========================================================== 更多精校小说尽在知轩藏书下载:http://www.zxcs.info/ ========================================================== 苏厨 作者:二子从周 内容简介:   治大国如烹小鲜,因此,这是一个吃货治国的故事,从北宋皇佑四年开始…… 第一章 眉山   大宋皇祐四年,壬辰。   西蜀王小波李顺起义已经过去五十七年,盗贩茶盐的现象又重新开始变得普遍。   起义的余波,得来的就是“蜀人难治”的口碑。四川成为朝廷放羊,任其自生自灭之地,诸般政策管理都非常松懈,与中原迥异,成为一个行政特区。   十四年前,大宋边州党项人控制地区反叛,西夏立国。   也是那一年,宋廷朝堂之上,出现了一个名词——朋党。   十二年前,欧阳修作《朋党论》,巩固了这一说法,也掀开了宋廷廷争温情脉脉的面纱,将问题明确化,理论化,模式化。   十一年前,宋夏战争开启,宋军于好水川大败。   十年前,西夏携大胜之威,反攻宋国,宋军在定川寨实施抵抗,再次被打败。   国难当头,契丹人也开始趁火打劫,富弼出使契丹,商定盟约,许岁赠绢银各十万两。   经过长期谈判,八年前,与西夏的和议终于达成。   宋国承认西夏,岁赠西夏银七万两,绢十五万匹,茶三万斤。   短短十数年内,除了外患,还有内忧。   王伦,张海,郭邈山,金州民,光化军,桂阳蛮,王则……各路骚乱,此起彼伏。   四年前,黄河在商胡口决堤。   朝堂之上,庆历新政失败的阴影还未散去,治河方略又起争端,一令三改,久拖不决。   而后因外戚张尧佐除授事,朝争又起。宋庠,文彦博连续罢相。   今年,侬智高几经试探,终于露出真面目,建立大南国。   朝廷忍无可忍,派狄青讨伐。   就在今年,夔路诸州官庄客户逃移甚众,官府定法整饬。   一代大儒,人臣典范范仲淹,怀抱着忧国忧民之心,怀抱着诸多后悔和遗憾,溘然离世。   还是今年,朝廷命王尧臣、王守忠、陈旭等较庆历、皇祐总四年天下财赋出入,凡金币、丝纩、薪刍之类皆在其数,参相耗登,至皇祐元年,入一亿二千六百二十五万一千九百六十四,而所出亡余。   ……   长江这时候还不叫长江,只有“大江”或者“江”这两个称呼。从江陵府一路西上,经峡州,过三峡,越夔州后,大江便进入岷江段。   岷江再过泸州,入嘉州,之后便改向北上。   嘉州境内,有数条小江汇入。   其中一条的水色,在秋冬长作青碧,颜色可人。两岸竹林苍翠欲滴,因此人们把它唤作“玻璃江”。   沿着玻璃江继续上行,便可以见到一处小山临江而卧,山势低矮,形似蛤蟆,此山也因为山形,被称为“蟆颐山”。   蟆颐山侧,坐落着一座小城,因如眉的山势而名,这便是嘉州和成都府的中转地——眉山城所在。   这里距离嘉州和成都府,刚刚都是一百六十里,是一处位置绝佳的水运交通枢纽之地。   地方不大,却甚是繁华,整个眉州,计户三万,州治编民户数五千。   大宋辖制,分路,府,州,军,县。依人口和繁华程度,又分为赤、畿、望、紧、上、中、下。   其中的赤、畿,多为京师和天下重镇。而眉州虽地处边陲,但下辖三望一紧四县,在益州路十二州中能排到第四,洵为上州,端是繁华。   如果从南门码头上岸,路过野亭,会看见城郊两侧都是田地,藕池,这是李冰当年水利的遗惠,正是芙蕖艳放之际,田园风光,煞是好看。   眉州藕,天下驰名。   农家周围,多还有一圈芋地,品种一般是当地所产的红嘴芋。   此地物产丰美,红嘴芋味道一般,因此吃的人反而不多。不过这芋头叶子与美人蕉相似,红边绿心,甚为可爱。   除了度荒,人们其实多把它当做绿化使用。   城南有一座石桥,本地人叫它南桥。过得南桥,便是低矮的土城墙。   当年宋军入蜀后,仅保留了四座城池,眉州城新靠近西南边陲,算是幸存者。   城墙上有一座门楼,上有三个大字——“文明门”。   从文明门进入城中,一条笔直的青石板大路延伸向北,大路两边房屋渐次稠密。   贴着城墙根,右手看过去不远,是一座官亭,名叫摘桂亭,亭后还有一所楼阁,是魁星阁,眉山驿所在。   大路的左边,则是曙远楼,可以在楼上胜揽玻璃江的江景。   大宋节日不少,二月二,三月三,这里有花市,蚕市,无论城乡,男女老幼云集于此,热闹非凡。   沿着石板路继续向北,又有一座小石桥跨溪横卧,桥名“通津桥”,意思是城中人出得此桥,那便是要前往码头,走水路通大津了。   经过桥边的土地庙,前行数百步,便到了眉山的核心区域。   先是道路东面边的文庙,学署,然后是眉山书院。   书院后面,东方的小丘上,还有一栋大型宫观建筑,形制和精美都是眉山之冠——文昌宫。   而道路的西面,则是最繁华的商业地带,各色行铺鳞次栉比,招牌林立。   其中有一个小巷,是四川最重要的行业——纺织业的眉山集散中心,称为纱縠行。   这些大商行大店铺,应付的是嘉州府和益州府来的大商家,属于此时的高尚社区,也是本地的上流社会大家族,所谓的“江卿”世家的聚居地。   这其实是民间习俗,当然是门阀制度的未灭余烬,国家不提倡,民间却又禁止不了,南北皆然。   江卿世家,世代通婚,外姓纵然富裕,也难结秦晋。   小商贩们和下层社会也不是没有去处,沿着石板路继续向北,有连续两个十字街口,使眉山城的大街道和城墙结构,合起来如同一个四方开口的“用”字。   两个十字街口上各立着一座底部四通的高台,台上还建有楼宇,楼宇青瓦覆顶,飞檐对望,算是眉山镇的标志性建筑——大庆楼。   两座大庆楼,都是官方建筑,上层设有钟鼓,平日里不会对外开放。   不过因楼下地势开阔,可供避雨,这就形成了一个天然的便利场所。于是连同两座楼之间的街面,不知从哪年开始,自发地形成了一座集市。   小商贩们贪图这里的阴凉爽利,都爱在这里扎堆,居民们也喜欢在这里交流信息,闲话家常。   眉山是附廓县,因此有两个衙门,州府和县府,都坐落在高级商业区和普通商业区的交界之处。   继续向北,石板路的两边,右手还有火神庙,节孝坊,左手则有玉清观,东岳庙。   连着城墙再往北,出去就是北郊校场。   居民们忙着来来往往,商贩们各自吆喝售卖,都在为一天的衣食忙活着,浑没有发现一个小孩子独自北来,现在正站在街口发蒙。   “老伯爷可真是的,他就那么放心!我还是一个孩子呀!”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五年了。   前世,哦不,应该说是后世,他是一个在村子里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   他所在的村子,是二十一世纪一个较为闭塞的小村庄。   不过民风淳厚,也少不了他一口吃的,打小还跟村里人学了一身自力更生的本事。   喜欢读书,可村里没有多少课外书给他读,倒是不少老人留着些黄纸老书,他也不挑剔,结果明明是工科狗一枚,却养成了喜欢古文,爱看古书的性子。   如果非要找出一个别的爱好,那就是看纪录片了。   大学毕业后,他又考入了眉州市的公务员系统,进入政府办当了一个科员,干了没两年,便和一个老同志结对,开始了农村基层扶贫工作。   成绩是突出的,他根据自己的长项,在几个乡镇试点开发非遗项目,和当地非遗传承人混得亲人一般。   各项非遗产业,在他的尽心尽力之下下,倒也算是有声有色,老同志私下透露,上边准备提拔他为扶贫办主任,正科。   高兴,不是为了自己的成绩,而是为了庆祝自己思路的有效,于是他从村里小酒坊给自己弄了一瓶酒,鬼使神差地跑到嘉州青衣江大佛对面,喝高之后大耍酒疯,高喊恨不早生千年。然后……   然后嘉州大佛可能听见了,就送他来到了这个世界。 第二章 嘴炮堂哥   孤儿这一世仍然是孤儿,先是父亲得咳症去世,让他成了一个遗腹子,然后母亲伤心过度,生完他没熬过产后风,跟着父亲去了。   于是族长老伯爷便将他养在身边,又当爹又当妈拉扯到了今年,五岁。   要换做眉山城别的小户,他怕是刚穿越过来就被扔马桶了,但是好在老天爷长眼,让他姓了“苏”。   苏程石史,眉山县四大家族,乡里有族田,宗祠,老宅,城里有铺面。于是他相当于将上一世小时候的生活重新过上一遍,还多了个碎嘴的老伯爷看顾着,更贴心一层。   辈分不低,水字辈,老伯爷就随便给他取了个名字,叫苏油。   按老伯爷的说法,油可是了不得的好东西,大户人家才不愁吃得上哩!一般的小户,哼,一年有二两湿湿嘴,那就是开了天恩!   于是这名字就被叫了开来,等到他一岁多假装重新开始学会说话的时候,名字已经计入族谱,无可更改,无从抗议了。   老伯爷平日里就守着宗祠,甚为无聊,喜欢唠叨族里的诸般琐事。   听了几年,苏油早已知道,苏家在二十年前就开始出人。   自己有个远服堂哥,叫苏涣,熬了十几年,前年官家许他从阆中判官升迁做了祥符县令,是苏家第一个熬出小头的人物。   祥符和开封,一在汴京之西,一在汴京之南,了解了地理位置,就知道这职位的分量了。   苏家曾经经历过一件事情,山田所剩不多,早都在这堂哥的免税份额之内,因此家族里现在勉强算是解决温饱。   今天老伯爷珍而重之地拿出来两套老书,将苏油唤了过来。   老伯爷说道:“小油啊!这两套书,这还是你堂哥中进士那年送来的,它们认识伯爷,伯爷不认识它们。你带进城里去让老三翻翻,他是做学问的,让他给你安排个字吧,这眼看都要开蒙了。”   苏油说道:“我才五岁。”   老伯爷上手就给了他一下:“以后我苏家的娃子,都要读书!你三哥家俩侄子都是六岁开的蒙,你这当叔的不该早点?别闹!起码要去打听下这开蒙是怎么个章程!”   苏油噘嘴道:“我不想去!我这么小你让我一个人进城,存心想让我被拍花子的拐走是吧?”   伯爷恼羞成怒:“你都快精成猴了!你撺掇石家小娘子,把人家家里四口小猪的子孙根都给祸祸了,那是小姑娘该干的事儿?!”   苏油争辩:“什么子孙根,有俩是小母猪……”   伯爷转身便开始踅摸:“治不了你是不是?我黄荆棍儿放哪里去了?不用等石家人上门,现在就把你揍死算给村子里除害!”   苏油抱着书转身就跑:“得得得,我去还不行?告诉你们等翻年才知道我的好!”   跑出敞坝才有机会细看手里的书籍,一看差点没摔了。   宋版蜀刻大字本《论语》《春秋》!   乖乖!当年在蜀州省博物馆里见过,妥妥的国宝啊!   老伯爷还在后边喊:“你三堂哥今年四十四,住纱縠行,要有礼些喊明允先生!堂嫂姓程记住了!先躲几天不用急着回来!”   接着就看见苏油一个跟头摔倒在土垄下面,老伯爷摇头叹息:“娃子倒是聪明娃子,就是太淘气!明允脾气大,看看让他拘着能好点不……”   “唉!毁了一村的果树,现在连别村的猪都祸祸上了。得,老头儿还得去跟石家把猪买过来……真是臊我赵郡苏家脸面哟……”   ……   左顾右盼了好一阵,苏油一路走,一路看着街上热闹的景象思索。   姓苏的明允先生,满大宋三百一十九年,就只有一位。   不过他对这老堂哥的印象其实不大好,这堂哥行事文章过于锐激,人家老王评价得就没错,那个《六国论》,还真就是纵横家言。   至于《辨奸论》,更是泼妇骂大街,毫无营养。   看看人家司马光,轻飘飘利用一道考题:有某人认为,“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大家都读过书的,一起来论论吧。   三句总结钉死某人千年,连皇帝都按不住,这才是战略级核导弹。   老堂哥的文章,因为恣肆激越挑战当朝执政,文章一出便被文人圈子大力传扬,杀伤力的确是有。不过只能算歪把子机枪。   除了文辞成就高得一逼之外,思想性上按千年后的观点来看,只能说幼稚。   拿政敌衣着行为习惯等琐碎处作为漏洞进行大肆攻击,在苏油的眼里,这就是打蛇没打到七寸上,落了下乘不说,还添乱,还暴露了攻击方向,还刷低了同党人品。   倒是那个大侄儿,绝对是巨型偶像,中国文坛上辉耀万古的吉祥物,嗯,小侄儿其实也不差……   刚想到这里,苏油站住了,一拍脑门:“哎呀!差点忘记了那件大事儿!”   上一世逛三苏祠的时候,苏油知道,明年眉山城里,会出一件大事,那就是江卿苏程两世家的决裂。   起因就是嫁入程家的苏八娘。   这事情说起来话就长了。   苏东坡曾在诗文里提到过当时在眉山的望族:“炯炯明珠照双璧,当年三老苏程石。里人下道避鸠杖,刺史迎门倒凫舄。”   史家虽在这诗中没提到,不过后来苏辙就是娶的史家小姐。   诗里边的意思是说三家既富且贵,盛极一时。他们外出办事,里人恭敬避让,连当地的父母官都要急忙出门迎接。   当然具体情况还需要具体分析,诗里边的事情,其实应该是发生在苏程两家后代入仕之后。   苏序苏老头超级可爱哒,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笑眯眯地给人让路,才不是大苏写的那样呢!   总之现在,苏家才刚起步,相反程家,早先本就是眉山镇首富,而如今子弟们也和苏家一起,开始迈入仕途。   苏家苏涣、程家程濬,天圣二年进士及第,便是起点。   既是同年,又是同乡,这在官场上,就是天生的奥援。   因此两家联姻,是题中之意。   苏东坡的外祖父程文应,便是在那个时候看中了苏家桀骜不驯的老三,苏洵。   于是苏洵十九岁时娶了程家的千金小姐为妻。   这是一门好亲事,程家富有,苏家寒薄,有点高门下嫁的味道,是世家最好的婚姻选择。   自小在优越环境中长大的程氏夫人,来到条件相对较差的夫家,恭守妇道,孝敬公婆,勤俭持家。   曾有人问她:“凭借父母对你的疼爱,假若你去向他们请求资助,应该没有问题。你为什么甘心受穷,一句恳求的话也不说呢?”   夫人回答:“如果我向父母请求资助,父母肯定答应。但别人就会说我的丈夫没有出息,那怎么行呢?”   当时苏洵还是个愤青,满世界乱玩,用他自己的话说,都叫“游荡不学”,程夫人见丈夫荒废学业,成天在外游历,心有忧虑,却毫无怨言。   直到苏洵二十七岁玩累了,加上里外亲戚中又中了几位进士,他才开始有了点压力,于是对程夫人说道:“我觉得自己还是能读书的,就是现在已经二十七了,晚不晚了点啊?还有我去读书了,家事谁来操持?”   说得就好像自己曾经操持过一样。   程夫人却深明大义,说道:“你安心去求学上进,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就让我一个人来处理吧。”   于是程夫人卖掉自己的首饰珍玩,筹集资金,在眉山城的纱縠行租借门面房屋,在首富老爹的街对面做起了丝绸买卖。   可能是商业天赋遗传,也可能是首富老爹的照应,总之程夫人做了几年生意,苏家竟因此暴富,在城内纱縠行附近购置了一套花园式的宅子。   程夫人当之无愧成为苏家的最大功臣。 第三章 程家   这位睿智的女子共生育了六个子女,长大成人的却只有幼女八娘和苏轼、苏辙兄弟。   苏洵外出游历的时候,就是程夫人教导几个孩子读书,而且教育办法很有一套。   比如她说:“你们兄弟读书,不要只知道死读,只知道为了个‘读书人’的空名而读。你们应当明白事理,勇担道义,将来做一个有利于国家民族的人。”   比如她还说:“你们不要担心我,要是你们能成为范滂那样的正人,我难道就不能成为范滂的母亲,成为那种理解儿子牺牲的人吗?”   孝顺父母,持家有道,教子有方,深得苏家老人们的疼爱欢心那是必然的。   苏程两家的关系,到此都算是正常。   于是按照“亲上加亲”的习俗,苏洵的女儿八娘去年嫁给了程浚的儿子程正辅。   程浚是程夫人的哥哥,在苏洵二哥苏涣进士及第后的第三年,即天圣五年同样进士及第,而且可能是程文应运作得当,程浚就在眉山附近青神县为官。   这就厉害了,官员在籍地为官,尤其川中,那是朝廷严禁。   程家偏偏做到了,因此如虎添翼,其富贵权势在当时的眉山可谓无人能及。   因此苏八姐和程正辅的婚事,就有了些“娶妇就低”的味道。   世家婚姻,与皇家不同,皇家那是已经到顶了,娶妇就低是传统,也另有一番好处。   世家则是嫁女从低,娶妇就高,这样的家庭一般和谐。高门女子携丰厚的嫁妆和家世倚仗嫁入低门,一般在夫家中地位就会比较高。   可八娘这桩婚事正好相反,看是一门好亲事,其实有些轻率了。   有资料上记载,八娘是被其舅舅程浚、舅母宋氏、丈夫程正辅虐待致死的,死时年仅十八岁。   具体如何虐待倒是没有细说,不过说程浚好色嗜赌,舅母宋氏及家眷们又经常欺负这个小媳妇,丈夫程正辅对此视而不见、不闻不问。   还有资料提到八娘生病后他们夺走她的孩子,不给看病,连饭都不给吃,八娘就这样不明不白死去。   于是苏洵痛心不已,气愤填膺,苏、程两家遂结下怨仇,互不来往。   等到至和二年,苏氏族人为纪念先祖,重新修订族谱,在祖坟地西南修建了苏氏族谱亭,并刻石立碑。   老炮堂哥的第一炮,直接轰向了自己的亲家兼大舅子。   他特意写了一篇《苏氏族谱亭记》,在文章中提到了“某人”,列举了“某人”的六大罪状。告诫族人千万引以为戒,不要重蹈覆辙。   文中写到:“其舆马赫奕,婢妾靓丽,足以荡惑里巷之小人;其官爵货力,足以摇动府县;其矫诈修饰,言语足以欺罔君子。是州里之大盗也。”   细数当时能够在眉山城呼风唤雨的厉害人物,对号入座,正是苏洵的亲家大舅子——程浚。   然而这话翻译过来,如同老炮堂哥的其余文章一般,喷得有些莫名其妙。   眉山镇首富,车马上乘,侍妾漂亮,这不应该吗?让居住在里巷里边的小老百姓羡慕嫉妒恨,是他的错吗?   官大还有钱,足以左右地方政策,注意是足以,老炮堂哥自己都没说别人这么干过,只是首富创造的GDP超过了府县,这就成了罪过?   至于矫诈修饰,欺罔君子,反过来看,恰恰说明程浚平日里之乎者也道德文章的做派,只不过在老炮堂哥眼里,这就是口不对心,就是假。   可人家心里怎么想,到底是真是假,从何辨别?   文中还说长幼共处一室嬉乐无礼之类的话,可想想苏辙自己,去开封应试的时候还和俩儿子俩儿媳同船从眉山一路坐到了开封,为期两个多月,这又怎么说?   因此这篇《苏氏族谱亭记》,和老炮堂哥后来的文章《辨奸论》一脉贯穿,前一篇里,车子好马子好是罪过,后一篇里,吃得差穿得不干净也是罪过。   拿这些东西作为子弹来扫射政敌,让苏油觉得嘴炮堂哥总是喜欢走歪把子机枪的路子。   而他一辈子最喜欢干的,几乎都是这个,缺乏详细的调查研究,论据全部来自古文,基础就无法坚不可摧,容易被人抓住漏洞反击。   王安石对他反感,厌恶,但并未将他当做同一量级的对手,多源于此。   所以程家怎么受得了这个,于是两家交往从此断绝,逾四十年。   程夫人尴尬的处境可以想象,母女连心,夫兄反目,爱女的早逝让程夫人遭受沉重打击。   结果自然是忧思重重,积劳成疾。五年后,还未等到两个儿子高中进士、荣归故里,就去世了。   然而苏油发现,后世学者们对此事的研究,与网络上的言辞,竟然完全是两个极端。   绝大多数学者的持论,认为八娘在程家被虐待而死,乃是苏洵自己的臆断。   为什么呢?几个原因。   大宋同时期有个案件,陈执中父子宰相又怎么样,因为陈执中嬖妾虐待小婢,导致小婢死亡,陈执中罢相,嬖妾阿张抵命。   一个小婢尚且如此,八娘江卿出身,苏洵又闹成这样,程家竟然什么事情都没有?   还有就是,能教育出程夫人这样名副其实大家闺秀的家族,能培养出好些位进士的家族,迎娶八娘短短两年内,当真就堕落到如苏老炮所说那样不堪?   第三个疑点就是大小苏对程家的态度。   苏洵死后,苏轼和苏辙很快同程家恢复了旧好,最奇怪的,他们甚至和八娘的丈夫程正辅,关系也不错。   如果真的是程正辅害死八娘,二苏还能干这事?只怕士林公议都逃不过去。   程浚,共有五个儿子,其中四个儿子都先后外出做官,有的还位高权重。真是老炮堂哥嘴里的“州里大盗”,这个可能性也不高。   程正辅本身就不弱,后来做到广南东路提点刑狱,当年被贬惠州安置的苏轼正在他下辖,还多得这表哥的照顾。   好吧苏轼侄儿是个马大哈,对害过他的人如沈括,王安石,章惇,后边都是宽容大度,可以忽略不计。   可苏辙不是这样的人啊,有宋一代,苏辙的人品都是罕见,能得到苏辙认可,那是相当不容易的。   能在科举中直接批评皇帝,能从宰相到附从一路弹劾到底的人,会违心维护程家?   细究关于八娘的记载,学者们发现,最后都来自苏洵一人的言辞。   再结合老炮堂哥激愤的性格,因此多数学者如林语堂,王文正等都认为,这次事件,更像是几大世家一窝一窝出进士,连同自己妻子的大度宽容和家世的煊赫,加在一起对之形成了巨大的压力,然后导致情绪失控借此宣泄。   信学者还是信网络?苏油最后决定,信自己。   无论如何,八娘的事件是一个悲剧,苏油觉得自己有义务进行干预。   责任心,应该体现在悲剧发生之前,而不是悲剧发生并扩大之后。   到底怎么回事,先一探究竟再说。   于是过了大庆楼,他没有去纱縠行,而是直接去了街对面的程氏书坊。   程氏书坊门脸高广,临街九丈三开六合大门的铺子,一字排开共有十三间!程半街!   进入后便是墨香阵阵,一排排半人高的柜台,上边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部部蓝色封皮的书籍。   书分经史子集各类,还有一个超级大的柜面,摆放的时文制策,那是供考生们揣摩的。   苏油不由得叹为观止,大宋三大印刷出版基地,杭州,建阳,眉山,其中眉山又以程舍人宅私家刻印为最,端的是名不虚传。   掌柜的是个中年男人,见苏油小小年纪,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手里边拎着两箧书籍,一看就是自家书坊的印记,连忙迎上来彬彬有礼道:“小先生,可是我家书坊的书籍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苏油笑了,一般商家遇到这情形,先是撇清自己产品的不是,敢这么问的,要不就是经营理念得当,要不就是对自己的产品具有极大的自信。   放下书籍,双手打了个叉,笑道:“安镇乡可龙里苏油,前来拜会尊上。”   掌柜看来对江卿世家也是门清,可龙里是苏氏宗祠山田所在,不由得小心地问道:“那是姻亲啊,敢问……呃……小郎君尊讳是哪个油?”   苏油微笑答道:“蜜里调油的油。”   水字牌!这就和家老爷一个辈分!那这小孩口里的尊长,就不是家老爷了,而是家中最长的长辈——大理寺丞程文应程老太爷。   这个大理寺丞是程文应因两个儿子做官得来的封赠,在苏油的心里其实不当事儿,不过在眉山确实是拿得出叫得响。   掌柜更加低眉顺目:“小郎君请随老朽来。” 第四章 苏八娘   苏油哦了一声,拎着两部书跟在掌柜后边。   柜台后边是书局,也就是作坊,再往后才是居所。   第一道院居所只是外间,中心一个花园,几方石刻的水池,养着些红鱼金鲤,两侧是对外的书房,几个先生在里边写写算算,也有在招待客人的,估摸着都是分管各产业的管家理事。   掌柜领着苏油来到二门,敲响门环,月亮门打开,一个小丫鬟探出头来:“程三叔,所来何事?”   掌柜对小丫鬟说道:“伺月,这位是可龙里来的苏小先生,水字牌,讳油,要见太老爷。”   小丫鬟点头道:“知道了,就请小先生在侧厢少待,我去禀来。”   掌柜的将苏油延入侧厢,苏油便背着手欣赏字画,看书桌上的笔砚,倒也未感无趣。   掌柜反而暗暗惊讶,小郎君这份沉稳和淡然,相比其它乡下小孩子,那是气质迥异。   没多久,下人来报,请苏油入内堂叙话。   伺月在月亮门那里等着,苏油转身和掌柜告了别,随小丫头进入内堂。   内堂还是大花园两厢加正屋的结构,不可能住得下整个程家,看来儿子们立业成家之后,程老太爷便将他们分到外面去住了。   内堂的陈设归置又有所不同,天井,滴水,勾檐瓦顶枋头,都是诸般精致。   从侧门进入正堂,一位穿着交领单丝罗衫的老者坐在堂屋里,微胖的脸膛白里透红,胡须很薄,头上戴着一顶软翅幞头,苏油的第一印象就是——好一个面团团的富家翁!   不用等伺月介绍,苏油便上前深揖一礼:“小子苏油,见过寺丞姻伯太老爷。”   老者就是程文应,闻言不由得一笑:“免礼,你这称呼也太多礼了些,叫姻伯就好了。你八叔还好?”   苏油答道:“八叔身体康健,就是小子太惹他操心了。”   程文应说道:“你的事情我听说过,如你爹娘地下有知,见你长成一个知礼懂事的孩子,也该含笑的。”   苏油有些感慨:“多亏族里各位长辈,村里各户人家,还有诸位高亲照应,小子感佩莫名。”   程文应举手:“坐下说话吧。”   苏油轻摇着头说道:“不用了,我坐下脚挨不到地,那是在长辈前失了礼数,我还是这样站着回姻伯的话吧。”   程文应也不强求,见苏油身边放着两箧书,说道:“贤侄几岁了?”   苏油答道:“过年就六岁了。”   程文应又问道:“可开蒙了?”   苏油答道:“没有,平日里就是嬉闹无形,跟着村中小学胡乱听了些,还有村中人家的书籍也读了读。”   程文应想了想:“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   苏油回答:“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程文应微微点头,说道:“《论语》倒是精熟。”   又问:“可曾学过做对?”   苏油有些无奈:“倒是胡思乱想过一些。”   程文应道:“我且出一对,你试应一下如何?”   苏油只好躬身:“长者命,不敢辞。”   “嗯……佳气呈清夕。”   “幽怀付远人。”   程文应眼神一亮:“不错啊!那再试一对……蘅风月下耽新曲。”   “这个……谷雨春中续旧词。”   “好!”程文应身子坐直了,两手放在膝盖上:“澄江清浒渚。”   “霏雪霁雲霓。”   程文应双手一合:“妙极!”   说完又道:“对了,前两天文会,有朋友的佣人出了一对,看似粗鄙,结果一群士人愣是对不结实……‘林下风摇山起浪’,贤侄试试这个?”   苏油低下头想了想,便抬头答到:“姻伯,我对‘天中云过月行船’,可否?”   程文应大惊:“前两对还且罢了,后边两对能够脱口而出,你的才思我已大致知晓。虽然从未见过贤侄,但是现在我确信你就是苏家人了。”   说完拿手掌抚着膝盖,喟然道:“苏门当真大幸啊,怎么一个接一个……贤侄果只有五岁?可有表字?”   苏油说道:“待过了冬日便六岁了,表字尚无,此次进城,老伯让我求明允先生赐下字来,也算是一桩。不过这是小事,或者姻伯赐一个也是一样的。”   程文应胖手连摆:“不合适不合适,少年英才,我倒是垂涎三尺,不过既然老世兄交代了要明允赠字,我就不能再越俎代庖,可惜,可惜啊……对了刚刚你说这是一桩,难道,还有它事?”   苏油对程文应几次试探,现在对其人品性格已经有了个大致了解,又施了一礼道:“小侄这次来,老伯爷交代了三件事,进学开蒙,此为其一;请明允先生赐字,此为其二……”   说完斟酌了一下言辞:“其三嘛,先恭喜姻伯得了小末末。然后仲先公在的时候,对八娘一直宠爱有加,族中长辈平素也很爱护。听闻八娘抱恙,不免关心。”   “这次苏油前来眉山城,八公便让我带句好言语,我想,能不能见八娘一面,回去也好有个交代?”   仲先公就是苏序,苏洵的父亲,前几年已经去世,家中现在是老伯爷苏廪主事。   程文应想了想,叹气道:“八娘啊,心气是高的,就是……唉,你是她叔辈,年纪又小,你去劝慰一番,倒是不碍的。”   苏油说道:“多谢姻伯了。”   程文应唤来伺月,让她先去照应,又和苏油闲谈了几句,话里已经不把他当一个五岁的孩子了。   苏油说道:“姻伯这书局,可是聚了我大宋西南一代文萃啊,千年之后,世必有以藏眉山程舍人书为傲者。”   程文应摇手道:“‘眉山出三苏,草木尽为枯。’去年已经有这般说法了。现在又出了小友,只怕西南文萃,要净落在你苏门啊。”   苏油连连称逊,没一会儿伺月过来禀告八娘已能见客,程文应才让苏油随伺月过去。   来到厢房,推开一扇木门,就是一股药味。   雕花木床上一个年轻女子,半倚在靠枕上,见苏油过来,挣扎着想起身:“八娘怠慢小幺叔了。”   苏油赶紧说道:“八娘你躺着就好,我就在你床边说上几句。”   八娘身子柔弱,只好躺回去,眼泪就下来了:“八娘……八娘实在惭愧……”   苏油靠近着安慰道:“八娘,你要安心养病,来前老伯爷交代我了,说你现在是程家的功臣,添了第一个末末,四代同堂,正该高兴。一切看在小侄孙上,都要将养好身体。”   八娘眼泪更加止不住:“他们……他们都不让我看埙儿。”   苏油见八娘伤心,有些手足无措,只能继续宽慰道:“那就更加要赶紧好起来啊,小孩子娇弱,怕过了病气也是有的。刚才我拜会了程家太老爷,也是通情达理之人。”   说完又道:“你要这么想,不把自己将养好,以后埙儿得了诰命,可不是便宜了不知道哪位狐狸精么?”   八娘见苏油一脸稚气,说话也奶声奶气,这突然冒出“狐狸精”三字来,还真是形容得万分妥帖,不由得破涕为笑。   这一笑,让苏油觉得八娘其实还是很漂亮的,说道:“八娘,不知道你是否有此见识。你嫁入程家,和你母亲嫁入苏家,其实是有所不同的。”   八娘擦了擦泪水,点头道:“小幺叔你还真不像普通小孩,早慧得很。这个我知道,我苏家,门第其实……”   苏油点头道:“内院妯娌,眼界不开,有些言语,你自幼蒙嫂嫂教诲,须得心胸开广,光风霁月,些许小事,就别往心里去了。” 第五章 血旺   “当年苏家祖上端正道人,乐善好施,有异人频受施舍,无以为报,便对端正公说道:‘吾有二穴,一富一贵,惟君所择。’端正公说:‘吾欲子孙读书,不愿富。’”   “于是异人指示其处,取灯燃之于地,有风不灭,那就是我苏家可龙里祖茔所在。”   “去年子瞻在栖云寺石崖上作‘连鳌山’三字,大如屋宇,雄劲飞动,端非凡品。头角已露,飞腾可望。”   “嘉州太守雷简夫雷太简公,迁九江前曾向朝廷举荐你父弟三人。他们三位都是大才,转眼便会声震西南,这个无需多虑。”   八娘讶然道:“你小小年纪,知道得还挺多。”   苏油挺挺胸道:“我年纪虽小,耳朵却灵,加上老伯爷爱念叨,早都听出茧子来了。”   八娘又笑了:“八娘失礼了,老伯公身子还好?”   苏油说道:“康健着呢,撵得我满山跑,黄荆棍儿都换了好几根了。”   八娘笑道:“可见小幺叔也是个捣蛋鬼。”   苏油一本正经说道:“知我者谓我心忧,算了不提了。”   说完又捡乡里的趣事和八娘说了说。   八娘被苏油逗得笑颜频开,说道:“听小幺叔说说这些,八娘心情好多了。”   苏油这才得机会问道:“八娘可是哪里不舒服?”   八娘又皱眉道:“之前是伤风,拖延日久,心情郁闷,食少厌药。”   苏油想了想道:“大病初愈,饮食调理还是要的,要不我给八娘治几道乡间风味,或许八娘就食欲大振。再发发汗,或者便大好了。”   八娘有些惊讶,摆手连声说道:“不行不行,君子远庖厨,怎还好劳动小幺叔。”   苏油眨眨眼,倒是很大方地回道:“君子远庖厨,那是藏拙,我可没有这问题。苏油打生下来就是孤儿,知道孤儿的苦楚,八娘,就算为了孩子,也要勉力加餐啊。”   八娘肃然起敬:“小幺叔教训得对,八娘领教了。”   苏油说道:“没事,这个真不是我瞎揽活,总会让你大吃一惊。”   ……   让伺月带自己进入后厨,可是走了老远的道。   想想也是,书局最怕的就是火灾,程家书局的厨房,离刚刚那院子可是有段距离,中间还用一条便道隔离了开来。   进入厨房,苏油检视了一番,看了看盐罐,喃喃道:“果不其然。”   伺月对这苏家小孩越发充满了好奇,这小孩和一般熊孩子完全不一样,对太老爷都能侃侃而谈,还能把小娘子逗笑,劝她进食,在伺月心里,这就非常了不起了。   见苏油对着盐罐摇头,不由得问道:“小公子,可是哪里不对么?”   苏油从怀里摸出来一个小竹筒,取过一个碗来,轻轻抖出一些白色的晶体:“我嘴刁,吃不惯那种盐,幸好自己带了些平时吃的来。”   伺月不识货,一边厨子悄悄看去,却大惊失色:“小公子,这……这是盐?”   苏油找了一个碟子,又抖了一些出来,抓着厨子的手指在碟子里抹了一下,说道:“自己尝。”   厨子将手指放进嘴里,片刻满脸惊喜的看着苏油:“一点杂味没有!了不得啊!这……这比老爷送来的宁夏青盐还要纯净!这盐是何方道地?”   苏油调了小碗盐水,笑道:“这个简单,就是从灰盐里提出来的,有个工艺叫提纯。不过这个过后再说,现在你先找只鸡来杀了,将鸡血滴进这个碗里。”   厨子早对这位小公子刮目相看,只吃如此精盐的孩子,那必须非富即贵啊,哎哎连声地去了。   苏油还在后边喊道:“鸡血入碗,要搅拌一下,匀净后静置起来,不准用手!用小勺!”   说完翻捡了一下厨房,对伺月招了招手:“随我去外厢书房。”   伺月满脸崇拜:“小公子你还会写字!”   苏油一脸黑线:“堂堂苏子瞻的小幺叔,不会写字,那不是笑话了!”   伺月带着苏油来到外厢,一位夫子正在忙里偷闲地抄书,见两人过来,赶紧起身:“伺月姑娘,可是长公有甚交代?”   伺月说道:“不是,是小公子有吩咐。”   苏油笑道:“夫子无需客气,您继续看书,我就是借笔墨写个方子而已。”   夫子也吃了一惊:“小公子你年岁不高,都会写字了?”   苏油倒是挺谦虚:“年纪小,笔力不到,狼毫方才堪用。羊毫虽然表现好,但是我这年纪写的还不能看。”   夫子点点头说道:“小公子过谦了,能说出这番道理来,可见就是行家。不过狼毫笔贵,老爷才用得上,兼毫可以不?”   苏油说道:“就写个方子,能认出来就行,不用太讲究。”   砚台粗糙,墨也一般,不过笔还过得去,纸也是雅州上品。   想想也是,书局嘛,纸怎么也不会太差。   苏油也是穿越过来第一回捉笔,先抽出一张笺子来试写了几个字,等感觉回来了,这才重新抽出一张纸来,写道:“八角,一两七钱;丁香,三钱;花椒,一两七钱;砂仁,三钱;小茴香,一两五钱……”   夫子看来是个书痴,一边摇头晃脑地看苏油写字,一边喃喃地说道:“可惜,可惜……”   伺月有些纳闷,问道:“怎么可惜?”   夫子说道:“小公子这手字,虽然力道尚有些欠缺,不过文秀隽逸,已经自成一体,最难得这份清雅贵气。应该拿去试应制策才是,现在用来开方子,实在是可惜了哇……”   伺月抿嘴笑道:“小公子才五岁,要去金殿见官家,还早着呢。”   苏油的字是上一世带来的,扶贫工作晚上枯燥,苏油便想着靠写字打发时间。   本来便会几笔小楷,后来又和几位非遗传承人学会了传统笔法,苦于无聊便从电脑上选了一款书法字体,将《千字文》打印出来,每天照着练。   他选择的便是著名的启功体,平正秀媚,雍容华贵,趣味雅洁,充满了贵族气和书卷气。   其书法观念,深受赵、董书风的影响,用笔干净,但不尚变化。   当然这有好也有坏,不喜者认为甜俗、少骨、单调。   但是好处就是这路字体用于馆阁,那就能满足最挑剔的判卷者的口味。   关键这是宋代,文恬武嬉,最服这一口。而且这字出现在赵,董之前,甚至在成熟的瘦金体之前,这份贵气就可以说相当罕见了,不由得让人眼前一亮。   这夫子明显也深受感染,这才反应过来,捋着胡子笑道:“孟浪了,不知小公子是哪家高门子弟?”   伺月骄傲地说道:“这是八娘的小幺叔,可龙里苏家老宅过来的。”   说得就跟苏油是她什么人一样。   说话间苏油已经将方子写完,拿起来用嘴吹干,伸纸一弹:“千金不易十三香,伺月,方子拿去,记得药铺掌柜问起,通通不应,照方子抓药便是,完事后还要将方子要回来。”   伺月双手接过方子,轻轻揣好了:“没那么麻烦,程家就有药铺,我去抓药,掌柜不会多问的。”   苏油取了一张桑皮纸,闻言便接着道:“那就更好了,顺便将药磨成粉吧。我接着去内厨忙活去了。”   夫子毕恭毕敬地将苏油送到内宅门口,程家又多了一个不将他看作小孩的人。   回到内院后厨,鸡已经杀好了,厨子见到苏油过来,赶紧上前紧张地说道:“小郎,鸡血,那鸡血……”   苏油笑道:“鸡血变成了鸡血羹是吧?这东西有个彩头,叫血旺,或者旺子。” 第六章 鸡茸和开水白菜   厨子抹着手憨笑道:“这杀了几十年鸡,都不知道鸡血还能做羹。”   苏油笑道:“不光鸡血可以,鸭血,猪血,牛羊血都可以。”   厨子窃喜:“那……小郎君准备怎么料理这鸡血羹?”   苏油倒是不着急:“厨子大叔,我们先把鸡汤吊好再说。”   厨子赶忙回道:“这个我是熟手。”   苏油点点头,叮嘱道:“炖汤之前,你将胸脯肉切下来,我另有用处。”   厨子已经被苏油鸡血变血旺的戏法惊着了,此刻更无二话,照做就行。   接着苏油吊汤的功夫也让厨子大开眼界,将鸡肉大火烧开打去浮沫之后,加好姜片和花椒,苏油便让厨子撤去明火,只用炭火烀汤,然后对厨子说道:“大叔你看,现在这汤只是偶尔冒一个泡,就保持着这温度就好。”   说完将书房找来的那张桑皮纸蒙在熬制鸡汤的瓦罐上,用绳子扎好。   之后处理胸脯肉。   苏油站在搬来的凳子上,让厨子先将鸡脯肉表面的少量筋膜剔除,放入锅中加水和米酒葱姜煮制,大火烧开后转小火煮上两刻的功夫,然后取出沥干水份稍稍放凉。   之后指导着厨子用擀面杖将鸡肉轻松压制成鸡肉丝。   炒锅那是别想了,只找到一个厚底小铜锅,苏油让厨子将锅子放入少许油烧热,然后倒入鸡丝,加入盐和些许饴糖小火不停翻炒。   一刻钟后,肉丝变得蓬松,颜色也转为金黄,苏油让厨子将铜锅端下来,趁热用铁箸如绞打蛋液一般绞打肉丝。   肉丝愈加蓬松,颜色也由金黄渐渐变淡,最后变成了淡黄色的肉茸。   厨子被累得满头大汗,苏油叫停后,找来筷子夹了一小撮给厨子:“大叔,尝尝。”   厨子小心的将手心里的一点鸡茸舔进嘴里,眼睛顿时就亮了:“哎哟!怎么……怎么这么鲜美!”   后世蜀州有一道著名的小吃,叫渣渣面,这面之所以出名,就是在味精尚未普及之前,面里边加了一款调味料,便是完全可以用来替代味精用的鸡肉松,一招鲜,吃遍天。   将鸡肉松倒到盘子里放凉,苏油说道:“这法子可就算是教给你了,以后家里做饭,如八娘那样食欲不振的,就可以尝试着加上一些,不要太多,止于调味即可。”   厨子乐得油光满面,对着苏油连连作揖:“多谢小先生,多谢小先生,你这是送了我一门立身的手艺啊。”   这才做了半顿饭,苏油的称呼,在厨子嘴里便从小郎,小郎君,变成小先生了。   苏油笑道:“要靠这个东西立身,恐怕还差了些。学无止境,同样艺也无止境,我就是平常喜欢瞎想,偶然碰到一个合用的,便记了下来。夫子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精细二字,既是做菜的道理,更是做学问的道理。”   厨子抹了抹手:“这个我就不懂了,不过能从做菜说到夫子的道理上,小先生他日定是要金榜题名。”   苏油小嘴一抿,笑道:“那就多谢大叔吉言了,我们接着料理。”   接下来让厨子剁了半斤羊肉细馅,又往鸡汤里加了一碗干发蘑菇,黄花,发笋干,然后让他去摘菜心。   宋代的蔬菜品类不如后世丰富,不过菘,芥之类都是有的。   菘,就是原始白菜,在眉山属于四季菜,正好合用。   苏油问厨子:“贵府平日里吃饭的主家有几位?”   厨子答道:“这是书局,平日里女眷不怎么来,就太老爷,太夫人,夫人而已,大郎随老爷在嘉州,偶尔回来一次。”   苏油说道:“哦,那就准备四个菘菜心,绿色叶子不用,就留一两左右金黄叶子那部分就行。”   厨子有些不舍:“小先生,这也太浪费了吧?”   苏油眯着眼睛,微微撇嘴道:“剩下的又没说让你扔掉,不过老爷夫人们吃得精细一些,你们吃的粗一点而已。”   厨子这才恍然:“嗨!你看我这脑子!”   鸡汤吊好,苏油将油撇出来,然后让厨子烧旺火,待得剩下的油花被翻滚的鸡汤冲散到边缘后,从中心无油的部分盛出鸡汤。   厨子今天一直处于惊讶和兴奋当中:“小先生,这鸡汤,这鸡汤好清亮!”   苏油还算比较满意,笑着回道:“这才是鸡汤的正确打开方式。”   厨子啧啧摇头:“你们苏家,做菜可真细致,这是大户豪族的底蕴啊。”   苏油笑道:“程家也是我眉山江卿大族,大叔,你的厨艺可也要匹配哟!这鸡汤到现在才完成了一半而已。”   厨子愣了,大讶:“才一半?”   苏油小小得意了一下道:“看好了,这道菜学会,你算是真正会了半道大菜。”   说完将肉馅拿纱布包了,将无油的鸡汤重新烧上,然后拿纱布包不断在鸡汤里放入,提出,用碗边刮去纱布包上吸附的杂质。   鸡汤里细微的杂质,不断被从鸡汤中吸出,越来越清,最后竟然变得如同一锅白开水一般。   厨子这回可以肯定了,这手艺绝对是苏家独门:“不是我说,就算蜀州大户,也没你这么细致的。这是你们家族从赵郡带来的做法吧?”   苏油心中暗笑,这开水白菜,可是千年之后著名地一道川菜。   取过四个颜色灰白的小瓷碗,将菜心从底部按射线状切进去,切到黄色叶子的地方为止。   但是并不完全切开,然后放到笊篱里,浇鸡汤烫熟,放入小碗中,淋入加上细盐的清汤,菜才算做完。菜心还是一个整体,不过一夹即散。   做完这道菜,苏油看着几个碗里清澈的汤中躺着的菜心,说道:“材料所限,只能如此了。接下来料理血旺。有酸菜吗?”   厨子一脸纳闷:“酸菜?”   苏油这才反应过来:“菹菜,做齑的那种。”   厨子说道:“哦,有。”   说完打开一个蒙着细布,上面压着一个柚子当塞子的坛子:“这个。”   一股腐烂酸臭的气息传了出来,苏油赶紧叫停:“算了算了,你这个没法用,我的大叔,你这到底是啥?”   厨子很委屈:“我这算下盐下得多的,要这都不合小先生您用,那满眉山城都没您合用的了。”   苏油皱了皱眉,小脸垮着:“烹饪之道,食材第一,调和第二,这调味料不过关,菜就做不好,不只跟盐没关系,而且这器也有问题,这厌氧菌需要在低氧环境中培养,想我堂堂蜀州菜系……”   说到这里,见厨子大叔两眼转圈圈,一脸的茫然,才突然反应过来,连忙住嘴,哎,说多了。   蜀州菜系,现在可还没有呢。   只好默默地摸摸鼻子,说道:“算了,就来个鸡血豆腐吧,豆腐总有吧?”   厨子这才如释重负:“有的有的,这个倒是有。”   指挥厨子大叔用鸡汤紧出旺子,然后用鸡油做了一道双色豆腐,顺便又传了大叔一招勾芡的技术,对厨子大叔说道:“大叔,麻烦你叫人将菜给大家送去吧,八娘那里我亲自送。”   厨子连声说道:“诶诶,今天我厨房可算是露大脸了!这俩菜可太精致太漂亮了。”   这时伺月来了,手里拎着一个药包:“小先生,您要的药,我抓了两份,还有这是方子,我可是盯着掌柜的,没让他抄药方。”   苏油将方子收起,说道:“麻烦你了,掌柜的问什么没有?”   伺月点头答道:“问了,说这方子太古怪,不知道是治什么病的。”   苏油哈哈大笑:“这方子啊,治饿病最好,对付胃口不开也是一等一的疗效。” 第七章 病根   伺月合什道:“那可谢天谢地了,夫人可是好些天吃不进东西了。”   苏油说道:“走吧,我们现在就给八娘送饭去。”   拎着小食篮来到八娘的房间,将饭菜摆上,对八娘说道:“八娘,不能老困在床上,快来吃饭,吃完还要去院子里走动走动才好。”   伺月布好筷,又扶八娘下了床,来到桌前。   苏油一张小脸很是诚恳的样子看着八娘:“你大病初愈,估计厌油,我就做得清淡些。”   八娘一看桌上的菜,一菜一汤香气扑鼻而来,感动地说道:“有劳小幺叔了,这菜式看着挺合我的胃口。”   苏油将一个小碟里的鸡茸和一个小碟里的葱花拌入双色豆腐中,坐下来端起碗:“我可是饿得不行,这就没法客气了。”   除了清淡的双色豆腐和开水白菜,还有一大碗油汪汪的炖肥鸡,这是苏油给自己准备的。   八娘先挑了一点菜心,一尝不由得大惊:“这什么菜式?我还以为是白水煮菘菜心呢。这……如此鲜美,这是鸡汤?怎地没有一点油星,还如此清澈?”   苏油正啃着一条鸡腿,满嘴冒油:“这叫开水白菜,嗨!其实材料还差得远呢,不过徒具其表罢了,那汤也好喝,你喜欢就多吃些,不腻的。”   八娘又挑起一片鸡血旺:“这又是什么?”   苏油说道:“那是鸡血凝成的血旺,要做到这么绵韧,靠的是火候恰到好处,既是荤,又不腻,好消化还有营养,对你病后虚弱很好的。”   八娘浅浅尝了一口,入口绵软,吃着极是鲜美:“鸡汤都没有这么浓郁的鲜香,这是你方才加入的那些细绒的味道吧?”   苏油说道:“那是鸡肉焙制的鸡肉松,提鲜是一等一的,这不是见八娘胃口不开吗,就试试用这个。”   八娘赞道:“实在是不错,小幺叔,这两道菜不是寻常庄户人家所能出,不知道您在何方学来?总不会生而知之吧?”   伺月在旁边伺候着,说道:“小先生啊,或者真是生而知之呢,我回来的时候,就听太老爷对小先生的对子还在赞不绝口,还有他提炼过的雪盐,吓了厨子大叔一大跳。”   苏油倒是不觉得有什么:“这些东西,看似新奇,其实并非不能想到。就拿这鸡茸来说,鸡汤很鲜我们是知道的,那么如果将它提纯提浓,是不是就能够得到极鲜美的东西?”   “盐又咸又苦我们也是知道的,那去掉苦味的物质,只留下咸味的物质,味道必定就能更好是不是?这些其实都是当然之理。”   八娘轻轻地摇头道:“话虽是如此,可又有多少人会想这个问题呢?这就是格物的天赋了,小幺叔灵性奇佳,等到开蒙读起诗书来,那一定事半功倍。”   说完仿佛想起什么来,笑道:“这一点,倒是与我弟弟子瞻相似。”   苏油摆着手中鸡腿,谦虚道:“怎么可能,那可不敢比。子瞻幼年从刘微之在寿昌院启蒙,微之老师作《鹭鸶诗》,其中一句‘渔人忽惊起,雪片逐风斜。’子瞻认为上下句之间失关联,不如改为‘片雪落蒹葭。’为上。老师大赞奇才,说‘吾非若师也。’这才是灵性。”   八娘抿嘴笑道:“子瞻在文学上的悟性倒是的确不差,他小时候写的《却鼠刀铭》,还有子由的《缸砚赋》,仲先公都装裱起来,现在还收在家里呢。”   听八娘提到子瞻,苏油顿觉兴趣盎然,笑道:“改天去栖云寺玩玩,听说他在那里墙壁上还有一篇《病狗赋》,可得好好看看。”   八娘打趣道:“哟,你挺关心他啊,眉山人多数知道他‘连鳌山’大字,知道山上栖云寺墙上有篇《病狗赋》的可不多。”   说完接着又道:“不过小幺叔你也不要妄自菲薄,‘林下风来山起浪,天中云过月行船。’下句气象明显比上句开阔许多,除了我苏家子弟,我还真不信哪家五岁孩童做得出来。”   这话八娘说得理所当然的自信,说完又指了指桌上:“还有这两道菜,虽然是庖厨小道,但也能见识小幺叔格物的悟性,说是神童,当不为过。”   苏油小脸红扑扑的,谦逊道:“担不得这个名头,如司马君实,二程兄弟,那都是家学渊源,明颖聪慧之辈,关键还从小就知道纵力精进心无旁骛,五岁贯《论语》,七岁贯《春秋》,那才是神童。”   八娘抿嘴笑道:“凤凰不与凡鸡共食,但看小幺叔所举之人,便知志向非小。”   苏油赧然道:“八娘你又笑话我。”   君子食不言寝不语,不过这里两个女人加一个小孩,没那么些顾忌,一顿饭倒是吃得其乐融融。   吃过饭,苏油便和八娘在院子里转转散食。   从八娘的谈吐,可知她也是聪慧之人,苏洵曾在文章中写到“女幼而好学,慷慨有过人之节,为文亦往往有可喜。”可见一斑。   不过才女是否一定就能讨婆婆喜欢,这也难说得很。   苏油便在一旁开解:“八娘,听闻你在家里也是读书好学,现在成了程家新妇,丈夫在外面的事情,便不要管他,伺候好翁婆才是正理。我觉得你可以从做菜入手,定能讨得他们的欢心,有了他们的支持,你在程家的日子便好过了。”   八娘微微蹙了下眉。   苏油继续说道:“当然这是一方面,另外就是立业。丈夫交游进学,为人妻者,在家务就要支撑起来,给丈夫最大的支持。我七嫂你母亲,就是最好的例子,明允堂哥可是二十七岁才发奋读书,之前之后,一直都是七嫂在料理那个家。”   八娘停下脚步愣了一下,便转身看着苏油,认真道:“说到这个,小幺叔你是格物天才,八娘倒真想和你商量个事情。”   苏油说道:“哦?真有事情?”   八娘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开口:“据八娘打听,十年之前,有位叫毕昇的人发明了活字印刷术。其法是先将每字做成一印,然后设一铁版,其上冒之以松脂腊和纸灰之类。”   “等到需要印刷的时候,就以一铁范安置到铁板上,将字印排布成版,然后火烤药镕,又以一平板按其面,则字平如砥。”   苏油心中明白,这就是四大发明之一,活字印刷术了,说道:“这很简单吧?主要是想法高明,技术上不难解决。”   八娘眼睛里又开始含泪:“一开始八娘也是这样想的,不过一上手才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我实验过多次了,都不成功。”   苏油:“啊?”   八娘收拾了一下心情,说道:“首先是字印的问题,和木雕整版相比,字印容易变形,墨印后吸水膨胀,即不堪用。”   “再有就是字不就范,大小有差,排出来七歪八扭。”   “第三就是字码太多,如何快速查找和收纳也是问题。”   苏油想了想,小心问道:“这事情,八娘你怕是没有得到程家的支持吧?”   八娘嗯了一声,轻声说道:“我没敢和阿翁及郎君提及。”   苏油低声问道:“那你是用的陪嫁?”   古代女子的陪嫁,多由女子自主支配,这是妻子财政权的一部分,即使离婚,这部分财产也要带走,算是古代女子婚姻的一个保证。   相应的,陪嫁,也能从侧面帮助妻子巩固家庭地位。   所以,八娘用自己本来就不可能丰裕的陪嫁搞技术改革,遭遇失败,尤其还是背着程家人搞的,那就变得悲催了。   八娘的病,多半与风寒无关,泰半是因此而来,而八娘死后的那些后续,估计也与此有不小的联系。   这事情难与娘家言道,苏洵肯定不清楚,因此觉得程家虐待了自家闺女,侵吞她的嫁妆,也在情理之中。   果然,苏油就见八娘艰难地点了点头。 第八章 肚里有料   不是走投无路,加上苏油展现了一把格物的天赋,所作所为让八娘觉得可亲可靠,现在又一语点破她的窘境,估计八娘也不会对苏油点这个头。   毕竟再聪明,苏油在八娘眼中,也是一个仅仅快六岁的孩童。   苏油摇着小脑袋想了想,一本正经的道:“得看过才好说。那八娘带我去工坊看看可好?”   八娘点头道:“行,我也很久没有出门了。”   去和程文应打了个招呼,两人便出了印坊。   现在的女人也不如南宋,讲究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锁在深闺,女性的自主性还是比较高的。   伺月叫来一顶小轿,八娘入轿,说了声“南门水井巷”,轿夫应声迈步。   一路来到一处小房,打开门,便见到各式各样的木工工具,还有满桌的雕版,活字。   八娘神色暗淡,环顾四周一圈后说道:“我生病之后,便把工人都遣散了。”   苏油进门也不客气,将各色工具和字印都看过了一遍,然后又随便拼了一个字版,拿起来对着阳光细细看了,说道:“相比雕版,这活字版差距未免有些大啊。”   八娘脸微红,点头道:“是啊,八娘轻忽孟浪了。”   说完指着印版说道:“小幺叔你看,版刻系写稿上版,字体大小一致且刻工一气呵成,因而非常匀整,字与字间可以互相照应。而印版一字一刻,这个活字与另外的活字照应的不好,难免有大小不匀之处。一行之内,不但字有大小,且笔画粗细有时也难一致。”   苏油说道:“等等,我一一记下来。”   待得苏油磨好墨,找来一张空白印纸,写下“一、字体问题。”时,八娘眼神一亮,不由叹道:“小幺叔这字,好清贵。”   苏油倒是挺谦虚:“书法一道,改日再向你请教,八娘你接着说。”   八娘点头道:“还有就是墨色会轻重不均。因为拼字排版,会出现版面凹凸不平,因此印刷出来,墨色就有轻有重,浓淡不均。”   苏油又在纸上添上墨色一条。   八娘接着道:“排字行气不整齐,有时倾斜不直、有些字排列歪扭,甚至个别字倒置或卧排。”   说完又指着印版边角:“边角是拼接的,不可能做到严丝合缝,因此会出现缝隙,错开等现象。”   “另外就是行格界线会变得时有时无,活字的行格界线亦系拼排,因而也会不平,从而着墨不匀,会出现时有时无,断断续续的现象。”   又指出了几条细枝末节,八娘这才说道:“经此一事,八娘才知道世间诸事,都不是想当然的。”   苏油点头说道:“这是知易行难的道理。现在我总结一下。”   说完在纸上拉了几条线,集合到一个点:“这几个问题,其原因在于字印大小工艺问题,这是匠人手艺不统一导致的。”   然后又拉了几条线:“这几条,是木印遇水膨胀导致变形造成的。”   接着两人又总结出字印大小误差问题,行格界线误差问题,字印固定问题,高矮误差问题,存储排版检索问题,审版问题……   有些问题是八娘思忖良久得出的,有些是苏油发现的,总结下来,林林总总一大页。   八娘接过苏油的单子,眼泪就忍不住下来了:“想不到有这么多的差错,八娘当真是坐井观天,把世事看得忒容易了。今日自食苦果。”   苏油说道:“知道了问题所在,那我们就一步步解决,等所有问题都解决了,这门新式印刷术,可以灵活拼版,不会断裂,随要随有,绝对是印刷业的一大突破。其实事情已经可以做了,这所有的问题说白了,就是一个美观和精细问题而已。”   “首先需要解决的,是材料,木头现在看来并不适合活字印刷,八娘,你试过其它材料没有?”   八娘“啊”了一声:“其它材料?”   苏油说道:“对啊,古代祖先用的是玉印,铜印,现在我们用回去,不就行了?不过玉印铜印难刻难铸,用陶的话,嗯,几近可行,我怀疑毕昇所用,当为陶字,唯其如此,才不易变形。”   八娘想了一下,点头:“那我们试试?”   苏油说道:“专业的事情,需要交给专才,我们眉山城中,有烧制陶瓷的工匠吗?”   八娘说道:“史家开着好几家瓷器坊,我倒是认识。”   说完破涕为笑:“子由弟弟,母亲给他安排的就是史家小娘子,不过还没过门。”   苏油见八娘笑了,心下也轻松了一些,说道:“那就简单了,我们现在就去看看。”   八娘看看门外天色,说道:“今天来不及了,陶瓷工坊在城外,城内只有门店。”   苏油点头:“那我们继续讨论,除了材料,所剩下的基本就是工差的问题,那就需要更加精准的量具,保证每个印模都一般周正。”   “字体问题,那就得找专工定制,最好是一人刻就,如果一人要求太高,那也最好是一家人,手艺一脉相承,字体相去不远,这个就是程家的长项,问题不大。”   说完对八娘劝解道:“八娘,这是大事,你这样一个人鼓捣可不行,实验的每一步成果,你得禀明程太老爷和老爷,还有你丈夫才行。”   “你是程家的媳妇,不能让他们觉得你起了外心,凡事商量着来比较好。”   八娘聪慧,一点就透,点头答应了,不过转眼却又犯愁:“现在看来,这最难的问题,反而在你说的那个工艺误差了。这对工匠的手艺要求太高,眉山城中,恐怕没有这样艺臻毫颠的工匠。”   苏油笑道:“这个对我来说,偏偏是最简单的事情,村外石家有一套《九章算术注》,我没别的书看的时候,就看这个,感觉用里边的方法,解决这个问题足够了。”   八娘惊道:“真的?”   苏油认真想了想,快速理了理思路,说道:“八娘你想,字模大小,主要是没有足够精细的量具进行测量,书印大字,字体本身不盈半寸,十分之一寸为一分,十分之一分为一厘,一厘十毫,一毫十丝,嗯,如果有一把尺子,能够精准到毫厘,用它量准印模,不合尺寸的丢弃不用,或者打磨一下,这样拼出的印版,可以严丝合缝了吧?”   宋代一寸换算成公制三十点七毫米,那一厘就是零点三毫米,这已经是百分尺的概念了。   八娘想了想,摇头道:“精准到厘?那么密的刻度,如何能够看清?”   苏油说道:“所以就得取巧了。走吧,回去先将这事情做下来。”   回到书坊,八娘唤来一班工匠,让他们配合苏油行事。   矩,尺,规这些东西,在书局作坊里都是现成的,苏油找来印书的大纸,准备制图。   不过要精准,这笔就得细,最后八娘将自己描工笔的小笔找出来,才算是勉强合用。   工匠们听说苏家来了个五岁的小先生,要制作出一把精准到厘的量尺,都不由得大摇其头,这摆明了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苏油也不计较,开始用尺规作图,一边作图一边开始讲解。   首先,在图纸上画出一道横线,然后通过圆规在直线两边各定出一点,画出一道垂直线。   这个工匠们都知道,不过一个五岁孩子知道用这种方法得到垂直线,不由得让工匠们刮目相看。   但是尚不出奇。   接下来,苏油通过圆规和直尺在垂直坐标上取点,画出一个直角边边长为一尺的直角三角形。   不错不错,很标准很漂亮,工匠们继续点头。   再接下来,变戏法时间开始,苏油抛弃了尺子上原来标示的寸,嫌弃它不够精细,却在接下来以直角为顶点,在三角形下方随意画了一条射线。   然后用圆规将射线分出相等的十段,用直尺将尽头处的点和直角三角形相邻边的四十五度角顶点连接起来,然后利用这条线的平行线关系,将直角边等分成十份。   这一手一亮,工匠们立马意识到了价值,这手方法,可以精准地将任何长度的直线分成任意等份!这小先生肚子里绝对有料! 第九章 风投   接着苏油将底下那条直角边每个寸标记点和直角三角形的另一四十五度角顶点连接了起来。和斜边一起得到九条分隔斜线。   找来一把没有标示刻度的新尺,苏油准备比照作图得到的点,在尺上标示出各寸所在的精确位置。   一位老工匠,估计是工头,连忙说道:“小郎,这个我来吧。”   苏油微微一笑:“那有劳老丈了。”   老工匠手艺精熟,很快,苏油得到了一把标示到精准寸的尺子。   苏油用这把尺子沿着直角边往上移,当尺度移到图上侧边和最外斜边距离刚好为一寸的时候,十一条斜线正好将尺上这一寸等分成十分。   拉好横线,图上便得到了一个精确的十分。   工匠们对苏油的本事开始起敬了,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尤其是工头,连呼“妙哉!妙哉!”   说完他便来接手,在尺子上用尖细的工具标出每分的刻度,然后继续模仿苏油上移尺子,皱眉道:“小先生,没法继续做啊,一厘再分十份,理论上可行,但是针痕紧挨着针痕,无法标示啊。”   苏油又抽出一张图纸,照样画出一张图,不过这次的直角边长只取了九寸。   工头指着新的直角三角形:“那这一个刻度,就是十分之九寸,小相公是要想得到十分之九分?”   苏油笑道:“正是,之后以九对十,可将厘数展示到这九分刻度之上。”   老工匠只觉得头皮发炸:“这……这是何等巧思?如何做得到?”   苏油先将九分的尺度得出来,对匠人们拱手道:“小子只会理论,动起手来一塌糊涂,还得劳动老丈。”   老工匠当仁不让:“必须的,这等粗活怎么敢劳动小先生,老头来!”   苏油笑道:“那就麻烦老丈了。”   接下来事情就好做多了,苏油画出了一个游标卡尺的图纸,将要点跟老工匠讲清楚,很快一把精美的青冈木古怪尺子便出现在苏油的手上。   苏油看着光可鉴人的卡尺也是服气非常:“老丈技艺之精,可算是登峰造极了。”   老工匠连连摆手:“我家三代雕工,细木活那是家传的手艺,到老头我这辈儿总算是能成大工了,所以才替东家管着这书坊雕版这一块。”   “饶是如此,可也不敢夸口毫厘不差,当不得小先生谬赞。现在这个只能是临时拼凑的模型,改天我给小先生做一个经用的。”   苏油笑眯眯地道:“当得的当得的,这纯手工和工科作业,本来就是两回事儿。”   说完对匠人们介绍道:“大家看,中间这把,是主尺,下边可以滑动的这把,是副尺,副尺上的刻度可以在主尺上游走,上面的标示,我称为游标。”   “游标前头是两个卡子,用来量出物体的宽度,因此这把尺子,我将它叫做游标卡尺。”   老头连连点头:“这名字妥帖非常。”   苏油取过一个木块,说道:“这卡尺的关窍,就是副尺走到主尺尽头时,两尺的起始刻度归一,同时卡子两个卡钳内面贴到严丝合缝。”   说完又看着尺子摇头:“老丈的手艺,真是精妙。”   老头心头如猫抓一般:“小先生快别夸了,再夸我这老脸没地方放去,不如赶紧给我们展示一把,如何测量到厘这一级。”   苏油将木块一卡,说道:“大家看,主副尺刻度的起点,我称为零点,以副尺零点所示的主尺位置,可知木块宽度是一寸五分有多。”   工匠们都点头,这个简单。   苏油说道:“那具体多多少呢?我们来看副尺,大家看副尺两端,与主尺刻度对应的位置,是不是在逐渐向一个点趋近?越趋近那个点,主副尺上的刻度,越有重合的趋势?”   一个匠人眼尖:“是的是的,副尺之上第六个刻度,与主尺上一个刻度几近重合。”   苏油笑道:“这位大叔说得对,这个刻度所示,便是厘数,这块木头的宽度,便是一寸五分六厘!”   轰——工坊里顿时人声涌动,这是所有人第一次见识到能够精准到厘级的尺子!   众人欢呼声里,老匠人确是满脸疑惑:“小先生,这是什么道理?”   苏油说道:“这个涉及到算术,我把这个问题叫做追差。大家算术加减都会吧?”   众人都点头如捣蒜,这个都会。   苏油说道:“都会就好办了,来我们看图。”   之后苏油便开始讲解游标卡尺的原理,一番解释下来,苏油总结道:“看,我们假设卡尺现在所卡宽度是一寸三分九厘,一点一点计算过来,在副尺上第九个点的位置,它与主尺的这个刻度间的距离差正好为零,差被追上了。”   “利用这个特性,我们便可以将厘这个单位放大到副尺的刻度之上,得到精确的厘数。”   一群工匠不由佩服得五体投地,能把东西做出来是一回事儿,能把道理讲透,那是另一回事儿。   这说明小先生可不是瞎蒙的,道理一听大家都明白,可要靠自己凭空想象,那绝对是打破脑袋也不可能得到这么精巧的解决办法。   等等,小先生好像才五岁?那自己这一大把年纪,岂不是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老工头对苏油作了个深揖道:“有了这把尺子,我眉山书坊,呵呵呵,打今天起,可要力压杭州建阳一头了,先生当受老头一拜。”   苏油赶紧摇手道:“不敢不敢,您是长者,可万万行不得。”   两人正在客套间,就听身后一声轻咳,一转头,正是程文应来了。   程文应见到苏油和八娘混在一群工匠里边,先是微微一皱眉,不过没说什么,只对老工头说道:“老于,在内院便听得工坊这边喧哗,规矩不要了?”   老工头赶紧拱手:“恭贺东家,大喜啊,小先生发明了一件了不得的物事!”   程文应问道:“是何等物事,让你们如此惊讶?”   老工头将尺子交给程文应:“东家你看,这是可以测量到厘级的神尺!”   程文应大惊失色:“如何可能?”   等到老工头将尺子展示了一遍后,程文应也觉得这尺子的设计原理简单之极,可偏偏这心思灵巧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不由得对苏油上下打量。   苏油对程文应拱手道:“姻伯,其实这尺子还大有改进之处……”   程文应一把拉住苏油的手腕,一手抓着游标卡尺:“贤侄同我进内院细谈。”   连八娘都不顾了,八娘抿嘴一笑,乖乖地从后边跟了上来。   进入内院,苏油对程文应说道:“姻伯,这卡尺……”   程文应叹气道:“贤侄啊,我朝首重进士高等,其次制策。至于其余诸杂科,对别人是晋身之阶,可对你……贤侄天纵聪明,当以诗书为重,万不可以明算为进身之道,这是自误啊。”   苏油对程文应的印象越来越好,起身施礼道:“小侄理会得,这些就是寻常瞎想的杂学,不当事体的,等到开蒙,会以经学为业。”   程文应这才松了口气:“这就好,这就好……刚刚听你说,此物还有大用?”   苏油将八娘所想之事同程文应说了一番,程文应叹息道:“八娘,一家人,本不该如此隔阂,有事情还是该告知翁婿的,或者告诉我也行嘛。”   八娘听后禁不住眼睛一红,连忙低头赔礼。   苏油赶紧陪笑道:“姻伯休怪八娘,程家高门大户,八娘也是怕人说她轻薄胡行,想要事功完成之后再告知你们,现在说开了就好了。” 第十章 讲究人   程文应见八娘如此,又安慰道:“一家里,我是不喜欢这么守礼的,天伦亲情倒是更要紧。”   苏油暗笑,你知不知道应景了这也是一项罪名?   赶紧转移话题:“这尺子只是初步,接下来还要试验陶活字,设计工艺,定下流程,控制品质,这本就不是一个人能够做下来的。”   说完对八娘眨巴着眼睛道:“八娘刚开始有些想当然了。不过我们现在有了新的想法。”   八娘赶紧取出之前和苏油在水井巷总结出那张工艺瑕疵的单子,之后将两人的想法和思路给程文应讲了一遍。   程文应感慨道:“之前那套做法,怕是胡闯乱撞,三分把握没有。可是经此一改,怎么就觉得有个七八分可行?”   苏油笑道:“对,就是先摸清工艺改进方向,然后朝那个方向靠拢。”   程文应捋了捋薄薄的胡须:“贤侄你看这样行不行,既然八娘有心,这事情还由八娘和你来牵头。我辟一处工坊与你们俩,另加百贯钱,试着搞搞看。”   “如果不成,也不用计较,反正研发出这尺子,已经足值了。可如果真要是成了,那这工坊九分,三分算作我程家的,三分算作八娘私房,另三分算作贤侄股份,如何?”   没想到这老头还有风险投资意识,苏油赶紧推辞道:“这如何使得?”   程文应不由分说道:“莫要推辞!你本伶仃,以后还要进学,交游,赴考,没有钱财随身打点,那是不行的。有了这份收入,不忧生计,你也好安心读书。”   苏油想想也是,起身感谢道:“如此小侄也不矫情了,定当竭尽全力达成此事。”   “不过小侄有个请求,这工坊算作十分,我们各取三分,留一份作为研发基本,可好?”   程文应捋着胡须呵呵笑道:“那更好,那更好,要是再弄一把类似这尺子般的物事来,可就赚大了。”   说完继续劝慰苏油:“这可不光是为你,就你明允堂哥那张利嘴,光这尺子出在我家里,他都能编排我侵占侄产你信不信?”   苏油讪讪地笑道:“哪里至于……”   心里边却暗暗给老头点赞,你老人家所料不差,老堂哥打向你儿子的那一炮里,这也是一条罪名。   晚间程文应便将苏油留在身边吃饭,不过这顿比中午自己做的那顿就差远了,苏油忍了几次,没将自己的雪盐取出来直接吃鸡茸拌饭。   程文应见苏油食不甘味,笑骂道:“你这小子是嫌弃我家饭食不精?我就搞不明白了,你一个五岁村童,怎么好像落地起就锦衣玉食一般?这都是你老伯爷惯出来的毛病?”   苏油想起老伯爷的厨艺,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不是不是,主要是老伯爷那饭菜太吓人,我四岁起就不让他做饭了。”   程文应认真道:“贤侄,你心思灵巧,聪明好学,这些都还罢了。可知道人贵自立?”   “没有牯持,你当认作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自发自强,今后为父母追得一个诰命,让他们含笑九泉,方能告慰双亲的平生,切不可有孤愤之心啊。”   这就是教训了,苏油赶紧起身:“谢姻伯教导,侄儿明白的。”   程文应笑了:“跟你说话,总是会忘了你还是个孩子,当真少年老成。赶紧坐下,不用每次都起来答话。”   苏油这才重新坐下,说道:“说起天伦,八娘甚是想念小侄孙。”   程文应说道:“嗯,八娘既然已经大好了,孩子还得安排回去才是。”   说完唤来管家,吩咐道:“少夫人已经大好了,那就把埙儿带过去,孩子还是在母亲身边好些。对了,奶妈也跟过去,还有伺月那丫头,这些天一直伺候少夫人,料理得也算精心,那就让她继续跟前伺候吧。”   管家去了,程文应这才对苏油说道:“你明允堂哥又出游去了,这次去的是剑门,那可有得日子才能回来。子瞻子由去了青神,纱縠行就你嫂子在,你暂时就别过去了,先住在我这里吧。”   苏油恭敬答道:“我听姻伯安排。”   程文应又叫八娘领着苏油,先去后堂拜见了婶子,算是正式认苏油为至亲的子侄。   程文应的夫人是普通妇人,沉默寡言,随便客套了几句,八娘便将苏油领出,带他去偏厢住下。   没一会儿,过来一个中年妈子,说是太夫人打发过来伺候小少爷的。   苏油客随主便,由得妈子将自己收拾一通,带被窝里睡觉。   房间里还有香笼,被子也被熏过,苏油迷迷糊糊入睡之前,似乎觉得又有一门大生意等着自己。   第二天一早醒来,昨日临睡前的想法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中年妈子捧着柳枝青盐和温水过来,却讶异地见到苏油已经穿好衣服,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个小刷子,一个小竹筒。   等竹筒打开,里边是一些粉状物,苏油将刷子浸水,沾了些粉末,就在天井边上刷起牙来。   待得苏油刷完牙,中年妈子才赶紧递上帕子,说道:“没想到小少爷起得这么早。”   苏油接过帕子:“李妈,姻伯和八娘他们都起来了吗?”   李妈回道:“还没有。”   苏油边抹脸边说道:“乡下起得早,主要是家里大公鸡不消停。那我从明天起每天多玩一阵,也晚些起来。”   李妈妈笑了:“小少爷不用在意这个,尽管随心便是。”   苏油将帕子递还给李妈:“李妈你自去忙,我随意找几本书打发时间。”   李妈说道:“那等开饭之时,我再来唤小少爷。”   吃饭的时候,程文应笑道:“还真是讲究人,你那刷牙的小玩意儿是怎么弄出来的?”   苏油咧嘴一笑:“那是找村里乡亲做的,其实就是一个竹鼠毛小刷子。”   说完,想了想又道:“不过竹鼠毛弹性稍差,配合上牙粉刷牙齿表面还行,牙缝的清理需要另外一样东西了——牙线。”   说完双手一摊,摸摸小嘴不好意思道:“没办法,谁让侄儿贪嘴呢?牙可得护好了呀。”   程文应都气笑了:“就你昨天吃完饭用的那东西吧?我算是服了你了,光牙齿养护你要用到三样物事?还真是讲究人!”   苏八娘一直没说话,这时候低声开口道:“小幺叔,你那三样,我也要一套。”   苏油说道:“这个简单,不过我用的牙粉不算太好。”   程文应说道:“这个也好办,一会我让药铺送来。等等……你那牙粉取来给我看看?”   苏油从包里取来牙粉,程文应打开一看:“我就觉得肯定有古怪,你这粉怎么这么细?”   苏油反过来感到惊讶:“这药材用到的水飞法,还没有吗?”   程文应问道:“何为水飞?”   苏油想了想,缓缓解释道:“其实很简单的,就是将药物研磨的时候加入清水,会让细者悬浮于水中,粗者沉于水下,将悬浊液倒出晾干,粗者继续研磨,一遍遍下来,就能得到极细的粉末。”   程文应一脸的痴呆:“这……这么简单?”   苏油接着又说出来一个好处:“还有一桩好处,比如雄黄之类药物,还可以通过此法去除火毒,其实就是将里边那些能够溶于水的杂质,通过此法去除,从而得到纯净的雄黄。”   程文应坐不住了,一把拉住苏油的手道:“贤侄,快走,跟我去药铺。”   苏八娘一脸幽怨:“阿爷,说好今天和小幺叔去考察瓷器坊的,昨日我已经与史家妹妹商量好了。”   苏油被拉得有些站不住脚,赶紧道:“其实只要点破这层窗户纸,法子本身简单至极。姻伯你自去吧,道理说清楚,炮制师傅对药物的物性,那肯定比我更加明白,我还是随八娘去看陶瓷坊紧要一些。” 第十一章 物价   程文应停下脚步想了想:“也是,这法子如你昨晚那尺子一般,道理说通简单至极,可为啥时至今日方有人想到呢?”   苏油背着手,悄悄搓着被拉红的小手道:“那这就是我的怪癖吧,喜欢把事情往精细了想。”   程文应点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夫子的深意,当在此处了。”   苏八娘接过话头说道:“伺月说昨日小幺叔做菜,跟厨子说的也是阿爷这句话。”   程文应一脸复杂的表情,感叹道:“亏我还担忧你不能习业立身,现在看来是多虑了。只把精细一门悟到此等地步,贤侄天下间大可去得。不过这话对厨房周胖子说……哈哈哈,多半是明珠暗投了。”   苏油偷笑道:“也不算暗投,起码他也学会了两道菜不是?学会了食材精致部分和粗糙部分分别处理不是?这厨艺就精进一层。有教无类,这可也是夫子说的。”   程文应捋着胡须打趣道:“一部《论语》,算是被你用活了,诶我说你是不是只会这个?”   三人谈笑着出来,苏油拿着两卷图纸,跑去找老于。   老于正在指挥于大和于二准备做工,见到苏油过来,赶紧过来见礼:“小先生来了啊,我今天把雕版都翻了出来,不合尺度的准备精修一遍,有了游标卡尺,我非得做到不差毫厘才算完事!”   苏油一副小大人模样:“于工态度可嘉,不过我又设计了一份图纸,除了可测宽度,还可测内径,另外精度还能更细。”   老于满眼都是圈圈,消息来得太突然,需要好好消化消化:“更细?小先生这是要……那词怎么说的来着?精确,对就是精确,小先生这是要精确到毫了?”   苏油说道:“那一时还做不到,不过昨晚我想了一下,可以将一尺三分,我称它为小尺。同理可得小寸,小分,最后落到游标卡尺上,精度还能提高三倍,精确到三分之一厘,我称之为小厘。”   这就几乎接近现代百分尺的精度了,将精度提升到了零点一毫米左右。   老于一拍脑门两眼放光:“我这猪脑子怎么就想不到这上来,什么都要小先生提醒!你放心,这图纸一看就明白,交给我了,今晚你们回来就一定能看到几把精度更高的尺子!”   苏油想了想,又补充说道:“还有一点,就是这次的刻度辅尺是可调的。因为气候水分的变化,有可能会导致卡尺合拢时,主副尺零度不能再重合的现象,我管这个叫偏差。副尺设计成可调式,就能随时纠正这种误差。”   老于佩服得五体投地,早已把苏油当成鲁班再世,言听计从,拍着胸脯保证一定搞好。   出了大门,程文应送苏八娘上了软轿,准备给苏油也叫上一顶,结果苏油说他更想走路,顺便逛逛眉山城的风物,程文应只得由他。   各自开拔,走出了一段后,八娘才对苏油轻声道谢。   昨天晚上急急将苏油丢下,就是为了早一眼见到自己的孩子,母子俩如今算是重聚了,八娘的心情好得不能再好,心病一去,浑身顿觉轻松无比。   沿着青石板路往城外走,宋代四川古城的风貌让苏油觉得倍感新奇和亲切。   上一世自己帮扶过的几个偏远乡镇,和现在的眉山城,还真有些类似。   青石板路两边是阴沟,阴沟上面盖着石板。   这就了不得,穷乏的下县,道路两边常常是阳沟,没别的意思,石料能省一点算一点罢了。   阴沟上面是屋檐,屋檐的雨水长期定点落在石板上,已经将石板打出沿街边两排小坑。   每隔一段,阴沟上的石板还镂雕着大铜钱状的进水孔。   道路两边,是中国第一次形成的新阶层——市民阶层的房屋。   市民阶层的出现,说明了服务业和手工业的兴起,这完全体现在了眉山城街道两侧的生活图景之上。   小食肆,干果肆,粮油肆,酒肆,布庄,绸庄,竹器铺,棕铺,杂货铺……一路行来目不暇接,规模不大,但胜在物品丰富。   还有很多奇特的现象,比如可以见到很多挑着粪桶的农夫,沿街收买各家居民马桶里的粪尿,一般一家一晚上的贡献能卖一两文钱,这可是顶好的农家肥。   然后还有卖薪柴的,居民们对杂木柴还都分得清,按耐烧程度讨价还价,一担柴也是几十文的小生意。   甚至还有直接卖水的,而且这水都是城外的人挑着进城卖,一挑水视路程远近卖给离水井远的人家,也是十几文钱。   苏油问八娘为啥城里有水井的人家不打水卖,八娘在轿子里笑得前仰后合,能够打井的人家,那都不差钱,好好爱护水井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卖自家的风水财源,那不成败家子了?   一路好奇地打听着物价,市民们见一个小孩子问东问西,知道他不会买,却也一边按捺住不耐烦,一边看在旁边那顶小轿的面子上,强笑着回答。   开玩笑,眉山首富程老爷家的轿子呢!要是不小心得罪了,那才有得罪受。   好在这小少爷好奇归好奇,总不是小户人家那些熊孩子,有礼貌不说,也不伸手乱摸,只笑眯眯的打听。   一路打听下来,苏油已经知道了很多推翻前世印象的好玩发现。   比如吃的,物价当真不贵,就川中的早餐来说,一枚炊饼只卖五文钱。   然后好笑的是五文钱的是带馅的,馅料一般比如酸豆角,酸菜,鲜韭菜。   不带馅的反而贵些,要七文钱,因为那是实打实的粮食,饱腹时间更长。   再加上两文钱一碗的粟米粥,基本就可以对付一顿早饭。   当然要吃好一些,也有不少小吃可供选择,比如羹,浆,煎饼之类,要吃饱,得十五文。   一般的酒,如劣酒,也就百文一斤,好些的蜜酒不过两百文。   当然也有贵的,比如苏油就看到了标价一贯的烧春,梨花白,那就是一千文钱了。   茶在四川是特例,官府不专营,不过不能卖到四川境外其余宋地,因此很便宜,不过五百文一斤。   当然也有标价一贯的小茶饼,还有据说是建州来的高级货色,那玩意儿一饼四贯!   然后并不是后世想象那般,有文化就收入一定高,城边的脚夫,杵着扁担等人招募,像极了后世的山城棒棒军,苏油听叫价是使唤一天两百文,再包早晚各一顿饱饭。   同样城边的抄书先生,一日使唤费用也是两百文,不过这是基数,超过一定字数,那就要按字数折价了。   盐如今还是专卖,但私盐在川中也处于半公开状态,一斤不过七十文,都是块状,折成铜钱与汴京价格相当,这就已经很便宜了。   苏油后世读了不少史书,知道这七十文一斤的盐,很多贫苦人家都吃不起,用绳子吊一小块,往菜汤里一放一提,就算放过盐了。   米,每石不过八百文,一斗八十文的样子。   相比居民个人收入,肉也不算贵,最贵的牛肉,百文一斤,猪肉四五十文一斤,羊肉在两者之间,随行就市。   不过好玩的地方就是越肥越贵,瘦肉没人买,和后世也颠倒了一个个。   但是衣物就贵了,成衣铺里一件旧麻布衣,动则也是几百文,成色稍好些的绸衣,那就上贯。   丝鞋,皮靴,那是一贯到几贯的高级货。   衣物中木棉衣料和葛衣,更是价格不菲。   苏油心里边默算了算自己的一身,一件苎麻内衣,一件青葛外衫,一条丝裤,一双丝鞋,就算自己是小孩,这一身没有一贯钱是拿不下来的。 第十二章 牛杂可是好东西   在可龙里的时候,苏油看过土地买卖,一亩地也就是一贯钱的样子。   这物价和后世相比,可真是天壤之别,原来宋代城市居民的家当,基本上都穿在身上。   仔细留心,还有发现,这里的人们使用的钱不是常见的铜钱,而是铁钱。   偶尔有外地人采购用铜钱的,那一文铜钱能当铁钱两文用。   还有交钞,楮皮纸做的,官方发行,一贯钞大致能当九百文。   还有私钞,大商户发行的,用来和生意伙伴交易,其实更有点像是固定价额的提货单或者是原始汇票。   苏油就像一个好奇宝宝东看西看,倒是苏八娘看不下去了,低声招呼他过去,递给他一个荷包,低声说道:“小幺叔可是要使钱?我这里倒有一些。”   苏油却不接,有点小尴尬的解释道:“不用不用,我就是呆乡里久了,想了解一下物价,原来大宋的物价如此便宜啊。”   八娘噗嗤一声笑了:“小幺叔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县令大人还常常打秋风呢。”   苏油大讶:“不会吧?我可是听说官家对读书人很宽松的,给俸禄都是往高了给,年节还给各种名目的赏赐。”   八娘笑道:“那得是五品以上才行,如县令这般的七八品,一个月也就五六贯的花销,要养家糊口,人丁不旺还行,上了十口,加上迎来送往,那就不够看了。”   苏油不信,回道:“八娘你又骗我,县长迎来送往,那是有公使钱的。”   八娘摇摇头,说道:“你是没看过驿站那破败的样子!像眉山这样的地方,水路枢纽,来往的贵人高官多了去了,公使钱能够开销的?太守大人想要过得滋润,都少不得依仗我们江卿世家才行。”   苏油有点疑惑:“那这官还有什么做头?”   八娘笑道:“有你这想法的可不光只有你。翰林清贵不?几年前出的大新闻,有个穷翰林,连清选都不要了,辞了官职,在东京开了一家质行!”   苏油点点头,这才算是对大宋的政治生态有了第一分粗浅的认识。   自己以前的知识面太狭窄了,眼睛只落在了史书记载的大人物上,却从不知道大宋下层官员是这样的苦逼。   看来升官不一定发财,不过现在了解那些为时尚早,自己来大宋,可不是为了受穷的。   时间不长,小轿来到了一个城外临溪的工坊,工坊旁边是几个窑口,远处还有些田土,一个小庄子。   工人们在抟泥,造胚,一位少女在指挥工人们干活。   见到软轿过来,那少女便急急走了过来问道:“是苏姐姐吗?”   苏八娘从轿子里出来,两人见礼后,那少女拉着八娘,欣喜地说道:“姐姐总算是大好了,咦,埙儿没跟你一起过来?我好想看看他啊。”   八娘笑道:“一路颠簸,可不敢带出来。”   那少女看着苏油逗弄道:“这小孩又是谁?快叫我姐姐,我给你吃甜豆。”   苏油还没说话,八娘急忙拉着那少女嗔怪道:“你可休要胡言乱语,这是可龙里苏家老宅的长辈,人虽然才五岁,我也得管他叫小幺叔。”   那少女听完后一跺脚叨叨着:“哎呀你怎么带了个小长辈来!平白跌了我的辈分!”   八娘笑道:“我这小幺叔人虽小,可是绝顶的聪明,现在正在帮我弄活字排版的难题。小幺叔,这是史家二十七妹。”   苏油施了一礼:“见过二十七娘。”   二十七娘撇了撇嘴:“小娃娃还装老成充大辈,这小幺叔我可叫不出口,我就叫你……小油吧。”   苏油也不见怪,笑道:“名字就是个代号而已,家中长辈就常叫我小猴子。”   二十七娘笑得腰都弯了:“小猴子,哈哈哈,等你行冠礼的时候,那不是……那不是……”   苏油倒是挺大气,回道:“沐猴而冠,想说就说,我不会生气的。”   二十七娘反而不笑了,改容正正经经对苏油道了个万福:“小油性格可真好,倒是奴家孟浪了。”   苏油赶紧还礼。   八娘说道:“今日过来,是有事情求妹妹。”   二十七娘说道:“嗯,事情我已经知道了,这不一早就准备好了,看,泥料都在这边。”   三人过去一一检视,苏油翻看了半天,摇着小脑袋问道:“二十七娘,有一种泥料,不知道你们这里用过没有?”   二十七娘倒是挺讶异的:“你小小年纪,还懂陶泥?”   苏油看着那些土黄色棕色和绿色的瓷罐,说道:“略懂。”   说完随便取了一个挺大的斗碗,用双手抓着碗边翻转过来:“你这用的是本地的红泥,陈化后做胚,干后再施釉一次烧成的,泥料太粗了,不合治印用。”   二十七娘听了后眉毛顿时竖了起来:“我们家的瓷器虽然不如几大著名的窑口,可在川峡四路也是有口碑的,这泥我们精选的,东西都卖到大理去了,你人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苏油眨着小眼睛说道:“二十七娘别生气,你说的我都相信,我的意思是说,还可以更精。”   二十七娘冷笑道:“要是你能够炼出更细的陶泥……”   说完见到一旁笑盈盈的八娘,眼珠子咕噜噜一转,顿时笑靥如花:“那给你们做陶印的活,我们包了。”   苏油连连摆手:“不用不用,这很简单的,法子我上午才教过姻伯,其实就是举手之劳,我们先做个小实验吧。”   这里工匠也多,见二十七娘没话,苏油便叫来工人,取来一口大缸打横,做了个木头架子卡住,然后在架子两边卯上圆轴,搁到支架上边,又做了一个轴柄,工人摇动轴柄的时候,大缸可以在架子上边转动。   往大缸里加了些水,丢了些碎瓷片进去,让工人将大缸摇转起来,苏油开始往里边添加陶泥。   很快,陶泥便被翻滚的碎瓷片切割磨碎,最后变成泥浆。   二十七娘睁大了眼睛:“你这法子倒是讨巧得很。就是规模做不大。”   苏油也不生气:“做实验嘛,这样快。”   将泥浆倒出来,用粗竹筲箕过滤得到细泥浆,倒入另一口缸中搅拌静置一阵后,苏油在盛放细泥浆的罐子周围挂上布条,利用毛细吸水现象吸取水分。   接着便和工人聊起瓷土的事情。   苏油的口中,瓷土是一种白色的极具粘性的泥土,饥荒年月里,有人拿它充饥,虽然一时间能有饱腹感,但是却无法泄泻,吃这种泥土的人,最后会腹胀而死。   这么一提醒,便有工人反应过来,说是城西蟆颐山下有一片地,那里便有这种泥土。山上还有白石头,这泥土估计便是白石头年深日久风化而成的。   二十七娘一听真有这东西,立刻让人从庄子里拉来骡子,派人去城西取土取石头。   等事情安排完,二十七娘笑道:“你们两倒是有口福的,庄子刚摔了一头牛,报了官,罚了些银钱,不过有牛肉吃了。”   苏油顿时大喜:“真的?这个我来弄!”   二十七娘似乎笑点很低,顿时又笑弯了腰:“哎哟,你还真是什么都会呀?!”   苏油对八娘说道:“八娘,你快叫人去家里,找伺月将我昨天让她弄的那包药粉找出来,哈哈哈,这回有大用了!”   一行人来到庄子,这里其实不大,有一圈低矮的土墙,土墙外边是田地,种的水稻,土墙里边一头是菜园,一头是一圈草房,庄子上的人正在解牛。   苏油兴匆匆地跑过去,一看只剩下一个腔子,不由得哭音都出来了:“牛杂呢?我的牛杂呢?”   八娘急得直跺脚:“小幺叔,不得无礼!丢了我们苏家的脸面!”   苏油莫名其妙:“怎么了?” 第十三章 精盐   八娘说道:“牛杂是下使人都不吃的,除非贫弊到极处的人家,才会捡回家煮食。”   苏油这才想起来,宋人脑蹄血脏,都是不怎么吃的,昨天的鸡杂,就不知道被厨子扔哪儿了。   一位憨厚的村民咧着嘴笑道:“那是,我们庄子里,除了肥点的牛肠煮了喂狗,别的东西都扔掉了……”   苏油眼都直了:“这么浪费?”   说完眼珠子一转,满脸严肃:“农家力耕满载,不过温饱,市井一日辛劳,难留百钱。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我苏家庄子上,可是没有这等事情的。”   这话把二十七娘僵在了那里,苏八娘更是眼中含泪:“小幺叔,我们可龙里山田庄户,当真过得如此清苦?”   二十七娘走到苏油身前:“奴家受教了。”   说罢站起身来,也是一脸严肃,对刚刚那个粗壮汉子说道:“史大,耕牛失足之事,我就不追究了,不过小先生所言在理,今日让你们以牛杂为食,以示惩处,你可心服?”   “啊?!”苏油和史大同时目瞪口呆。   史大苦着脸:“这事情是庄上过错在前,二十七娘,这罚我们认下了,多谢小娘子高抬贵手轻轻放过。”   苏油却不干了:“且慢!”   二十七娘敛衽道:“小先生有何吩咐?”   苏油擦了一把口水,咬牙切齿道:“我是外人,本不该干涉贵庄之事,这是失礼在先,所以也该受罚。而且起议在我,我要是不与庄户们同甘共苦,那就是招谤惹怨,所以我今天也必须与庄户们一起——吃!牛!杂!”   八娘和二十七娘连忙阻止,不过苏油心意已决,甚至不惜抬出辈分来压人,这才勉强得过。   叫了两个庄户去寻埋掉的牛杂,苏油偷偷擦了一把汗,想吃一口好吃的还真不容易。   毛肚!我来了!   从地里将刚埋掉的牛杂起出来,苏油指挥二人将牛杂搬到溪边,摆开阵仗清洗。   抓了一个小孩子,叫冬儿的,就是他放牛不慎将牛摔了,和自己一起回去问庄头要了半斤麦面,又拿了一个大筲箕,下边铺上干净稻草杆子,杆子上铺上溪里洁净的河沙,河沙上又铺了一层草杆。   八娘和二十七娘一路看着觉得古怪至极,都过来看他要做啥。   苏油指示冬儿烧起一堆草灰,然后拖出大木盆将草灰调入盆中,然后一瓢瓢舀入筲箕中,过滤得到清水。   经过三层过滤的水非常清澈纯净,苏油拿手一试,有些滑滑的感觉。   找庄头要了半斤芥子,让冬儿舂成细粉,加入温水调成糊状,淋了豆油隔绝空气,再拿盘子扣上,放在灶台上保温。   这时庄户已经将牛杂洗净送了过来。   苏油指挥庄户用竹筒做了个唧筒,往牛肺里打水,然后搓揉挤压,将里边的血水杂质逼出来。   牛心牛肝不用管,牛肚用面粉搓洗干净后,泡入草灰水中,去掉多余脂肪。   一边解牛剔下来的大动脉,也被苏油收集起来,刮洗干净后同样泡入草灰水里边,这东西是火锅里的美味。   然后胰脏拿去喂狗,牛腰留着一会儿再处理。   剩下的,就是牛肠了。   先处理小肠,指挥着庄户用盐搓出粉液,然后用面粉挂掉洗净。   大肠也是照此办理。   很快,院子里摆出了好几个大盆,里边全是干干净净的牛内脏。   苏八娘和史二十七娘面面相觑,这家伙口口声声说是要吃粗食,还没料理呢,盐粉先去了半斤,面粉先去了两斤,这不是糟蹋东西吗!   不过看着几盆东西,和以往所见的肮脏内脏有天壤之别,或许……真的能吃?   苏油可没管他们怎么想,洗净之后,烧了一大缸水,让人将牛骨槌断,加入大缸之中熬煮起来。   然后让人另烧一缸清水,将大小肠切成大段,丢入缸中烫上一阵,捞出来叫人切小片,然后将肠壁上白色的油脂都收集在小盆里。   他自己除了烫牛杂,就是拿勺子慢条斯理地打去牛骨汤缸中的浮沫。   庄户人家将牛肉解好,留了些好嫩肉给两位娘子做食材,剩下的都大块腌制起来,之后便分了些人过来帮忙。   这时,八娘让去取十三香粉的人回来了。   苏油让人将一半药粉缝入纱袋中,挑了块石头洗净绑上沉到大缸里熬汤,又加了好些花椒,姜片进去。   一边支使庄户熬肠油,一边捞出毛肚动脉用清水漂洗,切改肺片,毛肚,黄喉。   小孩子们都被安排去采芹菜香菜火葱,洗姜剥蒜。   妇人们则烧饭,准备菜蔬。   虽然人多事杂,但是苏油指挥安排得井井有条,每个人都发挥了最大效率。   二十七娘在一边和八娘说着悄悄话:“八娘,要是小油当庄头,包吃包住,一年开十贯钱,一点问题没有。”   八娘骄傲地轻笑一声:“我们家小幺叔,以后是要读书考进士老爷的。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这话是庄头说得出来的?”   二十七娘掩口笑道:“这话我可要禀告家祖,添进家训里边,哎哟,这什么味道这么香?”   八娘这时也闻到了,咽了口唾沫:“昨日小幺叔用鸡血做了一道鸡血羹,那味道鲜美无比,要不,今天我们也以身作则?”   二十七娘抽了抽鼻子:“嗯,有道理,小油说到底是客人,没理由客人上门吃下水,主人在一边啖牛肉的。我决定了,我也和小油,庄户们同甘共苦!”   说完这话,两人自己都觉得有些不要脸,不由得相视吃吃偷笑起来。   盐是苏油在这个世界最受不了的东西,收拾停当,苏油将庄头招呼过来,没说的,提纯食盐。   米面什么的还好说,牛杂也由得小少爷折腾,不过盐要花钱买的,这事情庄头不敢做主,跑去禀告二十七娘。   二十七娘挥挥手:“苏家小少爷要做什么,听着就是,不用来禀报。”   接下来就是熬盐,过滤,烧石灰,磨豆浆。   刚刚烧制草木灰,得到的事实是碳酸钾溶液。   石灰普通,农庄必备,烧后得到氧化钙,加水变氢氧化钙溶液。   接下来就到了变戏法的时间。   草灰水和石灰水混合,得到得到氢氧化钾碱液和碳酸钙沉淀。   用氢氧化钾碱液加入饱和盐水,生成氢氧化镁悬浊物,去除盐水里的镁离子。   再加入草木灰水,利用碳酸钾生成碳酸钙悬浊物,去除盐水中的钙离子。   然后加入豆浆,利用蛋白质遇到盐分时发生的络化作用让悬浊液中的悬浮物和杂质凝聚成团。   过滤之后,得到氯化钠和硫酸钠以及钾盐。   最后通过加热结晶,利用不同盐类结晶温度浓度不同的原理,析出绝大多数的氯化钠,剩下的液体蒸干水分,变成硫酸钠和钾盐为主的混合结晶。   一碗雪盐,几粒胆丸摆在八娘和二十七娘身前的时候,所有人都傻眼了。   二十七娘拿手指蘸了雪盐粉末,放入嘴里,叹道:“好纯的咸味,一点苦味涩味都没有呢!”   说完又要用手拿起一粒胆丸准备舔舔看,苏油赶紧制止:“这个是胆丸,雪盐里消失的苦涩味道,可都集中在这里头了,可以用来做豆腐,但不能就这样尝的。”   二十七娘现在已经成苏油的脑残粉了,傻傻地点头道:“哦……”   苏油问道:“去挑观音土的人可回来了?”   二十七娘这才从雪白的胆丸上回过神来:“回来了回来了。”   苏油说道:“那就让他将最白的观音土挑出来,用上午我那个办法,将泥浆搅出来,过滤,搅拌,静置,沉淀。用纱条吸水。”   二十七娘说道:“那我和八娘先去处理这事情。”   苏油笑道:“去吧,早些回来,今晚可有好吃的。” 第十四章 好菜   二十七娘狡黠地一笑:“同甘共苦是吧?我们也决定了,见贤思齐,陪你一起受罚。”   说完飞了苏油一眼:“名如其人,小小年纪,忒油滑!”   苏油摸摸鼻子:“这个不怨我,要不那样说,你们是不会让我处理牛杂的。”   人多手快,很快处理完毕,各种杂碎摆了好几簸箩。   苏油指挥庄上手艺最好的厨娘处理牛腰,只要将牛腰里的白筋除尽,就绝对是一道好食材。   教厨娘将腰花斜切花刀,牛肝斜着切薄片后,反复冲洗掉表面的粉糊,用细纱做了个纱筛,翻出庄里藏有的葛粉,研碎过筛,勾成芡汁。   芡粉之所以叫芡粉,是因为它最先是用芡实制成,那东西产在太湖周围,又叫“鸡头米”,四川几乎没有。   不过这东西只要是淀粉丰厚的作物都可以代替,比如现在眉山有的莲藕,荸荠,薯蓣,葛根,其实都是可以的,不过其中菱角粉才是最上品,一时苏油也没地方找去。   接着就是第二件事,找酱。   酱这东西,是中国人食谱体系中重要的一环,其实就是由谷物和豆类发酵产生的谷氨酸带来的鲜味和其余物质混合起来的具有独特香气的调味品。   不过现在豆酱麦酱也还没有做到精美,酱油这东西还处于原始状态,苏油觉得自己这个非遗传承人的半拉徒弟,在大宋似乎有不少商机。   结果只在墙梁上找到几个稻草包裹的豆酱包,想了想苏油还是放弃了。   转了一圈,调味品真是少得可怜,就给他找到了几斤花生,做了个油酥花生米,找几个孩子来将花生米弄碎。   该做饭了,调料不齐,也不是不能做菜。   可龙里没有莴苣,史家庄倒是找到了。   现在的莴苣很小枝,但是特别细嫩,主要是细叶子,中间的莴笋比拇指粗点不多。   这本地老品种的莴苣比后来的大叶子莴苣好吃太多了,猛然见到老熟人,反倒让苏油有了隔世之感。   没一会儿,八娘与二十七娘回来了,说是已经照苏油的布置,将观音土泥浆调和完毕。   二十七娘眼睛发亮,这土的粘性相当不错,比以往的传统陶泥细密得多,她觉得肯定是好东西。   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一见到她俩回来,苏油就招呼厨娘开火,做菜。   肝腰合炒,谁说非得用炒锅?   之前就烧好凉上的冷油现在派上了用场。   先拌凉菜,一直摆放在灶台上的芥子酱,现在变成了正儿八经的芥末。   这个做法还是以前村里的老人教给他的,不过对他来说,似乎除了拌毛肚,也找不到别的用处。   芥末蒜泥香油加一瓢凉好的牛肉汤,烫到刚好的毛肚,黄喉,煮熟后切得薄薄的心片,大盆子里加上香芹段,香菜节子,葱花,花生碎,精盐,拌好后一桌放上一大盆。   然后用淋油的动作代替炒菜,将事先煮好的牛肠,牛肺片,牛头皮薄片放到笊篱里用滚油淋几遍,摆放到几口大陶锅中,浇上牛肉汤煮起来。   一群人围着几个灶台边馋得直打转,庄户人家哪里见过多大的世面,娃子们两眼盯着锅里翻滚的食材,不住拿袖子擦着嘴角。   等到煮得几分钟,洒下莴苣叶子,一把葱花丢下去,再洒上一点盐,就能上桌了。   接下来炒牛肝,将用姜汁水泡过的肝片腰花挂芡之后放陶盆里,淋入点冷油划散,使其不会相互粘连,然后烧上半锅热油,两人协作,一边倒进去用铲子划拉,用滚油的量控制温度,待腰花肝片拌到刚刚断生之际倒入筲箕将油滤掉,鲜嫩的肝腰合炒就得到了。   然后正常方式炒姜蒜呛莴苣叶,炒好将腰花肝片倒进去,烹入加水蒸化的饴糖,醪糟,米醋,盐,水淀粉调成的糖醋汁,一盘香喷喷的肝腰合炒照样完成。   接下来就是吃饭,一庄子的人,八娘二十七娘苏油坐成一桌,其余管事庄头们一桌,农夫一桌,工人一桌,妇人娃子一桌。   二十七娘挑了一筷子毛肚,迟疑地放入嘴里,芥末蒜泥芹菜段的清香加上毛肚爽脆的口感,顿时让她眉飞色舞:“好料理!”   喝了口汤,尝了一块肺片,二十七娘起身招呼:“史大,准备三个食篮,把牛杂汤和这个炒牛肝,还有这个拌牛肚,给史家,纱縠行,还有程舍人书坊各送去一份。”   苏油赶紧摆手:“这肝腰合炒就算了,吃的是个鲜嫩劲,凉了再热就没法吃。史大你这样,那边汤头你盛上三罐,然后各种牛杂各凑成一盆送去给长辈们,告诉他们将汤放碳炉上,现烫现吃。吃得差不多了,生肝片下锅,然后按这节奏……”   说完拿筷头在陶盆边缘敲了起来:“一,二,三……如此十下,便可以吃了,最是滑嫩不过,吃完再下素菜煮菜汤。”   说完将未用完的肝片用湿芡粉,姜末,精盐和老油拌了,装了三碗,剩下的史大自去安排,然后让小厮送进城里。   敞坝上笑语盈盈,娃子们坐在妈妈的旁边,小脸埋进糙米碗里抬不起来,偶然抬起,嘴角都是饭粒。   “妈妈,牛肉好香啊!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一顿饭。”   母亲微笑着给自家孩子添肉:“吃,敞开了吃!牛杂还多的是,一会儿记得去谢谢苏家小少爷。”   另一位妇人便说道:“你说我们是有多傻?一年见不着几次荤腥,万没想到以前丢掉了这么多好东西。”   然后又有人笑道:“姐姐你怕是想多了,去年庄外来了几个夔州府官田庄的流民,我见着实在可怜,便将一副猪内脏与了他们。没想到他们就在我房外烹煮起来,那味道我的天,被我轰得远远的,行善倒行出罪过来了……”   史大端着大碗在男人的两桌来回招呼:“今天牛肉管饱!大家伙要记得主家的恩德,老四我就见不得你那抠搜劲,夹一筷子还抖两抖干啥?一筷子都放碗里不就得了?”   那汉子红着脸笑了笑,又埋头猛刨起来。   史大又对两桌男人高声说道:“今天这里起码三十多斤牛肉,城里边一斤就是百文,这就是主家赏下来三贯好吃食!大家吃完这顿,把剩下那些都分一分,那边大缸里汤头还多的是,做法也都知道了,别忘了家里老人!这样的顿头,作孽哟……”   苏油忍不住偷偷笑,低声对二十七娘嘀咕道:“你这庄头在偷换概念,刚开始明明说好是受罚的,一转眼便变成赏赐了。”   二十七娘给他挑了一块牛肠:“就你机灵,小孩子好好吃饭!”   说完又笑道:“不过史大说得没大错,这还真跟白捡了三贯钱差不多!鬼知道这牛杂经你一整治,竟然比牛肉还香!”   说完美滋滋地算起来:“牛摔了被罚了一贯钱,现在这里外里相当于赚了两贯,今晚回家一说,爹爹怕是睡着了都要笑醒。”   苏油笑道:“你就这样编排家里长辈。”   二十七娘理所当然地说道:“哪用编排,我那爹爹眉山城出了名的财迷!”   八娘说道:“不过这样的吃食,不是随意能吃到的,看小幺叔弄这么半天,这功夫下得可太大了。”   二十七娘说道:“可不是,屠宰场那边,每天往玻璃河里扔多少下水,那就是不知道做法。”   苏油心中一动:“我有个想法,想和两位商议一下。” 第十五章 名声也是个好东西   二十七娘吃得太美了,现在觉得苏油怎么看怎么顺眼:“小油你说。”   苏油说道:“是这样,我这汤料包里,其实都是药材,主要功能是驱风散寒,温脾养胃,对码头边的来往客商,旅人,脚夫,是最好不过。”   “还有这内脏也不能小瞧,它能明目,治夜盲,健脾胃,养血气,白白扔掉,实在太可惜了。”   二十七娘立刻反应过来:“开餐馆!”   苏油笑道:“开餐馆不至于,我想着能不能够每天去将那些下水收上来,加工处理后在码头边上支个摊子随意发卖,三文一碗可以,五文钱一碗也行,帮助下那些脚夫船夫,过往旅人,也算是行一桩善事。”   在大宋立足,名声是个好东西。   八娘合什道:“小幺叔真是宅心仁厚,这个事情没多少花费,我回去禀告阿爷,他肯定支持的。这是比施舍寺庙还大的功德。”   二十七娘说道:“太好了!啊?等等……可要是我想吃了怎么办?”   苏油说道:“你想吃了让下人去端一碗不就得了?”   二十七娘说道:“那怎么行!那我们不是和脚夫苦力一样了?!”   呃,没想到这小妮子阶级观念还如此浓厚,苏油想了想,说道:“那就让家里厨子把手艺学到手,给你精细单做,这总可以了吧?”   二十七娘也只是随口一提,点头道:“好吧,那就是一个草棚两口大缸的事情,八娘我们都不用禀告家里,自己就能安排下来。”   苏油笑道:“那这事情就这么说定了。其实开餐馆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如今条件还不够,实现不了。”   二十七娘问道:“为什么?你缺钱吗?”   苏油说道:“钱只是一个方面,主要是很多调味品,现在没法得到。烹饪一道,调味是关键。”   二十七娘细细品着小碗里边的汤,说道:“什么调味品?比这汤料料理出来的还好?”   苏油说道:“这个啊?这道菜其实就少了一道重要的调味品,不然毛肚蘸着那东西吃,滋味更绝。”   二十七娘惊讶道:“还能更好?是什么是什么?”   苏油说道:“那差得多了,现在就一个芝麻酱,其实还可以有韭菜花酱,豆腐酱,还有豆瓣酱,甜麦酱,最好的还有酱油,不过这些一时都凑不齐,尤其是后边几样,要做得好,少则大半年,多则两三年才行。”   见到二十七娘略微失望的样子,苏油打趣道:“别忘了我们此次前来的主要目的,要是发现一样就要开张一样,什么事情都别做了。”   八娘不禁觉得好笑:“对呀,吃了一顿好吃食,就差点把正事忘了。”   二十七娘也笑了:“哈,还真是,上午静置的那批陶泥,果然细腻了很多,小油当真有本事!”   苏油说道:“是吗?那观音泥怎样?”   二十七娘说道:“观音泥就更厉害了,粘性比陶泥好很多。”   苏油抬起小手将还在吹嘘主家仁义的史大招呼过来:“将锅里的牛骨头都捞出来,将上面的肉剔给孩子们分了,骨头收集起来,泡草木灰水里,油脂去尽后洗刷干净,其余的骨头,都如此办理,我还有大用。”   史大笑得脸上褶子都能夹住苍蝇:“今天多承小少爷,这顿油水可太丰厚了。”   苏油挥着小手:“这是小事儿,就是告诉你们这下水是好东西,不要随意浪费,包括骨头也是。”   史大忠心耿耿地点头:“领会得,见识了小少爷这手变废为宝的本事,只要您吩咐,我们一定给小少爷处置妥当。”   苏油说道:“有个事情等不得了,一会儿我给你画个图纸,麻烦你先帮我做几样陶器,下次烧窑的时候一并烧制出来。”   史大大手拍着胸脯:“没说的,就用今天得到的细泥来做!”   苏油摆手道:“别别,我这东西啊,粗泥反而更好,还有不能挂釉,就原陶更合适。”   史大答应连声地去了,苏油这才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呃,二十七娘,我没钱。”   二十七娘笑道:“说这个就见外了,举手之劳而已,就凭你能够将陶泥细腻程度提升两成的本事儿,我就该好好谢你。”   苏油笑了,就那因陋就简的玩意儿,离真正的球磨还差得远呢。   这时一位大娘端了一碗剔好的骨边肉过来:“小少爷,这碗是给你的。”   苏油讶异道:“不是让你给孩子们端去吗?”   那大娘“啊”了一声:“可您不也是孩子吗?”   八娘一下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二十七娘更是笑得趴在了桌子上,拿手拍着桌面:“叫你总喜欢装老成!其实还是个娃!哈哈哈哈可笑死我了……”   苏油:“……”   这顿饭是苏油来这世界上吃得最舒服的一顿,他现在觉得眉山城真是个好地方。   可龙里的乡亲们都是看着他长大的,想做点什么,大多数人都是当他在胡闹,哪知道进了眉山城后,居然还颇受待见,真是没地方说理去了。   眉山城里的居民,民智比较开化,苏东坡总结乡情曾经说过,眉山人,爱读书,喜诉讼,难欺难治。   读书识字的人家太多,家家都有一套大宋的法典,没事情就翻着玩,胥吏想要欺瞒哄骗他们,不可能如文盲农夫那么老实巴交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想要加役加征,给不出个说法,那都是敢拿着法典聚在衙门闹的。   苏油认为这其实是民权意识一种萌芽般的觉醒,官府在眉山,甚至说在现在的整个四川,并不强势,与江卿世家更多的是一种配合关系,殊无可畏。   这也是苏洵文章里说某人有摇动州县能力的原因。   而如今,这个某人的父亲,程家老家主,正和自己的女儿说着话。   几近现代工业品的两柄木质游标卡尺,是老于和两个儿子忙活了一上午的功劳,现在就摆放在桌上。   女儿一直是程文应的骄傲,这女儿自小知书达理,聪明非常,长大后可谓宋代仕女的典范。现在苏油的表现太妖孽了,程文应便借着尺子完工这事儿,将女儿请过来说说话。   程文应对程夫人说道:“女儿啊,苏油这孩子,你熟悉吗?”   程夫人恭敬地答道:“父亲,这孩子女儿倒是知道一些的,自幼父母双亡,是守祠的老叔将他拉扯到现在,听闻顽劣无比,性子又慧黠,干了不少让乡亲们头疼的事。”   程文应奇道:“哦?我看那孩子挺守礼啊,《论语》至少是精熟的,还有这尺子,说是从《九章》上看得的。”   程夫人笑道:“父亲这就被骗了,《九章》里可没讲过这个,这估计是这孩子受了《九章》的启发,自己拓思出来的东西。看,慧黠,乡亲们就没说错。”   程文应大讶:“这要是自己想出来的,这……这这……”   程夫人笑道:“聪明是吧?这样的孩子,历史上也不是没有过。项橐七岁难孔子,甘罗十二拜上卿;东方朔两岁暗识《魏史》,骆宾王六岁即赋《咏鹅》;刘孝绰六岁下笔能文,阴铿四岁一日千言;徐陵十二通老庄,王勃八岁作《汉书注指瑕》,李泌七岁便可从容于唐皇宰相奏对……父亲,我大宋推崇文教百年,远迈汉唐,出来几个这样的孩子,不奇怪的。” 第十六章 仓舒转世   程文应说道:“这些可都是神童啊。虽然聪明,可性格呢?苏油不但聪明,性格沉稳冷静,温文尔雅,也不像个孩子。”   程夫人扑哧一笑:“父亲,远的不说,就说我大宋,如今朝堂之上便可举三位——蔡景蕃,晏同叔,司马君实。”   “蔡景蕃三岁得中进士,五岁以秘书省正字伴读东宫。如今年纪未过四十,已经稳拿了三十多年的俸禄。”   “晏相公七岁就能做文章,十一岁举童子试,见考题是自己之前做过的,便请官家另考。其后伴读,谆谆劝诫,绝不为当今代笔写诗,这些都是有记载的。”   “再说司马君实,五岁立志读《春秋》,每日余学之外,夜里自加时辰攻读,至七岁而贯通。又有砸缸救人之智,图画传于京洛,虽海屿边城,亦知其事。”   “这些神童,都是少年老成,年岁聪幼,可说话行事皆如成人。他们的事迹,性格,少年成就,不比小油更加神奇?”   “而且你又被骗了,这弟弟在乡里,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   “他在乡里,是可龙里,石家村一帮孩童的智囊。去年四月撺掇着一群七八岁的孩子,在河里捞了好多鱼苗,说那叫‘舀水花’,然后将鱼苗放进田塘里边,声称今年满村都能吃上鱼。”   “父亲你说,小孩子玩水,那是多危险的事情?”   “还有果树,祠堂前后,有几株好柑橘,几株好茶树,也被他领着孩子们,将柑橘枝给剪了,说这叫矮化,可以控制柑橘树的高度,以后摘起来方便。”   “剪下来的枝条,经他撺掇,孩子们把自家的柑橘树砍断细枝,用良树的枝条接上去,说那叫‘嫁接’,以后那些柑橘树,也会结出祠堂后边柑橘树那样的甜果。”   “茶树则被他剪成三五寸长的小枝,说是可以在沙子上插出根来,变成新茶树,父亲,农事我是不懂,您认为这些法子可行吗?”   程文应说道:“可行什么可行,简直就是瞎胡闹!哎呀那可就糟了,那几棵树可是老世兄的心肝宝贝!”   程夫人笑道:“正是,听说事发之后,各家娃子都被拉去跪了祠堂,老叔勃然大怒,要施家法。”   程文应胖脸上肉抖了两抖,又无可奈何地嘘了口气:“收拾一顿也好,这也实在太调皮了。”   程夫人忍俊不禁:“哪里这么好收拾,结果老叔被这孩子三言两语拿住了,说他不公,要是那些柑橘树能活,他们这顿打不是白挨了?祖宗也不可能跳出来反打老叔一顿。”   “气得老叔当时便将黄荆棍子摆在祖宗牌位前,又加了两根,只等上月看结果,要是果树不活,那就处罚加倍。”   程文应担心地问道:“那结果如何?”   程夫人笑道:“奇就奇在这里,结果那些柑橘树还真如小弟所说,都活了,茶树枝也活了一大批。老叔只好将祖宗牌位前的黄荆棍子请下两支来烧了,剩下一支留着,说要是结出的柑橘不甜的话,照打!”   程文应哈哈大笑:“老世兄这就是不讲理了,这不是欺负小孩吗?过了,过了啊!”   程夫人也觉得好笑,说道:“结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知道他因何进城吗?”   程文应说道:“他说是来求明允给个表字,还有就是进学的章程。”   程夫人笑道:“可漏了一桩,他偷偷伙同石家小娘子,把别人家里四口小猪偷偷阉了,闯下祸事,老叔让他进城躲避呢!”   程文应大惊:“这是女孩能做得的事情?这会伤了石家小娘子的名声的!”   程夫人点头道:“是啊,这事情老叔处理起来很麻烦。”   说完又道:“父亲,你相信‘宿慧’吗?”   程文应说道:“就是有小孩生到世间,还记着上一世的经历记忆?”   程夫人蹙着眉头:“子瞻小时候,常常告诉我他的梦境,在梦里他生活在一个美丽的水乡大城里。那里人文风雅,物候常新,有一个大湖。”   “大湖边有长堤,长堤上是古柳,而他,则是城郊一座寺庙里的僧人。”   “梦中他就在那样一座城市里宁静地生活。到现在他都喜欢亲近僧人道士。眉山周边的道观寺庙,都被他拜访遍了。”   程文应问道:“你是怀疑,苏油也和子瞻一样?”   程夫人想了想说道:“小堂弟如此聪慧,如此性格,对物性如此通透,对食物如此挑剔,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个历史上的神童。”   程文应问道:“谁?”   程夫人说道:“三国曹仓舒,陈寿曾称赞他:‘少聪察岐嶷,生五六岁,智意所及,有若成人之智。’”   “《三国志》说‘冲每见当刑者,辄探睹其冤枉之情而微理之。及勤劳之吏,以过误触罪,常为太祖陈说,宜宽宥之。辨察仁爱,与性俱生。’”   “小堂弟所做的那些调皮事,一岁之后再看,其实也是为了周济乡里。曹冲为了救马鞍被老鼠咬坏而获罪的小吏,曾经剪坏自己的衣服来劝说魏王。两者性格做法,也是绝似。”   “曹冲六岁称象,小堂弟五岁通《九章》,明算术,两者都是契明数理,还可致用之人。”   “《魏书》说曹仓舒‘容貌姿美,有殊于众。’父亲,小堂弟他相貌如何?”   程文应说道:“哎哟给你这一说倒是真像!苏油他虽然年纪还小,但是长得还挺漂亮的,就是乡下孩子,晒得有些黑。”   程夫人拿起桌上的卡尺看了看,浮想联翩:“真想见一见他啊,想来这小堂弟,上一世当是此等人物。”   这时伺月过来禀告:“太老爷,夫人,史家庄子有人求见。”   程文应说道:“哟,应该是八娘有什么事情吧,她和苏油今早去得史家陶坊来着。赶紧叫进来。”   来人是个农夫,进来说道:“太老爷夫人安,二十七娘让小的给两位送来一番吃食。”   没一会厨子进来了,端来两个炭盆,将两坛汤头吊上,按农夫指点,烫了一碗牛杂,一碗牛肝摆上桌,又端出一盘芥末蒜泥毛肚摆上。   程夫人和程文应面面相觑,农夫言道:“这是小少爷在庄子上料理的吃食,二十七娘尝了说好,除了史家,还让给城里纱縠行,书坊各送一份。”   程文应试着尝了一筷子,叹气道:“这孩子,你说他前世要不是锦衣玉食之流,这也没人能信啊……”   程夫人笑道:“牛肝鲜嫩,牛肚爽脆,味道也很香醇,这孩子还真会在嘴上补偿自己。”   农夫在旁边陪笑道:“小少爷说了,这食材本身低贱至极,贵人们或者不会常吃,但是对于我们这些泥腿子,码头上来往的客商脚夫,就是一项功德了。”   程文应说道:“哦?这又是怎么说?”   农夫说道:“小少爷说,这汤里加了药包,除了压制内脏的异味,让它变得香醇之外,还有一桩好处就是驱风散寒,开胃健脾。可以低价在码头销售,让所有人都吃得起。”   “这可是肉食油荤啊,可不是功德吗?我们家二十七娘和贵府少夫人,已经准备把这事情做起来。”   程文应叹气道:“难得,实在是难得,小油此议,比孔北海四岁让梨,心境更高一层。女儿,这孩子的培养,恐怕你要多操一份心思,兴旺家族,靠的终是人才。”   程夫人对程文应肃然道:“父亲,我之前一直有个担心。曹仓舒虽然智识有余,然年寿不永。小堂弟能想到用这平日里废弃之物造福世人,这份仁德,定能感应上苍,征享寿福。”   程文应说道:“你这当嫂嫂的,可得多费心。天分是一方面,精进是另一方面。” 第十七章 斗茶   程夫人想了想,说道:“这孩子和子瞻子由性格都有不同,但是只要心地善良,就不会出什么大事。他在乡里做的那些事情,都是性情聪慧举一反三,加上精力过剩导致的。”   “那就按现在的路子,不是喜欢事功吗?便让他做去,只需引导他把聪明用到正途上就行,正好也是他的兴趣。”   程文应急道:“朝廷以文章取士,女儿你可不能耽误了这孩子。”   程夫人狡黠一笑:“耽误不了,他不是大言炎炎要改造印刷技术吗?还提出字码按部首来保存,可以方便检索。”   “呵呵呵,他大概不知道,我大宋已有五万多字,不是那么想当然的。”   “韵学是我大宋读书人第一道拦路虎,我就亲自教他,顺便试试他的心性!”   程文应沉吟了一下,说道:“要不还是送天庆观北极院?张道长的韵学教得不错,子瞻子由都是在那里读出来。”   程夫人说道:“张道长年事已高,不轻易收徒了。我先教着,等到小油正式开蒙后,也有了个基础,到时候去拜求张道长,也好说话一些。”   张道长大名张易简,苏轼苏洵韵学的启蒙老师,本身籍籍无名,历史上他似乎就做了一件事情——教学生,教出的学生里边有一个叫苏东坡。   好吧,其实还有一个,陈太初,苏东坡同班同学,那人后来——呃,成仙了。   宋代的文化知识,除了正常的士大夫,还掌握在三种人的手上,道士,和尚,妓女。   道士,和尚,那是不事生产,专业诵读经文,加上时间有多,闲的。   而妓女想要有声价,那就得有文化作为装点,音乐,诗词,茶道,总要有那得出手的才行,历史上记载翰林宰相斗茶输给名妓的事情,那是所在多有。   扯远了,说回史家庄,此时天气尚热,吃过饭,有一段歇息时间,二十七娘便拉着八娘玩刚提到那件事——斗茶。   在宋朝,上至皇室贵族,下至贩夫走卒,都以饮茶为生活时尚,所谓“缙绅之士,韦布之流,沐浴膏泽,熏陶德化,盛以雅尚相推,从事茗饮。”   二十七娘找回了一些骄傲,因为她发现苏油居然不会这个。   不过苏油也没时间看他们玩,更不知道眉山城程夫人那里有一场灾难正等着他。   他现在正忙着给史大画图纸。   他画的是两种容器,一种是小口坛子,坛口下方三寸,有一圈口沿,还有一个类似平底碗的盖子,倒扣过来,正好可以放到口沿上。   坛口上还有个倒放的碟子,可以刚好盖住坛口。   它的作用是避免在提起盖子的时候,带起的口沿水滴入坛内,污染了里边。   口沿可以盛水,可以将盖子底部淹没在水下,隔绝内外空气,抑制普通细菌生长,培育乳酸菌等厌氧菌。   这便是后世蜀州人家家必备的神器——泡菜坛子。   另一种容器是敞口盆,也有盖子,不过中间多了一根中通的通气管,盖上盖子,蒸汽通过气管进入容器内,可以将食品蒸熟,同时水蒸气在盖子上凝成的水珠会滴入容器,形成汤汁。   后世云南人的招牌炊具——汽锅。   这俩东西一点难度没有,以史家陶坊的工艺水平,完全可以做到。   耕牛摔断腿这种事情,其实史家还真不怎么放在心上,一头牛犊的价格,在五贯左右,而按一头牛出肉三百斤计算,百文一斤的价格那就是三十贯,光卖牛肉就利润丰厚。   因此才有史书上有官员向中枢建议强行提高活牛价格,让屠户无利可图的脑残建议。   不过这大小是一桩差错,所幸的是没有发生在春耕期间,要不然,从县衙到史家,都是要责罚庄头和当事人的,不会如现在这样轻轻放过。   加上苏油一番神操作,坏事变成了好事儿,说不定一年后史家的口碑就会在眉山城有个天翻地覆的变化。   码头那是什么地方?四方辐辏之地,刷声望的最好地界!而史家现在相比其余三家,差的就是这个,这才是二十七娘对苏油的建议如此上心的原因。   因此几个罐子算得了什么,苏家小少爷就算烧了砸着玩,也由他!   苏油画完两样图纸,来到八娘和二十七娘身前,两人已经在那里斗上三轮了。   二十七娘招呼苏油:“小油来评评,我和八娘谁的茶好?”   苏油走过去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抹……抹茶还是……卡布奇诺?”   宋人斗茶主要是“斗色斗浮”,即以茶汤的颜色与冲出来的茶沫决胜负,茶色“以纯白为上真,青白为次,灰白次之,黄白又次之”,茶沫以“咬盏”为佳。   相应的,能出沫,质地细腻,颜色白的便被定为上品茶,庆历中蔡襄制造的小片龙茶,一斤价值高达二两黄金,合十八贯之多。   而现在建茶中的龙园,胜雪等诸般精品,那更是高达十几贯一两。   到后来,建州每年呈送给皇家的第一纲茶,名为“北苑试新”,小茶饼大小一寸左右,差不多小麻将牌大小,一饼只够数杯,价格是四百贯,折成北宋现在的物价,那也有六七十贯之高昂。   精品茶叶,和宋代文人仕女的其它高档奢侈品一样,完全是天价。   宋人现在喝的这些好茶,都叫“团茶”。即茶叶采摘之后经过繁复的工序蒸制成茶饼。   至于后世流行的散茶,那是淘汰品,满足贩夫走卒,番邦蛮夷的玩意儿。   当然,两者工艺不一样,后世的散茶是通过炒法破坏蜡质层,让茶味容易释放,这技术现在还没有。   说回当下,烹茶时,先将团茶研成茶末,置于碗底,然后用沸水冲成茶汤,同时用茶筅快速击拂茶汤,使之发泡,泡沫浮于汤面——这个过程叫做“点茶”。   后世去日本旅游的中国人,常常为京都的茶道体验所惊艳,其实就是这个东西。   茶末以白色者为上品,研磨得越细越好,这样点茶时茶末才能“入汤轻泛”,发泡充分。   水以山泉为上佳,“其次则井水之常汲者为可用”。   火候更是重要,所谓“候汤最难,未熟则末浮,过熟则茶沉”。   茶具以建盏为宜,所谓“茶色白,宜黑盏。建安所造者,绀黑纹如兔毫,其坯甚厚,熤之久热难冷,最为要用。”   最后,点出来的茶汤,以汤色纯白,汤花泡沫鲜白、久聚不散为佳。   这典雅的技艺发挥到极致,又进化形成了一种更高超的茶艺——分茶。   不少的大夫仕女,都是出色的分茶高手,他们能够通过茶末与沸水在茶碗中冲出各种图案花巧,所谓“近世有下汤运匕,别施妙诀,使茶纹水脉成物象者,禽兽、虫鱼、花草之属纤巧如画,但须臾即就幻灭。此茶之变也,时人谓之‘茶百戏’。”   卡布奇诺咖啡,苏油后世见得多了,不过那是静态图案。宋代分茶,那是在茶汤翻滚的动态中变化完成,其难度肯定更高,还带着生幻瞬息的禅机。   大批的文化名人,如蔡襄、范仲淹、苏轼、苏辙、梅尧臣、宋徽宗、李清照,那都是此道高手。   这其实是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对文化品质和精神修养的提升,也是物质生活提高后的必然,不能说是错。   要说错,就是在这方面耗费太多精力。   外敌未靖,四境未宁,百姓负担犹重的时候,居然就有胆子追求这些,从地方到朝廷,习惯了报喜不报忧,一片歌舞升平,才养成这样奢靡逸豫的风气。   谁给他们的信心?!   二十七娘瞥了苏油一眼:“你在说什么?这是建州头金,花了好大力气从江陵府搞到的,一斤八百文,在嘉州要卖到两贯!”   运输,在大宋果然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两杯茶,一杯像一只三脚卡通猫,脑袋比身子大,另一杯里是真像一只动物,不过苏油还是没法说出口。   蛇颈龙这玩意儿,估计大宋谁也没见过。   对比了半天,苏油只好说道:“分不出来,都……挺特别的。” 第十八章 小康标准   二十七娘白了苏油一眼,把杯子夺了过去:“没品位还偏心,明明就是我的好看!”   然后和八娘充满仪式感的互敬了一下,呡了一口。   八娘看着苏油目瞪口呆的样子,笑道:“你是小孩子,不能喝茶。晚上睡不好觉。”   说什么呢?请我喝我都不喝好不好!   赶紧摆手转移话题:“我们去看看泥,然后就回去吧?”   泥料非常完美,苏油让作坊的人将表层最后沉淀的细泥刮起来,按他们的手法抟制之后,擀制成泥板,切出相等的小片,然后加入不同分量的沙子,和匀之后用来折叠。   二十七娘和史大对此莫名其妙,看得面面相觑。   苏油解释道:“这是测试泥料粘度的方法,沙子没有粘性,惨入不同分量的沙子,可以得到泥土的粘性参数,你们看红色陶泥,加入五分之二的沙子,折叠到一半就会断裂。”   “而用同样的观音泥,加入一半的沙子方能得此效果,这就说明观音泥的粘性比一般的陶土粘度要高,通过这种方式,可以将泥土的粘性参数化。”   八娘聪慧,对苏油说道:“小幺叔,这也是从《九章》里得来的学问?”   苏油点头:“嗯,数科,这门学问对工匠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其实我甚至觉得,将数科学问用于指导手工作业,以得到更精巧的工具和产品,这其实应该列为一门专门的学问。八娘二十七娘,你们说叫工科如何?”   二十七娘情不自禁伸手想摸苏油的脑袋,半路缩手,吐了吐舌头笑道:“小油太聪明了。等你的工科学问研究出来,记得把我的陶坊搞好。”   史大也凑趣:“嗯,最好超过钧窑越窑建窑,到时候做个腰缠万贯的小少爷!”   苏油真没有想过钱的问题,凭借自己工科狗属性,市办公室的工作经历,外加原四川西南地区各路非遗的发掘整理人,来到大宋,可以来钱的路子太多了。   关键问题还是要拜名师学文章考进士,这方为大宋立身之正途,否则都是沙上建塔,就算江卿世家,也不一定能保得住产业。   如今科考还比较原始,要考进士,除了学问,影响力同样重要。   要有影响力,就得有大佬举荐;要大佬举荐,就得有名声;要得名声,就得有人先捧;要得人捧,呵呵呵,苏油便打算从眉山四大家族开始……   其实即便如此劳心费力,一样还是沙上建塔,几十年后蒙古大军一到,该扑街一样扑街。   想着大宋这艘漏得如同筛子一般的大船,苏油心里升起了深深的无力感。所谓修齐治平,只能先从身边小事慢慢做起,至于能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完全不敢企望。   或者,合族隐居可龙里,就是最后的归宿?   二十七娘伸手在苏油眼前晃了晃:“喂!小油你怎么老是喜欢走神?你还真想做富家翁啊?”   苏油这才回过神来:“哦……富家翁似乎不难,反正我一人吃饱全家都饿不着。我在想难度更大的事情。”   二十七娘眼珠子转了转:“那就是想要做官了。”   苏油一本正经的向东北方拱手:“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促政通而物满,抚民富以国强。士农工商,皆安其位;鳏寡孤独,尽有所养。耀兵西北,秣马辽南。使大宋疆域迈汉唐,仁信通远海,恩威布四方。则油之愿也。”   二十七娘抿着嘴嬉笑吐槽:“哟哟哟,说到底还是要做官,还得是大到没边的大官!”   三人一路调笑着回城,苏油还是步行,手里抛掷着一枚胆丸。   这东西的用处,可不止苏油告诉二十七娘的点豆腐那么简单。   现在手里的东西,主要成分是硫酸钠,俗名芒硝。   别问他为什么知道,他的脚下,就是未来中国最大的芒硝矿产地,探明芒硝储量六百五十亿吨!   明清时期雅眉一代成为著名的皮革生产基地,便和地下丰富的芒硝产量有关。   这东西除了鞣制皮革,用处还很多,洗棉,织布,染色,造纸、制瓷,制釉,制玻璃……   眉山矿藏极为丰富,苏油在政府办看过的资料里,除了芒硝,还有金、银、铜、铁、铅、锌、锰、煤、石膏……   别的不说,有煤,有锰,有铁,苏油有信心用穷举法冶炼出高锰钢。   因为高锰钢有个特性就是高温下极容易加工,然后可以水淬得到极高强度和韧度,甚至都可以不用锻造,只要热处理得当,即使铸造工艺,都能得到高强度耐磨钢。   《三国志》记载,当年诸葛亮命蒲元在这一带铸造五百口宝刀,能轻松切过装有铁砂的竹筒,估计就是这玩意儿。   但是也别小看周边民族,当今西夏的刀剑,弓矢,强于大宋,这是公认的事实。   西夏青锋剑,是大宋很多名将的珍贵藏品。   宋人引以为傲的神臂弓,其实是叛逃过来的西夏人献上的。   而青唐的瘊子甲,使用的是冷锻技术,强度也高于大宋。   大宋的处境,就如同一个书生周围围了一堆兵痞,他们是不跟你讲道理的。   就连南边的秾智高,这刚多收了三五斗,就还想称王称帝呢!   还有看似老实的大理,还有多年后逆天的鞑靼人……   又走神了,苏油收回思绪,看着远处的眉山治所。   夕阳下的玻璃河静静的流淌,远处的眉山城沐浴在一片金色当中,居民们进的进出的出,只有这时候,他们才调整了一下悠闲的步子,稍微加快了一些速度。   两侧荷塘,花畦,开始吐露芬芳。   鹅鸭上岸,群鸟归林。   小学的孩童散学了,斜跨着招文袋,从各个书院出来,嬉笑着各回各家。   寺庙的晚钟远远传来,宁静而悠扬。   这就是现在的大宋,细腻,温婉而优雅,这是汉民族文华凝练到颠峰而发展出来的摇荡心魄的美丽。   前所未有!其后再无!   看着城门上方“文明门”三个大字,苏油暗自痛惜,华夏文明,真的不应该承受那么多的痛苦与摧残!   进入城中,回到书坊,掌柜通知苏油和八娘,程夫人叫他们去苏宅一趟。   于是两人转身,八娘领着苏油前往纱縠行苏家院子。   院子是程夫人置办的,绕过纱縠行当街门面,从后边侧门可以进到苏宅里。   能培育出有宋一朝六大家中三位的圣地,苏油进来之后连大气都不敢透一口,脚步也放轻了不少,生怕溅起一丁点尘土。   这是大宋西南小康之家的标准院落。   小康,一个美好的名词,在大宋各路有不同的标准。   放到眉山,这标准大致应该是指坐拥价值六七百贯固定资产,外加每年两三百贯固定收入的人家。   人口还不能多,按照五口之家来计算,勉强可入小康。   后世总结封建王朝的灭亡,土地的剧烈兼并,总被纳入重要原因之一。   其实细究起来,事情似乎不是那么简单。   就大宋来说,土地不贵,一亩上好的水田,价值并不算高,目前也就一贯左右,大致与一年土地所出价值相当。   当然免税的士大夫置办才划算,如果是自耕农,那就是好几年白干才能回本。   宋法对士大夫免税田亩有详细规例限定,即便是宰相之尊,所购土地也不能超过五十顷,多出的数额同样必须纳税。   庆历新政的一大败笔,便是暂时性放开了这项禁制,而公田开发,却没有跟上。   结果买地的都是什么人,可想而知。   与之形成明显对比的,那就是自耕农负担深重,夔州路官田的种植户,宁愿选择逃亡也不愿意继续耕作。   即便如此,这样的口子,也只能算是特殊时期的特殊政策,不能作为常态观之。古代封建王朝的当政者们都不是傻子,他们一直很警惕这件事情。   还有就是各种食邑,但那在大宋并不是真正的土地兼并,而是一种官方荣誉,相当于国家从岁入中拿一部分出来作为高官贵族的津贴,并不是他们实际占有了那些地头。   那是大宋另外一个蛋疼的问题,税收使用分配不合理的问题。 第十九章 苏家   对于国家来说,这也是一种变相的承包制。因为这部分土地上农人的生活,是由食邑的享有人负责。   总之,土地兼并,至少在大宋的国家层面和法律层面上来说,在立国到现在的大部分时期里,都是被明令禁止的。被兼并土地上的人口,没有成为国家负担。   问题其一,是士大夫贪得无厌,大量侵吞隐瞒耕地,这本身是一种违法,是执法不严,是有追究依据的。   更应该关注的,是即使大宋地价便宜,大量的普通百姓,仍然买不起或者说不愿意买便宜的土地,因此不能或者不愿意成为自耕农。   而且这部分人口中,一大部分不能有正常收入,不能纳税。   最要命的是,这部分人口,因自然和人为的各种灾害,还在呈逐年扩大的趋势。   虽然不能简单地将这类人归类为失地农民,但是肯定不是正常的劳动者和纳税人。   这部分人平日的产出,被勋贵士大夫侵吞,而这部分人遇到生存难题的时候,则由国家来买单。   按苏油的看法,这就是根本上的不合理,是人口资源浪费,是国家负担和隐患。   综上所述,或许土地兼并不是封建王朝覆亡的本质原因,原因可能更深一层——贫富差距的极度悬殊,贫困人口的过度扩大。   一方面是税收减少,一方面是贫者成为一个巨大的阶层,国本动摇,那就在所难免。   然而不耕地,就不能养活人口吗?眼前这个小院,就是最好的说明。   工商业的兴盛,金融流通的加速,可以从很大程度上缓解土地和人口的矛盾。   放大到整个川峡四路,“千人耕,万人食。”的谚语,就出现在这个时候。很好地阐述了当前时期这个特殊区域里发生的特殊现象。   可惜没有当政者深刻研究,或者说,总是遗憾地被华夏悲催的历史进程打断。   又想远了……   阵阵的鸟鸣打断了苏油的思绪,让他重新细细打量起这个小院来。   小院由青石板铺就小道,进门右手是通往前方门店的木板门。   两侧是贴墙的瓦顶走廊,雨天可以通过走廊从内宅进入门店。   侧门进来是一座大花园,处处体现出女主人的精致和雅趣。   园内花树繁密,但是都比较低矮,苏油能够发现一处奇特的现象——低矮的花林间,有一种艳丽的小鸟在此做窝。   桐花凤,体型不过拇指大小,浑身颜色艳丽,反射出金属的光泽,以花蜜为食。   它们正在花间飞舞。   年幼时的八娘,苏轼和苏辙,在程夫人的教育下,十分爱护动物。   他们在程夫人的带领下,静静地观察桐花凤在花园里的生活,绝不破坏鸟巢,而是好奇地打量着它们产卵,孵化,最后从丑陋的雏鸟变为金属彩虹般美丽的成鸟。   而这对子女的性格培养,绝对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走过花园,有一处小平地,那里有一口水井。   井口很小,水质清澈,一看井边那株小树苏油便笑了。   熟的不能再熟的东西——黄荆树。   苏油一眼就分辨出用哪几根树枝,用来抽七八岁时候的苏轼苏辙最合适。   苏八娘见到苏油盯着树枝一脸古怪的神情,知道这小子心里在想什么,便小声说道:“母亲很慈祥的,我们从小没挨过打。”   不过想想又觉得需要对苏油警戒一番,补充道:“不过换成小幺叔这么调皮的人,那就也难说了。”   苏油对着黄荆树做了个合什:“阿弥陀佛,黄荆树啊黄荆树,你我各自相安吧。”   八娘忍俊不禁,笑道:“那你可要乖些,保住黄荆树的真身,别让它因你被破戒攀折才好。”   院子里还有一株荔枝,树形优美,树冠巨大,听八娘说这是苏轼亲自栽种的。   此公打小就有种树的癖好,在眉山几处寺庙道观读书时,别的可能没留下,周边山上松树倒是被种下了不下三万株。   而且和苏油一样,苏轼还成系统地研究了松树的种苗繁殖和移栽方法,临老了还详细地写进自己的著作当中,当成一项得意的成果显摆来着。   八娘看到苏油的情形,狡黠地笑道:“不认识这树了吧?”   苏油淡然说道:“‘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山门次第开。’这荔枝断然是嘉州品种。除了那里,再要觅得就需要去到岭南,这树是子瞻的朋友送他的吧?”   苏八娘见鬼一般看着苏油:“小幺叔,子瞻肯定与你相处得来。你竟然连这树都知道。”   苏油心中暗自得意,这树后来一直存活了九百多年,直到快二十一世纪才寿终正寝,苏油在三苏祠所见的,是一段枯干以及从泸州合江县新移植来的一株。   今天可算是见着活得枝繁叶茂的正主了。   园子看完进入内堂,一位雅洁的妇人,正站在桌边,笑盈盈地看着他们。   妇人挽着一个发髻,插着一支紫檀簪子,身穿一件淡月青色暗花的交领薄绸衫,外罩一件素青褙子,气度优雅,容貌端娴。   虽然年过四十,可保养得当。浑身上下不饰珠翠,只手腕上有一支绞丝银钏。   苏油两世孤苦,如果说需要有一位完美母亲形象的话,眼前的程夫人,绝对是他心目中的典范。   眼中便自然地带上了孺慕之色,什么乱七八糟的思绪都飞到九霄云外,什么多余的话都不敢瞎说,老实得就跟一个见着猫的耗子一般,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小子苏油,见过嫂嫂。”   程夫人对苏油的老实程度反倒感到奇怪,可一转眼便见到苏油手里边那枚胆丸,不由得微微一笑:“小油不用如此,看来你今日之行,又有了收获。”   苏油这才站直身体,将手摊开:“嫂子说的是这个吗?这是从食盐里提取出来的附属物,主要成分是芒硝。”   程夫人没有问对错,只是打量苏油:“那你跟嫂子说说,如何能断定它就是芒硝呢?”   苏油笑道:“小子顽皮,嘴刁,在村里曾经试着融化盐块,然后滤掉杂质,试图用此法去除盐中夹杂的沙子。”   程夫人摇头道:“官盐的质量,的确值得商榷。你继续说,我很有兴趣。”   苏油献宝似地说道:“得到纯净的盐水后,小子试着将它重新熬干,结果性子急,每次熬制出一点盐粒,小子便将它过滤出来。然后接着熬。”   “如此反复,小子发现了一个问题,先期熬出来的那些盐,味道纯粹,而越往后,味道就越苦涩,这明显不是同一种东西,而是两种,或者两种以上。”   程夫人点头道:“于细微处有发现,小油可谓心思细致,一点蹊跷都不放过,这是格物致知之理。”   苏油说道:“最后小子将这粗盐所含物质粗分了两类,一类就是雪盐,另一类就是胆丸。”   “然后这胆丸老伯爷看了,说物性和芒硝一样,因此有此结论。”   程夫人说道:“这就是说,粗盐里其实有好些类能溶于水的物质,通过你的法子,可以将它们分离是吧?”   苏油笑道:“其实还有一整套的工艺,那是小弟后来整理试验出来的,能最大程度地分离出纯盐和芒硝。”   说完将工艺和程夫人细致地讲解了一番,不过化学反应没法细讲,只说通过各种溶液融合可以产生沉淀,这些沉淀也是杂质之一,可以通过豆浆将之去净,再用刚刚的方法将剩下溶于水中的物质一一分离。   程夫人微笑着细细聆听,不时赞上两句,最后取来一个盒子,盒子中分成好多小方格,里边盛放着各种颜色的粉末,推到苏油身前:“认识吗?” 第二十章 明道致用   苏油摇了摇头。   程夫人笑道:“这是我父亲根据你的法子,用飞水法提炼出来的极细粉末,这是雄黄,这是朱砂,这是珍珠……”   说完拿手沾了一点珍珠粉,放手背上一抹,珍珠粉细入毛孔,说道:“看,多细腻。”   苏油惊讶道:“三千目!”   程夫人微微一愣神:“小油,什么意思?”   苏油赶紧说道:“嫂子,是这样的,我曾经想过如何将物质的颗粒按粗细分类。”   “颗粒都是通过筛子筛出来的,越粗的筛子,筛出的颗粒越粗,越细的筛子,筛出的颗粒越细。”   “筛子其实又由经线和纬线构成,我以纵横一寸计,三经三纬,可以得到一个田字,中间的四个孔洞,就是四目。”   “同理,四经四纬,便是九目。”   “以此类推,经线和纬线越密,单位面积内的目数越多,小孔也就越细。”   “我尝试过测算皮肤毛孔的粗细程度,最后算出毛孔的细密程度,当在三千目以上。”   程夫人听得有些眩晕:“你没事儿去计算这个做啥?”   苏油语塞了,只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这个……小弟是闲得无聊了。”   程夫人叹气道:“跟子瞻一样,智力有余,于经赋之外,还有诸多的兴趣爱好,这是好事情。小油,你要是喜欢这门学问,大可以细细研究。”   “这门学问,其实不凡。所谓明道致用,庸儒徒知汲汲于前者。我倒是希望你能齐头并进,相互启迪,两相结合。这才是正途,定可行大益于天下。”   苏油对程夫人大为叹服,这是来到这世界上第一个对他的作为大加肯定的人,这胸襟气度,就连后世的家长们都没几个做得到。   赶紧躬身行礼:“小弟定不负嫂子所教。”   程夫人笑道:“不用如此拘束,子瞻子由在我面前都很随意的,想说什么就尽管随意,孩子们的话,嫂子总会细听的。”   苏八娘独自和苏油相处的时候,总是谆谆规劝,现在却给苏油说好话:“小幺叔很乖的,这次来可是帮了我大忙了。”   程夫人转头对八娘说道:“还没说你呢,你可知道这次错在哪里了?”   苏八娘有点不好意思了,暗暗吐吐舌头:“妈妈,八娘不该孟浪行事,将事情想得过于简单。”   程夫人叹气道:“这固然是过错之一,但是不是最重要的。你最大的过错,是瞒着翁婿外公,更瞒着父母,你可知道如此行事的后果?”   苏八娘黯然低头道:“八娘不孝,让爹娘担心了。”   程夫人叹气摇头道:“不仅如此,事情到了这地步,你急病了也不告诉家里,你可知道要是真有个什么万一,两边人都蒙在鼓里,会往什么方向发展?”   “以你父亲的性子,他肯定会认为你在程家受了什么苛刻的对待,这会造成两家的隔阂,甚至是眉山城的动荡,这些你都想过么?”   八娘这才悚然而惊:“八娘知错了,孩儿真没有想到过这些。”   苏油对程夫人的见识又敬仰了一层,程夫人对后续的推断,虽不中也不远,明睿如此,端是闺中丈夫。   转眼就见程夫人提到自己,说道:“以后多学学小油,凡事往精细处思虑周全,其后方可作为。”   “好在你也大好了,活字的章程我也看过,甚有可观,把握当在七八分之间。”   苏油赶紧说道:“嫂嫂,小弟定然全力助八娘成事。”   想了想如何组织语言,苏油继续说道:“小弟想过,即便其事最终不成,我们也多了好多技术。比如卡尺,比如制粉,比如粗细分级,这些东西可并不光是活字印刷才有用。”   程夫人对八娘莞尔一笑:“看到没?小油这才是丈夫行事,眼界开阔举一反三。”   说完指着盒子里的粉末说道:“就拿制粉一项来说,除了炼泥和制药,想来调和水粉妆蜜,甚至制墨都是可以的吧?”   苏油笑道:“嫂嫂明见,其实每一项工艺的小小突破,都会带来各项产业的进步,并不局限于一隅。不过小弟刚刚想到的,却跑到吃上去了。”   程夫人笑了:“你中午送来的两道菜,还没谢你呢,这事情关系到苏史两家名声,你们要好好去做。”   两人答应了,程夫人问道:“那你说说,制粉和吃如何相关?”   苏油说道:“水飞法,其实就是以水为媒介,将物体颗粒分出粗细,然而小弟细想,能作为媒介的物质,除了水,还可以是——风。”   程夫人有些好奇了,疑惑道:“哦?”   苏油拿手轻轻一闪,屋内夕阳的光柱中,无数尘埃飞扬扰动:“嫂子你看,如果有一个箱子,底下盛上粉末,不停地翻滚,然后从风口将风鼓入,轻细的粉末必将被高高吹起,从高处接出一个风口,将颗粒抽出来在滤网上收集,必然能得到极精细的干粉。那些遇水会发生变化的物质,可以通过这种方法,分离得细粉。”   程夫人笑着点头:“还真是理所当然,等等,你想拿这个东西做什么?”   苏油舔了舔嘴唇:“小弟就想知道,这样的麦粉做出来的炊饼,会是什么味道?”   程夫人和八娘都忍俊不禁,程夫人笑道:“看来小弟是饿了,八娘,去通知厨房取点点心。”   苏油谢过之后,程夫人说道:“小油,世间事知易行难,八娘已经吃了其中的苦头,你聪慧过人,一般的事情难不住,可也有同样有苦头等着你。”   苏油说道:“嫂子说的,可是圣人经义?”   程夫人说道:“以小油你的悟性,经义反而是嫂子最不担心的。我担心的是另一门学问——韵学。”   “你关于活字的规划,事理明晰,尽皆可取,惟独于排码一道,按偏旁索码,想得差了一些。”   苏油纳闷了,后世字典,除了拼音,便是偏旁部首,很合用啊。   不过古人自有古人的智慧,苏油便向程夫人躬身道:“还请嫂嫂指教。”   程夫人笑道:“其实很简单,我大宋五万多汉字,按偏旁找字,每个偏旁字数太多了。”   “换到韵部,两百多韵,排布方才比较合理。”   苏油这才恍然大悟,后世常用汉字不过几千个,和现在的文人没法比,很多汉字,比如菡萏,琀珰,邯郸,几乎就是单词字。   可放在如今,那可是属于常用字之列,每个字未必就不能单用常用。   程夫人见苏油明白了过来,笑道:“果然一点就透。小油你要牢记,诗赋,是朝廷取士的门槛;这韵学,又是诗赋的门槛。”   “应试时所举八韵,不但韵内不能错杂,连韵时的次序都不能颠倒。稍有出格,那就是黜落的下场。”   见苏油脸色有些发白,程夫人笑道:“小油也不用太担心。我西蜀文宗,承司马,杨雄之学,从汉赋章辞入手,因此韵学一门,本来就是西川士子的强项,在应试时能够占不少便宜的。”   苏油还是觉得心里有些冒寒气,就他这古典文学爱好者的水平,即便在后世读了一堆竖排版的书籍,认识繁体字不在话下,但是所能灵活掌握的,也不过一万多个,就这样已经远超普通现代人了。   但是离五万字的水平,都还差了四五倍之多。   难道……真的要让我成为大宋的丘吉尔? 第二十一章 求字   即使自己所在的川南乡村保留了大量的宋音土语,但是也只是平上去入能区分出来,普通韵律可以掌握,离厘清两百多个韵部,那也还差得太远。   别说自己了,就连当今考进士的读书人,解试时用错韵的都不是一个两个!   随便举一个例子,“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这属于东韵。   而“晨对午,夏对冬。下晌对高舂。”这属于冬韵。   来来来,你来告诉我,这为啥要分属两个韵部!   对苏油来说,除了死背,无从区别!   程夫人低头看着苏油:“小油,知易行难,可是你说的哟。”   苏油咬咬牙,这关无论如何都得过,谁说古人不聪明来着?但看聪明用在什么地方,特么光这一项,就能干死多少现代人?!   站起身来说道:“嫂子说的是,苏油一定努力,不辜负您的期望。”   程夫人笑道:“那就好,排韵码这件事情,嫂子也挺有兴趣的,要不我们一起做好不好?”   苏油脸红了一下:“嫂子你就别拿我当小孩子哄了,你尽管教,苏油恭首受教。”   程夫人微微颔首:“是嫂子小瞧小油了,向你道歉。那以后每日你来我铺子,嫂子抽时间教你。”   随后程夫人便让八娘取来两套书籍,一部是《切韵》,一部是《唐韵》。   程夫人说道:“当今韵法,沿袭于唐韵,然又有所变化,其初格律严苛,后来才渐渐可与临韵相通,故虽厘定二百零六韵,实则通用为一百零八韵。”   “但是考试的时候,我们要按二百零六韵要求自己,这样才经得起考官挑刺,因此考试时要从严。”   “然而和朋友交往酬唱,要写出有神魂的作品,便不能拘泥于格律。”   “文以载道,言为心声,不能因文害义,因此所用从宽。”   “比如写词,用韵就不那么严格,平声三十韵,可以并成十四韵,这一点小油你当知晓。”   苏油擦了一把虚汗:“苏油知道了。”   程夫人笑道:“好孩子,这两部书拿去吧。其实各大世家,都有一套自家子弟所用的家学,你在这上边可以得个巧,至少苏程两家的家学可以学到。”   八娘小声笑道:“妈妈你是没见到今天二十七娘的样子,估计史家的家学,小油用点心思也没问题。”   程夫人笑道:“那也得把自家的先学好。去吧,你堂哥没回来,子瞻子由也不在,小油你还是住那边去比较好。”   苏油答应了,走了两步又转身:“嫂嫂,请给苏油赐个字吧。”   程夫人说道:“哎哟,就算是冠礼前用的小字,也没有嫂嫂给小叔子赐的,这可不合礼数。”   苏油深施一礼:“长嫂如母,我一见嫂子就亲切非常,我宁愿嫂子赐我一字,不愿等明允堂哥回来了。”   程夫人皱眉道:“小油,你别为难嫂子好不好?嫂子倒是想好了一个,但是读书不多,也不知忌讳,总得和你堂哥商量看合不合适才行啊。”   苏油没再多说,又施了一礼,这才去了。   程夫人取过纸笔,先在上边写下“明润”二字,想了想,又抽出一张信笺,写道:“愚妇敬禀夫君万安:寄递时日,料君当至蜀州矣。向日八娘微恙,亦已大好。家室歆宁,勿以为念。”   “可龙里弟油来,言束脩事。此子方五龄,然聪茂颖拔,仁性天生,迨为天授,绝类邓候。或疑宿慧如子瞻者,此苏家大兴之兆也。”   “求字于愚妇,思以‘明润’赠之,未知祥妥,或有更易,唯夫君自决。”   “另制秋衣一领,游历之余,一念及妾,涕下感零。”   想了想,又觉得有必要强调一下,续道:“另录油至眉二三事,博君旅劳一粲。”   之后将苏油至眉山后的种种写了一封厚厚的信笺,连同新制的秋衣一起,叫人送往驿递。   想起一事,又打开衣箱,取出兄弟俩幼时的衣服,挑了几件合适的,让人送到对面去,告诉苏油先换着,新衣嫂嫂立刻给他赶制。   不说那边忙活,只说书坊这边,程文应见八娘和苏油过来,便让八娘去看孩子,他则拉着苏油说话。   待苏油坐定,程文应微笑着问道:“见着你嫂子了?”   苏油应是。   程文应见苏油手上两部韵书,叹道:“贤侄,你可不能抱怨你嫂子,她是望你成材。”   苏油道:“嫂嫂宽慈明理,侄儿只有孺慕之心,自然领会得。”   程文应叹道:“贤侄是明白人,不由我多说,对了,用新法制得的药粉你见过了?”   苏油笑道:“见过了,不过姻伯,此法不但可以用于制药,于其它地方也当有大用。”   程文应说道:“噢?说说看。”   苏油道:“比如印刷,此法可以得到各色匀细的色粉……”   话音未落,程文应一拍脑门:“你看我这脑子!此法可以印出各色彩画!”   苏油说道:“其实不止是各种单色彩画啊,如果将画板分出色块单独雕制,然后用同一张纸,一版一版地套印过来……”   程文应猛然站起身来,又一下子坐下,嘴唇都哆嗦了:“这……这就是工笔……”   苏油说道:“想来应该可行,就是技术要细致,出现细微的错位,那画就不好看了。还有所得色块过于分明,不如手绘过渡有致,明暗相彰。相较之下,还是手绘工笔更加细腻自然。因此版画粗糙,难登大雅之堂。”   程文应哈哈大笑:“这个你姻伯就是行家了,关键是想法。精彩,实在精彩!至于你说的粗而不雅,却也自有它的去处……嗯,比如门上的神荼郁垒,比如佛祖观音,我们以量取胜,那收益也是颇为丰厚。”   苏油说道:“除了印刷,还有就是各色胭脂水粉,也能更加细润,女子用起来定然更好。”   程文应连连点头:“是极是极,这也是一条门路。”   苏油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对了姻伯,说起胭脂水粉我想起一事,眉山应该有石炭吧?”   程文应说道:“有,怎么的?贤侄有用?”   苏油说道:“有用,但是不是现在,我想知道的是,随石炭常常伴生着一种东西,看着相似却没法燃烧,叫石墨,可以用来写字的……”   程文应想了想:“你想说的,怕不是石黛吧?闺阁中用来画眉,取其黑而滑润。对哟,还可以用此法制作眉粉!”   这脑洞是程文应自己开出来的,不由得哈哈大笑得意非凡。   苏油倒是没有想到这个,他想的是另外一样东西,说道:“既然有此物,那就拜托姻伯与我寻上一些,侄儿有用处。”   程文应说道:“包在我身上,贤侄当真是……等等贤侄,我怎么感觉自打你来了,姻伯我都有点忙不过来的了呢?”   苏油笑道:“那姻伯你早点休息,嫂子给我安排了功课,明日还得早起去陶坊炼泥。”   程文应赶紧说道:“去吧去吧,我叫李妈给你留了小炉,你晚上要是饿了,让李妈给你弄点吃的。”   苏油回道:“姻伯这是为侄儿破例了,侄儿非常感激。不过书坊重地,防火为先,轻忽不得的。姻伯心疼侄儿,准备点糕点,热水就行了。”   程文应看着苏油,连连点头道:“小小年纪,如此周全。行,姻伯听你的,那就还是老规矩,夜间就只有灯火,而且火不离人,随用随熄。”   苏油笑道:“姻伯所言极是,这才是正理,是法度。” 第二十二章 试烧   回到自己房间,李妈接到他,说道:“少爷今日辛苦,对门程夫人送来了几套衣服,是九二郎和九三郎小时候用过的,说先让少爷穿着,新衣夫人正在赶制。”   苏油说道:“李妈也辛苦,我穿衣服不挑的。看来李妈也是姻伯使老的人了。”   李妈笑道:“可不是,看着对门两位郎君长大的。”   九二郎就是苏轼,九三郎就是苏辙,九二九三是他们的排行,兄弟俩到老往来信件里还常常用此称呼,可见苏家是一个多大的家族。   坐到书桌前,点燃油灯,苏油取来纸笔,写下今天经历的重点和明天计划要做的事情,又看了一遍觉得没有疏漏后,这才打开书本学习起来。   次日清晨还是早早起来,苏油写了封信,告知伯爷自己在眉山城里的状况,让他放心,并让他从自己房间柜子里取两套牙刷,两盒牙线一并送来。   吃过早饭,将信交给程文应帮忙托人带到可龙里,苏油和八娘准备再次去陶坊,程文应则叫来制墨工头,也就是李妈的丈夫老韩,以及雕版工头老于,商量彩印的事情。   临出门时,苏油又灵机一动,转回书坊对程文应说道:“姻伯,我又想到了一个主意。”   程文应就笑了,这侄儿,每个主意都是钱啊,就有一点不好,事赶事的太忙:“你说你说。”   苏油道:“其实很简单,侄儿在想我们不是正在试验活字吗?能不能在套印雕版的最后一版的下方,留出部分空格排活字?”   程文应有些懵:“有何用处?”   苏油说道:“于工可以先着手雕一些数字的活字,将彩画下头排成每个月的日历,加上节气,这样一套十二张彩画印出来凑成一本,正好是一年的时令日期,挂于墙上可以翻看。这样除了有装饰功能,还能实用,买画的人可以查看今日到底是哪月哪天。”   程文应听得一愣,随即兴奋地一合掌:“妙!这样同一套雕版,每年都可以重复使用,只需要将下面的数字重新排过就成!”   老于也在旁边笑道:“当真妙极,活字排书暂时有难度,可画历篇幅巨大,字数又少,便无需如书册那般精细,哈哈哈,这就可以算是我们书坊第一样活字成品!”   程文应笑得像一只吃到鸡的狐狸:“关键是卖一张变成卖一套,这价格就上去了,老于赶紧查查每月都有哪些菩萨诞辰,我们第一套先弄这个!下一套再弄三清六御三官大帝,然后十二花神!”   苏油一听笑得不行,这老头只要给一个思路,接下来的内容充实无比,这是诸天神佛都尽入彀中!   由得三老头喜笑颜开地热烈讨论,苏油出来和八娘一起前往陶坊。   陶坊自有小窑,是馒头窑,烧制临时性小批量订制产品用的。   今天苏油又带来了一包卤料,别的先不忙,昨天腌制的牛肉捞出来几块,指挥厨娘泡水里去除多余盐分,再用开水滚过,免得产生浮沫,接着用热水洗净后下锅小火卤上。   然后才开始处理泥料。   处理之前,先将牛骨取来,送入小窑中烧制。   随意抛着手里的胆丸,对二十七娘说道:“看看你们家的石英。”   二十七娘吓得脸都白了,指着他直跳脚:“你……你你……”   苏油不由得叹气:“釉料秘方是吧?都有两成到两成五的石英粉呗,这也是秘密?”   二十七娘跳上来一把堵住苏油的嘴:“再说我就要灭口了!”   见苏油不再说话,二十七娘这才小心地松开手,只留了一条缝,准备随时重新给苏油堵上嘴。   苏油瓮声瓮气地说道:“好吧,别的我不问,我就看看你家石英粉成不?说不定是你家改善石英粉品质的机会哟。”   二十七娘这才松了口气,白了他一眼,对史大说道:“将石英粉拿来给小油看看。”   传统釉料配方,即便在后世都是秘密,苏油和后世瓷器坊的非遗传承人关系再好,在进行工艺整理的时候,这些东西别人也不会告诉他的。   不过到了这里,苏油还有另一项神器,工业配方。   陶瓷业,尤其是瓷砖厂,也是他当办公室科员的时候常跑的地方。那些配方,瓷砖厂的技术部经理都懒得对他保密,因为都是行业内公开的东西。   所以苏油好歹能知道个大概。   如今他最感慨的就是,留心处处皆学问,当年在工作中记了一肚子的冷知识,竟然在千年前的大宋派上了用场。   牛肉卤了两刻钟,苏油让厨娘将锅子端起来放到一边,肉继续在里边泡着,然后掉头检查史大拿来的石英粉。   杂质挺多的,表面的氧化铁矿包裹物都没有除去,这就是最原始的石英砂。   处理方法其实很简单,眉山矿藏丰富,后世小企业小厂矿多不胜数。   当年市里边为了关停那些污染严重的游击队可没少费脑筋。   它们用土法提纯石英粉,所用的方法就是露天堆放,浇上酸液暴晒,用酸液将沙子表层的铁矿膜变成可溶解的铁盐,之后任由雨水冲走,那污染可谓吓人。   不过硫酸盐酸现在苏油手上都没有,只好使用物理方法。   物理方法也有好些种,比如通过磁极吸附铁矿,或者用油脂让石英粉浮起来,铁矿粉沉下去。   不过这些方法目前还是不能用,只能用土法,那就是加水湿润,放入那个粗陋的球磨搅拌机,利用沙子间相互摩擦分离表面的铁矿,然后反复清洗漂水,让水带走细微的铁矿粒子,留下相对较大的石英砂。   就这样已经把二十七娘惊讶得不行了,石英砂被苏油这么一整治,光从颜色上就能分辨出来,品质比刚才好了不是一星半点。   这时候牛骨头,连同苏油要的那些坛子汽锅,都已经烧好了。   让史大指挥工人将牛骨碾成骨灰,苏油去检查自己设计的泡菜坛子。   等坛子冷却之后,苏油叫人取来一大盆水,烧了一束稻草扔进坛子里,叫人翻过来让坛口浸在水下,坛口将水吸得嘣嘣作响。   这就是坛子的密封性良好的标志。   史家陶坊的手艺没得说,他们正在从陶器向瓷器努力,因此这点粗笨东西一点问题都没有。   苏油对陶坊的工艺很满意,这个作坊,其实只需要解决炉温问题和瓷泥釉料配方问题,立刻就能够生产高品质的瓷器。   苏油仿佛回到了帮助非遗作坊整理工艺时候,浑身都是劲,指点史大和工人们,将观音土细粉放入陶锅里炒干,同样送入小窑烧制起来。   这个火不大,主要是通过煅烧去除一些可挥发性杂质。   最后得到了三种纯净的细粉——石英砂,观音土,骨灰。   骨瓷的配方是公开的,百分之五十的骨灰,百分之二十五的石英砂,百分之二十五的高岭土也就是观音土。   但是这个配方在实用中会出问题,骨灰越多,瓷器烧制出来品质越好,但是泥料粘性会越差,这就加大了制胚难度。   另外烧制时收缩比也会越大,瓷器容易变形,导致成功率降低。   考虑到土法提炼的三种泥土,纯度大打折扣,为了周全,苏油便以标准配方为基础,上下浮动改变了三种成分的各种配比,然后做了一个表格出来,用小酒杯做量具,精确配制出各种泥团,然后让史大各取一部分,制成小泥板,分三批送入小馒头窑,用三种温度烧制。   低温,中温,高温,在没有温度计的情况下,全凭窑工通过火眼观看,这一手本事,苏油除了佩服,还是佩服。   第一窑打开,史大和二十七娘如遭雷击,目瞪口呆。 第二十三章 瓷片   八娘虽然不懂这个,但是凑过头去一看陶片,也知道端非凡品。   试烧出来的大部分瓷片,通体洁白,只有少量带着淡淡的粉红,那是杂质没有除尽的关系。   这是一种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瓷品!   当前一般的瓷器,除了钧窑稍微好点,其余大多胎色灰暗,说明内部质地酥松,主要靠釉色装点取胜。   而这一款瓷片,内部熔融的玻璃化效果绝佳,通体洁白如雪,晶莹细密!   这样的胎体就如同一张白纸,施加上不同的釉料,立刻就能得到各色精瓷。   苏油却挑剔无比,叫醒了傻子一般的二人,接着烧制后边的两炉。   然后和史大一起给所有的瓷片进行鉴定。   即使最差一级的瓷片,都能轻松在陶罐上划出痕迹,这样的坚硬度,别说陶器了,即使现有的所有瓷器中,都难有企及。   细如玉,坚胜钢!   剩下的,就是在瓷片间相互比拼,再考虑到收缩比,粘性,加工难度,综合起来,最后定出第一炉第十五号瓷片的配方作为胎体配方。   至于第三炉第三号瓷片配方,在高温下呈现出完美的融釉,可以作为新型釉料的基础配方。   苏油对二十七娘笑道:“大家看,选料配料更加精准一些,加工手法更加细腻一些,实验再科学一些,所得便会更加精良。”   二十七娘和史大不知道什么是科学,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点头如捣蒜。   苏油说道:“二十七娘,我和八娘的事情就完成了,印料的配方,我们选定第一炉第十二号。”   二十七娘一把拉住苏油:“不准撒手!你必须把瓷器给我烧出来!”   苏油说道:“现在这些就是实验品,对付字印基本没问题,可烧瓷不是一两天的功夫,泥料不经过陈化,达不到最佳制瓷效果,你们是行家,应该清楚这些的。”   史大无比激动的对苏油拱手道:“小少爷,就是说,这瓷还有提升空间?”   苏油说道:“那是,而且可以提升的地方还有很多,比如窑口保温,比如进气预加热,这些方法可以提升炉温……”   “比如酸洗,可以提纯石英砂……”   “比如观音土去杂质……”   “比如配方继续细化调优……”   “比如用试纸精准测量酸碱度……”   “比如研发喷釉器,走和建窑相反的路子,让釉层尽量变薄……”   一通话语,说得二十七娘和史大两眼直冒圈圈。   苏油心里却在暗自叹气,这玩意儿是欧洲在玻璃工业大发展后,自行研制出来的唯一瓷种,即便如此,其薄度也达不到中国影青瓷的程度,虽然也能透光,但是影青因为薄如蛋壳,所以在透光度上,能甩出它几条大街。   它的好处在于,坚硬,白皙,呃,如果易量产算好处的话,还可以加上这一条。   要是地上有缝,二十七娘现在一定恨不得钻进去。   看着苏油一脸的淡然,遗憾,还有一丝丝不以为然的表情,二十七娘就知道,家族这座引以为傲的陶瓷坊,以及刚刚那些绝佳的瓷片,在他的心目中是什么分量。   都说小孩子不会骗人,但正因为如此,让人更加的受伤。   收拾好乱七八糟的心情,二十七娘轻叹了一口气,找来一个盒子,垫上细麻布,将所有瓷片编上号,一片片珍而重之地收纳进去。   苏油看到二十七娘失落的样子:“二十七娘,你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   二十七娘说道:“我知道,看你这两天所作的事情,我已经明白了。”   苏油不由顿了顿,安慰道:“江卿世家,素来都是一体,我们慢慢来,一步步改进吧。”   二十七娘惊喜地抬头:“真的?小油你答应帮我?”   苏油无辜的道:“我本来就没有说不帮你啊,不过事情千头万绪,一时理不出一个章程来,需要好好想想。时间嘛,估计三五年内能将工艺成型,以后的探索,那就是永无止境。”   “而且这也不是仅仅关系到制瓷,还涉及很多相关的加工工艺,制造技术,涉及很多很多的产品,产业。”   “技术怎么来?需要投入大量的资金,用以研发技术,改造设备。因此我们只能一步步慢慢积累。”   “以商聚财,以财成技,以技扶产,以产营商,然后保持技术代差。汤盘铭:‘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只有这样,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二十七娘对着苏油轻轻一福,嘻嘻笑道:“小油真大丈夫也,但有所命,奴家莫敢不从。”   苏油笑道:“那我们先把卤牛肉吃了再说!”   卤牛肉已经入味了,让厨娘逆着肌肉纹理薄薄切成大片,一份就这样吃,一份拿蒜汁芹菜碎花椒香油精盐拌成凉拌,再添几样时令菜蔬,就是一顿。   大宋现在的卤肉,其实更类似于黄焖肉,现在苏油十三香配方搞出来,能用到的地方就多了。   这配方苏油交给了八娘,以后的码头慈善事业,也由八娘来掌握。   交待完史大按照十二号配方开始锻泥的工作,八娘和二十七娘带着苏油回城,两人还要去码头看管善棚的搭建。   苏油则赶去找程文应,陶泥工作取得巨大进展,雕版彩印工作就又可以改进了。   跑进书坊,还好,仨老头还剩俩,老韩去搞颜色调配去了,程文应和老于在对着一块现成的雕版比比划划地商量。   见到苏油进来,程文应热情招呼:“贤侄,你要的石黛已经拿来了,我让药房用新法制成细粉,你看看可还合用?”   苏油打开看了一眼,很满意,盖上盒子说道:“姻伯,回来路上,我又想到一法。”   程文应的脑袋又有些发紧,感觉过惯了慢生活的自己,要跟上这贤侄的思路,实在有点吃力,不由的拿手按着太阳穴问道:“贤侄又有何想法?”   苏油说道:“陶坊那边瓷印方子已经成功了。”   程文应惊喜道:“这么快?!赶紧给我看看!”   苏油这才想起所有试片都被二十七娘收走,尴尬道:“呃,都在二十七娘那里,没有带来。”   说完又摆手:“不过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到一个方法,可以加快套色画版的制作。”   程文应奇道:“还能有何办法,不就是慢慢雕?”   苏油说道:“我们不是有现成的雕版吗?将雕版刷上蜂蜡,用石膏泥填充,可以得到雕版的翻模,然后在翻模里压上陶泥,等陶泥干燥后,去掉石膏,就能得到泥版。”   “虽然比原版粗糙,但是有个好处就是方便快速。翻出需要的单色版数,去掉每一色版上无须的那些部分,再精细地雕镂修补,总比现雕泥板快很多。”   “等到修整完毕,送入窑中烧成瓷版,可以节省大量时间。”   程文应高兴的直拍大腿:“照啊!这便是朝廷以钱母制币的道理啊!”   老于早就对苏油佩服得五体投地:“小少爷当真是神童,老朽佩服之至。”   程文应说道:“走走走,现在就去陶坊看看。”   苏油笑道:“这个倒是不用急,你们继续敲定细节,先用石膏翻翻看,陶泥那边还要锤炼,也需要时间。我去纱縠行学韵学去了。”   看着苏油小小的身影跨上街,程文应才收回目光:“恨不能再有个女儿啊……”   老于在后边贼笑:“老爷,赶紧再纳一房,其实也还来得及。”   程文应扭过头来:“滚!等下,这石膏倒模你会不会?”   老于说道:“哎哟!光顾着高兴了!老爷赶紧把小少爷叫回来吧。”   于是苏油刚刚坐下,又被程文应抓了出来。   现在豆腐已经普及了,石膏的应用苏油以为已经非常成熟,没想到于工连这个都不会。 第二十四章 史洞修   于是苏油又只得指挥工人们分成三拨。   一拨在雕版上刷上蜂蜡作为脱模剂,钉出一个框子将雕版框住。   一拨将石膏煅烧成熟石膏,然后过碾过筛,取细末调成糊状。   第三拨人将生丝绞碎,调入石膏糊中和匀作为加固纤维,最后将石膏糊仔细倒入雕版框中,刮平定型。   等待石膏干结后,去掉边框,取走雕版,石膏倒模便制好了。   有了游标卡尺和精准尺,老于对套印的精确性非常有信心,狮子大开口要搞出五色套印技术来。   于是苏油一连制出五个倒模,老于如获至宝般拿去制版工房精加工去了。   教会工人干这个,苏油刚跑到纱縠行坐下,喝了两口水还没来得及说话,程文应又跟来了,苏油你还得跟我回去,史家家主史洞修到访,有事情与你商谈。   苏油抱歉地看着程夫人:“嫂嫂,今天看来是学不成了……”   程夫人看着眼前的一老一小,拿手揉着额头:“去吧去吧,小油你现在心念不纯,反正都学不进去的。”   跟嫂子道了歉,两人一起又回到了书坊。   程文应做势作态,进门就道:“史公,你可耽误我贤侄进学了。”   史洞修是个干瘦老头,对程文应拱手道:“实在抱歉,此事过于重大,老朽也只得叨扰贤侄一回。”   说完将那个试片取出来:“程公,看看这个。”   程文应见到雪白的瓷片:“这……这是瓷片?怎地如此细白?”   史洞修讶异道:“程公还不知道令贤侄做得好大事体?!”   说完将十五号瓷片取在手中,左右看了看,以瓷做刀,便向桌上的茶杯击去。   程文应大惊,脏话都飙出来了:“老子的越窑……”   话音未落,越窑瓷杯便被击为两半。   史洞修似乎还嫌效果不够震撼,继续将瓷杯当当当击成碎片,才将白瓷片交给程文应观瞧。   白瓷片几乎毫发无损,只在边缘崩了几个小口。   程文应眼睛都快要瞪出来了:“这……这……”   史洞修说道:“越窑杯子而已,一会我让下人送一套来赔你。”   程文应惊魂未定:“这瓷片怎地如此坚实?等等……你今日如何这等大方?瓷公鸡转性了?”   史洞修叹气道:“这只是半成品,配料瓷方均为贤侄所创,老朽怎敢欺夺。”   说完从袖中取出厚厚一摞楮皮纸来:“五百贯交钞,当易贤侄此方。”   现在川内交钞纸质优良,印刷精细,仿造困难,又以钱库本金作押,非常坚挺。   苏辙后来曾经回忆过,现在的交钞,商贩因贪图携带方便,甚至偶有愿意花一贯钱来交换一贯钞的。   这笔钱,足够让苏油一步迈入小康了。   苏油却没有接:“世伯,其实瓷泥配方,制作手法,二十七娘已经尽知了。”   史洞修拿着交钞的手都在颤抖,脸上笑得比哭还难看:“正因如此,老朽才心如刀割。这就是先上船,后交费,船至江心,不得不为啊。”   “前日小女传来贤侄一句话,‘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老朽平生奉为至理。已经将这句录入族规。”   “老朽平日里吝惜的名声,多是从此得来,然而在商言商,‘信’之一字,也是老朽圭臬。平白占贤侄便宜,那是毁了我史家立族的根本,老朽断不会做的。”   说完垂头丧气道:“可贤侄这方子,实在是过于金贵,老朽估出这个价格,算是不偏不倚。小女不知天高地厚,这是要掏空我史家的周转资金啊……”   说完将一摞交钞放在桌上:“贤侄赶紧收起来,我们再叙他话,老朽,老朽实在是见不得……”   这老头太有趣了,性吝之人容易沦入贪婪,可这位偏偏例外,能够压制自己的贪念,只在自己身上节省,也要在商场上讲一个信誉。   这样的商人,苏油觉得比无数无耻的读书人好上千倍万倍。   苏油将手放在交钞之上,慢慢往自己身前移动。   史洞修说是见不得,可眼看着那摞交钞慢慢移向苏油那边,却鼓着眼睛一瞬不瞬,目光如同粘在上面一般,胡子眉毛嘴唇手指都在颤抖,一双老眼里分明已经开始积聚泪花。   苏油心中暗笑,这摞玩意儿要再往自己这边挪动分毫,老头怕是得心痛得当场晕厥过去。   猛然将交钞往前一推:“世伯,这钱我不收。”   “哈!”史洞修顿时心花怒放,当然是骨子里的本能的反应。   反应过后才又抬起头来,重新满脸愁苦:“贤侄,这是为何?可是还嫌不够?”   苏油笑道:“这五百贯,想必是世伯临时急凑出来的资金,给了我,你的商号还怎么周转流水?”   “我倒是有个建议,这五百贯,算是我的本金,就以此入股史家陶瓷坊如何?”   史洞修局促难安:“这……这……我那陶坊,也不值这么多钱啊,这股怎么划分?”   苏油笑道:“陶坊今后我不参与经营,就以这骨瓷为基础,最多改良工艺和配方,所占三成。具体的器皿制造和销售,还由世伯和二十七娘来主持,世伯你看如何?”   史洞修说道:“这如何使得,这不是摆明了送我史家大便宜吗?不妥不妥。”   苏油笑道:“我这么小,拿这么多钱财也无用处,今后在眉山求学,仰仗世伯的时候还多。”   说完从五百贯里分出百贯来:“世伯,这一百贯,你拿去买下那片出产观音土的山地。那种地方不生草木,地价至贱,每亩也就两三百钱。然后以那片山地为本,和陶坊一起,足值千贯有余。如此你占七成,我占三成,就合理了。”   史洞修被苏油绕得有些晕:“呃,贤侄,你为什么自己不做?”   苏油说道:“我,我还是个孩子啊……”   这话听得程文应直翻白眼,有你这么妖孽的孩子!   史洞修还是有些迟疑,转头又看向程文应:“程公,你看……”   程文应说道:“我看就这样吧,苏油年纪尚小,远不是立事的时候。本来贤侄是给我改造印刷术的,结果牵扯出一堆的事情,反倒便宜了你这瓷公鸡!”   苏油笑道:“姻伯,这事情还有诸多后续,投入还很多,史世伯也不算占了多大便宜。”   史洞修连连摆手:“哪里哪里,的确是占了大便宜。贤侄这瓷种,坚白程度独冠天下。光这一份名头,史家瓷坊必定扬名四海,这是什么都换不来的。”   程文应给史洞修说得心痒难耐:“等不了了,这就去你坊上,看看字印泥料如何。”   苏油说道:“正好,现在有了石墨粉,我先去弄一个东西出来,然后在研发喷釉器。争取先让瓷坊早日有所产出,别将史世伯的本金压得太久。”   史洞修更开心了:“那就更好了。走走走,我们现在就走。”   来到瓷坊,史大正在组织人烧制陶钵。   骨瓷收缩比厉害,每一个器皿,必须有陶钵存放,不然胚体在烧制过程中极易变形。   见到家主亲自过来,史大赶紧过来问安。   史洞修指着苏油:“以后贤侄就是你们小东家,这瓷坊有他三成股份,大家不得当小孩子看待,礼数和对我一样。”   史大表面恭谨,肚子里暗暗腹诽,我们对小先生比对你还恭谨好不好。   工人最佩服的,一般往往不是老板,而是技术员,这道理千年来都是如此。 第二十五章 纸   苏油让史大烧出一个陶嘴,前端只有很小一个开口,以及一块用圆竹棍压出圆槽的瓷板。   然后用竹子做了个唧筒,将套嘴套死在唧筒上,用石墨混合粘土,做成黑泥,通过唧筒的小孔像挤牙膏一样将石墨泥挤在瓷板的小沟槽上,送入窑炉和陶钵一起烧造。   同样也是根据不同比例配了十来种,等烧制出来后,一一在陶钵上实验。   没办法,现在的书写纸太柔,不能承受铅笔的笔尖。   不过好歹烧出了合适的铅笔笔芯,记下了各种黑度的配比。   程文应看完治印的泥料,信心又增加了一分,过来看苏油鼓捣出来的玩意儿,问道:“贤侄,这又是何物?”   苏油说道:“这个啊,我管它叫铅笔。”   程文应奇道:“明明是……”   说完顿时警醒过来,低声说道:“明白了,误导外人是吧?这陶罐上的划痕,还真像铅痕。”   说完看着笔芯,又道:“这也太细了,无法持握啊。”   苏油折了一根树枝,让史大对半剖开,清理一下其中的脉管,刚好可以将一段笔芯夹进去,然后涂上木屑和胶水,夹好笔芯,放火边烘干之后,将外皮刮光滑,削出笔尖,对程文应笑道:“姻伯你看,这样就行了。”   程文应拿过一块陶片,用持毛笔的方式在陶片上轻轻划了一下:“不好用。”   苏油笑着将铅笔接过来,将陶片放在桌上,在上边写下“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十个字,说道:“姻伯,这笔当这样用。”   程文应笑道:“如此倒还不错,至少字小,节省了纸张,哎哟能承你这笔的纸可不好找。”   苏油说道:“的确,所以纸也得改造。”   程文应正捧着个水杯想喝口水,闻言感觉自己太阳穴又开始发紧了:“贤侄,照你的意思,我们是不是又该去纸坊了?老夫以前真的很悠闲的……”   苏油说道:“如果有一种纸可以双面印刷……”   程文应将杯子往桌上一顿:“那还说啥?!赶紧的!”   苏油说道:“等等,我带点观音泥粉。”   带了一篮子最细的观音泥粉,和史洞修告别,约好明日带书坊的人过来制印胚。   苏油和程文应又赶往程家的造纸作坊。   造纸需要大量水,因此一般都在溪边。   造纸作坊修竹森森,环境挺优美,就是远远就能闻到一股味道。   苏油心想,或许是时候做几个口罩了。   造纸作坊的工头是老许,见东家过来以为有什么事,一打听是苏家小少爷要搞实验。   新纸还是从实验开始。   苏油让老许拖来一口大缸,东西设备都差不多,首先的区别,苏油往纸浆里加入了一些观音土的泥浆,约占纸浆的百分之二十。   让工人拌成悬浊液之后,开始操纸。   第二项区别在操纸的次数,新法比以往翻了个倍,也就是说,最后出纸的理论厚度,会比正常的书纸厚一倍。   然后第三项区别,苏油没让工人将纸贴到墙上,而是在木板上铺上细布,铺上纸,压上细布,木板,然后再压上石板。   就这样一张张纸地处理,没一会,把作坊小坝子上铺的石板都用完了。   然后苏油让工人在石案下升起火烘烤。   很快,新式的纸张出来了。   这纸经过压制,厚度与宣纸相比还是差不多,不过明显比宣纸紧密上很多也挺阔上很多,用手一抖,哗哗作响。   而且加入了观音土,白度也增加了不少。   纸上还印下了细细的布纹。   苏油再让工人用光滑的鹅卵石将纸面打磨了一番,再去掉表面附着的细粉,白纸变得更加光滑了。   纤维被观音土粉掩盖,几乎看不出痕迹。   苏油将纸递给程文应:“姻伯,你看。”   程文应是行家,一眼就看出这纸的用处:“贤侄你又想骗我,这纸双面印倒是可以双面印,做书封也是极好的。但是你怕是为你那古怪的铅笔设计的吧?”   苏油嘿嘿贼笑:“什么都瞒不过姻伯您,您看。”   说完拿铅笔在纸上写下“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然后将笔递给程文应:“姻伯,你来试试。”   程文应试了两个字,哈哈大笑着摆手道:“不行不行,看来这铅笔书法还得单练才行。老夫这字连你五岁娃子都比不过!你这笔适合小孩子,只能写小字,没法写大字。”   苏油笑道:“的确,不过这纸还有一个大好处。”   说完拿起桌上一个炊饼,揪下一块来在字上一擦一吹,程文应的两个丑字便消失了,一点痕迹看不出来。   苏油笑道:“这东西的好处,不在文学,而在工坊。”   又轮到程文应发神了,回神后急忙抢过炊饼和铅笔认真观摩,好一会儿才讶异道:“这又是什么说道?”   苏油小嘴一抿,说道:“这样,先将纸收起来,回去再给姻伯展示。”   将纸卷起来,一老一小这才回城。   来到书房,苏油取来新制的小尺,圆规,三角板,卡尺,取了一个壶盖,说道:“姻伯,现在我给你演示一下。”   连卡带量带画,很快,一个壶盖的图样便展示在白纸上。   标准的工程制图,三视图,俯视,正视,壶盖没有左视,便画了个剖面图。   各种细致的参数,将壶盖所有的细微尺寸都标示了出来。   老于和老韩过来汇报一天的工作进展,一看这图纸立马明白好处:“哟!这法式图细到纤毫,有了这法式图纸和我们的小尺,陶工就能造出一模一样的壶盖而来!”   老于欣喜地拿起卡尺一边测量壶盖一边对比图纸上的数字:“妙极!妙极!以往的法式图纸,图是图,文字说明是文字说明,哪里如这般一目了然!”   苏油说道:“这套办法,于工你这样的大家用不上,一切法度都在你们心里,便如夫子所说‘从心所欲,而不逾距。’”   “但是技艺要臻至你们这样的境界,那是几十年淫浸下来的功夫。而这套方法,是让大工留下图样,让所有小工,都能根据图样和量具的辅助,做出和大工手艺一样的东西,你们则可以腾出手来更加精进,这才是这套方法的价值!”   老于和老韩悚然而惊,老韩还好,老于对苏油束手施礼道:“老工替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于大于二,恭谢小先生。”   程文应则是想到更深一层:“当年夫子传下诗书,有教无类,使我中华礼教文统得以传续,贤侄,你此举的价值,于百工而言,怕是……怕是……”   说完有些不好措辞,将一个五岁孩童拿夫子相比,自己都觉得荒谬。   苏油说道:“不敢妄比夫子,苏油只是觉得,我大宋诸般工巧,千年来口口相传,遗失颇多。比如鲁班的飞天木鸟,老鼠机关人,比如唐陌刀形制,比如诸葛木牛流马……实在太可惜了。”   程文应松了口气,心道还好,要真是这侄儿刻意所为,这心大得有点没边了。   吃过饭,程文应彻底放松了下来,苏油的作为又回到了正常,这小子就是一馋鬼!   他在指挥李妈和周大厨做泡菜!   川南特产的大芥菜,生姜,昨天就给苏油让史大在菜园里搞了一大堆,现在晒得蔫蔫的。   看着苏油用大罐大罐的雪盐调制盐水,程文应挺心疼。   不是心疼钱,是心疼之前花的那些功夫。 第二十六章 新酒   李妈和大厨倒是很开心,大厨已经照苏油所说,买了一大堆长白毛的豆腐。   长毛的豆腐能吃,大宋人已经知道这个,不过都是油炸了蘸料吃,现在小少爷要做的,好像不一样。   官酒坊的酒糟,一文钱一斤,苏油也让厨子拉了五百斤过来。   酒糟里的酒精其实还有不少,蒸馏法现在还在探索阶段,远未成形,遑论普遍。   不过苏油不存在,在农村这么多年,老乡每年的包谷酒,米酒,红薯酒,喝了不老少。   老烈了,好些都在七十度左右,还净喝一两的杯子,每次苏油都要被老乡们灌得烂醉。   程家的大厨是做过大席的,每年年底东家答谢工头工人,那都是要摆上好多桌,因此大型装备都有,不过主要是陶器。   在厨房后边的坝子上搭上临时灶台,大锅烧上,大木甑子摆上,酒糟倒进去蒸上。   盖子是陶的,内层挂了釉,这也是史家陶坊测试观音土釉的实验品,苏油加了芒硝作助融剂,效果又提升了一层。   盖子顶部有一根弯陶管,接着一根长长的干竹管,用陶泥密封,竹管打通了节,里边打磨光滑,一端削尖,用来接酒。   很快,蒸汽在竹管中凝结成水滴,滴入一个细口坛子中。   蒸了一锅,替换酒糟,将之前得到的酒水也重新倒进去,继续蒸第二锅。   如此轮换,坛子中的酒液浓度越来越高。   蒸到第三锅,苏油尝了尝,按前世的口感,已经接近六十度了。   苏油说道:“差不多了,厨子大叔,便照此办理,三锅合一坛,我先去睡了。”   大厨尝酒已经尝得满脸通红,兴奋无比:“杀人放火的营生啊!简直就是抢钱呢少爷,您就瞧好吧!”   回来和李妈做好泡菜和酸菜,泡姜放下面,芥菜包上姜片扎成小把放上面,倒入盐水,摇匀让气泡逸出,盖上口盘,扣上坛盖,边缘浇上一圈水,总算是搞定了。   和李妈回到房中,看了看案头上两部韵书,苏油叹了口气,吹熄灯睡了。   次日起来,三个黑陶细口坛子摆在屋檐下,里边装了三坛清冽的酒液。   今天早上周大厨罢工了,还在呼呼大睡。洗漱完毕,李妈便去做饭,苏油则打开昨天伯爷送回来的包裹,将牙刷和牙线给程文应和八娘送去。   包裹里还有一把小折刀,是后世肥后守折刀的经典款式,铜片折叠起来作为刀柄,刀片后方有一个快开鳍,压动快开鳍,刀片翻出来,三层复合锻打,烧刃纹非常明显。   刀锋打磨得异常锋利,闪着青盈盈的幽光。   铜皮上歪歪扭扭錾刻着三个小字:“硬是好!”   苏油不由得哈哈大笑:“这石老头!”   回到厨房,将酒倒出一小碗,用盘子拌了雪盐和十三香粉,用折刀新削了一双筷子。   折刀当真好用,钢质也是绝佳,当真不负其名。   削好筷子,收起折刀,苏油拿筷子夹起毛豆腐,先在酒里裹了一圈,又在十三香盐粉里裹了一圈,放进小泡菜坛子里。   李妈在一边熬粥,见状说道:“小少爷也是干惯了粗活的,今年才五岁呢,不得四岁就开始上灶台啊?穷人家孩子都舍不得呢。”   灶火映在李妈脸上,苏油看到李妈满脸爱怜的神情,感觉有一分圣洁。   手里不停,苏油笑道:“本来就不是富家,可龙里庄子上,也就是解决温饱而已,李妈你别拿我当什么精贵人。”   说完又道:“不过上灶早这事情,谁也怪不着,只怪自己贪嘴,吃不惯伯爷做的东西。”   李妈不乐意了:“少爷就是精贵人,娘胎里带出来的精贵!昨天回家,家里那口子对少爷赞不绝口,你做的那些物件,家里的说几代人就没见过这么精细的。”   说完又夸道:“谁家五岁少爷,有这等做派气度,五百贯钱说不要就不要?别家孩子,给块饴糖,爹妈都记不得了!”   苏油将几个小坛子装满,盖上盖子,在口沿上加上水,搬去架子上放好:“不至于这么夸张,要是史世伯给我块饴糖,我说不定也什么都忘了。”   “真要了那五百贯啊,史家可得好久缓不过气来。换得陶瓷坊三成股份,方是长久之道。”   说完嘱咐道:“李妈,所有泡菜坛子,每日需要擦拭,口沿里的水不能干,每隔几天要吸干擦净换新水。还有最重要的,筷子要单用,一点油星不能碰。”   李妈认真的记下道:“知道了,放心吧少爷。”   这时八娘过来:“哎哟小幺叔你怎么在厨房里?!李妈,阿爷让我来问问,早饭什么时候好?他赶着吃过饭去陶坊那边呢。”   说完抽着鼻子:“什么味道?酒吗?”   接着就见到了案上的酒碗和盐粉,还有没用完的毛豆腐。   端起酒碗闻了闻,八娘顿时大怒:“小油!你拿着这酒做毛豆腐吃?!你哪来的钱?!”   苏油说道:“没花多少钱,昨日嫂子给了我五百文钱,我想我拿着也没用,直接让厨子大叔买了酒糟,准备给可龙里乡亲们送去。”   李妈也赶紧解释:“这酒是少爷让厨子从酒糟里边蒸出来的,这不忙活了一夜,厨子才去睡了,因此今天的早饭由我来做。”   八娘狠狠瞪了苏油一眼,端起那碗剩酒:“跟我来!堂堂苏家小少爷,老喜欢往厨房里钻,成什么话!”   苏油也不生气,笑嘻嘻将碗接过来,将残酒倒进坛子,将碗洗净:“拿这做毛豆腐的残酒去孝敬姻伯,那是不敬,那边三个黑陶坛子里都是。”   八娘抱起一个坛子,飞了他一眼:“暴殄天物!”   出了厨房,苏油想起一事,又探回头:“李妈,剩下那点豆腐炸了,洒上点香盐端来,算是添一个菜。”   八娘一跺脚:“还不赶紧跟上!”   苏油对着李妈一吐舌头,笑嘻嘻地去了。   李妈一边将豆腐端过来一边笑,少爷虽然聪明,可毕竟还是小孩子啊。   来到堂屋,就见到程文应正在拿牙线剔牙,老婶正在做针线。   牙线制作起来其实很简单,就是一根牙签粗细的小竹签,拿丝线拉成弓型,然后用丝线剔除牙缝里的牙垢。   见到苏油过来,程文应笑道:“牙刷牙线,都是不错的小东西。诶,八娘你抱一个坛子干嘛?”   八娘将坛子往桌上一放:“小幺叔真是一刻不消停,昨晚一夜让厨子又弄出样物事。”   程文应都已经习惯了,反应平静:“哦,又是什么东西?”   八娘说道:“酒。”   苏油笑道:“忘了告诉姻伯了,那就算今天的一个惊喜吧,不过这酒更适合三四钱的小杯小壶,今天去瓷坊,就给姻伯烧一套酒具出来。”   将酒坛子打开,顿时酒香满屋。   老婶惊讶地抬起头来,程文应也再淡定不了了:“这……这是什么酒?”   苏油让八娘倒了一小点出来:“饮酒是雅事,现在的器具诸般不合适,姻伯浅饮即可,再说今日还有好多事情呢。”   “这酒啊,本是我见酒糟便宜,准备买上几百斤送去可龙里做食料的,结果一看里边酒还多,便想着将它们蒸出来,结果便得到了这个。具体名称还没起,姻伯看着赐一个就好。”   程文应接过来就急急的轻品一口:“妙极!色比凉浆犹嫩,香同甘露永春,此酒就名为‘永春露’,贤侄你看如何?”   苏油笑道:“姻伯赐下的名字,自然是极好的。”   程文应两手四个手指卡着碗沿,转着看里边的酒水:“此酒,很难得吧?”   苏油说道:“回姻伯,其实真不难,三锅剩酒糟,便能蒸得一坛。”   程文应大惊:“那这就是杀人放火的买卖啊!”   苏油一脑门黑线,怎么程家家主厨子都是一个口径! 第二十七章 定价   想了想,苏油看着程文应小心问道:“姻伯……这酒,你给估个价钱?”   程文应犹豫了一下,说道:“如此好酒,若是器具精美的话,当得四贯一瓶。”   苏油都傻了,这就是眉山市面上顶级酒的价钱,可人家那是加了高额运费税费的!喃喃道:“贵了点吧?”   程文应看着酒摇头晃脑:“闻闻这满屋的酒香,就知道这价钱真不贵。贤侄你看,铺子里一套汉书,定价是五贯,难道一瓶这样的永春露,还抵不得一部汉书?”   这么一说苏油就明白了,值,四贯,必须的!   后世一瓶一五七三,那得买多少书?!   程文应接着又道:“酒这东西,之前在川峡,和盐茶一样,都是听民自便。前几年朝廷见利,便开始专傕。要获酒利,需与官府扑买榷额,然后才能酤卖。”   说完拿手指头点了点那酒坛:“不过搞了这几年,行情是越搞越差,相比每年那点榷费,浪费极多而见效无余,应付酒坊本务都艰难。”   “县令找我谈过几次,话里意思是想变相地恢复旧制。既然贤侄精通此道,要不,老夫就送你一座酒坊如何?”   苏油赶紧摆手:“不敢劳动姻伯。这也太麻烦了。”   程文应笑道:“其实不麻烦,而且我也有好处,我在这些地方上帮了州县,州县自会在其余地方给我找补。”   “官酒坊无人扑买,是因为那酒实在太普通,一年五百贯的费用,夹在嘉益两大酒产地之间,不太好挣得出来。”   “不过贤侄这永春露一出,那就没有这问题了,到时候四方酒商蜂拥而至,眉山城又要有一场大热闹。”   “贤侄你不要拒绝,日后你要读书,交游,没有产业支撑,那是肯定不行的。”   说完如同一只吃到鸡的狐狸:“不过这法子可不能先让官酒坊知晓,须得有个遮掩才行。”   苏油一副认真的小模样:“来眉山有几天了,苏油就想着怎么帮助一下可龙里的乡亲们,这些酒糟,是准备通过水运发往可龙里,让乡亲们养鸡养鸭,养猪养鱼的。”   程文应一合掌:“好,这就合理了!没有只照顾城中百姓不照顾乡党的道理。这本就是修身齐家的应当应分。”   “码头的善棚已经搞起来了,那就正好两事合作一事,我再助贤侄一批禽苗乳猪,算是造福乡梓,积累功德。”   说完又道:“不过你现在还小,这酒坊暂时没法安在你的名下。”   “等今年我们将酒坊拿下来,就让你嫂子替你管着,挣来的钱也给你存着,以后等你有了媳妇,再作为你媳妇的添箱最好。”   说完自己都想着有趣,不由得哈哈大笑。   苏油也不再客气,恭敬的躬身道:“那侄儿替乡亲们感谢姻伯了。这酒本就还需要窖藏后才风味柔和。我们可以先定期收购官酒坊的酒糟,蒸出酒后便窖藏起来。”   “等拿下扑买权后,我们再开始发卖,以后的废酒糟便送往可龙里作为食料。”   “鸭子长得快,今年春节,家家应该就能吃上鱼鸭。到得明年,那就家家饭桌上都有鸡豚,这都是姻伯的眷顾。”   程文应笑道:“自家人无须客气,你帮了老夫这么多,老夫可算能回报一二了,要不然,老脸都没处放去。”   这时炸毛豆腐端了上来,苏油笑道:“姻伯赶紧就着这永春露尝尝,这可是下酒好菜,滋味那是一绝。”   程文应夹起毛豆腐看了看,皱着眉咬了一口,又抿了一口酒,顿时眉飞色舞:“果然是好酒好菜!”   一老一小吃得开心,八娘和老婶在一边直皱鼻子,坚决不碰一下。   吃过饭,叫上老于和他俩儿子,一行人带上石膏模,雕版,前往陶瓷坊。   路过一家金铁铺子,苏油进去,交给掌柜的一堆图纸,让他将东西打造出来。   掌柜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笑眯眯地答应了。   来到陶瓷坊,史洞修看样子也是一夜没睡,见着苏油就招手:“贤侄来看,这器皿如何?”   这是一个粉青釉的葵瓣口盘,釉料还有些偏厚,底圈可见些微的流淌纹。   史家的瓷匠看来是知道自己施釉水平较差,因此故意做成这个样式。   既然躲不了积釉,干脆便让它们在盘子六瓣葵瓣的边缘勾勒出较深的颜色,于是反而形成色彩浓淡变化,属于独具匠心的巧思了。   这件瓷器,明显是如苏油提醒过的那样,先低温烧制出瓷胎,再施釉高温烧制成型的。   不过苏油很快便发现了这件瓷器的问题,窑温不够。   做试片的时候没问题,试片所需匣钵很小,史洞修能用瓷片击碎越窑杯子而本身无损,就很能说明试片是完全达到了硬质瓷标准的。   可这件单烧的盘子,从底部圈足来看,离试片还有些差距。   史洞修本来是抱着显摆的心思来的,结果苏油第一时间便是翻过盘子看圈足,第二时间便是寻找试片用尖端准备刮划,这是直奔缺陷而去啊。赶紧伸手阻拦:“贤侄,贤侄给老夫一个面子……”   程文应接过瓷盘翻来覆去的观看:“怎么?这盘子有毛病?”   史洞修瞪着眼睛辩解:“什么毛病?没毛病!你见过这么白的圈足?这么漂亮的釉色?”   苏油在一边幽幽地吐槽:“史世伯,骨瓷不光要求白,还要如玉石一般能吃光,还要坚硬,弹出悠扬的清音……”   程文应伸出手指在瓷盘上一弹,瓷盘发出叮的一声:“可以的,比我的越窑盘子清扬多了。”   史洞修没好气地说道:“程老你没明白,贤侄根本就不是在和越窑比,是在和昨天烧出来的瓷片比。”   程文应立刻笑呵呵地说道:“哦,就是说你烧的没有贤侄烧得好。”   苏油赶忙制止自家姻伯打趣,说道:“不是这个原因,是瓷片很小而盘子够大造成的,要我来指导,还不如世伯烧的呢。”   说完又道:“不过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这样,今天正好要烧制瓷板,这个不用太高温度,更不用上釉,正好可以利用火力制备一样东西,再用那东西烧窑,可以让这个小馒头窑得到较高的炉温。”   史洞修大喜过望:“我就知道贤侄定有办法!”   ……   没有多久的功夫,俩老头拿着里边的焦炭,面面相觑。   和之前的煤块对比,能发现两者物性,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煤炭油润油润的,而焦炭,现在看起来更像上等的银霜木炭。   等这边焦炭烧好,那边瓷板也同样烧制出来了。   洁白,但不晶莹。   老于史大,以及于大于二,正忙着用新尺子测量烧制成型后的误差。   同料,同工,同炉,加上苏油小小一个改革措施,烧出的陶板收缩比非常一致。   这个小改革措施,就是在陶窑内壁加上一圈圈扰流板。   这是后世非遗传承人的智慧,馒头窑的热流走势,就是燃烧,上升,然后沿着半球状的窑璧向下回流。   这个小措施,就是让热流向下走的时候,会被分层导入窑体中央,从大环流变成无数个小环流,让窑温更加均匀。   仅此一项小小的改进,整个瓷窑的出瓷品质,便提升了一个档次。   史大一边和老于忙活,一边赞叹连声,这么简单的办法,怎么自己以前就想不到呢?   瓷版质量上乘,程文应开心无比,大笑着拍给史洞修三贯交钞,带着老于匆匆走了,只留下八娘,史大和史二监督泥印的制造工作。 第二十八章 玉瓷   另一边,史大开始组织工人,将新器入窑。   然后用干草和焦煤,逐层码放,点火开烧。   干草的作用是帮助焦煤燃烧更加充分,然后可以用抹泥的长木杆透出孔洞,控制进氧量,调整火焰结构。   这一点尤其重要,比如氧化铜配制的色釉,在氧化焰时呈现绿色,但在还原焰时则呈现红色,区别相当巨大。   钧窑的釉色变化丰富,就是窑工在烧制的过程中变化火焰成分,逼出窑变,烧制出色彩绚丽丰富的釉色。   不过这是下一步的事情,现在是先利用焦煤的高温度,烧出真正的骨瓷瓷胚。   苏油不如史洞修好高骛远,选择的都是偏中小件的泥胚。   史大和工头通过窑眼观看窑内的情况,不由得有些心惊,这火色和流布,均匀而稳定,温度极高,简直如同传说中的老君炉一般。   真正的行家,关心的是这些东西。   等到烧制完毕打开匣钵,一件件晶莹雪白的物件,晃得史洞修睁不开眼。   这品质,比刚刚程文应带走的瓷版,又上了一个巨大的档次。   功用不同,烧法就不同,瓷版要的是各版误差控制到最小,要照现在这种新烧法,让瓷土内部出现相当程度的玻璃化,肯定会造成瓷版收缩比大增,进而导致巨大的误差。   不过现在,瓷土内烧结的细微玻璃体结构,给新瓷器带来了一种莹润的现象。   史洞修捧着一个杯子,如同稀世珍宝:“什么骨瓷,太难听了!玉瓷!这是玉瓷!以后都叫玉瓷了!”   史大又开始暗暗腹诽,冠名权你也好意思抢,这该是小先生的权利。   苏油倒是不以为意:“好!史世伯取得好,玉瓷,比什么骨瓷骨灰瓷雅称多了。”   史洞修呵呵赧笑道:“贤侄,老夫一时得意忘形了,忘了规矩……”   苏油不在意道:“这名字本来就取得好,不过要真正当得上玉瓷这称呼,还得等施釉重烧之后。”   史大拍着胸脯:“没问题,有了小少爷这番指点,烧炼薄薄一层釉,比烧结胎体难度低了太多,史大保证搞好。”   苏油说道:“史大,今天我们就解决施釉过厚的问题。这样,瓶子之类的东西,你先荡内釉,那工艺要求不高。至于外层薄釉,还有盆碗之类,我出城时,在城门边那家铁匠铺定制了几样东西,你派人去取来,有了那东西,才能真正解决施釉的问题。”   这时候八娘和二十七娘过来招呼大家吃饭。   宋人一般市民一日两顿,富人才一日三顿,有时还加夜宵。   苏油打在可龙里就是一日三顿,即使每顿吃得不多,但都很精致,每一顿都是不能少的。   这也是老伯爷经常骂他的理由,穷命富身子,吃死老头子!   到得眉山风气转换,似乎这里人人都觉得不每日三顿就对不起他似的。   连带着作坊工匠们都跟着沾光了。   吃过午饭,东西送来了。   这东西在宋人眼里非常的奇怪,是一根T字型的铜管。   仔细看,其实是两根,一根弯曲,弯曲部位开有孔,另一根从孔洞穿进去,两根管子套在一起。   直管的后边,连接的是一个唧筒。   苏油将管子接过来,检查接头和连接处的缝隙。   铜管是烧红的铜皮在铁条上斜裹敲击出来的,当年黄崖洞兵工厂曾经用这个办法加工出钢质枪管,看来宋代工匠的智慧也不容小觑。   然后铜管间相互连接部位直接用胶进行密封,唧筒和铜管之间则是錾卯工艺。   结合得非常紧密,这手艺,一般的铜匠铁匠做不出来。   将一个软木塞打孔,穿入底部的铜管,将一个瓷瓶装上油料,塞上木塞,就得到一支喷枪。   木塞上还要有个进气孔,保证瓶子里不会出现低压。   喷枪的原理就是伯努利原理,内管高速的气流会导致内外管壁压强减小,因而形成与壶内的压力差,导致壶里液体被吸出,然后被高速气流撕成细小的雾状水滴。   铜管很细,唧筒推动很慢,单位时间能喷出来的釉料不多,但是持续时间很长。   将已经被史大荡好内釉的瓷胎放在转盘上,很快便喷好了均匀细薄的釉层。   这种施釉方式,绝对是现在大宋的独门。   等待釉料干燥之后,送入匣钵,用稻草和焦炭再次填充燃烧室,临近傍晚的时候,新的一窑瓷器重新烧造了出来。   匣钵内的瓷器,晶润莹泽,洁白无瑕,坚实无比。称之为“玉瓷”毫不为过。   小型窑口,能一次烧制的东西不多,十六个小碗,八个盘子,两个花瓶,还有八个小酒杯,一个下方是圆锥型上头带敞口的小酒角。   这套白玉质感的瓷器第一次来到世间,让所有人都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史洞修双手颤抖伸向陶钵中一个盘子,可愣是鼓不起勇气将它从匣钵中取出来。   抖着手挣扎了几次,急得跺脚对二十七娘喊道:“倒是赶紧取出来给爹爹看看啊!这女儿!一点眼色都没有!”   二十七娘自己还感觉有些腿发软呢:“史大!史大!”   史大正在给这窑瓷器估价,大宋人特喜欢搜奇,一块极细的磨刀石,都能卖到好几贯一块。   嗯,物以稀为贵,这天底下第一次出现的东西,小碗一个三贯,盘子一个五贯,俩花瓶一共二十贯,酒具十贯……我滴个乖乖,这小小一窑,就是百贯的底数!   瓷公鸡,这把捞大发了!   听到二十七娘叫自己,史大这才赶紧将瓷器从窑钵里取出洗净,摆在了桌子上。   史洞修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小心的拿起盘子来用指头轻轻叩一叩,又拿起盘子对着阳光照了起来。   苏油恍惚地觉得,他夕阳下的眼神中,闪现的都是真实的金光。   看不下去了!苏油找来一个盒子,将小酒杯小酒角放进去:“八娘,我们回家,答应给姻伯弄一套好酒器的,总算没有食言。”   回到家中,就见程文应正坐在椅子上傻笑,对面挂着一副观音大士图。   黑色的细线犹如工笔描成,套版非常准确,地面岩石的石青色,和之前的墨版底面石头的黑色一起,构成了皴法效果,观音的皮肤是肉色,竹叶,荷叶是翠绿。   红色的金鱼和荷花设计得非常巧妙,通过拉线和大片镂空营造出尾巴和花瓣红白过度的效果,咋一看还真跟工笔差不多。   苏油一看:“了不得了!于工的手艺,当真叫人服气啊……”   程文应回头见是苏油:“贤侄,老史那边可成了?”   苏油笑道:“好叫姻伯得知,八娘去厨房准备去了,一会保准给您老一个惊喜。”   没一会,八娘端着一个食盘上来,里边有一碟卤味拼盘,一个白玉般的酒角,一套仅容四钱的杯子。   八娘将酒食布上:“阿爷,这就是小幺叔今天烧出来的瓷器。这盘卤味,虽然也是小幺叔的方子,却是八娘亲手料理出来的。八娘这些时间,让阿爷操心担忧了。”   程文应笑道:“好孩子,你也是为了家里,不过以后这些事情,可不能再瞒着了,你看,事情告知贤侄,不是就迎刃而解了吗?”   说完拿起一个杯子观看:“细密坚白,堪比上品白玉啊。”   苏油笑道:“是,史世伯嫌弃骨瓷太难听,给它取了个新名字,叫‘玉瓷’。”   程文应恨恨道:“这老不修,竟然敢夺我贤侄冠名之权!”   说完又尴尬道:“呃,贤侄,似乎史老儿取这名字,的确比骨瓷雅称得多……”   苏油笑道:“择其善者而从之,我是一点没意见的。”   八娘从酒角里倒出一杯酒来:“阿爷,孙媳敬您松竹荣萱,长清永健。” 第二十九章 理科   程文应也倒了一杯酒:“八娘你这几天也辛苦了。先别说你是我程家第一个末末的母亲。也不说眼看要成功的瓷码活字。光这套版瓷画,加上码头边行善的名声,你就是我程家的绝大功臣。内院里那些捧高踩低,眼短嘴长之辈,怕是又要反过来曲意逢迎了。”   八娘深深一福,笑道:“那不至于,都是阿爷爱惜八娘。”   八娘其实很聪明,之前很多事情是看得明白却不愿去做,几天下来便习得苏油讨人喜欢的根由,于人有助而谦卑温煦,现在照猫画虎,立刻见效。   程文应笑道:“来,阿爷也敬你一杯。苏油还小,饮不得此酒,只能在一边看着了。哈哈哈哈……”   八娘不知道这酒有多猛,看着一杯清水一般,一口饮尽,顿时被辣得不行,顾不得淑女形象,不停哈气:“阿爷……咳咳……这酒好辣……”   程文应笑得更加开心了:“这酒可不能那样喝,当浅斟慢饮,方得真味,快叫上饭吧,贤侄应该饿了。”   吃饭的时候,苏油猛然想起一事:“糟了!忘了嫂嫂叫我每日学习韵学了。”   程文应说道:“到如今,诸事总该告一段落了吧?明天开始,你便跟着你嫂子好好读书吧。”   苏油想了想,瓷窑那边其实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不过到如今表现已经够妖孽了,剩下的事情,慢慢来吧。   于是乖乖的答应道:“嗯,我听姻伯的。”   吃过晚饭,夏日里天气长,天光还亮,苏油便拎着韵书,去纱縠行见程夫人。   程夫人正在给一株丹桂浇水,见到苏油过来:“小弟来了?”   苏油赧然道:“嫂子,苏油错了。”   程夫人笑道:“错在哪里啊?”   苏油说道:“错在言而无信。”   程夫人笑道:“相比玉瓷出世,晚两天学习韵律,实在算不得什么过错。你又不是嬉游冶荡,自不必放在心上。有经有权,方为丈夫,不知变通,那是腐儒僵夫子。”   苏油躬身道:“总是没有告知嫂嫂。”   程夫人笑道:“现在打开书,却也不晚。”   苏油便在花园的小石桌上打开书,从随身的招文袋里取出铅笔,笔记本来。   遇到不明白之处,苏油便会提问,程夫人也不回头,一边收拾花园,一边随口讲解。   两人便在桐花凤飞舞的花园里一问一答。   这是另一种学问,苏油本来就好这个,相互交流起来,收获颇多,喜不自胜。   程夫人料理完一片花圃,抬起头来,才发现苏油不光是在提问,还在拿着一支奇怪的笔在一个本子上写写画画,不由得一愣,问道:“小油,你在干吗?”   苏油说道:“我在做笔记,将嫂子讲过的内容记下来,得空翻阅复习。”   程夫人接过笔来看了,又打开苏油的本子,一手工整的繁体硬笔字,让她眼前一亮:“相传欧阳永叔之母削荻为笔,传授他文字,应当就是这路书法了。”   苏油说道:“嫂子说的是,这本就是在村小旁听的时候,在沟边软泥上用柳枝练会的。”   程夫人赞道:“小油不错,你的才能,看来并非全是天授,也是自己好学善思,努力得来。”   苏油想了想,说道:“其实很多道理,很多现象,人人都非常熟悉,就是少了思考,少了尝试。比如这次烧制的玉瓷,看似惊世骇俗,其实有理可以推之。”   程夫人微微一惊:“你且道来。”   苏油说道:“先说泥料,颗粒越细,揉出的泥料就越细密,这是当然之理吧?”   程夫人说道:“正是。”   苏油说道:“细者上浮,粗者下沉,这也是当然之理,嫂子你说对吧?”   程夫人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此理便可以将粗细分开,取其细者,便是更上等合用的瓷泥了。”   苏油笑道:“正是。再说炼碳,众人都知,木材能捂烧成木炭,而且烧出的木炭,使用起来产生的温度比木材更高是吧?”   程夫人点头:“正是……等等,所以见到石炭也可以燃烧,你便推断石炭也有能捂烧成另一种炭料的可能,尝试一下,就得到了,得到了……”   苏油点头:“小弟将它命名为焦炭。”   程夫人说道:“当真如此。”   苏油说道:“再比如磁窑,之前温度不均,容易残次,是因为里边热气上升到窑顶,然后沿着窑璧下来,形成这样大圈循环的气流,就如同大罐中熬制的汤那样。”   说完坐下来,拿本子另起一页画了一个磁窑的示意图,用箭头标识出气流循环轨迹,然后用笔尖指着大循环气流的圆心:“也因其大,故而不均。圈上的温度,肯定会高于圆心的温度。嫂子,你觉得这个问题该如何解决?”   程夫人跟着坐了下来,想了想馒头窑中气流流动的情形,说道:“那肯定是要有什么装置,扰乱气流的流动道路。要是里边有一把扇子就好了。”   苏油在窑璧上添了两组向下的平行短斜线:“还真跟嫂子说得差不多,不过用船舵来形容更加的贴切,现在气流会变成这样……”   在每根斜线的旁边加了个小圆圈,打上箭头:“看,现在气流理应变成这样,用这个装置可以扰乱窑中气流路径,我管它叫——扰流板。”   程夫人拿起本子又认真地看了一遍,唏嘘道:“小油,嫂子有些失望,原来你不是天生宿慧,生而知之。”   说完将本子放下,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但是嫂子更多的是高兴,这说明小油观察入微,能见人所不能见,故而能发人所不能发。”   “大家日常见惯的东西,临到需要解决问题的时候,联想不起来,而你却可以。这就叫——处处留心皆学问啊。”   苏油微微一笑:“观察,联想,计算,实验,总结规律,得出结论。然后存于一心,用之百世。”   程夫人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惊道:“这学问,如果全部搜集积累起来,是否可以穷究天地之理?屈子《天问》,扬子《太玄》,皆有释答?”   苏油说道:“不敢如此狂妄。不过瓷器,酒精,想来只是小道而已。嫂子说得对,察细入微,穷究天地之理。这门学问,或者可以称之为——理科。”   程夫人离开座位,对苏油恭施一礼:“苏门有幸,多少人浑浑噩噩一辈子,成为皓首穷经的书蠹,却不知道学问增进之门。小油,你已经进入学问的大门,走上康庄大道了。”   苏油纵使脸皮再厚,也不敢受此一礼,跳起来满脸通红地说道:“嫂子,小弟当不起这样的大礼。”   程夫人笑道:“嫂子倒是希望有一天,小油你当得起天下人对你行此大礼。”   苏油如今就算心智不是小孩,今日此举虽然是解释自己如此妖孽的无奈之举,但毕竟有欺世盗名之实,此刻心中也不由得大为感动:“嫂子,苏油定当努力,博学而笃志,不负嫂子看重。”   在现在的大宋,考不上进士,那就一切休提。   但苏油就不信,如此好的学习环境,学习条件,各种好老师加上后世见识,自己的自觉精进加上后世花样翻新的炒作营销手段,就搞不到一个进士衔!   举人关现在还不严格,州府大佬搞定就行。   进士关,在欧阳修手底下有一个重要的作弊机会。   要是过不了,那就等到王安石改革科举,单试策论的时候。 第三十章 县令   现在的考生,穷究坟典而忽略时务,因此进士文章也是务虚的多,落到实处的内容其实很可怜。   到时候自己把考公务员写申论的功夫拿出来,再结合实际引经据典翻成古文,呵呵呵,这便叫“六经注我”。入拗相公的法眼,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再不行,还可以先搞几样发明,得个赐职,然后走制科那条路,那个考的是实务,更是自己的强项。   贤良方正直言极谏就算得不到,才识兼茂明于体用还是大有希望的。   不过制科对平时的积累要求太高了,考试内容也多了好多,嗯,能不走就不走。   心里这股劲被程夫人鼓起来后,苏油突然觉得,所谓科场,似乎也不是那么怕了。   想通了前后,抬起头才发现天色已晚。   程夫人没有打扰他,只在旁边笑吟吟地看着,直到苏油魂魄归位,这才打发他回家去休息。   次日早上起来,史洞修上门了。今天他要带着苏油去衙门立契。   瓷公鸡还是瓷公鸡,早早过来,是准备蹭程首富一顿早饭。   吃饭的时候,苏油见史洞修眼发黑,不由得有些关心:“世伯,昨晚可是没休息好?”   史洞修满脸兴奋:“贤侄,昨晚在灯下看玉瓷盘,盘子凑近灯火,隔着盘子就能见到一个光圈!”   苏油不由得暗自好笑:“灯下不看玉。世伯,你该不是点着灯看了一晚上吧?你就舍得那些灯油?”   史洞修脸上神情一滞,似乎刚刚才想到这个问题,想想又一挥手:“今天是好日子,我看过了,宜交易,使钱,干脆铺张一回。”   程文应呵呵冷笑:“那是,一百多贯钱买下毛都不长的山地,转眼变成三百亩瓷土产业,作价七百贯,和两个破窑折到七成股分,这好交易,换我都高兴得睡不着!”   史洞修老脸一红,不由得反驳:“你那瓷版,还有瓷印,不也是占贤侄的便宜?”   说完一指墙上那幅五色套印观音:“这门工艺,该当作价多少?”   程文应笑道:“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今年的官酒坊扑买,我准备给贤侄盘下来,以后酒坊的产出都归他!”   史洞修就不以为然:“就那酒坊,还指望挣钱?现在我都喝益州过来的邛崃酒……”   眼看俩老头要吵起来,苏油赶紧打断:“磁窑后续事务繁多,处处都要用到钱财,史世伯占七成,是应当的。”   史洞修得意洋洋:“听到没,贤侄都这么说……等等,还,还要花钱干嘛?”   苏油笑道:“未雨绸缪,天然风化的观音泥,很快就会有用光的一天。瓷石需得开采,粉碎,研磨,去杂,陈积,方才达得到使用标准。”   史洞修大惊失色:“那得多少人工?!”   苏油奇怪道:“为什么要用大量人工?用机械不好吗?”   史洞修说道:“贤侄,要化石为泥,什么机械能做得到?”   苏油说道:“当然也不是完全能替代人工,不过世伯放心,总能替代不少。我们先用现成的陶泥制瓷,以利经营,量力而行,总不至于让世伯亏损。”   史洞修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如此倒是使得。”   吃过饭,程文应到底不放心苏油,于是三人一同前往县衙。   宋代是一个准商业社会,从契约立定便可见一斑。   首先契约是统一的官方格式,由官府印刷和掌握,并加盖官印以示权威效力。   契约中还要写明立契人,标的物,价值,位置,土地等级,边界,来历,立契原因,税收,邻居,交易额,担保人,毁约责任……种种细致。   立契之前,要先买定贴,类似官方申请表加草稿,填写完,交县衙审查三日,审查通过,再买正式契约誊抄。   一共需要购买四份,填写完毕后,两份契约由立契人分别持有,剩下一份存档在县衙,一份存档在商税院,手续繁杂而周备。   这是强行措施,如果立契不用官契,不依格式,不入档案,但犯一条,均视同无法律效力。   为了防止县吏多印契约贪污契税,契约的印刷权还被收归州府,而且以千字文为批次号,按月逐批印刷,按各县契约使用预算发放,其严格程度不亚后世增值税发票。   同样,民间使用白契,属于意图逃税,这是违法犯罪行为,鼓励告发,施加惩罚。   两位家主光临,惊动了县老爷。   知县姓宋,四十多岁才考上进士,磨勘十年当的眉山知县,早已失了进取之心,倒是喜欢清静,加上眉山又是附廓县,乐得轻松,处于半退休状态。   程文应官方身份是大理寺丞,正五品,虽然是个荣衔,但比宋知县的从七品高了太多,而且地方事务其实多是江卿世家照料,因此县令对程文应格外尊敬,老远见着就拱手过来:“哎呀呀两位老贤达,怎敢劳动您二老亲临,有事情来个帖子,老宋亲临府上恭聆教诲才是。”   说完又道:“程史两家在码头开了义棚,周济孤贫及往来客商脚夫船工,实在是宅心仁厚。事情一经传扬,州府县上,都是大增光彩啊。”   程文应笑道:“这事情啊,倒是我身后这小子首倡,苏油,来见过宋世伯。”   苏油乖乖上来见礼,又是一番客套。   叙完杂话,史洞修才说道正事。   这两人出面,那就特事特办了,几人坐官衙后厅谈笑,税监跟县丞几次奔走,瓷坊事情就办得妥妥当当。   然后程文应便打听起官酒坊扑买的事体。   宋知县拱手道:“酒坊的事情,瞒不过两位,今年上头压下来的本务费是五百贯。我正拿着这事情头痛呢。”   程文应说道:“一年五百贯,按常理这酒坊应该大赚才是。”   宋知县苦笑道:“老贤达说得是极,按常理的确是如此,可事情有时候,它偏不按常理啊……”   县丞在一边帮腔:“说起常理和特例,这川峡赋税流变,其实便是一个例子。”   “当年大军入蜀之初,横侵暴行,用官贪虐,以致反叛不绝。故而前有王小波、李顺之民变,后有刘旰,王均之兵变。”   “直到吕余庆出守成都,太祖谕曰:‘蜀人思孟昶不忘。卿官成都,凡昶所榷税食饮之物,皆宜罢。’余庆奉诏除之,蜀人始欣然。”   “也因太祖此谕,蜀地从此安定下来。大宋各处施行榷酒法之时,而我独无。故有‘西蜀不榷酒,河北不榷盐’之说。可不光是酒这一项,盐,茶,亦在其列。”   程文应也叹息道:“其实少俞公所见极明:‘甲午之乱,非蜀之罪也,非岁之罪也,乃官政欺懦,而经制坏败之罪也。诏令不布,王泽不流,于是三盗乘而互乱,则奸臣之罪也。’可谓痛心疾首。”   知县也叹息道:“正因如此,立国之初,蜀人‘好读而不仕。’与朝廷格格不入,少俞公诗云:‘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当有所刺。这心啊,就没在一处。”   程文应笑道:“近年不是已经有所缓和了吗?我家两个不才,不也出了科场,理政料民了嘛。”   宋知县拱手道:“程公家学文章,下官是佩服的。”   说完又苦着脸道:“说回酒政,我眉州乃蜀中水路枢纽,四方商贾云集之乡。唉,不专榷还好,专榷之后,本地酒坊,反受嘉益转运过来的酒挤迫,寸步难行啊。”   程文应问到:“这是为何?既然专榷实行,那他州酒就不能入境了啊?”   宋知县道:“话是如此,可益,眉,嘉三州,一水上下,眉州离两头不过百六十里,顺风顺水也就一日夜路程。”   “人家的酒品质好,以前又是熟门熟路做老的关系。专榷之后,上下游太守对辖下酒水出境,都睁只眼闭只眼,独独为难我中游眉州。”   “向转运司申诉了好几次,始终杳无音讯。人家通过官船过来,品轶比太守还高,我区区一县令,能拿他们怎么着?这眼看就年底了,酒坊本务钱还差着一大截,唉……” 第三十一章 徒弟   程文应笑道:“榷费乃官员考成之一,贤长史理政清平,我眉州人都是感恩的。要是光在这区区银钱上完成不了,影响了迁转,老夫也为贤令感到惋惜啊……”   宋知县苦笑道:“可不就是如此,眉州酒榷,无人接手,弄得我一知县还要亲自过问,官府前后花钱出了几窑酒,可是根本卖不出去啊……实在不行,就只有效仿其余地方,硬性分摊这个本务费了。”   县丞赶紧摆手:“此乃下策。长史,这眉山不比其余地方,处理不好,危害可比酒榷不行还严重。”   说完对程文应供手:“程公今日问起这个……莫非,莫非是有意接手县里的官酒坊?”   程文应捋着胡须:“我是有一个想法,既然我眉州是商旅兴盛之地,好酒对地方酒坊冲击固然很大,可要是我们本地的酒,能够高出它酒一档,那会是什么情况呢?”   宋知县说道:“那还有什么说的,那就轮到我们去挤他们!老贤达只需将酒坊包下来,用江卿私酿的方子造酒,这酒就不愁卖!到时候啊,哈哈,就轮到本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要我说,在蜀中行榷法,这本身就是胡闹!”   程文应抬手制止:“长史慎言,朝廷法度非你我所能妄议,总是在别人划下来的圈圈里边舞蹈罢了。”   说完自己也摇头,沉吟一阵,说道:“怎么也得帮贤长史将这一局支应过去才是,那今年,老夫便试试?”   宋知县眼睛亮了:“程公此言当真?那这事情能否在朝廷秋傕之前定下来?嘿嘿嘿,你知道的……”   程文应笑道:“磨勘是吧?朝廷三年一勘,算着也该到时候了,那行,老夫再给长史添一百贯,作价六百贯。叫贤令的政绩比去年还好看。”   宋知县大喜过望,站起身来连连作揖:“如此本官再使使力气,或者还有机会到州通判一职上转转,实在是多谢老贤达提携之恩。”   程文应笑道:“那就如此说定,不过关扑的流程要走的,不能落人口实。”   宋知县谦卑地笑道:“那是自然,老贤达放心,此事上下,自是包在下官身上。”   出得县衙,苏油对封建王朝的地方政权,又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   在县一级,县令的权力,多半依附在地方士族身上。   地方士族要不有子女在外做官,要不本身就是退休官员,垄断地方经济,把握基层吏员。   理论上,县令是不允许在籍贯地为官的,因此他们要理政料民,就必须依靠地方宗族。   在这种政治生态之下,还能做强项令的,必须都是奇葩。   不是牛人,就是横人。   能做到这程度还不扑街的,的确值得各朝正史大书特书。   从衙门出来,苏油与程文应和史洞修告辞,朝城边那铁匠铺走去。   昨天的喷雾器是急活,今天还有一堆东西要去拿。   来到铁匠铺,那个目光怪怪的大叔迎了上来:“小少爷来了?”   苏油便问道:“大叔,我的东西做好了吗?”   大叔回道:“已经做得了,东西实在太古怪,得等小少爷来指点拼装。”   说完取出一堆铜质零件。   怪大叔说道:“公子,你要的东西都做得了,不过有几个部位,恕小店无能为力。”   苏油问道:“哪里?”   怪大叔伸手一指,苏油顿时明白了,笑道:“这个叫螺纹,还真得想想怎么弄。”   想了想,让怪大叔先用软铁丝锉成一个截面为扇形的铁丝,像一道小刀刃一般。   然后截下一截,刃向外,选了一根合适的细钢棒,在上面绕成螺栓的形状。   然后再取一段,在螺栓的外边绕成螺母的形状。   然后将螺母从螺栓上车下来。   怪大叔说道:“哈?这法子倒是讨巧!”   苏油笑道:“我只能解决丝口的问题,剩下的用它们造图纸上的螺栓和螺母,这就需要硬化才行,会吗?”   怪大叔说道:“没问题,这么小的东西,用捂针那法子!”   这下轮到苏油大惊了:“大叔你连这都懂?”   怪大叔有点腼腆了:“不然满城娘儿们的绣花针哪来的?”   苏油笑道:“等等,既然你知道这个,那我再画一个图纸。”   从书包里取出工具,很快画了两个丝口刀的图纸出来。   其实很简单,就是在螺栓和螺母的外边加上长长的横柄,利用杠杆原理产生较大的旋转力道而已。   这个制图的螺纹画法就精准了,还有诸多如公称直径,导程,牙顶,牙底,旋向等参数。   怪大叔则开始配稀奇古怪的配方。   苏油在一边看得直抽牙花子,渗个碳而已,怎么连木灰,土末都用上了,等等那是什么?干豆子还是豆豉?   制止了怪大叔,苏油从灶下刮来一些煤灰,然后加油和成泥丸,让怪大叔将泥丸把螺栓和螺母包裹起来,空缝填实,烤干,外面再裹上细陶泥密封,然后塞到碳火中捂烧。   烧了一阵,取出陶丸敲碎,清理之后,熟铁的螺栓螺母,就已经变成了碳钢。   剩下的就是工艺了,在螺栓螺母外层包裹铸铁,将它们铸成两个攻丝的车刀。   找来一根铜棒,打磨到粗细合适,怪大叔的徒弟钳着,他亲自用螺母套到铜棒上拧动,很快得到一根铜制的螺栓。   然后再找来一个铜板,用花钻打出圆孔,将钢螺栓插入孔内旋转,便得到了一个螺母。   怪大叔将铜螺母和铜螺栓套在一起,轻轻旋转,螺母渐渐被套入螺栓之中。   怪大叔咧着嘴笑了:“小姑爷的奇思妙想,实在让人叹服。”   苏油正对怪大叔的技术喝彩,闻言不由得莫名其妙:“什么小姑爷?”   怪大叔赶紧摇头岔开话题:“啊?小少爷!小少爷这东西精巧是精巧,可有什么用处?”   苏油想了想,说道:“我再给你画一个图纸吧。具体做不做得出来,就看你的手艺了。”   没一会儿,一张台钳的图纸便跃然纸上。   有了螺纹,钳工这个工种,勉强可以从这个铁匠铺诞生了。   苏油费了好大的口舌给怪大叔讲解了一番台钳的工作原理,然后又画了一个这个台钳的升级版,除了能够夹持,还能调整被夹持的物体的角度。   松开螺栓,可以取下物体,调整角度,车紧螺栓,可以夹紧物体,固定角度。   想了想,苏油又设计了一个磨刀器。   磨刀器是一个小铁板,由一根长铁条连接在一根树立的铁轴上,这样小铁片可以在一个扇形的区域内来回运动。   铁条的高度,也可以通过螺栓在铁轴上调整。   因此只需要将台钳钳口打横,将刀片水平夹持到台钳上,让磨刀器夹上薄薄磨刀石,和刀片成一定夹角,来回推动磨刀器,就可以磨出角度精准的刃线。   怪大叔看着磨刀器的图纸皱眉:“看着的确方便,不过这磨刀器的铁条太短,只能磨出圆弧的刀刃啊……”   苏油笑道:“这只是图纸,画不了那么长,你大可以将铁条加长到你想要的程度,只要保证刀尖到尾,都在磨石范围里就成。”   “你看,台钳和磨刀器,所有的调整,都是靠螺母螺栓来完成的。”   怪大叔连连点头:“的确是这个道理……”   说完扑通一声跪下:“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苏油吓了一大跳,穿越小说里边的主角光环附体,牛人纳头便拜的招数,怎么应到自己身上了?!   我特么还是个孩子呀! 第三十二章 石通   赶紧跳到一边,嘴里喊道:“大叔!你这是搞什么鬼?!”   怪大叔恭恭敬敬地从腰里摸出一件东西递上:“公子莫急,你我不是外人,你应当识得此物!”   苏油一看跳得更高:“哎呀你还敢偷我东西!哦不对……”   劈手将怪大叔手里的东西夺过,再从自己书包里摸出一物来,却是两把一模一样的小折刀。   苏油不由得问道:“石家村亨之老头儿,是你何人?”   怪大叔恭恭敬敬说道:“公子所言,正是家祖。”   苏油说道:“你赶紧起来,我不习惯有人跟我跪着说话。”   怪大叔起身,躬身道:“公子请随我来。”   两人转到后院,怪大叔指着一团海绵状的物体说道:“公子请看,这便是家父依公子之法,制得的云钢。”   苏油捡起一根铁棒,敲了敲那团蜂窝状钢铁:“铁性如何?”   怪大叔眉飞色舞:“当真神品!此钢应该就是蜀汉蒲元所制得的那种,水淬之后坚硬非常,家父所制两柄‘硬是好’,可以吹毛断发。”   苏油一脸工科狗对小白的不以为然:“吹毛断发,那是研磨技术高超而已,跟钢质关系不大,你别说外行话。”   怪大叔躬身道:“是是,不过此钢钢质之好是我平生仅见,这是绝对没问题的。”   苏油笑道:“石老头是第一位愿意相信我一个小孩子言语的人,这点好处,该是他应得的。”   刀具这玩意儿如今很夸张,一把普通的杀牛刀,价格都在两贯以上,达到云钢的钢质,和玉瓷一样,那是有价无市的宝贝。   怪大叔说道:“家父前日命人给我送话,说道公子已至眉山,又言公子潇洒慷慨,诸般神奇,迨有天授,有古人之风,绝非一般人物。命我如果遇到,当以师事之。”   说完又噗通一声跪下:“家祖所命,石通不敢违拗,望小公子收我为徒。”   苏油又赶紧跳开,拼命摆着手道:“大叔,别别别,我这年纪,如何当得你师父!”   石通说道:“小公子不必过谦,你和我们石家小姑奶奶同辈,自小青梅竹马……”   苏油赶紧出声制止道:“打住!呃……你说的是你们村石薇小娘子?她没受我连累吧?哎哟怎么还跪着,赶紧起来!”   石通说道:“小公子不收我为徒,石通不敢起来。”   说完眼珠一转:“只要您收下我,我父亲那边自去为公子解说。小姑奶奶现在还被关在祠堂里,不过我父亲是族老,在族里有话事之权,现在云钢一出,再加上我们师徒的关系,那就坏事儿变好事儿了……”   苏油翻着白眼,嘘了一口气:“行了行了,答应你了,赶紧起来吧。先派人去石家村,让你父亲把石薇救出来!”   石通这才站起身来,拍了拍膝盖:“就知道小公子是个会疼人的……”   说完又叫铺子里的人去买点心果品,这边给苏油用蜂蜜调水,前前后后一通忙活。   苏油被石通巨大的身影晃得眼晕,制止了他:“不要忙活,且坐下来说话。”   石通这才恭恭敬敬地拖条凳子来坐了。   苏油问道:“这铜铁也是朝廷专榷,我想问你这铺子,是如何运作的?”   石通得意地说道:“我石家虽然在眉山城势力不彰,然出自西平郡开国公府浚义侯一支,祖上乃武威郡王。”   靠!官五代富四代!演义中长胜威武王石守信的后人!   这娃真是宋太祖的铁哥们儿,一直跟着太祖东征西讨。   黄袍加身他是首倡,杯酒释兵权也是他第一个主动上表辞职,然后太祖征高粱河大败,又是他第一个跳出来自觉背锅。   他儿子浚义侯石保吉,娶的是宋太祖次女延庆公主。   这样牵扯起来,没事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喊小油哥哥的那个鼻涕虫,竟然还和如今宋室有亲戚关系?!   不过那也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石家人,除了低调还是低调,毕竟当今天下是太宗一脉。   而且再等几年,巨商豪贾只要拍出五千贯,边缘宗室都能卖女为妻,这点皇家血脉,在有钱有势的人眼里,也就那么回事儿。   就见石通继续说道:“虽然我朝铜禁甚严,但是我眉山辟处西南,用的多是大理铜,朝廷也管不到这里。”   “而铁器更是每个地方都要使用,因此只要缴足本务榷额,加上石家的一些背景,弄点铁制造些农器,也是不碍的。”   宋代的榷政,对朝廷来说,不算坏事,毕竟能在冗兵冗官的大环境下支撑那么多年,靠的就是税赋和国家专卖。   盐,茶,矿政的好坏暂时先不去说它,不过这铜政,实在让人有些蛋疼。   立国百年,商品社会发展到一定的高度后,铜币不敷使用了。   怎么解决?宋朝的办法是全部收归官府,甚至连民间用铜都加以严格限制,铜器除满足官员,寺观,宗室使用,以及古代文物,其余通通列为禁品。   然后完全不考虑实际价值,强行定价,导致官府一套价格,民间一套价格。   宋初官府从民间收铜,每斤才一百文钱。   可一贯铜钱,理论上也就一斤,史书上常写的官员犯错,罚铜几斤,在北宋,指的就是几贯。   十倍的价差,清楚明白地说明了所谓专榷的本质——残酷而粗暴的资源占有和掠夺。   光在四川,这就导致了好多的问题。   第一,向夷人买原铜,因为价格不高,夷人便不愿意出售。   第二,官员通过特权,百钱买铜一斤,熔化后制造成铜器,便能卖到近一贯!简直就是暴利!   第三,州官敢放火,百姓就敢点灯,于是纷纷化钱造器,私铸泛滥猖獗。   第四,坑户利薄,不但不可能积极,还只可能大量掺假,矿砂加泥土一起掺进去卖给官府,总要有少亏!   因此纵然法令森严,无奈上下一心,造成这所谓的铜政,简直就是笑话。   而与铜政息息相关的,那就是钱政,一国的经济基础。   最后的问题就是——四川没钱用,大家一起玩纸币,铁币。   想着这漏得如同筛子一般的大宋,苏油叹了一口气:“要是我们向大理买铜,朝廷会管吗?”   石通皱眉道:“管倒是不管,问题是买回来只能卖给官府,这就成了高买低卖,亏大发了……”   苏油转着眼珠子:“要是说买过来的本身就是铜器呢?”   石通眼前一亮:“要是本身就是铜器,那就没有原铜差价问题了,当舶来商品倒手也行,可新问题又来了,他们做的铜器实在粗劣,买家不一定看得上啊!”   苏油贼笑道:“看来这其中,蕴含有极大的商机。不过等有机会再说吧,现在还是先说炼钢。小作坊,用团钢法最好,这法子你可习得?”   石通想了想道:“我眉山石家,以冶锻为业,公子所说的团钢,是否以熟铁包裹粗钢,泥封冶炼,最后去除杂质,得到精钢?”   苏油说道:“正是此法!我眉山水中的铁砂,质地精纯,冶出的云钢,只需要调整碳含量,便可以得到精钢……”   石通疑惑道:“家藏的冶炼书籍说,木旺生火,土旺生金,而火可克金。是故熔冶之道,乃以火逼土,而促金出。其后淬之以水,逼发金中火气,唯精金得存。师父所说的碳含量又是怎么回事儿?金内含碳,那应该是火气逼发未足,进而郁木于金中,这,不对吧……” 第三十三章 账本   苏油无语:“你说的这个也是道理,不过是最粗浅的东西,如果你说木生火,那我告诉你水也能生火你信不信?光也能生火你信不信?又如土生金,然土亦生盐,生矾,生陶,生瓷,这又怎么解释?”   “我们只从现在的经验出发,就以云钢为例。我和你父亲先将石炭炼去硫气,得到纯碳,质地比木炭细密,是为焦炭。”   “然后用焦炭和纯铁河沙混合,再鼓以风机,用高温火力冶炼。”   “两者质地皆精纯,因此所得之铁甚精。之后助以硼砂,你父亲试过,十锻而不能去一分,他说天下粗钢,无有精于此者。”   “好了,那现在所得云钢,成分就只有碳和铁,如果继续捶打折叠,去除碳质,粗钢质地刚开始尚且坚实,可随着冶锻继续进行,钢中之碳所失过多,便开始绵软,渐渐成为熟铁。”   “将熟铁剪成小片,复用焦炭炼之,铁中的碳又被重新补足了,便可以再次得到云钢。”   “如果用石墨陶锅熔炼熟铁,则淬火之后铁性不变,如果加入纯净碳粉密封冶炼,则可化铁为钢。由此可证,钢铁两者所差者,唯碳而已。”   说完一幅师父模样地拍了拍石通的大腿:“你要不信,大可以用这块云钢试试,便知我所言为是。”   石通还是觉得有些匪夷所思,苏油这套理论,完全打破了他从家族继承的理论体系。   苏油笑道:“刚刚我教你的渗碳之法,其实又是另一个明证:螺栓螺母的车丝,如何从铁质变为钢质?不就是因为包裹了一层碳泥,煅烧之后渗透进去的缘故吗?”   “一时不信没关系,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这点没错。不过当务之急,是先把要的东西弄好。”   石通这才丢开烦恼,说道:“师父所言定然可信的,要不然我父亲也冶炼不出如此锋锐的刀片。”   苏油说道:“其实这刀片性能如此之好,还要沾另一种元素的光,不过这话扯得太远了。对了,你家小娘子喜欢兵刃,我早答应要给她弄一把好刀的,你能搞到绿矾不?”   石通惊道:“师父长疮了?”   苏油不高兴了,翻着白眼:“你才长疮了!给我准备好就是。”   石通笑道:“这个看师父你用量多少,少的话找药铺,多的话,那得找税监,这事情也是他的正管。”   苏油说道:“先来两斤试试。”   石通说道:“绿矾未见风时晶莹剔透,但见风便易碎成末,税监收到一般会赶紧运走,估计存货不会太多。不过几斤随便都能搞到。”   苏油说道:“我不挑剔,粉末的也行。对了,蜂蜡你应该有。”   石通嘿嘿笑道:“别人来没有,师父您来是有的。”   苏油小脸绷着:“没说的,偷铸铜器,你跑不了了!这事情应景了就是麻烦,你跟你父亲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去大理境内,跟人合伙弄个铜矿,然后直接做成铜器,再从那边过来……”   石通顿时喜笑颜开:“师父为了我家小娘子,可真是跟我们一条心,这是殚精竭虑了……”   苏油莫名其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把我的三角板,直尺,都抹上蜂蜡,我带回去让于工加工去。”   说完又道:“螺钉螺母的原理你已经懂了,那就自己想办法做小一些,我明天再来安装圆规。”   石通赶紧说道:“等一下师父,你要做的工具肯定是好东西,我给自己也备上一套!”   苏油哈哈大笑:“你倒是聪明!那我干脆下午再来拿。”   回到书坊,这里的雕版车间已经热火朝天。   没说的,因为石膏翻模和卡尺,小尺的应用,使得陶码制作立刻变得高效起来。   雕版是现成的,直接将雕版翻成泥版,然后用标尺精确画出分割线,用丝线切割,晾干后分离,然后用卡尺精确测量,打磨成统一尺寸。一天下来,一个工坊,便能翻出上万枚!   反而是老于一家,修补泥码耽误些进度。   最好用来翻版的,当然就是程夫人给苏油的两部字典,《唐韵》和《广韵》。   这两部书,收集了几乎所有文字,同时还有小字注释,这就是大小码都有了,而如之乎者也这些常用字码,那是要多少有多少。   这要是慢慢雕刻,怕是十年都积累不出这么多的字码来,现在,老于估计三天就能搞出五六万枚!   程文应乐得都快不行了,这效率上哪儿说理去?我贤侄真乃神人!   见到苏油过来,程文应就如见到财神一般笑颜如花:“贤侄,去了哪里?”   苏油恭敬地回道:“去了一趟铁匠铺,准备弄一套铜尺,铜规。”   程文应点头:“需要多少钱,去账房知会一声。”   苏油摇摇手:“不用,铺子里的掌柜石通,认我做了师父。”   程文应愣住了,神色古怪:“你都知道了?”   苏油莫名其妙:“知道什么?”   程文应笑道:“呵呵,没什么,他怎生会认你做师父?”   苏油说道:“哦,我和他祖父亨之老丈,算是忘年之交,有交情的。”   程文应合掌道:“石富啊,也是我江卿耆老之一,看来我是不用去石家村替你求情了。”   苏油躬身道:“小子无状,让姻伯担心了。”   程文应笑道:“你的所作所为,现在我倒是明白了一点,绝不会漫无目的,出必有中,只在于他人看不穿而已。”   苏油说道:“其实猪经过阉割,凶性大减不说,肉质还会停留在幼猪状态。然后只知道憨吃出膘,这出肉也多。”   “各村却还在用放牧的方式饲养,却不知道其实是可以入圈精养的。”   程文应奇怪道:“这又是从何处知晓来的古怪?”   苏油吃吃笑道:“传言宫中内臣,一个个又白又嫩……”   程文应噗的一声,接着笑得打跌,摆着手说道:“你这脑子啊……哈哈哈哈……”   直到笑得痛快了,方才说道:“虽然几口猪而已,当不得一套玉瓷,一瓶永春露。不过国以农为本,贤侄在这农事上也知道用心,挺好,对今后出仕料民会有帮助。”   这话看对谁,要是程家哪个小子敢这么做,程文应肯定要请家法责罚他不务正业。   对于苏油,那却是怎么看怎么喜欢,怎么做都对。   如今只要苏油不把眉山城的天捅个窟窿,程文应认为都不是大事儿。   苏油对程文应施礼告别,先去找老于,让他将敷蜡的铜制量尺刻出尺度,然后去自己房中取了两套韵书,到对面找程夫人学习韵学去了。   程夫人在正在盘账,和掌柜翻看账簿。   见到苏油过来,程夫人对掌柜夸赞道:“这是我家算学天才,找他准没错。”   苏油问道:“嫂子,可是账目上有什么不清楚的吗?”   掌柜陪笑解释道:“是这样,嘉州客商要定一批单罗,总值八十贯,已经付了三十贯的定金,我们现在库存单罗大约十五贯左右,这次准备支出一百贯从成都购入,下月到货后一并支付给嘉州客商,说好钱货两讫,这账记起来就有些复杂。”   苏油对程夫人笑道:“这账本,小弟能看不?”   程夫人说道:“自家兄弟,不碍的,家里的男人啊,都不管这些,净丢给我头疼。”   掌柜笑道:“江卿世家里,可是传遍了小少爷聪颖的名声,这几日老夫都听得如雷贯耳了。”   程夫人笑道:“小油以后是要进学读书,不过懂一些持家之道,方不容易被欺哄。”   苏油笑道:“这也是小弟兴趣所在。不会耽误太多时间的。”   取过账本一看,还挺先进,一张纸上,分列这旧管、新收、开除、实在四个标题。   下边则是数字,每一行上还盖有核验人的印章。   经掌柜的一解释,原来四列分别代表上期结余、本期收入、本期支出和本期结存。   就这次单罗交易来说,到交易完成,旧管便是十五贯库存,新收一百贯,开除八十贯,最后变为实在三十五贯,利润二十贯,还是不错的。   计法本身没有毛病,听掌柜的意思还挺先进。   多数地方如今还流行三柱记账法,就是少了旧管这一项,而眉山商业发达,会计的法子算是走在了前头。 第三十四章 蚀刻   计法没毛病,不过对账就麻烦了,每种商品,库存一页,现金一页,还有掌柜伙计的工钱,商品的运费,缴纳的税额……一样一页,那就是厚厚的一个账本。   在苏油的眼里实在是不够科学。   后世好些乡下非遗工坊还没有实行电算化,仍然使用硬壳夹页老账本记账,苏油为了帮他们发展,首先便是要理清财务,因此没少花功夫,愣是把自己逼成了半个会计。   打开书包,拿出木尺,本子和铅笔,在纸上画了一个表格。   第一行,科目,发生额,余额。   发生额和余额下边,又各自分出两列,借,贷。   写完对两人说道:“嫂子,我的想法是这样,就单罗交易来说,其中的商业行为可以分为库存现金,应收账款,应付账款,营业费用。各自有各自的旧管、新收、开除,结余。”   “然后我们可以将每一科的旧管、新收、开除,简化为收支。收入放在借方,支出放在贷方。”   “如此这笔交易,在小弟这个账本中,便该如此放置各个栏位……”   “放在库存现金科目的余额借方当中的,当是现在单罗的库存十五贯,其余为零……”   “嘉州客商的三十贯,放在已收账款科目的借方当中,其余为零……”   “其余收支,皆如此处理,我们便会发现,任何一项业务的发生,都会引起借方和贷方的至少两个科目发生增减变动,而且增减的金额相等。”   “因此,在反映每一项业务时,应当以相等的金额,同时在相关的至少两个科目中进行登记。”   “比如嘉州客商的三十贯,本来在已收账款科目的借方,而当晚入库这个动作,便应体现在已收账款科目的贷方支出三十贯,和库存现金的借方收入三十贯上面。”   “通过这样的记账方法,能够全面清晰的反应出业务的全貌,附加了详细的过程。”   “这样下来,每一个经营步骤都有脉络可循,而最后求出行列合计,总收支和结余也同样一目了然,既方便核算,也方便调控行商环节。”   “以往的记账方法,都是单式,这种方法可以叫做复式,它的原理就是——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   苏油一边说,掌柜便在一边啪啪啪地打着算盘,话音刚落,掌柜的便已经将总账算出来了:“绝妙!当真绝妙!真如小少爷所说,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哈哈哈哈太方便了!小少爷端是大才。”   苏油看着掌柜拨弄的算盘,笑道:“这年头能用算盘的人可不多,掌柜的您也是大才。”   程夫人笑道:“张先生是我从成都府请来的高人,通判衙门应在司多年的老管勾了。”   苏油连忙拱手:“失敬失敬。”   掌柜的也拱手:“我才是失敬,此法条画分明,纲举目张。老夫当致书通判大人,以利万民。”   苏油笑道:“我就是举一个例子,要是从事生产的人家,科目中还应增加原材料,生产成本等科目,具体如何梳理成条陈,就得麻烦张先生了。”   张掌柜连连拱手:“不敢不敢,这是分所当为,如有疑惑,还望小少爷不吝赐教。”   程夫人笑道:“那就麻烦张先生,此法拟出来先给我看看,想来父亲那边更加需要。”   又交代了一些手尾,程夫人带着苏油进了内花园,拉着他细细打量:“怎么连这个也懂?”   苏油老实答道:“不管三柱四柱,还是现在的复式,其实都是一样的,就看账本的侧重点而已。”   “如果只图结余,三柱就够了,反而简单明了。”   “要是关心周期经营状况,那便要添加成四柱。”   “要是既想把控全局,又要细化管理,还要了解各环节的收支,那就需得复式了。”   “嫂子说得对,这法子对于绸缎铺来说,稍显繁琐了些。不过对于姻伯那样产业众多的富豪,就十分合用了。”   程夫人打趣道:“哎哟!小油这是看不起嫂子的绸缎铺是吧?”   苏油连连摆手:“岂敢岂敢。”   程夫人说道:“可别说不敢,小油当真是点石成金的手段。八娘说用了你的法子,一日之内便可取得上万的字码,三日之后,便可以尝试印刷书籍了。”   苏油说道:“哪里是我的功劳,也是书坊准备充分,有现成的雕版可以翻模。”   程夫人说道:“就是被你偷了个巧,这韵书,怕是怎么学都来不及了。”   苏油行礼道:“艺多不压身,还望嫂嫂继续教导。”   程夫人满意地点头:“成不骄,败不馁,倒是又发现小油一条长处。”   于是两人开始教学,时过中午,苏油才带着老于刻好的工具去到铁坊。   翻出委托瓷坊烧造的玉瓷瓶,冷凝管,苏油有些无语,东西不透明,这就是盲操啊,难道要将玻璃制造项目也提前?   这时候的玻璃还处于琉璃状态,也就是低温玻璃,一盏琉璃灯笼的价格,那是百贯左右,利润相当可观的。   想远了,事情需要一步一步地来。   正要出门,程文应派人来叫他,说是要贤侄陪他一起吃午饭。   吃午饭是假,眉山首富目光敏锐,一眼就发现了复式记账法的好处,拉着他是想了解情况。   于是苏油只好又解释了一通,顺便叫来对面的张掌柜,重新画了一个更精致的帐页。   每一个借贷栏位下边,又多了好些格子,分别对应万千百十贯百十文。   张掌柜拿着新帐页看了一眼,立刻便发现了问题:“贤侄,这么细密的格子,如何将数字填入?”   苏油取出小尺,说道:“用梵文,先生你看,这把小尺上的标示,便是最新设计的梵文的零到九。”   后世的阿拉伯数字,其实就是梵文的小写,不过被阿拉伯人传播到了西方,真不是他们自己的发明。   苏油又道:“除了数字,用纸和用笔也要特殊一些。姻伯可命人取些鹅羽,顺便让于工来学习一下这种笔的制作。”   程文应立刻对着外面大喊:“周胖子,杀鹅!赶紧把鹅羽送过来!老于,又有活了!”   没一会,东西准备齐当。   苏油先将鹅羽插入装满沙子的铜锅中,烧热沙子,让鹅羽变成白色,透明性消失。   这是固化鹅羽羽管的蛋白质,让鹅羽更加坚固。   之后摸出小折刀,将鹅羽剖出一条缝,然后在细缝两边羽管上削出笔尖,和现代钢笔笔尖类似。   接着用针加热,烫掉笔管内的细微结构,又在笔尖细缝上端烫出一个小眼,用于存储更多墨水,一支标准的鹅毛笔便做好了。   在石纸上画上表格,蘸上浓浓的墨汁,将老张带来的一页账册用梵文数字誊抄到新式账页上。   程文应抚掌大笑:“当真巧妙!如此一来,一年的账册,也不过小小一本而已!”   张掌柜对着苏油拱手:“便是一省财计,用不了多少账本,省时省力!”   苏油笑道:“正因为小而全,因此上面数字的重要性更加凸显,首先要做到的,便是防止涂改。”   说完在每一个数字前加上了一个人民币的羊角符号:“乡间出卖东西,都要插上一个草标,有这个草标作为每行数字的字头,便可以防止有人在前边增加数字了。”   “再加上一些书写规范,我能想到的,大致就是这些。”   张掌柜立刻就发现了一个新好处:“有了这个表格,各位对齐,一眼便能估出收支大数来,实在是诸般好处太多了……” 第三十五章 产业布局   程文应笑道:“那拜托张先生赶紧拟出条陈,啊不,干脆我这边也抽调两个得力的掌柜,共同拟制,顺带各自替两家制出新式账册。”   “中间遇到问题,再来请教贤侄,确定万无一失之后,再由张先生将此法送上朝廷。”   张掌柜拱手道:“还是太公细致,如此方为妥帖。”   事情安排完毕,苏油总算可以脱身,前往铁匠铺。   来到铁匠铺,石通动作果然快,估计和税监也是蛇鼠一窝,绿矾已经准备妥当了。   绿矾的成分是七水硫酸亚铁晶体,磨成粉加醋蒸馏,会得到一味中药和刺鼻的气体。   这气体冷凝出来的东西,叫绿矾油,其实就是硫酸。   苏油在这边鼓捣实验设备,石通在那边给直尺,三角板,游标卡尺等上腊,刻出刻度。   蒸馏设备效果不错,冷凝管的陶塞子和瓷瓶瓶口有类似毛玻璃的效果,只要锥度契合,密封效果很好。   冷凝管内的液体和气体进入一个盛水的瓷盆,很快,苏油便制得了一小盆硫酸。   这盆是稀硫酸,融入一些胆矾,也就是硫酸铜晶体,蚀刻液便制好了。   之后又冷凝了一盆,不过这次在绿矾中加了盐,得到的是盐酸。   盐酸从冷凝管直接滴出来收集,浓度较大。   有了盐酸,铅皮,石墨,苏油已经能够制造直流电池了。   别的可能干不了,不过用于蚀刻,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说干就干,红铜延展性极好,让石通敲出两段铜丝,在磁棒上绑上铜条和石墨条,作为铅酸电池的阳极和阴极,一根连接到待蚀刻的量具上,一根连接到一块铜片上。   将需要蚀刻刻度的部分浸入到蚀刻液面下方,其余留在液面上,点燃一根细香,不时提起来查看蚀刻效果。   石通被这一系列骚操作给惊着了,对着细香默默祈祷,嘴里还念念有词。   苏油翻着白眼:“那就是一个计时的玩意儿,不是给你求神拜佛用的,你要是有沙漏也行……得,完成!”   将工具洗净,丢入热水中煮去残蜡,一副亮闪闪的三角板便制成了。   石通对着三角板摇头晃脑连连叫好:“神技!师傅神技!这符文当真精细!非刻画所能做到的。”   苏油又忍不住吐槽:“什么符文,那是数字!”   石通不以为意:“师傅赶紧把我那套也弄出来!”   苏油开心道:“这套就是你的,实验品。现在工艺成型了,接下来才是我的。哈哈哈哈……”   笑完又道:“事情还没完啊,接下来还要做角度尺,这里交给你店里伙计了,跟我去画图纸去。”   两师徒一直鼓捣到了晚饭时分,直尺,三角板,量角器,圆规,算是都弄好了。   值得一说的是圆规,两脚相合部位,用的是齿轮原理,圆规手柄部分,用的是螺纹,夹持圆规脚和铅笔芯的夹具,同样用的螺纹调节。   这已经是石通的最好手艺了,但是整个物件还是有些大,圆规的规角,长度达到了一尺多,螺丝直径也有三毫米左右,和后世圆规精细的螺纹配件相比,这圆规更像一个古怪的自行车模型。   能用就好,苏油这样安慰自己,石通却珍而重之地将全套东西包好,叫来伙计:“这套东西,赶紧给家里四爷送去!”   完事非得拉着苏油,说是要给他尝尝好料理。   苏油嘴馋,非常期待,结果伙计将东西端上来一看,竟然是一盆翘脚牛肉,一盘卤肉拼盘。   翘脚牛肉是码头工人对义棚牛肉汤的称呼。   义棚那里没座位,食客们也都不是讲究人。花上几文钱,端一碗牛杂便在码头的石阶随便一坐,翘着脚大快朵颐,从船上下来往上方一看,全是翘起麻鞋底子,干脆就叫翘脚牛肉了。   这事情八娘还当做趣事跟苏油言讲来着。   而卤肉拼盘,就是另一味材料了,猪下水。   头蹄血脏,宋人是不怎么吃的,这玩意儿也是没人要的东西,一大锅的卤味,所费的主要是药粉钱和淘洗食材的人工。   不过做出来的卤味,的确值得称道。   这东西苏油建议八娘,价格可以稍微高一些,十五文一碟,算是贫民过节的玩意儿。   苏油拿筷子敲着盆碟:“徒儿,其心当诛啊!这东西还是我发明的,你现在拿来糊弄我?你这一桌看着热闹,也就是五十文钱不到的玩意儿。”   石通嘿嘿笑道:“我石家将门出身,于吃上没那么多忌讳,是好吃的就不放过,看来师父也是我辈中人!”   苏油夹了一筷子猪头肉放嘴里:“卤水还太新,不够柔和,不过总体来说还算不错了,来来来边吃边聊。”   两人便坐下,师父不像师父,徒弟不像徒弟地胡吃海塞起来。   吃了个半饱,两人开始放慢速度,说起话来。   苏油问道:“这眉山城的产业,大致是个什么情况啊?”   石通说道:“苏程史石四家,除了乡下庄子的嚼谷,主要还靠行商立起家业。”   “我们石家是将门出生,因此屠宰,冶锻,金银出入,多在我们手中。”   “史家则是控制陶瓷业,苏家控制丝绸,布料,程家则是印刷,生药。”   “这些是主业,至于其它,要不就是家中庶出子弟,要不就是别姓,不过不是眉山城生意的大头。”   苏油问道:“那运输呢?”   石通说道:“运输主要是嘉州的江卿家族,他们那里几条大江交汇,造船业发达。”   苏油又接着问道:“那陆路呢?”   石通说道:“陆路那就麻烦了,都是苦力。自己结成马帮驼队,跨山越岭前往大理,羌寨,鬼方,和蛮子们交易。挣的都是苦钱。我们江卿世家是坐地虎,不参与的。”   苏油点了点头,对眉山城的经济布局,有了个粗识。   石通说道:“若论钱财实力,眉山首推程家,印书那真是一本万利,不过人工很贵,都必须是精通文理之人,雕版也得好几代的积累,方才做得,没有多年的文字功夫的家族,那碗饭也吃不成。”   说到这点苏油也不得不佩服:“那是,程老太爷家中三年两位进士,就是实力的体现。”   石通接着说道:“自太祖杯酒释兵权以来,我石家便学了个乖,这金铁之利,其实不亚于书籍,不过名声不如书香门第好听,活计也苦一些。”   苏油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石通道:“石老,还有你,连铁匠活都还能亲力亲为,这也是一种家教,不是膏粱子弟。”   石通朝前伸出巴掌:“看看我这老茧!不说别的,便是小姑奶奶,每日五鼓时分,便要起床习练枪棒。我石家人,嘴上功夫来不得,靠的都是实干。”   苏油点点头,说道:“你家小姑奶奶那性子,天真质朴,我倒是很喜欢。”   石通听苏油这么说,咧着嘴大喜:“真的?可算是得师父你一句实话了!”   苏油听过也没往心里去:“我这人一贯说实话。对了,史家的家教,那就是节省了,瓷器利润不如印刷金铁,所占资金很大,史家走的就是蚂蚁搬家积少成多的路子是吧?”   石通哈哈大笑:“师父这比喻太贴切了,这还真是瓷公鸡的兴家之道。”   苏油摇头道:“不容易……对了我苏家又是怎么回事?说起来是江卿世家,怎么家业如此羸弱?完全和其它三家不在一个档次上啊。”   石通双手连摆:“不不不,要说起江卿世家,眉山人别的可能不服,不过可龙里苏家,那都是这个!”   说完竖起一个大拇指。 第三十六章 仲先公   苏油纳闷:“这个没道理啊?”   石通说道:“怎么没道理?名声!道德名声!这是仲先公传下的一等一的家风!”   苏油顿时恍然大悟,自己还是后世人的思维,在如今的大宋,一个好名声的家族,那身价比万贯家财千顷土地更有价值的。   石通一拍大腿:“说起仲先公,那当真是奇人妙人!眉山人家,多喜欢种红嘴芋,不过那东西味道不怎么好,人多不食的,只有仲先公每年都要收集好,盖以河沙稻草存储起来。”   “平日里遇到丰年,还以稻易粟,因为粟比稻耐久存,可以存放多年。”   “后来有年大旱,仲先公便将平日里存储的红嘴芋蒸熟后搬出来,摆放在宅子周围,听人自取,然后用粟米熬粥,周济穷人。”   “之前所积的田土,也多数发卖出去,换成稻米,不但苏家合族没有饥馁之患,连旁邻乡里都得以渡过难关。”   “师父你要是有心,可以打听打听,眉山城里,可龙里四里八乡,你苏家是什么口碑,只要你苏家有事,一呼百应,风闻景从,那是起码的!”   苏油明白了,难怪嘴炮堂哥一篇题记炮打首富程家,之后依然平安无事,原因大致就在这里了。   苏家人在眉山所得的是人心,那才是真正的不好惹!   就听石通言道:“仲先公的好人性,不光体现在灾前,还在灾后。后来有先前得地之人,手里一时调错不开,想将地卖回给苏家。”   “仲先公好言相劝,说是置业不易,让那买家不要辜负上天送与他的好机会,能熬便熬,不要轻易将好不容易到手的田土脱手,反过来借钱给他周转。”   “你说说看,这是怎样的心胸?”   苏油点头道:“仲先公的故事,我是知道一些的,不过没有这么细致,只知道是一个好脾气的老头。”   石通笑道:“哈,说起这个还真是!不管大人小孩,相遇于道,仲先公都让道一旁,请别人先过,相熟的还会好言笑语聊上几句,没有不喜欢他的。”   苏油拍手笑道:“他还喜欢骑驴,没事儿喜欢骑着驴到处溜达,说起这个,好像驴跟我们苏家关系还颇深,听说程夫人便是梦到张果老后怀的子瞻。”   石通摆手道:“师父这是听岔了,早年间的故事是这样的,程夫人之前生了两男,不过没能留住。是明允先生梦到果老,然后在寺里求子的时候,正好见到一张果老像,便请到家中供奉起来。果然很快就得了子瞻子由兄弟俩,无病无灾长大。”   苏油说道:“原来如此。”   石通一拍大腿:“对了,说起骑驴,仲先公还有一事,也能看出人品高古旷洁。”   “当年苏家程家子弟同中进士,程家大排筵席,宴请世家周邻,焚香接案,搞得异常隆重。”   “喜讯传来,苏老爷子正在骑驴溜达,路上遇到涣哥的信使,带来了新官衣,蹼头,官告文书等物事。”   “苏老爷子就在路边接了打开看过,随意打发了信使,然后将东西丢入布囊,叫小厮背着,自己骑着驴,施施然地回家。”   “路上遇到卖酒肉的,顺便也买了些,留了点边走边吃,剩下的一同丢进布囊里。”   “程老爷子是好一阵子后才知道苏家人也同中进士,赶紧赶往苏家,结果在半路上遇到和一位老农一起喝得醉熏熏的苏老爷子,气得程老爷子大骂仲先公太不拿进士当回事儿,哈哈哈哈……眉山人便以此事论定苏家和程家的高下,苏程史石,这名次可不是乱编排的!”   “哈哈哈哈……”苏油也不由得大笑起来“我家老头,那都是超可爱的……”   两人笑了一阵,石通正色道:“不过我从师父身上,倒是看到了仲先公的影子,都是放旷潇洒,达义疏财。”   “之前帮我石家炼出云钢不说,来眉山短短时日,帮程家改良印刷术,帮史家改良陶瓷,听说史家给出五百贯,说推就推了?”   “这份人品,当得我这措大的师父!来,弟子以蜜水代酒,孝敬师父一杯。”   苏油今天很高兴,对石通随口言道:“这云钢你们已经制得了,准备如何用?”   石通说道:“那自然是打造兵刃了,一柄宝剑,当在五百贯以上。”   苏油饶有兴致地看着石通:“你们石家,当真不忌讳了?”   石通立马反应过来:“哎哟!这是要命了!”   苏油笑道:“所以嘛,不是朝廷许可,极品刀剑,最好别碰。”   石通苦着脸:“莫非制得如此精钢,还要用来打造菜刀铧锄不成?”   苏油说道:“那哪儿能呢?我就问你,大宋朝,文贵还是武贵?”   石通愤愤不平:“自打杯酒释兵权,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我大宋历来就是以文制武!”   苏油笑道:“这事情的好坏先不说它,你说,我们的云钢制品,是不是就该往文事儿上靠?”   石通讥笑道:“让舞文弄墨的进士老爷们耍刀剑?我怕他们伤着!”   苏油哈哈大笑:“你这屁股是歪的,我懒得和你扯这个!我就问你,就石老打造的那两柄‘硬是好’,如果以通犀,玳瑁,紫檀为柄,饰以雕漆,螺钿,甚或金玉,置之案头,用以把玩,亦可裁纸,开封,截墨,切茶……算不算雅器?”   石通一拍脑门,兴奋得脏话都飚出来了:“直娘贼!这小小物事,当得五十贯!啊不,六十贯!”   苏油笑道:“关键是刀具够小,就不犯忌讳,不但适合云钢这种低产量的东西,价值还能更高。”   石通抠着脑门嘿嘿贼笑:“师父这脑子,是怎生长出来的,这法子太绝了。”   苏油拍了拍石通的大腿:“准备炉甘石粉,赤铜粉,石墨坩埚,银丝,蜂蜡等物,明日我带来图纸,先给你家小娘子做出一柄好玩物来。”   ……   回到家中,画出一张图纸,叫来于工,让他按图纸上的样式,用黄杨制出两片类似鱼型的圆头薄木片。   于工笑道:“这东西小少爷有何用?于二都可以制得出来。”   苏油笑道:“接下来就见功夫了,你得在上面雕出花样。”   于工不以为意:“那是熟手,小少爷你只管吩咐。”   这反而把苏油问住了,只好请教:“现在的小娘子,喜欢什么花样啊?”   于工说道:“那花样可多了,牡丹,缠枝莲,露子石榴,一年景……”   苏油又问道:“要是喜欢舞枪弄棒的小娘子呢?”   于工目瞪口呆:“我大宋还有这样的小娘子?”   苏油抠了抠脑门:“算了,那就雕缠枝牡丹吧,花纹尽量繁复,花蕊阳刻,花瓣叶子翻卷部分阴刻,花瓣边缘也阴刻,其余缠枝藤蔓阳刻。”   于工啊了一声:“那这东西还能看?”   苏油笑道:“能看,还要二次加工的。”   于工笑道:“是老夫多虑了,小少爷手里出来的东西,那还有不能看的?对了,泥印今日已得一万三千余方,好叫小少爷得知,太老爷已经将老夫抬举成了供奉,这都是小少爷的恩德。”   说完对苏油深施一礼。   苏油说道:“那就好好干,印刷一道,可以改进的工艺,还很多的。”   送走千恩万谢的于工,一夜无话,苏油次日起来,拜见过程文应后,又去铁坊。   来到工坊,石通兴奋地迎上来:“师父,你看!”   苏油一看就笑了,一个铁墩子摆放在一张结实的粗木桌上,后世小五金厂常见的东西,台钳! 第三十七章 羽毛纹的花钢   台钳通过螺栓和桌子固定在一起,苏油试着扳动了一下螺纹杆,进出非常顺滑。   见石通还细心地给上了油,不由得赞道:“好手艺!”   石通看着自己的成品感觉很满意:“有了云钢焦炭石墨坩埚,这玩意儿是可以直接铸出来的,云钢果然是好钢啊,淬水后坚硬无比。”   苏油感慨道:“光这一块顽铁,成本就很高了。”   石通笑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道理石家是懂的。”   苏油搓搓小手,有些兴奋:“那就好!今天我教你锻打出羽毛纹!云铁片和云钢片都准备好了?”   石通信心满满:“备妥了。”   云铁就是云钢炼出的熟铁,含碳量低,云钢则是含碳量高的精钢。   苏油便指挥石通,用盐酸清洗铁片表面,再磨去酸洗层,一层钢一层铁交叠起来。   两头淋上铁水旱死,开始锤炼,折叠,再锤炼。   每次折叠之前,洒上硼砂刷去氧化杂质,避免出现夹灰现象。   最后经过八次锻打,铁片融合成了一根铁条。   将铁条用钢錾錾成相等的方块,摞到一起,边上同样淋上铁水焊死,烧红再次锻打到一起。   然后将铁块重新烧红,用钢錾将铁块从中劈开,然后拼合,又重新锻在一起,最后形成一片铁方。   回火后的铁方硬度不大,接下来,将铁方用钢锯锯成一片一片的铁片。   东西不大,不过所费的功夫相当不小,石通累了个满头大汗。   排布,锻打,折叠,再锻打,切片,拼合,再锻打,对剖,再拼合,再锻打,他完全不明白这小师父为什么要对这小小一点钢铁搞这么多的花样。   可等到苏油让他将一片铁片两侧磨亮后,用酸水一洗,神奇的花纹立刻显露了出来。   石通捧着铁片双腿发软,身体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爬起来颤声说道:“先生神技,虽欧冶干将不为过也!”   双手抖得厉害,生怕拿捏不稳,赶紧又将铁片摆放到桌上,毕恭毕敬的地细看。   铁片上,高碳和低碳花纹交错,中间有一根明显的羽脉。   然后花纹以羽脉为中心,向两侧弯曲,发散,扩大形成一片羽毛般美丽的纹路。   如此美丽的金属花纹,完全融浸在了金属当中,这是从未有过的美丽产品,带给石通的震撼,那真是无以复加。   苏油拉起石通的手:“快起来吧,这才是第一步工序呢。外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石通还是两腿发软,在双手的帮助下,撑着桌面才爬跌回到椅子上坐好:“太……太吓人了,这……这是我锻造出来的?”   说完“啪”给了自己一耳光,喃喃道:“不是做梦,我不是在做梦……”   苏油看着石通这套动作哈哈大笑:“道理其实很简单,你回去将糯米粉揉好,一团染色,一团不染色,蒸成半熟,然后按照我教你的方法折叠糅合,一样能得到羽毛纹花样的糯米块。”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以后你便用此法,尽情组合面团,然后用云铁和云钢实验。可以得到排布成各种花纹的刀刃。”   其实排布的方式方法苏油还知道很多,不过为了启发石通,他暂时不想说出来,只随便举了例子:“就拿刚刚的羽毛纹来说,如果我们在胚料上下交错锯下一些三角形,让胚料形成折线状,然后重新将胚料锻直,切开会是什么模样?”   石通想着铁料中纹路的变化,拿手点在羽脉上,画起了S形。   苏油说道:“聪明!这就能得到波浪状羽脉的羽毛纹!”   石通立刻喊道:“石老三,石老三赶紧去,照师父所说,蒸两团半熟的团子!”   说完对苏油拱手道:“道理一想通,的确应当是如此,就是之前没有人尝试过这么复杂的锻造方式。”   苏油老气横秋的吩咐着:“可不就是如此,赶紧,选一块花纹最漂亮的出来,将刀片图样剪下来贴上去,锉出刀型。”   石通便要亲自动手,不料苏油又拉着他道:“不急,你另外有事,先将这两片黄杨木鞘装,做出腊模来。”   这个石通精熟,一看就是偷铸铜器的老手。   之后便是调制碳粉,炉甘石粉和紫铜粉的混合物,盛入石墨坩埚之中,用陶泥封口,用焦炭鼓风加热,熬炼铜汁。   粉末融化很快,不多久,剔去陶封,捞尽杂质,一锅铜汁得到了。   石通舀了一小勺铜汁,倒入砂模,一阵伴着蜡香的火焰升腾之后,打开小砂箱,两片金光闪闪的铜片出现在两人眼前。   石通又惊着了:“这是……这是点铜成金术?”   苏油不禁觉得好笑,打趣道:“那可美得你了!这是黄铜!”   “有种东西叫倭铅,其实不是铅,而是另一种金属——锌,是炉甘石的主要成分。”   “锌与铜相融,便能得到金黄色的黄铜。”   石通看着黄铜啧啧连声:“纯铜是紫色的,这个铜,还真像金子啊……”   苏油笑道:“也就是看个热闹,剩下的东西我就不熟悉了,看到上边的凹槽没?填上白银让它凸起,然后雕出花藤花瓣来,要立体的。这些东西就只能靠你了。”   石通翻出小锉子打磨黄铜铸件的毛刺:“那手艺叫鋄银!瞧好吧师父,保证给小姑奶奶弄得妥妥的。对了师父,你这折刀,怎么比我爷爷打造的多出了好些部件?”   苏油拿一支铁针指着图纸道:“其实没多多少——这是簧片,要保证弹性,得用软钢;这是绷簧,其实就是个开关;这是杠杆式背锁,其实就是一根小钢条。刀片头上有个制动槽,打开后会正好卡死在小钢条前方这个凸起上,刀子被锁死后,就可以使用了。最后压下刀柄后边这个部位,背锁前端翘起,刀子解锁,才能重新收折起来。”   石通感觉有些眼晕:“看不明白……”   苏油拍拍石通,说道:“先把部件按尺寸做出来,做出来我拼好后,你便明白了。”   很快石通的徒弟将各部位都铸造了出来,开好孔,苏油开始组装折刀。   用的不是真正卯死刀具的铆钉,而是小一号的木杆,方便拆卸调整。   这东西其实很简单,完全靠的刀头部位的设计巧思。   收刀时先要从刀柄尾部压下当做背锁的钢条,背锁上的小突起从刀片的卡槽中松开,刀片解锁。   收起刀片的时候会压弯刀头下方的簧片,产生应力,用于蓄能。   收刀到位之后,刀头上的绷簧卡子会被小簧片顶入刀头上的制动坑中,锁死刀具,保证安全。   收好刀子,苏油一按刀头上的绷簧,刀片重新解锁,被簧片弹出,刀片的圆头在滑动中顶起背锁,然后“咔”的一声,刀片打开后被背锁再次锁死。   石通如获至宝:“这……这是什么戏法,师父赶紧给我瞧瞧!”   苏油将刀子收好,丢给他,石通接过,一按绷簧按钮,刀子再次弹出,石通将刀刃掰了掰,发现非常稳固。   下压刀刃,纹丝不动,需要将背锁压下,刀片才会灵活地收起来,最后只听见轻轻的“咔”的一声,刀子被重新锁定在刀柄之中。   因为刀子还没有正式贴装,所以整个刀头在刀柄内的机械运动和与其它组件的相互工作原理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石通乐不思蜀的反复玩了好几次,不由得赞叹:“师傅,你这机关设计,简直妙到毫颠!”   苏油暗自好笑,就这玩意儿,还妙到毫颠。   哪个中二少年没有过宝刀梦,苏油一直很喜欢这种精细的手工玩意儿,微技术折刀一直是他的梦想。   可是就他那点工资,要玩那样的高端品牌力有未逮,人家那种精巧的设计,钟表级的精度,才是妙到毫颠好不好! 第三十八章 侧跳   钢材质量先不说,即便是有线切割的帮助,没有实物参照,也根本做不到人家那样的精度,连徒具其表都不行。   不过原理和图纸倒是记了个精熟。   然后,几个小年轻退而求其次,最后一步步退到了现在这把刀的结构上,才勉强做出了合格可靠的刀具。   见石通玩的不亦乐乎,苏油笑道:“刀片还没做处理,硬度不行,别玩坏了!”   将刀子接过,拆解开来,对石通说道:“要保持花纹不变形,就不能再锻打了,这刀片夹在台钳上,用锉加工。加工完毕后入炉,淬火,再精磨,酸洗出花纹,最后开刃。还有装具别忘了,鋄银雕花。”   想着自己和五金厂小年轻所受的那些挫折,苏油又贼笑道:“明天我再给你一套图纸,嘿嘿嘿,要是你能将那柄刀子加工出来,我再给你更好的设计,那才叫冠绝天下!”   回到房间里,苏油便扑到了图纸上,开始了制图。   机械原理,是专门研究机械中机构的结构和运动,以及机器的结构、受力、质量和运动的学科。   这一学科的主要组成部分为机构学和机械动力学。   研究内容主要是确定机器在已知力作用下的真实运动规律及其调节、摩擦力和机械效率、惯性力的平衡等问题。   高级折刀,尤其是直跳和侧跳,其实是机械原理的精妙运用,涉及到的知识太多了。   同时这也很符合苏油自己勾画出的未来理论纲领之一——精细。   侧跳折刀好办一些,利用刀头和背锁的两个斜面,形成了一定的冗余,即使今后有所磨损,两个斜面也能够自动继续紧密契合,让刀片固定不会晃动。   而直跳刀因为受工作原理所限,必须需要一定的活动空间供刀刃滑动,因此就会带来一个巨大的缺陷。   即使是高价的奢侈品牌,也无法完全消除刀刃弹出锁定后刀刃轻微晃动,只能通过极高的精度控制公差。   直到意大利著名直跳刀Deadlock横空出世,世界上才有了第一款能够完全消除刀刃晃动的精巧锁定结构直出跳刀,是业界的重大突破和技术革新。   高级直跳刀具刀头上设计了一个钟表级精度的棘爪机械结构,使用两根弹簧,刀子收起的时候,轻轻向刀柄头部推动机关,弹簧产生弹力将刀刃弹出,需要收起的时候,向后推动机关,棘爪变向,弹力变成拉力,便能将刀刃收回,效果非常的神奇。   当年遭遇可耻失败后,这幅图纸苏油便一直珍藏着不时取出来翻看,对人类的机械设计智慧佩服得五体投地。   现在,他准备用一周的时间将图纸慢慢绘制出来,因为其中的各个部件,实在是太精巧了。   里边有小棘爪,小钢珠,小卡簧,精巧的轴承,弹簧,完美的机械设计,动力结构,锁定装置……   千分尺出来之前,这柄跳刀,只能停留在图纸上,不过足以成为石通这乖徒儿的终极目标。   想了想,难度自己都觉得实在太大,怕打击到乖徒儿的信心,便又抽出一张图纸,重新画了一幅。   这幅就简单多了,比今天研发的侧跳还要简单,只在刀头上设计了一个更加精美的快开鳍,比第一代仿肥后守的快开鳍小巧了许多。   收起刀子的时候,只在刀柄头上露出一个小小的突起,再加上背锁,便是一把完美的折刀。   不过要实现拉风的功能——轻松单手推刀到位,或者潇洒地甩出刀刃,就涉及到另一样小机械,滚珠轴承。   即便轴承直径到八毫米,滚珠小到零点五毫米,那也要用到十颗左右。   同样,苏油也没有指望石通能够制造出来如此精细的滚珠。   就算四大家族联手,甚至加上自己研发的玉瓷,理论上四个杯子就能支撑起上万斤东西,大大降低了材料的生产难度,也不一定能够造出如此精细的陶瓷滚珠轴承。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画图,内环,外环,保持器,滚珠,完事儿,不要太简单了。   画完图纸,拍拍手,睡觉!   早上起来,将图纸带去给石通,说道:“来来来,给你一个惊喜。”   石通抹着手快步走来:“师父来了,我也给师父看一个惊喜。”   说完献宝一般将磨制好的一柄短刀呈献上来。   这是带鞘匕首样式,其中刀柄是白色,上边有交错的细小纹理,刀柄尾端雕成了莲花花苞的形制,柔美的刀柄曲线外浮雕着荷叶和叶茎,以及细腻的菱形水波纹,既增加了美观,又增加了摩擦力。   “靠!象牙!”   刀镡是昨天开发出来的黄铜打造,呈现为水波形状,水草部分还有一些镂空工艺,错银铸造的一只展翅仙鹤,占了一半的面积。   刀鞘也是象牙整体雕成,底部和接近刀柄部位是两岸的山石,中间是和刀柄一体的菱形水波,一侧还浮雕着一艘小船。   抽出刀子,密布羽毛花纹的刀刃呈短剑型,羽脉从刀柄笔直地延伸到剑尖,将短剑沿着剑脊一分为二,花纹如同从柄部喷涌出的喷泉一般,均匀分布在短剑两侧。   靠近边缘,开出了一条宽度仅两毫米的刃线,整个剑身通体暗沉,唯独这一圈刃线光滑细腻,打磨成了光亮的镜面。   苏油抓过石通的手臂,发现这娃长期打铁,手上的寒毛早被燎光了。   石通大嘴又咧开了:“师傅真是行家!”   说完将裤腿撩起来:“尽管试!特意给您老人家留了一条腿!”   苏油也不客气,拿短剑在石通腿上一刮,一道二指宽的肉色皮肤亮了出来,上边的腿毛被剃得干干净净。   取过细绸,将短剑擦拭干净,插入鞘中。石通还给短剑配了一个吊饰精美的紫檀座子,上边有孔,短剑正好可以连鞘直立插入孔中。   将剑插好,苏油左右端详:“好!太漂亮了!”   石通嘿嘿笑道:“稀世神兵,不过如此吧?我用西夏的青锋剑试过了,嘿嘿嘿,不堪一击!”   苏油叹道:“的确算得上神兵了,不过只能摆在文人案头,供他们裁纸切墨用。”   石通也跟着叹气:“是啊,只不能随上将镇守边陲,痛饮胡血。”   两人都是无语,默默看了一阵,苏油突然想到个问题:“要不,就将这柄剑送给你们家小姑奶奶?”   石通吓得跳了起来:“那怎么行!这短剑是要卖冤大头的!小姑奶奶才五岁多,玩不了这么精贵的东西。”   苏油鄙夷地看着他:“你说你花了多少钱?”   石通嚅嗫道:“呃……不算云钢,不算师父的巧思,还有黄铜,羽毛纹云钢,光算象牙和紫檀的话,差不多……四贯。”   苏油问道:“你准备卖多少?”   石通从怀里掏出一张契约:“师父,我打听过了,程家活字书坊,史家瓷器坊,有你改良,都是三成的股份。就凭你弄出的羽毛花纹云钢,起码也值这个数,这张契约你签了,以后这石家铁铺,也有你三成股份。”   苏油也不客气,随手签了。   石通这才轻舒了一口气:“嘿嘿嘿,这柄剑卖出去,少了八百贯算我棒槌!如此师父你也能分得两百多贯,就这样送给小姑奶奶,太可惜了吧?”   苏油瞪着小眼睛:“就你这点心机,我都懒得逗你了,送人礼物,最重要是心意,那柄折刀是我亲手设计的,怎么可能用你这象牙短剑换?那刀做得怎样了?”   石通摸出两片亮闪闪的黄铜片来,笑得贼腻嘻嘻的:“原来是心意啊?那就得师父你亲自组装了。” 第三十九章 弃儿   苏油将昨晚画的图纸丢给石通,石通将双手在裤腿上擦了擦,这才小心的接过来,打开图纸。苏油小手指着一处:“看看吧,那个滚珠轴承先不要勉强,从大个的慢慢来,要是一时做不出来,先用滑动轴承也是一样的。”   石通从怀里摸出一叠交钞:“这十贯钱,是徒儿孝敬师父的,我石家是将门世家,不来虚的,这是石家铁坊供奉的份额,师父你今后除了是铁坊的股东,还是我石家的供奉。”   苏油接过来:“那就多谢你了,我这又可以买好些酒糟了,改天请你喝好酒。”   黄铜刀装做得精美异常,牡丹缠枝纹和花瓣叶子翻卷部分,是错银浅浮雕,结合黄金般的未翻卷部分,非常漂亮。   花样部分和刀柄外圈一圈轮廓,被抛得铮亮无比,都能够照出人影,而底部没有花纹的部分,还保留了翻砂时的粗糙沙地,更加凸显了花纹的华丽。   苏油不由得对石通打趣:“徒弟,你这是盗铸了多少铜器,才练出来的这手艺啊?”   石通涨得满脸通红,一脸正气地向着苏油挥手道:“师父莫闹,我石家人还能干那事儿?就如你所说,我们的铜器都是从大理进的,就是有时候工艺实在粗陋,我们再做一番修补而已。”   苏油哈哈大笑:“算了,你这话我就当真的听。”   说完便坐下来,开始组装刀具。   侧跳刀刃的处理方式和短剑差不多,笔直的剑脊让苏油对这时代工匠的手艺赞叹不绝:“大石头,那台钳好用吧?”   石通笑道:“太好使了,还有那磨刀器也不白给。昨晚两件兵刃,完全赶得上我爹的水准,时间还比他快!”   苏油微笑道:“你还有得学,我们弄出来的花纹钢,就是个骗人的玩意儿。虽然钢质已经算是精良了,但是比真正的云钢,还是差了一筹。”   “真正厉害的,还是你爹那两柄‘硬是好’,他老人家根据火色判断钢性的能力,进而推断出淬火方法的准确度,那才是真正的本事!”   说话间,折刀已经安装到位,丢给石通用小锤子卯紧,然后打磨掉多余部分,黄铜铆钉和花纹变得天衣无缝,成为一个整体。   绷簧按钮被设计成了一只花间蜜蜂的肚子,轻轻一按,折刀弹出。   还是匕首形制,不过背面只开了刃尖能藏入刀柄的那部分,以利于收折。   整个刀柄如同金银制成,弹开后是暗色的刀身,两相对比,华贵非常。   取过一个锦囊,将刀子装了,然后又用一个木盒盛上,苏油说道:“得,这就算完工,改天我再给你讲讲热处理的套路,有时间我们一起慢慢摸索,以便打造更长的兵刃。”   “折刀就托你带给石薇,码头义棚那里我还没去看过,先走了。对了,还有一张图纸,一会儿你把那东西做了。”   石通正沉迷于滚珠设计,知道苏油不喜欢客气,只挥挥手表示知道了。   信步来到玻璃江边,现在是夏末,水势未消,主要是成都府下来的客船。   义棚收拾得很清洁简单,棚子里就是身前两口大缸,大缸里边是牛骨汤,后边是几张桌子,几大筲箕牛杂片放在那里,还盖着白纱布防止苍蝇。   另外几个筲箕里,放着菜叶,芹菜碎末,葱花,香菜。   一边就是装粗碗的大箩筐。   棚子里有一个掌勺,一个盛碗的大娘,还有八娘和二十七娘也在。   见到苏油过来,二十七娘说道:“你这几天都跑哪里去了?怎么到处都不见人?”   苏油说道:“在石家铁铺,我和石家庄亨之先生是好朋友,他儿子达之在城里开着铺面,这两天就在那里玩……对了,这父子俩怎么表字里都带个之字?不忌讳吗?”   二十七娘说道:“这好像是五斗米教的规矩,凡是入教的教民,都有个带之字的排行。”   八娘微笑道:“最著名的,应该是王羲之王献之父子,小油不会不知道吧?”   苏油讶异道:“他们也是教民?”   八娘说道:“你不知道?五斗米教为张天师所创,有汉魏晋都很兴盛的,即使到现在,在巴蜀也流传甚广。眉山附近有彭祖山,那地方就是道家传统洞天之一,所以我们眉山的教民很多的。”   苏油点头道:“原来如此。”   彭山因出了个彭祖八百寿而得名,到后世是著名的长寿之乡,旁边就是仁寿,听听这名字,得是多大的福气!   这时候几个衣着破烂蓬头垢面的小孩子过来了,一共有六七个,大些的两人合抬着一个箩筐,小一些的拎着篮子,里边都是粗瓷碗。   一个为首的孩子说道:“八娘姐姐,我们把碗都洗好了。”   八娘说道:“乖,那小七你带着弟弟妹妹去别处玩,一会到吃午饭的时候你们再过来。”   那孩子问道:“八娘姐姐需要我们帮着摘菜吗?”   八娘笑道:“不用了,今天的菜色是冬瓜,不需要摘洗的。”   那孩子正要离开,苏油说道:“等一下。”   那孩子看了看八娘,又看了看苏油。   八娘说道:“这是苏家老宅来的少爷,这处义棚,就是他建议搭起来的,这牛肉汤,也是他发明出来的,还不赶紧谢过?”   几个孩子连忙跟苏油行礼:“谢谢小少爷,牛肉汤真好喝。”   苏油对八娘问道:“这些孩子是怎么回事儿?”   二十七娘说道:“这是眉山城的孤儿,眉山城是枢纽之地,外地的流浪儿常常在这里集中,县令大人也每每头痛……”   苏油皱眉道:“县里有多少这样的儿童?”   那个叫小七地说道:“我们有孩儿帮,拜土地公公为保,一队七人,每人带着一队弟弟妹妹,一共五十三人。”   苏油喃喃道:“一个大班啊……还真够县令大人头痛的。怎么才你们几个人来?”   “大哥说,不能惹人生厌,而且好东西也不能吃太多,养成习惯了就改不回来,到时候生了贪心,就得去偷盗。因此一天只能来一组人,帮姐姐干干活,顺便喝一顿牛肉汤。”   苏油问道:“那你们这么多人,怎么生活?”   小七摸摸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回答道:“一般就是帮帮别人家,还有就是跑腿送信,或者在码头帮人带路去商家,得几个钱换粮食。”   苏油看着几个小孩瘦弱的样子,转身抓了一大包卤肉装好,对他们点头道:“能带我去见见你们大哥吗?”   八娘急了,赶紧制止:“小油你想干啥?不许去!”   苏油叹了一口气:“八娘,别忘了我也是孤儿。我就去看看是什么情况,很快就回来。”   一个脏丫头大眼睛瞪着苏油:“哥哥,你也是孤儿?”   苏油看着丫头这双清澈干净的眼睛微微一笑:“是啊,我跟你们都是一样的,走吧小七,带我去见你大哥。”   八娘还想着劝说两句,喊道:“小幺叔……”   苏油头也不回,只挥了挥手,由孩子们簇拥着去了。   土地庙也在城外,离码头本就不远,几个小孩一边走着,一边好奇地打量沉默的苏油。   刚刚那脏丫头胆子比较大:“哥哥,八娘姐姐很好的,为什么不让你跟我们一起去见大哥?”   苏油这才从沉思中醒悟过来:“哦?是怕我惹上跳蚤吧。”   脏丫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她身上,真有跳蚤。   苏油笑道:“不过我是不怕的,我还能用绳子将跳蚤栓起来你信不信?”   脏丫头听到了新鲜事,有些不信:“怎么可能!哥哥你骗人!”   苏油又问别的孩子:“你们信吗?”   所有孩子都摇头。   苏油笑道:“一试便知,我借你一根头发,一只跳蚤,表演给你们看看?”   脏丫头毫不犹豫的拔下一根头发,然后开始找跳蚤。   一个小孩子抓到一个,声音中充满了自豪:“用我这个!我这个最大!”   苏油笑着用两个指头将跳蚤捏住,然后将头发绕到手指间,打了个活结,然后用嘴唇咬住头发的一头,轻轻拉动头发的另一头,活结便沿着两个手指间的缝隙陷了进去。   慢慢调整头发,没一会,苏油松开手:“看。” 第四十章 生计   脏丫头推开其他围拢一堆看稀奇的小孩,疯狂地鼓起掌来:“哥哥好厉害!真用头发把跳蚤栓住了!给我给我……”   苏油将头发给了她:“头发圈会松开,一会跳蚤就会跑掉。”   脏丫头问道:“那怎么办?”   苏油从路边摘了根小树枝,将两端撕开,拿头发卡进去,变成一个小弓的样子:“喏,这样就可以了。”   小丫头似乎很开心,那小手抓着树枝小弓,就跟什么了不起的玩具一样。   一群孩子看向苏油的眼光里也充满了崇拜。   一个孩子问道:“弟弟,你就是这样把跳蚤抓光的?”   苏油笑道:“怎么可能!要没有跳蚤啊,就必须得住干净的地方,穿干净的衣服,勤洗澡,勤换衣才行。”   七儿小声说道:“我们没衣服换……”   苏油看着一群穿着破破烂烂的小孩,点点头:“的确是个问题,不过总会解决的。我们多想想办法,总能都有衣服换,有地方住,有东西吃。”   脏丫头听到苏油的话,正想羞他吹法螺,刚举起手,看了看小树枝弓间头发上拴着那个跳蚤,又不说话了。   土地庙很破败,里头有一个被毁掉的神像。   据说这也是仲先公当年的杰作,老头一辈子最恨妖神,眉山城外这土地庙供奉这一个茅将军,便有人利用乡民迷信骗钱,乡民们也害怕报应,骗子说什么就是什么,结果老头有天喝醉酒发酒疯,招呼村里二十来人跑来庙里把茅将军泥像给毁了。   更好玩的事情还在后边,有一天老头出去游玩,经过一座深山,发现那里也有一座茅将军庙,顿时大怒,骂道:“这妖神还敢躲这里来?”又准备要动手,这个庙的庙祝赶紧跑出来说道:“是苏七君吗?昨晚上大神托梦对我哭诉,说明天苏七君要来,他怕得不行,求我告诉你,他都躲到了深山老林,就请留这小庙给他容身,他再不敢乱来了。”   加上同行众人也劝,老头才放过了这座神像。   人爱鬼神怕,苏家七老头这辈子就没白活!   扯远了,土地庙地势逼促,有十来个光着身子的小孩子在里边胡闹。   七儿看了一眼,说道:“大哥还没回来。”   苏油皱着眉头:“他们怎么没衣服?”   七儿说道:“除了女孩子,还有每天出门的,剩下的男孩都没衣服。”   苏油这才反应过来,又忘记大宋服装的价钱了。   成衣铺子一套衣服要三四百文,就算小孩的减半,那也要一两百文,五十个孩子要这么干,自己刚到手的十贯钱就没了。   不能如此。   想了想,将卤味丢给七儿,让他们招呼孩子们过来吃东西。   自己则从身上翻出小刀,剖竹子,用竹青皮削成些薄薄的细片,两头削尖,刮光滑,并在一起,然后又用厚竹片削了个卡子,将树脂化开填进卡子里,将细竹片居中卡了进去。   再压上一片竹皮,从书包带子上抽了一根线两头绑上,这就成了一个篦子。   一连做了好几个,苏油才收手。   眉山河边很多细竹林,都是无主之物,苏油待孩子们吃过,便分成两拨,男孩子跟他去砍竹子,女孩子去收集草料。   孩子们对这个干干净净新来的很喜欢,因为他有种大人气质,还给自己带来了平时吃不到的好东西。   折刀很小,只能削细竹枝,不过这样已经够了,苏油只管削,削下来的每堆成一捆,便让一个孩子抱出去。   等到感觉差不多了,苏油让几个孩子折了几根树棍,回到土地庙前。   接着用小刀剖出篾条,将细竹枝削整齐,把女孩子招呼过来,跟他一起学习扎扫帚。   扎好扫帚头,取过一根木棍削尖怼进去,钉入两根木钉做销钉,就得到了一条长柄扫帚。   将另外几根木棍削尖,嘱咐女孩子们照此办理,苏油又去看男孩子们干活。   男孩子早被打发去将庙里的泥像搬出来,找来卵石砸碎,用已经被孩子们当盆子用的瓦香炉打来水,和泥。   神像用的泥本来就抟制过,现在被男孩子们用湿泥围了个圈子,中间倒入土粉,然后打水,踩泥,当做游戏玩了个不亦乐乎。   苏油让他们将土地庙里的香案抬出来,将上边的破篾席擦干净,打发女孩子们拿着扫帚去打扫土地庙,自己在香案上做泥片,然后用一根藤系着两根竹钉画圆,切掉多余部分,变成了三个盆底。   一边让孩子们掏了个地龙,就是在坡地上掏出一个简易火道,火道上面找平,尾部用石头和泥做出一个烟囱,然后点起火来。   将用作盆底的三个泥饼,连破席子一起铺在火道上方的平面上,一边烤泥饼,一边让孩子们搓泥条,自己则将泥条一圈一圈盘在圆饼之上,边盘边用竹片刮压,渐渐成为一个盆子的形状。   男孩子们对苏油的戏法叹为观止,都过来帮忙搓泥条,反而弄得苏油有些忙不过来了。   留一个孩子烧火,两个孩子搓泥条,其余的打发去帮女孩子打扫卫生。   很快,三个泥盆做好了,并且被烤得干燥。   苏油对三个孩子说道:“都看会了吧?”   三个男孩连连点头,苏油笑道:“那你们就照着做,看看谁做得更好看。”   自己则将泥盆搬到土地庙前,堆上柴草,烧起了一把大火。   男孩子们都被大火吸引了过来,围着兴奋地观看,平日里大哥是不准他们碰火的。   见孩子们看得高兴,苏油便叫几个大些的看顾着孩子们,顺便添柴,自己又掉头回去做陶器。   很快,陶瓶,陶碗,都在苏油手底变了出来。   拍了拍手,苏油哈哈大笑:“乡下手艺,当真没白学!”   让陶器继续在火道上烘着,苏油调出了一些稀泥浆,让做泥条的俩孩子见到有缝隙就用稀泥浆修补,自己去检查烧了半个多时辰的三个泥盆。   撤去火,用木棍将三个烧红的陶器从火堆里推出来,苏油知道已经成了。   打发孩子们去取刚刚做的那些泥器过来,东西多了堆放就得有讲究了,得留足过火的空间。   泥器摆放好,用木柴在泥器中间搭出引火道,堆上柴草,又是一把大火。   之后苏油便坐下来开始剖竹丝,编簸箩。   苏油这几趟戏法一过,便已经成了孩子们心目中的偶像。   土地庙已经打扫干净,碎泥破幔已经被扯了出来,几个女孩子乖巧,见苏油小小年纪忙个不停,便过来说道:“弟弟你教我们编竹子好不好?”   苏油笑道:“好啊,编这个其实很简单的。”   光编的确简单,难处在收口,不过收口的工作苏油可以自己来。   这时陶盆已经冷却下来了,一个男孩子试着拿手摸了摸,发现已经不烫手了,接着伸手弹了一下,发出“当”的一声。   所有孩子都欢呼跳跃了起来,他们都出了力气,现在自然要为自己的成功开心。   苏油也很开心,可龙里老伯爷的眼皮子底下,怎么可能有他这样玩的机会!   编了十个竹底,苏油将孩子们叫过来一些,一人一个开始绕竹丝,留一个大的专门负责剖篾条的工作。   自己则去检查土地庙里边的情形。   女孩子心细,已经将地方打扫干净,还拿破幔擦拭了窗户,平日里孩子们的小零碎破瓦罐之类的东西也被收到了一起。   转了一圈出来,苏油又去玻璃江边查看沙子。   来到一处垮塌的沙岸处,苏油将竹片插入沙子中拨开一层:“果如所料。”   沙子分了层,一层细泥,一层沙,沙上泥下,有一层黑色的物质。   铁沙层,含锰极高,可以熔炼云钢的铁沙层!   孩子们的生计,算是找到了! 第四十一章 铁锅   不过还要和那个大哥谈谈,事情交给他靠不靠谱,也还两说。   回到土地庙,第二批陶器已经烧得差不多了,之前的三个陶盆,不用苏油多说,已经被孩子们清洗干净。   熄掉柴火,苏油将陶器刨出来堆到一边,将孩子们编得差不多的竹丝篓子收口。   然后垫上竹叶,卵石,细沙,用陶盆打来水,调和草灰淋入竹丝篓子中过滤。   三个陶盆轮番使用,换盆换灰不换水,很快便得到了一盆碱水。   将碱水熬去一半,倒入陶罐当中,让孩子们抬上陶盆,苏油喊道:“走,累坏了,去河边洗澡去!”   娃子们来到水边上,苏油还是先用卵石垒出灶台,烧了三堆火,支上陶盆烧水,让孩子们将衣物轮流丢进去,加入些碱水煮起来。   拿新做的篦子在沙地上来回划动,打磨得更加光滑后,苏油让他们用碱水洗头,用篦子篦掉头发间的跳蚤,臭虫,虫卵。   男孩子问题不大,他们天天玩水,反而比女孩子干净。   女孩子们害羞,问苏油要了几个篦子,跑上游清理去了。   苏油又砍了些竹竿,在河边搭起架子,衣服煮过后,便拿去河滩石头上用碱水清洗。   几个男孩子你看我我看你,都游了过来,一个年龄大些地说道:“弟弟怎么能让你帮我们洗衣服,我们自己来吧。”   另一个孩子也说道:“那是,你已经帮了我们够多了,我们自己的衣服自己来。”   说完又对河里喊道:“狗剩!糟娃!你们好意思!赶紧滚回来把自己的破衣服洗了!还要让小少爷动手给你们洗衣服?!”   几个男娃赶紧游了回来。   大家一边清洗自己的衣物,一边说话。   有人问到:“小少爷,你是什么人啊?”   苏油说道:“眉山城外边一个叫可龙里的地方,那里主要住的都是姓苏的人家,是一个大家族,我从那里来的,叫苏油。你们呢?”   然后孩子们便七嘴八舌,不过听那意思,大多数都是流民的孩子,路过眉山,爹妈便不见了。   苏油心底暗自叹气,估计爹妈也是见眉山物产丰富,自己实在带不动孩子了,便将他们遗弃在了这相对条件较好些的地方。   那个叫狗剩的男孩子就说道:“油哥儿你本事真大,给我们烧出了陶器……呃,你是给我们烧的吧?”   苏油笑道:“是,给你们烧的。”   狗剩开心极了:“那可真谢谢你了,大哥虽然也有本事,但是这些怕也是不会。”   苏油问道:“你们大哥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几个小孩你看我我看你:“大哥就是叫大哥,糟娃你觉得大哥有多少岁?”   糟娃望天:“十三……十四?”   小七说道:“反正快天黑大哥就回来了。”   苏油说道:“哎哟,可我得走了,等不了那么久。”   小七“啊”了一声:“这……”   苏油想了想说道:“要不这样,明天我早些再过来,你让你大哥等我一阵?”   小七点点头:“那行,赶紧把衣服洗干净晾起来,我们在水里玩耍一阵,也就差不多该干了!油哥儿你会游泳不?”   说到玩,苏油自信立马就来:“呵呵,游泳,那不要太厉害,还有打鱼摸虾,抓鸟掏蛋,都难不住我!”   一群娃子在水里玩了半晌,日头快要偏西了,其他人都还没回来,苏油只好穿好衣服,与孩子们告辞,答应明天再来看望他们。   回到城中,天色尚早,苏油便去找石通,要拿回定制的东西。   石通见到他:“师傅,你让我做的东西,看着,像做饭用的?”   苏油翻看着炒锅眉开眼笑:“正是!可算是有口好锅了,不错不错,你这竟然是锻出来的?铸锅就可以了嘛……”   石通笑道:“师傅要用的铁家伙,可不敢拿铸锅糊弄,这是我两个徒弟一天功夫里敲出来的,你看看可还行?”   苏油伸手弹了一下锅边:“什么还行,太行了!你给自己这里也弄一套,改天请你吃好吃的!”   石通叫来徒弟,将一堆物事准备好,拿麻绳穿上,叮叮当当给苏油背去程家老宅。   路过肉铺,苏油见挂着一块板油,便让伙计取了,切成细条,送到程家后厨。   看了一圈:“没下水?”   掌柜的出来笑道:“哟,这不是苏家小少爷吗?好叫小少爷得知,头蹄内脏都被八娘收走了。一副给了五十文钱呢!”   苏油问道:“那你这里都有啥内脏?”   掌柜地说道:“啊?有人定了一只净鸡,还有副鸡内脏没扔。”   现在讲究的人渐渐多起来了,不但君子远庖厨,连在家里杀生都忌讳,于是肉铺就有了代劳业务。   苏油说道:“要了,一并送到程家去。多少钱?”   掌柜地说道:“您打我脸!这东西,我要收你钱,那还是人吗?”   苏油眯眯笑:“掌柜的还真实在,那我教你一个乖,以后你这里杀鹅,将鹅羽送到程家,能够得一笔钱,然后杀鸡鸭鹅的时候,先化得半碗盐水,将血滴入其中,能得到一种吃食,叫血羹,十文钱一碗,应该好卖。”   掌柜的明显不信,不过脸上还是堆着笑:“那感情好了,这平白一日能多上百文的收入,我得天天给小少爷烧高香!”   苏油也懒得多说,只告诉他东西送到找程家账房要钱,便急匆匆地去了。   从后屋穿过甬道来到厨房,苏油便叫道:“厨子大叔在不?”   厨子大叔抢出厨房来:“怎么当得起小少爷这么叫!你叫我周胖子也行,老周也行。”   苏油笑道:“那就叫你老周了!赶紧赶紧,今天又有新菜式!”   老周得意洋洋:“嘿嘿,史家的厨子这两天跟我打听雪盐的方子,说是史家村子上吃的盐比家里还好,说那帮泥腿子这是要造反啊。话不投机,我都不希得告诉他!”   苏油笑道:“对的,不告诉他,让他自己求泥腿子去!别说那些了,我们先开锅!”   铁锅直径两尺有多,一个凹底,底部厚些,边缘较薄,锅边还开了三个孔,用铆钉铆了个把手,把手用螺钉接了个木柄,制式和苏油图纸上边的一模一样。   苏油让厨子将锅放在灶上,烧起火,切了一块肥膘在里边来回抹,抹得青烟四起。   厨子贼听话,一边抹一边问:“少爷,这又是什么讲究?”   苏油说道:“这个啊,做炒菜用的!急火快攻出菜,不过第一次使用之前,先要开锅,嗯……我是受那天肝腰合炒的启发,对了你没吃过肝腰合炒是不?”   厨子脑袋摇得呼噜呼噜的。   苏油笑道:“那今天就让姻伯尝尝炒鸡杂,改天再肝腰合炒。”   厨子笑得见眉不见眼:“少爷今天又赏赐手艺了,那我得踏踏实实接着啊!”   见锅烧得差不多了,苏油叫厨子将锅重新洗净,这时候肉铺掌柜来了,送来三包荷叶包裹的肥油。   一见到苏油就拱手作揖:“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这鸡血羹的章程,刚刚忘了向小少爷请教。”   苏油笑道:“刚刚你不是明显不信吗?”   掌柜嘿嘿笑道:“瞒不过小少爷,刚刚路过书店,便被掌柜的程三爷叫住了,说打今后鹅羽程家包了,小少爷真没有拿小人开心。”   苏油笑道:“其实很简单的,我给你演示一下得了,看,这么多水,这么多盐,化好盐水,滴入鲜血后这么搅拌几下,然后静置起来即可。”   掌柜的开心不已:“这么简单?多谢小少爷了,我这就去准备起来,家里的盐还得磨成粉才能用。”   苏油一把拉住:“别忙,这鸡血羹要入菜须得用荤油,一小勺荤油熬化,两片姜片几粒花椒呛一下,加水烧开,滑入鸡血,熟到快过心的时候丢入菜叶子,加盐起锅即可。要是没有那一小勺荤油和那两片姜片,这菜就没法吃。你要卖这东西,须得让别人知道做法才行。”   掌柜一躬到地:“多谢小先生,我这便回去试试。” 第四十二章 八菜一汤   苏油笑着对掌柜回道:“去吧,这菜适合老人孩子,那就家家都吃得着,一日多入百文,真不是什么难事儿!”   苏油目送肉铺掌柜离开,一转身,就见到厨子老周满脸怨念。   苏油讶异道:“怎么了?”   老周很替苏油不值:“小少爷你就是不拿自己手艺当钱!你想那肉铺掌柜,从今天起一日多入百文,一月就是三贯!一年就是小四十贯!轻飘飘一句谢,当什么事体?”   苏油听了这话翘了翘嘴,摇摇小手:“不至于计较,人家赚的也是辛苦钱,我想着反正杀生也杀了,能将食材尽量多地利用起来,不造成浪费,也算功德不是?”   老周气鼓鼓道:“小少爷就是宅心仁厚。”   苏油不以为然:“扯远了,我们熬油开锅!”   肉铺掌柜的活挺细,猪油条子切得又细又均匀。   将锅里掺上一些水,让厨子将猪油条子放进去熬制起来。   苏油闻着油香,那手指点着下巴,考虑着油渣怎么处理。   油渣不能与水多的菜品一起做,不然油渣焦脆的口感就没了。   最好的做法,就是和芽菜一起炒成哨子,包包子,包猪儿粑,或者下臊子面,都是极好的。   不过芽菜这玩意儿……得年末才能做,然后,还得等上一年……   再其次,炒腌大头菜颗粒和青椒末,作为粥边小菜,夹馒头,那也是极好的。   问题是……芥菜头还在土里,得等到秋末才能收获,青椒,更是想多了……   不由得摇起头来:“汴京可能稍微好点,现在的西南,还真是美食的荒漠啊……”   收拾心情,让厨子清洗干净两个坛子,擦干,丢了一把豆子一把花椒进去,等猪油熬好,油渣捞出来放到一边,油都盛入坛子中。   想了想,叫厨子焙了些花椒颗粒碾成粉末,和盐粉一起拌了一份油渣:“尝尝,你觉得如何?”   厨子一尝顿时眉开眼笑:“谢小少爷,这就又会了一道大菜!”   苏油一脑门子黑线,这算什么大菜!   厨子振振有词:“只要油多的,就是大菜!”   好吧你是厨子你说什么都有理!苏油又问道:“家里有没有糖霜?就是那种非常细小的,白色的,纯甜味的颗粒……”   “糖霜,冰糖,都有的!”   厨子这番快速的回答把苏油吓了一跳,自己琢磨了许久的挣钱大计,原来都已经普及了?   厨子看着有点发愣的苏油,就解释道:“这东西是我四川遂州的特产啊!甘蔗做的,小少爷你竟然不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我太知道了,我只是不知道大宋现在的制糖业都如此发达了而已!   然后就听厨子得意洋洋地说道:“不过也不是家家户户都吃得上,这不苏二老爷在那边做官吗,每年会托人带回来,程夫人会孝敬太老爷一些,所以糖霜,冰糖两家都有的。”   苏油听了此话便道:“那行,那就去把糖霜找出来,将这油渣也拌上一份。”   这时就见伺月探进头来:“小少爷叫人好找!怎么又进了厨房?!太老爷和史老爷回来了,叫你前堂说话。”   苏油赶紧随伺月出来来到前堂:“见过姻伯,见过世伯。”   程文应看到苏油,叹了口气道:“听闻你今日和城中乞儿混到一起去了?宅心仁厚是好事,但是给点钱财就是了,你这样子可有失斯文。”   苏油躬身道:“姻伯教训得是,我是听其中一个叫七儿的言道,弃儿有五十来人,但是义棚开启后,他们大哥只许他们一日来七八人,帮忙洗菜洗碗,混一顿饭食。”   “说是一来人多了惹厌,二来养成口欲之后,再难适应从前。一朝断绝,或者便要沦为偷盗。如此人物,我真想见上一见。”   史洞修就对程文应拱手:“程公,我眉山弃儿尚且如此知理守分,这就是程公印刷文字,启迪教化之功啊。”   程文应摆着手道:“休往我脸上贴金,仓廪实而知礼节,文字教化,也到不了弃儿身上去。”   史洞修又对苏油说道:“贤侄,你要是有心行善,便让他们每日里去义棚领一碗糙饭,一碗牛杂汤便是,没必要和他们混到一起,那帮孩子野,冲撞了你就不好了。”   苏油笑道:“世伯,这其实也算是眉山城一道隐患。五十多人,只靠慈济,周养不过来的。”   史洞修还要说话,程文应举手制止:“贤侄,说说你的想法。”   苏油躬身道:“世伯,姻伯,我们先说这事情为什么得管。”   “他们现在在眉山求活,我大宋管禁不严,一年之后,便可自动获得眉山户籍。”   “弃儿们男女混杂,现在还好,等到他们日渐长大,这男女之防上要是闹出点什么事情来,那会大伤我眉山风化。”   “再其次,如果我们不管,等再过几年,那些小女孩长成,落入人贩娼寮眼里,只怕惨不堪言。”   “万一真发生此等事情,传扬出去,州县怕是都会被朝廷申饬,落到士绅身上,也会大扫颜面,伤我眉山文教之乡的名声。”   顿了顿,瞧见史程二人暗自点头,苏油继续道:“怎么解决呢?首先最好能让他们自食其力,不成为眉山县的负担。”   “其次最好有人将他们管理起来,引导他们扬善抑恶,自立向上。”   “如何自食其力呢?侄儿在可龙里,曾经发现一样东西,玻璃江的沙层当中,含有一种铁矿,炼出的钢铁,性能不错。”   “不过这活计非常细碎,沙里淘铁,产出也注定不多,因而不适合大规模开采,不值得耗费专门的劳力来做。”   “但是只需要有简单的工具,将这活计交给孩子们,每日里让他们一人能掏得三五两铁沙,售给石家铁铺,这帮孩子的生计便解决了。”   “至于女生,便让她们在义棚刷碗摘菜,也算是学习厨艺,待人接物。今后即便是做丫鬟使女,或者长成嫁人,总可以有持家之术。”   “这些孩子遭父母捐弃,心伤难免。苏油自幼孤苦,不能不物伤其类,也能了解他们所思所想。而他们于我,亦不排斥。”   “因此我或者可以成为他们和眉山百姓官府之间一个沟通的纽带,润滑的调剂,避免猜忌提防,以厚养民风。”   “苏油不求眉山父老相助,只需县里官长应允不收孩童的铁沙为官有,许他们自售,作为养生钱即可。”   程文应听到此处,一拍椅子扶手:“思虑周详,鞭辟入里,奇哉此志!壮哉此言!”   史洞修哈哈大笑:“不意眉山有此贤才,老夫对自家虽然节省,但定当助贤侄玉成其事。县令那里,自有我们去申说。”   程文应点头表示赞同:“此事当真不难,如果县里连孤儿们河里淘这点铁沙都敢抢,那主政之人,就休想在士林立足了。不过贤侄,玻璃河里当真有铁沙?”   苏油从怀里取出一张契约:“真有,我和石老头验证过此事,也因此刚从石通那里,得到十贯供奉钱。”   程文应抚着胡须:“那贤侄在这眉山城内,大可以横着走了。自打你来了眉山城,我江卿四姓的关系,明显也密切起来,苏家不论,其余三家都得了你的好处。看来你这油字没白叫,到哪里都是……你那词儿叫什么来着?润滑剂!”   苏油笑着躬身道:“侄儿惶恐,其实我没做什么,也是八娘和二十七娘,还有姻伯和世伯的信任。今日正好帮厨房治了新行头,要不我便弄几道小菜,请姻伯和世伯品评一二?”   史洞修说道:“贤侄,君子远……”   话没说完便被程文应拉住,对苏油摆手道:“赶紧去,老史我跟你说,贤侄料理的美味,那是真错过不得。”   调味料不齐全,最能打动人的,大概就是糖醋味了。   回到厨房,让厨子动手,苏油指挥,取了一条鲤鱼,改花刀,码味,裹面粉,淋油定型,然后调糖醋汁,爆葱姜,先搞出了道糖醋脆皮鱼。   然后就是一溜爆炒,滑溜香菇肉片,玉兰肉片,仔姜鸡杂,白油丝瓜,蒜呛空心菜,最后来了个冬瓜丸子汤。   加上两道猪油渣,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   程文应和史洞修看得目瞪口呆,史洞修说道:“程公,现如今请州府大人吃饭都只需三道菜,贤侄这是……一,二,三……足足八菜一汤!破费,太破费了……” 第四十三章 张象中   程文应说道:“这又不是给你一个人吃的,伺月,去将书坊于工,韩工,还有掌柜账房,一道请过来。这几天大家搞印模辛苦了,让大伙儿打打牙祭!”   一顿饭吃得众人眉飞色舞,这样精致香醇的菜品,这些人还真是从未吃到过。   用史洞修的说法,这菜色,比汴京樊楼都不输分毫。   待得听闻这些菜品只是用猪肉做的,众人更是大赞,翘脚牛肉,卤菜不用说了,现在猪肉能做的如此细嫩鲜美,正应了夫子那句话,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次日清早起来,苏油包了一包油渣,早饭都没吃,便与程文应禀告,昨日说好要去见弃儿们的大哥的,他可不想食言。   来到土地庙,就听见一个声音说道:“小脏,不用害怕,土地公公早就被人打碎了,现在那位小少爷用土地公公的身子给我们烧成陶器,这正是土地公公保佑我们的表现,尽管用就是。”   一个小妹妹回答道:“小油哥哥会来看我们吗?要不我们去找他吧。”   听声音就是昨天扯头发给他那位脏丫头。   就听那声音说道:“听你们所说,应该就是近日进城的苏小公子,他可是江卿世家,眉山城的高门大户,一时心起行番善事,记得人家的好就行,上门打扰,那就是不懂礼数了。”   说完又道:“老二,你们今天去打柴,给城东豆腐店张大娘那里送去,昨天附近柴火都被你们烧了,今天只能走远一些。”   “小四你今天带队去帮义棚,回来前记得跟人家说谢谢,还有人家要给你多余的饭菜,可不能要。帮忙干了活的人,一碗糙饭一碗肉汤就行了,都不许往庙里多带。”   “其他人也不要羡慕,大家都有份,轮着来。可有一条,千万小心,不能打破别人的碗碟,不然可能就没这好事儿了。”   就听那声音继续分派,有去守码头船只的,有去驿馆打听是否有客商需要帮忙的,还有去城郊菜园帮忙栽菜苗的,剩下的留守,没一会儿安排妥当,开始有人出来。   一见到苏油笑眯眯地站在门口,小七先是惊喜地叫了一声小少爷,然后冲庙里喊道:“大哥,是小少爷来了。”   就见一个身穿麻布短衫的少年走了出来,约莫十三四岁,相貌颇为俊秀,对着苏油行了个古怪的礼节,说道:“苏少爷。”   躬身的时候,脖子上晃出一个八卦牌子,苏油这才反应过来,这娃应该是一手虚搭拂尘,一手打的稽首礼。   苏油笑道:“原来哥哥是道门中人。”   那人笑道:“成都玉局观,张象中张拱宸,见过贤弟。”   苏油奇道:“你不是弃儿?”   张象中笑道:“家父痴迷正一大道,要说是弃儿,倒也算得。不过此事说来话长,我们去江边,我为你慢慢讲来如何?”   苏油非常好奇,点头应了。   张象中便叫孩子们散了,领着苏油来到江边,找了两块石头坐下,说道:“我天师道,自先祖青城山斩鬼开坛,千年来繁荣滋盛,信徒广大,遂成国教。”   “彭山传为长寿神仙彭祖祠墓所在。汉代便是我道教教区廿四治中的北平治。家祖师先人亦葬于县北。”   “张氏传教于仁寿,建碑于洪雅,正一道民多居此域。因此眉山一直为我教所重。”   说完笑道:“其实我们张家,与你们苏家,颇有渊源。”   苏油拱手道:“愿闻其详。”   张象中说道:“五代时,眉山道人张远霄,一日见一老人持一竹弓、三铁弹,卖与他要价三百千,对他说:‘吾弹能辟疫病,当宝而用之。’遂授度世法。熟视老人,见其目各有两瞳子。”   “数十年后,张远霄往白鹤山垂西湖,峰上有石像,一老人说:‘此乃四目老翁,君之师也,不记竹弓、铁弹时耶?’张猛然大悟。”   “其后道术益精。史传这位张家先祖,擅长弹弓绝技,百发百中,目标是那些作乱人间的妖魔鬼怪。看到谁家有灾,瞄准就是一铁丸,将灾击散。他还经常向天射铁弹丸,人们问他射什么,他回答:‘打天上孤辰寡宿耳。’”   “你家明允先生二十二时,尚无子嗣,心内着急。一日夜梦,见一持弓老人,以二丸授之。这年的重九日,明允先生游我玉局观,在无碍子卦肆见到一幅张仙挟弹画像,笔法清奇,便想起了自己的梦境,因解玉环易之。”   “回到家后,每日清晨必于张仙像前虔诚焚香祷告。几年后,便如愿得到了二子。”   苏油“啊”了一声:“不是张果老?”   张象中笑道:“哈哈哈……张果老乃玄宗时期的人物,而挟弹张道人乃五代人,你这可真是……张翁之冠,李翁戴之!”   苏油似乎突然想起一事:“厨子给我说过,烟囱上的持弓道人画像就是张仙,旁边还有一行小字,‘上打天狗,下保孩童’!”   张象中笑道:“便是他了!传说天狗会从天上下来,通过烟囱进入人家,伤害幼童。有张仙在,天狗便不敢下来,现在已经是四路百姓心中的送子护子之神了。”   苏油这才恍然:“原来如此啊……”   张象中说道:“我可不是瞎说,明允先生得子之后,写过一篇《张仙赞》,你应该能够打听到。”   苏油问道:“如此,拱宸你便是张家后人,在此地行善积德?”   张象中说道:“非仅如此,我天师道论阶序进,法度严谨,如二十四治诸多职位,没有大德道功的积累,是坐不上去的。”   苏油说道:“那救济灾童,便是道功之一了,你便可以因此升职对吧?”   张象中微微一笑:“道功是要的,升职,那就不需要了。”   苏油站起身来拱手道:“我就说五十多个孩童,怎么能知礼守礼,没有发展出弱肉强食,自私自利的性子来。原因就在兄长你了。”   张象中说道:“我也实在欠缺经济之术,只能效法天师道分治而理之,勉强让大家得过。”   苏油笑道:“你天师道手指缝里漏下一点来,都够孤儿们生活的了。”   张象中正色道:“此事不可,道功一事,不假他人。再说我天师道起源于五斗米教,道民要入道,也得先携上五斗米,此乃自立自助之德。”   说完又道:“不过你昨日替孩童们烧陶编筐,颇得我正一精髓,你可有心入我天师道门?”   苏油正色道:“怕是不行,族中对我倚望甚重,油之所向,也是修齐治平。”   这属于自抬身价了,要是老伯爷在此,少不了又是另一番吐槽。   张象中也不勉强,转口谈论起他事。   两人一个十四左右,一个才近六岁,都是小孩,但是言语间条理分明,谈论的都是天人大道,对答有序,所论颇深。   一人道术精湛,于道家理论多有阐发,一人知闻广博,识见高远。那是相当说得来,就如同两个成年人在交谈一般。   偏偏两人都不以对方年龄为异,似乎理所当然,只能说,都是奇人。   苏油觉得自打穿越过来,就数这一次谈论得尽兴,没一阵子,两人便以兄弟相称。   谈了一阵,苏油拱手道:“兄长,小弟昨日思得一法,可令这些失孤的孩子们自立。”   之后便将昨日与史程两位商议的结果与张象中讲解了一番。   张象中眉毛一剔:“贤弟果然大才,这帮孩子要我带着,长成最多成为我天师道侍童,最后还是依附天师道而生。如你这般处置,长大可各自成家立业,繁养天伦,散叶开枝。道功之著,除化人成仙之外,莫大于此。”   说完歪着头,看着苏油,饶有兴味地说道:“然这一番作为,就成了贤弟的功德,与愚兄再无关了,贤弟何以教我?” 第四十四章 元素周期   苏油一咬牙:“小弟小时候做过一个梦,梦里有神人传授过一张图,上有四个大字‘元素周期’,所论比五行之说尤为细密,便与兄长换这些幼童如何?”   张象中本来只是调笑苏油一下,没想到苏油突然丢出这么一个重磅炸弹,顿时给炸得跳了起来:“就知道贤弟不凡,来来来,赶紧与愚兄论说一番!”   苏油便以竹为签,在江边湿沙地上画了一张表格,将元素周期表画了出来。   这是一个完整的体系,其基础是物质的原子质量,按照这套理论,五行元素,其实归根结底,都是原子构成,只不过原子中的质子数量不同,导致物性的不同而已。   一番解释之后,苏油说道:“兄长你看,表中以元素的质子数为列,一横行为一个周期,一纵列为一族,最后还有两个系。”   “与此相应的,还有原子价,各种物质以价相合,还能生成新的物质,找到方法,或以合成,或以提纯,变化多方,物尽其用。这门学问,当谓之——‘化学’。”   张象中听得目眩神驰:“玄之又玄,太上之门。万法归一,这……这就是大道原始……”   苏油摇头道:“不过小弟得这表的时候年岁太小,其中很多地方,已经记不清了,所以空缺很多。”   张象中说道:“如此也了不得!”   说完一把抓住苏油的手腕:“贤弟,可有证相?”   苏油没想到张象中如此激动,说道:“呃……倒是有一个现象,不知道是否可以证明。不过实验需要去石家铁坊才做得成。”   张象中说道:“那还说什么?赶紧走!”   来到铁坊,石通一见二人在一起,不由得大惊:“小……”   两个人同时一摆手:“别叫我!”   然后面面相觑,这娃到底是在叫你还是叫我?   好吧,两个人都小。   张象中心急如焚,没管石通变成了石像,拉着苏油走进内室,两人摆弄起了干馏设备。   苏油做完操作,还想着怎么跟张象中解释,张象中一摆手:“绿矾油而已,不稀奇,唐时方家早已制得,此物性烈,能消融金属,需用瓷器装盛,嗯如果是凉的,铅盂亦可。”   遇到明白人,那就不用多说了,苏油接着将绿矾油加水加盐,变成稀硫酸和盐酸。   取来让石通做好的胶漆包铜线,刮去接头处的胶层,一边连接铅皮,一边连接石墨棒,将它们浸泡在盐酸中。   然后两个延伸出来的铜线,头子上刮去胶层,拿丝尖轻轻一碰,就能见到一点点极细小的火花出现在金丝尖端。   张象中一下站了起来,瞠目道:“雷部神法!”   苏油翻着白眼:“有声音的那才叫雷,现在这个其实应该叫……”   张象中一时不慎被苏油抓住了痛脚,恼羞成怒加焦急:“叫电!我天师道还用你来教这个!赶紧进行下一步!”   苏油只好悻悻说道:“哦……”   得到了电池后,导线两端连上电极片,放置到一盆水中,滴入一点稀硫酸增加导电性,将电极片塞到两个玉瓷的薄瓷管内,倒置起来,收集两边电极产生的气体。   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本本:“兄长,世界上最多的物质,当是什么?”   张象中想了想:“水。”   我靠!苏油猜想按现在的科技水平,百分之百的人都会说是泥土,突然冒出一个想象之外的答案,不由得吓了一大跳。   张象中说道:“很奇怪吗?道经有云,五大部州,都浮于海上,自然是水最多。”   我去,那道书能解释刚刚的放电现象吗?   张象中想了想:“《悟真篇三注》有云,‘天地之根,五行之祖,阴阳之元,万化之母。’土之阴者为金,土之阳者为石。你熔炼矾土,得到矾油,非阴非阳,非水非土,当如土之混沌时。再分别以金石为导,引出阴阳,使两者在铜丝尖端相激发。”   “道书有云,阴阳相薄而成雷电,你这只见细小电光不见雷声,乃用材太少,土运未足之故,是以难成天地之威。贤弟,这解释对不对?”   苏油都听傻了,道书这么神奇的吗?这都能被你解释得头头是道,几乎就是真相!   好吧你是天师道的你说什么都有理!   “呃……差不多是这样,不过这是另一门学问,属于物理,我们聊回化学好不好?”   张象中连忙拱手道:“贤弟你继续,继续。”   苏油说道:“兄长你看,根据周期表中的原理,最简单的元素是氢,何谓氢?从气从轻,是轻而上浮之气。然后这里是氧,何谓氧?从气从养,是滋养万物之气。”   “然后根据化学价,两个氢原子可以配上一个氧原子是不是?”   张象中点头。   苏油接着说道:“好,还有一个道理,自然界中,有的物质不稳定,有的物质稳定,我们可不可以这样推理,如果是不稳定的物质,它会慢慢向更加稳定的物质转化?”   张象中说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这是自然之理。”   “呃,好吧,那我们可不可以继续推测,本来在开天辟地之初不稳定的物质,在亿万万年的时光里,已经被大自然转化为了稳定的物质留存下来?”   “我明白了!矿石便是如此!可存万年而不变,所谓冶炼之道,便是将其中金精提炼出来,回复到混沌之始,因而锋锐尖利!然其性不稳,易生锈蚀。”   “《三命通会》言道,戊土洪濛未判,抱一守中,天地既分,厚载万物,聚于中央,散于四维。在天为雾……”   苏油忍不住吐槽:“天中之土,那是雾霾!”   结果收到了一个白眼。   “……在天为雾,在地为山,谓之阳土。其禄在巳,巳为炉冶之火,煅炼成器,叩之有声,其性刚猛,难以触犯。”   苏油有些犯迷糊:“说人话,就是冶炼!”   然后又收到一个白眼。   “……喜阳火相生,畏阴金盗气。阳火者,丙火也,丙生于寅,寅属艮,艮为山。”   “山为刚土,即戊土也,赖丙火而生焉。”   “等等……你是在说采矿?”   第三个白眼收到。   “……酉属兑金,耗盗戊土之气,是金盛则土虚,子旺则母衰。故土生于寅,死于酉。土虚则崩,金固则出。”   苏油听得云里雾里:“你这……是说炼出金属,最后得到残渣?”   张象中说道:“贤弟你这样我实在没法给你解释,要不我送你几本道经先普及一下道教常识?”   “那就算了,我韵书都看不过来。”   张象中很遗憾:“好吧,那我们继续说回这个,呃……实验。”   苏油道:“嗯,那么我们是否可以推测,水这种稳定的物质,可以通过特殊的方式予以分解,让它回到……呃,你所说的原始,我所说的反应之前?”   张象中心痒难熬:“当是此理!等等,阴阳之法!你要用阴阳电激之法将水还原到混沌之初?!混沌之初,是谓无极,无极而出太极,太极而分两仪,其后万物生焉……你这是反其道而行之!是不是?是不是?”   “开什么玩笑,你说那是核聚变方式改变物质,那是物理!现在我们最多就是回到万物生的后半段,也就是纯物质相互结合演化之前。”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还在三生万物的阶段!等一等,打住!兄长你道法通玄啊,这么一会儿把我都给绕进去了……” 第四十五章 张天师   叫石通取过一面铜镜,从室外折射进来一缕阳光,照在玉瓷瓷管之上:“这玩意儿只是略略透明,你就将就看吧。”   张象中问道:“你如何不用玻璃?”   苏油问道:“现在有玻璃吗?”   张象中一指门外的玻璃河:“没有玻璃,城外那江因何得名?”   苏油又被噎着了:“咳咳咳……我指的是高温玻璃,化学这学问,经常得高温加热……”   “这就是抽铅炼汞,丹火抟运的道理……”   “你闭嘴!呃,贤兄对不起对不起……你先听我说啊,总之这玻璃需要经得起火烧,方才合用……嗐,说回学问!”   张象中终于闭嘴,连连点头。   苏油说道:“按梦中所说,水由氢氧合成,是一种稳定的物质。如果它是由氢氧合成,那么从化合价来论,就只能是两份氢,一份氧,对不对?”   张象中点头道:“当是如此。”   苏油说道:“看,现在我们收集到的两管气体……”   张象中一对比:“二比一!如果推断不错的话,这管是氢,这管是氧!”   苏油说道:“现在气体已经制备了,我们来测试一下两种气体的活性。”   将氢气管子在水面下用拇指封住,移到炉火前一松手,砰的一声轻响,一团火焰瞬间产生,转眼消失。   火光映红了张象中的脸,一闪即逝,张象中一脸呆滞:“这……这就没了……”   苏油说道:“看,这么点氢气,反应就如此剧烈,因此它是非常不稳定的物质。接下来我们实验氧气。”   氧气的测试也很简单,燃烧的细木棍轻轻放进去,瞬间明亮的火光燃了起来。   苏油说道:“兄长,实验做完了。现在我们可以知道,水能被电分解成两种物质,这种现象,可以称之为‘电解’。电解后的水,变成了氢气和氧气,两者成分为二比一,这是由它们的化学价决定的。”   张象中搓着手:“大道长存……大道长存……这化学一门,可为我教证道之基。可以令世人知晓,自然天道,无所不运,只庸人所不察耳……”   说完在室内来回踱步:“天道所行,幽玄虚渺,凡子不识,或以为妄……殊不知蚀铁成锈,烧炭成灰,即是天运之理,可推可证……等等,质皆有量,贤弟,这门天机,或可以物质之量重察核之,可对?”   苏油到此对这兄长的聪明佩服得五体投地:“兄长道根深种,一语识破。”   张象中仰天大笑:“哈哈哈……快哉!快哉!”   说完一拍桌子:“此生事业,当补全此表!”   苏油连连摆手:“兄长,这个……太浩繁了,非一代人所能为,我们慢慢来比较好……”   张象中转念一想也是,赧笑道:“愚兄失计了,多谢贤弟指点,差点就要深坠魔道,万劫不复!”   两人一起擦了把虚汗,苏油说道:“其实只要慢慢推导,每出来一点发现,就对世人有一点用途,这就已经很厉害了。”   “比如这氧气,能够助燃,而寻常炭柴,也能燃烧。我们是不是可以推测,这身周大气之中,本来就有氧气的存在?”   “如果我们增加大气流动,不断往火焰中送入新的大气,是否就是送入了大量氧气以帮助燃烧?这是不是就是鼓风助燃的道理所在?”   张象中说道:“等等,按照你的理论,木炭燃烧之后,会生成新的物质,该物质很稳定,将不再能燃烧是吧?”   苏油笑道:“这个实验好做,来来来,我们再来一次……”   过了一会儿,张象中的眼睛又直了:“贤弟,我通过吹气,也同样可以使石灰水变得混浊。那就是说,我体内有火在烧?等等,难道这就是三昧真火,在体内周运,人之精,气,神,皆是此火炼得?”   说完又高兴地摇头晃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大道渊深,今日方得一孔可窥,妙哉,妙哉……”   说完跳起来将桌上的东西一卷而空,哈哈大笑道:“买定离手,这些都归我天师道了。城中弃儿的道功,就让与贤弟,过几天,还会有一桩好事相送,愚兄去也!愚兄去也!”   这娃脚步轻快,转眼便出门老远,苏油赶紧喊道:“兄长!别走哇!你不给他们交代,他们怎么会相信我?”   一枚亮闪闪的东西远远从张象中手里抛起,划过一条怪异的弧线,穿过门顶的铁格,“叮当”一声落在苏油身前的桌上,咕噜噜直转,然后躺倒。   正是之前张象中脖子上那枚银制的八卦牌子,苏油一看上面的文字,正面写的是“正一盟威,剑印符箓,劾召百神,阳平都功。”   翻过来一行小字:“敕授二十七代天师张象中,孚暇善保贞勖端宁。”   苏油吓了一大跳,跳着跑到门口喊道:“兄长三思啊!纵是张家人,冒充天师也是大罪!你这牌子上,少了先生二字!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假的!”   就见远处潇洒漂行的张象中一个趔趄,然后已经石化良久的石通吓得回过魂来,一把扯着苏油的后脖领将他提进了室内:“快进来吧师父!”   “呃……咳咳咳咳……”苏油被这一下拉得满脸通红咳嗽连连,站定后拿手搓着脖子:“你!你敢欺师灭祖!”   石通噗通一声跪下:“师父,徒儿一时性急,任打任罚……但是,但是小神仙真的得罪不得啊……刚刚那位,真的是本代天师,我道道宗啊……”   苏油招手:“起来说话!怎么动不动就跪!”   石通讪讪地站起身来,束手束脚:“师父,你……没事儿吧?”   苏油扭了扭脖子:“下次捂嘴就好,小孩脖子嫩你不知道?”   石通连连供手躬身:“是是,下次打死我也不敢了。”   苏油道:“刚刚你说,他真是张天师?怎么这牌子上没有先生二字?”   石通说道:“历代天师均有先生二字圣赐没错,不过本代天师,道妙玄通,第一次见官家的时候才七岁,实在是太小,因此官家没给‘先生’二字,这……这是真安不上啊!”   苏油不由得哑然失笑:“原来是这样?这么简单?”   石通见苏油不生气,陪笑道:“可不就这么简单?不过事情简单,人却不简单。”   “本代天师,生三月能行,五月能言。七岁召赴阙,今上赐坐咨问,道法甚妙,大合意旨。特赐紫衣,亲洒宸翰,以镇福庭。后赐束帛金器。今年十三,颖慧非常,博通经史,尤有道术。”   苏油一听开头就目瞪口呆,后边的完全没听:“三个月就能走,五个月会说话?”   石通得意洋洋地点头,就跟是在夸他一样。   苏油不由得捶胸顿足:“早知道那我三月说话!说不定就可以不用这个破名字了!”   石通连忙安慰道:“师父不用嫉妒,您虽然天资聪颖,但毕竟没有道家仙法,天师有嫡传的法子,跟师父你的情况肯定不同。您这样已经够厉害了。”   苏油翻着白眼:“你都明白什么了就知道我嫉妒?!”   心里想的却是自己白担心了这么久,藏着掖着不敢让别人知道自己太妖孽,结果特么这大宋,本来就是一个妖孽横行的世界!   这下安心了,翻弄着那牌子:“那这是真的?”   石通美滋滋地谄笑:“当然是真的!今后必有记载,您与天师今日论道元素,窥究幽玄,必定也会带上一句,是石通石达之随侍在侧,我这措大,可就也是上史书的人了。”   苏油笑得都不行了:“哎哟可美得你了!”   石通拿起抹布开始擦那张桌子:“这桌子得供奉起来,两位师长在小店此桌上证道,虽然我听不明白,但就是觉得厉害!绝对弥足珍贵啊……”   苏油终于听不下去了:“由得你!我得去找那帮孤儿去了!” 第四十六章 石家   可龙里对面,石家村,祠堂。   正堂旁一间小屋关着门,房间里光线阴暗,正面摆着香案,上面挂着两幅年代久远,被香烟熏得发黄暗沉的绢本画像。   画中威严的老者身着朝服,头戴敬贤冠,腰束通犀宝带,持笏端坐在椅上,凝视着下方。   画像前方摆着敷金的香案,一个银斑闪耀的铜炉里,插着残香。   周边墙上,也是人物绢画,画上之人,身着非紫即朱。   两边香案分了几层,上面都是神位灵牌。   整个房间阴森恐怖,一个身穿绿裙的小女孩,头发凌乱地背对着正中香案,坐在蒲团上,手抱膝头,看着屋梁上投下的光柱中飞尘翻舞,怔怔地出神,唇间却咬着一丝倔强。   屋外正堂,几位老者正在商谈。   其中一位说道:“亨之,那苏家小子连累薇儿名声,该如何处置,你说说吧?”   另一个讥嘲的声音说道:“老四,你看你,平日里和那边往来干什么?以前是苏序那老儿,现在倒好,跟苏油那小子也能相谈甚欢,这就是越来越没有道理了。”   另一个声音笑道:“二哥,他们苏家这就叫上梁不正下梁歪,苏序老儿在的时候,行事所为,哪里有一分江卿世家的风范?整个一乡下穷措大,在田间地头,与村夫牧童都能同吃同喝的!反倒是儿子中了进士,却大而化之不以为意。士绅跟挑菜的泥腿子让道,这是侮辱斯文,算哪门子江卿规矩?”   最先那个声音说道:“老三慎言,这话说出去,小心徒惹笑话!仲先公的德行,那是乡下城中皆有口碑的。以后注意些口舌,逝者为大,不要徒呈快意!”   说完又叹了一口气:“不过说回来,灾年发卖地产,赈济赤贫,这事情做得的确有些过了。”   貌似老二的那个声音说道:“可不是怎么的,序老儿……仲先敢发卖房产,他儿子就敢怎样?冶荡嘻游!就想不明白,城中程寺丞怎么就看上这么个女婿的?二十七才知揣摩,就算中得进士又怎样?还不得一辈子终老在县丞位置上?”   老三立刻接上:“再看那苏油,打小就不省心啊,这都闹出多少事情来了?那边果树,都给剪了,带着娃子们下河,最后还……”   就听小屋里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抢白道:“苏油哥哥剪的果树都活了!还有茶树小枝,八公说也活了小半!今年就能多出一小片茶林!还有下河捞鱼,现在可龙里稻田里的鱼也都长大了!四只小猪被八公换了去,养在家里都不拱圈,只知道憨吃长肉!苏油哥哥一件事情没做错!”   老三立刻说道:“听听,都听听,女孩子家家一天到晚在外面疯跑,这都学了些什么?以后便做个农妇?”   老二愤愤道:“不说别家的事情了,就说薇儿吧,在她面前都说不得苏油的不是了,这成什么样子?现在连长辈都还敢顶撞?”   老大叹了口气:“四弟,别的不说,城里铁坊,你让三成与一个五岁孩童,他当得起吗?就算是他发现了云钢,给他几十贯,啊不,几百贯!已经足够了吧?现在每年与他三成!这事情,做得孟浪了。”   话到这里,石富,就是一直没有开口的老四,终于笑了:“三位兄长,说来说去,怕是为了这事儿吧?”   老大说道:“不是这个意思,是为了石家着想,你不能像对面仲先公那样啊,就算你与苏油相得,怜他孤贫,也不能贴了自家的祖产周济啊。”   石富笑道:“大哥,你就说苏油发现的这水中精钢,当不得铁坊三成份子?”   老大说道:“这事情看怎么说,他一个五岁孩童,就算你将钱财给他,他能用得上吗?他能用得着吗?还不是便宜对面苏家?再说了,云钢的发现事属偶然,要不是你放胆尝试,就他能炼得出来?”   石富笑道:“大哥,你可知道,苏油在铁坊又弄出了什么?”   老大奇道:“怎么着?他还和石通搞到一块儿去了?”   石富笑道:“搞不到一块儿去,我命通儿拜他为师,就为了多长点本事。”   “胡闹!”“荒唐!”“四弟!”   石富冷冷一笑:“这就胡闹了?我还想苏油成为薇儿的夫婿!”   老大一拍桌子,怒喝道:“四弟!你害了自己的亲孙子还不够,还要害薇儿吗?今日我断不能再纵容于你们!把薇儿叫出来,我要亲施家法!然后去苏家收回契约!另请苏八公责罚苏油!”   就在眼见快要闹得不可开交之际,房梁上奇怪地坠下一封黄色封面,朱砂符箓画就的信函。   四人大惊,赶紧跪下:“阳平治清真弟子石宽,石守,石完,石富,叩见本治天师,正一教主。”   然而屋顶寂静无声,四人跪了良久,面面相觑,石宽小心翼翼伸出手去拿起信函,感觉有些沉,里边似乎有东西。   打开信封,一枚小银印落在桌上,上面十个阴刻小篆:“玄女致和气玉女致天医。”   打开信纸,上面写着数行草字:“玄通玉品,灵禄威仪。阳平治南生女弟石薇,元清定慧,洞历紫虚。迁授《太上三五都功经箓》,入天坛玉格。即命造北平治,奉守祖坛,潜修清律。并授古文《玄女洞照经》,并九真剑,玄女印。此志。”   四人心头大震,擦了眼睛又看,信上清清楚楚盖着天师标记,阳平治都功印!   自己家族小小一个幼女,竟然得天师看中,成了天坛玉格中的第五品!   自己四人,不过清真弟子,仅仅第二十三品而已!   疯了!这是何等缘法?!   石富颤抖的手指指着信:“大哥,下面,好像还有一张。”   石宽这才发现底下果然还有一张信纸,打开来读到:“阴阳交和,天地涵钧,水火既济,锻炼金精。今着可龙里石氏,造羽纹花钢斩邪威神剑,阴阳斩魔剑,金刚洞神剑,并三五雌雄诛邪剑五口以献。”   三个兄长你看我我看你:“羽纹花钢?什么东西?”   石富轻轻嘘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苏油送给石薇的黄铜鋄银折刀,一按绷簧,羽毛纹的刀刃弹跳出来,又惊落满地眼球。   石富轻轻地摆放到桌上:“看来薇儿的缘法,正在此处了。”   石宽惊疑地看着那柄折刀:“四弟……此物从何而来?”   石守拿起折刀:“这不是黄金,等等,这刃纹也不是雕画上去的……这是,锻造之术!”   “什么?!”石宽石完大惊失色:“天下有此等锻造之术?”   石富笑道:“三位兄长,那刀柄,是苏油所炼,名叫黄铜;这羽纹花钢,也是他所创。此等异术,要不是他只有五岁,做不做的我们大家的师父?”   其余三人面面相觑,都发现对方眼里震惊之色。   石富笑道:“因此上说,我们大家,都小看了苏油这孩子,反倒是薇儿,心思纯净,没有被名利牵绕,看到了苏油的本质。”   “你们知道吗?苏油聚集孩童,有时在夜里观看繁星,随手指点,都能说一晚上。”   “木性相近,便可嫁接;插枝入土,便可生根。换做成年人为之,这是何等能为?这难道真的是小儿游戏?”   “不说那些,就说这黄铜之术,我石家掌握之后,会带来多少利益?这根本就不是我怜惜他孤贫,这是我们石家有求于他!”   “云钢,黄铜,羽纹锻造,精巧机关……苏油都没有藏着掖着,随手而为,尽数授与了石通!三位兄长,我们已经得了苏油多少好处?还要继续被他的年纪,被自己的孤陋蒙蔽了眼睛?!” 第四十七章 基建   石宽迟疑道:“四弟,这孩子……是有天授?娘胎中带出来的?”   石富说道:“这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善于料事,观察入微,尤精算术。给他一块磁石玩耍,他就能发现河边沙下铁层;给他一部《九章》,他就能推演出开方之术,且用之割圆,兄长们,你们可知道我当时的震惊?!”   说完指了指那把精美的折刀:“这么精美的器物,在苏油眼里算什么?就是他送给薇儿的玩物而已,小道而已。”   石宽翻看着那折刀,有交给石富:“你给我们讲讲其中机关。”   石富说道:“讲不清楚,不过苏油绘制了图纸,看看他的精细的图纸,便可知苏油之术,绝不止机关设计那么简单,他在传我们一门学问,端看我们自己能否领悟。”   说完命弟子取来图纸,将图纸打开,摆上一把游标卡尺:“此图,配合上这能精量到三分之一厘的神尺,根据苏油所说,可称之为工学。”   “这门学问,以算术为基。掌握了它,便能造出各种器物,大至千钧巨锚,百尺高楼,小至衣钩箭镞,玉锁金环。全臻精巧,极致优良。”   石守拿起那把铜尺:“这如何量得到那么精细?等等,这刻度如此之细,这是用针刻上去的?如此细的针,怎能受力而不折?”   石富笑道:“三位兄长,且放下偏见,待小弟与大家一一讲解后,便可知苏油心思之巧了。”   等石富将游标卡尺的工作原理讲解一番,然后又讲了花纹钢的锻造原理,再讲了黄铜的熔炼,蚀刻技术,最后说道:“这小子这套理论,看似玄奇,说穿了,其实就是一个精细。比如花纹钢,之前我们最多就是折叠百炼,哪里想得到他这么多花样?说穿了这其实是做面人娃娃的手艺。”   “又如那百分尺,卡尺本自汉代以前就有,可多了九章中推演出的补差原理,精度立升十倍,道理是那么简单,理解起来毫无难度。偏偏我们这些大工都想不到。”   “还有黄铜,青铜的道理我们都知晓,黄铜其实也是同理,不过倭铅易耗,遇火即成白铅,难以融合。怎么就没想到给他加个盖子隔绝空气呢?这……这特么就是黄焖羊肉的道理!”   这时候石富和其余三人的态度却完全颠倒了一个个,石宽说道:“说是如此说,但是能通过面人娃娃想到锻炼出羽纹,能从黄焖羊肉想到冶炼黄铜,能够通过加减法推导出补差关系还予以应用,这孩子还真是……”   石守说道:“大哥,要不你去给对面苏八公说,苏油之事便算了吧,两家重修旧好。”   石完说道:“天师法旨,这五口羽纹剑,还得着落在苏油身上,要不……铁坊那边,再给他抬抬股份?”   石宽想了想,问道:“四弟,你觉得呢?”   石富横挑鼻子竖挑眼:“美得他!坏了我家薇儿的名声!这事情就得让他负责!”   石宽很郁闷:“四弟,苏家现在得罪不得……”   石富振振有词:“出了那事,薇儿还能好嫁人?这事情是苏油搞出来的!他就必须把薇儿娶了!现在两人还小,那就先定娃娃亲,等薇儿成人,大轿来抬!大哥我跟你说,现在要摆出一副兴师问罪就是他们理亏的架势,苏八公实诚人,他啊,就吃这套!”   石宽这才恍然大悟,嘿嘿笑道:“有理!那现在看来,幸好有先前那一出啊……我石家这次,算是捡到宝了。”   ……   不说石家四兄弟在那里算计细节,苏油这时候,正带着第五组小孩买东西。   十贯钱,只要不买衣物,买点别的还是够用。   首先去的就是粮店,黑豆,绿豆,芝麻,花生,大米……这就是近百斤,豆油二十斤,茶油五斤。   再来两石米,然后是细筛,簸箕,筲箕,席子,菜墩……各色粗使家用。   最后在木匠坊定制了二十套淘金木簸,一共花了五贯不到。   值钱的,那就是铁器,斧头,菜刀,小刀,刨子,锯子……石通本来说送自己师父一套,被苏油拒绝了。   不过这东西是真的好贵,没办法只能赊账。   接着从程家买了纸张,从史家买了陶器,不过这些都是按市价给钱了,一文不赊。   程文应和史洞修笑眯眯地看着小孩子们搬东西,由得苏油瞎闹。   煤现在便宜,粉煤那就更加的便宜,苏油也要了一大车,才五百文钱。   还买了四方小石磨,两对木桶,这两种东西现在也贵,一共三贯多。   回到土地庙,苏油将孩子们叫到一处,翻出本本来,一笔一笔念给他们听,然后说道:“一共花掉了七贯四百三十五文钱,还剩两贯五百六十五文,这些钱一共是十贯,另外购置铁器,还欠了史家铁铺二十五贯!账本就放这里了,这些是我借给大家的,大家以后还得还我。”   老二年纪大些,有十来岁,听到这数字都吓坏了:“小少爷,这么多钱,我们还不起啊……”   苏油说道:“还不起那就挣!从今天起,跟着我学挣钱!”   老四说道:“小少爷,不是不挣,以前大哥带着我们,一天挣的仅够弟妹们吃喝,连衣服都得轮换着穿,这,这怎么还啊……”   苏油将本子放到桌上,又翻出一个本子来,说道:“先别急,我先统计一下大家的名字,还有年纪。老二从你开始。”   老二说道:“我姓李,家里叫我拴住,岁数小少爷你就写十二吧!”   下边立刻就有人不干了:“拴住骗人!你就长得长大几分,论年纪你才十一!”   老二眉毛一横:“吵什么吵?!我是老二!老二就比老大小一点,就十二!”   一群孩子纷纷羞他,闹得苏油一个头两个大,敲着桌子赶紧制止:“都别闹!拴住哥你也别虚报,就照实了说,我好按体力给大家分配工作。”   终于老实了,等统计下来,好些孩子被遗弃了几年,别说名儿是小名,连自己姓啥都不知道。   苏油皱着眉:“要不这样,你们大哥是大家的恩人,不知道自己姓啥的,就都姓张如何?”   小脏说道:“不干!那我不是叫脏脏了?”   苏油笑道:“小脏现在也不脏了,难听的名字不能再用,以后要报官籍的,干脆就叫小妹吧。”   小脏还是不干:“那还是脏小妹!”   苏油被缠得没办法:“得得得,你跟我姓成不?姓苏,苏小妹!等等这是专有名词……”   小脏却已经跑远了:“哦!以后我就叫苏小妹了!你们谁也不许再叫我小脏了……”   呃,好吧反正历史上那个苏小妹本来就是臆造,用了就用了吧!   今天主要就是务虚,就如同开学典礼班主任见新同学一般,通报名字,班级规矩立几条,讲卫生分配打扫什么的,然后安排女孩子拿纸糊窗户,男孩子继续和泥。   剩下的一些小不点,让他们拿着篮子去搜集柴草,自己则带着几个大的,去竹林里砍竹子。   走了老远才见到一些大毛竹,苏油选了几根老的,教男孩们锯断,然后用菜刀剃掉竹枝,扎成一大捆,用竹篾绑到毛竹上,推入水中,一直放到溪流进入河流的入水口,才拖上沙滩。   在水边见到一丛干枯的芦苇,苏油也让孩子们收集起来,一起带回土地庙。   将竹子摆放到屋檐下,苏油用细麻绳圈着竹竿,取出铅笔,画出差不多相同直径粗细的部位,让几个大孩子锯出一些直径三寸,高度三寸的竹筒。   然后用沙子将内面打磨光滑,取来陶泥,擀成泥板,拿竹筒盖出一些圆泥片来。   在泥片上用圆规作图,标出点子,用食指粗细的竹棍,捅出均匀分布大小一致的圆孔。   将这片泥片烘干,以此为模,在其他小泥板上开出同样的孔。   还做了两个大圆泥板,上面也有孔,一个孔很多,一个只有五个。   最后让男孩子去压泥板,切成宽厚的长方条。 第四十八章 上表   铺上草点火,将这些东西全部烧干后,先将小泥饼摞成一摞,用竹棍插入泥孔中,对齐固定,然后让几个孩子将泥片打磨得更加周正。   之后拆解,烧起大火,将所有泥板全部烧成陶制品。   拴住带着人去砍中等粗细的竹子,几个女孩用昨天烧的大陶盆开始煮饭,自己则指挥其它大些的孩子建陶窑。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男孩们都比较听话,很快便垒砌起一个卵石为主体,黄泥包裹的泥圈,中间有个大槽,作为灰道和进气道。   同样烧火烘干加固。   等到陶器烧得,好多泥条已经断了,苏油让娃子们将东西都拿过来,泥条架在进气道上,留出孔缝,接着开始垒第二层泥圈,中间留出一个灶门,和下面灰道出口对齐。   等到第二层烧干后,将多孔的大圆陶板摆在上面,周围垒上第三层泥圈。   这一圈就垒得比较高了,里边能放下不少东西。   等到黄昏,一个小陶窑便做好了,底层是基座加灰道,中层是燃烧室,上层是陶室,再盖上那个少孔的泥板盖子,就是一个功能性完美的窑口。   当然,想高产是不可能的。   烧起火继续烘干,准备在周边摆上竹枝一起烘上,苏油看见饭已经焖好了,大家却都没有开始吃,便问道:“怎么还不开饭?”   糟娃说道:“我们碗少,以前都是在外边吃了,再给弟妹们带些回来,今天难得这么热闹,我们可以将饭放凉一起吃。”   苏油说道:“这样啊,菜呢?”   狗剩说道:“啊?还有菜?”   苏油说道:“反正还有时间,大家累了一身汗,去河边洗澡,拴住,叫大家把竹制的东西全部带上,我们去捞小鱼!”   这两天苏油对边上那条小溪已经很熟悉了,现在正是夏天水大的时候,里边的鱼不少。   不过用竹筐捞鱼,捞起来的全是非常小的小鱼苗,一寸都不到那种。   这种鱼苗做出来的小鱼干,其实也是美味。   大家都非常开心:“喔……捞鱼去喽!”   来到水边,一群娃子们下水,两三个人一个箩筐打捞起来。   小鱼的确很多,还有虾也不少,不过这东西需要油,还要有盐,没油盐腥味太重没法吃,因此捞的人很少。   所以孩子们就迎来了大丰收。   指挥着大家在溪边将小鱼苗淘洗干净,苏油回来,将小鱼用盐和姜末拌了,将已经干透的陶窑熄火,留着燃碳,在用干草糊稀泥将大部分灶眼灰道堵住,让木炭在里边缓慢燃烧。   用小卵石堵住陶板的小眼,在里边铺上一层蕉叶,一层干草,再一层蕉叶,陶窑便成了一个烤箱。   小鱼码味快,沥干水分,淋入素油拌好,用蕉叶分隔,一层一层地码到陶窑里烘起来。   剩下的一点小鱼用油炸了,然后炒了些葱花,找来木桶,将米饭和小鱼干洒了一把盐拌进去,然后抓起一点给苏小妹尝。   苏小妹一嚼便眉开眼笑:“哥哥,好香的米饭啊!”   苏油笑道:“大家吃吧,吃饭的规矩中午已经讲过了,吃完要将碗洗净,明天早上我再过来。”   狗剩说道:“小少爷不跟我们一起吃?”   糟娃说道:“小少爷怎么可能和我们一起吃这个?家里有的是好吃的!”   苏油笑道:“家里的东西,还真不一定有这个香!不过长辈有命,我也是没有办法,明天早上我再过来吧。”   拴住用芭蕉叶包了些小鱼干拌饭:“少爷,带一点吧。”   苏油笑道:“不是这样弄的,等等啊……”   跑去溪边摘了两张良姜叶子,又摘了张粽叶撕成丝,用米饭包了四个粽子,笑道:“行了,我带回去孝敬长辈。”   回到程家,程文应正在堂屋喝茶,见到苏油过来,拂须笑道:“贤侄,现在知晓世事艰辛了吧?”   苏油笑道:“让姻伯见笑了,的确不容易,一天用去了七贯多,还欠了史家铁坊二十多贯。”   程文应觉得很好笑,打趣道:“我就看你能坚持多久,实在不行别绷着,我们几家不会不管的,现在主要是想看看贤侄到底能能耐到什么程度。”   苏油笑道:“真到不行,肯定要求到姻伯的,对了,孩子们做了一道吃食,想孝敬姻伯,一片赤诚,姻伯你别见笑。”   程文应看着漂亮的粽子点头:“可怜见的,自己都还饿着呢,弃儿淘铁沙的事情州县里已经答应,贤侄可以放手去做了。”   苏油躬身道:“那我替孩子们多谢姻伯了。”   程文应笑道:“你这也是替我们世家着想,赶紧去洗手,我们开饭。”   没一会,婶婶,八娘都出来了,大家一起坐下来。   自打苏油开发出炒菜,家里天天都能吃上肉了,猪肉现在实在不贵,半斤肉二十五文钱便可以炒得两盘肉丝,细嫩还好吃,婶婶乐得直夸苏油要是女孩子,那说媒的人家都得踩破门槛。   苏油解开粽子,将小鱼干拌饭拨入几人碗里,程文应挑起饭粒尝了一口:“贤侄打得好诳语,这是弃儿们做出来的饭食?怕又是你的手艺吧?”   苏油笑道:“手艺是我的,心意是他们的。孩子们听说我要回家吃饭,主动给我包了几个饭包。原来他们大哥是张小天师,能将这些孩子带成这样的品行,我是挺佩服他的教化之能的。”   程文应喟然道:“大苏十八,小苏十七,小天师十三,你,挨边六岁,我眉山当要大兴,这还真是大江后浪推前浪啊……”   苏油笑道:“尚需姻伯世伯们多多提点才是,我吃过还得过去见嫂嫂,这都两天没去了。”   程文应点头:“如此方是正理,治国平天下,首先得有修身齐家的本事。子曰切问近思,学问是一天天读出来的,事业是一天天做出来的,一怕畏难不学止步不前,二怕好高骛远沦为空想。”   苏油点头道:“侄儿领会得。”   吃过饭,苏油便去纱縠行见程夫人。   见到程夫人古怪的笑容,苏油翻出韵书来:“嫂嫂莫笑,苏油没敢耽误学业。”   说完边让程夫人观看自己的笔记,程夫人上次讲解过的笔记旁边,又多了好些注释。   程夫人看得直点头,又抽了其中几处考过,满意地点头道:“小油还真是能者多劳,小小年纪,这么多事情,愣是一样不耽误。”   苏油说道:“今后恐怕都得如此安排了,嫂嫂尽管讲,小弟将笔记记下来,得空便揣摩一二,每隔两日,便来请嫂嫂检查学习成果。”   后世办公室里,成天跟着领导指挥棒打转,手里的工作也要及时完成,早就养成里充分利用碎片时间的习惯。   程夫人很高兴,笑道:“不过要是你偷了懒,可别怪嫂嫂罚你!”   苏油笑道:“岂敢,院里老大一棵黄荆树呢。”   夕阳下,两人又开始了学习。   ……   是夜,一封急递飞向汴京。   “臣张象中叩闻陛下:   ‘眉山出三苏,草木尽为枯。’之谣,臣已详契,当属虚妄。   城西蟆颐山,草木葱郁,无失纤毫。近日始有江卿史氏购山掘土,抟以为瓷。盖以附会,冀增身价,此商贾之黠智矣。   然苏氏有子,名油,自幼孤失,聪明颖达,今方五龄。   遇之玻璃江滨,与臣议救流童之策,臣知其有命世之志。   尝言幼梦神人,得授一表,曰元素周期,臣与商其理,绝非凡伦可致。   申其大旨,盖论大道一始之为元,物性质本之为素,元素有象寰呈,如周期而星列。   凡同列者,其性相近。诸物相化,皆本于此,以价为合,而逐演五行。   与油试证其实,方悟圣人所教——大道无形者,意非不可见矣。其实举目低颐,无时无处。   圣人所忧,或世人蒙寐,见而不悟,斯谓无形者欤?   此表之名世,乃皇宋百年,文教倡化,隆德感天所致。臣蹈跃匍匐,为陛下贺。   然油得之尚幼,年月淹忽,致有糜涣,琼璧不完。臣殊惜之。   天意不全,唯继以人力。臣当勉尽浅忱,戮力精效,补叙此表。   功非一日可成,业或终生尽耗,此臣之愚钝。独念陛下宸翰劬惕,不得随伺,以此心悲耳。   书难尽意,千里遥躬。唯颂吾皇清宁万安,顺祉祺祥。   另具苏氏残表,并水为二气所合之证法,及臣思所与道经相应之理。烦延御览,亦可移有司核之。” 第四十九章 蜂窝煤   苏油尚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已经飞往大宋皇都,不日便会出现在皇帝的案头,他在伏案规划几十名孤童接下来的生活。   第二天一早,苏油买了几十个炊饼,前往土地庙。   女孩子们熬好了粥,苏油揭开陶窑,将小鱼都收集到了篓子里。   一夜熏烤,这小鱼几乎透明,味道实在太香。   苏油摸出一罐臭豆腐,说道:“这个抹到炊饼上,就着小鱼干喝粥,绝对是美味。”   娃子们一个个吃得开心,头领从张大哥换成了苏少爷,起码这伙食便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沙滩靠近水边的地方,已经架起了一个个木架,那绳子连接着木簸。   吃过饭,苏油叫男孩子们拿着木锸来到水边,先将靠近水边的湿沙挖开一层,对他们说道:“大家注意,这里有一层泥层,泥层下方,和下一层沙层之间,有一层薄薄的黑沙。”   说完将泥层拨开,果然,一层黑沙露了出来。   苏油将黑沙铲起来放到木簸里,让一个男孩往里浇水,然后轻轻漾动木簸:“大家看,泥沙较轻,可以轻轻漾出去,剩下的黑沙都会堆积到簸箕尾部,如此几次,等到淘洗到只剩黑沙的时候,便可以收集起来,明白了吗?”   老三问道:“小少爷,这黑沙是什么?”   苏油说道:“这黑沙啊,就是我们今后的饭食,它是精铁矿,而且是天然选洗好的精铁矿。城里石家铁铺的掌柜是我徒弟,这铁沙今后我们就卖与他,不用卖与官府。”   拴住问道:“有区别吗?”   苏油笑道:“区别大了,卖给官府,每斤三十文,卖给石家铁铺,每斤两百文。”   拴住惊讶道:“差别这么大?官府也太黑了吧?”   苏油摇头:“朝廷对生铁的品质控制不严,没有定出品次来,中间的漏洞太多了。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如果朝廷要收我们的铁沙,我们就只好拿好铁沙去史家铁匠铺换差铁沙,然后将差铁沙交给朝廷,倒一次手而已,一样损失不了。”   “对了,我们每斤两百文的铁沙,如果要换史家铁匠铺三十文一斤的差铁沙,能换多少斤?”   一群娃子算了一阵,都摇头,只有糟娃说道:“该是七斤不到。”   苏油将木锸一扔:“拴住哥,你带着一半人继续干活,糟娃会算术,带着一队人去城里程家杂货铺拉东西,东西一会儿我给你个单子,然后再来一队人,跟我去和煤粉。”   土地庙前的泥浆池已经沉淀了一晚上,苏油将表面的泥浆刮起来放入大缸,对大家说道:“以后每天早上,大家要将沉淀的细泥收起来放好,今后会有他用的。”   取出底层粗糙的黄泥,和粉煤拌到一起,基本是一比一,再加入些草木灰作为脱硫剂,搅拌均匀,苏油取过昨天竹筒,放到地上,让小七往里边填和好的煤渣,然后用卵石砸几下,盖上昨天烧好的小陶饼,用竹棍插插进孔眼,发现煤砸得太紧,插不进去。   小七问道:“小少爷你想干嘛?说出来大家一起想主意呗。”   苏油说道:“是这样,我想利用竹筒的空腔,做出一个煤柱,煤柱中间有小孔直通到底,就和昨天做的这些小陶盘上的孔眼对齐。”   苏小妹在一边说道:“我有办法。小油哥哥你把竹棍再截短一些,让竹棍高出竹筒一点,又不高出盖上陶盘的高度就行了!”   苏油便照苏小妹说的办法截好棍子,重新开始,先将煤泥放入竹筒,然后按大致位置插上棍子,然后捧上一捧煤泥盖上去,再拿陶盘的孔眼对准每根竹棍的孔眼,盖上草,用木棒将盘子敲下去和竹筒相合,然后取走盖子,取出竹筒,小心抽去竹棍,一个黑黑的煤柱便立在了那里。   苏油站起身来哈哈大笑:“小妹可真聪明!蜂窝煤成功了!”   这是二点零版,接下来继续升级,底下先垫上一块带眼的泥盘,插好竹棍套上竹筒,然后填上煤泥,再按苏小妹的办法制作成煤球,然后取走上面部分,将竹筒翻过来,再取走下泥盘,竹筒,竹棍,这样得到的蜂窝煤便孔孔通畅非常周正了。   制作工艺敲定,苏油便将方法交给了小七,让他带人制作蜂窝煤球。   自己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要做。   昨天烘在炉子边上的小竹子,不少已经合用了。苏油收集了一些,剖成竹篾,然后从节疤的两头截出寸半长的小段,一边长一边短,然后细细削尖,刮制光滑,贴着节疤在长段的那边挖竹肉,越挖越薄,边挖边试着弯曲这根小竹签,直到刚好能将竹签弯到两个尖端相合,一伸手便又弹直的程度。   狗剩看着苏油手上的小刀非常羡慕:“小少爷,要不我来吧?”   苏油很大方,将刀子交给他:“行,小心别削着手。”   六组人马,算上苏油五十四人,刨去几个女孩子,所有人都派上了活。   糟娃带一组进城拉东西,狗剩做竹签,小七带一组做蜂窝煤,拴住和老三带两组人淘铁沙,剩下的一组砍竹子,一组挑泥。   苏油告诉他们,如果有白蚁窝什么的,那指定是好泥,尽管抬来便是。   剩下几个女生,苏油也没让她们闲着,理出一根长长的麻绳,然后用细麻绳每隔一定的位置系上一段。   苏油教她们学会打上八字节,系到麻绳上,这样才越拉越紧,不至于松脱。   安排完毕,苏油又去城边一片红嘴芋地里挖出红嘴芋,放火堆里烤起来。   等到红嘴芋烤好,糟娃那一队已经推着东西过来了。   中间夹着一个大人,竟然是肉铺掌柜。   肉铺掌柜一看到苏油就跌足不已:“我的苏小少爷咧,怎么就跑来受这份罪哟!城里边你们的事情都传开了,我老婆听说后,让我挑一副下水过来,说小少爷你会整治,那就给孩子们弄点。”   “以后别的不敢多说,每隔七日,我送一副猪杂过来,阿弥陀佛天公这真是作孽哟……”   苏油听得暗自好笑,难道你屠夫还信佛?   嘴里笑道:“多谢大叔了,伙伴们,该给大叔说什么?”   娃子们一边干活,一边抬头七嘴八舌地和掌柜说谢谢。   反倒把掌柜羞得满脸通红:“这算啥咧,一副下水不值钱的,不当谢,不当谢,我还有事儿得先走了……”   苏油说道:“大叔等等,我正有事情要与你说,你的鸡血羹卖得如何?”   掌柜的眉开眼笑:“托小少爷福,卖得好!还有家里有病的人家,专门来买,说程家小媳妇就是病后犯油腻,吃了猪血羹,不但不碍,病还好了?”   苏油说道:“这东西不能治病,不过病后滋养倒是不错的东西,既然卖得好,那我就再跟你说一个事儿。”   说完那竹枝在地上画了一头猪的形状:“看,这是一头大猪,捆住四蹄放倒,拿尖刀从这里,脖子侧下方,点破血脉,可以将猪血用大盆收集起来,用我教你的法子,凝结后划成方块,加冷水小火加热,紧成血砖,又是一份买卖。这可比鸡血的量大多了。”   掌柜地说道:“真的?那感情好了!”   苏油笑道:“还有一桩好处,放尽鲜血,猪肉的品质便上了一层,少了腥膻更加的鲜美,肉色也更加好看,你家铺子的肉品应该会更受欢迎了。”   掌柜开心坏了,对着苏油深鞠一礼:“多谢小少爷,我家小店铺,受你太多恩惠了。”   苏油摆着手:“这是你一念之善得来的福报,要不是你今天来,我可能也想不起和你说这个。” 第五十章 沙金   掌柜的连连拱手:“多谢小少爷,多谢小少爷,那我这就去了?”   苏油笑道:“去吧,也多谢你这份慈善之心。”   送走掌柜的,一群孩子围了过来,对着一车的货物叽叽喳喳。   苏油喊道:“别乱,先将东西卸到屋里去。”   人多活快,没一会儿,东西都摆放停当。   糟娃说道:“小少爷,好多东西啊,我给钱都给得怕了。”   苏油问道:“还剩多少钱?”   糟娃苦着脸:“十贯钱,还剩下七百钱了。”   苏油笑道:“不用这样,东西大体齐备,以后就会越积越多。”   一群看着肉就流口水的小孩在面前叽叽喳喳闹个不停,糟娃脸有些微红,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肉铺掌柜给了我们这么多肉,今天我们全吃掉?”   苏油皱了皱眉:“怎么可能,就你们这脾胃,一次吃太多肉食,只会拉肚子,这年头拉肚子可是会要命的!”   糟娃哦了一声,又问:“那怎么办?我们慢慢吃?”   苏油看着这堆货物,慢慢道:“再想想。”   突然想到什么,糟娃有些兴奋,随即又有些遗憾:“要是盐够多也好,我们腌制起来。”   苏油摇了摇头:“那太浪费盐,这样,我们把这些东西都收拾出来,留下自己吃的,剩下的收拾干净,拉到义棚,让他们卤制好,帮我们发卖,换成钱存起来,慢慢用,这样是不是更好?”   糟娃觉得苏油这办法更好:“好法子,小少爷就是聪明!”   苏油说道:“那你们这组人,同我一起去溪边,我教你们收拾这个。”   带着几个盆子来到溪边,苏油让娃子们将肠子里的东西挤出来,和上泥土捏成团,扔到溪边的大湾子里。   娃子们觉得这个也好玩,七手八脚地扔了进去。   糟娃有些不解,走近苏油身边问道:“小少爷,这又是为了什么?”   苏油说道:“这个湾子啊,以后就是我们的鱼库!”   听说要有自己的鱼库了,糟娃很兴奋:“那我们什么时候抓?”   苏油小嘴往上一翘:“今晚就抓!”   苏油弄吃的,那都舍得下本钱,先用盐将粗洗干净的肠子肚子搓了一遍,咬出粘液后在清洗干净。   然后小肠翻过来,挽起裤脚,用竹刀细细刮去多余的内层,只留下肠膜,用盐腌渍起来。   猪肺最麻烦,让一个大孩子做了个竹水枪,通入肺管打水挤压,反复好多次,才将猪肺处理好。   没一会,一大盆猪下水,外加四个猪蹄,一个猪头就给洗净了。   回到土地庙,拿一个前日自制的粗陶盆,装了一点水,取过女孩们采集来的树脂熬化,用竹片抹到猪头猪蹄上,浇上凉水,树脂重新凝结后,轻轻一拨,便将猪毛弄了下来。   狗剩做完了竹签,女孩们也绑完了麻线,将麻绳牵在林子里几棵树间,也过来帮忙。   苏油让狗剩绑了一个竹门,取过细竹竿剖开,让女孩们加上水边打来的长草,夹在竹竿上绑紧,一排排挂在竹门上。   同样的办法,还弄出了窗户大小的两个,进屋翻出买来的药物,在陶盆里点燃干草,然后将药物放上去,浓浓的烟雾便冒了起来。   苏油赶紧跑了出来,烟雾里明显有硫磺的味道,还有几样也不是好东西。   让孩子们用竹草门将大门,窗户都挡住,熏烟杀虫。   小七已经带人做了一地的蜂窝煤,起码上百个。   留下猪肺,猪肝。小肠用一小碗盐埋着,放到阴凉处,将去毛的猪蹄在火上烧过,放滚水里刮去一层薄薄的表皮。   猪头用小刀贴着头骨细细地剥下来,剜下核桃肉,取出猪舌,牙龈,叫人送去义棚帮助卤制,发卖。   将猪肺放在沸水中过一遍,再用刀切成小块,猪肚也过水,然后刮去白膜,加入大块姜,和猪肚猪蹄一起放一口小缸里,熬制起来。   时间已经过午了,得抓紧时间,苏油叫女孩子们准备菜蔬,自己带上一帮男孩子,去林子里往麻线上绑竹签。   然后将昨日收集的干芦苇管切成小段,将竹签弯折,两头并到一起,用芦苇管套住。   将猪胰脏切成小粒,烤过的红嘴芋也切成小粒,相隔着填入到芦苇管里。   然后取来一个大簸箩,从麻绳线头处开始,绑上大石头,卡子放在簸箩中心位置,理好麻绳,一圈一圈围在簸箩的边缘摆好。   这东西容易乱,得苏油亲自来。   两条细麻绳,饶了两簸箩,苏油又带着人去溪流上游锯楠竹。   楠竹锯成长段,拖到溪边,用竹篾扎成两个竹筏,撑下来将簸箩放上去。   将麻绳的线头绑在溪边的树上,两个竹筏一边一队,一人在前边控制竹筏,一人将做好的麻绳一圈一圈拎起来放入水中。   麻线很长,一直放到了大湾的中心,才将锚石沉下去。   两条麻绳,沿着刚才打过猪粪的窝子,拉出了两条平行线。   布置完一切,回到土地庙,踩好新泥,才带着孩子们去江边收拾洗澡,顺便叫淘铁沙的两组人收工。   拴住见苏油他们过来,笑道:“小少爷,您见多识广,看看这是什么?”   苏油过去一看,拴住的掌心里,有几粒金灿灿的小金属颗粒。   苏油笑道:“让大家都看看吧,这就是沙金,以后大家要是淘着这个,千万要收集起来。”   拴住觉得有些无措:“这就是金子啊?”   苏油不以为意:“别想着就能发财,一两金子,卖给朝廷,不过九贯钱,这点沙金提炼出来,可能有个几百钱。”   说完削了一个竹节,在上边钻出一个小孔,用麻绳系在拴住的裤腰上,笑道:“不过集少成多,这些小沙金,就麻烦拴住大哥拴住,等到你觉得裤带挂不住了,我们再想办法看怎么卖。”   拴住小心地将几粒金沙放进竹筒里,还接过苏油的小刀,刮了一根竹棍塞住孔眼,笑道:“小少爷说得没错,大家以后淘铁沙的时候多注意,捡到沙金便交到我这里来。”   苏油拍了拍拴住的胳膊:“李大哥,这里就你最大,现在得考虑冬天的事情了,大家起码得添一身衣服,那就是三五十贯啊。”   拴住顿时愁眉苦脸,他还真没想那么远,以前冬天,基本都是靠扛,每年都有弟弟妹妹扛不过的,想着想着眼圈就红了。   苏油明显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安慰道:“别担心,今年有我在。”   拴住抬起头:“小少爷,我们相信你!”   苏小妹也在旁边说道:“我们相信小油哥哥!”   苏油在孩子们面前永远表现得无比自信:“走吧,进城卖铁沙去!”   第一次淘铁沙,肯定是大丰收,两组十四五人,一人淘得了十来两,也就是半斤多。   加在一起就是接近八斤,价值一贯半!   凡是涉及银钱,苏油便不会只派一个人,都是三五个一起,有个监督。   包括自己也不例外,带着拴住和苏小妹进城找史通,史通见到苏油,笑得就像一只偷到鸡的狐狸:“师父,你这番精巧运作,我们的那羽纹花钢,就可以随意发卖了。”   苏油笑道:“你要的本来就是个名义,现在名义有了,还正大光明,要是卖少了,饶不了你!”   石通说道:“那哪儿成,家里传来话,小天师指明要五柄羽纹花钢法剑,这名头就大的有些吓人了,您就瞧好吧!哟,这批铁沙淘练得不错,我先过称了啊?” 第五十一章 加油   过完称,九斤多一点,不过质量实在上乘,石通也不敢乱添价,便老老实实给了两贯。   出得门来,拴住和苏小妹立刻兴奋不已:“小油哥哥!我们一天挣了这么多?!”   拴住感觉自己脚下有些发飘:“小少爷,怎么会这样?铁沙这么值钱?”   苏油看着栓住认真道:“不是所有铁沙都这么值钱,是我们淘的铁沙,遇到识货的人,它才能值这么多!”   拴住满脸掩不住的惊喜:“小少爷果然好本事!”   苏油说道:“今天才第一天,开了个好头,以后会越来越好。”   拴住傻笑道:“现在少爷说什么我都信!”   出了城门往回走,路过码头,李妈便对他招手:“少爷你过来一下。”   苏油问道:“李妈,有什么事吗?”   李妈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小声说道:“就想问问少爷,你让人送来的猪蹄,还有猪头,怎么处理得那么干净?”   苏油笑了笑:“等回家我再告诉你吧。”   见苏油这番答复,也不着急了:“这次的猪头肉和猪蹄味道很好,一点硝味都没有,客人们很是喜欢,眼看就到饭点了,你送来的卤味肯定先卖完,算下来也有七十来份,一份十五文,我先给你支一贯吧,多退少补。”   苏油奇道:“现在义棚生意这么好了吗?”   李妈嗔道:“瞎说!我们是义棚,行善积德,本来就不是生意。十五文全是肉菜,满世界都没有,要不能卖这么好?少爷的秘制调料不要本钱的?”   苏油捂了嘴:“对对对,是我失言了。”   这就又得了一贯,拴住和苏小妹看苏油的眼光,已经如看神仙一样。   小少爷挣钱可也太快了!   领了钱,苏油带着两人继续往回走,心里却在盘算义棚的收入。   牛杂不是天天有,可羊杂,猪下水,那是多得是,码头上人来人往,薄利多销,一天下来,四五贯钱打不住,难怪这几天八娘走路都带风的!   等明天臭豆腐酱汁调料弄出来,只怕风还会更大!   回到土地庙,女孩们已经将饭煮好,大缸里汤汁已经熬得浓厚,香味十足,就等着苏油回来调味。   苏油叫人去将门窗打开换气,自己将猪肝切成薄片,对围过来的女孩子们说道:“慢慢学,以后会渐渐由你们做给大家吃。”   一个女孩说道:“少爷做得饭菜这么美味,要不我们以后开过饭馆吧?”   苏油笑道:“那也得先学会做好吃的,要不然少爷我一个人可忙不过来。”   味道已经鲜美,汤汁已经发白,只需加少量盐,便会非常鲜美。   将猪肝淘洗干净浆汁,挂上芡洒入缸中,加入香菜和少量香葱,苏油口水就下来了:“不行了不行了,快给我一个碗,我得吃一点才能回去!”   立刻就有人端来一个大碗,苏油又叫人将腐乳罐子搬出来,夹出一块来,加入鲜汤调成酱汁,洒入葱花,芹菜末,夹起一块猪肝一裹,放入嘴里,眼泪都差点下来了。   疱猪汤!总算吃到了!   又喝了几口汤,苏油招呼大家开始吃饭,自己拿着账本画账:“今天账目上本来还剩七百文,但是,铁沙卖了两贯,猪下水卖了一贯,终于出现了正增长。”   一群娃子都欢呼了起来。   苏油接着说道:“别高兴的太早,离还清少爷的十贯,还有铁匠铺的二十五贯,一共三十五贯债务,还为时尚早。而且我们不能只考虑夏天,还有冬天,大家总不能光着身子过冬吧?因此还得努力。”   “不过总的来说,势头是好的,如果我们能保持这个水平,很快便能还清,冬天来临之前就能有所积累,为了冬衣,大家继续加油吧!”   所有孩子都看到了希望,欢呼道:“加油!”   然后就见苏小妹扑闪着眼睛:“哥哥,什么是加油?”   苏油愣了一下:“呃……就是好好干,饭菜里的油水越来越多的意思。”   苏小妹狠狠地点头:“嗯,我一定要加油!”   处理完事务,苏油又让孩子们吃过饭编几个稀眼大篓子,口子留着等他第二天早上来收。   回到程家,苏油将今日的事情进展告知了程文应,程文应得知淘铁沙卖得了两贯,叹气道:“贤侄真是大才,这帮孩子,这算是活了。”   苏油笑道:“五十多个孩子,平均一人才四十钱不到,真要过得去,起码得一日百钱,还早着呢。”   程文应笑道:“人丁是多了些,还有些只能吃不能干的是吧?”   苏油说道:“多多少少,总是会干一些的,都是孩子,关键是要让大家有干的兴趣。”   程文应说道:“后日黄道吉日,泥码已经备妥了,我跟你史世伯准备烧制出来看看。贤侄你要腾出一天时间来。”   苏油说道:“行,到时候我带上些对制陶有兴趣的孩子,带他们一起去看看大瓷窑的规模,也长长见识。”   吃过饭后便是复习功课,然后开始翻出本子写写画画。   次日早上,苏油又给孩子们带去泡菜坛子,酸菜坛子,路上又买了炊饼,给孩子们送去。   吃过饭,苏油翻出本子:“昨晚我想了一下,准备这样,我们这么多人,一共分为几个小组,目前分别是商务,内务,铁沙,陶煤,渔业,基建。”   “正好六个组,加上我自己带一组杂务,就是七个,和之前张大哥的方式差不多。”   “不过人数会有调整,比如商务内务,可能用不了那么多人,铁沙的人数会多些,这个我们灵活调度。”   “现在我任命,二哥李拴住,铁沙组组长;糟娃张藻,商务组组长;小七哥张麒,陶煤组组长;三哥张散,渔业组组长;四哥刘嗣,基建组组长;狗剩张胜,内务组组长。我带领杂务组,以后大家各司其责,带好弟弟妹妹,定期轮流,以学习尽量多的知识。”   这几个人本来就是小头目,年岁较大,一直是他们在带,现在自然没有异议。   接下来就是各做各的工作了,铁沙组先去淘沙;内务组洗碗,然后去城里义棚帮忙;商务组去买菜,苏油特意叮嘱多打听各路消息,别人对小孩子不提防,可以边假装玩游戏边偷听内容;陶煤组继续做蜂窝煤,存储燃料;渔业和杂务先跟他学习收鱼篓口子,然后做一个竹篾倒刺组成的盖子。   教会之后,苏油自己用一个深篓子改编成一个鱼舀子。   东西改好,两组人带着东西去水边,爬上竹筏。   苏油说道:“现在我们收鱼,收鱼有几个要点,大家一定要记住。”   “首先动作要轻缓,要安静,然后线绳要摆好,不然就容易缠绕,大家先看我的动作。任何一件小事要做好,都是不容易的。”   说完解下树上的绳头,一边拉绳子,一边盘绕着簸箕将卡子和绳头圈好。   才收完三个浅水的卡子,水下便出现了鱼的身影,苏油看着竹筏上兴奋的孩子,说道:“从现在开始,除了我,谁说话,上岸就要受到惩罚。”   一群人赶紧闭嘴,可眼里都是兴奋的神色。   鱼卡上的鱼都是大的,这只卡子上卡住的是一条鲶鱼,起码三斤。   苏油摆荡着绳子,让鱼在水中游动泄力,直到鱼开始懒了,才用深篓将鱼捞起来。   然后拎着鱼卡细线轻轻一抖,鱼卡从鱼嘴中弹出来,鲶鱼落到了深篓底下。   苏油将深篓对着系在竹筏边上的鱼篓一倒,鲶鱼便滑入了鱼篓当中。   接下来继续收鱼。   湾子里的鱼非常多,让苏油想起了清明时舀水花的盛况,浅草水边,黑压压的全是小鱼苗,如同在水中翻卷的乌云。不由得对现在的优良生态叹为观止。 第五十二章 卖鱼搭档   鱼多的原因,就是不好抓,衣服都那么贵,渔网这样的编织品,价格可想而知,还要有船。好些渔家都是几代人相传,才积累出来的家当。   不过苏油的抓鱼方法,就非常巧妙了,芦苇管被水泡后变得柔软,处于崩断的临界状态,鱼儿一吞便在喉咙处被压断,竹卡弹直将鱼卡住,稳当非常。   收了几条,苏油开始让大孩子尝试,一人试着收鱼,一人试着收线,他在一边轻声指导。   收完一根,换下一组,收另一根。   天已经大亮了,两组人才将鱼收完。   撑着竹筏往岸边划,老三张散甩着胳膊:“我的手怎么这么酸?”   苏油觉得奇怪:“我的也是。”   停好竹筏,几个大孩子跳下水,准备将鱼篓往岸上抬。   张散一拎鱼篓:“我的天!这里边有多少鱼?我怎么拎不起来。”   接着又跳下去几个孩子,大喊:“我们来我们来!”   苏油赶紧制止:“别别别,这鱼篓不结实,别抬漏了就白辛苦一场了,去两个人,取绳子,竹片,我们就这样先把篓子底部加固一下。”   说完又道:“大家不要急,反正鱼都在篓子里了,早看晚看都一样的!”   很快绳子和竹片都拿来了,苏油跳进水里,用竹片垫在下方,用绳子绕着鱼篓两边各缠了几股,固定好。   四个大鱼篓子,苏油加固一个,张散他们就抬上岸一个,大鱼在篓子里哗啦哗啦直跳,溅得他们满头满脸都是水。   所有的孩子都被惊动了,连拴住的铁沙组都跑了过来:“我的天爷!怎么弄了这么多大鱼?!龙王爷显灵了?”   苏油让孩子们都看过,感受到丰收的喜悦之后,这才说道:“三哥,将鱼篓重新绑到竹筏上,四哥,将几个大木盆抬过来,杂务组的人帮助小七哥做蜂窝煤,渔业组的回去,将鱼卡在林子里牵起来,按昨天的方法安苇管,填饵料,下午我们回来还要再放鱼卡,小妹敢不敢坐筏子?敢的话我们卖鱼去!”   小妹拍着手:“卖鱼去喽!我们要卖鱼去喽!”   码头上人来人往,正是客商们上岸谈生意的时候。   张散刘嗣苏小妹加上苏油,面前各自有一个大盆,里边是清水,每个盆子里都游着好几条大鱼。   鱼不稀奇,小孩子一下搞这么多鱼就稀奇了,码头上的人都围了过来,议论纷纷。   一个大娘就说道:“你们是土地庙的孩子吧?可怜见的,在哪儿弄了这么多鱼啊?”   苏小妹很骄傲:“是小油哥哥带着我们抓的。”   那大娘说道:“苏小少爷吧?哪呢哪呢?快给大娘瞅瞅。”   苏油正蹲着从鱼篓里边往盆子里抓鱼呢,这时只好站起来:“小子苏油,见过大娘。”   大娘就对旁边的另一位大娘说道:“看看,这就是我昨日跟你说过那孩子。能和小天师坐而论道的,翘脚牛肉,卤下水,都是他弄出来的方子,这还真是无所不能了。”   另一位大娘上下打量:“孩子你多大了?”   苏油笑道:“快六岁了,大娘,这鱼新打上来的,你看我这身水,就是给鱼扫的,多新鲜!”   那大娘问道:“你们这鱼怎么卖?”   苏油说道:“看大娘你买哪种,鲶鱼,黔鱼,要贵一些,我们按六十文一斤算;至于鲤鱼,草鱼,就便宜点,四十五文一斤。”   那大娘说道:“其实价钱倒是公道,就是鱼是我苦手,不太好做。”   苏油将一个盖着纱布的盆子揭开,里面一半是金黄色的酸菜,一半是泡姜,说道:“大娘,你要买我们的鱼,我们就送你两种调味料,一把酸菜,一块泡姜,保证做出来美味,不信你闻闻,和别家的做法不一样的。”   大娘听说酸菜二字,刚要捂鼻子,就闻到一股酸香传过来,这姜菜和平时所见大为不同,金灿灿的怎么看怎么讨喜。   接过盆子一闻,酸香味道更佳浓郁,拿手指戳了戳:“呀,你们做的酸菜,怎么还能这么硬?我们家的都糟烂了。”   苏油对大娘说道:“您可以撕一条尝尝。”   旁边的大娘撕了一条,揪成两半,一根给了自己,一根喂进端着盆子的大娘嘴里。   然后两个大娘对视一眼,相互点头,又脆又酸爽,当真是不错!   苏油笑道指指天上:“这是内中的法子,当年我家先祖味道公从唐宫里讨出来的,可以完全去除鱼腥,只剩肥美。大娘你根本不用怕做鱼。只要油给厚一点,然后用我们的酸菜泡姜切碎炝锅,熬汤烧出来的鱼,你老公指定赞不绝口!”   第一个大娘就说道:“这个我信,我就没吃过这么脆爽酸香的酸菜!而且苏小少爷整治的吃食,当是眉山一绝!那我们各来一条,就要鲶鱼,不过了!”   苏油看了看市场,有一个卖葱姜芹菜香菜的老头,便过去对他施礼:“老丈,买鱼的人家,多半也要买您的这些,您跟我们一起卖如何?顺便麻烦您帮我们掌掌秤。”   老头笑呵呵地说道:“穷人孩子早当家,这么小便出来操持营生了,真是好娃子啊。”   旁边那位大娘笑道:“这位可是苏家小少爷,人家在土地庙带着一帮流浪儿呢。”   苏油笑道:“其实老丈说的没错,我苏家虽是江卿世家,可架不住地少人多,平均下来,可能还不如老丈城郊两畦菜地的收益,更不能跟两位大娘比了。”   两位大娘笑得眼睛都没了:“这小少爷,可真会说话!那就要那两条最大的!”   这就是开张了,两条三四斤的鲶鱼,转眼就是半贯多,连老头都落下了三十文葱蒜钱。   接下来便发卖开了,苏小妹负责卖萌,苏油负责倒嘴皮子送酸菜泡姜,张散刘嗣负责抓鱼忙得个不亦乐乎。   也有小气抠搜多要一把酸菜,多要一块泡姜的,苏油也不以为意,反正盐水酸水已经制熟,今后就是分坛添料的事情,简单的不能再简单。   来往的客商很多,好些在船上还带着厨房那种,都是不差钱的主,鱼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金黄金黄酸香扑鼻的酸菜和泡姜。   七八十斤鱼,一篓一篓从竹筏下提上来,一共卖得四贯,苏油留了一贯零钱,其余都让赶来的商务组长张藻换成交钞。   最后只特意留下的几条。   苏油见义棚那边李妈还没来,琢磨着是不是把码头这里早饭的市场给占领了。   现在人一般就吃两顿,午饭,不存在的。   给自家小伙伴留了几条草鱼,准备让大家也尝尝酸菜鱼的味道,剩下的几尾,苏油准备让张藻给江卿世家送过去。   苏油一边给鱼嘴穿麻绳,一边让苏小妹给卖菜老头奉上了五十文钱,说:“多谢老丈给我们掌秤,我们才卖的如此之快。这五十文算是汤水钱,老丈沽半角酒消消乏。”   老头很开心:“今天承你的福,我的担子也卖得飞快,所剩这些香菜芹菜,就留给你们吧,娃子们也能吃顿好鱼。你们明日里还来?”   苏油说道:“以后应该都要来,不过鱼恐怕没这么多了。”   老头笑道:“天天这么多,怕不是龙王转世呢。”   两人正说话间,一个师爷样子的细瘦男人走了过来,见到苏油剩下的几条鱼,眼前一亮:“小孩,你这鱼怎么卖?” 第五十三章 讹诈   苏油说道:“这位先生,这鱼我们不卖了。”   师爷说道:“怎么不卖呢?匀我一尾如何?”   苏油对几个同伴说道:“想来姻伯也不会责怪我们,要不就卖这位先生一尾?”   张散说道:“全凭小少爷拿主意。”   苏油便对那师爷说道:“嗯,那就八百钱匀你一条吧。”   那师爷就跳了起来:“岂有此理!你这鱼,四百文一斤?小小年纪,先用言语拿住我,然后敲诈勒索是吧?一百文顶天了!”   卖菜老头还没走,忍不住插嘴道:“苏家小少爷不是那样的人……”   那师爷指着卖菜老头喝到:“老奴你闭嘴!”   苏油看着那师爷冷笑:“看你一身幱衫,还以为是知书达理之人,竟然对长者无礼。那这鱼我不卖了。”   那师爷眉毛一扬:“世间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要之前说不卖,那也由得你,可你要如现在这般坑人,小小年纪就不学好,须知还有天理王法!”   到这里苏油大致明白过来:“听你的口音,是嘉州人吧?职业是讼棍?”   那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摇头晃脑地说道:“本人法理精通,倒是得蒙嘉州父老看重,有事常常求我申达。今日你将这鱼让我则罢了,如若不然,少不得衙门里走上一遭。”   周围围着的人越来越多,见这位得理不饶人,便有相劝的。   没想到这人越劝越来劲,口舌滔滔,大有舌战群儒之势。   苏油制止了众人,对那人冷笑道:“跑眉山城来讲法理,你可知眉山读书人家,家中都要安置法典的?”   “首先我们之间契约本不成立,人证俱在。”   “其次即便成了,我且问你,明知标的物之价值,却意图欺瞒彼方,以贱价得之,我皇宋律例会如何判决?”   “听你口音是嘉州人,‘嘉州有嘉鱼,甚难得之,河鲜之至美者也。其色如黑墨,龙身燕尾,双鳍铁直。春日出于青衣江石底之下,鱼人以火照而刺之。富家争购,售值千钱。’”   “这种鱼嘴下腹上,带着吸盘,因此可以牢牢吸附在江石上,不惧激流。以此有诗赞之云:‘倔强立泥沙,矫如树黑帜。’”   说完将手中的嘉鱼提起来:“大家看看,这是不是便是《嘉州风物志》中说的嘉鱼?渔人刺死的嘉鱼都价值千钱,何况我们的鱼活蹦乱跳?”   “你见我们要将鱼送去孝敬长辈,就以为我们见识不广,不识此鱼。却不知道我眉山礼教之乡,最好的东西当然要留给长辈。”   “意图欺我们年幼,想要占大便宜不说。事情不成,便想掀起纠纷,颠倒黑白。”   “我倒是奉劝你,出门在外,行事说话须当谨慎,少逞口舌莫贪便宜!别给你们嘉州人丢脸好不好?”   “说得漂亮!”“龟儿臊我嘉州人的皮!”“小郎君好风采!”周围人群顿时欢呼鼓噪起来。   那师爷恼羞成怒,讼棍的嘴上功夫竟然输给区区一个小童,顿时举起手来:“我打死你个……”   然后手便被一只大手抓住,痛得他嗷嗷直叫,却是码头上一位脚夫。   另一位船工上去就是一脚,踢在他胯上:“你敢打苏家小少爷?须知老子措大们拳头认不得你什么法理!”   旁人也鼓噪起来:“揍他!输了理还打人,还打小孩儿!”   “对!揍他!小公子如此敬老行善,是怎样的人大家还不清楚?不能任由他被讼棍欺负了!”   “对,他不是要见官吗?扭送他去见官!”   那师爷见犯了众怒,吓得赶紧爬起来,一句话再不敢说,低着头匆匆奔回船上,再不敢露头了。   苏油对周围一圈人群供手:“多谢众位乡亲远客仗义执言出手相助,不然今天我们肯定就被坏人欺负了。”   船工首先就不答应:“他敢!就凭小少爷让我们船工脚夫苦哈哈们,一天能吃得起一碗驱湿散寒的肉汤,那就是我河帮子弟的恩人,没理由被死占便宜的欺负了去!小少爷你以后在码头上有事,尽管大喊一声,不聚拢三五十号河帮弟子,那是我三江河帮失了德性!”   ……   回去的竹筏上,苏小妹满脸崇拜地看着苏油:“哥哥真棒,把那个坏人打败了!”   苏油转头说道:“小妹,不是哥哥把他打败了,今天的事情你也看到了,我们没有实力之前,即使站在有理的一方,别人也可以任意欺负你。光说是不能把蛮不讲理的人说服的,关键时候,还得靠船工大叔的大脚。”   苏小妹好奇心大:“船工大叔说的三江河帮,是那三江啊?”   苏油说道:“嘉州境内,大渡河,岷江,青衣江,应该就是这三条江上靠跑船为生的人了。”   劳动密集型的行业,最容易聚生帮会,苏油估计,现在已经有了四川上下河帮的雏形。   接着说道:“还是要多读书,多学习,今天的嘉鱼,要是不是我在书上见过描述,不是就被坏人欺哄了去?他们不会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占了我们的便宜只会笑话我们笨。”   “因此啊,我们现在只是做到了人不忍欺,之后要慢慢做到人不能欺,最后做到人不敢欺才行。”   “从哪里开始?从学习开始。通情而后达理,格物而后致知。今天开始,大家跟着我一起学!”   回到土地庙,苏油招呼来狗剩,让他带着内务组在土地庙前用陶泥抹出一面平墙,然后再用烟灰调和陶泥,敷上一层做黑板。   杂务组则去截竹管,都用的内孔小拇指粗细那种,然后用沙子灌进去用小木棍带动摩擦,打磨干净竹管内壁。   自己则在陶锅里炒石膏,炒到石膏开始起波浪起伏,便是炒熟了,冷却之后掺入一定的石灰,加水调成糊状。   然后用竹管插入锅中,食指堵住竹管提起来,管中便存了一管石膏糊。   将竹管插在陶泥板上固定。很快便得到了一泥板的竹管。   等到竹管内石膏泥凝固,剖开竹管,便可以截出一支支的粉笔。   黑板今天还不能用,苏油便在土地庙旁边的泥墙上写字。   把所有人叫回来:“以后每天中午,我便教大家一些小知识,这些小知识,也会用到每天的生产,生活当中。”   “今天我们就从最简单的识数开始。”   “这个是壹,文字太复杂,今天我们不记,先记这个,一,就像一根棍子对不对?”   “然后我们将它竖起来,这就是梵文的1,看,我们转眼就记住了两个一,所以识字其实不难对不对?”   一群娃子被洗脑得连连点头。   “那好,我们接下来写二,两根棍……梵文的2想不想一只鸭子?我们可以把它看成鸳鸯,鸳鸯是不是都成双成对,两个两个的出现啊?”   “三,三根棍……梵文的三,侧着头看,像不像蟆颐山?”   “四,四方块……梵文的四,像不像把手举起来,打开来,再横过拇指,我们来数数手上还剩下几个指头?”   苏油一边讲解,娃子们一边点头,这时都齐声数了起来:“一,二,三,四……还剩四个手指头!”   “好,我们接着看,五,字像打鱼船,梵文则像钓鱼钩……”   “都记住了?接下来我们记诵一个歌诀,是关于梵文一到九的,一是一根棍儿;二是小鸭儿;三是蟆颐山;四是竖手指;五是钓金鲈;六是大石榴;七是打横旗;八是垒粑粑;九啊九,画个圈圈向下走!零啊零,空空一座大兵营!” 第五十四章 学习   儿歌朗朗上口,孩子们边读边用树枝在地上划,没一会,各人都记住了。   然后苏油又开始做游戏,几个组长本来就有排行,那就苏油随意指墙上的数字,组长要及时带着自己那组娃子站起来,还要相互提醒,全体站起来才算。   自己的第一组,因为自己讲课,便交给苏小妹带领。   好些娃子的反应比组长还快,拴住糟娃等反倒变成了拖小组后腿的人,于是闹成了一片。   一通开心的游戏之后,梵文一到九,全都记得精熟了。   很快便过了半个时辰,苏油总结道:“我们学这个有什么用呢?接下来我给大家示范一下。”   “今天上午,我们卖鱼,得了四贯钱,换成文就是四千文,现在我们就把账本记下来,嗯,这里表示科目,我们画上一条简单的鱼来表示,四千怎么写呢?我们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四个一千?个,十,百,千,那这里,就是千的位置,我们可以在这里填上四,后边补上零。看,这就表示卖鱼得了四千钱。”   “等下午拴住哥卖掉铁沙,我们便又会得到一笔钱,我们可以在鱼下边画很多点,表示铁沙,将它记录在这里……”   “今天上午糟娃哥带着商务组去城里采买,糟娃哥花了多少钱?一共六百四十五文是吧?嗯,那就是百位是六,十位是四,个位是五,我们这样写。这个科目我们用糟娃哥来表示吧。”   于是苏油在科目栏画了一个小人。   “但是它跟卖铁沙和卖鱼不一样,区别在哪里?……对,它是我们给出去的钱,是支出,因此要和收入有区别。我们在这里加上一个短横,表示减去。嗯,还可以表示糟娃哥花钱太厉害,我们用短棍戳他的屁股。”   糟娃不由得哭笑不得:“小少爷,能不能别这样打比方?钱都是你让我花的……”   娃子们哈哈大笑,负数的概念算是记住了。   “好了今天我们就学这么多,以后每天我们抽时间学点这些东西,大家下去一早一晚,把学到的东西都背几遍写几遍,多少不论,以记熟写会为止。然后打乱次序,相互抽查,谁要是完成得好,我就奖励谁来记账本一周好不好?”   娃子们都鼓掌叫好,苏油便让大家散了,各自去接着干活。   自己则让杂务组,帮着陶煤组做蜂窝煤,然后从陶煤组抽了几个熟手,和组长小七哥张麒一起,又开始了新的工程。   翻出一个史家陶坊制作的砂锅,苏油开始用石膏倒砂锅模。   这次倒模和以往有些区别,模型分为两片,先倒内腔,倒完后是一个石膏板上的半球,这是下模。   再倒上模,倒完后两片模型合拢到一起,内部空腔成为一个倒扣着的砂锅的形状。   模子是两个小扁木箱,再在上模的顶部打了一个走泥孔,模子便算是完成了。   在下模的半球上涂上油脂,抹上厚厚一层陶泥,用刷过油脂的上模压上去,然后用木棒敲击,压到模型严丝合缝。   多余的陶泥,都从边缘和顶孔中被挤了出来。   刮干净多余的泥,待石膏吸走大部分陶泥水分,将模子取开,一个倒扣着的陶泥锅便出现在了下模上,上火烘干后取下来,打磨光整,一个陶泥砂锅便做好了。   张麒鼓掌叫好:“这跟做蜂窝煤是一样的路子!”   苏油笑道:“对,这就是模范,可以做陶器,做金器,以后每天做几个,放土地庙里阴干,凑够一炉我们便烧制出来。”   “现在只能这样,做出来的东西粗笨,卖不了大价钱。等以后大家手艺越来越好了,我们就往精细里做,东西也会越来越贵。等到陶煤组人人都成大工了,一件精品细陶器,都能养活我们所有人!”   张麒被苏油说得心中突突乱跳:“可能吗?”   苏油说道:“怎么不可能?现在的一件澄泥砚台,秦砖砚台,起码都是几贯钱!只要你们手艺够好,我们就能烧制出比澄泥,秦砖更好的砚台来!”   “要做出好砚,首先得有好泥,每日收集泥池里最细密的泥料原因在哪里?就在这里了。”   张麒这才明白苏油的用心,说道:“小少爷你放心,以后我们做得更细致一些。”   鼓起了张麒的劲,苏油又去教女孩子做酸菜鱼。   草鱼要做嫩,那就得裹上粉糊过油炸过再入菜。   铁锅没有,苏油只好让女孩子们烧起一锅素油,用竹丝笊篱盛着过粉鱼肉油炸。   这香味勾得一边干陶煤活的孩子们不住回头吞咽口水。   鱼肉炸好,倒出老油,留一些在里边,丢一把花椒,然后炒酸菜,泡姜。   烧了一大缸水,将炒料都倒了进去熬煮。   熬出汤味后,加入鱼块,煮上一阵后洒上葱花,香芹末,一大盆油汪汪酸菜鱼便出锅了。   将酸菜鱼倒在炒好的莴苣苗上,大菜便算是完成了。   这时候场外走来两个老军,都身带残疾:“苏小少爷,县令命我等送来一块云板,说是这里孩童众多,事有缓急,敲响云板,我们自会赶来相助。”   苏油赶紧道谢:“多谢县令关爱,两位大叔,正好我们饭菜做好了,要不就莫嫌薄慢,与我们凑合一餐如何?”   看城门的老军也是苦哈哈,一看油汪汪喷香扑鼻的大菜:“哟,今天吃鱼?”   苏小妹喜滋滋地说道:“是苏油哥哥给我们做的酸菜鱼,用油炸过的,可香了。”   两个老军拱手道:“如此就叨扰小少爷了。”   苏油便对苏小妹说道:“那就让大家洗澡收工,拴住哥和糟娃哥去卖铁沙,我陪两位军头大叔喝水叙话,让他们快去快回,回来就开饭。”   这里诸事草创,简陋非常,两位军头将云板挂到庙前的屋梁下,便过来和苏油说话。   苏油用两个粗瓷大碗,给两位军头一人倒了一碗茶水,笑道:“来来来,大叔辛苦了,先喝点水,我们等他们回来。”   女孩子们在做剩的几个菜,一个老军就对苏油拱手笑道:“小少爷的安排甚有章法,土地庙一带,一天一个样子。”   另一个老军笑道:“平日里看着小少爷煦煦温和,都是笑眯眯的,今日在码头上怒斥讼棍,原来也有点脾气。”   苏油笑道:“让两位老哥哥见笑了。”   他在眉山城辈分甚高,叫老哥哥,已经是抬举两位军头了。   一个老军喝了一口水:“哟,这水不错啊。”   另一个老军也喝了一口:“甜丝丝的,喉咙很清爽。”   苏油说道:“这个是凉茶,适合夏日里喝,对了,两位老哥哥需要走更呼唤,这凉茶最适合润嗓,消暑也是极好,以后每日里来我们这里灌上饮水吧。”   一个老军说道:“这,怎么好意思?”   苏油说道:“凉茶,就是乌梅茅根等一些草药煮制出来的,也不用花钱。两位看顾我们孤儿,我们现在能回报给两位的,也就这点东西了。”   一个老军说道:“苏小少爷当真仁义。”   苏油说道:“举手之劳而已,另外我想请教一下两位老哥哥,这码头上,如何没见有卖早点的?”   两位老军对视一眼,不由得笑道:“这个道理再简单不过,小少爷这都想不到?”   苏油笑道:“实在是年纪太小,不明世事,还请两位老哥哥指点。”   一位老军笑道:“因为入夜后城门要关门落锁,内外不通,以防匪人交乱,直到天色大光,方才打开城门,放人进出。”   另一位老军说道:“苏小少爷是想带着孤儿们做早点生意?”   苏油拱手问道:“就是不知此事是否可行?” 第五十五章 老军   一位老军琢磨了一下:“不知道小少爷安排他们做什么早点,不过要是有翘脚牛肉那样的水准……”   另一个老军拍着膝盖大笑:“那可得卖到飞起!每日清晨,城门口等着进城卖菜,采买闲逛的农人,行商,船工,那是不要太多!起码得两三百号人!”   之前的那个老军说道:“行得倒是行得,只是有些辛苦。还有这做饭食的地方……”   苏油笑道:“地方我去找八娘和二十七娘商量,就用义棚里那些东西,至于辛苦,唉,先谈活命再说吧。”   这时候李拴住和张藻回来了,李拴住禀告道:“小少爷,今日铁沙已经卖妥了。程家老爷叫你赶紧回家,有事情商议,明日你得去史家瓷坊把关,不能过来土地庙了。还有石家铁铺大老爷也找你有事情。”   苏油说道:“那就通知大家开饭吧。这两位是看守码头城门的老军爷爷,今晚也在我们这里吃,你们吃过饭便学习今日的文字,大写的练着就行,梵文和小写的尽量记得精熟,明日早午黄昏,皆要复习。”   两人应了,苏油从一口煮着碗的大缸里用竹夹子捞出两个大碗,添上满满一碗糙米饭,浇上酸菜鱼,端到两位老军桌上:“两位老哥哥,城中长辈相召,就不能陪两位吃饭了,后日里两位再来,我还要请教一些事情。”   两位老军赶紧站起身来:“我们就是措大,当不得小少爷如此多礼,后日里定来听从垂询。”   与两位老军道别,苏油把李拴住叫过一边低声道:“拴住哥,给大家打个招呼,我们这几日的收入不宜宣扬。还有两位老哥一定招呼好了,这城里和码头的日常消息,他们最是精熟。以后我们仰仗他们的地方还很多。”   李拴住说道:“少爷放心去吧,拴住理会得。”   说完又低声道:“今日有外人,糟娃出主意说铁沙钱干脆就不带回来了,让石老爷直接给你,我认为有道理,便同意了。”   苏油点头笑道:“糟娃哥倒是精细。又精算术,倒是天生的会计材料。”   说完又对小七哥张麒说道:“今日一起参与制作砂锅那几个哥哥,和你一起,明日里收拾干净一些,早上进城来找我,我们去史家,让大家看看大瓷坊是如何运作的。”   张麒点头也应了,苏油这才赶紧回城。   回到家中,却见石通,史洞修,程文应,程夫人正在叙话,脚下摆着一口大盆,里边装着四条嘉鱼。   苏油与几位见礼,看着木盆笑道:“哟,怎么还没做鱼?”   程文应捋着胡子:“你在码头上倒是逞得好口舌,说什么好东西要孝敬长辈,殊不知吓得长辈家的厨子都不敢动手了。”   史洞修笑道:“一贯钱一条的鱼,眉山城里都没人料理过,干脆又送来程公府上,厨子们也跟来了,准备跟你学一道好菜。”   苏油笑道:“哎呀,大道至简,这越是顶级的食材,料理方式越是简单,是大家想得太复杂了。”   程文应挥手道:“那就别说嘴了,赶快去料理好端上来。”   厨子们屁颠屁颠地将盆子抬到后房,苏油指挥众人开始做鱼。   做法超级简单,将之前烧制的汽锅抬出来了,将嘉鱼去腮剖肚,用刀剁段背脊但腹部相连,然后将鱼盘入汽锅当中,下姜片,葱节,加入一些井水淹过鱼,盖上汽锅盖子,放到加水的陶锅上,用面糊糊住陶锅和汽锅间的缝隙蒸上。   厨子们面面相觑,一贯钱一条的鱼,料理起来竟然如此简单?   苏油说道:“这汽锅还得有相应的蒸格,就像一个木盆,上边有孔,一个孔对一个汽锅的气眼,那是最好,现在没有,只有用陶盆凑合凑合了。”   说完不由得喃喃自语:“这时代只有姜芥,要有辣味更正的调料就好了……”   厨子说道:“小少爷,有的啊!辣米油就是很正的辣味啊……”   苏油不由得大是好奇:“咦?还有这东西?”   厨子笑道:“辣米油又叫茱萸酱,是用食茱萸果做得,二月、三月栽之,等到八月,果实裂开时收起来,挂在屋里壁上。注意勿使烟熏,烟熏就只苦而不辣了。”   “荫到半干后去掉里边的黑子,加入些石灰去掉苦味,研磨成酱,和入素油中保存起来,就是辣米油了……哎哟你看我这班门弄斧,小少爷还能不知道这个?”   苏油嘿嘿赧笑:“我还真不知道这个,快给我看看。”   厨子屁颠颠地跑架子边取下一瓶酱来,红彤彤的煞是喜人,除了没有白白扁扁的辣椒籽,就跟后世辣椒酱几乎一个模样。   打开盖子,挑出一点来尝了一下,苏油眼泪就下来了:“我还以为吃不到辣椒酱了……”   厨子说道:“哎哟小人真该死,看把小少爷都辣哭了……”   苏油一抹眼泪:“你这最多算个微辣!当年我……算了,赶紧给长辈们弄调料,哈哈哈哈,弄完后这瓶东西就归我了!种子给我找两大包,翻年就在可龙里种上!”   调味品,苏油准备慢慢地在这个世界补全,比如豆瓣酱,比如酱油……   突然,似乎有一道电光在苏油脑子里闪过,他想要的那味调味品,好像有一种速成的方法,当年他抓小作坊排污的时候了解过的!   甩甩脑袋,先把鱼做好再说。   十多分钟后,汗蒸嘉鱼做好了。   这鱼苏油没见过,是从书中得来的资料,不过河水汗蒸芝麻剑他是会的,看嘉鱼的习性与芝麻剑差相仿佛,因此便照那种做法做起来。   取开盖子,果然清香扑鼻,虽然没有放料酒之类的东西,一样毫无腥气,顶级河鲜的好处就在这里了。   摇了摇头,看来这又是被中华大吃货们吃到灭绝的一种生物。   挑去姜片和葱花,洒上点雪盐,这道美食便算完成。   将鱼端入堂屋内,每人面前摆上一碟蘸料,苏油打开汽锅盖子,用勺子舀了点汤汁倒入蘸料碟中。   清香扑鼻,菜品简单到了极致,汤色清澈透明,嘉鱼无鳞,黑皮下露出雪白细嫩的鱼肉,汤面上只飘着几滴脂肪。   好汤品上桌,吃肉前先喝汤的规矩江卿世家还是知道的,几人便各自盛了一碗。   程文应尝了一勺:“好!清甜鲜美!果真是河鲜之至美者也!”   史洞修也尝了一口:“贤侄,你是在汤里加入了什么调料吗?我怎么喝着……嗯,有点甜味?还有点果香味?”   程夫人也问道:“是加了荸荠?茅根?不对不对……”   苏油笑道:“这道汗蒸嘉鱼,做法至简无奇,全在食材,就是汽锅蒸出来的,调料只有葱姜,外加一点盐而已。”   石通说道:“师父当真是懂吃的,这鱼要是两百文就被那无良师爷买去,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程夫人摇头道:“一贯钱财,贫苦人家十日开销了,就算这鱼再美味,价格也有些高了。”   苏油道:“嫂嫂说的在理,这鱼和翘脚牛肉,卤下水一样,就是肉类而已,之所以天差地远,其实就是一个物以稀为贵,富人吃的不全是味道,还有一个珍奇。”   石通想到一事,接话道:“说起这个,师父的羽纹花钢,可谓天下独有,那才是珍奇!家中传下话来,小天师命石家打造五口法剑,这事情,还得麻烦师父监造才是。” 第五十六章 十字歌   苏油问道:“矿料够了?”   石通道:“天师道法剑,剑长二尺四寸,用材倒是无需太多,这两天土地庙送来的,加上可龙里石家之前的存料,勉强算是够用。”   苏油问道:“只对长度有要求?可不可以打造得轻薄狭长一些?如此更有美感。”   石通说道:“这个……”   苏油说道:“这样,我设计一个图样,纯剑刃的图样,至于鞘镡柄首,这些自是依各剑的法度。如此好钢,不好好设计不足展现出它奇佳的性能,因此不能再傻大粗笨。”   石通一拍大腿:“有道理,干脆师父你画出图式,我用木料削出样品,送与小神仙目,要是他觉得可行,便依师父所说办理。”   苏油说道:“这等强度的钢材,我们可以将剑尖好好处理一下,让其硬度得到加强,因此便可以设计得更加尖锐,迥异于普通长剑比较钝的剑头,更加利于穿刺。”   “剑刃的切割性能和防崩缺性能是两个反比参数,切割性能越加的剑刃,其防崩缺性能就越差,这些都要看张大哥的需求。”   “如果只要漂亮,少用实战,那我们就处理成蛤刃,如果需要兼顾,我们就设计成双角度剑刃,如果要求切削性能极佳,那就直刃大平磨,这些都是根据客户……啊定制方的需求来决定的。”   石通乐得合不拢嘴:“师父做事如此精细,这些都考虑得到。这五柄法剑,我是越加有信心了。”   两人聊技术聊得开心,一边的程文应看不下去了:“贤侄,明天的大事在瓷器坊那边……”   史洞修也连连点头:“正是正是,明日可是瓷印烧造的日子,天师的法剑固然重要,可越是重要,越要精心准备,慢慢来比较好,先将瓷印的事情做妥。”   程夫人也笑道:“小油,别忘了韵学还要继续……”   这下轮到苏油郁闷了:“我再喝两碗汤,好好补补脑再说!”   一群人都不由得莞尔,跟苏油在一起,除了程夫人,其余人又在不知不觉中,忘了他还是一个孩子。   吃过饭,苏油去见八娘,商量借义棚卖早餐的事情,顺便逗弄逗弄小埙儿。   八娘见到苏油便笑道:“小幺叔声誉渐隆,蜚声嘉眉,八娘为小幺叔贺。”   苏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八娘你就别调笑我了,有多大名声就要背多大锅,我现在能把几十位孤儿的饭食着落找到,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八娘抿嘴笑道:“小幺叔就是能人所不能,喜欢给自己设置难度,其实以你三家铺子的股份分红,外加石家供奉的贴补,养活他们已经足够了。”   苏油瞪大了眼睛:“那怎么行!就这样他们都欠我十贯了!我都还没收利息呢!要按眉山城中印子铺的章程,五分的短息,还利滚利,穷不死他们!”   八娘笑得都不行了:“哎哟喂,小幺叔这幅嘴脸可赶紧收起来吧,别把埙儿吓着,坏了‘玉面仁心苏小郎’的名头!”   苏油手扶脑门:“你说的那是寿饼!这都什么鬼外号?我的名号怎么都这么难听?”   八娘笑道:“不过小幺叔的小字挺好的,母亲拟了‘明润’二字,父亲来信,已经同意了。”   苏油美滋滋的念了两遍:“我求嫂嫂就没求错,苏油苏明润,哈哈哈,这总算有一个好听的了。”   八娘也跟着笑:“就是这名头要用起来,还得等到母亲公布才行。”   苏油坐不住了:“那我现在就去求她!”   ……   次日清晨,苏油起来正陪着程文应吃早饭,门口管家来报,有几位小孩在门口,说是小少爷召来的。   苏油说道:“对对,是孩童里边陶煤组的。”   程文应一口粥差点没喷出来:“倒霉组的?这得背成什么样子?”   苏油哭笑不得:“陶煤组的,负责制作陶器和煤球的。”   程文应这才明白了过来,笑道:“那肯定还有个铁沙组了,别的呢?”   苏油笑道:“目前诸般草创,产业不丰,暂时就是铁沙组,商务组,渔业组,陶煤组,基建组,内务组,各有勾管组长。侄儿我自领一个杂务组。”   程文应笑得很开心:“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贤侄倒是措置得甚有章法。”   苏油笑道:“这也是从姻伯这书坊偷学到的章程。”   两人说笑着出来,见到小七领着三个娃子站在门口,小七赶紧过来见礼:“见过程太老爷,见过小少爷。”   程文应看着几个孩子,又看了张麒:“嗯,干净多了,跟着小油好好干吧。”   苏油赶紧说道:“姻伯,叫明润,嫂嫂昨天答应了我的。”   程文应哈哈大笑:“好好好,那就跟着明润好好干吧。”   张麒先是答应了,然后问道:“小少爷,明润是什么?”   苏油气不打一处来:“明润就是你小少爷的字!以后我就多了一个名字,苏油苏明润!”   张麒就纠结了:“可我还是觉得叫小少爷亲切,还显尊重。”   几个小孩子也跟着应和点头。   程文应哈哈大笑,懒得听几个小的掰扯,上骡子启程。   苏油赶紧跟上,没好气地回头说道:“随你们了,只要别人喊明润的时候,你们知道是在叫少爷我就行!昨天的数字表都会背没有?”   张麒这才喜笑颜开:“那哪儿能不会,不但梵文数字会了,连小写都会了,我还给编了数字小写新歌诀。”   苏油讶异地大量这张麒:“看不出来,七哥你如此有才。”   张麒得意洋洋:“小少爷您指正:一是一根柴,二是两根柴,三是三根柴,四是四方块;五是小蓬船,六是挑扁担,七是坐划桨,八是撇脚汉;九是杵棍儿跪要饭,零是特娘的穷光蛋!”   苏油笑得都快摔倒了:“哈哈哈哈哈,七哥这歌诀实在太妙了!比我编的好出三条大街!”   见到一个卖包子的,苏油停下来给几个人买了包子:“都没吃饭吧?那就边走边吃。”   包子是酸菜馅的,几个娃子吃得津津有味,苏油则看得一脸的鄙夷。   等改天少爷有空了,让你们知道什么叫香葱猪肉馅大包子!   城门口遇到了史洞修,于是一路来到瓷坊,书坊老于和他两个儿子,庄子上史大领着一帮子陶工,都已经先期在这里候着了。   瓷坊前还摆了香案,供着猪羊鸡,香烛纸钱,铜炉火盆。   瓷窑已经被改造过一番,泥码被方形的陶匣封闭起来,避免灰尘沾污,一层一层码放在窑内。   窑内扰流板也经过重新改造,向下的斜面更加圆润,让气流流动更加顺畅,同时又不失让炉温均匀的效果。   燃烧室分成很多区格,有通风的,有塞柴草助燃控氧的,有填焦炭得到高温的,科学而有序,也使燃烧更加充分高效。   苏油佩服得五体投地,史大一帮劳动者还真是智慧无穷,只要指出一条路子,他们自然会在实践中改造和提高,让设计更加合理。   窑神就是老子,太上老君炼丹炉,那是一等一的好窑口,仙丹都能炼出来!因此老君也是煤窑,炭窑,陶窑,磁窑,砖瓦行的共同保护神。   不过画像上作为窑神的老君忒喜庆,身穿的是文官服饰不说,脸还是黑的,估计是烧窑烧太久的缘故,手里还拿着一串铜钱,意味着火光一起,进宝招财。   苏油看得津津有味,别人叫跪就跪,别人叫拜就拜,肚子里一肚皮小九九,脸上却一脸的虔诚。 第五十七章 瓷码   礼拜完毕,史大点火烧窑。   很快炉火便燃了起来。   焦炭燃烧非常稳定,这对瓷码的烧成是非常有利的。   这一批瓷码用的大窑,大小两套,一共七万多枚。   史大专心致志地照顾火候,苏油跟张麒几个小的交代了规矩,认真看,有问题先记下来,开窑后再提问。   除了自己在边上小声的解释,任何人不得开口说话。   经过改造的瓷窑,其实已经和后世馒头窑没有区别,甚至在燃料和结构上,比绝大多数后世柴窑更加先进,加上现在史大远超后世的柴窑经验和高超技艺,苏油对他完全有信心。   这还只是相对的低温,难度不大,直到傍晚,这一窑便烧制冷却完毕。   一匣匣瓷码被陶工们送了出来,陶匣打开,里边整齐排布着一枚枚精美洁白的瓷制印码。   同料,同工,同炉,这是苏油提出的要求,最大限度避免烧制时的公差。   老于带着两个儿子扑了上来,拿着百分尺开始测量瓷码的大小。   误差在厘级,最大零点三毫米。   这样的字码很少,但是按照苏油的要求,超过零点二毫米,也就是两小厘的,都属于淘汰产品。   老于都急了,唰唰唰排了一页大小字体交错的《唐诗三百首》出来:“小少爷你要讲道理啊!雕版都不过如此!”   苏油断然拒绝:“我们的活字码,就是要做到比雕版还要精良!”   老于顿时老泪纵横:“那老头我干了几十年的手艺,这就废了?”   苏油赶紧拉着老于的胳膊:“于工,这话从何说起?有了活字,对您的工艺要求只会更高。”   “活字码,只是解决了印刷的效率问题。你要努力做出更细腻,更秀美,更小巧的来。现在只是开创了一个印刷的新时代,不过仅仅是一个好的开始而已。离完全成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程文应也过来说道:“老于,小油说得没错,这批字体,和雕版大小一致,我们接下来,还要搞出更加挺括的纸张,更加细小的字码,更加精美的装帧。我大宋文教,只会更加昌繁。这其中,少不了你的功劳!走,回去试版去!”   老于这才醒悟过来,擦着眼泪赧笑道:“老夫这才是猪油蒙了心了,这么大好事,怎么就哭上了?”   的确是大好事,如此高精度的瓷码,安放起来只需要薄薄一层底胶,几乎没有错乱摇落的可能性,字与字的间距行列精度与雕版丝毫无差,但是效率那就是天差地远了。   苏油还对程文应提出建议,给审版工房配上几面铜镜,将排好的雕版通过铜镜来审稿,那便与正常看书无异。   这便不再需要专门看反字的专用人才,随便招一些识字的童生都能完成这部分工作,那批人则可以腾出来,投入到治码的工作当中来。   程文应对苏油的智慧,又有了更高的评价,这贤侄,简直多智近乎妖了!   于工对烧废的数百枚瓷码还是心疼得不行,准备带回去,说是打磨打磨也能合用。   这下就连有瓷公鸡之称的史洞修都看不下去了,老于你逗我,什么锉刀能吃得动玉瓷?小油说的,这叫废品率,是必然的,只能减小不能避免。   重做一批补上不行?有打磨瓷码的功夫,我都又烧出几千枚来了,这叫效率!效率懂不懂?!   史洞修的工作做完,便轮到程文应心急如焚,再三挽留不住,便只好任由他带着老于等人离开。   至于苏油,则留在了史家庄子,带着几个小孩参观,从淘泥到烧窑,全套流程看了个饱。   这些对苏油来说,都不是秘密,随口指点几处可以改进的地方,史洞修便乐得不行了。   苏油见史洞修很上道,便留下了又一张图纸,这又是提高效率的好东西——球磨机。   球磨机的原理很简单,就是一个大圆滚筒,放一些瓷球进去,在不断的滚动中,瓷球将添加到球磨机中的原料矿石碎料碾磨成粉料。   其中的工艺关键:滚筒内壁,轴承,还有就是动力。   内壁可以烧制玉瓷圆弧板,拼合成圆筒,然后用铁架加固,轴承则需要用到滚珠装置,这个方向,又和石家折刀的轴承研究方向重合了,只不过一大一小。   于是苏油建议,两家联合攻关。   史洞修看着图纸,听苏油讲解了原理,然后看着自家那个粗糙的没法看的试验品球磨机,又是口水直流又是眉头紧皱,跺着脚说道:“贤侄啊贤侄,东西绝对是好东西,可是你这总是给我们出难题啊!”   苏油笑道:“世伯,想想程家的活字印刷术,这东西虽然有些难度,但是绝对值得投入,观音土的矿石粉碎,入池沉淀工作,刻不容缓啊。”   史洞修一狠心一咬牙:“关我屁事!反正最后羊毛出在羊身上!大不了每套瓷器,再高估它两贯!”   这老头,压根都没想过玉瓷卖不出去的情况!   苏油不由得好笑:“世伯,悠着点吧,这地税可也不轻!”   说起封建时代的商税也是蛋疼,你如果只看正史,坐地商户,那就要交地税,大宋这里是百分之二,可谓相当轻松。   如果是行商,那就是百分之三,也不繁重。   然而……   世事就怕这个然而。   然而打开宋人笔记,奏章……   坐地生产上,利润丰厚的,多被朝廷拿走,搞榷卖专营。   然后各州县各路,均设有税卡,这个百分之三,是你走大路每过一次税卡,便要上交一次的税务。   也就是说,史洞修的瓷器,要运去东京汴梁,一路下来,三百贯的东西就升成了四百贯!增加了百分之三十,那是常态!   而且要打理好沿途各处税监,满足他们的吃拿卡要,否则便以各种理由拖延你的行程,管理费这东西,可是按天缴纳的!   只有一种人他们惹不起,官员,因此依托官员夹带私货,便成了一种普遍现象。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朝廷也在想方设法,钞引制度,应运而生。   如果你是买卖的官傕货物,先要交引钱,就是花钱买售卖许可证,也是仓票提货单。   西夏战争频繁,朝廷鼓励商人运粮草去延边诸州,为了保证大家的积极性,除了粮草利润给得丰厚之外,为了保证商人们不空手回来,便发明了盐引这个东西。   盐引,既是售卖许可证,也是仓票,提货单。   粮草运到边州,边州官府不给现钱,给的是解州盐池的盐引,一张价值六贯,可以去领两百斤盐。   领盐的时候还要交一贯的费用,一半是盐税。还有一半朝廷不讲理,说是搬运费。   领了盐,到达允许卖盐的地方,还没完,要去当地税监交行脚税。   虽然行脚税根据路程远近还不一样,越远的路行脚税越贵,但是这个行脚税只交一次,这便减少了很多中间环节的盘剥。   等到交完税收,就可以开始卖盐了。以东京汴梁为例,一斤盐能卖三十五到四十文……   等等,这里会有一个问题,解池盐六贯两百斤,折合下来已经是三十文一斤了,商人们赚什么?   朝廷便说这本身就是福利,是鼓励政策,要不然你们空着车回老家不是连这点利润都没有了?   你们的钱已经在卖粮草的时候赚够了,现在只是朝廷为了方便大家,换了一种支付方式而已。 第五十八章 方法论   有没有好处?的确有,边州军费不再紧张,解州只管产盐不管运输,自然有一大帮商贾屁颠屁颠地往外拉,朝廷保证了税收不流失,不被截留。   沿途十几个州,大家都有了便宜盐吃。   只是辛苦了那帮子商人而已,为了利润这也是应该的。   再到后来,盐引变成盐钞。   不打战了,粮草不急,大宋祖制,天下银钱汇京师,那就货物运到京城交割,在汴京换盐钞,再去产地提货。   宋朝人发明盐钞的时候,自己都没有想到过一个问题。   盐在这一圈商业循环的过程中,充当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   这东西是实实在在摆在那里的,盐钞对应的纸面价值,与盐产量是直接挂钩的!盐在这时,就变成了极有信用,硬邦邦响当当的准备金!   有了这个,盐钞的性质开始转变,转变成什么?货币!这个性质,远比提货单重要了一万倍不止!   终宋一代,盐钞的信用度,远比同期的交子,会子为高。   直到蔡京败坏盐政。   这娃对经济一窍不通,将盐钞变成期货证明,然后待到大量旧钞无法兑现的时候,发行新钞折价兑旧钞,盐钞变成了朝廷敲剥商人的工具。   可以说蔡京就是上天安排来到这个世界上来特意加速大宋垮台的。   除此以外,大宋不杀士大夫,士大夫们就很嚣张,地方政府的官员们各种名目的费用多如牛毛,极大地阻碍了商品和经济流通。   大宋的高层,皇室,不少的有识之士都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不过都拿这个没有办法。   地方利益集团的阻力太大,各种办法根本没法执行,盐钞已经是在战争逼迫下取得的极大进步了。   再要逼迫,地方官员就敢闹,那么多编制外边的胥吏谁来养?地方政府不要维持运转了?理论上一个州县,拿朝廷俸禄的人就那么点,朝中大佬谁不是历练出来的?不会真以为只靠拿俸禄那点人就能统治地方吧?这些人的禄米何来?不都得我们自己找辙?!   苏油和史洞修一边聊天一边思索,随行的娃们一个个眼睛发亮。   比如张麒,他完全没有想过,这世界上还有这么一套规律在运转。   盐钞的坏处有没有呢?也有。   首先因为它是和盐挂钩的,不是所有商人都愿意老老实实卖盐,更多的宁愿在边州或者汴梁就地转手套现。   这就催生了钞引兑现业务,汴京的大财主一边大肆打压盐钞价值,掌握大量盐钞,一边控制市场供应,哄抬盐价。   总之,怎么赚钱怎么来,国家,朝廷,小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一边去!   宋廷是一个温和的朝廷,这事情要是换到大明蛮清,轻轻一张纸下来,无数人抄家灭口头落地。有一万种办法逼这些吃人的老虎乖乖吐出来。   宋廷没有那些办法,稍微一动作朝堂便闹得乌泱泱的,于是只好在汴梁设了一个盐仓,派了仓大使,引入国家调控机制,盐价三十五文一斤以下时,那不管,一旦超过四十文,国家便要加入卖盐的队伍中,和豪商们争夺定价权。   苏油越想越冷,心底暗暗点头,有朝一日等老子得到机会,总要好好收拾这帮蛀虫一通!   然后边听史洞修笑道:“要说商务通达,以我川峡四路为最。我们虽然用的是铁钱,交子,但是得益于税务开明,因此一直繁盛。”   “听说大人们正在议税法,四路之外管不着,四路之内,只收一次地税,一次行税,途中不得再苛索。贤侄你看着吧,我们西川,尤其是夔,泸,嘉,眉到成都这一线水道,还有得繁华。”   苏油笑道:“这税制一变,各州府便要更加重视生产,行税会大幅下降,地税会被更加重视,世伯的玉瓷一出,那在知州,县令眼里,自是水涨船高了。”   史洞修哈哈大笑:“什么我的玉瓷,你不也有份?!”   苏油摸着光滑的下巴:“真要这般变化,那问题还有很多:诸如这税法从哪些大宗商品开始试点?再如成都府是各路商品的终点,行税一家独大,而这商路的修缮,保养,又必须依靠地方,所以它也不能独吞,所得如何分润?还有各地仓储,如何调配,管控,监督?又是一大篇文章。还真想去益州路转运司一究其奥啊……”   史洞修说到:“贤侄心思远大啊,不过你年纪尚幼,现在当厚培基础,等待一鸣惊人之时。”   这句话,有点培养今后几十年江卿世家代言人的意思了。   又和史洞修聊了一番工艺,将球磨机制造难度所在分解出几个攻关方向,其中高精度的轴承滚珠便是一项。   不过好在这东西材料便宜,可以进行大规模试验,大轴承可以承受较大的工差,比较好办,至于史家折刀要用到的小轴承滚珠,那就以量取胜,烧它几万颗出来,总能挑出能配到一处的。   商量完这个,史洞修还不放他走,招呼史大过来:“你不是还有要问明润的吗?”   史大憨笑着拱手:“小少爷,这釉料的事……”   苏油笑道:“釉料的事情,配方上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想来可以在纯度上下功夫。”   “最方便的办法,便是先将矿料敲小,变成小粒,然后通过粗选去掉杂石,留下精矿。”   “然后再用小球磨机磨出细浆,通过水飞法得到极细的粉末。”   “这里要注意的就是杂质的混入,因此球磨机的内面,最好便是由玉瓷烧造而成,这样即使有所剥落,也没有污染。”   “据我所知,釉料中的金属成分,对瓷釉成色影响颇大,因此磨釉的过程中,要尽量避免接触金属。”   “同理,还要研究各种金属对应的釉色,以及调配比例,用瓷片烧制,并做好实验记录。”   “这些事情做完,就是烧色了,窑温变化是一个方面,另外进气量则是另一个方面。”   “张大哥跟我在最近的研究里,发现空气中有帮助燃料燃烧的一种气体,叫氧;张大哥最新的来信中,提到这氧和碳的反应,在氧气供应充足和不充足的情况下,产生的是两种气体。”   “因此你们可以通过烧制过程中控制进气的量,改变两种气体的比例,实验在各种燃烧条件下釉色的变化,应该会有所收获的。”   史大连连拱手:“小天师和少爷果真学究天人,定然是错不了的。”   苏油连连摆手:“一切以结果为准,一会我再给你设计一个实验表,你将所有跟生产有关的参数都填进去,这样烧出好釉色,也有据可查,或者可以复制也说不定。”   “以后瓷坊无论做什么,只要掌握了这套方法论,就能够少走很多弯路。”   史洞修开心不已,将祭祀用的猪羊鸡招待众人大吃了一顿,又让张麒包了一大包,给土地庙的孩子们带去。   瓷公鸡今天发了发财,一下子变得好大方。   回到土地庙,苏油便打发内务组和商务组进城买大缸,还有豆粕。   张胜喜滋滋地道:“小少爷,我们要养鸡吗?”   苏油笑道:“你看我们像有存粮的样子吗?几十张肚子等着填呢,还养鸡!”   张藻笑道:“少爷是能人,现在我们每天卖鱼和淘铁沙,大概能入六七贯钱财,人均一百多文,足够开支了。”   苏油拿桌上的竹篾轻轻抽了他一下:“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怎么只看着进账不算支出?”   说完从包里翻出一个清单:“拿去看看吧。” 第五十九章 河帮雏形   张藻赧笑道:“少爷你又笑话我,我哪里能看懂这个?”   苏油便念道:“上下双人床二十七张,合八贯一百文;床上用品五十四套,合三贯两千四百文;新冬衣五十四套,合三十贯;大开间寝室一间,两贯;课室一间,两贯;各色文具纸笔,合三贯……”   林林总总一项项念下来,张藻都快要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他是商务组组长,一直心心念念要当这个会计,结果苏油一张单子丢出来,不但以前的帐还不上,口子还更大了,赤字快朝着百贯去了!   张散卖完鱼,清洗完鱼腥,闻言便拉着基建组的刘嗣过来说道:“小少爷,这些事情,我们有多少是自己可以做的?这支出太吓人了……”   苏油说道:“支出虽然吓人,但是有了这些,小伙伴们才活得像个人样,放心,我们很快便会将这些东西置齐的!糟娃哥带人和我一起进城,我们先去石家铁匠铺还他十贯钱!”   进入城中,几人分头行动,苏油则来到史家铁坊。   今天要干一件大事儿,铸造铁锅。   铁锅的模子,是用模型翻出来的,已经造好了。   和苏油让孩子们做陶砂锅模型的方法类似,不过砂锅是倒着弄的,铁锅模子则又翻了过来,而且大了很多倍。   砂模分为底座和上模。使用灰浆,细砂,石墨,硼砂调和压制干燥而成。   底座上是一个锅子形状的圆坑,上模底部则是一个凸起的小半球形。   底座放在地上,上模型吊装在一个巨大的横木杠杆上。   石通的徒弟不停地用煤烟混合着硼砂的浆水刷着上模和底座,用来防止铁锅和模型粘连。   有了石墨坩埚和焦炭,融化铁水的工作其实很简单。   铁水融化完毕,石通将一勺铁水倒入底座,然后指挥着徒弟们移动杠杆,将上模移到底座上方,慢慢地放了下去。   上模很重,有几百斤,一放下去便和底座严丝合缝了。   过了一阵,石通让徒弟们将上模抬起来,一看不由得哈哈大笑:“师父指点,就没有不成的!”   苏油笑道:“少说废话!赶紧补锅吧!”   铁锅不一定完美,上边可能留有缝隙孔眼之类的地方,需要趁还处于红热状态用铁汁淋上去敲打修补。   石通笑道:“举手之劳而已,师父您尽管放心。”   修补完毕,待锅子冷却,石通让徒弟们取出来检查了一番,然后交给另一帮徒弟好好打磨掉边角毛刺,将里外处理光滑。   接下来这个模具继续刷浆,另一个模具又开始了铸造。   不一会儿,两口银色中带着青灰色的巨大铁锅便摆在了苏油的面前。   石通兴奋莫名:“好大的锅!这是我眉州,啊不,这是我四路最大的锅!这个好!你那口锻铁锅子那么小,花了我和两个徒弟一天的时间,现在这个,简直就是杀人放火的买卖啊哈哈哈哈……”   想到以后铁锅不断从模子里出来的情形,石通真是乐得要飞起来了。   苏油笑道:“每一项技术的突破,可以带来一系列的产品,一个石墨坩埚,就能变出黄铜,铸铁锅,将金属加工的难度大大降低。”   看了看炉边那口简陋的风箱:“所以你和要赶紧将轴承工艺突破,那就又会是一系列的产品,等到这样的技术积累多了,我们的产品就会和别人形成代差,然后别人想仿也仿不了了。”   用手摸着铁锅浑厚的铁耳朵,技术突破是一方面,现在的匠人手艺过硬则是另一方面,这两个光滑铁耳朵,后世的铁锅上就没有,有也割手不方便。   石通自是满口答应,叫来徒弟,背着铁锅准备给苏油送义棚那边去。   羽纹花钢法剑的事情,小天师已经回信了,批评苏油设计的剑尖过于锋锐,大失道家冲和之气,因此将图纸又改了一把,剑身变得轻薄灵动是可以滴,不过剑尖角度还是保持法剑传统。   石通忐忑地看着苏油,苏油却是微微一笑:“在商言商,客户就是神仙……”   石通好意地提醒:“师父,这次的客户本来就是神仙……”   苏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总之他们的要求才是第一位的,至少我们摸清了张大哥的想法对不对?形式是首要的,那就是精细,漂亮,注重剑装,别管实用性,剑刃那就处理成蛤刃了!妥妥的!”   临到出门又转了回来,这徒弟憨憨的,苏油提醒他别光想着做大锅,真要拿去发卖,怕是小锅更加的好使。   之后才带着背铁锅的徒孙,到城门口和采买的张藻会合。   来的是一支队伍,领队的是史家陶瓷铺的掌柜:“苏小少爷,五十口大缸,一口不少。都是挂粗釉的。对了,还有程家杂货铺的大竹编锅盖,也配齐了,程家掌柜还托我给您带个好。”   苏油说道:“那就麻烦掌柜的了,拉去土地庙吧。”   来到土地庙,俩老军已经在这里等着了,见到苏油赶紧起身:“小少爷回来了,一路辛苦。”   苏油让老军先坐喝水,然后去安排挖坑埋缸子,每口缸子一半入土,扣上斗笠,以免进水。   摆放整齐,同掌柜告别,这才过来坐下,给自己也倒了一碗水:“有劳二位久等了。”   俩老军说道:“不敢,小少爷日里事务繁多,不像我们城门口一闲坐就是一天。”   苏油笑道:“其实今天找二位来,便是想问问在码头上做事的章程。”   老军笑道:“在这眉山城,江卿世家就是章程,之后才是太守县令,码头上的苦哈哈,小少爷看他们一眼都是抬举。”   苏油笑道:“话非如此,我眼里,大家都是爹娘血肉,十月怀胎。怎么我昨天遇到帮我解围的船工和脚夫,说什么三江河帮,这个是怎么回事儿?”   老军说道:“少爷当真心细,这河帮要说起来,也是一方势力,不过都在水上。”   “朝廷的规制,沿江各州,都设有傕务,税监,仓务。客商人生地不熟,与这些人打交道那就麻烦。”   “官府遇到有租征,河工,运调等事务,也需要有人物带领勾管,因此这河帮啊,就是沟通官,商,工三方的桥梁,把持河运事务的行会。”   另一个老军说道:“不过都是苦出身,朝廷虽说士农工商,但这里的工,那指的是手艺人,河工就是一群下力气的泥腿子而已。说自己排第三,那是往自己脸上贴金。”   “把税监老爷,押司老爷伺候得好的,给个事务勾管,那就是抬举。要伺候得不好,勾销他们的差事,那也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   苏油点头:“那河上边的船呢?也是他们的?”   一个老军哈哈大笑:“那可想瞎他们的心了!我大宋河务,料税以船长为计,五丈十尺为定格,然后依次降等,一船货物那就是成百上千贯的银钱,光船也是百贯的造价,怎么是他们置办得起的。”   另一个老军说道:“不过他们管控着力夫丁口,一般江上行商倒是都好言好语,得罪了他们,上货下货的也麻烦。”   之前的老军便说道:“不过老苍头敢拍着胸脯打保票,小少爷在码头上干什么都是不碍的,就凭你主倡搞起来的义棚,搞出那跷脚牛肉,那就是给他们开了大恩了!”   苏油笑道:“些许之劳,不敢挂齿。说起吃的正好了,今天在史家庄子得了一些羊肉,还有一副羊杂,我这便去料理出来,给两位老哥尝尝。”   两个老军赶紧客气:“怎好又占小少爷的便宜!”   苏油说道:“且先坐,这里都是孩子,就二位是老人,尽点礼数是应该的,一会儿羊肝给二位单卤了,夜里肚子饿了可以吃点,这东西还能治夜盲,两位守更可得常吃一些。”   两个老军躬身道:“实在是多谢苏小少爷了,考虑得这么周到。” 第六十章 仿宋体   羊杂已经洗干净了,苏油拿一块带皮猪膘将锅子开了,先将羊肚内脏烫过切好,让女孩子们挤出羊肠内的肠油,和素油入锅,烧化后加入姜片葱段花椒呛过,再将羊杂倒进去翻炒。   之后加了一大锅子热水,丢了一些八角茴香,咕嘟咕嘟煮了起来。   一边用小锅给老军单独卤上两块羊肝。   羊肉汤瞬间变得奶白,那香味可就要了命了。   很快汤锅熬好,苏油招呼伙伴们去吃饭,自己亲自盛了两碗,洒上葱花香菜,又用豆腐乳做了两小碗蘸碟,连一碗糙米饭摆到老军面前。   两个老军见到乳白色的浓郁奶汤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就赧笑道:“这等好味道,西军老范相公亲随班伍里怕是都见不着。”   另一个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好!比盐州滩羊还要好味道!”   苏油笑道:“听两位口音,是陕西路的老军?”   其中一个说道:“别看我俩现在是老苍头,当年可也军功三转,一刀刀砍出来的功劳!”   苏油问道:“那……”   本来想问问情况,想想宋军的战绩,又赶紧闭嘴。   一位老军目露苍凉:“好水川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当年啊……唉!”   另一位说道:“当年夏主处心积虑,以逸待劳,又是以骑对步,骑兵一波接一波的冲掠,很快大军就乱了……”   另一位老军挥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说道:“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扫小少爷的兴干啥?”   “那就不说了……总之事后韩范两位相公遭贬,临行前怜我二人血勇,托庇到当时眉州太守这里,已经十一年了。”   苏油肃然起敬:“不敢请问两位老哥哥大名。”   一位老军说道:“岂敢岂敢,老夫陈田。”“老夫郭隆。”   苏油将冷羊肉也切了一盘,洒上椒盐端了过来:“我们在后方安享清宁,便是老哥哥这样的军士前方拼杀出来的,以后苏油还要时常请教。”   陈田笑道:“小少爷年纪尚小,这是地理不熟。眉州可不是后方,而是南方边陲,这里离雅州也就一日路程,过去那就是大理境内。”   苏油这才反应过来,陈田说得不错,现在的云南,可不是大宋版图,眉山真的离边境不算太远。   笑道:“果真如此,不说那个了,这汤味可算还过得去?”   郭隆端着碗刨得呼呼的:“哪里是过得去,鲜得舌头都掉了!对了,小少爷打听码头的事情,可是要在码头上发卖这个?”   苏油笑道:“发卖是发卖,不过不是这个,这个怕是天气还早了点。”   陈田笑道:“也是,不过冬日里要是来上一碗这个,那可就给个神仙也不换了。那口大锅可也了不得,比军中所用的大锅还厉害!”   苏油这才想起来一个事情:“对哟,这大锅现在不便宜,放城门口义棚那里没问题吧?”   陈田笑道:“这个小少爷放心,城门口是防务重点,有我俩在此,没人敢胡乱造次。”   豆粕是饲料,非常便宜,苏油去看了一下,这就又是好几百斤,正好蜂窝煤快要做完了,接下来他便准备安排张麒他们做这个。   叫来张藻,拴住,张散,勾平了账务,苏油这才同老军一起回城。   晚上和程文应吃饭的时候,苏油便问起瓷码印书的情况。   程文应得意非凡,让管家取来两本书:“贤侄你看,这是试样。”   书没有名字,打开来才知道是杜甫诗集。   等翻过一页,才发现竟然是双面印刷,不由得惊喜道:“油墨成了?”   程文应笑道:“成了,韩师傅可是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   苏油觉得好笑,嘴上解释道:“这个东西就好比炒菜下调料,什么调料配什么菜,挨着试来试去总能试出来。”   “解决了粉料细腻程度的问题,剩下的就简单了。我和韩工将产生颜色的粉末,称为颜料;调和油墨用的东西,叫连接剂;调节浓度的,叫增稠剂;控制结膜的,叫防结剂;防止油墨浸透纸张的,叫防反印剂,改善流动的,叫增滑剂……”   “确定好这些东西之后,就是调整配比,一点一点实验出来就好了。等等……”   说完将书拿起来又看了一遍,笑道:“姻伯莫要耍笑,你这本杜工部集不是用之前那批瓷码印的。”   程文应笑得像个孩子:“我就想试试你是不是永远不会犯错。”   苏油笑道:“姻伯没看我们的实验记录吗?错到天上去了,好几大本呢!”   心里却在暗自好笑,要不是自己前世知道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冷知识,估计还得多好多本。   比如滑石粉改善浓度,麻油做调节剂,石灰粉做增稠剂,最搞笑的是油墨还要用到面粉,那玩意儿是天然防反印剂,都是大宋常见的东西。   不过韩工的智慧也让苏油瞠目结舌,比如面粉,后世用的玉米粉粘度很高,他们用麦粉就达不到。   韩工随便一想就解决了这个问题,将油墨放到热水里隔水加热,用热油墨印刷,这种智慧的闪光点也让两人相互佩服,惺惺相惜。   还是那句话,一项技术的突破,带来的是很多很多的新产品。   加了瓷土经过压制的纸张,和油墨两项东西一加成,印刷的代差立刻显现了出来,这本杜工部集的书籍质量,已经远远甩出杭版好几条大街去了。   然后还有字码。   油墨印刷,只适合非常细的笔划,因此这部书上的文字便比较小,笔划也非常细,苏油直到聊了一半才注意到这个问题。   不由得问道:“这,什么字体?”   程文应笑道:“怕你笑话老夫任事不做光吃现成,这事情便是由老夫主持的。”   说完指着第一批瓷码印制的一册说道:“老夫管以前的老码,叫正体,管这种又瘦又细的……”   苏油不由得暗暗祈祷:“千万别说叫瘦金体千万别说叫瘦金体……”   “……叫,细体。”   苏油不由得暗自松了一口气:“姻伯大才,这细体轻健刚妙,看起来非常舒服。”   程文应叹了口气:“说起来,还是有你的功劳。老夫不好自专……”   苏油问道:“姻伯这话何意?”   程文应哈哈大笑,一点长辈架子都没有,就跟恶作剧成功的小孩一样:“你的那个铅笔,没发现少了一支?哈哈哈哈……偷偷搞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看你那目瞪口呆的样子!”   苏油躬身施礼道:“苏油为姻伯贺,这字体,必然随新式印刷术的推广流芳百代。”   可不是吗,现在的水墨印刷书籍,用的还是欧体,魏碑比较多,大名鼎鼎的宋体都还没出来,而程文应创造的这个,竟然就是活生生的仿宋!   程文应意气风发开怀大笑,这侄儿多智近妖,他这姻伯当得可憋屈了,本以为孤儿的事情上他会来求自己,却不料弄得风风火火,今天总算是震了这小屁孩一把。   这时候八娘也回来了:“哟,阿爷如何这么高兴?”   程文应献宝一般将书籍交给八娘,八娘了解情况之后笑道:“细体雅致清秀,正适合用来印制诗词歌赋;正体端厚庄凝,印制史书,典籍,都是极好的。”   这个时代是汉人审美情趣最高雅,最具艺术性的时代,汴梁城边每天卖出的鲜花就是一门大生意,宋人生活的雅致可见一斑。   光印制一套书籍,便可以看出八娘和程文应的文化品味,已经深入到了骨子里。 第六十一章 曲榷协议   苏油也入乡随俗:“油墨这东西,再加入一剂,便算是定型了。”   程文应对现在的油墨已经满意得不能再满意,这比印在交钞会子上的还要好,不由得纳闷:“还要加什么?”   苏油拍了拍书册:“芳香剂啊!打开书册,便有幽香传来,岂不是锦上添花?”   程文应一竖大拇指:“妙极!”   宋人也是玩香的大行家,比如整个东南的茶务,只有三分是银钱交割,剩下的七分,三分犀象,四分都是香药,自然不用劳动苏油操心。   反过来苏油还得跟着好好学习,因为这是今后士大夫日常交流必备的知识之一。   吃饭的时候,苏油开始打听哪里有米曲卖。   程文应说道:“曲药是傕务,即便川峡也不能免,落在眉山城,也是和酒坊一道的曲房,要买须得去那里。”   “贤侄是要准备酿酒了?要不就懒得等秋傕,早些将酒坊盘下来完事儿,多出这一两个月,多给钱都行,算是给县上的利头。”   苏油笑道:“不是酿酒,不过这样东西的利润,怕是不会比酿酒差。”   程文应讶异道:“那又是什么?”   苏油笑道:“姻伯是知道我的,什么东西都喜欢往细里做,精里做。”   程文应回想了一下:“游标卡尺,小分尺,云钢,花纹钢,玉瓷,雪盐,永春露……哈,还真的不是精就是细,贤侄这是一招鲜吃遍天啊。”   八娘笑道:“还有油墨,石纸,瓷印,我算是知道小幺叔的套路了!应该还有个纯——益精,益细,益纯!”   程文应挥手打断八娘:“知道有什么用?谁不知道越精细的物件越好?能搞得出来的有几个?”   八娘吐了吐舌头,程文应转头对苏油道:“贤侄这又是要做弄什么?”   苏油说道:“我准备把豆麦酱里的精华提取出来!”   程文应问道:“真是好东西?”   “真是好东西。”   “几分把握?”   “十分把握!”   “好,这还是第一次听贤侄如此有底气,那我们明天就去衙门!”   后世四川的酒坊那是不要太多,邛崃,青神,从赤水河入水口沿长江经泸州一直到宜宾,可以说酒坊遍地,工艺相当高。   几乎每个镇都有酒作坊,生产各种蔗酒,白酒,大曲,小曲,发往全国各地供各大酒厂勾兑。   用料包括五粮,纯高粱,玉米,糯米,大米,红薯……   川酒的制曲工艺,已经被各路师傅们搞到了极致。   连带着酱油,米醋,醪糟这些东西,也成了小菜一碟。   苏油是个好奇鬼,在乡下没少跟着酿酒师傅们混,上次蒸馏酒糟只能说是小试牛刀,现在自然信心满满,光制曲的方法他就知道不少,很多还是非遗保密配方。   因此他才敢打保票十分把握。   结果等到了官酒坊,一看那些灰黑色的散曲,苏油不由得郁闷非常,低声对程文应说道:“姻伯,这些曲药,达不到要求啊……”   程文应一看便知道苏油的意思,我家贤侄弄出来的,哪样不是精工细作,这些草灰土块般的东西,能看得入眼才怪。   税监还在得意洋洋:“这酒曲当值两百文一斤,五斤便是一贯,一百贯也就是五百斤酒曲而已。我川中榷务这次试行新政,以去岁粜数为基准。只要您缴足榷费,立马便可得到五百斤酒曲。”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们这些所谓曲药,怕是压根卖不出去!   苏油给程文应使了一个颜色,程文应呵呵笑道:“老夫既然接手了酒坊,这酒曲自然也想要的,但是贤侄对你们曲房的东西,非常不满意啊……”   县丞和税监面面相觑,程老什么意思?这是和县令达成默契,你支持县令完成酒坊本务,他在这里给你好处,然后把我们抛弃了?   苏油说道:“官酒坊原有的酒曲品质太差,实在不合用,那我们就只有另想办法。少府,如果我们自行开发曲药,可能不可能?”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这是要乱来,要偷税漏税,欺哄朝廷!板子打下来首先就是我们俩冤大头顶上!   苏油看着如丧考妣的二人,突然反应过来:“二位别想太多,我的意思是,以后我们的酒曲,都是自产自用,但是又不能亏了朝廷。因此能不能用一个变通的办法?”   “这样,可不可以麻烦两位,计算出近年来这官酒坊曲房单斤酒曲的平均净收益?”   “你们这个收益我们理应缴纳。也就是说,我们的酒曲虽然是自产,但每产一斤,便向税监缴纳一斤酒曲的旧时净收益。”   “如此方为两便,我们得到了质量更高的酒曲,税监只需要监督,节省了诸多开支不说,同样完成专傕的政绩。”   税监都没反应过来:“啊……啊?”   县丞却长舒了一口气,对程文应拱手,小心翼翼地说道:“此法倒是可行,不过程老,曲房的进料,产出,自用量,发货量,能否由税监与县计房共同参与验视?以防私售,保证朝廷税源?”   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如果程文应不答应,那就是铁了心要偷税。   县丞心中一瞬间已经翻过无数念头,是同流合污要分润捞一笔钱财好呢,还是去转运司告发捞点名声好?各自有什么好处,会带来什么后果?不由得患得患失心情复杂。   程文应呵呵笑道:“当然是可以的,不过老夫也有要求:第一,你们的监督,只局限于考量产量多少,不得干涉我曲房事务;第二,我们的制曲工艺,是我们自己的,与官酒曲房无关,不得无故侵夺。”   县丞心中竟然生起一丝淡淡的失落,说到底,栖云寺的老和尚说自己五十以前没有财运,看来是真的。   不过也是松了一口气,起码这不是一条随时能翻掉的贼船。   收拾心情笑道:“但依程公所命。如此贵曲房产出越高,与县里反倒越是有利了。”   苏油赶紧说道:“对,所以还有一条,这每年的产量计划,由我们根据需求安排生产,衙门也当听由我们自主,不得肆意抬高。”   县丞不由得又犹豫起来:“程公……明年……五百斤的曲药……您看能不能给我们保个底……”   程文应哈哈大笑:“老夫既然答应接手酒坊,那就不是小搞,产量方面你们自管放心,怎么都不下五百斤!”   县丞总算是大喜过望,连连作揖道:“如此便多谢程公!明年的考绩总算能够看得过去了!”   从官酒坊出来,苏油这才对程文应说道:“姻伯抬爱,侄儿惶恐,但是事先说好的只有酒务,现在多了制曲一项,那就另当别论了。”   “侄儿思忖,便以惯熟的方式,我们各占酒坊一些股份,所得收益,三七分成如何?”   拉上本地首富当后台,以后应付各种官方事务那就轻松无比,自己只要专注于酒品的品质就好。   程文应本想拒绝,可想起家中那几坛子永春露的味道,实在是放不下,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如此也好,不过我那三成,不要银钱,只拿好酒相抵便罢!”   说完大手一挥:“一应开销,先从程家账房支使,待酒坊有了利润,再慢慢折还。”   他这是比苏油自己都还有信心,苏油躬身道:“侄儿多谢姻伯。”   事情敲定,皆大欢喜。官酒坊一应窖坑俱全,但是设施还不完备,苏油估摸着酒坊规模,喃喃说道:“又得麻烦我那徒弟了……”   不过事情得慢慢来,这边事了,苏油便又向土地庙走去。   今天苏油准备做一道吃食,顺便开个试吃会,如果可能,以后的早餐生意便是它了。   帮史家,石家,程夫人那里将食盐提精后,自己手上已经存了不少的胆丸。   来到土地庙,大伙都已经开始上工了。   基建组刘嗣这段时间的工作就是收集竹子,协助张麒挖陶泥,现在过来汇报工作:“小少爷,挖陶泥得了个大坑,按您的吩咐,挖得周正,就是不知道有何用处。”   苏油说道:“哦,那是茅厕,你给它搭上板子,整出几个蹲位,外边围上竹墙,竹墙上糊上泥先对付着,有时间了再搭个茅草的顶棚完事儿。”   刘嗣笑道:“难怪小少爷让我们挖那么远,原来是这般用处。”   苏油说道:“等水退了,在河滩地上开辟几处菜畦出来,城郊卖菜最划算。”   刘嗣说道:“那我这就去了。”   苏油说道:“等等,记得男女分开,弄成两个。这工程虽小,也要记得画图纸先设计好,再拿来我看过,尺规作图你已经会了吧?”   刘嗣挠着脑门:“小少爷那种机关图纸我肯定会不了,不过这几根柱子几条板子的事儿,我觉得我能行。” 第六十二章 豆花饭   苏油笑道:“那就带着哥哥们去吧。”   接着张胜过来:“小少爷,豆浆已经磨好了。”   苏油说道:“叫女孩子们都过来吧,看看这道菜的流程。”   女孩子围了过来,苏油指挥众人将豆浆倒入大锅里,加水烧火,熬煮起来。   眼看豆浆锅里翻出大泡,苏油便让女生拿大瓢舀起来再淋下去,让豆浆息沸。   苏油在一边提醒:“如此三五次,豆浆才算煮熟。”   接下来滤浆,一个十字架,系上纱布网兜,用木架子挂在另一口铁锅上。   然后一个女孩子将沸豆浆用大瓢舀进纱布网兜,两个女孩子推荡着架子,将豆浆滤进锅里。   滤完后的豆渣放入之前的锅中,加清水洗浆,洗完之后的浆水再次滤入新锅,很快便得到了满满一锅的豆浆。   胆丸调好的胆水就放在一边,苏油用铁铲铲出来,然后用锅铲平面轻轻在水面上画圆,让胆水一点一点漾进锅里。   先快后慢,热豆浆中渐渐凝结出豆花。   苏油说道:“你们做豆花,胆水控制不好,要这样一铲一铲慢慢来。”   说完将胆水一大瓢倒入锅中调匀,看着锅子中的豆花凝结,得意非凡:“看到没?这手艺叫‘一瓢清’,对胆水用量的预估高度精准,行家里手才做得到!”   这娃弄鱼卡铁沙都没这么得意过,现在却得意得冒泡,别的原因没有,因为这是他前世带过来的真手艺,当年就号称乡里一绝。   很快,豆花凝结了,将竹筲箕压入其中,从筲箕里舀出清水,顺便将豆花压制成块。   这活女孩们换着来,以后除了加胆水得慢慢练,活计就全交给她们了。   抛开豆花,还有几样配套的吃食。   鲜甜的芽菜还没有制出来,不过梅干菜工艺简单,早已制得不少,梅菜扣肉做法不难。   还有粉蒸肉,粗米粉加五香粉和食盐,加点米酒,姜末,辣米油,红糖得到裹料,拌上五花肉,或者排骨,肥肠,南瓜打底蒸出来便是。   程家杂货铺那边,苏油已经定制了很多的小蒸笼,一个就一小碗大,半个小碗高,这就是‘鮓笼笼’。   不过今天只是试菜,哥哥姐姐们那么多,不用那样精细。   接下来就是泡菜,现在盐水已经分出了很多坛母水,从码头收来的菜头,菜帮子,洗净晾晒到半干切碎,拌上盐,碎泡姜粒,再倒入母盐水,加一半清水,半日之后便是著名的“洗澡泡菜”。   豆花饭,鮓笼笼,烧白,洗澡泡菜,丰俭由人,后世川南豆花饭的标配。   三斤豆子,满满一大铁锅的豆花,起码能盛出百碗来。   现在还差一样,沥米饭。   新锅子腾出来,将米煮到还剩一点硬芯,入甑子蒸熟。   剩下的米汤,正好和泡菜一样,作为小便宜供食客自取,这叫玩弄消费者心理。   豆花本身没有味道,因此调味就很重要了。   指派女生们切葱花,蒜蓉,姜末,香菜末,炒花生米,炒芝麻,炸花椒油,炒肥猪肉末……忙得不可开交。   最后还要将炒熟的花生剥去红皮,压成花生碎。   诸多事情搞完,天近黄昏了。   将豆花锅子加入米汤,烧起小火煮上,苏油看了看日头:“狗剩哥!敲云板收工,然后去义棚将八娘,二十七娘,城门口两位老军请来,我们今天试菜!”   没一会儿众人到齐,二十七娘见到这里热闹的景象:“呀,比史家庄子热闹多了。前边那堆黑黑的是啥?”   蜂窝煤已经做完了,现在张麒带着陶煤组改做蜂窝煤炉了。   八娘看着大铁锅:“这锅可真大!好大一锅豆腐!”   苏油说道:“这可不是豆腐,这是豆花,比豆腐细嫩,又比石膏豆腐羹绵韧。”   老军陈田看着一桌子的调料盆:“我的天神爷,这里不得有十几味调味料?”   八娘笑道:“小幺叔弄吃的,从来都是这么精细,哎呀好期待,我们赶紧开饭吧!”   好多小伙伴还从来没有干过拿筷子挑豆花这样的精细活,苏油干脆一碗饭,两大块豆花,一瓢调料,拌成豆花拌饭给他们吃。   至于老军八娘这桌,则是每人一碗沥米饭,一碗豆花,一碟调料,一小盘粉蒸肉,一小盘梅菜扣肉,一小碟洗澡泡菜。   二十七娘首先便是奔着肉去,然后大惊小怪地喊着:“好吃,这个什么粉蒸肉,好吃极了!”   八娘挑了一块扣肉,和梅菜一起放进嘴里,然后就笑了:“果然好。”   郭隆还是军人风范,挑了块豆花蘸碟里一裹,放米饭上一起刨进嘴里吃完:“香!实在是太香了!这豆腐吃了这么多,可就没吃过这么香的!”   苏油笑道:“豆花本身没什么味道,主要就是靠调味,这调料里加了点肉臊子,鸡肉松。怎么样?我们准备借八娘你们的义棚,把这当做早饭来卖,可行吗?”   八娘笑道:“这么一顿,你准备卖多少钱?”   苏油说道:“城里普通的汤水早点,一份是十五文,加上炊饼,就是二十多文;晚饭在外边简单吃,一般是三五十文。”   “我们这个早饭,吃过后是真抗饿的,完全可以当晚饭卖,因此我准备一碗豆花,一碗大米饭,泡菜随意,米饭可加一次,收三十文;如果要加菜,加梅菜扣肉和粉蒸肉的话,二十文一小盘,分量虽然不多,但毕竟全是肉菜,够一个汉子过瘾了。”   郭隆脸都笑开花了:“两荤一素七十文,一荤一素五十文,以后我每日都吃这个得了,管饱还经饿!”   陈田也乐,对苏油和八娘二十七娘拱手:“我们俩光棍儿这一早一晚两顿饭,算是都有着落了。”   三斤豆子,点出一大锅的豆花,今晚真是敞开了肚皮吃,娃子们一个个都吃撑着了。   吃完还要强打精神练字,听见苏小妹在念“一加一等于二,一加二等于三”,倒是让八娘惊诧:“他们还要学字?还要学算术?”   苏油说道:“要学营造,学经济,能识会算是必须的,现在正是好时候。”   “我那些东西,用到尺规的时候很多,以后还有别的,现在都是基础功夫。”   八娘不由得合什:“小幺叔真是宅心仁厚,不说别的,有这技艺傍生,以后在程家书坊,都有一碗饭吃。”   二十七娘打趣道:“瓷坊瓷坊,史大今天还跟我说小油带去的娃灵性,比他都精细,问得他汗都下来了,哈哈哈哈,还真是什么人带出来什么人……”   郭隆说道:“吃好了我们就回城吧,眼看该落锁了,对了小少爷这饭食何时开张啊?”   苏油答道:“明天请人盘灶,义棚那里的灶放不下这么大两口锅。我图纸都已经画好了。”   二十七娘抬手轻抚额头:“又来了,一口灶要什么图纸?你是离开图纸便不能活了是吧?”   回到程家,程文应问八娘:“小油又做什么好吃的了?”   八娘脸一红:“阿爷,小油准备带着孩子们在码头卖早饭,今天我们试了几道菜品。我们都觉得相当不错。”   苏油笑道:“我是想早点把账务追平,欠着石家好几十贯呢!好害怕他们要我卖身替债。”   程文应满脸古怪:“呃……虽不中,亦不远矣……”   苏油没听明白:“啊?啥?”   程文应摆着手:“没啥,对了过几日休沐,你表哥,侄婿还有两位贤侄都会回来,你们可算是能见着了。” 第六十三章 扎染   表哥就是程浚,在青神做官,现在是近五十的人,侄婿程正辅,就是八娘的老公,至于俩贤侄,那就是苏轼和苏辙了。   士大夫交游也是一项必修课,俩侄儿还算好的,嘴炮堂哥的足迹,那才叫一年四季几乎不着家。   说到这里,苏油便想着得去程夫人那里了。   到纱縠行考校了功课,程夫人又教授了一阵,两人边坐在院子里,一人翻看账本,一人巩固提问做笔记。   和程夫人一起学习,苏油一天着急忙慌的心神便会变得异常安静和集中,他非常享受每天傍晚这样的时刻。   母亲永远是孩子的港湾,他两世孤童,如今更加珍惜这样的时间,心中也将程夫人当作了母亲。   功课做完,苏油问道:“嫂嫂,新式账本可还好使?”   程夫人用的是心算,拿鹅毛笔勾了总,填上繁体汉字的总计,合上账册笑道:“一目了然,我现在每日算是轻松多了。”   说完又取过边上针线,做起了女红。   那衣料苏油觉得奇怪,便伸手去摸。   程夫人笑道:“没见过这种料子?这是南方大理国的白叠布。”   苏油喃喃地说道:“棉花做的?不太像啊……”   程夫人笑道:“这不是西北过来的那种棉花,听说是用一种叫木棉的植物,高大如梧桐,用它结出的棉花制作的。”   这下子苏油明白了,难怪觉得不一样,笑道:“这是本色?”   程夫人说道:“嗯,这是素色,给你堂哥做成内衣,经脏,吸汗。”   苏油说道:“其实我更喜欢细麻。”   程夫人说道:“细麻夏日里穿着也舒服,就是支数较少,织出的花样太粗,不合眼,因此一般都是素的……”   苏油脱口而出:“织花当然不行,但是可以印花啊……”   程夫人手上的针线一下子停了下来:“印?如何印?”   苏油也是一怔:“蜡染和扎染都可以啊……”   程夫人说道:“扎染我倒是知道,鱼子缬,鹿胎缬都会,西南夷的扎染技艺也有可观,可蜡染就真没听说过了。”   说完去取来几匹细麻布:“小油你看,这便是时下的扎染布料。”   苏油看着上边的花纹:“不对呀……”   程夫人纳闷:“哪里不对?”   后世的扎染工艺,已经变成了一种艺术门类,很多小女生喜欢这个,在家里自己当做调剂身心的休闲娱乐。   一般的工艺,能得到云彩,星空,棋盘等各种纹样,再结合蜡染技艺,能得到水墨山水花鸟,几乎能和国画媲美。   现在这个扎染布,只是简简单单的蓝底小白点,也就是所谓的鱼子缬。   不过这是女生喜欢的东西,而且技术厉害的在自贡不在眉山,苏油也只是在去进行非遗交流考察的时候了解过,只知道个大概。   摸着下巴想了想:“嫂嫂,这其实和折叠花纹钢拼出各种想要的花纹是差不多的道理,我们先这样看啊……”   说完取出纸笔画了起来。   “嫂子你看,通过这样折叠,拧转,绑扎,可以得到云纹……”   “这样折叠成细条,贴在粗麻绳上,再用细绳扎紧,能得到奇特的绳纹和线纹……”   “……这个方法是最简单的了,就和折叠锻打一样,先画出线条,在用线穿插,最后抽紧,空白处用废麻料填实,绑到竹筒上浸染,这样就能染出漂亮的几何形状:这是三角格子扎法,这是四方格子扎法,这是席子纹扎法……总之万变不离其宗。”   “之后便是进阶模式:用各种不同的扎法得到各种不同的图案,最后组成一幅画。”   “……比如用不同的扎法,分别得到叶子和树干,组成一棵大树,或者得到一株芭蕉……”   “……再往后,便要结合蜡染工艺了,先在皮板上刻出镂空的花纹,直接用料涂抹,可以得到蓝色图案。如果用蜂蜡涂抹后再整体浸染,蜂蜡部位不进颜色,可以得到蓝底白花效果……”   “……两相结合,再配合裁剪,让想要的图案出现在衣着上想要的地方,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最后得到一件类似工艺品一般的服装。”   “……蜡染还可以有另一项进阶,便是深浅多色重复套染。比如我要染一朵花,花瓣外浅内深分三层,便可以先用带大花瓣的皮版刷腊,染出一层底色再刷小花瓣,再染一次,颜色由深到浅,可以染出多色多层的图案来……”   程夫人惊喜地道:“这就跟多色套印技术类似对吧?”   苏油一拍脑门:“嗐!忘了嫂嫂是程家出来的了,这个你们本身就是行家!”   程夫人喜滋滋地道:“那倒是,刻工都是现成的,明日我边去找你姻伯求助去!”   三日后。   码头上晨雾还未消散,城门也还未打开。   李老汉和两个儿子挑着菜挑子朝城门口走,准备进城。   他在城郊有五畦菜地,靠着这五畦菜地和辛苦劳作,一家人日子过得还算舒服。   就是儿子大了,眼见着就要满十六,要说媳妇了,这事情有点焦心。   天色未明,三人前后脚走着,草鞋在青石板上啪嗒啪嗒响。   前头的小儿子突然说道:“爹,城门口亮着哩。”   李老汉抬头一看,果然薄雾中有隐隐火光传来:“这朝廷又改章法了?提前开门?那明天得起更早了。”   说完有趁机教育两个儿子:“卖菜就得赶头一波,人家见你勤快,一天不落,慢慢便会习惯从你这里买,现在城里已经有二三十户人家,几处店铺固定收我们家的菜,为的啥?为的就是你老爹我风雨无阻天天送到,以后这便是你俩小子的活了。”   小儿子不开心了:“爹啊,每次送完菜都时日尚早,你就急着撵我回去,我也想逛逛眉山城!”   李老汉骂道:“逛个屁!城里头有啥好逛的?一丈的绸子两贯钱,少看少糟心!那就不是我们泥腿子的福德!”   大儿子也说道:“老二啊,你少让爹操点心吧!这眼看就要十六了,家里活那么多,好好干多挣点钱,年底就托幺姑给你说房亲!”   说话间来到义棚了,原来城门并没开,而是这里热火朝天。   好些人已经在这里吃上了,还有好些人在旁边站着,看那两口大锅。   李老汉活了这么几十岁,就没见过这么大的锅子。   一口锅里,煮着一大锅豆腐一样的东西,不过看着明显更细嫩。   另一口大锅就奇怪了,锅上倒扣着一个木盆,木盆上边摞着好几摞拳头大小的蒸笼,像一根根小柱子。   一个半大小子在边上翻着蒸笼,不停地将下边的小蒸笼和上边的交换,李老汉才发现木盆底子上有几个走气的孔。   这小笼笼一翻动,馋虫可就下来了,什么东西这么香!   一个船头领着几个船工进了棚子:“哟?眉州城这么早就能吃到早饭了?这都是啥呢?”   又一个穿着干净粗布衣服的半大孩子走过来,正是小七哥张麒:“好叫这位大哥得知,这是豆花饭,这是配菜鮓笼笼。”   那船头就对周围几个人笑道:“还说进城再吃早饭,看样子用不着了。” 第六十四章 早饭   张麒笑道:“那是,大哥,我们的早饭管饱经饿,吃过城门也开了,不耽误大哥进城谈事儿。”   船头估计这一趟没少挣,问道:“都有啥吃的?”   张麒说道:“我们主营豆花饭,豆花不稀奇,跟豆腐差不多,不过这调料精细,我们小少爷调和了十几味作料精制出来的,连肉臊子都有。另外就是鮓笼笼,粉蒸羊肉,粉蒸排骨,粉蒸五花,粉蒸肥肠,还有一道梅菜扣肉。一份豆花饭三十文,荤菜二十文一份,另外小泡菜米汤随意取用。”   船头丢下一摞钱:“那就来上五份,荤菜一样上一盘,有酒没?”   张麒躬身笑道:“大哥不好意思,我们这里刚刚开张,酒水还没有备上,就这些吃食。”   船头挥挥手:“那赶紧!”   张麒领着船头几人来到一张小方桌前,拿肩上的帕子将干净的桌面又擦了几下,招呼几人坐下。   就有孩子从一边的蜂窝煤炉子煮着的缸里夹出几个碗放到托盘上,一个孩子用铲子铲了五碗豆花,配上五碗米饭,五份调料,手法那叫一个复杂,小勺子在十几个调料盆里飞舞,那动作还挺好看。   另一个孩子取了五份蒸菜,分别扣进小盘子里,给这桌端了上来。   李老汉一看豆花饭那分量,对张麒喊道:“小娃,我们也来三份!”   张麒赶紧答应,这边老大拉了李老汉一下:“爹,不过了啊?!”   李老汉低声道:“你懂个屁,你看那饭的分量,不比城里一个炊饼一碗汤强?你看到那小孩在蘸水里下的盐没?那是才兴起的雪盐!我送菜的时候听大师傅说过的!”   三人坐下,饭菜很快就上来了,就听张麒又朗声说道:“各位大哥大叔大爷,饭不够可以再添一次,喜欢小店小泡菜的,吃完随意添。”   老二蘸了一块豆花放嘴里:“爹!您赶紧尝尝,好好吃啊……”   李老汉上手就是一筷头:“下饭!空口吃菜,你不过了?!”   这时候张麒端着一碟粉蒸肥肠和一碟泡菜过来放在桌上:“大爷,两位哥哥,你们慢用。”   李老汉赶紧说道:“小哥我们没有点肉菜。”   张麒笑道:“您是上次那位帮我们卖鱼的大爷,小少爷和人争执时你也仗义执言,这份粉蒸肥肠,是送给你吃的。”   李老汉笑道:“那次你也在啊?那可就多谢了。”   张麒笑道:“两位哥哥,吃完还可以加饭的,不用客气。”   两个小李吭哧吭哧涨红脸不敢说话。   李老汉又来气了:“说谢啊!这么大俩人还不如娃子!”   这时又有客人进棚,张麒过去招呼去了,一边的船头说道:“老人家看你和这里相熟,跟你打听下这里怎么都是娃子?我听说眉山码头还有两样好吃食,翘脚牛肉和卤猪杂,怎么没有见着?”   李老汉赶紧拱手:“好叫小哥得知,这些孩子,之前都是经过眉山城的流民遗下的孤童,也是他们福大,最先是天师道小天师收养,后来可龙里江卿苏小少爷来了,小天师便将他们交由苏小少爷领着,这帮孩子呀,现在可算掉进福罐喽……”   船头点头:“这吃食当真美味,呃,除了这肥肠有些不合口味……”   李老二抬头:“很好吃啊……”   然后又被李老汉一筷头:“该说话的时候不说,不该说话的时候抢嘴!吃你的饭!”   船头好奇,接着问道:“老丈你说反了吧?听你的意思,怎么这苏小少爷比小天师还厉害了?”   李老汉摆手道:“不是这意思,小天师追求天道,带这帮孩子是积累道功,不过照顾孩子那就真不是强项了。苏小少爷不一样,听说他也是自幼失祜,因此会带孩子,你看这些孩子的脸色神气,就可知他们是开心的。”   船头看了看几个忙碌的孩子,有大有小,都干干净净,健康活泼,不由得点头。   李老汉又说道:“苏小少爷不厉害,见人都是笑眯眯的,说话也有礼,你看我就帮他们卖过一次鱼,这就送我一盘肉,这就是珍重人情。”   “别的本事不知道,不过你说的跷脚牛肉,卤猪杂,听说也是苏小少爷弄出来的吃食,不过那得等晚间才有。”   食棚里的人越来越多,几个孩子都快忙不过来了,张麒收钱收到飞起。   船头就跌脚道:“听别船的老大说,眉州城码头上的跷脚牛肉那叫一个美味,可惜午间就要移船,这便错过了哇!”   李老汉笑道:“那就下次再来,跷脚牛肉和卤肉的确美味!老汉常常切二两猪头肉回家的。”   船头笑道:“这苏小少爷多大了?哪里学来这么些料理的本事儿?这豆腐吃得多了,这么美味的豆花却是从来没吃到过。”   其中一人就说道:“那是,看那边小孩调蘸水,翻蒸笼都是一乐,这里饮食弄得精致,还干净,碗筷都开水烫着的,就算大店也见不着吧?”   另一边也是跑船的:“不说别的,这一人份的小笼笼便是一绝,说起滋味,怕是嘉州望江楼都比不过!”   李老汉笑道:“苏小少爷啊,今年差不多五六岁吧,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卖鱼的时候倒是听说,他家祖上是味道公,想来也是做美食行家吧,这就该是家传的本事了。”   一位师爷模样的人就笑了:“老丈不是那么回事儿,苏公苏味道,那是唐代武周后的大丞相,后来葬在眉山,留下这一支。这苏小少爷要是苏味道后人,那就是江卿世家,名门之后。”   船头一拍桌子:“六岁孩子能料理出这般吃食,我那浑家,几十年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对,她就是在喂狗!”   “哈哈哈哈……”这话引来食棚里一阵笑声。   食客们一边品尝这豆花饭,一边谈论着这条水道上的八卦,很快一锅豆花,一堆鮓笼笼便卖完了。   前头吃到的吃得摇头晃脑,大赞这味道分量,没有吃到的站在城门外头闻着美味受折磨,不由得暗暗后悔观望得久了。   这时城门开了,一群人蜂拥而入,闻了半天味道可把馋虫勾得不要不要的,赶紧进城寻吃的去!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眉山城里跑了出来:“我来了我来了,赶紧来一碗豆花饭,一份粉蒸肥肠……”   众人一边排队进城一边看着这小孩子窃窃私语,张麒满脸尴尬站在大铁锅前边:“呃,小少爷,没有了,都卖光了……”   苏油都要哭了:“一百五十份!都卖光了?”   张麒搓着手:“还剩了些米饭……还有蒸肉那水,油汪汪的……”   苏油翻着白眼:“你少爷能吃那个?”   两个老军也过来了:“哟?这生意做得啊!卖了个一干二净!”   苏油看着调料还剩不少,笑道:“还好还好,我来给大家炒个油炒饭!”   油炒饭就是猪油下锅,有臊子更好,加调料炒香后,倒入沥米饭,洒葱花炒匀,很快便做得了。   张麒舀了一瓢油炒饭放进嘴里:“我怎么就没想到炒米饭卖呢……”   苏油骂道:“小七哥你掉钱眼里了!你想饿死我们是吧?”   陈田说道:“这饭也香!小少爷料理吃食真叫人服气的,炒个白饭都这么香!”   苏油看着这样的阵仗:“今天开窑,烧砂锅!明天再添一道吃食!我就不信剩不下!”   吃过饭,苏油得意洋洋:“添了这么些四方桌长条凳,我们也算是给义棚做了贡献是吧?”   张麒笑嘻嘻地拍马屁:“食客都在盛传小少爷的德性呢!”   苏油撇嘴:“少废话,招呼哥哥姐姐打扫干净,回家干活!” 第六十五章 理工   回到土地庙,孩子们也正在吃东西,苏油让张麒将钱箱搬过来放到桌子上。   箱子打开,所有人都“哇……”了出来。   张麒捡起一枚,拿袖子擦了擦:“少爷,好些铜的!”   苏油笑道:“铜的又怎么了,铜的一当二,十五铜钱文换一份豆花饭,什么便宜都没占到,这么大惊小怪做啥?过来点数,顺便复习复习数学。”   一个孩子分了一把钱,数清楚数目后,开始练习加法。   数是数得开心,算出的结果却五花八门,只有两个人正确,张藻,苏小妹。共计九贯零三百三十二文。   苏油说道:“那就这么定了,糟娃哥以后就是我们的会计,小妹以后就是我们的出纳,没办法,谁叫他俩算术最好呢?大家继续加油啊!”   所有人都喊起来:“加油!”   豆花饭利润很高,一上午下来,毛利四贯,内务组一下子超过了铁沙组和渔业组。   苏油召集几个组长过来开会:“今天卖豆花饭生意不错,加上铁沙和打鱼,如今一天下来有九贯钱的收入,人均过了一百五十钱,算是解决温饱了。”   几个组长都是过十岁的大孩子,知道这事情是多么不易,便有眼里开始含泪的。   苏油说道:“感谢哥哥们信任和管理,才有了这样的成绩,不过这才是刚刚开始。”   “大家认为我有本事,其实不是,我只是摸到了一门学问的门槛而已。”   “这门学问,以数学为基础,用数学的方法格物证理,与工艺相结合,可以用来指导百工。”   “几位大哥,苏油想请你们和我一起学习,掌握这门学问,拴住哥以后可以炼冶矿,锻造;小七哥可以烧瓷,烧砖;三哥可以织网,造船;四哥可以修建屋宇;狗剩哥可以做出美食,化腥膻为美味……”   张藻问道:“我呢?”   苏油说道:“糟娃哥你就更厉害了,我们所有人挣来的钱都归你调度,你能发现商机,调整生产,让我们永远赚下去。”   李栓柱说道:“小少爷这是抬举大伙,城里史大老爷都管小少爷叫着师父,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以后便管小少爷叫师父了!”   苏油赶紧摆手:“这个不行,大家还是就现在这样称呼比较好,我想的是几位哥哥既要照顾弟弟妹妹,又要操持生计,还要抽空读书学习,实在辛苦,但是希望大家能熬一熬。”   “有位圣贤说过,老天爷要将大任放到你肩上之前,要先打熬你一番。熬得过的,方才合格,成为英雄;熬不过的,那就只能流于平庸,得过且过。”   “为什么要说这些,因为过年之后,小弟可能要入县学读书了,到时候无法监督大家,只能靠大家自己努力,相互鼓励。”   “学得慢不要紧,关键是坚持,不要停滞,不要以劳累为借口,日精日进,总有一天能掌握精髓。”   李栓柱说道:“今日我们便撮土为香,敬告天地。小少爷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有不从,不当人子,天人共弃!”   苏油说道:“好!总还有好几个月时间,我便将我利用细碎时间学习的方法传与你们,讲授实践加自习揣摩,相互启发,不信学不出个样子来!”   “这门学问,是以数理纠百工,便叫理工了!”   将几个大的鼓动得嗷嗷叫后,苏油便解散,让内务组泡发豆子的时候,将干豌豆也泡发了一些,然后拉着张麒烧陶去了。   陶窑很小,一窑四层,每层四个,一次只能烧出十几个来。   不过陶窑经过苏油多次改进,用上了稻草保温,管道空气加热,燃煤技术,脚踏鼓风技术后,窑温能达到烧瓷的程度,加上煤粉几乎不花钱,便宜得一塌糊涂,那就不用节省,可劲烧。   再加上浇水冷却,烧到下午一共烧了三窑。   因为是极冷,所以得到的陶锅是瓦灰色,质地比红锅更加坚硬。   张麒拿着小砂锅爱不释手:“少爷,这是干啥用?”   苏油笑道:“不是嫌弃饭食没卖够吗?我们就给你们加点工作量!明天多去几个人,将蜂窝煤炉都搬到义棚去。”   张藻回来了,还带来了半副猪骨架:“小少爷这是又要搞好吃食了吧?别的事情也没见着这么开心……”   苏油笑道:“说你们能耐大,多少吃食都不够卖的!鸡杂带来了吗?”   张藻笑道:“带来了,淘洗得干干净净的,又拿来了两口大锅。”   苏油说道:“债多不愁跳蚤多了不痒,我们欠铁匠铺多少钱了?”   张藻立马笑不出来了:“三十贯是有的。”   苏油说道:“没事儿,叫大家过来休息,顺便听课。”   半个时辰识字,半个时辰算术,讲完课,在黑板上留了些习题,苏油开始洗手准备演示明日那道新菜。   新菜就是酸菜香芹炒鸡杂,主要是爆炒这种方式女孩子们没有接触过,得苏油演示一番。   大缸熬上猪骨,演示完毕,苏油说道:“今后大家就这么炒,每天轮班,一荤两素。”   一个时辰后,猪骨汤吊好,苏油让女孩子们将豌豆加进去。   一直快到晚间的时候,豌豆已经烂熟了,苏油让女孩子们将豌豆捞了一些出来,放盆里捣成泥。   然后敲云板,通知大家吃饭。   因为明日要卖饭,所以干脆一起蒸了沥米饭。   那就正好了,将蜂窝煤炉搬过来,苏油开始演示明日的另一道饭食如何操作。   砂锅加豌豆汤,然后加豌豆泥调稀,接着丢入黄瓜片,黄花,笋片熬煮,差不多了加盐,再倒一碗饭进去煮一会儿,埋上两片挂浆的生肉片进去,舀上一勺炒鸡杂,洒点葱花便完成了。   演示完毕,就由女孩子操作,顺便给大家做饭。   苏油则将骨架捞起来,剃下骨边肉剁碎,让女孩子们加到饭里,更香!   两个老军今天没来,苏油感觉他们是不好意思,便用瓦罐装了两份,叫一个娃子给他们送去。   连菜带饭一顿,三十文,妥妥的。   要是有客人问起,就说这叫砂锅豆汤饭。   临走的时候,提醒他们猪肉汤要继续小火熬着,里边的豆子也不要捞出来,留着明天再处理,不然一晚上下来豌豆会馊,这才离去。   晚间见到程夫人的时候,程夫人开心地取出一条长围巾来。   经程夫人指点,苏油才知道它的真正名字叫‘帔帛’。   宋代沿袭唐服,唐代妇女在外出行走时都在肩、臂上披上“帔子”,遮风暖背。在室内或宫中则披上比帔子更长的带子——“帔帛”。绕肩拽地,花色各异。所谓“坐时衣带萦纤草,行即裙裾扫落梅。”   到了宋代,女子“帔帛”日盛,从皇家贵妇的“霞帔”到平民女子的“直帔”都有。   这条帔帛是青麻纱制成,上面出现了自然浸染的三角形格子,格子是边缘是深蓝色,逐渐过渡到中心的浅蓝色,两者之间还有一些放射状的深蓝色冰裂纹,显得非常漂亮。   苏油笑道:“嫂子真是聪明,一学就会。”   程夫人笑道:“嫂子算什么,倒是你,连女人的织物印染都懂,我都好奇你肚子里还有多少?”   苏油道:“其实世间万物,均可以理格之,我肚子里的东西,用八娘的话说就三个字,精,细,纯而已。”   程夫人摇头道:“知易行难,哪有这么容易。”   说完又叹息:“要是小油你的文字学问也如你格物这般的悟性,三鼎甲当如探囊取物一般。”   苏油摇头道:“也是嫂子那句话,知易行难,哪有这么容易。就如这织染,谁都知道双面有花更好,但是偏却只能单面,不能双面。”   程夫人不禁莞尔,将帔帛对折,从宽变细,没有印染的一面便被折进内层,这问题便解决了,嘴上却道:“说得也是,那也未免太小看天下人了。”   话虽如此,可神色之间却颇为自傲。   苏油也没法不服,文字学问,八大家大宋一共六个,三个就出在这院儿里,你敢不服?你敢不敢不服?   老老实实坐下来,打开韵学,开始念书。 第六十六章 取酒   次日清晨,城门一开,一个小小的身影又跑了出来:“今天呢今天呢?”   今天是张胜当班:“呵呵呵,好叫少爷得知,今天的早饭又卖光了……”   苏油不由得纳闷了:“怎么回事呀?这么多人进城?”   张胜说道:“那倒不是,是砂锅豆汤饭保温不错,口味又好,便有客人让我们给他们船上的亲眷们送去。”   苏油从书包里摸出几个鸡蛋来:“好在少爷我早有准备,剩饭拿过来,今天我们吃蛋炒饭!”   两个老军过来供手:“多谢苏小少爷还想着我们,昨日有些事务,一时没能过得来。”   苏油笑道:“两位老哥以后可千万别再这么客气了,现在我们的鸡毛店开张,就多两双筷子的事情。”   大油下锅炒了一个香喷喷的蛋炒饭,一人盛了一碗,就着小咸菜开吃。   苏小妹说道:“哥哥,这个比昨天的还香。”   苏油这才反应过来:“你怎么天天都来?不是轮班吗?”   苏小妹振振有词:“昨天是第一天跟着来熟悉情况,今天是正式出班担任出纳,情形不同。”   苏油笑道:“你倒是聪明。”   几人说笑了一会,陈田说道:“小少爷,有个消息,不知对你有用没。”   苏油说道:“陈老哥,不管什么消息,有没有用,以后都尽管说来。你放心,我们不会乱传,就当听个热闹。”   陈田沉重地说道:“小少爷的老成,我是知晓的。是这样,朝廷命桂州知州余靖经制广南,又改秦州知州孙沔为荆湖南路、江南西路安抚使。而孙公才至鼎州,复有诏加广南东西路安抚使。看来前方战事,不利啊。”   郭隆说道:“昨日县尉相召,叮嘱我们外示清闲,内实为备。城门紧要,更是得小心提防,看来的确有些不妙。”   张藻不由得担心起来,这好日子还没过上两天呢:“小少爷,对我们有没有影响?”   苏油想了半天都没想起来秾智高到过眉山,说道:“叛贼远在广西,朝廷自会派能员征剿,应该没有大碍。州县所虑,怕是防范未然,警惕我们的西南边,别被人趁火打劫才行。”   郭隆就对苏油竖起大拇指,然后换了话题:“这炒饭的味道可真不错。”   吃过早饭,苏油便进城了,酒坊那边设施已经备齐,还有好大一摊子的事情呢。   不同的酒类酿造,需要用到不同的酒曲,制备方法也各不相同。   黄酒,料酒,米酒,小曲白酒,需要用到米曲,也就是小曲;   黄酒中的一个特殊品种,红曲酒,则需要用到米曲中的一个特殊品种,红曲。   而蒸馏白酒,则要用大曲或者麸曲酿造。   就小曲来说,调配不同的中药配方,少的一味,多的七八十味,可以得到不同味型的酒类。后世著名的竹叶青酒和绍兴黄酒,那是天差地远的两种风格。   而蒸馏白酒中,麸曲培养方法简便,产量高,但是味道单薄干冽,成酒后还需要勾兑。   然后制曲的过程中,温度不同,高温菌和低温菌的比例就不同,因此酒的口感便也不相同。   一般来说制曲温度越高酒的口感越是绵密繁复,香型更浓,但也不是绝对越繁复就越多人喜欢,而是各有名酒作为代表。   中温曲产酒以清香型为主,代表就是汾酒,所用的大曲最高温度为五十度以下。   高温曲产酒以浓香型白酒为主,代表就是泸州老窖,温度五十度到六十度。   超高温曲则为酱香型白酒所用大曲,其代表就是茅台酒,制曲时着重于曲的堆积,覆盖严密,以保温保潮为主,每当曲温升至六十度以上时,才开始翻曲。   综合考量,苏油准备从两种酒曲开始,一是普通的米酒醪糟所用小曲,二是后世四川普遍生产的浓香型白酒所用的高温大曲。   酒坊的酒糟蒸出来的酒口味还不错,说明制酒工艺虽然不咋的,但是酒曲的原生菌还过得去。   所需要做的,是精心培养出曲母,再按照制曲工艺严格操作而已。   至于正式酿酒,那是酒曲制好之后的事情了。   不过现成的酒糟是可以利用起来的,通过蒸馏和窖藏,先出一批酒应付过今明两年,一点问题都没有。   现在的手段,无法提取绝对单一的纯菌种,但是不同的细菌生长,适宜的温度,湿度,含氧量区间是各不相同的,苏油现在所要做的,就是利用手里原始的酒曲,配置到各种不同的环境当中,不断提选出最佳的曲种菌群。   这是一个长期的工作,不过现在便可以开始着手。   他用的方法很简单,一个分隔式的水槽,中间烧水,温度在九十多度,然后朝外围温度逐渐减低,这就得到了不同的温度。   蜂窝煤炉,可以在无需人工守候的情况下,很好地完成这件事情。   湿度可以通过定时喷水控制。   含氧量则通过不同的容器密封程度和物料紧实程度进行。   然后又是一张繁复的表格用于各种组合之下的记录。   实验材料,则全部选自老窖窖池底部的窖泥。   至于米曲,那就简单了,程家私坊的米曲质量就属上乘,苏油找程文应取过来直接培养就行。   今天要做的,就是这件事,外加蒸馏酒糟。   程家私酒的工头在喝了一杯程文应给他的永春露后,二话不说抱着铺盖卷就扎进了酒坊。   冷凝器是苏油设计,石通打造的。   结构很简单,就是一根粗铜管接入,进入冷凝槽前分成数根细铜管,铜管穿过冷凝槽后,又会汇成一根粗管用于出酒。   冷凝槽可以加入流动的凉水,给细管冷却。   使用铜管,是因为导热性能好,铜管可以通过铜皮饶裹铁棒加热锻打得到,但是连接处就需要用到焊接技术了。   为此苏油又得发明喷灯。   喷灯其实是一个小焦炭炉子,跟酒杯差不多大,底部连接铜管,可以鼓风进去。   旁边还有一根7字型铜管,同样一起被鼓风。   杯中的焦炭和被鼓入的氧气反应,剧烈燃烧会产生极高温,喷出蓝焰,然后被旁边的铜管吹出一道火苗,可以以松香为助焊剂,融化铜丝进行金属焊接。   就这么一个傻大笨粗浪费能源的玩意儿,惊得史大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了,高呼师父就是欧冶子再世鲁班复生,就是!   至于蒸馏设备,那就是大铁锅大甑,反而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   唯一不同就是锅盖是铜皮的,而且似乎盖反了,成了倒置扁圆锥,同样盛了凉水,酒蒸汽在锅顶冷凝,然后汇集到锥尖,滴入收集器,导入铜管,穿过桶壁,经过冷凝器后成酒。   以前的酒糟那是被提过一次酒的,现在的不一样,提出来的酒水口味更胜一筹。   苏油耐心的指点工头,头一坛出来的酒,称为“酒头”,香味太浓烈,不好喝还极易醉人,窖藏之后,可以用于勾兑。   接下来的大量出酒,才是初级产品。 第六十七章 制曲   后边的淡酒也不是无用,换掉酒糟后,可以浇淋在新酒糟上,提高出酒量和度数。   见工人们已经熟悉了操作,苏油这才带着已经熏醉一般的工头进入曲房。   这里已经严格控制,门口写着标牌“未经许可严禁入内”。   进门要换衣换鞋,换上每日煮洗的青麻大褂,青麻口罩,油靴的木底踩在门口的石灰水大木盘里消毒一阵后,才能进入房间。   房间也经过消毒,用提萃的烈酒喷洒过。   所有的东西,都用开水煮过。   目前大宋的小曲制作工艺,是采用糯米或粳米为原料,先浸泡蓼叶或蛇麻花,绞取汁液。用汁拌上米粉,揉成米团,天然养成曲种。   但是这个制法存在严重缺陷,天然接种的酒曲,酒曲中微生物的来源主要是水源,原料本身所带入,或者制曲场所及用具。这就导致性能优良的菌种无法代代相传,酒质也就无法恒定。   因此苏油将药水法改造成了后世常用的药粉法。   方法就是将陈酒曲,水,米粉,辣蓼草末,经过拌料,打实,切块,滚角,然后接种。   接种的办法也改成了“滚汤圆”法,就是把新制成的曲团在陈曲粉末上滚动一下,让陈曲末粘在新曲团的表面。   陈曲末中有大量的根霉孢子,可以在曲团上迅速繁殖,形成生长优势。   由于可以人为地选择质量较好的陈曲作为曲种,这就能做到择优汰劣。   通过年复一年的人工选育,自然淘汰,质量优越的曲种,实际上是微生物菌群,就得以保留下来了。   之后的取种培养分为三期,先是曲团入缸保温培养,养到菌丝丰富稳定;再入匾箩中继续中期培养,让菌丝尽量接触空气促进生长;中间经历过换匾,并匾后,再装箩进行后期培养,最后出箩晒干成小曲丸。   小曲丸不需要大量人工,苏油便带着工头亲自操作。   一系列的设备,仪器,充满了神秘感。   进门前的一系列操作措施,又充满了仪式感。   这就让工头感觉这是一个充满了宗教氛围的地方,仿佛是杜康神光笼罩之地一般,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   换下无菌服,没管快瘫在门口的工头,苏油又去土地庙授课。   土地庙的孩子们现在算是进入了生活正轨,每日早上四点起来,除了赶去卖早饭的一班,其余的进行晨学。   学完吃早饭,早饭后按照分工各行其是。   中午回来上新课,下午继续干活。   每个工种,除了女孩子的,大家都要进行轮换,淘沙,制陶,做蜂窝煤,煤炉,烧窑,基建,抓鱼……   下午苏油还要教女孩子们做菜。   晚上回来,吃饭,自习,休息。   每日的收入,逐渐稳定在了十二贯的水平。   日子艰苦,但是充实。   忙碌一天回城,酒坊制得了两百多斤白酒,还有十多斤的酒头。   每隔七天,苏油规定自己可以睡一天懒觉。   所以今天等到日上三竿,苏油才去码头那边看看。   一路上已经有不少人见着他点头微笑,眉山城里市井之间,他已经小有名声了。   来到码头,苏油站在码头上,开始每日的例行看船。   时间已经入秋,玻璃河水势渐小,从嘉州过来的逆流船只明显开始增加,接下来的整个秋天,会进入水路运输的旺季。   码头上的人也明显多了起来,有个人堆围在一处,似乎有什么热闹可看。   苏油挤进去,却见一个身穿粗布衣服的小青皮一样的角色,在那里开赌局。   宋人好赌,这也是这时代的一大特色,菜市场里,某家小娘子今天穿什么颜色的肚兜来采买,小商贩们都能用担子里的菜对赌一番,可谓瘾大。   围观的人中有几个身着幱衫的年轻人,一个纱帽蹼头员外模样的中年人。就是这中年人不顾身份架子,正在和小青皮堵得热火朝天。   青皮身前铺着一张布,上面放着三个小碗,一个绒球。   常见的骗局了。   然而现在两人没有赌那个,只见青皮手里拿着两根木棍,一根绿头,一根红头,两根棍子并在一起,绕着一根软绳,青皮得意洋洋地问道:“员外,这回你猜绳子缠着的是红头还是绿头?”   那员外押了五十文,拿手指指着绿头棍子:“绿头,这回看得真切,不会错了!”   绳子慢慢拉直,两根木棍慢慢翻滚,绕在木棍上的绳圈越来越少,最后,绳子是套在红头木棍上。   员外眼睛都直了,周围人群一片惊呼,所有人都看得清楚,明明绕绳子之前,绳子是套在绿头上的。   苏油感觉到好笑,说道:“我也来参赌吧,不过我要坐庄,和你对赌!”   那青皮一脸不耐烦:“去去去,小孩儿别捣乱!”   这下观众先不干了:“怎么跟小少爷说话呢?!”   “嘴里放客气点!”   “棍子绳子给小少爷!不然就收摊子!”   那青皮不知道这小少爷什么来头,竟然这么多人替他说话,几个幱衫青年也有些意外地看着他,还有那个员外。   众怒难犯,青皮只好将赌具交给苏油:“来来来,给你,你带钱没有?”   苏油还真没钱,青年人中的一个便掏出五十文钱来:“小朋友,给你。”   苏油一看那人,额头较高,身体微胖,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也不客套,拱手道:“多谢,一会儿就还你。”   小青皮就在一边呵呵冷笑。   苏油将绳子随意套在一根棍子上,然后另一根棍子并上去绕在一起:“猜!”   小青皮指着红色的棍头:“红的。”   苏油将拉着绳子的那只手松开,绳头耷拉了下来:“真的吗?”   小青皮额头上的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这个……这个……”   苏油饶有意味地笑道:“确定是红的吗?”   小青皮蹲身快速收起小摊子,然后对着苏油一躬身一拱手:“不知道眉山还有高人,多有得罪,小人这便离开。”   说完不管不顾挤开人群,跑了。   苏油也不以为甚,将五十文钱还给那高额头的微胖青年,将绳子绕在棍儿上,对人群说道:“十赌九诈,大家多长点心眼,散了吧。”   说完朝土地庙赶去,那边还有一摊子的事情呢。   人群中便议论开了。   “什么情况?我怎么没看明白?”   “这都不明白?那青皮玩诈!小少爷这么聪明,一眼看出门道来了!”   “怎么玩的?没看出来啊……”   “哈?!你这是要跟小少爷比聪明?跷脚牛肉吃多了,油蒙了心呢吧?”   “你敢说你看出来了?!你比我还先来,还下手堵了两局!呵呵呵,你今天晚上的卤肉,怕是吃不成喽……”   “哪壶不开提哪壶是不是?大不了我把明早的豆汤饭钱先开销了,明天饿到晚上……”   人群渐渐散开,那中年员外看着苏油离去的身影:“不意我眉山,还有这样的人物……”   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躬身道:“父亲,赶紧回家吧,刚上码头就赌,还如此不顾身份,只怕翁翁会生气的。”   那员外一瞪眼:“怎么着?你还敢告我?”   那年轻人说道:“还用我告?翁翁此刻,怕是已经知道了。”   那员外这才反应过来:“哎哟,那赶紧回去!” 第六十八章 大苏小苏   下午等到苏油回到程家,便听见里边一阵欢声笑语。   就听见程夫人的声音说道:“哥哥你也是,在码头上大庭广众之下,与俚人对博,这事情要传到嘉州去,对二哥影响都不小。”   程文应的声音也加入进来:“你要气死老夫是不是?自己都是做翁翁的人了,还如此不稳重!当真还不如小油一个孩子!”   就听一个声音说道:“父亲教训的是,不过儿子不是好赌,实在是那小青皮设骗,儿子知道那骗术,于是便站出来揭穿他,结果被他拿另一套骗术僵住了。”   另一个年轻的声音“啊”了一声:“伯父,那三个小碗猜绒球,也是骗局?”   先前那声音洋洋得意地说道:“那三个小碗里都没有绒球,这是老手法了,我只要连猜两个没有,剩下那个他不敢开盅,于是便赢了。”   就听程文应一声怒斥:“你还得意上了是不是?!”   程夫人赶紧说道:“哥哥,小人伎俩,层出不穷,防不胜防。君子莫要主动沾惹,就算百胜也不足夸耀,然而但失一计,便有亏污,你现在在青神为官,离家越近,越需谨慎啊。”   那人说道:“是是是,小妹就是爱训人,难怪明允成天不着家,都是被你念叨的……”   程夫人扑哧一笑:“你这榆木脑袋,训你也是对牛弹琴,毫无用处。小妹现在有训的,闻一知十勤学精进,比你好一百倍。”   苏油不禁微笑,程夫人也有娇痴的一面,不过只在自己亲哥哥面前展示。   不好再听下去,走进屋内见礼:“姻伯,嫂嫂,我回来了。”   程文应笑道:“回来了?给你介绍,这位是你三表哥,程浚,这位是八娘的夫君,也是你表哥的儿子,程正辅,字之才。”   “这边两位,是你两位堂侄儿,这位是苏轼,字子瞻;这位苏辙,字子由。”   几人一见苏油:“原来是你!”   苏油一见苏轼也大惊:“你竟然没胡子?!”   这话来得莫名其妙,苏轼一脸的郁闷:“我才十八岁,哪里来的胡子?”   苏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心目中的苏轼,都是三十以后的成年相貌,历史上著名的苏大胡子,现在还处于奶油状态。   嗯,身量长大,巨型奶油。   程文应也奇怪:“咦,你们见过了?”   苏轼笑道:“好叫外公得知,表叔在码头被小人僵住,正是小堂叔及时出现,破了那青皮的局!”   苏辙沉默寡言,只对苏油躬身微笑,说道:“小幺叔好。”   只有他不论年纪大小,还守着辈分次序,和苏油见礼。   程浚招手:“小弟快来,说说那青皮是如何行骗的,我见到你将棍儿收起来了的。”   苏油从书包里取出两根木棍和绳子,将绳子夹在中间:“表哥,这绳子其实可以任意转换的,你看现在,绳子是搭在红头棍儿上的是吧?”   说完将手一翻:“你看,现在绳子搭到绿头上了。”   “因此绕好绳子后,松手,一个绳头不动,另一个绳头不经意的多绕或者少绕半圈,绳子便套到另一根木棍上了,因此你怎么打赌都是输。”   程文应叹气道:“这便是女儿说的小人之智,浚儿啊,此等伎俩,官场上更多,谨慎二字,你可明白了?”   三表哥这才放下手中的小棍,说道:“儿子明白了。”   接下来便是闲话家常了,当然最多的就是眉山城的变化。   然后最大的变化,就是以前到处跑的脏孩子不见了,一说起来,才知道身前这小孩竟然能耐不小。   程文应笑道:“别说那些孩童,就连江卿四姓,如今都担着小油不少的好处,瓷版书籍样品你应该是见着了,觉得比杭版的如何?”   程浚笑道:“那自然是极好的,父亲的杜工部集何时出来?给我留几套打点上司。”   程文应说道:“快了,现在正在用小油说的法子实验封皮,同色深浅套印,将竹影印上去。这些设计,都是别家书坊想不出来的。”   苏轼感兴趣的是吃,说道:“外公家的饭食,如今青神都略有耳闻,我们一路紧赶慢赶,就是想早点见到外公。”   程文应哈哈大笑:“子瞻这嘴啊,这话上下连到一处说,那就是司马昭之心了!”   苏油也暗自好笑,嘴炮堂哥打程家的炮弹里,有一发是尊卑不分,说的应该就是这个了,可这明明是亲情好不好?   程家的饭菜如今又有了变化,除了臭豆腐,豆豉经过姜盐五香粉辣米油调和,与煮豆子水一起浸泡,变成了水豆豉,风味也正好。   豆瓣酱虽然还没出来,不过水豆豉的酱香也值得称道,川菜经典回锅肉,今天第一次炮制上桌。   苏轼吃得赞不绝口:“妙极,青蒜配这个,当真妙极!平生美味,无过于此!”   程正辅听得好笑:“子瞻,一桌饭没吃完,这话你已经说第三遍了!”   苏辙也认真地适时补刀:“嗯,鱼香肉丝第一遍,酥肉鸡血汤第二遍,回锅肉第三遍。”   苏轼说道:“九三你这样就没意思了,读了李青莲的飞流直下三千尺,你就非要拿着尺子上庐山,那就是煞风景,大煞风景!”   一桌人都不由得哈哈大笑。   吃过饭,苏轼便拉着苏油,说要带着小幺叔逛夜市。   苏油推脱说自己还有韵学功课还没完成,便被苏轼无情打断:“走走走玩了再说,韵学那玩意儿没啥好学的,实在简单得很。”   那是对你!苏油气得想要跳起来揍人。   转念一想气又平了,明年你这学霸便会遇到另外一个超级学霸张方平,有你被堵得想吐血的时候!   从书包里取出一个粗铁丝绕制的小玩意儿:“你能把两个套在一起的铁件分开,我就陪你去。”   这是一个智力扣,苏油让史大弄出来给孩子们玩耍开发智力用的。   然后,世界终于清静了。   苏家的男丁回来了,苏油便搬回了苏家住下。   次日清晨,苏油起来,只见到苏辙在晨读,苏轼却不见了。   苏油便问道:“子由,子瞻呢?”   苏辙抬头:“叮叮当当玩了一晚上你给他的东西,一大早就起来去城门边了,说是要等开城门后第一个冲出去抢吃豆汤饭和鮓笼笼。”   苏油不由得有些无语:“好吧,祝他好运,我要过去跟姻伯请安,你去不?”   苏辙说道:“回禀小幺叔,我的书还没读完。等读完再过去。”   苏油便不再管他,他更关心的是八娘。   如今的八娘待人接物更加圆融,生了程家第一个末末之后,瓷版活字让她在程家又立了大功。如今内得程文应的宠爱,外在码头设义棚有了声名,手里头也有了钱财,在程家的分量,自然就越来越重了。   不过即便是如此,感情的事也难说得很,苏油鉴于历史上的前科,还是不免有些担心。   进入内院,苏油便听见八娘的声音:“公公,表哥,这是八娘最近学得的肉粥,这是黄瓜炒鸡蛋,这是油条,还有小泡菜,要是不合口味,尽管告诉我,我再换。”   程浚说道:“八娘你有心了,两月不见,厨艺大有长进啊,这粥滋味可真是鲜美。”   八娘柔声说道:“能合公公的口味便好,这粥是虾仁,香菇,笋丁,鸡汤一起熬制的,公公要是喜欢,做法我已写好交给了表哥,你们在青神,八娘无法亲侍……”   说完看了程正辅一眼:“……叫人按方子做,也是一样的。”   程正辅顿时满脸通红:“表妹……我,我……”   内院兵法!抓住男人的心,先抓住男人的胃!然后故示柔顺大方,实则给别的女人挖坑! 第六十九章 雀谱   难怪最近老拉着我要菜谱,没有雪盐和鸡茸,我不信哪个女人做出来的肉粥会比你的更加美味!   八娘继续说道:“以往八娘也想要尽孝,无奈有心无力。今年好了,秋衣我已给公公和表哥归置妥当,另外还有鞋履,纱帽,蹼头……文房也妥了。”   “另有两套玉瓷酒器,十瓶玉瓷精装春瓶款式的永春露,不是多珍贵,但胜在眼下都还没有面世,因此算是难得。而且两样都是小幺叔发明,送人时直言请人评断一二,便是不碍的。公公和表哥来往交际,也用得上……”   听不下去了!这是龙离浅滩虎返山林啊,触底反弹后的八娘,厉害着呢!   嗯,山老虎本虎,以后自己家里头,多一个都不行!   刚打了一个寒噤,就有人拍他肩膀:“贤侄,这眼看着就秋凉了,记得加衣服啊……”   我敢说我是被吓的吗?苏油只好转身行礼:“姻伯早安。”   八娘笑道:“小幺叔来了,快进来吃饭,表哥馋得不行,就没等阿爷和你。”   程正辅说道:“明明是爹爹他……哎哟!”   估计是被八娘踩了一脚。   苏油忍俊不禁:“表哥好,之才好。”   程浚站起来:“爹,来来,尝尝八娘的手艺。”   程文应笑道:“我是吃惯了八娘做的早点的,哟,今天是油条?”   八娘笑道:“油条豆浆,肉粥小菜。”   程文应说道:“现在食费不涨还天天有肉,都是八娘料理家事得当。之才这次回来,就好好陪陪媳妇,不要到处乱跑了。”   程正辅就有些苦脸,翁翁这心偏得,眉山城的正常交游都不要了?   苏油想起一事,转身去自己客房取来一件物事:“表哥,这是苏油一点小意思,表哥爱博扑,不过和街头巷尾的人做这事可不好,而这件物事,三五知己同事一起玩玩倒也不错的。”   程浚接过来打开一看,里边是精致的玉瓷小方块,背施绿釉,每一枚都一样深浅。   翻过一枚,侧边和底部没有挂釉,上面阴刻着一个红绿圈子组成的圆筒,不由得问道:“这是啥?”   苏油将盒子中一本书册拿起来:“这是麻将,牌数一百四十四张,四人分据四象方位;各十三张牌为基,十二张寓意十二月时;多出的一张流转,寓意人之一生,多有际遇,总在求运之和。”   “玩时依河图左运,轮流摸张,得张为天运,组张为人力,天人合一,其运方成,而先和者为胜。”   说完将书册递给程浚:“每次和牌,难易有差,名堂有别,亦如人之文武疏途,而禄秩各等,因此需要定次,所以有了这部配套的《雀屏点定》。”   程浚翻开书册,竟然是石纸油墨红绿双色套印,上边的牌色和玉瓷上的一模一样。   从一番到八十八番,一共十二等,几十个花色,后边还配上歌诀,指导异常详尽。   苏油笑道:“这样的东西,焚香雅座,闲趣盎然。推抹之间不碍清谈,兼斗智运。不见一丝烟火气,才是适合表哥和之才这样的文学之士,进士老爷的雅玩。”   这是披着文化的外衣明目张胆送赌具!程浚不由得大喜,越看苏油越顺眼:“呵呵呵,难得明润小弟有心。之才今天哪里都别去了,还有八娘你也是,爹你今天要是事务不忙,我们一起玩玩这个?”   程文应也被苏油如簧巧舌勾得兴起:“似乎不错,一家人闲聊抹牌,也是一乐。贤侄你记得再去老史那里给我拿一套,我怎么感觉这是后宅安宁的法宝呢?”   苏油应道:“好咧,不过记得玩前桌上铺上毡毯,玉瓷坚硬,别把桌子敲出印子来了。”   程文应说道:“快去快去,可不敢跟你玩这个。”   苏油笑道:“这个半是天运,不是说发明游戏的人就一定能玩得好,就算有点小计较,在姻伯洪福之前,也只有败退的份。不过小侄有土地庙那些哥哥姐姐牵绊着,等抽出时间再陪姻伯抹牌好了。”   苏油去到土地庙时,就见一群孩子中间夹着一个大人。   苏轼是个好奇宝宝,对孩子们的东西还挺好奇,这边逛逛,那边看看,看了看墙上的字,摇了摇头,还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字。   苏油笑道:“子瞻,豆花饭吃到没?”   苏轼回头:“哟,小幺……算了我还是叫你明润吧,豆花饭虽然不错,但滋味还是不如粉蒸肥肠。”   苏油笑道:“好些人吃不惯肥肠。你倒是不碍的。”   敲响云板,孩子们放下手里的活,依次走了过来。   一般孩子启蒙从《三字经》,而这帮孩子结合理工,数学,因此苏油觉得从千字文更加合适。   苏油站在黑板前:“我们今天先复习之前学过的几个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说完见到后边站着准备蹭课的苏轼,不由得笑道:“今天我们还有一位客人,他的学问比我高多了,苏轼苏子瞻,你们都认识了吗?”   娃子们扭头看着苏轼,苏小妹就告状:“大哥哥肚肠好宽大!”   苏油说道:“肚肠宽大,心胸也宽大,学问更是广博。这学问啊,就是要相互探讨相互启发,方能深刻。我们就请子瞻哥哥上来给我们讲上几个字,看看和我讲的有什么区别,大家再巩固巩固好不好?”   娃子们都热烈鼓掌,看来都很喜欢。   苏轼这讨人喜欢的气质,现在就已经初见端倪了。   苏轼一点压力都没有,走到黑板前面:“那我们就来说说这《千字文》,明润告诉过你们这篇文章的来历吗?”   娃子们一起摇头。   苏轼责备地看了苏油一眼:“启蒙识字的小学之术,我们自秦代便已有之,所谓《苍颉》、《爰历》是也。”   “其后汉代则有司马相如的《凡将》、贾鲂的《滂喜》、蔡邕的《劝学》、史游的《急就章》。”   “之后还有《埤苍》、《广苍》、《始学》、《庭诰》、《诂幼》等,这些作品中,以《苍颉》、《急就章》,所推甚广。”   “时至梁朝,武帝萧衍为了教授诸王书法,让殷铁石从王右军的作品中拓出了一千个不同的字,每个字一张纸,然后把这些拓片交给了当时的散骑侍郎、给事中周兴嗣,兴嗣将其编成了有内容的韵文,这就是千字文的由来。”   别说娃子们了,连苏油都不知道这些,不由得为现在读书人的博闻强记学问之精叹为观止,和娃子们一起鼓起掌来。   尤其是苏小妹,眼里全是崇拜的小星星。   这种互动方式明显让苏轼非常开心,讲得就更加起劲了:“《千字文》,全文为四字句,对仗工整,条理清晰,文采斐然,易诵易记。因此作为我们识字的初篇,是极好的。”   “文章的内容,大体分为四编。首部从‘天地玄黄’开始,至第三十六句‘赖及万方’,是从天地初开,万物生成,一直讲到人治之始;”   “其第二编,从第三十七句‘盖此身发’,至第一百零二句‘好爵自縻’,所述为君子修心立身,事孝养德,立信褒忠。也就是儒家内修的工夫。”   “自第一百零三句‘都邑华夏’,至第一百六十二句‘岩岫杳冥’为第三编。极绘京城形胜,都邑壮丽,典章繁美,群英荟萃,斯为大国之盛治也。”   “最后‘治本于农’,至第二百四十八句‘愚蒙等诮’为第四编。所述为我们的疆域辽旷,风光昳丽,隐士高人,以及家庭天伦之乐。”   所谓纲举目张,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又是一片掌声过后,苏轼便道:“大致便是如此,你们现在学到哪里了?” 第七十章 授课   然后下边举起一片的手。   苏轼有点搞不懂情况,苏油在一边提醒:“课堂上有人要提问,须得先举手,先生让谁发言,谁才可以发言。”   苏轼点点头,笑着点了苏小妹。   苏小妹站起来说道:“先生我们学到‘金生丽水,玉出昆岗’了,小油哥哥说丽水就是金沙江,在我们嘉眉境内也有流经。那里的水中沙子里,能淘出黄金来。”   “小油哥哥还说丽水之金不止黄金,还有铜,铁,诸多金属,我们脚下,是矿藏丰富之地。他就是因为这句话,推断出这情况,教我们在玻璃江边淘出了铁沙,也淘得过沙金。”   苏轼大为好奇:“是吗?快给我看看!”   苏油咳嗽了一声,低声道:“先生,现在还在授课时间。”   苏轼尴尬一笑:“好吧,那我们讲接下来两句,‘剑号巨阙’,是说有一柄名剑,天下至珍,称为‘巨阙’。相传为春秋名家欧冶子所造。”   “据说当时,赤堇之山破而出锡,若耶之溪涸而出铜,雨师扫洒,雷公鼓橐,蛟龙捧炉,天帝装炭;太一下观,天精下之。”   “欧冶乃因天之精神,悉其伎巧,造为大刑三,小刑二;一曰湛庐,二曰纯钧,三曰胜邪,四曰鱼肠,五曰巨阙’。”   “这五柄剑,三长两短,便是我们常用的那个成语的由来。”   “传说巨阙剑初成时,越王佩戴它坐于露台之上,忽见宫中有一马车失控,横冲直奔,惊吓了宫中伺养的白鹿。”   “于是越王拔出欧治子刚铸成之剑,指向暴走中的马车,欲命勇士上前制止。”   “然而就在这拔剑一指之时,手中之剑的剑气却将马车砍为两节。于是越王又命人取来一个大铁锅,用此剑一刺,便将铁锅刺出了一个碗大缺口,毫不费力,就好像切米糕一样轻松。”   “越王便将此剑命名为巨阙。所谓‘穿铜釜,绝铁砺,胥中决如粢米,故曰巨阙’。”   “粢米,就是米糕,阙,就是大缺口,后来还引申成大缺失,大错误的意思。因此巨阙啊,就是大大口子的意思。”   说完举起教鞭:“我有一把剑,名叫大大口子!”   孩子们都笑了,然后又有不少人举手。   苏轼点了一位,那孩子站起来说道:“子瞻哥哥,铜锡合金,得到的是青铜,受材质所限,不可能能硬过钢铁,只能说那个时候的铜釜,铁砺质量太差了!”   苏油赶紧打断:“我们现在是在上文字课,这些要当成美丽的传说故事来听,或者说,是古人对锋利坚韧的神兵的一种追求和神化。”   “其实用我们淘到的铁沙制作的兵刃,要穿过薄薄的铜皮锅,划过装着粗铁砂的竹筒,已经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了。呃……子瞻你继续。”   苏轼说道:“‘珠称夜光’,讲的是则隋侯之珠。传说隋侯出行,见大蛇被伤中断,疑其灵异,使人以药封之,蛇乃能走,因号其处‘断蛇丘’。”   “岁余,蛇衔明珠以报之。珠盈径寸,纯白,而夜有光明,如月之照,可以烛室,故谓之‘隋侯珠’。亦曰‘灵蛇珠’,又曰‘明月珠’。这段记录,来自《搜神记》。”   “这珠子和和氏璧一起,被称为春秋二宝,其后诸侯争夺,终为楚国所有。待到秦灭六国,便归了始皇帝,始皇帝命刻和氏璧为国玺,其后故事一直追延至三国。而隋珠,则再无记载,估计是随葬了。”   “关于夜明之珠,其后还出现过几枚,张衡《西京赋》云:‘流悬黎之夜光,缀随珠以为烛’,说明还有一颗叫悬黎的珠子,和隋珠有着相同的性质。”   然后又有人举手,苏轼点了张麒,张麒却转头道:“小少爷,你知道它是什么吗?”   苏油笑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能发光的东西,如枯骨,如萤火,还有一些菌菇,都有这现象,其实我觉得不怎么稀奇。”   “这东西只具有欣赏价值,就是矿料珍稀而已。打磨成一颗珠子,毫无技术难度,并不能体现一个国家的真正实力和技术储备,也不能给百姓带来任何好处。”   “在我心里,尚不如三哥每天打的鱼,七哥每天烧的陶,甚至连小妹每日里做的小泡菜,都比它强。”   孩子们又笑了。   苏油说道:“因此我说,我们现在学习的理工,将来可以助大宋造出更多有用的东西,修筑路桥,加固城池,轻便舟车,增广物产。这才是大家应该掌握的隋候之珠,和氏之璧。”   一群娃子热烈鼓掌,就连苏轼都连连点头。   接下来便是理工课了,今天还是基础,加减法的巩固,外加乘法入门。   接着将九九乘法表写在了黑板的另外一边。   讲完课,苏油说道:“今天子瞻哥哥不但给我们讲解了文字,还讲了两个和文字有关的小故事,比我讲得好多了,以后每日里便请子瞻哥哥来给我们讲授文学课好不好?”   苏轼吓了一跳,孩子们却再次热烈鼓掌起来,胖哥哥的文字课程,和小少爷的理工课程一样有趣!   苏轼不由得苦笑道:“明润,你这是拉我进坑啊……”   苏油供手笑道:“教学相长嘛,我讲文科,实在是差你太远。你要是嫌累,那就把子由也拉上,你们俩一人一天。”   苏轼说道:“就怕他把孩子们吓着,一天到晚虎着一张脸……算了,你要是能管我的晚饭,保证不比豆花饭鮓笼笼差,那我就过来。”   苏油哈哈大笑:“子瞻你可真是个吃货!”   苏轼笑道:“真吃货,那得数明润你,堪称能化腐朽为神奇。对了,你刚刚用于计算的那些符号是怎么回事儿?我看他们计算起来好快啊……”   苏油说道:“那是书写方便,一笔写完,节约了时间,我从梵文里借鉴过来的。”   苏轼摇头:“你那梵文的一,就不对。”   苏油对苏轼的博闻广记已经免疫了,说道:“用梵文,那是为了书写方便,梵文的一和二太接近了,我就改了改,要是文字不能改,我们现在还在画大篆石鼓呢。”   苏轼说道:“好像也对哈……小妹你要去哪里?快过来,带我去看你们淘的沙金,子瞻哥哥替你们验验看是不是真的!”   苏轼爱好非常广泛,守着李栓柱看淘铁沙看了一下午,亲眼看到他淘出了一粒绿豆大小的沙金,这才心满意足。   直到云板敲响,大家一起回到饭桌上。   现在的土地庙,就豆花多,鱼多,今天苏油便做的豆腐烧鱼。   即便酱油还没有出来,苏轼已经吃得赞不绝口了。   看着欣欣向荣的土地庙:“明润,这是一方小桃源啊。”   苏油想着他今后的命运,不由得说道:“子瞻,既然你这么喜欢美食,要不也跟我学学做菜吧。”   苏轼断然拒绝:“不,我沉迷一项东西,要花很久的时间,不弄出个名堂不肯罢休,现在不行,过完年要去青神读书,之后要参加解试,时间不够了。”   宋代的考试很蛋疼,解省殿三级考试必须一次性通过,才算是成功,不然就得三年后从第一步重新开始。   苏油撞了苏轼一下:“怕是书中自有颜如玉吧?”   苏轼一下子满脸通红:“小幺叔你真是人小鬼大……”   哎呀这就是默认了,苏油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等等,那我拉你来授课,明允堂哥会不会骂人?”   苏轼说道:“父亲从来不管我们这些的,再说了,他自己都玩到二十七才开始冲击科场,有什么资格说我?”   苏油翻着白眼,有种这话你跟明允堂哥当面再说一遍! 第七十一章 文理   程家就不是个读书的地方,麻将还在打得飞起,苏油便收拾书包到对面学习。   院子里程夫人在做手工,苏轼和苏辙躺在凉椅上,互相考校汉书,偶尔程夫人也参与进去。   这是苏家的家学,有点类似佛家的辨经,一人持正,一人持反,各自引经据典进行辩难。   然后两人互换,把自己刚刚还努力支持的论点来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批判。   程夫人见苏油看得目瞪口呆,笑道:“他们这是在为科举做准备。考试的时候,策论有两种做法,一是切题,一是骂题,考官的出题方法正反皆有,全凭喜好,因此皆要习得。”   苏油听了一阵,连《管子》《韩非子》《公孙龙子》的内容都在其中,他后世只是读过,这俩货愣是背得!   不由得摇头道:“学得可真杂,好多不是四书五经的内容啊……”   程夫人笑道:“解试是打门锤,属于地方性的考试,考官喜欢考的不是深度,而是广度。所以答题就需要广征博引,展示的是考子的满腹经纶学富五车。至于专引单经,那是过了这关之后的事情了。”   苏油顿时感觉脑袋有些稍大。   程夫人笑道:“你也不用觉得太难,现在便可以先读史记,作为闲书来看。”   “《史记》的故事很精彩,容易吸引你读进去,不过你不能光被故事吸引,要注意体验其中的文韵运用之美,形成一种文感,到后期行文组句那是大有帮助的。”   苏油拱手道:“谢谢嫂嫂指点。”   程夫人说道:“至于西昆和太学,那是两个极端,君子秉中,但做游戏之举可也。”   说完又叹息道:“徂徕先生力抵西昆淫巧侈丽,浮华纂组,倡导‘文恶辞之华于理,不恶理之华于辞。’这道理是没错的。未意后继沦于断散拙鄙,险怪奇涩,既无古文的平实质朴,又乏汉赋的典雅华丽,却又是矫枉过正了。”   “他有一首《访田公不遇》。‘主人何处去,门外草萋萋。独犬睡不吠,幽禽闲自啼。老猿偷果实,稚子弄锄犁。日暮园林悄,春风吹药畦。’”   “这样的诗篇,自然平实,真趣盎然,才是你们值得效仿学习的。”   苏辙躬身道:“母亲,小幺叔年纪尚幼,不当与他说及此公。”   程夫人笑道:“小油比你们想得深,他跟我说过‘格物而致知,通情而达理’,此话虽出无心,但是值得深究。与徂徕先生‘明道致用’一说,堪作对比启发。而且小油谨慎,比你们更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徂徕先生便是石介,宋初三先生之一,理学的先行者,在眉山做过一任军事判官,不过一个月便守母丧去了,但是便已经有他的传说。   主要是他的死,事情闹得太大了,《庆历圣德颂》,歌颂庆历诸君,而斥权臣夏竦为“大奸”。因惧祸而求出,为濮州通判,未赴而去世。   但夏竦仍借事诬石介诈死投了契丹,奏请发棺验尸。其事虽因百人保奏而免,但累及妻子,要真正平反昭雪,还要等十年之后。   其实苏油觉得夏竦的政治智慧实在堪忧,仅此一事,虽然快意一时,却注定蒙羞千古,而被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那才真的是祸延子孙!   笑道:“为人还是宽厚一些的好,石公刚愎狷介,夏公睚眦必报,我都是不取的。”   程夫人就笑道:“辙儿,听小油之论,你还担心他不懂吗?”   苏辙笑这躬身行礼:“忘了小幺叔近妖之智了。”   接下来的日子恢复了平淡,程浚和程正辅来了又去,带走了一大堆眉山最近的新产品。   土地庙里,每日午后,书声朗朗。   苏油教学讲究乐趣和实用性,孩子们进展飞快。   理科主要讲究学习方法,文科主要注重品德培养。   苏油自己也以身作则,只要一有空闲,便会从书包里翻出笔记本来学习,听苏轼讲课也是非常认真。   几个大一些的组长也在李拴住的带领下有样学样,带起了氛围。   等苏油给孩子们带来了印染着波浪绳纹的书包,里边有文具盒,铅笔,小圆规,小木尺,三角板,计算本,练字本,还有他亲手书写的五十四套《算术初步》《几何初步》《物理初步》,以及苏轼手写的《千字文》后,学习的热情更是极度的高涨。   苏辙偶尔也来客串一把,孩子们现在习惯叫苏轼大先生,苏辙小先生,而苏油,还是他们的小少爷。   听得苏油白眼直翻:“你们这样貌似搞错辈分了!”   几个人才涌现了出来,糟娃张藻,商务组组长,对数学有一种特殊的敏感和悟性,现在苏油不在的时候,他可以给大家讲解计算题。   几何那就是陶煤组以张麒为首的那一帮子,这帮孩子玩泥巴都玩出花儿来了,理解三角形面积计算,梯形面积计算,几乎都不用教。   物理归李拴住和刘嗣,一个铁沙组组长,一个基建组组长,杠杆原理没等教都已经用得烂熟,现在就是个从实践中提取理论的过程,比空想所得好出了一万倍。   中间有一个妖孽就是苏小妹,各科优异不说,《千字文》进展得实在太快,逼得苏轼还得给她单独开小灶。   集体劳动,最容易培养无私,合作,服从和大局观,还容易培养同伴之间的友谊。   至于小冲突小矛盾,有苏油这后世政府办出来的人在,调解起来很轻松。   除了朝堂上那帮人精子,现在的百姓终归还是淳朴,瓷公鸡史洞修,就是典型的例子。   至于小孩,那就更好哄了。   用苏油的俏皮话来说,现在的主要矛盾,就是小伙伴们急需改善的物质文化生活需要和集团发展基础薄弱之间的矛盾,其它的,没有。   第一批酒曲已经制得,苏油又新加了一种药粉小曲,接下来的黄酒和更下一步的料酒,便要从这款小曲中得来。   大曲所用的曲砖,也开始了大规模制造。   土地庙几十口酱缸,也派上了用场,苏油终于还是使用了终极杀器——盐酸。   盐酸是通过绿矾油加雪盐蒸馏所得,在豆类的酿造过程中,可以起到极大的作用。   传统酿造法主要利用霉菌、细菌及酵母菌分泌的各种酵素分解豆粕、麦麸,并经发酵熟成而制得,制造时间长达三年。   而酸水解法是利用盐酸先将原料进行水解,然后调节酸碱度,再拌入曲药发酵,如此只须花费两个月的时间便可以制得酱油!   当然这样得到的酱油,其香型比传统酿造法所得酱油中大量小分子胺基酸、醛、酮或有机酸的构成的气味相比,那是远远不如,不过有了很好的曲药,苏油便再等不下去了。   理工的原则,先解决有没有的问题,再说好不好的问题。   况且以现在的大宋来说,有,便已经是好上天。   同样的道理,豆瓣酱和麦酱也提上了日程,因此现在的娃子们,除了酿造泡菜,酸菜,还多了一个翻酱缸的工作。   苏油已经基本脱产,能将目前的东西做好,便已经够妖孽了,剩下的,慢慢来。   除了照顾土地庙,苏油自己,还要抽时间指导几家的瓷坊,纸坊,书坊,铁器坊,还有程夫人的印染坊。 第七十二章 轴承与来信   劳动人民的智慧又让苏油大吃一惊,滚珠轴承的研发虽然尚未成功,但是程石两家工坊的人一合计,竟然将滚珠换成了短圆柱。   滚珠轴承,变成了滚子轴承!大大降低了技术难度不说,还增加了轴承的抗压强度!   滚子轴承折刀虽然用不上,但是已经完全满足了球磨机的要求!   接下来的事情,苏油亲自作图,让程石两家立刻将轴承投入使用当中。   程家向大型装备进军,开通水渠,开发出了可以利用水能的球磨机,日出观音土泥浆五百斤!   石家则还是人力驱动,设备较小,但是精度极高,轴承加上螺纹夹具,旁边加上一把刀片夹具,加上精准到厘级的量尺,一台原始的车床,出现在了石家铁坊的一间屋子里!   这可是加工柱形件和螺纹的神器。   看过复杂而精细的刀具手工打磨程序,苏油又给自己喜欢的徒弟设计了两件设备,砂轮机和砂带机。   砂轮机好理解,就是轴承带着一个圆形的砂轮旋转,用于打磨工件。   这玩意儿其实玉工早就在用了,叫飞陀。   但是有一个问题,砂轮的钢性会带动打磨的铁件跳动,只能用于粗磨。   而砂带机则是利用两个轮子,带动一条环形的皮带转动,带子是用喷枪喷上胶液,然后均匀洒上各种粗细程度的沙子制成。   一个轮子是可调的,可以在上好砂带后调节两个轮子之间的距离,将砂带绷紧。   转动轮子,轮子之间的砂带成水平运动,并且由于砂带本身的弹性,可以抵消使用砂轮时的那种跳动,贴合性更好,可以满足打磨平面的需要。   于是在打造好五柄羽纹花钢的剑胚之后,再磨出精致的剑条,简直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石通对这小师父已经比对自己亲爹还孝顺了,这两件东西,直接关系到铁器的产量,这是量级跳跃式的增长,两台机器,足能抵上新开五个铁器坊!   这天苏轼和苏油就在铁坊,苏油指导石通,而苏轼在一边看热闹。   石通和苏轼也混熟了:“大郎这是怎么了,天天来看我们工坊的运作,读书考进士才是正理。”   苏轼挥着手不以为意地说道:“嵇康是大文豪,还不是一样亲自打铁,这是雅趣。”   石通不信:“大郎这话说得,欺哄我措大呢。”   苏油笑道:“这事情还真是有记载的,嵇康尝与向秀共锻于大树之下,钟会往造,嵇康不为之礼,而锻不缀。钟会良久乃去,康谓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会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不用理会子瞻,我们继续聊四把火。”   “所谓的四把火,是整体热处理的四种基本工艺,分别是退火、正火、淬火、回火。”   “退火是将工件加热到适当温度,根据材料和工件尺寸采用不同的保温时间,然后进行缓慢冷却,目的是使金属内部组织达到或接近平衡状态,获得良好的工艺性能和使用性能。”   “比如要增加铁片的韧性,延展性,弹性,便要用到这个工艺,其实你应该是熟悉的。”   石通说道:“对,退火后的铁片会变得很软。”   苏油点头:“第二种叫正火,是将工件加热到适宜的温度后在空气中冷却,少了退火的保温过程,得到的效果同退火也很相似,只是得到的铁中组织更细,还常用于改善材料的切削性能与弹性,这个对我们打造羽纹花钢很重要。”   “羽纹花钢一旦成型,便不能再进行锻打,否则会改变花纹肌理的形状,因此只能打磨切削成型。”   “而花钢如果太硬,打磨难度会大增,因此需要先将它变软,然后加工,这就要用到正火工艺。”   石通点头:“那后边的两把火,便是让羽纹花钢重新变硬的过程,对吧师父?”   苏油说道:“是的,不过我们只要求剑刃部分变硬,而剑茎部分还要保留一定的韧性,剑才不易折断,因此需要进行不同的处理方式进行淬火。”   “办法你也已经用老了的,那就是……”   石通福至心灵:“覆土烧刃!”   苏油说道:“对,这样剑刃部分快速冷却,硬度加大,覆土部分冷却较慢,硬度不如剑刃,但韧性则过之。”   石通咧嘴笑了:“这个我是熟手,就是不知道这名儿。”   苏油说道:“这样得到的钢剑,脆性还是偏大,短刃比如折刀,那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作为二尺四寸的法剑,为了降低钢件的脆性,还需要将淬火后的钢剑在高于室温而低于蜂窝煤炉的某一适当温度进行长时间的保温,再进行冷却,这种工艺,便称为回火了。”   石通赞叹道:“师父当真是欧冶再世,有了这四把火,五柄法剑,可谓天下神兵了吧?”   苏油笑道:“别高兴太早,热处理有个毛病,就是反复高温,容易导致钢剑表面脱碳。我们之前就已经说过,铁中含碳量的多少,与硬度有直接关系。”   石通一下子笑不出来了:“那怎么弄?”   苏轼捡起一个小铁珠弹了他一下:“傻!以理推之,加工之前留点富余,弄好后再磨掉脱碳的那一层不就完了?明润我所言可对?”   苏油笑道:“作把剑而已,又不是要求异常精准不可变化的物件!子瞻说得一点没错。”   “理工的用处,便是在于指导生产。得到想要的东西,方法很多。但是通过最简单的办法,得到质量最好数量最多的产品,就是理工这门学问的追求——效率。”   “你们要牢牢记住,这是一门致用之学。能想到将滚珠轴承改为滚子轴承,你们做得就非常好。这个思路务必保持,并且还要发扬光大!”   这是门口跑来一个程家的小厮:“小少爷,小天师来信了!”   苏油将信接过看了,又递给苏轼:“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苏轼将信打开,只见上面写道:“贤契如面:江边一别,短越旬日,如隔三秋。”   “元素周期之律,兄昼夜揣摩,兼杂实验,渐有愚拾。”   “盖铁与氧合,当得三物:其一色若蓝黛,以量较之,为铁三氧四;一作赭赤,当为铁二氧三。然以价理推较,当别有一物,为铁二氧一,然实验无得,未知然否,望弟妥告。”   “另因汉字过繁,兄乃效弟之法,取道家符文,另作一表。其文以阴阳物性为征,善书善忆。兄弟至诚,当表天日,必知兄非欲僭妄,而欲夺弟之功也。”   “附表与后,望弟一哂,不吝回教为盼。”   后边加了一个奇怪的符号,应该是张天师的独门签书。   苏轼看着随信附上的那张表格,问道:“什么玩意儿?看不懂啊……嗯等等,这第一个符文,当是至清上浮之炁……还有这个,木性而土质,古怪,非常古怪……”   苏油见苏轼所指,先是氢,后是碳,就跟见了鬼一样:“你……你看得明白?” 第七十三章 看破说破   苏轼抠着下巴:“略微知道一些,别忘了我的开蒙老师是道士。嗯……这一排应该都与金有关,至黄之金,至白之金,嗯,还有紫金,黑金,哈,还有软金,水金……”   苏油手扶脑门:“看来我这兄长还真是智慧过人,我得马上回封信才行。”   取来纸笔,苏油想了想,写道:“愚弟油颂兄万安:来函得悉。知兄睿察,识究天人;且借理释数,亦知兄之弘量,如滔海长空,可纳鲲鹏也。”   “弟思三教之由,皆孜求明道,而教化人心者。其途殊迥,而欲至同归耳。”   “兄论铁氧之合,断无一谬。唯第三物,当以过量之铁,以高温低氧致之,细推此理,则知冶炉之中,应多有矣。”   “兄之元素符文,巧思精绝,必行于世。此亦油之所愿,故欣悦不胜,意当附兄骥尾,以致千里。”   “敢揣疏昧,以兄之符文,与梵文数计,合理工加减法等,试记铁氧反应,其式如下者三。”   “此法甚便,惟所书为横式,与汉文表法殊异,然当为至简者。”   “横式所用纸笔,弟已妄为。今当奉致,以助兄展成大业,油之幸也。”   “弟油顿首。”   苏轼站在旁边看苏油写信,一点不顾及他人隐私,摇头说道:“妖孽,俩都是真妖孽!还假惺惺地客套,无耻之尤。”   苏油经常在铁匠坊画图纸,石纸铅笔都有,叫石通取过一刀纸,一盒铅笔,一个黄铜制的卷笔刀,连回信一起交给小厮,笑道:“什么假惺惺,我们是真惺惺!”   苏轼笑崩了,挥着手道:“少来,以为可以用玩笑蒙混过关!二人同是大奸!”   苏油想通过道家,为化学在这个世界撕开一道口子,张象中也想利用化学,为道教张目,两人可谓一拍即合,各自都揣着明白,却被苏轼一眼识破。   苏油不由得扯着嘴角干笑了两下:“子瞻,你这人啊,哪儿哪儿都好,就是不知道看破不说破的道理,以后会吃大亏的。”   苏轼摇头:“就好像吃饭,见到盘子里有苍蝇,你还能闷声不响吞下去?”   苏油也摇头:“算了,由得你吧。”   你娃要不是因为这个苍蝇问题,将一手的好牌打得稀烂,大宋也不会多出一个文化吉祥物来。   如果把时间线拉长一些,历史上真实的苏轼,其价值远比学会看破不说破的苏轼,高出了太多太多,因此苏油也懒得修改他的性格和人生轨迹。   羽纹花钢的剑装已经做好,一样是黄铜鋄银,外加道家法油浸泡透的百年陈化桃木根,极尽精美,只需要将剑条做出来,便可以拼装了。   又带着苏轼玩了一阵原始车床,车出了几个熟铁的螺钉和螺母,讲解了丝杠的工作原理和给进原理,然后将石通招呼过来:“如果需要改变给进速度和螺距,怎么搞?”   石通目瞪口呆:“为什么要这样?统一标准不好吗?”   苏油笑道:“给城门用的螺钉,和给窗户用的,能一样吗?标准当然要统一,不过不是简单粗糙的统一。嘿嘿嘿,少找借口躲懒!这道题留给你先想着,不着急,慢慢来。昨天小七哥已经在图纸上解决了这个问题,小提示:需要用到公因数的消解,你可不能输给一个小孩哟……”   留下满头冷汗的石通,叔侄俩扬长而去。   今天是苏油给自己安排的休息日,两人相约去栖云寺玩玩。   至于苏辙,那娃读书已经读傻了。   栖云寺在城西的连鳌山上,有一眼泉眼,据说是和纱縠行苏家那眼井是相通的。   栖云寺的老僧对苏轼非常溺爱,苏轼也如同半个主人,拉着苏油在后山胡乱瞎逛。   后山上一片松林,有大有小,怕不有上千株。   苏轼得意洋洋:“看,胳膊以下粗细的,都是我来寺里读书后种下的。”   苏油对这个兴趣不大,他自己就是种树的行家,倒是对苏轼读书感兴趣:“你跑这里来读啥书,自学?”   苏轼说道:“自学什么自学,看风景,种树,烹茶,还搞了一阵子松烟墨,不过失败了。”   说完又道:“我大宋文华鼎盛,看满山的松树便看得出来,眉山城周一代,老松都被砍光了。”   苏油看了看周边山岭,还真是如此,于是说道:“那说起来,种松树还真是子瞻的一番功德了。”   苏轼拍着肚子说道:“那是,不然你想想看,再过几十年没墨用了,我一肚皮文章怎么安排?”   苏油笑道:“你这脸皮比肚皮还厚……现在史世伯炼煤已经得到了煤焦油,那玩意儿也能当墨……”   话还没说完就被苏轼给怼了回来:“那玩意儿叫墨吗?!那玩意儿能叫墨吗?!油乎乎的东西,能画山水竹木?还是能写出篆隶楷草?!明润我告诉你,可以批量复制的东西,都是便宜货色,叫匠技!不可复制的才叫书画!叫艺术!所以油墨终不如水墨!”   苏油说道:“行行行我不跟你抬杠,可你要知道,这世上终是不会书画者多。”   苏轼正色道:“夫子曰有教无类,不然我为什么要帮你教那些孩子?终有一天,我大宋人人会书画,个个懂诗词!”   这就是蛮不讲理了,苏油不禁暗暗腹诽,就算几千年后,也没有达到人人会书画,个个懂诗词的地步。   不过其志可嘉,也就懒得打击他,干脆拉着他看起了风景。   玻璃江清翠得真如一道玻璃,时入金秋,江上点点白帆,正趁着西风逆流而上,船上满载着各种货物,在眉山码头休息中转之后,一批沿着岷江继续北上,直抵益州;一批会沿着大渡河向上,过雅州,最终抵达吐蕃控制地区;而第三批,则会沿着金沙江,进入安宁河,抵达大理国重镇建昌府。   苏油不由得感慨:“真想去国外看看啊……”   苏轼看着江水感觉有些无趣:“去干嘛?当年王全斌平蜀还京师,请取云南,负地图进。翰林学士朱震言:‘大理国本唐南诏,大中、咸通间入成都,犯邕管,召兵东方,天下骚动。’太祖鉴唐之祸,以玉斧画大渡河为界。曰:‘非吾有也。’蛮荒之地而已,不去不去。”   苏油认真说道:“听闻大理马还是不错的。”   苏轼转过头看着苏油笑了笑:“好马还是数河北,大理马就是负重走山路还行,真到了冀北,还是完蛋。这里风挺大的,你不是要看《病狗赋》吗?我带你去。”   没一会,两人站在一间僧房,对着墙上的黑墨大字面面相觑。   “呃……明润,明天我们带上刮刀,搞点石灰上来好不好?”   “干嘛?”   “小时候的文章,现在看着形同狗屁,这是污了这面墙壁。”   “几十里地呢,你真是闲得蛋疼了。”   “不行我现在就得将它刮了!”   “走吧走吧,赶紧下山,车夫已经等得久了,连鳌山偌大的名头,我看不过如此,你这《病狗赋》摆在这里,没人能看到,啥时候给我写一篇《酱缸赋》,打打广告才是正经……”   “连鳌山什么时候偌大的名头?我眉山土著怎么不知?当年在这里读书,就是图个清静……” 第七十四章 混乱   叔侄俩一路斗着嘴下山,就见程家一小厮心急火燎地等在骡车旁边。   一见二人到来,小厮赶上前来:“哎哟我的两位少爷,可算把你们等到了,走走走,车夫大叔赶紧回城!”   苏轼不由得问道:“怎么了这是?”   那小厮说道:“嘉州那边传言,秾智高破蜀了!”   苏轼不由得大惊:“怎么可能?!”   苏油挂念土地庙一帮孩子,说道:“先上车,边往回赶边说话。”   上了骡车,苏油才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儿?”   小厮说道:“少爷,据嘉州过来的客商说,秾智高于大败我军,如今军势大盛,计划从泸州入蜀,沿江一路杀奔益州,然后割据西川,效西夏故事。”   苏油“哈”了一声:“连进军计划,后续的版图规划都如此公开了?”   苏轼擦了一把脑门,松了口气:“这都是哪里来的谣言?还不如乌蛮杀过来靠谱!车夫大叔你慢点,这车颠得……”   车夫在城里也有家小,此刻心急如焚,哪里会听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说话,鞭子抽得更密了。   苏轼被晃得不行,手把着车边:“明润,你看这事情闹得……”   苏油也把着车边:“现在的眉山城,怕是有些乱了吧……”   来到码头边上,果然,城墙上已经立起了卫兵,客商们奔走呼叫,纷纷解缆,郊区的农人也一窝蜂的往城里进,城里边的客商要往外逃,喧闹得如同一个大集市一般。   两人跳下车来,苏轼看着这阵仗瞠目结舌:“不至于吧……”   苏油见陈田和郭隆被挤得东倒西歪,跳上一架倾覆的粮车,高声喊道:“不管进出,都靠右走!”   苏轼也跳上粮车:“明润你疯了!这分明就是谣言!还在扇风点火!”   苏油着急地喊道:“再不疏导,城门口先就要出事儿!”   苏轼这才反应过来,朗声喊道:“不管进出!都靠右行!都靠右行!”   苏油就觉得耳膜一震:“我靠!这是什么功夫?”   苏轼得意洋洋:“这是吟啸的功夫,以后你也得学起来的。”   说完又喊了几声。   果然便开始有人往自己右边靠,然后城门口的交通便顺畅了起来。   苏轼又喊道:“各位父老客商们听了,秾智高不可能来到西川的,大家无需焦急,各安其事便好!”   没人听他的,多喊了几次,还有客商对他反驳起来:“小郎君!休要胡说,赶紧回家吧!城墙上兵都立上了!”   苏轼又喊道:“那是为了防止乱民的,不为御敌,大家尽管放心!”   众人就在狐疑之际,城门口涌出几个兵士,在城墙边粘贴起告示来。   大致意思就是为防备盗匪,眉山城进入军管,某时某刻,白日里城门便会关闭,进入人等抓紧时间。   然后“轰”的一声,人群又乱了。   苏轼无语了:“这……”   苏油跳下车:“子瞻我去土地庙,城我就不进了,你赶紧进城见嫂嫂,告诉他一切平安,这几天我就跟伙伴们一起!”   苏轼叫到:“那不行!明润!明润……”   却见苏油已经跑掉了。   苏油来到土地庙,见所有人都在,脸上都是担忧惊怕的神色。   李拴住见到苏油,又惊又喜:“小少爷?!你怎么还来?我正说要带着大家进城投奔你呢!”   苏油擦了擦额头冒出的汗,小脸有些红:“进城干啥?这多半就是谣传!糟娃哥,我们现在有多少钱?”   张藻说道:“有小两百贯,我正说去林子里找个地方藏起来……”   苏油说道:“藏起来就没事儿了?别人抓住你一阵拷打,还不是得乖乖地找出来?”   “那怎么办?”   “拴住哥的金沙留着,其余的,全部花掉!”   张藻急了:“这是弟弟妹妹们的冬衣钱,还有两栋房子!还有……还有石老爷的欠债……”   苏油贼笑道:“不知道欠债的才是大老爷?少废话跟我来!”   赶到码头,人群已经散了不少,还有好些客商守着货品欲哭无泪。   丝绢,棉布,这些值钱的物事,都上船了,但是如木料,粮食,好些粗笨的东西便搬不上去,连骡车都有两辆。   船上已经坐了好些人,船老大一脸不耐,已经拔篙了,船上的人也在催促几人赶紧上船,岸上的人在不住央求再等片刻,实在是善财难舍。   苏油过去,开口就问:“这些东西,卖不卖?”   几个客商都惊喜地跳了起来:“卖卖卖,小郎君你胡乱给个价钱便成。”   船上有人见状,也喊道:“我们这里也有!绢帛绵绸,还有糖酒!”   苏油拱手道:“各位大叔,这事情多半是谣言,你们已经上船的物事,便别卖了吧,等风头过了再回来。”   岸上几位客商便道:“就是就是!小郎君你可怜可怜我们岸上诸人吧……”   苏油说道:“长话短说,那我们就点数核计,糟娃哥,算盘拿来。”   几位客商这把是血亏了,两架骡车,两千斤的各色粮食,还用江边一列巨大的竹排,岸上上百根成人合抱的松木,作价一共两百贯。   苏油叹息了一声,从书包里摸出一把折刀:“三位这次肯定亏大了,这柄折刀,你们带去益州卖了,所得平分吧。”   这柄折刀与苏油送给石薇的那把差相仿佛,不过背锁又有改进,机关更加精巧,刀片却没有做出花纹,就是云钢普通折叠锻打加简单的烧刃,不过青莹内敛,也是不凡。   几位客商千恩万谢:“小郎君有所不知,我们这些东西,已经交了过税,不在眉山发卖,那就砸了,事已至此,唉……”   苏油好言劝慰了几句,又教授了几人折刀开关之法,几人这才千恩万谢地去了。   码头上转眼便变得冷冷清清,只剩下了几个孩子。   苏油转身看了看已经关闭的城门,对张藻说道:“六哥,交易完成,装车,运去土地庙吧!”   张藻看着一大堆的东西,惊得挢舌难下:“两百贯换了这么多!我去叫人!”   城墙上的军士们,看着城下一群孩子乌泱乌泱地过来,将松木都滚进水里,然后用绳子扎上,用长竹篙撑往上游溪流进水口去。   至于粮食,那就只能骡车慢慢拉了。   一直忙到了傍晚,才算将东西搬完。   傍晚,郊外赶来了十来个庄户:“小少爷,苏小少爷在吗?”   苏油正在安排孩子们归置东西,出来一看是史大:“咦,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史大跌着脚道:“好我的小少爷呢,你可把城里老爷们快急死了!”   却原来是程文应知道苏油被留在了城外,托守门老军递下消息来,告知出城的庄户,通知史大过来将苏油接到庄子上去。   苏油笑道:“你看真用不着,我们现在挺好的,对了有件事情真需要你们帮忙。”   史大说道:“小少爷你尽管吩咐。”   苏油画了个图样:“这叫滑轮组,按这两个样式,给我打造两套,然后借几颗大抓钉,这木头还在水里呢。”   史大说道:“小少爷你还是跟我们回庄上吧,乡下虽然不如城里,但总还有张床睡觉。”   苏油说道:“我得以身作则,他们这么多人我也不放心,明日你将东西带来就好,对了,两头骡子你先牵走,这玩意儿我们不会喂。”   史大笑道:“还以为小少爷你无所不能呢。哎哟你们今晚吃什么?”   苏油说道:“对了,这菜蔬也断了,明日你还得拉些菜蔬过来,顺便教我们管理和使用牲畜。既然都来了,那我们一起吃饭。刚收了几千斤粮食,这下总不用再愁吃不饱了。”   晚餐很丰盛,蒸熏鱼,焦香豆豉鱼块,黄瓜肉片,冬瓜汤,吃完苏油还给史大包了一包豆豉鱼,说是给庄子上几个孩子带去。 第七十五章 工具   史大反过来不好意思了:“遇到小少爷一回就过一回节,总这样怎么好意思。这段时间里需要什么尽管提,菜蔬什么的庄子上给孩子们包了!少爷你真不跟我回?”   苏油点点头:“这里挺好,明日你早点来吧。”   一天的喧嚣杂乱,终于安静了下来,苏油找来一个陶盆,装上煤球,盖上沙子,放入炭火上焖烀起来,准备炼出焦炭以备后用。   躺在简陋的矮竹床上,闻着李拴住烧起的陈艾,苏油看着黑沉沉的屋顶出神。   苏小妹很开心,靠过来说道:“小油哥哥,你还是第一次和我们一起过夜呢。”   苏油笑道:“其实,我挺喜欢这种日子的,一切从无到有,用我们自己的双手让生活慢慢好起来,又自在又有成就感对不对?”   苏小妹眼睛亮晶晶的:“是不是所有大人都是这样的?然后等日子好了,他们就会相互认识,结为夫妇,然后又生出新的小孩子?”   苏油叹了口气:“小妹,你不要想得太简单了,这世界上啊,还有很多别的人。”   “有的把你自食其力当做是他们管理得当;有的贪得无厌,希望把别人创造的财富攫为己有;更多的,就像我们以前那样,上无片瓦下无立锥,没有思考也无一技之长,就如同水中的浮萍,平日里蹒跚求活,甚至靠国家养着,稍有动荡,便是覆顶之灾……”   “那是他们没有遇到哥哥。”   “其实不是,这些人,都是国家的组成部分,这样的人多了,只能说明,我们的国家,生病了……”   “那就等哥哥长大了,去治好它!”   “我?你又想多了,我只是被管理者当中的一员,力量很有限的。”   “哥哥不怕,你还有我们!那就等我们都长大了,一起去治好它!”   苏油终于被逗笑了:“哈哈哈,那好吧,等我们都长大了,等像我们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了,我们大家一起,去治好它!”   第二天早上,史大又来了,还带来了几套滑轮。   滑轮用的瓷轮,穿上铁轴夹定在青冈木板之内,强度那是没得说。   苏油指挥着大家,先将一个竹筏上层拆解,铺扎滑道。   滑道分作两段,一段从水边通往土地庙边的树林,一段从树林通往苏油规划出来的木料场。   然后苏油开始给大家上课:“杠杆原理我们已经讲过了,大家也清楚了它为何能够节省力量,今天我们讲一个这原理的更高级应用,滑轮和滑轮组……”   “大家看,史大叔给我们送来了两套滑轮,我们现在怎么将它组装成滑轮组呢……”   “现在我们开始试验……大家看,我们往这个坛子里倒水,当这个坛子里的水达到一定重量的时候,绳子会通过滑轮组,将地上那坛装满水的坛子提起来……”   “看,坛子被慢慢提起来了,现在大家比较一下,两边的水,差了多少……”   “接下来我们说误差问题,大家看,通过计算,理论上,只需要四分之一坛水便能提起来一坛水对不对?可为什么结果不是这样呢?”   “……对,四哥说得很对,坛子本身的重量,是被我们忽略了的,怎么消除这个误差?七哥你来说……”   “很好!我们只需要先挂上两个空坛,然后往地上那个坛子里装石头,装到整个滑轮组正好保持平衡,这样两个罐子的重量就被抵消,然后再加水,以水的重量来进行试验,就更加精确了……”   “道理大家都明白了?接下来,我们便将这项试验发现投入应用,将水里的大松木都送到木场堆放起来!”   接下来讲解滑动摩擦的原理,大家又一起商量如何减小滑动摩擦力。   再下来讲解等差数列,计算如何将松木堆成几个堆垛,如果分为三堆,堆成三角形,最下一层该是多少根木头。   之后便是如何根据杠杆的原理,在黑板上设计出方便取送木头的吊车。   诸般设计完备后,大家开始干活。   几个大孩子给松木上钉上大抓钉,然后将滑轮盒子下方的大钩子挂上去,几个小孩嘻嘻哈哈地拉着定滑轮盒子边的绳索,轻松将大松木从河中沿着滑道拉了上来。   然后换到另一套滑轮组上,沿着地上的竹制滑道,拉到了木场一个坡上,然后从坡的另一边推下去。   地上钉着几个木楔,松木滚到那里边停了下来。   然后便是一层一层将松木堆放起来,高层的那些得用到吊车,就是大松木做杠杆,一头是一个结实的大箩筐,松木系上后,将石头放入大箩筐,一块块渐渐抵消松木的重量,然后通过牵引控制,将松木提到上层摆放好。   史大看得傻乐:“这么大一片河滩,随便摆放都行,小少爷这就是折腾。”   苏油笑道:“这也是一个学习工科知识的实验过程,再说这样堆放整齐,总比丢得满河滩都是好看得多不是?”   下午,苏油取出陶窑中炼制好的焦炭,分配给孩子们磨粉,然后和上铁沙,装入石墨坩埚,用实验室方法炼铁。   小产量,高精度。   不过他只能负责配比,活得拴住来做。   眉山铁沙的主要成分,是精纯的氧化铁,还有氧化锰,因此只需要简单的还原反应即可还原出来。   没法实现真正的真空粉末冶金,但是通过碳粉补充,控制陶窑内的高还原环境,得到的铁和高碳钢,比史大搞出来的还要配比精准。   没用多久,高碳的钢水炼出来了。   之后便是将炉中的高还原环境通过鼓风变成氧化环境,给钢水脱碳,得到铁水。   再用低碳的铁水和高碳的钢水混合,调整铁水中含碳量的比例,可以得到最合用的钢材。   这方法宋代人已经掌握,就是灌钢法的原理,不过灌钢法是直接将钢水加入铁沙,没有如此精细。   最后将钢水倒入砂模,便能够得到铸铁件。   一下午折腾,苏油得到了一些矛头。   高锰钢的好处在于,即使是铸件,只要热处理得当,也能具备极高硬度。   接下来就是热处理了,先通过正火让铁器变软,易于打磨;磨好后再通过覆土淬火,得到坚硬的钢件;再通过回火,继续牺牲一部分硬度,降低铁件的脆性;最后再精磨,得到寒光闪闪的几件兵刃。   史大将看了一整天的戏法:“厉害了我的小少爷!”   苏油笑道:“没有锻造条件,只能这样了,还不知道要乱到什么时候,先准备几件防身的东西再说。今天就这样,明天我们接着做板锉,做刀子!”   接下来两天,苏油晚上练焦炭,白天拉着李拴住和小七哥围着炼炉打转,做出来不少东西。   板锉只要求硬度,反而是最简单的,高碳钢趁着红热用斜刀拉出交叉细纹,淬水后便能得到。   其余的粗笨家伙,诸如铁锤,斧头,钳子,钻头,各种木工加工工具,也都被搞了出来。   其中最精细的,是一把圆锯的锯盘。   为了让锯盘的钢铁在浇铸的时候更加均匀,苏油将土地庙所存的蜂蜡给用光了,通过失蜡法搞了出来。   让史大送来几个滚子轴承,通过轴承夹住木棒,转动起来用刀子贴近,车出圆度极高的木轴。   然后利用木轴,木制夹板,销钉,圆锯片,轴承,以及铸铁飞轮,加上工作台面,导轨,木制刻度尺,一起拼装起来,组合成了一架木工工作台。   利用皮带传送原理,将轴承连接上一个大轮,通过粗绳传动,一个孩子上去,像蹬自行车一样蹬动大轮,便带动轴承上的锯片飞快地转动起来。   导轨可以拆装调整,既可以用于等距离的切割,又可以用于改出不大于锯片半径宽度的木板。 第七十六章 在藜将军   这天锯床试运行,李拴住在蹬车,史大亲自操作,苏油在一边大呼小叫地指挥。   截断实验非常成功,轻松便得到了无数长度均一的毛竹筒子。   不过改板就不那么顺利了。   “妈蛋怎么又卡住了?史大你给进速度再慢一点!”   “拴住哥蹬不动了?换人,三哥,三哥人呢……”   “少爷,东西得承认的确是好东西,就是这安装的地方没太对,这玩意儿拉庄子去,利用水力轮子,那还不得转得嗖嗖的……”   “少来,就想贪我的好物事!这么多大松木你也一起给我拉过去?”   “大松木给你改成细板子那就是糟践,一根大松木得换七八根小松木,再用小松木改板子,那才划算!”   “就你聪明!当我不知道?问题是现在鬼都没一个,你给我换?”   “……”   “你俩就别闹了,等等少爷,你看,上边来了艘船……哇大船呢……”   娃子们都没有见过如此大船,全都欢呼着跑到沙滩上观看。   那船长度有十多米,宽度有长度的三分之一,与普通的载货船宽度为长度一半的比例有所不同,明显是兼顾了载重和速度。   玻璃江上来往的船很多,苏油一眼就能估算出这船的载重,四百料。   一料为一石粳米的重量,四百料大船的意思,便是这船在空载的时候,排水量能够达到一百多吨,满载的时候,能装近百吨货物。   这是因为民料节约,皮薄腹空,尽量多拉。   换做官船就不一样了,官料的千料大船,排水量近六百吨,能拉的东西,也就两三百吨左右,负载比是不一样的。   这艘大船用料也厚实,不过没达到官船的水平,三桅硬帆,乌棚盖顶,速度不慢,很快便朝码头驶了过来。   见到娃子们准备朝码头跑,苏油摸出一个竹哨吹响,将他们都招呼了回来。   城上的卫兵也发现了情况,赶紧吹响号角,没一会,城头上便乌泱泱地站满了荷枪持刀的人群。   一个身穿绿袍的官员在上面战战兢兢地观看着河面。   苏油看得直撇嘴,这要真是敌人,县令的那副模样,对叛军来说简直就是一剂兴奋剂。   摇了摇头,留下几个大孩子,其余的全部上骡车,先去史家庄子上躲避。   自己和几个大的则朝城门摸去,躲在城边树林里偷窥。   大船靠岸,船上推下两块跳板,一群蒙着包帕的黑衣武士从船舱中涌出,紧跟着出来几位文士师爷,然后一个小女生打起一把伞盖,一位长裙黑衣女子最后才从船舱中出来。   女子头上搭着一块彩锦编织的帕子,用辫子压着,鼻梁高挺,肤色偏黑,乌云般的秀发编在脑后,耳朵上两只巨大的银耳环,脖子上则是一块银披,那打扮一望而知非是汉人。   武士簇拥着这女子,一群人来到城下,一位中年师爷朗声喊道:“二林部怀远大将军辖下,在藜将军阿囤弥在此,青天白日,何以闭城不纳?”   李拴住听得发懵,低声道:“小少爷,将军呢,到底是男的女的啊?”   苏油瘪嘴道:“这是我大宋的羁縻之策,熟蛮诸部,授其首领官职,命之守土而已,真不是什么大官……不过连女人都有官职,这事还真是古怪了。”   就听楼上县令对边上一人嘀咕了几句,估计是县尉,然后县尉对楼下喊道:“边蛮诸部,各守分土,别有傕场。你们只能在雅州贸易货物,因何到得眉州?速速退去,各自相安方好。”   阿囤弥唧呱了几句,那师爷喊道:“我部于雅州贸得盐钞,需前往富顺监提领,然途径嘉州,听得眉州别有一物,胜富顺盐十倍,因此前来看看,你们因何关闭城门?”   那县尉拱手道:“好叫将军得知,目前东南反贼猖獗,延边州县俱要提防,前日有风声传出,州府下令戒严,你们要进城,等戒严结束方可。”   女子皱了皱眉头,又跟师爷讲了几句,师爷摇了好几次头,女子观看着周围,发现了土地庙,便抬手一指。   苏油说道:“哎哟,要抢我们的房子,赶紧回去。”   阿囤弥排场挺大,等到队伍走到土地庙的时候,苏油已经准备好了,带着几个大孩子从房里出来:“远客光临,荣幸之至。”   阿囤弥没料到自打上岸城外鬼都没见着一个,这时候突然冒出来几个熊孩子,小吃了一惊:“哎呀竟然有小孩!”   苏油也吃了一惊:“哎呀你会说汉话!”   阿囤弥说道:“小孩你刚刚还偷听我们说话!”   苏油一脸无辜:“好叫将军得知,这房子是朝廷分配给我们孤童们居住的,你们不能住。”   阿囤弥倒是没想到面前的小孩这么理直气壮,顿了顿说道:“小孩,你们几个人住,地方大了一点吧。”   苏油说道:“不大啊,将军进门一看便知,逼促得很,我们一共五十多人呢,不过他们都躲起来了。”   阿囤弥不信,派手下一个武士进门查看,然后那武士出来,对着阿囤弥禀报了一阵,然后还献上了一柄长矛。   阿囤弥接过来一看,顿时被矛刃上的烧刃纹吸引了,拔出自己腰间的银装小刀,往矛刃上一斫,小银刀的刀刃顿时出现了一个小口子。   阿囤弥问道:“小孩?这长矛是你的?”   苏油说道:“朝廷规令,盐茶铜铁,俱是专傕,不能私下交易。”   阿囤弥扑哧一声笑了:“你说的那是大宗,至于川中四路的小铁坊,只要从朝廷铁监傕出生铁,便是默认得到许可,然后自行锻造一些小东西发卖,朝廷才懒得管你呢!你这话只能骗骗生蛮,我们可是跟汉人做老了生意的。”   这事情苏油还真是不太了解,主要是石家铁坊本身就有一半官傕铁坊的意思在里头,跟税监关系深得很,细想起来,好像他们卖铁器,还真跟阿囤弥所说的差不多是一回事儿。   阿囤弥突然反应过来:“小孩你几岁了?”   心下却不由得暗暗惊讶,这娃对答如流不卑不亢,开口闭口朝廷法度,差点让人忘了他的年纪!   和城墙上那一帮子相比,这孩子反倒更像一个官。   苏油拱手道:“姐姐,我叫苏油,字明润,马上便要六岁,是这群孤儿的推举出来的管勾。不过这铁器真不能卖你,你得等城门打开之后,去石家铁匠铺购买,否则,你我还是都违了法令。”   阿囤弥笑着摊手:“我是羁縻州过来的,朝廷一贯优容;而你又是个孩子。你觉得这事情,朝廷真会计较?”   苏油再次拱手,一脸的严肃:“朝廷法度,重如亘岳,纵是王子,亦不得轻违。律禁威严,可不是给我们仗着身份钻空子用的。”   阿囤弥上下打量了苏油几次:“小小年纪,竟然如此迂腐!大宋当真河清海晏了?”   苏油笑道:“姐姐,这其实也是为你好,深入宋境采购兵刃,呵呵呵……”   说完一指眉山城那边:“这城门,现在可都还关着呢!要再遇到小人挑拨,或者以后边军好事的话,今日之事,就会变成一个麻烦。于姐姐,于姐姐的部族,都是不利的。”   “要是姐姐真喜欢这几件东西,那就等城门打开,入城去税监报备之后,再来收取,如此万无一失,何必急在一时呢?”   一位师爷就对着阿囤弥拱手:“主上,这位小童所言极是,我们来眉州,已经是违令了,要是再采购兵器,那……那回去大将军定会责罚老夫的……”   阿囤弥撇了撇嘴:“范先生,你教我读书的时候,可是‘读千卷书,行万里路’。怎么真到举步了,却一再阻挠?这不是言行不一吗?经州过郡,多有不纳,这就是大宋的礼数?” 第七十七章 蛮部   苏油赶紧拱手:“姐姐,话非如此,大宋是礼仪之邦,闭城只是为了应对秾智高反叛的警讯而已。跟你们此行无关。”   “另外你们既然接受了朝廷的官职,那在大宋境内所行所止,便应当奉行律令。如果肆意行事,导致上下猜疑,甚至引发纷争,姐姐,那样对谁都不好。”   阿囤弥想了想:“好吧,算你有几分道理,那就等城门开了再说。弟弟这里可有吃的?放心不会白吃。”   苏油这才松了一口气:“狗剩哥,赶紧生火造饭,招待诸位壮士。”   阿囤弥丢出一锭白银:“弟弟让他们去忙,你带着我逛逛这周围,好些东西我怎么见着这么奇怪……”   苏油只好带着阿囤弥逛起了土地庙周围,阿囤弥就像一个好奇宝宝,东看看西摸摸,对做陶器的印模,浇铸精钢的砂模,大铁锅子,陶炉,蜂窝煤,泡菜坛子……兴趣都不是一般的大。   不过等阿囤弥掀开酱缸,顿时被熏了个倒仰:“哎呀小油你太坏了!你故意的是不是?!”   苏油赶紧将竹斗笠盖子重新盖好:“都是好东西,就是要成品还需要时日,走走走我们再去看别处。”   两人一边走一边聊,阿囤弥也告诉了苏油很多东西。   这时候的四川,周围一圈全是少数民族。   主要包括吐蕃,羌人,僚人,诸蛮,西南夷等部。   吐蕃人居住在西北方向的高原;   与之相邻,岷江上游的威州和茂州,则是羌人的地盘;   僚人集中在东南的南平军,泸州,叙州边疆;   而南平军往西,大理和大宋之间,分布这诸多的蛮峒部落。   仅仅雅州外围,就有十多个羁縻州,范围覆盖了雅州周边几百里,大致有大小上百个部落,其中大的有近五十个。   北边的部落,盛产名马,牦牛,虎豹皮,麝脐……   而南方诸部,则是大理马,金猱皮,白叠布,火浣布,药材……   还有就是金,银,铜等各色矿产。   他们喜欢交易的,则是大宋的盐,茶,大布,丝绸,瓷器等特产。   靠近汉地的部族,很多能说汉话,与宋人多有交易往来,被称为熟蛮。   与之相隔一层的,则被称为生蛮。   各州的酋长们,大宋赐下官印,职务,从大将军,将军,知州,刺史,到司戈,郎将不等,以示羁縻。   一般还会赏赐下锦袍,袭衣,银带,银器,银印铜印等东西,作为身份确认。   比如阿囤弥,她所在的部落叫二林部,地方不大,但是周围部落都推他们为共主,实际上是一个巨大的部落联盟。   联盟酋长被称为“大鬼主”,在大宋这边的身份则是怀远大将军。   她这个女儿甚是得宠,因此虽然是女儿身,大鬼主也找宋廷要了一个身份。阿囤弥虽然只有十几岁,可也是大宋的在藜将军,而她的哥哥,则是威远将军。   每过几年,雅州府还要赏赐酒食,代表朝廷以示慰劳。   做交易的时候,大宋给出的价格一般也稍微高一些,以坚其归附之心。   诸部间时常爆发冲突,习俗也和大宋不一样,比如兄长死了,弟弟可以继承嫂嫂为妻子;又比如抓到俘虏,甚至是过往客商,往往杀死了用来进行生祭。   即使受害者是宋民,因为山高路远,又是当地习俗,大宋也都是不怎么管的。   以二林部落为例,部落中有十低三姓,亏望三族,已经有了等级种姓之分。   而阿囤部,则是十三族中最高的,只与两高姓通婚。   大鬼主比较开明,因此还延请了汉人教师教导子女,听阿囤弥说正在筹备向大宋纳贡。   这就又说到了贡品,金猱,花熊,都在其中。   苏油仔细问明这两种东西,不由得笑了,原来就是金丝猴和熊猫。   金猱皮非常金贵,大宋将它背上带金色长毛的部分镶做成皮垫子,非宰执以上不能轻用。   看着阿囤弥手上的镯子,苏油笑道:“当今皇上仁慈,你们献上这种无用之物,讨不了喜的,不过你手上那个镯子,用料倒是不错。”   阿囤弥和苏油谈笑了半天,感觉自打进入大宋后,见到他们的人要不鄙视,要不高傲,低声下气笑脸相迎的也有,但是那些明显是看上了自己带来的货物,就没有一个真正平等看待他们的。   只有苏油这个弟弟,不卑不亢,但是真心坦诚,年岁虽小却聪明异常,相貌也可爱,实在是不由得喜欢,便将镯子蜕下来递给他:“你喜欢这银镯啊,那姐姐送你好了。”   看来二林部相当富有,这个便宜姐姐倒是大方得很。   苏油却不接:“姐姐,你这可不是真银,和你的耳环,胸批不是同一种金属。”   阿囤弥惊讶道:“你如何知道?我也觉得不是,但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来,这是从邛部川手里换得的。”   苏油笑道:“当然有办法验证,其实你自己也应该感觉得出来,这镯子,应该比同等纯银镯子要轻。”   阿囤弥拉着苏油的袖子笑道:“弟弟如果教授我辨识金银之法,姐姐……姐姐便命手下给你造好屋子,如何?用竹子造楼,可是我们二林部的拿手好戏。”   苏油双手一合,哈哈大笑:“成交!”   ……   转了一圈回到土地庙,阿囤弥便开始抽鼻子:“什么东西这么香?!”   几个大孩子炒的都是大锅菜。回锅肉,疱猪汤,卤猪杂,是苏油特意安排的,这也是娃子们的最爱。   接下来便开始吃饭,几位先生账房师爷和阿囤弥一桌,苏油作陪。   这桌多了几个苏油炝锅小炒的时蔬,算是接待尊贵的客人。   一顿饭把所有人都吃得开心得不行。   如果说现在的西南还是美食的荒漠,那诸蛮部简直就是火星了,乍一吃到大油大肉的炒菜,完全如同进了蟠桃宴一般。   阿囤弥停不下筷子,不住往嘴里塞东西,一边嘟囔:“怎么会这么香?!我以为嘉州的饭食已经够好吃了,跟你们眉州的一比……算了压根就没法比!”   那位师爷也拱手:“劝了主上一路,还是主上主意拿得定,光这一顿饭,那就不虚此行啊……”   苏油笑道:“喜欢就好,晚上我们吃鱼,姐姐赏赐下那锭大银,伙食总要与之匹配才行。”   阿囤弥抬起头来:“账房,一人一顿两百文,按五日计算,五十人合计百贯,给弟弟一百五十两银子,算作接下来几天的饭钱!”   现在官价一贯铜钱合一两白银,其实民间更高,再多出五十两添头,这姐姐实在是大方得不行。   苏油赶紧摆手:“用不了这么多,早饭我们很简单的,不过钱我还是先收下了,等姐姐走的时候啊,给你换成几样好货物,总亏不了就是。”   阿囤弥笑道:“你不是说还有五十多位孤童吗?姐姐算是帮你个小忙。等走的时候,那些兵器送姐姐就行。”   苏油笑道:“不过还是得报备,但是城内铁坊掌柜与我相熟,这事情不难,另外我再替姐姐打造一柄好刀,算作答谢。”   阿囤弥笑道:“我不信!你能教会我辨识金银即可。”   吃过饭,苏油取来两个陶制的方形量杯说道:“姐姐,金银辨识方法很多,这个最简单了,测它们的密度即可。”   阿囤弥问道:“什么叫密度?”   苏油说道:“密度,就是物体的重量除以它的体积,只要物质足够精纯,这个数值一般是恒定不变的。”   说完将阿囤弥给孩子们的一锭银锭放上天平,另一边放上玉瓷砝码,得到重量。   然后再将银锭放入量杯之中:“银锭的体积,因为形状千奇百怪,不好计算,但是通过这种方式,却很容易测量,它排开水的体积,便是它自身的体积。你们开着大船过来,应该很容易知晓。” 第七十八章 指点   阿囤弥点头。   苏油说道:“你看,现在我们得到了重量和体积,两者相除,便可以求出它的密度。”   阿囤弥便招手叫师爷和账房过来,复杂的除法,这样的东西她不会。   待到计算出手镯的密度后,两个数字一比较,阿囤弥一眼便看了出来:“手镯的密度小很多!邛部川的骗子!回去要他们好看!”   苏油笑道:“别啊,这东西虽然不是银子,但是也有大用……其实它应该叫白铜。”   “白铜有两种,一种来自唐代的炼银术,道家方士在铜中加入砒霜,可以得到白色的砷铜,他们叫秘银,但是时间一长就重新变黄了。”   阿囤弥睁大了眼睛:“弟弟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张藻是商务组组长,刚刚苏油也叫他过来,练习除法计算,现在得意洋洋道:“张大哥说此法是道家秘术,可以化铜为银,然后被我家小少爷揭开了秘密,好不狼狈。”   苏油心想我怎么不知道,白铜水烟壶,白铜烘炉,白铜盆,都是西南著名非遗产品好不好?   笑道:“张大哥以身试毒,这样的精神我是佩服的。”   阿囤弥赶紧将白铜丢在桌子上:“哎呀我这镯子怕也有毒吧?”   苏油说道:“不然,你们那一带,应该有一种砒矿,但是那所谓的砒,却炼不出砒霜来,其实是另一种性质不同的东西,你的镯子,就是用砒矿与铜矿一起冶炼出来的,放心佩戴。”   阿囤弥看着苏油,觉得这小孩太神秘高深了:“我现在有点相信,那些矛头是你自己炼出来的了,你答应给我的好刀,也不是像其它宋人那般空口白话。”   苏油笑道:“骗谁都不能骗姐姐你啊!另外你这白铜品质一般,还有改进之处。”   阿囤弥说道:“真的?”   苏油说道:“新法是要用到密封坩埚,用炉甘石和铜矿先炼出黄铜,再用黄铜加砒矿,便能得到品质更高的白铜了。”   “这两样东西其实不算很精贵,但是一者颜色如黄金,一者颜色如白银,而且容易加工,如果能做成精致的器皿,那肯定大受欢迎。”   阿囤弥眼睛顿时都亮了:“真的?能如同黄金和白银?”   苏油笑道:“世人慕虚荣,姐姐你想,要是有一口莲花纹的白铜脸盆,上面的花纹如同金丝镶嵌,会是什么模样?”   阿囤弥想象着那盆子的样子:“那可真是太好看了。”   苏油说道:“姐姐,这白铜炼法我告诉你了,现在我想问问,矿藏,你们能够控制吗?”   阿囤弥就好像听到什么很好笑的事情一般:“哈,邛部川本来就是我们的地盘,只是那里贫瘠,才让几支生蛮在那里过活,既然敢用白铜冒充白银欺辱我……”   “范先生你记下来,回去如实禀告父亲,几支生蛮,要不就离开我们的领地,要不嘛,就都别走了,留下来开矿!”   范先生饶有深意地看了苏油一眼:“明润。我想问的是,二林部得到如此大利,你自己有什么好处?”   苏油说道:“现在我大宋铜荒严重,朝廷不得已,实施铜禁。我想姐姐境内既然有铜矿,不开采出来便是浪费。但是如其余矿坑户那般直接发卖铜锭,又是会吃大亏的,那便不如做深加工,提升价值。”   “这些铜器,最终会归入哪里?我想绝大部分,还是会流入宋境。朝廷总得想出办法来应对这种局面,或许便会有聪明人,为大宋钱荒想到一条出路。”   范先生思索半晌:“大宋铜政,压迫冶坑太甚,坑户不得不掺假应付,产量极低,质量奇差。你是想……反其道而行之?”   苏油说道:“姐姐所在二林部,地属羁縻州,朝廷宽厚,所给价钱公允,此为其一。”   “姐姐将赤铜冶炼成黄铜白铜,制成铜器供应四川,部族收入会大大增加,此为其二。”   “铜价高昂,眉山榷场,盐钞必定大售,此为其三。”   “我眉州如今物产日盛,出现了诸多产品,尤其是书籍,更是精良,姐姐得钞之后,必定需要换成货物,我眉山也会因此繁盛,此为其四。”   “到时候眉山会成为承接嘉益,辐射三江的辐辏中转之地,待到商贾云集,不说别的,就是弟弟我开一家饭店,也足够几十个孤儿好好生活了,此为其五。”   范先生又想了下,诸事似乎真没有什么不可行的地方,从朝廷到地方再到部族,各方都有好处,于是说道:“我还是没明白,明润你自己的好处在哪里?”   苏油笑道:“有了姐姐的支持,我在眉山,自然更加如鱼得水。”   “然而最关键的是,眉山的几样新物产,不好意思,都与小弟有些关联。”   范先生大惊:“明润休要信口开河,眉山城各项产业,均为江卿把持,难道他们都听你的?”   苏油指着天平边上的玉瓷筹码:“这是玉瓷,眉山史家瓷坊的产品。”   再从书包里取出那把“硬是好”小折刀:“这折刀,眉山石家铁坊的产品。”   然后指着庙里墙上的一副十二花神挂历:“那幅挂历,眉山程舍人印坊的新品。”   最后将自己的书包放在桌上:“这个书包,是最新的纱縠行苏家织染。”   说完从土地庙里取来三份契约:“范先生,除了苏家织染是我嫂嫂的产业,其余三家作坊,皆有小弟三成的股份……哎哟这张拿错了。”   阿囤弥一把抢过来:“这是什么……哈哈哈酒!”   苏油不好意思道:“呃,这个……勉强可以算是小弟自己的产业。”   阿囤弥拍着桌子:“酒呢?快拿出来尝尝!”   苏油说道:“酒都在酒坊……”   阿囤弥不依:“没有哪个酒坊老板不把最好的酒藏在家中的,这里算是你的家吧?少废话!酒!拿出来!”   谎言被可耻的识穿了。苏油只好去土地庙里,揭开一个蒲团,然后再揭开一个石板,里面是一瓶玉瓷瓶的永春露和几个小瓷杯。   生怕嫂子和几个长辈发现,苏油便藏了几瓶在土地庙里。没错,他就是在偷喝!   将东西拿回来,老范先不干了:“好你个明润!亏得我刚刚还在主上面前为你说好话,你这是一言不合就打脸啊!还真藏着酒!”   阿囤弥笑得东倒西歪:“怎么样范先生?我就说他肯定有吧?”   苏油满脸通红支支吾吾:“我是在做产品测试……”   阿囤弥一把夺过酒瓶:“你拿过来吧!我侗寨里可没你这么虚伪,还藏着掖着的,小油你没把姐姐当朋友!这酒到底是有多精贵……哇哦……”   软木塞子被打开了,即使在广野之中,也挡不住馥郁的酒香。   苏油赶紧将杯子布上,连连道歉:“实在是不知道姐姐也爱这个,要早知道,我早就拿出来了,这是我酒坊新出的永春露,来来来,便敬姐姐,还有范先生,还有列位账房一杯。”   晶莹到略微透明的酒杯和酒瓶,浓烈的气息,熏得与坐众人心痒难耐,都知道这东西不是凡品。   待到一口下去,先是口中的清甜,接着是浓郁繁复的连绵酒香,然后入一股热线流入腹中般的浓烈,接着舒服得如浑身毛孔都张开了,不禁齐声喝彩:“好酒!”   阿囤弥心痛得都不行了,这一下就被苏油倒出了一二三四……六杯!整整六杯!   赶紧将酒瓶重新塞好:“我的!剩下的都是我的,谁也不许再动!” 第七十九章 竹屋   苏油笑道:“不至于,等到城门开了,这酒还有不少,这几天嘛,一天一瓶还是有的。”   阿囤弥问道:“城里这酒有多少?”   苏油也不是太清楚:“呃,目前大概几百斤吧。”   阿囤弥哈哈大笑:“全要了!”   大账房脸都吓白了:“主上!万万不可!这酒如此金贵,我们,我们买不起的……”   阿囤弥这才反应过来:“弟弟,你这酒,多少钱一瓶?”   苏油张口就道:“出厂价四……”   说完又叹了一口气:“谁叫我是弟弟呢,就凭姐姐的面子,我就按眉州城里最顶级的酒价出给姐姐,三贯一瓶如何?不过这样瓶子就得另算……姐姐是好酒之人,应该喝过嘉州最顶级的好酒,那些酒,比这永春露如何?”   阿囤弥笑得就如偷到鸡的狐狸:“弟弟以后有机会到二林部走走,看上的东西,尽管拿!”   说完又转头问大账房:“我们这趟兑了多少盐钞?”   大账房看了苏油一眼,还在支吾,阿囤弥眉毛一竖:“说,弟弟又不是外人!”   大账房只好说道:“呃,一共两千三百贯……主上,可不能全买酒啊!回去大将军肯定会责罚小人的!”   范先生也劝:“东西的确是好东西,但是主上,难道明润刚刚摆出来的其它几样,就不是好东西了?”   阿囤弥这才将目光落在几样东西上,再拿起那把折刀打开,用手刮了刮刃口,又摸了摸身前的瓷杯:“范先生,接下来你和雅州榷场商议,这次兑换盐钞的交易,我们很满意,以后便都用盐钞吧,然后我们自行来眉山粜货,这样大家都方便。从现在开始,筇杖,金猱皮,我们每次入榷场,各多送五十过来。”   雅州筇杖,历来也是贡品,朝廷每年用来赏赐元老所用,和金猱皮一样,在汴京珍稀异常。   范先生供手微笑:“定不负主上所托。”   说完再次供手:“主上出生,大巫便测定是洪福之人,此行大巫说利在东北,我原先以为是预示着交割顺利。殊不知主上睿智,坚持要来眉山看看,这事情端的是应在了这里!”   阿囤弥御下和与苏油相处大有区别,之前嬉笑,那是因为不涉政治。现在却只微微一笑:“范先生言重了,父亲和哥哥,那才是洪福之人。别以为你如此吹捧,我就会多给你倒一杯酒喝!”   言罢开心拍手,便算是揭过此事。   苏油暗自佩服,能居高位,就不会没有心机,御下和外交,态度完全不一样。   一个羁縻州蛮夷少女便已经如此,那大宋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又该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想多了,之后便该造屋,阿囤弥将这事情交给了侍卫。   侍卫看来也是树房子的高手,很快便指挥手下用大毛竹搭起了架子。   见到苏油满脸惊讶,阿囤弥得意地笑道:“我们的规矩是,宿营必须立寨,鹿角,竹篱,都是必须的,这些他们都做惯了。”   可接下来事情就掉了一个个,苏油找侍卫首领统计了各种长度的大小竹料数量,又取了几根作为标准长度,圆锯转动起来后,五十个人的营造速度,竟然赶不上一台圆锯的材料供应量。   阿囤弥惊得嘴巴大张:“这……这是什么鬼物……”   苏油翻着白眼:“神器!这是神器!圆锯!”   阿囤弥牵着苏油的手:“弟弟,这也是你的?多少钱?让给姐姐行不行?”   苏油无奈地说道:“这东西虽然看似结构简单,但是其中工学的知识不少,你们买去不会保养维护,没有标准备件,也是用不了多久的。”   “再说了,这机器目前还不完备,还应该加上丝杠,可以灵活调整圆锯的高度,以及在水平工作台上的位置,用于产出各种所需的木件。现在……临时应急用的东西,过于粗糙了。”   阿囤弥都无语了:“这还过于粗糙,那细致了该是什么样?”   苏油笑道:“等你下次再来吧,到时候给你看看我们搞出来的木碗,你就知道什么是细致了。哎哟那竹墙加固怎么还用绳子?强度不行啊……”   不行那就改进,苏油翻出来一个小木凳。   在小木凳一边开出槽,卡上刀片,刀片对面钉上一块木方,这就是一台简易的拉制竹棍的机器。   刀片和小木方之间的距离,正好是苏油前几天制出的最大号木工钻能开出的孔径。   楠竹的竹稍被利用起来,剖成长长的小竹条后,放入刀片和小木方之间一拉,一丝竹刨花便翻卷出来。   刀片是斜的,转动竹条不停拉制,竹条边不断往桌面靠近。   等到竹条再拉不出刨花了,一根长长的标准尺寸正圆竹棍便出现在了苏油的手中。   苏油将竹棍交给震惊得瞠目结舌的侍卫头领:“用大钻打孔,用竹钉加固,用于竹筒之间的固定。狗剩哥!狗剩哥过来指导他们!”   阿囤弥笑眯眯地指着木工钻和小木凳:“弟弟,这两样东西,总能匀给我们了吧?”   苏油终于也表现出来大方的气质:“送给姐姐了!另外标准木工钻,再给姐姐赶制十套!”   工程进度快得无以复加,很快两座竹屋便在土地庙外建立起来。   大竹门,大窗户,窗户上还挂了竹帘,顶上是楠竹对剖后刨去内隔得到的竹瓦,顶上是黄泥封固的屋脊,堆上稻草压上石头防止被雨水冲坏。   竹瓦是两层,傍晚时分,侍卫头领得意洋洋的过来了:“主上,竹屋两廪,开三丈广两丈,松木为柱,屋瓦两稔,午后开造,酉时三刻功成!末将特来缴令!”   阿囤弥扑哧一笑:“炽火你得意个甚?苦劳是有的,功劳嘛……要是没有弟弟的规划和工具,能如此快速完工?锯竹子都累死你们!”   头领叫阿囤炽火,闻言不由得嘿嘿赧笑。   苏油对两座大房子太满意了,说道:“炽火大哥辛苦了,今晚酸菜鱼管够,大家吃个尽兴!”   二林部得盐困难,因此常将菜蔬用淘米水腌制成酸菜,不过那种酸菜是不含盐的。   而苏油制得的酸菜,用盐较多,密封也好,菜色金黄,口感爽脆,因此做出来的酸菜鱼,简直就是极品美味。   再加上几片烟熏五香味的香肠,不少土兵一口下去,便跑来苏油这桌前边,开心地载歌载舞,最后匍匐行礼,倒退着离开,回去继续大块朵颐。   阿囤弥笑道:“大家都很开心,这是他们在感谢你赠与的美食。弟弟,他们在称赞你是一个好主人。”   苏油笑道:“多谢姐姐为我们造起房屋,不然还不知道得等到何时呢,姐姐和你的手下,也都是我们的好客人。”   阿囤弥给苏油又倒了一杯酒:“让他们闹去!弟弟陪姐姐接着喝!”   ……   苏油自己不知道怎么睡下的,等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美丽帐子里,帐子的轻纱全是暗花,有腾蛟,蝴蝶,奔马,虎豹,充满了异族气息。   轻纱帐子上边,是土地庙的屋顶,阳光从蚌壳明瓦投射下来几道光柱,给帐子施加上一层神秘的美丽。   “阿嚏!”鼻端传来一阵轻痒,然后便是一阵银铃般的轻笑。   苏油这才发现自己是睡在了阿囤弥的寝帐当中,阿囤弥身着轻衣,侧身用一手斜支着自己的身体,另一手用发梢撩拨他的鼻端。   这姐姐的身量和样貌,都是非常漂亮的,呃,除了有点黑。   苏油笑了:“姐姐,早上好。”   阿囤弥笑道:“弟弟只有睡着了的时候,才像是一个孩子。” 第八十章 观瓷   苏油一看日头:“哎哟!这也太晚了,都怪姐姐灌我的酒!”   阿囤弥笑道:“反正难得清闲几日,多睡一会儿也没事。”   苏油说道:“那不行,我每七日休息一日,其余日子这时候,必须开始学习了。”   见到苏油匆匆钻出帐子打开书包,阿囤弥翻身趴到被子上,翘着两个脚丫一打一打,支着下巴取笑:“读书有什么好?范先生都没有你这么爱读书!”   这时就听阿囤炽火在门外禀报:“主上,昨夜有人前来骚扰,已被末将尽数拿下,请主上发落!”   阿囤弥不由得微微惊讶:“眉山城外还有盗匪?”   苏油“哎哟”一声:“糟了!”   赶忙从庙里出来,一看没人,不由得急了:“炽火大哥,人呢?!”   阿囤炽火在前头边笑边领路,来到树林后一个土坡底下,就见十几名村夫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史大也在其中。   所有人嘴里都被塞了麻团,全都被捆得过年猪一般。   史大见到苏油,一边挣扎一边“呜呜”叫唤,苏油赶紧上前,拔下史大嘴上的麻团。   麻团一拔出来,史大就嚎啕起来:“小人……小人无能,未能救出小少爷,反而沦于盗贼之手……呜呜呜……小少爷福星高照,他日得脱大难,记得告诉主家,史大尽力了啊啊啊……还有小人家小,就托主家可怜照顾了……啊啊啊啊……”   苏油恨不能重新给他把嘴堵上,拍着他的肩膀:“别闹!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赶紧起来!”   史大如同一条鱼一般在地上蹦跶:“小人……小人起不来……”   苏油这才发现史大两手两脚被绑在一起,手脚之间还有一根细绳崩着,成反弯弓的姿势,赶紧摸出折刀来割断绳索:“哎哟,这一晚上可遭罪了……”   史大恨恨地看着那群土兵:“都不是人!将我们丢在这里喂了一夜的蚊子!”   土兵们都笑嘻嘻地看着这群农夫,叽叽咕咕说着史大他们听不懂的土话,估计不是讥讽就是嘲笑。   苏油翻着白眼:“史大你没搞清楚情况就别瞎说!冲撞在藜将军行营,夜间紧急,土兵大哥们已经留情了,不然斩了也就斩了!”   史大舌头都大了:“大……大官?”   这事情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楚:“就算不是大官,那也是大豪商,史家的玉瓷要开个好张,还得指望他们,人家是来眉山采买货物的。”   史大又嚎啕起来:“小少爷你要给我做主啊……史大一片赤胆忠心,都是为了营救小少爷啊……要是得罪了大官耽误了生意,老爷怪罪下来,小少爷可得帮我说好话啊……”   苏油拍着史大的肩膀:“得了得了,不打不相识,一会带他们去看看玉瓷,生意要紧。”   这时候阿囤弥也过来了:“哎哟,这是唱的哪一出呢?”   苏油拱手道:“姐姐,都是周围乡亲,以为你们是歹人,特意前来营救我的。冒犯了姐姐虎威,给捆在这里了。麻烦姐姐快叫人将他们放了吧。”   阿囤弥横着眼睛看他,笑道:“你人缘儿倒是挺好。”   又心满意足地听苏油叫了几声姐姐,这才笑着对众人咕哝了几句,土兵们方将捆着众人的绳子割断。   苏油又去给庄户们作揖赔罪,反过来把庄户们搞得手忙脚乱。   苏油看了看日头:“开饭吧,姐姐正好了,这个庄子就是出玉瓷的庄子,吃过饭我们一起去看看。”   阿囤弥看了一眼树林里乱七八糟的地面,看着史大捂着嘴笑道:“你们这还是从树林里摸过来的?那不是先自废了一半的武功吗……”   苏油一看二林部的武士,全部头部紧裹黑巾,领口完全贴着脖子,浑身上下油绸包裹,袖口,裤腿都扎得紧实,衣服贴身不说,腰上还有宽宽的腰带。   全身都是黑色,只有脸部和双手露出皮肤,连刀子长度都只有尺半,在树林里一点不会牵拌,灵活得就跟狸猫似的,全是丛林夜战的行家里手。   再看乡亲们,麻鞋,阔腿裤,广袖袍子,风从这个袖子进来从另一个袖子出去,好几个身上都已经开了口子,不知道是被树枝刮破的,还是挣扎的时候扯破的。   地上都是锄头,扁担,粪叉……   这都没法比了,苏油红着脸给自己找理由,嗯,我们是输在了装备上。   带着十几个村夫回来,狗剩正在炸油条:“哟,史大叔今天来得可早,怎么脸有些肿……”   苏油翻着白眼:“你史大叔昨晚半夜就来了,你们就一点没有听到声响?”   狗剩“啊”了一声:“不知道啊……我以为大家刚刚从庄子过来的……”   苏油不由得心里打了个突,再次打量起二林部这些武士来。   战胜村夫们不稀奇,但是全程悄无声息还不伤一人,这战力就不是一般的彪悍了。   琢磨着眉山城低矮的城墙,如何才能防守住这样的武士呢?   吃了两根油条,喝完了一大碗豆浆,仍然没有答案。   大家对炸油条和加糖霜的豆浆非常满意,农夫们的脸色也好看了很多。   苏油介绍道:“这些都是从羁縻州过来的客人,来我们眉州采买货物的,还帮我们修了竹屋,今天把床做好,就可以让孩子们回来了。”   “对了,前两天买到一批不错的大松木,大叔们要是感兴趣,便可以拿家里的杂木来与我们交换,这可是做寿材的好材料!”   这话不是忌讳,大宋人事死如事生,这事情上很慎重。   好棺木是一笔大开销,好些人家早早就要给家里老人准备起来。摆放在屋子里,隔几年刷一层漆,家里老人们看着也安心,论起来这还是孝道。   几位农夫喜形于色:“真的啊小少爷?哎呀这可是大恩德啊……”   史大也开心:“老四别闹!可不能让小少爷太亏了,三方杂木换一方大松木,不然我这里先不依!”   苏油笑道:“回庄子统计一下吧,骡车可以用,怎么拉庄子里去自己想办法。”   这回农夫们真开心了,都感觉昨晚的罪没白受。   来到庄子,史大从库房里取出几个木匣,放到桌子上一一打开:“贵客……呃,将军,请看。”   木匣里是满满的竹刨花,阿囤弥拨开刨花,一件淡青色的瓷器展示在众人面前。   这件瓷器和现今所有瓷器的花色都不太一样,淡青色的底色上,分布着一些紫色和蓝色的晶花。   晶花呈放射状晶体纹组成的圆形,只有几点点缀,有大有小,还有几条与晶花同色的曲线从底部拉上来,尖端对准晶花的圆心,但是在瓷器上分布得极具抽象的艺术感。   阿囤弥转动着瓷器:“太美了……这种纹理,从来没有见过……”   这其实是试验品,史家瓷坊要和老瓷坊拼镂花拼彩绘,那肯定不够看,因此只能从点缀上下功夫。   现在传统瓷器的图案,大多还集中在具象上,唯一有点抽象的,大约就是钧窑窑变形成的天然花色了。   苏油的设计,向那个方向靠拢,但是却是人为控制,现在拿出来,效果也是非常震撼的。   玉瓷做大件不行,但是小件却极尽精美,比如一套八件的莲花碗,苏油让史大烧造的时候,在碗底放了一小片琉璃,高温过程中,琉璃和底釉一起在碗底融化成薄薄一层,边缘浅绿中心深绿,还带着透明,如同一汪汪清泉。   诸多巧思,不一而足,都是后世非遗手工柴窑瓷器用老的套路。   范先生跟几个账房面面相觑,这趟差事,搞不好便要裸奔,怕是一贯钱都带不回去了。   价钱不能说不公道,可问题是再公道它也价值不菲啊! 第八十一章 珠串   现在大宋的瓷器真不贵,普通瓷碗,也就是十几文钱一个。   就连斗茶用的普通钧窑瓷器,也不过几十文一个茶杯。   当然发生窑变之后,那就相当于中彩票了。   后世普通瓷碗,和高档手工柴窑仿古瓷碗,其价差千倍,轻轻松松。   这道理放到任何时代都合适,因此史家瓷坊的玉瓷产品,不管是琉璃底釉瓷碗,还是釉下晶花美人肩瓶,其价值最小单位,都是贯。   苏油纠结了很久,还是放弃了眉山城工业布局计划。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蜀中的货物,以后就朝极尽精美发展,走高端奢侈品路线,这样才方便带出巴山蜀水。   至于批量化生产,等走出巴蜀大山之后再说吧。   阿囤弥放下这件,又拿起那件,满脸都是金币的闪亮光辉。   茶马古道,南方丝绸之路,二林部是重要控制咽喉。   恋恋不舍地将瓷器放下:“弟弟,这样的玉瓷,能给姐姐匀出多少件?”   苏油笑道:“姐姐,生意要的不是一锤子买卖,而是细水长流。否则别说两三千贯,便是万贯,十万贯,那都不够用的。”   “你们这趟主要是要买盐,其次布疋丝绸也是大宗。至于玉瓷,宝刀,织染,图书,能匀出千贯来采购,都已经了不得了。”   阿囤弥摆着手:“图书不用了,腾出资金来采购另外三种。”   苏油小心地说道:“姐姐,这可就错了,小弟恰恰认为,图书才是最重要的。”   阿囤弥问道:“哦?这是什么道理?”   苏油说到:“你们与大宋往来,多是依赖文书,与大宋交易,也多是依赖契约。现在生意只是小打小闹,因此显不出来,可等到铜器大量制出来后,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形?”   “到时候啊,雅州榷场一时无法完全消化如此大宗的商品,你们是不是要在榷场设立店铺长期自行发卖?”   “同样,榷场也无法提供给你们大量与铜器价值相当的商品,那么,你们可不可以申请召集大量客商前来购货?或者携带交钞,会子,甚至直接携带部分铜器来眉州,去成都府,去汴京进行贸易交换?”   “大宋的对外商贸,历来都是以顺差为主,也就是说,大宋的东西,对你们来说,都是重要的商品,而你们的东西,对大宋来说,都是可有可无。”   “这样不是长久之计,也不是一种健康的商业环境。”   “可现在情况不同了,现在你们有了大宗的,大宋急需的商品。有效的经济循环,便在二林部和大宋之间建立起来。”   “这个循环中没有输家,各取所需,各得其利。”   “在这个过程中,传统榷场领货换货模式,将无法满足需要,因此必将被税关所取代。在大量商品流通往来中,朝廷会从关税里获得巨大的好处。”   “只要朝廷通过这种方式得到的好处,大于专榷得到的好处,那么打破专榷这样的经营方式,就是迟早的事情。”   “到那个时候,二林部才是真正的财源广进,姐姐你想,要做到那样的程度,对大宋的经济,文化,政策,没有一个透彻的了解,行吗?”   “对姐姐来说,这样做好处极多,坏处也不是没有,那就是二林部对大宋的依赖性,将会越来越强,这便要看姐姐和大将军的选择了。”   “如果决定走这条路,那大宋的文字图书,就是重中之重。”   “你们要培养出精熟汉学的人才来,甚至如唐时高丽那样,中几个进士,出几个真正的高级官员,在朝堂上为你们积极代言。”   范先生立刻供手道:“主上,明润此策,乃正大光明之举,合则两利啊。”   阿囤弥手扶着脑门,觉得一时还有些消化不了,这是决定部落命运走向的大事情,她也不敢做出决定,只得道:“弟弟,这事情,你不能代表大宋,我也不能代表二林部。还得从长计议。”   苏油供手笑道:“那是,说一千道一万,没有大宗铜器产品,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大宋商贸有一个严重的问题,就好比一个富员外被一圈叫花子围着,只能自己和自己玩,同周边与其说是贸易,不如说是打发来得贴切。   关键是这些叫花子武力值还不低,手里边都拿着打狗棒,有时候还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苏油的想法,是用二林部做个试验,从富员外打发穷叫花模式,转变为真正的互通有无模式,至少在川峡四路,建立起正常的经济流通,促进经济发展。   经济发展规律,那才是真正的洪水猛兽。这中间会催化出大量的既得利益者,而这批人力量大了之后,便会用各种方式,想尽千方百计捍卫自己的既得利益,因而改变上层建筑。   如果绝大多数人能从政策中获益,或者退一步说,一项政策只能让少数人获益,但是对其它人又没有伤害,那么这项政策,理论上就是不可阻挡的。   如今苏油力量弱小,处处需要委屈求全,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在合适的时机里,随手洒下一些种子。   对江卿四大家是如此,对二林部,同样是如此。   范先生是宋人,让雅州周边羁縻州改土归流,服从王化,是他平生之志。不过以前只想到从德化,训导入手,现在苏油一下子给他指出了另一条更加行之有效的道路,不由得大是佩服。   孤落蛮荒二十年,不知道大宋内部的变化,曾几何时我大宋的孩童,已经如此妖孽了?   看主上的情形,分明也对苏油的建议动心了,想到自己苦口婆心这么些年,还比不上玻璃江边一小子随口几句话,又不由得暗暗摇头。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他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条,利益。   史大害怕昨晚的事情得罪主家的大豪客,为了讨好阿囤弥,还送上了一副珠串。   玉瓷共有一百零八颗珠子,除了粉色的小珠,还有三颗大一号的粉蓝莲花珠,一个三通佛头。   佛头下打着一个吉祥结,吊着两支翠蓝的绦穗。   阿囤弥高兴坏了,取下银披挂上珠串:“弟弟,你看好不好看?”   苏油替她整理:“好看,就是挂反了,穗子该在背后,嗯,这样就更好看了。”   各色珠子其实都是实验轴承和透明釉时的废品,因为釉料和泥料中的铁质未能去除干净,因此烧出来不是纯白,而是暖色。   史大准备扔掉,苏油说你疯了吗,取来随手按大小搭配成现在的样子。   为了得到规整的球形和均匀喷釉,珠子都是在轴上转动着修整和喷釉,有一个小孔,那就正好串珠子了。   再用锦囊木盒装盛,这就成了妥妥的工艺品。   别小看珠子,贸易珠这种罪恶的东西,大航海时代,一串在非洲是可以换到一个奴隶的!   见不得史大的抠搜劲,苏油又叫他取来另一串大些的给阿囤弥戴在手上:“这两样东西,才是小弟给姐姐准备的销往南诏的货品,一件叫‘一百零八子’,一件叫‘十八子’。”   阿囤弥顿时明白了过来:“弟弟好聪明!那里佛法昌盛,他们念经离不开这个!”   苏油笑道:“这两串珠子啊,姐姐先戴着玩。唉,只可惜,要是能有火浣布的那种纤维材料,我就能给姐姐做出另外一样东西,比琉璃更加的清透,比水晶更多的色彩……”   女人为了饰品足可疯狂,阿囤弥拨弄着手腕上被命名为“婴儿红”的粉色磁珠,笑得眼睛都眯缝了:“弟弟,火浣布主要是编织困难,只是纤维不要书成布的话,要多少你尽管开口!姐姐都给你搞来!” 第八十二章 常数   庄上的乡亲和孩子们回来了,昨晚庄子的人便已经撤到了更远处的庄子里,现在知道没事,才又重新回来。   苏小妹见到苏油便扑了过来:“哥哥,你还好吧?”   一群小些的孩子也围着大孩子说话,一边好奇地看着二林部的人。   阿囤弥看到这么多的孩子,对苏油又高看了一眼,也对大宋的温情有了一丝思慕。   在二林部中周围三百里的山林中,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是不容许这样的一幕存在的。   苏油对大家笑道:“回来得正好,之前都是误会,这些土兵叔叔们给我们建好了房子,就等你们回来打造木床,家具,准备搬进宽敞房子喽!”   孩子们都欢呼起来,叽叽喳喳地对二林部的战士们表示感谢。   土兵们听不懂汉语,但是孩子们真诚的笑脸,也让他们不由得泛起了笑意。   接下来的两天里,史家庄提供菜蔬,肉类,孩子们负责土兵们的伙食,土兵们学习使用圆锯改木板,木方,打造家具,进度那叫一个飞快。   范先生对苏小妹的颖悟能力刮目相看,一老一小一天到晚在一起交流,苏油不知道苏小妹学到了些什么,但是范先生和几个账房,对梵文数字和复式记账法倒是非常上心。   苏油并不藏着掖着,这玩意儿对他来说,是一个促进商业流通管理的手段而已,他反而希望通过经济手段,将二林部和眉山江卿渐渐捆绑在一起,成为眉山商业集团的有力外援。   产业转移,携洋自重,在实力过于弱小,西川出身的士大夫没有大量入仕之前,是不得已而为之的生存之道,苏油在这上边并不迂腐。   饭要一口口吃,事情要一步步来,夫子说的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就是这个意思了。   至于说二林部强大起来会不会反噬,苏油倒是没有过这个担心,历史上西南夷直到五溪蛮,在宋明基本被完全吊打,同化,最终在清代完成改土归流,融入民族大家庭,之后便和汉人没有什么区别了。   南方诸蛮,和北方还是有所不同的,嗯,除了很远很远那个大陆边角……   想远了,现在还是大搞建设,有土兵们轮换操作轮锯,有史家庄换来的小木料。木方,木板,流水一般从加工台上送下来。   苏油还做了一个刨床,就是类似于将刨子侧过来钉在桌上的样子,不过刃口长了很多,土兵们推动木方或者叠在一起的木板,很快便能得到光洁的木件。   标准件批量加工的威力,终于体现了出来,能通过打孔和竹钉钉合的,尽量用竹钉钉合。短短两日内,上下铺的木床,课桌椅,柜子,黑板,衣箱架子,便都渐渐充实了起来。   精细的确不够精细,不过有了后世极简风格自组合木质家具的模样,另有一种美感。   阿囤弥对这效率叹为观止,要求等回去的时候,刨床,拉钉凳这些东西通通都要带走。   孩子们的课程她也感兴趣,但是她更感兴趣的是文科小故事,至于数学加减,面积计算,实在是看到就头痛。   今天的数学课,是测量圆周率。   工具是一个硬木刮制的小齿轮,用尺规分出了三十六个齿,然后粘上墨在直线上推出三百六十个齿的长度,截下棍子安装在齿轮上,作为大圆的半径。   然后在平地上刮上泥,用齿轮推出一个半径为三百六十个齿长的大圆来。   再通过大圆上的齿数,除以直径的齿数,得到圆周率。   之后便将实验丢给了孩子们,让他们自由调整半径,计算大圆上的齿数和直径上齿数的关系。   然后大伙发现,这个数居然是一个几乎恒定的数值。   苏油最后总结:“这个数,叫常数,天地规律中,藏着很多这样的常数,只要发现了它们,对我们的生产会大有帮助。”   “比如现在,小七哥便能够计算出一块圆形泥饼所需要的泥量。接下来我们就来讲解如何用这个常数,和圆的半径,求得圆的面积……”   “……好了,方法便是如此,但是这个常数目前我们取三点一四,其实并不够精确。”   “如何推导出精准的圆周率呢?古代两位大数学家,祖冲之和刘微之,给我们留下了精准的推导方法,不过这需要你们继续深入学习数学知识之后,才能掌握。”   “……明天我们会开始讲解关于矩尺的一些神奇特性,以及一些定理的求解方法,今天就到这里……”   孩子们散去了,范先生走过来拱手道:“明润,能将《九章》中各题,解析得清晰明白,从初步加减法开始,从易到难聚沙成塔,洋洋洒洒敷衍成《算术初步》,《几何初步》,《九章衍迹》,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   前两者是教材,后边那个其实是习题集,苏油不敢暴露内心的真实想法,学着范先生拱手道:“孩童力弱,只能辅以算术,研发出一些机械来节省力气,说白了,这就是基本工匠之书而已,当不得范先生夸赞。”   范先生说道:“明润过谦了,别的不说,仅这周率,便于天文历算有关。满大宋,不,遍天下能讲述周祥的,老夫敢说两个巴掌数得过来,不过明润此法,漏洞颇多啊……”   苏油笑道:“的确,相比刘公割圆之术,此法乃等而下之,不过便于理解和发现而已。要让大家都掌握割圆之术的概念,进而推导出圆周率,进度快的,还需要两三年的学习,进度慢的,怕得五六年。”   范先生拉着苏油的手笑道:“来来来,老夫自问《九章》尚精通一二,但割圆之术,的确太过于高深了,你先给我讲讲,还有你创立那个小数,也颇值得研究……”   儒家目前还停留在注释训诂的末期,道统思想刚刚开始发端,接下来才是几十年时期内争论形成,最后以程朱理学为代表统治千年。   因此现在的大宋人,对各种知识是宽容的,渴望的。儒,易,道,释,乃至星相,占卜,医疗,军事,地理,天文,林林总总方方面面……   士大夫中有很多研究数学的长才,不少高人,甚至还将研究推进到了极深的水准。   苏油来到这个世界上,认为数学研究并不是他的职责所在,水平在他之上的,钦天监,将作监,还有计司,人才那是车载斗量。   他的任务,是传播,是让数学走下神坛,变成老百姓能够用来指导生产,转化为生产力的东西,而不是一种形而上之虚无缥缈的纯学术研究,或者只应用于天文历算。   他要用一套简单易记科学的标注体系,让大宋数学家脑子里那套高深的思辨证明,一一展现在纸张上,让更多的人接触到,搞明白,产生兴趣,深入钻研,启发出更多的天才,而不是只掌握在少数的人手里口口相传。   这一点上,其实苏油认为自己所做的事情,和夫子在春秋时期所作的事情,算是同一性质。   而且苏油认为自己与夫子当年周游列国难售其说相比起来,难度要小得多。   说白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而自己这套东西,是可以立竿见影见到成效的。   而且,苏油自有更深一层的目的,要改变一些事情,这个时代是最后的时机,一旦错过,便很难再有机会了。 第八十三章 开城   城门终于打开了。   眉山这样的小城池,能坚持七日,苏油估计也是到了极限。州府的做法,简直就是先将自己熬到半死。   这真要是有叛军打过来,怕是一波冲锋都扛不下来。   这次事件让苏油啼笑皆非,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莫名其妙。   听风就是雨,反应过激,拍脑袋下决定,处置失当……对了,肯定还要加上城里的争论不休——简直就是大宋施政模式的一个微缩型翻版。   算了,反正自己是受益者,苏油也就懒得计较。   城门一开,一个胖胖高大的身影便骑着毛驴跑了出来,来到土地庙便高喊起来:“明润,明润你还好吧……我去这是怎么回事儿?”   来人正是苏轼,一见两间大竹屋不由得大为惊讶:“这是你们建造的?”   转眼又看到林子里休息的土兵,吓得从鞍上滚了下来:“有埋伏!”   苏油捂着脸,觉得有些丢人:“埋伏你个头!那是雅州南边羁縻州二林部在藜将军麾下,城里都还好吧?”   苏轼摇着手:“先别慌着进城,快臭死了,说好今晚吃素!豆花饭便最好!城里可是三天前就断蔬菜了。”   苏油撇撇嘴:“懒得理你,我先进城与姻伯嫂嫂他们问安,豆花饭你让小妹安排。”   这时阿囤弥从土地庙中出来,好奇地看着这个高额头的高胖书生。   苏油给两人介绍之后,便对范先生和阿囤弥供手:“范先生,姐姐,我需要先进城给长辈们问安,顺便打听一下情形,史大,用骡车拉上粮食,送到程家杂货铺。”   苏轼说道:“当真料事如神,明润你如何知晓城中缺粮?”   苏油说道:“闭门七日,日耗五千斤以上,这是一个数学问题,不用深想便能得知。”   说完拍了拍他的肚子笑道:“嘿嘿,其实主要还是见你瘦了。”   苏轼看了一眼阿囤弥,厚着脸皮给州府说好话:“官员们也是守土有责,正好城外来了异族军士,这就更是应景了。行我就不回去了,现在的城里啊,还不如你这土地庙!”   ……   眉山城中,还真有一股淡淡的异味,好在街面已经恢复正常,不少人正在开门打扫,准备重新以往的生活。   两大车粮食运抵程家杂货铺,围着购粮的人群声音顿时小了下来。   掌柜的声音这才显露了出来:“现在城门已开,不日粮食便会调剂过来,大家不要着急,就买一两天的,支应过去就好办了……哎哟小少爷来了?”   苏油跳下车来对周围说道:“坊市马上就要重开,不用急在一时,秾贼之事,纯属谣传。”   “大家尽管放心。很快城郊的粮食便会运入,我们这两车只是先驱。掌柜你先卸货,我去见姻伯去。”   进入程家,便见程文应,史洞修,石通,程夫人几人都在,边上还坐着两位官员。   一位是绿袍县令,扑买官酒坊的时候苏油已经认识,另一位相貌方正,身着朱色曲领大袖袍服,下裾加以横襕,腰间束以革带,头上戴幞头,脚蹬革履。看服色便知当是知州了。   程文应便招手:“小油过来,见过太守,长史。”   苏油赶紧上前行礼,然后说道:“小子见过太守,贤令。对了,城外在藜将军,在土地庙已经住了七日,太守您看……”   知州对蛮族明显没什么好脸色,一拂袍袖:“错非蛮族近城,此事也不至于闹到如此地步!”   好你还真不讲理,苏油暗自腹诽,嘴上笑道:“此事断然不是坏事,二林部此来,是希望与眉山采购诸多产品,其中盐,茶,需得经过州县专榷,其利非小。”   知州皱眉道:“这事情,不是富顺监的事情吗?与我眉山何干?”   程文应却一听就明白:“太守,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赶紧将他们打发走了事。真要放他们去了富顺监,沿途惊扰不说,万一和蛮夷交通勾连,朝廷追究下来,挑理儿说是从我嘉眉放下去的,对太守怕是会有些干系。”   知州略微点头:“程老,此次前来,本为商议平静州县一事,未料还有此波折。”   苏油暗暗叹着气,在心里喊到,喂!人家在城外等了七天了!你这什么态度!   赶紧笑道:“其实小子与他们相处下来,觉得蛮人性子倒是挺直爽的。此次前来,盐茶各六百贯,其余准备另购图书,铁器,织染,瓷器。正好各位东主都在,那就可以一言而决了。”   知州又皱眉了:“朝廷对蛮夷,都是推恩,给价偏高,这对我眉州,反而不利啊……”   史洞修说道:“太守,且听明润有何说法。”   苏油说道:“苏油在城外七日,已经了解了二林部的意思,此次雅州榷场不知为何改变了以物易物的方式,效法西军故事,引进钞引制度。”   “如此江卿四家便可接手这部分盐钞,自去富顺监粜盐,先用自家货物将之打发走。此为一便。”   “官府不用出面效仿商贾亲自转手货物,只需要按货值收足坐行两税,既方便了行事,又减少了胥吏均输劳顿,还不失体面。此为两便。”   “事由江卿出面,就算有了差池,双方也可以申告官府,由太守长史断决。大人既摘清了关系,还维护了权威。此为三便。”   “此事在内地诸州,税卡繁多,断然难行。但是眉山往南,过了雅州便是境外,蛮人定然乐从,这便是眉州独有的地利。”   “雅州那边既然发放了钞引,我们何妨顺水推舟?招纳商贾,坐地经营,几次下来,太守治眉,不费周章而政绩斐然。此为四便。”   “范文正公当年守陕西,以军费开榷场,年入四十万贯之多,无需扰费朝廷,而军食便足。”   “如今太守行此举,乃有故事可依。且有谤则雅州受之,有利而眉州独占,何乐而不为?似此当为五便。”   知州的眉毛跳了两下,似乎有些意动,加上仓场码头,这里边可操作的东西太多了。   苏油说道:“太守无需多做什么,只需宣慰一番,示二林部以恩即可。其余事务,有我们江卿世家代劳,以良品诱之。远人悦服,而盛治可期,太守声名,必将流播西南而存百世。”   知州点头,又看了看程文应和史洞修:“二老以为如何?”   程文应笑道:“不管是不是如小油说得这般天花乱坠,这总是一个机会。”   “后边的不敢多说,只这眼前一桩:各地谣言纷起之时,独贤太守开门而迎纳之,好言相劝,令夷人知恩而返,便已经可以算是一等功劳了。”   知州终于笑了,什么叫坏事儿变好事儿?全凭一张嘴。寺丞公当真不愧是开书坊的!于是拱手道:“既如此,本官也不好辜负父老拳拳之意,便去土地庙见见那位在藜将军。”   送走了知州和被晾在一边好久的可怜知县,便见两老一中一小四只狐狸心照不宣地嘿嘿直笑。   程夫人不由得没好气地一一点名:“父亲,史老,小石,小油,有点士绅气质好不好?”   苏油笑道:“这次利润不丰厚,二林部带来的盐钞不多,也就两千多贯,一半盐茶,好处归官府,所剩只有千贯左右。”   “不过这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这商道算是通到眉州来了,刚刚姻伯和世伯如此配合,应当也是想到了这点。”   程文应笑道:“老史,赶紧修书雅州,问问那边怎么回事儿,我这便写信去嘉州,还要跟成都府和转运司打听一番,看看这股风是怎么吹来的。”   史洞修说道:“小石也通过你石家的关系问问,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 第八十四章 能人   商人消息极快,三日后,程文应看着几方来信,呵呵笑道:“无怪如此,益州府来了能人啊。”   八娘很好奇:“谁呀?”   程文应拂须笑道:“张安道,张方平。”   苏油就很开心,被苏轼吊打了这么久,现在能压过他的人总算来了,不由得笑道:“听说他是神童。”   史洞修笑道:“神童而已,我眉山还少了吗?”   程文应摆手说道:“不要这样说,此公真不一般,少年聪敏绝顶,家境贫寒书都买不起,便从别人那里借读。三史啊,只用了十来天就归还了,主家问他为何,他说他已经全部读完。”   苏轼在旁边写字,便不由得嘟囔:“怎么可能,又是附会……”   程文应笑道:“子瞻你不要不服,张公使契丹回来,任知制诰,代知开封府。府中琐事繁杂,前任一律用书板记录,他却只需要靠默记,而且从没有出过一点差错。他的记忆力,真不是附会传说。”   说完又叹息一声:“此公求尚实务,料事极明,小油,他要是见到你,定然会非常开心的,你们一老一小,气质还真有些相近。”   八娘说到:“阿爷,给我们讲讲吧。”   这也是江卿世家的传统项目,对朝中时政众人进行品评。   大苏小苏在年幼时,苏洵便与他们讲解朝中局面,人物性格。苏东坡还写了一篇赞颂范仲淹的文章,苏洵对其中两句非常喜欢,指出来说道:“这两句先留着,不给老范,以后我们自己用。”   世家子弟出仕,比寒门弟子有优势,这也是原因之一。   程文应说到:“当年元昊准备叛乱之前,写来了一封书信,言辞傲慢,想逼使大宋与他绝交,以便趁机激怒党项人拥戴他。”   “张公的建议是暂时忍让,使元昊没有理由公开叛乱,然后抓紧一年时间精选将士,秣马厉兵,修筑城池,先形成不可战胜之势。”   “他的理由是,小国用兵,只要三年分不出胜负,国内就会不攻自破。届时大宋再乘机攻击,是必胜之道。”   “只可惜啊,当时朝廷处于全盛,连老夫都认为张公的建议优柔软弱,姑息养奸。人人心里想的都是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却忘了恃己之不可胜,而待敌之可胜这条基本道理,轻敌了……”   “之后政府征调各地的弓箭手,选其健勇者组成宣毅、保捷两军。张公也屡次上书反对,还是没被采纳。”   “结果两军骄恣不堪,二十多万人的部队,如同百姓一样,根本不能打仗。”   “其后发生的事情,桩桩件件,悉如张公所料。”   众人想起西夏立国之初宋夏之间几次大战,都不由得默然无语。   程文应收拾起心情:“扯远了,此公之后改任三司使。王拱辰王丞相提议河北盐政改由官府专营,统一管理,实则是改行傕粜事。张公质问官家所依何据,官家说是新立税法决定的。”   “张公据理力争,翻出过去的律令,指出北周世宗时期,河北便已经将盐税均入其他税收之中,即现在的两税法中盐钱项。如再施新法,就是重复征税。”   “官家方才醒悟过来,张公于是又请官家亲行旨文,停收此税。河朔父老乡亲,在澶州郊外拜迎,并举行了七天佛老会,以报谢皇恩。”   说完笑道:“如今此公来了益州,二林部雅州盐钞一事,大家便知道因何而起了吧?呵呵呵,我川峡四路不榷的旧制,看来转眼便要恢复了。”   史洞修说到:“张公料事之明,近日此事就是证明。在他以侍讲学士身份徙任益州时。侬智高企图经南诏犯益州之言,朝廷便已经得闻。一边从陕西征调步骑,开往蜀地。一边急令张公尽快赴任,允许他相机行事。”   “张公认为必然是谣言。沿途所遇兵士,尽皆遣返,诸多相关输役,也尽皆停罢。并命雅州善接夷人,示之以安,因此才有了发放钞引之事。二林部算是因缘际会,讨得个头筹。”   程文应笑道:“小油,子瞻,你们所料与张公其实无差,不过好处嘛,这次都被眉州的长官得了。”   苏辙开始思考,苏轼便有些小雀跃,而苏油却连连摆手:“姻伯,我们处于实地,因此可以推断出来,张公却是明见千里。人在滑州,已经料定益州之局,这是不能比的。”   程文应笑道:“无论如何,此次与二林部交易顺利,小油有大功劳,就是钱都被我们挣了,小油一文钱没赚着,还倒贴了许多好酒。”   阿囤弥也要离开了,因为好东西太多钱没带够,苏油便与她签了个契约,一千贯贸易四家产品,然后按每家二百五十贯的交易均数,赊给她永春露,等下次交易时结清即可。   石通没好气地说道:“二百五十贯酒水只是小事,那把刀,起码值八百贯!”   夷人穿越山林,爱用短兵,苏油便结合了后世的博伊刀型和苗家尺半尖刀,设计出了一柄两尺长的砍刀。   砍刀背后还开有一半假刃,可以用来斫骨,打火。   钢材用了多项新技术,粉末冶炼,多层折叠精锻,覆土油淬,新型热处理……造型虽然粗犷,但是钢质却绝对是目前石家铁坊最好的一把。   石通嘴上虽然不满,其实对这把刀是非常得意的,用他的说法,这才是将门子弟用的实战兵刃。   刀装也走实用路线,但是不失精致,刀柄为山樱根瘤,花纹斑斓,护手为黄铜,呈S状的柳叶型,刀鞘为多层砑花皮革缝合,边缘涂上胶漆闭缝,具有一种粗放的美感和异族风情。   最经典的地方,则是刃材尾部为螺栓设计,整把刀通过特殊的改锥,拆掉尾钉即可分解成刀刃,吞口,护手,柄环,手柄,尾盖,尾钉七个部分,方便更换不同风格的刀装和保养。   刀刃打磨得异常精准,因此锋利无伦。阿囤弥来验刀的时候,石通准备了五根装满铁砂的竹筒,一刀而过,不落划痕,惊得阿囤弥大呼小叫,才知道弟弟所说以宝刀相送,真不是胡说八道。   苏油笑道:“那东西就是个钓饵,这种高级刀具的保养,需要诸多设备,不是二林部能够完成的。以后每次打磨,都得送到石家铁坊来才行。一来二去,联系就紧密起来了。人家需要的石墨坩埚,冲压成型模具,准备好没有?接下来的,才是大生意。”   史洞修和程文应都连连点头:“是极是极,这注财源,你石家这里就是泉眼。可抓紧了。”   石通站起身来:“我这便去准备,希望半个月后他们再来,会带着不一样的东西。”   诸事议定,程文应才对苏油说道:“眼看年底,可龙里那边,小油你也该回去了。回去之后便在家中安分读书,不要胡乱搞事情。等到春后,我会来接你进城,到时候便算是正式开蒙入学。”   “切记切记,安分读书,当然如果有些风雅的兴趣,不妨也弄弄,但是农事野人,别学仲先公,少接触少来往的好。”   这番做作是何道理,程文应没交代,当着这么多人苏油也不好细问,只好先答应下来:“那我去土地庙交代后,便回可龙里,出来有些日子了,也不知道伯爷在身体怎么样了。”   所有人都笑眯眯地看着苏油,搞得苏油多疑的性格又起来了:“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程文应呵呵笑道:“没有没有,回去好好休息一阵,这段时间可把你能得……” 第八十五章 返乡   送走依依不舍的便宜姐姐,苏油和苏轼又巡视了一番土地庙。   苏轼擦拭着松木的柜子:“不错,这已经比州学强了。”   苏油说道:“我不在这段时间,这里就拜托你和子由了。”   苏小妹问道:“哥哥你要离开我们吗?”   苏油骑上苏轼的小毛驴:“哥哥怎么会离开你们呢?哥哥要回去准备好吃的,以后大家轮流去玩。今年过节,大家都来可龙里,我们热热闹闹一齐过个年!”   ……   小毛驴滴滴答答,蹄子在石板路上敲出清脆的响声。   毛驴屁股后边挂着两个柳条书箱,前边鞍上坐这一个孩童,孩童前面挂着一个褡裢。   进入农闲季节,路边的水田里,只剩下稻桩,几只鹅鸭在水边嘎嘎地叫着。   虽是农闲,但是乡下哪里就真能闲得下来,农人们在编织竹篱,竹器;修缮草顶;保养农具……   妇人们则三五一群,找一户姐妹屋外敞坝,斗针比巧,顺带闲话家常。   树梢上的柚子,沉甸甸的压弯枝头,眼见是熟透了。   苏油路过,便惹来早已生娃的婶娘们一通调笑。   “哎哟这是哪家的小郎君,小模样可真是俊俏!”   “小郎君还记得奶味不?要不暂歇一程,奴家奶水充足,左边右边任你选,如何?”   然后就是一片笑闹声,臊得苏油夹了夹腿,让小毛驴加速。   小毛驴打了个响鼻以示抗议,继续慢条斯理地走着。   苏油只好赧笑着朝这些妇人拱拱手,求放过。   妇人们更是爆发出笑声,其中一位更是丢出来一枚彩线女红:“小郎君真有趣,这个给你拿去玩。”   苏油在空中接过,却是一只布艺的蝙蝠香囊,手艺倒是不差,毫不矫情地收了,拱手称谢而过。   就这样沿着小河一路向西,很快便进入了安镇乡。   很快一个小孩便看到了他:“小油!你回来了?”   接着田垅上也跑来一个小孩:“小油真的是你!”   苏油笑道:“哈!瘦娃,小鼠!可想死我了。”   前边那个娃便是小鼠:“小油听说你去城里了,我想来看你,我妈不让,说城里有拐小孩的,真的吗?城里好玩不?”   苏油下驴,打开鞍前褡裢,摸出来一把果干:“给你们吃的,城里也就那样。”   很快,还没走到可龙里老屋,小毛驴周围便跟了大大小小一群孩子。   苏油暗自得意,孩子王的虎威犹在啊。   小河在山脚突然变得很宽,形成了一个大河湾,那里便是可龙里孩子们的乐园。   以前这个河湾,飘着青青的水草,夏天的时候,厚到小孩都能够踩上去。   自从去年告诉娃子们这种草也可以喂猪喂鸡之后,水草便被每年三次清理收获,现在冬季是水草生长缓慢的季节,只柔柔的在水下招摇。   一道清澈的山溪,从湾子中心汇入小河,两岸都是茂密的竹林。   青石板路变成了台阶,从竹林里穿过,等到视野重新开阔,变成了一处庄子。   庄子前方是一口方条石砌出的大水塘,塘边有雕花矮栏杆,还有搭往水中的石台,贴水而设,方便洗衣淘菜。   左右两侧和后方,则是建筑群。   越往中心,建筑越高大,用料用工也更加的精美,当年苏味道虽然是被贬官,但是曾经当过宰相,用伯爷的话说,烂船也是有三千钉的。   因此中心的苏家老宅和祠堂,规制还是比较宏伟壮观,不过年深日久,充满了沧桑感。   周边则是青瓦白墙的建筑,再往外,则是泥墙瓦顶,然后一下变得散乱,分布在田地林竹丘山之间,多是泥墙竹墙和茅草顶了。   祠堂前方,围着大池塘,有几株大树,其中几棵树皮光洁高大的,那是黄橘。   树上还挂着一些果皮干枯的果子,那是伯爷特意给苏油留着的。   池塘边上,冠盖铺张的几株,则是已经数百年的老紫梨,苏油最爱的,便是祠堂外春日里,梨花胜雪的景色。   池塘左侧,有一处新修的小院格外惹眼,素木的梁椽,大门,规整的石柱砖墙,虽然小了一些,但论起设计的精细程度和美观程度,比祠堂只好不差。   想到老伯爷,苏油忍不住加快了步伐,朝祠堂奔去。   老伯爷正坐在矮椅上,用竹丝给簸箕收口,见到身穿白布跨襟厚裳,青色柿子绫直裰,脚下白袜绸靴的苏油,不由得笑道:“哟,哪家的财主小少爷来了啊?”   苏油上前躬身供手:“老伯爷你别闹,苏油回来了。”   老伯爷笑道:“进城一趟,懂礼多了,这样才好嘛,得字了?”   苏油笑道:“得了,嫂子拟了个明润,明允堂哥说不错,就用上了。”   老伯爷点头:“嗯,这个字好,点灯的时候就是明,烧菜的时候就是润。”   苏油赶紧摆手:“伯爷你可别跟村里边这么解释!这字来自南朝刘勰《文心雕龙·杂文》。”   “我蜀地汉赋文宗扬雄,刘勰评价他‘覃思文阁,业深综述,碎文璅语,肇为《连珠》,其辞虽小,而明润矣。’这才是这字真正的来历,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   老伯爷摸着苏油肩膀哈哈大笑:“不错不错!还学会掉书袋了,大有长进!嗯,不过我觉得还是点灯烧菜来得贴切!”   苏油:“……”   这时候小鼠牵着毛驴进来:“小油哥,这毛驴栓哪儿?”   老伯爷起身说道:“小鼠这是祠堂,别让它进来,弄脏了祖宗怪罪,你去栓门口橘子树上,等我收拾好再来料理它。”   转身从祠堂侧屋端出来一个簸箕,里边有些瓜子核桃之类的干果:“以往小油在的时候,哪天不来几个娃子?这小油一走啊,你们都不上门了!整天冷冷清清的,害我瓜子都没地方发放去。”   娃子们围过来抓吃的,嘴里乱喊道:“谢谢八公。”   紧跟着乡亲们也赶来了,又是一番热闹。   “小油回来了?哎哟真是的!这身行头可真好看!嫂嫂给置办的?”   “好像胖了点,怎么城里呆了这么久还是这么黑?”   “回来了就好,对了那么些酒糟拉回来,可好哩!鸡鸭,还有小猪娃,吃了那叫一个疯长!这可多谢小油了,这么小,去城里也没有忘记乡亲。”   “小油啊,你三哥那可是峻急的性子,你在城里过得好不?要我说不习惯就回来,克绍箕裘,那也是箕一半裘一半嘛!”   “我说四喜家的你还管不管你家男人了?在祠堂祖宗面前都敢乱骂!”   “我那是骂吗?我那是跟城里秀才听来的学问!绝对是好话!”   “我信了你南瓜里面没有米米!”   “不信你问问小幺叔嘛……”   苏油赶紧拱手道:“呃,这话是孔夫子说的,是说做弓家的,娃子先会弯竹器,做皮衣家的,娃子就先会补皮子,是耳濡目染能够继承家业的意思。所以四喜的说法也不算错,种地也是我打小看的……”   “诶怎么样?还是小幺叔有学问!橘子树跟茶叶可真真的看着活了!”   “切!之前你可不是这样说的,你还说黄荆棍儿细了就要两支并起来抽,夹肉,更疼……”   “你狗日……”   虽然吵吵闹闹搞得苏油一个头两个大,但是这份乡情,却让他享受非常。   各家的过来看了稀奇,终于渐渐散去,只留下几个老的在祠堂,喝着水聊闲天。   老伯爷就对苏油招呼:“厨房里添置了好些东西,还有好些工具,还有那什么……实验器材,都是你叫人从城里送来的,那些家伙我都不会用,你自己去搞一桌,招呼你几个老哥哥。”   苏油笑道:“那行,那几位哥哥稍坐,很快就得了。”   说是哥哥,那也都是五十往上奔的人了,平日里老伯爷要收拾苏油的时候没少拦着,现在孝敬一顿也是应该。 第八十六章 松花蛋   调料已经逐渐齐备了,川菜中常用到的调味品,豆豉,酱油,豆瓣酱,已经苏油用准工业方法被催化了一些出来。   当然味道离纯手工作坊三四年出来的东西差着老远,但是比起后世工业品来,勉强算是合格。   炒了一些焦糖,加入酱油熬化提浓,然后盛入器皿中蒸制,这就是老抽。   豆瓣拌上茱萸酱发酵,与后世豆瓣酱也差相仿佛。   苏油准备翻年新出的茱萸酱,用纯碱试试,或者比石灰效果会好很多。   想到这里,很多实验设备也该提上日程了,姻伯叫自己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那就正好将这些东西完成。   有了泡姜,料酒和豆瓣酱,炒鸡杂这道传统经典川菜,很快就在苏油手底下出来。   不过好些厨房用的家伙,被老伯爷归入到实验器材里,害得苏油在库房翻了半天。   汽锅鸡里加了天麻片,云南名菜天麻汽锅鸡也就出来了。   祠堂后边菜地里豌豆长势很好,苏油又去掐了一些豌豆尖。   再蒸上一块腊猪头肉,炒两个时蔬,很快便摆了一桌。   老伯爷摸出一瓶永春露说道:“孩子孝敬的,今天我们几个老的便将它喝了!”   考虑到宋人对高度酒还有一个适应过程,这瓶酒是苏油用梅子和肉桂熬酱调制的果酒,度数比原度低了不少。   玫瑰色的酒浆倒入玉瓷杯中,几个乡老顿时束手束脚,这一看就不是普通庄户人家能享受的东西。   苏油又端了一盘用酥肉,炸丸子和肚条烧制的三鲜出来,笑道:“打小没少给村里添麻烦,三哥,五哥六哥,今天算是给几位道歉了。”   三哥便拉着苏油坐下:“油娃性子好,怎么说他都笑嘻嘻的,以前是大家眼力短,别的不说,我家田里那鱼可真不少,油娃你说能有个三五十斤不?”   三五十斤的产量苏油已经很满意了,稻花鲤鱼一般也就是一斤左右,加上其它杂鱼,一亩田三五十斤,其实算是白捡的。   五哥也笑道:“糟子也是好东西!早晚补两顿糟子,家里禽畜都长得结实,尤其是鸭子,今年过节,鱼鸭可是家家都有不少!”   六哥说道:“那是,还有这鸭蛋,只要糟子给得足……我的天,原来鸡鸭这么能生蛋的!”   说起这个苏油想起来了:“哎哟,几位老哥先喝着,我再去添个下酒菜!”   厨房里有个筐子,里边有一堆灰色的灰球。   敲开灰球,里边是一枚鸭蛋。   苏油很快剥了一盘出来:“老伯爷说村子里现在蛋多了,来信问有没有办法保存起来。这个叫松花蛋,能存好几个月,就是可能会不合一些人口味,大家尝尝。”   松花蛋上淋了蒜茸,辣油,酱油,几个老头品尝了一回,其中一个说道:“不错,哟这上头真有松花!看着怪喜人的,但是还是咸蛋更好吃!”   另一个就不乐意了:“老六你好日子过蒙心了是吧?那玩意儿得费多少盐?!”   苏油笑道:“老哥说得在理,松花蛋相比咸蛋,好处就是用草灰石灰便行。不过六哥说的也没错,这事情是我疏忽了,年底了,今年家家腌肉,腌鱼,还真离不开盐。”   说完转头对老伯爷说道:“八公,要不就麻烦您老统计一下各家过年需要的盐数,我们一次性去眉山城拉过来?这样比散买划算很多。我在城里史家庄子寄养着两架骡车。”   五哥说道:“油娃能耐,进城才半年,骡车都办了两辆了!”   老伯爷皱眉:“一人一次带十斤以上,官府要问罪的……”   苏油哈哈大笑:“那我们就一次去三十人,顺带连年货一起置办了!”   六哥赶紧摆手:“油娃咧!你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庄户人家办什么年货!再说那都是要花钱的!现在村里谁家有钱?呃除了你……”   苏油手捂着脸,还真有这个问题。   老伯爷跟几位老哥走了一杯:“油娃这才刚刚回来,先让娃子松快几天,来吃菜吃菜……”   苏油一想也是,村里才刚刚迈出第一步,需要改善的地方太多了,一蹴而就是不可能的,便改换了话题:“祠堂边上那个新修的小院,是谁家的啊?看着挺精致。”   几个老头相视而笑,老伯爷说道:“就是你的!”   苏油讶异道:“我的?”   “嗯,上次程家族亲送糟子和鸡鸭猪苗过来的时候,还带了一个工匠班子,说是要给你修缮一下房屋。”   “结果工头一看你爹娘给你留的那几厢破房,说还不如推了新盖来得快些,我想想也是这个理,喏,于是就这样了。”   六哥夹了一口菜:“程家姻亲是真不错,听说油娃你进城就是住在老太爷书坊里?”   苏油笑道:“嗯,当时明允堂哥他不在,大小苏又跑去了青神,我不好住嫂子那里,就去投靠姻伯了。”   然后又拣城里的趣事说了一些,伺候几位老头吃好了,大家才一起去看新屋子。   新屋子是按城里中产之家的格调修建的,进门是一个宽敞的门厅,边上有一厢小门房。   然后就是一个天井,青石板铺就,周围一圈走雨水的阴沟,两边是走廊。   走廊的栏杆是美人靠带座位的,青石天井中央有石桌和小座,四周则是两口大鱼缸,还有一株芭蕉和一株紫藤。   靠二进门边,是两间小房,一边是厨房,另一边应该是储藏室。   二进是一扇圆形的月亮门,进门后左右两排屋子,各有三间。   中间是一个小花园,不过现在都空着。   再往后还有一个小院,就是精致的内堂,左右两间,是书房和储藏室,后边两间,则是给还不存在的家眷或者使唤人住的。   这个花园就精致了,花木扶疏,掩映着中央一座翘角小亭,同时为后方正堂做了个遮挡。   最底部三间屋子,中间是堂屋,两侧则是两间主人卧室。   苏油对这套住宅很满意,房屋精细而不花哨,没有雕画等多余的装饰,但是窗格,石板,能够看出来是花了功夫的。   老伯爷怕苏油不满意,解释道:“你姻伯给的钱,房子是你嫂子的主意,他说你要安心读书,就不要弄得太花哨。”   苏油怎么可能不满意,一个人占了快一亩宅基地,他现在发愁的是人气不足。   看完这些,老伯爷有带苏油看室内的布置。   其实房子基本都空着,就书房,堆满了东西。   两面是书架,清一色程舍人印坊的蓝皮书匣,一套一套码放得满满当当,底部是几捆宣纸,还有几刀制图的石纸。   中间近门窗的地方是一张大书桌,笔墨砚洗俱全。   书桌边摆着三口大瓷缸,都空着,那是给主人用来存放草稿用的。   另一面墙边比较现代,苏油发明的各种绘图工具,都挂在墙上,另外还有一整套的木工工具,以及一个斜放的巨大制图板。   制图版有脚架支撑,边上和下边有黄铜轨道槽,还有T型直角尺,绘图板,比例尺,调节器,转角尺等各种套件,和后世产品几乎一模一样。没说的这肯定是乖徒儿孝敬的了。   有了这玩意儿,制图可就方便太多了。   苏油很满意,转头对问道:“老伯爷,这房子不错,你怎么没搬过来啊?”   老伯爷笑道:“说什么傻话!这是你的房子!乡下房子再不值钱,也花了几十贯呢!”   苏油又被现在的物价搞得有点发懵,自己给阿囤弥弄的那把刀,就足以换二三十套这样的房子!   想了想说道:“现在我回来了,要不,我们今天就搬过来?”   说完又对几个老哥哥拱手:“几位哥哥,帮我劝劝老伯爷吧。”   几个老哥劝上了:“八公,这房子住着不比祠堂舒心?再说了油娃还要进学,这边比也那边亮堂。”   五哥也道:“是的,你养了油娃好几年,现在油娃长本事了,孝敬你也是应该,可该你享福了。”   六哥怂恿道:“祠堂就在这宅子边上,早上起来迈一脚的事情,干脆下午就搬!再择日看个期会开火!” 第八十七章 私奔   苏油拉着老伯爷的袖子:“八公你要不搬,那我也不搬了,反正我就跟你住一起,要一个人住这么大房子,还真有点怕!”   老伯爷摸着苏油的头顶,眼里泛起了泪花:“我家油娃长大了,能立事了,还懂得关照乡亲,孝敬八公了……”   苏油笑了,不过笑得有些难看:“八公,你要好好活,要长命百岁,让侄儿好好孝敬下去。爹娘他们过世得早,你要把这份福,替他们也享了……”   几个老哥哥也不禁唏嘘,三哥抹了一把脸:“这大好的日子说这些干啥?我这就去喊人!搬家!”   叫花子也有三斤家当,不过乡亲们人多力众,一听苏八公答应搬家了,都赶过来帮忙。   苏油连连道谢:“多谢大家了,等新家正式开火,我们也摆宴庆贺庆贺。”   乡亲们高兴坏了,农村里除了婚丧收种,难得有什么喜庆事儿,村里各家都得过苏油的好处,那就更是要来的!   送走众人,八公还关心那几头猪:“那四头猪就不搬了吧,都住祠堂后边棚子里住习惯了……”   苏油有些惊讶:“你一个人养四头猪?那会很累的!”   苏八公一说起这个就想起半年前那个苏油,顿时没好气了:“你小子干完坏事脚底抹油跑了,我能怎么办?每天铲猪粪都是苦活!你回来正好,以后那四口猪就归你料理了!”   今晚还住在祠堂,吃饭也在这边,三哥看了说后日才是好期会,正式搬家得等到那时候。   伯爷今天高兴,就不免多喝了两杯,烧水给伯爷烫了脚,扶他上床的时候,伯爷还在嘟囔:“好娃,好娃子啊……”   祠堂的大床是老古董了,雕镂精美,是味道公的时候传下来的,苏家人开枝散叶分了这么多次家,最后就分到了老伯爷这里,算是一老一小唯一值钱的物件。   大床就跟一个小房子一样,顶上七层雕板,都是戏曲人物。   两侧是圆窗,圆窗外是镂空万字格,上边有蝙蝠,梅瓶等装饰点缀。   床前两侧有弧线封板,也是极尽精美,还有两个大箱柜,中间一个小床那么大的床榻,足够一个成年人睡觉。   苏油从柜子里拿出被子枕头,他被老伯爷收养之后,一直就是睡在这里。   睡到半夜,苏油便听见屋子瓦顶上“咔嗒”一声响,然后是“得得得得”的石子滚落之声。   迷糊中没有在意,没一会,又是“咔嗒”一声,然后继续滚落。   这回听真了,苏油一抽身坐起来,心中充满惊讶,穿上衣服,看了看还在熟睡的老伯,偷偷溜出屋子来。   月光下,一个小小的身影骑在门边的瑞兽上,手里还拿着石子准备往屋顶上抛。   “薇儿?!”苏油吓了一跳,赶紧又压低声音:“你怎么来了?你从跳蹬桥过来的?黑灯瞎火不要命了?”   小小的身影正是之前被关在石家祠堂那小丫头,丢石子是他们用惯了的暗号,见到苏油出来,小女生就从瑞兽上下来,拉着他的手转身:“小油哥哥跟我走。”   苏油迷迷糊糊地“哦”了一声,就由她牵着朝村边青石板路走去。   结果上了青石板路走了一阵,苏油见石薇没有歇脚的意思,不由得有点懵:“呃,薇儿,你要带我去哪里呀?”   石薇没有回头,一边走还一边小跳,头上的双丫髻一晃一晃的,看得出小主人很开心:“我们私奔呀。”   “呃?!咳咳咳……”苏油被自己口水呛住了。   石薇终于停下了,过来给苏油捶背:“小油哥哥你怎么了?”   苏油呛得满脸通红:“没事儿……等等,你都在哪儿听到的这词儿?”   石薇大眼睛一闪一闪的:“社戏里呀,社戏里三娘的妈妈不让她跟李小哥好,三娘就和李小哥私奔了。”   说完又道:“现在家里不让我跟你好,所以我也和你也私奔了。”   “咳咳咳……”苏油又呛着了:“这之间没有因果关系好不好……不对,我们的好和他们的好是有区别的。”   石薇又转头往石板路上走:“嗯,我们比他们还要好!”   这都不挨着!   苏油只好赶紧跟上:“薇儿,薇儿你听我说,你不能这样一走了之,你知道外边什么东西都要钱吗?饿了要吃东西,得花钱买,我们身无分文走不了多远的……”   石薇从怀里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塞到苏油手里:“我知道,我们有银子。”   苏油看着自己手上寸许见方的一坨,月光下也看不明白,感觉是一方印章,转着眼珠子说到:“我们还是小孩,大人看到银子就抢走了,我们留不住的……”   石薇又从怀里掏出一件亮晃晃的物事,一按绷簧,刀刃刷地弹了出来:“放心,有我保护小油哥哥。”   正是苏油送给她的那柄侧跳折刀。   这就是蓄谋已久准备充分!苏油都快无语了:“呃……薇儿啊,我们先捋一捋,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石薇说到:“除了四哥,他们都说你坏话,还把薇儿关起来,还偷偷商量要把薇儿送走,我都听见了!”   怎么可能!城里石通一口一个小姑奶奶的叫着,恭敬得很!   “呃,薇儿,你是不是听错了啊?”   “我没有!你被苏伯伯赶走后,他们就把我关在了祠堂里,后来来了个什么教主,然后他们就说要依那教主的话,把我送到什么洞里去,呜呜呜……”   苏油赶紧将小姑娘拉进怀里:“伯爷不是赶我走,他只是送我去眉山,跟姻伯准备明年读书的事情,你是误会了……对了我还在城里遇到大石头,他一直很关心你,那刀子就是他帮忙做的,你喜欢吗?”   石薇搂着苏油的脖子:“喜欢!小油哥哥最好了!”   苏油安慰道:“薇儿,长辈们对你也是喜欢的,不过他们的表达方式有时候可能不对,你要理解他们,他们都是为了你好。”   “就好像我们阉了四头小猪的事情,这事情的确是我们错了,错了,就要老实认错,才是好孩子。”   石薇眼睛又睁大了:“没有啊,我去苏家祠堂后边看小猪的时候,八公都夸你聪明,说四头小猪半年个头就长到了上百斤,还乖乖的听话,都是小油哥哥你的功劳。”   苏油给石薇整理了一下头发,柔声说道:“不是说哥哥在这上面的错,而是哥哥不该带着你偷偷干这个,我要是自己买几只猪娃做实验,就不会连累你了。”   石薇说道:“小油哥哥,我不会怪你,你找我做这事,而不是去找小鼠,瘦娃,我很开心。”   那两家穷得瘦鼠都拿来当名字了!他们有猪吗他们?!   不过这话现在可不敢说,只得好言哄到:“但是这事情的确是我们错了,薇儿你放心,现在不一样了,我们的橘子树活了,茶树也活了,田里的鱼也长起来了,村里见着了好处。以后我们说的话,他们会相信的。”   石薇破涕为笑:“苏油哥哥就是有本事!他们不相信是他们的错!”   好吧小丫头你盲目崇拜的错误思想很严重,苏油只好继续说道:“要不这样,你先跟我回去,我们不回石家村,就去祠堂,去祠堂见老伯爷,让他做主好不好?”   “我还从城里带了好多好吃的,还有一些小玩具,本来说改天给你送去的,你来了那就正好了。” 第八十八章 娃娃亲   石薇终于被拉到这条道上来:“都有什么好玩的?”   苏油比划着指头数道:“嗯,有一只上了发条,就会自己跳的青蛙……还有个音乐盒,你上了发条后,盒子就会叮叮当当地奏出一首曲子。”   石薇眼睛又睁大了:“真的?不可能!小油哥哥你肯定骗我对不对?”   苏油笑道:“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说完刮了一下她的鼻梁:“才几个月不见,就敢不相信我了?”   石薇笑着挽紧苏油的胳膊:“没有,我一直相信小油哥哥的!”   苏油抹了一把冷汗,总算把小姑奶奶哄得回心转意了。   两人偷偷摸摸地又溜回祠堂,苏油轻轻推开门,招呼石薇进来,然后转身将门掩上,抬着门杠慢慢往门栓上放:“薇儿你轻轻的,千万别把八公吵醒了……”   然后一声轻咳,祠堂里顿时灯火通明,石薇吓得一声尖叫,苏油手一抖,当啷一声,门杠落在槽里,大门顿时闭得死死的。   完了!   石薇一下子跳到苏油身后,苏油只好硬着头皮转过身来。   大堂背后是味道公表情端肃的画像,前方一字排开五把交椅,苏八公坐在正中,两边分列石宽,石守,石完,石富四人,除了石富脸上挂着一丝戏谑的笑意,其余四人都黑着脸。   苏油缩着脖子没话找话:“呃……我们,回来了……”   石家家主石宽黑着脸:“回来了?那就说说吧,怎么回事儿?”   苏油说道:“这个……这个嘛……啊薇儿妹妹知道我回来了,就来找我玩……呵呵呵呵……”   石守冷笑道:“半夜三更,我家小妹,摸着跳蹬石过河来找你玩?还将家里的银子宝刀都带上?”   苏油赧声说道:“那刀子……本来就是我送给薇儿妹妹的。”   石完一拍椅背:“那就是处心积虑谋划多时!你们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要私奔?!”   苏油眼睛都瞪大了:“薇儿才五岁……”   石薇这个猪队友从苏油后边探出头来:“就私奔!你们不要我们了!我们就自己找地方过!”   苏油汗都下来了:“不……不是这样的……”   石宽摇着头叹气:“油娃,论两家辈分我虽然是你老哥哥,可平日里都将你当子侄看待的。”   苏油不由得低下了头。   “之前你坏了薇儿的名声,我跟八公还在商量怎么才能遮掩过去,接着你们俩就私授定情信物……”   苏油摆手:“没有啊,那是我给薇儿妹妹的小礼物……”   “呵呵呵,小礼物?价值几百贯的小礼物?”   苏油:“……”   石宽接着说道:“好吧就算小礼物,可你还在眉山城宣扬你喜欢薇儿……”   苏油“啊”了一声:“我什么时候说过?”   石富喝道:“你敢说你没说过?你说薇儿性子天真质朴,很是喜欢。这话你没跟石通说过?!”   “我……”   石宽举起手制止了石富:“再有,今天你刚刚回来,便带着薇儿连夜……好就算不是私奔,那半夜三更两人偷偷私会,这总是事实吧?”   “两人还溜出村子,这也是事实吧?这些事情,你能不给我石家一个交代?”   苏油抬起头,看向苏八公,却见苏八公一脸的羞惭。   再看了看身边紧紧抓着自己衣角,一脸倔强的石薇,小丫头明显已经将自己当做了依靠。   石宽看着苏油,语重心长地说道:“油娃,今天换成你坐在我这个位置,你是石家的家主,会怎么办?我江卿世家,能容下这等丑闻?”   苏油寻思再三,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供手道:“是我过于孟浪了,这事情与薇儿无关,老哥你要打要罚,都在苏油一身。”   石宽转身看着苏八公:“八叔,你看这事情……”   苏八公说道:“小油,你喜欢薇儿吗?”   苏油已经知道事情的大致走向了,说道:“薇儿天真浪漫,性情直率,我是喜欢的。”   苏八公又问石薇:“薇儿,你喜欢你小油哥哥吗?”   石薇毫不犹豫地猛点头。   苏八公松了口气,对石宽说道:“老弟,你看这样行不行,两小孩都无父无母,我们就可以做主了,让他们定个娃娃亲,此事就算说得过去了是不?”   石宽也松了一口气:“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油娃,八公的意思,你觉得如何?”   几个老头就都盯着苏油,等他表态。   苏油看了看满脸兴奋的石薇,估计小丫头完全不知道轻重,只好转身对老人们躬身:“几位尊长放心,我今后会好好对薇儿的。”   石家几个老头眉飞色舞:“好,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送薇儿那把折刀,就算是文定,等薇儿十六岁,便嫁入苏家,做你的媳妇!”   石薇“啊”了一声,羞得蹲了下去。   苏油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这傻丫头,现在才明白过来。   苏八公说道:“大半夜的,先带薇儿去里屋休息吧,我与石家几位老弟还有事相商。”   你们现在又不顾男女之别了?!苏油拉着满脸害羞的石薇,又向几个老人鞠了一躬,进里屋去了。   给石薇安顿在塌上,就睡在自己身边,替她掖好被脚,石薇还在一脸慌张:“小油哥哥,怎么回事儿?怎么变成这样了?”   苏油安慰道:“没事儿了,你说要和我私奔,到最后结果还不就是这样?所以啊,不管我们选择哪条路,最后结果都是一样的,因此……就别多想了。”   石薇倒是听话,点点头说道:“也是,那我就先睡了。”   苏油说道:“嗯,睡吧,我先看你睡。”   石薇闭上眼,很快睡着了,苏油却侧支着身子,看着石薇心潮起伏。   前世一天到晚忙得跟狗一样,一直没时间考虑个人问题,没想到来这个世界才六年,就先得了一个小媳妇。   想想其实也不错,自己和这个世界,在思想上还有些出入,真要是以后娶了哪家小姐,还真不一定相处得来。   有个小萝莉从小调教,长大后,或许还能和自己多一些共同语言。   坏事倒不是坏事,只不过万一调教失败,自己这辈子就只能受着了。而且这丫头性子倔,估计以后让自己头痛的地方不少。   唉……   老伯爷从门后探头看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石富嘿嘿笑道:“八叔,俩孩子怎样?”   老伯爷看着石家四人:“你们啊,我这辈子就没干过欺哄的事情,却在两个小孩子身上破了戒……”   石宽拱手道:“这也是为了孩子们好嘛,八叔你放心,回去我们一定管束好薇儿,以后定将你当做亲生父母一般孝敬。”   老伯爷摆了摆手:“别,油娃喜欢的就是薇儿现在的性子。听说她要去天师道学道术?这小小年纪……唉,你们就由着她开心些日子吧。”   苏油睡着没多久时候,大公鸡喔喔的叫声便把他吵醒了。   睁开眼,见到身边的石薇也睁开了眼睛:“小油哥哥,我的青蛙和音乐盒子呢?”   苏油翻身起来:“先刷牙洗脸,吃过早饭再给你玩!”   石薇还有些迷糊:“小油哥哥,昨晚我做了个梦,梦到……梦到几个老哥哥让我做……做你……”   吭哧半天说不出来,苏油都急了:“做我媳妇!你那就不是做梦,是真的!”   石薇“哎哟”一声,满脸通红,整个脑袋都缩进了被子里。   苏油不觉好笑,可也不敢再逗弄她:“薇儿你慢慢起啊,我先去给几个老人家问安去!”   从内室出来,发现客房是空的,祠堂里也没人,出门才见到八公在用新割的草喂鱼。   苏油对八公问道:“伯爷,石家几位老哥哥呢?”   八公说道:“他们一早就回去了。”   “回去了?那薇儿怎么办?”   “他们的意思,是薇儿和你亲,就留在这里玩几天,这孩子从你离开就没开心过,这马上又要去彭祖山了。”   “去彭祖山干吗?”   “听闻是蒙天师道看中,要去修习道术,十年为期。”   “哦。”   八公抬手就拿手里的青草抽了苏油一下,大怒道:“你媳妇啊!你就哦一声完事儿?” 第八十九章 茭白   苏油拿手揉着挂着青草的头顶:“去天师道那就没事儿了,天师道的小天师是我结义兄长。薇儿进了天师道,有我这兄长看顾着,那就可以横着走。”   八公叹了一口气:“昨夜的情形,那是骑虎难下,唉……”   苏油也帮着一起往池塘里丢青草:“我倒是无所谓,薇儿性格我是喜欢的,再说了,这还算高门下嫁,算江卿中的好亲,八公你说是吧?”   八公笑了:“这么一说还真是,半年前咱爷俩还下无立锥上无片瓦。我都一直忧心你长大后怎么娶媳妇,结果这天上就掉下来一个。”   “难得石家看得上你,薇儿其实也不错,对别人不一定脾气好,对你那可一直言听计从。”   苏油看着拖食草杆的草鱼:“嗯,伯爷你放心,我会对她好的。”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石薇出来了:“八公早,呀这塘里的鱼真大。”   八公笑道:“薇儿乖,这塘里啊,好几条是祖宗鱼,年岁比你八公都还大。薇儿啊,下次可别再乱跑了,昨晚可把你四个哥哥都急坏了。”   石薇撇了撇嘴:“是他们坏,他们不让我见小油哥哥,还把我关起来。”   看着小姑娘又要不高兴了,苏油赶紧转移话题:“你不是要看我给你的玩具吗?走我带你去,还有昨晚你的那块银子是什么东西?我怎么感觉像一方印章?”   ……   在一张白纸上盖了银印,苏油看着上面的阴文:“玄女致和气玉女致天医……这什么东西?”   石薇盯着桌上一跳一跳的铜皮青蛙,眼睛都不转:“不知道,哥哥们说是天师道的玄女印,很珍贵的样子。”   苏油笑道:“天师道的事情那就简单了,一会儿我写封信去问问。”   石薇也不在意,继续看着桌上蹦跶的青蛙:“小油哥哥,黄色的不应该是青蛙,这是蛤蟆。”   苏油进厨房将炊饼端出来,给石薇和八公盛上青瓜皮蛋粥,笑道:“薇儿真聪明,这其实还真是个蛤蟆,雅名叫金蟾。”   “相传啊……哦那时候还是前代梁朝,常德城中有一口丝瓜井,夜里常常喷出白光,听说有道之人可以通过这道白光进入仙界。”   “井边住着一位青年,叫刘海,家贫如洗但事母至孝。”   “有一次刘海入山打柴,遇到一只狐狸,狐狸变为美女与他成亲。”   “刘海是凡人啊,因此狐女便想济刘海登天,好长相厮守,于是便吐出一颗珠子给他。让刘海用这颗珠子为饵,在井口垂钓。”   “刘海便依言行事,在井口用珠子钓起鱼来。突然,一只大金蟾咬钓而起,从井口跃了出来,狐女便大喊:‘海哥快跳它背上去!’”   “刘海趁机跳上蟾背,紧跟着金蟾两腿一蹬,带着刘海羽化升仙而去。”   “原来井口的白光啊,就是这金蟾所吐。”   “从那天起,这口丝瓜井便恢复了正常。而天上从此多了一位叫刘海的神仙。”   石薇拍手道:“小油哥哥这故事真好听,后来呢?”   苏油愣了一下:“呃……后来人间就没有他们的消息了,想来在天上应该过得不错吧。”   八公进来将箩筐放到一边:“小油你少给薇儿讲这些神神怪怪的故事,她年岁还小无法分辨。”   石薇给八公夹了一个炊饼:“小油哥哥说过,神话故事都不是真的,但是代表的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一种向往,对善良人性的一种称赞,是吧小油哥哥?”   苏油笑道:“是,赶快把东西收起来,吃过饭再玩。”   石薇说道:“吃过饭我们也去钓鱼吧,说不定也能钓起来一只大金蟾!”   苏油说道:“天冷了,鱼不好钓,吃过饭我们去挖笋吧。”   石薇点头,咬了一口炊饼:“小油哥哥做的炊饼软软的,比家里厨子做的好吃多了。”   石薇是年纪真小,两人定亲的事情,在心里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吃得很开心。   倒是苏家一老一小,看着小丫头的样子,又对望一眼,都微微叹了口气,吃吧!   吃过饭,苏油给石薇找出来一个篮子,自己背上一个背篓,拎着一把小锄头,两人去找小鼠和瘦娃。   四个孩子来到后山大竹林,这片竹林是族产,乡亲们很是爱惜,大毛竹长得葱郁。   不过挖冬笋是不碍的,因为冬笋是竹子试探气候的产物,经一场春雨就会糟烂,然后春笋重新长出,才能发成新竹子。   来到林子边,小鼠和瘦娃接过锄头:“小油你说在哪里下锄头,挖地交给我们来。”   这也是老套路了,苏油找笋找菌那是一等一厉害,村子里的娃子都喜欢和他结伴,每次回家爹妈一准会有顿好夸。   找笋要找主根走向,这个和阳光有关,还要看竹叶哪边长势旺,有些技巧在里头。   苏油用折刀砍了些细竹竿,遇到有笋的地方便插上一枝,作为标记。   小鼠和瘦娃便卖力地挖了起来,石薇则像个小油瓶一般一直跟在苏油身后。   转了一圈,手里二十多根竹签子插完,苏油说道:“让他们挖着,我们去水边准备吃的去。”   山里有条大溪,水力充沛,一路倾泻而下,从半山分出一股,通过人工的沟渠引入祠堂前的那口鱼塘,也是村中人的主要饮用水源。   主流则转了一个方向,进入一个山谷后,淤出了一片沼泽,这里是苏油最喜欢来的地方。   他还在这里偷偷种着一种作物,作为实验地。   这种作物叫菰草。   唐人经常入诗的雕胡饭,就是这东西的籽实,叫菰米。   菰草和蒲苇的样子其实非常近似,眉山现在还在将菰草当做谷物来种植,以前算是六谷之一。   但是苏油知道,这种草如果被黑穗菌寄生后,就不会再开花结实,其嫩茎会变得硕大肥嫩,成为后世餐桌上常见的一种蔬菜——茭白。   不过要是让乡亲们的菰草塘染上真菌,导致颗粒无收的话,苏油估计就算八公威望再高,也保不住自己,因此只好在这里偷偷培育。   这里的菰草塘都是乡亲们淘汰的弱苗,然后被苏油移植过来的。   还刻意从几株病株上收集来黑穗菌,把这里的菰草都感染了一遍。   这都进冬了,来得晚了一些,不过茭白还有不少能吃。   苏油挽着裤脚下水,将能吃的茭白都收集起来,发现这里的田螺也肥得不行,一捞一大捧,于是也只管顺手往岸上扔,让石薇挑大的放篮子里。   鱼,鳝,泥鳅,田螺,河蚌,这些东西压不住腥味就没法吃,现在属于无人问津的东西。乡亲们一般都在田里溪边捞来砸碎喂鸡鸭,跑山里来搞这个,怕是有毛病。   于是这里这些东西真是又肥又多。   不一会石薇的篮子就被茭白和田螺装满了,苏油爬回岸边,烧起火来。   烧火也是苏油的强项,只需要两根干竹片一点干苔藓,他就能用十字摩擦法搞出火来,根本不需要火镰火折子什么的,这项技能也是他能成为孩子头的重要原因之一。   从背篓里翻出一口小铁锅,烧上水,将田螺都倒了进去。   然后又带着石薇去挖野葱,野蒜。   水边的这些东西,冬日里尤其肥嫩,很快俩孩子便采得了一大把。   将葱蒜洗净,回到火堆边,小鼠和瘦娃也干完活回来了,火塘边堆这四捆竹篾绑着的冬笋。   将烫过的田螺倒出来,让小鼠和瘦娃用石头敲碎田螺壳,把里面烫硬的螺肉取出来,拿去溪边淘洗干净。   自己则另烧了一锅水,将冬笋拨开一枚,在手心里切成大块过水,去掉涩味。   空手切菜,这也是一门独特的技艺,一般人做不到。 第九十章 孝心   然后再次清锅,将笋块改丁,从小葫芦里倒出一些油烧热,下笋丁用刮掉细毛的笋壳当铲子翻炒。   炒好的笋丁放到一张良姜叶上,然后开始下酸菜末,泡姜末,螺肉,五香粉,酱油,红糖,然后加水熬煮起来。   小鼠和瘦娃家里是不吃午饭的,现在看着苏油一样一样从背篓里往外拿调料,然后这香气勾得人口水直流,不由得赞叹:“太香了……比过年的鸡汤饭还香……”   苏油将折刀扔给小鼠:“那就赶紧去削几个竹勺,今天中午好好打一顿牙祭。”   锅里熬得快收汁了,苏油这才将事先炒好的笋丁倒进去拌匀,加入野葱节和蒜叶,说道:“开吃喽!”   竹筒前边削去一半,改圆,几个娃子就用这当成临时的勺子,你争我抢地吃了起来。   苏油对石薇说道:“薇儿,怎么样?”   石薇用一只小手放在竹勺下边接着,一边吃一边连连点头:“太好吃了!怎么村子里从没有人做?”   苏油笑道:“主要是不好做,费油费调料。好吃你们就多吃点,小鼠瘦娃,你们怎么不动啊?”   小鼠低下头:“小油,今天这道菜这么香,跟以前我们胡乱做的那些不一样,我想……我想带点回家……”   瘦娃也嚅嗫道:“我也是,这么好吃的东西,我想给爹娘尝尝……”   苏油愣了,这个时代的人,对孝字几乎是淫浸到了骨子里。   螺肉掉回锅子里,苏油才反应过来:“哦,好!俩大孝子啊。”   “不过你们只管放心吃,吃完下水摸螺,我再给你们爹娘做一锅不就行了?”   小鼠跟瘦娃这下开心了:“哈,谢谢小油!那今天的笋都归你!我们不要了。”   苏油笑了:“不至于,难为你们这么有孝心,一锅田螺就算是奖励。”   石薇也点头:“嗯,小鼠哥哥和瘦娃哥哥都是好孩子。”   苏油便趁机教育石薇:“薇儿你对你那几个老哥哥也要好点,别总跟他们闹。”   石薇一副很大度的样子:“只要他们同意我跟你一起玩,我就不生他们的气了。”   呃,算了还是不说了,几个小脑袋继续凑在一起狂吃起来。   美美地吃过一顿,小鼠笑道:“最喜欢跟小油一起出来了,每次都少不了好吃的,冬天脚板苕最肥了,啥时候我们去挖苕子?”   苏油说道:“怕是没时间了,明天要搬家,我叫了眉山城里一些朋友来帮忙,快去摸田螺吧,弄完我们就下山,屠子和他们也应该快到了。”   又炒出一大锅田螺给两人分了,四人一人拎着一包竹笋下得山来。   祠堂边热闹无比,石富正在指挥众人往新家里抬东西。   苏油赶上去拱手:“四哥,这是干啥呢?”   石富笑道:“你不是我石家的供奉吗?现在又是一家人了,我给你送些家具过来,算是搬家的贺礼。”   石薇从包里摸出来那个金蟾,打开青蛙的嘴巴,里边的舌头正好是上发条的钥匙。   将钥匙插入金蟾身侧一个孔里,拧了几圈放在地上:“四哥你看,小油哥哥送我的。”   金蟾在地上吧嗒吧嗒地蹦跳,简直就跟活的一般。   不光是石富,周围一圈人的眼睛都快掉下来了。   眼看着金蟾就奔着池塘而去,苏油赶紧上前拾起来,交给石薇说道:“别在池塘边玩啊,这金蟾可不会游泳,掉下去就浮不起来了。”   石富这才反应过来:“机……机关人……”   苏油笑道:“不是机关人,传说中的机关人用老鼠作为动力,驱动行走,我可没那本事。”   石富指着石薇手里的金蟾:“那那那……”   苏油说道:“给金蟾提供动力的是发条,就是利用弹力钢片作为蓄能装置,你找你孙子问问吧,这东西有他参与。”   石富气得跺脚:“这小子还是拎不清轻重,我一再交代有了新玩意儿就得来信告诉我!还是不拿我的话当事……”   一个声音就在后边嘟囔:“这是我弄清楚齿轮箱原理后,师父给我的奖励。这铜皮蛤蟆看似简单,其实里边涉及到好多东西,我这不亲自回来向你禀告吗……”   大家回头,原来是石通到了。   村口还停着俩骡车,一车上边是好奇的几个娃子,正是张胜带领的内务组,另外一车上都是瓶瓶罐罐各种货物。   屠子也来了,还带着自家儿子,过来供手:“多谢小少爷照顾我生意。我们这就开刀?”   张胜几个娃子也围了过来:“小少爷你老家好漂亮!”   苏油笑道:“都来了?明天可就是你们掌勺,有信心没有?”   张胜笑道:“这几个月义棚生意简直好到不行,小少爷你就放心吧!”   苏油又和其他孩子打过招呼,这才对前来帮忙的乡亲们说道:“正好大伙都在,乡亲们就和我们一起去看看八公养的猪是什么样子。”   带着赶来帮忙的近邻们来到猪棚,四只肥嘟嘟的大猪躺在里边哼哼。   这猪的长势,肉质,一看便与寻常牧养的猪不太一样。   苏油说道:“这便是断奶之后施行手术的猪,只要饲料跟上,六个月便可以长到一百斤以上。”   棚子里顿时嗡的一声,乡亲们就议论开了。   苏油招手,示意大家安静,说道:“这个阉猪法子,其实外边都有,不过乡亲们一直没有重视起来而已。”   “还有就是传统手法,处理的都是公猪,母猪一般三个月便杀掉了,实在是一种浪费。”   “大家看,这四头猪里,还有两头是母的。其实母猪也可以阉割,这个手艺叫挑花。”   “施行过手术的猪,性情温顺,容易圈养,相比放牧不用那么劳累,家里的老人也能帮上忙。”   乡亲们又嗡的一声闹开了,猪娃里边有一半是母猪,大母猪皮肉比未阉割的公猪还要硬,养了也没法吃,现在等于多出了一倍的可养猪娃!   而且娃子老人都能派上用场,这好处就太大了。   苏油继续压手:“这猪出栏快,养得好的一年可以养两栏,差的两年也能出三栏。按照一家两口猪计算,一年下来有四百斤,平均一天一斤多。”   这下真是压不住了,棚子里立刻闹翻了天,把四头猪吓得不轻。   棚子里味道不好,苏油赶紧招呼大家出来,祠堂前坝子上说话:“明天的宴席,一是搬家闹个喜庆,二是让大家尝尝这种猪的肉质,与普通猪肉品质也有很大区别。现在就麻烦大家去帮忙垒灶,烧水,晚点我们杀猪!”   这时候乡亲们才注意到骡车上还有两件大家伙,大铁锅。   张胜和苏八公担任提调,也就是总指挥,一个负责指挥搞灶台,一个负责召集桌椅碗筷。   没办法,要搞宴席,可龙里家家都得出力,不然桌碗都凑不齐。   好在人多力量大,很快事情搞定,大锅烧上水,准备杀猪了。   两头猪被从棚里拖出来,绑在了宽条凳上。   张胜拖来两口木盆,准备用来接血。   苏油指点屠子,在猪脖子下动脉处下刀。   以前杀猪,都是刺心脏,屠子看着哗哗流到盆子里边的鲜血:“这法子好,肚内干净。”   然后伸手一拍自家儿子脑门:“学着点,以后便照此法办理!”   张胜笑道:“这是城里刚流行起来的新法,猪血也是一道好菜,屠子大叔,你们接下来要学的是紧血旺,学会这一套,城里哪家屠宰行抢着要你。”   小屠子笑得嘴都歪了:“小哥,你说的真的啊?”   屠子又一拍小屠子脑门:“你那手艺先做到不丢人再说!”   苏油笑道:“那是,等到了明年,光杀可龙里的猪你们爷俩都忙不过来。”   谈笑间猪不挣扎了,苏油又教导小屠子从猪腿处开孔,吹气让猪涨起来,然后开始烫猪,刮洗,张胜又接过内脏去清洗,用树脂去杂毛。   屠子看着情形不对:“小郎君,那头蹄,还有内脏……以前是归屠子的……”   苏油哈哈大笑:“你拿去也料理不好,城里一副下水五十文钱,两头猪一百文,我再给你家小子加五十文帮工费。一百五十文钱,和两幅猪下水,你选那样?”   屠子开心了:“那当然要钱!下水拿回去吃不完还得费盐!”   苏油想到屠子家吃盐腌内脏的情形,就不觉有些反胃,赶紧晃着脑袋驱散不适,说道:“解肉这活让小屠子来,你先跟我去学紧旺子去。”   屠子笑道:“这猪都杀成学问了,城里人当真讲究。” 第九十一章 浮圆   苏油也懒得跟他显摆城里人也是刚跟他学的,只简单地讲解了一番。   鲜猪血加盐,可以抗凝,然后再加入两到三倍的盐水,又可以快速凝结,看得屠子连呼神奇。   见猪血已经成型,苏油便拿竹刀划成块,让张胜在开水锅里边加入凉水,调至温度合适,让屠子伸手试过温度,记住感觉了,这才轻轻将血取出来放入锅中。   随着温度渐渐升高,苏油一边打浮沫,一边叫张胜控火,对屠子说道:“这东西要凝得好,关窍在盐,要结得好,关窍在火。火千万不能大开,否则旺子中会出蜂窝,那就影响口感了。”   “煮到刚好过心,就要出锅,泡在凉水中,便制得了。”   屠子看着一大锅浮着的血旺就感慨:“真活该受穷,以前是抛洒了多少好东西啊……”   苏油说道:“是的,猪全身都是宝,以前那种吃法,浪费太大,总要物尽其用才不枉一年的辛苦。”   忙完这一通,便到晚间了,张胜用大锅煮米,然后放入大甑中蒸了起来。   另一边开始炒菜。   帮忙的也有二十来号,加上城里来的娃子们,能开四桌。   今晚饭食做得简单,一道芹菜肉丝,一道盐煎肉,几样炒时蔬,一道旺子莴笋叶汤。   不过川菜菜系的调料已经被苏油弄得差不多了,因此这几样菜已经和后世没了多少差别。   速成酱油味道差,不过难不倒苏油,将刚做好的豆豉用酱油浸泡后风干到一定程度,便能得到黑黑的风豆豉,酱油本身欠缺的味道被豆豉补足后,风味便相当不错了,用来炒盐煎肉正合适。   乡亲们都没有吃过这种大火快攻出来的菜式,现在一尝顿时大呼过瘾,天底下竟然还有如此精致美味的饭食!   张胜带领的内务组小露一手,就得到这么好的褒扬,此刻也不由得洋洋得意。   永春露没舍得摆出来,除了娃子们那一桌,其余三桌上还摆了两坛两百文一斤的蜜酒。   苏油被八公带着去各桌相敬,一位村里人就说道:“那帮孩童班子我认得,就是城边开早饭铺子的吧?”   苏油笑道:“正是,今晚就是个意思,都留点肚子,明天才是正席。”   那位村民笑道:“那不是能吃到鮓笼笼了,啧啧啧那滋味……”   另一位就笑:“油娃你是不知道,四十二郎回来可是跟我们显摆了整整三天!”   一桌人都笑了起来,苏油说道:“明天的宴席,家里边能来的都来,鮓笼笼才哪儿到哪儿?还有比鮓笼笼好得多的菜品!这猪肉的肉质如何?”   乡亲们都点头:“这肉质不比羊肉和乳猪肉质差,烹饪也得法!端是好肉品!”   苏油笑道:“如果大家愿意这样养猪的话,开春之后,家里有断奶小猪的,可以来找我,我将法子告诉大家。”   好几个乡亲便道是家里母猪都怀上了崽子,等翻过年便找苏油去看。   宋人不吃午饭,于是明天的宴席定在下午,那就不用着急,有大把时间料理。   吃过饭苏油便安排孩子们在祠堂里打地铺。   本来要安排孩子们去新房的,不过老伯爷不同意,说是还没有正式搬家,今晚熬过,明天才能住进去。   好在孩子们也是习惯了地铺生活的,从旁边柴房搬来草料,铺在地上倒头便睡。   次日一大早,大公鸡都还没有开始叫,苏油便被老伯爷叫了起来,今天是搬家的好日子,时辰都是看好的,错过不得。   其实都搬得差不多了,就差安床和开火两道主要仪式而已。   安床只是和称呼,其实还包括卧室里的主要陈设。   娃子们也起来了,自觉将柴草搬出屋外,打扫干净祠堂正屋。   苏油被八公收拾得干干净净,端着苏家祖宗的牌位放在胸口,身边是小媳妇石薇,捧着苏油父母的牌位。   两边是两排娃子,手里边拿着马桶被子衣料包袱等卧室用品等着。   旁边则是三哥五哥六哥几个帮闲,还有村里木匠,领着人将老床卸了,现在也拿着花板床柱,等待出发。   良辰已到,三哥在前边打起引魂灯,八公自己端着苏家祖宗牌位,领着苏油和娃子们从祠堂出来。   五哥六哥跟在两边,一边走一边抛洒纸钱,嘴里还不住念叨:“油娃爹妈,小油如今出息了,今天要搬新屋,以后我也就跟着你们享福了……”   “老屋实在是不堪住人,新屋子是城里程家姻亲给起的,我也托大未跟二位商量,不要生气,新屋子好啊,住新屋子多好……”   “还给小油说了一门亲,河对面大户石家的薇儿,捧着你们的排位进新屋,就算你们认了这新妇了……”   “这方圆四里八乡,跟小油同辈的还真不好找,俩孩子脾性相投,又都知根知底,总比外面胡乱找的强,你们说是吧……”   “那就保佑俩孩子平平安安,长大了开枝散叶,光大家门,反正我看小油是好的,乡里多了不少的猪鸡鱼鸭,都多亏了他啊……”   围着新宅子绕了一圈,队伍这才进入新家,来到院内。   八公又领着苏油,挨屋走了一遍,一路介绍。   这里是书房,书籍是城里明允媳妇送来的,油娃是要走读书路子的……   这里是厨房,坛坛罐罐里都是作料,好些都不是乡下东西,是油娃在城里添置得的……   这里是库房,尺子规矩都是黄铜的,金灿灿的,好看不……   直到最后走到堂屋,这才让苏油安放好牌位,然后摆上供礼,点燃香烛祭拜,算是将祖宗父母的神位请到了新宅中安置。   做完这趟功夫,接下来便是接引诸路宅神。   除了苏油熟悉的门神,灶神,还有护佑房宅的地基主,镇宅的真君,看库房的仓神,掌握财富的财神,看守水源的井泉童子,上天派驻的代表叫天官……   就连厕所,都有厕神需要安置。   一时间院里处处火光香烟缭绕。   接着便是请新火了。   大宋风俗,每年要在清明过一次寒食,寒食之后,灶中另行生火,这个规矩从皇宫到平民百姓家,都是如此。   新家起火,也是一样。   八公丢给苏油一根榆木棒子:“来,请火吧。”   这是要钻木取火的架势,苏油不由得想抗议:“我用竹子可以不?”   八公便对几个老哥哥笑道:“你看油娃到底是要读书的,行事多雅称?听说官家取火用的枣木,寓意早生贵子;有钱人家多用榆木,取意榆荚如钱……”   “用竹子生火好!竹子高洁,做纸做笔,是书香门第才有的做派!”   几个老哥哥也点头称是,八公说得在理,以后我们可龙里苏家,请火都用竹子了!   苏油不由得腹诽,又在过度解读,其实竹子取火就一个好处,快!   找来三根干竹片,取过折刀,在一块竹片上用刀尖刮下一些竹刨花,夹在两根竹片中间,然后在竹片上开了一个口,口子中间得到一个小孔,与竹刨花相通。   拿口子在第三根竹片的刃口上来回摩擦,很快竹片刃口便发黑碳化,火星通过小孔落入竹刨花中,三两下竹刨花便冒起了浓烟。   取下刨花,用干草裹起来挥舞了两下,一团火光便冒了出来。   几个苏家长辈看得目瞪口呆,这才几息功夫?!   八公都高兴坏了:“好!得火如此迅速,说明祖宗父母对这新宅子满意得很!好兆头!”   苏油压根不知道得火快慢还有这般说道,反正八公你开心就好,赶紧将干草送入灶台引燃干柴。   接下来就没什么大事儿了,长辈们忙着木工重新拼床,归置东西,苏油只需要带着内务组准备吃食就行。   这吃食很讲究,一种以黑芝麻,花生,糖渍橙皮,猪油,红糖为馅;一种主料差不多,不过橙皮换成了蜜渍桂花,用糯米粉调团包裹后,下锅煮起来。   锅子中的糯米团莹白如玉,在水中载浮载沉,因此被大家称为浮圆。   据码头见多识广的客人们说,这东西在北方汴京也刚刚才有,那边管这个叫牢丸。   好吧其实就是汤圆,为了将蜂窝煤炉好好利用起来,苏油便发明了几样需要小火才烹饪得好的吃食,其中边包括了汤圆和红糖醪糟蛋。   义棚早餐,那是越来越丰富了。 第九十二章 模棱公   很快汤圆煮好了,满满一大锅白色的团子。   苏油便招呼帮手的乡亲们过来吃饭。   八公还在门口放起了两挂鞭炮,苏油一听赶紧跑过去观看。   火药啊!穿越者的神器,不了解一下怎么行!   鞭炮噗噗噗地响,烟冒得厉害,动静不咋的。   八公也不太满意:“陈的,城里硝药铺子挺坑啊……”   苏油便偷偷拉了拉他的袖子:“硝药铺子,怕是程家的……”   八公撇了撇嘴:“反正就是个意思,走吃浮圆去。”   乡亲们难得吃到一次甜食,一口下去,顿时乐得见眉不见眼了:“甜的!居然是又香又甜又糯的团子!”   石薇当然是最开心的一个了,捧着碗过来问张胜:“大哥哥你们城里每天早上都是吃这个吗?”   张胜说道:“可吃不起这个!这个是款待过路的贵客用的,义棚里最精致的饭食了,一碗四枚浮圆,就是五十文呢!”   这下乡亲们更加开心了,油娃搬这回家,谈资够半年了!   吃过浮圆,宴席便该准备起来了。   乡里宴席,肯定是以各色蒸菜为主。   猪骨头,鸡,鸭,昨晚就吊起了高汤,现在正是好时候。   肉丸,酥肉,炸了两大锅。   梅菜扣肉是义棚做老了的了,甜咸烧白,也是后世传统九斗碗的传统菜式,做法也不复杂,苏油便添上了这个,用剩下的汤圆馅,设计了个夹砂肉。   很快一道道菜品便放入大蒸笼里边蒸了起来。   黄花干笋蘑菇垫底,酥肉丸子摆上边,淋上高汤的镶碗……   肥肉捆扎烙成虎皮纹,模拟出来的蒸肘子……   夹砂肉,梅菜扣肉……   粉蒸肥肠,粉蒸排骨……   接下来就是头蹄下水的各种料理。   卤猪蹄,卤猪尾,凉拌猪头肉,大蒜莴苣烧肚条,粉肠猪肺汤……   总之一桌子菜,除了咸蛋皮蛋,几乎全姓“猪”。   最先聚拢的当然是娃子,围着两口大灶看稀奇,看着一碗一碗的菜品端进去蒸上,口水哗啦哗啦的。   乡亲们已经陆陆续续来了,随礼一般就是一只家禽,或者两条鱼,今年饲料给得足,各家家里蛋多,也有给二十个蛋的。   给礼金的,一个没有。   接着石家人也过来了,这次总算没有带着队伍往新家拉礼物了,石通手里拿着个匣子,打开来是一个四斤八两的铜香炉。   这香炉一看就有年头了,上边还有一个弧度优雅的镂空菊花纹圆珠钮盖,底下还有一行铭文:“清氛委布,和韵嘉纯,灵孚善享,保贻子孙。奉敕造赐赵郡苏氏,延载元年秋月谷旦。”   苏油大吃一惊:“这……这东西太贵重了……”   石家这份本钱下得就重了,延载元年是什么年头苏油不清楚,不过只看铭文,应该是以前不知道哪代朝廷给苏家的大赏赐。   石宽微微一笑:“这本来就是你家的东西,如今只算物归原主。”   苏油对石宽深作一揖:“家主大恩,苏油定不敢忘。”   石宽看了看领着娃子们围着大灶台转的石薇,明显自家的吸引力不如炸肉丸子,苦笑摇头:“罢了,这称呼慢慢再改吧。”   苏油赶紧请自家几位老人过来,待讲清楚这香炉的来历后,苏家人顿时轰动了。   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玻璃河上又摇来了一条乌蓬船,船头上站着两个青年,一胖一瘦,正是二苏。   苏油赶紧下到湾子里来迎接。   待得船靠上岸边,苏轼首先跳了下来:“此地好风水!玻璃河如一支竹笔,这湾子便是一汪砚池,嗯,后边的山势,明润你看是不是一座笔架?”   苏辙还是老样子,微笑着躬身:“小幺叔好。子瞻这段时间迷上了堪舆之术,都快魔怔了……”   接着船里有钻出来一个女生,见到他便招手:“小油!”   正是二十七娘。   苏油笑道:“难怪子瞻子由在外边吹河风,原来是你在舱里。”   接着又出来一大一小,却是八娘和苏小妹也来了。   苏油赶紧说道:“那赶紧走,河边风大,我们上去叙话,姻伯和世伯怎么没来?”   八娘笑道:“阿爷说他要是来了,那就是来收感激的,没必要,因此便没有来。”   二十七娘则说道:“我估计我爹是舍不得这份礼金!”   苏油说道:“可别这么说,世伯在孩子们的身上可是出了不少力,小妹你怎么昨天没跟五哥他们一起来?”   苏轼说道:“昨天小妹不是当出纳吗,等回去发现狗剩他们已经出发了,就哭了鼻子,我今天便将她带来了。”   这两人文字上天赋不凡,用苏轼的说法,教到这样的学生是一种享受,天天都要给苏小妹开小灶补习,功课早甩开了其余小伙伴几条大街,这心是偏得都没边了。   苏油对苏小妹说道:“以后这样,你们每周分一个小组来可龙里。协助我做些实验,顺便学习理工知识啥的。现在房子里就我和伯爷两人,真不习惯。”   苏小妹有点奇怪地看着苏油:“新嫂嫂会不会不让你跟我们玩了?”   苏油就搓她的脑袋:“你想得还真多,现在她就在和狗剩哥他们一起玩。”   一行人来到敞坝边上,就见到一堆的鸡,鹅,鸭,还有还有十几蓝大大小小的蛋。   鸭子们对自己的待遇非常不满,闹得不可开交。   苏轼就忍不住笑:“听闻朝堂也是这般模样。”   苏辙沉声道:“九二!慎言!”   苏油其实对这些东西也有些麻爪,不过听苏轼这话也没好气:“子瞻,以后你要吃亏,指定就吃在这张嘴上了。”   苏轼不以为意:“君子三畏,就没有畏吃亏这一条。明润你还是要多读书。”   一句话把苏油堵得白眼直翻:“算了懒得管你,对了,石家送来一个香炉,应该是我赵郡苏氏祖上所得的赏赐,你去断断呗?”   苏轼对这个兴趣颇高:“走看看去。”   苏辙说道:“子瞻,先拜会过长辈再说吧……”   众人便过来与石苏两家长辈见礼,自然又是一番客套,石宽笑道:“将门老粗,识不得那香炉的来历,只从形制用料上能断出是唐时的物件,尚需贤昆仲品论一番。”   香炉已经移入祠堂堂屋正中,苏轼和苏辙取过来看了,苏辙便摇头:“这延载乃武周年号,正是味道公历迁凤阁舍人、检校凤阁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接着加正授的时候。”   苏油便很奇怪:“正授凤阁鸾台平章事,就是宰相了吧?那你摇什么头?”   苏轼的眼睛还在香炉的文字上,嘴里说道:“看炉内铭文,这香炉竟然是武后特意命人为苏公制作后,让他送入家庙保存的。”   说完抬起头来笑道:“子由是在为自家长辈讳言。其实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我们这位尊长啊……嘿嘿嘿,说起来真得摇头。”   苏辙叹了一口气:“《唐书》记载这位先祖,‘善敷奏,多识台阁故事,然而前后居相位数载,竟不能有所发明,但脂韦其间苟度取容而已。尝谓人曰‘处事不欲决断明白,若有错误,必贻咎谴,但模棱以持两端可矣。’时人由是号为‘苏模棱’。’”   “长安中,请还乡改葬其父,朝廷优制,令州县供其葬事。结果呢?他因此侵毁乡人墓田,役使过度,为宪司所劾,左授坊州刺史。”   苏轼笑道:“没多久,又被贬为益州大都督府长史。神龙初年,又以亲附张易之,张昌宗,再次贬授郿州刺史。这才有了我眉山苏门的一支。” 第九十三章 宴席初步   苏油听得只撇嘴,这祖宗可当真不咋地。   苏轼又说道:“这位先祖,小时候与乡人李峤,俱以文辞知名,时人谓之‘苏李’。”   “然而《唐书》中两人同列一传,味道公仅三百八十八字,而李峤呢?共有一千五百一十三字。”   苏辙说道:“李公年轻时监军岭南,招谕獠洞,这是武功。”   “来俊臣构陷狄仁杰、李嗣真、裴宣礼等三家时,李公力辨,不惜忤旨,这是气节。”   “后来武后将建大像于白司马坂,李公上书直言:‘造像钱见有一十七万余贯,若将散施,广济贫穷,人与一千,济得一十七万余户。’这是仁直。”   “当初中宗驾崩,李公曾经密表请处置相王等诸王子,勿令在京。”   “等到玄宗即位后,在宫中获得此表,以示侍臣。有人便建议玄宗杀了他。”   苏轼说道:“当时的中书令张说却为之辩解:‘峤虽不辩逆顺,然亦为当时之谋,吠非其主,不可追讨其罪。’最后居然也被放过,只让他随做太守的儿子终老。要说起来,这又是运气了。”   苏油叹了口气:“当个官还真不容易,模棱两可也是贬,忠直任事还是贬。”   苏辙正色说道:“因此一时的宦海浮沉,不足为虑。君子所计乃身后青史之上,是仅仅留下三百八十八字呢,还是留下一千五百一十三字而已。”   苏油顿时肃然:“子由此言,足为吾师。”   苏轼说道:“所以我们家先祖啊,虽然和李公并称苏李,其实是不匹的。不过倒是有一条只得称道,就是和弟弟味玄公的关系非常好。”   “味玄公遇到请托不谐的时候,每每对味道公‘面加凌折’,而味道公依然‘对之怡然,不以为忤’,当真是好脾气。”   苏油暗自好笑,后世倒是还有个名副其实堪称日月齐辉的苏李,青莲东坡,没错了说的就是你!   鉴赏过这珍贵的香炉,这就到了开席的时间。   转眼大菜便摆了满满一大桌。   前菜一道焦糖果子,一道凉拌猪头肉,一道凉拌芥菜尖,便已经叫人拍案叫绝。   酱油米醋搭配姜蒜汁和辣米油,再鸡茸砂糖提鲜,芝麻油肉汁提香,调出来的凉拌汁,与后世蒜泥白肉的调料,几乎没有差别了。   开局就是这样,接下来则是一碟卤味拼盘,一碟咸蛋,一碟松花蛋,一碟油酥花生米。   之后才是正式的热菜,每桌一大盆酥肉丸子镶碗,甜咸烧白,粉蒸肥肠,粉蒸排骨,鱼香肘子,大蒜莴苣烧肚条,猪血粉肠肺尖豌豆汤,清蒸鱼。   内务组还在急火出菜,肝腰合炒,盐煎肉,芹菜肉丝,茭白肉丝,韭菜炒鸡蛋,炝炒菘菜苔……   苏轼挑着一块鱼肉往嘴里放:“怎么如此美味!怎么能做得如此美味!断无此理!怎么一点腥膻味都没有!”   苏油笑道:“都是土地庙孩子们的功劳,小妹你告诉子瞻,这蒸鱼该怎么做。”   苏小妹说道:“首先要做出酱油,现在我们的酱油只是初级产品,小油哥哥说要得到真正的好酱油,还需要整整三年。”   “要得酱油,先要制曲,光几种曲药的制备,就花了我们好多功夫。”   “经过蒸煮,制胚,种曲,制酱,翻晒,浇淋之后,才制得酱油。”   “这种酱油,叫生抽,色泽红润,豉香浓郁,风味独特,我们用来拌菜。”   “有了生抽,还要炒糖色加入其中,另添加蘑菇,香药等辅料,上锅蒸制,之后调浓,得到的深色成品,是另一种酱油,叫老抽。”   “其中的鲜香,甜香,酸香,酒香,脂香,咸香,再加上蘑菇药料,香型就更加复杂,但是不管生抽老抽,只有各种香味柔和统一之后,才算得上是好酱油。”   “蒸鱼的第二味调料,就是料酒。”   “要得料酒,先要有黄酒。”   “要得黄酒,先要用麦曲,还要添加药草制得曲饼。”   “我们的黄酒用稻,粟,黍按一定配比酿成,之后也要加糖色和花椒,大料,丁香等各种香料,最后方能制得料酒。”   “有了这两道调味品,蒸鱼反而简单了。先用姜葱料酒精盐,给鱼码味,然后上盘,蒙上猪网油蒸制,老抽也盛上一小碟一起蒸,蒸好后挑去网油作料,滗去腥汤,将老抽淋到鱼上就行了。”   苏轼听得目眩神驰,指着苏油:“母亲疑你为仓舒转世,前生锦衣玉食,现在看来果然是真的。这等好东西,我大宋绝对没有。”   苏油笑道:“嫂嫂那是爱惜我,所以才夸大其词。我大宋怎么没有?石家庄子房梁上头,就现挂着豆麦酱胚,加水加盐调和之后,也跟酱油差不多。”   “不过我的老毛病啊,任何东西,都要让它……”   苏轼打断:“更精!更细!更纯是吧?你这招八娘早就告诉我了,还真是用老了的套路。”   石通和苏轼也在这一桌,闻言笑道:“这一招用到哪儿都好使,书坊,铁坊,染坊,饮食……只看这一桌子菜,子瞻你经常外出游历,品鉴过没有?”   苏轼对肘子也情有独钟,说话吃菜两边不耽误,吃得满嘴都是油:“想都别想!”   二十七娘却对茭白炒肉丝表示喜爱:“这什么菜?清甜可口,以前都没吃过!”   这个只有苏油能回答,将茭白来历讲了,然后说道:“此物清甜,就不能用酱,太夺味,清炒后加葱段翻匀出锅最好。”   八娘便叹气:“唉,阿爷和史爷爷,这趟是想得差了!该来,这趟不来,实在可惜!”   苏油笑道:“发明出酱油豆瓣酱这些东西出来,可不光是为了解馋,其实还有一个目的:物力维艰,杜绝浪费。”   “一头猪一百多斤,内脏三十斤,头蹄五斤,血十斤,再除去骨头,一半就没了。”   “麻烦的事情我们来做,豆瓣酱,麦酱,豆豉,酱油,泡姜……有了这些,头蹄下水便能料理得好,一样是人间美味。”   “你看今天这宴席,两口猪所得的食材,比以往翻了一倍。乡亲们可了劲的造,都吃不完!”   “这是什么概念?这是养一头猪的功夫,得到了过去两头猪的肉!”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苏辙虽然大为佩服,不过拱手的时候也没有放下筷子:“小幺叔仁心仁术!”   石通说道:“加上猪骨头可以烧灰造瓷,猪鬃毛可以做刷子,哈哈哈,算起来就几个蹄壳是废物了……”   石薇抬起头来:“猪蹄壳是中药!”   苏辙抚掌称善:“当真一身都是宝。子瞻,小幺叔命题的《酱缸赋》你还写不写?不写我可要动笔了!”   ……   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宴席终了,乡亲们扛着自家桌椅碗筷,和苏油道贺,这才欢天喜地地回家。   就连八公都吃得有点过了,挥着手说道:“要不鸡鸭就摆一夜,明天起来再收拾?”   张胜笑道:“八公你放心,这事情交给我们来处理吧。”   八公拉着张胜的手:“好娃子啊,多亏了你们,这么好吃的饭菜,一辈子都没吃到过!”   张胜讶异道:“这些都是小少爷教我们的啊……”   苏油就开始吐槽:“眉山风水邪门,老家人反而不信我。”   石富笑眯眯地道:“别,老家还是有信你的,我们还得过河,先走了,等几天过来给你垒小窑!薇儿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石薇说道:“不,小油哥哥家里的饭菜好吃,还要给我做玩具!”   石宽对石富笑道:“就由得薇儿吧,与其回去听她念叨个不停,还不如就这样耳根清净些的好!” 第九十四章 去势   城里的客人回去肯定是来不及了,送走一应人等,八公便领着大家回来准备休息。   看着一敞坝的鸡鸭,八公就感慨:“不容易,以往哪有这么大的礼……”   苏油说道:“丢这里怕是不行,山里的野物搞不好会来。还是都移到院子里去吧。”   好在鱼已经养起来了,祠堂前水池的进水沟渠那里,张胜指挥人用石块稀泥扎起了一道堰坎,又立起篱笆,关了一段渠道,现在里边有上百条鲤鱼草鱼。   将家禽都移入外院,娃子们包括八公八娘,每人拿出牙刷牙线小帕子,刷牙剔牙洗脸洗脚。   只有二苏没有这些,两人不由得面面相觑,怎么到最后我们成了土包子?不行给我们也来两套!   第二天人人都起来得早,没办法,前院的鸡一个挨一个的打鸣,想睡也睡不成。   苏油从被窝里直起身来,恨恨道:“生气了,只留一个最健壮的公鸡,其他的全都处理掉!”   八公一巴掌拍他头上:“你吃得了那么多?!这不是糟践东西吗?!”   石薇便在一边吃吃笑。   等到三人从内院出来,八公一间新屋院子满地的鸡鸭粪便,不由得也是头疼:“是得想想法子才行……”   苏油摸着下巴:“法子倒是有,不过得浪费一瓶好酒……”   吃过早饭,苏油便送八娘二十七娘他们上船,临了还包了一包酥肉丸子糖油果子之类,外加几只肥鸡鸭,算是个惠而不费的意思。   不过所有人最喜欢的,还是昨天尝到的茭白,苏油只得带着娃子们上山将沼泽地里能吃的茭白全部搜刮干净,才将他们打发。   苏轼恋恋不舍地拉着苏油:“明润,还有俩猪……啥时候那个?”   苏油手扶脑门:“祭祖的时候吧,还有小三个月呢。只好麻烦你再等等……”   送走吃货,苏油牵着石薇的手回来,到村口叫她去喊小屠子来学手艺,自己先回家准备。   准备工作也不复杂,家里还藏着半年前阉猪用的两把小手术刀。   凶器有了,现代给公鸡去势的手术还需要镊子,扩口钳,小挖子,探针。   镊子和探针是现成的,小挖子和扩口钳没有。   不过难不倒苏油,当年村里老劁猪匠,一根竹弓就能代替扩口钳,一根棕丝便能代替小挖子。   取来一瓶永春露,往里面加入生石灰粉,然后重新盖起来。   生石灰粉会与水发生反应生成氢氧化钙,通过这种方法可以去掉酒精中的水分,从而能够得到纯酒精。   然后烧起水来,通过冷凝器得到蒸馏水。   之后三份纯酒精一份蒸馏水,便得到了酒精浓度百分之七十五的医用酒精。   然后便是作控鸡器,其实就是一根细竹竿,用火烤弯成U字型。   取过一根竹片,同样烤成弧形,两边系上绳子,绳子头上绑上两个小竹棍烤成的竹钩。   要保证两个竹钩钩到一起的时候,竹片弓能将线绷紧,但是弹力又不能太大。   还要用一根细竹管,捅干净内孔,用细麻线在竹管一头绑上一根棕丝,然后再将棕丝剩下的长丝部分弯回来穿入竹管中,从另一头伸出一段来,成为一个棕丝套。   诸事搞定,剩下的便是打磨刀具,磨尖铁针,在针头上边一点位置用柴刀砍两下,产生两个小倒刺。   最后洗净所有东西,将它们放入水中煮着消毒。   没一会石薇蹦蹦跳跳地领着屠子来了,两个,一大一小。   屠子见着苏油便笑道:“小屠子手生,怕是学不明白,油娃你先教我,先教我。”   苏油笑道:“你来当然更好了,这不是还怕你们大人不相信我嘛。”   屠子大手直挥:“到现在谁还不相信油娃,那就是憨包棒槌!家里几棵橘子树都活得好好的,我还等着明年吃甜橘哩!”   苏油说道:“那好,狗剩哥,你去我房间拿图纸,然后领小妹她们去搭建鸡棚,鸡笼。我先教屠子阉鸡。”   乡亲们都不傻,送来当礼品的都是公鸡多,母鸡要留着自家下蛋呢。   而且鸡也不是很大,苏油估摸了一下,搞不好都是程文应送来那批鸡娃长起来的。   都还穷,乡亲们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礼来。   不过动手术正合适,抓来一只用U字竹竿卡住翅膀,u字弯头别着脑袋,然后两腿理直用绳子绑在弯拢的竹竿之间,小公鸡就一动不能动了。   苏油说道:“这一步关键在于腿不能拉得太直,这样肌肉才比较舒展,肚子里压力才小,肠子就不会从伤口里边挤出来。”   就这一点小窍门,屠子要是学会,劁鸡的手艺就能独步大宋。   这是苏油上一世用两瓶好酒跟村里老劁猪匠换来的,一般的手艺人将鸡脚拉得太紧,常常会发生事故,只有老劁猪匠不会,苏油觉得非常好奇,便缠着劁猪匠问原因。   要是稍微有用些的手艺,人家肯定不会说的,不过后世已经没有什么劁鸡的机会了,良种鸡不劁都能长近十斤,劁了一只鸡十六七斤,卖谁去?!   公鸡被架好,苏油开始演示手术。   首先找位置,苏油拿手指按着公鸡背上一个地方:“鸡的最后一个肋间,距背中线一个尾指宽度处,便是下刀位置。你来摸一下。”   等到屠子对位置非常清楚了,苏油才拔去那部位周围羽毛,然后用水浇湿周围:“浇湿羽毛,往周围抹顺,伤口才露得出来。”   然后开始用酒精消毒:“这是消毒酒,度数太高不能喝的,这东西现在很贵,但是要保险就必须这样做。”   “如果不要保险的话,吐口唾沫,手术做完抹点草灰也行,不过成活率就不好保证了。”   顺肋间方向开了个一厘米的小口,取过竹弓将小竹钩挂在切口两边,竹弓便将切口自然张开,之后用小刀扩一点口子,划开内膜,再用棕丝套导入腹腔,用棕丝将肛门系膜与背部的联结处套住,扎紧拉断,用铁针扎住肛门取出即可。   取出一个再取另一个,苏油对屠子说道:“如果公鸡较大,那就先取上边,再取下边,这样方便。”   “要是公鸡较小,那就要先取下边,再取上边,这样才不会被出血遮挡无法操作。”   说完将竹弓取开,用酒精再次涂抹了一下伤口:“好了。剩下的你来操作,我在一边指导。”   整个过程非常轻捷行云流水,苏油将小公鸡从竹弓上取下来,放入竹笼之中:“去势后的小公鸡需要放在清洁、干燥而安静的地方,仔细护理三四天,伤口便长好了。”   接下来就是屠子动手了,苏油在旁边指挥,一边提醒注意事项。   比如切口部位必须准确。若切口过前,会伤及肺脏,造成死亡。   比如切口偏了,可能会伤到大腿肌肉,影响行走。   比如动作要稳、准、轻,以免引起大出血致死。   比如伤口愈合前还要勤加检查,如发现皮下有鼓气现象,要用针刺破放气。   如果伤口化脓,要用盐水清洗,喂药……   屠子手法不错,学得也快,很快十几只小公鸡就被处理干净了。   屠子拿着小刀还左右踅摸:“那边好像还有几只……”   苏油说道:“呃……那几只长得壮实,我准备留着做种的,慢慢搞出良种来。”   屠子又指着一堆鸭子:“那里还有好些公鸭!”   苏油终于翻起了白眼:“还上瘾了是吧?公鸭又不打架!手艺学完了,这套家伙也送你,记得每次手术前开水煮一阵消毒,棕丝要是你能找到马尾,用马尾丝代替更好。”   屠子又开始左右看:“我记得你骑驴子回来的……”   苏油起身:“别闹!那是子瞻的心肝宝贝,好吃好喝伺候着,一周后要还回去的……算了祠堂后边还拴着俩骡子,你去挑几根吧,小心别被踢着就行……”   屠子连连道谢,笑得见眉不见眼,直道回家把自家鸡也阉了,养得肥肥的,过年时送来当做谢师礼。 第九十五章 蛋   送走大小屠子转回来,发现石薇正蹲在竹笼前边,看着笼子里的小公鸡:“咦?薇儿你没有和小妹她们去搭鸡棚?”   石薇站起身来:“搭鸡棚没有看大叔给鸡剖肚子好玩。”   好吧你是将门虎女你厉害,苏油牵着她的手:“昨天你老大哥告诉我了,天师道要你去学医术,这是好事情,你要好好学,以后护着大家长命百岁。”   “改天再给你剖一只兔子,对解剖学有一个初步认识。以后对学医有好处。现在嘛,我们先去看鸡棚去。”   鸡棚是竹竿搭的,一边靠新房外墙,上边盖上今年新收的稻草做顶。   棚子里是竹竿扎出来的方笼子,每个笼子还有一个活门。   笼子外边是半剖开的竹筒,一块放水,一块放饲料,不会被粪便污染。   每个鸡笼下边,还有一个粗糙的垫子,竹篾夹笋壳做的,用来承接鸡粪。   新居工具非常齐全,娃子们也是熟手,上下三排鸡笼子整整齐齐,竟然被扎出了一种美感来。   苏油叫了一声好,这三排鸡笼,已经说明娃子们在看图作业,尺矩使用,工具使用,分工协同诸多方面,取得了巨大的进步。   诸多小细节汇总到一处,就形成了标准和效率。   虽然现在还无法和大工的手艺相比,但是苏油相信,一步步慢慢积累下来,技术的进步总能给大宋带来诸多好处。   接下来就是将鸡都放进笼子,加水,加食料。   将乡亲们编的装鸡鸭的粗竹笼洗净晾起来,苏油领着娃子们去处理收到的各种蛋。   趁着阳光还好,苏油几乎是习惯性的用一根竹筒按在蛋上,用手圈住两者间的缝隙,然后另一头罩在眼睛上,对着太阳检查蛋的受精情况。   嗯,村子里的公鸡公鸭们很勤劳,散养的家伙们,这方面的福利还是有保障的。   检查了好几个蛋,才想起温度计没有搞出来,人工孵化似乎有点难度。   想到了就去做,这东西其实并不复杂,不过要说服石薇将黄铜青蛙里的发条借出来用一下,反而花了不少的力气。   看着石薇眼泪汪汪的盯着自己手里的发条和已经拆散成几块的黄铜青蛙,苏油真是觉得自己作了大孽了。   只好安慰石薇道:“薇儿,有了这东西,我们就能自己孵化小鸡和小鸭,不用麻烦鸡妈妈和鸭妈妈了,听说刚出壳的小鸡和小鸭,会把第一眼看到的人当做自己的妈妈哟!”   这下石薇总算开心了:“真的呀?那小油哥哥你赶快弄,到时候我当娘亲,你当爹爹!”   呃……你开心了就好,这话苏油没敢乱接,直接找来一根薄铜条,在铁砧上敲成薄片,让张胜拿根筷子压在桌面上,使劲抽了几次,铜片便变得厚薄均匀。   用尺子和折刀将铜片切成整齐的铜皮,在筷子上卷曲了起来,然后打开,正好昨天宴席剩下不少鱼鳔,熬胶将铜皮和发条粘在一起,外面绕上细丝线加固。   将这东西最外缘粘在一个竹筒内侧,中心的发条轴上正好取下来换上一根带指针的轴粘上。   再在两侧粘上竹篾网,网中的眼子留得大一点,作为空气流通的通道。   这东西娃子们也在帮忙,正是启发科学兴趣的好时候。   苏油告诉大家这叫温度盒子,先在室温下对着盒子内侧指针位置坐了个标记,然后盖上盖子让孩子们轮流贴肉夹腋窝里边。   很快大家就发现,指针的位置发生了偏移。   苏油对大家解释,这是因为铜铁在不同温度下热胀冷缩比例不一样,体温比空气温度高,便会造成指针偏移。   然后告诉大家小孩的体表温度一般在三十六点五度,接着厚颜无耻地用自己的温度作为三十六点五度的标准,画下了刻度。   将温度盒子放在碗中,扣上盘子隔水蒸上,很快指针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气压越高,鱼开口越好,作为资深钓友,苏油对每个季节的气压数值是了然于胸的,眉山这时候的气压,一般就在九百六十五帕左右。   因此换算成水温,其实烧开也就九十六度。   得到了两个刻度,中间差值正好是六十度左右,于是便很容易将每一度的范围标示了出来。   这道题也非常有趣,温度计比较小巧,如何能得出清晰的温度指示呢?   学霸苏小妹提供了完美的解决办法,扩圆的半径。   苏油竖起大拇指表示佩服,然后制作出一个大圆盘,与温度盒子成同心圆,这样大圆盘上每度之间的间隔距离便放大了。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今天的气温是多少度?   这个简单,因为刻度已经出来了,今天温度十二度。   接下来大家开始猜母鸡孵蛋时的温度该是多少,这话题一时众说纷纭,石薇便出主意,找一家孵蛋的鸡试一试不就行了?!   于是一群娃子如蜜蜂一般从房子里出来,看得八公直喊:“都快吃饭了,又要跑哪儿去呢?!小油你又要皮了?!”   连着找了好几家,终于在五哥家里看到一只满意的,石薇就拍手:“这只大!这只屁股坐得住!”   这只老母鸡不怕人,苏油轻手轻脚将温度计塞在母鸡屁股下边,老母鸡扭了扭身子,把温度计当新蛋孵了起来。   一群娃子蹲下来,手托着下巴围着老母鸡看,乍一看就跟他们也在孵蛋一样。   这架势搞得得五嫂和老母鸡都很紧张:“油娃你别乱来啊,不能老让你们送来养不是,嫂子还指望着出小鸡呢……”   十来分钟后,苏油又轻手轻脚将温度计取出来,打开盒子,指针指着三十八度多一点。   母鸡的正常体温是四十到四十二度,传导到种蛋上面一般为三十八度到三十九度,这说明这个温度计准确度还是非常高的。   苏油哈哈大笑:“走,回家!”   一群娃子又乌泱乌泱地告辞离开,搞得五嫂莫名其妙:“这群孩子!打油娃回来,又要不消停了!”   前一天的剩饭剩菜还有不少,苏油准备捡能煮到一起的煮一锅大杂烩,然后就着凉菜卤肉对付一顿。   张胜用剩下的竹材和稻草在昨天摆宴席的大灶周围围了个竹棚,拿掉铁锅,用石板盖上,湿泥封上口子,灶里只留炭火,然后在灶台上面铺上稻草,准备作为孵化房。   苏油出来叫人吃饭,对张胜笑道:“不错,不用我再提醒,狗剩哥都知道接下来我们要干什么了。”   张胜笑道:“跟着小少爷学了这么久,这点眼色还是要涨的。”   吃过饭大家接着挑灯夜战,别人加稻草,石薇和苏小妹则拿着温度计放在稻草上,监视温度情况。   稻草铺到三指厚度,温度合适了。   鸭蛋比鸡蛋孵化温度要低一度,因此苏油便将蛋分了两层,下一层摆鸡蛋,摆好盖上稻草,上面再摆一层鸭蛋。   第一批是实验品,因此苏油在照蛋时只挑了发育基本一致的各三十枚进行孵化。   剩下的,留足娃子们吃的,那就皮蛋盐蛋了。   第二天,苏油开始领着娃子们用泥加稻草糊墙,作为保温措施。   在屋子底部开了几个窗口,内外用刷了桐油的薄绢蒙上,勉强解决光照问题。   之所以要开在底部,是因为冷空气只会停留在底部,而热空气得以在上部继续保持。   不过这又多了个防老鼠的问题,苏油只好去找村里人借来两只老猫守着。   可龙里苏家村又轰动了,油娃真的又开始乱来了!他这次要孵蛋!   几天后,石富带着石通,史大来修小窑,见到苏油便一本正经地拱手:“古有母鸡司晨,今有明润孵蛋,了不起!” 第九十六章 冲压   苏油不由得一脑门子黑线:“老哥你别闹!这叫人工孵化!”   石通直撇嘴:“花这么多柴火,还特意修个房子,就为了孵几十个蛋,真是……蛋疼了。”   苏油还没说什么,石薇首先不满了:“你又想说小油哥哥做错了吗?”   “我……”石通还真的很想说,不过被打脸的次数实在有点多,怪不好意思而已。   石富笑道:“别说那么多了,先将窑垒上。”   窑有两个,都不大,属于实验级装备,一个是馒头窑,可以烧瓷器,陶器,还有一个是石墨坩埚窑,可以熔炼金属和其它需要高温的物质。   这次设计就非常合理了,烟道外排布有管道,利用剩下的热能可以进行进气预加热,光这项措施,就能将炉温提高不少。   石棉也到了,纤维质量上乘,应该处理过,这是阿囤弥命轻舟快速送来的。   同来的还有几百贯白酒的收益,不过二林部没有货币,直接拿铜器抵账。   怀远大将军财大气粗,一斤铜器抵八百钱,加上收益也分了一些给苏油,一共三百五十斤的铜器。   另外附送了无数的皮张,算是大将军答谢宝刀的回礼,这就是人情往来了。   看来这趟交易,二林部是赚大发了。   同来的还有阿囤弥收集到的各种矿物,这个也是苏油的要求。   两个小窑都在离水渠不远的地方,水力要充分利用起来。   陶瓷滚轴轴承摩擦力极小,在相同水流动力条件下,这水车的效率非目前大宋其它地方的磨坊可比。   娃子们对制图非常熟悉了,指挥工人给两小窑内层贴上厚厚的石棉,苏油和石富石通则在研究另一种设备——冲床。   听起来很高大上,其实主要部件就是一根长铁柄,头上有一个铸铁齿轮,齿轮轴固定在U型铁架左侧,长铁柄也在铁架右侧。   另有一根齿轮杆和它咬合,另一头则卯在U型铁架的右侧,向下压动手柄,手柄头上的齿轮带着从动齿轮杆产生向下的位移。   齿轮杆卯着的那头,U形铁架内侧,连接有一根套在滑动圆孔中的冲压杆,齿轮杆会对它产生压力。   这力量非常恐怖,因为这相当于两个杠杆,动力臂是长柄和齿轮杆,阻力臂则是主动齿轮的半径和铆钉到冲压杆连接处的长度,两者比例在十比一和八比一。   因此理论上讲,长铁柄头上的压力,被放大了八十倍!   五十斤压力,运动后变成了冲头上四千斤的力量!   给冲床换上了冲头和座子,石通转动这丝杠手柄,调整底座的高度。   苏油则指挥石富进行动力传递机构的安装,其实就是一个简单的凸轮,将水车轮的转动变成长铁杆的直线上下运动。   底座和冲头都是可分拆的,上边有卡口,可以用来放置各种冲压模具。   先从最简单的东西开始,座子上就十几个半球型的凹坑,冲头板上也是。   石通在每个凹坑里放了一小段铁棒,对苏油喊道:“师父,试试吧!”   苏油让石富搬动扳手,凸轮被水车轴上的齿轮带动,开始旋转。   然后连杆又被凸轮驱动,先将冲头抬起来,石富将模床插入沟槽,冲头很快又再次落下,完全没管凹坑中的小铁块,轻松地和模床贴到了一起。   等冲头再次升起,模床上的小铁块们,全都变成了亮闪闪的圆珠,边上还有一圈薄薄的冗余料,像一颗颗小小的木星。   石富将离合升起,机械停止运动,以老年人绝不具备的敏捷冲到石通身前:“成了没?”   石通咋舌:“太厉害了,压铁球就跟胶泥一样。”   石富乐得不行:“油娃,有了这玩意儿,你说的滚珠轴承可以弄了不?”   苏油掰着指头数家当:“现在我们有了冲压技术,热处理技术,车床切割技术,滚珠轴承应该没问题了。”   石富看着天琢磨:“只用来做滚珠,好像有点浪费哈?”   苏油哈哈笑道:“这东西就是给你们石家量身定制的,一片铜片放进去,咣!出来就是一口铜盘!”   石富都傻了,按刚才冲床起落的速度,做着送铜片的动作:“咣!一……咣!二……咣!三……我的个天神爷咧……这是几百钱一下啊……”   苏油懒得管石家父子流着口水发痴,取过铁球检查上下半球的间的误差,百分尺的精度,零点一毫米,还是稍显大了一些。   不过这只是初步,接下来还要用钳子夹去多余的刃口,然后丢入球磨机,让无数铁球相互滚动摩擦,最后可以得到完美的圆珠。   不过圆珠间的误差可能还是有些偏大,这也是目前来说没有法子的事情。   丢开这些想法,苏油看着从山上流下来的沟渠:“需要的水车还多啊……”   石富已经被冲压制作铜器的伟大前景刺激得快疯魔了:“要多少?油娃你只管开口!”   苏油笑道:“算了,还是一步步来,就按照这冲床的原理,先做几个手工的冲压机,还有把冲头改成钢刃,就是切割机,姻伯那边书坊用得上。”   石富摇手:“别别别,小由你先给我设计一个锻床吧,可以打铁那种,这玩意儿省人工!”   这个要求看似简单,其实涉及到到的机械原理区别还是很大的。   后世锻床是不可能的,目前能够实现的只可能是弹簧锤,而且还是最原始的钢板弹簧锤。   利用弹簧钢板做成一个悬臂,两头挂上连杆,两根连杆悬挂起一个方锤。   弹簧钢板顶部由一个偏心轮带动,负责锤头的升降。   弹簧本身则负责缓冲锻件阻力,同时也产生上下短程反复动作,模拟出连续锤击。   弹簧钢板的制作已经难不倒石通了,其实就是个非常简单的钢材回火热处理问题。   画完锻床图纸,石通石富拿着就跑,这设计经过苏油一边画图一边讲解,父子两直夸简直妙绝。   看着一老一小远去的背影,苏油摸着鼻子:“妙绝个屁,油锤才是王道啊……”   不过没有橡胶之前,仅靠黄铜皮圈密封,设计汽锤,液压锤,难度还是相当的大。   接下来几天就是改善这个水车房,苏油领着大家边学边用,将动力离合改造得更加完美。   很快第一组离开,李拴住带着第二组来了。   同时带来的,还有铁砂,焦炭,石墨坩埚和锯床。   具备了空气预加热系统,强鼓风系统和石棉保温内壁的熔炉,冶炼效果立刻上了一个量级,苏油估计一千五百度已经没有问题了。   加热仓和还原舱实现了分离,可以进行强进氧,而还原反应则靠坩埚内的碳粉和铁矿粉单独进行。   现在就差纯净的炭黑,这个苏油准备等以后利用松烟加硫酸碳化后清洗得到,现在嘛,先用烟囱上吸附的黑煤灰代替。   然后这事情肯定必须发动村里的娃子们,于是乡亲们又闹开了,越来越疯啊!小油现在都领着娃子们上梁了!   烟灰的效果肯定不如纯碳,但是也比之前的碳粉好了很多,主要是几乎不含硫,因此得到的锰钢性能绝佳。   苏油给自己的定位,以后这里就是研究基地,实验基地。   至于量产和准工业化的难题,便丢给几大世家伤脑筋去,自己做出实验室级产品,对得起他们的供奉和分红就行了。   锯床接到水车上,这效率就厉害了,木方,木条,木板……很快在水车房旁边堆积了起来。   每天都有不少乡亲过来看稀奇,好奇的还要上手试验一番。   正好进入冬闲,现在苏油又不差钱,于是干脆招募乡亲们,我们开工,改造水渠吧!   首先要在水渠入水口修山塘,目的是积蓄水源,另将以前溪水的分流量重新分配,将大部分导入到水渠中来,以增加水车的动力。   同时还要在水渠的不同地段修建泥沙沉淀池和蓄水池,外加上沿途增设的水车房,便道,工程量也不少。   八公见识过水车锯床的威力后,听闻苏油以后还会将水车房改造出磨坊,油坊,立即主动当起了乙方。   各家能使力的男丁挑五十号,小油你每人每天一百钱外加两顿饭管好,这活不用便宜外人,我们给你包了! 第九十七章 划时代   这七天来的小组是拴住,苏油便将重点放到了冶炼上。   首先是要烧制出通风管。   其后则是需要制备一种非常重要的东西——水玻璃。   后世的水玻璃,很长时间内都需要纯碱或者烧碱与石英在两百度左右蒸汽加热下反应得到。   直到二十一世纪才开始出现利用芒硝制造水玻璃的方法。   水玻璃,又叫泡花碱,成分为水溶性硅酸钠,比水泥更高大上的东西。   眉山是国内芒硝最大的产地,这产业是后世眉山重要的化工产业,苏油没少跟着领导们去送温暖听汇报。   汇报回来的材料,自然该他执笔,什么技术改造突破之类的亮点,更是报告中不能缺少的点缀,因此对这个他知道的一清二楚。   因为这个东西实在是太过重要,重要到苏油连韵学都丢到了一边,七天时间到了也没放拴住回去,天天和他一起进行试验。   新小组又来了,这次来的是陶煤组,不过水玻璃制备试验进入了关键期,真玻璃制作反而被苏油延后了,只让张琪领着大家用史家庄提供的瓷土烧制各种型号的标准管件。   直管,弯管,分流管……   苏油和李拴住一心扑到了水玻璃的制备上,这玩意儿除了需要纯净的芒硝,石英砂和碳粉,还需要一千三百度以上的极高温度。   即便配方成分和工艺流程都非常明确,试验难度也相当不小,直到张琪他们的工作都做完了,苏油和李拴住才总算得到一锅实验室品级的水玻璃成品。   苏油指着坩埚得意非凡,拍着李拴住的肩膀:“二哥,我们从今天起,改变了一个时代!你的大名,必将留在青史之上!”   李拴住完全没有成为著名化学家的觉悟,一脸的哭相:“小少爷你就行行好,赶紧放我回去吧。好家伙一天半车焦炭的烧,这钱花的跟流水一样!这几天我们都快烧掉上百亩地了吧?!”   苏油给了拴住一脚:“瞧你那点出息!这是划时代的产品!划时代好不好?!今天太高兴了,晚上加菜!吃大餐!腊肉炖萝卜!”   第二天一早,两个窑口改造开始进行,鼓风箱取走送去由水车驱动,接上陶瓷管,接口处则用昨日制得的水玻璃粉调和树脂乳液和陶泥填上。   很快,瓷管和瓷管之间,变得密不可分,而且坚硬异常,锤子都敲不开。   一等一的粘合剂。   李拴住昨晚一晚上没有睡好,主要是被苏油的情绪带动的,现在和张麒面面相觑:“不就是胶泥吗?就算效果比糯米粉调石灰浆好点,这也不能就把……把那啥时代给划了吧?”   张麒也有点不以为然,不过又不好伤小少爷的面子:“呃……这个,大先生说文学有种修辞手法叫夸张,小少爷那话,应该和‘飞流直下三千尺’是一个意思呢……”   苏油都给气笑了,手扶着额头:“算了你们以后才知道这玩意儿的厉害……这下有了正儿八经的鼓风设备,两个窑的窑温还能提升!”   水溶性硅酸钠性能比水泥更好,有了它,密封性水管便能够实现,为了高效利用热能,两个窑的烟囱外边,除了热空气预热管道,又多了一圈圈用于加热的水管道,制得的热水可以用于家禽孵化,孵化床的温度稳定性比灶台好了无数倍。   另外石棉隔热层便可以得到极好的加固了,即使在几千年后,这玩意儿也一样是石棉内衬的粘贴胶。   还有就是这东西耐酸,熔炉环境里边,可基本都是酸性气体,一般的耐火砖抗不住,可它做出来的耐火砖就没问题。   另外还有一个好处,刷木头。硅酸钠调制矾盐会迅速干结,不可溶解不可燃烧,刷过这玩意儿的木头,除了碱什么都不怕,属于目前最合用的阻燃剂。   大宋的房子,可基本都是木头的啊……   水车房还怪好看,是淡淡的蓝色,那是因为矾盐苏油用了现在最容易获得的胆矾和明矾,作为水玻璃的快速固结剂。   其实四矾固结剂会更加快速,一分钟内凝固,不过没必要也不好搞。   抢险才用得着那东西,刷木头凝固太快了反而影响施工,几分钟干结,已经足以让李栓柱和张麒大呼小叫了。   因此等到石富和石通再次来到可龙里的时候,两个窑口和水车房,已经变得他们都不认识了。   看着窑口外边堆积如山的煤渣,石富咂舌道:“你们这俩窑就没停过火是吧?烧掉了这么多煤?!”   苏油放下手里的韵学书,这几天他功课拉得狠了,正在恶补:“哟,石老来了?看你一脸喜色,钢珠搞定了?”   石通拿出一个小袋子,找来一个盘子,倒出来全是亮闪闪的钢珠。   苏油取来游标卡尺挑了几个测量,误差都在零点一毫米以内:“不错,你们的误差控制得很好。”   石富摸出两个滚珠轴承放在桌上:“好啥,一半以上不行。好在可以重新熔炼,费的是煤。”   嘴上不满意,表情可是得意得很。   苏油都懒得揭穿:“钢珠硬度合格吗?”   石富说道:“硬度到是不错,球磨机磨完用的油淬。”   苏油拿起轴承,用两个手指伸入内圈卡住,一拨外圈,轴承外圈便飞快地转动起来。   滚珠轴承,比滚轴的摩擦力又小了很多,这轴承半天都停不下来。   “太好了,先给我的骡车换上吧。”   石富赶紧将轴承抢回来藏好:“可美得你了!我们铁坊的车床都还没来得及换呢!”   苏油琢磨了一下:“这次品率也太高了,对了,我这里的小炉能炼精品钢,这次你们来,我们正好将冲床模子改造一下,将精度提高。”   石富说道:“模子次要,关键是量具,量具的精度要是还能提高就好了。”   苏油摸着下巴:“石老说得对,现在的技术已经积累到能够制作另一种量具了。”   有了齿轮箱技术,丝杠的加工已经变得非常精准了,因此千分尺的制作成为了可能。   把干活的孩子们召集起来,今天又有一个非常有趣的数学问题,在千分尺上有具体体现,正是讲课的好时机。   祠堂外边的墙上也用黑炭灰陶泥调制水玻璃,刷出了一块黑板,苏油拿着粉笔盒尺规,说道:“今天我们讲解一种新的工具,千分尺。”   “丝杠的原理大家已经知道了,经过努力,石家铁坊,已经可以控制到一圈丝口,螺距步进零点五个毫米。”   这个计数单位也是苏油为了方便自己搞出来的,将三小尺加十小分凑成整数,合为一个单位——米,之后是分米,厘米,毫米,各家工坊和孩子们都觉得甚为方便。   “大家知道,百分尺的原理,就是利用补差定理,将刻度放大到副尺上,将误差精确到零点一毫米。”   “而千分尺的原理,同样也是放大,不过是将螺纹的步进,放大到了螺套的周长。”   “螺距为零点五毫米的螺纹,当螺套在套杆中转动时,将前进或后退。将螺套周边等分成五十个分格。螺杆转动的整圈数,由套杆上间隔零点五毫米的刻线去测量,不足一圈的部分,则由活动套管周边的刻线去测量,精确读值为零点零一毫米,最终测量结果需要估读一位小数,达到零点零零一毫米。”   这个原理其实比百分尺还简单一些,主要工艺在控制螺纹精确度。数学上的亮点,在于用尺规作图将一个圆进行任意等分。   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先在黑板上画好坐标轴,然后以交叉点为圆心画一个圆,以圆和横轴左侧坐标交点为圆心,圆直径为半径,再画一个大圆。 第九十八章 千分尺   苏油说道:“现在我们得到了三个点,小圆与横轴左侧相交点为甲点,与横轴右侧相交点为乙点,大圆与数轴下方相交点为丙点。”   “现在我们从甲点引出一条射线,从甲点开始,用圆规在这条线上取出相等的五段,得到丁点。”   “连接乙点和丁点,得到一条线段,然后在每个刻度点上作该线段的平行线,便将横轴上小圆直径进行了五等分,这是我们已经学习过的任意直线等分的方法。”   “接下来是关键,只要我们做丙点和甲乙点之间刻度的连线,并将之延长到与小圆相交,同样可以得到一二三四四个点。”   “我们只需要在作出与这四个点相对应的小圆另一半上对称的四个点,加上甲乙,一共是十个点,这十个点,正好将小圆等分成十份。”   “每隔一个点连线,便得到了一个正五边形,说明这五个点,正好将小圆进行了五等分。”   说完将线段连接起来,果然,圆里边出现了一个正五边形。   下边所有人都惊叹起来,这法子实在巧妙,娃子们便从各自书包里拿出尺规,在本子上照做起来。   等所有人都做过一遍,苏油又让他们将一个圆七等分,十三等分,确定都会了,这才说道:“你们跟我学习了这么久,因此对你们的要求,不能和石大叔和石爷爷一样。”   “你们不能光知道方法,你们还得去证明,为什么如此做法可以等分圆。”   “你们回去,将这方法教会别人,然后一起讨论如何证明这道题吧。小提示,可以从三等分开始,然后从角度考虑,应该得到最简便的证明方法。”   一堂课把石通听得似懂非懂,石富就更是两眼一抹黑。   看着一群兴奋莫名的娃子,石富喃喃道:“他们这就都懂了?合着就我一个人不明白?”   石通在一边拍马屁:“其实我也没有太明白……”   然后被石富一巴掌狠狠拍到脑门上:“一群娃子都比不过你还好意思说嘴?!搞不明白今晚你就不准吃饭!”   石通:“……”   拍完石通,石富施施然地调试他带来的弹簧锻床去了。   弹簧钢板和后世汽车用的悬挂装置弹簧钢板几乎一样,不过反了过来,中心通过连杆挂在水车的离合从动轮上,两头挂着另外两根连杆,下边挂着锻锤两头。   锻锤像一个实心的博士帽,铁板四周还车了四个圆孔,穿在四根钢柱上。   钢柱则固定在锻床基座四周。   机械一转动起来,锻锤便可以沿着钢柱上下运动,而且受弹簧的影响,还在运动过程中不住的上下跳动。   调整好底座高度,石富对苏油喊道:“油娃开机,我们试试效果!”   苏油那边早就烧起了炼炉,里边丢了几根铁条。   很快铁条烧得通红,石富拿铁钳夹着铁条放到锻床座子上。   苏油将离合拉下,锁死,机械开始运动起来。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石富将铁棍在锻床上前伸后退,转眼便将铁棍锤扁成铁板。   锻锤升起,石富将锤扁的铁板放入火中重新烧上,又抽出一根铁棍来放上去,嘴巴都笑歪了:“好使!太好使了!”   苏油也开心:“那就正好了,给我多打几套刀子,家里人多,一把刀不够用。”   石富白了他一眼:“好钢不是这么糟践的!今天教你一招,看好了!”   石通将自己带来的几根铁条也放入火中:“师父,好钢要用到刀刃上,今天就看我和爹给你展示一下。”   重新调整底座高度,石富将烧红的钢片放到座子上,石通则取来一把长柄小平口斧头一样的錾子,当当当一阵之后,钢片被切割成食指宽的细条。   接着石富开始锻造带来的几根粗铁条子,锻成片状之后,用錾子在一侧切出很多口子来。   这时候就能看出工匠的价值了,每个口子距离几乎完全一致,没有隐浸多年的练习,不可能做到这步。   将还红着的铁片夹上台钳,用小钳子将开出的铁齿交错向两个方向掰开,将最初切割的细钢片卡入其中。   接着入炉烧红,取出继续锻造,钢和铁很快被锻为一体。   到这一步苏油明白了:“妙,妙极!真是偷工减料的绝佳办法!”   石富翻着白眼:“减料没错,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偷工了?!”   石通在一边咕哝:“有了锻床,的确是省了好多工,师父说的好像也没错……”   不管怎么说,很快几块嵌钢的铁片便打造完成,石富真是节省材料到了极致,将铁片切割成刀具所需大小后,还单独用粗铁和铁片一起打造出插柄的那部分——宁愿多费很多人工,绝不浪费一星好钢。   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微调,这个只能手工来进行。   很快刀型打出,刀刃打薄,用砂轮磨制出来。   砂轮现在制作起来极为方便,因为有了水玻璃,用石英粉或者刚玉粉,也就是琢玉沙,加一定润滑剂比如石墨,铜粉,用水玻璃调和起来,经过压制焙烧,可以制得想要的任意形状的砂轮。   焙烧的主要目的是让水玻璃和二氧化碳起反应,同时产生部分瓷化。   除了砂轮,还可以以金属片为基质,通过喷枪喷涂,得到金属和石材的切割片。   水玻璃反应制品能耐酸耐高温,打磨切割产生的温度不会导致融化脱砂,这法子直到后世都还在使用。   砂轮机上挂着一把大壶,大壶出口上套着一个三层丝绸的套子,套子一半垂着,可以通过套子绕在壶嘴上的圈数控制出水量。   精度更高的车床,石家父子俩还在改造,黄铜球阀没有出来之前,只能用这法子凑合。   石家父子开始磨刀,娃子们则去帮忙造木头刀柄和刀匣去了。   到了傍晚,几套刀具打造了出来。   按照苏油的要求,一套刀具,包括了斩骨刀,剔刀,鱼刀,切片刀,瓜果刀五把。   每套刀具,都有一副木盒盛放,跟后世厨房套装差不多。   苏油抽出切片刀来观瞧,只见刀刃部位钢和铁的分界处,形成了一道规整的波浪分割线,不由得啧啧连声:“跟烧刃线完全不一样,这嵌钢的手艺真是太绝了!简直可以用精美来形容!”   石富笑得不行:“还真当你什么都懂,原来竟然不知道这个?”   石通笑着解释:“师父这是文人转行做铁匠,不懂传统的手艺也不稀奇。师父,这叫马齿嵌,大宋稍微有点门道的铁匠都会这个,毕竟钢还是比较精贵的,一般铁坊都会省着用。”   石父这时候才想到另一个问题:“油娃啊,你做一顿饭竟然要用到五把刀?怕是宫里的厨子都没你这么多讲究,你这才是满大宋独一份吧?”   苏油舞着大片刀:“今晚就让你们品尝正宗苏氏回锅肉的厉害!”   所谓的苏氏回锅肉,是苏油瞎取的名字,其实就是后世的连山回锅肉。   做法和普通回锅肉其实是一样的,区别只在刀法,普通回锅肉是切出来的,连山回锅肉,是大片刀片出来的。   肉还是石通从城里带来的,知道师父喜欢在嘴上抓挠,别的都好说,鲜肉每次来肯定是要带上好几斤。   说是孝敬,其实他一个人吃得比两个苏油都多。   臀肉煮到刚熟,晾凉,侧摆,两边修平,然后用大片刀从上边开始片。   片出的肉片子又薄又大,差不多和成人的手掌大小相当。   然后将这肉片子下油锅爆卷,泌去多余的肥油,下豆瓣酱,豆豉,泡姜炒香,再烹入一些酱油,辣米油,下青蒜苗翻炒,加盐便可以出锅了。   今天有客人,除了小组烹制的普通菜式,苏油便加了这个作为款待。   八公回来陪客,一见这盘回锅肉:“这肉片子也实在够大的,不整瓶好酒,都对不起这道菜。亨之,我们是喝柑橘酒还是喝桂花酒?”   石富开心的见眉不见眼:“八公你家的酒都这么多说道了?”   八公正打开柜子选酒,里边十几个各色瓷坛,闻言转头对着苏油一指:“问他!这日子过得……折福哦……” 第九十九章 温度计   苏油笑道:“这都是自己弄出来的东西,和花钱买的不一样,怎么都说不到铺张浪费上去。”   石富点头:“也是,八公你安心受着,这都是小油亲手弄出来的,该他尽这份孝心。”   八公还是选中了桂花酒,用小竹提子和小瓷漏斗提了一玉瓷瓶放桌上:“这酒器也讲究起来了,呵呵呵,别看小瓶儿小盅儿的,一不留神就喝高。”   石薇看着可爱的小瓷杯:“苏伯伯,我也想喝。”   八公说道:“小孩子喝不了这个,小油去熬点醪糟水,你们俩喝吧。”   石富却接过酒瓶,给石薇倒上:“将门女儿,一杯烈酒不算啥。”   苏油厚着脸皮:“那我也陪薇儿一杯。”   八公骂道:“怕薇儿也是你撺掇的吧?”   石富给苏油也添上一杯:“酒都是他搞出来的,你还能防得住?只怕试酒的时候这小子就没少喝过!”   苏油不服气:“我那是叫喝吗?菜都没有,我那叫品质监测!”   石富和石通不由得哈哈大笑,八公也给气笑了:“管不了你了,说好只能一杯啊。”   大家一起走了一个,薇儿呡了一口:“桂花好香啊……”   石富很开心:“看,我说薇儿厉害吧?一点问题都没有呢。”   苏油说道:“酒的确是好东西啊,用酒精给阉过的小公鸡伤口消毒,小公鸡愣是一只都没死。”   石通这才想起来:“史大让我带来一样东西,说是你让他做的,听说和这酒有关,你不提我都差点忘了。”   苏油说道:“这几天一直太忙,连我自己都忘记了,这是酒精浓度计,以后好酒次酒,就会有标准了。永春露卖那么贵,我们得让大家知道那是有原因的才行。”   石通说道:“对,就好像千分尺里所谓的棘轮,实际是依靠两个铜片上的滚花和一根细弹簧实现的。跟师父你之前画过的机械棘轮有些不一样。”   苏油说道:“那叫测力机构,虽然用处和样子不同,但是其实也是控制单向转动,原理是一样的,因此将它成为棘轮是正确的。”   “比如折刀用的滚珠轴承,和水车用的滚珠轴承,就是两个样子,一个是减少内外环之间的摩擦,一个是减少上下片之间的摩擦,可减小摩擦的原理都是一样的,因此它们都叫滚珠轴承。”   石通夹了一大块回锅肉放嘴里:“明白了师父,有了手工冲压机和千分尺,我相信这次能搞出合格的小滚珠来,下次指定将成品带来给你品鉴!”   苏油笑道:“你说得简单,造出小滚珠容易,造出口径完全一致的小滚珠就难了,就现在这种几百颗里挑几颗配对的方式,那就还是小作坊!早着呢!”   “等以后你明白了各种力学原理,几何运动轨迹,就能够自己设计机械了,你要争取让合格率早日提上去。”   说完又想了想:“轴承,滑轨,于我大宋实在有大用,它们的关键就在滚珠。要精磨滚珠,便需要用到滚珠精磨设备,提高成品率。而滚珠精磨机又牵涉到一个有趣的数学现象,这样,明天我们继续开课,讲一讲这个东西。”   石薇说道:“发条也有大用!石通你给我带发条没?小油哥哥把我金蟾的发条拿去做温度表了。”   石通拍着胸脯打包票:“带了带了,小姑奶奶放心,吃完饭我就给你搞好,包管你的金蟾又能活蹦乱跳!”   吃过饭,石通便给石薇重新装金蟾,然后开始挂温度计。   苏油的设计加上石家铁坊的手艺,新款温度计那就漂亮多了。   一个钟表一样的表盘,所有机构都在表盘下方,盘面上只有薄薄一片铜盘。   铜盘下方是冲压出的花纹,一个老夫子弯着腰和两个小孩子在说话,其中一个小孩指着天上的太阳。   这是孔夫子和两小儿辩日的典故,取文中“日初出沧沧凉凉,及其日中如探汤,此不为近者热而远者凉乎?”的文意。   有了这个东西装点,一个普通的寒暑表,立马变得异常高大上起来。   圆盘上方有一个扇刻度,以及细细的指针。   寒暑表挂在堂屋外边的墙上,八公背着手看了老半天:“漂亮啊,上边那个度数是十三吧?十三是啥意思咧?”   苏油对这个寒暑表也非常满意,笑道:“这是寒暑表,大致就是水开的温度一百度,水结冰的温度零度,眉山的气温,一般就在几度到四十来度,现在十三度,算是初冬的正常温度了。”   说完招手招呼石通过来:“你这表以后要卖到契丹的话,零下的温度可得标识出来,听说那边冷的时候能到零下几十度去。”   石通气呼呼地说道:“老子们的好东西,砸了都不给契丹狗!”   苏油气得飞起脚踹石通:“你是不是傻,是不是傻!要是这玩意儿一个能换几匹好马,我们干不干?干不干?!我踢死你个憨包徒弟……”   石通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咧着大嘴直笑:“师傅师傅,你终于开口管我叫徒弟了……”   苏油手扶脑门:“跟你这大石头聊不到一处去,薇儿我们走,搞我们的浓度计去!”   浓度计其实非常简单,就是一个密封尖底小瓷瓶上面接着一根细瓷管,瓷管中空与瓷瓶相通。   将极小的瓷珠通过管子灌入瓷瓶中,调整到瓷瓶全部没入水下,瓷管绝大部分还能悬浮于水面上即可。   然后这时候的水面位置就是零度,再将管子放入纯酒精中,管子会沉下去很多,这时候得到的刻度就是一百度。   然后问题就来了,用什么东西标识出刻度来?   酒精可是大部分有机色素的有效溶剂!生漆都扛不住啊。   想来想去,苏油只好找来一根细丝线缠上几段,丝线上端和瓷管的分界处,表示度数。   有了一到一百,中间就只需要等分了。   这个度数不用太精确,每隔五度绑一段丝线就成。   管子有点长,苏油又取过两根短管的,分别做成了零到五十度,和五十度到一百度的两支酒精浓度剂。   其实要解决刻度问题非常简单,后世的浓度计,直接用的玻璃管,里边塞入一张带刻度的纸条,液体怎么也浸不到。   玻璃……嗯,其实真不难。   不过事情多,不是急迫需要的东西就慢慢来,反正凑合也能用,苏油拍了拍手对石薇说道:“没办法,现在只能这样了。”   石薇还沉浸在神奇的浮力世界里:“小油哥哥好厉害……”   苏油笑了,脑残粉就是你这个样子的,不由得摸了摸石薇的脑袋:“你都明白什么了就厉害?改天再给你将其中的道理说一说,现在我们先玩音乐盒去,史大又带了几首歌来。”   音乐盒里的滚筒是可以替换的,滚筒上的小牙拨动钢片,会发出叮叮当当的音乐,一个滚筒负责一首。   第一个盒子是后世音乐《送别》,长亭外古道边那个,不过现在这几首古里古怪,苏油听不明白了。   石通洋洋得意:“我发现了!师父你对音乐,画画,下棋……都是外行!上次你那盒子,音律不正!”   中国传统古典音乐和后世西洋音乐有些不同,五个正音,两个变音,其中变徵和变宫是后世西洋音乐中的发和西,古人少用。   苏油鄙夷地看着石通:“用了变徵和变宫就不正了?这个世界是复杂的,只会用正音那是你自己水平太差!” 第一百章 等距螺旋   说罢苏油便把《沧海一声笑》的曲子哼了出来:“还敢小瞧我不会只用正音?”   石通傻了:“这什么曲子?怎么一波一波循环往复?”   苏油笑道:“《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可不就是一波一波循环往复吗?”   石通急道:“你肯定有全词对不对?快告诉我呀……”   苏油不干了:“敢看不起师父,偏不告诉你!薇儿走,我们调音乐盒去。”   石通说道:“别呀师父,换,我们换!你告诉我曲子全部,我也告诉你这几个筒子的曲子也告诉你。”   苏油都乐了:“徒弟啊,就你的水平,我会相信你能创作曲子?指不定就是成曲!成曲我还需要你来告诉我?子瞻子由,八娘嫂嫂,谁不是行家?我跟你换得着吗我?”   石薇骄傲得像一只打架获胜的小公鸡:“哼!敢说小油哥哥坏话,活该!”   看着两小离开的背影,石通喊道:“别走啊师父,那曲子弄到音乐盒上,循环往复不间断,比什么都好啊……师父我错了,我错了行不……”   第二天起来,苏油找来一个圆筒,一根绳子,将绳子一头系在圆筒上,另一头系在粉笔上。   苏油站在黑板前:“今天我们将一个超纲的内容,一种神奇的曲线,等距螺旋。”   “我们假设有一个点,它在一边以匀速扩大到中心直线距离的同时,还在围绕圆心做匀速的角度改变,这样的得到的轨迹会是神马样子呢?”   “要得到这样一个轨迹,其实我们可以换一个思路,就是这个点的两个速度都是恒定的,那么它们的比值是相同的。”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现将绳子缠在圆筒上,然后将圆筒固定在黑板上,薇儿你上来帮我用粉笔绕圈子,将绳子放出来,注意画的时候绳子一直保持绷直……”   “大家注意,粉笔每转动一周,粉笔离圆心的距离是不是正好是圆筒的边长?这是不是得到了我们想要的轨迹?现在大家看,这道轨迹像什么?”   “像田螺!像菟丝!像温度计!”   只有石薇还冒了一句:“像发条!”   “对,就是像田螺和菟丝梢子,我们发现它有什么用呢?”   “其实非常有用,石大叔和石爷爷要想制造一台磨珠器,我们便可以通过这个方法,以圆筒上不同的底部位置为起点,画出无数相同但是不会重合的曲线来。下边谁来试试?”   孩子们踊跃上前,很快就得到了八根等距螺旋线。   起点是圆筒上的八个等分点,果然,螺旋线越来越密,可每条螺旋线之间的距离完全相等,绝不重合。   苏油用尺规做出圆心,然后以螺旋线起点和终点为半径,画了两个圆:“大家看,如果我们将这些螺旋线开出半球形的沟槽,将铁珠从外围放进去,上边盖上一个盖子旋转,会发生什么情况?”   “对了,珠子便会沿着螺旋,一边自转一边向中心位置滚去,我们将中间的圆去掉,珠子会不会掉进去?这样每个珠子经过的研磨行程都完全一样?”   石富终于明白了,兴奋得白胡子乱飞:“妙!妙极!跟磨盘的道理差不多,不过珠子走的路径可比豆浆长多了!也样可以提高那啥——成品率!”   压出来的珠子其实大小基本一致,可是研磨程度就不好控制,用这个办法,便能很好地解决这个问题。最后达到直径一致。   后世的滚珠研磨机,其实也就是这个原理。   苏油取来一张纸,用小圆筒和铅笔画了一个等距螺旋线,然后用剪刀沿着线剪开,笑道:“其实还有一个神奇的现象。”   说完将纸卷一拉,一转,纸卷居然神奇地变成了一个立体,整个外轮廓竟然是一个圆柱体!   苏油说道:“还可以制作出这样一个设备,用来在土上挖洞,下层的泥土会被螺旋送出地面……”   “如果我们将这个圆筒用套子封闭起来,放入水中旋转,那被带上来的就不是泥土了,而是……”   “水!抽水机!”娃子们全都闹了起来。   苏油笑道:“对,其实利用机械能或者物体的重力特性,将水从低处提到高处的机械,都叫抽水机,这中间其实有一个能量转换的物理学问题……”   好几个娃子就举手:“动能转化成势能……”   苏油就笑了:“你们几个基建组的啊……提前起跑不是不可以,预习也是应该的,可超前这么多,除非基础牢靠才行。”   “课后留下来做一套测试题,我看看你们的基础水平,如果没毛病,以后你们就负责辅导伙伴们的物理。”   上完课,石通便过来告辞,他要回去搞千分尺零件了。   而石富留了下来,他和苏油的任务,则是弄出合格的车刀。   所谓“钳工一把锉,车工一把刀”,车刀的制作也是非常有讲究的。   根据功用的不同,车刀分为五大类——外圆,内孔,螺纹,切断,成型。   在精准距离量具,角度量具,台钳,砂轮和砂带机出来之前,谈车刀磨制那是瞎扯淡。   纯手工磨制,还要精准无匹,就算石富这个对应到后世,差不多在技师级和高级技师级之间的高手,没有合适的工具就要做车刀,一样得哭瞎。   有了水飞法得到的各种目数的粉末,有了耐高温的粘合剂水玻璃,各种型号的砂轮砂带和铜基钢基喷砂锯片,才有了制造的可能。   有了这些,才说得到车床刀头的问题上来。   石富真是宝,苏油负责画图,他负责用锻锤锻出大型,然后手工制出刀头胚条,最后利用砂轮粗磨,淬火,再利用磨刀器手工精磨到百分尺量级,便不敢再动,等待石通那边千分尺的到来。   苏油这几天到时是清闲,除了上课,自学,每周还要雷打不动地给嫂嫂和二苏他们书信往来请教疑问,批改娃子们的作业。   剩下的时间里,便是领着石薇搜集乡里的资源,在脑子里渐渐清理出一条综合性农业的思路。   山塘已经改造完成,水力是以前的两倍,动力明显“澎湃”了起来,锻锤的重量提升到了两百斤。   孵化房是石薇照顾的重点,以苏油对她的宠爱,怎么能让自家小媳妇在黑咕隆咚的房间里照顾鸡鸭蛋,于是找来几匹薄麻纱,我们造透明窗户!   不过别想多了,就是在孵化房开出俩窗户,拿薄绢刷上桐油和松香的混合溶液,蒙在窗户室内室外两边而已。   能透光,也能隔绝空气,这就不错了,至于玻璃,呵呵呵,制作车床刀头都忙不过来,实在没空!   不过石薇已经很满意了,每天都要去给鸡蛋鸭蛋测温,调整,一门心思想做妈妈。   终于,这天苏油和石富正在研究渗碳箱的时候,石薇急急忙忙地跑了出来:“小油哥哥小油哥哥,暖房里的蛋在动!”   所有娃子都欢呼了起来,苏油也将手里的铅笔直尺一扔,大家一窝蜂朝暖房跑去。   石富看得心焦:“喂!渗碳箱重要还是几个破蛋重要?!”   结果完全没人回应,场地上已经空无一人了。 第一百零一章 鸭雏   苏油和娃子们一起挤在暖房里,屏着呼吸看着稻草上的蛋。   很快,一枚鸭蛋动了一下,惹得暖房里众人一阵惊呼。   可惊呼似乎把那蛋吓着了,蛋又恢复了平静。   众娃子难免等得心痒难耐,突然,又一枚鸡蛋动了一下。   这下所有人都学乖了,只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表示兴奋,却不敢再叫出声来。   很快,蛋壳开始出现轻微抖动,接着出现裂痕,终于,一只嫩嫩的小嘴探了出来。   晃动的蛋越来越多,开始破壳,最先出嘴的那只小鸭啄出的开口越来越大,接着从蛋壳中挣扎了出来。   石薇搂着苏油的脖子:“小油哥哥,小鸭子出来了!好可爱啊……”   苏油最受不了的就是雏鸭们挤在一起释放出来的那种可怕的味道,自从第一次去乡场遇到几个鸭农一起卖鸭苗,在街边狂吐之后,从此闻见一次必吐一次。   虽然已经隔世千年,可那魔性的气息似乎又开始在脑海里恢复,提醒着自己:该吐了……你该吐了……   呕!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苏油赶紧挣脱石薇的胳膊:“我去准备开口料去,你们不用管小鸡小鸭,让它适应一会儿,还有它们屁股上的蛋黄也不用管,让它自行吸收。如果有小鸡小鸭实在体弱不能出壳的,你们再帮助一下,把壳掰开就行……呕,我靠不行了……”   冲出暖房,苏油跑到花园边上,开始哇哇大吐。   石富赶紧倒了一杯温水过来,一边拍他的背一边关心:“这是撞了什么邪?看鸡娃看得自己害喜了?”   老子要是现在能说话,看我不骂死你个死老头!等等……呕——   好不容易缓过劲来,苏油才直起身子长舒了一口气。   石富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了?”   苏油摇着脑袋:“受不了雏鸭挤在一起那味道,简直要了命了……”   石富笑得打跌:“叫你好好搞渗碳箱你不搞……等下,雏鸭?真孵出来了?”   苏油说道:“鸡鸭都孵出来了。”   石富将煤灰铲子往苏油手里一塞:“哎哟!我也看看去!”   苏油:“……”   用煤灰将自己做的孽盖上,苏油灰溜溜地去储藏室拿开口料。   开口料是精心调配的,除了麸皮、小麦粉、豆粕粉、细米糠之外、还配比了盐、蛋黄粉、鱼骨粉、螺肉粉。   营养均衡,提高抵抗力。   其实维生素和微量元素还不够,不过这些苏油也没办法弄了。准备等小鸡大一点,熬点鱼油做添加剂。   在鼻孔里塞了两个草纸团,端着一盘用温水调和的饲料再次进去,出壳的小鸡小鸭已经越来越多,已经被娃子们移入了育雏箱里。   石富接过饲料盘子:“哟,你家鸡娃还吃热食?”   苏油笑道:“那是,不但吃热食,还要喝温水,还不能下凉地,出热屋。没有母鸡母鸭带着,那就只能料理得更加细致才行。”   说完对石薇说道:“薇儿,一会儿去放几盆水在这屋子四角,增大屋子里的水气量,三天后再递减,一直在这屋子里饲养到小鸡完全健康了,才能移到外面去。哎哟不行这味道又来了……”   这两天八公正组织人手,兴建猪圈。   水玻璃制备工艺已经确定,一天便能制备出好几缸。   用水玻璃混合石英砂和煤渣,只需要模子便可以倒出规格统一的耐酸孔砖。   孔砖存入一间密封的房间,引来烟囱尾气,大量的二氧化碳会与硅酸钠发生反应,得倒硬度极好的砖料,速度那叫一个飞快。   与之相应的,还有各种金属铸模,不过煤渣换成了高岭土,但是制作方法是一样的,这是目前大宋能够得到的最好的金属铸模。   唯一的毛病就是铸造前需要干燥模具,烤去其中的水份,不然容易出次品。   地板料则是竹片为筋浇铸水玻璃砖料制得,为了方便打扫,表层再抹了一层金属铸模料的灰浆,增加细腻程度。   后世这玩意儿只能算豆腐渣工程,现在嘛,合用就行……   承梁则是木头,两头浸泡水玻璃,然后全体涂抹二矾水玻璃涂料制得,避免了打石料的辛苦,又能够极好地防水。   材料问题解决了,剩下的就是功能设计。   底部大池是化粪池,猪圈和厕所也设计在了一起。   上层是猪圈,能存栏十六头。   不过全用到的可能一般不大,剩下的,苏油准备当做酒糟和青储饲料的存放池。   要想轻松,其实还要有水龙头,没有水龙头之前,苏油只好制作了两口大水缸放在门口,用瓷管引来,溢出的水通过阳沟流走,以保证猪圈的用水。   总体说来,和后世农家猪圈结构差不多,唯一区别就是方池改圆池,为以后沼气应用做准备。   不过苏油的想法,是先将乡亲们养猪的积极性带动起来,至于沼气运用,等猪多起来了才说得上。   后世拍脑袋干部大建小沼气池,最后完全没用的事情,苏油可不想让它在可龙里提前上演,刷低自己本就不高的人品。   当年三中全会拨乱反正后,川南人民当年有存粮,有禽蛋,次年有肥猪,这样的日子,苏油准备带着乡亲们来一把。   帮忙的乡亲们听说鸡鸭真被娃子们孵化出来了,都放下手里的活赶过来看稀奇。   “真的呢,实蛋都能孵出来呢……”   “什么实蛋,还是踩背踩出来的,不过没有老母鸡而已……”   “还是有几个没孵出来……”   “废话,家里老母鸡孵,一样有寡蛋。”   “其实道理简单得很,母鸡孵蛋,就是靠一个热度,炕床不是也有热度吗,所以孵出鸡娃不稀奇……”   “是是是,道理都被你懂完了哪里还稀奇,稀奇的是前两天还有人说孵得出来就把蛋壳吃了,来来来,那一堆都是你的……”   “呃……你们先看着,我回去看看粪坑位置,八公说各家都要照油娃这里的样子把猪圈搞起来,先看好位置的先开挖!先建好的先得阉猪娃养!”   “对哟这才是大事!开春养上最好了!吃过一回回锅肉,娃子愣是念得耳朵起茧!走走走,先去搞那头……”   村里的爷们儿不太关心鸡鸭的事情,这些都是家里妇人娃子在弄。   因此消息传开,不多会就有大娘二姨过来拐弯抹角地打探。   苏油干脆让八公招两个的养鸡高手,接下来就在村里检查蛋种,定价收购,学习孵化手艺,等以后鸡场办起来后,再扩大养殖面积。   不帮乡亲们孵的原因,是因为这事情还有风险,到时候反而会招惹是非,干脆全买下来自负盈亏,养不过来的再交给八公做人情比较好。   八公觉得这是绝技,应该让石薇留着,以后苏油有了儿子,那就跟着读书,女儿学会这个,那在娘家也可以横着走。   苏油笑得不行了:“伯爷,薇儿才多大你就想得这么长远?你认为薇儿亲手养大的鸡鸭,我们给她杀了,还吃肉,她会不闹?”   八公说道:“不吃肉还养它干啥?”   苏油笑道:“不吃肉的也能养,那叫种鸡,以后薇儿最多负责培育良种。养着吃肉生蛋那些,就交给招来的人手吧。这手艺教给可龙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以后可龙里的女儿就不愁嫁了!”   八公想想也是:“对哟,薇儿可是小天师指明了要去修炼道术的,到时候还怕没手艺传给下一代?呵呵呵,当真老糊涂了……”   苏油手拍脑门:“还得给我那兄长准备一件礼物,但是让薇儿拿去做投名状,保证能讨得兄长欢心!”   说完脑门上就挨了八公一下:“你当神仙是土匪头子?还投名状!那是国师!嘴里放尊重点!” 第一百零二章 告状   生气了,动不动就被拍脑袋,苏油转身跑去和石富调渗碳膏。   说起来非常高大上,其实就是炭黑——烟囱灰的主要成分;碳酸钠——草木灰溶液反复浇淋过滤,再用加热结晶法将碳酸钠碳酸钾分离;在按比例加油调和成糊状即可。   渗碳箱就更简单了,水玻璃加煤灰做成耐火板,再用水玻璃糊成箱体,埋在焦炭堆里即可。   给需要渗碳的各种工具——各种车刀,锉刀,木工用的凿子,刨刀,钻头,用渗碳膏包裹成厚厚的泥胚,放入箱中,引火烧窑。   火色得石富来掌握,箱体开始发红之后,撤火,在箱子里边保温一个时辰,取出来用热油降温,然后敲碎胚壳,取出铁件。   石富用之前的锉子锉这些铁件:“猛!真猛!锉刀光打滑了,哎哟牙都给锉平了……”   苏油检查了下铁件,渗碳深度应该有三毫米以上,用钢片实验,硬度起码在六点七往上,不由笑道:“那渗碳技术就算工艺定型,石通来的时候不带几斤好猪肉,这技术不给他!”   石富心急如焚:“一把千分尺照着图纸都搞这么久,等下次再来看我怎么收拾他!”   苏油倒是不着急,半年时间从无到有,能将第一台机床母床设计定型,并造出样机,在他心目中已经是逆天的行为了,不由得替自己的徒弟说好话:“慢工出细活,我们这边事情还多,既然渗碳技术成型,诸多压模便可以试制了。”   这事情也多,盘子,碗,酒杯,盆子,酒壶分体,汤婆子……都要先用沙模倒出铁模,然后将铁模打造光洁,进行渗碳调节硬度,之后再次打磨成型。   各种器具上还要雕花,留空,事情也不是一般的多。   不过为了不耽误生产,石富和苏油首先制造了折刀刀片的压模,先将钢料用锻床折叠锻打,之后锤成薄片,然后由娃子们操作,在铁片上冲出一个个刀片胚子来。   为了方便磨制刀片,苏油又发明了脚踏工作台。   工作台其实就和脚踏式缝纫机下边部分差不多,不过台面上变成了砂轮机,用于给刀片开刃打出大型,然后送到同样方式驱动的砂带机上精磨出刀片。   用了万象台钳和导轨,角度尺,打磨出来的刀片各方尺寸完全一样,石富则化身为了车间主任,成天就是拿着百分尺测量刀片精度。   苏油只负责确定工艺,编写技术手册,注意事项,比如绝对不能用嘴吹铁屑什么的,完全成了甩手掌柜,重新将韵学捡了起来。   开玩笑,老子可是要当文人士大夫的……   可龙里的娃子们又被发动起来了,打猪草的时候还要负责收集一样东西——地衣。   光收集不行,还需要记住地方,方便二次考察。   自打他回来,祠堂边上又热闹了起来,现在还多了这么多好玩的东西,小孩们没事就往这里凑。   苏油见炉火没停过,干脆再扩出两间房间来,下边用管子铺成地暖走热水,用来上课。   这下娃子们更喜欢往这里凑了,别的不说,最起码,暖和!   苏油也不计较,想来学的尽管都来好了,以后自己肯定是要离开的,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能在可龙里留下一点种子,也是好事。   课程还是一节文学一节理工,耗时一个上午,这天上完课,小鼠便过来找他说话,眼里止不住的流泪。   苏油赶紧拉他坐下:“小鼠咋了?”   小鼠说道:“小油,明天,明天我就来不成了,哇……”   说完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哭了起来。   苏油不禁问道:“为什么啊?你要去走亲戚吗?”   石薇正在帮着擦黑板,闻言说道:“小鼠的爷爷奶奶不让小鼠来了,说是读书没用!”   苏油问小鼠:“三哥真这么说?”   小鼠说道:“这个……我爹说我总在你这里玩,还吃你的用你的,这样不好。”   苏油说道:“吃我的用我的,可你们也帮我割猪草,煮猪草,喂猪喂鸡鸭了啊,又没有白吃白用。”   小鼠说道:“这怎么能一样,我爹说……他说他进城见到了,你给我的白纸本,还有认字书,都好贵的。”   苏油笑了:“都是自家造的东西,卖别人贵,本钱嘛,其实就那样,这个我供得上,你也不用操心。”   小鼠又说道:“我爹还说……以后你要去京里考老爷的,做了官就不再回来了。我要是变得好吃懒作,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苏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沉思半晌这才说到:“小鼠,你自己想读书吗?”   小鼠又哭了:“小油我当然想,我做梦都梦到过好几次,坐在这里听你讲故事,说学问……”   苏油拍了拍他的后背:“今天瘦娃没来,他那里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情形?”   小鼠说道:“是,我是哭着闹着要来,我妈就跟我爹说让我再来一天。”   苏油笑道:“小鼠,你这样很好,有问题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你放心,这事情啊,我做不了主,你爹妈也做不了主,就连你爷爷奶奶,同样做不了主!”   石薇问道:“小油哥哥,那谁做得了主?”   苏油站起身来:“走!我们不是小孩子吗,这就找八公告状去!”   ……   八公正在打扫猪圈,每天早晚都要扫两次。   按照苏油的说法,还有一个月就该杀猪了,真没必要这么辛苦。   可八公不这么认为,他说养一天就该照料好一天,这俩猪对得起家里,这膘长得,看着都喜庆!   见三个孩子过来,八公放下手里的活,说道:“哟,小鼠这是怎么了?男娃可不兴哭鼻子啊!”   苏油首先发难:“八公!可是你告诉我的,可龙里的所有孩子,都要读书的!”   八公说道:“啊对,没错,我还说开年后跟明允说说这事情,请个先生什么的,不过你那什么理工怎么弄?估计除了你眉山城也没人能明白……”   苏油说道:“先不说那个,小鼠他们学得好好的,可他们爹妈都说是不要他们来了。”   八公将桶一撂:“还反了他们!好日子过迷心了吧?!小油你去,叫老三老五到祠堂见我!”   苏油笑了:“嘿嘿嘿,好嘞!”   石薇喊道:“小油哥哥你等等我,我也去!”   ……   冬日里农家也不得闲,三哥三嫂正在翻芥菜。   芥菜有好多种,现在这种是长杆,三嫂将最好的那种挑出来,棵棵都到大腿一半,去掉叶子只留下杆子。   三哥则拿刀剁菜叶,准备拌了谷糠喂鸡:“老婆子你先去把蛋壳弄来锤碎,油娃说蛋壳蚌壳喂鸡,吃了爱生蛋,壳还硬!”   三嫂说道:“不,小油说的,要油杆青菜。这孩子没少给乡亲们出力,家里别的没有,青菜那多得是,我得挑好些的送过去!”   三哥就不耐烦:“那也不忙在这一会儿……哟,油娃不经念叨啊,薇儿也来了?我们家小鼠呢?”   苏油笑道:“哟喂这菜长得可真好!三嫂留着种没?明年我们可还种这个啊!”   三嫂笑道:“这菜有些苦味,没菘菜好吃,我也不知道你要多少,你看够不,不够嫂子再去给你砍!”   苏油笑道:“有多少要多少,不白要啊,花钱买!”   三嫂就不高兴了:“这孩子说的叫什么话!自家兄弟能吃得了多少?”   苏油说道:“还真得买,而且还要麻烦三嫂去周围问问,村里这菜还有哪些人家种的,我都收!有大用处!” 第一百零三章 鳝鱼   三嫂说道:“小油你要这么多青菜干啥?”   苏油说道:“嗯,我要弄一道好吃食,到时候三嫂你也来吧,学学怎么做,以后也是家里一样进项。”   三哥怪不好意思的:“小油,你看小鼠打你回来就跟着你,天天好吃好喝的,三哥觉得这样不是个事儿,因此就……”   苏油笑道:“哦,那事儿啊?其实你跟小鼠爹妈都想多了……对了,八公让你去祠堂一趟。”   三哥讶异道:“去祠堂干嘛?哎哟莫不是我让小鼠回来惹八公生气了?”   石薇说道:“你们不让小鼠……”   苏油赶紧拉拉她的小手,对三哥摆手:“哪儿能呢?这不眼看着就要到春节了吗?估计是商量进城买年货的事情吧。还有现在家家都有猪圈了,明年开春村里猪娃要得多,怎么收购也得有个章程。”   三哥一拍脑门:“对对对,一家两头猪娃,这就一百多猪娃子,还真是个事儿,我这就去!是不是还得叫上五哥?”   苏油一摆手:“你先去吧,五哥那里我去叫。”   走了两步又转头:“三嫂晚上就别做饭了,我让三哥给你带回来,今晚我们吃大蒜青笋烧鳝鱼!”   三嫂说道:“你这孩子又破费!还有这么冷天别下田……”   苏油远远地回应道:“没破费,本来就是小鼠和瘦娃弄来的,我们也没下田,都是用的笼子……”   看着苏油和石薇远去的小身影,三嫂就不由得好笑:“小鼠会用笼子抓鳝鱼?不是你教的才见鬼了!哎哟这鳝鱼那么腥能吃吗……”   到了五哥家里,也是这一套说辞,果然五哥一听也是上心,放下手里的活计就像祠堂奔去。   苏油和石薇步子小,等两人慢悠悠回到祠堂,三哥和五哥都被八公训得一个脸白一个脸绿了。   小鼠躲在祠堂石鼓边上偷听。   苏油轻手轻脚过去一拍小鼠肩膀:“听得过瘾不?”   小鼠吓得大叫一声,转头道:“哎呀小油你差点吓死我了!”   石薇捂着嘴直乐,就听祠堂里八公问道:“谁在外头?小油你回来了?”   苏油拉着小鼠和石薇进去:“嗯,我们回来了。”   五哥指着苏油手指头直抖:“你你你……你骗我紧赶慢赶地过来被八公的训斥……”   三哥也气得直跺脚:“就是,早知道是这事儿,我也好走在老五后头啊,跑那么快干啥……”   五哥:“……”   苏油两手一摊:“我没骗你们啊,我们今晚真吃鳝鱼……”   三哥五哥脑门上都是黑线:“我们说的是那事儿吗我们?!”   八公拍了拍桌子:“苏家的娃子以后都要读书,这话是我对小油说的,孩子就听进去了,怎么着?你们想要我在孩子面前丢这张老脸?”   三哥五哥赶紧赔笑脸:“哪儿能呢,八公,读书当然是好事,就怕读书读不出来,农事也没操练好,最后高不成低不就的游手好闲就成爹妈的不是了。”   八公说道:“这个你们放心好了,小油他们不但在读书,平日里还要跟着干活,不说别的,那些个机器老三你会?老五你会?”   俩哥哥脑袋摇得呼噜呼噜的:“没法跟八公您比……”   这就是标准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八公气得胡子都飞起来了,一拍桌子:“老子也不会!”   估计是拍疼了,一边甩手一边说道:“可小鼠瘦娃他们就会!怎么会的?还不是学会的?石家老四说了,就现在跟着小油那帮孩子,基础打得牢靠,学起机器来那叫一个快,他还想着调几个子弟过来跟着学呢!”   “你们可倒好,自家人先推脱上了,现在村里的三姑六姨,谁不是没事就来暖房看怎么用热炕孵鸡娃?你们大老爷们,见识还不如家里的妇人?!”   苏油插嘴道:“小鼠瘦娃他们学这个,不是图他们以后考进士入朝堂,也是为了有一技傍身,别的不说,识得了文字,以后程家书坊里做个排字工,一天也是三四百文。学会了操作车床,石家铁坊估计工钱得开到五百文以上,两天一贯钱的收入,三哥五哥,我们是一家人,因此好处自然从自家先考虑起。”   “除了这个,还要明理,小鼠瘦娃是至孝之人,但是孝顺只是百德之始百善之先,但是也只是开始而已。”   “后边的东西,都要从读书中得来。光一个孝字,还是不够以后兴家立业的。”   俩哥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油娃都把话说到这份上,老哥哥们可就生受了。回去就教训你那俩不争气的侄儿,可别把我们孙儿耽误了。”   苏油说道:“年后我可能得去城里,我想是不是这样,我这里拿出二十贯钱来,三位看着合适,置办点田产,算是族学所用的学田,请个先生,教大家读书识字。”   “至于理工上的学问,每七天我会派人来实践,到时候顺便给村里的娃子讲讲课,就跟现在我传授城里土地庙的伙伴们一样,你们看如何?”   三哥说道:“事情当然是好事,就是又让你破费了……”   苏油摇头道:“这还真不是破费,以后我需要人帮衬一把的时候,他们得来帮我一把。”   “一是自己人我可以放心,二是我以后干事情,肯定要用到这些机器,到时候只有他们才会,我现在找人找来也没用。因此看似帮他们,其实也是在帮我自己。”   五哥笑道:“油娃这话说得,帮我们还好像求我们似的。这要是还不知趣,那就不是人子了!”   说完神色一正:“油娃你放心,从今天起,你就是瘦娃小鼠的师长,但敢欺师灭祖,终身不得还乡,死后不入祖坟,除名族谱!”   苏油赶紧摆手:“不至于,断不至于!”   八公说道:“至于!我苏家子弟今日人人皆得入学,今后多一个进身之路,这叫功德无量。小油你断不可推辞,别忘了子贡赎人与子路受牛的故事!”   苏油不由得暗叹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躬身道:“苏油受教了,这事情便如此说定,你们接着商量采买猪娃的事情,这个我们可龙里又要占大便宜,到时候多买便宜的母猪娃,现在有了挑花的手艺,公猪母猪,我们都一样能养出好肉来!”   川味鳝鱼,最经典的莫过于鳝鱼烹黄瓜了,不过这天气没有,苏油也只有想着流口水,结果还是只能烧大蒜青笋。   锋利的小刀现在苏油家里多的是,沼泽里边鳝鱼泥鳅肥得不行,截流之后水位有所消退,苏油便领着娃子们开出了不少小沟,然后下了鳝笼。   鳝笼是长长的细竹丝编织的笼子,呈7字形,长头一段开口,开口处有竹丝的倒须,鳝鱼进去后边无法出来。   底部有一个直立的筒子,高出水面一些,鳝鱼来到筒子底部后,可以探头换气,保证鲜活。   笼子里装上锤碎的螺蚌做饵料,鳝鱼们每日都会光顾。   笼子下了不少,每天苏油都会带着娃子们去收集笼子,拿回来将鳝鱼分出大小,个头相近的养在一个缸里。   不能混养,否则饥饿的大鳝鱼会吞食小鳝鱼。   今天鳝鱼收集得差不多了,苏油便教男孩子们剖鳝鱼。   一片木板斜立在身前,下边接一个盆子,将鳝鱼在盆边敲昏,钉子钉住眼睛,从背脊上用小刀剖开,刮去内脏血液,斜切成片就处理好了。   好几个男娃一起动手,很快就得了一大盆鳝段,苏油便开始教孩子们做这道经典川菜。 第一百零四章 买山   先将鳝鱼按一斤料酒两勺、白酒一勺的标准码味。   豆瓣,泡姜切末一小盆。   青笋切滚刀块一盆。   大蒜剥皮一小盆。   大葱切段一小盆。   调料准备好,先热锅加豆油烧热,接着下鳝鱼炸,炸到收干水分。   之后下豆瓣、泡姜末、大蒜。炒香后淋入高汤。大火烧开后加醪糟、生抽、糖霜、醋,接着加青笋中火熬煮。   待到水分收干,汤汁浓稠,青笋软熟后,倒入葱段,葱熟后停火起锅。   娃子们已经算是料理过不少的好吃食了,可这大蒜青笋烧鳝鱼的味道,还是远远超过了他们的预期,一边按照苏油指挥制作美食,一边不停地咽口水。   石富在泡姜和豆瓣下锅的时候就被勾来了,在锅边一直就没离开,一个劲地抽鼻子:“香,真香……”   苏油挑起一块鳝鱼片:“来,石老,尝尝咸淡。”   石富吃了,一边往祠堂跑一边大呼小叫:“八公快将好酒拿出来!今天的吃食,不来瓶好酒都对不起这菜……”   苏油拿大碗盛了两碗,让小鼠给三嫂和五嫂各送一碗过去。   茱萸壳经过草木灰制作的土苏打处理,效果比用石灰粉好出太多,苦味去尽之后,得到的便是香辣,再用它调和豆瓣酱,腌制到现在风味也出来了,吃得娃子们一边猛刨米饭一边哈气。   八公吃了一块,觉得毛孔都通畅了不少,在来上一口小酒,眼睛都眯了起来:“果然好吃食啊!亨之来走一个,这东西下酒,简直滋味妙绝!”   石富和他碰了一杯:“鳝鱼的滋味居然如此香浓,原来以前那是不会做,遇到行家,这就变成金不换了。”   苏油笑道:“要是夏天里,用黄瓜来烹,那才是绝顶美味,现在嘛……还差了那么一点点。”   三哥五哥直点头:“可以了,已经了不得了!鳝鱼田里多的是,有小油在,八公愣是不差肉吃!”   八公皱眉道:“你们没见着这么多油?这玩意儿好吃是好吃,就是太费油和佐料了……”   苏油笑道:“哪里就能浪费?今晚吃完肉,明日里用这汤下面块,那滋味也是一绝!”   众人谈笑了一阵,苏油问道:“三哥,二十贯钱,能买多少田土?”   三哥说道:“二十贯钱,好地可以置办十七八亩左右,可有个问题,我可龙里周边田地都是有主的,一时半会的还真不好置办。”   苏油说道:“我们周边不是有很多荒山吗?”   三哥笑道:“小油这就说外行话了,荒山是有,不过畲田法只能种麦,豆,产量不高,没必要折腾。”   畲田法,就是刀耕火种,秋季一把火将山烧出一片,翻耕后点上麦豆,也能有些收成。是现在流行的山地开垦之法。   苏油摇头道:“那样不划算,不过我们山里是有水源的,如果我们一层层垒砌土坎,将水引过去,开出一片片水田来,就跟水边上来的石头阶梯一样,是不是也能种稻?”   说完跑进屋子内取来纸笔,画了一个图样:“你们看,大致就是这个样子,坡度越缓,一道矮堤能围出来的平田面积越大,沼泽地周围一圈,有变成好田地的可能。”   八公拍板:“明日里我便同小油去山上看看,事情要真能成的话,二十贯钱能置办出不少田地来,官府还得给我可龙里表彰!”   这年头田土至重,开荒是地方上一等一的政绩,仅次于平乱。   事情说定,吃过饭,苏油领着石薇鼓捣地衣,将地衣分门别类加水捣成糊状,滤出汁液用纸张浸泡,然后挂晾起来。   一边鼓捣一边聊天,苏油问石薇:“薇儿,小鸡小鸭们都还好吧?”   石薇一边用夹子夹住纸张挂在拉出的绳子上,一边说道:“挺好的,都很活泼,就是大了,也瘦了。”   苏油笑道:“那不是瘦了,是出苗了,接下来可以每天中午移出暖房,让它们适应一阵,接着便可以散养了。”   “饲养过程中见到好苗子,你便将它们挑出来,养得精细一些,这样一代代筛选,最后就能得到大肥鸡大肥鸭。”   石薇点头道:“就跟你见三哥家青菜好,叫三嫂留种一样的道理?”   苏油说道:“嗯,差不多是那个道理,不过这事情细说起来也非常复杂,先大致那样做吧。”   事情做完,又和石薇下了两盘跳棋,两人这才休息。   现在家里可供玩耍的东西太多了,象棋,围棋,跳棋,华容道,鲁班锁,智力锁……   孩子们最喜欢玩的,就是围棋的五子棋和大富翁,还有就是梵文数字的扑克牌。   长牌苏油也发明了三种,有了水玻璃和石纸,程家纸坊的厚纸板做得很地道了,因此长牌也就继麻将之后,成为另外两种流行的赌具。   一种是带点的叶子牌,一种是乐山一带后世流行的二七十,还有一种,则是流行两湖川南的大贰。   程文应乐得不行,早说你会这个啊,大宋人好赌你又不是不知道,上层市场让瓷公鸡的麻将得了,这中下层的空挡,我程家纸坊刚好填补啊,这玩意儿造起来简直太轻松了,利润比书籍还只好不差……   一夜无话,第二天苏油都没吃成鳝鱼面,就被八公拉着上山了。   苏油啃着炊饼一脸的怨念:“我还是想吃鳝鱼面,我还是孩子,我需要长身体……”   八公从包里摸出一个煮鸡蛋:“加上这个,行了不?”   苏油直撇嘴:“鸡蛋我只吃炒的……”   然后鸡蛋就进了八公的嘴,爱吃不吃,八公才不会惯着他这些毛病呢。   苏油:“……”   爷俩一路互怼着来到沼泽地,八公一看都傻了:“怎……怎么变成这样了?”   苏油说道:“啊,引来的水少了,沼泽地就退水了呗……”   八公急得跳脚,又是一巴掌拍到苏油头顶上:“这么大事你不早说!就知道天天逮鳝鱼!”   苏油也跳脚:“你又乱打人!鳝鱼昨天就你吃得多!你还好意思打我!”   八公又给他来了两下:“还敢犟嘴?!这里起码退出来三十亩好田!你竟然隐瞒不报?!”   苏油这才反应过来,水退后他光想着水底下的物产了,说到底田土在他心里,远没有八公来得重。   八公看着肥沃的田土,心里都美坏了:“何止是学田啊,族田都有了!你那做水车作坊,先停几天吧……”   苏油说道:“嗯,新车床估计也要到了,接下来肯定要调试几天,不过作坊跟这买田有啥关系?”   八公骂道:“你傻啊?!赶紧将水放回来啊,把这一带重新淹掉,然后报官府,我可龙里苏家要开荒!”   “等这一片山地的买卖文书到手,官府的人查验完毕,我们再将水改回去,呵呵呵呵……”   你都老成精了都!转眼便是几十亩上等肥田,等等,边上还可以围一层,然后将塘里的泥挖些填上去……   一老一小围着沼泽转了一圈,都快乐傻了。   苏油现在在眉山的关系过硬,县里听闻苏家要开荒,都还没来得及动用江卿世家的关系请托,县丞,税监,里正立马赶了过来。   县里发话了,苏家的事情特事特办,增加大宋可耕种面积,是我大宋每一个尽职尽责的官员应尽的义务,可龙里苏家,能够积极主动勇担建设大宋的责任,这种精神是值得鼓励的,县里是百分之百支持滴!   只有一条,千万千万,必须今年内完成! 第一百零五章 龙脑   因为酒坊事务理顺后,县令大人那里的考绩立马翻红,现在再加上开荒的政绩,这就是要突发性利好,要拉长阳奔涨停,本来只有五分把握的通判位置,这下突然变得十拿九稳!   于是乎,三天时间里,沼泽地一带数百亩山林,都姓了苏,钱财花出去了——呃,荒山嘛,百贯不到。   文书造定,官吏们前脚刚走,八公后脚便开始召集人手:“老三,山塘重新蓄水!老五,立刻召集人手,爷们儿们全给我上!这个冬,我苏家注定闲不了了!”   轰轰烈烈的可龙里梯田大开发,开始了……   水还没退尽,沿着水边便修筑起堤坝,然后从岸上上坡挖土将下坡填出平坝,这就是第二层田土和第三层田土,只等水退下去,将沼泽肥泥挖出来填上,这一进一出,就是一百五十亩水田!   以后每年朝山上修两层,一直修到山顶!   当然这是八公的宏伟蓝图,苏油赶紧打断:“别别别,山上开田那是耗时费力,我们用不着,开茶园,开桐子林,香樟林,就已经挺好了。”   八公不以为然:“香樟林八公早就给你们预备好了,就等着你们开始读书,八公给你们每人打一口书箱!”   呃……你老人家总是想得这么长远!苏油既感动又好笑,这要是几十年一个读书的都没有出呢?   “祠堂后山那片林子,是您的产业?”   “啊,八公别的都没有,就这林子,以后给你留着的。”   “八公,你发财了……”   “呵呵呵,八公就没那命,不过小油你的八字是厉害的……”   懒得和八公多说,没见到东西前,说什么都是虚的。   回到家中,苏油也开始召集娃子们:“山后香樟林子,树叶都掉老厚了,你们去收下来。”   小鼠瘦娃现在已经是苏油的头号忠狗,跟着苏油干啥都对,那是爹妈都发了话的!   于是村里能有点闲暇的,大概就还剩下各自家中的老人了。   嗯,那也得是喂完鸡鸭之后。   后世油樟的初级产品提炼,就是川南农家自己在家中完成的,这个一点都不难。   技术和蒸馏酒作业几乎一样,现在有了大锅,事情就好办了。   产量注定不会太高,但是好处就是不用砍树,只用树叶即可。   苏油估计了一下出油率,百分之一左右,比后世差了一倍。   樟树的品种也不是普通的香樟,和后世油樟也有很大区别,苏油没有见过。   不过等到将热樟油瓶放入凉水中冷凝后,下边得到很多片状结晶,取出来石薇一眼便认了出来:“小油哥哥,这是龙脑!好贵的……”   这结晶和后世樟脑也有所不同,苏油本来是想制出樟脑丸,没想到却得到了这玩意儿,看来是树种的问题了。   等到吃晚饭的时候,大家都回来了,石家祖上是大富,一见到小碗里的雪白结晶,凑鼻子上一闻:“龙脑香?怎地是这般模样?家里来贵人了?”   石薇说道:“小油哥哥做的!我跟他说很贵他还不信。”   苏油说道:“这是结晶体,还有好些不能结晶的……呃,龙脑油。”   石富觉得匪夷所思:“这东西也能制得出来?怎么可能?!”   苏油笑道:“别听薇儿瞎说,这东西当然平白无故制不出来,是用后山上的樟树叶子提炼的。”   石富将东西交给苏油:“赶紧收好,这东西金贵至极,太祖初年,吴越王来朝,洪进不自安,遣子入贡,其中乳香万斤,象牙三千斤,这龙脑……你们猜猜进贡了多少?”   石薇答道:“几百斤!”   苏油却对三千斤象牙感到惊讶:“这得杀掉多少大象啊……”   石富没有理会苏油歪楼,伸出巴掌:“五斤!龙脑一共才进贡了五斤!算一算你就知道龙脑有多金贵了!”   “而且龙脑多靠树胶分泌,或者雷击野树后,在木料里边产出,质地如琥珀,根本没有你们制得的精纯。”   八公也回来了,放下锄头:“亨之你打造的锄头可真是太好使了……咦这啥东西?”   苏油问道:“八公,后山上的樟树什么品种?”   八公说道:“龙脑樟啊,樟树里的好材料,打造文房里边的家具不长虫子,那是极好的。你明年就要进学了,明天我叫人砍几根回来先干着,翻年了给小油打书箱用……”   石富和苏油吓得跳了起来:“千万别!”   八公吓了一跳:“咋了?”   石富举着小碗:“八公,知道这是多少钱不?”   八公说道:“又是小油搞出来的玩意儿吧?看着跟雪盐差不多……”   石富哈哈大笑:“可比雪盐金贵老鼻子了,这一碗我们姑且按一两论,官价四贯有余!”   八公真吓坏了,老人家这几天脑子里只有地:“这就是四亩好地?!”   石富又取过一瓶瓷瓶:“还有这个,我们姑且算作一斤,呵呵呵,算龙脑的半价,三十贯。”   见八公有些晃荡,苏油赶紧扶着他坐到椅子上:“八公,我说你发财了吧?”   八公眼睛有些发直:“发财了……是发财了……”   石富哈哈大笑:“传说苏家是江卿里家业最不丰厚的,呵呵呵,原来是产业都在地里边啊,这大喜事,八公,今天你要不破费一瓶好酒,那可说不过去!”   八公终于回过神来:“一瓶怎么行!今天我俩一人一瓶!”   苏油也很开心:“家里还有三四百斤纯铜,等石通的炉甘石到了,我们融一些做成黄铜皮,包大甑,打蒸馏管!以后这就是八公的产业!”   当晚八公是真高兴,喝的有点过,上床时又在喃喃自语:“三十多年啊,涣儿进学打过一次箱子,后来是洵老三,呵呵呵,接着是轼儿辙儿,现在轮到小油,都不用砍树了……呵呵呵……好……越来越好……”   服侍好八公,苏油轻手轻脚地出来,和石薇实验地衣浸泡过的纸张。   实验用的石灰水和稀释绿矾油,石薇实验到第六种的时候,石薇惊喜地低呼到:“小油哥哥,纸变红了!”   苏油那边也实验到了第八种,什么反应都没有,闻言过来:“薇儿还是你运气好!快用石灰水试试!”   石薇用瓷棒蘸了石灰水一试:“咦?这次便蓝了!”   苏油抱着石薇开始蹦跶:“哈哈哈哈!好!成功了,薇儿你真是大福星!”   石薇好奇地问道:“小油哥哥,这是什么东西啊?”   苏油得意地道:“这是试纸,可以测试酸碱度的试纸!终于被我们找到了!等我看看……”   打开笔记本:“嗯……第十四号样品,发现地点:后山苦竹林水边大石上;发现者,嗐这里怎么画了个耗子?!”   石薇咯咯笑道:“就是小鼠啦,鼠字我还有些不会写,就画了个老鼠代替!”   苏油哈哈大笑:“不错,薇儿就是聪明,明天我们就找他带我们去!”   第二天早早起来,苏油便将小鼠抓来,和石薇一起上山收集地衣。   等到三人采集了满满一大篮子回来,石薇就见下边玻璃江边停着一艘乌篷船:“哟,家里又来客人了。”   回到家中,却见是程文应,下首还有石通,苏轼,八公和石富正在一边作陪。   程文应见到石薇和苏油就呵呵干笑:“这有了媳妇,心就偏得没边了啊……”   苏油赶紧带着石薇上前见礼:“姻伯……姻伯你别闹!侄儿多日未见,实在也……呃,甚是想念。”   程文应又是呵呵两声:“说错你了?你回来这些天里给石老头弄了多少好东西?书坊那边……要不是石老头连夜差人告知,我都不知道你在可龙里不声不响弄出这么大的事情。” 第一百零六章 五金博士   苏油有些不明白,自己搞的事情的确有些多,人工孵化,冲床,锻锤,渗碳,试纸……“呃,姻伯能不能给侄儿提个醒?您老说的是指哪样?”   程文应也不客气,伸手一指书架上的一个瓷瓶一个瓷盒:“那两桩!”   苏油一看松了口气:“哦,那是龙脑和龙脑油,也是昨日才制得的,答应过给书坊弄芳香剂,正要告知姻伯呢。”   说完笑道:“本来侄儿只想制出樟脑,没料到得到的却是龙脑。”   苏轼就笑了:“明润这是原来不识得此物?那如何就把它制出来了?”   苏油说道:“很复杂吗?我发现具备芳香气息的东西,一般都易于在空气中发散,我将这种特性成为挥发性。”   “而诸如各种花朵,薄荷等诸多具备挥发性物质的东西中,我最熟悉不过的,那就必须是——”   “美酒!”几乎所有人都异口同声。   苏油笑道:“对呀,既然是同一性质的东西,那就同一种制备方法,应该能够得到,因此用提炼美酒的工序,一样能将树叶中的芳香物质提炼出来。”   苏轼这才点头:“我娘说事情不明白之前只觉得匪夷所思,只要经明润一解释那就会变得理所当然,只在于别人想不到而已,果然如此呀。”   程文应说道:“得了吧,要真来的如此轻易,也不是现在这价钱,子瞻你读的书多,我可听说这东西来自海外,对不对?”   苏轼说道:“这龙脑香啊,《史记·货殖列传》已有记载,南朝书籍中记录它‘生西海律国,是彼律树中脂也,如白胶状。’唐末《酉阳杂俎》卷十八提到,龙脑香又名‘固布婆律’,‘其树有肥有瘠,瘠者出龙脑香、肥者出婆律膏。香在木心中。波斯断其树,剪取之,其膏于树端流出,斫树作坎而承之。入药用有别法。’‘天宝末,交趾贡龙脑,如蝉蚕形。波斯言:老龙脑树节方有,禁中呼为瑞龙脑。’”   说到这里苏油就明白了,李清照的词里经常出现的‘瑞脑’,原来就是这玩意儿啊……   苏轼接着说道:“按等级分,瑞龙脑又分熟脑、梅花脑、米脑、白苍脑、油脑、赤苍脑、脑泥、麤速脑、木札脑,纯净程度和块体大小依次降等。”   “如明润制得的这般,却是不入诸般品级。为什么?因为瑞龙脑都如琥珀一般,断无这般精纯胜雪者。”   苏油不由得对苏轼大为佩服:“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苏轼笑道:“却不如你,连龙脑都信手可得。”   苏油好笑:“别跟我说你也试过。”   苏轼苦笑道:“还真是试过,我听方士所说,海中有国名日本,那里的人能将龙脑‘火逼成片’,就是将取剩的龙脑木碎片、锯屑,放入陶罐中,以盖子密封,埋入热灰中一夜,盖内便会凝结出一层脑分,刮取即得。”   苏油点头:“其实和我的办法差不多,不过我的办法能控制温度不会过高。”   苏轼合掌:“这就是关键!我试这法子,得到的就是一层焦臭的糊油!根本不及你制得的结晶,颜色洁白、香味优雅,较天然成品犹有过之。”   说完不由得跌脚:“差一点,就差一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用蒸制之法?!”   苏油笑道:“给你这么一说,我都不好意思卖便宜了。”   程文应哈哈大笑:“千万别!活字瓷码,我对外宣称费尽千金所得,八娘为此几乎耗掉了自己性命,你们到外边都得如此给我宣扬。”   一群狐狸都是吃吃直笑。   程文应又道:“现在不是贵不贵的问题,而是有没有的问题,我书籍油墨里边主要是桐油,水墨主要是胶料,添加了这个,程舍人书,程舍人墨,立刻便能身价倍增!”   说完又吞吞吐吐地道:“好是好啊,可只有一桩,这香药乃朝廷专傕,贤侄啊,你有没有法子……嗯,想个主意……”   苏油秒懂,眼珠子一转,取来酒精倒了一杯,挑了些结晶到酒杯中,结晶很快便融化成一杯清澈的溶液,而室内的香气却更加浓郁起来。   苏油将双手一摊:“没有龙脑了,现在只有香露——可龙香露。”   程文应一拍大腿:“妙哉,就知道贤侄有法子!哈哈哈,这个香露,我给十贯一瓶,还有那啥……可龙油,那个六贯,溶了都给我溶了……对了这酒能喝不?”   苏轼也看着那瓶酒垂涎欲滴:“听说龙脑宜男子,男人吃了,好处多多……”   苏油翻着白眼,服了这俩吃货了,赶紧摆手:“这是纯酒精!喝不得的!”   说完拿手捂着小脸,小声道:“既然本身是药,你们非要尝的话,可以试着往永春露里放点,不过别太多就行。”   苏轼厚颜道:“明润,还有没?给我一点。”   苏油问道:“干嘛?”   苏轼说道:“我从方士那里得过一个秘法,‘以榅桲切去顶,剜去心,纳檀香、沈香末,并麝少许。覆所切之顶,线缚蒸烂。取出俟冷,研如泥。入脑子少许,和匀,作小饼烧之,香味不减龙涎。’等这香制出来,分你一半。”   苏油根本不信:“你先告诉我,你到处打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所谓秘法,成功率有多高?”   苏轼想了半天:“好像都没有成功过……啊不对,松树苗培育我成功了的!还有炼金术,好吧被你揭穿了说那就是砒铜,那个还没试,不过见你试过一样的……”   苏油笑了:“好,就冲子瞻你这锲而不舍实验精神,和历久好奇之心,明天再给你制点!对了八公,这榅桲是什么?”   八公笑道:“别听子瞻说得那么高大上,榅桲就是木梨!差点被你嫁接掉那个!”   说这个苏油就明白了,木梨嘛,果子能闻不能吃,嚼着如同木头渣滓,后世的木瓜,梨子和苹果常用的嫁接矮化的砧木呗!   次日一早起来,苏大先生亲自带队,领着娃子们去搬樟树叶子,然后亲自操作了一把龙脑的生产工作,这才开心地和程文应一起带着满身的香气离开。   乌篷船行出一段,苏油才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喂!子瞻你别啥都往你笔记里写啊!读书人就爱臭显摆!工序是保密的知道不?!”   接下来的日子里,主要工作就是和石家爷俩调试机床,锻床。   时间进入腊月,第一根丝杠从车床上完成了。   精美的螺纹让苏油非常满意:“现在我宣布,大宋第一根螺纹丝杠,在可龙里诞生了!”   石通笑得都不行了:“师父你这没说对,这要是第一根,那之前车床上那些又是哪里来的?”   苏油一脸黑线,上去就给了石通一脚:“一样吗?!能一样吗?!你那是钳工活,这个是车工活!”   这下连石富都笑得不行了:“这铁匠还分这么细致?简直跟五经博士一样了喔!”   苏油怒了:“就是五金博士!这是一件划时代的产品!你们俩简直,简直夏虫不可与语冰!”   这次带组的又是李拴住,连他都忍不住乐了:“小少爷的厉害那是没跑的,不过这个什么……时代,画得多了就没意思了,上回的砖泥你已经画了一回,这铁棍子你又要画一回,你画到那边那堆金子般的铜器上也说得过去啊……”   真没地方说理了,苏油气呼呼地拉着石薇去看鸡鸭,留下了身后捧腹大笑的一群人。 第一百零七章 扇翅膀   有脑残粉就是好,至少石薇就跟在后边吃吃笑:“小油哥哥,我相信你!虽然铜盆子比丝杠更好看!”   苏油乐了:“算了不说那个了,鸡鸭怎么样?”   石薇喜滋滋地点头:“挺好的,三嫂带人在孵化第二批了,这次孵得可多了,鸡鸭都有上百。小油哥哥你不喜欢小鸡小鸭?”   苏油不知道想到什么,脸色有点变白:“喜欢啊,不过我受不了小鸭子那味道,得等我发明了猪鼻口罩再进去。”   诸事顺遂,苏油的生活终于闲散了下来,接下来的时间里除了学习,就是画画机械图纸,将自己记忆中那些经典的机械结构标注下来,还有就是写了本《紧固件螺栓、螺钉、螺柱及螺母尺寸代号和标注》的手册。   至于钢珠和弹簧标准,他都懒得去管了,有了标准的写法示范,其余自有石家父子根据经验自行确定。   开玩笑,眼看着就要过年,忙了这么久,也该歇歇了。   沼泽外围的肥田已经围了起来,县令大人非常满意,三圈肥田,最下一圈三十亩,第二圈六十亩,第三圈一百二十亩!   两百亩出头,不多,可都是上田,沼泽的肥泥收集到平底船里,然后通过等距螺旋圆筒,一层一层传递到上层,再续上浅水,就等着来年春天开播。   沼泽也因此开出了好些泥沟,增加了深度,苏油将出水口处修成了闸口,用石板作为匣门,一块块放下去,拦截部分水源。   明年的计划,水沟养鱼,沟上种水生经济植物,同时还要搭建鸭棚养鹅鸭,这里会成为立体小农业示范点。   再往上的荒山,会修出矮梯级,用来种茶树,龙脑樟,成为苏家重要的经济来源。   苏油现在相当有钱了,铁坊,瓷坊,每月三成份子,就是上百贯的收益,自己的酒坊也还是零星出货,每月也近百贯,三百多斤赤铜器,变成了四百多斤精美的黄白铜镶嵌铜器,还有带螺纹圈口的密封水壶,酒壶。第一批发放出去就挣了三百多贯,堪称抢钱。   铜器是试验品,试验成功后,石家祖孙俩眼珠子都红了,缠着苏油一定要弄出造铜皮的机器出来。   有了车床和尺寸标准,精密工件成了可能的事情,冷轧机其实不难。   三架水车作为动力源,通过大型齿轮箱将动力联传,驱动一根大钆辊进行滚动。   下边同样是一根大钆辊,通过齿轮与上轴进行相切运动,并可以通过丝杠调整钆辊间的间隙。   这东西非常有用,稍加改造,还可以制造成卷板机,辊压碎料机。   烧红的铜件经过锻床捶打,变成板料,然后经过一次次厚度不同的辊轧,越变越薄,最后成为合用的铜皮。   上下辊轧有不同的型号,带滚刀的,可以切片料,各带半圆形槽口的,可以将方条辊轧成细圆柱体,其实就是盘条。   盘条逐渐变细,细到能够被带棘轮的大型拉丝圆盘拉过圆孔钢板的时候,冷拔机的工艺也就跟着相应成型了。   这方法可以得到冷拔金属丝。除了生产铜丝用作镶嵌外,还能够得到冷拔低碳铁丝,放入渗碳箱内渗碳,和相应热处理正火工艺,还可以得到硬度和延展性不同的钢丝。   热轧得到的金属,强度高,延展性能差些,而冷轧后正火的金属,延展性能得到极大的提升,各有不同的用途。   有了铁丝和冲压床,制作铁钉又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先将铁丝用带圆槽的长铁方夹紧,只留一点余量在外面,就能用水平冲压冲出钉头,在释放一段出来截断,送去用砂轮磨出钉子尖,两三个人配合形成流水线,那速度叫一个快。   每一项小小的科技进步,带来的产品都是非常繁多的。   苏油常常看写一大摊子副产品出神,其实人家只是想做一个精准些的母床而已啊……   现在的铁料还是非常精贵,每次加工完毕,石富都要将铁屑边角料回收起来,重新熔炼。   现在炉温和隔离冶金解决了,铁水中的含碳量控制可以达到精准的程度,一个简单的热空气吹入,便能将炭氧化掉。   两间教室的前边,多了一个操场,边上一圈,设置了单杠,双杠,石锁,杠铃,绳梯……   说起这个就不好意思,土地庙的娃子们都是一边工作一边学习,拴住张藻几个大哥哥不说了,已经开始长腱子肉,就连苏小妹的力气都比他大,这一圈器械都是他知耻而后勇,给自己置办的。   屋檐下还有一个兵器架,上边插了小哨棒,小红缨枪,小弓,小藤牌,短剑,短刀……那些是石薇的家伙事儿。   石薇天生好动,每天早上便将苏油拉起来,两人到操场上习练,不过苏油太懒,又笨,事情还多,五禽戏一套鹤戏,石薇教了好久都还做不好。   今天又是这样,苏油练着练着,便向操场沙坑边的石锁摸了过去,不是想操练,是想坐上面休息一会儿。   石薇一腿将石锁蹬开,苏油“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到了沙里:“薇儿你石头都敢踢,不要脚趾头了!”   石薇双手叉腰:“这是蹬法,不是踢!小油哥哥!你又想偷懒!”   苏油摆着手:“不行了不行了,再不喘口气,小油哥哥就要完蛋了……”   八公出来,见着苏油的惫懒样子,对石薇招手:“薇儿过来。”   石薇走了过去:“八公早!”   八公转身从祠堂排位前取下光亮的黄荆棍儿:“呵呵呵,这小子太惫懒,这个给你,他要是敢不听话,你就代八公执法!”   苏油跳起来就跑:“八公你要不得!你这是偏心!”   八公骂道:“满可龙里就数你懒!薇儿每天习武,风雨不拉,我看你翻一本书都在摸鱼,这样下去那还得了!”   苏油远远在操场对面转过身来:“我是合理利用碎片时间!我的功课嫂嫂都夸扎实!算了不跟你说,我去三嫂五嫂那里教他们做芽菜榨菜去了!”   后世芽菜,榨菜,大头菜,都是川南一代著名的配菜和调味品。   都是芥菜做成,不过做芽菜的芥菜叫二平桩,做榨菜的芥菜叫鹅公包,做大头菜的,呃,就叫大头菜。   以往可龙里的做法,都是将芥菜风到半干,留着慢慢食用,现在苏油说话能管事儿了,首先便是指导乡亲们做这个。   根据菜的老嫩不同,最嫩的做法是榨菜,其次是芽菜,最后是大头菜。   现在正是做这些东西的好季节,二平桩的嫩茎划成食筷一样宽的丝,晒干到每一百斤收成十三斤,置桶内分层撒盐踩紧腌制;另熬红糖糖液至挑起成丝的程度,叫漏水糖。将漏水糖与腌得的菜条边抖边混,并加香料粉,再装坛以盐菜叶扎紧,草瓣子筑口封紧存放。   榨菜则要悬纤维少、肉质脆嫩的鹅公包,剥除基部老皮、撕去硬筋。菜头切成两三块,使菜块的大小基本均匀。然后穿成串上架晾晒,称“风脱水”。   脱水后,分二次盐腌,第一次将风干菜块加食盐,拌匀、搓揉,分层入池压紧。待大量菜汁渗出时,用菜汁淘洗菜块、沥干。再加食盐,进行第二次盐腌。   之后将菜块装入麻袋,压上石板,绑上木杠,将水分榨出来,榨菜的名称,也由此而来。   有了丝杠,苏油直接上了压榨机,三嫂五嫂推着长杆子转圈,螺纹将铁件慢慢向下送去,抵住木板产生压力,木板下麻布包里的菜汁很快就从周围渗了出来。   五嫂一边推一边大呼小叫:“这东西太好用了!有了它还要男人做啥?!”   三嫂就偷笑着接嘴:“男人留着自家用呗!”   榨干之后的菜块,再加食盐、花椒和香料粉,拌匀后装入坛中,层层压实、装满,坛口菜面撒一层食盐与香料的混合料,紧封坛口,在阴晾干燥处保存。   大头菜则一般经选料、初晒、拌料、复晒、加料、密封和腌制等工序加工而成,加工后的大头菜只有原重量的四成左右。存放越久味越香。   三种咸菜做法差不多,不过都耐存放,风味独特而迥异。   都可以生吃,其中芽菜还能做烧白,做馅料;榨菜做汤,做炒菜;大头菜除了炒菜,凉拌,还可以做红烧肉,都是非常著名的菜品。   大规模制作这几道菜,背后其实还有很多深意,和铜器是一个道理。   朝廷的榷政发展百年,其实对商业流通形成了一定的阻碍,有识之士已经意识到这点,但是苦于没有更好的办法改变——或者说保守因循,不思变通,或者因为利益重大,阻力重重。   苏油想通过酱油,咸菜,舶来铜器,美酒,利用四路目前的特区优势,先行试探一下,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冲击一下盐政,铜政,酒政,至少先小范围内改善一下经济环境。   一点一点蚂蚁啃大象,最后用丰富的商品供给,巨额的货币需求,高昂的税收收益,冲击制度倒逼财税改革。   这才是他如此急迫搞出这么多事情来的根本目的!   当然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风都起于青萍之末,什么都要小心翼翼试着来。   如今他就如同一个小小的苍蝇,躲在眉山城这个小池塘里,藏在几大家族庇护之下,一边苦读诗书,一边不妨碍他琢磨着这张看似周密的大网,有事儿没事儿偷偷地扇动一下自己又嫩又小的翅膀。 第一百零八章 无聊   不过这事情再急也急不来,酱油,榨菜和大头菜,至少需要半年后风味才能出来,芽菜,更是要一年以后。   一直在忙,元旦前风俗错过了好多,苏油就参加了一个腊月二十五“照田蚕”的仪式,其余的都是八公代劳了。   乡村腊月二十五,长竿然炬照南亩。   近似云开森列星,远如风起飘流萤。   今春雨雹茧丝少,秋日雷鸣稻堆小。   侬家今夜火最明,的知新岁田蚕好。   夜阑风焰西复东,此占最吉余难同。   不惟桑贱谷芃芃,仍更苎麻无节菜无虫。   这个风俗就是在地头上挑起高柴点燃,根据火势灰色占卜来年的丰欠。   苏油是放火的行家,因此他烧起来的柴堆,看得八公满心欢喜,乡亲们瞠目结舌,自然不在话下。   腊月二十七新年前夕,可龙里铜器制作工艺初步成型,如果铜皮不限的话,日产五百件铜器轻轻松松。   与之相对应的,是滚轴水车,原始锻压冲床,原始车床的试制成功。   随之诞生的东西,包括新型冶炼炉,熟铁,高中低碳钢,铁钉,金属板,金属丝,齿轮,飞轮,螺栓,螺母,冲压件,精密铸模件,泡花碱,耐火砖,高温胶,防水板材,砂轮,砂带,渗碳箱,滚珠轴承,高硬度车刀,老虎钳,尖嘴钳,六角螺丝扳手,脚踏工作台等一系列丰富的周边产品。   最关键的,是工艺流程,尺寸标准,以及精密量具,精密测量方法,科学实验记录等一系列对工业发展至关重要的东西。   现在石富还是有些不明白理工二字的含义,但是能够懵懂地感觉到,苏油这路子,和传统师父带徒弟的工场手工业绝对不一样!   不过苏油倒是没有想这么远,因为最重要的那部分——技术工人,现在加上自己,一共三个。   自己算设计师和技术员,石富是合格的钳工和车工,石通,最多够车工和钳工学徒的格。   事情只能一步步的来,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过年!   得益于几项工程的启动,可龙里的乡亲们,今年第一次形成了购买力。   以前出村,带回来的就是盐巴,铁器,其余的基本都是自给自足。   今年不同了,老子们有钱了,又近年关,不逛一回城说不过去。   可怜老幺这么大了,都没穿过新衣服,铜钱布穿了几个娃,到他身上都成啥了?   先数数有多少钱啊,山塘垒了十五天……这里一贯半,油娃说的那什么梯田,连上头几层坡地,又是十五天……这就是三贯。   婆娘你养的鸡鸭,蛋下得美,这段时间里也从换了油娃不少钱吧?什么都五百来钱了?!你作孽哟你,几个娃子跟着油娃厮混,最后那些蛋还不是进了他们这帮小狗日的肚子?!   婆娘就不依了,油娃硬要给的,说是长久生意。当家的你放心,家里公鸡每只挨了屠子一刀,现在不打鸣了,冠子也缩了,只知道傻长肉,大的都奔五斤了,过年给八公油娃拎一只过去。我都记着呢。   拎什么啊拎你拎不清!油娃过年还会少了鸡鸭?上次搬家什么情形你没见着?这样,今年的茶油,糯米,你到时候给他送过去,保证和别家不一样!   油娃是精贵人,知道什么是精贵人不?这年头不爱吃肥肉的,那都是精贵人!稀罕你那两只肥阉鸡!   你拎不清还是我拎不清?我告诉你这么多年都没看顾过娘家,今年日子松快了些,好东西我要给爹妈留点。   小肚鸡肠的,见不得你那抠搜!你把蛋钱都给老丈母不就得了,爱买啥买啥!八公说年后活还多的是,今年见我卖力,提前告诉我了,到时候啊……还有进账!   还有田里的鱼,让娃子抓几条,鸡鸭蛋你看着给,今年回门保证你爹妈高兴!   话到这里我要问了,我说你养那么多鸡鸭干啥?院里脚都迈不进,真当油娃的酒糟不要钱啊?!   等等当家的,不是在合计这次进城买什么吗?明天八公派骡车一起拉回来,错过了你去背?!   哦……   于是两口子又转回正题,商量起明天要买点啥,盐,油娃上次做腌菜已经买来分下去了,不要……糖,算了等有空去山里淘点岩蜜,不要……酒,酒可以来两斤,一斤送老丈人,一斤自己喝……还有啥?麻布买不买?自己纺?自己纺耽误工夫,还不如养猪养鸡划算,嗯,那就来两匹!给幺娃换身衣裳!然后呢?   然后呢?然后两口子大眼瞪小眼,愣是想不出来还要买啥!   最后男人一拍大腿,管求它的,明日进了城再说!   ……   苏油早上起来,在村子里逛了一圈,发现村子安静异常,除了自己,就剩下老猫癞狗两三只了。   石薇和石富石通回石家村了,再是没过门的小媳妇,也没有赖在苏家过年的道理。   翻开书看了两页,苏油发现了一个问题,没有每天机器叮叮当当的声音陪着,自己居然看不进去!   丢下书本,去猪圈看了一眼,俩猪还在吃它们最后一顿饱饭,屠子也跟着八公进城了,杀猪得等晚上。   鸡棚的水槽,食槽都加满了,小组今天回去接人,如今热闹了一年的码头,总算安静了下来,今天娃子们都会来可龙里过节,土地庙留给老军帮忙看守。   鸭子已经移到沼泽那里,门口池塘里鱼儿在逮草,娃子们离开的时候,往里边丢了草料。   啥事儿都被别人做了,真是闲得蛋疼啊……   实在无聊,苏油来到工作间。   这里有一个脚踏式工作台,工作台上是一座台磨。   台磨头上是一个夹具,与台面水平,脚踏板带动皮带,皮带带动一个大飞轮,用于给夹具提供持续而均匀的动力。   夹具外套着一个螺纹丝口,丝口可以由带伞状齿轮的小钥匙调节,转动钥匙,三个夹嘴呈等边三角形张开或者收拢,方便夹卸各种磨针磨头。   打开工具箱,箱子一面挂着密密麻麻的各种磨具,有石英砂在钢片胚上喷砂得到的磨片,小圆锯,还有各种水玻璃琢玉砂铸造的钢柄磨针,磨头。   选了个猪鬃圆刷头安上,取过一个竹筒,戴上纱布口罩,踩动踏板,刷子飞快转动起来。   将竹筒凑上去转动,竹筒芽头,节疤处的脏灰,干苔痕,很快消失不见,被刷得干干净净,竹筒也被刷得渐渐光滑。   然后换上砂纸轮,打磨竹筒的断口处,不一会切口磨得圆润。   之后砂纸越换越细,断口处开始出现反光,密集的鱼子纹露了出来。   停下机器,苏油满意地看着竹筒,取过干布擦拭干净,又拿过一个瓷瓶,用里边的盐酸调了一碟酸液,拿毛笔蘸了,在竹筒上写了一副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取过一盏古怪的黄铜灯,先在灯室中注入酒精,在灯面凹盘预热室中也倒上一些,然后取过一根木签,从身边煤炉里引来火焰点燃,很快灯室内酒精开始受热挥发,呼呼从灯管中喷了出来,然后被点燃。   灯管下方有个旋钮,可以调节空气量,苏油将气量调整到合适,将火焰调到最佳。   黄铜密封性极好,仅用螺纹就能够达到很好的密封,这是一盏酒精喷灯。   如果用在灯头火焰位置连接加压唧筒,用细嘴将火焰吹平,火焰温度能够达到一千四百度,这灯比之前那个粗笨的煤炭喷灯先进了不少,这是苏油给乖徒弟设计的焊接神器升级版。   不过他现在用不着唧筒,点燃之后,苏油便用火焰烘烤竹筒上刚刚写字的地方。   酸液部位浓度迅速升高,竹皮碳化,黑色字迹显示出来,而且吃进竹肉,再也擦拭不去。   熄灭了喷灯,苏油又用夹具夹上一个羊毛轮,打上蜂蜡,转动起来给竹筒抛光。   不一会儿,一个光可鉴人的楠竹笔筒便制得了。   用料简单但做工精致,书法雅洁,气韵高贵,十足十的文人气儿。   试验成功,苏油兴致起来了,接着用同样的法子,用竹板制得了臂搁,用瘤疤老柏制得镇纸,用青冈木根瘤做了个笔架,还用麻栎根车了一个小香插。   将工作室打扫干净,苏油拿着东西进到书房,将原有的文房全部换成自己制得的物品。   又去库房取了几个干燥好的枯莲蓬,插到身后的玉瓷缸中,环顾一番:“这样雅致多了嘛。”   看着光光的墙壁,嗯,还差了三苏的书法,绘画,大苏画竹子有一套,到时候必须挂上。   自己只跟非遗传承人学过画兰花,国画中除了兰花和石头,别的什么都不会。   不想还好,一想起来就手痒,抽出案上的毛笔,随手画了一幅兰石图,想了想,写下一首小诗。   凤叶镌寒石,   龙根透碧苔。   性成香自蕴,   非待解人来。   然后施施然跑河边看风景去了。 第一百零九章 几本书不如二十字   冬天的天气,江边其实挺冷的,不过水是最清最静的时候。   水体真如同一大块绿水晶,包裹着江底绿草,柔柔地招摇着。   天中的云朵倒映其中,几只水鸟在天光云影间掠过,造出一种在玻璃空间里飞翔的奇异的幻景。   想着这江的名字,苏油还在好奇,大宋到底有没有玻璃?   嗯,不管有没有,很快就有了,玻璃江,总会让你名副其实。   沿着江边踱步,看到一丛丛枯黄的南荻,苏油这才想起,自己搜集的漂材已经能用了。   现在工具齐备,可以制作长尾浮漂了。   转回家中,从库房里寻找漂材。   东西不值钱,但是选起来是真的讲究。   每年二三月,在连续几个晴天之后,在被风向阳的山凹里,选择去年就成熟的荻材。   这些地方生长的南荻直、挺、圆,壮。而当风口的南荻,圆度就不能够保证。   在连续晴天选取,是为了得到足够干燥的物料。   取花节长度在半米以上的健康南荻,切下第二、三节使用。再往下南荻皮就太厚不合用了。   然后选出颜色浅黄,带光泽,无霉变,通体圆润,纹路笔直,荻节能够承受一定的压力,内絮饱满,纤维细白,无中孔,无虫蛀的材料。   采集后截成小臂长度的长段,每几十根扎捆在一起,将其放置干燥通风的地方,一来继续去除水分,二来有个最大的好处,可以用这种方式对南荻杆进行自然矫直。   再等过一个夏天之后,就可以制作浮标了。   浮标的制作关键在于去掉南荻多余的部分,让上边剩余四个尖齿,可以拼合成一个短弧形圆锥,下边两个长尖齿,可以拼合成一个长弧型圆锥。   这个全靠手法精巧,还涉及到平面几何到立体几何的转换,还有要用到极薄的刀片和砂纸。   这玩意儿是后世一位漆艺大师教他的。   当年他求大师传他两招,大师微微一笑,递给他一支浮标:“你能把这东西造好,说明你是可造之才,到时候我再传你别的。”   小小一支浮标,集中了漆艺的很多手法和工艺,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是拭漆,就是纯用手指肚抹拭,用手指感受漆面的均匀程度和厚薄程度,一支浮标需要反复上漆打磨十几次。   大师每年都会选取荻材,制作上百支浮标,以时刻训练手感,这一制就是五十多年。   即便成为国家级工艺美术大师后,仍然日行不掇,当然到这个时候,从他手底下出来的小小浮标,都已经成为钓友们竞相追捧的精品,一支售价几百到上千元不等。   苏油对这种精神叹服备至,手底下也切过上千支浮标,因此手法还算熟练。   浮标切好,还要制作标杆。   这个用竹签就能制得,不过要保证竹签的圆度,需要夹在磨床上旋转,左手牵引竹签,减少晃动,右手折叠砂纸,夹着竹签进行打磨。   竹签制好,打通南荻中心,将竹签插进去,检查同心度,合适之后用圆锥状的铜管套上去,用酒精灯火烤定型。   定型后去掉铜管,南荻会重新弹开一个小口,正好涂抹鱼胶,绕上丝线固定。   最后取来一根细铜丝,截下一小段对折,和漂脚粘在一起,漂脚底部就得到极小极小一个铜圈,然后用在贴了铜丝的漂脚上缠裹丝线,涂上胶水加固。   用夹子夹住漂尾挂在室内阴干,这个需要一整天时间,今天的工序到此结束。   苏油忙活了大半天,搞了大大小小几十只浮漂挂在屋里,切废选废的南荻杆,却丢了整整一大缸子。   村口的人声渐渐传来,进城赶集的乡亲们回来了。   苏油步出小院,果然就见乡亲们喜笑颜开地簇拥着骡车,正朝这边行来。   八公坐在车上,两大车年货满满当当。   周围则是背着背篓挑着挑子的乡亲,还有土地庙过来的孩子们,中间还有一个高胖的大孩子——苏轼。   八公跳下车来,开心地喊道:“别慌别慌,一家家的来。拴住糟娃先带屠子去赶猪,狗剩你带着弟弟妹妹去菜园摘菜,准备做饭,小油快过来帮忙分东西,各家的都有字条,这得你来念!”   苏轼举手:“我也来我也来,赶紧分完做饭是正经!”   苏油看着苏轼就好笑:“你还真来了?腊月二十七还不着家?!”   苏轼说道:“明天一早我就回去,耽误不了,你看!”   苏油一看,骡车后边还挂着苏轼心爱的那头小毛驴,不由得摇头:“为了这顿吃的,你也太拼了!”   乡亲们也好玩,进城前不知道买啥,进城之后又啥都想买来着。   红纸,鞭炮,纸钱,香烛,布料。   有狠人竟然买了瓷器!还有几家狠人进了一匹绢来合分!   大多数人家还是实在,油茶米麦盐,各种豆子,农具,还有就是铸铁锅。   尝过炒菜的滋味后,铸铁锅在可龙里大受欢迎,好不容易今年手里宽泛,赶紧买一口,以后传家!   这想法其实没有毛病,就算二十一世纪初期,农村里木桶瓷碗传家也是普遍现象。   不过石通一个铸铁锅卖多少钱来着,怎么乡亲们都买得起了?   这事情现在也不好打听,苏油只能先叫号,让各家把自家东西先搬回去。   一通热闹完毕,两只大猪也杀翻了,丢给屠子两百文钱:“辛苦辛苦。”   屠子怪不好意思的:“这钱不敢收,以后小油你们家的猪,我和小屠子包了!满村子就数你们最晚了,少见的大肥猪!走了走了!”   苏油只好拎过一块条子肉:“那行,钱就不给了,这块肉你拿回去尝尝,味道好的话,翻年来学挑花。”   屠子推却不过,满脸笑容地去了。   苏油转身过来,喜滋滋地道:“刨猪汤,走起!”   娃子们来得多,事情就做得快,苏油插不上手,便领着苏轼乱转。   待得转到书房,苏轼见到桌上的字画,不由得眼神一亮:“明润你还会绘画?”   苏油赶紧就想收起来:“哎哟我这画见不得人的……”   苏轼一把拉住:“别别别我再看看,不错啊!能以书道入画,已经登堂入室了……咦?凤叶镌寒石,龙根透碧苔。性成香自蕴,非待解人来——你写的?”   苏油搓着手,在大文豪,即使是大文豪·开发版的面前,也一点不敢装逼,忐忑道:“我……我胡乱写着玩的……”   苏轼细细将兰石图卷起来,又取来一张宣纸卷上:“不错,这幅画我要带走,去眉山城给你扬名。”   苏油讶异道:“我还不够出名吗?这半年来,我还觉得搞出来的东西太多了呢。”   苏轼鄙夷地撇了撇嘴,意味深长地说道:“这半年来,可有士大夫造访过你吗?”   苏油抠了抠脑门:“呃……还真没有。”   苏轼拍了拍他肩膀,语重心长地道:“明润啊,浙江鄞县出了个神童,叫汪洙……”   苏油手扶脑门:“大宋这神童也未免太多了点……”   苏轼挥挥手:“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刚做了首诗你得听听——‘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看看人家怎么玩的?从小将诗词酬唱于士大夫间,无数人争着传唱扬名,再看看你,一天到晚沉迷于百工杂艺,奔忙于孩童衣食,还真应了你诗中这句了——‘性成香自蕴,非待解人来。’”   “淡泊固然是好事情,可你既然能写这样的诗,为什么还要藏着?早拿出来啊!”   苏油再次一脑门子黑线,我做了那么多事情你们都看不到的吗?仅仅因为这二十个字就认定我淡泊了?   苏轼还在自顾自给苏油洗脑:“你就算发明成千上百,造福几乡一府,什么几何初步物理初步化学初步,那些东西出一百本,都比不上这二十个字你信不信?”   苏油怒了:“这才真没道理……” 第一百一十章 对对子   苏轼笑了,不以为意:“朝廷以文章取士,这半年来你有些舍本逐末了,就算你认为这东西有大用,那也要先登得天子明堂,而后才能一展雄才不是?等翻过年进学后,我和子由会督促你,先将心思放在这头,不到六岁能写出这样的诗句,嘿嘿嘿……我苏氏一门,敢以文章会斗天下英雄!”   好吧你是豪放派你说什么都有理!   苏油还没来得及答话,就被苏轼拉着手出门:“走走走,先搞几个急火小炒!多放辣米油!你这里的辣米油吃着才过瘾!”   宋代春节风俗,已经和后世差不太多了。   二十三祭灶,二十四扫尘,贴神荼郁垒,挂桃符,挂钟馗都是习俗。   刨猪汤咕嘟咕嘟炖了起来,女孩子们现在都是锅边熟手,人人都有拿手菜。   腊肉,香肠也做了起来,还多了一个款式,苏油用麦酱,香料,酱油,调成糊将肉刷上挂起来,这是风味酱肉。   鸡鸭也杀了不少,抹上盐挂着,风鸡风鸭,也是过年必备的美味。   不过苏轼得下次来才吃得到,现在只是准备工作。   一顿杀猪菜把苏轼吃美了,赖着不走,第二天早上吃过肉粥,找来一堆红纸:“来来来,明润我们对对子耍。”   苏油翻着白眼:“不是我要赶你走,明允堂哥该到家了吧?”   苏轼说道:“还有一日,我晚上吃过饭再回去。你不会怕了与我做对子吧?”   说起这个苏油就不服了,当年我可是背过联书的,还怕你?!   抬手将苏小妹招过来:“小妹,记——新年纳余庆。”   苏轼都笑坏了:“还跟我玩老字号——嘉节号长春。”   “五云迎晓日——”   “万福集新囤。”   “旭霭芝兰茂——”   “熏风琴瑟醇!”   “太乙临朱户!”   “长庚绕玉桁!”   “启户登黄阁!”   “开门见紫云!”   ……   苏轼对自己真是高标准严要求,这已经不是联对,而是联诗了,苏油除了佩服还是佩服,坡仙果然是坡仙。   转眼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对了上百个,中间转了几次韵,苏小妹都有些跟不上了:“你们慢点!”   苏油又说了一个:“等下我的又来了——四序开新律。”   “等下有问题,呃——三阳应庆真。喂我说这样不是事儿啊,怎么都是你出我对?”   “呵呵,谁叫你没我出得快?已经有百十来个了吧?够用了!那就麻烦子瞻你誊抄一下,小妹,撤!”   “明润你耍赖!你给我回来!”   八公笑得见眉不见眼,上来把苏轼挡住:“轼儿你辛苦,都写下来,这下合村都够用了,红彤彤的贴起来可真喜庆!”   八公的面子苏轼不敢不给,只好一边嘀咕一边乖乖地写对联。   苏油又悄悄转了回来:“门上横梁还要来应景的四个字,叫横批。”   苏轼抬头瞪眼:“你走开!”   八公笑眯眯地看着苏轼:“轼儿你都不用看一眼刚刚小妹的记录的内容?”   苏油笑道:“他是学霸,心里都已经记得了。”   八公点头:“厉害厉害,那小妹快将稿子收起来,以后要是你们不在,就请个秀才来抄上去,这些吉祥话年年都用得上。”   过年的准备工作还很多,转眼书房就空了,丢苏轼一个人在那里孤零零地写对联。   过年吃的必须准备得多,炸丸子,炸酥肉,煮白肉,炖鸡炖鸭卤大鹅,还有各种蔬菜也要备好。   娃子们喜欢甜食,苏油在教女孩子们做这个,后世川南著名的一道小吃——米花糖。   米花糖用的大糯米,去杂质,用清水淘洗,并用清水泡一夜,装入甑内蒸熟,后倒在竹席上。冷却后弄散,阴干后重新变成米状,这种米叫“阴米”。   阴米可以久存,苏油为了孩子们来过年的时候有道甜食,早就弄好了。   现在就是先做油酥米,将阴米倒入锅内,用微火炒,等米微熟后将适量的溶化后的糖开水倒入米中,把米和糖开水搅拌均匀后起锅,放在簸盖内捂一阵子,再摊开烘干到表面干燥,然后用油将米酥到膨胀。   酥米时油温要低,每次下米量不能太多,要香的话,必须加些猪油,米酥泡后将油滴干,筛去未酥泡的那些干饭粒,即成油酥米。   油酥米比起饭粒,已经扩大了几倍,其实已经可以当做爆米花吃了。   接下来熬糖,将糖霜和饴糖放入锅内,加适量清水混合,开小火熬煮糖稀,刚开始的时候锅中会出现大气泡。慢慢的变成密集的小气泡,糖稀开始变色,这时候糖就熬好了。   把油酥过的花生仁、桃仁和油酥米放在锅内搅拌均匀,木匣抹油,将拌料装入盆内,撒上糖霜,熟芝麻,果干,糖桂花抹平,摊紧,用刀开块,放凉之后放入缸中密封起来防潮保存。   需要送人的时候,取出来用蜡纸包上,就是一道好礼品。   炸米的时候苏轼又出来了:“什么东西这么香?这又是啥玩意儿?”   抓了一把爆米花放嘴里:“不错不错,哟,还有甜味……”   苏油给他掰了一块成品:“这个给你,更好吃。”   苏轼接过:“哼,懒得理你!”   懒得理我你接我的米花糖?!苏油一脑门子黑线:“你动作挺快啊!”   苏轼微微一笑:“每天雷打不动的千字文,这才哪儿到哪儿?”   苏油拉着他:“走,给你一项奖励,我们今晚包饺子!”   饺子如今还不叫饺子,叫冬馄饨或者年馎飥,过年才吃得成,而且是泡在面汤里吃,属于汤饼的一种。   苏油领着苏轼来到一块地边:“今天给你看一种新菜。”   地边上是两道土垄,土垄中间是一道稻草堆。   苏油拿耙子将稻草堆拉到土垄一头,原来草堆下是长长的南荻杆卷席。   将卷席也卷到土垄头上,卷席下有木头的支撑架,架子下边,是下面雪白上边嫩黄的一种细细蔬菜。   苏轼拍手:“韭黄!”   “靠!你竟然认识?”   “不认识,不过书上说过汴京有农家,利用地窖种韭菜,种出来的韭菜黄白相间,称为韭黄,是冬日里难得的菜蔬,售价极昂。”   苏油摇着头:“用地窖那么复杂?那我们以后去汴京,种韭黄也能发财!”   苏轼拿起长柄镰刀贴着韭黄根部拉着后退,一道道韭黄被割倒:“哈,还真省事!”   苏油笑道:“那是,主要是韭黄太嫩了!”   见苏轼割得上瘾,苏油赶紧阻止,用稻草扎了几大捆:“够了,剩下的明天来割,你给城里几家送去,算是我的一份心意。”   苏轼摇头:“明润出品,份属精品啊,这心意也精贵了。”   苏油说道:“知道种法,其实简单得很,而且这东西高产,割了一茬又一茬,不割反而长不好。”   言语间两人将席子拉回盖好,重新将稻草拨拉回去铺上,苏油挑来粪水稀释后淋到稻草之上:“走,回去包饺子喽!”   等距螺旋线能够做出来的东西很多,比如绞肉机的进料槽。   因此铸铁外壳的绞肉机,在苏油这里不叫事儿。   苏轼看着肉条从上边下去,便从刘嗣卖力搅动把手的绞肉机口子往外出肉馅,也是啧啧称奇:“这东西卖给饭店做丸子,那是太方便了。”   苏油笑道:“那是,不然怎么小妹他们那边丸子都炸得几筲箕了!绞肉馅其实没有剁肉馅好吃,不过因为人太多了剁馅太辛苦才用的这个。”   苏轼摇着头:“主要是方便,明润你这里的新鲜玩意儿可真多!” 第一百一十一章 埋祟   家里最大的容器就是两口大锅,苏油直接在大锅里调饺子馅。   香油,姜汁,盐,韭黄,肉汤。饺子馅苏油不喜欢吃太复杂的,韭黄或者白菜,简简单单就好。   然后发动大家包饺子。   饺子皮也是机器弄出来的,就是卷板机的手工动力微缩板,面皮比手擀饺子皮干,通过辊子压成薄皮,然后用被砂带机磨锐边缘的竹筒盖成饺子皮。   包饺子的花样也挺多,不过苏油只会四种,教给了大家尽情发挥,自己转身老实压饺子皮去了。   几十个娃子包饺子,那场面也是壮观,八公看着家里这么热闹的情形,眼角都有些发润:“娃子多就是好啊,人气儿都不一样……”   大锅水烧开了,饺子下锅,然后一大盘一大盘地盛了出来。   苏油打了个糖醋蘸水,蒜泥下得重:“来来来,大家开吃!”   娃子们也跟着欢呼:“吃饺子喽!”   韭黄猪肉馅饺子,皮薄馅大,味道很棒,苏轼夹着半个饺子,大度地对苏油说道:“看在这顿饺子的份上,我原谅你了!”   苏油笑道:“明早早饭吃过赶紧走吧,再不走,明允堂哥可不能原谅你了!”   这顿人人都吃得有点多,苏油叫人每人来了碗面汤:“这叫原汤化原食,吃过饭不能傻坐着,得走动一下,正好把米浆磨了!明天早上吃冻粑!”   米浆磨好,送去暖房发酵,天色黑下来了,苏油安排大家休息。   早上起来,从库房里翻出草灰制得的小苏打,叫娃子们将米浆搬出来调味。   后世眉山丹棱油冻糕是著名小吃,和其他地方发糕,泡粑的区别,就是中和了发酵产生的酸味,糕中还加了细小的肥肉颗粒调节口感,然后用玉米棒子的皮包着蒸,口味比其余地方的类似做法少了酸味,多了清甜和滋润。   不过玉米皮现在没有,苏油便用泡粑的做法和油冻糕的配料相结合,制作新型的发糕。   蒸笼里摆上小竹圈,铺上纱布,然后在每个小竹圈上压一下,蒸笼里便出现无数的纱布小坑。   在每个坑里浇上用肥肉粒,小苏打,糖霜调制好的米浆,上大锅蒸起来。   取过四根筷子,筷头绑在一起,米糕蒸好后,用酒坊新制得的红曲粉调成颜料,拿筷头蘸了飞快地在发糕上一点,发糕上便留下一朵鲜红的四瓣小花。   一个娃子五个发糕,盛在盘子里煞是好看。   娃子们吃得开心,八公也开心:“这东西好,适合老人孩子,这个,还有米花糖,你去石家村拜年的时候一定带上。”   吃过饭,就该准备苏轼回城的东西了。   剩余的韭黄全部收割,昨天的饺子油炸,大阉鸡,大肥鸭,沟里的鲜鱼,还有苏油平时收集的菇干,笋干,蕨菜干——满满当当一大车,安排人驾着骡车随苏轼一起离开。   这天孩子们还在忙,打扫房屋,准备祭品,然后轮流洗澡,把自己收拾干净。   新宅里热水常备,小鸡小鸭都需要,两个大窑外都盘有水加热管道,还有半个锅炉的功能。   苏油则躲在书房里复习功课,一边翻书,一边打磨昨日做好的浮漂胚体,然后用手指给浮漂拭漆。   还好,现在这身体,对大漆也不过敏。   拭完漆的浮漂,送入暖室,暖室中有一个大木箱,里边有一个盆子,盆子里有半盆清水。   大漆有个神奇的特性,遇到空气中的水蒸气,可以发生络化作用形成漆膜,因此漆器不仅不怕水,还亲水。   以后的工作,就是每日取出来,用细砂纸打磨光滑,再重新拭漆,之后放进去结成漆膜。   如此拭上十七八层,嗯,就差不多了。   八公探头进来:“今天除夕,油娃你就歇歇吧。”   苏油抬头笑了:“八公,这就是我最好的休息了。”   八公摇了摇头:“一会儿要做傩戏,你不去看看?”   苏油对这些非遗文化是最感兴趣的,闻言起身:“往年好像没有啊?”   八公笑道:“往年给娃子煮个鸡子就算过年了,今年能一样?走吧,热闹着呢!”   这时门外已经隐隐传来了锣鼓之声,大家都涌出大门看热闹去。   不光民间,皇宫里除夕这天,一样要进行傩戏,称为“傩仪”。   一般是用皇城亲事官加上诸班直人选,戴假面,穿绣画色衣,执金枪龙旗,装扮成门神,将军,教坊丑角装扮成判官,其余人等装扮成钟馗、小妹、土地、灶神之类,在宫中游行。   乡里就没这么多说道了,不过戴假面穿花衣的习俗是一样的,还有用金彩诸色纸张弄出的旗仗,纸糊的官帽冠衣装扮出诸路神仙,敲锣打鼓地过来,倒是喜庆非凡。   队伍一步三摇地过来,三哥扮演的城隍,拍着个白鼻头,伸手便将苏油一把拉入队伍里。   “诶诶——我是看热闹的……”   除了苏油,李拴住和刘嗣也被抓了包,三哥笑道:“今年的三姓人都不用找了,一会有个仪式,正好你们来。”   于是苏油也只好跟着队伍游行,去后山沼泽转了一圈,又去玻璃江边走了一圈。   在江边找了个地方停下,五哥让三人挖了三个坑,一个里边放了一条面做的蛇,一个里边放了炒熟的黑土豆子,还有一个里边放了一个熟鸡蛋。   然后给了他们一人一把锤子一个钉子:“来,三姓人各钉三下。”   苏油笑嘻嘻地照做了,问道:“三哥,这是什么讲究?”   三哥正色道:“不准嬉皮笑脸,这叫埋祟!怯病消灾,来年风调雨顺喽——”   一个长音拖起,锣鼓有咣咣当当响了起来。   将“祟”拿泥土埋了,大家朝祠堂走去。   除夕,逐尽阴气为阳导也,今人腊岁前一日击鼓驱疫,谓之逐除是也。   祠堂安排起来了,打扫得干净,今年的香案上,正中摆着武则天赏赐味道公那个香炉。   各家开始献上祭品,多是整只的熟鸡鸭,染红的蛋,也有蒸一甑枣饭,炸一道酥鱼的。   苏油准备的是四四方方一大块祭肉。   接下来是各家按村里排行,由长辈带着上香烛,行磕拜。   宋人跪礼不多,这是其中之一。   一通礼节行完,接下来就该分祭享,合族长幼共饭了。   这就轮到土地庙娃子们上场了,各家的祭品拿来二次加工,酥鱼淋油加热,浇上酱汁;枣饭拌红糖再蒸一次,祭肉炒回锅,鸡鸭凉拌,爆炒鸡杂……   剩下的苏油这边补上,杀完猪后,熬骨头的大缸一直就没熄过火,肉吃完了加肉,萝卜吃完了加萝卜,汤少了加水,现在加了炸丸子和酥肉,每桌一大盆。   还有应景的汤饼也得有,每桌还有一大盆韭黄饺子。   当然,酒是少不了的,各家带来的蜜酒倒到一处,八公又往里边加了两瓶永春露,大家闻着都说酒味浓了很多。   不过这酒慢喝,先喝的是另一种,岁酒。   岁酒便是屠苏酒,是用大黄、白术、桂枝、防风、花椒、乌头、附子等中药入酒中浸制而成。   每人都要喝点,而且要从最小的孩子喝起,那就是苏小妹打头了。   然后是苏油,小鼠,直到最后是八公,八公哈哈大笑喝完一杯,将杯子一顿:“开席!”   接下来就热闹了,乡间酒席也有酒令耍法,大家筷子翻飞吃得开怀。   好多人已经想好去外边怎么显摆了:“你们年饭吃的啥?我们可龙里吃的酥肉丸子炖萝卜,回锅肉,豆瓣鱼,韭黄饺子!啥?你都没听说过?!啧啧啧啧那味道……”   吃过年夜饭,大家散去,各自回家守岁。   苏油将大家集合到教室里,那里有地暖,各种东西拿出来,开玩! 第一百一十二章 卖痴呆   苏小妹提着红灯笼过来:“小油哥哥,我们去卖痴呆去!”   苏油好奇:“啥?”   八公呵呵笑道:“去吧去吧,把痴呆卖了,大家更聪明!”   这是一个后世没有的除夕夜的风俗,儿童提着灯笼成群结队地奔走,见到有老年人,就喊卖自己的痴呆给他,老年人则嬉笑着同孩子们逗乐,是一个非常好玩的风俗。   看着苏小妹眼里期盼的神色,苏油有些感慨,这帮孩子,这样一个风俗,以前想要参与都是一种奢望。   不由得接过一个灯笼:“走!卖痴呆去!”   除夕更阑人不睡,厌禳钝滞迎新岁;   小儿呼叫走长街,云有痴呆召人买。   二物于人谁独无?就中吴侬仍有余;   巷南巷北卖不得,相逢大笑相揶揄。   栎翁块坐重帘下,独要买添令问价。   儿云翁买不须钱,奉赊痴呆千百年!   在村子里跑了一大圈,村里小鼠瘦娃他们也跟出来了,娃子们乌泱泱地一大群,三哥看着就笑:“哎哟今年的痴呆也太多了点!买不完买不完,你们让老五老六也买点啊!”   买痴呆用的咸豆,果干,蜜饯之类的,一圈逛下来,娃子们的兜里都添了好些吃食。   小鼠还不满足:“八公人最好了,他那里肯定好卖!我们找八公去!”   然后一群娃子们又乌泱泱地往祠堂这边过来。   八公这里的都是纸盒子,盒内是诸般吃食——细果、时果、蜜煎、糖煎、胶牙饧、澄沙团、蜜姜豉、枣儿糕、蜜酥、五色豆、炒槌栗、银杏……   有些是城里买来的,有些是自己弄的,比各家都精致丰富多了。   卖完痴呆,娃子们来到教室。   将卖痴呆得来的东西都拿出来摆盘子里,作为宵夜。   渴了锅里熬着醪糟水,还调了蛋花,想喝就喝。   还有诸多棋牌游戏,输了的画花猫,贴纸条。   乡俗,岁夕聚博,谓之试年庚。   今晚谁赢得多,下一年运气就好。   八公和苏油苏小妹以及拴住在玩大贰,八公虽不识字,但是大小一到九却认识。   翻开一张牌,喊了声“吃。”八公笑呵呵地看着周围各自扎堆戏耍的娃子:“一会儿要摆上酒食祭祀瘟神,然后将祭器等一起扔到墙外,大家明日见到外头的陶碗泥盆什么的可不要捡,那会生病的。”   发明者不一定就是好玩家,四个人里边就苏油脑袋上纸条多,其次是拴住,八公脸上也有两三张,小妹脸上干干净净。   苏油一说话,气息吹得纸条乱飘:“过年的讲究还真多啊。”   八公说道:“对呀,各行各业风俗还不一样,普通人家里边,一般是送瘟神,像蚕户人家,那就要剪老鼠尾巴。”   苏油一边翻牌,一边莫名其妙:“老鼠尾巴跟养蚕有一丁点关系吗?”   八公笑道:“蚕户人家最怕啥?最怕暑热,热了蚕会死,或者提前着茧,一年的收成就完蛋了。鼠通暑,腊月捕鼠,正月一日,日未出时断其尾,这叫‘断暑尾’!”   苏油笑道:“哎哟这锅背的,比我们灶上的锅都大!”   如何确定时间走到子正也是个问题,苏油不禁问了出来。   八公笑道:“差不多就得了呗,听到哪家鞭炮响了,大家就跟着放,放完睡觉完事儿。”   又玩了一阵,果然开始传来爆竹的声音,八公说道:“走吧,开正敬天了。”   子正之时,家家户户燃放爆竹,打开大门迎春纳祥,俗称“开正”。   拴住在院中点燃爆竹,娃子们蒙着耳朵在外院围成一圈,欢笑着观看,八公在正厅摆起香案,设上果盒,糖盒,鸡鱼猪肉,燃香引烛,领着苏油拜天敬祖。   爆竹放完,苏油带着孩子们给八公行礼辞岁,一个一个来。   八公身边一叠红包,过来一个孩子就乐呵呵的发一个,里边有十文压岁钱。   之后便安排大家睡觉了。   凌晨时分,苏油又被八公叫起来,两人轻手轻脚做贼一样摆上酒食祭祀瘟神,然后将祭器等一起扔到墙外。   大公鸡一叫,天还没亮,苏油又得起来,先给八公问了好,叫“贺正”,然后就是打灰堆了。   宋人将钱串在竹竿末端,围着灰堆转几圈,然后投打在灰堆上,说是新年可如愿以偿。   除夕黎明打粪堆,一任灰尘满院飞。   但求万事如吾意,定放汝向彭泽归。   接下来就是摆椒酒、五辛盘。杀鸡,贴鸡毛。   椒酒是用椒籽浸制的酒,古人在正月一日早起饮用,意为避邪祈福。五辛盘则是五种辛辣食品置盘中,又称春盘。俗谓可以辟恶、除瘟、通五脏,也有贺新的意思。   娃子们被打灰堆的声音闹醒了过来,才惊喜地发现,自己的床头多了一套新冬衣,新鞋子。   美滋滋地穿上新衣服,出来和八公道了新年好,才各自去洗漱。   张藻偷偷地摸出房间,一眼就被苏油看见了:“糟娃哥,你的新衣服呢?!”   张藻搓着手:“舍不得穿……”   八公呵呵笑道:“穿上吧,难得小油一番心意。换好去洗漱,吃过饭我要去团拜,馈岁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   张藻眼睛红了,低身对八公鞠了一躬:“是。”   八公摇头,低声感慨:“哎,好娃子呢,没过过好日子啊,不过都过去了,过去了……”   所谓团拜,就是几个村庄的老人聚会,每年一个村子做回首,置办肉酒,老人们坐到一处拉拉家常,话话旧,增进友谊,显摆显摆自己村的好事儿。   馈岁其实从腊月就可以开始,挑着礼物去送给亲戚朋友,大家相互交换馈赠,不计较送多送少,重要的是彼此祝福的心意,又叫“送年盘”。   不计酒食与野鲜,每逢岁暮送年盘。   馈赠虽少风淳厚,友邻情谊溢山川。   苏油家已经收到不少年礼了,不过一路忙到现在,还没有回礼。   初一早上忌吃稀饭、忌吃荤食,那就只有吃浮圆子了。   人多包起来麻烦,苏油直接将干米粉放到簸箕里边,那馅料球沾水滚。   滚一圈粉,放漏勺里沾湿再滚,不一会汤圆变得有馅料两倍大,下锅开煮。   八公没好气地说道:“你这脑筋放到读书上才好!一天到晚想法忒多!”   苏油赧笑道:“不是为了快点让你吃了去团拜显摆嘛!今天三种口味,黑芝麻的,花生的,橘红的!”   这东西娃子们和八公其实都喜欢,反倒是苏油自己吃不下几个,只来了个四季发财应付了事。   一村都是亲戚,所以回礼都要走到,好在人多,那就几个大娃子挑着挑子一路送。   人多又人多的好处,人多了别人不敢留饭,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一来十几个,那阵仗还真吓人。   礼品很简单,一家两瓶酱油,一瓶醋,一罐豆瓣酱,五封米花糖。   不能太贵,礼品过于悬殊别人会难堪,因此送礼也是有讲究的。   村里就屠子是外乡人,孤儿倒插门那种,不过对家里丈人丈母也算孝顺,见苏油上门来送年盘,这是没有忘记自己,这份开心就不说了。   一圈走下来,礼物越送越少,娃子越聚越多。   回到家中,大家开始在操场上玩耍了起来。   女孩子玩跳绳,秋千,跳格子,踢毽子,丢沙包……   男孩子就猴了,围着祠堂新家玩官军抓贼,土匪救同伙,斗鸡,画地图,操场上闹得一塌糊涂。   难得大家这么开心,苏油干脆自己去做饭去。 第一百一十三章 女婿上门   家里没大人,也懒得正经做,缸里萝卜炖猪肉还多,舀出一大锅来直接将冷饭煮上,取来一个坛子打开,里边是腌好的萝卜干。   用早已煮好的猪头心舌切片,肚子切丝,再加些生莴苣叶子葱段拌上,准备对付一顿。   有了酱油和辣米油调味,川菜的凉拌菜调料可谓一绝,醋,酱油,花椒面,辣米油,糖霜,葱姜蒜,芹菜,花生碎,香油……形成了独特而复杂的口味。   小鼠闻着味道跑了过来:“小油我能在这里吃饭不?”   苏油笑道:“只要三哥不揍你,我是没意见的。”   小鼠连连摆手:“不会不会,只要拉上瘦娃,说是在你这里,他们就不会生气!”   苏油笑道:“那就洗手,摆碗,叫大家过来开饭!”   小鼠开心极了:“嗯!你们家的猪肉都比别家的好吃多了!”   娃子们都玩疯了,好些脑门上都在冒热气。   苏油害怕他们感冒,又让他们去擦干脑袋,然后拿烤干的帕子隔在背心里,这才过来开吃。   五十几个孩子,怕是没一个过过这样的元旦,也只有在这个春节,才看到了他们的脸上,真正有了些孩子应该有的笑容。   光看着这一点,苏油就觉得自己半年的辛苦没有白费。   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人和禽兽的区别,不在于会用火,会使用工具,只是多了禽兽没有的恻隐之心。   虽然还是小孩的身体,可里边装的,毕竟是一个成人的灵魂。   八公回来的有点晚,喝得有些醉,苏油给他接水烫脚,他就拉着苏油说话。   “今天高兴,我跟几个村的村老都说好了,明年几个村的猪娃子,公的他们自己愿意留都留,母猪娃子,我可龙里全收了!”   苏油说道:“都乡里乡亲的,要是他们愿意来学煽猪,我也没意见。”   八公说道:“那不行,名声不好听,今年就让屠子练手,等明年再传手艺出去,你是读书人,不能背这名声。”   苏油笑道:“其实我真不介意,能让村子家家户户吃上大肉,这就是最大的名声。”   八公笑道:“你不介意,人家还不愿意呢,都比猴还精,不见兔子不撒鹰那种。”   苏油说道:“我觉得以后我们可龙里这边,可以选一些好猪留下来做种,等到这养法传出去,四里八乡肯定都愿意养,到时候我们就卖猪娃!”   八公说道:“有道理,就跟你故意留鸡种鸭种一样,这事情我干得拿手,干脆等开春了,去周围选几头好猪养上,我们自己育猪娃!”   扶八公上床,八公还不忘交代:“你也别睡太晚,上次那个米糕,还有米花糖,别忘了。明天你要去石家村拜年去。”   大年初二,姑爷节。这一天嫁出门的闺女要带着女婿一起走娘家。礼物都要是成双成对的。   石家也是大家族,又是将门世家,苏油投其所好,带着的队伍,东西都是直接论挑。   二十斤一坛的永春露,足足挑了四坛。油冻糕两箩筐,酱油二十斤,豆瓣酱六十斤,芽菜两坛,榨菜两坛。   还有两对肥鹅,四对肥鸡,四对肥鸭,十条酱肉。   看起来东西不少,其实除了四坛子酒,其余没花什么钱。   一路沿着石板路走到河边,这里有一座石桥,没有桥面只有桥墩,是一块块方石立在水中,这就是跳蹬桥了。   石头下面盛产一种鱼,当地叫石耙子,样子比嘉鱼还要丑陋,大脑袋下面是一个吸盘,浑身无鳞,当地人大人娃子都不敢吃,叫它“烂草鞋”,其实是不可多得的美味,只便宜了苏油,石薇这脑残粉偶尔也跟着凑一顿。   不过现在有了酸菜,榨菜,苏油估计就跟鳝鱼一样,吃这个的人会越来越多。   过了跳蹬河就是石家村的地头,和可龙里自耕农占多数不一样,这边多是佃户,簇拥着一座大庄园。   庄园外头是一片平整的土地,这是川中四路乡间难得见到的一种设施——马场。   马场尽头处还有一个马棚,里边还有几匹马,和川马迥然不同的是这些马非常高大,只有一匹黄色的比较小。   这个苏油就一窍不通了。   一行人来到庄园门口,门子一见就笑容满面,扭头便朝里边惊喜地喊道:“新姑爷来了!”   就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庄园大门跑了出来,手里拎着一把短剑:“小油哥哥来了!”   苏油吓了一大跳:“薇儿你要干啥?!”   石薇还剑入鞘,笑嘻嘻地道:“我无聊,正练剑呢!”   好险不是要宰我!苏油牵着她的手:“薇儿新年好。”   石薇笑道:“小油哥哥新年好,哟,拴住,嗣哥,藻哥,大家都来了?”   石通迎出门来笑道:“小姑奶奶就别挡着门了,长辈们都等着见师父呢。”   一行人进入庄园,从外边看,这是一圈高大的围墙,从里边看,围墙宽厚,上方可以站人,还有好多等边梯形的石阶,可以从内部直达城墙顶端。   贴着围墙,石梯中部挖出了一些小空间,战时可以在里边储备战具,军士,还有小孔可以向外打探,射箭。   这根本就不是一座庄园,而是历史书中经常出现的东西——坞堡!   进门是一个半圆的广场,跟苏油的小操场差不多,都是锻炼用的器械,还有兵器架。   宋朝尽管立法禁止民间私藏兵器——跟其他王朝一样。但这里所谓的兵器,《宋刑统》里有一个界定。   “甲、弩、矛、矟、具装等,依令私家不合有。”   至于“弓、箭、刀、楯、短矛者,此上五事,私家听有。”   于是乎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苏油便看到兵器架上有长柄的尖刀出现。   石薇见苏油感兴趣,说道:“那是朴刀,我有一把小的,你要是喜欢我使给你看。”   苏油摇头:“我对弓箭更感兴趣。”   石薇笑道:“好啊,那我们去射箭玩,还可以骑马,你看到我的黄雏了吗?”   苏油叫好:“这名字霸气!北周裴果,字戎昭,少慷慨有志略,被称为‘黄雏少年’。魏太昌中,为平联郡丞,从军征讨,每先登陷阵,勇冠当时。”   “他曾经做过我们眉州刺史,后加使持节骠骑大将军。门外马棚那匹小黄马,原来是你的。”   石薇咯咯笑道:“黄雏是大理马,三年口的成马了,可不是小马,能日行四百里,别看个头小,却是所有马里边最好一匹。”   “它刚来的时候毛色很可爱,跟小鸡的毛色一样,我就给它取名叫黄雏,可也不是什么北周大将军。”   呃,好吧你们是将门世家,历史文学知识不是你们的专业!   “原来如此,骑马肯定也很好玩,不过我们先要去拜会长辈。”   石家人过节都回来了,坞堡中热闹非凡,都好奇地看着苏油这石家的小女婿。   听说这孩子很调皮得很,可现在穿上襴衫,扎着头巾,笑眯眯的对着谁都点头,分明就是一个秀秀气气的小书生嘛!   早有人将拴住他们带去喝糖水吃点心,苏油和石薇进堂屋拜见长辈。   内眷们也在,石宽的老婆见到苏油就笑:“好文秀的小郎君!薇儿的眼光是不错的!老特还一再推三阻四,简直好没道理!”   老特就是老公牛,看来石家的女人也颇具将风。 第一百一十四章 商议   石家几个老头都领着个六品朝奉郎的虚衔,于是苏油上前先跟女性长辈打招呼:“小子苏油,见过安人。”   安人牵起苏油的手:“哎哟怎么你手上也有茧子,还比薇儿多了几处。”   苏油笑道:“中指上那个,是笔管磨的。”   安人感叹道:“不容易。乡里传说什么邓侯转世,我是不信的,跟我们家薇儿一样,水磨工夫熬得的本事儿。”   石宽有些不耐烦:“老婆子就知道絮叨,我和明润还有要事商量。”   安人白了他一眼:“那也先把人认完再说。”   接下来就是团团作揖拜见了,大家族人多,记得苏油犯晕。   等到见完礼,众人散去,苏油才得机会和几个家主说话。   石宽笑道:“明润,二林部那里换得的盐钞,我们可都换成了盐,提炼雪盐的事情,你看……”   苏油说道:“这个工序其实不复杂,交给土地庙的孩子们就可以了。对了我听说眉州也是有盐的。”   石宽笑道:“川中有盐之地甚多,但是最大的还是益州路的陵井监、梓州路的富顺监、淯井监、夔州路的大宁监、云安监、永昌监。我们眉州的,只能算是小打小闹。”   “六个大监,一年提供朝廷的课额,起码五十万贯,我眉州的几口盐井,加起来也就三万贯都没有。”   苏油笑道:“二林部的盐钞,是富顺监发出来的,这一路下来运费也不少了吧?”   石宽说道:“正要与明润商议此事,今年朝廷新政,准备对盐井实行扑买,有没有兴趣参与一股?”   苏油讶异道:“这等好事,为何要分我一股?”   石宽嘿嘿笑道:“你不是管二林部那将军丫头姐姐姐姐的叫得亲热吗?在她那里,你的面子,怕是比我们四家加起来都大!”   “两三万贯的盐,在我们四家眼里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就算你将他们都变成雪盐,也不过三四万贯而已,我们看重的,其实是——”   “铜!二林部的铜!”   “哈哈哈,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你看现在黄铜白铜都能搞了,加工也被你弄得简单了,因此我们想着自己把盐井包下,将二林部所供铜料完全吃下!这可是笔大买卖!”   苏油考虑了一下:“老哥哥,铜料吃进,始终是个嫌疑,我是这样想的,采盐没有问题,那是交易本钱所在。细节上,可不可以直接在二林部境内将铜器加工好再运进来?这样才能名正言顺,堂堂正正地进入榷场,没有私下熔冶的嫌疑。”   石富说道:“那这黄铜白铜的冶炼之法,怕是守密不了多久。”   苏油不以为意:“我们要弄清楚事情的本质,首先我们是要将铜引入大宋,其次是要将我们的产品发卖出去,实际上,大宋铜荒,不管什么铜都是我们要购进的,所谓黄铜白铜铜器,不过都是添头而已。”   “再说了,二林部把持商道,我们好比池塘,他们好比沟渠,他们不开闸,池塘里的水便活不起来。”   “还有就是他们没有技术,他们的铜要升值,没有我们的技术可不行,其中关键物料和技术,都掌握在我们手里,比如水玻璃,那是防止矿洞坍塌的好东西,比如冲床,压制铜胚的神器,他们是不可能造得出来的,你指望二林部的人能发明出车床打造丝杠?”   石富一想也是:“那好,到时候我把意思转达几家,就照这法子来,二林部,真是生在了好地方啊!还得上赶着让他们发财。”   苏油笑道:“资源是别人的,我们就只能提供技术合作,这叫合则两利。不过对我大宋也不是没有好处,我们也可以派人跟随商队,将西南夷,大理诸多情况地理人文掌握清楚,消息来往及时,也可以避免再出现因谣传关闭城门的笑话。”   石宽拱手:“明润这话看出眼界来了,有点达则兼济天下的味道。”   苏油笑道:“就是不知道八公放不放我出去,不然我还真想去二林部看看,帮他们看看采矿技术有没有可以提高的地方。”   石富摆手:“你还是先琢磨那几口盐井吧,不然人家铜送过来买不起,那才白白便宜了嘉益两州的豪商!”   苏油笑道:“说起这个,我真的很有信心。”   开什么玩笑,现在一说起盐业开采就是自贡,殊不知我大眉山井研县的名头,就是来自几口盐井。   井研是什么地方?是食盐产量一度逼得自贡盐商差点跳楼,最后游说官府来用铁水将井口堵了的地界!   想到官府便有想起一事:“可否与州县商议一下,此次扑买盐井,也用曲房那办法?”   这个石宽石富都不是很清楚,待得苏油解释一番之后,不由得有些郁闷:“按产纳榷?那我们吃亏不是吃大了?”   苏油说道:“物理初步里边,有个能量守恒定理,人事亦然。花小本钱得来的东西,就很容易被别人花小本钱夺走。只有让官府,世家,百姓都从这事情里得到了好处,我们这井啊,才是铁打的。不给任何人侵夺的借口。”   “如果大家同意,我也给大家一个保证,就是各家的收益,不会比现在几口大口井的纯利少!”   世家本来没有指望着盐这东西本身能挣多少钱,换来的铜才是大头,如今石宽听苏油一说,这盐里利润也相当丰厚,不由得讶异道:“贤侄,此事当真?”   苏油笑道:“当真,不过得先麻烦富老,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您的马齿嵌,又该派上用场了!”   这事情商议完毕,石薇早已坐得不耐烦了:“小油哥哥,我们去外面玩去!”   骍骍角弓,翩其反矣。兄弟婚姻,无胥远矣。   朱熹集传解释这句:“角弓,以角饰弓也。”那是他不懂角弓中蕴含的科学原理,角可不光是装饰作用。   中国复合反曲弓是世界弓箭中的一个传奇,最小的体积得到最大的射击能量,蓄能系统,防震稳定系统,处处都是前人千年的智慧结晶。   石家的弓箭都是上品,南派弓箭的典型,干、角、筋、胶、丝、漆,六材的选择都颇有讲究。   光保养就是一个功夫活,石薇牵着苏油进了厨房,打开灶台侧面一个木箱:“家里的弓平日里都放在这里干燥保养,这就是我的弓了。”   说完从里边取过一把小弓来。   石薇开始给弓上弦,她的小弓是岩桑为干,内面贴牛筋,夹以竹皮,裹以鱼皮,两头夹着水牛角,家里的弓供奉从选材到制成需要三年时间。   弓弦使用鹿筋撕成细条,裹上丝线制成,很硬,但是又有弹性,丝线在弦上也不是从上裹到下,而是分了三段,平时可以折起来携带。   小弓是U字形,上弦的时候要先把U字擘直,再继续用力让它变成反曲,单位长度内积蓄的能量非其它弓种所能比。   古人数量统计单位比较混乱,弓力,木船运载量,粮食重量,都是石和斗,不过其中是有差别的。   同样的,买牛时的一贯,买马时的一贯,和买普通商品时的一贯,支付的价格也各不相通,不是行会的人,坑死你没商量。   这其实也不是宋人为了夸大或者怎么样,只是一种使用习惯,后世连学者掉进坑里的也不少,以此胡乱评断。其实那是看书不广,或者学而不思。 第一百一十五章 相处   比如弓力,其实这是可以通过箭重进行推算的,因为弓力和箭重必须合理搭配。这道理很容易实验出来,古人又不傻,他们肯定会用最匹配的弓箭达到效果。因此可以利用箭重,推算出弓力,再结合史书记录进行综合考量。   石薇的是五斗弓,苏油拉了一下,估计力道有三十多磅。   大宋士兵及格线是七斗,石小妞已经很猛了。   苏油只能拉半开,不过他脸皮贼厚,力道不如媳妇一点压力都没有:“薇儿,有没有更轻一点的?”   石薇“啊”了一声:“再轻那就是玩具了。”   嘿瞧你这话说的,薇儿我送了你那么多玩具,你好意思不送我一个?   石薇觉得她小油哥哥说什么都有道理,又从箱子底下翻了一把细弓出来:“这个吧,我去年玩的。”   箭用的苦竹杆子,这个也讲究,古人会将无羽箭放入水中,视其露出水面的部分搭配合适大小的箭羽。   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惊喜,这不是大宋人的发明,而是很久以前周朝人玩剩下来的东西,《考工记》有记载的。   射箭苏油不会,这就需要石薇手把手的教了,将箭鹄移到身前二十步,总算能够十中其三。   苏油兴奋得大呼小叫:“也!又射中了!”   拴住张藻等人手捂眼睛,你也不看看小弟妹五十步外韭黄地一般密密麻麻的靶子,就这样还好意思显摆!   不过拴住一时手痒耍了几下哨棒也让苏油惊讶:“哟!二哥你还会这个?”   拴住嘿嘿赧笑:“上次那女将军来过后,两位老军便每日来传授我们几招,说是缓急间可以抵用一阵。”   石薇点头:“的确是军中一路,不过拴住哥使的那是矛法。”   苏油就抠着脑门:“上次做的铁器都被阿囤弥一股脑儿全买走了,等有空我们再做几个,短矛不违禁的。”   言语间石薇取来自己家里的短矛从架子上取下来,苏油一脸黑线:“好吧我收回刚刚那句话,你们也太能钻空子了。”   这所谓的短矛有些夸张,总长虽然只有一米多,不犯禁,但前边根本就不是矛头,分明是一把打磨得飞快的短剑,与木柄结合部位还有上下两圈小尖齿,按苏油的知识,这东西正式名称应该叫“殳”,截短柄的殳。   石薇舞了两个套路,有单手有双手,可削可刺可打击,简直凶悍异常。   “好!薇儿太厉害了!”苏油疯狂鼓掌,然后偷偷转移主题:“那啥,我们还是去骑马吧……”   黄雏是一匹傲娇的马,石薇一再安抚,苏油才得以靠近。   石薇喊道:“小油哥哥,你先上去。”   苏油踩蹬上了马:“你别松缰绳啊,你一松手小油哥哥就得哭瞎了……”   石薇笑道:“你把脚从马鞍里脱出来啊,一会儿我来控马。”   苏油乖乖松开马蹬,石薇飞身上马,坐到苏油身后,双腿一架马腹:“驾!”   黄雏先在马场上兜了几个圈子,然后慢悠悠走上青石板路。   到此一切都还好,可从青石板路拐上一个土坡后,黄雏就跟发疯了一样,猛然一个加速就朝山上冲去。   “我去!”苏油赶紧双手抓住鞍桥伏低身子,石薇在他身后用手臂夹着他的腰,手控缰绳:“冲啊!”   耳朵边风声嗖嗖而过,淡棕色的马鬃在脸上乱扫,苏油便感觉自己如同进入了风暴之中,等到一切安静下来,才发现已经到了山顶。   苏油小心地直起身来:“还真是够快的啊……”说完又拍了拍黄雏的脖子:“你该理发了!”   石薇在身后朝前一指:“小油哥哥,你看!”   这里能够看到山下和对面可龙里的全景,中间隔着一条翠翠的玻璃河,玻璃河两岸是茂密的竹林,上来是蓄水的田野,一栋栋泥墙草顶的屋子散布其间,各自簇拥着一幢白墙青瓦的建筑群。   这边是坞堡,江那边则是祠堂。   一幅现实版的《富春山居图》。   苏油不由得啧啧感叹:“仙境啊……薇儿你常来吧?”   “嗯,我常到这里来坐坐。”   两人下马,石薇牵着苏油来到一棵老松下,这里有一块石头。   两人坐下,石薇从黄雏身侧的革囊里拿出一封米花糖,分给苏油一半:“小油哥哥,给你吃。”   苏油笑道:“你吃吧,这里太美了,我再看看。”   石薇说道:“小油哥哥做的东西最好吃了。”   苏油说道:“哦,你每日里运动量大,那就得吃三顿才好,这个米花糖平日路上可以做干粮,放碗里冲上开水,就是另一道小吃——炒米糖开水了。”   说到这里石薇情绪有些低落了:“小油哥哥,过了大年我就要离开眉山了。”   苏油安慰道:“那是我安排的,我那兄长本来是想叫你去彭山,我不放心,给他去了信,他答应让你跟他,大年过后便去成都府玉局观,成都府的生活,总比彭祖洞好很多。”   石薇靠在苏油身上:“小油哥哥,你真好。”   苏油说道:“到了那里,好好学习,我会时常给你写信,什么物理初步几何初步,也要看看,不然你和拴住他们就聊不到一处去了。”   石薇问道:“小油哥哥,世上真有神仙吗?”   这问题把苏油问住了:“呃……或许有吧,但是我们不能把自己的一生,寄托在这样的虚妄上。”   说起这个苏油觉得必须给石薇提一个醒:“我那兄长道法精湛,最近在研究一门学问——化学。这次的石蕊试纸,就是给他准备的,不过那门学问很危险,有些东西会爆炸,有些东西有毒,有腐蚀性,你不用参与进去。”   “医学一门发展千年,已经够浩繁了,光潜心医学,就已经够你钻研一辈子。”   “还有我们之前实验的那套理论,和消化系统循环系统神经系统那些实验,虽然证明我们的答案是正确的,但是也不要菲薄玉局观老道长们的那套理论。”   “他们的医术来自经验,但是一样非常深湛。你可以将经验实验两套理论相互启发相互结合,力争创出更好的医术来。”   “你以后要入我苏家,就该知道我们苏家做学问的规矩:没有了解透彻一门学问之前,你就连说它一句不是的资格都没有。我苏家最忌讳不经思考,直接拿别人的结论当自己的结论,那叫拾人牙慧,智者所不取,这一点你要永远牢记。”   石薇不由得点了点头。   苏油接着说道:“我觉得你以后可以朝两个方向深入研究,一类是病因病理,这个前人已经有路可循,比如巢元方的《诸病源候论》;还有一类,就是成品药的研发,可以将医术内诸多方子,开发成有效的丸散膏丹,这样病人多的时候,不用急等药物。”   “这个也有路子,除了历代的诸多医书之外,玉局观还藏有有孟蜀韩保升等诸医工,取《唐本草》并《图经》相参校正,更加删定后得到的《重广英公本草》。你光这两样做好了,那都是功德无量,这些都是我和兄长商议出来的结果。”   石薇拉着苏油:“虽然我还有些听不懂,但我都听小油哥哥的就是。”   苏油笑道:“我有机会就会来看你,还有要是有了什么新奇的好玩的,好吃的,我也会托人给你寄来,你就放心吧。说不定过不了多久,我也得去成都府读书呢。”   石薇终于笑了:“成都府的书,能比程姻伯的书坊还多?”   苏油脸上升起向往的神情:“成都府学宫内,供置着孟蜀故相毋昭裔集刻的《孝经》、《论语》、《尔雅》、《周易》、《尚书》、《周礼》、《毛诗》、《仪礼》、《礼记》、《左传》凡十经,其书丹则张德钊、杨钧、张绍文、孙逢吉、朋吉、周德贞。皆一时硕宿。石凡千数,尽依太和旧本,历八年乃成。”   “皇祐元年,成都知府田况增刻《公羊》、《谷梁》,关键所有这些经书,不光有本,它们还都有注,这就是了不得的宝贝,不弄十套拓本放家里,给以后的孩子们留着,我这心就痒得受不了啊……” 第一百一十六章 告祖文   等到两人尽兴后,这才从后山上下来。   下山就更快了,黄雏拐了几个之字,转眼就冲到了坞堡门口。   石宽见到苏油,赞道:“还不错!明润还是第一次骑马吧,薇儿这么快也能适应。”   哼!我长期高速公路上开六十公里我说了吗?!   吃过晚饭,准新姑爷就要回去了,石薇背了个小包裹,牵了黄雏:“我去教小油哥哥骑马!”   苏油便向石宽求情:“老哥你看,可龙里很多小孩,薇儿在那边肯定玩得开心,要不就让她……”   石宽手扶额头,挥手道:“去吧去吧,不去庄子里可就不得安宁了,到了江边坐渡船,黄雏很名贵,不能去跳蹬桥冒险!”   石薇跳起来,搂着石宽的脖子:“大哥最好了!”   石宽躲不过,只好任由石薇搂着脖子,嘴里不忘吐槽:“顺了你的意大哥就好了,不然就是臭老头!记得到了那边每日里功夫不能拉下。还有明润是要做大事的,别只顾缠着他玩!”   石薇拿额头抵着石宽胳膊吃吃笑:“薇儿明白,八公都夸薇儿很乖的。”   石宽翻着白眼:“可不是!在我们面前有在那边一半乖,那大哥都心满意足了!”   和石富约好初七日到可龙里商量掘盐井的事宜,苏油带着石薇回到了可龙里。   初三按风俗不串门,早上石薇和苏油出来,便见到五十四人整齐地站在内院之中,从苏小妹到李拴住,一个个神态端肃。   苏油讶异道:“哎呀这是什么阵仗?”   李拴住带头,众人躬身施礼:“恭贺少爷辉星宝婺,秀竹风和。”   苏油完全没有想到大家如此有心,不免心神激荡:“这……这是给我过生日啊……实在是感谢,对了,大家请随我来。”   打开祠堂中门,苏油领着孩子们鱼贯而入,在铜炉里恭恭敬敬点燃三支香,退回蒲团上跪下。   孩子们也跟着跪下,苏油看着味道公的画像,收摄了心神,待心情平静,这才禀告起来。   “岁开癸巳,时尾履端。敢以鄙陋,竭告宗堂:   今油所学,智实未足为人师,行亦不堪成世范。   今油所为,意非沽名以钓誉,事非矫直以求闻。   人或目之以异行,然自有解者。   油早捐慈懋,幼立孤茕。幸受圣人之教,愧承亲族其藩。志砺诗书千卷,期窥大道一端。   乃知君子之所守,而未敢片刻以孤贫自弃也。   龀髫而六龄,日精日进,今堪自立矣。   然天下同油者,他郡不知,眉州土地庙所聚,凡五十又四人。   孟子曰:‘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   油毋敢慕圣人所言而罔步,其实乃为己私。故必申达祖神之前,以免欺世邀名之声。   人孰无父母,人孰无弟兄。寒鸦孵哺,奴狸衔藏。雁鹜呟呟,呼雏拥趄以试新水。油观之春秋天地间,其心得无感乎?   故遇之于江滨,非诸人之幸,油之幸也。   父母纵各有别,然凡人子者,独无此孝悌之心哉?   是故油与之交,乃得兄长,得幼弟,得姊,得妹,得人世所重之天伦;   而非敢以得良从,得巧誉,得名,得利,得士绅所许之推望矣!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   《说字》解‘仁’,从二从人。   妄揣圣人之意,盖将他心比己心。   今诸人但知年岁,泯记生时,四柱俱全者,唯油一身。   故忝愚昧,以油之时,记为诸君诞辰。   殊年而同日,异姓而一帷。奋相鼓励,手自衣食。期以羸弱之躯,矫然自立于人间者,吾辈所志也。   昔者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闻之曰:“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斯贤斯教,敢不后蹈?油实疏聩,然亦此心。   于今而后,油得兄姊弟妹五十又四人,其幸何如哉!   念妄而行痴,辞捐而意切。故焚香泣告,乞诉祖宗宥之。”   待到站起转过身来,苏油已经泪流满面,脸上却带着笑容:“今天不光是我的生日,以后,也是大家的生日。从今日起,我们就是同日而生的兄弟姐妹,我们不再孤单!”   这篇文章众人还不太能处处明白,不过大体意思都能懂,闻言尽皆泪下。   苏小妹已经哭成了泪人一般,扑进苏油怀里死死抱住:“哥哥!”   李拴住抹着眼泪,从怀里取过一个盒子,走到苏油身前躬身,声音有些哽咽:“少爷,这是大家的一点心意,少爷你,你务必收下。”   苏油接过来,打开盒子,里边是一个黄金铸造的腰带扣环。   扣环造型很简单,用的失蜡法,表面如一个圆盘,中间是一朵莲花,边上四个字:“君子攸宁。”   苏油笑了,说道:“真是好礼物,我必须收下。这是用淘得的沙金熔炼的?”   李拴住笑道:“如今我们有屋住,有衣穿,有饭吃,都是少爷所赐。现在不差钱了,我们几个大的就和弟弟妹妹们商量了一番,用所得的沙金,给少爷打造一件礼物。”   苏油笑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不过张大哥那里怕是要吃味喽。”   李拴住抠着脑门:“哎呀……呵呵呵,那等他生日,我们给他也铸一枚。”   石薇也在一边抹眼泪,苏油将她拉过来问道:“薇儿,你明白我禀告祖宗那篇文章?”   薇儿哭的哗啦哗啦的:“不明白,但是见到你跟哥哥姐姐都在哭,薇儿就忍不住也想哭!”   苏油拿袖子给她擦眼泪:“别哭了,哥哥姐姐们都是高兴的,今天是我们大家的生日,怎么能不吃顿好的?!老规矩,所有人都有,一起动手!”   八公也在门口看,见苏油领着石薇进入库房鼓捣去了,赶紧抹了把眼角,拉过苏小妹:“小妹,刚刚那篇文章你可记得了?”   苏小妹点头:“记得了,小油哥哥他真把我们当亲兄妹。”   说完裣衽对八公施了一礼:“八公,今后你就是大家的亲人长辈,我们一定好好孝顺您!”   八公赶紧将苏小妹扶起:“乖妹崽你快起来,刚刚那篇文章赶紧记下来,到时候让明允看看。别的八公不知道,不过能把人说哭的文章,定然是好文章!”   进入库房,苏油从架子上取下几个精巧的机械模型。   模型很多,是苏油命石通做的,都是一些动力传递机构,还是可以拆解那种,石薇有时候也拿这个当玩具玩。   取了几个传动轴出来,出来领着娃子们绑上铜丝,改造成了打蛋器。   家里的蛋多得不要不要的,但是苏油前世只会做一种蛋糕——戚风蛋糕。   戚风蛋糕做法不复杂,蛋清蛋黄加糖和素油分开打泡,用竹铲调蛋黄糊,筛面粉,调蛋白,随后入模具放进烤箱烤制。   蛋白不用完,留一部分调上红曲粉,做成红白两色的奶油。   蛋糕用铜盆做模子,烤好后端出来翻过来,敷上奶油,用竹筒套成唧筒,挤上花色。   这个是张藻他们陶煤组的长项,教会孩子们做蛋糕后,苏油也任他们放手施为。   娃子们首先就抢搅蛋器,这个可以当成玩具来玩。   苏油自己则钻进书房画图纸去了。   等到石薇前来叫他的时候,嘴角一圈都是奶油的痕迹:“小油哥哥,我们都做好了!又香又软又甜!太好吃了!”   苏油拿铅笔杆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只可惜没有羊奶牛奶,不然还会更好吃。”   出得门来,娃子们还挺能整,做了一个五层的蛋糕塔出来。眼巴巴地等着他出来切蛋糕。   苏油按年纪从小到大依次分配,又用盘子将剩下的分盛:“一会儿再做一些,给村里有老人和孩子的人家送去,就说今天我们过生日,这生辰糕跟大家一起分享!另留一个完整的供到祠堂,等明日子瞻子由他们来。” 第一百一十七章 堂哥   今晚要早点睡觉,连着两天三夜的热闹,好玩归好玩,其实人有点顶不住了。   于是就有了“初一早,初二早,初三倒头困个饱”的俗话。   不过不能白困,于是需要给一个理由早点睡觉,所以就有了“老鼠嫁女”的故事。   今晚老鼠要嫁女儿,因此大家要早点熄灯入睡,才好不打扰老鼠们嫁女的喜事。   八公还让石薇还往屋角洒上些米粒或糕饼屑儿,作为嫁女之礼,表示和老鼠共享一年的丰收。   这是个悖论,明明是仇敌,嫁女还要给贺礼,让苏油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契丹和大宋的关系。   初四日一早起来,早早出门迎接,今日有人上门来。   不多时,村边的石板小路上来了一行人,一匹高骡,两头驴,还有两顶小轿子。   驴子上两人是孩子们的大先生和小先生,骡子上的,自然就是老先生了。   苏油迎上:“小子苏油,见过明允堂哥。”   苏洵今年已经四十四岁,身着绛色襕衫,头戴乌纱头巾,相貌清癯,颇是耐看。   苏家人北人血统,比一般蜀人土著来得高大,这堂哥想来年轻时候也是美男子伟丈夫,能入程文应法眼。   苏油隐隐觉得,苏洵有点像三绺长须飘拂的鲁迅先生。   嗯,匕首投枪,你们样子像不像先不管,文章是很像的。   苏洵下得骡来,拍了拍苏油的肩膀:“不矫不枉,至诚至性,能触动人心的文字,方是好文字。”   苏油没搞明白:“啊?什么意思?”   苏轼在旁边笑道:“八公将你的《告祖文》连夜送到眉山城,明润啊明润,有了这一诗一文,你可算是走到文章正途上来了。”   苏洵性格和苏辙反而相近,不苟言笑,不过微微点头:“还大有琢磨之处,文意也过于直浅,但胜在直抒胸臆,有感而发。一年来看过的文章里边,立意数它上乘。别的嘛,呵呵呵……”   能得大文豪·发行版立意上乘四字评语外加一个呵呵呵,苏油已经大感荣幸了,老老实实躬身施礼:“多谢明允堂哥品评,今后还求堂哥耳提面命,苏油……很好学的。”   苏洵不由得莞尔,面上就崩不住了,嘴角抽了两下:“说你好话的人很多,我姑妄听之吧,具体怎么样,有机会看到。”   说完不再理会他,去和八公见礼去了。   苏油这边也才敢和苏轼苏洵叙话。   苏轼撩起轿帘,将程夫人,八娘接来出来。   程夫人笑道:“小油,又见面了。”   苏油作揖拱手:“小油见过嫂嫂。”   八娘笑道:“小油,好久不见。学业长进了啊。”   苏油赶紧摆手:“不敢不敢。”   程夫人笑道:“当仁不让,吾何辞哉!小油的文章,章句只引了《孟子》《论语》,乃儒家入门之书。然惟其如此,更加难能可贵。能背这两本书的人,大宋不知凡几,但是能明白‘仁者爱人’,并身体力行的,我看也没几个。”   八娘问道:“母亲,将心比心,是夫子的本意吗?”   程夫人笑道:“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推己及人,仁在其中。小油解得没错。这也是他任性天生,自己参悟到这个道理,当真了不起。”   说完弯腰凑近苏油耳朵边:“你堂哥昨日看了,欣喜莫名,直道苏家后继有人,能悟圣人之道而直行。胸襟气象,比同岁时的子瞻子由更见开阔。今天早早地就收拾出发,就是为了见你。”   “你这可把子瞻子由都比下去了。刚刚他那番言语,是怕你骄傲自满,小油莫往心里去。”   苏油老老实实躬身施礼:“哥哥嫂嫂用心良苦,苏油定然铭于五内。”   苏轼一句话破坏了现在端肃的画面:“哎呀一家人就别这么客气来客气去了,我那小婶婶呢?赶紧让她出来见见我爹!”   一行人进到堂屋坐下,苏洵便叫苏油将日常所学所记取来,然后开始考较。   虽然刚过新年天气还冷,也问得苏油背心冒汗。   考较了半个时辰,苏洵合上笔记,微微颔首:“基础倒是扎实,而且你性格冲和,不似我激越,不似子瞻疏放,也不似子由淤闷,是做学问的好性子。”   “如今我大宋正当文统大变之时,承唐人训诂之教,我大宋读书人开始申发圣人之意,如絮纠绳,如绳结网,体系渐成。”   说完微微摇头:“不过诸说纷纭,如云中之山雾下之林,终有一番动荡。我本以为苏家读书人中,没有这块料子,现在看来……”   苏油都快吓死了,老子就想考个进士施展一番而已,纠偏理学,我要跟二程朱子力扛?   赶紧摆手:“我也不是那块料……”   苏洵噗嗤一声笑了:“没说你是那块料!不过你是我苏家最有可能成为那块料的人!你嫂子说你美质良才,那不好意思,没有良工见到美玉会放手的,你呀,就准备好吃苦吧。”   这就是答应亲自教导苏油了,苏油赶紧起身拱手:“多谢堂哥,苏油定当听从教诲,砥砺精进。”   苏洵将笔记放到桌上,对苏油说道:“经义揣摩得足够明白,韵学上却有些摸鱼了。就好比广宇大屋,没有椒朱绮玉装点,那就不叫华堂。叫狱衙,叫驿站,别人来了就想走,走了就想忘,明白吗?”   苏油的汗真的下来了:“明白,明白,堂哥一针见血。”   苏洵见苏油脾性这么好,反而放缓了声音:“不过你的诗以物喻人,别出新意,倒是非常贴切。”   说完不由得抚须微笑:“神童诗大宋出得多了,不过多是士大夫奖掖后进,力行褒美,要较真起来,其实能看的不多。”   “你的那首诗倒是算入了诗品,勉强可以称为真正的诗了,这该夸的还是得夸。”   苏油都要哭了,你大文豪该你拽,可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说,这是夸吗这?   幸好这时石薇进来来,给大家献上蛋糕。   雪白的玉瓷小碟,一块扇形的蛋糕,上边是白色的奶油,还有一段粉红花边,插着一个黄铜小叉子,雅致非常。   石薇低着头:“哥哥嫂嫂,吃蛋糕。”   苏洵接过,微笑着道:“这就是石家小娘子吧?多谢你大哥,将礼器归于我苏家祠堂。”   石薇“啊”了一声:“没什么,我家铜器……很多的。”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苏洵笑道:“八公倒是给明润寻得一门好亲,妻家这是财大气粗啊。”   石薇不明白大家问什么要笑,不过听到“妻家”的谑语,“哎呀”一声红着脸跑了。   苏轼吃着蛋糕啧啧称赞:“这东西怎么弄出来的?如此松软可口。”   苏油看了看苏洵的脸色:“没什么,其实就是鸡蛋,面粉,一点油,盐和糖霜。”   苏洵这才缓了神色:“食不厌精烩不厌细,那是夫子寓言圣人大义,须得揣摩到幽微之处,不是真让你们在嘴上抓挠。”   说完也觉得这蛋糕实在不错:“不过如明润处理头蹄血脏那般,变恶为美,化废成用,这就另当别论了。这是巧思,是雅趣,如果明知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明明举手而可得,却偏要故意自处糟烂,那就是卖誉沽行,是伪君子,比小人还要丑恶!”   得嘞,看来大文豪也架不住蛋糕的诱惑,糖衣炮弹果然可怕。 第一百一十八章 送穷   吃过蛋糕,一行人又参观苏油的新宅。   苏洵对工作室里理工的奇淫巧技没兴趣,不过书房的陈设大加赞赏。   书房里除了竹木瓷石,没有一点金属装饰,苏洵就赞道:“铜器不过甲子,就进不得书房。这房间布置所费不多,却处处透着雅致,不错不错。”   苏油赶紧将纸摊开:“就是墙上还缺书画,既然是一家人,我就不作他求了。”   苏洵笑道:“倒会占便宜,不过得用东西来换,嗯,这笔筒就不错,可惜文字不好,流于市侩!我还是选镇纸吧。”   好吧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确和嘴炮堂哥的性子格格不入……喂等一下,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用东西换了?不是白捡书画吗?   苏轼笑道:“墙上那幅竹板对联也不错,水能性淡为吾友,竹解心虚是我师,白乐天这诗句不错的,这个我要了。”   这副对联用的老毛竹干料板材制成,花了苏油不少的功夫,酸写火喷后羊毛轮打磨得铮亮,八公日日打扫书房,已经开始包浆,苏轼眼力倒是狠毒。   苏油不干:“凭什么,这么大的物件可费了我不少功夫的……”   苏轼一拍胸脯:“搭一篇酱缸赋!”   “成交!等等那是你欠了我好久的东西好不好……”   苏辙突然发现一个问题:“这文字非漆非刻,是用笔写上去的,小幺叔的笔力……哎呀王右军入木三分的传说是真的?”   苏轼捧着肚子大笑:“这是明润的奇淫巧技之一!他这字先是用酸写就,之后用喷灯喷过,字迹自然深入竹木,我第一次见到也唬了一大跳!”   苏辙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如此,笔筒上那幅对联我倒是喜欢,那个归我,呃,想不到干莲蓬插瓶子里也能如此雅致,我还要几枝干莲蓬!”   八娘跟在程夫人后边,不由得觉得好笑,低声说道:“母亲,爹爹和弟弟们,倒是打得好雅劫!”   乡亲们闻说苏老三回来了,都过来问候,又是一番见礼搅扰。   下午选了吉时,苏洵领着苏轼苏辙,开始祭祖。   之后免不了又是一顿好酒宴。   苏洵对小堂弟的料理手段实在是叹为观止,自己走了那么多地方,结果饮食之道最精良的,居然在自己老家。   吃过饭,程夫人和八娘要回城,明日店铺要开张了,苏洵则要去对面石家拜访,这也是江卿勾连的题中之义。   织染坊苏油没要股份,程夫人也不勉强,不过给苏油的礼物就备得仔细,衣食住行,面面俱到。   这小堂弟的性子古怪,穿衣不喜装饰,不喜艳色,甚至绫罗绸缎俱不喜欢,只爱取棉麻的舒适,然而对做工的要求那是极度挑剔,宁愿穿自己给子瞻子由亲手缝制的旧衣,也不喜欢李妈做的新衣。   吃饭也是不求食材高贵,就连大宋人不吃的东西都能入菜,但是对烹饪手法要求却极高,从食材准备,调料准备,到煎炒烹炸的功夫,要合他的意,还真是不容易。   看书房布置也看得出来,取材讲求自然物性,但是也都是精挑细选,然后精致加工出来的,材料不贵,花的功夫倒贵了去了。   在程夫人程文应史洞修眼里,这就是娘胎里边带出来的清贵,天生雅骨魏晋遗风,与暴发豪门的做派判若云泥。   因此礼物里的衣被之物,都是程夫人精心亲手缝制的,这份人情,不亚于染织坊那几成股份,三苏都不如他的待遇。   ……   初五,破禁,送穷,迎神。   破禁又称为“破五”,一般和“送穷”是一起的,前几日的那些禁忌,过了此日便都可以解除了。同时之前那些为了聚积财气而没有倒掉的垃圾,这一天正好扫除一番,这番讲究便称之为“送穷”。   送穷的方式比较多样。简单的只是清早响着爆竹把垃圾倒出门外完事;复杂些的则要用纸剪一个小人,叫“穷媳妇”,甚至还要让她背个装了垃圾的纸袋送至门外,燃炮炸之,然后焚烧送走。   韩愈《送穷文》中,提到要为穷鬼“结柳作车,缚草为船,载糗舆粮,牛系轭下,引帆上樯”,为“穷鬼”备下车船以及干粮,可见送其快快离开的急迫心情。   “送穷”仪式直到正月的晦日都可进行。韩愈所写的“送穷”便是在晦日弄的。   晦日,即农历每月的最后一天,正月晦日作为一年的第一晦日即“初晦”,尤受重视。   又是天都没亮,八公便轻轻将苏油叫起,要去抢路头。   正月初五日,为路头神诞辰,那就是财神,也称为“五路神”。   “五路”,顾名思义,东西南北中,今日出门不管朝哪方,五路皆得财。   财神人人都爱,所以十分抢手,要越早接到才越灵验。   因此虽然按说初五才是迎神日,初四夜里就家家开始赶早“抢路头”了。   “金锣爆竹,牲醴毕陈,以争先为利市,必早起迎之,谓之接路头。”   八公在门口摆上香烛,供上炸丸子,蛋糕,酥肉,鸡鱼,腊肉香肠,好吃好喝摆了一大桌,非常隆重。   小的们都还在睡,几个大的起来帮忙操持,然后焚香烧纸,燃放爆竹,先送穷,后接神。   接过神后,大家就吃着供品聊天直到天亮,这叫吃“路头酒”,好福气。   苏油对张藻说道:“糟娃哥你是管账的,今日可要多吃点,你就是我们的财神。”   张藻连连摆手:“事情都是小少爷在主张,你才是我们大家的财神。”   然后一人头上挨了八公一巴掌:“神灵面前还敢耍嘴!也不知忌讳,找打!”   城里过年,大小店铺在除夕做完生意后关门,而在今日早上便重新开市了。这接上了财神,正好顺顺利利“开门见财”,赚今年第一笔钱财。   不过乡下没有这事儿,初五这日主要是试新田。   就是将牛圈打扫干净,带着牛儿去水田里转一圈,意思是给你老人家提一个醒,也该收收心了,春耕农活马上就来。   初七,人日。   之前的六天则是“说畜”。   “正月一日为鸡,二日为狗,三日为猪,四日为羊,五日为牛,六日为马,七日为人。正旦画鸡于门,七日贴人于帐。”   今天的重要习俗是“戴人胜”,所以“人日”也称“人胜节”。   人胜是一种饰品,妇女们于人日剪彩为花,或剪彩为人,富贵人家镂刻金箔,穷人家用彩纸。剪出人形,贴于屏风、床帐,或戴在头发上,以祈福避灾。   其中寓意,是“剪彩人者,人入新年,形容改从新也。”也就是新年要面貌焕然一新的意思。   这一习俗从魏晋时期就开始流行,唐代起愈加重视,每至“人日”,皇帝赐群臣彩镂人胜,又大宴群臣赋诗过节,而民间则剪彩相互赠送。   “翦彩赠相亲,银钗缀凤真;双双衔绶鸟,两两度桥人。”   苏油家里好久没这习俗了,没办法,一老一小俩孤鳏,都是三嫂五嫂六嫂剪好了送来。   今日里就不一样了,家里多了好些女孩,石薇苏小妹和几个女孩子一起,用剪刀剪纸人。   这个也是非遗,不过苏油真不会了,后世四川的强项是年画,不是剪纸。   不过他知道所谓剪纸也不是光是剪,还可以用锋利的小刀来雕,这工艺叫“刻纸”。   看了看石薇和苏小妹的小手,苏油想想,张了几次嘴还是算了,等她们再大一些再说,伤了手不是玩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大宋自己的黑科技   八公对女孩子格外宠爱,忙进忙出给她们送红纸,剪刀,浆糊,笑呵呵的,不管石薇苏小妹她们剪出什么丑八怪都说好看。   八公心里,家中人气兴旺,这就是最大的福气,有了这个,比什么锦衣玉食都好上百倍。   苏油可没心思放在那上边,他正在和石富石通打造打井的工具。   后世自流井,贡井,燊海井的名头世人皆知,但是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卓筒井”这个堪称中国钻探史上的逆天黑科技,其实是在眉山井研,由一帮从北面益州逃亡过来的私盐贩子,偷偷摸摸在荒郊野岭里搞出来的。   石富看着图纸,捋着胡子皱着眉头:“小油,你这套家伙,打出来的井,井口多大?”   苏油用手比划了一下,有瓷盆那么宽:“这么大!”   然后在石富鄙夷的目光中,慢慢缩小口径:“呃……这么……大……”   石富怒了:“大你个大头鬼!你这跟斗碗差不多!”   苏油赧笑道:“井不在大小,要是你打出这么大一口井,那卤水咕嘟咕嘟自己冒出来……”   石富瞪大双眼:“骗鬼呢!你当你盐神转世?!”   苏油说道:“老哥你就说外行话了,夔州云安军,盐神乃西汉大将樊哙,相传他在云安射猎,见一白兔,跟踪发现卤水;”   “忠州盐井,则是汉代荆州刺史杨震,他尝溯江至忠州,憩于南城寺,见白鹿饮泉,曰:‘宝气在此矣。’土人从所指处凿磐石,而得盐泉。”   “伏牛山盐神,则为东汉大将马援,‘昔马援讨平武陵蛮,驻师于伏牛山下,山之左右有盐井四区,因马援征五溪蛮常驻师于此,因此被祀为当地盐神。”   “我眉州,古老传云十二玉女尝与张天师指地开井,因此各路盐神不是名臣便是名将,偏我眉州盐神,却是女人!”   石富挥手:“就是喜欢记一肚皮的稀奇古怪!少扯,以前都是大眼井,你开这么小井确是为何?”   苏油说道:“我也想开大井啊,可工钱太贵!”   石富都气笑了:“能多贵?井口一丈,也不过尔尔。”   “呃……我要开这井,有些深,费钱。”   “多深?”   “三十到六十丈,一两百米的样子。”   “多……多少?”石富都听傻了。   苏油解释道:“老哥,淯井出名吧?然自汉于今,盐泉已告枯竭。水势就低,这道理大家都知道,之所以要打这样的深井,不是为的一代两代人,淘上十年二十年,此乃我江卿世家万世之利!”   说完取过一套图纸:“你看,这是我画的图纸,这叫天车,是用于采卤的井架,这是天地辊,其实就是物理初步中的滑轮组,可以节省一半的力量、这是大地车,可以用畜力来绞动绳索,我还加了棘爪,每绕半圈,棘爪会自动松开,绳子上系着的大锉会因重力坠下,完成一次开凿,比用人力省时省力得多……”   “看,这是锉井的设备,这是鱼尾锉、银锭锉、财神锉、单马蹄锉,双马蹄锉……”   “这是刮筒,五股须,吞筒,扇泥筒,扫镰,闭口催子……是用来打捞工具和泥浆石块的……”   “再看这份图纸,这是楻桶、笕管、晒卤台、提卤水车……这是用来输送存储卤水的……”   “这是我画的开井工艺流程图,大体包括开井口、下石圈、凿大口、下木竹、凿小口及扇泥……”   “这是我画的制盐工艺流程图,用这个办法,可以最大限度的利用火力,提高产量……”   一通表述,十几张工具,工艺,工序的图纸,将石富看得眼晕:“这才几天?你脑子里想出了这么多东西?”   苏油将图纸卷起来说道:“你要不干,那我就将这套图纸献给朝廷,相信总有信我之人,姑妄一试……”   石富都吓坏了,一把将图纸抢了过来:“你敢!要献也得等我们发了大财之后!”   苏油嘿嘿笑道:“奈何前倨而后恭?”   石富振振有辞:“我没有恭!是我从你手上抢下来的!”   说完抹了一把脑门上的冷汗:“就算之前不信,现在也信了……这是你最上心的一套图纸了吧?那我们这就开工!”   这就是靠以前的成绩刷出来的人品了,只有石通还在一边泼凉水:“现在出盐的都是官井,许我们扑买的,产量都不会太高吧?”   苏油打保票:“只要官府许我们自行寻井,那就好办,这事情包在我身上!”   四路盐政有些废弛,大口井浅表盐泉资源枯竭,课税繁重,盐工逃散,接下来转运司会开始整顿,重新组织生产。   其中四路允许扑买井口,许民自炼,将成为朝廷法度,新型卓筒井提卤法会得到普遍运用。围绕官井,很快将出现上千口私井,将川盐产量推向一个新高峰!   井研,距离眉山不足百里。   井者,盐井也;研者,研秀也,精美也。   如今它还不是县,叫陵井,今后还会有一个美丽的名字,仙井监。   它处于一个大盐矿上方,在汉朝的时候这里就已经有人开矿取卤。   苏油心中充满了激动,大洪井,五龙井,我来了!   一文钱难道英雄汉,历史上苏轼就吃过没钱的亏,被人狠狠地陷害过。   张方平堂堂一国计相,苏油心目中大宋少有的经济学家,明白人,为何仓皇出京,贬到外任?   还不是因为御史弹劾他低价从商人那里买了一处房产,属于变相收受贿赂。   这事情,不能在老子身上发生!   关键是这两口井位置非常特殊,即使在千年前的大宋,苏油也有信心将它们寻找出来。   以后就躺在银子堆上生活了,睡着了都得笑醒!   “喂?!怎么傻了?”石富的声音惊醒了他。   苏油赶紧抹了一把口水:“来来来,开工开工!”   一把锉子八十多斤,就像一支攻城车用的大铁钻。   有的像方便铲,有的像马蹄,有的像海螺……   好钢用到刀刃上,这是石家的风格,由不得苏油糟践,他炼得的那些精钢,只能用在锉头上。   有了锻床和石家人的手艺,井锉采用分体技术,锉头又石富亲自在锻床上打造,铁沙组负责帮手;锉身则石通负责,陶煤组的人协助浇注出来,那叫一个进展迅速。   至于苏油,则利用锯床开发另外一项工具——制绳机。   说起来高大上,其实非常简单,就是三个呈等边三角形分布的圆盘。   圆盘固定在木架上,用皮带带动共同旋转。   每个圆盘上有一个绳轴,上边缠着绳子。   先将三根绳子放出十来米,然后盘子上的那头固定在绳轴中心的铁钩上,另一头绑在一起,固定在远处。   三个圆盘自转的时候,会导致三根绳子朝顺时针方向同时拧紧,一个人站在三根绳子在远方的接头处,用丫字木角将三根绳子分开。   待到绳子拧紧到一定程度,人朝前走一步,丫字木角的后方,三根绳子便会自动缠绕在一起,变成一根绳子。   等人走到制绳机的面前,十来米的三股绳便得到了,然后重复刚才的工序,绳子便被十米十米的制造了出来。   麻绳容易飞花,但是水玻璃在纺织上就是用来解决这个问题的,浸泡过水玻璃的麻线,棉线,质地会变得坚密,利于纺织,这是后世用老的手段。   因此通过苏油这种方法制得的麻绳,相比目前大宋普遍的双股手工麻绳,强度高了不止一两个档次。   不过这个工作量也非常大,绑扎天车,提拉井锉,井筒,要用到许多绳子。 第一百二十章 代差   这个工作劳动强度不大,可以由一组孩子来完成,苏油准备还是定下轮班制,都来熟悉一下新工艺,体验下智慧带来的效率。   不过这些是后话,现在还在节中,今天是人日,应节的食品是“七菜羹”。   和腊八粥类似,不过是将七种蔬菜切碎合煮成羹汤,传说可以为新年祈福,也可以预防百病。   以苏油挑剔的口味,那就不能太简单,其中蔬菜,他选了菘菜,莴笋,冬笋,萝卜,蘑菇干,荸荠,榨菜。   腊肉香肠已经风得差不多了,大家在干活,他则领着石薇守熏棚,用花生壳,松柏枝,糠头,锯末,香料熏制。   然后将香肠切碎,一起熬入粥中,又是菜又是饭。   吃过七菜羹,苏油将鞭炮解散,分给娃子们疯去。   今天过后,生活又要步入常态了,早饭棚子已经做出了口碑,可不能丢下,那也是娃子们锤炼生活技能的重要地点。   苏油拿着一个铜碗扣在地上,露出一个缝,用线香点燃里边的鞭炮引信。   点燃后赶紧将碗扣上,跑到娃子们围成的一个大圈子边上:“准备——”   “嘣!”大鞭炮炸响,铜碗像一个飞碟一般飞上半空。   娃子们欢叫着朝起飞点冲去,伸着双手跳着脚抢接从最高点落下的铜碗。   这游戏可以玩一百遍都不腻,苏油还不忘给娃子们洗脑:“爆炸的本质,就是火药遇火之后在短时间内由固体颗粒氧化变成大量的气体,气体推动铜碗飞向半空。”   玩了一阵,苏油又领着娃子们改造鞭炮,将两个鞭炮绑在竹签上,下面那只封口处的泥淘掉一部分,上边鞭炮引信长,下边的短。   将竹签插到地上,将引信一起点燃,“嗖”的一声,鞭炮被送上半空,然后在天上爆炸。   石薇对这东西异常感兴趣,苏油看得暗自担心,将她拉到一边:“薇儿,这东西非常危险,量大了会伤人的,你不准去跟我那兄长凑热闹,见到他玩硫磺,木炭,火硝之类的东西,跑远远的。”   说完又琢磨了一下:“不行,这样,这几天我铸造一套砝码,以一立方分米蒸馏水的重量为基准,按十进制划分出重量等级,得出新的重量单位,方便他进行化学测算,凡是能爆炸的东西,试验时不准超过半化学两!”   没有办法,精密度量衡,只有先从实验室应用开始,名字就只能叫化学斤,化学两,化学钱,化学分,分别对应蒸馏水计量法得出的千克,百克,十克,克。   至于更加精细的,留给张天师自己去弄,他不是天才吗?方法告诉他,道门中大把的人才,轮不到自己操心。   ……   眉山城还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不过生活已经重新步上了正轨。   早行的客商开始渐渐聚集,早点棚子的吃食又多出了好几样。   一首诗,一篇文章,一个人,在眉山士大夫阶层中渐渐流传开来。   《题兰石图》,《告祖文》,苏明润。   不少士大夫手里拿着黄荆棍儿,一边抽自家孩子一边骂:“看看别人家的孩子,看看人家苏明润!”   娃子不服气,梗着脖子分辨:“他自小没爹没娘,爹啊,你确定真想我变成他?!”   ……   商贾们感兴趣的,是眉州城半年来多出了好些新货品。   雪盐是好东西,大宋盐第一次在品质上超过了西夏青盐,一点杂味没有。   玉瓷也了不得,不少大瓷商是见识过御窑钧瓷的,不论釉色器型,单论胎质,莹白如雪坚刚胜玉,凭良心讲已经胜过了御窑。   花色也雅致,简洁抽象,令人浮想联翩,符合大宋典雅的审美情趣。   扎染的棉麻,第一次将花色提升到了精致美观的程度,除印染手法别出心裁外,通过红花,栀子,蓝靛三种植物得到的丰富原色,在苏油的提醒下,理论上可以混出万千色彩。   书,书也了不得,字迹兼带刚健娟秀,细如丝线,排布端正,纸张极为上乘,一抖哗哗响,打开来一股木质清香扑面而来,这是……龙脑?!   封面淡绿色,上边还有浅蓝色的竹影,这套《杜工部全集》,印刷质量甩出了目前所有印书坊几条大街,据说太守已经准备献上朝廷,呈备御览。   所有这些想仿都没那么容易,用书籍举例,扉页看到没有?平平无奇五个小字是不是?可你隔着光线看看,见着古怪没?   果然古怪,透光能见到水印,左上是一枝兰草,右下是苔石,大片空白处是波峰与波峰极度接近却不相连的水纹,中间一个方框,里边居然是两行文字——“眉山程舍人宅刊行,已申上司,不许覆板。”   这是大宋通行的防盗版措施,叫“牌记”。   可别人家的牌记,都是印在明处,生怕别人看不到,程家的牌记,居然藏在暗处,不留意还看不到,这是明着告诉其他书坊——有本事你来仿啊!   什么叫雅致地装逼?这就是了!   纸张水印其实很简单,石纸是三层压制的,中间那层在还没有干透的时候,用雕刻着纹饰的铜皮板子压上去,用辊子一滚,然后夹在另外两层中间压制成纸便可以了。   说起来简单,但是仅仅纸张制作,就涉及到硫酸盐蒸煮技术和石粉添加配比。   这又牵扯到芒硝提纯和水飞法制粉。   印墨,涉及调油,制粉,加香,机械锤炼。   水印,涉及黄铜冶炼,精细铸模翻版,焊接。   印刷,涉及精细切割,装订。   封皮,涉及双色精准套印……   林林总总几十项技术加起来,这就形成了眉山江卿产业与其余地方的区别——代差。   比如其它书坊如果想要做出程家书坊这样的书籍,需要一项项攻克上边诸多难题,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难如登天。   而且中间还涉及到和其他几家的合作关系,比如印刷,离不开石家的冶金技术,史家的制瓷技术,苏家的调色技术。   唯一能破这个局的,全天下目前只有一处——皇家。   不过皇家一般不会来争书籍之利,道理简单至极,大宋皇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江卿世家,可都是牌子硬硬的士大夫!   所有这些,价钱还不能定得太低,不然就有靠技术欺压同行的嫌疑,比如《杜工部全集》,只能定到八贯一套,眉州书籍,冠甲天下的名头,已经在士大夫中传扬开来。   于是程文应就天天倚门而望:“小油怎么还不来看我?想死这孩子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蚕市   苏油一直在可龙里呆到了大年十四,不过十五必须进城了,因为眉州第一届商品物资交易大会,在瞩远楼胜利召开。   不过眉交会这种搞笑的名字苏油也只能在心里想想而已,人家的正式名称叫——眉州蚕市。   齐民聚百货,貿鬻贵及时。   乘此耕桑前,以助农绩资。   物品何其夥,碎璅皆不遗。   编籋列箱筥,饬木柄锑錤。   备用诚为急,舍器工曷施。   名花蕴天艳,灵药昌寿祺。   根萌渐开发,蔂载相参差。   游人衒识赏,善贾求珍奇。   予真徇俗者,行观亦忘疲。   日暮宴觞罢,众皆云适宜。   蚕市最早只是蚕妇们交流蚕种,农夫置办农具的定时集市,然而发展到了大宋时期,已经变成合花市,药市,游玩,宴赏等诸多功能于一体的大型娱乐集会项目。   这一天大家齐聚市集,万人空巷,热闹得一塌糊涂,是物资商品丰富到一定程度之后的必然产物。   城内是容纳不下的,因此地址设在码头一带,主客皆便。   而大宗商品交易,则设置在瞩远楼,那里地势高阔,可以摆宴,还能一览码头游人交织的盛况,端的是好地方。   一大早八公带着苏油在后山沼泽新田行过祭田仪式后,乡亲们便邀约一处,准备进城逛蚕市了。   苏油事情多,因此与石薇骑着黄雏先行。   来到土地庙,将黄雏扔给张藻:“其他人呢?”   张藻总算是接着了小少爷:“今天好买卖,拴住哥怕义棚忙不过来,带着人手都去帮忙了。”   苏油笑道:“一个个越来越聪明了,准备得怎么样?”   张藻掰着手指头:“砂锅豆汤饭,豆花饭,豆腐羹,各色蒸菜,香饮,我们之前还按少爷教的法子,准备了三天的豆腐干,烤豆腐干也是新的大菜!”   苏油口水就下来了:“我先去烤两串豆腐干,跟薇儿都还没吃早饭呢。”   义棚今天扩大了一倍,估计是拴住找八娘还是二十七娘出面借来的家伙。   大灶上热气腾腾,大锅豆花,无数小蒸笼,边上还备着好多木桶,里边是石膏豆腐脑。   人已经很多了,苏油进棚:“掌柜的,先来一个鲊笼笼,一份烧白,一份豆花饭,嗯,豆腐干烤两串!”   张琪头也不抬就回道:“小少爷你就别添乱了,带薇儿去边上,想吃啥自己弄,实在是没时间招呼你!”   苏油嘿嘿笑道:“这生意可以啊……”   刘嗣刚挑来一担水:“城门老军爷说了,这才刚开始,今天的生意要持续一整天,用八公的话说,三干去了两干——还有得一干!”   苏油动作麻利地揭开一张纱布,下边是竹簸箕,满满盛着一串串豆腐干串。   有几个蜂窝煤炉烧的木炭,这就是留着专门烤豆腐干用的。   刷素油,辣米油,撒花椒面,香料,葱花,盐,最后还洒了点鸡茸。   和石薇一人两串拿在手里:“我去见姻伯了,今天大家辛苦一点,起码把三个月的衣食挣到手!”   众人齐声呼应:“少爷你就瞧好吧!”   人越聚越多,码头下樯桅林立,码头上摩肩接踵,架势有点吓人。   苏油对石薇说道:“薇儿我再帮你拿一串,你抓住我衣角,别被挤丢了。”   城门处还好,靠右行走,已经成了默认的规矩,进出还算通畅。   陈田和郭隆两老军额头有些见汗,见到苏油过来:“哎哟我的小少爷你可来了,县尉都等你好久了。”   县尉过来:“明润少爷,今日人流噪杂,恐怕冲撞了少爷,长史特命我前来迎接。”   苏油将小手递过去:“县尉大哥,来不来一串?”   县尉尴尬地笑道:“这……我这还有职务在身……”   苏油说道:“哦,那就不耽误你了,我们赶紧去吧。”   说是长史命人迎接,还不如说是程文应打的招呼,苏油和石薇边吃边走,来到瞩远楼前,就见杆柱两边各立着一支长杆,上面挑着一串花灯。   楼前张灯结彩,苏油掏出手绢把自己和石薇的嘴巴擦干净,上得楼来,就见知州,通判都在,还有江卿几家家主,连阿囤弥也来了。   知州见到苏油上来,就对苏洵笑道:“明允,汝家千里驹。一篇《告祖文》,情真意切,仁性天生啊。”   苏洵躬身辞让:“明允久在他乡,未能提命。此子但有一分可取,也是太守,别驾教化之德。”   知州呵呵笑道:“半年来,我眉州气象,也尽不同。今日蚕市,帆樯辐辏,水陆云集,这也是江卿与力,造福乡梓所致。”   通判朗声道:“好叫诸贤得知,今年眉州考级,为上上,中枢评定,乃‘文昌政化,德裕娄黎’八字。”   诸人赶紧恭贺,自然又是一番热闹。   苏油暗自腹诽,又是搞人均收入,几家把GDP拉起来,我土地庙可龙里又拖眉州后腿了。   上前却笑眯眯的施礼:“小子苏油,为太守别驾贺,并祝贤太守与别驾新春吉祥。”   知州对苏油的文章相貌颇有印象,点头道:“嗯,不错,德及娄黎四字,就有你在土地庙和码头的作为,有志不在年高啊。”   苏油拱手:“小子惶恐,此乃程史两家,还有小张天师力主,小子不过感羡天伦,适逢其会,不敢当太守谬赞。”   知州招手叫来下人:“添个座,恻隐之心,仁之端也。能读透孟子此语的人,当得起此座。”   苏油赶紧谦让,躬身道:“太守饶过小子吧,今日尽是尊长,如油坐下,那更是芒刺在背,倒不如站着舒坦。”   知州不由得笑道:“还真是实诚孩子,也罢,你既守礼,我断无阻碍之理。不过金童玉女,分开来也不合适,就都站我后边吧。”   众人都是哈哈大笑,看来这娃娃亲在眉州城世家中已经传扬开了。   知州这是抬举,苏油赶紧躬身称谢,领着石薇与众人打了招呼,也不好说长话,简单问候几句,便乖乖叉手站在知州身后。   石薇更乖,红着小脸站在苏油后边,有点不习惯这种阵仗。   大家一起一边闲聊一边观赏江景,没一会儿,县令便领着嘉益两州的豪商们上得楼来。   大宋商业发达,在四川尤其如此,什么期货,分期付款,抵押担保各种商业手段和花样都已经不新鲜,这些事情,需得官府监督作保。   而且官员的利益也不少,因此他们也乐于从事。   待到一群人寒暄完毕,坐定安静下来,太守说道:“我眉州近日添了一些物产,蒙诸商抬爱,销路甚佳,渐渐衍为大宗。”   “今日此会,乃世家所请。一来确定一年产量,量出为入,节惜物力;二来安道公按蜀,期复旧制,提振商路,我眉州乐预其事;三来嘛,玻璃江风物绝佳,期与诸位同乐宴赏,以示朝廷慰喻之义。”   众人都是轻笑躬身,以示捧场。   通判言道:“江卿四家,会同眉州酒坊,羁縻州二林部,都献上了各家产业的精品,大家玩赏之后,如有意的话,便将自己的商号,出价,写在纸上,投入匣中,价高者得。算是游戏如何?”   众人自是同意,知州拍拍手,示意胥吏将物品抬上来。   第一声惊呼,从楼中响起,接下来还会很多。   知州非常满意这个效果。笑道:“这第一件,二林部提供的白黄铜海屋添筹盆。”   苏油露笑,这效果他也很满意,这个小插曲,是他向程文应建言的功劳。   而且这个铜盆的产地,不是二林部,而是可龙里,只是铜料来自二林部而已。 第一百二十二章 精品   铜盆整体色如黄金,内面盆周是连绵的山脉,盆底则是海浪,浪花部分为白铜镶嵌,盆身外侧则是浅浮雕。   一处悬崖,悬崖平台上,三位老人在老松之下,指着崖下海岛上一所华屋在聊天,海天之间,还有两只白铜的仙鹤飞舞,姿态优美。   这故事是眉州当地道家传说,苏东坡后来也把它写到了自己的笔记里。   翻看底部,还有一首阴刻的吉祥贺寿诗。   整个铜盆用料扎实,纹饰精美,如金银铸就一般,华丽非常。   苏油暗自好笑,这个铜盆,其实就是先刻出一个蜡盆,然后用水玻璃砂浆倒模,再用黄铜汁浇注而成。   真正耗时的,其实就在蜡盆雕刻和白铜镶嵌那点功夫而已。   不过波浪细纹,屋宇瓦片,鹤羽松针,无不精细异常。   这方法和普通倒模方法迥然不同,没有水玻璃技术,球磨技术,飞水法,永远没法翻出如此精细的铸模,这就与普通砂模失蜡铸造法形成了代差。   只看盆子,谁都会以为这是在铜器上直接雕刻出来的浮雕,那耗时得以年来计算。价值相应提升百倍。   很快便有人开始往铜盆前的匣子内投递纸条,之后二林部范先生一一检视了纸张,最后简单宣布道:“丰源号。”   一个年轻大胖子激动得满脸通红,浑身肥肉都在抖动,站起来团团作揖:“这寿礼我家老安人定然欣喜非常,诸位,承让,承让了。”   知州笑道:“贵号东家倒是个大孝子,又是蚕市第一件成交物品,这坐税,本官做主免了,让二林部返还于你,以奖掖孝道。”   年轻人开心坏了,连连作揖:“多谢太守,多谢将军。”   阿囤弥莞尔一笑,挥手表示没什么。   接下来,是程舍人书坊龙脑彩墨五铤,并撒花笺十封。   彩墨由五种颜色的飞水矿料,加墨胶龙脑反复锤炼,之后倒模贴金所得,分蓝,黄,绿,红,白五色。   以前的彩墨,除了朱砂墨,其余都是矿粉状态,现在是第一次以墨锭的形式出现。   撒花笺三层压制,底层是单层石纸,二层是砑花水印桃花春水图,洒粉色大小纸屑构成的花瓣,三层是普通单层书写用竹纸压制而成,可做到吃墨而不透墨。   每张花笺就这么看,是淡淡的绿纸下有大大小小的粉色花瓣,透光看,便会出现一幅桃花春水,落英缤纷的图案,端是神奇。   商人们蜂拥上前,争先恐后地投下自己的暗标,如此精雅的文房用品,远比铜盆受欢迎,足见大宋对文华的看重,这是奇货可居。   程文应命程三打开匣子,计点一番后,接过程三递来的纸条,微笑道:“老朋友了,眷墨斋老华。”   掌柜的一副文士打扮,起身拱手:“程公,下来还有事相商。”   程文应点头,表示答应。   第三件物品,是苏家十匹蜡染木棉布。   面料后世常见,如今却与绸缎等价,苏家布料别有不同,有了蓝色花纹图样不说,经纬更加细密,还隐隐有一层光泽。   这当然又是水玻璃在印染上的运用,同样是第一次面世。   苏洵感觉由自己宣布中标商人是降了身份,招手将苏油叫过去开箱:“益州薛记。”   一个中年汉子站起来供手:“苏小少爷,还记得我吗?”   苏油一愣:“你是?”   中年汉子激动道:“前日眉山戒严,小少爷义薄云天,用折刀换了小人和同伴运来的竹料,松木,骡车,还赠了盘缠返乡,这才保住了我们几家的家业,小人……小人们实在是感激不尽……”   说完声音都已经开始哽咽了。   苏油听得有些懵,我不是花钱折价买了东西,看你们亏得厉害,顺便送了把折刀吗?怎么说法不一样了?   这时候也不好细问,只好点头:“举手之劳,下来再细谈。”   不过他还下不去,第四件商品,玉瓷瓶永春露特曲十二瓶。   阿囤弥立刻举手:“我能参与不?”   呃,你要参与就没别人什么事儿了,这次二林部带来大大小小上千件铜器,五六千贯打底,加上你一向大手大脚,谁还搞得过你?   我要的是广告效应!   苏油只好拱手:“姐姐,你就别参与了,下来小弟另有礼物相送。”   阿囤弥“哦”了一声,把手放下了:“可不许赖账!”   楼内众人都不觉暗笑,这夷人女子,当真不通礼数。   等到苏油将纸盒打开,选定出价最高的一张,竟然高达两百贯。   这是要疯啊,我就是凑数玩玩的!难怪前边几位笑容掩都掩不住!   定了一下神:“呃……恭喜源骊坊。”   第五件,通犀象牙首尾羽纹花钢文案折刀。   这刀和普通羽纹花钢相比,石通的手艺又有精进,钢质也更好,关键在装饰。   刀柄首尾为白色的象牙雕饰,中段是犀牛角,犀牛角中间,有一道浅色半透明的细纹,非常明显,将犀角一分为二,与弹出的花钢上的羽脉相对。   有了这道细纹,犀角就不叫犀角了,叫“通天犀”。   有一年京城大疫,仁宗让内库出犀角药材与太医局配药赈济百姓,就开出来一条通犀,内官以为至宝,禀告仁宗,希望他留下,仁宗生气了,说玩物与百姓孰轻孰重你不知道吗?赶紧给我拿去配药去!   仁宗之仁,的确是皇帝之中少见的。   因为天师法剑的事情,羽纹花钢早已经蜚声四路,人人都好奇,人人都没有见过。   之前倒是有一柄紫檀座象牙装的清荷短剑,据说已经被辗转收入宫内。这柄折刀,还是第一次让与会之人见识到到底什么叫羽纹花钢,什么叫跳刀。   物以稀为贵,这次的投标人数,堪与程家那次相比,最后被一位退休官员一样的老头拿到。   为什么苏油猜是退休官员,因为知州亲自将折刀送到老者案头,还温言闲聊了几句,这做派与他人不同。   压轴的终于来了,玉瓷变色玫瑰釉大梅瓶。   铜盐釉料对炉内环境极为敏感,颜色因还原氧化环境不同,入炉一色,出窑千变,这是钧窑的拿手好戏。   不过这秘密在苏油面前不是秘密,没试验几次,便被他鼓捣了出来。   钧窑窑口,有走泥纹,底部是蟹壳青,这是后世判断钧窑瓷器的标志,其实是当时工艺的一种缺陷美,这件大梅瓶却是玉白晶莹的胎体加釉,一点毛病没有。   关键是器型巨大。其实整个梅瓶是分四段烧造的,从做胎,烧胎,拼接到整烧,费了史大和苏油不少的功夫。   即使有精准量具的帮助,但是烧制过程中的变形也导致绝大多数胎体无法拼接得天衣无缝,几百斤瓷胎被砸碎沦为磨料,心痛得史洞修一宿一宿的睡不着。   等到大瓶胎烧造出来,施釉反而简单了。   烧造流釉过程中不时开合一下进气孔,改变窑内环境,剩下的就交给老天爷。   这瓷瓶,是所有东西中费时最久,费工最多的,最后五个瓷胎只留下一件,现在一拿出来,顿时惊艳全场。   瓶子与苏油等高,瓶口是一圈深蓝,然后往下是玫瑰紫,再过渡成大片玫瑰红,大红,然后浅紫,浅蓝,最后纯白,流光溢彩,通体无暇。   非唯人力,亦有天成。所有人都面面相觑,这玩意儿,谁特么还敢上前丢纸条?   太守呵呵笑道:“这件梅瓶,是我皇宋烧造出来的最大一件瓷器,虹光霓晕,帔霭流霞,非人臣所能宝之。今日只与诸位同赏,之后眉州府将出价千贯购入,作为吾皇五月生辰寿礼!”   接下来的洽谈中,眉州府坐税将收到手软,今年的眉州知府,不差钱! 第一百二十三章 薛忠   瓷公鸡站起身来:“太守,我眉山虽僻远,然同沐王化,共仰皇恩。当今之仁德,寸草亦得滋育,既然是献给官家,我史家瓷坊便没有收钱的道理,还望太守成全。”   咦?瓷公鸡不瓷了?突然搞了个政治正确,让苏油怪难适应的。   知州拈须笑道:“史公此言,固然是爱君之心。然则官家仁慈。敢行此举,那就该本官遭申斥了。”   说完又道:“不过玫红大瓶献上去,当别有内命到来,你我静等就好。”   拍卖会到此结束,接下来就是赏宴,太守通判略饮了几杯,便即离去。   众人躬身相送,转过身来,曙远楼哄然一声喧闹起来。   “史公,史公这般瓷器,贵坊还有多少?我嘉州瓷行与史公一水上下!且与小弟两套充装门面啊……”   “且慢!你嘉州瓷行是一水上下,我益州瓷行就不是了?史公,这都是同江之水,你可得端平啊……”   这是走地域乡情的。   “程公,呵呵,贤侄在青神对我家一直照拂,蒙他抬爱,永春露,《杜工部集》家中均有收藏。这是他托我带给您老的家信,这《杜工部集》,《史记三家注》,您看……”   这是以照顾程浚前程做交换的,能提前得到永春露,《杜工部集》的,不是程俊的上司就是好友。   “哈哈哈,苏老弟,久违久违!万里桥一别,这便有些时日了吧?还是那么清健!听闻苏兄去了剑门?这过成都而不入,为兄便有些生气哟……今日就是来问罪的!来来来,看为兄给你带来的后蜀宫中绘本……”   这交情才卖得巧妙,果然是读书人对读书人。   种种情形不一而足,苏油看得暗暗好笑,自己带着石薇来到阿囤弥那边,跟便宜姐姐聊天。   阿囤弥见石薇可爱异常,再看她腰上挂着一条腰带,腰带上坠有几根细链子,上边挂着的不是大宋女生寻常女红针黹所用的东西,而是火镰,短剑,印囊,英气勃勃,和自己的颇为类似,不由得大喜:“这就是你家小媳妇?快过来让姐姐瞧瞧。”   说完有将臂上金丝钏子取下来绕到石薇手腕上,横着眼看苏油:“还以为你们大宋的读书人,找的一定是娇滴滴的官宦小姐,小油眼光不错!”   跟你相近就不错!不过这话不敢说,笑道:“姐姐,这是石薇,她家本就是将门世家,论辈分是大石头的小姑奶奶。”   “啊?哈哈哈哈……你们汉人的辈分还真好玩!”   “薇儿,这是二林部的阿囤姐姐,她可是我大宋册封的将军哟。”   石薇的大眼睛顿时亮了:“将军姐姐?你也会武功?”   阿囤弥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将军靠的不是武功,而是统御之智。智信仁勇严,可没有武功之说。”   “不过普通人要当将军,得先从司戈,校尉,郎官,一步步上来,因此要是没有武功,第一关都过不了。你手上的茧子说明你武艺应该不错,等你一步步做到将军了,就封小油条做你的军师!他那脑袋瓜子,比我们够用!”   石薇点头:“嗯,小油哥哥很聪明!”   阿囤弥笑道:“那等你什么时候到二林部,姐姐带你去打猎!你会射弩吗?”   “大宋不让用弩,不过我会开弓!”   石薇自打进楼,在官员文人间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现在遇到阿囤弥,一个没想到内地还有习武的汉女,一个没想到羁縻州还有女性的将军,一大一小俩女生顿时谈得异常开心。   二林部的客商都在范师爷那边打交道,苏油看了一圈,见之前益州的客商往这边看了好几次,便过去与他打招呼。   见苏油过来,益州商人与旁人说了几句,便过来打了个长揖:“上次太过匆忙,未通姓名,小人薛忠,蒙小少爷搭救,此恩永不敢忘。”   苏油摆手:“此话从何说起?上次贱买你们的货物,实是过意不去,因此以折刀相抵。怎么说法变了?”   薛忠说道:“小少爷有所不知,上一次小人是屋漏偏早连夜雨,狼狈返乡之后,才发现母亲重病,同伴几人商议,先用小少爷给的两百贯救急,这才将母亲从阎王爷那里抢了回来。您给的折刀,大慈寺方丈看过,说不是凡品,便用五百贯收了,因此上一趟眉州之行,几家并没亏蚀,这都是小少爷的恩德,小人只敢宣扬,绝不敢隐瞒少爷。”   苏油微笑道:“原来如此,你母亲可大好了?”   薛忠心有余悸:“已经大好了,母亲听闻少爷的事,便要我来眉州道谢。今番前来,其实不为货贸,适逢其会而已。”   苏油笑道:“难怪你上次贩运的竹木,这次却拍了布匹。”   薛忠赧笑道:“叫少爷见笑,商人逐利,小人往来于几路,其实是什么有利贩什么。”   苏油说道:“嗯,那你这水路应该是精熟的了?”   薛忠说道:“别的不敢多说,夔门到剑门,这条路小人是跑熟了的,其余几路,就算不熟,也有相熟的朋友在跑。”   苏油点头:“那丽水一带熟吗?”   薛忠呃了一下:“这个真不熟,那边蛮荒之地,商路历来不畅,过雅州入吐蕃倒是可以走那条路,但是沿途艰险。听闻还有生蛮,抓到过往客商,往往杀之祭天,小人还要侍奉母亲,不敢去那些地方冒险。”   苏油说道:“行,那你就与我讲讲夔门至剑门沿途风物。”   薛忠笑道:“说起这个我就一清二楚了,夔门是出川重地,关键是盐。那里辐射荆湖,吴人多以粮食,丝麻,用圆底大船运来,换取川中的食盐。”   “一旦三峡断航,夔盐十日不至,那边的粮食和丝麻简直堆积如山。可见大江商路之盛。”   “接着往上到泸州,一路上基本都是靠食盐丝绸为大宗,直到过了嘉州,才进入物产丰饶之地。嘉州到成都商途,那是珍奇满路。近日客商蜂拥至眉州来,便是为了五色布,龙脑书,玉瓷美酒这等好物产。”   “过了成都府,上剑门入汉中,便可接中原了。不过如今西夏骚扰,那边走的大宗是粮草,我蜀地自产盐,而且不贵,因此对解盐是不稀奇的,所以多是朝廷疏课,商人不太愿意走。路途艰难不说,也没多少利润可图。唯一值得跑一趟的,那就是铜币本身。”   铜币你个头!特么半路都给你们这帮奸商铸成铜器了,我在眉州就几乎没见过什么铜钱!   苏油又问了不少细节,还有益州最近的政策动向,拱手道:“听薛大哥这番言说,苏油如行万里路,胜读千卷书。说了这么半天,耽误了薛大哥洽谈生意。如果薛大哥需要什么眉山物产,尽管说来,苏油身为江卿土著,倒是与几家都说得上话。”   薛忠供手道:“家中连番遭遇大事,此次前来不为商务,也未带从随,十匹苏棉,已经客囊空空了。”   苏油想了一下:“这里太吵,且随我一行,我给你看样东西。”   托阿囤弥照看好石薇,苏油领着李忠下楼,一路来到酒坊。   城里人都出去看热闹去了,街上倒是冷清。   来到曲房,苏油取出一簸箕白色的小丸出来:“听你所说的情形,这趟替我带这个去益州,当是举手之劳。”   薛忠看着那些小丸:“此乃何物?倒有些像码头上卖的浮圆。跟酒有关?”   苏油笑道:“此乃眉州酒坊的新式曲母,酿造永春露所用的曲饼,就是以它为种。” 第一百二十四章 别人的奇遇   薛忠脸上不由得连番变色,接着一咬牙一跺脚:“少爷待我恩重如山,薛忠无以为报,今日便担了这天大的干系,少爷有多少曲母?薛忠安排眉州到益州的官船运送,保少爷断无一失!”   苏油莫名其妙:“什么意思?叫你带点东西,怎地跟做贼一样?”   薛忠“啊”了一声:“少爷,曲母过境,这本身就是走私做贼啊!”   苏油这才反应过来,一脑门子黑线:“走什么私!我这曲母,是让你带去益州,给那边的曲房看看,如果他们满意,便叫那边来与眉州曲房联系。”   “我们能够给他们提供上等曲母,他们拿去可以制作成曲饼发卖给酒坊。这是榷务对榷务,跟走私一文钱关系都没有!”   说完琢磨道:“不过你说得有道理,到时候我找姻伯去州府讨要一封行文给你带上,别真给沿途税监当贼给拿了!”   薛忠放松下来,笑道:“沿途税监都是兄弟,主要地方官三年一换,怕他们迂腐不晓事。”   苏油从酒坊那边取过两瓶酒:“这个算是路费。你拿着路上喝。”   薛忠不觉讶异:“少爷,这就是八贯钱啊,您和这里坊东相熟?”   苏油笑道:“坊东是我姻伯,就是拿彩墨彩笺当彩头的那位。”   薛忠赶紧拱手:“少爷,有这层关系,程老这永春露我也能进一些啊……”   苏油挥手:“得了吧,刚刚不还说是没钱?虽然贩酒贩盐在四路是半公开,但咱们还是等张公真正恢复旧制再说吧。不差这点时间,最紧要别给人抓了把柄。”   说完停下脚步转身:“不过你要是能把曲母的生意给我推广出去,此中利润,分你一成!”   “啊?诶诶!”薛忠没想到此行还有这般好处,这可是制作永春露的曲种啊,拿去益州,邛崃,还不跟捡钱一样?!   收拾了两箩曲母,令人挑去薛忠的船上,两人这又返回曙远楼。   楼上宴会已近尾声,苏洵早不见了,程文应见苏油回来便招手:“贤侄过来,与你介绍几位名流。”   这几位聚在一起,周围客商都躲得远远的,看来是自知身份不匹。   程文应首先便介绍刚刚得到折刀的那个老头:“这位是益州来的赵制置赵世伯。”   说完对老头拱手:“这是苏家的后学小子,苏油苏明润,有机会世兄可得提点一二啊。”   那老头挥挥手:“告老闲游到此,眉州文事大兴,程兄功不可没啊。”   苏油老老实实以后辈见礼。   倒是身后跟着的薛忠一脸的仰慕:“赵……赵老……”   那赵老看了薛忠一眼:“你认识我?”   薛忠兴奋地道:“我是赵老同乡啊,赵老的神奇经历,岂有不知之理。”   那赵老再次挥挥手:“总是年青时学问不精,辜负了圣明期许。”   另一位老者笑道:“世兄,这可是罕见的机缘,我辈求还求不得啊,总是世兄人品高洁,终得今上赏识。对了看这位小世侄的神情,还可能不知您的事迹,要不就让程兄给他讲讲?”   赵老叹息道:“经年旧事了,还提它……哦不对,是得讲讲,年轻人日后进考,可别犯我犯过的错误才成。”   程文应这才转头对苏油说道:“你赵世伯啊,年轻的时候参加科举,文章做得好,入了三人榜首,供官家点定。”   “官家打开首卷,阅罢大喜,可接着又一声叹息,说此卷做得虽是极好,但是可惜错了一个字。”   “阅卷官大恐,伏问所错何字。当今说道:‘唯字本应从‘口’,怎么从了‘厶’?’”   “阅卷官言道该字通假,官家也不解释,当即宣见这位考生,乃西川成都人,姓赵,讳旭,字伯升。”   苏油抬头:“莫非这位考生,就是赵世伯?”   赵旭叹息道:“是啊,一字之差,名落孙山,今上当时宣见,说所做试卷极好,只可惜误了一字。我伏问何字,当今说‘唯’字。我听后小心解释,这两个偏旁,日常其实是可以通用的。”   苏油说道:“赵世伯说得没错啊,这两字本来就可以通用吧?”   赵旭说道:“就好比门中之月与门中之日,一般可以通用,然门中之月为正字,门中之日,那就是俗字,不能用之于朝廷制策试论。官家挑出的这个错误,其实我是心服的,所答不过一时糊涂,希图侥幸而已。”   苏油不由得又有些头大,这也太严格了吧,问道:“那官家如何回答的?”   赵旭笑道:“官家当即取来纸笔,在纸上写下私和、去吉、矣吴、台吕八字,让侍从递给我说道:‘学问未精,再读三年吧。’”   程文应笑道:“你世伯自觉无颜见江东父老,为等三年后下一次科考,他干脆流落在京都,每日靠替人写字作文为生。”   “一年后,今上为梦所感,扮作一官人,带一太监微服出宫私访。在酒楼上倚栏看街的时候,不小心将手中的月样白梨玉柄扇掉在楼下,下去寻时,已杳无踪影。”   “酒罢,闲转到一家茶肆,却见其墙上有一首词,词清句丽,锦绣无伦,便问何人所做。茶博士道是一位落第的秀才,满腹珠玑,可惜终日卖文为生,艰难度日。”   苏油骇然:“难道这位秀才,又是赵世伯?”   程文应对苏油的反应很满意:“然也!今上惊于词章的文采,立即让茶博士将你赵世伯找来。不过你赵世伯当时竟然未认出官家。”   赵旭摇头道:“奏对之间,何敢直面天颜。惭愧之余,只恨辜负圣恩。当时战战栗栗,之后哪里还能认得……”   程文应笑道:“当时你赵世伯手中拿着一柄小扇。太监见之,说扇主人在此。你世伯二话没说,当即奉还给了官家。官家大喜,不是因为宝扇得归,而是他看出你世伯乃坦直君子。”   另一位老人笑道:“于是官家问他为何上科不第。你世伯直承来去,只道是学问不精,究科不细,乃自取其咎。今上因他口音,又问是否认识西川要员王制置,并说王制置是自己的外甥,还写了封信,让你赵世伯回成都去投靠他。”   “次日便来了两位素不相识的官人,给他送来一封拜谒文书,一个领路仆人,还有盘缠银两。你赵世伯感激不尽,连忙启程赶回成都。”   程文应笑道:“不巧快到成都之时,却传来王制置已经调任的消息。你世伯闻听,不由得嗟叹时运不济。倒是那仆人不断催促他继续前行,先到制置衙门看看再说。”   “西川诸官等了三天,也没接到新任的制置。待得主仆二人到了制置衙门,那仆人不由分说就把他推到接官厅,然后撕开文书,宣布你赵世伯为西川新任制置。原来这所谓文书,竟然是今上颁发给你世伯的告身!哈哈哈哈……”   这事情堪称奇遇,宋代即便是皇帝想要任命一位官员,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大宋君权、相权、台谏相互制约,光皇帝说了不算数,还需要宰相同意签押,给事中签放,中书舍人同意拟稿。   要是任用不当,这三关都过不了,就算过了,接下来还有御史出马弹劾,你上任那一天,就是下课那一天。   制置使不是官职,而是差遣,掌一路军事,到南宋才是大员,现在虽然是路级,实际多由大州知州兼任。   四川环境独特,因此有时候单立,但是依附于益州知州,其实也可以算是一个特殊的幕僚。   即便如此,这老头当时没有官职却能混到一个不小的差遣,也算是奇遇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被打脸   这也是皇帝变相地为自己的任性向士大夫认错,因此才得到一路绿灯批准,否则的话,想都别想。   苏油一下子觉得这老头好高大上,赶紧再次施礼:“世伯此番经历,堪称殊遇了。”   老头再次叹息:“相比此般殊遇,以我本心,其实更愿再战科场。只是圣主隆恩,无法辜负罢了。”   说完拍了拍苏油的肩膀:“教训啊,后生小子,牢记吧……”   苏油目瞪口呆,我这里羡慕得口水都下来了,你的意思是还不满意?士大夫要不要这么矫情?!   却见几个老头也跟着点头叹气,深以为然,可见如今的世人对正牌进士出身是多么推重。   接着程文应给苏油介绍另一位,青神县过来的,姓杜。   这个苏油总算不是睁眼瞎了,青神江卿,陈、杜、杨、程,难怪程文应熟悉,躬身作揖:“晚生末学,见过诗圣后人。”   唐代大诗人杜甫因避战乱流落剑南,居成都西邻;下江陵时留二子守成都籍,杨子琳之乱时,后人又避患奔眉,去世后埋葬在青神,这一支子孙遂为青神人。   杜家后来出了杜敏求,杜莘老;陈家后来出了陈希亮,陈慥;杨家出了杨泰之,杨栋,杨汝明,杨大全。都是青神江卿中了不起一时的人物。   这位就是杜敏求的父亲,乃隐士高人,历史上并不见名姓,这时候呵呵笑道:“大小苏如今就学青神,时常来拜会老夫,文采那是没得说的。明润诗文也不错,真是家学渊源。”   说罢摇头:“我家那小子七岁能诗,老夫已经慰藉得不行,结果你比他还小一岁,难得,当真难得。”   赵旭说道:“相比自述之诗,其实告祖之文更是值得称道。没有成年人矫直枉饰那一套,反而让人眼前一亮。明润你须记住,文以载道言为心声,可不要随年纪增长而流于陈俗。”   苏油赶紧躬身:“小子一定牢记前辈教诲。”   又被好好教育了一番,苏油才得空抽身。   县令和税丞在一边小桌上,身前是一大摞文书,两人的喜色怎么都掩饰不住。   不过苏油现在没时间去了解具体数字,另一边窗口那里一大一小俩女生嘴上都快可以挂油瓶了。   石薇见到苏油过来:“小油哥哥,这里好无聊啊。”   苏油赶紧点头:“是是是,现在事情差不多了,我们去逛蚕市吧!”   三人从曙远楼出来,薛忠也赶紧跟了上来。   苏油讶异道:“薛大哥,你还有事?”   薛忠说道:“蚕市拥挤,我跟着少爷和小娘子们吧。”   苏油看了看身周不远处几个穿着汉服的黑小厮,这是他的恶趣味,将便衣保镖的概念告诉了阿囤弥,阿囤弥还当真了。   但是薛忠也是一番盛情,于是笑道:“说得也是,那就麻烦薛大哥了。”   码头现在成了一个大集市,摊位和摊位之间挨得很密,商品非常多。   城门处是卖鲜花的人家,周围农户将自家的红梅,腊梅花枝剪下来,扎成小捆发卖,生意极好。   还有水仙,也非常受欢迎。   看到水仙苏油想吟诗,想想大多都是宋人作品,还没问世,只好忍了。   抄袭别人的诗词当做自己的作品,这样的事情他是不干的。   蚕市外围主要是农具,种子,蚕种,越往里走,商品越贵。   苏油买了一篮杂果,有甜橘,去皮甘蔗,削好的荸荠,先把女生的嘴哄了,然后一路边吃边看。   没走多远,薛忠两手就已经堆满了东西,农家妇人织绣的女红小件阿囤弥非常喜欢,裙帕,香囊,袖领装饰之类,看着就想买。   还有就是一些欺哄小孩子的玩意儿,泥老虎,彩纸风车,纸灯笼,竹节小蛇。   给二女买了两支绒花戴上,苏油又买了几块糯米糕,说道:“姐姐我们逛逛就挺好,买太多了薛忠没法拿……”   阿囤弥对竹器摊子上一个竹编背篓很满意:“看看这竹丝多细!买个背篓给这大哥背上,就解决问题了!”   薛忠:“……”   苏油将薛忠拉过来,低声说道:“这是二林部的在藜将军,她们那里盛产铜器……”   薛忠抛下苏油两步赶到阿囤弥身边对竹器老板说道:“再给我来一副挑子!”   药市的稀奇很多,不少中药材苏油不认识,倒是石薇能如数家珍。   待得问明一个药叫附子后,苏油觉得自己又可以显摆了:“这东西需要去除毒性之后才能使用,你们知道吗?”   那药商反手就打脸:“这位小爷说得极是,晋代《肘后》,祖宗便留有炒碳法。刘宋之时,《雷公》则用东流水并黑豆浸泡。至唐,《千金》有蜜涂炙法、《理伤》则是纸裹煨法。传至今日,还有水浸、姜煮、姜汁淬、醋浸、烧灰存性、黄连炒。”   石薇接口道:“还有赤小豆煮、盐水浸后炮、童便浸后煨……”   药商拱手喜道:“此三法还未得闻,小娘子多闻,真是厉害了!”   好吧就自己那点村里草药医生那里得来的知识,和现在的人说中医,简直是自寻打脸。   不过石薇的中医知识挺丰富,这段时间里苏油倒是越来越明确,离开药商便问道:“薇儿你学过医?”   石薇说道:“大哥说老祖当年先是带兵,带兵的时候军医很重要,时疫,瘴气,都要防着,还有跌打金创,那更是常事。”   “后来老祖又要享福,日常药膳保养,导引调理,都非常注重,因此我们石家一直以来就很重视医术。”   苏油点头:“倒是有道理,对了说起治伤,阿囤姐姐你们部落中是如何治疗金创的?”   阿囤说道:“嗯……这个怕是范先生更清楚,我知道的就是血竭,朱砂,铜粉,红花,当归是常用。哦,还有乳香,冰片。”   哇塞连你都这么厉害,不过该显摆还是得显摆:“你们那边,或者有没有见到大理那边,流传一种药材,叶子如同巴掌,八月在草柄上结出一团朱红色的小果子,根部是块状,可能叫三七的?”   阿囤弥摇头:“没听说,不过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给你打听一下。”   苏油赶紧说道:“一定打听一下,这是一味极好的金创药。”   这时石薇又停下了:“小油哥哥,这里有虎骨,还有犀角!”   苏油看着摊子上两根骨头,一段角:“你怎么知道?”   后世藏药摊子他见得多了,虎骨多的是,百分之百的假货。   石薇将大骨头用双手举起来:“你闻!”   我闻得出来才见鬼了!苏油赶紧摆手:“品质怎样?薇儿你要不要?要我们就买下?”   药摊老板只以为是俩看稀奇的小孩子,没想到竟然是大主顾上门,赶紧说道:“哎哟,两位定是家学渊源,名医之后。”   阿囤弥在一边说道:“干嘛要买?薇儿你想要姐姐给你送你几副,大理那边多的是。”   苏油看药摊老板转眼脸都青了,赶紧打岔:“客人远路来眉州也挺不容易的,我们买了,多少钱?”   双方商定,五贯交钞成交。   继续闲逛,薛忠挑着担子:“这就是蚕市的好处了。”   苏油没有明白:“怎么说?”   薛忠笑道:“衙门鼓励行市,今日只需要交点摊位费,其余不管不问。虎骨不去说它,犀角这东西,平日里要买,价钱可得翻个倍。”   苏油恍然:“对哟,香犀也是专榷范畴,这里边价差大了去了!走走走,那去香药摊子那边捡漏去!” 第一百二十六章 翊卫仙卿   结果不光是他如此想,人人都如此想,香药摊子早已挤得水泄不通。   苏油被这阵仗吓着了:“要不,我们还是闻闻味道就回去?这也太吓人了点吧!想挤也挤不进去啊……”   这回连阿囤弥也点头:“对啊,我们还是回土地庙做吃的吧……”   回土地庙的路上,石薇开始渐渐不说话了。   苏油知道她是为要离开而难过,自己心里其实也很不舍,不过该开解还得开解。   “薇儿你知道吗?成都二月还有花会,万里桥小游江,比今天的还热闹一万倍。”   “哦……”   “玉局观那里也热闹,那里是成都最大的药市,肯定有很多你只在书上见过的东西……”   “哦……”   想想不是办法,苏油眼珠子一转:“薇儿,你说是船快还是马快?”   石薇想了想:“顺流船快,逆流马快。还要看水陆路程。”   苏油笑道:“是吗?那我一会儿就给成都的薇儿写封信。”   石薇一下子好奇了:“成都也有个薇儿吗?”   苏油说道:“有啊,不过她现在还在眉山,慢慢走的话,嗯,要几天才能到成都。”   石薇终于咯咯笑了:“小油哥哥你骗人,明明就是我自己。”   苏油笑道:“薇儿真聪明,不过眉山的薇儿,和一路看着风物抵达成都的薇儿,肯定是不一样的,你也给在成都的自己写一封信好不好?到时候看看到底是人先到还是信先到!”   到得土地庙,娃子们还没回来,石薇兴冲冲地跑去找纸笔去了,阿囤弥就看着苏油讥笑:“跟我动不动就板着脸扯什么朝廷法度,哄自家小媳妇倒是一套接一套。”   苏油满脸通红,你管的着吗你!   薛忠将东西放下,过来和苏油告辞。   苏油怎么可能放他离开:“薛大哥辛苦了,怎么也得吃顿饭才走。放心,很快就得。”   薛忠赶紧摆手:“怎敢劳动少爷……”   陈田从屋里出来:“且放心宽坐,我算是看明白了,这就是小少爷的乐子。”   苏油笑着竖起大拇指:“老哥是知道我的。”   薛忠被陈田拉着坐了下来,竖起自己的手指晃了两下:“老丈,这什么意思?”   陈田一边给薛忠倒水,一边笑道:“他这些稀奇古怪的地方多了,不用管,你是益州来的吧?”   薛忠拱手道:“益州来的,蒙小少爷恩德,特来拜谢。”   说完将苏油的事情说了一番,再次拱手称谢。   陈田就叹气:“别对我拱手,我也不是他长辈,就是看城门的军头。和你一般,也是受他恩德之人。唉,和小油一比,这把年纪啊,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两人在那边聊天,阿囤弥背着手看苏油做饭:“今天又是什么好吃的?”   苏油笑道:“没啥,给薇儿做点东西路上吃。”   阿囤弥拍了拍苏油的肩膀:“嗯,薇儿路上能吃,那我路上也能吃,多做点。”   苏油要做的其实就是豆豉鱼,做多做少都无所谓,做多比做少还更方便。   土地庙小鱼干那是多得不要不要的了,将小鱼干撕成大小差不多的块泡热水里吸水,苏油这边亲自炒料。   风豆豉,泡姜粒,其中蒜粒要用得极多,还有糖霜,葱段,一样样下锅里炒香。   然后炸鱼,将炸过的鱼和料一层层分别码到大铜盆,看了看感觉油太少了,有烧了些油加进去,然后蒸制起来。   去江边竹篓里拎了条大鱼回来,让陈田帮忙剖洗干净,码味后上锅蒸上。   待鱼蒸好,将剩下的一点豆豉鱼炒料堆上去,蒸鱼便算弄好了。   又蒸了一大盘蛋羹,淋上醋和酱油。   最后用豆瓣酱炒了一个回锅肉,一顿晚饭就算做好了。   众人坐下来开吃,薛忠还是第一次吃到这样的饭食,不由得大为惊异:“这……这这这……”   苏油笑道:“味道还行?”   薛忠笑道:“别还行啊,这太行了!小少爷我跟你说,就这几道菜,蜀都府大大小小千家旗亭,那都只有乖乖低头的命!”   苏油说道:“留你吃饭,其实还有一个意思,这些调料,要是发往益州售卖,可以通行吗?”   薛忠喜道:“少爷的意思,是想将这生意交给我?”   苏油道:“交给你也行,问题是这东西可以替代食盐,还多了鲜味,穿州过府,会不会有关碍?”   薛忠笑道:“这个少爷尽管放心,专榷指的是专买专卖,好比糖霜香料这东西,就只能去官营铺子买,可买出来再加工蜜饯脂粉,就可以通行了,按行坐收税而已,这些调料,也是一个道理!”   苏油一想也是,点头道:“原来如此……来来来,趁热多吃点,鱼凉了就不好吃了。”   薛忠急道:“别别别,小少爷,我们先说说这什么酱油,豆豉,豆瓣酱……能不能……能不能……”   苏油笑道:“交给你了!”   薛忠大喜:“诶诶!小人多谢小少爷了!没想到这次来眉山,又得蒙小少爷眷顾!您放心,一定给您搞好!”   石薇将脑袋从饭碗里抬起来:“小油哥哥,这些我也要带,要是我想小油哥哥的时候,便叫厨娘给我做。”   苏油笑道:“放心,我还给你做了路上吃的。”   说完想起一件事:“薇儿,你性子大方直爽,我相信我兄长,还有玉局观的诸位道长,都会喜欢你的,你带去的东西,肯定都乐于和大家分享,对不对?”   石薇点头:“嗯。”   苏油问道:“要是我亲手给你做的那些呢?比如金蟾,音乐盒,跳刀这些呢?”   石薇犹豫了一下:“可以给他们看看。”   苏油又问:“要是他们弄坏了呢?”   石薇啊了一声:“那我肯定会伤心,会生气的!我不给他们看了!”   苏油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些东西啊,和人一起玩没问题,这也是交到朋友的好法子。不过要是别人不小心弄坏了,他们可能赔不起的。你要是伤心生气,我兄长肯定会让他们大受责罚,甚至典田卖屋赔偿,这样就和交朋友的初衷相违背了。”   石薇说道:“那怎么办?”   苏油给她舀了一勺蛋羹:“所以小惩即可,让他们知道自己错了就行,东西就千万别让人赔。坏了你就给我寄回来,小油哥哥自都会给你修好,这样行不?”   石薇点头:“嗯,小油哥哥心最好了,到时候就打他们屁股,不让他们赔东西。”   大家都笑了,只有阿囤弥撇嘴:“烂好人一个。”   苏油又对薛忠说道:“明日可龙里会来船,接薇儿去成都,就拜托薛大哥一路同行看顾了。”   薛忠说道:“小少爷只管放心,我一定将你们一行送到,不知薇儿小娘子到了成都,落足何处?”   苏油说道:“你领他们去玉局观就行。”   薛忠傻了:“玉局观……天师府?小娘子是天师府的人?”   苏油说道:“不是,她是去玉局观跟老道士们学医的,天师道那边倒是给了个啥……呃薇儿那是啥称谓来着?”   石薇抬头:“我也不清楚,说是什么五品天坛玉格。”   薛忠惊呼一声“哎哟我的天爷”,转身翻倒在地:“善民拜见翊卫仙卿!小娘子……啊呸呸,仙卿恕过小人怠慢之罪!”   得,早知道还不如不说,这顿饭还怎么吃! 第一百二十七章 胜利的大会   吃过饭,苏油将豆豉鱼端出来冷上,然后给石薇调制酱油。   鲜味不足没问题,蘑菇干泡发后熬制补上就行了。   娃子们回来得很晚,一个个都累坏了,不过人人脸上都满是笑意,李栓柱见到苏油便喜道:“少爷,猜猜我们赚了多少?”   苏油凑趣:“多少?”   李栓柱抠着脑门:“呃,没数,反正老多了……”   你都没数你还问我?这是乐昏头了!   苏油笑坏了:“都抬屋里去吧,今日有土兵大哥守着,安全得很。”   阿囤弥任性,不去住驿馆,范先生劝了两次,也拿她没办法,只好调了两队土兵过来保护,领队的还是阿囤炽火。   次日起来,可龙里的船来了,石守要护送石薇去成都。   土地庙给石薇准备的东西也多,豆豉,酱油,豆瓣,榨菜,大头菜,萝卜条,米花糖,糯米粉……   豆豉鱼凉得结实了,苏油取来两个坛子,将盆子里上层豆豉鱼放底下,下层放上头,再把盆子里的油淋进去,一坛给阿囤弥,一坛给石薇。   然后一一交代:“这个路上吃,豆豉和萝卜条可以到了成都慢慢吃,榨菜三月可以开始吃了,大头菜五月开坛,芽菜要等到入冬……”   语气中充满了不舍,净是琐碎。反而是石薇性子定,想好的事情就干脆果决,将信交给苏油:“小油哥哥你真像个小老头!记得帮我寄信。我走了!”   说完挥挥小手,抱着豆豉鱼坛子,头也不回地上船。   石守那边带的东西也多,还有八公给石薇准备的,一艘船塞得满满当当,幸好薛忠的船还空着一半,才将各种瓶瓶罐罐放下。   众人都到水边相送,苏油看着两艘船解缆离开,眼泪都快下来了:“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跟我说啊,走得还真潇洒呢……”   阿囤弥看着远去的船影:“这性子我喜欢,不似宋人女子那般哭哭啼啼,倒有几分我族女儿的风范,不愧是将门之后!哎哟小油以后你那些小妾怕是命不会太好……”   苏油转身就走,番邦女子,未可喻之以理!我说过要小妾吗我?!   ……   第一届眉山商品物资交流会,是一次成功的大会,胜利的大会,鼓舞人心的大会。   眉州税监,参与监督统计合同拟定四十三份,监督合作意向书签署七十六份,共计金额三十六万皇宋贯。   在眉山知州,通判,和县令领导的两级政府关怀下,各路客商纷纷表示,眉山优良的手工业基础,合理的规划布局,丰富优质的商品资源,和鼓励工商的税收政策,让他们深受鼓舞,也深切感受到了来自两级政府的开明和关爱,希望这样的大会以后能继续进行下去。   与会的江卿世家也做出保证,接下来将合理调配生产资源,扩大生产规模,严抓产品质量,做好风险控制。为眉山市今年生产总值再上台阶贡献一分自己应尽的力量。   知州对江卿世家这一态度予以了高度肯定,同时指出,精神文明建设,和物质文明建设一样,是大宋和谐稳定的两块基石,眉山不但两手都要抓,而且两手都得硬。   本土著名企业家程文应先生当即表示,知州的教导,具备宏伟的大局观和历史前瞻性,是值得大家深刻思考的,也指出了前进道路上可能会发生的问题,避免了犯方向性错误的可能。   因此他决定,将知州宝贵的指导性意见化作可行性方案,先期在土地庙投资兴建一所希望小学,争取摸索出一套合理的教学模式,为进一步将教育事业推广到个全州各乡打下良好的基础。   同为本地著名企业家的史洞修先生,则提出州学教室破败,书籍简陋,师资力量不足,教职工收入不高,还存在工资拖欠等实际问题,提出了捐赠意见。   江卿世家纷纷表态赞同,踊跃为州学捐赠出力。   以上是来自眉山州码头土地庙苏油的报导。   实际的情况,其实还是有些小出入的。   新商品受欢迎是肯定的,程家书坊,《杜工部集》,《史记三家注》这两样是大宗,其余的五彩神仙像,五彩诸佛讲经图,也是大售。   史家瓷坊一举成名,知州的话已经非常明白了,接下来史家瓷坊搞不好就会成为御窑窑口,要真是那样,第一批出产的瓷器也可能就是市面上能见到的最后一批,今后可能有价无市!   至于石家,与二林部,税监签署了复杂而繁琐的购销合同,涉及大量的大宋贸易法知识,大致就是先由政府将铜器购入,再由石家关扑得到,最后得以完成报关进口,成为合法的大宋商品流入市场。   当然那是纸面上的那一套,实际操作则是税监一分钱不出,只按铜器斤数收足应得费用,剩下由二林部和石家瓜分所得。   苏家的做法又有些不同,存货肯定不足以供应市场,底子薄,但是又有刚需,因此程夫人大胆使用了私券,就是期货提货单模式,先收一大笔定金,然后采买原材料用于生产。   私券又由程家的新型印刷技术加水印防伪,因此仿造的可能基本可以杜绝。   至于苏油的永春露,他只管制曲勾兑等工艺流程改进,生产和销售都由程家负责,走的代理制,可因为利润太高了,收益相当吓人。   三十六万贯可以大致分成四份,两份他有三成,一份他有七成,真算起来,一个人就占了十二万贯之巨!   眉山衙门,收钱真是收到了手软,客商们都不是傻子,当然不可能空手而来,他们随船带来了各色各样的货物。   这些货物里边,三成用于客商间相互交换,五成成被眉山本地吸收,还有两成,被二林部这大老虎吃进。   于是,大宋钱荒的问题,就在眉山凸显出来了。   最后还是苏油找到程文应,由他向州府提出,江卿世家愿意献出雪盐工艺,改良陵井食盐质量,以此为交换,州府则以陵井去年一年的盐产量为基数,以今年的陵井官盐为保证金,发行眉山自己的第一种过渡性信用货币——仙井盐钞!   如此总算把第一波货币危机抗了过去,让客商们满意地完成了商品交换。等到尘埃落定后大家才发现,作为交换的终点,仙井盐钞,最后基本上全都落到了江卿世家手中。   这还没完,二林部吃进货物的短期贷款,也是由江卿世家提供的。   苏程史石,四家家主你看我我看你,这戏法怎么变出来的?   程文应抚摸着胡须:“这下盐井的事情不上心也不成了,四家全成了一条绳子上的蚂蚱!都是自家的利润啊……”   史洞修也心有余悸:“明天大家一起去陵井,我跟老史与井监商议盐钞的事宜,明润和老石抓紧时间找井!这次大市,一下子就把四家底子露出来了,还是薄!要不是老程走通州府,各家收益,起码得缩水一半。眉山蚕市,肯定拖延日久,好事也得变坏事儿!”   石宽说道:“别别,我和四弟这就要去二林部,看看他们的铜矿,不然这心里实在不落底,明日叫石通陪明润走这一遭吧。” 第一百二十八章 灵光   ……   待几家商议完毕,程文应回到书坊,程夫人已经在这里等着了。   程文应坐下喝了杯茶:“哎呀女儿这几天把我忙的,现在总算把事情说妥,今年江卿世家同心合力,再接再厉。这不是盐商,也被逼成盐商了。女儿猜猜今番我们几家收益一共多少?”   程夫人不接这茬:“父亲,你实话实说,游说州府发行盐钞,到底是谁给你出的主意?还将面值放小到五十文,补上零钱不足的缺陷,这集市一下子就活了。后续还将陵井和江卿世家牢牢绑到了一起,接着大家盐务上的合作就顺理成章。如此因势利导,一举多得,一环套一环的好计,女儿不信会是您的手笔!”   程文应恼羞成怒:“怎么就不能是我的手笔?当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许你苏家一窝窝出人才,老夫就不能那啥……啊,灵光乍现一回?!”   程夫人似笑非笑的看着了程文应,施施然起身说道:“那接下来的章程,就麻烦爹爹,与你那灵光妥善商议吧,可千万别乍现一回,然后半路放手不管。这番运作既然开了头,其后续便是千头万绪,不是你这连算盘都不会打的老人家琢磨得通透的。”   说完向对门纱縠行走去,临出门又回头,玩味地笑道:“莫非是那灵光答应帮你解决问题,前提是你必须为他保密?不然显得他太妖孽了不是?”   程文应刚入口的茶水又一口喷了出来:“你……你你……咳咳咳咳……”   你也算是妖孽之一!   ……   苏油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耳朵:“冬天都过完了,不会才长冻疮吧?”   阿囤弥笑道:“你不在乎这次蚕市挣了多少,偏偏关心冻疮?”   苏油说道:“赶紧回去做买卖还账吧,这趟欠得有些多了……”   阿囤弥看着苏油,正正经经地裣衽一礼:“阿囤弥多谢弟弟,此番二林部收益太过丰厚,今后弟弟但有所命,二林部必当奉从。”   苏油赶紧扶住便宜姐姐:“不必如此,姐姐,这本就是合则两利的事情。”   阿囤弥对苏油认真地说道:“不为生意,为的是弟弟毫无歧视之心,替我们努力奔走。自二林部成为羁縻州以来,你是第一个如此待我们的宋人。”   苏油叹气:“其实知州所言没错,眉山除了兴业,还要兴教,你们也当如此。比如你们筹措的纳贡,就是压根没有摸准朝廷的想法,大宋的脉门。姐姐,听小弟的话,再等等吧。”   阿囤弥有些不解:“这是为何?”   苏油笑道:“你们纳贡,真是心向大宋吗?还是为了纳贡换得的那点收益?”   “我大宋聪明人无数,你当朝廷上衮衮诸公,圣明天子不知道?侬智高四次请求内附,为什么朝廷一直不纳?不说其父叛出中国的罪过,难道他真是心慕中华?还不是为了那几分好处,还不是为了携大宋以自重,冀免于安南欺压?”   “一旦不允,便起兵侵我州郡,横暴人民,裂土分疆,自建国号。这样狼子野心之人,之前的曲礼卑辞,能是真心?大宋纳之,能无后患?”   “姐姐,你二林部要利,现在已经有了利,还有纳贡的必要吗?如果你们能够沟通大理与大宋,成为带动大宋西南繁盛的关键力量,这样的贡献,大宋能视而不见?不比虚声纳贡强上百倍?”   “要想在大宋拥有地位,首先要成为大宋需要的人,姐姐,这才是正理。”   “如河西折氏,本鲜卑拓跋之后,朝廷一样赖以为屏藩,许独据府州,控扼西北。”   “如燕代杨家,杨业本前汉降臣,然执干戈而卫社稷。尽力死敌,立节迈伦。故身虽没,朝廷一样特举徽典,以旌遗忠,太宗亲赞,子孙恩荫。”   “再如延州种氏,本大儒种放之后,转为将职后,子弟血洒沙场,鞠躬尽瘁,朝廷赖之,如今亦成方镇之势。”   “是以人不分内外,时不问先后,只问有无向中国之心。”   “二林部现在有了大宋需要的货物,这便有了坚实的基础。姐姐接下来要做的,就是顺王命,讨叛逆。崇典章,兴教化。通有无,开纤陌。启民智,绝淫祀。有了中国之心,何愁不能成中国之人?”   “别的不说,侬智高现在播乱东南,如大将军有心,多派近从入大理转至东南为间,为大宋摸清消息,掌握动向。甚或别遣死士,侍奉侬贼。待天灭此僚之时,暴起而击之。如侥幸功成,携其人头返国,献于京师。如此施为,这不强似纳猴皮熊张百倍?朝廷之于大将军,又何吝高官厚禄?”   阿囤弥点了点头:“弟弟与范先生又有不同,姐姐一定将这番话带给我父亲。”   苏油笑道:“刚刚说的那些,要考虑到部族的情况,能行则行,不能行就另待机缘。总之不要强求,以免惹来反弹。先让大家过上好日子,日子好了,说话大家才会听。”   阿囤弥也笑了:“就跟土地庙的孩子除了小妹都比你大,可他们都听你的是吧?姐姐明白了。”   ……   仙井,盐钞用的就是这个名字,很美,不过不是正式名称,真正成为仙井监,那是南宋的事情了。   几眼大口井,现在产量也不是太丰厚。   这地方在眉山南边七八十里,盐户挖了几个出卤的大坑,搭上大棚防止雨水流入冲淡,然后两人用刷上树脂的箩筐,两边系上长绳,从井里往外荡水。   之后便是澄清,熬煮,最后便可得到粗盐了。   一大早,工头李老汉从破草棚里边钻了出来:“都起都起了!狗窝收拾收拾,该遮掩的遮掩,今日井监要来,都精神着点,几把应付走完事儿!”   井监就是几眼大口井的最高管理者,不过他不可能呆在这里陪泥腿子们受罪,一向都躲在仁寿盐监治所享清闲。   监这个东西,到底算不算宋代行政区划单位值得商榷,大监管理人户逾千,完全是一个大县规模,监丞得将所有人的吃喝拉撒管理起来。小监嘛,大小猫两三只,只管从周边苦哈哈手里收货,作为一个收购站理解更合适。   很快,山道泥径上蜿蜒来了一支人马,其中还有一匹神骏的小黄马,上边骑着一个小孩。   此行正是程文应一行,井监带头,与程文应走在前边:“寺丞,前方就是陵井了。”   程文应打量着远处低矮的草棚,皱眉道:“这是工棚还是住处?”   寺丞笑道:“既是工棚,又是住处,泥腿子们在地上挖个浅坑,搭上棚子便能睡,他们不讲究的。”   程文应问道:“工钱几何啊?”   寺丞说道:“工钱给得可以了,每日二百文,眉山城的挑夫也就这价了。井上还给包两顿饭食。”   程文应瞥了一路看得津津有味的苏油一眼,又给这小子言中,那饭食质量可以想象,这样的待遇,盐工能出力才见鬼了。   苏油一点都不意外,改制前的中小国企,一般都是这幅德行,他在各企业厂史资料里边见得多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李老汉   待众人到得工场,李老汉领着二三十位盐工迎上前来,陪着笑脸道:“老汉听闻大监和各位贵人要来,早早就准备了一副五花猪肚皮,各位巡视完毕,务必给老汉一个面子留饭。”   井监下马:“老李你就别卖穷了,再怎么卖,这井课也逃不掉。”   李老汉卑微地道:“是是,不知今年课务额数?”   井监说道:“这几位是眉山来的贵人,今年的课务,都被他们包下了,三万贯井钞已经发了出去,都在江卿们手上,今日前来就是看你们如何安排。”   李老汉大惊失色,普通一声跪在泥地里,颤声道:“贵人饶命啊……这比去年又加三成,小人无论如何完不成啊……”   程文应见这些人衣着褴褛,再听闻井课比去年加了三成,眉头皱得更深了:“怎么会这样?”   苏油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袖子,程文应这才反应过来:“哦,老哥你请起,这里都是淯井那边过来的?”   李老汉老泪纵横,连连叩头:“贵人开恩啊,小老儿原是淯井井户,后来大井渐渐干涸,朝廷课务不减,豪强欺压转嫁,盐户破家灭门都支应不上,只能逃散。”   “然而小人只有淘盐一技傍身,因此只能辗转流落此间,淘盐赖以活命。如今又要重演淯井故事,老汉诸人,这是要被朝廷逼死啊……”   程文应就不由得有些心软,听苏油在旁边咳嗽一声,才赶紧板起脸来:“老哥,你所说的,我相信是实情,但是我们既然来了,总不会叫你活不下去。只有一事,近日眉州为发行盐钞,盘点盐务,却发现一桩公案。”   李老汉大惊,周围盐工也尽皆变色。   程文应一字一顿地说道:“眉山陵井产量,与眉山实际用盐量有差!眉山盐中,有大量私盐存在,老哥,你可有话说?!”   一名盐工拔出腰间短刀:“爹!”   “嗖!”一支短箭出现在那盐工脚前,牢牢钉在地上。   弩箭!这盐工太熟悉了,一路逃亡,不少同伴就是死在官府军兵的搜剿之下。   周围高地上,出现了零星的黑衣人,手持短弩,杀气腾腾。   李老汉赶紧制止众人,拱手道:“这私盐乃朝廷严禁,老汉不敢越雷池半步,贵人尽可盘查。”   程文应说道:“起来吧,朝廷制度眼看就要更改,许民自采,老哥,你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李老汉狐疑道:“贵人所说可是真的?”   程文应点头道:“是真的,但是每一眼井,朝廷要收取五千贯扑费,你们有这资金吗?”   李老汉摇了摇头,惨然道:“这世道,总没有穷人的活路……”   程文应说道:“我不是衙门的人,眉山私盐盛行,其实与我无关,我就说这陵井周围,如果有盐井被我们发现,是不是你们开的?”   那名年轻盐工想要说话,李老汉赶紧制止:“定是其他逃亡盐户所为,与……与我等无干。”   程文应继续问道:“既然如此,要是我们也看上了那处地方,交五千贯与官府,这样那口无主之井,我等是否占得?”   李老汉颓然道:“那……那是自然,前提是你们有那本事找得出来。”   程文应终于笑了:“老哥,还是实话实说的好,我们只是承接了陵井的盐钞,不得不来关注一下。现在你告诉我们盐井的位置,我们自然会给你好处,一个供奉的职位,老夫还是承担得起的,一月十贯供奉钱,如何?”   李老汉犹豫了半晌:“没有,我们没有私采井盐。”   程文应说道:“要是我们偿了你与诸位盐工在淯井所欠的盐课,再让州府移文那边,将各位户籍转来眉州安置,去年私盐的事情,官府既往不咎。如此你们便成为眉州正经出身的盐户,不再是负逋私逃的野人,这样可以了吗?”   李老汉转身看了看身后,一双布满老茧和划伤的手握了几次又松开:“官人心善,不过,我们的确没有私采井盐。”   程文应不由得大怒:“你……”   苏油赶紧拉拉他衣角,程文应只得叹了一口气:“老哥啊老哥,要是盐井真被我们找出来,可就没这么好的条件了……”   李老汉不敢看程文应的双眼,低着脑袋摇头:“没有……我们没有……”   程文应说道:“那就麻烦李老哥与我们一同上马,我们去周围看看吧。”   那盐工汉子又要暴起,被李老汉阻止:“阿大,我就陪老爷们去走上一遭,你约束好他们。老爷们不亲走一遍,总不能放心的。”   于是众人重新上马,这次换成了小黄马带头。   李老汉上了一头骡,在后边跟着,越走越是心惊。   后世云贵川,有一种乡下职业,名为“跑山匠”,苏油当年为了筹措学费,假期里边没少跟着他们进山挖药狩猎,因此山野间寻踪觅迹的本事,也是有的。   一路朝西南行了十五里,苏油看了一眼周边山势:“李老丈,还不说吗?”   李老汉都快吓晕了,脸色青白,两眼发直,嘴里喃喃自语不知道在念叨啥。   苏油叹了口气:“姻伯,以我们的开采之法,在此地随意凿下去,都能得到盐卤,不过为了让老丈心服……且随我来!”   一路来到一处山谷,苏油用鞭稍一指:“就在那里!”   山谷中隐藏着一处小工棚,周围有柴棚灶垒陶锅,一看就是一处私采的盐井。   史洞修不由得大喜:“当真神了!明润你是如何知晓的?”   装逼的时候到了,苏油一指周围山势:“世伯你看,周围五条山脉,都朝此处集中,此乃五龙取水之势。”   程文应却高兴不起来:“李老哥,却是如何?还要执迷不悟?”   李老汉现在又紧闭双唇,一言不发,仿佛去了半条命一般。   苏油叹气,拨转马头:“这里只是小井,大家随我来吧。”   李老汉突然大睁双目,如同看见妖怪一般看着苏油。   苏油却不怕:“老丈,五龙所争,乃是龙珠,接下来,我便找出龙珠所在,要是那里已经开有私井,对找井人的本事,小子打心眼里敬佩。”   再次沿着山脉走势向南五里,果然又发现了一口井。   这口井比刚才那口大了很多,井壁上插着许多竹管,可以直接将卤水接进罐子。   苏油对李老汉说道:“老丈,还要继续吗?”   李老汉面如死灰,从骡子上战战巍巍爬了下来,伏身在地:“公子神技,老汉唯有叹服。老汉勘测山脉,寻找矿头,这两口井,足足花了三年时间。”   苏油羞得满脸通红,后世井研诸多盐井,他就只记得这两处。   第一眼因奇特的山势而得名,就叫五龙井。   还有一眼,是井研最好的一口,据说就是五龙所争的龙珠位置所在,找到五龙井位置,再找到它就简单了。   这眼井开开出后,卤水汩汩喷涌不断,产量极高,被盐户们亲切地唤做“大洪”。   回过神来,就听李老汉继续言道:“……公子信步而至,随手指点,竟无一分谬误,老儿何敢再冥顽不化。然而逃亡盐户之惨,恐怕贵人们没有见过。”   也没管江卿们你看我我看你,李老汉垂头丧气地在前边带路:“诸位贵人,且随小老儿一观……” 第一百三十章 惨相   众人跟着李老汉往回走,来到五龙井和大洪井中间一个小山谷,转过山口,面前的景象让人触目惊心。   背风的山坡上,挖出了一个个土坑,勉强得到一小块平地,上边铺着干柴杂草,顶上搭出一个小棚,便是一处住处。   不少衣衫褴褛的妇人老者,形如骷髅,还有孩童,神色痴呆,脸上手上净是污秽,直如一具具行尸走肉。   有些身边的瓦罐里,还不知道煮着什么野菜杂粮,气味难闻至极。   程文应面色惨然:“我以为我眉山物产丰饶,不意还有此般惨况,这……这……这比土地庙都还不如!”   苏油低声道:“他们是逃户,躲避官府到此,连乞讨都得藏着掖着,不敢靠近城镇。”   史洞修不忍心再看下去,拨转马头:“我去外边等你们……二十七娘要是见到这般景象,怕不得嚎啕大哭。”   李老汉说道:“各位贵人,这就是我们偷采私盐的原因所在……那些盐,只能一点点偷偷的熬,产量本就不多,私盐贩子们又压得狠,近半年来眉山雪盐行市,私盐的销路就越发逼促,要养活三十多家逃户老小,也就越发的艰难……今年课税再加三成,制度下来的那一天,这里一百多人,就已经是死人了啊……”   言罢不再说话,跪下砰砰叩头。   程文应赶紧下马,也不顾李老汉身上肮脏,将他扶起来说道:“老哥,既然我们来了,就不会让这种情况继续发生下去不管,我们且回陵井上,从长计议。”   苏油转头对石通说道:“大石头,先去眉山城,拉两车粮食过来,再告诉可龙里,井位已经找到,装备可以出发了。”   石通应道:“是!”转身拨马,狂奔而去。   井监脸色苍白:“程老,小人,小人实有失察之罪。”   程文应的士大夫脾气上来了:“你就当不知道此事比较好,眉州考级才得了个上上!这般惨相,简直就是给我眉州抹黑!老夫忝为江卿乡绅,定要行文川峡四路转运司,控诉淯井监贪索虐民之罪!”   苏油赶紧阻止道:“姻伯此事未可,如此做法,对逃亡盐户有害而无利,不如以此相胁,再花点钱,让淯井监将这些盐户户籍转来眉州,先解决盐户们的后顾之忧,免去逃犯身份。”   程文应怒道:“小油!不知道君子之道?!你是要与污官酷吏妥协吗?!”   苏油再次拱手,真诚地道:“姻伯,身为眉州乡绅,行文控诉益州官员,你觉得会有用吗?两位堂哥,同在官场,对他们会不会有不利影响?还有泄自己一时之义愤,与拯三十多户人家于水火,君子当执何端?”   程文应一时语塞,怒气益盛,狠狠一抽马鞭,朝陵井奔去。   身后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赶紧跟了上去。   待到下马,程文应气已经消了大半,对苏油说道:“这次算你有理,是老夫失了计较,就照你所说办理吧。”   李老汉就觉得两腿发软,再也站立不住,身不由主跪了下来,嚎啕大哭:“老汉替三十三家逃亡盐户,叩谢大官人再生之德!”   盐工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工头出去一趟,回来就对这些外来人感恩戴德了?   程文应第一次相扶是出于心神激荡,现在却有些下不了手了,只对苏油使个眼色。   苏油上前将李老汉扶起:“老丈赶紧起来,诸事待议,我们去大棚说话。”   扶着李老汉走了两步又回头:“那五花肉先切成拇指大小肉块,用清水泡上……”   然后脑袋上就挨了程文应一下:“没轻没重的家伙!这时候还想着吃!”   众人在大棚里坐下,程文应对李老汉问道:“淯井监,真的干涸了?”   李老汉现在是有问必答:“还没有完全干,不过产量已经逐年递减,盐户的岁课无法完成,对我们来说,和完全干涸没有两样了……”   程文应取出一套图纸:“你是老盐工了,看看此法可否施行?”   这个只是工艺的简化版本,而且其中的工具,成本,不是一般盐户能够承担的,程文应也不怕李老汉看。   李老汉看过,转头对自家儿子说道:“大栓,将我那包袱取来。”   那精悍的中年汉子不由急道:“爹!”   李老汉一瞪眼:“取来!就那点东西,在高人面前就是笑话!”   没一会,李大栓取来一个蓝布包,可能是整个陵井监最干净的一样东西。   李老汉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里边是一叠发黄的草纸:“大官人你看。”   程文应拿起一张看了,上面字迹粗鄙,还绘有草图,再拿过苏油写的,两相对比,不由得暗自点头。   李老汉对程文应拱手道:“大官人,不知你给我这个方案,是何方高人所制?”   程文应就看了眼苏油,将草纸推到他身前。   李老汉赶紧拱手:“小官人是盐官世家?这点井之技堪称登峰造极,还请小官人指教。”   苏油还在琢磨那条猪肉,闻言方才回过神来:“啊……啊!我那点井之术其实就是瞎蒙的……”   除了李老汉的眼神还是仰慕,周围众人都是一脸的鄙夷,装逼装过头,大家都很难堪的好不好?!   苏油看着草纸点点头:“这纸上的工艺,都是老丈你所思得来?”   李老汉说道:“不敢在小官人面前卖弄,这是我家三代人想出的法子,本待资金充足,朝廷许可,便自家开上一口,哪里知道,日子过得一日不如一日,一代不如一代……”   程文应说道:“你大可以将此法献于官府豪强……”   转念一想李老汉就是被这两者逼得家破人亡,真要被知道有这法子,恐怕东西抢走,人被灭口的可能性更大。赶紧摆手道:“当我没说。”   李老汉说道:“本以为此乃我家秘法,原来世间早有高人,尤其这最后泼炉印灶加淋卤之术,简直堪称绝妙,大大节省了火工。”   苏油说道:“其实不稀奇,这是巴人的古法,那边盐卤是山泉,很淡,不如此无法得盐。”   李老汉叹息道:“还是读书好啊,是老汉孤陋寡闻了。”   程文应说道:“如今两相印证,你们两位的开井之法,竟然颇为相似,这看来是可行了。就是不知道这井开多深能够出卤?”   “六十丈!”“两百米!”   苏油不禁对李老汉大为叹服,自己那是后世有数据照搬,这老头可是凭眼力估出来的。   李老汉对三万贯课务还是颇为担心,川盐七十铁钱一斤盐,这也是四十万斤盐的产量!   苏油倒是不太担心这个,一天八十贯很多吗?他知道后世几口深井,一天利润高达六百两银子!   不过他对这种苛逼盐课的做法极本身就极不赞同,朝廷只管税收就好了,盐井交给商人们自负盈亏,逐利增产本就是他们的天性!   程文应说道:“要不老李你从监上出来,咱们不伺候了!来我们井上干!老夫还是那句话,供奉职位,一月十贯!”   井监脸都吓白了:“程老,您老就绕过我吧,万万使不得啊……”   苏油也道:“姻伯,此事的确使不得,今年官场变动,陵井能否关扑,还得等新知州到了才能商议。”   “我们自有技术,本就不贪这口井,但是夺官井盐户,这就是作对了。还不如等到我们的井打好,产量与官井的差别体现出来,形势逼迫官府与我们进一步加深合作,关扑之议才有可能。等到关扑到陵井,李老丈他们自然就会成为我们的盐户。在此之前,加一个雪盐提炼工艺,提高陵井盐价,助盐户完成课务就好。”   说完转身对李老汉说道:“老丈,我们此次前来,还有教导你们提炼雪盐的任务在身,这是与州府商议好的,这三成溢价,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解决,因此老丈不必担心。”   李老汉讶异道:“雪盐也是小公子的家传?” 第一百三十一章 重逢   苏油年岁太小,李老汉只认为是家传,不认为是他的发明。   苏油也懒得申辩,只笑道:“其实此法不难,剩下的细务,你与姻伯井监再行商议,开源不成,那就先节流,我去看看猪五花去……”   没管井监和李老汉匪夷所思的目光,施施然走出棚子,就听程文应的声音在后边说道:“是极,老李你估下盐卤产量,贤侄那什么印灶之法,能不能使上,需要多少工料,能省多少柴碳……”   苏油来到厨棚,李大栓见他过来,倒有些局促:“小人之前冲撞,小公子海涵则个。”   苏油笑道:“大叔刚猛非常啊,与我所识一人倒是有几分相似。”   李大栓赧笑道:“小人苦命一条,怎敢与公子所识的名流相比。”   苏油看着旁边的肥肉,饶有兴趣地说道:“他也不是什么名流,一会你应该就能看到。啧啧,这猪五花难得的肥啊,要不我们吃红烧肉吧。”   李大栓搓着手:“这是我爹故意准备的贱肉,本意是想赶贵人们早点走来着,刚刚已经按小公子的意思切好泡上了,就是您说这红烧肉,小人不会做。”   苏油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没事儿,我教你好了。等等我去取调料。”   现在苏油只要出门,调料都是随身带,就是防着要在外边吃饭。   程文应却不阻止,用他的话说这就是士大夫的雅癖,而且这样的士大夫一般特立异行,名声容易传扬,给人留下的印象也更加深刻。   比如竹林七贤个个怪得出名,还有诸如李白爱酒,王羲之爱鹅,王粲爱听驴叫,张若虚喜欢躲被窝里边写文章……   嗯,比起他们来,我们小油算好的……   而且苏油每麻烦别人一次,就是一次传授美食的过程,别人高兴还高兴不过来,一般也不与他计较。   黄雏身上一边有一个小箱子,里边放的全是这些东西。   没一会苏油回来了,当当当三个瓶子放在灶台上,还有一个布袋:“生抽,老抽,料酒,冰糖!姜葱切好没?八角有没有?”   当然没有,然后苏油又屁颠屁颠地跑黄雏那里去取八角。   锅内烧开水,放入肉块氽烫,捞起洗净备用。   然后苏油让李大栓清锅,下油,李大栓不干了:“不少肥肉呢,就不放油了吧?”   苏油不依:“放放放,浓油赤酱才香!”   李大栓将心一横,一大勺油舀下去:“不过了!”   接下来就是正常流程,小火炒糖色。加入大葱,姜片,八角炒出香味,小火煸炒五花肉上色。   加入清水,盐,生抽,老抽,料酒。   苏油还在指点:“闻到酒香味没?这味儿散开之前别盖盖子,让料酒带走猪肉的腥膻,之后才好吃,闷锅里边就坏了!好了加盖!”   李大栓抽着鼻子:“酒味不知道,这肉味可真是要了命了!”   一大一小渐渐混得熟悉了,李大栓才小心问道:“公子,山上那些人,不是官军吧?”   苏油挠了挠头:“这个还真不好定义,应该算蕃军吧?不过你放心不是州府兵,只是保护我们,不是抓人的。”   李大栓连连点头:“如此就好,如此就好,比普通州府兵凶悍太多了……”   苏油问道:“大叔你一身腱子肉倒是结实。”   李大栓说道:“小人惯会打猎,此处有盐泉,猎物喜欢过来,偶尔得一顿牙祭。”   苏油兴趣顿时来了:“有野猪没?”   李大栓摇头:“有,可不敢招惹,不过麂子岩羊也不少。”   苏油点头:“麂子最傻,原路来原路回,只要看清它的来路,去半道下套子,十拿九稳。”   李大栓眼神一亮:“公子也是行家啊!我就是用的此法!”   熬得半个时辰,苏油说道:“去把萝卜切了,记得去皮,你们接触油水少,净肉怕你们吃了闹肚子。”   李大栓又纠结了:“去皮?太浪费了不?”   苏油道:“浪费不了,萝卜皮和萝卜缨,我给你们弄一道泡菜。”   盐场的盐多的是,做点小泡菜自然不在话下。   两人正在交流猎经,山谷外来了一支车队。   一共四辆,除了粮食,还有挖井的铁锉,木件,锯盘,大坛子之类。   同行的还有几家庄子上招来的劳力,也是二三十人,还有一个土地庙小组。   石通下马:“史大,领人搬东西,拴住,和弟弟们领人将锯床组起来,绳子别叫人弄乱了,明日可就要开工!”   李大栓手里的勺子一下就掉了,眼睛直勾勾看着外头:“栓,拴住?哪儿呢?拴住!李拴住是你吗?我儿是你吗……”   一个壮实的半大小子扭过头来,李大栓这下看清了,连滚带爬奔出厨棚:“拴住!真的是你……老天爷你狗日总算开了一回眼……啊啊啊啊……”   李拴住都傻了:“爹!你怎么在这里?”   李大栓一把将拴住揽入怀中抱得死死的,嘴里喃喃自语:“我儿没死……我儿没死……”   突然又将李拴住松开,推开一点端详,然后又猛然抱住:“活得好好的,珍娘你看到了吗?我们儿子活得好好的啊……”   说完不由得嚎啕起来。   “拴住在哪儿呢?”李老汉也从大棚里奔了出来:“我的天神爷啊……”   李拴住被苏油提点过,要在弟弟妹妹们面前做榜样,一向沉稳,什么都咬着牙扛,如今终于变回成了一个小孩一般大哭:“爹,阿爷,我好想你们啊……你们三年前为什么要丢下我啊……”   李老汉手抚着李拴住的头顶,老泪纵横:“拴住别怪阿爷和爹娘,当年是真没活路了,丢你在眉山,是不想让你和我们一起死啊……”   李拴住突然想起一个问题:“爹,我娘呢?”   李大栓一脸的眼泪鼻涕:“你娘,你娘没熬过上个冬天……”   李拴住身子一下就软了,任由李大栓将他抱住,对天惨呼:“娘啊——”   程文应,史洞修都不由得抹泪,苏油见小组其它几个小子有些吓着了,招呼他们过来:“他们是拴住哥的爹爹和阿爷,他们这是重逢,高兴的,别怕。”   一个孩子看着这一幕:“小少爷,我们能遇到自己的爹娘吗?”   这个问题苏油实在是难以回答,只好抹了泪说道:“不管能不能遇到,我们都要好好活,活好了,才有重逢的机会。他们将你们安置在眉山,就跟拴住哥的爹娘和阿爷一样,是希望你们能有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你们要珍惜自己的生命,还要活得精彩,这才是他们的愿望。”   几番遭难,终于重逢,这一家的际遇,在艰难的世道中,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三人抱着哭成一团,各自叙述别来的经历,众人在周围静静地听着,越发心酸。   程文应心情非常郁结:“简直是作孽哟……没有天灾,却出现流民,这就是人祸!”   史洞修叹气道:“老程,慎言啊,夔州路官户流散,怕也是苛逼的结果,接下来我们要招收人手,能救一家,算是一家吧……”   李老汉拉着李大栓和李拴住,来到苏油身前噗通跪下:“老汉和犬子,有眼不识恩人当面,拴住今后便为少爷执鞭随镫,报答厚恩。”   苏油赶紧将几人扶起来:“李老丈不能如此,拴住哥沉稳耐心,踏实任事,土地庙众多哥哥姐姐,一向得他照顾。”   “我敬他的性子,一直以兄长相称,今后你们便是我们的长辈,当不得此礼的。”   说完自己抹了一把脸:“今日重逢大喜,可惜无酒,不过有道好菜,我们好好吃一顿!小组的人跟我来,做饭!”   这个娃子们是熟手了,将碗筷放入锅中煮起来消毒,烧锅做饭,然后从自家车上搬下来大铁锅,烧了一大锅白菜煎蛋汤,苏油又丢了一大包榨菜丝进去,然后叫娃子们开始炒菜,很快便做好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苛政酷毒,犹胜猛虎   苏油做的吃食,江卿众人是一万个放心的,这娃比自己讲究太多了,他都能吃,自己就没问题。   不过井监有些信不过苏油的人品,找个借口先溜了。   一人一大碗米饭,上边两块红烧肉,几块红烧萝卜,每桌一盆小泡菜,一盆白菜汤,一盘韭菜炒鸡蛋,一盘香肠炒青蒜。   李老汉夹着香肠往李拴住碗里放:“娃子吃,这个香。”   李拴住说道:“阿爷你自己吃,这个叫香肠,小少爷带着我们自己做的,我们常吃。”   井监不在,大家就可以敞开了说话。苏油说道:“拴住哥,接下来让弟弟们先改竹料,木材,按二林部给我们造竹屋的法子,将房子修起来,山谷里边还有几十户人家呢。”   然后对李老汉道:“老丈,很快我们会运来木料,拴住哥会看图纸,让他给你讲解如何搭建打井机械,我们争取先将两处深井打出来。”   “李大叔,你带人改造陵井盐灶,我们这就将雪盐制造之术传与你们。”   “姻伯,世伯,这里的后勤,就多麻烦你们了。”   众人竟然对一个小孩子指派工作毫无异议,理所当然地答应:“知道了。”   苏油这才对程文应说道:“姻伯,现在两口井,四五十人的工作,还算好办。如果以后还要开井,招收流散之人的话,一定要身家清白。如李老丈这种,一定要通过州府登记造册,有欠负课税的,先替他们清偿,再转移户籍,相信他州得了利,还减轻了负担,也消了缉捕的辛劳,是能够谈得拢的。”   程文应琢磨道:“就怕他州人口减少,州府会担心影响考绩。”   史洞修骂道:“他们还要考绩?你以为我们补交的课税他们会上交朝廷?想多了老程!”   苏油说道:“我们不管他们拿到钱财如何使用,我们只要自己干净清白,朝廷抓不到把柄。这些欠课,世家也不要大包大揽,可以由招来的人手分期慢慢偿还,不过不收利息而已。”   李老汉立即说道:“这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我们愿意!只要在小公子手下,我们愿意慢慢清偿各位善人代缴的欠课。”   程文应还有些疑问:“小油,老李,你们对这深井就如此有把握?”   苏油和李老汉对视一眼,李老汉说道:“老汉就班门弄斧了,淯井自汉时就已经开采,时过千年才告枯竭。我们用深井之法,每开出一口,就类似得到一口新井。且水势就下,井越深,得到的盐泉存量越丰。”   苏油说道:“以前没有这项技术,是因为深井的沿途会打到淡水层,一旦淡水封堵不住,流入卤泉,这眼井就废了,对了老丈你准备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李老汉对苏油一点不隐瞒:“我想的是用卓筒,就是长竹筒打通,两端开出接槽,筒筒相扣接入井中,隔绝周围淡水。待得到达卤层,再用小锉在竹筒中凿得小井,如此卤水和淡水便隔绝开了。”   苏油问道:“那这竹筒间的缝隙如何密封呢?”   李老汉说道:“只需要细麻缠实接口,麻遇水膨胀,会更加紧密,加上周围泥浆,便可起到密封之效。”   这与历史上即将诞生的卓筒井完全一致,苏油点头:“老丈当真是深思熟虑了。”   李老汉问道:“未敢请教,小少爷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苏油笑道:“拴住哥,告诉你阿爷。”   李拴住说道:“少爷发明了水玻璃,水玻璃用矾盐调和,转瞬即可硬若金石,我们的卓筒,先用矾浆粘连,外边用麻线扎紧加固,对了阿爷,我们绳子的麻料浸泡过水玻璃溶液的,还是三股编成,扎实得很,一会我带你去看。”   李老汉眼里又泛起了泪花,伸手抚摸着李拴住的头顶:“我们家拴住,跟着小少爷,算是大长进了啊……”   苏油说道:“那也是拴住哥好学肯干,进步快,他的本事可不止这点,明日你便知晓。”   说完对李拴住说道:“拴住哥,阿爷寻找盐井的本事,那可是一绝,你一定要跟着他好好学到手,以后你们一家的任务,就是尽量多的在这周围找出盐井来。淯盐枯竭,关系巨大,盐户逃散只是开始,甚至可能导致青盐大举入境,影响朝廷西北布局。”   程文应这才想到这个问题,不由得心中大震,再一转念,要是小油真是处心积虑插手盐务,目的真是为了对抗夏境的青盐走私活动的话……   妈蛋这算不算过着小书童的命,操着大宰相的心?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世家插手盐务,本是老夫求他想办法解决蚕市钱荒的结果,这都隔了几层了?他应该不会考虑得如此深远的……   倒是李老汉赶紧拱手:“当不起小少爷称赞,小少爷寻井的本事,那才真是一绝,一天可顶老汉苦寻三年!”   苏油笑了:“老丈我跟你说实话吧,找井其实我是一窍不通。”   李老汉讶异道:“怎么会,今天上午我亲眼所见,小少爷指出五龙争水,那是一找一个准啊!”   苏油笑道:“其实我那是瞎编骗你的,大叔最清楚,就我们做饭时聊的那些……”   李大栓恍然大悟:“啊,小少爷用的是寻踪觅迹之术!那两处人来人往,就算再怎么小心遮掩,也逃不过猎户的眼睛!”   众人这才恍然,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都夸苏油聪明。   程文应一颗心总算放回了肚子里,好吧六岁孩子会寻踪其实也算是妖孽,不过这娃小时候淘鸟逮兔的淘气事没少干,总算是说得过去。   想着想着突然来气,一把拍到苏油头上:“害得老夫惊疑了半晌,真以为是什么五龙取水,当你袁天罡转世!却原来是在乡下抓兔子的路数!”   众人又是一通大笑,李老汉还直为苏油说好话:“那五座山脉走势,当真如同五条龙呢,老汉也被唬了一大跳!不过这名字又大气又吉祥,各位官人,要不那眼井,我们就叫五龙井?”   程文应对苏油说道:“五龙井就五龙井吧,不过你小子明天就给我回可龙里,非得召唤,不得出村一步!眼看就要开蒙了,老老实实读书,收收性子!看这一天天把你能的!”   ……   吃过饭,苏油等人便要告辞了,剩下事务,自有石通史大诸人料理。   李老汉等人一路千恩万谢地送到谷口,程文应等人走出老远回头,李老汉诸人还在坡上观望。   程文应掉头长叹:“苛政酷毒,犹胜猛虎!”   苏油说道:“我不信官家宰执,忍见百姓流离。其实这事情完全可以避免,胥吏奸狡,豪强贪酷,官员颟顸,才导致这样的事情发生,其实盐井一年出多少卤水,是可以统计出来的,只需……”   程文应都懒得听,一甩马鞭:“又是精细纯老调三重弹是吧?把人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苏油:“……”   你就说我讲的有没有道理!   倒是史洞修意味深长地说道:“明润,别以为读圣贤书出来的,就都是圣贤子弟,有些人只把圣人之言当作做官的跳板而已。刚刚那几个形容之词,角色相互换换,可能更加贴切。以后你真要出仕,肯定还要与那样的人共事,多长个心眼吧……”   程文应不耐烦地道:“哎哟老史赶紧走吧,你还嫌他心眼少了是不?” 第一百三十三章 铜镜   可龙里的田间地头,开起了一种蓝色的小花。   这是一种度荒本草,叫蔓菁,叶子和茎都能吃,吃不完的可制成醃菜。   不过不是荒年的时候,它就成牲畜青料和野花了。   当地乡亲叫它二月兰。   相传,诸葛亮当上了刘备的军师中郎將后,总监军粮和税赋。   一次出巡,见到一种菜,从老农口中得知此菜浑身是宝,是青黄不接时的当家口粮。   于是向老农问了产量及种法,下令士兵屯田时种上,一方面补充军粮,另一方面又可用作牲畜饲料,经济实惠,一举两得。   因此它又得了一个名称——诸葛菜。   后山梯田事实证明可行,沼泽里的淤泥厚厚敷上一层,灌入山泉,就是肥田。   沼泽被开成了土埂和水道,土埂之上,被苏油让人种上了菰草,今年要大出茭白。   有了制绳机和水玻璃,可龙里的麻线品位很高,村里各户人家的老人也闲不下来了,开始学着编织渔网。   开春之后,三哥五哥跑了周围乡镇,在一片讥笑声中用超级低的价格收得了三百头小母猪。   大小屠子忙到了飞起,劁猪手艺是突飞猛进。   各家鸡鸭开始出棚,土地庙那里每周来收一次禽蛋。   娃子们力小,苏小妹想了个办法,切凉拌鸡块的时候,先将刀子放到肉上,然后用木棒砸,因此这道菜被来往客商称呼为“棒棒鸡”,和翘脚牛肉,回锅肉一起,成为来往客商必点的三大肉菜。   乡亲们都在忙着修整田坎,田里施过牛圈猪栏里的粪肥后,便细细翻出一片地,用脚探出泥浆中的小泥块,一一捏成浆子,用竹片理平,这是秧床。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   清早,在锻床有节奏的当当声中,一个童声朗朗地传来。   “凡有地牧民者,务在四时,守在仓廩。国多财,则远者来;地辟举,则民留处;仓廩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张,则君令行……”   “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民恶忧劳,我佚乐之;民恶贫贱,我富贵之;民恶危坠,我存安之;民恶灭绝,我生育之……”   “以家为乡,乡不可为也;以乡为国,国不可为也;以国为天下,天下不可为也。以家为家,以乡为乡,以国为国,以天下为天下。毋曰不同生,远者不听;毋曰不同乡,远者不行;毋曰不同国,远者不从……”   张麒带着几个弟弟在学着冲锻小铁珠子,嘴里还不闲着:“听小少爷念书,就是心里舒服。”   刘嗣将一桶钢珠倒入珠桶,叫一个弟弟开动磨珠机:“你专心点吧,压到手不是玩的。”   机器转动起来,珠子顺着等距螺旋线沟槽哗哗哗地从磨珠机中心滚落到另一个桶中,这就又被螺旋线上方的磨盘磨了一次。   一个孩子拿着千分尺抽样检查:“四哥,这次差不多了。”   刘嗣接过尺子检查了一番,说道:“嗯,接下来就是抛光,大家看好。”   将钢珠倒入一个滚筒之中,加上油,让滚筒转动起来,然后添了些极细的泥浆状磨料,很快雾蒙蒙的钢珠就变得光亮起来。   几次淘洗球磨,添加的磨料越发细腻,得到的钢珠越发明亮,最后竟然都能够照出人影来。   刘嗣将小钢珠交给每个娃子一个,娃子们看着珠子上的倒影,自己成了一个个圆滚滚的猪头,都不由得相互取笑起来。   刘嗣在一个铁盘的浅凹处摆上车床车出的轴承内圈,又将一枚枚钢珠放入内圈的固定环内,一一摆布好,然后从炉中中取出一个暗红的外圈套上去,拿锤子轻敲几下,让外圈到位,接着将铁盘用长钩挑起来放入冷油槽当中。   上下几下,一个滚珠轴承便被制作了出来。   刘嗣用铁钳穿过内环张开卡住,轻轻一拨外圈,轴承立刻飞快地滚动起来。   刘嗣得意洋洋地说道:“轴承一次可以制作十来个,这次是演示,就做一个给大家瞧瞧。小少爷说的,摩擦力与物体间接触面积有关,滚珠能够将接触面积减到最小,因此摩擦力也就比滚子轴承小了很多,大家都明白了吧?”   一个小孩子说道:“还有热涨冷缩原理!外环能将珠子套死在内槽中,跟这个有关。”   刘嗣点头:“嗯,二十三你很聪明,但是确定钢材的收缩比例是个难题,开槽深度,外环温度确定,难点不是一处两处。从原理到实用,我们经过了无数次试验,才得到了这样的经验。”   “小少爷说了,理工成果,除了明白原理之外,还需要大量的试验数据做参考,因此不要以为学会理论知识,就能干啥都成哟!”   张麒说道:“那是,这回送往汴京的玫瑰红大瓶,陶煤组可是废了近千斤的瓷泥料,几百个胚子,五个瓷胎上釉整烧后还毁了四个,这就是小少爷说的那啥——知易行难!对不少爷?”   苏油合上《管子》,说道:“是,不过这成语出自尚书,但还有一层意思,说的是做人的道理——人都很容易知道自己有什么毛病,也知道这些毛病不对,但是就是不愿意去改。”   “因此便有君子克己之说,克制自己的私欲,对自己要求严格。战胜别人不算本事,战胜自己身上那些的坏毛病,那才是本事。”   张麒感觉小少爷在说他,扭头转移话题:“老四你那边弄完没?弄完过来搭把手!”   刘嗣摆着手,取出一面铜盘来:“没空理你,女孩子们闹着要镜子,现在磨料出来了,今天就给她们带回去!”   张麒就鄙视得不行:“花花肠子还挺多,成天就知道讨好小娘子。”   苏油在一边语重心长地说道:“小七哥,你现在的工科狗属性越来越严重,再过几年,找不到媳妇别来哭鼻子。”   几个人说笑着开始处理镜面,苏油说道:“听说有一种宝镜,平时和一般镜子没什么区别,可是一旦反射太阳光,墙上的光影里就会出现文字花纹,我们今天就试试能不能成。”   刘嗣往羊毛轮上抹磨膏:“小少爷要做的事情,还没有不成的。”   将铜盘放在平面上,让羊毛轮转动起来,然后调节丝杠压到铜盘上,接着推动铜盘开始打磨。   铜盘上本来铸有一朵浅浅的莲花,换了几次不同目数的磨膏和羊毛轮之后,很快便被磨得几乎不见痕迹,铜盘也变得光洁,能当镜子用了。   用碱水洗净铜盘,几人又跑到阳光下边:“来,看看效果。”   八公正在屋檐下编箩筐,被铜镜晃到了眼睛,抬头骂道:“又在瞎折腾啥!”   娃子们赶紧嘻嘻哈哈将光线转了个方向,粉墙上出现了一道光斑,光斑下方,果然有一处模糊的莲花痕迹。   娃子们齐声欢呼:“也!成功了!”   苏油取过铜镜翻看:“不行不行,你们看这镜子上,还能看出点莲花痕迹来,再磨一点再磨一点,到时候在镜子后边再补上一朵莲花,让别人以为是从镜子背后透过去的,那才唬得到人!”   张麒嘿嘿奸笑:“小少爷心眼忒多了!不过我喜欢!”   于是三人再次兴致勃勃地开工。   又鼓捣了一阵子,三人再次看着墙上干干净净的光斑:“靠,磨过头了!”   刘嗣就抱怨:“都怨你们!看!这下变成大和尚脑袋了!”   张麒还还嘴:“大和尚脑袋有戒疤,这明明是小和尚脑袋。”   苏油手扶脑门:“那啥……失败据说是成功它娘亲,反正这东西还能当镜子用,四哥你就这样拿去糊弄姐姐们吧……” 第一百三十四章 绿茶   三月三,螃蟹上高山。   今年没有倒春寒,乡亲们提心吊胆了一个月,直到秧苗壮实后才放下心来。   然后,可龙里就被笼罩在了一片葱绿里。   唯有祠堂前一片雪白,那是梨花烂漫。   调皮的娃子们晚上邀约打着火把照螃蟹,时常在水边听到大鱼拨水的哗啦哗啦声。   为了繁衍后代,它们现在连人的脚步声都不怕了,只在水草中尽情翻腾。   水中又开始出现了滚滚的乌云,那是巨量小鱼苗组成的壮观场景。   无需苏油发动小孩子们了,三哥五哥六哥自觉带着队伍舀水花,孩子们被无情地剥夺了玩水的乐趣。   三月水还凉!谁敢下水吓折腾,仔细屁股!尤其是带头的那个!   于是娃子们又把兴趣转移到了山上,山上鸟多了起来,野鸡最好了,还有兔子,黄麂。   石薇来信了,她和自己写给自己的信前后脚到的,信里没说谁先谁后,估计是输了。   玉局观还不错,里边的人穿的衣服都一样,整个地方都是香香的,还有几个玩剑的高手,不过玩金针的高手更多。   然后这里还有好多书,有的书里有图画,里边的大人还光着身子,身上好多小点点。   饭菜不太好,不过自己带着妈子,有小油哥哥的调料和菜谱,他们准备单独开小灶。   这里的他们,指的是小天师哥哥,白胡子老公公师父,还有她自己。   这建议是小天师哥哥提出来的,他还怂恿自己跟小油哥哥多要点酱油,但是小油哥哥你说过吃太咸了不好,我就拒绝了。   苏油笑了,可以想象神棍兄长被拒绝时的郁闷。   接着看,信里还说很想可龙里,连石家村都想了,想水沟里边的小鱼,山上的鸟儿,嗯,还有冬笋,田螺,鳝鱼,泥鳅……   这下轮到苏油郁闷了,想了这么多,连泥鳅都没放过,就是不想我。   嗯,这些都是我带着她玩的,想这些就是想我,这样理解没毛病吧?   还有几个习题本,空着好几道题,那是不会的,小油哥哥你给填上。   放下这封信,还有一封小天师的信函,信里说石薇直爽大方,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很得大家喜欢。   感谢苏油提供的石纸,铅笔,试纸,砝码,最重要的,是酸碱互证的思路和表达式。   他亲自尝过了稀盐酸,草木灰水,最后还将它们混合到一起,用试纸测量平衡之后小饮了一口,咸的!   苏油看着隐隐感觉头有点痛,要不要这么变态!这是要做科学怪人吗?!   赶紧批改作业,然后回信,首先给小天师。   你们观里那些黄色书籍,先别让薇儿看到,她还小,从认识药品物种开始就好。   化学试剂最好别用舌头来测量,好多东西有毒,有腐蚀性,吃了会出毛病的!   酱油那东西好说,这就准备,还有十瓶永春露,这回是特曲,你尝尝要是好的话,给小弟推销推销曲药。   然后给石薇写信,语气换成净是童真,然后跑几处他们常玩的地方,用铅笔画了几幅素描给石薇寄去。   ……   大人们忙不过来,他们要在后山开地,在新修的田埂上种桑树,还要在梯田田埂下边那点土坡上凿出小坑点豆子。   精耕细作,见缝插针。   千人种地万人食,巴蜀大地给了人们无私的馈赠,人们也用最辛勤的方式将它们利用起来。   龙脑樟的种子香香的。去年冬日,苏油返乡后便组织娃子们在收集树叶的同时采集浆果。   紫黑色的浆果采回来,加水堆沤,使果肉软化腐烂,然后用清水洗净,薄摊于阴凉通风处晾干后,精选出饱满健壮的那些。   刚一开春,苏油便将种子交给三嫂,先用石灰水消毒,然后用温水浸种催芽,撒播到祠堂背后苗床当中,还细心地覆盖上稻草。   如今苗子已经长了出来,苏油又让三哥在老龙脑樟林子里开出一个苗圃,利用树冠遮阴,对树苗进行定植。   这是一个相当恐怖的工程,去年樟林的种子不下万粒,这一批樟苗,几经淘汰后,还有几千株。   八公验看过树苗几次,对苏油捣腾树木的本事已经再无怀疑了,美滋滋地在村里宣布,油娃说了,接下来树苗会进行几次移植,一年后出壮苗,三五年后成树,到时候大家有愿意种的都可以,油娃跟大家收树叶。   还有就是,今年的茶叶别瞎采,除了照去年的法子扦插之外,只采嫩叶,两叶一芽,像鸟嘴张开露一舌头那种,都交到祠堂,油娃要做茶。   苏油不是不喝茶,是不爱喝大宋茶,而且感觉宋茶这东西越高级越反动,完全不是他的菜。   后世峨眉山麓,乐山雅安眉山,是川茶重要产地,乐山这边是绿茶,还有花茶,竹叶青;雅安那边,则主要是下关沱茶的做法和销售到藏区的黑茶。   还有就是苏油那时候山里自采的大白茶,老荫茶。加上胖大海和金银花,口味其实也不错,至少没少给他挣学费。   工作之后,一位领导是茶痴,而且执拗地认为手工茶比机器加工的好,听闻苏油是搞非遗恢复工作的,便指示他考察手工炒茶工艺制作恢复的可能性。   苏油在几个地方考察了一遍,写了一份报告,认为机器加工其实比手工制茶不差,茶叶更重要的是产地,气候,土壤,也就是说是茶叶本身的品质。   而成品口味,其实机器加工发展了那么多年,和手工区别不大,只在茶叶完整度上差了一些,要不是高手师傅,一般人还真搞不过机器。   领导很快做了批示,小同志的报告有一定的建设性,但是工作没有做细,要是同一片茶山,同一个茶种,同一批茶叶,传承人手工的和机器加工的,是不是有区别呢?做没做过验证呢?   苏油终于恍然大悟,屁颠屁颠地找到一位几代家传老茶农,守着他从采茶到制成茶叶,重新写了一份工艺报告,重点突出了该传承人的茶场所在地和最好的茶叶出场日期,还突出了因手工产量太低无法市场推广之类的话,连茶叶样品一起交给了领导,并且对自己的工作疏忽做了诚挚的检讨。   领导终于满意了,笑呵呵地拍着新报告,夸奖他领悟力强。   搞清楚,人家要的就是这个,市场上买不到的东西,才是拿出去装逼的好东西。   ……   可龙里各家的茶叶全收到一处,量还是有些吓人。   这玩意儿才是真正的知易行难,说起来大工序也就是杀青、揉捻和干燥三个步骤而已。   但是要细分起来,光一个揉捻,手法就有十几种。   即便机器生产,简化后也分为杀青,摇青,揉捻,筛沫,拣梗,理条,曲毫,烘培,提香,干燥等诸多步骤。   不过好在他知道机器工艺每一步的目的是什么,因此便好办多了,从机器步骤倒推回去,将之变成简化版手工炒茶工艺。   至于复杂的进阶版流程,他倒是写到了本本上,谁爱玩谁玩去,老子对茶要求又不高,有得喝就行。清明谷雨转眼即过,赶紧弄出来是正经!   就这样还是浪费了不少,主要是娃子们猛火爆炒习惯了,糊了不少茶叶,愣是将茶叶搞出了咖啡味儿——糊了。   带领着内务组鼓捣了一个星期之后,终于搞出了斤把青莹莹的绿茶,这还是靠热风烘干工序大大缩减了工时的缘故。   苏油抓起一撮泡到杯子里,先闻了闻味道,再小心品了一口,一股沁人心脾的熟悉滋味在舌尖回转开来。   苏油一边吹着杯子,一边喜笑颜开:“总算是对了,好,工艺定型,抓紧时间生产,明前就这样错过了,再过了谷雨,品质又要降上一档!” 第一百三十五章 来访   张胜不干了:“骗我们来说是放风筝,结果吭哧吭哧搞茶叶!小少爷你学坏了!”   苏油耍赖:“明明是你们不按规范操作耽误了进度好不好?我这都没有批评你们浪费茶叶呢!”   其余几个小的就羞他:“小少爷!耍赖皮!小少爷!耍赖皮!”   苏油说道:“真不是我耍赖皮啊,等等……”   说完转身跑回屋子里,取出来一个巨大的风筝。   风筝呈燕子形,白绢蒙起来的,和苏油一般大。一群孩子见到都“哇”地叫了出来。   苏油说道:“没骗你们吧?早都准备好了,你们看眼睛还会转呢,就是还没来得及描彩。”   娃子们哪里管这个,高声喊道:“放风筝!放风筝!放风筝!”   苏油被吵得不行:“好好好,放去放去……”   刚走到门口,就见池塘对面走来几个人,都是儒士打扮,当先一人正是苏洵,身边是两位二十多岁的年轻文士,还有一个小孩。   就听一人言道:“仁夫,前方就是苏家祠堂,边上那栋白色的小院,便是苏明润的住所。”   就听那仁夫说道:“苏兄,一路行来,溪花浪漫,啼鸟啁啾。这里的农人,衣着脸色,与周遭不同啊,尤其是大门两侧,红纸门联文采斐然,倒是叫人看得兴致盎然。”   苏洵说道:“那就是过年的时候,明润和犬子苏轼胡闹。”   另一人笑道:“可不是胡闹,这是士大夫的基本功。今番踏春而行,到得此间,方悟南山之乐啊。哎呀晚来半月,错过了这几株梨花最盛之时,端是可惜……”   苏洵言道:“彦通,你就不该来,当让苏油那小子先行拜会方是。”   那叫彦通的挥挥手:“性成香自蕴,明润能以六岁孩童,助眉山孤童得脱苦海,相比起来,让人惭愧。”   苏洵笑道:“你与他定然相谈得来,一样的温吞性子烂好人!”   两边队伍撞了个正着,苏油赶紧将风筝藏到身后。   苏洵就讥笑:“你倒悠闲,比你还大的一个风筝,藏身后就能藏住?不读书了?”   苏油想办法找仄:“这个……啊,我们课间休息……”   苏洵都懒得与他耍嘴皮子:“过来,给你介绍两位贤达。”   那位叫仁夫的就连连摆手:“彦通兄当得此誉,小弟是万万不敢的。”   苏油赶紧将大风筝交给孩子们:“你们去玩吧。”   张胜在苏油耳畔嘀咕了两句,拿着风筝去了。   苏油赶紧过来,苏洵说道:“这位乃是……”   就见苏油掉头又朝娃子们那边喊:“放完不准剪绳子!给我收回来,还没有完工呢!”   这才转过头来:“呵呵……怕他们依风俗许愿剪绳子,那风筝花了大力气,舍不得,堂哥你继续。”   两个大人不觉好笑,那个小孩一脸的艳羡,苏洵则翻了个白眼:“这位是益州来的张恕张仁夫,乃张学士的公子。”   张学士就是张方平,他是以直学士知益州,故而有此称呼。   苏油赶紧见礼。   苏洵有介绍另一位:“这位,唐淹唐彦通,我眉山治经名家,仰刘歆、郑玄源流,尤善《春秋》。川中无人能出其右,人尊‘鲁国先生’。”   唐淹赶紧摇手:“那是学生们胡乱称呼,不敢当,不敢当。”   唐淹此人苏油毫无印象,不过老堂哥是多峭削的崖岸,对这比他小近二十岁的年轻人如此推重,学问肯定是不消说的。   赶紧上前:“后学苏油,见过两位。”   唐淹抚摸着身边那孩子的头顶:“这是我的长子,唐瞻,这次带他来见见榜样,你们年龄相仿,以后多亲近亲近。瞻儿,叫叔叔。”   苏油连忙摆手:“使不得,我们小字相称吧,我叫明润,你呢?”   唐瞻虎头虎脑,说道:“家父叫我望之,我不喜欢。”   唐淹这父亲倒是好脾气:“那你想叫啥?”   唐瞻说道:“我想叫伯虎。”   伯虎……唐伯虎?   兄台你怕不是穿过来的哟!苏油将他拉到一边,偷偷对暗号:“世人笑我太疯癫……”   唐瞻怒了:“谁?爹爹说你有五十多帮手,他们才四个,揍啊!”   苏油哭笑不得:“他们不是我帮手,你这理解有错误……”   苏洵在一边也怒了:“在那边嘀咕啥?一点礼数都没有,赶紧过来,带客人进屋!”   不是我想的那个唐伯虎就放心了,苏油领着一行人进到屋内,唐淹见屋宇一路素净,不由得赞到:“山居雅适,这院子朴素耐看,挺合我胃口。”   待到进入书房,唐淹说道:“刚才那句收回,桌后那三口缸子就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   类似的玉瓷晶花大缸,眉山城茶市售价最后被哄抬到了六贯一个。   苏洵笑道:“史家瓷坊,小油出了些力气,这些东西估计他也没花钱。”   苏油点头道:“是,这些都是……试验品。”   众人坐下来,环顾书房,感觉处处新奇雅致。   背后书架边梅瓶里,插的也不是鲜花,一个里边是几个干枯的莲蓬,另一个里边是简简单单一把干燥的荻花。   值钱的瓶子却插着山野随处可见之物,搞不懂主人的品味,然而……还怪好看。   桌上的文房,多是竹根柏瘤,难得的是纹理灿然,打磨出来后,尽得天然之趣。   一边还有一大张半立着的古怪桌子,左侧和下方标有刻度,桌面上还卡着三角板和角度尺,一侧放着古怪的铅笔和铜规。   图纸上是一套看不懂的机械,最稀奇的,边上还有半块炊饼。   张恕指着炊饼问道:“那是干什么用的?”   苏油拿起铅笔在纸上画了条线,然后用炊饼擦掉:“呵呵,擦拭笔迹用的。”   唐淹感觉满屋书香非常惬意,拿起两本翻了翻,问道:“明润近日读什么书?”   苏油老实回答:“近日就是读《史记》,《管子》,《韩非》。”   唐淹皱了一下眉头:“怎没学儒家经典?”   苏油说道:“《论语》,《孟子》倒是看了,其它怕曲解了圣人之意,只记了个囫囵,不敢胡乱引申。”   唐淹眉毛一挑:“哦?思有所得才算读?这是苏家进学之道?望之,三人行必有我师,可记住了?”   唐瞻躬身:“嗯,爹爹我记住了。”   唐淹说道:“‘利出于一孔者,其国无敌;出二孔者,其兵不诎;出三孔者,不可以举兵;出四孔者,其国必亡。先王知其然,故塞民之养,隘其利途。故予之在君,夺之在君,贫之在君,富之在君。故民之戴上如日月,亲君若父母。’明润,于这句你有何解?”   苏油转了转眼珠子:“正解还是反解?”   苏洵都快气炸了:“你还要做纵横家不成?!”   唐淹举手制止:“就说你心中所想吧。”   苏油躬身道:“古人经典,不该断章而取意,当通读全书,审其时势,先取大旨,而后计得失。”   “《管子》开篇说了,国有四维,民有四顺,六亲五法,唯君之节。”   “因此国蓄第七十三此句,利字当指国用财赋。管子之意,应是国用不当入于多门,其柄在君。而非指民产。”   “此句后续,当指国内诸封,塞其民之赋纳于君国,使权臣不可得利而坐大。”   “国者,有军国,有民国。”   “如古之秦,今之西夏,军国也。民疲而军振,其利一专于军,故虽偏小之时,也可出与大国争胜。然一旦亡败,便是覆国之危。”   “如古之楚鲁,今之皇宋,民国也。政驰而军隳,利用多门,民乐安逸,然逢战多败。”   “故管子此语,乃军国之道耳。”   唐淹问道:“如引此喻,则军国之道,终胜于民国之道喽?” 第一百三十六章 考较   苏油说道:“不然,春秋诸国狼吞虎并,强军则是强国,乃一途也。且商鞅车裂,其政方行,始皇一统,覆亡转瞬。故虽强横一时,然终不得长久。”   唐淹又问道:“如依明润此论,我皇宋当以何策?”   苏油小手一摊,睁大了眼睛道:“我还是个孩子呀,先生此问,不当由朝堂诸公作答吗?不过油粗略想来,总该是军政从军,民政从民吧?”   唐淹这才醒悟过来,不由得哑然失笑,对苏洵拱手:“明允,今日方见什么叫善读书者。”   苏洵苦笑着摆手:“胡言乱语,居然亦能自圆其说。此子油滑,以后还请彦通严督之,嗯,就用他军国之道!”   几个大人不由得哈哈大笑,只苏油暗自腹诽:“要我说的是你们,说了又指我油滑的还是你们!”   张恕笑道:“明润,近日来四川出了件大事,你知道吗?”   苏油心里翻着小九九:“不知道。”   张恕说道:“前日谣言甚嚣尘上,道是侬智高破蜀,延边诸州风声鹤唳,听说眉州独你与子瞻认为是谣传?”   苏油不知此事有何干系,赶紧甩锅:“跟我没关系啊,是子瞻说的。”   张恕又问道:“那你可知谣传起于何处?”   苏油赶紧晃脑袋。   张恕笑道:“已经查明,谣传起于邛部川译者队伍。”   苏油心里咯噔一下,这名字哪里听过。   张恕接着说道:“事情就奇怪了,没等朝廷下旨,二林部已经将邛部川拿下,将传译和其部众押至雅州,我父亲问明其事,译者之首如今已传于西南夷诸部,其众已经放于雷澹二州,由是西南大肃,你知晓吗?”   苏油脑袋摇得呼噜呼噜的。   张恕饶有兴味地看着苏油:“这就奇怪了,二林部的表文之中,说是有你建言之功?”   苏油暗自叫苦,便宜姐姐你这么老实干吗?赶紧说道:“呃,二林部的在藜将军,是个小姐姐,她是二林部大鬼主的女儿。来眉州贸易之时,因城门未开,便住到土地庙,与小子有过交集。”   张恕问道:“你们是怎么交谈的?”   苏油说道:“他们聊到准备纳贡之事,我就多了一句嘴,说金猱花熊的皮张没有大用。要得中国看重,先要有向中国之心,这是《春秋》进吴退郑之义。有中国之心,讨叛诛逆,有功于国,岂不强于纳贡?”   唐淹是治《春秋》大家,不由得鼓掌而呼:“好!夷狄入中国,此亦攘夷大义之一端!然明润需记,《春秋》首义,乃是尊王。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苏油心里暗自腹诽,夷狄早有君了,还打得大宋嗷嗷叫,大宋还要花钱买平安。不过嘴上却恭敬得很:“小子受教了。”   唐淹越看苏油越满意:“今后跟我读《春秋》吧。”   苏洵大喜,对苏油说道:“还不赶紧谢过!彦通老弟答应收你入门墙了!”   苏油不知道这老师到底多厉害,这名不见经传啊,别人穿过来,起码范仲淹,王安石起步,怎么到了自己这里……算了赶紧作揖:“弟子拜见先生。”   张恕也给唐淹道了恭喜:“彦通,恭喜了。得英才而育之,不亦乐乎。”   苏油却又对张恕拱手:“油有一事,须得告知。”   张恕言道:“哦?”   苏油说道:“二林部此举,对他们来说其实一举两得,我们也不要太自作多情了。”   张恕奇了:“如何说?”   苏油说道:“邛部川,有铜。”   张恕顿时明白了:“说到底,还是利益啊……”   苏油说道:“不说全是,也不说全非,利益可能占了大半,不过多一个朋友,少一个敌人,对我大宋,终归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张恕点头:“此事我自会禀报家父,看他如何处置吧。”   说完饶有兴趣地看着苏油:“你有什么想法?”   苏油赶紧摆手:“没有没有,小子的见识差得远了。”   张恕看着他不说话。   苏油只好拱手,硬着头皮说道:“不过夫子说过的,所谓近者悦,远者来……”   这话说得三个大人都点头,苏洵喜道:“小有长进。近日可有什么文章?让两位贤达看看?”   苏油这段时间净摸鱼了,琢磨韵学都让他头痛不已,那里有闲情逸致写文章,转着眼珠子道:“枯说无趣,要不我们先去堂屋?”   三人这才反应过来,居然在一间书屋内与一个孩童扯了半天时政,还真是啼笑皆非。   来到堂屋,三人坐下,苏油端上来一个茶盘,上边四个茶盏,上有盖、下有托,中有碗,就是后世川中盛行的盖碗茶。   张恕将茶碗打开,将盖子置于鼻端一嗅:“咦?散茶,怎地香气如此之浓?”   待到品了一口:“好茶!比团茶滋味不差,且清冽如泉,就是只有茶味,层次还不太丰富。”   苏油“哦”了一声,将三人的茶碗收入茶盘,端着走了。   张唐二人你看我我看你,这什么意思?   苏洵叹气道:“你说他学问不精可以,你说他饮食不精,他就……且等着吧,看看一会儿是什么花样。”   没过一会儿,苏油又端着盘子回来了,茶具本就是梅兰竹菊花色一套,倒是不会弄混。   张恕再次打开茶盖,里边已经多了菊花,桂圆肉,枸杞,果干,五颜六色怪好看,轻轻拨弄一下,喝了一口:“这才是好茶!底下还有冰糖是吧!”   苏油心里翻着白眼,这是后世回族人民喜爱的三泡台好不好?!   其余二人喝了,也觉得比刚才的素茶好了太多,不由自主地点头称赞。   张恕是外地人,看着精雅的茶具赞到:“这茶具也是特别。明润听说你多所发明,这也是其中之一?”   苏洵说道:“非也,此乃唐代德宗建中年间,西川节度使崔宁之女发明。这碗又名为三才碗,以盖为天、托为地、碗为人。饮茶之时,可用茶盖在水面轻轻刮一刮,可使整碗茶水上下翻转;所以轻刮则淡,重刮则浓,也是一桩妙处。不过不合当朝饮法,乡间市井喝散茶偶然一用,并未推广开去。”   张恕依言,刮了一下茶水再品,果然茶香果香花香甜香都更加浓郁,笑道:“这才是山间清趣。此盏做工非凡,如玉器一般。乃化浊俗为清雅。还当真是巧思。”   苏洵笑道:“奇淫巧技,哪里当得起仁夫此赞。”   几人品了一阵新茶,苏洵端着茶碗:“别以为献上好茶就大吉了,近日文章,呈上来吧。”   苏油低下头,脚蹭了一会儿地:“……现做可以不?”   苏洵噗地一口茶喷了出来:“咳咳咳……朽木……朽木不可雕也!”   唐淹先不干了,喂,这是我刚收的弟子,给点面子好不好!笑道:“现做就现做吧,看看明润的急才如何。”   张恕笑道:“那便以今日之事为题吧。”   苏油想了一下,朗声吟颂道:   “沙禽烟柳满溪花,   慢读勤耕自弄茶。   山外鸣流新献涨,   清声一路到寒家。”   又是噗噗两声,这回轮到唐淹和张恕了。   张恕摆手:“山外名流,清声一路,明润这是拿我与彦通开玩笑了。我与彦通和你明允堂哥,乃笔墨之交。自到得此间,无人提及我是县中新任官长吧,你是从何得知?” 第一百三十七章 风筝诗   苏油躬身施礼:“明润见过贤长史,长史到任以来,对义棚早饭情有独钟,尤好浮圆。刚刚去放风筝的那班孩子,就是土地庙孩童中的一组,因此认得长史。临去前已经告诉我了。”   “啊?”张恕不由得目瞪口呆,接着朗声大笑:“哎哟吓我一跳,差点还以为你武侯当世!”   苏洵微笑道:“原来如此。明润,今年江卿世家重修州学,延请四方文学之士传授经义。你唐师便是其中之一,仁夫乃一县之长,也要亲授课业,以示劝勉之意。今日前来,便是想看看你的学问,待过几日,便该入学了。”   苏油点头:“苏油定然努力。”   苏洵说道:“不过以你之智,既然早知晓了长史身份,就能猜到我们所来何事。之前一路谈论拖延,是不是在肚子里偷偷打底稿,也未可知。因此刚刚那首谄谀之词,不能算数。”   这次轮到苏油吐血了,喂,你的亲堂弟呢,要不要这样往死里坑?!   三人笑眯眯地看着苏油,刚刚坑我们一人喷了一口茶,现在还回来了,很好。   苏油无奈,只好拱手:“就请诸位再次命题吧,免得到时候又说不算数。”   苏洵便对唐淹拱手:“彦通,自己弟子,自己收拾。”   唐淹微微一笑:“刚才见你们是想要出去放风筝是吧?那就以风筝为题,作上一首吧。”   苏油躬身表示接受,三人微微一笑,端起茶来互敬了一下,各自刚品了一口,就见苏油直起身来:“好了。”   “噗——”“噗——”“噗——”   真是现世报还得快,苏洵胡子上都是三泡台茶水,好不狼狈,将桌子一拍:“咳咳咳……要是村俗俚语顺口溜,看我怎么收拾你!”   唐淹制止:“咳咳咳……先听听明润怎么说罢。”   苏油朗声吟诵道:   “韧骨经纯质,文纶纬正心。何高青霭上——”   接着对唐淹和张恕深深一揖:“所举意东君!”   这诗是咏物双关,第一句是说风筝竹骨坚韧,支撑着洁致的丝绢。实则比喻自己性情坚定,品质纯良。   第二句是说风筝线需要端正地系在风筝的正中,风筝才飞得起来。实则说自己有经纶教导,心绪端方,所行正直。   后两句表面是吟咏风筝之所以能升上高高的天空,是因为有司春之神送来的春风托举。实则暗比自己就如同小小的风筝,想要腾飞,主要还得看贵人愿不愿意施与这举手之劳,轻轻帮上一把。   将二人比喻为东君,这又是小小的奉承了。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张恕对唐淹苦笑道:“难不住啊彦通兄,这弟子我都有些眼红了,人家都捧我们到这份上了,这州学名额,算你我二人联名举荐吧……”   苏油这才拱手赧笑:“多谢长史,多谢唐师,其实这诗前两天做风筝时就想好了,没想到这么凑巧,用到此时,它怎么就这么恰当呢……”   苏洵都气炸了:“赶紧滚去做饭!事后才说,就不是至诚君子所为!”   八公回来了,见苏洵和俩读书人在那里谈经论道,偷偷溜进厨房:“小油,老三和谁在聊天呢?”   苏油正在拿热油浇鲤鱼:“一个是新来的张知县,一个是学宫的唐老师。”   八公就道:“那啥,山上梯田那里还有事儿,我再去看看。”   苏油赶紧拦住:“八公你怕啥?一起吃饭啊。”   八公说道:“他们之乎者也的扯,八公也插不上话。”   苏油说道:“没事儿,到时候我给你当翻译。涣哥在京城南边当官,比张知县还大些,那也是你的晚辈,没事儿没事儿。”   八公说道:“那我先守着你,待会儿一起过去。”   苏油同意,心里却在盘算,今后也得给八公弄个散官名头挂着,免得见着官员便束手束脚。   家里的伙食一直就很好,肥鸡汤几乎都没断过,很快便做好了。   鸡汤,豆瓣鱼,香肠,酱肉,韭黄豆腐干,清炒时蔬。   春日融融,天气很好,桌席干脆就摆在了院子里。   娃子们玩野了,那风筝还在高高的天上飘着,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苏油便招呼众人入座开吃。   鸡汤中多了一样东西,灰色透明,像面条又很柔韧,几个学问人都没见过。   苏油便介绍道:“这是粉丝,红嘴芋滋味差了些,磨浆加入明矾,用漏勺压入热水中定型,然后晾干,便得到粉丝。粉丝比红嘴芋滋味好得多,也耐存储,今年村里边做了不少。”   八公说道:“这个东西本来是救荒用的,平日里房前屋后只当个绿影儿看。以前就仲先公在的时候,每年挖出来用沙子稻草埋着。今年却被小油弄成了这般吃食,乡下没啥好东西,倒是怠慢两位贵人了。”   唐淹摇手道:“老人家言重了,我可不是什么贵人。”   唐瞻捧着一碗鸡汤冒粉条猛点头:“嗯,这粉丝真好吃!家里的饭菜比公公这里差远了!”   苏洵说道:“彦通老弟烂好人,遇到人家求到门上,卖衣典履都要帮助,日子过得……是有些紧了。”   唐淹说道:“说来惭愧,幼蒙圣人之教,也知道修身而后齐家,齐家而后施仁的道理。可见到乡亲贫困,总是不忍心,仓廪不实,还妄想引导礼节……哎,克己犹难,小弟是有点不自量力了。”   张恕说道:“唐兄太谦逊了,你的人品学问,那是声闻蜀地,我在成都,也是久仰大名的。”   唐淹苦笑道:“就是穷务五经,不习时文,累试而不第,拖妻累子。”   苏洵都羡慕坏了:“用明润的俏皮话说,过度的谦虚就是骄傲!弟妹侍奉巾栉,极其周翔。你餐饮之时,她都立于你身后,即便你假意呵斥,她只是笑笑,并不退去。此事在眉山士大夫之中何人不晓?简直就是我大宋之梁鸿孟光啊。”   张恕举起酒杯:“自汉文翁开石室,千年以降,蜀地学风卓荦,人才日盛。眉山诗礼,不次河洛。能到此间一任,得识两位兄长,实为人生一快。来,诸兄,饮胜!咳咳咳咳……”   苏洵笑道:“此乃永春露,味甘而性冽,需浅饮才行。仁夫,我们慢慢来。”   唐淹对粉丝赞不绝口:“红嘴芋眉山诸乡多有,都当成荒食,不料一经整治,即成美味。此法明润你抄写给我,我当在乡间推广。”   苏油赶紧应下。   苏洵叹了口气:“此子文章不显,然有智而多技。不但足以自立,还能惠及余人。我真怕他将来挟术自重,泯灭初心,忘了圣人之教。彦通,敬你一杯,求你多费些心思。”   这话说得不怎么好听,但是也是目前士大夫正常的想法,苏油理解堂哥一番用心良苦,一点不敢反驳,低头受教。   唐淹正要谦虚两句,门外突然奔来一匹快马,马上人大呼道:“小油,赶快跟我去陵井,出事儿了!”   来者正是石通,苏油大惊,站起身来:“伤到人没有?”   石通说道:“没有,是卤泉喷涌,冲垮了大地车!”   苏油便对几人拱手:“长史,堂哥,老师,这事情不能耽误,我得去一趟!诸位自饮,怠慢了。”   八公见到苏油奔向马厩,牵出黄雏,跟着石通扬长而去,不由得暗暗幽怨:“说好的陪我,现在又丢我一个人在之乎者也间坐蜡!”   ……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大洪井   张恕问道:“大地车是什么东西?”   苏洵说道:“此乃眉州盐务,自尊父按蜀,鼓励民间开卤熬盐,眉州江卿世家便于陵井周围探查矿脉,开凿盐井。具体事体我也不清楚,应该就是开井的机械吧,看样子是开出了什么事故。”   张恕问道:“这和明润又有什么干系?”   苏洵说道:“他呀,在百工之技上,倒像是生而知之一般。开新井的方法,好些是他和一个老盐户鼓捣出来的。现在出了事儿,肯定要找他想办法解决。”   唐淹说道:“明润的经济之道也不错的,半年时间,愣是将土地庙五十孩童都带出来了。”   说完一指天空中飘着的风筝:“衣食无忧,方知为人之乐。还有刚刚你们没发现吗?此子仁性,乃是天生。”   苏洵苦笑道:“彦通,你这样子可不行啊。严师才能出高徒。这孩子实在太让人揪心了,以他的能耐,要是心性不正,荡家覆族都是轻易。千万宠不得的。”   唐淹笑道:“‘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你们刚刚都没听见吗?明润首先的便是问伤人没有,这心性差近夫子之意。明允兄,多谢你给我找来这么好一个学生啊!”   ……   苏油和石通骑着马往陵井赶去,黄雏神骏,用石通的说法,好马会教人,就是能帮助骑手改良自己的骑术。   苏油觉得它是自己的半个老师,这段时间骑术突飞猛进。   三个大人其实也高看了苏油,之所以只问人不问别的,是因为苏油心里边觉得没啥好问的——地点已经确定;工艺就算自己的不成熟,李老汉也能补足;至于设备,都是一些竹木绳子,值钱点的就是井中那个铁锉。   而且这些东西还都是自家生产的,成本嘛……呵呵呵。   等到两人赶到,已经到了晚饭时间。   井上一片泥泞,空气中充满一股奇怪的味道。   井口上立起了一个高大的竹木架子,有点像埃菲尔铁塔的造型,高度有十多米,那是天车。   不过这次的天车因为有了苏油的改进,与后世又有了些不同。   天车上还接出了一根管子引到山上,那里盖着大棚,大棚里是池塘,早就挖好用来澄清卤水用的。   看来事情已经解决了。   李老汉见到苏油过来,带着李拴住上前笑道:“小少爷,你看还麻烦你特意跑一趟。”   苏油笑道:“要是您老人家都解决不了,估计我跑也是白跑,到底是什么事情?看来已经处理好了?”   李老汉笑眯眯地说道:“嗨!你就别往老汉脸上贴金了。是卤层打通,一股大泉喷涌了出来,就连我老盐户都没见过这么大股的卤泉!连大地车都能冲塌的大泉啊,哈哈哈哈一时间大家都慌了神。”   苏油笑道:“那还有啥好说的,就叫大洪井了!”   拍了拍李拴住的肩膀,李老汉一副后继有人的样子:“拴住这回立了大功,指挥大家用五爪龙捞出了大锉,然后用陶管和那砂浆砌了高井,剩下的人挑土加固绑扎天车。”   “厉害,那浆子太厉害了,瞬息之间便可固结,简直是开井堵漏的神品!”   李拴住被夸得不好意思:“翁翁,那叫应急预案,之前便和小少爷商议好的,我就是照着做。”   苏油笑道:“拴住哥太谦虚了,临阵不乱,沉着冷静,并不是有了预案就能完美执行。是你的功劳就是你的功劳!”   说完又对李老汉祝贺:“老供奉,恭喜你后继有人啊!”   李老汉手脚都没放处了:“哎哟这全是东家抬举,小少爷仁德。要不然我李家都该断根了!老汉今年也得为了那新加的三成课务投井自尽,哪里还有这番气象。”   李拴住说道:“翁翁,这里全是泥泞,要不我们请小少爷换个地方说话吧?”   李老汉一拍脑门:“呵呵呵,看我都老糊涂了!小少爷还没有见过我们仙井村吧?走走走,老汉带你去看看!”   如今的山谷,气象又有了不同,之前那些山谷中窝棚人家,尽数迁到了平地上,一栋栋竹屋,已经立了起来。   开井竹子用得多,截断需要的中间部分,两头的竹根段和竹梢段被剖成了竹片,三条三条并在一起,编成了竹墙。再糊上泥,勉强可以住人了。   房屋都是草顶,里边的家具也基本都是竹制——竹板床,竹柜子,桌子,椅子。   家中堂屋中间,用石块围起一个火塘,上边放着一口陶锅。   即便还是赤贫之家,李老汉依然喜气洋洋,领着苏油介绍不多的家什:“多亏了拴住啊,真长进了。这些家具,陶器,都是拴住,哦,还有他那些伙伴,带着大家做出来的。一个个有图纸,有分工,东西做得又快又好……”   说完拍着竹桌子:“看!多结实!都是好娃子啊!啊小少爷你坐你坐……啊石老爷你也坐……”   石通翻着白眼腹诽,师父没来的时候,石老爷倒还有几分像石老爷。师父这一来,石老爷都在后边跟了一路了,老李你跟才看见一样!   村里人听说救命的小少爷来了,都偷偷地摸了过来,也没敢进屋,只赧赧地一笑,表示和苏油打了招呼,放一碗黄米,或者放一把野菜,便赶紧离开,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苏油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这村子里有多少孩子?”   李老汉说道:“五岁以上的,约莫十数人,怎么?”   苏油说道:“李老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们现在是筚路蓝缕,诸事待兴。这些孩子,要不就先去土地庙吧,让小七哥他们带着,读书明算长见识。”   “你们腾出手来,先把事情做好,把家里搞起来,等这段时间熬过了,再让孩子们回来,成不成?”   李老汉完全没有想到苏油仁义到了这份上,自家孙子跟着小少爷,这长进那是做梦都没想到过的。   立刻又想下跪了:“小少爷……小少爷就是佛祖在世……”   苏油赶紧扶住:“别别别,说过我当拴住是兄长,你就是长辈,李老以后万不可如此。”   苏油可不是烂好心,这帮子人现在看起来要多埋汰有多埋汰,可是有干劲,有技术。   四川盐政进入黄金期后,这里很快会完成陵井——井研县——仙井监的几次大飞跃。而这一批人,应该会成为当地最先富起来的一批人。   然后就是老套路了,富裕——置产——当地主——子弟读书——出仕——进入士大夫阶层——世家养成。   即便中间会经历诸多优胜劣汰,但总的大势所趋非人力所能改变。如今的盐几乎就等同于货币本身,经济基础必然决定上层建筑。   几十年后,仙井监就如同今日的大洪井一般,将出现一次人才井喷,进士,状元,经学大家,历史学家,枢密,国公……   送人送到西,就算今后自己考不上进士,灰溜溜回来,只凭这半个老师半个恩人的身份,未来的仙井监世家,都得把自己当亲祖宗供着。   等等,历史上几十年后南宋著名的井研四杰,一父三子,就是姓李啊!李家可是今后仙井最大的世家!   偷偷看了了一边忙着烧水的李老汉,那真是满面尘灰烟火色。   人家李舜臣祖上,据说可是唐太宗李世民,或者……应该……一定……不是这一家哈? 第一百三十九章 展布   今晚是回不去了,李拴住便在火塘边烧起薯蓣,苏油调了些辣米油,花椒,盐粉,蘸着薯蓣,一边吃一边和李老汉李大栓聊井务。   卓筒井是大眼在上,大眼中下套管隔绝淡水,然后小眼在下产卤。   产卤的小眼经过岁月的流逝被卤水腐蚀,或者地层变迁,有时洞壁会垮塌,这叫“垮匡”。   垮匡将导致岩石填塞卤眼,无法汲卤。   有时一些工具掉在井里,或其它人为造成的堵塞,这叫“屙堆”,也会导致无法汲卤。   现在几人讨论的,就是如何排除这些故障,以及修治深井,需要什么工艺和工具。   李老汉越发相信苏油得到过盐官世家的传授,种种巧思令他每日思索的那些问题一一得到解答,逐渐连李大栓都已经说不上话,变成了李老汉提问,苏油解答。   除了这个,还有很多的工艺。   李老汉也将家传工艺列举出来,和苏油相互启发,参考。   汲卤用的是单角车或者花车、连接卓筒,将卤水从井里汲出。   苏东坡后来有记载:“以竹之差小者出入井中为桶,无底而窍其上,悬熟皮数寸,出入水中,气自呼吸而启闭之,一筒致水数斗。”   熟皮是竹筒底部一个单向阀门,置于筒中。入井时被井水冲开,卤水注入,提起时被筒内卤水压住,密封筒底,可以将卤水从地下几百米提取上来。   不过大洪井和五龙井,都是自喷井,要用到这设备,需等到几百年后。现在只能作为技术储备,给今后开出的其它井用。   井卤浑浊,一般浓度在七度到十度,这样的卤水咸度低,会导致燃料成本很高。   为了把卤水浓度提高,就需要晒卤,设备包括支条架、晒坝等设施。   晒坝一般长六十米,宽二十米。支条架一般长约三十米,高五米。结构如八字型,木质穿斗,支条架上铺满竹桠,顶端做有“天船”。   天船长十米,高一米,宽十五米,天船安放在支条架顶端的中部,天船底部有伸向支条架两端的与支条架一样长的空竹筒,竹筒上钻有不规则的小眼。   在支架的一侧做有筒车,筒车像一个等腰三角形的圆罩,高六米,直径五米,被一根横轴穿着。在腰底的外圈上依次安上竹筒,每个长约三十到五十厘米。并在腰底内圈安上木板,人在板上走动,促使园罩旋转,将晒坝船形坑中的第一次晒浓后的卤水通过罩上的小竹筒输送到天船里,再通过天船底部接出的长竹筒的小眼散流后,输入到滤缸过滤。   不过筒车这个设备,被苏油抛弃了,改用提水筒。   提水筒就是利用等距螺旋线设计出的车水装置,用皮革和竹筒做成,可以利用风力驱动,类似后世小水利工程常用的阿基米德筒,比筒车省力高效。   滤缸将第一次提高浓度的卤水中所含泥砂、杂质滤掉澄清后,川中川西一带,就可以用这卤水煎盐了。   不过为了进一步提升浓度,节约火力,苏油又创造性地引入了二次提浓工艺。   “泼炉印灶”,流行于后世川东,就是通过泼印使卤水浸入盐灶的灶泥球内,通过蒸发提高浓度。   “印”为四川方语,有浇灌和下渗的意思。   这也是对热交换逃逸能量的科学应用,用灶为龙灶,有一个长长的灶膛,上边放五口盐锅,中间和两侧,还设置有装着土球的火膛和火道。   当炉温升高到一定程度后,两边土球被烧得滚烫,盐工便一边熬盐,一边用卤水浇泼它们。   土球中酥松的空隙,极大地增加了蒸发面积,炉内高温会使水分迅速蒸发,而盐分就留在土球内外。   土球被堆成前高后矮状,以方便盐工提桶泼淋。   经过一段时间后,土球内的盐分饱和,便形成盐土。   饱含盐分的土球取出后,被加工锤细成小碎块,并倒入淋卤池的前池内,将从原卤池内引来的一次提浓卤水浇淋到盐土上,卤水吸收盐土内的盐分,浓度得到再次提高,制得接近饱和的浓卤。   浓卤通过缺口或孔洞流入后池。后池同时也是二次过滤沉淀池,之后的卤水,再通过管道进入大型浓卤池内储存。   苏油准备用蜂窝煤熬盐,蜂窝煤烧剩下的煤渣体,具备最合理的蒸发结构,连做土球的功夫也省了。   待到淋完卤后,煤渣经过清水冲泡,还可以变成耐火砖的材料。总之一物多用,没有一点浪费。   煎盐的地方叫灶房,俗名叫“场火”。灶房一般长二十五米,宽十五米,结构为木质穿斗的小青瓦房。   灶房前部便是煎盐的龙灶,两灶并排,一共十口大锅,前边八口是盐锅,后面两口是温水锅。   温水锅用于温卤,进一步提高卤水浓度,盐锅用于煎煮成盐。   龙灶温度前高后低,将浓卤送到温水锅提高浓度后,随盐分的提高顺次将卤水移至前锅,直至入火门处第一口盐锅内熬煮成盐,可以将火力运用到极致。   卤水在盐锅中经高温逐渐成盐。为了使盐洁白,颗粒晶莹,还要经历除杂工序,就是在煎盐中加皂角、豆浆。去杂的同时提胆,胆粑可用来制作豆花,豆腐,处理皮革。   后半程很多类似这样的工序,就是连李老汉都不知道的了。   温水锅后面是盐炕,盐炕长方形,用板石砌成,长约八米,宽两米。   待盐坑中的盐积累到一定程度后,灶匠将有水分的盐舀入盐仓中,过滤掉多余水分后,再把仓中的盐撮到龙灶后方的水平分散式烟道上方的炕上,利用排烟携带的剩余热量将水分全部炕干,即成食盐。   如此方将燃料利用率提高到了极致。   因煎盐方法不同,新盐井的盐品又分为花盐和巴盐两种。   花盐是随结晶、随捞出、随洗涤,再晾干而成的散粒盐;属于雪盐中的精品。   巴盐则是熬干锅内卤水而成的块状盐,但是即使如此,因为经过了除杂工艺,品质也比宁夏青盐还要高。   花盐受宋人欢迎,巴盐受二林部欢迎,因为携带方便。   至此,单井制盐工艺才告完成。   但是有个问题,很多井口开在荒僻之地,分散运送柴煤,又会增加运输成本,因此不如大规模集中作业。   解决办法就是排布输卤笕道。   笕道,就是输送卤水的竹筒管道,被连接如同过山车一般,最长的可以连绵近十里,从各个井口将卤水集中输送到炼盐场,统一进行熬炼。   这个盐场,可以说是集后世诸多古人智慧之大成,等到规模起来之后,会有上万人在这片地区劳作,几乎就是一个近代意义上的大型工业基地,可以算作机器革命之前最高的工业成就之一。   而这些人,差不多就是世界历史上第一批规模化产业基地中的技术工人。   无人可以想见,一个大工业基地的展布蓝图,便是在这间粗陋的竹墙茅屋内,就着明灭的火塘,一老一小,一边啃着粗粝的薯蓣,一边闲聊,慢慢地勾画成型的。   夜已经深了,苏油和衣躺在竹床上,沉沉睡去。   李老汉将家中仅有的一条被子给他盖上,爷仨打算就在火塘边熬一夜。   李大栓看着苏油:“小少爷胸中,装着多大的心?这不是一家一族的产业,这是……这是涵盖整个川峡四路之地的大手笔啊。”   李拴住看着火塘:“小少爷时常给我们念叨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还说取乎上,得乎中,取乎中,得乎下。”   李老汉轻声问道:“乖娃,少爷这话什么意思?” 第一百四十章 危机与对策   李拴住往火塘中添了一根细柴,火光映红了他的脸:“少爷说这是圣人的话,意思是理想要高远,朝那个方向努力,可能会得到中等的回报。如果一来就把理想设定成中等,那成就可能只能流于下等了。”   李老汉伸出手摸了摸李拴住的头顶:“乖娃真厉害,连圣人的话都知道了,跟着少爷好好学吧。少爷从来没有看不起我们,我们也要对得起他的期望。”   李拴住脸上就泛起一些苦恼之色:“我现在最害怕的,就是跟不上少爷的脚步,跟着跟着,半路上就跟丢了……”   清晨起来,苏油同李家人告别,由石通护送着去了眉山城。   进城后与石通分手,苏油便去了程家。   程文应正在书局查看账务,见苏油过来不禁大喜:“贤侄来了?井上那边的问题解决了?”   苏油说道:“其实就算我不去,井上也没问题。姻伯,能不能去后院,辟一间静室,苏油有话要说。”   程文应对苏油有求必应,放下手中的鹅毛笔,又对程三交代了几句,两人一起步入后堂书房之内。   苏油扶程文应坐到椅上,关上房门,二话不说,撩起衣袍跪下,恭恭敬敬对程文应叩了一个头。   程文应吓得跳了起来,一把将苏油扶起:“小油你为什么要这样?赶紧起来说话。这是有什么难处吗?还是你堂哥欺负你了?你说出来,说出来姻伯替你做主!”   苏油将程文应扶回椅子上做好,对程文应拱手道:“苏油得蒙姻伯错爱,半年来亲如父子。今日苏油有话,希望姻伯把我当成一个大人。”   程文应叹气:“江卿世家,没人还敢将你当小孩。”   苏油拱手道:“今日的话,姻伯可能会认为不是为江卿着想,但是苏油自问,完全是为了江卿考量,此番心意,可表天日。”   程文应严肃了起来:“事涉江卿,还不止一家?”   苏油说道:“姻伯,你知道五龙井和大洪井,一日能产多少盐吗?”   程文应笑了:“听闻两井奔涌如洪,具体产量尚未知晓,不过这回报太丰厚了,你统计出来了?”   苏油拱手道:“姻伯,侄儿根据水量,浓度,做了个预估,两口深井所产之盐,一日将达万斤!以汴京盐价铜钱三十五文一斤计,日入将达三百贯有奇!”   程文应腾的一下站起身来,满脸喜色:“日进三百贯?!两井产量,日进三四百贯?”   苏油一脸沉重:“姻伯,先别高兴太早,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   程文应有点懵,不知道苏油这句话什么意思。   苏油叹了一口气:“听太守说过,皇宋去年概入四千万贯,平均到三百军州,也不过十三万贯而已。这两口井,几乎能抵一州赋税!”   “这是真正的价值连城!姻伯,此乃我眉山江卿,即将面临的最大危机!”   “姻伯,根据这两口盐泉推断,陵井周围,有一片地下大盐池,就算两口井不显,以后增加到几十口呢?上百口呢?”   程文应悚然而惊,一屁股坐回到了椅子上:“富可敌国!”   苏油拱手道:“我传授孩子们的理工教材上,有一条定律,叫能量守恒,运动的状态,最终变为平衡。”   “江卿世家,就如同一口平静的池塘,如今这盐井,就如同涌入池塘的一股洪流,虽然池塘经过起伏之后,会重新归于平静。然而这一涨一落之间,将会带来无数的动荡!”   “如今盐井已经探明,工艺已经完备,有心人如要夺取,那是轻而易举。姻伯,举手得来的东西,举手就能失去,这是自然之理。”   “朝廷定下扑费五千贯,如今看来,明显过低,不过两井半月产出而已,剩下的,那就是暴利!”   “吃亏的是谁?是朝廷,是国家!官家和朝廷诸公,会放任此事不理?会任由江卿夺此敌国之富?”   “如果我们理所当然地吞下这两口井,可以料见,接下来四川官场,必定会掀起一场惊涛骇浪,张学士一定会以失察误国,与江卿勾结侵吞国利之罪调离四路。”   “然后呢?朝廷肯定会另派大员,尽废张公之政,重行官榷。”   “第一步便是收回新井,然后将新井丰厚的利益算作榷政的功劳,之后这所谓‘善政’必定会被一步步推广到茶,酒……”   “如此一来,四川商务繁盛的场景,将一去不返,眉山刚刚开始繁盛的局面,也将荡然无存!”   “江卿世家,必将被残酷打压,被迫背上贪妄之名,几家子弟,以后再无立足朝堂的资格!”   “姻伯,为世家着想,这利不但得让,还得让得非常有技巧才行!”   “盐务乃四家共举,如果大家认为我说的有理,苏油必定殚精竭智,为世家谋划。”   “如果三家不听,苏油一样会殚精竭智。不过苏家将退出盐务,之前苏家所占份额,就当平分赠与三家,以后的井盐暴利,苏家也将分文不要。”   程文应就有些麻爪:“贤侄啊,怎么就一步步走到现在这样了?当初世家插手盐务,不就是为了增加点钞币,方便大家行商而已吗?这这这……这不变成猫抓糍粑,脱不出爪爪了?”   老人家急得俚语都出来了,苏油不禁笑道:“要脱爪爪很容易啊,送给朝廷不就可以了?”   程文应脸上肥肉直跳:“那怎么行,这话出口,老史都能提着刀跟我们叔侄拼命信不信?”   苏油笑道:“而且朝廷还不一定答应,朝令夕改,与民争利的名声,人家还不一定想背呢。现在的江卿,就像是去年我养那四只小猪娃,把猪慢慢养着,等到差不多的时候——”   说完做了一个下刀的手势:“简单粗暴,不费脑子不费力!”   程文应吓得一个哆嗦:“小油你别闹,这比喻怎么能往自己身上划拉。你赶紧说说,怎么破这个局?”   苏油说道:“这事情要解破,只有一个办法,利益合理分配。将受益者从小池塘变成大湖,方能容纳如此巨量的洪水。”   程文应摸了摸下巴:“什么意思?”   苏油说道:“首先,要让开出的新井,成为张公四川新政的功劳,如此就能得到转运司的配合支持。”   “张公新政的核心是什么?化榷为税,因此我建议,由姻伯游说官府,关扑之法过于简单,世家开井所得之盐,最好当做地方物产,如我们曲房的成例,行坐税之法,按产量缴税,而且这税收不妨稍高一点,能抵补过新井的榷额。”   “陵井的情形姻伯你也见过了,官井的管理手段,那是惨不忍睹,靡耗太多。因此我们的井改行税法后,朝廷收入就算略低于官榷,但是省了他们管理的成本,均输的麻烦,算下来其实净收入不减反增。这就成了张公新政的政绩。”   “第一步做到朝廷有利后,那我们继续开井,便会成为值得朝廷鼓励的行为。”   “一口井所赚利润虽然暴减,但是更加趋于合理,今后规模起来之后,收益一样丰厚,而且细水长流,这是百年之计。”   “规模起来之后,便需要大量招揽人工。诸多隐户,流民,甚至夔州流散官户,淯井逃散盐户,都是招揽对象。眉州人口会出现长足的增长,即使只是从隐户变回到纸面上,这也是眉州地方官府实打实的政绩。”   “盐务起来之后,商务,港务,仓务,甚至餐饮住宿,必将跟着兴盛,诸业并行,惠及的是整个眉山百姓。” 第一百四十一章 面涅将军   “这些产业,我世家插手,名正言顺。盐井上分出去的利益,大可以从这些上边收回来。”   “如此,开新井才是诸方皆利。朝廷收入大增为其一;转运司新政展布为其二;阻断扑榷入蜀为其三;繁荣州县为其四;世家得脱危机,利至百年为其五;百姓安业为其六。”   “释一利而举六利,这才是得道多助,稳如泰山。”   “还有一条,这也变相抬高了后来者控制盐井的成本。要争夺盐井控制权,如果不能像我们这般,那就是残民虐政,逞一己之私,必将阻力重重。里谚所谓‘千人所指,无疾而死’者。”   “世家所得的利,从无由暴利转化为了先进的管理方式和技术带来的合法合理的利润,以及周边产业带起的收益。避免了诸方侧目,朝野动荡。不显山不露水,然其利实不让独食。”   “要是姻伯觉得不划算,其实还有一注财源。”   程文应一挑眉毛:“哦?”   苏油也一挑眉毛:“姻伯,仙井盐钞,好用不?”   程文应一拍桌子:“正是此理!我眉山江卿为国为民,仁至义尽,总不至于连自己开出的井盐经销权都不给我们!”   苏油笑道:“必须的!只要拿到经销权,我们便可以陵井盐为保证金,发行仙井盐钞!待到盐井开到五十口以上,西南钱荒,一举根除!”   程文应说道:“堤内损失堤外补,一次茶市我算是看明白了,这边怕才是大头吧?现在我有信心能够说服老史了。全天下谁能做出比我们更精美的钞票来?啊不对,必须换个说法——我眉山江卿,世受圣人之教,守义行仁,为了四路繁盛,百姓乐业,责无旁贷!”   苏油大喜:“姻伯,你同意我的建议了?”   程文应手抚膝盖,叹道:“世家之所以是世家,靠的就是眼界高远,不像小民,只图一时一事之得失。小油不愧是我江卿才俊,所见极明,周划也详尽。用心良苦如此,姻伯岂有不听的道理。”   “不过只有一条,明润啊,以后有话,跟姻伯用不着如此大礼,敞开了直说,你虽然才六岁,可论起见识来,唉……”   苏油躬身道:“多谢姻伯信任,苏油知错了,其实苏油心里挺怕嫂嫂和明允堂哥,但是不怕姻伯的。”   程文应一下子开心了:“就是就是,他们两个别说你了,连我都有些……不说了不说了,明润和我看看铺子上彩墨去!”   说服了程文应,剩下的事情就不劳苏油操心了,只提醒了程文应一条,堂哥苏洵和张学士公子,新任眉山知县张恕张仁夫是诗书之交。   如何将今日之议变成文章,上呈当政,只管交给明允堂哥来办,保证写得文采斐然,大有可观,必定能得张学士赏识,搞不好还会流芳百世。   走出门来,阳光明媚,苏油用手挡住阳光,微微松了一口气。   之前半年来的诸多举措,在苏油的心目中,都是手工业作坊级别的改造而已,属于小打小闹。   其目的,只是利用利益和既分工又合作的关系,将江卿捏合到一起,大家你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形成一个利益集团。   盐业,才是自己真正呕心沥血的第一次细致布局,涉及到的事务那是方方面面,之后的后续更是深远,可不仅仅是一个工业化改造那样简单。   足足卖了半年的人品,换来江卿这次的支持,总算是没有白费心力,一切辛苦,终于得到了回报,值得了。   看着院子里的超级大水缸,自己今年虽然长了些个子,却仍然没有超过水缸的高度。   吃着小朋友的饭,操着四路转运使的心!特么会不会不长个啊?   ……   来到土地庙,娃子们正围着苏轼,闹着要大先生讲故事。   苏小妹睁着大大的眼睛,扯着苏轼的衣角:“大先生,再给我们讲讲面涅将军的故事吧!”   苏轼手扶脑门:“怎么就听不够……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又要讲这个,这都讲了多少次了……”   苏油赶紧抢上:“这个我来这个我来……”   娃子们一扭头:“小少爷来了!”   苏轼赶紧让位:“你来你来……我都讲得腻味了……”   苏油走上讲台前,左右看了看,取过粉笔擦翻过来拿手抓着,得意洋洋地说道:“我这讲法,和子瞻所讲肯定不同,来了啊——”   说完将粉笔擦往讲台上一拍,啪的一声,顿时白粉飞扬:“咳咳咳……呸呸,这玩意儿不好使——”   “王朝历数事悠悠,   几辈英雄亘逆流。   淝水投鞭惊鹤唳,   猇亭举火悔龙游。   勋旗宝剑将军志,   宫殿铜驼汉道秋。   赤帻勋功追谢陆,   上元三鼓灭瘴虬!”   说完再次将粉笔擦举起来,前排众小子纷纷躲闪。   苏油只好摇头,轻轻将粉笔擦放下,说道:“刚刚这首叫定场诗,说的乃是历朝历代,每当多事之秋,常有英雄横空出世,挽救国家于危难当中!”   “前秦苻坚领百万大军,投鞭断流欲灭东晋。结果被小将军谢玄以少胜多,击败于淝水!逃回路上,闻风声鹤唳,都疑为伏兵!”   “汉昭烈征吴欲报荆州之仇,吴将陆逊一退再退,最终在猇亭举火,焚烧蜀军连营,东吴得安。刘先主托孤孔明,病亡白帝!”   “当初,汉皇铸造铜驼一对,精工巧细,堪为极品。立于宫前,正对洛阳城中最繁华的街道,与金马街一起,是为太平盛世的绚丽典范。”   “然《晋书·索靖传》云:靖有先识远量,知天下将乱,指洛阳宫门铜驼,叹曰:‘会见汝在荆棘中耳!’其后果然八王造乱,国势大衰。”   “可见啊,一国之运,有旺必有衰。”   “到了我们大宋前年,广源州蛮侬智高反叛,攻陷邕州,接着打破沿江九州,甚至一度还围住了广州城。岭外一带,骚动不安!”   “大宋先是派杨畋等人平定叛乱,再命孙沔、余靖为安抚使,率军讨伐。但是军事不利,连战连败,贼势反而大张……”   “当此危难之际,正如东晋孙吴一般,我大宋也有一位英雄挺身而出!”   “他足智多谋,胆勇过人。穷寇勿迫之智,恰如西汉名将赵充国;深入不毛之勇,堪比东汉名将马伏波!”   “上元佳节之夜,出敌不意,攻其不备,飞兵一举而灭强梁!护住我大宋东南。这位英雄——”   抓起粉笔擦,看看又丢在一边,太影响表演情绪了这玩意儿!   只将手掌往讲台上一拍:“我大宋这位英雄——姓狄,名青,字汉臣!”   这套讲法,比苏轼平时讲得更加有趣,娃子们包括苏轼在内,都被带起了情绪,哗哗鼓起掌来。   苏油接着讲道:“故事要明白,说话得从头。话说这狄汉臣,祖籍本在山西汾阳。少年时顶兄替罪,因此被脸上刺字,充入军中。”   “因他身材魁梧,武艺高强,又善御马,后来便被选入了骐骥院,做了个骑御马直,也就是皇家出行仪仗中的一名红头巾小兵。”   “再到后来,元昊称帝建西夏,朝廷择京师卫士从边,汉臣得以入选。最开始是任延州指挥使,之后大小凡二十五战,每战争先,前后身被八箭。”   “有一次敌人打来的时候,他还在养着重伤,闻声跃起,二话不说杀奔敌阵。将士受他激励,无不奋勇争先,果然大败敌军。”   “战功累累,声名大振。西夏人不敢直呼其名,但呼‘狄天使’!”   娃子们都满脸的神往之色,对这神勇将军不禁崇拜向往。   “不过他可不是一介莽夫啊,虽然身量长大,武艺精熟,但是形容秀美,乃武人之中卫玠潘安一般的人物。可以说是我大宋第一美男子!”   “因为太过俊美,上战场时还有个麻烦。须得戴上一个青铜面具,披散了头发,不以真面目视人。”   “敌军乍见,常以为神魔降世,未及交战,先已胆落三分,皆披靡莫敢当!”   “多年征战,狄汉臣劳苦功高,当凯旋回京之时,京师人士早闻面涅将军的威名。尤其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哟,争着出来围观,以至于把街市都堵塞了,一个个高喊‘让让我啊……让我看看我的面涅将军美男子啊……’”   这几句扭扭捏捏,还真像小媳妇说话,惹得下边哄堂大笑。 第一百四十二章 平南记   “如何叫面涅将军?原来汉臣在军队中奋斗,十多年后才显贵起来,脸上却还一直保留着当年刺字。”   “官家曾劝他敷药将刺字除去,汉臣指着自己的脸说:‘陛下根据功劳提拔臣,而没过问臣的出身门户。臣希望保留它,用来鼓励军士。让大家知道,只要忠勤勇敢,朝廷不吝高位待之。因此不敢奉行你的命令。”   “他本来就是皇家卫队出身,出去又替官家挣得老大的脸面,加上熟知兵事,因此此次凯旋,官家立刻召入宫中,垂问东南方面之策。”   “汉臣禀告道:‘臣乃小兵出身,除却血战疆场,无何可以报效国家。如陛下许可,臣只需要带得数百个蕃落骑兵,再加上部分禁军,此去定将叛贼之头砍下,送回京城。’”   “官家壮其志,在垂拱殿为他设酒送行,命他为宣徽南院使、宣抚荆湖南北路,行专征之事。”   “当时侬智高回师重新占据邕州,我军蒋偕、张忠都因轻敌而败亡,官军声威大衰。”   “南方贯有崇神拜鬼之风,汉臣便心生一计,提振军心。率军刚出桂林之南,就去拜神祈佑。还拿出一百个制钱,口中念念有词:‘此次用兵胜负难以预料,若能制敌,请神灵使钱面全都朝上!’”   “左右官卫都吓坏了,担心弄不好反会影响士气,劝他不要如此。而狄汉臣却不加理睬,就在全军众目睽睽之下一挥手,将一百个制钱全撒到地面。”   “大家凑近一看,好家伙!一百个钱面全部朝上!”   下边一群人便开始举手,苏油黑着脸说道:“现在这不是在上课,是在讲故事,因此只能听不能反驳。”   “你们的意思我都知道,如果是我带着你们去打战,此法自然不行。因为你们都清楚,一枚铜币正面朝上的概率是二分之一,两枚是四分之一,一百枚铜币同时朝上的可能性是一百个二连乘分之一,你们首先就会怀疑铜币作了假。”   “然而军无常势,你们虽然知道,可那些军士们不知道啊,因此这才声震林野,士气大振。此乃因势利导之智。”   见娃子们都点头,这把算是糊弄过去了。   苏油抹了一把冷汗,继续说道:“官兵们见神灵保佑,雀跃欢呼。狄汉臣当即命左右侍从,拿来一百根铁钉,把制钱原地不动地钉在地上,盖上青布,还亲手把它封好,只道:‘待胜利归来,再收回制钱。’”   “军心大振,士气可用。狄汉臣当即命令加快进军,同时命令前方各将不得妄自与叛军接战,必须等候他的大军到达,统一指挥。”   “然而广西钤辖陈曙贪功轻敌,趁汉臣还未到,便擅自率步兵八千攻打叛军。结果大败于昆仑关,连同殿直袁用等人,都灰溜溜地逃了回来。”   “狄汉臣抵达后,问明情况,说道:‘号令不一,正是部队失败的原因。’早晨集合各将领到堂上,逮捕了陈曙,并召来袁用等三十人,依战败逃跑之罪,尽数推出军门斩首。”   “安抚使孙沔、余靖相视惊恐,坦白说是他们逼陈曙出战,其实有罪,汉臣说你们是文官,不受军法处置,放过二人。其余众将领则吓得两腿颤栗。由是大军才终于专号令,一指挥,不再是一盘散沙,军容大肃!”   “余靖又禀告说,交趾李朝遣使请求出兵,帮助朝廷讨伐侬智高。他自然大喜,不但在邕州、钦州准备了万人的粮草,还向官家要了诏书,许用三万缗钱赏赐给交趾国做军费,还想承诺平定叛乱后,再有厚赏。”   “狄汉臣立即命令余靖不准借兵,并向官家上奏,说明交趾所称率步兵五万、骑兵一千赶来支援,乃虚势张声,别有所图。而且借夷灭寇,对中国不利。”   “大家想想他说的有没有道理:凭一个侬智高就能横行两广十州,使朝廷无力讨伐。如果再向蛮夷借兵,要是那蛮夷贪得无厌,不仁不义,进而发动战乱,又怎么抵御他们呢?”   见大家都点头,苏油才说道:“为将当远谋,所谓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狄制使的远略,的确令人叹服。”   “闲话转回,等到军至宾州,与侬智高隔着昆仑关对峙,狄汉臣却不再进兵,反而命令士兵修整十日。”   “正值上元节,军中大张灯烛,声明要大宴三天。第一天晚上宴请将佐,次夜宴请燕从军官,第三夜犒劳军校。”   “第一天晚上,真的就乐饮彻晓。到第二天,天空竟然下起了大雨。二鼓之时宴饮之中,汉臣忽然说自己有些不舒服,便起身进入了帐内。让孙元规暂代主席行酒,之后还从账内几次使人出来劝劳座客。”   “所以一直到早上,众军官都没敢退席,正在吃喝之间,忽有驰报:是夜三鼓,青已夺昆仑矣!”   娃子们都欢呼鼓掌起来。   苏油一拍桌子:“这戏法如何变的?却原来昆仑关地势险要,又守有重兵,只可智取,不能强攻。”   “汉臣之前按兵不动,下令全军休整十日筹备军粮,乃慢军之计。”   “侬智高听了探子的报告,认为我军粮草接济困难,无法马上进攻,所以没有采取严密的防范措施。”   “加上时逢元宵佳节。侬智高得知宋军在关下张灯结彩,大宴三军,又逢大雨,那就更加疏于戒备。”   “却不料当天夜里,宋军营里猜酒行令,狄汉臣却中途退席,换上普通将校军服,率一支轻兵冒雨前进,趁敌军防备层层松懈之机,一举而夺重关,虽汉飞将军不能过也!”   娃子们再次喧哗鼓呼起来。   苏油笑道:“过了昆仑关,便是邕州前哨归仁铺,后边就是侬智高老巢。”   “听闻昆仑关已失,侬智高不由得大惊失色,大军尽出,意图宋军决战。”   “侬智高横行诸州,靠的是一支队伍——标牌军。用藤条编出大盾牌,上边用彩漆绘画凶兽,气势吓人,刀枪难入……”   见基建组长刘嗣已经举了几次手了,苏油只好点名:“四哥你想说啥?”   刘嗣起身:“我要给将军献计!藤牌轻巧,固然是它的好处,但也是它的弱点!”   “我们既然居高临下,就可以钉出板车,上边搭上重木,携带巨大动能冲击标牌阵,他们定然扛不住!”   苏油和苏轼面面相觑,靠,要是地形配合,这法子搞不好还真的可行。   手扶脑门:“四哥这法子不错,不过还需地形,军中也得有好手艺的工匠才行。”   “总之叛军失去了险要阵地后,都出来迎战。负隅顽抗,我军前锋孙节与叛贼在山下搏斗,不幸战死,叛军高呼噪进,大军军心开始摇荡。”   “就在侬智高以为此战大局已定之时,却见狄汉臣将手中小旗轻轻一挥,左右两翼各冲出一支蕃落骑兵,大出叛军意料之外。”   “叛军已经血战了良久,所谓三鼓而衰,哪里还敌得过骑兵居高临下的勇猛冲击?战局瞬间逆转,敌阵转眼就被突破,接着陷入混乱,转身奔逃。”   “宋军跟在骑兵后面,一路砍杀,追击五十里,斩首数千级!侬智高伪官僚属吏,被杀死者有五十多人,生擒叛贼五百多名,侬智高见大势已去,连夜纵火烧掉邕州城后,携家眷逃入大理。”   “黎明时,宋军开进了邕州城,缴获金银玉帛数以万计,杂畜数千,又招集曾被叛军俘虏胁迫的老壮近万人,慰抚之后释放、遣散。”   “叛军各领将的人头,挂在邕州城头示众;叛军的尸体,在城北角成筑京观!侬贼之患,一举荡平!”   娃子们又疯狂鼓掌。   “待到平定了邕州,狄汉臣带领胜利之师北还,如约到掷钱处取制钱。僚属们将钱起出一看,原来这一百个制钱两面都是钱面,此乃官家特制,临行前授与他的。”   “大家才恍然大悟,此乃假痴不癫,静不露机之计!”   “这正是:徐进如山排岭樾,狂飙胜火烈金风。指剑昆仑诛丑逆,出身何计——困英雄!” 第一百四十三章 小书生   一段《平南记》说结,娃子们齐声喊好,小脸兴奋得通红,小巴掌鼓得哗哗的。   让娃子们散了,苏油对苏轼言道:“子瞻回来了?青神可好?”   苏轼笑着对苏油拱手:“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小幺叔此语,可谓深得《孙子》三味。”   苏油一愣,这说法现在还没有嘛?只好顾左右而言它:“听闻中岩书院,有芬馥之花,可比飞凤;有清净之池,堪唤游鱼;有窈窕之女,足奉君子……”   苏轼一把将他嘴捂住:“小幺叔年纪不大,倒耍得一口戏嘴!你与石家小娘一水相望,两小无猜,我说什么了?要不要来篇长赋传扬传扬?”   苏油吚吚呜呜说不出话来,只好拱手讨饶,然后又竖起大拇指。   文豪就是文豪,一水相望,两小无猜。这句我喜欢!   叔侄俩没大没小闹了半天,这才重新叙话。   苏轼言道:“刚刚那什么……定场诗,是明润新作?”   苏油言道:“实在惭愧,听闻东南扫平,心中兴奋。当夜就忍不住写了几句。”   苏轼摇头道:“谢陆是挽国之功,明润夸饰太过了!只怕朝堂诸公,不这么认为。”   苏油说道:“国朝久败,难得一胜提振人心,纵然官家另有深意,夸人嘛,不妨狠点。官家都不怕,将狄汉臣推到枢相之位,我怕啥?”   苏轼说道:“明润慎言!官家此举,未免操之过急了。”   “狄汉臣虽乃庞相公一力举荐专任。然大胜之后,官家议欲为枢密时,庞公却又力阻。”   “庞相公说,昔太祖时,慕容延钊将兵,一举得荆南、湖南之地方数千里,兵不血刃,不过迁官加爵邑,锡金帛,不用为枢密使。”   “曹彬平江南,禽李煜,欲求使相,太祖不与,曰:‘今西有汾晋,北有幽蓟;汝为使相,那肯复为朕死战邪!’赐钱二十万贯而已。”   “庞相公的意思,谓祖宗重名器如山岳,轻金帛如粪壤。官家应该效仿太祖之举,重赏青金帛坊第,奖掖子弟即可。”   苏油摇头:“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太祖之时,四方征伐,掠地千里,寻常事耳。方今国家军事,岂是当日可比?当时的轻勋,今日已是大功。而枢密之任,今日彼时,其重又岂可等观?”   “史上每国家多事之秋,必是武臣得志之时。危乱之际还要自废武功,这就如同讳疾而忌医,是怕自己死得不够快?”   “所以啊,朝廷终是待武人太薄。同殿为臣,何必惮之如寇仇?军需交给文官,武臣管军不管政,使之不能军政一体,成为唐末藩镇,这就可以了。制衡和打压,这是两个概念!”   苏轼继续摇头:“明润,莫把天下事看得忒轻易!”   苏油摸着下巴:“其实还有一条路子。”   苏轼问道:“什么路子?”   苏油说道:“不信任武人,就从文人中,培育武略之辈!”   苏轼问道:“庆历年间,韩范的路子?”   苏油砸了砸嘴:“为帅者,需识天文,断地理,明气候,料人心,察机间,知彼此。韩范二相公,守成还行,攻取之时,还是有些力道不足……”   苏轼惊讶道:“此二君尚且不足,我辈那当是如何?”   苏油点着下巴,看着土地庙外边的玻璃江:“二林部周围部落穷多,其实倒是个习兵事的好地方。终有一日,还是得去看看……”   苏轼断然制止:“你敢!看八公不打断你的腿!”   苏油笑道:“现在当然还不能去,不过以后利益推动,总有他们请我去的那一天,等着瞧吧!”   苏轼挥挥手:“你倒是自信,知道我来叫你干什么吗?”   苏油笑道:“是不是嫂子叫你过来找我?”   苏轼也笑了:“就你现在这样子,整个一乡野牧童。还敢大言炎炎妄议时政,去学宫只有被啪啪啪打戒尺的份!衣服书箱我娘都给你准备好了,走吧。”   和大家告辞,苏油和苏轼来到纱縠行,程夫人和八娘都在。   八娘见到苏油便笑道:“哎哟,几月不见,小幺叔又变回小顽童了!”   苏油先跟程夫人打招呼拱手:“苏油见过嫂嫂,你也不来可龙里看看我,让明润想得慌。”   程夫人笑道:“可怨不着嫂嫂,茶市之后,染织坊里每日进料,印染,都忙成什么样了!说到底还不是你搞起来的事体?”   苏油赶紧摆手:“这是姻伯和史世伯,还有石老,大石头他们搞起来的,跟我没干系。”   程夫人飞了他一眼:“愈加油滑,还知道遮掩了。”   苏油还想分辨,程夫人挥手:“快去将新衣服新书袋换上,出来让嫂嫂看看。”   八娘小道:“我去帮忙!小幺叔在这上头,怕是有些不明白。”   没一阵子,八娘先拥出门来,挽着程夫人的胳膊就笑:“娘,我苏家呀,又多了一个漂亮小书生!”   苏油随后施施然走了出来,脚下是千层纳底的皂靴,往上还是童子穿的彩褌,膝盖上用丝带系着无底袜,其实就是两条白色裤腿,上身是一件月白色的襕衫。   襕衫就是在膝盖处有一道横襕,意为守着上古上衣下裳的服制。   三月天气还不热,因此襕衫外边还套着一件淡青色直裰,就是一个标准大宋小书呆的装束。   头发从耳朵两边垂下几缕,剩下的松松在脑后扎了个马尾,更像后世小女孩的打扮。   程夫人笑道:“哎呀小油长高了呢!我还想着这衫子能穿两年,现在看来,怕是今年过了就要显短!”   八娘扶着苏油的肩膀转圈:“娘,好看不?”   程夫人满意地点头:“嗯,不错,温文尔雅,张道长和老山长见到一定喜欢!”   苏油一脑门子黑线,喂!八娘我是你小幺叔,不是你的玩具!   ……   苏油入学后课业会非常繁重,因为情况特殊,神童嘛,所以直接跳过启蒙阶段。   除了江卿世家的家学,还有正式老师唐彦通的《春秋》,还有天庆观北极院张易简的韵学,以及正常眉山州学士子的课程。   北极院也是天师道的分支,张道人七十多岁,性子倒是天真浪漫,与八公差不多。   一见苏油果然大喜,待到两人聊到入港,苏油再取出小天师给的银牌一亮,这就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了。   反倒是在学宫,苏油遇到了麻烦。   江卿世家这次下了大本钱,请来了此时川峡四路最厉害的大儒——龙昌期做山长。   龙昌期,字起之。少时为僧,尝上朱台符诗曰:“先砚书名纸,磨钱掷卦爻。侯门千万仞,应许老僧敲。”   台符爱其材,劝之业儒,于是力学,经一甲子,博极群书,明通三教。   蜀人张公祐之徒、知名士皆师事之,其徒甚众。   于是别注《易》、《诗》、《书》、《论语》、《孝经》、《阴符》、《道德经》,其中多用释理。   老头曾经当过文彦博的老师,文彦博守成都时,将他召置府学,奏改秘书省校书郎。   如今刚从福州讲学回来,立即便被江卿请到眉山州学。   八十多岁的学问大家,那是谁的面子都不需要给的。   老头是顽固尊王派,连周公这样的大贤,因行过废立之事,在他眼里都是大奸臣。学问更讲究一个日精日进,最不耐烦的就是看到当世所谓的“神童”。对世家请托,良莠不齐往州学里塞人的行为,更是深恶痛绝。   因此,苏油的麻烦就来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不要脸的老头   其实老头的学问人品,苏油是非常佩服的,说如今大宋国势由盛转衰,那是自己贴金,在苏油看来,压根就没盛过。   士大夫中有识之士,都在寻找败乱根由,寻找救国之道,这情形让苏油想到后世的五四时期的思潮混乱。   先不说观点和方法正确与否,只这份优国之心,明道之志,本身是值得肯定的。   因此现在唐淹正在和老头激切辩论,苏油就像一个乖宝宝般站在下边,低首躬身,不敢辩驳。   老头的理由是苏油年纪太小,难明圣人之教。   大宋刑统,十岁以下,都还属于蒙愚,能明白多少事理?先把《孝经》《论语》基础打扎实了再说。不要为了给眉山挣得一个出神童的虚名,而拔苗助长耽误了真正的读书种子。   而唐淹的理由则是苏油的确和其他地方所谓的神童不一样,不是仅仅会玩文字游戏那种孩子。德,学,才,用,苏油俱已不让成人。最起码,土地庙能拖带着五十多个孩子不让州县操心,已经比他这个当老师的强上百倍了。   两人争执不下,最后没有办法,还是落到了考较上。   老头须发尽白,指着墙上一幅《寒雪江梅图》:“以此画画意,填诗一首吧。别念,写到纸上,顺便考较一下你的书法。”   苏油躬身应是,求得纸笔,思索一阵,起笔如飞,不一会儿,一首小诗跃然纸上。   寒树栖江沚,   疏香破雪痕。   东风知我意,   早领一枝春。   此诗还是双关,前两句写画意,兼以自比。说自己虽然出身寒苦,然而人品不差,在逆境中脱颖而出,已然小有声名。   后两句则暗喻唐淹和张恕的推荐不是所谓请托,而是他们真正的了解自己的才学志向,方才同意提前给予州学名额。   此诗唐淹看得眉飞色舞,不料老头接过看了,不置可否放在一边,指着学宫外泮池之侧一株光杆老梅树:“再拟一首。”   唐淹顿时不干了:“龙老,苏油之才,刚刚这诗难道不是明证?还需要考较吗?”   龙昌期不以为然:“此诗后句,乃化用前人陆凯诗:‘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除此还有何可取?此诗作废。”   老头太不讲理了,跟嘴炮堂哥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   唐淹急道:“如今又不是花期,一株光杆老梅,只有些许叶子,如何引赋起兴?山长这不是为难人吗?彦通请山长另换一题。”   不说还好,说到这个,正好点中了龙昌期的一个学术观点,就见他捋着胡子说道:“诗无比兴,如鸳鸯者,遂仰也。”   意思是说诗这个东西,讲什么修辞手法,那都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真正的诗,是性灵之作,就好像鸳鸯戏水一般,你追我随,飞翔潜泳,自然就会产生美感。拿着手法去硬套,那已经是落了下乘。   老头说完还非常得意:“要不这样吧,就拿那老梅比拟老夫,给这小子降低一下难度好了。”   唐淹都要疯了,心里一波波地吐槽。你这是降低难度吗?你这分明是命题作文,故意增加难度好不好?!老头我纵然敬你是学界名宿,可也不能如此倚老卖老,这已经不是不讲理的范畴了,你这是不要脸!   这个必须争!两人又开始引经据典雄辩滔滔。   正在两相匹敌之际,却听苏油说道:“山长,唐师,不用争了,我……已经作好了。”   唐淹愕然扭头,果然看到书案上,又多了一首小诗。   冷香吹雪萼,   冰影照孤怀。   也信三春好,   羞争二月开。   翻译过来就是:冷风吹走了芳香洁白的花瓣,只留下映照在冰冷池塘中那孤单的身影。我也知道春天的和煦与美好,然而实在是羞于和群花争竞,在温暖的二月里和它们一起邀宠盛开。   写的正是春日里池塘边的光杆子梅树。   老头一辈子专注于学术,没能在仕途上有所进展,有心也好无奈也罢,在苏油的诗中,就换了一个说法。   所谓的羞争二月开,其实在淡淡的装逼,底下的意思乃是——清高自重,不媚于时。   唐淹大为惊喜,将诗送到老头身前,得意洋洋地道:“山长,这次又如何说?”   老头低着眉毛:“书法一味柔媚,殊无可观。”   唐淹真怒了:“你!”   苏油心中却是欣喜,这回老头没在诗文上挑毛病,看来是挠到痒处了!表面愈加恭敬:“多谢山长指点。”   老头抬手:“别忙,再试一题。”   唐淹脸红耳赤,怒发冲冠,冷笑道:“山长!谨防物议!你真要抑才忌能吗?”   老头脸不改色,长长的白寿眉都不动一下:“我都八十多了,棺材板儿拍脸上的年纪,用得着抑才忌能?彦通所说的物议,呵呵呵,老夫还当真是不怕的。”   老头不可怕,不要脸的老头真是太可怕了,苏油只好拱手:“就请山长再出第三题。”   刻意加重了再字和三字,小小地表示一下不满。哼,小童子也是有脾气滴!   老头当然能听懂,不过丝毫不以为耻,只微微一笑:“不是神童吗?那就效邺候故事,以方圆动静题对吧。”   这是一个典故,邺候就是中唐李泌,幼承家学,早慧非凡,世称神童。   据《新唐书·李泌传》载:开元十六年,玄宗召集儒、道、释三教学者聚会讲论,闻知李泌才名,遂派人将其抱入宫中。   泌既至,帝方与燕国公张说观弈,因使说试其能。说请赋“方圆动静”。泌逡巡曰:“愿闻其略。”   说因曰:“方如棋局,圆若棋子,动若棋生,静若棋死。”   泌即答曰:“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骋材,静若得意。”   苏油想了想,拱手道:“不敢与邺候比智,小子只能以朝廷官职拟之。”   老头说道:“试言一二。”   苏油躬身答道:“方若御史,圆若宰执,动若三司,静若——礼寺。”   老头“啊?”了一声,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就连唐淹在一边也忍俊不禁,一上午的争执,顿时化为乌有。   宋代御史言官,位卑而权重,弹劾不避权贵,必须方正敢直言。   宰执是宰相与执政官的合称,总理阴阳,调燮百官。必须圆融睿智,领袖群僚。   三司是财计之司,总揽国家财政收支租赋,盐铁专榷。钱物流转不绝,当得一个动字。   礼寺则是太常寺,《隋书·百官志》:“太常,掌陵庙群祀,礼乐仪制,天文术数衣冠之属。”   与前面三个重要部门不同,到了宋代,太常寺就成了掌管礼乐、郊庙、鼓吹、太医、诸祠等事务的部门。   平日里负责准备祭品,傩仪,看管钟鼎礼器。寺卿已经沦为寄禄之官,是一等一的冷衙门。   这比喻实在是太有趣了,老头乐得前仰后合,白胡子乱飞,指着那首老梅诗手指直抖:“哈哈哈……有趣有趣!题上,奉咏春日老梅,山长起之老人雅正。”   啥意思?苏油莫名其妙,只好乖乖写上。   老头翻着白眼:“留名啊!不是神童吗?怎么这么没眼力价呢?”   哦,苏油赶紧在诗后续上:“皇祐五年癸巳,后学苏油敬呈。”   老头继续指点:“还要用印。哦,没印?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一会儿我给你刻一颗,等我盖好后就给你。士大夫文学交游诗词往来,没印可是不行滴……”   自己刻印盖好,然后把印给我?苏油和唐淹相视翻着白眼,这老头,是真的不要脸! 第一百四十五章 随手功夫   然而不要脸的还在后面,老头拉着苏油不松手,说是少了侍应童子,苏油他一看就喜欢,就你了!   苏油倒是不怕侍候老人,相反他侍候老人还很有一套。   可问题是——我是正二八经的州学学生好不好?可不是你家的小书童!   再说刚刚那情形,我哪只眼睛看你是一见我就喜欢?!老头你怕不是想要节约经费哟!   求救的目光看向唐淹,唐淹却不敢说话了。   敬老尊贤,古有明训。只好拿眼神示意,乖徒儿,你自求多福吧……   扶着老头回到精舍,我的个去,简直跟狗窝差不多。   老头坐到书桌前:“去把书架上我治印的工具拿来。”   苏油翻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书中找出了工具。   老头在桌前都拟了半天印稿了,嘴里还在挑剔:“你看你这字就没取好,明,润,两个字都是左右结构,都是左小右大,排布不好就失了变化,呆板无趣。”   说完写了个“油”字:“哈?!要不我就刻一个字吧,这个印出来倒是挺好看。”   苏油都被折磨得无语了:“老人家,除了油字,你爱怎么玩怎么玩,我先收拾屋子了。”   老头“哦”了一声,倒是没脾气,只道:“书不要给我分门别类,就按散布次序随意放到书架上便好。”   这是什么古怪的读书法子?!苏油也懒得跟老头理论,这样我还省事儿了!   吭哧吭哧搞了一下午,总算将书架,几案,床榻都收拾出来,还打来清水,该擦的擦该洗的洗,连地板都拖了几遍。   老头由得苏油折腾,直到太阳西斜,才拿刷子刷干净印上石屑,将苏油刚刚打扫干净的书桌再次弄脏,然后取来印泥印到一张小纸方上观瞧:“没法子了,只能取汉印的方正平直,简拙明快。”   说完取过老梅诗,自己毫无廉耻地将印盖了上去,然后将印章丢给苏油:“拿去玩吧。”   苏油接过图章,发现竟然是和田白玉材质,通体明润,显然是主人经常把玩的心爱之物。   翻过来一看朱文,印文和刀痕疏达苍劲,古意盎然。   再看印侧,还有两行小字:“视远惟明,温润而泽。施之为行,在心为德。”   老头调皮归调皮,学问是一等一的。   第一句取自《尚书·太甲》:“视远惟明,听德惟聪。”   第二句取自《礼记·聘义》:“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   后两句取自《周礼注疏》:“德行,内外之称,在心为德,施之为行。”   四句来自三本书,都以德为中心思想,谆谆告诫用心良苦,采珠撷絮即成章韵,还完美地解释了明润二字与德的关系,随便露一手都是功夫。   苏油不由得爱不释手,对老头佩服得无以复加,漫天的怨气顿时消散无踪,乐得见眉不见眼,连连躬身:“多谢大宗师费心了,多谢大宗师费心了。”   篆刻,也是中华传统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中华文字,在小小的方寸之间,蕴涵了动人的多样风貌,跌宕生姿,有情有致,既有时间的古朴,又有空间的浑厚。   这门非遗,集成了诗词,书法,绘画,雕刻诸多艺术。历来就是士大夫的高雅情趣。   不是文化深厚的人,不可能玩得好的。   老头笑道:“篆刻的‘篆’,古作‘瑑’,所谓‘圭璧起兆,瑑也。’凡是在玉、石上雕琢凹凸的花纹,都叫做‘瑑’。”   “等到竹帛通行,篆字的形符,也由从‘玉’,改为了从‘竹’”。   “篆刻印章起源甚早,据《汉书·祭祀志》载:‘自五帝始有书契,至于三王,俗化雕文,诈伪渐兴,始有印玺,以检奸萌。’”   “到了周代,‘玺’大为兴起,以青铜为质,始分白文朱文两种。”   “到秦代李斯车同轨,书同文,中华文字由是一变。印文也由籀书演变成为篆书,此时的印文,圆润苍劲,笔势挺拔。”   “到汉代治印兴盛,史上正式有了汉印之说,字体由小篆演变成‘缪篆’。”   “这门技艺,至新莽而大成。篆书作印,也于此时成为了定制。”   “我本是对文字流变有兴趣,因而开始研究。结果几十年下来,篆刻的爱好越来越深,而本末却倒置了。”   不要谦虚!你这末,已经够我仰望追逐一辈子了好不好?!   一老一小总算是找到了共同话题,篆刻虽然是苏油的苦手,但因为热爱非遗,后世篆刻的理论倒是所知颇多。   用他自己的俏皮话说,就是我也刻得一嘴的好印。一边准备饮食一边和老头聊天,倒是颇得老头喜欢。   没一会儿,唐淹来了,后边跟着张藻,挑着一个担子。   老头看着苏油从担子里边一样接一样拿东西,不由得好奇:“明润,你这是作甚?”   苏油说道:“哦,没啥,都是炊具调料之类。”   老头就奇怪了:“调料不就是油盐酱醋吗?”   苏油点头:“对呀,不过油分荤素,素油有茶油,香油,花椒油,辣米油,豆油,现在找得到的花生差了些,不然还该有花生油。”   “荤油有猪油,羊油,牛油,鸡油。”   “盐我主要用的雪盐,偶尔用粗盐做盐焗菜,炒坚果,做咸蛋。”   “酱就太多了,豆瓣酱,豆豉酱,甜麦酱,韭菜花酱,麻酱,豆腐酱,虾酱……哦,还有酱油,酱油又分生抽老抽……”   老头举手叫停:“得!我还是只负责吃好了!”   给老人准备饮食,就是软糯适口,粗细搭配,营养均衡,还有重要的一点,补钙。   土地庙别的不多,豆腐多,临时也来不及买菜了,苏油便准备给老头做一个熊掌豆腐。   吃不完的豆花,用纱布装上,放木盒里压去一些水分,打开来就是豆腐。   豆腐切厚度合适的片,锅中倒入适量的豆油。将豆腐一片一片的放入油锅中,小火慢煎至两面金黄。   豆腐煎好后捞出,利用锅里多余的油将姜蒜碎翻炒出香。   然后加肉末,炒到肉末开始焦酥,接着加入豆瓣酱,继续翻炒出香味。   加酱油,加水,将煎至金黄的豆腐放入锅中,焖一会儿,淀粉加入适量水,倒进去勾芡。   小火煮至沸腾后关火,起锅装盘撒点香葱花和青蒜碎末,熊掌豆腐就做好了。   用鸡蛋调上一点虾酱,加水打散蒸了一个蛋羹,蒸到一半的时候再撒上点小虾米,焖熟后端出。   人老中气空,全靠汤汤冲,这是八公的老话儿,因此还得给老头弄个汤。   两条鲫鱼,猪油炸了,加入葱白段,姜丝,倒入热水,鱼汤瞬间变得奶白。   熬够火候,将鱼汤滗出来,其余都不用,加入几丝榨菜,几叶白菜,煮好后放入厚陶碗中保温端上桌。   苏油的规矩,上门就是客,他可不管是不是在老头的精舍——精舍二字自己说着都觉得有些亏心——布上四副碗筷,老头主位,自己次主,唐淹主客,张藻次客。   张藻在帮忙做饭的时候小少爷小少爷的叫着,穿着也是短行头,老头一直以为是仆役之流,现在竟然和自己坐了个对脸,不由得觉得事情只要和苏油有关,就会变得古怪,对张藻上下直打量。   张藻不知道这老头是谁,不过他主管了半年商务,眼力价早培养出来了,小少爷和唐老师对这老头都如此尊敬,那就不是一般人,不由得被看得有些缩手缩脚。   苏油见一老一小隔着桌子对望,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张藻,土地庙伙伴里边行六,小名叫糟娃,我一般叫他糟娃哥。糟娃哥,这是学宫山长,龙起之龙老先生。”   糟娃赶紧站起身来:“起之先生,小少爷随你读书,以后多烦你照顾了。”   老头饶有兴味地看着两人:“还真是兄友弟恭,坐吧,上门是客,我们吃饭。”   苏油就不由得抱怨:“那是,老人家你赶紧动筷,我一般都是吃三顿的,今天被你考了半天,又拉着打扫了半天,早都饿坏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君君臣臣   老头笑道:“哦,那赶紧吃吧,我先尝尝你这熊掌豆腐。”   挑了一口豆腐放到碗里,端起来咬了一口,老头闭上了眼睛细细体味,然后摇头叹气:“这还是豆腐吗?豆腐已经如此美味,今日知道楚成王为什么要请燔熊掌而死了。”   苏油说道:“楚成王即位之初,布施仁德,盟好诸侯,贡奉天子,一生扩地千里,灭亡南方诸国。抗齐桓,败宋襄,楚国自此称雄中原。要不是因为继承人问题,被自己的儿子杀死,应该算是一代明君吧?”   老头睁眼:“弑兄上位,死于子手。首尾倒是呼应,何明之有?”   苏油眼睛都瞪大了,老头你还真敢说!你第一句有影射当朝之嫌!   唐淹赶紧放下筷子拱手:“山长,明润尚未细学《春秋》,于圣人之道,还未明白,我自会教导于他。”   老头微微一笑:“热血少年,读史书的时候,眼光多在王图霸业之上,我年轻时候还不是一样?这个不碍的,道理慢慢就读明白了。”   “明润你记住,无论君臣,所行不正,纵然强横一时,迟早会有反噬之忧,必将给国家和自身带来深远的灾难。”   这个苏油同意,不过他理解的正,是指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和价值观。   但是却不敢再说出口,要不然肯定会被老头批得一塌糊涂。   老头又说道:“楚国人里边,我最佩服的不是他们的国君,而是一位大臣。”   苏油举手:“我知道,三闾大夫。”   老头摇头:“非也,我佩服的人,叫鬻拳。”   见两个小的一脸懵逼,唐淹笑着解释道:“鬻拳乃楚国宗室后裔。两次因事诤谏楚文王而名留史册。”   “文王时,息侯夫人归宁途径蔡国,蔡哀侯姬献舞以姨相呼,言语轻浮,惹怒了息侯。”   “息国与蔡国订有军事协议,一方受兵,另一方须得出兵相助。”   “于是息候故意请求楚文王讨伐自己,等蔡哀侯出兵相助时,反戈相向,让姬献舞成了楚军俘虏。”   “被俘虏的蔡侯得知实情,恼羞成怒,大骂息侯诡计多端,文王见利忘义。文王见其咒骂不止,盛怒之下架起油鼎,准备烹杀蔡侯,祭祀太庙。”   “杀一个小小的蔡侯自是轻而易举,但他的死会给楚国带来麻烦——其他诸侯很有可能在恐惧之余,联合起来共抵御楚国。这样,楚国北上中原的道路就会更加艰难。”   “大臣鬻拳审时度势,觉得文王之举弊大于利,虽可解一时之恨,但会使楚国陷入四面受敌的境地。”   “于是鬻拳面见楚文王,并劝说道:‘蔡侯不能杀!楚国刚入中原之地,您就用这么残忍的手法杀害被俘虏的诸侯,实在是难以让其他诸侯归服。如果我们放过他,并与蔡国结盟,既得盟友,又能让其他诸侯国信服,不是一举两得吗?’”   “但蔡侯如此辱骂自己,文王无论如何都难消心头之气,因此,他不听鬻拳的劝诫,执意要烹杀蔡侯。”   “鬻拳见楚文王固执己见,一咬牙,拔刀架在楚文王的脖子上,怒气冲冲地说:‘我宁可与你一同去死,也不愿见您失信于天下诸侯!’楚文王吓得魂不附体,改口说:‘我听你的!’连忙命人撤下油锅,放过蔡侯。”   “见油锅已撤,蔡侯获赦,鬻拳丢下刀子跪倒在地,说:‘大王能听臣的建议,是楚国的福。但为臣者胁迫君王,罪当万死。’请求文王处置自己。文王素知他脾气率直,并没有怪罪他的意思,说道:‘我明白你是一片忠心,并不怪罪与你,算了吧。’”   “可鬻拳不觉得,说:‘王虽赦免臣,臣何敢自赦?’话音未落,操起佩剑,自刖一足,然后忍痛大呼:‘人臣有无礼于君者,视此!‘”   “鬻拳此举,惊呆在场所有人,文王回过神后,赶忙派人救治鬻拳。之后,文王将鬻拳斩下的一足供奉于太庙,作为自己不纳谏的警示。怜鬻拳忠诚,授以大阍之职,使其主管郢都城门。”   苏油都傻了,这故事没听说过,当真是猛人啊!   另一边的张藻更是吓得豆腐都掉了,不是说读书人都文绉绉的吗?这等血勇,比面涅将军都差不到哪里去吧?   唐淹见两个小的受到了震撼,对这效果很满意,继续说道:“文王十五年,征讨巴国,被巴人一箭射中面颊,落荒逃回。鬻拳在城门上见到楚王,问胜败情况。文王曰败。”   “于是责怪文王失利,说道:‘自武王以来,楚军战无不胜,小小巴国,大王亲征败回,岂不遭诸侯耻笑!’”   “于是鬻拳拒不开城,并告诉文王,巴国与黄国同罪,如果文王能击败黄国,方可向宗庙交代。”   “文王怀愤,转兵向东,打败黄国才回师,途中箭伤复发,不久死去。”   “鬻拳迎丧归葬,扶文王长子堵敖继位,随后向新王奏道:‘冒犯先王两次,纵使王不加诛,又岂敢觍颜偷生?请从先王于地下!’再刖一足,然后引剑自刎。而葬于绖。”   老头点头:“绖,就是地宫的前院。”   “君君臣臣,各自有各自所当守。”   “鬻拳用这等激烈的方式谏君,事后付出应有的代价,这才是当然之理。”   “譬如周公,既然自行废立,其后不该自刎宗庙,给列祖列宗一个交代?这就是我薄他的原因。”   “大宋君主,许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士大夫既当殊遇,如或不任,就当追责,不然何以报君王深恩?”   “听闻当今圣上夜思羊羹,然念及从人辛苦,忍而止之。其克己如此,那么士大夫们的行为,是否应当与之匹配?!”   老头越说越生气:“可大宋的士大夫,是怎么回报的?”   “拿着高官厚禄,贪图逸乐,声妓犬马。大肆兼并不说,还要藏田匿户,侵吞国入!”   “只要求君为明君,自己却贪污渎职残民虐政,有一点为臣的样子没有?!斯是无耻之犹!”   苏油赶紧给老头添了一块豆腐:“食不言寝不语,喝汤,老人家先喝汤……鱼汤凉了就不好喝了。”   唐淹总结道:“因此左丘明评价:鬻拳可谓爱君矣,谏以自纳于刑,刑犹不忘纳君于善。如此方为为臣之道。”   苏油心中有些不然,周公是政治家,鬻拳更像是普通官员。   政治家是某阶层的代言人,一举一动皆有约束。   小官员则代表自己,可以凭自己的心意处事,这中间其实有很大的区别的。   老头又品了一块豆腐,气消了大半,对唐淹说道:“《春秋》《三传》,彦通我给你一年的时间,让明润贯通。此外还要从我学《易》,《礼》。至于《论语》《孟子》,其文清旨分明,便让他自学自悟,每三日交上一篇文章,视见识深浅指点即可。”   苏油听得心惊胆战,特么十三经,这老头要自己一年读七本!   “张道长那边,还要我学楚辞汉赋……”   老头点头:“嗯,那每天少睡两个时辰,一个时辰楚辞,一个时辰汉赋,这不就解决了?”   苏油目瞪口呆。喂!这就是你给我想出来的解决办法?!   吃过晚饭,送走唐淹和张藻,趁天光尚早,老头让苏油拿一块干竹片做尺子。   尺子阔两指,长尺半,苏油干得熟手,很快制得,还打磨得滑不留手,洋洋得意对老头说道:“龙公,你看我做得漂亮不?我还有一法,可以在上面留字,字迹能够入竹三分。” 第一百四十七章 共读   老头笑眯眯地将竹尺接过:“嗯,做得真漂亮,那就写几个字吧,‘宠之为下,得之若惊。’来,把手掌伸出来试试。”   苏油将小手伸出,老头拿尺子在苏油掌心比了一下,满意地点头:“大小刚刚好,不错不错。”   苏油闪电般收回手掌背在身后:“老头你想干啥?!”   老头晃着手中的竹片:“看不懂那八个字的意思?那是化用的《道德经》原句,写在戒尺上可不正好?”   老头你太坏了!你怎么能这样欺负老实人!   腹诽归腹诽,可自己还有非遗强迫症,尽管知道这东西是老头准备用来揍自己的,可还是忍不住拿酸写了字,用酒精喷灯喷黑字样,还拿细棉布沾了桐油,将竹尺打磨得透亮,最后在手柄处拿白藤缠裹了,生怕老头用得不顺手似的。   天渐渐黑了,做好了戒尺,苏油从自己的行李箱里边小心翼翼的拿出一个灯具来。   这是一盏汽灯。   后世汽灯所用的“汽”,是指煤油的蒸汽;汽灯就是通过充分燃烧煤油蒸汽,加热石棉网,进而发出强烈白光的。   眉州没有石油资源,苏油还是用的酒精喷灯改造成汽灯,比煤油汽灯还多了一个好处——没有不良气体和烟尘。   在电气照明时代,汽灯繁复的操作手法,引发火灾的危险程度,和电灯相比,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然而在一段漫长的历史时期内,甚至就在解放初期直到新中国八十年代,汽灯都是不少乡村里边的照明神器,庙会社戏才能使用的金贵玩意儿。   苏油后世所在的村子,村公所老仓库里,就曾经被他翻出来过这个东西。   不过当时鼓捣了半天,好不容易点着了,却完全没有照明效果,反倒把老支书笑了个倒仰。   用老支书的话说,这玩意儿就是个老古董,好比八十岁的太婆,没了好奶,屁用不管。   所谓的奶,就是石棉纱编织的钟乳状的灯纱网罩,没有这玩意儿,灯是亮不起来的。   苏油先将酒精注入灯壶,在灯盘里也倒了一些点燃,在灯头上套上了一个经过精心编织,然后酸洗过的石棉灯罩。   灯罩成钟乳形,点火后虽然被加热了,但是火焰还是飘逸的红火。   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加大气门,酒精蒸汽被压入石棉灯纱网罩,从而得到更充分地燃烧。   蒸汽流越来越大,最后嘭然一声,炽热的石棉灯纱网罩,被蒸汽鼓成了白炽灯泡形状,同时发出强烈耀眼的白光。   汽灯发出丝丝的喷射声响,表明它终于进入了最佳运行状态。   苏油取来保护灯头的细金属网罩,罩在纱网罩外,点灯工作总算是最后完成了。   抬起头来,整个屋子已经明如白昼,连老头脸上的皱纹都看得清清楚楚。   同样清清楚楚的,还有老头一脸撞鬼的表情,和抖得跟活过来一样的白胡子:“这……明润你这是什么东西?怎地如此亮堂?”   苏油对照明效果非常满意:“这叫酒精汽灯,这个只是小型的,如果有大型的,两盏灯就能照亮一座大戏台。”   说完对这灯还有些不满意:“要是外边再有个琉璃灯罩,那就完美了。好了,灯点上了,今天一天都没看书,赶紧补上。”   老头也乐呵呵地从架子上取下一本书来:“拼个桌拼个桌……我说明润呐,这东西搞两个大的,挂学宫明堂里,是不是士子们晚上也可以继续学习了?”   苏油点头:“理论上是如此,不过这灯所用的酒精,一瓶相当于两瓶永春露。我们这小灯,一晚上能耗去半瓶,也就是,唔,三四贯吧。”   “如果要照亮学宫大堂,两盏大灯,一夜的照明费差不多得十二贯。”   “还有汽灯灯头的石棉纱罩,在汽灯熄灭和冷却后,会成为白色灰烬,只要用手轻轻一捏,纱罩就化为齑粉而脱落。再次使用,必须重新换上新纱罩。”   “火浣布您肯定听说过,这石棉纱罩,与火浣布同一材料,还要经过挑选处理,做工也更细。因此成本比火浣布更高,一个纱罩,怎么也得五百钱。”   “而且大型汽灯容易引发火灾,因此学宫明堂要用它,整个建筑必须进行防火处理。要用水玻璃溶剂作为防火涂料,将木头结构重新涂刷。那东西现在在盐井上供不应求,市面上还没有销售,成本也颇高。”   “你要是能让江卿世家答应出这些钱的话,技术上一点难度都没有的。”   老头都差点吓哭了:“这小灯一晚上烧掉四贯?!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这么有钱……”   开什么玩笑!真来两盏大的,一天就是十三贯照明费!一万三千钱!几乎学宫一半学生一日的耗用!   苏油笑道:“书中自有黄金屋嘛,这话其实也可以反过来理解。先有了黄金屋,才敢读书。我江卿子弟,在读书上的花用,从来是不计本钱的。四贯钱换来比别人每天多两个时辰的白昼,这是多划算的事情啊……”   老头赶紧坐下来:“抓紧抓紧,这每时每刻都是钱啊……”   不一会儿,就见唐淹也捧着几本书进来:“就知道你们在读书,这东西简直是我们读书人的神器啊,龙老我来拼个桌……”   接下来就是学习了,唐淹还给苏油指出了明天的内容,开始预习,小灶辅导。   有问题尽管问,苏油现在的儒学水平,差不多相当于小白,所问的问题一般另外两人早就思考过,基本难不住。   唐淹本身也有问题要请教龙昌期,两人问答之间,苏油就竖着耳朵偷听,对他们的学问也大是佩服。   儒学是国学的一个分支,但是每一个儒学大家,绝对也是一专多能的国学大师,没有例外。   一辈子只泡在十三经里,也不可能泡得出儒学大家的。   因为这门学问很特殊,它本身是一个网状结构,也是一门综合性学科。   一个儒学大师,以大宋这时代论,肯定也是历史学家,政治家,文学家,还是极大可能的哲学家;   他的理论,常常会引证到天文,地理,道释二教;   他的研究,甚至涉及医占农工,琴棋书画……   儒学问题,其实是社会问题;社会问题,从来都是复杂问题。   因此一个学问丰赡,能够理清脉络,纲举目张的老师,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砥之砺之,教学相长。才是这门学问的进益之道。   这就是夫子所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的道理,也是夫子“益者三友”理论中,特别有一个“友多闻”的原因。   同时这也是士大夫如此重视交游,世家子弟常常一门多杰的关键所在。因为他们不但掌握着别人没有的学习资料,更多的是掌握着别人没有的学习方法,学习条件,甚至是学习成本。   苏油笑眯眯地看着一问一答的两人,感觉就像是掉进了米缸中的老鼠。   能在一边跟着旁听,还真不是一般的幸福啊……   百年后,《蜀西杂志》有记载:“龙,唐,苏,尝共读于眉山学宫精舍。人传当是时也,光华满彻,洞如白昼,十丈之外可见纤毫。”   “此后每夜即现,至油去乃止。”   “事甚无稽,然故老凿凿,皆谓文华三代,萃聚一堂。由是感发天地,照射贞祥云云。”   “后数十年,眉山笏缨满路,冠盖如云,科场捷胜,甲第连坊。或以此为发端矣。” 第一百四十八章 李运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学宫之外,江卿世家却没闲着,与官府很快达成了盐井开发新协议。   新协议的主要内容就是以税带榷,不过这盐税定得极高,政府攫取走了五成利益。   眉山盐税两监,外加转运司,从直接经营者变成了监督者,职责就是盯死世家,不让他们偷漏税务。   世家分得五成,然后成立了一个四通商号,通过商号掌握陵井盐的独家经营权。   与之相应,四通钞行,作为四通商号的分支机构,以陵井地区预产盐量为保证金,发行十五万贯仙井盐钞,用于补充眉山的货币不足。   除了承兑,钞行还负责担保,小额借贷,抵押等诸多金融业务,这也是宋人早就做老了的。   私钞面额比会子,交钞小得多,以五,二,一为数,涵盖了从五百文到十文面额,印刷精良,币值硬挺。一经投放,立刻成为眉山地区广受欢迎的日常交换中使用的信用货币。   为了让产量与发行币值相当,大洪井和五龙井周围,新的井眼紧锣密鼓地开始钻探。   有了这么多资本,江卿世家开始大肆采购牛马,用来代替不足的人力。   大部分牛马,二林部从自己部落中调集,还有一部分,来自大理,吐蕃。   南方商道,一时间马帮的銮铃声不绝于路。   谁也不会傻到只带牛马,它们背上,一般还有西南货品。   东西越来越贵重:藤器,铜器,香药,犀象,火浣布,各色南方宝石……   码头贴出了招工告示,每日工钱二百五十文,管两餐,有宿舍,可带家口,招揽流民隐户,去陵井上工。   眉山府贴出公文,凡来眉州从事井务者,世家负责清偿所欠负逋,不计利息,分期慢慢归还即可。州府负责安置,一年后视工作成效,入陵井户籍。   流民,逃户,可以借此机会,重新变成大宋编户齐民。   这项政策一出台,眉山码头立即成为了叫花子营,拖儿带口的穷苦人家,最远的从夔州一路搭船乞讨而来,沿途络绎不绝。   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   然而三江河帮,在这次人员转运中,居然充当了一回大善人的角色。   不是不想欺压,可问题是,搭船的那些人,特么比老子们措大还穷!身上几缕破布,手中一个破碗,这是真刮不出一点油星!   要不是吃了苏小少爷半年跷脚牛肉,如今有个报答的机会,加上江卿按人头给钱,老子们打死都不会接这趟差事,没得晦气!   因此汉子们虽然言语粗鲁,行为粗暴,手脚对女客也不干净,可等到到了眉山码头,愣是收获了一堆感谢。   因为到了眉山码头,好歹这命就算是挣出来了。   码头义棚,土地庙,所有人手投入到了忙碌的救济活动之中。   程三大掌柜坐镇码头亲自指挥,看着衣裳褴褛的人群和忙得额头见汗的八娘二十七娘,一直不停摇头:“作孽哟,我大宋的苦人怎么还有这么多……”   县丞也在旁边摇头,拿笔管敲着身前的本子:“平日里依附于豪强,一旦出事,这帮人便离死不远了。你看,这户人家,负逋五百二十文而已,就被逼得举家逃亡。惨,真的惨……”   身周几个牙行的人,立刻谄媚地恭维着两个大善人,他们充当合同里中人的角色,签一份文书,就有一份钱拿。   程三说道:“五百文,不就眉山城两天的工钱?”   县丞摇头:“这是农户,老程你当其余地方,需要这么多的人工?五百文就是近一石稻谷。赤贫之家,粥菜度日,你想他们拿得出近百斤的存粮?”   程三摇头:“还是张公仁德啊,而且通达民情。负逋超过一贯的,只以一贯为顶格。”   县丞翻着白眼:“老程你以为这样胥吏就没有下手的机会了?各州县的官司有得打,他们肯定会虚增虚报。”   程三笑道:“虚报就虚报呗,张公说了,负逋过多,说明治下哀鸿遍野,那就要影响考绩,三年内不得迁转。前程和贪索,只能选一样。”   县丞哈哈大笑:“还有隐户问题,以及好几年前逃散的流民,如今也是他们头上悬着的一把刀。意思很明白,这是给大家一个擦屁股的机会,该清账的赶紧清账。”   “损失那些丁口,立马可以用隐户顶上去,丁税田赋,平时终高不过地里的产出。你瞧着吧,总之好处落不到别人手里。”   程三说道:“各人自扫门前雪吧,拉扯着过得去就可以了。学士要的是政绩,是各地欠逋和逃民隐户的口子变小,不是为了整顿官场。因此底下的州县,怕是都要感恩戴德呢。”   县丞啧啧连声:“所以人家能做到计相,直学士呢!老程你我却只能坐在码头晒这太阳!”   又一船移民到了,两人停下闲聊,坐直身子,等待新一轮的登记。   如今已经是四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移民数量这几天达到了一个峰值。   一船人下来,以家庭为单位,各领一身粗麻短衫,先去冲凉水澡,洗干净换上衣服,去大棚领一碗牛骨汤泡饭,吃过后过来依次登记。   这船上有一个近三十的书生,别人洗漱完毕都换上了新衣,就他还是穿着自己的破旧幱衫。   坐在码头石阶之上,书生捧着大碗,眼泪便掉落在碗中。   一个女子抱着小孩,看样子是他妻儿。   程三便对他招手:“那边那汉子,对,穿袍子的那个,就是说你,过来。”   书生赶紧抹了把脸,整理了一下破烂的衣服,过来对程三和县丞拱手施礼:“学生见过两位恩公。”   程三挥手:“我不是什么恩公,恩公是世家几位老爷,你是读书人?”   汉子拱手道:“学生惭愧,读过几年,羞没祖宗。”   程三问道:“为何不换上新衣?”   汉子躬身:“学生幼受圣人之教,因此不想改了襕衫。”   程三不禁摇头:“固执了。不过你既有此志,也由得你。”   县丞将书册转了过去:“这段,念念。”   汉子将书册接过念道:“兹有泸州人氏黄有田,并妻黄张氏,一子四岁共计三口。四月丙申日至眉。言去岁水溢无收,所欠租赋合谷一石三升,惶恐无计,举家逃逸。今愿弃田偿逋,另籍眉山,断无再悔。”   县丞点头:“你是何方人士?既然是读书人,如何也加入了欠逃队伍之中?”   汉子满面羞惭:“学生痛事,实不忍言。”   县丞说道:“要在我眉山落籍,须得身家清白。你如果不说,我们不能收你。”   那汉子拱手道:“学生李运,淯井人士,身家清白。同行还有几个盐户,可以为学生担保。”   县丞点头道:“如此倒也可行,你可有积欠?”   那汉子说道:“学生没有积欠,只想在眉山寻一门生计,重新开始生活而已。”   县丞说道:“那你先去吃饭吧,吃过饭再带着担保的几户人家过来。”   那汉子躬身去了。   程三便道:“看着这气质,真是读书人啊。”   县丞哼了一声:“只怕是过于迂腐耿直,得罪了当地豪强,以致无法容身。都到这份上了还要守着读书人身份……”   说完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怕是这里有毛病。”   李运回到媳妇身边,就见媳妇前站了两个孩子。   一个十几岁,一个五六岁,正是张麒和苏小妹。   就见苏小妹拿出一个鸡蛋拨开,将蛋黄放到媳妇的碗里边:“弟弟年纪还小,饿得久了。娘子你就用米汤泡饭,和上蛋黄,先别让弟弟接触油荤。”   李运家娘子就连连低声感谢,张麒却一脸的不耐烦:“小妹快走吧,八娘叫我们呢。还有你把每天的定额鸡蛋送人,二哥知道会生气的。”   二哥的杀伤力在苏小妹这里等于数学上的零,苏小妹抬起头,发现多了一位书生,说道:“你是这娘子的丈夫?读书人?”   李运见苏小妹虽然一身朴素,但是干净可爱,眼神灵动,而且还刚刚给自家孩子送了鸡蛋,也不敢怠慢:“多谢小娘子,我倒是读过几年书。” 第一百四十九章 龙老头的幸福生活   苏小妹歪着脑袋:“你会算数吗?”   李运愣了一下:“呃,不会。”   苏小妹撇了撇嘴:“这里招的是工人,要不就是商号伙计,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还不能算,怕是人家不想要你。”   李运不由得苦笑道:“小娘子说的有道理,我想着在码头上寻一份书记的生计,或许也能糊口。”   苏小妹说道:“城里的读书人都去学宫了,大小苏哥哥他们又去了青神,找先生还真难,要不你做我们的文字先生吧。”   张麒就急了,拉了拉苏小妹:“小妹你别胡闹,这位先生才到眉山,我们又不认识,小少爷不一定会同意的。”   苏小妹说道:“我去求小油哥哥,这大叔看着挺面善,而且没一份正经工作,他就没钱照顾小弟弟。”   李运赶紧拱手:“愿意,我愿意给你们当教师。不过……呃,你们家大人呢?”   这时八娘也过来了:“小七,小妹,干什么呢?哟,这里还有一位士子?”   苏小妹拉着八娘的手:“八娘姐姐,我给大家找了位文字先生。”   八娘没好气地刮了一下苏小妹的鼻子:“小油不是说让你先代劳吗?怎么又想起来请先生了?”   张麒被八娘提了这个醒,也立即改口:“换先生也好,天天训得我们不要不要的,小妹比小少爷,差了耐性……”   小妹不干了:“七哥!明明是你自己不认真好不好!”   张麒不服:“谁说我不认真,小少爷说的循序渐进,你不能要求我们跟小少爷和你一样多拉快跑啊!”   八娘听得有些头痛,抬手制止两人的争吵,转头对李运说道:“先生是何方人士?”   李运赶紧行礼:“我是淯井士人,听闻眉州近日招附流民,特地过来看看。”   八娘问道:“先生不像流民啊。”   李运躬身道:“家乡苛政,甚于猛虎。实在是待不下去了。”   八娘看了看李运娘子正在给孩子喂饭,叹了口气:“不知先生学问如何。”   李运说道:“说来惭愧,去汴京赴过两次考试,不过都名落孙山。”   八娘微微点头:“能过解试,也算得真才实学。先生还要进考吗?”   李运苦笑道:“不敢,总得先将家室安顿好,再看机会。”   八娘说道:“他们都是以往眉山的流童,近日眉山城孩子很多,江卿准备让适龄的孩子识字开蒙,总不能因为流离之故,连道理都不明。你要是有心,便在土地庙授课吧,不过肯定会有人前来进行一番考较。”   “平日里,也会有州学士子来轮课,土地庙小学的授课之法,也与普通开蒙有所不同,你得适应一下。”   “如果合格,你便可以成为小学蒙师,除了一日两餐,会有一间房舍。每日也有几百钱的进项,年节里世家还有些礼品。”   说完又叹了口气:“你家娘子,也一起居住在小学吧,平日里照顾照顾孩子,打扫打扫卫生,等一年后在入籍眉山,买间房子,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李运眼圈不禁红了,又深怕在八娘面前落泪丢人,赶紧躬身,将自己的表情藏起来:“多谢这位娘子,李运一定尽心。”   八娘继续说道:“近日眉山读书人很多,你多与他们交往吧,士子嘛,总还是要进考入仕,方是正途。”   ……   苏油并不知道苏小妹他们自己给自己找了个文字先生,他现在每天课业超级重,连画图纸的时间都少了很多。   学宫学子三百多人,属于公私合营的性质,龙昌期是世家请来的代表,因此只称山长。   州府另有教谕,不过龙昌期做过宰相的老师,教谕都是他粉丝后学,唯老头马首是瞻,乖得跟只小狗似的。   因此这学宫里,只知有龙山长,不知有州教谕。   除了眉山的江卿世家的孩子,周围县城,还有不少平民,农家的子弟,也赶来这里就读。   任伯雨,吕陶,杜敏求,家定国,家安国,王当,程之邵,陈慥……   年龄有大有小,学问有深有浅,都是慕龙昌期之名而来,眉山学宫这一届,堪称人才鼎盛。   其中与苏油关系较近的,程之邵是程之才弟弟,论辈分还是得管苏油叫小幺叔。   还有一个就是唐淹的儿子唐瞻,现在也成了苏油的小尾巴。   学宫中就数苏油唐瞻年纪最小,但是一个是教师之子,一个是龙老头亲点的拖油瓶,去哪里都别在身边那种,他们不调皮捣蛋戏弄人就好,还真没人敢欺负他们。   而且苏油第一天吃食堂就给龙昌期提了意见,学宫的伙食太差了,抗议!   龙昌期这两天都被苏油料理的美食惯坏了,尝了一次食堂的大锅菜,老头上吐下泻差点没病倒。   再被苏油一撺掇,将厨子叫来痛骂了一顿,我都八十多了你们还要虐待我!今后每日土地庙会来三个孩子,指导你们做饭!   就这一下,满学宫的学子都对苏油感恩戴德。   尤其是那些家里边穷的,炒一点臊子吃半个月就是过年了那种,如今能在饭菜里能翻出大肉片来!   还有鸡蛋!猪油炒的鸡蛋哟!   还有豆腐!滋味浓厚的麻椒豆腐!用豆瓣酱酱油肉末烧出来的!烧完还要洒花椒面和青蒜末!简直就是折寿哟……   可龙里现在蛋多,鱼多,鸭子多,土地庙的豆腐多。   于是学宫韭菜鸡蛋饺子,学宫豆瓣鱼,学宫甜皮鸭,学宫麻辣豆腐,四大名菜成了老头的脸面。   每次有官员视察,必定拿出来装逼:“来学宫都是读书人,今天不讲别的身份,就在食堂和学子们一起进餐吧……”   然后当然会收获一堆的好评,龙老对学子的用心,看伙食就能看得出来,这就是把学生当成自己的孩子呀……   有苏油在身边,龙老头的日子过得真是太舒服了。   早上起来,有蜂窝煤炉上的温水刷牙洗脸。   之后是花样翻新的早点,他最喜欢的就是野葱肥猪肉馅的炊饼,哦,明润老是管它叫包子。   吃过早饭,进入书房,桌上已经摆好了一盏盖碗清茶。   明明是一撮散茶,可滋味清永,一点生味没有,不过这孩子老是忘记放调料,这点不好。   喝过一盏茶,便开始督课,讲学,要不就是处理学宫事务。   学宫没有午饭,不过苏油会溜回来开小灶,煮点汤饼,哦,这孩子管这个叫小面。   调料那才叫一个精细,林林总总十来样。   精舍前向阳的地方摆了一溜花盆,花盆里没花,全是种好的香葱,青蒜,香菜,菜苗。   菜苗掐上几根面汤中一滚,就着小小一碗面条,那滋味……   等晚上苏油从教室回来,会带着从食堂里取来的两个饭盒。   有时候晚餐不适合老人的话,这孩子就会另做,蛋羹,丸子汤,蒸鱼……不一而足。   吃过晚饭就是考较学问的时间,然后唐淹也来了,三人开始埋头读书。   中间苏油还会拿开水冲上三碗藕粉,或者芝麻糊,或者炒米糖开水,说是晚自习休息时间,整点夜宵。   临睡之前,还要用热水将脚洗烫过,这才舒舒服服地上床。   老头睡床上,苏油还是跟小狗一样睡床榻。   每隔三日,这孩子便要出门一趟,说是去北极观找张道士交作业,回来会带一堆零碎,信函,图纸,涂涂改改,写写画画,修理组装,三日之后又背着出去,不知道寄到哪里。   这小孩好像没脾气,从来都是笑眯眯的,与人说话也客气,成年学子拿他开玩笑他也不恼,学业也自觉,那戒尺愣是一次没有用上过。   不过自己与小唐讨论的时候,这孩子偶尔会露出思索或者苦恼的表情,难道他在自行领悟?他听得懂? 第一百五十章 变化   《易》是一门讲变化的大学问,所谓群经之首,设教之书。这是老头最拿手的学问。   老头自身是倾向用易解释义理,即儒家思想的形上纲领没错,不过对于《易》中另外的两大流派——象数,黄老,也研究得非常透彻,毕竟那才是《易》的根苗。   不过苏油明显偏科得厉害,看得出来他对用义理释《易》,或者说反过来,用《易》释义理,兴趣非常的大。   而于其它两门,则只停留在学而不思的层次。   老头有时候忍不住在这上边琢磨,或者,戒尺可以在这两项上开张?   ……   时间过得飞快,眉山城已经出现了巨大的变化。   码头上每日车水马龙,城门外横着出去一长排的仓房,那是四通商号的货品仓库。   玻璃江上来船越来越大,甚至连圆底的五桅大吴船,也有冒着风险穿越三峡赶来的。   这样的大船没法靠岸,不过这难不住赚钱赚疯了的眉山人民。码头下的河边,很快出现了两艘长期停靠在那里的大船——趸船。   趸船用大缆绳和大石锚固定在水中,通过小浮船和跳板连接到岸上,大吴船靠上趸船,便开始有力夫排着队上去扛货。   来的时候主要是粮食,蚕丝,绫罗绸缎,还有就是高价的团茶和香药,名贵木材。   去的时候,一般都是盐,铜器,然后就是四家的奢侈品。   百斤一坛的永春露,所得利润足抵半船粮食,中低档货物和奢侈品之间的差价,堪称恐怖。   库房边上,一位四通商号的师爷坐在的小桌边,桌上放着一个大箩筐,箩筐里是一筐子红黑漆筷子粗细的签子。   一身腱子肉的力夫,背上背着麻袋,有的两个,有的三个,重叠在一起,一步步从码头下上来,将货品卸下。   师爷便点一下数目,从框子取过两三根签子扔给他,相熟的还要笑骂两句。   力夫点头哈腰地接过,憨厚地扯出一个笑容,然后将签子往粗麻号衣兜里一放,擦一把汗水,转身再次排着队朝趸船走去。   一般到未时就收工了,码头边义棚现在多了几处饭点。   一处是大锅菜,炒菜的味道自是不消说的,一瓦盆一瓦盆地盛着,三五个力夫邀约到一处,每人挑上一荤两素拼个盘,三五人便能吃到不少菜品。   那些不会过日子的,还要打上一角劣酒,舍不得大饮,一口菜一口酒,和朋友轮流转着喝,这种喝法被称为“喝单碗”,杯子像在众人嘴边翻跟斗,因此又叫“跟斗酒”。   一处是烧菜棚子,一水儿的蜂窝煤炉,每个炉上放着一口大砂罐,每个砂罐里边都是一道好烧菜。   芋子烧排骨,脚板苕烧鸡,魔芋烧鸭,蘑菇烧肥肉,冬瓜烧五花,黄瓜烧鳝鱼,大蒜烧肥肠,青笋烧肚条……根据季节的不同和当日能够买到的食材,随时变换。   主事的娃子说了,苏小少爷说的,没有酱油没有豆瓣没有香料,那叫清炖,有了独门调料配方,做出来的这些,才叫烧菜。   这个是真香,分量也真足,不过价格不便宜,八十文一份。   力夫们也有办法,两个人合打一份,然后平分。   别以为吃亏,这个汤是可以泡饭的,饭可以多添一次!   第三处就是八娘他们的义棚了,万年不变的小碗翘脚牛肉,羊杂汤,还是慈善性质,比周围几处卖得便宜。   第四处是凉菜区,卤猪杂,卤猪蹄,卤肥肠……凉拌猪耳朵,棒棒鸡,运气好还能碰到肺片。   什么叫肺片?等我擦一把口水在告诉你啊……这肺片啊,就是牛头皮,牛心,牛舌,牛肉,拿香料煮了,切成薄薄的片,用各种调料拌上,本来该叫废片的,但是苏家小少爷说不好听,就给改了,那滋味……哎哟最近陵井上怎么还不死牛呢?   ……   几处价格都不贵,加上糙米饭,小泡菜,人均五十文,已经够一个汉子吃饱了。   当然要吃好的话,那还得破费一些。   码头菜声名远播,不少客人上码头就问,闻名遐迩的豆花饭,砂锅豆汤饭呢?   不少老饕就会告诉你,我眉山饮食是分时间节令的。   豆汤饭保温好,半天都不会凉,现在吃一人一身臭汗谁受得了?那东西已经停了,要吃得冬至以后。   至于豆花饭和鲊笼笼,那是早饭,晚上人家是不卖的。   不少人自重身份,觉得和力夫混在一起掉了架子,那也没问题,看见城墙后面那栋大房子没有?那是鼎鼎大名的瞩远楼!啊不,现在已经改名了,叫方知味大酒楼!   大宋的吃食,现在一般都是小馆子在卖,通常挑着个旗子,叫旗亭。   能被称为楼的,呃,听说汴京有个樊楼,其它的,除了我们瞩远楼,似乎就没听说了也……   走进城门,沿着青石板路不远,大木楼便出现在眼前。   现在这楼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木楼瓦顶了,栏杆屋椽都用朱漆抹了,还绘有金翠彩画,楼下是大堂,柜台,厨房,酒柜……楼上隔出了一间一间的小包厢,陈设风雅洁致,各种精美的铜器,瓷器,字画,彩漆螺钿屏风,琳琅满目。   这里现在是四通商号行会所在地,楼上风景最好的几间包厢,是江卿,二林部,州府,县府的,平时不开放。   其余的,方才对外营业。   沿着石阶走到大门前,二楼的大牌匾,还是瞩远楼三个大字。底楼大堂进门处,是一块新牌匾,上面是三个扁扁的楷书,这是大苏的书法——方知味。   进门是一道玄漆大隔断,阻断了内外的视线,上面浅浮雕着几排文字,涂刷的是石绿色的漆水,分明是一首诗。   水曲山成眉,花深蜂欲坠。   云岚鹤羽轻,风渚蘋烟翠。   紫笋荐金荇,清醅称玉贝。   莫辞行路难,过此方知味。   这书法和门楣上的又有不同,字迹柔媚端雅,笔力略浅,但是颇具翰苑风味。   懂行的便开始品评,这诗乃仄声入韵,如“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近年来倒是所见不多,相当的特别。   说完又看着诗歌点头,“莫辞行路难,过此方知味。”这是双关啊……兼喻人生苦行,不错不错这酒楼可以的,京城年轻翰林的手笔都求得到。   请客的土著便忍不住笑,这是我眉山苏家小神童,苏油苏明润的作品。这酒楼是程大官人搞出来方便招待客人的,苏程两家乃是姻亲,大官人这是给自家小辈儿扬名呢。   哥哥你问小神童多大?嘿嘿嘿,不好意思,比鄞县的那个神童汪洙还小好些,今年刚六岁。   那汪洙都被传神了,什么神童衫子短,袖大惹春风。未去朝天子,先来谒相公。很好听吗?给哥哥念念我们眉州神童题在《兰石图》上的那首诗啊——凤叶镌寒石,龙根透碧苔。性成香自蕴,非待解人来。高下如何?   这外地的哥哥便表示不信,然后便轮到眉山的弟弟嘚瑟了——这才哪到哪儿,来来来哥哥你先入座,一边观赏我眉山风物,一边品尝近日来的美食,再听我给你讲讲我们这里才出的事情。有道是:新县令得诗可龙里,老山长三试小神童!包哥哥你听了也得叫精彩! 第一百五十一章 程夫人的担心   故事讲了大半就讲不下去了,无他,酒菜上来了。   当哥哥的又惊着了,不仅为了美食,更是为了美器。   清一色的玉瓷餐具,如今是入夏,器具只有青白两色。   白色如羊脂白玉,青色如雨后梅子。   因为只有两人吃饭,因此菜的分量不多,不过每道菜色的摆盘都非常讲究,边上还点缀着花瓣,或者青蒜丝葱丝装饰的绿草,不光是一道道菜,还是一幅幅画,不是一般的雅致。   上菜的都是穿着青衣的小童,不光身上脸上干净,就连指甲缝,鞋袜,领口,都是一尘不染。   每道菜上来,小童还会琅琅地报上菜名,然后,当哥哥的如同井底之蛙,一样没听过。   当弟弟的就介绍,这是眉山最近才兴起的菜色。主厨的是程舍人家的周大胖子,这老小子浑浑噩噩了四十多岁,突然不知道哪根筋通了,把江卿家厨菜色和中馈,来了个融会贯通。   家厨,是指富贵大家雇佣或奴使的专门厨师或尚食侍妾;中馈,则是指小康之家,包括一部分勤俭持家的官吏、知识分子家庭里母亲和妻女所操持的厨房料理。   光炮制手法就是一首诗:拌卤熏腌腊,冻滑炒爆酱。溜炸煸氽煮,煎蒙贴卷酿。糟醉淖烘烤,焖烧冲烩炝。摊煨蒸炖粘,醉泡淋糁烫。   兄弟如今在商号寻了个书算之职,日子算是松快了。没哥哥你当年鞭策,哪有我的今天,今后哥哥你常来,兄弟带你一道菜一道菜的过。   当哥哥的就赶紧谦让。哪里哪里,都是贤弟你自己的本事,这次也是托兄弟你的福,东家知我在眉山有旧,特意带我来一趟,你眉山的货品太紧俏了,没点关系,真的不好搞啊。   当兄弟的就开始拍胸脯吹牛,哥哥你放心,你的事情就是兄弟我的事情,来来来,方知味里最好的还不是这些菜品,最好的东西啊,乃是这个!   哎哟兄弟,这莫非就是……大名鼎鼎的永春露了?!   正是,不过这永春露,不是别处能喝到的永春露,这永春露啊,外边一般就是二曲三曲。能搞到一两瓶头曲的,那都是有头有脸的场面人。   只有瞩远楼中,有特供宫中的极品,订了包厢雅阁的客人才有份,而且每人最多一两,称为特曲,也叫贡曲!   兄弟,听你意思,这永春贡曲,是给官家喝的?   正是,要不说官家仁慈呢?张学士本意,是要将特曲,玉瓷尽数上贡。结果中旨下来,说是蜀道艰难,百姓难免转运之苦,一贯钱的货品运到汴梁,起码翻作三贯。因此只许贡入些许,其余任江卿自售,当真是爱民如子啊。   兄弟你少在外面跑,可能消息不广。哥哥可是听说,这其实是官家为了奖掖眉州江卿在盐务上的功劳。   光两口井就让出了几万贯给官府。消息说官家听闻此事,只说了四个字——公忠体国!连我川峡四路乡绅,都是与有荣焉!   哈哈哈是吗?倒是做弟弟的孤陋寡闻了,来来来兄长,多年不见,小弟敬你一杯!   ……   李运如今的日子也过得不错。   土地庙又扩出去几间屋子,陵井上的子弟也睡上了高低床。   他作为文字先生,分了一间小屋,屋子里陈设非常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一个书柜。   这里的蒙童学的东西很古怪,除了学文字,还要学一种叫理工的东西。   几个大孩子轮流带着小孩子去学宫做饭,同时还带着理工教材,听说那里还有一个教这个的小少爷。   而他们回来之后,还要转授给其它人。   他看过教材,是一些稀奇古怪的符文,日常学习要用到尺矩圆规。   听孩子们讲,是类似《九章》,《海岛》之类的算术之书,可为什么不叫明算叫理工,就搞不明白了。   不过他也不用搞明白,他只负责文字教授。   但是连文字教授也有古怪之处,只重训诂不重义理,也就是说,只重字音字意,道理只停留于《论语》《孟子》。   这就走得有些偏了,如此速成之法,怕是有拔苗助长之嫌,以后如何进考?   要是苏油再此,便会在心中说这是解放后大工厂里扫盲班的套路,要的就是速成,不奇怪滴。   一转念,李运又不由得哑然失笑。这些都是流民的孩子,来考较他的一位苏先生说了,就是让这些孩子识字明算,懂得粗浅的道理而已。将来有一技之长,能自立于世间,就算是积了大德了。   自己这点学识,被姓苏的江卿三两句问了个底掉,难道还指望得上教出进士老爷来?当真是太不自量力了。   除了文字和理工,每日早上还有俩残疾老军,拎着棍子来教孩子们习拳,不对不叫习拳,叫体操,强身健体少生病,听着似乎也有些道理。   小屋子里边没有炊具厨房,因为用不着,娃子们有个内务组,自己会做饭,做的饭菜说来惭愧,第一顿吃得……唉,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娃子们对先生尊重非常,说话前都要先鞠躬。自己真没啥好挑剔抱怨的。   除了心中的那个疙瘩未解,其实现在的日子,真的算不错了。   看着坐在床边缝纫的娘子,李运心中不禁暗暗叹了一口气,要是自己中得了进士,老家那些人,敢这样对自己?   可是要中进士,真的好难啊……   ……   程夫人最近很担心,非常担心。   如今每次苏油到来,她不再考较他的学问,只拉着他设计印染纹样,或者弹首曲子让他品评,或者取出家藏的轴幅,教他欣赏书画之道。   哪怕问问他最近创出了什么新菜式,有什么新的小发明,也绝口不再提学习。   她没有想到,苏油对儒家义理,竟然有着如此浓厚的兴趣。   理性,从来都是感性的对立面。   理性固然好,能让人变成端方君子,但是,同样会让人变得冷静,冷淡,无趣。   这样不好,其实这不光是程夫人如此认为,就连整个大宋都是如此。   大宋人仰慕和崇拜的,是诗酒天涯,引琴放歌的高雅名士;是吟风弄月,倜傥文华的风流才子。但决不是履方行正,言笑不苟的道学先生!   她担心苏油专研义理之后,泯灭了自身的悟性和灵性。   之前的小油,很有成为风流才子的潜质,他的诗歌,他的文章,还有那些稀奇古怪的学问与发明,充分说明他和子瞻有着很多相似的地方。   聪明,善良,有趣,调皮,颖悟……就连稀奇古怪,都是优点。   可如今这孩子进了学之后,竟然有向子由靠拢的趋势!   这孩子好像有一种紧迫感,他在不停地研究儒家经典,似乎想从其中找出一些自己想要的东西。   虽然不知道他想找的到底是什么,但绝对是义理错不了!   程夫人觉得苏油要是自己的孩子还罢了,爱研究啥就研究啥去呗,真要变成一个大儒,那也了不起。   可苏油不同,要是把一个本该风流旷达的苏明润,掰成了一个古板道学的苏明润,那自己简直就是愧对苏家的列祖列宗!   她更喜欢苏油变成子瞻,再不济变成自家老公也可以,但决不是变成子由。   苏家的人,从来都不追求成为高官。一个进士头衔,足以在巴蜀之地过得非常滋润。   而且蜀人本来就有这样的传统,中了进士偏不做官,跑回来逍遥自在的,不是一个两个。   如果小油有成为名士的可能,那是断不能放过的! 第一百五十二章 玩香   因此现在的苏油,正在和放假回来的苏轼一起玩香。   至于苏辙,被程夫人抓在一边看账本。   之前苏轼拉着苏油,要一起给自己心爱的青神小妹崽弄一款特别的香出来。   眉州近日的香药相当丰富,就连江卿里最穷的苏家,都已经不差香药了。   不过人家青神小妹崽也是雅人,喜欢的是山林之气,因此沉、檀、脑、麝,这些苏家最近收藏的极品香料,统统靠边站。   四种香料配出来的香,称为四和香。   但是除了名贵的大四和,还有小四和,穷四和。   小四和的配料很普通,香橙皮、荔枝壳、梨滓、甘蔗滓。   穷四和更廉价,荔枝壳、甘蔗滓、干柏叶、黄连,或者直接加松果,枣核代替。   第一次知道这配方,苏油差点笑崩了,原来我苏明润一直就是雅人啊——山下可龙里,家家清到骨。年前二十三,尽在熏腌肉!   这诗一出来,立马让当时正细品明前炒青的苏洵喷了一地的茶水。   苏轼兴奋地搓着手:“赶紧点燃试试,看看你说那倒流香是什么效果!”   现在的香,都是线香,饼香。   线香有直的,有盘成圈的,直接点燃,炉烟袅冉,升腾变化。   饼香则是掰一点小片,放在精巧的银叶子上,先在小炉里放上一块碳,再把银叶子放上去,盖上香灰熏烤,以出花香为主,讲究一个有香而无烟,一般都是非常名贵的上上品。   倒流香这东西,大宋却还没人玩。   香粉的配方苏油不会,不过做法他知道。他还可以提供龙脑樟木粉,以及茶油。   剩下的配料则是苏轼早就窨制在坛子里,埋入底下好几个月的东西,全部弄成粉末后,用蜂蜜调和,然后用模具压制成小松果形状。   中心插个孔,小心去掉模子,三日之后香球干燥,便制好了。   苏油取过一个小香球,将香从顶部点燃,然后放到一个天然奇石的峰顶上。   奇石有很多奇怪的孔窍和沟壑,高约五寸,像一个天然的山峰状的香炉盖子,平时被放置在香炉之上,就是一个天然的博山炉,炉烟便会通过孔窍和沟壑升起,变化神奇,这是苏轼极爱的藏品之一。   苏油热爱非遗,荻杆枯荷,都能做成玩意儿陈设。   苏轼也有些类似,他的玩物同样不求名贵,幼年时从院子里挖出一块砚台形状的石头,也视若珍宝,赏玩至今。   枯木怪石,也能被他看出美感来。审美情趣的宽泛,对天然造物的美与雅的追求,算是刻进了骨子里边。   这次的玩法,果然不一样。   香球含油脂较多,产生的香烟发白而浓郁,被小孔向下吸进奇石中,然后从山峰的孔洞中逸出,渐渐在山谷里流聚成云海。   倒流香,不是往上走,而是往下走。   方寸之间,不一会儿便营造出一副云无心而出岫的美景。   一家人都不自觉围过来观看,感到好神奇。   苏辙赞到:“漂亮,如同在高天俯瞰山顶一般,青峰白云,令人顿生飘然之意。”   程夫人伸手轻轻扇了一下,云海翻卷流逸,小小的景致顿时更加灵动起来。   这下连苏洵都抚掌叫好。   只有苏轼还有些不太满意:“原来这种制法只是用来看的,根本不是用来品的——香气有,但是不清雅,糙浊了。”   苏油都气坏了:“枉我为了你辛苦好几天。竟然一句感谢都没有!东西本来就不值钱,玩的就是个新奇。王昌龄诗不记得了?取的是那个意境,端看你会不会表达!”   苏轼顿时大喜:“‘与君远相知,不道云海深。’哈哈哈,妙极妙极,配上这句诗,事情就有个交代了!”   说完对苏油躬身一礼:“多谢小幺叔成全!”   苏油翻着白眼:“晚了!我给薇儿弄新音乐盒子去了,你自己一个人继续玩吧。”   苏洵看着苏油进入书房的背影,不由得苦笑道:“夫人,哪家的大人,见到孩子刻苦用功不欣喜非常?你倒好,因为明润钻研经义,把我们都叫了回来,我看他现在这样子挺好的啊……”   程夫人自觉松了口气,说道:“我是害怕他性情大变,那就肯定是在学宫遇到了什么事情。现在看来,怪我多虑了。”   转眼却又将矛头对准苏轼:“子瞻,你在青神到底是读书还是玩?你要是荒废学业,小心你老师收回成命……”   苏轼端着奇石就往后院走,嘴里边还直嘀咕:“明润你就鼓励他陶情冶性,我你就逼着读书,大家都姓苏,差别咋就这么大呢……”   可龙里的孩子,如今基本可以脱离繁重的劳动了。   原因是阿囤弥搞来了几块大磁石。   磁石就是磁铁矿,有了它,能将铁砂精矿从粗选之后的铁砂层中吸附出来,大大减轻了淘沙时的工作量,而且产量大增,一天能出产二三十斤。   铁砂组需要的人数大大减少,不过他们也不是没有去处,几处地方的伙食就够他们折腾的。   但是,总没有淘铁砂那么辛苦。   陶煤组的人也减少了很多,石家铁坊的金属加工水平一年来得到了长足的提高,铸铁件越来越精密,蜂窝煤球的制作也用上了小机械。   有点像一个没有底的注射器,对着调好黏土的煤灰堆怼几下,那脚蹬着活塞推子将外壳提起来,一个完美的蜂窝煤就稳稳地立在了地上。   不过孩子们这点东西是不可能满足整个眉山的需要的,这东西,主要是为了陵井熬盐使用,那边的厂房才叫一个大。   天气变得暑热难当,磁铁矿头的发现,让石家人和苏油都坐不住了。   跟老头和唐老师请了假,苏油的理由是自己长痱子了,准备出去避暑。   听说二林部气候适宜,怀远大将军又热情,一定要邀请苏油去他幕府住上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长进不小,龙老头对苏油学问的进益非常满意,打听清楚苏油不在的时间里,会有土地庙的孩子来照顾他的起居,龙老头大手一挥,准了!   石通乖徒儿肯定要随行,此次去除了探查各种矿物,还要帮助二林部提高冶炼水平。   如今盐井已经开出了四口,信用货币发行量可以大增,吸纳商品的能力也水涨船高。   二林部的铜器,还有今后的铁器,作为西南重要的货物,在各工坊都开始扩张规模的前提下,作为交换的敌体,产量必须跟上,以保证供需关系的平衡。   阿囤弥已经很久没有来眉山了,二林部至眉州的商路打通之后,她这半年转到嘉州发展,一度还到达了夔州,在那里接手了三艘大船,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宋人太奸滑,阿囤弥看到苏油就开骂,蜀州几个商人把她坑惨了,大船到了泸州就上不来,因为——大江涨水了。   三艘大船,一千贯仙井盐钞,就这样陷在了泸州,变成了,呃,固定资产。得等到九月水退之后,才重新移动得起来。   苏油当然知道涨水了,土地庙下的河滩地上,开春种下的蔬菜,同样遭遇了这种情况,史大带着庄户们连夜抢收豇豆,茄子,黄瓜,茱萸,冬瓜……可是累了个够呛。   这些东西,除了冬瓜,全都变成了泡菜和辣酱,树林里酱缸旁边,又多了几十个巨大的泡菜坛子。 第一百五十三章 马屁炸了   阿囤弥皮肤白皙了很多,身上穿的是大宋仕女罗衫,发型也如同大宋女子,插着一支打造成小荔枝装饰的步摇,要不是飞扬的剑眉,腰间一柄短匕,和脚下的过大的步伐,那模样还真能吸引不少登徒浪子。   苏油笑道:“这是哪里来的大家闺秀小姐姐啊?我这礼物充满异国风情,跟姐姐这身有些不搭啊。”   言罢从兜里摸出来一串手串来,阿囤弥立刻两眼放光:“我的我的!”   一把将珠串抢到手里,满天的怨气都消散了。   十四颗珠子,红橙黄绿蓝靛紫,两两一组,中间四颗莲花纹银珠分隔,美丽得如同天上的彩虹。   质地清透,颜色艳丽,苏油早答应过人家的,这不是临到要出发了,这娃楞没想起来。   玻璃珠。   将珠串接过,打开金扣,绕到阿囤弥手腕上重新扣上。   阿囤弥伸出手,对着日光观看透射的阳光在自己手腕上画出那道彩虹,满脸都是迷醉之色。   中国玻璃其实很早就有,琉璃和料器,其实都是玻璃的分支,不够所用材料过于昂贵,导致价值不菲。   战国时已经出现了铅钡玻璃,汉代墓葬里也出现过仿玉石的乳化玻璃玉衣片,其逼真程度曾经骗过了最初见到的考古专家。   发展到隋唐后,因为战乱,很多工艺丢失了。   苏油不懂铅钡玻璃,不过钠钙玻璃难不住他。   因为瓷器的釉料,其实便是一种广义上的乳化玻璃。   苏油知道普通玻璃配方,还是因为眉山后世发现的那种最丰富的矿藏——芒硝。   玻璃工业中,这东西是非常重要的澄清剂,能减少玻璃中的气泡,同时增加玻璃的透明度。   作为产地,眉山的这些工业自然相当发达。   钠钙玻璃由二氧化硅、氧化钙和氧化纳组成。   二氧化硅就是石英砂、氧化钙就是生石灰,氧化钠没有,但是可以从草木灰水中提取碳酸钠和碳酸钾混合物。   碳酸钾不是杂质,相反,它还可以改善玻璃的性能,在后世,钾钙玻璃被称为硬玻璃,钠钙玻璃被称为普通玻璃,价格那是两回事儿。苏油恨不得将碳酸钠全变成碳酸钾才好。   然而这是现阶段不可能的,也没有必要。   可龙里试验窑能够达到足够高的温度,其实玻璃早在窑膛内部石棉隔热层铺设好之后就可以制造了,只是他自己不太上心而已。   玻璃制作中有一道重要的工序,就是已经用烂了的酸洗。   实验室级的硫酸和盐酸都能够制备,通过它们,可以去掉石英砂上包裹的亚铁化合物。   这方法可以减少玻璃烧成中的绿色。   当然仅仅这样是不够的,那就还需要用着色剂进行调整。   绿色和黄色配比之后,能够得到视觉意义上的无色玻璃。   着色剂不用苏油操心,如今大宋琉璃灯制作技术非常成熟。《武陵旧事》记载:“灯之品极多,每以‘苏灯’为最,圈片大者经三四尺,皆五色琉璃所成,山水人物,花竹翎毛,种种奇妙,俨然著色便面也……”   “……近岁新安所进益奇,虽圈骨悉皆琉璃所为,号‘无骨灯’。”   “……禁中尝令作琉璃灯山,其高五丈……殿上铺连五色琉璃阁……小窗间垂小水晶帘,流苏宝带,交映璀璨。中设御座,恍然如在广寒清虚府中也。”   史家瓷坊的瓷釉配方,加上石家利用关系从汴京搞来的琉璃着色配方,足够苏油弄出各色玻璃了。   他比大宋人强一点的,其实就是炉温的提高,玻璃材料配方的明确,芒硝澄清剂的使用,以及后期的热处理工艺而已。   因此在等待阿囤弥到来的几天里,苏油便在可龙里鼓捣这个。   不过他搞玻璃的主要目的是科研,利用黄色着色剂,主要是锰化合物进行调整,然后用铁管沾着在模具中吹制,再用蘸水的铁片切割,用酒精喷灯将切口烧光滑,搞出来不少玻璃试管,滴管,烧瓶,冷凝管,量杯,浓度计等化学实验室装备。   为了让自己的炒茶逼格高大上,他还压了一些三件套盖碗茶具。   这些东西是在陶煤组的帮助下弄出来的,茶具一出来,小七哥兴奋得都差点尿了,立即用开水给自己无所不能的小少爷冲上一杯,想要狠狠地拍上一回马屁。   然后马屁自己就炸了,一套盖碗茶具瞬间给开水烫得四分五裂。   张麒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把就软在了地上。   这玩意儿一看就不是便宜货,要是铁了心的主家,告到官府去,小七童鞋流放到海南岛,啊不,现在叫澹耳,那都是打了个路程上的七折优惠,因为大宋实在是没有更远的地方了。   苏油赶紧将张麒扶起来,上下检查:“小七哥你烫到没?不用紧张,这东西碎了回炉重新熔过就是,还差了一道工序,因此易炸,以后操作要小心一些。”   张麒这才魂魄归位,顿时眼泪鼻涕喷了满脸:“吓死小七了小少爷啊……呜呜呜……只怕是卖了我都赔不上啊……”   这娃这时才知道哭,刚才那是吓得连泪腺都合上了!   流程继续,其实玻璃防炸还需要一个热处理工艺,和铁器处理类似,加热后放入石棉贴里的保温炉中,慢慢降低火力和温度,使其产生一定温度范围内的应力。   在热处理这段时间里,苏油便指导陶煤组制作玻璃珠子,试验玻璃着色。   这个就又简单又好玩了,玻璃融化后拿钢棒蘸出来,在半球形磨具上滚成珠子,用镊子截断两边后,将珠子褪出来,放到另一个半球形模具上,用喷灯喷化孔道口子,用细圆锥形的钢棒阔出进线的喇叭口即可。   这些只是最基本的手法,以后随着模具的增加,张麒他们手法的熟练和改善,还能做出很多很多的玻璃制品来。   比如水晶球,玻璃瓶,杯盘碗盏,玻璃镜子……   这些是后话了,当晚苏油便在方知味给阿囤弥和范先生一行人接风,等待二林部大船的到来。   次日清晨,大船到了,又是一船货物需要清空。   二林部的东西很抢手,瞩远楼一层交易大厅里,各路商人过来和范先生亲切握手。   握手还不让别人看到,大家在袖笼里边基情满满地摸手指头,然后暧昧地相视一笑,成交!   苏油本来还跟着过来看热闹,见到一群白胡子老头这么辣眼睛胡搞,差点没当场吐了。扭头就走,去北极院给小天师和薇儿寄东西去!   薇儿这小丫头最近有些古怪,东西坏得很快,不过也没见寄回来,只让苏油寄新的过去。   而且好像啥都喜欢,瓷器,铜器,小刀,音乐盒子,各种吃的玩的,简直就是一个喂不饱的小貔貅。   不过这些东西在苏油眼里也不值几个钱,只要薇儿喜欢就给呗,所以每次都是很大一包。   因此这次除了各种实验器材,又多了一套玻璃茶具,一串小玻璃珠串。   此次出访很重要,涉及到石家的产业转移计划,因此好处要备足。   除了石家的各种工具,还有新式锯床,手工冲压机,脚踏式工作平台,以及一台巨大的车床。   不过不用想多了,最新式的加工铁质工件的车床不用想,这个车床,主要是给二林部加工木器用的。   据阿囤弥所说,周边吐蕃人,羌人,都非常喜欢用木碗,用木碗换他们的牛马,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生意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陈慥   又搅扰了一天,大船总算是上完货,终于可以出发。   程文应等人都来码头上相送,还送来不少东西,谆谆告诫石通把苏油照顾好。   苏油同大家告别,身边除了李拴住,还站着两个白衣“侠士”。   巢谷巢元修,陈慥陈季常。   巢谷约莫二十六七岁,父亲本是乡村教师,这娃幼传父学,虽朴而博,天生的大力气。   跑去京城考了一次进士,没考上,却开了眼界,见到了武举心里喜欢得不行,于是回来又改学武艺,天天骑马射箭。   要练武,满眉山再没有比石家庄子更好的地方,因此这娃也常常在那边出入,和大石头是好朋友。   听闻石通要去羁縻州,巢谷放心不下,自带饭盒跑来当保镖,端是古道热肠。   陈慥则刚好十六七岁,风华正茂好年纪,是苏油的同学。   他爹是陈希亮,也是眉山出去的官员,出身世代功勋之家,家中在大宋各地又有产业,是个不差钱的主。   这娃中了史记游侠列传的毒,仰慕汉代朱家、郭解的为人,每以游侠自诩。眉山城里的青皮光棍都尊奉他,和三江河帮那群糙爷们儿也是酒肉之交。   他家伯父见这小子实在不像话,一封信告到他爹那里,陈希亮勃然大怒,给老子滚去学宫读书!   于是陈慥就成了龙老头最不喜欢那种学生,请托之辈。   不过苏油喜欢他,大羊牯啊!   开学第一天,这娃听说苏小神童和石家铁匠铺掌柜交情好,过来大咧咧坐下,开口第一句就是:“听闻西军小种有一把宝剑,可以弯折起来收进匣内,取出来便能弹得笔直,你搞得出来不?”   苏油都要笑尿了,弹簧软钢在别人看来神秘非常,在他眼里就是低碳钢加个后期热处理而已,装模作样沉吟一阵:“收进匣内算个屁。给我千贯,我给你弄一把能当腰带用的!”   苏油现在账面上日进斗金,可是都是嫂嫂管着,平日里不愁吃不愁穿,压根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每月却只有几十贯供奉收入当作零花。还要时常给土地庙的孩子们买这买那,加上大量实验材料的耗用,偶尔也感到手紧,因此决定赚这一波。   陈慥当即一拱手:“君子一言!”   苏油也假模假样一拱手,满脸江湖气:“快马一鞭!”   第二天,苏油便带着软剑来了,剑长四尺有余,形制与目前所见的剑迥异,细薄而长,除了剑装还是中式,剑身其实是仿造西班牙长剑款式做的。   重量轻巧,只有三斤,分体式铸造,中间是弹性极好的低碳钢,周围是一圈中碳钢,用的还是传统工艺马齿嵌。   钢质好,手艺好,加工工具换代升级,就是这么任性这么快。   一般的软剑用的是低碳钢,硬度不行。而这把剑钢质却不错。   除了工艺,其实还跟款式有很大的关系,因此真的可以地作为腰带,还兼顾了实用。   用的是宋代常用的宝带款式,腰带扣好后,锁眼在背后,身体左右会分别向侧前上方伸出一个飞翅。   一边是柄,一边是鞘尖的包头,做得对称,不明真相的人见到,只会认为是一条款式特别的腰带。   解剑的手法非常特殊,先抓着两个飞翅,收腰拉紧,后背位置上锁栓脱出来,剑鞘解锁。   然后松开左手,长剑围着腰身猛然弹直,接着在右手中从身后甩了半个圈转到身前,皮鞘落入左边身侧早准备好的手掌之中。   陈慥根据苏油的指点试了几次,终于把这超级拉风的动作搞定,右手松柄旋转,从反手握剑转成正手,同时鞘交左手,接着按动绷簧,拔剑削出,一下将桌上笔筒连里边的毛笔削成两段。   同学们轰然叫好:“厉害厉害!绝世神剑!”   苏油都快要憋不住了,这么花哨的出剑动作,真上了战场屁用没有,一套耍完,早被砍死一百次了。   所以这把剑只有一个唯一的用途——花式装逼。   陈大侠对这把剑非常不满意:“剑装怕是太素了喂——”   苏油面不改色:“这仅仅是粗装,要好看,再加五百贯,包君满意。”   现在这把黄白铜螭虎飞翅,亮银海水江龙腰扣,犀牛皮鞘,腰扣两侧还各有四枚白玉环装饰的华丽长剑,就系在陈慥的腰间。   里边的长剑被打磨成了镜面,完全可以给大侠当镜子用。   护手是镂空的,为了腰带美观又做得很小,实战时怕是挡不住对手两下劈砍。   然而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护手里边安置有一个簧片,拔剑的时候会被绷簧拨动,声音清越响亮,直如龙吟渭水凤集岐山,当真惊闻炫目!   同学们都羡慕得不要不要的,这把宝剑,直娘贼的自带舞台式花哨拔剑术,外加声光效果加成,用来给大侠装逼亮相,真的好拉风喔……   分钱的那晚上,石通一边蘸着唾沫点数盐钞一边摇头赞叹:“师父就是师父,三年不开张,开张值三年!这心黑的赛过锅烟墨了都!”   ……   陈慥现在两手就放在自己身侧的螭虎上,相当的有派头:“明润,孤身入蛮邦,如此壮行,岂能不呼我同往?!”   他身后的阿囤弥立马脸就黑了,你才蛮邦,你全家都蛮邦!   苏油也是一脸黑线,老子是去度假的好不好?!   赶紧打圆场,拱手说道:“季常大哥,此语有些差池,羁縻州也是我大宋国境,州内百姓,也是我子民。就如那侬智高,乃是叛国而不是入侵,此节断要分清楚了。”   陈慥大大咧咧:“无论怎么说,总是与我内地风土迥异。”   苏油决定继续惯着他,万一生意还有二回呢:“那是,无论如何也该去看看,读千卷书行万里路,我们汉人,岂能被区区城池局限。此行少了陈大哥,必定会少了许多意趣,也少了高人保护。是小弟失计了。”   这下挠到陈慥痒处了,他就喜欢自称汉人而不是宋人,不由得哈哈大笑:“今日我们便效班大侠那般,乘长风破万里浪!”   苏油转头看了看平静的玻璃江,有些摸不着头脑,浪不浪的先不说,可我苏明润孤陋寡闻,哪位才是班大侠?   陈慥一副你书读得少我不怪你的神情:“班超啊,投笔从戎,远赴绝域建功立业,那才是丈夫所为!”   班定远是大侠,我怕司马迁掀开棺材板儿跳出来打你哟!   再说了愿乘长风破万里浪,那是南朝刘宋宗悫宗元干好不好?!   阿囤弥脸色又难看了,你这鬼书生才绝域!你全家都绝育!   轻咳一声,冷着脸说道:“请让让,我要上船。”   陈慥这才反应过来:“对对对,上船上船。”   一番闹剧之后,大船终于解缆南下了。   旅途沿着玻璃江往下,出了江口进入岷江,大帆不用打开,一路顺流向下游驶去,快逾奔马。   陈慥和苏油站立在船头,批襟当风,壮怀激烈,一个瞎吹一个瞎捧,听得其他人都快吐了,齐齐躲在船尾。   巢谷是憨厚老实人,对石通言道:“达之,这就是你那神童小师父啊?”   石通有些脸红:“估计是小孩子第一次出门太兴奋了吧?我这师父平日里他不这样的……”   那边陈季常又开始发疯,解散头发,拔出炫目长剑,一边斫着船舷一边高声吟啸:“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世东——呃这位娘子你有事儿吗?”   阿囤弥满脸寒霜站在陈大侠身前:“见你是小油同伴,我对你一忍再忍!你再砍一下试试看?!信不信我叫人把你扔到江里去?!”   陈慥赧赧地道:“这位姑娘,我们这是读书人的壮志豪情,我与明润乃是意气风发……”   阿囤弥冷笑道:“什么意气风发,分明是一起发疯!要砍砍你自家的船去!”   陈慥怒了:“你!你……算了我懒得和女人家多说!”   苏油赶紧拉住他:“别玩了别玩了,大石头,拴住哥,把卷尺拿出来,我们量量这船的尺寸,这几日无事,正好了解下这艘大船,画套图纸。”   一路吵吵闹闹,大船就这样,载着一船稀奇古怪的货物,稀奇古怪的机械,还有这群稀奇古怪的人物组合,朝着下游驶去。 第一百五十五章 伟大的航程   用苏油的话,这是一次伟大的航程。   二林部到眉州,如果走茶马古道的话,需要五天左右时间。   但是要是走水路,就得先从玻璃江入岷江,然后沿江而下,一路到达岷江与长江的交汇处宜宾县,之后掉头折回,沿着金沙江一路深入,穿过半个大理,到达安宁河与金沙江入口,转入安宁河后一路北上,过建昌府,最后才能抵达二林部。   整个航程,如同一个巨大的U字型,U字的两个头,左边是二林部,右边是眉州。   在两头中间空白部分拉上直线,是藏在深山中的茶马古道,而整个U字型的实体部分,则是南方丝绸之路水道的一部分。   全程一千六百多里,计划时间一个月。   这也是一个大循环,如今二林部往眉山,货品以发往陵井的大牲畜为主,同时它们还驮着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的产品。   在眉州换成宋地商品再回来,走茶马古道就不划算了。   百吨货品用马拉回去,得动用上千马力,成本太高。而用二林部的大船,就是一船的事儿。   因此虽然兜了个超级大圈子,但是该走还是得走。   而且货品最终去二林部的基本只有盐,大部分在途经大理的时候就出手了。   大船后边,还拖着两艘小艇,苏油打听,原来过了宋境,就得小心提防,能住大船之上,便住大船之上,对外交通,主要通过小艇进行。   顺流航程极快,只用了三日,船便到了宜宾县,嘉州早在第一天夜里就过了,害的苏油连乐山大佛都没看成。   船在宜宾县城补给后,便开始了逆流的航程。   速度一下子就慢了下来。   金沙江,到后世二十一世纪都还有大段的蛮荒,如今就更是基本全程原始,两岸覆盖着密密麻麻的原始森林,真正的“两岸猿声啼不住”,让苏油联想起纪录片里亚马孙河两岸的景色。   沿途偶尔有一些部族群落,散布在开阔地带,看那情形,还停留在刀耕火种阶段。   苏油闲得无聊,便干脆将锯床,脚踏式工作台搬出来,教土兵们操作,加工木件。   顺便挑一些船上的设施加以改进,比如给桅杆顶上加上轴承帆索滑轮,锚索加上绞盘之类,算是学习加实践。   最大的改造,是加水密舱和将舵仓前移到船头。   这船看起来威武雄壮,是战舰的流线款式,速度也的确很快,至少在金沙江流域,除了宋军,二林部能够靠这艘船横行无忌。   然而苏油下到舱室,吓了个半死,竟然没有水密舱,姐姐又被奸诈的大宋船舶制造商坑得不轻!   为了自己的安全,这个必须改造!   尽管船老大认为这是多此一举,淡水河流哪里那么凶险!   但是阿囤弥现在对这个便宜弟弟宠爱得不行,弟弟说白天出月亮晚上出太阳那都是对的,何况小小的水密隔仓,改!   陈慥就蹲在船尾画圈圈了,番邦妖女,老子亮一次宝剑都要怼,现在苏明润快把船底都翻过来了你还开心拍手,无道!昏庸!   不过船老大对舵仓的改造那是绝对拥戴,船头上立起了一个大舵轮,用了轴承,传动起来灵活异常。   控制齿轮组,带动用定滑轮沿着船侧甲板绷紧的绳索,可以让尾舵灵活转向。   尾舵的舵柄还没敢取,大副胆战心惊地守在后方,怕船头舵轮一旦失效,他还可以立刻接管大船的控制权。   舵仓前移的好处太多了,船老大可以及时判定前方的水况,不再受船身和风帆的阻挡。   苏油对如今的帆船技术也是叹为观止。   中式硬帆,没有被纳入四大发明,在苏油的心目中,实在是一种不公平。   这帆自古就以能使八面风、操帆简便、少用船员而出名,这些都是西式横帆做不到的。   中国近海虽多为南北风,但风向变化快,年平均风速为四级,这样的风力条件西方横帆根本就不能适应。   当年葡萄牙人到澳门后,把它们的船帆换成了中式硬帆以适应中国近海的风力情况。这种西式船体中式帆的船,被叫做老闸船,被葡萄牙人长期使用。   中式帆和西方纵帆船,与横帆船在利用风力上最大的区别在于,它们都能利用静风压也就是翼面升力,就是风帆在流过帆面的风中产生帆拱,流过上表面和下表面的风速不同而产生的压力差,也就是伯努利效应。   这种升力远大于顺风时风吹在帆面上产生的压力,所以对中式硬帆和西式纵帆来说,横风时船速最快,而且不会因为船速的增加而减少升力,所以船速有时可以超过风速。   而横帆只能利用顺风时的动风压,船速越高与风速的速度差越小,帆的推力也越小,所以横帆船永远不能超过风速。   中式硬帆的硬只是相对于西方的软帆没有撑条而言的,中式硬帆因为有撑条把帆面实际上分成了很多部分,起到了加强帆面的作用。   所以中式帆的帆材可以用很多不“高级”的帆材,席子,帆布乃至面口袋都能做帆面材料。   而西式软帆因为帆面没有支持的撑条或肋条,只能用优质帆布。   并且中式硬帆的撑条可以阻止帆上的破洞的扩大,而西式软帆一旦破洞在大风的作用下会导致全帆的撒裂。   所以中式硬帆上的破洞对中国船员来说根本就不用太在意,西方船员常看到中式帆船上破洞很多的帆而加以嘲笑,却不曾注意到,这些破帆的船却照样可以轻快的航行,而它们自已的帆要是出现这样的情况却是必须停船换帆的。   当遭遇大风时,中式硬帆因为是由下向上升帆的,所以落帆非常快速。   紧急情况下,一刀砍断绳瞬间落帆,且船的重心同时下降,所以比西式帆船安全得多。   采用席子做帆材的时候,中式硬帆固然很重,但用布做帆材时却与西式纵帆的重量相差无几。   唯一缺点,仅在于作为纵帆的一种,它是绕桅转动的,因此不能加装桅杆牵拉绳,增加桅杆受力强度。   再加上错过了大航海时代,因而没有发展出高桅系统。   其实直到美国南北战争时期,纵帆船都还在纵横海上,著名的怀俄明号长达百米,六桅十一帆,满载排水量九千一百吨,其中货物搭载量达到六千吨,最大航速达到逆天的十六节,而标准船员仅需十四人!   而之后,钢质桅杆发展起来后,除了仿古船,帆船世界全部成了纵帆船的天下!   这种纵帆船,常常以其高速和灵活转向的特性,充当交通船,突破封锁船,护卫舰来使用。   只可惜,中国历代的统治者,因为种种原因,喜欢禁海,甚至连尖头海船都禁止建造,硬生生地将中国航海科技按死在了青少年时期。   二林部的大船与后世西方纵帆船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因此负责操控的船员其实只有六人,剩下的,都是阿囤弥的快速反应部队。   带队的还是阿囤炽火,负责安保和打猎。几个眉山人都是见猎心喜之辈,等到过了宋境,阿囤炽火从底仓中取出弩弓后,几人更是开心,天天坐着小艇上岸玩弩射猎。   苏油不喜欢凑这个热闹,他喜欢钓鱼。   不过他不太喜欢和阿囤弥一起钓鱼,这丫头,太吵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小东西大工艺   船老大赶路自有章法,有时快有时慢,有时还停,其中的道道很多,苏油还在虚心学习阶段。   比如今日过午,船老大便将船停下,让大家自由活动,说是明日天不亮就得出发,一鼓作气越过不太友好的沙麻部,抵达科部的蜜蜡甸。   小船靠在一条溪边,碧纱帐扯起来,白藤躺椅上趟着阿囤弥和苏油,前方是竹丝杆架,上面放着两根金竹鱼竿。   鱼竿下边是一个风筝轮似的线轮,呈八卦形,中轴上采用了最新式的折刀级滚珠轴承,代表着石家铁坊最高金属加工工艺水平。   钓鱼线是纯桑蚕丝,三丝合织一细线,然后三细线合织成一更大口径的粗线,逐渐加粗,还用了湿法工艺,也就是缠制的时候加了水玻璃溶液,编织得更加紧实,代表着苏家印染坊最高丝线加工水平。   钓竿上有一组磁环,从大到小,镶嵌在铁丝爪子里,用来过线。   磁环内部的空洞虽然异常细小,仅能过线,但是里边却有施釉,因此内壁光滑异常,不会伤到丝线,这是史家瓷坊高超的施釉技术。   手柄镶嵌着螺钿,漆彩艳丽非常,没说的,这就是程家最新搞出来的矿物彩漆技术了。   小小一根钓竿,代表的是大宋目前最高工艺水准。   丝线上有一个棉线结,吸水后将丝线抱得很紧,可以在丝线上滑动,调整钓深。   棉线结是用来挡南荻浮漂漂第那个小铜环的,漂被挡住后,漂体没在水下,牵着饵坠,水面上只露出短短一截漂尾。   漂尾上是红绿色的小目数,中间用细黑漆线隔开,小小一支浮漂,可是近一月的功夫。   鱼钩是细铁丝精磨后弯曲,然后渗碳做出来的,强度极高,钩体极细,还有一些弹性,比后世高级手工钩,不差分毫。   苏油的鱼钩没有倒刺,对他来说,现在的各个水域简直就是鱼仓,再说以他后世带来的手艺,跑鱼那就是笑话。   竿稍上边还有个精巧的小夹子,连着一段细弹簧,弹簧顶上还有一个小铃铛,竿稍一抖动,小铃铛就会叮当作响。   躺椅边上是一个小桌,上边有一个黑铁的炉子,里边烧着松果碳和竹碳。   一个精致的白铜壶摆在上边。   两人身侧有一个茶几,一个小花瓶上边插着几枝野花,两边各一套水晶般的玻璃盖碗茶具,苏油这边是素茶,阿囤弥那边是三泡台。   还有一个果盒,里边是瓜子,小肉干,果干,甜食。   两人周围十米开外,还有三名二林部的武士,手按刀柄,一动不动。   周围山林里,其实还有一组小分队,不过看不到而已。   苏油眯着眼似睡非睡,阿囤弥虽然还是宋人服饰,很漂亮一个女生,却盘着一条腿压在屁股下面,坐没一个坐相,拿南瓜子砸苏油。   苏油被闹得不行,只好坐起来:“姐姐,你又要干啥?”   阿囤弥手才又举起来,见苏油坐起来了,便将瓜子放进嘴里咬开壳:“我要吃烤鱼!”   苏油又躺了回去:“一会儿等拴住回来给你烤呗。”   阿囤弥不干:“拴住烤的没你好吃!”   苏油翻着白眼:“不都一样的调料,再说今天的鱼大,烤着不好吃。”   阿囤弥又拿瓜子壳砸苏油:“那你钓几条小的。”   苏油只好又支起身子:“姐姐,昨天钓小的你不干,非要钓大的。今天换了大钩了,你又要钓小的。我的钓组很精细,子线换来换去很麻烦的也!”   苏油的钓组还分了主线和子线,子线比主线小一号,这样就算遭遇大鱼,最多把子线拉断,损失一个钩子而已,而钓组其余部分都能保住。   阿囤弥说道:“不管,就要吃烤鱼!”   姐弟俩正闹着,这时候浮漂点了两下,接着消失了,紧跟着竿稍点动,铃铛也响了起来。   苏油赶紧起身去收杆,几个回合摇到身前,是一条两斤多的红嘴鲤鱼。   苏油对阿囤弥说道:“就这条最小,只能烤它了。”   阿囤弥拍手:“太好了!”   一个武士将鱼接过,从腰里摸出把小刀,准备去剖鱼。   苏油见到那小刀,叫住武士:“刀子给我看看。”   阿囤弥挥着手:“快去剖鱼去,那刀子我这里有,看我的。”   说完从怀里摸出一把银鞘小刀子来。   苏油将刀子抽出来,这刀子又细又薄又尖,更奇怪的是刀刃内陷,和常用的刀刃相反,更像是一把直柄小镰刀一般。   苏油翻来覆去看得新奇,后世有一个虎爪刀型也是反的,不过刀刃很宽厚,和这把区别很大。   阿囤弥笑道:“这是鱼刀,平日里杀鱼,从骨头上剃肉,修理指甲,鬤须,都很合用。”   “最多的用途,还是修整马蹄,抢救马匹,紧急情况下切断缰绳,货绳,快捷方便。”   苏油翻看着造型独特的小刀:“还真是处处留心皆学问,这一趟出来,对船只,弓弩,行军,布哨,号令,都学到了不少!”   阿囤弥横着眼睛笑他:“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你学宫里那些夫子老先生,看重的是文章,这次跑出来这么久,不带点诗词回去,小心挨板子哟!”   铃铛又响了,苏油跑过去收阿囤弥那边那根:“好不容易休息半天,姐姐你就知道扫我兴!”   烤鱼的滋味非常浓郁,是因为其中用了大量的香料:香叶、桂皮、良姜、茴香、豆蔻、丁香、灵草、香茅、紫苏……   油料包括猪油、牛油、茶油、豆油、辣米油。   此外还要豆瓣酱、永春露、鸡蓉、雪盐、胡椒粉、大葱、蒜头、姜……   虽然说是烤鱼,其实是煎鱼,炒料,炖三道工序,跟烤没啥关系。   后世的万州烤鱼,那是驰名全国的名菜。   二林部的武士把鱼处理干净拿回来了,苏油便让他用鱼刀在鱼背部改出十字花刀,鱼内部改为一字刀,然后用蒜汁调米酒在鲤鱼上边进行涂抹。   前两天为了弄出烤鱼,阿囤弥和苏油已经将一个价值三贯的方铜耳盆毁得一塌糊涂,本着废物利用的原则,苏油决定这一路上得经常玩烧烤。   鱼味码够之后,让二林部武士拎着鱼头浇油,两面炸硬后放在盆底炸制。   鱼炸好放到一边,接着炒料。   多余的炸鱼油舀出来,加上猪油牛油再次烧至七成熟左右,把各种香料倒入炒香,然后加入豆瓣酱和辣米油酱进行炒制,锅面上的酱料很快就油色红亮、香气宜人。   五钱永春露倒进去,带走了油的生腥杂味和辛香料的药臭,最后加适量的鸡茸和食盐。   河谷里慢慢都是诱人食欲的香味。   另起一锅,炒制配菜,锅底加入炒好的辛香底料,然后加入适量的豆油和大葱、蒜片、姜片。   配菜按食材的易熟程度依次放置,都炒熟后,加上食盐、鸡蓉、胡椒、白芝麻、酥花生,酥黄豆,葱花、香菜。   把炸鱼铺到方铜耳盆底部,炸鱼摆好,将炒好的配菜淋在烤好的的鱼身上,这道菜便完成了。   阿囤弥理由非常充分:“这道菜必须趁热吃,因此不能等他们回来了!赶紧赶紧端过来!弟弟那酒不准收回去,一起拿过来!” 第一百五十七章 斗智不斗力   苏油挑着盘子里边的藕片:“现在天正热,营养都拿去长叶子开花了,粉少了藕就不太好吃。再说了这眉山藕不是你要拿回去做种的吗?这天天都吃吃不腻啊?”   阿囤弥筷子连翻,嘟囔着道:“要你管!好几百斤呢我才能吃多少?”   苏油好言相劝:“我的意思是既然都不好吃,何必浪费?弄点时蔬不是更好?”   阿囤弥嚷嚷道:“谁说不好吃!这么好吃你还敢说不好吃?!少废话来陪我喝一杯!”   呃,没有共同语言了,苏油断然拒绝:“再陪你喝酒我是小狗!我就喝茶!”   两姐弟一边吵一边下筷,没一会儿,狩猎队回来了。   巢谷和石通挑着一根木棒,棒子中间穿着一个攒蹄的麂子。   阿囤炽火腰上挂着两只山雉,李拴住肩上搭着一串斑鸠。   陈大侠什么猎物都没有,手里晃荡着一把花弩,见到苏油就大呼小叫:“哎呀又背着我们先开吃!”   苏油笑道:“哟,收获颇丰啊。”   陈慥说道:“那是,巢兄超凶的,那麂子是他用大弓射到的。明润你的箭术真该练习了,有只野鸡是我打到的。”   苏油说道:“君子斗智不斗力,抓猎物陷阱比弓箭可靠得多。”   陈慥就讥讽道:“你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接着就见到山上的小队回来了,每人腰间都挂着一两只野鸡。   队长走到苏油身前,解下腰间的野鸡,恭恭敬敬地放到苏油身前的地上。   其余队员也照此办理,满脸都是惊佩之色。   野鸡被草绳扎着翅膀和双脚,在地上不停扑腾,居然全都是活的。   陈慥没想到苏油一言不合就打脸,赶紧转移话题,对小队长说道:“啊你们执勤的时候不认真……”   阿囤弥噗嗤一声笑了:“书生你别闹,那是弟弟布下猎阵的收获,他们只是下山的时候负责收起来而已。”   苏油从一个土兵手上取来一个丝线圈:“这就是个活圈套,禽有路兽有道,只要找到鸡堂,在出口处布上门字阵,模拟鸡叫吸引它们来冲堂,只要一只被套住挣扎,就会惊得其余的野鸡四散,纷纷踩进周围圈套里,跑上两步绳套就会收紧在腿上,抓到的都是活的。”   陈慥大为惊讶:“你哪里学来的这些古怪?”   苏油笑道:“别忘了我是乡下孩子,村里人干这些都是好手!”   说完拿手指伸进圈子一张一合:“不过除了上边说的,还有几个诀窍,一是绳圈需要垫在几根小竹棍上,离开地面一定高度;二是季节时令要对,鸡聚集成群,爱活动;其三嘛……绳套需要够细够结实,染上颜色,让野鸡分辨不出来。这样的丝线,是我嫂嫂工坊的产品,外边找不到的。”   说完对一位土兵拱手:“这位土兵大哥是功臣,要不是他昨晚吹竹哨,和野鸡啼叫一模一样,我也想不起来,也不会有今天这么好的收获。”   那位土兵就挠着脑门,憨厚地赧笑。   陈慥翻着白眼:“就会偷奸耍滑,赶紧调调料,看看晚饭怎么弄!”   晚饭其实很简单,麂子架子熬酱汤,姜蒜下得重,肉切成薄片涮锅子。野鸡剁成小块拌好味炸到焦酥,拌上酥黄豆,不但晚饭有了菜,明天路上阿囤弥的零嘴都有了。   剩下的,鱼管够。   吃过饭,苏油开始和李拴住一起测量营地到江心大船的距离。   测试用的量具很简单,一根竹管前头沾着一根针,竹管中部绕上几圈铁丝,然后拧到一起,将铁丝插到一个大量角器的圆心里。   再用竹竿绑成一个三角架,上端钉个木盘,用来放置量角器。   取来皮尺,量出二十米绳子,在河滩上牵直,两端拿木钉钉上。   绳子中心位置,在营地上插着的一根竹竿处。   然后在一个木钉上方摆上架子,放好量角器,保证量角器上底边的那条线和地上牵着的那条线刚好重合。   这一步很简单,在量角器底边一边粘上一根丝线,坠上小螺钉,然后旋转调整量角器,直到垂着的两根丝线都刚好碰到地上的绳子就行了。   设备摆好后,调整旋转竹管,当通过竹管的圆孔能够看到船正中心的那根桅杆的时候,记录下竹管上的指针指向的量角器夹角。   然后换到另一个点上,用同样的方法记录下角度。   回到营地拿出本子和直尺,小量角器,画出微缩图,经过角度转换,问题就变成了知道三角形底边上三个点,即营地中心的竹竿,和两个木钉间的距离,以及左右两个夹角的角度,求三角形底边中心点和三角形顶点距离的问题。   这个问题要用三角函数表很容易解决,不过李拴住现在还不会,三角函数表也还没有测量出来。   苏油便将这个问题变成相似三角形的问题,量出图纸上三角形的底边长度,以及中心点和顶点的距离,加上大三角底边长度二十米这个条件,根据比例关系求出营地和大船之间的距离来。   这个粗糙的仪器,其实就是经纬仪或者照准仪的工作原理,而这套测量方法,其实就是三角测量法。   当然没有苏油装逼的份,早在公元前六百多年,希腊哲学家泰勒斯借由测量自己及金字塔的影子长度,以及自己的身高,并运用相似形的原理来测量金字塔的高度,自己与海上船只的距离,以及推算悬涯的高度。   在中国,公元两百多年,地图学家裴秀也掌握了这个方法。   而当时的数学家刘徽,则提出了一个计算公式,假设海面上两艘船与海岛成一直线,知道两船之间的的距离和船上观测海岛岛尖的角度,计算出船到海岛的投影距离。   这方法不能小看,这是地图学的基础。   有了角度尺,螺纹微调技术,有了玻璃管可以做出的气泡管,加上观测器,简单的经纬仪是能够搞出来的。   如果非要较真,所差的不过是一个望远镜,以及超远距离测量时地球曲率修正公式而已。   但是即使没有这两样,仅以三角测量为基础,进行大规模测量后,构建成三角网和三角锁,同样能够修正这个问题,可以得到非常精准的地图。   这事情苏油不打算自己干,他的任务只是开发出经纬仪来,然后将经纬仪交给四通商号的伙计和他们的商业伙伴,由他们来完成。   除了数据记录,这里边还会涉及到很多数学知识,开平方,开立方,是基本的。   不过如今的大宋,除了苏油这个穿越者,会这个的也不是一个两个,苏油所会的增乘开方法,说来惭愧,就是这个时候的数学家贾宪发明的!   不能小看如今宋代人的数学水平,贾宪在给出“立成释锁开方法”之后,又提出“增乘方求廉法”,并给出六阶贾宪三角,解释开各次方之间的联系。   讨论勾股问题则先论“勾股生变十三图”,而后谈论问题的解法,完全是一个清晰的体系。   就这样的数学大牛,因为对刘微的分数和求微数即极限理论领域研究得不够透彻,更大的可能是为了表述简洁而在书里边简省掉了,被他的师弟朱吉严厉批评:“弃去余分,于理未尽”!   他们才是如今大宋的谢耳朵们!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东川郡   没人知道苏油的思绪飘了多远,倒是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   不过接下来的东西就不一样了,他和陈慥在讨论弓的制作时产生了分歧,两人开始打赌,不需要带弹力的弩臂,是否也能够做出弩来。   这个赌价值五贯,于是第二天行船之际,苏油便带着一群人鼓捣。   其实还是有弹力的,不过利用的扭力弹簧原理,这娃是欺负人家陈大侠不懂。   弹力其实是由绳索提供的,弓臂是套在一根木柱中部,可以旋转的横臂。   在木柱的上系上几股绳索,松松地垂下来,再固定在木柱底部,然后转动中部的横臂,横臂动而木柱不动,绳索就会被带得在木柱上越缠越紧。   待到紧到一定程度,一松手,横臂就会朝旋转的反方向弹转回去,这就提供了能量。   原理就是如此,两支横臂做好,右臂顺时针饶,左臂逆时针绕,最后几个个土兵狠命地推着横臂,石通在两臂末梢挂上粗绳索做成的弦,中部是一个带尾巴的小铜碗,加上导轨,这东西就可以用来发射拳头大小的石弹了。   接下来从铜碗后的尾巴上引出一段绳子做成绳扣,挂在牵引钩上,两个土兵卖力地转动导轨尾部的绞盘,在弓臂向后运动的咯吱咯吱声,以及绞盘底部棘轮的咔哒声中,绳扣被牵引钩慢慢牵引到弩机的机牙上挂好。   弩机的扳机结构其实有好几种,并不是只有先秦那一个款式,比如苏油就采用的后世国外微技术公司的专利结构,激发起来更加轻便。   同样的,要做就做得像模像样,不但有标尺望山,巨弩前端还伸出一根细木棒,这是后世体育比赛反曲弓上用的辅助瞄准结构。   这个玩意儿,脱胎于希腊城邦中学者们的设计,正式名称应该叫弩炮。   相当威武,两支横臂和成人手臂长度仿佛,还要粗上一圈。   再在底部加上可以水平旋转的基座,以及调整仰角和俯角的球台和卡栓,这座弩炮就完成了。   弩炮安装在大船左弦中部稍前,这里的位置是船体最稳定的位置。   陈慥已经对博扑的输赢完全不放在心上了,他现在一心想成为首发阵容。   苏油认真地测量出安全范围,画出了弩弦绷断的情形下,弩臂疯狂转动画出的区域。   以后一旦上弦后,这片区域就是禁区。   弩炮重心设计得也非常精巧,尾部有配重装置,现在调节到整体重心刚好落在基座上,这样旋转操控起来毫不费力。   陈慥站在弩炮后方,意气风发地瞄准河滩上一块石头。扣动了弩机。   嘭的一声巨响,弩炮上一些微小的锯屑,都被震得飞扬了起来,铜碗的尾巴贴着导轨,将石弹以近于直线的弹道和肉眼几乎不可见的速度弹射了出去。   啪的一声,石弹高高掠过河滩上的巨石,到底还是击中了一个目标——岸边山坡上一株小腿粗细的桧树。   桧树开始缓缓摇晃,接着一个歪斜,朝着一侧轰然倒下,直接断成了两截。   石通眉飞色舞:“好器械!好准头!”   陈慥都傻了:“我瞄准的是河滩上的石头,故意抬高了一些角度,鬼知道石弹跑出的几乎是直线!”   阿囤弥一直只当弟弟在胡闹,现在一下子扑到弩炮上,肩膀撞得陈慥一个趔趄:“臭书生走开!休得碰我家的宝贝!”   苏油笑道:“姐姐你快回来,是器械就有操作风险,这些是士兵们的事情。”   阿囤弥不放手:“快填弹上弦,我也试试,哈哈哈现在我还怕什么沙麻部?就他们那些小破船,来一艘我灭一艘!”   当夜,石通来到苏油身边,低身说道:“师父,那……弩炮,乃是军国重器,交于夷人手中,会不会有些不妥?”   苏油笑道:“那叫什么军国重器?等回去将麻绳换成钢质粗弹簧,保证两臂扭力大小一致,形制再横扩两倍,基座和俯仰角加上角度标尺,望山更加精准,算出石弹最合适的重量,甚至换成铅弹,标枪。平日里可以拆卸,用马车拖着到处跑,最后做出射击参数表。那样才勉强算是军国之器。”   说完撇了撇嘴:“就现在,粗制滥造而已。”   苏油看不起,不代表阿囤弥看不起,三天之后,大船两侧,一边三座弩炮,如同威武的士兵伫立起来。   真当宝贝,天天派土兵清扫,刷桐油,搞完之后还要用布罩子罩起来,只留一座除了自己玩,顺便操练士兵。   苏油收了陈慥五贯钱,这几天在船舱里除了读书就是琢磨弩炮操作条令,小姐姐比较野蛮,又大而化之,劝说不听,那就只好变成军令,让她讲究个以身作则。   毕竟是将军,只能整成条令给她套上了。   现在的营地都不敢和大船正对了,阿囤炽火不是将营地安排在大船上游,就是安排在下游,还要在相对很远的位置,给阿囤弥撑上竹席,藤盾当靶子。   谁都不喜欢正在烧烤欢歌的时候,一颗石弹嗖的一声从头上不远的空中飞过去,然后听着它击打在岩石上,啪的一声撞得粉碎。   心惊肉跳手一抖,一杯珍贵的永春露就没了好不好?!   水路上的蛮荒地带渐渐过去了,蛮荒和文明结合部的河盗们把阿囤弥气得咬牙切齿。   这群水耗子似乎能够预知危险一般,全都躲起来了,一路无惊无险。   河岸两侧开始出现村庄,农人,水牛,出现了少女清亮的山歌和牧童的笛声。   这天,大船抵达进入大理后第一个大城——东川郡城。   这是一个繁华程度能和青神县比拟的城市,陈慥对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人家也不是蛮荒之地。   阿囤弥从船舱里出来,陈慥顿时大惊:“你你你……你怎么能穿左衽!”   阿囤弥莫名其妙,倒是范先生看不下去了:“后生你可真糊涂,主上本就是二林部大鬼主爱女,朝廷敕封的在藜将军,不得无礼!”   陈慥失魂落魄地退到一边:“原来姑娘不是汉人……”   苏油喝道:“季常大哥慎言!姐姐就是我大宋羁縻州的宋人!”   阿囤弥对此倒是不在意,反正她也不怎么看得起这怪怪的书生,便要带着苏油进城卖东西。   苏油还有些不好意思,姐姐这应该是你们二林部的商业机密吧?   阿囤弥一瞪眼:“你们把我们二林部的铜器卖了多少钱,当我们不知道?这般小肚鸡肠干什么?!”   好吧你是将军你说什么都有理!你都不怕我怕个屁?!   街道是窄窄的石板路,两边是木板青瓦的楼房,沿街都是铺面,女人穿得朴素,男人反而穿得花哨,有钱人穿得是彩绸或者木棉衣裳,袖口裙摆全是小方格,一样宽袍广袖,跟个蝴蝶一样。   他们的也戴乌纱帽,不过纱帽很高很特别,样子要不像两瓣莲花瓣合拢的造型,和后世教皇的法冠很相似;要不像玉兰花的花型,中间是花蕾,还有四个往外翻翘的花瓣,花瓣还用彩锦勾了边。   不管是穷人还是有钱人,脖子上或者手里,都挂着佛珠串,一般的是普通的树籽木珠,有钱人,除了珠玉,好多就挂着阿囤弥脖子上的款式,玉瓷一零八子加三通佛头,如意结弟子珠,明显是最时尚潮流的饰品。   阿囤弥牵着苏油走在前边,两侧是净街的武士,身后跟着石通,陈慥,范先生,巢谷等人。   苏油对各地物价最感兴趣,一路打听。 第一百五十九章 玄香太守   物产挺丰富的,翠羽,皮张,雉尾,麝香,价格低得都让人不敢相信。   邛杖有竹的,有藤的,宋地罕见的方竹杖,罗汉竹杖,这里论捆。   不多一会儿,陈慥幞头后边便挂了两根豹尾,帽边上插了两根雉尾,肩上多了一道彩织披肩,文不文武不武。   苏油忍不住拉他的尾巴:“季常大哥,你逾制了。”   陈慥很不耐烦:“知道知道,我这不是在外边过瘾吗?哎哟那边的鞭子得看看去……”   蜀地竹鞭,也是京城非常珍贵的商品,可跟藏红花产地其实不在西藏一样,蜀竹鞭的产地其实很多也不产在蜀中,而是大理。   竹鞭需要用结短,鞭直,梢须小巧,柄部粗大的竹根制成,竹根虽然到处都是,可是想要寻得上品,其实也是不容易的。   一般是崖边上的竹子,竹根伸出泥土吊搭在悬崖外的空中虚长的那种,方是上上之选,好的也是万里挑一。   这里的人都是玩藤的行家,竹鞭用紫色桐油浸泡后,打磨得油光铮亮,鞭梢上还装点上小桑果小谷物一般的金属头或者玉梢。   手柄用白藤或者红藤编织,持握非常舒服,底部一般还带着一个腕套,骑马奔行时即使失手也不会掉落。   这是妥妥的非遗产品,苏油一看就爱得不行,一打听价钱百文都不到,立马掏钱,薇儿对这样的礼物肯定喜欢。   一路前行,很快来到一处大衙门,是这里最大最华美的一处建筑,应该是府主的居所了。   青衣小帽的知客迎了上来,满面笑容地把一行人引入府中。   府邸内装修几乎全是比照汉家风格,绕过照壁就是花园,亭台,假山,连牌匾都是汉字。   亭子旁一株老梅树,树上梅子已经接近大熟,还有小部分带着青色,周围栀子花开了满院,芳香扑鼻。   博古架上的瓷器铜器,墙上的绢画,书法,也是清一水的大宋文人喜欢的东西。   这里靠近大宋,受大宋文化影响非常大,看来主人是个宋粉。   很快府主和一位幕宾出来了,众人见过礼,府主才笑道:“侄女可是好几个月没有经过东昌府了。你父亲身体可还清健?”   阿囤弥笑道:“伯伯,我是从夔州回来的,离家都好几个月了,尚未见着父亲。”   两人都是说的汉语,阿囤弥接着给府主介绍:“这是我在眉山认下的弟弟,叫苏油,字明润。其余也都是汉人伙伴,对大理风物感兴趣,这次就带他们过来看看。”   来此的多是商人,打扮一般都如石通,巢谷那样。府主打量众人,只有陈慥和苏油是标准的儒生装束。   不过陈慥那一身现在已经被豹尾雉羽彩锦披肩毁得一塌糊涂,找了一圈下来,还就苏油穿得儒雅,像个人物,便对他拱手:“小郎君如此年纪便敢离家千里,真是上国人才,有胆有识。”   苏油谦逊道:“就是跟着姐姐出来开阔一下眼界,担不得府翁此誉。倒是府中陈设隽雅,多是华夏文物,让苏油感觉很亲切。正是——衣冠渐别风情旧,似此他乡亦故乡啊。”   这书袋一掉,府主立马高看苏油一眼,抚掌笑道:“上国风流,岂是偏鄙小城敢比。老夫平时也写几首歪诗,嚼章啄句妄求风雅,不料小友竟可信手拈来,呃,就是有个请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苏油赶紧谦逊:“府翁如此谦怀下士,倒让小子惶恐了。”   府主笑道:“就是想让小友续全此诗,当否?”   苏油微笑道:“没问题,可以的。”   府主顿时大喜,立刻对幕宾说道:“刘先生,伺候笔墨!”   众人移步进入书房,书架上存着不少的典籍,看得出来多是眉山新品。笔墨也是。   都是现成的,刘先生铺上雪宣,拱手请苏油运笔。   苏油个子还小,便搬来一个矮凳站在上面,酝酿一下后,开始挥毫。   梅子杀青栀子黄,   亭林九化沐玄香。   衣冠渐别风情旧,   似此他乡亦故乡。   这里边涉及两个汉家典故,府主就有些懵逼了。   刘先生在旁边拈须微笑点头,解释道:“九化乃是道家术语,所谓‘胎精九化而成丹’,寓意庭园中草木皆有灵性。不过玄香二字,说来惭愧,未知出自何典?”   苏油笑道:“出处来自唐代冯贽《云仙杂记》里关于‘墨封九锡’的故事。他在书中引述《纂异记》里的记载,说是唐代大书画家,晋国公薛稷曾做过一件雅事:为墨封九锡,拜其为松燕督护、玄香太守,兼亳州诸郡平章事。”   “松燕者,松烟也;玄者,墨也;毫者,笔也;平章者,绢纸文词也。”   府主哈哈大笑,美得胡子都上天了,连连摆手:“玄香太守,如何敢当,如何敢当!”   两个字语带双关,玄香既可以理解成书墨,也可以理解为太守,诗中既捧了此地人情敦厚,又捧了府主本人的蕴藉风雅,教化有功。   刘先生大为叹服,对苏油拱手道:“高明,要非亲眼所见,断不敢相信此诗乃信手而成。用典精称,雅致非常。小友可谓善祝善祷……呃,不敢请问小友年纪?”   阿囤弥脸色有光,诗是什么鬼完全不懂,不过也知道苏油给她露了个超级大脸,美滋滋地道:“小油年初刚过六岁。”   苏油也谦逊道:“刘先生博闻雅记,小子也是非常佩服的。”   府主眉飞色舞,怎么看苏油怎么喜欢:“素闻大宋有神童之说,井底之蛙就是不敢相信哪。哪知今日神童就站在了眼前!当真是可喜可贺,刘先生,设宴摆酒,款待大宋小神童一行!”   好嘛,一首诗出来,这一行变成小神童打头了。   刘先生却不慌着走,继续供手:“小友书法卓媚,已然自成一家,当有名家传授,未知师从何人?”   苏油躬身肃然道:“小子师从鲁国先生唐淹唐彦通,平日里还要侍奉学宫山长,龙起之龙老先生。”   人的名树的影,两人在大宋北人朝廷上名声不显,可放到西南一带士大夫圈子里边,可谓如雷贯耳,此地近宋,刘先生也有得闻。   这下刘先生也有些艳羡:“无怪如此文才,原来端非幸致。不过话得两说,如非小友天赋如此超卓,也难入二先生青眼,等下席上,刘某还多有请教。”   这已经是将身份自降一等了。   苏油也躬身施礼:“砥砺切磋,幸甚至哉。”   席间自是分了两边,一边是苏油,府主,刘范二先生,众人吟诗引赋,谈经论典。   另一边则是阿囤弥,石通,李栓柱,巢谷陈慥,一群人大吃大喝,一样开心。   苏油几个月来跟着唐淹和龙昌期耳濡目染,随便引摘两人的一些讨论出来,就是关于微言大义的精深阐发,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简直就是给众人打开了一片新天地一般,让府主等人喜不自胜。   宾主尽欢,本来刘先生和范先生是要去交割货品银钱的,结果都舍不得离席,硬是一直陪着聊到了宴会散场。   于是今晚走不成了,只得在城主府中歇下。   直到次日清晨,吃过早饭,众人才与府主告辞。 第一百六十章 大理   来到江边,刘先生已经等候在此,见一行人过来便拱手道:“嘉宾难遇,主人让我收拾了两箱礼物,都是土风特产,供明润旅途闲赏。”   苏油赶紧致谢:“有劳府主和刘先生。也欢迎刘先生去眉山游玩,届时我请眉山士人与先生同游。”   刘先生连忙客套,两个读书人在江边行了半天礼节,这才分手。   大船重新开动,直到看不到刘先生的影子后,陈慥便喊道:“明润,快看看府主给了你什么礼物!”   范先生笑道:“明润是深藏不露啊,初见之时,以为是个读书读迂了的小孩,再来发现是数学天才,接下来发现还能以数学应用于诸工,最后发现诗也写得不错,直到昨晚,方知还精通义理!当真是全才!”   苏油笑道:“范先生取笑了。要说数学,大宋人才济济,苏油排不上号;要说文采,家中有堂哥,有大小苏,就连嫂嫂都在我之上;要说义理,龙山长,唐先生,苏油只有亦步亦趋的份。不过有一点我倒是不惭愧,就是理工。将数学运用到工学上,就这一点稍有可取。”   这时就听陈慥一声惊叹:“哇!府主好大方!我们的鞭子都白买了!”   众人一起过去观瞧,只见一口长箱子里边,打底是一对完整的象牙。象牙旁边,则是一套象牙的文房用具,包括印盒,桌屏,笔筒,笔架,镇纸。   另一个箱子里都是方物,好些竹鞭,方竹杖,藤杖,兽皮。所有东西的品相比苏油一行昨天买的那是好了不知多少。   除此之外,还有木棉细料,外加一套金器壶盏,一套银器餐盘。   另外还有一条犀带,一块通透的碧玺帽饰。   苏油总算是有些明白大宋的神童们为什么如此喜欢被大人带着交游了,一旦入了贵人眼,那就是一门富贵。   自己在眉山吭哧吭哧干了一年,除了在工匠商贾和市井之中小有名声外,何曾有过这样的待遇。   这两箱东西带回大宋,价值两千贯以上,换到过去,都够嫂嫂五年的操劳了!   陈慥大呼小叫:“如此一路拜访过去,回到眉山明润你就是一方豪富啊!”   苏油一把合上箱子:“此事不可再为!那不成卖文求誉了!”   离了东川府,船行一阵,转入一条支流——普渡河。   这是通往后世昆明,如今大理过鄯阐府的最重要通道。   现在的普渡河水量可谓非常充沛,沿途两岸是丛山中壮伟的巨大峡谷,景色不亚后世三峡。   一路前行,范先生一路讲解大理的地理和政治。   大理的皇族是段家,其始祖乃是唐末时期,为南诏王国在天宝战争中大败唐军,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将军段俭魏。   老段后来被南诏国王蒙阁罗凤擢授为清平官,就是南诏国的宰相,传六世至段思平。   段思平最初只是个“幕览”,也就是小府的副军统领,但由于武艺超群,才干出众,被一步步提拔为通海节度使,成为统辖一方的大将。   当时南诏社会动乱当中,有点类似当时的中原五代,前后经历了郑家的“大长和国”、赵家的“大天兴国”和杨家“大义宁国”。   这几个政权相互更迭杀戮,使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南诏尊圣二年,杨干贞夺赵善政之位,建大义宁国,改元兴圣。   其弟杨诏告诉杨干贞,段思平有帝王之相,疑惧之下杨干贞下令追杀段思平,这故事和李唐的故事有点类似。   段思平因到秀山神祠占卜得到启示,藏匿在自己舅父部族中。这又和春秋重耳占卜逃难相近。   当时善政臣守高方和段思平关系密切,便派段思平之弟段思良和军师董迦罗前来加以保护。   熟悉不?刘邦落难,萧何派曹参樊哙相助!   南诏兴圣元年,杨干贞的位置被其弟杨诏所篡,杨诏得位后,改元“大明”。   段思平随即向东方的黑爨三十七蛮部借兵,会于石城,以董迦罗为军师进攻南诏,所向皆克,遂进攻羊苴咩城。   杨诏陈兵据桥,段军不能通过。   当晚段思平睡觉时得到三个梦境:“人无首;玉瓶无耳;镜破”,感到大惑不解。   军师董迦罗告诉段思平,这梦境乃是吉兆,因为“君乃丈夫,去首为天;玉瓶去耳为王;镜破则无对者”,因而军心大振。   这一段,类似晋文公被秦人送去复国,心怀惶恐,董因以占卜卦象解之。   这些东西,中原历史上几乎都能找到类似案例,还真是老套路。   这天段军找到一名浣纱妇女,指引渡河地点,留下一句话:“人从我江尾,马从三沙矣,尔国名大理。”   段思平大军按照浣纱妇女的指引,成功渡河,杨诏兵败自杀,杨干贞知道兵败消息后弃城而逃,为段思平军所擒,大义宁国灭亡。   大明七年,段思平即位,改国号“大理”,建元文德,仍定都羊苴咩城。   段思平是开国明君,建立大理国后,厉行改革、励精图治,大理完成了从农奴制度到封建制度的转化,进入了稳定发展期。   他死后,其子段思英继位。   还是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儿。段思英即位后,段思平的弟弟段思良联合相国董迦罗发动政变,逼段思英退位出家,并自立为帝,改元至治。   从此大理皇位的继承由段思平一系转到了段思良一系,这点套路宋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段思良也有点类似太宗,治政手段还行,大理得以继续发展,死后其子段思聪立。   同样的,所有王朝,都有一个三四代交接魔咒。其实就是建国期到稳定期的过渡交接,也是安定环境下成长起来的管理者从开疆拓土的前辈管理者手里索要管理权的过程。   这个过程若能顺利,一般就是数百年太平,过不去,那就呵呵了。   大理国在这段思聪时期就出了问题,还记得开国之初派人帮段家的那个善政臣守高方吗?高家发展到这个时候,实力迅速膨胀起来,很快取代了原军师董迦罗传下的董氏,成为朝政大权的实际控制者。   之后,段素廉、段素隆、段素贞诸朝均以高氏为相,高氏成为当时最有实力的政治集团。   段思聪在位十七年。   宋太祖开宝二年,段思聪卒,子段素顺立。   没多久,大理国迎来了一次大叛乱,正好遇到赵匡胤南征,按理说是大宋吞并大理的最佳时机。   然而赵匡胤鉴于唐朝的失败,加上有志于北方,因此也不说什么“卧榻之侧”了,以玉斧划大渡河为界,丢下一句“此外非吾有也”,大理国得以保全。   段素顺死后,后继者段素英笃信佛教,效仿中原开科取士。   但是因为读书人多是和尚,因此命和尚读儒书者应考,称为“释儒”,官吏多从释儒中选任。这是大理国政的一大特色。   之后又经历了几个皇帝,其中两个还不乐意做傀儡,于是跑去做了和尚,最后一路传到段素兴。   段素兴“性好游狎”,又好大喜功,广营宫室于东京,也就是鄯阐府。   然后满城多植花草,于春登堤上植黄花,名绕道金棱,云津桥上种白花,名萦城银棱。这点,又像极了前蜀孟昶为花蕊夫人造芙蓉城的样子。   据说有一种花他非常的喜欢,后来居然以他的名字来命名,这就是素馨花。   所谓“花中有素馨者,以素兴爱之,故名。”   还有一些神奇的传说,相传“有花遇歌则开,有草遇舞则动”,于是段素兴“令歌者傍花,舞者傍草。”真是一个是风流快活的植物学家。   当然苏油认为这个可能是权相高家泼的脏水,就跟说汉武帝为了两匹马征高昌,隋炀帝为了看琼花开运河,唐玄宗为了杨贵妃吃荔枝开荔枝道是一个道理。   总之历史记录就是段素兴因喜欢花草,“在位荒淫日甚”,被相国高情智废掉了,改立了段思平的玄孙段思廉。   段思廉是段思平的曾孙段智恩之子,颇有人望,到此皇位兜兜转转,历十二帝,才重新回到段思平一系。   如今的大理,政治版图便为三家分割,其一是早已经衰弱的皇族段家;其二是控制鄯阐府滇池一带最繁华经济区域,一直把持着清平官相位的高家;另外还有一个家族,就是章节开头提到过的,曾经建立了大义宁国,从南诏时就已经根深蒂固几百年,控制着佛教和儒学知识人才,在首都羊苴咩城和洱海周围势力广布,走中原世家那样的路子,永远都是不倒翁的杨家。   大理国八府四郡,始终在这三家人手里流转。 第一百六十一章 高兄   一路分析完,这段路程也差不多走完了。   沿途风景秀美土地肥沃,能够看得出百姓生活还算富足安逸,很有江南水乡的架势。   过了禄琒甸,阿林部,阿囤弥的弩炮彻底玩不成了,因为沿河两岸都是农庄,所有弩弦释放开来罩上,大船又变回了规规矩矩的商船。   这里的人非常善于种稻,还有就是修整梯田,至少比可龙里的乡亲们厉害。   稻子的长势也比宋地的好,苏油这才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大理与安南接壤,占城的优良高产稻种,似乎不是不可以搞到哈?   很快,大船驶入一个湖泊,蒹葭苍苍,鸥鹭翔集,不少渔船在湖里打鱼,看得出湖中物产丰饶。   这就是著名的滇池。   大湖沿岸,水利工程众多,还有豪华的行宫园林,贵族别业,一路繁华。   气候也非常宜人,一行人看着浩渺的湖面,都是心旷神怡。   范先生指着两侧两条河:“那边,是春登里,流经的河流叫金汁河,沿河的堤岸称为春登堤,又叫金堤。”   “那边是云津河,堤岸叫云津堤,也叫银堤。”   “金银二堤,捍御、蓄泄、灌溉,所滋益大,鄯阐府坐落在中间,三面环水。这两条堤,连同滇池一起,造就了此处丰饶。”   大船走了一段,前方人烟越来越稠密,很快进入一段较为狭窄的湖面或者说河面,船只密度一下子增加,湖面尽头,出现了一座大城。   鄯阐府,终于到了。   大船停靠在泊位上,很快便有衙门的人过来,一番交涉检查之后,几辆骡车过来,大船开始卸货。   这里是大理国官方及民间的商品物资集散地,称为官渡。几乎大理的所有货品,都经鄯阐城运往邕州广西,与大宋交易。运出的商品每年光战马就有数千匹。   众人下船,开始朝码头外一条石板路上走去。   码头边商号招牌不少,都是赤藤杖、鞍辔、披毡、麝香、药材等商铺,货品琳琅满目。   同样,宋人开立的货栈几乎也占了一半,汉文书籍、丝绸锦缎、瓷器、各种精巧的工艺品也非常可观。   二林部在此地有分支机构,是几个高大的联排店铺,一副暴发户的样子。   金,绸,书,酒,瓷,一字排开五个门面。   四个门面后边的院子,都是仓库,只有书店后院,被开辟成了住所。   一行人过来的时候,第一间金铺门口已经有一大堆商户在等着了,满脸都是企盼的神色,上来就把街面都堵上。   这群人全都穿得花里胡哨,看样子都是更西边和更南边过来的客商。   这也是情理之中,大宋运过来的东西,没有东边宋人跑来买了再运回去的道理。   阿囤弥和范先生被围上了,只好先让苏油几人去书店后房休息,待他们应付完这些客户再过去。   书店里也有不少人,穿得比外头的那些更加光鲜花哨,和店员大声交谈,看起来都不是读书的种子,而是把书籍当做货品的商贾之流,在那里讨价还价。   只有一位年轻人,一副书生的模样,站在那里悠然地翻阅书籍,似乎不受周围的嘈杂影响。   书店的老板将一大群客商丢给伙计,自己小心地在旁边伺候着。   年轻人在一群花里胡哨的西南客商中可谓鹤立鸡群,头上戴着大理款式的玉兰状乌纱帽,月白的文士衫子,相比大宋士子,只少了膝上一道横襕,脚下素棉袜皂丝靴,非常的朴素。   但是衣物的面料,做工那都是考究异常,不是寻常读书人穿得起的。   苏油跟着众人一进门,见到这书生便是一愣。   书生见到苏油,同样也是一愣。   两人都涌起一种这人在哪里见过的感觉。   接着一转念头,两人都不由得同时微笑起来。对方这一身做派,不就是自己身上的做派吗?难怪如此熟悉!   年轻人就持握书卷,对着苏油抱拳。   苏油也躬身施礼,两人并不答话,擦身而过。   跟着众人向后院继续行去,就听得身后书生对掌柜地说道:“这套《照心宝鉴》,作者该洽过人,然而三教名论皆在其中,互为穿凿,与中原崇儒抑释的路子迥异。难道是我大理的大贤隐士所著?掌柜的你可知道此人在何方?我当引荐与我父亲。”   大理的官方语言是汉语,年轻人说得字正腔圆。   当掌柜的非常尴尬,苦笑摇头:“小人就是认识些许汉字,才被主上安排到这位置上,公子所问的,小人实在是不知。”   苏油便停下,转过身来:“《照心宝鉴》,乃大宋陵州名宿龙起之先生所著。龙老幼年曾出家为僧,其后为台符公所劝,改攻儒学,对《易》的研究也极深,故而其书中三教之说交杂。他是蜀中最著名的学者,不是大理人。”   那年轻人有点讶异:“小兄弟是大宋人?大宋的孩童学识竟然如此广博了?我大理士子也是先释后儒,龙先生的论述,两相发明,实在太适合我大理教化了。”   苏油说道:“龙先生曾是我大宋宰相文潞公的老师,潞公先是荐他为国子四门助教,后朝廷又改授秘书省校书郎。如今正在眉山学宫任山长,虽然身体清健,但是今年都已经八十多了,恐怕是来不了贵邦。”   说完深鞠一躬:“不是见识广博,实乃小子本身就是眉山学宫的学子。本不该打扰你的雅兴,但是听闻提及师长,故而不得不答,还请仁兄见谅。”   那年轻人不由得有些失望:“龙先生来不了大理。可惜,太可惜了。”   苏油正色道:“其实也没什么。文章义理,薪尽火传,观其书便可知其人。夫子生于春秋,可如今不还是一样为人崇仰吗?所以道理都在书里,人也在书里,不一定非要当面相见。”   那年轻人躬身道:“此言大善,是我落了俗套,受教了。本人高智升,见过上邦文学之士。”   这是以平礼相接,不再当苏油是小孩。   苏油躬身为礼:“不敢,大宋眉山苏油苏明润,见过高兄。”   高智升转头对掌柜地说道:“掌柜的,将龙老的著述,都给我装箱,全要了,我回去细细揣摩。”   掌柜的目瞪口呆,这小孩的嘴皮子也太厉害了,这等推销的功夫,怕是甩大家一条金堤那么长啊。   听炽火说这是主上的好朋友,应该……肯定……不是要来夺我饭碗的吧?   高智升却突然想到一件事情,转头对苏油道:“贤弟对龙老生平如此了解,看来是他亲传弟子?”   苏油微笑道:“不是,不过每日耳提面命,还要负责照顾龙老的起居。”   高智升哎呀一声:“那真是大幸!龙老可还有别的著述?”   苏油笑道:“那太多了,就连此次前来,龙老也给了我两部书,是让我在路上自学的教材,回去要考较的。”   “其中一部是《政书》,指点历朝历代治政得失;一部是《帝王心鉴》,讲述为臣者辅君持正之道。”   “这两套书都是龙老所注,其中文字忌讳颇多。要是心意不正之辈见了,只怕是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因此外边是见不到的。”   “现在我已经读完,既然贤兄如此推崇龙老,苏油便送与兄长如何?”   高智升不由得喜出望外:“当真?这可太好了!”   苏油笑道:“不用客气,我已经尽会其义,龙老也只会考较对义理的理解,不会计较文字上的得失,因此已经用不上了。贤兄且请随我来吧。”   高智升屁颠屁颠地跟在苏油后面,一起进入内院。   内院是一圈房屋,中间一株素馨花树,开着白色的小花,芳香宜人。   找到自己的行李,打开书箱,苏油将两部书取了出来:“贤兄拿去吧,哦对了,还有这本也得给你。”   高智升接过来,一看封面,写的是《竹轩小集》四个字,再打开看内容,却是一本诗歌册子。   苏油笑得像一只狐狸:“龙老虽然精通三教义理,不过诗词却是他的苦手,作得实在一般。”   “他在福州讲学时,写有《三山即事》一诗,‘苍烟巷陌青榕老,白露园林紫蔗甜。百货随潮船入市,万家沽酒户垂帘。’有景而无情,货和市,潮和船,随和入,家和户都有重义之嫌,实在有些堆叠无趣,因此他平日里都不准我们传播他的诗歌的。” 第一百六十二章 马本纲银   高智升嘿嘿贼笑:“看来你们两位,都不是迂腐之人,要不就是你甚得龙老宠爱,一般弟子可不敢这样说老师。”   苏油笑道:“这叫实事求是,龙老才懒得与我计较呢。这册子之所以要给你,是因为刚刚见贤兄仰慕之情太过,其实对学习不利。”   “接触一个人的论述之前,最好不要带上对他的预判。平心静气不带褒贬地研究,才是正道。”   “等到学完了,再得出自己的结论,这也是刚刚说的实事求是的道理,也是佛家明心的功夫。龙老谆谆告诫过我们的。”   “现在将它给你,便是帮助你更全面地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然后再读他的著作,很多地方就会想得通了,也更容易领悟。”   “我们好好地学习他,但是却不用过度崇拜他或者贬低他,他就是一个悲悯人间世的善良老头。”   “等到贤兄学完了,依旧觉得龙老是大贤,甚至比现在更加地仰慕。那时候我才会为山长在大理多得一个义理上的知己,一个学问上的同道而开心。”   高智升大为叹服:“令身心息而不动乱,此为‘止’;由止而后可得‘定’;于后照见身心内外一切法,了知内外一切实相,此为‘观’。不带喜恶,持平如水,方能到达‘定慧平等’,进而研习得‘三摩地’的境界。”   “原来佛理和儒理的进修之道,居然真有相互通照启发之门!”   说完对苏油再鞠一躬:“今日得大学问!愚兄回去自会精习,如有疑惑,还望贤弟不吝赐教。”   苏油也非常的开心:“贤兄颖达聪慧,非常人可比,足见大理也是礼教之邦。看来先生著作,算是所托得人。”   “能让师长学问在大理传流,让大理士子在立德修身上有所进益,这也是当学生者应尽的本分,贤兄完全不用客气。”   两人又文绉绉地谦逊了半天,真的有点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意思。   待到送高智升出门,苏油才发现这位仁兄可能有些来头,居然有一支马队赶来护着。   高智升上马拱手,道了一声后叙就离开了,苏油这才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来,一拍脑门:“靠!忘了告诉他我在大理待不了几天!”   转身回到内堂,掌柜的都傻了,这是交朋友的天才呀!主上是他朋友,大理贵公子,转眼也成了他朋友!   这下放心了,不是来抢我饭碗的,因为——完全没必要!   休息了一阵,阿囤弥和范先生也回来了,阿囤弥拍手笑道:“可算是交割干净了,现在船上就剩下拉回去的盐,弟弟猜我们这趟赚了多少?”   苏油笑道:“看大理的物价,翻几倍是起码的了。”   阿囤弥说道:“接下来就在鄯阐府好好玩几天,姐姐做东道!”   次日的早饭不错,苏油还是第一次在这个时代吃到奶制品。   乳线,本身带点酸味,听说是牛奶加木瓜酸水调出来,待奶丝凝固后再处理成片,之后裹上桃仁蜂蜜炸油而成。   再加上牛奶,苏油觉得很好吃,不过除他以外的所有汉人都觉得难以接受。   吃过饭,阿囤弥便叫上骡车,准备去相熟的银坊化银子。   大理金属矿藏丰富,冶金锻造技术也不差,大理刀剑也是和大宋的重要交易物资之一。   因为这个,加上经济体量不大,所以大理没钱荒,不搞纸钞那一套。   铜钱,银子,是商贸常用货币,阿囤弥带着苏油,说是给可怜的弟弟换点零花钱。   石通,李拴住也跟着一道,大理的银铁作坊,是非常值得考察的项目。   这家银铁坊和二林部相熟,因此见到阿囤弥一行过来,异常热情。   到这里就能够看到阿囤弥的豪阔了,两口箱子一打开,里边全是大大小小成色不一的白银。   这是和大理各地交易得来的,积累了一个月,需要全部溶炼成统一规格成色的银锭。   溶银要用到吹灰法,因此其中一般含铅,重炼提纯会产生损耗,而且这批白银价值很高,必须盯着。   苏油对这项技术非常感兴趣,这还是第一次实际观察白银提纯和熔铸,机会难得,便与李拴住一边看银工操作,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石通讲解。   工人有好些之前便已经在开工的了,阿囤弥一行算是特事特办,加塞。   工人们将银料锤扁绞碎,重新投入坩埚中,再加入铅料加速白银熔化。   很快白银溶解,炉上开始冒出白烟,这是铅开始氧化。   银重铅轻,不一会坩埚上堆起了氧化铅的灰垢,用铁棒搅拌一阵,炉子上开始飘起雪花,这是氧化铅的片状粉末。   这时要用铁棒不断粘出杂质,同时雪花还要被热空气带走部分,熔炉里的溶液重新变得干净。   雪花银雪花银,无数人知道这说法,却不知道这说法其实就来自吹灰炼银之术。   接着溶液中重新开始出现浑浊,石通说道:“铅气已净,开始翻窠了。”   窠就是坩埚,翻窠就是银中残铅开始氧化。   银工们开始撒灰,因为铅性畏灰,所以用灰来捕捉白银中的残留的铅。   然后将铅灰捞出来,这是一味中药材。   剩下的就是质地干净的白银,可以开始浇铸成银饼银锭。   石通自己就是玩这个的行家,同苏油李拴住讲解了一次过程,便跑去和掌柜一起鉴赏刀剑去了。   大理刀剑主要好在矿料上,含硫少不说,还含稀土元素和其他金属元素,因此性能相当不错。   以眉山一年前的技术,在炉温和脱硫工艺没有提高之前,还不如人家呢。   石通只用了一个空气预加热管道的法子,便把人家使用松炭熔炼铁矿的技术淘了出来。   几个银匠身边放着些银料,看来是之前的客商送来待熔的,其中有好几块不小的银板子,像一个大绕线板的形状,上边似乎还有文字。   苏油心中一喜,这要是什么古董文物,岂不就是捡漏的好机会?   走到银板前,却发现字迹非常粗糙,是拿铁刃敲上去的。   汉字,待到仔细认出内容,苏油心里不禁咯噔一跳。   “广南西路马本纲银,皇祐己丑岁。军事推官宋琦。四十九两九钱拾琮。行人杜建甫、刘仲兴秤。”   只看文字就知道,这不该是普通市面上能见到的东西。   纲,类似于财政专项科目,比如水浒传中的生辰纲,就是指定给蔡太师贺寿的财物。花石纲,就是宋徽宗造园林的专用。   马本纲,就是用作购买马匹的专用款,时间是四年前,入库人是当时广南西路的军事推官,验货人应该是当地银器行会里的专业人士。   大宋钱荒严重,银子主要用于政府间财政调配和储备,少部分用于流通。   实际上地方政府采购外邦军马,主要还是物物交换,如丝绸,瓷器。   纲银主要作用,是当作保证金压库。它的存在,是让地方政府以此为本银,招诱大宋各路客商征集丝瓷,到广南西路与夷人交换军马。   整个过程中,银子绝大部分其实一直存放在库房,它决定着榷场贸易规模和经济体量,而并不加入到实际的交换行为当中。   这也是宋代人处于萌芽阶段的商品经济概念,眉山四通钞行招揽了不少人才,苏油如今对这些门道非常清楚。   即使有紧急用途,这银子从库房里边出来,也必须经过一套繁杂严苛的手续,重新熔铸,化成小锭。   所以正常情况下,绝不应该有大宋原版库银出现在大理市面上!   胸有惊雷面若平湖。苏油对一边和石通热烈讨论的银铺老板问道:“这板子好特别啊,这是你们自己的存货吗?”   老板笑道:“不是,这是罗雄部的一位豪商送来熔炼的。” 第一百六十三章 对策   苏油便笑道:“老板你人品真好,人家送这么大银板来,也没有派人守着。”   老板就有些得意:“那是,我这也算是老字号了,人家生客也信得过我。”   苏油随意地问道:“罗雄部在什么地方啊?”   老板说道:“在大理东边,靠近大宋,这帮马贩子可是真有钱!”   苏油做出一副对银铤非常感兴趣的样子:“这几块大银子挺特别,我们虽然从大宋过来,但是大宋境内还真见不到如此大块的银子,要是老板愿意,我用折刀和你交换如何?”   老板说道:“小郎君说笑了,这是好几百贯的东西……诶别收回去,换!我换!”   却原来是苏油将自己的折刀从书包里摸了出来,听老板前头半句又准备收回去。   石通便劝解道:“师父,我们是出来就是玩的,淘换这惫沉货干啥……”   苏油一瞪眼:“反正折刀我还有。换了这个回去给八公,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不行?他怕是还没有见过银子什么样呢!”   如今石家作坊的金属蚀刻浮雕工艺愈加精美,光看刀柄老板便知道不是凡品。   苏油将刀子交给老板,老板接过研究了半晌黄白铜工艺,在苏油指导下学会了开关,对跳刀的精巧机关不由得高声叫绝。   等到验过钢火之后,老板大手一挥:“那几块银板,就归小郎君了!可说好了不准反悔!”   阿囤弥就在旁边冷笑:“小油是我的弟弟。”   老板这才反应过来,脸上见汗连连作揖:“失言了,老夫失言了。”   说完又在自己嘴巴上拍了两下。   苏油笑着阻止:“那等客人来你怎么交代?”   老板不以为意:“我从大库里调银给他便是,这还省了重熔的功夫了!”   苏油说道:“时间上来得及吗?让老板名声受影响就不好了。”   老板说道:“客人下午才来取货,这个不碍的,小郎君尽管放心。几位贵客,我们去内堂说话,工艺不敢妄求,不过这么精美的东西,如何保养维护还要请教才行。”   苏油点头:“那行,不过你别告诉他们银板被我买走了。”   老板笑道:“我也正想对小郎君提及,这熔铸变成转手,传扬出去,毕竟对敝号声名有损,还请小郎君周全则个。”   苏油点头:“这是自然。”   说完从书包里取出本子,撕下几页来铺到银铤上,那铅笔斜着轻轻涂抹,将上面的字迹都拓印下来。   事情做完,苏油对阿囤弥说道:“姐姐,我和拴住先回去,将银子放好。”   阿囤弥笑道:“小财迷,没见过银子是吧,在眉山可不见你这样啊?去吧别乱跑,我们午时自会回来。”   苏油让拴住把银铤包上,出了铺子,找阿囤弥的随从借了骡马,便朝书坊奔去。   进入书坊,苏油便对掌柜地问道:“范先生在何处?”   掌柜的赶紧应道:“在后院盘账呢。”   苏油丢下掌柜,对李拴住说道:“跟我走,去见范先生。”   范先生正在敲算盘,见到苏油进来就夸:“明润,你这算盘口诀和记账之法,当真是方便简洁……”   苏油从书包中取出拓纸:“先生,明润发现一件大事!”   范先生将纸接过,一看也是大吃一惊,站起身来:“此乃大宋官库纲银!明润从何方拓得?”   苏油伸手用手指指着拓印上几个字,范先生低头再一看,不由得面色大变。   抬头看着苏油,以不可思议的语气说出三个字——“侬智高!”   苏油点头:“眉州传言,狄枢密大胜之时,曾发现了一具身穿龙袍的尸体,但是已经烧焦不可辨认,于是他没有当做侬贼受戗的功绩上报朝廷,之后果然传出了侬贼流窜入大理的传闻。大家当时都佩服狄枢密的沉稳。”   范先生拈着胡须沉吟道:“这库银现在何处?”   苏油让李拴住将库银取出:“今天上午和姐姐去银坊观看炼银,在那里发现的。据掌柜的说,银铤的主人会在今天下午去取熔好的银锭。这批人就算不是侬智高余党,也肯定和侬贼大有关系!”   范先生一拍桌子:“此僚叛我大宋,横暴十州,我大宋子民恨不能炊骨寝皮,断无纵逸之理!”   “我这就安排下去,如果真是侬贼,必命死士枭其首级!”   苏油赶紧摆手:“此乃下策!先生所言,是匹夫之怒,不是应对国事之道!”   范先生怒道:“你我远在他邦,不如此又当如何?”   苏油拱手道:“先生,事情紧急,应当避免打草惊蛇,先安排人手暗中跟上那帮子人,探明其势力大小,方可制定对策。”   “先生,您辅佐大鬼主二十年,今日一旦自行其事,便是暴露了自己的内心,只怕在二林部的位置,立刻便会动摇。”   “最好的方法,是先打听城中有无宋使,然后我们前往举报,通过正途。让使节向大理君臣施压,借助大理人的力量将那群人拿下,辨明身份,上报朝廷。”   “若真是侬贼,最好是传诣京师,明正典刑!如此方能震慑群小,消弭谣传,大振皇宋声威!”   范先生一下子颓坐回到椅上,喃喃道:“明润哪明润,你快些长大吧,老夫自己,怕是扛不了多久了……”   苏油对着范先生深鞠一躬:“大宋西南安定,是一项大事业,本就不该寄托于孤身一人,先生这些年苦心孤诣,其心可佩,但的确过劳了。”   范先生哑然失笑,笑容之中全是苦涩:“呵呵,呵呵呵……范某当年离乡背井,被同学亲朋当做张元吴昊一流,一个个割袍断义,寄书绝交,甚至除名族谱……他们倒是做得好大忠臣!”   “不料今日,居然被一介小童道破所谋,还真是滑稽,哈哈哈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却是潸然泪下。   苏油示意李拴住关上门:“先生,事情紧急,还请先生收拾心情,赶快布置。”   范先生点头:“我只问一个问题,明润,你是如何知道我的想法的?”   苏油躬身:“除了与先生相遇至今的耳提面命,前几日路上与拴住用测距仪进行测量的时候,先生召油详问其法,还问及能否测量山川地理,从那时起,苏油便知道了。”   范先生哈哈大笑,不过这次却是真心欢喜意气风发:“明润竟然如此有心,看来吾道不孤。老夫事业,后继有人!我何忧也?我何忧也!”   说完收起拓纸出门去了。   苏油和李拴住回到自己的房间,想了想,挑开了一块地砖,将银铤都埋在地砖下头。   中午时分,阿囤弥回来了,看来又是沿路采买,没有停手。   见到苏油便招手:“弟弟快来,洱源的好物产,大雪梨!”   果然是好梨,皮薄汁多,味道清甜,不过苏油有些食不知味。   阿囤弥还得意:“怎么样?比你们眉州的梨如何?这边的物产除了这个,还有奶牛,肥鹅,还有刺菱,梅子,刺菱已经煮上了,一会儿叫人端上来。”   苏油打起精神笑道:“果然好吃,要是有肥鹅和梅子,我倒是可以做一道好菜给姐姐尝尝。”   直到下午申酉之交,范先生才回来,手里拎着一个黑不溜丢的大杯子样的东西,一脸的喜色:“哈哈哈明润看我在街市上淘到了什么好东西?!”   苏油笑着拱手道:“先生此举,可是问道于盲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踪迹   范先生笑道:“此乃汉代铜器!你不是会画图纸吗?走走走,跟我进去画成图形!这可真是太难得了!”   进入屋内,范先生将炉子放在桌上,苏油取来写生架子和圆规矩尺,一边画图一边问道:“范先生,事情成了?”   范先生脸上带着微笑,那是给院子里边的人看的,语气却非常沉重:“跟上他们的巢穴了,郊区西寺外头,有个可容百人的大农庄,侬贼定然藏身在其中。”   “可有证据?”   范先生苦笑道:“明润,你这话与宋使如出一辙啊。”   苏油问道:“你见过大宋使臣了?”   范先生说道:“萧注萧岩夫,明润听闻过此人?”   苏油便摇头。   范先生说道:“侬智高围广州时,此人是广州番禺县令。侬智高当时率舟数百攻城南,此人自围中突出,募海滨壮士得二千人,乘大舶集上流,因飓风纵火焚贼舟,破其众。”   “广州解围,他其实是首功,如今已经是礼宾副使、广南驻泊都监了。”   苏油便道:“此人有胆啊,他来了?”   范先生摇头:“杨文广追击侬智高,进入了大理境内,大理陈兵列阵为防范,狄汉臣怕再生边事,命文广撤兵。萧注也没来,派的一个手下人,特为解释这件事。”   苏油手扶脑门苦笑不迭:“县令转职的礼宾副使派过来的手下人?这是有多看不起大理?人家好歹八府四郡呢。”   范先生“哈”了一声:“你不知道吗?李顺当年下落不明,朝廷恐其奔大理,乃募使者,结果无人敢应,最后只有一个叫辛怡显的嘉州商人应命,当时号为死士。”   苏油摇头:“纸上得来终觉浅啊,我们是暑热之日过来的,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嘛?”   范先生说道:“我们是走的水道,加上有二林部的防瘴药物,因此还好。要是就这样穿越丛林过来,可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当年我入二林部,可是差点去掉一条老命的!”   “总之如今边境局面微妙。那使节,嗨姑且算使节吧,有些投鼠忌器。要是没有十足十的证据,不敢生事。还是官职太小,害怕回去被追究。”   苏油量完香炉尺寸,开始画图:“那银铤还不算证据?”   范先生说道:“广南经年战乱,银铤之事,大理这边可以找到诸多说法来推搪,敲不实啊……”   苏油想了想:“先生,你如何断定侬贼就在那庄院当中?”   范先生说道:“那庄院我找人打听过,说是以前一直没有见到过东家,只有两个管事料理着。数月前新来了一群人,其中有个大豪,衣着古怪,不是宋人装束,也不是大理人常见的部落服装。”   “我的人回报说,那院子里出入的马匹,高度都在四尺五寸以上!”   苏油一脸懵逼:“马?什么意思?”   范先生说道:“你不知道吗?眉州采购的马匹,四尺二寸以上为合格,一匹价值三贯,然后每高一寸,增价一贯!”   苏油吃惊道:“也就是说,那庄院的马,每一匹都价值六贯以上?!这与今天我弄到的一块银铤等价了!”   范先生说道:“正是,二林部收购的马匹,也没有这么整齐的,这只能说明那帮人乃是……”   苏油铅笔一顿:“军队!”   范先生点头:“还是非常精良的军队!而且马匹上还有印记,虽然经过重烫,但是大体还是能辨认出来,二林部招购马匹的时候我见过,那是广源洲勿恶峒的印记!”   苏油说道:“这难道不能作为证据报与宋使和官府?”   范先生苦笑道:“作为什么证据?二林部在刺探大理国内情的证据?宋使在搜集大理国情报的证据?还是我在二林部为间的证据?”   靠!   苏油明白了,如今两国局势微妙,相互忌惮,还真有些不好弄。   范先生咬牙:“明润,看来你说的上策是没法施行了,要不然,就按我的来吧。”   苏油连连摇头:“别别,那人要是不出来,你即使有心,那也无力。而且相比你二十年苦心孤诣,我们宁愿放弃这头!”   范先生顾不上掩饰了,怒喝道:“胡闹!须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之时,唯舍生取义耳!”   苏油摇头:“先生,我不认同这说法。侬贼巢穴已经尽毁,早就是冢中枯骨,没必要与他一起陪葬。”   范先生呵呵冷笑:“明润怕是忘了西夏李继迁故事?”   靠!这下苏油当真被堵得无话可说了。   当年李继迁一族逃亡地斤泽,被大宋军队侦查到宿营之地,暗夜偷袭。李继迁与其弟只身走脱,宋军那一仗大获全胜,连李继迁的母亲与妻子都被俘虏了。   情形和今天的侬智高几乎如出一辙,然而数十年后,西夏成为大宋噬骨之患!   苏油抹了一把脸:“别急,先生容我再想想,容我再想想……或许还有办法,应该还有办法……”   范先生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条斯理地品了起来。   苏油知道他心意已经定了,这是不惜放弃二十年多年的志向和努力,决意与那帮人同归于尽。   范先生的信条和所受的教育,那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不以政治得失为考量。   手上无比精确地画着图纸,苏油脑海里狂转着念头。   要破此局的方法,关键在于让大家都知道侬智高来到了鄯阐府,宋使自会找大理君臣交涉,要他们将人交出来。   问题是,这事情不能宋使去说是他调查发现的,更不能和二林部扯上关系,必须让大理人自己“发现”,而且无法找出任何借口推脱才行。   怎么办才做得到呢?怎么办才做得到呢……   突然灵光一闪,将笔一丢:“范先生,我有办法了,找一辆带棚的骡车,准备一套鲜艳的女孩服饰,我们出去一趟!”   说完朗声说话,让外间能够听到:“哈哈哈,范先生,我终于想起来了,你这根本就不是铜豆!你这个乃是汉代博山炉,不过少了顶盖,只有个豆座,可惜啊可惜……”   说完便对范先生使了个眼色。   范先生心领神会,大声道:“是吗?定是那商贩藏了起来,准备一个炉当两个卖!岂有此理,明润我们这就去找他!”   两人匆匆出来,苏油到自己房间,往书包里装了包零食,出来对李拴住喊道:“拴住过来驾车,我们找那无良奸商去!”   老少三人怒气冲冲地扬长而去,阿囤弥拿着一片雪梨都傻了:“一个小铜炉,至于吗?”   石通在边上啃着梨子:“他们读书人都有这病!师父的老堂哥,曾经在大雪天里用貂裘换得一幅画作,然后捧着画一路飞跑回家。到家就大病一场,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我那画呢?’”   阿囤弥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石通翻着白眼继续说道:“我送过师父那么多东西,什么时候落过一句好了?后来我们家大爷送了他一个唐朝的铜炉,立马就成了苏家的大恩人,说是他们祖上用过的!这事儿上哪里讲理去?!”   阿囤弥笑得两脚在地上直跺:“对哟,好像他们都喜欢上了年头的东西!我们做出来的铜器多精美啊,小油见到第一句就是:‘铜器不上一甲子,休得进我书房!’现在为了一个黑不溜秋的铜炉少了个盖子,他们就好像要去找人拼命一般,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第一个承诺   骡车行了一段,范先生下车买了一套女童成衣,又取出一块红绸:“买鲜衣容易被追查,就普通衣服,加块红绸效果一样的,明润你要做什么?”   苏油说道:“让整个鄯阐府的人,都知道侬智高来了!”   范先生讶异道:“怎么可能?”   苏油一边换衣服一边说道:“先生你就看好吧。拴住那边巷子口上停车,待会我一上车你就驾走。耳朵放机灵点。”   打扮停当,苏油从包里取出一把糖果,下车进了巷子。   巷子里边,几个孩童正在玩耍。   苏油看他们玩了一会,说道:“你们这样不好玩,会不会玩击掌游戏啊?”   一个女童便看着他:“姐姐,击掌游戏怎么玩?”   苏油才六岁,还没有变声,穿着女装捏着腔调说话,女童完全没有辨识出来。   苏油便说道:“姐姐来教你吧。不过要配上儿歌才好玩哟……”   很快,几个小童都将儿歌学会了,苏油说道:“好了,现在你们两两一组,玩给我看看吧,据说玩得好的,巷子口的柳树婆婆会给好孩子奖励呢!听说要是能教会别人的话,奖励会更多哟……”   小童们便相互玩耍起来,苏油悄悄退出巷子,往巷子口柳树树杈窝上放了一把糖果,跳上骡车:“快走!”   几个孩童玩了一轮:“咦?刚刚那小姐姐不见了。”   一个孩子就说道:“快去巷子口看看柳树。”   几个孩子跑到巷口,柳树杈子窝里真的摆着一些糖果。   之前那女童便开心地拍手道:“真的呢!柳树婆婆发糖了!我们去教别的伙伴吧!”   同样的事情,在鄯阐府各处都在发生,巷子口的石狮子爷爷有奖励,台阶伯伯有奖励,坊门基座公公有奖励,窗台大哥有奖励……   骡车转了一圈,苏油上车换了衣裳:“可累死我了,先生且再等两日,两日内不见成效的话,你要行事,我绝不阻拦。”   范先生说道:“这两日你住到我房间来,诸多事情,须得先交代一下,我留在二林部的图书文字,你一定要取回大宋。”   说完又叹息一声,闭上了眼睛:“交给别人怕是不会重视,就当做我给你的念想吧。等你长大之后……算了,到时候我已不在,随你处置便是。”   苏油也一脸沉肃:“先生不以油孩童之身,而托油以后事;油亦不敢以孩童之身承命,必继先生事业,安定大宋西南。这……算是苏油此生第一个承诺。”   车辆晃动着前进,范先生的眼睛仍然闭着,不过胡须微微摇晃,脸上却泛起了微笑的神情。   次日清晨吃过早饭,范先生出门去了,苏油估计是去继续跟踪观察。   阿囤弥准备拉着苏油去逛街,苏油也想看看昨天傍晚的布置是否开始发酵,自然应允。   就在这时,门外来了一队人马,领头的是一位军人:“我乃清平官坐下指挥,哪位是明润公子?”   看来是产生效果了,苏油赶紧起身:“小子便是。”   那指挥看了下苏油,似乎不敢相信:“小……小孩?”   苏油点头道:“我就是苏明润,上官所来何事?”   指挥说道:“有贵人要见你,随我来吧,对了……”   说完对门外招手:“把东西都搬进来!”   紧跟着进来一帮军士,大大小小一堆箱子,还有布帛花绸,看得院子里一群人大眼瞪小眼。   指挥拱手道:“这是主上送来的礼物,小郎君,我们这就走吧。”   阿囤弥起身将苏油护住:“这位将军,你们要带小油去哪里?”   指挥笑道:“这位娘子尽管放心,总是好事情,我们很快便会回来。”   阿囤弥冷然道:“我是大宋在藜将军,二林部大鬼主之女,小弟是我带来大理的,你们要将小弟带走,我必须跟着。”   指挥验过阿囤弥的印信,脸上不由得抽了两下:“主上交代过万万不可得罪大才,既然如此,那将军便与小郎君同去吧。”   事情有些出乎意料,好像偏离了预期的轨道,带上阿囤弥也好,估计大理人不敢拿有大宋官职在身的人怎么样。   马车一路北行,穿过了整个城池,路上苏油听到空中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似乎是鸟鸣,又像是吟唱,不由得好奇:“这什么声音?”   阿囤弥大大咧咧,撩开车窗:“指挥,这什么声音?”   那指挥骑马跟随在马车边,闻言拱手笑道:“此乃我鄯阐府一绝,乃是东寺塔上的妙音鸟在鸣唱。”   “是吗?”苏油也将脑袋探出车窗,就见马车经过了一座寺庙,庙内有一座高高的方塔,塔顶四角,有四座鸟儿的铜像。   铜像造型非常奇特,展翅引吭,苏油看过关于西夏的纪录片,知道这东西叫迦楼罗,以龙为食,最后毒素聚集在体内,引发碧火而死。   不过西夏迦楼罗是鸟身人首,大理的就是一只威猛的鸟类形象。   现在正在刮风,估计是肚内喉间有什么机关,铜像发出了奇特而好听的声音。   苏油不由得赞到:“妙极,当真是鬼斧神工!”   这话挠着了指挥的痒处,顿时得意洋洋:“我大理金铜之工,冠绝天下,来过鄯阐府的人,无不为双塔妙音绝倒痴迷。”   说完便打开了话匣子,开始讲述双寺塔和妙音神鸟的种种灵异传说。   很快马车进入了一处城关,房屋气象顿时一变。   就如同眉山江卿聚居区一般,这里的房屋相比外围,明显是富贵人家所居。   一座宏伟的官院出现在眼前,马车经过紧闭的正门时,苏油看到正门上头有一方匾额,知道鄯阐府司到了。   马车在侧门边停下,指挥请两人下车,自有管家上来接着,请二人进府。   一路进入美轮美奂的府邸,管家一路给苏油和阿囤弥讲解见到贵人时候的注意事项。   穿堂过户走了好远,最后来到一个后花园池塘边的水榭,风帘下一位白衣文士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苏油一看不由得大讶:“高兄?!”   白衣文士正是那天书店里遇到的高智升。   高智升潇洒非常:“哈哈哈,贤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为兄一早便将你接来,还望贤弟莫嫌唐突。”   苏油赶紧还礼:“不敢不敢,对了,这位是我义姐,二林部的阿囤弥。她与贵邦多有生意往来,以后还望高兄照顾。”   高智升看着阿囤弥点头:“知道,二林部大鬼主家虎女嘛,大鬼主可安好?”   阿囤弥施礼道:“回衙内,我已离家数月,不过从书信得知,家父身体清健如常。”   看来两人本就认识,至少是相互知名。   高智升摆手道:“今日只叙交谊文学,不论身份。”   说完引二人入座,使女奉上茶水点心。   水榭三面临水,风光旖旎,苏油便赞道:“此地风景绝佳啊。”   高智升笑道:“平日里我爱在此读书写字,对了,龙老的书我粗看了,实在如醍醐灌顶,不过尚有诸多疑惑,今日便是厚颜求贤弟点拨而请。”   苏油说道:“高兄之前,小弟何敢卖弄,不过被龙师提点得多了,做个传声筒还行。高兄自管垂问,苏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接下来两人便开始探讨起来,把阿囤弥抛在了一边。   探讨了一个时辰,苏油见阿囤弥有些无趣,便对高智升说道:“此园风景甚好,要不我们逛逛?边走边说?”   高智升这才恍然:“你看我就一书呆子脾气,怠慢了在藜将军。” 第一百六十六章 童谣   阿囤弥微笑道:“不碍的,一路行船,弟弟难得能找到这么谈得来的,我看他就数今天话多。你们自管聊个尽兴,不用管我。”   高智升起身笑道:“那我们边走边聊吧,其实我在大理,也难得能找到这么谈得来的。不管是宋人还是本国人……”   三人开始游园,苏油总算是明白过来,今日高智升请自己过来,纯粹就是探讨学术,和昨天的事情一点关系都没有。   只好一边提起精神应付,一边思忖如何找个由头离开。   这是一位书办模样的中年人走了过来,对高智升躬身道:“衙内,相爷请你过去,道是有事相商。”   苏油赶紧说道:“既是相爷相召,那贤兄便赶紧去吧。我们姐弟这便告辞。”   他来大理几天了,也知道鄯阐府主同时也是如今大理国的清平官,也就是宰相。   而且大理国的宰相权利极大,几乎就是没有名义的国主。这高智升乃是宰相衙内,身份比太子还高,难怪那天在书坊有骑队护送。   高智升有些惋惜:“难得有闲,却是有些扫兴。父命难违,那愚兄改日再请贤弟同游,顺便带你领略一下我大理风物。今日实在是抱歉了。”   苏油打进府来就一直在思想斗争,想了想还是按下了提侬智高余党的事情,赶紧客套了几句,高智升便让书办带着两人出府。   刚走到二门的位置,又一个书办匆匆赶来:“小郎君请留步,相爷有召。”   阿囤弥和苏油只好又停下脚步,转身随书办回府。   沿着回廊穿过几个花门,突然眼前一亮,来到了一处大院,大院两边都是书办房间,人来人往,底部有一间大堂,看来是一个议事厅。   高智升站在厅前:“贤弟,实在是不好意思,父亲想见见你。”   苏油便随高智升进屋,堂上坐着一个老人,花白胡须,身着花哨的礼服,头上戴着一顶高高莲花帽,两边还垂着玉绦,一望而知是位贵人,应该就是高智升的父亲,大理国当朝宰相,清平官高情智了。   身边还坐着一位绿袍官员,竟然是大宋的七品服饰,看来应该就是昨天范先生所见的那位宋使。   苏油便上前对宋使施礼:“小民见过皇宋使者。”   然后才对高情智施礼:“小子见过相爷。”   高情智看了高智升一眼,玩味地笑道:“难道大理清平官,还当不得上邦七品?”   苏油躬身道:“非是如此,只因此处乃是公堂,小子只好先礼敬本国官员,再敬外国相爷,只因我是宋人而已。”   高情智问道:“要不是公堂呢?”   苏油说道:“要不是公堂,那自然该从长辈开始。”   高情智笑道:“倒是有理,前日东川郡守书信到来,言道有宋国神童来大理游玩,他给了你引荐信。怎地你是没见着吗?为何不拿着信来府上?”   苏油拱手道:“我此次就是随姐姐前来大理游玩的,目的是增广见闻。郡守的书信倒是见到了,不过一来想着国相肯定事务繁忙,不敢前来打扰。再来就是离郡之时,太守赏赐过于丰厚,苏油畏惧有卖名之嫌,因此更不敢前来。”   说完看了一眼高智升:“至于与高兄相交,乃是文友砥砺之道。之前也完全不知乃相爷家公子,此番也算是机缘巧合了。”   一场对答有礼有节温文尔雅,高情智便对宋使笑道:“不意上邦孩童,如此明敏尔雅,百年文教,端是不虚啊……”   宋使笑道:“相爷过奖了,如今大理国事昌平,文事日盛,便如衙内,那是出了名的精求圣道,孜孜不倦,文采是中外都知名的。”   苏油便暗暗腹诽,我就不知道,你怕是在瞎吹捧。   高情智沉吟了一下道:“上使和神童俱在,我倒是有一事想要请教。”   两人赶紧道不敢。   高情智说道:“不知二位对童谣一事,有何看法?”   苏油心中咯噔一跳,来了!   宋使说道:“童谣,不就是儿歌吗?市井小孩传唱的东西,相爷如何问起这个?”   高情智沉吟一下:“昨夜开始,鄯阐府流传起了一首童谣,不知所起,也不知何解。”   苏油拱手道:“相爷,中国历代史书,都编有《五行志》。就是记录童谣,纬候,图谶,帝王梦境一类。”   “《史记·周本纪》记载,周宣王的时候,京城突然很多小女孩传唱:‘檿弧箕服,实亡周国。’”   “意思是‘山桑弓,箕木袋,灭亡周国此祸害。’宣王听到了这首歌很害怕,刚好集市上一对夫妻正好卖山桑弓和箕木制的箭袋,宣王命人去抓捕他们,想把他们杀掉。”   “夫妇二人逃到大路上,发现了一个婴孩,听着她在深更半夜里啼哭,非常怜悯,就收留了她。一路逃到了褒国。”   “女孩长大变得极美,后来褒国人得罪了周朝,就把这女孩献给厉王,以求赎罪。因为这女孩是褒国献出,所以叫她褒姒。”   “有一天,幽王在后宫见到褒姒,立刻就宠爱非常,最后竟把申后和太子都废掉了,让褒姒当了王后。”   “后来便是宠爱褒姒昏庸无道,烽火戏诸侯,犬戎入侵,西周灭亡。”   “秦始皇一统天下以后,国内的小孩们忽然又唱起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童谣。‘亡秦者,胡也。’”   “始皇帝因此修建万里长城,以抵御东胡,却不料天下亡于胡亥二世。”   “到唐僖宗乾符六年。长安突然又流行起了童谣:‘八月无霜塞草青,将军骑马出空城。汉家天子西巡狩,犹向江东更索兵。’”   “次年,黄巢军渡长江,跨淮河,占领洛阳。而后西进潼关,占领了这座长安门户。僖宗皇帝向西南逃往成都。”   “八月无霜塞草青,是说草还未黄,暗示稍晚一些时间,就会遭霜变黄,那时将遇到黄巢。”   “将军骑马出空城,暗劝僖宗应快速逃出京城长安。”   “汉家天子西巡狩,犹向江东更索兵。正是预言僖宗逃往四川后,派使者到江东调兵救驾。”   那宋使就是个武官,哪里知道这些个门门道道,不由得吓着了:“儿歌竟然如此厉害?!”   苏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能记录到史册之中,也不算不厉害。”   高情智满脸忧色:“如此说来,每当有古怪童谣出世,就预示着灾祸?”   苏油说道:“也不尽然,比如东汉童谣,‘谐不谐,在赤眉;得不得,在河北。’预示着光武中兴。比如‘十八孩儿坐朝堂。’预示着李唐兴盛。”   “我进入大理的时候,就听人讲过一个故事,大理开国之君连做三个噩梦,军师却解为吉兆,其后果然立国,于今百年是吧?”   高情智忧色暂缓,点头道:“是这样。”   苏油拱手又道:“相爷,华夏到汉代,图谶之说到达兴盛的地步,记录颇多,但是也没有听说那些东西,就当真一一对应了历史事件。要是收集大理儿歌的话,那肯定有许多许多,相爷完全没有必要为一首儿歌而感到忧虑。”   “相爷需要的,是平日处理朝政时,也保持着此刻的忧惕之心。若是如此,大理何愁不兴盛?所有谣言,何愁不能不攻自破,不理自安?《易·乾》有云:‘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就是破解这些神异之说的法门。” 第一百六十七章 纵横家   高智升鼓手称妙:“父亲,明允这句话,乃是汉人圣王所传。意思是君子白天自强不息,夜晚小心谨慎,时刻不稍懈怠,这样就不会有灾祸。”   高情智松了口气:“果然是得高人传授的神童,道理经你一讲,当真是清晰明白。”   苏油躬身:“都是圣人所传,小子只是转述而已,当不起相爷此赞。不过那儿歌到底什么内容啊?让相爷如此担心?”   高情智稍微放松了一些,说道:“昨夜坊间流传起一首儿歌,‘田下夫,歪长角,太阳上面嘴巴小。守亭兵,把窗跳,二人一起抬木料!’”   “派人巡查来历,各处孩童们都言道最初乃一红衫女童所教,待他们学会之后,女童就倏忽不见。种种神异,导致此歌越传越广。”   高智升说道:“明润贤弟,你学问丰洽,要不便来解解这儿歌?给父亲吃枚定心丸?”   苏油笑道:“聊试一试吧,不过先说好,只能当做游戏,相爷不必当真。”   说完将儿歌抄录到纸上,装模作样的研究起来,堂上众人都期待地看着他。   气氛到此,由松到紧,又由紧到松,再由松到紧,所有人不知不觉,已经被苏油带入了情绪的节奏里面。   研究了一阵,苏油悚然而惊:“哎呀!”   众人都吓了一跳,高情智急道:“如何?明润你是看出来什么了?!”   他本就很担心,苏明润的解释固然是正理,可是那一套,只对君子有效。   自己扪心自问,真不是什么朝乾夕惕之人啊!因此对这些神神怪怪的东西还是异常恐惧的。   苏油对高情智拱手躬身:“相爷,请恕苏油之罪,之前的说法,乃我儒家正统,然而今日之事,却非儒理能解释之。这首儿歌,真有内容在里边!”   高情智都要急昏了:“那……那是好事……还是……还是……”   苏油拱手道:“请各位过来一观。”   几人凑到桌前,苏油提笔,一边写一边解释:“田下夫者,农人也,合起来,就是一个‘侬’字;夫字的角长歪了,变成一个矢字,太阳,日也,嘴巴,口也,矢字加日上之口,乃是一个‘智’字……”   这下不用苏油再继续,高智升接过笔来:“兵者,丁也,丁去而窗留,‘亭’字就变成了‘高’字;二人抬木,是一个‘來’字,这儿歌合起来便是……”   所有人都是大吃一惊:“侬智高来!”   宋使赶紧拱手:“相爷……”   苏油立即拱手打断:“上使,如今在大理国土,此乃大理内政。上使当牢记使命,不得妄作主张。天意从来高难测,这儿歌,或者有别的解法也不一定。要是侬贼并没有来,惊扰大理军民,那就是罪过了。”   宋使恨不得把这小孩子的嘴给撕了,可看高情智和高衙内的态度,自己的分量和这小孩,怕是天壤之别。   说白了,要不是这小孩打进大堂就给自己先施一礼,现在自己怕是早就被打发了出去。   加上大宋一向重文轻武,这小破孩打进门的一番做派,引经据典滔滔不绝,除了身高年龄不足,简直就是大名士派头。   自己一个县级干部,还是军功出身的县级干部,未说话也先弱了三分,只好讪讪地闭嘴。   高情智望向自己的儿子:“升儿……还有别的解法吗?”   高智升说道:“父亲,明润乃上国神童,又得从名师,近日里我跟他请教,自觉大有进益……”   言下之意,父亲大人我的水平比他还差上一些,你老人家不要想太多了。   苏油拱手道:“相爷,此事不一定就是坏事,当年大理建国之初,不是有仙女引大军渡河的传说吗?而且儒家义理,对神怪之事,讲究‘存而不论’,所尽者,人事而已。”   高情智都冒汗了,到如今了你跟我说这个?老夫信了你的邪!我们这边笃信的是佛教!   苏油又道:“就算儿歌作此解,但从内容来看,那也是无好无坏啊,预作布置便是了。”   高情智这才反应过来:“对对对,一个逃亡之人而已,只是上苍示警,搞得过于紧张了。”   高智升立刻劝道:“父亲,你又忘了明润刚刚所说的道理,朝乾夕惕,君子之道!”   高情智都要哭了,少跟我说这些,大理国风花雪月,爸爸就是又喜欢享受又喜欢把权怎么滴?!   苏油见缝插针:“高兄所言极是,此事不必过度紧张,也不能完全放松。认真分析,谨慎处理,制定预案,方为上策。”   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宋使,叹了口气,这捧哏不行啊……   那就只好说单口了:“苏油不敢干涉贵国国政,因此言尽于此。不过作为宋人,只想知道,如果侬智高真的来了,大理准备如何应对?上使也好回去禀报不是?”   宋使这才反应过来:“对对对,此乃我职责所在。”   高智升说道:“明润高义,不欲我大理为难,为兄感激莫名。然作为忘年知己之交,明润万莫谦辞,还请分析一番利钝,供我们参考为是。”   说完深鞠一躬。   苏油白了宋使一眼,看看人家高兄!   “那小子就妄言一番,如有不当之处,请高兄,相爷责罚便是。”   高情智摆手:“但说无妨。”   苏油说道:“首先,儿歌流传,能否视为上天警示?”   一群人都连连点头。   “既然上天有警,那就该继以人事。你们觉得,对侬智高入大理,是应该警惕还是欢迎?”   一群人都开始思考起来。   苏油言道:“中国西北有国曰西夏,其国主当年比侬智高今日还惨,只身流窜草泽,而其后势力大成,于今难治。成我大宋边患。”   “侬智高所部,与大理,大宋,安南接壤,屡扑而屡起。”   “如今他南败于安南,北败于大宋,以其枭雄之性,西入大理,所为何来?”   “若不防微杜渐,一味姑息养奸的话……苏油当心大宋今日的西夏之患,不日就会重演于大理!”   “大理坐拥八府四郡,幅员辽阔,风物优雅,人文雍容。在苏油眼里,分明又是一礼仪之邦。”   “然苏油听说,贵国多次遣使,欲附好大宋,均被广南,四川诸路使臣驳回,所为为何?”   “盖因林瘴阻隔,消息闭塞。大理国在他们的心目中,怕是和西南诸蛮等视。而不得与朝鲜,日本同列。”   “智高入大理,或者就是天赐良机。”   “前日二林部擒获传播谣言的邛部川人,送至蜀中。张学士以二林部有向中国之心,乃许二林部与蜀中贸易,并贡方物。这事情,阿囤弥姐姐可以为证,二林部得到的好处,高兄也应当知晓。”   两人不禁点头。   “因此中国本不重诸邦方贡,朝鲜日本,难道他们的贡物一定比大理的贵重吗?”   “乃其通风俗,习文字,其国贵人,不仅通习大宋经义,甚至能诗赋酬唱。”   说完话锋一转:“可难道——大理不是?”   “以高兄之文学悟性,如在大宋求学应试,难说不能及进士高第!”   “如果相爷擒获智高,遣高兄携槛车以叩大宋边关,边臣岂敢再行阻隔?官家岂能不即召至?”   “以高兄风流文才,游列大宋卿相之间,诸公岂能不重?大理在官家和诸公心中的印象,岂不大改?”   “此举不比纳贡求附强出百倍?二林部擒谣传通译之功,已得大利。大理擒智高以献的功劳地位,岂能不超二林部?甚或朝鲜日本?”   “待得高兄功成而返国,高家在大理的地位,岂能不水涨船高?”   “今舍智高,内除隐患,外好强邻,大可定国安邦,小可兴家显族。此后贡路打通,上国倚赖,诗书得入,文教堪行。”   “鄯阐府人才辈出,满布朝野,传恩布德,崇望百年,此曰远利;一时间商贸往还,有无互通,钱财流转,富甲诸郡,此曰近利。”   “苏油为相公计,此实为易瓦砾而得千金,去一忧而成百利,斯所谓千载难逢之机也!”   高情智都听傻了:“呃……明润,刚刚智升说你几岁来着……” 第一百六十八章 反扑   苏油面不改色地开始撒谎:“此非苏油之智,乃龙师听说智高窜入大理,晚课之时和唐师交流的言语,小子在旁边听得,现炒现卖,仅供相爷参考。”   如今有什么事情,都能把臭老头搬出来顶着,这感觉真好!   高情智说道:“难怪智升对龙老推崇备至,这番分析可谓鞭辟入里。”   说完对苏油点头:“明润你也不错,我看中的,是你实心为大理考虑,没有以上国之心傲人。”   这个阿囤弥有发言权:“弟弟一向便是如此。”   高情智说道:“今日之议,不出这间屋子。如此智升你便去布置起来,记得外松内紧。”   苏油说道:“为免嫌疑,苏油与姐姐自请居于府中。待事定之后再由相爷决定去留。”   说完便拿眼睛瞟宋使。   宋使对苏油现在都有些害怕了,就问妖孽谁不怕?   好在是同胞妖孽:“既如此……我,我也留在府中吧。”   高情智笑道:“嗯,这样也好,还需几位出谋划策。”   说得挺客气,其实是将几人软禁了起来。   当然还需让同来众人安心,苏油,阿囤弥和宋使便写了信函,分别送给范先生和驿馆。   ……   清平府的生活相当的腐败,饮食景致都非常可观,连泡澡的温泉池子都有,苏油一边感慨民脂民膏,一边乐不思蜀。   还要和高智升一起探讨进度对策,总之就是暗中调查。那帮人人马不少,只从粮食,药物,军器,马匹入手,很快就能查出端倪。   果然,第三天早上,高智升来客院叫上三人:“听闻西寺菊花开得正好,便请众友前往一观。”   苏油就暗自好笑,那帮人的所在范先生只一个下午便摸清了,便宜兄长这样的安排,是想玩魏晋风流,搞谢安下棋等消息那一套。   这个当然要捧,苏油立马凑趣:“秋气属金,所行肃杀,而菊花早开于寺院,或乃佛法无边,化刀光化为祥和之兆。”   高智升果然哈哈大笑:“贤弟大才,所料必中。”   苏油和阿囤弥还是坐车,余人骑马,从书坊经过的时候,高智升还将李拴住,陈慥,巢谷等人请了出来。   高智升笑道:“明润,你这几位朋友可是非常担心你呢。”   苏油便和几人道平安,道到范先生面前时,着重点了点头。   范先生微微一笑:“你们年轻人好好玩耍,老夫还得处理账务,做回程的准备,就不同往了。”   这老头见事情朝着预期发展,立马又开始了深潜。   高智升也不勉强,继续朝着西寺而去。   西寺在一个土丘之上,门口有两棵古柏,一行人在寺前停下,高智升取出一把大钥匙,打开门锁,领着众人进来。   高智升脚步有些快,说是赏菊而来,结果一院的菊花看都没有看,从后殿侧门进入,朝土丘上的佛塔走去。   佛塔在大理人心中地位高尚,还有一个院子单独围起来,院内一尘不染,看来是经常打扫的。   古塔是砖石结构,四方造型,高达百五十尺,顶上是四方铜顶,中间一个塔尖,周围四只妙音鸟,别说大理,就在大宋都是登峰造极的建筑工艺。   每一层四角还挂着铜铃,铜铃的叮当声和妙音鸟的鸣声合于一处,如同一支庄严慈悲的佛乐。   苏油仰望高塔:“贤兄,大理建筑的能工,比大宋不遑多让啊。”   高智升也很高兴:“此塔建于南诏,那时中原还是晚唐时期,这是我云南百年前的工艺。”   苏油拱手道:“叹为观止。”   高智升打开塔门:“便请贤弟登塔一观,俯瞰我大理风华。”   苏油躬身装模作样:“多谢贤兄厚意。”   一行人开始上塔,塔中其实挺局促,不过每一层都有一个小空间,外加外围砖石围栏,可以站在塔外看风景。   众人分散在几层游览,高智升面朝东方,伸手一指:“就是那处庄子了。”   苏油发现那庄子在西寺塔土丘背后,其实并不太远,不由得有些暗暗担心:“寺庙周围没有兵士守卫?”   高智升挥着手,装逼装得不带一丝烟火气:“巳时一到,那庄子就会被围得水泄不通,何必让军士扰乱你我兄弟的雅兴?就连寺僧都被我请到了东寺,今日此间,就我们几人。”   苏油从书包里拿出一封米花糖,递给高智升:“兄长雅量高致,唯周公瑾可比,可惜妙音如琴,却无好酒,只好以此大宋特产,谢过贤兄擒贼之功。”   高智升将糖掰成两半,分了一半给苏油:“那我也代大理,代高家,谢过贤弟绸缪之劳。”   两人都是一笑,转头继续观瞧。   不一会儿,果然就见两支军队从庄子前后的林子中杀出,如两条长蛇朝庄子包围了过去。   庄子有人看哨,顿时戒备起来,紧跟着就是箭矢来往,不断有人惨呼倒地。   大理军队的战力对付一个庄子还是很强的,很快便有军士扛着巨木,顶着盾牌撞破庄门,紧跟着大部队杀了进去,庄子内响起了呐喊厮杀之声。   片刻之后,呐喊厮杀声逐渐停息了下来,庄子各处开始冒烟,这是庄内的人见事不可为,举火自焚。   高塔除外下风,烟气开始朝这边飘来。   兵士们大呼鼓噪,开始忙着救火抓人,看样子高智升事前已经交代过,需要尽量活捉。   苏油低声说道:“大局已定。”   高智升也低声说道:“希望那人还活着。”   就在此时,突然变生肘腋,塔下院子内一方石板被轰然顶起,几个灰头土脸的汉子跳将出来。   这院子是西寺净土,平日里除了打扫就无人进来,这下子苏油和高智升都懵了。   几个人正要向外逃窜,就见一个中年人撇了一眼塔上,对众人喊道:“塔上有贵人,劫了他们,挟持着出城!”   苏油顿时醒悟过来,大声喊道:“姐姐!有贼人要进塔,赶紧下去堵住他们,季常!季常你在哪儿?!”   几人正在上层看远景,听闻苏油大喊,顿时奔下来,陈慥当先叫到:“贼人在何处?”   所有人都没带兵刃,就这娃腰缠宝带一刻舍不得替换,如今可算是救急了。   苏油懒得和他多说,拉着他腰带一紧,勒得陈慥“呃”的一声,接着一松手,带之弹直,呛啷一声抽出来一柄长剑。   苏油一点信不过他,将长剑交给阿囤弥:“姐姐,给你!”   陈慥喊道:“喂!”   苏油对阿囤弥说道:“姐姐,下去堵住他们!不必冒进防守就好,上塔通道狭小,对功方不利,他们不敢久拖的!”   阿囤弥一眯眼,对高智升说道:“衙内可会剑术?”   高智升点头:“会!”   阿囤弥将剑丢给他:“剑给你用,小油,剑鞘给姐姐!”   苏油:“啊?”   然后手里的剑鞘就被阿囤弥夺走了。   两人抢下塔去,转眼塔下便响起两声惨呼,显然是入塔之人未料到塔上之人还有兵刃,挨了偷袭。   就听高智升一声喝彩:“阿囤将军好鞭法!”   阿囤弥的声音响起:“衙内剑术也是不弱!”   高智升朗声长笑:“惭愧,当不起如此好剑!”   苏油一转眼珠子,拉着陈慥和巢谷,从书包里摸出铜制的三角板来,交给一人一块:“你俩去帮姐姐和高兄,就在底层栏杆里边蹲着,防止贼人有弓箭!一人看守两条边,要是有人想从塔外爬上来,就拿三角板剁他们的手指!”   工程制图用的三角板还挺大,带刻度那边有三十厘米,形如半边刃口,几乎就是一把剁骨刀。   陈慥接过三角板,晃了晃觉得大亏游侠风范,恨恨地道:“等此间事了我再与你算账!巢兄,走!” 第一百六十九章 神话   石通喊道:“师父,我也去搭把手!”   苏油说道:“塔内空间狭小,你去了反而拥挤施展不开,跟我上去报信!”   石通一脸懵逼:“怎么报信?”   苏油懒得回答,奔上塔顶,阳光正从东边照射过来。   石通窜出去高声喊叫:“有贼人啦!这边有贼人啦!”   可惜现在是逆风,又有妙音鸟的声音干扰,庄子里之前的厮杀声他们能听见,现在他们的声音却传不回去。   倒是下边传出陈慥的声音:“哈?还真来了……我剁!”   然后就听一声惨呼,有人摔下塔去。   苏油摸出包里最后一个黄铜制品——量角器,钻出塔洞:“大石头,让开!”   量角器长期在纸上摩擦,背后已经磨得如同镜面。   石通连忙闪到一边:“我去那边喊去,那边传得远……”   苏油伸直左手,比出一个V字,调整手指,让下方庄子出现在两指之间。   然后右手用量角器反射阳光,让光斑出现在手指之上。   一边小角度拨动着量角器,一边喃喃说道:“快看过来快看过来……”   ……   一位指挥使戎装革甲,正在庄子内指挥军士打扫战场,几处消息传来,贼首似乎再次逃了。   庄子中一片狼藉,好多地方还在冒着青烟。   接着有一名军士跑过来跪报:“指挥使,马厩里发现一处密道!”   指挥使狠狠地凌空挥了一鞭:“坏了小相爷大事,大家都饮刀自尽吧!搜!掘地三尺都要给我搜出来!”   然后就见半跪在地上的军士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伸着手指指着指挥使身后:“指挥使……西寺塔,西寺塔在放光……”   ……   大军一到,西寺塔下的战斗转眼结束。   几个汉子身受重伤,躺在地上。   指挥使跪倒在地:“属下无能,请公子责罚。”   高智升又开始装逼了,用绢帕擦拭着长剑,一脸的淡然:“这是我的疏忽,倒是你应变及时,不但无罪反而有功。起来吧。”   指挥使一脸崇仰的神色:“若非公子有神灵庇佑,危急时刻西寺塔大放光毫,属下也断然来不了这么快。”   高智升“啊?”了一声,转眼按下这节不表,心底估计又是古怪贤弟搞出来的花样。   转头看着地上的中年汉子:“你就是侬智高?大南国皇帝?”   那汉子闭目不言。   高智升轻蔑一笑:“总能让你开口,如非贪妄过甚,说不定此次还有逃脱的机会……算了,这也是你一贯的秉性。医官,给他救治,可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死了!”   军士们将那群人抬了下去,高智升看着手里的长剑:“伸曲自如,锋锐无匹,尤其适合我大理的剑法;护手狭小,有进无退,也是我大理的剑款。阿囤将军,剑鞘与我一观可好?”   阿囤弥将剑鞘丢过去,笑道:“就是玉环崩飞了几个,不太好看了。”   高智升将长剑入鞘,然后重新抽出来,“呛啷”一声长鸣,然后“嗡嗡嗡”的余音经久不息。   “好剑!”长剑剑身上清晰反映出高大帅哥的俊俏的面容:“龙吟凤引,绝世神兵!”   重新还剑入鞘,高智升将剑环在腰间:“阿囤将军,这东西怎么扣来着?”   阿囤弥这妞实在,上去给他系好,实话连篇:“这就是弟弟胡闹弄出来的,要依我说碍手碍脚,根本上不了战场,就这还要了那书生一千五百贯!”   高智升笑道:“如今不是一样饮血了吗?”   陈慥从塔内出来,一见自己的宝剑现在系在了高智升的腰上:“那是……”   然后被苏油一指节戳在腰眼上,“呃”的一声没了动静。   高智升哈哈大笑,对陈慥拱手:“此剑救得我的性命,还求老弟让它留在大理,哥哥也好日日供奉。”   陈慥乃是豪侠性子,最听不得有人说软话求他,心疼得要命面子上还得绷着装豪侠,一挥手:“宝剑赠烈士,看来此剑有灵,与高兄大有缘分,就送你了!”   苏油这才从陈慥身后探出头来:“贤兄,他们都走了?”   高智升点头:“都走了,你怎么不出来看看侬智高什么模样?”   苏油这才出来:“我看他干嘛?还不是一个脑袋两手两脚。”   说完对高智升一拱手,想说什么又有点无从说起的感觉,脸上闪过一抹愧色。   高智升也刚好对着苏油拱手,脸上也是一脸的尴尬。   两人先是相互赧笑,之后变为大笑:“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还想学人家东山谢安石,来一把谈笑净胡沙,以为自己这边智计无双十拿九稳,结果装逼装过了头。   人家谢安石只是碰断了屐齿,自己可是差点被大逆转反杀!   高智升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明润……明润你说我们……我们这是不是傻……哈哈哈哈是不是傻……”   苏油扶着他的胳膊,自己也笑得不行:“不不不……我们这是……呃,智者千虑……不对不对,这叫成长付出的代价……哎哟我编不下去了……哈哈……”   事情还要回去对老相爷交代,还要突审人犯抓出余党,还要安定民心,还要通报宋廷这一重大消息……总之后续还有很多很多。   不过这些和苏油没关系了,他只给高智升提了个建议,鄯阐府孩童唱歌传警有功,应该奖励。   开玩笑,答应孩子们传播儿歌还有糖的,我苏明润岂能失信于人!   接下来,就是在鄯阐府典农官的带领下,搜刮大理的农业良种。   雪梨树苗,香稻,占城稻,洱鹅,无量鸡,甚至还有十多头牛犊,那是大理的本土优良奶牛品种——邓赕奶牛。   最关键的是一味药材——三七,终于被大理典农寺那群黑炭老农一样的官员找到了,给苏油拉来上百斤!   在他心目中,能带走的大理国的好东西,就是这些了。   ……   鄯阐府的故事已经传疯了,随着红翎急报,如狂风一般刮过大宋边境,等到传到汴京,已经变成了神话。   不过故事的基础是真实的,侬智高潜入大理,阴图再起,被大理清平官家的高公子举手擒获,如今连同余党一起,将要械送京师,供朝廷明正典刑!   大快人心!   不过这擒获的过程就灵异了。   先是狄枢密率天兵征伐,结果侬智高乃地龙转世,化作一道黄光,遁地而走,目标大理……   指点大理开国的那位仙女,再显灵异,化身女童。一夜之间,童谣传遍大理东京城,警示大理百姓君臣……   但是大理人搞不明白童谣的暗示,恰逢大宋小神童游历到此,华丽登场随口点破童谣中的谜题……   高公子安排下天罗地网,单等侬智高到来,结果侬智高遁地而行,绕过了天罗,潜近高公子身边,暴起而出,欲对高公子不利!   幸好高公子也是天选之人,关键时刻,大理西寺佛塔大放光毫,将侬智高重新打回人身!   大理寺塔上迦楼罗乃天龙八部之一,接着只听天上传来一声清越长吟,一条小小的玉龙从天而降,化作神兵!   地龙终不是天龙对手,高公子只轻轻一剑,便让侬智高束手就擒!   越传越神,越描越真。   你们知道不?侬智高一路过来,沿途州郡都不敢将他放出槛车,这是什么道理?就是怕他双脚落地,沾了地气,用地遁之术再次溜掉了! 第一百七十章 快递小哥   大宋,汴京。   赵祯端坐椅子上,对枢密使狄青问道:“汉臣,杨孔目还在闹?”   杨孔目就是杨元卿,职务超级小,孔目官。   之所以得皇帝垂问,还是因为侬智高。   侬智高与大理国边境特磨寨酋长侬夏诚关系不错,归仁铺战败后,侬智高即携其母、弟、妻、子落脚特磨寨。   他自己去大理诸寨借兵,他母亲阿侬则收拢余部三千多人,习骑练战,企图再同宋朝作战。   大宋南边的文臣武将打战不行,玩阴谋那是不用教。   先是那个大胆的番禺县令,如今新任的邕州知州萧注,抓到侬智高的一个裨将,给予了隆重的待遇,延入内室招降了他,搞清了关于侬智高的情报。   然后打战不行的余靖,派孔目官杨元卿离间了依附侬智高的西山六十族族人,纠合几个部落突袭特磨寨,一举擒获了侬智高的母亲、弟弟、儿子。   杨元卿本欲把这些人处以酷刑,烹杀解恨。然而广西转运司害怕是当地少数民族妄执,冒充领赏。   于是余靖只好摒弃故欲,派杨元卿将侬智高的亲人们槛至北宋京城,待擒获侬智高后,再辨其母等真伪。   过了几个月的监狱生活,侬智高的弟弟侬智光身染疯疾,殴打守兵,企图越狱。有人认为“养之无用,请戮之。”   赵祯气坏了:“是你们傻还是我傻?!余靖欲存此以招智高,而卿等专欲杀之耶?”此后大臣们再也不敢提及此事。   而恨侬氏入骨的杨元卿,宋廷却因他通晓少数民族语言,要他“若孝子之养亲”般地侍候侬母。   气得杨元卿多次向上司“涕泣求归”,但是终未得到允许。   赵祯所言,就是此事。   狄青回道:“禀陛下,倒是不闹了,侬贼已然被擒获,至京之日,便是合族明正典刑之时。如今他倒是侍奉得殷勤。”   赵祯微微一笑:“告诉他依然如故,以免侬母生疑自戕。”   狄青应道:“是。”   赵祯舒了一口气:“汉臣,此番总算是得竞全功了。”   狄青低头:“臣惶恐,总是辜负了圣恩。”   赵祯说道:“言重了,狄卿不可妄自菲薄,放你到这个位置上,自是要你将责任承担起来。”   狄青点头:“臣遵命。”   赵祯又转头对身边一位老者说道:“老师,此番大理之事,竟然有我大宋孩童参与其中,能点破童谣之中暗语,这算是真神童了吧?”   老者是赵师民,天章阁待制兼侍讲,年轻时被推为“盛德君子”,年老后被称为“儒林旧德”,一生基本从事的教育工作。因年纪太大,屡次请求外任,从中枢退休。   现在终于得到赵祯许可,这次是来和赵祯辞行的。   这老头自己就是神童,九岁能诗,记忆力也是变态的惊人。赵祯读《汉书》的时候,询问那时候的长安到底是什么样子,所有讲官异口同声,这件事情,陛下你问老赵就对了!   果然,老头引经据典,“因陈自古都雍年世,旧址所在,若画诸掌。”絮絮叨叨,给赵祯讲了一篇长安城古今变化通考。   一辈子从事教育工作,相当有发言权,老头自然还是先拿君子朝乾夕惕那一套劝谏了赵祯,然后说道:“那首童谣,说白了就是字谜而已,那样的东西,老臣反手便能做出几十首来,无足殊怪。”   赵祯说道:“此子之前张象中有表提及,道是幼得神授,叫什么元素周期,不过记不全了。如今象中在成都不回,便是要以毕生之力镶补。”   赵师民答到:“神怪之说,存而不论。陛下,君子所尽者,人事也。新莽最讲究纬候图谶,而祸不积年,为识者所笑。陛下当引以为戒。”   只一句话就给皇帝堵了回去。   “至于神童之说,老夫认为,一株好苗,如果催发过甚,反而会长不壮实,最后毁掉。”   “一株苗木,不经二十年生长,终不能成栋梁,此乃自然之理。”   “真宗朝童子试,本意是寻求茂才。然风气一成,士大夫家对孩童煎促过甚,结果无数本该成为栋梁的好苗子,精神涣散,至有失心者。”   “陛下,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既是茂才,总会于十年二十年后,涉足科场,擢取高第,而后为朝廷试职,量才授用。如此方能抑侥幸,崇真实,这才是真正的培育之道。”   “眉山神童之事,老臣以为陛下应该这样看:正是因为眉山江卿的举措——家有塾,党有庠,乡有序,国有学。推文字而尚义理。于是风俗敦厚,体国公忠,诸多得学少年中,理所当然就有了出类而拔萃者。”   “让大宋更多的孩子,能够读上书,陛下方能得到更多的人才。”   “童子科中,固然许多后来都成了国家贤臣。如杨亿、宋授、晏殊等。然当今天下,非比上古。”   “战国时得一士便可成强国,如今却是俊良平庸皆有所用。因此应该善导风气,厚培根基,多开而广植,以待林中之秀。”   “陛下,眉山江卿的做法,方是万世良策。”   赵祯点头:“老师所言,总是老成至理。想到今后不能再得耳提面命,我这心里……”   赵师民眼中含泪:“老臣也舍不得陛下,然今臣已老迈,庸钝不堪驱使,自当避位,以便陛下拔擢能力之人,这也是人才递进之道。君臣之义,臣纵在外郡,也永志于心。”   赵祯举手,内官上前递上一卷丝轴:“这是我为老师写的诗,就请老师在耀州珍摄精神,安养身体。要是我想你了,再次召你入京,老师可不得推辞。”   赵师民感动得一塌糊涂:“老臣谢过陛下隆恩。”   ……   苏油他们终于重新启程了,同行的还有大理出使大宋的使节——高智升高大帅哥。   出使道路的选择也是有讲究的,广南东路西路那帮糊涂官苏油实在是信不过,便建议高智升走水道,沿江而下到叙州宜宾县停下,然后听候四路制置使张学士的安排。   张学士是中央大员派出来外任的,对朝廷的动向掌握得更加清楚,京中也有各种关系,高兄你找他援引,断然无错。   到了中国,你就收起大理儒释共治那一套,佛学用于士大夫交往,显摆显摆学识,去寺庙布施,讲经,都是可以的,如今大宋的士大夫,自己都喜欢这样做,这是雅好,更是高兄个人风格,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但是一旦与朝廷公使来往,牢记儒家正统,言则引孔孟,行则依周礼,擒侬智高那套传说神话就别提了,只说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大理虽处偏鄙,也有义节之心。   这才是把准了大宋君臣的脉门。   如今大理与大宋,就北面和东面相接,东面侬智高叛乱初平,广南官员们对外人忌惮无比,延边蛮峒,也不见得就心服。要是玩一个劫囚车,那大理才是黄泥掉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   而北面,有二林部为中介,大家都知根知底,走这条路,相互间忌讳就少得很多。   啊对了,记得路过眉山时,把我采购的那些东西交给我家八公……   高智升连连点头,完全没有被苏油当快递小哥用的自觉。   兄弟待我真是赤诚,我得明润,如鱼之得水也……   进入金沙江,两支船队便告分手,高智升带着贡物、俘虏沿江顺流东下,而二林部,则逆流进入安宁河。 第一百七十一章 陆路   安宁河谷,后世四川第二大平原,也是最大的风区。安宁河和金沙江的入口处,以后会出现一个著名的钢铁城市——攀枝花。   二林部给土地庙搞的几块大磁铁,就是在这里发现的。   可如今两者之间还隔着一个大理的建昌府,也就是后世的西昌,苏油只能流着口水看着滔滔河水:“鞭长莫及啊……”   陈慥这几天已经疯了,没事儿就躺在甲板上晒宝贝。   真的是宝贝,金银那都太低档,什么红绿宝石,犀角象牙,蜜蜡琥珀,这些都是论箱。   还舍不得让快递小哥先给他带回去,非要随身才安心。   没事儿就拿出来显摆:“明润,快来快来,你看这块琥珀里边有一只大虫子……”   苏油转头笑道:“要不是我捅你腰眼那一下,你可就把高兄得罪了,哪里能一柄剑换来这么多好处?”   陈慥不认这个帐:“明明是我仗义豪爽,高兄才折节下交。这叫侠士高风,重义轻财。”   苏油便伸手:“那这块琥珀我很喜欢,送我吧。”   陈慥赶紧把琥珀压箱子里:“想得美!高兄给你的东西肯定更好。走开走开……哎呀你放手琥珀这东西摔不得……”   河谷两边都是平地,放眼连绵的稻田,这一带也是精耕细作之区,种稻历史悠久,至少比眉山悠久。   已经是收割时节,稻子沉甸甸地坠着,又是一个丰收的年景。   不过农人就辛苦了,顶着烈日在地里收割。   这一带地下其实也有盐,如今还无人知晓,苏油也没有准备告诉大理人。   沿途庄子不少,好些都是二林部的产业,大船开始一路买新谷装新谷。   这生意已经做得精了。   李拴住一直都在玩粗糙的测量仪,苏油给他设计了一个测量记录本,记录途径各处的日期,各测量点之间的距离,水平角,高度角。   到了晚间,苏油和拴住还有范先生则一起计算数据,制作出三角锁比例图,落实到大纸上,变成一张粗糙的地图。   标杆很粗放,测量工具也粗糙,因此以练习操作记录为主,没有指望一趟就能制作出精准的地图来。   经过侬智高一事,范先生已经将苏油视为传人。   一面摸索地图的制法,范先生一面则将沿河诸部的风土,习俗,资源,家支间的争夺,仇恨,联姻,战争……如数家珍般地告诉苏油。   河谷上风很大,大船在河面上走着之字,船工们操帆让帆面灵活地切风,因此纵然逆水,速度可是一点不慢。   三日之后,大船又进入了一个大湖——邛海。   建昌府到了。   二林部就在建昌府北面,但船行到此,便不再继续前行。   越往北,二林部的势力就越大,他们在这里也有宅邸。   建昌府是二林部采购中转大理马的集散地,因此他们的宅邸虽然设在城郊海边,但是占地非常广阔。   一位皮肤黑黑的青年站在宅邸边上,鼻梁高挺,腰肢颀长,面容瘦削,头上裹着牛角巾,耳朵上还挂着大银环,上衣紧窄,腰间挂着一柄亮银包鞘的短刀,见到阿囤弥一行过来就欣喜异常:“小妹!可算是把你盼回来了,父亲天天念叨。”   阿囤弥也非常开心:“哥哥!”   那青年就对着陈慥拱手:“在下阿囤烈,这位想必就是苏明润了吧?妹子回来时常念及你,嗯,果然英风飒爽,配得上我妹子!”   陈慥都傻了,这是哪出?   阿囤弥一跺脚:“哥哥!他就是个呆傻书生,这个才是小油,苏明润!”   陈慥就开始翻白眼,喂!你哥刚刚都说了,哥哥是英风飒爽!   不过这下轮到阿囤烈傻眼了:“小……小孩几……原来妹妹是……母爱……”   阿囤弥一跺脚:“哥哥!”   苏油不由得也开始翻白眼,这娃汉语不如阿囤弥说得地道,表达也不咋地。   还是范先生赶紧出来打圆场:“明润,这位便是二林部大鬼主长子,大宋敕封的归德将军阿囤烈。阿烈,这位便是苏油苏明润,眉山江卿世家。”   说完正色道:“阿烈,我二林部的交易,主要便是与眉山来往。明润年纪虽小,可我们一直都多亏他在周全。”   阿囤弥牵着苏油的手:“是啊,这次大理之行,又是弟弟走通了高相府的路子,小高相公给我们发了行牌,特许二林部在大理可以随意进出。以后不用每次穿州过府都要报备,我们的生意,可以做得更远了!”   阿囤烈大喜:“真的?!父亲一直想要而不得的事情,小妹一出马就成功了,这是我二林部天大的喜事啊!”   阿囤弥抿嘴笑道:“妹妹可没这么大的本事,都是明润的功劳。”   苏油笑道:“这也是姐姐和小相爷并肩却敌交下的情谊,我只是适逢其会而已。”   说完又对阿囤烈拱手:“不过就算得了行牌,经过州府的时候,能打招呼还是要打招呼,好处该给的都要给到给够,生意不外人情而已……嗨!有范先生在,哪里还需我来多嘴!”   阿囤烈笑道:“走走走,进门再叙……明润你喝酒不?我庄子上可有一种好酒……”   阿囤弥手扶脑门,又好气又好笑:“哥哥你显摆错人了,庄子上的永春露,本都是明润搞出来的……”   在建昌府又呆了一天,范先生将大理交易得到的银子交割了一部分给庄头作为马本,阿囤弥和阿囤烈整顿马队,驮着大船上下下来的稻谷,盐巴,还有各种用品,踏上前往二林部的山道。   陈慥和巢谷对一路的景色叹为观止,这里地处云贵高原,海拔稍高,气候干燥而清爽,除了物产不丰外,其实比眉山那种邻江潮湿的地方更加宜人。   一片片的大松林看得陈慥非常羡慕:“要是子瞻在此,怕是欣喜若狂。”   苏油骑着一匹枣红马,闻言问道:“哟,你也认识子瞻?”   陈慥说道:“苏子瞻啊,眉山读书人里还有不认识他的吗?我家爹……嗨算了不说了!”   苏油暗暗好笑,估计自己这大侄子,也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   于是笑道:“季常兄大可不必妄自菲薄,此番大理之行,不就是奇遇?大宋志士合擒侬智高,你父亲知道有你参与,一定面上有光!”   陈慥有些郁闷:“什么鬼奇遇,传说里边压根儿就没我的影儿,明明是我送给高兄的宝剑,却变成了玉龙变化神兵天降。啊对了我这几天沉迷于看宝贝,还没来得及跟你算账……”   苏油却一夹马腹,跑队伍前头找阿囤弥去了。   五百马的大驮队,行动起来相当复杂,苏油陈慥跟着阿囤弥和阿囤炽火,李拴住巢谷跟着阿囤烈和范先生,这几天就在学习行军宿营指挥探哨之道。   没有道理可讲,财帛动人心,苏油敢肯定,周围山野中,到处都是贪婪的目光,稍微松懈,可能就会带来损失。   因此这趟行程,并不是一趟简单的运输行动,完全是一趟准军事行动。   山道沿着河谷一侧的山坡蜿蜒了两天,越过了几条溪流,河水逐渐变浅,最终能够看得见河底的石头和游鱼。   在第三天午时,两侧的山坡上,出现了好几座石块堆砌的极高的碉楼。   二林部,到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阿囤赤尊   碉楼上的士兵见到队伍到来,立刻吹响了牛角号,紧跟着,山谷里响起了同样的号声,还有沉闷而奇特的鼓声。   队伍走进山谷,道路两边从帐篷里涌出了很多的牧民,全都跪伏在路边,双手向天。   不少小娃子也在其中,抬着头偷偷打量队伍,整个部落,也只有他们还敢抬着头。   经过这个部落,眼前出现了一个平原。   平原被巨大的山岭环绕,几条溪流从远处的高山上蜿蜒而来。   青草茂盛,牧人们驱赶着牛羊骡马,让它们在草原上饮食,嬉戏。   苏油指着片平原:“这里的草也不黄的!”   阿囤弥笑道:“这里比眉山还南边,就是地势高了一些,好在有大山遮挡寒气,因此草是不黄的。”   苏油看着绿油油的平原:“姐姐,你们的祖先可是挑了一处好地方啊。”   路边的人越来越多,又经过了两三个部落,一个巨大的山坡上,出现了一座城。   说是城其实夸张了一些,不过已经是固定的居所,因为依坡而建,所以看起来颇为壮观。   墙壁全是用石块垒砌的,有些发白,房子是四方形,顶上没瓦顶,而是一个个平台,还可以用来当做晒台。   大聚居区周围,围绕着一圈阶梯状的矮墙,将整个居住区域包围了起来,关键位置同样建有碉楼,烽燧。   城的顶上,一座巨大的石头建筑矗立在那里,是鼓声和号角声的终点。   矮墙靠近谷口的地方,开着一道石门,一位身形健硕的老者,站在石头门下,衣着华丽,一脸络腮胡,身边簇拥着几个管事模样的汉子。   阿囤弥纵马上前,从马上扑进老者的怀里:“阿爸!想死我了!”   “哎哟我的宝贝小心一点!”老者便是二林部大鬼主阿囤赤尊,赶紧伸手将女儿抱住:“回来了就好,我的孩子们可算是回来了!”   人群中还有一个小孩,五六岁年纪,用倔强和不服气的眼光搜寻着人群。   苏油扶范先生下了马,范先生便对那孩子招手:“元贞过来,你不是说老是念叨想见见大宋内地的小孩子是什么样子的吗?这回带了一个小哥哥来见你。”   见到范先生牵着苏油的手,小孩的表情便转为了妒忌,嚷嚷道:“这小破孩好弱!他肯定连弓都拉不开!”   喂到底懂不懂什么叫礼貌?!到底谁是小破孩?!   苏油都懒得搭理他,转头对范先生问道:“这小弟弟的名字,一定是先生取的吧?”   小孩子插嘴道:“你怎么知道?啊一定是先生路上告诉你了对不对?!”   苏油转头:“并不是。因为这个名字,来自中国一本最古老的书籍,叫《易》,其中的第三卦,叫屯卦,是囤聚的意思,和你姓里的汉字一样。”   那小孩子脸上就泛起了一些害怕的神情:“你……你是大巫?”   苏油摇头道:“我不是大巫,但《易》的确是一本占卜变化之书,是大宋读书人必学的学问。”   “‘屯’原指植物萌生与大地之上。这卦象,指出了发展的方向和策略——万物始生,充满艰难,然而只要顺时应运,必欣欣向荣。”   “它的主卦是震卦,客卦是坎卦。”   “震卦的卦象是雷,一声春雷万物舒,代表新生。”   “不过虽然预示着主方时运开始上升,但雷鸣以后,其实没有什么留下。因此它还代表主方的实力其实还很薄弱,这也是新生事物幼嫩的特点。”   “而坎卦的卦象是雨,是水,水总是往下流,表示客方开始转为衰落。”   “但是客方虽然有衰落的趋势,却依然强大。主客之间配合好了,水就转成为主方兴盛的源泉,能给主方带来巨大的好处。如果配合不好,尚算强大的客也会给住带来伤害。”   “震为雷,喻动;坎为雨,喻险。雷雨交加,险象丛生。因此虽然有了兴盛的趋向,但还得小心谨慎。”   “先人是这样解释这卦的,屯:元亨,利贞,勿用有攸往。利建侯。”   “你的名字,就来自卦辞前四字‘元亨利贞’的首尾。”   “卦辞的意思是说:机遇已经来了,但是由于自身实力弱小,因此需要小心准确地判断形势。”   “如果根据现在的情况,坚定信心,耐心发展,就会有好的结果。”   “如果胡乱动作,那就会遭受大难,栽一个大跟头。因此要听从客卦的指引。”   “‘利建侯’,是指发展的终极目标——被天子分封。”   阿囤赤尊大惊道:“我的天神!这……这就跟亲身经历过一般!元贞的名字,竟然还有这么多内容在里边?!”   “二十年前,二林部穷苦难当,是个人都敢来欺负我们。”   “自从我在山里救下老范,我们的日子就变了。”   “部族越来越繁荣昌盛,可老范……老范他却原来越老了——这就是你说的‘主客之变’吧?”   “元贞出身的时候,是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他妈妈生他的时候,也遇到了凶险。可老范说是好兆头,便用这个做了这孩子的名字。”   “果然不久之后,朝廷封我们为羁縻州的敕命便到了!”   “你们汉人的学问人,了不起!真真是了不起!你一定就是老范和阿弥常常说起的小油苏明润,对不对?”   苏油躬身拱手:“眉山苏油,拜见二林部大鬼主,皇宋抚远大将军。”   阿囤弥笑道:“元贞,要有礼貌,当好主人哦,这几天你要带着小油哥哥好好玩耍知道吗?”   这话一下将小孩从巨大的恐怖和震惊中惊醒过来:“我不和他玩!他好吓人!他是个精怪!他一定是个精怪!”   说完一溜烟跑了。   阿囤赤尊尴尬地挠着头:“呵呵,山野孩子,让大家见笑了。”   阿囤弥笑道:“阿爸,别堵在门口和大家说话啊。”   阿囤赤尊也醒悟过来:“啊对对对,赶紧进寨,我们到屋内叙话。”   沿着寨子的石板路一路上行,不一阵来到山顶的那座城堡院内。   一位美丽的妇人正在指挥着下人们烹羊宰牛,阿囤元贞牵着她的衣角跟着打转。   见到一行人过来,这娃立刻又躲到了妈妈的身后。   众人进入堂屋,宾主分列席地而坐。   范先生开始给大家介绍众人,陈慥摸着屁股下边皮张上的两个有着长长须毛的耳尖,低声问道:“明润,这是什么动物?”   苏油看了一眼:“这是猞猁。毛发浓密深厚,好皮子。”   陈慥又摸了摸苏油身下的:“你这个呢?”   “不清楚,总之是花豹一类的吧。”   下人们奉上了乳茶,范先生说道:“大将军,这次我们终于打开了大理商道的局面,获利丰厚啊。”   阿囤弥笑道:“是啊,这次多亏了小油!”   说完叽叽呱呱将这趟行程讲了一遍。   范先生笑道:“加上这次带来的书籍,差不多就齐了。我的那份就不要了,大将军,我们把学校办起来吧。”   阿囤赤尊就说道:“老范你总是这样,阿烈也是你的学生,这事情交给他去办不就行了?他敢不尽心?”   范先生笑道:“我一个孤老头子,要那些东西真没用,这次商道真正打通,孩子们也大了,以后的事情啊,就交给他们去闯吧。我就安心在寨子里教书任课,莫非我还怕寨子不养我?”   阿囤赤尊就有些感慨:“老哥哥,我二林部……实在是亏负老哥哥太多。” 第一百七十三章 阿囤元贞   范先生笑道:“大将军,这话可就见外了,阿烈,阿弥,元贞,我可是真心将他们当做自己孩子看待,二林部就是我的家,自己给自己家出点力,有什么亏负不亏负的?”   “学校的事情,还是我来吧,阿烈接下来,有他的事情要做。”   阿囤赤尊喜道:“老哥哥,你终于同意了?”   范先生说道:“如今商路正式打通,二林部的货物运量将会大增。有些事情,该让阿烈去历练了。”   阿囤赤尊点了点头,不再提这茬,转头开始和石通敬起酒来。   到了这里,牛羊肉那就是管够了。   吃法非常简单,就是牛羊肉煮白水,然后用小刀子削着蘸雪盐蘸料吃。   苏油对这里的食材赞不绝口,抓着一只羊头剔肉,吃得满脸都是油。   阿囤弥坐在苏油的另一侧:“小油吃这个,尾巴肥。”   苏油摇头:“不要,我最怕肥了,羊脸才是最好吃的,全是贴骨肉。”   阿囤弥笑道:“你倒是个胆子大的!”   苏油看了看阿囤弥另一侧的阿囤元贞:“元贞……元贞?”   阿囤元贞吓了一跳,又看了看姐姐,这才安稳了一些:“干……干啥?”   嫉妒的情绪,那是对相差不远的人来说的,现在阿囤元贞明白自己和这大宋娃不在一个级别,嫉妒倒是不嫉妒了,反而有些又害怕又好奇。   苏油晃了晃手里的折刀:“元贞,我们换换刀用吧,羊头肉不太好剜,还是用鱼刀方便。”   阿囤元贞早就看着苏油手里边的小折刀流了半天口水,现在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姐姐和哥哥都有你那样的刀,不过他们都舍不得给我用。”   苏油将刀递给他:“这刀有些小,主要是怕你弄丢吧?要是弄丢了,估计你身边好多人得倒霉。”   阿囤元贞想了想,似乎还真是这样,将自己的刀和苏油交换:“也是哈,我的羊拐都弄丢好几副了。”   苏油笑道:“所以说嘛!最好再等几年,等你的东西不那么容易弄丢了,我送你一把。”   阿囤元贞开心坏了:“真的?!”   苏油说道:“当然是真的,不信你问姐姐,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过。对了,吃过饭,你教我刷马吧,这次我骑的大青马可好了,就是还不太会喂,刷马也不大行。”   阿囤元贞就夸口:“你骑那匹叫什么好马?吃过饭我带你去看看我的!”   苏油说道:“是吗?那你先教教我,这好马该怎么判定,我是一点不懂。阿弥姐姐,我们换个位置好不好?”   阿囤弥就扭头,看着苏油笑。   苏油就对阿囤弥挤眼睛,示意她配合。   阿囤弥虚啐了一口:“小滑头,先说好了,不准欺负我弟弟!不然看我收拾你!”   阿囤元贞在后边说道:“姐姐你说什么呐,我不会欺负他的!快快我们换!”   阿囤弥转身摸了摸阿囤元贞的脑袋,让出了位置:“你呀,怕是被小油卖了还得帮着数钱呢!”   吃过饭,两人便去寨子外看马。   一个仆人过来,对阿囤元贞行了一个躬身大礼,然后吹了一声响亮的唿哨,远处马群里便有五六匹骏马奔了过来。   当真神骏,滇马在苏油印象中都是矮小品种,而这几匹的高度都超过了五尺半。   苏油一见便说道:“好,果然漂亮!”   阿囤元贞说道:“你不是说不会看马吗?”   苏油倒是被石薇教过一些相马的要领,不过现在主要是哄小孩,便摇头道:“蜀地难得见到如此高大的马匹,一看就知道是好马了。”   阿囤元贞说道:“看马的好坏,要从头,耳,眼,毛,腿,身,骨,蹄好多方面来说,你挑一匹吧,我们边骑边讲。”   苏油便挑了一匹母马,阿囤元贞对马仆叽里咕噜说了几句方言,马仆便去搬来马具,开始装备。   阿囤元贞说道:“你这匹是很温顺的,看马首先要看脑袋,耳朵要紧小,眼神要明亮,寿骨要隆起,腮帮子要肉多,还有嘴巴要长。”   苏油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呢?”   阿囤元贞说道:“耳朵紧小不是真的小,而是马头大,显得耳朵小。眼神明亮,眼睛不留白,马就精神。寿骨隆起,鼻腔就大,能跑。腮帮子肉多,说明这马食欲好。嘴巴长,就能吃得多,身体好。”   苏油一转念,说得还真都有道理。   阿囤元贞笑道:“反正你看着马脑袋想一个剥了皮的兔子头,肌肉都能通过皮肤看到,样子都能合上,那马就差不到哪里去。”   苏油笑道:“元贞你可真厉害!懂得真多。”   阿囤元贞被夸得有些飘:“我骑马更厉害,走,我们去跑一圈。”   两人上马,一前一后小跑了起来。   阿囤元贞一路给苏油讲着马经,不一会就跑入了一个山谷。   苏油眼尖,之前前边山坡惊喜道:“元贞元贞,那里有棵核桃树!”   阿囤元贞笑道:“这山谷里还有栗子树,柿子树,你们汉人娃娃会爬树不?”   苏油得意洋洋:“怕是你爬不过我。”   阿囤元贞说道:“我不信,你这衣服就不是能爬树的衣服!”   苏油一看自己身上:“靠!明天借我一身!我爬给你看!”   这就没法了,只好分工合作,来到树下,阿囤元贞借着马鞍的高度上树打核桃,苏油溜下马来,割草编草篼。   “白露打核桃,秋分摘花椒”,现在正是好季节,不少核桃外皮都已经变黄,有的顶上还裂开了口子。   苏油捡起一个掉在地上的核桃,剥开表层,用石头敲碎一个:“哟,这不是山核桃啊!皮儿这么薄!”   阿囤元贞一边在树上仰着头拿杆子抽打,一边说道:“这是大理洱原的核桃树,是爷爷辛苦带回来的,结出来的核桃可好吃了。”   两人搜刮了一下午,这才将掉在地上的核桃搜捡了满满两草篼。   骑马回到寨子,一位内仆见到两人:“哎哟我的小少爷们呢!这是跑哪儿去了啊!晚饭都开席了!”   两人洗脸收拾回到大堂,阿囤赤尊一看他们的手:“又去爬树了!”   这个没法抵赖,核桃把两双小手染成了褐色,洗都洗不掉的。   范先生和陈慥不由得目瞪口呆,苏油会爬树摘核桃!从来不知道这娃还有这一面!   说好的士大夫呢?说好的大宋小神童呢?!   苏油只好呵呵赧笑:“我没爬,是元贞爬的,我就负责编草篼了。”   晚饭还是肉和乳茶,大家都好说,苏油开始有些受不了了,寻思着明天撺掇阿囤元贞去挖野菜。   吃过饭,让阿囤元贞找下人剥核桃,又找来了糯米,说是要做一道好糕点。   先将糯米用热水淘洗约一刻的功夫,捞起沥去水分,加盖捂了两刻钟后,摊开待用。这叫捂米。   然后将捂好的糯米,以油制过,用河砂旺火拌炒,炒至糯米熟透时,快铲起锅,用箩筛筛去砂子。   接着将炒制好的糯米磨成粉,过筛筛出细粉置于晾席上摊开自然吸水回潮发酵。   待到处理完毕,苏油说道:“好了,今天就这样了。”   阿囤元贞还等着吃呢,闻言都傻了:“糕点呢?说好的糕点呢?”   苏油说道:“好东西哪有这么容易得到?三天后才能接着做!范先生还叫我去他书房呢,走了。”   阿囤元贞一把拉住:“你这个骗子,我晚饭都没吃多少,就是为了等着吃你的糕点!”   苏油被缠不过,只好从书包里翻出一封油纸包裹的米花糖:“给你吃这个吧!元贞你明天叫人去挖些野菜蘑菇好不好,老吃肉我有点受不了。”   阿囤元贞咬了一口米花糖,顿时眉开眼笑:“好的!明天让人给哥哥挖野菜!” 第一百七十四章 范先生   苏油来到范先生的书房,范先生正在收拾文稿。   见苏油到来,范先生笑道:“和元贞交上朋友了?”   苏油却一点笑不出来:“先生,午饭时听你的言语,是要终老此间了?”   范先生说道:“明润不必如此,这里也没有什么不好,二林部有四时不败之花,八节长青之草,文华虽然粗直,但是人却是热情。依我看啊,比大族中勾心斗角好得许多。”   苏油问道:“先生就是出身大族吧?”   范先生点头:“算是吧,不过是庶子,三十多岁还未得功名。家中嫡房又不贤,处处逼煎,我就一时激愤,投身蛮荒了。”   苏油拱手道:“先生若不嫌弃,眉山可居。”   范先生摇头道:“罢了,我留在二林部,大鬼主也可安心。”   苏油还待再劝,范先生举手制止:“一生事业,都在此间,岂能废于半途?明润你就不用再劝了,我在这里很好,真的很好。”   说完取出两个书箱:“这是我二十年间的笔记心得,中间搜集了西南夷和大理诸般道路、风俗、部落、以及百年来形势演化。”   “好水川之败,实在是令人扼腕啊。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地理不明,料敌不清。”   “当年王全斌在蜀宫搜集的云南图志,于今百年。要是西南有事,怕是不堪再用。你把这些拿走吧。”   苏油躬身道:“先生苦心孤诣,小子由衷敬佩。”   范先生说道:“我还是到了眉山才想明白,互利二字,方为经略西南之道,这还是受了你的启发。中午我和大将军打的哑谜,你可琢磨透了?”   苏油问道:“是阿囤烈哥哥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范先生点头:“对,说说看。”   苏油说道:“商道已通,接下来自然就是巩固,想来阿囤烈哥哥要做的,就是清剿商路上的盗匪吧。”   范先生微笑道:“当真是聪明。说说看,要是你,当如何行事?”   苏油说道:“二林部周围势力,我不太清楚,想来有范先生主政,已经是谋定而后动,加上二林部兵卒悍勇,武力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我只想问一点,要是清剿的话,进军线路如何?”   范先生说道:“二林部在北,自然是由北向南,步步推进,直至建昌府。如此粮草,进退,都宽绰裕如。”   苏油拱手道:“信息太少,难以定断,不过以我所知来看,先生,我建议相反。”   范先生“哦?”了一声:“如何相反?”   苏油说道:“先生怕是已经思虑这个问题很久了,因此陷入了定势。其实我们这次从大理过来,结识了高相爷和小衙内,情形又当有变。”   “如果由北向南,会有一个问题——盗匪们或许会被我们赶入大理。待我们回军,他们又回来死灰复燃,这个问题怎么解决?难道二林部还敢驱兵入大理不成?”   “自古以来,官匪勾结,养寇自重也不少见,设或途中盗匪与建昌府守军有关,到时候反说二林部挑起边衅,以大宋朝堂诸公的德性,会如何处置?”   范先生不由得开始拿手指轻敲桌面,思索起来。   苏油继续说道:“如今小高相公已经入宋,我建议是按兵不动,再忍耐数月。”   “然后和小高相公言明我们所图,让他前往建昌府,领军从南向北进剿,至少做到严防死守。”   “小高相公刚在文事上立下功劳,接着又可以在武事上再立功勋,想来没有不乐意的。”   “如此不管建昌府守军有没有勾结盗匪,剿匪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没有勾结,他们那就正好在小高相公指挥下立功;有勾结,那也只能舍卒保车。”   “这样两军夹击,盗匪将无路可逃,此乃斩草除根之计。”   “之后再与建昌府修补关系,将商道上的红利,也分润他们一些。这样我们占了理,增加了战力,清理了商道;建昌府分了好处,获取了战功;小高相公在国内继续提升威望;各得所欲,岂不是好?”   范先生说道:“就是圈子绕得有些大了。”   苏油笑道:“麻烦虽然麻烦一些,不过胜在一劳永逸,也难生变故。”   “如果先生同意此策,那待小高相公出使回途,经过四川时,我去说服他!”   范先生一拍大腿:“好!狮子搏兔,也当尽全力,能得到更多的力量相助,那自然更加稳妥!”   定好策略,便又转入内政,说起了接下来帮助二林部的事情。   在走出书房大门之前,苏油再次转身:“先生,你能告诉苏油你的籍贯族望吗?或者你的真名?像你这样的人,不应该泯没于青史,不留下姓名。”   范先生微微一笑:“明润,你这想法,功利了。”   苏油无奈,只好深深一躬,转身离开。   次日清晨,阿囤烈领着石通去探查铜矿铁矿,阿囤弥,李拴住领着土兵们大搞建设。   安宁河谷的风力极大,苏油还是进入河谷之后,才想起来这里是四川的一个大风区,因此完全没有必要使用水力,图纸改版,在船上画风车,做模型。   中国老早以前便有了立式水磨,风磨其实就是立式水磨稍微改改就成。   经过一年来的回忆和试验计算,苏油已经在等距螺旋线的基础上,将渐开螺旋线的公式搞了出来。   有了这个,可以推导出了渐开线齿轮的解析公式,从理论上在大宋实现渐开线齿廓啮合传动。   这种齿轮有三大特点:传动比恒定不变;中心距变动不影响传动比;啮合线是过节点的直线。   别小看这三点,在机械运动中,第一点可以保持恒速,第二点容纳误差,第三点减少摩擦和振动。   如今的大宋,能看懂公式的只有他一个,土地庙里的娃子们都还在玩圆和直线,刚刚接触三角函数,正在建立三角函数表而已。   不过苏油对大宋钦天监那帮子家伙非常有信心,他们能搞出水力钟表,能算出天球半径,能算出地球到天体的理论距离并且发现了和实际观测的误差。   只是他们没有意识到,这个误差其实是理论计算和实际观测的不同造成的。   理论计算是将地球视为一个点,即地心,然后计算到星体间的距离。   实际观测是从地面到星体的距离。   换句话说,这帮妖孽,实际上已经算出了地球的半径!这个误差,其实就是地球的半径!   因此苏油相信,只要给幕布捅出一个小洞,聪明的宋朝人自会将这个小洞越撕越大,最后完全露出光明,理解这些可能比他预计的还要快。   数学,是唯物辩证思维的基础和证明之道,大宋的问题是,人才有,还很精,但是太少。   他的任务,是简化表述方式,利于理解和传播,扩大这帮子的人群,然后人家,可能也就用不着他了。   群体形成之后,才有纠偏的力量。   至于是不是一定由自己完成,真的不重要。   和理想中的齿轮相比,现在二林部风车所用的齿轮,那叫一个简单粗暴,比可龙里实验室的还要粗暴。   这还是西周时期指南车上的那种,就是两个大圆轮,量好角度开孔钉入木棒,让木棒和木棒相互咬合推动而已。   二林部的工匠们开心得直点头,这个我们看得明白做得出来!   唯一称得上比较先进的东西,就是传动轴用了眉山带过来的陶瓷滚子轴承。   风车还是四叶,帆布可以卷裹,以调整受风面的大小,结合风力调节转速。   加上石磨,风排,或者杠杆铁锤,可以得到磨坊,大型鼓风机,锻机。   可以分别用于粮食加工,矿料粉碎,冶炼,以及锻造。   苏油当然犯不着亲自参与建设,将图纸和可拆解模型丢给李拴住,自己拉上阿囤元贞,骑上马去矿上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宝贵的炉渣   二林部很奢侈,冶炼用的是松炭。   松炭温度差一点,耗费也多,但是有一个巨大的好处,含硫很少,得到的铁料品质非常高。   石通见到苏油就开始比划:“这个炉是上次二老来的时候建的,现在只需要加上风排鼓风,产量还能上去!”   苏油对这个不太关心:“矿坑在哪里?”   石通也上了马:“谷里,跟我来。”   转过一道山谷,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山体。   山体上没草,只有无数的坑洞和蚂蚁一般的人群。   这些人衣裳褴褛,背上背着一个大筐,筐带子勒在额头上,将一筐筐矿石背下山来,卸到马背两侧的箩筐里。   不少二林部的战士,手持皮鞭,钢刀,在山上巡视。   见苏油面有不忍之色,阿囤元贞低声说道:“他们是邛部川人,还有周围几个曾经反叛的部落。”   苏油点点头:“总要给人一点希望,要不然……算了不说这个,我们看看开采去。”   山体上随处可以见到露出的矿头,山下还有一片片不长草的黑土。   不少坑洞已经挖得很深,然后被水淹了,奴隶们只有换地方重新挖坑。   看了一圈,苏油对如今的开采方式已经大致有了谱,拨转马头回到冶炉边上。   这一炉铁料三天前开烧的,现在开始出炉。   除了底部蜂窝状的钢铁,上层还有大量的炉渣。   铁料被送去重新熔锻,炉渣倒到了山后一个料场。   苏油让石通用带来的石墨坩埚溶了一些铁料,然后铸造出一柄短剑。   用眉山铁砂炼出的短剑与之比较硬度,结果发现,二林部的铁料,除了最底部出来的那一些,其余脆得一塌糊涂,比玻璃好点也不多,完全不堪使用。   石通顿时大为失望:“怎……怎么是这样?!”   阿囤元贞说道:“阿爸早就告诉过两位石家爷爷,我们二林部的铁料就是这样了,炼出来的东西只有最下面一点可用,因此还得从外面买刀剑。不过我们的铜料很好的!”   苏油却心中一动,赶紧跑回炼炉,趴到炉渣上翻找起来。   石通和阿囤元贞赶紧跟上,却见苏油从炉渣中翻出来一块黑褐色石头一样的东西,上边还有很多细小的蜂窝状孔洞。   然后就看到苏油抱着那块石头狂笑:“哈?哈哈哈哈……真是见了鬼了……”   石通吓着了,摇着苏油的小身板:“哎哟师父撞邪了!师父你醒醒!你醒醒?!”   苏油一下子醒悟过来:“别摇别摇!你赶紧放手……哈哈哈哈……大石头我们找到宝贝了,元贞我们找到宝贝了!大宝贝啊……”   这里根本就是不是一个铁矿!而是一个富铁锰矿!二林部的冶炼方法,与后世的火法富集炼法极为相似,机缘巧合得到的钢铁叫锰铁,因为含锰量过于低下,导致金属脆性太大,和眉山铁砂料没法比。   剩下的锰哪里去了?就在炉渣里边,这个炉渣叫富锰渣!   后世眉山几条县间公路,使用寿命比其它公路短得多,就是因为路上全跑着几十吨大货车,不停地往外捣腾这些玩意儿——铅锌矿,富锰渣。   苏油负责的行政村,经常参与保护公路抓沿途超载,没少见过这些东西。   二林部自炼得到的东西现在当然没有什么用途。只有最先还原出的那一丁点铁料,可以用来打造铁器。   可钢铁中的含锰量一旦超过百分之十三,那就叫高锰钢了,它最厉害之处就是耐磨性和硬度绝佳,同时钢材还能保持着弹性和韧性。   这个特性之所以厉害,是因为它解决了碳钢的一个巨大问题——硬度越高越脆,弹性越高越软。   加上它可以帮助脱硫脱氧,改善含硫钢材的性能,减少气泡产生,因此高锰钢通常可以采用翻砂铸造。   同时,如果将它加热到淡橙色时,又可以变得十分柔软,很容易进行各种加工。   唯一的缺陷,就是回炉重熔后会影响品质。   苏油对阿囤元贞说道:“元贞,让人将这些东西全部拉到风车磨坊那里去,让你姐姐准备大理铁料,石棉内衬;大石头你找点煤炭炼焦,我们熔一炉试试,看看是不是我说的那宝贝!走,回去找大将军和范先生细说!”   阿囤赤尊和范先生一听也是大惊,后山矿坑里不堪使用的铁料,竟然是宝贝?   几十年下来,好铁没得到多少,那种炉渣可是堆积成山啊!   好钢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在如此巨大的诱惑之下,范先生当机决断,所有工匠全部投入到一个风车磨坊,三班轮倒,力争快速将风磨建造起来。   石通和苏油,则投身到了坩埚冶炼小炉的建造中去,还要用水玻璃铸砂箱,封到气室中进行硬化。   之后就是碎料,混熔,几次尝试之后,苏油得到了一种金属。   这个东西可以通过肉眼来分辨,断面光亮如镜,叫做镜铁。   这东西含锰量百分之十五到三十左右,得到了这个,苏油几乎可以断定,二林部这个矿,就是一个妥妥的锰矿!   有了镜铁,理论上就有了钢铁工业的基础。这可是是调整铁水中含锰量,脱硫脱氧的重要原材料。   有了它,对铁矿石的要求就可以降低很多,这对矿石品位不高的大宋来说,就更加重要了。   所谓“无锰不成钢”,指的就是这个。   当然,靠小小一处羁縻州锰矿就想让大宋钢铁胜过大理西夏日本,那无疑是痴人做梦。   不过石家作坊完全可以研究矿脉特征,进行矿石采样,先期试验,确定矿石金属含量,敲定工艺流程,改善工艺配方,获取宝贵的经验,进行技术积累。   顺便提升一下作坊铁器的品质,这是没有问题的。   三天之后坩埚熔炉设备建成,所有人立刻投入熔炼试验当中。   李拴住和石通负责熔炼,苏油负责试验统计和计算。   试验材料包括大理铁,回炉料,熔炉底部炼得的低锰钢,以及镜铁,富锰渣。   不少材料中还有大量杂质,不过可以通过原材料重量,成品重量,各材料的配比,带入自己已知的镜铁锰含量和富锰渣锰含量的上下限,列出一系列方程组,得出大致的配方比例范围。   ……   熔炉很小,一次只能熔十来斤材料,可以同时熔四锅,纯试验设备。   炉火不断,一锅锅不同配比的钢水出炉,试验数据越来越接近理想。   石通已经两夜不眠不休,可是一点倦意都没有,眼神越来越明亮,都是兴奋的神情。   砂模造得非常简单,就是一排排浅沟槽,都是长刀条的形状,尾部细沟相通。   新的一锅钢水又熔成了,石通夹出小坩埚,将钢水浇到烘炉中的砂模上。   之后将铸件取出来,剁掉尾部连接处,趁还刀条还处于红软状态,送入卷板机走两个来回,手工在铁砧上微调矫直后,直接水淬。   二林部没法酸洗,石通拿铁锤敲掉氧化层,然后用短刀狠狠剁了下去。   “当”的一声,火星溅出,这次的刀条,只留下一个小小的芒口。   石通一下子软倒在地:“师父……成了,真的成了……”   苏油和拴住都一脸的淡然,因为俩娃早已经被试验数据折磨得麻木了。   这还是苏油知道高锰钢配比,而且锰钢自身容差性也高的情况下,才能如此之快地搞出来,就这样,实验数据也记录了满满两大本! 第一百七十六章 陈希亮   苏油用鹅毛笔在试验笔记上添上最后一个数字,合上本子:“那就这样,刀条做出来了,后边就是看工匠手艺,大石头你先去休息,休息好了弄几把成品出来。哎哟糟糕!我的糯米粉……”   急急忙忙跑回城堡,刚进门就被阿囤赤尊拎着脖领提到了范先生书房。   阿囤赤尊将他放下:“老范,这娃进门先往厨房跑,怕是饿了吧?”   范先生说道:“明润,事情成了?”   苏油说道:“算是初成了,工艺定型,配方的思路也已经确定下来,剩下的就是细调。那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所以我让大石头睡觉去了,他可是整整两天没合眼。”   阿囤赤尊满脸焦急,张了几次嘴,不过让石通别去睡这种话,又实在说不出口。   苏油笑道:“大将军,也不急在一时,等大石头睡醒,你们可以商量价格了。我那糯米粉都潮了一周,再不做……”   阿囤赤尊气得直跺脚:“这是什么话!什么时候不能吃!小油,那钢,那钢真的不错?”   苏油想了一下:“嗯,论钢质,比你的那柄短刀还要好,而且这种钢,可以打造长兵。”   陈慥和巢谷正扛着一头花豹路过门口,一听又掉头回来:“明润,钢炼成了?”   苏油笑着点头:“成了!”   “那赶紧把我的剑赔我!”陈慥对成功好像一点都没有怀疑过。   苏油都傻了:“你这么无耻,陈太守知道吗?”   陈慥的父亲就是陈希亮,现在的滑州知州,眉山青神出去的名臣。   不是一般的牛人,苏油觉得他甚至比包公还要牛。   老头小时候也是个孤儿,但是非常好学,到了十六岁那年将要从师,他兄长想为难他一下,便让他去收家里放出去的三十多万息钱,收回来才能去读书。   老头当时便将欠钱的人都召集起来,当着他们的面,一把火将那些借据给烧了个干干净净,然后拍拍手读书去了。   等他学成后,还把兄长的两个儿子也拐上了进学之路,自己充当他们的老师,然后叔侄三人一起进京,一起考中了天圣八年的进士。   很难吗?没觉得啊?可能……看对什么人吧?   初入官场,便在长沙县任上遇到有个叫海印国师的和尚,仗着自己常常出入皇后家,结交了一些权贵,便强行霸占当地百姓的土地,愣是无人敢正眼看他。   老头到任后接手此事,直接将那和尚收捕定罪,不但震惊全县的人,甚至震惊了朝堂,很快便升任殿中丞,接着做了开封府司录司事。   正好外戚沈元吉偷盗杀人。这回就连官家都亲自跟他下软话:“知道爱卿你疾恶如仇,但是沈家毕竟是皇后娘家,麻烦你给点面子行不行?”   这个嘛……当然不行,老头哪里会管这些,抓人,审问!   结果这沈元吉平日里穷凶极恶,其实是个怂包,遇到比他更横的,愣是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跤,摔死了。   沈家肯定要诉告老陈,皇帝便下令弹劾老陈以及几位办事的官吏。   老陈说这件事情只跟我一个人有关。把罪过都归在自己身上,因此犯罪而罢官。   皇祐元年,皇帝又让他提举河北,知滑州,在任时都转运史魏瓘控告他擅自增减物价。   不久魏瓘被任命为龙图阁学士,主管开封政事。   然而老陈也没管什么前上司新大佬,直接上书朝廷。   姓魏的不是说我不对吗?来来来,请朝廷同意我们当着皇帝辩论一把。   结果朝堂上一番对答下来,事情来了个大翻盘。皇帝认为老陈才是政治正确,直接罢免了魏瓘的官职。   然后皇帝说老陈你是真不错,我很喜欢,要不这个龙图阁学士,你来?   结果老头毫不买账,官家你别瞎搞,我与转运使不和,光这一条也不能说我没一点过错。   然后一甩袖子,继续回他的滑州旧任上去了。   正赶上黄河涨洪水,眼看着快要决口,老头叫上治河使与禁军一起防守堤坝。自己直接住到快要决口那地儿的屋子里。   官吏百姓哭着喊着轮番去劝谏他离开,他坚决躺在那儿不动,直到洪水退去。   这等大牛人加大横人加天选鸿运之人,苏油除了服气还是服气,鄙视地看着陈慥:“你说说,你有哪一点像你爹?”   陈慥大为不服:“我父亲才烧了三百贯借据,我却将价值一千五百贯的宝剑送人,我哪点就不如他了?”   苏油哭笑不得,都懒得吐槽了——我是让你跟你爹比败家的本事儿吗我?   一通搅闹之后,反正石通已经睡了,成品还是见不到,阿囤赤尊和范先生也只得放苏油去弄他的东西。   米粉摊了六天,已经吸足了潮气,手一捏,粉子便能成团且不散垮,这种米粉叫回粉。   指挥着部落的膳食奴仆操作,砂糖加水,放入锅里溶化煮沸后,以蛋清提纯,除去杂质、糖泡,再饴糖继续熬制,之后取出过滤,经搅拌冷却,重新出现结晶,这叫翻砂。   这时候加入芝麻油继续搅拌,糖砂越翻越多,糖油充分混合,置于案板上冷却后,用擀筒擀散成细糖粉,过筛后得到糖霜。   二林部没有玫瑰渍糖,苏油便用了些蜂蜜。   将回粉与糖霜蜂蜜充分揉合后,用擀筒碾细。然后,分层装盆。   先以六分之一装底、再以三分之二拌合浆桃仁放中层,剩下的再装第三层。每一层都要使用铜盘走平捶紧。   接下来就是炖糕了,将装好盆的糕坯置于热水锅里搭气片刻,然后起锅静置回潮。   吃过晚饭,苏油开始雷打不动地看书。   次日起来,昨天做得的米糕糕质已经绵软紧密,苏油便让奴仆切片,给大家端了上来:“庆祝我们炼钢成功,这个桃片糕,第一份该给大石头!”   石通赧笑道:“哎哟师父你可别说笑了,要没有你在,怕是无人能辨识那玩意儿能改钢性。”   阿囤赤尊连连点头:“正是!我们守着这个矿炼了这么久,得到的都是不堪用脆铁,哪里知道这东西能将大理铁变成好钢!”   桃片糕粉质细润,片薄绵软,颜色色洁白,口味香甜,桃仁的味道时分浓郁,也是大受好评。   吃过饭,众人便去工坊看打刀。   石家的敷土是独门配方,这个连苏油都不得而知,刀条打出刃口,调上敷土裹上去,用竹篾圈去刃口的泥,还要用铁笔修饰纹路,烘干后入火烧红,然后淬火。   待得重新将刀条取出来,陈慥惊得大呼小叫:“弯了弯了!”   果然弯了,原本笔直的刀条向上弯出了一个自然的弧度。 第一百七十七章 长刀   接下来就是打磨,高级刀具的磨工堪称一门艺术,光磨石都分无数种,上等青浆石,一块价值好几贯,为期更是长达三个月,那真是慢工出细活。   二林部只有从眉山运过来的砂轮机砂带机,因此只能生产实用型刀具。   不过今日是测试钢质,倒也无需太过讲究。   很快,一柄朴实无华的麻栎木柄长刀做好了。   这刀远非如今诸国的三四尺细刀可比,长竟五尺,刀长三尺八寸、柄留一尺二寸,兼集中了刀、枪两种兵器的特点,既能当枪使,又能当刀用。   阿囤赤尊看得心痒难耐:“这是双手刀!我来!”   石通竖起了六条湿草席,阿囤赤尊拿长刀比划了两下,猛然暴起,“嗨!”地一声大呼,身摧刀往,刀随人转,利用腰背力量将长刀挥出。   雪练一般的刀光闪过,六条一排的草席从右上到左下,被斜切成六段,只如摧枯拉朽一般。   “好功夫!”“好器械!”   陈慥和巢谷都是行家,顿时大声喝起采来。   接下来,试湿粗草绳,捅多层牛皮,大家玩得兴起,阿囤赤尊直接在大树杈子上用绳子挂起半头牛,众人轮番上去劈砍。   今晚的厨子省事儿了。   直到半头牛被大卸八块后,阿囤赤尊拿丝帕擦干净刀身,检查刃口。   云雾般美丽的烧刃纹下,刃口侧边寒光闪闪,正面看不到一丝亮点亮线,说明大家狂砍一番之后,刀刃丝毫无损。   苏油也很服气,这保持性绝了。   高锰钢材料硬度五十五到六十,但到底是就上还是就下,那得看刀匠后期热处理的水平。   石家的炼刀技艺,当属大宋第一流。   第一流的材料,遇到第一流的手艺,苏油估计这刀刃口的硬度,当在六十以上。   阿囤弥问道:“这刀到底是什么款式啊?你们谁见过?”   苏油说道:“这是根据钢质临时设计的,以双手为主。刀身修长秀挺,就跟禾苗一样,没名字,干脆就叫它苗刀吧。”   陈慥眼热坏了:“明润,这个,就赔这个就行……”   看在这娃一路保护自己,加上西寺塔上那装逼宝剑鬼使神差地救了大家的份上,苏油一咬牙一跺脚:“成本价,一千贯!”   陈慥本来就是不差钱的主,今趟大理之行更是捞肥了的,哪里还在乎这个:“我出三千贯!给我两把!我送一把与元修!”   “啊?哎哟使不得使不得!”巢谷是农家子弟出身,这趟大理下来,也算是跑步进了小康,不过可还是没有陈败家子这种一掷千金的豪气。   “成交!”陈大羊牯如此大方,苏油反而不好意思把人家坑得太狠了:“先弄个简装玩着,等回了眉山,再让大石头给你们精磨,两套剑装就包在我身上。”   成本高真不是瞎说,主要贵在材料。这东西用的大理铁,二林锰,除了价格本身,工序比普通冶炼复杂很多,一锅钢水的人工,是普通方法的好几倍。   只凭二林部的工艺水准,拿到大宋去,这东西也卖不上好价钱。   所以就该谈生意了,如果只进锰料,用眉山铁造锰钢,品质肯定比大理铁要降一个档次。   因此两家商定,石家在这里也开一个铁坊,二林部负责购进铁料,石家负责炼锰造刀。   所得成品,最好的那一小部分归石家,作为普通商品送去眉山,然后精加工,搞成大理宝剑这样的高端奢侈品在大宋销售。   这个是暴利,作为回报,剩下的那大部分普品,归二林部,除了售卖,主要用于充实自己的武力。   接下来由苏油去小高相公那里刷脸,作为投资商,在安宁河口地区探寻煤铁矿,争取共同生产,降低成本。   建昌府由小高相公去搞定,周边部落由二林部去搞定,此举能增加大理钢铁产量,相信小高相公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到了晚间,范先生和苏油坐在书房里,推演事情发展的后果。   首先要真有煤铁,这个苏油极有信心,后世攀枝花多是露天矿,而且储量极为丰富,找到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找到之后,大理会不会翻脸?   有苏油和小高相公的交情,有二林部在北边的威慑,更重要的,有重大的共同利益,应该不会。   第三条,二林部会不会和大理勾结?   首先二林部是大宋的羁縻州,如果和大理勾结,那就是叛国,侬智高的下场不远。其次有范先生对阿囤赤尊数十年的引导,有苏油对阿囤弥的影响,同样更重要的,经济关系已经让二林部和眉山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夷人又不是傻子,会放着如此大利不要。   分析了一晚,范先生对苏油说道:“此事大可为,同样也是诸方得利,顺水推舟,无需费力而见功极著,是为上计。”   苏油点头:“就是今后产量起来后,要让二林部多将刀剑卖到大宋,就算是普品,也比军中那些刀剑好很多吧?”   范先生笑道:“你想多了,刀剑卖给大理能卖多少钱?卖给周边部族能卖多少钱?卖到大宋,又是多少钱?”   苏油一拍脑门:“嗨!真是昏了头,忘了大宋才是最大的需求方!不行看来是该去睡觉了。”   接下来几天,二林部的匠人学会了风车,开始寻找地势到处修建。   石通领着拴住连浇铸带打造,又搞出了一批刀剑,二林部的贵人,军事首领,还有陈慥巢谷,都得到了一把。   就连阿囤元贞和苏油,一人也搞了一把短小些的,阿囤元贞兴奋坏了,天天拉着苏油去对着满山满谷的蘑菇耀武扬威。   真是满山满谷的蘑菇,当地人目前只敢吃鸡枞,对于其余如牛肝,羊肚之类的品种敬而远之。   因为那些蘑菇处理不好会中毒,同时光鸡枞都吃不完,没必要吃那些。   苏油不怕,二林部的人觉得不好吃,那是因为菜里油少,换个做法,那就是苏油心目中的天下第一美味。   油焖,红烧,汤锅……苏油都美坏了,觉得二林部实在是老天爷偏心到没边的孩子。   看过铜矿和冶坑,苏油一行人本来就该踏上回眉山的道路。   但是阿囤赤尊不放人,山谷草原上马上要过大节日,无论如何要将苏油一行留下,过完节日再走。   节日名字叫“库斯”,就是新年的意思,选在庄稼收割完毕后的日子,大庆三日。   落兰,勿邓,风麻,风琶,巴翠……周边大小部落,都赶着牛羊骡马来到了二林部山下那个大草原上,最远的华竹部,甚至来自鄯阐府西边不远。   有时候苏油都在想,二林部到底算是什么样的存在。   大理和大宋边界有些模糊,两者之间充斥着大量的西南夷人部落。   这些部落有时倒向大宋,有时倒向大理,更多的时候,是双方都懒得管理他们,任由其自生自灭。   当政诸公似乎从来就没有将眼光放到这上面来过,不知道防范于未然,他们似乎不知道,在这样环境中挣扎出来的狼王,一旦统领了族群,会是怎样的存在。   或者他们也是各自有一本烂账,焦头烂额鞭长莫及。   草原上部落代表越来越多,夜里都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灯火,还能听见通宵达旦的欢歌。   阿囤赤尊领着阿囤烈和阿囤弥,有时还要叫上元贞,在各个部落大帐中穿梭,那样子还真如同后世大佬参加代表大会各分组讨论的情形。   争取绝大多数支持,先期就大会议题达成共识,阿囤赤尊这手早就玩得溜熟。 第一百七十八章 大巫   然而同样的,有人的地方就有冲突和矛盾,不少部落就私下给阿囤赤尊透露出消息,大巫这次要来。   大巫本来是定居在二林部,后来部落有了发展,他却移居到了沙麻部。   这是一个严重的信号,沙麻部就是扼控宜州上游金沙江段的那个部落,在二林部东边。   眉山商业没有大兴前,那里是大理与西南交通的重要关口,沙麻部也因此成为宜州以上西南蛮中最为强大的部落。   二林部的船,屡次遭到过骚扰,因此阿囤弥才对船上的弩炮如此重视。   大巫代表着宗教力量,大巫的迁走,代表着对二林部的崛起不予认同。   大会的第三天,牧民们还在草原上抓紧最后的时间,交换牛马,食盐,茶叶,一派热闹和睦的景象。   山谷外却来了一支队伍,为首的是一个很老的老人。   老人穿着破旧的麻衫,身上,手腕上挂着不知什么骨头串成的链子,赤足草鞋,看起来就像一个叫花子一样。   连坐骑都不是马,而是一头一般的骡子。最神奇的,是骡子的屁股上,还蹲着一只小小的白猿。   他身边一个中年人却完全是另一幅派头,浓黑的裘帽,皮袍,腰上是镶嵌银牌的皮带,还有一把银皮包鞘的腰刀,坐下马匹也非常神骏。   一骡一马的身后,还跟着一队武士。   那中年人皱着眉头看着草原上热闹非凡的场景,似乎有些出乎意料:“大巫,这情形,和估计的不一样啊……”   那大巫点头道:“都是被贪婪的气息吸引而来的人。这股气息,已经笼罩了这片土地。沙麻辟支,看看吧,他们眼里全是赤裸裸的利欲。二林部为了利欲,破毁了森林,挖开了山体,掏走了大山的灵魂,他们最终会受到神灵的惩罚。”   沙麻辟支点头哈腰:“是啊大巫,因此你要阻止他们,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大巫在牧民中的号召力毋庸置疑,沿途的牧民见到,都行的五体投地之礼,连骡子走过的草地,都有人抢着上去亲吻。   草原中部是鬼主大帐,大会期间二林部的行政中心。今天,二林部的部落联盟会在这里商讨新的盟约。   听闻大巫到来,阿囤赤尊连忙引着诸多部落首领出来迎接:“哈哈哈哈大巫回来了,二林部欢迎之至啊。自从你三年前去了沙麻部供养,我们是日日思念。哎呀这不是沙麻部的辟支老弟吗?可是越发的壮实了!不愧是我们山林里最强壮的云豹!”   沙麻辟支冷笑道:“云豹的食物可是越来越少了,因为山里多了一群红豺。”   红豺是一种猥琐的生物,只会偷偷摸摸从猎物背后攻击,遇到强大的对手,豺王会做出判断,一旦确定捞不到好处,立刻带着队伍闻风远遁。   在苏油看来,这是一种绝佳的智慧型生存方式,但是在夷人这里,被人形容成红豺,那是绝大的侮辱。   果然,就见二林部阿囤烈以下,人人面带怒色,阿囤烈直接将手放到了苗刀刀柄上:“沙麻部的大鬼主,你是来挑战我二林部尊严的吗?!”   沙麻辟支冷笑道:“难道二林部改选了?阿烈,你现在有资格和我说话?”   阿囤赤尊连忙制止了众人,转身说道:“阿烈,给辟支老弟道歉!”   阿囤烈恨得牙痒痒,但是父命难违,只好躬身对沙麻辟支行了个礼。   阿囤赤尊这才转颜对沙麻辟支笑道:“老弟刚刚的比喻不恰当,二林部和沙麻部,历来两不相犯。沙麻部的货物,主要来自宜州,泸州。可我们二林部,货物主要来自眉州。因此不存在谁夺谁食物的问题。”   沙麻辟支问道:“你们的大船,难道没有经过我们沙麻部的领地?听说你们还在泸州停着三艘大船,这生意是越做越大啊!怎么我的人上船收取行费,却被一再阻挠,在这段江面上行船,经过我们同意了吗?”   阿囤赤尊笑道:“老弟这话就有些好笑了。要是道路经过沙麻部,那没说的,该交的我们肯定交,因为路是你们修的嘛。可大河是上天神灵的安排,天地开辟以来就在流淌,神灵可没有说过,他创造的河流,他的子民们谁能走,谁不能走。大巫,你说是不是?”   大巫眼皮都不抬:“赤尊,我们真的要站在大帐门口说话?”   阿囤赤尊说道:“怠慢了怠慢了,和辟支老弟多年不见,一叙起旧来就忘了礼数,赶紧进账,我们好好聊聊,两位都是我们的贵宾啊。”   说完让到了一边,大巫当先走了进去。   阿囤赤尊对范先生使了个眼色,范先生便落在了后边,对阿囤弥低声说道:“大巫前来,卫兵不敢吹牛角号示警,阿弥你赶紧去告诉守住几处要冲的队伍,就说大巫已经到了二林部,再有打着大巫旗号过来的队伍,一律不予放行!”   “对了,还要放出斥候,警戒周边。说法嘛……嗯,是怕有人冒充大巫的队伍,对大巫不利!”   苏油在阿囤弥身边,闻言立刻说道:“草原上也要安插人手,这些人里边,难保没有想对二林部不利的人。还有,赶紧把元贞找到,送去城堡看护起来,小心被人要挟。”   阿囤弥和范先生都猛然一惊,最后这点,他们都没有想到。   阿囤弥说道:“那我去了,范先生,小油,大巫威望崇高,能言善辩,沙麻部势力强横,拜托你们进去,帮帮我父亲。”   范先生说道:“阿弥放心,快去安排吧。”   阿囤弥匆匆去了,范先生这才对苏油说道:“明润,此番我不好出面,就靠你了。”   苏油“啊”了一声:“为什么?”   范先生叹了一口气:“二十年前,我这条命,还是大巫救的。与其会上被别人抓住这点来攻击,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参与。走吧,进去再说!”   你倒还真信得过我!   两人随即进入了大帐,坐到了本来参加观礼的陈慥石通他们那里。   待到大家坐好,阿囤赤尊说道:“今年是个好年成,二林部在南边河谷的稻子,获得了丰收,叫大家来一是庆祝,感谢神灵上苍的恩赐;二是利用这个机会,重申盟约,今后大家交情更厚。”   “正好两位难得的贵宾,大巫和沙麻部大鬼主,也来了我们二林部,这就是双喜临门,来,我们先敬大巫和辟支老弟一杯。”   众人都举起了杯子,大巫却一动不动:“部落的联盟大事,什么时候也有汉人参与了?”   所有人都是一愣,就听一个童声朗朗道:“为什么我们不能参与?”   大巫抬起眼皮:“小孩?汉人?哈,没想到千年来第一个在联盟大会上说话的汉人,竟然是一个小孩。”   苏油拱手道:“眉山苏油,见过大巫。”   阿囤赤尊招呼众人先放下杯子,对大巫说道:“大巫,这孩子可不一般,从元贞的名字,就剖析出了二林部过去二十年的历程。在大理国揭破童谣,解开了上天对大理人的警示,抓住了广源州首领侬智高。”   前边还罢了,侬智高在西南诸蛮之中,算是头等厉害人物,那是人的名树的影,大帐中顿时“嗡”的一声议论开了。   大巫将手举起来,大帐一下鸦雀无声。   “那你说说,你们汉人为什么能参与?”   苏油躬身道:“启禀大巫,二林部早在五年前,便归附了大宋,乃大宋边州之一。朝廷授予大鬼主抚远大将军之职,其子阿囤烈,乃大宋归德将军,女阿囤弥,乃大宋在藜将军。这些皆有印绶券书为证。因此如今的部落结盟,已经是大宋的地方政事,我宋人为何不能参与?” 第一百七十九章 雄辩   这事情帐内所有人尽皆知晓,然而如今,却是第一次有宋人来宣告主权,不由得都是大哗。   苏油又对周围的人拱手施了一圈礼,示意众人安静:“既然此地已是宋地,那列位均是宋人。既然是宋人,那我们之间就并无区别,为何不能作为观礼之宾?”   这说法让大帐内绝大多数人都感到非常满意,很多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这孩子说得对哟,老子们如今可是宋人啊!   大宋的繁华,富足,宋人生活尤其是巴蜀宋人生活的闲适程度,对西南夷来说还是非常向往的,如今突然有人告诉他们,你们也是宋人,多数人的反应竟然是——我骄傲啊……   大巫看着人群的反应,不由得倍感失望:“二十年前,我救了一个宋人,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   帐内又是“哄”的一声,大家都知道,大巫说的这个人,就是范先生,这是摆明了准备决裂了。   “他很有学问,他告诉我,二林部的人也可以过上宋人那样的日子,只要我们努力,睁开眼睛,寻找到那条正确的道路。”   “他说,二林部是穷苦,是没有出产,但是只要找到矿藏,便能够冶炼出金属,可以去大理,去大宋,换取我们想要得到的东西。”   “我相信了他,给他指示了二林部的矿藏所在,可我没有想到的是,我释放出的,是一只魔鬼。”   “二十年过去了,现在的矿山,成了什么样子?大家捧着那些矿藏换来的粮食的时候,有没有掉头看看,曾经滋养过我们的森林,山地,成了什么样子?”   “然而这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变化了的人心。”   “以前的部落,大家生活得困苦,简朴,但是大家都很快乐。”   “春天,我们在山林里长歌,周围都是花草的芬芳;夏天,我们在小河里捕鱼,鱼儿挤满了河道,人都能踩着鱼背,走到河的对岸;秋天,牛羊肥美,我们奉献上牺牲,像神灵祈福;冬天……冬天是最悠闲的日子,大家围在火塘边,听老人们传唱部落的古事……”   “多么美好的往事啊……可如今呢?”   “如今所有人的眼中,都是利益!都是冰冷的银子和铜钱!你们忘记了歌唱,忘记了快乐,忘记了这片生你们养你们的土地,你们为了自己的贪欲,跟它索取了太多!”   “你们毁掉了森林,山体,淘走了大山的灵魂!你们堕落了!你们玷辱了神灵!”   此话一出口,所有人都匍匐在地,额头触地手心向上,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喘一口,除了一帮子观礼的汉人。   大巫指着唯一一群没有下跪的汉人:“这一切,都是你们带来的,你们引导部落走上了贪欲的道路,你们引导着他们朝地狱之路上狂奔,你们毁掉了部落的传统,连我们祭祀的仪式,都企图妄加破坏!”   苏油拱手施礼道:“大巫,所谓理不辩不明,您是整个西南夷中最有智慧的人,不知能否听一听我知道的道理?”   见大巫没有开口,苏油才接着说道:“山川天地,皆有神灵,这一点上,不管是我们,还是你们,都是认同的。”   “但是要说我们取矿,就是淘走了大山的灵魂,这一点,我不认同。”   “我们的传说中,有一个开天辟地的大神。名叫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为四极,五体为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理,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   “这趟行程,我还听到了很多的传说,大理的神话里,是两个神灵开天辟地,他们是用编织的方法,一个编天,一个编地。天编小了,地编大了,合拢时,只好将地收缩,结果,地出现了皱纹,高低不平。”   “在你们的神话中,创造神又变成了四个人:八哥、典尼、支格阿鲁和结支戛鲁。典尼用铜柱子顶开了东方的天,太阳就从东方升起。他又用第二根铜柱子敲开了西方的天和地,顶住了西方的天,晚上太阳就从西方落下。接着又用铜柱子敲开北方和南方的天和地,这样天和地就分开了,天和地就造成了。”   “如此说来,天地山川自来就有灵魂一说,不管在哪一族的故事里,都是没有的啊?”   “山川归神灵管辖,但是不能说山川自己就有灵魂。”   “我们从山里取出矿藏,神灵并没有降下天罚或者警示,说明我们并没有违背神意。山里有矿藏,就好像水里有鱼,林子里有鹿,草原上有牛羊一样,都是神灵给予我们的赏赐。”   “你说我们毁坏了山体,森林,那么以往二林部刀耕火种的时候,每年要烧掉多少森林,才能够在贫瘠的土地上。种出那一点点仅能糊口的荞麦和青稞?那种方法,毁掉的森林,是不是更多?”   所有人都在点头,对喔,小孩子说得很有道理啊……   “范先生来了,让大家在大理和大宋间,来往贸易,用自己部落的矿藏,换得了银子和铜钱,又用银子和铜钱,在山外置办了农田,庄子。让这草原上,有了今天诸部汇集,仓储丰裕,牛羊遍野的景象。”   “大家可以想想,以前那种人种天收,饱一顿饿一顿的日子,真的快乐吗?真的是大家想要过的日子吗?”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大巫说人心坏了,但是人心变坏,真的是繁荣带来的吗?”   “你们族人走过的路,其实我的族人也走过;你们将来要走的路,也是范先生想要你们走的那条路,我的族人现在正在走着。”   “春天,我们一样可以在山林里长歌,周围同样都是花草的芬芳;”   “所不同的,是我们还有丝竹制作的乐器伴奏,有千年前就记录下来的诗歌可供吟唱;”   “夏天,我们同样可以在小河里捕鱼,而且我们还会开辟池塘,将春天的小鱼养进去,来年收获满满一塘的大鱼。池塘边,我们还会养上鸭鹅;池塘里,我们会种上莲藕。”   “阿囤姐姐最喜欢吃我们眉山的莲藕。夏天里,整个眉山城四周,全是娇艳的荷花。”   “秋天,你们牛羊肥美,我们稻谷金黄。大家都一样,用最好的东西奉献上牺牲,向神灵祈福。”   “但是我们的仪式,有文字记录过程,步骤,用礼。即使时间过去千年,大体依然没变;”   “冬天……冬天也是我们最悠闲的日子,我们由家里的老人们带着,感谢天地,祭拜祖先,酬谢神灵。”   “然后挑着礼物,去亲戚邻居家相互赠送,邀请他们来家中一起吃饭,大家一起享受友谊亲戚的快乐。整个年节里,每一天都有不一样的风俗,每一天都有不一样的活动……”   “我们的生活,比你们富足,可我们的人心,坏了吗?并没有。”   “库房装得满满的,人才会活得从容,自信,大度,才能有更多的时间学习。肚子吃的饱饱的,衣服穿得暖暖的,才有精力思考其它的东西——比如用矿石熔炼出宝贵的金银,比如用风车磨出雪白的面粉,米粉。”   “二林部守着这么好的一个风口,为什么没有制造出风车?因为以前,你们每天就在饥饿线上挣扎,哪里还有时间思考这些?”   不少人都暗自点头,没错,饿着肚子快乐,那不叫快乐,那叫傻。 第一百八十章 洗脑   沙麻辟支见状不妙,赶紧跳了出来:“可是你们还破坏了我们的祭仪!”   苏油拱手说道:“沙麻鬼主,我们汉人有一句话,‘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在我们心里,是比战争还要重大的事情,怎么会不理解,不尊重你们的祭祀呢?你说我们破坏了你们祭祀的仪式,应该是指范先生制止二林部用活人来作为祭品吧?”   沙麻辟支喊道:“正是!你们宋人面吞吞的,都是见不得杀人的胆小鬼!我们是大山的儿女,不怕这个!你们凭什么要阻止我们的传统?!”   不少人都抬起头来点头,想看苏油怎么解释。   苏油叹气道:“不要以为杀活人作祭品,是部落里独有。我的族人在千年以前,同样用活人做过祭品!而且用人之多,手法之残,比你们的厉害得多!”   帐内再次炸了,没想到温文儒雅的宋人,他们的祖先也干过这事儿?!   苏油拱手说道:“仅从手法来说,有伐,即以戈砍头;有刿,即小刀割杀;有施,也称刳剔,即剖腹掏肠;有磔,即将刳剔后的人牲张裂风干;有火,即将人炮烙;有鼐,即将人烹煮;有焚,即焚烧;有舀,即活埋;有俎,做成肉酱;有彝,杀而陈尸……种种手段,举不胜举。”   所有人都听傻了,杀个人祭祀而已,要不要这么多花样?   就听苏油继续说道:“中国古籍中记载,商末代君主帝辛,他天资聪颖,口才便给,行动迅速,气力过人。”   “他的勇力,足可以徒手与猛兽格斗。他的智慧,足可以拒绝别人的谏劝。他的话语,足可以掩饰自己的所有过错。”   “他曾‘醢九侯’、‘脯鄂侯’、‘剖比干’、‘焚灸忠良’、‘为炮烙以伤民牲’。是不是比你们的仪式更加隆重,比你们的手法更加复杂,比你们的人牲等级更高?”   “然而,天地神灵,保佑他了吗?并!没!有!”   帐中众人都震惊了,他们再狠,也没有狠到拿小部族首领来换着花样活祭的程度,却没人知道其实是这娃偷换了概念。   “他醢了西伯的儿子,拘禁了西伯,让西伯的臣工们用大量的美女,珍玩,马匹,才将西伯换了回去。”   “西伯在被囚禁的日子里,静下心来思考,到底怎样祭祀,才是能让神灵祖宗满意的祭祀?怎样的规则,才是人世间大家可以奉行的规则?”   帐中众人都再次陷入了思考。   “西伯死后,他的儿子武王起兵讨伐帝辛,赶来会盟的诸侯就有八百家,连商朝人自己组织的军队都倒戈相向,一起加入了讨伐的队伍,商代六百年的历史转眼被终结。”   “从此后,周朝改用西伯和周公定下那一套制度,取代了残酷的人牲祭祀。换来的,是传三十代三十七王,长达八百年的国祚。至今也还是中国历史上享国最长的王朝。”   大巫问道:“孩子,你说的那个西伯,他是怎么理解祭祀的?”   苏油躬身道:“西伯想通了,不管哪一族的传说里,人都是神灵的孩子,神灵就好像我们天上的父亲,大家说是不是?”   众人尽皆点头。   “那么请问,有哪一个父亲,见到自己的一个孩子杀死另一个孩子,然后还将被杀死的那个,作为猎物献给他,能不感到伤心欲绝?”   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眼神里满是迷茫和惶恐。   “神灵到底看重什么呢?周伯想得非常清楚,神灵看重的,应该是我们内心对他的尊敬和爱戴!”   大巫轻轻点头,似乎对这说法比较认同。   苏油说道:“刚刚大巫问西伯怎么理解祭祀,那我们首先要弄清楚祭祀的本质是什么。”   “祭祀,是人神沟通、上下交感之礼。是用最庄重的仪式,最精美的祭品,向神灵坦白我们的痛苦,迷惑,恐惧和感激,以期得到神灵的安慰和指引的过程。”   大巫不由得轻轻点头:“孩子,那你们汉人的神灵,与我们的神灵一样吗?”   苏油说道:“大巫,二林部的神灵有哪些,我不清楚,不过我们汉人的神灵,我倒是能分说一二。”   “我们的神灵大致分为三类,天神,地祇,人鬼。”   “天神以昊天上帝为首,其次五帝,五星,二十八宿,司命,司风,司雨,还有十二辰。”   “地祇以皇地祇为首,其次神州,社稷,五岳,四渎,四镇,四海,山林,名川。”   “人鬼分文武,我们文人这边,孔圣,配哲,先贤,先儒;武人那边,姜尚,韩信,七十二将。”   “人鬼还有一类,就是宗庙祖先,以及家中诸处,起居器物,各行各业诸路执掌。”   大巫感慨道:“你们的神灵,比我们二林部的更多,更全。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难道你也是你们族中的巫师传承?”   苏油躬身道:“大巫,我们族人,在千年前就留下了三本书,讲述的是文王周公传下来的礼仪,合称《三礼》,其中有一本叫《礼记》,共有四十六篇,其中有三篇,《祭法》、《祭义》、《祭统》,专讲祭祀之事。是我大宋读书人必读的书籍。”   大巫说道:“难怪,难怪,果然是有传承。”   苏油说道:“大巫,那我接着再讲讲祭祀的目的?”   大巫赶紧说道:“请讲。”   苏油说道:“《礼记·郊特牲》云:‘祭有祈焉,有报焉,有由辟焉。’”   “祈,犹求也,谓祈福祥,求永贞也。这是说祭祀是为了向神灵祈福。”   “报,谓若获禾报社。社,便如同这三日二林部的大会。这是说祭祀是为了向神灵表达感恩之情。”   “由,用也。辟读为弭,谓弭灾兵,远罪疾也。这里是说祭祀是为了请求神灵消弭祸患。”   “除此之外,祭祀还有一个作用,‘阴幽思也’,还为了追怀自己的先祖,逝去的亲人。”   “大巫,二林部的祭祀活动,应该也是这几种目的吧?”   大巫叹息道:“这是我常常思考的问题,却不料早有智者了解得如此透彻。孩子,你们那个西伯和周公,是两个了不起的人物。”   苏油躬身道:“那是我们汉人的幸运。大巫,接下来,我就说说祭祀的方法,不过这些东西是我自己想的,如果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大巫指正。”   大巫说道:“你说吧。”   苏油说道:“大巫,人之所以是神灵的宠儿,是因为人与别的品类不同,我们被赋予了灵性。这一点,成为了我们与禽兽的区别。你认同吗?”   大巫点头:“是的,不过人里边,也有泯灭灵性的少数,禽兽里边,同样也有具备灵性的少数。”   说完抚摸着自己怀里的白猿:“比如它。”   小白猿手臂很长,伸手去拉大巫的胡子作为回应,果然充满了灵性。   苏油躬身道:“的确如此,苏油受教了。现在我们只说大体——正因为我们有了灵性,因此才学会了狩猎,用火,耕种,放牧,纺织,修房架桥等等,这一点,你认同吗?”   大巫点头:“认同。”   苏油说道:“那么接下来,就要说到我们的分歧了。我们认为,最好的祭品,不是战争的俘虏,无辜的商人,幼弱的孩童。”   “我们认为,最好的祭品,应该是我们人类,用神灵赋予我们的灵性,创造出来的最精美的物品!非如此,不足以报答神灵给我们独有的恩赐!”   “春天的水獭,会将抓到的第一条鱼摆在岸边,身子直立双手摆放胸前,祭祀河流。”   “秋天的红豺,会多捕获一些猎物,将它们堆放到一起,祭祀山林。”   “这就是俗谚所谓的‘獭祭春,豺祭秋。’可如果我们的祭祀,如水獭红豺一般,那我们之于禽兽,又有什么分别?!” 第一百八十一章 尊重   帐内顿时大哗,声音中充满了惊讶,叹服,恍然……   大巫问道:“那按照你的理解,我们人,应当怎样做呢?”   苏油躬身道:“我们是不是应当修造起宽广的祭坛,装饰以美丽的图画,演奏着庄严的音乐,穿着上华丽的服饰,摆上精美的陈设,献上丰美的谷牲?”   “如此让神灵知道,我们并没有辜负它赐予的灵性,而是利用灵性,转化为了聪明才智,创造出了各种精美物品,奉献于它。然后敞开心扉,虔诚祈祷,恳求它的指引和祝福?”   帐内众人都恍然大悟,于情于理,都当如此。   沙麻辟支又跳了出来:“小巫师!你是想让我们行你们汉人之礼?!”   苏油都懒得搭理他,对大巫说道:“我们儒家经典,《礼记·曲礼》中讲得很清楚:‘非其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淫祀无福。’《左传》里说的则是:‘鬼神非其族,不歆其祀。’《论语》有云:‘非其鬼而祭之,谄也。’”   “也就是说,不是自己的祖先和神灵,祭祀是毫无用处的,往往还会带来祸殃。”   “汉人的风俗,与二林部不同,汉人的祖先,与二林部的祖先也不是同一人,因此祭祀的礼仪,自然不能相同。”   “依俗成祭,因祭成礼,这才是正道。”   “但是我们知道了祭祀的本质,对象,目的,还有方法,以大巫你的智慧,自然可以梳理出一套适合二林部的祭祀礼仪。”   “比如我们祭祀用的是庄严宏大的雅乐,二林部何妨用激越苍凉的铜鼓和角号……”   “比如我们用的五谷三牲,二林部何妨用青稞与荞麦,白马和白牛……”   “比如我们用的青铜礼器,二林部何妨用灿若金银的黄铜白铜……”   “比如我们用木料和泥土修建祭殿,二林部的石头堡垒,比中土建筑不让分毫……”   “范先生的劝告,只是告诉大家我们汉人经历的教训,告诉大家人祭是得不到神灵庇佑的。并不是要干涉二林部的祭祀,让大家一定要依从汉人的祭祀礼仪。”   “具体如何选择,还要看大巫,大将军,以及诸位鬼主自己的选择。”   大巫盯着苏油半晌:“孩子,你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苏油冷汗一下子下来了:“不是……我没有……”   大巫笑道:“孩子,你还没有学会撒谎。”   沙麻辟支急道:“大巫,他就是在蛊惑我们。”   说完一指座中拈须思忖的范先生:“一定是他!他看似一言不发,可这些话,都是他让这个孩子说的!”   范先生拱手道:“大巫,范某今日一言不发,是因为二十年前,性命为你所救。前几日范某已经决定,有生之日,便在二林部教书育人,再不踏出二林部一步。”   大巫摇头,制止他再说下去:“范,你的心思,从来就不纯净,从来就不。你骗不了我的。”   范先生脸上刚露出失望的神色,却听大巫话锋一转:“不过你从哪里找来的这个孩子?我在吐蕃人中游历过很久,他们的班智达告诉过我,吐蕃人里有一种转世的智者,会带着上一世甚至上几世的智识。”   说完看着范先生,一字一句地说道:“这孩子的智慧,比你深远,他,比你强。”   范先生苦笑着拱手。   大巫又转头面对众人:“对这孩子的说法,看来大家都是接受的了?”   帐中众人都点头认可。   大巫说道:“我也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既然如此,那就将人牲祭祀准备起来吧。”   苏油急道:“大巫!告诉苏油,这是为何?我还有哪里没有说清楚吗?”   大巫摊开满是皱纹的双手:“说清楚了好孩子,但是你应该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无需付出代价就能得到。”   “范为了获得二林部的信任,二十年来献计划策,如今又同意不出二林部一步。”   “你要我们改变人祭的风俗,如此大事,怎么能不付出一点代价?万一你所说的是错的,神灵怪罪下来,怎么办?”   众人又开始变得犹疑起来。   大巫继续说道:“二林部有一个祭洞,到现在我们奉献的人牲,还没有不被接受的,如果你愿意成为祭品,入洞三日还能安然无恙地出来,那么我们就可以认为,神灵接受了你这套方案。你,就是我们最后一次人祭。”   陈慥大怒而起:“叫花子老头!你怕是失心疯了吧?”   巢谷直接拔剑而出:“我看谁敢?!明润,出行之前,程公和龙老一再叮嘱,一定要让你毫发无损的回去,不用理会他们,我们今日便回程!”   大巫看着苏油:“孩子你看,要求别人放弃,改变和接受,是多么的轻松的一件事情,可一旦事情关系到了自己,又会变得多么的艰难?”   “要成为一族的大巫,拥有改变祭典的资格,需要经历很多的考验。孩子,你愿意接受这样的考验吗?”   苏油低头,心中狂翻这念头,不断的计算着得失风险。   大巫继续说道:“如果我们采纳了你的指引,那你在大理大宋之间这片土地上,就有了行巫的资格。这些东西,是需要付出历练才能获取的。”   “我答应你,只要你接受人祭,成功出来,我便背负荆棘,赤足前往雪山,向神灵忏悔我们的愚昧,并且尽自己的心力,将你的指引化为祭典。”   “现在决定权在你手上,孩子,你愿意为二林部,如此付出吗?”   阿囤赤尊都坐不住了:“大巫,何苦如此逼迫我二林部?明润算了,我们不争了,我们便遵守旧俗便是。”   苏油已经定下心来,对阿囤赤尊施礼道:“大将军尚需慎言。杀非罪,行淫祀,在大宋可是干犯重典。要是被有心人告上朝廷,大将军夺官去爵,那都是轻的。二林部和朝廷从此离心,眉山商道自然会对大将军关闭,这后果,大将军还须知晓。”   阿囤赤尊怒目圆睁:“沙麻辟支!这才是你怂恿大巫过来的目的是不是?!”   沙麻辟支也起身骂道:“赤尊!你们破坏传统,难道还有理了不成?!”   眼看两边人要起冲突,苏油突然太高声音:“大家请先听我一言!”   帐内立时变得鸦雀无声,苏油今日的一番做派,已经赢得了最大多数人的喜爱和尊敬。   苏油对大巫拱手道:“大巫,我答应你。”   汉人,阿囤部,顿时鼓噪起来。   苏油示意他们稍安勿躁,转身对大巫拱手道:“大巫,看看刚才我的族人和阿囤部的反应,就该知道,人祭是不得人心的。所谓顺天应人。人心,其实就是天意。”   “我答应你,只是因为二林部新附大宋,大家难免还有些忌惮提防,容易为人挑拨生出事端,并不代表我赞同你的决断。”   “今日我便带上我汉人儒家的经典,入洞中与那所谓神灵辩上一辩。”   “苏油只求你一件事,二林部和大宋,合则两利,离则两害,这是大势。大巫你德高望重,智慧更是非凡。应当多指引部民,告诉他们,除了利益,还有风俗传统需要尊重,还要心怀仁慈之心。”   “有富余的时候,不妨让他们邀请远途而来的客商,进屋喝上一杯奶茶,吃上两块糍粑。而不是用刀剑来对付他们。”   “保护好他们,大家才会得到大理的铁器,香料,得到眉山的美酒,精瓷。才会让我们有衣棉可穿,有盐茶可用。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美好。”   “至于人心,的确是重中之重,那就需要在生活好起来的同时,加强引导和培育,范先生即将举办的学校,就是为此而设。”   “大巫,这不是一人两人的事业,也不是一部两部的事情,需要所有人共同努力。所以,苏油拜托了。”   说完转头吩咐:“拴住哥,去取我的书箱来,给我准备沐浴更衣。”   然后转身拱手:“大巫你这边需要做什么,便准备起来吧。”   大巫也对苏油行了一个奇怪的礼节:“无论成败,大宋有你这样的孩子,都赢得了我的尊重,你说的这些,我都答应你。” 第一百八十二章 小心的祭品   一个小山谷里,一支队伍蜿蜒而行。   大巫走在头前,苏油则一身干净,坐在软轿之上。   李拴住抱着书箱,哭得都没法看了。   阿囤弥跟在软轿侧边,低着头,泪珠扑簌簌地往地上掉。   苏油说道:“你们别这样行不行?就跟我已经死了一样。”   阿囤弥说道:“弟弟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不答应大巫,他又能怎样?”   苏油低声说道:“要是你们能够给力一些,那还有我什么事儿?只可惜,时机不对啊。”   阿囤弥抬起泪眼:“什么意思?”   苏油说道:“沙麻部这个麻烦,大将军和范先生迟早要解决,金沙江经济命脉,决不能握在别人手里。”   阿囤弥跺脚:“你现在还有心思想这个?!”   苏油说道:“这事情还真得想,自我同意此事后,便没再让大巫和那个沙麻鬼主靠近我身周三尺之内,吃的是我自己做的桃片糕,喝的是拴住接来的石根水,就连一身里里外外,都全部换过……”   阿囤弥吃惊道:“你是说,大巫他……大巫他可能……”   苏油叹气道:“姐姐,有一种人我其实挺佩服的,他们为了自己的理想,不惜牺牲别人性命,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可以不择一切手段。”   “他们的意志,早就经过千百次锤炼,所谓坚刚不可夺,不是简简单单几句话就可以动摇的。”   阿囤弥睁大眼睛:“那你还说了那么多?”   苏油说道:“那是说给大家听的,有些时候人说服自己,只需要外来一个小小的理由便行。听了我的话,你们觉得,取消人祭,是不是可以接受了?”   阿囤弥点点头。   苏油说道:“大巫威望崇高,在部落中一呼百应,有他相助,或者至少两不相帮,对二林部来说,都是绝大的好处。”   “二林部实力虽然还弱小,但是有了大宋和大理的支持,强盛之期不远。”   “沙麻部如今看似强大,但是范先生二十年经营,到今日形势已成。釜底游鱼,说的便是他们。”   “要是再获得大巫的支持,诸多小部落,肯定会抛弃沙麻转投二林,大鬼主和范先生也是看到了这点,才不敢对大巫有一点不敬。”   “这次去不管是凶是吉,完事儿后总够大将军和沙麻部撕扯一段时间,你们也可以派人去往宋廷申述沙麻部逼迫你们行淫祀,祭人牲。”   “不过宋廷是靠不住的,但是眉山江卿绝对同仇敌忾,会给予你们最大的支持和援助,待到小高相公回到大理,完成布局,那就是局势翻转之时。”   阿囤弥叹息道:“你们男人啊……”   苏油说道:“我只是男孩,不是男人……”   阿囤弥说道:“你就是!你比我哥哥我爹爹还要顶天立地!”   苏油叹气:“好吧你说是就是,我也懒得和你争辩了。”   ……   山谷很快走到了尽头,苏油看了看周围,喀斯特地貌。   一个山洞在半山上,洞口上半部正往外冒着云雾。   洞侧还有一条小水沟汩汩流出,在初冬的寒意里冒着雾气。   苏油注意到水沟边上的附着物,颜色发白。   洞口吞云吐雾的情形让队伍感觉神异非常,但是对于苏油来说,就是里边有一口温泉而已。   空气中没有臭鸡蛋味道,不是硫磺泉,不含有毒硫化氢,这是一口碳酸温泉,基本上是世间最干净的水源了。   那问题就来了,为什么所有人牲都熬不过三天?   队伍来到洞口,洞口竖着密密的青铜栅栏,似乎关闭着什么东西。   苏油下了软轿,蹲下身用手触摸了一下水沟中的流水,果然是温的。   搓了搓手指,没有滑腻的感觉,在抠了下沟边的沉淀物,心中安定了很多,碳酸温泉跑不了了。   大巫戴上面具,手持牦牛尾和铃铛,开始在洞口跳起傩舞。   陈慥悄悄走到苏油的身边,低声说道:“现在动手,正是时候。”   苏油叹气:“那样的话,范先生二十年的心血就废了。季常你放心,有先贤三礼在手,什么乱力怪神我都是不怕的。”   陈慥也叹了口气,轻轻退到了一边。   大巫行完傩戏,端着一个银碗过来了。   苏油问道:“大巫,这是什么?”   大巫说道:“这是迷药,饮后很快会陷入昏睡,这样去见神灵的时候也不会有痛苦。”   苏油说道:“我不怕痛苦,我还要去神灵面前申述,必须保持清醒。”   大巫说道:“这也是仪轨之一,如果不喝,祭典就不完整了。”   苏油望向阿囤赤尊,阿囤赤尊轻轻点头,表示的确有这个仪轨。   苏油重新转向大巫,凝视他良久,轻轻开口道:“那好,我喝。”   大巫将银碗再次端起,苏油又道:“不过我嘴刁,要喝新鲜的。”   大巫皱着眉头:“孩子,你信不过我?”   苏油说道:“我们汉人的祭祀之处,都是光明正大,富丽堂皇。大巫,此处倒是更像一处镇魇之所。”   大巫不再说话,脸上闪过一丝愧色,低头退了回去,翻检草药重新熬制起来。   苏油盯着大巫操作,一点不敢放松,低声说道:“姐姐,我想再喝一次二林部的奶茶。”   阿囤弥立刻招手:“炽火!把皮袋子拿过来!”   等到迷药重新熬好,苏油已经灌了满满一肚子奶茶。   将大巫递上的迷药一饮而尽,苏油整理了一下襕衫,从拴住手里接过书箱,对着所有人文雅地鞠了一躬,转身进入了洞内。   铁栏在身后咣当一声关上,接着传来拴住的嚎啕和阿囤弥的嘶喊:“弟弟我们就在山谷驻扎,三天后姐姐就来接你!你一定坚持下来!”   苏油快步向前,转过洞口见不到众人后,立刻将书箱一抛,跪在地上猛抠喉咙,大吐起来。   等到一肚子奶茶吐尽,苏油又打开皮囊,重新灌了一肚子奶茶,然后再吐了一次。   两次吐完,估计胃中的药物已经吐尽,用剩下的奶茶漱完口,苏油这才站起身来,取过书箱打开。   书箱里放着三本书,眉山货,是苏油从范先生那里取来的《三礼》——《仪礼》、《周礼》、《礼记》。   将书放到一边,打开内格,原来书箱还有个夹层。   南方瘴气,被传得玄之又玄,在苏油的眼中,所谓的瘴气,不外乎有毒气体,不洁净的水,蚊虫,细菌,微生物。   苏油一行出发时尚在暑热,因此他也自备有一套东西。   打开箱子里的一个蜡纸包,里边是一个口罩。   口罩是两层皮子包裹过滤夹层,加上带子制得的,夹层可以替换,这是苏油的创意加五嫂的手艺。   五嫂的手艺没得说,口罩在口鼻处贴合紧密。   水玻璃与盐酸或硫酸作用,可逐渐缩合而生成多聚硅酸小球。   多聚硅酸是一种凝胶状化合物,其中包络了许多水分子和其他离子,用热水洗去其中的可溶性盐类,加热除去大部分水,即得到多孔性固体——硅胶。   不过这个硅胶和后世生活中常见的硅橡胶是两种不同的东西,不能用来代替橡胶,但是有一个好处。   它是一种高活性吸附材料,可以作为干燥剂,吸附剂,脱色剂使用。   后世的废柴油过滤,啤酒过滤,防毒面具,药品里的蓝色干燥剂,都有它的身影。   苏油造这玩意儿,初衷是为了对付暖房里鸭雏们集中释放的逆天气味,一路带过来也完全没有派上用场,没想到在这里用上了。   其实这洞本身并不可怕,喀斯特地貌的碳酸岩溶洞后世见得多了,碳酸岩本身就有过滤作用,按理说应该是相当干净的环境才对。   但是这里对二林部和大巫来说如此恐怖,那就一切小心为上。 第一百八十三章 恐怖的神灵   戴上口罩,继续搜拣箱子,最底层还有一包桃片糕,一套苏油自己设计的大宋EDC装备。   仿瑞士军刀的多用折刀,工具卡,黄铜火折子,折叠皮漏斗,高音哨。   工具,火,饮水。解决这三个问题,生存几率就会大增。   将书箱翻倒过来,书箱四角是紫漆竹筒框架,用折刀刮开表面漆层,竹筒上居然有接缝。   撬开接缝,从里边取出四根钢管。   钢管不长,只有半尺,样子像一个大鞭炮。   其实它就是一个大鞭炮,不过外壳使用烧红的铁皮在圆铁棒上缠绕打造而成。   里边还有一个用相同方法制造的铜管,钢管和铜管之间,是废品钢珠,铜管里边,是黑火药。   黑火药的配方上过中学的人都知道,传统中国四大发明之一。   但是大宋的黑火药那尿性让苏油蛋疼,于是将老三样法宝祭出来——更精,更细,更纯。   硫磺用水飞法去除可溶杂质,然后得到极细的纯净粉末。   火硝取大宋现成的火硝,融化成溶液,然后过滤,除杂,分步结晶,得到最大纯度的硝酸钾晶体。   碳粉取烟灰经过漂洗,然后用浓硫酸脱水,将其中剩下的大量木粉碳化,然后漂洗晒干。   三种粉末过筛得到均匀的细粉,再按照试验比例,用鸡蛋清调和,放入制造最细笔芯的唧筒内,挤出成一条条细条,待半干的时候,切成小颗粒。   送到干净环境中阴凉处放置,待蛋清干燥之后,如今大宋最强黑火药就诞生了。   本来黑火药作为发射药算是合格,作为爆炸药还差点火候,不过苏油搞出来的这东西已经是现代黑火药的概念,威力远非如今大宋的满含杂质配方不明的火药可比。   管子两头是螺栓密封,一头有个小孔,插着火捻。   在可龙里后山开发的时候,苏油带着拴住张藻他们搞了几次,用的纸壳,炸石头效果那是杠杠的,不过被八公严厉呵斥禁止使用。   理由很简单,鞭炮放得那么响,鸡鸭都给你们吓得不生蛋了。   经过多次改良,这次出行苏油便搞出来几个这样的东西。   这和麻绳弩炮是两个概念,苏油只让李拴住做了壳子,其余都是亲自上手。   没有人知道,相当有威力的炸弹,已经在大宋悄悄诞生了。   不过苏油不敢暴露,别说是深入异邦,就连在大宋都不敢随意展露。   真正的军国重器,自己实力这么弱小,加上大宋士大夫的德性,要被辽国西夏知道了,那自己才真要哭瞎。   因此此行一直藏在这个特殊的书箱里,作为防身的最后手段。   钢管外还有一个螺旋盖子密封,拧开后才能露出里边的火捻,平时可以防潮。   拧开其中一个的盖子,又将火折子咴燃,苏油借着洞口传入的微光,开始探索山洞。   刚刚所在的地方是一处小开阔地带,有一个隧洞通往山体深处。   一手拿着钢管,一手拿着火折子,苏油小心翼翼地朝洞窟走去。   隧洞非常干净,不高,两人并排可以进入,这么多年的人牲祭祀,居然在洞口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沿着山洞朝里,走出七八米,通道突然变得开阔,这里竟然有一处几百平方的空间。   原来整个洞窟,竟然好像一个前小后大的细腰葫芦。   大洞窟只有一部分在微光覆盖范围内,后边剩下的一大半,都笼罩在黑暗当中,仿佛通往幽深的地狱。   除了当年祭祀时抬人的竹榻木榻,这个大厅中到处都是一堆一堆的枯骨。   突如其来的场景吓了苏油一大跳,可是转眼就被无边的愤怒所掩盖。   那些枯骨都很小,头骨也特别,不是成年人的,这里起码有十几具尸骨,全都是小孩。   苏油深呼吸了几次,平静下心神,在离通道最近一处枯骨所在蹲了下来,仔细查看。   一个男孩,戴着古怪的口罩,蹲在另一个小孩的枯骨旁边,认真地凝视翻检。这幅景象,要是有旁人在场,怕是会觉得毛骨悚然。   这幅骨架有很多奇怪的地方。   他身上还包裹着生前的部分衣物,衣物有腐蚀的痕迹。   头盖骨和指骨,同样如此。   捡过一根竹席的篾片,挑开残破的衣物碎片,臂骨,腿骨,都没有断裂,也没有撕咬过的痕迹。   不过肋骨却断了几根,似乎生前受到过重击。   苏油又检视了附近两处枯骨,都是类似情形。   站起身来,查看整个洞窟能目击到的范围,没有任何血迹。   这情形实在是太怪异了。   趁着还有些亮光,苏油抓紧时间将洞内那些残破的竹席,木架,竹竿,破蒲团都收集起来,运到外边的小洞窟内。   大部分东西都已经朽败了,不过也有不少还能用。   将潮湿的竹木料靠在洞口干燥的地方晾着,捡来几块石头围起一个小火塘,又去铜门入口处找来些干沙铺上,架起一个小柴堆。   准备好之后,苏油找来一根竹竿,用石头砸破一端,然后用折刀沿着破裂处将竹竿前头分成竹片,夹上些破布料和竹蔑稻草,点燃后重新进入大窟。   有了火炬照明,大洞窟能够看清楚了。   洞窟底部有不少的石钟乳,比前厅潮湿了很多。   窟底有一汪泉水,苏油伸手一探,温度比体表估计高出了五六度。   温泉水非常清澈,清澈到能够看见池中石底几具零散的孩童骨头。   洞底水下有个出口,通入山体。   站起身,火光照向另一面。   几根钟乳之间,一具巨大的黑色物体横亘在上面,看得苏油心头一阵猛跳。   他终于明白了洞中所谓的神灵到底是什么恐怖的生物。   这是一具蛇蜕,一具巨大恐怖的大蛇的蛇蜕!   一切都解释得通了,蚺,蟒这样的大蛇,在捕捉猎物后一般会将猎物缠绕起来,并用力收拢,使其窒息而死。   然后通过身体感受猎物的温度和心跳。   确定猎物死后,无论其体型大小,都是不经咀嚼囫囵吞下。   蟒蛇的这种吞食方式主要得益于它们下颌的特殊结构。他们的下颌由彼此独立的两部分组成,可以吞下比他们身体大得多的猎物。   完全能够想象当时洞中的惨相,巨蛇从大窟底部的洞口出来,游出温泉,用蛇类特有的热敏器官探查到昏迷的孩童,然后咬住他们,用身体缠绕,使其窒息身亡,这就是苏油见到不少枯骨肋骨被挤压断裂的原因。   等孩童停止了呼吸,大蛇便开始从头或者从脚开始,将孩童慢慢吞入腹中。   经过长时间的消化,大蛇会将剩下的骨头从肚子里吐出来,这就是为什么苏油见到骨头和衣物都被腐蚀过,那是大蛇的胃酸造成的结果。   这条蛇太大了,洞内可能还有地下河中的鱼类和两栖类,它不缺乏食物。   加之这里有温泉,它甚至用不着冬眠,如此不停止的疯长,以致苏油见到的不完整蛇蜕长度就超过了七米,最宽阔的部分,完全可以轻松包裹住一个成人。   估计这洞没有其它大出口,洞门一封,它便被困在了这里。   蟒蛇是夜行动物,溶洞里不见天日,鬼知道它何时会从洞底那口子游出来。   这东西善于攀爬,被用作祭品的孩童,别说还昏迷着,就算清醒,在铜门紧锁,黑漆漆的洞窟中,也无法逃过用热敏器官捕猎的巨蟒的追捕。   或许,大巫给他们的那碗迷药,真是一种仁慈。   大蛇如今不在大洞窟内,但是据大巫所说,没有人牲能躲过三天,也就是说,要来的,始终要来。   必须马上开始布置。 第一百八十四章 布置   一个六岁孩童的身体,即使有炸弹在手,要对付如此大蛇,也还需要一些手段。   首先是爆炸地点,最好的位置,就是在葫芦腰部的那段通道中。   通道还有些偏大,大蛇又很长,完全具备辗转躲避的空间。   要是炸弹扔出,大蛇将身子缩了回去,那就完全达不到效果,因此最好能将它的身体固定下来,让它没法腾挪。   苏油前世跟着跑山匠出入山林,知道凡是野兽,都有自己的通路,叫兽道,兽道就是林间野兽常走也最好走的通路。   因此山林中安放陷阱不是盲目的,一般都是安放在兽道上。   还有一种方法,就是用树枝木头封闭原有的兽道,另辟一条通往陷阱之路,将猎物引导过去,如何不引起猎物警惕,这也是一门手艺。   当然现在不用搞得这么复杂,特么自己就是一个活生生热乎乎的诱饵!   只需要将通道隔去一部分,将隧洞的一段变窄,大蛇它也不会想方设法自找麻烦,只会乖乖沿着给它夹出的通道过来。   洞中的木榻竹榻不少,不过以苏油六岁的身体,拆榻,拖料,堆砌,也是累出一身臭汗。   大蛇过来的地方,被苏油用木料竹席改成了一个喇叭口,刚进入的时候宽,然后逐渐变窄,最后变成仅有成人身体宽度的一段。   收集了一些腿骨和臂骨,在喇叭的入口处,拿三根骨头碰在一起,搭成三角锥形。   底层三个三角锥,上边铺上一片破竹席,然后在上边再搭出一个三角锥,弄成一个双层的金字塔。   金字塔的锥顶,放上苏油带进来的笔舔。   笔舔是一件小文房用品,样子就像一瓣莲花瓣,白铜制成,这东西是写字的时候用来舔笔调锋所用。   到此,苏油做好了一个报警器,大蛇从洞中出来,要进入通道,肯定会碰跨这个金字塔,笔舔掉地上,发出的金属撞击声,在安静的洞窟中会让人非常警惕。   布置完毕,苏油已经快累毙了:“薇儿说得对,今后还是得加强锻炼,在这个缺医少药的时代,一副好身板是必须的。”   天色已经渐渐昏暗了下来,苏油开始烧起火塘,在火堆里放入一些石头,然后分配食物。   食物就是一斤桃片糕,分成五份,每天两份。   如今苏油对大巫丧失了最后一丝丝好感,不过如何对付他,那是出去之后的事情了,现在精神要专注在对付大蛇上,暂时不想。   分配好食物,苏油开始去接饮水。   温泉水其实很洁净,但是苏油真的有点怕了这个地方。   将EDC装备中的皮漏斗打开,铺上口罩夹层,上面铺上木炭,最上面铺上沙子,将皮囊夹在两腿之间,将漏斗插进去,然后用砚台舀水通过漏斗灌入皮囊。   接了一些水,苏油找到地上一处石头坑,淘洗干净后,将水都倒了进去。   火塘里的石头烧得滚烫了,苏油拿竹条做了个夹子,将石头轮流放入水坑之中。   很快,水坑里的水被石头传递的热量烧开了。   苏油继续换着水坑里的石头,让水沸腾了好一阵子,才取出一支毛笔,用多用途折刀上的小锯锯出一段竹管。   晚饭时间到了,趴在水坑边上,就着桃片糕,喝着热水,苏油这才感觉到浑身的酸痛。   吃过饭,苏油挑出些能用的竹席,给自己在火塘边上拼了一个小床,和衣趟了上去。   洞外的山谷里,传来了清越的歌声,那是阿囤弥的歌声,她想用这种方式,告诉苏油还有人关心,有人陪伴。   太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巫的药物在身体里还有些残余,苏油慢慢地耷拉上眼皮。   手指渐渐松开。   钢管炸弹,也滚落到了身边的席子上。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苏油突然被一阵莫名的心悸惊醒。   一睁眼,面前竟然是一个巨大的蛇头。   大蛇冰冷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嘴里不断吞吐着黑色的蛇信,慢慢地抬起脖子,向后退出一点距离。   苏油知道这是大蛇马上就要对自己发起攻击的征兆,想要挣扎,却完全不能动弹,想要叫喊却发不出一丝声响。   他知道大蛇已经缠住了自己,只奇怪自己的布置为什么没有被触发,或者是自己睡得太死?   大蛇的头颈向后拉伸,然后停下,接着嘴巴一下张大到了极致,露出了尖利的獠牙,朝苏油电射而来!   “啊——”苏油惨叫一声,一下子从地上坐了起来。   靠,原来是一场噩梦!苏油疯狂地摸索着身边,将钢管炸弹紧紧地握在手里。   这一刻他恨透了大巫,梦境中那种深深的绝望和恐怖,让他的皮肤上涌出了一身的疙瘩,心跳加速冷汗直冒。   洞中的十几位孩童的尸骨,说明他们每一个人,都经历过自己刚刚经历过的那一切。   洞外传来啁啾的鸟鸣,天色不知道何时已经亮了。   一只墨绿色的小鸟飞了过来,站在铜门青绿色的栏杆缝里,朝里边探望。   苏油不认识这种比拇指大不了些许的小鸟,不过小鸟的到来,让他心情放松了不少。   小鸟瞅了苏油两眼,觉得他不是友好物种,又转身振翅飞走了。   阳光从洞外照了进来,恐怖的一夜,终于过去。   苏油起身,点着火把进入通道,检查了自己的布置,确定没有问题后,出来做了半套石薇教他的五禽戏,用昨晚的办法吃早饭。   做完这些,就无事可做了。   不行,为了摆脱对洞窟,尸骨,大蛇的恐惧,必须找点什么事情做。   一转眼,目光落在了三本书籍之上。   苏油将《礼记》拾起,打开扉页,朗读起来。   “《曲礼》曰:‘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   “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   “……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很毋求胜,分毋求多。疑事毋质,直而勿有。”   ……礼,不妄说人,不辞费。礼,不逾节,不侵侮,不好狎。修身践言,谓之善行。行修言道,礼之质也。礼闻取于人,不闻取人。礼闻来学,不闻往教……”   读至此处,苏油不免摇头苦笑:“闻来学,不闻往教。当真就是这场波折的根苗。可大贤们啊,你们所在的时代,中国强横,不愁人家不乖乖听话,可如今的大宋,唉……”   继续朗诵:“……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夫唯禽兽无礼,故父子聚麀。是故圣人作,为礼以教人。使人以有礼,知自别于禽兽。”   读到这里又来疑问了,如今有的人,光明处是端方君子,礼教圣人,黑暗处是魑魅魍魉,狼子野心。心赛蛇蝎却满口仁义,他们将真心信奉礼义的人看做傻子,将礼义作为捆绑别人的枷锁,这种局面,又该如何破解?   还是学问不深,或者,龙山长唐老师他们那里,才会有答案。   不过不管怎么说,思路得到了转换,心中的那些恐惧,渐渐消失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天威   一边读书,一边思索,反倒不觉得难熬了。   时间很快到了傍晚,山洞外,山谷中,大巫坐在一块大石之上,闭着眼睛,嘴里喃喃地念祷着经文。   那是二林部的史诗长歌。   在他的前方,跪着无数的人,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人越聚越多。   不少交易完毕的部落头人,都遣人先将货物运走,自己来到这山谷里,找地方跪坐下来,一起参与祈祷。   他们中大多数人都很迷茫,既觉得汉人小巫师说得很有道理,可是又觉得,要是他有道理,那就证明自己部落中以往祭俗存在问题。一时间难以取舍决断。   不过他们的内心深处隐隐有一种感觉,汉人小巫师的善良和可爱,相比手里屠杀过无数人牲的大巫来,似乎在感情上更要亲近一些。   对大巫,是尊敬,是惶恐,是惧怕。   对汉人小巫师,是亲近,是信任,是佩服。   现在,还多了崇仰和怜惜。   能为部族自我牺牲的人,即使他是一个汉人,他们的感情,也从此连接在了一起。   算了,一切交给天意吧……赶来的人里边,一百个里有九十九个都这样想,不过这也不妨碍他们心甘情愿地,为洞中的汉人小巫师祝福。   太阳再次落山了,山谷中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阿囤弥领头,唱起了部族中流传的歌谣。   歌声仿佛来自悠远的地方,讲述着一个古老的故事。   传说在远古时期,龙鹰从空中滴下三滴鲜血,滴在贤美的姑娘濮嫫娌依身上,姑娘因而怀孕。   婴儿在白天出生才比较吉祥,可濮嫫娌依却在龙年龙月龙日的晚上,生下了一个孩子,名叫支格阿鲁。   他一出生,就不听母亲的话。   第一天,母亲要抱他,他就挣脱开来,以摇动天地为乐。   第二天,他不肯喝奶,不愿被包在襁褓里,更不肯让人背。   第三天,他不肯睡在母亲旁边。   到了第四天,他开始露出一副鬼灵精的模样。   第五天,屋里的人都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就把他放到铜盒里,带到山坡上去。   孩子的哭声惊扰了天界。天帝恩体古子派食人魔王堂博阿莫来捉拿阿鲁母子。   当母子俩被抓至空中时,母亲为救儿子将阿鲁抛下来,落进万丈深渊中的龙巢里,支格阿鲁从此在龙的养育下成长为一个神力无比的英雄。   长大后的支格阿鲁,骑着一匹叫斯木都典的由神鹰变成的飞马,到天牢里救出了自己的母亲。   一路上,他专门为民除害。他消灭妖魔鬼怪,征服毒蛇猛兽,驯服雷公闪电。   他用神弓仙箭,射落了天上六个太阳中的五个,和七个月亮中的六个,只留下一个太阳和一个月亮,从此让人们过上了幸福美好的生活。   天神恩体古子为了报复,派喽啰到凡间危害众生和庄稼。人们在支格阿鲁的率领下毫不畏惧,用火把焚烧了害虫,战胜了天神。   这天便被定为了人类的节日,人们在这天点燃火把,纪念英雄,代代相传。   歌声越来越大,应和者越来越多,英雄人类和恶毒神灵抗争的故事,最终以人类的胜利结束。   这首歌很长很长,似乎比大巫的史诗还要长,长到让月亮从东方升起,又从东方偏到西方,然后渐渐落到西山后。   大山的黑影开始变得渐渐清晰起来,山中的小鸟,开始发出婉转的鸣叫。   慢慢的,山是山,树是树,云是云,雾是雾。   仿佛又是平凡一天的即将开始。   就在这时,半山之上的神洞中,突然传来了一声雷神降世般的猛烈轰鸣。   一股可怕的气流,伴随着无数细小的杂物冲出,洞口弥漫的云雾,瞬间被气流搅散,人们在那一刻,甚至能一眼看到铜门紧锁的洞口,然后又被洞外涌起的云雾,转眼淹没在神秘之中。   满山的惊鸟振翅而起,布满了整个山谷的天空。   谷中的马匹惊得四散奔逃,不少甚至吓得翻倒在地,屎尿齐流。   接着,无数的麂子,黄羊,红豺甚至花豹,都吓得四处乱窜,在山林中闪现着惶恐的身影。   所有人都惊呆了,站起身来,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神中充满恐惧和震惊。   大巫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无比震惊的神色,接着长叹一声,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天地之威,在他一生的祭祀经历中,甚至在他的师父,他师父的师父的经历中,都闻所未闻。   这个变化,只可能是那孩子带来的。   既然是汉人孩子带来的,那这个变化,只可能是对洞中的恶神不利的变化。   ……   其实越接近期限,苏油心里就越紧张。   但是小孩子的精神又无法长久,已经有点熬不住了。   苏油最后想了一个办法,他自己都不记得在哪本书里看到过,将线香夹在自己的脚趾头缝里点燃,可以将自己定时烫醒,保证不会陷入深度的睡眠。   书箱里也有一束线香,那是为了装模作样准备的。   说好要进来和神灵辩论,肯定先要烧香才行。   不过自打他进来后,便把这玩意儿丢到了一边。   要熬过最后一夜,不得已只能如此了。   在煎熬中挨到了不知什么时候,就听见洞穴深处出来“咣当”一声,那是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   苏油条件反射般一跃而起,首先捅燃了篝火,然后取过身边的火把烧着,朝葫芦腰部的通道处跑了过去。   火光中,竹木架子和破竹席夹出的狭窄通道尽头处,一片漆黑。   很快,两点亮光出现在通道的黑暗里,那是巨蛇眼睛反射的火光。   渐渐的,一个巨大的蛇头展现了出来,大小超过了苏油自己的脑袋,接着是一段收窄的脖颈,然后,是巨大恐怖的带着黑鳞的身子。   经历了两天的巨大恐惧,如今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刻,苏油反而变得镇定如常   就算炸不死巨蛇,爆炸的巨大声响,也一定能将它吓回去,熬过今晚,自己就算是安全了。   巨大的蛇头穿过了狭窄的通道,苏油再不犹豫,用手中的火把点燃引信,将钢管朝通道最狭窄处扔了进去。   然后转身躲到了前洞靠近通道的侧面,蹲下身子,手捂紧耳朵,大张开嘴,背部离开石壁一小段距离。   等待的时间,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漫长到苏油觉得大蛇都应该完全爬出了洞口,准备将自己吞噬。   扭头一看洞口,却什么都没有。   紧跟着,一声剧烈的爆炸响起,无数的竹木,破席子,石头,血肉,甚至一段带着蛇头的蛇身,随着硝烟和火光,从洞口喷涌出来。   苏油感觉自己就好像站在一个巨大的臼炮旁边,目睹它发射出稀奇古怪的散弹一般。   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炸弹在相对密闭的空间里竟然有恐怖如斯的威力,眼看无数的杂物,被爆炸波呈扇形喷射到前洞之中,一部分碎石,直接从青铜门缝里喷射出了洞口,还有一部分叮叮当当地撞上了铜栏杆,朝洞内各个方向反弹了回来,吓得苏油赶紧转身掉头缩成一团。   无数的小石子啪啪地打在身前的石壁上,也有不少落在后背上,真疼!   苏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妈蛋不该偷懒,该用木头在自己后边也搭一个掩体才对!   轰鸣声在洞中回荡了很久,在苏油的耳中回荡了更久。   终于,尘埃落定。 第一百八十六章 酥油   苏油站起身来,第一件事就是检查自己的身体。   背上很痛,扭动了一下身子,幸好冬天衣服穿得厚,似乎没有大碍。   洞窟中的地面一片狼藉,各种杂物飞溅,铺满了一个扇形。   再看通道,里边还有不少竹木碎料,还有一大截蛇身,在那里扭动。   爬行动物的神经活性很强,包括被喷到前洞的那个蛇头,大嘴还在一张一合。   不过,一切都结束了。   装逼时间到了,第一件事,苏油赶紧找到自己的鞋袜,也不顾脚上被线香烫出的小泡,重新穿好。   第二件事,将剩下的三个钢管重新塞回书箱底部,将竹筒还原。   第三件事,将口罩取下来,恢复书箱。   第四件事,去水坑处将手,脸,脖子洗干净。   最后,拍掉身上的灰尘,整理衣服,将腰带解下来,扎在蛇头的脖子下方。   ……   阿囤弥“呛啷”一声拔出长刀,指着大巫:“打开洞门!”   她的身边,陈慥,巢谷,阿囤烈,甚至后续赶来的阿囤元贞,也都将兵刃拔了出来。   大巫脸上没有任何惊怕的神色,抬起头看看天色,对阿囤弥淡淡地说道:“离进洞三日,还有一个时辰,阿弥,你想让那孩子的努力功亏一篑吗?”   阿囤弥怒火中烧,将长刀架到大巫的脖子上:“你开不开?!”   阿囤赤尊和范先生同时喊道:“阿弥!不得对大巫无礼!”   阿囤弥胸口起伏,终于将长刀甩在一边,趴在地上痛哭起来。   范先生对巢谷和陈慥摇头:“把兵刃收起来,我们不差这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终于到了,大巫站起身来:“走吧,不管结果如何,一段历史,都已经结束了。”   苏油已经在铜门前站了好久,硝烟味道还很重,不得已将脸贴上栏杆,又将口罩翻出来罩在口鼻上。   见到山坡下的人影出现,赶紧将口罩扔到一边,一手拎着书箱,一手拎着蛇头,站得端端正正。   大巫将铜门打开,见到苏油这副派头,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神色,还夹杂这一丝恐惧,躬身深施一礼,让出了通道。   苏油迈步出来,抬头看着天上的白云,长吸了一口气。   森林山野的气息充满了肺部,苏油微微眯上了眼睛。   能重新站在阳光下,这感觉真的很好。   一个女生冲了过来,一把将苏油紧紧搂在怀里,边哭边喊:“小油你没事儿,太好了你没事儿,真是天菩萨保佑……”   苏油吓得一把将蛇头扔出去:“姐姐这蛇头还是活的,你小心它咬到你!”   蛇头啪的一声摔落在地上,除了汉人,所有人都吓得跪趴在地上。   阿囤弥觉得这个弟弟就是上天派来的一个奇迹,转身对着山谷喊道:“弟弟通过了神灵的考验!大家也看到了神灵的态度!大巫,你怎么说?!”   大巫跪下身来,对着苏油行了祭拜之礼:“神灵的旨意不容违背。从今天起,二林部的大巫,是这神命之子。”   所有部族头人都恭敬地叩首:“神灵的旨意不容违背。神灵的仆人叩见大巫!”   苏油也没有谦虚,对陈慥和巢谷说道:“季常兄,元修兄,带人进洞,将巨蛇剩下的身子拖出来,不要再往里看了。出来之后,这洞,直接封了吧。”   陈慥瞪大眼睛,明润你是说真的?你不能这么坑同学啊?!   转念一想人家苏油才六岁都敢在洞中待三天,还干死这么大一条蛇,枉自己向来自命豪侠,现在居然怕了!   我陈季常居然怕了!   还比不过苏明润这小孩子!   一咬牙一狠心:“元修,我们进去!”   苏油轻轻说道:“都结束了,姐姐,带我回城堡吧,我要好好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睡上一觉。”   阿囤弥脸上一边流淌着泪水一边带着笑意:“嗯,姐姐这就带你回去!”   ……   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   二林部的风磨,一个接一个的建立了起来,知道以前二十年积累的炉渣全是宝贝,阿囤赤尊乐得都快要疯魔了。   风磨带动着各种机械,在石家铁坊团队的指导下,一炉炉钢水熔炼了出来,化为兵器,农具,工具……   各种谷物被送入磨坊,变成白面,尤其是一种叫胡麻子的东西,炒熟后磨成粉,贼香。   在苏油的指点下,将一个风磨机械改造成了捣桶,牛奶经过轻微发酵,在捣桶中倒炼近千次,从奶中分离出油脂,让它浮于表层。   将得到的油脂放入盛凉水的大盆里,在凉水中用两手反复捏、攥,直至将油团中残余的奶质除净。再将油团拍成扁圆或方形。   油坨积累多了,将其揣进泡软了的小牛皮或牛羊肚儿中,缝好,就可以方便地保存和运输了。   这种油被解读成了新任大巫送给大家的见面礼,便被大家亲切地叫做——苏油。   二林部的乳茶中加入了麻子粉,再调和苏油,就变得更加好喝了。   苏油脸红耳赤的跟陈慥辩白:“这东西叫酥油!酥脆的酥!这个茶叫酥油茶!打唐代就有了!不是我的发明,是吐蕃人的专利!”   陈慥心满意足地品尝着滋味浓郁口感爽滑的酥油茶:“明润你要讲道理,酥字从禾从酒,古代就是酒的意思。后来指松脆的食品。两个意思和油有一文钱的关系?因此嘛,以发明者命名,人家真的没叫错。”   看着周围一群人都理所当然地点头,苏油无语看天:“这还有没有地方讲道理了?!”   ……   一个石头垒砌的殿堂,很快修建起来,不光阿囤部本部的人,附近无数的小部落都来了人。   他们什么都没带,就带了自己居住地能找到的石块,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让自己部落的石头,成为这殿堂的一部分。   大蛇被苏油让人剥了皮,剃掉肉,放入碱水中煮刷成一幅骨架,然后用硫磺熏白,重新拿白铜丝串接起来,喷上水玻璃作为保护膜,成为殿堂的第一件祭品。   殿堂的两侧,就是范先生新建的学校,里边是儒家佛家两教的典籍。   等到这里的形势进一步好转,范先生准备让苏油在眉州寻几个愿意来此的书生,作为孩子们的老师。   ……   明朗的月光下,苏油在山口为大巫送行。   就两个人,一老一少。   有一种叫“鸟不落”的植物,浑身尖刺,春天发出的嫩芽叫“刺老包”,是一种可口的野菜。   现在大巫背上,贴肉背着的,就是两支鸟不落的荆棘棒子。   大巫对苏油施礼:“孩子,二林部,就拜托你了。”   苏油点了点头。   大巫将小白猿交给苏油:“它叫木客,我要去雪山,不能带着它,它怕冷。”   苏油接过,再次点了点头。   大巫对苏油又施了一礼,转身朝着山口行去。   月光下,大巫后背麻衣上,尽是黑色的斑斑点点,那是荆棘刺出的血迹。   苏油抱着木客,抚摸着它洁白的毛发,看着那背影轻轻说道:“大巫,别回来了。”   大巫的身形僵住,停在了那里。   苏油说道:“别回来了,就这样消失在雪山里吧。我向你保证,会用文字记录下部落里除人祭以外巫礼的传承,记录下部落里英雄的长歌,记录下你们的史诗。”   “这些美好的东西,我会让它们永久流传。我还向你保证,会照顾好二林部。”   “但是,请你不要回来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代价   大巫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苏油继续说话,声音轻缓柔和,却无比清晰:“我本来对你非常敬佩,我敬佩你对理想的那种执着,对道理的追求。但是蛇洞中那十九具孩童的尸骨,告诉我那是一种赤裸裸的罪恶。”   “你在大会上一让再让,摆出虚心求教的模样,其实是笃定我无法从蛇洞中出来而已。”   “我从蛇洞里出来后,你立刻顺应形势,也不过是想用利益交换,让我保住你们大巫传承继续存在。”   “你是我见过最睿智的二林人,而我为了二林部的发展,也只有配合你演戏。”   “然而睿智如你,应该知道我是再不会信任你的,因此我答应你的一切要求,实现你的理想,不过用你自行消失在雪山里作为交换,好不好?”   “这样你还可以成为部落里最伟大的智者,成为他们寻求真理的榜样,变成部落中的传说,给史诗增添一段悲壮的篇章。”   “可如果你回来,哪怕是我听到了你回来的传言,我便立刻命人重新打开蛇洞,让部落中人去看看里边的惨状。让他们知道,自己曾经崇尚的巫祭,是一种怎样可怕而变态的信仰。”   “到时候,不但是你,就连你们大巫一派传承,都会被人厌恶,唾弃。”   “进入蛇洞之前,你曾经告诉过我:没有人,会不为自己的行为和理想付出代价。我听从了你的话,服从了你的安排,我也做出了付出。”   “所以大巫,现在,轮到你了。”   大巫还是没有回头,沉吟了一会儿,将手上用皮绳串着的骨串取了下来,放到了地上。   重新站起来之后,他的身形更加佝偻,赤足却开始迈步前行。   苏油心里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他好像竟然从大巫的步履中,看出了一丝轻快和释然。   大巫走远了,消失在了群山当中。   李拴住从不远处的草丛中露出身形,手里还拎着一把弩弓,上前将骨串捡拾起来。   苏油将小白猿架在肩膀上:“木客,我们回家!”   拴住走在苏油的身边:“少爷,洞里的那个,是爆炸吧?”   苏油点点头:“是的。”   拴住问道:“就是我们在后山弄那种?”   苏油停下脚步:“拴住哥,这东西的威力你都知道了,所有人都认为是上天护佑,降下神雷劈死了巨蛇,但其实,就是我们弄的那种炮仗。”   “不过现在必须保密,别说是大理人,二林部,就连程公,你翁翁父亲,我家八公堂哥,所有人都要瞒住。”   “你回去问问你翁翁为了保住你家的掘井工艺,花了多大的心思。就知道让人知道我们掌握了这样的力量,会带来多大的麻烦。纵然是江卿世家,也扛不住。”   李拴住点头道:“我知道,少爷。但是,这东西,我们为什么不献上朝廷?”   苏油笑道:“献上朝廷,只怕大宋军队没用上,西夏辽人却先用上了你信不信?我们这个朝廷啊,还是不要抱太多希望的好……”   “再等等吧,等少爷弄出更好的货色,我们才把这个大用起来。到时候少爷说不定已经站在朝堂上了,搞不好还能捞些功劳,明白了吗?”   李拴住狠狠点头,咧嘴笑道:“到时候就让那些官老爷们,知道我们理工的厉害!”   大车床安装起来了,加上锯床,二林部的木工作坊紧锣密鼓地开工。   木碗分为普通型和名贵型。   普通型用桦、杜鹃等树的树根或榉木山樱等杂木制成,不加装饰,质地结实,不易破裂,花纹细腻。   用杂木制成的木碗据说还可防毒。   名贵型选用当地一种叫“暂”的寄生植物制作,木质黝黑透亮,纹路细如发丝,苏油觉得这种木头质地堪比紫檀,但是又没有什么味道,实在是做木碗的上上之选。   制作木碗不是简单的事,一般要经过选料、采伐、水煮、阴干、削型,车制、上漆、烤晒、打磨、再上漆、再烤晒等十多道工序。   阿囤弥可是准备了好久的木材了。   做完之后,还要用一种叫“加鱼”的草挤汁涂抹碗壁内外,成为桔黄色,使木纹更加清晰,美观艳丽。   令苏油感兴趣的,是名贵木碗上搭配的银盖,银雕花装饰。   银盖上镌刻着吉祥图案,木碗通体镶银,碗腰处只留有指宽的部分,让你明白碗胎是木质的。   其上为碗盖,下为碗托,类似盖碗形制,但是盖子是塔形,且均为银质。   这东西是二林部招聘来的吐蕃工匠制作的,妥妥的顶级非遗。   苏油作为新晋大巫,最精美一套木碗首先被匠人进献给他。   木碗雕银嵌金,盖子顶端还有一颗艳红的珠子为钮,碗托是盛开的八瓣莲花状,每瓣上有一幅吉祥图案,八瓣合起来有个名目,叫八祥瑞图。   当真是美轮美奂,唯一的遗憾,就是差了包浆。   苏油摩挲了良久,还是舍不得带走,将它和锰钢苗刀一起,作为二林部手工业的最高成就,送进了祭殿。   不过那颗顶珠苏油知道,是后世已经失传了的一门料器工艺——雪巴珠。   它在后世被夸张地称为全世界红色最纯正的琉璃制品,历代琉璃工匠都想还原出工艺,却无人成功过。   现在,竟然莫名其妙地就轻松拿到了配方——虔诚的匠人们想都没想过要对自己崇仰的大巫保密。   二林部海拔比眉山高,开水温度比眉山低,苏油便给二林部点开了另一项烹饪技能——烘烤。   有了磨坊就有了各种谷物的细面;有了奶源就有了奶酪,黄油,酥油;加上蜂蜜精盐鸡蛋,还有瓜子桃仁,这要不弄出面包和饼干,都对不起自己吃货的名头。   差的就是酵母和一个烘炉而已。   面包被苏油做成了球形,与人头大小相近,顶上还有一层好吃的厚厚甜脆皮,其实就是后世的菠萝包,不过大了很多。   脆皮被做成了一个个发卷的模样,面包里边有馅,模拟人脑,第一批面包烤出来,同样先被送往祭殿作为祭品,算是人祭仪式的替代物,作为古风留存。   部落中的人对苏油不由得大为叹服,小巫师没有全盘否定他们的祭祀仪典,而是加以改良,连这些小地方都考虑到了。   每个瞻仰祭殿的部民,都是既激动又感恩。   对苏油来说,其实就是武侯故智而已。   苏油每日除了读书,还要与范先生一起,接待各部来祭殿顶礼的巫师,与他们一起热烈讨论,以汉家三礼为理论指导,以部落祭典为基础,制定出适合部落的新仪典,然后落实成文字。   从此以后,二林部的祭仪,将有文字纽带维系和传承,不过只苦了巫师们,不好意思,得学了汉字才能看懂。   在苏油的主持和各部巫师的陪同下,二林部诸部同盟,举行了庄严盛大的祭殿落成仪式,大巫落座仪式,以及新祭典祭仪的发布仪式。   从此之后,部落巫师的传仪,真正升级为类似天师道那样的宗教,一切仪轨仪范,品序传承,皆有律可依。   这东西的凝聚力不是一般的强大,很多部落,甚至本来隶属于沙麻部,与二林部控制范围接壤的那些小部落,都派使节送来了礼物,作为新任大巫的贺礼。   至于沙麻辟之是如何恼怒,担忧和怨恨,已经不在苏油的考虑当中了。   相反,接下来他还会派出巫师进驻沙麻部,在部民中传法讲习,这会是一根缓慢的绞索,渐渐让沙麻部的头人们感到呼吸困难。   两个月时间的疯狂打造兵器,二林部的武装已经充实,现在又有了宗教号召力和精神武器,实力强悍。   沙麻部不挣扎,是死;挣扎,那二林部就有了出兵的理由,死得更快。   大巫至少有一点说得对,没有人,可以不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大巫如此,范先生如此,苏油如此。   到了沙麻辟之,同样如此。   沙麻辟之最好的选择,就是苏油出洞的时候,立即回去起兵攻伐二林部,尚有一线生机。但是现在看来,沙麻辟之只是一个嫉妒心旺盛的小人,而不是侬智高那样的枭雄。 第一百八十八章 挨揍   二林部的大驮队又要出发了,铜器,刀条子,林林总总一大堆。   汉人的队伍,也要跟随回乡了。   苏油和范先生告辞:“范先生,那些贺礼,就作为兴教之资吧。”   范先生对苏油说道:“明润,此番凶险,没能保护好你,实在有愧。”   苏油笑道:“这不是被大巫言语架在那里了吗?再说结果总是好的,关于二林部祭礼的细化梳理,就拜托范先生了。尊重他们的习俗,多与大家商议,实在不行举手表决,我们汉人只是忠实的记录者,能不参与就不参与,能不改就不改。”   范先生笑着拱手躬身:“谨遵大巫托付。”   苏油一脑门子黑线:“嗨,我这就是被赶鸭子上架,真找到可以托付之人,我就立刻传给他,对了元贞呢?”   阿囤赤尊美丽的妻子牵着阿囤元贞过来,对苏油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礼节,还亲吻了苏油的靴子,这才起身,将一个包裹交给阿囤元贞。   这女人不会说汉话,苏油也没法同她交流,只好对阿囤元贞说道:“下次叫你母亲不要这样。”   阿囤元贞说道:“这是对大巫最礼敬的礼节。你有神迹加持,是神鹰之子支格阿鲁的化身。这是应该的。”   苏油说道:“我真的不是……算了说了你也不明白,总之到了眉山要叫我明润,要听家里学校老人的话,知道不?”   阿囤元贞点头如捣蒜:“知道了知道了。”   队伍在草原上集合,全部落的人都出来送行。   直到马队转到山坳拐角处回头,草原上所有人都还跪伏在地。   ……   山路回眉山,只需要五天时间,几乎都是下坡。   拴住和巢谷,拎着弩弓跑前头去了,准备打山鸡和兔子。   陈慥骑在马上摇摇晃晃,巢谷叫他他也不应。   苏油纵马上前,一看差点没从马上惊下来,这娃竟然在看书!   “季常兄,转性了啊?陈太守要看到你这个样子,不知道会多高兴呢!”   陈慥喃喃自语:“不料《三礼》竟然威猛如斯,那大蛇长竟四丈,能生吞孩童,在天威面前,也如此不堪一击!”   苏油忍俊不禁:“季常兄,你啥意思?准备靠《三礼》护身?”   陈慥说道:“对呀!待我熟读《三礼》,不是一样?神灵总不能只偏心你一个人吧?”   苏油说道:“季常兄,你这读书的目的就不纯粹。怀着不纯的目的,就失了本真。所以你认为神灵还会保佑你吗?晚了啊!”   陈慥立马将书丢给苏油,捶胸顿足地抱怨:“我就成不了我爹和你这样的人!他躺快要决堤的大坝上都没事儿,你遇到大蛇也没事儿!可我,可我是真读不进去啊……”   苏油笑道:“那就别自寻烦恼了,人生贵适意,如你这般潇洒倜傥,万事不萦于心,我们也羡慕不来呢。”   陈慥本来就是个没心没肺的,顿感快意:“也是,各自有各自的活法,我还是找元修打兔子去!”   三天之后,队伍经过二林部治下的虚恨部,在这里的大渡河边卸下货物。   马匹通过茶马古道去雅州榷场,然后入眉州。   货物则搬上早已等候在此的那三艘二林部大船,顺流而下进入了宋地嘉州。   苏油他们当然选择的行船,阿囤弥被大宋商人坑坏了的三艘大船,硬是压了半年资金,直到如今才派上用场。   在嘉州榷场缴纳了一部分铜器抵过榷费,船队转入岷江,加入到各路前往眉山的船只队伍中,浩浩荡荡逆流而进。   陈慥看着江上的大船队,不由得感慨:“黄金一般的水道啊……”   苏油注意到不少船只上挂着红色的灯笼,突然想起一个问题:“糟糕,现在是什么日子了?”   船老大正看着开路的大舰前方的轮舵舱流口水,闻言才恍然道:“哦,好叫小公子得知,如今已是正月十二,你们尽管放心,一定赶得上蚕市!”   苏油一拍脑门:“靠!我竟然七岁了!生日蛋糕都没吃!”   石通都吓坏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这下小姑奶奶那关可怎么过?”   苏油没好气地说道:“大石头你这么紧张干嘛?这不该是我的事情吗?”   石通跺着脚:“哎哟师父,你觉得小姑奶奶她会怨你?她一定会把火发到我身上,说是我把你拖累在了那边!”   “哦?”苏油眼珠子转了转:“真的呢!”   说完开心地拍手:“大石头你真聪明,我怎么就没想到这样好的借口呢……”   石通:“……”   大船在大年十四下午抵达了眉山码头,码头之上,程文应,石富,史洞修带着土地庙的娃子们等在那里。   待得众人下船,程文应上前呵呵笑道:“小油总算是回来了,小高相爷路过眉山,将你们在大理的事情都告知我们了,当真做得好大的事体!”   一群人都涌上了,小少爷贤侄地猛打招呼。   程文应说道:“今晚就住我家了,还有好多事情要与贤侄商议。”   苏油赶紧推辞:“姻伯,我还得回可龙里……”   程文应凑到他耳朵跟前,低声说道:“老夫这可是在救你,八公的黄荆棍可是都已经缠好了,单等着你回去,就要拿进祠堂行家法……”   苏油傻了,转眼又苦笑不迭:“姻伯,那我就更得回去了……”   ……   祠堂外边全是人,村里人,土地庙的孩子,阿囤弥,个个眼睛里含着泪,祠堂里每“啪”的一声,众人就不由得抖一下。   就听见八公气急败坏的声音在里边喊:“……我叫你过年不回家!我叫你生日不回家!我叫你在外边浪!”   “侬智高你都敢惹!你咋不把西夏辽国一齐灭了呢?!我打不死你这臭小子!”   “不孝者五!你圣贤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我稀罕你的树苗!我稀罕你的奶牛!我……薇儿我打了多少下了?”   就听石薇在里边哭喊:“八公你就饶了小油哥哥吧……他再也不敢了……呜呜呜……已经二十下了……八公你别打了……”   阿囤元贞在外边人丛里拉了拉阿囤弥的袖子,悄悄说道:“姐姐,明明才十三下……”   阿囤弥怒目一瞪:“闭嘴!这里人人都比你会数数!”   三哥都不敢进门:“八公……八公大过年的打孩子不吉利,意思意思就可以了……”   六哥也是门外汉:“八公啊……知州大人都亲自上门给你老道贺,说是感谢你给大宋培育出了人才,你当时不是还笑呵呵地谦虚来着吗……”   五哥最实在:“八公你不看我们的面上,你就看今年家家那两口大肥猪的面子上吧,饶了油娃这遭好不好……”   八公继续在里边教训苏油:“听听!你自己听听!多少人为你担着心?你媳妇都还没进门呢!你就敢在外国惹那大反贼?!那是横暴十州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苏油趴在条案上,被揍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屁股上火辣辣的疼,石薇站在他正前方,可怜巴巴地数数。   八公叫她亲自数数,是因为八公是老古板,这才叫夫妻一体:“看看你前面的薇儿!你对得起她?你干那些事情的时候,想过她没有?想过我们没有?想过你在天的爹娘没有?!你可是你爹娘的独苗!薇儿你还敢给他遮掩,明明还不够数!” 第一百八十九章 养屁股   院子外所有人都跪下了:“八公!打不得了,不能再打了啊……”   石薇哭着扑倒苏油身上:“八公你打我吧!还有七下,我替小油哥哥挨着……”   八公将黄荆棍儿扔到地上,怒气未消:“今天看在薇儿的面上,暂时绕了你!还有几下先寄着!”   苏油抽着脸:“薇儿你压着我了,更疼……”   石薇“啊”了一声,赶紧跳了起来。   苏油趴在条案上扭头:“八公,真没那么凶险,你别听小高相爷瞎说,我连侬智高什么样都没见着。”   八公一瞪眼:“都被别人堵塔里边了当我不知道?!”   苏油说道:“不是有阿弥姐姐和小高相爷拿着宝剑拦在下边吗,我就在塔顶上看了个热闹。哎哟……”   八公问道:“痛不?”   “痛,真痛。”   八公点头:“痛就好,你活该!一会儿让薇儿给你敷药!知道为啥你刚刚伸手时我偏要揍你屁股不?”   苏油摇头。   “你龙山长说了,要我把手掌留给他!”   “啊?!”   ……   热闹的蚕市是去不成了,苏油被揍得只能趴在床上养屁股。   石薇在一边伺候:“小油哥哥你要喝点水不?胡子公公的药酒很灵的,你应该不痛了吧?”   苏油趴在床上:“不痛了,也不喝水,喝了还得爬起来上厕所。薇儿八公揍我是为了我好,你昨天吓到没?”   石薇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八公舍不得把你打死的。”   没这样安慰人的!   苏油只好另起话头:“对不起,我回来晚了,也让你们担心了。你在玉局观过得怎么样?”   石薇说道:“玉局观比石家堡子好,不像我那些老嫂嫂,天师哥哥都不逼我学女红针黹什么的,说自然之性才好。就是不能骑快马,成都城里人好多。”   苏油说道:“对,女红针黹,投入产出比太低!你在玉局观都学什么?”   石薇说道:“早上起来就是练那种慢吞吞的剑,胡子公公好厉害,明明老得剑都拿不动的样子,可你就是拿他的慢吞吞没办法。”   “然后天师哥哥就回来和我们一起吃早饭,吃过饭就跟着胡子公公认药材,背方子,嗯,还要逛药市,胡子公公最近迷上了配药酒。”   酒精是高效有机溶剂,以前那是度数不高,如今有了苏油的改良,大宋的聪明人多如牛毛,都不用苏油提醒,玉局观的人精们立刻就发现了高度酒在医药上的用途。   苏油点头:“这次从大理带来了一味好药材,到时候带去给你那胡子公公,看看他能配出怎样的药来。对了,为啥你近来老是喜欢要东西?我给你的玻璃珠串呢?没见你戴啊?”   石薇嚅嗫道:“小油哥哥,我说了,你别生气。”   苏油笑道:“我怎么会生气?我只是好奇。”   石薇红着脸低声说道:“玉局观外常常来好多流民,我……我就把你给我的那些玩具卖了,然后给他们盘缠,让他们来眉山。我知道小油哥哥一定会有办法的……”   苏油不由得叹气。好在现在井务一开,用人缺口很大,要不然我还真没办法。   不过石薇总是好心,苏油问道:“你天师哥哥也不管你?”   石薇说道:“我都是偷偷给的,天师哥哥他不知道呀。”   苏油翻着白眼,你在玉局观外充好人,你天师哥哥不知道才见鬼了!   转念一想又明白了,《道德经》云:“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   按照道家理论,上德是是自然的、无形的。无迹象可睹,无端倪可察。即所作所为心无挂碍,法尔自然而无意流露,此谓“无心为德”。   下德,是有意为德,有心去做积德行善,做了好事念念不忘,甚至到处宣扬,那就是小善,也是伪善,功德就小了。   所以《道德经》还说:“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石薇的做法,暗合道经,这样的道功,是玉局观最看重的,即使小天师知道,肯定也会给观内诸人打招呼不予揭破。   就是石薇的那些奇巧的玩具,饰物,只怕多半落到自己这便宜兄长手里了。   石薇看着苏油,有些不安:“小油哥哥,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苏油回过神来,笑道:“哪里有什么麻烦?我都压根不知道这事儿。你不知道,程三掌柜在码头上招人都快疯魔了,现在我们眉山在开盐井,井上到处都缺人。除了工人,还有照顾他们吃喝拉撒住的,以前的山沟沟,现在都变成一所小镇子了。”   说完夸奖道:“薇儿助人以为乐,是好孩子。”   石薇这才松了一口气,开心了起来。   苏油又问道:“你这次是怎么回来的?和天师哥哥一起?石家忙着安排二林部铁坊的事情,我又在外面,都没有顾得上去接你。”   石薇说道:“就是去年那个薛忠啊,他也来参加蚕市,就顺路将我送回来了。”   说到这里苏油基本上捋顺了,他就一直奇怪为什么薛忠来了几次信,每次都要苏油提高发货量,原来是去年送石薇去玉局观,就搭上天师府这条线。   玉局观的人精们发现了高度酒的新用途,薛忠立马就有了噱头,有了炒作的机会。   加上眉山曲母具备碾压同行业的优势,因此很快便打开了局面,苏油估计,益州府诸路榷坊,用不了多久,就都会用上眉山曲母。   这才是产业链顶层优势,越顶层,附加值越高,还不显山不露水。   后世大家都知道烟草行业赚钱,可有几人知道,给顶级香烟提供烟用香精的供应商是谁?他们的资产规模有多少?   所以相比曲母,永春露反而沦落成了烟雾弹。   不过即使是烟雾弹,那也是同行难以超越的烟雾弹。永春露的暴利期,起码还有好多年。   而且苏油早就给同行挖好了坑,等单一竞争优势被同行赶上的时候,苏油又准备和他们玩酿酒用粮食配比,玩窖池窖龄,年份原浆这些概念了。   苏油笑道:“薛忠啊,他倒还真是挺能干的。”   白猿木客窜进门来,给苏油带来了一把坚果。   石薇给木客剥瓜子:“小油哥哥,这是你从二林部带回来的?”   苏油便对着门口喊道:“元贞,进来吧。”   阿囤元贞从门口探进来一个脑袋:“明润,你好了没有?姐姐去蚕市了,那么好玩我没去,我够意思不?”   苏油竖起大拇指:“够意思!”   阿囤元贞这才进门:“你不是大巫吗?怎么八公还敢揍你?”   苏油说道:“大巫也是有长辈的,长辈训斥,小杖受,大杖走。等过了今年,你也会明白其中的道理。”   石薇伸手摸木客身上的白毛:“元贞,这是你养的猴子吗?”   阿囤元贞连连摆手:“我哪里有这本事,这是上任大巫留给明润的。”   苏油笑道:“薇儿你喜欢吗?这不是猴子,是猿,白猿挺罕见的,你一个人在成都寂寞,我送给你做个伴好不好?”   石薇高兴坏了,将小白猿抱在怀里:“真的?!小油哥哥你真好!”   苏油笑道:“去书架上,将《柳河东集》取过来,我给你们讲其中一篇《憎王孙》。你们就知道猿与猴的区别了。” 第一百九十章 戒尺要开张   王孙就是猴子,古人认为,猿与猴,是两种不同德性的动物,猿是君子,猴是小人。   柳宗元这篇文章颂扬了猿的德性,而对猴表示出了憎恶,其实是一篇寓言。   文中说“猿之德静以恒,类仁让孝慈。居相爱,食相先,行有列,饮有序……故猿之居山恒郁然。”   然后又说“王孙之德躁以嚣,勃诤号呶,唶唶彊彊,虽群不相善也。食相噬啮,行无列,饮无序。乖离而不思……故王孙之居山恒蒿然。”   还说“以是猿群众则逐王孙,王孙群众亦齚猿。”其实就是在说党争。   然后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善与恶不同乡”。   这也是士大夫普遍推崇的观点,不过苏油不太认可。   平时结交朋友师长,那自然是亲君子不亲小人,但是政治,说到底还是一门妥协的艺术。   不过现在和俩孩子说不着这些,苏油就老老实实按柳大大的意思讲解。   八公端着一碗甜汤来到门口,偷看里边三娃一猿在看文章,又偷偷缩了回去,抹了把眼角端着碗往回走:“回来就好,总之回来就好啊……”   也不知道是石薇嘴里的胡子公公药效奇佳,还是八公揍屁股的手法独到,总之苏油再次醒来,居然又可以活蹦乱跳了。   起床第一件事情,便是去给八公道歉,小小年纪远在千里之外,遇上这样的大事儿,家里人不担心是不可能的。   苏油一道歉,八公反而局促了,最后一老一小顺理成章地让高小相爷做了背锅侠。   就是嘛,老外就是不懂人情世故,就知道瞎吹抬高自己,不知道会让人家家里大人担心啊?   打也打了,气也消了,八公又念叨起这趟行程的好处来:“富贵险中求啊。咱爷俩底子太薄了,到时候薇儿出嫁,夫家的聘礼压不住妻家的陪嫁,别说江卿,就连四里八乡的乡亲们都要笑话,你也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我就愁啊,愁啊……好不容易后山开了两百亩地,你要用来做族田,我也就不好拦着。想来想去,就剩那片樟树林子算产业,唉。”   “不过这回好了,你送回来的那些东西我让石家老大看了,都是了不得的值钱玩意儿,说光那些竹子的东西都老贵了,更别提象牙犀角宝石什么的。嘿嘿嘿,薇儿的聘礼这就齐了,打今天起,我们爷俩就算吃糠咽菜,那些东西都只能进不能出!”   “还有你那几块银板子,你堂哥说虽然来路正当,可毕竟犯忌讳,我让小七嗣娃他们给熔了,弄成了小饼子,到时候还可以给薇儿弄套头面。”   苏油拉着八公粗糙的双手:“八公,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就别操心这些还远得没边的事情了。总之我不会差钱用的。我要一门心思赚钱的话,怕是满大宋没人赚得过我。”   八公笑道:“知道你能耐,不过还是要读书,从这边出头才好,这样才没人欺负得了你,乡亲们还得托你庇佑呢。”   苏油说道:“八公,我先打个招呼啊,即使今后我出头了,也不会搞投献那一套,这个得麻烦你先和三哥五哥他们说清楚。”   “我苏家人,当年能够卖地救灾,现在就不要去贪图节省那点田税。以后的可龙里,不靠地里边刨食。我们可以搞粮食精加工,深加工,做个面粉大王,面条大王,粉丝大王啥的,一样的滋润。”   八公巴掌又举起来了:“没打醒是不是?!拿土匪往自己身上比划!”   苏油将八公的手拉下来:“八公,既然你都不生气了,那我就去学宫见龙山长了?”   八公眉毛又皱了起来:“躲不过的,这样吧,你让薇儿把药酒也带上,那酒看样子是挺灵……”   苏油:“……”   庆历三年,宋朝廷颁诏各郡县普建文庙,眉山学宫就是在那时候建起来的。   初建之时只是个小地方,如今被世家扩建,修缮,已经成了左庙右学的格局。   从前向后,首先是林立的系马石桩,每个石桩顶部都有雕有一个小生肖,小瑞兽。   就算官家来了,此处也必须下马步行。然后穿过有镶嵌“文庙”二字的石坊、过棂星门、跨过泮池上的三穿九洞桥。便是建筑群了。   左边是文庙,主体是戟门和大成殿。右边是学堂,包括奎文阁、明伦堂、时习斋、日新斋、教谕廨、训导廨、射圃。   一说起文庙学宫,基本都知道明伦堂,因为那是讲习之所。   《孟子·滕文公上》:“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   但是今天苏油没在那里,他现在在大成殿,被罚跪在孔圣牌位前。   龙老头给牌位上了香,领着唐淹一起行了礼,然后分左右坐下,拿起桌上的非遗戒尺:“说说吧,看看该不该打。”   苏油老老实实伸出双手:“弟子一路荒废了学业,卖弄文才,引来谬誉,该打。”   “哈?”龙老头都给气笑了:“果然是神童啊?当真聪明,还知道挑最轻巧的说!”   苏油低着头:“弟子不敢。”   侧身问唐淹:“彦通,这小子《左传》教到哪里了?”   唐淹拱手道:“已到哀公八年。”   龙老头微微一惊:“这么快?快学完了?”   唐淹道:“明润说他不是张公那般过目不忘的天才,因此读书要先通大旨,在细究详屑。”   “我觉得也有道理,因此先给他通过一遍,也好方便他找时间更多的自行领悟。”   龙老头点点头:“因材施教,这小子一天到晚忙得跟个猴似的,可能也只有用这种办法了。既然都快学完了,那我问你,晋荀吴帅师伐鲜虞,可还记得?”   苏油说道:“知道,这段有三个道理:好恶不愆,民知所适,事无不济。其一也;力能则进,否则退,量力而行。其二也;率义不爽,好恶不愆,城可获而民知义所,有死命而无二心。其三也。”   这一段是讲述了一场晋国大夫荀吴率军征伐鲜虞族的奇葩战争。   鲜虞族的城池刚被包围起来就有人要叛变投降,荀吴不同意。   手下问为何,他说君子要知道爱什么恨什么,才让人民知道什么是好的行为准则。   交城叛变这种行为,是应该被憎恶的;别人交出城池投降,不值得高兴。而且之后还要奖赏所憎恶的人,那么以后还如何对待所喜爱的人?   但是如果不给奖赏,那就是失信,反而会让人民无所适从。   因此能进就进,不能就退,量力而行才好。不能因为想取城池却走向邪路,那样以后会带来更大损失。   于是一直围城,围到城中的人出来说我们已经都没有吃的了,再不投降都没法活命了!   荀吴才同意了他们的投降,没有杀一个人,只把鲜虞国君作为俘虏带回了晋国。   龙老头再次点头:“好!看来大略你是学得不错,那我来问你,这其中的第二条,你在大理对付侬智高时,可做到了?”   苏油拱手:“不敢隐瞒龙师,苏油不但做到了第二条,而且,三条都做到了。”   龙老头眉毛抖了抖:“你今番要是能把这三条圆了,那我就不罚你。要是圆不上,呵呵呵,你懂的……” 第一百九十一章 还是挨打了   苏油说道:“启禀山长:大理国情,与大宋不同,其国崇信佛法,治国儒释并行,各占其半。龙师学说,也是佛儒参半,因此我推荐给了小高相爷,以固其亲宋之心。”   “二林部开化未久,其质尚野,儒,释,巫,三分鼎立。则效三礼而规其仪,以扩大儒理的影响,再帮助范先生兴建学校,充实仓廪,慢慢引导。”   “根据他们的实际情况,采取相适应的措施,不死板地要求他们一定要遵循儒理,此正所谓好恶都不过分,使其知所适,因此事无不济。正符合第一条。”   龙老头没什么表情,唐淹听得身子都直了起来,一脸的不可思议。   苏油继续说道:“知道了侬智高的消息,我便找范先生想计策,最后编造出一首儿歌……”   龙老头和唐淹都大吃一惊:“那儿歌是你编造出来的?不是传说中仙女示警,你只是适逢其会的破解谜题?”   苏油只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拱手说道:“我们在大理力量弱小,直接报给大理君臣,反而有刺探他国情报之嫌,因此只好行此计策,然后借解题之时,游说高相国,利用大理人的力量。这正符合第二条:力能则进,否则退,量力而行。事态其实一直都在控制之中。”   唐淹一拍大腿:“妙哉奇计!偏偏小孩子不惹疑心,明润你……”   龙老头拿戒尺轻轻敲了敲自己手掌,咳嗽了一声。   唐淹这才反应过来,重新装出一副问罪的样子:“那第三条呢?”   苏油拱手说道:“第三条,就是与大巫力争,废除了二林诸部的人祭之俗,又用面包代替人头,帮助他们改善祭典,修起祭坛,得到他们的拥戴,却不惹他们反感。正所谓城可获而民知义所,有死命而无二心。这是第三条。”   唐淹听得眉飞色舞,估计手心都出汗了,那手掌轻轻抚摸着自己大腿,眼巴巴地看着龙老头下决定。   龙老头考虑了半天:“算你逃过了一劫,孔圣灵前,我断不能说话不算数……来把手摊好了。”   “啊?还是要打?”苏油都傻了,老头你你你明明就是说话不算数!   龙老头“啪”的一声戒尺落下,怒声道:“这是打你小子偷抄我的诗词!还拿给小高相爷看,让我丢人都丢到外国去了,你说该不该打?!”   越说越气,举起戒尺还要动手,唐淹赶紧将龙老头拉住:“该打该打!那啥,打也打过了,明润快出去反省反省,快去!”   这就是明目张胆地袒护了,苏油也不是傻子,爬起来就跑:“欸!弟子这就出去认真反省,龙师晚上小子给你亲手弄几道好料理赔罪!”   待到苏油跑远了,龙老头才把戒尺丢到桌上:“彦通,这小子都精成猴了,你这老师的架子可得端起来,别养成了他察言观色的毛病!”   唐淹眉飞色舞:“山长,真不是我夸口啊,我这弟子的悟性……一般人读《晋荀吴帅师伐鲜虞》这段,要么认为荀吴乃宋襄公之仁,鄙夷抛弃;要么则迂腐呆滞,照着模仿,效其皮而不得其髓。”   “可明润是如何做的?观其大略得其深旨,变化于心,发而用之。是不是深得《春秋》三味?”   “这才叫善思善用!放眼眉山,啊不,放眼川峡四路,别说童子了,我们就说士大夫里边,能有几个读得这么明白?”   龙老头没好气地说道:“彦通你是端方君子,让这机灵鬼给糊弄了!他明明就是现想的!你还真当他在大理二林是时刻牢记奉行《春秋》之意啊?这根本就不是他自己在解读《春秋》,而是拿着《春秋》解读他自己!”   唐淹却不认:“那就更可贵了,那就是发乎于心,行由自然而合圣人之意。还有经有权,实在是天设英才!”   龙老头气得站起身来:“跟你都说不明白了!算了我散散歩去,等着晚上吃好吃的!”   苏油一跑出学宫,石薇就捧着药酒上来:“小油哥哥,挨揍没?”   苏油拍着胸口:“还好还好,跑得快,只被打了一下。”   石薇“哦”了一声,一脸失望的表情,似乎对自己失去抹药挣功劳的机会而感到惋惜。   阿囤元贞正抱着白猿看系马桩上的石雕猴子,比较着猿和猴的区别,大宋内地对他来说,处处都是新奇。   苏油招呼他过来,阿囤弥多半在瞩远楼,蚕市刚过肯定好多事情需要商议,因此三人一起朝瞩远楼行去。   今天当班的是小七和张胜,一见到苏油进来,孩子们全围过来了,拉着苏油问被揍得怎样。   小七都羡慕坏了:“明润你不能偏心!下次出行换我,回来八公揍两次,啊不,三次,我都认了!”   张胜也说道:“就是!听拴住哥吹嘘了一天,下次轮到我们了!”   然后一群娃子都嚷嚷了起来,吵得苏油一个头两个大,只好举手叫停:“要出去的话,首先得学会骑马,给大家介绍个新朋友,二林部来的,阿囤元贞,阿弥姐姐的弟弟,骑马的本事那是天生的一样,以后就是大家的马术教头。”   “以后元贞就同我们一起学习了,大家就当多了个弟弟,平等相待,程公他们都在楼上吗?”   张胜说道:“全都在呢,你那间雅室长期空着,现在基本都成议事场所了。”   苏油说道:“那我们先上楼拜会,你们该忙啥忙啥去。”   来到楼上,苏油自己的雅阁叫忘雨轩,果然就听到里面讨论热烈。   苏油领着二小进来,程文应就招手:“快过来我看看,这八公也太能下手了,听说被揍得躺了一天?看样子老龙那关你倒是过得轻松。”   苏油摊开手:“还好,有唐师照应着,逃过一劫。”   史洞修就说道:“你呀你,你就差把那边天捅出一个洞来。抓侬智高你小小孩童操个什么心?万一有个好差池可如何是好?小弥你也是,以后有这样的事情,得多拦着,还亲自提着鞭子上阵了,唉……”   阿囤弥笑着点头应了,转身就对着苏油吐舌头做鬼脸。   给老头们介绍了阿囤元贞,程文应说道:“小油你来看看,这是我们眉山今年准备给官家的万寿节贺礼图纸,这方面你是高手,结果一去半年,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有。”   苏油一看图纸就笑了:“刘嗣哥这图纸作业可以出师了,这图纸在土地庙拿一个上甲没有问题。”   苏油给土地庙小学定的百分制,顶级是满分,叫优完,其余从上甲到下丙,分了九个层次,也是精细纯理念在教学上的体现。   这只是一张大图,是一个大彩灯。   苏油看了一遍:“单调了些,让它动起来,有声音,那才漂亮。”   这东西不稀奇,秦汉有蟠螭灯,唐代有转鹭灯,宋代有马骑灯,都是走马灯的样式。   能奏乐的,唐代便有了仙音烛,不过仙音烛的工艺,到大宋都已经失传了。   苏油说道:“这盏灯,这可不光光是给官家的万寿贺礼,还要体现出我们眉山江卿四家共同的工艺水平,打响各工坊的名头。”   当下敲定工艺,外轮廓苏油负责,用十二根玻璃柱子,顶上装饰玻璃的十二生肖,这还是刚刚在学宫门口看来的。 第一百九十二章 短板   柱子间用彩绘玻璃板拼接,上为山川河流,上为日月五星,中间是白云流霞,整体是大宋已有的无骨灯形制。   内层旋转部分,石家提供机括,轴承,扇叶等金属部件,用黄铜,加上苏油提供的酒精喷灯,那亮度绝对会将目前大宋所有灯都给比下去,灯罩上头热量也足,可以提供足够的动力。   灯大,音乐盒子就可以做得很大,可以排布一首长曲。   这个苏油就帮不上忙了,八娘出主意,要吉祥,要没毛病,那就从成曲中选现成的,《庆宫春》这曲牌,最是喜庆吉利不过。   众人不由得都连连叫好。   除了灯体,还要绦穗装饰,那就得麻烦苏家提供织绣了。   至于图案,走马灯一般都是匠人做的,基本都是武将神仙一类。   苏油建议不用这个,我眉山诗礼之乡,东西必须雅致才行。   就山水,江上清波白帆,路上车马行人,天上飞鸟流云,官家更喜欢看到的,怕是自己的秀丽江山。   为了让运动路线更丰富,灯内还要加机关,将内筒分为三层套接,分别对应天,水,地。   在旋转的同时,各层还可以进行不同规律的上下垂直往复运动,这样人物车船飞鸟就不是平移了,还走出了相对复杂的路线,营造出动画片的效果。   整个设计主要在于构思精巧,完成难度对四通商号如今的技术储备来说并不大。   至于其余的零碎,那就不需要苏油多嘴了。   苏油准备利用这次机会,将石家的机械加工水平提升一个档次,精细的小构件会有很多,比如他一直心心念念的——渐开线啮合齿轮。   让工匠们理解技术难度颇大,不过画出成品让他们依葫芦画瓢,以如今大宋工匠的水平,那是一点难度都没有。   讨论完毕,各家领了任务,这才转回到这次蚕市上来。   去年的三十六万贯,基本交割完毕,现在的苏油,在四通商号的财产,高达十二万贯之巨!   这还不包括他在井上的股份!   除了这屋子里的人没有人知道,单论现金的话,眉山城首富的头衔,竟然已经从程文应这老头,无声无息地转到了苏油头上。   盘清了账目,苏油说道:“各家现在都在谋划发展大计,处处都缺钱,而我要进学读书,这么多钱拿着也没用,陵井那些人家的欠逋,就都从我的这份收益里出吧,慢慢还就可以了。”   程文应说道:“那也用不了这么多,一家五贯安家费,基本就够了,陵井如今招了两千户人家,那也才一万贯而已。贤侄,如今几家难得遇到如此机遇,于是大家商议了一下,和你拆借十万贯,年息三分,你看如何?”   苏油说道:“三分利,太高了,短期拆解可以,长期投资,各家负担过于沉重,对今后发展不利。姻伯,其实还有一条路子可走。”   程文应说道:“哦?那贤侄赶快道来,要是可行,可是解了几家之急了!”   苏油笑道:“其实四通钱庄已经在做了,不过没有明确化而已。”   “四通钱庄,如今有不少商家,都寄存着款项吧?”   程文应点头称是。   苏油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将事情做得更细,如今印刷质量也上来了,新式会计记账法使用了一年,大家也熟悉了,梵文数字,在商家间也得到了流通,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给每家印刷一个薄薄的小折子?”   “这个小折子叫存折,对应各家在商号寄存的资金,我们可以称为账户。”   “如此将科目资金细化到人头账户,更加精细,更加方便管理。”   “这一套方式得到认可之后,我们便可以吸纳眉山的闲散资金,帮助普通人家管理他们的资产!”   四家人悚然动容,我去!那得是多少钱?!   苏油掰着手指头:“随便举几个例啊,陵井上的工户的工钱,我们可以给他们开办代发工钱的业务,每月工钱记在折上,这样他们可以在陵井上做工,休息的日子带着折子,来眉山城的钱庄取出钱钞,用于购物消费。”   “这样零散的私人户头,我们称之为对私户头。可以给点小甜头,利息半厘一厘的就打发了。”   “对于二林部,各家合作伙伴,甚至官府这样的大户,能吸纳的资金更多,我们给予的优惠肯定也更高,当然管理也更加严格,这类户头,我们可以称之为对公户头。”   “这些资金,世家可以抽取一部分用于自身发展,但是有一个前提,所用不能过多,就是陵井的收益的一半。”   程文应正沉浸在钱多得用不完的美梦当中,被苏油一棒子敲醒,不由得愕然:“这是为何?”   倒是史洞修这把数钱当乐趣的瓷公鸡有点概念:“有理,如此就算遇到绝对情形,我们投资完全失败,各家公私商户将钱庄存钱全部取走,我们也能支应得过来,所损失的,陵井一年收益而已。”   石宽也点头:“有道理,但是有个问题,那就是我们投到各产业上的钱,产生的收益,要足够支付钱庄应付利息,除此之外,才是我们钱庄的利润。不过为啥又只能是陵井年收益的一半呢?”   苏油笑道:“会计上借贷的关系,各位长辈都已经运用的非常熟练了,对钱庄来说,各家存入的钱,我们可以称为借款,而用到各家的投资,可以称为贷款。”   “是贷款,那就必然是有风险的,因此对每一笔贷款,钱庄都必须具备相应的抗风险能力,这叫风险拨备。”   “直到这笔贷款完全收回后,钱庄的一次贷款才算是完全完成,风险拨备金才能重新回到相应的存款科目,继续用于下一次投资。”   “因此贷款和拨备,各占一半。”   几家家主这才恍然,程文应点头道:“果然是精细稳妥,如此一来,算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史洞修笑道:“那也得挣钱的本事,大过借钱的本事才行。”   这话说得众人都笑了,如今大家找闲散资金的目的,是为了扩大自家新产业,这玩意儿多挣钱,心里没数吗?   苏油其实也很有信心,不说别的,光开井都有赚,盐这东西,直到解放前都还没有达到需求饱和。   不过该提醒还是得提醒:“各家在钱庄都有老账房,刚刚我们商议的只是大略,具体细化到条陈,还得他们来。”   “还有就是投资方向,我觉得除了开井,水运船只也该搞起来了。这是交通命脉,不能拿捏在夔州,吴地的商人们手上。”   “现在还不显,可要是以后盐业产量起来之后,万一被有心人阻碍,交通,就会成为我们最大的短板。”   史洞修纳闷:“什么是短板?” 第一百九十三章 鸡丁   苏油抠了抠脑门:“这个……世伯,我们的产业就好比一个大木桶里的水,木桶是木板拼成的,能装多少水,取决于木桶上最短的那块板子,而不是最长的那块板子。”   “我们四通商号的长项,是货品的质量,新奇程度,还有管理方式也算一项,可我们的眼光,更需要放在我们的弱项上。其中交通,应该就是最大的一项了,太白都感叹过,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啊,因此水路乃重中之重。”   程文应转眼就来了主意:“小油说的是长远之计,不过直接那一步,步子太大了些。我眉山江卿体国公忠,那是在官家那里都挂了号的,要我说,还得从这方面再接再厉喽。”   史洞修点头道:“程老说得对,我们的慈善事业还得继续搞下去,码头上施舍翘脚牛肉,那是女人家玩的小仁,我们要铺路修桥,以工辅赈,主动帮助官府排忧解难!”   苏油心中一动:“如果是这样,那我可以提供几样测量工具,帮助工程计划顺利实施。”   程文应说道:“不过现在我们有钱了,小油说的那个也该搞,嗯,先期考察,编绘图纸,积累技术,设计模型……小油是这几个词儿吧?”   苏油:“……”   从瞩远楼出来,苏油不由得感慨,姜还是老的辣。   自己还是后世思维痕迹太重了,一心想着提高生产力,提高流通速度。   程文应的做法,才是如今大宋的上策,稳妥扎实。   先将商号辐射范围扩大到川中四路,除了将基础打牢靠之外,关键是这名声,捞得那叫一个实在!   摇了摇头,看来自己要学的还多着呢。   慢慢来,先回学宫把龙老头应付了再说。   躲过一顿板子,大吉大利,苏油今晚准备吃鸡。   用开水冲泡花生米,剥去外皮,冷锅冷油下花生米,中火炒至浅焦黄色后盛到大盘里散热待用。   将鸡脯肉用刀背拍一下,切成小丁,加入料酒、豆油、白胡椒、雪盐,细面粉腌渍一刻,再加水淀粉,打入蛋清拌匀。   大葱洗净切段,黄瓜切丁。   在小碗中调入酱油、香醋、盐、姜汁、白砂糖和料酒,混合均匀制成调味料汁。   锅中留底油,烧热后将花椒和茱萸酱放入,用小火煸炸出香味,随后放入大葱段。   放入鸡丁,放料酒,将鸡丁滑炒变色,然后倒入水淀粉。   最后调入料汁,再放入熟花生米,翻炒均匀,用水淀粉勾芡即成。   等到菜做好了,苏油才端着盘子发神,宫保是清代的官职,那这该叫啥鸡丁?   想了想,就叫宫爆鸡丁好了——学宫里爆出来的鸡丁。   宫爆鸡丁的特色是辣中有甜,甜中有辣,鸡肉的鲜嫩配合花生的香脆,入口鲜辣酥香,红而不辣,辣而不猛,肉质滑脆。   第二个菜也不难,不过却也是名菜——雪花鸡淖。   鸡脯肉去筋,用刀背捶茸,用牙签挑尽茸中筋络,装入碗内,先用冷鲜汤调散,再加入水豆粉、盐、胡椒粉搅匀,同样加入蛋清,打成的蛋泡。   炒锅置旺火上,下猪油烧到三成热,倒入鸡浆,炒熟起锅,盛盘撒上火腿末即成。   鸡皮汤冒上豌豆尖,晚饭就算做好了。   阿囤元贞早都等得不住咽口水了:“明润,可以开吃了吧?”   苏油将汤盛到陶盆里:“走吧,叫山长和唐师吃饭。”   饭桌前,老头坐下来:“哟?又来新客人了?”   苏油说道:“这位是阿囤元贞,二林部抚远大将军幼子,阿囤弥姐姐的弟弟,这位是石家小娘子。薇儿,元贞,快来见过龙山长,唐师。”   两人过来乖乖见礼。   老头对苏油贼严格,对别的小孩子却很宽纵:“赶快坐下,都饿了吧?舀饭开吃。”   唐淹说道:“石家小娘子,就是在玉局观学医那位吧?”   石薇乖乖点头:“是。”   老头说道:“彦通别太严肃,吓到小孩子,来来,薇儿是吧?就坐爷爷身边。哎哟你身上还带着剑?”   石薇点头:“这是小油哥哥从大理回来送我的礼物。”   苏油设计的刀剑都有一个特点,可以拆卸分解。因此这柄剑除了剑鞘长度做了调整重配之外,其余都还是上一把剑的装饰。   苏油说道:“石家是武人世家,薇儿每日里都要习武练剑的。老人家你快动筷吧,我半年没吃过川菜了。”   老头哈哈大笑:“对对对,先吃,边吃边聊。”   宫爆鸡丁入口之后,舌尖先感觉微麻、浅辣,而后冲击味蕾的是一股甜意,加上葱段、花生米,荔枝香型加上糊辣浓香,使人欲罢不能。   唐淹边吃边摇头:“这鸡肉怎么这么嫩?我家娘子就不敢做炒鸡肉。”   苏油笑道:“的确,普通鸡的胸脯肉,炒出来容易嫩滑不足,需要在码味上浆之前,用刀背将鸡肉拍打几下,勾芡时放入一只蛋白,这样的鸡肉会更加嫩滑。”   “但是最重要的,还是食材,这就是笨鸡,去过势,笼子里养出来的,肥大不说,肉质本身就细嫩,油也多,做这道菜最好。”   老头点头:“不错,适合上了年纪的,明润再去煮两根香肠,今晚菜怕是不够。”   “啊?”苏油正挑葱段吃得开心,一看阿囤元贞:“哦,是得再去煮点。”   这娃吃得脸都快埋进碗里了!   龙老头笑眯眯地看着元贞,还给他添了个鸡腿:“元贞是吧,慢慢吃,彦通你看,人家二林部的孩子就是长得壮实。”   阿囤元贞抬起头来:“爷爷,我能骑马,能开弓,明润说要我当土地庙小学的骑术教头呢!”   龙老头笑得更开心了:“是吗?那一会儿吃过饭我带你去射箭,君子六艺,爷爷我也是能射箭的哦!”   苏油一脸的妒忌,这龙老头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对小孩子这么好?以前没看出来啊!   龙老头看了苏油一眼:“孩子就该有个孩子样,你都不拿自己当孩子,那就没这样的待遇。还愣着干啥?赶紧去煮香肠!”   ……   吃过饭,阿囤弥来接弟弟,石薇也闹着要去土地庙见哥哥姐姐,苏油只好打发他们先过去。   回来将两大口箱子拖进龙老头的精舍:“龙老,这些资料,可能还得麻烦你的大手笔。”   将范先生做的事情与老头讲过,龙昌期悚然动容,取过那些笔记一翻,不由得感慨道:“不意我大宋有此等志士,比起他来,我都感觉惭愧啊……”   “明润你放心,这件事情交给我,我一定将之编为《西南志略》,以慰志士之心。”   苏油深鞠一躬:“如今我已游说四通商号成立了商情机构,相信不久之后,就会制定出精确的西南地图,搜集到更加详尽的信息,到时候一并交给山长,西南山川地理人文,在我们眼里就会更加清晰。”   老头呵呵笑道:“去把你唐师叫过来,这事情光苦我老头一个可不行。”   苏油笑道:“今晚我还得去嫂嫂那里看看,大苏的婚礼我都没赶得上参加,晚上就不住精舍了。”   老头笑道:“去吧,还有那大小苏,也叫来让我看看,可惜了,这就是我学宫成立晚了两年。中岩书院,捡了我们好大的便宜!” 第一百九十四章 第一步   来到纱縠行,苏轼笑着迎出来:“明润错过我的喜酒,你说该怎么罚吧!”   苏油先拜见过程夫人:“嫂嫂安好,苏油回来了。明允堂哥呢?”   程夫人笑道:“回来了就好,你在大理可闹得不轻,消息传来大家都担心得不行。你堂哥去天台山访道去了,说是你给他的鞭子不错,罗浮山飞鸣禅院院主曾给他显摆过收藏的蜀鞭,他这就要去显摆回来,劝也劝不住。”   罗浮山在绵州,成都还要往北,这一趟又是跑得不近。   不在那还更好,这堂哥苏油看着就怕。   侧厢走出来一位女子,年纪十六七岁,温柔秀丽,对苏油裣衽施礼,却没有说话。   苏轼招呼她近前:“这就是我新妇,王弗,弗儿,这位就是苏明润。”   那女生又施一礼:“新妇见过明润叔叔。”   苏油一摆手:“和子瞻一样,叫我明润就好了。”   苏轼说道:“就是,弗儿你用不着和明润这么客气,他还是个小孩。话说明润你就空手上门?”   苏油横着眼睛看他:“你们过年去拜祠堂,八公将库房打开随你们挑,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   苏辙从书房探出头来:“那都是子瞻怂恿的,我就拿了一对象牙镇纸!他拿了一套!”   苏油笑道:“子由,你的好事儿也该近了吧?听说二十七娘最近可是都不去义棚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装闺秀呢。”   程夫人拍了苏油一巴掌:“史家小娘子开朗活泼一些,但是心底善良,你可不许瞎说。”   苏油从兜里翻出一个礼盒递给王弗:“没有子瞻的份,这个是单送你的礼物。”   王弗接过来道了谢,被苏轼怂恿着打开一看,苏轼不由得大呼小叫:“这个贵重了!”   盒子里是丝锦打底,上面一对蜜蜡娃娃,很卡通那种。   蜜蜡很香,本身就是一种顶级香料,不过质地很软且脆,加工起来容易崩缺,雕刻是绝对不行的,只能用金刚砂磨针小心打磨。   不过苏油有自己的办法,蜜蜡熔点很低,将蜜蜡磨粉,再加入龙脑油增加调和香味,加松香和蜂蜡为助熔剂,在热油锅里隔油溶了重新倒模,脱模后用麂皮轮羊毛轮抛光,得到了这对精致的蜜蜡娃娃。   说起来,这其实是后世用蜜蜡粉造假蜜蜡的工艺,可放到如今,就堪称绝技了。   大宋如今福建那边其实也有类似工艺,不过用的是蜂蜡加香料,就那样的东西,也已经是顶级奢侈品了。   娃娃做工精致不说,还散发着令人愉悦的气息,把玩之后,手里令人愉悦的气息经久不散。   王弗毕竟才十六,见到这对可爱的娃娃欣喜得不行:“多谢明润叔叔,我很喜欢。”   苏油笑道:“那就祝你们也早生一对可爱的娃娃。那样我就可以当翁翁了。”   王弗顿时脸红了,不过苏轼却是没脸没皮,拿着蜜蜡娃娃又是闻又是看:“明润你这心偏得,从来没送过我这么好的东西。”   程夫人招呼大家进入堂屋:“坐下来说吧,你这一趟诸多奇遇,眉山城里传得神神道道的,还是听你说最直接,擒侬智高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苏油这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过一遍,不过把二林部的事情省了,免得解释起来麻烦,只说在那边发现了锰矿,能够提升钢铁质量,因此研究熔炼工艺花了不少时间,耽误了回程。   苏轼对王弗笑道:“小幺叔多智多技,这辈子总要成川中首富的,我们拿他点东西,那是帮他减轻负担。”   王弗对这家庭关系还不是太了解,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夫君这脸皮也未免太厚了吧?!   程夫人笑道:“弗儿别怕,子瞻和明润,那是一向打闹惯了的。”   心里计较,子瞻这是不知道小油这一年半下来搂了多少钱,这孩子简直就是一座行走的金矿,游戏无心之言,怕还真的说着了!   没过几日,又该准备送石薇去成都了。   这次准备的东西非常多,大理的药材,最重要是三七,可龙里的调料,酒坊的美酒,半年来小天师的信件来了好几封,说是玻璃化学器皿,试纸之类的东西实在是好用,就是报废消耗得也快,要苏贤弟多准备一些。   知道石薇的胡子公公师父是剑道高手,苏油准备了一份厚礼。   根据高锰钢的优越性能,苏油设计了一柄新式长剑。   在旧式四尺长剑长度基础上,将剑身减窄了三分之一,厚度也降低了不少,然而抗击打性能,切割性能,保持性能都没有改变,而穿刺性能则得到大大的增强。   最关键的,手感几乎降低了一半重量,更加轻捷灵动。   防守力因重量稍稍减弱,但进攻性大大增强,装具只是最普通的实用装具,但绝对是为老年内家高手量身定制的实战兵器。   老头把石薇照顾得相当不错,必须奖励一下。   更重要的,是同薛忠的会面。   益州是川峡四路的政治中心和经济中心,益州市场,是四通商号在川中最重要的市场。   几天里苏油和薛忠都在商议后续的经济布局。   通过酒曲生意,苏油的触角已经伸入了益州。   接下来顺理成章,就是成立四通商号益州分号了。   听闻张学士对苏洵的盐务条陈拍案击节,加上张恕的关系,已经上报朝廷,奏请苏洵益州教谕之职了。   在苏油的规划里,四通商号的益州分号,其职责不是销售眉山产品,而是确立益州本地代理商人。   不和益州商人赤裸裸的在市场上争夺利益,分号的存在,主要是监督各家代理,让四通商号自身的利益不受损害。   更重要的,是以利益为诱饵,在政治上,经济上,士大夫阶层里边,拉拢一大批的代言人,然后掌握政坛,市场,舆论的各种消息动向,分析情报,供眉山总部做出准确判断和及时反应。   眉山城的技术储备,资金储备,人才储备已经达到了一定规模和层次,江卿已经被整合为一体,资本的力量开始显现,益州,自然也必须成为四通商号踏出的第一步。   这一步,必须稳健扎实。   薛忠算是开了眼了,这半年来学会了新式记账法,打开了酒曲局面,还以为自己能得小少爷高看一眼。   几天商议下来,才发现自己离小少爷的要求,差着十万八千里,这他么简直就是普通商人和陶朱公的区别。   酒曲代理,只是小少爷给自己上辕之前的一把菘菜甜头而已,接下来,才是大车上路。   可这趟车,自己这蠢驴咋就拉得这么心甘情愿呢?   还是母亲大人英明,赶着自己来眉山给小少爷道谢,不然哪来的这趟缘法?   接下来,苏油便领着薛忠去见董事会成员。   当然全靠益州人士主持局面是不可能的,程文应决定让程三担任分号监事,一同出发。   分号的初期业务,就是成立钱庄分号,负责商号的资产管理,寻找产品代理人。之后会开展汇兑业务。   程三明显是值得信任的,但是事涉金融大事和商号扩张的开局,因此还要从史家,石家抽调人才担任内控和稽核。   账目和消息,快马一日可至,因此中间过渡科目一日一清,总部定期派人抽检,可以减少很多作手脚的机会。 第一百九十五章 小报   本来程文应和史洞修认为这是多此一举,待到苏油举了几个后世银行业手工记账时代作手脚的案例,程文应都吓坏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老史,小油是对的!好在贤侄是自己人,坦然告知,不然这些手段使将出来,就你我这两把老骨头,可经不住他这样玩。”   史洞修一脑门子冷汗,抖得跟打摆子一样,丢钱对他来说,不啻于丢命,哪怕只是一场虚惊。   “我觉得钱庄的制度已经非常周密了,被小油这样一说,简直跟筛子似的。我们的钱财,竟然能被如此轻易地弄走……不行不行,回去再组织人手琢磨一下,这总部的内控合规总监事,老夫当得还有些不称职啊……”   苏油拱手道:“只要不出大漏子,这些小地方,总能通过教训慢慢补足。不过程三是姻伯手下的老掌柜了,放他到那个位置上是对他的看重,不能成为导致他万劫不复的诱因,伤了这场情分。这些事情做在前面,其实是对他好。”   “严控是一方面,相对应的,高薪,就是另一方面了。一定要给予足够的待遇才行,蜀都居,大不易啊。”   ……   当天晚上,程三第一次来到土地庙,给苏油行了大礼。   苏油赶紧将他拦住:“程三叔,使不得。”   程三起身:“一大把年纪了,谁是真对我好,老朽还是分得清的。”   “东家把你对他说的那些话都转告我了,小少爷面前我实话实说,那么大的诱惑之下,老朽真不一定扛得住啊……”   “搞不好真就如小少爷所言,坏了东家大事,毁了自家名声,子子孙孙,在川峡四路都抬不起头来,再无前程。如此大恩,老朽怎能不来一谢。”   苏油笑道:“三叔不怪罪苏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就好。”   程三说道:“唐玄宗登位之初,不一样是明君之相?可渐渐就放松了规制,最后酿成大祸。小少爷所说的才是正途,程三心里,怕是比现下两位老爷都还要明白一些。”   苏油笑道:“看来三叔是真明白,姻伯这益州分号的监理,所托得人啊。”   ……   玻璃江边,天气还没有转暖,但是已经非常忙碌了。   苏油带着阿囤元贞,在此送别石薇,程三,薛忠,阿囤弥一行。   两路人马,一路去益州,一路去嘉州。   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件重要的测量设备——经纬仪。   底部是一个三角架,可以打开和收起。   三脚架上的面板,左侧和后方有了玻璃气泡管,可以通过底部的旋钮轻易地矫正仪器基座表盘的水平。   镜筒前后设置了中心钢丝十字,可以用来对准远处的标准杆。   经纬仪整体由黄铜打造,具备水平面和垂直面两个精确的角度刻度。   没有准备让他们绘图,只给了两支队伍一个工作日志本和一个测量记录本。   商队只负责测量和记录,具体计算,等数据收集回眉山后,会成为土地庙小学的数学作业。   遗憾的是玻璃镜片还没有研制出来,因此这仪器注定观测不了太远。   所以测量标杆做得老长,整整五米,就是为了能从远处看清顶部和底部。   还是那句老话,先解决有没有的问题,再谈好不好的问题。   重点在于先把探测队员们的工科狗属性培养起来——一切凭数据说话。   送走两支队伍,苏油的学习生活开始了。   虽然学宫三月才开学,但是苏油明显不在此列。   宋代如今已经有了报纸,叫法还很多,有“邸报”、“朝报”、“邸抄”、“进奏院状”,“状报”等多种叫法,其中“邸报”最是通用。   因为邸报上面刊载的都是当时朝廷的大政方针官员人事变动,因此它的发行一直受到中央的严格控制,都是手抄的。   然而州郡官员们,对这东西异常渴望,因此就给了邸吏挣钱的机会。   于是大宋官场和商场上,更多的流行着一种“小报”,消息比邸报还要快。   有官员因此上奏求禁:“小报者出于进奏院,盖邸吏辈为之。比年事有疑似,中外不知,邸吏必竞以小纸书之,飞报远近,谓之小报……其说或然或不然。使其然焉,则事涉不密;其不密焉,则何以取信?此于害治,虽若甚微,其实不可不察。臣愚欲望陛下深如有司,严立罪赏,痛行禁止。”   然并卵,现在的龙山长和唐教谕,就拿着小报读得津津有味。   最近朝廷发生了几件事。   正月京城出了大疫,官家令太医进方,从内中出了犀牛角二本,用于调药。   太医析而观之,其一为通天犀。内侍请留供官家服御,官家说:“吾岂贵异物而残百姓哉!”立命碎之。   龙昌期就叹气:“官家仁德那是没得说的,可总是着眼在这些小事情上,河北黄河决堤久议而不绝,生民离散,不才该是重中之重吗?明润,你怎么看?”   苏油说道:“朝中议论纷纷,主要还是到底该治理下游,还是该治理上游,其实依我看,事情非常简单。”   唐淹说道:“哦?”   苏油两手一摊:“要依我说,那就上下游一起治啊,这又什么好争吵的!”   龙昌期气得吹胡子瞪眼,拍案斥道:“妄言!”   唐淹赶紧安抚龙昌期,转头对苏油说道:“明润想当然了,谁不知道都治才好?可朝廷财用不敷,每一笔岁入都有去处,朝堂诸公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龙昌期叹气道:“我就不该问这小子,这答案简直是何不食肉糜的翻版!接着看报!”   第二条消息,都知王守忠为武信留后,如今病重,求为节度使,官家说好话也没用,被宰相梁适拒绝,直到死后,才追赠太尉、昭德节度使。   这条消息很重要,龙昌期细细解读,主要是说给苏油听的。   宋代官职叠床架屋,内侍省是侍奉皇帝的太监机构,以左班都知、右班都知为最高官职。   留后,则是一军最高军职——节度使有缺时,暂领该军时的职务,是一个临时调遣。   王守忠是潜邸老太监,所谓“东宫旧恩”,有拥立之功,深得官家信任,如今只求在临死之前,想从代理变为正式任命而已。   然而文官阶层严防死守,坚决不给开这个先例。   梁适的话说得硬邦邦:“宦官连一州军事长官的正式职务都别想,还想当真正的节度使?!”   官家的话说得软绵绵:“哎呀我之前都已经答应守忠了嘛。”   梁适继续硬邦邦:“我今天还是宰相,要是给了一内臣节度使的官职,我死都死得别想安心。”   最后官家退让了。   这事情龙昌期当然是大力支持梁适,他本身对王守忠一点意见都没有,不过文官阶层对内官,有一种天生的不信任。认为官家过仁了,此禁一开,就有了东汉党锢之祸的根苗。   不过苏油却有自己的另一番解读,宦官也是人,是人就有人才,是人才,那就可以任用。   这是从能力角度来说。   但是有个问题,宋代皇室,绝大多数皇帝,都在从文官阶层手里争夺权力,一直在进行着尝试,从来没有停止过。   官家之前提拔狄青,如今想抬举王守忠,目的不能说纯洁。   文官阶层的坚持,其目的,同样不能说纯洁。   这就是大宋的政治生态了,各自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在义理,道德等等形而上的东西上争得你死我活,其实最后的目的都是一个——政治权力。   因此将内官的一切要求,都解读为皇帝对权力的欲望,对文官阶层来说,大概率正确,一股脑儿怼回去就是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虚惊   第三个消息,三司使田况为枢密副使。   这个任命,别的先不说,对川峡四路,很重要。   欧阳修几年前返回朝堂,经历过一番政治斗争后失败,遭受诬陷被贬。   然而就在反对派们欢欣鼓舞之时,官家口谕:“别去同州了,留下来当翰林学士,给我朝修《唐书》吧。”   于是欧阳修便留了下来,和宋祁一起修史。   中间还发生了一个小故事,欧阳修文笔练达,而宋祁写文章喜欢搞得生僻聱牙。   宋祁是长辈,欧阳修不好说啥,一天早上,这娃在书局的门上写下八个字:“宵寐非祯,札闼洪休。”   宋祁来上班,在门口看了半天:“嗨!这不就是‘夜梦不详,题门大吉’那句老话嘛,永叔你至于搞得这么复杂不?”   欧阳修笑道:“老宋我这还不是跟你学的,你修书的时候,都把‘迅雷不及掩耳’写成‘震霆无暇掩聪’了。”   宋祁也是通达,哈哈大笑。《新唐书》便依了欧阳修的体例。   龙昌期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前来拜访的大小苏,并且郑重叮嘱——两个小子好自为之吧,现在文风转型了,意味着蜀中读书人的春天即将到来。   官家不让欧阳修离京,很明显是一种政治平衡和震慑。   田况是富弼的发小,夫人是富弼的妹妹。欧阳修则是富弼庆历新政时期的下属,两人份属同党。   历史上只传下来欧阳修一篇著名的《朋党论》,很多人却不知道,田况这家伙同样有一篇。   一文一武,一明一暗,这明显是官家对朝政的进一步平衡。   不过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田况治过蜀,还治理得非常好,史上的评价——其治蜀类张咏。   非常重视教育,而且还有一点,他是从张方平待过的计司调任枢密副使的。   也就是说,如今的朝廷里,有一位明白蜀中政治生态,理解张方平经济政策的大员田况。   而蜀中,有一位明白前任田况治蜀方略,同时掌握朝堂政治动向的张方平。   张方平无党,和欧阳修也无法合作,不过和田况属于一类人。   两人都精强能干,料事极明。   尤其对西夏的看法上,两人从一开始就有几乎一模一样的论调——大宋不要以为人家好对付,必须慎重再慎重。   不过一个是从形势分析,一个是从数据分析。   如果说张方平类似经济学家,田况更类似统计学家。   而且看官家的手段,对这个田况的前途,还可以报以相当的预期。   这对于蜀中的读书人和商人,对于苏油来说,简直是一件好得不能再好的事情。   不是喜欢用数据说话吗?恰好,我也喜欢。   接着第四条消息,直接让苏油震惊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司天监言:日食四月朔。   “大宋已经能够准确预测日食了?”   龙昌期将邸报收折起来:“很奇怪吗?唐代李淳风,僧一行,都留有预测的记录,其时尚两可,然而到了如今,日食可以预测,已经确定无疑了。”   苏油当然知道日食可以被准确的预言。知道地球和月球的轨道,也知道太阳的运动,理论上预言日食能精确到分钟。   他还知道日食遵循沙罗周期,即六千五百八十五点三二天一个循环。其间,共有七十一次各种日食发生。   然而其地点有所不同,因为每个沙罗周期有零点三二天余下,不是整天,所以这时地球又自转了一百一十七度,那这个度数必须引入预测用于修正,以确定发生日食的准确地点。   正因为地点不同,因此这个周期,是建立在全球观测调查的基础之上的,而不是仅看一个地点的日食记录就能推算出来。   所以这是后世总结出来的概念和规律,那么,大宋的天文学家们,如今是如何做到的?他们肯定有一套独立的算法。   月朔,就是初一,精确到天。   妖孽,这才是一群真正的妖孽啊……   龙昌期对科学不感兴趣,随意地告诉苏油,如今日食可以预测了,在宋人眼里便失去了神秘。   不过皇帝你别放松啊,日食还是君王失德。   皇帝都傻了,凭什么啊?我有规律的抽风吗?   大臣说这都日食了,所以失德是必须失德的……嗯,要不这样,只有朔日发生的日食我们才算你失德好不好?   皇帝说少来,那不就是把周期拉长吗?我虽然读书比你们少,可也别想骗我!   聪明的大臣说那我们这样好了,目前尚无法预测日蚀的程度,要不我们把这个作为盛衰的预兆吧。   只要不是朔日的全食,那就不算你失德,开不开心?   皇帝只好捏着鼻子认了——也就是我朝,老子才这么纵容你们……   ……   苏油就点着下巴琢磨,机会难得,望远镜这东西,可得赶紧弄啊……   有了日食的预测,眉州便做起了应对灾变的准备,上天示警了嘛,虽然是预警。   仿佛应景一般,学宫刚刚开学,三月里气候就有些不对。   八公看着寒暑表慌了,赶紧喊这周当班,正与石富一起弄玻璃的张散:“散娃,散娃快去叫油娃回来!这是要倒春寒!”   张散也没种过地,不知道到底有多严重,飞马便朝眉山跑去,一进学宫就大喊:“小少爷不好了,八公要倒,说是触了寒!”   苏油吓得魂飞魄散,抛下书本骑上黄雏就一通狂奔,等赶到可龙里,却见到八公正在整理锄具稻种。   八公见到苏油大怒:“谁叫你骑这么快?!摔了那还了得!”   苏油飞身下马,拉着八公左看右看:“八公你没事吧?三哥说你得了伤寒,都快……不对这也不像啊……”   八公瞪着眼:“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看你是屁股又痒了,想吃斑竹笋炒坐墩肉了是不?”   没一阵,张散也骑马跟来了,身后还驮着一个大夫:“八公莫怕,我把郎中给你请来了!”   八公将手里锄头把一扔:“瞎胡闹嘛这不是!我啥时候说我有病?!”   苏油赶紧插话:“可不是吗!三哥就会瞎胡闹!不过八公你看啊,大夫请都请来了,这一路老远的也不容易,要不就让他给你号号脉玩儿,你就当坐着休息一会,好不好?”   八公还不乐意:“薇儿给我号过,说我康健着呢!”   苏油一脑门子黑线,石薇自己怕还是半瓢水呢,只好劝道:“八公,俗话说的‘医不自治’,薇儿现在算是我们家的人了,因此她说了不算。不信你问大夫,你问问他有没有这话!”   八公狐疑地问大夫:“还有这说法?”   大夫弯着腰还在喘气呢:“有,这说法是有的。”   苏油赶紧拉八公坐下:“你瞧,没错吧?来来来我们把手腕亮出来,给大夫看看我们可龙里的老头有多康健!”   大夫调匀了气息,给八公把了脉:“我说两位,你们家里老人是真没事儿,倒是我这把老骨头,差点给颠散架了是真的!”   苏油大喜:“三哥,给大夫包个大封!”   说完又对大夫拱手:“得罪了得罪了,麻烦郎中特意奔劳这一趟,小子给你赔不是。”   大夫叹气:“算了,也是你们一场孝心……那孩子你回来,要什么大封!酱油,酱油给我来两瓶,还有榨菜,芽菜,给我搞点就行了!”   苏油都乐了:“哟!郎中对我们可龙里的特产很清楚啊,粉丝要来点不?”   大夫也是个妙人,搓着手笑道:“小郎君都开口了,我这不收下也不合适呀!”   苏油笑着扭头:“三哥,再给老郎中抓一只笨鸡,鸡汤冒粉丝那才是正宗!”   送走了开心的郎中,苏油这才转回家中:“那啥……到底是啥事儿来着?”   张散赧笑道:“小少爷,怨我,怨我弄岔了,八公说的不是自己,是天气。” 第一百九十七章 倒春寒   苏油问道:“天气怎么了?哦对了,四月初一可能有日食,八公你招呼村里,不用大惊小怪。”   八公说道:“不是说这个!油娃这眼看要出事,我估计今年有场倒春寒!”   苏油笑了,八公这个估计,和第一批到来的商务情报倒是吻合。   不过八公不知道的是,去年眉山经济的爆发式增长,世家换来的粮食,那是多得不要不要的。   前任知州是幸福的,因为亮瞎眼的政绩,去北边高就了,临行前将亏空完全填平了不说,码头新建官仓,码头租赁,组织力夫下力气,好处捞了不少。   还万民拥戴,一群刚吃完牛骨汤泡饭的流民,哭着喊着攀着船板叫青天大老爷,那是真正的情真意切。   面子里子都捞足了!   新任知州本来是苦着脸过来的,眉山人难治,那在朝堂上都是有口皆碑,一见这情形,赶紧放下身段在交接的时候向老前辈虚心请教。   老前辈就一句话,任事儿不用做,只管狠抓教育,狠抓盐井税务,搞好流民入籍,其余的,江卿世家自会搞定。   说完拍了拍后辈的肩膀:“一文钱亏空都没有,哥哥我对你够意思吧?官仓码头那点收益,因为是新立,所以还没入公。因此我带点到新任上处理一下前任亏空,你好我好大家好,你懂的?”   不等新知州开口,老知州笑道:“不用谢,那批仓房,老弟你要入公算做政绩也好,还是继续维持现状也好,全凭你自己安排!整个就当是你新建的,哥哥我绝无二话!”   新知州秒懂,拱手深鞠一躬,然后一句话就甩出最关键问题:“前辈,你看怎样最划算?”   老知州哈哈大笑,低声说道:“要依我说,眉山政绩,这几年还有得刷,所以也不用太斤斤计较,过于薄待自家妻儿不是?”   新知州对这个利益交换很满意。如今就连眉州常平仓都是满的,正赐公使钱支出,因为饮食结构的变化,猪肉菜品的大量引入,不增反降,明明吃得肥头大耳,各方招待也周道得很一点没减少,却被硬安了一个廉洁的名声。   所以倒春寒在苏油的眼里,真的不叫事儿。   他也是乡下人,知道应付倒春寒,就是重新育苗插秧,补上就行,收成比往年晚一两个月而已。   八公见苏油不以为然,真的急了:“油娃!晚一个月收成,那是会要人命的!”   苏油对自己这一年半来的努力很自信:“八公,可龙里如今家家有存粮,户户有鸡鸭,田里还有鱼。圈里肥猪用的酒坊糟子加猪草,又没有耗费自家的粮食,怎么会出现寅吃卯粮青黄不接的情形?”   “如今我们村子的肉蛋,除了自己吃,还供应着方知味酒楼,码头摊子,学宫,土地庙小学,哪家没有点积蓄?这都还要出人命,怕是满大宋的人都得死绝了。”   八公急得跺脚:“那其他州县呢?你是没见过流民起来作乱那景象!我告诉你,那就如蝗虫过境一样!”   苏油拉着八公的手坐下来,劝慰道:“八公你放心,朝廷设常平仓都这么多年了,这又不是大旱大涝,要是一个月都支应不过来,那些仓使仓曹,全都活该上吊!”   “如今张学士按蜀,他可是计司出来的,身边人肯定早就给他提过醒了,你呀,就管好我们可龙里,安心享福,长命百岁最重要!”   八公终于笑了:“也是哈,八公能管好我们苏家这摊子不饿着就算是能耐了,还操那么多心干嘛?去年两百亩族田,可是收了不少粮食。”   “我这也是被吓怕了,今年的新谷,可是用的你带回来的稻种,那种子比我们这里的稻种长大,秧子也壮实,想来也比我们的秧子更……”   一说到这里,苏油惊得跳了起来:“哎哟!忘了这茬了!”   长大有屁用!壮实有屁用!那玩意儿是南边热带地区来的,真不一定能适应倒春寒这样的气候!   八公莫名其妙:“刚刚不是还说没事儿?”   苏油说道:“对别人没事儿,对我们可龙里搞不好是真有事儿。三哥,去把基建组的人叫过来,有事情做了!”   等到人员到齐,苏油开始组织分派工作。   对付倒春寒,说白了就是一个保温。   正好要做万寿灯玻璃柱板,那就一起了。   史大和石富也被叫了过来,这又是一个系统工程。   玻璃板直接压制的话,平整度不好控制,还会有大量气泡,因此必须使用浮法制作。   说起来很高大上,其实就是高温玻璃溶液在通入保护气体的锡槽中完成。   熔融玻璃液从坩埚中流入并漂浮在相对密度大的融化锡液表面上,因为重力和表面张力的作用,玻璃液在锡液面上铺开、摊平,经过降温硬化后拉出锡槽,进入退火窑,经退火、切裁,就得到平板玻璃产品。   大宋今年得金一万五千多两,银二十一万九千多两,铜五百多万斤,铁七百二十四万斤,铅九万多斤,锡三十三万斤。因此让石富弄个锡槽,不是事儿。   不过流水线那是别想了,还是手工业,锡槽做成玻璃板所需大小,保护气体用的燃烧室里燃烧后的空气,然后烧出一锅在窑内浇几块板,再送入退火窑慢慢退火。   浮法玻璃工艺的好处自是不用说的,成品里没有玻璃疔,没有气泡,结构紧密沉重,手感平滑,厚度均匀,上下表面平整且互相平行……   坏处就是……只能是板材。   当然苏油是不可能拿这么精贵的东西去做温室的,倒春寒的解决靠这个那成本就太高了。   取来几匹绢,喷上水玻璃溶液,送入气体反应室,得到的就是一层玻璃化的薄膜。   这东西很脆,不能像塑料薄膜那样弯曲,因此必须在秧田里插上木板,将这种薄膜用框子框上,拿竹篾夹住,再铺到木板上,最后用泥糊上接缝。   制作玻璃得到的逃逸热量,会将炉外管道里的水加热,热水放入秧田,便能够调节水温。   就这样凑合都已经把八公心疼得不行了,一匹绢就是一贯钱,早知道都不提倒春寒这茬了,没得糟蹋好东西。   苏油笑着安慰八公:“这保温膜又不是只能用一次,以后你还可以用这方法,种点黄瓜,茄子之类的,冬天里能吃上夏天的菜。”   八公都笑崩了:“我有毛病废那精神?我们川峡四路天府之国,四季时令菜蔬都吃不完。”   呃,这话是真的,苏油只好说道:“那你可以培育茶树苗,龙脑樟苗,也是好东西啊。反正一样东西可以有好些用途的,说不上浪费。”   八公想了想:“冬天里给窗户安上,倒是好办法,透光又隔风。”   苏油翻了翻白眼:“就是没法防熊孩子,手指一捅一个洞。而且我敢向历代天师保证,他们绝对会去捅。”   说完指指锡槽里的平板玻璃:“窗户啊,得靠那个……”   八公都吓坏了:“油娃你别闹!这东西是我们家用得起的?!” 第一百九十八章 套小张   宋人的道德逻辑非常奇怪,那就是你搞出提升生产力的东西,可能还能得到大家称赞,可你要是搞出让生活更加舒适的东西,还用到自己身上,那就好像私德有亏一样。   苏油准备将玻璃板用到八公卧室,龙老头的精舍,学宫校舍,土地庙去,反正自己在那边待的时间长,还能得一个敬老尊贤的好名声。   当然那是以后的事情,现在的玻璃板制作出来后,还要用转轴砂轮在上面进行雕刻。   板上都是靠眉山城这边的景象,主要集中在玻璃板底部,亭台,城墙,楼阁,田野,道路,溪桥……   小一号的内层是对岸的景色,主要集中在中上部,丘陵,汀渚,花树,云朵,蓝天。   经过砂轮雕刻后,玻璃板上的景物营造出一种浮雕效果,加上内外层之间的空间距离,形成一种视觉上的立体感。   这在玻璃雕刻中,称为凹雕,雕完后要翻一面欣赏。   雕镂工艺是程家雕版坊完成的,因为玻是反的,只有于工他们这样的置版老手才搞得出来。   雕完后,还要上油彩。   中间几层圆筒,才是移动的部分,江波,车马,牛羊,鱼儿,船帆,飞鸟……   这个没法雕,不过难不倒大宋工匠,先用玻璃丝盘出来,然后贴到圆筒上。   还没有珐琅彩,只能用釉料填充,所得颜色比较清淡。   发声装置也是重点,因为灯很大,所以音乐滚筒可以存储大量信息,于是苏油设计了三种宽度的簧片,分别对应高中低声部,将单一发声变成和弦。   曲谱就得改成三个声部才行,这事情二十七娘抢过去了,天天和八娘,王弗在一处度曲,顺便打听小苏的八卦。   苏油觉得二十七娘会很失望,因为小苏的八卦,不就是读书,读书,呃,读书吗?   各家分好工,苏油这边还有事儿,那就是设计机械传动部分。   走马灯机械部分不复杂,但是相对精细,石富拿来黄铜板,苏油用铁笔和铁规直接在铜板上做图,剩下的就是石富用小钢锯将工件切割下来,然后上老虎钳用小锉打磨出来。   石富的手艺越来越精湛,用他自己的话说,搞这东西会上瘾。苏油理工实验室架子上琳琅满目的木制机械传统结构,也渐渐被换成了黄铜构件。   剩下的时间里,苏油还要组织娃子们在龙脑樟苗圃和茶树苗,还有大理带回来的梨树苗,核桃树苗的根部围上晒席,里边堆上厚厚的稻草保温,以对抗倒春寒的到来。   于是苏油这段时间里变成了城里乡下两头跑,累的是他,高兴的是黄雏。   商务情报传来,整个四川都遭遇了一场倒春寒,不过好在这已经是这场气候变化的最南边,吴中一带未受影响。   官府已经动了起来,漕帮的汉子有活干了。   经过这场事情,苏油通过龙昌期,向州县提了一个建议,在四川周围丘陵地带,开垦梯田。   除了增加耕作面积不说,山区温度比平原河谷,本来就存在一个温差,相应的,育秧的时间比平原地区会晚上两周的时差。   这样就可以从宏观上解决部分倒春寒带来的不利因素,相当于将鸡蛋放到了两个篮子里。   当然成本会很高,但是以川中豪强们对土地的热情,给出一定的优惠的政策,可操作性还是很强的。   如果川中豪强们愿意的话,眉山江卿可以提供一件在山区测量等高线的神器——经纬仪,还可以提供测量队伍,帮助大家发财。   此策被张恕送到成都,身为四路转运使的张方平都感觉看不透,眉山江卿这是助人为乐上瘾了?为了体国公忠的称号这么拼?   事有反常即为妖,张方平一边将还在罗浮山飞鸣禅院瞎比比的苏洵召回来,你赶紧回眉山,看看你们江卿到底想干啥。   一边写信给自己的儿子,事情可以做,不过得一步步来,小子这是你捞政绩的好时机,听说陵井周围不少丘陵可以用作耕地?你小子要是能让井上粮食自给自足无需外运,三年后老子给你一个上上考绩,谁都放不出个屁来!   ……   瞩远楼忘雨轩,几家董事头碰头的开会。   “看看,看看,小狐狸还是斗不过老狐狸!”程文应抖着手里的小报,对苏油说道。   史洞修也叹气:“明润这招瞒天过海加釜底抽薪,这下变成作茧自缚了呢。”   按照苏油的想法,是通过这方法锻炼测绘队伍。同时将豪强们吸引到土地开垦上,从而减少竞争对手,给眉山商业集团赢得从容起步的关键时间。   结果方平一生唯谨慎,不上这套!   苏油摸着下巴:“没关系,套不着老张,我们套小张。嗨这本来就是好事情,怎么被姻伯和世伯说得跟阴谋诡计似的?”   史洞修还有些肉痛:“贤侄,虽说都是爬坡上坎,可开出来的都是水田啊,我们当真不……”   苏油笑道:“姻伯,资金都有个投资回报率的问题,土地梯田,对我们来说,回报率太低了。”   “真要对种地感兴趣,还要高回报的话,陕西才是黄金宝地。”   史洞修奇道:“那边兵荒马乱的,怎么还成好去处了?”   苏油说道:“高风险高收益嘛,一来那边种粮有个好处,不愁卖,立刻就能换成解盐盐引,或者银子,铜钱。二来那边的地都是现成的熟地,第三回报率真高,世伯你想想,从益州,京师运粮草到陕西,刨去那么高昂的运费都还有赚,直接种地出粮卖给军队,省出的运费是多少钱?”   这其实也是除军屯,民屯之外的第三种屯田方式——商屯。   不过这法子至明代才出现。   明代继承宋制,行盐引制度,就是令商人运粮至边境入仓,政府按其道路远近和运粮数量的多少发给盐引,商人持盐引到内地取盐贩卖。   后来,商人们索性雇人在边疆屯垦,就地缴粮换取盐引,这个办法叫“开中”。   它不仅使政府节省军粮运输费用,而且使边疆的荒地得以开垦,是一项相当好的法子。   当然,前提是明军打得蒙古人嗷嗷叫,而别像大宋这般被西夏人打得嗷嗷叫才行。   史洞修也明显意识到了这一点,连连摇头:“使不得使不得,只怕是肉炊饼打狗哟……”   几人正说得热闹,就听有小厮前来禀告:“张知县来访。”   众人连忙起身迎接,张恕一看:“哟,明润也在,龙山长真是不管你了?”   说起这个苏油就悻悻然:“每天早晚加起来,那也是四个时辰,一点不少。平日里还要见缝插针地背笔记。”   张恕哈哈大笑:“谁都是这样过来的。”   苏油就更嫉妒了:“张学士可不是。”   张恕一下子笑不出来了:“明润,以后在我面前别提我父亲大人,压力很大的。”   说完想起一事:“子瞻呢?我还没找他算账呢!”   这就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情了。   苏洵去绵州时,路过成都,就顺便拜访了张方平,张方平一见苏洵就许为国士,然后问起:“听闻你们家子瞻学问不错,他现在在干啥呢?”   苏洵就回答:“子瞻最近在重抄《汉书》。”   张方平是出了名的记忆力超强,所谓“书过眼不再读”,闻言瞠目结舌:“文字尚看两遍乎?”   事情传回眉山,苏轼气得把书都摔了:“此老特未知世间人尚有看三遍者!”   天选之人,惹不起惹不起。 第一百九十九章 定期活期   苏油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了,长期被苏轼碾压,此时自然是站在张学士这边,一起鄙夷苏轼,厚颜无耻得就跟他自己也能过目不忘似的。   笑过一场,张恕才说起正事:“龙山长起议,说是四路尚多丘陵地带可供开发,家父的意思,是从眉山起头,先用几年看看成效。眉山江卿,官家金口封许的体国公忠,我这不是求助各位来了嘛。”   程文应说道:“我们倒是觉得,这件事情,江卿不参与,就是对长史和太守最大的支持了。”   张恕眉毛一动:“真不参与?”   史洞修笑道:“长史,乡绅们参与不参与,我们也管不住,不过我们眉山城中的江卿世家,决定不参与。”   张恕讪笑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苏油问道:“长史,仅凭州县的财力,够吗?”   张恕叹气道:“家父的意思,是先用两年时间,让陵井能够自给自足,做出样板,方可放手推广。州县财政虽然说这一年多来还算不错,然而……还是有些勉强。”   苏油又问道:“今年川中倒春寒,各地稻熟都会晚上一个月,长史准备好了吗?”   张恕说道:“常平仓……”   程文应笑了:“长史,要是令尊在此,断然不会说这话。”   张恕拱手道:“程公,这是为何?常平仓不就是为此而设?”   程文应笑道:“常平仓可不是为了救灾而设,乃是为了平谷价,既防止谷贱伤农,也要防止物价腾贵。虽然和救灾有些关联,但是轻重不同。”   “不信你可以去问问仓大使,看他敢不敢因为一个倒春寒就替你担这个风险。依老夫看,他没有这个魄力,除非有令尊手谕。”   张恕不由得苦了脸:“程公,你还说你们不参与,这不参与能行吗?”   程文应笑道:“长史,那我们各付其责。陵井公田开发,是长史的事务。至于青黄不接那段时间,如何济农,便由江卿替县令解决后顾之忧如何?”   张恕喜道:“程公,那江卿这边,有什么需要州县做的?”   这就是问交换条件了。   程文应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去年州县在井务上所获颇丰,你看能不能存在我们四通钱庄一段时间?一来还可以有些出息,二来嘛,也算是给州县中的散户做个榜样,三则州县调度起来也便利得多,反正都是仙井盐钞嘛。”   张恕反而有些吃不准了:“就这样?”   程文应微笑道:“就这样。”   张恕说道:“这是府库,程公,就算存入钱庄,也不能乱动的。”   程文应笑道:“当然不会动。不但不会动,逐月还会有小增长,那是利息。”   张恕纳闷了:“那……那你们不是亏了?”   程文应笑道:“亏不了,明润,要不你和长史解释吧。”   苏油拱手道:“长史,此举一来可以加强散户将自家资产存入钱庄的信心,钱庄可以吸纳更多的闲散资金,化小为大。”   “盐井投资,动则万贯,虽然明知道产出丰厚,但是一般人是无法作为的,就算江卿世家,也得合几家之力。然而这事情却不是不能做。”   “通过化小为大的方式,集中了资金,等到盐井开出来,一部分收益拿去支付了利息和本金,剩下的就变为利润。自然是可以做的。”   “仙井盐钞,以陵井盐量为本,这是死归条,以免出现挤兑等绝对情况而导致无法支付。”   “但是这份资金,半利入于朝廷,就一分为二了,如果钱庄有了州府存款的注入,即使放在那里不动,对世家也有好处。”   “在每日存入和支取金额大致相当的情况下,每日日结的时候,钱庄现金其实还是没有大的变化,但是进出的交易额度,却可以因为官府存入这份底金而大大增加。”   “钱庄的盐钞存量,就好比一个池塘,叫现金池。而进出的钞款,就好比水流,叫现金流。越大的现金池,就能支撑越大的现金流,这就是姻伯想让州府将存款存入钱庄的目的。”   “州府的存款,虽然不动,但是可以加大现金流的额度,因而满足眉山储户的需求,这样江卿们掌握的那部分钱款,就可以腾挪出来,投资到各自的产业上去。以期产生更大的收益。”   张恕感觉见到了另一片天地一般:“如此说来,这件事情,州府也可以做啊!”   苏油拱手道:“当然可以,不过州府的职责是在理政料民,公断是非。所谓治国有常,而利民为本;政教有经,而令行为上。如果钱庄与与储户发生纠纷,那官府可以出面裁断。但是如果官府与储户发生纠纷,又该由谁来裁断呢?”   “因此官府的作用应该是维系政教,申令禁行,作为维持地方稳定的最后底线,应该是裁判者和监督者。亲自参与到经济活动中,失去了裁判者和监督者身份,反而会让百姓无何可信,这是取小而失大。”   “张学士化榷为税的本意,就是让转运司,让朝廷从参与者中退出来,变成裁判和监督,以保证商业活动的公平和公正,使从商者可以放心经营,进一步促进商业繁荣。”   “四路地少人多,只有商业繁荣起来,民生才能繁荣起来,这才是张学士治蜀的本质吧?”   张恕一拍大腿:“妙哉此论!要是家父在此,怕是要将明润引为忘年知己了!那便按程公所议,我去说服太守,将州县里的仙井盐钞存入钱庄!”   史洞修说道:“长史还可以预估一下州府日常开支,将存款分为几个部分。一部分随存随取,叫活期储蓄,这部分利息低些;剩下部分大致短期不会动用的,可以存为一年支取,两年支取,到期方才取出,这部分成为定期,利息相应就会高些。”   张恕说道:“那万一我要用定期的钱怎么办?”   史洞修说道:“那就叫提前支取了,利息就按活期算。”   张恕想了一下没觉得有什么毛病,点头道:“如此就赖江卿帮眉山农人度过今年的难关,至于陵井开田,我自然则无旁贷。此番就让我们携手,来一场作为!”   程文应呵呵笑道:“谨从长史之命。”   新一年的计划渐渐展开了雏形,万寿灯也进入了最后调试阶段。   “嘭”的一声,汽灯的光辉点亮了整个瞩远楼大厅,叮叮当当的急促音乐声响了起来。   苏油调整灯上的动力刹车小旋钮,将转动的速度调慢,很快,音乐从急促噪杂变成了轻缓从容,和谐悦耳。   八娘拍着手,对二十七娘和王弗笑道:“听听,三个音部的和弦,就是好听。”   其余两个女生也笑吟吟地点头。   苏油暗自翻着白眼,你们仨但是轻松,差点没把我累死!   不过这是自己挖的坑,只能自己来填。   强烈的灯光作用可不止于此,大灯自身绚丽夺目不说,灯上的图案动画,还被投影到了四周的墙上,在墙上形成了一种电影动画的效果,给大厅中众人一种人在画中游的神奇体验。   一股龙脑的幽香在大厅里萦绕,越来越浓。   程文应总算从痴迷中醒悟过来:“这怎么回事?”   苏油笑道:“酒精是龙脑香的最佳溶剂,姻伯难道忘了?”   史洞修看着华丽的玻璃彩灯,一边摇头赞叹一边肉痛得不行:“没的说,的确漂亮。就是点一次的花耗十贯,太吓人了……” 第二百章 贺礼   三月底,送走了讨厌的倒春寒,迎来了圆满完成出使任务的高小相爷。   小相爷文武双全,英俊潇洒,人还那么年轻,外交形象那是一等一的。   尤其在汴京大相国寺同方丈进行了一场辨经大会,再传出与两位名妓之间的诗词酬唱和绯闻之后,小相爷在汴京市井中的人气简直如日中天。   每次出行,几乎都是万人空巷,人人争看这个神异天选,为大宋擒获反贼的外国大帅哥。   而这娃在朝堂上对答奏请,那叫一个端方有礼,进退得宜,深得大宋上到官家宰执,下到御史清流的交口称赞。   不意远在天边的大理国,也有此等堪立大宋朝堂的英华人杰!难怪智擒智高!   喂!翻过泥巴山就是大理,哪里就远在天边!   文官们的心里还有一层阴暗心思,每多捧小高相爷一次,就等于是多踩狄青那赤枢一次!你不是了不起吗?还不是要我们文人来给你擦屁股?!外国的文人,那也是文人!   二月二,龙抬头那天,侬智高及其余党,宗族,被朝廷宣判了最后的命运——侬智高播乱东南十州,乱臣贼子,磔!侬母年高,朝廷优许全尸,绞!其余从属,斩!   叛国重罪,无需等待,立决!   大宋两府三司,大理寺,鸿胪寺,带领百官及西夏,辽国,吐蕃,日本,朝鲜,大理,琉球等诸国使者,以及倾城而出的百姓,监斩观刑!   事后,宰相梁适宣布,大理国君臣,知忠义,明气节,人文风华,优容谦礼,为大宋立此殊功,分当奖掖。   大理王国,位列琉球之上,与朝鲜日本等次!   因此当小高相爷再次途径眉山,眉山江卿热忱欢迎,与之在曙远楼临雨轩与之展开亲切会谈。   程文应强调,眉山大理近一年来,各自开启了破冰之旅,合作呈现加速发展势头,成果丰硕。   两者已经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利益共同体。   眉方愿同理方一道努力,推动双边合作迈向更高水平。   双方应保持更加密切高层交往,在彼此关心的重大问题上相互支持配合,始终从战略高度和长远角度规划合作。   双方要编制好金沙江经济带,南方丝绸之路经济带的新经济政策对接规划,充分用好双方共同开创的产能合作模式,推动有关产能合作项目尽早落地,推进农业、矿业,冶金、人文、教育、反恐等多领域合作。   小高相公首先热烈祝贺第二届眉山蚕市的胜利召开,在观赏了万寿灯之后,对眉方的技术实力表达了更加坚定的信心。   小高相公表示,发展同眉山的睦邻互信友好是大理外交的优先方向。   理方坚定支持眉山江卿提出的金沙江经济带和南方丝绸之路经济带的倡议,赞同加快经济政策对接,愿尽早启动双方冶金、反恐等合作项目,并加强贸易、农业、物流、文化教育等领域合作。   理方愿同眉方共同努力,确保眉山——二林——大理经济通道的健康发展。   史洞修、石富、阿囤弥等参加会见。   ……   夏四月甲午朔,日有食之。是日雷雨至申时,见所食九分之余,丙申,宰相率百官拜表称贺。   五月,万寿节,官家因日食之故,罢了大朝会,只在偏殿常服,接受了宗室,大臣们等的私下的庆贺。   观赏各州府所献贺礼,也是节日内容之一。   到得晚间,皇后道:“今年诸路军州送来的贺礼,以眉州为最。”   赵祯笑道:“不就是一盏无骨琉璃灯吗?福建早年就送过了。”   皇后笑道:“官家有所不知,眉州无骨灯,可称机巧,只是得等到天黑之后,才能看出好来。”   说完轻轻招手,让内官点燃宫灯。   哄的一声,汽灯亮了起来,整个大殿立时明如白昼。   与会的王公大臣,都发出了一声惊叹,此灯堪称光明夺目!   音乐响起,香气袭来,赵祯也大为惊讶:“这是……《庆宫春》?这音乐怎地如此和谐?这是钟磬……雅乐?”   皇后笑道:“曲子好,这灯上图案也不比寻常献礼,官家,你看大殿周围。”   大殿四壁上,出现了秀美的山川江河,亭台楼宇,桑田果竹,风景旖旎。   江中船只顺风而行,路上车马交杂,一派热闹场景。   赵祯看得眼中发亮:“这是……这是我大宋江山?”   宰相梁适如今正在被弹劾,御史们说他结交内官,乃是奸邪,正在焦头烂额,今天是强打着来贺寿,闻言说道:“这个,应该是眉山风物吧……”   赵祯就转头问参政:“程卿,眉山水陆,真如灯上这般热闹?夸大了吧?”   程戡是益州任上刚过来的,闻言躬身道:“臣在益州,倒是听闻眉山如今的确繁华。江卿们连续推出的黄白铜器,美酒精瓷,各类书籍,为外方艳羡,纷纷前往贸易。去年眉山蚕市,官府就有六万贯入项,今年更是逼近十万。已经一举超过了益州蚕市!”   赵祯就转头望向梁适:“听闻眉州同舒州一般,也行了青苗之法?”   梁适躬身道:“呃,要说是行青苗之法也说得过去,不过眉山之法未经官府,乃是世家自举,通过钱庄办理。据臣所知,蜀中常平仓,未动分毫而百姓咸安。陛下尽可放心。”   赵祯点头:“张安道终是能员……咦,眉山城内那栋高楼,怎么上下匾额文字差别如此之大?底层门内那隔断上还有提诗?书法倒还不错……”   程戡说道:“这个楼臣知一二,此乃眉山江卿的会所,是眉山江卿之首程家,为接待四方商贾而设。”   “以前叫瞩远楼,自程家租下来后,更名为方知味。因里边的饭菜新奇,滋味丰美,因此在蜀中非常有名,嗯……就类似汴京的樊楼吧。”   赵祯说道:“传言不一定就属实,听说眉山流行猪肉菜品,我也让宫中尝试着做了一下……”   说完,不禁连连摇头。   内官将灯上的微雕小诗抄呈上来,赵祯接过看罢,微笑道:“‘云岚鹤羽轻,风渚蘋烟翠。’看来眉山老百姓的日子,真心过得悠闲舒适啊……”   程戡想起一事,凑趣道:“对了,听益州商贾所言,此诗乃眉山一位小孩所作,就是前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传说在大理点破童谣那位。”   皇后一听就皱起了眉头:“不是说那孩子才六岁吗?官家,我大宋六岁孩童,跑那些地方去干吗?这又是虎狼又是瘴气的,要是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毁了我大宋读书种子,岂不是伤了官家仁德?”   赵祯就看着梁适和程戡:“还是皇后心细,侬智高被擒的消息传来,大家都只顾着高兴,忘了还有这一节。要不下道旨意,让州府管一管?”   两位文官就开始皱眉,程戡拱手道:“启禀陛下,因一个六龄孩童,便从内中降旨,未免过于惊世骇俗了,州县上接旨之后,也难以处置。”   “还不如待臣返回宅邸,修书一封与张侍郎。张家公子张恕,如今正任眉山知县,说明官家意思,让他看顾一二便了。”   赵祯点头:“如此甚妥。”   皇后接着说道:“可要看顾好了,就在蜀中好好读书,不许他再四处乱跑,以免误了学业耽搁了前程!”   程戡躬身道:“谨遵娘娘懿旨。”   赵祯挥手:“程卿不必如此拘束,这就是私会而已。那就摆宴吧,就在这青山绿水之中,来一场野宴。”   梁适凑趣道:“给官家一说,这殿中,还真有几分登高望远,悠游山林的意思呢。” 第二百零一章 可龙里号   宫中饭菜,其实很简单的。接待外臣主要以说话为主。   席间赵祯又发现了一个特异之处:“这灯如何只见光亮馨香,不见一点烟气?”   内官解释道:“随这灯来的,还有一本册子,名字古怪,叫《万寿灯操作说明书》,书中提到,万寿灯燃料乃是酒精溶化了龙脑所得,与寻常燃料不同,味道芬芳不说,点燃后只有水气,没有烟气。”   赵祯点了点头,突然想起来一事:“眉山?酒精?这酒精多少钱?点这灯,一晚上多少耗用?”   内官看了看娘娘,没敢说话。   赵祯放下筷子,不吃了。   内官吓得跪了下来:“官家莫要生气,小臣实说就是。启禀官家,此灯每点一次,耗钱……二十五贯……”   赵祯都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多少?!”   内官说道:“此物一瓶,相当于两瓶永春露,永春露在汴京,一瓶十二贯,再加上了龙脑……”   皇后安慰道:“官家,这也是眉山官民一片挚诚。那什么说明书我也看过,说是酒精这东西,如果不用,时间长了,自己也会……什么挥发掉。所以我才斗胆做主,将灯点了起来。让官家看看我大宋江山隽雅,百姓安乐。这也是官家衣宵食旰,仁德广布换来的,就算不能出得宫中,看得一看,也是安慰不是?”   赵祯还是有些不安:“终是靡费太过,这次就罢了,传旨下去,以后万寿节每逢五,十,眉山方可进献龙脑酒精,这灯,逢大节方可燃点,其余时候,还是免了吧。”   殿中众人一起躬身:“官家仁德!”   ……   同样是五月,小高相公返回大理,过家门而不入,直达建昌府,与二林部阿囤烈从南北两面,展开对沿途商道匪帮的征剿。   六月,在两军的强大压力下,部分匪帮逃入沙麻部,还杀害了三名在沙麻部中传播新教的巫师,以及几个小部落的教众部民,手段非常残忍。   祭殿管理小组赶到现场,经分析,判定他们使用了残酷的人祭仪式。   此举引起了二林部,大理,周边小部落的集体声讨,不知为何,受到人员伤害的小部落突然宣称,那些匪帮,本就是沙麻部派出去袭扰二林部的军队。   鉴于沙麻部包庇凶手,破坏地区安定,他们决定弃暗投明,投奔二林部的怀抱。   沙麻辟之闻信大怒,派兵弹压,造成一个小部落的伤亡。   事态渐渐扩大,二林部,雅州知州,眉州知州,最后直学士张方平上表朝廷,控诉沙麻部悖逆野蛮。   奏寝不报。   七月,阿囤赤尊收到大巫苏明润的讨贼檄文,文中列举了沙麻部行人祭,掠友邻,杀巫师,阻商路,愚部民,重屠戮,贪逸乐等十项大罪,号召各部落一起反抗。   檄文一到,各部落顿时风闻景从,加入了抢大户的行列。   八月,沙麻部被二林部吞并,一个占地与建昌府相当的大部落联盟形成,阿囤烈在此次战役中脱颖而出,成为大宋和大理之间最优秀的军事领袖。   有了高锰钢的加成,此战进程之快,结束之速,让周围所有人都看到了二林部真正的实力。   阿囤烈在战场上斩杀沙麻辟支后,拿出了大巫的第二份教令,只诛首恶余者不论,沙麻部的人民是无辜的,是被上层贵族愚弄了,很快二林部会清点沙麻部贵族的资产,救济平民,分配物资。沙麻大小各部,各安其份,等待巫师们进驻即可。   时逢丰收,粮食一打下来,沙麻部原辖区很快安定。   小高相公则携带满满的文治武功返回大理,其中包括大宋的奖掖诏书,以及二林部不需要的几百颗匪徒的人头。   大理国主以下,于城门拜道郊迎。   九月,四通商号大理分部,在鄯阐府,建昌府成立。   工程队,测量队开始派出,在安宁河谷寻找矿藏。   ……   玻璃江上,从四月起,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小东西。   据说,那玩意儿叫帆板。   一个空心的鱼形木板,底下正中有一支鱼鳍,对应顶上有一个插孔,可以插一支三角形的帆。   土地庙的娃子们水性精熟,有了这个玩具,每天辰时收工停学后,便将过多的精力发泄到了这上头。   小帆板中间,还常常有一艘白色的小艇,小艇上边有两支帆,前方是一张三角小帆,后方是高高的桅杆,桅杆下收着一面纵帆。   后世苏油是内地人,没玩过帆船,不过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   画了一张似是而非的小帆船图稿,便叫上码头的吴船豪商,以及二林部军舰的船老大,一起琢磨小帆船的构造。   龙骨和水密舱的设计,得到豪商和船老大的一致认可。   然后船型设计,也得到了豪商的赞誉,说中土帆船自古就是仿造水鸟的体型而造,这船的水下部分,与大吴船如出一辙——圆底,最宽部位在中心偏后,很合理。   不过桅杆有些高了,而且船小帆大,考验操控技术,有翻覆之险,压仓的重量,要设计妥当才行。   二林部船老大则指出,这船要操作好,船舵必须非常灵活,才能方便的切风,目前看来,这船不好使,起码得四五人操作才行,可船体这么小,四五人也施展不开。   苏油大喜,两位都是行家,你们只管考虑船型,舱室配置,桅杆高度,压舱配重等等方面,至于操作问题交给我,我们尽量用机械来解决。   很快一米多长的船体模型设计出来了,拿到可龙里水渠中做了流体试验,性能相当稳定。   为了得到更好的转向性能,苏油设计了一个大舵,结果发现不好操控。   苏小妹很嫉妒男孩子们热火朝天地搞试验,都不想出主意的,因为女孩子不能去河里游泳,帆船设计出来也没有她们玩的份。   见小油哥哥苦恼了好几天,实在是有些心疼,这才告诉苏油,可以在船腹部再设计一个副舵,副舵除了能控制方向,还能起到帆板下面稳定鳍那样的作用,大大增加船体的横向阻力。   然后,转向问题解决了。   一群男娃你看我我看你,要不,让女孩子们也参与设计吧?   苏小妹捧着书卷,漂亮的下巴一翘,哼,不稀罕,笨死了!   剩下的部分就简单了,大帆船上都有现成的样式。   帆用麻布和横桁组成。   为了抗风,帆布上还加了加强条和加强布块。   剩下的就是桅杆,主缭索,前缭索,后角索,升降索,前角索,斜拉器,绞盘,夹绳器,黄铜羊角等配件。   帆船被命名为可龙里号,用眉山度量衡,长度三米五,五月底开始第一次试航。   苏油当任操帆手,张散当任操舵手。   眉山码头人山人海,都来看这稀奇古怪的小船下水。   然后,真下水了,帆船开出去不出五十米,就被大风拍翻在水面上。   程文应都习惯了苏油言出必中,行踏无差,想都没想过这是出事故了,捅了捅史洞修:“老史,这是什么行船之法?”   史洞修也觉得古怪:“这也太奇怪了,帆贴着水也能行船?难道是利用水力?没听说过啊……”   倒是旁边一位看热闹的外地船夫说了一句:“这怕不是翻船了哟!”   “哎呀应该是翻船了!”程文应这才急得跳脚:“快快快,下水捞人!”   其实不用救,苏油张散都是游泳好手,很快游到岸边,帆船也被早就准备好的大船拖了回来。   等到苏油游回岸边,张恕都已经从县衙赶过来了:“明润啊明润,你就消停一下行不行?你这样我压力很大的……” 第二百零二章 烧白   苏油瞪眼:“我说长史这到底怎么回事儿?井上很闲吗?为什么如今我只要一出城门,你就派陈郭两位老军跟着,还有没有一点个人隐私了?”   张恕翻着白眼:“这可是父亲的交代,不准你到处乱跑……老老实实读书吧,实在不行在眉山做做你说那啥测量也好,明润你就开恩放过我行不!”   苏油说道:“眉山地图已经测绘完毕,都送到衙门归档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天气这么热,读书时间放到了晚上。”   张恕说道:“我倒是有个地方,白天也凉快……”   苏油大喜:“哪里?”   “县衙大狱!你愁得我白头发都快出来了!”   苏油:“……”   然而,科学要的就是锲而不舍的专研精神。   于是整个夏天,可龙里号前后翻覆四次,撞上其它船只三次,搁浅五次,其它小型事故不计其数。   整艘船修修补补,补补修修,桅杆都换了两次,不断改进。   终于在九月,张散和刘嗣完成了眉州到嘉州的成功首航。   首航回来的时候,码头上冷冷清清,大家都忙着在食摊棚子里吃饭。   眉山人对这艘小船,早已失去了好奇之心。   那叫花子船去嘉州,没得丢了我大眉州的脸面!   但是这次航行的成功,让四通商号董事会立刻发现了可龙里号的价值。   快!太快了!眉嘉间来回,时间比快马还节省一半!   运货是不可能运货的,但是用来传递消息,呵呵呵,那不要太爽!   董事会立即同意拨款,首批打造三艘可龙里型小型帆船。   然后招募好手,学习操作,这玩意儿难度很大,有时候看到两个娃都挂到船外做压舱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些都不是事儿。   不幸的是苏油搞帆船的消息终于被八公知晓了,将他抓回可龙里关了禁闭。   屁股上火辣辣的痛,可苏油心里却美滋滋的。   龙骨,飞剪,纵帆,水密隔舱,这是可龙里号上的四处亮点,相当于点开了帆船建造的金手指。   他对帆船的知识不多,这次成功,有一半是实打实摸索出来的,他骄傲。   实验性帆船成功后,按照他自己的想法,接下来基本就是慢慢摸索,加大加长船体,增加桅杆数量和高度,继续改造船帆质量。   但是设计方向,已经从此定下来了。   大道至简,苏油自己都不知道,这其实是走上了北美纵帆船的发展道路。   不过真要造出上百米的大船,苏油都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能不能等到。   占城稻口味一般,但是产量的确高,躲过了倒春寒,加上村里家家养猪,农家肥不缺,去年的稻谷产量,愣是突破了亩产三百七十斤。   这也是八公手下留情的重要原因,没有揍得苏油下不来床。   如今的可龙里,日子真的不是一般好,石富知道苏油回来了,没事儿就跑来蹭饭。   至于大石头,被打发到二林部去了。   可龙里如今有五部水力磨坊,依山渠而建,一个磨坊过后,水势在流动中重新积蓄能量,再冲向下一座磨坊。   轴承和结构又经历过几次升级,摩擦力继续减小,动力更加充沛,锻床的锻头,提升到了八百斤。   不过只有两部磨坊用于实验室,其余三座,变成了农产品加工机械。   苏油是乡下人,后世很多农业上的东西都非常熟悉,但是为了适用于现在,并且帮助唤醒自己的记忆,他还是拜托程文应收集历朝历代的农业书籍。   结果很令人失望,到目前为止只搜集到两套:《氾胜之书》和《齐民要术》,还主要是指导北方农业区的书。   而且体例还稍微显得原始,于是苏油准备干脆按照后世《农政全书》的来,以农本、田制、农事、水利、农器、树艺、蚕桑、蚕桑广类、种植、牧养、制造、荒政十二项为目,慢慢弄一套指导西南地区农业生产的书籍出来。   不过他可没打算自己干这件事情,他只负责编类,文字准备交给苏小妹和几个古文底子强的,材料搜集则交给来可龙里实习的孩子们。   你们不是闹每周三百字的作文不好写吗?来来来我想到办法帮你们解决这个问题了,知道什么叫采访不?去村里多问问,三百字说明文,轻轻松松啦……   可龙里的芽菜终于做好了,一年多时间的窨藏,盖子一开,那种甜香融合酱香的味道铺面而来。   梅菜扣肉,终于可以升级为正宗的咸烧白了!   对于苏油这样的吃货来说,将梅菜扣肉等同于咸烧白,是对烧白先生的不尊重。   因为做工复杂多了。   首先要烙皮,将五花肉洗净,铁锅烧热,将肉皮一面在锅里烙到糊黑,然后刮去最表皮一层糊,这样的五花肉片出菜的时候才会软烂可口。   然后将五花肉煮到八成熟,煮的时候还要放老姜,山奈,八角和花椒,还要倒入料酒,加一点盐。   芽菜洗净泥沙,切成碎末,下锅用少量油炒一下。   炒之前可以还要加一点花椒和茱萸酱呛油,炝完后过滤残渣,只留油,再加酱油和芽菜末一起翻炒,为的是提味增色增香。   关键的来了,热少许油,放适量红糖,熬出泡泡,然后将煮好的肉在里面烙皮,将肉皮再次烙成黑红色。   趁热将第二次烙好的肉切片,将每片肉在预先用酱油,红糖调好的汁里面过一下,目的同样是提味增色,然后肉皮向下在碗里码好。摆碗方式有个名目,叫做“一封书”。   在码好的肉上面均匀的放上炒好的芽菜,摆上几片姜片、几粒花椒。   摆出十几碗,然后上锅开始蒸。   这得旺火蒸半个时辰,直到烧白软烂,入口即化。   吃的时候,用更大的一个碗或盘子盖在上面,快速翻转,这个手法叫扣,传统川菜九斗碗宴席里,类似的扣菜有好几个。   这道菜不适合后世的老人,但是特别适合如今大宋的老人和孩子,因为普遍油水还少。   这菜蒸出来,苏油便让孩子们给村里几家老人,还有河对岸的石家老头老安人送去。   然后自家开吃。   石富吃得摇头晃脑:“果然不同凡响,一道菜花了一年半的时间,小油你为了一口吃的,真的肯拼!”   苏油笑道:“这才哪到哪,要等正宗的酱油出来,还得半年!哎哟,说起来,该开几个酒窖,把酒藏起来了。”   石富问道:“为啥?”   苏油说道:“这永春露的味道,你觉得与去年相比如何?”   石富笑道:“小油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这酒比刚出来的那一批柔和甘甜,真是好东西。”   苏油笑道:“其实这就是那一批,不过放的年头更久长一点,这酒要是窖藏得当,那是越陈越香,因此现在将酒藏起来,等到我十七八的时候在起出来……”   石富点头:“这聘礼倒是不错。”   苏油目瞪口呆,我的意思是喜宴时拿出来待客用好不好?什么时候说是聘礼了?!合着你打着一网而尽的主意?!   禁闭期间,苏油除了按照唐淹规划好的大纲读书学习,和城里几位老师进行文字交流,剩下的时间里,就想着办法改造三座磨坊。 第二百零三章 水泥   三座水力磨坊,三样不同功用。   第一座连接的是西晋当阳侯杜预发明的连机碓。《晋书》记载,“今人造作水轮,轮轴长可数尺,列贯横木,相交如枪之制。”   “水激轮转,则轴间横木,间打所排碓梢,一起一落舂之,即连机碓也。”   就是以一个大型水轮,带动轮轴,轮轴上装有一排互相错开的拨板,拨板再拨动碓杆,使几个碓头不断地相继舂米。   可龙里的连机碓,轮上的拨板有八个,对应一边四个碓窝,可以同时进行粮食加工,还用于舂碎陶土、香料、矿石。   第二个磨坊,连接的是一件相对复杂的机具——水轮三事。   这东西实在杜预水轮土碾的基础上发明的,通过改变它的轴首装置,可以使它兼有磨面、砻稻、碾米三种功用。   先是一个由水力驱动的立式大水轮,在延长的轮轴上装上齿轮,和另外两个齿轮构成齿轮组。   轴上的拨片可以驱动碓杆,使碓头上下往复,可以舂米。   齿轮组中一个是平轮,平轮所在轴上装有磨,可以分别用石磨磨面,换成土碾,则可以脱壳。   不能小看,《农书》中记载:“水轮三事,谓水转轮轴,可兼三事,磨、砻、碾也。初则置立水磨,变麦作面,一如常法;复于磨之外周造碾圆槽,如欲毇米,惟就水轮轴首易磨置砻;既得粝米,则去砻置碾、碢干循槽碾之,乃成熟米。”   “夫一机三事,始终俱备,变而能通,兼而不乏,省而有要,诚便民之活法,造物之潜机。”   一日一机,可以加工稻米三千斤!   第三个磨坊,则是苏油自己的发明——榨油机。   这个东西是中国古代没有出现过的,因为它用到了古代没有的滚珠丝杠。   丝杠压榨在弄榨菜的时候便已经用过了,不过如今有了用千分尺精挑细选的滚珠,将它们加入到螺杆和螺母之间,用滚动摩擦代替滑动摩擦,就将普通丝杠变成了滚珠丝杠。   丝杠将回转运动转化为直线运动,螺母外廓是齿轮型,被齿轮组箱带着转动,使丝杠朝前或后直线运动,推动金属压片挤压物料,这就是螺旋压榨机。   种子经过清理、破碎、软化、轧胚、蒸炒、压榨、过滤,可以得到豆油,麻油,茶油,混合油。   还可以用来压榨甘蔗,或者将粉料压缩,制作压缩饲料和压缩食品。   以上是食物,还有一样则是生产物资,非常重要——桐油。   相比冲压,螺旋压速度更慢,但更精细稳定,因此还可以压制质地较软加工工艺较高的金属,比如精美的钱币。   在可龙里,钱币是不可能钱币的,不过精美的剑镡,剑鞘装饰,以及一些门窗配件,没有问题。   在刀剑加工行业,金属装饰这是一门专业的手艺——锷工,和刀条打造是两个门类。   石家要赚大理剑的暴利,当然得在这些方面下大功夫。   孩子们也正好跟着学习,苏油给孩子们提出的口号是,有朝一日,要能够用机械的方式,批量生产出石家精工方可达到的产品水平。   这当然是空中画饼,不过也不是说完全一点希望都没给。   比如研磨膏的出现,孩子们如今已经可以通过轮带设备和研磨膏,达到石家磨工以前的金属表面处理水平。   可问题是,人家石家铁坊的那些磨工同样用上了研磨膏,精工等级也跟着上去了,差距还是差距,而且还有拉大的趋势,只不过外行人不大看得出来而已。   有了密封性能良好的黄铜,标准件的螺栓螺母,千分尺,有了弹簧,钢片,有了水玻璃精密铸造工艺……有了这些林林总总技术和工艺的进步,苏油带着刘嗣和张胜,搞出了一样简单又不简单的东西——对接式硬密封球阀。   球阀就是用一个带孔金属球作为启闭件,由阀杆带动,绕球阀轴线作旋转运动的阀门。   它的功能就是用于流体的调节与控制。   其实就是水龙头内部关键部件,不过相比水龙头工业批量生产有所不同的是,这玩意儿需要手工精磨,因为没有橡胶,所以得让钢质密封圈和黄铜阀芯紧密结合,才能达到完美的密封效果。   说到底还是钳工活,几个组长能带着孩子们将其它工作都做完,但就这点关键部分还做不好,目前只有石富可以胜任。   不过有了这东西,苏油就美上天了。   猪圈,鸡棚,暖房都能用上不说,苏宅里就可以弄上第一件奢侈品了——盥洗室和浴室。   到这个时候,苏油才想起来,水泥这东西是不是该搞起来了。   工业化生产水泥需要转炉,这个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过后世农村还有很多小作坊是使用小立窑烧造水泥的,用的是土法,和小纸厂一样,属于最严厉的环境保护打击对象。   光苏油知道的就有三种——陶土水泥,炉渣水泥,矾土水泥,陶土水泥最弱,以陶土,碎陶片粉为主料。   炉渣水泥不错,以煤灰和炼铁炉渣为主,成品成分已经接近普通硅酸盐水泥配方。   矾土水泥则是以铝矾土和报废玉瓷器的碎片为原材料,经粉碎烧制而得,所以制出的水泥,具有某些矾土水泥的特性,即凝固速度性、强度高。   如全部以白瓷碎片制备的水泥,色白如玉,可作装饰勾缝的白水泥用,不过和瓷器制作一样,要防止加工过程中的铁污染,以免白色变成红色。   三种材料烧出来,叫熟料,还要加入作为配料的石灰和石膏,才是水泥。   不管哪种生产材料,如今四通商号多得不行。   史家瓷坊的碎陶瓷,石家的炉渣,陵井的煤渣,几乎都快堆成山了。   鉴于这种情况,苏油决定,为了大宋的环保事业,必须将水泥作坊建造起来。   听起来非常可笑,但是如今大宋的自然环境其实能够轻松稀释眉山这点准工业排放的气体水体污染,所以眉山的环境问题,还真就是一个废渣堆积问题。   将这些废渣变成可利用的东西消耗掉,的确就能解决目前眉山的大部分环保问题。   没地方讲道理了。   上述三种水泥的优点就是抗水性好,耐酸碱腐蚀性好,制作方便简单,能够适用于水上、地下工程及酸碱浸蚀的建筑物。   但是强度较低,高楼大厦不用想了。   不过水池、养鱼池、澡塘、房屋的基础部分……   还有尿池、粪池、厕所、猪圈、猪食槽、牲畜槽、青贮池、饲料池、磨盘……   总之,对如今的可龙里来说,完全够用。   要说缺点,就是耐冻性差,凝固速度缓慢,且容易出现干缩裂缝,所以使用时养护工作很重要,而且周期很长,差不多要一个月时间。   浇筑梁柱、板时,必须预先测定其标号,然后根据设计强度去配制混凝土。   幸好这里是在眉山,还有一件用老了的神器——芒硝。   芒硝投入热水中溶化,并充分搅拌均匀,再以芒硝溶液去拌砂浆或混凝土,可以大大加快凝固速度。   说干就干,先把实验室工艺搞出来。   找史大订购一批瓷砖,然后设计了洗脸槽,抽水马桶,苏油将修建浴室的基建工程包给了三哥和五哥,自己带着娃子们,戴上口罩搞水泥去了。 第二百零四章 求情   浴室总体在十一月完工,刚好天气转冷。   八公和石富是第一批享受到浴室的人。   浴室整体是石材加水泥,只有水槽,浴池等部位用的是瓷砖,不但宽敞,还颇为美观。   可龙里两个窑炉,一个玻璃窑,一个金属窑,火力不绝,因此热水也不断。   水池内铺着瓷砖,还有供在水中坐着休息的阶梯和靠背。   下到水池里,石富忍不住哼了一声:“舒坦啊……”   地方很大,说话的时候还带着嗡嗡的回音。   八公对这样坦诚相对的场景很不适应,拉过水面上飘着的一个木盘挡住关键部位,顾左右而言它:“这是啥?”   木盘上放着一个半球形的瓷瓶,一个瓷盒。   苏油说道:“这是胰子和洗发水,胰子眉山城买的,质量不太好,洗发水不错,是我让六嫂用皂角和无患子熬的。”   石富说道:“等回石家堡子,我也得弄一套这个,这冬天里泡一泡,真是太舒服了,原来那什么水龙头,是这样用的,明润这脑子,真是没得说……”   苏油说道:“以后这里就是村里的公共浴场,上午给女的用,下午给男的用。”   说完打散八公的头发,给他洗头,再用篦子将头发篦直。   八公闭上眼:“这福享得,折寿哟……”   苏油将八公的头发挽起,开始给他搓背:“应该的,八公你以后就别去弄田土了,就在宅子边上开点地,种点菜蔬玩。族田那边交给三哥五哥六哥他们好了。”   “你只需关照好那三处磨坊,帮四里八乡打米,磨面,榨油。愿意卖的我们也收,顺便还可以收些蜂蜡,蜂蜜,猪鬃之类乡下土产,每隔几天和肉蛋一起送城里去。这笔进项,怕是比族田还丰厚……”   八公笑道:“行,都听你的,这个暖水池子不错,城里人,读书人应该喜欢,啥时候你请你姻伯,还有你老师他们也来玩玩。”   苏油喜道:“你答应放我出去了?”   八公叹气道:“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娃在哪里都消停不了,我是管不了你了,还是丢你去学宫,让龙先生拘着合适!”   石富说道:“其实油娃如今,读不读书都不重要了……”   八公立马变脸:“瞎说什么呢!苏家人跟你们石家又不一样!打祖宗那辈儿走的路就不同!”   石富只得叹了口气:“也是,文武两途。这世道啊,能做文人谁还当武人?小油你还是回学宫吧……”   ……   纱縠行,苏洵正在写条陈,程夫人拿着尺子给他量尺寸,看样子是要添置新冬衣。   两人一边做事一边聊天。   苏洵叹气道:“夫人,为夫惭愧,张学士的奏请,朝廷未允。”   程夫人根本就不当一回事儿:“莫放在心上,夫君文华斐然,再说读书也不是为了官职,只为保持上进之心,给孩子们做个榜样。朝廷不允,那是朝中无知你之人。”   苏洵说道:“家里都好?”   程夫人笑道:“如今可龙里那边不再需要补贴,家中也尽宽裕,夫君不用担心,对了,近日还收得一张雷琴,夫君可是有日子没有弹琴了。”   苏洵拿毛笔指了指条陈:“近来没那闲情……哦,张学士问起了子瞻子由的学问,还让我时机合适的时候,带他们去看看。”   程夫人笑道:“那小油呢?张学士没问到小油?”   苏洵奇怪:“他?他还那么小,那点学问就别让张学士笑话了。”   说完又道:“经你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张学士说如果孩子小,性子未定,那就好好读书,不要忙着四处交游。我以为他在说子瞻子由,便告诉他俩孩子都在青神静心读书。难道……他是在说明润?”   程夫人笑道:“你呀……来抬胳膊……我就问你,张学士叫你急匆匆回来,所为何事?”   苏洵说道:“呃,就是问明江卿近日的举动如何,还有开田之议,考察到底是否可行。”   程夫人问道:“那夫君可了解明白了?”   苏洵说道:“我川中四路,数百年来尚算安定,这土地逐渐都流入到了世家豪强手里,百姓都成了豪强的附庸。”   “局面已经牢不可破。如今川中千人耕万人食,一旦遭遇大水旱,底下千人根基一毁,上边就是万人遭难。”   “能开源缓解这种状况,当然是好事儿。龙山长此议,是未雨绸缪,长治久安之策。”   程夫人笑道:“夫君说得在理,可此议并非起于龙起之龙老先生。”   苏洵正色道:“夫人,说话需仔细。龙起之老先生,清誉广布西南,绝不是欺世盗名之人!”   程夫人拿手中尺子轻轻拍了苏洵一下:“夫君你想哪里去了!龙山长德高望重,此事由他起议,当然比七岁孩童提出来更受重视!这是为了川中百姓用心良苦,跟欺世盗名有什么关系?”   苏洵愣了:“七岁孩童?小油……明润?怎么可能?!”   程夫人量完尺寸,将尺子收进簸箩:“怎么不可能?你苏家去年那两百亩梯田,难道是凭空飞来的?”   苏洵顺口说道:“可不就是飞来的……等等,夫人你是什么意思?你是想说明润在去年的时候,就已经想到这些,甚至开始暗中引导川中田政?夫人你也太高看我苏家人了吧?这不成宰相之才了?!”   程夫人噗嗤一声笑了:“怎么可能?去年小油是为了弄那什么磨坊,截水归渠时才发现了山塘处可以开田;今年却是因为一场倒春寒,才想到可以分开山区平地,按两季分别栽种收割。”   “事出当然各自有因,然而鞭辟分析,联系旁通,因势利导,统一谋划,最后一举多得,可不就是我们家千里驹的拿手本事儿?”   说完眼波流转:“宰相之才怎么了?苏家又不是没出过宰相。”   苏洵还是感觉难以置信:“真是他?他现在在哪里?赶紧叫来我问问。”   程夫人说道:“可不敢叫,他因为夏日里调皮捣蛋,被八公抓回可龙里了,听说又挨了一次揍,现在老老实实读书呢。”   苏洵就感觉一个头两个大:“这孩子这么不经夸……他又干啥了?”   程夫人说道:“他搞了一膄古怪的帆船,夏天每日在玻璃江上操帆,晒得黑炭似的……”   苏洵勃然大怒:“这是读书人该干的事体?!揍得好!”   程夫人白了苏洵一眼:“说什么呢?!那船如今已经成了,父亲命人赶造了三艘,用来走水路传递消息,夔州的消息,四日可达眉山,真派上了大用的!”   苏洵摇头:“总是奇淫巧技!”   程夫人说道:“夫君,张学士要问的事情,多半可以着落在小油身上,你将他唤来问问,应该不错,八公总不能驳你这个面子。”   苏洵突然寻思过来,笑道:“夫人,你这是在绕着弯子帮这小子求情?”   程夫人皱眉道:“我还以为小油回了可龙里,能够日精日进,谁知道他在可龙里也能玩出花儿来,不接出来不行了……”   苏洵都无语了,无奈道:“他又怎么了……”   程夫人说道:“听说他搞出了一种石粉,遇水之后可以重新变成石头,用来粘连砖石,修造房屋,十分方便。如果与砂石竹筋混合,还能预制出柱料,管材。而且原料都是几家工坊的残渣废料,父亲说如今陵井上正当用,急着让在井上弄这石粉工坊呢。”   苏洵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有这些功夫本事,往十三经上头使啊,我苏家怎么出了这么个孩子……” 第二百零五章 有所求   程夫人说道:“所以将他拘在可龙里没用,那里是他老巢,又有石家人,还有土地庙的孩子,他在那里搞这些门道,简直如虎添翼。”   苏洵心有戚戚:“还是交给龙老约束妥当,等将人接出来,将他禁足在学宫,不准出来一步!”   程夫人点头:“你的话他还是不敢不听的,再说这孩子对义理也颇为着迷,龙老和唐彦通的学问,够他学的!”   苏洵点头:“那等我明日见过仁夫,便将他召回来吧。”   ……   张恕今年是忙坏了,修梯田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山脚靠近平野那些坡地好说,但是要往上修,就有很多具体难点了。   好在陵井上李家三代帮了大忙。   老李对地形,水源有一种本能一样的天赋,好像在他脑子里有个转换开关,能将看到的荒山转换成满山梯田的景象一般。   哪里设山塘,哪里引渠,如同反掌观纹。   李拴住的本事,就是老李指示出关键地点后,他能领着一帮人,用标杆和一种古怪的仪器测量,然后将一座山画到一张图纸之上,标注上关键点。   这相当于把老李脑袋里的想法搬了出来,让所有人一看图纸都能一目了然心领神会。   李大栓的本事,在号召力,豪侠仗义,喜欢帮人,在陵井一带威望极高。   所以张恕很惭愧,感觉自己就是动了动嘴皮子而已,然后一圈一圈的梯田就起来了。   有了图纸规划和井上大量的大牲畜,梯田的进度远远超出他最乐观的想象。   他所动的嘴皮子,就是宣布了一项政策——垦出的荒地,官府每亩给八百钱工钱,然后以每亩一贯卖出,陵井户籍者优先!购田前三年内,免赋,免税,免役!   政策一出,陵井上欢声雷动,李拴住给爷爷出了个点子,陵井上的工人,分为三班轮倒,一天井上上工,一天开田,一天休息。   田开得非常精细,先将表层熟土刮到一边,和上青草,粪料堆肥,然后才在底层生土上平出田地。   平地造出来之后,围上田坎,再将堆好的肥土回田,然后灌水养上,接着开上一层。   一年时间,如果从空中俯瞰,山谷底部的核心区域,是高高的天车架子和各种管道,工棚,整天白雾缭绕,一车车雪白的白盐往外拉。   围绕着山谷,刚开始是一圈泥棕色的轮廓,在绿色的山林中非常显眼。   然后轮廓开始发亮,那是蓄水了,反射出阳光。   接着,第二圈出现了,然后是第三圈,第四圈……   圈子范围越来越大,然后开始变得断断续续,一些绿色被保留了下来,那些是地形不利开田的地方,留着当作以后柴草的来源。   这些绿色的边上,很快推出一小块平地,立起了竹筋泥墙,然后盖上草顶。   一串鞭炮放过,就是一个家庭安家了,男人领着井上发给的农具,女人背上县里发给的鸡雏鸭娃,开始了他们新的生活。   陵井,是一个流民建起来的城镇,很多人流浪到这里的时候,心里想的,只是多在这世上存活一刻钟的时间。   生活,离当时的他们太远太远,死亡,离他们很近很近。生存,才是他们那时的第一考量。   如今,当生活的大门第一次推开,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觉得自己身体里,似乎多了一点什么东西。   这点东西,揪得他们心底发烫,也揪得他们眼睛发酸。   女人便转过身,眼中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当家的!这就是我们的家!”   男人将头扭开,胡乱抹了一把脸,狼狈地朝外走:“哭哭啼啼的做啥!这好事儿还不够你开心的?!赶紧将鸡鸭放圈里去!我去看看水缸水满没,还要打柴!有得忙呢!”   半夜,男女在新房里折腾,完事儿之后,女人的眼睛亮汪汪的:“当家的,我想给你生个娃!”   男人抚摸着女人的背脊:“娃什么娃,两百钱一亩地,这就去了两贯,还有这房,一年的工钱都河干海净了,还欠着井上一笔。”   女人说道:“以后就自己做饭,不在井上大锅里吃了!我每天给你送!把钱都存钱庄,给娃留着,我们不学那些不会过日子的!”   男人砸吧砸吧嘴,似乎对不能吃井上饭菜充满了惋惜,一翻身又将女人压身子下:“还是得吃,身子不养好,怎么来娃?”   ……   陵井迎来了一次结婚高峰,无数新结合的男女在官府报备。   因为买地按家庭为单位来的,单身汉最后才有资格。   有几个适婚儿子的家庭就得意了,赶紧张罗,开枝散叶的大好机会啊!   没什么好挑拣的,大家都是一穷二白,唯一的彩礼还来自官府和井上,都不用搬行李,基本男女俩人凑一处,行人领着去官府说一声就成。   所以李老栓最近就爱发脾气,爱生气。   开地开了几千亩出来,楞没有一亩是自己的,换成你你生不生气?!   虽然当包工头捞了好多钱,但是地,才是李老栓心里的重头——没有地,就没有根!   李大栓是个念旧的,心里只有拴住他娘,不愿意将就。   拴住如今十三,又还不到娶亲的年纪。   而且这娃大放厥词——他以后只在土地庙孤儿里边找媳妇!   知根知底固然好,可是——那还得等多少年?!   井上的几个管事还老喜欢拿这事情打趣:“老栓,大栓跟拴住靠不住,你亲自上啊!娶个十几岁的,买上他娘两百亩!就说以后家产都给小的,气死那狗日不争气的爷俩!”   李老栓突然觉得心好累:“几个老的别说嘴了,先把准运司的人应付好吧……听说都是张学士从计司里带出来的老人,一点差子出不得……”   ……   张恕回衙坐下不久,苏洵便过来了。   张恕一看苏洵立马招手:“贤兄可算是回来了!你那神童弟弟你到底管不管?!我心好累的……”   苏洵递上考察田务的条陈:“家里出了顽童,让仁夫操心了。”   张恕翻看着苏洵的文章:“要不是上头有命,我才懒得管他!嗯,这条陈不错,贤兄的才华,让小弟惭愧啊……”   苏洵拱手道:“这个先不论,仁夫,你说这上头有命,是什么意思?”   张恕放下条陈:“参政程退之,是益州出去的。万寿节后,给我父亲来了一封信,说是眉山所献的万寿灯,端是精巧。然后提到皇后娘娘听闻眉山孩童深入大理,为此忧心,嘱咐地方要约束好,让他们好好读书,以后为朝廷效力才是。”   “你说娘娘说的是谁?你说我冤不冤?父亲给我来信,要我看好你家明润!”   “结果他倒还真不乱跑了,就在眉山城里,我眼皮子底下,一样也玩出花儿来!”   “你弟弟这半年来干了什么贤兄应该已经知晓了吧?贤兄我就问你,你说娘娘要是知道她打过招呼后,眉山读书种子还日日在江上操帆,晒得炭猴儿一样,会怎么说?换成你累不累?累不累?!”   苏洵赶紧赔不是:“家中顽童,连累长史,还劳动娘娘记挂,实在不是人子,我回去就好好教训他。”   张恕赶紧摆手:“别别千万别,贤兄你好好劝他就行,再说我这里还有这还有事情得求他呢!”   苏洵目瞪口呆:“啥?!”   …… 第二百零六章 箭课   苏油从可龙里出来,直接就被送进县衙,和张恕大眼瞪小眼。   张恕自己都不知道该拿这妖孽当孩子还是当大人,最近几件事情把他吓着了。   小高相爷实锤了,大宋神童指示童谣天意,是真的。   父亲大人实锤了,皇后过问眉山小孩到处乱跑的事情,是真的。   还有一件事情也实锤了,自己存入钱庄八万贯,竟然还不是钱庄第一大储户,眉山另有狗大户,是真的!   “呃,明润,喝茶?要不还是吃糖?”   苏油吓得赶紧摆手:“什么都不要!糖里有沙,茶里有糖,不是我的菜!”   说完一指自己嘴巴:“换牙呢!”   张恕挺不好意思:“也是,县衙里的东西哪里有学宫跟可龙里好……”   苏油拱手:“长史,有什么你就直说,你这态度和前几个月差别太大,我有些怕。”   张恕叹气道:“我那不也是为你好嘛?你要早听我的,都能免了你家八公那顿揍!”   这纯属哪壶不开提哪壶,苏油翻了翻白眼:“长史,这是井上有什么事儿?或者是因为开田分田有了纠纷?如果需要江卿出力,你又不好意思开口的,我倒是可以转达。”   张恕赧笑:“都不是。”   苏油摊手:“那我怕是派不上用场了。”   张恕沉吟了一会儿:“是这样,六月甲寅,上出内藏库绸绢五十万、缗钱三十万下河北助籴军储。这事情你听说了吧?”   苏油点头:“小报上有。”   张恕说道:“如今东南事情才了,南边事情也方安定。转运司移文下来,军储须得充足,我眉山就摊上了十万支箭的课务,这事情,明润你看能不能想想办法……”   “长史是要借钱吗?”   张恕叹了口气:“如今的眉山,钱能解决的问题,还能叫问题吗?箭!箭啊……”   苏油问道:“箭,不就是箭杆,箭镞,胶羽吗?找百姓征集啊!”   张恕说道:“这东西粗细,直度,长度,都是有标准的,中间裁汰太多,劳民而无功啊。我父亲查了武库,里边好些东西还是前蜀留下来的,多不堪用,正气头上呢,要是糊弄他老人家……你在可龙里的下场,就会是我的下场。”   刚刚都说了,还在哪壶不开提哪壶!   张恕对苏油拱手:“想想办法,明润你这么聪明,给想想办法。”   苏油问道:“长史,一支箭成本多少?”   张恕说道:“如今物价,每枝箭七十文——铜钱,我说的是铜钱啊!”   苏油已经被弓箭的价格惊着了,早饭二十五文,晚饭四十五文,七十文铁钱都能在眉山码头上吃一天,还吃的不差那种!   合着一支箭能值两天的饭钱?!   “长史,能否取几枝制式军箭,我带回去参详一下,再给你回话?”   ……   三日之后,苏油带着石富又来了,打开一个布卷:“长史,你看看这些箭支,可否冲抵课务?”   儒生六艺,弓箭也是其一,张恕取过箭来一看便道:“漂亮!”   然后对书办打招呼:“赶快,去请少府,还有参军过来。”   果然好箭,十支一套,大小均一,重心一致,而且箭杆笔直,甚至外面还敷有一层薄漆,不见竹节,光滑异常。   不一会儿,县尉和都监来了,一看桌上箭支,也齐赞一声:“好箭!”   县尉取过箭来试了试韧性:“竹的?怎么没有竹节?”   推官用舌头试了试箭尖:“精钢镞?!破甲用的?”   苏油都傻了:“等一下!参军你先告诉我是怎么品出来的的?”   都监接过来,也舔了一下,点头道:“铁腥味淡,的确是钢镞。”   苏油差点吐了,你们,你们刚刚间接亲吻了!   石富拱手:“要不,去校场试试?是好是坏,一试便知嘛。”   来到校场,见到陈田和郭隆,苏油就没好气:“两位,我陪长史你们都要跟?”   县尉怪不好意思:“不是不是,他们是我叫来的……”   然后苏油就懂了,眉山太平日久,说起真懂军事上过战场厮杀的,满城里搞不好就只有眼前这两位。   石富将箭递过去:“来,试试这箭!”   七十步外支起两个稻草人,身上挂着皮甲,然后皮甲外关键部位还做了加厚处理,心脏部位还绑上了铁叶作为防护。   陈田将箭取过看了,道了一声古怪,搭箭开弓撒手,箭似流星飞出,笃的一声,稳稳钉在皮甲之上。   “好!”苏油鼓掌,只知道两位老军武艺精熟,没料到箭术也如此了得。   郭隆更厉害,第一箭就贴着护心镜扎到了草人身上。   “好!”苏油声音更大,只是有些虚张声势,瞎子都能看出这一箭其实是偏了。   陈田笑道:“小少爷不必护短,郭大哥乃延边弓手都头,手底下扎实得紧。夏人护具厉害,护心镜是扎不透的,只能射离心脏最近的部位,这是郭大哥的习惯。”   苏油笑道:“原来如此,倒是我外行了。不过我们这是试验箭支好坏,郭大叔只管射准。”   郭隆笑道:“那小少爷看好了!”   连珠箭发,“叮”“叮”两声,长箭射上铁叶,一支歪歪晃晃地插着,一支则被弹飞到一边。   两人又试了几箭,郭隆摇头:“不行了,一石五的弓,如今只能开得五箭。”   张恕却非常满意:“不错,弓箭娴熟,老当益壮!下来各领五百赏钱!”   都监问陈田道:“刚刚听你喊了一声古怪,却是为何?”   陈田说道:“启禀参军,我们去草人那边边看边说可好?”   众人来到草人边上,郭隆拔起一支来:“果然好箭!”   陈田指着皮甲上那个窟窿:“各位请看,这箭能轻松洞彻两层皮革,端的厉害!”   郭隆指着草人裆腹部:“老陈,看这里,三层也没问题。”   张恕都监县尉你看我我看你,都监疑惑道:“这箭为何有如此威力?”   郭隆轻松取下护心镜上斜插着的那一支:“参军且看,这箭头变形极小,再看铁叶,其实已经穿了,不是箭镞钢质不行,只是弓力不足而已。”   陈田拿手指摸了摸铁叶间的缝隙:“看,箭从这里进去,铁叶边缘已经打卷了,要换成军中神臂弩,此箭必定已经洞穿!”   郭隆细看了长箭:“这箭能有如此威力,除了箭镞乃是精钢,还有一点,镞形也有关系。”   众人一看,果然,一般箭镞乃是三棱锥性,或者菱形,可这支箭镞,箭尖部位乃是三棱锥,可过了三分之一处,后面就变成了圆锥。   箭在射击过程中式高速旋转的,遇到物体后,圆锥比三棱锥旋转时的阻力小得多,自然可以扎得更深。   都监一把抓住石富的胳膊:“石老,此箭乃石家铁坊所造?”   张恕却赶紧拦住:“参军不急,这箭还不知道耗时多久,售价几何,转运司也不一定买得起!”   这话在理,如今在大宋,一贯半就能买到一把普通弓,可要是大辽同州过来的精品,那就高达数百贯,几百倍的差距。   这就跟后世汽车中奥拓和奥迪类似。   石富说道:“其实这箭如此犀利精良,还有一条,这箭镞不是铸的,而是经过锻造!”   张恕说道:“走,去堂上细说。”   回到堂上,石富拱手说道:“此箭,乃可龙里苏石两家合造,名叫‘破甲锥’,性能如何刚刚长史参军都见过了,不过这价格嘛,自然也不能用普通箭只来相比。” 第二百零七章 破甲锥   张恕看了看参军,参军拱手:“长史,其实可以申报转运司,十万箭的课务,能否以两万这种神箭相抵?这可比那强多了啊!”   张恕不置可否,掉头问道:“石老,此……破甲锥,价值几何?”   石富嘿嘿笑道:“这个……要是真如参军所言,十万变成两万,生意就做不成了。”   除了苏油,所有人都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却是为何?”   石富笑道:“要造这种箭,需要生产大量工具,模具,磨具,这叫先期投入;后边铁料,煤料,竹漆丝羽,叫后期投入。生意的利润主要由后期投入产生,如果生产的量太少,冲抵不掉先期投入,那我们反而是要亏本的。”   张恕这才恍然:“有道理,那你们可有应对章程?”   石富说道:“我们计算了一下,如果一次性生产十万支破甲锥,可以将价格控制在两百钱一支,如果有二十万支的订单,我们则可以压到百五十钱一支;如果三十万以上,我们百三十钱一支都能接受!”   参军本以为这种箭起码得三四百文一支,一听如此便宜,忍不住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此话当真?!”   张恕招呼参军:“且先坐下,如此一来,就已经不是县里的事务了,这事情必须移交转运司,由他们来定夺。”   参军说道:“长史,这可是军功策勋!将箭给我,我现在就出发,就借世家的掠水舟去成都!明日可知结果。”   张恕转身对石富道:“石公,这箭打造,需要多少时日?”   石富笑道:“如果以三十万计的话,苏石两家能在三月内交付。”   这下张恕也坐不住了:“如此便拜托参军赶紧去成都跑一趟差,等等,待我再修书一封,你直接去见我父亲。”   次日参军消息传回,转运司同意了,破甲锥五十万支,价格每支一百五十文!   七万五千贯的大订单!   石富和苏油面面相觑,不是说好的能控制在一百三十文以内吗?   张恕拉着石富进了内室,两人嘀嘀咕咕了半天,出来之后石富满脸堆笑:“还是张学士所虑周翔,此番差点失了计较。”   张恕拱手:“如此便有劳了,不过质量上必须经得起我父亲派人抽检。”   石富笑道:“那是自然。”   从县衙里出来,苏油便问:“怎么回事儿?张学士是出了名的明白人,怎么变得如此糊涂了?”   石富背着手摇头赞叹:“所以人家能当学士呢,这箭必须得定在这个价,周围弓箭坊方才有活路,此为其一;此番课务,主要为汰换川中四路武库,如果价格过低,汴京那边要是觉得有搞头,那川中一支箭都留不下,此为其二;大宋防务重点,是北方和西北,这才是张学士让转运司汰换武库的目的,可不是为了给朝中那帮只会校阅的花花部队增光添彩用的。”   苏油明白了,果然是计相出身,惯于用经济手段解决政治问题,通过抬高价格这种办法,将箭留在四川,之后辐射西北,最后才考虑汴京。   很合理,不过在很多大宋迂夫子的眼里,怕是要落个目无君父的罪名,因此只能做不能说。   至于这多出来的这点零头,你好我好大家好,就是打点费用了。   石富转身,对苏油说道:“我石家武勋出身,世世代代,和大宋武备哪里就真脱得干净干系?石家弟子,既要在战场上一刀刀拼杀,还要遭忌讳侧眼,永远出不了头,用你的话说,那叫高风险,低收益。”   “如今有了这个契机,转入军器生产,我石家弟子的性命,算是真正保住了。明润,此等大恩,当受老夫一礼。”   苏油赶紧跳到一边:“别别,怎么越说越玄?事情还能和这个扯上关系?”   石富笑道:“说你聪明吧,那是真聪明,可有时候怎么就转不过弯来呢?你若是官家,能放任一个世家,既在军队中有基础,又掌握着厉害军器的生产?从此后,只要我石家不断搞出好军器,石家弟子,便会一步步从战场上脱身出来。”   “虽然这样对军中的影响隔了一层,可是主从关系变了啊!从以前石家求军方照顾儿郎,变成了军方求石家提供精品,哈哈哈哈……走,回去喝酒!今日老夫要大醉一场!”   苏油呆呆地跟在后边,老子就说石家怎么对我这么上心,原来是早就琢磨透了!   妖孽!全都是妖孽!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   新式箭支的制造,对可龙里的技术储备来说,已经没什么难点了。   箭杆就是用的井上搭建井架和井道剩下的的废料。   竹筒剖成竹条,然后用砂轮机打去皮和芯,只留竹肉。   将竹肉条变成圆竹棍,那是早在土地庙就已经成熟的工艺,建房,造竹家具用的竹钉子,就是在带刀片的凳子上拉出来的。   如今统一调整了规格,工具交给可龙里的各家各户,农闲时节正好做工,而且男女老幼都能干。   五十户人家,每天每家缴纳一百箭杆,就是五千支。占农闲三个月,啥都不耽误。   箭杆胚子造好后,捆成捆,上锅蒸制,然后送入通有炉窑热尾气的烘房烘烤,箭杆胚便能自动矫直。   接下来就是在锯床上裁剪,得到统一规格的箭杆。   喷上调有生漆的桐油,送入保持湿度的漆室进行络化干固,形成漆膜,便于今后防潮。   相比箭杆,箭镞反而更加简单,先是用带圆槽的锟杆滚轧出铁盘条,然后逐步辊压成细铁条,再用砂轮锯片切割成小铁圆柱。   娃子们将软铁圆柱一颗颗安放在高锰钢冲压模具的模坑中。送入锻床之下,用模具锻合。   一通锤锻之后,磨具合拢,取出来再打开,就是满满一盘统一标准的带尾巴的箭头。   用钳子夹去溢出周围的铁皮,上砂带机粗磨一下,送入渗碳箱渗碳,一箱可以处理上千枚箭头。   如今的好箭,箭羽是雕翎,其次是天鹅的,然后是大鸨,最次的用大雁。   苏油懒得费那劲,就用的可龙里鹅羽鸭羽,将箭羽从双羽改为三羽,轻松解决材料强度和大小不足的问题,稳定性还好了很多。   不过得有小机械帮助,能将圆周等分三份的小摇盘,带指示线,方便确定箭羽粘贴位置。   再缠上苏家织坊的高强度丝线固定,插上箭头,安装弦卡,一支箭便完成了。   箭头渗碳后还要上脚踏工作台旋转打磨,去掉表面杂质,打磨光滑。   小摇盘还能在这里派上用场,夹持箭头,在工作台上用砂带机推出出角度精准的三棱箭尖。   这一步其实苏油觉得可以不要,后世也没有听说有三棱尖的子弹头。   不过这娃是被后世的慢镜头误导了,箭的确会旋转,但那是尾羽的不绝对均匀造成的,和子弹的高速旋转是两个原理。   不过好在他比较谨慎,没有大量应用的实验数据来证明之前,目前这工序出于照顾宋人的习惯,也给与了保留。   重要的是工艺流程简化,大量高精度的加工工具的引入,使操作变得简单,只需要两天,就能培训出操作固定工序的人工。   流水线分工合作,让效率变得极高,可龙里很快就变成了一个日产六千破甲锥的大工坊。 第二百零八章 心累   这一把赚得实在有些昧良心,不过苏油也实在是受够了大宋这种低效率物资调用模式了,五十万破甲锥,算是苏油给大宋朝堂提一个醒。   如今的朝廷,就像一个小户家长,一边要打工赚钱,一边要和邻居搞好关系,一边还要处理家里孩子们的吵闹打架,没必要。   既然孩子们大了,就该让其各司其责,家长的作用,是统合这个家,让所有人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就好了,什么都管的结果,就是什么都管不好。   龙昌期对苏油这套理论不以为然:“还有一句话你忘了,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你呀,还是老实读书吧!”   唐淹也劝:“明润,你聪明颖悟,思虑通达周全,本是读书立学的好材料,只是你关注的东西,太多了……”   “你看啊,除了学宫本业,还有那什么数学,工学,农学,还有世家产业,井务,还要关心二林部,大理……这,这分心实在太过了……”   龙昌期就未免叹气:“彦通,就别说他了,这些事情,都是要务,你看就拿他从范先生那里弄来的西南风物,山川地理,你能说不重要?”   “所以这些话说了也没用,要让孩子静心读书,能分担一些,你我便尽量分担一些。”   “不过明润啦,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你要学会把手里的力量用好,不要事事亲力亲为,能让别人做的,尽量让别人去做。”   说完又摇头:“唉,还是白说,你那些事儿,别人还真不一定能做得明白,算了算了……”   唐淹拿起小报:“朝廷今日可谓得人,殿中侍御史赵抃,弹劾不避权幸,堪称铁面;安石除群牧判官,总算是留稳在中枢了。”   这事情还有一桩公案,殿中丞王安石刚刚辞了召试,朝廷便授予他群牧判官,意思是让他能有稳定收入,在京城能安心待下去。   王安石犹力辞,欧阳修上门谆谆劝告,王安石才同意就职。   而同时,馆阁校勘沈康也跑去宰相陈执中那里,一样求为群牧判官。   陈执中说道:“安石因为辞让召试,所以朝廷才优先考虑他的差遣。且朝廷设馆阁以待天下贤才,所以要先给予恰当的爵位。你跑来争啥?公与安石相比,颜何厚也!”康惭沮而去。   这件事情可以看到朝廷诸人对王安石的看重,陈执中几乎已经明说王安石这个群牧判官是跳板而已,接下来的去处已经定了。   龙昌期点头:“介甫在地方上所行青苗法,与我眉山江卿所行,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苏油便摇头:“不同不同,大大的不同!”   “哦?哪里不同?”龙昌期有些好奇。   苏油说道:“呃,最大的不同,就是一个是官府行为,一个是江卿的行为。”   “青苗法,总体来说,是慈善而不是生意。江卿的行为,是有资金打底,发放前已经计提了两万贯的拨备,我们损失得起。”   “可安石公以常平仓为底本,他损失得起吗?如果损失不起,那就要保证发放出去的本金能够收回,如何保证常平仓不受损失?”   “以介甫公的人品和施政水平,控制一州一县,兢兢业业,风调雨顺,自然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可就算这样,如果遭遇大灾情,他的青苗法就完蛋了。这不是最终解决之道。”   “贷款,其实是一种资源调配,是一种对生产结果的预支,所以它必须用于生产,仔细扶持,必须保证产生效益,才能确保贷款的收回。”   “如果运用不当,它就是一门凶器,贷款给不具备偿还能力的人,或者应收利息超过了贷款人经营所能得到的利润,这本身就是一种将人逼上死路的罪恶。”   “眉山江卿这次扶持倒春寒,其目的不在盈利,而在维护眉山城的安稳,以利于发展。”   “眉山气候温和,土壤肥沃,因此倒春寒这样的小灾,就是一个补种和晚收的问题,基本可以保证贷款能够收回,这是天时和地利。”   “加上利率设定极低,发放也细致,农人所贷款项,我们都是折成了种子和秧苗,这叫专款专用。纵然麻烦了一些,却也是放款和扶持产业相结合,钱庄监事还有事中和事后监督,避免了钱财落到浪荡子手里随意挥霍,然后赖账不还的可能。这是人力。”   “三者结合,眉山青苗贷方能如此顺利施行。”   “可介甫公用常平仓储为本,一进一出之间,就给了胥吏们上下其手的机会。要是将贷款额度作为考绩,胥吏们为了完成额度,肯定会胡乱发放,导致呆账坏账无法控制。利息百分之二十,不一定能填平胥吏们调度进出的靡耗,那就要私下调高利息。总之一句话——青苗法一旦失去监管,或者监管重心不当,必定就会走上逼人破家荡产这条道路!”   龙昌期一拍几案:“你放肆!你这是为豪强商贾张目!视我大宋朝堂诸公,地方州县主政,成千上万的读书人于无物!”   唐淹一把护住酒精汽灯:“山长息怒,有话好好说,这东西精贵,经不得震荡……明润你快给山长道歉!”   苏油叹了口气,给龙昌期拱手:“山长不要生气,我们只是在说眉山青苗贷和舒州青苗贷的不同。”   “从贷款活动本身角度出发,舒州青苗贷,那是真正的贷款行为,但是手法粗糙,监督不善,全靠官员人品为支持,存在严重瑕疵。而眉山青苗之政,说是慈善其实更为恰当,一般地方上,也根本无法施行。这两者之间,是有本质区别的;孰优孰劣,也不好计较。反正都无法通行,要不,我们先存而不论?”   龙昌期脸上的肉抖了几下,也是叹了一口气:“只能如此……你小小年纪,想太多这些方面,那是未学走路先学跑,先把义理搞通透再说吧……”   其实能静心读书的日子,对苏油来说,才是最愉快的日子。   虽然龙昌期和唐淹对这小子非常头痛,但是也越来越看重。   两人都觉得自己近日学问大涨,原因无他,苏油这块磨刀石,太硬了。   这小子思维跳脱通透,如今又草读了七经,掌握了大旨,因此你光讲解论点不行,手里要是没有扎实过硬的论据,他立刻就要跳起来反驳。   只有穷搜经典,将理论的大基础夯实,直到正反双方都认可了,然后才敢起第二楼,第三楼。   害得龙昌期经常跟唐淹吹胡子瞪眼:“欺师灭祖的东西!他这一套是苏家的纵横家学还是那啥理工的恶毒流播?要不是看在每日侍候周全的份上,打死一百回都不冤!”   唐淹就给自己徒弟说好话:“教学相长,砥砺切磋嘛,虽然明润固执,但只要道理说通了,他还是俯首认教的嘛!倒是以前很多想当然的道理,经他一问,才知道有些不牢靠,所以山长,这些时日以来,我倒是觉得所获颇丰。”   龙昌期叹气:“你是没察觉到这孩子的本质!这孩子天性聪明,加上启蒙晚了些,因此养成了自己思考,质疑一切的性子,对圣人经典,他毫无敬仰之心!你必须把道理讲到通透明彻了,他方才接受,绝不听啥就是啥……这样对读书明理固然是好事,就是给他当老师的……心真累啊……” 第二百零九章 北极院   唐淹笑道:“启蒙晚了些?去年山长可是为难我师徒得好!”   龙昌期丝毫不以为耻,挥着手道:“世人妄伪穿凿,我那也是吃亏吃怕了嘛!差点错过一个好侍童,好厨子!”   唐淹也懒得和这调皮老头计较了,明明喜欢苏油喜欢得不行,却偏偏摆出一副严师的架子,累不?   笑道:“最近才知晓,眉山所造的鹅毛笔,都是只取了鹅毛硬管部分,套接竹管制成。”   “鹅羽都哪儿去了?却原来早就被明润收储了起来,加上井上废弃的竹节,如今在箭支课务上,派上了大用处!周围州县,都舒了老大一口气,只赞张仁夫义气,老子英雄儿好汉,将老子排给他们的苦差一肩挑了。”   “拉制箭杆产生的那些竹絮刨花,如今又被他收了起来,也不知道以后会用到何处,总之看来,这也是一门有用的学问!”   “精,细,纯,看来这孩子是要奉行一辈子了。山长你别说,要是完善成一套理论,搞不好也能弄出一个学派呢。”   龙昌期又开始生气:“问题是他一天到晚摸鱼,辜负了这天份啊!对了这小子又跑哪里去了?!”   唐淹说道:“今天不是休沐嘛,他去北极院了。”   龙昌期略略满意:“嗯,最近老去北极院,看来韵学倒是抓得紧。”   唐淹翻了翻白眼:“山长你又想多了,今年五月己丑开始,客星出天关之东南数寸,至今尚在。他是去找张道长讨论天文去了……”   龙昌期的胡子又飘了起来:“真真是气煞老夫!回来看不打他的板子!”   ……   苏油不知道龙老头的板子又已经准备好了,他正在北极院兴致勃勃地指挥孩子们测试望远镜。   光学原理,自打玻璃面世后,他已经传授给了孩子们。   孩子们学过了三角函数,对光学原理理解也就透彻了。   折射率,全反射都可以通过实验测算出来。   然后就是凸透镜和凹透镜,在应用上被称为聚光镜和和散射镜。   如果利用不同曲率的球面相结合,还能得到轻便的老花镜片和近视镜片。   工艺的难点已经克服了,利用不同曲度的钢片做夹刀,可以在脚踏磨床上车出各种型号的铜模。   再拿铜模去水玻璃砂浆上翻模,就能得到各种镜片模板。   得到粗制镜片之后,还要上羊毛轮用打磨膏打磨,就能得到光洁通透的镜片了。   然而要将镜片组合成望远镜,却需要涉及大量的计算。   不过这一次,苏油的经验让可龙里光学小组走了很大的弯路。   这娃的经验完全来自后世双筒望远镜和书上见过的伽利略望远镜,两者都是凸透镜加凹透镜结构,因此他信誓旦旦地在实验室要求娃子们通过蜡烛,成像板,和镜片一起在导轨上调试,测量焦距,希望计算出望远镜镜筒的长度和放大倍数的精确数值。   计算难度相当大,试验进度缓慢。   直到有一天,刘嗣闲得无聊,将目镜也换成了凸透镜,然后发现,双凸透镜结构,同样可以在目镜后方得到蜡烛的实像。   而且这个结构让计算非常方便——目镜和物镜之间的距离,也就是设计中的镜筒长度,它等于目镜的焦距加上物镜的焦距!   还有个特殊的好处,由于两个镜片之间有一个实像,因此可方便的安装分划板!就是中心十字!   对于土地庙的孤儿们来说,这简直是一项山崩海啸般的发现。   无所不能的小少爷,理工学的领导者,土地庙孤儿们的导师,其理论被继承者第一次推翻了!   刘嗣万分忐忑地将发现结果私下报告了苏油,然后忧心忡忡地等待小少爷的判决。   苏油立即将孩子们全部集中起来,郑重地宣布了刘嗣的发现,亲自颁发了自己设计,请石富用纯银和沙金铸造的一枚小勋章——发现者勋章。   然后告诉刘嗣,小少爷全力支持他将这个发现变成实物,需要多少钱,多少黄铜,多少玻璃,多少人帮助计算实验,随便!   所有人都受到了极大的鼓励,小少爷说了,今后谁要是还能有这样的发现,和四哥一样的待遇!   通过这件事情,所有人还明白了一个道理,小少爷不是神,他能做到的,自己经过努力也能做到。甚至他做不到的,自己也不是不行。   当然事实上仅仅一个发现不足以支撑起一台望远镜的发明,苏油的参与还是必不可少。   不过思路打开,难度降低,积极性调动起来,事情一下子开始变得顺利了。   刘嗣还发现,目镜的大小,适合瞳孔大小便好,没有必要造得过于庞大。   经过试验,目镜和物镜的大小,最终设定在五十比七。   分化板上的十字,被苏小妹寻找到一种蜘蛛,用蜘蛛茧里抽出的细丝制作出来。   很快,一把三段收缩,带螺旋微调的二十倍望远镜就组装完成,接着被安装到了经纬仪上,成为大家在可龙里观察帆船的工具。   直到有一天,糟娃鬼使神差地将望远镜的观测对象移向了月亮。   月球上的环形山把这娃吓坏了,连滚带爬地跑进书房:“少爷……少爷我闯祸了……我把嫦娥看没了……”   苏油也吓坏了,老子弄这个是让你们搞测量画地图用的,没叫你拿去看月亮啊!   没有功名职分胆敢窥测天机,糟娃哥你不想活了!   张麒趴在地上抱着苏油小小的大腿:“小少爷救救我啊……你又没跟我说过不能看月亮,你不能不教而诛啊……”   苏油都被气笑了:“哟?《荀子》富国篇都在读了?糟娃哥不愧是土地庙的经济学家啊……起来!小少爷有办法!”   因此如今的观象台,就被移到了北极院。   这里是天师道分支机构,观测天象正是他们的职责范围。   鉴于这次的事情,苏油也集思广益,实验室不能再这么放羊了,不然还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   很快,《化学实验室操作管理条例》,《物理实验室操作管理条例》,《贵重设备申请条例》,《实验项目专项资金申请条例》等措施一一出台。   谁也不许闹!小少爷石大老爷都要以身作则,何况你们!   一组娃子在天庆观北极院围着望远镜上蹿下跳,张道长一边给苏油按摩眼周,一边低声下气地说话,根本就没有一点师道的尊严。   “少爷,老道的手法还行不?”   苏油闭着眼睛享受:“舒服……道长你这套眼保健操可以滴……”   “小少爷说笑了,这是还虚通明功,老道拼着亏了二十年的道行,也要让少爷耳聪目明,读书人嘛,眼睛最重要了……”   苏油说道:“少骗人,又在惦记我的好东西!”   张道长一点没脾气:“怎么能说骗呢,你是我天师道栩卫仙卿的未来夫婿,又是当代天师的义弟,我们本就是一家人,这一家人,怎么能说两家话呢?”   “老道对你可是比对子瞻还尽心,如今小少爷的诗词在眉山扬名,好歹有老道辅导韵学的一点功劳吧?再说我还耗费二十年功力……”   苏油没好气地抬手:“打住!才给你们弄了流注铜人,我那兄长嫌我做得过于真实,说是有伤天和。我就不明白了,一个人体模型而已,越真实不是越对你们掌握经络穴位有好处吗?难道只能拿小白兔跟小老鼠做实验?” 第二百一十章 眼镜   张道长说道:“无量天尊,用小白兔跟小老鼠做实验,那也是有伤天和的……再说了那流注铜人你又不是给天师道做的,是给薇儿小娘子做的,这一节可要分辨明白。”   苏油都气笑了:“照道长这说法,等薇儿医学结业,那铜人还可以从玉局观里搬出来?”   张道长脾气贼好:“那是自然。不过有一节少爷也当明白,我中华医道博大精深,所以结业是不可能结业的,薇儿永远都不可能结业的……”   斗嘴失败,苏油只好认输:“道长你北极院最厉害的功夫不是韵学和推拿,而应该是诡辩之术。说吧,这回又要干啥?”   张道长小意说道:“天师来信了,院子里那物事,乃我道家至宝,留你手里不合适。就算留在北极院,老道都要背着好大干系……能不能,送往玉局观?”   苏油无语:“明明是我发明的东西,怎么就成道家的至宝了?”   张道长继续好脾气:“若非如此,少爷为何不将宝贝留在可龙里,偏偏要送来我天庆观呢?这说明少爷心里也清楚,这东西,它一定,必须,只能是我道家的法宝嘛……”   靠!被人拿住软肋了!   苏油只好说道:“先说好啊,这法宝……呸呸呸……这望远镜,望远镜的设计原理,图纸,试验数据,可以送给玉局观存档。不过镜片磨制之法,望远镜制作之法,得留在眉山。天师道可以找可龙里定做镜片,或者提出设计要求,由可龙里制作成品,然后你们拿去爱看啥看啥,行了不?”   张道长笑道:“这就对了嘛,小少爷你放心,我们一定将窥天镜和罗盘,法剑,金丹一般重视!不会坠了它的名头!”   苏油无奈地挥着手:“算了我投降了,随便你们处置,你说重视就重视吧,道长手法真地道,来来来再给我提提背……”   ……   第二天一早,苏油才回到学宫,就被唐淹堵在门口:“山长生气了,明润要不你去瞩远楼躲躲?那里全是铜臭,龙山长不会涉足的……”   铜……铜臭?铜的抗氧化性比铁好,因此铜器可以作为熬药的锅子,铁的就不行,没有铜盐生成,哪来的铜臭?   不过这道理在天师道观里说可以,在这里就是鸡同鸭讲,苏油只好说道:“呃……那我想想办法……”   转身溜回纱縠行取了一张表格,和一个盒子,施施然地回到精舍:“恭喜山长!”   龙昌期正在擦拭戒尺:“哦?可是笋丝炒肉制备妥当了?”   “啊?呵呵呵……”苏油冒着冷汗假笑:“山长你是大儒,怎么能学八公说乡里俏皮话?不妥当,不合你老人家身份。”   龙昌期问道:“你的学业,最近如何了?”   苏油说道:“堂哥嫂嫂夸我了,说山长你教得好,子瞻子由他们现在羡慕嫉妒恨……”   龙昌期冷笑道:“我就问你,你每天用到学习上的时间有多少?”   “呃,不少了吧?早晚各两个时辰呢!我每次内试都没给你丢人吧?前三基本能保证的,几次都把唐瞻考哭了!”   龙昌期大怒:“你这是在浪费你的天份!你好意思跟唐瞻比?人家才七岁!”   苏油瞠目结舌,龙老头你好不讲道理!说得就跟我不是七岁一样?!   见龙昌期举起戒尺,苏油一抬手:“暂停!我们先测过视力再说!”   龙昌期愣了:“什么视力?”   苏油搬了个凳子放在墙的前面,然后将带来的表打开,顺手将龙老头手里的戒尺接过,然后让老头捂住一只眼:“龙老来看这个圈圈,开口朝哪边你就比划一下……”   测量完视力,苏油又打开盒子,取出一个黄铜的镜架给老头戴上,然后加上两枚镜片:“龙老你再看,这个朝哪边……好,这个呢……好,我们换一片啊……”   等到一通调试完毕,龙老头早已将惩罚苏油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哈哈哈哈……好!好东西!等等……”   说完取来纸笔,刷刷刷一通狂草。   狡童磨水晶,赠我复明莹。   举笔清秋雾,移灯入夏晴。   颐评今试策,兴觅古歌行。   拾卷追年少,中衷乐至情。   写罢将笔一抛,高声笑道:“哈哈哈!快哉,何其快哉!”   唐淹一直躲在外面,随时准备抢位救人,却听得龙昌期在里边开怀大笑,不由得大是称奇。   我这徒弟,还真是能人所不能哈,绝处都能逢生……   拥进门来:“山长什么事情如此高兴……哎呀鼻梁上这是什么古怪?”   龙昌期笑道:“明润搞出来的新奇玩意儿,哈哈哈,能让老眼不再昏花,这理工,倒是有些用处!”   苏油指着纸上起首的那个“狡”字:“山长……其实换成灵字挺好,或者仙字也不错。”   龙昌期扶着眼镜看了看:“明润你也是写字的好手,不知道草书讲究笔随意到?这篇书法逸兴遄飞,一气呵成,诗也不错……嗯,老夫平生笔墨,以此为最,再写也写不出这味道来!你看这个中字,多飘逸?!哈哈改不得改不得!”   唐淹也连连赞赏:“龙老少有这等恣肆豪放挥洒的作品,笔意的确上乘,我一会去给你送去装裱起来。”   苏油从龙昌期鼻梁上取下眼镜,气呼呼地向外走。   龙昌期说道:“喂喂,明润你去哪里?”   苏油说道:“这是试镜架!你不觉得沉吗?要做成眼镜,需要用轻巧的架子!”   到了晚间,苏油才回来。   龙昌期搓着手:“呵呵呵,小油啊……我让食堂做了你最喜欢的回锅肉,让张胜单锅炒的……呵呵呵……”   苏油交给龙昌期一个鱼皮盒子,打开来里边是一副精巧的眼镜。   眼镜是黄铜细丝做圈,牛角片作为眼镜腿和鼻垫:“功夫费得大了!”   说完拿手指着玻璃镜片:“这是一匹好马,这是一匹好马,这东西定价十二贯一副,别弄丢了。你那大而化之随手放东西的毛病得改改!”   “改,一定改!”龙昌期将眼镜架到鼻梁上:“不贵,比起你每晚上四贯灯火钱,真不贵……”   苏油说道:“那就赶紧吃饭,吃完读书……哎呀我说你怎么把回锅肉放饭上热着,还加盖!这青蒜苗都软塌了……”   吃过饭,唐淹过来,三人又开始了每天的拼桌学习。   苏油学完日课,还得读信写信。   给玉局观天师兄长和薇儿的,给程三薛忠的,给二林部范先生大石头的,给大理小高相爷的,给青神大小苏的……   如今苏油算是明白,为什么古人这么重视书法了,信函往来,估计占了士大夫生活的相当一部分。   ……   纱縠行,苏洵也在写信。   雷简夫又来信了,知悉张方平上报朝廷举荐苏洵为蜀州学宫教谕一事黄掉,特地写信劝解。   信中先从杂事说起,提起一桩旧事,说当年他在陕西做县令的时候,山洪暴发,大石塞山涧中,水遂横流为害。   那石头如房子那么大,人力不能去,州县患之。自己就使人各于石下穿一穴,度如石大,挽石入穴窖之,水患遂息。   信中说自己的经验表明,理工也不是没用,听闻眉山理工之学,已经可以穿凿出六十丈的深井,很好奇,想知道工作原理。   然后才过渡到劝解,说他已经给欧阳修,韩琦等人去信,再次推荐了苏洵。 第二百一十一章 托请   雷简夫信中没有提到自己下了多大的力气,只说是让苏洵切莫气馁,他还给张方平也写信了,要老张再荐!   其实老雷才是真正的热心人。   他给欧阳修的信中写道:“伏见眉州人苏洵,年逾四十,寡言笑,淳谨好礼,不妄交游。尝著《六经》《洪范》等论十篇,为后世计。”   “张益州一见其文,叹曰:司马迁死矣,非子吾谁与?简夫亦谓之曰:生,王佐才也。”   “呜呼!起洵于贫贱之中,简夫不能也,然责之亦不在简夫也。若洵不以告知人,则简夫为有罪矣。”   翻译过来就是:苏洵这人可以的,不过我老雷是没办法将他从贫贱里边拉出来了,但这不是我的过错,要是我不将他推荐给你们,那才是我没对。   言下之意就是,现在人交给你们了,老雷我名声不污地上岸了,各位看着办吧。   苏洵在这种情况下,纠结再三,决定给张方平写封信。   开篇说了两人之间光风霁月,不涉私情,可以无愧。   然而笔锋一转,但是如今我却有私事求张公,必将为君子所笑。   然后再转,事情涉及自己亲人,因此受到讥笑,那也是活该。   然后再转,但是如果今日我不主动,他日明公知道我家的情况,肯定也会主动,那时候就是明公被讥笑。   然后再转,与其明公他日被笑,不如我今日被笑,思虑再三,我还是决定将这事说出来。   文豪就是文豪,转了几转,才说到这件私事儿到底是啥。   自己有两个儿子,“龆龀授经,不知他习,进趋拜跪,仪状甚野,而独于文字中有可观者。”   “读孟、韩文,一见以为可作。引笔书纸,日数千言,坌然溢出,若有所相。”   然后写到爱子之心:“洵今年几五十,以懒钝废于世,誓将绝进取之意。惟此二子,不忍使之复为湮沦弃置之人。”   最后还是一如既往的恣肆激越不冷静:“将使轼、辙求进于下风,明公引而察之。有一不如所言,愿赐诛绝,以惩欺罔之罪。”   程夫人在后边看了,摇头道:“夫君,是不是行文太过了……”   苏洵说道:“张公乃知我者,定不见怪的。”   程夫人又问道:“你都不提小油?”   苏洵摇了摇头,另外抽出一张纸笺,提笔写到:“至如弟油,幼有灵异,素蹈仁行。声闻于上,元弼垂听。此盖囊锥琴木,可自待其出者。非洵嫉陋而掩之,实不欲托请于当政,以污幼弟名节也。明公知我,伏唯察之。”   程夫人点头笑道:“好,不请而请,请而不请,我苏家人,本该如此不卑不亢。经此缓冲,夫君的信,倒是不那么锋芒毕露了。”   苏洵将信装起来:“辙儿的婚事,筹备得如何了?”   程夫人笑道:“你这当爹的呀……日子就在年前。辙儿沉稳,二十七娘活泼,就如轼儿和弗儿一样,性子能够互补。二十七娘和八娘小油都熟,史家和苏家的关系也如蜜里调油,我这当娘的,可算是放心了。”   苏洵笑道:“那就还剩明润了。”   程夫人噗嗤一笑:“他呀,早把自己安排得妥妥当当,还藏得老深,你不知道而已。”   苏洵讶异道:“我只知道他如今不差钱,出手豪阔。不过听你的意思,这还能和石家门当户对了?”   程夫人抿嘴笑道:“小油信任我这个嫂嫂,将资产都交给我保管,我得替他守密,总之你只管放心,到时候薇儿的聘礼,保管吓石家一大跳!”   ……   苏辙的婚礼办得比苏轼热闹,纵然苏辙不喜欢张扬,可史家如今搭上了皇商的名头,玉瓷蜚声中外,那叫一个不差钱。   加上史洞修想洗刷瓷公鸡的名声,因此陪嫁给得格外的丰厚。   苏家张红挂彩,苏轼和苏油在家里等着新妇上门,苏轼一边看着门口还一边说酸话:“别看现在热闹非凡,这娘家势大,子由以后的日子怕是难振夫纲了。”   苏油不以为然:“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好在侄媳通明事理,看重的是你才华。要不然她当真了,很容易惹起家庭纠纷的。我今天就守这里了,非得等着二十七娘改口喊叔叔不可!”   王弗浅浅一笑:“叔叔,你得时常提点一下子瞻,他一高兴就容易忘形。”   苏油叹气道:“嫁给这样的马大哈,你就多担待吧……”   苏轼大为不服:“什么话!我和子由从小到大就没挨过揍,有人可是一年几通好打,还好意思在这里说嘴!”   这是就听门口鞭炮炸响,大家齐声呼喊:“新妇接回来喽……”   ……   热闹之后就是年底,苏油和阿囤元贞在码头上,等待益州和嘉州的大船。   年关之前,四通商号各家掌柜,监理,合作伙伴,都要来参加年终会议。   如今的四通商号,内部分出了好几个部门,商务,会计,钱庄,物流,监察……还有情报。   别的部门世家都熟悉,不过情报是个新业务,大家都当苏油胡闹,因此干脆由他主管。   其实苏油也是二把刀,不过谍战片看得多了,然后股市期货的商战片也看过一些,因此商业情报工作第一部就是搜集各地地图,地方志,气候,人口,物产,价格波动,先进技术等项,先培养人才,再慢慢细化。   川中四路各大州主要产品的价格,盐,铁,粮食,都有每日价格柱状图,形成类似股市那样的日线,一目了然,但是具体干什么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商号的职位,从经理,监理,监事,掌柜,到勾管,也分出了层级。   合作伙伴也分了几等,如二林部这样的,那就是穿一条裤子的。   薛忠的船终于来了,这小子又胖了一圈,裹在一身蜀锦里就像一条五彩斑斓的虫子:“哎哟恩公,怎敢劳你玉趾亲降……”   苏油抬手:“停!不会拽文就别拽,不然我拽起来吓死你信不信?薇儿呢?”   薛忠搓着手:“呵呵,小娘子没来。”   “啥?!”   薛忠赶紧摆手:“这跟我没关系啊!小娘子换牙,说不想让你见到她的丑样子,就跑青城山去了,怎么劝都劝不住啊……”   阿囤弥也前后脚的到了:“哎哟,那这年就没法过了,有人该不会哭着喊着寻老婆吧?”   苏油翻着白眼:“姐姐我好歹是你们部落大巫,你要尊重我才行。”   阿囤弥压根不搭理他,对阿囤元贞招手:“元贞过来,小油欺负你没?”   阿囤元贞立即告状:“欺负了!他不让我玩帆船!”   苏油没好气地说道:“就你那两把狗刨的水性还玩帆船!给你做了救生衣你又不背,怨谁?”   阿囤元贞嚷道:“所有人都不背就我背!你用大葫芦做的救生衣,背着就跟个大乌龟一样,所有哥哥姐姐都笑话我!”   阿囤弥想象着阿囤元贞背上背着半个大葫芦的样子,笑得都蹲地上了:“哎哟别说还真像,哈哈哈哈元贞啥时候给姐姐背一个瞧瞧……”   一群人笑闹着朝曙远楼走去,阿囤元贞到底还是记挂师父:“姐姐,范先生在家里还好吧?” 第二百一十二章 同学纪念册   阿囤弥摸着元贞的脑袋:“范先生挺好的。”   阿囤元贞问道:“先生真不出来了啊?”   阿囤弥叹气道:“先生说了,哪一日二林部出了进士,哪一日就是他就打破誓言之时,所以元贞,你得努力啊……”   阿囤元贞瞠目结舌:“进士……听说很难的……明润!明润是大巫,也算二林部的!他肯定能考上!到时候先生就能出来了!”   苏油转身,沉着脸道:“元贞,你当先生是什么了?他在神灵前许下的誓言,是容许你投机取巧的吗?”   阿囤元贞低着头,眼泪都掉在了地上:“可……可我怕要是考不上……”   苏油柔身安慰他:“考不上也没关系,先生在二林部,又没什么不好。你可以尽自己所有努力之后坦然迎接失败,但是不能有投机取巧的自欺之心,明白了吗?”   阿囤元贞点头:“哦。”   阿囤弥笑着看了苏油一眼:“弟弟交给你,我还真放心。”   说完拉着阿囤元贞的手:“走,进城逛街,弟弟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姐姐有的是钱!”   真心有的是钱,沙麻部扼控金沙江进入大理的通道多年,积攒的资产全都进了二林部腰包。   加上锰矿的发现,商路的通畅,在大宋,二林,大理这个经济循环圈中,二林部最为弱小,因此现在的经济增长速度,自然也就提升得最为明显。   与之相对应的,就是汉人在二林部的地位水涨船高。   如今整个经济循环圈内的精准地图,已经作为密档,存放到了眉山商会的情报部门,对外代号忘雨轩内。   这个圈子,包括了大宋的雅州,眉州,嘉州,叙州,辐射到益州,蜀州,整个二林部,外加大理的建昌府,会川府,东川郡,鄯阐府。   国内的地图不敢乱画,不过国外和羁縻州就没那么多顾忌了,整个大理国经济最繁荣的地区都被囊括在内,还在渐渐向洱源扩张。   有苏油这个大巫的神迹,加上范先生快刀斩乱麻计平沙麻部的威望,目前二林部中下层的人心,牢牢掌控在两人手里。   而且两人一老一幼,看上去都是人畜无害一心一意为别人着想的品种,加上两人各自的外交人脉,也得到了二林部上层人物们普遍的尊重。   在现在这种状况下,这就已经是最好结果了。   ……   薇儿没回来,石家也怠慢不得,八公如今手上也松快了,各家的年礼准备得充分。   主要还是苏家的特产,大笨鸡,阉猪肉,鹅,鸭,鱼,韭黄,粉丝,还有就是加工所得的农产品——白面,糯米粉,挂面,食物油。   最重要的,就是各种苏家调料以及美酒。   所有这些加起来,每家红头花色两大车,其实还比不上最后搭上去的一套玻璃茶具,一套玻璃酒器。   可龙里的规划布局已经完善,进入良性循环,终于无需苏油操心了。   都是散户,因此主要搞家庭立体小农业,这也是后世川南普遍的搞法。   苏家主要控制产品输出和提供禽畜农作物的种苗,并保证乡亲们的物产都能换成实惠,而自己则在农产品加工上盈利。   再加上龙脑香,炒青茶的补贴,滋润得很。   还有就是和石家合作搞精品军工,这个也是暴利,因此薪水给得挺高,足以弥补农民和城里工人之间的收入差距。   苏家还是不兼并土地,不但不兼并,还要扶持各家散户的产业,教育子女,抚恤孤寡。   江卿世家里的头号人品,那是谁也不能撼动。   但是苏家的底蕴,却迅速地丰厚起来,即使如此,还没有将苏油和纱縠行两只城中的大鳄鱼计算进去。   飞梭织机设计难度太大,但是缫丝机,纺机,其实技术都已成熟。   不过苏油还没敢弄,丝织行业是川中大行业,绢帛几乎等同于货币,经济体量和市场没有上来之前,苏油害怕对地区经济造成太大的冲击。   即便如此,苏家织染已经和周边出现了代差,水玻璃溶剂的大规模应用,使得苏家织品更薄,更结实,更光亮,更固色,加上外贸通道掌握在自家人手中的便利,苏家织坊第一次走上了扩张的道路。   苏油这边,貌似都是合作项目,而且大头都是别人在拿,其实却不显山不露水地掌握着诸多产业的最上游。   曲母,水玻璃,诸多化工产品的提纯技术,各类机械图纸,金属配方,打井工艺,水泥煅烧技术,玻璃配方和工艺,新型金属盐釉料,龙脑香提炼,炒茶技术……   辐射出去的产业和收益,其实已经深入进了整个眉山的方方面面。   然而表面上,苏家小少爷还是那个平常在学宫认真学习,休沐之时就跑到街上和码头,带着娃子们调皮捣蛋的孩子。   穿着朴素,干干净净,待人礼貌,仁慈谦逊,人畜无害。基本上可以算是人见人爱的眉山吉祥物。   要说这孩子有什么毛病,就是好奇心太重,见到什么新奇的东西都要问个究竟。   还在码头上给出了赏格,说是要搞一部农书,各路商贾行人,只要能带来古怪的矿石,植物,蔬菜和种子,说出见过的机械,开荒的方法,种植饲养技巧,通通有赏。   一位吴地客商,带来了一种据说大江海口处培养出来的大菘菜,一棵重达三斤,几棵菜一包种子,换得了今年三百瓶永春露的交易定额。   益州客商更贼,直接将织锦大机图纸画了一套,外加一个小模型,百匹苏家扎染木棉的份额就到手了。   转手就是钱啊……   最搞笑的是一位陵井上的流民,胡乱捡了几块石头献给小少爷,没想到过了三个月,小少爷找上门去,说是其中两块派上了大用,派李大栓带着什么勘探队,跟着那流民找到了两处出石头的所在,然后,直接奖励了三十贯!   三十贯啊我的天神爷,叫花子立马变财东了,转头就娶了一个拖儿带女的寡妇,分了房子分了地,真真的羡慕死旁人呢……   程家杂货铺,莫名其妙地冒出了很多小东西,不贵,但是贼好用。   符合衣服肩膀形状的衣架,带弹簧的小竹夹子,刮丝刮皮的小刀片,竹筋折扇,门窗用的活页,铁钉子,妇人在布料画形状的粉笔,大小配套的钢针,各色配套的小卷丝线……   有种东西叫弹簧秤,小小一根铁皮管,上边一个圈下面一个钩,东西挂上去提起来,立马就知道多重。   还有一种裹漆钢丝和竹棍制作的轻便雨伞,有个开关,一按就会嘣的一声自动弹开……   东西虽小,可是给家中带来的是方便,价格又不贵,很快便成了眉山的时尚。   女人们的心思苏油也猜不透,最受欢迎的竟然是发卡。   眉山女人们手巧,不少人购入发卡后,扎上绢绒制作的花朵,除了自用,剩下的转手就卖给了来往的嘉益客商,厉害的甚至在家门口开起了小摊位,应付一家人日常花用轻轻松松。   折扇这东西据说汴京偶尔能见到,不过吴地客商见多识广,多是鄙夷之色。   呵呵呵,高丽货,不说其它,就眉山折扇底下那颗铆钉的工艺,就不是高丽货能够比的。   扇面有绢,有纸,颜色素雅,打开都有淡淡的水印,没说的,苏家染织和程家花笺。   这东西和气候一毛钱关系都没有,这是文化的载体,或者说,逼格的载体。   陈慥在学宫开了个坏头,这娃不差钱,直接买了三箱折扇,发给每个同学一把,让同学们写上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一般是一首诗,一段圣人经典,再题上对陈慥同学的鼓励,赞誉和期许,以及大家对未来的展望,然后留名,收回。   苏油手扶脑门哭笑不得,这特么不是同学纪念册的套路么?!   不行我也要来,不就是三百把扇子嘛!我连老师,知州,知县,统统加上! 第二百一十三章 新船设计   程文应一看,哎哟小孩子脑子就是灵啊!我要这个没啥用,不过可以给我儿子啊!收藏着从中央到地方各路大佬的题字的折扇,没事拿出来耍耍,淡淡的逼格随风飘扬!   嗯,回家找师爷合计合计,看看当朝宰执的扇面多少银子能换一幅……   于是眉山玩折扇的风气就起来了,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文人们见面第一句话基本就是:“今天,你写了没有?”   然后就有人回应:“虽然一个字都还没写,可有一种迷一样的从容……”   ……   可龙里的梨花开了又谢,苏油八岁了。   今天他在码头送别陈慥和巢谷。   巢谷要去西军投军,而陈慥,再次被伯伯告了一状:这娃离家出走,跑去了大理,差点被侬智高瓮中捉鳖!   不过这次陈希亮击节叫好,认为自家老四终归还是可造之才,要亲自捆在身边调教了。   不要小看陈希亮的调教,苏油羡慕的不要不要的——历史上,只要和陈希亮沾边的人物,除了苏洵,差不多都得中进士!   苏油恶意地认为,这就是陈希亮在报复他哥,报复他当年不让自己读书。   不是不让我读书吗?老子把全家人都弄去读书,都考成进士,让你在家里成为弱势群体!   就问你怕不怕!   不过陈慥不这么认为,据他说这次多半要被逼婚。   当年他父亲被河东柳家榜下捉女婿,老陈为了自保,转手就把孩子们给卖了出去——女婿是不可能女婿的,我早已成亲,孩子都老大了。   不过我们家孩子读书都还行,进士我也考了,没感觉有什么难度啊,估计过几年可能我们全家都会成进士呢——承蒙柳家看得起,要不,我们结儿女亲家吧!   天选之人,就是这么任性。   苏油递给陈慥三把折扇:“你漏了我眉山三个关键人物,给你补上了,我家堂哥和大小苏的小文章,你就可着乐吧!”   陈慥不以为然:“你堂哥倒也罢了,大小苏老弟……呵呵呵还没我陈季常出名……”   哎呀这么嚣张?!   算了,我不跟你计较,苏油努力踮起脚,拍了拍陈慥的肩膀:“季常大哥,以后遇到子瞻,记得和他交好,相信以后他会名动四方的,说不定到时候,还能替你扬名呢。”   呵呵呵,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你的名声,注定会随大苏这诗句而名传千古。   巢谷的礼物,是一柄四尺半的精装长剑,不过苏油不是送给他的,而是让他去送给上官的。   巢谷的文才,在文人中不够看,不过在武人里边,尤其是低层武人里边,尚属佼佼者,苏油自己也不通武事,只好让石富找了些关系,写上几封书信交给他带上,算是尽一份心意。   送走二人,苏油想着大宋如今的军事,也不由得连连叹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种颓势要扭转过来,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石薇来信了,大咧咧地承认了错误,就把话题转到了白猿身上。   白猿和道教渊源颇深,山海经里便有记载,后来也有白猿在楚国传道,在越国授剑等诸多传说,道教本身还有一本《太上洞玄白猿经》,相传就是白猿公传下来的天书。   石薇觉得木客越来越胖,有些抱不动了,应该控制一下饮食。   窥天镜引起了轰动,如今玉局观观星台一到晚上就挤了一群道士,引经据典考究星象,吵得一塌糊涂,第二天一个个顶着黑眼圈练功。   白胡子公公师父怒了,给观星台加了一个大铁门,然后开始了考试,考及格的道士叔叔们才有资格获得观星的资格。   苏油将几个关于白猿的故事摘录下来,又讲了一些近来发生的趣事。然后让石薇帮忙打听一下,如果有观星台,那应该就有星图,有历代日月食的记录,如果有的话,等有机会他会去玉局观看看。   ……   紫燕归来花满城,苏油觉得日子都美出泡来了。   盐井增加到了十口,新井的出现让江卿们发现了一个大问题——交通瓶颈。   仅靠二林部的四艘船是不够的,众人这才想起苏油曾经提醒过他们造船的事情,只是他们当时都把目光投到了修路积累名声上去了。   如今路还没修到益州,问题便已经凸显出来。   好在新式帆船技术初步积累成型,二林部的那种圆底流线型战船技术,沿江船场也非常成熟,加上资金尚算雄厚,因此商号董事会决定,一边大造盐仓囤货,一边招揽造船工匠,开造新船。   买船是不行的,如今的江船多是松木制造,偷工减料,川人的习惯是从益州一船跑到扬州,然后连船带货一起卖掉。   苏油的龙骨小船给了船工们极大的提示,榫卯结构是中国祖宗们玩老了的花样,如今还有了铁质螺栓,那就用拼合式龙骨。   新船抛弃了一次性使用的方式,采用上等的木材——龙骨和肋架用的是最细密的川中特产的大桢楠,其余部分用槠木、榆木,衬舱底和甲板则尽量用杂木降低成本,舵杆要使用榆木、榔木,舵板和桅杆用杉木。   桅杆也可以用铁箍拼接,但目前川中还没有这般造船的——衫木大料不缺。   铁箍还是要用,不过只是为了加强桅杆强度。   索具出于成本考虑也用了多种材料,锚绳缆绳用青竹皮蒸煮成竹丝,然后用制绳机制成,帆索用大麻制作的麻绳。船帆抛弃了笨重的草席竹席,改用苏家结实的铜钱麻布。   船帆的面积远远超出了如今普通江帆的大小,船长度足有十丈,最宽处四丈,主桅高度八丈,两根次桅六丈。   整膄船是新老过渡的产品,通过所用的度量衡便可以看得出来。   整体看上去,新船水下部分和二林部战舰几乎一样,圆底流线型。   水上部分则更加接近苏油他们的飞剪式小帆船,桅杆也是老款,不过风帆变成了新款,而且控帆系统引进了可龙里号的设计,只是因为桅杆数量增加了,需要增加人手分别操控。   最出格的设计可能就是那一支从船头前伸出去的斜桅了,用来和前桅一起牵引起三张三角帆,尽量多的使用风力。   这个设计,是之前所有中国帆船中没有出现过的,不过可龙里号有现成的例子,造船工人们觉得这设计师一定是一个斤斤计较会算计的老狐狸——太会抠了!   船锚五百斤,石家铁坊铸造。   这艘帆船苏油没有参与设计,老船工们几乎一看可龙里号的图纸和实物便明白设计思路。   图纸这玩意儿,难在绘制,让看的人一目了然,那是基本要求。   不过苏油也不是没有出力,他在董事会上提出工程预算,工期评估,材料采购,人力资源配置等几项概念,要求以这次工程为例,将条例章程摸索出来。   这个提议得到了董事会的高度认可,小猴子总是喜欢一招鲜吃遍天——说白了还是精细纯老调三重奏。   除此之外,苏油还赚了一点零花钱。   可龙里刨箭杆刨出来的那些竹絮,加上桐油和石灰蚌壳灰调制的胶灰,可是填塞船板缝隙的好东西。   这个是中国独有,也是中国船采用普通木材制作也能到处行驶的原因。不像西方,必须用橡木,榉木,柚木这等高品质硬木。   新船预计耗时六个月,运载量将达到恐怖的三千五百石!   宋代一石小一百公斤,这就是三百多吨,江浙吴中不知道,但绝对是如今蜀中最大的大船。   十口盐井的产量,全靠这种船的话,需要近五十船次,好在雪盐如今四路自身消耗掉一半,吴船和二林部运走三分之一,剩下六分之一,十船次左右,两艘这样的大船足以应付下来。   为了保险,董事会决定造三艘,耗资三千贯。 第二百一十四章 成都   新船十一月开造,计划五月完工,等江水涨起来便能下水。   不过苏油是见不到大船下水了,刚入四月,堂哥便来叫他,张学士来信,让他带着苏油,苏轼,苏辙去益州,他要见见。   苏油很高兴,第一个想法就是可以见到薇儿了,赶紧回家收拾各种零碎。   结果薛忠的船又给塞了个满满当当,弄得三苏父子几乎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苏洵坐在一个藤箱上:“瓶瓶罐罐一大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搬家呢!”   薛忠也笑:“其实现在成都府什么眉山物产都不缺,恩公这是有些多此一举了。”   苏油说道:“你们不明白,这些都是好东西,比如这酱油,可是晒了两年半的好酱油;比如这芽菜,榨菜,都是风味最佳的一批,外边根本花钱都买不到。”   “还有折扇,这女孩子用的和男人用的大不相同,是檀香木刨成薄片,然后镂花穿联而成,挥手间香风阵阵,是刚刚才试制成功的……”   苏轼就开始翻箱倒柜:“哪呢哪呢?这个是好东西呀,我也要……”   苏洵怒了:“子瞻!张学士此番肯定会考较学问,你准备好了吗?你看子由多努力?”   苏辙放下书:“我也是看《史记》换换脑子,就算张学士考较,现看也来不及吧?还是子瞻和明润自在,信心满满。”   苏油就不觉好笑:“我就是去给张学士,呃,送酱油的。这才进学一年半,张学士肯定不会跟我认真,倒是你们俩,得拿出些本事儿,否则堂哥面上也不好看。”   岷江水质清澈,一路风景宜人,沿江的人文语言都是乡音,只有些许区别,苏油感觉比大理之行舒服多了。   薛忠就一路介绍各村各镇,对这一带可真是熟悉异常。   都江堰水利工程,可不仅仅是一个都江堰而已,那里只是一个起点。   经过历朝历代的完善,从那个起点开始,北到汉州,南到眉州,横跨湔江水系,沱江水系,岷江水系,在整个成都平原上,形成了起一个巨大的扇形水网。   不光有灌溉功能,很多大的运河,渠道,还具备交通运输功能。   从这个水利网络完成的那一天起,川中便取代了汉中,成为了新的天府之国,成都平原旱涝无忧,直到苏油穿越之前。   苏油对这些非常感兴趣,后世很多渠道已经废弃了,哪里如现在这般结构完整养护精心,沿途能见到不少闸口,三苏父子上岸一般是拜访当地名宿,官僚学者。苏油上岸便蹲在水工棚子面前打听典故,重要的还要拿着本本记录下来。   船过华阳驿,就算进入成都府境内了。   一路热闹非凡,沿江是一条泥路,路边都是临水瓦房,不少挑着帘招,都是食肆,店铺,旅舍。   也有不少高大气派的院落,苏油以为是什么大户人家,一打听才知道那是四方会馆。   高桅大船到万里桥头便停了下来,这个码头,比眉山码头大了三倍有余。   万里桥是木质拱桥,薛忠见苏油看得入神,笑道:“此桥还有个典故,据说当年大丞相收伏了孟获,想让他回去安定诸蛮,不料这孟获贪慕蜀中安逸,不想回去了。”   “于是大丞相便骗他说让赵云送你去郊外安扎,不需要走太远,一箭之地可以吧?”   “孟获想着一箭之地,倒也能接受,于是同赵云一起来到了这里。”   “赵云张弓搭箭,望天一射,那箭顿时消失无踪。”   “孟获朝着射箭的方向走啊走啊,一直走到自家部落,才在一处悬崖上发现了一支铁箭。”   “却原来赵将军一支神箭射出了万里,都射到孟获的老家去了,因此此处便得名万里桥。故老相传说得是真真的。”   苏油见桥上行人往来,不少中下层劳动人民头上还裹着白布,笑道:“听说大丞相很得蜀人崇仰,这白布包头就是一例是吧?”   薛忠点头:“是极,那是给大丞相戴孝哩!”   码头繁忙无比,车船辐辏,在苏油眼前展示出一副活脱脱的成都版清明上河图。   而且比清明上河图还要热闹,因为江中停了很多明显不是商船的画舫。   “怎么这么多船?成都人这么贪玩?”苏油感觉很好奇。   “说起玩,我们成都人从来都是认真的。”薛忠笑道:“这不是清明了吗,城里人出来祭祖,踏青,郊游,直到四月初八,浣花溪上热闹非凡,我们这里称为‘大游江’。”   “我们成都,月月有市,正月灯市,二月花市,三月蚕市,四月锦市,五月扇市,六月香市,七月七宝市,八月桂市,九月药市,十月酒市,十一月梅市,十二月桃符市。”   “除了这些大市,还有东西南北四门大集,店铺都分了两种,一种早上开门晚上歇业,还有一种晚上开门白天歇业,你要玩,成都一天十二个时辰里,个个时辰都找得到玩的吃的。”   苏油就感慨:“难怪史家麻将卖得那么好,看来成都府是个巨大的市场啊……”   薛忠笑道:“岂止是麻将,就连程家的几种长牌,也是极受欢迎。成都府的勾栏瓦舍,要没有这几样,生意都差着几层。”   “不过玉瓷麻将那是打不起的,一般多是竹木,牛骨的那已经是顶顶的上品了!”   苏洵就摇头:“少不入川,老不离蜀,这太平日久,川人太耽于安乐了……”   将货物换上了几艘小船,沿着锦江走上一段,经过薛涛故居,另一边就是成都城了。   这个码头也大,不过都是小一号的船停靠。   楼阙巍峨,下边城墙上开着五道城门,正对码头,码头和城门间,是一座繁华的大集市。   薛忠说道:“刚刚说了除了月市,成都还有东南西北四座集市,城墙上那楼叫五门楼,这里就是最大的新南市了。”   船一靠岸,便有不少的牙人脚夫上来打听行情生意。   程三早就带着不少空车在此等候,见到船头上几人,赶紧迎上来,嘴里还对旁人招呼:“东家到了,赶紧卸东西,车马再查看一遍,几个管事跟我去迎接。”   等到几人上岸,程三笑脸相迎:“可算是到了,明润明允,子瞻子由,一路辛苦。”   苏洵笑道:“劳老掌柜久候,一路闲玩过来的,哪里说得上辛苦二字。”   程三说道:“张学士已经在府司候着了,这就是一刻不能等,我们这就进城,先见过学士,再行安顿。”   苏油摆手:“我就不去了,还有好些东西要送玉局观,我晚些再去拜见吧。”   程三都傻了:“呃……小少爷,这会不会失礼?”   苏油笑道:“张学士何等人物,会同我一个孩童计较?不碍的,你们赶紧去吧,我先去见我义兄。”   程三点头:“商号事业多得天师支持,先去拜访也是应当,那我们就分两路,小少爷记得下午的时候来府司。”   苏油笑着应了,和薛忠继续行船。   船绕过成都城西南角,便拐入了一条小河。   苏油回头,看着河对面一条宽阔的石板路:“咦?那里还有那么好一条路?还停了那么多小船?”   薛忠说道:“那是通祠路,通往城南郊外汉昭烈陵,不过我们都管那里叫武侯祠,近几天香火可旺盛着呢!”   苏油点头:“丞相祠堂啊,等得闲必须去拜拜。” 第二百一十五章 铂金   小河沿江都是梅树,此刻花时已过,不过沿路人家,家家的蔷薇,迎春,开得争奇斗艳,堆叠在河边,那叫一个花团锦簇。   这里是郊区,除了零星的散田散户,大部分都是农庄,还有有钱人消夏的别业,田园风光和豪门气派结合到一起,倒也颇有可观。   薛忠介绍道:“这就是著名的浣花溪了。”   苏油恍然大悟:“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诗圣诚不我欺……”   沿浣花溪一路前行,小河逐渐变窄,船贴着岸走,花树直逼船头,景致愈加优美。   岸边不少踏青的油壁车停放着,好些人家随意找一处景致优美处,搭上碧纱围,赏景冷餐。   女孩子不少,临江一面又没有隔帐,不少少女手里拿着罗扇或者绢帕挡住脸,只露出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船头上的小孩。   小孩也好奇地看着花树下的仕女娇态:“啧啧啧……到底我们谁才是风景啊……”   溪流拐到成都城西南面,这里就是道家据点——青羊肆了。   青羊肆外是送仙桥,相传当年尹喜在此重遇化作牧羊童的老子,被点化成仙。   船终于在送仙桥畔停下了,不知从哪里跳下来一只白猿,一下落到苏油的背上。   “哎哟!”苏油吓了一跳,将白猿抓过来抱在胳膊里,抬眼望桥上看去,就见桥栏空隙里,一对乌溜溜的眼珠正在往外瞧。   苏油笑道:“薇儿!看见你了!”   一个小脑袋从桥上冒出来:“小油哥哥!”   接着另一个脑袋也冒了出来:“哎哟累死我了,我堂堂天师,竟然被一个小姑娘抓着跟你在这里玩躲猫猫!”   苏油笑道:“哈哈哈张大哥!可是好久不见了!”   薛忠低身匍匐:“善民拜见教首,拜见栩卫仙卿。”   张象中点头:“起来吧,薛忠不错,这一路也辛苦了。”   薛忠头都不敢抬:“这是善民分所当为。”   张象中对苏油招手:“贤弟上来吧,我们去观内说话。”   整个城西南到正西,玉局观到青羊观之间的这一片,也就是青羊肆,都是天师道的产业。   跟五台山文殊院,汴京大相国寺一样,周边都是一个大市镇,整个市镇都是宗教产业,可见大宋的和尚道士们,全都富得流油。   这也是除皇室勋贵之外大宋最富裕的一个群体,也是国家严控度牒,到后来一张度牒价值千贯的原因。   玉局观在城西南一里,如果说青羊观是办公场所,那玉局观就是天师私邸。   种种神异。   不过这个观点是双方的,玉局观里的人,比如等在门口的那位白胡子公公,就觉得刚到门口的这位才是妖孽。   张象中笑着给苏油介绍:“这位是我家长辈,外人少有得知,你就叫他元德公吧,元德公,这位就是苏油苏明润。”   元德公笑道:“小油哥哥大名,薇儿可是念得我老耳朵长茧子了,你送我的那柄剑太合手了,老道都因之再起游历之心,今冬跑了一趟青城山,多谢多谢。”   苏油眼睛都瞪圆了,非得有好剑才能游历?老头你年轻时怕也是好勇斗狠之辈,可别把我家薇儿带歪了哟……   进得门来,苏油就发现玉局观庭院一角,有一个铁门封锁的地洞。   苏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这玩意儿看着太眼熟了,无数孩童的尸骨和那条大蛇,到现在都时不时地出现在自己梦境当中。   张象中以为苏油对这个洞感兴趣,介绍道:“此处相传乃老君传道之地。汉末之时,我家先祖随老君四处云游,最后来到此处。老君说此处适合传道,乃席地而坐,地上竟缓缓冒出一张玉床。”   “老君端坐玉床,为先祖讲说《南北斗经》。讲经结束,老君拈须仙去,此处竟然塌陷成一处石洞,玉局二字,因此得名。”   “有此灵异,所以自唐时此处便成为第一大观。”   “高骈任西川节度使时,曾想一探此洞究竟。便让人用绳子拴在犯人的腰上,带上干粮放入洞中。”   “绳子不断接续,一直放了两个月时间,最后犯人竟出现在青城山洞天观门前。”   “哈?”苏油觉得太不可思议了,这洞居然能通道青城山?坟头上撒花椒,麻鬼呢!   张象中了解这弟弟的脾气,知道他不会相信,笑道:“听我讲完,犯人回来报告说,洞里一片漆黑,有沙石有水有毒蛇,还有条大蟒。”   “后来就有了种种传闻,说玉局内有蟠龙栖息,龙身长八丈,头喷泉涌,而这洞也可通往大海……”   “此观一直得朝廷看重,从中唐一直到如今,都是我天师道掌管,后蜀主孟知祥还下诏整修玉局观,并在此设道场。玉局观如今的格局,大体还是后蜀规模。”   说完莞尔一笑:“听闻贤弟在二林部大展威灵,握三礼敕神雷,怒断蛟龙,山岳为震。于今那恶龙骨架尚存于二林部祭殿之中。要不,便麻烦贤弟再下去一试身手?”   苏油吓得直跳:“贤兄你皮这么一下很开心?!那就是一条大蟒蛇而已,恶龙什么的别瞎说啊!”   张象中哈哈大笑:“看把你吓的,以前这洞不时有人下去探险,容易出事有伤天和,因此前代天师安了铁门,还用金汁浇固了枢纽,已经不能进去了。”   苏油拍了拍胸口:“吓死人了,要依我说,直接调几百斤水泥来封上,什么妖魔鬼怪都出不来。”   张象中笑道:“贤弟在眉山做下的事情,哪一件不是惊世骇俗,可惜世人蒙昧,当成平常而已。你放心,世间自有懂你之人。”   苏油连连摆手不认账:“你瞎说,我苏明润一直很乖的……”   来到实验室,张象中取过一块正立方体的小金属块来,神秘兮兮地说道:“多亏贤弟指引,年来发现了不少新物质,此乃其中之一。”   苏油翻看着小金属块:“这不是银吗?”   张象中摇头,将小金属块放到天平上,然后开始摆放砝码。   这个苏油明白,小金属块成正立方体,这叫单位体积,可以直接通过天平读出比重。   然后苏油就跳了起来:“铂金!”   张象中对苏油的反应很满意:“古代称白金者,多为银,然此物极具伸展性,熔点极高,与酸碱几乎不反应,表现和银大不相同,因此与银乃是两种不同物质,我也叫它白金,合起来便是铂。”   “贤弟你看我设计的符文,这个表示独立难合,在银的符文基础上加上这个,是不是很妥帖……”   苏油对道家符文很不感兴趣:“见了鬼了!你怎么提炼出来的?”   张象中拱手笑道:“多亏得贤弟,此物极耐高温,前辈其实早已发现,但是无法熔融,也无法确定其性,只当做金矿附属,偶尔捡拾到天然之物,也当做白银而已。”   苏油傻了:“就跟狗头金一般,有天然铂的存在?”   张象中点头:“正是,不过比黄金更加少见而已,我玉局观,倒是有一些。”   “后来我发现,此物其实可以通过溶剂萃取得到!”   苏油大感兴趣:“说来听听。”   张象中道:“贤弟不是送来了一种泥料,说是锰泥吗?我将锰泥煅烧后,加入盐酸,发现了一种新的气体。”   “这种气体颜色黄绿,遇水成盐酸,我将之命名为——氯气。” 第二百一十六章 例题   “有了氯气和盐酸,通过搭架玻璃试验器材,我发现,可以将白金附近得到的矿泥加热,产生部分溶解。”   “然后燃烧的焦炭通入水汽,能够得到一种刺眼刺鼻的气体,这种气体可以让清澈的盐酸白金溶液产生沉淀,再将这种沉淀用坩埚炉窑熔化,啊不,按照你的说法应该叫还原,呵呵呵,就得到这个了。”   苏油都听傻了:“呵呵,呵呵呵……二氧化锰加盐酸得到氯气,焦炭水蒸气法得到氨气……加上溶液萃取法提取铂族……呵呵呵……兄长你咋还没上天呢……你知道诺贝尔不?”   张象中感觉很奇怪:“洛贝儿?听起来很像是名妓的艺名啊。哥哥我醉心丹道,岂能被寻常女子夺去道心?发现新物质的快感,不比女人差分毫啊!嗨你还是小孩子,跟你说不着这个……”   苏油摸着脑门上的冷汗:“不意兄长恐怖如斯,那啥,给我打个戒指呗……”   张象中点燃一个酒精喷灯:“戒指有屁用,为兄给你看个戏法。”   喷灯呼呼燃起来,张象中取过一个细丝罩子盖了上去,金属丝立刻发出强烈耀眼的白光。   张象中取过一个玻璃保护灯罩笼上,满意地看着苏油见鬼一般的表情:“为了不让贤弟专美于前,为兄也设计了一盏喷灯,不用每次替换石棉纱罩,也不易破损,比你的喷灯经久耐用,还美观,怎么样?”   苏油不愿意承认自己输给了古人:“不不不,你这灯太贵了,我的便宜。”   张象中嗤之以鼻:“每晚烧得起半斤酒精的人家,你觉得他们会在乎这个?反正我是不在乎的……”   “再说了,这东西大家都当白银,比你那石棉纱网便宜多了。”   苏油继续否定:“你这金属提炼困难……”   张象中说道:“其实用天然铂金熔炼拉丝也是一样的,我之所以要那么麻烦,只是为了提纯金属,研究而已。而且我经过二十多次过滤后,发现前中后三批沉淀,得到的金属密度不同,搞不好是两种以上的不同金属,还在研究,嗯,还在研究……”   苏油终于投降了:“别的不要,这金属丝网,有多少我收多少,白银价格是吧?我出两倍,不,三倍!”   张象中呵呵笑道:“你觉得为兄像差钱的人?”   说完将酒精灯灭掉:“一具窥天镜,一两铂金。”   苏油跳了起来:“你敲我竹杠!你这东西就是捡的!”   张象中点头:“对呀,可是我有你没有啊。你卖永春露给我们的时候,不是教育我不能扰乱市场吗?说什么即使是一脚踢出来的金子,那也是金子,不能按黄铜的价格出售吗?”   “靠……”苏油伸出两根手指:“二两!”   张象中笑道:“成交!”   两只狐狸心里都在暗自得意。   张象中想的是,天师道创道千年,为了秘银之术,收集了不少这些东西,用这些无用之物,二两换一个窥天镜,天师道拿着窥天镜去各大道观刷声望,那是平趟!   苏油想的是,这道兄还是傻,我的酒精喷灯用石棉网,你就用铂金网,殊不知只需要一个铂金细弹簧灯丝就可以了,这么搞纯属浪费。   一两铂金丝,可以弄出好多好多的白炽灯哦……   两人都很满意,对视一眼,相互礼敬,兄友弟恭,基情满满。   从内室出来,苏油才说道:“兄长智慧究天,愚弟只能叹服。今后有何需要自管提出,愚弟就算不能解决,大家一起切磋一番,也是进益。”   张象中稽首道:“自得贤弟之助,不少事情,如云雾拨散,蹊径别开。如今同道们正在研究列子之说,钦天监也在抓紧观测,或者不久便可有发现。”   苏油笑道:“不以望远镜是妖物就好。”   张象中笑道:“道理解析得通透明白,还有图示,看不懂的,那叫傻子,不是我大道精英,钦天高人。”   苏油躬身:“我是用来观测水面船只的,你们要拿去看星星看月亮,以后争得狗脑子打出来,都不关我的事。”   张象中忍俊不禁:“你呀,果真人如其名!”   出来和白胡子公公告辞,约好改天欣赏他的慢吞吞剑法和三七配出的药粉,苏油领着薇儿出得玉局观的门来。   薛忠一直守在门口,送两人上车。   穿过青羊肆,进了城门,马车朝内城行去。   苏油撩开车帘,和石薇趴在窗口上边看热闹边说话。   成都城内城为正方形,外城为八卦型,建城之人先是张仪,后是诸葛亮。两位都是与道家大有关系的人物,整座城池修得充满了哲学韵味。   成都一直就闲适,热闹归热闹,但是就连叫卖的小贩声音里边都充满了一种慵懒的味道。   不少贵人豪强,坐在一张床板一样的东西上,四角立着柱子,挂着帐幔,由人抬着逛街。   苏油看得稀奇:“薇儿薇儿,那是什么古怪?”   石薇说道:“就是,好古怪,听说叫遨床。是贵人出行乘坐的。”   薛忠笑道:“这东西商号也有,比这个精美多了,恩公要是喜欢,明天我就命人弄好,给恩公和仙卿小娘子游玩。”   苏油想着自己和薇儿睡在一张床上,然后被四个人抬着游街,四周人好奇围观,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别别别,给我们备两匹马就行。”   薛忠笑道:“成都人喜欢这个,等四月八号你看吧,到时候张学士的大遨床领头,后边是副使,通判,再后面无数士绅的小遨床跟着。一路争奇斗艳行到江边,那才叫一个热闹,这叫遨游。”   苏油就有些晕菜——这词的出处要是在这里,那就不是什么好词了。   来到转运司衙前,薛忠上前通报,知客领着三人进门。   衙门占地倒是宽广,就是房屋破败,当官不修衙,看来从现在就开始了。   来到书房,就听里边在谈笑,似乎是在评说试卷。   就听一个声音笑道:“我就说巴蜀自古多高贤奇士,今独乏也?勿谓蜀无人,蜀有人焉!哈哈哈哈……明允,汝家二子,非池中之物啊。”   就听苏洵说道:“明公言重了,或有可观,也得请明公督促一二。”   那声音就是张方平:“天才,都是天才!长者明敏尤可爱。然少者谨重,今后的成就嘛,或者比长者尤高。”   苏油进来,见到苏轼和苏洵站在一边战战兢兢,苏洵和一位常服老者则坐着说话。   那老者面容瘦削,身量长大,穿着一身绛纱袍常服,头戴方纱冠,见苏油进来:“这就是你家那位‘可待而自出者’?”   苏洵笑道:“明公见笑,这位就是幼弟苏油。旁边那位是石家小娘子。”   苏油领着石薇上前:“苏油携石薇,见过明公,来迟勿怪。”   老者正是张方平,闻言笑道:“不怪不怪,桌上有一张试卷,你去做了吧。”   “啊?”   张方平呵呵笑道:“故意来这么晚,怕是打着躲考校的心思,真当老夫不明白?”   苏轼偷偷比了个三的手势,这是叔侄三人家庭考试里边用老了的招数,意思是三等难度。   三等难度就不得了了,苏家三等,那就是中解试的水平。   苏油只好硬着头皮过去,一看试题,不由得哈的一声笑了出来,拱手道:“明公,还请另行出题。”   张方平有些惊异:“哦?这题对你很简单?”   苏油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说道:“这是土地庙小学里边平日讲解的题型,我将之称为——例题,主要是启发大家兴趣用的,特点就是计算非常简单,主要用于分析思路。”   这是一道古题。   今有物不知其数,   三三数之二,   五五数之三,   七七数之二,   问物几何? 第二百一十七章 桥的题   张方平看了看身侧那位师爷,那师爷也是一副匪夷所思的神情,便又转回头来:“你先说说看。”   苏油说道:“这类题型,我们管它叫剩余理论。简单易懂的解法如下:先列出除以三余二的数:二,五,八,十一……”   “再列出除以五余三的数:三,八,十三,十八……”   “这两列数中,首先出现的公共数——八。”   “三与五的最小公倍数是十五,两个条件合并成一个,就是十五的整数倍,再加上八。”   “列出这一串数是:八,二十三,三十八……”   “再列出除以七余二的数二,九,十六,二十三,三十……”   “这就得出符合题目条件的最小公共数——二十三。”   “当然这是傻解,此题其实还有另有一种解法,有个歌诀说明: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树梅花廿一枝,七字团圆月正半,除百零五便得知。”   “第一句,三人同行七十稀,意思是说把该数除以三,所得余数用七十相乘。”   “第二句,五树梅花廿一枝,是把该数除以五,所得余数用二十一乘。”   “第三句,七子团圆月正半,是把该数除以七,所得余数用十五乘。”   “第四句,除百零五便得知,则把上述三积加起来减去一百零五的倍数,所得差即所求之数。”   “如果用土地庙的算式列式的话……”   说完从书包里翻出本子和铅笔,刷刷刷写了一个算式:“喏,就是这样了。”   那师爷将本子取过,见上边写着:2×70+3×21+2×15=233,233-105×2=23。   师爷居然能看懂这个神奇的算式,拱手小心问道:“敢问公子,七十,二十一,十五,这几个数何来?为何分以二,三,二乘之?之后因何要减去一百零五?”   苏油笑道:“七十除以三余一,可被五,七整除;所以七十的两倍,能够除以三余二,也被五,七整除,就满足了第一个余数条件,而不用考虑后两个余数;   “同理,二十一除以五余一,同时可被三,七整除;所以二十一的三倍能够除以五余三,同时还能也被三,七整除;这就满足了第二个余数条件,而不用考虑第一,第三个余数;”   “十五除以七余一,同时可被三,五整除,因而十五的两倍,能除以七余二,同时可被三,五整除;这就满足了第三个余数条件,而无需考虑第一,第二个余数条件。”   “前三句诗分别说明这种情况,再将它们加到一起,这就既满足了该题前面整除部分,又满足了后面三个余数条件部分。”   师爷恍然大悟:“妙极!这思路绝了!”   苏油笑道:“该数已经是答案了,但不是最小答案,因而还要减去三个数的公倍数,也就是一百零五或者它的倍数,减到不可再减,才是最小答案,这就是最后一句诗的意思。”   师爷兴奋得手舞足蹈:“这才是至理!这才是至理!以前的拼凑之法只能解得一题,如果数字过大,那就得耗时费力。今得此法,所遇类题皆可解之!妙极!简直是奇思妙想!”   说完又眼巴巴地看着苏油:“公子,刚刚你说这题是一类……你肯定还知晓好多此类题对不对?”   苏油说道:“可见先生也是好学之人,我就给你写几道吧。”   说完在本子上刷刷刷写了几道。   今有物未知数,五五数之余二,七七数之余二,九九数之余四,问物几何?   韩信点兵,三人一组余两人,五人一组余三人,七人一组余四人,问兵几何?   今有物未知数,三三数之余二,四四数之余一,问十二数之余几?   师爷的心算能力相当厉害,抓起苏油的铅笔一边看题一边列式,唰唰就将前两道题解了出来,开心得大呼小叫。   等到一看第三道,又傻眼了:“呃,公子,这第三题,和前边的各题不一样啊……”   苏油结过笔来,轻笑道:“其实还是一类,只是有了些许的小变化,这叫拓展题型——来我解给你看啊……喏,明白了?其实还是不离其宗,知道了解法,这种题是难不住人的。”   那师爷连连作揖:“多谢公子,多谢公子,实乃神算!”   苏油笑道:“我大宋善于数学之人,那是车载斗量,我不算什么的。只不过数学这东西难于传播,因而你不知晓罢了,其实对于有数学基础的人来说,这就是一层窗户纸,一点就透。”   那师爷满脸讨好之色:“公子此言过于谦虚了,这可是朝廷明算科的考题,而且大宋考生,多有以文字功夫应试的,靠的就是死记硬背记答案过关。”   “老夫倒是听说过我大宋有一等聪明之士,能以一法解一类,那都是天才,不料今日当面得见,真让人喜出望外。”   张方平手扶额头,哭笑不得地对苏洵说道:“都不知道这到底是谁在考谁……”   师爷扭头笑道:“小公子哪里还需考较,当我师父都当得,我那题简直就是贻笑大方……”   张方平调笑道:“休得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去把另一道题拿来。”   师爷“啊”了一声:“哪道?”   张方平挤了挤眼:“那道石料估算的。”   师爷说道:“明公,那是……”   张方平一瞪眼:“快去!”   师爷忙不迭地应下,没一会抱了一卷图纸进来:“这个,请小公子一观。”   苏油将图纸打开,上面是一座拱桥。   师爷说道:“公子你看,这是一座拱桥,跨河面九丈,桥最高处离水面两丈,桥阔一丈五,需要算出铺设桥面,需用多少石料。”   苏油说道:“这个比刚才那个可简单多了。”   苏洵听得脑袋发涨,感觉不亲自去桥面丈量,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明润!休得胡言乱语!”   苏油从书包里取出圆规和直尺,在本子上画了个图:“先不看桥的宽度,是不是可以将这道题简化成这样?知道圆弧的弦长,知道拱高,求圆弧的弧长?”   这图简单明了,围过来的众人都点头。   苏油笑道:“这需要知道几个定理,首先是圆上任意一点,与直径两端连线,其夹角是直角,我们可以证明如下。”   说完给众人讲解证法。   张方平还有些怀疑,拿圆规另画了几个圆,然后用铅笔和直尺连了一下:“果真如此。”   苏油笑道:“明公,这门学问叫几何,使用的语言叫逻辑,类似坚白之论。”   “对于平面几何来说,只有少数几个基本真命题,我们土地庙称之为公理。”   说完在纸上书写起来:“比如:任意一点到另外任意一点可以画一条直线。是吧?”   众人点头。   “又比如,一条有限线段可以继续延长,是吧?”   众人再次点头。   “另外还有三条。”   “以任意点为心及任意的距离可以画圆;”   “凡直角都彼此相等;”   “同平面内一条直线和另外两条直线相交,若在某一侧的两个内角和小于二直角的和,则这二直线经无限延长后在这一侧相交。”   众人都觉得这些东西再简单不过,不知道这娃为啥要提这些。   苏油说道:“有了这五条公理,我们可以推导出无数的定理。定理是可以通过公理逻辑限制,经过演绎和推导,证明其为正确的命题或者公式。”   “比如刚刚我们证明了圆上直角,那它就成为了一条定理,定理也是真命题,因此无论张公如何画,在我给出的条件下,都只能画出直角来。”   张方平也是聪明绝顶之人:“难怪古今无数人痴迷于数学。这是求究万世不移之理!”   苏油拱手道:“张公明见,要移它,只有一种可能。”   说完一指纸上写下的五条公理:“除非它们是错误的!” 第二百一十八章 张天选   张方平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脑子有点缺氧:“这是大道啊!大道至简,还可以从此处解释!研究术数的人这么多,怎么从来没有人提及这处关窍?”   苏油笑道:“明公,这些以后再琢磨,我们先解决这道题,此处还要用到几个定理。”   “首先,我们还要证明垂径定理和勾股定理……”   “接下来,我们还要证明相似三角形定理……”   “好了,我们连接弧的最高点和弧的起点,现在我们就得到了两个相似三角形,这个,还有这个,对不对?接下来我们设顶到水面高度为拱,大圆直径为径,河面宽度为弦。”   “现在我们的条件就多了很多,可以通过这些定理,列出这么一个关系算式……”   “这个算式可以变化成这样……再这样……好了,师爷你会开方术不?会?那你来计算。”   师爷说道:“等我去取算筹!”   一阵摆布之后,师爷哈哈大笑:“算出来了!明公,现在我们算得了大圆的直径!”   张方平大喜:“厉害!”   想想又没对:“等下,差点被带歪了,知道这个有什么用?我们不是要算那啥……弧长吗?”   师爷这才回过神来:“对哦……”   苏油笑道:“知道了直径,可以通过周率得到周长。”   师爷连连点头:“对对对!”   苏油又摸出一本册子:“这个是三角函数表,里边有不同长度直角边和相应角度的换算关系。通过它,我们可以得到弧的夹角。”   “圆周三百六十度,可以通过弧的夹角度数除以三百六十,再乘以圆周长度,就得到弧长了。”   师爷笔下不停:“弧长再乘以桥宽,就得到桥面的面积!再除以单块石料的面积,就能得到石料的块数!”   算完将笔一丢,长揖一礼:“公子实乃算学天才!仓舒不过也!”   苏油对张方平拱手道:“明公,在命题逻辑中,未经证明的叙述都称为猜想,用推理的方法判断为真的猜想,方可叫做定理。无数的定理构架成的体系,便是数学体系。几何,乃数学之一分支,所有内容,归根结底,都从这几条简单公理中所证而来。这,才是数学的本质。”   张方平手拈胡须:“妙哉此论!明润,你现在证出多少定理来了?”   苏油从书包里取出一本书:“这是给薇儿带来的新教材,孩子们力弱,要自食其力,须得机械辅助,而机械的基础,就是数学。土地庙小学从实用出发,证得了一些,前后有两本,每本三册,叫《算术初步》和《几何初步》。”   张方平打开来,里边都是些图形和符号:“薇儿,你也能看懂?”   石薇就开始告状:“我不如小油哥哥聪明,这书看起来倒是不难,但是题册就稀奇古怪了。”   “小油哥哥的好多题,要用很巧妙的方法才能解出来,我想不出来的就寄回给他,小油哥哥会用红笔给我批改了,然后罚我做五遍!”   张方平问道:“比如呢?”   石薇说道:“比如加减乘除我都会,但是小油哥哥说用三个五一个一,加减乘除,每个数字只能用一次,最后要得到二十四这个结果,就很难了。”   师爷顿时恍然大悟:“这就是拓展题,好比刚刚剩余理论最后一题……”   张方平对苏油笑道:“我是计司出来的,如今还领着户部侍郎,自然知道数学的重要,你所创的梵数,横式,包括会计账簿,的确简便。今日试尔一试,看来果真是从简到繁,自行颖悟出来的。”   “老夫当年也是无人传授,借书通读而明事理。难得,明润你很有老夫幼时的风范!”   苏油都吓坏了:“岂敢,苏油愚钝,明公则过目不忘,这是没法比的……”   张方平转身对苏洵道:“子瞻子由,笔力雄奇,学问扎实,无需我多说什么了,你们父子三人,便好好准备明年的解试吧。”   苏洵躬身道:“明年春日,我们定当早来成都,准备运司贡试。”   张方平摆手:“不,以你们的才华,必须去京华考解!”   “欧阳内翰一代文宗,他门人曾巩,与大苏文章颇近,想来见到你们必定会心喜的。”   “我虽与他政见不合,平日里也无一丝往来,老夫做御史的时候,甚至还批评过庆历诸人举措操切无画,永叔对我也很不满。”   “不过如今朝堂风气尚正,我们的争执,是为了国事,各自有各自的坚持,无伤君子之道。说起与国举才,想来都是一样的心情,因此你们须得去汴京参加解试,交游京中文人名宿,让名声得到传扬。”   “我和老雷,与朝堂远隔,有些事情用不上力道,不过你放心,我一定将你们交托给永叔和圣俞他们。”   苏洵感佩莫名:“多谢明公提携。”   张方平笑道:“一封书信的事情,这不叫提携。”   拈须转头,对着苏油上下打量:“不过这小子嘛,能否留在我身边调教?”   啥?苏油瞪圆了眼睛,我就这么有老头缘分?   “呃,明公你别见怪啊,我在眉山学宫……”   张方平摆手:“龙山长那边我自会去说,成都学宫可是有蜀刻《十三经》正本,益州整体不如眉山,不过成都教学水平还是不错的,怎么滴?看不起我三榜出身?”   老头你别瞎说啊,苏油都要吓尿了!你老人家是宋绶、蔡齐亲许的“天下奇才”。两次制科出身的天选之人,谁敢对你老人家不敬啊?!   说起张方平的出身,就不得不提到当时的一种特殊考试制度——制科。   制科考试的程序比科举考试要繁琐。参加制科考试的人员由朝廷中的大臣进行推荐,一般是底层地方小官员,也可以是地方闻名的大贤,然后参加一次预试,最后,由皇帝亲自出考题。   科举考试每三年一次,而制科考试是不定期的。   选拔非常严格,远比进士试变态。   首先,仁宗朝规定,参加制科者,须有二位大臣荐举。   拿到举荐名额,还需向两制——即掌内制、外制的翰林学士、知制诰、中书舍人,这些一般都是文章大家——呈送平时所作策、论五十道。   两制看了,觉得这娃词理俱优,便可以送去参加阁试了。   秘阁试六道题,道道都是拦路虎。   首先,出题范围就极其广泛——九经、兼经、正史。   别忙,那只是主要的,接下来,还要旁及武经七书,即北宋朝廷作为官书颁行的兵法丛书——《孙子兵法》、《吴子兵法》、《六韬》、《司马法》、《三略》、《尉缭子》、《李卫公问对》。   没完,还要包括《国语》,诸子百家。   等等啊,上面这些是正文,光有这些怎么能体现出我们大宋制科考生的逼格呢?所以——历朝历代大儒们为这些经书所写的注疏,也在考试范围里边哟……   用苏轼参加过的那次制科来举例,阁试六论如下:   一,《王者不治夷狄》,出处:《春秋公羊传》,何休的疏注;   二,《刘愷丁鸿孰贤》,出处:《后汉书·刘愷传》,《后汉书·丁鸿传》;   三,《礼义信足以成德》,出处:《论语·子路篇》,包咸的注述;   四,《形势不如德》,出处:《史记·吴起列传》;   五,《礼以养人为本》,出处:《汉书·礼乐志》;   六,《既醉备万福》,出处《诗经·大雅·生民》,郑玄笺注。   六道题中,三经三史,三正文三注疏,范围可以说是极广。 第二百一十九章 俩花熊   然而考官不会因此就放过考生,否则会显得自己水平不行。   毕竟大家基本都是官场中人,过于放水也会引来公议,一般都从严。   因此六题还有明数、暗数之分。   直引书之一二句,或稍变换句之一二字为题者为明数;   颠倒书之句读,窜伏首尾而为题者为暗数。   按惯例明暗相参,暗数一般不过半。   比如刚刚的第四题,原文就是:“吴起说武侯以形势不如德,然行之于楚,以刻暴少恩亡其躯。”掐头去尾,不搞事不舒服斯基。   好了,题看到了,可以开始做题了。   要求很简单:一天一夜,全部完成,每篇三千字以上,合计两万字左右。   要知道这是古文。   终于开始评卷了,有个基本要求:文中必须指出论题的出处,并须全部引用论题的上下原文,此为——“通”。   不知论题出处者,不得为“通”,直接淘汰;   知道出处而不全引上下文者,也不得为“通”——只能叫“粗”。   六论四通二粗以上,方为合格,过了这关才聊得到文采上来。   引论正确,见解精辟,逻辑严谨,文采斐然,可以入第四等。   做不到其中三条以上,只好入第五等。   实在是完美得不能再完美的,可以入第三等。   不过这个第三等实在难拿,有宋三百年,苏轼后来拿过一个,他之前,吴育拿过一个,然后,就这俩,没别人了。   制科三等,视同进士第一,即状元,这是仁宗的原话。   第三第四等,恭喜你们,有资格参加御试了。   至于第五等那些,感谢参与,下次再来。   真要过了这关,皇帝那里,反而好办,基本就是个过场。   因此时人都以秘阁六论为难,把阁试称为“过阁”。   除了要专心准备,应付这漫无范围、又无所不问的阁试,还要去考官那里托请打听,拜托他们手下留点情,出题不要太偏太难太搞事。   两宋三百多年间,两三年一次科举,进士一共两万多人。   而制科御试,仅仅举行了二十二次,几乎十五年才举行一次,而且只有四十余人入等。   平均下来,一次也就一两人。   这门考试之所以如此精贵,是因为它是改变很多底层官员仕途的捷径,可以从地方一步跳进中央——当然,首先你得有这份本事儿。   然而,可怕的张方平张变态张天选,这样的考试,他过了两回。   第一次是景祐元年,制科中茂才异等,立刻有了知谏院的职衔,做了大县昆山县的知县。   宋代县级干部有两种——知县和县令。   县令属于地方官员,而知县,则是中央派到地方去的任职的,属于中央官员序列。   中间的差别大了去了,总之就是,老张通过这次考试,从地方官员摇身一变成了中央下派干部。   第二次,中了贤良方正科,这回有了知制诰的身份,也就是皇帝秘书衔,迁睦州通判,相当于副市长。   接下来就是知开封府、翰林学士、御史中丞……   仕途和当年同榜的那些同进士苦逼们相比,就成了天上和地下的差距。   张方平历史上并不以文章见长,因此苏油可以断定,老头绝对是凭借自己的记忆力金手指,多拿了几个通,弥补了进士试上的低等,连来两次咸鱼大翻身,啊不,鲤鱼跃龙门。   苏洵当然非常高兴:“还不赶紧感谢侍郎提携!”   苏油只好躬身行礼,表示服从,心里却在嘀咕:“总觉得哪里没对……”   果然没对,等到大家告辞出来,苏油和大小苏嘀咕起考试情况,他们俩也觉得匪夷所思。   苏辙说道:“不知道学士问什么考你数学,我们的策论是《管子》中的一句,呵呵呵,差点没想起来,要不是子瞻敲笔管,这次就丢大脸了。”   苏油惊讶道:“你们还敢在张学士面前作弊?”   苏轼说道:“没有啊,我是觉得笔管里边有东西,想抖出来而已……”   “呵呵,叔叔我就当真的听……”苏油翻着白眼,转头对石薇说道:“薇儿,你肯定觉得好生没趣是吧?不对你脸怎么这么红,发烧了?”   石薇将苏油伸出的手抓住:“小油哥哥,你是不是以后就留在成都了?”   苏油笑道:“原来你在想这个?看张学士的架势,可得比眉山惨,而且我告诉你啊,张学士超级变态的,他看书从来只需要看一次,听汇报也只需要听一次,还从来不用做笔记,因此他的一个小时,起码得当常人两三个小时,搞不好我就算呆在成都,也没时间来看你。”   石薇不以为意:“没关系呀,知道你在成都,离我很近,我也开心。”   “……”   好吧,女孩的心思还是别猜好了,苏油又问起几人的安排。   苏洵说是带大家放松一下,游览游览成都景色,待到锦江四月初八大游江之后再回去。   ……   苏油手里事情非常多,因此要留成都,必须提前做好安排。   拴住如今是井上的干将,正是跟着李老栓李大栓长本领的关键时候,不能动。   张散以前是渔业组组长,如今正在跟着绘制帆船图纸,学习造船,新船五月下水,如今也是关键时期。   陶煤组小七哥张麒,在搞水泥配方,井上那流民发现的是铝土矿和硫铁矿,真正的硅酸盐水泥已经只差临门一脚。   加上重要的玻璃,动不得。   内务组张胜,要指导学宫食堂,码头食肆,还要管理方知味酒楼的小童,更是动不得。   六哥糟娃张藻,商务组组长,自己不在眉山的时候还得把忘雨轩扛起来,也不能动;   剩下的,就只有基建组刘嗣,和杂务组苏小妹了。   苏小妹很萌,还机灵,说是领导的杂务组,其实几乎就是苏油的秘书组组长,相当于总裁助理的地位。   没办法了,苏小妹不但不能动,还得继续增加她的权力。   只有将刘嗣调来帮自己料理成都的事务。   写了厚厚一沓纸,将接下来的工作安排妥当,苏油才琢磨如何与程文应,范先生,龙昌期,唐淹交代。   当务之急是眉山和二林部,大理之间的关系。   苏油决定让龙老头来干这个,让龙范二人直接建立联系。   以龙昌期在眉山大理的威望,问题不大,唐淹从旁协助,再将阿囤元贞安排到龙老身边,作为龙昌期的关门弟子。   至于自己其它的产业,酱园调料之类,移入可龙里归八公管理完事儿。   基本能够料理得过来,只可惜了自己从大理带来的那几头奶牛——牛奶,长个子的好东西呀……   次日清晨,大家起来准备骡马,苏洵决定带大家伙儿去武侯祠祭拜大丞相。   结果刚出门就被张方平派人召唤,苏油那小子呢?有话问他。   待到苏油来到使司,进门就吓了一大跳。   椅子上坐着俩黑眼圈的老头,跟二林部进贡的花熊似的。   俩花熊一边抓住苏油一只手:“三个五一个一,到底怎么能凑出二十四?!”   苏油不觉好笑:“明公,管勾,薇儿说的那题有些超纲了,其间涉及到了一个分数的概念,并不是简单的加减乘除……”   将解法算式写下,大略讲解了一遍,拱手道:“就是这样了,昨天的《算数初步》第二册里,有分数概念的讲解,你们慢慢研究,我还得去给大丞相烧香呢……”   看着屁颠屁颠跑出门去的苏油,两花熊相视摇头苦笑:“这题也实在太缺德了,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第二百二十章 买房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诸葛亮在蜀中百姓心目中威望崇高,在蜀中文人眼里,也是千古文臣的典范。   相比周公和孔子,他似乎更温和,更悲情,更具情操。在百姓心中,也就更加伟大。   然而实际上,大丞相治蜀,用的是严刑峻法,不过民乐从之而已。   如今苏家四人,就在反复论辩这件事情——严刑峻法,和民乐从之,不是应该是矛盾的吗?大丞相怎么做到的呢?   苏洵的观点,是诸葛亮得先主后主无条件的信任,能够放手实现自己的理想,毫无顾忌,因此小人不敢挑拨,无隙可乘,只得遵从。   苏辙认为,诸葛亮善于调和局面,能平衡土著派和外来派之间的关系,获得他们的信任和依赖,大家齐心协力,不是一人的功劳。   苏轼的观点很简单,就四个字,公平无私,只要一碗水端平了,大家就都能接受。   苏油的理解则完全跳脱了诸葛亮本身——法律这东西,是底线,所谓严与不严,其实就是底线的高和低而已。   但是偷一头牛,是充军还是砍头,对于从不偷牛的人来说,其实没有任何区别的。   因此严刑峻法不是毛病,关键是让老百姓平日里说话做事,都远远高于这条底线。如此一来,即使严刑峻法,也形同虚设,百姓就不觉其严。   从这个意义上说,诸葛亮的严刑峻法,其实徒具其表,离老百姓动则触碰的那条上限还远的法律,不是真正的严刑峻法。   这需要引导风气,将老百姓的行为上限提高,所以如今大宋的一些现象,比如因为是读书人,偷了银器还能当成美事来传扬,这就不行了。   这会伤害风化,让百姓无所适从,是没有道理的。   汉昭烈陵前石人石马并列,在苍松翠柏之间,自然会让人引发思古之情。   石薇从包里取出一个面饼:“小油哥哥,军屯的锅盔,你吃吧。”   受情绪的牵引,苏洵想到这弟弟的身世,心下也不免有些怜悯:“张学士也是一片好心,明润你在成都,要日日请教,学业不可半刻放松。其实这样也好,你在眉山,事务缠杂,太分心了。”   “眉山产业,有你嫂子给你看着,尽可放心,在成都也不要亏了自己,该花用的就花用,该置办就置办。”   苏油点头:“谢谢堂哥关心,我定然好好学习,也会照顾好自己。”   没过两天,苏洵就恨不得收回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刘嗣带着几个孩子来了,苏油第一件事情就是让他和薛忠去找牙行,在成都学宫和府司衙门之间,选了一处顶好的院子,花了五百贯买下来。   接着大改造开始了,排管,装修澡堂,卫生间,厨房,卧室地暖,安装大窑,拼接玻璃鱼缸,改造屋子……装修的费用,比房子钱贵了两倍!   好在还是简约朴素的风格,光看外边看不出多贵,与土地庙可龙里一脉相承。   这让不知道底细苏洵稍微放了些心,至少这娃不是一味贪图声色享乐。   黄雏也来了,苏油将它送到玉局观,自己买了一头和黄雏差不多大的驴子。   没敢买马,买了薇儿就有一起纵马的理由了,成都市人太多,容易出事儿。   院子还是三进,薇儿不能住这里,不过苏油也没打算自己独自住在内院里边。   内院是自己和小组一起住,中间是库房和程三他们几个分号的师爷,外边是眉山江卿找来的粗使妈子,仆从护院。   一切安排妥当,苏家小少爷,总算有点小少爷的模样了。   程三是少数几个真正知道苏油底细的外人,对苏油恭敬得不能再恭敬:“小少爷,宅子弄好了,不过这酒楼无需如此麻烦了吧?眉山方知味,即是与商号总部一体的,为何到了成都,要分别设置?”   苏油笑道:“眉山民风开化,城中事务几乎就等同于江卿事务,因此无碍。”   “可成都就不同了,我们新来乍到,还有一个适应过程,分开设置,也不那么碍眼。”   “商号要的是低调,酒楼要的是高调,一明一暗,性质不同。”   程三想想也是,笑道:“如此那就需设在热闹的地方,目前看了两处。”   “城外一处在新南市,地方绝对是好地方,不过如今还只是个台子,须得新建;”   “城内一处立此不远,在学宫附近,叫魁星楼,两面临街,楼后还有个园子,算是热闹去处,不过价钱高了些。”   苏油问道:“多少钱?”   程三说道:“那边要价三千贯。”   苏油说道:“那改天看了再行定夺吧。”   次日起来,张老头又将几人叫去,询问了眉州的社会生态,对井务尤其上心,最后还抱着一丝侥幸:“淯井真的枯竭了?”   苏洵经过这段时间的了解,也不完全是门外汉:“太守,淯井并未枯竭,但是对依赖淯井的众多盐户来说,已经无利可图了。”   张方平叹气道:“难啊……昨夜看了你的条陈,道理分析得明白,淯井枯槁,井务不减,豪强转嫁课务,首先遭难的就是底层盐户。逃散流离算是好的,留在井上的,所受酷压,可以想见。”   苏洵说道:“明公,办法终归是有的,如今眉州井务已能支撑川中盐局,十口新井,朝廷利得其半,完全可以以陵易淯。淯井周边,开发梯田,将盐户转为农户,或可解患。”   张方平摇头:“就怕旧患未除,新患又生——最后这些土地,一样落入豪强手中。听说你眉州有个温水煮青蛙的理论?如今那边的盐商们,就好比这温水里边的青蛙……”   苏洵笑道:“这是我家小弟胡说八道,有辱明公清听。”   苏油正在给石薇削水果,闻言抬头:“豪强也是人,一样可以干他们的老本行嘛。”   张方平笑道:“明润,你说说看,要是能解决这个问题,嗯,学宫十三经石刻,就任由你自行拓印。”   苏轼赶紧扯了扯苏油的衣袖,意思是赚大了,赶紧答应下来。   苏油起身说道:“豪强之所以是豪强,一是资金充裕,二是产业广布,三是其下依附之人很多,四是有官员庇佑。”   “要解决豪强兼并土地的问题,其实也可以从这几条入手。”   “资金充裕,就引导他们将资金用到其他地方,而不是大肆并购田土。”   “产业众多,就引入竞争,让他们有所选汰,集中精力发展自己的优势产业,而放弃其它获利不丰的投入。”   “依附之人众多,那是因为土地都集中在他们手上,而土地,是利益丰厚的资源。”   “那就降低他们能从土地上得到的收益,因为他们这部分收益里,有很大一部分,本身就是不合法的。”   张方平惊讶道:“哦?你竟然还知道这个?”   苏油说道:“龙老说过:农人依附豪强,是因为豪强依附官员。而官员有免税资格,因而这些土地,可以避税。这就是我大宋的兼并问题。”   “然而龙老还说过,各品秩的官员,能有多少避税土地,朝廷早有规制。当时我就问了一个问题——难道川中的土地,都能被官员们占尽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打望,不可能的   “龙老说并不是,而是因为官员不作为,怕得罪人,相互勾结隐瞒,才导致如此局面,百年之下,居然变成了成例。”   “如果认真追究起来,各家豪强,没有一家屁股是干净的!”   张方平苦笑道:“明润,你那龙山长乃在野之人,说话可以毫无顾忌。如果我们今日动了蜀中豪强的饭碗,只怕明日,就都走不出这衙门,你信不信?”   苏油笑道:“信!豪强也是大宋的子民,官府也不能过于刻薄粗暴。大可以拨出专款,将他们手中的土地渐渐购回嘛。”   张方平笑道:“说得轻巧,你想买,人家就愿意卖了?”   苏油说道:“不卖是因为还有利可图。如果申明国家制度,核准核实各家可免税土地,多出来的按章缴纳赋税的话,土地就会变成豪强们手里的烫手东西。无大利可图,坐吃山空,他们为什么不卖呢?百姓为什么还大肆投效呢?”   张方平还是摇头:“让豪强无利可图,他们就会去刻薄百姓,将损失转嫁到百姓身上,这就是发生在淯井的惨况,事情又回到起点上来了。”   苏油说道:“因此这个过程,必须与开源相结合,断其旧源而不另开新源。那就是如以壅塞治水,横溢九州虽尧舜不能止之。”   张方平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看明润如此自信满满,竟是另有开源之策?”   苏油拱手道:“明公,开源其实很简单,难就难在开源之后,如何利与国家,而不是如土地这般,成为豪强声色犬马的本钱,这才是明公应当思虑的问题。”   “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家,此事干系极大,只能议于密室,今日怕是无法细说。”   张方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惊疑莫名,对着苏油上下打量,实在是不敢相信这家伙会另有开源之法。   苏油凑到他耳朵边上,轻声说出三个字:“富顺监。”   张方平胡子抖了两抖:“你是说……那里又是一处……呃,好地方?”   苏油退到一边,轻轻点了点头。   张方平哈哈一笑,转头对苏洵说道:“这几日便好好游玩,明允你放心,明润在成都,我自会好生看顾。学宫那边,就一句招呼的事情。”   说完手指苏油:“我见此子清新可喜,学宫十三经拓印之事,同意你了!”   苏轼开心得直拍手:“好!我就知道小幺叔一定有办法!”   张方平忍俊不禁:“嗯,那是,你小幺叔可赚大发了!”   苏油翻着白眼,又是一不要脸老头,这把利益输送,要是展布得当,起码是几百万贯,这是天底下最贵的拓本,没有之一!   蜀国富且庶,风俗矜浮薄。   奢僭极珠贝,狂佚务娱乐。   虹桥吐飞泉,烟柳闭朱阁。   烛影逐星沈,歌声和月落。   斗鸡破百万,呼卢纵大噱。   游女白玉珰,骄马黄金络。   酒肆夜不扃,花市春渐怍……”   成都是全国少数几个大城市之一,又是重要的商品集散地,赋税仅次于汴京,杭州。   “带二江之流,为一都之会。四民州处,万商成渊。”   仅商税就十七万贯,比杭州只有两千贯的差距,委屈地排名第三。   南来北往的客商云集于此,许多人干脆就在成都住了下来,由行商变为坐商。   同时许多文人墨客也慕名而来,更增添了城市的生活色彩。   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水城,城内河道交错,水巷纵横,叠桥相连,船影穿梭。   河流连通摩诃池、江犊池、万岁池等湖泊,西园更是大宋最著名的官家园林,而西楼又是西园里最出名的楼榭。   这些地方,都对游人定期开放,更加鼓励了成都人喜好游乐的风气。   “十里珠帘都卷上,少城风物似扬州。”   达官贵人百无聊赖,终日只逍遥享乐,成天的逛集市看杂耍,要不就坐在船上打望街景。   大宋不行宵禁制,到了夜间,那就更加热闹了,饮宴高歌的夜生活大受追捧。   就连太守都不能免俗,每逢大市都要登楼观看夜景,安排宴乐,否则就是故作清高,老古板,我们成都百姓不喜欢这样的官!   这早已是一种风尚,没道理可讲。   一到晚上,男男女女就三五成群地出游。   “锦江夜市连三鼓,石宝书斋彻五更。”   夜市主要集中在锦江边、大慈寺,青羊肆和五门楼等地。   晚上锦江边上的人一直就没断过,灯笼烛光照得如同白昼,江水映着彩灯随波闪烁。   夜市上摊点一字排开各色吃食——干鲜果子,香饮,荤素丸子,牛羊酪,肚儿杂汤……应有尽有。   那时的主要娱乐场所叫瓦肆,瓦舍或是勾栏。大家在里面喝茶,聊天,打牌,赌博,摆龙门阵,看戏,看杂耍……   如果你是外地人,初来成都,那白天可以去赶传说中的四大市,晚上便到附近的瓦肆去找乐子。   一边走,一边看城楼上灯笼高挂,听沿路房里不断传出麻将声,斗鸡声。   路过勾栏,丝竹管弦歌声不绝,不知不觉就能让你走到三更,然后找处地方钻进去,喝酒,吃夜宵。   “小市灯初闹,高楼鼓已传。”   宋代成都的酒销量在全国当数第一,没有酒榷,不仅产酒多,卖酒吃酒的人也多,可谓是日日笙歌夜夜欢场。   酒楼大门口都扎着喜庆的彩条,挂起灯笼,里面曲径回廊,宽敞华丽,还有一间间小房间。   酒楼的仕女们都浓妆艳抹,在烛光上下映照下,“望之宛如神仙”。   当然苏油对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所谓“酒楼”是嗤之以鼻的——不好好研究美酒和菜品,乱七八糟地叫什么“酒楼”!   因此三苏在满城乱逛打望看美女的时候,苏油在密室里边陪老头搞阴谋。   我是正人君子,我只是开辟了一处利源,我的目的是为川中人民服务!   阴谋算计都是老头搞出来的,跟我没关系!   他非要拉着我问东问西,没事儿还要问明润你怎么看,所以我只是被强迫着参与!   我也是无辜的!我也想上街打望看美女啊!   然而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打望是不可能打望的。第二天,张方平就领着苏油来到转运使司账院库房:“那我们就抓紧,明润你帮老张把这些年的账务清理一下。”   苏油看着满满两屋子账册都要哭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哪里不对……你考子瞻子由写文章,偏偏考我数学,目的就是这个……”   张方平拈须微笑:“苏家老账房,就是益州转运司出去的管勾,把你那新式记账法夸到天上去了,前几日试过你,的确不错,那就做起来吧……”   苏油说道:“我……我不懂会计啊……”   张管勾笑眯眯地过来:“不劳小公子费力,你就负责教会大家登记,然后帮我们核验计算结果即可。”   苏油举手:“我还需要帮手!”   帮手就是刘嗣他们一组人,每间计房分配一个,他们有算盘,还懂珠心算,一年训练下来,速度已经很快了。   之前苏油就觉得奇怪,为什么老管勾能看懂他写的算式,原来人家跟苏家老账房是亲哥俩,早就在琢磨新式记账法了。   每天二十个转运司的书办,负责将笨重落后的账册转化成新式账本,然后老管勾负责复核第一遍,孩子们复核第二遍。 第二百二十二章 大游江   老管勾用的算筹,但是速度也很快,只是慢在摆布上。   其实算盘的原理与算筹类似,算盘是上五下一,算筹是横五竖一,没两天老管勾就敲算盘如飞了,还不用死记口诀。   算盘对他老人家,不是计算工具,只是记录工具,这一点苏油也是佩服得不要不要的。   张方平每日里都会抽时间来看看,还要温言抚慰刘嗣一帮娃子们几句,一点都没有雇佣童工的内疚。   老狐狸贼坏,跟娃子们许诺,四月浣花大游江,让娃子们坐官府的大画舫,沿江游览,就赢得了娃子们的集体欢呼,刘嗣这傻缺连突击加夜班的心都有了。   转运司的统计过程中,苏油对宋代四川的经济发达程度大为震惊,简直刷新了三观。   人口,合计一百五十万户,占全国十分之一。   粮食,“地狭而腴,民勤耕作,无寸土之旷,岁三四收。”仅仅低于农业最发达的两浙地区,每年光军粮每年供应一百五十万石。   茶叶,“蜀茶岁约三千万斤”,占全国产量一半。   商税,排名全国前二十名的州中,占了六个。   纺织,“日输月积,以衣被天下”。   朝廷每年征收绢四十万匹,占全国总数百分之十五;   丝绵一千五百万两,占全国总数百分之十七;   锦绮等高端货近两千匹,占全国总数百分之二十;   绫四万匹,占全国总数百分之二十六。   麻布更可怕,总计朝廷每年在成都府路征收和购买的麻布即达一百二十余万匹。为河东、陕西、京师等地军需布帛的主要来源。占全国总数的百分之十七。   此外还有糖,纸,书,药,酒……   光酒课收入就高达两百万贯!   苏油都快疯了,他知道四川发展不错,不过被中央小报带了节奏,哪里知道这么不错。   早知道经济体量这么大,我还担心盐井太多,还担心缫丝机纺机过度冲击市场个屁啊!   统计结果一出来,苏油就对张方平说道:“如此重要的宝地,朝廷还不加强控制?这是多看不起我们四川?”   张方平难得老脸微红:“呵呵呵……其实,数字没有出来前,我们也不太清楚……”   言外之意——更别说朝廷了!   张方平顾左右而言它,翻了翻账册以缓解尴尬:“有没有发现什么大问题?”   管勾说道:“旧账一入新册,毛病那是多得说不过来了。按照明公的意思,提纲挈领,不及琐碎。因此能入呆坏帐的,大体都入账核销了。不过,孩子们发现了一处大数目……”   说完拿眼瞟苏油。   张方平笑着对苏油道:“怎么?昨日晚间滔滔不绝,光天化日下反倒成闷葫芦了?”   苏油递上一个册子:“积年统计,四路清理出个大概,其中有不少横赋。”   张方平大惊:“啥?”   管勾说道:“在设立会计科目的时候,孩子们发现了一些……呃重叠之处,也就是说,有不少重复缴纳赋税的项目。”   “比如这个,化榷为税之后,水路直达新南门,在这里缴纳行税,而陆路……则在华阳缴纳一次,在进城时,又缴纳了一次。   “还有这里……去年倒春寒,这些州县发放了补贴款项,按理说,秋税的时候也该酌情减免,然而只有少数州县执行了,大多数州县……还是按原款缴纳……”   “还有这里……筋胶本非川中特产,为当年战时临时征调的课目,然其后一直没有取消,已经二十多年了……”   “还有这里……朝廷行榷那段日子,百姓要缴纳盐茶钱,由官府发盐和茶叶,然而改榷为税后,官府不再发盐茶,而由百姓自购,可这盐茶钱,还一直交着……”   “还有这里……”   张方平抬手打断:“就说合计多少?”   老管勾拱手道:“合计……四十万贯。”   “这么多?!”张方平手扶脑门,苦笑道:“没想到还能牵扯出这样一摊子事情来……这下麻烦了……”   苏油拱手道:“明公,这是好事情啊。”   张方平觉得莫名其妙:“说得轻巧,这是转运司的失职,正是老夫之过,如何能是好事?”   苏油拱手道:“这些横赋,有些已经征了很久了,最远的,都能到二十年前,这固然是转运司的失职,但是却不能说是明公的过错。”   “这个过错不能避免的原因,是因为旧事记账法过于繁琐,而转运司人力有限,监督乏力造成的。如今新法一用,立刻一目了然。”   “因此这四十万横赋的暴露,乃是明公举会计新法所得,所以这是好事儿。”   “明公只需上奏朝廷,请免我四路这四十万横赋的时候,将新法一并献上,这过错,就变成功劳了。”   苏洵也在坐,张方平与他面面相觑。   两人都是端方君子,出事后首先想的是怎么承受板子,一时半会楞没有想到这一茬上来。   张方平就苦笑:“混迹官场几十年,今天却被令弟教了一回如何做官……早有这手段,何至于被一庸官连累,远离朝堂……”   苏洵也转忧为喜:“这事情拖不得,明公当立刻奏报朝廷,看中枢如何定夺,我蜀中百姓负担,能早清一丝一刻,那也好上一丝一刻。”   ……   《宋史·张方平传》:“方西鄙用兵,两蜀多所调发,方平为奏免横赋四十万。又建言上策。帝称善,悉如其说行之。”   ……   四月初八,大游江。   一大早,转运司,州府,士绅,各色大小遨床直接把街巷都堵上了。   见到这情形,苏油突然想起了成都城建造的传说。   当年张仪领军来到锦江边,见到一只大乌龟带着一群小乌龟游泳,认为是大吉之兆,于是扎下营盘,一年成邑,三年成都。   大乌龟带小乌龟,跟现在的情形一比较,真的好像哦……   老张还想邀请苏油体验遨床,苏油摇着脑袋躲得远远的,我就骑驴!   欢歌笑语,就好像后世的花车游街,人群簇拥在周围,一路向着江边行去。   苏油骑在驴子上,缰绳挂在石薇的马鞍后边,都不用操控,驴子就在自觉地朝前走。   苏油甚至觉得,驴子的动力不是来自它的四肢,而是来自屁股后面人群产生的推力……   太挤了……   江边密密麻麻都是人头,今天这里码头上,起码是十万人的规模。   今天不但是大游江,还是锦市。   江中密密麻麻都是花船画舫,争奇斗艳。   张方平说话算话,邀请三苏,成都名宿士绅,重要官员,一起上了……转运司的画舫。   州府的画舫,留给了孩子们。   士绅们当然很开心,没想到今年的接待等级提升了。   画舫拨动船橹,沿着清波柳岸浣花溪,缓缓向前行去。   从城西出来,顺着浣花溪沿江而下,画舫里奏起了丝乐,张方平举起酒杯:“去岁眉州人口大增,赋税一跃而入全国十首;四路欠逋,大为减少;流民逃户,日益安定;陵井所开新田,可活数千户;今岁转运司行新法,清理出横赋四十万贯,官家仁德,应允免了。”   “四路如今喜事连连,这都是众官员,众江卿士绅们的功劳,老夫欣喜不胜。借此游江之节,感答诸位努力,来,共饮此杯。”   此话一出,顿时引来一阵叫好。鼓吹与马屁齐飞,谄笑共媚颜一色。画舫之上,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第二百二十三章 花边故事   娃子们在后边船上,苏油也同他们在一起。   石薇抱着木客:“小油哥哥,前边在闹什么?”   苏油笑道:“大概是在拍张爷爷马屁,不管他们。这船上的水果还不错,薇儿你别光顾着喂木客,自己也吃点。”   刘嗣摸着华丽的锦褥:“小少爷,我们在坐大花船呢!这简直跟做梦一样!”   苏油说道:“你呀!你把自己贱卖了知道不?辛辛苦苦这么久,坐一会船就抵过了,要我说真不划算……”   刘嗣说道:“要不要把这船的图纸画下来?”   这娃现在是土地庙第一工程制图高手,农书资料的器械篇大量图稿都是出自他手,逮着啥新奇东西首先就是想变成图纸。   苏油鄙视道:“这就是慢吞吞的游船,一点用没有,画来作甚?我靠……”   说完手指西边:“快看快看,雪山!”   如今的空气质量可不是后世成都锅里闷雾霾可比,就见极远处半天之上,云层上空,有一道绵长的雪岭横亘,白色的山脊线下,是青黑的山体。   一群娃子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全都扑到画舫栏杆前:“呀,那就是雪山啊!好高啊!”   苏油招手叫过船上的管事:“请教,那是什么山?”   管事说道:“好叫小郎君得知,那便是西岭,山顶积雪终年不化,成都晴朗的日子里,都能见到。”   苏油问道:“那里能上去吗?”   管事笑道:“小人倒是没有去过,据说在成都西两百里的大邑境内,其它的便不知道了。”   刘嗣突然想起来:“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小少爷,我们在土地庙学过的!”   石薇也想起来了,拍手道:“是啊!四哥哥好聪明!”   管事笑吟吟地点头:“正是,诗圣绝句里便是写的这山了!”   游船一路过了百花潭,管事指着路边一处石台说道:“那里就是当年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卖酒当胪之处,相传当年夫妻两人卖酒之余,常在台上弹琴为乐。商家好附会,如今那周围,都是瓦舍酒坊。”   苏油笑道:“怕是文君再至,也只有掩鼻而走了,受不得这股俗气。”   和风细细,春光旖旎,岸边金花绿树。   城里闲人多,不少没船可坐的,干脆雇了车马,沿着江堤柳道,追随着船队游玩,而且好多女眷。   苏油感慨道:“成都人可真是爱玩啊……”   管事笑道:“也不全是为了玩耍,今日锦市开张,除了锦帛,还有绫罗绸缎,丝绵纱麻。这天气眼看着就暖了,好些女眷赶着去采买新式纹样的料子,好缝制新款衣裳呢。”   苏油夸赞道:“我蜀地女子端是手巧,蜀锦纹样精美秀丽,听嫂嫂说过,蜀中织锦,以成都官院为最。”   管事很骄傲:“那是,我成都官锦院,所出八答晕、六答晕、盘球、簇四金雕、葵花、翠池狮子、天下乐,都是贡物。不过有一节小郎君却说错了,这些美锦,却都非出自女子之手,官锦院的织工,全是男人。”   “啊?”苏油不觉大感稀奇,再次刷新了三观:“那什么时候得去看看了,哈哈哈第一次听说还有男人织布……”   不过想想也对,男性在空间思维上好像比女性要厉害一些,蜀锦纹样繁复无比,好像男人更擅长这个。   管事地笑道:“说起这官锦,前些年还出过一桩公案。”   苏油问道:“哦?还有故事?”   管事说道:“小郎君首先要知道,这官锦可不是寻常人便能穿的,中书门下、枢密、皇亲、大将军以上,才可着天下乐晕锦;三司使、学士、中丞,诸司使、厢主以上,才可着簇四盘雕细锦;三司副使、宫观判官,才可着黄狮子大锦……一共分了七等。”   苏油还是第一次听说,毕竟锦离他的生活太远了:“是吗?那要是出了新锦花样,又怎么办?”   管事的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新锦的花样,哪里就这么好出……不说那个了,我们单说这天下乐,这种锦,又叫庆丰年,灯笼锦。因以金线织成灯笼形状的锦纹得名。”   “纹样以灯笼为主体,饰以流苏和蜜蜂。流苏代表五谷,蜜蜂的‘蜂’、灯笼的‘灯’与‘丰’、‘登’谐音,这就联成‘五谷丰登’的吉祥话儿了。”   苏油点头道:“呵呵呵,也是,比如马背上站个猴子,就是马上封侯,大象驮个瓶子,就是太平吉象。”   管事乐了:“小郎君厉害啊,这两个图案安排得妥帖。”   石薇说道:“小油哥哥别打岔,听管事大叔说故事。”   管事说道:“传言官家的张贵妃,其父亲曾是文宽夫家的门客。张贵妃认尧封为伯父,又欲士大夫为助,于是诱进文宽夫。”   “恰好文宽夫知成都,贵妃以近上元,令织异色锦。文宽夫遂令工人织金线灯笼,载莲花,中为锦纹,又为秋迁,极备精美。”   “贵妃制成衣裳,穿着去见官家,官家惊问:‘此锦何处得来?’”   “张贵妃正色曰:‘昨令成都文彦博织来,以尝与妾父有旧,然妾安能使之?盖彦博奉陛下耳。’”   官家很开心,从此就属意宽夫。宽夫自成都归京,不久就做了参知政事。”   “贝州王则反叛,朝廷以明镐往取之,眼看就要成功了,官家却以叛贼离京城很近,非常担忧。有一天在宫中说道:‘执政大臣无一人为国家了事,日日上殿,却没有取贼的意思,有啥用?’”   “张贵妃便令人秘语宽夫。明日上殿,宽夫乞身往破贼。官家大喜,让他统军,等他赶到的时候,人家明镐已经平定了叛乱,结果好处全被文宽夫捞去了,拜了同平章事。”   苏油摸着下巴:“天底下没有新鲜事,轻易得来的东西,必定会轻易地失去。”   管事一拍手:“照啊!小郎君见识可谓通透!后来监察御史唐介弹劾宽夫,在殿上召宽夫面质奇锦等事,导致宽夫出知许州。不过唐御史也没讨好,被贬到春州。”   “第二年上元,有内官写诗到:‘无人更进灯笼锦,红粉宫中忆佞臣。’官家听后,一笑置之。”   “事与成都灯笼锦有关,因此这里传得沸沸扬扬,都快说成传奇了。大家都称它——间金奇锦案。”   苏油贼兮兮地上下打量管事:“管事,身上有钱没?”   管事以为苏油和他玩闹:“倒是有一锭小银,小郎君何用?”说着将小银子摸了出来。   苏油将银子接过来:“收你一锭银,教你一个乖:宁在当面言人过,莫于背后道短长。文公负天下人望,出将入相,道听途说的东西,一笑而罢即可,妄议不得。”   “你说的这位所谓‘佞臣’,小报有消息,眼看又要入阁复相了!可别再说他的坏话。”   管事的都要哭了:“小郎君你好奸诈……坐了我的船,听了我的故事,还要我倒给钱,还要我感谢你……你要是实诚人,事前就该告知才对……”   苏油笑道:“哎呀别生气别生气,我虽然有小报看,但你这花边故事讲得太好,我实在不忍打断啊!” 第二百二十四章 诗会   摩珂池是一个人工湖,也是此行的终点。   此湖是隋文帝四子蜀王杨秀镇守成都时,修筑城池宫殿取土挖出的一个大坑,蓄雨成湖。   有位西域僧人云游至此,说了句——“摩诃宫毗罗”。   梵语摩诃为大,宫毗罗为龙,于是这湖便得名“摩诃池”。   唐德宗时节度使韦皋开解玉溪,并与摩诃池下游连通;唐宣宗时节度使白敏中开金水河,自城西引流江水入城,汇入湖中,从此摩珂池的死水便成了活水。   到了前后蜀,摩诃池纳入宫苑,改名龙跃池。环池修筑宫殿水榭、亭台楼阁,一扩再扩,其范围广达十里。   不过此湖出名,还是因为蜀主孟昶的爱妃花蕊夫人。   相传孟昶最是怕热,每遇炎暑天气,便觉喘息不定,难于就枕,于是在摩河池上,建筑水晶宫殿,作为避暑的地方。   其中三间大殿都用楠木为柱,沉香作栋,珊瑚嵌窗,碧玉为户,四周墙壁,不用砖石,尽用数丈开阔的琉璃镶嵌,内外通明,毫无隔阂。   再将后宫中的明月珠移来,夜间也光明透澈。   四周更是青翠飘扬,红桥隐隐。   从此,盛夏夜晚水晶宫里备鲛绡帐、青玉枕,铺着冰簟,叠着罗衾,孟昶与花蕊夫人夜夜在此逍遥。   苏东坡后来回忆起小时候的一段经历。   “仆七岁时,见眉州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余。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   一日,大热,主与花蕊夫人夜起,避暑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之。   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无知此调者,独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   乃为足之云。”   苏东坡也只记得开头两句了,于是大文豪干脆自己动手将之续上,这就是著名的《洞仙歌·玉骨冰肌,自清凉无汗。》   如今的摩珂池,比前蜀最鼎盛的时期有所衰落,水晶宫殿也不再存在,但是周边庭园,还保持着规模,湖面占地尚有近千亩,几乎与杭州西湖大小相当,是一处绝佳的游览胜地。   唐代李白杜甫都游历过的湖边散花楼,亦也不在,只留下了一处台基。   如今台子装点出来,就是今天宴游之所。   宴游都要有个主题,今日的主题,便是文会。   此次来成都,苏家赠送了张方平大批的眉山特产,其中包括了新出的神器——折扇。   五月扇市,日子差的也不算太远,这算是一份好礼物。   折扇一边是景物花草,一边是空白。   因此今日宴游,又得了个雅名——题扇雅集。   学士说了,各自将各自手中的画意为题,写诗词于折扇另一面之上,以书法文字定等,优者另有永春露赏赐,下者劣酒一大钟为罚。   士大夫们轰然叫好,有自负才华者,认为这是露脸的好时机,也有那种欺世盗名的,便脸色苍白几欲先走。   折扇都是苏油送给张太守的,却没想到张太守行此雅事,一下子把自己给套了进去。   忧心忡忡地打开折扇,自己折扇上的图案是湖景,近处亭台楼阁,远处碧山绿野,围着一片烟波,倒与这摩珂池的风景有几分相似。   想了想,随手题写几句,想来别人也不会与小孩子计较高下。   没一会儿,各自题写完毕,书办帮闲将折扇重新收上去,由张学士,通判,学宫祭酒,蜀都名士共同评判。   品评很快就出来了,苏油兴致勃勃地和薇儿坐在一起,坐等热闹。   穿越小说看得多,一般到现在都是装逼打脸的好时节,苏油是纯打酱油的心态,看热闹不怕事大。   然而并没有,最好一首毫无争议,是一幅春闺图。   春宵一刻值千金,   花有清香月有阴。   歌管楼台声细细,   秋千院落夜沉沉。   祭酒捋着白胡子:“清新可喜,乐而不淫,哪位高才所作?”   苏油知道,看打脸没机会了。   因为这首乃是苏轼的,如今提前出世了而已。   果然就见苏轼站起来:“此乃学生所作。”   张方平笑道:“子瞻新婚一载,果然是别有体会,上来领赏。”   与会众人都是大笑,张学士说隐晦黄段子,当真亲民。   苏轼满脸通红地接过永春露,非常尴尬——不是尴尬被人说新婚,而是尴尬永春露这玩意儿家里多得不要不要的,下来肯定要被苏油笑话。   祭酒又打开一柄折扇:“这是秋滨送客图,诗作老成,不过意蕴有些清寒了。张学士说我蜀中士子,自有才气逼人而不得申发者,万不可沉沦自弃,因此识拔出来,置之二等。是谁的大作?”   众人看那诗,写的是:   系舟长堤下,日夕事南征。   往意纷何速,空严幽自明。   使君怜远客,高会有馀情。   酌酒何能饮,去乡怀独惊。   山川随望阔,气候带霜清。   佳境日已去,何时休远行。   这诗还有求进的马屁意味,不过一个怜字非常精妙,让人难生反感。   苏油心中,此诗情景交融,实在是不差,不过遇到了子瞻“花有清香月有阴”此等神来之笔,只能算是运气不好。   就见苏洵站了起来:“多谢明公抬举,正是拙作。”   苏油吓了一跳,暗自心惊不已,只知道嘴炮堂哥行文犀利,不知道竟然还有如此诗力!自己以前小看他了。   张学士笑道:“列位,此乃刚刚头名子瞻的父亲,苏洵苏明允。”   蜀中众人便开始窃窃私语,连拿一二名,这对父子不一般啊。   通判打开第三柄折扇,是一副竹下兰石图。   兰生幽谷无人识,客种东轩遗我香。   知有清芬能解秽,更怜细叶巧凌霜。   根便密石秋芳草,丛倚修筠午荫凉。   欲遣蘼芜共堂下,眼前长见楚词章。   通判说道:“说实话,此诗列第三,有些勉强。一味求稳,就失却了灵性。尾联更是化用得过于直白,短了韵味。”   “本来我是想推另外一首的,无奈那首……罢了,这首谁人所作?”   同一桌的苏辙站起身来:“学生惭愧,诗才孱弱,未敢与父兄比肩。”   众人大哗……一门三杰!眉山文气,竟然如此兴盛了?!   不少人就满怀嫉妒之心,凭什么?!肯定是炒作刷票!不然怎会如此之巧?!   苏辙看着灼灼众目,感觉芒刺在背,这样不行,必须转移一下大家的焦点,立即拱手道:“别驾,未知你所推崇的那首诗是什么?可否让大家一观?”   张学士叹了口气,打开一柄折扇:“这个。”   众人传观,然后你看我我看你,诗是不错,可这人……有些胆大,可也未免有些扫兴啊。   晶殿琼楼圮百秋,   徒将片纸记风流。   绥民画政安如扇,   曲指山河任展收。   这诗的意思是:孟昶的水晶暑殿,已经消失了百年。如今只有从片纸扇面上,方知道这位前朝皇帝的风流事迹。   国家的治理,需要劳心费力,孜孜兀兀。真实的江山,不是如折扇上所画的这般,勾勾手指就能随心展布。   孟昶,就是生生的教训。   通判说道:“此诗乃是由扇上图画,融入了眼前之景,进而引发史论,劝谏当政。好是好,就是有些话不当时。”   张方平不以为意:“《诗经·小旻》: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正是说的为政之艰要。”   “前蜀孟昶,耽于逸豫,将江山视作玩物一般,结果自然是——晶殿琼楼圮百秋,徒将片纸记风流了。”   “此诗眼界开阔雄浑,切意规谏,因景咏史,因物咏政,结合得非常完美,本当置之一等。”   “奈何评判众高贤均以为与节日和乐气氛不合,因而去之。可惜,可惜……”   “然而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虚怀纳谏,遑论时节?这是哪位高士所作?方平受教,恳请一见。” 第二百二十五章 美质良才   石薇就鼓掌欢呼:“也!我就知道小油哥哥一定行的!”   这下没法躲了,石薇拉都拉不住。苏油只好讪讪地站起来:“学士……我,我就是来吃果子的,随便写写,作不得数啊……”   这次谁也再难生嫉妒之心,所有人都愣了——只看文笔,都以为是混迹官场的油条,或者是满腹牢骚的老吏,却不料竟然出自一个孩童之手!   张方平脸上也抽了几抽,完全没有料到是这么结果:“呵……呵呵……怎么可能会是你……”   祭酒见气氛有些僵,张方平有些愣了,赶紧打岔,和蔼地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是家学渊源,还是有兄长入仕?”   这话没毛病,普通孩子如今还在开蒙,不可能写出这样的史论诗,还把情景结合得这么好。   能从这个角度着眼的,一般都是世家子弟,要不就是听父兄平日里在家中议论时局,听来的心得。   苏油只好说道:“启禀祭酒,我……我叫苏油,字明润……”   祭酒突然醒悟过来:“眉山神童!你是明允的堂弟!破解大理童谣的那孩子!”   蜀中众士大夫顿时都给震得东倒西歪——眉山苏家,恐怖如斯的吗?!   苏油拱手苦笑:“正是……”   通判大讶:“如此识见,当真也不错了。”   张方平缓了过来,笑道:“明润此诗,在劝勤政,然而规劝又有何用?须得有法有术,以助明时。汉昭烈素有大志,然不遇卧龙,终劳而无功。小孩子毕竟见识浅薄了些,列位未将该诗入等,可算目光如炬。”   众人都是呵呵笑,气氛不由得融洽了下来。   就听见一个脆朗声音说道:“张爷爷你乱说!小油哥哥他有法子的!”   此语一出,散花台顿时雅雀无声。   苏油一脑门子汗,脑残粉不明白啥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理解张方平其实是一片回护之心,不由得大急:“薇儿,别胡闹!给张学士道歉!”   张方平却将手一抬:“小姑娘,那你说说看,你家小油哥哥,有什么法子啊?”   一句你家小油哥哥,便将事情划定到小女生为了小男生抱不平上,这事儿就变成长辈看小儿女胡闹的心态了。   果然,台上的气氛顿时再次轻松下来,所有人都笑嘻嘻地看着石薇。   石薇说道:“我读《道德经》的时候,第六十章有道: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   张方平眼神一亮:“哦?《道德经》你也能读?”   石薇说道:“啊,胡子公公叫我读的。”   苏油只好拱手解释:“薇儿在玉局观元德公座下学医。”   蜀中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尽皆闭嘴。   玉局观的老祖宗都九十多了,今春还提剑上青城山找道士切磋武艺来着,老还能砍,惹不起惹不起。   张方平笑道:“小姑娘可能懂?”   石薇说道:“我不懂啊,所以我就给小油哥哥写信,小油哥哥说,这里讲的是治理大国的道理,就好像煎烹小鱼一样。”   “小鱼,就好比国家,鬼神圣人,就好比厨子,不以道,就好比不讲方法技巧。”   “不讲方法技巧的厨子,那就不是好厨子,煎不好小鱼。小鱼也不会给他面子,不是掉尾巴就是没脑袋。”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张方平也忍俊不禁:“那你说说,你小油哥哥又是怎么做的?”   石薇道:“小油哥哥说,烹饪的方法多了去了,小鱼用普通方法做不好,那就要转换思路,试试别的方法。”   “只要调好味道油料之后,先于石板之下生火,其上铺上香茅,用竹笼围起来,然后一层小鱼一层香茅铺好,炭火烘烤一晚上,第二天就能得到完美的小鱼干了。”   “这就是找到了道。掌握了方法和技巧,就能两不相伤。不但小鱼做得美味,厨子还省工省力。”   说完从包里取出一个盒子打开:“爷爷你看,这就是小油哥哥给我做的小鱼干。”   张方平笑吟吟地拈起一条放进嘴里,然后又拈起一条,接着再拈了一条,这是停不下来了。   “果然不错,这解释对不对的先不说,这鱼干做得实在是美味。来来,别驾,祭酒,你们也尝尝。”   别驾也是妙人,一尝过后说道:“薇儿,吃了你的小鱼干,我现在怎么觉得你小油哥哥的那番话很有道理呢?”   祭酒哈哈大笑:“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要不,我们看在薇儿小鱼干的面子上,让她小油哥哥也列等了吧……”   张方平将苏油召上前来,对祭酒说道:“君观此子若何?”   祭酒笑道:“美质良才,让人手痒啊。”   张方平笑道:“此子要留在成都数年,如此就请祭酒高抬贵手,让此子得入学宫,亲近圣人之道,如何?”   祭酒不禁大喜:“甚好甚好,明日便来入学吧!”   苏油不禁在心中狂翻白眼——怎么到了成都,老子比眉山还忙!   ……   散花台文会,眉山苏家声名始噪,张方平要苏洵趁热打铁。   苏洵回眉山后,整理出《洪范论》,《史论》凡七篇,连同给欧阳修的一封信,一起送往京城,欧阳修拍案叫好,苏洵之名,开始在汴京有所流传……   不过这些事情已经和苏油没多少关系了,苏油如今每天一大早入学宫学习,领着刘嗣拓印蜀刻十三经。一般是申时出来,还要被张方平抓到府上当秘书。   张方平的借口是苏油书法可观,文秀俊雅,一些不重要的文书便由他代笔。   但是苏油觉得,为什么不重要的东西越来越多。   甚至如今天,张方平一边喝着三泡台,一边和木客逗趣,甚至还有心情唱歌。   “有所思,在斗墟之东华……   我欲从之路阻赊,寸心坐驰天南涯……   彼美一人骞且都,明月环佩云霞裾,蹇于翔兮不我留……   登高杳视令人愁,褰裳欲涉江湖修……   江湖修,不可过。不可过兮奈若何,私自怜兮长啸歌……”   苏油说道:“老头你就别酸了,什么路阻赊,什么奈若何,迟早朝廷还是要召你还京的……看看这段这样写行不行啊。”   说完拿起纸来念道:“国家都陈留,非若雍洛,有山川足恃,特倚重兵以立国耳。   兵恃食,食恃漕运,以汴水为主,利尽南海。   天圣已前,岁调民浚之。其后,浅妄者争以裁减役费为功,汴日以塞,是利尺寸而丧丘山也。”   张方平很满意:“嗯,不错,就这样写吧。”   苏油问道:“你这是要与欧阳内翰杠到底了?”   张方平抚摸着白猿的毛发:“一帮糊涂蛋,不通经济之道,一味宽省驰废。殊不知汉唐之时,朝廷年铸钱三十多万贯,就够一国之用。如今大宋,年铸钱三百多万贯,尚有钱荒!一群刻舟求剑的老古板!钱多人多屁用没有,得让钱流起来,人动起来!”   苏油翻着白眼:“那你还介绍我堂哥给他?”   张方平叹气:“架不住人家文才好啊,啧啧啧一代文宗,与你那堂哥也是同道中人。”   “我是怕你们走了我当年科举的老路,没有人赏识你,之后再在制科中拼杀出来,那是连脱两层皮!”   “反倒是你,聪明通透,不像苏家人。”   “通过钱庄,控制钞引发行流通,通过吸纳银钱,放贷回收,汇兑往来,对现有物料进行重新整顿,各趋所适,实现值与利的……流通……老夫此论,你应该懂吧?” 第二百二十六章 一地鸡毛   苏油呵呵傻笑:“不太懂。”   张方平没好气地甩了他一个白眼:“钞钱的流转,可以让所有人手里的物料与货品快速转换,重配资储,速度的提高,带来的是产效两增。”   “没有流通,经济就是一潭死水。决定大宋各路的繁荣的,不是死水有多少,而在于流动的活水有多少!”   “现在采用了新式记账法,统计数据一出来,就能够明显的看出,益州的钱粮虽广,但多是不能动的,因而不能参与繁荣经济。”   “眉州钱粮虽不如益州,然多数都在流转当中,因而眉州的活水,才是四路最多的,所以眉州的繁荣势头,才如此可怖。”   张方平一拍大腿:“我说的可对?”   苏油拱手:“明公,你的确是大宋少有的明白人,经济好手。”   张方平喟然道:“难怪眉山二林大理,这个循环圈一拉起来,就成了屙金子的牛啊……”   苏油没好气地说道:“是秦王欺负我们老实,这典故在四路土著面前要少用。”   “不过还有一条明公应当留意,经济流转量的大小有很多限制,除了交通条件,生产技术,税收制度,货币供给多少之外,还有最重要的第一条,便是经济体量。”   “从这点上说,努力增加死水的数量,也不是全错。但是参与流动的银钱如果超过了危险的程度的话,同样会带来经济的崩盘。”   张方平若有所思:“不管如何,欧阳永叔他们,只是一味想着把死水变多,却不知道动静相合,阴阳之运,还是有些傻不愣登。”   苏油笑道:“术业有专攻吧,每个人都有长项有弱项,那并不是傻;把自己的弱项当成长项,那才是真的傻不愣登。”   张方平哈哈大笑:“此论亦妙哉!你小子的长项那是不用多说,在眉山牛刀小试,即成豪赀啊。”   苏油吃吃笑:“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不瞒明公,要是以后仕途通达不了,那就真是穷得只剩钱了……”   张方平“噗”的一口茶喷了出来:“这样的穷,给老夫也来十斤!”   说完还叹气:“说起仕途,其实你路子倒是挺稳,五岁就知道照顾孤儿,以后朝堂有人拿私德攻击你,‘仁性天生’这一条,就怎么都绕不过去。”   “私德无亏,基本上在朝堂上就立稳了,加上有钱,就不至于贪墨。要是家财万贯傍身,事情说出去别人也不信啊……”   苏油就撇嘴:“我觉得私德和行政能力,本就没有一文钱的关系,非要将这两个挂钩到一起,其实也是个误区,应该两条线并行,但是都要抓才行。”   张方平笑道:“就算你仁性天生,这种话以后也要少说——记住了:所谓修齐治平,修是根基。根基不稳,上边都是空话,越走越歪。对了,你这《钱流论》的名字,实在是有些难听……”   苏油不认账:“什么我的《钱流论》,明明是你的,我就负责胡说八道加忠实记录,这可是你老人家的智慧结晶——货币的洪流,我觉得没毛病啊……”   张方平让木客抓着自己的食指玩,沉吟道:“明润,换成金融二字成不成?如水入土,滋生万物……诶越想越合适!改了改了,改成这个响当当的名字——《金融论》!”   苏油笑道:“你老人家的东西,你爱怎么改就怎么改。我只想问,你这煌煌巨著,准备什么时候呈送朝堂?”   一说起这个张方平就是一脸苦瓜相:“宰相陈执中本家捶挞女奴迎儿致死,一云执中亲行杖,二云嬖妾阿张酷虐殴杀。现在被殿中侍御史赵抃揪着穷追猛打,躲家里不敢上朝,自请置狱。朝堂都已经三个月没宰相了。”   “官家还在犹豫,知谏院范镇又施加压力,说是去冬多南风,今春多西北风。乍寒乍暑,欲雨不雨,又有黑气蔽日。”   “乍寒乍暑,乃不当赏而赏、当罚而不罚;黑气蔽日,乃以阴侵阳,小人惑君;欲雨不雨者,乃政事逡巡,久拖不决。”   苏油说道:“这陈执中就这么不招人待见?”   张方平感慨道:“这个人,与我早有交集。当年宫中卫士夜晚兵变失败,官家次日晨令二府奖励张贵妃保护皇上的功劳。”   “陈执中便想奉旨,当时我就跟他说,汉代妃子冯婕妤亲身替皇帝抵挡猛兽,都没听说有什么特殊奖励。而且既有皇后又尊崇贵妃,古来没有这个道理。”   “真要对贵妃实行了特殊的奖励,那天下人的指责都会集中到他身上。陈执中害怕了,此议方才作罢……呵呵呵,他呀,就是别人手里一个棋子。其实老陈还是不错的,不过如今张贵妃一去,他的根苗就断了。”   苏油说道:“这范缜也可以啊,就事论事。”   张方平摇头:“范缜吗?最近给官家的奏章写道——今中书主民,枢密院主兵,三司主财,各不相知。故财已匮而枢密院益兵不已,民已困而三司取财不已,中书视民之困而不知使枢密减兵……欲乞使中书、枢密院通知兵民财利大计,与三司量其出入,制为国用。”   苏油点头:“那该算是明白人啊?”   张方平笑道:“明白人?这事情乃我朝大弊,朝廷里谁不知道?光说问题不说解决办法,那就是耍无赖。赵抃立即转头弹劾知谏院,说范镇姑息养奸,放烟雾包庇佞臣。朝堂上啊,如今乱成一地鸡毛呢……”   说完叹了口气:“所以现在不是时机,这《金融论》,再缓缓吧。”   苏油点头:“没关系,还是穷则独善其身,我们先把事情在川峡四路做起来,明公的《金融论》,正好也需要有政绩相辅,否则便是空谈,难得看重。不过朝堂纷扰,始终不是国家之福……”   张方平摇头:“麻烦事情还多着呢,闹着要官家立储的;闹着要王安石主事的……唯一的好事儿,怕是只有废除里正衙前这一条了。”   这是韩琦的奏章:州县生民之苦,无重于里正衙前。自兵兴以来,残剥尤甚,殊可痛伤。   请自今罢差里正衙前,只差乡户衙前,令于一县诸乡中第一等选一户物力最高者为之,以三年一替。   里正一般就是乡里的小地主充当,比承担乡户衙前的那个群体,经济实力,人脉,都弱了些。   衙前役这东西,其实也不是完全的坏事,比如苏油的酒坊,如果放到外地承担了傕课,每年要上交朝廷多少斤酒,那就也算役务的一种,换苏油来经营,那就是美美的肥差。   其余如驿站,渡船,园林,茶山,盐场之类,要是善于经营,关系过硬,也能赚到金山银海。   很多贵族豪强,把持着这一类役务。   但是有一类就非常苛毒了,那就是衙前役。   里正们完成物资搜集之后,工作并不算完,他们会自动转为衙前,必须将东西送到衙门指定的地点。   这个距离有时候很遥远——夸张的甚至达到上千里。   这些苦差,豪强们是敬谢不敏的,因此就落到了苦逼的里正们身上。   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本来都是足不出乡的非专业人士,被人坑得家破人亡的,逼迫无奈逃散的,逼着母亲改嫁的,哭着分家给自己降户降等的……各种惨事,无法悉诉。 第二百二十七章 小张方平   韩琦是老臣,他的奏章一上便引起国家足够重视。   “上乃命韩绛、蔡襄与三司使副判官置司同定夺,凡差诸州军乡户衙前,以产钱与物力从多至少置簿,排定户数,分为五则。   遂更著淮南、两浙、荆湖、福建之法下三司颁行之。   其法虽逐路小有不同,然大率得免里正衙前之役,民甚便之。”   到目前为止,这个办法没毛病——废除里正一级的役课,改由更上等的乡里富户共同出资募人来完成——专业事情交给专业人士来做,这样大家都方便。   又听张方平议论了一番朝政得失,苏油这才从府衙出来。   苏油隐隐觉得,张方平对自己的教导,虽然老头自己不承认,各种找借口,其实是有意让自己开始接触大宋顶级政治生态圈的一些内幕和规则。   这是每三年一届的新科进士们才有的资格,朝廷会安排他们到正式官员身边充任助手,这件事情有一个专有名词——观政。   观政的新科进士们,一般在外边就是给知县或者下州知州当助手,张方平的级别,明显太高了。   因此张方平对自己的爱护,给自己的机会,早已经超过了普通观政进士们所能得到的待遇,苏油内心里,是充满了感激之情的。   所有人都不知道,但是苏油很清楚,自己远比三苏更得老头看重,这是真正的知遇扶持之恩。   这其中,有自己眉山帮助张恕的功劳,有新式帐法的功劳,有自己疯狂暗示,使《金融论》得以出炉的功劳。   除此功利性质的交换之外,张方平对自己应该也是打心底里欣赏,两人都是重视实务事功,凡事用成绩说话,喜欢冷静分析利害,然后制定政策的性格。   苏油细细捋过一遍自己的行事风格,妈蛋,并不是自己受了老张什么影响,原来自己,打骨子里边就是一个小张方平!   ……   很多事情,只能做,不能说,这就是大宋。   统计工作还在继续,《金融论》的出炉,标志着张方平的眼界,又提升到了一个更高的高度。   眉山经济圈的开拓成功,让张方平决定,开始着手解决四路的经济问题。   这是一个得天独厚的地区,朝廷放羊,张方平手中,还拿着官家许便宜行事的旨意,这还是当年秾智高破蜀谣言带来的好处。   川峡四路,是西夏前线的后勤基地,四路发展起来,对陕西的帮助,无疑是一剂强心剂。   任何政治问题都是复杂的,老张自入蜀以来,都是面团团和事佬的形象,大家都当他一个毫无威慑力的和谐大使。   没有人知道,他在等待一个契机。   散花台如今变成了一座大酒楼,楼体让所有在成都的人都大开眼界——这是一栋外体以石头构建的楼阁!   规制是唐代散花楼的复原,然而很多地方,镶嵌了一种新奇的材料,据说是远从大理运来的一种具有美丽花纹的石材,因而被大家称为大理石。   石材的花纹如流水,如云霞,如花瓣,不知道用了什么工艺,打磨得异常光滑,能够照出人影不说,还完全展示出了石纹的美丽。   散花楼,从此真正的名副其实。   楼内装饰也非常独特,还是眉山的装饰风格——简雅。苏油在此同样有一间雅阁,由刘嗣打理,也是商业情报科的分支。   眉山的雅阁称为忘雨,此处的雅阁,被苏油命名为——听风。   此楼一开,立刻就以新奇的设计风格,精美的菜品,醇和的美酒,优雅精致的室内环境轰动了成都。   最关键的,此处的猪肉菜品,美赛羊羔,除了好酒,价格其实相当实惠。   传统分餐制改为合餐制,对增进感情拉拢关系,又多了一分别样的好处。   能在此处请客,那是既有面子又有里子,试营业一结束,立刻就成了各路商贾,文人士大夫交游必去的好地方。   各家食肆旗亭,想尽千方百计,想要求得散花楼的美食制作方法,眉山调味品,开始通行益州。   但是因为食材不过关,做出来的猪肉菜品,始终比不过散花楼。   众商家的目光,这才放到了眉山,可龙里周围,阉猪圈养模式开始扩大范围——供不应求啊。   听风阁的消息,主要集中在四路和陕西,朝廷,能给四通商号总部更加详尽的信息。   在张方平的授意下,成都府路的精准地图,开始了绘制。   金秋十月,一骑红尘奔入成都——富顺监,打出了深达四百丈的盐井!   张方平等的就是这个,几项经济政策,连续出台。   五十万支破甲锥为利益交换,让老头得到了从益州知州到三司使,再从三司使转任枢密副使的田况的绝对支持——四路地方部队,给老子捧好老张的臭脚,五十万支破甲锥,每一支都要给老子留下!   军方出动,携带最新的测量工具和测量方法,探测田土范围,与新式账册对比,调查各家土地数目,确定免税范围,其余多余的土地,按章纳税!   当地胥吏,张方平一个人没用——信不过。   与之相应的,富顺监盐务,效仿眉州盐务,实行招标!   不要银子,必须用等价的土地为支付!   这一招直接就把眉州江卿的路子给堵死了,四通商号董事会里顿时哀声一片,小油不是就别在张学士腰上的吗?如此重要的消息怎么没有听到,早知道陵井梯田就不分出去了!   不过这消息传到淯井,豪强们简直就如同拨开云雾见青天——眼看绳子越勒越紧,即将毙命之时,绳子特么自己断了!   新井是什么概念?黑卤汩汩而出不说,与之相伴的,还有一种神奇的燃气!   也就是说,无须柴与煤,用这种燃气熬卤,直接成盐!   一次投入,其后就是厚利。   拼银子我们是拼不过眉山暴发户的,但是拼田土,哈哈哈老子们不要太多啊……   张学士英明神武老青天啊,心还是偏向我们的,给眉山暴发户土包子们设置了进场障碍,妙!绝妙!   不过听说眉山江卿已经蠢蠢欲动,银子四出,开始高价征买土地了。   一边高压,一边厚利,一边紧逼,淯井豪强们顿时坐不住了。大头兵老爷们,求求你们赶紧来我家丈量土地啊,这急等着卖给官府呢!   经纬仪效率奇高,从实际丈量转变为图纸作业,就成了几何计算题。短短一个月内,淯井周围土地,除了自耕农拥有的那部分,尽数落入转运司手中。   老百姓都懵逼了,怎么我们投寄的老爷们,一夜之间就换成了官府?这官府的赋税,可比老爷们收得高啊……   地方官员们便笑眯眯地出来安抚,不急不急,今年我们用南边来的高产新种子,养田法也要变一变,总之多余的那点赋税,毛毛雨啦……   十口新井卖了出去,纯风险投资,其实就是圈出一片地而已,不过一处价值高达六万贯,共计六十万贯,换成地——上等熟田也是三十万亩!   三十万亩放到河北,陕西,不算大数目,可这是人多地少的四川,就是三万户农人的生计。   淯井的衰败颓势,一举解决。   事情的余波还很多,比如眉山土包子程三大老爷,最近可就抖起来了,一天三顿,连早饭都有人请。   没办法,看不起归看不起,但是谁都不能跟钱过不去,开井之法,雪盐技术,可都在人家手里捏着呢。 第二百二十八章 对与错   还有钱,狗日的四通钱庄,钱多得都拿去补贴泥腿子了,大家都是体面人,一起去散花楼喝个早茶,吃顿饭议议?   议议的结果,就是程文应和史洞修亲自来成都主持与占有淯井的豪强们联欢,提供技术是可以的,提供人才是可以的,甚至提供资金,仍然是可以的。   我们要得不多,今后收益,除了被官府收走的那五成,剩下的,怎么分?   还是你们有办法啊,说动张学士拿土地来抵买,你们倒是既得面子有得里子,我们眉山这一把可是亏大发了……   三七分!少了这个条件,我们转身就走!   什么我们七你们三,反了!你们七,我们三!仁义不?诶!我们眉山如今就流行一个词,叫多赢,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吃独食不是我们的风格……   就一个条件,盐的营销权归我们,然后你们就安心数钱。你们的资产,存在四通钱庄,大家把仙井盐钞用起来,方便,还有入息,不好?   不用担心,如今我们眉山货品,都是用盐钞贸易,铁钱给我们还不想收呢……   这样,初次合作,为了打消大家的顾虑,给你们一部分四通商号的商品代理权——永春露,玉瓷,大理剑,书籍,木棉,都在其列,够意思了吧?   ……   眉山,土地庙小学。   李运越来越喜欢这个地方,越来越喜欢这里的孩子们。   淯井上那令人憋屈的空气,这里是没有的。   每到七日休沐之期,陵井上的工人们便会坐着井上的大车进城来逛,这些人带着眉山城的人,似乎动作都变快了很多。   如今的他,生活还算过得去,娘子贤惠,即使遭遇了如此大的变故,也一直坚定不移地跟在身边,给他鼓励。   江卿对土地庙小学的教育非常重视,他发现的好几个读书种子,已经被选拔进入了州学,开始了义理的学习。   妻子也想让他继续进学,参加科举。但是很奇怪,如今的他,竟然已经没有这个心情了。   今天,淯井上的消息传来,李运在江边大哭一场,点上香烛,将改盐为农的小报摘抄,焚祭了父亲,收拾起心情,这才回到家中。   娘子担忧地看着他:“运郎,你还好吧?”   李运微笑道:“有劳贤妻担心了,父亲的志愿终于得以实现。”   妻子还有些愤愤:“可那些逼迫我们背井离乡的恶人,并没有得到惩罚,他们如今又去了富顺监占据了盐井,可以继续逍遥了。”   李运拉起妻子的手:“是啊,淯井人民流离,父亲愤而上书,结果不知为何,书信转到了豪强们手里。”   “于是他们愈加的嚣张跋扈,设计坑走了我家的田土,气死了父亲,可你知道父亲临死前交代我什么话吗?”   妻子问道:“他说了什么话?”   李运说道:“父亲说,他上书的目的,是不忍见百姓被豪强煎迫,让我不要被仇恨蒙蔽了眼睛,忘记了本末。”   妻子说道:“如今百姓得脱苦海,夫翁的心愿总算是完成了。运郎,我们可以好好的过日子了。”   李运对着自家娘子长揖到底:“不然,如今父亲心愿得偿,所剩下的,便只有家仇。淯井逃散盐户,大多来到了眉山,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收集证据。”   “他们在淯井盘根错节,上下勾连,如同铁板一块,如今离开淯井,那便是离土之木,离水之鱼,我要去成都府击登闻鼓,再次控告他们!”   娘子拉着他的衣袖,担忧地说道:“运郎……”   李运说道:“就是苦了你,又要担惊受怕一段时间了,不过我已经给范先生写了信,你带上信,和昭儿搭二林部的大船去他们那里,事了之后,我便来二林部找你。”   “那里如今正缺教书先生,豪强们就算手再长,也伸不进羁縻州去。”   这时就听门口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是苏小妹的声音:“先生?”   李运整理了一下衣裳,维持师道尊严:“小妹,请进。”   苏小妹走进屋子:“先生好,师娘好。”   李运笑道:“小妹,不用如此多礼。你有什么事吗?”   苏小妹将一张信笺取出来,推到李运身前:“先生,请看这个。”   李运接过信来一看,心中巨震:“小妹,你……你们调查我?”   苏小妹裣衽一礼,低垂着眼皮道:“先生无需惊讶。眉州城和陵井上发生的事情,要是江卿们不知道,那才是怪事。”   “先生瞒得我好,因为招先生进了小学,那人说我没有防人之心,罚我抄了五遍千字文,抄得手痛。”   李运喃喃道:“你们……你们早已知道了?”   苏小妹还是低着头:“那人说了,淯井李孝廉,为民请命,抱憾而终,其子李运,继承父志,其心可嘉。但是有一个问题,如今淯井方才安定,富顺监刚刚开局,如果除恶务尽,必会导致人人自危,时局反复,现在,不是告状的时候。”   “那人还说,豪强,其实也就是勋贵们的走狗。不过如果利益足够大,运作得当,处罚几个替罪羊,也是没问题的。但是只能惩处一批,放过一批,拉拢一批。纸上四个名单,黄,杨,贾,许,你选两个吧。”   李运都傻了:“如此……如此轻易?”   苏小妹没有理会:“选吧。选完了,别的也不用你管了。”   李运拿起单子来,纠结了半天,长吁了一口气:“黄家,贾家,乃是首恶。至于许家,还有……还有这个……杨家,算是被迫胁从。”   苏小妹将单子接过来,头也不抬:“那人还说,杨家虽然是胁从,但是与你父亲的死干系最大。如果你选择放过了杨家,说明还有顾全大局之心。”   “淯井新定,那里正需要你这样的人。安定人心,抚慰百姓,你回淯井去,比十个官都管用,所以,你们不用去二林部了。”   说完便朝外走。   李运喊道:“小妹,这事情,对眉州江卿,对你说的那人……没什么影响吧?”   苏小妹停下脚步:“能问出这句话,算你还有些良心,这件事看似轻易,不过眉山江卿,付出了不参与富顺监井务竞标为代价,还要配合官府做出咄咄逼人的样子……”   说完转身抬头,恨恨地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根本无需背负这么大的担子!逃散的盐户,我们救得一个是一个,已经仁至义尽了,凭什么还要管你那一摊子破事儿?!”   苏小妹哭了,大声对李运喊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第一次听到了有人对他的抱怨!有人说他的不是!要不是有几位爷爷压制,要不是有张学士眷顾,同意让富顺监的盐钞也由四通钱庄发行,他在眉山的一切努力,都可能化为乌有!”   “都是因为你!自己没本事,还要拖累别人!我讨厌你!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说完摔门跑了出去。   李运傻傻地坐回了床边:“娘子……我……难道我做错了?”   娘子含着眼泪:“不,运郎你没错,直道而行怎么会是错?为民请命怎么会是错?小妹她年纪还小,有些事情,她现在不能体谅。等她大了,终归会明白的……”   李运呆滞地摇头:“娘子,只怕……我们才不明白一方……这个世道,太复杂了,复杂到只知秉直道而行,有时同样也会是错……” 第二百二十九章 论计   娘子劝道:“运郎,你要振作啊,能得回乡里,其实也很好。”   李运点头:“眉山我是无脸再呆下去了,相比别人的思虑付出,我自觉汗颜。娘子,我们回淯井,回去做好他让我做好的那件事情,安抚乡邻,相信这点声望我还是有的。”   娘子含泪点头:“嗯,我们回去!”   世界的确是复杂的,小小一个富顺监开发,便波及到方方面面。   如今的苏油,就在苦劝张方平,步子小一点,稳一点。   张方平此次新政展布,因为经济的杠杆放大原理,利益远不止发卖新井那区区六十万贯。   那三十万亩地,又转成了官田,接着又变成了租给自耕农的零碎地块。   四路田赋,每年就会因此增加十多万贯。   如今陵井,每年半利归朝廷,如今已是三十多万贯的收益,同样的,富顺监十井全部开发出来,也将是五十多万贯。   盐,就是钱,可以流动的钱。   除此以外,淯井豪强们的资产,大都存入了四通商号,商号现金池进一步扩大。   包袱变成了收益,四路财政,瞬间宽松了不少,因此张方平的意思,是以这些为本,加上江卿们自己的盐本,将仙井盐钞的发行量扩大到两百万贯的规模,一步到位解决四路钱荒问题。   苏油在劝的,就是这个:“明公,一口吃不成一个胖子,只会把自己胀死。”   “新井尚未开采出来,产能还为完全体现,销售也是一个问题,只能慢慢来。突然放出大量食盐,只会导致盐价大跌,导致金融混乱。”   “还有,铁钱也是一个问题,骤然大行新钞,会导致铁钱剧烈贬值。而铁钱拥有者,多是小户,他们一定会受损严重。”   “我的建议,先设立四路钱庄,逐渐收回铁钱,减免铸钱额度,以小额新钞代之。”   “然后以这些铁钱为量,设立盐仓,存储等值的盐,作为新发盐钞的保证金。”   “有了盐后,这些铁钱,可以重新精炼,化作军器,发往陕西,变成银钱,又能回来充实四路现金池。”   “待到铁钱收回得差不多了,四路保证金仓库储满一年到两年食盐的产量,富顺监产能完全起来,才是我们全面推行盐钞的时候。”   张方平皱眉道:“明润,老夫有些急啊,你告诉我富顺监不会失手的,我们完全可以预支其一年的收益,将步子迈大一点嘛。”   苏油躬身道:“明公,不能将四路气运,拿去这样赌博,就算有百分之九十九的胜算也没用,因为我们输不起那百分之一啊。”   张方平顿时醒悟过来,苦笑道:“当年的好水川……老夫在朝堂疾呼持重,如今,竟然开始心急了。”   苏油说道:“明公这也是为国势忧虑焦心,明公放心,只要事情正在向可喜的方向转化,这就是好事。不过这个蓄水的过程,只有靠时间才能让它完成,急是急不来的。”   张方平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说法:“四路岁入四百万贯,以此反推,每年参与交换的商品,当在两千万贯左右,是吧?”   苏油说道:“根据统计数据分析,大致如此。但到底需要多少盐钞,才能满足需要,这些大家都没数,需要经过精确的统计和计算。”   张方平有些不耐:“这也用得到你那精细纯老三样?”   苏油拱手道:“蒙明公指点,我这段时间细读了《金融论》,觉得这种盐为本的纸钞,可以安上一个名头,称之为——信用货币。”   “如果货币数量超过四路经济实际需要,货少而钱多,那就肯定会引起货币贬值,导致物价腾贵,这种现象,可以称为——通货膨胀。”   “但是事情不仅仅如此简单,如果仔细分析,货币总量,货币流通速度,商品总交换量,物价水平之间,应该存在一定的关系,通货膨胀的原因,可能就藏在这些数据关系之中。”   “简单想来,如果通货膨胀持续,百姓收入不随之水涨船高的话,相对的,生活水平就会下降,造成民怨沸腾,社会动荡。”   “可是它也会刺激消费,刺激大家将手里的钱转换为商品,进而扩大商品需求,然后刺激生产,推动经济繁荣——这又是其积极的一面。”   “如何控制它,利用它,应该是一门精到的学问。一旦施展不当,会给四路带来不可估量的灾难,可一旦运用得意,我四路经济,就好像插上了腾飞的翅膀。”   张方平捋着胡须:“所以不如趁现在逐渐蓄水的时候,将这套经验摸索出来。”   苏油说道:“正是!此乃千载良机,因为就算摸索中出了些问题,有所欠缺,也会在蓄水的过程中被淹没,被填充,对四路不会有灾难性的影响。”   张方平说道:“而《金融论》,还可以在此过程中得到进一步完善。”   苏油拱手:“与此同时,还能腾出精力放在四路其余短板之上,将之一一补齐。”   张方平手扶脑门:“还真是精细纯老三样,老夫这写书的都没想到这么细去……”   苏油躬身道:“明公是经天纬地之才,提纲挈领,总览大略,这些细节,疏忽掉也是正常。”   这马屁拍得张方平非常舒服:“可惜啊……满大宋懂这个的,出了这间屋子,还有谁?罢了罢了,就按你所说,一步步来吧。”   苏油笑道:“明公英睿,你评价对我那首歪诗的时候说过,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这实在是见解深刻,如……”   张方平摆手制止:“少溜须拍马,你说四路的短板,又是指哪些?”   苏油说道:“那太多了,比如交通不便,比如人多地少,但是首先一条,就是四路军力不足,士卒不练。”   张方平说道:“我四路军力所用,不就是西南?你在二林部和大理混得风生水起,还忌惮他们生变?”   苏油正色道:“二林部,我固以同胞待之,大理,也算关系良好,但是它们只能管到宜宾以上,而且都是新附,其心未定。”   “夷人开化之前,畏威而不怀德,大宋的政策,又一味偏颇。我觉得恩威并重才是正道。这威,正是我们的短板。”   张方平点头:“也有道理,泸州蛮不稳,对蜀盐出川都有影响。”   苏油说道:“还有如今夷人对四路也熟悉了,如果没有与经济对等的武力相配合,那就是赤子怀金以入闹市,让人望之而起觊觎之心。不但对自己不好,也有引诱别人犯罪之嫌。”   张方平点头:“也有道理,但是几路厢军,实在是不堪用啊。”   苏油说道:“而且也在明公职权范围之外,只能管,不能用。所以我们不用他们,我们自用乡弓手。”   张方平迟疑道:“这也没法集中使用啊……”   苏油说道:“其实是有集中使用的基础的。首先,废里正衙前之后,弓手改用招募之法,有这前提,大可以招募各乡义勇,集中使用。”   张方平说道:“明润你可别瞎说,师出无名,就是惹祸的根苗。”   苏油说道:“有名啊,沙麻部如今如同一张白纸,大可以募汉人前往开垦,由弓手保护,充实原沙麻部地区。”   “那边夷人耕作能力低下,又新失酋长,汉人带去新技术,新工艺,对安定人口,繁华地方,都有好处。” 第二百三十章 冠礼   “因为四路的问题,是地少人多的问题。相应的,给多余人口找出路,也是明公应当考虑的问题。”   “等他们到了那里,鼓励他们与当地人通婚,化夷为汉,进一步血脉交融,沙麻部行汉字,说汉话,用汉法,出一些读书种子,入仕中原,三代之后,就全都是真正的汉人了。”   张方平笑道:“三代之后……老夫都墓木早拱了……那二林部会是什么反应?你又有何建议?”   苏油说道:“二林部主要是行商部落,对人口土地要求不高,只要经济圈正常运转,他们的日子就过得滋润。”   “先由世家招募矿工,去开采矿藏,以后二林部的生产和生活,会逐渐转移到汉人手上。而夷人,会成为职业蕃军,他们的将军头衔,会名副其实。”   张方平点头:“西军折家包家的成例,也算是百年之计。”   苏油说道:“如其有进取之心,广西,广南,梅山,自有他们的用武立勋之地;如其没有进取之心,拥有矿产资源,行商坐贾,也能衣食无忧。能衣食无忧,又有武力威慑,自然就难生二心。”   张方平说道:“金沙江段对所谓西南经济带也的确重要,那便如你所请吧。只是这屯垦的领头的人物何来?”   苏油说道:“就我所知的人里,我师唐彦通为主政,陈田郭隆为弓手指挥,范先生于内呼应,当可成事。”   “当然也不一定非得他们,但必须是熟知边事夷情,最好与夷人有交谊,无歧视;知书明理,处事公道灵活的人。明公手里如果有这样的人才,那也可以自行决断。”   张方平说道:“那就只能是嘉,泸,眉,雅里选……罢了,别人我也不放心。彦通精于春秋,又助龙起之整理西南图志,算是如今最熟知西南地方的人才,就他吧。”   说完这些,张方平才好奇道:“你和你那夷人姐姐,好得亲姐弟一般,她那幼弟,对你也甚为依赖,而你对他们,竟然还有防范之心?”   苏油正色道:“正是真心为了他们好,才怕他们走上秾智高的歪路。二林部如今军政未分,要是任其发展,怀远大将军的权势,将不会弱于安禄山,史思明。这样的力量要是站到了大宋的对立面,对大家都不好。这不叫防范,这是实心帮扶。”   张方平哈哈大笑:“这还穿着彩褌呢,就操着宰执,计相外加枢密使的心。明润你当心长不高啊。”   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喝牛奶去!   张方平还在后边喊:“西南地图,赶紧给我送过来,这凭空瞎讲,所得不深!”   苏油喊道:“那等我冠礼回来,老头你用礼物来换……”   张方平手捋胡须,呵呵看着苏油出门去了。   老管勾过来给张方平续上茶水:“明公,此子,你是准备让他承继衣钵了?”   张方平笑道:“老夫吃亏在出身太低,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宰执,大志难筹啊……”   “却不料在西南偏鄙,还能找到志同道合之人,此是一奇;小小年纪见识如此明白,此是二奇;才气拔群却沉稳精细,疏不类少年,此乃三奇。你说我还有更好的选择吗?就是……实在太小了……”   “不行,等回来还是得多督促他的课业,这小子每次见我就三拐两拐聊到政务上去,都不知道他学业进展如何了……”   ……   年关已近,大家都在准备休假。   薛忠,程三,苏油,石薇,踏上了回眉山的路,用苏油的话说,寒假开始了。   节日的里的热闹自是不用多说,城里乡里,苏油觉得自己送礼送得腿都快要跑断了。   宋人士大夫不尚乘坐轿子,认为那是使人为畜,苏油觉得,自己应该将舒适款四轮马车发明出来才是。   但是舒适的车辆,对路面要求也很高,这又是个蛋疼的事情。   ……   如今的可龙里,相当安逸。   不是一家富,而是合村都不错。   鸡,鸭,鹅,鱼,猪,蛋……因为销路旺盛,基本上养成就能立刻换钱。   各家的后山,多种着果树,龙脑樟,核桃,茶树……   经济作物占了一多半,剩下的才是竹林,柴火用的杂木林。   村里人现在又是工人又是农民,拿着两份收入。   五十万支破甲锥的生产任务,抵消了全村一年的赋税和役务,据说第二批五十万支订单又要来了……   如今可龙里的小伙子,成了四里八乡女婿的首选,新嫁来的媳妇,对家中各种各样外边没有的新奇物事感到非常吃惊。   好多好多都是城里刚刚才有的东西,比如牙刷,牙粉,龙脑香胰子,就连晾衣服的衣架,夹床单的夹子,都是那么精致……   还有那神奇的澡堂子,随时提供热水,想到这里新媳妇就脸红,第一次泡的时候搓下来好多污垢……   男人上工,女人在家活也不少,婆婆交代了,家里产出都要加工到很细——鹅羽从毛根处断开,毛杆一份钱,毛羽一份钱,现在连鸭绒和鹅绒,都又是一份钱了。   只要下力气,就能换成钱,新媳妇觉得自己一天到晚都是劲。   倒是苏家三婶六婶常来串门,说钱是次要的,赶紧把身体养好,给家里添娃才是正经。   说起身体养好,新媳妇又脸红了,第一次下厨就丢脸,那么多新式调料,新式做法,家中自小学得的手艺都白学了,还得婆婆手把手的重新教。   然后那顿饭……是让自己这辈子最后悔吃的一顿饭。   临行前爹妈一再交代,说只要是婆婆就不会喜欢宽肚肠媳妇,前三天一定要控制住自己。   新媳妇很委屈……回锅肉,滑滑肉,卤水鹅,韭黄煎蛋……那是能控制得住的吗?   婆婆倒是开心:“媳妇吃,多吃点长胖些,家里不缺这些,先把身子调理好是正经……”   ……   正月初三,可龙里热闹非凡,苏家小公子生日,这娃九岁了。   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周围乡亲,江卿世家,学宫同学老师,嘉益客商,土地庙孩子,二林部,陵井,都赶来观礼。   甚至远在大理的高家父子,都托分号带来了丰厚的礼物……   ……   冠礼,已有几千年的历史,是汉字文化圈中最具有代表性的礼节。   冠,弁冕之总名,字有三从。   从“冖”,即以布帛蒙覆;   从“元”,取其在首,古亦谓冠为元服;   从“寸”。   “寸者,忖也,有法度可忖也。凡法度字皆从寸”。所以《说文》又说:“冠有法制,故从寸。”   之所以重要,《礼记》一句话就说得很明白:“冠者,礼之始也。”   华夏文化是礼仪的文化,而冠礼就是华夏礼仪的起点。   因此《大戴礼》云:‘文王十三生伯邑考’,《左传》特意指出:‘冠而生子,礼也。’”   左丘明的意思,文王这儿子虽然出生得很早,但也不用大惊小怪。因为也是在行过冠礼之后一年才生的,因此不算没有遵从礼仪制度。   华夏礼仪分为“吉、凶、军、宾、嘉”五种类型。冠礼属于嘉礼的一种,好事儿。   它表示这个人认同华夏礼仪这套行为准则,同时也是一个新的成人,第一次践行华夏礼仪,是他进入华夏礼仪系统的起点。 第二百三十一章 孩子   按周制,男子二十岁行冠礼,然天子诸侯为早日执掌国政,多提早行礼——因此传说文王十二岁而冠,成王十五岁而冠。   汉以前,冠礼极重。   周成王幼年继武王之位,但周公摄政直至其成年。   嬴政十三岁即秦王位,但也是直到二十二岁,“冠,带剑”,方才亲政。   《后汉书·儒林列传》载,周防年十六,仕郡小吏。世祖巡狩汝南,召掾史试经,见他“尤能诵读”,欲拜为守丞。而周防“以未冠”,不能从命。   从天子至士庶,冠礼都是“成人之资”,未行冠礼,“不可治人也”。   ……   进入隋唐,冠礼就开始明显衰弱了。   柳宗元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谈到,“冠礼,数百年来人不复行”。   还提到当时有一位名叫孙昌引的人,“独发愤行之”,次日上朝,希望众卿士能对他有所教导。   到外廷后,孙氏荐笏对卿士说:“某子冠毕。”众卿士竟然听不懂。   京兆尹郑叔则更好玩,怫然曳笏却立说:“与我何干?”引来文武大臣哄堂大笑。   可见当时,多数人以冠礼为迂僻。   然而此礼,在真正的诗礼世家中,并没有荒废。   比如司马光,就曾痛心疾首:“冠礼之废久矣——近世以来,人情尤为轻薄。   生子犹饮乳,巳加巾帽。有官者或为之制公服而弄之。过十岁犹总角者盖鲜矣。   彼责以四者之行,岂能知之?故往往自幼至长,愚騃如一,由不知成人之道故也。”   所谓“四者之行”,《礼记·冠义》解释得很清楚——“为人子、为人弟、为人臣、为人少者”。   冠礼的目的,就是“将责四者之行于人”。   “其礼可不重与?   故孝、弟、忠、顺之行立,而后可以为人。   可以为人,而后可以治人也。”   因此司马光认为,冠礼是为了让人正式开始履行孝悌忠顺四种品行。废除冠礼,会使得人情轻薄,导致人在成长过程中不知责任,会造成社会问题。   而朱熹则对这礼的消亡感到匪夷所思:“是自家屋里的私事,有甚难行?关了门,将巾冠与子弟戴,有甚难?”   如今的儒家,还没有完全泥古和僵化,因此各世家的冠礼,都保留大略,并加以了简化和变通。   礼不可废,然而可易。   但是在年龄上,各家又发生了分歧和争论。   《仪礼·士冠礼》贾公彦疏:“诸侯十二而冠也。若天子,亦与诸侯同……   司马光在其《书仪》中,便考查了古制,认为男子年十二至二十岁或者婚前,只要父母没有期上之丧,就可以行冠礼。   程颐则表示反对,认为起点应该延后:“冠所以责成人,十二年非可责之时。”   朱熹则持另一观点,光年龄到了,没有相关基础知识储备也不行:“若敦厚好古之君子,俟其子年十五以上,能通《孝经》、《论语》,粗知礼义之方,然后冠之,斯其美矣。”   不管怎么争论吧,其实事情的本质大家还是清楚的——既冠,则责。   做不到这点,就是虚礼。   不管年龄大小,加了冠,你就是大人了,必须以大人的行为规范来要求。   ……   到了苏油这里,事情就来了个颠倒——你完全达到了行使成人之礼的要求,因此可以加冠!   这是龙昌期龙大儒提出的建议,他已经忍了一年,是可忍,孰不可忍!   正是因为这娃没有加冠,所以被他钻了多少空子?   不然你让唐彦通去江上操舟试试看?!士林公议喷不死他!   这娃从五岁开始,就早知礼义之方,能行四者之行——与八公相依为命,为孝;收揽可龙里群童,为悌;游说大理擒侬智高,为忠;与江卿关系良好,说动他们招抚流亡,帮助衙门解决问题,为顺。   如果以治人为标准来判断,二林部那档子不提,光可龙里一处,土地庙一处,这娃早都治出花儿来了!   但是!他仗着自己年岁还小,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调皮捣蛋不用心学习,还让人不方便责罚,这是一种严重的作弊的行为!   因此对这个捣蛋鬼,啊不特例!必须赶紧给他加冠,以成人之礼责之,才好严加管束。   所有人,所有大人,都一致同意。   龙老就是不一样,从理论上深挖根源,从制度上解决问题,赞!   苏油也暗自翻白眼——龙山长你是大儒,别学小说家言,吴承恩给孙猴子加紧箍咒那一套都搬出来了!   ……   周代冠礼,士依三加——初加缁布冠。   缁布冠为太古之制,冠礼首先加缁布冠,表示不忘本初;还象征拥有人治权。   再加皮弁,象征将介入兵事,拥有兵权,所以加皮弁的同时往往配剑;   三加爵弁,象征拥有祭祀权,即为社会地位的最高层次。   更高等级的贵族,还要多加一道——《大戴礼》云:“公冠四加,三同士,后加玄冕。天子亦四加,后加衮冕。”   苏家不是泥古派,那就变通——初加巾,次加帽,三加幞头。   不过仪式是要的,早十天,就要进行占卜。   回眉山前,占卜已经在玉局观完成,由石薇的胡子公公师父元德公亲自主持。   元德公这叫“筮宾”,是该礼最尊贵的宾客,比施礼的正宾还高一等。   苏油一脸的恭敬崇拜,肚子里却在怀疑胡子公公——以老人家的慢吞吞功力,一定有能力控制所有的卦象。   不然卦象卦辞,怎么会这么巧?还这么好?   大年三十,冠礼前三天,苏油告祝于祠堂,这次是八公主礼。   祠堂里充满了龙脑香萦绕的香烟,苏油这种情况,属于“宗子已孤而自冠”,因此章祝版之上不写父母所命,只写:“某将以某月某日加冠于首,谨以巴拉巴拉巴拉……告于宗祖父母灵前。”   告祝完毕,是戒宾仪式——就是去找一位仪式执行人,也就是正宾。   正宾,是冠礼重要的人物,苏油的正宾,当然是龙老头。   告祝完毕的当天,苏油便穿著深衣来到学宫。   本来的程序应该是正宾出见,如日常仪节,饮茶等的手续,无奈苏油在这里就是书童的角色,因此龙老头就笑嘻嘻的坐着,一任苏油伺候。   等到苏油重新收拾干净狗窝一般的精舍,将三泡台恭恭敬敬地奉上:“山长,有意思吗?”   龙老头笑眯眯地道:“有意思。再没有比看着孩子长大更有意思的事情了。”   苏油翻着白眼:“别人都十五岁加冠,为什么偏偏我九岁?”   龙老头笑道:“你都能跑去成都了,既然可以自作主张,当然就可以加冠了。”   苏油辩白:“又不是我自己要去,是堂哥带我去的,去了就被张学士抓着考数学,然后当童工,你当我愿意啊我?”   龙昌期笑道:“还给我找那么多事儿,既然你这么操心国事,那就别把自己当小孩子了呗?赶紧演礼!”   苏油只好站起来躬身施礼:“可龙里苏油,将加冠于首,愿君之教之也。”   龙昌期摇头:“某不敏,恐不能供事以君。敢辞。”   苏油都傻了:“啥?”   龙昌期瞪眼:“啥什么啥?一次如何能体现心诚!”   不要脸!本来就是你逼的!   苏油只好再行礼:“愿君之终教之也。”   龙昌期继续摇头:“君重有命,某不敢从。”   苏油无语了:“老头,到底要闹几回?”   龙昌期说道:“可以了,给我做饭去,做完了就回可龙里吧。”   苏油问道:“那你到底算答应还是没答应?”   龙昌期说道:“还没,等初二你遣人送信,再请一次,我就答应你了。”   “还请不动你了是吧?”苏油将袖子一挽——好吧我乖乖做饭去!   做完饭,苏油才发现了一件事情:“元贞呢?我让你们互相照顾,你们就把精舍弄得狗窝似的?”   龙昌期不以为意:“别闹!人家元贞还是个孩子呢……”   苏油:“……” 第二百三十二章 苏伯纯   初二,冠礼前一日,宿宾。   写了张贴子:“油顿首:来日将加冠于可龙里。君将莅之,敢宿。再拜致山长起之老人。”   将贴子装入信封:“二哥!给龙山长送去!”   黄雏速度快,很快李拴住便回来了,手里是一封回帖:“少爷,给。”   苏油又傻了:“让你请人,人呢?”   李拴住说道:“后边,山长骑驴,他说还要约人,慢!”   苏油将信打开,只有四个字:“敢不夙兴。”   下边一个花押。   苏油将信往怀里一揣,“妥了,准备吃的去!”   除了吃的,还有好多准备。   设盥洗、帨巾于厅,如祠堂布置。以帷幄围成房于厅东北。   如果厅无两阶,还要画出阶形——这个倒是不用。   此外还要准备各种衣服,酒器,席,案。   直到傍晚,龙老头才骑着小毛驴姗姗来迟,同行的还有堂哥,大小苏,唐淹。   唐瞻,未来唐伯虎见到苏油就摇手:“明润明润,好羡慕你啊,明天就成大人了……”   苏油都要哭了:“然而我并不想啊……”   龙老头咳嗽一声:“别闹!跟我进厅听讲,什么规矩都不明白。”   这也是正宾的职责,苏油只有乖乖受教。   一夜无话,厥明夙兴,陈冠服。   主人有官者,用公服、带、靴、笏。   无官者,用襕衫、带、靴,皂衫、深衣、大带、履、栉、掠,都用桌子陈设于东房中东部,以北为上首。   酒注、盏盘亦以桌子陈于冠服北面。   幞头、帽子、冠并巾,各以一盘盛之,用帕蒙上,以桌子陈于西阶下。   一位执事——这里是苏辙,守在旁边。   苏油是宗子自冠,布席于阼阶上之东稍偏南的地方。   如果是长子,则布席于阼阶上之东稍偏北的地方,西向;   要是是众子,那就该在阶上之西,南向了。   礼教森严。   很快,观礼人都来了,还有村里各家各户,在祠堂前挤了个水泄不通。   吉时已到,仪式开始。   礼仪除了主人和正宾,还有好几个配角——傧,赞,执事,以及尊长子弟亲戚童仆。   所有人都要身着盛装。   阿囤弥也身着盛装,不过她的盛装,和周围人群格格不入,引来不少好奇的眼光。   阿囤元贞坚决不穿民族服装,混在土地庙的孩子里边——我就喜欢校服!我一会儿还有光荣任务!   人员开始就位。   苏洵站在阼阶下稍偏东的地方,面向西。   土地庙孩子们在其后面,排成行,面向西,以北为上。   苏轼为傧,站在大门外,面向西。   苏油呢?苏油在在东房中,面向南边,正在打扮。   双紒,四衤癸衫、勒帛、采履。   双紒,即双丫髻,也叫总角,这是最普遍的儿童发式。   八娘和程夫人亲自动手,将苏油脑袋一边梳出两个发髻,用朱红色锦绦扎系好,扎系用的红锦绦就叫紒。   顶前还束以彩缯,名叫“鹁角”。   四衤癸衫也算童装,前后四片,与童子不裘裳、不帛襦袴的道理是一样的,就是为了方便活动,最重要的,方便想撒尿就撒尿。   童子的服装一般也叫采衣,特点就是花哨。   苏油身上这件就是如此,用淡红缁布为衣,而饰以锦缘,用的朱红锦,跟后世女孩的嫁衣都有一拼了。   今天日子不一样,所以还要在腰间系上彩帛,更加花枝招展。   采履,就是绣花鞋,妥妥的女装大佬。   程夫人一边打扮一边心酸,都扭头抹了几次眼泪了:“可怜,一辈子才穿过一回这样的花衣服。活活拘成个清素的性子……”   苏油无语,嫂子你真的想多了,要是可能的话,我连一回都不想!   八娘取过一面大铜镜:“小油你看,多好看!”   苏油将头扭过一边:“不看!”   我真的不是女装大佬哇!   龙昌期从祠堂那边过来了,苏轼迎入升堂。   龙老头还带着一个自己选择的子弟习礼者为赞者——当然就是唐老师。   两人都盛服至大门外,老头面向东,唐老师在正宾右侧,稍退后一点的地方。   苏轼入,通报苏洵,苏洵跨过院子,出门,面向西,向龙老头行再拜之礼。   龙老头答拜。   苏洵向唐淹行揖礼,唐淹报揖。   然后主宾一揖入门。   入门过院子,揖让到正堂阶下,又揖让一次,登阶。   苏洵由阼阶,先登阶,在阼阶上偏东的地方站立,面向西。   龙昌期由西阶后登阶,在西阶上偏西的地方站立,面向东。   唐淹先盥洗、拭手,由西阶登阶,立于房中,面向西。   苏轼在东序布筵席,稍偏北,面向西。   阿囤元贞领着苏油,从房里出来。   带着阿囤元贞搞这个,是苏油的潜移默化之计,阿囤元贞心里充满了自豪感,已经在幻想自己十五岁时的加冠之礼了。   苏油出来后,立于席右,面向席。龙昌期向苏油行揖礼。   唐淹取栉掠,置于席左,兴,立于苏油之左。   龙昌期再揖苏油,两人即席而跪。   唐淹即席,如龙昌期向跪,进,为苏油栉,合紒,施掠——就是卸妆,改发型。   之后龙昌期下阶,苏洵也下阶,龙昌期盥洗,苏洵揖龙昌期,然后两人登阶复位。   苏辙为执事,以冠巾盘进。   龙老头下一级台阶,接过盘子,正容执之,来到苏油身前。   龙老头向将苏油祝道:“吉月令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以介毕福。”   然后跪下,唐淹接过盘子,以其上的巾跪进,龙昌期接过,给苏油戴上头巾,兴,复位,再次对苏油作揖。   阿囤元贞骄傲地带领苏油回到东房中,八娘给苏油脱去四衤癸衫,换上深衣,加大带,纳履。   然后再次出房,正容,南向立。   龙昌期对苏油作揖。苏油即席,跪。   苏辙以帽子盘进,龙昌期下两级台阶接过,执帽到苏油前前,祝之曰:“吉月令辰,乃申尔服,谨尔威仪,淑顺尔德,眉寿永年,享受胡福。”   跪下,加之,兴,复位,作揖。   苏油回礼,再次被领到到东房中,脱去深衣,换上皂衫,革带,系鞋,出房站立。   礼仪再上,苏辙以幞头盘进,龙昌期降三级台阶接受,祝辞曰:“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摄尔攸宁,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唐淹为苏油取下帽,龙昌期为苏油加上幞头。苏辙接过帽子,撤栉。苏油入于房中,着襕衫,纳靴。   之后苏轼在堂中间偏西处设醮席,面向南。   唐淹酌酒于东房中,领苏油出房,立于苏油之左。   龙昌期揖苏油,苏油就席右,面向南。   龙昌期取酒到席前,向北祝辞曰:“旨酒既清,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苏油向龙昌期再拜,直身,面向南,接酒盏。   龙昌期复位,面向东答拜。   苏油再跪,祭酒,直身,就席末,跪,饮酒,兴,把盏递给苏辙,面向南,再拜。   龙昌期向东,答拜。   苏油拜赞者。   唐淹在宾左稍后处,面向东答拜。   之后,龙昌期从西阶下阶,面向东。   苏洵从阼阶下阶,面向西。   苏油从西阶下阶,立偏东处,面向南。   然后是宾字冠者。   龙昌期致辞曰:“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嘏,永受保之,曰汝伯纯。”   苏油对曰:“某虽不敏,敢不夙夜祗来。”   到此,苏油便又多了一个字——伯纯。   宋代士大夫启蒙很早,一般入学之时,便有小字,如苏子瞻,苏子由,苏明润,都属于此列,大家都叫得习惯了,因此冠字不一定常用。   比如苏轼,他的冠字是“和仲”,苏辙的冠字则是“同叔”。之所以从仲开始,是因为之上还有个早夭的哥哥苏景先,占了“伯”字。   后世你去大街上问苏和仲苏同叔是谁,只怕十个有十个不知道。 第二百三十三章 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因此这个只能算一道礼仪手续,之后继续进行。   取了字,龙昌期请求告退。苏洵则婉言慰留,龙昌期答应,至更衣处等候。   之后,苏洵领着苏油去祠堂,苏洵立于祠堂香桌之前,告辞曰:“苏家子油,今日冠毕,敢见。”   苏油进立于两阶间,再拜。   拜完祖宗,就该拜父母了,父母不在,就告神位。   苏油的父母神位在堂中面向南而设,诸叔父兄在东序,诸叔父面向南,诸兄面向西;诸妇女在西序,诸叔母姑面向南,诸姊嫂面向东。   苏油面向北向父母行拜礼,苏洵代为扶起。   然后再代苏油父母,领苏油到其八公房室拜之。   八公穿着新衣服,由苏小妹和石薇陪着。   俩妹崽透着窗户观看,然后叽叽喳喳跟八公汇报进程。   石薇就说小油哥哥现在在干啥了,龙山长又在干啥了。苏小妹则在一旁讲解这是哪一步,还有哪几步。   苏油进来,对着八公跪下,恭恭敬敬叩了三次:“八公,苏油顽劣,九年来蒙八公慈育,乃得成人。世间恩情,莫大于斯。今日苏油长大,从今以后,便该由我和薇儿来照顾你了。”   八公将苏油扶起来,抖着嘴唇想说话:“你这孩子,说这些干啥,快去……先去把礼儿走完。啊?”   苏油点头:“八公,你再稍坐,我一会儿就来陪你。”   八公挥手:“快去快去,别劳客人久等。”   苏油回到东西序,向每列亲友再拜,亲友皆答拜。   仪式接近尾声,接下来就是礼宾。   苏洵持酒,礼敬龙昌期和唐淹。   然后奉上鹿皮,币,帛酬,拜谢。   之后苏油便出见于乡先生及父辈执友,对程文应,史洞修,石富,石宽,张恕等人行拜礼。   众人答拜,免不了又有一番交代。   苏油则恭敬答应,然后再行拜礼,不过这次老程老史他们不用再答拜了。   到了这时,苏油的冠礼终于结束了,难得人到得如此之齐,那接下来就是一场宴会。   八公被接出来坐了上席上首,周围一圈文人围着,再次坐蜡。   好在文人们对桌上菜色,席间美酒多有评赞,因此八公还可以介绍介绍菜品,说说酒经,总算是有话聊。   苏油则被苏轼领着,去各桌轮流敬酒。   让苏油郁闷的是,酒桌上大家又不认他是大人了——永春露是不可能永春露的,小孩子家家喝什么酒,只能用醪糟水相代。   冠礼之后,苏油同土地庙孩子们认真玩耍放松了几天,便开始考察眉山的诸多产业。   最让他高兴的是,他发明的那些东西,如今被眉山工坊用到了方方面面——没有人是傻子。   比如酒坊,就用上了黄铜细管和水龙头。   比如丝绵染料,就用上了酒精萃取。   比如书籍,用上了带弹簧的扎孔机。   比如瓷器,开始尝试琉璃色料绘制图案。   眉山型帆船,运力大,速度快,结构牢靠,操作简单,得到了世家的一致好评。   江滩码头上,又架上了四艘龙骨,这次体量更大,桅数达到五支,前三角帆四张,共计九帆。   所有参数正式采用眉山度量衡,长度达到了三十八米,正常操舟乘员十二人,载重五百吨!   所有这些,苏油并没有插手,最多提醒一句,剩下的便有人去摸索,并且将之运用到了生产当中。   苏油看着大船龙骨胆战心惊:“姻伯,悠着点吧,夔门天下险,这样的大船,在夔门以下建造更加妥当……”   程文应笑道:“那一段又不靠大帆,只用前帆加纤绳,慢慢摸过去,等过了夔门,便可以直下江陵,两浙……那边的蚕丝,鹿皮,粮食,贼便宜!”   说完将脚抬起来:“看,现在都流行鹿皮鞋了!”   靠,苏油都看呆了,这竟然是一双类似后世懒人鞋样式的皮鞋,还是磨砂皮的。   “什么底?”对鞋面不关心,震惊过后,苏油只想知道眉山工匠如何解决鞋底的问题。   然而他再次失望了,不是橡胶,而是皮革,但是鞋底用的皮革很厚,苏油一看就明白:“你们用我的压榨机弄出来的!”   程文应呵呵笑道:“光榨油多浪费,用胶水加皮革,多层压榨胶合,再用线加固,想要多厚都成。这样的鞋底受欢迎得很,八娘想出来的,厉害吧?”   苏油撇着嘴:“不能防水的鞋底都是耍流氓。”   程文应为自家孙媳抱不平:“谁说的不防水?压鞋底的皮子浸饱了桐油漆料,又经过压制,密实得很,鞋边也有漆料封缝,只要不是从早到晚泡在水里,对付点小水沟小水坑,那就没一点问题。”   苏油这回高兴了:“给我来几双!我还可以带去成都送人!”   ……   二月都没到,苏油便回到了成都。   安顿好行李,迈着成年读书人的四方步伐,苏油昂首挺胸地走进州府。   沿途的书办,侍从,管勾看到,都啧啧连声——戴上幞头,脑袋后边两个喜鹊尾巴一点一点的,小郎君这气度就是不一样了哈……   张方平正翘着二郎腿对着自己脚上的鹿皮鞋子好奇地打量,还伸手去抠了抠边缝,见到苏油端着这做派过来,不由得笑道:“难为你嫂子给你找到这么小的幞头。”   苏油看着张方平脚上的皮靴:“麂皮,这是眉山的顶级货,你从哪里得来的?比我给你的带的还好……等等……给我弄那个什么冠礼,是不是也有你在后边捣鬼?”   张方平不理这茬,爱惜地拍了拍靴子:“人啦,容易产生惰性,得到过一次方便,以后就难免此次都想着这样的方便。你说是不是?”   苏油很疑惑:“什么意思?”   张方平叹气:“老夫今年,可能要回朝堂了。多半是三司使。”   苏油拱手道:“那恭喜明公了……看来《金融论》得到看重了?”   张方平站起身,来回走动来试鞋:“老夫同进士功名出身,三司使就算到头了,这金融论到底能不能展布开,老夫实在是没有信心。”   说完站定:“总是先天不足啊……”   苏油还是没明白:“这……跟我冠礼有何关系?”   张方平笑道:“或者是我想多了,我觉得,你有可能能成。”   苏油翻着白眼道:“你都不成,我能成?”   张方平说道:“如今四路外加二林大理,这个小圈子的金融已经流通起来了,如果没有外力扰乱它,接下来水流就是越来越充沛,在这个大势的带动之下,西南大治,已然可期。”   说完站住:“这些,你敢说无人引导,它自然而然就成了?”   苏油说道:“我眉山江卿……”   张方平歪着脑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苏油突然觉得有些丧气:“好吧,可能,或许……跟我也有那么一点点关系。”   张方平哈哈大笑:“这就是我不推荐你给欧阳那老棒子的原因,你和我老张,才是一路人。”   “因此,从今日起,你要潜心向学,如果没有把握,宁愿不考,要考必须十拿九稳。”   “记住,一定不要为贪图方便轻松,在益州运司入解——去京师,在天子脚下,让自己的履历没有一点瑕疵!”   “你比所有人,多了十年的时间,把握住它,就算十五年后考上进士都不晚,但是必须要有十足把握,必须一举得中,还必须取到高第!”   “过了这关就好办了,以你那稀奇古怪的理工本事儿,这里出点政绩,那里出点政绩——就算熬资历,你都能熬到老夫这个位置,甚至更好的位置!”   “懂了吗?这就是为什么我让你行冠礼的原因,从今天起,将天下事装进心里!你是大人了!”   苏油都傻了——格老子的老张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吧,这不成了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翻版?! 第二百三十四章 赵忭   张方平说道:“所以,收起你插科打诨那一套,什么酱油皮靴,理科工科,用来换换脑子是可以的,其余的时候,给我好好读书,我每天要亲自督课!”   苏油郁闷地嘀咕:“幸好你马上就要走……”   张方平呵呵冷笑:“放心,就算老夫走了,也会将你交给新来的转运使,知道是谁不?赵抃赵阅道!”   苏油都快吓哭了,脏话都飚出来了:“明公你别吓我呀!那老特把宰相都活活咬死了,让他别来,我明天就去学宫乖乖读书好不好……”   陈执中,深得帝心,赵祯的铁杆,父子名相。   然并卵,还是倒了,被赵抃咬死不放,最后充镇海军节度使,判亳州。   这位还是张方平的老上级,张方平摇头叹息:“真宗时,陈公疏远小臣始建储嗣之议,今上德之。庆历中,由参知政事第一次拜相,官家亲召我谕曰:‘卿草陈执中麻,当令中外无言,乃善。’于是我写了‘纳忠先帝,有德朕躬’八个字,官家称善,而世亦无敢议者……奈何啊,该倒还得倒……”   苏油说道:“朝廷宰执更替,未免也太快了……”   张方平瞪眼道:“还有心情管这个,你那几十个孤儿,好好教导吧,吸取老夫与执中教训,别被他们拖累才好。”   苏油不觉好笑:“明公,你比我家八公想得还远,他就想到我娶妻而已,你都开始安排政敌了……”   回到家中,苏油将刘嗣叫来:“四哥,明日你便回眉山,你替糟娃哥的位置,管商务,糟娃哥替小妹,管内务,小妹来我这里。”   刘嗣问道:“为啥?”   苏油严肃地说道:“反动势力亡我理工之心不死,以后我的精力主要得放在文科上了……”   刘嗣劝道:“少爷……其实,大家想让你静下心读书,也是为你好……你要是考个状元回家,那也是光宗耀祖不是?”   苏油气得飞起一脚:“连你都是个墙头草!不行,我们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小妹聪明,我教你两个时辰的东西,她半个时辰就会了,以后我教她,她再教你们,这样能把我的时间多腾一些出来。”   刘嗣很郁闷:“你就是嫌我笨呗……”   苏油笑了:“笨你个大头鬼,回去把农书,图纸给我抓好。理工这东西,好处就在于只要你肯学,一点一点啃,总能啃下不少来,不像诗词,没有天赋写出来的,那真叫臭不可闻。”   说完拍了拍刘嗣肩膀:“所以放心,我给你们选的路是最好走的,闷头走下去,总能达成了不起的成就……”   刘嗣一下子开心了,准备回自己房间收拾行李,走到门口感觉哪里没对:“少爷,后边这话,和前边那话,不还是一个意思?”   这都听出来了,呵呵呵呵四哥你资质其实可以的……   在所有人的眼里,苏油自打行了冠礼之后,一下子变得好乖。   每天早上起来,做一把胡子公公传授的引导术,然后听苏小妹在一边读各地来信,并口述回信。   吃过早饭,老老实实去学宫读书,认真听讲,不和旁人多说一句。   下课后回州府,将课程笔记交给张方平,然后被老头用恐怖的记忆力碾压再碾压。   之后管勾送上老张一日的工作记录,让苏油观政。   有两刻时间吃饭,中间还要讨论一天政务得失,听老张指点处理方案。   吃完完成公文书写。   然后点起汽灯,开始做老张布置的课外作业,完成阅读任务,不懂的请教。   张方平也读书,不过他读的是眉山送来的那些——农书,西南方志,还有自己没读过的散本。   有时候读到太晚,苏油干脆也不回去了,直接睡床榻,继续当小狗。   每当这种时候,苏小妹次日早上便会过来,一天的日常操作又重新开始。   苏小妹帮助苏油解决了很大一部分问题,有时候苏油与张方平对答的时候,苏小妹还能侃侃而谈。   就连张方平都啧啧感慨,小妹这过目不忘的本事儿很有老夫的风范!唉,可惜,这要是男儿身的话,老夫还这么费心费力地教明润干啥,人嫌狗不理的,有多远扔多远。   苏油又翻白眼了,狗不理,那是炊饼!   按照数学列出一个严谨的记忆力不等式:老张》大苏》苏小妹》小天师》小苏》苏油》李拴住刘嗣张藻张麒张散张胜……   不等式写出来苏油哭了,这特么到底是妖孽太多还是老子姿质不行?看过来看过去,老子最多算是中人偏上,多点不多。   因此苏油的书房中,又多了一道横幅——笨鸟先飞。   所有人见到这横幅都直啅牙花子,小郎君最近有些飘了啊,这谦虚过了度,就显得有些那啥了是不……   该来的终于要来,先是小报消息,殿中侍御史赵抃,扳倒宰相,新任宰相向皇帝提出议案——御史言官任职应该不超过两年,到期应该放出去当知州。   因此赵抃顶着个历史上包公都没有的真实头衔“铁面御史”——这名头后来上了《宋史》——出知梓州,兼任益州转运使,然后屁股都还没坐热,就得到新的任命——益州知州。   明眼人都知道这只是过渡,赵铁面的下一步,就是顶老张的班,兼管四路转运。   这天苏洵早上起来,就被老张派人来告知,放学后早点去州府,老赵今日要来成都赴任,苏油得去拜见。   成都是路治所在地,同时也是州治所在地,因此是两套机构。   老张先交出一半权力,等八月全部交接清楚,就可以拍拍屁股回汴京了。   苏油现在是正儿八经的益州学宫士子,正归州府管辖,老张这也算是提前甩包袱。   新知州赵抃,也是一个有趣的官。   这位仁兄,对官员和对百姓,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任殿中侍御史,弹劾举发不避权贵幸臣,声名严正。认为小人即使犯了小小的过失,也应当尽力遏制阻绝他。陈执中遇到他,也算倒霉。   益州和眉州不同,百姓势弱,官吏豪强肆意违法,而张方平之前并没有整顿官场,一直集中精力弄民生经济,没顾到这上边来。   转运使掌管一路以上财政,有督促地方官吏的权力,还兼管边防、治安和巡察等务,是路级行政长官,正管十来个州。   赵抃以身作则,亲身下访,使得当地的风气为之改变。   益州治下偏远的小城,别说百姓了,不少吏员一辈子连知州都没见过。   而赵抃巡视深入到县乡,几乎就是无处不到,所过之处,官场震肃。   百姓们开心地奔走告慰——自打赵公来了,官吏豪强们都变得好乖哟!   苏油听了不由腹诽,连老子都不敢不乖,何况他们!   “长厚清修,人不见其喜愠。日所为事,入夜必衣冠露香以告于天,不可告,则不敢为也。其为政,善因俗施设,猛宽不同,为世所称道。”   短短数月,益州风气已经大改,如今官场上疯传一句顺口溜——温润难欺张学士,清寒无喜赵知州。   但是在士林之中,该仁兄风评那叫一个一边倒——风雅太守!   老头首先是大宋著名书法家,然后有个习惯,去哪里都是孤身上任,随身只得三件宝贝——一琴,一鹤,一白龟。   从绵州南来成都的途中,此公看到江水清澈透亮,船行至江中时,发誓道:“吾志如此江清白,虽万类混淆其中,不少浊也。”   从此后,这条江被称为清白江,直到后世,成都市也还有个青白江区,便是因此公得名。   口碑出众,就是大宋第一等不能惹的角色,注定会登录史书的名臣。   苏油如今还算是老百姓,属于赵知州亲切关怀的对象,仍然难免心里打鼓,特地让石薇带上了木客,以加深印象,寻找共同语言。 第二百三十五章 打探   才进官厅,就听一个声音言道:“三苏路过梓州,我倒是见着了,端是蜀中才俊。如今解试已毕,情况如何?”   张方平说道:“才得来信,父子兄弟深得永叔赏识,俱获开封府解,尤其大苏,策第二,论第一,端是不错。现在拟应次年的进士试,正在汴京苦读呢。”   见到苏油进来,老张跟赵抃介绍道:“这位乃明允幼弟,苏油,苏明润。秉性跳脱,如今在学宫拘着,倒还安静,今后就交给老弟你费心。”   赵抃看了:“不错,难得,清雅冲纯。”   苏油作揖:“不敢劳明公谬赞。”   赵抃从石薇手中接过白猿:“安道你看,道家白猿,端是清雅冲纯。毛色灿然,精神十足,神物,堪称神物……”   呃……老头你刚刚不是在夸我?   赵抃爱不释手地抚摸着白猿欣赏了半天,抬头对目瞪口呆的苏油说道:“自己什么秉性,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呃……好像也对哈,苏油只好再次拱手:“苏油顽劣,累太守清听了。”   赵抃说道:“累我清听有什么关系?宫里都发话了,你这不是给地方上找事儿吗?”   苏油傻了:“啊?”   赵抃这才反应过来,扭头问张方平:“怎么?他还不知道这事儿?”   张方平一脸的苦笑:“没告诉他,就怕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赵抃便将万寿节皇家赏灯的事情一说,苏油顿时歪着嘴笑了。   这么神奇的吗?我的名声皇帝皇后都知道了?   张方平就拿手指点苏油:“看吧,看吧,我说过的吧……”   赵抃倒是不关心这一节,对张方平说道:“蜀中受前朝影响,奢靡浮侈之风太甚,这繁华之中,有多少是虚的?我暗访州县,触目惊心啊,仅公使钱一项,支出浩繁不说,甚至还有挪用常平仓的!安道兄,你经济四路,是难得的能吏,真的没看到这些吗?”   苏油暗暗心惊,赵老兄你还是老张的后辈,当真是不给面子。   张方平笑道:“这个我认。但是阅道啊,所谓事有轻重。我入蜀之初,外有侬逆猖獗,西南躁动;内有淯井枯耗,人民流散。就好像救人,只有先养好病,然后慢慢调理。如今病人脾胃渐复,四肢渐力,接下来,就看阅道你一展长才了。”   说到这里赵抃也佩服万分:“张公经济,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扁鹊神术,却不为桓侯所喜,谓曰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殊不知我大宋之疾,又岂在腠理肌肤间,再不治,恐药石所不及啊……”   张方平说道:“其实四路经济,跟我关系也不甚大,此事起于眉山,我最多算是因势利导。”   “以此为机,如今淯井化盐为田,人民安定;周边丘陵开发,官田日多;沙麻部羁縻州吸纳流民,屯田伊始,顺便练军;四路盐仓收储,合有十亿钱之巨;铁钱逐渐退出流通,盐钞渐渐得便。”   “人,地,财,如今基本算是理顺了,最后这个官字,端看铁面御史的手段。”   赵抃一声长笑,起身对张方平长施一礼:“明公远见,敢不后蹈。咦,俩孩子哪去了?哎哟别碰那白龟,那可是我的宝贝……”   ……   白龟很可爱,从州府出来,石薇还念念不忘:“我觉得白龟应该和木客作伴才对,白龟连名字都没有,好可怜……”   苏油有点坐蜡:“这个……有些麻烦,那是知州爷爷心爱之物,走哪做官都带着的。再说了白化动物应该很多,我在山里还见过白麻雀。家里有玻璃鱼缸,你养红鱼不是一样的?”   石薇说道:“红鱼也很可爱,有尾巴长的,分岔的,身子短的,眼睛鼓的,小油哥哥你为什么要将它们分开养?混到一起不是更好看吗?”   苏油说道:“这个啊,混到一起也可以,不过到了繁殖的季节还是得分开,让尾巴长的,生出尾巴更长的,眼睛鼓的,生出眼睛更鼓的,鲫鱼耐寒,以后我们去了北方,光卖红鱼都是一门生计。”   石薇讶异道:“以后我们要去北方?”   苏油说道:“对呀,堂哥,大小苏,他们现在就在汴京,以后我也会去考试……”   石薇点头:“哦,那到时候要给木客做棉袄。”   ……   散花楼方知味,生意极其火爆。   如今的散花楼,来了一个奇怪的客人,好多天了。   苏油和苏小妹,石薇正在听风阁里整理情报,薛忠来报:“小少爷,那客人又来了。”   苏油头都没有抬:“不用管他,瓜子和茶水周道就行了。”   薛忠笑道:“这客人穷,从来不吃饭,一碟瓜子可以啃一天。”   苏油说道:“告诉听风阁的人,多跟人家学学,别一天到晚打听名妓风流,世家丑闻。看看人家关注些什么。如何引导客人的话题。你们要学的还多着呢……”   散花楼地处新南码头侧边,游人如织,是一等好去处,平日里一座难求。   两位生意人打扮的中年人上得楼来,放眼一看没位置了,只好走到正在啃瓜子的赵抃边上拱手:“这位长公,我们打个拥堂如何?”   赵抃非常热情:“来来来,请坐请坐,我就喜欢看热闹听那啥……用益州话说叫龙门阵,是吧?”   一个中年人笑道:“正是。”   三人就坐,童子端上两杯三泡台。   另一个中年人就赞叹道:“梅子青色的茶具,配上这等花果茶,当真好看。”   “不光好看,还好喝,特意带兄台来此,便是领略一下这新鲜茶道。”   另一人就说道:“唉,说起这茶,酒,也是川中独厚,但是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好多久……”   “兄台,我听闻你们县上出了一款新酒,滋味不比那永春露差,随便弄点来成都发卖,不也赚个十足,还愁日子不好吗?”   “呵呵呵,为兄正为此事而来,这酒乃我一姻亲酒坊所造,力气下得大了,取名叫‘琴台露’,可还没等见收益,县里便来了人,说是内中来了贵人,要将这酒置为贡物。”   “那还不是好事儿?”   “好事儿?你知道内中给这酒什么价吗?”   “要是能和永春露相当,起码,三贯要吧?”   “兄弟嘞,毛病就在这里了,宫中贵人发话了,一斤三百钱!”   “什么?!这不是抢吗?!”   “可不是怎么的,因此我那姻亲四处托关系找人,怎么推脱了这趟皇差!我这也是赶鸭子上架,替他跑一趟成都。兄弟,哥哥知道你在成都还算支应得开,这事儿,可有法子?”   第一个中年人就沉吟:“这事情怕不好弄,内中来人,地方上还不是溜须拍马,我衙门里那上司,一边哀叹公使钱入不敷出,一边四处张罗吃请,生怕伺候得不够周道,这都俩月了,听说偷用了娘家钱,娘子在家里又哭又闹的,丢人丢大发了……”   另一个就道:“都说官家仁厚,可这些内官出来,却是剥皮的手段。县里跟我那姻亲说了,要是差事支应不好,明年就等着关张吧,唉……”   四川茶馆的风气,那就是听热闹说热闹,毫无顾忌,赵忭便插话道:“两位,你们说这事儿不透理啊,要说内官为祸,那为啥他们不去祸害永春露呢?眉山货不才是蜀中最好的吗?” 第二百三十六章 《尚书》   都不等这边搭话,另一桌便先分析上了:“嗨!眉山物产,那都是宫里挂了号,官家发了话的。你们当眉山的玫瑰釉大梅瓶,琉璃大宫灯白送的啊?内官们的手段,那就是欺上瞒下,如果上下通达,就没有他们上下其手的余地了。”   “这位仁兄说得没错,眉山是什么地方?张学士衙内在那里做官,陵井开出的雪盐,如山如海一般,朝廷得其半利,如今的富顺监,靠的就是卓筒井技术。这是财政大局,眉山在张学士卵翼之下,内官们敢乱来?”   “这新来的赵知州听说不错,铁面御史啊,宰相都不怕,应该不怕几个内官吧?”   “要我说,内官还算好的,川中官场,风气那才叫可怕!”   高声大嗓的又是另外一桌了:“逢年过节是一场,叫‘同喜’,新官上任是一场,叫‘接风’,归官离任是一场,叫‘饯行’,州县间有喜事,叫‘致贺’,长官家里的庆寿、婚嫁、丧葬、营宅、置田,属员都得有所表示。公使钱用完,剩下的从哪里来?还不是从我们这些商户身上刮?!”   此话一出,顿时群情激愤:“就是!这都出了格了!淯井上出了事儿,井监去职回京待参,这等昏官,居然还要我们凑份子——叫‘慰惊’!”   就见一位老者站起来拱手:“各位,各位莫议朝政,莫议国是啊,你们是没吃过亏,老夫可是……唉……”   这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便有人拱手:“老丈,你有什么烦心事儿,倒倒苦水儿也行啊。”   那老者说道:“列位,四路官场,请客送礼,由来已久,早已经是家常便饭。大官们要巴结朝臣,为日后升迁铺垫;州县要联络感情,建立盘感错节的关系;而小吏们,则把这个当作生财之道,敲诈勒索,中饱私囊。”   “各路州县之间,四时八节,都要互赠节酒,土产。”   “这些东西,都算在衙前差运当中,而且时限比真衙前役还紧……也是,节礼节礼,这节前送不到,那就是失了礼数。”   “老夫是遂州人,我们那里产蔗糖大家应该都知道,也是我那儿子流年不利,活该摊上了衙前差运,结果半道上就出了事儿,遭遇山洪。”   “人倒是逃了出来,可这差就算完了,如今还在牢里呆着呢……折赔不说,重要是伤了官人的脸面,也不知道还得花多少打点,才把他从狱中赎出来……唉……”   赵抃轻轻的剥着瓜子,老神在在地听着各路流言蜚语,目光越来越深沉。   ……   纵然有苏小妹帮手,苏油如今却更忙,因为下午放学后,他要走的地方又多了一处,如今是转运司州府两边跑。   也不是他多有老头缘,人家赵知州说了:“软嫩鲜腴,得时就令,浓淡有差,调补从宜,未至成都,不知当世食饮之精者。”   说白了,还是看在饭菜份上。   这话是老头一时口误,老头书法精湛,对苏油提出了批评,说他习字过早,养成了力弱的毛病。   所以老头的正经理由就是要把他这毛病纠正过来,苏油都赚大发了。   然后苏油觉得这老头在套路自己,因为如今每天他除了老张那边的条陈,还得帮老赵抄录这边收集的资料。   老头雄心勃勃,要搞一部《成都古今记》出来,准备迈越东晋常璩的《华阳国志》,唐代卢求的《成都记》,要记录“蜀中利害情伪、风俗好恶”,“至于神仙隐逸、技艺术数、先贤遗宅、碑版名氏、事物种种”,还要“著古集今”。   然后一老一小就开始成天撕逼。   起因是老头的治书主张。   老头开篇不准备从古蜀王时代起,他的理由是:“不始乎蚕丛,而始乎《牧誓》之庸蜀,从经也。”   他的理由是蚕丛之纪年代过于久远,没有信史可证,所以他宁愿相信儒家经典,而质疑杨雄的《蜀王本纪》,认为最多只能用作参考资料,所谓“扬雄纪之,吾弃之,不可也,参取之而已矣。”   苏油不服,《牧誓》,出自儒家正经《尚书》,乃周武王在牧野讨伐商纣王的檄文。这一下子把古蜀历史起点压到了商末周初!   虽然不知道家乡历史越悠久就越有优越感这算是什么毛病,但是大四川人就是不能忍!   问题是——自己学问还不精到,所引的那点典籍还真驳不倒人家赵大学究。   赵抃还从来不以年纪,官位压人,就一本正经地跟你讨论学问,引经据典雄论滔滔,碾压碾压再碾压,气得苏油三尸神暴跳七窍生烟,提前去刨三星堆挖金沙遗址,把黄金面具砸老赵那贼笑嘻嘻脸上的心都有了。   最后一怒之下,苏油掉转枪口,开始质疑《尚书》的真伪,只要打掉《尚书》的权威性,两人就能回到同一起跑线上。   ……   《尚书》,最早叫《书》,后来为什么多了一个“尚”字,学界就给了三种解释。   尚通上。   一种说法认为“尚”是“上古”的意思;   一种说法认为“尚”是“尊崇”的意思;   还有一种说法认为“尚”是代表“君上”的意思。   这个字何时加的,一说孔子,一说汉代,这个问题一直研究到了二十一世纪。   不管怎么说,该书传为上古《三坟五典》遗留著作,是儒家非常重要的正经之一。   《汉书·艺文志》说,先秦时,类似尚书文体的公文所余篇数很多,有几千篇。   孔子恐后人累着,未能全读,于是挑选出百篇而按时代次序加以排列。   所录虞、夏、商、周各代典、谟、训、诰、誓、命等文献。并为之作序。   这就是《尚书》的第一个版本。   这本书重要到什么程度呢?简单一个例子——《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此即中国文化著名的“十六字心传”,中华民族的文化里最初期最核心的东西,堪称民族灵魂。   到了秦代,焚书坑儒,导致儒家经典大量丧失,《尚书》第一个版本就此消亡了。   好在秦国有位博士,名叫伏生,专讲《尚书》。到了西汉,伏生传下的二十八篇,这些篇章是用汉代的文字写的,因此叫做《今文尚书》。   这是《尚书》的第二个版本。   经过数代,传到了欧阳高、大夏侯胜、小夏侯建这里。之后三家一直在传习该书。   武帝末年的时候,鲁共王拆除孔子住宅,又发现一部《尚书》,它是用古代文字写的,所以叫做《古文尚书》。   后来这部《古文尚书》被孔子后裔孔安国得到。他把这部《古文尚书》依照古文字的形状写成隶书,所以又称隶古定本。   据《汉书·艺文志》记载,这部《古文尚书》与欧阳、大小夏侯三家的《今文尚书》相比,不同的地方有四:一、多十六篇;二、脱字数十;三、异文七百多;四、都是古文字写的。   比《今文尚书》多出了十六篇,不能不说是一种意外的惊喜。   这是《尚书》的第三个版本。   然而之后的永嘉之乱,匈奴的入侵,导致今古文《尚书》又一起丧失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尚书祈询》   东晋元帝时候,豫章内史梅赜向元帝献了一部《孔传古文尚书》。这是《尚书》的第四个本子,也是唯一流传至今的版本。   这个本子从梁朝开始流行,唐朝初年制定《五经》的标准读本采用了它,后来孔颖达等作《五经正义》,也采用了它。由于国家的承认,它一直流传下来。   梅赜献上的这个版本,其中包括《今文尚书》三十三篇——此盖梅赜从原先的二十八篇中分拆出五篇,《古文尚书》二十五篇。   另外还多了一篇孔安国传和一篇《尚书序》,而原书中《秦誓》一篇则没有了,所以这部《尚书》共有五十九篇。   这是不是又一个惊喜?然而等等——这一版《尚书》,有问题。   从唐代起即有人怀疑其真伪,宋代吴棫正式提出了考辨,以后递经明梅鷟、清阎若璩、惠栋等人进行了严密考证,最后判定这部书是“伪古文尚书”,《孔安国传》是“伪孔传”,这一本子是“伪孔本”!   然而,有质疑者,就有维护者,直到“清华简”的发现之后,这种争议大体定论——古文尚书为伪。   但是争议之声,仍然一直没有断。   清代段玉裁在《古文尚书撰异》说过:“经惟《尚书》最尊,《尚书》之离厄最甚。秦之火,一也。汉博士之抑古文,二也。马、郑不注古文逸篇,三也。魏、晋之有伪古文,四也。唐《正义》不用马、郑,用伪孔,五也。天宝之改字,六也。宋开宝之改《释文》,七也。七者备而古文几亡矣。”   这个说法,与现代学者研究有相合之处——在古书的产生和传流过程中,还存在多种情况。   比如后人增广,修改,重编,合编,单行,异本并存,改换文字……   花样繁多的玩法,导致原始典籍面目全非。   因此《古文尚书》之伪,可能伪的其中文字中的一部分,它经过战国史家,汉代儒家,历朝历代各怀目的修整增删,最后到了梅赜这里,这娃又来了一次大改,也不一定就是完全是凭空编造出来的。   如此想来,似乎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   真是一个大命题。   《尚书》的真伪苏油并不关心,只要其中的道理说得对,他就听就看。他重视的是其中的义理,而不是史实。   不过这不是他不给赵抃找麻烦的理由,于是第二天上午,苏油又来到州府,给赵抃恭恭敬敬递上一篇《尚书祈询》。   序文里边,将自己位置摆得很端正——我是读书人,《尚书》是与《诗经》同列的重要儒家经典,但是在阅读的过程中,因为年纪小,遇到了一些疑惑,只好将它们列举出来,希望有学识的大家能替我解惑。   《祈询》以清代阎氏的《尚书古文疏证》为记忆蓝本,有不少都记不得了,只能列出自己记得的那些,体例也从指错,变成了求教。   好多问题。   比如《康诰》“惟三月哉生魄”,《多方》“惟五月丁亥”。   这是《尚书》的正常体例,和《春秋》是有区别的。   但是《泰誓》突然冒出来一个“惟十有三年春”。这体例非常的《春秋》。谁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呢?   又比如《尧典》开篇:“昔在帝尧,聪明文思,光宅天下。将逊于位,让于虞舜,作《尧典》。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   《舜典》开篇:“虞舜侧微,尧闻之聪明,将使嗣位,历试诸难,作《舜典》。曰若稽古帝舜,曰重华,协于帝。浚咨文明,温恭允塞,玄德升闻,乃命以位。”   《大禹谟》开篇:“曰若稽古大禹,曰文命,敷于四海,祗承于帝。曰:后克艰厥后,臣克艰厥臣,政乃乂,黎民敏德。”   注意了,这是三篇有细微的区别。   第一篇,有个帝叫尧,号放勋,他怎么怎么样……   第二篇,有个帝叫舜,号重华,他是帝的好助手,怎样怎样怎样……   第三篇,有个帝叫大禹,号文命,他敷于四海,是帝的好继承人,怎样怎样怎样……   等等,为什么前面都是很质朴的尧,舜直称,后边那篇不就该是禹吗?怎么还多了个状语——大?中间还插了一句马屁——敷于四海,这句不该放后边吗?   《大禹谟》的体例,怎么和前两篇不一样啊?谁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呢?   林林总总,一共一百零八个为什么,问得赵抃抬头望天——对啊,谁特么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呢?   老子的老师也没给我讲过啊……   但是孩子好学好问,总不能打击他啊,看着苏油眼巴巴的眼神,老赵很尴尬:“呵呵呵,明润读书读得这么细啊……自打老夫考上进士,多历政务,经义都有些抛荒了……”   “这些问题我们留着!留着等以后去汴京问那些大学问家好不好?到时候要想见谁告诉我,老夫亲自给你写信!呵呵呵呵还真是个爱学习的好孩子呢……我这里还有政务与张公商量,今日就不考较你的学问了呵呵呵呵……”   看着老赵狼狈而去的背影,苏油狠狠地想到:“哼!看你还敢诋毁我大四川!”   不过想想还真是蛋疼,虽然明知道自己是对的老赵是错的,但是人家拿《尚书》怼传说,如今人们大概率会站在他那边。   而自己又不能真去把三星堆给刨了,还真容易憋出内伤啊……   ……   八月秋熟之前,张方平正式卸任,赵抃开始主政。   主政伊始,赵抃连上两封奏章给官家。   第一封便是《奏状乞绝川路州军送遗节酒》:“臣伏见益梓等路诸州……更互扑遗节酒……嗟叹之声,不绝道路……问值大钱卅贯以上,公使库只支与工百文……欲乞今后川路州军……不得隔路或怜州更五送遗节酒……以安存远方,宽贷民力,伏望圣慈特赐指挥施行。”   接着第二封《奏状乞降指挥内臣入蜀只许住益州十日》:“臣窃闻去年秋冬间,朝廷差内臣益州催《唐书》。又一员下本路转运司,散持支钱,各住成都,盘桓七十馀日,别无公事勾当……公人百姓陪备赀财,供给馈遗,每刑名内臣,至赏大钱六七千贯……臣愚,欲望朝廷非次免差内臣入蜀,许是旧例合差之人,乞降圣旨指挥许今住益州不待遇十日,如此约乘,庶几不甚烦扰,以慰存远人也。”   两封奏章上去,官家批复——准奏。   有了皇帝的批复文件,赵老头开始雷厉风行治理四川的奢靡之风公款吃喝送礼问题。该抓的就抓,该免的就免,该判的判。   当官的大为收敛,老百姓们欢喜异常。   老头自己也拒绝请吃请喝,那叫一个以身作则——吃饭都不出后衙,自己做!   自己做还不是老子做!苏油常常恶意地猜想,赵老头这是被自己把嘴养刁了,看不上别处的吃食。   自家的茶和酒,也没见他少喝!   不过四川官场,愣是被赵抃一个人给整治妥帖了,官员少了很多营私舞弊,互相勾结机会,久废的吏治愣是被他刷得廉洁高效了起来。   这波吏治刷完过后,老头的日子一下就变得清闲了下来,这也是他对如今四川官场的要求——“清简”,很有点汉初黄老治国的味道。 第二百三十八章 十二平均律   所以老头如今成天就是弹琴写字,外加找苏油的麻烦。   益州路的地图终于制作完成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能看到完整的都江堰大灌区水利工程。   赵抃看着宏大的地图,不停地问苏油各种图例表示什么意思。   苏油很不耐烦,因为他正兴致勃勃地准备用铜棒教育赵老头。   不是揍他,而是因为不久前,两人在音乐上发生了分歧。   赵老头爱弹琴,其实宋代士大夫仕女基本都会这个,不过苏油不懂音乐。   这娃还学不好,于是赵老头骂他蠢笨如牛。   然后苏油就信口雌黄,告诉赵老头,对他来说,音,就是声波,音乐,就是多个音叠加在一起的一段声波。   叠加方式最常见的有两种:一种称为谐波叠加,一种称为拍音叠加。   还告诉老头,每个单音都是由多个谐波叠加而成,而多个单音的叠加又形成了拍音。来自不同乐器的单音和拍音相互交织形成和声,最终一系列的和声构成了美妙的音乐。   接着一老一小就又开始了撕逼日常。   赵老头轻蔑地瞅着苏油,从《国语》扯到《管子·地员篇》,又从《管子》扯到《吕氏春秋·音律篇》,中间还阐发了《淮南子》中的相关内容,碾压碾压在碾压,最后总结出三个字——你!不!懂!   这个东西,叫律数,这是音乐的根本,对古代中国人来说,就是用数学的方法求得五音十二律。   这个方法,叫做“三分损益法”。其基本原理是以一段圆径绝对均匀的发声管为基数,这个基数得到的音阶为——宫;   然后,将此发声管均分成三段,舍弃其中的一段保留二段,这就是“三分损一”,余下来的三分之二长度的发声管所发出的声音,就是“宫”的纯五度高音——徵;   将徵管均分成三份,再加上一份,即徵管长度的三分之四,这就是“三分益一”,于是就产生了徵的纯四度低音——商;   商管保留三分之二,“三分损一”,于是得出商的纯五度高音——羽;   羽管“三分益一”,即羽管的三分之四的长度,就是角管,角管发出羽的纯四度低音——角。   这样,在有了基本音“宫”之后,经过两次“三分损一”和两次“三分益一”,宫、商、角、徵、羽五个音阶就生成了。   宫生徵,徵生商,商生羽,羽生角,由于是“五五相生”,因此,乐律家们说起五个音阶来,他们不说“宫、商、角、徵、羽”,而是说成“宫、徵、商、羽、角”。   《管子》记载中,管仲实际只相生出了宫、商、角、徵、羽五个音。   《吕氏春秋》在管仲五音的基础上又继续相生了十一次,使十二律的相生得到完成——得到了黄钟,林钟,太簇,南吕,姑冼,应钟,蕤宾,大吕,夷则,夹钟,无射,仲吕。   对这十二律再加以区分,分出了六个阳律和六个阴律,六个阳律称为“律”,六个阴律称为“吕”。   这就是《千字文》里“律吕调阳”这说法的由来。   音程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两根同质琴弦的长度比,等于它们所发出声音频率的反比。如果知道了这些长度之间的准确比例,就能制定出最佳的音律标准。   遗憾的是,三分损益法有个问题——当相生到第十一次,即到十二律后的“清黄钟”的时候,“清黄钟”不能回到原出发律上,这就导致使十二律不能周而复始,无法实现完美的循环和转调。   因为十二和月令有关,因此中国古代研究这个问题的人,一般都是数学家,天文学家,对历法有深刻研究的人,然后才是研究这个音乐问题。   一波波的天才们研究了千年,中间也出过不少的高人,直到明代,万历年间的音乐家王爷明太祖九世孙,郑藩第六代世子,有“律圣”之称的朱载堉,研究出“新法密率”,完美地准确推算出匀律音阶的音程,可以取为二的十二次方根——即指导现代音乐的十二平均律。   到十六世纪末,传教士利玛窦将十二平均律法从中国带回西方,直到十七世纪才开始在欧洲大陆广泛流传。   而中国文明从那时起开始进入衰落期,使得中国古典音乐的理论水平与西方音乐的差距越来越大。   而西方得到了十二平均律这一黄金律法,新的和声理论、自然调式和各种相关调性也就随之产生了,接着发展出新的演奏和作曲技法,以及更复杂的和声技巧,对位法技巧等等,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东西五线谱——最后完善出现代乐理。   十二平均律很好记:频率比为一比二的两个单音,即长度比为二比一的两根丝弦之间的音程,被定义为一个“纯八度”,这一个纯八度按照十二平均律分成十二段——就可以构造出十三个单音,一个完美的循环。   作为一位对古代冷知识了解颇深的工科狗,苏油常常用这个例子来教育大学寝室里吉他社团的同学们,当然招来的无一例外都是白眼——你是来搞笑的吗?来来来吉他给你,来一曲听听?   不管怎么说,到了现在,剩下的就是有趣的数学问题了,苏油所知的办法,就是将无理数变为连分数,然后通过截断值计算出二的十二次方根的近似数值。   精确到了小数点后六位。   这个方法,苏油严重怀疑中国数学家,天文学家祖冲之早已知道。因为他将以前历法家的回归年和朔望月之间的比值,从十九年七闰提升到了三百九十一年一百四十四闰——这两个比值,与连分数的不同截断值完全巧合。   同样的,将π值从约率的二十二比七,推到密率的三百五十五比一百一十三,同样是连分数的不同截断值。   不过祖大大的数学著作,从唐代就被请出了朝廷明算考试教材——太高深,已经无人能够看懂。   然后,苦逼地失传了。这就是用方块字表述数学的悲哀。   这是题外话,苏油将十二平均律的计算数值写到信里,让可龙里按照所记长度制造出十三根不同精准长度的铜棒来。   铜棒刚刚到了,所以,今天我们不讨论地图,赵老头,赶紧把脸伸过来!   对宋人来说,没有什么争执是一场赌博——现在叫关扑——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呃,还是要看一方输光没。   这是一个大赌,赵老头赌上了自己的白龟,而苏油,则赌上了——一副眼镜,外加一套龙昌期整理出来的《西南图志》。   相当不要脸,但是说话要讲良心,对于朝中大佬来说,白龟的价值真没法和《西南图志》相提并论。   大家都觉得自己赢定了,很划算——直到赵老头用小铜棍轮流敲响了十三根铜棒。   十三根铜棒,顶点完全相同,底部连接起来,是一条漂亮的曲线。   悦耳的声音响起,然而赵老头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重新敲了一次,再重新敲了一次,再重新敲了一次……   赵老头终于放弃了挣扎,手里的铜棒和脸上的胡子一样抖得厉害:“你……你怎么做到的……”   苏油洋洋得意:“这是一个有趣的数学问题,而数学,正是我的长项。你把白龟给我,我就给你眼镜,给你《西南图志》,再把这原理告诉你,如何?”   赵老头一点都没有犹豫:“成交!”   这是一个巨大的成就!不是音乐成就,而是政治成就啊!   宋王朝前后多次试图恢复重建古代礼乐,其中最大的难题就是定黄钟和诸律。   这个真的不夸张,宋王朝集中了当时最优秀的政治家,史学家,音乐家,科学家,数学家,天文学家来解决这个问题,太常寺关于正律之争,都快把朝廷闹翻了!   赵抃手里拎着小铜棍继续发抖,他都不知道该称眼前这小子是奇蠢如驴还是旷世天才。说他其蠢如驴,是因为这小子完全不知事情的轻重。说他是天才,是因为困扰人们千年的自由转调难题,被眼前这小子解决了! 第二百三十九章 白龟的名字   一老一小坐下来,苏油开始写画,给老赵讲解其中的道理。   “十二平均律是一个人工律,也就是说它不是自然律,和纯律与五度相生律不同,它的存在,是最大程度去接近五度相生律,同时又能完成完美转调。”   老赵又懵了:“纯律又是什么?”   苏油说道:“这个问题为什么要研究,还得从去年为官家制作万寿宫灯讲起。因为万寿宫灯体积庞大,铜圈上可以记录更多的音乐信息。”   “既然如此,为了表达我们最大的爱敬之心,江卿们决定让宫灯能够同时演奏三首不同调的曲子,并让其出色的搭配,形成泛音,以产生更加美妙的音乐体验,我们将之称为——和弦。”   这是苏油自己给自己挖的坑,他本来以为是一件轻松的事情,结果八娘等人在制曲时发现,以老的音乐理论,要定出准和弦,升四转五,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工作。   “在制作过程中,我们发现除了五度相生律,还有一个更适合和弦的律制。可以用弦长之比为二比三,以及弦长之比为四比五的丝弦,来确定中各音高度。”   “这个律制声音单调,但是有一个好处,和弦很合,因其纯,八娘便将它命名为纯律。对了她还说古琴里有一首《碣石调·幽兰》,用到的就是这个律制,其实古已有之。”   老赵默默点头,拿手在桌上虚比:“此曲乃梁代琴家丘明所传,据蔡邕的《琴操》载,孔子周游列国,不得赏识,从卫返晋途中,见幽谷芳兰,伍于杂草,感怀才不遇而作,一名《猗兰》。丘公云此曲自齐撮以下,有若仙声……”   “嗯……无名当十案徴羽。间拘徴羽。大指当九亦案徴羽。疾全扶徴羽。仰泛十一。无名打商。覆泛九。挑羽。哈……徴音之上,当真如此!你家八娘乃是行家啊!”   苏油说道:“这些我是不懂了,不过纯律还是不能解决转调问题。再后来,我们又发现,音高,其实与时间有关。”   “古人将十二律,与十二月令联系起来。其实经过我们研究,其与十二时辰的关系更大!”   “我们将簧片点上墨,弹动它,用恒定水流驱动轮子,快速拉动纸带,得到很多记录簧片振动的小点。”   “这些小点证明,相同密度的物质,振动越快,发出的音就越高,否则就越低。”   “于是我将单位时间细分,一天十二个时辰,一个时辰一百二十分钟,一个分钟六十秒,然后每秒钟振动的次数,给出一个定义——振次。”   好学的赵抃同学举手了:“明润,为何要如此定义?”   苏油说道:“因为时间定义从周期度分秒引申而来,周天三百六十度,用六十进一方便计算,而且这样取得的单位时间——秒,用于计算,数目不至于过于庞大和微小,是一个方便实用的单位时间。”   赵抃点头,表示懂了。   苏油继续讲解:“为了方便制造,我们选取了每秒振次为二百五十六次的簧片为标准音。”   赵抃同学再次举手:“二百五十六这个数字怎么来的?”   苏油说道:“呃……因为它是二的整数倍,十二平均律是二的十二次方根,因此用二百五十六,只是为了方便计算。”   赵抃同学再次点头,这是这娃理工的老一套思路,灵活变通,只要能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好方法。   苏油说道:“当然这个音不是标准黄钟——其实到现在大宋都没有定出标准的黄钟对吧——但是有了这个基准音,便可以用十二平均律计算出相邻的各个音,将这些音排列起来,选取最接近琴上黄钟的那个音,作为基准音。”   “这样我们就得到了一列基准十二律音阶,再以此为基,得到另外两个声部。”   “刚刚我们说了,十二平均律是相对律,因此即使我们得到的黄钟,并不是真正标准的黄钟,但是有了一个作为黄钟的基准音和十二平均律制,我们便可以制作出各调音阶,音部,制作出和谐的多声部曲子,这就解决宫灯上的音乐问题。”   “这就是琉璃宫灯音乐部分的设计思路,十二平均律,解决了定音和转调的难题——哎呀可累死我了。”   没有理会苏油的丑表功,赵抃已经深深陷入奇妙的乐理中,一手看着苏油写出来的资料,一手拿铜棍敲击铜棒,连仆人上来换茶都毫无知觉。   苏油小心地低声问道:“明公,那……白龟我端走了?”   赵抃看都没看苏油,举着铜棍挥了挥手。   苏油将换茶的仆人一把抓住:“明公答应了的,一会儿你可得替我作证!”   仆人看了看赵抃,有看了看苏油,一脸懵逼。   ……   苏油害怕赵抃反悔,直接带着白龟去了学宫,等到散学,立刻骑驴去了玉局观。   端着木盆跑进石薇居处:“薇儿薇儿,我把白龟给你赢过来了!”   石薇正在铜人上施针,金针准确地扎入铜人的穴位,等到取出来的时候,针尖上带出一点点薄薄的水银。   元德公非常满意:“薇儿针术进展很快,不过药理医理还得加强,你小油哥哥来了,今天就这样,去玩吧。”   石薇将金针擦净,收好,对元德公鞠躬。然后跑出房间:“小油哥哥,给我看看白龟!”   苏油得意地说道:“打今天起这就是我们家的了,薇儿你给起个名字吧。”   石薇想了想说道:“我们有了木客了,这只就叫玉奴,好不好?”   苏油能有什么不好的:“嗯,不错,薇儿真能想名字。”   说完又把白龟抱起来看尾巴:“就是不知道是男的女的……”   张象中拿着一大束桂花进了小院:“哟,明润来了?”   苏油笑道:“贤兄,你的眼睛怎么又有黑圈了?”   张象中笑道:“最近事情多了,有彗出紫微垣,历七星。其色白,光丈余。每天都要用望远镜观测,然后有人推出明年庚戌朔的日食,得重验,还要研究化学,事情太多了……”   “又有日食?”苏油躬身道:“忙成这样还记着给薇儿送花,实在是感激。”   张象中说道:“你那边怎么样?张学士走了,赵公可是把益州官场震得不轻。”   苏油笑道:“我就是个书童,每日里帮他整理蜀中资料……哎呀说起这个就来气,蚕丛、柏灌、鱼凫、开明通通不认,非得从庸,蜀开始,迂腐书呆!”   张象中哈哈大笑:“然后你就弄了一篇《尚书祈询》出来为难他是吧?”   苏油“咦”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张象中看着苏油:“赵公和易长厚,气貌清逸,崇学校、礼师儒,乃淡雅宽宏之人。被你危难了这么一通,还不忘在成都帮你扬名,你呀,对他该尊重要尽量尊重。”   苏油说道:“我很尊重啊,一日三餐都是我亲手做的,还要怎样?”   张象中笑道:“结下这道善缘,与你大有好处,赵公固然弹劾不避权贵,然而也对诸多大臣甚有恩德。”   “吕溱、蔡襄、吴奎、韩绛,都是因他得以重回中枢;欧阳修、贾黯,也是因他的谏言才留用京城。”   见苏油听得一脸的懵逼,张象中解释道:“吕溱,状元;吴奎,制科;韩绛,榜眼;欧阳修,文宗;贾黯,状元;就一个蔡襄差点,考的第十名,可也是鼎鼎有名的大书家,这些人堪称一代文脉,随便抬举你一下,那也受益匪浅。”   苏油喃喃自语:“原来他说得是真的……” 第二百四十章 鳜鱼肥   张象中问道:“什么真的?”   苏油说道:“老头说,让我把《尚书》的问题带到汴京,我想找谁他都能给我开介绍信……”   张象中哈哈一笑,拍着苏油的肩膀:“贤弟这气运人缘,还真让愚兄都羡慕不已啊……”   石薇可怜巴巴地捧着白龟:“小油哥哥,要不我们把白龟还给知州爷爷吧?”   苏油一横眼:“凭什么?!凭真本事赢来的龟,为什么要还回去?!薇儿你放心,知州爷爷很实诚的,输了就是输了。大不了下次我让他赢一次就是。好久没做好吃的了,薇儿你想吃什么?”   石薇想了想:“我们吃干烧鲫鱼吧。”   张象中一抹嘴巴:“别呀,鲫鱼怎么能过瘾,我让外面送两条鳜鱼来!八月里吃这个才正好!”   自打苏油来了成都,这小院子里边的调料就更加精细了。   比如以前用鸡肉松作为味精的替代品,如今有了烤炉和摇柄粉碎机,被苏油弄成了添加有干香菇、姜片、干木耳等配料的复合型鸡肉粉。   而茱萸酱,又增加了茱萸酱腌泡姜这样的咸菜品种,有点像后世韩国泡菜的样子。   干烧鳜鱼,也是后世著名的川菜。   将鳜鱼剖腹,去鳞、腮、内脏后用水清洗干净;,然后用刀在鱼身两面交错划几刀,里外抹上盐,用料酒,姜葱丝腌上一小会儿;   腌鱼的时候,将肥瘦猪肉剁成细末;葱去根须,洗净,切段;   茱萸酱腌泡姜,取出剁细;   将糖、醋、鸡肉粉加适量水调匀糖醋汁;   备料备好,就可以开始煎鱼了。   炒勺上火加油,烧到六成热,下鳜鱼,将它煎成浅黄色;   锅要热,油要温,鱼必须煎得完整不破皮。   鱼煎得之后,放置滴油,另一边开始煸炒臊子末。   铁锅置旺火烧红,倒入茶油,下肉末煸散,直到油亮肉酥后,下入葱,蒜粒、茱萸泡姜末、煸出香味和红油;   最关键,加一些芽菜末,提升鲜香。   将糖醋汁,酱油,高汤加入锅中,烧开后下鱼;   小火烧上片刻,翻鱼,等到汤汁几乎全干,重新亮油的时候,将鱼入盘;   将锅内剩下的肉末调料炒匀,挂在鱼上,这道菜便做好了。   这道菜有个说头,叫“自来芡”,就是以小火煸足,逼出鱼肉中的胶原蛋白,让其溶解在汤内,在逐渐变干的过程中形成滋味浓郁的芡汁。   张象中只要苏油来看望石薇,必定会找各种理由过来,对厨房各种家伙放什么地方比苏油还熟悉。   天师架子也不端了,亲自摆碗布筷子,跟着瞎忙。   元德公已经是制作泡酒的高手,不过没有苏油和石薇的份,老头是医学大家,知道酒精对小孩子身体的影响,不给他们瞎吃。   不过这次苏油没闹,没有别的原因,喝酒吃鱼是不错,不过干烧鳜鱼的里边吸饱了芡汁的臊子下米饭,那是真正的美味!   再说老头制作香饮的本事儿厉害,用茅根,荸荠,乌梅,各种药草做出来的酸梅汤,好喝得不要不要的。   众人上桌,张象中夹了一筷子鳜鱼,然后就拿筷子直点:“德公快尝尝,我就说要用鳜鱼做吧!这滋味,外头绝对吃不到!”   元德公尝了一口也笑:“小油,你来的次数太少了,导引术到现在都还没学全呢。”   苏油把米饭刨得哗哗的,抬起头嘟囔:“连我都好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忙得连做饭的时间都没有!”   接下来就安静了,只听见筷子碗盘碰触的声音。   过了一刻钟,两大两小才一起舒了口气,两条鳜鱼,已经消失一条半了。   张象中这才恢复了天师样子,一边慢条斯理地挑拣着肉臊子,一边和苏油聊天:“贤弟刚刚关心日食,却不知彗星入紫薇垣,才是泼天的大事。”   紫薇垣是帝宫,这是对皇帝不利。   加上八月庚戌朔的日食,顿时朝堂上群情汹汹,主要针对两件事情——立储君,罢狄青。   赵祯自己有三个儿子,但是全部早夭,于是在景祐二年,将濮王的幼子接入皇宫,赐名为赵宗实,交给曹皇后抚养。   四岁时,赵宗实被封为左监门卫率府副率,后升为右羽林军大将军、宜州刺史。   等到了七岁,仁宗的亲生儿子豫王赵昕出生后,赵宗实出宫回到生父赵允让身边。   到了差一月十一岁的时候,仁宗的亲儿子豫王赵昕早夭。   六年前,赵宗实十八岁的时候,升为右卫大将军、岳州团练使。   文彦博、刘沆、富弼,欧阳修,司马光轮番上奏,说的就是这两件事情。   文章看似非常有技巧,皇帝你爱选谁选谁,我们都开心。   有的给官家开出了甲乙丙三个方案,官家呀,你可以从太宗支子里选,可以从太祖太宗曾孙里选,但是和你最近的,就是太宗曾孙了,也是可以的哟……   有的则说官家呀,你先摆一个在那里嘛,摆一个,然后慢慢自己生,生得出来,再让他回去呗,疯狂暗示这事情你又不是没做过。   还有的更绝,官家啊,国朝二宗相继尹京,不立太子我们就不立,但是你先任命一个宗室做开封府尹呗……   真是替皇帝操不完的心,然而,皇储的选择,真的不多。   张象中说道:“团练使天性极为孝顺,喜好读书,不好嬉游玩乐,穿的用的节俭朴素,就像一个儒者……咦,这么说起来,跟你好像呢。”   石薇也捧着碗点头,觉得这就是小油哥哥的翻版,顿时对赵宗实印象很好。   张象中说道:“听说他见自己的老师,一般都穿着朝服,说是见自己的老师,不敢不以礼相待。宗室子弟中有人借了金带,却拿铜带相还,管家不忿,他却说这本来是我那条腰带啊,照样收下了。”   “还有还有,他曾让殿前侍者给他卖一条犀带,本来值钱三十万,却被弄丢了。团练他也不追问。”   石薇点头点得更厉害,我也搞丢了小油哥哥送来的好多东西,他也从来不追问。   苏油这叫一个尴尬,自己这样的变态,啊不,特例,那是因为骨子里本来就是一个成人。   可这些事情落到这赵宗实身上,给他的唯一印象就是一个字——假。   然而问题在于,这事情还没法辩驳,不然别人就会反问,那你呢?   只好赶紧结束这话题:“那官家如何处理的?”   张象中说道:“两件事情都是官家不愿意做的,拖了很久。这次,再也拖不下去了。”   “没办法,相比储副,只有先牺牲狄枢密了。”   《宋史》:八月癸亥,狄青罢,以韩琦为枢密使。   后边还有一句诛心的附加:是夕,彗灭。   苏油摇头:“朝廷诸公,太刻薄武人了。”   张象中也摇头:“不过总算有件好事儿,张学士重掌计司,朝廷财政可算得到了好转。”   苏油更加摇头:“因人成事,制度难成,这就没有后续。他当年在京之时,国家有三年粮食,六年马粟。结果等他回到京城给我来信,说前任们将他当年的积蓄再次耗了个七七八八。”   张象中说道:“这不是又回来了吗?张公如今可算名震朝堂。”   苏油继续摇头:“想多了,如今朝堂,看背景大过看能力,张公又无党……”   ……   《宋史》:方平还自益州,奏免横赋四十万贯疋,及减兴、嘉、邛州铸钱十余万,蜀人便之。   始方平主计京师,有三年粮,而马粟倍之。至是马粟仅足一岁,而粮亦减半。   方平遂画漕运十四策。宰相富弼读方平奏上前,昼漏尽十刻。   上太息称善。弼曰:“此国计大本,非常奏也。”悉如所启施行。   退谓方平曰:“自庆历以来,公论食货详矣。朝廷每有所损益,必以公奏议为本。”   其后未期年,而京师有五年之蓄。 第二百四十一章 不作为和瞎作为   有时候,苏油一想到这些,就充满了无力感和挫败感。   摇了摇头,准备换一个话题:“贤兄最近化学研究得如何了?”   张象中说道:“最近没什么大进展,这不药市快要开市了吗,每年这时候都是大忙之时,药材收上来要处理,需要大量临时人工。”   苏油就撇嘴:“说得跟自己要亲自动手一样。”   张象中笑道:“劳心者更累,不行还得再来块鱼肉补补。”   说完又道:“你也别以为药材就全是药用,很多你们文人日常都要用到的。”   苏油不信:“你又骗人。”   张象中说道:“你有时间回去问问你姻伯,每年制墨,他要从玉局观进多少骨胶,皮胶。”   说起这个苏油就叹气了:“现在流行皮靴,不过我看那胶料要漏水,不太合格。要是有植物提取的胶料就好了。”   张象中笑得大跌:“你是在逗我吗?草树胶,这东西早就有了啊……”   苏油翻着白眼:“我不是说胶水,是有弹性,能防腐,能防水的那种……”   张象中继续大笑:“你一定是来逗我的对不对,又想考校我对不对?”   苏油继续说道:“要是有那样的东西,可以做成软管,连接试验器皿就会很方便……”   然后就听张象中“呃”的一声,接着将筷子一扔:“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贤弟你随我来!”   两人来到一所巨大的库房之前,一个看库的中年道人打开库门,里面满满当当全是大柜子。   柜子按柜架分门别类,张象中领着苏油来到一排架子之前,只见架子上写着一个大字——胶。   道人规规矩矩对张象中行了个礼,然后将账本打开念道:“启禀天师,玉局观甲字库,现存虎骨胶百二十六斤,鳔胶三百三十五斤,角胶三百斤,蹄胶六百斤,驴胶四百五十斤,牛骨胶千二百斤,燕窝六百二十斤,蜂胶……”   苏油听得头晕,原来中药用胶这么多品种的吗?等等燕窝怎么还乱入了,赶紧举手:“停,说植物的!”   道人一脸懵逼:“何为植物?”   苏油说道:“本草,就是本草类的!”   “哦。”道人翻过几页:“松香五千斤,桃胶一千七百斤,漆胶一千八百五十斤,豆胶五百斤,银耳八百斤,石耳一千六百斤……”   张象中举手:“不用念了,把本草类的胶都取些出来。”   道人开始指挥道童爬架子,苏油满脸的艳羡:“啧啧啧,天师道真的是太有钱了,兄长,啥时候待我去看看矿物库呗……”   张象中笑道:“贤弟莫闹!这些都是济世救人的药材!”   等到药物取来,张象中拿着两种琥珀色的硬块说道:“按照贤弟所说,约莫就是这两种了。”   苏油完全不懂:“这是什么?”   张象中说道:“这是薛荔根胶和杜仲胶,药局在调色的时候,发现它们跟硫磺混合,会变成……”   道人递上一根墨锭形状的黄棕色胶棒:“会变成这个样子,无法入药,不堪使用。”   苏油觉得自己是傻子:“中药还需要调色?”   张象中说道:“五色之说,源自《内经》,与五行相合。青为肝、赤为心、白为肺、黄为脾、黑为肾。故朱砂色赤,可入心经以镇心安神;石膏色白,可入肺经以清肺热;白术色黄,以补益脾气,玄参色黑,以滋养肾阴……”   这样都可以?!《内经》这么神奇的吗?苏油接过胶棒来,又是压又是拉,接着一阵狂喜:“兄长!这可是宝贝啊!这个杜仲胶,产量大吗?”   这个张象中完全不知道,便转头看向中年道人,道人说道:“呃,还可以吧,我蜀中乃是杜仲的道地,这东西用树叶,种子,汁液熬制而成。一亩一年能有十来斤吧。”   苏油抖着手里的胶棒:“有多少这个?都给我看看。”   道人取过一个盒子:“都在这里了。”   苏油取过来,一根软软的,一根硬硬的,一脸的郁闷:“你跟我说这是同一样东西?”   道人施礼:“教宗之前怎敢隐瞒,杜仲胶一般是硬的,这一锅加了硫,呃,就有些特殊,软的和硬的……出锅时段有所不同。”   张象中接过来比较了一下:“从今日起,你不用看库了,玉品抬一格,专门研究这个杜仲胶。”   那道人惊喜莫名:“多谢上师抬举。多谢郎君抬举。”   苏油翻着白眼:“跟我有什么关系,不过我会派一个小组来帮你,用理工的办法,慢慢摸索。”   张象中拿手里的软棒指着那一排大药柜:“把那些带胶字的,通通给我摸索一遍!”   道人施礼:“谨遵教宗法旨。”   走出库区,苏油啧啧摇头:“看来以后得常来,玉局观当真遍地都是宝贝啊……”   张象中说道:“贤弟你可太乐观了,我局中推究药理,一味配伍有效的方剂,可能是十几年,几十年,上百年。”   苏油摇头:“有我理工的试验方法,有了这一硬一软——嗨怎么说着这么别扭——相信能够大大缩短这个摸索期。”   张象中停下脚步:“对哟,药理试验也当是如此……”   苏油拉他袖子继续向前走:“你就别想这套法子了,那得祸祸多少小白兔?与你道家理念不合。走了走了……”   ……   秋熟之后,赵抃抱着他的琴,捧着眉山出品的地图册,开始巡查都江堰水利大工程。   苏油也被拉上,老头又多安排了一项课程——弹琴。   好在基本上全是水路,那就不算劳累。   弄上两条船,一船是书和调料,一船住人。   这个巡视角度真是既刁钻又古怪,还让人没法提意见——水利工程,天府之国的根本,你敢说不重要?!   结果弄得一帮子忙着清扫街道,涂刷临街墙面,整饬学宫,想尽办法充实仓库亏空的官员们鸡飞狗跳——老头你能不能按常理出牌一次?求你了就一次!   苏油暗自腹诽,这老头肯定是吃惯了自己做的饭,才拉上的自己。   不过有个好处,那就是不用天天抄资料了。   老头面子极大,所到一处,首先就是询问当地的水利,田土,今年的产出,验看仓廪。   接下来就是搜罗地方志述,丰富自己以后治书的资料。   然后就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清理牢狱。   除了妓院,这是整个大宋最黑暗的地方,老头每到一地,便命人封锁卷宗,然后一项项过问。   真正作奸犯科之人,反而是少数。   牢里大多数,都是负逋,欠租,逃役之人。   这些人才是地方胥吏敲剥最厉害的对象,老头的目的当然不是做慈善家,完全是因为从此处入手抓胥吏们的毛病,实在是一抓一个准,太容易了。   开玩笑,殿中侍御史出身,没毛病都能给你找出来毛病那种,何况这帮子屁股本来就夹着屎的。   然后找几只猴出来,杀给一大群鸡看,看得鸡们跟害了瘟一般。往往老头一个眼神丢过去,下边一群人冷汗直冒。   清寒无喜赵知州,那是自带冷冻效果的!   等到看得胥吏们把膀胱里的东西都通过汗腺排干净了,老头才大笔一勾,瞎整,都给老夫放了吧,以后大家都要乖啊……   苏油对老头的手段佩服得物体投地,晚上特地给他弄了一道榨菜砂锅鱼头豆腐,把老头美上天了。   然而等苏油夸他的时候,老头却是一阵叹息,这就是大宋的大毛病——要不不作为,要不瞎作为,主要是不作为,剩下的瞎作为。   官员要是清能的话,还有胥吏们什么事儿?! 第二百四十二章 永康军   苏油不由得暗自翻白眼,说得轻巧,大宋几个官能做到如你这般不置产业上任只带一只鸟的?面对世家豪强还能说硬话,反正苏油从出可龙里到如今三年半,见着的就你老人家一位!   一路吃着河鲜,船摇着摇着,就摇到了都江堰。   都江堰如今在永康军管辖范围,这是一支一千五百人左右的部队。   说起大宋的军队,又是一个蛋疼的问题。   后世网上闹得沸沸扬扬,大宋养那么多军队,结果被西夏辽国打得嗷嗷叫,养的都是一群猪吗?   等到苏油自己研究过这个问题之后明白了,不是猪,是——牛,大多数是牛。   庆历五年,丁度为兵录五篇,宋祁为之序曰:凡军有四:一曰禁兵,殿前马步三司隶焉,卒之剽而锐者充之。或挽强,或蹋张,或戈船突骑,或投石击刺,故处则卫镇,出则更戊;   二曰厢兵,诸州隶焉,卒之力而悍者募之。天下已定,不甚恃兵,唯边蛮夷者,时时与禁兵参囤,专于服劳,间亦戌更;   三曰役兵,群有司隶焉;人之游而惰者入之。若牧置,若漕挽,若管库,若工技,业壹事专,故处而无更。凡军有额,居有营,有常廪,有横赐;   四曰民兵,农之健而村者籍之,视乡县大小而为之数,有部曲,无营壁,阙者则补,岁一阅焉,非军兴不得擅行此。   说白了,大宋军队号称一百多万,其实有三种几乎都是有名无实。   后面几种,都是不讲体质素质的,很多时候是一种救灾措施,将年轻有力气的灾民集中起来免得他们造反,也可以解决一部分刺配囚徒的劳动改造问题,说白了就是国家养着的闲人。   这些人干活的积极性可想而知,因此产生不了什么社会效益,战斗力更别指望,可以说是国家的沉重负担。   这才是大宋“冗兵”这个概念的本质——这里的兵,有一大半并不是后世理解的部队。   照这种算法,后世的快递小哥们都该算是兵了!   真正能打仗的军队,大宋其实只有禁军的上四军,还有河北陕西部分长期与西夏辽国对抗的厢军而已。   其余的,称之为建设兵团,甚至是难民营,怕是更加合适。   刨去这些,仁宗朝真正的战斗力量,最高峰时期八十万左右,然后经过努力裁汰,到如今大约七十万。   这是兵籍上的数字,有多少虚头先不说,即便全算上,禁军的战力还要再打一次折扣。   因为赵宋先天不足,地理大通道都在别人控制之下,还居高临下,导致无险可守。   因此禁军中三十万集中在了京师周围,保卫中枢,剩下的才散于各处要津前线。   这样做,一来是吸取了澶渊之盟的教训,用大量部队拱卫京师;二来是保持与边境部队的平衡,以震慑边将。   其实京师禁军的作战机会,很少,长期懈怠,除了空额,不空的那部分也有很多沦为高俅们的长工。   好了,真正用于抵御外敌的禁军队伍,就跟四通商号的贷款拨备一样,对半开,这就剩下三十来万了。   再看外敌——西夏有三十多万部队,辽国正规军也有三十多万,还有大量仆从军。而且,这两国的这三十多万,多是骑兵。   天地良心,苏油真心觉得,实在不是大宋军队不行。而是……特么的到底这个而是是什么,就搞成这个样子了呢?   除了京师和北方边疆,大宋其它地方,几乎就是无兵之地,难怪前线一被击穿,就能被人长驱直入杀抵京师。   每每想到这些问题,苏油就感觉肝儿都在疼。   老杨,老种,老折,就这样还能扛一百多年,实在是辛苦你们了!   闲话转回,这种情况到了四川,那就是目前川峡四路,有五支厢军,人数两万。   其中的永康军,就是这么一支有着光荣传统的地方队伍,他们的任务是——“岁治都江堰,笼石蛇决江遏水,以灌数郡田。”   整个川峡四路,就得靠五支这种背石头,挖盐,搞物流的“军”来专政!   这就是苏油给张方平建议,集中乡弓手屯田训练的原因——这么大的家产,总特么得有一支稍微能上眼的队伍看着吧?   ……   永康军知军姓曹,好歹是中央出来的,内殿承制,武阶七品。   这娃聪明,努力向文官靠拢,临来前求得梅尧臣一首诗:“铁骢黄金羁,年少蜀城守。蜀城临古江,正在离岸口。离岸李凉凿,其利实不久。既避沫水害,又以溉田亩。大此百民宜,遗祠奉牲酒。行当谨厥事,无乃为政首。”   梅尧臣和赵抃有一个共同的好朋友——张先,就是“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幕卷花影”、“柳径无人,堕絮飞无影”的张三影。   张先后来活到八十九,超长待机到苏轼都跟他成了好朋友,还被苏轼嘲笑过“一树梨花压海棠”。   有了这层关系,曹知军带着判官接到了赵老头,将诗一递,这就比较好说话了。   曹知军对业务还算熟悉,对灌口的典故非常清楚,赵老头领着苏油,曹知军就在一旁讲解,倒也算是信手拈来。   都江堰工程,神奇就神奇在非唯人力,亦有天意。   岷江势高,其实类似黄河之于开封,是整个成都平原边上的一条悬河。   这条河一旦遇到大水,成都平原南部就被淹得不要不要的,一旦枯竭,成都平原北部就旱得不要不要的。   李冰治水,沿江一路上行,发现岷江东岸玉垒山山体雄浑,开凿难度极大,在秦代几乎是不可能的工程。   可当他抵达都江堰的时候,却发现山体在此处突然收窄,最狭窄的一处石壁,竟然仅有四十米!   这就是天意了,只要凿通此处,就可以将岷江水势一分为二,上下均衡,成都平原,从此不再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找到了这个点,剩下的,就是人力。   《史记·河渠书》记载“蜀守冰凿离堆,辟沫水之害”,因“崖峻阻险,不可穿凿,李冰乃积薪烧之”。   这就是著名的宝瓶口。   宝瓶口引水工程完成后,虽然起到了分流和灌溉的作用,但因江东地势较高,江水难以流入宝瓶口,李冰父子又率众在离玉垒山不远的岷江上游和江心筑起分水堰。   用装满卵石的大竹笼放在江心堆成一个狭长的小岛,形如鱼嘴,岷江流经鱼嘴,被分为内外两江。   外六内四,外江仍循原流,内江经人工造渠,水面抬高,通过宝瓶口流入成都平原。   为了进一步起到分洪和减灾的作用,在分水堰与离堆之间,又修建了一条溢洪道流入外江,以保证内江无灾害。   溢洪道前部是一个大弯,江水在此形成环流,泥石沉积,浮物被水流带入外江,这样便不会淤塞内江和宝瓶口水道,故取名“飞沙堰”,这是古人对回旋流原理的科学运用。   在都江堰渠首工程中,宝瓶口、飞沙堰和人字堤的位置、高度和长度,珠联璧合,配合巧妙,既有洪水期限流排沙的作用,还有枯水期蓄高水平面的作用。   古代竹笼结构的堰体在岷江急流冲击之下并不稳固,而且内江河道尽管有排沙机制但仍不能避免淤积。因此需要定期对都江堰进行整修,以使其有效运作。   时至大宋,已经订立了岁修的制度,称为“穿淘”。   古人的聪明和经验,在曹知军的深入介绍下,让苏油极度惊讶。 第二百四十三章 出事   曹知军指着宝瓶口右岸的一根形如象鼻的石柱说道:“我们脚下这片山体,因为宝瓶口的开凿,与玉垒山分离,因此被称为‘离堆’。那根石柱,洪水期借以缓冲内江水流,使其徐徐吐出,不致冲击。”   然后又指着一处水文刻度:“那里是‘水则’,每年修整堰体,即以此则为准,当内江水流与飞沙堰齐平,则宝瓶口进水量恰够数郡用水。这时的水位高度,在表上第十三刻处。”   “当水流超过水则上这个刻度,外边飞沙堰便开始翻水;超过十四刻时,人字堤也开始溢流,这些都确保了宝瓶口进水量恰到好处。”   苏油举手:“知军,这项措施,只能控制水面位置,但是进水量的多少,还要有深度决定才是。”   曹知军摇头笑道:“仅此一问,便知明润果然聪明。”   “岁修时还有一项工程就是深淘河道。河道里埋着一匹石马,淘滩深度以挖到埋设在滩底的石马为准。”   “妙极!”苏油拍手叫好,心里如同得到一首好诗一般舒畅:“用最简单的方法解决问题,这简直就是——”   赵抃看着苏油抓耳挠腮的样子不由得好笑:“简直就是你理工学的集大成,对吧?”   曹知军笑道:“水则还是一处水情预报表,丰水期水位低于九刻,当有旱情,高于十四刻,则有水患,不过这种记载,基本六十年一遇,其余时节,那就是风调雨顺水旱无忧了。”   苏油笑道:“太厉害了!以后土地庙小学的孩子,都必须来此参观一次方可毕业,这算是毕业仪式之一!”   一路巡视,其他如杩槎、竹笼、碗儿兜等维护工具,处处都是巧思,不过比起整体工程的伟大来,已经无法让苏油震惊了。   赵抃对永康军的工作非常满意,又关怀了一阵工人,啊不,军人们的日常生活之后,收集了一包资料,继续上路巡视。   小船顺着岷江下行,苏油笑道:“明公,眼看就要到眉山了,我这也算是光荣还乡了吧?这已经年底了,要不,就在眉山多待几天,过完年再回去?”   赵抃手里握着一本书,目光从老花眼镜上方翻出来:“可美得你了,真以为清简就是无为而治?眉山局面大好,那就不用久留,直接去嘉州看看。”   苏油傻了:“那……那我能不能在眉山等你回来?”   赵抃又翻了他一眼:“你现在是益州学宫学子,每年没有学足三百日,就没有解试资格,跟着我算你在学习,但是留在眉州的话,呵呵呵……”   见苏油开始要发怒,赵抃才笑道:“不过路过眉州,交流一两天还是可以的……”   这是就听见舱外书办低声说道:“明公,淯井监急报!”   赵抃叫到:“进来。”   看罢急报,赵抃眉头紧皱:“淯井监不稳。”   苏油惊道:“怎么可能?!如今淯井改盐为田,大量盐户或离开淯井,或以农为业。当地所产盐卤,足够井上剩余盐户完成课务有余。怎么可能还不稳?”   赵抃却并不着急:“明润,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此语虽然过于夸张,但是如今你应该知道了吧?每一项政策,都有其受益人,因此与之相应,每一项政策的改变,也会导致有些人的利益受损。”   苏油拱手道:“明公,苏油实在是不知,川中新政,到底让谁的利益受损了。”   赵抃看着苏油半晌,微微一笑:“还正当自己是子房武侯一流人物了?我就问你,淯井周围,都是什么情况?”   苏油顿时反应过来:“泸夷,泸州蛮!是梯田开发让他们利益受损了?!”   赵抃皱眉道:“怎么可能,那边山地那么多,垦田都是河谷,池沼等周边肥土地带,这事情蹊跷。”   苏油起身说道:“那就请明公缓行,待一会儿路过青神,苏油先去眉山布置。”   赵抃想拉住苏油:“这是你该操心的事儿?!”   苏油拱手说道:“嘿嘿,明公,我还有一个身份,乃西南夷中的大巫,这事儿啊,还真是我正管!”   船至青龙场,苏油上岸,换了当地四通商号的快马,一路狂奔至了眉山。   来到曙远楼,苏油让张胜去通知江卿世家,到忘雨阁商议事务。   程文应一见到苏油就好像有了主心骨:“小油,赵转运呢?怎么就你一人?”   苏油说道:“姻伯,如何分析出泸州蛮不稳的?”   程文应说道:“是以前土地庙小学的那个先生,叫什么来着……”   刘嗣赶紧接话:“是李先生,李运,以前是淯井的孝廉。如今改盐为田后,他便回了淯井,前几天来信说是各路泸州蛮开始聚集,看样子是有所图。我想少爷肯定需要知道这个消息,就给州府报了信。”   苏油对刘嗣说道:“做得好!事不宜迟,通知二林部,先期派人与泸州蛮接触,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通知唐老师,陈郭二位都头,集结弓箭手,在宜宾对岸待命。还有,持我大巫骨牌,召集阿囤部土兵千人,巫师五位,一齐在宜宾对岸集结。”   史洞修也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小油你这是要开边衅吗?”   苏油一摊手:“我又不是宋官,这怎么会是开边衅呢?我是作为西南夷中的大巫,去关心关心泸州蛮,看看他们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大家准备坐下来讲道理的。”   石富倒是赞同:“我庄上尚有些子弟,都是西军出来的老手,要不小油你带上做私军保卫吧。”   阿囤弥怒了:“石公!你是认为我护不住小油?!”   苏油赶紧制止:“不用不用,这事情定义到夷人事务上,好处理得多,江卿也不用多担干系。就一条,粮草给我备足。”   程文应说道:“这个不用操心,到宜宾水路通达,如今我们的大船,一船就是千料。”   苏油说道:“行,事不宜迟,姐姐,我们这就走。四哥,处理完手尾,带一个小组到宜宾与我们会合。”   阿囤弥站起身来,得意洋洋地看了江卿们一眼:“走!”   二林部的战士,以及沙麻部的弓手,如今都是全脱产的职业部队,效率奇高。   三天后,宜宾县对岸,沙麻部原有辖区,部队已经集结完毕。   唐淹忧心忡忡地看着杀气腾腾的人马:“明润,万事小心啊。”   苏油拱手道:“老师放心,赵转运就在对岸,约束长宁军,作为我们的后卫。”   唐淹摇头:“长宁军……呵呵呵……”   苏油也笑道:“本也没指望他们,而且这事情最好也不要让赵公担上任何干系,夷人的事情,用夷人的方式来解决。”   唐淹看着正在给部队祝福傩戏的几位巫师,继续摇头:“教化之道,任重且远啊……”   苏油低声说道:“现在要求别太高,就一条,能打就行。接下来这里就是后勤之地,老师,这几天要辛苦你了。”   一位巫师杀了一只大公鸡,然后举起大公鸡,用手指着公鸡的眼睛,伊伊哇哇地对着部队高喊起来。   然后就见二林部的战士们爆出一声兴奋地高喊,拔出到来对天嘶吼。   他们的旁边,还站着两队三百人的弓手,都是汉人,每人背上十支箭,一把奇怪的弓,身边还挂着一个大木槌。   老陈对老郭低声说道:“老伙计,人家这士气,可是把咱都比下去了哟。” 第二百四十四章 鹤胫弩   老郭眼皮子都不抬:“闹得欢有屁用,老子放他们来攻,三场之内,一个不剩。”   老陈都气笑了:“你当别人都是傻子?临阵三发而已。就算有寨子,可这些人都是野战行家,尤善夜袭。就你我手底下这点弓手,到了晚上就废了。”   老郭低声道:“也是,就不知道小少爷啥时候再给我们配上一都步卒。别说话,小少爷上去了……”   占卜完毕,就该祭旗,这得大巫出场。   杀了一只可爱的羊,苏油一挥手,部队上了大船。   等船离开宜宾县的视线范围,陈田和郭隆立刻指挥手下队长:“赶紧赶紧!刚刚那就是给对岸官老爷们看的,开始组装兵器!”   弓手们将身侧的木槌取下来,其实这玩意儿并不是木槌,形状完全与后世步枪的枪托一模一样。   没有枪管,中间只有一支导轨,导轨后是机牙,机牙后部有一个可以调节照门高度的标尺。   侧边还有两根拉杆,类似于后世老式气枪的压气杆,拉杆中部有一根连杆,连接到导轨前部两侧的一个门型铁环上,铁环顶端还开着一个口,口里边是准星。   枪托的底部有一个小铁片,拨开发现枪托里边是空的,装着一套小工具。   得到命令,弓手们将小工具取出来,将弓安放到木柄的顶端,从小工具包里取出螺栓和改锥,将弓片装上,手里的弓,就变成了一把强弩。   装上弓弦,开始测试强弩开合。   还是使用“厥张”的方式运用腰力。   脚踩弩头的踏脚环,弯腰,两手抓住弩侧的拉杆往外上方拉开,两侧滑槽内的钩环挂着弓弦向后运动,将弓弦卡在扳机机牙上。   然后松手,拉杆还原,装箭,便可以射击了。   通过这种方式,可以在上弦的过程中节省大部分力量,也无需考虑弓弦勒手之类的因素。   大宋的强弩手,厉害的能开四五石,就是后世五百斤的拉力,不过苏油以为,最好不要指望眉山的民兵部队能有那个能力。   最后将拉力定在了二石四斗,这也是仁宗朝后期军方的通用弩力,一百五十斤左右。   加上上弦器的杠杆原理,实际开弩的平均拉力在八十斤左右,刚好是汉代大黄弩的拉力范围。   不过威力,可就几乎是大黄弩的两倍,苏油对这样的结果已经相当满意了。   两支小队伍,每二十人为一小队,五队为一百人队,三百人为一都,各设头目。   队长的考核内容,包括目测距离,背诵标尺与距离的关系。不会这个,连做队长的资格都没有。   至于大角度仰射,那属于超纲科目,队长们平日里可以自行摸索,但是不计入考核成绩。   就这样已经把俩老军给郁闷坏了,比如郭隆,目测距离对他来说简直轻松得不要不要的,问题是将距离转化为军士们听得懂的标尺读数,愣是背了一个月。   这批弩,弩臂用了部分软钢,又有弹簧秤作为出厂测量标准,弩力除了非常符合人体力学原理外,还非常的统一和精准。   陈田喊道:“把长箭都撤了,船底箱子抬出来!”   这种弩的配箭也是特制的,其实如今大宋已经有了类似的形制——三亭箭。   箭很短,总计不过二十厘米,箭羽很小但是很长,箭头是如后世子弹头那样的圆锥形,也比寻常箭头要长。   箭羽,箭杆,箭头,差不都各占三分之一,这就是三亭这个名称的由来,不过准确名称,应该叫——矢。   经过理工小组多番测试,才试验出这种弩箭的最佳配置。   这种颠覆长箭的设计让郭隆大大的看不惯,但是在几扇猪肉上进行了对比试验之后,这种妖里妖气的设计,威力竟然比寻常弓箭高出很多,有效射程有一百二十米,关键是射击方式非常稳定和精准,而且对射击目标具有可怕的穿透性。   至少目前的所有重甲,都拦不住这种弩矢的穿透。   还有非常重要的一条——弩箭的战时携带量,也比普通弓弩手多很多,达到恐怖的四十五支。   十五支一筒,三筒拼接到一起,可以背在背上方便行军。   乡里的弓手,仅仅训练弓箭,那得等到猴年马月才能产生战力,因此苏油不得不从各种地方寻找捷径。   这六百把弩,甚至比六百个弩手还要重要——太贵了。   大宋的弓弩不怎么讲究准确率,陈郭两位手下这些则不然,有步卒在前边守卫,然后让这些弩手在后边形成三段式射击的话,威力是非常恐怖的。   准确性,是考核重中之重,用苏油的话说,老子在器械上为你们做到了最好,就这点要求了还要怎样?天天给老子练!七十步内必须十发七中!   鹤腿弩——这是没有什么文化水平的乡弓手给这种弩取的名字,黑漆漆的,上弦时两边拉开的拉杆就像两条瘦长的鹤腿——很难听,但是却很形象。   苏油只好捏着鼻子认了这个名字,把腿改成了胫,鹤胫弩,难听是难听了点,却是对付泸州蛮的信心所在。   不过这娃现在也没有和汉人弩手在一起,他正在另外一膄大船上,和阿囤烈阿囤弥说话。   阿囤烈对泸州蛮不怎么看在眼里,汉人弩队的威力他是知道的,不过那玩意儿技术性太高——数学这东西,上到二林部的贵族,下到战士们,都还掌握不了。   阿囤烈就搂着哭着喊着死命蹭上船来的阿囤元贞说道:“元贞啊,跟着龙山长好好长学问啊,还有那个数学,一定要学好,以后打战,远远的就将对手干掉,不用像哥哥这样一刀刀地硬砍!”   阿囤弥就翻白眼:“哥哥你少教坏小孩子,元贞以后要读书考进士的——你见过拿刀砍人的进士?!二林部出了进士,才能得朝廷看重!”   苏油笑道:“射箭厉害的状元,拿刀砍人的进士,大宋还真的有不少。”   “欧阳内翰的《卖油翁》元贞你读过的,陈尧咨可是我大宋文状元!”   “蜀守张咏,未举时匹马单剑行天下。侠气干云,杀恶人不带眨眼!”   “老包出使辽国,辽人欲以围猎沮之,结果老包射杀了一大堆猎物,将辽人都震了!”   “不过你们也不要给元贞这么大的压力。元贞,学习的目的首先是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然后充实自己,提升能力,成为能够帮助别人的人。出仕的目的,也是为了在帮助自己别人的时候更加方便有利。不要听哥哥姐姐瞎说。”   阿囤元贞点头:“说的对,明润也还没有考进士,不是也帮助过我们不少了吗?”   这下阿囤烈翻白眼了:“你跟他比?你怎么不跟支格阿鲁比呢?唐老师说的学问要一步步慢慢积累,你已经忘了?”   阿囤弥也对哥哥表示赞同:“我看最近明润不在眉山,元贞你有些自满情绪了啊……”   阿囤元贞:“……”   大船很快到了泸州,军士们下船,成行军队列朝淯井进发。   新年伊始,苏油在营中度过了自己的十岁生日。   先期派出的谍报人员陆续返回,几方情报一汇总,幕府里的众人不由得哭笑不得——情报出现了重大失误!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或者说,还没发展到想象里那么严重!   不管如何,淯井监到了。   淯井监是个准军营,朝廷在此设立了长宁军,与都江堰的永康军差不多的性质,什么都能干,就是不能打战。   将盐从盐户那里收集起来,运至泸州,装船,过夔门转运东南和京师。   长宁军光荣地表示这才是我们的本职工作。 第二百四十五章 乞第龙山   淯井,“泉有二脉,一咸一淡,取以煎盐。塞其一,则皆不流,又谓之雌雄井。五代前蜀置淯井镇、淯井刺史。宋置淯井监,以收盐利。”   如今井上正自风声鹤唳,已经闭寨自守,盐户们连同周边种田的农夫,全都躲进了寨子里。   寨子外头,则有另外一支军队,队形散乱,衣着破败,更像是一群流民,不过穿着都是夷人服饰。   苏油他们的到来,让两边的人都惊疑不定。   一千六百人的队伍,士气高昂,装备精良,步卒全是标牌和长柄长刀,弩手手里古怪的弩弓,整齐划一,一看就是制式装备。   可问题是,两支队伍汉夷相杂,夷人打的是汉人旗号——归德,在藜,两位将军。   汉人则不是大宋红衣军服,穿的都是青麻袄子,比宋人军服贴身太多,身上的零碎也多,皮带,背筒,腰中短小的箭筒,还有一把短剑,短剑柄前和柄后还各有一个大环。   两边都忧心忡忡,这特么到底是来帮哪边的?!   阿囤烈传下号令,扎寨。   几天行军的情报下来,苏油了解到泸州蛮也是遣巫师到过二林部祭殿礼拜过的,所以这里也属于教区,估摸着这仗是打不起来了。   见泸州蛮营地中有人出来,苏油挥手,让巫师们前去交涉,自己带着阿囤元贞和陈田来到淯井监寨门下叫门。   知军和井监竟然不露面!上面露头的人阿囤元贞一下子就认了出来:“李老师!”   李运见到苏油,满脸羞愧:“李运惭愧,明润,又见面了,元贞你也来了?”   阿囤元贞喊道:“明润带着大家来救你们,我哥哥和姐姐也来了。”   苏油给了阿囤元贞一下:“什么救!就是来看看大家都有什么难处。老师,让我们进去吧?”   这下上面有冒出俩脑袋:“不行!你怕不是来赚门的!”   苏油从怀里取出一封文书:“这里有赵转运的文书,两位看过便知。”   不一会,寨子上垂下来一个篮子,苏油将文书放了进去。   又过了一阵,直到苏油都等得不耐烦了,楼上刚刚一脑袋又伸出来:“你就是苏油吧?即便文书是真的,赵公此举也非常不妥。将国事赋予区区十岁一个孩童,恕老夫不能奉命。”   哎呀苏油都愣了,这也太迂腐了吧?就你这破寨子能挡住我?   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这位是井监吧?那要依你说,又当如何?”   井监说道:“你有本事招来蕃军,那就有本事诛除首恶,让泸州蛮退去。之后再让那什么归德在藜将军退回原州,我们方好叙话。”   苏油怒道:“这就是你们的解决之道?这就是你们理解的朝廷羁縻之政?”   井监拱手道:“我知你是驰誉西南的神童,但是并无官职在身,此乃朝廷公务,不是儿戏!”   苏油冷笑道:“老子带着一千六百人来给你们擦屁股,你说是儿戏?你们废弛井务,激起泸州蛮变,可知大军一动靡费多少?老子倒应该夸你们奉公守法,报国尽忠?”   井监气得那手指着苏油:“你……你你……你口出污言秽语,哪里是什么读书人家……老夫乃朝廷命官,守土有责……”   苏油都懒得再理他:“长宁军知军呢?他也是这意思?”   知军露出头来,叹息一声:“明润,你就别为难我二人了,朝廷制度如此。你如果愿意帮忙,那就帮。如果不愿意,就领军退去。待泸州蛮杀进寨内,老夫二人以命相抵便了。你来之前,我们早做好了尽忠的准备,白绫都备下了。”   苏油都气笑了:“自戕救国,这就是你们的解决办法?你们死不足惜,可井上的盐户,周围的农人呢?他们就活该为你们的无能陪葬?”   知军只是拱手,不再言语。   苏油拂袖转身就走:“我大宋百姓何辜!多被你们这样的官员辖治!”   寨子上一个声音喊道:“明润稍等,我下来陪你!”   却是李运。   李运翻过寨墙,从绳子上下来,对苏油拱手道:“李运无能,无法说动他们,也辜负了明润的托付。”   苏油拱手道:“李老师,还要多谢你传信及时,事情才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李运摇头:“你让我回来安抚百姓,我勉力做到了,不过泸州蛮,李运实在是无能为力……”   苏油摇头:“李老师,泸州蛮也在泸州下辖羁縻州内,他们理论上,也是我大宋百姓。”   李运满脸惭愧:“是,我失计了。”   苏油说道:“西南夷与西夏辽人不同,他们有向中国之心,中国奈何拒之?老师请跟我来,我们去看看他们到底有何要求。”   回到帐内,入眼就见一个身形极为高大威武的蛮人,正在伏案喝酒吃肉。   身边坐着一个老巫师,表情非常尴尬。   见到苏油身后的李运,那蛮人满脸惊讶:“还以为淯井中的汉人都是懦夫,竟然也有大胆的。”   苏油回到主位坐下:“你就是这次闹事的首领?”   那蛮人见一个小孩上了主位,几名巫师都站在他身后,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小孩儿能坐那位置?”   一位巫师前踏一步,怒声斥责道:“放肆!乞第龙山!此乃诸族大巫,岂能容你无礼!”   乞第龙山边上年长的巫师匍匐而进,来到苏油身前:“乞第粗鄙,不知大巫的威能,请大巫你原谅他。”   苏油说道:“你起来,大巫所依仗的不是威能,而是公平与无私。我在二林部祭殿见过你,你背来了部落中一块白色的石头,上面有个龙字。我记得。”   老巫师满面惊喜:“正是,大巫当时还说我是巫师中少有能懂汉文的,还特意送了我两本祭典。我一直在认真研习。”   苏油说道:“那你该知道,巫师的作用,乃教化部民心怀善意。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要攻打淯井监?”   巫师赶紧又匍匐下了:“大巫,我们没有想要攻打淯井,每年我们都要与淯井交换货品,今年我们同样早早就准备下了……但是,但是我们送来这里的时候,他们却不收,这是要逼死我们,我们才来找他们理论……”   苏油抬手指着乞第龙山:“我不听你说,那汉子,叫乞第是吧?龙山是你的姓?”   那巨汉抬头,用棒槌粗的手指抹了抹嘴巴:“对,我们祖上从武陵过来的,住在龙山上,就姓了龙山。”   苏油说道:“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淯井监不与你们交换货品,就是要逼死你们?”   巨汉很生气:“他们不给我们盐!以前每年都要换盐给我们,今年却不换了,说是他们自己都不够!”   “没有盐,我们就没有力气,就不能打猎种地,这就是要逼死我们!”   “盐?”苏油愣了。   巨汉嚷嚷道:“对呀,盐!他们不给我们盐!我们把粮食,蛮布辛辛苦苦背下来,他们偏偏不收。找他们论理,他们干脆把寨门都关了!”   苏油转头问李运:“老师,是这样吗?”   李运很尴尬:“呃……我回乡后,主要引导乡亲们务农,不过想来这汉子说得是真的,今年淯井盐务,的确比往年少了很多人手,应付课务没问题,但是估计课务之外,所余应该不多了。”   苏油暗暗的摸摸鼻子,闹了半天,竟然是自己的锅! 第二百四十六章 惩罚和教育   不过这时候不能说这个:“乞第,如今部落遇到了问题,有两条申述途径:其一是大宋官府,如果官府不纳,你们还可以去祭殿申述,自有抚远大将军代为转达。”   “就算淯井监不同意你们换盐,为什么不去祭殿说明?大家总会帮你想出办法的。”   乞第龙山说道:“寨子里马上要屠宰牲畜鸡鸭,一去一回,肉都臭了!”   苏油手扶脑门:“你就不知道晚几天再杀?”   乞第龙山瞪着眼,一脸的匪夷所思:“你真的是大巫吗?祭祀的时间,怎么能任意更改?”   苏油说道:“不是任意更改,而是情况特殊。你告诉我,祖宗的心里,是希望他的子孙过上好日子还是坏日子?”   乞第龙山有点不知道这问题的意思:“自然……自然是好日子。”   苏油又问道:“你有孩子吗?”   乞第龙山傻乎乎地摇头。   苏油说道:“所以你不了解做父亲的心。你要记住,祖宗神灵,就是我们在天上的父亲。有些时候情况特殊,完全可以灵活处理。”   “祖宗看重的不是我们表面的礼仪,而是我们内心的崇敬。难道祖宗在这种情况下,会不原谅我们?会希望我们为了按时祭祀,而浪费一年的辛苦,而去吃臭肉?”   乞第龙山真的傻了,好像……小巫师说得……有道理哈?   苏油又道:“你带人将淯井围了,知道这样做会是什么后果?侬智高合族,在汴京就戮才多久?!”   乞第龙山说道:“我不怕,只要族人能吃上盐,就算拉我去官家面前剁成块儿,乞第都不皱眉头的!”   老子怕一锅装不下!苏油哭笑不得:“少说这些没有用的!你这样能解决什么问题?就算今年你抢到了盐,以后呢?你族人就永远没盐吃了!”   “啊?”这娃现在才想到这一层,傻了。   苏油继续说道:“我能让你的族人,今天就能拿到盐,还是最上等的雪盐。但是,你鼓动部众,围了淯井监,这是大罪,必须要处罚,你可心服?”   龙山部的老巫师立刻跪下了:“大巫,使不得,乞第是我部落的英雄,你念他憨直,且饶了他这一回吧。”   苏油说道:“老巫师,我这可是为了我们部落好。我们是大宋的羁縻州,乞第的行为,就是在挑衅大宋的纲纪。一旦引来大军征讨,那就是玉石俱焚的局面。影响的是整个西南。”   “今日处置了他,以后我们部落就还是大宋的子民,还是祭殿的教区。如果放过了他,相应的,祭殿将不会再帮助你们,以免被你们连累;大宋也可能不会再容纳你们,视同叛逆。你可要想清楚了。”   李运都看不下去了,拱手道:“明润,如此处置,是不是太过了?此事……此事本来就是淯井监做得差了……乞第固然应该责罚,但淯井监也不能不说一点责任没有……”   苏油说道:“淯井监的过失,自有赵转运处置。乞第的过失,祭殿也同样必须处置,这是两回事儿。乞第,你自己选择吧。”   乞第龙山将上身衣服剥掉,跪倒在地:“小巫师,乞第说不过你,这就任你处置。不过你说让我族人吃上盐,可不能骗我。”   苏油点头:“好汉子!四哥,持我的贴子,去江上拦下一膄盐船,就在泸州卸货!通知部队,为了帮助泸州的兄弟,将雪盐酱菜先拿出来给他们,两日后大巫加倍偿还。姐姐,给乞第送来枷锁,让他自己戴上,去跪到泸州蛮营地之前。我要让乞第亲眼看着雪盐进入他部落的营地!”   阿囤弥一脸的敬仰,不是对苏油,而是对乞第,挥挥手,手下自有人将枷锁送了上来。   乞第又往嘴里塞了两块肉吃了,让士兵给自己把枷锁套上,大大咧咧地在众人敬重的目光中走出帐篷。   然后乞第又回来了,从门帘里探出一个大脑袋:“小巫师,那我要撒尿拉屎怎么办?!”   阿囤弥崇敬的目光一下子转为了呆滞。   苏油:“……”   满身枷锁的乞第龙山跪倒在营地前,龙山部顿时开始骚动。   阿囤烈一挥手,精兵压上,陈郭二人押后,指挥弩手表演了一把三段式射击,六百支短短的羽箭将营前一颗大树变成一只怪鸟之后,外加一圈雪地后,龙山部的人被震慑住了。   加上巫师们上前劝导,以及乞第龙山的大声呼喝之后,营地终于安静了下来。   三日之后,第一批粮草运送过来了,不过数量少了一半,另外一半大车里,装得是一袋袋的雪盐。   雪盐运到龙山部营前的时候,山谷中欢声雷动。   然而很快,老巫师带着几位老部民进了大巫行帐,匍匐下来,对苏油说道:“大巫,我们不要雪盐了,我们只求你放过乞第。”   苏油正在调酥油茶,玩味地笑道:“乞第他同意吗?”   老巫师说道:“我们不要雪盐了,我们知道错了,求你放过乞第吧。”   苏油笑道:“起来吧,你们是错了,但是你们其实并没有知道错在哪里。”   老巫师和部民都站了起来,眼神里充满了疑惑。   阿囤弥领着乞第龙山进来,乞第龙山身上已经多了一件皮袍。   苏油招呼众人坐下,给所有人添上酥油茶:“跪了几天,冻坏了吧?”   乞第龙山笑道:“没有,我扛冻。”   苏油说道:“赶紧喝,你这杯放了姜粉,味道差了一点。”   乞第龙山一口喝了:“好喝!呃……还有没?我还能再来两杯……”   苏油直接将他那壶给了他,这才对几位说道:“知道你们错在哪里吗?”   乞第龙山说道:“我们不该围了淯井监。”   苏油摇头:“不对。”   老巫师说道:“我们应该先找祭殿申述。”   苏油摇头:“不是根本。”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自己还错在哪里。   苏油又给几位添上茶,看着他们疑惑的表情,认真地说道:“你们错在,不相信朝廷的公正,认为朝廷一定就会偏心汉人,一定会置你们的死活于不顾。”   这话直接击中了几个人的内心,几人脸上都露出了震惊的表情,然后转为惭愧之色。   苏油说道:“淯井监那边的处置已经下来了,长宁军知军,没有积极消弭事态,免。淯井监都监,举措失当,免。这算是给你们的交代。”   “然而各位,其实我想问的是,知军和都监,他们真的做错了什么吗?”   “这本来是很小的一件事情,就算淯井盐不足,你们如果告诉祭殿,阿囤姐姐自会从眉山给你们调运过来,帮助你们解决问题。”   “可是你们压根就没想过别人会帮你们,没想过我们会站在你们的立场,公正的考虑,因此才有了擅自围攻淯井监的行为。”   “这导致了一千六百人的军队转运,导致了几千无辜民众担惊受怕,淯井停工,部落骚动。”   “好在我们来得及时,如果你们打破寨门,那俩傻官自尽,一切就无可挽回了。”   “这件事情的根由,就是你们虽然已经归附了大宋,成为了羁縻州,却不信任朝廷。”   “你们只想着成了大宋羁縻州了,可以从大宋获取好处了,然而从来没有想过,你们既然已经算是大宋之人,就应该为它尽一份责任。”   “真正的大宋人,要为它纳赋,为它服役,要爱它,保护它。”   “你们的武器,你们的怒火,应该对准那些对大宋不敬不臣之辈,而不是用来欺负自己人。”   “如果你们还是信不过别的宋人,那也没关系,我们慢慢来。如今我就想问问——你们,能信任我吗?”   老巫师离座下跪:“大巫言重了,龙山部绝对信任大巫,今后绝对不敢有违。”   乞第龙山也连忙跪倒:“我就算再笨,也知道你与我们是一条心,以后我就听小巫师你的!”   苏油说道:“那就赶紧滚起来,后边的事情还多!老子就不信淯井只能产这么点盐!” 第二百四十七章 时疫   ……   《宋史》:嘉佑二年春,梓夔路夷人寇淯井监。   《蜀中杂记》:嘉佑二年,龙山夷寇淯井监,转运使赵抃安抚之。夷人感佩,求罢进奉,出租赋如汉民,比之内地。朝廷优容,不纳。   ……   其实赵抃压根就都没到泸州,一只脚刚刚踏进宜宾,事态就已经平息了下来。   于是他只是在宜宾召见了带军队回家的阿囤烈,阿囤弥,以及几处地方官员乡绅,了解了情况,然后发了几道命令,便转回了成都。   老头都没见苏油就跑了,他怕苏油找他要军费。   不过这功劳只能算在老头头上,二林部也分了一点好处,至于苏油——苏油是谁?朝廷里有这号官员吗?   ……   淯井的问题,在于技术落后,大泉枯竭。   但是周边小泉其实还有不少,不过地方偏僻,产量低,不值得开发。   赵抃召见的乡绅,就是李运,这娃也得了好处。   老头将他在这次事件中的功绩上奏了朝廷,并且附上了李家父子两代为淯井盐户请命的光荣事迹。   于是李运莫名其妙地背着一个“权监陵井事”的差遣回来了,还得了一个从八品承务郎的散官赏赐。算是步入了地方政坛,成了一名光荣的大宋底层官员。   眉山江卿看不上淯井,油娃你别闹!有这精力在富顺监捡钱不好?!   于是苏油只好动用自己的力量,给李老师手工点赞。   这一带竹子实在是太多了,堪称竹海,因此苏油特意叫来李拴住,教淯井监制造输卤笕道。   将各处小泉的盐卤集中到淯井监来处理,以解决淯井盐卤的不足。   然后将淯井的食盐加工技术换代升级,用上陵井的熬制雪盐的方法。   苏油很公道,技术入股,只占两成。   经此一事他算是明白了,大宋的盐,真的缺口很大,这是一项能让人——呃,杀人造反的事业。   为了防止类似事件在西南夷中再次发生,苏油将制度再次规范了一下,在二林部祭典中加了一条——商,盐诸务,乃各部根脉,仍行转易之策,年纳布粟调粜所需。如有劫盗官盐,隔掠商途,至如侵略井田者,诸部共击之!   同时还建议赵抃,于泸雅诸处设立草市,用于与夷人进行货物交换。   ……   乞第龙山如今也不回自家部落了,见天跟在自己的偶像小巫师屁股后头,十足的头号保安。   这娃的力气太大了,说是部落里的英雄苏油真的信。   他的兵器是骨朵,反正苏油如今每天早上当成哑铃在用。   苏油说这是惩罚,这次事件导致大巫数千贯的损失,还清债务之前,不能放他回去。   龙山部却将这当做极大的荣耀,能守卫公正的大巫,这是天赐神恩。老巫师恨不得这娃一辈子不要回山,永远跟着苏油才好。   有了这层关系,龙山部还能没盐吃吗?   苏油不干,想卖傻子给我?少来!   这边忙碌异常,忙碌到都忘记了朝廷今年的大事。   正月六日,以翰林学士欧阳修知贡举,梅尧臣充点检试卷官,副主考王珪、韩绛、范镇。   三苏如今在京师文坛,已经享有文名,这主要得益于欧阳修的推介。   不过苏洵并没有得到什么好评价。   朝中各位大佬,除了欧阳修大力捧场之外,文彦博,韩琦,富弼,都认为苏洵其实很一般。   富弼的评价甚至可以说是恶毒:“此人专教人杀戮立威,岂值得如此要官做!”   不过大小苏还算可以,尤其是大苏,欧阳修直接引为自己文坛上的继承人,曾对梅尧臣评价:“老夫当避路此人,放他出一头地。”   他还对自己儿子感慨苏轼:“再过三十年,人们就只记得这个人,不会再有人谈论你爸爸了……”   言下之意:别人家的孩子呀……   然而这次会试名单公布出来之后,引发了轩然大波。   当时那些所谓的太学生中的“名士”,也就是玩太学体的那帮子,一个都没中!   考生们纷纷闹事,上街请愿,有朝欧阳修家里扔石头的,有在他门口贴讽刺咒骂的文章的,有扬言要在路上截住他爆锤的……   好在官家充分相信欧阳修的人品,还有——识人之明。   这一榜虽然当时引起如此大的争议,然而在之后,榜上诸人,却实实在在地证明了欧阳修眼光的含金量——千古第一榜,没有之一。   无数星运长空的人物罗列其上。   苏轼、苏辙、曾巩、曾布、吕惠卿、章惇、张载、程颢、王韶……   然后还发生了不少有趣的花絮。   比如章衡章惇是两叔侄,章衡考中状元,章惇中了二甲。   这娃耻于名次在自家侄儿之下,拒不受敕,扔掉敕诰回家。下一届重新回来考了一次,名次换成了第一甲第五名……   比如王韶,后因考取制科失败,干脆不做官了,背着职称游历陕西一带近十年,后来成了战略家,熙河开边的主持人……   比如考试的时候,欧阳修以为苏轼的卷子是自家弟子曾巩做的,给降了名次……   然后这一届进士里,有一对是父子:蔡元道、蔡乘禧。   有两对是兄弟:林希、林旦;苏轼、苏辙。   有六个更厉害,是一家子:曾巩、曾牟、曾布、曾惇、王无咎、王彦深。   曾牟和曾布,是曾巩的亲弟,曾布曾惇是堂弟,俩姓王的,是曾巩的妹夫!   今后几十年的大宋政坛,基本上就是这一帮子在相爱相杀。   苏油有时候都在无奈地想,要是这一帮子慢慢地放出来,而不是这样的一窝蜂,或许大宋后边的命运,走法都会有小小的不同。   池塘里有一两条闹塘鱼,会给池塘带来活力,可要是一池塘全是闹塘鱼……   三月癸卯,狄青卒。   苏油正在为狄青的命运对着李运叹息之际,就见张散快马奔来,放声痛哭:“小少爷……”   苏油惊得魂飞魄散:“三哥,怎么了?出什么大事儿了?”   张散一屁股坐在地上:“苏家夫人……你嫂嫂……快不行了……”   “什么?!”苏油腿一软坐在地上,紧跟着一跃而起:“不可能!你骗人!八娘都无事了,嫂嫂怎么可能会伤心过度?你骗我!你肯定是在骗我!”   张散脸上鼻涕泪水一大把:“小少爷,老三怎么敢骗你……你嫂嫂,她中了时疫……”   苏油心里如一团乱麻,历史上今年程夫人的确会去世,可那是心伤八娘之死,父兄隔绝,加上为苏家诸多人口操劳之故。   经过自己几年的努力,局面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为何还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难道,天意真的不能改变?   李运见苏油傻了一般,赶紧说道:“明润,你赶紧回家看看吧,时疫乃是大灾,眉山城近年人口暴增,怕是……”   苏油傻傻地转头:“时疫……”   李运运起儒家功法,吼道:“人感乖戾之气而生病,则病气转相染易,乃至灭门!春则曰春瘟,夏则曰时疫,秋则曰秋疫,冬则曰冬瘟。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乡、一邑!此非一家之事,明润,醒来!”   苏油猛然惊醒:“李师,立刻断绝淯井人与外间来往。有似感疫者,先隔离居住。记得出入用厚麻巾掩口鼻,饮水先烧沸,勤洗手。各家用石灰处理猪圈,粪坑,驻地喷洒石灰水消毒,我想想……如有治温病汤药,预先熬制,给大家服用起来,淯井还好,先实行军管!眉山那边才是大事,我走了!”   李运拱手道:“明润快去,你尽管放心,监上自有我料理。” 第二百四十八章 至宝丹   乞第龙山也要跟上,被苏油制止:“乞第你是夷人,只怕更易被传染,你赶紧回山,通知部落关闭寨子,不要轻易下山,也不要接触外人。我去眉山乘坐掠水舟,你太重,也搭不上船。”   乞第龙山见苏油说得这么严重,也吓得不行:“那我先回山了。”   苏油心急如焚,与张散同乘一匹快马,奔到江边,解开可龙里号的帆缆,向眉山驶去。   可龙里号航程极速,在水面上飞驰,苏油和张散轮换着操作和休息,两日一夜,赶到了眉山。   赶到纱縠行,见门口停着几匹马,黄雏也在其中,苏油不由得心里略略放松了一些,玉局观的人也到了。   快步进入屋内,就见只有两人,戴着口罩。   元德公正在给程夫人号脉,转头见到苏油:“薇儿,把口罩给他们戴上。”   口罩还是苏油发明的,他也顾不上问元德公如何知晓,颤声道:“德公,我嫂嫂……我嫂嫂她……”   元德公说道:“来得晚了,凶险万分。”   苏油扑通一声跪下了:“德公,你得救救我嫂嫂,她于苏油,便如母亲一般,求你一定救救她啊……”   元德公手扶着程夫人的手腕号脉,叹息道:“痴儿,能救岂能不救。夫人已见高热神昏、抽搐痉厥、间有便血,这是邪热已入营血之兆。这次时疫,发于春夏之分,传变迅猛。如今之法,先得将夫人的血热降下来……等等……怎么你一到来,病人生机减弱了……不好!薇儿,施针!”   苏油心念电转,程夫人可能还有意识,这是听见自己到来,放松了心事,失去了与病魔相抗的动力。   立刻扑倒床前,哭喊道:“嫂嫂,嫂嫂你要坚持住啊!子瞻子由,他们已经高中进士了!你不想看着他们得意回乡光耀门楣吗?你难道想让他们才得高中,便要守孝三年耽误选任吗?嫂嫂,你不想穿上儿子们给你挣来的诰命衣冠,端坐祠堂,让他们向你礼拜,告慰祖宗之灵吗?”   元德公看了一眼苏油,眼神中露出了赞许之色。   石薇迅速在程夫人人中,地仓几个穴位施针,终于听见程夫人喉间一声轻响,嘴巴松开,口鼻中溢出一些污血来。   元德公将程夫人身子翻侧过来,在其背部行导引之术,污血更多了,还伴有一些血痰,石薇赶紧端上铜盆接住。   苏油看得几乎快要晕厥过去,他完全不知道这是转好还是转恶的征兆,内心里边充满了无力感。   推拿得一阵,元德公又将程夫人放平,蹙眉道:“邪热深入,阴血耗损、心神受病,难以料理……”   苏油拱手道:“德公,德公我们不惜代价,但求你一定尽力。”   元德公忽然眼神一亮:“不惜代价……”   说完一拍大腿:“着啊!眉山不比其它地方!小油,乌犀,玳瑁,此等贵重之物,蜀中他地难找,你们这里有没有?”   苏油立刻答道:“乌犀有,大理小高相公送的,玳瑁,玳瑁……”   张散立刻接话:“玳瑁有!”   苏油都不知道:“怎么有玳瑁?”   张散说道:“可龙里做眼镜架子的材料里,最精贵的就是玳瑁!”   苏油喜出望外:“真的?赶紧去取……”   元德公摆手:“等等,还要麝香、安息香、龙脑,这几种也难凑齐。”   苏油大松了一口气:“麝香、安息香,苏家都有,至于龙脑,那更是多得不要不要的……”   元德公也是大喜:“如此夫人有救,薇儿,熬参汤,我这就开方子!”   取过纸笔刷刷刷写完:“这本是给宫里用的方子——至宝丹!赶紧去取药材。”   苏油接过方子一看,纸上全是名贵东西——乌犀、玳瑁、琥珀、朱砂、雄黄、牛黄、龙脑、麝香、安息香、金箔、银箔。   加上送药的参汤,这药简直比黄金还贵。   心里边不由得暗叫侥幸,要搁前两年,这有方子都没钱配去。   将方子递给张散:“三哥,骑黄雏,去可龙里取药!”   取药的时间是煎熬的,不过元德公表情镇定,再次让程夫人侧躺,让石薇给她施针,让苏油用酒精抹程夫人手腕,脖子,尽量降低体温。   苏油暗自惭愧,这法子自己应该是知道的,完全是吓傻了,还需要元德公来提醒。   终于,药材送来了,八公害怕东西不够来回折腾,鞍前马后挂了四个箱子。   箱子打开,两对犀角,四片玳瑁甲,金锭四对,银锞子十二对,琥珀一大匣子,蜜蜡一大匣子,还乱入了一支象牙,龙脑更是满满两盒。   其余的药材,程家药铺那就太多了。   元德公用手指沾了些龙脑的粉末:“这龙脑怎地如此精纯?”   苏油都快急死了:“德公,先配药吧,这些后来在细说,够用了不?”   元德公说道:“哦,先给夫人服药。”   至宝丹是治疗营分受热,瘀阻血络,瘀热交阻心包的神品,将药连同参汤用鹤嘴给程夫人灌下,元德公说道:“应该能救得回来。”   苏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紧跟着感到头晕目眩,摇摇欲坠,就听石薇喊了一声:“小油哥哥……”然后就昏了过去。   ……   等到再次醒来,已是天亮,苏油睁眼看着帐顶,迷糊了片刻,突然回忆起来,一下跳了起来。   石薇侧卧在床榻上,被苏油惊醒,喊道:“小油哥哥,你醒了?”   苏油赶紧问道:“嫂嫂怎样了?”   石薇说道:“最凶险的时候已经过了,不过还没醒,小油哥哥你快吃点东西,胡子公公说你两天一夜没有吃东西,是饿的……”   苏油跳下床:“我先去看看嫂嫂。”   石薇说道:“我跟你一起去,先戴上口罩,胡子公公说温病从口鼻而入,你发明的这个口罩,能够隔绝病原,是好东西,他要求来眉山救治病人的道兄们都戴上。”   苏油奇怪道:“德公如何知道它能够隔绝病原?”   石薇说道:“德公说你的口罩连酒精气味都能隔绝,酒精气体挥发入空中,无色无形,他猜测温病病原或者也是如此。”   苏油不免感慨,谁说古人不聪明来着。   胡乱喝了一碗粥垫底,苏油和石薇重新来到程夫人房里。   摸了摸程夫人额头,苏油说道:“烧已经不明显了。对了,薇儿你和德公怎么来了?其他人呢?”   石薇给程夫人号了脉,又从程夫人腋下取出一个小玻璃管,看了看说道:“高烧已经退了。这东西真好用,胡子公公说这次时疫玉局观有功德,这东西小油哥哥你要送玉局观一百套。”   苏油挥挥手:“两百套!小天师的杜仲橡胶管子弄出来没有?弄出来了我还能送他一样神器!先说你们怎么来的吧。”   石薇说道:“是眉州知州报上了疫情,赵爷爷便求到了玉局观,天师哥哥就带着我们来了。”   事情再要问得更细,石薇也不知道了。   正说话间,程文应和八娘,还有王弗,二十七娘也来了,也全都戴着口罩。 第二百四十九章 措施   八娘看着床上的程夫人就哭了,程文应就像一个孩子一般拉着苏油的手,脸上胡子上都是鼻涕眼泪:“小油回来了,大家就有主心骨了……昨日里元德道长一来,将我们全都赶走了,说时疫是要染人的……”   苏油安慰道:“姻伯,无需过于紧张,嫂嫂病情已经得到缓解,如此重症,德公都能拉回来。想来已经找到了治疫的法子。”   “我们只要戴口罩,勤洗手,保持房里清洁,消灭病原,也就无甚大碍。近日来眉山城,陵井,各处情况如何?”   程文应叹息道:“惨!如今北极院已经设立了病坊,如果发现时疫,都要送去那里医治。所有各自呆在家中,不得四处串游,眉山城已实施戒严,街路上有兵士巡逻。”   “各乡都立了寨栅,断绝交通,避免串染,大致便是如此了。”   “情况最好的是可龙里,那里没有一人染病,元德道长昨日见过你送来的龙脑,说多半是可龙里龙脑樟很多的原因。唉,可怜我的女儿……这才过了多久的好日子啊……”   苏油对程文应说道:“姻伯,嫂嫂先托你们照顾,我先去州府一趟。”   程文应站起身来:“一道吧,这是大事,薇儿,这里就交给你了,好不好?”   石薇点头:“嗯,嫂嫂就交给我照顾,你们放心。”   两人出门,街道上一片死寂,与以前车水马龙的热闹场景判如天壤。   不少人家挂起了白幡,家属们在屋门口哭哭啼啼地烧纸。   来到州府,守在府衙前的门丁也是如丧考妣无精打采,见到是程文应过来,也不盘问,躬身放他们进去。   就听府厅里,元德公的声音说道:“时疫乃温病的一种。按卫气营血传变来说,温病初起多犯卫分,进而传入气分,气分之邪不解,则传入营分,再不解则深入血分。深入营血,人就难救了。”   “按三焦传变来说,温病初起多在上焦肺卫,进而中焦阳明或逆传心包,后期则伤及下焦肝肾之阴。”   “几天观察下来,此次时疫,发病急、变化快、变证多。除必具发热外,大多热势较高,同时伴有心烦、口渴、尿黄赤、舌红、脉数等证。常见的变证有斑疹、吐衄、便血、痉厥、神昏等。”   见到苏油和程文应进来,元德公说道:“昨日苏家夫人凶险,老道用宫中的至宝丹,倒算是对症,如今北极院中那些疾入营血的病人,算是有救了。”   江卿世家们也都在座,不过眼下不是叙旧的时候,只是相互拱手,算是打过招呼。   知州道:“此次时疫,全靠玉局观援手,本官在此多谢道长了。”   元德公说道:“谢我没用,要谢,得谢小油。”   “至宝丹主要治疗痰热内闭心包证。对程夫人有用,但是治疗温热之症,还需另一味方药——紫雪散。”   “两方都来自御药局,老道早年在京之时,能得知闻,这也是今上当年的仁德。”   “但是两方所用的药材,实在是名贵,如非江卿解囊,断然是配不了的。”   说完将几张方子递了过去。   知州一边看方,一边听元德公讲解:“紫雪散的方子,才是此次时疫最需要的。温热之症在发展过程中,热邪炽盛,内陷心包,伤及津液,引动肝风。”   “其中热邪炽盛为首要病因。”   “方中石膏、滑石、寒水石清热泻火;羚羊角凉肝熄风;犀角清心凉血解毒;升麻、玄参、炙甘草清热解毒;朴硝、硝石清热散结;麝香开窍醒神;木香、丁香、沉香宣通气机,以助开窍;朱砂、磁石、金箔重镇安神。”   “所需者,石膏三斤、寒水石三斤、滑石三斤、磁石三斤、乌犀五两、羚羊角五两、沉香五两、青木香五两、玄参一斤、升麻一斤、炙甘草八两、丁香一两、芒硝十斤、硝石四升、麝香五分、朱砂三两,还有……黄金一百两。”   知州心里就有些发慌:“这……这也太精贵了,看看别的方子……”   看完后更加无语,至宝丹里有琥珀,玳瑁;安宫牛黄丸里有珍珠,麝香,更特么贵!   元德公说道:“还有一条,紫雪散中有几味药药性太活,遇到铜和铁就会变质变色,要想制出正紫的紫雪散,非用金铲银锅不可。”   看着知州有些想哭,苏油拱手道:“太守,这些不劳烦忧,钱财乃身外之物,自有江卿来操持。如今的重点,是消散时疫。除了治,还需从防入手。治在未发之时。”   知州对元德公说道:“明润所言有理,道长,可有防范之法?”   元德公说道:“防范之法,历代医书所传甚多,然多属虚妄。不过这次时疫,有三处地方居然没有发作,倒是给了老道一些提示。”   “其一为可龙里,昨日方知,那里广植龙脑樟,这东西当有清除瘴气的功效。不过如今缓不救急。”   “还有两处,就是土地庙小学,眉山学宫!”   众人都感吃惊,这是什么道理?读书人就这么了不起?瘟神都不敢惹?   元德公说道:“按理说土地庙小学接近码头,人来人往,当属重灾之区,可竟然无事,此事引起了玉局观的重视。”   “询问了之后才发现,可龙里小学,眉山学宫,每月会清理屋舍,清洗被褥,用药材熏房宇。”   “他们的饮水,必是烧开之后方可饮用;饭前便后,要求孩子们用龙脑胰子洗手;吃饭用的碗筷餐盘,都要用开水煮过。”   “水沟,粪池,操场,定期泼洒石灰。老道觉得,这些法子,让小学区卫生整洁,也是抑制时疫的有效措施。”   知州对苏油拱手:“明润,土地庙小学乃是你首倡,眉山学宫乃江卿玉成。平日里老夫多关心学业,这些上头倒是没有注意。道长所言,真有关系?”   苏油说道:“呃,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其实这是因为我自己有些洁癖,刚开始带的那批孩子,也就跟着我养成了习惯。”   “我从学之后,土地庙小学的事情就管得少了,不过那里的传统,都是孩子们自主自力,以大带小。因此这些措施怎么就变成了制度,我也是莫名其妙。”   “不过想来是有些道理的,土地庙的蚊虫,老鼠,比其余地方都要少很多。”   “至于学宫,呃,我能说是因为龙山长贪嘴,导致食堂招来了老鼠,然后他一发狠比照小学办理不?”   史洞修手扶脑门:“小油你别闹!不过道长,环境干净,饮食整洁,人就会少生病,这应该是正常的道理吧?”   元德公说道:“正是,因此老道建议,将土地庙小学的方法扩大范围,清理沿街沟渠,泼洒石灰。各家屋宇,也洒药,熏烟。还有救治不及的,立刻火化。加上之前的隔离等手段,我们能尽的人事,大体就是这些了。”   知州取下乌纱,用手擦着脑门上的汗:“好在四川地少人多,普通人家流行火葬,官府之前还屡禁不绝。大家对烧尸首的行为不算抵触。那就如此办理吧……”   苏油拱手道:“德公,还有一法,是不是可以配置药汤,让百姓们先行饮用,有病治病,无病预防?我知道夷人一物,便宜又好用。”   元德公惊讶道:“何物?上次你从大理取来的三七,端是疗伤圣品。”   苏油说道:“在二林部时,有人发热咽痛,温毒发斑,烂喉丹痧的话,大巫就会用板蓝根,哦,就是靛青根煮水给他们喝,基本都能见效。”   元德公惊讶地站了起来:“如此简单?快去取来,我这就去北极院找教宗推断药性!” 第二百五十章 弹劾   程文应说道:“如此我们就各施其责?江卿负责药材;太守便负责派人清理街道,督促打扫;道长与天师负责配置药物?”   知州一合掌:“大善,如此我们便各自行事!待事了之后,本官必定上奏朝廷,褒奖江卿仁德!”   如今的程文应,也不是那个慢吞吞成天逍遥的程文应了。   眉山大发展,很多事情简直就是生拉硬拽地拖着他跑,用老头的话说,如今一年的事情,比过去三年加起来都多。   诗酒人生没有了,但是老头觉得贼充实,考进士没有考上,没能治国平天下的遗憾,这几年都在眉山得到了弥补。   因此眉山城对大型事件的响应速度,也比其余州府迅速了很多。   玉局观的反应也同样迅速,很快便配置出了以板蓝根,生地、紫草、黄芩为主的汤药,还配置出了以茅术,台乌,黄连,白术为主的熏药。   玉局观千年的中药知识积累,不容小觑。   不过苏油再次置身事外了,知道可龙里和学宫无恙后,他给八公和龙老头各写了一封信,问了好,并让他们放心,然后就日日守在程夫人床前。   程夫人在次日午间,终于醒转了过来。   苏油纵然是后世的灵魂,也忍不住又哭又笑:“嫂嫂,嫂嫂你可算醒了……你吓死苏油了……”   程夫人想摸他的头,可是没有力气,只得轻轻碰了碰苏油的手:“难为你了……小油,子瞻子由……中了?”   苏油狠狠点头:“中了,两兄弟同中进士!我苏家,出了一个二十,一个十八的进士!”   程夫人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流到了枕头上:“我算是对得起苏家列祖列宗了……”   苏油说道:“嫂子这是说哪里话,苏家能有嫂子这样的人操持内务,那才是祖上积德。你平日里不是都教育我们说前程不如德性重要吗……”   程夫人又睁开眼睛:“不……不对……怎地不见喜报?小油……”   呃,苏油赶紧找理由,轻声说道:“这不是眉山时疫吗?州府最近在救灾,连玉局观小天师都赶来了,他们还没顾得到这头来。”   “嫂子你放心,我真没骗你。你这次染病太过凶险,赶紧将养好才是。等你能起身了,我将邸报送来给你过目,好不好?”   “你再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身子养好了,才好领诰命不是?”   程夫人终于笑了,重新合上眼睛。   苏油偷偷擦了一把冷汗,轻轻走出房门,然后跑去厨房找石薇喝药去了。   ……   汴京,朝堂,撕逼日常。   赵祯坐在上头,看着御史在下边打小报告。   “臣,弹劾新科进士章惇,苏轼,苏辙,辜负圣恩,枉读诗书!”   “臣,弹劾益州转运使赵抃,处置淯井盐务失当,私募军士,装备强弩!”   “臣,弹劾雅州太守,约束羁縻部州不力,以致二林部军入泸淯,私相残杀,惊骇盐户!”   赵祯好脾气:“众卿不要急,一个个慢慢说。”   御史禀告:“闽人章惇,累代显宦,世受恩荣。其父章俞,至银青光禄大夫;其族父章得象,至密国公。”   “门下趋炎附势之辈,多所虚誉。言其文雅洒脱,才识超人,而学问深博。乃得赞扬于一时,与王观俱称疎散,时号观三、惇七。”   “然此人进士及第后,只因其族侄章衡得中状元,耻于其下,便拒不受敕。扔掉敕诰,扬长归家。是视科选国典如无物,望朝廷斥之,为后来者深戒!”   “另有蜀人苏轼,苏辙,兄弟得中同榜,又同时弃之,未见二人赴吏部南曹试判候选。”   “闽人奸狡,蜀人轻狭。蜀中士子赴考时节,商贾希图免税,常与同行,至有淹留晚至者。三人俱当一应严惩!”   赵祯抬头道:“都是子民,说什么奸狡轻狭,御史慎言。蔡襄不是闽地人?那是多么老成的人。章家世代忠良,乃忠宪王后裔,每代皆以文章命世。章希言更是出名的忠厚,我们还是就事论事吧。”   欧阳修出列道:“章惇英迈之姿,与翰墨俱郁,唯其才高,故而自视也高。”   “朝廷宰执,多出一甲。此子家族,累世官缨。可能他自己对自己的要求,或者家中对他的要求,与寻常士子不同。”   “陛下,进士考取,不入仕途者,国初多有,非章惇一人。此以蜀地为最,太祖太宗时,多优容之,高尚其志。而其后蜀地进士,亦渐多留。”   “科举之要,在察人。此子既然自视奇高,那下科必定再来。陛下只需备好考题,看他的才学,是否匹配得上这份骄傲便是了。”   赵祯都有些无语:“我怕他再来,连这次的名次都取不到哟……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莫道登科难,小儿如拾芥。这除了才华,还得有运气吧?”   欧阳修正色道:“考取凭运气,那是对中人之姿,两可之辈而言。至如英伟之才,宏博之士,科考对于他们,当如举步过门而已。”   “如今蜀闽二地,科考多出人才。杭州解试,至近百人取一人。这与他们所处地方生活安定,学校众多不无关系。庆历中所建学校,多被荒废,独此两地,私学反有勃郁之势。”   “刚刚陛下念的那诗,便是眉山苏洵所作。他科举多次失利,然此番携子进京,二子首试即中。固有此叹。”   赵祯也希望偶尔能听到些八卦:“那他此次考了吗?”   欧阳修摇头:“没有,两子一试皆中。他怕是以后,都不好意思再考了。也望朝廷优容一二,莫使贤人在野。”   赵祯觉得奇怪:“那这大小苏兄弟,为什么不去候选?爱卿乃此次试官,没跟他们交代清楚吗?”   欧阳修躬身道:“陛下,此事臣知。眉山时疫流行,苏夫人身染重疾,如今生死不明。大小苏念母心切,弃选回蜀,只求还能见上母亲最后一面。”   “陛下,我朝以孝道治天下,《孝经》开宗明义:‘夫孝,德之本也。’”   “父子有亲,君臣有义。能孝悌于内者,必能忠勤于外,望陛下悯察之。”   赵祯听见时疫二字,心下顿时有些慌,也不再管大小苏了:“眉山时疫?宰执相公可知其详?”   宰相文彦博出列道:“陛下毋忧,此番眉山时疫,乃春夏之交,瘴气交感所致,然所喜者,是诸方得力,竟然将时疫控制住了。”   “哦?”赵祯神色激动,前几年京中时疫死了多少人,虽然官方没有对外公布,但他自己是清楚的。   文彦博对赵祯施礼:“恭喜陛下,此亦陛下仁德所致。时疫初起,转运使赵抃便派玉局观赶赴眉山,加以救治。”   “玉局观道长张元德,早年游历京师,陛下命其与御药局多有交流,因而知晓内中紫雪散,至宝丹,安宫牛黄丸三方。”   “张元德拿出此方,眉山江卿苏家出献乌犀,玳瑁,龙脑,诸世家凑比金银。紫雪散制成十分对症,所救不下数千人。”   “苏家小童游历大理二林之时,识得一味药材,叫板蓝根。其实此物即为蓝靛之根,所在多有,人不知其药性而已。苏家小童见夷人用过,当时便记下了,竟然对此次温病实有奇效。玉局观配伍过后,熬制成药逐户发放,从那时起,时疫便被控制住了!”   “陛下,眉山此次,尚有很多举措,臣已命赵转运使细治条陈,供中枢参详。益州眉山诸当政,举措得当,当为奖掖!”   “好!”赵祯不禁大喜:“届时让御药局也参与进来,研究一下这个时疫控制……等一下……怎么又有苏家小童……他今年该十岁了吧?” 第二百五十一章 病愈   文彦博知道皇帝的神童癖又要发作,赶紧一把堵死,厉声说道:“陛下,天下尚且多事,不宜只关注区区一个孩童!”   “哦。”赵祯只好悻悻地收起好奇:“我就随便问问……那御史所言赵转运私养弓手,不对,弩手,是怎么回事?”   张方平出列:“陛下,此举乃臣于益州所行。”   赵祯道:“张卿讲来。”   张方平道:“西南夷有二林部,其鬼主阿囤赤尊,乃我朝敕封的抚远大将军。”   “宜州金沙江对岸沙麻部,祭人牲,杀非罪,二林部讨伐之。此乃西南夷内事,朝廷一向是不愿生事而听任之的。”   “然沙麻部地域不小,此地无主之后,臣思为牵制之计,因发流民往垦,于今已然见效,得田不下万亩。”   “因地杂蛮夷,加之四路军力不堪,因此集乡间善力者为弓手,合六百人,以拱卫屯田之民。”   赵祯点头:“那这次泸州之事,又是何因?”   枢密使贾昌朝出列:“陛下,此次淯井之事,乃因盐卤枯减,产盐不足所致。周边部族,多有仰淯盐为生者,求盐不得,因生不满,于是便围了淯井。”   “所幸赵转运使应对及时,遣二林部众,及沿边弓手往震慑之,然后调运陵盐,解了此患。”   “此次处理泸州事务,夷人得见大宋公平,由是心怀感激。龙山部酋首自认罪罚,将自己枷锁之后,于部众之前冻跪三日。”   “之后众夷人相约为盟——后有侵略商途,民田,盐井者,诸部共击之!并愿纳土,绝供奉,行税赋,效大宋编户齐民。”   赵祯开心得都要飘起来了,刚要为自己恩德广布夷人感服而用谦虚的方式自夸两句,转眼又被贾昌朝泼了一瓢冷水——“然中枢以为事未详熟,仅褒奖其心而已,未纳其议。”   赵祯偷偷翻白眼,你们这帮子文臣,就是不愿意让我开心一次。   御史不依不饶:“陛下,臣所弹劾者,乃乡弓手得持强弩,非制度所宜!”   贾昌朝躬身答道:“陛下,北虏善弓,南蛮善弩,此乃天性。这批弩,不是大宋武库中的,更非沿边弓手所有。此乃二林部自有的兵器,平常出借给汉民,用于训练巡逻而已。”   赵祯觉得匪夷所思:“西南夷人,借自己的兵器与汉民?他们的关系都这么好了?”   贾昌朝答道:“二林部抚远大将军,崇慕大宋已久,在其辖内聘教师,兴学校,收求经典,让夷人习汉字汉语。还遣其幼子于眉山学宫就读。”   欧阳修说道:“陛下言辞宜谨慎。夷人有中国之心,愿意奉华夏纲宪,章典,礼仪,制度,则宜招诱鼓励,使入中国!不当以二心待之!”   赵祯说道:“呃,爱卿说的是,羁縻州百姓,当然也是我子民。那这说了半天,就是——其实也没啥事儿?”   大臣们很尴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该怎么接。   赵祯毕竟仁慈,还主动给大臣们递台阶:“御史言官,位卑而责重,风闻奏事,乃祖宗制度。纵然所奏有差,也不怪你们。以后还要像今天这般,多所谏言。”   “今日你们弹劾的这三件事,让我心里非常高兴。事情搞清楚了,知道读书人孝顺,士绅宽慈,官员勤政,夷人知礼。这就很好。”   “下来中枢拟定章程,如二林部阿囤赤尊这样的酋长,知行大宋法度,敢为朝廷解忧,那就理当升赏。”   “眉山江卿,体国公忠。既然有此仁育之心,这话我就不吝再说一次!”   “大小苏嘛,南曹先把他们的档案搁置起来吧,暂时不用处理。等到他们伺候好了母亲,再回来给我试判做官便是,不用急在一时。蜀地士子,出来赶考便是两个月的路程,不容易……”   “至于章家那孩子,我是盼着他再考。要是真有才学,朝廷何愁无他施展之地?”   “年轻人有这份不甘人后的朝锐之气,我看也不见得是坏事儿。诸公,但容忍后辈一二如何?”   众人一起躬身:“陛下圣明!吾等谨尊圣命!”   ……   纱縠行苏家大门,被咚的一声撞开了。   苏洵面容更加瘦削,见到正被苏油扶着在花园里散布的程夫人,不由得嘴唇颤抖:“夫人,夫人你还健在……苍天有眼……”   程夫人责怪地看了苏油一眼:“你没有把我好转的消息告诉你堂哥?”   苏油是故意的,他知道苏洵对程夫人的感情深厚,可是这堂哥喜欢老不着家在外面瞎跑,这就是依仗着程夫人不与他计较这些,还一味的纵容,被惯得如同一个孩子一般。   这一次便是给堂哥一个教训,让他懂得珍惜眼前人。   苏洵这次是真的吓坏了,这个家要是没了程夫人,实在是不敢想象会变成什么样子。   一路奔来真是风尘仆仆,待得见到门口没有挂白,心里边存了侥幸,推门一看,心中那人竟然还如日常那般,站在这花园之中。   苏洵不由得感觉如从十八层地狱升到了天中,欢喜得心都快炸开了。   苏轼和苏辙也跟着扑了进来,一见程夫人还健在,也不由得扑通一声跪倒在自己母亲脚下,以额触地,喜极而泣。   苏油当然不认账,张嘴撒谎:“额,我是写了信的,估计是路上错过了吧……”   父子三人一路上都不知道抱头哭了多少回,现在天大欢喜,什么都不计较了。   苏洵开心地挥着手:“没关系没关系,得知夫人无恙,这就比什么都好!夫人你赶紧坐下,我见你还没大好……”   程夫人坐了下来,叹息了一声:“如非玉局观元德道长,小天师,还有小油和薇儿,我这次绝定是见不着你们了……”   苏洵说道:“是是是,玉局观就是我苏家的大恩人,自打供奉上张仙,家里就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一会儿我就上几炷香去。家里还有多少金子?都布施给玉局观……”   程夫人微笑道:“家里没金子了,都做了紫雪散。”   石薇端着一碗药过来:“嫂嫂,该喝药了。”   程夫人接过碗,抚摸着石薇的脸颊:“薇儿,眉山时疫,你小小年纪,就在北极院纱縠行两处奔波。苏家的男人都心大,做苏家的女人,是不是很辛苦……”   石薇睁着大大的眼睛,不明白程夫人的意思:“不辛苦呀,我也没做什么,最多给胡子公公递递针……”   苏油赶紧打岔:“嫂嫂,你身子还没大好,喝了药,便进房休息,闭目养神,顺便听听大小苏是如何考上进士的,好不好?”   苏洵问道:“明润,你是还有事吗?”   苏油叹气:“即便应对及时,眉山,陵井,还是死了上百人。如今时疫总算过去,知州的意思,是正好玉局观的人在,便做场法事,祭奠往生。也算给这事情一个终结。”   苏洵点头:“也是应当,那你便去吧。一家人,此番大恩,我也不言谢了。”   苏油躬身道:“苏油幼孤,兄嫂便如油父母一般,这些都是分内之事。” 第二百五十二章 拴住结婚   一场大疫,随着夏天第一场暴雨的到来,终于过去。   事后的总结是非常有必要的,眉山城由江卿牵头,开始铺设水泥砖石路面,安排苍头每天打扫。   路边的水沟,由石板进行覆盖,以免蚊虫滋生。   各处里弄,卫生情况被纳入对里长的要求,老鼠,跳蚤,臭虫之类,更是检查得仔细。   如今家家有蜂窝煤炉,洗澡洗头,勤换衣服,这是必须的。   几个澡堂子,在城中几处经营起来,同时还提供茶水,饭食,还有负责修面,剔甲,梳头,拍背的待诏,居然成了中下阶层聊天聚会,放松身心的好去处。   骡马进城,尚需戴上粪兜,不得沿街乱来。   行人车马,靠右行驶。   几项措施,居然把眉山人整出优越感来了,城边偶然有游手好闲的小青年,打望闲话:“嘿,那妞!说你呢,哪来的?脸都不洗干净,我眉山可是文明卫生城市……”   然后两柄长刀就架到了小青年的脖子上,阿囤弥银牙碎咬,对身着便衣的手下吩咐:“给我抓稳了!乞第呢?过来给我打!打老实了送衙门!胆敢讥刺在藜将军,看不见姑奶奶腰上官家颁赏的玉带吗?!”   阿囤元贞手扶脑门哭笑不得:“姐姐,一会儿还要拜见龙山长,要是他知道你刚到眉山就在城门口揍人,只怕不会见你……”   乞第龙山从后面赶来,看着吓得鹌鹑一样的小年轻:“就这身子骨,一拳还不能打死,难度太大,做不来……”   阿囤弥气得直跺脚:“那就给我扔水沟去……是谁这么讨厌?!把水沟都给盖上了?!”   ……   阿囤弥此次前来,是催促商务的,因为眉山时疫,金沙江经济带和南方丝绸环路停摆了数月,各方都需要尽快让业务运转起来。   如何化害为利,是苏油和赵抃的事情。   一老一小俩狐狸一通书信往来后,决定趁此陵盐堆积的时机,正式发行大面额盐钞,在四路全境推行,解决蜀中钱荒。   几年的运作下来,因为盐钞的币值硬挺,使用方便,在四路大城市中使用渐渐广泛。   收回的铁钱,都变成了钢箭,官家这回下了血本,出内藏库银十万,助陕西路军用。   白银,不是丝绢,不是盐引!   一时间蜀地商人都拥挤在眉山,时疫都不怕了,只希望承担运送破甲锥的任务。   苏油合上了账本,教育张藻:“六哥你看,这就叫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我们开立几个以旧换新的小网点,每日里进行旧钞回收,清洗,投放业务,不比他们辛辛苦苦搬东西利大?”   张藻笑道:“他们哪里能跟小少爷的眼光相比。”   苏油扔了他一颗豆子:“少拍马屁!你们几人已然十六七了,趁少爷我有空还在眉山,要不把你们的婚事都给办了?有中意的没有?”   张藻赧笑道:“不急,我跟拴住不一样,我还指望多陪少爷走走呢……”   ……   李拴住结婚了,娶的是土地庙女孩子里边一个叫娟儿的。   陵井大疫,这女孩是苏油派去陵井的卫生工作小组成员,配合玉局观道士们治病救人。   李老栓就觉得拴住的眼光是没说的,这媳妇就该从土地庙孩子里边找,除了女红差点,真是哪哪都好。   女红?我李家现在还用的着那玩意儿?我们要的是能理家管账的媳妇!   李拴住很老实:“娟儿啊,我翁翁说李家需要会理家管账的媳妇,你看得上我们家不?我保证日后对你好,就像小少爷对小姑奶奶那样好。只要你肯嫁过来,家里的钱账都归你管。”   娟儿噗嗤笑了:“你这辈分就是在瞎喊!”   然后又红了脸:“你……你得跟小少爷说去……他说成……我,我没意见的……”   李拴住就屁颠屁颠地跑去找苏油,苏油能有啥意见,妈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里衣都是娟儿给你缝的,就那针脚还能被你穿出个美不胜收的感觉来,什么心思真当少爷没长眼睛?   然后开始打开账本,计算李拴住和娟儿有多少资产。   码头食肆,方知味,可龙里酱园子,龙脑工坊,钢铁坊,玻璃窑,眼镜坊,陵井水泥窑,水玻璃窑,混凝土预制件作坊……   至于蜂窝煤,粗陶,淘铁砂这些,早就不做了,现在是土地庙孩子们的劳动实践课程。   林林总总,结算下来一年都有百贯的收入。   苏油撇着嘴:“二哥你知道,头两年我们是惨了点,少爷给你俩把头两年补足百贯,算是贺礼。这些产业,是大家一起弄起来的,有你们应分的份子……这里是股份文书,签个字,今后就你们自己就保管了。”   “如今产业大了,你们在商号都有自己的位置,有不菲的薪水。这点收入说实话,算不得啥。”   “但是这些东西,恰恰是我的心头肉。”   “所以能分给你们的份子不多,只算是一个念想。以后不管是怎样,留着这份文书,总能记得我们一起在土地庙打拼的日子。”   李拴住接过笔签字,眼泪止不住的流:“明明是来报喜的,却害得我哭……呜呜呜……这礼我要留着,以后还要传给儿子,传给孙子……”   苏油眼睛也红了:“殊年而同日,异姓而一帷。奋相鼓励,手自衣食。矫然自立于天地。这东西给老子好好留着,以后让小拴住他们看看,老子们当年到底有多牛!”   说完给了李拴住一脚:“起来!少爷给你保媒,回去准备娶娟儿姐姐吧!”   ……   婚礼很热闹,娟儿无父无母,苏油只好请八公做女方家长。   李老栓心满意足,新媳妇进门第一天,便去官府登记,名正言顺地要了十亩地。   草房就不麻烦官府置办了,我们修砖房!青瓦白墙的大砖房!   忙完了李拴住的婚事儿,李老栓看着李大栓又感觉不满意:“大栓啊,其实我们家还可以再多十亩地的……”   李大栓根本不买这个账:“爹呀,其实要多二十亩都可以滴……”   气得李老栓跳起来绕着房子要揍他,不孝子,有你这样跟爹说话的?!   ……   李老栓很焦虑,程夫人也很焦虑。   俩儿子得中进士固然是好事儿,但是不去赴选,这就沦为了待选之人,还是最没有根基经验那种待选之人,想要轮到什么好差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苏洵倒是看得平淡:“正好了,两小子名次不高,就算赴选,最多也是地方教职,推官之流。欧阳内翰说不如再静下心来,攻读几年,以应朝廷制科。”   “家里那块好磨刀石,正好用起来!”   然后苏油就苦逼了。   苏轼觉得小幺叔的水平如今也算是可以的,最强的是策论,那真是如同经年老吏一样的水准,能给朝中大佬代笔的那种。   苏油翻着白眼,子瞻你说对了,可不是常常给朝中大佬代笔吗,还要写出不同的风格!老张喜欢铺排大势,老赵喜欢深抓细节!   苏洵觉得苏油诗歌的水平也算是能看,他就后悔当年诗歌上功夫下得不够,导致前两次科场失利,等到后来诗力上来了,又得了科举恐惧症,每每发挥失常,怨不得谁。   当然不能拿苏轼来比较,这娃的文笔几乎是天生的,这叫诗才,与诗力是两回事儿。   论诗才,苏油当在此时的子瞻之下,子由之上;论诗力,如今的苏洵》苏轼》苏辙》苏油。   综合起来,写诗的事情上,现在差不多苏轼=苏洵》苏油》苏辙。   应付科举,这就够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控鹤军   最大的弱项,当是赋这一项,不过苏家人最不怕的就是这个,苏轼大言不惭,有我在家这几年,还不能补足小幺叔这短板,出门都不好意思说是苏家人。   这话苏油捏着鼻子也得认——大小苏,都是十岁就能写赋的妖孽。   三苏里边,老苏的论是写出花儿来了,歪理都能给他说成正理。   小苏的史论和政论其实比父亲还高一筹,其中的《六国论》,是希望大宋将梦想照进现实,借古解今的名篇。《墨竹赋》,在文坛地位也颇为重要。   至于大苏的两赋,乃辉耀万古的绝唱,启伴心灵的华章。虽然眼界和经历是以后的蹉跎中磨练所得,但是基础,却早在如今便已打下。   所以对苏油来说,真是痛并快乐着。   去学宫接受龙昌期义理的考较,逮着机会给老头做一顿饭,都变成轻松愉快的享受了。   好在他已经是成人的灵魂,知道自己后面的路子,因此将基础打扎实,现在正是关键时期。   时间过得充实,加之性格里本来就酷爱这些东西,苏油的学问,就如同四通商号的资产一般,蹭蹭地往上涨。   之前的学习方法,高效但是不纯,龙昌期,唐淹,张方平,赵抃,都按自己的法子,狠狠地灌输了不少。   经过苏洵的细致梳理,苏轼和苏辙的反复打磨,用苏洵给欧阳学士的信里所讲:“如璞玉之经蓍草,其表日明,而其质日润。”   苏油在这两年的过程里,明白了华夏文明的博大精深,这个世界上,没有废材的学问,只有把学问用坏的废材。   而理工学,苏油也整理到了后世高中的程度,不过传播,那就说不上了。   化学,物理进展一般,都是随应用的需要在走,倒是数学,得益与四通商号发展,玉局观对天文的重视,突飞猛进。   其实也不算是真正的突飞猛进,只是大家觉得自己这一套实在是方便,将已经知道的知识用符文横式的方法重新表述了出来而已。   两年时间里,苏油没有时间搞什么发明,除了给玉局观的两百支水银温度计,他就弄出来一样值得称道的东西——蜡纸。   之前的那支温度计,是石薇和她胡子公公师父在玉局观,用火漆,玻璃管,酒精搞出来的,里边有空气,精度不高。   水银温度计做法不复杂,玻璃融化,打孔,在不同直径的半圆管上连滚带拉,逐步变细,就变成了玻璃中空管。   黄金延展性很好,同样的方法,可以拉出中空的金针管。   将玻璃管酸洗干净孔道,一端烧化,吹出个小泡,用来容纳水银。   将玻璃管放入热油,水银用中空金针注入玻璃管底部小泡中,水银受热上升,形成汞柱。   用喷灯密封汞柱上方,取出冷却,汞柱收缩,上方形成真空玻璃管道,测量温度,标上刻度,这就得到一支不受大气压强影响的水银温度计。   方法统一,做出来的温度计就基本一致,大小比后世水银温度计大了不少,但是已经能放进嘴里了,这就算是完美地还了玉局观的人情,顺便又得到薇儿的点赞。   蜡纸,这不是普通包裹用的蜡纸,而是刻写蜡纸。   事情的由来是这样的。   首先,可龙里有龙脑,于是,苏油便想改进大宋如今的香胰子产业。   那就要有肥皂。   肥皂是高级脂肪酸的钠盐或钾盐。   无机钠盐和钾盐,其实就是草木灰里的碳酸钠和碳酸钾。   过滤提纯的方法可龙里早已掌握,别说碳酸钠大苏打了,就连碳酸氢钠小苏打,都被苏油用碳酸钠放入蒸格,通入水蒸气和二氧化碳弄了出来。   加上养猪产业得到的油脂,以及早就在各个地方使用的水玻璃,香胰子的加工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然后就得到了制作香胰子的副产品——甘油。   甘油是好东西,除了可以做出香喷喷的润肤露,还能制作爆炸品。   不过苏油没时间点开硝酸制备,那玩意儿比较复杂,也比较危险,污染也重。   既然自己勉强算是士大夫,那还是先搞定印刷业,先为大宋的文教事业再贡献一份力量。   纸浆抄起,经过硫酸溶液短时间浸泡后淘洗制纸,再经过甘油处理,便得到了硫酸纸。   将硫酸纸砑蜡,这是宋朝已有的工艺,不过宋人擅用胶矾药液,苏油换成了薄蜡而已。   最后还要喷上硝基漆,说起来高大上,其实就是桐油生漆。   蜡纸便制备出来了。   有了这个东西,底下垫上磨砂铁板,便可以用铁笔,铁脚圆规作图刻写,纸上的蜡质部分会被铁笔和铁板磨掉,形成无蜡的纯纤维笔画。   再在底下垫上白纸,上面用粘上油墨的羊毛滚子一滚,便可以印刷出一页图纸。   理工教材的印刷方法,各种图纸,地图,图表,绘画的印刷方法,从此得到了解决,避免了雕版的麻烦。   《西南图志》、《西南农书》,其中的图画部分,可以开始大量印刷,结合活字印刷术,每整理出一册,便能够印刷一批。   至于理工类的其它东西,尤其是军器,苏油还不敢乱来,万一西夏辽国,乃止日本朝鲜,拿去点开了科技树,自己怕不是要哭瞎。   自己人不重视,被别人重视,然后反过来搞死自己的教训,太多太多了。   乞第龙山最近美坏了。   眉山的东西,太好吃了,又香,油又大,尤其是那种红烧肉,啧啧啧,一次能来一斤半。   然后大巫对他很好,给他改良了兵器。   作为一只披着文科外衣的工科狗,苏油当然知道压强和破坏力的关系,因此将乞第龙山的骨朵,被大巫改造了。   重量不变,拳头大的骨朵,变成了六片更大的半圆形钢叶子,均匀地分布在以前骨朵所在的部位。   这东西叫叶锤,顶部还有一个两寸长的细锥尖,可砸可刺,威猛异常。   第一次拿到这兵器,乞第龙山跑林子里去挥舞了半天,这东西一锤下去,有三把小斧头一起砍的效果,后世在欧洲有个外号——“骑士终结者”。   目前没有什么铠甲,能挡得住乞第龙山来上一下。   乞第龙山兴冲冲地从林子里跑出来:“大巫!太厉害了这兵器,我舞起风来自己都害怕!”   苏油敷衍道:“是是是,你发起疯来谁能不害怕……”   这娃如今也有了官职,宋廷鉴于抚远大将军的突出贡献,在二林部立了一个军州单位,称为囤安军。   抚远大将军阿囤赤尊,领益州路兵马钤辖,位在转运使防御使之下。掌管囤安军驻屯、守御、训练之政令。   其下,唐淹为都监,阿囤烈,阿囤弥为副钤辖,赐玉带,印信,锦衣。   这就是阿囤弥在城门口显摆的原因,现在是人家大小姐是实务将军了。   囤安军人数不多,三千人,不过是马军,准确说,是骑马步兵。   为了均衡汉夷实力,陈田郭隆手下的六百弓手也扩成了一军,三千人,名为“控鹤军”。   郭隆为钤辖,陈田为都监。   苏油听到这名字就笑尿了,叫你们乱给兵器起名字,如今自己的锅自己背,控鹤二字不是好词儿,乃武则天的男宠队伍领工资的地方。   不过这支队伍实力强横,全部装备鹤胫弩。   两支部队番号是赵抃努力争取来的,妥协的结果就是朝廷就只给名头,不负责给养。   不负责倒还好了,这支武装,装备,训练,伙食,都远远超过了普通的厢军部队,甚至比上四军都不差。   二林部振振有辞,装备精良怎么了,可谁叫我们铁多呢?!   苏油和阿囤烈对重步兵毫无兴趣,西南翻山越岭,穿上重铠,走不出两里地去。   因此主要技能点,放在越野能力和进攻能力上。   马匹,皮靴,贴身衣物,锰钢刀,背上五支软尾梭镖,藤牌。   装具主要是皮,只关键部位有冷锻钢片防护,而且防护平时还是可以拆卸的,能不背就不背。   青唐瘊子甲,手工一锤锤砸出来的东西,几个人穿得起?可在如今的眉山三亭矢前,也不能说就必然可以防住。那还不如干脆放弃进化乌龟壳,将技能点全加在爪牙上边。 第二百五十四章 少年行   苏油还设计了配套的单兵小装备——水壶,多用途小刀,临时急救小包,硅胶过滤袋,小皮包。   随身药物有三种,防伤,防瘴,防痢。   最受军士欢迎的是眉山压制的冷锻钢盔,钢盔是两个弧线组成,中部有棱,可以有效反射箭矢。   这东西受欢迎的原因,是可以当锅子用,没错,有苏油的影响力在里边,这必然是两支吃货部队。   腊肉,香肠,鱼干,榨菜,芽菜,豆豉,酱料,炒面……都是随军能带的东西。   有了这些东西,加上饭菜里的油水比普通军队的油水多很多,味道真是没得说。   夷人和汉人的习惯不一样,他们的意识中,部落最出色的汉子,才能成为军人。   这种风气在苏油和唐淹,石家的引导之下,也渐渐影响到了控鹤军,眉山推出了不少军人军属优待政策,军人在眉州的地位,和外州的贼配军,是两回事。   川峡四路,第一次有了真正的职业部队,他们的职责,就是锻炼专业技能,消弭叛乱,拱卫西南。   阿囤烈非常具有军事天赋,对控鹤军远程打击能力的依赖也越来越强。囤安军和控鹤军,从来都是联合行动,控鹤军没准备好之前,他的囤安军宁愿不动窝。   阿囤弥的朝廷编制把乞第龙山羡慕坏了,哭着喊着要大巫给他也解决一下。   苏油被闹得没八法,只好给乞第龙山也活动来一个编制——权领控鹤军骨朵指挥。   不过搞笑的是控鹤军就这一个耍骨朵的人,纯属挂靠,自己领导自己。平日里,还是担任苏油的跟班。   嘉佑三年四月,江卿们修建的陆路,终于通了一条。   嘉益眉,四川第一条交通干道,将两个最重要的经济区联系了起来。   这是赵抃此次赴任四川的最后一个德政,接下来,他也要返回中枢,继续他的老本行了——弹劾人了。   赵抃治蜀,得到了中枢和官家的高度评价,成为地方治理的典范。   因为他的任上,四川切实做到了一件所有地方都做不到的事情——减轻自耕农负担。   自耕农人均土地占有面积每增加一亩,抵御风险的能力就会增加一分,负担就会减轻不少。   加上家庭饲养业的推广,自耕农这个最苦逼的群体,在益州路,竟然家家有了余粮!   梯田大量增加,作坊大量增加,劳动力需求也就跟着大量增加。   豪强们的地租只得跟着降低了下来,不然佃农会逃。   当然现在不再是逃了,人家是正儿八经地有了选择——淯井,沙麻部的屯田,二林部的矿场,陵井的盐场,眉山的工坊,到处在招工。   因此就连四川钱荒的解决,经济的腾飞,就连乡下老头都能拿着十文小额的钞票买灯草这样的政绩,反而被放在了蜀治的次要位置。   皇宋以农为本,稳定,压倒一切!   苏油不由得摇头感慨,政策都是有连续性的,赵抃真正的功绩,主要在于刷清了四川的吏治,至于其它,其实更多应该归功于前任张方平施政的惯性。   不过这道理,别说现在,后世真正清楚的人又有多少呢?   赵抃走了,带走了来时的一琴一鹤,留下了白龟,还留下一首诗。   徙命乘轺入锦川,岷沱寒霁好人烟。   弹琴旧治俄三政,持斧重来未十年。   欲去民忧同乐此,敢孤朝寄独恬然。   邑城东望踟蹰久,魏阙天遥里数千。   ……   时间一天天翻过,当年的眉山小顽童,如今也长成了十二岁的少年。   眉山城侧,开阔的道路上,奔来了一队人马。   陈慥长声大笑,正要说话,就见身边一匹骏马掠出,马上骑手臀部离鞍,上身紧贴马脖子,当先冲进了城门。   “我去!”陈慥怒了:“元贞!你这个滑头,一直吊在我身后,就是等这一刻是不?!”   元贞回头朗笑:“反正我是第一,季常大哥,我先去山长那里等你!”   苏油策马赶上陈慥,笑道:“元贞跟着山长读书,早非吴下阿蒙,这小子机灵着呢。”   陈慥笑道:“明润也是愈加沉稳,此番招我来眉山,多承盛情了。”   一行人都是身着骑装,腰间佩剑,马前还有弓囊,后边马队拖着一辆大车,上边有虎豹豺獾等诸多猎物。   苏油笑道:“陈转运使不怨我就好。”   陈希亮如今是京东路转运使,首都东边大路,治所南京,重要性可想而知。   陈慥开心不已:“父亲说我不是读书的料,今后也不会逼我进士仕途了,就在眉山快活!”   巢谷也策马前来:“几年不见,眉山真是大变啊。大军入蜀,过了成都,那路修得……还有陵井那边,真让人不敢认了。”   陈慥是苏油招来的,这娃解试还是没过,气得他那天选爹吹胡子瞪眼。   嘉益路修通之后,货运物流,分担了水路很大的一部分压力。   但是问题就来了,物流业是劳动密集型行业,多是汉子,与三江河帮一样,容易被黑社会把控。   陈慥就是解决这个难题的钥匙,这娃是大宋真实的呼保义玉麒麟,游侠儿里拔尖的人物,既然读书不成,苏油就软语相求,让他来给四通商号把控商路。   陈慥欣然领命,接信当日便即上路,苏油觉得,除了仗义,嗯,躲老婆可能也是部分原因。   巢谷这次则是刚好路过,几年下来,庄稼汉和文人味道已经消退,如今就是堪与乞第龙山拼气质的一介武夫。   他这次是随韩存宝率西军入湖南讨伐土著头人彭仕羲的。   巢谷到了西军,将苏油的宝剑送给了忠州团练使韩存宝,韩存宝对他不错,除了职务安排,平日里还传授军书将略。   这次出征,韩存宝知道他熟悉西南,因此特地点了他的名相随,如今也升为一都人马的小头目。   队伍在眉山补充给养,准备换船走水路,有几天空闲,苏油便安排了一场狩猎,顺带解决陵井周围的虎患。   不过大家都对苏油的法子非常鄙视,安排诱饵窝弓,这算神马狩猎?   尤其是乞第龙山严重不服——我不信哪条老虎能扛得住我一叶锤!   苏油没好气:“我怕你把它们吓跑,等我们一走又回来祸祸农人!再说你一叶锤下去,那皮张还能看?!”   几天的收获不少,队伍进入眉山城的时候,居民夹道围观——真的打到老虎了!我们眉山的少年郎们端是文武双全!   蜀人好事,不少的门店掌柜有的抛出红绸结花,有的派出鼓吹,伊伊哇哇地游街,簇拥着少年们朝学宫行去。   孩童们跟着大车奔跑看稀奇,胆大的还伸手去摸老虎的身子。   来到学宫,龙昌期须发尽白,正由阿囤元贞扶着,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陈慥是胆子包天的人物,可对龙老头,比自家爹还要发憷,甩蹬下马:“学生见过山长。”   龙昌期淡淡地说道:“还是那么好勇斗狠,学问可有进益了?”   “啊?”陈慥一愣,突然眼珠直转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有,有有,山长你看,我这诗做得如何?”   龙昌期接过来一看,纸上竟然是一首长诗。   雪衣乌履尽翩跹,陌上谁家最少年。   髀间骏骥来千里,囊内雕弓去万钱。   鞘裹珠鱼李尉剑,梢装玉谷祖生鞭。   呼朋唤伴趋城侧,走犬飞鹰斗马前。   白羽纷驰惊霹雳,黄罴赤豹寻垂毙。   倚熊坐虎枕鞍鞯,换酒推杯交意气。   来狩长林非纵乐,忍闻麦野遭腥貉。   及壮学成自有为,不向长安向河洛。   无教人生事业轻,恒忧青史没声名。   此去摧艰身百苦,长歌永志少年行!   “好!”龙昌期都忍不住大声叫好:“好一首《陌上少年行》!” 第二百五十五章 织锦   陈慥拿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是吧是吧?山长,我们进去再聊?我可想学宫的饭菜了!”   苏油让队伍里的刘嗣张麒,和乞第龙山将猎物拉去可龙里处理,自己随陈慥巢谷一起进入学宫。   几人坐下,阿囤元贞端上茶,龙昌期才对陈慥开口说道:“季常,以前对你要求苛刻。如今你已从学宫肄业,不用再如此战战兢兢。你向以豪侠自任,不可短了丈夫之气。”   陈慥还是很不好意思:“辜负山长期望。我爹都说了,我就不是读书的料,走不了陈家人的路子。”   龙昌期说道:“没关系,就如元修这样,即便读书不成,总能报效国家。其实不读书,也不见得是坏事儿啊……”   巢谷傻笑:“当年在学宫,我与季常,是被责罚的最多的,山长如今这话,与往常区别可大。”   龙昌期叹气道:“文宽夫秉政,对陛下引荐了我,官家召取我的著作。年近九十,还要野服诣京,不是徒惹人笑话?宽夫这是放我到火上烤啊……”   苏油开解道:“我只担心山长身体。山长学问如此精洽,大理小高相公长恨不能师事于你,还怕陛下垂问?到时候我给你安排眉州的大船,船行平稳不说,也活动得开。”   龙昌期问道:“明润,后年秋试,你决定要参加了?”   苏油问道:“山长,你觉得我可以参加吗?”   龙昌期说道:“你六岁前便已通《论语》,《孝经》,于今又是六年。所遇皆是名师,非唯解惑授业,亦使明道达理,经务世用。”   “这两年更是心无旁骛,突飞猛进。让你堂哥再琢磨两年,学问上当是不碍的。主要在于心境。刚刚那首诗,看得出来,你已经准备好了。”   陈慥一口茶水喷出老远:“咳咳咳……原来山长早就看出来那诗是明润所作?”   龙昌期翻着白眼:“刚刚在学宫门口,那是给你留几分面子。一群人里就你年长,还陌上谁家最少年……最老年差不多!”   阿囤元贞指着自己鼻子:“我,山长我才是其中的最少年!”   苏油笑道:“对对对,那诗就是写的你。”   龙昌期对阿囤元贞说道:“无教人生事业轻,端是好句,也是好志向。元贞,做到了这条,这诗写的才是你。”   阿囤元贞躬身受教,苏油说道:“明允堂哥也说我差不多到火候了,就是张学士临走前交代,要我有十分把握,方可入京。”   龙昌期笑道:“张学士不愧是计相,但这是科举文事,又不是计察薪刍,如何敢说有十分把握?你不是常常说那句俏皮话吗——一百个人眼里有一百个李太白。自己觉得有把握,那就行了。”   苏油恍然:“既然如此,那明年我便去京城,准备一年赴试!”   ……   《宋史》:嘉佑三年,六月丙午,文彦博、贾昌朝罢。以富弼为昭文馆大学士,韩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宋庠、田况为枢密使,张昪为枢密副使。   癸巳,以夔州路旱,遣使安抚。   八月己亥朔,日有食之。庚申,彭仕羲率众降。   彭仕羲,宋代下溪州土官。下溪州刺史彭儒猛子。天圣七年,受兄彭仕端命入朝贡方物。   明道初,兄卒,嗣为下溪州刺史,累迁检校尚书右仆射。   皇祐二年,夺子彭师宝之妻,为子怨恨。   至和二年,师宝举族趋辰州,告其夺子妻、杀誓下十三州将、并地夺印,自号“如意大王”,补置官属,欲谋乱。   朝廷遣知辰州宋守信等帅兵数千讨仕羲,未获,俘其奴仆、搬运溪州铜柱而返。继调三司副使李参等统重兵征之。   受招谕,自陈本无反状,其僭称号、补官属,乃不知宋廷礼义所致,愿以二十州旧地内属、复贡奉。   嘉祐三年,复叛,韩存宝往征,不利。归德将军阿囤烈复征,擒之。   朝廷优容招谕。仕羲乃归还所掠兵丁五十一人、械甲一千八百余,率众七百饮血就降。辰州官府亦发还其奴众及铜柱。   ……   四通商号消息比朝廷还快,小报传回,陈慥气得拔剑砍翻了桌子:“阿烈干冒奇险,夜破白马崖,这才抓到这杂碎,朝廷竟然就这样放回去了?!”   苏油手里正端着茶杯,这下没地方放了,悻然道:“朝廷就这尿性,这回算是师出无功了,倒是巢兄怎么办?”   这事情是韩存宝惹出来的,西军先行,他竟然未经朝廷批准,就擅自许以厚禄,招诱彭仕羲。   彭仕羲降后,韩存宝又无法兑现承诺,引发彭仕羲不满,翻身又反,据守寨子,进攻官军。   阿囤烈后至,夜袭白马寨,才算平定了这次叛变。   事后朝廷震怒,官家亲自下诏,奖赏阿囤烈,而重治韩存宝。   韩存宝得罪,将就逮,自料必死,对巢谷说道:“我泾原武夫,死非所惜,顾妻子不免寒饿。橐中有银数百两,非君莫使遗之者。”   巢谷仗义,即许诺,变姓名,怀银步行,往授其子,然后——消失了。   陈慥将剑还鞘:“忘雨阁的消息,元修最后消失在江淮之间,一时半会儿怕是找不着了。”   苏油叹息:“等吧……他的罪过又不大,等大赦之期,总会回来的,唉……倒是龙老那里,这文相公去位,事情怕是会反复。”   ……   嘉佑四年,二月己巳,罢榷茶。   三月戊戌,命近臣同三司减定民间科率。   五月戊戌,诏诸路经略安抚、转运使、提点刑狱各举本部官有行实政事者三人,以备升擢。益州路所举——张恕,程之邵,唐淹。   并察士有学行为乡里所推者,同长吏以闻。益州路所举——苏洵,杜敏求,苏油。   苏油的名字,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出现在了朝廷的公文之上。   ……   不过这些是后话,现在的纱縠行苏家,程夫人愁得都不行了。   两个儿子都中了进士,高兴是高兴,可是,一个看家的都没有了。   苏家的产业如今可不小,因为苏小妹和苏八娘,用理工解决了织锦的两个难题。   蜀锦,是一种提花织锦。熟丝织成,织品经纬比例恰当,图案清晰,色彩丰富,花型饱满,工艺精美。   织造工艺分为经锦和纬锦两大类。其中经锦工艺是蜀锦独有的,以多重彩经起花。   目前的工艺,还是用束综提花的花楼织机。   织机被益州客商带到了眉山,被苏油当作农书蚕桑篇的重要部分,科研小组很快将织机图纸和模型研究了一个透彻。   然后自然的,苏家开始了这门生意。   根据花楼织机的技术参数和技术条件,进行纹样设计,这是织锦的第一步——定图样。   理论上当然是图样越复杂,越能体现出工艺水平,不过过于复杂的图案,制作起来太耗时费力,用于生产,那就太不划算了。   因此必须综合考量,才能设计出既美观又能兼顾效益的花色图案。   将设计好的图案根据织机纹针数、织物的经纬密度、纹样类型及纹样大小,确定图纸的纵格数和横格多少,然后根据图样在格子纸上着色,把设计图翻译成生产可以用的图纸——这一步,叫点意匠。   受到苏油蜡纸的启发,苏小妹发明了一种纸板,纸板上是很多小针眼,将纸板铺到放大的图样上,便能得到很多的色点,用旋钮微调图样进尺,每次调整,图样向前走一格,得到新的色点,这就大大减少了粗放式操作带来的混淆和失误。   这一步工作其实是对图案的解构,非常繁琐,一个图案,需要一个厚厚的本子才能记录下所有的信息,这个本子,叫做花本。   每解构出一个成功的花本,织锦坊就要归档保存起来,以后按照这个花本进行纺织,就能得到相同图案的锦。   这是核心竞争力,一个织锦坊有多厉害,全看他家的花本有多少。 第二百五十六章 出发准备   苏小妹这个小小的改良,便大大提高了设计工作的效率。   花本的每一页,对应的是织机上的每一片综板,这个综板,其实就是提花装置。一副锦,需要九千六百次编织,因此理论上,需要九千六百片综板才能记录下所有经线提综信息。   为了减轻工作量,只能采用循环图案,综板还是那么多,不过综板设定是按循环重复的,既美观又连续,大大降低了织锦难度。   将花本转移到综板上这个繁复细致的过程,叫做挑花结本。   之后才是操作最繁琐的一个工序——提花装造。   经线和纬线的数量是九千六百根,连接控制它们的纤线有一万一千五百二十根,全都要在花楼机上一一对应。   这就需要将甲子线,也就是牵引纤线与花楼织机的“爪拉子”连接起来,并且进行分扒分丛穿入花扒。   最后才是织造,操作时需要两人配合,上下两层中,居上者为“挽花工”,按规定顺序选综,接线,提经;下位者为“投梭工”,在下面引线,打纬,两位工匠密切配合,同时进行,一点一点的进行纺织。   之前的选综的工作都是靠踏板完成的,花样越繁复,综片越多,踏板就越多。   苏八娘受到苏油音乐盒的启发,发明了一个转盘,转盘上带有一次图案循环的齿数,并标有数字。   转盘会带动一根带锯齿的横梁,转盘每转到相应的数字,便带动换一片相对应的综板,完成选综和提经工作。   这样就将每一种花本的提综程序,固化到了仪器上。   如此每次纺织,只需要根据记录本拨动转盘就行,解决了只靠人脑记忆,必须熟练织工才能胜任挽花工作的缺陷。   苏油这几年一直潜心学问,直到程夫人将一片彩锦送到后院,苏油方才大吃一惊:“不是说一副锦需要很长时间吗?”   程夫人笑道:“小妹和八娘想出了法子,将花本制作与织造方式改良了一下,如今速度已可以大大提高。”   待到将工艺一说,苏油大喜道:“那还有啥说的,赶紧搂钱啊!”   程夫人说道:“我们的彩锦可不比官锦差,就是销路太窄了。”   苏油一拍脑门:“我们搞外边那些妖艳玩意儿干啥?我们苏家织造,还是走清雅的路子!别忘了,读书人是除了大宋皇室勋贵外最有钱的一群人,我们赚他们的钱去!”   于是在苏油的理念下,苏家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身。   所有经线纬线,采用一色,提花照样提,如此一来,纺织难度再次降低,主要集中在花本设计之上。   不过有了小妹发明的采样工具,花本设计已经不是事儿了。   加上苏家丝线,因为水玻璃的进一步提纯,工艺进一步改进,几年发展下来,如今色彩效果比锦江水濯出来的还好,会随不同光照角度变化出不同的颜色——织出的面料被丝绸商人称为“雨丝”和“月华三闪”。   这样的丝织品再加上提花暗纹,远看是一件素色单衣,近看才知道多么的不凡,这就是低调的奢华。   大宋读书人最吃这一套,产品一经推出,立刻在南中国刮起了一场时尚旋风。   让苏油郁闷的是,自己设计的兰石图样,订单不多,最受大宋士子欢迎的,竟然是——菊花。   背一身的菊花,这要放后世,多不吉利?!   没处说理了!   程夫人发愁的,就是这个的问题。   小油眼看要去汴京解试,明年要是过了,后年还有进士试,同时子瞻子由有制科试,夫君可能有秘书省职试。   要是都过了,今后他们,就会在京城和各州郡宦游,回乡的日子少之又少。   可这么些挣钱的产业,总不能说弃就弃了吧?   程夫人想想有时都心酸,自己含辛茹苦,培养子弟劝励夫君,最后竟然就是看他们一个个离开自己,远走高飞。   最后一咬牙,你们都走,连弗儿和二十七娘也走,就留我和八娘守家,给你们搞好后勤!   可怜天下父母心。   事情还不能耽误,贡举虽然明年八月十五才进行,但是路上就得两个月时间,到了还有诸多安置,因此今年三四月份就得出发。   真实历史上,三苏是今年十月,程夫人的服除后才出川的,如今大大提前了。   别小看这个提前,有风险的,因此得赶在大江涨水前。   苏油安排了最安稳的大船——眉山二型纵帆船。   他的事情也很多,别的先不说,资金就是个问题。   蜀钞好用是好用,可如今辐射范围主要还是西南,加上二林部,然后吴中一部分,大理一部分。   汴京,怕是没人认的。   想来想去没办法了,只得搞一船眉山货作为压舱,到了汴京发卖才行。   真是让人哭笑不得,自己竟然也走上了蜀地读书人狷狭,喜欢带商人逃税进京的路子。   逃税是不可能逃税的,但是这做派,和那些逃税的一模一样。   带点啥好呢?   瓷器是大宗,眉山玉瓷,如今用上了琉璃彩,虽然比不上后世珐琅彩艳丽,但是淡雅的水彩画已经可以在素底上构成了。   这是青瓷,单色釉,窑变釉之后,眉山瓷坊取得的又一个巨大突破,是新品,先来一底舱。   然后是永春露,这个是自己生产的,不怕放,越放还越贵。   提花单色锦,苏洵翻了书,说应该叫“冰纨”,这个也是新品,带上!   剩下的,就都是一些小件了——文士折刀,眼镜,程舍人墨,彩纸,各种书籍。   然后才是搬家,其中苏油的零碎最多。   各种实验器材,模型,图纸,各种化学材料,还有最重要的——泡菜,酸菜,萝卜干大头菜榨菜,各种调料。   八公足足带着三哥五哥六哥忙活了一个月,才把行李整理出来。   大宋的商税粗放,就行税和坐税,这些东西,光坐税就交了三万贯!   然后沿途还有税卡,不过只要你不停靠,别人也收不着。   最后进入汴京,再按照里程缴足行税,便可以销售了。   这也是张方平痛陈的漕务改革之一——漕粮运输,沿途克扣太大,只要我老张在计司,所有漕船兵士,沿途不得下船就食,吃喝拉撒全在船上解决,少跟地方扯瓜葛。   到达汴京后,统一根据时日计算口粮,从漕船所运粮食中折扣后入仓。   仅此一项举措,老张用一年不到时间就恢复了他离任前京师的物资仓储水平,可见沿途的克扣损耗的浪费是多么的严重。   因此苏油也准备走这样的路子,我们不挑热闹地方下船,最多就在偏僻州县补充一下给养,税我们不逃,但是也不能给沿途的贪官污吏占了便宜!   不过坏处就是没法结交文友,在士大夫中应酬来往刷名声了。   苏洵非常赞成,考试眼看迫在眉睫,这大船简直就是一个天然的监狱,能有这么个把人关起来读书的好地方,简直就是瞌睡送枕头啊!   子瞻明润,说的就是你们俩!   ……   烟花三月,朝廷的求贤文书尚未下达,苏家人便准备出发了。   三苏,苏油,王弗,二十七娘,土地庙七人组里边,大部分都已成家立业,各自管着商号一摊子事情,就张藻张麒加一个苏小妹,这次也随行。   还有一个,就是乞第龙山,这娃还没有还清大巫的欠账,继续当保镖抵账。   除了这些,还要带上两个人处理商务——薛忠,石通。 第二百五十七章 南行集   可龙里,苏家。   满院的梨花雪瓣,肆意飞舞。   苏油跪在八公身前:“八公,苏油此去,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万一侥幸,说不定给八公挣得一个散官。”   八公坐在竹椅上,摸着苏油的肩膀:“傻孩子,要挣也是给你爹娘,给你翁翁翁婆挣,与八公有何相干?你放心,我身子硬朗着,还得见你成家立业,抱抱孙孙才敢闭眼呢。”   苏油一愣,这才想起眼前至亲之人,其实是自己族伯,就算挣来散官,也安不到他身上。   想着对自己好的这么多人,原来却不知该如何报答,苏油满心惭愧,给八公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八公珍摄身体,不要过于劳累,苏油……苏油去了。”   八公终于放下手:“去吧去吧,家里这一摊子自有我们老的给你看着,你尽管放心进学,快走吧别耽误了吉时……”   行出老远,苏油回头,却见八公还在梨花下招手。   ……   眉山码头,江卿大佬们俱来相送。   程文应言道:“石家老头好不知晓事体,还想大张旗鼓。别忘了大小苏虽中了,小油还没中呢,要被试官知晓了,有理也变成张狂,该中也变成发落,那才是划不来!”   史洞修说道:“老石武将人家,就那性子。这次还想让明润带着大理刀剑入京,说一把大理剑,可值千贯,比什么货都强。哈哈哈哈……”   石富悻悻地说道:“防我们跟防贼似的!总有你们读书人求上来的那一天!”   苏油谢过众人,说道:“多承姻伯,世伯,石老厚情,四通商号,是我们眉山人的根基。这次入京,就让大石头把商会开起来,到时候大家到京城,也有落脚吃家乡菜的地方。”   程文应笑道:“小油对吃,那可是真上心。”   史洞修叹气:“太远了,二十七娘,善事夫婿公婆,到了汴京,规行矩步,可别让人认为我们眉山的士绅缺了教养。”   二十七娘其实对去京城还蛮期待和兴奋的:“知道了爹,你就别唠叨了。还有,你在眉山该吃该花的,别老省着!”   史洞修连连摇头:“不不不,不省着那怎么成,嫁女儿落下的亏空还没填完呢……”   二十七娘:“……”   各自一番絮叨,苏油来到程夫人跟前:“嫂嫂,苏油走了。”   程夫人递给苏油一个包裹,眼里泛起泪花:“你是个挑剔的,吃的嫂嫂不担心。这包袱里都是内衣,是嫂嫂估量着你以后的身量,每年的都做了几套。只能顾着这贴身穿的了,至于穿外边的那些,以后我们就不要那么讲究了,啊?”   苏油有些哽咽,只能深施一礼:“实在是有劳嫂嫂,苏油……自当遵从。”   ……   大船扬帆,带着家里人满满的不舍,朝嘉州驶去。   其实行船还算非常舒适,船上各有舱室,除了小一点,什么都不缺,就连襁褓中的苏迈,也未见有什么不适应。   是的,苏轼今年年初当爹了。   大船经过改造,中间铺着平木板,成了一间大书厅,三苏和苏小妹从早到晚就在里边读书写文章。   其余四人也还好,吟诗作赋,弹琴绘画,颇不寂寞。   至于乞第龙山,有石通陪着切磋武艺,你砸我一下,我砸你一下,似乎很好玩的样子。   苏油就没这么好了,他在疯狂地刷题。   理论上,十三经中任何一句,都可以截出来变成一篇文章,这个苏油早都做得熟悉了,反而不怕。   怕的是那些马屁玩意儿,比如将京中的景物同皇帝的伟大光辉联系起来的那种。   科举的诗赋,在唐代还很有个性,因此也出得不少的名篇,比如“离离原上草”,比如“终南阴岭秀”。   到了大宋,考官出题多是马屁,因此苏油需要单练。   苏洵是经过好几次科举,因此深懂这些套路,二苏一次考上进士,他是背后的真正大拿。当年一切题一骂题的著名策略,就是老苏亲自指定的。   这次将程文应书坊的时文一网打尽,苏洵制题出题评阅指导,比二苏考试时还尽心。   苏油有时候都觉得好笑,老堂哥要是以往几次科举时,对时文研究这么上心的话,以他的水平,何愁一个进士都拿不到?   不过这份眷顾之心,苏油还是由衷感激的。   船过嘉州,苏轼过来,那笔管敲着苏油的几案:“收诗了收诗了!”   苏油正在与时文搏斗,闻言抬起头:“你做买卖呢?说收就收,问题是这东西能说有就有的吗?”   苏轼说道:“不是那些应试诗哦,要有感而发的那种!”   苏油翻着白眼:“如今我偏偏对应试诗才能有感而发,别的没有,就问你怕不怕?!”   苏轼哈哈大笑:“别闹!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山川壮美,岂能无诗?”   苏油说道:“堂哥和子由都有吗?”   苏轼拿着几张纸:“自己看……哎呀你小心点河上面风大!”   苏油接过来,一一观看。   家托舟航千里速,   心期京国十年还。   乌牛山下水如箭,   忽失峨眉枕席间。   没说的,冷郁,这首诗老堂哥的。   如今老堂哥的社会地位已经不一样了。   前年十月,朝廷召老堂哥试策论于舍人院。老堂哥为了嫂子,称疾不赴召。   他在《与梅圣俞书》中说:“圣俞自思,仆岂欲试者!惟其平生不能区区符合有司之尺度,是以至此穷困。今乃以五十衰病之身奔走万里以就试,不亦为山林之士所轻笑哉!”   今年朝廷召命再下,老梅亦题诗劝其入京,知道老苏你怕考试,这回官家答应你不考了,来呗!   好友高义,盛情难却,只好出行。   一路几乎都有迎送,然而以前想要的时候,求都求不来;如今自己来了,却又已经不想要了。   算了,再看第二首。   乱山围古郡,市易带群蛮。   庾岭春耕少,孤城夜漏闲。   往时边有警,征马去无还。   自顷方从化,年来亦款关。   颇能贪汉布,但未脱金钚。   何足争强弱,吾民尽玉颜。   苏油笑道:“这个不错,说得正是这几年的事情,难得有此宽和仁爱之心,你的还是子由的?”   苏轼得意洋洋:“我的,别以为就你善写史论诗。”   苏油笑道:“我的史论诗其实也就一般,待我看第三首。”   放舟沫江滨,往意念荆楚。   击鼓树两旗,势如远征戍。   纷纷上船人,橹急不容语。   余生虽江阳,未省至嘉树。   苏油很惊讶:“子由诗力又涨了?这首不错也!但是还没写完吧?”   苏辙在远处接话:“好不容易有了诗思!被子瞻活活打断!赶紧还我……等下,我好像想到了郭璞和嘉州墨鳞,这两个典故可用啊……”   苏油从旁边藤箱里取出来一张纸交给苏轼:“拿去,再多没有了!以后也别找我!我要应付时文,敢耽误我功夫我就写信给嫂嫂告你!”   “哟!不错呀!”苏轼接过来一看,捧着苏油的诗就朝苏洵跑过去:“父亲,子由,快来看明润此诗……”   兴帆经沫若,脱帻仰乌尤。   佛影倾城阙,梵铃送渚流。   停云横老树,迟日下新洲。   化羽披霞锦,班仙第几俦。   《蜀中杂记》:“苏氏辞蜀,舟中酬唱为乐。自眉山至江陵,凡一百零一篇,汇为《南行前集》,轼作《叙》;”   “江陵至汴,凡七十三篇,汇为《南行后集》,辙作《引》;   此共一百七十四篇。油唯其一,然‘化羽披霞锦,班仙第几俦’句,端有后应。   世人笑谓此集凡一百七十四,独油价殊昂。   文章兆运,或非偶然。” 第二百五十八章 天下最穷处   大船一路南行,除了风景宜人,还有思想碰撞。   苏小妹,二十七娘,王弗在一边调弄雷琴,父子三人在另一边抒怀引兴,一人在疯狂刷题。两人在练习兵器,两人在学习操船。   还都不闲着。   次日苏轼吟读富弼的《使北语录》,读到富弼使辽和议,不割地,不和亲,不增岁币的时候,三苏就开始讨论起来。   正夸富弼不卑不亢,完成使命,是国家干臣,然后又说道国家出了问题,国风软弱,对外虚怯的时候,就听见一声冷笑。   苏油一边洗笔,一边说道:“要依我来看,我大宋士大夫之勇,那才叫迈越古今。”   苏轼不由得一愣:“明润,此语何出?”   苏油说道:“可不是吗?我们花了六年时间,在眉山搞了那么点产业,都知道要培植力量捍卫起来。”   “可汴京就在黄河边上,如今河北决堤,赤地千里。一到冬季,辽人骑兵突破封锁,便能轻松南下,踏冰过河直抵京师城下。”   “如此危急的形势下,城中官家大臣们似乎还能安享荣华酣然高卧,这不是绝大的勇气是什么?”   几人面面相觑,说得是啊,四敌环绕诸处不安,明润说得是实情。   苏洵说道:“依你所言,当是如何?”   苏油取过两枚核桃,搓弄起来,这是给每日抓笔抓僵了的手放松。   然后下巴一昂,示意大家看向江边拉着纤绳拖船的纤夫:“国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今国家就如一个快要沸腾的大锅,正是进取之时。”   “如果再不思图进取得过且过,那就如温水煮青蛙,最后变成一锅田鸡汤……”   二十七娘一听见“田鸡汤”三字,不由得心中一阵烦恶,忍不住趴到船边呕吐起来。   苏辙赶紧过去:“娘子,娘子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吃坏东西?”   苏油讶异道:“酸菜田鸡,不是二十七娘你最喜欢的美味……”   一听这个二十七娘又受不了了,再次呕吐了起来。   苏辙急道:“哎呀小幺叔你还说!船夫,船夫靠岸,我们上岸寻医!”   船在涪州停下,石通遣小船去寻了大夫前来给二十七娘诊脉。   苏辙担心地问道:“郎中,我家娘子这是河上感了风寒?”   郎中摇头;“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滚玉盘之状。呵呵呵,恭喜郎君,你家夫人,这是有喜了。”   “啊?真的?!哈哈哈哈……”苏辙想拉二十七娘的手,却又感觉众目睽睽下有些失礼。   苏油撇着嘴对苏轼说道:“你看看,以前在我面前多守规矩的人。现在竟然为了老婆吼我……”   苏轼哪里还管这个,已经上前跟自家弟弟祝贺去了。   大船从眉山出发,经过嘉,戎,泸,渝,涪,忠,夔诸州,就进入了三峡。   一百二十里三峡,风光壮美,人文遗迹繁多,对于一行人来说,当是壮游。   但是这地方危险异常,涨水的时候水流湍急,容易出事儿,枯水的时候礁石密布,还是容易出事儿。   顺流而下,危险更大,全靠船工掌舵的老手经验。   好在如今眉山型纵帆船舱室前置,船老大视野开阔,加上如今水面不算小,就这样依然驾驶得胆战心惊。   危险从瞿塘峡开始,这里枯丰两季,水位差有百尺高下。江水拍击在滟滪堆的巨石上,激起巨大的浪花,白沫飞溅,声音震耳欲聋。   不是熟悉水道的船夫,视若畏途。滟滪之名,就是因激起的浪花如美女头上的风鬟雾鬓而得来。   到了冬季,有时候这里极度危险,还需要等待下雨涨水,方可通过。   有些地方,水道仅容单船通行,官府派厢军驻守于此,以红旗为号,上下放行。   苏油看着江心大石:“总有一天,将你们全部干掉……”   苏轼这段时间诗兴大发,闻言不由吟道:“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   “你闭嘴!”   “……”   舟行瞿唐口,两耳风鸣号。   渺然长江水,千里投一瓢。   峡门石为户,郁怒水力骄。   扁舟落中流,浩如一叶飘。   呼吸信奔浪,不复由长篙。   ……   这样的地方,的确容易激发诗兴,沿江不少前代名人留下的胜迹,典故,章辞,加上震人神魄的景色,让三苏意兴风发,神追古人,沿路吟咏,凭吊,比兴,诗歌都仿佛注入了三峡的灵气,增色不少。   船入巫峡,江面变窄,峡谷奇高,天光变暗。十二峰云雾缭绕,天中一线如蓝,两岸虎啸猿啼,竹木萧然。   偶有一二樵夫,或者破漏的板房,让人顿起天地刍狗的感慨。   苏洵叹息:“这就是夔州,有一个名头——天下最穷处。”   好在神女的传说,给这里增添了几分浪漫色彩。   还有神鸦,其实就是神女祠的野乌鸦。这动物聪明,知道人类不会伤害它们,有船经过的时候,它们便会飞临船上。   船上的人为了祈祷神女保佑,纷纷取出干粮来招待这些神女祠的精灵,乌鸦们便很快学会了这样的套路。   出巫峡前,首先经过东濡滩,船老大的神情又开始紧张起来。   这里有一处巨大的漩涡,大船贴着漩涡画了一个弧线,船身都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倾斜,非常惊险。   过了大漩涡,就在众人刚要松口气的时候,前方出现了一处巨大的圆石,直入江心,将水道逼窄了三分之二,水流速度一下子加快。   船老大在前头喊了一声:“贵人们都坐好了!”船身来了个九十度急转,贴着圆石险之又险地滑入了狭窄的水道。   苏油看着巨石与江岸相接的地方堆着的不少朽烂船板,不由得心头打鼓,深有余悸。   滑过水道后,江流恢复寻常,巨石的背后是一个巨大的回水沱,水流再此慢慢回旋,中心就是无数困浮于此,不断旋转的破败木板,船帮,樯橹。   船老大这才松了一口气:“人鲊瓮过了。”   苏轼是个好奇宝宝:“船东,何谓人鲊瓮?”   苏油没好气地说道:“鲊瓮,就是土地庙的小鱼干罐头,用陶罐装着那种。这个地方水下有无数船难而亡的旅客舟子,就好像小鱼罐头那个样子。”   文豪想象力贼丰富,苏轼立马想起罐头里那些密密麻麻仰望星空的小鱼头,吓得魂飞魄散:“快走快走,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好在过了此处,便有一处地方可以歇歇脚,放松一下心情——秭归。   此地出过的名人:嫘祖,屈原,王昭君,孟浩然。   众人自然要凭吊一番。   苏轼和苏辙,拜访了传说中为纪念屈原而造的山中遗塔的废墟,又免不了几首诗歌。   不过苏辙的《昭君村》,却引来苏油的反驳。   峡女王嫱继屈须,入宫曾不愧秦姝。   一朝远逐呼韩去,遥忆江头捕鲤鱼。   江上大鱼安敢钓,转柁横江筋力小。   深边积雪厚埋牛,两处辛勤何处好。   去家离俗慕荣华,富贵终身独可嗟。   不及故乡山上女,夜从东舍嫁西家。   这是说王昭君爱慕荣华,不惜为了富贵离家千里,在享受荣华的同时,落得孤独。   这论调苏油当然要打抱不平,最后苏轼出来看热闹不嫌事儿大:“那小幺叔你也来一首,压过子由!”   “写就写!”苏油提笔就来。   冢草青青恨似深,   难乖君命许胡尘。   情真只信巫山色,   每梦随风度雁门。   这诗一出,王弗就眼中含泪,二十七娘用用幽怨的目光看着自己夫君,苏轼比较了一下,往苏油那边迈了一步。   苏洵接过两首诗看了,长叹一声:“这次我也站明润这边,今晚子由吃素,之后将明润的诗题写到昭君庙墙上,算是给昭君道歉。”   《蜀中杂记》:“后十年,予出峡,于昭君庙得见一诗。   故老传为妃灵还乡所作,乃以碧纱储之。和者赴继,至墙堵斑斓,几难再笔。   后于江南遇少游,乃知为油所作。时县君随伺,故知之甚备。   知予搜录蜀中奇事,为细述周祥。   然其事亦雅,姑录于左。以笑世人妄凿,一至于斯。” 第二百五十九章 学区房   苏油牵了牵苏轼:“你家弗儿还懂诗?”   苏轼还沉浸在“情真只信巫山色,每梦随风度雁门”上,闻言才应道:“不知道啊,上次你弄那个倒流香,其中诗意也不像是领会了的啊……等等,有次我背汉书至《杜周传》,背到《春秋》日蚀三十六,地震五的时候,弗儿皱了眉头。其后我去翻书,应该是日蚀三十五,地震六……咦,如此看来,弗儿应当是饱读诗书的哈?”   苏油翻着白眼:“你个傻子,姑娘云英未嫁时,怎好意思说懂你那色胚的意思?你呀,真得多跟你媳妇学学。深藏不露的大行家!”   三峡只剩下最后一处艰难之处——新滩。   之所以叫新滩,是三十年前一次山崩,将大江几乎拦断,到如今也只剩三分之一的江面。   这里虽然水流湍急极度危险,不过给当地百姓倒是带来一些好处,只见有很多人在这里打捞船板,然后卖给途经需要修补的客船,倒也是一门生计。   过了新滩,便是三峡最后一处景点——黄牛山。   黄牛山其实是西陵峡分水线构成的侧影,因此一直伴随着行船。   当地流传着谚语,“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   江流逐渐变宽,三峡终于到了尽头。   船老大特意在一处扁圆的大石头前停船,指着石头上滴下的泉水说道:“这是蛤蟆培,相传用青蛙嘴里流出的泉水写文章,便如这泉水一般行文不绝,韵律优美。”   这个可以有,叔侄三人嘻嘻哈哈地搬运陶瓮,接了好几大坛子。   苏油还正儿八经地写了封条——“蛤蟆培仙泉,非科考不得擅用!”   苏洵叹息道:“明润你忘了科考的水都是考场胥吏发放下来的,你带进去就算是作弊!”   三个小的:“……”   过了三峡,到得江陵,大家在此下船,改行陆路。   而大船则要继续南下,直抵扬州,然后通过江南运河折回汴京,估计等到达的时候,应该已经是冬日了。   苏洵带领大家换上马车东行,途径荆州,浏阳,襄阳,南阳,唐州,许州,汝州,一路寻访胜迹遗址,一路给苏油讲解地理形势。   中州风物自然又是不同,荆州由无数三国故事;襄阳南阳,大家都在抢卧龙先生;许州乃汉魏许昌故郡;汝州瓷窑蜚声华夏……   一路访问,倒是不愁无聊。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时至五月,苏家一行人终于抵达了大宋的京城——汴京。   汴京城是一座比成都还要热闹得多的城市,规模宏大,人流如织。   沿街都很繁华,“重城之中,双阙之下,尺地寸土,与金同价,非勋戚世家,居无隙地。”   苏家的第一个问题,就是置产买房。   苏洵生性不奢侈,因此只在靠近内城的西南角,宜秋门的附近,买了一所占地半亩的宅子。   用苏轼的说法,是“所居厅前有小花圃,课童种菜,亦少有佳趣。傍宜秋门,皆高槐古柳,一似山居,颇便野性也。”   说得好听,其实就是一处郊区,但是即便如此,也花了嫂嫂不少的钱。   真别小看,欧阳修大学士还苦逼地租着朝廷分配的小房子呢。   分房也简单,苏轼住东厢,苏辙住西厢,苏洵住正厅东室,苏油住正厅西室。   其余人住外院。   苏油摆出一副鹊巢鸠占的架势,因为就数这娃零碎多。   石通疯狂暗示,石家在京城有老宅,那叫一个大,一个劲地撺掇苏油去那边住。   苏油懒得理他,吩咐他先去,自己等收拾好,便过去拜访老太君。   接下来,指挥着张藻张麒翻耕院子,撒上菜种。   苏小妹一路上精心养护着小金鱼苗,现在让她把这个安排在了自己那边的屋檐底下,方便照顾。   此地附近就是使馆区,苏油打发乞第龙山去看看有没有好马,接下来还有个交通问题。   好多的东西需要收拾归置,首先是厨房,然后才是书房。   苏家人足足花了三天,才将这次运来的东西安置妥当。   刚收拾完,坊正上门了,知道这里住着两位进士老爷,神色非常恭敬,等再知道苏油是来考秋闱的,更是满口吉祥话:“当年我就给老官人推荐这宅子来着,风水是真好,怎样?兄弟同科高中!明年小官人定然也是金榜有名的。”   苏油笑道:“那就承老丈吉言了,小妹,给五百钱,让老丈打角酒消乏,今后少不得还要烦你老人家。”   这种市井间的来往润滑三苏是不太明白的,但是小妹张藻张麒早都是市井中玩的熟滑的人物,待人接物被苏油练得很有一套,这几天和周边街邻已经混得熟了。   坊正笑呵呵地收了,然后说道:“小官人要考秋闱,需要租待考房的话,小老儿倒是可以帮上点小忙。”   苏油回头望苏洵:“堂哥,还有这事儿?”   苏洵赶紧过来:“多谢老丈,我们明天就去,不不不,现在就请带我们去。”   坊正便拱手道:“不知小官人准备在哪里考试?”   这个也是有讲究的,大宋考解有几个地方,本州诸县应举士人,在本州贡院考试。   一路寓居士人,及有官文武举人,并宗女夫等,在转运司贡院考试。   三学生员,就礼部贡院赴解试。   而宰执、侍从、在朝文武官子侄等,在国子监牒试。   各处考试,录取百分比是不一样的,因此所谓科举公平,也只是相对而已。   苏油其实既可以赴礼部贡院,也可以赴转运司贡院,因为他都符合。   不过他在转运司根脉深厚,前后几任大佬都算是有过交集,他当然想在转运司贡院考。   赴京考举优势太明显,天子脚下上大天听,各地士子有点关系的,来京考试的不少,因此这就产生了很多问题。   后来朝廷鉴于这种情况,不得已放开了口子,外地士子如果不占当地名额,也可以来京参考,只规定了个前提——必须得到朝廷两位大臣推荐。   比如上次苏轼苏辙,就是走得这种路子。   苏油只好对坊正拱手:“呃,那就相烦老丈再等几日,待我们去拜访了京中大员,确定到底是在礼部还是在转运司之后,再行定夺好不好?不过这房子,必定是要租的。”   又给坊正添了百文当做辛苦钱,送出院门,回来就听苏洵说道:“怎么我认识他这么久,从来没跟我提过这等好事儿?”   苏油说道:“那人家每次上门,你表示过钱物吗?”   苏洵目瞪口呆:“他倒是上门来过,可也没说要钱啊……有这好事儿,要说了我能不给吗?”   苏油有些无语:“算了,这种事情以后我来处理。对了堂哥,这租房怎么很重要吗?”   苏洵说道:“当然重要了!考场周围有房住,那准备起来就轻松了,出门就能赴考场,也无需早早起身赶路,多睡一刻,也多一分精神。”   苏轼一脸幽怨地看着他爹:“明润运气不错!当年我们赴考,那是澡堂子也住过,寺院也住过,能租到靠近考场的内城居处,当然是好!”   苏辙对那段经历似乎也心有余悸:“就是这房价实在是有些高……嗨!反正明润你不差钱!”   苏油问道:“得多少?”   苏轼说道:“一房难求,从现在租到考试结束,二三十贯是要的。”   这价格要放到眉山,都够置办三十亩梯田一第豪宅了!   不过想想后世的学区房,苏油又平静了下来,这才哪儿到哪儿?! 第二百六十章 王安石   苏洵有些头疼:“这次带东西也太多了,幸好是没有买到马,要不然还真没法安置,这宅子还是偏小。要没有待考房,还得租车,更麻烦。”   乞第龙山去几次地方都看过了,回来除了夸赞汴京繁华之外,就一个评价——贵!什么都贵!   因此他舍不得花钱,相同价格,在眉山都能买到五尺半的好马了,这里才四尺二!   四尺二的马比驴好不了多少,还不如租车,一次花费不过百文钱而已。   汴京的繁华,与苏油关系不大,因为他压根就没有时间看。   家里安顿好,这才开始打探消息。   首先就是坏消息,张方平,刚刚为朝廷整理出《嘉佑驿令》,这是继漕运改革后的第二个重要章程,同样是针对物流交通,提振商路的必要举措。   然后也是老张自己行为不谨慎,被权御史中丞包青天咬住了。   事情是这样的。   今年春,开封府接到一起诉讼案——一名刘姓老妪状告她的侄子刘保衡“亡赖豪纵,坏刘氏产”。   这刘保衡就是一名通过扑买承包到京师某个酒场的富商。不知道是因为投标时标价过高,还是对酒场经营不善,结果亏了大本,欠下政府一千多贯钱。   刘保衡被官府追债——这是计司的业务——只好卖掉祖业,一处京中的宅院来偿还欠款。   汴京内城难得有宅院发售,因此那里一放盘,马上就有人买下来。   告状的老太太,是刘保衡的姑姑;所控告一事,正是刘保衡卖掉祖业还债一事。   开封府调阅了档案,这姓刘的卖掉的是他自己的物业,没什么不对啊。   刘氏姑姑向法官提供了一个对刘保衡不利的证据:“保衡非刘氏子。”   要是这样的话,刘保衡真没有权利卖掉刘家的祖业。   开封府再次派吏员调查,证实刘氏姑姑所言非虚,刘保衡乃族子。   于是,法官按律判处:取消刘保衡鬻卖刘家祖业的交易,刘保衡将钱款退还买方,买方将物业退还刘家。结案。   等等,开封府一名法官发现,这处宅院的买家,竟然是三司使张方平。   老张在益州滋润了几年,手里也有了不少钱,就准备在京城买套房子。   恰好刘保衡不得不卖房还债,这事情又是计司正管,老张便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掏钱买了下来。   权御史中丞包拯上书劾奏张方平——身为三司的行政长官,现在刘保衡卖房还债,恰好又是你张方平将房子买下来,那谁知道在交易的过程中有没有存在不正当的利益输送,或者有单方面恃势压价的不公正行为呢?   随后,御史台的言官都纷纷要求处分张方平。   官家应御史台的要求,下诏罢免了张方平的三司使之职,外放到陈州。   四川如今成了大宋经济特区,从益州出来的官员,一般都会被贴上个“懂经济”的标签,于是官家任命接替赵抃干满一届,刚刚回来的益州知州宋祁接任。   但这一人事任命又遭到老包的强烈反对。理由是宋祁在益州时,贪图享乐,不宜升迁;而且,宋祁的兄长宋庠是执政官,宋祁应该避嫌。   宋祁很无辜,老包你要讲道理,在益州不贪图享乐,是做不好官的啊老包。   官家也很无语,这不合适那不合适,那你老包来当三司使,好不好?   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老包当年让官家立储,官家被逼不过了,直接来了句:“你想立谁?”老包摘下乌纱帽跟官家怼回去:“你疑我用心,那把我罢免了再立也行!”   不过这次情况变了,老包不知道为什么,接了!   这下轮到欧阳修看不惯了。   欧阳修立即上书:“近除包拯为三司使,命下之日,外议喧然,以为朝廷贪拯之材而不为拯惜名节。然犹冀拯能坚让以避嫌疑,而数日之间,拯已受命,是可惜也!”   我还以为他会坚决辞让避免嫌疑,结果他这么搞!   “拯天资峭直,然素少学问,朝廷事体,或有不思。至如逐其人而代其位,嫌疑之迹,常人皆知,拯岂独不思哉?”   赶走别人自己上位,老包你这是有嫌疑有瑕疵的!   “拯在台日,尝指陈前三司使张方平过失,方平由此罢去,以宋祁代之。又闻拯弹祁过失,祁亦因此罢,而拯遂代其任。此所谓蹊田夺牛,岂得谓无过?而整冠纳履,当避嫌疑者也。”   因为农人的牛踩了田,就判没收别人的牛,用这种方式处罚老张,太过了。然后轮到老包你自己了,怎么标准就不一样了呢?这不同样是瓜田李下说不清吗?!   欧阳修也真算是直人,老张在当御史的时候可没少说过他的坏话,他现在反过来替老张抱不平。   包拯一听说欧阳修的奏疏,也提出辞职,但仁宗皇帝并没有批准,求求你们都消停了好不好?大家搁置争议向前看好不好?难道让国家财政部长空着?!   空着就空着!过了一段时间,包拯“乃就职”。   此案给政坛带来的震动还不止于此,开封府在审理这个案子时,还发现宰相富弼的女婿、扬州知州冯京也跟刘保衡有牵连。   冯京在京任馆职期间,跟刘保衡是邻居。曾以铜器为抵押,向刘保衡借过钱。   刘保衡因为酒场经营不善,家里已没什么余钱,却又不便拒绝冯京,于是用家里的银器作为抵押物,向质库贷款借给冯京。   这本是小事儿,但是有张方平的处置在前,于是冯京立即避嫌,提出辞职,申请到边缘山区去扶贫。   官家遂将冯京从繁华大郡扬州调到小地方庐州。   这事情让苏油啼笑皆非,老张的遭遇,和某体育明星老公,当年的某港财政司司长调税前买汽车的情况何其相似。   等等,大宋官场的廉洁程度,都能和后世最廉洁的政府相比了?可别逗了喂!   不过好在转运司还有熟人,也算自己的半个老师。   赵抃赵老头,如今是管三司之一,度支司的副使,相当于财政部副部长。   赵老头也是租房住,苏油的到来让他很高兴:“我那白龟还好吧?”   苏油指着自己:“我,不远千里风尘仆仆过来看你,你,不问人,先问龟?再说那白龟是我家客卿,如今有个可爱的小字叫玉奴。愿赌服输啊明公。”   赵老头说道:“说得这么好,还不就是来考试的?想好没,去礼部还是来转运司贡院?”   苏油说道:“那还用说,肯定是转运司啊,开封府转运司乃计司直辖,有你和张公在,这里算是我半个娘家。”   赵老头就叹气:“现在是包公了,抓廉政是一把好手,不过也只能抓廉政了。”   苏油笑道:“这不挺好?你不是也擅长这个?关节不到包御史,清寒无喜赵知州。如今节气,天下流火,三司独得一片清凉啊。”   赵老头摆着手:“三司掌天下钱粮,熙熙攘攘才好,独得清凉,不是好词儿。你这孩子蔫儿坏!”   说完又问:“别闹了,保荐你的大员,可找好了?”   苏油叹气道:“你要是不嫌弃苏油无才,算是一位。本来想加上张公的,结果他又不在朝中了……”   赵抃笑道:“你堂哥在欧阳内翰那里熟门熟路,哪里用得着我们。”   说完从身后书架上取来两封信:“这里有一封是老张临去之前留下的,一封是我的,你拿着这两封信,去见永叔和圣俞吧。文章事业,还是他们靠谱。”   这时候书办进来:“副使,度支判官请见。”   赵抃笑道:“请进来吧,正好,此人明润你当一见,应该谈得来。”   没一会儿,进来一个人,相貌堂堂,身材也匀称,算是美男子一枚,呃,就是一脸的傲气,还有点黑,有点脏。   衣服也是邋里邋遢,脖子下内衣都有汗印子了。   那人对赵抃施礼:“副使,《度支副使厅壁题名记》做好了。”   苏油吓了一跳:“你……你是王介甫!” 第二百六十一章 欧阳修   历史上王安石都被黑出翔了,说他相貌奇丑,苏油完全被误导了,如今一看,王安石长相其实还不错的。   这篇文章在后世不太出名,然而说是王安石改革思想的导言也不为过,苏油却是读过的。   那人点头道:“我正是王安石,这位少年如何识得我?”   赵抃呵呵笑道:“介甫,这位便是苏油苏明润,眉山举青苗法,多得他的建议,可不独只有你在舒州时有过哟。”   王安石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青苗法本来就是古法,非安石之发明。”   说完对苏油拱手道:“原来是你,你的《尚书祈询》,副使给我看过,角度独特,我最近也在研究。给天下智者一些时间,总能给你找出答案来。”   说完又叹气:“还是眉山好啊,当年我的家乡,也有一位如你这般的神童,五岁能诗,只可惜后天没有跟上,如今……泯然众人矣。”   这是说的方仲永了,苏油也拱手与王安石见礼:“苏油一路成长,内有堂兄二苏,外有诸贤官长,耳提面命,今日才有试举的机会,我心中是一直感激的。”   说完又对赵抃施礼。   王安石脸上明显愣了一下:“明润,据我所知,你年纪不大吧?”   苏油说道:“今年十二,明年试举时十三。”   王安石问道:“可有行卷,给我看看。”   苏油才想起王安石也是治经大家,不过对王安石的直白有些无语,我说了要向你行卷了吗我?   就算你这度支判官仅是个虚职,实务乃是修起居注,皇帝身边打转的红人,也不至于张口就来吧?   行卷也是有技巧的,几方投稿的话,搞不好就是几方不讨好,因此苏油只能拒绝:“呃,没有,堂哥已经将我的文章送到欧阳内翰那里去了。”   王安石皱起眉头:“你堂哥?苏明允?”   苏油躬身道:“是。”   王安石正要说话,赵抃打断:“看什么别人的文章,先看看你的吧。”   ……   夫合天下之众者财,理天下之财者法,守天下之法者吏也。   吏不良,则有法而莫守;法不善,则有财而莫理;有财而莫理,则阡陌闾巷之贱人,皆能私取予之势,擅万物之利,以与人主争黔首,而放其无穷之欲,非必贵强桀大而后能。   ……   然则善吾法,而择吏以守之,以理天下之财,虽上古尧、舜,犹不能毋以此为先急,而况于后世之纷纷乎?   ……盖今理财之法,有不善者,其势皆得以议于上而改为之。非特当守成法,吝出入,以从有司之事而已。   ……   这是赵抃前任安排的一项工作,给历任借度支副使在官厅墙壁上题名,并简述其执政履历,后人评判财政政策的优劣,可以根据历任主事,推断功过谁属。   王安石这篇文章的确是好文章,道理也无可挑剔,不过其中有一半是私货,为变法鼓呼。   有一个问题忽略了而已——择吏而守之,怎么择?怎么守?   这个问题对赵抃似乎同样不是问题,只需要清廉,读书好,不给百姓生事儿,对他来说就是好官僚。因此他对这篇文章大家赞赏:“鞭辟,就这么定稿吧,介甫才华横溢,真是我度支司难得的人才。”   喂!人家就是挂职拿工资而已,老赵你也好意思!   两人一同与赵抃告辞,来到街上,王安石说道:“明润,你的年纪比我家雱儿尚幼三岁,他的学问也还过得去,你们都是年轻人中的佼佼者,可以多来往。”   苏油心想你那儿子,眼睛长在额头上的,我是多无聊才会去找虐,躬身道:“听闻元泽数岁时,客有以一獐一鹿同笼以献。客问元泽:‘何者是獐?何者是鹿?’元泽实未识,良久对曰:‘獐边者是鹿,鹿边者是獐。’元泽世兄的聪明,我是难望其项背的。”   王安石有些自得,微微一笑:“要是你,会怎么回答?”   苏油躬身说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王安石神情一僵,不觉停步,后又叹了一口气:“明润,你比元泽更聪明。”   ……   没想到拜访赵抃还会遇到未来的大佬,苏油也感慨汴京果然高官遍地走,勋贵多如狗。   有了张方平,赵抃两封书信,苏油便可以去见欧阳修了。   欧阳修如今已经洗刷了取士不公的名声,三年下来,天下第一榜的威力已经开始显现,文风大变,舆论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嘉佑四年的贡试,出了件新鲜事儿。   嘉佑二年,大小苏同中的那一科,欧阳修看到一份试卷,开头写道:“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   老欧阳一看便道:“瞧着别扭得紧,这一定是太学刘几的文章。”   于是就着韵脚,续写了一句:“秀才剌,试官刷!”   剌通辣,意为乖张,让人不舒服。   后来开封一看,果然是刘几。   刘几也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落第。长笑一声:“状元给我留着,待我明科来取!”   回到铅山老家后,刘几在清风峡结庐苦读,并一改以往高谈阔论不务实际的毛病,彻底告别了太学体文风,开始关切国事,体察疾苦,并他在清风峡的崖石上大书“魁星状元”四个大字以激励自己。   结果今科又是欧阳修受命任御试考官,他知道刘几和一些痛批过的太学生又来考试了,于是在考前就放出风声:“除恶务尽,今必痛斥轻薄子,以除文章之害。”   结果在阅卷时,欧阳修居然看不到一篇文章是太学体的,嗅不到一丝太学体的气息,老欧阳不由得纳闷:“难道这些太学生们都没来参加考试?”   崇政殿试,以《尧舜性仁论》为题,有一篇文章中写道:“静而延年,独高五帝之寿;动而有勇,形为四凶之诛。”   欧阳修拍案叫好,擢为第一,并向官家推荐为状元。   官家看后,也点头称道。启封后,为刘辉所作。   有人告诉欧阳修,“刘辉者,刘几之易名也。”   老欧阳不由得瞠目结舌,转而赞许:“此文辞善道明,实为难得。咱们只看文章不看人。”   清风峡后来改名状元山。   欧阳修喜欢提携后辈,人品是没得说的,这事情自己当笑话讲得兴高采烈,在大厅里笑得前仰后合。   苏油也是暗自服气,要说人格魅力,王安石那边那一帮子,跟这边的一帮子,当真是没法比。   欧阳此公文章,最讲究一个用情,从小事说起,看似无奇,却慢慢感染你的情绪,然后让你陶醉其中,难以自拔。这功夫一般人是做不到的。   后世苏油最欣赏的文章中,《秋声赋》,《醉翁亭记》都属于这种,排名在苏油心目中属于古文前十之内。   如今见到了仰慕的偶像,内心里的喜悦自然是不用多说了。   欧阳修对苏油的文章,尤其是策论,非常的欣赏。   言出必有物,句句是实锤,理路周密得让人无可挑剔,掩盖了辞藻铺排的不足。   而且常发前人所未发,所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每每让人眼前一亮。完全是历练过的人才能写得出来的东西。   因此欧阳修见到苏油,也是非常开心:“明润策论,无懈可击,无隙可乘,掷地而有声。对付朝廷科举,是绰绰有余了。我就说张安道怎么这么大方跟我举荐大小苏来着,原来给自己藏了一个!”   苏油谦逊道:“内翰言重了,苏油只怕辜负大家的期望,还有一年,自当闭门冲刺。”   欧阳修摇头赞叹道:“一门四子,明允激越恣肆,子瞻旷达潇洒,子由沉静简洁,明润崇实端凝。四个人竟然是四种文风。我就不明白了,这到底还是不是一家人啊?”   言罢哈哈大笑。   这话其实还挺不好回答,三苏都还没反应过来,苏油答道:“凡一山有金出者,常有银,铜,铁相伴之。明允堂哥,子瞻子由,当是金银之属。而四金当中,就数顽铁最贱,然而最硬,那大概就是我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上欧阳内翰书》   这解释让欧阳修忍俊不禁:“真是如此?你可不能如子瞻那般捏造典故,用什么三宥三杀来欺哄老夫。”   这个是苏轼干的坏事儿,这娃试《刑赏忠厚之至论》的时候,写了个“赏疑从与,所以广恩也;罚疑从去,所以慎刑也。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   这典故把欧阳修和梅尧臣两个考官都整懵了,两老头讨论了一番,这——没听说过啊。   就跟程文应和史洞修不敢相信苏油能把船开翻一样。这文章写得太好,俩老头都不敢相信是捏造的典故——搞不好是自己读书少呢?   欧阳修想定成第一名,梅尧臣多了个心眼,说学士要不还是稳重些吧,定成第二算了,万一这典故不是真的,置为第一难免笑话。   欧阳修也害怕这篇是自己学生曾巩写出来的,就同意了梅尧臣的意见。   众人都是大笑,苏油笑道:“理工之学最重实证,这在二林部矿区是得到了验证的。”   梅尧臣是个干瘦老头,病恹恹的,今日苏家人到来,他才过来与大家见面,声音低细:“明润不可过于菲薄,文章事业,讲究当仁不让于师。此次你们南来,我看所有诗文里边,当属‘化羽披霞锦,班仙第几俦’一句最为贵气。”   老头少即能诗,与苏舜钦齐名,时号“苏梅”,后又与欧阳修齐名,并称“欧梅”,文坛声望极高,可官运偏偏极差。   到老才得了个尚书都官员外郎的赏赐,还是欧阳修跑去官家跟前说,梅老头跟他修《五代史》《新唐书》实在辛苦,怎么都要表示一下,这样求来的。   名义上是副总理,但是不是实职,只负责领工资,这也是大宋特色。   这是如今文坛公认的当世第一大诗人,“诗穷而后工”这句吐槽诗人千年的话,就是欧阳修给老头诗集序言中首先提出来的。   能得此公一句评语,苏油出门就敢跟别人吹:老子如今也是大宋诗人了,老梅点评过的,咋地不服?   老头真好,苏油赶紧感谢。   接下来自然就是欧阳修大包大揽,苏油明年解试,由他和老梅举荐。   此事落实,苏油便可以找坊正帮寻找门路租房了。   苏油敢说是来京最早的士子之一,因此可选择的地方很多。   国子监贡院,三司贡院有固定场所,礼部贡院这个最应该有场地的地方如今却还只是个机构,每次解试的时候都要现找地方。   三司贡院是老张离任之前的功德之一,他仿照益州贡院,修建了一个像模像样的考试场所出来。   一人一个号,上有瓦顶遮盖,下有横板可坐,前有小板子,连关人带当写字桌。   虽然地方很狭小,如同苏油在可龙里养鸡的鸡笼一般,但是好歹不用官员们临时抓瞎借场所借凳子了。   听说礼部正在和计司打官司,想将人家这个贡院据为己有。   苏油在街对面不远寻到一个小院子,不大,有七八个房间,一个小天井,一年租金八十贯铜钱。   八十贯铜钱,一百六十贯铁钱,在眉山郊区都够起一座纱縠行苏家那样前花园后水塘的宅子了。   在汴京,呵呵呵。   但是这也是条件最好的一所宅子,拎包入住那种,苏油非常满意,小手一挥,就这套院子,少爷包了。   这是优质资源,除了自己一家人考试用,到时候还可以用来做人情。   到现在,事情基本算是安定了下来。   刚刚开始顺心,烦恼又来了——龙老头摊上了大事儿。   两头忙,老头苏家人压根都没有见着,只知道刚开始的时候,事情还算进展顺利。   老头诣阙,呈所著书百馀卷,上赐五品服及金帛。   接着,诏下两制看详。   然后事情就急转直下。   文彦博已经去相,到了洛阳。   同知通进银台司兼门下封驳事何郯,封还诏书,拒绝执行。   翰林学士欧阳修、知制诰刘敞等,劾昌期异端害道,不宜推奖。   龙老头自诣登闻鼓院,还纳所赐,朝廷沸然。   然而时议汹汹,似乎还有扩大之势。   台谏言辞尤为激烈——乞令益州毁弃所刻版本,龙昌期当伏少正卯之诛!   苏油闻之大惊,立刻求见欧阳修,然而欧阳修不见他,让人传话:此乃大义之争,龙昌期虽年近九十,然菲薄周公,这是不可理喻的。   明润你还小,不当牵涉其中,安心读书,准备考试过解,为朝廷效力,才是你的正事儿。   苏油只好悻悻回家回家,想来想去,还是提起笔来,给欧阳修写了一封长信——未能免俗,继堂哥之后,他也来了一篇《上欧阳内翰书》。   “内翰执事:   近闻阙下,台谏有请诛昌期之声,油殊以为非智。   儒者从丘,丘乃受教于李聃,继崇周之礼统。   始于存养孝悌之元伦,终于化育参赞之德绪;行用于日常,治平于天下,固其盛德矣。   时移战国,孟轲出焉,亲亲而行仁。曰良知,曰良能,以性为善。崇尧舜之道,翼教民于顺,盖一变也。   再至荀卿,明王道,分天人,以性为恶。以隆礼尊贤而王,以重法爱民而霸。言导君以仁,齐民以律,盖又一变矣。   是春秋而下两百年,儒已三变也。   然三变皆有因,何哉?以世间固有万世不易之理,天下固无万世不易之人也。   天见其明,地见其光,君子贵其全。   故诸经以《易》为首,得无由哉?   三教之由,或为教化之设。所为敷变,从俗而已。   昌期之说,以释间儒,盖其可诛之因乎?   油请疑之:今有大理一国,八府四郡,其境愈于西夏,而人口倍之。然不为皇宋患者,何也?是其国之俗,崇佛而好儒也。   则昌期之说,非为杜妄,实有秉之以治一国者。   效验于前,此油不解其一也。   宇内环视,皇宋所接者:曰契丹,曰西夏,曰吐蕃,曰大理,曰安南。   其间盖有西南蛮,诸羌杂居焉。   与宋无战史者,唯大理一国而已。   今置昌期于鼎镬,固易事耳,然使友邦无疑,则至难哉!   诛效验有持其人,远不战之邦其心,此油不解之二也。   甚有议毁灭编版者,油再请疑之。   昌期之说,于大理已成圭臬,纵然毁于宋境,能灭其说乎?   其所著述,《西南图志》尤丰,盖百卷有奇,敢曰无用乎?   行必无效之事,焚可待用之书,无得而失大,遗笑于外邦。敢问何功可致,何智可称哉?此油不解其三也。   或曰昌期诋周公,盖其可诛之由,油请再疑之。   王莽篡前,杀己幼长二子,以示天下至正。   平帝病,莽告于天,祈以身代。   长安西反,莽怀携孺子婴,日夜祷于太庙,作《大诰》。谓必匡汉以还。   然其后若何?   当是时,天下儒者共推莽。请加九锡之书,至近五十万。士庶公卿,皆以为贤。   油幼读史,每以其窃国为恨,而以士庶公卿为愚。   及待长成,自问当斯时也,何由辩周公之贤,而纠莽之奸?   此油不解其四也。   然此惑昌期曾为解之——使世无周公,则亦无莽。   油以为至论,皇宋叚祥,正盈朝野,此无劳周公之时,而不可孕莽之世也。祈内翰善思之。   另启:事已动摇圣听,油惧有小人后踵,不以公为忠,但以僭妄非公,惑导人主而去公者,窃为内翰忧之。   祖宗制度,不以文字罪人。此深远之虑计,奈何以一昌期而毁之哉?   油愚,顿首。” 第二百六十三章 老太君   洛阳,文彦博府邸。   文彦博拿着欧阳修转给他的信,对龙昌期笑道:“我这小师弟,可谓护师心切啊。”   龙昌期不以为然:“一介白身,不老老实实读书,竟敢妄议时政,结尾还隐带威胁,就不是君子所为。”   “欧阳永叔是他威胁得了的?我是需要他来救的?都快九十的人了,官家难道还真能绑我去砍了不成?这不是瞎胡闹嘛?”   文彦博笑道:“十二岁的孩子,见识能如此明白,实在是够难得了。老师,还是你教导有方啊。”   说完又道:“永叔终是正人,将这封信寄过来,足见坦荡。他的意思,这事情就此罢休了。”   “话说回来,我说老师啊,你何必要非议先贤?”   龙昌期翻着白眼:“我又没有非议孔子,我只是论周公不当而已。”   文彦博又叹了一口气:“非议周公,难道还是小事儿?得得得你先别激动……”   安抚住老头,文彦博才说道:“我们先不论这个,好在总算是事情了结了。就是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劳老师空跑一趟。还请在府里修养一段时日,我请几位在洛阳退养的贤达来陪你如何?”   龙昌期:“别,我还得赶着回去,学宫一帮孩子呢。再说你这里的饭菜我也吃不惯。”   文彦博都有些无语了:“老师,学生好歹数任宰执,官家仁厚,赏赐甚丰。这些菜色,可都是内中的做法。”   龙昌期撇了撇嘴:“那官家也真是可怜,宽夫,事君还是忠谨一些吧……”   ……   朝廷不打算追究,总算让苏油松了一口气。   这件事情,也足见蜀中士人,在朝堂上的影响力还很弱小。   继续积蓄力量吧,苏油收拾起心情,准备去石家拜访。   他却不知道,欧阳修将他写的书信转给了文彦博,文彦博又禀告了官家。   说到底,非议周公,其实也可以变相地理解为维护皇权,因此苏油在官家心里边,竟然莫名其妙地又多了一丝小重量。   明道守礼的好孩子啊,再看看天天往自己脸上喷唾沫泡的老包……   都是一样的黑眼睛黑头发黑皮肤,可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呢……   ……   官家对苏油的印象还停留在几年前,其实苏油表面上已经不黑了,被苏洵拘了三年,如今真有点名副其实——明润。   至少石家老太太就觉得这孩子不错。   薇儿实在是可怜,石家本来家世显赫,石薇又是嫡系幼女,本来应当是衔着金饭勺出身的富家小姐才是。   结果石家第三代石元孙在好水川之战被俘,官家以为石元孙死了,于是褒奖了石家后代。   结果宋夏议和之后,老石竟然没有死,又被放回来了!   谏官御史奏:元孙军败不死,辱国,请斩塞下。   贾昌朝独言道:“在春秋昌,晋获楚将谷臣,楚获晋将知罃,亦还其国不诛。”   单独面见官家,从袖子里取出《魏志·于禁传》道:“前代将臣败覆而还,多不加罪。”   帝乃贷元孙,安置全州。   在西夏受尽折磨屈辱,回来被软禁,石家就这样衰败了。   石家的其余子弟,从此活得小心翼翼,低三下四,只能狠命地拼杀,一刀一刀在战场上砍回自己家族的尊严。   就这样舍生忘死,还要被同僚歧视,被朝廷忌惮,在京中更是抬不起头来。   石薇的娘在她出生后不久就生病死了,石薇的父亲也死在了西边,老太太干脆送薇儿去益州石家堡子。   那里天高皇帝远,孙女的日子怕是还过得松快些。   第一次听说那边给薇儿找了个乡下小子做夫婿,老太太还不由得有些心急。   待到听说这位也是孤儿,上边只有个年迈的老族叔后,老太太想想,又心平气和了,自家孙女,总不至于受公公婆婆之气。   然后就是各种传言传入京来,老太太转而开始担心,这夫婿未免也太灵异了些,这样的妖孽,我家薇儿怕是降不住啊……   如今这妖孽,就由石通领着,来到正堂,拜见石家老太君。   石完和石守有时间没见了,自打石家的生意起来后,这两位便回到了汴京帮着打理生意,全是四通商号先导部队。   如今的石家,因为一百万箭课的功劳,在军方总算可以抬起头来,连带着这大堂中的气象,也有了些变化。   不过心细如苏油,还是能够从雕梁,陈设,供茶点心中,看出这个大家族触底之后,如今又刚刚开始反弹的迹象。   比如院子中的仆人就不够多,比如不少女性衣着朴素,手持念珠,这些都是孀居的妇人。   不用说,她们的男人,都死在了战场之上。   身着浅灰色襕衫的苏油进了门,对坐在堂中的老太太恭敬施礼:“苏油见过老太君。老太君身体康和,苏油不胜心喜。”   老太太这才看清苏油身上的冰纨提花竹叶暗纹的面料,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别看这孩子孤儿出身,如今人家是真求不着石家,倒是反过来,石家牵累了人家孩子。   别说没落勋贵,就连旁支王室,都有为了五千贯嫁女儿给商人的。   这还没中进士呢,万一要是中了,那就更是了不得,老人家百感交集,一时间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   苏油说道:“本来是应该带些土产方物来孝敬老太君的,无奈堂哥催促,只好在江陵改行了陆路,东西都还丢在大船上,得冬日才能到达。”   “我想着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在汴京买礼物上门,那是不诚心。可要是等大船抵京再来,又忍不得想早日上门看望。所以思来想去,干脆就厚颜空手上门了,老太君万万不要见怪才好。”   老太太笑道:“难得明润想得这么多,老身如何会怪你。听闻欧阳内翰和梅都官举荐了你,想来都安排妥当了?”   苏油涎着脸道:“可没有,汴京房贵。堂哥购得的房屋,在宜秋门那边,离计司贡院远者呢。”   “我有个跟班是夷人,在马市寻了一大圈,愣是没几匹看得上眼的,想来老太太这里,好马定然是不缺,这就上门讨要来了。”   这下老太太是真从心里看重这姑爷了。以苏油的财力,当真在汴京找不到好马?那是笑话。   这是表明心迹,虽然石薇还没过门,苏油已经把石家当做自己家一样。   难为这孩子,小小年纪如此人情练达,真是成精了。   不由得笑了起来,不过这次的笑容却是真心的欢喜:“你这猢狲,我可是知道你在眉山有多调皮。敲竹杠敲到我石府来了!好在是几匹马,你如要廷珪墨玉版纸,石家怕是不好找,好马嘛,石家郑州田庄上多的是!”   苏油笑道:“也不用太好,就如薇儿的黄雏一般便行!”   老太太笑道:“那可没有!你如今身量也如成人了,还骑那小马,汴京城的人眼光多势利,怕是要笑话于你。石宽!”   石宽赶紧应道:“老太君你说。”   老太太道:“让下人去庄上,将拳毛赤与明润牵去。”   石宽应道:“是。”   老太太这才对苏油道:“薇儿还好吧?”   苏油说道:“薇儿如今随天师道元德公学得一手好医术,又是五品天台玉格栩卫仙卿,颇受看重。奶奶你自管放心。”   老太太说道:“女孩子家家的,不会针黹女红,成天里舞刀弄剑,一身药味,今后明润可得多担待。”   苏油笑道:“薇儿是勋贵人家,自然不可以寻常人家的女儿来要求。不说别的,就是算学的本事,都能甩国子监明算科那帮士子几条大街去。”   “谁说女孩子就一定要会针黹了?成都官锦院,织锦的可都是男人。再说薇儿针灸的功夫,那是济世度人的圣手,比针法,我们也是不怕的。” 第二百六十四章 两道菜做六天   老太太乐得不行:“你也别老惯着她,听说她就提了一句,你便想法把赵学士的白龟都赢给她了?那可是赵学士的心头宝贝。”   苏油笑道:“换的,用音律之学和《西南图志》,同赵学士换的,还搭了一副眼镜。我这是投其所好,老头可不算吃亏。”   老太太笑道:“赵学士如今甚得官家看重,你小心考试的时候落到他手里。”   苏油乐了:“要真落到他手里倒好了。他的疏奏我起草过不少,到时候照猫画虎来一份,他总不好意思自己把自己给发落掉吧?”   一番的装乖卖丑把老太太逗得前仰后合:“家里来了少年人,气氛就是不一样,老身是有时间没有这么开心了,明润今日便留府中吃顿饭。对了福安家的,前两日宫里赏下的干鲍,大家应该都没尝过,正好明润来了,做出来大家尝尝。”   苏油讶异道:“京中还能吃到海鲜?”   老太太说道:“这也是刚传过来的东西,听闻欧阳内翰还特意为食蛤做了一首诗呢。”   这就是苏油无知了,欧阳修有一首《初食车螯》诗。   累累盘中蛤,来自海之涯。   坐客初未识,食之先叹嗟。   ……   车螯就是文蛤,不过海鲜的做法如今汴京很多富贵人家都不会,宋人笔记就写过好几个胡乱处理海鲜,最后把海蜇炸没了之类的糗事。   果然,福安家的估计是石府的膳食娘子之类,面带难色禀告:“老太君,这干鲍的做法,如今汴京城里就没会的,要我说就是官家赏赐下来为难我们来着。”   苏油也笑道:“别废那劲了,这东西两日之内可都吃不成。”   老太太眼神一亮:“明润你会?”   苏油点头笑道:“奶奶,我弄吃的学问,可能比读书还好上那么一些。”   老太太拍了他一下,笑骂道:“小猢狲,可净会胡说!”   石通先不干了:“老太君,明润可真没胡说……”   老太太道:“你闭嘴!这话传入士林,没得让明润被笑话。”   苏油摆手:“这个我真不怕,此乃雅癖。要是读书人没点爱好点缀,那就如一株梅树偏不开花,无趣至极。”   老太太拉着苏油的手:“你们读书人的稀奇古怪老身弄不明白,不过你可真不能走了。”   “怎么做这干鲍,你得教给我家膳食娘子,明润我问你,女眷们的交际靠什么?”   苏油顿时就明白了,如今大宋豪富高层,追求的是新奇。石家掌握了料理海鲜的正确方法,就可以打通女人外交路线,为石家恢复往日的影响力,会有不小的帮助。   于是笑道:“是我没想得周全,那这几天就不走了,先去厨房看看都有些什么食材。对了,眉山调料,家里都有吧?”   老太太笑道:“都有都有,石家堡子和可龙里一水之隔,每年都送来好些。”   苏油笑道:“那就成!”   干鲍鱼的泡发方法,是要用一点不沾油的容器,半日换水一次,连续用井水泡发两天,再用温水泡发一夜,然后取出,刷洗干净备用。   不过这事情先不急,苏油先巡查起厨房来。   结果真淘到不少的好东西,干海鲜连鱼翅,刺参,干贝,鲂肚,鱼唇都有。   中国人吃鱼翅的记录,始于《宋会要》。   吃海参那就更早,三国时期《临海水土异物志》记载:“土肉,如小儿臂大,长五寸,中有腹,无口目……炙食。”   苏油问道:“干冬菇,干猪蹄筋可有?”   福安家的说道:“冬菇有,蹄筋没有。”   苏油想了想:“去问问外边,弓箭坊或者皮甲坊,或者有。”   福安家的笑道:“得亏少爷提醒,原来家里也是有的。”   苏油摇头:“这下两天都不够,今天主要就是发这些干货,手法也有讲究的,我一样样教你,先从刺参开始。”   光泡发手法就够复杂了。   比如刺参,先泡,后煮,再泡,需要五天时间。   比如蹄筋,需要放入水中浸泡一夜,然后加清水、葱、姜、黄酒,蒸两个时辰,当蹄筋绵软时,捞入清水中浸泡一个时辰,剔去外层筋膜,再用清水洗干净。   比如鱼翅,要分出厚薄,先浸泡、再煮焖、再煨煲,一共也得三四个时辰。   比如鱼肚,要用油发。   计算着时间一样样发制,中间的这些日子里,苏油顺便教福安家娘子做川菜。   直到五天后,才开始正式做菜。   首先还要先制作鲍鱼上汤。   一只老母鸡,两斤猪棒骨,将上料斩块飞水洗净,放入砂锅中加满水和料酒,大火烧开转中火炖煮至个半时辰,放入干贝,眉山火腿,又是个半时辰。   然后处理各种食材。   水发鱼翅去沙,剔整排在竹箅上,放进沸水锅中,加葱段、姜片、黄酒煮一阵子,逼去腥味,拣去葱、姜,汁不用,将箅拿出放进碗里,鱼翅上摆放猪肥膘肉,加黄酒上笼屉,用旺火蒸一个时辰。   同样的,各种配料,都用相应的手法和刀工处理完毕。   接着开始炒料。   锅中留油,旺火烧至七成热时,将葱段、姜片下锅炒出香味,放入鸡、鸭、羊肘、猪蹄尖、鸭肫、猪肚块翻炒,加入酱油、鸡肉松、冰糖、黄酒、骨汤、桂皮,加盖炖煮后,拣去葱、姜,桂皮杂料,起锅捞出其余各料,汤汁待用。   取一个黄酒坛子洗净,加入清水,放在微火上烧热倒掉,坛底放一个小竹箅,将之前煮过的鸡、鸭、羊肘、猪蹄尖、鸭肫、猪肚块及花冬菇、冬笋块放入。   再把鱼翅、火腿片、干贝、鲍鱼片用纱布包成长方形,摆在鸡、鸭等料上。   然后倒入煮鸡、鸭等料的汤汁,用荷叶在坛口上封盖,并倒扣压上一只小碗。   装好后,将酒坛置于炭炉上,用小火煨一个时辰。   与此同时,处理鲍鱼。   将发好的鲍鱼改十字交叉花刀。   取来眉山腐乳,搅拌成腐乳酱。   煎五花肉,加少许油润锅,放入五花肉逼出油脂,然后加冰糖翻炒,逼出好看的糖色,让五花肉会裹上一层。   加之前处理好的鲍鱼。   加腐乳翻炒。   加入倒入没过食材的热水,加一片香叶、一块桂皮、一个八角。大火煮开后改小火炖煮。   另一边启盖,速将刺参、蹄筋、鱼唇、鱼肚放入坛内,重新封好坛口,再煨半个时辰。   两边几乎同时到达火候,等到五花肉可以轻易被筷子戳入后,加少许生抽调味收汁。   另一边将坛口菜倒在大盆内,纱布包打开,鸽蛋放在最上面,盖上盆盖。   接着开始配菜,大盆这边,配上蓑衣萝卜一碟、火腿拌豆芽一碟、冬菇炒豆苗一碟、油辣芥一碟以及银丝卷、芝麻烧饼。   鲍鱼那边,配上清炒芥菜尖。   两道菜,足足花了六天时间,终于可以上桌了。   几日下来,石家人对苏油做菜的讲究都已经无语了,现在汴京城谁要是再敢说苏家是四川荒鄙来的土炊饼暴发户,石家膳食娘子首先就要喷他一脸。   是不是暴发户,不看车马衣服,端看生活习惯。   你家暴发户两道菜做六天?! 第二百六十五章 请解   两道菜上桌,所有人都快被香晕了。   老太太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难怪明润说做菜比做文章还厉害,这真是不比诗词歌赋差了讲究!”   苏油笑道:“这两道菜,一道叫金玉饱,一道叫福寿全。这才配得上奶奶的尊贵。”   金玉饱就是红烧鲍鱼五花肉,苏油给取了个谐音;福寿全,就是这锅杂烩菜了。   老太君乐的眼都眯缝了:“小猴子真会说!这菜名取得也好!”   石守石完还有些许的矜持,但也在崩溃的边缘,至于石通,已经完全不行了:“老太君,求求你先动筷,别光顾着说话啊……”   石完也猛点头:“是极是极,明润这菜该配什么酒?”   苏油笑道:“可别,酒是坏味觉的,再说福寿全里边本来就有很多酒,就这样品尝,不过要先喝汤,喏,就是这样……”   他也早就忍不住了。   先给老太太盛了一碗,然后又舀了一小坛子准备给三苏带回去,这才开始大快朵颐。   这次真是食不言了,就听见勺子筷子碰碗碟的声音,频率稍高。   直到大家开始对付芝麻烧饼的时候,石完才长舒了一口气说道:“绝妙!我以为眉山菜就已经够美味了,今日方知天外有天。这香味已经绕梁,接下来就该三月不知肉味了……”   苏油翻着白眼,佛跳墙什么的先不说,你这话让孔夫子的棺材板儿要压不住了!   自打从眉山出来,苏油的美食癖今天终于得到了彻底的满足:“奶奶,这几日的菜谱,我已经写了一份食单。叨扰多日,回去之后估计就要静心闭门,好好读书了。怕是很长时间没办法来看你。”   老太太拉着苏油的手:“读书人嘛,文章事业为重,交游也不能缺。本来想留你在府中的,不过府里来往的都是粗人武夫,只得放你回去。”   “不过汴京城里,石家就是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还是有些薄面的。有什么需要,尽管来唤便是。”   从石府告辞出来,苏油上了拳毛赤,拎着菜罐子往宜秋门行去。   拳毛赤绝对是好马,很高,一边肩膀有一处拳头大小的卷毛,鬃毛也呈波浪形,漂亮不说,还极度温顺。   抱着罐子回到宜秋门苏宅,乞第龙山正在操练叶锤,一见苏油便扭头朝里边喊:“小巫师回来了!还骑了一匹好马!”   转头再一细看,又扭头:“是一匹被养废了的好马!”   苏油在马上踢了他一脚,有些哭笑不得:“要不要通报得这么仔细!”   乞第龙山将叶锤挂回腰上,伸手各处摸着拳毛赤的骨架关节肌肉走势:“还有得救,等有空我牵使馆那边马场去练练。”   苏油瞪了他一眼:“少给我惹事!”   乞第龙山嘿嘿笑道:“都是粗直汉子,我们是以骑武箭击会友,哪里能给小巫师你惹事儿呢。来来来罐子给我,我服侍你下马,哎呀什么东西这么香!”   苏油说道:“小心些,弄翻你更赔不起,做了六天的一道菜!”   乞第龙山舔了舔嘴唇:“这么点,只有给几位老爷吃了……”   苏油笑道:“放心吧,你也有,不过吃饱是不可能的,尝尝味道没有问题。”   进入院中,苏轼一见他就拿手指头直点:“你完了,跑石家去这么多天,荒废学业,等父亲回来指定教训你!   苏油将盖子打开,香味飘了出来:“要这么说,我花这几天做出来的这道菜,你是指定不吃的了,免得同流合污是吧?”   苏轼抽了抽鼻子:“别闹!这什么东西,怎么这么香?”   苏油说道:“十几种料呢,里边光海产就有鱼翅,刺参,鱼肚,鱼唇,干贝,鲍鱼片。还有猪肚,蹄筋,鸡,鸭,羊肘,猪蹄尖,鸭肫,花冬菇、冬笋……”   苏轼咕嘟咽了一口口水:“石家到底是勋贵世家,这么多好东西……”   当天夜里,苏家人每人都品尝到了这道美味。   苏油的办法是将材料都捞出来,切成小丁,然后将汤汁倒出来,南瓜蒸熟,压成泥,放入汤中调成金色浓汁,然后勾芡,再倒入材料拌匀。   然后一人一碗米饭,米饭上浇上一勺佛跳墙浓丁,这就是鲍翅盖浇饭。   这个真是太香了,苏小妹拿着大勺子往嘴里划拉,一边嘟囔:“明润哥哥,这个真是太好吃了。”   苏油笑道:“这个得去南方广州,那里的海产极多,在汴京吃这个,一个小螃蟹都要一贯钱,太贵了。美食如同药材,讲究一个道地,还是要讲究一个因地制宜。乞第,你跟夷人关系熟悉,记得收集他们的调味品,最好是完整的种子之类,一般香料都是药材,到时候也可以给玉局观寄去看看。”   乞第点头:“交给我!他们的炙肉挺香的!”   苏洵慢条斯理地舀着盖浇饭:“欧阳永叔,尝到个车螯就以为了不得了,呵呵呵,要是吃到明润你料理的这美味,怕又不知道要写出啥来。”   苏油问道:“堂哥,子瞻,子由,你们都去吏部典选了?”   苏洵说道:“嗯,过了堂了,不过结果得明年才下得来。子瞻,子由,明润,自明日起,你们三人便住到所租的那套院子里去,攻读诗书,准备应试吧。”   苏油倒是无所谓,但是觉得二十七娘已有身孕,苏迈尚在襁褓,不由得说道:“堂哥,夫妻父子,天伦还是要顾的,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每月抽四天休沐,过来散散心,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嘛。”   苏小妹说道:“明润哥哥,那我们做什么?”   苏油说道:“大石头要将眉山会所弄起来,到时候少不了膳食安排,他哪里会这个?所以你们肯定要帮忙。别忘了利用城中孤儿的力量,忘语听风那一套给我弄起来。”   “这里一边是大辽使馆,一边是西夏诸蕃使馆,正好了解了解风俗民情,顺便练习。要跟乞第一样,没多少时日,西夏话契丹话都会说几句了。这才叫了不起。”   乞第龙山咧着嘴傻笑:“那是,学写字我写不过你们,学说话你们说不过我。”   苏油翻着白眼:“不过你的那些净是羊腿,牛肉,骨头,美酒,一听便知道是酒肉场上来的!”   众人都是哈哈大笑。   次日,苏油去转运司交了家状。   注册解试的手续称为请解或者取解,是士子们漫长科举道路中的第一步。   请解的第一步,就是想考试机构递交自己的户籍情况说明——家状。   家状一般包括姓名、乡贯、年龄、三代等内容,也要注明“举数”,就是已经参加过几次解试之类信息。在答卷时,家状也要抄写在试卷开头。   除了家状,还有保状,一般是应举的士子们每三人互相做保,证明同保人并非冒名顶替、品行没有缺陷等等,若有人犯规,同保的其他人也要受到牵连。   比如苏油的家状上,就写着这样的文字。   苏油,字伯纯,小名无,小字明润,年十三,正月初三寅时生人,治春秋,一举。   曾祖某,祖某,父某,娶母某,本贯眉州眉山县为户。   因为是明年才考试,所以写的是明年的岁数。   至于保状,苏油来得太早,还没有老乡士子,不过官员作保,这个也是可以的,欧阳和老梅,文人里边面子天大。   苏油长期喝奶,身形倒是挺高大,小小年纪也不太明显,书办以为这小子应该十五六了。   等到一看明年才十三,大吃一惊——这年纪应童子试差不多!   正自犹疑,一位郎官匆匆走了过来:“苏油苏明润可在?”   苏油应道:“区区正是。”   那郎官对书办说道:“老王你赶紧给小郎君取了解,副使交代我带小郎君去看看贡院,熟悉熟悉场地。”   书办这才明白眼前少年大有来头,赶紧看了他几眼,在一张纸上写下苏油的身高,体型,形貌特征,然后交给他:“小郎君,这个可要收好了。你是明科第一个取解的士子。”   这叫浮票,也就是准考证,自是轻忽不得。 第二百六十六章 汴京风华   苏油收好,便与郎官一起去看考场。   其实考场没啥好看的,郎官倒是认真负责地讲解了一通,然后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张学士和赵学士都交代了要照顾好小郎君,因此小郎君自管放心,抽到挨着马桶的号位那样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   苏油也不知道为什么抽签这种靠运气的事情,郎官就笃定了不会发生,只好随口附和感谢。   从贡院出来,不远的巷口对面就是苏油租的房子,苏油便对郎官拱手:“黄郎官,要不便去小弟租下的院子坐坐?”   黄郎官就对苏油竖起了大拇指:“这院子可真是太方便了,小苏郎君好眼光。不过本官尚有公务,须得回去与赵副使复命,就不叨扰了。”   苏油拉着黄郎官的手说道:“如此多谢郎官一路相陪,以后说不得还多有打扰之处。”   黄郎官笑道:“下官也是奉上命行事,小郎君何必如此多礼。”   苏油便在院子门口与黄郎官告辞。   黄郎官转回计司衙门口,才打开手心瞟了一眼。   竟然是一对小巧的琉璃花珠,合起来是一个绿皮带浅花的西瓜。   分成两块,里边是水灵灵的透明红瓤,竟然还有黑色的小籽点缀其内,端是巧夺天工。   黄郎官心里突突乱跳,这苏小郎君不显山不露水的,出手竟然如此豪阔!   自家娘子一直抱怨缺乏首饰,这东西拿去制作一对耳珰,那可就值大发了。   正自高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妈蛋以自己这点可怜巴巴的薪水,要把这花珠变成耳珰,怕也得花掉半年的俸禄!   哎呀真是要了亲命呢!   苏油自是不知穷京官的烦恼,走进院子里,就见张麒张藻正在收拾书房,苏小妹在擦桌子。   苏轼和苏辙正在闹中取静,两人在那里行棋,苏油走过去一看:“切!臭棋篓子。”   苏轼将棋子往棋枰上一扔:“不下了不下了,明润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苏油说道:“赵副使叫人带我去贡院参观了一下。”   苏轼不以为然地说道:“举试而已,还早着呢……对了,跟你说考举千万别太用力,别提前耗光了省试的人品。如我这般下场。”   这娃解试,策第二,论第一,结果省试没能入前三,掉进了二甲。   苏辙没好气地说道:“小幺叔你别听子瞻胡言乱语。每次考试都轻忽不得。孙汉公,王孝先,宋莒公,冯当世,可都是我朝三元及第的前辈,次次都如战场厮杀,哪里有留手的余地。”   苏油笑道:“就跟福寿全这道好菜一般,火候揣摩够了,滋味自然具足。至于名次,也有天意在里边。现在说那些为时尚早。”   “这院子最里面一间就算是我的,你们应酬交际都在外头,两位进士大老爷少来影响我。”   苏轼笑道:“看来是真发狠了……得,自明日起,我与子由便与你做这神荼郁垒,充装门神!”   苏油对张麒说道:“小七哥,你注意打听一下,这汴京的冬日怎么过,这里可不比眉山,搞不好冬日里就芥菜萝卜,不行的话,去跟石家老太君说,城郊找块地,把我们的松江大菘菜种上,还有韭黄的种法也交给庄子上,别搞得冬天里缺乏维生素。”   苏轼是个好奇宝宝:“什么叫维生素?”   苏油说道:“呃,就是肉类里边没有,新鲜蔬菜水果里边才特有的东西,人体又必须靠它滋养,不然日子就难过了……对了,糟娃哥,煤柴也要备足,不行跟这家主人说说,我们自己出钱盘几个暖炕。”   ……   接下来苏油便开始了闭关的日子,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与外界的沟通,基本只有信件往来。   说起来很悲催,自己成了大宋的北漂,都说汴京城是怎样怎样的繁华,结果,什么样子自己完全都不知道。   不过有多繁华多热闹,站在门口管中窥豹,也可见一斑。   汴京城,完全是一个商业社会,比眉山发达很多。   如果说眉山主要是一个大生产基地,来往都是大宗为主,更像是商路的起点的话,汴京,则是零售和大宗相交杂,更像是一条商品洪流的终点。   苏油非常喜欢的,是这个城市里边的人情味。尤其是市井间的人情味。   他足不出户,偶尔就是在门口活动活动腰肢,便已经深深地喜欢上了这个城市。   这个城市,有后世上海人的“格调”。   “凡百所卖饮食之人,装鲜净盘合器皿,车檐动使奇巧,可爱食味和羹,不敢草略。”   “其卖药卖卦,皆具冠带。至于乞丐者,亦有规格。稍似懈怠,众所不容。”   就连当叫花子都有讲究。   这个城市,有后世北京人的热情。   “或有从外新来,邻左居住,则相借助动使,献遣汤茶,指引买卖之类。”   这个城市,有后世沈阳人的耿直。   “加之人情高谊,若见外方人为都人凌欺,众必救护之。或见军铺收领到斗争公事,横身劝救,有陪酒食檐官方救之者,亦无惮也。”   这个城市,有后世成都人的悠闲。   “更有提茶瓶之人,每日邻里互相支茶,相问动静。凡百吉凶之家,人皆盈门。”   还有后世所没有的很多很多……   比如人与人的信任:“其正酒店户,见脚店三两次打酒,便敢借与三五百两银器。以至贫下人家,就店呼酒,亦用银器供送。有连夜饮者,次日取之。诸妓馆只就店呼酒而已,银器供送,亦复如是。”   比如职业素养:“其士农工商诸行百户衣装,各有本色,不敢越外。谓如香铺裹香人,即顶帽披背;质库掌事,即着皂衫角带不顶帽之类。街市行人,便认得是何色目。”   这是有钱人的天堂。   “其阔略大量,天下无之也。以其人烟浩穰,添十数万众不加多,减之不觉少。所谓花阵酒地,香山药海。别有幽坊小巷,燕馆歌楼,举之万数,不欲繁碎。”   也是中产阶级的乐园。   “市井经纪之家,往往只于市店旋买饮食,不置家蔬。”   你若养马,则有主动上门“日供切草”的;你若养犬,则有“供饧糟”的;养猫,“则供猫食并小鱼。”   日常需要修补什么东西,“自有锢路、钉饺、箍桶、修整动使、掌鞋、刷腰带、修幞头帽子、补角冠”。   还有“日供打香印者,则管定辅席人家眚额,时节即印施佛像等。”满足你宗教生活需要。   没井的人家,“其供人家打水者,各有地分坊巷。”   “及有使漆、打钗环、荷大斧斫柴、换扇子柄、供香饼子、炭团,夏月则有洗毡淘井者,举意皆在目前。”   所有这些,只要想要,随叫随到。   普通酒店——“其品味若数十分,客要一二十味下酒,随索目下便有之。”可以按菜单点菜。   大型酒店——樊楼,仁和店、会仙楼。“常有百十分厅馆”。   服务也非常周道。“动使各各足备,不尚少阙一件。”   你如果要在店里吃,“客坐,则一人执箸纸,遍问坐客。都人侈纵,百端呼索……人人索唤不同。行菜得之,近局次立,从头唱念,报与局内……须臾,行菜者左手杈三碗、右臂自手至肩驮叠约二十碗,散下尽合各人呼索,不容差错。一有差错,坐客白之主人,必加叱骂,或罚工价,甚者逐之。”   这哪里是在上菜,简直就是玩杂技。   你如果要家里办席的话,“凡民间吉荔筵会,椅桌陈设,器皿合盘,酒檐动使之类,自有茶酒司管赁。” 第二百六十七章 大相国寺   “吃食下酒,自有厨司,以至托盘、下请书、安排坐次、尊前执事歌说观酒,谓之‘白席人’。总谓之‘四司人’。”   要想环境高雅些也没问题。   “欲就园馆亭寺院游赏命客之类,举意便办,亦各有地分,承揽排备,自有则例,亦不敢过越取钱。虽百十分,厅馆整肃,主人只出钱而已,不用费力。”   半夜里想吃东西,也可以——“夜市直至三更尽,才五更又复开张。”   冬月虽大风雪阴雨,一样不缺。   如今正是天热,除了日常瓜果,苏油最喜欢的就是还能吃到雪糕,冰激凌那样的东西——这东西,在大宋叫冰雪。   “是月时物,巷陌路口,桥门市井,皆卖大小米水饭、炙肉、乾脯、莴苣笋、芥辣瓜儿、义塘甜瓜、卫州白桃、南京金桃、水鹅梨、金杏、小瑶李子、红菱、沙角儿、药木瓜、水木瓜、冰雪、闵水荔枝膏。”   “冰雪惟旧宋门外两家最盛,悉用银器。沙糖菉豆、水晶皂儿、黄冷团子、鸡头穰、冰雪、细料馉饳儿、麻饮鸡皮、细索凉粉、素签、成串熟林檎、脂麻团子、江豆栗儿、羊肉小馒头、龟儿沙馅之类。”   冷饮凉食,品种还非常的齐全。   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之上——只,要,你,有,钱。   “其岁时果瓜,蔬茹新上市,并茄瓠之类,新出每对可直三五十千,诸濩分争以贵价取之。”   刚上市的茄子,瓠子,一对能买到三五十贯!这里是铜钱!落到眉山一贯铜钱能得一亩上田!   李老汉一年开出五千亩梯田,就值汴京新上市的一车茄子!   这就是商品经济!   在这个商品经济的汴京,苏油很差钱——因为蜀州大船还没到。   老堂哥准备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这可不是苏油的风格。   那就得想办法。   叫来苏小妹,张藻张麒:“家里没钱了,我们得开始变戏法了。”   张麒开心得摩拳擦掌:“早就等你吩咐了少爷!”   苏油笑道:“那就少废话,找工人来盘窑!”   没两天,一个精致异常的石棉内衬小坩埚窑诞生了。   娃子们开始在大宋现有的化学基础上制备各种物质。   搞玻璃镜片的手艺,石通非常清楚,很快给小师傅弄来了一套锡槽设备。   让石通和张藻张麒用金属圈弄各种形状的平板玻璃,自己带着苏小妹开始搞化学制剂。   制剂其实无需太多,但是工艺异常复杂。   先用矾石干馏法得到浓硫酸。   煤粉干馏法得到氨气。   氨气以铂金为催化剂,与硫酸反复反应,通过冷凝管,得到浓硝酸。   银粉溶于浓硝酸得到硝酸银溶液。   因为银一般含有部分杂质铜,因此还需要除铜。   金属丝温度计,能够测量数百度的温度。   将硝酸银粉末放置到两百到三百度的油中隔离加热,硝酸铜分解为氧化铜。   溶解,过滤,去除氧化铜固体,就得到纯净的硝酸银溶液了。   烧碱和纯碱的实验室工艺,苏小妹等人早已经掌握。   接下来,用硝酸银,烧碱,氨水三种溶液,制得银氨溶液。   运送书本用了大量的硅胶干燥剂,这东西是最佳的过滤材料   用少量的水润湿葡萄干将其软化,然后压榨被挤出的汁,经过硅胶吸附掉杂质,提纯浓缩后,得到了一种糖——葡萄糖。   葡萄糖溶液和银氨溶液水浴加热,就会得到苏油最终想得到的化学反应——银镜反应。   其实再过上几百年,欧洲威尼斯人用锡箔和水银涂在玻璃背面制镜,照起来已经很清楚了,再后来发展出锡汞齐,效果更好。   不过苏油认为,仅仅一个锡汞齐,不足以挑战大宋的金属镜面加工工艺,于是才用了这么麻烦的方法。   这是一直沿用到现代的工艺,也就是说,这是制镜的终极工艺。   苏油,苏小妹,张麒,张藻,石通五个人搞了半个月,搞出了大大小小十多面镜片。   石通看着镜子,很失望,当然不是对自己的手艺:“这东西对长得不怎么好看的人来说,是一种不友好的存在。”   不怎么好看?苏油都要笑昏了,徒儿你的相貌,可能比不怎么好看还要更低一档哟!   “达之,任何事情都有好坏两面性。为师很欣慰,能明白这个道理,你终于开悟了……”   小七哥的反应刚好相反,都美坏了:“哎呀我怎么这么好看,难怪每次我守食肆的时候,那么多大丫鬟小媳妇来定餐。糟娃哥的日营业额总超不过我,这回算是找到根儿了。”   糟娃的回答言简意赅:“滚!”   苏小妹将一个带盖子的小镜盒偷偷藏到袖子里,然后施施然地离开。   临走的时候还鄙夷地看着几个拿着镜子端详自己的男人:“哼,浅薄!”   苏油不由得腹诽,找地方自己一个人偷偷看就不浅薄了?!懒得揭穿你!   镜子还需要装饰,用石通的话说,水晶琉璃镜这东西的定位,一定,必须,只能,是奢侈品。   镜子治好的日子,七月七日的“七夕节”已经过了。   “其日晚晡时,倾城儿童女子,不论贫富,皆着新衣。”   “富贵之家,于高楼危榭,安排筵会,以赏节序,又于广庭中设香案及酒果,遂令女郎望月,瞻斗列拜,次乞巧于女、牛。”   “或取小蜘蛛,以金银小盒儿盛之,次早观其网丝圆正,名曰‘得巧’”。   这天里大家还要供奉“摩罗”。   “摩罗”是一个可爱的孩童形象,以土塑或木雕,造彩装座,用碧纱罩笼之,下以桌面架之,用青绿销金桌衣围护,或以金玉珠翠装饰。   市井的儿童们,也手执新荷,仿效“摩罗”的样子,满街游玩。   不过好歹算是赶上了七月十五日的大法会,这一天,“一应大小僧尼寺院设斋解制,谓之‘法岁周圆之日’。”   相国寺每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就数今日最为热闹。   因此今日苏油也给自己放了一次假,大家一起来到相国寺游玩。   相国寺的大柳树是有的,不过《水浒传》中大相国寺前的鲁智深看守那菜园子,不存在。   这地方在城中信陵坊,是战国时期为信陵君故居所在。南边是大录事巷,北面是小甜水巷和东大街,紧邻汴河,寸土寸金之地。   南北朝时期佛教盛行,北齐在此兴建寺院,名建国寺。   唐初这里成了歙州司马郑景的宅园。   唐长安元年,名僧慧云从南方来到开封,用募化来的钱买下郑景的住宅和花园,并根据施工中从地下挖出的北齐建国寺旧碑,又命名为建国寺,同时将募铸的一尊高三米的精美弥勒佛铜像安置寺中。   唐睿宗为这个寺院亲笔书写了“大相国寺”的匾额,这就是相国寺的来历。   由于是皇帝赐名,因此很崇高。   不光规模很大,而且建筑豪华,排云阁是相国寺里最高的建筑物,和当时扬州有名的西灵塔同高。   那时候留于寺内的诸多壁画题字,如今已是无上珍品。   其中就有大画家吴道子画的文殊维摩像。   石抱玉画的护国除实患变相,车道天王像。   智俨和尚画的三乘因果入道位次图。   还有大书法家李邕的书法,大画家韩干的画作,雕塑大师杨惠之的许多雕塑。   因此这里还是一个重要的艺术文化场所。 第二百六十八章 万姓大集   日本僧人空海在大唐留学时,就曾在相国寺居住过。大师在大唐专门学习佛法和文字后,用汉字的草体偏旁创造出一种名叫平假名的日文字母,对日本文化的发展起了重大作用。   太祖派大将曹翰征南唐时,从庐山东林寺运回的五百个铜罗汉放到相国寺里。   太宗晚年对相国寺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扩建后,不仅规模扩大,而且寺容改观。   到今日,大相国寺早被封为皇家寺院,寺中大和尚也如道家历代天师那般,获得皇帝亲赐封号,进入了最繁盛的时期。   大宋自己的艺术高手:高益、燕文贵、孙梦卿、石恪、高文进、雀白、李济元……不计其数的艺术家在这里留下了他们的作品。   “大殿两廊,皆国朝名公笔迹。左壁画炽盛光佛降九曜鬼百戏,右壁佛降鬼子母揭盂。”   “殿庭供献乐部马队之类。大殿朵廊,皆壁隐楼殿人物,莫非精妙。”   “金碧辉映,云霞失容”。   和中世纪欧洲不一样的是,在中国,一般大城市区内的宗教地区,往往都是非常有趣好玩的地方。   “大三门上皆是飞禽猫犬之类,珍禽奇兽,无所不有。”   “第二、三门皆动用什物,诞中设彩幕露屋义铺。   卖铺合、簟席、屏帏、洗漱、鞍辔、弓剑、时果、腊脯之类。   近佛殿,孟家道院王道人蜜煎,赵文秀笔,及潘谷墨。   占定两廊,皆诸寺师姑卖绣作、领抹、花朵、珠翠头面、生色销金花样幞头帽子、特髻冠子、绦线之类。   殿后资圣门前,皆书籍玩好图画,及诸路罢任官员土物香药之类。”   最后一条非常好玩,大宋不禁官员从商,因此官员们从地方回京,还携带了大量的地方土特产,也拿到这里来发售。   这是一个巨大的宠物市场,文玩市场,百货大商场。   所谓露屋,就是广场用彩色幕布牵出的一处处小地方,形成的摊位。   各色人等在这里叫卖自己的东西,来自天南海北的珍奇异货都在这里集中。   后世捡漏的故事,这里发生得太多太多了,各种神神怪怪的传说,也发生得太多太多了。   前段时间有个小官,在这里用了三贯钱,买了一块石头当镇纸,后来被一个玉工看见,开价二十缗,官员见价格如此之高,怀疑是宝贝,就没同意。   后来为了解密,官员忍不住将石头剖开,里边竟然跳出来一条活鱼,石头中是一汪清水。   还有一块石头,某胡商见了,出价万贯,最后一直抬到了十万贯方才成交。   有人询问这石头有什么灵异之处,胡商将石头泡入水中,石头上出现了一马飞动之形。   胡商得意地告诉围观者,此石名为龙驹石,用这石头泡过的水饮马,可以生出龙驹。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传说不怎么可信,不过梅老头的确曾经在这里收到过一个翠玉罂,他为无人认识如此珍贵的文物而感到惋惜,特意写了一首诗表示纪念。   古寺老柏下,叟货翠玉罂。   兽足面以立,瓜腹肩而平。   虚能一勺容,色与蓝水并。   我独何为者,忽见目以惊。   家无半锺畜,不吝百金轻。   都人莫识宝,白日双眼盲。   ……   石通带着几个孩子,也在此摆了一个摊位。   苏油则在方丈,由主持亲自接见。   后世有一个神奇说法,如果你想联系上比尔盖茨,只需要经过三个中间人便能做到。   到了今天,苏油竟然觉得这说法可能有些道理。   大理国小高相爷,是苏小少爷的半个粉丝,然后小高相爷,与大相国寺主持辩过几次经,轰动汴京城,两人于是成了好朋友。   而苏家小少爷的形象,经过小高相爷的灵异渲染后,也变成了一个妖孽一般的孩童,给主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听闻苏洵苏明允携家来游,主持便让知客僧将他们都请到禅房,好茶好点心招待。   和尚也是喜欢八卦的。   待到见到苏油,大和尚倒是没觉得有什么神异,反倒是大苏,似乎与佛家有前世因缘,谈得甚为相投。   苏油,他只对大相国寺的点心非常感兴趣,认为不比自己研发的桃片糕和奶油饼干差。   大和尚道隆五岁便入寺修持,对大相国寺的历史非常了解,对诸般典故文物了如指掌。   谈得高兴了,便让藏经楼的管库和尚取了大相国寺珍藏的唐时书画秘本过来,与四苏观瞧。   这份人情就大了,唐代吴道子的大画,等闲难得一观的。   吴道子《山海经图》,后世完全没有记载。   苏油觉得自己是幸福的,穿越到今,可以见到好多后世人见不到的东西。   苏轼也是画画的行家,认为吴道子的白描比彩画更精彩,看得啧啧连声:“明润你看,道子画人物,如以灯取影,逆来顺往,旁见侧出。横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数,不差毫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谓游刃余地,运斤成风,盖古今一人而已。”   苏油翻白眼,山海经里有人物?嘴上说道:“你说得对,你前头说的那种方法,叫投影法,我也有时候用炭笔玩素描,就是用的这法子你不知道啊?”   苏轼横了苏油一眼:“法度,才是画道的精髓,你那些涂鸦,竟然敢和吴子相提并论,羞也不羞?”   “曹吴二体,学者所宗。按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称,北齐曹仲达,唐吴道子,最推工画梵像。吴之笔,其势圆转而衣服飘举。曹之笔,其体稠叠而衣服紧窄。故有‘吴带当风,曹衣出水。’之称。”   苏轼如今就对吴道子的笔画痴迷:“看看,每一笔走笔,都在其分,宽细缓急,形神一体,令人观之入迷啊……”   苏油只会几笔兰石图,走的是大写意路线,对工画几乎就是门外汉,认输投降,表示不懂。   道隆大和尚叹息道:“只可惜啊,大相国寺因建筑恢弘,累次遭遇雷击,其中以唐昭宗大顺年间,我朝太祖建隆三年为最。天雷两致,导致火灾,损失了大量的书画经文。曹仲达的画,已经没于祝融了。”   苏油感觉很惋惜:“怎么会这样?其实这个很简单就可以防止啊,天雷可引,使不为患……”   刚说到这里,就见一名僧人,正是管理集市的班首,闯进来说道:“住持,二门外露屋,起了争执。”   住持皱眉道:“没见我在会客?你自去料理了就好。”   僧人面露难色:“住持……有些……不好料理。”   住持问道:“怎么回事?”   僧人言道:“呃,这露屋的商家,是石家人。这争夺货品的,是曹家人和高家人……”   苏油大惊:“哎呀那是大石头,这是我们的摊位,赶紧去看看去。”   待得众人赶到二门,却见这里已经围了不少的人,中心正是自己的摊位。   苏油花了不少力气才挤进中心:“大石头,什么事?”   石通大大咧咧地笑道:“我没事儿啊,是这两位官人有事儿。”   一个身穿儒服的年轻人一开口便把苏油雷了一跳:“皇城使,这琉璃镜的确是稀罕新奇之物,我为姐姐寻了许久的寿礼,今日方才遇到合适的,你便让与我如何?”   就见另一位穿锦袍的中年人年轻人说道:“士林啊,这里有十几面镜子,你怎么偏偏就非与我争这一款呢?内中除了过世的温成皇后,素来节俭,不喜金银。难得有这香木装饰的琉璃镜,还是你让与我吧。”   苏油有些无语,沉香木镜框的琉璃镜,石通会卖便宜喽?虽然是木质镜框,这不还是不节俭吗?   不由得对石通低声问道:“你这琉璃镜开价多少?”   石通低语道:“还没开价,你放心,这两位一位是曹家人,一位是高家人,都识货。不会少了我们的。” 第二百六十九章 勋戚   苏油低声问道:“你认识?”   石通说道:“年纪大些的,武惠王之后,衮国大长公主驸马,曹牷。年轻人叫高士林,高武烈王之后。都是勋戚。”   曹武惠,开国大将曹彬,当今仁宗的皇后就是曹家人。   高武烈就是高琼,澶渊之盟的大功臣,高家小女滔滔自幼养于宫中,其后许配给赵宗实,如今也是近三十的人。   苏油有些头大,这皇城还真是勋贵外戚多如狗,卖个镜子都能遇见两位。   捋了捋关系,当今曹皇后,是后来高皇后姨母,这高士林算是高皇后的弟弟。曹牷是曹皇后的弟弟,论起来高士林该管曹牷叫叔。   头大,这便是勋戚,世代联姻,剪不断理还乱,有些小瓜葛那也是内部矛盾纠纷,自己看热闹就好。   然而并不行,就见两人你争我夺,最后战火烧到了石通身上,只听高士林说道:“这琉璃镜还是商家手里,商家说了算,这位东家,你说怎么卖。”   石通嘿嘿笑道:“其实都不是外人,大家好说好商量嘛。”   高士林一脸懵逼,接着反应了过来,拱手道:“货品新奇,语带蜀音,你……你是石武烈之后?”   勋戚也不是白给的,高士林也恍然:“士林家中长辈领着陵嘉眉三州防御使的职衔,对眉山风物应该不陌生才是。”   这话没毛病,地方官托请门路,可谓无孔不入,即使只是一个虚衔,也少不了方物供奉。   石通笑道:“惭愧,我的确姓石,不过这摊子也不是我的,只是眉山的朋友对汴京不熟悉,托我照顾一二而已。”   说完将手朝苏油一指:“正主就是他!你们找他便好。”   这就会坑师父的娃!苏油也不好在这时候踢他,只好拱手:“眉州苏油,见过两位贵人。”   高士林讶异道:“这琉璃镜,是你从何方寻得?”   苏油愣了一下,然后苦笑一声,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是眉山过来的士子,准备明年参加考试的。汴京物价昂贵,因此便想着做几件精巧器物出来,添补家用。没想到能得两位贵人喜欢,也算是有幸。”   说完又对曹高二人拱手:“琉璃镜,说白了也就是闺中使用的物事而已,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不过事关前程,苏油也不敢明赠与二位,怕有人以为我欲行贿请托于权贵,有累声名。”   高士林嘴角抽了抽,这话说得过于直白,但也是士子们的常情。   风气如此,陈执中,文彦博,也是因此被弹劾去相。真正的饱学之士,以文章被欧阳修梅尧臣一字之评为荣,却多数风骨自命,不愿与勋贵内臣结交太深。   曹高两家,说到底是勋戚武臣。   然后又听苏油说道:“不过刚刚听皇城使之意,准备将此物购入供奉内中,如此苏油有个想法。”   曹牷说道:“那你讲来。”   苏油说道:“眉山江卿,每年都有新奇物样供奉皇室,以表达士绅们对官家一片挚诚。然而官家连一点龙脑酒精,都让眉山改行五年一入,清简宽仁如此,我眉山人的感激,那是……”   说完摇了摇头,将那面琉璃镜取过:“如此想托皇城使将此镜带与内中贵人,就说苏油幼时顽劣,曾累贵人记挂。这些年折节向学,闭门读书。小成之后,方悟贵人当年一片良苦用心。这面琉璃镜,便当小辈对长辈的孝敬,聊表寸心。”   说完对高士林深深一礼:“过了明年,苏油万一侥幸得中,怕是就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还望高君成全于我。”   这话两人听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什么意思,就听一声佛号:“此事说来话有些长,不知两位皇亲光降,有失远迎。此处非说话之地,便请入方丈一叙,如何?”   皇家寺庙的主持大和尚说话,这面子得给,俩勋贵也是好奇,想弄个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见这里已经围成里三层外三层,便都点头应允。   苏洵爱惜羽毛,便与苏油交代,让他完事儿之后自回,自己带着大小苏扬长而去。   苏轼本来还想看热闹来着,闻言也只好拍了拍苏油的肩膀,跟着苏洵走了。   苏油与高曹二人回到方丈,坐下点茶之后,道隆才笑道:“此事老僧知晓一二,苏明润当年游历大理,与大理小高相公有一段交情……”   然后便将当年的事情一说,最后言道:“后来小高相公押侬智高来汴京觐见天颜,也是得明润襄助。他倒是好处得了不少,然而明润游历大理之事,便给皇后知晓了。”   “皇后因明润年幼,嘱咐地方官员看顾,要他好好读书,不要再去外邦游历冒险,因此才有了刚刚明润那番话语,明润,是如此吧?”   苏油拱手道:“正是,总是苏油幼时顽劣,有劳皇后挂记,苏油既是惭愧,又是感激。明年要是侥幸得中的话,从此便需谨守君臣之礼,再无机会表此孝心。因此琉璃镜一事,还望两位贵人成全。”   “至于高君贵眷,想必年轻,香木匣盒过于清素了。不如根据贵人平日里喜好的花色图样,定制一款,岂不更好?”   高士林讶异道:“还能定制?这琉璃镜不是方外之物?”   苏油笑道:“大宋能工巧匠,荟萃天下之精,何须外求?眉山黄白铜镶嵌工艺,可谓登峰造极,既富贵又不过于奢侈。想来高家贵人,应该更喜欢这种。”   高士林笑道:“如此更好!那我回去便将式样给你。”   苏油将匣盒打开,然后将镜片轻压,一头翘起,轻轻一推,镜片便向后斜升而起,最后与盒盖完美贴合到一处,露出下边的方格,可以盛放头饰:“眉山的物事,机关精巧,须得这样用。包装里有一份使用说明书,讲明了这镜匣如何开合。”   说完将镜匣还原,从边上推开一处暗格:“这里有道锁,可以用钥匙锁上。”   有了黄铜和细丝弹簧,这锁用的是弹子暗锁工艺,又是一处精巧设计。   高士林突然醒悟过来,猛然站起:“我想起来了!你是十二平均律的发明人!眉山琉璃大灯上的和弦《庆宫春》,是你的手笔!”   礼乐是国朝重典,龙老头前车之鉴不远,苏油可不背这个锅,赶紧摇手:“不是不是,我就提供了一个让曲子循环结合的算法而已,说到底这就是一道明算题。曲子是眉山苏家女眷搞出来的,跟我没关系。”   “至于十二平均律,用还是不用,全凭朝中诸公做主。”   高士林嘿嘿笑着拱手:“朝廷章典我们不去说它,我们只说家中侍婢,曲班,可是奉想出这法子的人为乐坛圣手,今日当面得见,回家可又得说道了。”   曹牷顿时来了兴趣:“高贤侄,有时间没听你府中的曲子了,听闻你将古琴大家芸娘收了房,什么时候上门给你贺上一贺啊?”   高士林笑道:“那还不简单,捡日不如撞日……”   喂!这里是大相国寺方丈所在!把你们俩那一脸淫笑收一收好不好?!   道隆大和尚都看不下去了,轻咳一声:“明润,之前你似乎提过,高大的建筑,有避雷之法……”   苏油这才反应过来,大和尚这么帮自己说好话,原来是为了这个! 第二百七十章 王韶   苏油笑道:“这个是唐代《炙毂子》的记录,说是汉朝柏梁殿遭到火灾,有一位巫师建议,将一块鱼尾形状的铜瓦放在层顶上,就可以防止雷电所引起的天火。”   “我看大相国寺建筑两端,都设有螭吻,传说此乃龙子,口润嗓粗而好吞,遂成殿脊两端的吞脊兽,能吞火消灾。”   道隆点头:“对呀,掌墨大匠也说龙头需向天,龙舌需用青铜,只是不明其理,而且也并没有什么效果。”   苏油愣了,这玩意儿现在已经有了?   “呃,大匠们可能忽略了一点。天师道小张天师善行雷法,他说试验中发现,电可以金属引之。除了按古籍记载用青铜龙舌之外,尚需从龙舌根部引出铜条,连接到地下用铁块埋设成的引雷阵中。”   “雷电至阳,大地为阴,有金属为引,至阳烈气便可循之入地,而不用穿房裂屋,建筑便无恙了。”   “至于为什么古籍记载有缺失,这我就不知道了。”   道隆合什:“阿弥陀佛,这个的确是道门所长。本代天师的玄通,多有历证,想来是不会差的。这法阵如何设立,明润你知晓么?”   苏油说道:“我觉得没那么复杂,就是接闪针,接闪线,引流网三样东西,哪有说得那么玄乎。”   道隆根本不信:“看来明润也是一知半解,我还是给小天师去信请教吧。”   那他不坑死你才怪!   算了,道理有时候是说不通的,苏油决定闭嘴。   从大相国寺出来,苏油推辞了贵人相邀,只说要闭门读书,谢绝一切交游,认真准备考试。   送二人离开,上了马,苏油才暗自舒了一口气,总算是没有得罪人。   石通笑呵呵地过来:“刚刚师父你不在,是没看到那场面!曹家高家都看上的琉璃镜,人们趋之若鹜。最大一面卖出了两千三百贯!最小的也三百贯有余!”   苏油担惊受怕了一上午,现在已经对赚钱毫无兴趣了,狠狠飞了石通一脚:“欺师灭祖的东西!不替我背锅反而放我在火上烤,回去要你好看!”   石通大为不服,跟在苏油的马屁股后边边跑边喊:“师父我这不是替你扬名吗?!怎么还怨上我了……”   “我要你给我扬这名?你给我扬扬诗词文章的名声不好……”   两人师父不像师父,徒弟不像徒弟地一路拌着嘴,朝苏家回去。   ……   有了万贯钱财,苏油是再不敢出门了,每天除了刷题,唯一的爱好,就是制作美食。   渐渐的,这里成了一个小会馆。   苏轼是个放眼天下无坏人的性子,用后人的评价,那是玉皇大帝也陪得,市井小儿也陪得。   因此就数他朋友多,晚上常常带人回来吃饭,苏油做的好吃好喝的,都便宜了苏轼的一帮朋友同年。   都是刚刚参加工作的小年轻,一院子的绿袍还家国天下,都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   不过很多小道消息,倒是从这帮子人嘴里边听了个饱。   比如上月,苏油在忙着卖镜子的时候,官家在忙着放逐宫人。   小官员们的口中,事情是这样的。   彭城县君刘氏,从民间选入皇宫,并得到官家的宠爱。   刘氏仗恃官家的宠爱,作威作福,不可一世,甚至乱作奏札,宋仁宗几乎为她所迷惑。   当时,皇宫之中得宠的宫人有十名,被称为“十阁”。   事情到最后,竟然发展到以刘氏为首,其中好几人耐不住寂寞,与进入皇宫拜见官家的人私通的地步!   御史中丞韩绛也是铁头,私下搜集证据,然后将这些情况秘密告诉了官家。   官家听后龙颜大怒。嘉佑四年七月,放逐了二百三十六名宫人,其中包括刘氏、黄氏等最得宠的妃子。   苏油对这些从来都是一言不发,然而在他心里,已经判定这是曹皇后隐忍这么多年,终于得官家看重,正式接掌后宫的重要信号。   ……   后宫里,曹皇后坐在梳妆桌前,由尚宫给她梳妆。   看着琉璃镜中已经不再娇美的面容,曹皇后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做这么清明干什么,没得让人徒生出烦恼。”   尚宫从匣子中取出一枝珠花:“这珠花奴婢认得,这是当年张贵妃从娘娘这里取走的。”   曹皇后看了尚宫一眼:“老奴你闭嘴。一枝珠花而已。再说人都死了,以后称呼,得叫温成皇后才是。”   尚宫恭谨道:“是。”   说完又道:“要没有那皇后啊,宫里也出不了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如今总算如这镜子一般,重得清明了。”   皇后看了珠花一眼,露出了一丝转瞬而逝的厌恶的神色:“换一枝吧,这枝收起来,算是纪念。”   尚宫恭谨道:“是,娘娘终是宽厚。”   曹皇后笑了:“宽厚二字,跟我可从来挨不上边。总是浑浊有浑浊的烦恼,清明有清明的烦恼。”   “歌舞事人,终难长久,总想着非分,其实也就成了痴人……   “这次发落出去的二百三十六人,都是辜恩之辈。连千里之外的一个孩童都不如!唉……”   ……   苏油今天又在招待客人。   王韶,苏轼的同科进士,典选官职是新安主簿,相当于县办公室主任。   这娃当然不愿意去,但是考制科又担心考不上,便想去陕西游历,充实自己。   苏油今天料理的饭食尤其精美,芽菜红烧肉,清炒藕丝,水煮鱼,白切鸡,豆芽丸子汤。   苏轼笑道:“明润喜欢的人,只看饭菜便知一二,四荤一素,子纯这是入了第一等。同辈当中,以你为首,来来来,赶紧动筷。”   王韶扯了扯嘴角:“子瞻莫要笑话于我。”   苏油端着一盘臊子蒸蛋上来:“子瞻提前没打招呼,招待不周,子纯大哥你别见外就是。”   这娃如今已近三十,也是从小没了父亲,发奋学习,才有了今日。可如今准备游历陕西,采访边防,所有同科都在苦劝,今日苏轼拉着他回来,便是为此。   结果遇到苏油,苏轼劝告王韶的事情就算彻底的黄了。   苏油搬出来西南图志,与王韶详述了地图制作方法,然后两人在房间里拼出一张大图,又跑去外边柳树上折了柳条,在地图上挥斥方遒了半天,王韶的志向更加坚决了。   苏轼还想劝:“子纯,何必自苦如此?”   王韶翻着白眼:“我倒是想应试制科来着,可韩相公都说了,这次制科有大小苏参加,我们还凑啥热闹?”   苏轼劝道:“哪里便如此轻易……”   王韶举起酒杯:“少来!相比明润,我这一把年纪已经算是活到狗身上去了。六年光阴,原来可以做得忒大的事体,壮哉!明润,敬你此杯,为兄定不让你专美于前!”   苏油笑道:“这事体可不是我一个人做得了的,有四通商号为背景,有一路诸贤相助,有张赵二学士照拂。子纯大哥,大宋多的是高谈阔论之辈,少的是务实求是之人。今番改弦易辙,此杯当为大哥作贺。”   王韶哈哈大笑,一饮而尽。   苏轼将苏油的杯子拿到自己身前:“又找理由偷酒喝。没收杯子。”   苏油从怀中取出一叠缗钞:“前日卖镜子,所得万缗。子纯大哥自幼孤贫,想来积蓄不丰,这一千贯算是盘缠。”   王韶连忙推辞。   苏油说道:“子纯大哥听我说完。陕西战乱之地,延边蛮夷交杂,他们是只认货物钱财,不讲道德礼仪的。”   “要勘察陕西延边地理山川,少不得要和他们打交道,出入其中,最好的东西,莫过于茶瓷绢锦。”   “四通商号因五十万箭课,如今与陕西诸军算是搭上了交情。益州有陈季常,豪侠仗义。你去找他,他会给你最大的支持。” 第二百七十一章 船到了   “为了大哥的安全,最好变异姓名,化作商人。具体的沟通交流,自有散花楼听风阁的人与大哥接洽。经纬仪的使用方法,也会有人教授于你。”   “梵文数字坐标,蛮夷们不懂,你只需要一路行商,一边小心打探诸蛮形势,让商队定期将测量记录册送与四通商号同你联系之人即可。被人发现,只推说是账本,不怕泄密。”   “陕西情形,与二林大理不同。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最好能发展出一些可以深入西夏的队伍,不拘盗贼,私盐贩子,夷人马商。以厚利诱之,以严威摄之,让他们为我所用,刺探情报,测绘地图,逐渐向西夏境内和他们的高层渗透。”   说完又掏出一张花花绿绿的单子:“这东西在汴京没什么用,在西南诸路可就是好东西,它叫存单。到了益州,大哥便可以此为本,转换身份了。”   王韶将单子打开,一看差点吓得将单子掉进汤里——就见上面写着数行字:四通钱庄首席重户,铺银三万贯,见单核印立支照取,各职勿得推延差误。   这个反而不推辞了,王韶将单子珍而重之地贴身收好,心中突突乱跳,站起身来躬身一礼:“得遇明润,愚兄幸甚。定然不负所托。”   苏油也站起身来还礼:“非明润有托,乃皇宋急需振作,须倚大哥之志。子纯大哥,此计非十年难以收功,遇到事情,还需留待有用之身,为国效力。当舍当弃,千万不要犹豫,不要计较一时得失。安全,永远放在第一。”   王韶百感交集,觉得此刻再说什么都是空话,干脆重新坐下来:“此去一路风尘,估计都是蛮酪胡浆,可不敢辜负眼前这餐饭食。下次再吃到,可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苏油笑道:“此事易与,等大哥功成名就,小弟定然再为大哥置办一场,共忆今天这场交情。”   送走了王韶,苏轼与苏油一同转回巷子。   苏轼摇头:“明润,你们的心,太大了。”   苏油说道:“大吗?盐夏银沙,自汉时便是疆埸,金瓯百年不完,难道不该进而取之?”   苏轼说道:“话是如此,可国内如今局面……”   苏油笑道:“是啊,所以只有做好准备,以待明时。我也没有说现在就要厉兵秣马封狼居胥嘛。”   苏轼还是摇头:“要让母亲知道你如此挥金如土,只怕是……”   苏油笑道:“这是我几年来存的私房钱,不用让嫂子知道。”   苏轼怒了,一把用胳膊肘卡住苏油的脖子:“私房钱都这么多!还卖镜子装穷!赶紧借我措大一千贯,大相国寺万姓集上访到一幅右军书帖,这都快愁死我了……”   苏油挣扎着申辩:“你是进士老爷,不是措大……你要是能将仙井盐钞在汴京用出去,那就有,不然就是一叠废纸,是真穷……哎呀你放手幞头快掉了……”   ……   叔侄俩为钱撕逼的日子没过太久。十月,薛忠领着的大船终于到了。   眉山二型奇怪的风帆造型,吸引了汴河两岸所有的目光。   薛忠一路尽量少停靠,货物还是被沿途官员搜刮去了五分之一。   即便如此,薛忠还是非常满意,因为船上的东西,到了这里,可就不是益州发货地那价钱了。   三倍起步,五倍不封顶。   薛忠看着过来接船的石通和乞第龙山就丑表功:“乞第,达之,这一路你们是不知道我的辛苦,你看我都瘦了……”   石通上下打量了一番:“不好意思,没看出来。”   乞第也点头:“胖子拘在船上不得活动,更胖了。”   薛忠翻着白眼:“别闹,恩公呢?恩公怎么没来?”   苏小妹拿着记录本准备接收苏油打包的那些零碎:“小少爷去石家庄子收菘菜去了。”   薛忠都傻了:“菘……菘菜……这一船货还顶不上菘菜……”   苏小妹说道:“薛大哥你快点,小少爷说家里调料快要用完了,就紧着你来补上呢,晚上他要看到厨房东西准备妥帖。”   好吧还是我的吃货恩公!薛忠笑了:“那就赶紧,这个真耽误不得!”   转运司的人来了,又走了。   这船货的价值不好估,太过高昂,他们必须先回去禀告。   牙行的人来了,也走了。   看过货品,他们觉得可能不好吃得下,甚至不敢擅自乱来——先得通知城中富贵人家的管事们,他们挑剩下的,才是汴京市面上能够看到的。   薛忠只好先将所有货品存入转运司在码头的库房,然后请转运司的人贴上封条,派人驻守。   这些都是要给钱的,眉州几任知州,靠这个都吃肥了。太阳能够照到的地方,当然没有什么新鲜事。   苏油对那头并不关心,汴京的冬天,可是听说没什么蔬菜的,日子怕是没有眉山好过。   因此种收大白菜,对于吃货来说,才是重中之重。   石家田庄将白菜,萝卜,芥菜头料理得非常好,毕竟汴京的人多力量大,粪肥跟眉山比那是量级的差异。   几个月时间里,田庄挖了好多的地窖,还半埋了好多大缸,今天到了收储的时节。   庄头对这位未来的石家娇婿佩服得五体投地,就这样的菘菜,萝卜,听说都是南边带来的种子,一棵顶以前庄子上三棵!   张藻张麒觉得这一幕与土地庙曾经的日子很相似,指挥庄户们切萝卜,切芥菜头,晾制,调香料,忙得一塌糊涂。   还有白菜,酸白菜,冬日里炖猪肉粉条的好东西。   苏油则指挥其余人剥烂叶子,将各种蔬菜收入地窖。   另外起了一片地,是一排排半米深的土垄,两头封死,周围有排水沟,准备种植韭黄。   然后从庄子上收了大量的豌豆黄豆,冬日里可以在家里暖房自己发豆芽。   还准备了腐殖土,椴木棒,看看到时候能不能培养出蘑菇木耳,不过这个就全看天意了。   因此苏油觉得自己很忙,没时间去看大船到货薛忠也应该原谅。   不过庄上运货的大车,让苏油很不满意。   传闻隋代就有的四轮车,通过不紧密的后轮偏移实现大半径转向,苏油估计够呛,反正他是的确没见着自由转向的四轮车辆。   如今大宋运货所用的最大车辆叫太平车,名字苏油都不知道该说是很吉利还是很不吉利。反正一车能运送四五千斤,但是还是两轮的,用的大量牛和骡子为动力,速度很慢。   汴京的道路,至少内外城到部分郊区的道路,路况是可以的,苏油觉得自己好像又有事情可做了。   折刀的轴承,石通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看了苏油的四轮马车结构图,石通很骄傲:“这转向轴就是一个大型的折刀轴承,只是刀片变成了前轮车架,刀鞘变成了后轮车架而已,很简单的事情。”   “嗯,真聪明,但是有个问题——即便有了转向架,转弯的时候,相对的内外轮转速依然相等,因此转弯还是有内轮和地面的滑动摩擦存在,低速没问题,以后高速了,行车可能不稳。这个问题你考虑过吗?”   “呃……”   “所以你得意个屁!去找小妹,让她给你看看差速齿轮箱的原理!不过这车用不着,你说的轴承型转向架已经够了。” 第二百七十二章 新楼   其实对大宋来说,大车目前的重要性不是来自载货量,其重要性更多来自于对畜力的节省。   两轮车,货物的重量有一半通过车轭落到了骡牛的背上,改为四轮,重量全落在车架上,牲畜无需再负重,只需要提供前进的动力就可以了。   如此便可以从牛换成马,这最终会导致速度和效率大大提升。   大船来到汴京,上边有一台眉山目前最精准的机床母床,还有大量的标准工件。   汴河的水流速度一般,因此石通和苏油经过考察,决定将基地安置到四十里外的郑州,靠近淮水的石家庄子。   汴河如今被豪强们非法占有了大量的河滨用地,建设成水景庭园,磨坊。   由于逼窄了河道,占用了大量防洪地段,导致水患直接威胁汴京城,很快就会被包龙图铁腕强拆。   郑州就没有这个问题了,爱怎么弄怎么弄。   巨大的水轮机竖立了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调试车床。   要将眉山的成功模式搬到汴京郊区,机械是最重要的设备。   汴京石家自打眉山羽纹花钢锻造出来,便组织人手前往学习,但是那帮子人转眼就被投入到了安宁河谷地区——那里发现了一处巨大的矿藏,不光有煤,还有铁,人手紧缺。   技术人才的需求极大,几乎是无底洞。   因此如今的石家庄子,懂这个的还是只有苏油石通和三人组。   苏油满身都是油污,坐在竹椅上咕嘟咕嘟灌凉茶,苏小妹正在记录工作日志,石通带领着张藻张麒全神贯注地车第一根丝杠。   苏油对石通说道:“喂,大石头这样不行啊,会累死人的!”   石通不以为然:“这叫什么累?能累得过当年手工锻铁?师傅你该注意锻炼才是。”   苏油要不是太渴,都想拿水壶朝大石头砸过去了:“少爷是要捉笔写文章的!能跟你这措大比?”   石通停了机,从车床上将丝杠取下来,嘿嘿笑道:“成了,师父你自管放心回城读书,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们了,石家在汴京的工坊有的是能人。”   苏油笑道:“记得把车弄出来,以后我们就用马车了,前边坐人,后边拉货,先来一车白菜!”   石通挥着手:“知道了知道了!到时候瞧好吧!”   薛忠的到来,眉山会所的建立事务便从石通移到了他身上。   胖子的亲和力明显比武夫强上百倍,何况手里还握着这么多精品货物。   州桥边上,四通商号挨着码头购入了一块地皮,开始修建仓库和会所。   但是修建的方法很独特,先用帷幕木板将场地围了起来,然后石家作坊的工匠们进场,接着是四十里外一车车拉过来的板材,以及汴河上拉来一船船的圆木。   然后就天天听到场地里边常常传出呜呜——吱吱——的声音。   七日!短短七日!一栋占地半亩高达三层木楼框架,就在汴河边上伫立了起来!   眉山速度!第一次让汴京人惊讶莫名!   虽然只是个框架和楼板,但是规模已经可见了,这效率非常惊人,坊间传言,半夜常见到黄巾力士来往于州桥,帮着搭建!   事情惊动了开封府,认真负责的大宋官员过来考察了一把,还从转运司借来了经纬仪,进行了精密的测量。   最后得出结论——这边地势较低,因此木楼虽然有三层,但是总体高度不及汴京城城墙,更不及皇宫,不违制!   老百姓们都无语了,我们关心的是有没有神丁帮忙造楼好不好?!谁管它有没有违制!   然后官员们表示这不是我们的业务范围,这里离大相国寺不远,大家顺这路下去左转,问道隆大和尚肯定更靠谱。   稀奇还有很多,老百姓很快就发现,工匠们在往框架上涂抹一种淡蓝色的颜料。   很快,顶瓦,墙板,窗户,彩漆……大楼开始一天一个样的变化。   一个月后,帷幕去掉,一栋美轮美奂的大木楼出现在了汴河边,二楼中部悬挂着一块牌匾——散花楼。   底部正门是另一块牌匾——方知味。   更加蹊跷的是大楼明明是修建在土台上的,现在土台变成了平整的石面!   石面广场上立着数十根栓马桩,边上有一个小小的石碑,上面低调地写着四个字——眉山会所。   底层中部是一个戏台,后方是乐曲班子候场吹奏的地方,前方是一圈大厅。   中间还隔着一圈小小的水池,里边都是价值不菲的红鱼。   大厅中部是雅座,顶部是一盏琉璃大灯,周边是一圈小包间,每个包间外都有两盏灯笼。   沿着朱漆楼梯上到二楼,这里清一色都是小雅间,按照眉山的简易清雅风格装饰。   第三层才是真正的会所,大佬们的大雅阁,此处可以饱览汴河上的热闹情形,就是一幅活生生的清明上河图。   即使完全关上窗户,白天雅阁中都会非常明亮,因为每间雅阁屋顶有一种新奇的东西——明瓦。   和瓦一个形状,但是完全透明,阳光甚至能够在雅阁内形成好些光柱!太神奇了!   这个地方很古怪,也没有见到搞什么开业庆典之类的庆贺活动,腊月二十三晚上,却突然灯火通明,车马云集。   石通和薛忠乐呵呵地站在门口,迎接各方前来的大佬们。   都是汴京城另一个世界的场面人物——买办。   官员,勋贵,甚至是皇室在商圈里的代理人。   苏油笑呵呵地作为观众,坐在大厅一个角落里,观看这场热闹。   大厅里点的汽灯,亮度极高明如白昼。   四人一桌,位置也是经过了精巧的安排,一桌之人,身份也自相当。   首先当然是饮食,每桌八菜三汤,和汴京城里动则几十道菜,一半只是用来观看的样子菜的奢华场面不一样,这里每道菜分量不多,但是精致异常,而且都是能吃的,讲究一个——清雅。   很多人动了第一筷子,然后就停不下来了,别说菜名,好些品尝过后,甚至都不知道是什么食材。   只有两个字——好吃。   石通和薛忠轮着敬酒,顺便和买办们在袖子里谈起了生意。   等到大家都满意了,薛忠这才上了台,对周围拱手:“大家都是跺跺脚汴京城也要抖三抖的人物,要是四通商号只拿这点货品出来打发各位,那是不识抬举。”   众人都是轻笑,知道今晚的肉戏来了。   薛忠说道:“因此今日买卖只是点缀,在下受江卿所托,一来与汴京的豪商们见个面,建立交情,二来谈谈江卿们一种比较新颖的经营思路,代理机制。”   就见一位精明的老者拱手道:“薛掌柜,敢问何为代理?”   薛忠笑道:“这是江卿在益州和吴中所行的方法,我们四通商号,主要负责生产,因此可以叫做生产商。而我们生产出来的产品,并不由自己直接销售,而是委托给各地有信誉的商家进行交易,这样的商家,就是我们的代理伙伴了。”   立刻就有人举手:“敢问我能一家单独代理眉山某一货品吗?”   薛忠笑眯眯的拱手:“萧掌柜果然财大气粗,你说的这种代理,我们也有,叫地区总代,与普代的区别,就是具备代理权的排它性。”   “当然,总代对产商应尽的义务和两者之间的关系,约束,与普代肯定也是不尽相同的。”   说完拍了拍手,侍者们取来了一叠印刷精美的文本。   薛忠说道:“这是双方业务的权利和义务文本,里边介绍得非常详尽,各位取回去慢慢研究。是否愿意代理我们的商品,获得哪种代理权,各位可以根据自家的习惯,资本,自行选择。” 第二百七十三章 汴京腊月   立即就有人说道:“薛掌柜,与其回去看,还不如听你说道说道。也好先寻个脉络,回去也好细细琢磨不是?”   薛忠说道:“事情是这样的,眉山二型大船此次共运来货物数百料,因为数量庞大,便租用了转运司的仓库。”   “转运司如今谁主事?关节不到包学士,清寒无喜赵知州。要从这两位底下讨得便宜,那是不要想的。”   “因此这一船货品,所需上缴朝廷的税务,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方才料理出一个章程。”   “赵学士说了,就用益州的办法,行代理制度,四通钱庄做保,负责这次与各家的交易。”   “代理商在四通钱庄开立户头,并且存入一定的金额,作为保证金。”   “代理商和商号之间的资金流动,通过钱庄户头的收支便能体现出来。”   “然后商号便按照账户收支报表向转运司报税,转运司将仓库出货单和报表一起审查,同时,钱庄将应缴纳税务划拨到转运司户头。如此方为简便。”   底下顿时群情涌动,立马就有人举手:“那用朝廷的钞引是否可以?”   薛忠说道:“朝廷发行的钞引,每年波动甚大,钱庄要吸纳的话,其实颇有风险。”   “但是为了体现眉山江卿与大家精诚合作的诚意,东家们说了,是可以的,不过数目先期不宜过大,须得与铜币,金银按比例吸纳。”   说完取来一叠花里胡哨的纸张:“各位都是商界高才,应当对这东西不陌生。”   众人传观,一个老者就说道:“这是仙井盐钞,川峡四路和吴中通行的货币是吧?”   薛忠点头:“对,这是四通商号与四路转运司联手发行的私钞,如今朝廷已渐渐抽出股份,由四通商号在富顺监和陵井监的雪盐私仓库存独立做本,非常硬挺,在四路和吴中已经流行开了,大家都认为很便利。”   在座的都是行家,一看就知道这种钞票的仿制难度,比朝廷的盐钞还要高,不由得暗自点头。   薛忠说道:“四路转运司,如今从仙井盐钞的部分发行方,变为负责核计的监督方,至少在目前看来,盐钞的运转是非常优良的。”   “所以为了规避货币波动带来的风险,建议大家尽量使用仙井盐钞作为贸易交流的媒介。当然,这只是建议而已。”   会场上,商家们又询问了各种各样的问题,薛忠都给予了一一的解答。   待到众人散去,薛忠方才过来:“我的老天,大腊月的愣是问出我一身汗。”   苏油微笑道:“辛苦了。”   薛忠说道:“辛苦倒是不至于,少爷,我们真的吸纳朝廷的盐钞?这风险有些大啊……”   苏油笑道:“风险大,那是对将盐钞作为货币的商家而言,大盐商囤积钞票,操纵市场,自然会引来波动,造成风险。”   “别忘了我们也是大鳄,同时我们还有手段。我们就老老实实去解州盐场将盐拉过来,然后重新提炼成雪盐,存储起来,不就可以将朝廷的盐钞变成我们自己的仙井盐钞了?或者你认为解盐的受欢迎程度,会超过我们的雪盐?”   薛忠这才恍然大悟:“对哟,老子们也是盐商啊,还是超级……”   说完一下捂住自己的嘴巴,见周围没人了,才对苏油低声道:“少爷,汴京水深着呢,我们就老老实实做生意,不想别的啊……”   苏油点头:“是,我们是好人,老老实实做生意的好人。”   说完又抬头看着头顶绚丽的宫灯:“最害怕的是有人伸脸过来找打,然后被打了又耍无赖找家长哭诉,他们都不讲理惯了的……不行,还是拉上曹家和高家比较保险……”   ……   蘑菇养殖可耻地失败。好在豆芽,豆苗,韭黄,木耳非常成功。   尤其是韭黄。石家的四轮大车每次入城,带来的都是欣喜。   石家老太太托人带了话,说是那种大菘菜和韭黄被皇家征辟了一半去,这是石家的脸面,也是明润的功劳。   趁地冻得硬,石家开始疯狂的拉煤行动,官家内藏库一文钱一斤往外出库存无用的煤粉,转眼就被石家人包了,然后变成蜂窝煤。   苏油小院子里的窑口又被拆除了,现在苏油完全不差钱,玻璃镜子暂时停工,吊一吊大家的胃口,满足满足皇后的虚荣心再说。   苏小妹和张麒张藻在门口堆雪狮子,乞第龙山在放鞭炮,苏油一手拿着书本,一手涮着酸白菜锅子。   将肉片放麻酱里一搅和,放进嘴里嚼着,一边嚼还一边嘟囔:“嘉佑五年到了……”   这个月过得颠三倒四很热闹。   一篇文章都没读完,巷子口叫喊卖撒佛花咧……卖韭黄生菜兰芽咧……卖薄荷胡桃泽州饧咧……的声音已经过了几回。   叫卖的刚过去,僧尼们三五人一对又来了。   他们走街串巷,作队念佛。队伍中间有人端着一面银沙罗或者铜盆,中间摆上一座佛像,浸以香水,杨枝洒浴,挨家挨户地赐福,顺便宣传佛教。   各大寺庙大作浴佛会,并送七宝五味粥与门徒,谓之“腊八粥”。   汴京城里各家也要用果子杂料煮粥而食。   苏油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的八宝粥用桂圆莲子葡萄干糖赤豆蜂蜜等料,除了石家,宜秋门,还要送巷子里的邻居。这是好礼物外加好人情。   腊日,大相国寺派人送来了面油。   这规矩后世可没有,苏油很开心,直接打发了和尚们二十斤灯油,玩心一起,托他们给道隆大和尚带去一柄斑竹青的眉山折扇,一串婴儿粉的佛珠。   还随诗一首。   冬送凉风夏送裘,   明年得用也堪留。   禅心解得人情破,   红粉珠儿配秃头。   二十四日交年,大相国寺的和尚们又来了,说是汴京习俗,这一晚要请僧道看经,为了感谢苏油大冬天送折扇的禅心,主持大和尚特命他们前来诵经,顺便狠狠吃一顿素斋。   苏油为自己调皮付出的代价,就是老大的一锅豆花饭,另外还被拉走了整整一大车白菜。   和尚们都不带客气一下的。   大和尚也留了一首诗。   折扇来时大雪深,   胡言满纸信为真。   慈悲不近皮毛事。   换菜随车只九分。   苏油抖着诗笺哈哈大笑:“大相国寺,道隆大和尚,当真是妙极!”   节日里风俗还很多,和眉山又有些不同。要备酒果送神,烧合家替代钱纸,贴灶马于灶上。还要以酒糟涂抹灶门,谓之“醉司命”。   最奇怪的风俗,是要在床底下点灯,谓之“照虚耗”。   有钱的人家,遇到大雪就要开筵,还要塑雪狮,装雪灯,招呼亲朋上门吃喝。   这个倒是不用愁,只要天一下雪,苏轼的狐朋狗友们自动上门,都不用打招呼。   两场雪一过,苏油就养成了起床看天色的习惯:“小妹,今日彤云密布,少爷我掐指一算,又得破财,备酒备菜!”   时近岁节,市井里都卖开了门神、钟馗、桃板、桃符,以及财门钝驴、回头鹿马、天行帖子。   好多穷苦人家的小孩子也来敲门,卖乾茄瓠、马牙菜,胶牙饧之类。   小孩子好些张藻张麒都认识,或者说就是他们招来的,这俩娃现在是孩子头,好些娃子们的哥哥姐姐,就是有钱人家的仆从,打探得不少消息。   就是乾茄瓠没有盐,苏油还得拿水重新泡发了,做成风味小菜,自家吃不了,就往方知味送。   另有一路穷人,三数人为一火,装扮成妇人神鬼,敲锣击鼓,巡门乞钱,俗呼为“打夜胡”,也是一种驱崇的习俗。 第二百七十四章 磨刀石   这还是苏油第一次在异乡过年,虽然衣食无忧,心情还是有些复杂。   二林部那次不算,因为苏油觉得那里是自己半个家。   毕竟同他感情最深的人,都在二林部,眉山,在成都。   前世他也是一个人过,因为没有牵挂,所以并不孤独。   今生却是大大的不同了,这是心境上的变化。   他最感谢上苍的,是上苍让他在这一世里,领会到了感情的滋味。   大相国寺的钟声响了,随着钟声,里巷里的鞭炮声也响了起来。   苏油其实是无神论者,这一刻也双手合十,虔诚地为自己关心的那些人祈祷起来。   就听院子里有人冲了进来:“明润还没睡吧?二十七娘生了!”   ……   嘉佑五年的春天到了,黄河上游解冻,春汛夹着冰块飞速从河面上向下游流去。   正月一日年节,开封府放关扑三日。   大家起早,互相庆贺,就算再穷的穷人,也要穿上干净衣服,买点便宜的蜜酒相互请送,邀约一起,开心地出门赌博。   一出门便能看到。   小贩们摆在摊子上的各种货品——食物,动使工具,瓜果,柴炭,一路呼叫关扑之声不绝。   玩法多种多样,最普遍的就是丢铜钱,铜钱正面曰“字”,背面曰“纯”,抛掷一组铜钱全为背面,叫做“浑纯”,一般都是六枚,叫“六纯”,赔率高的则用十枚,叫“十纯”。   当然普通的扫帚葱姜也能关扑,这个二纯三纯也能玩。   若买家赢了,就取回押注并免费获得商品,若输了,押注就归卖家。   规矩很简单,双方先商定商品价格,比如一壶美酒,价值是一贯。   然后约定所扑纯数,比如双方约好三纯,那就抛三枚铜钱,赢取概率是八分之一,那押注的价格就为商品价格的八分之一抬一格——七分之一。   以这壶美酒为例,以“七纯”为条件关扑,那么你只须掏九文钱就可以了,胜率是一百二十八分之一。   还有一种玩法,就是玩飞镖投转盘,转盘上画着各种动物,扎到狮子图案算是赢。   梦想着靠这个一夜暴富的的人,不比后世买彩票的少。   宋人笔记上就记载过一个关扑买柑橘的,从早到晚输了万钱,最后一个橘子没赌到。   不过概率问题张藻张麒苏小妹都门清,只有他们出去利用概率骗别人的份,因此都是兴致勃勃的观看新奇。   赌徒在他们眼里,和傻子没区别。   石家的四轮马车如今已经成了时尚,苏油定了几种型号,今天石通开来的,就是十二座的大车厢那种。   这马车类似后世美国西部大开发那种邮车,顶上是浅盘状架子,可以放行李,车厢类似公共汽车,有三排座椅,每排两边两个座位,中间是过道。   这款车的车型图纸一传到眉山,程文应和史洞修立刻着手修建眉山到陵井的水泥路,俩老头准备让人免费乘坐,目的就是让陵井上的工人们进城消费。   大车经过潘楼街,州西梁门,一路都是彩棚,棚子里的商家铺陈出冠梳、珠翠、头面、衣着、花朵、领抹、靴鞋、玩好。这些都是值钱的东西,是关扑的大头。   消费层次不一样了,这里的赌品,需要用小银板作为赌资,称为“笏”,除了关扑商品的,还有赤裸裸的金钱对赌,最高赔率高达一笏赔三十笏。   轻易得来的东西,最容易轻易失去,因此各扑场周围,闻风而来的就是舞场,歌馆,赢家们对漂亮明星们的打赏,堪比后世直播间的土豪。   石通介绍道:“到得晚间,就连大富人家的妇女们都会过来,没有男女之分,她们一样入场,纵赏关赌,然后入市店馆宴。惯习成风,汴京风气,比我们眉山开明。”   路过使馆区,老外们也在张灯结彩,不少队伍穿着彩色的民族服装,在练习演礼或者射箭,为正旦大朝会做最后的准备。   苏油一路饶有兴致地看着,一边想象自己的侄孙是什么样子。   他记不清历史上这孩子叫什么名字了。   他只知道二十七娘贼能生,七个,还是八个来着?   马车到得宜秋门,大家下车,苏油就见一个使婆端了一个盘子出来。   盘子上中间是个彩画漆盆,底下是一束粟秆,上以盖锦绣,边上插着插花朵及通草,贴着一圈五男二女的剪纸花样。   旁边还有两盘馒头,一圈面做卧羊和卧鹿。   苏油就要伸手拿面羊:“这是啥?”   使婆赶紧闪开:“哎哟我的小少爷你别乱动,这叫分痛盆,粟秆表示多子,通草表示顺产,馒头表示娃娃健康肥胖,眠羊卧鹿表示产后安生。”   “现在小孩子生下来了,这些东西用不着了,老婆子得拿去分给邻居们表示感谢。”   这时候邻居们也上门来了,送米的,送粟的,送醋送炭送布的,没一个空手,反倒把苏油搞得很突出——就他们一帮子没带礼物。   二十七娘生子平安,不过还在休息,见不到   三日落脐灸囟,七日谓之“一腊”,至满月洗儿会时才出来。   所以今日过来就是探问一下,顺便给苏辙道喜。   冬日里汴京的鱼贵,苏油之前就已经养了一大石缸的鲫鱼,院子里做了鸡笼,买了十多只母鸡关里边育肥,保证妈妈的营养。   之前可不能乱补,胎儿过大,在这年头那就是凶险异常的事情。   苏辙上来拱手:“小幺叔来了……”   苏油问道:“孩子多重?二十七娘还好?”   苏辙还有些恍惚后怕:“都好,七斤二两,不过还是胆战心惊了一夜,你说怪不怪,二十七娘又想吃酸菜田鸡汤了……”   苏油都无语了:“弄鲤鱼鲫鱼我都行,这大冬天的上哪儿给她弄田鸡去?先用酸菜鳝鱼汤糊弄吧……我这幺爷可就等着孩子百日看热闹了……”   ……   汴京的天气越来越暖和,柳树抽芽,听苏轼说,郊外各种花开得那叫一个热闹。   不过这些与苏油没什么关系,他还在继续读书刷题。   进京的士子们也多起来了,听苏轼那大嘴巴显摆,知道苏家竟然在贡院对面租到了一套院子,不少关系户就搬了进来。   甚至还有不考试的也搬了进来。   比如章惇和章楶。   章惇不用说了,这娃就是来气苏油的,第一次考试嫌侄子比他好,去年重考,又拿了一甲第五,就跟进士随便捡一样。   这么做,章惇得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优势——这娃有两榜同年,也是科考史上独一份了。   章惇生性豪爽耿介,胆大包天,因此和爽朗旷放的苏轼如今好得穿一条裤子似的。   这娃已经是待选官了,结果早早跑来苏油这里住下,是为了给自己的族兄章楶占位置。   虽然章惇和苏轼相爱相杀一辈子,但是说实话,苏油对他不反感。   只要实心为大宋做实事,为缓解大宋衰亡出力的人,就算他人品脾气再讨厌,苏油也难生反感之心。   和王韶,范先生一样,这种人,大宋太稀缺了。   前几天章楶也进京了,大家把文章拿出来对比交流,苏油顿时对章家的家学刮目相看。   这娃的文章比章惇还要出色,和碾压过二苏的状元章衡有一拼。   苏油不由得瞠目结舌——难道章家,一个状元打不住?   不管以后如何,至少现在自己有了四块好磨刀石。 第二百七十五章 内官   章楶来了,也没见章惇闪人,兄弟俩挤着一个屋,对苏家精美的饭食赞不绝口。   章楶得到叔父章得象的官荫,现在拿着将作监主簿的寄禄,在孟州做司户参军。   这样的出身叫“斜封”,真正的对自己有自信的读书人是看不起恩荫身份的,非得凭实力重新刷一次履历才行。   这样的人很多,比如司马光,比如陈尧佐,陈尧咨。   整个春天,苏油就出门过一次——给苏辙的孩子过百日。   苏家现在还没贵,不过已经先富了。   “富家金银犀玉为之,并果子,大展洗儿会。”   亲宾盛集,以三苏如今在京中的名头,一个小小的院子挤了个满满当当。   堂屋里摆着个大盆子,盆子里装着大锅煮出来的中药香汤,还丢了很多果子彩钱,搞笑的是还有葱跟蒜,看得苏油瞠目结舌:“这是要红烧还是清炖?”   苏洵再好的涵养都忍不住给了他一脚:“老实帮小妹绕彩去!”   苏小妹正在用用彩练绕浴缸,这个名目叫——“围盆”。   二十七娘容光焕发地从内室里出来,怀里抱着小宝宝,做了母亲的女人,气质变化很大。   苏油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侄孙:“哟,小妹,跟你和子瞻一样,大脑门儿!”   苏小妹笑盈盈地抱过小苏迟——当然这娃现在还没这名字——让二十七娘腾出手来施行礼仪。   二十七娘从头发上拔下钗子,在浴缸水里搅了搅重新插回头上,这叫“搅盆”。   观礼的众人开始往水中丢钱,这叫“添盆”。   然后手脚快的已婚妇女们开始嘻嘻哈哈抢盆子里边直立的那些枣子,疯狂程度不亚于后世抢新娘捧花的待婚女生。   “盆中枣子直立者,妇人争取食之,以为生男之征。”   接下来就是洗娃娃了,小苏迟不怕水,还咯咯拿手扑打水花,这是孩子长大争气的好兆头,观礼嘉宾们少不得又是一通吉祥话。   “浴儿毕,落胎发,遍谢坐客,抱牙儿入他人房,谓之‘移窠’。”   这个好办,将小娃娃抱到王弗房中,与苏迈放到一处安顿好,仪式就算完成了。   接下来的仪式就是苏油自己加上去的了——内院亲人,外院朋友,门外邻居,开宴!   汴京城里,本来就有南菜北菜,不过如今川菜异军突起,成了新的饮食潮流。   猪肉用的石家庄子上的阉猪肉,鸡也是用的石家庄子上的大笨鸡,如今的汴京,还就只有石家庄子用上了眉山传来的圈养肥猪笼养鸡的法子。   据说官家品尝了石家庄子供奉的猪肉后,曾把司农寺的人叫过去,询问能否推广这个办法。   司农寺的黑老头们硬邦邦地顶回来,官家你利用汤泉种反季节蔬菜,就已经是颠倒轮序违背天常了,如今还要抹杀阴阳行此不仁之举吗?   赵祯只好灰溜溜地作罢。   如今席上,苏油就在将这个当笑话讲。   章惇说道:“官家也太实在了,这事情找司农寺干啥?派几个太监去庄上,很快就学会了。然后不全人养不全猪,司农寺的人再厉害,也没法跟太监们掰扯阴阳吧?”   苏辙则说道:“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是率兽而食人也。”   “但是有使野无饥,使民足用之法,因礼教而弃之,却对蔬菜禽兽讲仁义道德,难道不同样是率礼教而食人吗?”   苏油立刻对苏辙点赞:“此论足为后来者戒!宋襄公之‘仁’,要不得!”   苏轼正在凶猛地对付干豆角红烧肉:“阿弥陀佛,虽然觉得司农寺的人说得也有些道理,但这回我是坚决站在明润这边!他们肯定是没吃过红烧猪蹄髈!”   ……   结果也不知道谁是乌鸦嘴,当天半夜里,便有人来敲门。   章惇直接将宝剑拎了出来,站在院子里喊道:“是谁夤夜搅扰民宅,需知这院子里都是进士老爷读书人!”   乞第龙山一听,也站到院中,二话没有先将叶锤扛在肩膀上。   苏油披衣出来,张麒张藻也都出来了。   苏油说道:“章哥你先把剑收了,天子脚下谁敢乱来?要是歹人,又怎会拍门等待?可能是邻居有什么急事吧,糟娃哥,前去开门。”   门打开了,门口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   面白无须,服饰却是官袍,苏油顿时想起来中午宴会上才谈论过的一个特殊工种——宦官!   接着突然想起一个关键问题,糟了!要是老子明年考上进士,被授官以后,小小年纪一身绿官袍,会不会被别人误认为木有小蒂蒂啊?!   那中年人见没人说话,院子里一个略有首领风范的少年,却又在那里神思不属魂飞天外,不觉有些尴尬,咳嗽一声问道:“敢问,哪位是眉山来的苏明润?”   苏油这才反应过来:“哦,我是苏油,未知二位内官降临,所为何事?”   那中年人上下打量了苏油一阵:“跟我们走吧,有人要见你。”   苏油看了看门外,三匹骏马,鞍鞯质朴但是都是好货色,说道:“那就走吧。”   交代各人歇息,苏油随二人上马,年轻的那位不由得好奇:“倒是一点不疑我们。”   苏油笑道:“两位穿着的都是蜀中贡入的绸品,内衣都是山字纹细绫,还有这两匹骏马,后臀边是内仆局的印记,鞍鞯是上等白藤皮鞍。要是作假,这本钱下得可重了些。”   年轻人笑道:“小郎君倒是识货。”   苏油也笑:“最要紧是两位气度不凡,一看就不是凡夫俗辈,未知两位内官高姓大名?”   年轻人笑道:“我叫李宪,就是一个粗武黄门,等级比王供奉差得远了,他可是御药院的老勾当,诗书理算……”   就听那中年人咳嗽一声,李宪不再说话了,中年人这才言简意赅地说道:“咱家王中正。”   大宋人叫中正的不知凡几,不过叫李宪的,尤其是叫李宪的宦官,那是应该只有一位了。   难怪马术精湛,比自己这个二林部大巫师都不差。   俩宦官也对苏油的马术纳罕,不过大宋如今佩剑横行的士大夫不是一个两个,就连苏轼,后来王驸马送他的礼物里边,也常有良弓和好箭。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搞不好是真的,不是纯艺术加工。   汴京城很拥挤,皇宫和计司其实是挨着的,三匹马沿着宫墙向南,然后折向西边,到了一个小小的便门。   班直卫士验了王中正和李宪的腰牌,看了看苏油,都懒得搜这小孩的身了:“进去吧。”   王中正拱手:“有劳狄殿班。”   苏油忍不住看来那卫士一眼,容貌俊美,不知是狄谘还是狄咏。   进了门,没走两步就进入一个屋子,估计是整个皇宫最靠外的房间。   房间被锦围隔成了两半,一个品级更高的内官等在这里。   王中正上前躬身施礼:“押班,人带来了。”   这人年纪也不大,也是三十来岁,对苏油说道:“气度倒是沉稳。眉山神童,果然有点意思。”   苏油拱手道:“这位押班,夤夜召我一野服少年,事属非常,那就肯定是非常之务,我们长话短说如何?失礼勿怪。”   那人点点头:“咱家李舜举,如今勾当着御药院。前日官家召问,说是梅都官染疾,让御药院收拾些当用药物慰问老臣。”   苏油大惊,梅尧臣那恹恹的老头,不病像是病着,这下怕是麻烦了。   李舜举见苏油的神色,挥挥手道:“御医看了,说是怕是……唉,只能尽人事而已。”   苏油心里砰砰乱跳,梅老头可是自己恩人:“可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李舜举说道:“那是御医们的事情,他们都没办法,郎君恐怕只能节哀。”   说完话锋一转:“不过御医看过,说梅都官染的乃是——时疫!” 第二百七十六章 梅尧臣去世   苏油傻了:“啊?”   要不要这么倒霉,走到哪里时疫到哪里?   又听李舜举言道:“昨日,陈留县有三位乞丐身亡,今日增到五人,汴州州桥外也发现了倒毙的一家三口,太医验看之后,确定都是温症。京中时疫,眼看就要暴发!”   苏油拱手,皱眉道:“眉山时疫防治条陈,不是早就呈上朝廷了吗?相信能够控制下来的。不知押班招我何为?”   李舜举摇头:“这是京城,封锁隔离那一套是行不通的,只能从施药,还有条陈上那……卫生入手。”   “至宝丹,安宫牛黄丸,紫雪丹三方,已多年不用,这次召你过来,是想问问效验,还有就是……你是否记得方子?写出来供内中前后参详一番如何?”   苏油说道:“效用那是没的说,病入营血,都拉得回来。我听元德公说过,紫雪一方来自《千金翼方》和《外台秘要》。其中两方,一为紫雪,一为玄霜。紫雪比眉山紫雪散,只少了滑石一味……”   李舜举大喜:“知道丹方?当真没有找错人!”   苏油说道:“丹方我不知道,不过方歌朗朗上口,我倒是记得。嗯——紫雪羚牛朱朴硝,硝磁寒水滑石膏,丁沉木麝升玄草,不用赤金法亦超。”   李舜举赶紧指着几案:“写下来!”   苏油也不迟疑,赶紧前去写下丹方,顺便将至宝丹和安宫牛黄丸的方歌也写了下来。   李舜举拿起单子:“至宝朱砂麝息香,雄黄犀角与牛黄,金银二箔兼龙脑,琥珀还同玳瑁良。”   又看另一张:“安宫牛黄开窍方,芩连栀郁朱雄黄。犀角真珠冰麝箔,热闭心包功效良。”   苏油拱手:“押班,分量我不清楚,如此能配出方子吗?”   李舜举将单子交给王中正,王中正接过,转入了锦幕之后。   李舜举拍着苏油的肩膀:“小郎君放心,太医局多的是高人,应该能推算出配伍用量,你济世度人,肯定会有福报的。”   苏油摆手:“何至于,想来与宫中的方子,是一样的,这算不得济世度人。”   李舜举微微一笑:“关键是——宫中经过几次火灾,这三个方子,竟然找不到了!”   苏油翻起白眼,难怪历史书上说你们不是好东西,死太监还会骗人!   不过正事要紧,赶紧说道:“这三方以安宫牛黄丸为上,紫雪散次之,至宝丹再次之。元德公说后两方,还要结合附药行军散,方为合用。”   “三方实在是精贵,能保宫中贵人不失,但是却保不了市井百姓。”   “他在眉山还研制出三道方子,一道是板蓝根为饮剂,一道是熏药,还有一道很好记,黄芪三,白术一,防风一。”   “元德公说,以防风之善驱风,得黄芪以固表,得白术以固里。欲散风邪者,当倚之如屏,珍之如玉也。故名玉屏风散。”   “这三方贵贱皆宜,我也写下来吧。”   说完便又将三方写了下来,交给李舜举:“有了这三个方子,结合条陈中的其它举措……押班,苏油力尽于此,剩下的,就有赖朝廷了。”   李舜举看了方子:“医家得方,多秘不示人,以为传家之技……”   说完对苏油躬身一礼:“咱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明润这般济世为怀的,当得起一躬。方才失计,这厢赔礼了!”   苏油赶紧闪过,托住李舜举的手臂:“不敢当,之前三方,乃官家仁德,许元德公得知,今日方才能神奇地流转回来。”   “后面三方,那也是玉局观医界同仁的功德,与苏油实在是无甚关系。”   “不过我大宋,如今的确需要留意搜求各地验方,绘制本草,集成医书,以遗惠兆民……哎哟我这是多嘴了。”   李舜举脸上露出了一丝轻松之色:“这不是多嘴,这是切谏。事不宜迟,就不留郎君絮叨了。出去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明润是聪明人,自该知晓。李宪,且送明润回去!”   从宫门出来上马,骑出了一段,苏油才松了一口气:“皇城威严,让人气不敢出啊。”   李宪笑道:“倒是没看出来,郎君应对,得体从容,我觉得好些大员都不如你。”   苏油默然不语,心道比你那上司得体是真的,高兴得切谏都说出来了。   皇城里这话能乱说?他当自己是官家吗?!   次日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发张藻张麒去药铺购药。   温病三宝自己有备,如今就需要玉屏风散和熏药而已。   然后通知明允堂哥服药预防,闭门谢客,梅都官那里能少去就少去,等这一波过了再说,家里还有两个小孩子呢。   章楶前几天得到消息,他的父亲章访被下狱了,正在河北魏县对质。   于是章楶只得放弃这次考试,急急忙忙赶赴魏县辩冤。   章惇也被苏油劝走,偷偷告诉他京中可能会有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正好有任命,那就赶紧滚去商洛上任吧。   想了想,又给大相国寺道隆大和尚写了一封信,并附上了一千贯盐钞——这事情,依靠宗教人士,恐怕比官府还要可靠得多。   很快,尼姑和尚们,开始在汴京各处施药,熏药,慈善措施被搞成了宗教仪式。   四月,时疫大盛。汴京风声鹤唳,街市萧条,几如鬼蜮。   四月二十五日,梅尧臣病逝,享年五十九岁。   此次时疫防控,官方民间措施得当,官家下拨内币五万贯,出犀角,龙脑香,黄金等名贵药物配药,慈济坊发放了数万份名贵药丸,大相国寺,每天熬制几十缸药剂。   家家闭门,各种偏方一起上。   比如往井里丢豆子的……   在墙角烧纸马送瘟神的……   草灰撒几处屋角的……   瘟神似乎真的怕了,祸祸了两百多号人,到七月五日,时疫似乎总算控制住了。   官家下召,从内藏库再拨千贯,在大相国寺修筑仁怀殿,并给道隆大和尚赐紫衣,金钵,感谢他在这次救灾里边的巨大贡献。   《新唐书》其实已修成,只是还未来得及奏呈官家,梅尧臣就死了。   欧阳修在朝堂奉上大部头著作,然后大哭一场,要求官家酬答梅尧臣的功绩,将他的一个儿子起用为官。   七月九日,梅尧臣公祭,欧阳修,刘敞,苏洵等大文化人各自撰有祭文。   汴阳坊。   苏洵,苏油,苏轼,苏辙,下得车来,步行进入公祭场所。   一路全是襕衫文士,朱紫大夫,人挤人地前往灵堂祭奠。   “城东之人市者废,行者不得往来,咸惊顾相语曰:‘兹坊所居大人谁邪?何致客之多也!’”   “自丞相以下,皆有以赙恤其家。”   苏洵在梅尧臣灵前,泪下阑珊。   他不但是痛惜挚友,还有对各自身世的感怀。   梅尧臣,字圣俞,宣城人,世称宛陵先生。   少年时乡试不第,随叔父至洛阳,为洛阳主簿。后历任州县小官。   五十岁后,始得宋仁宗召试,赐同进士出身。后任授国子监直讲,迁尚书屯田都官员外郎。   两人诗文之丰雅,仕途之不遇,何其相似!   汴京城的官员们忙坏了,大灾刚刚过去,大比又要来了。   八月十五,秋闱。   张麒张藻苏小妹,按照风俗,给苏油做了鸡,其实就是风鸡,皮用姜黄抹过,这叫“黄甲头魁鸡”。   “以德物称之,是为佳谶。”   苏油撇着嘴:“都端黄甲鸡,只得独头魁。”   至于为什么不做黄甲头魁鸭子——你别问我呀!   这次考试是进士预科,对于苏家人来说,不算是特别重视。   从考官的级别也能够看得出来,解试由州府通判主试进士科士子,录事参军主试其余各科士子。   如果考官不懂经义,可选次一级的官员充任,但要经判官监考。   每一份试卷上要加盖官印,考官和监考官还要在试卷后面签名。   如发现作弊考生,当场驱逐;考官受贿舞弊,要受严厉处分。   宋代的举人试难度比明代科举之法大成之后轻松很多,因为每次科举都要重考,并没有实际的太多好处,因此难度差不多在明代的秀才和举人之间,含金量不高。 第二百七十七章 解试   考试分三场。   第一场策三道;   第二场论一道;   第三场诗赋各一首,本经经义三道,对苏油来说,就是《春秋》,外加《论语》,《孟子》各一道;   一路过关斩将,贡院放榜之际,府尹亲自前往贡院,将解人的姓名书写到银牌之上,让胥吏付捷音往报。   苏油正在书房中,和眉山来的士子们搞油墨印刷。   这是欧阳修交代下来的任务,梅尧臣的诗集,还有大文豪们做的序,是欧阳修能为朋友尽的一份心力。   苏洵将这任务包了下来,准备将珍贵的诗稿交给回去的大船,在眉山程舍人书坊刊印。   苏油赶紧制止,这玩意儿独一份,万一船只有个什么事情,就是中国文化界的重大损失。   于是只好忍痛将珍贵的蜡纸取了出来,亲自刻板,先印刷一部分作为保险留存才好。   苏油如今的书法没得说,蜡板钢笔字,足以成为一路新式书法。   油印石纸书刊,又是刚刚去世的梅尧臣的诗集,此书一出,顿时轰动汴京。   结果就是每天都要收到各方大佬的信笺帖子,这事情停不下来了。   苏油只好将等待考试结果的眉山士人们组织起来,跟着张藻张麒苏小妹学习印刷封裱和装订。   这是雅事,也是文华盛事,士子们将其视作眉山的光荣任务和巨大面子。   苏油在推油墨滚子,推完之后便交给身边的史愿,史愿将纸翻过来,压上另一版,推完后交给身边的杨彭。   杨彭收集好一摞,将纸放到裁纸机上,将大纸裁成四页。   赵蒙过来,将书页拿去一张张铺到未成形的书籍上。   几条流水线,六个墨盘,这速度还不算慢。   就见一名士人冲了进来:“雅山,雅山你入解了!”   杨彭手一抖:“当真?”   士人说道:“真的,赶快出去,银牌都送到门口了!”   接着又有人冲进来:“云江!一道!你们也中了!”   众人纷纷恭喜,就听见苏轼的大嗓门在外头响起:“明润快出来!你的牌子也来了……”   一名士子就捶胸顿足:“早知道我厚尽脸皮也要来推推墨!梅都官的诗集,就是这几位推墨推得多……”   苏油哭笑不得,这是因为我挑人的时候按文学修养来的好吧?   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得,诸位兄长,今日这活是干不成了,先出去拿牌子吧……”   来到院中,一名胥吏笑容满脸,递上银牌:“小郎君就是苏明润吧?恭喜得到解额,来春必然高中黄甲!”   你跟谁都这么说!苏油笑吟吟地道了谢,将牌子接过来,沉甸甸的,正面写着“眉山,苏油,字伯纯。”   再将牌子翻过来:“开封府解试取第五名。”   功名自此初发轫!   拿银钱打发了胥吏,众人都是一通恭喜。   接下来赶紧梳洗更衣,去太守那里告谢,还有一场鹿鸣宴等着新科贡士们。   开封府尹吴奎,也是一个能吏,开封府今科解额七十人,都是他一个个经手的。   席上对新科贡士们温言相劝,要大家继续努力,力争明年春闱再次告捷,要是有什么困难,尽管坦言相告,朝廷待士之重,食宿上可以补贴的。   众人都是表示感激。   说完场面话,吴奎笑问道:“诸位可知,如今汴京城,什么东西最贵?”   下边几位高中的贡士便凑趣,有说琉璃镜的,有说永春露的,有说方知味一道名菜,叫福寿全的。   吴奎哈哈大笑:“这些东西,贵固然是贵,然只要囊中充实,总能求得,因此还不是最贵。”   “最贵者,是买都买不到,求都求不来的东西。”   说完拍拍手,小吏端上来一个书箱。   “本官刚刚受了个大人情,今日参与我开封府鹿鸣宴的解人,每人可得一部《梅都官诗集》,作为给各位高选大才们的贺礼!”   幸福来得太突然,贡士们欣喜莫名的神色掩都掩饰不住,全都忙不迭地起身告谢,这可真真是大礼!   一场热闹过去,就是继续苦读了。   三苏的任命也终于下来了,明允堂哥考了人生中最后一次考试,这次是入职考试,秘书省校书郎。   考试通过,授霸州文安县主簿,在京编撰礼书。   苏轼,授河南府福昌县主簿。   苏辙,授河南府渑池县主簿。   不过苏轼苏辙都没去就任,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要考明年八月的制科。   因此今年报制科的人就很少,因为制科取人是有限的,平均一科两三个人,大小苏参加,其余人得中的难度相当于一下增加了三倍,很多人直接名都懒得去报了。   韩相公都说了,没咱们什么戏!   苏油要是没穿越,这俩娃跟着老堂哥混,那就只有吃三白饭——白萝卜,白盐,白米饭。   如今跟着苏油,好吧有时还是吃三白饭——那是因为腻油了。   没有中举的眉山士子们,都回家了,但是院子里的热闹没有减少。   苏轼的狐朋狗党里边,一个叫钱勰的娃来得颇勤,这娃是吴越武肃王六世孙,会稽郡开国侯。五岁日诵千言,十三岁完成制举。   又是一个来气苏油的,比你聪明比你天才不说,投胎还比你好!   唯一能夸耀的,就是你海鲜世家又怎么样,福寿全还不是一样没吃过,书法家又怎样?三幅字才能管这道菜,原料还要自备,气死你!   还有一个叫蒋之奇,琼林宴上苏轼的同桌,一通茶道理论把苏轼都唬住了,关系也非常好,老家在江苏,每次来便要苏油蒸鱼。   除了在开封府入解的赵蒙,任贯,史愿,杨彭,在益州路入解的眉山士子,也都赶赴汴京。   还有一些老人,是多年考试都考不中的,官家仁德,这部分人,可以免去解试,直接来京参加省试。   院子里当然是住不完的,不过好在眉山会所如今已经开业,它的很大一个功能就是为眉山人提供一个在汴京的落脚点,很多士子对江卿们的这份远见欢呼叫好。   亲不亲,故乡人啦!   ……   冲刺阶段开始,别说过年,苏油就连自己的十四岁生日,都是草草吃了两口蛋糕就收场。   新年也没有出门,明允堂哥严命,苏油就连小苏迟的抓周仪式都没能参与。   这个习俗如今叫“周晬”,就是罗列盘厉于地,盛果木、饮食、官诰、笔研、笄秤等经卷针钱应用之物,观其所先拈者,以为征兆,谓之“试晬”。   “此小儿之盛礼也。”   因此就只能听个热闹,苏轼回来说那孩子抓了一锭墨往嘴里送。   苏辙认为这是自家儿子将来文墨饱腹的兆头,乐坏了;而苏轼认为这是墨锭和馒头都分不清的傻小子一个,也乐坏了。   到了现在,苏油的刷题的方式又有了变化。   大宋的科举有好多类,除了武举,光文科就好多种可选。   苏油当然从来就没打算考别的,对大多数读书人来说,大宋只有一种科考——进士科。   该科试题有四类,换到后世的说法,分别是填空题、简答题、问答题和作文题。   填空题叫贴经,一共十道,全部取自《论语》,这个苏油觉得自己能拿满分,前世就会的东西;   简答题叫墨义,也是十道,试题范围来自《春秋》和《礼记》。   作为春秋大家唐淹的亲传弟子和为西南夷制定礼制的大巫,苏油觉得不拿满分有些丢人;   问答题叫策,一共是五道,差不多就是用儒家要义对朝廷时政做出解释。   这个苏油别说做解题人,做出题人都有资格——长期帮老张和老赵代笔。   然后是小作文:诗一首,这个文无第一,不敢说最好,但是起码能够中等偏上;   大作文两篇:第一篇要押韵,叫赋。这个说实话是苏油的短板,但也是在苏家人里边比。   第二篇是议论文,叫论,这个,最强项。   赋,论,字数要求五百以上。   这一科,是综合能力要求最高的。 第二百七十八章 大比   除了这个,其实还有很多选择。   比如三传科,考《春秋左氏传》、《春秋公羊传》和《春秋谷梁传》。   三礼科,考《周礼》、《仪礼》和《礼记》。   五经科。考《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   九经科。考《周易》、《尚书》、《诗经》、《左传》、《礼记》、《周礼》、《孝经》、《论语》、《孟子》。   学究科。《毛诗》、《论语》、《尔雅》、《孝经》、《周易》、《尚书》   三史科。《史记》、《汉书》、《后汉书》。   以上各科,只有填空题和简答题。   还有开元礼科。考唐玄宗时期编撰的一部关于礼仪制度的书籍——《开元礼》。   按照周礼分吉、嘉、宾、军、凶五类,考的内容就是封禅怎么封、垂帘听政怎么听,外交接待怎么搞,受降仪式怎么弄,大军出发前如何祭旗,皇帝驾崩如何举行丧事等等与礼仪有关的问题。   最后明法科。根据《编敕》和《宋刑统》,进行案例分析。   除了进士科,以上考的都是记忆力,不涉及理解能力和自由发挥。   因此进士科要求最高,功名最重,甚至可以携带两本参考书籍进场——《切韵》和《玉篇》。   《切韵》,是隋朝仁寿年间编撰的注音书。   《玉篇》,是依据部首检字法编纂的字典。   因为诗、赋都限韵,还讲求平仄,所以允许带这两种工具书备查。   到了现在,苏油所刷的题,便从分类巩固变化为按照考试顺序内容综合,每三天在明允堂哥指点下,刷评一整套试卷。   不管准备充分不充分,时间可不等人,照常一天天地翻过。   ……   正月,诏书下来,大比,诸路举人已经到达的,排日赴都堂,帘引,交送审查资料,等候通知,择日开考。   很快,诏书再下——翰林学士王珪知贡举。   接到诏书,王珪立刻赴贡院,然后贡院封锁,禁止出入。   半月之后,省试开始。   进场程序与解试是一样的,不过排队的人群,年龄明显就偏大了。   上一场苏油年纪不算突出,这一场,好些外地来赶考的见到他都是一愣——谁家书童这么不晓事,混进我们贡士老爷们的队伍里来了?   等到诸人进入考场,王珪带着大家拜了圣人,然后取号,一群人乌泱乌泱地散开,寻找各自的考位。   这次考试连考三天,顺序和解试相同:第一天策,第二天论,第三天诗赋加贴经墨义。   这个考试也要定名次,不过名次屁用没有。就好像苏轼,这次高中,结果殿试好惨。   三天内考生是不得出去的,吃喝拉撒都在这里。   大宋,至少汴京,是商品经济社会,因此小商小贩们无孔不入。   你就是光着身子进来,只要有钱,也能应付好这次考试——什么东西都有卖。   只是什么东西都比外边贵上好多倍。   苏油的东西其实带得很齐全,不过他不差钱,因此有小吏拎着篮子过来的时候,他也随意打发一些,买了也不一定用。   这也是关系学,虽然估计赵老头或者老张的残余势力跟他们打过招呼,但是这几日里,这些小吏,能不得罪就不得罪。   打开考卷,苏油微微一笑,耗时三两年的刷题大法——生效了。   题目虽然中了,但是文章也要有些微的变化,因为考官乃是王珪。   王珪是成都华阳人,以文章致位通显,在地方上打转的时间极短,好像考上榜眼之后外放过一任通判,之后就一直在皇帝身边打转。   后来成了著名的“三旨相公”。   他的文章,气魄宏大华丽,历任皇帝非常喜欢,后人评价——不出国门而参预大政,词人荣遇,盖罕其比。   说白了实质上还是一个御用文人,那自己文章究求实务的风格便要改上一改。   就用之前的模拟卷为蓝本,用华丽的辞藻包装一下,除了分量和味道,色和香得占到一半,这样成绩才不会太差。   想好之后,开始在稿纸上动笔。   文章写完,苏油将之放在一边,从书箱里取出碗筷。   监考官从苏油身前踱步过去,然后又走了回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这小孩要在贡院里做饭?!   明代可以带炉子进考场,不过宋代不可以。   苏油见监考官看着他,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在铜碗里装了大半碗饮水,从一个瓶子里舀了一大勺肉酱放进去,然后取过裁纸刀,从进场后买来的卤肉上切下了一些放进去,又剥了一个鸡蛋。   监考官不走了,这孩子还是经验太少,凉水泡这些东西,吃了不拉肚子才怪!   不过现在不用制止,等到他准备下嘴再告诉他,要他感恩,也是积德。   却见苏油又取出一个用面条丝绞在一起的面饼,金灿灿的,好像用油炸过。   将面饼也放进去,盖上了盖子。   接着又取来一个铜钵,从一个罐子里边挑了一些粉末到里边,加入清水,将铜碗放上去,严丝合缝!   监考官愈发觉得奇怪,事有反常即为妖!这货必须盯紧一点!   然后就听见咕嘟咕嘟直响——铜钵里的水开了!   怎么可能?!监考官都傻了,伸手一摸铜钵的外壁,哎哟好烫!   几分钟后,苏油打开铜碗的盖子,一碗热气腾腾香喷喷的卤肉面做好了。   监考官不由得抽了抽鼻子,一时间都忘记了无火做饭这种灵异事件。   靠!这肉酱的味道,真香!   苏油拿筷子对着碗示意了一下,意思是要不要也来点?   监考官咕嘟咽了一口口水,狠狠地看了苏油一眼,一甩袖子走了。   老子眼不见为净!先去看看什么时候开饭!   苏油小心翼翼地端起碗来,声音极大地嘬了一口面汤,然后眯着眼睛“嗐——”了一声,神情中充满了满足。   然后就听两边考棚发出肚子咕噜咕噜的声音,接着窸窸窣窣的一阵响,隔壁的士子看来也被勾引得忍不住用餐了。   美美地吃了一顿方便面,苏油抹了嘴,擦了手,开始第二次修改自己的文章。   古文就是这样,推敲的时候容易钻进牛角尖,放上几天再看,就会发现到处都得改。   因此苏油的规矩是,每篇文章,起码要过手三遍,而且时间上得要跳开。   改了一遍,再次放到一边,起身活动身子,然后又给自己弄了热水,调了一碗芝麻糊。   这东西也很香,吃起来声音也不小,勺子刮碗的声音和吧唧嘴的声音,又惹得两边考棚窸窸窣窣地响了起来。   吃过了芝麻糊,肚子里有了热气,手也暖和了,苏油这才开始誊抄考卷。   先是填写家状,然后取出铅笔列式计算行数和每行字数。   真是一点不能马虎,虽然试卷要经过弥封和誊抄,但是如果有文字出格,算是作弊,直接黜落。   要是笔画不清,誊抄人手一滑,自己就该哭瞎。   苏油的字除了前世的记忆,光这一世已经练习了九年,如今已然大成,以清雅著称,自成一体,这是老张老赵都点过赞的。   这一通安排,不紧不慢,交卷时间就有些晚,还用上了蜡烛。   贡院的蜡烛,特点就是身子细,个头小,烧得快,价格高。   不要纠结这些细节,将卷纸誊写完,招手让小吏过来,将卷子取走。   二月的夜晚还凉,苏油钻入丝绸羽绒的特制睡袋,开始睡觉。   真香! 第二百七十九章 殿试   三天后,一群蓬头垢面的人从贡院出来了。   张麒接到自家小少爷:“少爷,怎么样啊?”   苏油抠着发痒的头皮:“我跟你说太遭罪了,天天方便面和自热米饭,还不能洗澡……”   然后就听身后有人在交谈:“世兄,此次发挥应该不错吧?”   就听身后说道:“别说了……上次分我到挨着马桶的臭号,整整闻了三天臭气,还能写什么文章?今年大比,来前特意去大相国寺上香,菩萨托梦说定然给我一个气息芬芳的好位置。”   另一人问道:“可灵验了?”   “灵!直娘贼的太灵了!位置好不说,也不知道隔壁应考的那位是不是厨子出身,贼厮见天的弄好吃的,味道那个……咕嘟……饿得老子痨肠寡肚,考试的时候脑子里翻来覆去全是荤菜……”   然后就听得一声悲愤的怒吼:“有本事在贡院里烧菜做饭!你有本事给大爷我站出来啊!别让我知道你是谁!”   苏油脖子一缩,扯了扯张麒的袖子:“走走走,回去再说……”   ……   评卷很快下来,二月二十四,诏旨三下,宣押知制诰、详定、考试等官,同赴学士院锁院,命御策题,然后宣押赴殿,择日殿试。   二月二十七,士人入东华门,各行搜检身内有无绣体私文,方行放入。   皆诣集英殿起居。   起居,就是向皇帝问好行礼,距离老远,看不清楚也没人敢细看。   其后就殿庑赐坐,引试,依图分庑坐定,各赐印刊策题。   这次考试时间只有一天,只允许带文房及卷子,余皆不许挟带文集。   苏油成为其中光荣的一员。   坊间传言,王珪曾经将苏油的论置为第一,策第三,诗第二。   待得打开弥封,摇了摇头,一笔给他黜落到了第十一名。   其实这对苏油的进士资格并没有什么影响,因为自张元吴昊被殿试黜落,叛投西夏以来,从嘉佑二年起,参加殿试的士子们,理论上已经是取中了。   但是殿试也的确异常重要,殿试名次直接决定着出身。   进士分五甲,第一甲三人,也就是状元和两个榜眼,初授官最低都是秘书省校书郎和知县。   如果运气好,遇到更高职位有缺,得授将作监丞、通判诸州差遣的也很多。   第二甲第一名,总成绩第四,称为传胪,到第二甲第七名,总成绩第十名,可以授两使职官,成为京官序列。   以上十人,称为甲科。   第二甲中总名次第十名以后,到第五甲末尾,称为乙科,初授和以后的迁转都不一样,比如苏轼和苏辙,得授那种某县主簿,只相当于县办公室主任。   还有一种分法,第一二甲赐进士及第,第三四甲赐进士出身,第五甲赐同进士出身。这是皇帝给予的荣誉。   这就是大宋,不搞得复复杂杂叫人头晕就不舒服。   号位按《玉篇》这本字典排列,苏油抽到“汪”字。油汪汪,好兆头。   打开试卷,一共三道题:《王者通天地人赋》,《天德清明诗》,《水几于道论》。   对已经坐到这里的人来说,单做这几个题目都好做,但是如何出彩,是一个问题。   第一题王者通天地人,《说文解字》里有注释:   董仲舒《春秋繁露·王道通三篇》:“古之造文者,三画而连其中,谓之王。三画者,天地与人也。而连其中者,通其道也。取天地与人之中,以为贯而参通之,非王者孰能当是?”   孔子曰:“一贯三为王。”   分析:核心思想——王持道秉中,以通三才。   第二题天德清明,来自《周颂·清庙》。   《诗》有四始。《史记·孔子世家》里提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   关于《周颂·清庙》,正义有如下解释:   “此解文王神之所居,乃祭有清明之德者之宫,故谓之清庙也。   此所祭者,止祭文王之神,所以有清明之德者,天德清明,文王象焉。   《易》称‘圣人与天地合其德’,是文王能象天也。”   知道这些,才知道这诗的主题应该是什么。   分析:歌颂文王清明,其德可以与高天相媲美。   最重要的,是《易》的那一句——“圣人与天地合其德”。   再结合上一题——“王者通天地人”,就会发现,这是相互呼应,一脉而通的两篇题目。   找到了共同点,也找到了出题官埋下的扣子。   第三题,《水几于道论》,则是前两题的发挥。因为是论,所以必须引述原文——“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这是《道德经》中的一句。看起来有些突兀,与前两题无甚关联。   其实这题得倒解才行——文王几于道,若水,处众人之所恶,利万物而不争,故得上善。   这也与《易》循环往复之意暗合。   苏油估计,这崇政殿的这么多考生里边,大多数得栽在这俩坑里。能看破这几点的剩下那些人,才是自己的竞争对手。   这一次的详定官,是王安石与杨乐道,如今看来,王安石的意志得到了支持和体现。   王安石的文化水平,管中窥豹,也可见一斑。   天地人水,文王演易,核心都是一个字——变。   再联系到王安石当政之后的作为,这几篇文章要怎么写,不言自明。   老王在偷偷埋着自己的私货。   总分析:   赋,要写王者所因,圣王之道;   诗,要歌颂文王,将他作为圣王的样板,通天地人的王者范例;   论,则要写文王的治国思想,需要结合史实和当今,从《易》和《道德经》里边摘出主要论据,旁引申述。   核心思想——变化,变化,变化。   至于如何应对变化,老王如今还不太敢直接亮招,那自己也就藏着掖着地做答为好。   到此三题贯通,一气呵成。   审题完毕,苏油取过草稿纸,思索如何起赋。   思路清晰,接下来就简单,要先从王字的结构说起,扯到《易经》中的乾卦,然后分别罗列三阳,论述天地人的特征和相同之处——易,也就是三者在不停的变化和运动之中。   再扯到周礼祭祀通天地的讲究,最后论述王通天地人的方法,表现,功绩。   最后引述天地人道都蕴含其变化规律,指出掌握了《易》的精髓,自然就会得心应手。   圣王之所以能够以不变应万变,就是掌握了不易之易,上善若水的道理。也就是他用来通天地人的神器——道。以呼应下一题。   还可以偷偷点一句: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给老王一颗甜枣,又让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不过文似看山不喜平,意思通了,还得得巧妙地敷衍成文字才行。   这点很重要,得让考官眼前一亮,才有高中的可能。   思索良久,苏油提笔写下:   “天行日月之序,地谧山川之理,人于其中,别领贤愚。   察阴阳之气,识高下之机,燮聪顽之具。道贯唯一,圣王是举……”   两句扣死题目,然后洋洋洒洒五千字,好多段落都是这两年来反复洗刷淬炼过的,如今就是将能用的那些挑选出来,串联起来,融合为一体。   今日状态非常好,行文极为顺畅,转眼间写到收尾。   “……于是绥五方,立四仪,明流易。良臣星列而北拱,圣主日熠而南居。承天庆运,奉祖灵希。运甄道庆,兆衍昭祺。”   一篇赋结束,这只是通草,字句还需琢磨,不过也是之后的事情了。   接下来是考虑诗歌。   唐宋制诗,用五言六韵,比如唐代钱起的《省试湘灵鼓瑟》,就是一篇标准的范文。   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   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   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   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   流水传潇浦,悲风过洞庭。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所谓五言,就是一句五字;所谓六韵,就是六个韵字押尾,以此篇为例——灵,听,冥,馨,庭,青。   然后除首尾两联,其余均要对仗,内容要扣题,就这么简单。 第二百八十章 写文章   宋代有点苦逼,因为试题不如唐时活泼可爱,容易起兴,可以让考生天马行空地发挥想象。   比如苏轼这样的天才,就更适合唐时制诗考题,在宋代反而会被题目压制灵气。   不过这对苏油来就是好事儿了,因为这娃做史论诗算是一把好手。   《天德清明》,歌颂文王,其实也跟史论诗差不多。   今年的考题限韵为“阳”,也与乾卦上下三爻,与天地人三横暗合。   可以想见,老王出题的时候,肯定和苏油给娃子们出奥数题时一样,一个坑接一个坑,挖得是多么的兴高采烈。   以苏油如今的水平,不需要多想就能搞一首合格的出来。   大道希何适,能闻不可详。   明王厘苦智,爻蓍累清芳。   演易追三圣,行仁礼万邦。   梧桐冲远韵,凰凤萃明堂。   海北奔夷齐,渭南迎鬻姜。   垂德宾华夏,终古运穹苍。   一篇天德清明马屁诗做完,进入了《论》的环节。   这个是苏油的强项,终于可以自由发挥了。   憋了一上午,这下酣畅淋漓,连殿直祗直供办的赐食都没顾得碰,意随笔到,等到写完自己都傻了,怎么一篇论超出了上万字?   这肯定是不行的,考官和官家都不一定有耐心看完,还得删减。   一边圈改一边心头滴血,最后实在是忍不住了,举手。   监试官过来:“什么事?”   苏油小声问道:“草稿能带走不?”   监试官白了他一眼:“片纸不得出殿。”   苏油不禁叹息摇头:“要删这么多,可惜我这一篇好文章呢……”   监试官差点没笑出声来,低声威胁道:“再敢胡言乱语,乱棍叉将出去!”   “哦。”苏油只好苦着脸,继续删减自己的心血。   删着删着,苏油就觉得,身边有一种诡异的气氛在流转。   狐疑的停下笔抬起头来,发现一个胖胖的老者站在自己的面前。   苏油很自然地微微一笑,礼貌地拱手,然后才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官家!   赶紧按照之前接引官交代的礼数,对赵祯行礼,却忘了手里边还抓着毛笔。   赵祯笑了,然后用手指着试卷草稿,低声问道:“草稿边的竖线笔划是什么意思?”   苏油说道:“那些是要删掉的文字。”   赵祯皱眉:“因何要删如此多?”   苏油说道:“一时没收住,写得太长,怕有劳陛下和试官清览,考虑缩减一下。”   赵祯拿起几张草稿看了看,又放回原处,取来镇纸轻轻压好:“得抓紧了,都有人交卷了。”   苏油躬身道:“我也马上改完了,改完便开始誊抄。”   赵祯点点头:“字是不错。习惯也不错。”   说完便在监考官的簇拥之下离开了。   苏油舒了一口气,手底下开始加速。   ……   殿试午后可以交卷,苏油午后才开始誊抄,足足在殿中待到了申时,天都快黑了。   等到全部结束,抬起头来,殿中只剩下寥寥两三人。   出了宫门,苏油知道自己这次名次可能不会太低,绝对是超水平发挥。   骑上拳毛赤,苏油对苦等了一天的张麒张藻说道:“走,去石府!”   进入府中,将缰绳丢给前来迎接的石通,石通乐得屁颠屁颠的:“哎呀师父你怎么来了,今日不是考试吗?”   苏油笑道:“已经考完了,府上好吃的东西多,我过来松快松快!”   大宋重进士,榜下捉婿和后世的理解有些不一样,其实应该是黄榜下来后,富贵人家就要出发,去新科进士住处捉婿才对。   不是在榜下直接抓看榜的。   不过汴京传说得腥风血雨,什么七十岁的老头都不放过,吓得苏油殿试一结束赶紧溜到这里来。   不是要捉婿吗?我送货上门了,你们可要把我保护好,别让别家捉了去喔……   石老太君自然是既开心又得意,石富那小子实在是有眼光!早早给薇儿安排下这门亲事!   进士郎君!不是童子科的!是正牌进士小郎君,有宋百年都是稀罕物!   官家接下来要赐宴琼林,进士最年轻者,要负责取金花与新科进士们佩戴,这叫“探花郎”。   小油如今刚过十四,没有再能比他小的,小苏探花这个名头,已经是铁打的了!   苏油放松了,试官们却紧张了起来。   为了防止作弊,收卷之后,考生名字就会被糊上,这道程序叫弥封。   弥封后的试卷,只以字号相称。   负责接待考官的内廷机构,正是御药院。   官家非常重视科举,先是亲笔写了“文儒”二字,命内臣送过来,然后还要时常过来指导工作。   赵忭也是阅卷之一,如今正在考校所改卷子。   不过他改不了进士卷,进士卷太难,一般由前两科的进士们参与,要不就是大文儒。   像他这种经义都有些丢荒的,只得改改明经、明法等科目的卷子。   苏油在御药局也算是小有名声,温病三宝让御药局立了一次大功劳。   赵抃听着两位内官谈论到苏油,不由得好笑,摇了摇头。   这孩子,只要留心,似乎走到哪里都能听见他的名字。   ……   殿试正式阅卷有三次,初考官看一遍,排一个名次。   复考官再看一遍,也排一个名次。   接下来详定官审核一遍,然后参考初考官和复考官的意见,确定出正式的名次。   三审之后,再把排名靠前的卷子拿给皇帝亲自过目,最后有皇帝敲定状元、榜眼。   大宋的第三名,现在还叫榜眼。   原因很简单,状元之下,第二第三名一左一右,就像榜上的两只眼睛。   不过民间已经有以“探花”称呼第三名的了。   三月四日,试卷进入复审阶段。   从今天开始,官家天天过来关心进度了。   试卷的评分标准分为五等。   第一学识优长,辞理精纯,出众特异,无与比伦。   第二才学清通,文理周密,堪为高等。   第三艺业可采,文理俱通,可以及第。   第四艺业稍次,文理粗通。大部分试卷属于这种。   第五等文字很差,理论不通,书法也不好,之前省试就已经被筛掉了。   每次大比,进士科名次是吵得最不可开交的。   文无第一,各有理由。   王安石审查得非常认真,看过两审的名次,都不太满意,居然从同等之中别挑了一份试卷出来,置为第一,然后又挑了一份出来,置为第三。   同为祥定官的杨乐道认为这样不太合规矩,这也太不给初审官和复审官面子了。   王安石不以为然:“要什么面子?汪字卷的诗没毛病啊,为什么要降等?”   初审官站了出来:“汪字卷子的诗有毛病,‘梧桐冲远韵,凰凤萃明堂’。梧桐乃是一物,而凰凤是两物,下官认为失对了,因此降等。”   王安石嗤笑一声:“‘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诗经》都忘了?为何不能以凰凤对梧桐?梧桐春秋时本就指两物,梧是苍梧,又名青梧,就是今日的油桐,种子可以榨油;而桐则独指琴桐,开紫花,一名泡桐。读书需细。”   初审官顿时语塞,羞惭而退。   复审官又站了出来:“我降这诗的原因不是此处,而是‘海北奔夷齐,渭南迎鬻姜。’这鬻姜未知何典,或是杜撰……”   王安石哈哈大笑:“鬻姜,乃是鬻子,姜尚。姜尚不说了,鬻子姓芈名熊,是祝融氏的后代,是陆终第六个儿子季连的后裔。”   “鬻熊九十见文王。文王,武王,成王都把他当作老师。楚人以鬻熊为始祖。因此鬻姜,正好与夷齐成对。”   复审官登时满脸通红。   王安石环视了一圈:“文章华选,岂同儿戏?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如有疑惑,大可以开诚布公嘛。”   “设若此卷黜落,安石敢问,要是再发生前朝士子那般,以不公击登闻鼓的事件,诸君如何自处?!” 第二百八十一章 强作解人   众人都表示钦服。   杨乐道拱手道:“介甫,那这第三便依你,可这状元卷……”   太常少卿,密封官朱从道笑道:“我说两位,何必争执,我可早在十天前,就听闻坊间有传言了,说今科状元,乃是一个叫王俊民的士子。”   王安石和杨乐道齐齐翻起白眼:“试卷都未拆封,我们都不知道是谁,市井小民倒先知道了?荒唐!”   朱从道笑道:“管他荒唐不荒唐,干脆交给官家定夺吧。天命文章,不可全信,有时也不可不信。”   王安石见争执难下,只好答应道:“那行,一起去文德殿吧。”   众人来到文德殿,赵祯已经候在轩中了。对王安石问道:“结果出来了?”   王安石躬身施礼:“启禀陛下,尚有些未断之处,需陛下亲自定夺。”   赵祯说道:“何意?”   王安石说道:“臣以为初复定审皆有不妥,因此重定了状元卷子和第三名卷子。”   “哦?”赵祯说道:“取来我看看。”   朱从道将试卷奉上。   赵祯一一看了,问道:“这汪字卷,之前因何降等,之后因何擢入高等?”   王安石将事情讲了一遍,赵祯点头,说道:“我再给众卿看一份草稿。”   说完让侍从将草稿送来。   王安石接过来一看:“汪字卷士子的《水几于道论》初稿?这书法不俗!”   赵祯点头:“各位也都看看。”   杨乐道接过,顿时眉飞色舞:“……有质难高,因无形以为用;虚怀若下,似任曲而常恒……好!如此好句,因何不录?”   赵祯笑道:“你先看看草稿有多长。”   杨乐道翻了翻稿子,不觉有些眼晕:“万……万字书?”   赵祯笑道:“所以喽,能删成四千字,也属不易。”   杨乐道对王安石深施一礼:“若非介甫,几错失高才,下官对介甫眼力,更无异议!”   赵祯将草稿收起来:“既如此,那就以王爱卿所定名次为准,揭封吧。”   知制诰过来,准备开始记录。   “嘉祐六年举进士第一人——”朱从道念完将弥封揭开,不由得大惊失色:“王俊民!”   赵祯疑惑道:“怎么了?”   朱从道躬身道:“陛下,坊间有传言,今科状元,将是一个叫王俊民的人……这个,这个……”   王安石也是变色:“当真如此之巧?”   赵祯皱了皱眉头:“文章的确不错,算是实至名归。兆应神奇,却不是没有过,继续。”   朱从道收拾起心情,揭开第二份弥封:“嘉祐六年举进士第二人——陈睦,字子雍。兴化军莆田县人。”   科考,果然是福建人的传统强项。   朱从道揭开第三份弥封:“嘉祐六年举进士第三人——苏油,字伯纯。眉州眉山县人。”   赵祯笑了:“很多人都说童子试是拔苗助长,这可是实打实的正牌进士第三人,今年却也才十四岁。可见我大宋文教之盛,这次总该没有异议了吧?”   “臣有异议!”   所有人都傻了,安石同学你这么任性的吗?我们说不要不要的时候,是你非要非要。   这位可是你要死要活提上来的,好不容易我们全都说可以可以了,你又跳出来不要不要了?   这样大家很难相处的!   赵祯也非常的无语:“王爱卿你说。”   王安石供手道:“陛下,听闻此子之前举试,王禹玉本是置之第一的,可解封后黜落到第十一。如今,臣也想如此办理。”   赵祯不动声色:“为何?”   王安石说道:“朝廷科举,是为了选拔治政人才。国朝进士试前三人,可不经诠判,直授官职。陛下,十四岁的孩童,你让他做大理评事?将作监丞?还是做中郡签判?上县知县?”   “苏明润或许文章天成,前世宿慧。然义理可通,政事难明。”   “要是给他正职,必定难以应付胥吏奸滑,同僚侧目。”   “陛下如果爱惜人才,不妨黜之于乙科,从县教谕之职做起,方不惊世骇俗。”   “还有最关键的一条,此例一开,奈后来者何?”   “相信这才是王禹玉落他于十一名的深意所在,恳请陛下三思。”   王安石所谓的直授官职,是指进士科除前三人外,其余的人都分配到幕职或者州县,这样的人被称为“选人”。   选人要经过兜兜转转,所谓三任六考,有奏荐和功赏,方能升级到京官序列,得到迁入中高级官员的机会,这一步叫“改官”。   光这一步,对快的人来说,也是七八年,对慢的人来说,那就是一辈子。   老王的意思,苏油这么年轻,花上十年在外边填履历,十年过后迁入京官,那才是刚刚好。   所有人你看我我看你,好特么有道理,老子们又被说服了!   杨乐道拱手道:“陛下,臣附议。”   朱从道也拱手:“臣也附议。”   赵祯没有说话,过得良久,才开口道:“王卿,杨朱二卿,可知去岁汴京时疫,为何消去如此之快?”   王安石说道:“自然是枢府得力,事前让眉山细制防疫条陈……眉山!”   “对,眉山。”赵祯呵呵一笑,用手指点了点身前桌上的试卷:“眉山苏明润!”   “收养孤童,抚之教之,今使自立。”   “游历大理,破解童谣,助擒智高。”   “其后折节读书,中间发明深井之法,使陵盐代淯,安定盐民。”   “用蓝靛之根为温药,眉山京师,救治百姓万计。”   “如今他凭自己满腹才华,取擢高第。弥封卷子,使诸公由衷赞叹。”   “可解封之后,你们却要朕以区区孩童待之,而惜吝一官?那敢问满堂朱紫,宁无愧乎?!”   “诸君,这孩子自幼孤贫,收养孤童之时,可怜他自己也才六岁啊!”   “六岁时就能写诗,朕至今都记得——凤叶镌寒石,龙根透碧苔。性成香自蕴,非待解人来。”   “仁性天生,到今日其香已蕴。朕,等他走到朕的面前,已经等了整整八年。”   扫了众臣一眼:“说不得,只好驳回诸君之议——”   取过朱笔,在苏油的状头上划了一个圈:“容朕强作一次解人吧!”   官家极少用朕自称,一般都说我,今日为苏油用上这个称呼,表明心意已决。   王安石以下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不约而同地冒出四个字——简在帝心!   这就没法再劝了,三人只好躬身:“陛下圣明!”   ……   曹皇后在后宫,三月新蚕出来了,后宫要养蚕,以示重视农桑。   一边清理被蚕虫啃食过的桑叶,一边对尚宫说道:“那眉山猴子,成了我皇宋的新科榜眼了?”   尚宫笑道:“可不是,皇后到底是有眼光的。听闻王禹玉,王介甫都想阻止,是官家乾纲独断,硬生生点了苏家孩童第三名。”   皇后皱了一下眉头:“人主喜好,岂能让臣下得知?王珪和王安石,也是为国家着想。这孩子还真是不好安排。”   “要不效仿当年童子科晏同叔,陪宗室再读几年书?”   尚宫微微点头,却不说话。   曹皇后想了想:“算了,朝廷的事情,还是由官家料理。今年的新蚕,看着倒是挺壮实……”   ……   一大早,老太君便让石通驾车,去贡院看榜。   苏油倒是无所谓,反正如今自己已经是进士了,大宋十四岁的进士,掰着手指头细数,活到六十岁,也能熬死四个皇帝。   想想自己都咧着嘴笑了,有薇儿调理,老子以后好好保命,做个五朝元老问题不大。   老太君看着苏油的傻样,不由得叹气:“到底是个心大的……石通赶紧!还磨叽啥?!”   石通从怀里摸出一根黄铜管子,拉开来是一个单筒望远镜:“每两三年一次大热闹,这回有了这个,都不用跟人堆儿里挤!”   老太君抽了他一下:“还在废话!明润有我看着,你倒是赶紧去呀!” 第二百八十二章 看榜   苏轼也在动员苏辙和苏洵:“真不去看看?”   苏洵在读《战国策》:“命里有时终须有,早看晚知,还不一样?”   苏轼说道:“哎哟父亲这话说得,早知一刻,也早高兴一刻不是?”   苏洵笑了:“你对明润倒是有信心。”   苏轼翻着白眼:“王禹玉不公!不然明润早就是今科解元!”   苏洵叹气:“你还是气盛,这上头多学学明润,他对王禹玉就没有一句怨言,再说市井传言,本就不能作数。”   苏轼枯坐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真不去看看?”   苏洵头也不抬:“要去自去,哪里这么多废话?!”   苏轼顿时跳了起来:“糟娃!小七!小妹!走我们看榜去!”   苏辙也立刻从房里跑出来:“等等我!”   这娃刚刚一直在贴着门偷听!   苏轼苏辙带着娃子们来到贡院之外,这里早已经人山人海。   张麒睁目结舌:“哇,我大宋这么多读书人啊……”   苏小妹没好气地说道:“七哥你看清楚衣装,几个穿襕衫的?都是看热闹的居多。”   有人就有消费,这是汴京城的大热闹,有事儿没事儿的都往这里赶,市井交流的话题也多是这个。   好多推着小车的商贩也赶了过来,炒豆瓜子矿泉水,张藻甚至看到还有老道扯着幡儿卖定神丹还魂散的,这服务还真真是到家了。   喧哗鼎沸,苏轼不由得有些头疼:“都怨父亲拿捏,这如何还挤得进去?”   苏辙一指路边停着的一辆四轮大车:“那里!石达之也来了!”   这辆四轮大车是十二座带顶棚的那种,就见石通蹲在车顶之上,手里拿着一根明晃晃的黄铜吹火棍,凑在一只眼睛上,另一端正对黄榜。   苏辙苏轼正要过去打招呼,就见石通远远地哎哟一声,然后一咕噜从车顶上摔滚了下来。   众人赶紧往那边赶,却见石通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都顾不得拍打身上灰尘,解开车辕,牵过一匹裸马跳上去,双手控着马脖子,一夹马腹奔了过来。   苏小妹赶紧喊道:“大石头!怎么了?!”   石通将望远镜往苏小妹这边一抛:“中了!中了!我得赶紧回石府给师父报喜去!”   张藻连忙凌空接住望远镜,这玩意儿价格堪比大理剑,摔了可了不得。   苏小妹刚喊了声“喂!”却见石通已经奔出去老远了。   苏轼说道:“赶紧去看看。我们也上大车!”   一群人连忙朝大车奔去。   车夫正看着少了一匹马的车辕犯傻,就见乌泱泱一群人杀了过来,吓了一大跳,再一看张藻跟张麒,老熟人,笑着拱手:“两位小郎君……”   然后两位小郎君嗖嗖就窜车顶去了。   苏轼在下头喊:“看清楚没有?你们小少爷在榜上没有?”   张麒手打着凉棚,像个孙猴子,在努力施展千里眼。   张藻手里拿着望远镜:“看清了看清了,哇塞我们的望远镜又进步了……”   苏轼在下头急得直跳脚:“叫你看名次!看看明润在什么位置?”   张藻说道:“还没找到……这东西跟视力表一样,下边字小上边字大……”   苏小妹没好气,这么不信任小油哥哥的吗?说道:“傻蛋!从榜最上边往下找!”   张藻换了个方式,立刻就找到了:“哈……小少爷头上……”   说完放下镜筒,低头对着车下喊道:“小少爷名字上边只有一个人!”   “啥?”苏辙心头通通乱跳:“看清楚!真只有一个人?”   张藻又举起望远镜:“真只有一个人!字最大的叫王俊民……等下,小少爷旁边还有一个,叫陈……陈什么来着?这字肯定教过的,等我想想……”   苏轼苏辙对视一眼,两人也手忙脚乱朝车上爬。   爬到车顶,苏轼手一摊:“糟娃把望远镜给我!”   张藻赶紧将望远镜交给自己大先生。   苏轼对准黄榜看了一会,将望远镜放下,深吸了一口气。   苏辙问道:“怎么样兄长?看到了?”   苏轼将刚刚那口气长舒了出来:“不行手抖得厉害,啥都没看着……”   苏辙白了自家哥哥一眼:“给我!”   张麒蹲到苏辙前边:“小先生,你将镜筒放我肩膀上。”   这回总算是看清了,以苏辙如此稳重个人,竟然一下子高兴得跳了起来:“一甲第三名!榜眼!小幺叔他中了榜……哎哟……”   然后就听得咔嚓之声不绝,在苏小妹的尖叫声和车夫一脸懵逼的表情里,车厢顶棚垮了,两大两小四个人一起摔了下来,滚做了一团。   ……   石通远远看着府门口的乌桕树,便扯开了大嗓门开始大吼:“中了!师父中了!”   “是通儿的声音?”老太君正在内院,躺在眉山躺椅上晒太阳,苏油在一边用眉山特产的指甲刀给她修指甲。   苏油将指甲放到身边的盘子里:“好像是。”   老太君坐了起来:“那赶紧去门口看看。”   苏油笑道:“与其我们走到门口,还不如在这里等他来得快些,我们先把指甲剪完。”   果然,转眼就见一匹大黑马直接冲进内院,饶是石通骑术高超,大黑马也踢翻了兵器架子,踩倒了一片花木。   石通从马上滚下来:“老太君,师父,中了,一甲第三!中了!”   老太君吓了一大跳:“这么高?!”   苏油也吓了一大跳:“这么高?你没看错?”   石通开心得都快找不到北了:“真真的啊师父!状元是王俊民!第二名是一个叫陈睦的,你就在他旁边!黄榜三魁!”   老太君哎哟一声,就有些站不住脚要倒。   苏油和石通赶紧扶住,老太君急得直摆手:“扶我干啥?赶紧准备迎喜,还有放炮,备钱,转眼官府的人就要上门了!管家!管家!”   等到大家都准备好了,门口半天都没人进来。   苏油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然后大家傻坐在那里,你看我,我看你。   老太君穿得挺正式,直着身子坐了半天,心头都有点不落底了,偷偷松了一下腰:“通儿,你确定没看错?”   石通说道:“怎么会看错!举进士一甲第三人,苏油,旁边小字——字伯纯?呃……师父你还有个龙山长给你取的字,好像……是这个哈?”   说完又想先把锅甩掉:“呃……会不会,是那望远镜有问题?”   然后就听得巷子门口一通好不热闹,管家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老太君,人来了,好不热闹!”   老太君顿时松了口气:“可真是叫人提心吊胆!这下子算是……不行,老身得亲自去看着才踏实!”   门外鞭炮声已经响了,众人出来外院,就见一个小吏满脸堆笑地过来:“哎呀榜眼可是让我好找!先是眉山会所,再是你城中租下的私宅,接着去了苏主簿那里,却没料到原来在石府。哈哈哈哈,恭喜郎君高中一榜黄甲第三人。平步青云,入阁拜相,端在不远啊……”   这话真不是瞎捧。   《宋史》:“仁宗之朝十有三举,进士四千五百七十人;其甲第之三人凡三十有九,其后不至于公卿者,五人而已。”   周围邻居将外院围得水泄不通。都是来沾喜气的。   “娘,这哥哥是谁啊?”   “天上下来的文曲星!新科第三名榜眼!啧啧啧才十四……你石家姐姐这回真是捡到宝了!”   “哼,才第三名啊,我长大了做状元!”   “哎哟小祖宗,不好意思地告诉你啊。文曲星出生的时候,他老娘都会梦到星宿入怀啊,蛟龙绕屋啊,最次也有一头大熊闯门什么的……”   “娘,那你生我的时候梦到什么啊?”   “嗯,我想想啊,好像正梦到在吃瓜,然后一只小猪过来啃瓜皮,拌了老娘一跟头!醒过来就生了你!”   “哇——娘你你骗人——我不是小猪——” 第二百八十三章 谢恩   所有人都是又兴奋又艳羡,邻居里出了个榜眼亲戚,那是一整条街的光荣。   恭贺谄媚之声把院子里的气氛烘托到了顶点。   只听说石府衰败,早年间将嫡宗大小姐送去千里之外的眉山,许配给了一个乡下穷小子,当时这片街坊哪家不取笑破落户来着?   如今你再看!新贵榜眼探花郎,乌鸡眨眼变凤凰!   苏油笑呵呵地接受了恭贺,收下喜报,让石通打发银钱,然后向乡亲邻居们施礼致谢。   接下来的事情还很多,首先苏油得去宜秋门苏家见老堂哥。   见到哎呀咧嘴的苏轼和苏辙,再看看鼻青脸肿的张麒和张藻,苏油只想到了唯一一种可能:“捉婿的来过了?别跟他们动手啊,告诉他们我早就卖出去了不就得了?”   二十七娘和王弗就忍不住想笑,苏洵也哭笑不得:“你眼看就是要有官身的人了,行事说话有点分寸好不好?”   苏油笑道:“就是怕来日措置不当,特意来找子瞻子由先问问新科进士的路数。”   苏轼都嫉妒坏了:“你就是来刺激我们的……榜眼呢!啧啧啧手续比我们二甲出身多好多的!都不知道官家那里有没有适合你的袍子!”   苏辙拱手道:“恭喜小幺叔高中黄甲,小幺叔多年孜学兀问,行善积德,上天合当以此相酬。”   苏洵有些怅然,妈蛋,莫道登科难,小儿如拾芥。   自己的兄长苏涣,姻亲程家,两个儿子,表亲那边文家,加上现在的苏油,看来看去,就自己不争气。   苏油笑道:“苏油能有今日,还是堂哥的功劳,三年来耳提面命,试卷怕不都做了千卷。除了出题,哪一份不是详注批改,心血倾注?”   “这些资料我都收着,这套刷题应试法,从今日起,就是我苏家家学的一部分。”   “以后我苏家出来的进士,全都得算是堂哥的弟子。”   “我这个榜眼,哪里是我考出来的?真要说起来,我充其量算是个代笔,该是堂哥刷出来的才对。是不是堂哥?”   苏洵这下乐了:“少给你堂哥戴高帽,子瞻子由不也是我教出来的?怎么也没中得一甲?”   苏油笑道:“那不是你对子瞻子由所耗的心力不如小弟嘛!再说了等今科制科过后,你就不会再说这话了。”   “你还没听说吗?那些想要投试制科的选官士子,一听子瞻子由之名,主动弃考的不在少数。”   苏洵叹气:“你呀,你仕途的起点,已经比堂哥我的终点还高。今日之后,我也怕是帮不上你什么忙了……”   “你们叔侄兄弟三人,你明润谦和,平心静气,从小到大没见你有过怒容,不担心。”   “子由也是沉肃的性子,我也不担心。”   “子瞻,主要是你,你那套性子……”   苏油正色道:“堂哥,人之安乐与否,在心怀是否畅达,不在际遇高下,贫富之别。”   “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子瞻的心境,我和子由羡慕还羡慕不来呢……”   苏洵想说什么,想想还是叹了口气:“等你做了父亲,自然就明白了。”   ……   此次眉山进士,当然不止苏油一人,一起参与印刷诗集的人里还有两位——赵蒙,任贯。   另外两位,史愿和杨彭,落榜了,二十年后,方才得举进士。   《蜀中杂记》:“嘉佑六年科榜,油取第三。同榜同乡,赵蒙,任贯。眉人皆谓此文兴之兆也。”   “然后二十年,眉州几无进士。”   “乡中皆曰,四苏独收眉山廿载文运,至今有‘苏氏出,眉山枯’之语。”   ……   苏油站在文德殿前,却不知道赵蒙任贯在身后人群中哪个位置。   “嘉祐六年举进士第三人——苏油,进!”   “嘉祐六年举进士第三人——苏油,进!”   不是苏油耳朵聋了,这是唱名的规矩——“上御文德殿临轩唱名,进呈三魁试卷,天颜亲睹三魁,排定姓名资次,然后宣唤三魁姓名,其三魁听快行宣唤数次,方敢应名而出。”   “嘉祐六年举进士第三人——苏油,进!”   苏油这才迈步而出,与王俊民和陈睦站在一起:“苏油在,躬见陛下。”   接下来便是官家扣问三魁三代,乡贯,年甲,以表示关怀重视。   问到苏油的时候,纵然众人早已知晓,纵然身处大典之中,人群里还是出现了齐齐倒吸凉气的声音。   十四岁!正榜出身的一甲第三名!   这书都怎么读的!   垂问完毕,礼官过来,将苏油三人请入状元侍班,接受官家颁下的赏赐。   从头到脚一身新,等出来之后,人就不一样了。   绿靴简——绿色的官袍,还有乌靴,笏板,还有乌纱帽——这是官服。   进诗谢恩,也是规矩,王俊民为首,三魁分别上前,呈送自己的谢恩诗作。   接下来是第一顿赐筵——御筵。   赵祯估计在后宫被曹皇后提醒过,如今看起来就是在走正常流程,对苏油没有任何特殊。   看上去还是高兴,亲自赐了一首诗与状元。   这顿饭要是敞开肚子吃那就是开玩笑了,再说宋代皇家的御筵,真不是一般的寒酸,苏油都不好意思说有些啥。   既谢恩,新科进士们诣国子监,拜谒先圣先师。   这里也有一道记录手续,新科们挨着过堂,在阁下告名。   一个个慢慢来,唯恐孔老夫子在天之灵听不清楚记不住。   政府接下来也要举办宴会款待进士们,这个宴叫“闻喜宴”。   分两天,第一天宴进士科,作陪的是丞郎、大两省的高级官员;   第二天才轮到各科,作陪的官员同样就低一档了。   纵然在京中有了住处,就在街口斜对面,苏油这几天还是不能回住处。   早在未唱名前,政府就已经安排妥当,专门设立了两个临时机构处理这件大事——文科状元局和武科状元局。   为了表示重视,殿前步军司还要派出鞍马仪仗,迎引文武三魁,各自乘马,一路簇拥,送他们到状元局安泊款待。   文科状元局就在贡院,转来转去又转回来了。   汴京城万人空巷,齐出围观。   现在三魁头上戴的帽子叫“羞帽”——表示新科三魁骤得高位,对自己的身份还适应不了,要借这个帽子遮挡一下,以免被路人看坏了。   三魁到状元局住下之后,就是每日好吃好喝好接待。   漕帅两司,一文一武,给官钱供应。   除了这个,诸州府的在京守臣、诸路的三司,中央各部委——主要是制阃殿步和三司各单位,各级官员,都要馈送酒钱过来,这叫“助局”。   还是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儿——跟后世各省文理状元一样,从省到县各级政府,甚至培育过人才的学校,都要给予状元奖励一样。   也不是纯粹的瞎吃喝,进士们还是有些事情要做的,最重要的就修订《登科录》。   后世各种高级干部培训班之后,都要搞一个《××届××培训班同学录》,仍然是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这个事情非常郑重,也是今后仕途中奥援的重要来源,由文武新科两位状元亲自当任局长,差委一些有名有望的同年进士充当本局职事,共同办理这件事情。 第二百八十四章 琼林宴   今科科举,共有一百三十九人及第,五十四人同出身,诸科一百二人及第,并同出身。   苏油年纪最小,名次又高,书法好性格好,见谁都是陪着笑脸,哪里像个榜眼,倒是更像个书童。   因此跑腿登记这些免不了就是他的事情,好处就是在新科进士中混了个脸熟。   回到局事,苏油将一叠稿子交给榜眼陈睦:“可累死我了,陈大哥这是最后的一批。”   这娃也不称呼年兄,陈睦反倒觉得正该如此。   陈睦也是官宦世家出身,兄长陈侗和二苏是同年,大家关系很好,担忧地说道:“明润,康侯的情形有些不对啊。”   康侯就是状元王俊民,这几天常常枯坐,神色紧张。   苏油说道:“状元啊,天下文魁,一时心态有差也是有的,换成我也一样。过几天就好了。”   陈睦摇了摇头,低声道:“你这几天在外奔忙,有所不知,昨天康侯对着院内一块石碑,大喊大叫,好多人都看见了,拉也拉不住。那样子,那样子……”   苏油有些懵。   陈睦看了看窗外,见没有人,才小声说道:“像是得了狂疾。”   苏油站起身来:“我看看去。”   找了一圈,在一所石亭边上找到了王俊民,王俊民见到苏油,目光呆滞地说道:“明润你来了?我考上状元了你知道吗?”   苏油坐下来:“是呀?那可要恭喜康侯大哥了,小弟不才,只得了第三。想来想去,只该是诗赋上出了毛病。”   王俊民眼睛渐渐清明:“诗赋上有毛病,你记得内容吗?要是不嫌弃,为兄或者能给你挑挑哪里不对。”   苏油见有门,赶紧拱手:“那就太好了,虽然以后不会再考,但是书信往来,康侯大哥要我次韵什么的,也不至于太给你丢脸不是?”   两人便开始引经据典谈论诗词,王俊民精神开始好转了起来。   苏油最后笑道:“听君一席,毛塞顿开。诗还罢了,词才是我的苦手,琼林宴前正好请教,也免得到时候丢脸不是?”   王俊民哈哈大笑:“诗都锤炼得过来,曲子就更没有问题。你记住四个字‘寻常自然’便可以了,实在不行,那只有写《浣溪沙》了。”   苏油拱手:“没说的,接下来天天请教,走,康侯大哥,看看今天又送来什么好吃的。”   院里众人都对王俊民有些害怕,苏油能够确定王俊民有问题了,但是怎么也得把场面应付过去才行。   于是天天给王俊民找事情忙,东拉西扯的让他分心。   好在一聊起诗词歌赋,王俊民便轻松愉快,几天下来恢复了常态。   没两天,帅司差拨六局人员,安抚司关借银器等物,差拨妓乐,金明池边结彩夸饰,今日琼林宴。   新科进士们身着新官袍,苏油负责给每位新科进士在帽子边插上金花。   这是“探花”的由来。   还好,没有遇到王安石司马光那种打死不接受戴花的铁头,苏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骑着高头大马、头插金花、锣鼓喧天,从东京城最繁华的金华门,浩浩荡荡向西行去。   游街庆祝开始,今天是所有新科进士一起出行,活动达到了最高潮。   周围富贵人家,普通百姓,都兴奋莫名,你挤我我挤你,人群中时不时就发出一阵阵欢呼。   开封府的胥吏们个个一脑门子汗,拿着水火棍维持秩序,就这样还被热情的市民挤得东倒西歪。   队伍穿城而过,正好从宜秋门出来。   张藻张麒骑在院墙上,苏小妹身子在墙后,露出一个脑袋。   三苏一家站在门口,王弗抱着苏迈,二十七娘抱着苏迟,都是笑语盈盈。   路口出现了仪仗队伍,张藻就扭头对院子里喊:“乞第,再不出来可看不到了!”   张麒拉着张藻:“来了来了!小少爷来了!”   乞第龙山跑了过来,挨到张麒身边,差点把张麒挤下墙去:“哪儿呢哪儿呢?我去好遮奢的铺排!”   这娃有语言天赋,没多久呢连汴京话都会说了。   这一带的百姓对苏油很熟悉,这孩子学得汴京人的好癖好,没事儿就拎着一只玻璃茶缸串门,一看就是好物件儿。   打听起东家长西家短,评论起时政来,也颇有首都人民的风范,也入乡随俗与大家支茶送礼,苏家八宝粥贼香,还教大家杀象棋,尤其有老头缘。   今日老头们都兴奋惨了,皱纹都笑得能夹住苍蝇:“老夫如今也是和文曲星探花郎杀过棋的!还让他一车一马!这事情说出去也得有人信哪?!”   旁边的老头就嘲笑他:“那是探花郎敬老,你当真下不过你啊?逗你开心呢!”   老头更乐了:“下不过都急了,还悔棋!让得跟真的一样!这际遇我都能跟儿孙讲一辈子!我还喝过探花郎的茶!那可是一等一的上品……”   “你少来!第一次你看人家泡的是散茶,还一脸的嫌弃呢……”   “别闹!探花郎从蜀中带来的雀舌茶,是汴京码头穷措大喝的散茶可比?欸来了来了……苏小探花我们在这里!诶他跟我们拱手了拱手了……”   苏油的风头甚至压过了前头两人,没别的原因,真宗朝的风气余烟未尽,神童癖可不仅仅官家才有。   十四岁的探花,比二十八的状元给力太多了,小整一半的年纪!   苏油脸都快僵了,喊他名号的人,比喊状元榜眼的人多了太多,他只好保持微笑频频拱手还礼,答谢汴京人民的热情。   好不容易熬到了金明池阙下,大门一关,新进士们拜见了官家,琼林宴开始了。   三月初的金明池,正是风光最旖旎的时候,桃李竞艳,波光潋滟,一派春好融融。   这是一次类似团拜活动的聚会,相互交好的同年三五成群,聚集在各路大佬们的周围,卖力地展示着自己的才华。   官家由侍从大臣们陪着,随意走动,这里人堆儿里聊两句,那里人堆儿里聊两句,显得颇为亲民。   哦,不对,这里的人,不是民,全都是官,与皇室共治天下的那一帮子。   苏油在大员里的熟人不多,还去世了一个,掰开手指头,京里的就数赵老头最亲,老欧阳本来也不错,不过龙昌期一事多少让双方现在都有些尴尬。   唉,老张在就好了……   一边和陈睦应付着同年,一边东张西望,就看到官家朝这边走了过来。   王安石是这次科举详考,现在也在其中,还有一位闻喜宴上也见过,韩琦,剩下的那位苏油就不认识了。   赵祯过来,对身边人说道:“还是王卿眼力长啊,把少年英才提拔了出来。”   王安石心中苦笑,我要知道是这小子,我还费这么些劲干嘛。   加上曾经给过官家将苏油降等的建议,他是正直之人,现在就不愿意承这个好。   只微笑道:“明润文章老辣,我还以为是与我年纪相仿之人,这点上我算是走眼了。” 第二百八十五章 授官   杨乐道像一个老书生更超过一个官僚,还在为苏油删去的句子惋惜:“……有质难高,因无形以为用;虚怀若下,似任曲而常恒……这句怎么能删掉呢,不应该,真不应该……”   苏油只好躬身:“是苏油智短了,当时已过午时心里着急,变成了急就章,是我没做好。”   说完又对赵祯施了一礼:“多谢陛下当日提醒。”   赵祯这下好开心:“哟,这还有我的功劳了。”   苏油正色道:“苏油自幼孤贫,要没有大宋文华昌盛,百姓安业,民风醇睦,怎么可能活到今日?”   “仁德恩布海内,使老得养,使幼有依。我家八公虽乡里老农,衣食尚自不足,却也知道怜孤惜幼,知道慈爱为怀。这是教化达于乡里,未文亦知向善。眉山境内,风气仁和,这才是陛下最大的功劳。”   赵祯都被苏油说得有些被自己感动了:“江山岁月,代有才人。诸位都是我大宋的栋梁,今日脱颖而出,接下来便要尽展长才。看看你们的前辈楷模,韩相公,王制诰,杨翰林,但有优长,朝廷何吝高爵厚禄!诸君,勉力吧!”   新科进士们被鼓动得热血沸腾,齐齐躬身:“敢不效命!”   接下来便是诗词酬唱了。   韩琦知道王俊民双亲俱在,诗中便有了一句“青云一第人恒易,白发双亲事每难”,引来一片赞誉之声。   苏油藏拙,探花已经到手,名次远远高于预期,早已心满意足。   文章对他来说,打门锤而已。   如今已经登堂入室,今后就是陶冶性情的东西,注意力要转到理工上面。   接下来,还有一套朝廷的正式手续,将进士们纳入大宋的行政体系中来。   制下,中书省同贡院关黄覆奏之,通过正式公文流程,告知中枢。   之后正敕下,关报南曹、都省、御史台,然后贡院写春关散给,通过正式公文流程,告知各部委。   登科之人,例纳朱胶绫纸之直,赴吏部南曹试判三道,谓之关试。   关试三道题,就是看新科进士们处理政事的能力,之后便开始引官了。   上次苏轼苏辙就是因为忙着回家探望母亲,没有去南曹参加关试,导致御史弹劾。   到了这里,朝廷又开始了疯狂撕逼,原因还是因为苏油。   大宋如今的官职复杂得很,就文官来说,分了散官体系,正官体系,差遣体系,军功体系,还有个荣誉体系。   比如司马光后来的官职——朝散大夫,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充理检使,上护军,赐紫金鱼袋臣。   朝散大夫,是文散官,表示官位,从五品下。   右谏议大夫,正官街,正四品下。   这两套官职,第一套叫官,和正式工资挂钩。   第二套叫职,用来提高威望,资序,有是也有些补贴。   权御史中丞,叫差遣,这才是实际职务,有个“权”字,表示是超阶试用,资历还不够老。   充理检使,是兼差遣,也是实务,能力强的人可以一身多差,充字表示资历比带权字的人强。   上护军,是军功,军功最高共有十二转。   为什么文官会有军功呢?这个叫策勋,为军事出谋划策,调运军需,部署方面,都是军功。   木兰辞里的“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说得就是军功都到顶了。   上护军是九转策勋,视同正三品,但是这个是荣誉,不是什么职务品级。   最后赐紫金鱼袋,则是皇家给的,司马光职务没有到三品,却已经服紫袍,加金鱼袋了,前边就要加上一个‘赐’字,表示这是特殊荣誉。   大宋的事情,就是这么复杂。   状元王俊民,初入官场,朝廷授承务郎,大理评事、佥书节度判官厅公事。   承务郎,文散官,从八品下。   大理评事,正官街,从八品下,阶官,不任其事。   佥书节度判官厅公事才是差遣,叫“职官”,即实际担任的职务,又叫通判,大致相当于现在地级市的市委办公厅主任。   王俊民其实就是徐州通判。   相比其余同科,这就已经有了十年的优势。   榜眼陈睦,授儒林郎,东京留守军事判官,应天府发解官。   到了探花苏油这里,争议难下——这娃实在是年纪太小了。   首先提出反对意见的就是王珪:“朝廷授职,岂同儿戏,听闻此子年方十四,如何牧民任事?臣试举之时,取为十一名,就是考虑到了这点,却不料陛下擢为第三,此事不妥!”   王安石是这次科举的祥定官,只得出来替皇帝背锅,苦笑道:“此子文章,并无瑕疵,如果不拔擢高等,实在是不公。”   欧阳修也为苏油争取:“正是如此。朝廷科举,行弥封誊录,所为者何?便是为了取士公正。不能因为苏油年纪尚小,便随意黜落。这样会伤了士人进取之心。苏油为臣保举,臣敢保其文章策论,均是上等。”   王珪冷笑道:“今则如何?按等授官?”   韩琦说道:“诸位无须争执,出外牧民肯定是不行的,就在京里考虑吧。”   赵祯面无表情:“苏油是蜀中出来的,赵卿,宋卿,你们在益州任过职,你们也说说吧。”   赵抃这才出列:“陛下,我倒是认为,苏油年纪虽小,但沉稳端凝,思虑周全。我觉得授其正职,也没什么。”   宋祁说道:“此子虽少,在蜀中颇有奇名。不过为了培养他,留在京中,担任个监丞之类的职务,应该问题不大的。”   王珪一甩衣袖:“荒谬!十四岁的监丞?”   赵祯小心地提了一句:“要不,效当年童子科晏殊,授馆阁读书?”   这回轮到欧阳修反对了:“不可,此子在眉山学宫,多受龙昌期影响,‘世无周公,则亦无莽’,这不是‘圣人不死,大盗不止’那一套吗?馆阁读书,需要奉陪皇室宗子。苏油学术不纯,未可!”   韩琦想了半天:“要不这样,散官给他定高一些,给个承务郎,与状元等。差遣嘛,给低一些,将作监主簿?抄抄写写总是会的嘛!”   众人齐齐翻着白眼,大宋重差遣而轻官职,这与其说是和稀泥,不如说是欺负小孩子!   韩琦的理由很充分:“各位,想想他的年纪,就算两三年后迁转,也才十六岁啊!”   这下大家都不说话了,十六岁做到今日状元才有的级别,在仕途起步上已经算是了不得了。   韩琦为自己的点子有些洋洋得意:“陛下,那便如此议定?”   赵祯内心里其实还有些不满,不过脸上却什么也看不出来,心想好在你们没有丧心病狂到将这小孩子打入外官序列,要不然他真的要提意见了。   想到这点,也只好妥协:“便如韩卿所议办理吧。”   任命下来,苏油还没有怎样,苏轼先怒不可遏:“朝廷待士如此不公?!将作监主簿?!亏他们想得出来!明润,我陪你去击登闻鼓!”   苏油将书告折了起来:“蹬你的屁股!历朝历代,岂有官员击登闻鼓的?你小幺叔我如今可是官身!”   苏轼着急道:“那便任他们如此作践你?你可是堂堂探花!”   苏油轻轻一笑:“那怎么行?不给他们找点麻烦,还真当我人小就好欺负。这事情,我自有主张。” 第二百八十六章 为国考试   次日,苏油骑上马,优哉游哉地到了礼部。   礼部官员才主办完春闱,知道这小子是今科探花,侍郎亲自出来接见:“小苏探花所来,是有什么事情吗?朝廷任职下来,多有为明润鸣不平者。”   苏油笑道:“宰执官家,自有他们的考虑,这点苏油是理解的。”   侍郎笑道:“理解就好,你年纪还小,就算两年后转迁,也才十六岁,前途无量啊。”   苏油拱手:“多谢侍郎美言,苏油今日前来,只为听说了一件事情。”   侍郎问道:“何事?”   苏油笑道:“是这样的,去年朝廷下文,让诸路举贤。苏油惭愧,和明允堂哥,忝在眉州举荐之列。”   “今年诸路,敦遣行义文学之士,齐赴京师,馆于太学,即舍人院试论策。听闻即使辞不就试,亦将以作监主簿命之?”   侍郎心中咯噔一下,靠,完蛋了!宰执失虑了!   也就是说,人家苏油压根都不用参加这次科举,也一样有足够的资格被任命为将作监主簿!   堂堂正牌探花,和地方所举那些累试不第的老贤良同等待遇?!   如此一来,朝廷重复任命,处置明显不公,转眼就会酝酿成一场政治风暴!   侍郎的脑门上,顿时汗就下来了。   苏油这才再次施礼:“为朝廷政局平稳所计,苏油无奈,想来想去,只有一策。”   侍郎就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何计?”   苏油躬身正色:“油,请试制科!”   侍郎傻了:“这……这个……”   制科,是为外朝官员升转京官,选拔优秀干部而设,职位非常珍贵。   外朝品级提升,尤其是基层干部,比京官快得多。   如苏油这样的,如果不考虑年纪,外放一般是上县知县,中州通判,混得好的话,两年一迁要不了几年就能升为上州知州。   外官以通判的品级再考回来,那朝廷就得以知制诰,侍御史之类的职务相待,当年老张走的就是这样的路子。   不过这路子对苏油这种的一甲出身的就不适合了,起点本身就太高,要这样搞的话,两边的捷径都被他占了,年纪轻轻就升到顶那还得了?接下来做权臣吗?   可如今这事情闹得……   侍郎不敢做主了:“明润你稍坐,我去上禀春官,看看如何处理。”   苏油站起身来:“无妨,我回去等候消息即可。这事情可能还要惊动宰执,你们慢慢商量。就算朝廷维持前议,也是没关系的,一切以枢府的意见为准,我全力配合就是。”   这口锅一甩出来,韩琦接个正着,顿时傻了。   让地方举贤良,鬼知道一群老头里边夹着一个十四岁的“贤良”!   再仔细看了举荐理由,特么这个十四岁的,竟然是最贤良的那个!   地方奏报,无可挑剔!   你说你这么小,没事儿急着在地方上搞那么多事情干嘛?   你说你这么小,没事儿急着出来科考干嘛?   科考就科考,偏偏他还一甲高中!   你说你这么小,没事儿考这么好干吗?!   老王也是,没事儿把这娃的卷子给拎出来干吗?!   其实维持前议也不是不可以,个人歧视的小问题,韩琦不怕别人戳脊梁骨。   职务就那么多,一个萝卜一个坑,一碗水端不平也正常嘛。   关键在重复授职!这是将朝廷选官制度视同儿戏,闹了这么大笑话,御史言官们可没一个是吃素的!   因此苏油提出的解决办法——为国考试,还真成了化解这道难题的唯一解法。   制科还有几个月,让这娃天天去将作监签到打酱油,这就算是有了工作履历。   然后报名参加制科,这是符合流程的,名正言顺,官员的正常升迁捷径嘛。   官员考制科,品级有点小要求,可这娃是探花,品级本来就高,早过了坎了。   虽然国朝从来没有哪个探花闲得蛋疼了来考制科——要知道万一失败,对声名的影响那是很大的——但是制度也没有规定说一甲三魁不能考不是?   这也可以强行理解为人家探花郎上进,想通过这种方式换工种对不?   苏油提出参加这次考试,还真是实心体恤朝廷——因为他的付出和收获不成正比。   不报考,对苏油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污水哗啦哗啦泼下来,都在朝廷身上,他不但沾不着一点,还要落得朝野一致的同情。   万一他考上了,得到的好处也只是职务上的小小提升,相比于外官转京官这种大跳跃,可以忽略不计。   黄榜三魁,除授本来就是实打实的京官好不好?   十四岁的探花郎,就算从此天天打酱油摸鱼,几十年后都能位列公卿好不好?   韩琦在心中过了一遍苏油提出这个解决方案,没有大毛病。   所以接下来的工作才是重头,劝说陛下。   官家还不一定同意这个方案呢!   ……   赵祯果然当然地不想同意。   我的神童探花郎,居然报名考制科?还要不要更荒唐?!   大宋文教百年,好不容易到我这里出了个实打实的祥瑞,万一考坏了怎么办?!   韩琦你赔?!   韩琦满脸惭愧,将幞头摘了下来:“臣,辜负圣恩,处置失策,如今惶退无据,只得向陛下请辞。”   赵祯摆手:“不至于为了一个孩子,处置国朝重臣。韩卿你不要忧虑,现在是如何挽救的问题——真没有别的办法了?”   韩琦无奈地摇了摇头。   赵祯闭上眼睛,心痛得都快不行了,半晌才睁眼说道:“难为这孩子了,小小年纪,便知道周图国是……”   “你说说你们,啊?非要拿年纪说事儿……要是不顾虑他的年纪,正正常常地安排职事,怎么会出这种事情?如今搞成这样……”   韩琦心里也在日狗:“臣愚昧。”   “唉……”赵祯抹着自己的脑门:“罢了罢了,富弼守丧刚去,你稳定朝局也费了不少心力。也是一时疏忽了……终究是朝廷体面为重,便许了这孩子一片忠恳之心吧……”   韩琦满脑门都是汗,躬身道:“臣多谢陛下保全。”   赵祯意兴阑珊地挥手:“多谢我干嘛?多谢人家明润才是……”   ……   苏轼将礼部送来的文告啪地拍到苏油身前:“这就是你跟我说的解决办法?!”   苏油正在做题:“不然呢?看着御史们闹腾,看着韩相公去职,看着朝堂因我而动荡?”   苏轼语塞了:“可这也太亏了!万一……万一……”   “万一考砸了是吧?那你就让让我呗……”   苏轼瞪眼:“你当国朝华选是什么?就算我让,文章不入大佬们的眼,一样刷下来!制科不取一人,又不是不可能!”   苏油笑道:“那就赶紧,将子由叫来,一起研习,箭在弦上,不能不发。大佬们搞出来的麻烦,我还能怎么着?”   ……   苏油这把名声刷大了,这不再是仁性天生了,这是真正的思虑周翔,顾全大局,舍己为人,体国公忠。   不管制科考得上考不上,如今朝堂,再没有人用他的年纪来说事儿了,人家苏明润,这是考试报国啊……   每日苏油还老老实实地去将作监签到,知监直接腾出一间屋子,还派了两个老军专门伺候。   明润你要不要这么老实?读书准备应考才是正事儿,这个破到,我帮你签!   实在不行派个闲差,就说你考察物价去了,三五个月后才能回来?   苏油笑道:“多谢知监盛情,在其位谋其政,事情该做还是要做的。”   知监摇头感慨:“一张白纸啊,想当年老夫初入仕途,也是如你这般的品行……难得,实在是难得……”   所有人都认为苏油人品高尚,为了朝廷大局宁愿委屈自己,没有人想得到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   这娃经过苏家人的几次考试,发现自己这只蝴蝶,对大宋如今的影响还没有太大。   比如苏轼试举时的《刑赏忠厚论》,欧阳修出题与自己所知道的完全一样。   甚至连苏轼这娃三杀三宥杜撰的内容,甚至到后面欧阳修梅尧臣的反应,也完全一致!   每届科举试题是什么,后世不是专业历史研究人士,没有人会知道。   因此自己的这个探花,是硬生生凭真本事儿考出来的,是自己九年苦读,三年刷题,辛辛苦苦磨出来的!   可是大佬们一而再,再而三,竟然如此不公!   苏油咬着牙恶狠狠地想,大佬们,这可是你们逼着我作弊的! 第二百八十七章 判卷   后世的三苏祠,导游小姐姐们穿着古代服装,相貌温婉,身材婀娜,谈吐得体。   专业知识非常丰富才是重点。   苏油作为大苏的粉丝,逛过好几次三苏祠。   其中一个漂亮的导游小姐姐见他游览的时候还做笔记,还抄录对联和文章,对他不由得大感兴趣,两人便攀谈起来。   苏油的古文知识尚算丰富,小姐姐一说上句,苏油就能指出这是出自那一本古人笔记的记载,甚至还能说出这个是传说那个是实锤。叫小姐姐不要逮着什么说什么,容易闹笑话。   小姐姐被屡次挑战专业权威,认为他是来踢馆的,不由得怒了。   这么厉害?他那你知道大小苏应试制科时的题目吗?   这下真被问住了,小姐姐才得意地和他加了微信,传了一篇三苏博物馆研究员的论文给他,让他好好学习。   苏油连连称是虚心受教。   其实加微信才是重点好不好?   回去之后苏油狠狠地研究了苏轼的考卷,之后两人微信往来,内容大多谈得都是这个。   小姐姐当时还建议他去考古代汉语专业的博士来着。   结果两人间的话题还没有来得及更深入更广泛地引申,自己就穿越了……   苏轼见苏油魂飞三界的样子,招着手:“喂!有没有听见我说话?”   苏油愣愣地看着苏轼,目光焦点却在苏轼后方很远:“往事如烟,世事神奇……也不知道后世祠堂,有没有我一席之地……”   苏轼翻着白眼:“你放一万个心,你是苏家科举的最高名次,我们都在你的下面!”   苏油想到后世三苏祠变四苏祠,自己和苏洵并肩而坐,大小苏在两边配祀的场景,不由得贼兮兮地笑了:“哦?似乎有些道理呢……”   “父亲!明润的精神不对啊!”苏轼都吓坏了,扭头就叫苏洵:“难怪处事颠倒,你快来看看呀,要不要找太医?别跟那王俊民一样哟……”   王俊民疯了,在京情形就不对,朝廷赶紧放他外任,结果在去徐州通判的路上就疯了。   传说是负心遭了报应,说得有板有眼。   时人附会,这事情很快便会被人记录,最后变成《宋传奇·王魁传》,之后变成杂剧《王魁负心》,流传开来。   其实苏油认为王俊民不会做那种事情,他就是一个书呆子。   估计还是老病根,然后大忧大喜造成的刺激。   只可怜了他的老父亲老母亲。   不过现在哪里还有时间顾别人,制科,太艰难。   苏轼苏辙已经开始拼命了。   苏油也不敢把试题告诉他们,在三年时间浩如烟海的刷题过程中,考试的那些题目,其实自己已经偷偷地做过了。   如今所差的,就是把自己平日里边做过的文章整理出来,认真修改,仔细推敲,从闭卷变成开卷,搞得毫无瑕疵。   还有就是将考题背上一遍又一遍,保证丝毫不差。   苏辙病了,因为精力消耗,加上从小有肺病的病根,一病不起。   韩琦真的有些心塞,都快考试了怎么还出幺蛾子,只好跑到官家那里,苦着脸要求延期。   官家也很无奈,如今苏辙不是最重要的人物,有了苏油这一出,大家关注点都已经转移。   只好一边同意,一边让韩相公派人,好医好药的伺候。   总算是万事大吉,苏辙在大家的照顾下,在朝中大佬们的亲切关怀下,康复的很快,制科考试终于可以如期进行。   嘉祐六年,八月,最难的过阁试开始举行。   苏油,苏轼,苏辙,叔侄三人一起制策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   一起过阁的,还有好些酱油党。   打开题目,先看第一题——《王者不治夷狄》。   再看最后一题——《既醉备万福》。   苏油心中大定,就算只有两道题打中,这次考试也稳了。   再一一揭开题目,《刘愷丁鸿孰贤》、《礼义信足以成德》、《形势不如德》、《礼以养人为本》。   苏油笑了,一题没变,完全一样!   八月十七日,成绩公布,三苏试六论,全过!   朝堂上下,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好样的苏油同学!真给朝廷争脸!   因为过阁试完毕,就算是入等了,起码第四等,没有落入不合格的第五等里边去。   也就是说,苏油同学的才华实至名归,为了朝廷的脸面参加制科考试,如今真考上了!   总算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没亏了这样的好同志。   韩琦抹了一把冷汗,苏油过了,万事大吉,不然御史言官真能让自己不死也要脱层皮。   八月二十五日,御试开始。   人已经不多了,除了三苏,还剩下一个姓王的同学。   苏油先上平时所做的二十五篇文章,其中包括《夷齐论》、《子胥论》、《霍光论》。   和苏轼《中庸论》、《秦始皇帝论》、《汉高帝论》等高调不同,苏油的文章,直指为臣之道。   其实也正常,他肯定是要经历很多皇帝的,不能玩其他老臣的那一套,将能言极谏淡化,主攻贤良方正那一端。   接着答《策问》,即《御试制科策一道》,举条而对。   这个本来就是他强项,跟后世公务员申论差不多的套路,洋洋洒洒作了五千余字,做得轻松得很,不乱说不乱写,全部是可行性建议和解决办法。   制科取士,特别郑重,在阁试、御试中,同样都要弥封卷号,进行誊录。   苏轼的殿试代号为“臣”字,苏辙为“毡”字,苏油为“冒”字。   同样的,有初考官,复考官。   司马光是此次御试的复考。   判完题目,他在《论制策等第状》中上奏:“‘臣’、‘冒’、‘毡’三号所对策,辞理俱高,绝出伦辈……臣以‘臣’、‘冒’、‘毡’三卷,均入第三等。”   这个建议实在是太夸张了,大宋于今百年,制科第三等,之前只有一个吴育而已!   司马君实你疯了,一下子来三份?!   司马光很淡定,我就以文章理论,这三份卷子,哪一份都不比吴前辈那份差。   不行不行开什么玩笑!   于是大家一起挑刺,怎么也得找出毛病来。   看,‘毡’字卷有问题吧,切言极谏也不能胡说啊。   “陛下择吏不精,百姓受害于下,无所告诉,则是陛下未得以生结民也;”   “陛下赋敛烦重,百姓日以贫困,衣不盖体,则是陛下未得以财结民也。”   “吏之不仁,尚可以为吏之过;赋敛之不仁,谁当任其咎?”   “上有官吏之俸,下有士卒之廪,外有夷狄之赂……独怪陛下内有宫中赐予玩好无极之费,此何为者?”   这简直是在啪啪啪地打官家的脸,其他的都能忍——夷狄之赂都敢写,扎心啊老铁!   有考官就认为这份卷子纯属无中生有,妄议朝政,建议对之严厉制裁,打落到第五等里去。   赵祯一听,什么?黜落?万一是我的吉祥物怎么办?虽然按这孩子的性子来说可能性很小,但是万一呢?   想到三苏以外的那个王同学,赵祯认为这份卷子大概率是他的。   最后还是挥挥手:“设立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本来就是要欢迎敢言之士。这么一个小官,敢于如此直言,为什么不特与功名?”   不过三等是不可能再三等了,考官们闹着将该份卷子落入四等。   那就还有两份,一份文采简直能够亮瞎眼,另一份则考据周密论点扎实,一个个建议都落到了实处,一看就是天才和老实人的区别。   赵祯在使劲想,认真想。   万一这孩子的卷子在里边,那应该是天才的那份,还是老实的那份?   天才那份,肯定不是苏辙的。   苏子瞻?有可能,他的天才梅尧臣和欧阳修都实锤了的。   那苏油天才吗?十四岁中探花,这不是天才,什么才是天才?   这样分析不好定,再看看老实的那份。   这份会是苏轼的吗?听说这娃脾气也贼好,除了偶尔爱开玩笑,骂他都不怎么生气的,也算老实,有可能。   那苏油老实吗?呃……皇后都管他叫猴子了,直到被拘管起来才认真读书,老实个屁!   再想。考据周密,论点扎实,这是需要经历才能磨练出来的,应该是成年人才有的手笔。   苏轼苏辙都比苏油大十几岁,论经历,肯定比苏油这童子鸡丰富得多,因此老实卷子,多半属于他们。   如此看来,赵祯觉得,选天才那篇,苏油得到第三等的概率更大。   主意已定,赵祯说道:“‘臣’字卷,文采斐然,理义精通,无可挑剔,可以拔为第三等。其余三份,同列四等吧。”   众考官躬身齐呼圣明。 第二百八十八章 报道   等到弥封揭开,答案差点把赵祯雷翻在地——天才的是苏轼!骂人的居然是苏辙!老实的那份,才是苏油!   赵祯暗自捶着胸口,制科报国的探花郎,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实诚的孩子吗?!老实卷子不是他的,还能是谁的?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苏明润早不是以前的眉山小猴子了,这回误判了呀!   ……   嘉佑六年制科一出,朝野震惊。   叔侄兄弟,三人同时得中!   一个妖孽年方十四,一个妖孽考了第三等!同于进士第一人!   苏明润,苏子瞻,苏子由!名扬四海!   苏轼,立刻按状元级别授予官职——大理评事,佥书凤翔府判官。   苏辙,试秘书省校书郎、商州军事推官。   苏油,之前的官职保留,差遣升级为三司胄案推官。   从待遇上来说,这又是一个状元!甚至比状元犹有过之,中央实务。   这是韩琦给苏油的好处,解了自己的大难,感激虽然感激,可年纪实在是太小了。   这小子文字出色,丢到技术官员成堆的地方,去帮别人写写报告之类,难度不大,等三两年后年纪稍大,再迁转到外边去补上履历。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苏油从大佬们试图打压的人,变成了这一科目前为止仕途进步最快的人。   可老韩的脊梁骨如今又硬了——程序没有瑕疵,如果有谁不服,制科考试在那里摆着的,只要能考上,朝廷绝不亏待!   欧阳修在《与焦殿丞千之》中这样称赞道:“苏氏叔侄昆仲,连名并中,自前未有盛事!盛事!”   知制诰王安石也在制文中对苏轼评价:“已能博考群书,而深言当世之务。才能之异,志力之强,亦足以观。”   对苏油评价是:“尔方尚少,然文字深澹,洵有方对。经务之能可观,仁恕之量犹任。世臣之体,亦足称焉。”   据说官家退朝后,美滋滋地对曹皇后说道:“今年失了一状元,却捞回来两个状元,还为子孙得到三个宰相!”   然而苏辙还是被打压了,王安石封还诏命,不与制词。   理由是苏辙言辞不谨,圣前失对。苏辙干脆辞官不赴,在宜秋门侍候苏洵。   ……   宜秋门,苏家。   苏洵端着酒杯:“这半年还真是云山雾罩峰回路转,现在总算是万事大吉,九十三你不要担心,朝廷不可能不用你的……王介甫,哼!”   苏油劝道:“制科四等,朝廷不可能不安排,王介甫也就是拦得了一时。子由你也是,堂哥安排一和题一骂题一别题,你这骂也骂得太狠了些。”   苏轼笑道:“管他怎样,总是我叔侄三人轻取功名,来,我们喝一个!”   苏油翻着白眼:“轻取功名那是你!天天跟狐朋狗友吃喝玩乐还能考那么好!什么时候赴任?”   苏轼美得冒泡:“知道我顶头上司是谁不?宋选!他弟弟宋迪和我们家表哥文同,是大宋画坛双璧。有了这层关系,这三年日子好过了。”   苏油坏坏地笑了:“来,那就先祝子瞻在凤翔混得如鱼得水,仕途通达。”   过几年还有个青神老乡会来做你的上司,你这日子美不了多久滴!   ……   按道理来说,从任命下达到赴任,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一般是几个月,可以供自己安排。   不过苏油不愿意落人口实,任命下来没几天,苏油便去三司报道。   三司胄案,隶属三司之一的盐铁司,负责的是河渠修理,军器甲胄,管着汴京城几个大作坊。   苏油上头还有判官,掌书记,下头有巡管,衙推。   他的职务,就是掌书记手底下的一员秘书。   到了这里,才知道自己的官有多小,离自己的顶顶顶顶头上司三司副使赵抃赵老头,中间隔着好多好多人。   这也是韩琦的深谋远虑,这娃还是太小,实在是有些不放心,放赵老头腰带上别着心里比较踏实。   来到胄案衙门,一路上的书办差役恭敬非常,叫小苏榜眼的也有,小苏探花的也有,叫小苏贤良的也有,就是没一个叫小苏推官的。   判官竟然是老熟人,高士林!   刚要行礼,高士林就迎了下来:“哎呀小苏探花怎么还这么客气,别折煞哥哥我了,来来来给大家介绍,这位就是今科小苏探花,啧啧啧我胄案衙门何德何能迎来这么一尊大神。”   谁都知道苏油只是在这里过渡一下等长大,大家都笑盈盈地过来见礼。   苏油一一谢过,然后说道:“既然大家都在,苏油便有一个不情之请。”   高士林笑呵呵地道:“你说你说。”   苏油说道:“科举本来就是侥幸,既然入了制度,那我们就还是按制度来,什么探花贤良,那都是翻篇的事情了。”   “现在我就是一个小小推官而已,以后大家叫我苏推官也可,苏老弟也可,明润也可,再叫探花贤良,苏油可是没脸答应。”   说罢将高士林按到了椅子上,然后恭敬施了一礼:“下官苏油,见过本衙判官。”   然后又对掌书记施了一礼:“见过掌书记。”   掌书记都吓着了,自己就一个衙门里混了几十年的小官员而已,怎敢当今科探花郎一礼,连连摆手:“当不得当不得,这如何是好……”   高士林叹了口气:“老弟你这也太客气了,得,进门第一个要求,哥哥不依也得依。今后便叫小苏探花苏老弟,大家也记住了,叫苏推官便是。”   苏油这才嘻嘻笑道:“谢过判官。不知判官如何差遣苏油?”   高士林笑道:“哪个进士不是交际个三五个月,银子收饱才上任的?你这也太老实了……算了,你要不老实,老韩如今还在坐蜡呢。你先去副使那里一趟,副使交代,你一到衙门就先去他那里,他要见你。”   苏油躬身道:“那我先去一趟,回来再与哥哥叙话。”   高士林挥手道:“别,这衙门我是不常来,要找我去高府。你走了我也就该走了。”   苏油在心里边疯狂吐槽,这位就是个米虫!勋戚便这么任性的吗?   来到副使衙门,见到了赵抃。   没有老包压着,赵抃神情似乎好了很多:“来了?不错,老夫也总算是没有辜负安道托付。”   苏油躬身:“副使提携,苏油万分感激。”   赵抃赶紧摆手:“官场上论这些是大忌讳,以后别来这套,去过胄案衙门了?”   苏油点头:“去过了。”   赵抃问道:“看出什么来了?”   苏油说道:“呃,判官似乎……不怎么管事。”   赵抃说道:“对,小高是勋贵出身,姐姐又嫁入了宗室,如今是郡君。你有事情多找掌书记洪江,胄案的事情,主要是他在负责。”   说完叹气:“我倒是希望你能把事情抓起来,不过为了将来,似乎也没什么必要。”   “你就是老老实实行三年文字,再外放一个中州通判,也算是晚达了。这优势,这运气,当真是逆天得让老夫都嫉妒啊。”   苏油笑道:“我也没料到能考这么好。” 第二百八十九章 救日   赵抃没好气地说道:“正因为如此,行事更要谨慎,可以不做,不要犯错。想要展布,等出去再说,明白我的意思?”   苏油施礼:“下官明白。”   赵抃笑了:“就是这样,看来是真明白。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就来报道,简直快精成猴了,去吧!”   苏油笑道:“下官告退。”   重新回到胄案衙门,高士林果然已经走了,就剩洪江在办公。   苏油上前拜见,洪江放下笔:“小苏……推官来了?见过副使了?”   苏油笑道:“见过了,副使做过益州太守,苏油当时在学宫学习,他知我之名。因此见我到了三司,便叫去训了几句。”   洪江笑道:“小苏还有这层关系在,那就太好了。”   苏油苦笑道:“赵副使在蜀中有个大名——清寒无喜赵知州。整肃蜀州官场,下边官员听到名字都要抖三抖的。到他手下,好事坏事还两说呢。”   洪江笑道:“我倒是不觉得,老赵总归没有老包吓人,好在老包去了枢密,这是铁打的衙门流水的上司,奉承好就罢了。”   苏油拱手道:“你也是我的上司,苏油还得多跟你学习。”   洪江哈哈大笑道:“宁登瀛,不为卿;宁抱椠,不为监。老夫学问庸钝,枯守监事十几年,如何敢让明润跟我言学习二字。”   想了想:“还真有个临时事务,要不这件事交给你吧。”   “不是掌书记所言何事?”   洪江说道:“是这样,司天监上奏,下月朔日,日当食六分半。”   苏油赞道:“厉害呀,连日食几分都能预测了……”   洪江说道:“先别说那个,官家下诏,让礼院检详救日典故上报……”   苏油听得有些傻:“救……救太阳?”   洪江认真地点头:“对,礼院的方案下来了——当天皇帝需要素服,不御正殿,不视事。百官废务,但是要在衙门静守。”   “啊?”   洪江翻出一份移文:“你自己看吧。”   苏油打开文件。   合朔前二日,郊社令及门仆守四门,巡门监察。   鼓吹令帅工人以方色执麾旒,分置四门屋下。   四门立龙蛇鼓。队正一人执刀,帅卫士五人执五兵之器,立于鼓外。   矛处东,戟处南,斧钺在西,殳在北。   又设黄麾,弓矢。俟司天官曰“日有变!”工人举麾、齐伐鼓,祭告官行事,太祝读文,其辞以责阴助阳之意。   苏油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我觉得吧,其实,或许,就算我们不帮忙……相信,相信太阳它老人家自己也能挺过来的……”   洪江正色道:“官家乃天子,天行失常,就好像父亲抱病。做子女的,就算薪财微薄,总也要请安劳问,尽心尽力不是?”   苏油立马拱手:“这是正理,掌书记放心,我一定做好。”   洪江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儿,主要是督促几个熔炉停工,还有到那天约束匠人们安静,不要吵闹。”   苏油肃然到:“那我这几天抓紧熟悉业务,与大匠作商量出一个方案来。制成条陈送掌书记看看,不合适就改,合适了我们再施行。”   “明润不错。”洪江满意地笑了:“你看第一天来就给你安排事情,别嫌我刻薄就好。时候也不早了,一起散班吧。”   苏油看了看外边的天色,大概下午三点左右,说道:“呃,掌书记不嫌弃的话,我们去方知味吃顿便饭如何?实话讲,被堂哥关在屋子里读书,到如今都快馋死了。”   “哦?方知味?”洪江不由得有些动容。   苏油笑道:“那里是眉山会所,小弟如今在老乡中算是薄有面子。”   洪江顿时恍然:“还真是如此,哈哈哈这地方可是闻名遐迩,就是宦囊羞涩不敢登阶啊……”   苏油笑道:“那些菜色在家乡也就价位普通,主要是调料运至汴京涨得太厉害。”   两人出了门,上了马,洪江奇怪:“听闻你乃石府娇婿,将门世家,还差了好马?”   苏油笑道:“石家的确有好马,但是我觉得没必要,好马需要两个人丁伺候,可不是一个小小推官该有的排场。石府给的那马让我长随调教去了。”   洪江笑了:“明润可真是不一样,这些都想到了。”   如今的方知味,一座难求。   苏油也是正式开业后第一次过来吃饭。   薛忠一见苏油来了,屁颠屁颠地跑过来:“还未给恩公道喜,你要是不来,薛忠都不敢上门。恩公果然是文曲星下界,如今给恩公牵马执镫都差着身份呢……”   苏油给了薛忠一脚:“少拍马屁,这位是我上司洪书记,还是一点眼力都没有……”   薛忠立刻眉开眼笑:“原来是恩公的上官,贵趾亲降,可得好生伺候着,三楼,请上三楼。”   苏油挥手:“可就会这一句奉承话是吧?你自去安排,我带上官上楼便了。”   两人一路上楼,洪江对苏油的排场有些惊讶:“明润,听闻这薛忠乃蜀中豪商,怎么管你叫恩公?”   苏油笑道:“豪商也有落魄的时候,我跟他是贫贱时候的交情了。当年他行商到眉州,正遇到侬智高破蜀的流言,赔了个倾家荡产。”   “我见他实在可怜,便将他的货物都买了下来,让他过了那道坎。有这份人情在,他便非要如此称呼,其实不是的。”   包间雅轩陈设高洁,窗外便是汴河秋景,车船来往的热闹。   洪江暗暗感慨,要不是苏油,自己怕是一辈子来不了这样的地方吃饭。   很快饭菜上来了,八道小份菜品,一份汤品。   苏油拿起玉瓷酒角给洪江倒酒:“川菜刚刚传来汴京,想来掌书记不太熟悉,便不点菜了,让他们随意搭配了几个。来掌书记,这酒不可不酌,但只可小口慢饮,方得滋味。”   洪江赶紧端起杯子:“光气息就了不得,闻之欲醉。吃不起,名头也是听过的,永春露是吧?”   苏油笑道:“正是,平日里我也都被禁酒,如今入官了,这第一次喝酒,能和掌书记一起,便是缘分。”   两人对饮了一口,洪江说道:“出了衙门便不要如此拘束,明润叫我老兄便好。”   这顿饭苏油非常热情,一边讲解做法一边与洪江布菜,有些讲究典故也同他一一道来,再穿插几个大佬们在成都时的小故事。   洪江吃得开心不已,也打开了话匣子,将胄案的一些弯弯绕与苏油分说,渐渐谈得入港。   这顿酒一过,两人的关系就深了一分,下得楼来,薛忠赶来辞送,顺手塞给洪江一个粗纸包裹的瓶子。   等到洪江回到家中拆开一看,竟然是一瓶青花梅瓶永春露。   洪江心中暗喜,这瓶酒市面上十贯钱拿不到,苏老弟好大的手笔!   ……   三司胄案,是军备部门,苏油一直以为如同后世军工单位那样森严紧张。   几天考察下来,苏油发现是自己想多了。   这里就是一个手工作坊的集合体,唯一成规模的,就是炼铁的熔炉。   一炉能出万斤铁水,用了灌钢法,不过添加的不是铁粉,而是生铁铁和矿石炒制混合的熟铁盘条,出来的东西——勉强可以称为钢材。   不过这样的硫化钢材,要是被石通知道了,只怕要笑得满地打滚。   见到苏油沉吟不语,大匠作洋洋得意:“上官,这两座大炉,可都是胄案的宝贝,大宋军器,这俩宝贝居功至伟。” 第二百九十章 建言   苏油看了看炼铁的原煤:“为何不用焦煤?”   大匠作问道:“何为焦煤?”   苏油说道:“原煤硫气极重,炼出来的钢当真合用?”   大匠作说道:“这个……自然是不行的,还要加松炭混合。”   苏油点点头,又看了看鼓风炉:“冷风进去,炉温能够保证?”   大匠作有点发懵:“这个,一次进太多风是不行的,控风也是一门手艺。”   苏油说道:“那让我看看你们炼出的钢材。”   大匠作已经不太敢得意了:“上官这边请。”   这小官人不是探花郎吗?怎么跟技术官出身似的,净问些专业问题,有本事问你倒是有本事给解决了啊。   一路腹诽着来到铁料旁边,大匠作指着对苏油说道:“就是这些了。”   苏油取来看了看,颜色不返青,和二林部钢材大相径庭。   从书包里取出折刀,一按弹开,对着铁料棱边剁了一下。   铁料边缘顿时出现一个小口子。   陪同的一群匠师都傻了,只听说眉山折刀锋锐天下无匹,一直以为是文人们的杜撰,毕竟谁都没机会见过,原来是真的!   苏油弯腰仔细验看了剁口,起身见到目光灼灼的一群匠师,将折刀交给大匠作:“给大家都看看吧,也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   大匠作双手捧过:“这还不是稀罕玩意儿,这真是神兵啊。”   苏油看了一遍,心中大致有数了:“这炉子要出好钢,松炭最重要,松炭温度不足,你们便往里边加了煤,但是煤又带来一个问题——硫气过重,因此钢水质量就差了一些,是吧?”   大匠作再不敢轻视苏油了,将折刀交还给苏油:“听闻小官人乃眉山人?”   苏油笑道:“对,眉山人,眉山冶金,从选矿开始,他们也用煤,不过方法独到,因此炼出的钢材,品质不亚于西夏青锋。”   “但是要超过,那是没办法了,得大理铁为主料才行。”   大匠作拱手道:“不知是什么方法?”   苏油说道:“方法这里不便详说,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聊这个。不过你们的手艺很不错了,能一炉出这么多铁水,是了不起的成就,眉山是做不到的。很多地方,只需要改进些许,钢水品质将提升不止一个档次。”   大匠作有些不信,但是这娃的折刀钢质实在和自己的差异太大了,这也是事实,不由得又有些怔忡。   苏油笑道:“我就说一个简单的例子。”   说完对风箱一指——“如果将冷气换成热气,炉温将提高多少?”   大匠作脑海中不由得如同一道电光闪过。   苏油对大匠作微微一笑,拱手道:“所以诸位,你们为朝廷立功的机会到了。”   还没等大匠作开心起来,苏油说道:“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先看看大家的饭食吧。”   胄案铁坊的饭食,当然不可能让苏油满意,这娃自己给自己挖了坑,现在以身作则,陪着匠人们吃糙米饭。   至于菜蔬——其实就是清水煮叶子,不过工人们有的自己带着油罐,往米饭里拌点油渣,就算加荤了。   苏油眼泪都快下来了:“谁有油渣借我一点?今天忘记带了,明天还你们……”   大匠作有些无语:“贵人就不该硬要和我们一起吃饭,这不是作孽嘛!李二!你浑家给你整治的面酱臊子藏着干啥?赶紧给小官人端过来啊!”   李二很苦恼地将罐子拿过来:“媳妇要我省着点吃的……”   苏油直接把一小罐子面酱臊子扣进自己碗里,拌好后刨了一口,表示满意:“李二你浑家做臊子的手艺不错啊!要不明天叫来给大家做饭吧?掌书记这点面子还是能给我的。”   李二正为臊子心痛,一听顿时大喜:“好啊!我让她明日一早就来——小官人你不会是拿我开心吧?”   苏油说道:“明日里真叫过来,我现在就去与掌书记言说!”   看完高炉,苏油又拉着洪江去了方知味。   取出一份图纸:“老哥,你也是胄案的老人了,看看这个。”   洪江愣了,怎么,这次不是来吃饭的?   待得一看图纸,顿时惊讶莫名:“这是——冶炉?”   苏油说道:“这是一套,不全是冶炉,还有炼焦炉。”   洪江抬手:“老弟等一下,先别说。我先看看自己能看得懂不。”   等到过了一个时辰,洪江才再次抬头,却见苏油在慢条斯理地玩茶道。   洪江说道:“我自信看懂了一半!”   苏油笑道:“哪一半?”   洪江拿手指头点了点冶炉的图纸:“提高炉温的那一半!这图纸从何而得?嗨!你是石家娇婿,我怎么忘了这一茬了……”   说完啧啧连声:“石家人为了老弟前程,连如此重要的东西都拿出来了呀……”   呃?洪大哥你脑子挺灵啊。   苏油拱手道:“石家眉山一支后辈,石通石达之,如今便在郑州,我的意思是既然胄案大炉要停工停火,不如将其召来,将大炉改造一下,提升提升钢铁品质,不知老兄以为是否可行?”   洪江说道:“我看了图纸,风箱改造花不了多少工夫,不过加热气管的路子为何要做得如此复杂?”   苏油说道:“因为这里不仅仅是加热炉,它还是炼焦炉。”   “哦?”洪江问道:“石家秘法石炭?”   苏油反而惊着了:“老兄竟然知道这个?”   洪江洋洋得意:“我还是比较关心冶金技术的,石家在眉山冶铁,用的是煤!我命匠作们试过一炉,效果不彰,后来改用原煤与松炭结合,才勉强堪用。”   说完点了点图纸:“当时我就在想,要不就是原煤产地不同,物性不一;要不就是石家有特殊的法子,让原煤变得合用……”   “一看你这个复杂的图纸,我便知道一定是后者了!”   苏油拱手道:“此法石家愿意献上朝廷,以助国用,未知洪老兄是否同意?”   洪江叹气:“老弟你太抬举了,以石家在军中的面子,以你在赵副使,高案判那里的面子,哪里有我老洪说话的份?”   苏油说道:“这是国家大事,你是我上司,我有何建言,肯定先要禀告掌书记你,至于高案判,赵副使那里,也该由掌书记一层层报上去,我最多从旁协助,这是制度。”   洪江看了看苏油:“老弟你……叫我说你什么好?还是那么老实……这事情还有什么好说的?军功啊老弟!”   苏油笑道:“老哥同意就好,那我接下来就去上头敲边鼓了!都饿坏了吧?我去招呼上菜!”   ……   “六月壬子朔,日有食之。初,司天言当食六分之半。是日未初,从西食四分而云阴雷电,顷之雨。浑仪所言不为灾。”   这次日食很搞笑,司天监计算出要偏食六又二分之一,结果才日食到四分,突然阴云密布,将太阳挡住了,然后一场大雨。等到大雨过后,太阳恢复如常。   于是,撕逼日常开始了。   宰臣集班表贺:皇上,我们赢了,你的仁德,让太阳都给面子呢……   权御史中丞跳了出来,这么说是不对的,是不准确的!你们这样做,让官家丢了祗畏奉天之意!   日食是被云挡了,并不能说明它没有食全!只是大家都看不见了而已!这是徼异,不是陛下的原因!   陛下,你至诚修德,答变感天,但是一定不会认为这是吉兆吧?   官家表示很心塞,很无语,话都被你说完了,我还能说啥? 第二百九十一章 改造   司马光已经成了礼部尚书,这次也跳了出来。   陛下,近世以来,每有日食之变,历官都能够预报月日时刻及所食的程度。   有时太阳被阴云所蔽,有时食分比预报要少,公卿百官便慌着奉表称贺。我也认为是不对滴!   太阳照耀的地方是全天下,乌云遮挡的地方是小范围,因此虽然我们在京城看不见,不等于四方百姓看不见!   我是历史学家,我知道汉成帝永始元年九月的日食记录是实锤了的,就是四方不见,京师可见!   陛下啊陛下,四方不见京师可见,这是天象提醒及时,提前告知中央,为祸尚浅。   如今四方见而京师不见,这就是天下皆知忧危,而朝廷独不知啊——这才是大祸啊陛下!(会是什么事呢?疯狂暗示……)   大臣们还想相率称贺,这不是上下互相蒙蔽,把上天示警当做诬枉吗?   再说了,日食不满预测的分数,那是历官术数不精,那就该治他们的罪!而不是相与庆贺!   赵祯心里在日狗,好吧,虽然日食被历官们推算到连分数能判定出来,但是还是我的青天爸爸在对我示警,这事情大家就别贺了吧,散了散了!   苏油拿着邸报看傻了,我的个去好一个司马君实,老子明知道日食是怎么回事,都差点信了你的邪!   逻辑分析能力如此之强,还做什么历史学家啊,你倒是去做科学家天文学家啊!   不过他没敢笑,因为看邸报的地方在三司副使厅上,他正在虚心接受赵老头的批评。   “猴子脾性暴露了吧?”赵抃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屁股都还没把椅子坐热,就先学会为自家姻亲干请了?”   苏油拱手,一本正经又有些害羞:“为国举贤,敢避亲疏。再说了,我还……没结婚……”   老头赶紧一扭头,一口三泡台喷出老远:“贤?石通?跟贤字哪一笔有关系?”   苏油赧笑道:“实在是胄案那俩炉子不怎么样,想着反正都停工了,那就顺手改改呗。”   赵抃说道:“那就打报告吧,报告上来,我给你批。”   苏油不干:“老头你又想骗我,我都来三司这么久了,三司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   “你手里好多七八年前的报告都还没有批吧?我要是老老实实打报告,等报告上来,别说你还在不在三司,就连还在不在……”   见老头眼睛瞪起来,苏油赶紧闭嘴。   赵抃慢条斯理地喝着茶:“一般敢在我面前嚣张的时候,就是你有十足把握的时候。好像是这样,对吧?”   苏油伸出手,将拇指和食指指尖合拢,陪笑道:“真的就是举手之劳,技术上不存在任何难度。比赢白龟那次,嗯,多出这么一丢丢。”   “别闹!”赵抃心痛得胡子都飘了起来:“改造之后,产量能提升多少?”   苏油说道:“我们不搞产量,我们这次主要提升品质。预计改造后的高炉,铁质能够达到眉山铁的水平。”   赵抃想了想:“不能达到二林钢的水平啊?起码大理铁的水平要有吧?”   苏油将图纸收起来,转身就走。   赵抃骂道:“哎呀果然嚣张!站住!多长时间,多少钱?”   苏油站定转身:“五千贯,半年。”   赵抃一摆手:“不可能!”   苏油咬咬牙:“那三千贯,你离任之前!”   赵抃再次端起玉瓷茶杯,吹了吹泡沫:“钱并是最不重要滴,所以还给你拨五千贯,石通如今是什么散官职分?哦都是致果校尉了啊……那就给一个权提举胄案冶炉公事的差遣,时间嘛,你知道……”   苏油高兴得转身就跑:“时间再给你提前一个月!”   土法炼焦窑,类似一条巨大的蜈蚣,两侧开有很多火门,内部分为燃烧室和炼焦室。   苏油的设计里,还在内部通了管道,并且呈一定的坡度,既是炼焦炉,又是空气预加热器。   除了鼓入的风,还有热空气自动上升的推力,形成巨大的热空气流灌入炼钢炉。   炼钢炉也分燃烧室和还原室,汴京的铁料和煤料都是含硫的,因此炼钢炉是酸性炉。   但是非常可惜,酸性防火砖勉强可以有,石棉砖却没有法子从二林部运过来。   除非赵老头愿意再拨一万贯。   就算一万贯,那还是亏。眉山二型的大船,用来运石棉,实在是有些浪费和奢侈了。   但是苏油不知道如今的大宋什么地方才有这东西,那就只好先凑合。   炼焦的尾气,也有大用。通入清水,可以产生氨水。   还能产出煤焦油,不过煤焦油对现在的苏油来说,除了制造油墨,还真没法大量分馏。   石家对苏油感恩戴德,石通这就算是有了实任差遣,不再是个散官了。   不少设备从郑州石家基地制造出来,再通过四轮马车运到这里。石通负责设备安装指导,苏油和苏小妹负责造预算,张藻张麒分派项目计划,监督工程进度。   只多了五个人,但是有了这五个人组成的工程部,眉山速度便体现了出来。   苏油的第一件事,是改善匠人们的伙食。   太学馒头,在汴京城非常出名,官家视察太学的时候,曾经拿着这种其实就是后世包子的东西,夸口道:“以此养士,可无愧矣!”   大家都在忙,苏油则领着李二家的在做胄案馒头。   李二家的手巧,麦酱炒臊子都让苏油觉得相当不错,现在用上了眉山调料和香葱,滋味立马升级。   汴京人吃得很讲究,也有极少几家做内脏的字号,都是传家的秘方。   苏油如今是堂堂探花,顾忌就少了很多,他不去害人夺方,就该别人烧高香了。   川菜的绝妙之处,就是专找便宜材料下手,然后翻为美味。   因此一个顶级吃货的到来,直接让胄案的饮食水平从地狱上升到了天堂。   李二家的对这个小官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哪里是文曲星转世,简直就是灶王爷投胎!   小官人说了,重体力劳动,盐要给够不说,一天必须三顿保证!这上哪儿说理去?   工匠们也吓到了,被自己吓到了。   不是说多能吃,而是因为自己的工程。   好多东西,用上了官人嘴里的大石头带来的那什么……零件,效率惊人。   比如水力风箱,靠水力驱动水轮,然后通过巧妙的构件,将旋转运动变成往复运动,这些是匠人们做老了的东西。   但是这些古老的机械,重新改造装配上一种叫齿轮的东西,再配上一种叫轴承的玩意儿后,大匠作感觉出风口的风大得能把石子都吹走。   小官人说得很清楚,到了这一步,才说得上控制进氧量的问题,因为要在炉内构造出完美的还原环境,将纯铁还原出来。   水力还有大用处,除了以前的驱动风箱的水轮,还多了一排出来,连接的分别是碎料机,震筛,林林总总稀奇古怪的机器。   小官人说了,他的本事没什么,说到底三个字——精,细,纯!   都是内行,大匠作见到流星齿轮的第一眼就跪了,作为几十年的老匠人,一眼就能看出这种精度的东西,根本就不是纯靠人力眼力所能够达到的。   可既然这东西出现在了自己眼前,那   就必须有一种仪器,一种单位精准到比厘还小的仪器,才弄得出来!   小官人无奈地摊着手,不是不教你们,这东西必须有比朝廷明算科出生的士子们还要高深的算学本事才能掌握。   这样的人有,不过除了太学那边的明算博士,剩下的都是将数学当做兴趣爱好和对义理思考有帮助的进士大老爷们的学问。   想想其他大老爷,会跟小官人一样跑来跟我们搅马勺?做梦哟…… 第二百九十二章 马上草赋   李二家的从烧着开水的大缸里捞出碗筷,然后用锤子敲响铁板,开饭了。   匠人们也习惯了这种通知方法,放下手里的活,排成长队开始打饭。   两个带馅大馒头,一大碗夹杂着肚内碎块,撒了香菜的红彤彤香喷喷的糊糊。   小官人说这东西叫炒肝儿,好吃不说,还能治夜盲。就是吃多了对肥胖的人不好,容易爆血管。   匠人们哄堂大笑,表示小官人你可真的逗!   肥胖,家里往上细数五代,都没见出过这样的品种!   看着小文曲星一脸尴尬不好意思的赧笑,匠人们觉得更好玩了。   ……   烧窑的烧窑,选矿的选矿,制作铁粉的制作铁粉……温度得到突破,其余的技术问题早在眉山就已经解决,嘉佑六年十二月初,赶在朝廷大假之前,第一锅灌钢水出炉了。   生铁和熟铁的配比,石通已经是绝对的行家,虽然用量比眉山铁坊大了许多,但是比例是不变的。   苏油终于见到了眉山钢铁那种青凌凌的反光,这说明这炉钢铁的品质非常高。   武散官也是官,加上有了差遣,石通如今也抖起来了,随身配着剑。   抽出来往钢上一剁:“师父,成了!”   “嘚瑟!”苏油白了他一眼,打开一个盒子,里边是从高碳到低碳的各式硬度的铁笔。   用不同的铁笔在钢锭上划了几次,确定硬度在五十六,这才满意地拍手:“真成了。来人,装车报喜去!”   大匠作高喊道:“小官人等等。”   说完跑去库房,取出一根钢条来,往钢锭上狠狠地敲了下去。   苏油吓了一跳,接着翻起了白眼:“测试硬度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今后谁也不许学我那么干!必须使用实验器材!”   大匠作哪里还管他,跪在地上搂着一个钢锭,已经哭的哇哇的了。   石通将那根钢条捡拾起来,扯了扯嘴角:“呵呵,磁州真钢,硬度和这一炉差不多,在我们的二林锰钢前就是一个笑话。”   大匠作转过身来,满脸的鼻涕眼泪:“还有比磁州真钢更猛的钢?”   苏油拍着大匠作的肩膀:“赶紧起来,把脸擦擦,别擦太干净啊……就这样满脸黑灰的去报喜去。我胄案上下人等,忠勤王事,终于在新年即将到来之际,炼出了品质上佳的好钢,正好作为献给官家的正旦大礼!”   找来一架四轮马车,驮上两个钢锭,红绸扎花,敲锣打鼓,一边往盐铁司送,一边让石通快马去叫高案判过来,大家在盐铁司衙门集合。   钢锭很重,这一炉上万斤精钢,也就十个钢锭,一个重达一千斤,因此车辆走得慢。   苏油打开书包,取出鹅毛笔,又拧开一个玻璃瓶,蘸了墨水,在笔记本上刷刷刷地写了起来。   高士林正在家中听曲儿涮锅子,被石通拉了出来,骑上快马一路奔过来,一热一冷,激得满脸铁青一身哆嗦:“明……明润你可让哥哥受老罪了……”   苏油写完最后一个字,将本子塞给高士林:“案判,时间紧急,也不好多说了。就是我们改造了胄案的大炉,改造了工艺流程,提升了钢水的品质。如今的胄案高炉,已经能够炼出万斤的精钢,品质不下磁州真钢的精钢!”   “真哒?!”高士林心头砰砰乱跳:“哎哟这功劳大了喂——”   苏油笑道:“好花还得好盆装点,这临时写了一篇文章,一会儿就得麻烦案判去三司使那里念念了。”   “好兄弟!”高士林喜道:“这个哥哥稳拿手!”   来到三司衙门口,高士林连滚带爬扑入大厅:“大喜报!胄案大喜报!”   说完也不抬头,打开苏油的笔记本:“盘古开分,鸿蒙得序。降浊浮清,澄天析地。神灵物与,蜕变游栖。上形日月,下臧宝遗。时迁淹漫,世演龙鱼。金销木烁,化石成泥……”   一篇《精金赋》,文不加点读将下来:“……元臣思巧,大造行奇。虹流日耀,电溅星弥……铸为崇锭,迈逾千钧。农人助锸,烈士行兵。侯钟师晋,巨阙兆秦。隆安有宋,嘉佑中京——呃,陛下?!”   就见堂上一圈的大人物,看妖怪一样看着他。   赵祯今天是过来听汇报加视察的,三司是财计重要部门,年底新年到处要用钱,需要盘盘家底。   上下看了高士林两眼,赵祯说道:“士林近日来倒是克勤,满脸风霜,这是在下边刚辛苦回来吧?文章也有不少长进。”   高士林这才反应过来:“臣,胄案判官高士林,恭喜陛下。”   赵祯笑道:“听见了,好大文章,不过得眼见为实。”   高士林说道:“有,有,就在院外!”   “哦?”赵祯这下来兴趣了:“看看去吧。”   一群人簇拥着赵祯出来,看到青光湛湛的两枚巨大的钢锭,赵祯说了一声:“狄咏,试试。”   “遵旨!”侍卫中出来一个大帅哥,向赵祯施礼,然后抽刀转身朝钢锭棱角劈去。   只听当啷一声,火星四溅,狄咏的腰刀崩了一个大缺口,钢锭上,只有小小的一点亮光。   “好!”赵祯抚掌而呼:“好钢料!”   苏油在胄案人群里暗自翻白眼,你们都是这样测试钢性的吗?   高士林说道:“陛下你看,这次的钢材,不亚于磁州真钢。”   赵祯很开心,说道:“果然是大喜报,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高士林愣了一下:“这个,臣只是负责掌总,此事由明润操持实务,要不召他来问问?”   “小苏探花?”赵祯笑了:“还有他的份?那刚刚那篇文章……”   高士林低声说道:“官家,打人别打脸啊……”   赵祯哈哈大笑:“那小苏探花在哪儿呢?”   苏油上前:“微臣苏油,拜见陛下。臣职领案判下属推官事,替上官推按文字,乃是正务。”   “因此那篇文章,不能算是我的。皆是赵司使大力支持,高案判领导有方,胄案同僚同心合力,才有了今日之功。”   赵祯点头:“也是,小苏探花奏对很得体。那就简单说说吧。”   苏油躬身道:“外院风凉,谨防有伤龙体,陛下,我们进厅中细说吧。”   赵祯笑了:“欧阳修说的,孝诚于内,必忠良于外。臣工当中,多是劝我宵衣渥发,关心我的身体的……其实也不少。”   不过最后这句,谁都听得出来是在临时转弯。   进入大厅汇报完毕,苏油最后说道:“此番改造,耗费时日良多,臣等一定紧抓生产,早日补上库存之虚。”   赵祯点头:“牛刀小试,即见锋芒,很好。然而小苏探花亲抓细务,未免大材小用了。听说你连匠人饭食都要操心,胄案馒头,如今名气都超过太学馒头了?”   苏油赧笑道:“是臣疏昧,只想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因此人欲得其力,必先饱其腹而已。”   “初涉政务,战战兢兢。赵司使和高案判将此任交给我,是对我的看重。山不辞杯土,足成其高:海不辞涓滴,足成其大。细务很锻炼人的,我自己是感觉获益良多。”   赵祯满意地点头,对赵抃说道:“韩琦将小苏探花送到你这里来,如今看来是送对了。这是大功,计司里如何叙议,之后拟个条陈报上来吧,我要亲览。”   赵抃躬身道:“是,臣为陛下贺。”   赵祯从腰上取下一个金鱼袋:“苏油,这个赐你。” 第二百九十三章 辽人临观   所有人都傻了,这恩典堪称殊遇,打破头都换不来的,就算出门立马被车撞死都值了!   苏油接过来,紫锦金丝,缂作精美,华丽异常。   欣赏了片刻,苏油拱手,将金鱼袋还了回去:“陛下,此恩过重。臣职位低下,功劳不匹,未敢承受。”   所有人再次傻了,还有这样的操作?!   陛下亲赐紫金鱼袋啊!如非皇帝越次恩赏,这是三品以上才有资格佩戴的荣耀!这孩子也太老实了吧?!   反而是赵抃,轻轻松了一口气——这孩子,稳!   赵祯其实刚给出去就有些后悔了,现在却有些惊诧:“哦?”   苏油躬身陪笑道:“就请陛下先替臣保管着,他日苏油多立功劳,再来找陛下讨取不迟。”   赵祯哈哈大笑:“刚要夸你客气,你却又真不客气。好!有这自信,那朕就先给你存着!”   又用了朕这个字,这就是君臣之约,非同儿戏了。   ……   苏轼出发去凤翔了,拖家带口的,还有小孩子,苏油安排了石家的四轮马车,让王弗和苏迈少受点苦。   苏辙与苏油送到四十里外,在郑州石家庄子休息了一宿,三人联床夜话,直到次日清晨,才洒泪而别。   计司新钢出炉的正式行文上报到中枢,捞了好大的一个彩头,接下来就是大范围的封赏。   高士林是最幸福的,这娃屁事都没有做过,结果除了老赵,就数他的功劳最大。   听说元夕之夜,赵宗实高滔滔两口子被官家召入内中赏宴,提到了高士林,好好夸奖了一番。   不过高士林是外戚,升赏全看官家心情,功劳其实也没什么用,能被夸奖,那就了不得了。   于是新年里勋戚来往之时,他就一个劲地给苏油点赞。   最喜欢的就是这种知情识趣还有能力的下属,上官躺着都能立功!   这种人绝对是宝贝,实务精干不说了,就这份马上草赋的本事,真特么绝了!   这次事件要没有那篇赋文,肯定失色不少。真真不愧是黄榜三魁,制科捷胜里杀出来的人才!   苏油可没时间夸功,虽然年假放了,他还得去抓生产。   三个月的改造,耽误了不少的功夫,计司有的是钱,苏油便建议效仿眉山,搞三班倒,节日期间工作给个名目,叫“加班”,给三倍的工钱。   愿意加班的工人们不少,毕竟家里的年夜饭还不如胄案工坊的伙食,再说这个月加班下来,能顶一季的收入!   正月大朝会之后,苏油就成了十五岁的少年了。接到通知,礼部尚书司马光,要领着契丹的正旦使来胄案视察。   左镇军卫大将军萧传,长宁节度使萧辇,崇禄卿王正辞。   苏油知道,朝廷爱显摆的毛病又犯了。   赶紧把大匠作叫过来:“焦煤全藏好,换成松炭丢到炼焦炉里,抓紧时间将钢炼出来,变成钢条,也藏起来。上次那几个实验大钢锭搬出来摆门口,就给他们看那个。你们想想怎么遮掩?”   大匠作都傻了:“小官人,我们为啥要遮掩?”   苏油一脚就飞了过去:“我们辛辛苦苦搞出来的创新,让辽人们轻易地看去吗?!保密,保密工作知道不?!”   大匠作这才反应过来:“是极是极,大家都过来,出出主意!”   因此当司马光带着契丹人过来的时候,就见高炉熄火,场面冷清,大小猫两三只,在矿筛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挑拣矿石。   矿筛被换了齿轮组,现在已经不是震动工作模式了,在那里极慢极慢地晃荡。   要是司马光也是穿越者的话,脑海中一定会响起后世那首著名的歌曲。   军港的夜呀——净悄悄——   海浪把战舰——轻轻的摇——   司马光见到这场面,不禁皱眉:“苏推官,怎么回事儿?”   苏油满脸的尴尬:“这个……要炼精钢,首重选矿,我们正在精选矿料,这样才能保证钢铁的品质。”   几个辽人相互看了一眼,崇禄卿王正辞拱手道:“苏推官,听闻你们一炉便已经能出万斤精钢了?”   苏油点头:“是的是的,贵官你看门口那几锭精钢,就是我们上次一炉炼出来了。”   王正辞继续拱手:“那敢问推官,你们自打上次那一炉出来之后,到如今,一共出了几炉?”   “啊?”苏油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这个嘛……我们正在扩大人手,争取早日把选矿量提升上来,等到凑足了精矿,马上就可以投入生产!”   王正辞微微一笑:“那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自打上次你们炼出第一炉之后,到如今,第二炉还在选矿阶段?”   说完又看了看周围堆着的精矿:“而且看这情形,这第二炉所需矿料,还差了很多啊……”   苏油摆着手,义正辞严地说道:“不是这样滴!是因为正旦大假刚刚过去,大家都放假了还没回来,因此人手不足而已!”   王正辞可用不着给宋朝小推官什么面子:“但是我听说,胄案新年都没有休息,定出个什么加班制度,一日三班的赶工啊?”   “这个……这个这个……”苏油脑门上汗都快下来了。   眼珠子转了几转,色厉内荏地拱手冷笑:“契丹正旦使节,连我小小胄案的加班制度都打听得这么清楚了?”   王正辞笑眯眯地看了看左镇军卫大将军,又看了看长宁节度使,突然噗嗤一声:“推官说得好有道理,那我不问了。”   萧传哈哈大笑:“老王你也是文人,人家小苏探花乃宋朝士林华选。马上草赋的本事,那是进巷子开始写,出巷子这文章就成了。”   萧辇也笑道:“正是正是,曹子建七步成诗,同小苏探花相比,似乎都差了点火候。所以你老是揪着匠作之事如此细问——苛刻!苛刻了啊老王……”   司马光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苏油见司马光脸色不好,赧笑道:“我胄案的饭食还算是精良的,难得外国使节过来参观,我已经招呼食堂备好了宴席。咱们先去食堂就餐宴饮如何?有什么话我们饭桌上慢慢聊。请请请,来这边走,哎呀外使你小心这里有个坑……”   一顿饭吃完,苏油倒是热情:“知道外使要来,苏油忝为眉山人,还备了几瓶眉山特产。听说塞外苦寒,送烈酒是最合适的了。此乃皇佑五年的年度原浆……”   司马光从头到尾只动了几筷子,最后冷笑着丢下一句话:“推官待人接物倒是融洽,合该是我礼部的官员才对。”   说完拂袖而去。   大匠作看着远去的仪仗:“小官人,这样骗辽朝使节,真的好吗?不是说我们是什么,兄弟之邦……”   苏油看着队伍远去的马尾巴,喃喃地说道:“我没有骗啊,我明白提醒他们了,这里有个坑啊……”   当晚,高士林上了一封秘奏。   《策奏盐铁司胄案事十二条》。   洋洋洒洒五六千字,总结起来——   其一,清库藏,汰非用。   其二,简装备,定制式。   其三,精度量,一标准。   其四,简工艺,明流序。   其五,重品质,勤抽检。   其六,行出纳,谨耗用。   其七,精预算,量出入。   其八,计工件,绩考成。   其九,励学习,奖发明。   其十,识机要,重保密。   其十一,识机要,重保密。   其十二,识机要,重保密。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官家立刻派遣内库勾管,带着一支会计队伍进驻胄案衙门。   半月后第一次大朝会,谏官杨畋上奏弹劾赵抃,高士林——好大虚工,靡费国用,实无所得。   至于苏油,小鱼小虾,我认识他是谁?!   司马光不干,蚊子咬人,又痒又疼。把苏油单独拎出来碾压再碾压——胄案推官苏油前功不衬,应对失当,庸钝不堪使任,当执有司案查。 第二百九十四章 夜校   赵祯把鸿胪寺卿叫了出来:“小苏探花真的应对不当,得罪契丹使节了?”   鸿胪寺卿说没有啊,契丹使节回来把小苏探花夸到天上去了,说他忠勤体国,文采斐然,胄案大炉是了不起的工程成就,不日当得大用。   还说胄案馒头名不虚传,每人吃了三个呢!   赵祯说既然辽使都夸,这就是没毛病啊,还是暂且放过,再看看吧。   奏寝,不报。   不过赵祯还是补下了一道旨意:外朝使节,着礼部于今后不得引监寺临观,以免小吏侵凌,辱失国体。   另外写了一幅飞白书,让内官交给苏油——克慎精勤。   这个也太匪夷所思了,朝臣们想来想去,只有这几种结论:三成的人认为官家是在警告;另外三成认为是在教训;还有三成认为是在引导;只有一成——认为是在劝励。   苏油你对得起官家这份良苦用心吗?!   你还好意思说官家是在奖励你?   做人但凡还有一丁点良心,就好好反省罢!   高士林被苏油拉着在胄案食堂吃过一顿饭后,最近也来得比较勤了。   如今他和苏油正在院子里小桌上玩茶道:“你说你这都叫什么事儿?枉我在勋贵里边替你扬名了。”   苏油将槐花熏茶倒了两杯,斜着眼鄙视他:“安能摧眉折腰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哎呀你还清高上了?话说我的琉璃镜啥时候给我?”高士林端起杯子品了一口:“好!好茶!这个有多少?我带点回去给姐姐尝尝。”   苏油说道:“这事情先缓一缓,先问问高兄你还想立功不?”   高士林抬头看头上新发出来的槐树叶子:“前功都还没有完全消化啊,官家觉得咱家受了委屈,最近赏赐有点多……”   苏油说道:“听闻磁州真钢,胄案里边的用法是往普通钢料里边加入一成半,可以改良钢性?”   高士林认真地想了想,老实地说道:“不懂,不知道。但是如今我们的钢料已经不比那什么真钢差了吧,还用得着这样?”   苏油翻了翻白眼:“我的意思是说,要是有一种金属材料,像真钢那样,加入我们的钢里边,还能将新钢品质提升一档呢?”   高士林傻了:“这么厉害,你别骗哥哥……”   苏油笑道:“其实同现在的钢料也没啥大区别,就是可以跳过锻造这道工序,滚板,切割,打磨,就可以装配成刀具了。”   高士林一下子跳了起来:“是什么东西?”   苏油对石通喊道:“大石头,把苗刀拿来给案判看看!”   高士林看似草包,其实也是武将世家出身,一看刀身设计就知道这刀对钢质的要求非同一般。   将刀子抽出来,眯着眼睛看了看:“兄弟,这是大理货吧?”   石通说道:“案判好眼力,不过用我们的胄案新钢,除了弹性,品质与之也差不了太多。”   高士林一眼看出分别:“但是用我们的新钢,设计就得再短半尺。这刀型,了不得。”   说完跨步前驱,转身双手猛然挥出,将小腿粗的一棵槐树一劈两段。   苏油吓了一大跳,这位爷平日里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手底下竟然如此扎实!   高士林收刀入鞘,又恢复了那幅吊儿郎当的样子:“不错不错!这事情做得,你说那材料在哪里?”   苏油说道:“那东西叫小天师命名为锰,我所知产地在雅州西南二林部。不过此物也不是西南特有,汴京周围矿藏丰富,或者能找到也未可知。”   高士林将苏油一把抓住:“你可识得?”   苏油从书包里边取出一本册子:“此乃探脉选矿之法,不过要做到我说的滚板切钢,需要诸多机械,从眉山运来,耗时费力,最好在汴京自制。”   高士林问道:“想来郑州石家庄,法式是齐全的了?”   石通点头。   苏油拱手:“法式自是齐全,唯一的阻碍,在于度量,眉山法式,比汴京精细太多,苏油担心……”   高士林说道:“担心个屁!只要能产出这样的苗刀,我们就自己在胄案里搞搞,这个干系,哥哥替你担了!”   苏油拉着高士林坐下来:“十二条陈倒是上去了,接下来要是没有新动作,只怕御史们又该坐不住。”   高士林就有些无语:“哥哥虽是右班出身,可一样追求诗酒年华……”   苏油说道:“得,那我就不管了。要诗酒年华,别看你是勋贵,我能比你精通一百倍你信不?”   高士林看着玻璃茶壶里飘着的雀舌般的茶叶以及槐花:“信!不敢不信!”   说完笑道:“那从哪里入手?”   苏油说道:“开夜校!搞培训!”   ……   胄案夜校,四盏喷灯,咝咝地响着,照得如同白昼。   不过用的不是酒精,那东西还是偏贵,苏油也不准备刻意压价,于是胄案喷灯所用的燃料,是胄案最容易搞出来的东西——水煤气。   水蒸气通过炽热的焦炭,得到的气体就是水煤气,成分是一氧化碳和氢气的混合体。   至于灯具管道球阀这些细节,石家早已掌握。   苏油夹着包包和文具走上讲台:“今天是我们胄案夜校第一届急训班开课,同学们好。”   下边一群都是匠人领班组长之类,你看我我看你。   苏油无语:“我跟你们问好了,你们要说先生好。”   大匠作站起身来,躬身施礼:“小先生好。”   其余人等才赶紧七手八脚站起来:“先生好先生好……”   苏油招呼大家坐下:“还不太整齐,不过这次就算了,班长以后要注意课堂纪律。今天我们先讲工程制图第一课。”   “制图有很多的体例,对应到工件,就是法式,看懂了图,就能按照图纸制造。”   “我们今天从最简单的开始,先讲直线的画法和特性……”   一堂课一个时辰,结合了几何,数学,制图,物理。   讲完后,苏油取出来一个竹箱子说道:“这直接关系到我们接下来要操作的机械和要制作的东西。今天大家回去,要完成练习册后边的五道习题。明天交到我这里来批改。做得好的有奖励。”   “辛苦大家了,给大家准备了陈婆婆肉饼当夜宵,每人上来领一个。”   大匠作笑道:“这么简单的东西,怎好还劳官人破费?”   苏油笑道:“我还没说下课,大家就得叫我先生,以后都是如此。”   “不管是谁,都是我请来的。只要站到了这讲台上,大家就要给予足够的尊敬,也是给我面子,懂了没?”   “是,小先生说了算!”   苏油说道:“今天的课看起来简单,但是随后越来越深,不信大家可以回去翻翻教材后边,看看都是些什么内容。”   “记住,即使你能全部领会,这些也还只是基础!明天郑州那边的机械就要过来,到时候还有上机操作实践课程,咱们啊,慢慢来。”   第二天,讲课人变成了张藻。   第三天,讲课人变成了张麒。   等到第四天苏小妹上讲台,匠人们不干了。   他们嚣张,苏小妹比他们还嚣张。   苏油一直跟在教室后边随堂,还没等他发话,就听苏小妹一拍桌子:“闹什么闹?你们当我想给你们讲?!一个个笨得要死,要不是小油哥哥求我,我才懒得来呢!”   “你们手里的教材,就是我编写的,有谁全都看懂了?” 第二百九十五章 国舅   大匠作想举手,想了想又偷偷缩了回去,小丫头生气的时候气场贼强了。   然后就见苏小妹啪啪甩了两本册子在桌上:“就算第一册都懂了,还有第二册,第三册!水力装置上的渐近线齿轮,原理谁懂?谁会画?!”   好险!大匠作拍了拍胸口,幸好老子刚刚没举手!   苏小妹说完,转身在黑板上拿尺规呼呼作图,没一会画出了一个大齿轮,旁边一溜的计算式,然后拍了拍沾着白灰的小手:“这么能闹,谁来照着画一个?”   一群匠人脑袋摇得呼噜呼噜的,这回彻底老实了。   苏小妹咬着牙道:“谁再闹,班长给我轰出去!反正最后又不是我损失晋升加薪的机会!”   大匠作拿胳膊肘捅了捅同桌的张麒,低声道:“小七先生,你会画不?”   张麒埋着脑袋正跟苏油出给自己的椭圆题搏斗:“认真听讲,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   胄案进入了一种诡异的氛围当中。   匠人们第一次觉得,自己祖祖辈辈研究的那些玩意儿,竟然可以从中提炼出一种形而上的玄妙学问。   万法皆有准,这是一个倒圆锥形的体系。   一条直线,一个圆,几条简单的道理,然后成螺旋形的往复叠加扩大,最后形成一个逻辑严密,无可或易的体系。   以前照着祖传的法式干活,那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到如今小先生将里边蕴含的道理一讲,匠人们这才明白——哦,原来祖先当时这个地方如此设计,是因为这个定理;那个地方那样设计,是因为那个公式啊……   虽然还很懵懂,但是人人都明白,这绝对是一门精深的学问跑不了。   无数匠人回到家中第一件事,便是将娃子们都招过来:“来来来,今天先生的课都在这里了,我给你们说说,祖宗的玩意儿都要懂啊,不懂的今晚没有陈婆婆肉饼吃……”   历代大匠作其实也不一定能搞清楚理论原理,不过是他们的实践经验丰富,不知不觉地将这些原理运用到了生产里边。   然而这不妨碍苏油刻意误导,看着小先生对胄案各种古老法式的神奇设计赞不绝口,然后拉着匠人们分析其中蕴含的那些理科知识,匠人们都觉得自己羞没了祖宗。   自家先辈的东西传下的东西都不会,这对宋人来说,就是悖逆,走出门去都抬不起头见人的。   宋代寺监,各种伎术官,比如司天,医学,不少都是家族传承。   胄案作坊,同样如此。   不少匠人就求告过来,小先生,嘿嘿嘿,家里几个不争气的,能不能也来跟着听听?   光我们回家再讲,总是隔着一层,这些都关系着娃子们以后的钱粮啊……   苏油手一挥,爱来都来,如今圆锯之类的都到位了,坐不下就去兄弟单位将作监那边借人,修大教室!   今天高士林也来了,还带来了一个年级比他大些的中年人,以及一个十几岁的小孩。   说人家是小孩,其实跟苏油自己年岁差不多。   苏油今天讲百分尺和千分尺的原理,下课之后,才背着书包过来:“苏油见过案判。”   高士林问道:“怎么样?匠人们都还学得进去?”   苏油笑道:“进度很快,多数东西他们本来就会,就是提炼一下而已。”   高士林笑道:“给你介绍,这位是我外叔父,曹佾。啊对了,就是大相国寺见过那位皇城使的兄长。对胄案课程好奇,一起过来看看的。”   那这位就该叫国舅了。   曹佾拱手道:“明润所讲的百分尺和千分尺,让人茅塞顿开,正好相求的那件事情,应该与此相关。”   苏油笑道:“我们去教研室细说吧。”   来到教研室,张藻张麒苏小妹,一人一张桌子,正在批改作业。   教研室墙上,挂满了各种教具,书架上全是各种黄铜的机械部件。   给几人上了茶,苏油问道:“未知贵人所来是为何事?”   高士林说道:“我这叔父,走的文人路子,音律诗词都是行家,这次要去扬州做官,便想请教明润一二。”   曹佾说道:“扬州繁华,但是浮习太重,竞以奢靡为夸,这点和益州有点类似。我想借鉴眉山的路子,使其衣食足而知礼节。想来想去,只有从书籍入手。”   苏油说道:“那是准备自己印刷吗?还是从眉山购入书籍?”   曹佾说道:“眉山书籍精良,但是价格实在昂贵,我想还是自行刊印比较好。”   苏油说道:“此事不难,眉山史家制瓷精良,国舅可以找他们购入一套瓷码,然后别的就都好办了。”   曹佾拱手笑道:“本来还想自行制码来着,但是刚刚听君一席课,胜读十年书。活字码唯眉山精良,不次于雕版,却是有原因的。”   苏油笑道:“的确,而且刚刚那节课,只是原因之一端。林林总总,几十上百项的改进,字码,用墨,纸张,工序,积累起来,才有了如今的眉山印刷。国舅去扬州推广文字,要求不用太高才是。”   曹佾笑道:“如此瓷码一事就拜托明润了。”   苏油笑道:“此事容易,我这就修书一封,让他们直接往吴中发货,曹兄抵达扬州,去四通商号会所领取便是。”   曹佾大喜:“这样就太好了!”   几人正说得开心,就听苏小妹的声音响起:“那谁,你别乱动机械教具!”   几人转头,就见曹佾带来那个孩子,正在伸手摆弄架子上的黄铜工件。   高士林尴尬道:“呃这位……这位是我家……小哥。”   苏油将工件取下来:“觉得有趣是吧?这个教具讲授的原理是这样的,你转动这个轮子看看。”   那小孩转动轮子,就见连杆前方带动两个齿槽,每转一圈,齿槽就往前推一下。   苏油笑道:“这叫步进系统。每转一下,就发生一次步进。”   那小孩问道:“这个有什么用?”   苏油说道:“我们假设一件皮甲,需要用铆钉装配护肩,护心,锁带。通过这个机械,便能够做成一个传送带,一个工人只负责护肩,装好后放到传送带上,传送带通过步进机械,将皮甲传送到下一个只安装护心的工人那里。”   “如此每个工人只需要专精一个细节,一个步进机就能形成一条流水线,不但效率提高,工艺也更加精湛了。”   那小孩点了点头:“有道理,但是水轮转一圈,才走这么一小步,太慢了。”   苏油又取了一个齿轮组的构件下来:“你看,这个就是用来改变转速的机械部件。大轮转一圈,小轮就能转无数圈,它们之间的比例,便由两轮齿数的比例来决定。你可以试着数一数,算一下,再转一下,看看是不是如此。”   那小孩自己去一边计算去了,苏油这才回来继续和曹高二人喝茶聊天。   高士林说道:“明润,哥哥这段时间可没瞎玩啊,找你说的那什么鬼猛矿,腿都快跑细了,靴子都磨坏好几双!”   苏油给二人添茶:“既然如此得意,那想来是找到了?”   高士林哈哈大笑:“探花郎果然闻一知十,这东西在南阳马蹬镇找着了!话说前头,加了这东西,炼出来的钢要是不猛,哥哥可要找你赔靴子钱!”   曹佾说道:“说起马蹬镇,倒是有个典故。”   苏油举杯相敬:“国舅请讲来。”   就听正在计算齿数比例那少年说道:“后汉光武帝刘秀起兵讨伐王莽,被王莽追赶到那处所在。刘秀为摆脱追兵,巧施一计,故意将马蹬子丢于地上,而后自岔道而去,终于得以脱险。”   “刘秀称帝后,就将那镇子封为了马蹬镇!你这个齿轮比例我算出来了,大轮一百二十齿,小轮十二齿,大轮一圈,小轮十圈,哈哈哈真的好简单。” 第二百九十六章 游园会   苏小妹最见不得有人轻视苏油,呵呵冷笑:“小轮十二齿,固然简单。但是大轮一百二十齿,涉及到五的倍数,你先把一个圆给我等分五份看看。”   高家小哥不信有多难:“给我尺规,很快给你分出来。”   然后这娃就掉坑里了。   直到二曹和苏油饮完一轮,又东拉西扯了半天,曹佾才说道:“你看一聊起来就没个完,时候不早,我兄弟三人该回去了。”   苏油这段时间就住在胄案,起身道:“我送送三位。”   那娃摆手:“我还没做出来!我不走!”   苏小妹扯出一张图纸,刷刷刷画了个将圆五等分的图例:“很多事情,乍看起来觉得容易,做起来不是那么回事儿。”   “理工乃致用之学,其中至理,都可推可证,万世不可移易。不是‘好简单’三个字能够概括的。”   那高家小哥看了看苏小妹的图纸,感觉脑洞大开:“姐姐此法当真妙极!”   苏小妹白了他一眼:“又懂了?看着是五等分不算,现在你要证明,用这种方法切圆,切出来的一定是五等分,那才是真正的懂了。”   小孩将纸张收起来:“这次是真懂了,回去证给你看!过两天给你将证法送来!”   苏油心中暗暗叹气,何必呢?这才刚刚爬出坑来,休息一下再掉不好吗?   将三人送出胄案衙门,看着他们远去,苏油说道:“小妹,你何必为难人家?”   苏小妹哼了一声:“大言炎炎,不教训一下,还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似的。倒是曹家大叔不错,求人就该有个求人的样子!”   苏油这才反应过来,曹佾面如朗玉,一派中和之气,苏油这世见过的帅哥里边,狄咏算是一个,曹佾这中年大叔,算是第二个了。   等等,苏油一拍脑门——曹佾,这不就是八仙里边的曹国舅吗?!   那这小孩又是谁?肯定不是韩湘子,难道是蓝采和?   胄案公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马蹬镇的矿料到来,苏油立刻组织试验。   真的是锰铁矿,这个结果让苏油和石通兴奋不已,可以在汴梁生产锰钢了!   事情上了正轨,苏油就轻松了下来,不过朝中又下来了一个差遣,这次是内中来的。   官家要举办游园会,地点在金明池,两制以上官员全都要参加。   为什么要点小苏探花的名呢?因为这次游园会为了节省,准备用川菜,头蹄肚脏什么的都不嫌弃,以降低宴会成本。   宋祁,欧阳修,一致推举苏洵。   苏洵连连摆手,老夫倒是做得一嘴的好川菜——就是会吃和会说。   要讲做的话,还是我家明润小弟,他才是行家。   高士林也跳出来丑表功,自从苏明润到了我胄案,饮食水平和钢铁品质一样嗖嗖地往上涨,我向大家隆重推荐汴京城新风味——胄案馒头!   这回就连司马光都点头,胄案馒头是不错,当时那几筷子其实都不错。   那天回家都有点后悔了,吃饱了再写弹章,也更有力气不是?   官家笑了,大家意见竟然如此一致,太难得了——行,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四月天气暖和,苏油准备以冷餐为主,热菜为辅。   李二家的兴奋坏了:“小官人,俺的馒头要做给官家吃?!天神爷外加历代祖宗哟!那我做成平时两倍大的,中不?”   苏油手扶脑门,胄案馒头个头出了名的大,平日里糙汉子们都能两个顶饱,再要大一倍,你想用胀死官家的法子来弑君吗?   无情否决:“不行!都是文人老头子,往小了改!”   李二家的傻了:“改到多小?”   苏油想了想:“嗯,一个馒头,做成核桃那么大就可以了。”   李二家的突然觉得大宋的官员们好可怜:“这么小?原来官人们的钱,都是从口粮里省出来的啊?”   苏油:“……”   金明池御苑游乐,是每年皇家组织的一次热闹活动。   两制官员以上,朝廷大核心,大家一起乐呵呵地放松一下,吃吃东西喝喝酒,看花钓鱼聊聊天,算是官家体贴大家辛苦,慰劳一下。   其实吃的不重要。   但是苏油却不能随意。   从方知味借来精洁的玉瓷餐具,几张大圆桌铺上,中间是一个巨大的花篮,周围一圈都是菜品。   凉菜用银器装盛着,罩上纱笼,热菜是类似后世酒店的大金属盆,底部是酒精灯加热,中间隔着热水,热水上放着盘子,里边才是菜式。   还有各种小点心——小面包,小蛋糕,小馒头之类。   水果不少,也要配酒,酒装在木桶里,木桶镶嵌着黄铜小水龙头,可以往杯子里添加。   炒菜是方知味的拿手系列,因此还有一个厨师班子躲在看不见的地方,见菜快没有了,就要及时现炒,然后往酒精灯上的大黄铜盆子里添加。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和后世一样,不管内朝外朝,这种事情,一般都是有钱单位来搞。   比如科举后的进士接待,那就又漕帅两司承办。   内朝御药局是真有钱,殿试基本就是他们承办。   所以这次宴会准备,苏油又见到了几位老熟人——王中正,李舜举,李宪。   苏油对内官并没有歧视,其实北宋的宦官们,领兵作战血染沙场的不少。   听闻王中正就马上要出去带兵了,虽然这是皇家为了加强政治权力采取的措施,专业不专业另说,但是为国作战的太监,在苏油心里,比卖国求荣的文人,强了起码一万倍。   川菜宴会对内官们来说也不熟悉,于是苏油还请了方知味的眉山领班,过来传授顶着逼格伺候人那一套门道。   等到诸多事情料理完毕,宴会正式开始,苏油反而没什么事情了。   这宴会的级别,最次都是翰林,他是没资格参与的。   不过金明池风景相当漂亮,今天还可以钓鱼,苏油也好久没有放松过了,便将自己的一套钓具带了过来,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开竿。   结果这里的鱼太好钓,苏油钓了不到一个时辰,怕不有二三十条上钩,最后干脆不挂饵了,抛下竿子,躺椅子上晒太阳。   不多会儿,就听见一个声音说道:“王中正,这个地方人少,我在这里下竿子。”   苏油直起身一看,竟然就是上次被苏小妹教训的那个年轻人。   苏油便招手:“高家小哥,这里这里。”   “哈?”那娃一看苏油:“你怎么在这里?”   王中正说道:“禀副……”   高家小哥咳嗽了一声,王中正一下住口,想了一下才说道:“小官人,苏明润是此次宴会的提举餐饮公事。”   高家小哥才哦了一声:“我就是来露个面,现在再用不着我了,明润我跟你一处玩玩!”   苏油笑道:“一个人正自无聊,你来了却好。”   王中正安排好凳子之类,赔笑道:“小官人就请稍坐,也别到别处去了,万一官家宣见,小的也好找得到你。”   高家小哥忙着挥杆:“去吧去吧,没事儿不用来打扰。”   苏油在一边看那手法,心里默默地评价了一句——黄棒。   四川话里黄棒就是新手的意思,新手就算了,性子还急。苏油看了一阵,笑道:“你这钓法,跟我知道的一个人倒是颇为相似。”   高家小哥问道:“哦?谁啊?”   苏油说道:“大宋雅州西南,有一处一路大小的疆域,是个羁縻大州,叫二林部。”   “二林部大鬼主的女儿,叫阿囤弥。她钓鱼跟你一样,急不可耐,鱼从不上她的钩。”   高家小哥不服:“别说我,你还不是一样?”   苏油笑道:“大不一样,你是钓不着,我是钓累了!” 第二百九十七章 致用之学   高家小哥不信:“我看看你的。咦你的漂怎么是立着的?”   说起这个算是挠着苏油的痒处了,将自己的竿子提起来详细讲解了一番钓组,最后说道:“你看我这漂,被铅坠抵消了大部分浮力之后,剩下那几目漂尾的浮力,大约就只有半粒米的重量。所以信号极为灵敏。”   “还有这钩,比你的小得多,因此容易上鱼。”   将钓竿交给高家小哥,自己拿起他的那套,挂上一团饵料投入水中:“你这套钓组,是用来钓大鱼的,因此需要耐心等待。”   那边高家小哥已经中鱼了:“果然好用!”   苏油笑道:“之所以这么快,是因为这里我已经打下了窝子,水下已经聚拢了鱼群……”   还没等他继续说下去,高家小哥已经插话了:“喂!帮我把鱼取下来啊……”   苏油翻了翻白眼,这位原来是钓太爷鱼来了。   自己挖的坑,自己含着泪也得填,接下来就听高家小哥大呼小叫地上鱼,苏油忙不停地取钩。   估计这娃是第一次钓得这么欢快,不论大小都舍不得扔,说是要拿回去熬汤。   苏油看了看里边大尾巴鼓眼睛的几条:“要不那些彩色的就给我呗,我家里养着红鱼……哎哟大鱼来了!”   就见另一边竿子的浮漂点了两下,然后被一颗颗慢慢拉入水中。   这种速度,一般都是大鱼,只有大鱼,才在中钩之后不紧不慢。   高家小哥立刻跳起来,去抢苏油的竿子。   “喂!”   然后这鱼太大,根本不是新手能够控制的,苏油赶紧在一边指点:“往前走两步,先将竿子立起来……好,后退后退,留出搏斗的余地……哎哟发力了小心,往前走一步缓缓……哎呀竿子别倒……好回来了,好好,就这样慢慢溜……”   曹家娃子高兴坏了:“快去拿捞网,把这鱼捞起来看看。”   苏油拎着抄网在旁边站着:“不着急,慢慢来,直到溜到大鱼侧躺在水面不动了,才是下手的时候,现在就急着抄,十有八九会功亏一窥。话说金明池的钓竿真不错……”   王中正捧着一个砚台,腋下夹着纸张和毛笔走了过来,一见到这架势:“哎哟好大一条,小官人真是厉害!”   苏油在一边翻白眼,这个马屁精,你见着鱼了吗?!   一番折腾之后,大鱼终于安静了,侧躺在水面上,红嘴红鳍红尾巴,是一条大鲤鱼。   苏油上前,将大鱼抄进网中。   高家小哥看得爱不释手:“漂亮啊,这鲤鱼真的好漂亮。”   苏油先把钩取下来:“七八斤是有的了,金明池水面不大,鱼性不算野。看过了我们就放了吧。”   高家小哥舍不得:“为什么要放了?”   苏油说道:“大鱼不好吃,看过就放了得了,再说那边你已经钓了不少了。”   高家小哥很纠结:“那我拿回家里养着,不吃,总行了吧?”   苏油又在心里翻白眼了,汴京城寸土寸金,你家是承包有鱼塘怎么着,还能养这么大的鱼?   王中正这马屁精连忙上前:“对对对,养着养着,这鲤鱼的个头,金明池里都算大的!这是小官人的气运,养着才好!呃,可现在怎么养……”   苏油只好取来一根麻线,打了一个巧妙的花结,套在鲤鱼的背鳍大刺上一抽,麻线就牢牢地绑在了鱼刺之上。   将鱼重新放入水里,然后把麻线这头系到岸边的柳树树根底下:“那就先这样养着吧,等一会散场再拎出来带走。”   王中正拍手叫好,高家小哥笑道:“明润当真是钓鱼的大行家。”   这个苏油完全可以叉腰得意一会儿:“开玩笑,六岁就靠这个养活一大帮人了,抓鱼摸虾,可比捉笔写文章在行!”   王中正拱手道:“哎哟差点忘了正事儿,这还得有劳明润作诗一首。”   苏油的思维还在大鲤鱼的惯性上头:“钓了一条鱼,还需要作诗留念?”   王中正说道:“不是,是官家今日高兴,作了一首诗,张贴于朱墙之上,要求与会诸位臣工,都陪和一首。听说写得好的还有奖掖,这可是明润的好机会啊。”   苏油笑道:“与会的都是朝堂重臣。宰执、侍从、台谏、馆阁以上,没说包括我吧?”   王中正赔笑道:“官家的旨意原话,说的是与会臣工,并没有说一定两制以上。小苏探花,你可也是朝廷命官啊。奉陪一首,让咱家回去交差吧。”   高家小哥看热闹不嫌事大:“就是,作一首作一首。”   苏油将手洗了,擦净,这才拿起王中正送来的纸张端详。   是誊抄的。   晴旭辉辉苑籞开,氤氲花气好风来。   游丝罥絮萦行仗,堕蕊飘香入酒杯。   鱼跃文波时拨刺,莺留深树久徘徊。   青春朝野方无事,故许游观近侍陪。   苏油笑道:“官家的诗写得真好。”   说完提起笔来,沾了墨,想了想,也工工整整写下一首。   将诗交给王中正,苏油和高家小哥换了玩法,喝茶聊天吃点心,渔具都收了起来。   问起高家小哥一个圆五等分的方法证明出来了没有,高家小哥苦着脸,他找来了太学明算博士,博士之乎者也地扯了半天,他完全没听懂。   苏油哈哈笑了:“这个光用嘴说理解起来太难,得边画边讲。”   说完折了一根树枝,在湖边泥地上画图讲解,最后说道:“看,其实还是很简单是不是?现在理解了吧?”   高家小哥点头:“明润,为何所有人都喜欢给我讲经学,到了你这里给我讲这个?”   苏油说道:“经学我也可以讲,不过我认为经世是一门学问,致用也是一门学问,经世致用,两者不可偏废。”   “只会经学,将天下治理得再好,即便如三皇之世,不还是刀耕火种住树上吗?”   “有了致用之学,才有了绫罗上编织的花纹,锄头上镶嵌的钢口,富顺深达百丈的盐井,眉山广布丘陵的梯田。”   “我华夏世代传演至今,文明鼎盛,可为什么还打不过放牧牛羊的蛮子们?原因很多,不过轻视了致用之学,可以算是一条。”   “内地难道就不能养马?二林部,西南蛮,他们的马哪里来的?”   “当年汉武帝准备反击匈奴的时候,咸阳宫外,上林苑中,就是马场!”   “卫青霍去病,就是在那里练习匈奴人的战法,这才有了‘寇可往,我亦可往’的豪言!”   高家小哥傻了:“有这话?卫霍说的,还是武帝说的?”   苏油摆着手:“这个不重要啦……总之经世大业,自有朝堂衮衮诸公操持。我小小一介推官,先以致用之学,将胄案的实务操持得当,让军士们兵甲更利,就算不负圣恩了。”   两个少年人一番吹牛打屁,不知不觉日色偏西。   宴会已经到了尾声,赵祯在花园里坐着,宰相韩琦、参政张昪、孙抃、枢密使曾公亮、枢副欧阳修、陈旭,都在一边作陪。   都是文章老辣之辈,和诗这种东西,实在不是什么难事儿。   赵祯让内官安排,教坊杂戏挑选出好诗,吹奏演唱起来。   不一会就看见教坊杂戏那边,在戏谑调笑,神色轻浮。   赵祯皱了一下眉头:“怎么回事?”   一位伶官递上抄录的诗集,笑道:“诸公诗作俱佳,就是‘徘徊’太多,实在难挑!”   官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也是和的徘徊?是的你呢?嗯,我也是! 第二百九十八章 徘徊太多   赵祯将诗稿取过,第一首就是欧阳修的。   终阙晨霞照雾开,轻尘不动翠华来。   鱼游碧沼涵灵德,花馥清香荐寿杯。   梦听钧天声杳默,日长化国景徘徊。   自惭击壤音多野,帝所赓歌亦许陪。   再翻,王安石的。   荫幄晴云拂晓开,传呼仙仗九天来。   披香殿上留朱辇,太液池边送玉杯。   宿蕊暖含风浩荡,戏鳞清映日徘徊。   宸章独与春争丽,恩许赓歌岂易陪。   继续翻,祖无择的“香饵得鱼波晃漾,仙音仪凤日徘徊。”   陈襄的是“鸟散香丛声睍睆,人观灵沼水徘徊。”   苏颂的是“瑞燕入檐时拂掠,恩鱼窥钓更徘徊。”   郑獬的是“绣幕烟深红匼匝,文竿风引绿徘徊。”   哗啦哗啦一路往后,全都是“徘徊”。   赵祯都懒得看了,啼笑皆非地问道:“就没有一首不是‘徘徊’的?”   伶官说道:“有一首,可是没留名字。”   赵祯说道:“找出来看看。”   伶官将最下面一张诗笺抽了出来,呈送给赵祯。   上苑林渊瞩日开,重华俪郁拥香来。   宸音指墨升丹陛,云影衔恩下玉杯。   冰纩牵风沉碧澈,柔枝照影送徐徊。   清时盛景追隆遇,愧奉柏梁忝末陪。   赵祯微微一笑:“诸位爱卿看看,还是有没用徘徊二字的。”   司马光接过来一看:“跑不了,苏油苏明润,他这字如今也算是出名了。”   欧阳修接过来看了,笑道:“还藏头露尾巴的,官家,要不叫来问问?”   赵祯笑道:“中正,宣。”   ……   苏油正在口沫横飞地与高家小哥吹牛呢,就见王中正跑了过来:“小苏探花,赶紧与我一行,官家召见!”   “啊?”苏油吓了一跳:“我磨洋工被发现了?”   “磨……羊……公?”王中正愣了一下:“哎呀不是,是你的诗!咱家也说不清楚,赶紧走吧!”   苏油这才起身整理衣冠,快步随王中正赶到花园。   诸位大佬都在,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苏油赶紧上前:“微臣苏油,见过官家,见过列位大臣。”   嗯,我是微臣,你们都是大臣,有了什么事情,也不能欺负小的不是?   赵祯笑道:“苏油,这诗是你写的?”   苏油接过来看了:“是。”   赵祯问道:“如何不留名字?”   苏油说道:“王内官持笔来,说是官家要求臣工陪和,苏油自忖只是提举餐饮,并不在与会之列。可是又不好让王内官为难,于是便写了一首,不过未敢留名。”   司马光笑骂道:“欲盖弥彰,你的字当我们不认得?!”   苏油赶紧躬身:“是是,司马大谏说得对,苏油愚昧。只不知官家因何召见小臣?”   欧阳修笑道:“你这徐徊二字,出于何典?”   苏油说道:“回枢副,出自《汉书·相如传》,安翔徐徊。”   王安石问道:“这个徊字,除了徘徊,徐徊,可还有其它和对?”   苏油说道:“回制诰,有很多的啊,比如叶适《送白酆还蜀》,‘前岁淹徊下巴峡,今年憔悴出京城。’”   “比如严忌《哀时命》,‘车既弊而马罢兮,蹇邅徊而不能行。’”   “如杜工部的《乐游原》,‘拂水低徊舞袖翻,缘云清切歌声上。’”   “我朝和靖先生也有:‘尽道次公当入相,江湖那肯久迟徊。’”   王安石微微一笑。   苏油又道:“别的嘛,还有‘迂徊’、‘盘徊’,都可以用的。”   一帮大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对呀,被这小子一说,当真是有好多可用。   可我怎么一时就没有想到呢?!   王安石刚刚其实就是在抬举苏油,现在更是大起爱才之心:“明润不错,学问很扎实。”   赵祯让臣下端上来一个盘子,上边放着一支白玉的如意,笑道:“这是这次陪和诗歌的奖励,拿去吧。”   “啊?”苏油赶紧躬身道:“陛下,臣不敢领受此赐。”   这是苏油第二次拒绝赏赐了,赵祯有点郁闷:“这回又是为何?”   苏油躬身正色:“陛下,小臣的诗,凑巧用了与诸臣工不同的字眼是吧?”   赵祯乐了:“倒是聪明,大家都用的‘徘徊’二字,独你不同。”   苏油说道:“那这只是一个因缘际会的巧合,并不是小臣的诗品,比诸位大臣为高。”   “此次高会,本为两制以上官员而设,因此以玉如意为赏赐,乃是恰当的恩典。”   “然而用来赐小臣,就过显恩隆了,臣也不愿意因文字得此幸授。”   “陛下你放心,你的赏赐,臣定以事功来取,不在这一时,也不在这‘徐徊’二字。”   “诸位大臣,皆和陪‘徘徊’,这说明大家志虑相近,思怀统一。此乃朝中清睦和宁之相。小臣为陛下贺,为朝局贺。至于奖品,不敢领受。”   “列位,如何?”赵祯看了看近臣,心里其实有些小得意,苏探花是我力排众议选拔出来的。   应对如此得体,太有面子了!   司马光已经知道辽人去胄案时苏油的一番做作是为什么,如今对他的应对也非常满意,乐呵呵地说道:“苏探花既有此志,陛下应当成全。这样也绝了一些臣僚幸进的心思。”   欧阳修也拈须微笑:“小苏年岁虽然不高,但是深得谦谨之道,颇有晏相公当年的风范。”   王安石说道:“以事功进取,这般想法,方为为臣正道。”   韩琦笑道:“听闻胄案如今气象一新,诸多举措。想来获取功赏,为时也已不远了。陛下,不妨暂且从之吧。”   赵祯将诗递给侍从:“那就如小苏探花所愿,不加恩赏。不过这诗,还让诸班演奏起来。”   伶官笑吟吟地双手接过:“谨遵圣命。”   ……   游园会苏油中了个大采,大臣们的一句褒扬,其价值远远胜过官家赏赐的玉如意。   苏油这里不错,苏轼那边也混得颇为滋润。   这娃来信了。   凤翔知州叫宋选,是一个和气的老头。   老头有个弟弟叫宋迪,大宋如今著名的画家。   凤翔还有个石苍舒,大宋如今著名的书法家,草书是一绝。   苏轼这娃,诗,文,书,画,样样都拿得出手。   所以如今在凤翔文化圈子里边,顶着个苏贤良的名头,混得那叫一个如鱼得水。   更惬意的是,好朋友章惇就在商洛,我们平日里结伴交游,开心得很。   就是章惇是个傻大胆,又一次路上遇到老虎,我便想躲开,章惇纵马上前,将沙锣摔到岩石上,把老虎吓跑了。   还有一次路过一处山涧悬崖,风景绝佳,章惇问一起到对岸悬崖上玩玩如何,我当然不去,结果这娃下马,攀到对岸悬崖上,取笔大书老章老苏到此一游。   这熊蛋,胆大包天,一肚子都是造反家底事!   对了,在凤翔一寺庙里见到了四副门板,门板上是吴道子的画,人家要十万钱,所以,小幺叔你懂的……   小妹将信递给苏油,笑道:“大先生又在哭穷了。”   苏油没好气:“这大侄子,一天到晚净给我找事儿,四通商号如今在那边有分号,他不找嫂子,光找我是怎么回事儿?”   小妹笑道:“这还不明白,怕被骂啊!”   苏油哈哈大笑:“算了,都当爹的人了,既然都开口了,就给他点安慰吧!” 第二百九十九章 衣锦还乡   胄案的工作强度,对后世过来的苏油来说,算是轻松愉快。   他觉得很轻松,可在周围同事里边,就得了一个强干力能的名头。   然后朝九晚五的日子,竟然成了劳任忠勤。   加上以胄案为家,晚上还有授课,没机会应酬花酒,这又多了一个洁身自好的名声。   这样的小鲜肉,竟然不亲女色,教坊司和各处私馆的花魁们恨得牙痒痒,十二平均律的发明人,竟然公开宣称说他不会填词!   你撒谎也撒得认真一点好不好?!   ……   “你撒谎也撒得认真一点好不好?!这样我怎么跟家里人交代?!”高士林现在就很生气:“我都请了你几次了?”   苏油正在调试镗床,满手满脸都是黑油,这东西比宴会什么的重要百倍:“你又不是没看着我正忙着!再说了你家一个小小侍妾的话,你这么上心干啥?”   “郡君惯着你是一回事儿,自己该怎么做心里要有个谱,这是另一回事儿!走开走开别挡着我。”   高士林没好气地说道:“感情贴子你压根就没看不是?这次就是家里发话邀请你!”   苏油拿眼睛瞄着摇杆:“那就更不该去了,我小小一个推官,还是外臣……”   高士林一把抓着苏油的后领:“你到底去不去?”   “哎呀松手松手……”苏油挣扎了两下,确定自己不是武将的对手:“我去,去还不行吗?”   高士林笑道:“整个一属驴子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   在韩琦和司马光等人的一再努力下,官家终于同意了立皇子一事。   岳州团练使赵宗实,立为皇子,改名赵曙。   赵曙听到诏命后立刻称病,请潭王宫教授周孟阳一篇篇地撰写奏疏推辞。   奏疏上了十多遍,每上一次,周孟阳就会得到一笔丰厚的赏赐,这娃靠写疏奏都发了一笔横财。   周孟阳也受不了了:“太尉你称疾坚卧,到底是要闹哪样?”   赵曙:“哎呀这是非分之福,搞不好就是祸事临头啊……”   周孟阳说:“就算如今你得请归藩,难道就能平安无患了?”   赵曙这才抚榻而起:“是我没想到这点!”   终于同意进宫,住到了清居殿。   合家良贱不满三十口,行李只有有数厨书籍。   临走还告诫舍人:“谨慎地守好我的屋舍,皇上有了后嗣,我就回来。”   中外闻之相贺。   苏油知道后,只在心里默默地吐槽了一个字:“假!”   不过也理解,胆战心惊了几十年,皇宫进了出出了进,加上自己的爹赵允让,也是有类似遭遇却没做了皇帝,这都快变成遗传基因里的生存方式了。   想完还是觉得赵曙也挺苦的,大家都活得不容易,苏油决定原谅他。   如今赵曙被封齐州防御史、巨鹿郡公。每天两次朝拜赵祯,有时还到皇宫内服侍。   高家就抖起来了,不出意外,高士林就会和老曹一样,要成国舅。   别人趋炎附势,苏油敬谢不敏。   他可不想以后像陈执中,文彦博那样被士林讥笑,被御史咬着弹劾。   高士林好像知道苏油在想什么:“哎呀你和别人不一样!之前帮哥哥我那么多,怎么到今天还见外了呢?矫情!”   苏油一想也是,还真是起了见外之心,说道:“等我把工作服换了,大石头,糟娃哥,小七哥,这里就交给你们了,先用铜件试试,要是能成,我们再考虑加大功率。”   高士林说道:“还扯这些干嘛?赶紧走吧。”   两人骑马来到曹府,苏油一看府前的车马,就皱起了眉头,转身拨马就走。   高士林连忙拦住:“兄弟你干啥?”   苏油从怀里掏出欠了人家好长时间的黄白铜镶嵌的琉璃镜,交到高士林手里,拱手正色说道:“案判,听闻太尉入宫,合家不满三十口,唯书数柜;可没听说过他门前车马辐辏。”   “哥哥啊,叫我怎么说你们好?!这个门,人太多了,我进不了!”   说完拨马而去。   高士林愣了一下,突然吓得一个激灵,从马上滚了下来,赶紧跑进府里去了。   当天晚上,苏油正在和石通他们加班,将一根车好的铜棒镗孔。   高士林又来了,带来了一车礼物,赧笑道:“兄弟,高府上下,深感兄弟厚德。如今我们已经闭门谢客,这车礼物,不成敬意。”   苏油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猪队友啊……老子这回被你害惨了……”   半月之后,中枢发来旨意:“三司胄案推官苏油,职守忠勤,文书周敏;任中强力干能,洁守自好;改良法式,推广精衡;所举多得。”   “因功积升迁转,赐银鱼袋,擢权知夔州军州事。得告赴任,未可迁延。”   苏油接到告令哭笑不得,跳过通判直接当任知州,也是跃次擢升,大大的提拔。   问题是——夔州!   峡中天下最穷处!   官家啊官家,算你狠!   ……   如今苏油的官职,全称就变成了秘书省著作佐郎,宣议郎,飞骑尉,权知夔州军州事,赐银鱼袋臣。   前两个官职,都是从八品,刚好在朝升官以下,就是没法上朝的那种小渣渣。   赐银鱼袋,是六品以上才有的资格,这里是特赐,是荣誉。   夔州太苦了,给个这个表示补偿,说明不是贬官灰溜溜出京的,到了地方上大家还是要尊重。   飞骑尉,是三转军功,这是改造冶炉,炼出锰钢得到的功劳。   最后一个,才是正职差遣。   宋代的州,是有州格的,从上到下可以分为节度、防御、团练、军事这样的名目。   宋制承晚唐,晚唐朝廷广置节度使、观察使、防御使、团练使。   这些人又兼任所在州的刺史,并自辟幕僚,架空朝廷州官系统,成为一个个半独立王国。   赵宋立国后,以节度使、防御使、团练使为虚衔,收州权归于知州;同时,又保留了节度州、防御州、团练州、军事州四等州格。   州格的高低,决定了州府幕职官的配额,一个非常重要的节度州,往往配备有节度判官、节度推官、节度掌书记、观察判官、观察推官、观察支使等幕职官;   非节度州则通常只置判官、推官各一员。   州格还决定了州府长官的公用钱额度,如节度州长吏每岁可得公用钱百千,而防御、团练、刺史州的公用钱仅有五十千。   州格代表了州府的品级:一般来说,节度州为三品州;防御州、团练州为四品州;军事州为五品州。   但是宋朝的州格,只决定了州府的品级,跟州府长官的品秩毫无关系。   因为宋朝的知府、知州,都是差遣,它本身是没有品秩的。   理论上,不管是品秩只有八品、七品、六品的中下层官员,还是品秩为一品、二品、三品的高层官员,都可以被任命为知州或知府。   事实也是如此,宋代的知州,从九品到一品都有。   苏油的官职最大的一个才八品,低于夔州的州格,不过有个银鱼袋的六品特赐,除了他自己小得逆天的年纪,在宋代也不算出格。   若官员品秩高于州格,文告里就要用“判”字;品秩与州格相等,则用“知”字。   苏油因为官职比夔州的州格低,所以就得用到“权”字。   得到任命,所有人都满脸哀伤,就乞第龙山开心不已。   我靠夔州呢!西南夷大本营,小巫师,咱俩这次是那啥……衣锦还乡了哈?! 第三百章 再见张方平   苏小妹白了乞第龙山一眼:“衣锦还乡你个头!这是被贬了!”   苏油哈哈大笑:“小妹你别瞎说!官家这是一片保全之心。乞第说得可没错,还真是衣锦还乡了!”   苏小妹嘀咕道:“一年五十贯,你自个慢慢用吧,我们七岁时都不止这个数。”   苏油笑道:“那就想办法挣呗,挺好。夔州太苦,小妹你就别跟着了。汴京这一摊子,只能交给你,你就住到宜秋门去,顺便帮我照顾老堂哥。”   说完叹气:“你也是十五岁的大姑娘了,让堂哥给你选个人丁少,读书厉害的好人家少年郎。等哥哥回来,你可能都是别人家的媳妇了哟。”   苏小妹眼泪就下来了:“就不,就赖着你吃一辈子!”   苏油说道:“吃一辈子,和赖着我,这是两回事儿。姑娘家哪里有不嫁人的?堂哥结交的那帮人,本领如何先不说,心性好的是多数。你是小富婆,腰杆子硬,所以嫁人嘛,我们首选心性。”   苏小妹哇的一声扑进苏油怀里:“哥哥我舍不得你走!大先生走了,你也走了,小先生肯定也要走,汴京城就只剩我和老先生了……”   苏油任由她搂着,却也不敢有所反应:“小妹乖,要给大宋治病,四海宦游这一步就跑不掉,这是哥哥以前就跟你说好了的啊……”   州桥码头,高士林赶来送行,一脸的不好意思:“这次让明润受连累了。”   苏油说道:“别瞎说,这是官家良苦之心。胄案十条,如今也就完成了精度量,一标准;简工艺,分工序;至于励学习,奖发明,算是完成了一半,其余的……”   高士林说道:“有大石头在,哥哥就有定心丸,其余的交给我来!”   苏油说道:“不是我信不过哥哥,其余的,没有天时地利,还真没人来得了。算了吧,接下来哥哥只需要做到两条,这功劳也是不小。”   “其一是重质量,加抽检,这个完全可以做到。最重要的,是识机要,重保密。”   “机要里边,水力机械,加工机械如轴承,齿轮箱,制动离合等关键部位,教研室里那些机械动力模型,还有钢铁产量,锰钢配方,热处理加工工艺等,这些是重中之重。”   高士林有点犯浑:“那上次我家小哥来……”   苏油翻着白眼,高曹两家的共同亲戚,跑得了姓赵?!   不过这话不能说,只道:“你家亲人,我当然可以信任,别打岔!”   “每道工序,一定要严格区分,除了大石头,不能一人掌握多项技术。平日里要加强教育,还要监察与匠人接触的外人,条例我已经写出来了,就在胄案书橱里。”   “军国重器,不可示人。非官家,枢密使,三司使等三品以上直管官员,其余人等如若过问,一概以刺探国家机要弹劾!”   “高兄,这点硬气你要有!要在胄案施行军法,治理成细柳营一般水泼不进才行。”   “如果你能做到,下次小弟回京,再送哥哥你一桩大功!”   高士林早知这小老弟的能耐:“那哥哥就恭候老弟仕途得意,早日回京!”   送行的人里,还有薛忠,苏油又将他带过一边,细细交代诸多事务。   交代完一切,苏油上了眉山过来的大船。   ……   宫中,皇后正在侍奉官家用膳。   赵祯有些食不知味:“这孩子,我就是吓唬他一下,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告个病什么的不就完了?怎么还真去了?”   皇后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多老实,听说第二天就出发了。换到别人身上,夔州那地方,哼哼……”   官家说道:“我是不是小气了?”   皇后笑道:“你是官家,不能喜好随心。喜欢的人就给好位置,那朝堂中最后就全是倖臣。”   “再说那猴子的本事也不差,夔州虽然穷了点,可有一个好处,就是宦场上简单,没那么多的勾心斗角。放心吧。来,尝尝这个熊掌豆腐……”   苏油此行弯子绕得很大,先要从开封府出来,从汴河入运河,过南京应天府,下淮南东路。   张方平如今正知应天,这老头不能不见。   老头上一任驻地是秦州。   当时,契丹把公主嫁给当地吐蕃人董氊,与之共图夏国。   夏主谅祚屡次与董氊作战,屡为所败。   后来谅祚屯兵于古渭州,当地熟户酋长很害怕,以为谅祚是来吞并自己的,都找张方平求救。   老头也很警惕,赶紧谨守备,籍军马,发兵士,严肃备战。   以前文彦博分了三支部队,分屯永兴、泾原、环庆三路,有警则召之,无警就地食粮减少负担,谓之下番兵。   老头发动了下番兵,造成连锁反应,关西震耸,一封封奏疏请求增兵,要求起码得派京畿禁军十指挥前往助阵。   枢密使张昪是个明白人:“当年我就在秦州,便将地区常常都有入寇传言,然而后来都是假的。如今事情尚未明确,就发京畿兵以赴,惊动远近,不是上策,再等等吧。”   数日后,张方平的第二封奏疏来了,谅祚引兵西去,打击董氊去了。   因为这事情,司马光弹劾方平怯懦轻举,请加窜谪。   宰相曾公亮认为老头的做法才是对的:“兵备而不出塞,怎么说是轻举呢?而且谅祚过古渭州而不入,不正是因为我们做好了应对准备吗?做好准备而贼不至,便加之以轻举之罪,那守边的大臣以后谁还敢事先做好准备啊?”   司马光不依,奏三上,甲申,徙知秦州张方平知应天府。   北宋的南京应天府,和明代的南京应天府,不在一处。如今的应天府在汴京西边,陈桥兵变的宋州,后世的河南商丘。   从中举到现在,苏油给老头写了好几封信丑表功,结果老头愣是一封信都没回。   今天,眉山二型大船抵达,老头却领着应天府全体官员,在码头隆重迎接。   苏油下船,对着张方平长揖一礼:“苏油顽劣,怎敢劳明公如此隆重。”   张方平哈哈笑道:“当年的小顽童,如今也与老夫共列朝堂。喜不自胜,喜不自胜啊!明润可不能因为外放夔州,便失了进取之心。”   苏油这才明白张方平隆重接见的原因,这是给自己撑腰鼓劲呢,心底异常感动:“横渠山长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苏油不才,也自当为夔州百姓努力谋寻一条出路。”   张方平笑道:“我信明润之能。走,老夫在梁园为你设宴,我们入席再细谈。”   国朝重进士,黄榜三魁,在南京官员面前,也是足以自傲的。   席上众人都以为小探花少年高选,定然傲气十足,恃才放旷,却不料几杯酒敬下来,居然是一个笑语盈盈,和蔼可亲的小郎君。   一点没有拿身份压人的意思,就跟自家晚辈一般,自然相处愉快。   宴席上自有教坊司的官妓作陪,拨丝吹竹,冶艳无双。   陪伴苏油的,是教坊娘子特意挑选出来的一个小妹妹,很美,不过最多只有十二三岁。   苏油很不习惯这一套,目不斜视,心不在焉,搞得小妹妹也很紧张,一边给他布菜添杯,一边害怕他发作。   教坊娘子见这一桌有些冷清,过来笑道:“探花郎要是嫌琴儿款伺不周,我们换一位如何?”   苏油“啊”了一声回过神来:“没有没有,琴儿姑娘很好,只是我自幼一个人惯了,不太适应这种场合。”   教坊娘子媚眼如丝:“听闻探花郎精擅音律,如此佳会,岂可无词?便填词一首,奴家让妹妹们演奏起来,却不是好?”   苏油摇头:“我哪里会音律。”   教坊娘子笑道:“不会音律,会发明出十二平均律如此巧妙的方法?”   这锅得怪老赵,宣扬得全世界都知道了,苏油只好另外找理由:“我诗才不敏,每每有感而发,现做不是我的强项。”   教坊娘子施了一礼:“听闻成都散花台上,四苏即席,名动西南;探花郎在汴京,马上作赋,穿巷而就。怎地会是诗才不敏呢?”   苏油说道:“散花台上,苏油忝陪末席,那是明公奖掖后进,激励学子;汴京城里,精钢得铸,那是苏油心情激越,文章天成。皆非自得。”   “今日外放,长恐有失,如履薄冰,就怕辜负了朝中诸公看重,哪里还有心情作诗填词?”   张方平笑道:“明润,你是要让教坊娘子下不来台吗?这样的事情以后还多,我朝探花郎,岂能在胭脂阵前失了进退?!来之能战,战之能胜!”   老头你陷害我!这要让我家薇儿知道,怕是要解释好半天! 第三百零一章 夔州   周围一起起哄,苏油只好拱手求饶:“同科状元王康侯教过我一招,不会填词,便写《浣溪沙》,我就作一首浣溪沙应景吧。”   教坊娘子取来纸墨,苏油想了一下,挥毫落笔。   此地初来似旧游,柘城离草汴渠鸥。黍邱亭下晚渔舟。   梁苑画台劳燕迹,济阳文笔困狐谋。世间何计是夔州!   这词一出,宴会上顿时鸦雀无声。   回到府衙,张方平命人上茶,两人私话。   张方平笑骂道:“扫兴!你不是西汉辞赋骈文开的蒙吗?亏得我在梁园迎你,结果被你搞得凄风苦雨!你那曲子让教坊娘子怎么唱?”   梁园是应天府最著名的景观,西汉梁孝王刘武所建,是辞赋大宗梁园文学的诞生地,以邹阳,严忌,枚乘,司马相如,公孙诡,羊胜为代表。   同时这里也是大辞赋家江淹的故乡,因此江淹又称江济阳。   江淹梦郭璞授与神笔,其后又梦他收回,这才有了“江郎才尽”的典故。   苏油在词中将西汉辞赋家比喻为奔劳无计投靠梁园的燕子,把江淹比喻为受困的狐狸,意思是文章就算写得再好,按他们那一套,对夔州也毫无帮助。   虽然彷徨无奈和担心,但他绝不会效仿那些只会弄笔的文人。   因此扫兴,就在所难免了。   苏油笑道:“本来就是嘛,去天下至穷处上任,你还让我诗酒萦怀,梁苑歌吹。传入京城,我这官声还要不要了?哟,峨眉雪芽!这可是眉山新品,茶里用了茉莉,老贵老贵的……”   张方平翻着白眼:“还有心情品茶,刚刚那一番就是做作!枉琴儿小妹崽以为探花郎忧国忧民,眼泪花儿都包上了。”   苏油笑道:“你丢我进油锅里炸,我只想着如何脱身,哪里还顾得上旁人!”   张方平哈哈大笑,然后认真问道:“明润,你有治夔之策了?”   苏油说道:“暂时还没有,不过夔州乃入川锁钥,蜀盐三日不下,吴中丝麻粮食,在夔州就要堆积如山。”   张方平皱眉道:“是啊……”   苏油说道:“因此总要想想办法,只要解决了这个问题……”   张方平说道:“那夔州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中转站……等等,你想解决三峡交通?!夔门天下雄,明润休要轻易!”   苏油说道:“就算不能完全解决,只解决一部分,也挺不错啊。再说也不一定非要解决才行,蜀盐三日不下,那我就在夔州备足多日交换所需,同样能几方不耽误,这不就替客商们解决了问题?”   张方平拈须沉吟:“就怕周边不稳,有人起觊觎之心……”   苏油说道:“那就如刚刚明公说的,来之能战,战之能胜!”   张方平还是有些担忧:“边衅啊……”   苏油说道:“怎么会是边衅?我就乡兵守境而已。其余的,都是西南蛮内部事务。”   张方平哑然失笑:“忘了你在西南蛮中的声望了,哈哈哈朝廷派你治夔,还真是量才善任!”   苏油翻着白眼:“可得了吧,要不是高家非要拉我去喝茶,也没这事儿!我就闹不明白了,那么多趋炎附势的猴子不杀,非拎我这门都没进的弱鸡出来干嘛?”   张方平微微笑道:“说明官家眼力长啊,他平衡朝局几十年,一眼就能看出这局眼在何处。郡公的局眼,在高家;高家的局眼,在胄案;胄案的局眼,在谁?”   苏油说道:“我只是想早日让皇宋军士兵甲犀利而已,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真没有参与。”   “还有一点,你和那些猴子,谁更值得保护?”张方平反问道:“所以官家才把你外放,这是怕你年轻犯错,曲意回护保全。”   苏油点头:“也是,官家此举,我是很感激的……对了,你还没夸我。”   “我为什么要夸你?”   “你要我做的事情,我全都做到了啊。要我苦读,要我高中,我全都做到了啊,还添了一个制科出身,老头你都不夸我?快点快点。”   “但是于我有何相干啊,都是你自己的功名,我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地夸你?”   “老头……你,你真不地道!”   告别了不地道的张方平,大船继续一路东行。   顺着运河直抵扬州,然后在扬州又被曹佾留了几天,才改入长江。   这一路上,就要收集粮食,丝麻,鹿皮,药材压舱了。   苏油让眉州商人一路交税,然后自己用一个小本本记着。   他穿起了短衫,化身为船工,关心船只改进的同时,还学习最新的操舟之术。   一路江面开阔,还有两处大湖,眉山二型的优势,得以完全发挥出来。   风帆鼓足,划着之字航线来回切风,一日逆水也可行三百多里。   但这已经不是四通商号最快的船只了,如今四通商号有一款新船,如同龙舟,长宽比为十比一,最宽处才仅有一丈二,风帆鼓足,奔行如箭。   四通商号用它来运送银钞,称为“快银船”。   苏油看过图纸后大加赞赏,然后根据这个另外画了一份图纸。   两艘快银船并列,中间搭建甲板,下部中空不与水接触,甲板上支帆,如此便能得到巨大面积。   缆索设计更加方便,稳定性更好,帆面更大,载货量更多不说,速度还要更快。   图纸传回眉山,众工匠顿时惊为天人。   好吧其实小少爷的天人身份早已实锤,眉山人如今走到哪里都敢拍胸脯——我们老家的小小苏,六岁能诗,十四岁取探花郎,就是天上文曲星下来的!   离开汴京时,听说这款新船还在研发当中,也不知道成功没成功。   船到峡州,苦逼了,眉山二型收起风帆,老老实实的摸着石头上行。   不是船摸着石头,是纤夫们摸着石头。   苏油带着乞第龙山,张藻张麒在此上岸,换上马匹,带上经纬仪,探索沿江栈道陆路。   苏油也决定亲自摸一回。   很多地段年久失修,桩子估计都是诸葛大丞相在的时候打下的,脚下就是滔滔江水,走得那叫一个心惊胆战。   一路摸爬滚打,路上还经过了不少夷人寨子和无人区,才到了巫山县。   以这里为分界,就算进入夔州地段。   等到见到夔州的破门墙,四个人都已经没法看了。   通判和推官这几天一直在城门口等着,小探花不走寻常路,能人所不能,竟然想从峡州走旱路过来!   知州的仪仗旗牌早就被眉州二型送到了这里,可是只敢放在门口,没敢迎入城去——人还没到!   见着四个叫花子过来,通判就挥手:“去去去一边去,要饭要到这里来,也算是你们倒霉!这是走错路了吧……”   推官点头表示同意:“谁呀这么缺德,给人家指路上这儿来?你们那马是哪里偷来的?没收了!新任州官要来,正好少了孝敬……”   苏油怒了:“老子们本来是四匹马,一路过来摔死了三匹!就剩一匹了你们还想抢?小七哥,打开包裹!少爷要抖抖官威!”   张麒打了水过来:“少爷先擦把脸吧,你这样子穿上袍子也抖不出什么来……”   判官和推官对看一眼,靠!探花知州到了!怎么这幅德性!   等到验过了官状,两人忙不迭地道歉:“实在未知是上官驾临,还请恕罪!恕罪!”   苏油端着盆子喂马喝水:“等会儿,让我先把油加满,看这一路,亏得是四驱高底盘,就这样都只剩一个机灵的了……”   判官和推官你看我我看你,这是吓傻了说胡话吧?   ……   不管如何,夔州城总算是到了。   大宋从咸平四年起,分置利州、夔州二路,夔州路治在夔州城,就是后世的奉节。   直辖两县——奉节,巫山。   而夔州路却不算小,管辖夔、黔、施、忠、万、开、达、涪、渝诸州,还有云安军、梁山军、大宁监。   西控巴渝收万壑,东连荆楚压群山。雄踞瞿塘峡口,形势险要,历来是川东重镇、兵家必争之地。   这里古名叫“鱼复”,相传屈原死后,有大鱼将其吞入腹中,准备送到他的故乡秭归。   结果大鱼一路游过头了,直到撞到了滟滪堆,这才回头,朝秭归游去,因此得到了这么个名字。   苏油觉得,屈原什么的可能是假的,大鱼回头,可能是真的。   刘备派大军来此,因此改名奉节,然后,可耻地被东吴打败了。   关墙破败,正街是一条泥路,两边是东倒西歪的木墙房子,瓦顶的少,草顶的多。   一路过来,百姓们基本都是身上着麻,面有菜色。   通判是五十多岁的老头,推官也缺了牙齿,看来是都知道自己仕途无望了,赔笑道:“堂堂探花郎,朝廷怎么放到这种地方来了,实在是……”   苏油说道:“不用说那些个,接下来就跟两位老哥一个锅里搅马勺了,此地可有豪强?” 第三百零二章 烟笋排骨   判官笑了:“豪强是什么?都在周围山上呢!我夔州城这一点挺好的,大家都穷,没有豪强。”   苏油手扶脑门:“总有点什么好东西吧啊?”   推官说道:“有有有……我夔州最好的,当属风景,那是一等一的。多少文人留下了壮丽豪迈的诗篇……”   见苏油脸色开始发苦,推官赶紧弥补:“泉水!泉水也不错的……还要再说的话,山林气息清新,算不算又一桩?”   通判见苏油脸色越来越差,也插话道:“要说物产,其实还是有两样的。”   “啥?”   “猿猴啊!两岸猿声啼不住嘛!”   苏油都快哭了:“还有呢?”   “呃……还有……还有蛮布算不算……”   苏油:“……”   州衙规模还在,不过很颓废,朱漆都快要脱落完了,木头槽檩都露着本色。苏油估计这个在宋朝都该算文物,搞不好是汉昭烈留下的东西。   收拾停当,通判小心地拱手:“苏探花,下官了备了一桌接风,未知探花可肯赏脸……”   苏油洗了脸,打开包裹想了想,也挑出一件麻衫穿了,说道:“哦?那就多谢别驾了。”   通判开心地道:“我朝探花,能够光临寒舍,这可是求都求不来的福气。走走走,这便去寒舍那边……吃过再回来收拾。”   来到通判家中,果然是寒舍,墙上还挂着锄头,看来这官还要下地干活。   苏油点头:“难得,一州通判,亲近农桑,堪为我朝官员的楷模。”   通判说道:“知州说笑了,夔州地少,这是上山挖笋用的……”   推官无意中补上一刀:“苏探花,你的州衙里也有一套。”   没有桌子,堂屋中就一个火塘,火塘上放着一个大陶盆,里边炖着腊排骨,还有烟笋。   通判热情招呼:“坐坐坐,知州稍待,下官去取酒来。”   “坐哪儿?”苏油左右看了看:“哦这小板凳是吧?呵呵呵好长时间没坐过了看着还怪亲切……”   设施虽然简陋,不过腊排骨炖烟笋味道还是很不错的,苏油吃得赞不绝口:“好!这个好!酒也不错!”   通判说道:“这就是糯米酿的,之后灌入竹筒,一年后方取出来食用,还是山上夷人的法子,知州你喜欢,就多喝点。”   苏油说道:“两位都是前辈,叫我明润就好。”   通判叫孙修,推官叫吴才,仕途无望在上官面前也就随意,有点无欲则刚的味道。   孙修给苏油夹了一筷子排骨:“明润啊,怎么想着从峡州取陆路过来,一路上吃了不少的苦头吧?”   苏油说道:“都说夔门天下雄,我想当年刘备出蜀,不就走的夷陵陆路吗?或许故道可复也不一定。”   孙修说道:“那是以前,后来山崩,江峡形成新滩,陆路也就毁了。当年未毁的时候,这里还是有一度的繁华的。”   苏油点头:“是,那一段实在是难走。”   孙修说道:“你看夔州城格局就知道,南面临江,有依斗门,开济门,分别取意于杜工部诗句‘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金华’和‘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北面是肃成门,西面是来威门,南北不过三百步,东西却有八百步。地势逼怵不说,到如今,只剩丘墟……”   推官说道:“明润初至,老孙你别只顾丧气。这里乃刘备托孤之处,历来的文人凭吊诗词还是挺多的。永安宫虽然只留基脚,白帝城还是有些城墙。说不定明润写几篇诗文,名扬千古,那也不枉来此一任不是?”   苏油笑道:“这要是游山玩水,那可能还有两篇诗文。可如今来此正任,首先得给老百姓找到嚼谷才成……”   “得,感谢两位老哥盛情接待,明日我先走走看看,查查前任留下的文书账册,再作主张吧。”   回到州衙,乞第已经将住房初步清扫了出来:“小巫师回来了?”   苏油一下躺到床上:“哎哟可累死我了,去烧点热水来烫脚。”   乞第笑道:“早烧好了,还加了鸡血藤。我这就去端。”   苏油拿胳膊肘支起身子喊:“记得撒点盐!”   这时候张麒张藻也回来了:“少爷。”   “喔喔喔……啊——舒服——”苏油将脚伸进盆里,烫的呲牙咧嘴:“怎么样?”   两人拖了一张凳子坐下,张麒说道:“不怎么样,城中大概有近两千户人家,两家酒馆,一处茶楼。”   “本地富户,姓梁,城外有两百亩地,还有几处山林,是最大一家了。”   苏油撇了撇嘴问道:“此地百姓,因何为业?”   张藻说道:“这个……”   乞第笑道:“小巫师,周围百姓,怕不是都在给我们蛮人种地。”   苏油惊了:“啥?”   乞第笑道:“反正我们部落里,不少汉人春季上山来帮我们种地,秋季再次上来帮我们收麦,热闹着呢。”   苏油有些忐忑:“那平日里呢?”   乞第说道:“平日里一般就是挖挖山货,编编竹器,汉人里编织手艺精湛的娃子,我们夷人女孩子最喜欢了。”   苏油手扶脑门哭笑不得:“老子还想着让夷人下山过好日子,却原来肚子吃不饱,汉人都在往山上跑……”   张藻说道:“少爷,此地几乎没有物产,有的就是苎麻,淡酒。”   苏油说道:“不对呀,杜工部诗集里曾提到过,当年此处造船业可谓鼎盛。”   张麒和张藻对视了一眼:“呃,少爷说的的确是实情,不过,不过,如今造船工匠们,都去了眉州……”   苏油傻了,这还是自己的锅?!   ……   次日清晨,苏油在孙修吴才的陪同下,考察夔州码头。   这个码头,虽然已经破败,但是规模基础却还保留着,苏油出蜀的时候便在船上看过,如今站在了实地上,简直叹为观止。   这里比如今的眉山码头,还要大上两倍!   孙修说道:“当年刘备在此处准备征吴,建造永安行宫,修建仓储,码头,船坞。打造巨舰,而后水陆并进东下,只可惜未成功业。”   苏油笑道:“不过给我们留下了如此巨大的基业。”   吴才叹息道:“基业何用啊?如今上下陆路断绝多年,货物不至,大船不愿停靠。其实以前,夔州是吴船的终点,蜀船的起点,吴蜀两地在此处进行物资交换,兴盛着呢。”   苏油捏着下巴:“总要想想法子才成。对了,寡妇清是这一带的人吧?”   孙修笑道:“你是说秦始皇时的那个?相传寡妇清在此处以取盐汞朱砂为业,富甲蜀中。我们夔州也是产盐区。”   苏油眼神一亮:“哦?”   吴才却浇了一瓢冷水:“不过本地卤泉,太过于稀薄,熬制三斤盐水,方得一两粗盐。”   如今一斤是十六两,苏油一转眼就算出浓度,百分之二,是有点低。   孙修说道:“还有个难题,就是卤泉出口多在峡中,本地盐农,用船只来回运送卤水,很辛苦,还危险。因此我们的盐最多就是满足自己消耗,除了大宁监,朝廷也不苛课务,算是自食自足。”   苏油点头:“等有时间去盐户那里转转。国以农为本,走,先去看看城外农田。” 第三百零三章 帮手   城外大地主梁善民,是此处头等殷实人家,有溪谷两边稍微平坦些的两百亩田,不过肥实程度没法和可龙里苏家后山池塘边那两百亩比,年成好的时候,亩产能有小三百斤,就算了不得了。   不过员外还有好几大片山林,主要是竹子杂木,还有一片柑橘林。   如今柑橘也卖不出去,林子就成了鸡圈,树冠高,还带刺,是完美的防空体系,小鸡们在树下不怕猛禽扑击,跑来跑去非常健康。   梁员外的学问止于《论语》,不过有个儿子如今在利州读书,听闻苏探花苏偶像成了家乡知州,兴奋得连夜收拾行囊,连滚带爬地赶了回来。   见到一身苎麻夏衫的苏油,小梁觉得幸福得都快炸了,深深施礼:“后学梁景芝,拜见探花贤良苏大人。”   如今“大人”这个称呼一般还不能乱叫,大多是在行文里称呼家中父亲用的,宋人有笔记说道在官场用这个称呼,会招来骇笑侧目。   但是那也只是某一人的说法,既然提到了,恰恰说明有人在用。   其实苏油在宋人笔记中,是见过“大人”的称呼的。   比如梅尧臣逝世,闾里就相互打听:“兹坊所居大人谁邪?何致客之多也!”   因此说宋人不称大人,那是发帖人读书未广,然后大家就以讹传讹。   至少百姓士绅对官员称大人,一点毛病都没有,为民父母嘛。   不过梁景芝二十多岁的人,用这个称呼叫苏油,让苏油觉得很滑稽:“小梁员外无需如此,你我世兄相称便好。”   老梁员外赶紧朝屋里招呼:“探花郎光降,贫家真是蓬荜生辉。赶紧上厅中饮茶。”   苏油笑道:“叨扰员外了。”   家中估计是难得来一个这么尊贵的客人,不光内眷,宗族,就连四方百姓都赶了过来。   见过文曲星,这是可以可以摆一辈子的龙门阵的!   梁员外非常尴尬:“乡里人没见过世面,让探花郎见笑了。”   苏油招呼一个胆大些的小孩过来,在院子里拖了根凳子坐下,取来一节藤条,三绕两绕绕编成一个漂亮的藤球,取出折刀截断多余的藤丝,往地上一掷,藤球便弹了起来。   苏油拍了几下,然后将藤球交给小孩:“拿去玩吧。”   小孩开心坏了,接过藤球往外跑,跑了两步又跑回来,说了一声:“谢谢探花哥哥!”然后又转身招呼小伙伴们跑人群外边玩去了。   这一手一亮,所有乡亲们都咧嘴笑了,原来探花郎还是农活里边的行家,能编这样的藤球的人,那家中箩筐簸箕是不用另叫篾匠了!   苏油招呼几位乡老坐下,笑道:“苏油也是乡下长大的,小时候还淘气着呢,没少让家中长辈头痛。”   小梁员外就对周围人介绍:“小苏探花六岁时便能自食其力了,还收留了几十位孤童。”   一位乡老就不信:“这咋个得行哟?”   苏油笑道:“那是因为眉山码头热闹,我便带着孩子们抓鱼,然后在码头卖鱼,卖豆花饭与行人,用每日浮利,养活自己。”   “听说以前夔州码头也是非常热闹是吧?”   乡老们就点头:“那得是……四五十年前的事情了,后来峡里山塌路断,上边是滟滪堆,下边是新滩,水陆难行,我们就被关在了这里边。”   “所幸夔州气候温润,周围山上地多,娃子们春天上山烧畲田,种点豆麦,日子还是过得去的。”   苏油看了看周围农人褴褛的衣裳,这还叫过得去,华夏民族百姓忍耐力,实在是有些惊人。   山下的人家日子都过成了这样,山上的那些,只怕是更加不能看。   关心了一下农时生计,问了问往年的产量,最后在心里对夔州的经济水平有了一个谱——瓜菜顶上半年粮,外加老天给力的话,能够解决基本温饱。   就这还是最好过的区域最好过的一帮人,天下最穷处,不是瞎说的。   唯一的安慰,是梁员外家柑橘园里的肥鸡和自酿米酒味道很好,据梁员外说家中米酒酿造时加了一种当地所产的叫刺梨的植物果实,米酒回味无穷。   下乡送过一次温暖,吃了人家一只肥鸡,苏油开始清算计簿,收敛仓储。   一年五十贯公使钱,前任自己都过得苦逼,一枚嘉佑通宝都没有给他留下。   仓库里边干净得老鼠都含着眼泪搬家了,仓场上竹木和苎麻倒是堆积如山,估计百姓都拿这个来抵税。   全是原生态,上任知州总算还是做了点事情,好歹麻杆和麻皮是分开的。   到此苏油才算有了点底气,老子到底还没有穷到掉渣啊……   这里名义上是州,但是治政难度,其实还不如眉州一个县,甚至连陵井都不如。   夔州路转运使司和安抚使司都将治所上移到了渝州,毕竟那里靠近蜀中,如今繁华得多。   两路收到了苏油的报道文书,都给了正式回复。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夔州出入实在太麻烦,小苏探花的能力我们是完全信任的,只需要把那个笼子治理好,不出事,就不劳你跋山涉水地出来拜见我们了。   不用来哭穷,哭穷也没用。我们合计了一下,为了鼓励小苏探花发展民生,转运司让夔州免税!三年免税!   还有乡弓手,去年新政,各州可以有六百名上限,小苏探花你要是愿意,安抚使司将中州,开州,达州的编制都送给你,这下你有两千四百人撑腰了,所以震慑蛮夷什么的,对你应该不存在的哈?   苏油好气喔:“你们当我野生的是吧?!”   夔州能收到税?免跟不免,有区别吗?!   没有税收,没有钱粮,还两千四百人,少爷耗子都养不起一只!   因为人口少,产业少,老百姓都在忙着糊嘴,大家得抱团从老天那里要吃的,唯一的好处,就是没那么些勾心斗角的屁事儿。   只需要搞好生产,就解决了夔州的绝大部分问题。   夔州当前社会的主要矛盾,就是人民生产生活的基本需要,和生产力低下之间的矛盾。   苏油回到府衙,开始写信,必须找眉山求助。   很快,眉山派来了一艘一型帆船,除了苏油要求的各种东西,还有一个小组。   眉山土地庙小学,如今成了蜀中理工人才的培育大基地,第一批五十来人,都已经长成,分散于眉山各处产业,担任骨干。   张散刘嗣也是二十多当爹的人了,张散是最早的渔业组组长,现在是四通商号运输司总工。   快银船,就是这娃的独立设计。   刘嗣是基建组组长,现在已经是路建司总工,制图专家。   两人见到苏油,都是激动万分,迎上前来纳头便拜:“张散刘嗣,问小少爷安!”   张散说道:“小少爷高中探花,当时眉山城里大庆了三日!我们都聚在一起,又哭又笑,只可惜小少爷不在跟前,当真比过年都还热闹!”   苏油赶紧将两人扶起来:“三哥四哥这是干啥,家里都好吧?”   刘嗣抹了一把眼泪:“都好,八公身体好着呢!就是闲不住,土地庙小学的孩子们都喜欢上他那里去玩。”   “这次拴住哥本来也想来的,被程老太爷骂了一顿才老实回陵井上去了!这趟差事,就落到了我们两身上。”   “石老太爷如今在大理安宁河那边的矿上。那边的精铁,现在是一船船往外出。阿囤姐姐说过两天要带一队兵过来给你撑腰!”   苏油说道:“胡闹!她担着益州路的军职,岂能轻离辖地?还有着身子,怕是想来跟我索要贺礼的吧?”   阿囤弥结婚了,是范先生给牵的线。   听说是范先生的得力助手,二林部高姓白家的一个年轻人,随范先生整理图籍,管理学校,顺便跟着他读书的门生。   宜宾对岸,唐淹吸纳了很多为了讨生活而投奔于此的流民隐户,形成了一个城镇,取名为江阳城。   又用了三年的时间,修通了从安宁河谷到江阳城的道路,形成了二林部——大理会昌府——江阳城三角区。   这条环线极富特色,实际上是将会昌府一分为二,以会昌府城为界,南部是大理在控制,北部是二林部和江阳城在控制。   所出的精铁,由大理高家,二林部,四通商号共同分配。   这些精铁,绝大多数还是流入宋境,被川峡四路吸收。   川东的另一个经济大区——利州,从眉山走水路绕到嘉陵江的湾子再上去实在不划算,如今四通商号路建司正在改善路基,准备放一颗卫星——在眉州到利州之间安设铁轨! 第三百零四章 翻译官   说是铁轨有些夸张,其实是在枕木上方铺设外包n字型的铁衣的水泥轨道,宽度也只有二指,很细。   不过这样就可以用十六匹马拉动连接在一起的四轮马车车厢,一次运送上千吨货物,一趟下来,已经比眉山二型大船的运载量都要更加厉害了。   这东西在安宁河矿区早已投入使用,如今技术已经成熟,四通商号董事会便想将它弄到蜀中来。   这个思路是苏油提供的,具体的可行性分析,实地勘察,方案规划,具体技术难题,便是眼前的刘嗣搞定。   有了这条线路,川峡四路就会被横向串联起来,川中几个大城市间,会形成一个初步完善的水陆交通网络。   这个计划非常庞大,已经进行了两年,预计完成时间还得三五年以后。   苏油也有野心,有他坐镇夔州,本来计划四年以后才兴建的大环线最后一部分——出川通道之一的夔州段,可以提前开始了。   打通峡州到渝州的陆上通道!恢复汉代诸葛亮修建的夷陵故道!改善三峡航运条件!   一切,从零开始。   两人带来的理工小组,都是后来陵井民工子弟里培养出来的年龄较小的一批,苏油已经不是太熟悉,现在也都围拢了过来。   苏油笑道:“来了我就不客气了,先期测量永安宫大码头,是一次很好的实践课。这里要最早恢复出来。需要的东西那么多,如今却连眉山二型都靠不了。”   大家一起往府衙走,路上苏油又问道:“元贞呢?他现在如何?”   龙昌期回到眉山,继续著书立说,两年前,得到苏油中探花之后,哈哈大笑,饮了几杯酒为贺。   第二天,人们发现,老人微笑着走了,终年九十一岁。   老人去世后的第七天,眉山,二林,大理,川峡四路学宫,举行了大型的祭奠仪式。   消息传到汴京,苏油大哭了一场,关起门来,在苏洵的主持下,与三苏进行了一场私祭。   连续三天,每一位到方知味就餐的客人,都会附送一小份雪花鸡淖,苏油通过这种方式,纪念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老人的学说不被宋廷认可,但是苏油认为,其实龙昌期是将佛学六明中的因明学,正式引入儒学的第一人。   再过几十年,儒学会大量吸收佛教和道教的理论,苏油相信等到那时,人们会给予这位老人应有的待遇和评价。   刘嗣说道:“元贞回二林部了,龙老走了,他如今在范先生和唐先生手下继续学习。”   苏油点头:“我这里有一套新科进士题录,还有三年来做过的所有文卷,一会儿写封信给他,愿意的话,就来跟着我。”   十五日,夔州集市。   夔州城里,总算有了一些人气。   一半是夷人,穿着蓝色的麻衣麻库,上身窄紧,下身裤腿宽大,领口袖边是彩带,脚下是麻鞋或者草鞋。   倒是女子身上,有些铜器和银器,裙子也是艳丽,估计是把一身的家当都穿身上了。   苏油让糟娃带着几个娃子支了一个摊子,摆上大锅烧起了水,一边一口小炒锅,找梁员外从乡间收来一两百个鸡蛋。   没错,这娃要卖煎蛋面。   看着一条街的衣衫褴褛,苏油实在是忍不下心来收他们的税。   除了判官和推官,夔州城里还有一支十几人的管理队伍,朝廷任命的知县,一般都在汴京混日子托门路,等着换地方,来都不会来。   十几年不动窝的推官就代理了县尉税司,组织几个年轻人,负责政府职能。   老吴还是尽责,仓场上的竹木和苎麻,就是他收起来的,不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收起来干嘛用。   苏油在面馆边上一张小桌子上泡了一杯茶,观察着这个集市。   这里的水的确好,泡茶很香。   面馆的生意也很不错,煎蛋面的香味吸引了不少乡亲,夷人那就更多了。   一个穿着夷人服装的汉人大摇大摆地来到面棚:“哟,这是啥新奇吃食?”   糟娃笑道:“客官,这是煎蛋挂面,来一碗?”   那人斜着眼睛:“闻着倒是真香,多少钱?”   糟娃说道:“不贵,三十文。有一个鸡蛋,拿白油煎的,吃了扛饿,划算!”   那人坐下:“便来一碗!”   糟娃叫娃子下面,自己舀了些猪油下锅化了,打了个鸡蛋,加盐调散,倒入锅中。   滋啦的一声,锅里的鸡蛋开始膨胀,香味立马传遍了整个面棚。   加水烧开,下了些菜叶,面条煮好捞入碗里后,将煎蛋汤倒进去,加了一撮鸡肉粉,几粒葱花,滴上几滴香油,撒上盐,端到那汉子面前。   汉子吃了一口,觉得实在是不错,吸吸呼呼地猛吃起来。   糟娃又端了一碟小泡菜放桌上:“客官慢用,这里随赠一碟小菜。”   小泡菜还用辣油拌过,汉子吃得连呼过瘾。   待到吃完,那汉子将碗一搁,抹嘴打了个饱嗝,起身便要走。   糟娃连忙上前拦住:“客官,还没有给钱呐!”   那汉子笑了:“钱?夔州城里,还有人敢管我要钱?”   糟娃赔笑道:“小本生意,你刚刚也叫了几声过瘾,说明小店服侍得也算周全,说好的三十文,怎么能不给呢?”   那汉子对着街上用夷语高喊了几声,十几个蹲街边卖山货的夷人便都站了起来,个个腰间都有尺半尖刀,来到了汉子的身前。   那汉子呵呵冷笑:“兄弟,眼睛放亮一点,现在,还要钱吗?”   糟娃笑着说道:“是我没想到,实在对不住。”   说完后退了几步,将娃子们招呼到自己身后,大喊一声:“乞第!生意上门了!”   乞第龙山不知道正蹲哪里和夷人聊天呢,听到叫他,大步走了过来:“啥事儿?!”   这娃粮草未足的时候都不是一般的威猛,这几年来跟着小巫师混吃混喝,红烧肉一顿都要干掉一斤半,然后天天在汴京使馆区和蛮人们骑马斗剑比武,一身腱子肉油光铮亮,腰里的叶锤也换过了两次分量,现在一站出来,众人感觉天都阴了一下。   乞第喊道:“怎么着?想打架?!”   糟娃笑道:“没有,这位爷吃饭想不给钱。”   乞第龙山大声用夷语跟周围十几个夷人问答了几句,夷人们脸露鄙夷之色,转眼都散了。   糟娃对那汉子赔笑道:“承惠,三十文。”   那汉子傻了:“我……我没带钱……”   乞第龙山大怒,抓住那汉子的衣领就要发作,只听身后一个声音说道:“叫他找刚刚夷人借!”   乞第龙山这才将那汉子松开:“去借!今天你不把面钱给了,走不出夔州城!”   那汉子见形势不如人,只好跑去夷人那里,没一会回来将一些纸钞丢到桌上:“好你个小小的面棚!以后有的是交道,我们走着瞧!”   乞第龙山作势要揍人,那汉子吓得赶紧跑了。   苏油全程没有出面,过了好一阵,吴才才带着几个手下匆匆赶来:“明润你没事儿吧?”   苏油笑道:“没事儿,来老吴坐下喝杯茶,那人你认识?”   吴才有些惊疑不定:“你们没有得罪他吧?”   苏油给老吴添了一杯茶:“没有,吃饭给钱,天经地义,这人是谁?”   吴才看着苏油:“真没得罪?”   苏油说道:“真没得罪。”   吴才这才松了口气:“这人是渝夔交界羁縻州狼狫乡的译官,那里的蛮人以木叶分四时,因此又叫木叶蛮。”   苏油想了一下,二林祭殿里好像没有这个部落的登记资料,看来二林部对西南蛮的控制,在泸州以下,的确有些鞭长莫及。   吴才说道:“狼狫乡蛮人凶悍,武力是各蛮中最强的,攀山越岭如履平地一般,我们夔州大小猫两三只,惹不起的。” 第三百零五章 熟蛮   苏油问道:“梁山军和云安军都惹不起?”   吴才哈了一声:“明润啊,这两处乃是地名,位比下州,泸州长宁军,有多少能战军士?木叶蛮,那可是是男人就能打战的。”   苏油也哈了一声,手扶脑门:“忘了!我大宋很多军,要当县来理解。”   吴才这才说道:“对呀,所以能不惹,我们就不惹。当年丁相公任峡路转运使的时候,总结出来的十字——不邀功生事,以安静为胜。”   “‘边地官员,需谙山川道路,民间情状者,苟徒有才,未熟其事,也难责其效。’明润,你少年新进,有建功立业之心,那也是情理之中。”   “可你听老夫一句劝,西南夷事,以安静为主,这是朝廷的主调。所谓‘揭上腴之征以取不毛之地,疲易使之众而得梗化之氓,诚何益哉。’就算和他们争赢了,可能也要被处罚。”   苏油哈哈大笑:“对对对,就是这个理论,在朝堂很有市场!实在是太有趣了。”   “老吴,但是我有一个问题啊。这膏腴之地,固然是国之大利,但是那些能守护膏腴之地的门户,难道不同样是国之大利?”   “门锁固然不是锄头,不能给家里带来任何收益,但是不能够说门锁就不重要啊——要是没有这玩意儿,别人就可以随便进你家里搬东西。上腴之征,最后还不是便宜了强盗王八蛋吗?”   “我大宋的门锁在那里?不就是在这些不毛之地?我家八公都明白的道理,朝堂诸公竟然不明白?哈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   吴才有些吓着了:“明润,你想作甚?”   苏油收住了笑,目光变得深沉:“那小子能轻松从夷人手里借来钱财,可见威信颇高。”   说完又一摊手:“还能怎么办?如你所说,手里边大小猫两三只,只能先听丁相公的呗——不邀功生事,以安静为胜喽……”   集市结束了,苏油回到州衙,第一件事情就是安排人手返回眉山,调运东西过来。   如今看来,夔州周边,绥靖政策实施太久,蛮人骄横,他必须要采取一些防范措施了。   张麒捧着账单过来:“少爷,花钱花得有些多啊……”   苏油笑道:“放心,几年之内,少爷就能赚回来。”   日子还是照常过着,苏油带着乞第龙山,先造访周边熟蛮。   西南蛮风俗相近,除了各部有自己一些小区别,玩铜鼓,行鸡卜,重舅家,爱杀牛杀人祭祀,这些大体相同。   苏油对套路太熟悉了,长期为西南蛮带盐,如何相处,非常清楚。   换上大巫的装束,手腕上戴上骨牌,随身一套祭典法典,那匹矮川马驮着巴盐茶叶调味品,出入各个寨子,与寨老们攀交情。   西南夷有自己的消息传递系统,二林部威名赫赫,如今几年过去,即使没有去过的人,也都知道那里有一处圣地。   泸州蛮的英雄,在夔州也是有口碑的,毕竟胆敢随随便便围了宋人大盐监的首领,除了侬智高,彭仕羲那样的铁头,还是为数不多。   而且这样做了之后,下场还不错的,那就更是凤毛麟角了。   因此乞第龙山的招牌一亮,不少夔州熟蛮便闻风来拜,这娃在西南蛮中的地位,有点类似苏油如今在蜀中文人圈子中的地位。   再待到听乞第介绍,他服侍这位少年人,乃是泸州以上西南蛮共举的大巫,众人更是大惊失色。   当年用雷法屠龙的小巫师,如今都加进古歌尾巴里了。如今还成了皇宋的探花郎!   不需要任何解释,这就是神灵转世星宿下凡。   不服的人也有,文武都有来伸手试试的。   苏油的解决方案很简单。   文的不服,来辩。   武的不服,来战!   没有什么是一场辩论解决不了的,如果不行,那就两场。   也没有什么是一叶锤解决不了的,如果不行,那就两叶锤。   等到这些都搞定了,苏油便开始了普法讲座,宣传二林部的仪典。   等到大家都没有异议了,便找一间屋子,将占卜寨老宣唤进去,举行神圣而庄严的秘密仪式,授予他们巫师之职,将法典交给他。   然后让他们带着自己去看那些刀耕火种的畲田,摇头宣布这种种植方法太次,他会在三年之内,让大家过上好日子。   不过事情得慢慢来,得先从测量开始,很快他会派懂这个的汉人上来帮助大家。   在火塘边吃过一顿告别宴,再随手传夷人们几道美味虫子佳肴后,苏油开始招揽人手。   大巫需要忠诚的随从,每个寨子都不会太多,两个少年,五个汉子。   少年会跟随苏油学习知识,汉子会成为乞第龙山的手下,大巫的近卫队。   各村寨马不停蹄转了一个多月,等到苏油再次下山,屁股后边跟了四五百人的队伍。   队伍在夔州城外正好遇到赶来的阿囤元贞,一见到这阵仗都傻了:“明润?你怎么穿成这样?姐姐说你在夔州势单力薄,让我赶紧带两队人马前来相助,如今看来……”   苏油看着一身宋人士子襕衫的阿囤元贞,再看看一身夷人服装的自己:“长得挺高啊,牛奶看来没少喝!来来来,我们换换衣服,穿着夷人衣服进城,搞不好要被弹劾……”   阿囤元贞当然不干,这娃的汉人儒服的荣誉感比苏油强了太多:“不行!最多从衣箱里给你翻一套出来!”   众人相见,自然又是一番热闹,二林部带队的是阿囤炽火,这娃是飞夺白马寨的猛人,阿囤烈手下头号悍将。   随行的还有控鹤军一支小队,一百五十人,带队的是老军郭隆。   阿囤弥和唐淹派这两人前来,看来是真心担心苏油。   阿囤炽火和郭隆上前,单膝下跪:“末将军甲在身,未能全礼,请大巫(少爷)恕罪!”   苏油嚣张地大笑起来:“你们来了就好,扎营盘,亮旗号!半月之内,给我完善夔州城防!我倒要看看,谁有这么硬的牙口!”   跟随苏油从山上下来的夷人,见到这支队伍的阵势和士气,都不由得暗暗心惊,这样的军队,和自己见过的皇宋军人,好像完全不一样。   随阿囤元贞一起到来的,还有一支工程队伍,是江阳城和安宁河矿区派出来的。   苏油让队伍去码头仓场取竹子,立刻开始施工,先解决住宿问题。   孙修和吴才差点被吓死了,先是山上下来一支黑压压的队伍,然后江上开来两艘大舰,又是乌泱泱一支队伍,接着两支队伍合兵一处,开始在仓场取料,乒乒乓乓大兴土木。   一瞬间两人脑子里翻出了无数念头——小知州挑起边衅,得到消息撒丫子跑路,夷人这次来势汹汹,头领极有章法,还知道先打造攻城器械,战舰上那几架凶悍的东西,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货色……那是,传说中的床弩?   等等,好像哪里不对……夷人水师,什么时候比大宋还厉害了?   来了来了,糟了糟了,他们要开始攻城了……呃,不对,好像年纪小了点?   接着就听一个声音在城门下大喊:“开门啦!我回来了!”   孙修探出脑袋一看:“哎哟是明润!你这是搞的哪一出?!” 第三百零六章 转运判官   苏油喊道:“没事,就送温暖上山了,周围熟蛮也是我治下,不能只关心汉人不关心他们嘛!”   孙修表示无法反驳,让吴才赶紧打开城门,放苏油进来。   等到苏油进来了,孙修赶紧将他拉住:“哎哟我的探花郎呢,你这到底是要闹哪样?”   苏油说道:“什么哪样?”   孙修道:“这些孩子,他们是来干嘛的?”   苏油说道:“周边熟蛮部落里的,嗯,多数都是头人啊巫师啊他们的孩子。”   孙修都傻了:“人……人质?他们就心甘情愿的被你骗?”   苏油立刻打断:“不准瞎说!他们仰慕我的文才,将孩子们送来读书的,看看人家夷人都这么积极,城里六岁以上十四岁以下的孩子,也要照此办理。贴出告示,遍告城乡,探花郎要开私学,愿意读书的都来!”   《宋史》:“六月丙申,邕州言交阯与甲峒蛮合兵寇边,都巡检宋士尧拒战,死之,诏发诸州兵讨捕。”   “诏待制、台谏官、正刺史以上各举诸司使至三班使臣堪将领及行阵战斗者三人。”   “乙酉,罢诸路同提点刑狱使臣。”   “丙戌,置江、湖、闽、广、四川十一路转运判官。”   这个官升得莫名其妙,又合情合理。   南方边区不稳,朝廷需要派能力之人巩固边防。   然后枢密院一调查档案,我的个去之前任命的那些副使级官员,大多数还在京城里吟诗作赋混日子,有的都快要满任了!   不像话,全部罢掉!让在京官员们重新举荐合适的人才,要熟悉当地的,合用的,敢去送命的!   别的地方大佬们如何举荐的不知道,夔州路举荐人才的奏折十二份,每一份第一个名字——苏油!   于是苏油又白升了一个官,差遣里边,多了一个夔州路转运判官的职务。   苏油接到公文,往凳子上一摔:“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还真看得起我。”   不过这对于苏油来说,属于瞌睡偏遇到枕头,将手里的反曲弓一扔,对郭隆说道:“老都头,咱们可以换装备了!”   转运判官,是可以过问军务的!   郭隆也将弓箭收起来:“孩儿们,将鹤胫弩抬出来!直娘贼的多年不用弓,都快不会玩了!”   ……   夔州城开始了大建设,如果从空中向下看,以前大码头上方的夔州城,像一个扁扁的“口”字的话,如今的夔州城,变得像一个“吕”字。   下边那个口,底线是江水,外边一圈城墙,将整个永安宫大码头都圈了进去。   这是一个奇特的设计,涨水的时候,会有部分城墙被淹没在水下。   因此这个口字有点歪,两个竖笔划都是斜的,指向下游,这样可以减缓水流的冲击。   建造速度非常迅速,就用江滩上的大卵石,和泥土一起修筑成墙,然后外围用竹筋和水泥封固,建完一层,往上累加一层。   为了加快进度,苏油再次扮演起了大巫,让山上的夷人们下来帮忙。   大巫师是自家人,好些夷人下山的时候都背着稻米赶着羊,走的是帮寨子里的人家起房的路数,自带饭盒那种。   结果到了夔州城,大巫还要给工钱,一人一天一斤盐!外加两顿饭!   说白了就是黑心承包商,一斤盐在眉山才卖七十文铁钱,眉山劳力如今的工钱,是这个价钱的四倍。   但是夷人们很开心,这盐看着就很神圣,雪白雪白的,滋味很纯,一点苦味都没有,听说还是大巫小时候发明的。   有了盐打底,力气就好像用不完,原材料就在身边,大城只用了两个月便修建完成。   夷人们回山了,和他们一起回去的,还有汉人工程队的指挥人员。   这些都是修梯田的行家,修建过城墙的夷人,如今也算是熟练工人,接下来各家山头要寻找溪水,建造山塘蓄水,然后引流,修渠,将刀耕火种的畲田,改造成梯田。   同样的,山下的汉人,他们的优势其实更大,山地更加肥沃,地势更加平缓。   耕牛成了重要生产物资,码头落成之后,眉山二型可以停靠,船上到夔州的货物,首先便是这个。   城墙修好,苏油便开始整军,以阿囤炽火,郭隆,乞第龙山为首,以客军为骨干,组建地方部队。   眉山厢军的待遇标准,在夔州同样适用,前提是,技能合格。   行军,驻扎,侦查,接敌,战斗,饮食,卫生……控鹤军和囤安军身上有着苏油深深的影响,说白了,还是精细纯老三样。   条令精细而严格,说喝开水就不许喝凉水,说勤洗澡就得勤洗澡,对军令坚决执行,有疑问,也得先执行,后提问。   严禁吃空饷,严禁打骂士兵,官兵一锅同食,严禁特殊化。   有时候,苏油觉得,宋朝从官家到下层,赌性都太重了。   比如西夏问题,一次次以赌徒的心态对待,只想着赢不考虑输,然后将一把把好牌打得稀烂。   苏油虽然发明了不少赌具,但是从来不喜欢赌博。   一个夷官翻译态度不友好,足以促使他修一座大城来保证自己的安全,也绝不将命运寄托在别人的手上。   信息,当然是最重要的。   除了在集市上收集情报,苏油还从周边熟蛮里,抽出了不少机灵人组成商队。   商队里也有一两个汉人,带着盐茶,铜器,彩色玻璃首饰,去生蛮部落里进行贸易,换取牛羊,粮食,蛮布,情报。   种种消息传来,木叶蛮,在蠢蠢欲动。   这是渝夔之间最强大的一支部落,部落中的男丁,从小就以劫掠为豪,以杀戮为荣。   部落文化如此,因此他们的战力不是一般的强悍。   而且他们也因为这种文化得到了足够多的好处,能够发展成这样一个大部落,这种文化占了决定性的因素。   下山抢娃子,是他们的风俗,既有夷娃子,也有汉娃子。   娃子,就是他们对奴隶的称呼。   建设中的夔州,物资粮食盐巴茶叶,堆积如山,千人的汉夷混杂部队,不足以震慑他们对夔州的野心。   他们的核心部族,姓田,首领叫田承宝,大宋这边赐予的羁縻官职叫“管内山河九溪十洞抚谕都监”。   苏油两次宣召田承宝前来夔州会谈,一次以夔州知州兼夔州路转运判官的身份,一次以大巫的身份,然而两次都没有下文。   苏油对乞第龙山打趣道:“看看人家,把你一个权领控鹤厢军骨朵指挥比下去了啊!”   乞第龙山大手一挥,手下的夷人将软尾标枪齐齐扔了出去,将三十步外的靶子突突突扎成大刺猬:“叫他来!什么破洞子鸟都监,一叶锤的事儿!”   苏油踢了他一脚:“骄狂!上了战场就离死不远了!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跟你说了多少次了?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何况我们才是兔子……”   乞第龙山明显没有听进去,看着夔州城侧面山上一个个新修起来的堡垒和高高的二林特色碉楼:“炽火说上头的风景可好了,能够看到整个大城和峡谷,大巫什么时候带我上去看看呗……”   苏油翻着白眼:“就你这体格爬烟囱?别把烟道给我堵了。城墙上那些大家伙,你倒是可以玩玩!”   城墙上多了很多木架子,和二林部战舰船舷边上的差不多。   不过麻绳换成了钢铁弹簧。   弹簧套在立于木质基座的两根柱子上,给比成人胳膊还要粗一圈的弩臂提供扭力。   弩臂的臂稍是铁尖,铁尖的侧面还有铁环,用来挂弦。   苏油上来的时候,刘嗣正在指挥人员调试弩炮。   两个士兵手持长长的粗木杆,粗木杆的一头,是一圈包铁,中空有个凹洞。   士兵将凹洞和弩臂铁尖套接,弩臂就得到了大大的加长。   然后两个士兵推动木杆,一个士兵将牵引钩挂在弦上,疯狂摇动弩炮后方的摇柄,将弦挂到机牙上。 第三百零七章 水转大纺车   刘嗣取来一个标准重量的瓷弹,上面用油漆写着个阿拉伯数字的2。   刚刚挂弦的士兵吹响口哨,边上两个士兵取走木杆,刘嗣走到一旁的经纬仪边,用望远镜瞄准城下远处钉着的一根木桩:“前方一零三号区域,表尺一五二,高低加二,二号空心瓷弹,放!”   弩炮的操控部位一边有一根横出的握把,就像自行车龙头。   按照刘嗣指示瞄准后,士兵一捏右手龙头上一个刹车一样的装置,瓷弹嘭的一声被发射了出去。   接下来又是一番操作,刘嗣再次说道:“前方一零三号区域,表尺一五四,高低加二,左三,二号空心瓷弹,放!”   嘭!又是一枚瓷弹发射了出去。   瓷弹从城上飞出去老远,狠狠砸到两百步之外的泥地上,竟然没有破,又弹了起来,连蹦带跳地飞出老远,这才停了下来。   刘嗣用经纬仪观看了一会,将弩炮上的水平仪表盘和垂直标尺做了微调,这才正步来到苏油身前:“报告运判,我们正在调试弩炮,请指示!”   这也是苏油的条令要求,屯田部队乡弓手们,经常在农人和士兵间进行身份切换,武器测试,当然自动转入战时条令,刘嗣如果不如此报告,将受到责罚。   苏油很满意:“稍息,弩炮改进不小啊。”   刘嗣说道:“是!报告运判,如今的弩炮,只需要携带弹簧和部分金属工件,抵达驻地后按照图纸加工木构件,装配完成调试后,即可投入使用!”   苏油说道:“刚刚激发的时候,用了牵引装置,钢丝绳成功了?”   刘嗣回答:“禀告运判,不是钢丝绳,是传动链!”   苏油摇头赞叹道:“有你们的!我这几年为了进士功名,算是白瞎了。”   刘嗣不好答话,只嘿嘿笑。   苏油给了他一脚:“你笑个屁!少爷我一天到晚之乎者也的,不比你们费脑子?你们抓紧时间调试。城里那些耗子,现在都在面棚听乞第吹牛,这娃吹高兴了还要请客,你们只有这半天时间。”   刘嗣立正:“是!少爷放心,几个小组都在城上,半日足够了!”   苏油说道:“我再去老郭指挥那里看看。”   弩兵的训练,在船坞之中进行,外人不得而知。   鹤胫弩改动也挺大,底部持握部分变得更窄,弩臂变成了全钢片结构,两端用了小滑轮。   滑轮是好东西,可以在同样的拉距下减小弓片变形位移距离,实现拉距最大化,这对提高弩箭的射程和初速度是很关键的。   还能保护弓弦,控制弦的振动。   肩柄也变窄了一些,更加符合人体工学。   两边的拉杆,变成了圆环,这样拉起来更加合手。   箭基本上还是老样子,不过不再是完全标准的三亭,箭尾明显收缩了一些,变得更小。   三片尾羽中有一片被染成了红色,这片尾羽与箭上的弦槽垂直,弩手有了它的提醒,不会将箭矢摆错。   箭矢总体长度,也短小了一点点。   箭头还是圆锥子弹型,和以前几乎一样。   但是没有改变,并不意味着没有进步,恰恰相反,苏油认为这是鹤胫弩设计中最大的进步。   因为现在的箭头,是经过大量实验数据采集,结合精密计算,考虑了加工工艺和成本,最后重新确定下来的方案。而不是之前的拍脑门方案。   也就是说,虽然样子没有什么变化,但是这次是经过精细的理工实验后得到的结果,这条探索之路上得到的经验,才是眉山理工最宝贵的财富。   因此石富和张麒,为了这个没有什么变化的定型方案,同样得到了两枚发现者勋章。   几年前,苏油开鹤胫弩还很费力,如今却能够轻松地拉开了。   踏住踏脚环,弯腰手拉握环,一挺腰,弓弦刮过压机,传来机件悦耳的咔哒之声。   很轻微,但是比起如今绝大多数弩的嘎吱嘎吱,令人非常愉悦。   门环上的准星高度明显压低了很多,在保证箭尾通过的前提下,尽量贴近发射轨迹。   连这些都考虑到了,苏油不由得对眉山理工的长足发展点了一个赞。   一扣扳机,肩头传来一震,弩箭几乎飞出了一道直线,消失在了七十步外用稻草扎出的标靶之中。   “好!”周围乡弓手大力捧场。   苏油问郭隆:“郭指挥,箭羽够用吗?不能因为箭羽节省训练量啊。”   郭隆说道:“禀告运判,训练用箭矢,尾羽用的干燥后涂胶的棕树叶子,训练强度是足够保证的!”   苏油点了点头:“新兵的情况怎么样?”   郭隆说道:“还行,训练了半个月,听从指令找标尺,六十步内准头基本能够保证。”   苏油说道:“还得练,多练,即使是弩兵,越野能力和体能训练也不能放松。告诉他们,如果表现好,能立军功的话,可以比照控鹤军的待遇拿薪俸!”   郭隆立正:“遵命!”   有了军事力量的保证,苏油开始放手组织大生产。   首先要处理的,便是那堆积如山的苎麻麻料。   在后世元代出现的《农书》“农器图谱十四·利用门”与“农器图谱二十·苎麻门”中,详细地介绍了一种当时在四川出现的一种水力纺纱机——水转大纺车。   这是一种相当完备的纺织机械,已经包括了所谓“发达的机器”所必备的三个部分——发动机、传动机构和工具机。   其中发动机为水轮,和与水转碾磨的水轮完全一样。   传动机构由两个部分组成,一是传动锭子,二是传动纱框,用来完成加捻和卷绕纱条的工作。   工作机与发动机之间的传动,则由导轮与皮弦等组成,已经可以做到“弦随轮转,众机皆动,上下相应,缓急相宜。”   工具机就是加捻卷绕制纱的部分,由车架、锭子、导纱棒和纱框等构成。   为了使各纱条在加捻卷绕过程中不致相互纠缠,水转大房车还在车架前面还装置了三十二枚小铁叉,用以“分勒绩条”,同时还可使纱条成型良好,作用与缲车上的横动导丝杆相同。   而且,王祯所录的这个大纺车虽然是用于纺麻,但稍作修改,缩小尺寸,又可用来捻丝,所谓“又新置丝线纺车,一如上,但差小耳。”因而具有相当好的适应性。   这种纺纱机在构造上非常卓越,因此博得了李约瑟的高度赞扬,认为它“足以使任何经济史家叹为观止”。   所谓“大小车轮共一弦,一轮才动各相连。机随众欓方齐转,纑上长纴却自缠。可代女工兼倍省,要供布缕未征前……车纺工多日百斤,要凭水力捷如神。”   一个工作日,可以纺出上百斤纱线!   关于水转大纺车使用情况的记载,《农书》中提到:“中原麻苎之乡,凡临流处所多置之。”   由于其效率太高,因此往往多户人家合用一车:“或众家绩多,乃集于车下,秤绩分纑,不劳可毕。”   元人揭傒斯讲述都江堰的《蜀堰记》中曾记载,“今缘渠所置,碓磴纺绩之处,以千万数,四时流转而无穷。”   沿着都江堰主渠设立的大型水利机械成千上万,其中除了加工粮食的“碓磴”,还有一部分则是加工丝麻“纺绩”。   元代如此成熟的大规模应用,不会是凭空出现的,因此在苏油仔细搜求西南农业资料的时候,特别点名过这点,一位川西商人送来了一份珍贵的水力纺纱机的资料。   可以八个纱锭同时加工,不过木制轴承和粗糙的麻绳传动,导致效率不高。   但是有了这个机械基础,加上苏家已有的缫丝机,苏油组织理工小组在两者其上进行了大力改造,最后研发出的纺纱机,效率远远高于王祯《农书》的记录。   首先改造的就是传动皮带,更换成传动链之后,就抵消了皮带打滑带来的功率损耗。   这东西中国人张思训已经发明了快一百年了,估计是受了水龙骨车的启发。   当然苏油领导的理工小组不可能还那么粗糙,和弩炮扳机的传动装置那样,非常接近现代自行车链条了。   还有调节转速的装置,同步纱锭速度的装置,将飞轮和曲柄合二而一的曲柄轮装置,都被苏油一一加了上去。 第三百零八章 炽火的开解   其实就算不加,这个水力纺织机械,都已经具备了后世纺纱机的精华部分,仅仅只少了一个关键部件——牵伸装置。   对于织普通麻纱来说,牵伸装置可有可无,因为麻纤维它足够长。   不过作为技术储备,苏油还是这个机构加了上去,可以得到更细更紧品质更好的麻线不说,还为日后纺织纤维更短的棉花做好技术准备。   在现有技术条件下,这个装置其实并不存在任何难度。   珍妮纺纱机上的牵伸机构,不过就是安放了两根可前后滑动的木杆,并用一个木托架代替拉棉条的那只手而已。   纺纱时,纺工一手托住木托架,使之来回行动,一手摇动曲柄使纱锭转动,棉条从两根木杆中间穿过绕到锭上。   由于木杆的移动,棉条在受到拧绞的同时得到拉伸,从而解决了纺棉纱的关键技术问题。   阿克莱的纺纱机则用一个轮子带动四对速度不同的滚筒,代替了珍妮纺纱机上的木杆,使得拉伸工作更为规范化。   再到后来,一直沿用到二十世纪中期的现代多锭纺纱车上,更是创造出了利用张力和捻度控制的牵伸机构。   这些机械构件,对于现在的宋人来说,不管是理解还是制作起来难度都不大,因此很快便被设计出来,并在苏家织坊投入使用。   经过这些改进,苏家水轮大纺车已经完全可以胜任棉纺工作,处理起麻料来,更是轻轻松松。   如今的苏家麻料,品质提升也达到了高超的水平,原因在于烧碱的运用。   程家纸品,用麻也占了很大一部分,沤麻要用到石灰。   自从化学酸碱性被发现以后,处理纸品浆料的过程,就从经验主义变成了化学理论指导试验的过程。   各种酸碱性物质,被程家的工匠们一一尝试,当最后用到烧碱的时候,工匠们发现,经过烧碱处理的麻纤维,会发生一种神奇的变化。   当棉麻纤维和浓烧碱溶液作用时,纤维会发生溶胀,直径增加长度缩短。   高倍放大镜下,能够发现纤维由回捻之扁平带状,变为了平滑之圆柱状。   在张力下,这时棉麻纤维所特有的胞腔会变得几乎消失不见。纱线会发生收缩。   此时如果加以张力,并将碱洗去,纱线、织物便显现出神奇的效果——变得如丝般光泽。   丝光处理之后,由于物理结构发生变化,结果引起其吸附能力、化学反应能力和一系列物理机械性能的变化。   牢实,挺括,滑爽,透气排汗、吸湿性好,传脂传热能力强,穿着舒适、凉爽。   而且它缩水小、着色强、不易变形,不易褪色、易洗快干。   这就是后世的丝光棉麻——丝绸一样的棉麻!   这样的丝光苎麻布料,因其“轻如蝉翼,薄如宣纸,平如水镜,细如罗绢”,一经面世,便深受达官贵人们的喜爱,首批产品被转运司全部购入,送往汴京。   苏油当时一眼就能认出王中正李宪他们不是冒牌,就是因为这个。   也不用再取什么雅致的名字了,直接就被称作“贡布”。   知道穷得掉渣的夔州居然囤积着如山的苎麻,正为苎麻原料紧缺而着急上火的八娘都快要幸福得昏过去了。   程夫人做主,四通商号先期投资八个水力作坊,形成日产八百斤苎麻纱线的生产能力,然后在夔州租用仓储中心,设立金融网点,用于苎麻的种植扶持和产品收购。   秋收之后,江水消退,最后一段城墙开始向江边延伸。   这一段有点类似都江堰的飞沙堰,用的是大竹笼装卵石,高度也只到人的肩膀,以后每年洪水过后加固。   上游下来的木头,在江上被拦截下来,堆积成巨大的料垛。   夔州造船业的条件得天独厚。   地处夔门下游,不需要考虑滟滪堆的影响。   大型船坞修整修整便可以投入使用,可以建造千吨级大型船舶。   同时这里又是苎麻桐油漆树产地,船用填絮多得几乎不用钱。   加上对苏油的信心,夔州型大型纵帆船,提上了设计日程。川中船舶制造基地,开始向峡口转移。   这也是川中产业的重要转型,四通商号,开始准备与大宋第二大经济中心——吴中两浙正式接轨,形成大规模的商品交流。   然而所有一切的前提,是安定。   很多夷人村寨的山塘都已经修建完成了,秋收之后,大量的人力开始投入到梯田改造当中。   山下的汉人们,也开始了大片大片的梯田改造,同时开始准备将一些山林坡地改造成麻地。   但是风中开始传来紧张的躁动,九月中,不少心向夔州的夷人都跋山涉水赶来报信,那个狂妄的管内山河九溪十洞抚谕都监田承宝,要下山抢娃子了!   夔州经济形势的快速好转,财富的快速囤积,让木叶蛮垂涎三尺。   同时,夔州实力的快速增长,也让田承宝产生了隐隐的担忧。   汉人娃娃军事不行,可经济手段太可怕了。   照这样发展下去,最多两年,周边的夷人将不再害怕自己的武力威胁,肯定会倒向那个小小的汉人知州。   虽然那个娃娃至今还没有任何不友好的表示,两封信来了不搭理,也再没有任何动静。但是如今娃子群里,已经偷偷流传起了一股传言——支格阿鲁的化身,即将乘着长着雪白翅膀的天马,来解救他们!   他左手握着雷霆,右手握着法典,一只眼睛里是仁慈,另一只眼睛里是公平。   他会一一称量人心中的罪恶,并给它配上同等的重量,将恶人沉入地狱的深渊!   不能再等了!必须将这股邪风打压下去!什么时候卑贱的娃子,胆敢用怨毒的目光看他们的头人了?!   四个月的高强度专业训练,夔州城的防御力量得到了长足的提升。   弩兵们的射击水平,七十步内,达到了十中七的及格线。   当然,是静止靶。   战争这东西,有偶然性,也有其必然性。   苏油看似被动,但是其实一直掌握着主动。   因为时间站在他这一边,再给他一年时间,他能养的兵,会比现在区区千人还要多出两倍。   他能收获的人心,更多!   张藻,张麒,张散,刘嗣,这些日子不见了。   苏油的说法,这几个娃在与不在其实都无所谓,他们本来就不是军人,只是工程师,如今大工程基本告一段落,放他们假去眉山了。   苏油从来都不想用战争解决问题,不管是后世还是今世,他的知识体系都是善于建设,而不是善于破坏。   但是正因为善于建设,所以他更加痛恨那种把别人的劳动成果据为己有的理所当然。   掠夺还能心安理得,得意洋洋,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这也是他要进行这场战役的唯一动力。   夔州的城墙,在所有人的努力下完善了起来,虽然水泥卵石修补后,泥土红砂石的城墙变得丑陋无比。   这段时间里,他常常跑到这丑陋的城墙上,望向上游的方向。   那里是木叶蛮会来的方向。   阿囤炽火来到城墙上,例行巡防。   见到苏油坐在夕阳之下,阿囤炽火笑道:“大巫,你太紧张了。”   苏油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老子又没上过战场。周边部落的孩子们,都送回去了?”   阿囤炽火坐在他身边,看着西边的群山:“送回去了,元贞亲自处理的这事情。你是一个善良的大巫。”   苏油说道:“善良啥,刀剑无眼,都是家里的心肝宝贝。”   阿囤炽火说道:“你害怕死人,不光害怕死自己人,你甚至连对方死人都害怕。”   苏油叹气道:“可能会死很多人。”   阿囤炽火轻蔑地道:“那是他们自找的。”   苏油说道:“炽火,你杀过多少人了?”   阿囤炽火摊开自己的手掌看了看:“不算太多,亲手杀的,三四十个吧。”   苏油说道:“说说你杀第一个人时候的心情。” 第三百零九章 计谋被识破   阿囤炽火说道:“那时候我才七八岁,是一个小部落的孩子,沙麻部的人来了,要牵走我们的牛羊,于是杀光了我们小部落所有的人。”   “我躲在羊圈里,听他们折磨了我妈妈很久。后来一个士兵来赶羊,发现了我。他将我带到一个林子边上,让我去二林部。说我到了那边才有可能活命。”   苏油问道:“于是你就投奔了二林部,成了阿烈的手下?”   阿囤炽火笑了:“没有,我趁他不注意,抽出他的腰刀,把他杀了。”   苏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阿囤炽火说道:“他牵走了部落的牛羊,杀了我们部落的人,杀了我爸爸,我妈妈,我难道不该杀他吗?”   苏油点了点头:“是该杀。”   阿囤炽火说道:“所以我把他杀了,然后在林子里晃荡了三天,直到阿囤大鬼主到来。”   苏油叹了口气。   阿囤炽火笑道:“你现在这个样子,真的有点像前任大巫。每次部落外出讨伐,他就会躲在帐篷里,反复唱着古歌。是不是当大巫的都不喜欢杀人?”   苏油想着蛇洞里的孩童尸骸,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看着西方的落日:“其实,每个人都不应该喜欢杀人才对。”   阿囤炽火说道:“我不太懂你们的想法,阿烈说打战是门艺术,就好像阿弥唱歌,你和元贞写字,范先生念那古怪的文章。但是我觉得不是。”   苏油问道:“那你觉得是什么?”   阿囤炽火说道:“我也不知道,我觉得天菩萨让我成为战士,就是为了让阿弥能够好好的唱歌,让你和元贞能够好好的写字,让范先生能够念他的文章。”   “大鬼主说,阿弥的歌让他感到幸福。你们给我们带来了太多的幸福,所以保护你们是我们的天经地义。”   苏油有些痴了。   阿囤炽火站起身来:“不信你去问乞第,他肯定也会这么说。”   苏油叹了口气:“到了现在,怎么有些希望他们别来。”   阿囤炽火笑道:“其实你知道他们一定会来,而且本来就是你逼他们来的,对不对?”   “从商队悄悄传播支格阿鲁会挽救娃子们的命运时就开始了,对不对?”   苏油苦笑道:“我很虚伪,是吧?”   阿囤炽火认真地说道:“你是我见过最真诚的人。因为你告诉大家不用劫掠也能得到牛羊,也能过得很好。然后,你也真的带着我们做到了。”   “我爸爸,我妈妈,大鬼主,范先生,上一任大巫,他们就都没有做到。你做到了,我就信你,我就听你的,我就愿意保护你。”   “大巫,你真的很伟大,其实你一直在保护我们。现在,该我们来保护你了。”   “木叶蛮没听你的,那是他们的错,而不是你的错。”   苏油舒了一口气:“炽火,谢谢你。”   阿囤炽火站起来:“那我继续去巡逻了。”   苏油又想到一个问题:“要是木叶蛮就是不来,怎么办?”   阿囤炽火觉得这个问题压根就不是问题,看着西方的群山:“很简单啊,那就再等两年,然后我们去找他们。”   ……   峡江栈道,一支夷人正在行军,五千多人的部队,排成一字长蛇。   这是渝夔地区最大一支武装力量,过去的年月里,木叶蛮田氏便是依靠这支部队,占据了九溪十洞物产最丰富的地区,掳掠了大量的汉夷娃子,然后替他们种植粮食,开采矿藏,用金银朱砂与宋人进行物资交换。   在田承宝看来,中原的宋人或许可以算作强大,但是他周围的宋人,太弱了。   宋人就是他们的另一种娃子,不过在另一种方式供养他们而已。   翻译官在田承宝的蛮床边小心陪笑:“鬼主,等到杀入夔州城,有几个年轻人你一定要交给我处置。”   田承宝给了翻译官一鞭子:“栈道出口,用你们汉人的话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要是过不去,哼哼哼……”   翻译官赔笑道:“鬼主你放心,早打听得真真的了,那娃娃太守一兵一卒都没有派,一心修他的乌龟壳,整个就是一腐儒。”   这时前方来报:“大鬼主,先锋队已经过了栈道,一个人没有。”   田承宝喜出望外:“全军突击,冲过去,传令先锋注意防守,等待大军抵达。”   翻译官说道:“鬼主,我说得没错吧?宋人怯懦惯了,十几个强徒,便能横行数州县。这次就给那娃娃太守瞧瞧厉害。今后夔州要得平安,便需年年供奉,咱们啦,也弄个岁币玩玩儿!”   队伍很快穿过栈道,来到开阔地带。   “留下五百人看守此处,大军继续前进!”田承宝仰天大笑:“孺子小儿蠢如猪鹿!竟然做得许大的官身!咱们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大军一路东下,田承宝渐渐发现事情有些不对。   秋后的稻田按道理正是收获季节,却已经全部收割完毕,而且农人一个不见,就连鸡鸭新谷,也没有留下一丁点。   远处山顶上,狼烟已经烧了起来。   翻译官冷笑道:“到此时却也已经晚了,鬼主,夔州城逼促,娃娃太守这是想玩弄坚壁清野之计,但是那些东西却没法全部收入老城,只能堆放在永安宫工地。”   “听闻那里如今资储如山,但是大水新退,江边城墙还来不及修筑,勉强用竹笼套上卵石为墙,也不到一人高,我木叶蛮的军士,大可一跃而过,到时候先夺了新城内的物资粮草,在慢慢攻打老城即可。”   田承宝说道:“不过一千乡勇而已,那就是笼中之鸟,网中之鱼,何惧之有?不过狮子搏兔,也当尽全功。既然夔州有备,且慢慢行军。”   路边草丛中扑出几个人来,跪地痛哭:“鬼主!鬼主你们可算是来了,你要给兄弟们报仇啊……”   田承宝大惊:“田二!你们暴露了?!”   田二大哭道:“那娃娃太守突然发疯,要求城中诸人联保,登记户册,无分汉夷。但凡是无人相保的,便要集中于新城仓房居住。我们见势不妙,连夜逃出,十来个弟兄,便剩下我们仨了……”   田承宝让几人起来:“本想着不费吹灰之力赚得城门,如今看来小儿基本常识还是有的。”   田二几人七嘴八舌地报告道:“好叫鬼主得知,娃娃太守不知从何处借来数百人操练新军。还有在大军来前,将周边熟蛮的娃娃们都送了回去,说是怕有闪失。”   田承宝乐了:“操练多久了?”   田二答道:“有三四个月了吧,除了每日在城中奔跑,具体操练在新城船坞,我们查探不到。”   田承宝哈哈大笑:“练逃命?宋朝太守有守土之责,便是官家善待士大夫,弃城而逃,那也是弃市之罪。”   “将熟蛮子女送回,更是妇人之仁,这下周边熟蛮,肯定坐山观虎斗,两不相帮了!”   一路优哉游哉,大军终于抵达夔州城下。   天已经黑了,城墙上点着火把,影影倬倬,似乎排满了人。   田承宝吓了一大跳,啪地给了译官一鞭子:“这么多人?!你误传军报,该当何罪?!”   译官也吓傻了,跳着脚对田二等人骂道:“夔州添兵,如此重要的消息,如何不报?!”   田二赶紧赔笑:“鬼主,译官,非是如此,那些都是假人!”   “假人?”田承宝觉得匪夷所思。   田二笑道:“那娃娃太守不知道哪里读过几本兵书,说是前朝有将领守城,兵力不足,便立起假人,果然让敌军生疑,其后搥城而下,突击敌营,制造混乱,敌军不堪其扰,竟然真的退了。”   译官上去就是一耳光:“直娘贼你到底是哪边的?!敌军敌军说得挺顺口的啊!” 第三百一十章 战斗打响   田二捂着腮帮子,苦着脸道:“小人花了大力气,才从一个耍铁锤的粗直军汉那里打听到的!”   译官对乞第龙山的印象太深刻了:“鬼主,那人便是城中重要武官!”   这时城墙上开始有人往下搥,似乎是想偷袭。   译官大喊道:“冲上去,干掉他们!”   田承宝手一抬:“且慢!看看他们要玩什么花样。”   却见下城的人过了一会也没什么动静,却又慢慢爬了回去。   译官和田二都是一脸懵逼,田承宝却哈哈大笑:“想用张巡故计赚我的箭,没那么容易!”   译官和田二赶紧询问是何计策。   田承宝得意地笑道:“唐时安史之乱,张巡守雍丘四十余日,城中的箭矢耗光了。便命人扎了一千多个草人,给草人穿上黑衣,系上绳子。晚上叫士兵提着绳子把草人从城墙上慢慢放下去。”   “围城的以为是唐军偷越,一阵乱箭。等草人身上扎满了箭后,张巡再把草人拉上城去。如此反复,赚了无数箭矢。”   “待得对方知道草人,不再搭理之后,他却派真人下来劫营,这是连环计!”   译官和田二赶紧奉承,将田承宝夸得如诸葛亮重生郭子仪转世,轻轻松松识破敌军伎俩。   田承宝哈哈大笑:“可惜老子也没箭陪他玩!”   “传令全军,后退五里扎营,埋锅造饭,夤夜警戒,明日却再慢慢理会!”   译官奉承道:“正是!釜底游鱼,耍再多花样也跳不出锅去!”   田承宝笑道:“管他有计没计,草人真人,天一亮便要露出猴子屁股!”   次日清晨,田承宝带着大军前移,果然见到城墙上草人都还没有拆下,不由得哈哈大笑:“这探花郎抱着史书打战,就是不一样哈?”   周围士兵都是哄堂大笑。   城上苏油探出头来,穿着官袍戴着乌纱,一副弱鸡模样,小脸刷白:“都监!你……你也是大宋羁縻官,因何不安本守,擅出溪洞,犯我夔州?”   田承宝都懒得搭理,翻译官喊道:“城上小儿听着!鬼主率大军到来,赶紧开门款迎,献上金银粮草,否则鸡犬难留!”   苏油喊道:“夔州城穷得耗子搬家,本官现在六天才吃得上一顿肉,哪里有什么金银?”   翻译官喊道:“我们早打听清楚了,永安宫物资丰富,赶紧交出来,以免刀剑无眼!”   苏油苦着脸道:“那些物资,是眉州客商的,我也做不得主。”   翻译官喊道:“那现在就是我们的了!你们要是不交出来,我们自取!”   苏油赶紧挥手:“别别别……本官守土有责,都监能否给我们一点时间,我去与他们商议商议?”   翻译官问田承宝:“鬼主,如何处置?”   田承宝翻眼皮看了看苏油:“还真是小娃娃,大宋都无人了?让他去吧,能不动刀兵,当然大家愉快。大伙儿说是不是?”   周围狼狫兵又笑了。   翻译官朝城上喊道:“娃娃城主!赶紧去与你家大人商议吧!”   周围狼兵们又是哈哈大笑。   结果这一去便是好久,左等左不来,右等右不来。   田承宝怒了:“催催!”   翻译官再次来到城墙下:“有人吗?城上有人吗?!出来一个说话的!”   又等了好一阵,苏油才又探出头来:“来了来了,刚刚快要说好了,结果你一催促,我只好又先来见你,哎哟这通腿儿跑得……”   翻译官怒道:“少废话!结果如何?”   苏油说道:“就要答应了……这帮守财奴,他们是躲在城里,不知道大军多厉害。要不,我再去做做工作?这都快午时了,下午给你答复?”   翻译官喊道:“先送出牛酒,慰劳一下大军!”   苏油“呃”了一声:“你们不怕有毒?”   田承宝抽了翻译官一鞭:“兀那娃娃,再给你一个时辰!”   苏油赶紧点头:“多谢都监宽宏,那……我便去了?”   大军开始啃干粮休息,一个时辰之后,苏油的脑袋又冒了出来:“我没迟到吧?”   译官喊道:“如今却是怎么说?”   苏油耐心解释:“本来都已经说好了,结果通判是个倔老头,打死都不肯副署,贵官想必是知道的,知州的命令要是没有通判签字,那就是无效,要不,我再去劝劝通判?”   田承宝就算再蠢,到此也知道苏油实在戏弄他,怒火中烧,张弓搭箭:“黄口小儿!气杀我也!城破之后,老夫必将你千刀万剐!”   苏油一下缩回头去,对阿囤炽火说道:“听到没?这是要拿你家大巫做酸白菜锅子……”   阿囤炽火哈哈大笑:“大巫你别闹,你皮太厚了,嚼着费劲!哈哈哈笑死我了……”   耽误了一上午,田承宝什么都没捞到,之前过于轻视苏油,连攻城器械都没有准备,如今只好命令前锋冲向江滩,准备从防备最薄弱的竹笼卵石处杀进去。   狼兵们嚎叫着开始冲锋,八百人的队伍刚进入百步范围,对面矮卵石墙后方突然冒出两百戴着明晃晃钢盔的脑袋,接着就听见空气中“嗖嗖”连响,无数狼兵惨呼着倒地。   精准!异常的精准,转眼间队伍就薄了一层。   这箭矢过于厉害,但凡身体中箭的,几乎便立刻失去战力。   一名偏将举刀呼喝:“他们用的是弩!最多三发,冲啊——”   然后就见三支弩矢,一支直入脑门,从脑后露出矢尖,剩下两支噗噗没入校尉身体,只剩下尾羽。   校尉砰然倒地,剩下的其余众人趴到地上,一动不敢再动。   郭隆将空弩递给身边的小子:“憨包一个……记住了,发弩手要稳,少爷这个设计不错,石墙上还有一层沙包,搁弩太方便了。”   然后就见高墙上再次响起嗖嗖之声,趴着的那些狼兵又跳了起来,原来是城墙上的攻击也开始了,这下居高立下,趴着不动,正是好靶子。   郭隆大笑:“再来!”   第一波攻击,木叶蛮的前锋丢下了三百多具尸首伤员,士气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被打散了。   负责攻击的,除了城墙上那些,都是控鹤老军,一个个还有时间教育身边的徒弟:“看到了吧?这就是少爷鹤胫弩的威力,怕他们个球!”   “你们还没见过血,心里发虚,手抖正常,不着急慢慢找感觉,沙滩上那些半死不活的,按平时的训练来,交给你们了。”   又是嗖嗖稀疏的一阵响,沙滩的哀嚎,很快转为了安静。   田承宝的手在颤抖,他的先锋狼兵,是手下最精锐骁勇的部队,竟然这么短时间就被杀退,还损失惨重。   先锋指挥跌跌撞撞跪倒在田承宝身前,从胸前拔出弩矢,鲜血顿时汩汩往外冒:“鬼主,宋人军器犀利……属下这把栽了……”   田承宝抢步上去,伸手按住先锋指挥伤口:“来人!快来人替阿维包扎!阿维你别说了,先挺住!”   阿维神色渐渐开始涣散,嘴角也开始溢血:“鬼主,这回阿维……怕是挺不住了……替我照顾妻儿……报……仇……”   “啊——”田承宝眼里流泪,拔出长刀对天高呼:“全军压上!打破夔州,三日不封刀!”   狼狫兵们嗷嗷叫着冲了上去,翻译官阻挡不住:“鬼主!鬼主不可!”   田承宝一刀背将翻译官砍倒在地:“你懂个屁!宋人兵少箭多,只能全力压上!给老子冲!” 第三百一十一章 输了!   苏油在城头上看着远处黑压压冲近的人群:“我靠!上来就梭哈……这哪里是兵,这是匪!”   乞第龙山身上挂着板甲:“怕什么来什么,大巫,我去给你扛住!”   苏油喊道:“乞第你小心点!跟着老子越欠越多,债还没还上呢!”   乞第龙山一手钢盾一手叶锤:“瞧好吧!”   大军转眼逼近,郭隆眼睛眯了一下:“全军都有!三段射准备——放!”   如今已经不需要瞄准了,前方视线所及,全部是人。   转眼两百支弩矢飞了出去,就见前方的狼狫兵好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轻轻阻挡了一下,不少夷人扑倒在沙滩上。   郭隆将钢弩放下,又拿起一支,都懒得瞄准了,直接扣动扳机。   两波射击,前面倒下两三百人。   老兵退后上弦,新兵第一队和第二队抵上。   狼狫兵凶悍,一旦全军冲锋,那就收不住性,身边同伴不断中箭倒下,更是激发了他们的凶性。   热血上头,眼睛中的毛细血管让他们的眼白都变成了红色,却没有发现自己的队形,变得越来越拥挤。   苏油设计的这段城墙,其实也是一道陷阱,和他在二林部蛇洞中设计的一样。   老城的城墙很高,一看就异常坚固,新城只有最靠近水边的地方,才非常低矮粗糙。   为了抵御来年的洪水,城墙从上游到下游,呈现出一条斜线,和江滩水线一起,形成一个锐角。   其实整个夔州防御体系的弱点,是看起来最坚固的老城和新城交界处。   而最强的地方,正是所有人一看就会大概率选择的地方——锐角顶点处那低矮卵石墙的江滩。   越往前冲,场地越狭窄,队形越密集。   新兵即使胡乱扣动弩弦,也能保证命中。   看着自己的兵士一片片地倒下,田承宝心中都在滴血,催促督战队一起站前:“擂起铜鼓!有进无还!”   新兵两轮弩放过,退往第二道防线,出现了一个短暂的空窗期。   石墙就在眼前,狼狫兵们知道,越过石墙,好日子就来了。   但是石墙后面,突然飞出了一群黑色的燕子。   燕子拖着长长的软尾,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然后狠狠扎下!   噗!噗噗!锋锐的梭镖入肉的声音响了起来,直接切入肉体,刺透内脏,甚至从狼狫兵们的后背透了出来。   惨叫声此起彼伏,这波凶器,比那种古怪的短矢还要可怕!   更可怕的是,左右都是人,根本没法躲避!   接着,第二波,第三波……   整整五波!将冲击队伍切成了前后两部!   弩矢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控鹤老兵们的第二次两连射开始了。   短短百步,两次冲锋,木叶蛮的损失太惨重了。   除了留守栈道出口的五百人,四千人五百人的队伍,在这特殊的地形里,成了弩矢和标枪的收割对象。   近千人失去了战力!   而可恶的宋人,躲在那道石墙之后,只露出明晃晃的头盔,到现在还未损失一人!   天理何在?!   田承宝如同输红了眼的赌徒,没关系,只要能突破石墙,就是狼狫兵们发挥实力的时候,那些弩手,标枪手,就会变成砧板上的肉,任我宰杀!   田承宝疯狂地喊道:“击鼓!击鼓!冲过去!”   狼兵们转眼冲进,再紧跑两步,便可以一跃而跳到石墙背后。   然而还没有等他们起跳,事变突生!   竹笼和竹笼之间的空洞里,突然伸出无数的长竹竿,整个石墙,一下变成了一只巨大的刺猬!   这是峡江上船夫们再熟悉不过的东西——船篙!   的确是船篙,除了篙头不一样。   两丈多长的毛竹竿子,前端是重达五斤,长达三尺的剑状锋利长刃。   殳!苏油第一次拜访可龙里对岸的石家堡,在兵器架上第一眼看到的东西。   殳头底部还有一个带长刺的铁球,长刺带来的切割伤,也非常可怕。   狭窄的石墙,仅够百多人的队形展开,墙内的士兵们四人一队,将船篙一起推出,再一起拖回。   每一次来回,速度不快,但是却带走无数的人命。   后方队伍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情,还在往前,将前方的队伍挤向绝望的深渊。   江边一侧没有遮拦,不少狼佬兵被挤入大江,然后越来越深,一个站不住脚,便被汹涌的峡江水冲走,冒几下头,然后消失无踪。   无声的陷阱!   狼狫兵毕竟还是勇猛,一位壮士终于躲过船篙,凌空跃起,跳向石墙。   然后,视线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就像一本打开的铁册子,转眼放大,接着眼前一黑,然后就是利器入骨的声音。   木叶蛮的头等英雄,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转眼跌入自己队伍的人群,被疯狂叫喊着的士兵们踩进了泥沙。   石墙上出现了不少身着黑色皮甲,手持藤牌长刀的军士,他们的刀又细又长,灵活刁钻,木叶蛮跃上石墙的蛮兵虽然勇猛,但是军器太短,还没有护甲,无法对这区区两百多人形成威胁。   很多木叶蛮临死前,才发现自己的对手,也是夷人。   比自己冷静,比自己专业,比自己凶悍的夷人。   最夸张的是乞第龙山,这就是一架人形装甲车,叶锤舞得飞起,有冷锻甲护体,这就是一力降十会。   一锤出去,经常是连人带兵刃一起砸飞,手底下断无一合之将。   到后来干脆跃下石墙,将钢盾当成利斧大钺一样的兵器,这么拥挤的石墙前头,愣是被这娃在身周砍杀出一片开阔区域!   真的体现了第一次拿到叶锤后,从林子里出来说那句话,我发起疯起来自己都怕!   石墙前的人越来越密,很多狼狫兵被挤得贴上了水泥高墙边,却忘了来自上方的威胁。   一锅锅滚烫的金汤倒了下来,高墙下的惨呼顿时响成一片。   不少狼狫兵为了争取生存空间,离开那片夺命的恐怖城墙,不惜向同僚挥舞起手里的钢刀。   混乱开始了。   等到控鹤军站上高墙,开始往下发射弩箭的时候,混乱进一步扩大。   田承宝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前方不到百丈的矮墙,自己勇猛的军士为什么就是冲不过去,等到控鹤军开始发射弩矢了,才将目光重新移向高大的城墙上。   赌徒的疯狂如同被淋上了冰凉的冷水——“完了……”   高墙上的稻草人变得稀疏了很多,剩下的那些,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陷阱!田承宝终于明白了,这段城墙,除了是因减缓洪水冲击而这样设计,还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江水和城墙之间,这一片三角地带范围,都会被城墙上那些可怕的武器所覆盖!   田承宝心胆俱裂,刚刚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撤——”城墙上的弩炮发动了。   沉重坚固的瓷弹,狠狠撞入人群,如同一头头蛮横的疯牛,强行在人群里扫出一道道血肉通道。   城墙上,两个小兵,一个工程小组成员组成一个小团体,操作着一台床弩,有助力设备,熟练起来速度也不慢。   城外沙滩上,钉着不少木桩,田承宝当然不知道那些是什么,其实,是早已设定好的炮描参照物。   每一架弩炮,负责哪些区域,不同攻击点,炮描参数是多少,士兵们早已倒记如流。   狼狫兵固然凶悍,但是那也是在他们同实力相近的对手对抗的时候。   如今面对弩炮这种非人力所能抗衡的东西,再凶猛的勇士,心底里都是一片寒意。   “咚”的一声巨响,一枚瓷弹击中了大铜鼓,将鼓手,鼓架,连同铜鼓的碎片,送上半空。   这一声巨大的声响,也仿佛一记重锤,击打到了所有狼狫兵的心上!   输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封路   田承宝就在铜鼓边,铜鼓的碎片从他脸上划过,顿时鲜血淋漓,再次大呼一声:“撤啊——”连滚带爬地朝这恐怖地带的外围跑去。   苏油在城墙上一台弩炮后露出脑袋:“妈蛋,偏了!没打着!”   通判孙修却在一边叫好:“好!运判这是斩旗夺鼓之功!”   吴才一屁股坐在城墙上,还在惊魂未定:“明润,我们这是……赢了吧?”   苏油一看城墙下,乞第龙山已经带着囤安军的夷人特种兵,号呼出击,两百多人,愣是如赶鸭子一般追赶奔逃的两千多木叶蛮兵。   “靠!”苏油赶紧向转身,拔下一面大旗挥舞起来:“两百多人赶两千多人,不要命了!”   “当……当……当……”,见到旗号,夔州城里禹王宫的钟声响了起来。   北面的山林之中,许多蛮人部落的青色,黑色,黄色旗号亮了出来,一支支紧身青衣的队伍,沿着山路盘旋飞奔而下。   沿边熟蛮!   阿囤炽火和阿囤元贞,分别带着熟蛮部落里征集起来的勇士,一直潜伏在北面的山上,就等着禹王宫的钟声。   没人会想到名震渝夔的木叶蛮会崩溃得如此之快,阿囤炽火和阿囤元贞还在与周边夷人商量如何排班警戒守夜,就听见夔州城里传来的钟声。   “怎么可能?!”阿囤元贞惊讶地站起身来:“断无此理!”   阿囤炽火抽出长刀:“执行军令!随我出击!”   看着北面山上亮出的各路旗号,田承宝吓傻了,才出生天又入死地!   狼狫兵们只恨爹妈没多生两条腿,兵器辎重边跑边扔,不求跑得过追兵,只求跑得过自己人。   驻守栈道口的五百军士正准备埋锅做晚饭,突然就见到前方无数败兵从前方林子边上跑了过来,接着呼啦呼啦地冲入栈道之中。   田承宝满脸是血地奔到队伍之前,从守卫的偏将腰里拔出长刀:“让出通道,让败兵先过,然后守住这里,不能被赶了鸭子!”   偏将都傻了:“败了?怎么败了?夔州城有重兵?”   “黄口小儿诡计多端!”田承宝啐了一口血沫,有恶狠狠地看着译官:“说!是不是你在捣鬼?!”   译官吓得趴到地上,急爬了几步,抱着田承宝的靴子:“冤枉啊大鬼主,我对大鬼主忠心耿耿,我……”   田承宝将译官一脚踢翻,狠狠一刀劈下,这次用的却是刀刃一面。   译官惊叫一声:“冤——”然后便被一刀两段,人头咕噜噜滚出老远。   最后一波逃兵涌来,接着,乞第龙山满身是血肉骨渣,一副凶神降世的模样出现在了逃兵的后方。   一见到田承宝,乞第龙山兴奋地大吼道:“兀那贼子!哪里走!”   田承宝心底发寒,什么断后的心思都没有了:“撤,撤入栈道!”   乞第龙山疯狂地跟着追了进去。   ……   跑着跑着,前头栈道弯弯,一些跑不动的狼狫兵,横七竖八地躺在栈道上。   见到乞第龙山过来,狼狫兵们只得闭目等死。   却不料乞第龙山理都不理他们,大踏步往前追去。   再追出一段,乞第龙山扭头一看,靠,自己后边一个人没跟来。   这娃也不是太傻,只好悻悻地停下了脚步,想了想,扭头往回走。   狼狫兵见到这凶神竟然又回来了,心里边哇凉哇凉的:“要杀就杀!晃来晃去的吓人不是好汉!”   乞第龙山停下脚步:“还爬得起来不?爬得起来跟老子屁股后头,敢跑一锤子敲死!”   狼狫兵感动地哭了,这么说就是还能活命:“爬得起来爬得起来……”   从栈道一路回来,这娃屁股后边竟然挂了百十号败兵。   一到栈道出口,乞第龙山傻了:“大巫!怎么把我也关里边了?!”   栈道出口处,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多了一处木寨,苏油从木寨上方的尖柱缝隙里露出脑袋:“不尊号令!说过我的兵不能追入栈道,进了栈道,就不是我的兵!”   乞第龙山左看看右看看:“那我算他们这边的,我们投降!”   翻着白眼递出梯子,让乞第龙山和狼狫兵们出来。   苏油狠狠踢了乞第龙山一脚:“要不是为了等你,我早都回夔州了!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处理!纯属耽误时间!”   狼狫兵们不明白雷神一般威武的乞第龙山怎么在苏油跟前乖得跟一只猫似的,不由得更加的恐惧,满满地跪了一地。   苏油温言说道:“过去了就不说了,我三番两次请田都监下山商议,结果他不闻不问,现在犯下了大错,谁都保不住他田氏一门。”   “你们替他打战,他给你们田地吗?把你们视同奴役,你们还要替他卖命?”   “西南夷法典有规定,断绝商路,侵凌市镇井田者,诸部共击之。”   “你们以为田承宝成功逃脱了?不好意思,并没有。如今他和你们两千多名同胞,已经被关在了栈道之上。”   “夔州周边诸蛮,过两天就要出发逆江而上,从他们眼皮子底下经过,去讨伐田氏。”   “不过你们放心,此战只诛首恶。田氏占有的土地,粮食,会分配给你们的家人。想要更多,大家就要多开梯田多种点地。朝廷的子民,还得为朝廷服役,交税。”   “不会种新式水田没关系,我会派人来教你们,我还会向朝廷建言,比照囤安军,让你们用军功换取赋税的减免,听说你们打战很厉害的?”   狼狫兵们羞得差点找条地缝钻进去,就算你真的是大巫,打人也不能打脸!   ……   田承宝顺着栈道往前,却见前方军士们都停下了脚步:“怎么回事儿?为什么不继续行军?等别人追上来捅屁股吗?”   没有人愿意理他。   田承宝愤怒地扬起鞭子,被副手拉住:“鬼主,鬼主我们到前面去问问……”   田承宝狠狠一甩鞭子,来到前方,一见情形,不由得大叫了一声苦。   来时好好的栈道,如今绝壁上最险要的一段,整整两里毁得一干二净,连桩子都没有留下。   栈道尽头处的石壁上,朱漆写着八个大字:“只诛首恶,献命纳降!”   ……   留下足够的人手看守栈道,苏油说道:“此处以后要设立一处关卡,就叫夔门关。”   回到夔州,军士们已经在招纳叛军,修整战场了。   不光是汉人,夷人也被木叶蛮欺负得够狠,如今不少夷人看守着,虐待俘虏比汉人还厉害。   苏油一看这样不是事儿,赶紧将孙修和吴才叫过来:“俘虏们换控鹤军来看守,夷人士兵放在外围,战报清理出来了?”   孙修拿着战报有些哆嗦:“来敌五千人,战死一千二百零四人,俘虏一千三百二十七人,我方……我方受伤三十七人,无人……无人战死。”   苏油撇了撇嘴:“来的嚣张去得快,木叶蛮是匪而不是兵,纯属乌合之众。”   孙修拱手道:“运判智计高绝,强梁束手。一日荡灭盘踞渝夔多年的毒瘤,虽周郎陆逊,不足过也。”   苏油挥着手:“老孙你少给我贴金,周陆都是指挥数万虎贲的大行家,怎么能比。尸体的衣物全部剥下来,组织人手洗净烘干,还有用处。”   “割下右耳作为军功,送往渝州核验,工场上麻杆多,立刻着手火化,骨灰抛入江中。江滩上给我清理干净,接下来还有很多工程要继续呢。屠宰场一样不像话……”   孙修就竖起大拇指:“运判果然稳如泰山,修罗场前面不改色。”   苏油心想老子胃都吐空三回这种事情我会告诉你?   上一世参加过大震抢险,这一世又被大蛇淬炼过的神经,好像适应性还是不太行……   算了赶紧换脑子,再想这些肚子里的包子又要保不住:“战况过两日应该还有变化,先老实打报告,别慌着下总结。用快银船送往渝州,告诉转运司和安抚司。记得多颂扬一下两位大使信之赖之,一力托付大任于我的眼光和魄力,花花轿子人抬人,知道不?”   孙修就摇头感慨:“早知道这一招,何至于数十年官运难振……” 第三百一十三章 爱听评书的战俘   苏油对吴才说道:“接下来事情就多了,安排农人返乡;犒赏周边熟蛮;记功行赏,安抚降俘……”   “如今大局已定,山上山下梯田的工程还要抓紧,明年秋收一过,我要求无论汉蛮,家家有余粮,户户有猪羊!”   两老头激动地施礼:“敢不效力!”   交代完俩老头,苏油转身来到永安宫战俘营。   看到灰头土脸的战俘们,苏油皱起了眉头:“除了受伤的,全部赶去河边,洗干净了再来接受训话。”   一艘大船从上游放了下来,船上正是张藻张麒四人组。   这四人前几日被派到上游,木叶蛮通过栈道之后,他们便在二林特种兵的帮助下,爬到了栈道之上,将栈道拆毁了两里。   等到再赶回来的时候,战事竟然就已经结束了。   小七哥不由得捶胸顿足:“玩鹤胫弩你们谁玩得过我?!谁玩得过我?!我说不去不去非叫我去,这把亏大发了吧!军功没了!”   赶来调解夷人事务的阿囤元贞接到他们,没好气地说道:“小七哥你玩的过我?连我都没捞着,别说你了!”   苏油正在给一个伤员用酒精清洗伤口,刺痛吓得俘虏伤员嗷嗷直叫。   苏油取过丝线,用镊子捏着弯针缝伤口,然后撒上三七白药粉,用纱布压住,拿胶布条火上烤化,给俘虏贴上。   是的,胶布,不要奇怪,狗皮膏药早就有了。   见到阿囤元贞进来,苏油没好气地说道:“来得正好,告诉他们这是大巫的法术,都给我闭嘴,闹得人心烦!”   阿囤元贞对着周围伤兵嘀咕了几句,伤兵们这才渐渐安静了下来。   苏油让几个轻伤的将伤员抬下去,换一个上来:“大家都搭把手,能救一个算一个了。”   几人连忙上前,七手八脚开始处理。   张散笑道:“玉局观的白药就是好用,上次被车床刮了手,少奶奶给我用丝线缝了,用了白药,几天后线一拆,愣是啥事儿没有……”   刘嗣也笑道:“少奶奶怕是当惯了学生,每次回来便要过足先生的瘾。想不到伤口处理却在这里派上用场。”   张麒就轻轻踢了张散刘嗣一人一脚。   苏油眼尖:“踢个屁,还怕在我面前提薇儿咋的?”   刘嗣赧然道:“少爷你要理解,薇儿是勋贵里出来的姑娘。石公说行过及笄礼后,就要谨守闺中待嫁,少与未婚夫亲密往来。”   张麒赶紧说道:“是的是的,招惹流言不说,还好像急得嫁不出去一样,在世家大族里是会惹笑话的。所以她不给你回信,你不要多心。”   张散笑道:“就是,薇儿她也没少跟我们打听你的事情,嘿嘿嘿,还没少拿你写给他的信出来显摆。”   苏油不由得翻起了白眼,这傻姑娘,幸好我的信里都是闲话家常,要是说点羞羞话,被这几个棒槌看去了还了得!   几人一边说起可龙里的日常和石薇,一边手底下不停,鬼哭狼嚎的伤员账房里,竟然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温馨感觉。   三天之后,俘虏又死近百,这些内脏被弩矢伤到的,被金汤浇到的,元德公和薇儿不在,苏油也没有办法。   不过剩下的那些,算是都挺过来了。   好些以为自己必死的人,如今对苏油,真如神灵一样的看待。   俘虏们的饮食还不错,饭菜里能见到肉花,吃过没事儿,便由阿囤元贞宣讲民族政策,苏油讲评书,调剂他们的紧张。   乞第龙山在大竹屋外边摇头,战俘营里还能传出阵阵笑声,大巫的手段可真是逆天了。   掀帐进屋,笑得正欢的战俘营“咯儿”的一声,顿时雅雀无声。   乞第龙山抠了抠头皮,拱手禀告道:“大巫,事情成了。”   苏油笑着对战俘们说道:“马上你们的同伴要来了,副将田守忠弃暗投明,斩杀了反动鬼主田承宝。首恶已诛,大家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记住,我们是自己人,自己人不打自己人。”   “愿意留下来当兵的,务工的,我欢迎;愿意回家务农的,我发盘缠欢送;以后大家要是遇到有什么不平,可以来找我,我替大家做主。”   “因为反动首领田承宝耽误了木叶蛮的归化易辙,你们比夔州周边的农田改造就晚了一年。不过没关系,刚刚好。明年欢迎你们再来看看,看看两年下来,周围寨子能过上怎样的日子。到时候我们再说农田改造的事情也行。”   当场就有人喊道:“再给我们讲回评书呗!”   其余士兵也是大喊:“对呀,小官人再来一段!”   苏油笑道:“行行,上一回说到哪里了?”   一群乱七八糟的声音喊:“讲到晋王挨秦琼打了!”   苏油一拍惊堂木,正色说道:“那我们就再来一段——临潼山秦琼救驾,承福寺真主临凡!”   《蜀中杂记》:   “嘉佑七年,六月丙子朔,岁星昼见。   八月乙亥,木叶蛮田氏犯夔州,峡中惊骇。   夔州路转运判官苏油,招纳乡勇,筑城严御。   递报贼势,朝堂上下咸忧之,皆以为不免。   丙子,贼势炽张。   油发上冲冠,拔剑横阵,励诸乡勇曰:“仗义死节,保境安民,正在斯日斯时!使贼逞志,奈汝等妻儿何?!”   众皆励奋,呼噪鼓勇,贼势稍遏。   油乃发所备鹤胫弩,炮弩,杂交击之,贼不可当,奔扑逃散。   城困之前,油召乡学蛮童,喻之曰:“兵隳之下,或无完卵。汝等非吾执系,乃慕学而来。油纵没,朝廷必有明汝向化之忠,传汝修齐之学者。善留其身,以待其人。”   悉纵之,各归洞寨,众老皆感泣其德。   会贼溃,油乃击禹王宫洪钟,四方熟蛮乡义,荷锄集逐,如奔仇雠。   贼由峡江栈道逸返。然油与相拒前,已命轻舟溯上,拆零数里,而未使贼知。   待其奔入,乃封闭峡口,侯其自乱而已。   贼困三日,焦促无计,自相诛戮。浮尸横江而下,如蚁趋排。   副将田守忠斩承宝首级,尽屠其亲,就降。   此役尤奇者,在乡勇未亡一人,而田贼五千,无所孓遗。   诸蛮土著,信油为神巫,与见匍匐,莫敢仰观。   乃搜田氏衣甲,命熟夷伪作胜还,夜度狼狫重关,田氏束手而擒。   尽析田氏地谷,散与诸奴,命自耕作。   欢声载野,飞鸟难下。   十月,奏报。朝廷闻之,咸惊油临阵之勇,周计之奇,而施政之可观者。   命夔路三司叙录其功,与鹤胫弩,炮弩并献。   韩公时相,抚奏而叹曰:“设吾在彼,亦无幸理。蜀人有吏能者,向唯何圣从,陈公弼区区二人。小子何才,竞出吾等一头地。”   ……   一场短促而激烈的战斗,终于带来了地区安定。   夔州城大开发,在嘉佑七年九月,正式肆无忌惮地开始了。   木叶蛮田守忠,成了打倒反动军阀的光荣典型,被苏油任命为副手,和乞第龙山一起,成为苏油的哼哈二将。   狼狫兵的单兵素质其实非常不错,田守忠就曾经表示不服,乞第龙山这种强干蛮子不算,给我一把二林长刀,我就不怕阿囤炽火。   大巫你要帮我,四尺多欺负一尺半,你口口声声说的公平呢?!   苏油就和稀泥,人家四尺刀子那是人家铁多得用不完,算了我这把留着没用,给你罢。   然后乞第龙山又闹开了,大巫你偏心,有了板甲再用钢盾就是累赘,给我也重新设计一个!   苏油只好给他来了个印第安手斧的扩大版,前方和斧背还有鸦嘴,正反两用。现在这娃走到哪里腰上一边一件凶器晃荡。 第三百一十四章 嘉奖   夔州人很不习惯,细想起来,木叶蛮气势汹汹而来,就是为了进夔州城。   如今他们被打得大败亏输,竟然摇身一变,还是进了城,还成了夔州城的保卫者!   夔州路转运司,答应过苏油四州乡勇二千四百人的名额。   这娃也真是心大,本地汉人四百人,周边熟蛮八百人,不愿意回乡的狼狫兵一千二百人,愣是把两千四百人的名额给用完了!   苏油是有些怕了周边蛮夷,在土改完成之前,为了防止再出乱子,手底下必须有一支过硬的部队。   夷人畏威而不怀德,苏油认为,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太多的东西可以失去。   等到有了媳妇,娃娃,稻田,住宅,鸡苗,猪崽,再几家来一条水牛……   各家过好各家的日子,人心就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脑袋进水了才下山劫掠。   周边熟蛮,对大巫小知州的印象好得不能再好。   翻手平灭木叶蛮田氏的强人,从一开始就对他们彬彬有礼笑眯眯,不是人家没有实力,而是人家真心当自己是同类。   梯田已经蓄水了,就等着明年翻耕播种,听说要用眉山稻种,眉山稻种现在亩产都能有四百多斤了!   一亩地四百斤,十亩地四千斤,能装多少多少箩筐来着?熟蛮们觉得自己的手指头不够用了。   好在娃子在山下读书,等休沐回来的时候好好问问!   眉山的物资疯狂地运来,仓场上的苎麻变成麻线,疯狂地运走。   粉碎机,振动筛,石棉砖,耐火砖……   三峡周边水力充沛,苏油开始建造硅酸盐水泥大工坊。   要改善夔州上下水陆通道,靠人工怕是要抓狂,必须靠爆炸品。   瞌睡遇到枕头,刚刚平定的木叶蛮,就是靠金银矿和朱砂矿起家的。   制备方法,村子里几个老民兵也知晓,还曾经给苏油献计,县财政困难,要修水渠的话,我们自己搞嘛!   但是天地良心,守法公民可真是没有亲自生产过,苏油最后还是果断拒绝了老民兵们的热情,老老实实打报告找茶叶市长批来的。   这玩意儿的威力,想一想都觉得尿紧。   所有原材料都制备完毕之后,硝化甘油的合成,就只能严格操作,只能是土地庙四人组加自己这样如今玩熟了化学实验的老鸟来操作。   诸多大事都被丢给了容光焕发重获第二春的孙老通判和吴老推官,苏油只管签字。   搞得孙修每次拿着公文来找苏油都连呼僭越,哪里有通判先签知州后签的道理哟!   最近后山破庙附近经常雷声隆隆,冬日里打雷可不是好兆头,知州大才,是否可以写一篇雄文镇魇一下?   嘉佑七年冬十月,丙戌,白虹贯日。乙未,太白昼见。丙申,诏内藏库、三司共出缗钱一百万,助籴天下常平仓。大飨明堂,奉真宗配,大赦,加恩百官。   苏油在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中,迎来了朝廷的嘉奖令。   差遣因为稳定地区和平的需要不能变,但是官职变了,现在的官职差遣,全称变成了——秘书省著作郎,宣奉郎,骁骑尉,权知夔州军州事,兼夔州路转运判官,赐银鱼袋臣。   苏油自己一口气念下来,都会觉得缺氧。   张散刘嗣看着被崩下来的一大块山石,也觉得有点缺氧:“我的天……硝化棉这么大的威力?”   ……   朝廷的邸报到了,司马光,领天章阁待制兼侍讲,知谏院。   知制诰王安石,勾当三班院。   王安石换部门,是因为他在纠察在京刑狱的时候遇到一个案子。   有个年轻人,得到了一只斗鹑,同伴想借来看看,年轻人不许。同伴仗着两人关系好,抢了就跑,年轻人追上去一脚,踢到同伴肋下,同伴立刻就死了。   开封府认为这是杀人罪,应当偿死。   王安石反驳,认为年轻人不许,而同伴抢去,这就该算是盗窃行为。   年轻人追上去殴打,那就是捕盗,按照宋律,打死强盗,不为死罪。   开封府官员表示不服,事下审刑、大理详定,随后判定开封府官员定案正确。   这样就成了王安石有错了。需要履行“放罪”手续。   放罪就是去殿门向相关部门检讨,承认自己犯了错误。   王安石不干,说道:“我无罪。”   御史台及閤门累次催促,王安石始终不肯低头。   于是御史台弹劾他,韩琦看重其名,轻轻放过,给他换了个差遣完事儿。   性格,决定命运。   自家这边,二堂哥苏涣,在利州路提点刑狱任上去世了。   虽然同在川内为官,苏油都没有机会见过自己这位堂哥。   只有让眉山那边代为致哀。   苏辙出发上任了,大名府推官。   苏轼也写来信函,说他很忙,乞雨,修亭子,亭子修好雨也来了,他写了篇《喜雨亭记》作纪念。   还应老宋的要求,出府提点刑狱,教育苏油要乖,老百姓苦难深重,反正他是能放的都放。   如今这娃比较放松,除了公事,便是游山玩水。   不过他对自己的一个建议非常得意,凤翔府的差役,最苦还是衙前发木,顺着河流放木排,遇到洪水期,事故频发,死了不少人。   他建议调整衙前役的日期,改为秋冬水小的时候再发木,此举得到了大家一致点赞。   张藻扑哧一声笑道:“大先生的文章我是服气的,不过在少爷面前夸事功,实在是有点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苏油拍了张藻一下:“这后边不是还要要诗吗?你把我们最近做的事情回复他一下,这诗嘛……”   抽来一张信纸,用行书刷刷写了:“这个给他!”   一里编民十户寒,邑中谁与共溪山。   何当醉里温茶色,卧看清声坠井阑。   ……   苏油很忙,他在组织人手打洞。   抓紧时间,趁冬日里峡江水位最低的时候,在滟滪堆,新滩,使用穿凿卓筒井的技术,在石头上打洞。   这洞要一直打到水平面位置下五六米,就算是有机械相助,也是巨大的工程量。   等到洞打好,便将一段带底的竹筒放进去,然后一段连一段,用水玻璃防水粘连,一直放到洞底。   接下来往竹筒里放入硝化棉塞紧,插上雷管,布置引信,人员撤回江滩上安全地带,起爆!   水下是压力环境,爆炸威力威猛异常,一声声回荡峡谷的如雷轰鸣声中,滟滪堆的巨石开始晃荡,然后渐渐歪斜,最后滚落进滔滔江水之中。   岸边所有人兴奋得抱在一起又跳又喊,这是大巫神力的又一次证明。 第三百一十五章 小油会做官   田守忠看着峡江中巨石一块块地消失,吓得呆若木鸡:“大巫毕竟是自己人,没有对木叶蛮下死手,不然现在老子都成渣渣灰了……”   乞第爱惜地用一种叫油葫芦的水禽油脂保养着自己的叶锤,表示很不屑:“隔空打人,不是好汉!”   工程事故是难以避免的,苏油又要求进度,尽管一再改进操作规程,木叶蛮的勇士们,还是死伤了不少。   夔州人和周边熟蛮,对木叶蛮狼狫兵的印象,也在一次次隆重的葬礼中改观。   不要怀疑娃娃知州的爱民之心,娃娃知州哭着喊着求吴地渝州的商人们来投资,只要你们答应修筑堤防,滨江路两边的地面就归你们开发,这商业用地我给你们批,免费!   商人们表示这是不可能滴,木叶蛮刚刚清洗了一波,鬼知道有没有下一波,我们再等等看。   为了早日吸引商人,拉动夔州内需,在政府资金吃紧的情况下,小知州只好咬着牙拿出了自己以后娶媳妇的聘礼,用高于市价的价格,购买了码头上方的大片用地,以身作则,建造石堤。   石堤是用四轮马车拉来的石料,按照六十年一遇的标准设计,建好后远远高于江岸,成为一处可以盛览江景的地段。   然后把江堤后面填平,与老城相接,在临江凭虚处,修建起旅社,商号,餐馆,茶楼……让来往的客商们有了落脚之处。   街对面,则是文庙,学宫,校舍,仓库,门店……   如今夔州的地产便宜得令人发指,码头周围的商务地段,苏油只用了一万五千贯,就打造出一个新区。   嘉佑七年十二月,滟滪堆段江道,可通航宽度,扩充了三百米。   人鲊瓮的那处石湾,成了历史。   新滩还在慢慢啃骨头,不过宽度也已经无需信号兵指挥上下了。   《三峡航运条例》制定了出来,水面船只靠右行驶,互不干扰,这是航运新法,所有船只必须遵守。   苏油还命人在江上设置航标船,标出危险地段,提醒船只在安全航道内行驶。   种种措施一项项展布,夔州成为水运集散码头的条件,终于成熟了。   永安宫船坞,大船正在加紧施工。   夔州型巨轮,载货量高达千吨,这是长江中游的巨无霸。   帆船操作条例,纵然在一次次的事故教训中得到完善,但是面对如此大船,还是有些不够使唤。   因此张散的工作,除了日常的夔州号建设外,条例,口令,术语,旗号……   苏油要求,必须像眉山产品的产品说明书那般,一样样形成尽量详细的记录文字,供水手们学习。   如今的眉山水手,是最受年轻人们喜欢的工作,待遇丰厚,见多识广,三江五湖都能去不说,四通商号还比照屯田军人待遇,给水手们也挂了保险。   在炸药的帮助下,在新年到来之际,新滩上方断掉的陆路终于贯通,夔州军民夷人,将这作为对大巫小太守的生日贺礼。   栈道宽度为标准五尺,被称为“五尺道”。   之所以这么快,还有一样东西——预制水泥标准构件,也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峡江上原来就有栈道孔,比照栈道孔的大小,用钢筋和水泥石子浇铸成水泥柱,比打石头来得快了不知道多少倍。   道路还是木船甲板铺设,走不了四轮马车。   要想换成石板,苏油觉得那应该是下一任知州的任务。   栏杆很矮,只有成人小腿的一半高,因为栈道还有一项重要的功能——拉纤。   有了栈道,就可以使用牲畜来拉纤了。   四通商号财大气粗,史铁公鸡如今张口闭口就是苏油曾经提过的口号——时间就是生命。   不过他觉得这话太过精炼,自作聪明地将之完善成为——时间就是金钱,金钱就是生命。   老人家觉得这样才算完美阐述。   程文应一看,这话太过于铜臭了,给改了改,变成——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因此栈道一成,四通商号第一时间就是将三峡上行航运改为畜力。   于是纤夫们就失业了,好在仁慈的知州大人容纳了他们,来来来,来永安宫码头,继续你们的老本行。   永安宫码头,从丰水水位线上方的基地,到枯水期的江边,一道长长的混凝土斜坡修建了起来。   斜坡上铺设了数条二林部矿区所用的铁轨。   基地上头,是一个巨大的带棘轮的机械装置,和下方车厢上的滑轮一起,形成了一个动滑轮组。   车厢和轮子之间,有一个三角形铁架,抵消了坡度,正好让车厢底面保持水平。   小知州说这叫卷扬机。   大船上的东西运到车厢上,纤夫们喊着号子,从码头上拖着粗大的纤绳向下走。重达上十吨的货物车厢,便被慢慢牵引着向上走。   仓储区位置分了三级,最高一层提高到了百年一遇的洪水警戒水位以上。   巨大的仓场修整完毕,上下吴船蜀船立刻闻风而来。   机灵些的夔州人如梁善民,孙修,吴才之类,最先发现巨大的商机。   其实这也是他们的前辈,在夔州发达滋润的那段时期玩老了的路数。   如今重新捡起来,梁善民在滨江新区开立了方知味夔州分店,成为食材供应商和酒楼股东。   孙修兼职成为四通商号夔州负责人,占据了新区最大一栋木楼——临江楼,负责为吴人和蜀人牵线搭桥,成了商业行会的行首,实际上就是高级掮客。   吴才控制着市井单元,手下本来就有些税丁,如今成了城管头子,负责商税,并在新区弄了两处门脸,跟西门庆一样开了个大生药铺子,让自家儿子干起了买卖。   苏油名义上什么都不沾,但是各种房产是要给租金的,城管各种费用,商业行会介绍费等是要给抽头的,方知味的川菜,是要置办调料炒锅的,嗯,还有个冠名权的问题……   商人们蜂拥而至,哭着喊着要投资要买房。   苏油摊着手:“你们再有钱也要讲道理好不好?之前我哭着喊着要你们来,你们跟躲瘟神一样的躲,如今我咬牙跺脚吧事情办了,老婆本都没了,你们又来闹!”   商人们都哭瞎了,不干不走就是要买!   苏油只好说道:“也罢,为了夔州的繁荣,我也只好认了这个亏。但是如今的夔州房价到底该值多少钱,谁心里都每个数,要不我们……一期先放五栋拍卖看看?”   消息传到眉山,史洞修和程文应面面相觑。   程文应就摇头:“唉,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啊。小油太苦了,赚钱都不能正大光明的赚……”   史洞修笑道:“他要是真的那么实在,就该先修外头后修里头,交通改造和夔州商圈建造颠倒一下才对……”   程文应说道:“别闹!我们又不差钱,为什么要便宜外人?咳咳咳不能这么说……”   “人家小油是拿老婆本修的商圈,然后哭着向转运司要求四年的免税优惠政策必须落实,以此为条件,这才换得的四通商号的大力支持,这才打通的渝夔线和夔峡线!”   “小油手里边拿着计司和中书的回复,还有转运司的副署,走到哪里都有理!这叫殚精竭智,为国为民!”   “你没看过邸报吗?广西转运使李师中,募民垦田,置籍,和老百姓约定免税,种到三十顷还要得个田正的差遣,连科役一起免。于是大量农田开辟,瘴毒减息,这是好事儿吧?”   “是呀,是大好事!这和明润那一套也差不多啊……”   “嘿嘿嘿,然而小油被奖励,李师中被罚了!罪名就是——擅除税,不以闻。”   “啊?哎哟那还是我们小油会做官……” 第三百一十六章 灵柴   硝化棉实在是过于昂贵,苏油计算了一下,一船木棉,勉强能够完成夔州交通工程使用。但是如果这船木棉换成运送二林刀剑,或者眉山货物运来,其利润起码得上万贯。   要不是为了抢时间刷政绩,运一船棉花出来,那就是亏大发了。   因此工程完成后,苏油便命四人组将配方和生产工艺流程归档,使用过爆炸品的木叶蛮,记功升职,转入四通商号的路建司养着。   相信西夏和契丹的探子们,手也伸不到夔州来。   炸药,暂时不能搞了,除了政府没有买家,纯粹的赔钱货。   ……   一个巨大的码头集散地,给地方经济带来的提振,那是不言而喻的。   仓库修好之后,吴人和蜀人在这里会合了。   有了深水大码头,载货量一千多吨的超级大吴船,将吴地的粮食,皮张,漆器,粗瓷,干鲜……源源不断地运来,直接停靠在趸船边。   蜀地的精瓷,细麻,铁器,调料,美酒……同样如此。   每日在这里进行的大宗交换,那是金山银海,然后分别换上各自需要的货品,小一些的眉山型沿江而上,大吴船则顺流东下。   于是一个巨大的商品市场形成了,四通钱庄,作为调剂金融的重要机构,顺理成章地进驻夔州。   商人们越来越多,地产越来越贵,苏油又联合孙通判和吴推官,搞了一个大型砖瓦窑,准备为在此购房的富裕吴商们,提供升级房产升级保障,真心真意送温暖,打好基础服好务……   四通商号也来送温暖了,这次带来了优良的麻种和稻种,还有鸡鸭鹅苗,猪崽小羊。   夷人们下山领取种子和禽畜幼崽的同时,阿囤元贞和苏油亲自监督过堂,主导商号和夷人签署协议——这是青苗贷款协议。   等庄稼下来后,这些是要还的。   学宫里边读书的夷人娃子们,苏油不收学费,但是有一个任务。   每月休沐回家,必须拿本本点数,寨子里的禽畜存栏量,必须清楚明白,如果损失了,要写明损失原因。   每个村寨,还都有几个借调过来的熟悉农桑的江阳城屯田军士监督农事,充当技术指导,同时防止夷人们好吃懒做。   这天,苏油在巡查码头仓场,吴才捧着账簿过来了:“明润,这是这个月夔州收益账簿。”   苏油取过看了一遍,指着一处地方道:“这个旖香阁做香药大生意的?效益这么好?”   吴才贼兮兮地笑道:“这是成都名妓杨玉枝过来开的场子,夔州如今什么人多?光棍多!这场子日进斗金啊……”   我的个去!夔州这么快都有妓院了?!   不过这事情在大宋是合法经营,苏油就算贵为知州,也只能管住自己,管不住别人。   吴才色迷迷地陶醉:“那场子我去过,的确不错,胭脂阵,吃不消啊吃不消……”   你跟十六岁的童子鸡说这个?!   “我那份还是存在钱庄户头上。”苏油将自己的私印取出来盖了:“对了,你能不能管管衙门口?一早出门蔬菜鸡蛋摆一地,真当我是吃货是吧?”   吴才艳羡地说道:“这都是百姓们一片崇慕之心,来夔州做过知州的有多少人?谁曾有过这样的待遇?反正我可不好出面做这恶人!”   问题是我鸡蛋都吃腻了!有本事儿给我摆头大肥猪在衙门口啊?!   算了说不通,挥挥手将老色鬼赶走。   带着张散刘嗣转到一处仓场,却见两个麻杆垛子还立在中央,不由得皱眉:“这是怎么回事?这也不是新料啊,都长青苔了。”   仓场看守的是一个老苍头:“启禀探花,这垛子是老垛子,里边住着狐大仙,不好轻易挪动。”   苏油愣了一下:“狐大仙?”   老苍头点头道:“是啊是啊,你看周围还有香烛。这是老规矩,传说狐大仙会保佑我们仓场不着火。但是如果有人胡乱动了垛子,那它就会抛瓦丢泥地投人捣蛋。历任知州听说了,都是听之任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都几十年了。”   苏油一想,这也是如今宋人的心理常态,于是笑道:“仓场要重新规划,狐大仙在这破草垛子住了几十年,也不合适。要不这样,我写一篇判文,让狐大仙换个好点的地方居住,把这里腾出来,如何?”   老苍头有些害怕:“就怕狐大仙不满意。”   苏油耐心解释道:“老人家,这狐仙是野妖,论理都还该归城隍拘管。城隍管多大的地面呢?也就一座城。”   “我如今是路转运判官,管的地方比城隍还大,我来请它搬家,搬到州衙去住,不比这里好?想来狐大仙不会不给面子的。”   老苍头一拍脑门:“对对对!小郎君可是连五部雷丁都能请得动的人,你的话狐大仙不敢不听的,再说还能沾点仙气儿不是?”   苏油又懵逼了:“五部雷丁?仙气儿?”   老苍头点头道:“是啊!听说是你指派五部雷丁,让他们夜里将滟滪堆上那些挡了水道的石头搬运到了江底,才让滟滪堆从此不再为害啊……”   “嘶……”   爆破的实施都是在夜间无船的时候进行的,那些地方又都是人迹罕至,干活的是木叶蛮,只知道怎么操作,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加上夷人和汉人语言也有些障碍,这中间不知道转了多少次耳朵,传来传去竟然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苏油很无语,但是也不能跟着老苍头解释什么是硝化棉,只好尴尬地说道:“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老苍头认真地点头:“不知道就对了,因为都是郎君你在梦里操作的!”   “梦……梦里……”   “是呀,所谓昼居阳世,夜列仙班。回到阳间,自然便不记得了,这样才好跟我们生活在一处嘛。”   “要不然状元榜眼探花郎都是文曲星下凡,官家也是紫薇星君下界,可为啥从没听说过你们在一起聊天上的事儿呢?”   嘶……这么犀利的解释!   苏油手扶脑门:“老人家你想多了……”   老苍头呵呵笑,充满了自信:“我还能不知道?郎君出峡赴京应试时,可是写过一首诗的,那就是证据!说什么这次去汴京后,就要穿上羽衣上天,仙班里边第几排来着?”   那是比喻!风雅颂赋比兴知道不?!   算了,一个人要认定你是怎么回事儿,无论你如何解释,他都能找出一万条理由来给你实锤。   苏油只好拱手认输:“老人家……我们还是继续说请狐大仙搬家的正事儿吧……”   “等等啊……”老头兴奋地跑进跑出,没一会儿摆好香案烛台,然后搓着手:“小郎君你写判词罢,就在这里写。”   探花郎妙笔请狐仙!这龙门阵,老头我准备讲到躺进棺材!   苏油刚从书包里摸出笔和墨水瓶,老头又一抬手:“停!”   苏油问道:“又为啥?”   “呃,没啥……这样搞龙门阵就不完美了……郎君,不是……该用朱砂笔吗?”   “哦。”苏油只好换了一支笔和朱砂墨水:“嘿嘿,我还真有。”   老头说道:“就是嘛!这才是上仙班用的。”   这是我批文件用的!算了我还是赶紧结束吧我!   苏油都快要疯了,再不说话,提笔刷刷刷写了首诗。   独坐痴斋笑苦禅,   一般忠守一般寒。   吾衙虽简萧窗富,   峡叶溪藤暮雨山。   写完对老苍头问道:“老人家,可以了吗?”   老苍头表示很满意:“小郎君说得挺客气,烧给狐大仙看了,它该会满意的。”   “行,那以后狐大仙就与我同住州衙了。”苏油将诗恭恭敬敬地烧了:“这俩垛子怎么办?”   老苍头笑道:“没事没事,郎君交给我就行了。”   当天晚上,张散回来说道:“老头把麻杆扎成一小捆一小捆的,卖灵柴,赚了一笔。”   苏油哭笑不得:“还真有人买?”   “都抢疯了!”   “呃?算了,今晚吃啥?”   “炒鸡蛋!”   “……” 第三百一十七章 狐大仙   峡路修通了,工人多了,苏油开始清理夔州役务。   仙井盐钞,如今已经正式更名为蜀钞。   小面额蜀钞的推广,给衙前各役的改制带来了相应的便利。   还是韩琦那一套,富人出钱,雇人服役。   不过在苏油这里有了小小的变化。   水渠,池塘,道路养护,铺设砖面,夔州经过众多工程建设后,有了一支专业队伍。   这支队伍,成了工程承包人,以前的役务中的这一部分,转变成了市政工程建设管理。   这样的花活,夔州能玩了,因为夔州州府衙门,现在有钱。   夔州的流民已经不够用了,峡州,渝,无数隐户和流民,开始向夔州聚集——这里能吃饭!   就像当年的眉山一样,这里成了重拾希望的地方。   事情的确很多,通往各乡道路的翻修,峡中盐卤的引流集中,盐场的修建,木叶蛮矿区的正式开发,大宁监的移驻……   衙前役的另一部分,物资征集和运输,变成了各乡设立征收点集中起来,然后州府的四轮邮车统一征收。   邮车是马拉的,速度还不错,还能运送旅客,盐,信件。   运营费用,一次大集,基本上就能挣回来,不过大集的时候,马车要加挂一节简陋的货箱。   送盐下乡,这是苏油的硬性要求,让每一个夔州百姓吃到他们需要的盐,仅仅这一项德政,就足以让苏油被浓墨重彩地写入地方志。   盐要用蜀钞购买,蜀钞要用农产品来换,各乡的物资征收站,还是一个个蜀钞交换点。   还是相当紧俏,如今夔州两斤粮食,才能换一斤盐。   苏油的目标,是在两年内,让盐价大幅度下降,争取在离任之前,变成三斤粮食换一斤盐!   没有算错,因为到了那时候,粮食会因为大量产出,降得更厉害。   乡间和城中,农产品存在价差,于是夔州城出现了一种和收购点竞争的新行业——货郎。   推着独轮车,在新修的乡间道路上走村串寨的货郎,在永安宫市场进货之后,摇着拨浪鼓,打着小锣,一路唱着兜售产品的小曲儿,将针头线脑小布头卖到乡下,然后收集各种农产品,满足夔州城日益扩大的需求。   这成了夔州城最新的风景。   比如梁善民滞销多年的橘子,今年一下子不够卖了。   收购点的人还有脸跑来苏油这里哭,要求限制货郎进村,被苏油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再不提高服务水平,货郎们就会取你们而代之!既然人家做得好,那就向人家学习!   蜀钞带起来的经济循环,在城里,在码头,是洪流;在乡里,在村庄,是小溪;在山上,在蛮寨,是穿石的水滴。   虽然新稻还没有下种,但是山货,竹笋,野味,蛮布,以前不怎么值钱,或者只能自己吃,不能换成钱的东西,如今都能变成花花绿绿的蜀钞捏在手里。   日子就是这样,一天一天,渐渐滋润起来。   经过近十个月的疯狂建设,前后投入十万贯,夔州如今总算是进入良性轨道,苏油可以松一口气了。   他这里过得滋润,苏轼那边过得很苦逼。   如今苏油有大概三分之一的时间,是用来处理来往信函,就这样还需要四人组从旁协助。   行草苏油不是强项,也必须练起来了。   苏轼的来信里,谈到了凤翔府的生活,制科第三出去,小小凤翔府的官员们,都喜欢叫他“苏贤良”。   前任知府宋选不在意这些,他自己都亲切地称呼苏轼小苏贤良。   然而如今新来上任的陈希亮却怒了:“一个小小推官,贤良个屁的贤良!从今谁也不许这样叫!”   总之是处处得罪,也不知道是不是先天八字不合。   上月老陈召集开会过厅,苏轼认为那会议不怎么重要,加上实在是不想见老陈那张麻将脸,就溜号不去。   结果老陈下文,苏轼,不老实,蔑视上司,通报批评,罚铜八斤。   总之就是动则得咎,想躲还躲不开,本以为青神老乡来了,又是陈季常亲爹,肯定过得比宋老头时还舒服,结果在他手底下都被折磨得快没法活了。   唯一值得安慰是文化事业,陕西是古都所在,又被他找到了一件大铜器,形制与如今所知的所有青铜器都不一样,但是底部有铭文,铭文里有个敦字,因此暂时还是叫它敦好了。   不过嘛,小幺叔你懂的……   苏油乐了,对张藻说道:“子瞻又在哭穷了。表示一下吧。”   张藻笑道:“我们刚到夔州时,通判还以为我们是叫花子呢!少爷就是财神爷转世!”   苏油拿着邸报,心情复杂地说道:“财帛动人心啊,该组织反腐教育了……”   自己游历大理时,听说的那个萧注,抵御秾智高,保卫广州城的大功臣,再次上了邸报。   不过这次不是立功,而是犯罪。   侵吞洞蛮所产的黄金三百两,将秾智高的奴仆收为己用,被人告发,一撸到底。   将那条消息用朱笔勾了,将老孙和老吴叫来:“都看看吧,夔州城大发展,小弟和两位老兄配合得也很融洽,因此还想好聚好散。”   “如今两位的日子也算不错,城中机会也多的是,有些底线,我们能不伸手的,千万别伸手……咦?老吴你怎么看着有些憔悴啊……”   吴才顶着两个黑眼圈:“明润你不知道吗?城里闹狐大仙了。”   苏油奇道:“这从哪里刮起来的妖风?!”   吴才拱手,哭丧着脸道:“别说了……就从我家刮起来的……”   “啥?”   “明润最近忙这梳理衙前役政,我也没来打扰,我家那生药铺子,自打那老麻杆垛子拆除了,就没安生过。”   “真的假的?老吴你不要骗我哟……”   吴才哭丧着脸:“天地良心!最先是我家药材掌柜发现的,我家生药铺子里,药材被人动过!后来又发现了好几次!”   “也是奇怪,铺子里的金银蜀钞,一点不少,就一点药材!”   “药材第一次短少之后,我那掌柜就留意上了,然后啊,就发现——”   吴才还在营造气氛,那边苏油却懒得理他吊胃口,扭头道:“老孙,商务情报这一块你要抓紧,要实现和益州忘雨阁的信息共享……”   吴才赶紧举手:“回来回来我接着说,后来啊,发现这药材少的不止一种,而且分量也不多,竟然好像……好像——”   苏油又扭头对修说道:“还有就是眉山四通商号的盐仓大库,这个是大客户……”   吴才说道:“别闹别闹,后来掌柜发现,狐大仙竟然好像在配药!”   “我的个去!”   吴才说道:“狐仙配的,那肯定是仙药啊,所以最近我们都在严格核计各种药材的分量,每天检查短少那些,争取把狐仙配置药物的仙方留下来……所以最近休息得不太好,玉枝姑娘那里都好久没去了……”   都这样了还惦记这那头呢?苏油笑道:“可悠着点吧老吴,开药材铺子的东家倒了,那才叫砸招牌!”   吴才苦笑道:“如今家里边人心惶惶,患得患失,明润你就别拿老夫耍笑了。”   苏油摸着下巴思索一阵:“我还是觉得大概率是小偷。”   吴才说道:“明润你别说笑话,小偷不偷金银,偷枳壳通草夜明沙?”   苏油想了一下:“也可能是病人家属,买不起药,来偷药。”   “不会,每次少的药,配伍都不一样,如果是病人家属,肯定都该拿相同的吧。而且啊——”   苏油又转头对孙修说道:“眼看便要新年了,今年估计有人放鞭炮什么的,这防火工作要加强,街道,仓场,都要派人巡视……”   纵然是下属,吴才也怒了:“让我吊一下胃口怎么了?!还能不能好好听我说了?!” 第三百一十八章 狐大仙搬家   苏油哈哈大笑:“哎哟生气了?子不语乱力怪神,最讨厌你这种故意说得神神叨叨的!接着说接着说,这次我一定配合!”   吴才这才说道:“我们每天封锁大门,关闭窗户,还有人看守,不会有人进得去药铺。狐大仙法力高强,肯定是天上飞下来的!”   苏油说道:“你也是推官,知道没有证据那就是瞎说,不足信。”   吴才说道:“有!有证据,大仙留下了足印,还有毛发!”   “是不是哟……”   吴才说道:“明润你要是不信,随我到药材铺去看看就知晓了。”   来到生药铺子,里边摆着香案,供着香烛果品,苏油看了就觉得好笑:“老吴你摆盘肥鸡可还行,摆柑橘柚子,狐狸吃那个吗?”   吴才赶紧对着香案施礼:“上仙莫怪上仙莫怪……”   苏油拉着他:“我就开个玩笑,你也太当真了,东西呢?拿来我看看。”   吴才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个盒子,打开来:“明润你看!”   盒子里有一张写方的笺纸,上面有半个脚印。   脚印像是人的,但是明显小了很多,如果折成身高的话,这个人,只有五十厘米左右。   只有四个趾头,嗯,狐狸变成的人,差不多应该是这样,很科学。   吴才又打开一个折着的纸张,里边是几根白色的毛发:“看,这是……诶你别动手拿啊……”   “靠!真是狐大仙!”然而苏油已经拿起来了。   就着阳光看了看,苏油将几根白毛又放回纸上,有点神思不属地说道:“这狐仙法力过于高强,只怕是我都得敬着……老吴,我看你还是见怪不怪吧。”   自从去过生药铺子后,苏油的习惯就改了,每天早早回衙,开始操持起美食来了。   四人组有些莫名其妙,一年里边多拉快跑搞得大家都快要散架了,这突然什么疯发了要过慢生活?   然后一直以理工为傲的小少爷,竟然开始迷信了。   回衙的当天,苏油就让人吧州衙后面的阁楼打扫得里外里的干净,还摆了新床,床单被褥全用新的,却又不去住。   然后亲手做了一份小鱼干,摆得精雅,然后叫张散拿去阁楼上,摆放到桌上,关好门之后回来。   第二天,当张散端着苏油新做的杏仁饼干再去的时候,小鱼干盘子已经空了。   张散吓得魂飞魄散,咕噜噜滚下楼来:“小少爷不好了!狐大仙真搬来我们这儿了……”   苏油气坏了:“饼干都被你糟蹋了!赶紧打扫干净!重新放一盘!狐大仙搬来,是好事儿!”   张散脑袋摇得呼噜呼噜的:“让乞第去,这娃傻大胆!”   乞第龙山扭头就朝衙门外头跑:“这几天我就不来吃饭了!人我不怕,可就怕这个……”   张散傻了,破音大喊:“元贞,元贞!”   张麒说道:“别喊了,元贞在学宫教孩子呢。”   苏油将盘子接过来,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胆小如鼠,一个个以后别说自己是理工学派!”   从这天起,摆放美食就成了苏油一个人的事情。   小鱼干,桃片糕,面包,饼干……   越来越讲究,越来越秀气,有时候还要在阁楼坐一小会儿才下来。   四人组等人觉得州衙里气氛越来越诡异,小少爷越来越邪性——这是被狐狸精迷住了喔?!   四个人私下里一合计,四哥你不是会画素描吗?要不你把少奶奶的样子画一个出来,让少爷看看,提醒他是有未婚妻的人,这样或者就拉回来了。   刘嗣说我试试吧。   当晚刘嗣正在努力回忆小姑奶奶的样子,大眼睛,高鼻梁,嘴巴好像不大不小……还有什么来着?鹅蛋脸,嗯好像眉毛比较平……呃,笔尖断了。   等到去书桌抽屉里找削笔刀削好笔尖回来,草稿上已经被大了一个大大的叉,连纸都戳破了,可见狐大仙是多么的愤怒。   刘嗣噗通一声就跪了,双手合十顶在脑门上:“上仙息怒上仙息怒……少爷!少爷快来救命啊——”   ……   苏油看着制图板上的素描:“薇儿长这样了?”   刘嗣一个人点头,其余三人疯狂摇头。   苏油白了刘嗣一眼:“该!叫你们别管偏要管,还是那句话,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快要到年节了,夔州城的年货明显多了起来。   苏油以前放鞭炮都放出花儿来了,到了现在,却恨不得把满城鞭炮都禁掉。   天圣七年的大火,烧毁汴京皇城宫殿三千多间,领宫判的翰林学士飞来横祸被去职,相关职守杖脊四人,杖决五人。   宋代刑典规定,地方上着火,如果没有组织人手及时扑救,都监,通判都要杖八十;   即使组织得力,以草棚宽度为一间计算,造成两百间内的烧毁,也各杖六十;   达到三百间,知州受相同责罚。   然后大家上奏自劾吧,等待组织决定。   一般都会被很快罢免。   夔州城在山脚下,雷击的可能不大,如今的工作重点,主要在防止鞭炮造成的火灾。   汴京城有成熟的防火措施,每坊巷三百步许,有军巡铺屋一所,铺兵五人,夜间巡警收领公事。   又于高处砖砌望火楼,楼上有人卓望。   下有官屋数间,屯驻军兵百余人,及有救火家事,谓如大小桶、酒子、麻搭、斧锯、梯子、火叉、大索、铁猫儿之类。   每遇有遗火去处,则有马军奔报。军厢主马步军、殿前三衙、开封府各领军级扑灭,不劳百姓。   苏油觉得这是一套好方法,于是照猫画虎,组织军士上城墙,安排巡铺兵丁,设计救火路线,规划防火隔离预案……   一通花样下来,搞得吴才心惊肉跳,就跟这个春节真要发生火灾似的。   苏油点头:“用这种心态来对待,老吴你就稳了。这就叫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大仙最近没怎么骚扰你了吧?”   吴才点头:“福田院建起来后,我让儿子捐赠了一批药材,想是慈善之心感动了大仙,如今再没来了。”   苏油笑道:“是吧?见怪不怪,想想自己可以做些什么。心怀善意,自然众邪退散。”   吴才拱手:“道士和尚靠不住。明润的解决之法,方是正道。”   苏油说道:“开春后我这里就要放到农事上了,城中诸事,你与老孙多担待。”   吴才如今对这小太守服气得很,躬身道:“是,明润你放心。”   苏油说道:“走吧,留下值班人员,一起去方知味,犒劳大家一下,这一年大家担惊受怕还劳累,的确辛苦了。”   嘉佑七年的年终团拜会非常的热闹,不过在夔州人看来,档次低了一些。   如今宋人的高级宴会,那是士大夫圈子里诗词酬唱,伎人佐舞,士林衣冠的雅集。集会完毕,还要将与席诗词录刻成册,争取流传后世。   夔州如今文化水平够这么玩的,大小猫也就一个巴掌数得过来,于是苏油一挥手,免了,八人一桌,聚餐完事儿!   朝廷派来的奉节知县,巫山知县,战争中作战有功的军士,如今也提拔成了县尉,衙班,行政队伍逐渐充实了起来。   两位知县是一路同行而来的,小的那位都比苏油大十岁。从汴京出发之时,完全是抱着尽忠死节的悲壮心情。   结果半道上就听说夔州蛮夷反了,打了几次退堂鼓,终于相互抹不过面子,还是抱着爱国之心,或者说火热的仕途之心再次上路。   仅仅一天,半路上接到新的奏报,渝夔间最凶悍的夷人,田氏狼狫兵,团灭!   半月之后,新消息传来,连夷人的老巢都给端了!头领的手下杀了头领降了!   降兵的忠诚度还极高,翻身就成为了保卫夔州的骨干力量!问题苏明润他还真敢用!   一系列让人眼花缭乱的奏报让俩知县都傻了,这……这是什么灵异事件! 第三百一十九章 九斗碗   如今这个小知州就站在自己面前:“可算是来了,这回不用我又当爹又当妈了。来来来张知县王知县,一路辛苦,我敬二位一杯。”   俩知县丝毫不敢怠慢:“当是下官敬太守才是,一路行来,太守的行事,都成了传奇了。我们思来想去,都不明白太守当时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苏油笑道:“很简单,将心比心,夷汉如一,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相处久了你们就会发现,夷人身上还有很多很不错的品质的。”   “仓廪充实,夷人也能知礼守节;失去希望,汉人也会变黄巾,绿林。”   这个逼装得稳,俩知县不管心里边同不同意,表面上也拱手受教。   年底很忙,除了政府成员补贴的发放,苏油还要去福田院看望孤寡老人,失亲儿童,嘘寒问暖;   还要去新商区看望因生意滞留的客商,询问他们有什么需要,表示关怀;   还要赏赐乡中宿老,准备来年的春耕……   总之忙得一塌糊涂。   一直忙到了除夕,苏油才有时间闭了衙门,在衙内和亲近众人玩乐了一天。   苏油的玩乐,当然就是做好吃的了,有他在,年夜饭就随便不了。   之所以要关闭衙门,就是因为他要亲自上灶,这事情被闲得蛋疼的御史知道了,弹劾一章说夔州知州有失官体,也是完全可能的。   阿囤炽火和郭隆已经回二林部和江阳城了。   乞第龙山和田守忠现在也不在衙门,苏油的要求,军将永远和自己的兵在一起过节。   不过答应了给他们加菜,乞第龙山喜欢吃大肘子,田守忠喜欢烧白,一会儿给他们送过去。   学宫也散学了,阿囤元贞不会做饭,现在就坐在院子里稳稳地读《后汉书》,满院子的人忙得团团转,整的他才是知州一般。   刨猪汤是不可能放弃的,因此苏油同样买了一头百十来斤的本地猪。   在州府衙门重地里熏肉只怕是不像话,搞不好就要被巡捕兵们举着麻搭、斧锯、梯子、火叉奔袭,苏油只好忍痛放弃了腊肉香肠的制作,改做坛子肉和酱肉。   将修割好后的猪肉与盐,香料按比例拌和均匀,将拌和均匀的猪肉放于洁净容器内腌制一昼夜;   到次日,将腌制好的猪肉用清水漂洗掉肉块表面所有附着物,切成半斤左右的猪肉块,沥干水分备用;   接下来熬猪油,再将清洗干净的猪板油切条,放于锅内加水加热炼制,待猪油析出,油色清亮、油渣上浮呈黄色后,捞出油渣;   趁猪油热着,放入沥干的猪肉块,用大火炸制,待猪肉表面变成淡黄色后,改用小火慢炸,直至猪肉表面呈现金黄色,且具有浓郁的油炸肉制品香味后,停火;   用酒精喷灯将陶罐内部灼烧,灭菌消毒后,用炸肉时顺便消毒过工具将肉捞入陶罐。   迅速将猪油一并倒入的陶罐内,直到淹没肉块为止,加上盖子封坛。   酱肉放到阴凉处,隔墙离地,常温贮存,一个月后就能吃了。   和腊肉香肠一样,坛子肉可以吃上一年,而且和腊肉一样,年底做得,到来年中秋剩最后一点的时候,风味最佳。   味道和腊肉差不多,但是比腊肉要淡,也不像腊肉那么柴,入口化渣,又香又糯。   还有一部分,刷上酱料挂起来,之后一天一刷,七天之后停手,挂灶台上,同样可以吃上一年。   修整下来的那些,正好和血脖,肚皮这些杂肉一起改成肉条和臊子。   将这些东西裹上面粉,如今全大宋最不像知州的那个知州,正系着围裙撸着袖子,在油锅边上炸丸子,炸酥肉,炸小鱼。   等到这些都做完,看了看阁楼,苏油取过一个小碟,将几样东西都摆了一点进去,然后做了一个花椒茱萸细盐碟子,拿去摆到了阁楼小桌上:“还不露面?可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都快馋哭了吧?先吃点垫垫。”   站了一会儿,屋子里没反应,苏油叹了一口气,下楼去了。   眉山大铁锅,苏油早在写求援信的时候,就千叮咛万嘱咐地必须第一船就拉过来。   大陶缸里高汤早就吊好了,接下来就是各种蒸,大碗蒸。   咸烧白,一盆;   夹沙肉,一盆;   酥肉丸子铺底,铺干发黄花香菇,一盆;   鸡块铺底,铺火腿姜片,一盆;   鸭块铺底,铺酸萝卜,一盆;   码好味道的肘子,一盆;   辣米油,豆瓣酱,米粉,糖,盐,拌成粉料,裹上排骨铺底,加南瓜,一盆;   裹上五花肉,加泡发干豌豆,一盆。   裹上肥肠,加芋头,一盆。   除了粉蒸菜和甜咸烧白,其余各菜淋上高汤,一起上锅,蒸!   剩下的粉肠,猪肝,猪肺,猪肚,各切了一点做刨猪汤。   多数要和猪头,猪舌,腰子,瘦肉一起,留着做炒菜和凉菜,还要吃上两三天。   等到蒸菜出锅,该翻的翻该扣的扣,配上肝腰合炒,芹菜肉丝,清炒时蔬,油酥花生米,凉拌莴苣折耳根,一大桌九斗碗酒席就做好了。   做是做得热闹,几个人也吃不完这么多,不过军营那边这点东西只怕是塞牙缝都不够,那就留下够自己吃的分量,其余的给那边送去。   苏油当然没忘了都挑了一些,给阁楼上送去。   等张散和刘嗣回来,手里多了一个篮子:“那边在包饺子,蒸包子,这是乞第让我送过来的。”   苏油摸出一筒夔州米酒:“拜祖祭神放鞭炮,我们也开吃!”   酒桌上,苏油给众人满酒:“今年过得不容易,不过总算是熬过来了,要没有哥哥弟弟们的帮衬,苏油只怕已经交代这这里了。这一杯,大家都干了吧。”   众人饮了,苏油笑道:“动筷动筷。”   阿囤元贞说道:“早等着这句了!”   苏油说道:“元贞,接下来府中就要对夔州土地人口展开普查,登记造册,山上的夷人地区,就交给你了,如何?”   阿囤元贞说道:“给我一个测量小组,给你办得妥帖!”   苏油又说道:“几位哥哥,夔州本地户籍人口,我便交给新来的两位知县,等当地人的这些土地划定后,开出的新田,就作为官田,招揽周边熟蛮,渝峡流民,进行耕种。这个事情,便交给小七哥了。”   张麒嘴里正嚼着丸子,只是点头。   “商户统计,船只进出,资金往来,商品贸易总量,仓储库存,糟娃哥一直是我们的会计,这个是做熟了手的。”   张藻拍着胸口:“交给我,物价均线图都给你做好!”   “三哥不用多说了,夔州型大船正在赶工,四哥要负责道路养护,新路建设,夔州城,码头,要铺设混凝土路面,不然扛不住现在的马车。”   张散张麒都表示没问题。   苏油再次举起杯子:“那就祝大家新春吉祥!明年我们接着来。”   阿囤元贞问道:“明润,你明年干啥?”   苏油说道:“大宋以农为本,明年我得主抓农事了,《西南农书》,整理了八年,也该拿出来用用了。”   “本地苎麻产业得天独厚,柑橘种植也颇有优势,还有造船业,金,银,朱砂,盐业为助。加上航运节点的大港地位,怎么也得成为大宋一处上州!” 第三百二十章 驾崩   《周礼·月令》:“出土牛以送寒气。”   立春日,州县及农人鞭打土牛,象征春耕开始,以示丰兆,策励农耕。   农为百业之本,春为一岁之首,这“迎春”的仪式,尤其是官家颁布《土牛经》后,越发地可隆重起来。   冬至节后的辰日,就要以桑木做骨架取土塑成土牛,立于县衙之外。   春牛的制作很有讲究,春牛的牛身长三尺六寸五,象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牛尾长一尺二寸,象征一年十二个月;   四蹄象征四季;   柳条象征春天;鞭长二尺四寸,代表二十四个节气。   立春前一日,夔州郊外,立起了一座祭坛,叫“先农坛”。   这天绝早,官员们都要洗澡,穿素服,在前方步行引导。   四个汉子抬泥塑春牛为象征,由知县派官员当任“春官”,手里拿着彩色的柳鞭,一路模仿赶牛的动作,将春牛赶到先农坛,进行祭祀。   四方男女老少都要赶来,簇拥着春牛一起来到先农坛,唱栽秧歌,祈求丰年。   除了规劝规劝农事、策励策励春耕的含义,也是喜庆新春、聚会联欢的形式。   次日又要把春牛赶回县府,在大堂设酒果供奉。   县衙前左右两边,百姓买卖泥做的小春牛,相互赠送。   这里还是一个春天的市集,苏油按照眉山蚕市的路数,也搞了一个万姓大集,买卖农具,交流蚕种,种苗菜籽。   挑选菜苗蚕种的女人们,头上戴着裁剪的春燕、春蝶作为饰物,这叫“戴春”。   市场上还卖起了春卷、春饼。大家购买品尝,这叫“咬春”。   县衙前立着一个竹筒,衙役守卫,还有官员在旁边观察。   竹筒里面装个鸡绒毛,按照历法,立春时刻阳气复升。   新到的奉节知县守着竹筒等着,等到绒毛轻轻地向上浮动,轻轻地飘出了竹筒时,就表示立春的时刻到了。   立刻鸣锣击鼓,汉子们从县衙里将春牛抬出来,在衙门前击碎。   男女老幼争先恐后地上前争抢春牛身上的泥块,据说这泥块拿回去撒到家中的田地里,就能保佑今年稻麦丰稔。   除了县衙这正式场合,各乡各村,也有自己的仪式。   还是有打春牛,不过这个仪式是有扮演“句芒神”的农夫执行,表示以神灵的意志唤醒冬闲的耕牛,准备耕作了。   小儿著鞭鞭土牛,学翁打春先打头。   黄牛黄蹄白双角,牧童绿蓑笠青篛。   土脉应雨膏,不似今看乐。   儿闻年登喜不饥,牛闻年登愁不肥。   麦穗即看云作帚,稻米亦复珠盈斗。   大田耕尽却耕山,黄牛从此何时闲?   ……   今年的夔州,便要提前实现“大田耕尽却耕山”了。   稻田大规模普及的第一年,苏油在梁家庄子抓典型作示范。   探花郎的保证,加上有一套《西南农书》的神圣加持和亩产四百斤的稻种的诱惑,以及自家儿子的怂恿,梁老员外表示可以搞一年看看效果。   今天要做的事情,是滋田坎,挑泥粪。   柑橘树下厚厚的鸡粪,牛栏的牛粪,都要挑出来,一来是清理干净畜栏和禽圏,二来是准备堆肥。   田坎经过一个冬天,会出现细小的缝隙,需要下田用脚探寻,找到后用脚踩稀泥填上,以防漏水。   之后还要敷田坎,将田里的泥挖出来,给田坎内侧敷上厚厚的一层。   接下来就是整理农具,苏油趁这段时间,给梁家挖了猪粪坑,修了猪圈,搭了鸡棚架子,实施圈养。   猪娃是用的可龙里的阉猪崽,等效果出来后,苏油准备让这里成为夔州种苗基地。   还有一件事情可以做,柑橘树的枝条,用刀子横割,去掉一圈皮,然后用混了草木灰的泥土包住,用稻草扎上,春后会长出根来,剪下来栽到地里,就会变成一株新的柑橘树。   梁员外打心底里边将信将疑,要真有这法子,那为啥柑橘树还是没有满世界都是呢?   苏油哈哈大笑,事情都是有个推广过程的。如今的可龙里,石家堡,陵井,这些地方的柑橘,茶树,龙脑樟,可不就是到处都是吗?   这些事情做完,转眼就该在暖炕灶台上发稻种,在田里仔细平出秧床,准备培育稻秧了。   这天,孙修急急忙忙地来到梁员外庄上,穿着孝服拿着邸报,见到苏油就嚎啕大哭。   官家驾崩了!   年初的时候,官家身体尚可,新年前夕,还去了龙图、天章阁,召见辅臣、近侍、三司副使、台谏官、皇子、宗室、驸马都尉、主兵官,一起观看祖宗们的御书。   之后又宝文阁,写了飞白书,分赐从臣,作了一首《观书诗》,让群臣属和。   最后在群玉殿摆宴,传诏学士王珪撰诗序,刊石于阁。   庚子日,再会于天章阁,观看瑞物,复宴群玉殿,还灌大臣们的酒:“天下久无事,今日之乐,与卿等共之,宜尽醉勿辞。”   宴中赏赐大家禁中花、金盘、香药,又把韩琦叫到御榻前,单独别赐酒一卮。把一群大臣灌得东倒西歪,至暮而罢。   两次宴会,皇子赵曙都参与了。   然而嘉佑八年,似乎克大人,二月一到,接二连三的重臣逝世。   首先是以太子少傅致仕的田况。   老头长期在枢密就任,熟知西夏边事,文武全才。一生广太学,兴囤田,汰冗军;策元昊势屈纳款,归还侵地,不加岁币,入中青盐;为牺牲者请功……诸多举措不胜枚举。   保州之役,此公曾杀降卒数百人,朝廷壮其决,而后大用之。然卒无子。   三月,太子太保致仕庞籍卒。   杨家将里的庞太师,是标准的法家人士,治民惠爱而宽仁,治军则持法深峭。   军中有犯者,或断斩刳磔,或累笞至死。评书里边把他黑出翔,也不是没有根由。   同一月,昭德军节度使、同平章事李昭亮逝世。   这是个平易近人的老头,谙练近事,吏治通敏,善委僚佐,一辈子下来转了几处藩镇,都没有犯过错。但是老婆死得早,家里三个小妾闹腾,老头一辈子精明能干,竟然毫无办法。   几位重臣的逝世,官家都没法参与,因为他也开始生病了。   曾经陷入深度昏迷后重新苏醒,说是梦里边迷路了,后来遇到三个人,分别叫唐将军,葛将军,周将军,是他们护送他回来的。   于是修筑宫观,封上仙隐影唐将军曰道化真君、上灵飞形葛将军曰护正真君、直使飞真周将军曰定志真君。   还封神应侯扁鹊为神应公。   今年有大比,三月甲子,官家撑着病体,举行了殿试。   乙丑,圣体康复,宰臣诣东上合门拜表称贺。   辛未当天,官家饮食起居都还算平和安宁,然而到了晚间休息的时候,突然坐起来,急着要药,并叫人召唤皇后。   等曹皇后赶到的时候,官家只能指着胸口,已经说不出话了。   皇后赶紧召医官诊视,投药、灼艾,但已经来不及了。   丙夜,遂崩。左右想要打开宫门,让辅臣进宫。   曹皇后当危独断:“此际宫门岂可夜开!密谕辅臣,明日黎明入禁中!”   医官本来都已经出宫了,重新召入,并使人禁守。   ……   苏油闭上了眼睛。他和老头的交道,一次是在殿试之上,一次是在题名之后,一次是在金明池游园会上,一次在三司。   接触不多,但老头对他的好,他是记得的。   通过皇后,嘱咐地方官看护自己。   力排众议,选拔他为探花。   曲意回护,让他没有陷入京城那滩烂泥里,而得外放。   龙昌期事件的迅速平息,可能也有赵祯的意思。   这是一个克制而温和的皇帝,从性格上来说,是皇帝中难得的。   但是作为一个民族领袖,尤其是危难时期的民族领袖,这种性格,也有他致命的缺陷。   不过苏油宁愿在这种皇帝的手下做事,也绝不愿意去刘邦,李世民,朱元璋手底下找虐。 第三百二十一章 闹剧   虽然已经转成了朝升官,但是你终究还是没有等到我站立朝堂,没有能将那枚金鱼袋亲自交到我的手里。   一场知遇之恩,我一定尽力,保住国家不受靖康之辱,算是对你的回报吧……   州府要为大行皇帝隆重举哀,作为深受皇恩的天子门生,尤其是苏油这样,皇帝亲口说出“强作解人”,力排众意提拔出来的,姿态更是要做足。   张贴讣告,管束百姓为大行皇帝戴孝,着孝服,祭哀,停歌吹嫁娶,勾当刑狱,为大赦做准备……   苏油还给自己加了一条,每晚静坐草庐一个时辰,为期三个月。   还写了一篇文章,记录了自己和官家几次简短的会面,从士人和小官员的角度,把官家塑造成一个仁慈和蔼的老头,号召夔州军民,化悲痛为力量,投身于建设夔州的大洪流中去。   他说这才是最好的纪念。   朝堂出的讣告,都是正式大文章,大行皇帝如何如何伟光正,极少有从这种角度,从小事儿上来给皇帝画像贴标签的。   情真意切,感人肺腑,文章一传扬开去,见过的人莫不失声痛哭。   听说契丹皇帝都哭得哇哇的。   有了这篇文章打底,夔州的建设不但没有因皇帝驾崩而歇业停止,反而更加高效快速地运转起来。   除了那该死的妓院。   在苏油的心底,皇帝死了就死了,市井不能歇业,春耕更要抓紧。   因此他虽然穿着素衣,满脸哀戚,可一样巡查盐场,仓房,码头,甚至带着军士们在大溪湾里舀水花。   将水花放入梁家庄几口池塘中,精养成夏花鱼苗后,分散放入夔州城,夷人的秧田里。   这个是大自然的馈赠,后世直到解放后的前几十年,鱼苗都不用人工繁殖,只要每年三月,从长江里打捞就行。   前推到如今的大宋,每年三月江边大湾里的鱼苗更是海量。   一条鲫鱼一年就能繁殖几千条小鱼苗,在自然环境中存活下来的,千分之一都不到。   但是移入精养塘人工管理,只要你愿意发展水产这条路,满足夔州所有稻田,鱼塘的用量,那是绰绰有余。   有了秧田,苏油便点开了配套养鱼的金手指,他不希望这么简单的办法,还要花几百年去摸索。   不过要让鱼变得能够下嘴,还要制作大量的泡菜坛子,教会大家制作泡姜和酸菜。   这就需要盐,大量的盐。   所以十七岁的小知州,又要为夔州人民带盐了。   朝堂之上,历史上那些该上演的闹剧,一幕一幕地继续上演。   夏四月壬申朔,辅臣入至寝殿。   定议之后,召赵曙入内,告诉他官家晏驾,使嗣立。   赵曙惊叫:“某不敢为!某不敢为!”转身要跑。   辅臣们一起将他抓住,有的忙着给他解头发,有的忙着给他披御服。   接着召殿前马步军副都指挥使、都虞候及宗室刺史以上,到殿前谕旨。   又召翰林学士王珪起草遗制。   平日里一就千言的御用大文人王珪同志,此刻心中空荡荡的,竟然不知道如何下笔。   韩琦提醒王珪:“大行一共在位多少年?”   王珪这才醒悟过来,有了这个开头,后边就自然了,刷刷刷开始写文章。   天亮了,百官上朝还穿着吉服,于是只好解了金带及佩鱼,自垂拱殿门外哭着进来,在福宁殿前立班。   然后大家收起哭声,听韩琦宣读遗制。   但是关于辅臣入议定策这一点上,后世历史资料有好几种说法。   一种记载是宰相韩琦先进,至福宁殿下,再拜,升阶,扣帘欲进。   内侍说道:“皇后在此。”   韩琦站住了,才听见曹皇后哭着说:“天下不幸,夜来官家忽然上仙了。”   韩琦顿时也哭了。   皇后问道:“怎么办啊相公?官家他没有儿子。”   韩琦说道:“皇后不可出此言,皇子就在东宫,为什么不立刻宣入?”   皇后说道:“他只是宗室,立了他,以后会没有人争吗?”   韩琦立刻怼了回去:“这件事情没有别的方案!”   皇后才说道:“皇子已经在这里了。”   待到卷帘时,果然,赵曙已经坐在了殿上。   退朝后,韩琦对同班的官员们说道:“刚刚谁要敢是乱说了一句——”   史书上没有说韩琦说这句话时是什么语气,可能是侥幸,可能是警告,也可能是别的。   群臣宣班之前,殿帅李璋拦住殿阶,对韩琦提醒:“我要先看看官家。”   韩琦禀告曹太后,太后许之。   当时赵曙散发被面,覆以帽子。李璋慢慢用笏板拂开赵曙头发,审观之后,退到殿下山呼拜,殿前班也跟着山呼拜。   还发生了一件事情,禁卫中有人是民间政治家,熟悉历史。比照乾兴故事,说皇帝驾崩,内中给禁卫们赏赐的食物的时候,会同时发钱。   然而接下来宫中果然发下果食,但是钱却没有。   禁卫们议论纷纷,李璋将禁卫头目叫过来:“你们这帮人的衣食住行,平时官家没有临政的时候,就已经够优厚了,如今你们立了什么功劳?就敢这么嚣张?再有喧哗,立斩!”   一下子就把禁卫们给镇住了。   朝论纷传,朝堂有如此宰相、殿帅,天下岂不晏然。   大局暂定,就该忙着举行丧礼了。   宣庆使石全彬提举制造梓宫。   三司奏乞内藏库钱百五十万贯、绢二百五十万疋、银五万两助山陵及赏赉。   引进副使王道恭告哀契丹,左藏库副使任拱之告哀夏国。   命韩琦为山陵使。   尊皇后曰皇太后。   然后,群臣三上表请听政。   赵曙在诏书上同意了,但是却又犯病了。   有司请改日大敛,司天监上报,占卜显示,近日大敛,不利皇帝及太后。   己卯,大敛,赵曙病情更加严重,号呼狂走,连对大行皇帝成礼都不能做到。   韩琦丢下拐杖取过帘布,抱持赵曙,叫来内官,让他们加意拥护。   又与同列一起去禀告太后,既然官家病重,便请太后权同处分,垂帘听政。   苏油内心,对赵曙鄙薄到了极点。   这人内心对皇位充满了期待,但是表面上却做出一副这一切都是你们强加给我的样子。   如今他便拿着这个作为借口,任意妄为,毫无担当。   作为一个政治人物,作为大行皇帝的继子,要继承大行皇帝的政治遗产,却连对大行皇帝表面的尊重都做不到。   曹太后内心的愤懑,可想而知。   韩琦司马光欧阳修等拥立之臣,内心的无奈,也可想而知。   赵曙可能有他值得同情之处,但是他的这种行为,是对国家,对政局的不负责任,继位以来的这番做派,显示出他对大行皇帝,毫无感恩之心,甚至可能还有着一种内心深处的仇恨心理。   癸未,内出遗留物赐两府、宗室、近臣、主兵官有差。   富弼、文彦博时居丧,皆遣使就赐之。   这笔数目非常的巨大,百万余贯,司马光立刻上书:“传闻外州、军官库无钱之处,或借贷民钱,以供赏给,一朝取办,逼以捶楚。当此之际,群臣何心以当厚赐!”   “所赐群臣之物,比旧例过多几倍,而群臣有所进献,则云旧例无之,虽圣恩务在优隆,然群臣有廉耻之心者,何面目以自安!”   朝廷最终还是没有允许。   司马光便将自己所得的千余缗,交到自己管理的谏院,作为公使钱;将赏赐得到的金银,送给舅家,自己没有保留。   在这件事情上,苏油要给司马光点赞。 第三百二十二章 老堂哥开炮   甲申,宰相韩琦加门下侍郎兼兵部尚书,进封卫国公;   曾公亮加中书侍郎兼礼部尚书;   枢密使张昪、参知政事欧阳修赵槩并加户部侍郎;   枢密副使胡宿、吴奎并加给事中。   新领导核心班子成立。   乙酉,作受命宝,命欧阳修篆,其文曰“皇帝恭膺天命之宝。”   所有官员,进一等。苏油因此成了直宝文阁,朝散郎,赐银鱼袋,云骑尉,知夔州军州事,兼夔州路转运判官。   宝文阁是仁宗经常进行文化活动的场所,如今是收藏仁宗文字,御书的地方。现在还未设学士,侍讲之类。直阁为外州监臣贴职,正七品,给苏油非常合适。   发诸路卒四万六千七百八十人,修奉山陵。   丁亥,吸取仁宗的教训,早立储嗣。   赵曙以皇子、右千牛卫将军仲鍼为安州观察使、光国公;右内率府副率仲纠为和州防御使、乐安郡公;仲恪为博州防御使、大宁郡公。   癸巳,权三司使蔡襄奏大行山陵一用永定制度。   永定陵是宋真宗赵恒的陵墓,比较宏大,这与赵祯遗诏中厉行节俭不符。   群臣纷纷上言,表示反对。   同修起居注郑獬上言:“今国用空乏,财赋不给,近者赏军,已见横敛,富室嗟怨,流闻京师……窃惟先帝节俭爱民,出于天性,无珠玉奇丽之好,无犬马游观之乐,服御至於澣濯,器玩极于朴陋,此天下所共知也。今山陵制度,乃取乾兴最盛之时为准,独不伤先帝节俭之德乎!”   嘴炮堂哥如今是礼院编纂,对宰相韩琦开炮了,说他如华元之不臣,一炮打得“琦为变色。”   这里有个典故。   《春秋左氏传·成公二年》:八月,宋文公卒。始厚葬,用蜃炭,益车马,始用殉。重器备,椁有四阿,棺有翰桧。   君子谓:“华元、乐举,于是乎不臣。臣,治烦去惑者也,是以伏死而争。今二子者,君生则纵其惑,死又益其侈,是弃君于恶也。何臣之为?”   春秋大义,臣子的职责,在于帮助君主处理复杂的政务,去除君主的困惑,让他成为清明之君。   君主活着的时候,不规劝引导;君主死后,葬礼铺张浪费。这叫“弃君于恶”,与不臣是同等的罪名。   老堂哥这一炮威力的关键在于,华元不臣,是被《春秋》定性了的,偏偏这个人却和韩琦具有极大的可比性。   这娃是春秋是宋国大臣,四朝元老。   曾经在军中分肉羹不公平,自己的司机没分到。   结果打战的时候司机说:“分肉羹的时候你做主,现在轮到我做主了。”直接把车开到敌军之中投降,导致宋军大败。   后来华元被宋国赎了回来,在监督造城墙的时候,老百姓作歌讽刺他:“睅其目,皤其腹,弃甲而复。于思于思,弃甲复来。”   意思是“鼓眼睛,大肚子!弃甲回来的大胡子!”   华元命司机回喊:“只要有牛,就有牛皮!犀兕的皮也很多!丢了皮甲,有什么大不了?!”   百姓回应也刁钻:“纵然有皮,涂在皮甲上的丹漆也没有了啊!”   华元只好说:“这帮人嘴多,说不过他们,咱走!”   韩琦读到这里的时候,脑海中绝对会浮现出好水川大败而回时,军人家属攀着马鞍,争问他自家子弟今在何处的那幅场景。   一辈子里最大的伤心事,心理阴影面积大到不可求。   然而还是老堂哥歪靶子机枪的一贯的风格,说事儿三成,人身攻击七成。   ……   春耕时节,苏油很忙,忙到连给狐大仙的伙食标准都降了,这些都是在稻田边上,听赶来汇报工作的通判孙修给他说的。   苏油在田坎上牵麻绳,插秧的是梁家的佃客,种稻子是新手,有了这个,才能把秧苗插直。   闻言笑道:“老堂哥果然还是那么犀利。只有一个问题。”   孙修问道:“什么问题?”   苏油说道:“造陵墓的钱需要多少?”   孙修说道:“五十万贯。”   “大行皇帝将遗产分给众臣,价值多少?”   孙修一下醒悟过来:“百万有余!”   苏油说道:“照啊!要是大行皇帝用那笔钱给自己造陵,造两座都有剩!所以问题就来了——为什么当时只有一个司马光仗义执言,群臣装聋作哑一言不发;而今却一个个跳出来找存在感?!”   “既然当时只有一个司马光敢言,如今也就只有一个司马光有资格反对!这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反过来说,自己做到了,才有资格要求别人也做到!”   不过自己是山高地远一小官,虽然如今刚刚名列朝官序列,有了上言的资格,但是却不是那种将凤翔衙前从丰水期调整到枯水期,都要写信给宰相的性格。   几次提起笔来想写点什么,最终还是搁笔而叹。   五月,富弼既除丧,戊午,授枢密使、礼部尚书、同平章事。   夏汛到来了。   夔州型纵帆船,正式下水。   相比长江中下游的巨型宽体吴船,夔州型在载重量上不具备优势。   然而在操控性,灵活性,方便性,速度,安全……   种种方面,甩出吴船几条街去。   第一次首航,苏油要求,夔州号在抵达扬州后,不要急着掉头,在扬州就地招募海航老手,驶出江口,尝试沿着海岸线前往浙江,如果可能,前往广州。   八月庚辰,王珪议上大行皇帝諡曰神文圣武明孝,庙号仁宗。   因为赵曙的一系列表现,导致曹太后的不满,加上宦官谗间,两宫遂成隙。   韩琦,司马光,心都快要操碎了。   太后曾经对韩琦表示对赵曙的不满,韩琦耍赖甩死狗:“臣等只在宫外才见得到官家,内中如何保护,全在太后。太后应该明白,若官家失了照管,太后你也安稳不了。”   太后惊道:“相公这是什么话!我对官家很用心的。”   韩琦说道:“太后照管了,则众人自然照管了。”   反过来理解——众人说赵曙的坏话,那就跟你有关系。   同列吓得缩颈流汗,下来对韩琦说道:“老韩,这样说太过了吧?”   韩琦心里头在日狗:“不这么说不行啊……”   很快又有赵曙在禁中犯过失的事情传出,“众颇惑之”。   韩琦说道:“岂有殿上不曾错了一语,而入宫门即得许多错!不要相信。”   于是传言也稍稍平息。   但是苏油认为,这大概率是真实,恰恰说明,赵曙是在禁中故意如此,轻慢太后,表达自己控制权不足的不满。   九月辛亥,皇子、光国公仲鍼为忠武军节度使、同平章事、淮阳郡王,改赐名顼;   乐安郡公仲纠为明州观察使、祁国公赐名颢;   大宁郡公仲恪为耀州观察使、鄠国公,赐名頵。   左右谗间者,或阴有废立之议。 第三百二十三章 劝解   昭陵修好,韩琦从陵下回来,太后派了中使,交给韩琦一封信。   韩琦打开一看,全是记录的赵曙所写的轻慢歌词和他在宫中的一些过失。   韩琦当着使者把信烧了,然后跑去劝太后。   太后一见韩琦就呜咽流涕:“老身都没有容身之处了,相公要给我作主啊!”   韩琦劝解道:“这不是官家生病吗?病好了自然就不会这样了。儿子病了,当妈的能不容忍吗?”   太后很不开心。   欧阳修也劝:“太后事仁宗数十年,仁圣之德,着于天下。妇人之性,鲜不妬忌。当年温成皇后那么骄恣,太后你都能安然相处,什么都包容。怎么如今母子之间,反而不能忍了呢?”   太后见得不到支持,只好改口:“得诸君如此,不错。”   欧阳修说道:“太后放心,此事何独臣等知之,外边没人知道。”   太后的态度才开始缓和。   欧阳修又说道:“仁宗在位岁久,德泽在人,人所信服。所以他去世后,天下都听从他的遗命,奉戴嗣君,没人敢有不同意见。”   “如今太后深居房帷,外边就我们几个措大而已。我们的所为,要不是因为仁宗遗意,天下谁肯听从?!”   太后终于沉默了。   这边勉强安顿好,韩琦又跑去见赵曙,赵曙开口就是:“太后待我无恩。”   就这一句,苏油觉得赵曙再也洗不白了。   养父母把天下都交给了你,皇帝大行时那样维护你,现在你说养母无恩?   韩琦心里估计又在日狗,自己立的皇帝,含着泪也要维护下去,只好劝道:“自古圣帝明王,不为少矣,然独称舜为大孝。难道其他人就不孝了吗?并不是。”   “如果父母慈爱而子孝,这是常事,不足道也;只有象舜这样,父母不慈爱而做儿子的还不失孝道,那才值得称道啊。”   “因此我们只怕陛下你孝顺太后还不到位,而天下岂有不慈爱的父母!”   赵曙大悟,也不知道他悟了什么,总之从此才不再说太后的不好了。   不过这些高层的撕逼,对苏油来说,就是寻常八卦,还不如为百姓带盐重要。   郁山,一股手臂粗的白色山泉从数米高的岩隙中飞出,跌落在清澈平静的河面上。   初到此地的人,乍一看,都会以为这是一眼清澈的山泉。   捧一捧清泉送入口中,没有山泉的甘甜,而是满口咸涩。   这口卤泉的找到,为夔州盐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剩下的,就是人力。   从“隶籍于井者,以小舟泊飞水”的运水方式,改变为了输卤笕道运输方式。   斑驳的崖壁上,如今被打出一个个紧密相连的柱洞。   源源不绝的卤水,正是顺着这些柱洞上搭建起的输卤笕道,被引入数里之外的作坊之中,那里地势开阔,交通方便,附近还有煤。   竹笕一头连着盐井,另一头则直通作坊里的蓄卤池。   制盐卤水含盐度比海水还要低,如果直接烧制,将浪费大量燃料,因此还是泼炉印灶法。   “灶以黄泥筑砌,一灶五锅,井水入锅不能成盐,以之浸渍于灶,咸水皆入灶泥之内,次日则掘此灶土,浸水煎熬五日,而灶掘尽。又另行作灶,浸之掘之亦如前法。”   这法子有些粗糙,还是如眉山那般,改用烧过的蜂窝煤球。   简单来说,就是当炉田被火烧到一定程度后,盐工们便不断地将制盐的卤水印入炉田,淋泼在煤球渣上。卤水蒸发水分,使炉渣变成盐土。   如今这里已经半自动化了,有移动的导水竹筒,摇动水车汲水,卤水会顺着管道提升流进导水竹筒,四人控制皮管,就可以给八口大灶印卤,而免了挑担之劳。   之后就和陵井操作一样了。   一个灶,一天一夜可以产盐三百多斤。这个盐坊,一共八口龙灶,四十口直径逾米的大锅,一天可以产盐近三千斤。   这是可以持续千年的事业,后世八十年代,这里都还在往外出盐。   除去成本,一年三万贯收益。   不过这是苏油主持开发的,不是招募的商人,如今他是官身,因此此处产业属于朝廷。   苏油无所谓,他需要的是盐,不是钱。   夔盐外运,那是大宁监的事情,飞水井用来满足内需就可以了。   再说用仙井盐钞结算,三万贯也不算少了,足足以前两个夔州的赋税。   如今的夔州抖起来了,光商税一年就高达十多万贯。   在苏油卖力推荐奉送之下,著名文人们赞美夔州米酒的诗词陆续到来,于是夔州酒一下成为紧俏商品,酒税又捞了十多万贯。   加上苎麻数万贯,和原木叶蛮的黄金,白银,朱砂,已经是一个中上州的赋税收入。   不过这赋税夔州路得不到,因为答应了四年优惠政策的,这才过去两年。   于是就被苏油拿来给夔州城铺砖石路面,整修各处危房,补贴福田院,招聘学宫和军中识字班的讲授,操练军士演习,置办军器军粮军装,补贴农人稻种禽畜农具,开发山池梯田麻田果林……   挣钱不容易,花钱还不容易?   眼看着就要秋收,加上粮食这一波,一个上州稳稳的了。   当然上州的州格,除了经济水平之外,还得有田地,人户,丁口来支撑。   这个对别人来说困难而缓慢,对苏油那就太轻松了。   周边熟蛮,成为大宋编户齐民的意愿非常强烈。   是大宋政府不愿意,地方官员也不敢承担这个风险。   他们是夷人啊!一言不合就叛的夷人啊!   可以说整个西南夷羁縻州,只有苏油能做到第一天还在打战,第二天就能将俘虏变为自己的手下。   既有恩,又有威,将部落拆散成一户户有田有猪的小农经济家庭单位后,部落组织一下子就变得非常松散,不再有凝聚力。   再过十年,让天天读着“人之初,性本善”长大的娃子们,再聚在一起攻城夺县,那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所以别人不敢,苏油敢,加上大量的工人,耕种官田的官户,人口问题,也将不是问题。   ……   苏轼又来信了,很得意,得意到都忘记了哭穷。   因为他终于小小的报复了陈希亮一下。   老头建了个台子,叫凌虚台,要他写一篇《凌虚台记》。   这下苏轼可算是抓住了机会了,在文章里大放厥词——你这小小凌虚台算什么玩意儿?此地东边,曾经有秦穆公祈年的橐泉台;南边,也曾有汉武帝长杨五祚台;唐代,还有九成宫台,哪个不是一时之胜华丽精美,百倍于你这个破台子?   现在它们在哪里呢?   所以啊老陈,你这台子,迟早也会木有滴,干嘛非得修这么一个台子来夸世自足,过了啊……   章惇的来信写得比较客观,包括了此事的后续。   据说老陈看了文章哈哈大笑:“我待苏明允就好像儿子,对子瞻就好像亲孙子。因他年少暴得大名,这才对他不假辞色。这是害怕他满而不胜,这小子对我有意见了?”   一字不易,将这篇文章刻碑立于台边。   苏轼对老陈的态度由是而改,所以明润你别听子瞻瞎吹,这娃现在正老老实实的当孙子呢。   苏油笑了,对张麒说道:“既然子瞻不哭穷,那我们这次就不给了。” 第三百二十四章 朝廷大事   张方平又进中央了,以端明殿学士为翰林承旨。   韩琦对王安石是警惕的,自从嘉佑三年王安石上万言书以来,两人在思想、作风和治学、治世、治政等方面的见解差异,已经展现了出来。   据说王安石一次与韩琦议事,争议不合,便说道:“如此,则是俗吏所为。”   韩琦不为所动,回答说:“公不相知,我韩琦真正是一俗吏。”   进退宰相,其帖例草议皆出翰林学士。旧制,学士有阙,则第一厅舍人为之。   要以这旧制,那就该是王安石。   六年过去,王安石的政见日益显露,因此如今韩琦不愿意王安石入禁林,防止对皇帝造成过多的影响。   于是张方平便被找来挡路,老张第二次制科之后就干的这个,是旧学士出身,干这活,身份资历毫无瑕疵。   其实王安石如今正在江宁为母守丧,顺便讲学著述,弟子收了一大帮——计有陆佃、龚原、李定、蔡卞、侯书献、郏侨等人。   说起来又是糟心事儿,王安石守丧期间,邋遢得都没法看,他有个朋友在附近做了高官,写了封信表示慰问,让急脚送去。   急脚来到王安石家,见一个邋里邋遢的老军坐在稻草上,便将信交给他:“老军,将信给你家舍人。”   王安石便将信拆了,急得急脚直调教:“嘿你个老头怎么回事儿?竟敢私拆你家舍人的信件?!”   老头这才抬起头:“我就是王安石。”   嘴炮堂哥和老王八字天生不合,经过各种事件之后,如今几乎不共戴天,连王安石母丧凭吊都懒得去。   然后知道这事儿之后,《辨奸论》出来了。   就连苏辙和苏轼都看不下去,兄弟有“嘻其甚矣”之谏。   不过苏油没劝,都是倔驴,有精力指望他们改脾气,我不如多弄点柑橘树苗实在。   如今的朝局,让韩琦实在是有点怕了。   人不到,有资格上书啊,一年后又是一条闹塘鱼。   朝堂如今容不下太多闹塘鱼,因为撕逼又开始了。   司马光最近异常活跃。   作为曾经的礼部尚书和现在的知谏院身份,简直完美。   因为仁宗皇帝的死,涉及到很多关于礼制的专业知识,司马光表示这是他的主场。   首先就是配祀的问题。   这是一个学术问题,但是到了皇帝这里,就成了政治问题。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嘛。   本来大宋到目前是这样郊祀的——冬至、夏至,祀昊天上帝、皇地祗,以太祖配;   正月上辛祈谷,孟夏雩祀,孟冬祭神州地祗,以太宗配;   正月上辛祀感生帝,以宣祖配;   季秋大享明堂,祀昊天上帝,以真宗配。   现在问题来了,仁宗怎么办?   翰林学士王珪等援引历史:“唐代宗即位后,季秋大享明堂,以爸爸肃宗配昊天上帝;德宗即位,也是以爸爸代宗配昊天上帝。”   “所以根据这个成例,我觉得,应当循周公严父之道,让仁宗也配享明堂。”   有人附议:“王学士说得对,严格按照《孝经》的说法,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这就是所谓的‘孝莫大于严父,严父莫大于配天。’赞成!”   然后有人反对:“不对啊,周公只是执政大臣而已,实际行祭的是成王啊,文王是成王的爷爷!这叫‘政则周公,祭则成王。’”   立刻有人引申:“所以如今我朝真宗,就好比周之文王;仁宗,就好比周之武王。武王虽有配天之业,而无配天之祭。没有听说成王为了爸爸武王,就把爷爷文王之祭给废了。所以有真宗爷爷占着位置,仁宗爸爸没办法配明堂。”   马上又有人提出反对:“以孔子之心推周公之祭,则是严爸爸;以周公之心摄成王之祭,则是严爷爷。所以不管严爷爷还是严爸爸,其实都应该可以。”   “所以唐代那种配法,是那时候的礼官杜鸿渐、王泾之辈,不明经训死读诗书,瞎说八道延及于今,导致大家把用爸爸配天当成了定论。”   然后有人推导,发现不对:“等一下,又发现一个问题,如果我们死揪着《孝经》里‘孝莫大于严父,严父莫大于配天。’这句说法的话,真宗嗣位之初,就该是太宗爸爸配天啊!可太宗配的是神州地祗!这才是我朝制度。”   众说纷纭,有说仁宗不得配的,有说真宗不得配的。   还有更夸张,说宣祖、真宗、仁宗俱不得配的,这种说法太铁头,原因很简单,你懂的。   御史中丞王畴献议道:“《易》经说的:‘先王作乐崇德,荐之上帝以配祖考。’所以祖,考配帝,历来就有。要不我们调整一下,看这样行不行——”   “奉仁宗皇帝配享明堂,符合的《大易》配考之说、《孝经》的严父之礼;”   “把真宗搬去配孟夏雩祀,诶,这又符合唐贞观、显庆故事;”   “然后太宗皇帝依旧配正月上辛祈谷、孟冬祭神州地祗——这就符合本朝故事了!完美!”   司马光坚决抵制:“孝子之心,首先是尊重父亲!圣人制礼,不敢逾也。”   “孔子的话,我们要注意分析其语境。”   “以周公有圣人之德,成太平之业,制礼作乐,而文王是他爸爸。”   “所以孔子才引用这个故事,来证明圣人之德莫大于孝,以之回答曾子的问题。”   “孔子并没有说,凡有天下者,必须以其父配天,然后才算孝道。”   “近世祀明堂者,皆以其父配上帝,这是胡乱《孝经》的意思,而违背了先王之礼!”   “太祖为帝者之祖,比周之后稷;”   “太宗、真宗为帝者之宗,比周之文、武;”   “真宗去世后,于明堂以配上帝,也不失古礼之义。”   “仁宗虽然丰功美德洽于四海,但是不当在二祧之位。”   “那些建议舍真宗而配仁宗的,恐于祭法不合啊。不说理论只讲人情,这是黜祖而进父啊!孝道何存?”   “要是这样干,不光违背礼典,只怕仁宗也不愿意吧?所以我们坚持宜遵旧礼,还是以真宗配五帝于明堂。就这样别动了好不好……”   观文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孙拚说道:“等下,刚刚那谁,御史中丞说什么来着?”   “《易》称‘先王作乐崇德,荐之上帝以配祖考。’——这就是说,爷爷爸爸都可以配天啊!”   “那还有什么好吵的呢?祖、考皆可配郊与明堂,两者错开一些位置,不就可以了吗?”   “现在离周代都过了几千年,到底那句话,是严父、严祖还是一起严,我们都不敢说自己的理解必然正确。”   “虽然周代的确没有废文配而移于武,废武配而移于成,但是《易》之配考说,《孝经》之严父说,历代循守,人家也不一定就没有人家的道理不是?”   “仁宗继体保成,致天下于大安长达四十二年,功德可谓极大。今祔庙之始,就遂抑而不得配,怕是有伤新皇严父大孝之义。”   “所以我觉得,还是按照最早的方案,真宗仁宗一起配明堂吧……”   最后大家愉快地决定了,一通吵吵之后,维持原来的方案。   吵了这么大一圈——白吵。   苏油看了邸报,冷冷笑道:“吵吧,这还只是热身而已,以后有的是热闹!”   丢开无聊的邸报,取过夔州的报表,秋收的统计数字汇集上来,无疑是喜人的。   苏油实现了对夔州汉夷的承诺——家家有存粮,户户有鸡鸭。   人们在梯田里辛勤收割,孩童们在田埂上奔跑嬉戏,嘴里唱着夔州最新流行起来的儿歌:“要吃粑,找探花!要得粮,找贤良!杀肥猪,灌香肠!吃饱下山晒太阳!”   然后就被田边打稻子的父辈一把捞过来挂在拌桶上,屁股上一通巴掌揍得哇哇乱叫:“小狗日的不学好,明明是吃饱下山进学堂!老子们累死累活,探花郎召你们下山,是叫你不长学问的?是叫你天天晒太阳摸鱼的?!”   不管是痛还是快乐,总之小苏太守的声望,在这个秋天的夔州城,达到了顶点。 第三百二十五章 夔州奏报   除了平蛮那次,苏油还是第一次动笔给朝廷写奏报。   夔州市全体劳动人民,在官家和各级政府的亲切关怀,正确领导下,经过两年的奋力拼搏,攻坚克难,终于在今年秋天,走完了告别贫困,迈向小康的阶段性伟大征程。   感谢陛下,感谢中枢,感谢路府领导的关心和爱护,有了夔州三年免税的优惠政策,才有了夔州的春天。   这些减免的税收,全部用在了夔州城的建设上。   除了之前一直上缴朝廷的矿藏,两年花掉的赋税,高达四十万贯。   这些钱,除了清偿开发商投资,用于梯田建设,水利建设,市政建设之外,几乎没有盈余。   作为夔州第一领导,我向组织检讨。   但是钱没有白花,从明年开始,夔州城便能够反哺大宋了。   除了梯田继续开发,各项工程明年会大体完成,预计到明年秋后,将出现三十万贯左右的地方结存。   另外还有一笔。   今年的秋粮,因为熟蛮得力,气候适宜,方法正确。粮食产量相比去年,获得了极大的提高。   如今家家皆有余粮,鸡鸭,猪鱼,形势喜人。   农税的比例,向来是大宋诸州的重头,夔州特殊一点,那也是五五开。   今年的秋季粮食结存,高达二十万贯,明年,估计还会更多。   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   请问朝廷,明年的免税期过后,这一笔钱粮,州府是应该收,还是不应该收?   如果要收的话,会存在一个法律障碍——熟蛮们所在的那些地方,是羁縻州,羁縻州历来都是不用缴纳赋税的!   一开始,我只是为了帮助子民过好日子,才帮助夷人改造梯田,替他们向四通商号背书,申请青苗贷款,秋后用收税的方式收回贷款和利息,以便统一偿还四通商号。   现在他们已经脱贫,不再需要青苗贷款了,那么,今后每年的三十多万贯,我们要收吗?   要收的话,就需要解决羁縻州熟蛮的归化问题。   这就需要给予人家编户齐民的待遇,要丈量地亩,统计人丁,编造户籍,确定税额,将之纳入夔州的管理体系中来。   不收的话,同样也会造成一个问题——本来编户齐民的汉人,他们大概率会弃宋入夷!   因为夷人不交赋税不服役,所以在同等生活条件下,傻子都知道怎么选择嘛!   因此上报中枢,请朝廷慎重决断。   ……   富弼接到夔州奏报都傻了,拿着奏报来到韩琦的身边:“韩公,这事情怎么处理!”   韩琦翻开奏报:“那明年这钱粮能收上来六十万贯?夔州?!两年变成这样?你信?!”   富弼复相后,和韩琦的关系其实有点小紧张,因为韩琦如今比较独,不是过去那个韩琦了。   富弼不动声色:“嘉佑六年之前,如果谁告诉我有人十四岁就能中探花,我也是不信的。”   韩琦这才反应过来:“苏明润啊……这样,叫人去三司,问问今年夔州傕务。”   没一会儿书办回来了:“禀相公,今年夔州免税,不过大宁监傕课,金五百两,银一千三百二十斤,盐……盐比去年多出……多出……”   韩琦急道:“多出多少?”   书办禀告:“多出……三十万斤!”   “什么?”富弼觉得不可思议。   书办看了看文卷:“大宁监的解释是,夔州奉节巫山两县,和周边羁縻州用盐,不再仰赖大宁监,由夔州自行解决。因此今年的盐傕,便多出了这么多来。”   富弼立刻拿手指点桌面:“大宁监打埋伏了。如果苏明润真的不再仰赖大宁监,那大宁监省出的盐绝对不止这个数目。大宁监为了自己明年继续拿上等考绩,今年瞒报了增量。”   韩琦摆摆手:“水至清则无鱼,底下人办事儿,都是这样,现在的重点是夔州。”   富弼问书办:“最近关于夔州的奏报,都有哪些?”   书办说道:“夔州的奏报,一般比较清简,小苏太守亲自发来的……除了上次平叛,就这一封……”   韩琦怒道:“有没有把中枢放在眼里?!在那边放羊吗?”   书办脸色都吓得都结巴了:“夔……夔州峡路,无论水陆,实在是难行。栈道如今才刚刚打通……那里,那里一般就是清净为主,以前除了边夷寇略,一般也没什么事情……”   富弼想了想,说道:“这样,你去查查,不光夔州的,还有渝州的,夔州路的,看看最近有何奏报。”   不一会儿,书办回来了:“最近倒是有两份文书,是夔州路转运司和按察司发来的,说夔州乃是旧治所在,如今栈道重新通畅,申请将治所移回夔州。”   韩琦和富弼都是精熟宦情之辈,对大宋官员的德性那是门清,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道:“如此看来,这就是真的了!”   富弼看着桌上的文书:“要是真的,熟蛮归化,做得做不得?”   韩琦有些疑虑:“未有先例啊,此事利弊,难以判断。”   富弼说道:“明润说得清楚,就是这几十万贯要还是不要,如果不要,明年夔州的势头,搞不好就戛然而止。”   韩琦说道:“如今朝廷,入不敷出,真真是每一文钱都有去处。仁宗山陵的五十万贯,有了这笔收入,堪堪刚好填平……”   富弼点头:“近几年收支相抵,好的年成,盈余也不过七百万贯,一旦有水旱兵蝗,立刻捉襟见肘。善财难舍啊……”   两人商议了半天,最后韩琦说道:“如此便去报与官家太后,看看如何行事吧。”   富弼点头,两人一同来到殿中,赵曙坐在殿上,后侧垂帘,是曹太后的身影。   韩琦施礼:“老臣见过太后,见过陛下。”   赵曙说道:“免礼,怎么?是朝中有事?”   韩琦说道:“朝中如今正在商议仁宗昭穆之位,尚未有确论,之前未敢来打扰官家修养。今日前来,乃是因为夔州上报,请求将周围熟蛮归于王化,效编户齐民,纳税服役,入我大宋正籍。”   赵曙难得笑了,眼神中闪过一抹神采:“夷人宾服,这是好事啊……”   新皇登基,夷人求纳,怎么说都是有面子的事情。   帘后轻轻咳嗽了一声:“官家,边臣多好生事,且听两位相公说完。”   待到韩琦介绍完毕,赵曙问道:“两年时间,将一两千户的下州治理成上州?两千户,也就是一个上县的规模吧?”   富弼说道:“正是,之所以会有此成绩,还有个原因,就是苏油给周围熟蛮授田耕作,并招纳隐户流民开垦官田,换种粘稻,占城种的粘稻产量颇高,亩产三百斤以上。”   赵曙说道:“如此一来,这些熟蛮,与我大宋农人,也无甚区别了吧?”   韩琦说道:“区别还是有的,风俗不一,语言混杂是其次;最重要一点就是羁縻州是入贡而不纳赋的。苏油的奏章,便是询问,是否同意这些熟蛮归化,成为编户齐民。”   赵曙问道:“如果归化,有何利弊?”   富弼说道:“首先是宣扬了官家的仁德,其次国家多了一个上州,每年赋税会多出来几十万贯,还有就是……”   “就是什么?”   “苏明润说,如果不征的话,夔州汉户有可能贪图免税,去羁縻州耕作土地。”   “什么?!”   韩琦拱手道:“官家,此事在陕西已经发生了,汉民春秋两季,贪免赋税,乃入蕃部耕种,陕西帅臣纵派军士拦阻,也是收效甚微。”   赵曙叹气道:“朕的子民,竟然去与夷人效力,这是朕的过错。”   韩琦富弼赶紧辞坐施礼:“老臣惶愧,未能替陛下分忧。其罪莫赎!” 第三百二十六章 布置   曹太后说道:“官家,先请两位相公坐下说话。”   赵曙这才抬手:“对,先坐,慢慢说。”   韩琦富弼谢过,重新就坐,曹太后才说道:“官家勿忧,有去为夷地耕作的汉人,这不也有在汉地耕作的夷人吗?西边保卫疆土的,也有不少蕃军,两位相公,是吧?”   富弼说道:“太后说得不差,的确如此。”   曹太后问道:“水至清则无鱼,只需让替夷人种地的汉人越来越少,让替汉人种地的夷人越来越多,也就是了。两位相公,如果夔州归化熟蛮,朝廷一年能有多少收益?”   富弼说道:“从苏明润的奏报来看,今年秋税粮谷在三十万贯,另有商税,酒税,也是这个数,还有大宁监的金银朱砂。”   韩琦说道:“如今峡路再次通畅,夔州苎麻,用了眉山织法,贡布也将成大宗,总体说来,夔州明年赋税,六十万贯是能够保证的。”   曹太后说道:“夔州不是去年还在打仗吗?一场兵隳,三年难复。这……这没道理啊?”   富弼说道:“苏明润的吏能,如今看来还要胜过他的文才。去年一仗,以少胜多不说,还不损一人;当日便敢孤身进入降营,安排救伤抚恤;一夜过后,降兵们皆效死力。这等本事胆略,老臣自认,做不到。”   赵曙赞道:“好一个能文能武之才!”   曹太后却良久无语,好一阵才开口:“你是说他既得汉民之心,也得夷人拥戴?叛军降俘,转眼便甘为所用?”   富弼和韩琦对视一眼,靠,还是太后想得深远,两个人都因为苏油的年纪事功,忽略了这条。   敢问这样的人,再过两年,在西南何人可制?!   曹太后问道:“夔州通判是何人?”   富弼汗都下来了:“夔州通判叫孙修,同进士出身,十几年未得转迁……”   想想还不如自己认错认到底:“夔州路按察使司与转运司,治所还在渝州,之前的夔州,上游被木叶蛮隔绝,下游因山体垮塌,也被新滩阻断,周围都是蛮夷,故而人人视作畏途。”   “嘉佑七年检点延边路判,奉节巫山两县,连知县都未赴任。后因东南军事,重新提举转运判官,夔州路运判缺职,因朝中大员举荐,便由苏油兼了差遣。”   曹太后知道富弼明白自己的意思了:“那时相公还在丁忧,相公回来了,自然料理得清楚。”   说完又问:“官家,你的意思呢?”   赵曙说道:“难为小苏太守了,一个人既管州,又管县,还兼着路司判官。别的同科多还在观政,他就已经水里火里的立了这么大功劳,实在是不容易。”   曹太后说道:“的确如此,两位相公,不如召之回京叙职如何?他的所请,一切照允。之后重新安排一个轻松点的差遣?我可是知道他还未成婚呢,正好在京中把这事情办了。”   韩琦拱手道:“太后仁爱慈怀,惠至江峡。老臣也替小苏太守感激太后,感激陛下。”   ……   朝廷文书转到的时候,苏油正在夔州接待一个老熟人。   四通商号终于找到了在江淮间流浪的巢谷,将他带到了夔州。   看着伏案大嚼的巢谷,苏油一边挑着宫爆鸡丁里的葱节,一边叹气道:“不用我收拾你,等到了益州,陈季常自会收拾你。”   巢谷笑道:“巢元修受人之托,处事孟浪,让你们担心了。”   苏油说道:“那事情根本不是大事,你大可以找我们商量,何至于从军中逃逸,沦为罪人?不就是送几百两银子吗?”   巢谷不好意思地笑道:“实在是不愿意牵累朋友。再说团练使信任的是我,换别人来,我怕他在天之灵不安。”   还是那个自带饭盒慷慨赴义的巢元修。   苏油叹气:“别光说话,吃,边吃边聊。看来你这几年可是受了不少苦。”   巢谷拍了拍身边那柄刀鞘都已经脱漆的二林长刀:“苦倒是没啥,有这家伙在,随便弄点盐,横行江淮间,日子还算滋润。”   苏油瞪大眼睛:“你做了私盐贩子?”   巢谷嘿嘿笑道:“要不然,也不至于躲到大赦之后才出来。”   苏油说道:“你以前以耕读为尚,再看看现在,简直就是一个亡命之徒。”   巢谷笑道:“不如你,看上去越来越文绉绉,辣手底下千多条人命。”   苏油骂道:“放屁!老子那是保境安民!”   巢谷摇头说道:“江淮间要是有你这样一个官,哪里还有我们的活路?”   苏油骂道:“你的屁股都坐得这么歪了?别闹,我这里有几处去向,给你选选?”   巢谷拱手:“全凭运判做主。”   “滚!”苏油骂道:“几个去处,都看你自己的意愿。”   “最安稳就是去江阳城,辅佐唐老师。他那里差人才,你去做个县尉,都头,绰绰有余。”   “其二就是益州,和陈季常一个锅里搅马勺,控制四路消息,交通。结交无赖,你们天生不用教。”   “其三就是重新回陕西,不过不是去投军,那里有我一个故人,路子跟你在江淮间的行事差近,如今在延边混得风生水起,熟蛮,西夏,军方,朝堂,都有门路。”   巢谷咋舌道:“看看人家混得……”   “不过他是文士出身,射箭骑马没问题,但是估计也就射箭骑马了。”   巢谷就表示不服:“这还有没有天理了,只会这个都能混得比陈季常还好?”   苏油冷笑:“人家是正牌进士,大小苏的同科。”   巢谷都傻了:“进士老爷贩私盐,这天底下还有没有我的活路了?”   苏油笑道:“私盐只是个借口,一个深入西夏,蕃部;考察军事,人丁,地理气候,山川走向,政局变化的借口,明白了?”   巢谷一拍桌子:“如此奇人,岂能失之交臂?我去投他!”   苏油摆着手:“我还没有说完,还有第四个选择,就是跟着我。好歹我如今知州起步,安排个人那还不是轻轻松松?”   巢谷摆手:“当年你写那诗我还记得,‘及壮学成自有为,不向长安向河洛’,巢元修平生事业,不在朝堂之上,当在边野之中!”   苏油悠悠地说道:“这可是你自己选的,将来横尸荒野,休得托梦找我来埋你。”   “呸!”   苏油哈哈大笑,端起酒杯:“还是壮志横行的巢大哥!来,敬你一杯!这下那边一文一武,我也替我那朋友安心多了!”   巢谷说道:“那我先去一趟益州,见见季常,然后我们在京兆府碰头?”   苏油说得:“得,那时候你走金牛道,我走子午道,我这里还有诸多的布置,得迁延一个月,到时候快马赶上,两个月后,我们京兆府相见!”   次日,送走巢谷,苏油开始布置夔州后续。   自己好不容易打开这个局面,被后来的太守打成烂牌,那就浪费一番心血了。   首先是夷人的问题。阿囤元贞暂时不能走,他对夷人控制非常得力,如果新太守敢乱来,元贞还有二林部那条路子,可以将情况上达中枢。   其次是夔州军力问题。如今夔州的军事力量,名义上还是四州乡勇的合计,如果要解散回乡,那就走回到了老路上。   但是要争取编制,哪怕是厢军的编制,在冗军裁军的大背景下,几乎都是不可能的。   他在夔州,养这支军队没有问题,问题是新知州绝对不会接受。   好在夔州即将升级为上州,可以有一千人的部队,剩下的一千四百人里,拣练出七百人,作为保障渝夔线和夔峡线水陆交通的保障力量,剩下七百人,一些作为四通商号在夔州各处产业的安保,一些充实到如今极度空虚的夔州路各州各县的县尉手下,随便都能吸纳。   还有农业问题,要防止夷人被敲剥,就必须赶紧完成鱼鳞造册的工作,田地文书及时在州府,税司,夷人手里三处备档,造成既定事实,这是今后夔州稳定的绝对基础。 第三百二十七章 逃跑   商务也是重点,苏油采用了汴京的办法,转运司监督夔州进出货品,四通钱庄监督夔州进出资金,两者相互核验账目金额,然后直接扣减税收,从各商户账户转入转运司账户,这就少了许多地方上设置障碍上下其手的机会。   剩下的就是政务,不少还在继续的市政工程,苏油干脆将资金先行提前支付了,以免被新任知州叫停。   为了和新知州达成继续相关政策的妥协,苏油不但没有留下一个通宝的债务,还将仓房扣了一部分下来,没有移交转运司,作为新知州到任的贺礼。   等到新知州再执行两年夔州政策,基本上就能形成定制了。   时间很紧,任务很重,安排很多,动静也不小,导致夔州城乡汉夷,很快都知道小知州要离任了。   这一下就炸锅了,汉夷诸民齐聚在衙门口请愿,要求苏油留任。   梁善民作为宿老代表,杵着拐杖在衙门口老泪纵横:“小苏太守,出来见见大伙儿吧……你不能走啊……”   另一位宿老也道:“夔州城百业初兴,这都还没有享一天福,怎么就要走了?你走了,我们上哪儿找主心骨去啊……”   周边熟蛮寨老也哭喊:“大巫,寨子里新米下来了!我们是来邀你去寨子里边做客的!我们杀了肥猪,肥鸡,你就赏老头个脸吧……”   孙修从衙门里出来,也拿袖子抹着眼角:“大伙儿也别喊了,来晚了,都来晚了……小苏探花,他,昨夜就已经挂印而去了……”   “走了……这就走了?”梁善民心里空落落的:“话都没给我们留一句就走了?”   孙修说道:“留了,留了这个,老员外,你给大家念念吧。”   却是一张衙门告示,上边是几句诗。   天不爱夔瞿,峡江三百里。   奔湍惊滟滪,磐石凜风雨。   所赖齐民力,兴耕岁未已。   田于叠嶂修,卤自飞泉取。   鸟道通丛寨,鲸舟泛海屿。   转输岷蜀木,漂运荆湖米。   夷汉归同化,溪山幸共倚。   息争兢众业,安乐从中举。   梁善民双手捧着告示悲不自禁:“小苏太守啊——”   ……   荔枝道上,蹄声得得,苏油和张麒,正沿着当年红翎急递给杨贵妃送荔枝的道路,一路向北。   苏油悻悻地说道:“可惜了我的坛子肉,全便宜新知州了……”   张麒表示不服:“少爷,我们干嘛要跟做贼一样?”   苏油翻着白眼:“你懂个屁!”   知道次日群众要集会,苏油连东西都不敢收拾,连夜逃跑了。   地方百姓拥戴,集会要求官员留任,这是官员没有把稳定工作做好,有借民意逼胁朝廷的嫌疑,是要被吏部记过的。   土地庙四人组里,张散随新式大船夔州号远航去了,刘嗣还要留守诸多未完工程项目。   张藻还要等着新太守的到来,交接财务。   田守忠和乞第龙山,要整顿军队。   大家都一样样走不开,可朝命不等人。   已经迟了一个月,再不出发,只怕御史就又该弹劾了。   结果就是——苏油身边就剩一个张麒,匆匆上路。   荔枝道,自夔州取万州,开州、通州,过宣汉,与子午道相接,穿过层峦叠嶂的大巴山和秦岭,到达京兆府,也就是后世西安,共计二千二百四十里。   道路还是比较开阔,中间有不少山道。   山道是一级级石阶,可并行双马,石阶被岁月打磨得嶙峋而斑驳。漫步其间,倍感历史的厚重与沧凉。   道路两边,都是唐代时就种下的柏树,高大森然。   然而这条道路于今已然荒废,只是旧时规模尚在,恢复起来应该还是比较容易。   “自洋南至达州,往日曾为驿程,今虽坏废,兴工亦不难也。”   四川商业兴盛起来之后,迟早需要开拓境外市场,这条路,以后肯定会恢复起来。   沿途还能见到当年留下的驿站,关墙,寨门,营盘,拦马墙。   拦马墙是修建在悬崖边上的石墙,高度超过马头,用来防止马受惊失蹄掉下悬崖。   如今很多墙体已经垮塌,留出一个个巨大的空洞,看出去便是万丈深渊,非常的可怕。   沿途只有少数的几个驿站,能够让来往客商休息,提供饭食草料。   方便和舒适,那是想都不要想的了,大冬天的赶路,就是两个字——遭罪。   苏油也没料到曾经繁华的古道如今荒凉成了这个样子,明显这次随行的人带少了。   早知道就该听刘嗣的,无论如何也得把乞第龙山带上。   好在在万州遇到了一队客商,知道苏油是官人后,便邀请苏油与之同行。   苏油方便他们免税通关,他们照顾苏油沿途起居饮食,算是互助互利。   客商姓刘,苏油称呼他刘员外,是利州的糖商,然后用蔗渣造黄纸,在陕西和利州之间往来营利,收入倒是可观。   刘员外指着山对面:“小官人,我们所处的位置,叫鸡公寨,两山中间隔了一条燕尔河。今日下山渡河,然后过了竹筒沟,攀上对面化米梁,便是铁门关。再前行数十里,就是荔枝道的北端,子午道的起点南子午镇了。”   苏油点头:“过了南子午镇就好走了是吧?”   刘员外点头:“是,到了南镇,最难走的一半就算过去了。陕西是抵御西夏的军事重地,道路比蜀中这段维护得好得多。”   苏油舒了一口气:“这段路走得啊,一辈子不想走第二次。”   刘员外笑道:“那小官人是没有去过夔峡,要知道小苏探花到任之前,夔峡道路才是蜀中最难一条。所以还是夔州人有福啊,摊着这么个太守……咦?要说起来,那小苏探花的年纪,与小官人也差相仿佛呢。”   张麒就想显摆,苏油给了他一个颜色,示意他别多嘴,转而笑道:“我这身份,怎么敢同人家科场上厮杀出来的相比。员外不提这桩,大家还是好交情。”   刘员外哈哈大笑:“不提不提,我们赶紧赶路是正经。”   商队有三五个伙计,赶着十来匹骡马开始下山。   一路下到燕尔河边,苏油一看燕尔河的石桥,举起鞭子一指:“这桥不凡。”   刘员外说道:“官人好眼力,一路过了这么多桥,故老相传,就此桥从未被山洪冲毁过。”   苏油对刘员外拱手:“员外的商队走得慢,请自先行,我与家中小厮测量一下此桥,再来追赶你们。将这桥的关键部位绘制成图样,等到了监寺需要的时候献上,不大不小也算一桩功劳。”   刘员外拱手赔笑道:“小官人心思如此灵动,定然会飞黄腾达指日高升。那老夫先行了,你们可要快点,这还要一起过关呢。”   苏油笑道:“员外放心,你那点过税,有我在,税丁们不敢纠缠。”   这燕尔河石桥的确很有特色的。   桥墩由石条砌成,石条与石条之间凿有深槽,内插石片,类似木工的榫卯结构,稳固非常。   桥墩上面有楔头,桥板嵌入里面,这就保证了桥板不会被水冲走。   桥板下面架有粗大的横木,使桥更能承受重压;   最关键的,是桥板与桥板之间,有“8”字形的楔口,楔口之内,安装“8”字形的石块,用于桥板的连接,且对桥板起固定作用。   苏油一边和张麒丈量此桥的各处神奇设计,一边对建造石桥的能工巧匠们赞不绝口。   张麒笑道:“小少爷,你真打算画图纸给将作监啊?”   苏油笑道:“那是瞎说的,不过可龙里和石家堡之间那座石桥,完全可以照这个来,你说是不是很好?”   张麒笑眯眯地点头:“的确不错,到时候迎娶薇儿小娘子,跳蹬桥肯定是不行的。”   苏油骂道:“就你聪明!赶紧赶路吧。”   两人将图纸收好后上马,一路往前追赶商队。   结果商队竟然没有追上,直到两人进入了一道山峡,估计就是刘员外所说的竹筒沟了,苏油才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第三百二十八章 重见   两边是高高的山岭,森林茂密,沟底一条幽深的石板路伸向远方,就像被劈开了一条缝的竹筒,路边是细密的竹林,将山沟笼得像一个隧道一般,午间里也如黎明一般昏暗。   “停!”苏油抬手,叫张麒停下马来,然后抽出马鞍边挂着的长剑:“小七哥,下马!”   张麒也机灵,按理说他们耽误的时间不算长,一路急奔怎么都该赶上了。   赶紧跳下马来,将两匹马的缰绳捆在一处,挡在自己的身后。   两人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进,警惕地审视这周围。   路中间不少的石板缝里,好些长着齐腿肚的青草,没走多远,苏油便发现一处青草中间,牵着一根麻线。   麻线被青草挡住,不留神还真难发现。   这东西张麒在陵井与苏油猎虎时见过,是窝弓的发信。   在道路中间设置这东西,那猎物,就只能是往来客商了。   苏油脸色一变:“小七哥,撤!”   然而还是晚了,就听见道路两端人影晃动,嗖嗖窜了出来,前五后三,手持钢刀,脸蒙黑布,拦住了前后通道。   靠!遇匪了!   一个大概是匪首的蒙面大汉嘿嘿冷笑,高声喊道:“点子可真够机灵的啊!手里的家伙不错,老子收了,交上来吧。”   苏油将长剑横在胸前,也喊道:“别过来!我乃进京赶考的士子,身边本没什么财物!如果壮士不嫌弃的话,这两匹马可算是买路钱,但这剑是家传之物,让我留下如何?”   一个蒙面匪徒远远笑道:“后生,你当这是榷场呢?!今天我们马也要,剑也要。人嘛,只看咱大哥的的心情!”   苏油已经看清前边十步之外的几人额头上隐隐有些花纹,心下思索,这应该是西军中逃出来的散兵游勇,流落在此作土匪的。   苏油皱眉,高声道:“先前那支商队,还不够喂饱你们的?!”   一名匪徒哈哈狂笑:“这破地方,十天半月都来不了一支人马!如今陕西那边都知道了咱八虎的名头,过这竹筒沟,都是三五十人结队持杖,可有时间没发利市了!所以你们俩嘛,多得少不得,苍蝇蚊子腿,那也是肉啊!”   众匪哈哈大笑,一名大汉不耐烦,自恃勇武,大踏步上去:“两只弱鸡,老五同他们废什么话,待我上前一刀一个剁完了事儿。”   就见持剑少年身后的长随抛出一个冒烟的小铁罐,滚落到五人身前:“少爷卧倒!”   刚刚还在对面大言炎炎的少年士子,立马趴到地上,五名贼人相视一愣,接着就听“轰”的一声巨响。   当先的两名匪徒立马血肉横飞,扑倒在地再不动弹,后面三人也吓了一大跳,一人身上多了几道口子,顿时鲜血淋漓。   山道狭窄,爆炸的声音极大,苏油和张麒身后两匹马受到惊吓,齐齐调转马头,向来路狂奔而去。   因为缰绳是系在一起的,两马只得并肩而行,后方堵截的三人大惊,想要转身奔逃,却转眼就被惊马撞翻,接着被钉了铁掌的马蹄踏过,筋断骨折,号呼不已。   八人的土匪队伍,转眼就只剩下三人还有战斗力。   但是匪首估计也是西军中曾经的惯战之徒,纵然变生肘腋,却顾不得耳朵里嗡嗡作响,眼神里都是狂热。   挥刀逼迫剩余两人不退反进,狂喊道:“这是号炮一类的军器,莫要慌张!他们现在手空了!”   “拿下这俩小贼子,给兄弟们报仇!就凭这件军器,无论西夏契丹,都是一生富贵!”   苏油赶紧和张麒后退,匪徒们狂呼着冲过来,就听见噗噗几声,周围树丛里,射出几枝暗箭。   却原来是追来的悍匪们竟然忘记了自己设置的陷阱,这一下子触发了窝弓。   匪首身前两人顿时背后中箭,惨呼着倒在地上。   匪首这才直起腰来,眼里都是狡黠的凶光:“嘿嘿嘿,这回老子轻省了,无需被这帮累赘分杯羹去。”   说完朝苏油和张麒逼近,缓缓举起手里的钢刀:“小子,撒剑认栽吧!”   苏油自料自己和张麒这点三脚猫功夫,绝不是这凶悍匪首的对手,不由得仰天大喊:“再不出手,可就真当望门寡了!”   匪首狞声道:“你就是喊破天,今日这竹筒沟中,也无人救得了你,待老子先废了你手足,再行慢慢拷问……”   然后匪首就觉得自己胸口上突然多了个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竟然是一支箭杆。   箭杆不是箭竹所制,而是楠竹刨成,尾部三片小小的尾羽,两白一红,还在微微颤动。   标准的眉山制式。   匪首重新抬起头来,目光中有些茫然,又有些不可思议。   然后一身的力气被瞬间抽走,强壮的身躯猛然跪倒:“直娘贼……这番……倒绷了孩儿……”   说完倒地不动了。   苏油上前一脚,将匪首手里的钢刀踢开一边,紧跟着在他身上补了两剑。   然后来到几位受伤的匪徒身前,咬咬牙,一剑一个了结。   留了最后一个,将长剑抛给了张麒。   张麒知道苏油的意思,双手捧剑,对着一个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土匪,剑尖颤抖不已。   苏油也懒得管他,只朝着来路走了几步,抬头等待。   山路拐角,转进来一位少女,手持雕弓,骑在一匹黄色骏马背上,身后还牵着刚刚奔逃的两匹劣马,得得地朝前行来。   少女身着宝蓝色的骑装,娇俏的小蛮靴,明眸皓齿,神情却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说话细声细气:“小……小油哥哥……”   竹筒沟里的硝烟和血腥,刚刚的一番凶牵险,似乎都在瞬间一扫而空。   苏油心中只剩欢喜:“薇儿,你可算愿意出来见我了。”   石薇眼中珠泪盈盈,两人一个马上,一个马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有些痴傻了。   却听身后“啊——”的一声惨呼,却是张麒终于下手了。   这声惨呼惊醒了痴迷中的两人,石薇赶紧下马,来到苏油身前,想牵他的手又有些不敢:“小油哥哥,不是……不是我躲着你,是老太君来信说,女孩子及笄之后……后来我听到……夔州蛮夷入寇,又实在放心不下,所以……所以……”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不可闻。   苏油将石薇的小手牵起,微微笑道:“几年不见,你可长成漂亮大姑娘了。那些世俗礼法,怎能拘住我家薇儿。一见到吴推官药材铺里的那所谓狐大仙的脚印和白毛,我就知道是木客留下的,可笑三哥四哥几个傻瓜,还真以为我被狐大仙迷住了。”   说完又仰头看天:“这说法好像也没什么毛病……”   “什么狐大仙!”石薇不由得破涕为笑:“净瞎说!四哥把我画得丑死了!”   两人来到在路边吐得哇哇的张麒身侧,苏油从马上取过水壶递给他:“你在伤病帐篷里缝伤口也没见这样啊,怎么这么大的反应?”   张麒咕嘟咕嘟漱口:“那能一样吗?那是救人,这次是……咦,少奶奶你怎么在这里?啊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心血来潮,掐指算出我们有难,便施展道法,飞来救小少爷和我的对不对?”   苏油哭笑不得:“薇儿一直就跟我们在一起好不好?只不过你们都把她当成了狐大仙而已。”   “啊?”张麒愣住了:“那刚刚我们还废那些劲干啥?”   苏油有些不好意思,这不是自己也想在女朋友面前装一回大个萝卜嘛,结果连手榴弹都用上了,最后还得靠薇儿出来收拾残局。 第三百二十九章 铁门关   小七哥哪壶不开提哪壶,苏油只好转移话题:“薇儿,木客呢?”   石薇说道:“我让它找匪窝去了。”   苏油摇头感叹:“元德公都教了你些什么啊?一年多里边别说人了,连木客都见不到踪影,当真是仙家手段……”   石薇笑道:“这是梁上公的手段!元德公年轻的时候浪迹江湖,没钱了就去豪家自取。他说这是唐代豪侠空空儿所为,还自得得很。不过天师哥哥说这本事儿可跟天师道一文钱关系都没有。”   苏油心里暗暗有些心惊,石薇之前一箭毙敌,如今在死人堆中间谈笑自若,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这不是用经常动手解剖尸体就能解释的。   诩卫仙卿,搞不好早就下手诛除过奸邪。   摇了摇脑袋,将这些赶出脑海,三人开始检查尸首。   几人身上有很多军人的痕迹,面上的金印,虎口的硬茧,脚上的靴子,腰刀的制式,都看得出来。   苏油起身,对石薇说道:“在我们之前,有一支商队也进了竹筒沟,不知道他们现在是死是活……”   石薇从胸口取出一支铜哨吹了,人听不见有任何声音发出,可是没一会儿,树林中一个白影攀援而来,一下子跳进苏油的怀里。   这是苏油给石薇做的次声波哨子。   苏油哈哈大笑:“木客!你都长大了,还这么赖皮要抱啊……”   木客对苏油的记忆明显颇深,一人一猿在那里打着手势开心地吓比划。   和木客相互比了几个手势,石薇就说道:“木客找到他们了。”   三人跟着木客朝前走了一段,发现了一条可以遮掩的岔道,拨开竹丛走上小路,不一会儿就来到一所破庙之前。   刘员外的骡马,全拴在庙门前的树上,可是竟然无人看守。   石薇将木客放出去侦察了一会儿,没一会木客回来,又对着石薇又比划了几下。   石薇说道:“小油哥哥,这些贼人都是半路临时出家的,连立寨开山的江湖规矩都不不知道。”   “嗯。”苏油点头,接着又摇头:“宋人赌性大,作什么都喜欢倾巢而出,木叶蛮还不是跟他们一样。你怎么连江湖规矩都挺清楚?”   石薇笑道:“小时候每次缠着元德公讲故事,元德公就讲他年轻时怎么除暴安良,怎么惩奸除恶来敷衍我。”   “他说土匪们都有自己的黑话,你要是不会说,土匪都不会认你是土匪。要是会说,你去山寨里做客都行。元德公那时候在江湖上也有个号,叫云中子。这帮子连看寨的人手都不留,狂妄过头了。”   苏油看着石薇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担心地道:“薇儿啊,你是勋贵之后,可别和江湖人扯上关系。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朝廷要是追究起来,通匪可就是大罪。”   石薇点点头:“嗯,小油哥哥现在是官,那就是江湖人的对头。所以我自然也是他们的对头。”   呼——苏油总算放心了,好在小姑娘还是向着自己的。   三人进入庙内,刘员外一见到他就呜呜呜地叫。   苏油上去取出刘员外嘴里的麻核桃,刘员外吓得都有些魔怔了,喃喃地翻来覆去就会一句:“救我……救……救我……”   苏油取出折刀给刘员外割绳子:“员外放心,匪徒尽皆伏诛了。”   刘员外拉着苏油的袖子不松手:“官人,真都死了?他们有八个人呢……”   苏油说道:“刚刚听见打雷没有?这位是天师道诩卫仙卿,有她出手施行五雷正法,什么妖魔奸邪,一并而诛!”   刘员外扑到石薇身前连连叩首:“多谢仙卿搭救,多谢仙卿搭救。待得今番回去,善民便布施川中观宇,挂列仙卿画像,日夜焚香礼拜,答谢仙卿大恩大德。”   石薇无语了,说起装神弄鬼,小油哥哥才是行家。   将众人解救后,苏油这才说道:“万幸匪人没有伤了你们。”   刘员外说道:“那也不是好心,这是准备发票呢。”   “准……备……发……票?”   石薇说道:“发票就是匪窝将员外扣为人质,通知员外家里拿钱来赎人。如果家属没有按时交钱——”   “那就撕票。”苏油笑道:“这个我听过。”   等到众人从惊心动魄中还过魂来,苏油想了想,说道:“有件事情,想与员外商议。”   刘员外如今对苏油言听计从:“官人你说。”   苏油说道:“是这样,我此行差在未带随从,想麻烦诸位扮演成我的属下。”   刘员外有些奇怪:“这却是为何?”   苏油说道:“此地离铁门关不远,刚刚这些匪徒,难说和铁门关守卫没有一点瓜葛,为了大家的安全起见,便请扮成我的亲随,我们大张旗鼓地过去,事情摆在官面上,就不怕他们不奉承。”   刘员外点头:“确实如此。”   苏油笑道:“那此刻起,我便呼你做刘翁,你就是我的幕僚,小七就是我自小一起的书童伴当,仙卿嘛……”   说完对石薇躬身一礼:“只好麻烦仙卿,扮演一下下官的内眷了。”   石薇顿时闹了个满脸通红,这赖皮实在叫人恨得牙痒,却打也不是骂也不是。   于是大家开始调整装扮,刘员外一帮子不用改,石薇将腰带,剑印之类收起来,仅着骑装。   张麒将石薇的雕弓箭囊背上,牵着黄骝马前行。   苏油换上朝服,也不戴乌纱,只将银鱼袋取出戴上。   这排场就大了,因为苏油的朝服是红色的。   本来服绯乃是五品官才有的资格,但是苏油是六品勋阶,又正任知州和一路转运判官,因此也能穿红色,借高一品秩的官服来展示知州的威严,这叫“借绯”。   借绯加银鱼袋,刘员外一下子就明白了:“原来是中使贵人,向前是老夫失礼了。”   中使,就是李宪王中正那样的货色——太监。   除了以小蒂蒂为代价,换取成为皇帝身边红人的机会,刘员外实在是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办法能在年纪轻轻就爬到借绯佩银鱼袋这样的高位上来。   张麒忍不住,低头笑得吭哧吭哧的。   苏油伸手指着自己嘴边的绒毛:“看,胡子!我有胡子!”   刘员外这才知道刚刚那话得罪了中使,听说京中内官有怪癖,不但娶妻,就连纳妾暖床的都有。   刚刚这位内官让仙卿冒充内眷,不就是那样的变态嘛?!   赶紧赔笑道:“是是是,中使力诛群匪,豪气不亚丈夫。”   苏油翻着白眼,老刘这是真不会聊天,不亚丈夫的意思就还是和丈夫有区别。   老子要真是太监,你现在都被打死一百回了!   算了,出发!   一路来到铁门关,守关驿卒一看这架势,赶紧出来奉迎。   苏油要讲究起排场来,那是真吓人。   为了显摆自己真的是官,苏油要求驿站所有器具,全部开水煮过。所有食材,都要最新鲜的。   张麒打开马屁股上的一个箱子,里边全是精巧的瓶瓶罐罐,取出来摆了一桌子。   负责提供饮食的驿丞都傻了,这一桌子,都是调料?   苏油一边享受着薇儿的按摩,一边懒懒地烹茶:“这一千多里,也就泉水还算不错。”   驿丞点头哈腰:“是是,驿馆粗陋,怠慢宫中贵人了。”   喂!我还没表面身份!凭什么给我乱贴标签?! 第三百三十章 王文郁   算了,苏油也懒得争辩:“你们这条路上,可还安全?下边那个什么沟,白天都跟晚上似的……”   驿丞陪笑道:“这个,不瞒中使,也是你洪福齐天,霸气威武,歹人见到,自然退避三舍。其实……其实竹筒沟梨子庙那边,有几个强人出没的。”   苏油拿眼睛横他:“看来你们倒是相安无事?”   驿丞拱手道:“此处有个巡检关哨,一伙军士守着,他们也不敢乱来。”   苏油摆出王中正的做派,阴阳怪气地道:“那要是咱家想立这个剿匪的功劳,你觉得找谁合适?”   驿丞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贵使既然都已经过了竹筒沟,那又何必多生枝节?万一失事,悍匪们来报复……”   苏油恍然大悟地看着驿丞:“哦,原来都是一伙的啊……”   驿丞脸都白了:“别别别,贵使你请少待,我这就去将巡检给你叫来。”   宫里的贵人们,信口攀诬的本事儿实在是太厉害了!   没一会,一个身着布衣军服的壮汉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是甚鸟阉人!敢信口攀诬洒家!”   苏油喝着茶:“阉者没鸟,鸟者没阉,军汉你这话就没说对。”   “啊?”那壮汉还是第一次见到满嘴阉啊鸟啊一点忌讳都没有的内官:“你们……你们都这么粗犷的吗?”   苏油阴恻恻说道:“挺有胆色啊,见官不拜?”   那壮汉竟然觉得这小内官的做派有些与众不同,不由得膝盖就弯了下来:“小人铁门关管界巡检王文郁,参见中使。”   苏油说道:“山下梨子庙有匪为祸,因何不剿?这该是巡检的职责吧?”   王文郁说道:“中使,不是小人不剿,实在是没办法剿哇!”   苏油奇道:“为何?”   王文郁说道:“小人乃宣汉县巡检,上头还有县尉挡着,不合多喝两口黄汤,与县尉起了争执,鸟县尉便派我来到此关,本就是起了加害之心!”   苏油说道:“什么意思?这关卡就你一个兵?”   王文郁郁闷道:“兵倒是有十来个,都是县尉调来的老弱病残,就等着匪徒上关洗劫,以此陷害我呢。”   苏油问道:“那他们如何又没来?”   王文郁说道:“上次他们想上来,被我用扁担挡住了,如今相安无事便罢。过往客商,便提醒他们结队而行,实在劝不住非要送命的,也由他。反正下了此关,就是利州的事务了,与我陕西无关。”   靠!还有这操作!等一下我刚刚听到了什么?   苏油问道:“扁担?”   王文郁说道:“那鸟县尉连军器都不给俺发,听闻贼被俺拦住后,又调走了三个老病军士。”   说完又笑:“好在我的岩桑木哨棍快制好了,到时候一样不怕那几个毛贼!”   苏油斜眼看他:“哟,很自信啊。”   王文郁艳羡地看着张麒背上的雕弓:“我是没好器械,给我一把弓,那就该我去找他们了。”   苏油一抬手:“小七,给他!”   张麒将箭囊和弓取下来,扔到王文郁的身前。   王文郁以后世足球守门员敏捷扑救的姿势,一个飞扑将雕弓抓在手里:“郎君!这可是同州来的好货色!岂可如此糟践!”   苏油笑道:“少废话,现在弓有了,看看你的能耐!”   王文郁地试了试弓,有抽出一支箭来:“好古怪的箭……”   说完对着七十步外一株柳树:“看我取那横枝——”   然后,箭从横枝上掠过。   周围一群人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王文郁怒了:“这箭不飘,是我多虑了。贵人再看!”   说完唰唰唰连发三箭,长箭笃笃笃插在柳树横枝上,呈一个品字形。   “好!”石薇喊了一声:“箭法不错!”   “哦?”苏油回头:“贤妻当真认为这箭法好?感觉和陈季常也差不多啊,更超不过你。”   薇儿腾的一下从脸红到脖子,又不好辩驳,准备手上加劲:“官……官人,这汉子用的是左射。”   “啊——”苏油立刻叫得撕心裂肺。   石薇红着脸跺脚:“你无赖,我都没用劲!”   苏油嘿嘿笑道:“等你用劲那还了得!这汉子也可能只是左撇子。”   然后又是笃笃笃三声,刚刚品字箭尾的外围,又多了三支箭,这次用的是右手。   左右都能开弓的高手!   王文郁斜着眼看躺在躺椅上的苏油,目光向下,带着骄傲和鄙视。   苏油毫无感觉,端起茶杯倒茶,递给薇儿一杯,然后自己也端起一杯,浅品了一口:“小七,去接两瓮水,这里的山泉是真不错。我们带着回汴京喝。”   然后自言自语:“跟柳树较劲算个屁本事,有种去跟土匪们较劲啊……”   王文郁怒发冲冠就想发作,想想又停下,二话不说,怒气冲冲将弓背上,然后去将羽箭拔下来重新插回箭囊,又去自己房中取了哨棒,甩开驿成的阻拦,扬长下山。   驿丞都要哭了:“中使使得好激将法,你这不是让王巡检去送死吗?等他死了,匪徒们肯定会来报复的啊……”   苏油将杯子放下:“放心,我算定王巡检此去,匪徒们尽皆授首你信不?得了我也该做饭了,厨房在哪儿?”   驿站的山药不错,苏油便做了一个山药烧腊排骨,还有两只山鸡,苏油也老实不客气地征用了,加上驿站的蘑菇干,又做了一个山鸡炖蘑菇。   苏油,刘员外,石薇,张麒四人一处,其余的马帮商号伙计,那就吃驿丞置办的伙食。   就着炭火,山鸡炖蘑菇走起,再烫烫素菜,石薇吃得开心不已。   苏油将汤端给她:“这是下菜之前盛起来的汤,温度刚合适,薇儿你喝这个。下过菜后,汤味就不地道了……”   刘员外摇头赞叹:“难为官人随我们吃了几日猪食,招待不周,实在是惭愧得很……”   苏油说道:“没,路上的饭食还是很有特色的,对了,老刘把面饼取出来,那面饼泡着这蘑菇鸡汤吃,滋味美得很。”   刚说到这里,门外夹进一股冷风,王文郁怒不可遏地冲了进来:“好阉贼!竟敢戏弄你家爷爷!”   苏油微微一笑:“恭喜王巡检诛除匪徒,得立大功,这下那鸟县尉就没法难为你了。”   王文郁这下傻了,一时间患得患失:“可是,可是……都……都是你杀的……”   苏油轻蔑一笑,将东方不败的逼格学了个十足:“几个匪首的功劳?可别污了咱家这身服色!就凭你独闯匪巢这份血勇和左右开弓的箭术,那几个人头就送你了!也解你一场困厄。”   王文郁跪地叩头:“多谢中使大人!多谢中使大人!前番言语冲撞,是小人该死!”   苏油伸筷子捞蘑菇:“还没吃饭吧?赶紧滚去吃饭!就你这身本事儿,原该于军中效力才是,屈居县尉手下做个管界巡检,算什么鸟出息?!”   王文郁如今对着满嘴鸟啊阉啊的中官大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又叩了几个头,方才去了。   次日启程,苏油留了一封推荐信,并一把长剑,一副弓箭,交代馆驿交给昨日那汉子。   信中告诉王文郁,如果有意愿,去长安找王韶,在那边发展。   一路再也无话,过了南子午镇,苏油又把官服收起来,沿着子午河谷折道向西,出了北子午镇,就见王韶已经在镇口等着了。   苏油赶紧施礼:“子纯大哥,不是说好在京兆府相聚吗?怎敢劳你远迎。”   王韶如今已是一副豪酋的打扮,扶住苏油的胳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明润科场决胜,夔州杀伐,愚兄在这边听了,也是心炫神驰,热血澎湃啊。”   商队到此,刘员外就该告辞了,谢过苏油一路庇护,又谢过仙卿救命之德,这才朝边塞古渭行去。   苏油看着刘员外的背影:“这钱挣得辛苦。” 第三百三十一章 密谋   王韶说道:“他们算好的,陕西百姓,那才是真苦。转运输调,服役作战,都要参与。”   苏油也摇头:“兵不练而民不休,最苦更在河北,还要加上水患……刺民为兵,有什么用?前朝在河东河北不是有过类似教训吗?组织了二十万的农军,结果未出城门便大军散尽。”   王韶舒了一口闷气:“可不是咋的,乡勇日给米二升,月给酱菜钱三百,已经很薄了,真能到手上的又有多少?陕西军政官员,倒是又因此肥了一圈。”   苏油说道:“唉,先做好自己能做的那些吧。山川地图,搜集得如何了?”   王韶心情一下子变得好了起来:“地图搜集得很顺利,图形画好之后,为兄发现一处好所在!正要与明润商议,看看是否可行。”   苏油知道,王韶的战略思想,已经开始萌芽了。   几人一路向京兆府骑去,王韶抓紧时间,一路向苏油讲解他的考察计划,战略思想构成,希望能得到苏油的支持。   如今蜀中四路,经过十几年的稳定发展,所聚集的财富,已经达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   四通商号有多少货,四通钱庄有多少钱,没有人能估量得出来。   在陕西呆了三年,王韶终于明白了一个重要的道理——朝廷,不一定靠得住;但是苏油,一定靠得住。   其实也不一定是苏油比朝廷厉害,重要的是,在苏油的把控下,四通商号的政策,具备一项朝廷政策所没有特征——可持续性。   朝廷具有连续性的政策也不是没有,不过到如今已经步履蹒跚了。   而新政基本上都是人去政息,新官上台立刻推翻前任举措,到如今就连一个新式记账法,在计司都还没有正式采用。   而四通商号,连续十年发展下来,如今已经完成了几次产业升级,技术换代,加速度越来越快,早已取得了可喜的成就。   苏油一旦定下了政策,基本就是长期持续的行为。   比如自打王韶来了陕西,苏油每年雷打不动的支持王韶三万贯,如今已是第四年。   除此之外,苏油还在京兆府,不显山不露水地囤积食盐。   所付出的,烈酒,绢绸,丝光苎麻。   来到京兆府四通商号的庄子上,商号掌柜上得前来:“见过东家。”   苏油问道:“巢元修来了?”   掌柜说道:“按东家吩咐,安排了一处静院,无人见过。”   苏油问道:“如今这里的存盐有多少了?”   掌柜说道:“回东家,已有十万斤。”   苏油说道:“不要急,这是蚂蚁搬馍的水磨功夫,除了蜀中运来的部分,还要从各种渠道收购。子纯大哥,几条道上,那些人的日子好过得很吧?”   有了四通商号这只大鳄的收购,如今从西夏经过唃氏蛮,再流入陕西的几条地下通道上,私盐走私风声水起,对王韶打入西夏和唃氏蛮内部,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和帮助。   然而市面上却是一片平静,盐价并没有出现明显的波动,这就是四通商号西北统计司的功劳了。   这只大鳄鱼,在偷偷操控盐价。   王韶笑着拱手:“托明润的福,别说他们,就连哥哥我,如今也是一方豪强富家翁了。”   说完又有些忧心:“不过这种只进不出的搞法,怕是蜀中资力再雄厚,也扛不住啊……”   苏油撇撇嘴:“一年五万贯,小弟个人还是承担得起的,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来到院子,巢谷正在练刀,见苏油进来,收了架势:“明润可算是到了!”   苏油笑道:“来,给你们介绍,这位便是巢谷,巢元修,经历复杂,我眉山的好朋友。这位是王韶,王子纯。王大哥,这人我可就交给你了。”   王韶拱手道:“元修这是军中的路数啊。”   苏油说道:“巢大哥在西军中有经历,本是韩存宝手下悍将,结果韩存宝失事,托他携带银两给妻儿,从此流浪江淮,成了运盐贩盐的熟手。”   王韶顿起敬重之心:“古郭解,朱家的高义,失敬了。”   巢谷笑道:“嗨!休听明润往我脸上贴金,说白了就一私盐贩子。”   王韶微微一笑:“那我们算是同行。”   巢谷笑道:“听明润介绍过,子纯兄做得好大事业,巢谷不敏,愿附骥尾。”   王韶眼神一亮:“你读过书?”   苏油说道:“巢大哥当年也是我学宫士子,考过一任进士,奈何好武而不喜文,因此换了路子。”   王韶喜道:“这可救了我的急了!手下多是粗人,莽直的不少,好用的不多。”   苏油笑道:“那你们慢慢聊着,我去看看能做什么菜。”   王韶说道:“稍等,有个人哭着喊着要来见你,我被纠缠不过,只好带来了。”   就见门外一个小脑袋探出来:“我没有哭喊!”   王韶招手叫那娃过来:“我娃,王厚,小字处道。”   王厚其实只比苏油小上五六岁,但是正好差着少年和青年间的一个坎,气度神情完全两回事儿,一个稚气一个老成,只好管苏油叫叔父。   苏油端着架子过问了几句学问,又奖掖了几句,待到王厚出去了,苏油才对王韶说道:“这是练过武的吧?文字功夫弱了一点,子纯大哥,准备转列右班了吗?”   宋代朝堂,文左武右,右班就是武人序列。   王韶苦笑说道:“谋划十年,生聚十年,经略十年。这还是一切顺利的情况之下。”   “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十年?不如此还能如何?”   苏油听出了王韶言语中的悲壮:“其实也好,种家自世衡之后,于今三代经营,已成朝廷倚赖。功名马上取之,也不是没有成例。”   王韶说道:“哥哥也是三十多的人了,再过三十年,估计不是战死沙场,便是呕心尽瘁。刚刚那小子只是看着最有出息的一个,家里还有一帮呢。明润,拜托了。”   苏油心里有些发酸,强笑道:“怎么不能是逐敌天山,列爵封王?到时候就该是这几个小子,反过来孝敬他们明润叔叔了。”   王韶哈哈大笑:“少说这些有的没的,赶紧去弄一盘回锅肉!来到西北,天天羊肉蘸青盐,都快馋死哥哥了……”   等到做好饭菜出来,见王韶和巢谷一人拿着一支筷子,正在就着地图谈论得兴起。   就听巢谷说道:“多年不来西北,局势如今又有不同,但是要把唃氏蛮用起来,需要一场动乱方成。”   王韶点头:“如今唃氏蛮也分了好几派,有亲宋的,有亲西夏的,还有两边不亲只看好处的。内部争斗也激烈,强弱消长变化极快,需要有力之人打入内部,掌控情报,关键之时能发挥关键作用。”   巢谷拱手:“这个事情交给我,走贩私盐,与吐蕃蛮人接触,这两样我都是行家。”   苏油说道:“来时子午道上,铁门关那里也见着一个人才,过两天多半会来此:此人武艺精熟,擅长左右开弓,到时候王大哥你看着用。”   说完又道:“要唃氏蛮动荡也不难,这事情交给我来办。如今西夏河湟一带的走私商人和头人们的好日子过惯了,过两年再让他们过过苦日子,你们要的动荡,不就来了?”   王韶想着之前与苏油的秘谋,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不再说话。 第三百三十二章 高宾图   苏油也不再提,只说道:“子纯大哥的思路是不错的,我总体同意。河湟之地,的确是局眼,要是西夏占了,就能居高临下窥视我陕西,巴蜀;要是我们占了,就能居高临下窥视它河西,兰州,使其从西方和南方两面受敌。这是一个主动权在谁手里的问题。”   “不过这一带方圆千里,皆是唃氏蛮所占,他们只是被西夏欺压得狠了,如今希望联宋相抗而已,并非对大宋有多少感情。除非能将之瓦解到户,否则仅仅靠军事,是无法最终解决羌蛮问题的。”   巢谷说道:“唃氏蛮,不善耕作,还是以游牧为主,要用你在夔州那套法子,怕是有点难。”   苏油笑道:“还有个问题,朝中大佬们未见得会支持,他们讲究一个师出有名,力图安静,可谓鼠目寸光:要改变他们的思路,非旦夕之功。”   说完又笑了:“我们这才筹划了多久,现在说这些,不是为时过早吗?”   巢谷笑道:“就如两公婆在被窝里商议明日关扑得到三十笏银子之后,该当如何花用一般。这本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旁人听去,怕是要笑掉大牙。”   三人都是哈哈大笑,苏油说道:“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我们边吃边聊!”   白煮羊肉苏油很喜欢,于是拿出来一瓶永春露,自己就着糖蒜撕啃羊排。王韶疯狂地划拉回锅肉,巢谷则是生冷不忌。   几人边吃边聊,都喝高了,一阵哭一阵笑,最后全躺倒在屋子里。   诸事商定,苏油对王韶取得的成绩很满意,完全没啥好插嘴的,次日便与王韶告辞。   来到这里,几个老熟人就该去见见了。   到府衙一亮身份,进衙门见到的竟然不是陈希亮。   一打听才知道,陈希亮竟然自己弹劾自己,去职了。   原来,陕西各路当时也流行送酒,就是赵抃在川中深恶痛绝的那件事情——公使酒。   陈希亮将自己所得的酒用来接待了贫寒士子,得知是公使酒之后,叹息道:“还是犯了私用公物的错误。”于是用自己的财产支付了酒钱。   可仍然于心不安,上书弹劾自己,坚决请辞。   于是让苏油敬仰的天选老头就见不着了。   再打听苏轼,居然也不在,这娃和苏油来了个前后脚。半月前经过京兆府,还找石苍舒画画写字来着,结果苏油来前几天,请假跑商州去了。   遇到陕西天降大雪,苏油几人只好留了几天,想起自己有时间没有与文化界联系,于是便去拜访石苍舒和宋迪。   苏油在文化界的名声主要在原材料,笔墨纸都涉足,澄泥砚还没来得及搞。   自打成为探花郎,在夔州又名声鹊起之后,他当年亲手弄的桃花春水笺,和用铁笔书法刻制的《梅都官诗集》第一版,如今已是贵得苏油自己都捶胸顿足——当年怎么没有多留几套!   蜡纸每印一次,就会对字迹带来一些损伤,一套蜡纸,印上千部书籍,差不多就得重刻,因此除了第一版《梅都官诗集》的近千本是苏油亲手刻的,其后都是眉山活字印刷货。   如今价格腾贵。   为了给自己仅有的几套诗集升级,苏油给苏洵苏轼苏辙欧阳修王安石曾巩都送了一套,说是虚心学习,请几位批注之后送还给他。   再过五十年,自己亲手所刻,宋代六大家各自批注的《梅都官诗集》,合在一起能值多少钱……啧啧啧,太美了,想都不敢想……   石苍舒和宋迪见到苏油也非常高兴,苏大嘴可是没少在这两位面前吹嘘小幺叔的神异,如今见着少年探花身穿羽绒袍子,石薇在他身后抱着穿棉袄的白猿,踏雪穿梅而来,宋迪顿时觉得自己充满了创作灵感。   席间少不了就是吟诗联句,交换作品,苏油行草是苦手,自然要向石苍舒请教。   宋迪则是对苏轼所说的吴道子透视法感兴趣,听说苏油是行家,也向他打听。   苏油用铅笔做了几个示范,然后对宋迪说道:“这个方法,宋兄想想汉陵前神道两旁的翁仲,古柏,那就一清二楚了。如果用到小处,比如这张桌子,那就是这样。”   说完用铅笔画了一个桌上餐盘酒器的速写素描:“大致就是如此,这种表现手法,体现的是真实的视觉效果。用我那铁匠徒弟的话说,对不美的东西来说,是一种不大友好的存在。”   几人都是哈哈大笑,俱道苏油的徒弟也是一个妙人。   到了次日,大雪终于停了,外边还是冷,苏油便雇了一辆车。   正要出发,就见远处一个身影骑着马奔来:“明润……明润老弟留步……”   却是宋迪,顶风冒寒地送来一幅画,是一幅《霁雪高宾图》。   宋迪说道:“此画便是照明润指点,按透视之法所作,留于明润作为纪念。”   苏油也是大生感激:“多谢宋兄,这人情大了。”   宋迪上马回身:“还得回去巩固所得,明润老弟,为兄就不多送了。”   看着宋迪的背影,苏油摇头:“也是痴人。”   钻进大车,将画交给石薇:“薇儿看看,如今我大宋最出名画家的大作。”   石薇将画打开,却是雪霁云高,寒梅周彻,苏油在前边高步,后边石薇抱着木客,一同前来的场景。   关键是石薇的神情,目光都在苏油的背影之上,一脸的痴望仰慕,那幅小女儿的神态简直呼之欲出。   石薇“啊”了一声,羞了个满脸通红,被人窥破心事一般,咬牙啐道:“这画家忒坏!”   苏油却高兴惨了,如今石薇在自己面前颇有些矜持,原来背后是这样子的啊?   宋迪这哥们实在是可爱,当真交得!   一路摇啊摇,马车摇进了治平元年。   治平元年元月,苏油一行终于抵达了京师。   汴京的新年气息减了大半,因为还在仁宗丧期。   苏油没有去石府,直接回了宜秋门苏家。   苏小妹还是没嫁出去,不是别人看不上她,而是她看不上别人。   用小妹自己的话说,这两年算是看明白了,就算找陈慥那样的皮货,也比找苏油这样的进士好。   两年一换地方,怪没意思的。   苏油有时候都想把苏小妹塞给宗室勋贵,不过扫了一圈,真没合适的。   醉心于理工学问的女生,要找一个满意的丈夫,这年月还真难。   进门的时候,苏小妹正在院子里喂金鱼。   苏家的金鱼一年四季水温恒定,四个月一代,汰换了这么些年,如今也有了些蝶尾,望天,龙睛之类的品种了。   鳞片颜色也分了黑,红,白,金四色,还有一种透明鳞片。   苏小妹在研究一个现象,她发现透明鳞片金鱼和不透明鳞片金鱼杂交,会得到一种新品种——五花金鱼。   这其实是显性遗传和隐性遗传的知识了,苏小妹将五花与正常鳞片后代杂交,发现后代中三种金鱼都有,如今正在做数量比例统计,作为一个有趣的问题来研究。   于是在苏油的暗示下,苏家院子里多了不少花盆,里边没花,都是豌豆。   苏小妹很认真的在记录,连苏油一行人回来都不知道。   苏油觉得小妹瘦了,不由得心疼:“这么冷还在院子里干啥?回屋子里去。”   苏小妹回头,惊喜道:“呀,哥哥你们回来了?”   苏油笑道:“嗯,还带了个人,薇儿你有时候没看到了吧?”   石薇从后面冒出头来:“小妹!你这么大了?!”   苏小妹笑道:“姐姐来了?这是木客?玉奴它在暖房,今年没冬眠!”   石薇说道:“啊?还是你厉害!我们赶紧看看去!”   看着两个女生朝苏油的卧室,如今被改造成的暖房的屋子行去,苏油喃喃地对张麒说道:“看她们如此熟络,我身边这是一直潜伏着忘雨听风出身的间谍啊。”   找了一圈,老堂哥不在,再问小妹,说是外出访友,寻欧阳修去了。 第三百三十三章 苏颂   说起这个苏油想起一件事,正月里大朝会,自己如今也是朝升官了,到底要不要参加?   想想觉得不稳当,必须得找个人问问才行。   找谁呢?刚刚回京,还不知道有没有眼睛盯着自己呢,第一个找谁,搞不好就会被贴上标签。   算了,老堂哥在礼部做事,这些应该懂,还是等他回来比较合适。   想到大宋的党争,苏油便有些蛋疼,站保守派这边吧,会被猪队友连累;站改革派那边吧,很可能会被黑心队友背后捅刀子;自己早就打定了主意——不党。   不无聊站队,走张方平赵抃的路子,成为能吏,以事功出头,这是哪一方都需要的人。   可能会遇到磋磨,或者一时的弃置,但是功名都是自己挣的,稳。   和各种人都能够合作,这才是一个成熟政客的应有素质。   然后一路搜捡人才,形成自己的力量。   想远了,先做饭。   厨房里清锅冷灶的,老堂哥和苏小妹操持着这个家,效果可想而知。   一个痴迷文科,一个痴迷文科和理科,这好歹是过年呢!连腊肉香肠都木有还怎么过年?!   苏油对张麒说道:“去隔壁周大家里拎两块腊肉回来,偷我家腊肉香肠方子还有理了他。”   张麒去了,没一会儿又回来了,笑得打跌:“周大同意了,周大浑家不干,拦着门呢,说是香肠方子没给全,香肠不香,小苏探花欺负人。”   苏油哈哈大笑:“你看,家中就是要有个会理事的女人才行。明明告诉她拌料的时候十斤肉得加半斤永春露,就是嫌贵!”   “你再去告诉她,周边都是外国使节,有的是钱。将本钱折进去,多的都赚回来了。要是害怕不妥,从我这里借酒,到时候赚了记得还我本息就行。”   没一会,张麒扛着好大两块腊猪腿回来:“这回妥了!小少爷你也太逗了,多少大事忙不过来,还帮周大家的搞产业做买卖。”   苏小妹和石薇看过白龟,现在也站到门口,啐道:“帮人还不正经帮,非要弄得吵吵闹闹的才开心。”   苏油笑道:“我就喜欢这市井气儿怎么着?哇塞周大家的今年算是开窍了啊,这可是阉猪腿呢,看看这臀上的肥油!”   苏小妹说道:“一头当过去两头,司农寺的人傻,郑州的农人可不傻,这法子如今已经传开了。”   苏油笑眯眯地摸着猪腿:“你当他们就真傻啊?揣着明白装糊涂呢。大宋有些事情,只能做不能说的……对了家里风萝卜总有吧?”   苏小妹摇头。   苏油叹气:“你叫我怎么说你们才好?小七哥!小七哥你再去周大家叨扰一趟!猪腿都给了,不差几个风萝卜!”   苏小妹有些无语:“你就非得吃人周大家的风萝卜?差什么东西买不行,非要借来还去的。”   苏油笑道:“小妹你就不懂这个了,这是邻里亲睦之道。还站着干啥?去菜地里摘点青蒜。”   风萝卜就是开水烫死丢屋顶上吹到半干的萝卜,切块炖腊猪腿,那是一等一的滋味。   做成一个锅子,围炉而坐,再烫点萝卜白菜,味道也不错。   豆芽就别想了。   饭菜做好,苏洵也回来了:“就说门口大黄马是谁的,薇儿来了?可长成大姑娘了。”   石薇很不好意思地施礼:“明允堂哥。”   苏洵笑道:“你和明润本就自小相识,还要故意隔离,呵呵,石亨之那一套,反而做作了,一家人,自然就好。”   苏油说道:“眉山自然不需要忌讳,不过石家老太君那里怕是难过关,薇儿待会儿你还是回去比较好。”   苏小妹促狭地搂着石薇肩膀:“你跟哥哥不是有老办法嘛,到时候还是丢石子联系呗。”   石薇顿时满脸通红,跺着脚不依:“小妹!”   苏洵端着杯子,乐呵呵地看着几个小的胡闹。   苏油怕石薇面子薄,赶紧转移话题:“堂哥,这回来就赶上大朝会,没经历过啊,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苏洵说道:“按理你应该是大朝会后,先去中枢述职,然后再去审官院待选,之后再得授职吧?”   说着说着自己先怒了:“你都做到运判了还弄不清楚这些?反倒来问我?!真是岂有此理!”   苏油赶紧赔笑道:“这不是被轰出去然后又被拎回来的吗?这里头的弯弯绕都没有过过手,就跟提线木偶一般。”   苏洵也在琢磨:“你在夔州做的好大事体,朝廷不会看不到的,这样,我给你介绍个人,你去找他打听打听。”   苏油问道:“谁?”   苏洵说道:“说起来,这位也算是我们的宗亲,是福建芦山堂的那一支。你该叫宗兄才对——苏颂,苏子容。”   “芦山堂那一支男少女多,得亏你这位宗兄侍奉供养的周道,大家融洽无间,富相公称他为‘古之君子’。”   苏油问道:“如何问他就可以?”   苏洵说道:“他呀,从皇佑五年任馆阁校勘开始;到后来大理寺丞,同知太常礼院;到后来集贤校理、校正医书官;再到后来太常博士。小十年间,一直就在馆阁太常寺和图书典籍打转,刚换了一个开封府界提点诸县镇公事的差遣,转眼又升为修起居注了。”   这就是当了十年图书管理员,转眼就要发达。   苏油便对苏小妹说道:“看吧,也有当官不挪窝的,这宗兄打考上进士后就没出过开封府。”   苏小妹“切”了一声:“还不是不得自在,不过集贤校理是个好职务。”   苏油说道:“那就没毛病了,太常寺冷板凳坐十年,换我也把朝廷典章翻烂了。”   苏洵笑道:“你这嘴啊!还是他先来找我的,说是《图经本草》二十一卷已然完成,现在需要编印,这部书里有大量的图画,听说你精擅此道,想找你询问。”   苏油笑道:“那太好了,明日我便登门拜访,再带上两瓶永春露。”   苏洵说道:“别,那你连门都进不了。你这宗兄,平生不受苞苴,只有一位学生,每年会带一罐双井水给他。”   苏油停下筷子,一脸的肉疼:“水倒是也有,子午道上铁门关背过来的,就是有些舍不得……罢了罢了,明天我也给他带罐水去就是。”   吃过饭,石薇要走,骑上大黄马,不许苏油相送,一夹马腹去了。   苏油恋恋不舍地看着石薇娇俏的背影:“好嫉妒……”   张麒莫名其妙:“你嫉妒姑奶奶啥?”   苏油痴痴地说道:“你不懂,我是嫉妒那马……”   次日一早,苏油骑上拳毛赤,前去苏颂家中。   苏颂在仁宗朝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如今新皇登极变成修起居注,这是和知制诰一样的地位,属于皇帝身边最信任的有能力的红人。   不过早先没人来舔他,如今别人想舔,他也不给别人机会了。   甩鞍下马,苏油捧着罐子,对老门子说道:“眉山苏油,蒙宗兄相召来见,烦请通报。”   小苏探花如今也算是汴京名人,汴京的民间分析家早将他的履历翻了个遍,从五岁出山到十五治夔,说得就跟一路看着苏油长大的一样。   老门子上下打量着苏油,就抱着一个破陶罐,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笑道:“小少爷来了,都不用门子通禀,你进去吧。”   进入门内,是一处小院子,冷冷清清,旁边一间书房,书柜一直高到屋顶,一间屋子里除了书还是书。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正在伏案抄写。   中年人抬头,见到是苏油:“宗弟来了?”   苏油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呃,兄长,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中年人就是苏颂,微微一笑:“冰纩牵风沉碧澈,柔枝照影送徐徊。”   苏油这才恍然:“对对对,赏花宴上我们见过的。”   说完又觉得好奇:“宗兄,当时你写的啥?” 第三百三十四章 图经本草   苏颂哈哈一笑,压根不接这茬,说道:“我是不收礼的,你怎么带来的,还怎么带回去。”   苏油将罐子放到桌上:“这也不是给你的,有茶炉没有?”   “哦?”苏颂问道:“水?”   苏油道:“夔州到京兆长安,两千两百里就一样好东西。”   苏颂一拍桌子:“铁门关,冻泉水!”   苏油嘿嘿笑道:“所以一起品茶可以,要我送你,纵然是宗兄,也是没门儿。”   苏颂就开始腾桌子摆茶具:“来来来,边煮边聊。”   取过来黑铁炉,添上竹节碳,苏颂还取来一个小机械,是个黄铜皮制作的小鼓风机。   摇动摇柄,很快碳炉就旺了。   苏油看着小鼓风机:“宗兄也对这个有研究?”   苏颂说道:“啊,略懂。”   苏油摸了摸鼻子,这话应该是我装逼的时候用的才对。   苏颂将水烧上:“你带的是峨眉雪芽还是雀舌?”   苏油傻了,从怀里摸出两个竹筒:“这你都闻得出来?”   苏颂笑道:“情理可推嘛。”   苏油开始对这位族兄有些佩服了,听说十年图书管理员出身的都了不得,嗯,搞不好这位也是……   苏颂却又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情:“听闻蜀中也有菟丝?”   苏油说道:“这东西多的是,只要有豆类的地方,就有这东西。”   苏颂讶异道:“是吗?这东西一直从高丽进贡,价格昂贵,蜀中真的到处都有?”   呃……苏油这才发现自己说漏嘴了,说的是后世的四川,赶紧打圆场:“是,这个以前在川中也贵,不过玉局观研究发现,它是一种寄生植物,只要将种子撒在豆类旁边,便能旺盛生长。所以只要种植得法,不稀奇的。”   苏颂取来纸笔:“等等,我先记下来。”   等到写完,苏颂才说道:“还得经过实证才行。”   苏油说道:“川中已经实证过了,不过在汴京再实证一次,也是无妨。”   苏颂又道:“听说夔州也产朱砂?”   苏油有些纳闷了,这宗兄思维挺跳脱啊:“是,除了朱砂,还有金,银。”   苏颂去桌边翻出一本书册:“来,看看这条,有没有问题。”   苏油看去,是一段文字。   “丹砂生符陵山谷。今出辰州、宜州、阶州,而辰州者最胜,谓之辰砂。生深山石崖间,土人采之,穴地数十尺,始见其苗,乃白石耳,谓之朱砂床。砂生石上,其块大者如鸡子,小者如石榴子……又似云母片可析者,真辰砂也,无石者弥佳。过此皆淘土石中得之,非生于石床者。”   苏油说道:“没问题,不过少了很多特性,这东西乃是汞和硫的化合物……”   苏颂大惊:“何以证明?”   苏油说道:“因为它们可以相互生成,丹砂灼烧之后可以还原出金属汞,这是一证。”   “丹砂的制取分湿法和干法,湿法是将一种叫硫化氢的气体通入汞盐溶液;干法则是将过量约两成的硫黄粉和汞在密封容器里,在一定温度下熔融反应得到。”   “但是这样得到的硫化汞是黑色,称为黑汞,也叫黑辰砂,需要隔绝空气继续加热,才能得到你写的这个丹砂。”   苏颂摆手:“等等,这个我也得记下来。这是你从何处得知?”   苏油说道:“玉局观研究化学已经十多年了,进展还是有不少的。呃,宗兄,水可以了……”   苏颂文不加点奋笔疾书:“你弄你弄,这眉山之学,如今看来还真是了不得。对了,钢铁你是行家,泡完茶看看这段。”   苏油从竹筒里取出雀舌泡上,然后看书,上面又是一段文字。   “初炼去矿,用以铸泻器物者,为生铁;再三销拍,可做鍱者,为鑐铁,亦为之熟铁;以生柔相杂和,用以做刀剑锋刃者,为钢铁。”   苏油点头:“这是方法,不是本质,不过大体是没错的。至于说本质嘛……”   说完将册子推回去:“这是西夏契丹都还没有掌握的技术,军事机密,无可奉告。”   苏颂笑了:“看来大行皇帝留给你的那幅字,还真是褒奖。如此我就放心了。”   靠!这样都能被套话。这宗兄根本就不是书呆子!   真不知道哪里来的性子能坐这么久的冷板凳!只能用真爱来解释了。   两人一边品茶,一边天南地北的聊天,从墨鱼扯到物种,从物种扯到遗传,从遗传扯到育种,从育种扯到农业,从农业扯到水利,送水利扯到地理,从地理扯到天文,从天文扯到数学……   两人都不敢相信,世界上还有另一个同自己如此接近的人,而且,两人还是亲戚!   两人顿生知己之感,苏颂也不藏着掖着了,知无不言不说,还将自己的一些著作取来,与苏油参详。   苏油早已经对这宗兄佩服得五体投地。   为何沈括比这位更出名?那是因为沈括的《梦溪笔谈》,算是普罗大众的科普读物。   而这位的著作,基本上都是专著!   所以在后世,许多人知有沈括,而未知有苏颂!   苏油有些坐不住了:“不行,遇到行家了,得给你看看我们理工的东西,我这就去给你取来……”   苏颂笑着拉他坐下:“不急不急,你看一聊就没个完,正事儿都忘了说了。”   苏油一看天色,不知不觉都已经黑了,起身拱手道:“都这么晚了,不好打扰宗兄休息,明润明日再来拜访吧。”   苏颂一把将他拉住:“别别别,平日里我也难得遇到聊得来的,一直以为你文学优进,谁知竟然是个杂货铺!再说说了都一天了,都还没有说到《图经本草》的正事儿……”   苏油也不好意思:“其实我来,也是想问问回京述职的流程的,还有就是大朝会我是不是应该参加……”   说完两人都觉得滑稽,不由得一起大笑起来。   苏颂直接给老门子打招呼,让他叫外卖,然后去宜秋门告诉宗兄苏洵,就说明润要在他这里住上几日。   待到细聊起这部书,苏油才算是真正知道这位宗兄的厉害。   这部书,是苏颂在集贤院校理任上,与同时代的药物学家掌禹锡、林亿等人,一起编辑补注《嘉祐补注本草》,校正出版《急备千金方》和《神农本草》的时候,借工作之便,利用业余时间独立编著的!   其中目录一卷,内容二十卷!   集历代药物学著作和中国药物普查之大成,是于今为止最完善最科学的医药书。   书中除了继承华夏千多年来的古代医药学遗产,引用文献两百多种外,还补充了他自己的研究心得和发现。   除了文字说明,还绘制了大量的药物图形,准确地记载了各种药物的产地、形态、性质、用途、采集季节、炼制方法、鉴别方法与配伍、禁忌等,图文并茂,使用准确方便。   书中记载了三百多种药用植物和七十多种药用动物或其副产品,以及大量重要的化学物质。   其中包括了食盐、钢铁、水银、白银、汞化合物、铝化合物等多种化学物质的制备。   还有动物化石的记载、潮汐理论的阐述、植物标本的绘制法式!   所有这些,这还只是这位族兄学问的冰山一角。   十年冷板凳,没一天白坐!   说起这个,苏颂也有些小得意:“十年馆阁也没干别的,就是接触的书籍多,每日抄录我认为重要的两千字带回来……”   说完一指书房三面墙:“这里只是一小部分,一文钱没花。”   苏油看着一屋子的资料,喃喃地感慨道:“看来,四通商号,该在汴京开一个书坊了……” 第三百三十五章 制度   苏颂说道:“别说那么远,我这套图书,图很重要,全用雕版的话,费时费力,听闻明润你有一法,堪称至便,《梅都官诗集》,已经洛阳纸贵了。”   苏油点头:“是,蜡纸油印,印刷图画的确方便。不过兄长你著作煌煌,不是小工程,得有一个配套的工坊来完成才行,还有这部书籍,大可以增广。”   “不瞒兄长,小弟在西南,也在收集农本纲要,定名为《西南农书》,于今已经八年,即将大成。其中也有药物一部,记有四川,大理,吐蕃,羌蛮用药,多为兄长书中所不载。”   “我的意思,是按照水、火、土、金石、草、谷、菜、果、木、服器、虫、鳞、介、禽、兽、人分十六部。各部按‘从微至巨’、‘从贱至贵’排组,以便检索。各药标名为纲,下列图例、释名、集解、辨疑、修治、气味、主治、发明、附方诸目,庶几一目了然。”   苏颂悚然而惊:“那这书动静大了。”   苏油笑道:“既然有了蜡纸,总比雕版轻松许多,如果兄长同意,一年可成。”   苏颂哈哈大笑:“传言眉山苏明润,翻来覆去就三路招数——益精,益细,益纯。初识者以为化简为繁,细究起来,实为化繁为简,提纲挈领,果然妙哉!”   苏油说道:“兄长如果同意,我就召眉山程家姻伯遣人备办此事。”   苏颂说道:“此乃万世功德,为兄岂有不从之理。宦囊羞涩,正愁无法刊印,这下我可不管了,是赚是赔都是你自找的。”   苏油笑道:“论钱财这个肯定得赔,不过嘛,名声是件好东西。”   两人都不是迂腐之人,不由得又是一笑。   聊完了这桩,苏颂才对苏油细说起官场之事。   大朝会事先就要准备演礼,苏油都到临门一脚了才回来,时间上肯定来不及,没有参加的必要。   朝会之后,大家开始正式上班,前几天也干不了正事儿,基本上就是陪皇帝各处宫观转悠。   等到转悠完了,大家才开始收心工作,已经是一月底了。   苏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带着知州和运判的差遣,去中枢述职。   述职完毕,再看朝廷的意思,通过什么方式诠职,也就是分派新差遣。   北宋官职的升除也政出多门。   最苦逼的就是选人。   除了进士高科、制举出身或者高官子弟恩荫外,大部分人进入仕途时都是选人,一般担任幕职官和州县官。   这些是低级官僚,升除方式叫“限考受荐”。   主要包括三类人——进士出身,无出身及流外杂色补官出身。   他们要成为京官,按照正常流程,要先做两任知县,有关升状,方得做通判;   再做两任通判,有关升状,方得为知州;   做两任知州,有关升状,然后可分两条路走。   一条做各路提点刑狱,提刑满一任后,升为转运使。   一条担任中央郎官,以郎官身份除中央各部要员。   要是步步顺利,三年一步,合计下来也是二十四年。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还要涉及到考核。   一年半或者两年,会对官员进行一次考核,考核的内容包括:履历出身、业绩、过失、请假等事项,以及所在机构长官批写的评语意见——这叫考课。   接下来对完成任期和考课的官员,再勘验其档案文书是否齐备及真伪,并审核业绩与推荐意见等情况,以决定其能否迁转——这叫磨勘。   通过磨勘的低级官员,依据规定改换官秩,一般给予晋升京官序列的待遇——这叫改官。   只有极少数人可以幸运地留京——这叫朝升。   每走一步,还需要有五位以上的保人,这叫举主。没有点名声政绩,光找齐举主都很难。   然而所有这些,才仅仅与官职挂钩,对大宋官员来说,真正重要的其实是差遣。   没有差遣的官员,叫阶官,又称寄禄官:五品以下的寄禄官收入很少,基本上家里人上了五口,在汴京生活都有些问题。   官多活少,差遣就成了稀缺资源。   到了苏油所处这个时代,州县出现长官缺位,具备资格的人选已经多达十位以上。   因此,能否拿到差遣,就显得至关重要,轻官职重差遣,是大宋的官场生态。   当初以苏油探花的成绩,韩琦给了状元及第的官职和同进士出身的差遣,苏轼认为严重不公,都想去敲登闻鼓了,就是这个原因。   得到差遣,叫“窠阙”,又是好几条途径。   第一条路叫辟举,一些中央部门,具有辟举权,长官可以为本司聘任僚属。   比如御史台,谏院,长期需要大量新鲜的炮灰,就是个低级官员留京的好渠道,不过风险极大。   因为御史台位卑权重,是推倒宰相的先锋军敢死队,一旦失败,惨不堪言。   而且就算成功,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里边那八百。   第二条路叫吏部阙,这个权利归审官院和吏部。   一些不太重要的职位如在京库务、寺、监丞的职位,可以通过这种渠道获得。   但是别去找官员请托,找小吏更加方便。因为吏部官僚选任条目过于纷繁,连长官都搞不懂,只能倚赖胥吏来完成。   这就导致贿赂的问题非常突出,胥吏们的好机会来了。   或是曲解条文,或是修改簿籍,上下其手,徇私舞弊。   南宋“无五百千,莫近临安。”的说法,就是这么来的。   第三条路叫堂除,由宰相控制的中书门下负责一些职位的安排。   这些职位都比较高级,而且堂除禀承“为官择人”的原则,相对不泥于资格,比较灵活,宰执的个人意见会起到很大的作用。   比如陈执中给王安石安排的群牧判官,度支判官,就是这种。   如果宰相的人品不怎么样,堂除会变成相臣们党同伐异、弄权舞弊的工具。   吕夷简,文彦博,陈执中,王安石,都因为塞亲属或者私人,遭到过猛烈的弹劾。   最后一条路,就是皇帝了。   也是两条路。   高级、核心臣僚的任免,裁断权则掌握在帝王手里,即“特旨除授”,针对老臣。   而新人,只有状元榜眼探花,或者制举出身,才算是天子门生。   担任一任通判、签判就被召回京师授予清要职务,一般都是修起居注,知制诰起步,算是前边那堆人的预备队。   这就是三苏制科出来后,宋仁宗夸口说今日为子孙寻得三宰相的原因。   这两条路,是最安全,最清要,投入产出比最高的。   有时候两条路也是一条路,比如晏殊晏相公,自己做着宰相兼枢密使,女婿富弼做着枢密副使,要辞职宋仁宗还不同意。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君臣关系了,这是玩伴加同学,战友加基友的关系。从小到大一路陪伴刷出来的人品。   从法律文本上看,这是一套完美的制度,但是从实践中看,这套看似颇为全面严密,体现循序渐进原则,满足了大多数官员期待公平愿望,符合大宋一贯求稳风格的制度,执行起来和最后得到的效果,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了。 第三百三十六章 朝会   比如考课制度,重在考察履历资历,磨勘重在审核档案文书是否齐备,业绩方面反而常常被忽视。   这就造成“限年而校功,循阶而进秩。”   造成论资排辈成为主流,大量人才得不到突出表现,所谓“不问其功而问其久”,“官以资则庸人并进”。   同时,刻板的制度时常被主管机构的官吏利用,成为索贿敛财的工具。如宋高宗时,官员在申请改官时经常遭到主管人员的刁难,材料稍有瑕疵,便被退回。   而且,手握大权的官员还可以曲解条规,特别是在差遣程序上干涉主管机关行使职权。   宰相们又常常不顾吏部的职责,随意扩大“堂除”的范围,甚至干预到某些下级官阙的任命。   因而,各种晋升制度只适用于常态下对普通官员的约束,但却无法阻挡潜规则的干扰。   一通门道细细讲出,苏油觉得更懵了。   那些千年以后都没有得到有效解决的问题不去说它,单论自己,是属于第四条路还是第三条路?   如果仁宗还活着,那妥妥的第四条,不过一朝皇帝一朝臣,如今是赵曙在位了。   苏颂安慰道:“别担心,你的升除,还达不到官家关心的程度。”   苏油反而松了一口气,君择臣臣亦择君,赵曙这样的君主,苏油真是提不起心思来伺候。   正旦大朝会,在大庆殿举行,诸国使人入贺。   殿庭列法驾仪仗,百官皆冠冕朝服,诸路举人解首,亦士服立班,其服二量冠、白袍青缘。   诸州进奏吏,各执方物入献。   有契丹,西夏,有高丽,大理。   其余还有回纥人,长髯高鼻,以匹帛缠头,散披其服。   于阗人,小金花毡笠、金丝战袍、束带,并妻男同来,乘骆驼,毡兜铜铎入贡。   三佛齐,皆瘦脊缠头、绯衣、上织成佛面。   南蛮五姓番,皆椎髻乌毡,并如僧人,礼拜入见。旋赐汉装锦袄之类。   更有真腊、大食,安南等等……   各个国家安置的地方不同,大辽在都亭驿;夏国在教亭西驿;高丽在同文馆;回纥余阗在礼宾院;诸番国在瞻云馆或怀远驿。   唯大辽、高丽就馆赐宴。   如今多了个大理。   朝廷给大理新修的使馆叫怀云馆。   小高相公也来了,和苏油也十年不见,当年一个小童子,一个二愣子,如今一个探花郎,一个鄯阐侯,大家也不禁唏嘘。   就在去年,洱源杨家杨允贤公开叛乱,高智升与二林部联合,铁腕镇压,并将大理国王接到昆明,上演了一场大理版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故事。   因有功,得赐地白崖、和甸;许世官世禄,管土管民;接着封侯,将他老爸的政治遗产扩大了一倍,从此权倾朝野。   此次前来,便是继续与大宋重申旧好,鄯阐府对大宋西南的依赖,小高相公在此次平叛活动中看了个门清。   四通商号和二林部,这次提供粮食和军器,也发了一大笔战争财。   得知苏油回京,小高相公第一件事便是请苏油来使馆见面。   发现阿囤弥居然在使馆中,苏油不由得有些吃惊:“姐姐你怎么混进来的?”   小高相公笑道:“阿弥是我的弓弩顾问,怎么不行?”   “行,怎么不行。”苏油对高智升躬身施礼:“得闻贤兄灭叛乱,扶王室,大理国王裂土封侯,油敢为贤兄敬贺。”   高智升也躬身还礼:“得闻贤弟中探花,知夔州,扶危济困,克服强梁,西南夷中声望崇隆,智升敢为贤弟敬贺。”   阿囤弥撇着嘴:“两个呆子!”   两人都是哈哈大笑。   小高相公这里就用不着谦虚了,两人一个比一个会吹逼,你敢说你杀得血赤雪山,我就敢说我杀得横尸断流;你敢说天兵浩荡所过平灭,我就敢说神佛庇佑不伤一人,反正都是知道对方不信的,说个好玩而已。   阿囤弥都听傻了:“西南一共才多少人?再这么吹下去,怕是就剩你们俩了吧?”   两人这才哈哈大笑收敛,苏油对阿囤弥问道:“姐姐,小侄子可好?”   阿囤弥笑道:“像他爸爸,小书呆。范先生喜欢得不行,孩子也喜欢范先生。”   说完又问苏油:“范先生让我来问问你,二林部,有没有归化的可能?”   苏油说道:“这个还难说,此次夔州熟蛮归化,还不知道朝廷是个什么态度。”   阿囤弥说道:“范先生说的,二林部如今汉人越来越多,这些人现在是二林部的重要部分。”   “二林部开矿,农耕,都离不开这些人,但是他们又都是宋地齐民。”   “如果太多宋民到二林部,可能会引起大宋的不安。”   “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羁縻州与大宋之间,现在是朝贡关系。如今二林部周边的草市,榷场,朝廷说开就能开,说关就能关,未成定制。”   “我们与大宋的商品交流,还仅仅限于蜀中,要想继续发展下去,不是一个朝贡体系能够容纳的了。”   “因此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归流。让我们成为真正的宋人,只要缴纳了赋税,缴纳行坐两税,就能够交易大宗商品,就能够将自己的物产,卖到吴中,汴梁,甚至陕西河北去。”   苏油叹气道:“姐姐,我们西南人,现在在朝中还说不上话,如果想成为大宋齐民,可能会付出较大的代价,要不,再缓缓?”   阿囤弥就有些失望。   苏油说道:“慢慢一步步来吧,先看看能不能解决销售问题。没理由二林铁器那么好的产品,大宋会视而不见。”   阿囤弥叹了口气:“弟弟你都如此说了,看来只得如此。”   正旦大朝会,第一天是大朝觐,第二天诸国使臣诣大相国寺烧香,第三天有一项活动,各国使团诣南御苑射弓。   朝延也选派能射武臣伴射,同时还要赐宴,最好玩的是,老百姓可以围观喝彩。   御苑箭场上,前方五十步,立了十多个箭垛子。   使节大多数用的是弩。   不过辽国,西夏使节,身前也摆放着硬弓。   如今辽国和西夏冲突激烈。   西夏如今的国主,是李谅祚,如今十六岁,算一位“进取”的君主。   李谅祚生母没藏黑云,本来是李元昊重臣野利遇乞的妻子,后来野利遇乞被李元昊赐死,没藏氏出家为尼。   李元昊寻访野利氏的家口时,将没藏氏迎入宫中与之私通,被野利王后发现,令其到戒坛寺出家为尼,赐号没藏大师。   但是李元昊被没藏氏迷得不行,经常到寺中幽会。   天授礼法延祚十年,大宋庆历七年,没藏氏在跟从李元昊打猎时生下李谅祚。   由于是私生子,李谅祚从小养在其舅舅没藏讹庞家。   没藏讹庞因此得到李元昊信任,逐渐掌握西夏国政。   为了保住取得更大的权势,没藏氏兄妹开始策划扳倒太子宁令哥,改立李谅祚为皇太子的阴谋。   一番操作之后,野利王后失宠被废。   李元昊为太子宁令哥纳妻,结果因其貌美,色狼公公将儿媳妇留下自己享用了。   宁令哥怒不可遏,又惊心自己的处境,前往宫中以图弑父自立,争斗中李元昊被削掉了鼻子,失血惨痛身亡。   没藏兄妹怎会错过这等好机会,宁令哥为没藏讹庞诛杀,然后出生仅十一个月的李谅祚被拥立为国主,没藏氏被尊为太后。   从此西夏就落入了后党专权的怪圈里边,直到灭国。 第三百三十七章 家家一地鸡毛   李谅祚年幼,没藏太后摄政。   太后之兄没藏讹庞自任相,总揽朝政。   大宋很快对李谅祚进行册封,但是辽却不愿意,因为辽兴宗耶律宗真还咬着牙准备报仇呢。   之前辽兴宗耶律宗真十万大军征西夏,本来想着捡一个大便宜,结果被当时最强军事首领李元昊杀得狼狈奔逃,差点成为阶下囚。   辽势上升的勃勃势头,在这一战里被李元昊活活打掉。   辽兴宗耶律宗真为雪兵败南壁之耻,乘西夏新主李谅祚初立,再次下诏征。   这次西夏大败,没藏讹宠代李谅祚请表称臣,辽不纳。   谅祚初立时,西夏还有三大将各拥强兵驻守在外,没藏讹宠还有点顾忌。   但是当三大将逐一凋丧后,没藏讹宠就膨胀了,连年侵扰宋朝沿边堡砦,侵占疆土,掠夺人民。   辽不好对付,宋还是可以碾压碾压的。   然后事情出在了女人身上。   福圣承道四年,大宋嘉佑元年,李谅祚九岁,渐通世事。   没藏氏淫逸无度,又好佚游玩乐,常令街市张灯结彩,众骑士侍卫夜出游乐。   项女人奔放多情,在戒坛寺当尼姑的时候,没藏氏就同先夫野利遇乞出纳官李守贵私通,后来又与李元昊的侍从宝保吃多已通。   于是李守贵和宝保吃多已,就成了情敌。   一次没藏氏与她的情人宝保吃多已到贺兰山出猎夜归途中,突然有蕃兵数十骑跃出,将没藏氏和宝保吃多已杀了。   知道是谁干的,没藏讹庞遂下令,族灭李守贵全家。   没藏氏一死,没藏讹庞恐害怕失去朝政大权,便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李谅祚做皇后,把持政权。   奲都三年,大宋嘉祐四年,李谅祚十二岁,开始参与事。   没藏讹庞借故诛杀了李谅祚的信六宅使高昌、惟正。李谅祚深知这是杀给他看的,深不满,开始对讹宠的政敌,大将漫咩屈尊礼敬,结为心腹。   成也女人,败也女人。成也私通,败也私通。   没藏讹庞儿媳梁氏,和李谅祚有一腿,讹庞父子密谋欲杀李谅祚的时候,梁氏奔告自己的情人。   李谅祚当机立断,在大将漫咩等的支持下执杀讹庞及其家族,又杀掉皇后没藏氏,结束了没藏氏专权的局面,立情人梁氏为皇后。任用梁皇后的弟弟梁乙埋为相。   即位之后,谅祚开始对辽和大宋显示自己的存在感。   听闻河西西蕃唃厮啰与辽朝发生冲突,于是率军攻打唃厮啰。举兵驻扎在古渭州,谋划着吞并当地的熟户诸族。   秦州知州张方平下发檄文,号召吏民严加守备,李谅祚的图谋没有实现,于是率军继续向西,与西蕃战于青唐,大败而回。又害怕唃厮啰前来侵袭,于是在古渭州旁筑堡,派兵守卫。   张方平却因为司马光的弹劾而去职。   去年秋天,西夏再次出兵秦凤、泾原,这次没有张方平的主动守备了。   于是西夏抢掠居民,杀掠人畜以万计而去。   ……   西夏如此,辽也是不堪。   辽兴宗在位时,势日益衰落。而有辽兴宗一朝,佞当权,政治,百姓困苦,军队衰弱。   辽兴宗连年征战,多次征伐西夏;逼迫宋朝多交纳岁币,反而使辽内部百姓怨声载道,民不聊生。把爸爸辽圣宗的一把好牌打得稀烂。   耶律宗真即位之初,是被母萧耨斤控制了权力。   萧耨斤本来只是一个宫女,耶律宗真出生以后,因齐天皇后萧菩萨哥无子,所以自抚养耶律宗真,视如己出。   辽圣宗死后,萧耨斤自立为法天太后,这位的权力欲望极大,很快处置了一大批的老臣。   事情牵扯齐天皇后萧菩萨哥,耶律宗真为萧菩萨哥苦苦求情。萧耨斤不听,将齐天皇后萧菩萨哥以谋反罪名迁到上京。   兴宗春猎,萧耨斤担心他念养育之恩,急速派人前往上京,赐死了齐天皇后。   这些作为,使得母子俩的关系变得非常紧张。   更夸张的是,萧耨斤担心兴宗政后,自己的权力会有所剥夺,于是就与萧孝先兄弟合谋,企图废掉兴宗,另立自己的小儿子耶律重元。   耶律重元却将母的谋划告知兄长耶律宗真。   兴宗不甘被废,暗中策划。   辽重熙三年五月,萧耨斤和兴宗去行宫消暑,萧耨斤的信都留在中京。   兴宗见时机成熟,先找借口扣押了萧孝先,逼他招供废立阴谋,接着带着兵包围了行宫。   耶律喜孙带人直闯萧耨斤的卧帐,杀死她身边的数十名内侍,然后用一辆囚车把她押往了庆州禁起来。   第二天,废萧耨斤为庶人,萧耨斤集团就此铲除。   萧耨斤被囚禁后,大臣一度提议重新接回太后,以获取宋朝每年给皇太后的礼物,但是辽兴宗没有采纳。   重熙十六年七月,兴宗听报恩经有感,于是将年近七旬的萧耨斤迎回奉养,但她却毫无悔意。   母子间的积怨越来越深,互相提防,即使偶尔一起出去,也要隔着几十里远。   重熙二十四年,兴宗辞世。萧耨斤却一点也没有悲伤的样子,见儿媳崇圣皇后萧挞里悲泣如礼,还对她说:“汝还年轻,何必哀痛如此!”   这就是天家情分!   因为自己登基,弟弟耶律重元的态度起了决定作用,因此辽兴宗对自己的弟弟耶律重元非常感激。   一次酒醉时,甚至说胡话,答应百年之后传位给耶律重元,封他为皇太弟。   而自己的儿子耶律洪基却没有被封为皇太子,只封了天下兵马大元帅。   这就种下了辽道宗继位后,耶律重元父子企图谋夺帝位的恶果。   重熙二十四年,大宋至和二年,兴宗病危,召见耶律洪基,晓谕他治之纲要,遗诏由耶律洪基继承帝位。   耶律洪基即位后,对皇太叔耶律重元并没有警惕,继续重用,高层内部争斗趋于激烈。   去年七月,耶律重元假称有病,想诱使耶律洪基于出猎时顺路去探望他,然后与子耶律涅鲁古乘机刺杀耶律洪基而夺位。   宫人耶律良发觉此阴谋,告知了皇太后,皇太后转告耶律洪基。   耶律洪基甚至都不信。   耶律良只好建议耶律洪基征召耶律涅鲁古,如果耶律涅鲁古不肯前来,就可推断此事千真万确。   结果使者刚到耶律涅鲁古门前,耶律涅鲁古就将之扣留于帐下,但是没有立刻杀掉。   使者用佩刀割破帐幕逃出,赶赴行宫将实际情形奏闻耶律洪基。耶律洪基这才相信,于是派兵平乱。   ……   家家都是一地鸡,相比起来,大宋皇室的两宫之争,算是相当温和的了。   于是,在去年这种外交态势下,河西蕃部一下子变得重要起来。   耶律洪基将宗女嫁给唃氏蛮首领唃厮罗的儿子董毡,希望他牵制西夏。   大宋也册封唃厮罗和他的儿子们,希望他们能好好充当反夏急先锋。   所以今日的射箭比赛,气氛就有些诡异。 第三百三十八章 冲突   石薇,张麒,苏小妹,苏油,也在人丛之中看热闹。   辽国大使耶律仁先,是平定重元之乱的大功臣,如今头顶金冠,金冠后檐又尖又长,如同一张铺开的荷叶,身上穿着紫色窄袍,腰系金蹀躞。   副使马世良则腰裹金带,身上服装一如汉服,站立在一边。   一名宋人伴当将弩踏开,舞旋搭箭,交给耶律仁先。   耶律仁先端起弩来瞄准,宋人伴当在旁边指点了两句,耶律仁先调整了一下姿势,然后扣动牙机,啪的一声,弩矢飞了出去。   对面五十步外,有旗手躲在木头掩体里,这时出来,去箭垛上看了,然后从边上旗子架上取下红旗,摇动起来。   马世良笑道:“大使箭法精熟,这是正中红心啊。银鞍非大使莫属。”   箭靶有三个颜色,中心是红心,然后外面是一个黄圈,再外面是一个白圈。此次射击的奖品,有闹装、衣着、金银器物,最昂贵的,是一套银饰马具。   耶律仁先笑道:“这东西,耗力而短程,扣发上弦,比雕弓慢了三倍不止。我们大辽每年射猎大典,连太后都能猎虎擒熊。所以这个嘛,农人玩玩倒是不错。”   周围看热闹的宋人都不觉有些丧气。   石薇在人丛中扯了扯苏油的袖子:“小油哥哥,那辽人说得有些道理,弩的确比弓慢。”   苏油朗声说道:“是,但是弓兵要练成,需要大量的训练,两三年才可以成为合格士兵。而弩手却只需要区区四个月。因此这是综合成本的问题。至于其余的劣势,可以想办法补足。”   “比如鹤胫弩,解决射程问题;比如三段射,解决上弦慢的问题。我大宋军队有人数优势,但是没有军力优势,原因很多,单兵素质较差算是一条。”   “但是反过来说,就是三国之中,我大宋的单兵素质,最有潜力可挖。用弩,是如今大宋的最好选择,但不一定是大宋永远的选择。”   这话说得非常在理,周围的宋人都觉得小郎君看问题非常全面,那辽人的诋毁全无道理,不由得都欢呼鼓掌起来。   耶律仁先身边一个使节,头戴金冠、身着绯窄袍、金蹀躞、吊敦背。不以为然道:“宋人惯会大言炎炎。这玩意儿不行就是不行,取我的弓来!”   从人递上雕弓,那人唰唰唰连发三箭,箭箭中靶。   耶律仁先见有人自动跳了出来,微微一笑:“吴贵使的箭法,即便去参加契丹春猎大典,想来也是不差的。”   吴综是西夏大使,闻言笑道:“西夏同契丹一样,以游猎立国,最重弓马。弩嘛,这种场合玩玩,沙场之上,就派不上什么用场了……”   就听一个声音说道:“是吗?本使却不这么认为。”   两人看去,却是身穿儒衫,头戴莲花冠的高智升。   高智升对两人鞠躬:“以弓马立国可以,但是想靠弓马治国,就有些那什么了。说白了,国家没有实力养活自己的国民,这本身就是当政的失策。”   说完对阿囤弥说道:“在藜将军,我们也玩玩?”   阿囤弥笑道:“这个弩我可玩不惯。”   高智升说道:“那就玩我们西南的吧。”   很快,三把鹤胫弩摆在了桌上。   阿囤弥说道:“明润,过来搭把手!”   高智升笑道:“明润快过来,你姐姐要表演神箭了。”   苏油上前,和高智升两人各自站在了阿囤弥的两边。   高智升对耶律仁先和吴综说道:“两位大使说弩有缺陷,的确,弩善守而不善攻,这是它的缺陷。不过说它在沙场上没用,却又是偏颇了。”   阿囤弥早都被西夏人和契丹人的胡说八道气坏了,说道:“少废话!上弩!”   高智升哈哈一笑,将鹤胫弩上弦挂箭。   另一边苏油也开始如此操作。   阿囤弥一扣扳机,短矢几乎以一条直线飞出,正中红心。   周围人群爆发出一声好,接着就见阿囤弥将弩放下,拿起了桌上的第二八鹤胫弩。   三人形成配合,高智升和苏油只负责上弦,阿囤弥负责发弩,三亭短矢“嗖”“嗖”“嗖”地飞出,很快打出了节奏。   这个速度,一点不亚于开弓,而且持续性比开弓强多了。   一盏茶的功夫,前方箭垛上密密麻麻扎满了箭羽,阿囤弥是高手,愣是没有一箭偏出红心。   人群中爆发出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苏小妹开始带节奏,然后人群开始整齐数数:“……三十,三十一,三十二……四十三!四十四!四十五!好——”   鹤胫弩一个单位配矢十五支,三个单位四十五箭射完,时间过去不过数分钟。   苏油对围观人群高声说道:“一般认为,弓强于弩,那是因为弓手长期练习的关系。”   “比如西夏和契丹的骑士,六岁开始玩弓习射,到十六岁成为合格的弓手,中间经过了十年的时间。”   “刚刚的表演,只是为了证明,如果我大宋弩手,能多一些时间练习,一样能够玩出花儿来。”   “弓手能连射十箭就是武艺娴熟;能连射十五箭,就是天赋异禀军中精英;能在刚刚那么短时间里射出那么多箭,便是养由基复生,薛仁贵再世,也断然做不到。”   “所以大家无需高看别人而瞧低自己。猎虎擒熊,那是人家田地少,林子多的关系。”   “我倒是也想打老虎,可汴京周圆数百里,除了桑果园就是麦黍田,这也得有老虎给我们打不是?”   围观的汴京老乡们笑得前仰后合。   “小郎君说得是!别说老虎,兔子野鸡都是稀罕物!”   “以前养猪还散养,现在都进圈了!”   “是是是,俺们大宋太差了,汴京城周围啥都没有,可不就只得立几个靶子射着过瘾吗?哈哈哈哈太惭愧了……”   “还是人家厉害,太后都上阵射猎了,这怕不是野人里住山里哟……”   首都人民贫嘴起来,那是能够把人气得飞起来的。   吴综怒道:“小子!你什么人?!敢在此搅局?!”   苏油拱手道:“贵使言重了,是大理小侯爷让我出来的。刚刚那番话哪里有说得不对的地方,还请贵使指正。”   吴综冷笑道:“等我家少帝提兵秣马,兴师问罪的时候,黄口小儿便道哪里不对了!”   苏油立马中断礼节,冷笑不已:“少帝?西夏受大宋册封,不过一王爵而已,契丹大使,这西夏谅祚的少帝之称,难道是贵国国主册封的?”   耶律仁先微笑摇头,能见到宋人与西夏人起冲突,他当然要捧场:“我朝国主,倒是没有跟我说起过。”   苏油两手一摊:“所以喽,一个小王倒是勉强称得,少帝这称呼,何从而来?”   吴综怒不可遏,举弓取箭,便要朝苏油射去。   人群惊呼之中,就听吴综一声惨呼,旁边的宋人伴当举手相格,接着一拌一踢,将吴综摔翻在地,扭住他的胳膊,死死按在地上。   吴综号呼不已,周围西夏武士们抽刀想要救人,阿囤弥和高智升一按腰间绷簧,两柄短剑弹出,将苏油护住。   眼见一场冲突就要发生,场外维持秩序的军士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将双方隔离开来。   南御苑射箭比赛闹出了外交事件,这事情很快惊动了开封府,接着惊动了朝廷。   赵曙和曹太后今天正在五岳观迎祥池与群臣宴会,结果司马光和吕诲提前开工,在赏宴上便弹劾鸿胪寺西夏引伴高宜。   此次西夏使者从延州过来的,高宜是负责接待的官员,与西夏使者起了冲突,因此被知谏院司马光弹劾。   司马光身上都还穿着吉服,头上戴着簪花球头大帽,身穿红锦团答戏狮子衫,金镀天王腰带,腰带上还有数重骨朵。   但是再喜气洋洋的服装也挡不住知谏院的一身寒气:“陛下,西夏使节吴综,乃夏国贺登极进奉人。事关朝廷体面,纵然为人粗鄙,亦当优抚宽容之。陛下初即位,当以静为主,不要抵触远人,难免徒生事端。” 第三百三十九章 夏使   赵曙皱眉问道:“西夏使节因何与引伴发生冲突?”   司马光说道:“臣乃风闻奏事,夏使吴综,前日控诉到鸿胪寺,说引伴高宜出言不逊,将之留止外廐整整一晚,同时断绝供馈,直到次日方才引入。这事,实在有失大宋体统。”   韩琦说道:“陛下,此事或乃夏使出言不逊,寻衅肇事,不一定是引伴失仪。”   赵曙说道:“这事情起因究竟如何?我们不能只听一方之言吧?高宜如今何在?”   司马光说道:“如今在家待参。”   富弼说道:“今日乃是游宴,君实,此事亦非是大事,何不后议?”   司马光梗言道:“陛下,臣以为这就是大事。西夏幼君上位,不识国政,每每任意处事,暴凭边塞,寇略人民。夏使今番遭遇,如不得公正,回去必然述于其主,臣恐今岁边境,将难得安宁。”   韩琦不悦:“我建议刺陕西乡勇,转眼可得二十万军,也是你一再阻止。如我有兵可恃,所惧何来?”   司马光说道:“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如果刺了字就是强军,那之前河北河东十几万刺字乡勇,可起到一分作用?河北河东,乡农不堪其苦,平日耕作已是艰难,刺字后还要应付征戍,要依我说,那就是前朝弊政。非但陕西不能行,就连河北河东,也应一并废除!”   富弼在这件事情上,站在韩琦一方:“三代,汉唐,皆籍民为兵,故其数虽多而赡养至薄,一样可以维制万方而威服四夷。唐置府兵,最是近古,只因天宝之后废不能复,才因循而至于五代。”   “君实只见农人之苦,长征之兵不是更苦?不能战还是其一,困天下而不能给才是灾难!”   “近世所蓄冗兵,已成大宋最大的负担,朝廷无法再承受正兵的添置,西夏又有警,因此才用这个办法,这些君实你难道不知?”   正争执不下间,就见开封府的人来了,冯京是开封府尹,上前询问了几句,回来禀报:“陛下,开封府员来报,夏使在南御苑射场,又与人起了冲突。”   这下不重视也得重视了,富弼是冯京的老丈人,说话随意:“是何人与之起了冲突?”   冯京说道:“回相公,是大理使臣高智升,羁縻州贡使阿囤弥,还有夔州转运判官,苏油苏明润。”   韩琦和富弼对视一眼:“苏明润回京了?”   苏颂是赵曙身边新秀,这次也随行,出列对赵曙说道:“此事臣知,眉山印刷精良,臣因《图经本草》一事,拜访过苏明允,要苏明润回京后即来与我相见。”   “此子年幼,又出于边野,于朝廷典章不甚稔熟,回京时朝中已然散假,故臣嘱其待到七日假完之后,再去中枢和吏部述职。”   “陛下,此子礼仪或野,然学问博洽,在臣之上。是我大宋难得之才。纵然稍有过失,恳请陛下怜其年幼,亦宽待之。”   就听帘后轻咳一声,赵曙侧身施礼:“请太后垂示。”   帘后曹太后的声音说道:“孰是孰非,尚无定论,总要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方可处置。”   韩琦应道:“陛下,太后,据夔州路转运司奏报,夔人知道小苏探花要离任,汉夷皆于州衙前集结哀告,要求留任。”   “小苏探花觉察之后,连夜挂印于州衙,提前离开夔州。他不会是不顾朝廷体面的人。”   富弼不动声色给了韩琦一飞刀:“之前小苏探花请试制科,其本意同样如此,因此臣信他不会行事孟浪,不如宣之一问。”   赵曙也点头:“有理,让他们来吧。”   冯京赶紧下去,不一会儿,将人都带了上来。   苏油和高智升,耶律仁先气定神闲,阿囤弥和吴综一脸不忿,吴综手上鲜血淋漓,刚刚经过草草包扎,看来吃亏最大。   赵曙看着吴综身边的伴当:“哦?狄殿直,你也在场?”   狄咏上前施礼:“陛下,臣处置失当,请陛下责罚。”   赵曙挥挥手:“你在就好,讲讲事情的来龙去脉吧。”   狄咏这才直起身子:“启禀陛下,启禀各位相公,此次射乐,是臣充任的夏使的伴当。”   “按故事,南苑射乐,由大宋伴当指点使者发弩,之后引弓相伴。”   “先是契丹使臣发弩之后,言及弓弩之别,认为弩力甚弱,引发也不如雕弓快捷。”   富弼问耶律仁先:“贵使,当时可是如此?”   耶律仁先微笑道:“相公是问狄伴当所言斗殴之事,还是弓弩优劣之事?”   富弼当然不会再给耶律仁先鄙视弩的机会,说道:“自然是狄伴当所言,今日在南苑发生的事情。”   耶律仁先点头:“是如此。”   富弼深深看了耶律仁先一眼,转头对狄咏道:“狄殿直,你接着说。”   狄咏道:“小苏探花本在人群中看射,因为契丹使节此说,便对周围观者解释,道是纵然弩力不及弓,但一个弓手的培养需要十年,而一个弩手的培养只需四月。因此不能仅从器械威力上考虑,还要将这些因素也加进去。至于威力,则可以用其它方法弥补。”   赵曙韩琦富弼,就连司马光苏颂等人,都是眼前一亮。   韩琦微笑道:“那之后呢?”   狄咏说道:“小苏探花如此解释后,围观的百姓自然是释怀,这时夏使他擅自取弓,连发三箭,然后……说我大宋人惯会大言炎炎。神情傲慢。”   在座都是城府极深之辈,都不说话,只韩琦冷冷地问道:“夏使,你伴当所言,可有差缪?”   吴综捂着手掌,面红耳赤:“我没有傲慢!”   韩琦冷笑道:“那说我大宋人惯会大言炎炎,是有的了?”   吴综将头扭到一边,不再说话。   赵曙看了看仪表出众的一方,再看了看吴综,已经露出了嫌弃的神色:“狄殿直,继续说。”   狄咏说道:“这时大理高侯爷就开口,说是弩其实不比弓差,然后……然后与小苏探花,阿囤将军,三人三弩,一息一发,呼吸之间——”   然后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抬头道:“连发四十五矢,每矢皆中红心!阿囤将军,真是神射!”   “岂有此理!”韩琦顿时大怒:“御前问对,敢如此信口胡言!真当自己是功臣之后,斩不得吗?!”   狄咏苦笑拱手:“相公,刚才所言,句句属实,当时众目睽睽,小臣岂敢胡乱编造?”   富弼却见下首众人,连吴综耶律仁先都不反驳,不觉骇然:“真的?”   狄咏说道:“阿囤将军和高侯爷苏探花所用方法极为巧妙,两人只管上弦,阿囤将军只管引发,配合熟练,那种……那种韵律一出来……反正小臣是叹为观止。”   韩琦还待细问,富弼赶紧扯了扯他的袖子,转而问道:“那后续如何?”   狄咏也是异常振奋:“后续自然是围观小民喝彩如潮,小苏探花便对大伙儿解释,说我大宋军械其实不弱,只需要足够的训练,加上恰当的使用方法,弩,并非比不过强弓啊相公!”   富弼赶紧摆手制止狄咏:“说后续!”   “哦。”狄咏不免有些失望,又有些愤怒:“输了这阵,西夏使节便出言不逊,他的原话是——等我家少帝提兵秣马,兴师问罪的时候,黄口小儿便知道哪里不对了!”   “放肆!”韩琦富弼齐声怒喝。   韩琦怒不可遏:“敢出此丧心之语,西夏就没有能做使节的大臣了吗?!陛下,臣请外放,方面西北,倒要看看那谅祚敢有何为!”   赵曙抬手制止了:“夏使,狄殿直所言,可有一丝差误?”   吴综脸色苍白,垂头丧气:“我……我那乃是一时激愤之语。”   可转眼有一脸怨毒:“自打进入宋境以来,大宋可曾对我西夏有过一丝尊重?先是阻我入拜,无礼羁押于外厩,其后杯盘不设,饿了我们一整天。如今倚仗人多,欺负人少!还刺伤我右手!” 第三百四十章 奏对   赵曙说道:“使节不用着急,当日引伴如今就在家中戴罪,孰是孰非,一问便知。”   接着又问狄咏:“使节受伤,又是怎么回事儿?”   狄咏说道:“苏探花当时就指责夏使,并问辽使这个少帝是契丹国主册封的吗?耶律大使说并无此事,苏探花便说那西夏国主只可称小王,而不可称少帝。”   “西夏使节便大怒,张弓取箭,欲射小苏探花,臣见情形不对,赶紧使跤扑之法制住了他。”   说完开封府属员呈上一支簪子:“刺伤夏使右手的,乃是一支簪子,臣也不知从何而来。”   阿囤弥伸手取过,很自然地戴在自己头上,施了个宋人仕女的礼节:“这是末将的,夏人使团将刀拔了出来,我与高侯爷也只得挺刃自卫,控制局势。或是混乱当中,簪子掉落伤了夏使,也是可能的。”   这事情颇有古怪,但是所有当事人里,只有阿囤弥一个女生,而且这妞一身的眉山货,和那只簪子搭配完美,说是她掉落的,还真就是唯一的理由。   赵曙之前听大家叫她将军,待这小娘子竟然也自称末将,不由觉得太匪夷所思了:“你是……”   阿囤弥裣衽施礼:“参见陛下,末将乃二林部抚远大将军阿囤赤尊之女。父亲领益州路防御使,益州路兵马钤辖。我与兄长阿囤烈受命为副钤辖,掌囤安军驻泊守战之事,曾有朝廷颁赐的玉带,印信,锦衣为凭。此番乃是作为大理小高侯爷弓弩教师而来。”   赵曙对纵多的羁縻州头人将领也分不太明白,富弼在一边低声说道:“陛下,二林部囤安军,与江阳城控鹤军,是两支只占名目,不耗钱粮的队伍,属于羁縻州编制,数次助官军剿灭西南夷叛乱,也算功勋卓著。”   这么一说赵曙也想起来了:“西南鹤胫弩,就是小苏探花所献,据称乃江阳城义勇所用,是吧?”   富弼说道:“正是,还有炮弩,也要着落到小苏探花和这位夷人女将军身上。”   赵曙微微点头,这才对吴综说道:“如此说来,夏使受伤,乃是意外而已。”   这时鸿胪寺官员将当日接待的引伴带到了这里:“陛下,待罪臣高宜带到。”   高宜一摔袍袖,大踏步上前,一脸不服:“陛下!臣无罪!西夏使臣实在无礼!臣敢请陛下逐之!”   吴综梗着脖子:“引伴谓当用一百万兵,遂入贺兰穴,这话你说过没有?!此乃何等语言?”   高宜扭头瞪眼:“是你言必称西夏国主为少帝,故高宜才有此对!是使者有错在先,而不在引伴!”   说完转身对赵曙施礼:“还有,陛下,当日夏使与随从等至顺天门,欲佩西夏国主赐鱼及以仪物自从。”   “此乃僭越之举,如让夏使得逞,大宋颜面何存?!小臣当然禁之不纳,让其解下配饰,退去仪从,方得入觐。”   “然夏使倔强,必欲强持。小臣只好将之留止外廐,绝其供馈。”   “陛下,这是鸿胪寺旧例,查阅典籍,自当知晓,并非小臣自作主张!听闻台谏以此参劾小臣,小臣不服!”   富弼说道:“先外而后内,你的处置,此后再议。夏使吴综,你可有辩言?”   吴综咬着牙,不再说话。   韩琦说道:“事情已经清楚,原来非我大宋臣工应对失当,处置不公。那就请夏使自带宋皇的一封诏书回去,让你家国主今后精择使人,莫要滋事寻衅,遗笑天下。”   知制诰是苏油的老熟人张方平,转眼拟好诏书,交于吴综。   吴综满脸羞怒,面红耳赤地说道:“大宋君臣如此相待,我家国主,必有厚报。”   说完甩袖而出。   赵曙却不理会他,转身对帘内说道:“太后,如此处置,可还妥帖?”   帘内曹太后道:“此事臣工们为了大宋颜面,据理力争,本无过失,这西夏使节实在是过于跋扈,官家处置得甚好。不过刚刚有一人从头到尾未发一语……”   赵曙点头:“鸿胪寺引使节们自去休息,余人也退下吧。苏油留一下,还有事情要问你。”   待到众人去后,苏油才躬身施礼:“苏油参见陛下,参见太后。”   赵曙说道:“听闻你得到朝廷文书,竟然连夜启程?”   苏油躬身:“是,听闻夔州父老准备集会于衙前强留苏油,微臣只好挂印于大梁之上,夤夜……呃,逃了。”   就听见“噗嗤”一声笑,却是韩琦之下,富弼之上位置的一个年轻人,苏油自然认得,便是一起钓过一次鱼的高家小哥。   坐在这个位置,苏油便知道他是谁了,这小子如今已经改名为赵顼,不过还没有进封颖王,带着忠武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淮阳郡王的名头,论起来苏油该称呼使相或者王爷。   不过现在是君臣奏对,苏油只好和他微微点头,表示打过招呼,和对老张一样。   韩琦笑道:“听闻明润在夔州大展神威,诛除田承宝,五千狼狫兵一日之间灰飞烟灭,如何却害怕乡民聚众?居然用了个逃字,这不是有失官体吗?”   苏油答道:“君子之道四: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   “如果苏油不逃,被夔民强留的话,既是让朝廷为难,也是陷百姓于不义。夔州新附,动荡不得,为了避免后续的麻烦,因此只有逃了。”   “木叶蛮田承宝,我曾两次召之,共议发展之策,奈何他不服王化,兴兵造乱,那也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赵曙问道:“正要问你,你初至夔州之时,手下无一兵一卒,而时不假年,即得精卒两千有余,其后竟能克逾倍强敌,是何缘故?”   苏油躬身道:“臣在夔州,所倚者,天时地利人和而已。”   “夔州气候佳宜,适合水稻种植。奈何周边熟蛮,不习水利,不懂梯田。而眉山这些技术早已成熟,所种稻谷来自占城,滋味稍差,然产量极高。因此稍加整饬,修塘引水,改麦为田,户产即增一倍。此乃天时。”   “乡谚有云‘手中有粮,心头不慌’。加上鱼,禽,畜的配套出产,如今夔州连带周边地区,家家有余粮,户户有鸡鸭,人心思定,自然会站在官府朝廷这边,播乱者人人衔恨入骨,这就是人和。”   “夔州所产其实颇丰,金,银,盐,汞,加上苎麻,足以成业而厚养其民,然金银矿产,长期为木叶蛮所占;盐因技术落后,产量不高,几处卤水飞泉,白白流入江中浪费;而苎麻竹木柑橘之类,也因峡江垮塌,栈道封闭,导致运不出去。”   “不过夔州自古地利所在,扼控巴蜀,俯瞰荆湖。只是我朝一直未得利用而已。安定人心,消弭动乱之后,只需要打通交通,发展矿业,外送物产;再建造仓廪码头,使之成为蜀地和荆湖吴中的转运枢纽,万商云集,百业齐兴,可坐而立待。”   “所为难的,只是肇造之初,缺人,缺财,缺稻种雏苗。所幸微臣在眉山还算有几分薄面,与二林部,江阳城也亲熟。作为晚辈求告,几处亲长都伸出援手慷慨相助。加之路郡官长宽和,僚属支持,朝中诸公信任,让臣得以放手施为,才有了夔州今日此番景象,实是齐心而合力,非臣一人之功。” 第三百四十一章 刺勇之议   “有了这个基础,才有了强军的本钱,木叶蛮狼狫兵虽然彪悍,但是田承宝愚鲁不堪,他带领下的军队,与其说是兵,不如说是匪。”   “战前刺探夔州军情,被臣轻松骗过;战中轻视我军,以赌徒心态全军压上,企图一举成功;败后又蜂拥而逃,毫无章法。”   “最可笑的,是田承宝思虑不周,明知峡江有水路可通,却毫不提防,被臣遣人从水路而上,拆除了上游栈道,可叹三千善战之军,糊里糊涂就被关在了绝地。”   众人听得眉飞色舞,这仗规模其实不算大,但是战绩却绝对不算小,而且一战安定一方,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这就是当年大宋对付西夏时,想要取得而没有取得的战果。   富弼问道:“明润,刚刚西夏使节的跋扈你也见过了,对西北,可有自己的看法?”   苏油躬身道:“陛下,枢密相公,备战吧。”   此语一出,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司马光怒道:“明润你要慎言!康定、庆历之间,元昊累负朝恩,无故逆命,侮慢不恭,侵犯边境。”   “朝廷竭天下之力以奉边鄙,刘平、任福、葛怀敏相继覆没,士卒死者动以万数。”   “正军不足,益以乡兵,外府不足,继以内帑。民力困极,财物殚尽。这些你难道不知道吗?!”   富弼也说道:“吾忝掌枢密,也知待以有备,然明润此言太过耸人听闻,没有确信情报,如何知晓夏主必来?”   苏油说道:“相公,大谏,且听苏油说完。”   “如今大宋,仁宗仙升,圣主改元。”   “契丹才经历皇太叔重元之乱,正是自顾不暇。”   “两国如今,既无战心,也无战力。”   “但是谅祚不同,他与臣同龄,初掌国政,正是少年骄狂之时。他要是不得一战,难以自立!”   “西夏国主,是如何获掌国政的?是利用外朝将领,杀舅弑母而来。此正所谓强枝而病本,接下来必将拨乱以反正。若非如此,他何以自安?”   “因此控制西夏军权,对谅祚来说,是第一要务。”   “如何掌控?以夷酋狼枭之性,只能是亲自领军,四方征伐,在血火之中逐渐获取军队的控制权!”   “诸公设身处地想一想,谅祚,是不是必须有一战?如果他要选择一个敌人,会选谁?”   这番分析合情合理,其他人还好,赵曙和赵顼面上不免带起一些忧色。   苏油躬身道:“臣在西南之时,听闻太后与陛下同心共德,为社稷相忍相扶。实乃母慈子孝。”   “也听闻宰执老成,枢密持重,谏议清正,御史刚直。”   “对比西夏与契丹的季孙之忧祸发萧墙,臣虽在边蛮,也每每抚额幸庆——斯国斯时,而能有如此母子君臣,这是天佑我皇宋,天佑我黎民啊。”   所有人都没想到苏油会来上这么一句,顿时全都露出精彩的表情,赵曙难免有所触动,韩琦司马光惊喜莫名,张方平苏颂赞赏微笑,颖王……这青涩少年眼中竟然有些兴奋。   至于帘后的太后,却沉默不语,看不见表情。   如今也是大宋非常敏感的时期,太后已经基本还政,然而却一直拒绝撤帘,把握着最后一步文书手续迟迟不签字,同时还掌握着印玺拒绝交出。   司马光韩琦欧阳修,为这事儿头痛快一个月了。   所有人都从天性慈孝这些角度劝说这对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子,却从来没有人对比他国,从国家安危的高度予以劝谏。   西夏亲子弑母,契丹亲叔造乱,至亲反目,国家动荡,这都是血淋淋发生在眼前的例子。   苏油却点到即止:“太后,陛下,宰执,枢密,论国力,大宋不想战,甚或西夏亦不想战。然而如今西夏却不得不攻,而大宋也不得不应。这乃时演机变而成,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耳。”   “因此早准备一日,便可少损失一分。”   “微臣估计,接下来谅祚便会以此次使节受辱为借口,挑起边事。甚或可以说,这就是此次夏使特别跋扈的原因。”   “好在谅祚的根本目的,只为控制更多的军队,巩固自己的地位;而不为土地人民,钱粮市易。因此其攻伐决心就不会太强,遇到有备,多半就会顺势撤军。所以只要我们做好充分的准备,或者这战,并不难打。”   “但是如果我们毫无准备,那就怪不得别人顺手捡个大便宜!”   一圈大佬们雅雀无声,过了好一阵,赵曙才问道:“各位都议议吧,苏油的推断,有没有道理?”   如今苏油的背上,已经稳稳贴着一个“懂军事”的标签,临战指挥可能还不行,但是谋略参谋,分析预见,算是已经得到过验证。   这番推断合情合理,而且西夏人从去年开始就在异动试探,谁也不能说苏油的说法不对。   韩琦立刻表示:“陛下,今之义勇,河北几十五万,河东几八万,勇悍纯实,生于天性,而有物力资产、父母妻子之所系,若稍加简练,即成唐之府兵也。”   “陕西当西事之初,也尝三丁选一丁为弓手,其后刺为保捷正军。直到夏国纳款,朝廷才予以拣放,于今所存者无几。”   “陛下,河北、河东、陕西三路,当西北控御之地,事当一体。今若于陕西诸州亦点义勇,止刺手背,而不刺面的话,就不会引起惊骇。”   韩琦也说道:“如嫌过急,也可以令永兴、河中、凤翔三府先刺。之后视情况慢慢推广诸郡。虽然一时不无小扰,而终成长久之利。”   “因此,臣恳请陛下下敕,于陕西重行三丁选一,刺为义勇,朝廷举目而成精卒二十万。”   司马光立刻反对:“陛下,耕桑之民,不习战斗。官中既费衣粮,私家又须供送,骨肉流离,田园荡尽。”   “陕西之人口,自好水川之败,至今二十余年,始终不能恢复,就是这个原因。”   “如今河北河东,边事稍缓,朝廷但籍百姓充为义勇,已经不再刺为正军了。”   “西事以来,陕西困于科调,比景佑以前,民力减耗三分之二;加以近岁屡遭凶歉,更是民不聊生。”   “今秋方获小稔,本来可以稍事休息,边鄙却又有警,众心已经摇荡。若闻此诏下,必大致惊扰。”   “况且如今陕西正军本就甚多,不至匮乏,为何要做此有害无益之事,以循覆车之辙?”   富弼反驳道:“设置义勇乃前朝故事,河北河东,不用衣粮而得胜兵数十万,皆教阅精熟,可以战敌;兵出民间,合于汉唐古制,如今为何就行不得?”   司马光怒了:“枢相所谓能战,光敢问有何功绩为凭?”   “三代之时,用井田之法,以出士卒车马。居则为比闾族党。行则为伍卒旅师。为其长者,皆卿士大夫。”   “唐初府兵,各有营府。有将军、郎将、折冲、果毅相统摄。所以令下之日,数万之众可以立集,无敢逃亡避匿者,那是因为府兵纲纪素备。”   “可如今的乡兵是什么样子?虽有军员节级之名,但都是其乡党姻族,平日历相互间拍肩把袖、饮博斗殴,哪里有一点正军阶级上下之严?”   “安宁无事之时,州县聚集教阅,倒也能像模像样地行阵旗鼓,开弓扩弩,真如可以战敌一般。”   “可一旦听闻敌寇大入,边兵已败,边城不守,则莫不迎望风声,奔波迸散。其军员节级鸟伏鼠窜,自救不暇。庆历中所刺三十万乡勇,可有一人当用?!” 第三百四十二章 争论   富弼说道:“如今缓不救急,君实,只要陕西刺勇,西夏必然会知道大宋增兵二十万,断然不敢再入寇!此乃兵法所云先声后实之计!”   司马光冷笑道:“先后之间,能有几天?!这哪里是先声后实?明明是先声无实!”   “此计只可以欺瞒西夏一时,转眼就会被识破。虽益二十万兵,然实不可用。十日之后,西人知其详,他们还会害怕吗?”   韩琦突然插嘴:“等等,君实言之凿凿,曰乡勇无用,然明润在夔州用之,大获奇效!岂能因前朝失事而推今日?”   “乡勇若不可用,明润何以能大败木叶蛮,稳定夔州路?”   苏油脑袋正转得像只猫头鹰,如后世看乒乓球赛那般看着双方你来我往,结果奇峰突起,所有人一下子将目光集中到了他身上,顿时有些傻了:“啊?”   韩琦说道:“明润,说说你在夔州的乡勇之策。”   苏油很尴尬:“相公,不好意思,其实我认为……司马大谏说得有道理。”   富弼很生气:“明润!难道你不是倚仗四州乡勇退敌?前番夔州捷报,莫非是欺君吗?!”   苏油苦笑着躬身道:“岂敢如此。不过陛下,枢密,夔州乡勇,与陕西河北,实在是大相径庭。”   “首先,夔州乡勇,只是占了夔,中,开,达四州名额而已,并非真从四州农丁中抽调。”   “这两千四百人中,骨干由囤安军,控鹤军数百人充任。”   “两军在西南连场血战,先是平定沙麻,然后控制泸蛮,接着征伐彭仕羲,后来还借兵与大理,参与平灭杨家的叛乱,巩固大理王室。”   “十年四役,加上零星战斗,可谓战不瞬睫。”   “二林士卒,每斩杀一人,其甲胄之上便添一道红漆,谓之‘勋记’。”   “军中的悍卒,勋记有至五十奇者,虽抚远大将军道路相遇,亦需礼让。因此囤安军每以斩获为荣,无论技能士气,均达到巅峰。”   “囤安军前身为二林部部族蛮兵,地处山林,于四战之地,与虎熊为伍。战力本就精悍,不亚于西夏步跋子。”   “自发现精铁之后,其战力更升一个台阶——部族一兵,其具装包括皮甲,弓靴,皮具,可拆卸冷钢护甲,藤盾;武器包括长达四尺半的苗刀,外加五支软尾投矛。”   “加上行囊水壶,全套设备,不下三十贯。三千人的囤安军,光常带装备,就达九万贯之多。”   韩琦富弼赵曙,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家里有矿,当真任性!   “再说控鹤军,控鹤军设备稍微简单,除了没有甲具,人手一支鹤胫弩。队率老兵,常携双弩,配矢四十五。另具皮背包,水壶,急救包,头盔等设备。”   “他们的装备少一些,但是比囤安军更加昂贵,鹤胫弩的造价,合七十贯有余!”   “之前控鹤军的短兵器是刺刀,数战之后,他们觉得工兵铲更加好用,便改用了工兵铲作为制式装备。”   “两支羁縻州军士的构成,与大宋不同,在二林部里,以战功论等,除了金银赏赐,田地牛羊之外,还有重要的一条,战士地位最高,战功最重,这一点颇如秦法。”   “而在江阳城,兵员为各处矿工,矿工本就成队成伍合作,具备一些军人素养,也习惯军伍生活。除了军功赏赐外,一人入伍,全家都有诸多优待。”   “不但家中劳役赋税免除,官员逢年过节还要送礼慰问。高获战功者,如中科举进士一般,官吏敲锣打鼓,送献喜报,夸耀周邻。”   “每位军士,都有不菲的保险,由四通钱庄代管。平日里从军饷中扣除一小部分,一旦战没,军士家庭可以获得百倍赔偿,因为其军饷本来就高,所以这笔钱财,至少都在百贯以上。”   “囤控二军不刺不配,然每次招兵,诸乡为争夺名额,至有械斗者,无他,利厚耳,荣耀耳。”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既跟当地民风有关,也和当地头领的政策有关。”   “官家,枢密,所以用这两支月奉十贯为起点,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久经战阵,渴望功勋的军队,来类比月给米粮两升,盐菜钱三百,临时征召,素不习战的陕西乡勇,根本就是不合理的。甚至用刺面发配的正军军户与之相比,也难以匹配。”   “勉强要比的话,唯东晋北府,前周控鹤堪称。”   一群大佬都听傻了,光知道这两军能打,却不知道能打的下面有这么多东西。   这是钱堆出来的,还是连续不断堆了很多年堆出来的……在他们手里根本就不可复制。   话题便重新扯回到刺勇的事情上来。   司马光言辞恳切:“陛下,臣在去年陛下登位之初,便请留意备边。所谓备者,不仅仅添屯军马,积贮粮草而已,在于择将帅而修军政。”   “今将帅不才者,未闻有所改更,军政颓敝者,未闻有所振举。”   “一旦事急,便无故籍耕桑之民,使之执兵,这……这就是‘不教而诛’!非仁者所为!”   “当年康定、庆历年间,籍陕西之民为乡弓手,开始时明出敕牓,说是只需守护乡里,不会刺充正军屯戍边境。”   “然而牓犹未收,朝廷却尽刺之充保捷指挥,令屯戍边关。”   “那个时候,臣在陕西丁忧,其事历历在目,这是失信于民,同样非仁者所为!”   “陛下啊,百姓皆生长太平,不识金革。一旦调发为兵,自陕以西,家家如有丧,户户如被掠。”   “被录丁口,往往逃避在外,官中囚系其父母妻子,急加追捕,同时售卖人家的田园以充购赏!”   “陛下,刺面之后,人员教头利其家财,百端虐待诛剥;官中衣粮不足自赡,只能加中贴补;屯戍在边的乡勇,更须家中千里供送。父母财产,家室所存,日消月铄,以至于尽啊陛下……”   司马光说着说着就满脸是泪:“陛下,乡民生平所习者,唯桑麻耒耜而已,甲胄弩槊,每月教阅数日,怎么可能熟练?临敌之际,一有机会,首先便想着逃跑,不但自丧其身,还要牵累大军啊……”   “陛下,后来官中知其无用,遂大加沙汰,给以公据,放令自还。然而这些子弟,惰游已久,不肯再服稼穑之劳;加上田产已空,归乡也难见希望,尽皆流落冻馁,不知所在了……”   “陛下,陕西长老,至今言及,莫不痛哭流涕。庆历年中的惨事,断然不能再行于今日。陛下,你就听臣一句吧,万万行不得此事啊。伏望陛下轸念生民,早赐寝罢!”   说完将头上礼帽取下:“陛下若以臣所言皆孟浪迂阔,不可施行,则是臣之知识愚暗,不可久污谏诤之列,望别择贤才而代之。”   吕诲以下,台谏一致行动:“如陛下不纳,吾等愧居台谏,请陛下罢谪!”   韩琦须发皆张:“岂有此理!如今方在论事,岂能如此武断?!诸君尽知爱民以仁,难道老夫不知?”   “陕西兵事久疲,固是宰执之罪,然事有缓急,罪有轻重!”   “若不发动乡勇,设若谅祚西来,与陛下会猎于汴桥,如何是好?诸君是想让城下之盟,复现于今日吗?!”   富弼也劝道:“陛下,病有缓急,治法不同。急病不可施以缓药,此妇孺皆知之理。”   “庆历年间,陕西乡勇刺发,乃正军败绩之故,与今日不同。”   “今日刺勇,只牺牲一时,安然固守而已,如陛下怜惜,只需于事后慢慢弥补即可。”   “去岁司马君实弹劾张方平举警于渭州,导致方平去职;其后任知州,不敢戒守,致谅祚入寇,掠劫万余人,杀伤无计。孰是孰非,不是一目了然吗?”   “如正军断然可用,谁愿意发起义勇?陛下,此乃两害相劝取其轻啊……”   双方正争执难下,就听一个弱弱的声音问道:“陛下,我还能发言不?” 第三百四十三章 建议   赵曙正被一干大臣吵得头痛,却见苏油一脸惊怕的样子:“呵呵,明润啊,这还是你第一次参与朝堂议事吧?不用怕,等再过上一阵……你就习惯了。”   呃,苏油赶紧躬身说道:“陛下,臣别有一策。”   赵曙顿时来了精神:“哦?说说看!”   苏油躬身道:“是,我听司马大谏和宰执枢密之间,争议主要集中在陕西兵力不足,军士不强,而民力已困是吧?”   韩琦点头:“正是。”   苏油说道:“如今夔州田氏覆灭,巫山以上,已然安定。然尚部署有囤安军三千人,控鹤军三千人,以及臣在夔州打造的所谓乡勇两千四百人,这些人大可用啊。”   韩琦富弼都是眼前一亮,随即又有些丧气:“明润,你说的这些都是银子兵,蜀中二林豪富,没什么问题,可北方养不起的。”   苏油说道:“不用朝廷养啊,三部自有军队善后政策,也是自备军器。”   “两军军制,其实就如相公和大谏所说的汉唐府兵一般。”   “此外还有一支,那就是木叶蛮,部中堪为军士者,不下数千,这些狼狫兵,长期以征战掠夺为业,不习农耕,然而善战,如今正兢兢待罪。”   “如果朝廷信赖,许其报效,既往不咎如周边熟蛮,相信狼狫兵们肯定会欢呼踊跃的。”   “再加上泸州等诸蛮,合计精兵,可得万五。如今西南安定,无需这么多兵力,大可以用之于西北。”   韩琦明显不信:“我看不出来他们为何会欢呼踊跃,他们不已经被你免罪了吗?”   苏油躬身道:“如今西南夷中,夔州以上,皆欲归宋。希望成编户,效齐民。诸夷之心,自有历年公文可查。”   “陛下,若朝廷许诺他们,以抽兵效力为交换,同意三部归流,则举手可得劲卒万五。”   “这只是第一桩好处,还有夔州户籍,一日可从两千增致万户,加上二林,江阳,泸州周边,户数不啻六万,人口不下三十万,朝廷岁入,可年增百万贯有奇。这是第二桩好处。”   “官家新极,西南就景附,如此必然声威大盛,震慑西北。这是第三桩好处。”   “陕西得劲卒万五补充,可缓捉襟见肘之势。这是第四桩好处。”   “二林精铁,兵器,从此可以直入汴梁,得充边军。这是第五桩好处。”   “这样的万五精锐,比之陕西临时征召的二十万乡勇,谁更堪用,一眼可知。有了这支军力,乡勇之事即可暂缓,使人民得以休息。这是第六桩好处。”   “西南军力,几乎皆是夷人,减少其地善战夷人的数量,所留者皆力耕之民。于西南稳定,大有裨益。这是第七桩好处。”   “七利可图,而不见害,臣以其事可为。”   “朝廷所付出的,只是精择几位清能干吏,外加……一纸宣励诏书而已。”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方案,然而司马光又跳出来反对:“陛下!此举欠妥!”   赵曙刚刚才觉得松了一口气,现在又气紧了,郁闷道:“却又是为何?”   司马光说道:“囤安控鹤两军,俱为夷人,夷人难制,无军纪军规可言。能不扰民?此为其一。”   “沿边各部,各有驻泊,新军移驻,防区如何划定?如何不与老军冲突?此为其二。”   “两军在西南就食,粮秣充足,资财充裕,过惯了好日子。西边穷苦难当,一日供饷不及,就可能生变。此为其三。”   “两军为西南土著,克服瘴气,翻山越岭,或许厉害。然用于西北,或者水土不服,或者战法不习。这万五千人,与骑兵交战过吗?臣以为胜负难料,此为其四。”   “从西南至西北,转徙三千里,沿途扰动,四境不安,此所谓未战先乱,智者不取。”   “兵以土著,习地势,明气候为上,此为其五。”   “苏油虑事不周,徒知大言,而不道其害,其心可诛!”   苏油拱手道:“大谏学问精深,非苏油所及,然或许并不了解西南。”   “你所说的第一条,言道两军皆是夷人,这就不对。囤安军为夷人,然自与眉山十年来往,半已汉化;控鹤军乃全由汉人组成,非是夷人。”   “大谏言两军没有军纪军规,殊不知两军军法,较大宋禁军尤为严格,条令细化到武器保养,身体清洁,甚至铺床叠被,都有制度。”   “大谏所言驻泊问题,也正是我要说的。陛下,谅祚要战,已是箭在弦上。我们虽然不能揣测暴君的思路,然而能够引诱他选择大体的时间和地点。”   富弼刚刚还觉得苏油有道理,这下子赶紧制止:“明润,就事论事,不要夸饰太过。”   苏油躬身:“谢枢密关怀。我的意思是,请选一处靠近边境的地区,最好是曾经黍麦盈野,如今荒置无人之地,我觉得最好就是渭州地区,屯田,实施规模较大的屯田!”   富弼说道:“这是何意?这不是送羊入虎口吗?”   苏油说道:“枢密,即使是夏人,也要师出有名啊……只要能让夏人觉得有利可图,便能够将他们的劫掠时间和地点,大概率固定在秋熟时节的渭原!”   “嘶——”这个脑洞,让所有人都直嘬牙花子。   苏油拱手道:“囤安控鹤两军,西夏人不明战力,只知是义勇组成的驻泊厢军,以此两军屯守驻扎,可以慢其心而定其志。因此大谏所言第二条便不是问题了,防区范围,便是屯田范围,这片区域内,本来就没有其余驻军,因此也就无冲突一说。”   “至于第三条,也有解决办法,只要陛下同意二林部改土归流,按宋律缴纳税赋,便可在宋境行商的话,两年之内,囤安控鹤二军,可以不劳朝廷粮秣,只由川峡四路转运司负责调配,由二林部和江阳城负责军需即可!”   赵曙都有些不忍了:“这个,虽然目前还是羁縻州,但是毕竟也是我大宋子民,既服军役,还要负责转输,实在是……”   苏油冷笑道:“要成为大宋编户,不付出点代价,不做出点贡献怎么行?”   司马光摇头:“明润,太残苛了,只怕夷人会不忿的。”   苏油躬身道:“官家,大谏,相公和枢密说得对,如今乃是救急,只需官家体恤他们的功劳和忠勤,予以相应的奖励就行了。”   赵曙点头,终于下定决心:“如能不刺陕勇,解得此厄,朕何吝一道诏书!”   苏油躬身道:“官家圣明,如此第五条劳动地方,也就不存在了。二林部与蜀中长期贸易,互利往来,相互间早已熟知,不致惊扰,二林部在眉山四通钱庄总部,有大量蜀钞储蓄,在眉山甚至益州采购军粮,今岁丰收,想来不难。”   见赵曙点头,苏油才转身对司马光道:“大谏,如此就还剩下第四条,水土不服,或者不耐骑战。对吧?”   司马光点头。   苏油笑道:“之前我说过,这只是一次烈度相对较小的战役,二林部本身以骡马贸易起家,控鹤军和囤安军,均为骑马步兵,所以可与西夏骑军相抗。”   “而且二军所赖者,经年习战,军备犀利,同样不弱与夏人。”   “至于水土不服一说,北方干燥,南方湿热,一向只有北方人去南方不服,却少有南方人至北方不服的,只需要解决保暖问题就可以了,大谏你说是不是?”   司马光终于不再反驳,转身对赵曙道:“陛下,经明润分析,臣也认可此议。”   韩琦,富弼也对赵曙说道:“陛下,臣亦认可此议。”   苏油慌了,赶紧躬身:“呃,陛下,臣才只说了一半……” 第三百四十四章 各怀心思   赵曙如今怎么看苏油怎么开心:“明润只管道来。”   苏油说道:“接下来,川峡四路都转运使的差遣,将非常重要,非熟知蜀务夷情的干臣不可。臣想先问问,何人可任?”   赵曙问韩琦:“相公,你觉得呢?”   与台谏达成妥协,韩琦也轻松了许多:“张安道,赵乐道,宋子京,治蜀皆有清声,臣以为三人皆足胜任,这个由陛下自决即可。”   赵曙想了想:“明润,你是蜀人,三位皆与你有过交集,你认为,何人最好?”   苏油望向张方平,却见张方平微微摆手,于是躬身道:“陛下,蜀人公议,张公善理财,赵公善治吏,宋公善抚民,三人治蜀,各有长能。”   “然今日诸夷归流,实我大宋百年新举,择吏当是首要。”   “为吏宽宏清简,夷汉一视同仁,则边民自安。但理春税秋赋,余皆减免,则民用自足。是取一公之能,而收三公之效。”   “听闻赵公如今正任河北都转运使,去年欲按视大名府库,前宰相贾公知大名,遣其属告之:‘此前监司,从来没有按视贾公库藏的,难道转运使还信不过相爷吗?’赵公说:‘不查大名,则列郡不服。’”   “于是贾公不悦。其后值中枢下文,纠察河北补义勇不足之事,查实官吏当坐徒二年者,多达八百余人。”   “赵公又奏报中枢:‘前已查实,初受诏时,官已多罢,吏多死徙。今官吏多为新至,若皆治,则新至者被罪。请以年底为限,不足再行惩处。’朝廷许之,河北诸吏因此得免。贾公知道后,也自愧服。”   “蜀地边蛮新附,正需要赵公这样既能坚持原则又能灵活处置的能吏。因此,臣从蜀人和夷人的角度考虑,认为赵公转任川峡四路都转运使更加合适。”   赵曙和韩琦富弼都点头。   苏油却又转身对司马光说道:“司马大谏,请问还有问题吗?”   司马光一时也想不出来不妥:“暂时没有了。”   苏油说道:“嗯,那我有一个问题。”   司马光说道:“是何问题?”   苏油说道:“之前大谏说,去年建议官家备兵选将,而朝廷并无举措。我想问的是,如果有人能够整顿军制,行举将之法,大谏不会反对吧?”   司马光说道:“那是自然。”   苏油又说道:“要是此法得当,可以推行,但那人却是大谏厌弃之人,大谏如何处之?”   司马光不悦道:“明润是轻视于我吗?”   苏油说道:“不敢,那苏油换一个说法。如果此人诸举失当,独有一法可取,那这可取之一法,能保留得下来吗?”   司马光义正言辞地说道:“如若老夫当政,自当保留。如若老夫不当政,也要向宰执建议留之!”   “好!”苏油转头,停了一下,看了看周围诸人:“苏油初次参与朝议,之前见台谏一力反对宰执,还以为我大宋朝堂不和。如今知道台谏的本意,就不再担忧了。”   “陛下,我朝官员迁转过速,人去政息,乃是大弊。张公在三司,则国用充足,张公去三司,则国用匮乏。是何缘故?”   “国策施行,想要见效,或十年,或百年,前政未彰,而后任即废而行新举。一废再废,永无振作之时。”   “眉山四通商号,行新式会计法,效率甚高,于今已十二年,簿册规范,会计制度,也已升级两次。而计司至今仍行老账簿,文案积压,有至七八年不得判议者,这要放在四通商号,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一国财政所系,都是如此,何况诸有司?张公于蜀中,转运司行新帐法,极有便利,其法本欲在计司施行,结果未举而去,竟然就能迁延至今。”   “陛下,蜀中十年前是什么样子,如今是什么样子?都说大宋急需振作,以臣之见,先挑几件能做的小事情做起来,慢慢展布,坚持下去,总能见到成效。而不是如庆历年中那般,全面更张,全面废弃,搅扰纷纭,终无一获。”   “事不轻举,举则不移。这就好比拿大车拖运重物,起初起步艰难,进展缓慢;然后渐渐加速,越见轻松;最后不费大力,而奔逸绝尘。”   “如因起步艰难,便换马换车,不行再换,这般换来换去,徒废时日,却劳而无功。”   “俗语有云:‘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因此,一旦定下西南夷改土归流之策,臣请皇宋,三代奉行,百年不易!”   富弼首先赞同:“陛下,朝令暮改,失信于民,的确是施政大忌,明润此言有理。”   韩琦经历过庆历新政的失败:“庆历间事……唉,当真无一善策吗?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明润之言,可取。”   司马光也道:“陛下,苏油前句,比后句更重要,先挑几件能做的小事情做起来,慢慢展布,坚持下去,胜于全面更张,此为至理。”   说自己好话的,不一定是真心为自己好,这个苏油心中清楚得很。   比如韩琦,其实已经不是庆历新政时的韩琦了,甚至就是在庆历新政之时,他与改革核心范仲淹和富弼,也是若即若离。   庆历三年九月,新政开始推行不久,朝廷接到陕西四路军主帅郑戬的奏报,申请在水洛城地区修筑城寨。   范仲淹同意,申报宋仁宗,宋仁宗也同意。   但是,范仲淹和宋仁宗都没有想到,改革三巨头之一的韩琦,在陕西坚决抵制,修建水洛城这件事,成为庆历改革核心分裂的起点。   朝野都有传言,前些年,为了照顾宋仁宗的心情,曹皇后与富弼并不主张强立赵宗实为皇子。   但是为防万一,曹皇后已经准备好了传位诏书,并加盖玉玺,日日揣在怀中。   可是,富弼不久之后因为母亲去世回家守丧,韩琦趁机鼓动百官,逼迫宋仁宗诏告天下,立赵宗实为皇子。   宋仁宗无奈,只得立诏,回宫之后痛哭不已。   而宋英宗即位之后,议定拥立的大功臣韩琦,立刻位列首席。   富弼守丧复出后,按照惯例,宰相丧满应该继续出任宰相,可韩琦却提出:“如此做法,对朝廷来说并非美事。”改判枢密使。   富弼心中憋屈,几次对朋友发牢骚:“朝野上下多把我二人视同姚崇、宋璟,不料我虽有意,彼却无情!”   因此宋仁宗去世之后,富弼一直被排除在权力中心之外,而韩琦却捏着“相三朝,立二帝”的名头,几番戏弄曹太后,可谓呼风唤雨,权倾朝野。   富弼是枢密使,陕西刺勇之事,按理说是军事,该富弼正管,然而却是韩琦最先提出,跳得最凶。   结果遭遇司马光的顽强阻击。   司马光呢?从仁宗去世后,便不停的刷自己的存在感,利用自己的道德名声和礼制专家的身份,一而再,再而三地指手画脚,在知谏院的地位影响如日中天。   富弼,也不是省油的灯。   之前对韩琦的陕西政策表示支持,那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是一旦别有选择,立刻改弦易辙,转而支持苏油,哪怕他仅仅是一个入门级的朝升官。   在这种情形下,韩琦也只好转变态度。   如今他是首相,需要关心的事情太多,陕西只是他对富弼的一次打压,司马光反弹如此激烈,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因此苏油的建议,对他来说也算是脱身良方,他的重点,还是在控制朝堂。 第三百四十五章 分析   所有人都有私心,苏油也有。   本来还想继续韬晦,没想到突然来了这么个事儿,这是西南势力第一次有机会向朝廷伸手要枣吃。   风险不小,代价很大,但是机会难得,不把握住就太可惜了。   在场唯一一个还算干净的,可能就是坐在韩琦与富弼之间,拿闪亮的眼神打量苏油的年轻人了。   大方向敲定,苏油决定抽身:“陛下,诸公,苏油被殿班押来,亲朋都在人群中看得清楚,现在还不知怎么担心呢……要不诸公继续议事,臣请告退?”   韩琦都气笑了:“明润你且慢。”   转头对赵曙拱手:“陛下,陕西屯田人选,你看派谁合适?”   富弼笑道:“解铃还须系铃人,陛下,臣荐明润。”   司马光也拱手:“苏油于夔州,先培根本,后扶枝干,删剿叛逆,起竖仁孝。期年而大治,陛下,与其另任选才,未若即遣苏明润。”   苏油傻了:“等……等下。真要什么事情都解铃还须系铃人,那司马大谏忙得过来吗?这不合朝廷规矩啊……苏学士说让我先休假,之后去中枢述职,然后去流内铨等待差遣啊,怎么说着说着就变成……”   韩琦大手一挥:“不用,我们走堂除的路子,明润现在是直宝文阁,朝散郎吧?那就正好了,夔州诠考,上上是一定的。便升做朝奉大夫,屯田员外郎,直天章阁,再给个枢密副都承旨,方便管带乡勇,奏报军事。”   赵曙问道:“明润,如何?”   妈蛋皇帝首相枢密大谏联合欺负少年人,我还能如何?   苏油只好拱手道:“那……那如此臣有几个要求。”   赵曙说道:“你讲。”   苏油说道:“其一,臣仍愿直宝文阁。”   宝文阁是存放仁宗书墨的地方,直天章阁从品序上讲比直宝文阁高那么一丝丝,但是苏油宁愿继续直宝文阁,意思大家都懂。   曹太后一直没怎么说话,这时突然开口:“依了他。”   赵曙也吁了口气,点头道:“还有吗?”   苏油这才整理好思绪:“还有就是,请允许臣在渭州开市,所得收入,用于打造州城,设立堡寨,兴修水利,招纳耕民。我保证,囤安控鹤两军,包括渭州屯田事务,不费朝廷一点粮秣。”   富弼赶紧说道:“明润休得如此轻易,老夫忝为枢密,自当为此事尽力。”   苏油躬身道:“枢密,此事还是不惊扰朝廷的好。囤安控鹤二军,待遇与周边正军乡勇实在太大,如果成为朝廷事务,诸军定然会抱怨朝廷不公。此事就由西南一力当之为上。”   韩琦思索一阵,点头道:“也是,明润思虑周详,这条也依你。”   苏油说道:“还有,西南西北,这次乃是联动,粮秣资财,前期必须依赖蜀中。臣请在渭州开设四通钱庄,许行蜀钞,方便蜀中商户粮户周转。”   韩琦说道:“这条也是正理,陕西军用,一直行盐引之法。如今两军由蜀中供应,自然要行蜀钞,还有吗?”   苏油说道:“还有最后一条,那就是将士在千里之外为国征战,尤须无后顾之忧。”   “朝中知西南者,十中无一;知西南臣中,兼知夷事者,十中再无一;纵两者皆知,然能得汉夷拥戴者,十中又再无一。”   “因此臣请朝廷择派二林,江阳,泸州,夔州主政时,尽量以熟知西南夷事,素有清干之称的人员充任。最好……”   韩琦问道:“最好如何?”   苏油躬身道:“二林部范先生,江阳城唐淹,举兴儒学,已尽十年。”   “羁縻归流,乃是大事,最好于四州增设夷务顾问,由二林江阳夷人士子充任;县丞,县尉之类下员,最好——就地提拔!”   韩琦有些犹豫:“这个……”   苏油赶紧拱手:“这个只是建议,具体最后如何,全看官家和中枢的意思。”   “还有一点要重申一下,西北接下来几年的既定目标,就是做好基本防守。”   “如今的大宋,是打不起大战,输不起小战。保土和守民,是臣的职责。希望中枢不要朝令夕改。基本防守这个目标不能变。”   “还是那句话,保持政策的连续性。有朝廷的支持,臣,一定能做到最好。”   富弼说道:“明润,前朝曹玮,也是通晓春秋,沉勇有谋。十九岁知渭州,三都谷一战,闻名四海。”   “听闻龙昌期与你早行冠礼,就是要你莫以年少辞避责任。你要好自为之,官家与我们,都希望见到国家再出一位曹宝臣那样的英才……”   苏油拱手道:“曹武穆自是我的偶像,苏油无武穆之智,但有武穆的忠勤。陛下,时间很紧了,微臣这就回去准备。”   说完又道:“接下来这几天,也少不得叨扰枢相,了解陕西军事。”   富弼说道:“去吧,很快你的迁转文告就会下来。”   苏油给各位大佬行了礼,转身告辞。   韩琦这才对赵曙拱手道:“官家,如此一来,陕西局面,总算是可稍得缓解。”   司马光说道:“官家,苏明润虽是干才,但是为朝廷储才所计,也不宜拔擢太速。”   “此番数军北调,终究是权宜之计。明润只是为整军选将赢得了一些时间,西北军事,不能再耽误了啊……”   韩琦老脸一红:“此事老夫自会计较。官家,太后,今番游宴,被诸多打扰,是臣失职了。”   曹太后说道:“相公这是哪里话,赵氏宗室,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诸位臣工为国家殚精竭智,勠力效劳,这高兴还来不及呢。”   “唉……本来说召这孩子回来,留京里待一任的。结果这下要去的地方,却是比夔州还要凶险。这一耽误,他的婚事,怕是又得推后了……”   当天晚上,宜秋门苏家院子里好不热闹。   苏洵,石守,石完,石通,张麒,薛忠,苏小妹,石薇,阿囤弥,都凑在一起讨论。   苏油搬出这几年四通商号整理出来的西北地图册:“姐姐,来看看吧,也是西北吃紧,才有我们的好机会。”   阿囤弥将石薇牵过来,取下头上的发簪,插回到她头上:“明润脑子是尽够的,就是身手不行,还得靠我们薇儿来救命……”   是我家薇儿!关你什么事?!   石薇才是这支发簪的真实主人,小妞还会暗器!   尴尬地干咳一声,拿起小妹上课用的教鞭指向地图,苏油从二林部到陕西拉了一条线路:“如今眉山到绵州道路已经修好,四轮大车畅通无阻。姐姐,你们从二林到江阳,集结囤安军和控鹤军,然后与夔州上来的狼狫乡军,泸州乡军在宜州会合。”   “之后到眉山补充物资,乘船抵达益州,换大车到绵州。”   “接下来就得徒步行军了,从金牛道过汉中,东入咸阳,然后折向西北,沿着泾河河谷,过泾州,抵达这里。”   “我们要驻守的地方,叫渭州,是关中平原最西北部的咽喉。再往北,这里,是临敌西夏的前线,镇戎军。”   说完在渭州北部画了一个大圈:“这一带羌汉交杂,紧邻边陲。西夏谅祚这两年喜欢在这一带耀兵。”   “朝廷的意思,是争取将其吸引到这里来。在渭州北部,进行一场局部小型战役,以打击谅祚的嚣张气焰。”   “打赢这场仗,就是我们改土归流所要付出的代价。”   阿囤弥指着渭州北部的一座山脉:“这里地势如何?”   苏油说道:“这里是六盘山,渭州就在此山东麓,是我们唯一的地利之处,值得庆幸的是,如今六盘山在大宋控制之下。” 第三百四十六章 局面   说完又在离渭州很远的北边,镇戎军的外线,拉了一条长长的横线:“其实这条线,才是真正的地利。”   “以癿六岭,柔狼山,杀牛岭,兜岭,横山为界,以北是黄河水系,以南是渭河水系。谁控制了这条分水岭,谁就拥有主动权。”   “很可惜的是,如今主动权在人家西夏人手上。我们大宋的军力,只能布置在这条线。”   说完在地图刚刚画过那条线的南部,又画了一条:“这里是白石山,白石山以西,是河湟,如今在吐蕃人的控制下。”   “以白石山为起点,过古渭,甘谷,鸡川,治平诸寨,再过我们将要驻扎的渭州,过定川寨,高平寨,而至环州。”   “再往东,便超出了地图范围。”   “西夏因为拥有地利,因此每次入寇,基本都是沿着这条线上几条南北向的河谷进行突破。”   “从西向东依次说来……这里,由兰州出发,南下过狄道,寇陇西,岷州,是第一条。”   “从会州出发,沿祖厉河,寇秦州,是第二条。”   “从萧关出发,沿葫芦河,寇渭州,泾州,窥视关中,是第三条。”   “从横山出发,沿白马河,归德河,寇环州,庆州,是第四条。”   “注意这第四条路,与我们要驻守的秦凤路侧邻,已经是京兆府路所属。”   “因为这条路在两个防区的夹缝位置,极容易为西夏人所乘。”   “再继续往东,地图范围之外。西夏人还可以从洪州,盐州出发,沿洛水寇延安府。再往东,还可以沿无定河寇河中。”   “去年谅祚抄掠的,在这里,渭州左侧的这第二条。接下来,第三条,第四条,可能会是攻击重点。”   苏油说道:“地理大势就是如此,由于我们缺乏主动权,几条河谷之间,都是崇山峻岭,导致呼应困难。西夏人每次都能形成局部的兵力优势,以多打少,实施突破。”   “这一带沟壑纵横,河谷与河谷之间,其实有很多小道相通。”   “但是因为我们地理不熟,每每导致长途救援,而敌人总能以逸待劳,让大军被拖垮,被分割,被包围,被屠杀。”   “西夏以军事立国,实力不弱,这一点我们绝对要有清醒认识。”   “其盛时军力在五十万左右,如今也有三十多万。而且各族之中除了汉人,皆以游牧为主,自幼练习骑射,弓马娴熟。极端情况下,能征召出七十多万人的部伍。”   “横山一线,由西夏四个军司控制,我们做一个乐观的预估——假设西夏三分之一军力对付辽国,三分之一军力巩卫兴庆府,三分之一军力应对我军,那也是十多万人的规模。”   “事实也是如此,根据枢密历年来的统计,中等烈度的入寇,每次兵力,在五到七万左右。”   “而我方分布在西夏延边的总军力,其实比这个多,不过并不堪用。”   “如延边义勇,乡弓手那种部队,实在是难以与西夏人相抗,除去这些,剩下的西军和禁军精锐,在十七万左右。”   “但是这十七万人,要控制我刚刚说的所有战略要点,分散到每一个点上,比如渭州,只有我们四军两万人不到的军队。”   “好了,目前所知的情况就是这么多,我的战略假定是:今年会发生一次中等烈度的入寇,人数七万,而我军只有囤安军三千,控鹤军三千,狼狫乡军六千,泸州军六千,以及北方一万五千镇戎军的支援。”   “我们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在此局面下,减少损失,守住现有防区,并尽量给与来犯之敌以打击。”   阿囤弥立刻指着地图上的六盘山:“这里,是必须守住的要点!”   接着将手指沿着葫芦河往地图上方推进,然后横着一划,点上另一座山头:“最好将这里也拿下,渭州就绝对安稳了!”   苏油手扶脑门:“姐姐你想多了,那里是天都山,西夏行宫所在,绝对重兵把守,我们啃不动的。”   苏洵写文章是一把好手,王安石评价过的纵横家思维,思考主要还是从合纵连横考虑:“明润,羌人是否可用?”   苏油说道:“堂哥,那一带的人其实是吐蕃人,不是羌人,不过大家都这么说,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具体的,还得明天去枢密,查点文书,才能知道哪些力量可以用上。”   张麒问道:“小少爷,我们前头,不是还有一个那啥镇戎军顶着?你弄军器搞经济是一把好手啊,要我说,将他们武装到位,好吃好喝养壮了顶在前头。”   苏油翻着白眼:“七万人规模的入寇,即使你不说,少爷都得如此,不然让别人各个击破?”   阿囤弥说道:“吐蕃人信佛,红衣僧人的话他们听,我们二林部与西南吐蕃部落的红衣僧人相熟,要不要找些红衣僧人做向导,先把那一带地理和部落摸透?”   苏油笑道:“这条算是正儿八经的一计。”   石薇说道:“藩人缺衣少药,玉局观有不少成品丹方,我们制一批成药,作为开路用!”   苏油顿时点赞:“好!薇儿提醒我了,不但藩人用,周围军州也得用!搞好关系的神器啊!”   石通说道:“据我所知,商洛一带矿藏丰富,师父,四通商号可以进驻商洛,把那里的矿藏用起来,不是远胜从二林部调运吗?”   苏油说道:“那里有铁煤?我知道延安府有石油,还准备将石油用起来呢。”   石通说道:“商州不但有煤铁,还有好多其余矿藏,据我所知,大宋的玻璃器皿,在我们的出来之前,很多就是用商州水晶砂熬炼而成的。”   就听门口一声长笑:“要是如此,那这地方哥哥可去得。”   苏油起身,却是高士林站在门口,与之一起的,还有一起钓过鱼的高家小哥,颖王赵顼。   赵顼身边,有一个文官模样的人,应该是颖王府的重要谋士。这人的身边,却是拎着书箱的苏颂。   众人连忙起身迎接,苏油拱手道:“苏油见过王爷。”   赵顼叹了一口气,知道几年前如朋友般相处的日子,一去不返了。   只好说道:“跟舅舅一起过来看看你,娘娘说明润辛苦,才从天下最穷处出来,这又要去天下最凶处。让我安慰一下你,这是能者多劳,不是刻意打压贬斥。”   苏油笑道:“王爷说笑了,苏油出仕以来,一路得蒙提拔,三四年时间已然借绯,佩银鱼。这是让人眼红嫉妒的殊恩,哪里是打压贬斥。娘娘她老人家还好吧?”   赵顼叹了一口气,不接这话:“给你介绍,这位原是我东宫侍讲,如今的记室参军,韩维韩持国。”   两人见礼,苏油又转身对苏颂说道:“宗兄却是如何与颖王同至?”   苏颂笑道:“这是在门口巧遇了,知道明润你要去渭州,怕你不解边情,回家整理了记录陕西历年山川地理物产人文的诸多文字,给你带了过来。”   这些资料太重要了,苏油躬身施礼:“这很重要,多谢宗兄盛情。”   赵顼说道:“明润在夔州的所为,实在让人叹为观止。今天在宴会上见到你,就想叫你到一边细说的,结果西夏人太扫兴。今次前来,明润你要给我好好讲讲。”   苏油苦笑道:“王爷你看,我们这一群人正在分析渭州地理,商量应对之策呢,怕是没有时间说夔州的事。”   “不过正好,我将刚刚的分析同大家讲讲,请王爷,参军,还有族兄看看,还有什么不到之处。”   石薇给苏油倒上茶水,苏油端着杯子,将之前的计划讲了一遍,说道:“朝中对边事有一句老话,认为是‘揭上腴之征以取不毛之地,疲易使之众而得梗化之氓。’苏油觉得这是一种误读。”   “这些不毛之地,正是我大宋关要所在,一旦被敌人突破,便是跃进千里无人可制的局面,上腴之征,转眼拱手让与他人。”   “而所谓的梗化之民,完全可以使之向化,看我们在座的,不是就有二林部的在藜将军吗?”   阿囤弥笑吟吟地对赵顼施礼:“见过王爷。”   赵顼微笑道:“这次有劳将军了,事成之后,朝廷绝不薄待。”   阿囤弥再次施礼:“谢王爷。” 第三百四十七章 潜移默化   苏油这才接着往下说:“所谓不毛之地,其实大有可为。泾河沿岸,唐时可是膏腴之地。其南商州,矿藏丰富,延安府还产石油,如果做得好了,足以成为支持前线的后勤基地。”   “案判,胄案的镗床,进展得如何了?”   高士林说道:“老弟,镗床问题不大,主要是刀头不给力,损耗大。加工铜管很方便,但是要达到你的要求,镗出锰钢管,却是效率极低。”   苏油叹口气:“聊胜于无吧,那只有继续想办法了。”   苏油突然想到一点,对赵顼拱手:“王爷,能否让高案判离京一趟?去商州外任两年?”   赵顼说道:“知商州?”   苏油点头:“对,让案判在商州大兴胄案,造军器,甲盾,弓弩,保证边军供应。然后我在泾渭河谷屯田,保证粮草。”   “一边准备粮草和军器,一边考察地理,于各路交通要道修建寨堡,扼守岔路通道,给西夏人进军增添麻烦。”   “对重要的道路,改造路况,用四轮马车运输,尽量在防区内提高部队反应速度,消除与西夏骑兵的差距。”   “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援助各路正军,提高他们的战力。”   “拉拢武装一批蛮人,作为游击力量,骚扰西夏人后方粮道,给他们的补给制造困难。”   “王爷,如今夏人跋扈,而我们兵不堪用,将不胜任,国财匮乏,是最困难的被动防守时期。”   苏油接着取过笔,在书房制图板的图纸上画了一道曲线。   “对国势,我们要有清醒的认识。用数学方法来描述,是这样一条开口向上的抛物线,如今大宋还在处于下行时期,大概在这个位置。因此对外政策,只能是以防守为主。”   “此消彼长。等到敌方力量耗去,大宋缓过力气来,在曲线最低点左右,转为战略相持。”   说完用笔在抛物线右侧画了一个大圈,将线条圈了进去:“等大宋国力重新振作,军士得练,将领们从血火中锻炼出来,才是这条线重新抬头向上的时候,反攻的阶段,得从那时才能开始。王爷,这是事态发展的正常规律,万万不能心急啊。”   赵顼微微点头,目光落在抛物线左侧,一脸的担忧。   苏油将笔丢到制图板上,笑道:“不过过程虽是如此,但很多事情必须努力做起来,以推动这个过程。”   “其实不用贪大求全,一举更张。就从一些制度的小改进,或者小地区做起,一步步改良,一步步做出榜样,造成影响,扩大范围,争取反转的时机早日到来。”   苏颂看着苏油侃侃而谈,面无表情。韩维则是第一次见到苏油,不由得为他缜密的思维感到吃惊。   苏油接着道:“因此我的建议:一,改造金牛道,子午道,改善交通,前期以蜀中财力物力,支持西北。”   “二,开发商州矿藏,打造冶金工坊,提高金属加工水平,建立化工基地。”   “三,屯田泾渭河谷,今年以种植牧草为主,并培育优质牛羊,战马;再以小麦为辅,满足边军需要,争取自足。”   “四,以渭州为试点,实施军政分离。军队给养,归地方政府控制,摸索出供给标准,发放制度,包括战时军需,做好准备。”   “五,军人只关注军事,努力提升军事技能。将领需要明白国家大战略。一切行动,听从指挥。细化条令,严申军法。”   “六,完善寨堡和交通建设,敌来可知,敌攻可守;一方有警,四方呼应。”   “七,抚慰熟蛮,使之成为我们的眼睛和屏障,而不是我们的麻烦。”   “八,枢密成立总参谋部,给边军老将们一条提拔通道,也使枢密有惯战之臣,以佐议战略是否正确妥当,避免决策上的重大失误。”   “这一条尤其重要,如果枢密不采纳,我建议,皇家独立操作也行,从成立军事参谋室开始,以免出现外行指挥内行的状况!”   “九,明确政治,军事,经济,是国家的实力组成部分,缺一不可。与之相对应的,就是中书,枢密,三司,必须有效及时沟通,重大事件,必须有联席会议共同决策。”   “联席会议,可以由皇家主持,王爷,我觉得你就是最好的人选!”   “军事问题,其实就是政治问题的延伸,而政治问题,很多时候是经济问题的延伸。”   “西夏气候调和,岁节丰稔的时候,一般就是我边境安宁的时候。而一旦出现旱涝,白灾,政局变化,他们往往便要抄掠边境,补充其国用。”   赵顼讶异道:“经济问题?我还以为你要说是技术不精。用理工提高效率,所有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呢。”   苏油笑道:“理工的确能提高效率。只要器械得力,一人可当五人来用。但是王爷,这会导致一个经济问题,就是会让其余四人无事可做,失去生计。”   赵顼悚然而惊:“哎呀!糟了!”   苏油讶异道:“王爷何出此言?”   高士林说道:“明润,王爷向官家建议,在胄案施行你建议的十条,大用机械,精细度量衡。”   赵顼说道:“正是,小妹这两年将胄案工匠们的水平提高了不少,理工致用之学,在胄案得到了很好的体现,但是我只考虑效率提高,却没有考虑到冗员生计。”   苏油笑道:“那太好了,那这次让案判一并带去商州!”   赵顼考虑到另一个问题:“明润,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假如……我大宋各处皆满,安置不下更多子民了,那时候怎么办?”   苏油那教鞭指着西夏和大辽:“那没办法,到时候大宋只能进取,为自己的子民谋取生存空间了。”   说完又对赵顼拱手:“不过王爷,理工学派,一切以统计数据说话,那个时点,或许三十年后,或许五十年后,或者几百年后,是不以人的愿望和期盼为转移的。”   赵顼若有所失:“需要这么长的时间?”   苏油说道:“王爷,我大宋赌输了太多次了,难道还不吸取教训吗?”   韩维即时插话:“王爷,明润所言极是,如今大宋要考虑的,是不败,而不是赌胜。”   赵顼撇了撇嘴:“好吧!对了,上次近侍以弓样鞋进,持国对我进谏,说:‘王安用舞鞋?’把我臊得不行,立刻令人将鞋毁了。明润,这可是跟你提倡的进步唱反调啊。”   弓样鞋就是分了左右脚的鞋。苏油微笑道:“要我说,参军所言不差。”   赵顼又开始撇嘴:“你理工不是最讲效率和为人提供方便吗?怎么说一套做一套?”   苏油笑道:“就如我刚刚说的,改进,从小地方开始,最好润物无声,不要惊世骇俗为上。”   “弓样鞋,鞋子跟脚,脚部方便舒适,最适合的人群,就是舞者,急递,还有军士。”   “但是舒适这一点可取,却不是连款式也要照搬,如果因此引来反对,那就失了理工的本义了。”   “你是王爷,穿着自有体统,着舞者的鞋子,的确不像模样。”   “小妹,王爷和我身量差不多,去取一双新靴过来。”   苏小妹去取来一双新靴,苏油将靴子交给赵顼:“王爷你看,这靴子同样分了左右,但是只在鞋底上做功夫,就如我脚上穿的这双。”   “除了鞋底,其余皆按制度,这就是我说的小改进,不惊世骇俗。”   “王爷说得很对,理工的目的,是致用。但是要做到这点,也并不意味着必须抛弃传统。”   “尽量减少反对声音而得用,才是是理工的精髓所在。技术只能解决部分问题,而不是全部问题。你再问参军,他还会反对你穿这靴子吗?”   赵顼见韩维微笑着对他点头,表示同意苏油的观点,也老实不客气,将新靴子套上,站起来走了两步:“不错,果然舒适。”   苏油说道:“但是其本质,还是官靴,不是舞鞋,是吧?”   赵顼点头道:“尚衣局那帮蠢材,不识变通如此。” 第三百四十八章 军靴   苏油对张麒说道:“小七哥,再取我们的登山靴过来,要新的。”   张麒去了,没一会,取回来一双样子古怪的靴子。   苏油说道:“王爷你看,这款式又不一样了。这是囤安军的制式军靴。”   靴子和后世高帮靴差不多,同样引入了黄铜锁眼和鞋带,底层是多层皮革加胶压制,还添了两排铁钉。   苏油说道:“这是野战军靴,全皮做成,抓地力远超麻鞋,能紧裹脚部,形成有效保护,行军作战,非常舒服有效。”   “致用之学,就像将一个圆五等分那样样,最讲究灵活运用。”   “王爷要讲体面,因此你的鞋子就得如刚刚那双乌靴;军士们追求迅速,因此他们的鞋子就得如这双野战军靴。”   “都是改造,不同的情形,需要不同的改法,绝不是一刀切。”   “如果行致用之学反不致用,那就是闹笑话了。”   说完将鞋底的钉子用张麒递上的一个特殊扳手拧松,然后车下来:“王爷,这双靴子看起来轻易,其实有诸多特别的小地方。”   “鞋钉用了螺钉和螺母的结构,可以更换成平头,也可以更换成更长的钉头,可以两者互用,适合不同的地形。”   “鞋带用丝麻混纺线和第三代结绳机制造,保证强度。”   “鞋底是皮革加胶水,用压榨机压成,然后用冲压机模具切割,然后两片夹嵌钉座后,再行粘合,丝线加固。”   “鞋带下方,加软皮鞋舌,防止进水。”   “皮靴后方,还有个小皮环,方便提鞋。”   “王爷,这款军靴,是囤安军和控鹤军在多年战争中,找老兵们一点一点收集意见,逐渐改进,最后形成的制式。”   “所以致用之学,事情不用一来就做太多太全。重点在于锲而不舍。”   “随着时间延续,能将一件事情做到足够精细,就是大成就。”   “这双靴子能达到什么成就呢?囤安控鹤二军,步军行进,翻山越岭如履平地。他们的最高行军记录,是一日夜在山林之间,穿行百里,无人掉队,还能接战。”   赵顼和苏洵还好,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概念,苏颂和韩维却惊得眼睛都鼓了起来。   苏油接着说道:“当然要做到这点,除了这双靴子,还有很多很多方面,士兵的伙食,装备,训练,待遇,士气……林林总总加起来,才能形成这样的战力。”   苏颂松了一口气:“我对明润守渭州,总算是有了一丝底气了。”   韩维对苏油拱手:“明润,时候不早了,王爷,我们也该告辞了。”   苏颂道:“一起吧,来前怕明润少年空话,现在见你们如此重视,甚有章法,我也就放心了。”   苏油送三人出门,赵顼说道:“明润,父皇之前生病,言语颇伤太后,今日得闻你的劝谏,看来虽有回转之心,却还少了些契机。”   “之前韩琦申请让曹舅公除使相,我想是不是能在这方面使使力,让韩持国去群臣中宣扬一下,助成其事。”   苏油大惊:“万万不可!”   赵顼有些奇怪:“为何?”   苏油躬身正色:“臣闻之前上失太后欢心,太后不乐,语涉王爷。持国等力劝王尽孝恭以弥缝,此就是正道。”   “如王爷阴助国舅,臣怕官家太后旧隙未弥,官家和王爷之间新隙又生!”   “王爷,如今官家身体康愈,亲总万机;内外上下,事体已正。王爷只需要专心孝道,均养三宫便可以了,至于其他,非王爷当言当行。”   “鉴于前事,太后有顾虑,也是人之常情;官家为国操劳,有时候顾念不上,这就更需要王爷承欢尽孝。”   “多拣些汴京坊间趣事,与老人家说说,饮食所需,置办要精细周全。”   “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又说‘越老越小’;太后垂帘也有些日子了,如今事尽归官家,怕是有些空落落的不习惯,王爷可以找些不用太耗费精力的事情与她做。”   赵顼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来什么事情可以让太后既满足权力欲望,又不影响自己父亲亲政:“明润,何事可做?”   苏油认真说道:“慈善。”   赵顼问道:“眉山江卿做的那个?”   苏油说道:“《周礼·地官》:‘以保息六养万民:一曰慈幼,二曰养老,三曰振穷,四曰恤贫,五曰宽疾,六曰安富。’”。   “如今大宋,各地有收养乞丐、残疾者和孤寡老人的福田院、居养院;儿童有举子仓、慈幼局;病者有安济院、惠民药局;死者有漏泽园……”   “《礼记·礼运》有云:‘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如今的汴京城,风物繁华,文明鼎盛,但是这些真的不能做得更好吗?”   “去岁,眉山会所搞了个拍卖会,士大夫出书画文玩,江卿商户们竞价购买。所得款项,用于送眉山士绅众庶没于京师不得返乡者回乡敛葬。”   “这事情真要做起来,当是一个大工程,爱民之誉,与其归于士绅,未若归于皇室。”   “皇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所遇丰厚,苏油铭感于心。然对于庶民百姓,其实也可以的。慈善,就是一条很好的路子。”   “一个如母亲,如奶奶般慈爱的皇家形象,对化育子民来说,其实也非常重要。王爷,这件事情,可以让太后来做。”   “以后甚至可以成为定制:大宋官家,恩遇士大夫;大宋太后,慈惠子民。如此收尽士庶之心,敢问天下如何不勠力相报?”   “听闻仁宗为了节省用度,用破了的垫子都不愿意撤换,但是民间知道的有多少?节约几个垫子,能救的人有才几个?”   “如果太后愿意出面,主持慈善事,以她老人家的号召力,能救的人又是多少?皇家慈爱之心,岂不天下知闻?意义又有多大?”   “此事,无关士大夫,无关政事,官家那里阻力应该小得多。而且王爷可以一力操持,既锻炼了政务,又体尽了孝心,不耗国用而于国有利。”   赵顼犹豫道:“事情是好事,但是钱从何来?拍卖会说得好听,但是由皇室来搞,大臣或者会弹劾皇家敲剥商人了。”   韩维拱手笑道:“王爷还没听出来啊?明润既然给你建议,自然就有解决办法。”   苏油笑道:“王爷,内中工坊,手艺也是不弱,如果有合适的材料,玻璃器皿,琉璃镜之类的,完全可以搞起来啊……”   赵顼大喜:“真的?工艺和配方很贵的吧?”   苏油说道:“其实不贵,先请王爷去问问太后的意思吧,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去找石家。”   “如果不愿意通过制作这样的细务获取收入,还可以搞搞博彩业。”   “通过赛马,金明池竞渡,蹴鞠等活动,让大家猜名次,吸引汴京居民关扑,发行彩票。其收益用于慈善,也是可行的。”   赵顼听得心喜:“那我明日就去找奶奶!”   苏油说道:“如果要搞彩票,涉及到数学问题,这个小妹非常清楚。还有这个所得资金会很大,王爷可以亲自协助太后,管理这笔资金。”   “除了用于之前所说的慈善事业,还可以将几处药局的医药,医方,医术,也可以整理印刷出来。这本来就是仁宗的心愿,也是慈善的一部分。”   “救荒的本草,各地的农书,也是可以收集整理的,授民以业,扶农救荒,谁也不能说不是慈善的内容对吧?”   “我已经去信姻伯,从眉山程家调用人手,很快就要在汴京组建印书坊了。要是太后愿意领衔这项事业,我们整理的《西南农书》,宗兄整理的《图经本草》,就劳动太后和王爷来操持。” 第三百四十九章 实心任事   说完深施一礼:“王爷,这是功德,也是事功。太后本非好权之人,如今只是有些顾忌而已。王爷以此劝说太后,远比单劝她老人家归政,甚至不惜用其亲族高位赤裸裸地进行交换,强出不少。”   “有些话,好说不好听啊王爷。苏油求你出面,给她老人家留些体面吧,这不仅仅是为了她一个人,要知道,太后的体面,就是官家的体面,也是朝廷的体面啊……”   “苏油幼失双亲,上无祖考,纵然高中黄榜,为他们挣得封诰,哪里又能与膝下承欢相比呢?”   “王爷这样的福分,苏油羡慕无比,求都求不来……王爷,当要珍惜啊……”   有了自己的伤心事代入,等到抬起头来,苏油已经泪流满面。   赵顼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扶起苏油:“明润勿忧,有我在,娘娘受不了委屈。”   苏油说道:“不光是太后,还有官家。王爷调和好他们的关系,才是至孝。长辈之间有误会,晚辈就该尽力弥补,及时为他们劝解疏通。王爷,我们都是外臣而已,骨肉至亲,舍你其谁?”   赵顼的眼泪终于被苏油说下来了:“明润所言,皆出肺腑,我再不听,那就不当人子孙了。明日一早就去太后那里,宽慰她老人家,和她商议你的建言。”   韩维眼眶湿润,正色拱手:“明润盛德至性,今日之谏,足垂青史。持国不才,忝与此事,亦有荣焉。”   苏颂没说话,只点了点头,拍了拍苏油肩膀,与赵顼韩维一起上马去了。   待到三人背影消失在巷口,苏油这才抹掉眼泪,整理衣服,收拾心情回家。   接下来非常繁忙,苏油天天去枢密院找富弼,研究西北局势,商量办法。富弼也需要找他了解西南情形,发文调兵遣将。   阿囤弥已经出发了,快马返回二林部,组织军力。   薛忠也出发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要坐镇益州,马上眉山会有大笔物资调度。   还有石通,拖了几十车设备,赶往西北。   ……   没过几天,大朝会开始,韩琦领着诸臣工上殿见驾。   看到龙椅上端坐的赵曙,再往后一看,所有官员都不由得大吃一惊。   太后撤帘了!   这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抽的韩琦富弼司马光欧阳修等臣子眼冒金星晕头转向!   这段时间臣子们的表现,让太后看清了他们的嘴脸,如今被苏油赵顼两个猴子哄得回心转意,故意不经过中枢,直接将印玺和诏书交给赵顼,用这种不合制度的方式还政,算是一个小小的报复。   韩琦,就如同一个足球前锋;拥立之功,就如同足球。   正准备最后狠狠地踢出临门一脚,破门得分的时候,足球却从自己脚前溜过,然后自己滚进了球门!   那股难受劲,就别提了!   富弼低着头,看似在向官家行礼,嘴角却不免牵扯出一丝微笑。   苏颂上前,将诏书交给韩琦:“相公,太后昨夜已然决定还政陛下,召我拟诏。这是诏书,理应由你向群臣宣读。”   韩琦满脸通红,颤声问道:“印玺呢?”   赵顼上前,手里捧着一个朱盘:“国玺在此,请相公查验。”   赵曙笑道:“以前都是误会,说开了就好了。说动太后还政,都是颖王的功劳。”   都……是……颖……王……的……功……劳……   韩琦不由得眼冒金星,不知道从何说起。   还是苏颂低声提醒:“相公,耽误不得,赶紧宣诏吧。”   韩琦毕竟是老江湖了,轻咳一声,转眼又定住心神:“陛下,待臣验过印玺。”   说完检视印玺,观看诏书,然后郑重其事地后退两步,整衣施礼:“臣,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韩琦,恭贺陛下亲政!”   朝堂之下哄然一声:“臣等,恭贺陛下亲政!”   韩琦转身,开始宣读太后还政诏书。   诏书读罢,群臣再次山呼。   事件传出,汴京百姓相与集中到宫门前,自发地庆贺祷祝。   看看我大宋的帝后君臣!再看看西夏辽国那些弑叔鸩母的玩意儿!   韩琦很快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苏油的两次谏言,对太后和官家起到了关键作用。   让宰相不舒服,就别怪被穿小鞋。   但是韩琦真没有办法给苏油穿小鞋。因为这娃之前知夔州,如今又知渭州,基本已经是大宋政坛最小的鞋了。   而且苏油说了自力更生不要朝廷花钱,只需要开榷市,这是自己亲口同意的。   一口浊气堵在胸口里吐不出来,只得狠狠地批了堂除,让这丧门星早日滚去渭州受罪。   于是苏油回京方半月,又得出京了。   一辆小小的油壁车,将苏油一行送到了郑州,转回后没有再回苏家,而是直接进了宫门。   宜秋门苏宅,少了一个苏小妹;而曹太后的身边,多了一个叫苏容的女孩。   大朝会之后,朝廷任命下来了。   朝奉大夫,屯田员外郎,直宝文阁,枢密副承旨,权知渭州军州事,兼渭州转运使,骁骑尉,借绯银鱼袋臣。   说穿了,还是个干着五品差遣的七品官。   与一路同行的高士林和赵抃相比,就是一个渣渣灰。   这是赵抃第三次任蜀,现在老人家的身份是龙图阁直学士,赵龙图即将打坐在益州府。   老头与苏油相遇的那次其实是第二次,第一次却是在夔渝一带任推官。   当时夔渝一带巫法和淫祀非常严重,老头严刑峻法,杀得人头滚滚。   因此苏油有点害怕老头清他的后账,老头骑得慢,他就约束拳毛赤走得更慢,跟薇儿一起远远吊在马队后边聊天。   最后老头实在是受不了了:“滚上前来!磨磨蹭蹭躲着我,什么意思?!”   苏油这才屁颠屁颠打马上前:“明公,我们的治夔政见有冲突,这不是惹不起躲得起嘛?”   老头斜眼撇苏油:“呵呵,怕我虐待你在夔州二林那帮徒子徒孙?”   苏油叫起撞天屈:“哎哟老头你可别瞎说,跟我没关系!我是忠臣,大忠臣!范先生的,都是范先生的徒子徒孙!”   赵抃哈哈大笑:“放心吧,这回入蜀,治道就俩字——宽平。”   “咦?却是为何?”   赵抃笑道:“施政之要,在于使民,使民之要,在于乐从。你们都把事情做完了,老头我可不是没事情可做了吗?”   苏油吓坏了:“明公,可不能撂挑子哟,事情可还多着呢!要让夔泸二林诸部习惯设官受治,任重道远啊。”   赵抃笑道:“二林部有范先生,江阳城有唐彦通,泸州有李运,夔州有元贞,事情都被你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了。怎么着,真要劳动老夫再来一次大洗牌?”   苏油赧笑道:“瞧你这话说的,这里边就一个李老师有正式差遣,剩下几位,都是编外人士,做不了数的。”   赵抃骂道:“就你这点鬼心思,我还不知道?唐彦通学问该洽,治才也不错,荐一个贤良,做个县令一点问题都没有。元贞是抚远大将军之子,走个斜封路子,先给个推官当着,也合情合理。只是这范先生嘛……身份不明,有些不好安排。”   苏油也叹气:“范先生奇人奇志,这个真不好勉强,为了尊重先生,我连查都不敢查。”   赵抃也叹了口气:“知道朝堂诸公为何高看你不?其实,你和范先生很相似——不记名利,实心任事。” 第三百五十章 再见苏轼   苏油诧异莫名:“范先生深藏功名,那是真正的高人大隐。而我年纪轻轻投身仕途,一副热中模样,哪里有半分相似?”   赵抃笑道:“在我面前就别装了,你要是热中仕途,就不会有渭州之议了,安安心心留任京师,不就成了?”   苏油问道:“怎知我就不是为了急于建功立业以利提拔呢?”   赵抃乐了:“你要提拔那还不容易?《西南农书》多大的功劳?还不是说让就让;琉璃器多大的利润?还不是说弃就弃?大臣们一个个看似苦口婆心,几个能舍出自家产业名声,成全官家和太后的?”   “明润,世间有一种人,自己做不到光明磊落,就嫉妒别人光明磊落;自己心思阴暗,就见不得别人高洁出尘。今后你要防着的,可是这种人。”   说完又自失地一笑:“算了当我白说。夔州那样的地方都能被你整治出花儿来,再要打压你,怕是得放到雷州,澹耳一带去了。”   苏油手摸下巴出神:“真到澹耳就发财了……沉香,玳瑁,珊瑚,砗磲,还有珍珠。数年后回来,那就是亿万身家啊。”   赵抃骂道:“调笑你两句还当真了!有命去还得有命回来!”   苏油继续出神:“其实就是疟疾和痢疾而已,嗯,那就要带上蚊帐,蚊香,还得弄出清凉油,青蒿素……哎呀被你说得都想吃海鲜了!”   赵抃一拍马屁股:“粪土扶不上墙,气死老夫了!别跟着我,老夫奔行一段散散闷气去!”   海鲜是不可能海鲜的,这里可是河中府。   苏油只好早点在驿站歇下来,找了一条鱼,一斤草虾,刮出鱼肉,和虾肉一起用木锤锤成肉茸,调上姜汁和清水,在加了盐和糖的开水锅里汆成丸子。   然后熬了羊骨汤,和蘑菇做成清汤锅子,再下丸子,最后切了一盘薄薄的羊肉,大家涮了蘸韭菜花酱腐乳酱吃。   赵抃一边吃一边骂:“你都借绯之人了,这贪吃的本性就不能改改?”   苏油都傻了,老头你好像比我抢得还厉害!   光知道动嘴的人不叫贪吃,认真研究菜式满足大宋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生活需要的人倒成贪吃了,这上哪儿说理去?   懒得理你!取过碗来给石薇盛了:“薇儿,先喝汤,再吃肉,最后吃菜。”   高士林细品这地道的汤头,忍不住说了句公道话:“明润做菜就是仔细,反正我是每日将菜谱记下来,一份给家里,一份给宫里。这汤里胡椒的分量多少,一会儿明润你得给我说仔细了……”   刚说到这里,就听见门外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娘子,这味道可熟悉?里边多半是我们的一个大熟人!”   苏油丢下筷子便往外跑,惊喜地喊道:“子瞻!子瞻你们怎么地到此?”   就见驿站门口停了一辆马车,苏轼先将一个小孩抱下车来,然后扶着王弗下车。   苏轼扭头:“哈哈哈,果真是明润,这是什么汤锅?简直馋死人了!”   王弗见到苏油也是非常高兴,福了一福:“小幺叔,旅途得见,真是让人欣喜。”   说完又对身边小孩子说道:“迈儿,这是幺爷爷,你小时候,幺爷爷还抱过你的哟。”   小孩子就是苏迈,今年已经五岁了,躲在母亲身后,好奇地打量着苏油:“你就是打败了蛮人的幺爷爷?”   苏油蹲下身来:“迈儿都长这么大了啊?你爹没有逼着你学功课吧?”   苏迈得意得很:“没有,爹爹可好了!他说读书靠灵性,灵性出来了,读书事半功倍,灵性不出来,读也是白读,所以爹爹不逼我读书!”   苏油不由得在心底里狂翻白眼,那是你爹的读法,浪费自己的一小半的天才还能成大文豪,几千年才出一个的怪胎怎么能比?   真的是浪费天才,苏轼这娃写文章还要打打草稿什么的,可写诗词最不耐烦修改,讲究兴至意到信手拈来。   因此他的后期绝句奔逸绝尘,北宋能与之相比的,只有王安石等寥寥几人。而需要反复推敲的律诗和长诗就要弱上一头。   苏油劝过几次,这娃就是不改,浪费了不少本该成为佳作的诗词。   然而即使这样,代表作之一的雪泥鸿爪也出来了。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这诗的品质不用说了,关键它还是一首陪和诗。   苏轼在凤翔检视旧信时,翻出来子由的一首旧作,然后想起兄弟当年同游渑池,如今各自一方,借子由旧诗的韵脚填写的一首新作。   诗成之后,很快传到苏油手上,苏油几次提起笔来,也想要挑战一下,最后只能废然搁笔,唏嘘长叹。   戴着镣铐还能跳出如此精致的舞蹈,和苏子瞻比诗才,特么纯粹就是找虐。   除了自卑感浓度直接达到饱和,心理阴影面积大到不可求之外,再没有其它感受了。   将苏迈抱起来:“走,小幺爷带你去吃好吃的!”   哼!小幺爷做吃的,甩出你爹几条大街去!   石薇见到苏轼一家也是欣喜莫名,直接将苏迈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给他拿勺子舀丸子。   王弗对这种吃饭的坐法还难以接受,找个理由躲客栈房间里去了。   苏轼屁颠屁颠盛了一碗送去房内,这才出来坐下:“明润果然是我家千里驹,两年时间夔州大治,这才是真正的‘政通人和,百废俱兴’!”   苏油喊道:“喂!我可是你长辈!这回我们算是近了,没事儿来渭州玩。”   苏轼连连摆手:“别别别,那地方有什么好的,先说好啊,要见面你自己来凤翔,渭州我可不去。”   苏油笑道:“算了,不来也好,对了,你怎么来河中府了?”   苏轼说道:“这不是我建议的修改衙前役的季节嘛,今年渭河不上冻,正是水缓时节,州里派我来监收交接木材。迈儿闹着要看黄河,我就干脆一家人出来了。”   苏油问道:“迈儿,看到黄河了吗?”   苏迈点头:“李太白骗人的,庄子也骗人,什么黄河之水天上来,什么夹江两岸不辩牛马,都是骗人的。”   赵抃笑道:“怎么是骗人呢?你得等到夏日里涨水的时候再来一趟,就知道黄河的壮观了。”   一说起这个,几个官又有得聊了。   黄河决堤,朝廷关于是改河回旧道,还是保持现状,还在争议不休。   关键在于,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科学问题,现在这个问题,掺杂了派系斗争,新旧宰相之争,新旧台谏之争,台谏中书之争,朝局整体平衡……   科学问题,渐渐变成了政治问题。   苏油觉得非常好笑,黄河能不能回复故道,将作监派一个小组拿经纬仪测量一下就能搞定,居然也能才朝堂上撕成这样。   想到这里,对正在伏案大嚼的高士林喊了一声:“喂!”   高士林抬头,嘴里还包着东西:“唔?”   苏油说道:“地图上的那些圈圈你见过吧?”   高士林点头:“唔唔!”   苏油说道:“那是新制法,每个圈圈表示一道等高线,多条等高线能够在地图上标示出高地,这个好理解吧?”   “唔唔!”   “那将黄河两段河道测量一下高差,不就可以知道黄河故道能不能复了吗?”   “唔唔!”   “这不是胄案的业务吗?”   “唔?”高士林愣了一下,然后赶紧摇头:“唔唔唔……”   好不容易将东西咽下,高士林这才说道:“明润啊,胄案治的是河渠,而不是河,自古河工大臣,有几个好下场的,这晦气哥哥不粘!”   苏油没好气地道:“你可以提建议啊,又不是说提建议的就一定会……”   呃,说完这话自己都傻了。 第三百五十一章 渭州   高士林笑嘻嘻地道:“要不你来建言,感觉治河和守渭州,晦气程度差不多的……”   赵忭又生气了:“想想河北流民!该上书就上书!为国惜身,非君子所为!”   苏油给赵忭添了一碗汤:“明公,我们都还年轻,还有大好前途。你看这一圈里边就你老德高望重,要不……”   赵忭没好气地道:“你这混小子,你那个东西我也不懂啊!”   苏油转头问高士林:“这次回来,好像颖王爷的理工学问有些长进?”   高士林点头:“对对对,他喜欢来胄案蹭课!”   苏油点着下巴自言自语:“要不给他写封信?我记得上次修散花楼的时候,哪个部门来过,用经纬仪测量过相对高度来着……”   一路西行,经过长安,队伍便分开了。   赵忭最先离去,前往汉中,从金牛道入蜀。   然后是高士林,前往西南的商州。   苏轼和苏油同行了一段,到凤翔停了下来。   苏油带着张麒,石薇,沿着泾河河谷一路向西北,前往渭州。   泾河河谷,狭窄处也有一公里,最宽处两三公里,几乎是一马平川之地,非常利于水利建设。   当然,也利于骑兵劫掠。   两岸冲击出的平原,如今只有少数种着麦苗,覆盖着薄雪。   沿途人们脸上麻木的表情,让苏油触目惊心。   石薇骑着黄骠马,和苏油形成一个角度,让苏油的身子挡住自己,不忍看那些惨象。   西北被兵几十年,境况之惨,不忍描述。   自好水川大败,李元昊入寇抄掠以来,陕西人口,整整二十年。不但没有恢复,反而有下降的趋势。   一队红衣骑兵,呼啸而过。   骑兵们袄子里翻着毛领,脚上蹬着蛮靴,马具都是少数民族风格,一看便知道是大宋蕃兵。   蕃兵们带起的烟尘,似乎对农人毫无影响,他们好像一群聋子,压根没有听见那得得的啼声一般。   不少村庄,屋子的窗框,草顶都没了,露出烧毁一半的椽子,黑漆漆支愣在那里,就像一具具大型动物的残骸。   其间活动的人,就好像在尸堆里蠕动的虫子。   估计也经过几次救济,这里的人,不分男女老少,穿的衣服基本都一样,天然麻料的灰黄色。但是那种长年在精神压迫下崩溃再复苏,复苏再崩溃之后,反复形成的创伤,让他们如僵尸一般麻木。   苏油的手心紧攥着缰绳,这些人还活着,但是也可以说已经死了。   怎么让这些人重新活过来,是个巨大的问题。   更大的问题是,活过来,和保持这样,哪个才是对他们更好的选择?他们还有没有未来?   石薇真的怕了,黄骠马和拳毛赤越贴越紧,引来了拳毛赤的不满,不停地打着响鼻。   村口一间废屋里,窜出来一条狗,挂着口涎,眼睛赤红。   张麒叹了口气,纵马上前,鹤胫弩一发,将疯狗钉死在地上。   苏油沉重地说道:“这就是泾河平原,当年郑国渠的起点。”   “郑国渠灌溉关中,和我们蜀中都江堰,和连通湘水漓江的灵渠,同称秦国三大水利工程。”   “渠成之后,当时便溉出泽卤之地四万顷,亩收一钟,关中从此成为沃野,再无荒年。”   “秦赖之横扫六国,完成一统。”   “汉王刘邦休息于此,出与项羽争胜,数次大败,皆赖关中接济,其后终成大业。”   说完将鞭梢一指:“醴泉,应该就在那个方向,相传为黄帝仙升之处,唐代太宗的昭陵,也在那里。”   “再看现在的样子,呵呵呵,反正老子是没脸去拜谒黄帝和唐太宗的。特么的不肖子孙啊……”   石薇担忧地扯着苏油的衣袖:“小油哥哥,这不能怪你。”   苏油转头道:“要是两年之后,渭州还是这幅样子,那就是我的错了。”   石薇脑袋连连摇动:“不会的,肯定不会的,小油哥哥你这么厉害,肯定是不会的。”   苏油说道:“薇儿,交给你一个任务。”   石薇认真地点头道:“嗯。”   苏油指着那群农人:“到了这一步,儒学已经是无能为力了,只能靠你,靠天师道宗教的力量,将他们唤醒!”   “只要能唤醒他们,小油哥哥我就有办法!”   六盘山水源充足异常,泾河一出山,水流就非常大,又因为上游是黄土高原,长期耕作征战,植被破坏,水流携带着大量泥沙。   水流湍急,对苏油来说当然是好事儿,机械动力是不用担心了。   三日之后,苏油一行的前方,出现了一座黄土夯筑的大城——渭州。   大城外廓是一大片贫民聚居区,羌汉交处,牛羊杂居。   不少红衣军士进进出出,这里总算是有些生气。   苏油看着军士便有些皱眉头,说好的渭州治下无军,所给都用于囤安军和控鹤军,相当于知州承包责任制,按道理这里只有衙役才对,那这支队伍属于谁?   苏油对张麒使了个眼色,张麒下马,对一个军士拱手:“这位军爷,敢问是哪位钤辖管照?”   军士见张麒穿着不凡:“小郎君来渭州何事?打听作甚?”   张麒笑道:“家中是买卖人,去岁各处欠收,独蜀中丰稔,听闻陕西粮价高昂,家里便派我先来打听打听。”   说着将一把铜币塞了过去。   军士笑眯眯地收了:“我们是小隐君帐下,郎君若是手里有粮,那运至西北自是高价。就有一条,粮食从蜀中过来,怕是三不存一,因此即便价高,能不能赚,却也两说。”   张麒恍然大悟:“哦,那要是我出本钱找流民开垦呢?泾河沿路,水土都不错啊,种他娘的一万顷,老哥你说我是不是就发达了?”   军士哈哈大笑:“我家知军常常教训我们,看事情不能光看好处不看坏处。不能光看别人为啥那样做,更多的要看别人为啥不那样做。郎君能想到的,难道别人想不到?可为啥别人不那样做呢?”   说完拍了拍张麒的肩膀:“兵荒马乱的,郎君自己多想想吧,我还要去仓中运粮,先行告辞。”   张麒回来禀告了苏油,苏油笑道:“小隐君的兵啊,可还行。走,先去城中找住处吧。”   当年大儒种放隐居西北,被称为“隐君”。   到了种世衡一代,成了抗击西夏的主力。   种世衡是种放侄子,也是非常有个人魅力的人,年少时崇尚气节,兄弟中有想分其资产者,他全数辞让给予,只取图书而已。   其后得罪权贵,又被宋绶保护,再到范仲淹经略陕西时,得到大力提拔。   其后筑城青涧,开垦营田,招募商人,雪夜抚羌,反间除贼,种种神奇的事迹,简直就是波澜壮阔经历丰富的一生。   所生八子,均在军中,成就了西北脊梁,大名鼎鼎的种家军。   长子种诂,少年时仰慕叔祖种放的为人,喜读《春秋》,却不喜欢科举考试,说话做事颇有祖风,时称“小隐君”。   与其弟种珍、种谔,并称“三种”。   种家在西北根深蒂固,小隐君估计也是听闻渭州换知州了,然后害怕苏油这娃娃太守不靠谱,先跑来清仓。   武人,被文官打压得太狠了,也难怪人家小隐君这些作为。   苏油并不反感,西军的那些破铜烂铁,自己也看不上。相反对小隐君的思虑周全颇为赞许。   小隐君就守在渭州北面,和种珍所守的环庆,种谔所守的延安,连成一条线。   他们稳当,渭州就稳当。 第三百五十二章 变态繁荣   三人轻轻松松就进了城,苏油难免对渭州城如此不注意身份检查有些担忧。   城中又是另一番景象,居然有些热闹,沿街多是商贩,皮货铺子很多,除此之外,还有药行,茶叶行,瓷器行,丝布行等大项。   有一处装修豪华的建筑,苏油派张麒打听,乃是钞行,商人们交换盐引的地方。   衙门一样破败,衙门附近还有学宫,文庙,不过窗上的纸都破了,没有学生,也没有教谕。   倒是学宫边上一条巷子颇为热闹,羌汉军士,商人,脚夫,进进出出,不少女人在门口浓妆艳抹,招徕生意。   石薇好奇地朝巷子里打量,苏油挡住她的眼睛:“这么好奇干啥?走走走,先去其他逛一圈再说。”   城中修造产业也比较发达,马具,弓箭,军器修补,有一定的规模。   驿馆和饭店,旅社,生意也相当不错,多是些粗野带刀的旅客。   一圈下来,苏油算是基本明白了,这是一座因为军事而变态繁荣的边城,冒险家的乐园。   兜了一大圈,在驿馆安排好石薇和张麒,苏油才转回州衙,实行交接手续。   渭州知州陈述古,以前还是陕西路转运使,年前将朝廷派薛向代替了他的职务,如今交卸了渭州差遣之后,就该换地方了。   陈述古是标准的诗词文人,渭州离凤翔又近,属于大苏的文化辐射范围,和大苏诗词酬唱甚为相得,因此连带着对小小苏也青眼有加。   见苏油不带仪仗,匹马上任,不由得啧啧称奇:“探花郎真是奇人,不着官袍,不排仪仗,不晓事的冲突了怎么了得?”   苏油躬身道:“苏油年少好奇,一路喜欢打听风土人情,要是带着仪仗,那就不得实情了。比如明公当年神钟断案的故事,打着排场过来,可是断然听不到的。”   当年陈述古还是县令的时候,治下出了一桩盗窃案子。   陈述古找出了几个嫌疑人后,告诉他们某祠堂有一口神钟,灵异非常,盗窃之人只需伸手触摸神钟内壁,手就会变黑。   于是将嫌疑人带到祠堂里轮流摸钟,最后几个嫌疑人的手都黑了,就一个是干净的。   陈述古指着手干净的那人说道:“盗窃犯就是你!”   原来陈述古将铜钟内部抹上墨,真正的罪犯因为心理压力,不敢真的接触铜钟内壁,只做了个样子,因此手掌干净,案件得破。   这事情是陈述古一辈子的得意事,闻言不由得拈须呵呵直笑:“只可惜此事不该宣扬,教了天下盗贼一个乖,以后再用不得了……”   闲聊了一阵,天南海北扯了一大通,两人才开始交接事务。   陈述古说道:“渭州苦啊,周边农人,几经战火,老夫没有经济之能,只得四处求告,逼着种大质寻了些衣物粮物,胡乱抚恤了几次,今后就有劳明润了。”   种大质就是种诂,苏油有些无语,搞民生是知州的正事儿,结果这老头跑去找军方要粮食,看来文才胜过治才是实锤了。   也难怪新知州一换,小隐君就要清仓,只怕他心里在抱怨朝廷越换越不靠谱呢。   既然陈述古都定下了渭州苦的基调,因此公使钱结余什么的就别想了。   战区的知州,一般都是大苦逼,超额使用公使钱,几乎是常态,因此而落官的,前前后后不在少数。   历史上那桩著名的公案,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中夸赞的滕子京,有历史爱好者就去查过他被贬的原因——滕子京过使公使钱,然后上边派人来查账,滕子京还烧了账房,这才被贬到巴陵郡。   以此得到结论,滕子京是大贪污犯,范仲淹包庇大贪污犯,都不是好人。   还是那句话,读书未广,推求不细,没考虑历史上的实际情况。   前方战事失利,几十万西夏大军压境,边臣想尽办法扛过这一波,事后还要被纠核公使钱的去向。   处置帅臣固然得宜,但是用这些办法搞帅臣的手下,苏油认为有点过了。   以种世衡之功,在他去世后,小隐君向朝廷表述父亲的功劳,都一度为枢密使庞籍所不容。   其后小隐君坚持辩解,朝廷才追记了其父的功劳,并诏令种诂就近郡县任职。   苏油觉得,综合考量这些事件和当时的政治军事生态,将之解读为新得势的大佬,打着治贪的旗号清剪政敌的羽翼,这才是大概率的真相。   因此这也是苏油懒得向朝廷伸手的原因,早有伟大人物说过,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防西夏,用力三分,防自己人,怕是得打起七分的精神。   夜深了,苏油点起汽灯,摊开纸,磨了墨,提笔写下第一个词。   民心。   然后写下第二个词,经济。   第三个,工业。   第四个想了很久,种家。   第五个是外交。   第六个,是情报。   第七个,才轮到军事。   七件事情,重要性从上而下,依次排列。   房梁上响起声音,苏油抬头,是木客。   苏油笑道:“薇儿啊,下来吧。为何不走正门?”   石薇从房梁上露出头:“我怕伤了你的名声。你怎么还不回驿馆?”   “对不住了,找个安静地方想事情,不知不觉就这么晚了。”苏油手扶脑门:“你这样高来高去的,被人发现,不是更伤名声?”   石薇很自信:“不会被人发现的。”   苏油从包里取出一盒饼干:“快下来,吃点东西。也不知道四通商号的队伍到哪里了,急着开工啊……对了,你去安抚农人的时候,顺便招人吧,接下来渭州的事情,需要很多人手。”   石薇从梁上跳下来:“小油哥哥,这里的农人们真是可怜。”   苏油将饼干递给石薇:“谁不可怜,我就不可怜?本来还指望脱单来着……结果被朝中大佬一脚踢到这鬼地方来了。”   石薇有些莫名其妙:“脱……单……”   苏油耐心地哄石薇:“薇儿啊,你看,嗯,我们都老大不小的了,这个……我本来还想着年后上石府提亲的……”   石薇脸红红的:“反正,我们现在还是在一起呀,有什么差别……”   差别大了!苏油晃了晃脑袋:“算了,现在说那些也晚了,倒是老太君,这次愿意放你出来,实在是出乎我意料。”   石薇笑道:“奶奶当年也是跨马横刀,穿州过府的女中英杰,都是因为爹爹的事情,才活得小心了。奶奶说现在有了,有了……就不用那么顾忌了……”   苏油嘿嘿贼笑:“有了我这娇婿是吧?”   石薇脸更红了,急辩道:“才不是,奶奶说是有了你这只猢狲!”   苏油哈哈大笑:“管他娇婿还是猢狲,反正是薇儿的裙下之臣!”   石薇见苏油语涉轻薄,立时起身想走,就听苏油“哎哟”一声,赶紧问道:“小油哥哥你怎么了?”   苏油装得一副痛苦的模样:“连日骑马,这腰腿有些难受……哎哟哎哟……”   石薇赶紧扶苏油在床上躺下,背部朝上:“我给你推拿一下,应该就没事儿了。”   这一推拿把苏油推美了:“哇塞好舒服,薇儿你厉害了!”   石薇微微一笑:“别乱动,小心岔了气息。”   苏油将脑袋放在交叠的手臂上:“薇儿,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   薇儿一边推拿,一边说道:“那要看多小了,我记得最早就是你带我在后山玩耍,抓金龟子,还有用瓦片抓小鸟。”   苏油笑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跳蹬桥上。”   石薇想了想:“不记得了,不过跳蹬桥下的石爬子味道真美。” 第三百五十三章 蔡确   苏油说道:“那时候啊,可龙里穷,家里没肉,我就取了一根麻线,拿竹皮和小棍用丝线绑成一个小小的‘个’字,去跳蹬河边钓鱼。”   “刚钓了一会儿,河对面就来了一个小姑娘,穿着绣花鞋,蓝绸衣,手里拿着一个竹弓。”   “见我在钓鱼,小姑娘就过来羞我,说‘打鱼摸虾,饿死全家。’”   “然后我就没好气地说我全家早就死光了,挥手叫她一边去别耽误我钓鱼。”   “小姑娘走了,没一会儿给我带来一盒点心,说她是无意的,点心送给我算是道歉。还说一定乖乖在旁边不声响,只看,不影响我钓鱼。”   “那天鱼情很好,鱼钩虽然粗笨,但是钓点石爬子这种嘴大又贪吃的鱼是没问题的,没一会就钓了好几条。然后你就问怎么吃,我便叫你去弄点油……”   石薇微笑道:“然后呢?”   苏油说道:“没一会你就弄来了一小壶油,我就带着你开开心心地回家了。接着就挨了八公一顿揍。”   “啊?为啥?”石薇不由得问道。   苏油伸出手来,一个个掰手指头:“偷偷去河边玩是一桩,骗小姑娘过河是一桩,怂恿别人偷家里东西是一桩,拐带小姑娘回家是一桩。”   石薇笑道:“那肯定被揍惨了。”   苏油说道:“那次还好,刚揍了两下你就哭了,然后八公就害怕了,越哄你还越哭,只得赶紧让我出马。”   “晚上用你送的油,用小葱和姜片,美美地做了一顿石爬子鱼汤,吃过后八公才将你送回石家堡。”   “薇儿你知道吗?自从认识了你,我的日子才晴朗了起来。每次你偷偷来找我,我就带着你疯玩,因为当时我见过的所有人里边,只有你还能真正地笑。”   “看着你开心的笑容,我就觉得,这世界,或许还有救。”   “后来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可龙里能真心笑的人,越来越多,再后来,又多了土地庙,眉山,陵井,二林部……”   薇儿在苏油背后点头,虽然苏油看不见:“我从小就知道,小油哥哥是有本事的……”   “薇儿,可是你是不知道,要是没有你,或许现在我就还是那个乡下小子。”   “其实我一直不觉得应付生活会有多难。能一辈子打鱼摸虾,也挺好的。等到能够自立了,就置办两亩地,随便娶个婆娘,也是一辈子……哎哟!”   却是石薇加重了力道。   苏油就这样享受着石薇的推拿,絮絮叨叨地讲着两人小时候的往事,既像是一个家长,又像是年龄大出许多的兄长,讲述着那些石薇都已经记不得了的事情。   石薇的手法还有安定的作用,苏油心神放松,说着说着,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石薇微微一笑,给苏油牵过被子盖好。   小油哥哥的用心良苦,她是清楚的。   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婿高中探花,自己躲起来不见,其实是有一些自卑心理作祟,怕他看不起自己,怕他有些后悔这门亲事。   要按士大夫家传统的理念,德言容工,文才学问,可能就容上有点自信,其余的怎么看都不是大宋探花郎的良配。   小油哥哥今天说这些,其实就是让自己知道,他心里一直有自己。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好想俯下身子亲他一下,可终究还是不敢,连试了几次,都不争气的失败了。   一转头,看见木客在好奇地看着自己,石薇不由得大羞,抱起它熄灭了油灯,然后轻轻地离开了。   次日起来,苏油觉得神清气爽。   走出房门,看院子的老苍头丢下扫帚上来接着:“太守如此勤政,哪里有上任当晚就留衙的。”   苏油说道:“反正我单身,睡哪里都是睡。通判来了吗?”   老苍头说道:“别驾还有些时候来衙上,太守想吃点什么,老军去给太守寻来,皇帝也不差饿兵嘛。”   苏油笑了:“陈知州已经出发了?”   老苍头说道:“昨日交割完便连夜去凤翔了,凤翔新太守刘几权是他夹袋里的人,小隐君将渭州城搬空了,陈知州正好去南面过几天好日子。”   说完又道:“昨天陈知州与太守聊得开心,其实心里苦着呢。”   苏油问道:“为啥?”   老苍头说道:“他在当转运使的时候,私下收受贿赂,提拔刘几权做了凤翔知州,事发后被夺了差遣。如今太守又来接他知州的职位,其实啊,他是被贬了。还有那刘几权,看架势也做不了多久,就这一两个月的事儿!”   苏油微笑道:“你老倒是什么都知道,那知道渭州城有啥好吃的不?”   “几十年的老院子了,这些事情还能看不出来?”老苍头说道:“有个东西,汴京城里都没法常吃,这里却是天天都有。”   苏油拍了拍肚皮:“没说的了,牛肉!对不?”   老苍头笑了:“正是。”   苏油都美坏了:“老军你有所不知,我是眉山出来的,眉山陵井用牛量极大,也是天天都有牛肉吃的,不过出来后就不行了,赶紧赶紧,弄点特色早餐来尝尝!”   没一会儿早餐来了,一个超级大的牛肉馅大包子,一碗粟米粥。   丢了七十文钱给老军,直接把老军都给吓坏了,又是拱手又是作揖:“这就是小人的一点孝敬,一顿早饭怎么还敢向太守收钱。”   苏油摆手道:“别,以后我要是留衙,早晚侍候都交给你,这又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不给钱你就难办了。”   好不容易让老军收了钱,掰开包子递了一半给他:“这么大个我也吃不了,分一半给你。”   一口下去:“哟,还不错!上脑肉做的吧?就是酱弱了点,加了些卤料来增香,也算是心思灵巧了……我说这么熟悉,还是十三香!这玩意儿在西北不便宜吧?”   老军就笑道:“探花郎才是真正的贵人,在这院子里也侍候过不少知州通判新进士,就探花郎能说出道道来。对了探花郎为啥来渭州了咧?一榜的读书种子这不应该啊……”   苏油吃得很开心:“可得了吧,我那一科,疯了的状元都有,守边的探花算啥?”   正说话间,通判来了,是一位长相秀伟,风仪出众的大帅哥。   见到苏油和看门的老军说说笑笑,赶紧过来见礼:“下官蔡确,见过太守。”   这位好像是历史上的名人,起码名字很熟悉,苏油便问:“别驾吃过了吗?没吃让老军再给你买一份。对了尊名我好像听过,你是不是有什么流传在外的轶事?”   蔡确脸就有些红了:“下官,下官的事有些多,不知太守说的是哪件?”   苏油更加好奇了:“都有哪些?”   蔡确嚅嗫道:“这个……下官是嘉佑四年进士。”   苏油拱手道:“那就是我科场前辈了。”   蔡确赶紧还礼:“不敢与一榜探花郎相论。”   两人客气一番,入屋叙话。   蔡确这才说道:“我父蔡黄裳,之前是陈州录事参军,年逾七十还在任。前朝宰相陈执中出知陈州,发现家父已经无法处理政务,就想让他辞职。”   “当时家中实在贫苦,要养家糊口,因此父亲不愿意辞官。”   “陈相公对我父亲说:‘你如果不自己请求辞职,我也一定会向朝廷上疏解除你的职务。自己看着办吧。’”   “父亲不得已,只得上表请辞。我们全家流落在陈州。生活十分贫苦,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直到我考中了进士。家里情况才有所好转。”   “下官本来任邠州司理参军,因家中贫困,不该收受了商人们几笔孝敬,被同僚告发。”   “其实老转运使收得比下官还厉害,新任都转运使薛公巡视陕西,见了文书,欲治下官的罪。”   “也是下官运气好,宣我上堂后,薛公却改了主意,召我谈话。一番对答,也不知哪里对了他老人家的胃口,便将下官转到太守治下,供太守差遣。”   这话说得非常有艺术性,先是坦白交代自己的过错,然后说自己是得到苏油的上司都转运使青眼相加,希望苏油能看在都转运使份上,有所顾忌。 第三百五十四章 断案   通判的设立,本来是分知州的权力,监督知州在地方上的所为,有不对的地方尽可以弹劾。   而蔡确最后说却自己是瑕疵之身,只求报效,不会给苏油添麻烦。   当然他这样说,苏油也就这样听,心底却是不信的。   要对付他这一套也简单,苏油摇头:“好像不是这个事情。”   蔡确来前的一番准备顿时如同打在了空处,苦笑道:“那下官实在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了。”   苏油说道:“不对,我肯定在哪里听说过你的事情。”   蔡确突然反应过来:“那应该是我少年之事吧?”   “哦?”   蔡确赧然道:“下官少年之时曾经做过一个梦,梦中有人对我说,等我父亲考中状元的时候,我就可以成为执政。”   “这不是玩笑嘛?我父亲都因年老辞官归隐了,这个梦实在荒唐。”   “可没有过多久,有一天下大雪,我与邻居好友黄好谦到一家勾栏玩耍,进去后见到有一桌饭菜十分丰盛。有位身着青巾白裘的美少年据席而坐。”   “少年见我们进来,便遣俾女邀请我两人同席,大家聊天喝酒倒是开心,最后少年对我说:‘你就像李德裕。’然后对黄好谦说:‘等蔡公富贵了,你也会因同乡的缘故而显达。’说完就走了。”   “我们问婢女这少年是谁?婢女却说:‘他一大早就在这里喝酒,我们也不知道他是谁。’结果还得我们付账,敢情就是一个骗酒水的!”   “不过黄好谦是真信进去了,听说我们那里有位杨山人善于相面,死活要拉着我去相一下。”   “相者说我会做宰相,像丁晋公一般。但丁谓会回朝,而我却无法回朝。还说黄好谦会是一州长官,等到黄好谦家里有四十口人时,那就是我被贬之时。”   后世苏油的文学知识多过史学知识,在宋人笔记里似乎见过这记载,确定了眼前这位会是今后的宰相,不由得笑道:“这事情吧,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但是没有事功打底,就算给你那个位置,也坐不稳啊。”   “既然薛都运使都对你青睐,给你勾销了前事,那我这里就没问题了。”   “你应该也知道,我来渭州情况有些特殊,还要看管西南夷过来的军队,因此政务上,还要别驾多分担些才是。”   蔡确又惊又喜,他最怕苏油将他投闲置散,继续坐冷板凳,结果苏油的意思是要让他勇挑重担,不由得躬身行礼:“下官定当竭诚尽力,唯太守是从。”   苏油笑着将蔡确扶起:“你是前辈,应该是我跟你多学习。时候到了,升堂吧,给我介绍介绍渭州的官员。”   渭州与夔州不同,这里是关中的门槛,因此官员配置完备,除了苏油和蔡确,还有一众佐僚。   宋代承唐制,因此相互间称呼也用唐时的称呼,这样显得雅致。   比如推官,其实就是一个散官,多由有过失的官员或者新进士充任,相当于政府秘书处主任,称长史;   比如州都监,管一州乡勇,宋代的定制是六百人,称呼上要用司马;   还有类似唐代六曹,分别管理户籍考课税务的户曹参军,掌管文书档案的录事参军。   比较有趣的是司理参军和司法参军,司理的职能类似于公安局和检察院,掌案件破获,诉讼证据搜集等。   司法参军则是掌辩法断案,职能类似于法官。   应该说,宋朝到州一级,行政制度上是相当完备的。   一个娃娃太守,一个犯事别驾,要说底下这一帮子有多大的敬畏之心,想都想得到。   众人向苏油报过履历,娃娃太守就把他从赵抃那里学来的那套搬了出来:“州狱当中,如今又多少囚犯?”   司法参军刘信上前禀告:“合有六百余人。”   苏油皱眉:“这么多,都是囚犯?”   刘信说道:“尚有诸多未决待堪之人。”   苏油问道:“待决的人有多少?”   刘信道:“有二百三十六人。”   苏油问道:“如何如此之多?”   刘信脾气上来了:“渭州城里犯事儿的,多数都是斗杀,走私,欠逋。怎么,小苏探花是想清理一下?”   苏油看了看刘信:“难道清理不得?”   刘信冷笑道:“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小苏探花第一把火是要烧到洒家头上吗?!”   苏油看着他不说话,过了许久,见刘信梗着脖子,突然噗嗤一笑:“已入宦场,参军还是以职衔称呼的好。”   说完看着他不再说话。   刘信终于还是没有扛住,只得拱手:“下官参见太守。”   苏油点了点头,转头说道:“有劳录事参军,将嫌犯的卷宗都取来,将犯人也都带上来,列于堂下。”   刘信给州司马递个眼色,州司马赶紧拱手:“呃,太守,这人上来得多了,难免会冲撞你。要不,给刘参军一点时间,让他自行料理?”   苏油说道:“不用!大开中门,任人观瞧。本官亲审立断!”   州司马没奈何,只好招来衙班,让他去带人。   不多时,两百多人带到,卷宗也取来了。   苏油随意翻阅案卷,将斗杀案子放到一边,将走私案子放到另一边,然后取出笔记本,用鹅毛笔刷刷刷抄写东西。   抄完一行,抬头问道:“小关村,王二,张五,李东,可在?”   人群里三人出来跪倒:“官人,小人们在此。”   苏油说道:“去年十月庚子,你三人夜里偷过关卡,被巡兵拿到,随携青盐一百五十斤,是吧?”   三人说道:“是。”   苏油说道:“这都已经关了几个月了,盐也没收了,家里可知消息?”   王二就嚎啕大哭起来:“小的家中尚有老母,去年西夏来洗劫,我们从村里逃散出去,才没被打了草谷。回乡之后,误了农时,失了生计,这才铤而走险……实在是活不成没办法了啊官人,官人你饶命啊……”   苏油问司理参军马威:“怎么卷宗上少了你的签字?”   马威拱手道:“回太守,此事乃刘参军一手办理。”   苏油说道:“那现在你知道了,签字吧,该齐全的手续要齐全。”   司理参军取过笔来签了。   苏油刷刷刷写下判词:“枉生边鄙命殊廉,百里奔波数担盐。一口堙沦五口丧,归乡好自务营田。”   将卷宗丢给掌书记:“记室参军收好,人放了,下一拨。”   刘参军大怒:“太守,你这是纵容走私,是枉法!”   苏油“哦”了一声:“春耕眼看在即,每一个人丁都异常宝贵,留在这里什么都干不了。”   “一斤西夏盐本钱十五文,在大宋能卖到三十五文,五十斤盐,一贯的利,除去路上吃喝,手上能留五百文。”   “刘参军,这一摞卷宗里边,但凡有一人走私获利超过一贯,我都认你是在秉公执法。结果堂下三人,就是这一摞里边的最高额度。”   “你跟我说你在抓走私?那要不要我贴榜让城中军民举报,看看谁才是最大的走私贩子,然后有劳参军秉公执法一趟,去给本官提来过堂?”   刘参军涨的满脸通红:“你……你……”   苏油冷笑一声:“州中事务,知州只要有通判副署就行了,蔡通判,你同意我如此料理吗?”   蔡确笑着拱手:“太守爱民如子,蔡确岂有不从之理,不过我这人比较懒,还是待太守全判完,再一并给我副署了事。” 第三百五十五章 镇戎军   苏油看着刘参军微妙地笑道:“参军如果觉得我处置不当,陕西都转运使薛公那里,你自可以去分说,不过如今嘛……”   低下头唰唰唰地一边签署卷宗一边对堂下百姓说道:“去年兵隳,地方官怕影响考绩,不奏报朝廷减免你们的租赋,那是地方官员的失职,是朝廷的失误。”   “如今本官来了,自当纠转。”   “接下来还有诸多举措,你们各自回乡,整理耕具,这几日之内,文告就会下来。都散了吧!”   众人如获甘霖,齐齐跪下,叩头如捣蒜,小贵人青天大老爷地一通乱喊。   苏油一拍惊堂木:“再不走就是耽误办案,以喧哗官衙论罪打板子!没看这里还有这么多卷宗吗?!真当我拿不出官威?”   虚声恫吓屁用没有,百姓们又连连作揖,磨蹭了好一阵这才去了。   苏油手扶脑门:“都放了还不走,学做贼都还没学会!”   剩下的三百多人里,又有一半是欠租的,这个是苏油这个州转运使正管,同样将人召集到一处,记下所欠租税,说道:“一个都跑不了啊,今年过后全部得还回来!赶紧回家准备耕作,该干什么过几天会通知各乡。”   一个老农就苦着脸求告:“小官人,不是俺们懒,实在是耕牛没有,种子没有,再说如今已误了种麦子,这准备锄头料桶容易,可种啥啊?”   苏油又是一拍惊堂木:“哪里这么多废话?!说准备就准备,几天后种子就到了!要不麻烦你老再多吃几天牢饭,等种子到来?”   一边老农的儿子赶紧拉住老头:“小官人恕罪,我家爹他老糊涂了……”   苏油翻了翻档案,阴恻恻地说道:“冯老汉是吧?哈还是个里正。本官记住你了,过几日就去你庄上巡查……要是糊弄我,哼哼哼你知道后果的……”   老汉吓坏了,转身就跑,剩下的那些也哄的一声散了。   苏油很满意这次的效果,对蔡确道:“靠吼吼不住,靠阴笑可还行,我还是有点官威的哈?”   蔡确哭笑不得,拱手道:“明润你……呃太守……威武!”   剩下的就是真正的官司了,苏油这才认真起来。   大部分没什么问题,不过一起聚众为盗的案子让苏油皱起了眉头:“这卷宗谁记录的?”   司法参军刚刚才吃了挂落,司理参军生怕第二把火烧到自己头上,赶紧拱手:“太守,此乃下官经手的。”   苏油将卷宗挑出来,推给蔡确:“别驾你看看。”   蔡确取了过来:“做事倒是精细,还写了抓获时各自的衣着兵器……嗯?当时有三人穿着单衣?去将这三人叫来。”   没一会儿,三人过来了,蓬头丧面,手脚都戴着镣铐。   蔡确说道:“结为盗匪,可是重罪,这是新任知州,你们跟他分说吧……”   三人跪下叩头:“冤枉啊官人,我们三人真是冤枉的啊……”   蔡确说道:“别光喊冤枉,都说说当天的情况。”   三人七嘴八舌,说自己当夜只在睡觉,结果村里进了强人,将他们从床上抓了起来,然后不由分说带出村子,塞给他们棍棒,然后胁迫三人入伙。   结果还没来得及逃,便被巡丁抓到了。   蔡确笑道:“太守果然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出这卷宗有问题,时逢冬日,三人如果真是盗匪,穿着应该与其余几人一样。”   “卷宗里说这三人出自一个村子,伏法时又是单衣,那自然是睡中被抓住胁迫入伙,慌乱中连穿衣服都来不及。”   苏油笑道:“所以,待会和司理参军共同查实,依法办理吧。”   蔡确拱手:“自当如此。”   苏油又推了一份卷宗过去:“别驾,再看看这个。”   蔡确看了:“这个案子也有疑点,刘甲和赵乙是仇家,刘甲晚上在家睡觉,被赵乙潜进家中伤害,报案人是刘甲的妻子,说是赵乙干的。”   苏油说道:“然后赵乙被抓的时候,赵家小厮交出一把刀子,说是在赵家柴房里找到的。”   蔡确道:“问题是,夜里睡觉,夫妻本该在一处,卷宗上说刘甲身上,床上,甚至屋内都有血迹,独独刘妻身上没有。”   苏油说道:“赵家小厮交出的刀子,是一把文士刀,虽然是赵乙的,但是如果要丢弃,为啥不找口水井,或者路边水沟粪坑什么的?如果要带回,为啥又不带入书房,却要丢入柴房?”   说完在刘妻和赵家小厮几个字间,用指甲拉了一条横线:“这样才比较合理。”   苏油笑道:“知道最大的不合理性在哪里吗?”   蔡确又将卷宗看了一遍:“下官愚钝,却是没有其他发现。”   苏油说道:“别驾,跳出卷宗再看。”   蔡确简直就是一个琉璃球,哈哈大笑:“懂了,太守所虑极是。”   苏油这才对司理参军说道:“此案有重大疑点,接下来我事务繁多,这事情就你和蔡别驾共同办理,有什么事情你们多沟通。”   “今天便是这样,时间也差不多了,散了吧。”   待到众人散衙,蔡确笑道:“明润,今晚怕是有不少人造访。”   苏油说道:“一个刘参军,来就想杀咱们一个下马威;一个马参军,事情料理得清楚,却只挖坑不填……”   说完两手一摊:“世兄是个大明白人,难怪薛都运使对世兄另眼相看。那今后渭州城政务,还有场面上那些事情,我就交给你了。我只抓农业,商务和军事。”   蔡确惊疑不定,搞不懂苏油是什么意思,大宋没有哪个州官会如此放权给通判的。   苏油说道:“不用这样看我,接下来渭州,一个人掰成五个都不够使,渭州知州的公使钱也交给你,我一文钱不从里面支,全归你调配。这样你有点底了吧?”   蔡确赶紧离座,毕恭毕敬地躬身一礼:“能得太守如此信任,回护栽培,下官感激不尽。一定尽心竭力,辅佐太守。”   苏油说道:“朝廷那点公使钱,还不一定够花。这样,你得做个预算,将每个月的用度规划一下,事情考虑在前头。要是不够,你再来找我。这几天我要离城一趟,见见该见的人。”   蔡确问道:“未知明公想要见谁?”   苏油笑了:“多做事情,少拍马屁。世兄大可不必如此。叫我明润也行,叫我太守也行,就是个称呼而已。”   “如今看来,那几个参军,都不是省油的灯。”   “不过无所谓,我会叫他们知道什么是一力降十会。在渭州,不去种家拜拜码头,怕是诸事难行。所以明日我要去镇戎军,见见小隐君,问问他把这渭州抽空,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今渭州缺人。所以大原则还是那条,水至清则无鱼。这个度你来把握,只要不是太过分的,天怒人怨那种,特殊时期特殊处理,明白我的意思吗?”   蔡确赧笑道:“下官明白,下官不就是这种人嘛……”   苏油乐了:“说白了就是穷,你放心,我苏明润干别的不行,带人脱贫,那是做熟了的勾当!”   ……   第二天天降大雪,苏油将张麒找来,准备去镇戎军。   张麒看着天色,担忧地道:“少爷,这天气,真去啊?”   苏油拍了拍拳毛赤身上的羽绒毯子,又拍了拍张麒身上的袍子:“都通知别人了,这不穿着羽绒服吗,还怕这点雪?”   张麒笑道:“我怕啥,感冒了还有少奶奶照顾,还有药鸡蛋吃。”   两人系好风帽上马,出了渭州北门,一路朝镇戎军行去。   镇戎军在六盘山山麓,这里有一处天险,叫陇山。   秦陇大地的陇,在关西土语中,就是土埂的意思。   六盘山一线,就如同在八百里秦川北方突然隆起的一道坎,这道坎和关中地区农田里起的土坎很相似,因此就被成为陇山,是泾水和渭水的分水岭。   两人戴着口罩一路奔行,从平原上丘陵,然后地势开始陡峭。   快午时,前方山谷出现一处关卡,这就是镇戎军所在的陇关。   关卡右边是一座大土城,城头上的卫兵摇动红旗,然后两边的箭楼上,两座大弩寒光闪闪,箭头对准了苏油和张麒。   苏油对镇戎军的反应非常满意:“小七哥,这小隐君好像还行。” 第三百五十六章 苏容   张麒瞅着大弩:“那弩好古怪。”   苏油说道:“那是三床弩,可以同时使用三张弓臂的力量,并延长箭矢受力的行程。威力应该是不错的,从设计上来说,算是颇为杰出了。”   说完又摇头:“不过材料上就不够看了,精准度也不会太高。用相同的箭矢,两把弩开满后,射程,落点,估计相差颇大。”   张麒也点头:“说到底,还是不够标准化,也不够精细。”   倒是上前来盘问的士兵有点吃惊了,两个半大小子在寨门前大言炎炎,浑没有把弩箭的威胁放在心上。   苏油见来人了,这才翻身下马来,取出印信:“这位老哥,我乃新任渭州知州,这位是我伴当,特意前来拜访你家知军的。”   士兵明显不信,知州没有仪仗,穿得还古里古怪,像蛮夷多过汉人。   苏油看到士兵古怪的眼神才反应过来,赶紧取下厚厚的木棉手套,解开兜帽在下巴下的绳扣,将两边的皮草护耳翻到头顶重新系好取下来。   然后取下皮口罩,挡风的外罩,护腿,脱了毛靴,换上乌靴,最后整理好衣服,取来镶银的革带系上,让张麒将乌纱幞头给自己戴上。   等收拾停当,苏油问道:“现在可以了不?”   俩兵都傻了,这是大变戏法啊,一个毛栗子在自己面前活生生变成了一个红袍小官人!   赶紧说道:“贵人且稍待,我们进寨通报。”   不一会儿,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武夫从寨子里大踏步出来:“末将姚兕,奉命来迎,烦请知州入寨!”   “好威猛的汉子!”苏油笑道:“未知壮士如今担任何职?”   大胡子说道:“不敢劳太守询问,末将如今忝领环庆巡检,在小隐君手下统管着千余旗头兵丁。”   旗头乃是先锋精锐,这姚兕看来是勇猛善战,敢于冲锋之辈。   环庆二州,在渭州的东面,那里是种珍的辖区。   至于姚兕这个环庆巡检,怎么跑来渭州北面来当了旗头,苏油也懒得问了。   大宋官制就是这么混乱,比如高士林家的长辈,在汴京打着酱油,可人家却是实实在在的嘉州节度使,眉州节度使,宜州节度使。   又比如赵顼进封的颖王,颍州是后世安徽阜阳,小破孩怕是这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封地是啥样。   ……   如今这小破孩正在汴京城,捧着账册两眼放光。   “姐姐当真是厉害,这慈善彩券竟然这么来钱……”   曹太后清咳了一声:“大哥儿可要注意形容。”   赵顼这才收拾起一脸贪色:“呵呵,十六万贯啊,刚开始说我都不相信,现在还多出来五千三百一十三贯。”   苏小妹将账簿收起来:“这叫收益评估和成本控制,眉山四通商号做老了的东西了。”   “倒是王爷你,让你去三司寻找近年汴京的物价薪酬等相关资料,结果回来告诉我们说没有,只能靠四通商号近期资料做了个预估,你看还是有些不准吧?”   赵顼摆了摆手:“小妹你放心,别说三司那陈年老账翻不出来。就算真找到了,只怕别你掌握的数据更加不准。再说了,多出来这么多,难道不也是好事儿?”   苏小妹说道:“不准怎么还能是好事儿?可能多,就可能少,我们要尽量做到更精准,更精纯,更精细……”   赵顼脑袋狂摇:“就是眉山理工那一套是吧?太难了学不会……”   苏小妹笑了:“王爷今后要学的是施政料官,平衡朝局。这些细活,自然要交给下头人。但是也不能被蒙蔽不是?”   “听闻宫内用度,一枚鸡蛋可至银一两,我实在不知什么鸡才能生出这样的蛋来。”   “内中诸人,薪俸用度高些,自是皇家体面。然而此恩当自上出,而不是让底下人从用度里边欺隐。”   “人心不足,制度虚设。不善加管理的话,用度只会越来越不足,而漏洞只会越来越大。”   “贪墨成风且不说,最怕贪墨之后,小人非但不记皇家的宽慈恩厚,还要暗暗嘲笑太后官家。用哥哥的话说,那才是‘扁担挑缸钵,两头都滑脱。’”   赵顼“哈”的一声笑了出来:“我朝探花郎,说这样的俏皮话?”   曹太后也乐了:“这话那猴子说得出来,不过小妹你是女孩子,可不能捡着你哥说什么就跟着说什么。”   一个内官从屋外扑了进来,大喊道:“娘娘,可不能听这丫头胡沁啊!您身边忠心耿耿的人,眼看着还有几个?”   “新人刚进来,就指着老人心窝子上踩——什么叫贪墨,什么叫不记恩情?”   说完跪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要不是老奴拼了这条老命,替太后硬要来一些用度,这慈寿宫中,哪里还有一丝热气儿?娘娘啊,这小丫头,是一刀刀在老奴心上割啊太后……”   曹太后皱了下眉头:“任守忠,你在胡扯什么?小妹也不是什么新人,是我让大哥儿找来给我讲解怎么做慈善的。”   任守忠哭道:“娘娘啊,那就更是外人了。守忠一心一意伺候娘娘一辈子,难道还赶不上一个小丫头?”   曹太后挥着手:“你且先下去吧。我们这里还要理账呢。”   任守忠看着苏小妹,觉得自己下去这小丫头肯定会说坏话,磨磨蹭蹭不愿意离开。   苏小妹见状,对曹太后施了一礼,又对任守忠施了一礼:“两位都是老人家,苏容说得哪里有不对,打也打得,骂也骂得。”   “进宫之前,哥哥跟我说,宫里很多事情看不明白,那就不要明白。只需要助娘娘,助王爷,将这次彩券的差事料理清楚即可。”   “苏容对太后景慕之日,还在幼年。那时哥哥刚从大理回来,每日里操帆戏水,荒嬉学业。苏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如非娘娘关怀,将他扭回到读书这条路上来,哥哥也考不上探花。”   “长辈关爱晚辈,不是要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而是要像娘娘这样。让他读书明理,修身立德,有一技之长,其后可以有所作为。”   “而臣子对官家,也不是要引诱他大造宫室,逸豫好色,而是要规劝他勤政爱民,使百姓安乐。”   “即便在民间,苏容也听到过官家与娘娘不谐的传言。娘娘,三口贫家,尚知家丑不可外扬,何况皇室?”   “娘娘慢慢回想,这些事情的起因,是不是有人在事起之时,不予劝谏,反而顺着官家和太后的意,以所谓‘亲人’的身份,各自讨好各自的主人,导致嫌隙日生?”   “这些所谓亲近之人,哪里能与骨肉至亲,国朝安宁可比啊娘娘?”   “朝堂正臣,无不在为弥补太后和官家的关系努力,然言事者多,做事者少。所以他们的苦口婆心,往往抵不上这些‘亲人’的一句话。”   “哥哥本是埋头做事的性子,小时候教育我们,是‘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等到长大,则是‘格物致知’,‘知行合一’。”   后边两句,让赵顼听得眼神一亮。   苏小妹接着说道:“娘娘,宫中之人,太祖太宗之初,尚出良家子弟。其后越发不堪,至有从人牙手里贩入者。”   “这些人本来就是奴役之流,很少能得到受教育的机会。进宫后杂务缠身,更没有机会习字读书。不明事理,往往就流于贪鄙。”   “纵然有性子老实可取的,也因眼界不广,思虑逼狭,因而只知道一味愚忠,奉从上意。”   “温成皇太后和娘娘,两相对比,不就是最现成的例子吗?” 第三百五十七章 向守忠   “今天苏容说这些,哥哥知道后,肯定会大加责罚,但是苏容对太后一片仰慕之诚,知而不言,则是不忠。”   “娘娘,张乖崖治蜀之时,斩盗一文钱库吏的判词,那是‘’绳锯木断,水滴石穿。’”   “制度实施的关要,就在于防微杜渐。”   “所谓积羽沉舟,群轻折轴。娘娘,约束他们,就好像当初约束哥哥那样,才是成全之道啊。”   “任内官忠劳勤恳,是不用怀疑的。但是在仁宗大行之后,这片愚忠,却没有起到好作用。不但于娘娘不利,于皇家不利,于国事不利,就连于其自身的保全,同样不利。”   “汴京的物价,这段时间王爷自当知晓,所谓的天价供奉是怎么回事儿,娘娘也应该清楚。”   “这些事请,要是再被不明究里的小民到处宣扬,谁还会相信大行仁宗皇帝,连羊肉羹都都不肯多吃一口?连几十年的破旧絪褥都还在用?夏日在宫里里,只摇着一柄价值十文钱的白葵扇?”   “天下人只知道,皇家享用的是十万钱一小瓶的永春露,是二十万钱一只的羔羊,是近千文一枚的鸡蛋——这分明就是导君以谄,而陷上于恶!”   说完轻轻跪下:“娘娘,苏容今日之言,如有冲撞,但请责罚。”   任守忠被苏小妹说得恼羞成怒,跳起来就要动手:“小贱人你还要挑拨离间!是没被掌过嘴是吧……”   这时就见门外来了一个小内使:“哟,向都知这是在闹什么呢?”   任守忠怒气未消:“李宪!你来此作甚?”   李宪没有理他,躬身说道:“娘娘,王爷,官家有召,宣见向都知。”   曹太后对这个官家有些警惕:“宣守忠干什么?”   李宪笑道:“娘娘,这是韩相公的建议。”   “仁宗山陵已经合土,韩相公在交卸山陵使差遣时提到,为此操劳的臣工,理应有相应赏赐。”   “这事情拖了很久,还是相公坚持才定了下来。内省之中几位都知,催办物资颇为得力,现在到了论功之时。”   任守忠又惊又喜:“哟,这还有咱家的份?”   “任都知催办之功,明眼人都清楚的。”李宪笑道:“不过都知怕是要快些,那几位啊,呵呵呵,现在正在韩相公那里夸功呢。”   任守忠拎着袍脚就往外跑:“娘娘,老奴去去就来,大行皇帝的事情,谁有老奴上心啊?!这论功的时候,怎么什么死猫烂耗子都跳出来了,要不是小李来知会,怕是都能活活错过哟……”   李宪看了看任守忠小步碎跑的背影,转身笑着再次对众人施礼:“都知的身体还是那么清健……娘娘,王爷,那小臣也告辞了。”   总算是重新清净,曹太后赶紧将苏小妹拉起来:“我的小伶俐人儿,这哪里还是姑娘,简直就是乌台谏官,当朝御史!”   苏小妹却皱眉道:“王爷,赶紧跟任内使去看看吧。”   赵顼“啊”了一声:“怎么了?”   苏小妹说道:“任内使,怕是回不来了。”   曹太后和赵顼都是大惊:“为何?”   苏小妹说道:“那个李宪,哪里有什么诏书?从头到尾就用了一张嘴,哄得任内使自投罗网。”   “王爷,任内使纵然有诸多不是,但毕竟是太后身边的老人,就算发落,也要有些体面才行。处置一个内官,对韩相公来说本是小事情,可宽可严。王爷去看着他们,不能让外朝官们做得太过。”   赵顼这才反应过来:“哎呀,那我赶紧去看看去。娘娘你放心,任内官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孩儿不会让他没了着落。”   太后有些愤然,待赵顼去后才说道:“连身边伺候几十年的老人都要给老身处置掉,他眼里还有我这个太后吗?!”   苏小妹淡然道:“娘娘,有些人,以前持宠而娇,后来将娘娘拉来挡箭。有利自己收之,又怨则归于娘娘。外臣和官家想要料理,却要顾忌娘娘的想法,这就成了投鼠忌器之势。”   “积怨已深,咎由自取。娘娘,任内使怕是救不得了,韩相公肯定是手握了铁证,才敢如此行事。”   “其实如此也好,正好利用机会,重申制度,整顿身周,将坏事化为好事儿。”   “只要天下百姓眼里心里有他们的太后,娘娘就安如泰山。”   “至于日常用度,我们有了琉璃作坊,自力更生就行,做得好了,还能反哺官家,朝廷。”   “与其我有求于人,不如人有求于我。这就是自立自强,不倚赖别人的施舍。哥哥说过,这就是无求不谄,无欲则刚。”   “有了这十六万贯,什么事情做不得?当年哥哥带着我们自食其力之时,可是从削竹为钩,塑泥为盆开始,再看如今眉山,是什么局面?”   太后拉着苏小妹的手,眼圈有些发红:“可惜身边一直没有个明白人,才闹到如今这地步……”   苏小妹牵着太后的手:“无妨,王爷对太后非常孺慕,皇后也是太后一手养大。过去的,我们便让它过去。”   “国朝制度,后宫不干朝政。但是不干朝政,并非无事可为。哥哥说挑几件小事情做起,做得好了,最后对国家也是大利……”   ……   任守忠如今正跪在冰冷的地上,韩琦在上边正襟危坐,冷眼看着他。   任守忠冷汗淋漓,早没了在太后身边嚣张跋扈的样子。   韩琦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一字一顿地说道:“任守忠,你奸邪反覆,谋间两宫,罪该致死。”   任守忠喊道:“我没有,我对太后一片忠心,相公不能信口污人!”   韩琦丢下一份文书:“这是从宫人哪里收集的证据。当初皇上登基,本应由你请太后下书,主持仪典。而你却胆大妄为,企图阻挠。”   说完又丢下一份:“皇上有疾,言语有失。你不思劝导,反而行离间之词,称其不君不孝,还于内外宣扬。”   然后又丢下一份:“差办山陵期间,四处妄索,搅扰州县。打着太后的名头,私收库藏三万余贯,而慈寿宫内,所得未过三千!”   “任守忠,就凭这些,足够你掉十个脑袋!”   “司马大谏,吕殿史,凡十数章请诛尔于庭。你非但不思悔改,以为自己有太后倚仗,愈加猖狂。今天,你是活到头了!”   任守忠无可抵赖,但是他长期在宫内当差,对制度相当熟悉:“相公你吓唬不了我!就算你要处置我,敕告还得符合程序!这事情一天完不了!太后会来救我的!她老人家不会让你们为所欲为!”   韩琦勃然大怒,一拍惊堂木:“狂悖失心之徒!事到如今,你还要牵扯娘娘吗?!”   说完取出一份敕告:“不好意思,我这里现在就有一份空白敕告,欧阳参政,赵参政都已经签署,只要填上你的罪行,立刻就能发落!我倒要看看谁能救你!”   就听屋外一个清朗的声音喊道:“且慢!”   任守忠如同将死之人重新获救,欣喜若狂:“来人了!娘娘派人来救我了!相公你治不了……”   及待转头,见是赵顼,不由得魂飞魄散。   韩琦站起身来:“老臣见过王爷。”   赵顼将地上的证词都捡拾起来,认真地一页页看过,不理地上抖得筛糠一般的任守忠:“相公,这些都确实了?”   韩琦拱手道:“王爷,这些都是司马大谏和吕殿史收集的,铁证如山。”   赵顼扯了扯嘴角:“相公准备如何处置守忠?”   韩琦冷气嗖嗖往外冒,咬着牙道:“罪不容诛!” 第三百五十八章 富弼的炮轰   任守忠扑倒赵顼脚下,抱着赵顼的双腿:“大哥儿,大哥儿你救救老奴啊……老奴,老奴小时候抱过大哥儿的,老奴抱着你在清明池看鱼……大哥儿生病,也是老奴宣医送药啊大哥儿……”   赵顼闭上眼睛,过了一阵才睁开:“宣医送药,那是娘娘对我的关爱,居然都能成你的功劳?抱着我看过鱼,就能抵消你这纸上的罪过?就能抵消你对娘娘声名的玷污?!任守忠,你真的……你真的是没救了。”   任守忠顿时瘫软在地,仿佛已经半死。   赵顼这才对韩琦拱手:“相公,娘娘毕竟年纪大了,心地慈祥,其身边之人的处置,尚需缓和一二。”   “诛一守忠容易,可天家隔阂,如何弥补?相公,还请体恤一下天家的难处,娘娘的难处……还有……我的难处。”   说完深施一礼。   韩琦赶紧将赵顼扶起,老泪纵横,似乎要将这段时间里的委屈都发泄出来:“王爷言重了,王爷至孝,是臣等的福分,外臣们虽然努力劝说,但怎能与王爷于中弥补相比?”   “刚刚有旨意下来,说是让皇太后令称圣旨,出入唯不鸣鞭,仪卫如章献明肃太后故事;然娘娘有所取索,需派使臣录圣旨付所司。中书、枢密院、使臣具申状覆奏之后,方可施行。”   赵顼吓了一大跳:“相公,断然使不得!”   韩琦一脸的忧心:“当然使不得啊……王爷放心,富弼已经前去劝阻。老臣就算拼了这把老骨头,也不会奉陛下此诏,陷陛下于不孝之地!”   “王爷,此事自管交于老臣,你赶紧回去,安抚好太后才是。”   ……   富弼如今正对御座上麻木的赵曙慷慨痛陈。   “陛下!皇后自童孺之岁,就朝暮游戏于太后之怀,太后分甘哺果,拊循煦妪,有恩无威,如慈母待女儿一般。”   “如今皇后正位中宫,有幸在太后身前膳羞盥帨。意恃昔日之爱,不自疏外,这难道不是好事吗?这是犹以童孺之心,望于太后,使太后得享天伦啊。”   “太后有时候有所求须,不得满意,怒之责之,那也是如婆婆母亲对新妇女儿,谁说不行?”   “要是事过之后,太后还遂弃皇后,不复收恤,憎疾如仇绚,那臣等自然会去劝告太后。”   “臣在阙门之外,无由知禁廷之事。然最近窃闻道路之言,都在说皇帝与皇后奉事太后,比往日更加恭敬,而太后待你们却愈加严苛简薄。”   “当年太后垂帘之时,韩相公说过,只要朝野有不利陛下的传言,那就是太后扶持不到。如今此话,臣也同样奉还于陛下!”   “陛下未立之时,若仁宗尝有小惑,则陛下不可能得到皇位。而今陛下既然得立,就说明所惑未能有害于陛下,其中难道没有太后劝慰的恩德?!”   “如果要怨太后不应该垂帘,则此事就该先怪陛下自己生病服药。太后当时是从大臣之请,不得不为。臣问太后又有什么过错?!”   “何况如今太后已尽数还政于陛下,垂帘终是没有损害到陛下之权。”   “臣私下揣测,这两件大事,在当时就让陛下很不高兴,因此直到今天,陛下你依旧耿耿于怀!”   “两件事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陛下难道还要蓄怀为恨,终不释然吗?”   “如果这样,陛下你就是《谷风》里所说的‘忘我大德,思我小怨’!”   “这是古人讽刺周幽王的诗歌。陛下岂可忽略虞舜之大孝,而去效仿幽王之乱风?!”   “皇太后垂帘的日子里,曾经对臣与胡宿、吴奎说过:‘无夫孤孀妇人,无所告诉。’臣等共听此言,实在是伤心欲绝啊陛下。”   “陛下,下诏太后用度索取,需使臣移命,中书副署,枢密同意,这是什么为子之道?臣甚为陛下痛惜之!”   这基本上是在指着赵曙的鼻子痛骂他不孝了。   赵曙就像一座木雕,任由富弼唾沫星子横飞,声泪俱下,不能打动他分毫。   过了老半天,赵曙才呆愣愣地说道:“任守忠之前挪用国库三万多贯,只说是太后之命。此诏也是因事而起,是为了防止太后身边人胡乱作为。富公言重了吧?”   富弼怒不可遏,正要继续炮轰,却听小使臣前来禀告:“陛下,颖王求见。”   赵曙正被富弼训斥得如坐针毡,赶紧叫进:“让他进来,是有什么事情吧。”   赵顼入门:“见过父皇,见过枢密。”   富弼怒气未息,也只好整顿衣裳,与赵顼见礼。   赵顼拱手道:“父皇,刚刚听韩相公说道,已经发落了任守忠。此事乃守忠欺上瞒下,恣意妄为。儿臣最近都在娘娘身边,能确定娘娘并不知情,三万贯娘娘也没有得用。”   赵曙又重新变成木雕:“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赵顼说道:“娘娘说了,任守忠跋扈,韩相公处置的对。父皇下召重整制度,娘娘也没有意见。”   赵曙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娘娘真如此说?”   赵顼说道:“娘娘的确是如此说,不过父皇,你却不可如此做啊。”   “娘娘还政之日,汴京城百姓自发集于宫门,为我大宋皇家母慈子爱而贺。”   “如今这道诏命,知道的自然理解父皇生怕底下人欺哄太后,而照顾未周;可不知道的,会如何想?之前集于宫门相贺的小民知道,会如何想?万一别有用心之人煽惑,区区小事,会不会闹出大麻烦?”   “父皇,娘娘如今已然全部还政,准备用自己的影响,推广慈善事业。”   “有她老人家出面主事,仅数日之间,儿臣便已筹措了十六万贯。父皇,娘娘为大宋子民所拥戴,是毋庸置疑的。”   “这十六万贯,娘娘已尽数交于儿臣负责,十六万贯都挥手处置,会贪图那区区三万贯吗?”   “所以以儿臣所见,如今蛊惑的小人已然发落,事情就已经完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儿臣诚请父皇收回那道诏书,我大宋皇家,岂能如西夏契丹一般,不重孝亲礼数?”   赵曙眼珠转了转,看看赵顼一脸的淡然,再看看富弼一脸的决然,手指头在膝盖上不由自主地弹跳了两下:“娘娘既然将如此大事交付与你,大哥儿你就不可敷衍,须得做好,不要让娘娘失望才好。”   富弼不由得赞许地看了赵顼一眼。   赵顼也松了口气:“儿臣自当尽力。”   ……   《资治通鉴续编》:   治平初,英宗即位,有疾,宰执请光献太后垂帘同听政。   有入内都知任守忠者,奸邪反覆,谋间两宫。   时司马温公知谏院,吕谏议为侍御史,凡十数章请诛之。   英宗虽悟,未施行,宰相韩魏公一日出空头敕一道,参政欧阳公已签,参政赵槩难之,问欧阳公曰:“何如?”   欧阳公曰:“第书之,韩公必自有说。”   魏公坐政事堂,以头子勾任守忠者立廷下,数之曰:“汝罪当死。”   责蕲州团练使、蕲州安置,取空头敕填之,差使臣即日押行,其意以为少缓则中变也。   欧阳公言:“吾为魏公作《昼锦堂记》,云‘垂绅正笏,不动声色,措天下於泰山之安’者,盖以此。”   《蜀中杂记》:   苏明润所领土地庙孤童,长者七子,多有建树。   时人有于公前论之者,公笑曰:“吾门自有明月,唯恨诸君不知。”盖谓县君也。 第三百五十九章 小隐君   镇戎军的山城不小,可以容纳数万人。   山城中间是一个大校场,校场边是简单的草顶泥屋。   姚兕领着苏油和张麒进了一间侧屋,说道:“就请太守在此处相候,知军很快便到。”   看着屋子里边的桌椅,帷帐,木质杯盘,到处都写着“仇雠未报”四个字,苏油叹息道:“武之,想来祖上,也是没于伐夏之役。”   姚兕虎目含泪:“我家祖籍乃陕西三原,家父讳宝,我与弟弟还在年幼时,就战死于定川寨之役。官家怜悯,拔我为右班殿直。于今已然老大,然父仇未雪,殊为不肖!”   苏油说道:“固然是家仇,也是国恨。西夏李氏。累受恩隆,却长怀枭猄之心。大宋立国百年,如今已成老疲之态,当思振作才是。”   “巡检有此雄心,固然可嘉,但是须知兵者不详,未虑胜,先虑不胜。”   “国事艰难,贼势炽张。朝中之前有议,欲与陕西三丁刺一勇,聚十八万兵,以防西夏。”   “司马大谏力阻此事,苏油不才,才领了渭州的差遣,从老家带出来万五乡勇,替陕西百姓挡上一波。”   姚兕拱手道:“太守固然是好心,但是只怕西南乡勇,不得用啊……”   苏油笑道:“得用不得用,旬月便知,好歹也是习战之兵,总比民夫强吧?看来知军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来,那我就借贵地料理一些公务,巡检没意见吧?”   姚兕觉得这小知州比那些鼻孔冲着天的文官好了不知多少倍,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太守你请自便,知军那里,我再去给你催催。”   苏油笑着打开书包:“没关系,我能等。”   姚兕觉得更加不好意思了,不再说话,拱了拱手,大踏步去了。   苏油取过信笺,开始给各处写信。   首先是枢密使富弼,信中写自己已经安然抵达渭州。城防松懈,没有防范之心,不是边城格局。   不过他不准备修改,或者有机会用计。   又写了小隐君治军还算严整,不过陇关城防少了呼应,和渭州之间的战略纵深也不足。   兵力部署过于简单,没有形成层层阻击之势,庆历年间的寨堡,多数荒废,当是财力不足的原因。   接着是关心他的软足病,说是玉局观已经有研究成果,这病多是权贵豪门才得,而穷人反而不生,乃是所食稻米麦面过精所致,应当适当摄入一些粗粮。   如果糙米吃不进去,那还有一道菜,西南叫麦鸡婆,就是用粗麦面做面片,和酸菜,新鲜的豆子和瘦肉片打汤,味美开胃不说,还营养丰富。每月吃上几顿,软足病当能慢慢调理好。   第二封信写给中书韩琦,叙述渭州的民事情形。如今看来,农时已误,请求减免今年渭州赋税。   第三封写给苏小妹,要她侍奉好太后,还有利用皇家工坊的技术优势,将几款琉璃料配方用起来,让鲜艳的绿色,蓝色,红色和黄色的琉璃制品,在汴京形成风潮,然后影响西夏和辽国,他好在渭州卖高价。   第四封写给商州的高士林,筹备工坊之余,与周围土著打听何处可以建设马场,据他所知,商洛一带,汉唐时皆是军马场,可做放牧牲畜之用。   第五封写给陕西路都转运使薛向,算是报到。   虽然渭州是经济特区,但是诸多举措,还需要向明公汇报,自己会尽快抽时间求见,共同商量渭州经济策略。   第六封写给赵抃,蜀中是囤安军和控鹤军前期的后勤基地,后期粮草就地解决后,不少的战争物资,同样要蜀中继续支持。   张麒则打开包裹,取出奶油和茶叶,用姚兕的茶壶煮起了奶茶。   ……   白虎堂中,姚兕正在给种诂汇报情况:“指挥,那小知州不像是来跟咱们打擂台的,你看是不是……”   堂上一个中年汉子披着大氅,意态潇洒,随手翻看着《春秋》:“怎么?你看他对眼了?”   姚兕赶紧说道:“不是,那小知州虽然一身的古怪,但是胆子还是有的。入寨之时,两架三床弩对着,他一点不害怕,还评价我们的三床弩的优劣来着。”   “跟末将说话也是客客气气。知州也!什么时候知州对一个巡检说话客气来着?”   种诂笑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渭州被我们抽空,我看他是上门求告来了。”   姚兕想了想:“这个还真不像,那小知州也不耽误事儿,说是在等你,更像是在料理公务,我来的时候,他正拿出纸笔准备写信呢。”   种诂“咦”了一声:“这么沉得住气?”   姚兕忝着脸笑道:“指挥,要不你就去见上一见?好歹人家也是夔州一战平灭五千蛮人的将种。这战绩,西军中也不多见。”   种诂嗤笑一声:“这你也信?!西南山高皇帝远,鬼知道他这军功怎么弄出来的,朝廷还就捏着鼻子认了!老子不走科举的路子,就是嫌文官们都黑了心。我们西军被朝廷盯得紧,这小子啊,多半是心狠手黑之辈,杀良冒功钻朝廷的空子!”   说完又道:“不过能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也算他还有几分本事……罢了,晾得也差不多了,走,见见去。”   一个少年从侧屋出来:“大哥,你要去见探花郎了?带上我呗!”   种诂抖了抖大氅:“字写完了?”   那少年道:“写完了!”   种诂笑道:“八哥儿,当年叔祖要种家弃文习武,就是对大宋只重文事深恶痛绝。国朝探花郎,也就是在文章上下的功夫深一些而已,有什么好见的?”   那少年说道:“探花郎好见,十四岁的探花郎就少见了。而且这苏明润都被传得神了,连周围不少吐蕃蛮子都听说过他。说他幼年时在二林部得三礼护佑,以雷法屠龙,因而得了神龙道书。不但能化铜为金银,就连雪山神物雪巴珠,他那里也是要多少有多少,反正种种神异。”   种诂不觉失笑:“你这说的到底是蛮夷妖神还是我朝探花?算了,要去就去吧,不过去了只能眼看,不许多嘴。”   三人来到姚兕房间,掀开帘子就见明如白昼,不觉惊疑。   然后那八郎就抽了抽鼻子:“什么味道,这么香?”   种诂就白了那少年一眼,说好的只看不说呢?   赶紧对苏油拱手:“末将种诂,巡寨来迟,累探花郎久等,还请恕罪。”   苏油摆手:“不敢,世兄只以职务称呼就好。素闻小隐君儒雅高致,大有祖风。今日一见,果是不凡。知军戎马倥惚,息不解鞍,正是皇宋幸事,怎么能见怪?未知这位世兄是……”   种诂笑道:“这位是小弟种谊,慕知州风采,缠着我要来一见。”   苏油笑道:“原来如此,那请入座,张麒,上茶。”   说完开始收拾桌案上的信件:“真是鹊巢鸠占了,实在是不好意思。冬日里窗户关得严,光线就不好,这是铂金汽灯,光亮异于寻常灯具,也没有油烟,不过不好送给知军。”   种诂也推辞:“这东西自是珍贵,末将不敢领受。”   苏油说道:“非是此因。知军乃一军之首,夜间如用此灯,就等于告诉别人指挥核心所在,有些不妥。”   种诂这才恍然:“探花……太守当真心思缜密,无怪在夔州能一举平定局势。”   苏油笑道:“说是一举平定,那是往我脸上贴金,只怪田承宝过于自大,外加贪妄,要是我刚到夔州就领兵杀来,那我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非得等到夔州物产丰饶时,才来捡便宜,却不知道越是诱人的东西,往往越是陷阱。西南有句老话——你看着别人碗里,却不知别人正看着你锅里。” 第三百六十章 纲领   让张麒给众人倒上奶茶,苏油说道:“这还是我在二林部弄的,寿翁你尝尝,这个对长身体也有好处哟。”   种谊双手接过:“真的?”   苏油笑道:“你看我的个子就知道了。”   种诂也尝了一口:“这个只怕羌蛮吐蕃人会更加喜欢。”   苏油说道:“是,本来就是来自蛮地的东西。”   说完又道:“到处都有隐士高人啊,我在西南就见到过一位范先生,一生穷力归化二林部。几乎以一人之能,换得西南的平静。知军令先祖想来也是此一类人物,听闻老小隐君,均精擅春秋?”   种诂赶忙谦虚:“岂敢岂敢,先祖的学问那是没说的,不过末将就不够看了。”   苏油笑道:“巧了,我的首经也是《春秋》,老师是西南大家唐彦通,想来蜀学与关学,有些不同,正要与知军讨教一番。”   于是两人又开始议论起《春秋》来,种诂不由得心生疑惑,这小子冒雪跑我这里来,就是为了跟我东拉西扯讨论学问?   心中暗自打定了主意,反正我已经出招,如今就一个以不变应万变。   不过苏油学问是没问题的,渐渐的种诂也被蜀学的一些理论吸引,认真辩论起来。   等到种诂兴趣起来,苏油却又话锋一转:“汉书有云,《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货。二者生民之本。食足货通,然后国实民富,而教化成。是为政首。”   “《易》称:‘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财。’”   “财者,帝王所以聚人守位,养成群生,奉顺天德,治国安民之本也。是以圣王域民,筑城郭以居之;制庐井以均之;开市肆以通之;设庠序以教之。”   “学以居位曰士,辟土殖谷曰农,作巧成器曰工,通财鬻货曰商。圣王量能授事,四民陈力受职。故朝无废官,邑无敖民,地无旷土,而致天下清平。”   种诂拱手道:“探花郎的学识,末将佩服。”   苏油笑道:“说这些其实没别的意思,《汉书》知军自是熟悉的。摘出这几句,作为我来渭州的施政纲领而已。”   “知军,朝廷已经同意于渭州开行榷市,渭州转眼便会繁荣,却不知为何种家要将产业撤出城去呢?”   种诂嘿嘿笑了两声:“听闻太守也是应过制科的,《六韬》,《司马策》,想来精熟。”   “为帅之要,未虑胜,先虑败;不计功获,先计保全。”   “渭州去岁兵隳,到今日又已误了农时,大质不才,也知道陕北接下来就是一场饥荒。”   “然太守在朝堂大言,要在渭州屯田,还要以此吸引西夏谅祚,企望军勋?呵呵呵,此等宏图,种家不敢参与,只好退避三舍。”   苏油看着种诂:“那你刚刚还和我讨论半天《春秋》?”   种诂拱手道:“学问归学问,实政归实政。太守有兴,末将不敢不奉陪。这叫……一码归一码。”   苏油叹气道:“知军,要知道渭州城一撤出,再想进可就难了。”   种诂微笑道:“无妨,如果太守有陶朱公的手段,那末将只会欣悦我大宋得人。”   苏油严肃道:“真不参与?”   种诂道:“真不参与。”   苏油从书包里翻出来一摞契约:“也罢,如不参与,知军是否有意,将这些产业发售?”   种诂皱着眉取过契约看了,都是种家在城中的产业,皮货行,布坊,药行,林林总总不下十余处。   苏油说道:“这些地方,都是好地段啊,既然种家如今也不打算用了,那知军不妨开个价,我让四通商号收了便是。”   种诂冷笑道:“太守是想逼迫我种家离开渭州城?”   苏油也冷笑道:“逼迫?我可是诚邀你共谋渭州大计,是你自己不看好,非要撤出城去好不好?”   “既然你我难以同心,那就如你刚才所说,我们一码归一码。免得我展布政策的时候,还会有人跳出来拖后腿。”   种诂一拍几案:“好胆!苏明润,须知强龙难压地头蛇!”   苏油笑道:“我压你作甚?渭州陕西有什么好物产?与西夏诸蛮拿什么贸易?须知我这榷场一开,永春露,蜀锦,印染布,琉璃器,各色香药,彩纸,五色墨,精瓷,各种调味品,茶叶……那真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届时环庆,延安,镇戎诸军,日子怕要难过了哟……”   种诂瞅着苏油,冷笑不语。   苏油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陕西帅臣,走私贩负,几乎都是明面上的事情。”   “知军听闻我要在渭州开榷市,便撤走资产,企图对我打压,想叫我求告与你,乖乖合作,是这么回事儿吧?”   “然而不好意思,这一套对别人好使,对我,真没用。”   “我有资金,有货品,所以只有我逼你,没有你逼我的份。知军,是不是这个道理?”   “你!”种诂正想发作,转眼又冷笑道:“延边诸蛮,或许到不了渭州。我陕西也非如你所说,毫无物产。”   苏油笑道:“天下熙熙,皆谓利来,我还真不信你挡得住想烈酒香茶想疯了的诸蛮。再说陕北山川小道,呵呵呵……”   说着从书包里取出一份地图:“那汽灯不算,这才是我给知军的礼物。”   若在平时,种诂得此地图,定然欣喜若狂,如今拿到手里,却是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地图太细致了,陕西边境的地理,种诂早就烂熟于心,如今随便一翻,便知道这图没有一点差缪。   苏油说道:“陕西有什么?一些土布,土酒而已,西夏诸蛮就真那么傻?会兴高采烈地拿牛羊和你们交换?”   说完一拍桌子:“种大质!自己都命在旦夕,还想威胁于我?!你们送入西夏的,只可能是那掉脑袋的东西——铜钱!”   此语一出,种诂顿时大惊失色,姚兕猛然站起,便想伸手拔刀,但是看着苏油一身绯色的五品服,还有腰带上那挂着的银鱼袋,手指却抖得不听使唤。   苏油毫不惊怕,端起奶茶,慢条斯理地喝了起来。   宋朝铜钱外流的量非常大,沿海,辽国,西夏,很多地方都盛行宋钱。   宋朝的办法是禁,走私一贯以上者,斩首,甚至一文钱出境被查获,都要受到惩罚。   这个政策苏油当然是不以为然,经济问题只能经济方式来解决,行政命令一般只会碰得头破血流。   不过这不妨碍苏油拿出来反制种诂。   种诂脸色变换了几次,突然对姚兕摆手:“干什么?给我坐下,明润既然揭破此节,自然有他的计较!”   姚兕讪讪地坐下,如今他对这捉摸不透的小知州,真的是有些怕了。   老子走眼了!这小知州跟种老大才是一类人,玩死人不赔命的那种!   种诂苦笑道:“陕西荒废,想来太守一路所见,已经知晓。朝廷,呵呵……”   “如今军务,全靠榷场撑着。知道太守要在渭州开市,末将就不该一时糊涂,想要先声夺人,给你来个下马威。”   说完却突然一脸悲愤之色:“可是这能怪我吗?!我手下男儿为国守边,浴血疆场,哪一个不是好汉?!”   “可是他们却连肚子都吃不饱!连尸骨都无法收敛!连一口薄棺,都是奢侈!”   “汴京养着的那帮是什么东西?!凭什么他们任事不做,只需春秋两操,就能赏赐新衣肥羊?!就能花天酒地?!就能在那个花花世界里醉生梦死?!”   “我陕北男儿,每月拿着几百文咸菜钱,却要与西夏蛮子搏命!我再不给他们谋点衣食,我还有脸做他们的统帅?有脸带着他们去战场送命?!我还特娘的是隐君后人?”   跺了跺脚:“苏明润我告诉你,你脚下这片地,随便挖开都是人骨头!陕西二十年人丁不增,哪儿去了?全他娘埋这下面了!” 第三百六十一章 李老员外   苏油却神色不动,将茶杯放下:“还是那句话,一码归一码。”   “治军料敌,决胜疆场,那是你种大质的事;理政安民,生繁致富,则是我苏明润的事。”   “陕西军士百姓,固然值得同情,然而制度就是制度。”   “渭州榷市,必须是我这个知渭州军州事来主导,而且我敢向你保证,收益比你如今偷偷摸摸的搞,丰厚得多。”   “镇戎军去年‘榷易’收益多少?你报个数来听听。”   种诂对这铁石心肠的知州有些无语了,不由得有些丧气:“出了这屋子我是不认的,这话就在这里说说,六万贯。”   苏油笑了:“守着这么好个地方,冒着杀头的风险,一年才六万贯?大质你就不是生意人啊……不对你肯定打埋伏了……”   种诂满脸通红:“明润你休得取笑。一匹马才挣六百钱,真当钱是天上掉下来的?”   苏油将衙门里边搜出来那些地契重新放回包里:“刚刚那番话打动我了,前议作罢,都不忍心欺负你。”   “既然你不会做生意,这事情就还得我来。不过你种家这些店铺,我给你留着,算我转运司租用。镇戎军那些偷偷摸摸的功夫就省了吧。你只需晓谕周边,告诉他们渭州即将开市,牲畜肯定是最受欢迎的大宗,有多少我收多少!”   种诂忐忑地说道:“那我镇戎军军费……”   苏油说道:“给你凑个整,十万贯!”   种诂考虑了一阵,一拍大腿:“就信明润一回!那我一会儿将从人掌柜的再打发回去。”   苏油微微一笑,转眼却勃然大怒,一脚将几案踢翻:“无识之徒!枉我冒雪而来,竟然胆敢小视与我!种大质你慢慢瞧好,看我回去敢不敢抄了你城中资产!”   种诂也说翻脸就翻脸,同样怒喝道:“当真不知所谓!探花就可以为所欲为?须知王法难欺!老子就是不卖,你来咬我?!”   苏油一甩袍袖:“小七哥,我们走!敬酒不吃吃罚酒,真当你种家就能在陕西一手遮天!种大质,你等着看我手段吧!”   种诂呵呵冷笑:“我呸!老子随翁翁读书的时候,你还在乡下玩泥呢!无知小儿,老子还要参你呢!”   张麒刚被种诂说得热泪盈眶,转眼又傻了,这俩货怎么说翻脸就翻脸?这是又说了啥我们听不懂的了?   出得门来,苏油冷得一个哆嗦,脸色更是铁青,怒气冲冲上了拳毛赤,转身举鞭稍指着白虎堂:“种大质!以文制武是国朝定政!你敢跋扈,那就要承担后果!”   说完甩鞭而去。   张麒只好赶紧跟上。   两人狂奔了一阵,苏油钻进一片树林,跳下马来:“我的天快冻死了,赶紧给我把羽绒袍子翻出来,还有护耳帽,手套,啊……啊嚏!”   张麒赶紧上前给苏油穿戴:“小少爷,那种大质不是都已经认软了,你又何苦突然翻脸激怒他?”   苏油笑眯眯地说道:“连你都被骗过了啊?呵呵呵那就没问题了。”   张麒这才反应过来:“你们……你们是在演戏?”   苏油笑道:“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二把就烧到军方头上,导致文武不和,本来就很正常嘛,这通操作可信度很高的……”   张麒摇着脑袋夸奖:“他种大质能如此通透?一抖就机灵!啧啧啧难得能见到一个和你坏得旗鼓相当的……”   回到渭州,苏油三日没有出衙门,坊间传言,小太守在镇戎军碰了个大钉子,气病了。   苏油鼻子揪得红红的,坐衙时手里捧着个红糖姜水杯子,秉承一贯的风格,通判主政,他副署。   这是后世带过来的习惯,领导都是最后签字,这样才有派头。   但是蔡确非常不习惯:“明润啊,这也太僭越了……”   苏油吸了吸鼻子:“别说那些,几个案子都料理清楚了?”   蔡确笑道:“清楚了。”   “那司理参军和司法参军,是怎么回事?”   蔡确笑道:“这还不简单,司理参军是伶俐人,脑筋灵活,渭州是边城,跟周边熟蛮有点关系,挣钱还不容易?”   “马参军在这上头被刘参军抓了辫子,因此不敢违拗他的意思。”   “不过查案的时候,在卷宗里把自己摘得干净,前日夜间就来找我交代,倒也不是要针对我们,这是在给刘参军挖坑呢。”   苏油问道:“那这刘参军身上是干净的?”   蔡确扯了扯嘴角:“自打你查封了种家几个铺子之后,刘参军就老实了下来,呵呵呵,明白了?”   苏油笑道:“小隐君夹袋里的人啊……那就别怪我给他穿小鞋!我决定了,镇戎军独守陇关,势力单薄,需要在其靠陇山的一面,修筑一座寨子。就叫囤安寨,和镇戎军寨打擂台!这事情叫那刘参军去负责!”   蔡确都傻了:“呃……太守,这样不太好吧?刘参军虽然平日里霸道了一些,但是分管那一摊子大体还是料理得清楚的,虽然执法有些僵化,但是至少还算清白。”   “哦?”苏油阴侧侧地笑了:“那就更好了,压压担子才方便提拔嘛。这是栽培,老蔡,这是栽培干才懂不懂……”   蔡确偷偷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老子信了你的邪,年纪不大坑人贼溜!   面上却拱手称善:“太守不计前嫌,给刘参军这个机会,想来他是要感恩戴德的。”   苏油喝了一口红糖姜水:“嗯!那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   渭州的生态,当官的都清楚,料理了一个种家在渭州的钉子,封了几处种家的店铺,小隐君愣是屁都没有放一个。   于是风向就变了,蔡确的政令在渭州再没人敢阳奉阴违。   这娃的确是能吏,至少在政务上完全不需要苏油操心,料理得滴水不漏。   苏油每次都认真阅读蔡确送来的卷宗,偷学人家的本事儿。   说起来很苦逼,都混到枢密都副承旨了,还当过一路判官,苏油这方面还是很欠缺。   主要是起点太高,小时候一开始观政就是老张那样的四路都转运使起步,第一次外放又是夔州那种独立王国,如今正好补上基础这一课。   自己的队伍还没到,四通商号的人却先跑来了。   商人集团有利可图,跑得比军队还快。   领队四人,带着一支四百多人的队伍。   让人撕开种家仓库的封条,将货物都送进仓库,苏油亲自接待家乡人。   见到四人中一个身穿厚绸皮袄的熟悉面孔,苏油都有些拿不稳当:“呃……这位李员外,我小时候……是不是吃过你家的芋头?”   那人赶紧叩头:“少爷折煞我了,我是李老栓啊!命都是少爷你救的,怎么敢当这样的称呼?!”   “哎哟!真是你老人家!”苏油赶紧扶起来:“你可是长辈,万万使不得。拴住哥还好吧?我们可有好些年没见了。”   李老栓拉着苏油哭的哗啦哗啦的:“好,都好,就是见不着小少爷,这心里想得慌。娟儿生了俩胖小子,我老李家总算是开枝散叶了……”   说完又道:“小少爷都长成大人了,娟儿给小少爷缝了些丝光贡布内衣,说小少爷是挑剔的,那个穿着舒服。”   苏油乐不可支:“娟儿姐姐的手艺……可还行,怎么都比薇儿强不少。对了,你老为何亲自来了?三千里路呢!”   李老栓跺着脚道:“地呀!一路过来,这都是多好的地啊!”   “眉州现在是能种的山都种上了,这些平田要放在蜀中,那还不得打破头的抢?!”   “大栓和拴住现在心大,一个在富顺监,一个在仙井监。看不起种地的收益,小少爷你啥时候给我写信去骂骂他俩!”   “骂!必须骂!”忘了这位老人家对土地的执念了:“你这尊大神来了那还有啥说的!当年秦国在此地引郑国渠,整个泾原都是良田。如今荒废日久,过几天我们爷俩去渠首勘察一番,如何重新引水,如何变荒地为水浇地,就看你老人家的手段了。” 第三百六十二章 没有酱油的羊蝎子   李老栓笑道:“我说去二林那边帮老石探探矿,拴住和大栓死活拦着不让,这回可算能过过瘾了,过几天咱爷俩好好弄一把,地图有没?”   苏油乐了:“你老出马还要看地图?我以为拴住哥学艺不精才看地图呢。”   李老栓吹胡子瞪眼:“少爷你逗老汉!早年间找矿查水脉,大多数功夫都在白溜腿上了?现在有了地图还不知道看,那不是憨包娃子吗?我跟你说这地图看好了,再找脉就是事半功倍。”   苏油笑道:“也是,你老这些年,怕都是只有在地图上过瘾了。”   李老栓就想拍苏油脑袋,手举起来才想起这位如今是好大的官,只好又将手收回来:“还是那么皮!赶紧去见见其余乡亲!接下来还有好些事儿呢!”   苏油这才跟其余几人拱手:“大伙儿来了,我这腰杆就硬了!”   程家派来的是程三,史家派来的是史大,苏家派来的竟然是小鼠,只有石家派来的不认识。   众人一通少爷小幺叔姑祖的乱喊过后,程三才乐呵呵地给苏油介绍:“别的少爷你都认识,这位是石家后起之秀,石鍮,字玄华。”   石鍮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见到苏油很兴奋:“常听说姑祖的风采,今日可算是见着当面了。”   苏油说道:“少说嘴,跳蹬桥图纸收到了吧?修得怎样了?”   石鍮笑道:“姑祖尽管放心,保证比图纸漂亮!”   苏油有些担心:“太漂亮没必要,别把桥下石爬子搞绝种了是正经哟……那玩意儿的味道,啧啧啧……”   石鍮:“……呃,这个还真不能保证。对了,叔祖托我给你带来了一包东西,说是你要的零件。”   苏油点头:“是有这事儿,那一会儿送我府里。你大石头叔如今在商州弄工坊,渭州所需的诸多水力设备,我可就交给你了。”   石鍮拍着胸脯:“瞧好吧,五金活交给我就错不了。”   苏油这才招呼众人:“那走,给大家接风,尝尝西北风味!”   种家在渭州城里有一所大商号,上下两层带内院,苏油老实不客气的征用了,这里就成了四通商号分部的所在,眉州会所,方知味。   张麒在前头领着大家朝那里走去,苏油在后边和小鼠说话:“八公还好?五哥六哥肯放你们出来了?要我说苏家人就该大胆走出眉山,你看张散哥都逛到海上去了……”   小鼠说道:“八公身体好着了,我看我爹身体都不如他结实,薇儿教了大伙儿一套体操,满可龙里就八公坚持得好,时间短不觉得有啥,小十年下来就看出好歹了。”   “就是闲不住,现在成天就是配种猪配饲料,对了,去年八公搞出了一个满脸褶子的猪种,取名叫狮子头。”   苏油道:“身体好就好啊,狮子头大黑猪嘛,信里都吹过几回了……哎呀你身上怎么这么香?靠这香囊做工不错啊!”   说着就将小鼠身上一个蝙蝠香囊摘了下来:“是龙脑没错了……还是缂丝?这是缂丝吧?不错不错,小鼠这就算是你给小幺叔的见面礼了哈。”   说完就要往自己身上挂,结果被小鼠一把抢了回去:“这是我新妇临走时给我的!小幺叔你还能少了好东西?”   苏油上下打量了小鼠一会,突然飞出一脚:“你小幺叔都还单着呢!苏小鼠!你倒跑前头去了!你家娘子女红不错啊!”   小鼠嘿嘿笑道:“八娘牵的线,苏家织造坊的绣娘,每个月拿十贯钱的针线供奉。小幺叔你能不能换个称呼,我如今大名叫苏辐,表字子程。”   苏油就点赞:“这名字没毛病,老家的传说里,蝙蝠可不就叫‘盐老鼠’,是老鼠吃多了盐变的……”   “车辐的辐!跟九二哥九三哥一个字牌!小幺叔你怎么还那么皮!”   “不要计较这些……我就说看着不该这么顺眼才对,原来是人靠衣装马靠鞍!正好,我和薇儿结婚的喜服,这回算是有着落了。”   “真的?那我家娘子这下不得名扬蜀中了?!”   亲不亲,故乡人。叔侄俩你一言我一语,说不完的闲话。   苏探花搞美食那是出了名的,历史上苏东坡受穷的时候,买一根羊脊骨熬煮之后慢慢嘬着吃的那道菜,被苏油取来待客了。   剩下的肉大部分做成手抓肉,蘸椒盐碟子。   最好的肥美部分切成薄片,用来涮羊蝎子锅子。   锅子里没有放酱油,就是最本味的羊骨加白水,另外放了这一带颇多的红枣,姜,葱把,沙姜,干菇。   众人看得面面相觑,程三本着对吃货少爷的信任,拿羊肉片在锅子里一汆,然后在韭菜花蘸料里一裹一嚼,立马赞不绝口:“好肉!甘香无比,这羊肉怎么做的?一点膻味都没有!”   苏油笑道:“这个不是做出来的,是长出来的,这渭州一带,既有山羊,也有绵羊,绵羊除了产毛,还出这种肉。”   程三笑道:“阿弥这下要开心了,这就是你说的养殖业?”   苏油点头:“对,种麦是来不及了,只好种草,养肉!”   李老栓说道:“当年二林部的苜蓿还是这一带带过去的,如今成了牲畜的主食,这东西好是好,就是在眉山不好种。不挑地它挑太阳!”   苏油说道:“二林部苜蓿是秋播,不过如今渭州算好,还有雪压着,春天杂草不如西南那边多,能赶在返青之前种上一波,就是除杂草要多花点功夫。”   李老栓点头:“那就缓不得了,今晚看图,明日去渠源勘察,这东西比麦子废水,不过种得好了,用二林部江阳城的种子,一亩地第一年就能养一头牛,或者四五只羊。”   “等到明年就不用再下种了,一亩地能养两三头牛,七八只羊喽。少爷准备开多少亩地种这个?”   苏油“哈”了一声:“亩这个量词在蜀中合用,到了这里就得换了——顷!光渭州一地,平凉、潘原、崇信、华亭、安化五县,每县熟荒地,多的高达万顷,少的也有几千!”   李老栓傻了,筷子上的肉片滑落都不知道:“天神爷呢!放着这么多地不种,这是作孽哟……”   苏油叹气道:“光种不行啊,还得有机会收才行,要不然不全成给别人种的了?我想来想去,只能种些带腿儿的,敌人来了,也有机会撤不是?”   这笑话一桌子人全都笑不出来,石鍮年少气盛,一拍桌子:“跟他们干!”   苏油说道:“拿什么干?一路过来陕西什么情况你们没看到?人家一国大军五十万骑,我们一共一万五千,拿什么跟人家干?”   “敌强我弱,就别想那么远,先保住自己的家底再说,给我四年,不,最少两年,两年时间,我能将这里培植得厚实一点,就怕是西夏人不给我发展的机会。”   程三也抠脑门:“大宋的战力是有点那啥,总之少爷的能力我们是绝对相信的,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苏油说道:“几件事情,第一件就是准备蜀钞,如今我在长安准备了十万贯盐,现在是非常时期,程三叔,我要求发行二十万贯蜀钞,用于商品流通。”   程三大吃一惊:“我还想着蛮夷好哄,准备玩空手套白狼呢!既然少爷还备着这一手,那就干脆玩把大的!蜀中的货品值多少钱,那还不是我们爷们儿一句话的事儿?”   苏油连连摆手:“别别别,这里头还有一个著恩信与熟藩的问题,刚刚说了,我们兵力太少,需要倚仗他们。”   程三有些失望:“那就剐不成兔子了……”   苏油说道:“剐不成就剐不成,只要形成蜀钞信用货币经济圈,那周边熟蛮对大宋的依赖就会强于西夏,这才是大利所在!”   程三恍然,赧笑道:“少爷的格局,的确比我这商贾强得多……” 第三百六十三章 掌心雷   蜀钞和铜币不一样,印刷成本很低,以西夏人对货币的认知,多半不敢用。   如果他们敢用,苏油就敢搞一场局部范围内的通货膨胀,来一场惠而不费的经济战。   摇摇头甩掉这种美好的念头,苏油说道:“百废待兴啊,不说这些了,来,家乡人这份恩情,苏油永远记着,同饮此杯,就算是接风了!”   当天晚上,苏油便与李老栓研究地图,准备次日出行所需。   第二天,几百人的队伍分开来,石鍮带工程队考察泾河支流,准备水力工坊建设,以后的农产品加工,毛纺加工,军器维护,都要用到。   小鼠开始和渭州历年文书档案作战,统核物价,清点库房,为财政预算评估基础数据。   程三领人收拾场地,钞纸入库,开箱取出黄铜雕版,调配油墨,准备蜀钞工坊事宜。   史大没说的,来的路上他就已经发现了好几处高品位的水泥用石灰矿。   另外还有石英岩、白云岩、花岗岩。   在寻访几个破败陶窑的时候,史大还从工匠那里发现了高岭土,品位极高的高岭土。   加上商州石通快马传来的消息,那里的铁矿不同于大理和二林,是一种不含硫的铁矿,石通赌咒发誓说他发现了西夏青锋剑的秘密,已经迫不及待准备试验了。   这一带不含硫的铁矿,那就是硅铁矿无疑。   这玩意儿太有用了,它能显著改变钢铁的性能。   炼钢的最后阶段必须进行脱氧反应,而硅和氧之间的化学亲和力很大,所以硅铁是炼钢时较强的脱氧剂,后期可用于沉淀和扩散脱氧,以提高钢铁品位。   根据不同的配比,它能显著的提高钢的强度、硬度和弹性,分别用于架构钢,工具钢和弹簧钢的生产。   磨细后的硅铁粉,可以在选矿可作为悬浮相。用油脂等调成选矿浆,让粗矿石浮起来,精矿沉到选料池底部。   当然最实用的,莫过于改造铸铁性能。   在铸铁中加入一定量的硅铁,就能阻止铁中形成碳化物、促进石墨的析出和球化,因而得到球墨铸铁。   这种铸铁,可以达到或这接近钢的机械性能。   眉山箭头为什么一直是圆锥形,就是因为别的形状加工成本要高那么一些。   对于苏油这个精细纯挂嘴边锱铢必较的理工铁公鸡来说,多一文钱成本都是不能够忍受的。   不过要是有了球墨铸铁,苏油并不介意改一改箭头的形状,将之铸造成更加宽薄尖锐,锋利且带倒刺的那种。   苏油很欣慰,冶金技术经过十年的发展,鹤胫弩破瘊子甲,已经不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有了这个铁矿,苏油对抗击西夏的信心又多了一成,这个铁矿,其珍贵程度甚至胜过十个二林铁矿。   只有一个原因——运输成本。   它就在战线的后方。   不过这些用不着先告诉石通,这徒弟现在有些飘,等硅铁搞出来后,再教他做人好了。   出发前还有一件事情要忙——组装石富手工制作,石鍮带过来的那一套零件。   核心部件是一个转轮,转轮一头有个小齿轮,中心有孔,通过一根钢轴串联在底座上。使转轮可以转动。   钢轴前端可以抽出一段距离,使其连同转轮一起脱离底座后部的卡孔,向左甩出。   底座上有扳机,隐藏在手柄上方的钢结构里,每次扳动一次扳机,会让击锤向后运动,同时推动转轮转动一格。   转轮上有六个孔,每转动一格,都会有一个孔正对前方的钢管。   没错,这就是一个由底把、框架,枪管,转轮,回转、制动,闭锁、击锤、扳机构成的一个杀器——转轮手枪。   框架与一般枪上的机匣相类似,上面开有许多槽孔,以便将所有的机构和零件结合在一起,如枪管、握把等;   扳机是双动式。既可用手压倒击锤使之待击,也可直接扣动扳机进行自动待击的射击。   手枪使用的是锰钢,枪管具备膛线,短短一根枪管,却是如今眉山金属加工的最高成就。   长枪管已经有了,不过镗管的工作因为刀头硬度的缺陷,几乎陷于停滞,更别说在其中切割膛线了。   但是短管问题不大,石富直接先用软锻锰铁管镗出内孔,然后用高锰硬钢刀头不惜成本地镗出膛线,最后用渗碳工艺将铁管变成钢管,再精磨处理,解决了这个问题。   除了圆形部件,其余全由纯手工制作,前前后后,足足耗费了石富半年的功夫。   当然其中涉及很多加工工具和测量仪器的设计,石富随部件寄来的信中说,如今他有把握将耗时控制在一个半月以内。   然并卵,造价太高,时间成本太大,这东西再过十几二十年都是贵族们的玩意儿。   石富如今抖得很,官家诏书都敢不理会,拒不奉诏,如今就沉迷于金属加工工艺。   主要作品还是冷兵器,有一柄天梯纹花纹钢细剑传入辽国,辽国太后立刻收入囊中,敬奉官员转眼连升三级。   因此这柄转轮手枪,免不了象牙装柄,雕花,金属部分鎏金错银,极尽华美。   准星到照门,是一条浅浮雕的貔貅,击锤是一只朱雀,兼具实用型和装饰性,这上哪儿说理去?!   这还没算弹药的成本。   雷汞有了,就能制作底火。   雷汞很容易与铜帽发生化学反应,导致弹药失效或者误伤。   不过宋人是玩漆的行家,将雷汞击发药用蜡纸包上薄薄一层,再封到漆里填入铜帽,就能得到合格的底火。   发射药苏油用了提纯火药,还加了在夔州实验室制备的一种粉末——硝酸铵。   弹头是钢芯镀铜铅弹,这功夫耗大了,在夔州两年,苏油和张麒张藻一共就鼓捣出几十发子弹,估计里边还有不少的哑子。   这东西自己拿着也没用,反应和瞄准都是问题,不过石薇就不存在了,都还不明白是什么东西,就已经喜欢得不得了。   取出子弹装填上,潇洒的一甩,卡塔一声,呃……没有合上。   “小油哥哥手真笨!”石薇接过来轻轻一甩,弹巢一声轻响复原:“这得用巧劲!”   苏油呲溜一声躲到石薇身后:“小心点!这玩意儿枪口永远向下,不要对着人!”   “枪?”石薇莫名其妙:“这是枪?这枪字怎么写?”   苏油伸手,小心地将转轮手枪上的一个推钮推了一下“这里是保险,推上去就不怕误射,要用的时候再打开……呃……要不叫铳?”   石薇爱不释手地翻看:“老哥的手艺越来越精湛了。这个有什么用?”   苏油贼笑道:“下次你再见到你家天师哥哥,就可以正儿八经地跟他展示掌心雷了,看吓不死他!” 第三百六十四章 天下兴亡   取过一个眉山款斜背书包,外表看着和苏油常背的那款一样,但是里边别有设计,贴身体那侧里边有一个枪套,外边有一个开口,方便取枪。   将皮包给石薇背上,一点都看不出这妞背着一凶器,苏油表示很满意:“走,出发去渠首。”   苏油,石薇,李老栓,张麒,四人一路,骑马朝城外行去。   到了城郊找到主渠干道,渠底都已经杂草丛生了,中间还是有些积水,如今都是薄冰。   李老栓一边前行一边摇头:“作孽哟……多好的渠口啊不用起来……实在是作孽哟……”   路过一些村庄,看到百姓的衣食,又是摇头:“作孽哟……跟当年我们逃到陵井时差不多的惨样……这日子过得……”   干渠边上就是道路,这里地势平坦,骑马奔行颇为快速,日近天黑,便来到渠首。   此地就叫龙首村,据苏油考证,其实应该叫陇首村才是,陇山渠首的意思,传着传着就传变了。   进村寻找里正冯老汉。冯老汉一见到苏油就作揖:“官人,真的已经耕了,我家三丁,一百五十亩地一亩都没少。”   苏油笑道:“你不要怕,一百五十亩地里多少是种上粮食的?”   冯老汉说道:“年前种了三十亩的麦,实在是口粮太紧。我估摸着官人是要在谷雨前种一轮粟米,或者就是高粱。”   “不过前茬没有种豆子,后茬接高粱产量怕是上不去……小官人,你不会给我们准备的高粱吧?”   “怎么会!”苏油说道:“我给你们准备的是——草!”   冯老汉苦笑:“小官人,开不得玩笑。”   苏油说道:“怎么会开玩笑,我们种草养羊,这样西夏人来,我们还能赶着羊跑,不像粮食不能挪窝,被人家全端。”   冯老汉说道:“那敢情也好,小官人,就是,羊羔子不好弄啊……”   苏油说道:“正好了,将村里男丁都叫过来,我讲讲州府的政策,你们看看行不行。要是行呢,我们就弄,你们觉得要是不行,那我们再改。”   这还叫什么官?!冯老汉觉得太神奇了,不过想到苏油的年纪,似乎也算是合理,经验不够嘛!   冯老汉家土墙院子大,还有一件土豪装备——石头碾子。   不一会儿院子里挤满人,苏油盘腿坐到石头碾子上:“养羊大伙儿都会吧啊?”   众人都点头。   苏油这才说道:“是这样,鉴于大家错过了麦子播种,又鉴于西夏这么跋扈的态度,我的意思今年大家伙就先将就一把,我们种草吧。”   院子里嗡的一声就闹开了。   冯老汉站起身来:“闹啥闹!这是渭州城的知州大人!都给我好好闭嘴听着!”   靠你早说啊!乡人见过最大的官大概就是乡正了,连县尉都没见过。   平日里看到旗牌仪仗那都是躲得远远的,一个不留神水火棍就落身上,这冷不丁的来个娃娃居然是知州!等等……什么是知州?   “县太老爷官大不?大吧?”冯老汉得意的伸出一个巴掌解释:“诶知州少爷管他们五个!我们县抓起来的欠逋户,全放了,诶也就是知州小官人一句话的事儿!”   苏油翻着白眼:“冯老汉你得意个啥?你自己还欠着一屁股的债呢!”   冯老汉这才满脸讨好:“小官人你说你说。”   苏油这才说道:“是这样,州府鼓励大家垦地种苜蓿,如今渭州兵荒过后,逃散的,被抓的,充乡勇征戊的,人丢了不少,这地就荒了。”   “这样不是办法,州府决定,今年的地,只要你种,地上的产出那就是你的!”   “大家手上估计也没有多少种子,没关系,官府给你们找来了商家,大家可以帮他们种!”   “麦子赶不及,我们种苜蓿。商家提供种子,每种十亩地,商家给五头羊羔作为酬劳。然后两亩地上的草料用来养这五头羊羔,剩下八亩地的草料归商家所有。这事情大家看看做得做不得?”   还有这样的好事儿?冯老汉的儿子先忍不住发话了:“那我家一百二十亩地都种上草,那官府送我家六十头羊羔?”   苏油说道:“对,不过不是官府给你们,而是商家给你们。还有二十四亩地上的草料归你们,剩下的九十六亩地草料归商家。”   冯老汉有些不敢相信:“这……这是真的?不对不对,商家的草料在我家地里,那是不是商家的牲畜也要我们代养?家财万贯,带毛不算。小官人那几匹马都是好马,伤了一匹也赔不起啊……”   苏油说道:“想多了,商家的牲畜,自有商家自建牧场,聘请专人料理。”   “把草料当庄稼种,羊的养法也有些不同,要建通风挡雨的畜棚,畜棚前还有运动场……总之这是南边夷人的法子,不是蕃人那种野生野长的养法。”   “你们只需四亩场地,便可养得百十来头,再加十来亩草料地,就足够了。剩下的,便是将商家们的草料地料理得当,家中丁口多的,种点黍米,高粱,怎么都比去给蕃人种地要强。”   冯老汉有些兴奋又有些担忧:“小官人,那这朝廷的租税?”   苏油说道:“这租税的事情,言之尚早,你都穷得蹲班房了,我还能拿你怎么着?”   “而且今年渭州城的搞法,与以往有所不同,肯定不能交粮食,因此半年后再说吧。”   “我只向你们保证,朝廷租税,不会比大战之前繁重,陕西历年来因兵事增加的横赋,一应免除!”   这下所有人都坐不住了,全都站了起来:“小官人你说的是真的?”“那西夏人打来怎么办?”“听说陕西要三丁刺一勇,是不是真的?”“对呀小官人给我们这么多好处,别是在这里等着我们吧……”   苏油也在碾子上站了起来:“大家都安静!之前朝廷的确有动议,要在陕西三丁刺一勇。但是也有大臣为大家伙儿力争。派我来渭州的意思,就是给大家免了!”   “朝廷体恤陕西百姓艰苦,宁愿从蜀中调兵,前来帮大家伙儿抵挡西夏蛮子!”   “他们中有些是夷人,但是是会说汉话的夷人!囤安军和控鹤军,奔波三千里,人家既然如此耿直,那咱陕西爷们,就不能不地道!”   “谁要是拿他们当外人看,那就是自毁门户!自掘坟墓!到时候就别对朝廷三丁刺一勇再有怨言!”   “打战的事情归他们!种地的事情归你们!种好地,养好羊,就是对大宋的报效!”   “几十年仗下来,家家都穷得底掉;家家穷得底掉,朝廷就收不上赋税;朝廷收不上赋税,就没钱买马,造军器,练兵,修寨堡;没钱弄这些,就直娘贼的干不过西夏人!”   “所以这根子,还在你们身上,只有你们先吃得饱了,交得上钱粮了,朝廷才有底气跟西夏人干!”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该出钱的要出钱,该出力的要出力,该流血的,就要流血!只有这样,再能扛过艰疲的国势,等到转机到来的那天!”   “看看和我同来的那位老者,这是我从蜀中特意请来的地理专家!老人家为了大伙儿,放着蜀中的清福不享,来这里给大家修整水渠!”   “我恳请大家,再坚持一下,给我充分的信任和一定的时间。很快大家就会知道,我苏明润,一向只干实事,不说空话!” 第三百六十五章 马鹿   满大宋如今没有哪个官员,会像苏油这样亲自下乡,还直面百姓鼓呼。   这个技能叫演讲,大宋百姓哪儿见过这个,立马觉得小知州亲和力满格,人格魅力满格,能力还不清楚,呃,暂时也给他打个满格。   于是院子里的气氛就热烈了,不住的有人打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苏油笑吟吟的认真解释朝廷政策,其实就是他自己的规划,然后给冯老汉出主意,老渠重新疏浚,肯定是大功劳,需要的人手也多。   他和冯老汉有缘分,肥水就不想流外人田,如果冯老汉愿意将四里八乡的丁壮组织起来,将渠首改造好,他就替四里八乡的乡亲们去都转运使那里邀功,给大家减免几年的租役。   冯老汉高兴坏了,掏出家中仅有的几个鸡蛋,要给知州做一桌席。   苏油见天色还行,便阻止了冯老汉,对石薇说道:“薇儿,要不我们去山脚逛逛?”   六盘山在后世都是保护区,如今就更是林木葱郁,野兽众多。   现在山上还冷,野物们大多都在山下林谷里比较温暖的地方活动。   两人骑马来到一处山谷,苏油摸出望远镜观察,见到远处一侧溪边缓坡上有不少被刨开的草皮,还有粪便,便对石薇说道:“有大东西,傍晚时分,多半要来溪边饮水。”   石薇估计也没少跟着元德公在青城山里祸祸野物,见状也点头:“山脊林子里有兽道,还挺大,我们从下风处再摸近一些?”   两人偷偷摸到溪边一丛灌木丛后蹲下,石薇将转轮手铳摸了出来,推开保险。   苏油低声交代:“就跟鹤胫弩的用法差不多,三点一线的瞄准方式,还有后坐力特别大,你手腕要注意……”   石薇低声说道:“别说话,把猎物吓跑了!”   苏油:“……”   天色渐渐昏暗,山脊林子里出来了六七头野兽,是一群大鹿。   苏油只认识梅花鹿,麋鹿,小的认识麂子,麝,獐子。   这点知识到了宋代就不够看了,连眉山都有老虎,野生动物种类太多,这一群他就不知道是啥。   雄鹿的身体高大粗壮,背部呈黑褐色,腹面呈黄白色,雌鹿体色比雄兽较浅,还略带红色。   大鹿的耳朵又大又直,颈部还有一条沿背中线直达尾部的深棕色纵纹。   公鹿头上顶着新茸,这茸比梅花鹿的粗大。   天气还很冷,但是这群鹿似乎特别喜欢水,除了在溪边吃草,还在溪中嬉戏打斗,完全没有注意到苏油和石薇的存在。   大鹿们越走越近,苏油都已经能够清晰地看到大鹿眼睛底下的泪腺了。   石薇动了,完全没有瞄准过程,抬手刚过腰便扣动了扳机。   “啪!”一声清脆的枪响过后,林子里的鸟飞了起来,大鹿们四散奔逃,溪水里边倒下了一只。   “我的个去——”苏油都傻眼了:“薇儿你可以的啊——”   石薇赞道:“真是好器械!跟手弩用法差不多,但是小巧很多,威力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小油哥哥你说得对,这个是有些震手!”   有些震手?好多第一次使用手枪的人,控制不住后坐力,能被枪砸一个鼻青脸肿好不好?!   掏了掏嗡嗡作响的耳朵,苏油说道:“薇儿,你说的那个什么……手弩,什么时候也给我也玩玩。”   石薇有些奇怪:“有了手铳,还玩手弩干什么?”   “呵呵呵……”苏油决定不回答这个问题,哥哥手无缚鸡之力这事儿我会告诉你?   站起身来转移话题:“这鹿够大啊,三四百斤是有的!薇儿你认识不?”   “就是大鹿呗。”石薇还在翻检观看手铳,像个得到新奇玩具的孩子一般,打开弹巢,取下射击过的那枚弹壳,随手就想扔掉。   苏油赶紧制止:“哎哟小姑奶奶这个扔不得,还要拿回去复装的!”   将弹壳小心翼翼地收好:“知道我跟小七哥为了弄出这个,废了多大的劲吗?”   石薇笑眯眯地抚摸着枪身:“谢谢小油哥哥,你对我最好了。”   “呵呵……”苏油傻笑,其实我也有给自己增加点保命的资本的意思在里头……   山谷外传来马蹄声,接着就是张麒的声音:“少爷,少奶奶,你们在哪里?!”   苏油赶紧高声喊道:“在这儿,沿着溪水过来。”   不一会,就见冯老汉和张麒快马奔至,再一转头,石薇手里的转轮铳已经不见了,两手压在皮包上,一副乖乖女的模样。   张麒甩鞍下马:“你们遇到什么事儿了?”   苏油说道:“没啥,猎了一头鹿,你们怎么找来了?”   张麒说道:“是拳毛赤奔入村子,然后带我们过来的。”   “我去——”苏油大惊:“难怪乞第说拳毛赤是被养废的好马,经他手一调教,竟然灵性如斯!”   张麒就笑得吭哧吭哧的:“可惜乞第太沉,跟马天生八字不合,做不了好骑兵!”   冯老汉拎着绳子挽起裤腿就下水了:“大马鹿啊!三百多斤呢!”   拿绳子绑在鹿身上拖到岸边,冯老汉前后打量,在鹿的眉心处找到一个圆孔:“这是劲弩伤的,没见小官人带着器械啊。”   苏油正在拿树棍扎担架:“你要不问,这鹿就是你的。”   冯老汉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怎么能行。”   说完又扫视周围山林:“官人是布着暗哨吧?我就说这么大官不该没有保护之人才是。”   苏油任其自行解读,大家一起合力将大鹿绑到担架上,挂在马屁股后边。   张麒打马:“少爷,鹿太沉,马拖不动。”   冯老汉将马屁股后边的绳子收短,让担架前边两头翘起来:“再试!”   张麒再一打马:“成了!”   苏油翻着白眼:“摩擦力大小和物体接触面积的关系忘了?回去罚抄定理一百遍。”   说完笑眯眯地对冯老汉拱手:“冯里正厉害,这道理都懂。”   冯老汉傻眼:“什么道理?老汉就知道马鹿肉不错,皮子也好,但是最值钱的……”   说完拍了拍马鹿的茸角:“这对春茸,怕不得六斤!好东西啊……”   石薇点头:“壮肾阳,补精髓,强筋骨,调冲任,的确是好东西。”   “是吗?”苏油笑道:“那这对鹿茸归我,皮肉归冯里正。”   石薇小声嘀咕:“你又用不上……”   苏油扭头:“薇儿你说什么?”   石薇笑道:“小油哥哥每日思考劳费心神,鹿心是治心血虚损,惊悸失眠,记忆减退的好东西,倒是可以补一补。”   等到几人拖着大鹿回到龙首村,冯家院子就热闹了。   开膛剖肚,鹿肝和鹿心是好东西,还要剥鹿皮,取筋,好多活计。   苏油在一边看得津津有味,这玩意儿还真是一身都是宝。   冯家小哥将茸角锯下送过来:“多谢官人慷慨,这是你要的茸角。”   石薇伸手接过:“这个要赶紧加工,家里有大套缸吗?”   冯家女眷正在切肉,闻言赶紧进屋,搬出来一个缸子:“家里装糠麸的,娘子你看合用不?”   石薇说道:“这个就正好!”   将鹿茸洗刷干净,固定在架子上,然后放入大缸开水中烫茸。   茸的断面露出水面,很快断面上就冒出了血沫。   拎出来抹去血沫,然后又重新放回去,如此反复处理,鹿茸断面的颜色渐渐变淡。   这个是水磨功夫,苏油看不了,跑去处理鹿肉去了。 第三百六十六章 火边子   拳毛赤屁股后头带着铁锅,调料,油料等东西,这是露营套装箱子,苏油去哪里都要带着的。   那就好办了,做了个酱爆鹿腰,一个卤头杂,凉拌心舌,一个山药熬骨头汤。   冯家娘子由苏油霸占着火头,在一边都看傻了,完全没有插手的余地——除了骨头汤,别的都不会呀!   等等!大官亲自动手做料理才是重点好不好?!   几道菜做到一半,这活就再没人有心思干下去了。   苏油之前一直烫着碗筷,将菜盛好,说道:“赶紧开饭,吃完饭大家都还有得忙。”   冯老汉一家哪里吃过这个,山药熬汤加了鸡茸粉,鲜美异常,酱爆鹿腰那就不用说了,光那花刀功夫就不一般。   腰子臊得很,可小官人做的却愣是鲜嫩美味,加上刀工,要不是亲眼看着下锅,谁敢相信这一条条带花的肉条是腰子?!   鹿肉也腥,但是苏油处理过的鹿肉,香得不行,就是本钱太高了,卤肉那一包香料,看得冯老汉肉痛。   心舌更需要压味,因此卤过之后,还要用调料。   有点类似眉山码头肺片的做法,葱姜蒜芹菜不说了,酱油,芝麻油,辣米油和藤椒油,直接炸爆了冯老汉一家人的味蕾。   苏油捧着粟米杂粮饭:“吃,赶紧吃,吃完冯家娘子你跟我处理鹿肉,我还要教你们一道菜。”   “眉山富顺盐井用牛量大,也常死牛,井上的工人便将牛肉做成肉条肉片,然后在火塘边上挂着烘干,叫火边子牛肉。”   “味道好不说,还耐存储,这个可以做军粮,你们将牛羊养起来后,也可以这样加工,军方肯定要来收购。”   冯老汉充满了艳羡:“小官人,蜀中人都吃这样的饭食?”   苏油捧着碗说道:“蜀中啊,地势逼促,田都开到山上去了。一户人家,一般也就四五亩地。梯田耕作麻烦,官府就出了政策,山地梯田的话,一家能有十亩。”   冯老汉有些惊讶:“这怎么活得出来?我们这边,都是百亩上下。”   苏油给冯老汉夹了一块山药:“那边气候好,地虽然少,但是一年可以两三收。”   “郊区的地力就靠在城里收粪肥,远些的就靠猪圈下方的粪池。家家养着两头猪,还有鸡鸭鹅,稻田里还有鱼。”   “稻子是好东西,十年改良下来,如今亩产四百斤左右,日子好过了,可不就在吃食上下功夫吗?”   冯大捧着碗贼羡慕:“两头猪呢,一年也有一百三四十斤肉吃,这日子,啧啧啧……”   李老栓哈哈大笑:“那是老黄历了!现在眉山猪阉了养,都奔着两三百斤去的,一家两头,那是四五百斤。”   “而且少爷弄出了好调料,猪身上是什么都能吃,一点不浪费,连骨头都有人上门收。”   冯老汉想象不出来两三百斤的猪是什么模样,只能赞叹,然后说道:“哎哟,骨头也收?我们都是扔了的。”   苏油说道:“牛骨头比猪骨品质更好,那可都是宝贝。我之前就说过,苏明润只做实事不说空话,这里地方比蜀中更好,自古以来就是粮仓。如今只是破败一时而已,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吃过饭,苏油指导冯家娘子将鹿肉不成张片的那部分改条,浸去血水,卤制起来,能改成大张的那种,全部改成尺许长的薄片。   然后削出一些签子,将鹿肉薄片都轻轻崩起来,刷上酱油盐水饴糖香料熬制的薄酱汁,使其入味,放到通风处悬挂起来。   另一边石薇继续处理鹿茸,冯家父子料理鹿皮鹿筋,都在忙活。   早上起来,苏油让冯大拿藤丝和木头绑了个架子,用木板围上,变成一个烘箱。   将卤鹿肉和风到半干的鹿肉片挂到烘箱里,用黄泥抹了缝,然后从柴房里拎出来一筐粪饼:“昨天就看到你家娘子在烧这个,没有这个,火边子牛肉就做不成!”   粪饼就是用又稀又湿的牛屎混合一些黄泥和青草,做成直径约一尺的圆形簿片,状似一张大饼,贴在墙上或石壁上晾干而成。   粪饼是好燃料,火焰绿幽幽的,灶内不但没有牛屎的臭味,反而会发出一阵阵奇异的草香,在陵井上叫“牛屎粑”,比蜂窝煤还要受欢迎。   牛肉不同于猪肉,因为牛肉本身缺乏油脂,如果像熏腊肉那样,用松柏枝、豆粕木粉等处理的话,熏后的牛肉干总有一股烟焦味,不好吃。   一物降一物,就得牛屎粑才行。   用火钳从灶内夹着三块牛屎粑,送入棚架内,只见牛屎粑的边缘发出丝丝微火,火焰似水煤气一样呈绿色,没有一点烟味,火的边缘正好烤在簿片牛肉上。   半个时辰后,苏油取出一片架上已经被火烤干的鹿肉片,再用干净棕刷刷上一层熟油,撒上早已准备好的小葱末,把牛肉切成小片,笑道:“成了,这就是火边肉,就着烙饼和粟米粥,吃过去渠首勘察!”   冯老汉拈起一片,发现烘干后的鹿肉片变得更薄了,隔着初升的阳光都能透出人影。   放进嘴里品尝,顿觉得鲜香出奇,竟然又是从没有吃过的好吃东西。   苏油也尝了一口:“还差了点手艺,工具也不太趁手。”   “富顺监有个新谚语——‘山小牛屎多,街短牛肉多,河小盐船多,路窄车子多。’”   “这火边子牛肉的开切刀工极为讲究,要求牵开时厚薄均匀,能隐隐照的过光亮,但又不允许有一点点破漏。”   “大规模烤肉还要用大眼竹篾笆,下用特作的梁子托住。”   “但是大致做法就是这样了。等以后牛多了,可以作为村里一个产业。”   冯老汉乐得连连摇头:“可不敢想呢……要做成产业,那得多少牛才够啊……”   苏油笑道:“如今富顺陵井两处,每年汰换下来的废牛就上千头。这里靠近蕃部,牛羊那还不得山囤海集?只要你能做出来,四通商号就能给你们卖到东西两京去!”   冯老汉拱手道:“要真有那一天,村里就得给小官人立生祠!”   苏油摆手道:“可别!屠宰行供奉的那是张飞张翼德,小爷怕是比他西乡侯要帅美几分!”   一屋子人都乐了,石薇端着碗,崇慕地看着自己的心上人。   小油哥哥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给那里带来笑声。   吃过饭,石薇取来鹿茸,对苏油说道:“小油哥哥你看,鹿茸炮制好了。”   苏油取过来,对着茸角按了按:“咦?茸尖是软的?”   石薇用鸡蛋清将茸角上的飞皮细致地一一贴回去,然后放到阴凉处:“对,从软变硬,再从硬变软,最后风干后就算炮制出来了。”   “之后还要用永春露浸泡后烙干,元德公说那样才……哎呀小油哥哥你赶紧抬头!”   苏油赶紧将头抬起来:“怎么了……我去……”   就觉得自己鼻子发潮,然后伸手一抹,鼻血流出来了。   石薇抓起他的手按压几处穴位:“叫你贪嘴,昨天一盘鹿腰,今早又吃那么多鹿肉干!这下补过头了!” 第三百六十七章 问题的本质   一通忙乱之后,队伍这才出发。   冯老汉对地理熟悉,在前边带路。   苏油一路上狐疑地打量着张麒,将张麒看得心里有些发毛:“少爷你老是看我干啥?”   苏油冷笑道:“少爷在思考一问题——为什么你不流鼻血?”   张麒莫名其妙:“这东西还有作陪的?”   苏油说道:“老实交代,你有没有去那条净是女人的巷子?”   张麒脸腾的一下就红了:“我没有……别……别瞎说……”   苏油恍然大悟:“哦……原来这就是真相!张小七你好不了了!”   张麒慌得上下乱摆手:“真没有……”   苏油伸手向上指了指:“对天发誓。”   张麒更慌了:“懒得理你!少爷你真无聊!”   说完拍马跑前边去了。   苏油摸着下巴,喃喃道:“哼,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仗着脸好看,那是人家在嫖你还嘚瑟……”   一路来到渠首,李老栓下马勘察了一阵:“少爷,这里确是老渠,但是如今河都改道了。”   苏油看了看环境:“没想到泾河源的水如此清澈,看来还是植被问题。”   李老栓打开地图探究了一番,又抬头看了看这一带的地势,伸手一指:“小七,你先去那里,把标杆立起来。”   张麒生怕被少爷逮着追问,赶紧拍马跑了。   苏油从拳毛赤身后取出经纬仪来架好,测量了几个方位,一番计算之后,在地图上连了几条线,用笔尖指着交叉位置:“爷爷,我们在这个位置。”   李老栓是直接用手,拇指和食指成九十度角,对着几个标点,伸直手臂,先左眼后右眼瞄了几次,笑道:“少爷是错不了的,这法子还是拴住当年教我的,真好使。”   苏油说道:“主要还是图画的精准。”   说完有用笔尖在地图上指了一下:“这里埋着一个地桩,编号是渭北三三五九。”   就听石薇喊道:“小油哥哥找到了,快过来。”   苏油将经纬仪搬过去,对面一个小丘上,张麒已经立好标杆,舞动红色小布旗,吹响了哨子。   接下来几日里,几人风餐露宿,在渠首一带进行测量工作。   李老栓的地图册上,一条新渠渐渐勘测成型。   苏油和张麒插上最后一根杆子,看着从山丘后方连绵到老干渠的木桩上飘着的红布带,苏油问李老栓:“李爷爷,一共有多长?”   李老栓说道:“半里地一根,三十根棍子,十五里。”   苏油转身问冯老汉:“里正,能组织出多少人工?”   冯老汉摇头:“四里八乡丁壮齐上阵,两三千人吧。”   苏油说道:“那不行,返青之前水渠必须修好,否则会影响苜蓿的收成。”   张麒列式计算:“这里地势平坦,我们按水渠横截面积九平米计算,两千五百人的施工队伍,一个月完成的话,人均需要挖土三十方左右,一日一方土的样子。”   苏油问冯老汉:“一日两百文工钱,能完成不?”   冯老汉“啊”了一声:“还给钱?”   石薇立刻算出结果:“小油哥哥,那这段渠工钱大致在一万五千贯,要管饭的话当在两万五千贯。”   张麒算得更细:“少爷,那这渠只算土方的话,折合下来大约是一贯半一米。”   李老栓有些不明白:“少爷,这算法没对啊,我们渠首位置选得好,只需将挖出来的土堆设在渠道两侧,那所挖土方只需要一半就够了啊,工程造价不是还该少一半吗?”   三个小的你看我我看你,顿时觉得自己傻到家了。   张麒立刻说道:“看吧,这就是做应用题做出来的后遗症……”   苏油给了张麒一脚:“你倒是甩得一手好锅。太好了,就按李爷爷所说的来,既然造价不算贵,那就让大石头弄预制板,我们要搞就搞好,这郑国渠搞好,起码得是百年之利!”   冯老汉说道:“呃,官人你怕是弄错了吧,这渠不是郑国渠,郑国渠在泾河下游,灌溉的是关中,不是泾原。”   苏油讶异道:“怎么可能?这不是郑国渠上游配套水利工程?”   冯老汉说道:“老汉也不太清楚,不过听老人们说,这是前秦苻坚,仿照秦代郑国、汉代白公渠开的。”   苏油感觉脸火辣辣的疼:“是吗?那我再回去翻翻书。”   冯老汉好担心:“官人,那这渠,我们还修不修?”   “修!当然要修!”苏油对李老栓说道:“那大致就这样,冯里正你去通知各村,我们以村为单位,以长度计价,验收合格后,一贯半一米,三日一结!”   冯老汉有些懵:“这一米,得是多少?”   苏油将卷尺拉开铺地上:“这么长!”   冯老汉兴奋坏了:“这样的好事儿,那我们烧着松柴火把给官人干啊!”   苏油给冯老汉打预防针:“是给自己干,而且人越多越好!你可不能只想着自己村挣钱,不通知到位。这渠早一日修好,你们就早一日获益,眼光要放得长远知道吗?要是给我知道你有私心,嘿嘿嘿……”   冯老汉躬身道:“官人这话说得,就凭你送老汉那头大鹿,老汉都不能起了瞎心干这事儿!”   回到龙首村,休息了一晚,苏油就准备要回渭州了。   李老栓对苏油说道:“少爷,那我便不回了,这整渠的章程我还得与冯老哥好好说道。”   苏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李爷爷,这里条件……”   李老栓眼里闪着泪光:“我们李家占了少爷十年的好处,老汉如今总算是有了有用之处。少爷,你就成全老头,让我报效一场吧。”   苏油拉起李老栓的手:“爷爷言重了,你对蜀中盐业做出的巨大贡献,足以树碑立传,名传千古。不过你老人家既有此心,那苏油就……多多拜托了,你便是监造大匠。”   李老栓开心了:“那你赶快回去,城中多少大事情等你处理。我这边你自管放心,保管给少爷办得妥妥的。”   回到渭州城,苏油还没有坐稳,蔡确找过来了:“太守,镇戎知军求见。”   苏油说道:“这小隐君,龙首村离他驻地那么近他不来拜见,非得等我回城。”   蔡确点头:“要不晾他一晾?”   苏油笑道:“晾了不是坏我遇事立决的名头?一齐去看看吧。”   来到会客厅,种诂一身士人便服,正在欣赏厅中陈设,眼睛落在一个黄白铜相错的博山炉上,看得入神。   博山炉都是群峰拥立的形状,但是此炉极度精巧,溪边有一头白铜微雕小鹿在饮水,山脚林子边有一头黄铜微雕的老虎,露出半个身子,正待出击。   种谊在一旁侍立,见苏油过来,轻咳了两声。   种诂没有反应,直到苏油叫了一声:“大质。”   种诂这才回过神来:“哦,末将参见太守。”   苏油说道:“喜欢这香炉?那一会儿你就带走吧。”   种诂躬身道:“这个太贵重了,使不得。”   苏油笑道:“你如何看出它贵重?”   种诂说道:“这就是蕃部传言的秘金秘银吧?镶嵌工艺如此精湛,笔画入微,这是——雕磨的?那功夫就费大了。”   苏油说道:“这些全都是榷卖会上准备与蕃部交易的商品,大质你看如何?”   种诂取过一枚琉璃镜,琉璃镜一角玻璃后边,还有一枝设色牡丹,旁边有一句诗——“云想衣裳花想容”。   种诂看着镜中清朗帅气的中年面庞,理了理胡须:“这么贵重的东西,蕃部的人怕是买不起吧?”   苏油说道:“反正到时候竞价,价高者得,这个我不担心。就算蕃部买不起,他们也有本事儿将东西卖到西夏去。”   种诂有些拿不准:“会不会资敌?”   苏油说道:“通商和资敌,是两个概念。”   “通商的目的,是互通有无,是相互从对方获取自己所需的资源,所谓资敌一说,是敌方拿到资源后,对资源的利用,比我们高效——这才是问题的本质。” 第三百六十八章 说情   “为什么会比我们高?因为大宋流往西夏的物资,以铜钱和绢帛图书为主,而西夏流入中国的物资,以青盐为主。”   “流入大宋的利益,全部被商人获取,这些商人,不会将其所得的利润,用于陕西的建设。”   “仁宗朝间,严厉打击,不许宁夏盐入境,结果导致走私猖獗。”   “不但青盐没有被禁绝,还导致西夏利归王室,用于穷兵黩武;而大宋利归商贾羌人,用于安逸享乐。这才是妥妥的资敌。”   “但是如果将贸易控制在我们手里,事情就转变成了另一种性质——我们用之精练士卒,改善交通,建立寨堡,笼络蕃人;用之建造水泥工坊,铁厂,铸锻工坊。只要我们使用交换得来的物资,利用率比对方高,我们就取得了经济对抗的胜利。”   “大质久在关中,应该知道横渠先生‘气无生灭,理可穷究’的理论。”   “这个理论放到经济领域,便可以理解为经济物资财币,它的流动,就如同气的流动,是人力不能阻挡的,即使勉强阻挡,也是会出问题的。”   “我们要做的,只能是参与其中,找出流动的规律,因而获得利益。我们要使其在西夏散,散则无形;使其在大宋聚,聚则有力。”   “细究其理,还是能找到应对之法的。比如行蜀钞,代铜币,就是其中一项举措。”   “再比如改进制盐工艺,同样可以得到品质不弱于青盐的雪盐。”   “比如出口西夏的货品中,我们以丝绸,茶叶,精瓷,美酒,佛经,以及种种精巧工艺品为主。”   “而进口的物资中,牛羊,马匹为主。青盐也行,不过我们不用铜钱支付,只可以用它换购我们的商品。”   “我们要做的,是在打击走私的同时,鼓励榷市。”   “我们不是要完全断绝和西夏的经济关系,而是要使这种经济关系变得有序,变得能为大宋可控,变得于我有利。”   “和周围蕃人形成经济共同体,大家共同繁荣,他们自然便会倒向大宋这边——因为届时维护大宋的利益,就是维护他们的利益。所以我不在乎他们拿了琉璃镜去西夏,到底能卖多高的价钱,我只挣自己合理那份。收足赋税。”   “有了条件,我们还要培育自己的良种,拥有自己的马场,牧场。军事物资是国家存亡的命脉,我们必须能够自给自足才行。”   屏风后面转出一位老者,哈哈大笑:“妙哉此论,这才是中庸之道。”   苏油拱手:“未知这位是……”   那老者说道:“老夫陕西都转运副使蔡挺,明润刚才所言,薛公知道,定要引为知己。”   苏油连忙赔礼:“我已给转运司去信,言明这几日开播在即,待忙过这一阵再去听薛公调遣,实在是失礼了。对了……”   说完拱手:“薛公一定知到泾原上这条渠叫啥。”   种诂只看了一眼便说道:“这是泾水渠。前秦建元十三年,苻坚以关中水旱不时,议依秦汉郑国、白公故事,发其王侯以下及豪望富室僮隶三万人,开泾水上源,凿山起堤,通渠引渎,以溉冈卤之地,及春而成,百姓赖其利。”   苏油打开地图,红着脸用馒头擦去地图上面的郑国二字,重新写上泾水两个字,厚颜无耻地没话找话:“两位看,这铅笔就是好。”   种诂和蔡挺笑得眼泪都差点出来了。   苏油讪讪地将地图交给蔡挺:“这几天勘定了渠首,准备用两月之期,从渠首上游位置,另造一段新渠,引泾河之水,重开泾水渠,恢复泾原天府之国的称号。这份地图,烦请副使交于薛公。”   蔡挺感慨道:“不料探花郎不仅文章义理出众,实务也是精通,真是难得。”   苏油笑道:“胄案杂务,夔州边野,的确是挺锻炼人的,不过这关注放到外头,里边还是夹生的,连渠名都没弄清楚。”   蔡挺笑道:“大事抓好,小毛病无所谓。不过怕是你家大苏,要抱怨你文思闭塞,难有佳作了吧?”   苏油摆手:“侄儿还敢管他幺叔不成?我不去信责他料民不精心就不错了!”   蔡挺哈哈大笑:“哎哟!大苏那把胡子养得漂亮,我是真忘了你才是长辈!”   几人笑过,蔡挺才说道:“明润治才我是见识了,不过老夫与薛公有所分工,主管乃是军事。明润,你打发刘参军去修囤安寨,到底是何用意啊?”   苏油看了种诂一眼:“无他,只是查看地图之后,发觉镇戎军军势过于单薄了,因此决定在镇戎军西侧别立一寨,与镇戎军夹陇关而对,成犄角之势,巩固渭州城北方外围。”   种诂叹气道:“明润,你的想法是好的,那地方如果能够立寨,自然是上上之选。”   “但是明润你是西南出来的,不明西北地理啊,你选的那地方,有个巨大的缺陷。”   苏油问道:“有何缺陷?”   种诂说道:“没有水源啊!一旦被围,三日自乱,明润你考虑过吗?”   苏油笑道:“这个不用担心,那里地处六盘山东麓,六盘山全是森林,地下水丰富得很。”   种诂惊道:“凿井?那得打穿石层!”   苏油拱手道:“此事自有先例,当年令考仲平公开清涧城,不也是如此吗?”   这是引用种诂父亲种世衡的典故了。   当时西部边地用兵,守备不足。种世衡查看了地势后,建议利用延州东北二百里的故宽州城,重新恢复当年被废弃的城垒,用来抵挡西夏的锋锐。   此城一成,右可稳固延安的形势,左可致河东的粟米,向北可图取银、夏两州的旧地。   朝廷同意了此项建议,并命他负责这项工程。   种世衡一边和西夏人战斗,一边修筑城防,但因地险没有水源,所有人都认为那里不能成功。   种世衡命工匠凿井,终于得到泉水。城筑成后,即命名为青涧城,成为宋朝防守西夏,护卫延安的重要营寨。   种诂拱手道:“清涧城的建成,家父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明润你能有我清楚?”   “当时凿地到一百五十尺,才碰到了石层,石工都认为石头不可能凿穿,是父亲下令,一畚碎石付酬百钱,才终于得到泉水。如今渭州哪里还有那个财力?此事大不易为啊……”   苏油笑道:“不易为,却不是不可为。”   种诂说道:“那刘参军,是西军老将,当年随父亲征战,父亲怜他年老,给他谋了司法参军的差事,算是养老。”   “明润,军中汉子,秉性糙直,或许言语间有所得罪,我替他告罪,你就免了他这桩差事吧。”   苏油问道:“哦?你也认为我这是在处罚他?”   种诂苦笑道:“难道不是?”   苏油笑道:“你都如此认为,那就没毛病了,我可是知道刘参军的背景后,才特意派他去筑城的。”   这下蔡挺都来兴趣了:“却是为何?”   苏油拱手道:“副使,大质,我初来渭州,就见军备松弛,蕃汉各色人等,进出随意。”   “可以想见,这渭州城防,早就漏得跟一个筛子一样,因此渭州城的官员,我能够完全信任的,除了通判蔡持正,还真就只有老刘了。”   说完嘿嘿贼笑道:“当然,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家,能让敌方的情报出一些差缪,我也是无所谓演一出戏的,正好和我们在镇戎军演的那场串联起来了,这玩意儿有个名目,该叫——连续剧。”   蔡挺“噗”地一口茶水喷出老远:“得,都说苏明润仁性天生,老夫以为定然是迂执之辈,亏得大质还拉我来说和,看来这将相和是看不成了,我就接着演我的昏迈老头吧。”   种诂顿时有些惺惺相惜,这娃也是家传的老奸巨猾,偏偏在外顶着个“小隐君”的名头。   如今不免对苏油有些佩服,原来文官队伍里,也有老子这等猥琐……啊不,这等明白人啊! 第三百六十九章 被抛弃了   苏油笑道:“所谓兵不厌诈嘛,不过这事情大质你可不能告诉刘参军。他军人出身,怕是演戏演不好。”   种诂笑眯眯的点头:“这是自然,等等……说到底这水源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蔡挺一拍大腿:“都以为苏明润是报复军方,手段恶劣,为了一己之私,不惜那军国大政作伐,却都没朝计谋这边想过……如此一说就通了!”   种诂疑惑地问道:“啥意思?”   蔡挺笑道:“好!甚好!大质你想想,这要是缺水,所谓的犄角之势,在西夏人眼中就是一个笑话对吧?”   种诂道:“这是当然,老刘在六盘山吭哧吭哧干几天了,西夏人都没有派出人马来牵制,就是因为他们也知道,那个地方是没水的……等下!”   说完惊得站了起来:“明润!你也有我父亲之能?能掘出数十丈深泉?”   蔡挺摆手道:“坐下坐下,眉山理工在陵井和富顺打出的盐井,早就过了三百丈了!别人做不到,他苏明润却做得到!”   种诂大喜:“如此一来,那渭北形势,又当一变了!”   苏油摆手:“不不不,形势一点没变,反而更加恶化。”   “立寨成功,找水失败,囤安寨形同虚设。”   “渭州太守年少无知,昏钝无能;镇戎军知军倚功自傲,不服上官;文武之间,势成水火。所以一会儿出去之前,麻烦大质再摔我几个杯子。”   三人都是哈哈大笑。   蔡挺说道:“那明润将囤安军和控鹤军的大寨修到渭州城的南面,想来也是有计较的了?”   苏油笑道:“没办法,囤安军和控鹤军乃是乡勇部队,懦弱怯战,是他们的天性。”   “加上囤安军首领是个悍妇,压都压不住,因此只好由他们在城南驻扎。”   “乡勇不就是这德性?娃娃知州为了仕途,在朝堂大佬面前夸下海口,如今只好继续供着他们当摆设充门面,好混过这一任高升去也……这是连续剧的第三集。”   蔡挺和种诂都捧腹大笑,指着苏油说不出话来。   苏油继续说道:“不过娃娃知州搞经济还是有些自信的。泾水渠恢复后,粮食自然就有了,接下来渭州作为关中的前站,朝廷肯定会更加重视,兵精粮足后,西夏人可就没有捡便宜的机会了……”   说完神色转为严肃:“因此,谅祚劫掠渭州的机会,就在这一两年间!”   种诂两手在大腿上一拍:“好计谋!兵法有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不知道谅祚小儿读过没有。要是他读过,多半就要中计!”   蔡挺抚掌而笑:“这就是佛家所云的‘知见障’,此计余味悠长,可以措手的地方好多啊……”   苏油拱手道:“副使,大质,这就是这两年的大计划,如今就我们密室中三人所知。接下来我会大搞经济,将渭州城弄得花团锦簇,用来掩盖自己在军事上的无能——这是连续剧的第四集,还请两位多多配合。”   种诂笑道:“镇戎军看钱出活!只要保证我每年十万贯,我种大质陪你卖乖出丑都行!”   苏油翻着白眼:“少不了你的,赶紧将熟蛮们招引过来,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两位要不要在府里吃晚饭?要是不吃,大质你就该摔杯子了。”   渭州城出了大新闻,小苏太守在镇戎军吃了个暗亏,转眼就拿小隐君父亲的老手下做法,狠狠报复了回去。   小隐君被拿住痛脚,只好求转运副使蔡挺出面调解。   谁知道探花郎谁的面子都不给,就是要确立自己在渭州城的权威,当着小隐君的面写了一封文书,刘参军三月之内建不成囤安寨,立斩不赦!   气得小隐君摔了杯子,痛骂而出,扬言要报复。   但是很快小隐君就没了声息,因为探花郎的娘家人到了。   不过这娘家人也不是啥正经货色,一万五千人的乡勇,全是西南夷。   关键是首领还是女人。   之前以为苏探花对西南夷肯定很有威慑力,结果大不是那么回事儿。不少人都在传言,说是探花郎迎接几支队伍到来的时候,被那美艳的妇人揪了耳朵,看得真真的!   然后又有传言,苏油为了增加自己的控制力,将四支军队每支分作两份,组成了两部。   一部还是那美艳少妇率领,另一部的首领,苏探花竟然交给了另一个女人!不对,女孩!   这女孩也很漂亮,听说是将门之后,开国元勋忠武王后裔,武艺高强。   当然这些都是探花郎自说自话,说起那女孩身份,所有人都露出了那种叫做“你懂的”的微笑——探花郎的未婚妻呀,原来这才是重点呢。   周幽王千金一笑,为褒姒烽火戏诸侯,都没出格到这份上!   不过乡勇不是正军,太守要玩游戏讨好未婚妻,别人还真拿他没有办法。   两个女人如今天天在渭南你攻我守玩得不亦乐乎,手下军士,用的木刀木棒!   真正的文恬武嬉,有两个参军看不过去,私下递了奏章,弹劾苏探花,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奏章压根就没出陕西,都转运使薛向,副都转运使蔡挺,还有南边的商州,东南边的凤翔府,都说苏探花没有毛病。   两个参军转眼就被派了苦差,分别去修整商州到渭州,渭州到长安的道路去了。   没有别的原因,苏探花搞别的不行,做生意当真是好手,人更是伶俐。   一次榷市,听说就净收了六万贯榷税,牛马羊群满山满谷,还把上官和周边邻居都打点得舒服周到。   参他,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   军队已经全部到位,苏油正在和阿囤烈一起,商量如何进攻阿囤弥和石薇防守的山头。   阿囤弥一方,将领包括石薇,郭隆,阿囤元贞,王文郁。   阿囤烈一方,乞第龙山,田守忠,苏油,陈田。   田守忠看着山上金光灿灿的大铜鼓,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大巫说过,这就是木叶蛮的新铜鼓,只要完成这几年的作战任务,这面大铜鼓就能够成为木叶蛮新的镇寨之宝。   这面铜鼓,比被大巫打破的那面,大了很多,也华丽了很多。   据说是用了吐蕃匠人的锻铜之法,鼓面正中是骑着天马回首引弓的支格阿鲁,身周是中箭坠落的月亮和太阳。   阿囤烈冷眼看着田守忠:“再敢盲目出击,可就是半个月的禁闭了。”   田守忠想着上次第一眼见到铜鼓时的表现,狼狫兵如同疯了一般狂飙突进,最后自己全身布满白灰点子,异常壮烈地倒在了离铜鼓三十尺的地方,回去后被阿囤烈狠狠收拾的情形,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   见田守忠老实了,阿囤烈有不禁叹了口气,大巫太坏了,明面上是自己这边的,背后没少给阿弥和薇儿出主意。   上次要不是突然竖起的铜鼓让田守忠发了疯,那一战说不定就赢了。   乞第龙山挥动手里拿着的木质手斧和叶锤:“不得劲,一点都不得劲。”   苏油低头查看着地图:“阿烈,这回怎么打?”   阿囤烈将藤编的护面从额头上拉了下来:“鹤胫弩厉害,只有先占领半山那个小突起部,躲在那后边整顿出冲锋队,再一股作气杀上山头。”   苏油立刻反装忠:“那里肯定是防守重点,说不定已经标好了射击诸元,搞不好就是陷阱。”   阿囤烈斜眼看着苏油:“所以这次就麻烦军师亲自带五百人,去夺取那个突起部,为我军进攻建立前哨基地。”   苏油:“……”   被抛弃了! 第三百七十章 演习   果然,那个突起部就如苏油所料,当狗头军师领着五百人摸到那里,山顶上立刻抛下代替石弹的藤球。   抛物线抛得极高,又是居高临下,土丘后边根本形成不了遮蔽,苏油转眼便光荣牺牲。   带着一身白灰,屁颠屁颠地跑到了山上,苏油一副舔狗的模样:“我就说不行,阿烈非要我送死。”   阿囤弥觉得牙根有些痒痒:“你就是个间谍搅屎棍,哥哥再不信你了!”   苏油摸出望远镜:“现在调动得如何了?”   石薇指着地图:“我们已经将阿烈哥哥向前调动了三十里,如今他还以为我们这里有五千人呢。”   苏油看着周围:“嗯,伪装做得不错,不过一会战斗打响,不小心就要露馅。”   石薇笑道:“露馅也不怕,接下来就是层层狙击,该我们拖死他们了。”   苏油举着望远镜大呼小叫:“来了来了,还是乞第和泸州蛮打头!要对付我们左翼!”   阿囤弥一把将苏油的望远镜抢下来:“你个尸体死一边去!本将才是指挥!”   ……   泸州蛮的战力是相对最弱的,不过他们有乞第龙山这个怪物的加成,愣是让左翼岌岌可危。   不过他们遇到的弩矢太猛了,最后还是功亏一篑,被射得抬不起头来。   阿囤烈抽出木刀:“全体都有,集体冲锋,从敌军右翼杀上去,此战有进无退!”   陈田说道:“将军,感觉不对,怕是有诈!”   阿囤烈问道:“为何?”   陈田看着阿囤弥的左翼阵地:“反应不对,敌军左翼厮杀如此激烈,为何右翼和中军毫无动静?”   阿囤烈皱了皱眉头:“搞不好就是元贞和明润在捣鬼,你看左翼的射击烈度,起码在三千人以上,那阿弥的中军和右翼,就只剩两千,我们便集中五千人一起冲击右翼,来个以力破巧!”   陈田还是有些忐忑,不过如今这已是最佳方案,于是也将护面拉下:“如此我们分为三个波次,老夫先上,守中次之,将军后发。”   第一波在半山就遭遇阻击,紧跟着第二波赶到,接着阿囤烈的第三波也到了。   但是很奇怪,自己这边军力增加,山上阿弥的军力同样也相对增加。   郭隆一边指挥着军队在不利环境下仰射,一边对赶来的阿囤烈喊道:“将军!情况不对,右翼才是阿弥主力!”   阿囤烈喊道:“怎么可能!除非他苏明润能撒豆成兵!”   几支只有箭杆的弩矢飞来,阿囤烈身边两个士兵飞身档上,将自己的主帅抢救下来,自己却带着白点光荣了。   阿囤烈一个闪身滚到陈田的身边,那里有一棵倒伏的大树:“怎么回事儿?怎么可能有这么多人?”   郭隆看着乞第龙山那边的山头:“将军你看,乞第那边,明显压力小了很多。”   阿囤烈骇然,狠狠一锤草皮:“又中计了,几座山峰间人马可以调动!现在只能让乞第冲上去,方有一线生机!”   郭隆傻了:“乞第那傻大个多半已经光荣了,剩下的怕是没那胆子,还有怎么通知他们?”   田守忠窜了出去:“我去指挥!”   但是山上明显防着这一手,田守忠带着百人刚刚横着冲出去一小段,便被暴雨般的箭矢射翻在地。   阿囤烈想到一个更糟糕的可能性:“全军撤退!这仗打不得……”   话音未落,就见身边偏将惊骇莫名地指着山下远处:“将军……”   阿囤烈一回头,只见远处一个巨大的白色孔明灯升了起来。这表示自己的后勤基地被端了。   陈田恨恨地将木刀往地上一插:“呸!又输了!老子就觉得哪里不对来着!”   阿囤烈怒气冲冲站起身来,对着山上喊道:“苏明润!你狗日的作弊!你哪来这么多兵?!”   苏油往地上一趟,闭上眼睛对阿囤弥说道:“姐姐我已经光荣了,什么事情都跟我没有关系。”   阿囤弥又好笑又好气:“惫懒货!又推我出去背锅!”   说完站起身来,敲响铜鼓,表示演习结束,然后对阿囤烈喊道:“哥哥不是好汉!输了就赖账!”   等到来到山上,阿囤烈就见到一条从左翼一直连通到右翼的战壕,气得指着躺在地上的苏油:“苏明润!这不是你想出来的才见鬼了!”   苏油躺在地上闭着眼睛摆手:“跟我一文钱关系都没有,这是转运副使蔡公的主意,我就试试好使不而已,现在看来,效果还不错。”   这还真不是苏油后世带来的,真就是人家蔡挺自己的发明。   蔡挺也是一个喜欢动脑子,打巧战的家伙。他最喜欢的对付西夏入寇的办法,就是聚集边户入堡,在堡下挖得壕沟纵横,阻拦骑军不说,还能射击。   只要不出战,西夏军拿他没有办法。   等到西夏军队的寇略被友军们抵挡了一波之后,他才利用西夏人归心似箭,不欲久战的心理出来捡便宜。   往往还真有斩获,一路升迁。   不过这法子,对如今的蔡挺就不管用了,因为他已经从只负责局部的小官,变成了负责方面的大员。   郭隆来到阿囤弥的阵地一看也明白了:“嗨!土工作业。这法子还真不错。阿弥和薇儿你们可以啊,害得我们主力都在山上,元贞是怎么躲过我们的侦测的?”   阿囤弥伸手一指刚刚郭隆和阿囤烈躲箭的树干旁边,一个浑身青黄杂色,背上全是枯枝绿叶的人站了起来,正是王文郁,手里拎着的弩也奇怪,短不说,还有三个箭槽。   阿囤烈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连苏油的口头禅都出来了:“我……我靠……”   石薇将阿囤烈和苏油都拉了起来:“小油哥哥说这东西叫迷彩装,伪装得好了,敌人发现不了,可以在行军路上埋伏死士,伺机行刺。”   阿囤弥说道:“这是元贞和小油的计策,什么增灶之计,让哥哥你们以为咬上了我们的主力,然后我们防守山头,挖出战壕,将戏演到最后一分钟。”   石薇说道:“其实我们一共就三千人,还有四千,郭叔和元贞带着去端了你们的粮草。”   苏油拍了拍手:“行了,胜负不重要。这次演习,主要就是查证我们战法上是否得当,部队在西北是否有力。如今看来,囤安军配备工兵铲是用对了,这玩意儿挖黄土实在是给力。”   田守忠赶了上来,还有些蒙圈:“将军,我们大军都还没有正式接战,怎么就输了?”   阿囤烈没好气地说道:“后勤被袭,粮道已断,明润布下陷阱,肯定还有后手。说不定就是想将我诱入绝地,然后后军堵上口袋,给我们来个全歼。”   苏油立刻举手:“将军,我是你座下军师……”   田守忠阿囤烈陈田都是大怒:“闭嘴!你就是叛徒!”   苏油笑道:“得,大家都不待见我,那我就先撤了,你们再开开诸葛亮会,将西北战斗驻扎等条例再确定一下,这里以后就是囤安军驻地。龙首渠开好了,我得去一趟长安,见见薛公,商议一些事情。”   渭南到长安路上,春雪已经消融了,沿途土地都在返青。   苏油能够见到不少农妇和孩童在田间搜寻,手里握着一把杂草。   苜蓿苗在和杂草争夺生存空间,农妇们在和杂草争夺更好收成。   农夫们另有事情做,用大木杠和麻绳扛着水泥预制板,喊着号子,迈着整齐的脚步,给水渠加固。   不少年纪还小的少年,操着眉山口音,在渠边测量数据,小妹崽给他们送来饮水的时候,他们满脸通红地躬身致谢,笑容里边还带着青涩。   只要不下雨,陕西的道路尚算好走,除了灰尘大没别的毛病。   骑着拳毛赤来到长安,进入安抚使司,见到薛向桌上的一部书籍,苏油就知道这次会面稳了。   《金融论》,老张的著作。为了让苏油少一点阻力,张老头也算是尽心竭智了。 第三百七十一章 理论核心   薛向见苏油一身灰土,笑道:“你这样子要让西京教坊司花魁娘子见到,怕是得让人家大失所望了。”   苏油狼狈地笑着拱手:“下官见过薛公。”   薛向叫下人送来温水和帕子:“先洗洗脸,然后我们细议。”   苏油梳洗完毕,这才来到堂上:“下官赴任都快两月了,才来拜会明公,祈明公稍恕怠慢之罪。”   薛向笑道:“要是陕西各州转运使都如明润这般,老夫那才喜不自胜。”   知客上了茶,薛向才对苏油说道:“军事是老蔡的职责,我从不过问,不过陕西数十万大军的粮秣生计,都在老夫肩上。明润你来了,老夫也轻松了一大截啊。”   苏油拱手道:“不敢,还得向明公多多请教。”   薛向说道:“老夫比你早来一年,别的事情没来得及做,只干了一件事——制置解盐,备足十年所需。”   苏油说道:“薛公高明,这是关键中的关键。见明公也在读《金融论》,这是准备大用盐引了?”   薛向摇头:“可惜啊,仁宗山陵,中枢动议扣留解州二十万贯的盐引。”   这事苏油也听说了:“这是失信于商贾,多赖明公一力申辩,才保住了盐引的信用。盐引要是失去信用,那才是巨大的灾难,陕西经济立刻就要崩盘。”   薛向伸手抚摸着《金融论》的封面:“可惜朝堂之上,懂这个的人,太少太少……信用货币的概念,让老夫叹为观止,张公智虑,吾不及也……”   苏油笑道:“所谓英雄所见略同,明公的做法,其实就是张公理论的实践。”   薛向呵呵笑道:“都说知易行难,可到了张公这一步,却是对实践的升华,更难。”   苏油说道:“万事万物,皆有其理,人能成为万类之英,就是因为能够在知和行中相互提炼和证明,从中探寻出道理,相互牵引进步,走到今天。”   薛向眉毛一动:“明润细解一二?”   苏油说道:“眉山之学,大体认为未经证明的所谓‘理’,应当分为两种。一种叫公理,一种叫猜想。”   “公理是真理,又分两种。一种来自人类理性和愿望的发展,是所有人共同遵从的道理——比如父母要养育孩子,孩子对父母有孺慕之心。”   “另一种则是长期反复实践所得到的经验,无需再加以证明的经验——比如一加一为二;比如平面两点间,有且只有一条直线。”   “猜想比公理更加复杂,更加高级。但是未证之前,它们可能为真,可能为假。需要经过公理的证明后,才能转为真理,然后可以拿去证明其它猜想——比如以人生而对父母有景慕之心,去证明人的道德,起于孝养;比如用矩形面积的计算公式,去证明勾股定理。”   “一条条猜想辩出真伪,再一条条积累起来,成为体系,是为格物致知。”   “有了知的积淀,才能去证更难的猜想,明透更高一层的真理。”   “是故疑非格莫以知,理非知莫以明,道非理莫以证。”   “也就是说,光想光说是没用的,还得通过实践来辨真去伪。实践,猜想,证明,再用于实践,就如缘梯上塔,呈螺旋状越走越高。”   “这就叫知行合一。两者同样重要,不可偏废,因此薛公的作为,并非不及张公。”   “当然这些只是简始,苏油对工数之理,所得较丰;而人治之理,就总结不足,需要借我大宋诸公的高明,大家一起去探究了。”   薛向很好奇:“明润所得的人治之理,真理有哪些?”   苏油惭愧道:“苏油智拙,我所得的就两条,其一是人喜族而群居;其二是子女于父母,幼必孺慕。三是人数极多,总有于前两条反动的个例。”   薛向点头:“我有些明白了,明润所谓真理,即可谓至简之大之理。其余诸理,皆须以此为据,所证有实,方为真。”   说完又合掌大笑:“甚好,那如今蜀学的核心,总结起来就是八个字——知行合一,真理可证。”   苏油大惊:“明公这八个字的核心,可谓纲要!”   薛向捋着胡须有些得意:“有明润这番言论装点,老夫再见张公,庶几无愧!”   这老头也颇有趣,两人就以金融论中的盐引之论为引申,展开了一场格物致知的讨论。   这东西其实是苏油启发张方平写出来的,中间文字和金融概念,好多还是苏油自己的手笔,因此老头有些吃不透的地方,经苏油一说,立马就能明白。   两人说过一阵理论,老头对苏油的能力越发笃定,之后便慢慢转到了实务上来。   薛向说道:“可惜啊,为了应付朝堂,老夫只得将存盐拿去填了他们的胃口,保住了盐引发行。十年之用,转眼空了一半,好些大事,做不得了。”   苏油说道:“其实无妨,大有大的用法,小有小的用法,再说能积累五年之用,已经不少了。”   薛向摇头道:“此事还得以你蜀钞为主,老夫只能说不给你拖后腿而已。其实每年解盐的份额分配,基本都已划定,老夫也动不了太多。”   苏油拱手道:“明公,其实大有可为。”   薛向问道:“何为?”   苏油取过笔,开始在纸上写字:“明公,苏油之前思虑了几条,说出来与明公参详参详。”   薛向点头。   苏油说道:“陕西盐政之难,在防堵走私,打击西夏。这是前朝之政,但是经过实践证明,靠禁,是行不通的。”   薛向说道:“正是,西夏青盐,价贱而味甘,解州盐本来就比不过人家。这个真没法堵住。”   苏油说道:“西夏盐所谓的味甘,其实就是不苦而已。蜀盐之前也苦,不过经过提炼为雪盐之后,盐中带有苦味的杂质,是能够去除的。如此一来,青盐比解盐,在味道上的优势就化解了。”   薛向皱眉:“可是成本却也上去了啊,不但产量降低,工艺的增加必然带来成本的增加。”   苏油说道:“正是如此,不过明公,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从解盐中提取出来的杂质,并非废物,我们可以将之用于别处!”   说完将皮包取下来,递到薛向的手上:“明公,你看看这个包。”   薛向接过,手猛地往下一沉:“明润你这包可真不轻,都装了些啥。”   苏油开玩笑道:“反正不是铜钱。”   说完又笑:“都是些小工具小文具,不过这个不重要啦……薛公,你看我这包的皮革,质量一般皮革达不到吧?”   薛向揉了揉皮革:“的确,不过是不是太软了?”   苏油又抬了抬脚:“硬的也有,比如这双皮靴。”   薛向有些懵:“明润,你到底要说啥?”   苏油从包袱中取出笔记本,从中抽出一张纸:“薛公你看这个。”   薛向伸手接过,感觉更懵了:“这个……有些像道家符文?”   苏油点头:“是,这是解盐成分比例分析,是玉局观小张天师搞出来的……不过这个还是不重要啦,重要的在这里。”   说完伸手一指:“这里,是雪盐,解盐里的主要成分。”   然后指着下边的那些:“剩下的这一堆东西,合起来是苦卤,其中一种重要成分,这个符文,就是指芒硝!”   薛向看着这张单子啧啧称奇:“小张天师推究物理都到这地步了?当真是窥视天机!明润,这符文具有什么法力?”   苏油偷偷翻了个白眼:“这就是个成分分析,啊,就类似医方!”   薛向点头表示明白,又未免有些遗憾:“没有法力啊……难怪没有都功印文……”   苏油有点接不上话茬了:“呃……这个……没有法力,但是有功用啊!芒硝的用处很多,不过在陕西,最大一项用途,就是可以鞣制皮革!”   薛向一下子愣住了:“皮革?你皮包和靴子这样的皮革?”   苏油点头:“《金融论》的重要观点,就是流通。商品物资和金钱的流通,会带来资料的快速合理再分配。”   “大宋和西夏相比,胜在经济,而弱在军事。”   “以己之长,克彼之短。薛公,此乃孙膑赛马之法。”   “如今在军事上,我们当然只能采取守势,但是在经济上,我们完全可以采取攻势!”   “各路盐商豪贾,都能操控盐价,谋取利益,那我们为什么不行?这事情其实不光可以用于商场,亦可以用于国战!”   薛向站起身来:“如果让解盐质量比西夏盐好,价格比西夏盐价格低,走私自然断绝!”   苏油手扶脑门苦笑:“薛公,这是不可能的。我不是这意思……” 第三百七十二章 财计   薛向也立即反应过来:“呵呵呵,是老夫想多了……”   苏油笑道:“所以得多绕几个弯子,虽然不能让解盐比西夏盐价格更低,但是苏油手里,已经存了不少蜀中雪盐,加上提炼解盐的举措,我们在局部地区,短时间内,引发几次盐价波动,这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薛向眼睛亮了,动荡就是机会!   “然后呢?怎么做?”   苏油说道:“结合蜀钞发行,盐价几次波动之后,周边诸蛮就会知道,蜀钞其实比盐稳定,加上携带方便,货源充足,有信用保证,他们自然就会逐渐使用蜀钞交易。”   薛向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西夏走私,多以铜钱为主,当延边熟蛮使用蜀钞之日,就是铜钱断绝流入西夏之时!”   接着激动得胡子都哆嗦起来:“如果西夏人敢接纳蜀钞,我们就能够给他来一场动荡,蜀钞和铜钱的区别,就在于它是一种信用货币,本身价值在蜀中盐仓里。哈哈哈,除非西夏人能打到蜀中去,否则我们有的是办法,将他们手上的盐钞变成一摞废纸!这就是你说的经济攻势!”   苏油笑道:“正是,到时候我们来个蜀钞升级,新旧兑换,就能让西夏人抱着旧钞痛哭一场。不过薛公,西夏人也不是笨蛋,这种好事儿估计人家也不会上套。”   薛向捋着胡子:“就算不上套,堵住了铜币流入西夏的路子,也是大功一件!奇计!真是奇计!”   苏油拱手道:“还有一桩好处……”   薛向手一抬:“还有一桩好处,熟蛮使用蜀钞,就相当于将命运交到了我们手里,有了皮革加工产业,他们就成了我们的原料供应方。”   苏油说道:“对,这就叫利益共同体,他们从大宋得到的利益,远大于从西夏得到的利益,自然就会心向大宋。加上本身就面临西夏人的威胁,因此只能选择和大宋一起对抗西夏。”   薛向抚掌大笑,开心得粗话都出来了:“马政!老子的马政可以以此为契机打开局面了!共同体嘛,不互通有无怎么行!哈哈哈哈……”   苏油拱手道:“恭喜明公,渭州西南七十里,通往青唐的茶马道上,有一处所在,名叫狼渡。地理位置极度优越,早在西周秦汉之时,便是牧马之地。三国邓艾,也是自此处渡滩出阳关,入陇南,由官亭偷袭蜀中。此间水草丰美,且有渭州为屏障,地计万顷,足为牧场。”   薛向都不太敢相信:“如何可能?有此宝地,我如何不知?”   苏油苦笑道:“若非此次演习,二林部的牧人老兵为导,我也不知道岷渭交界的山谷之中还有如此大一片草场,回去翻阅宗兄送我的资料,才知道大有来头。给囤安军修建的军营,如今完全用不上了。”   “此次榷易,得羊八万七千,牛一万七千,马一千三百。转运使,你准备要多少?”   薛向瞪大眼睛:“明润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要多少?马全要!牛全要!羊嘛……羊就算了!牛马敢留一匹,休怪老夫上本参你!”   苏油笑道:“明公是高兴过头了吧?你买得起吗?”   如今的牛价,一头就是五贯,马就更夸张了。   西夏马在庆历中马价,第三等三十五千,第四等二十八千,这么多牛马,能直接把薛向的囤盐掏空。   薛向一下子苦了脸:“这个……明润,想想法子,你这么聪明,给想想法子。”   苏油嘿嘿笑道:“经济问题,我们还是经济方法解决。”   ……   《宋史》:“治平元年,薛向请置原、渭州、德顺军买马官,永兴军养马务。如原州、德顺军并渭州同判,三年为任,悉以所市马多少为殿最。   大抵国初市马,岁仅得五千余匹。   畿甸及近郡,内外坊监,总六万八千顷,诸军班又三万九百顷。   岁久官失其籍,界堠不明,废置不常,而沦于侵冒者多矣。   监牧沙苑养马,岁得驹三百,而费钱四千万。   向干局绝人,尤善商财,计算无遗策,用心至到。   昭陵复土,计用钱粮五十万贯石,三司不能供亿,将移陕西缘边入盐中于永安县。   向陈五不可,以为失信商旅,遂举所阙之数以献。   请斥闲田予民,收租入。   乃置场于原、渭,以羡盐之直市马,于是马一岁至万匹。   又言:‘今请于原、渭州、镇戎军,官以盐钞博易,使得轻赍,易蜀货以归。蜀商以所博盐引至岐、雍,换监银入蜀,两获其便。’   群牧司请从向计,向帅漕之年,所入盐、马、刍、粟数累万,民不益赋,其课为最。”   《蜀中杂记》:“治平元年,油帅渭,说陕西都转运使薛向行财计,制置盐务,大行蜀钞,以供榷市。使朝廷得马,诸蛮得货,蜀贾得盐。   解盐以蜀法重炼,售于岐、雍,并供京师。   质净若雪,味胜青盐,略无掺杂。市井每闻解盐车至,皆空巷而出,争购积囤。   余者成酱油,豆豉,榨菜诸物,于大相国寺售之。   朝廷有闻,以监银榷之,专擅其利……”   这是一场资本和技术的狂欢。   ……   解州盐泽,方百二十里。卤色正赤,在版泉之下。中间有一泉,乃是甘泉。   其北,有巫咸河。   大卤之水,不得甘泉和之,不能成盐。   唯巫咸水入,则盐不复结,为盐泽之患。   筑大堤以防之,甚于备寇盗。   盖巫咸乃浊水,入卤中则淤淀卤脉,盐遂不成,非有他异也。   《河东盐法备览、盐池门胜迹》:“轩辕氏诛蚩尤于涿鹿之野,血入池化卤,今池南有蚩尤城,相传是其丧处。”   《孔子三朝记》载:“黄帝杀之于中冀,蚩尤股体身首异处,而其血化为卤,则解之盐池也。”   苏油曾经瞎猜,搞不好阪泉之战,就是一场争夺食盐控制权的战争。   不过解州盐池这种靠天然搜集结晶的方法,大不合苏油的胃口。   为了让薛都转运使有更多的买马钱,同时也是为了让自己能够卖出更多的蜀地商品,苏油派出了一支化学小组,帮助解州大搞卤土提盐术。   这个方法其实很简单,将卤土挑到水泥地面上,然后将盐场周围的芦杆荒草收集起来烧成灰铺到卤土之上,再朝上面喷洒清水,几天之后,草灰中的钾离子便会将卤土中钠离子置换出来。   刮去上层的草灰,食盐的结晶在下层草灰中生长,形状就像草芽一样,这叫“种盐法”。   将灰盐收集起来溶化去灰,重新结晶,就是相当纯净的食盐了。   这也不是苏油自己的发明,是春秋海东齐国人玩的招数,他们用此法的目的,是去除海水盐中的多余杂质。   解池的卤泉浓度极高,高到了没有淡水泉就要形成盐阪,阻止食盐继续结晶的程度,用这个办法当然没有问题。   等到几岔盐种完,卤土中就剩下大量的硫酸钾,硫酸钠,氯化钾,和一些氯化钠了。   这东西是天然的治便秘神器,还能治血管瘤。   不过苏油的化工小组,还是领着工人们将卤土加水过滤,倒入析卤槽,使用分步结晶法,制取出其中的各种晶体。   方法很粗糙,四种物质都含有其它三种杂质,好在也没打算搞精细化工,除了氯化钠,两种钾盐直接就能做钾肥,剩下的硫酸钠——就是芒硝。 第三百七十三章 火炮初议   以苏油颗粒归仓的性格,卖刚经冬的牛羊那就是傻缺,除了支付修渠的百姓,剩下的全都送到狼渡滩军马场进行育肥和选种。   四通商号完全不着急,因为小油说了,只要再过两个月,这批羊不用杀就能带来第一笔大收入。   从长安出来,想到高士林就在长安东南面的商州,也该去见见了。   商州城,古称上雒,周为古鄀国地。   据《左传》记载,秦国为将其势力发展到汉江流域,联合晋进攻鄀国。   楚出动申、息之师援鄀,并使子西为商公,秦晋兵始退。这就是商州这个商字的由来。   秦孝公二十年,卫鞅破魏有功,封之商於十五邑,号曰“商君”。   此地气候不错,西北有秦岭天然屏障,冷空气不易侵入,向着东南开口的山川地形,又有利于暖湿气流进入。   但是此处川道少于山地,高山多于低山。除了一条丹水两岸适宜种植,其余地界,草药不算,多数宜牧胜过宜耕。   商州境内因为落差较大,水力资源丰富异常。   能够通航的河流,只有一条丹水。   然而这条河流却不能小看,唐广德初,“河运不通,漕挽由汉沔至商山,达京师。”“于时周郑路塞,东南贡赋之入,漕汉江,转商山。”   唐代称此路为“贡道”,可见至少在唐广德年间,整个长安的粮食供应,基本依赖汉水至商山一线保证东南贡赋,这是沟通唐京城与吴楚各地的一条交通运输动脉。   从襄阳府城溯汉江,经六百里至荆紫关。又百一十五里竹林关。又百一十里龙驹寨,全程凡八百七十余里。   然而这条道路,如今却没有利用起来,原因很简单,陕西废了,襄阳不缺盐。   襄阳水路便利,如今属于淮盐经济区,没有经济需求,水路就没人走了。   苏油的到来,让高士林倒履相迎,这娃假模假样,在城西关龙王庙接待探花郎。   如今的商州,堪称泉城,满城都是秦岭蓄养出来的清泉,龙王庙泉水色清味佳,是可与江南惠泉媲美的一等名泉。   胄案如今已经印上了深深的苏油特色,简洁高效不失精致,因此玻璃盖碗泡峨眉雪芽,成了胄案高官们的标配。   高士林如今很抖,刚到商州便发现了优质铁矿,这娃如今一改吊儿郎当的样子,行规守矩,利用大苏的关系混进了文化圈子,大冬天的在苏油面前摇着折扇,疯狂暗示苏油看扇子上的题词。   苏油将折扇接过来,然后对着松果炭炉子煽了起来。   “诶?诶诶……明润你干啥?”高士林一把将折扇抢了回来:“这是跟欧阳永叔求来的扇子!”   “扇子不就是用来扇风的?”苏油一脸的没好气:“可以啊高小国舅子,装纨绔像纨绔,装干臣像干臣,这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你?”   “你这称呼也太难听了!”高士林珍而重之地将扇子收起来:“全看姐姐跟官家需要,官家要我当纨绔,我就当纨绔,官家要我做干臣,我就做干臣。”   说完贼兮兮地笑道:“现在哥哥可是勋戚里边的人样子,皇帝姐夫立起来跟曹太国舅打擂台的……”   说完拱手道:“明润就是哥哥我的福星,大石头搞出来的钢材见识过了?”   苏油点头:“运气不错,硅铁搞出来,矢镞可以采用铸造工艺生产了。”   高士林笑道:“大宋的矢镞本就是铸造出来的,是你苏明润非要弄锻钢破甲锥,怎么着?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扛不住了吧?”   苏油翻了个白眼:“大石头的研究报告你到底看了没有?那东西弄出来,铸铁的性能已经接近胄案新钢了!有了这个打底,新型破甲锥可就能够铸造了!”   高士林“啊?”了一声:“哎哟你早说啊?我治平骑刀的奏章都送上去了!”   苏油手扶脑门:“你这奏章又是谁代笔吧?”   高士林笑道:“这人一会儿就来,待会儿你也得见见,说起来还是你老上司。”   苏油讶异道:“洪掌书记?他怎么来了?”   高士林撇了撇嘴:“我也不知道该说他运气还是倒霉。这不去年各州闹了一次水患吗?胄案正管河渠,新判官上任,说洪书记名字犯了忌讳,一道奏章给发落出来了。”   “啊?”苏油都傻了:“这样都可以?”   高士林给苏油续上茶:“不过也难说不是好事儿,跟着哥哥混,不比胄案强?”   没一会儿,石通和洪江过来了,石通见到喝茶的两人就嚷嚷:“什么地方见面不好?案判怎么安排师父在庙里头见面?这么大冷的天在四方不靠的亭子里吹凉风!”   苏油呵呵笑道:“大石头你这就不懂了,这不配合小国舅子演戏嘛!”   说完站起身来:“苏油见过掌书记,掌书记别来无恙?”   洪江赶紧扶住:“哎哟可使不得,当初受你的礼,那是明润你非要依官场规矩,如今老洪可在明润之下。”   说完躬身施礼:“商州胄案判官洪江,见过副都承旨。”   苏油有些啼笑皆非:“以洪大哥的功劳,的确该升判官。可是通过这样的方式……”   洪江也觉得有些神奇:“不管如何,总算是从伎术官转出来,进入正经京官序列了。”   石通在一边不以为然:“伎术官就挺好的。转京官干啥?”   苏油给了石通一脚:“转京官就能继续往上升,你连这个都不懂?”   石通摇头:“做官没有炼钢好玩。”   苏油都气笑了:“飘了是吧?炼出球磨铁感觉自己了不得了是吧?安排你来商州,就是要你解决铣床刀头的问题,搞定了吗?”   石通说道:“师父,你这么纠结铣床刀头,到底为了什么?”   苏油说道:“没什么,本来想着一步到位的,如今啊……唉……还是一步步来,铜的就铜的吧。”   说完从包里取出一张图纸:“看看这个。”   图纸上是一架奇怪的四轮车,只有车架,没有车厢,车架上放着一根粗筒。   苏油说道:“大宋的火器中,有类似的吧?”   洪江看了:“有,这东西,像一支大型的突火枪。”   “突火枪有两种,一种喷射火焰,以烧毁敌方器械为主,还有一种能发射子窠,杀伤敌人。”   接着取过一张纸来:“不过是这样的。”   苏油看了看那古里古怪的弹丸,好像穿了一个苹果的箭,不由得有些蛋疼。   洪江指着苏油的图纸:“呃,不是我质疑明润啊,这弹丸前头不带箭头,杀伤效果,不及突火枪吧?”   这事情跟土地庙小组解释起来容易,不过跟洪江解释起来就有些麻烦,而且属于军工机密,流传太广也不行。   苏油想了想,说道:“我在胄案的时候,查看过大宋的药信配方,不过这东西成分太复杂了,效果主要用来发火,生毒烟。”   “但是我们在可龙里玩鞭炮的时候,曾经玩过一个游戏,将鞭炮点燃后,用一个铜碗盖住,爆炸之后,铜碗会飞起老高。”   高士林点头道:“对的,汴京城的药发傀儡也有这戏法,发药将能驱动傀儡做出各种动作,其中一样就是将花球抛向空中。”   苏油说道:“嗯,总之就是,为了让铜碗越飞越高,我们走了一条与大宋胄案作坊完全相反的路。”   “老三样,更精,更细,更纯,配方不需要太复杂,只要保证了纯度,便可以产生鞭炮那样的爆炸,不过威力大了很多。” 第三百七十四章 河湟变迁   “我们来看这图纸,这其实也是一个炮仗,不过是钢铁或者铜的,炮仗的引信在这里,点燃之后,膛内的火药会发生爆炸。”   “由于炮管的约束,瞬间产生的大量气体,只有通过推动弹丸,才能得以释放,由于力量强大,弹丸会获得极高的初速……”   洪江手扶下巴:“当年辽国名将萧挞凛,在澶州城下被我军用三弓床弩射杀,我们的三弓床弩,在城上发射,射程可以远达千步,还有必要搞这个吗?”   高士林也点头:“嗯,明润这个的确不太靠谱,相比之下,还是治平骑刀讨喜。”   石通却不敢不给师父面子:“呃,师父这想法……师父啊,我估摸一下这大突火枪的用法啊——立起炮身,填药,放下炮身,填弹丸,怼实,插引信,瞄准,点火……师父,这玩意儿用青铜锻造淘镗,管筒厚达一寸,得多重啊?”   苏油不服气:“这要不是你们造的熟铁不够多,用锻熟铁就轻得多!”   高士林摆着手:“可得了吧,就算小一号,那也得两百来斤!哥哥有了两百斤熟铁,立马就能产出五百斤好钢,这就是近两百柄骑刀,三百把鹤胫弩!明润,你都精成猴的人了,这笔账还算不过来?”   苏油喊道:“你们!老子要是在二林部,稀罕来找你们!几百斤铁都舍不出来?!”   洪江赶紧当和事佬:“呃,明润啊,这熟铁是真不好糟践,要不这样,我做主,给你五百斤铅!”   “你再等等,等我们的大炉起来,一日能出钢万斤的时候,几百斤熟铁,玩儿一样!”   苏油都气疯了,站起来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转回来抓起图纸:“一千斤!没有熟铁炮,老子铅也要了!”   洪江赶紧拱手:“没问题!明润今后要再有治平骑刀,铸钢破甲锥那样的东西,尽管拿出来,我们多多益善!”   高士林也连连点头:“明润的东西,大多数时候还是靠谱的,不过这次嘛……要不,你给大家做顿饭消消气?”   苏油暴跳如雷:“老子还没贱到这份上……”   商州的事情不顺利,大宋对冶金技术最了解的三个人都不支持苏油,可见他的建议的确太超前了。   回到渭州,榷场的税收入库,整整六万贯的收益,苏油总算放下心来。   二林部的红衣和尚们已经出发去蕃部走亲戚去了,既然是亲戚就别吝啬,苏油让他们给蕃部的红衣和尚们带去了奶酪,茶叶,还有装饰有雪巴珠的琉璃珠串,以及精美的佛经。   别的都好说,这佛经可是费了苏油老鼻子劲。   因为大宋对西夏和辽国是禁书的,甚至高丽因为从大宋取书后,高价卖给大辽,也一起被禁了。   不过苏油认为佛经这种给世界带来和平的东西,蕃部中不妨多一点,于是通过二林部从大理搞了一批过来。   这是正儿八经的转口贸易,雅州榷场的火印明确标示着这东西是大理佛国来的,跟大宋一毛钱关系没有,小苏太守可不会在这些事情上落人把柄。   唃厮啰,一代雄才。   大唐末年,那个曾经与大唐对峙、称雄青藏高原两百多年的吐蕃王朝,在一系列的内忧外患中迅速衰落坍塌。   王室遭到杀戮,族种分散,不相统一。   北宋初年,一支吐蕃王室,亚陇觉阿王系的后裔,为躲避宗室战争和军阀割据,流落到后世的吐鲁番地区。   宋太宗至道三年,一个吐蕃孩子在吐鲁番诞生了,他就是唃厮啰,意为“佛之子”。   十二岁的时候,一个叫何郎业贤的吐蕃人,将唃厮啰从西域接回河州。   当时西藏本土早就四分五裂,河陇一带,“族种分散,大者数千家,小者百十家,无复统一”。   西夏强盛后,南侵大宋,西略回鹘,河陇吐蕃的生存空间一步步受到挤压。   宋真宗景德元年,李继迁的儿子李德明用计擒杀西凉吐蕃六谷部的领袖潘罗支。   河陇吐蕃各部失去了统一的领袖,成为一盘散沙,大有被西夏军队吞食的危险,形势十分紧迫。   少年唃厮啰名义上虽然是至高无上的赞普吐蕃之王,但实际上却是一个傀儡。   当时的河湟,其实是由豪族军阀大僧侣李立遵统治,唃厮啰困居廓州,寄人篱下而已。   稍微长大后,因与李立遵失和,唃厮啰只好率众走邈川,为当地吐蕃将领温逋奇所拥戴。   在这样的内忧外患中,唃厮啰逆势崛起。   吐蕃重贵种。唃厮啰以温逋奇为论逋,即宰相,很快便拥兵六七万。   宋天圣十年,温逋奇发动宫廷政变,意图废唃厮啰自立,却被唃厮啰反手平息。   为扩展势力,唃厮啰举族徙青唐,就是后世西宁。   此时李立遵已死,吐蕃人中有影响力的领袖,就剩下唃厮啰,他终于掌握了整个河湟地区的吐蕃政权。   唃厮啰亲政以后,改变李立遵和温逋奇时代投靠西夏、与宋为敌的外交政策,极力主张“联宋抗夏”,得到了大宋的大力支持。被授为宁远大将军,爱州团练使;很快加为保顺军节度观察留后;接着又加保顺军节度使,兼邈川大首领。   大宋为了自己,也送了不少军杖粮布之类,帮助河湟吐蕃发展武装。   唃厮啰的亲宋政策,引起了李元昊的不安。   宋仁宗景佑三年,李元昊率军亲征河湟。   当时的位面之子,亲手打掉了北宋和契丹两国国运的强者,偏偏在唃厮啰面前雄不起一回。   长期的军事经验,让唃厮啰下令坚守青唐,不与敌军交战,等待西夏军队疲惫。   同时派人探听西夏军队的虚实。   当得知西夏军队渡湟水的行动中,以旗帜标出水浅处时,唃厮啰做了一个很调皮的决定——让手下暗中将旗帜移到湟水最深处。   数日后,唃厮啰亲率精锐的吐蕃军队冲向疲惫不堪的西夏人。   西夏军队大败,最倒霉的是逃归时,争抢着以插旗处为标志渡河,结果主动跳入水深流急处,被溺死了十之八九。   这一仗让所向无敌的西夏军队被干得威风扫地,尔后唃厮啰又“数以奇计破元昊”,李元昊再也不敢侵犯唃厮啰的疆土。   由是威名大振。   熙、河、洮、岷、叠、宕、湟、鄯、廓、积石等州军的吐蕃部落,都自带饭盒集合到唃厮啰的旗下,连原来投靠西夏的一些吐蕃部落都纷纷反正。   甚至一些被西夏打散的回鹘部族,也归依到其麾下。   疆域迅速扩大,东南到三都谷,北面接祁连山,与大宋、西夏、回鹘、于阗、卢甘等国接壤,地广三千里,人口百万户,俨然一方割据势力。   不过好景不长,去年开始,唃厮啰病重,河湟吐蕃政权,又隐隐有了分裂的迹象。   长子瞎毡本来居于龛谷,今年突然迁去了河州,次子磨毡居宗哥,三子董毡,各自纠结了一帮子势力,都在等唃厮啰咽气。   吐蕃的人心,又开始涣散。   二林部那边过来的红衣大和尚叫吉多坚赞,除了佛法高深外,还是个语言专家。   苏油为了让他效果出众,还特意给他准备了纯金的法铃,纯银的金刚杵,打磨光滑,装饰浅浮雕,镶嵌金色图案的右旋白色大海螺,雪巴念珠。 第三百七十五章 董毡   最精美的莫过于一个嘎乌盒,外壳用金、银、紫铜制成,雕饰有精美的图案,镶嵌了松石、青金,珍珠、珊瑚等宝石。   盒中是一颗黄色透明的琉璃珠子,珠子中端坐这一尊金色小佛像,琉璃珠内还有无数散开的金沙,端是华丽非凡。   为了整体效果,苏油还将拳毛赤也收拾打扮一番,让吉多坚赞乘坐。   与之同行的,除了苏油,石薇,还有一个商队,带着各种礼物。   队伍沿着茶马古道穿过狼渡滩草原,跨过九曲十八弯的狼渡河,一路朝雪山方向行去。   大和尚卖相极好,沿途的士兵,纷纷对大和尚和大巫礼拜。   吉多坚赞也给他们一一赐福,至于大巫,敷衍了事地摸摸头完事儿。   待得见到阿囤弥,苏油问道:“姐姐这里忙得过来吗?以后每月会来一批牛羊和马匹,可不能耽误了训练。”   阿囤弥似乎非常喜欢这处与二林部山谷非常相似的草场:“还行,反正行军和放牧也差不了多少。”   乞第龙山说道:“大巫,拳毛赤什么时候给我们送来配配种嘛!”   苏油问道:“好的母马找到了吗?”   乞第龙山笑道:“反正拳毛赤闲着也是闲着。母马就从锉子中间拔大个呗,这些马任一匹都比我们那边的高大善力。”   苏油说道:“再等等吧,看看这次能不能搞几匹好的来。”   队伍继续朝着山口行去,吉多坚赞看着这片丰美的草场:“益西威舍,这是一处吉祥的地方。”   益西是智慧的意思,威舍是光明的意思,吉多坚赞坚持要用这个名称称呼苏油,苏油也只好由他。   沿着狼渡河来到一处山口,这里已经用周围砍伐来的大松木修建起了一处官寨。   到这里苏油便无法再前行了,他是知州,不能擅离辖地。   商队开始布置草地,没过多久,前方也来了一队吐蕃人。   吐蕃豪酋好大彩,当先一人相貌堂堂,穿着大红锦缎的袍子,腰间一柄短柄长刃的银刀,腰间却是宋制的金骨朵皮带。   身边两位豪酋,一位身材壮硕,黑底红花的武士装束,骑在马上,让马都显得有些小了;另一位显得文雅一些,衣着也比较淡雅。   来者正是唃厮啰的第三子——董毡。   董毡如今年方三十,相貌非常英俊,相传她母亲乔氏非常漂亮,手下统领着七八万部族。   这个时代很神奇,大宋,辽国,西夏,吐蕃,权力的台前幕后,都不时闪耀着女性的身影。   在董毡还年幼的时候,乔氏便挑选年纪与董毡相仿的蕃酋的儿子们,与其同住同游,衣服饮食都由乔氏安排,和董毡一样。因此董毡如今甚得河西吐蕃少壮派们的拥戴,连长兄都要退避河州。   见到在草地上忙碌布置的汉人,董毡笑道:“狼渡原可是避暑的好地方,只是太守来得早了些,要是夏秋,董毡倒是可以陪太守打打猎,带你去这里几处好猎场。”   苏油笑道:“刺史言重了,以后我们有的是交道。要是真喜欢打猎,等到了秋后,找个合适的日子便是。到时候我写信相邀,刺史可不能不来哟。”   董毡如今是朝廷册封的会州刺史,苏油是枢密副都承旨,一个滥发的羁縻五品,一个正任的朝升文序六品,年纪虽然比董毡小不少,可实际官职比董毡要高不少。   不过董毡装不懂,不行参见之礼,苏油也不跟他计较。可在言语上涉及领土,便不可相让了。   刚刚言语交锋,董毡想以此地主人自居,苏油则强调这里是他的辖区,他不下令,董毡便不得随意进来。   董毡也圆滑,呵呵一笑算是揭过:“给太守介绍,这位是我手下大将,青宜结鬼章;这位是我童年玩伴,温溪心。”   苏油与两人见过,也跟董毡介绍:“这位是从西藏来的大和尚,吉多坚赞。去过印度,佛法高深。大和尚有个夙愿,想去西域传法,我跟他说渭州就挺好的,他却说一定要去敦煌看看。”   吉多坚赞对董毡施礼:“和尚见过赞普之子,河湟上空的雄鹰。”   董毡喜好佛法,合什说道:“吉多大和尚之名,我在青唐也曾听得,今日得见,甚是欣喜。”   那边已经布置好了,苏油请众人入座。   大家一起谈了一阵佛法,董毡对吉多坚赞更加仰慕,说道:“如今无论大宋还是唃氏,跟西夏都是仇敌,大师要从宋国和青唐入夏,怕是有些阻碍。不如去青唐做客,顺便给我父亲祈福,母亲也是好佛虔诚的。”   苏油摆着手:“那你一会儿就将他带走,我就当没见到过。一天到晚琢磨着偷越边境,这不是给我找麻烦吗?”   吉多坚赞却也不恼,笑呵呵地说道:“感谢益西威舍多日款待,感谢你赠与我的佛宝。如今见到我的族人,实在是欣喜。如果益西威舍不怪罪,和尚也想去青唐看看,为赞普祈福。”   苏油说道:“那马你可不能带走,那是我家薇儿今后的嫁妆!”   董毡对温溪心使了眼色,温溪心拱手道:“益西威舍,要马还不容易,你给吉多大师的佛宝价值多少,我们便赔你同等价值的马就是了。”   苏油微微一笑,懒得跟土包子炫富:“佛宝无价,我对大师敬重,也不在嘴上。我们是多年的交情,开玩笑惯了的。”   董毡微微有些吃惊:“以太守的年纪,怎么可能?”   吉多坚赞笑道:“益西威舍所言是真的,眉山接二林,二林接湔氐。和尚便是湔氐人。”   “湔氐在数千年前的西周就已经定名,那里是西夏人的祖塬。”   “同样的,那里也是六谷部吐蕃的发祥之地。”   温溪心和青宜结鬼章都是六谷部吐蕃人,不由得大为好奇。   吉多坚赞侃侃而谈:“唐末吐蕃分裂之时,本部义军号称‘邦金洛’,靠近汉地的义军则自称‘温末’。”   “温末后来主要分为两支,一支被剑南节度使高骈招募,首领鲁褥月率所部进驻靠近眉山二林的沫水,协防南诏,另一支则由首领折逋葛支率领,迁徙到河西各州。”   “河西的这一支,后来大部居住在凉州城外的六座山谷里,这就是‘六谷蕃’的由来。而我们的那支,则世居松县,以耕种手工为业。”   “六谷部这支,经过折逋葛支,折逋阿喻丹,折逋喻龙波,折逋游龙钵诸代首领,到了潘罗支时,设计杀了党项人首领李继迁,又被李继迁的儿子李德明杀害,导致我河西族人群龙无首,一盘散沙。”   “直到赞普大展雄才,迁至青唐,号召部族,在河湟数败元昊,这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董毡这才恍然:“原来我族这几百年的变迁是这么回事。”   苏油让石薇取过一套木碗来,木碗里边是原木的颜色,质地光滑,还浸了酥油,显出了漂亮的木纹,外部则是朱漆打底,黄铜丝丝勾描的图案,精美而且华贵。   吉多坚赞将碗递给董毡:“我们的祖居之地,盛产香松,又因为曾为潘罗支辖地,因此也叫松潘。”   说完给董毡和青宜结鬼章,温溪心倒上酥油茶,示意道:“这便是用香松制作的木碗,三位久离故土的孩子,请感受一下祖地风,露和大地的气息吧……”   吉多坚赞唱起了一首古老的史诗,三人伴着歌声轻轻品尝着酥油茶,一脸的虔诚,似乎真的感受到了松潘高地的气息,六谷部吐蕃祖先的召唤一般。   一曲唱完,奶茶也喝完了,三人如同接受了一场心灵的洗礼。   董毡双手合十:“多谢大师。”   说完又对苏油行礼:“多谢太守,这次的货物,足见诚意。” 第三百七十六章 治平骑刀   苏油“啊”了一声,摆手说道:“诚意当然是有的,不过这个只是大师的礼物。我也有一件礼物送与刺史,我们先看罢礼物,再说生意的事。”   石薇又取过来一柄造型奇特的弯刀。   苏油将弯刀递给董毡:“宝刀赠烈士,这刀是我的一点小意思。”   这是一柄具有浓烈西域风情的战刀。   战刀的护手由镂空的壳状黄铜构成,手握刀柄,护手可以从吞口位置包裹整个手背,上面装饰有一只镂空的咆哮狼头。   尖锐的刀锋之后,是两道血槽,一道既细且深,一道既宽且浅。   刀刃是烧刃,优美的烧刃线表明此刀不是批量的货色,而是手工打造的精品。   刀身采用镜面抛光,董毡能够像照镜子一般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影子。   刀身宽度仅有一寸,厚度仅有三分之一寸,而长度,达到了三尺半。   刀鞘是为黄铜配有黑色上蜡皮革,只有尾端有个鱼尾纹的圆形小铁盘作为配重。   这把战刀装饰简洁,线条优美,给人的感觉,就是用一柄实用器,再精细加工而成。   刀锋后背上,还有一行蚀刻的小字:“治平元年商州胄案零零零一号”。   护手前档内侧,也有三行小字:“石通,高士林,苏油”。   董毡撩起袍子,爱不释手的擦拭着战刀:“怎么还有太守的名字?石通和高士林又是谁?”   苏油笑道:“这是胄案新法,所有军器上,要留下匠作和监察的姓名,如果不合格,要依律追责。”   “从胄案出来的东西,没有例外,即便是给刺史的礼物。”   “但是普通匠人的作品,怎么能匹配六谷部的雄鹰?因此这把刀,匠作是石通,如今大宋的军器名家;质检员是高士林,当今高皇后的弟弟;监察嘛,便是由我担任了。”   董毡站起身来,跨步躬身甩袖,行了一个吐蕃的大礼:“多谢太守盛情,董毡定用此刀,在疆场饱饮西贼之血!”   苏油笑道:“哈哈哈,当不得如此大礼,不过也足见刺史是爱刀之人。怎么?不手痒?”   董毡有些忐忑:“在这里?”   苏油一指草场上立起的几个草席人形:“靶子都立好了,正要见识见识刺史的勇武。”   董毡一声长笑:“那就不客气了。”   说完伸手到嘴里吹了一声口哨,山谷外顿时奔来一匹乌黑的骏马。   董毡将战刀挂在腰间,待得骏马奔近,开始往前奔跑,待到战马超过他一半身长的时候,董毡伸手一捞鞍桥,飞身而上。   “好!”苏油鼓掌:“好骑术!”   战马极好,转眼加速到极致,董毡双脚踩在马蹬上,臀部离鞍,身子前倾,抽刀在手,上臂伸直翻腕,变成了刀刃朝上,刀尖向下的姿势。   奔马从假人身边飞速而过,董毡没有任何动作,直接利用马速产生的动能,切飞了假人横伸的手臂,接着奔向下一个标靶。   这次还是没有多余动作,只是手腕翻了一下,手臂打横,变成刀刃在前,刀尖略略向后的姿势。   只听董毡“嗨”的一身暴喝,前方草人,直接被战刀带过,一刀两段!   下一个目标在战马的左侧,董毡将战刀调整到马首左侧,右臂依然前伸,刀尖前指,战马奔过目标的时候,董毡向右上方一次横挥,草人脖子上的部位凌空飞起,战刀又回到了马身的右侧。   董毡哈哈大笑,狂呼:“过瘾!实在是过瘾!”   一趟冲锋下来,转眼路线上的假人们肢断骨折,身首分离。   董毡在远处掉头,再次发起冲锋,又一路砍杀回来。   等到来到众人身前,董毡一带缰绳,大黑马立起前蹄长嘶一声,停下了脚步。   董毡滚鞍下马,收刀入鞘,把住苏油的手臂:“好朋友!好兵刃!”   苏油也笑道:“刺史好骑术!好刀法!”   两人这才重新落座,这下气氛融洽多了。   董毡异常欣喜:“这刀既轻且长,锋锐无比,是专为骑兵冲锋而用的吧?在地上可没这么好使。”   说完一指标靶的设置:“明润深藏不露啊,从此刀的设计,和沿路标靶的设置,便知道是骑战的大行家。”   苏油摆手道:“刺史谬赞了,这个我是真不会。不过此刀乃是采纳二林骑兵们的建议,历时多年改进设计出来的。”   说完对董毡拱手:“倒是刺史厉害,一见此刀款式,便知道用法,你所使的刀法,利用马力的功夫,与二林骑手用此刀的战法完全一样。足见是天生骑战的高人。”   董毡将刀解下来扔给早就在一边狂咽口水的青宜结鬼章:“也给你看看,这刀真的好漂亮!”   然后端起奶茶杯子:“明润,这礼物我很喜欢,来而不往非礼也,这匹乌云烈,送你了!你这款战刀,还有多少?能卖给我一些不?”   苏油笑道:“你这乌云烈,还有多少?能卖给我一些不?”   董毡扭头看了看青宜结鬼章手里的骑刀,不免有些失望。   苏油哈哈大笑:“不必如此,虽然没有刺史手里这样的精致,但是治平骑刀还是有的,薇儿!”   石薇又取了一柄骑刀过来,苏油说道:“看,这柄才是制式刀。”   这刀就朴素多了,普通的黄铜板片护手,木柄,刀鞘也是木头牛皮,中间几道铁箍加固而已。   董毡抽刀观看,刀身款式倒是一样,不过烧刃纹没有了。   苏油笑道:“多谢世兄赠马。精品骑刀,就跟世兄的乌云烈一般,不可能想有就有。”   “不过退而求其次还是可以的,这种批量生产的治平骑刀,六百柄以下,兄弟还是能够做主。”   “我也不与世兄多要价,一匹四尺八寸的公马,一马换一刀。同等尺寸的母马,一马换两刀。”   温溪心多半是负责董毡的生意财物的总管,这时候就拱手道:“太守,这尺寸要求太高了,我们用矮一些的马交换如何?”   苏油一挥手:“没问题,矮一些的马,我们以四尺三寸为限,看看草坪上,所有这些货品,除了治平骑刀,通通都可以交换。”   “你们也不要觉得吃亏,这骑刀可不光是样式设计独特,大总管你尽可以试试钢质,你们手上有青锋剑没有?”   温溪心闻言,从腰里抽出短刀,小心翼翼地用短刀尾部刃口,和制式骑刀尾部碰了一下。   比较了一下两刀刃口上出现的亮点,又将两把刀一起交给了董毡。   董毡有些惊讶了:“明润兄弟,你可不能诳我。”   苏油豪气得很:“薇儿,叫人抬一箱上来!”   很快两人抬上来一口大木箱,苏油拍了拍箱子:“这里边三十口刀,随大总管抽检,有一口不合格,我也不敢如此要价!”   温溪心顾不得面子,赶紧又从箱子里边取出几口骑刀,认真检查了一番,对着董毡点头。 第三百七十七章 诚意   苏油说道:“不管是生意还是诚意,都是双方的。”   “我如今步入大宋官场,生意对我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政绩。”   “但是亲不亲故乡人,当年是乡里长辈照顾我长大,如今别人求到面前,我还能怎么办?”   “这柄骑刀,就连京中上四军都没有装备,为什么我会担了这个干系,给刺史你安排六百柄?”   “一来这是陕西出品,研发过程中我蜀中乡亲们出了大力,如今京里还不知晓,才敢钻这个空子。”   “二来我也知道,什么东西,对刺史来说,最急需最重要。”   “三来也是想当好这个掮客,给蜀中父老和刺史之间,搭上这条线。今后的生意,就是你们之间的事情,我只管收足榷税,能把朝廷应付过去就得了。”   “因此我自问诚意已经十足,大总管,现在是该看你们的诚意的时候了。”   温溪心还待再说话,董毡伸手制止:“能说出这番话来,足见至诚。我六谷部爱憎分明,对敌人,要够狠。对朋友,却要够交情!”   “明润是我见过最替我们想的官儿,四尺八寸就四尺八寸!六百匹好马而已,怎么也大不过这份交情去!”   苏油按照吐蕃的规矩,伸手与董毡一击:“好!爽快!今天话到此处,那我也作个保证。今后与六谷部贸易,我让蜀中父老,只认刺史这面招牌!”   董毡不由得大喜,有了苏油这句话,他在六谷部中的话语权必定大增。   苏油又说道:“还有一桩生意,蜀中父老,新得了处理羊毛之法。刺史,不需要杀羊,只要再过一月,绵羊的羊毛便已养足,到时候只需将羊毛剪下送来,自有商人收购。五头羊的羊毛,能多产生一头羊的收益!”   温溪心欣喜莫名,董毡却有些为难:“这个……部落里的汉子放羊自是好手,可剪毛这种事情,怕是人手家伙都不够啊……”   苏油取来一把古怪的剪子,是上下两片梳齿状刀片拼合而成,手柄间还有一根橄榄型的支撑弹簧:“这是二林部的毛剪,用起来方便快捷,一把毛剪可顶三把剪刀。”   说完又皱眉:“不过这东西精细,保养维修却是个问题……要不这样,你们现在回部落,将羊赶来,我组织人手,一个月后,便在这里进行羊毛交易,如何?”   董毡叹息道:“换做种家那几兄弟,接下来的话肯定就是派人去帮我们,实则刺探我六谷蕃的道路虚实,兄弟你提都不提,足见诚实。”   苏油都傻了:“还能如此操作?那我现在提来得及不?”   董毡哈哈大笑:“少来!那样再就没法把你当好朋友了。你是大宋的文官,可不能像武将那样坏!”   苏油很尴尬,居然被六谷蕃发了好人卡。   可不是吗,对于大宋边境的蕃人夷人来说,文官靖绥为主,在他们的心里边,的确比武将好得多。   和董毡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会谈,两人愉快地决定了接下来的合作项目。   苏油为蜀中商品,开辟出一个百万户的巨大市场,而董毡在苏油的支持下,暗中厉兵秣马,准备在他爹过世以后,取得部族中的绝对优势。   不过大佬们只谈意向,具体事务,董毡委任温溪心,而苏油委任程三。   回去的路上,石薇琢磨了一路,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明润哥哥,这次交易,我怎么觉得太便宜那个董毡了?如今老王将死,三兄弟争权,正是我们要价的好时候啊。”   苏油笑道:“薇儿,要价太高,即使生意成了,也会招到衔恨,有机会别人就会报复回来,这不是共赢的方式。”   “其实一个吉多坚赞进去,加上我一个益西威舍的名声,就足以回本了。”   程三问道:“那吉多大和尚,是少爷的间谍?”   苏油摇头:“真不是,大和尚就是一个慈悲的智者,不过他在湔氐长大,之后去的西藏,印度。”   “湔氐与二林部颇有交集,大和尚对贸易交流也有着独到的见解,他认为通过贸易加强六谷部和大宋的关系,是和平的基础和关键。”   “大和尚的宏愿,就是让六谷部成为松潘那样的佛国,通过和大宋的贸易,实现自足,无需再靠杀戮获得生存物资。”   说完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大和尚有如此慈悲之心,少爷我怎能不成全?”   程三总觉得少爷不会这么好心,又问道:“那也可以借着剪羊毛的事情,派人进入六谷蕃辖地,绘制地图,刺探情报啊。”   苏油继续保持悲天悯人的姿态:“那样不是和种家人一样了?程三爷应该听说过鸥鹭忘机的故事吧?你对鸥鹭不生机心,鸥鹭才不会提防你,它们的本能非常敏感的。”   程三劝谏道:“少爷,非我族类啊,我看你和大和尚聊了几次天,怎么开始有佛心了……不好,这样可不好。”   苏油双手合十,看着天上的白云喃喃道:“初夏时节草木繁盛,大批的绵羊移动,踩出来的就是天然最佳线路……到时候自然会有人画好送来。”   “阿弥陀佛,佛家大开方便之门。我这就叫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少爷的佛心,你们看不懂的……”   程三不由得暗自腹诽,得,害自己白白担心一场,还是那浑身心眼的小少爷!   ……   囤安寨总算是修好了,刘参军正在镇戎军小隐君的帐子里骂骂咧咧:“大质,不是老夫挑拨离间,这新来的娃娃知州就不是个东西!”   “自打韩范二相公守陕西,这守陕文官就一个赛一个的不是好鸟!”   种诂放下手里的《春秋》:“老刘啊,这差事应付完了就得了,这要不是苏明润教你一个乖,拿大木树起夹壁,中间填袋装黄土,你这寨子三个月想完工?”   刘参军将杯子一放:“这事情就是瞎扯淡!连西夏人都当笑话在看咱!三个月的大工,就一个望台的作用!”   种诂笑道:“对哟,那望台架子可得修结实,别让他苏明润找着借口给你穿小鞋。”   刘参军骂道:“他敢!老子回去就参他!”   种诂摇头说道:“老刘你算运气好的,这差事才三个月。你在这边忙活的时候,参他的两位参军,转眼便修路去了,啧啧啧,渭州到商州啊……一千两百里呢,这猴年马月才回得来哟……”   刘信有些傻了:“大质,就看着他这样猖狂?这不是还有都转运使薛公吗?”   种诂叹了口气:“猖狂,那是有猖狂的本钱!老刘,之前苏明润在我这里大放厥词,说是十万贯买我镇戎军一个安分守己,说是蕃人的牛羊马匹,我能给他找去多少,他就敢吃进多少!”   说完起身来回走了两步,愤愤地将书往桌上一摔:“他做到了!他狗日的苏明润,真的就做到了!”   “这回见识了什么叫财大气粗。老刘,往年我们在渭州,要上下打点,要恐吓威逼,一年担惊受怕,能拿多少?他苏明润,就是直娘贼的陶朱公转世!”   “都转运使那里的门路早堵死了!自从六谷蕃三王子董毡,将六百匹四尺八寸的一等良马送至狼渡滩那一刻起,他苏明润,就已经是薛公夹袋里边的人!”   说完转身从座椅后刀架上抓起一柄弯刀丢给刘参军:“还有商州高士林!那是谁?皇亲国戚,当今皇后的亲弟弟,官家身边的红人!苏明润就靠这样一把刀,让高士林又立大功!”   “加上他本身的探花背景,第一批苜蓿的收成。现如今的渭州,他苏明润就靠一个以工代赈,让乡亲们吃得上饭的本事,便已经稳如泰山!”   “所以老刘,如今的苏明润,捏着我们短处,供着我们好处,就算是为了兄弟们一年十万贯的给养,也且忍忍吧。” 第三百七十八章 理学讨论   刘参军将刀拔出来挥了两下:“什么玩意儿?不好使啊。”   种诂嘴角抽了两下:“这刀是坐着使的。”   刘参军蹲起马步换了几个动作:“骑兵冲锋所用的?好器械!”   转眼大惊:“那要是让西夏辽人知晓制式,岂不是如虎添翼?”   种诂苦笑道:“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我手里也不是没有骑兵。”   “不过如今苏明润送来了好器械,要是我军骑军战力依旧低下的话,又该被人家抓着痛脚了。”   刘信一跺脚:“这就是个直娘贼的水晶猴子!”   种诂也叹气:“蜀中豪富啊,加上手段高明,这就是一力降十会。”   这时候一名近卫进来禀报:“启禀知军,八郎不见了!”   种诂不由得大惊:“什么时候的事情?!”   ……   苏油正在接见一个人,一个他后世景仰的大人物。   张载,张横渠,大言如山岳之重——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张载如今四十四岁,最好笑的是,他还挂着个渭州军事判官的职衔,要算起来,还是苏油的手下。   但是和当年梅尧臣一般,纯属领薪水用。   如今的张载,一心治学,早不再是当年那位少年壮志,上书范仲淹,要练习乡勇收复西夏的张横渠了。   他不来见苏油,苏油都不敢去打扰,好在大小苏与他是同年进士,苏油只好写信给大苏,先试探试探张横渠的意思。   却不料今天张载领着弟子亲自登门,让苏油受宠若惊:“先生只需一纸相召,苏油自当登门受教,怎敢劳先生亲至。”   张载说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明润少年英才,勇于任事,能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让人见之惶惭。”   苏油有些想不起来道:“这话……我说的?”   张载说道:“你在龙首村召乡亲们开渠,不是说过这话吗?”   “呃……”苏油心道糟糕,一时口滑了,这话是顾炎武的。   只好放下不提,请张载入内室奉茶。   张载见到室内各种图纸,账簿,地图,不由得暗自点头。   待到眼光转到书桌上,却是一首小诗。   开春杨柳细分芽,   才罢耘田又促瓜。   评语休嗔诗语寂,   新官累日计桑麻。   张载拿起来读了,不由得哈哈大笑:“探花郎实在辛苦了。”   苏油摇头:“大苏在凤翔搞什么青鸟诗会,收集各路文友的信函诗稿,来信一个劲的催诗,我哪里拿得出来?将这诗寄过去,算是高挂免战牌,认输则罢。”   张载先是一乐,然后肃然一礼:“皇佑五年,岐山大旱无禾,饥殍盈野,至人相食,此乃我亲眼所见。”   旁边一位弟子说道:“弟弟嫌米粗糙,想舂成精米,老师制止了他,说‘虽荒食且自愧,又安忍有择乎?’每次吃饭时都要落泪,食不下咽。”   张载说道:“因此明润有魄力开龙首新渠,灌泽泾原,实乃济世之盛举。”   苏油叹息:“油生于天府之国,四时无旱涝之患。未到陕西之前,实未知陕西生民之艰。”   “然巴蜀大地,自古也有旱涝,都江堰成后,方成岁稔之地。可见天下事非唯天意,亦有人力可预之处。泾河改道,重修渠首即可,今人宁不胜古人耶?”   张载点头:“我如今算是废了,这是我弟子,李复,字履中,性敏而好学,愿闻明润蜀学之道。”   苏油与之见礼:“关中学风鼎盛,喜好究求义理,与我蜀中究求物理有所择重。所近还有洛阳,二程,邵尧夫,均是时彦,履中你因何要舍近求远?”   如今的宋人,还有唐人的好学风,所谓学无先后,达者为师。   也讲究一个兼收并蓄,学依多门。   所以虽然李复比苏油还大几岁,在这方面,还是执弟子礼。   蜀学最大的优势在包容和致用,对于各派的学说,就一句话——道理不管来自哪家,只要能证明,我就信;不能证明,就集中大家的力量去证明;即使最后证明是伪命题,那也是有价值的。   因为已知的伪命题,也是真理,只是真理的另一种表述方式而已。   实在不能证明的那些,苏油就高举复古大旗,祭出孔夫子早就给出的解决方案——搁置争议,以待来者;处异求同,存而不论。   大苏是出了名的帝王将相也陪得,贩夫走卒也陪得。   到了苏油这里,就更是极端,蛮夷都陪得。   这娃虽然是标准的士大夫阶层,却可能是大宋最没有阶级观念的一个人,性格也好,与人讨论义理,当真是平生未见愠容,所有人同他说话,都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如今两人便在进行天理人欲之辩。   这是后世理学的核心,也是苏油从来到这个世界就在思考的问题。   张载是这个理论的发起者,他认同孟子的性善论,认为天性刚开始的时候是至善的,但是其后能否保持,在于后天的努力。   人欲之于天理,在于过,过则恶,比如夫妻之道,是为天理,但是贪求三妻四妾,则是人欲。   同样的道理,人必须要吃饭,不吃饭就会饿死,但是过度追求美食,就是人欲了,需要克制。   关于这个,苏油当然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于是笑道:“先生,我却不这样认为。”   张载拱手道:“敢问其详。”   苏油说道:“人之初生,或者无善无恶,未知天理。饥则号,饱则睡,便溺不以时。”   张载皱眉道:“你的意思是,人与禽畜并无区别?”   苏油笑道:“非也,人与禽兽之别,在生而有情。”   “情之始,为亲亲,故孔子以孝为众德之始。”   “其后实践受教成知,其情更发,渐有爱憎好恶。”   “所好者亲之,所恶者去之,取弃之间,自性渐成。”   张载轻轻点头,这理论似乎也有些道理。   苏油继续说道:“所谓天理人欲,其实皆本于情。情之上者,由亲亲而亲人,所谓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是为天理,是为善。”   “情之下者,由亲亲而亲己,所谓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宁我负天下,天下莫可负我。是为人欲,是为恶。”   这个理论似乎也言之有理。   苏油继续说道:“然人非至太上,皆不能忘情。有情,则有理欲之根。是故君子不能免人欲,而小人亦有其情理。”   这理论就有些出奇了,张载摆手道:“此语有些过了,我自谓非夫子之道莫行,也做过一任知县,任上谆谆教导百姓睦邻亲爱,敢谓无私,难道也有人欲吗?”   苏油笑道:“自幼与油共处者,凡五十四人,所亲者七子,最宠的是我家小妹。横渠先生所教众学生之中,一无偏私否?”   张载看了李复一眼,不由得喟然长叹:“以夫子之仁,亦笃爱颜回,何况吾辈。”   苏油合掌笑道:“正是如此,因此才有修身之道,恶欲如庭芜田稗,嬉则日毁,需昼慎夜惕,时时除之!” 第三百七十九章 交相辉映   “蜀学之论,与诸派之别,在于重情。至理而不近人情者,如月圆而皎,美则美矣,却无实用。人欲而合情者,虽如牛阃之泥,亦足肥田。”   “是故不近人情者,不是天理;不伤人情者,不是恶欲。”   “至于你说的夫妻为天理,纳妾为人欲,从苏油的理解来说,则是另外一番理解。”   “夫子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就是体近人情的天理。”   “从这上面讲,妻于夫独爱,奈何夫与妾分宠,这便是辜负人情。至于好色无厌,更是下作。”   “人有爱美之心,这是天理;但是因为爱美便要千方百计的占有,甚至不惜给别人造成伤害,这就是人欲了。”   “说到美食,苏油就更加有发言权了。追求美食,我不认为是恶欲。”   “蜀中酱油,豆瓣,豆豉,酸菜推广开后,诸多以前人人避之不及的东西,翻成佳肴。一头猪的产出,比以往多了几乎一倍,如何能说没有用呢?”   “真正的人欲,不在食物是否精美,穿着是否华丽,而在于主人对天下的贡献和付出,匹配不上那份精美和华丽!”   “唐太宗喜好骏马苍鹰,会游狩猎;辽朝诸君,亦是如此。但两者可能相提并论?”   张载沉思半晌:“此论倒是合乎情理,然而如此说来,人人追求鲜衣美食,珍玩美器,这不是争斗之源?离上古之治,岂非日远?”   苏油说道:“当尧之世,草屋而葛衣。”   “当舜之世,耕历山,渔雷泽,陶河滨。”   “当禹之世,始有金鼎。”   “再论三代之前,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有圣人作,构木为巢,以避群害,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曰有巢氏。”   “民茹毛饮血,弱且病。有圣人作,钻木以取火,得熟食而使健,又制网得渔,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曰燧人氏。”   “民乏谷食,有圣人作,制耒耜、种五谷、尝百草。饥有食,病得痊。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曰神农氏。”   “是故三代之世,所盛者德,王以德致天下。非以工技物产称焉。”   “夫子所称者,乃政治清明,人情敦睦,治者以天下为公,受治者忠勤己任。”   “如果不加辨识,还想着饭粗粝,住巢屋,采草度日,却又是买椟还珠,泥古不化了。”   “治政之难,其在使民丰足,而德近上古乎?”   张载喃喃道:“情为理之始,亦为欲之始;立天理,去人欲,以致绝情;而情不可绝,故只能体近人情,即近天理……”   苏油补充道:“以他心为己心,即体近人情天理之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让最大多数的人完其命而不觉缺憾,守其性而不觉拘束,得其教而不觉厌烦,是为中庸。”   张载感慨道:“明润年纪虽然幼小,但是与义理却是思之甚深,都说蜀中文士多文辞而少义理,如今看来,所言不实。我还有一个问题请教。”   苏油躬身道:“不敢,还请先生道来。”   张载说道:“君子小人,能否共立于朝?”   这话如果是别人问出来,苏油肯定会怀疑其用心,不过张载问出来,那是真心追求学问。   苏油也不避讳,这本身就是他今后立身处世之道。   于是直言道:“先生的元炁说,可已大成?”   这是关学的核心内容。   宇宙和世界的本原,其基础是物质还是精神,这是哲学的最基本的问题,也是每个哲学家必须回答的问题。   张载认为,炁,可以用来表述物质存在的基本形式和物质运动基本状态,不论聚为有象的“有”还是散为无形的“无”,究其实质,都是“有”。   而“无”,则是一个理论上的概念,实际上不存在,所谓“太虚即炁,则无无。”   这就是炁本论。   由此便发展出物质永恒论——张载认为:宇宙的本体,万物的基始是炁,所以一切万物都是由炁转化而来,形态万千的万物,都是炁的不同表现形态。   炁作为宇宙本体,是永恒存在的,只是存在形式在不断变化,以不同的形式表现。   物质本身的消灭,生成和转化中,并不存在炁的消亡——这就是“炁为本体”、“炁化万物”、“炁无生灭”。   这种关于世界的物质统一性和物质的永恒性思想,在如今是相当先进的。   有了炁本论打底,按照哲学思路,接下来就该解释其运动,发展和变化的规律了。   张载认为,炁的本然状态是无形的太虚,炁的基本特性是运动与静止,炁在不断进行“郁蒸凝聚、健顺动止”。   万物生死动静的改变,都是炁变化的体现和结果。   之所以会这样,张载认为,是因为太虚之炁为阴阳之二炁合和体的缘故。   阴阳未分的浑沌状态,即太虚,也称之为元极。   后边的理论大家就熟悉了:无极而太极,太极生两仪。阴阳交互变化而生万物。   阴阳二气处同一个统一体中,既相互对立,相互斗争,相互激荡,又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相互渗透,相互生发。   所谓“独阳不生,孤阴不长”。二气的这种关系的运动变化,是万物运动变化的根本原因和动力。   这其实就是辩证法,张载用了精辟的言语来总结——一物两体,动必有机。   这是关学的哲学基础,后边还有由此发展出来的认识论,人性论,形成了较为严密的哲学逻辑。   其中的认识论,广泛阐述了思维和存在、意识和物质的关系。   所以那些声称中国有没有哲学的牛人们,苏油不知其是学问不够,还是别有用心。   张载不知道苏油对自己的学说还颇有研究,有些惊喜:“愚思所得,明润亦曾听闻?”   苏油笑道:“关于这个,蜀学也自有一套解释,其基础是来自天师道关于化学的研究。”   “炁这个字,和气通用,但是我们不行。气已经被我们用于表述物体的一种状态。用来指那些无形状,有体积,可压缩和膨胀的流体。”   “气体与液体一样,都是流体:它可以流动,可变形。但与液体不同的是,气体可以被压缩膨胀。假如没有限制的话,气体可以无限膨胀,其体积不受限制。”   “而元炁,是自古有之的概念,指产生和构成天地万物的原始物质。《说文》有道:元,通‘原’,始也,指天地万物之本原。”   张载不由得有些好奇:“蜀学的物质状态有那些?”   苏油笑道:“固态,液态和气态。”   心里还有一个离子态,不过现在跟张载说不着。   张载又问道:“那蜀学认为的物质本原是什么?”   苏油说道:“就是在化学反应中不可分割的最小单位,我们称其为原子。单种原子构成的物质,则称为元素。经过天师道的不断研究,已知的元素,如今大概有三四十种了吧。”   说完将蜀学的那一套搬了出来,与张载进行讨论。   张载听得入神,最后问道:“你们对物理,究求到如此细致的地步了?”   苏油自失的一笑:“惭愧,正是因为过度讲究格物,蜀学在义理哲思上便有所欠缺。对于关学在这方面的思考,苏油是非常佩服的。”   “关学,用炁来表述宇宙本原,比我们用原子来表述物质本原,似乎更加合理。因为在化学研究中,我们发现了一些规律,就是元素的质量,各有不同。”   “我们怀疑,元素应该还能细分构成,细分成更加基本的单位,元素质量,性质的不同,可能就是构成元素的基本单位的多少不同。这种基本单位,或者就是先生所说的——炁。”   “然而还是那句话,未经实证,只是猜想。” 第三百八十章 学问   说完笑道:“总之关蜀两学,还是有不少相通之处的,元素以阴阳相合,成为化合物,这也是得到证明了的。”   “同样的,我们也认为,任何事物,都有其正负两面性,这个理论转换到刚刚先生的问题上,同样存在。”   “世上没有绝对的君子,也没有绝对的小人。一位君子,可能私德有差,可能不近人情。”   “而一个小人,却可能人人觉得可亲,可能是一个好父亲,好丈夫。”   “各派儒学皆重经世,蜀学却更重致用。”   “眉山的发展,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工学的成就,因此形成的理论,必然带上墨家的一些色彩。”   “蜀中文人好文辞,因此名家之说,也吸收不少。”   “天竺因明说的的翻译,在晋代便已完成,龙老结合大理实际,更是阐述得明白。”   “商业繁荣发达,因此合同极多,养成了眉山人善讼的风气。”   “所有这些东西加上儒家本宗,十多年发展下来,形成了一套关于思维规律的学问,并将之应用到生产实践当中。”   “这套学问,是蜀学的一个重要分支,是一个严密的体系。”   “但是因它最初更多的表现在语言和文字的处理上,因此叫辑问之学。又因其如网周密,故而以逻修饰,称为——逻辑。”   张载问道:“能否举个例子说明一下这门学问?”   苏油笑道:“大苏曾经在大相国寺与道隆大和尚打机锋,大苏问道隆:佛祖万能否?”   “和尚答曰:然。”   “大苏又问:然佛祖能造其不能举之巨石否?”   张载有些朦朦胧胧的感觉到一些东西:“若佛祖能举巨石,则第二问不成立,若佛祖不能,则第一句不成立。第一句与第二句,形成了一个……悖论。明润,若你是和尚,该如何回答?”   苏油说道:“按照逻辑归纳来说,两个假设形成悖论,则必有一不为真,一二问中,任一问为否,则逻辑假设成立。因此和尚大可以换一种说法:佛非万能,然差近也。”   张载恍然:“果真如此。”   苏油笑道:“当然这是逻辑学的正解,大和尚是高人,因此他用了另一句话来回答大苏。”   张载问道:“什么话?”   “道隆大和尚笑答道:‘和尚所言,尽是诳语。’”   张载也是聪明人,一下抓住了关窍:“这也是一句逻辑悖论!如果和尚说的全是假话,那他这句话就成了真话,不成立。如果和尚说的不是假话,那他说了真话的事实,同样否定了这句话的内容!道隆和尚,机锋当真厉害!”   苏油继续说道:“不过这是他们俩在玩禅机了。总之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发展,这套学问,已经渐渐脱离了诡辩之途。而是引入了天师道医学的一个名词——辩证。从因明,上升到了辩证。”   “辩证逻辑的三条原则,即对立统一、否定之否定、量质互变。”   “另外有五个维度,即原因、主次、一般与特殊、相对与绝对、整体与局部。”   “这是五个对立冲突的一体两面,与先生你关于炁的阐述完全一致——一物两体,动必有机。”   “不过多了一点——冲突中发展。”   “这样的对立冲突,我们采用了《韩非子》中‘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典故,将之称为‘矛盾’。”   “辩证逻辑,就是用矛盾来论述问题的逻辑。在方法上,辩证逻辑要求用全面的、发展的、联系的、矛盾的观点看待问题,要求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要求明确讨论问题的前提范畴,主张确定的范畴下,有确定的真理。”   “它认为矛盾是普遍的,处处都有。”   “这么多矛盾中,我们要分析出主次,才能抓住问题的重点,予以解决。”   “还有就是,矛盾具有对立统一的属性。”   “对立是指所有事物的发展变化,都是因矛盾的对立冲突而导致的。”   “统一则是指共存——在同一事物中,矛盾必然共存,而且两者会相互转化。”   “先生的学问里,也有类似的描述,不管表述方法如何,但是我们在认知上,是统一的。”   张载点头。   苏油说道:“如此一来,君子和小人,我们便可以看做是一个矛盾。但是蜀学的精华在于,虽然我们尽量提炼出单一的纯粹的定理来描述世界,但是我们更承认世界是复杂的。”   “任何一个个体,其属性维度,都不是单一的——君子小人同样如此。”   “君子道德纯粹,但是往往思想僵化,或者流于清谈,好安静,善于批评,不善于建设。”   “小人油滑,道德败坏,行事不择手段,多为一己私利。但是因为求利,一般好举事,善进取,善投机,这往往也会建功立业。”   “因此君子之道,更多应该是应对修身内求,是自己对自己的道德标准的要求,就是先生所言的‘变气质’;而不是用于外放审计,成为强迫他人的硬性规定。”   “所谓君子眼中,皆是君子,小人眼里,皆是小人。”   “管仲是君子吗?无论从私德还是公事,他的表现都绝对不是一个君子。但是无碍他造就齐桓之霸,无碍孔子给他极高的政治评价。”   “用辩证的观点来看,一个人的身上,存在君子和小人两种属性。只要君子属性远大于小人属性,这个人就是君子,反之,就是小人。”   “同样的,一个朝堂上,也不可能全是君子没有小人,就算有偶然,那也属于特殊时期的特殊状态,很快会发生变化。”   “君子也不可能无纤毫之失,小人也不会无一丝可取。大家都是血肉之躯,不是圣贤。”   “今日的小人,未必不是他日的君子,周处是也;”   “今日的君子,未必不是他日的小人,王莽是也。”   “所以跳出这个问题,我们要认真分析,大宋朝堂主要问题是什么?是冗官,冗兵,冗政。”   “分清君子小人之别,在朝堂上,在两府三司中,是否是最主要的矛盾?”   “我觉得,政府的最大问题,是如何进行有效运转的问题。因此其中最大的矛盾,是效率和资源的矛盾,是权力行使和监督的矛盾。”   “如何用有限的人力物力,尽可能地高效的运转,让国家拥有正常的活力,这才是大宋如今应该解决的最大问题。如何正常合理地完成权力的行使和监督,才是最大的问题。”   “一个黄河治理,已经讨论了十二年!不少三司文书,七年不得签判!不管是众正盈朝,还是奸邪当道,都没有解决这个问题吧?这就是大宋的现状!”   “所以君子小人的矛盾,是次要矛盾。或者说,在太常寺,谏院,侍御史,侍讲,东宫伴读这些位置,当是君子所领。至于其余位置,还是先抓主要矛盾吧。”   张载长吁了一口气:“人情世故,明润已经比我看得透了,却依然不计毁誉,耿直敢言。明润,你是君子中的君子!”   苏油说道:“先生过誉了,陕西被兵几二十年,荒废了整整一代人。无论关学还是蜀学,靠几个人支撑不起大业来,渭州士子童生的教育,人才的培养,我想请先生执事。”   张载笑道:“明润今日之论,抛却门户,足见肝胆。我若再矫情,那就太惭愧了。关蜀两宗,竟然有如此多的借鉴互证之处,好在学宫离衙门不远,那我就领了差事,正好砥砺切磋,共同精进!”   苏油大喜,笑道:“那太好了,小七哥,去把元贞叫来,我给他找了位义理晓畅的先生!”   不多一会儿张麒回来了:“少爷,元贞少爷他不见了!”   苏油大惊:“什么?” 第三百八十一章 天都山   天都山,三峰叠翠,形似笔架,是马衔山的支脉。   马衔山自西向东逼近葫芦河,过得天都山却突然折北,将之环绕了进去。   站在马衔山上纵目远观,三座山峰便如海中仙境一般,因此得名“天都”。   山南是千尺峭壁,满崖的山桃开得争艳,望之不似人间。   种谊一身迷彩,头上背上挂满了黄的绿的麻絮,扭头对趴在身后的阿囤元贞和王厚说道:“到了,听说桃花岩的后方,就是西夏国主的行宫。”   身边的石鍮取出一根黄铜管子抽开放在眼上:“小鼠,崖顶有个洞窟。”   种谊稀罕地伸手:“快给我看看!你们眉山净出稀罕玩意儿!”   苏辐在一边咬着草杆:“现在有双筒的了,这单筒的就跌价了,主要是南边道观在用。”   种谊闭着一只眼,望着对面的石窟:“没人,就一尊观音像。这个是好东西啊,我跟我哥说说,卖几个给我们镇戎军如何?”   苏辐笑道:“没问题啊,到时候从给镇戎军的军费里扣除就行了,五百贯一支,你们要多少?”   种谊脸色就白了:“这……这么贵……两个这个,镇戎军每月十分之一的军费就没了?”   苏辐摇着头:“还是小天师有钱,人家的定制款都是千贯一支,叫窥天镜。挨着大道观发,还给司天监送了好些……”   种谊气坏了,那胳膊肘一把掐着苏辐脖子:“狗日的又在老子面前炫富!”   阿囤元贞扭头:“别闹!想想怎么去对面探查一番是正经!”   苏辐有些心虚:“真去啊?”   石鍮搓着手:“地图都画到这里了,不能入宝山空手而还啊……”   渭州衙署,苏油沉着脸,看着身前的石薇和阿囤弥。   “两位上官说说吧,你们的管事参军都哪儿去了?”   阿囤弥老神在在地参观衙署后方张挂的巨大军事地图,石薇扭着手指头,低头红脸不说话。   苏油说道:“不说是吧?不说我就发榜缉拿了,身负军职,莫名失踪,大概率是叛逃敌国……”   石薇赶紧抬头:“没有,元贞他们是测绘地图去了。”   苏油说道:“哦?测绘地图?测绘地图那是商队和王韶的事情。什么时候需要他们插手了?”   石薇有些忐忑:“种家八郎最近和元贞打得火热,八郎说……说商队都是胆小鬼,很多地方不敢去,然后……然后大家一合计,觉得有些道理……等人家上门来敲竹杠,我们的战略过于保守了……于是就……就……”   苏油眼睛都差点瞪了出来:“大家一合计?老实交代!还都有谁?”   石薇低着头不敢看苏油:“还有小侄孙,小鼠,王家小子……”   苏油都要气背过气去了:“一帮十三四的小郎,去西夏境内画地图?”   就听一个声音在旁边诋毁:“不知道是谁九岁就去大理,二林……”   苏油愤怒一扭头,阿囤弥立刻将头扭到一边,似乎她一直在研究地图一般。   苏油按下怒气:“这些都是我们的下一代人才,文事,军事,谋略,理工……我还在这儿呢!轮不到一群半吊子上阵!一天到晚不知所谓,有本事儿考上进士啊!有本事儿造出铣刀刀头啊!有本事儿……那啥啊?!”   阿囤弥噗嗤一笑:“有弟弟管束着,他们不会做出格的,也就是靠囤安军外头逛逛就回来了,这不是你教的吗,知行合一。种家小八知晓了地图测绘,手痒得很,加上最近大家都辛苦,我就放他们出去玩玩……”   这时候阿囤烈和蔡确进来了,蔡确满脸笑容:“回来了回来了,还带了……”   “姑娘?”苏油第一反应就是这帮小子荷尔蒙分泌旺盛,惹上风流事儿了。   蔡确“呃”了一声:“不是,是马!这帮小子带回来了一群好马!”   苏油勃然大怒:“还学会偷东西了?!”   阿囤烈躬身施礼:“不是的,大巫,这帮小子说……是战利品!”   “什么玩意儿?!”   ……   来到城南控鹤军营寨,就见陈田郭隆拍着娃子们的肩膀一通好夸,教场上停着几十匹好马。   当先的两匹实在是神骏,一白一赤,因还没有收汗,白的那匹在阳光下似乎在发光,红的那匹显得有些发紫。   乞第龙山和田守忠乐得合不拢嘴,就好像伺候亲爹一般,拿着大毯给两匹马擦拭。   苏油迈步向前,就听见身后俩女生连连咳嗽。   撇了撇嘴角,来到骏马身边,看了看屁股后面的印记:“长能耐了啊,知道这是什么马吗?”   种谊不了解苏油的性子,以为真是在夸他,兴奋莫名地说道:“这不是静塞军司的印记,也不是保泰军司的,这两处军司也没有此等好马!”   苏油微笑道:“厉害厉害,所以,这马是天都山偷来的,西夏国王的御马,对吧?”   种谊也是机灵鬼,见周围雅雀无声,感觉有些不对:“这……也可能不是吧……就我们在路边捡的……”   苏油都气笑了:“行,都跟我进屋。”   守在门口,放小子们一个个进去,然后拦住想跟着进去的石薇和阿囤弥:“你们老实在门口呆着,别以为你们就没事儿了。”   走进白虎堂,苏油坐在堂上:“说说吧,怎么回事儿。”   阿囤元贞最大,只好硬着头皮地上一本数据记录册子:“我们去考察了镇戎军北面,沿着葫芦河向下游走,本来想去萧关……然后……然后内成,便转回来,途径天都山,见山下西夏人的马好,就……就带了一些回来。”   苏油翻看着记录册子,取过铅笔在纸上计算:“这里,还有这里,还有这个数据。”   说完一拍桌子:“出了镇戎军不过百里,你们在通远便折道而西,你们根本就不是去萧关,你们的目的,一开始就是天都山!”   “天都山什么地方?西夏行宫大营!防守森严,每次寇渭,那里就是前进基地!”   “一个个胆子肥了啊!你们擅自出渭州,经过谁同意了吗?!”   “你们以为那两匹马留得住?你们入渭州的时候,多少双眼睛看见了?还不是得乖乖给人家送回去?!”   种谊顿时不服:“凭什么?!”   苏油一瞪眼:“就凭渭州还没有做好接敌的准备!”   “反复交代过你们,我们渭州这两年的目标,就是搞好建设,准备物资,训练将士,在此基础上打赢一场局部战役!”   “你们的行为,严重影响了战局态势的演进过程,如果西夏人不忿兴军,怎么办?”   种谊梗着脖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苏油冷笑道:“当真是将种,那今年的收成还要不要了?老栓爷爷和冯里正带着大家拼死拼活重开泾水渠,我辛辛苦苦去四通商号拉来的青苗贷,眼看着麦苗苜蓿长势旺盛,泾原今年就能得到大丰收,因为你们胡搞,转眼演变出一场饥荒?!”   “所有人为了避免兵隳之后的大饥荒而付出的努力,因为你们一次冒失的举动付之东流?!”   “因为几十匹马,让泾原脱困的势头被生生打断,让大多数人蒙受损失,你们想过吗?!”   种谊还在争辩:“大哥在镇戎军,镇戎军会挡住他们!”   苏油说道:“挡住?后勤都没有准备好,拿什么挡住?囤安寨还是个干寨子,无法驻军拿什么挡住?你能挡多久?半个月?一个月?要多少民夫从后方调运物资?麦田怎么办?到时候麦收时节战事正炽,让它们都烂在地里?!”   “这就是大局观!战争不可避免,我们就要让它尽量在对我们有利的时间,对我们有利的地点,对我们有利的局面下发生!这都不明白,就敢言兵?”   种谊终于不说话了。 第三百八十二章 司竹监   长出了一口气:“十七禁五十四斩,真当是儿戏?”   说完坐回到座位上:“都服了没有?”   众人都垂头丧气,哼哼唧唧的应了。   苏油这才缓言道:“不用着急,以前就已经分析过了,现在是敌强我弱的防守时期,大家都还年轻,有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   “这次探明天都山地图,功劳还是有的,因此不至于砍头。”   见到种谊偷偷松了一口气,苏油说道:“种小八,王大郎,阿囤……小三,罚禁闭七日。石十二,苏小鼠,事务繁多,就不禁闭了,不过——取消一年休假,休假日里,便来府里义务劳动。”   几个小子顿时唉声一片。   阿囤元贞还抱着一丝侥幸:“明润,罚我们认了,这功劳准备怎么奖赏?”   苏油呵呵笑道:“元贞啊,你也该要考进士了,我奖励你那套当年我做的苏家题集,还给你找了一位义理名师张横渠,你就偷着乐吧……”   阿囤元贞傻在了那里,其余几个小的吓得转身就跑:“奖赏我们不要了!我们自己去禁闭室……”   将小子们打发了,苏油才有时间仔细研究这几十匹骏马。   各人都在门口偷听半天了,见苏油陶醉地抚摸着白马光亮的背脊,乞第龙山不舍的道:“大巫,这马真的要还回去啊?这是龙马啊……”   苏油说道:“这不是什么龙马,这应该是中亚的马种。”   乞第龙山都快哭了:“就是龙马!有了这样的马,我就能成骑兵了,大巫,留下吧……”   苏油给了乞第龙山一脚:“蠢材!留下的法子多种多样,还有时间,全部赶到狼渡原去,我们留下种不就行了?!”   乞第龙山赶紧点头:“对对对,我这就走。”   又走了一帮,苏油这才对阿囤弥和石薇说道:“那帮孩子不能惯着,都是今后的人才。这样,学习计划我来负责,训练计划你们负责,精力过剩,就发泄在教场上,让他们同兵士们一起训练!”   “薇儿,你这一身本事怎么来的?你就把元德公练你的那一套搬出来简化简化,我想都够这帮小子喝一壶了!”   石薇“啊”了一声:“小油哥哥你不惩罚我和阿囤姐姐了?”   苏油伸手在石薇脸上揪了一把:“唉,舍不得啊……先寄存着吧。”   阿囤弥看不下去了,啐了一口转身就走:“色胚!”   喂!我跟媳妇调剂下感情,碍着你什么事儿了?!   ……   不过苏油如今和石薇见面次数都不算太多,处理完娃子们,又马不停蹄地去凤翔找大苏。   如今的气候和后世完全不一样,从周代开始,凤翔府就是整个关中的竹产区。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后世的江南景色,却是春秋时期关中的寻常风景。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唐时王维,在渭南,有斤竹岭,竹里馆。   到了如今,凤翔是大宋司竹监所在,占地千亩,一次供河中,澶州造桥造防御工事的竹材,就能达到一百五十万竿之多。   弓箭是消耗品,箭矢的制造,箭镞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箭杆的制备。   不过这问题眉山早已经解决,如今的司竹监,取篾条之后剩下的竹肉材料堆积如山,这功劳被大苏轻轻松松就取到手中。   如今大苏便因为这个功劳,得到了朝中大佬的好评,有召命下来,要他入京试馆阁。   苏油到来的时候,大苏正和即将接任的官员,在竹林里喝茶聊天。   接任的人苏油听说过,原凤翔知州刘几权,靠山一倒,便被贬至此地。   不过大宋读书人,起起伏伏正常得很,苏轼和陈述古是好朋友,因此对他夹袋里边的人也比较照顾。   见苏油过来,苏轼便招手:“明润,过来,茶色刚好。”   然后给苏油介绍:“这位是刘衡之,衡之,这位便是苏明润。”   刘几权站起身来:“明润大名,衡之久仰了。”   苏油也同他见礼:“不敢不敢,以后渭州事务,还得司监多多支持。”   刘几权苦笑道:“我的事情想必明润知晓,这就是废了。”   苏油笑道:“陈公倒是没说,不过衙役那里听了个饱。仕途嘛,起起伏伏才是正常,别看我现在这样,那是赶鸭子上架,转眼便坐冷板凳也是有心理准备的。”   刘几权摇头:“明润心态倒是好。”   苏轼说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范文正公这话当为吾辈表率,再说了,这司竹监可是立功的好地方。”   刘几权拱手:“多谢子瞻送来的《西南农书》,宦场经历了一辈子,对这个是真不了解,昨夜看了个通宵,如今心里算是有了个谱。”   苏轼对着西边汴京方向拱手:“此乃太后的盛德,农书推行对大宋百姓的好处自是不用多说,如今看来,对军国也是大利。”   说完给苏油倒上茶:“明润还不知道此地的历史吧?当年周穆王西征,因竹不足,在此栽植,因杆长而粗大,名曰通天竹。”   苏油敲了敲身边的大竹子:“就是我们西南的毛竹吧?”   苏轼笑道:“其实就是,不过因为这里有芒水,因此此竹又叫芒竹。”   “《史记》里说秦地渭川有竹千亩,西汉义军霍鸿以此地为根基,平阳公主也曾招降割据此地的胡商何潘仁,囤兵驻马七万余人,两月后与世民举兵夺取京城,号称娘子军。”   说完又打趣:“不过如今的娘子军,已经移师狼渡原了。”   苏油摆手:“少扯这些,我要的矢杆,有多少了?”   苏轼哈哈一笑:“这个你自问衡之,如今我已然交卸了事务,休息两月便要入京了。”   刘几权拱手道:“回转运使,弩矢杆料已备足三百万,箭矢杆料一百五十万,对于大苏通判变废为宝的本事,下官实在是佩服莫名。”   苏油撇了撇嘴:“照本宣科而已,这都是老家可龙里做老了的业务。竹篾做缆材,筐料,竹肉做箭杆,剩下的做竹钉,刨花做絮料,马鞍填充料,最后剩下的那些,和麻料,树皮一起,造纸。没一丁点浪费。”   刘几权笑道:“没说的,萧规曹随,下官也接着照本宣科就是。”   苏油笑道:“要继续照本宣科,可就出不了采了。”   刘几权谄笑道:“还请明润指点。”   苏油说道:“不妨再把农书往前翻几页,竹根繁育法搞起来,挑选抗旱,耐寒,质地坚韧的良种,逐渐推广铺开,此为其一。继续搞精加工,让竹器成为工艺品,或者结合漆器工艺,造成漆器,或者搞竹丝编,我那边榷市拿去,卖给蕃人,此为其二。”   “说白了就两句话,一是产量,二是质量,功名在其中也。”   刘几权乐得花白胡子都抖了起来:“要是能脱出困境,贤叔侄就是老刘一辈子的贵人!”   ……   告别苏轼,让随从收拾箭杆拉往渭州,苏油又骑马去了华亭。   华亭是渭州下属县,史大在这里干了好几个月了。   陕西独有的资源优势,让史大在这里搞得风生水起。   这里有好煤,解盐,优质高岭土,优质玻璃原料,优质的水泥石灰岩,还有丰富的水力和风力,大有可为。 第三百八十三章 震天雷   第一步是搞陶瓷坊,造出大批工业用玉瓷和玻璃产品。   第二步用这些产品制造缸塔,生产三酸。   第三步造龙窑炼焦,同时生产氨气。   接下来,就是利用盐,氨,水,制造纯碱和氨产品了。   这就是后世的侯氏制碱法。   如今的潘原,日产三酸五百斤,纯碱三百斤,碳铵三百斤,虽然比后世自己随便关停的任何一个小工坊都还要寒酸,但在苏油看来,已经是了不得的成就。   三酸供不应求,硫酸和盐酸是商州铁矿急需的原材料,选矿酸洗蚀刻,多少都不够。   纯碱接下来是用来处理羊毛和皮革的,同样不够用。   碳铵就更不用说了,提高小麦产量的好东西。   所有东西里边,最重要的是硝酸。   这是国之重器,史大的级别明显不够看,苏油将洪江借调了过来,也信一次迷信,借他的名字镇魇火魔。   炸药作坊三大禁忌——明火,铁器,高速。三大纪律十八项注意,贴得到处都是。   洪江一身白大褂,戴着个白色的布帽,不像大宋的判官,苏油恍惚有一种穿越回后世实验室的感觉。   一个陶瓷柱状罐子摆在桌上,苏油伸手抹了一点,在手上搓了搓,有一种油润的感觉。   洪江说道:“这东西好,防潮,威力好大。”   “不过铅还是精贵,于是我们就没有采用明润你说的法子,那样太费铅子了。”   “就这样,一枚震天雷,用碎瓷片拌封五十枚铅子,我们实验过,足够杀伤三平方米范围内的目标了。”   说完用舌头顶了顶大牙:“铅子多了不好,贵不说,一不小心就会咬到一颗,硌得牙疼。”   苏油翻着白眼:“那些羊是试验品,试验完成埋了就行。天师道研究表明,铅摄入过多,对人体有害,他们都已经不玩抽铅炼汞制金丹了。”   洪江表示不信:“那不是推翻道家的基础了?”   苏油说道:“小天师另外给了一套解释,说是铅汞金丹都是内家代称,是指的气血在血脉中的流注状态,金丹是人体内三处丹田,就问你怕不怕?”   洪江想了想:“天师高明,的确有道理。”   苏油翻着白眼,表示我不想跟脑残粉说话。   洪江指着桌上那枚震天雷:“要是明润没别的问题的话,我就要开始组装了,这玩意儿需要绝对专注,这还是你说的。”   苏油赶紧道:“你来你来。”   组装完毕,洪江问道:“明润,想吃羊不?”   苏油瞪眼:“啥意思?”   洪江说道:“要想吃羊,我们就用羊来做实验,不想吃的话,我们就树木板靶子。”   苏油想了想铅子羊肉的味道,再想想大宋没有牙医:“算了,就木板靶子吧。”   来到试验场,洪江找来兵士,将震天雷在地上埋设好,只露出上半部分。   洪江和苏油躲在麻布袋子土包构成的掩体后边,洪江将绳子交给苏油:“要不你来?”   苏油说道:“我来就我来。”   先慢慢将绳子收紧,然后猛然一拉,接着引爆了管子中的炸药。   “轰!”一声巨响,周围几个人形靶子被震得东倒西歪,硝烟散去后,刚才爆炸的地方,变成了一个不小的土坑。   抛起的土块噗噗噗地击打在十米外的防护土袋上,苏油瞠目结舌:“我的个去老洪你弄得这玩意儿威力可以的!”   洪江眼角含泪:“知道了配方和明润的试验表格,这就是一个穷举的笨功夫。想到这东西今后逞威疆场,我这辈子也值了。”   如今的洪大科学家可没有爱全人类的那颗心,如果有人告诉他能够进西夏王宫,这娃绝对敢绑一身这玩意儿进去引爆。   现在的人,心里的信条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苏油拍了拍洪江的肩膀:“知道了威力,就更要注意安全。这东西得让高小国舅子知道,然后我们还要想想,怎么才能威力更大。”   洪江抹了抹眼角,笑道:“比老版震天雷全靠声音吓人,和毒火球全靠烟火熏人,这东西可已经厉害太多了。”   苏油说道:“是这样,不过还不够,你要想办法在这东西屁股后边加上尾巴,然后把撞击引信挪到前头。”   “这样用弩炮抛出去,震天雷经过最高点落下后,会保证头部向下,最后以自身的重量撞击地面,引爆引信。懂我的意思吗?”   这么简单的道理洪江当然明白,还一句话道明本质:“那这就不再是防守用的东西,这是……进攻利器!”   苏油无奈地叹了口气:“没办法,你们这么抠搜,一点熟铁都不给我,只能通过这种办法弄火器了。”   洪江拱手:“再不敢质疑明润天纵之才,我这就去信高知州,一定早日将万斤冶炉弄出来,到时候就不愁铁不够用了!”   苏油反过来安慰洪江:“其实你们是对的,步子大了扯着蛋,我是心太急了。老洪,总之一句话,安全第一,还有保密。”   说完欣赏地看着设置地雷那小子:“这小子倒是将才啊,这么大动静愣是一点都不怕,做事也安静。”   洪江呵呵笑道:“他是聋子,还是哑巴。”   苏油抽了抽眼角:“老洪你做事,比高小国舅子实在是靠谱太多了。火器坊交给你,放心!” 第三百八十四章 羊毛   看罢洪江,又去看史大。   史大见到苏油:“小少爷,老洪那边动静大,我这么没这么吵。”   苏油看着轰隆轰隆的碎石机:“你这边也好不到哪里去,水泥烧得怎么样了?”   史大说道:“好,好啊,这里的矿石质量上乘。就是硫矿得从长安过来,这四轮马车的构件啥时候到?”   苏油说道:“路没修好,马车可用不长,这不正在修路吗。”   史大笑道:“咱有水泥啊,这一段路可比蜀中好修太多了!”   苏油说道:“到处都要花钱啊……水泥越多,少爷我的钱包可就越空……”   史大也有些戚戚:“那是,好在这里人工便宜,要不然可吓人!”   苏油摸着下巴:“不知道能不能找朝廷调几支厢军过来,反正那些人也是吃闲饭……不行不行,渭州现在还养不起他们……”   史大说道:“那就多造点玉瓷,多挣些牛羊回来。”   苏油一拍脑门:“哎呀!提醒我了,你先忙着,最近事情有些多。”   龙首村是苏油亲抓的模范村,那里除了小麦施加氮肥,绵羊入圈猪入棚外,还有干草库,青储库。   青储库是试验性质,有了氨水和酵母,其实很简单。   在地上挖个坑,用水泥涂抹上,就是一个青储窑。   草料切碎后,拌上氨水和酵母,然后覆盖上水泥板盖上油布和泥土,就可以保存了。   当然用苜蓿是不成的,后世青储玉米秸秆才是这个方法,苏油用的是快要成熟的高粱。   酵母的使用把薛向都惊动了,急匆匆地跑过来检查,曲药可是专榷!   等到苏油将青储的重要性与薛向一说,想马都快想疯了的薛向大手一挥,渭州是特区,自己生产酵母的话,不收榷粜……咦,要不明润我们搞点酒榷也行啊,直接在渭州生产高度酒,然后卖给夷人如何?   苏油说都转运使你这主意真好,不过首先你得有能让人吃饱,让常平仓装满的粮食,不然人都没饭吃你用还粮食造酒,就等着被弹劾贬官吧。   气得薛向袖子一甩,怒冲冲地走了。   冯里正如今对小苏探花佩服得五体投地,张口闭口就是我们苏小探花如何如何。   五十头羊眼见着一天天的长大,以前都是放出来的,如今却是养出来的。   龙首村的村民不是一般的辛苦,修完水渠,接着是铺设渠板;女人们送饭,喂猪羊除野草;渠板铺完,男人们回来收割第一茬苜蓿,制作草料。   接着就是分羊,羊羔不够,小探花就给得大一些,好些都是架子羊,苜蓿杂粮一给上,就跟吹气一样的长。   小探花说还要给羊草料上撒盐碱地上滤出来的水,也不知道是什么路数,隔壁孙老二就图偷懒不听,嘿嘿嘿,他家羊愣是就没我家的养得好。   开什么玩笑,小探花的学问,听说种地养羊都是出书了的!当今太后娘娘亲自主抓!   那个叫小石头的少年,沿着水渠修起了好多的作坊,如今麦子还没有熟,不过大木水轮却已经转起来了。   造麻绳的,锤纸浆的,磨粉的,切木头的……   让冯里正赞不绝口的,就是小探花送给村里的两台水力切草机。   水轮轴头换上S型的大刀片,每转一圈切两刀,人只需要在后边往前送秸秆就行。   这玩意儿永远不停歇,要不好好利用起来冯里正就觉得是糟践好东西,于是安排人手三班倒,歇人不歇工的干。   冯老汉的想法很简单,除了要做成草料的那些,羊也吃得更方便一些不是?!   桶车送来的那什么氨水,除了做青储的,还能施加到地里,然后麦子就长疯了。   小探花说这只是初步,以后还有更好的肥料。   听说今天小探花要来,冯老汉一大早就在村口大枣树底下等着了。   渭州拢共五个县,小探花就爱来咱们村,其它村的转着圈羡慕去吧!   远远的行来了一队人马,黑衣黑甲,后边拖着几辆四个轮子的大车,看不出谁才是领头的。   待到马队停下,第二辆马车上跳下来一个车把式,毡帽一脱:“老人家这么早就候着了?”   冯里正一看:“哎哟小官人怎么这么副打扮?!”   苏油笑道:“要干活,我没剪过羊毛,跟来学学。羊呢?”   冯里正笑道:“在圈里呢,老汉没分家,用的大圈,小官人,有件大喜事呢!”   “哦?你家新妇又怀上了?恭喜啊老人家,我陕北就是人丁少,渭州新政,家里添丁,官府是要送酒送羊羔的……”   “是吗?哎哟那太可惜了!不是不是……新妇没怀上,是我家几头母羊怀上了!”   苏油对这个真不太懂:“啥意思?这很值得庆贺吗?”   冯里正笑道:“那当然!牛羊可是秋冬才发情的,如今才是夏中!这一定是探花郎你的本事儿!”   一脑门子的黑线,我可没有让母羊怀孕的本事!   不过苏油觉得很神奇,绵羊们也懂得饱暖思淫欲?   好吧这个不是今天的重点,胡乱跟冯里正道喜了之后,一行人就开始进圈剪羊毛了。   就算是绵羊温顺,大公羊们可不是那么好惹的,力气大不说,逼急了还顶人。   苏油尝试了几次,最后无奈放弃,对冯里正招手:“以后除了留种的公羊,其余的小公羊羔,生下来就给阉了!还有尾巴也要剪了,这样粪便不会粘尾巴上导致感染。哎嘛累死我了……”   西北羊价钱太便宜了,一头羊才五百文,苏油按每头羊的羊毛一百文给价,大小一起给了三贯蜀钞。   冯老汉拿着蜀钞手都哆嗦了,这就是打小探花来后,一个人丁半个月不吃不喝的工钱。   放在往年瓜菜半年粮,家里就从来没有凑足过一贯整数。   不知道该如何表示感激之情,说话间便想要放倒一头,给小探花开荤。   苏油摸了摸被剪得干净的羊脊背:“杀它干啥,还没到时候,家里有点钱了,置办点农具,给媳妇扯两尺布做身新衣是正经。这羊好好养,养大了吃不了也会有人来收。”   这个是真正的暴利,如今的汴梁,一头羊价值三贯,这中间是六倍的价差。   剩下的问题,就是将如何将保质羊肉送到一千里外的西京,和三千里外东京的问题。   带着好多的羊毛,苏油回到了渭州。   城南的大作坊正式开动起来。   这是苏家的大事儿,苏小鼠同学带来的苏家织造专家,打了这么久的酱油,等的就是这一天。   从粗毛到毛呢,中间的工序非常多,苏油的秉性,一向是控制上游,因此主抓抓的是绒线。   他并不准备直接全产业链通吃,和酿酒业一样,只准备加工到精梳毛条,最多做出染色毛线为止。   原毛中含有大量的杂质,首先经过粗选分拣,去除大体积的杂质。   再用开毛机将缠结成块状的原毛开松和除杂,原理就是利用两个转速不同的水力辊,利用上边的齿对原毛进行梳拉,是原毛变得蓬松,使杂质去除。   然后将羊毛送入洗槽,利用低温皂碱溶液浸泡,并通过辊棒的推动、挤压和水冲,以去除羊毛中的油污和细小的杂质。   接着将羊毛送入压辊压去水分,在阴凉处风干。   这时的羊毛还含有大量的植物纤维,还需要将含草毛通过稀硫酸溶液浸泡、再烘干、烘烙、使草杂成为易碎的炭质,通过精梳使之从羊毛中分离出去,经过水洗去除羊毛表面残留的酸性物质,阴干后加入油剂滋润,就可以成为纺织料了。   煤油还没有出来之前,只能用甘油先顶着。   这一整套方法,中间使用了多种机械和试剂,加上之后的染色工艺,绝对领先。   而且形成了代差,不怕西夏和辽国学了去。 第三百八十五章 李文钊   毛呢什么的先不说,仅仅轻暖的编制毛衣,毛裤,手套,苏油相信绝对会大行其道。   大宋,西夏,辽国的中上层妇女们,每人买几斤毛线给自家孩子和老公编手套,编袜子,打毛衣,这会是多大的市场?   苏小鼠推了推满眼金光意淫满满的苏油:“小幺叔,口水流出来了,回去让小婶子用石斛给你泡点水喝。”   苏油这才回过神来:“先烘一部分出来,上水轮纺纱机,不能等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用家庭式畜牧业给渭州带来生机,下一步用这种生产方式让六谷部失去凝聚力,变成松散组织,用经济利益让他们和大宋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这才是苏油来渭州的目的。   点开毛纺的金手指,陕西和大宋如今的三大经济区域必将产生紧密的联系,那条从唐末便开始衰落的贡道,必将重新焕发出生机。   皮革加工业和毛纺业,会让陕西,河北,从价值低地变成价值高地,事关自己的切身利益,相信朝廷诸公,总该不会昏招频出了。   天下得利基本上是不可能的,这两处地方,必将成为权贵重臣们欢乐的源泉,什么“揭上腴之征以取不毛之地,疲易使之众而得梗化之氓”,到时候就该换一套说辞了。   羊这玩意儿,可是能够吃人的!   苏油庆幸的是,如今产羊的好地方,多不在宋地,因此理论上说,即使吃人,吃的也不是宋人。   如今的宋人就是羊,但是如果运作得好,打开利益的巨大胃口,会让宋人,也变成吃人的羊!   如果万幸能让权贵们的目光从土地转移到制造业上,大宋的老百姓们,或许就会多一点喘息的空间。   就如同如今的蜀中。   这些东西还太遥远,不过短期利益,已经可以见到曙光了。   让大宋的资源调动起来,向陕西注入一部分,只要一部分,便足以完成陕西的战略防御。   这是最有效的方法,也是阻力最小的方法。   无论保守派还是激进派,谁都不是傻子!   还是那句话,熬过这一波。   熬过这一波之后,后边的淘金者便会前赴后继的赶来。   ……   六盘山,也是泾河和葫芦河的分水岭,镇戎军扼守葫芦河上游,再往下游,就是西夏人和六谷蕃犬牙交错的地盘。   那是一片以武力决定统治权的地方。   出了镇戎军所在的固原,沿着葫芦河谷向下游前行一小段,河谷的西侧就是三川寨和定川寨。   深知宋地情形的汉奸张元,当年向李元昊献计,认为宋朝的精兵良将全部都聚集在延州,环庆几处边境地区,而关中地区的军事力量却十分薄弱,如果西夏大军牵制宋朝边境地区的军队,使宋朝无暇顾及关中,然后即可派一支劲旅乘机直捣关中平原,攻占长安。   元昊采纳张元之策,于是庆历二年九月下旬,天都山集中了左右厢兵十万,分兵两路,大举攻宋。   一路出鼓阳城,一路出固原西北刘蹯堡,钳击镇戎军,企图诱宋军出击,聚而歼之。   泾原路经略安抚招讨副使王沿获知夏军来攻,命副使葛怀敏率军自渭州至瓦亭寨阻击。   初九,葛怀敏进抵瓦亭寨,会该寨都监许思纯、环庆都监刘贺部,违令北进,进屯五谷口。   王沿遣使持书戒勿深入,命其背城为营,示弱诱敌,设伏奇袭,攻其不备。   葛怀敏不从,会知镇戎军曹英、泾原路都监赵珣、两路都巡检李良臣、孟渊等部,集兵数万,继续北进。   然后被诱入重围,逼进定川寨,切断水源,全军覆没。   ……   定川寨外通往萧关的小路上,一位蕃人驮队伙计,在路边对着一棵大树下鼓起的小土包撒尿。   尿液冲开浮土,蕃人才发现那是一颗骷髅。   蕃人哼着歌,继续给骷髅“洗澡”。   尿洒完了,骷髅上变出了一道道泥印子。   蕃人遗憾地摇了摇头,似乎对自己的成果不太满意。   马队总管骂了一声:“图干!今天要是到不了家,我就与首领说是被你耽误的!”   蕃人伙计赶紧系好裤带,嘻嘻哈哈地从路边跑回来:“总管,树下有一具尸骨!”   “宋人的尸骨!”总管啐了一口:“这一带骨骸多的是!马蹄一不小心就踩进骨骸里边,死了都还要给我们添麻烦!”   图干上了马:“大王当年可真是厉害!”   “少废话!”总管扭头看了看周围:“还没到安全的地界,管住的你的鸟嘴!”   马队带着很多的东西,多到连骑乘的马匹都用来运输货物了,整支队伍,就总管和图干还骑在马上。   又转过了两座山口,那总管才松了一口气:“总算是出来了,图干,这次借你部落的名义,我们才有机会进入渭州,这功劳我记着了,以后啊,跟着我们好好干!”   图干笑道:“这次榷市的货品可真好!总管,说好的,这里边有我的一成……你看……”   总干抽了图干一鞭子:“少不了你的!不过到了部落歇脚,肥羊可得多杀两口!”   “必须的!”图干兴奋不已:“就用这次榷得的锡锅来煮!”   说完又转头对队伍喊道:“兄弟们,加把劲,到了族里,牛羊管够!还有此次渭州的美酒!还有热情的姑……”   然后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支羽箭,刺透了图干的喉咙,将他最后一个字化为了血沫。   总管大惊,不过反应极快,几乎与图干同时滚落马下:“敌袭!”   蕃人各自找地方隐蔽,然后取出弓箭应敌。   几阵箭过,马队被逼到了一处小山谷中,总管见不是事儿:“割断货绳!用货物拦住敌人来路!大家上马!翻山谷出去!”   山谷上方的丘陵上,又冒出来一支队伍,齐声呐喊,居高临下冲了下来。   总管推开几个围着他的保镖,拔刀在手:“儿郎们弃弓,迎战,把步跋子的威名拿出来!”   一位卫士喊道:“总管,那后路怎么办?”   总管狞笑道:“先杀光眼前,再转身应敌,我大白高国的武士,从来不怕连场硬仗!”   驮队的伙计们纷纷从鞍桥,腰间拔出兵刃,号呼着上前,和从山上冲下来的队伍混战在一起。   双方都是蕃人,但是明显总管这边的训练有素,承受了第一波损失之后,竟然在山坡上纵横交阵,很快组成三人一队的小队,逐渐将局势扳了回来。   不过代价是惨重的,总管也亲自杀了两个蕃人,又狠狠地将手中的青锋剑刺入一个对手的腰肋,见到对手腕上的一个刺青,对着山顶大喝一声:“李文钊!敢不敢出来见人?!”   山上树林里,一支队伍静悄悄的,没有露出一点声息,一个年轻人骑在马上,靠着一棵松树打量着下方的战场。   一个手下问道:“公子,什么时候动手?”   年轻人冷酷的神情没有丝毫的变化:“瓮中之鳖,再等等,等对面集骨溪部过来消耗一阵再说。” 第三百八十六章 嵬名浪遇   总管知道今天凶多吉少了,来路上那支蕃部骑兵正在集结,山坡上的纠缠还未结束,山顶上的松林里,一定还有一双饿狼的眼睛在盯着他。   他也是兴庆府出来的,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是什么样的环境,让兴庆府文采最优秀,少女最倾心的翩翩公子哥,变成了西夏南疆的一头最凶猛的饿狼。   狠狠地啐了一口血沫,横刀挡住对面砍来的凶器,一脚将对手揣飞,然后一剑刺入他胸口,高声呐喊:“死战!”   山下骑兵开始冲锋了,步跋子勇士们知道自己的命运,可是愈加暴发出凶性,刀刀见血,以命换命,山坡上的人转眼便稀疏了不少,比刚才愈加惨烈。   总管身边只剩下一个武士,对手也组成了一个三人的集群,山下的马蹄声响起,传入了总管的耳朵。   总管血战良久,手刃了六七人,已经是强弩之末,对方一刀狠狠劈下,卫士上前挥刀挡住,总管正要引剑前刺,却被对手抓住了手腕,第三名对手见有机可乘,狠狠就是一刀剁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山脚林边却又有一匹杂色五花马冲了出来,当先骑手引弓发箭,“噗”的一声正中那名对手的太阳穴。   总管不待抓住他手腕的对手挥刀,身体前撞,将对手扑倒在地,左手拔出匕首,猛然刺进对方的左肺。   看着对手口鼻中喷出鲜血,总管起身大喊:“援兵到了!兄弟们援兵到了!”   步跋子们顿时士气大振,齐声呐喊,转眼又砍倒数人。   五花马上那名壮汉侧身拦住山路,停在驮马群的后面,混没有对身后山坡上的战况再看一眼,只冷冷地看着前方骑兵先头部队。   然后,引弓,发箭。   羽箭去势峻急,冲锋的集骨溪部先头骑兵大失所料,眉心正中立时被一支古怪的长箭射透。   长箭有三片尾羽,两白一红。   对面的骑兵也连忙引弓发箭,企图将这挡路的家伙干掉。   不过一奔一停,双方距离尚远,对手射来的羽箭力弱不说,准头还差,只有两三支插在了驮马的驮包上面。   而汉子的羽箭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七十步内的山道上,转眼便躺倒了十来具尸首。   连珠箭!   集骨溪部的攻击势头顿时一滞,后边的骑手,都远远地来回控马,不敢再进入壮汉的射程范围里。   身后的战斗声渐渐弱了,壮汉嘴角扯出一个微笑,西夏步跋子,遭遇伏击还能有如此战力,斗志不懈,真是名不虚传。   山顶上想起了一声唿哨,远处骨溪蛮知道盟友撤退了,打劫再也无望,纷纷拨马远遁。   总管挥刀狂呼:“李文钊!总有一日取你的狗头!”   山顶上那年轻人已经拨马,闻言轻蔑地一笑:“亏了梁家还是汉人,粗鄙无文。”   ……   一场遭遇战很快结束了,五花马缓步来到坡上,大汉将弓放入弓囊,跳下马来,从骑鞍后面取出一个包裹:“还受伤了?”   总管躺在地上呼呼喘气:“多谢……多谢壮士搭救之恩。”   那大汉递给总管一根枣木枚,:“衔上,别说话。”   总管二话不说,接过来咬住。   大汉撕开总管的衣物,露出肋下深深的伤口:“还好,没透,接下来有些疼,你忍着点。”   说完将一杯充满酒香的液体淋在了总管的伤口上。   总管一身闷哼,额头青筋暴起,眼睛都快要鼓了出来。   大汉赞许地看了总管一眼:“好汉子!接下来我会用羊肠线给你的伤口缝合,这个不算太疼,保你一个月后又能生龙活虎。”   总管额头上冷汗淋漓,却是狠狠地点了一下头。   大汉将伤口缝合,然后撒上一种清香清凉的药粉,用纱布给总管缠好,这才去帮助其余伤员。   不知道为何,大汉眼中那种淡然的眼神,让步跋子们感觉他虽然在救人,却一点没有把性命看在眼里的仁慈。   不光是对别人,对自己也是如此,之前和骑兵对射的时候,几枝羽箭就落在离汉子咫尺的位置,汉子都不管不顾,只有确定会射到身上那些,汉子才用弓稍轻轻拨去。   山坡上,因为这汉子的来回走动,号呼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就好像一头狼王,对群狼有镇压和安抚的作用那样。   诸事料理完毕,那汉子这才来到总管身前:“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你们要去哪里?我送你们。”   ……   天都山,夏主行宫。   嵬名浪遇看着手里的汉文简报,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他是元昊的弟弟,虽然还担任着都统军,精通兵法,熟谙边事。可越是这样,越是隐隐有些担忧。   如今老将们逐渐凋零,当年好水川跟着大王连场大战,用血汗拼杀出二十六州的元勋们,所剩已经不多。   少主登基,皇后和她那些兄弟都不是省油的灯,他身为皇叔,是真担心大白高国的国柄旁落。   少主的进取之心他很清楚,莽撞不是毛病,反复也不是毛病,这本身就是党项人的生存方式。   当年三代英主,不就是在夹缝中左右逢源,左右冲撞,才硬生生撞出了这一片天地吗?   收军权也不是毛病,自己也不是不愿意交权,但是少主……太急了。   自己一旦将军权交出去,军中新的一代将才还没有成长起来,巨大的权力真空,谁来填充?   四方都是强敌,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   兀卒的意思很清楚了,他是不会容忍有一个手握重兵的皇叔的,这才将他打发来天都山,他自己在各处巡游出击,不断的吸纳部落将士到他自己的麾下。   去年兀卒一边去信大宋,求取《九经》,《唐史》,《册府元龟》,任用叛逃的汉人文士景洵,仿辽朝设置汉官,穿汉服行汉礼。   同时驻兵古渭,征伐六谷诸藩,招诱大宋陕西熟户投奔西夏。   西夏国势,又有了振作景象。   文事统治上效仿宋辽,嵬名浪遇没有意见,相反认为是不错的举措,但是军事上仿照宋国给自己派来一个监军,还是梁家子弟,嵬名浪遇无论如何都不会认为这是对西夏军力有利的行为,更不会将之解读成一种善意。   前段日子自己领军去军司诸寨巡检,回来才知道几个汉人无赖少年,冒充汉人大臣景洵之子,在天都山招摇,将守将骗得不要不要的,最后还被偷走了几十匹御马。   别的都还罢了,照夜白和飒露紫,是西域送来的顶级骏马,这是国宝,无论如何都丢不得的。   梁格嵬是梁皇后的外侄子,谅祚派他来监军,就是要提防老将,结果皇叔出寨巡视,自己贪图行宫猎物众多,趁老将军不在,偷了个空跑山里游猎了几天,竟然就出了这么大的漏子。   如今梁格嵬正苦着脸,对嵬名浪遇求计:“皇叔,如今这事情闹得,可该如何收场?” 第三百八十七章 叛逃   嵬名浪遇担忧的确是另外一件事情:“那群无赖少年可去窥视过萧关?”   梁格嵬连连摇头:“没有,守将已经被拷问得没人样子了,也咬死那几个少年就在宫外香木林里住下,每日里饮酒斗剑,射箭骑马,高歌作乐。”   “那为首的年轻人气度不凡,穿着华贵。几个随从,料理饮食异常精致。”   “除了吟诗作赋,骑术,相马,弓箭,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因此守将信之不移,真当他当成了景洵之子。”   嵬名浪遇说道:“难道他们也会蕃语?”   梁格嵬点头:“真会,其中好一大一小,蕃语说得地道,问了与之接触的军士,都说带着祖音,是大庙里的红衣大和尚们的那种。不是贵人之子,带不了这种口音。”   嵬名浪遇皱着眉头:“这就奇了,这几个无赖,难道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不成?”   梁格嵬说道:“好在主力随皇叔去了萧关演练,没有暴露我们的意图。”   嵬名浪遇说道:“渭州苏明润,大宋朝的探花,诸多事情让我看不太明白,也不知道是真不懂形势还是故意为之。要是故意,那所谋不小。听说你在渭州,发展了眼线?”   梁格嵬脸一红:“皇叔见笑了,我……我那就是顺便发点小财……”   嵬名浪遇一摆手:“也算是歪打正着,好歹能试探些虚实,说说那边的情形。”   梁格嵬见老将军不是要追究他走私的事情,这才松了一口气:“是,如今渭州开榷市,引诱六谷部蕃人倾向他们,六谷部蕃落中也有亲近我们的,因此便整理了一批牛马,青盐,冒充蕃人去了一趟榷市。具体情况嘛,得等他们回来才知道。”   嵬名浪遇点了点头,就在这时,有手下来报:“皇叔,监军,梁总管回来了,商队途中遇袭,总管受了伤!”   梁格嵬大惊:“屹多埋伤得可重?”   嵬名浪遇站起身来:“走,看看去!”   ……   来到梁屹多埋所在的军帐,壮汉正在给他换药。   嵬名浪遇闻着帐篷里的味道:“屹多埋,纵然受伤,军中不得饮酒。”   梁屹多埋忍痛拱手:“参见都统军,参见叔父,孩儿没有饮酒,这是……伤药。”   梁格嵬问道:“这位是谁?”   嵬名浪遇说道:“小的这次去渭州榷市,所得丰厚,然而不知道是哪里走了消息,遇到李文钊。”   梁格嵬大惊:“李文钊?此人素来谋定而后动,贤侄是如何得脱?”   梁屹多埋笑了,接着又被在伤口上涂抹酒精,痛得呲牙咧嘴:“得多亏了新结识的这位好汉,他箭术精绝,挡住了集骨溪蕃人的冲锋,侄儿这才有命回来。”   嵬名浪遇说道:“屹多埋,要是还能坚持,细说一下经过。”   正在敷药的汉子接口道:“郎君这伤处理及时,已经没有大碍了,我一边敷药,你一边与这位老将军禀报吧。”   梁屹多埋这才将事情一五一十地禀报了,最后招手让下人送上一口箱子:“这次虽然风险够大,但是利益却也丰厚,尤其榷得不少的好酒。皇叔,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永春露,聊表敬意。”   那汉子皱了皱眉头:“郎君,这么大的风险,才弄来百十来斤好酒,与其白白喝掉,何不处理成伤药救治将士性命?”   梁屹多埋顿时有些尴尬,倒是嵬名浪遇说道:“言之有理,你叫什么名字,何方人士?”   梁屹多埋说道:“他叫家梁,说是蜀中人士,曾在西军呆过。”   大汉跪倒:“不敢欺瞒贵人,在下一路对郎君没有说实话。在下巢谷,乃蜀中眉山人士,就是那宋朝渭州小知州的同乡!”   帐内众人都是神色古怪,梁格嵬“唰”地一声拔出腰中长剑,架到巢谷的脖子上:“你是奸细!”   巢谷淡然道:“要是奸细,我还会自暴身份吗?实在是那苏明润阴魂不散,如跗骨之蛆,让小人无路可走。听闻大王招诱熟户,因此特来投奔的。”   梁格嵬冷笑道:“嫌疑之身,一刀杀了岂不是方便?”   梁屹多埋不忿喊道:“叔叔!壮士救了我,还有诸多步跋子的性命!你问问他们答不答应?!”   巢谷淡淡地说道:“小人熟知渭州虚实,延边形势。最重要的,是知道苏明润那些套路,于将军大有用处!”   “如今兀卒正招诱延边熟户,需要的正是恩信,岂可杀特意投奔之人?将军不必诳我。”   嵬名浪遇抬手:“格嵬,先将刀收起来。”   说完对巢谷说道:“你说那苏明润阴魂不散,是什么意思?”   巢谷说道:“小人原本是眉山书院龙昌期龙老门下,他苏明润仗着自己江卿世家,开蒙比小人早几年,甚得龙昌期宠爱,整日挑弄是非。”   “小人是农人出身,自是被他看不起,被他联合着学宫里的江卿子弟,成日拿我们农家子弟取乐。”   “恩师受他蒙蔽,每每不公,最后竟然将我逐出门墙!”   “如此还则罢了,他却还假惺惺地装作好人,送我盘缠,宝刀,让我投奔西军效力。”   “后来我才知道,他如此做,实在是心存恶毒,断了我的文科之途!”   嵬名浪遇问道:“此事你是如何得知?”   巢谷愤恨地说道:“我投到西军忠州节度使韩存宝麾下,数年下来,倒是立了不少战功,做得军头。后来我随韩节度征讨彭仕羲,路过蜀中,才知道当年他的险恶用心!”   “我被他们摆布,仅仅是纨绔们的一场赌博!”   “当年苏明润和几个纨绔打赌,说是可以玩弄我于股掌之上,还要让我感恩戴德!”   “可恨我被欺瞒了那么些年,竟然真的如他所言,对他感激涕零,还写过几封信给他表示感谢。”   “苏明润拿着我的信,当做笑话在学宫宣扬,让我沦为整个眉州城的笑柄!”   “这帮子江卿世家,混没有把我当人看过!”   梁屹多埋本身就是纨绔,少年时抢民女,当恶霸,和纨绔们在一起狂嫖滥赌这些事是做熟了的,闻言不由得摸着下巴:“有点意思,要说会玩还是大宋人……”   嵬名浪遇轻轻咳嗽了一声,打断梁屹多埋:“韩存宝,那是老对手了,听说他栽在了南边?”   巢谷不由得恨恨地说道:“这就是新仇旧恨!”   梁格嵬说道:“说来听听。”   巢谷说道:“征讨彭仕羲,韩节度使为前锋,囤安军为后卫。”   “囤安军是二林部的羁縻军,和眉山江卿一起倒卖盐茶绸酒,一直打得火热。为了让囤安军出头,他们一起陷害了韩将军!”   “我们在前边血战了半月,矢尽粮绝,最后不得已退了下来。然后囤安军姗姗来迟,捡了个大便宜!”   “可怜韩将军百口莫辩,被下了牢狱,事发之前,托我将一生积蓄的数百两银子,送去与他的妻儿。”   “小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其后便成了通缉要贩,只好潜伏草莽,以私盐为业。直到仁宗大行,大赦天下,才得以重建天日。”   “可是天道不公!等我出来,他苏明润已然高中探花!”   “大宋重文轻武,一个少年文魁,一个军中逃犯,身份地位,那是天差地别。”   “眉州人皆以苏明润为荣,可怜小人,如今却是连家乡都回不得了……” 第三百八十八章 对答   梁屹多埋也觉得眼前这娃实在是有些悲催,好端端一个人,因为纨绔一场游戏,便成了有家难归,甚至有国难投。   就听巢谷说道:“小人无处可去,只好重回陕西,找寻老战友,希望能得一口生计。”   说完语气有些变得悲凉:“活该小人运交黄盖,陕西好啊,青盐好啊,加上有些门路,重操旧业,也算是有了些起色。”   “可他苏明润又来了!搞起了榷市,走贩青盐再没活路了!”   嵬名浪遇手握着腰带:“见你像条汉子,怎地如此懦弱?听闻他喜欢微服私行,只需三尺白刃,当街便可了断这场怨恨!”   巢谷冷笑道:“大宋的官员,最是惜命。他苏明润骤得富贵,岂能例外?呵呵,别看他表面上装得和蔼亲民,不带随从。其实身边都是伪装成普通行人的卫士,他管他们叫‘便衣’!”   嵬名浪遇和梁格嵬对视一眼,这个可是没有掌握的最新情报。   梁格嵬也叹了一口气:“既然你精擅箭术……”   嵬名浪遇一抬手,制止了梁格嵬继续说下去:“既然有备,想必难近百步之内。屹多埋的伤势如此之重,怎地还这么有精神?你的伤口处理之法,端是神奇啊。”   巢谷悲怆地叹了一口气:“大奸大恶之徒,必是大能大智之辈,说的就是苏明润了。”   “早在眉山,此人就善于营造声势,顶着一个神童的名声,收养了几十号孤儿,早早就传出了仁性天生的名头。”   “此子多技,先拿各种好东西的生产法子,得到眉山江卿世家的支持,然后用这些货品,与二林部那个阿囤弥交好,再通过阿囤弥的线,与大理小高相爷攀上交情,他一句话,在眉山重如九鼎。”   “你当他的探花怎么来的?眉山江卿,每年都有新奇货品进贡宫中,蜀中几任都转运使,都给眉山的资财喂得饱了,回到朝中朝中净帮他说话,因此才得以高中。”   “贵人们,此子轻视不得,这烈酒,貌似眉山程家的出产,其实是苏明润的发明。还有我给郎君用的药粉,也是蜀中玉局观的上品,玉局观张天师跟苏明润好得穿一条裤子,这药粉的主材,即使苏明润从小高相公那里弄到的。”   各种情报层出不穷,嵬名浪遇不由得越来越重视:“这苏明润,听闻善于治军?在夔州曾用两千乡勇,杀了五千夷人?”   巢谷冷笑道:“贵人也不用看苏明润太高,他就是一个投机之徒,手无缚鸡之力。所谓的两千乡勇,不过是借来的兵,拿银子喂饱了,替他卖命而已。”   “如今那囤安军和控鹤军,控鹤军还好些,毕竟有一份乡情在。”   “那囤安军,呵呵呵,听闻霸占了渭州茶马古道上一处草场,这是要走在二林部的老路子,扼守交通,和蕃人做生意发财,哪里还有什么战心?”   “不过那控鹤军也轻视不得,他们的鹤胫弩犀利非常,如今大宋传得沸沸扬扬,探花郎在汴梁用鹤胫弩力压两国大使,是有这事儿吧?”   梁格嵬问道:“你也听说了?”   巢谷冷笑道:“小人虽然只听了个大概,却也知道鹤胫弩这东西,需要经过训练,方可成军。”   “他苏明润手无缚鸡之力,断然不可能如此厉害。大宋人看重文士,想来苏明润最多就是适逢其会,鼓如簧之舌瞎说一通,宋人就什么事情都往他身上安……”   说完恨恨地一捶大腿:“这就是他苏明润的性子!投机取巧,夺占他人的功劳,无耻之尤!”   嵬名浪遇又和梁格嵬相视一眼,心道这汉子对苏明润还真是了解,最了解自己的乃是对手,这话不是没有道理。   巢谷又说道:“这永春露要成好伤药,还需一道工艺,苏明润视作最高机密,不过却也瞒不过眉山的乡亲。”   说完拱手道:“巢谷投夏,并无寸功,愿以此法相献!”   嵬名浪遇说道:“好!那鹤胫弩呢?巢先生可知那鹤胫弩的制法?”   巢谷说道:“鹤胫弩并不难,与普通弓弩相似,然其弩臂制法,乃顶级机密,其法所成钢臂,带有弹性,当年巢谷多番打听,也不知道其制法。”   嵬名浪遇正有些失望,却又听巢谷说道:“不过眉山造钢之法,巢谷倒是探听得了一二。”   嵬名浪遇不禁大喜:“如何制得?”   巢谷说道:“说穿了也简单,冶炉直接出来的铁,叫生铁。生铁经过反复锻打,除去杂质,便是熟铁。”   “只需将熟铁片盘入砂箱,直接淋入生铁水,所得之铁,便是生熟相间,可得钢材。”   “不过贵人,那鹤胫弩其实不合夏人所用,巢谷认为,不如弃之,完全不用打听。”   “为何?”   巢谷说道:“西夏立国,靠的什么?弓马!用弩乃投机取巧之举!”   “宋人用弩,那是为了武装农人,不得已而行之。西夏二十六州,耕牧各半,六岁孩童,多能盘马弯弓。故而天性凶野好战,平日里以游猎夸饰,战时以斩获叙功,岂可弃己长而逐彼短?”   “弩非不好用,但是善之于步卒而弱效于骑军。巢谷怕不但效果不显,反而让西夏骑军丁壮失了战心野性,这是得不偿失。”   “巢谷往来边境,也知道大夏军制:民一家号一帐,男年登十五为丁,二丁取正军一人,负赡一人,为一抄。”   “负赡者,随军杂役也。四丁为两抄,余号空丁。空丁愿隶正军者,可以以他丁为负赡,无则许正军之疲弱者为之。故壮者皆习战斗,而得正军为多。”   “凡正军给长生马、驼各一。团练使以上,帐一、弓一、箭五百、马一、橐驼五,旗、鼓、枪、剑、棍棓、粆袋、披毡、浑脱、背索、锹镬、斤斧、箭牌、铁爪篱各一。”   “刺史以下,无帐无旗鼓,人各橐驼一,箭三百,幕梁一。兵三人同一幕梁。”   “此正是精兵之道,立国之本。辽国那种路子走不得。辽宋澶渊之盟才多少年?辽国军力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   梁屹多埋是真心为了这救命恩人好:“巢先生莫要如此耿介,如今兀卒正复兴汉制,处处与宋辽两国学习。”   巢谷笑道:“兀卒才是真正的明白人,他复兴汉制,只是穿汉服,行汉礼而已。弓马之途,战伐之道,可有一日放松?”   “师宋之长,反以制宋;师辽之长,反以制辽。力不及者,折冲纵横。兵战不绝于边彊,使者不绝于驿路。此乃难得的务实明君,也正是巢谷来投的原因。”   嵬名浪遇说道:“与先生一席话,所获颇丰啊,只恨宋朝奸臣当道,君上昏庸,有先生这样的大才而不用。如然不弃,便请在军中,当任参军如何?”   巢谷拱手道:“巢谷在宋朝,也曾入过文武举试,读过兵书战策。知道功必赏,过必罚,乃强军之道也。”   “巢谷新投,未立寸功,岂可任此要职?巢谷也自信弓马娴熟,大白高国重武事,军中公平,必有好男儿出头之日。”   “因此皇叔的恩遇,巢谷不敢领受。现就请在郎君帐下,料理好诸多军士和郎君的伤势,再以事功报效吧。” 第三百八十九章 秋娘   梁格嵬赶紧插话:“如此也甚好,先生放心,我大白高国,不似宋朝那般打压武人,只要你有勇武智谋,不愁不飞黄腾达。”   嵬名浪遇不由得再次感慨:“岂曰宋无人,乃不得用而已!如此便请先生早日歇息。对了,先生不熟悉我军制,营中莫要乱走,有事先告诉负瞻即可。”   巢谷躬身施礼:“自当如此,如此巢谷先请告退。”   临到要出帐门口了,巢谷却又转身:“对了,尚有一件大事禀告。”   嵬名浪遇问道:“何事?”   巢谷说道:“三位怕是都小视了苏明润的战略之才,也小视了他的奸诈。眉山盐井,已可深入地下三百丈。所以诸君切莫以为囤安寨是一处旱寨——他苏明润,可真有本事凿透岩层,如清涧城那般,打出清泉来!”   三人俱是大惊,嵬名浪遇站起身来,拱手道:“有劳先生,还请暂缓休息,我们继续细说其详!”   ……   夜深了,巢谷已经退下休息,帐中三人还在计议。   一番言谈下来,巢谷的重要性已经凸显,嵬名浪遇将梁屹多埋问得更加详细。   最后嵬名浪遇问道:“你们觉得,这巢先生,有没有问题?”   梁屹多埋首先不服:“巢元修当是信人,一路上我也曾多方试探,他对宋军内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故意与他独处,如果巢元修有异心,俘虏我送去大宋,岂非大功一件?”   嵬名浪遇摆手道:“这个不能说明问题,他自己都说了,渭州苏探花可是他仇人,绑架了你,他也没法献于苏明润。”   梁屹多埋笑道:“皇叔难道不知?宋朝文武,势成水火,那小苏探花,占了种大郎在渭州城的产业,拔了种大郎在渭州城里的眼线,官司打到了四路都转运使那里,那都转运使偏帮文人,将种大郎狠狠惩戒了一番。巢大哥要是绑了我交给种大郎,岂不得好?”   梁格嵬手又好气又好笑:“贤侄,你这话听着古怪,我怎么觉得你和绑匪倒是一路的?”   说完又琢磨道:“这巢先生,出现的时机毕竟过于巧了。刚刚一番话,却又处处都透露了宋朝的机密。相较而言,我觉得他是宋朝奸细的可能性比较小,改日试试他酒精和钢铁的法子是否真正有效,才能判断出他是否实心投靠。”   嵬名浪遇在帐中来回踱步:“就算不能排除,以那什么酒精和炼钢法这两样重器的功劳,给个官职养着,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但是你们有没有想到另外的可能?”   梁格嵬问道:“皇叔,什么可能?”   嵬名浪遇一字一句说道:“那!个!人!”   梁格嵬也一下反应了过来:“李文钊?!是那反贼!”   嵬名浪遇摇了摇头,似乎不愿意用反贼来称呼这个人:“也是生不逢时,若非出身,难说不能成我朝不世出的人才,可惜啊……”   想了想:“试探还是要继续试探的,不过所言有道理,那也不用在乎他的来路。听闻宋朝关中的郑国渠,当年也是间谍所献,可渠成之后,一样有大用!”   “这样,屹多埋你继续笼络巢先生,解衣衣之,推食食之。”   “格嵬你这里,将作坊建起来,给巢先生一个治器械的勾当,试用他所说的法子,要将他会的技术掏干净。”   “至于我嘛……让渭州城的眼线打听一下他的来路,再细作计较。”   ……   渭州城中,秋娘看着手中一张纸出神。   这是一张广告,蜀中大豪商发的,悬赏百两黄金,征集羊毛线编织技法。   丫鬟过来,收拾秋娘身边的毛线簸箩,说道:“小姐,你真的要去领赏?”   秋娘有些患得患失:“有了百两黄金,小鱼你说我们是不是就可以脱籍了?”   小鱼歪着脑袋:“小姐,脱籍有什么好的?脱籍了我们还能养活自己吗?再说这是大富商悬赏,脱籍却是官府的事情。难道你要嫁给大富商做妾?那帮老头好色贪财,没一个好东西!”   秋娘抓起簸箩里的毛线球,既像在说服小鱼,也像在说服自己:“多好的线啊,小鱼,这是我见过最好的绒线。脱籍了,我们就织毛衣,织手套,织袜子!我们能养活自己的!”   ……   程三看着秋娘蓝色的眸子,一时间有些怔神。   又翻检了一下桌上的围巾,手套,还有一件毛衣:“秋娘是吧?好像我们在商会上见过……”   秋娘低着头泫然欲泣:“是,奴家是乐伎,今在贱籍。”   程三说道:“看你的样子,似乎……不是中原人?”   秋娘说道:“奴家母亲,原是一胡人豪商的妾侍,那胡人据说来自极远之地,当地男子以商为业,妇人以羊毛奶品,补贴家用。”   “母亲手巧,从胡婢处习得纺织之法。”   “后来大战开始,父亲不知所踪,母亲为了养活奴家,身入贱籍。”   “待奴家长成,也沦落坊间,与人弹唱。”   说完盈盈跪下:“程公,奴家献上毛线编织之法,不要百金,只需小苏探花一句话,脱去奴家贱籍,求程公成全。”   程三叹息道:“二十年乱世,毁了整整一代人啊……明润真是能人所不能,他说世间别有以线织衣之法,这当真就有。”   “娘子请起,你既有此志,老夫也是佩服。这样,我指给你一条明路——你将这些物事,拿去求见薇儿小娘子,只要能得小娘子一句话,对少爷来说,怕是比九经上夫子之言都管用。”   秋娘拜谢,取过针织:“石小娘子常在慈济院,我知道的。”   见到秋娘即将迈出大门,程三才暗自点了点头:“且慢,至于奖励你那百金,不管少爷如何处置,我都给你留着。”   秋娘顿了一下,转身再次盈盈拜倒:“多谢程公怜惜。”   第二天上午,石薇便拿着秋娘的针织来找苏油。   苏油正拿着一支箭,闭着一只眼睛一边瞄箭头,一边对石鍮说话:“这箭头最大横截面积比锥状箭头可小得多了,硬度怎么样?”   石鍮说道:“硬度比冲压箭头还差了些,不过已经接近钢材,加上设计成这个样子,威力不比破甲锥弱。”   “能破瘊子甲?”   “没问题,破后能入一寸。”   “对付我们的冲压钢盔呢?”   “呃……这个还差了些,叔祖,为了不让西夏人捡到这种箭头反过来对付大宋,我们做了这样的设计。”   “你看,这是光箭头,尾巴很短,底部有一细针。”   “箭杆上我们做了这样的设计,开了一个楔口,类似木工的榫卯结构,这样除了插入细针,还能对箭头夹持,稳固程度很好。西夏人就算捡去,加工不出精巧的箭杆,也是白瞎。”   苏油表示很满意,又取出一张图纸:“上次去龙首村,见到放羊的孩子扔石头是一把好手,一块石头扔到领头公羊的角上,就能控制其行进方向,我就弄了个这样的东西。”   石鍮接过来,见是一个柱型瓷罐,上方有个木柄,侧面开着一个两个孔,一侧孔中插着一枚钉子一样的东西。   苏油说道:“这枚钉子是撞击机构,平日里这样保存,需要使用的时候,只需将这钉子取出,插入瓷筒上的另一个小孔,然后在钢盔或者岩石上一砸,便能引燃火信。”   “火信能延时数秒,可以抛掷出去炸伤敌军,这设计如何?” 第三百九十章 被吓和吓人   石鍮笑道:“没说的,这就是震天雷单兵版对吧?囤安军的标枪可以用这玩意儿替下来了!”   苏油笑着点头:“就是这意思,小石头你真是闻一知十……哦?薇儿你干什么?探头探脑的是有什么事情吗?”   石薇说道:“小油哥哥,能织绒线的人找到了!”   苏油大喜:“是吗?快请,算了,薇儿你带我去……等下……这懂织绒线……是男的是女的?”   石薇说道:“是教坊司一个叫秋娘的姑娘。”   苏油又坐下了:“教坊司是蔡确在管,薇儿我跟你讲我从来没去过……”   石薇没好气地将他拉起来:“一个大男人,还扭捏上了!我跟你一起去。”   苏油这才放心:“不是试探我?”   石薇翻了个白眼:“瞎说什么呢?赶紧走!”   热天女孩子穿得薄,教坊司的女孩子……嗯,穿得就更薄。   苏油目不斜视,检查着石薇送过来的毛衣,对着空气说话:“手艺不错,是胡人那边学来的?”   秋娘也有些如坐针毡:“是,母亲从胡婢那里学得,又传给了我。”   “哦。”苏油点头,继续对着空气说道:“那去程三爷那里领赏吧,说好的百金赏赐,那就是雷打不动的百金赏赐,秋娘你尽管放心。”   秋娘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奴家……奴家不要金银,只求探花郎怜惜……”   苏油吓得跳了起来:“不行不行,我这辈子要从一而终的……”   石薇脸上飞红,恨恨地一跺脚:“哎呀小油哥哥你瞎说什么!秋娘姐姐是想脱了贱籍!”   “啊?”苏油这才还魂,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秋娘你说清楚嘛,刚刚差点吓死人了……”   秋娘忍不住噗嗤一笑:“薇儿妹妹可是寻得好郎君,这从一而终都说出来了……”   苏油赶紧打岔:“呃,脱籍的事情我还要与蔡通判商量,不过应该不是什么大事。不过秋娘,脱籍之后,你如何解决生计?”   秋娘又低下头:“还是求探花郎怜……”   “别别别……”苏油赶紧摆手:“秋娘啊,你看我们能不能换一种说话方式,你这样弄得我心惊胆战……”   秋娘低头不说话了。   苏油只好自己没话找话:“嗯……这毛线作坊搞起来之后,传播编织之法,势在必行。”   “这样,秋娘你就用那百金为本钱,开一个编织社,招募贫穷无依的妇人女子,学习编织如何?”   “以后你们就研究针法,走两条路,一条提高效率,搞点简洁的毛袜,手套什么的,售与军方。一条则是将毛衣编得更加漂亮,款式更加丰富,打通上层路线,让毛衣成为大宋的风尚,甚至是辽国西夏的风尚。”   秋娘建议道:“官人,如今的绒线颜色是尽丰富了,但是线径还是过于单调。如果有各种粗细的绒线,那就更加合用了。”   苏油被一句软糯糯的官人叫得尾椎骨酥麻,接着又是一杯冰水浇下的恐怖,转身狼狈奔逃:“你让薇儿带你去找小鼠,这事情你与他商议……脱籍之后,你就是苏家织造娘子身份,月奉十贯,我还有事情先走了……”   看着探花郎狼狈奔逃的背影,秋娘不禁瞠目结舌:“薇儿妹妹,这探花郎,好像有些……怕女人?”   石薇也若有所思地点头:“好像还真是呢,不过老奶奶和小女孩是例外,小油哥哥好像越是年轻漂亮的女人越怕……”   ……   苏油是真的有事儿,回到厅上,一位楚地过来的员外早已等候多时了。   员外叫董非,手里拿着的,是新任黄州知州孙修的贴子。   苏油接过贴子看了,笑道:“老孙总算是挪窝升迁了,就是这黄州好像也不咋的。”   董非一脸谄媚的笑容:“黄州上接鄂州,其实还是可以的,只要没有水灾,至少稻子年年丰稔。”   苏油点头:“员外此来,是从汉水入丹水过来的?”   董非说道:“探花郎料事如神,正是这条水路,唐时的贡道。”   “祖上当年走惯了这条水道,如今我董家,在竹林关都还有产业。可以这么说,从黄州过鄂州,襄阳,转汉江,丹水,到商州,长安,这两千里地,再没有比我家更熟悉的了。”   苏油说道:“那员外所来,是为何事?”   董非胖脸笑得更加谄媚:“献计,为官人献计。”   苏油问道:“何计?”   董非送上一个盒子:“这个,这是好上等牧草。”   “哦?”苏油不由得又惊又喜,待到打开,却大失所望:“董员外,苏油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迂腐之辈,你盒子里这玩意儿,是稗子吧?”   董非讶异了一下,小眼睛咕噜噜转了转:“官人当真是见多识广,正是稗草。”   苏油冷笑道:“眉山人也种稻,每年出秧后,我们都要下田,就是为了除草。”   “秧田杂草之中,最顽固的就是这玩意儿。员外如今却拿这个来忽悠我?”   董非额头上冷汗立马就下来了:“呃……官人,稗草小的试过。这东西抗旱而喜水,可以和高粱一起混作,和豆麦进行轮作。”   “鲜草牛羊马都爱吃,干草牛最喜欢了……真不敢欺骗官人啊。”   苏油摸着下巴,笑眯眯地问道:“稗子?高粱?呵呵呵……是不是还要有籼稻,糯米,外加一些小麦啊?”   董非没反应过来,顺着话风就说了下去:“小官人你怎么知道的……哎呀不是……”   苏油一拍桌子:“敢跟我打埋伏!说!穿过来的时候五粮液股价多少了?!”   董非普通一声就跪了:“官人饶命!什么都瞒不过官人,小人……小人在黄州,用眉山曲饼,添合五粮,造出了一种美酒……价钱……价钱……从黄州过来,怎么也得……一贯钱一斤?”   苏油不关心价钱:“蒸馏之法,你也自己摸索出来的?”   董非叩头连连:“官人饶命!官人饶命!”   苏油笑了:“那就真是自己摸索出来的了,你还真是聪明人。”   董非说道:“小人该死,小人不该窥探眉山浓酒的法子……”   苏油说道:“起来吧,你想在渭州开酒坊,我没意见。”   “小人不敢……啊?”   “啊什么啊,你这点小心思……算了,那什么……五谷酒,取一杯来尝尝。”   董非赶紧跑了出去,没一会又带着个土陶瓶子跑了回来:“官人你尝尝,刚刚那名字取得可真好,要不我家新酒就用着个名字?”   “你敢!”   “不敢不敢……”   苏油拿小碟子倒出一些来,品了一口:“不错,也有五十多度了……董员外啊,就一个问题,这酿酒的水源,你找好了吗?”   董非立刻说道:“芮河龙泉寺,还有龙首村渠首,那都是好水源。”   苏油似笑非笑地说道:“还真是处心积虑。”   “没有没有……”董非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最后决定坦白:“官人,这是小人思索良久想到的法子。用稻米小麦酿酒,容易引来朝廷非议,种稗子就不存在这问题了。”   “稗子在南方自然是野草恶草,可在渭州就不同,它本身可以做牧草不说,籽实还可以酿酒,官人你想想,这酒卖给蕃人,能换多少牛羊?”   “小人来渭州后,打听得官人正在试行棚养牛羊之法,那苜蓿做干草不太得劲,是因为其中草叶水分太多的缘故。”   “稗草似禾,就不存在这问题了,加上泾水渠修造完毕,水源充沛,正是种这个的好地界啊。” 第三百九十一章 梁屹多埋   “用我老家的种子,一亩能出的鲜草就能有四千斤,做成干草,那也是九百斤,要是收种子的话,能得一百多斤,如果水量给足,两三百斤也是有的!”   苏油点头:“然后两份作为干草存储,一份收种,一百天一茬,和苜蓿轮作。呵呵呵,牛羊的冬草就齐了。”   董非点头:“正是如此!然后酿酒的原料就有了,糟子还能拌干草喂牛羊马匹……”   苏油摸着下巴:“不,前期拌糠麸饲养鸡鸭鹅鱼,产出更快……”   苏油想得更多的还没说出来,相比水份较多的苜蓿,稗草和高粱,更适合作为青储作物。   计议已定,苏油说道:“好!我同意了,不过如今已经过了季节了吧啊?”   董非拍着胸脯:“近日下种,十天齐苗,七十天草熟,正好在九月秋末,就可以收割制成干草,做成牛马的冬粮。”   “收种今年是不可能了,不过只要官人答应,这批草,就算是小人的孝敬。明年再扩大些面积,收种籽造酒!”   苏油笑了:“这才是做生意的诚意,以后有什么直接说就行。”   “本官鼓励兴商,需要什么酒坊设备,你去找商会会首程三爷。”   “就说是我说的,给你大力支持,然后转运司那里行蜀中制度,需要多少曲药,商量好后自己去过税。”   董非感激连连:“多谢官人!多谢官人!”   苏油说道:“至于你欺蒙之罪,我就不追究了。作为交换,商鄂两州间航线的章程,你得一五一十写出来,由我报与薛公。”   “如果朝廷得用,一个散官少不了你的。”   董非大喜过望,今日这场惊吓,最后居然是这么个美丽的结果:“官人真不追究?”   苏油笑道:“追究个屁,如果牧草得用,渭州牛羊满户,那不还是我的功劳?去吧,看好地方后有什么需要,比如耧机,耕牛之类,大可以找商会帮忙。”   董非这回是真服气了,狠狠地煽了自己一耳光:“都说小官人仁性天生,是董非以小人之心,枉度君子之腹。官人的名声,董非定然传遍丹水汉江!”   苏油笑道:“传名声有屁用,告诉他们,渭州有新出皮张,绒线,还有毛衣编织技术。需要的既可以如你一般,投资商屯,也可以转运粮食商货,来渭州来换!我在渭州等着欢迎他们!”   聊到这里,就见张麒进来:“少爷,种大质求见。”   苏油说道:“去把火边子牛肉,取一斤来与董员外品尝,还有我们的新品羊皮裘,牛皮靴,皮带,皮包,各色毛线,都给董员外看看。”   说完和董员外告辞,朝军事推官厅走去:“又是啥事,找揍呢吧……”   董非看着苏油怒气冲冲的背影:“呃,知州和知军不对付?”   张麒欲盖弥彰,也是一脸的不耐:“不该打听的少打听!”   ……   来到军事厅,这里已经摆起了一个大沙盘,墙上还挂了一幅整面墙的地图。   种诂正背着手对比沙盘和地图,见到苏油进来:“明润你这就没道理,这俩宝贝该送往镇戎军啊。”   苏油很开心:“可以啊,这个月扣五千贯军费,图和沙盘你拿走。”   种诂吓得赶紧连连摆手:“买不起!那样我宁愿要十副望远镜,地图都在我心里装着呢。”   苏油对这种抠搜行为很鄙视:“你记住有什么用?一人计短十人计长,这里边还有一个参谋班子的培养问题。”   “朝廷科举,进士们都是要考军书的,可真正明白地理的有多少?有了这个图,你就可以按图比划,啪啪啪地打他们的脸!多划算?”   种诂苦笑道:“可得了吧,老来这一套,总是骗我收东西抵账,上上个月是良马百匹,上个月是骑刀千口,再除去粮秣,就没见过几个现钱!还我打他们的脸?狄枢密如此小心小意,都给逼得惊惧而亡!”   苏油说道:“怎么我看你在我面前挺嚣张的?我可是正牌子探花!”   种诂哭笑不得:“明润你就饶了哥哥这遭吧,不就是刚见面不了解彼此嘛?!你还准备揪住一辈子不放怎么着?”   “正事儿,说正事儿!西夏人到镇戎军了,桩桩件件讲得清楚,要进渭州拿盗马贼。”   苏油撇着嘴:“漫天开价而已,他们也知道是不可能的,底价是啥?”   种诂笑道:“当真是做老了生意的,西夏人说了三条——其一,归还龙驹,诛杀盗贼;其二,西夏人也要加入榷市交易;其三,他们要考察囤安寨,确定这不是对西夏敌对的行动。”   苏油翘着二郎腿:“可以。”   种诂大惊:“可以?”   苏油抖着脚:“只要他们交出一个人,一切好谈。”   种诂问道:“谁?”   苏油说道:“这个……以前西军中有我一个老乡,叫巢谷,和我之间有些误会。结果我一到渭州,正要派人去找他,谁知他一听到风声就遁入了西夏。”   “眉山人,遁入西夏算什么事儿?家中亲戚故旧惦念,这不就托人求到我这里来了嘛?”   “这娃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区区一名刚刚大赦的通缉犯而已,想来西夏人应该是会同意的。”   种诂点头:“相比榷市大利,他们想来应该会答应,这件事情就交给哥哥了。”   三天后,种诂又来了,饶有意味地看着苏油:“明润,你老实给哥哥交个底,这巢元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为何西夏说他们那里没有这个人?”   苏油呵呵冷笑:“那老子这里也没有什么西夏马!”   种诂苦笑道:“明润你要讲道理,那天几十匹马从渭州北边穿城而过到渭州南边,满渭州城的老少见着的可不少。这个真是抵赖不掉的……”   苏油问道:“西夏来人是谁?”   种诂说道:“梁皇后的侄子,天都山步军都管梁屹多埋。”   苏油站起来:“我亲自去和他谈!”   见到苏油牵出来那匹丑马,种诂都无语了:“明润,据我所知,你手里有乌云烈,拳毛赤,栗子黄。即便不算夏主的照夜白和飒露紫,也有三匹一等一的好马,至于这么穷酸?”   苏油挥着手:“它们啊,都在忙。”   种诂有些奇怪:“忙啥?”   苏油摇着头:“其它三匹还好,干五天能休息两天,老白跟老紫,啧啧啧……听说乞第用上了斑蝥粉,我跟一边看着都不忍心……”   两人来到镇戎军,就见一队西夏人马等在那里,当先一个党项装束的汉子站在辕门外,闲适地打量着城墙上的军备。   见到两人过来,那汉子用汉礼躬身拱手:“这位想来就是苏太守了,果然年轻有为。”   辕门外铺着毡毯,摆着水酒果食,苏油笑道:“都管倒是好雅兴,我就是苏油。”   那汉子就是梁屹多埋,引苏油入座:“西夏饮食粗鄙,不能与上国相较,但是人很热情,家中来了客人,常常倾尽所有接待,也要让客人满意。”   说完给提起银壶,给苏油倒了一杯玫瑰色的酒液:“这是甘州来的葡萄美酒,算是不多的好东西之一。”   苏油拿起杯子来闻了闻,呡了一口:“嗯,果然好酒,炎夏之日,要是冰镇之后,配上冷盘羊羔,就更加美妙了。”   梁屹多埋笑道:“看来太守对美酒美食的研究也是颇深啊。”   苏油笑道:“略懂而已,谈不上精通。”   梁屹多埋说道:“此次叨扰太守,是因为屹多埋治下,出了一桩事情。”   “不久之前,天都山来了几个少年,为首者儒雅俊美,言谈举止精通蕃礼蕃话,佛法尤其精通。”   “此人自言西夏贵人之子,其时天都山守备俱在外间,副将便按照好客之礼,妥为接待。”   “不料这少年乃渭州轻浮子弟,好吃好喝数日不说,还盗了兀卒的龙驹。太守,这可不是为客之道,照夜白和飒露紫,该还了吧?” 第三百九十二章 谈判   苏油说道:“都管此言有差,那少年能骗过贵军副将,想来对贵国边境风俗是非常稔熟。”   “不瞒都管,苏明润也是眉山江卿世家出身,我大宋士大夫之家,与西夏和六谷蕃豪贵却又不同。”   “幼受明王之教,饱读圣人之编。如果说那少年是我渭州子弟,还这般风雅,那论述九经,肯定没有问题。”   “不过能演说佛法,呵呵呵……怕是贵国人或者六谷蕃的可能性更大吧?”   梁屹多埋语塞:“可马群于月前出现在渭州,穿街从城北到城南,最后进入了城南的控鹤军营寨。太守可要我说明准确时日,寻来证据证人?”   苏油呵呵一笑:“这件事情的确有些奇怪,那日有人知会与我,说渭州城北惊现龙驹,本官还喜出望外,想作为祥瑞上报来着,谁知道马屁股上却打着贵国皇室的印记,当真扫兴。”   梁屹多埋勃然作色,转眼又压下怒气:“太守,梁屹多埋此来,就问龙驹何日归还?”   苏油自己添了一杯葡萄酒:“此酒当用大号的高脚水晶杯装盛,方显得雅致。我渭州城如今百商兴盛,水晶杯都是有的。”   梁屹多埋扯了扯嘴角,冷笑道:“太守如果敢对西夏开放榷市,太守敢卖,我们就敢买。”   苏油摆着手:“制度就是制度,去年贵国寇我渭州,如今却又要榷市,我大宋面子上很难看的。”   说完接着道:“不过钱这东西谁也不嫌多不是?对了,这几日盐价波动得厉害,图干他们没有受什么损失吧?”   梁屹多埋叹气:“回去的半道上死……等等,图干是谁?”   苏油哈哈大笑:“都管着相了。你我虽各为其主,但同为边臣。有些事情,看破不说破就好。”   “我有一位故人,听闻救了都管一命,都管好客,便将之留在了西夏?”   梁屹多埋摇着头:“没有这么个人。”   苏油说道:“当真没有?巢谷巢元修,都管没有听说过?”   梁屹多埋摇头:“没有。”   苏油呡了一口葡萄酒:“那这生意,就不太好谈了……”   梁屹多埋冷笑道:“要是真没这个人,对太守而言,不是好事吗?”   苏油眼珠子转了转:“哦?都管能将之变没了?”   梁屹多埋混没有料到大宋文官如此心黑,眼珠子也转了转,顺着苏油的意思,伸出三根手指:“其一,归还龙驹;其二,开放榷市;其三,远来是客,太守需请我去囤安寨盘桓一二。”   苏油面色沉重:“都管这些要求,有点过分了……”   梁屹多埋看破了苏油的色厉内荏:说完微笑道:“答应了三条,我便向太守保证,自今而后,世上再无巢谷巢元修,西夏只多一个叫家梁的汉人。”   “小苏探花五岁就能收留孤童,十年能让眉山诸业大兴,十四岁能得宋皇亲点为探花。如此大好声名,敌不得三点小小要求?”   苏油踌躇了半晌,决然道:“只有一件事情,死要见尸。”   “巢元修在西夏流落草莽,被匪徒杀害。是我托都管找寻尸骸,送回眉山归葬,算是尽到一场朋友间的交情。”   “至于那个什么家梁,呵呵呵……”   说完一脸正气地说道:“告诉他,我与他之间,一直是他自己过度解读。我苏明润无愧于朋友之道。”   “出身低贱本不是什么大事,一时游戏,何至于衔恨终生?”   “只要他愿意回来,我苏明润倒履相迎,还认他是同窗好友。但是叛国求荣,那便恩断义绝!叫他想好,死后可有面目见列祖列宗!”   梁屹多埋呵呵冷笑:“探花郎果然好演技,要不是亲见得有人被你逼得身败名裂,东躲西藏;被你害得得有国难投,有家难归。连我都要以为当年的确只是一场游戏,要和探花郎一起义正辞严,主动为探花郎诛却这样的乱臣贼子了!”   苏油闭上了眼睛,既似在回避梁屹多埋的讽刺,又似在为自己的这份友情惋惜,最终决然睁眼:“龙驹,三日之后在镇戎军交割,马群没有,只有照夜白和飒露紫。”   “榷市,直接贸易是不可能的,自己找蕃部担任中间人,就如那图干部一般,只要不是同西夏直接交易,我苏明润就睁只眼闭只眼。”   说完站起身来:“走吧,现在就去囤安寨。”   梁屹多埋心满意足,还是不忘讥刺苏油:“这才对嘛,三日之后,巢元修的尸骨自会送到,苏太守可要好好利用一下,痛哭一场,让满大宋的人,都知晓探花郎的仁德哟……”   苏油被讽刺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都管兴致可真高,去还是不去?不去休怪我一会儿改了主意。”   ……   刘参军一脸悲愤地横刀站在辕门之前,对文官的糊涂愚钝痛恨到了极点。   虽然他一样的痛恨这个破寨子,但是并不妨碍他得知西夏人将要进寨的时候,拔刀相向。   苏油面无表情:“刘参军,你的任务已经完成,现在就交卸差事。给你一月休沐期,爱去哪儿去哪儿。”   刘参军惨笑一声:“苏明润,老子佩服你经济之能,让大郎也不得不受你挟制。可今天你要放夏狗入寨,是真当我陕西无一男儿了?”   苏油冷笑道:“司法参军,首先你只是修建者,不是守卫者;其次上官已经命你交卸差使。”   “也就是说,囤安寨从现在起,与你再无一丝干系。就算我苏明润明天再命人一把火烧了,你也只能看着,不能拦着。干啥?让路!”   刘参军将刀一摆,梗着脖子:“你先当老子死了!”   苏油“噗嗤”一声笑了:“怎么着?要造反谋逆?须知我还是朝廷任命的枢密都副承旨,渭州帅臣!”   种诂站了出来,焦急地喊道:“老刘,收刀!威胁朝廷命官,这是死罪!”   刘参军怒道:“大郎!”   种诂眼中有些湿润,躬身行礼:“老刘,算我求你了,有事儿我们下来再细议行不?他苏明润才是知渭州军州事!为了镇戎军的弟兄们,老刘,你是要我给你跪下?”   刘参军老泪纵横,将刀狠狠往地上一甩,入地半尺,抢过一匹马,翻身上鞍:“老子不伺候了!”   苏油冷笑道:“你敢!一月之后,乖乖到厅过堂,不然看我如何料理你。”   刘参军嚎哭一声,切齿而骂:“苏明润,老子就等着看你的下场!”   说完狠狠的一打马鞭,战马狂奔出寨。   苏油看着刘参军的背影,恨恨地啐了一口:“当兵的穷措大,贼性难改,直如此粗野!”   调整了一下神情,这才冷冷地对梁屹多埋道:“都管,请!”   梁屹多埋偷偷看了看被苏油刚刚那句话刺激得脸色通红的种诂,轻轻一笑:“太守好大的官威。大宋以文制武,当真不凡。”   苏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那是自然,我朝祖制,杜绝了藩镇之祸。所谓攘外必先安内,是有它的道理的。”   梁屹多埋呵呵两声:“无怪大宋出不了决胜万里的霍骠骑。”   苏油脸色一变,立刻说道:“可也出不了杀妻灭子的汉武帝,更出不了杀舅的汉和帝,弑母的魏明帝。”   这一炮顿时打得梁屹多埋面如土色。 第三百九十三章 橄榄球   苏油这是在拐着弯骂李元昊和谅祚。   李元昊的舅舅卫慕山喜,是其祖父李继迁留下的重臣。   景祐元年,卫慕山喜暗中篡权,被李元昊识破。李元昊把舅舅全家抛进黄河溺死,又毒死亲生母亲。   其中一名妃子,因出自母亲家族,并且当时有孕在身,同样被就地赐死。   之后的谅祚,也是杀了母族没藏氏全家。   不过苏油没有点名,梁屹多埋也拿他没办法,只好摇头:“和探花郎说典故,算是我自讨苦吃了。还是参观贵寨吧。”   苏油哼哼冷笑:“那是你还没见过我老堂哥的厉害……都管,所以做人不要太嚣张,须知面子是互相给的。”   囤安寨规模不小,与镇戎军相当,只可惜时间仓促,乃是以松木夹黄土麻袋夯成,在梁屹多埋眼中,就是一道样子货。   城中有两口大土坑,想来是挖土填城墙的时候造成的,边上还有一个巨大的松木台子,上边修有望台。   梁屹多埋看了两口池子一样的大坑:“这是蓄水池吧?”   苏油冷笑道:“我要告诉你这就是两个坑呢?”   梁屹多埋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这望台修得可真是结实,不过除了瞭望之用,怕也是你们眉山掘井的天车架子吧?”   苏油顿时脸色大变,一直的镇静终于崩溃了:“什么天车?我不明白……我不知道……”   梁屹多埋这下奇峰突出,此刻完全占到上风,不由得志得意满地朗声长笑:“贵友巢元修托梦,说有人害他背负骂名而死,特将囤安寨的秘密相告!苏太守,多谢盛情,不再叨扰了。”   说完也纵身上马,对手下招呼:“回天都山!”   即将奔出寨门的时候,梁屹多埋举起鞭子,头也不回地喊道:“探花郎,答应我的三件事情,可要记牢了,哈哈哈哈,驾!”   ……   苏油拿手捂着鼻子,以抵挡奔马带起的嚣张烟尘,良久才喃喃地说道:“为官不易,都是演技啊……大质,明明恨不得抽刀子干掉对方,却不得不在斗争中妥协,妥协中斗争,还真特么的累……”   种诂站在苏油身边:“这么大代价,明润你是干了什么亏心事?”   苏油说道:“是啊,我对西夏人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别闹!”   苏油笑道:“其实不亏,总之是赚钱,不管是青盐还是牛马,翻来覆去都是赚钱。”   种诂说道:“你这破寨子,看来人家是没放在眼里啊……只怕梁屹多埋眼里,就是一把火的事儿。”   说完补了一刀:“其实在我的眼里,也是一把火的事儿。”   苏油说道:“要是我能将泥巴变成石头,水火不侵呢?”   种诂如今对苏油也不敢妄下定语了:“要是你能做到,我镇戎军就算拼了老命,也保住工程不被夏人骚扰。”   苏油笑道:“行,那明日工程队就过来,打井,加固。说起火这个东西,我得在你弟弟身上花钱了。也算是打发些经费,免得他们对你眼红是不?”   种诂怒道:“滚!”   采购石油的事情,苏油通过薛向就能解决。   半年时间,三万丁壮,整饬出了渭州,长安,商州的交通干线路基。   这条路原本基础就很好,秦汉唐的故道规模本身就不小,而且结实。   如今的工程,主要就是整饬道路两边的水沟,填平车辙,铺上卵石。   接下来,苏油准备搞水泥或者沥青路面。   陕西的地理资源,真的是得天独厚。   种珍和种谔自然是开心不已,西军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延安的石油自己就能从地里冒出来,除了运费就没有别的,基本算是捡钱。   走陆路是不行的,还是沿着洛水顺流下黄河,到长安。然后换上蜀商们的四轮马车,拉到华亭。   跟火有关的东西,苏油都交给洪江负责。   六点水,就问你怕不怕!   干馏技术眉山研究了多年,分馏技术与之相比,复杂不到哪里去,关键是对温度的控制。   这就是温度计的功劳了。   分馏塔是玉瓷大缸筒一节套一节立起来的,样子和造三酸的缸塔有些类似,不过高了很多,还多了很多不同高度旁出的管子。   原油所含化学物质多达八千多种,苏油弄出来这套装备,不可能这么细。   石油分馏的特点就是先将原油加入加热舱,使之在四百到五百度间形成蒸汽,蒸汽在分馏塔里上升过程中冷却。   分子越小的物质沸点也越低,凝结的高度也越高,如此一层层从不同高度的导管引出,便能得到各种油料。   最顶层的是燃料气,液化石油气,这两样如今没法利用,白白释放掉。   接着是汽油,之后是煤油,柴油,润滑油,蜡,沥青,重油。   重油还可以焦化利用,不过苏油懒得弄,拌点药粉,做成毒火球返卖给延边诸军州,不但不花钱,还能有利润。   后世新加坡从马来西亚买水,加工成的自来水除了满足自身需要,还通过返销马来西亚盈利,苏油认为这样做没毛病。   种诂知道后不禁哀叹,种家军算是被他苏明润系在裤腰带上了。   镇戎军每个月一万贯,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军器汰换多少贯,军士薪水多少贯,营养餐多少贯,后勤物资多少贯。   关键是都是好东西,每当种诂感觉镇戎军家当已经差不多了,下个月苏明润应该送来现钱的时候,这娃总能变出更新更好的东西来。   比如上个月,一封贴子过来——渭州又出新品了,新款牛皮鞍具,轻便舒适,结实耐用。十贯一套,存货四百套,要不要?要的话签字我记账,不要的话我就找二郎五郎去了。   然后种诂只好忍着吐血的冲动签字,跟治平骑刀一样,这特么谁能不要?!   好在苏明润说话算话,渭州城中各处产业,该给种家的租金,一个通宝,啊不,一文蜀钞都不缺。   每月还会有伙计每个月还会来给自己盘账,核对数目。在那什么存折上添上数字,说自己是什么重要客户,可以享受上门服务的待遇。   就是这伙计看着有些气人——自己家里的种谊种小八!说是数学成绩不太好被苏明润罚了,增加计算量!   气得种诂举起鞭子就要抽他:“韩信点兵题都不会!你就给种家丢脸!”   种谊振振有辞:“苏明润说了,种家有一个人会解那道题,他苏字倒过来写!”   种诂怒极:“实在太嚣张了,算术也是我们的家学!题留下,看老子怎么打他的脸!”   然后种诂就再不过问种谊的学问情况了。   ……   有时候,种诂觉得自己像猪。   不是蠢得像,是有些懒得像。   新式记账法推行军中,实在是太方便了,账本一打开,科目分明一目了然。   这几个月下来,军士们吃得红头花色,为了发泄他们的精力,苏明润还特地送来了几十个大皮纺锤。   苏明润介绍道这玩意儿叫橄榄球,里边是坚固的藤编架子,外边蒙上牛皮,两队军士拼抢,将球送进对方球门立柱。   全保护头盔,护甲,身体对抗激烈,每天下午大校场上乒乒乓乓,军士们高呼呐喊,为自己喜欢的球队加油。   要是以文制武就是这样——文官管好后勤,武官注重在军事训练,战局预判,谋略策划和指挥作战上——嗯,似乎有一种幸福感……   种诂摇了摇头,赶紧将这种想法抛掉,他苏明润做得到,换成别人,怕是比登天都难。   姚兕大踏步进来,腋下夹着一个皮球:“知军!去不去狼渡给我们助威?乞第那小子给我们下战书了!”   种诂摇头:“不去,去跟儿郎们说,只准赢不准输!”   “要是赢了,他苏明润奖励什么,回来老子照样奖励什么。要是输了……呵呵呵……全部光屁股在教场上跑十圈,然后三天禁闭!” 第三百九十四章 变化中的渭州   渭州城一天一个样子。   蜀钞这东西实在是太方便了,苏明润那货的新式皮张一搞出来,什么都没弄,第一件事情是给全渭州的官吏和镇戎军每人免费赠送了一个皮夹子——装蜀钞的皮夹子!   每逢休沐,军士们早早就出了寨子,等待四通商号来拉人的四轮马车。   进了渭州城,那才叫一个热闹,各色商品琳琅满目,商贩们大多操着西南口音。   措大们对镜子头花之类的不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是——吃!   香喷喷的油烙锅盔,那叫一个香,有牛肉馅和猪肉馅,配上一碗撒了香菜小虾米的馄饨,加上摊子边矮凳上相熟的战友一招呼,这就走不动道了。   锅盔的对面,是卖夹饼的,半干的夹饼拿尖刀捅开一个口子,炖得软乎的卤肉梆梆梆剁碎往里边一填,或者一小份西南特有的美食鲊笼笼朝里边一扣,一口下去,满口香!   再走两步,就是羊肉汤锅。   渭州羊便宜,架子上挂着五架洗剥干净的全羊,大缸里熬煮着添了香料的羊骨汤,簸箩里盛着各色羊杂。   这里是军阶稍高的什长,伙长们喜欢的地方。   挑两样本就煮熟改片的羊杂碎,或者不过了,喊伙计现割一份嫩肉腰柳,拿眉山豆瓣,泡姜,加点香芹香葱,应时节的菜蔬,大火爆炒出来。配上一角小酒,一盆羊血粉丝菜汤,三五同伴小桌上一座,开心得很。   夷人豪商高级军官,那就要进大馆子了,最难订上桌的,肯定是方知味。   方知味里菜色就多了,不过夷人军汉,多数都是牛嚼牡丹,他们最稀罕的,是这里的各色好酒。   果子泡酒就是喝个调剂,正宗的永春露那才是最受欢迎,至于上了年纪的大佬,玉局观的泡药酒那是每次来必点的。   小道消息,都转运使薛向有一次来渭州视察,品尝了方知味的虎鞭鹿茸酒,回去的时候,队伍里就多了一抬小轿。   要说渭州值得骄傲的本土饮食,大概就是面食了。   渭州有一种草,干后风一吹就变成球满地滚,李商隐曾经形容自己“走马兰台类转蓬”,说得就是西北特有的蓬草。   苏油嘴馋,西北美食里边喜欢的不多,拉面算一个,羊肉泡馍算一个。   当年吃第一次吃羊肉泡馍,觉得很难吃,直到陕西土著朋友指点迷津后,苏油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羊肉泡馍。   那些步行街上很热闹的,都一般,真正好吃的泡馍,藏在回民老街深处,早上六点就要起床过去,因为人家卖到早上九点过就卖光了,你去晚了想吃还吃不着。   苏油吃过一顿之后,当天晚上就早早睡了,因为决定第二天要早起。   没办法,西北饮食分量太足,只能第一天吃牛肉泡馍,第二天吃羊肉泡馍。   泡馍在渭州很好复原,大苏比苏油先到西北几年,早就对羊肉汤赞不绝口,认为“秦烹唯羊羹”。   苏油的改良,仅仅是酵母烙饼,胡椒粉,作为小菜的糖蒜。   后世老三样。   拉面要用到刚刚说过那种蓬草烧成的灰,用处多了,除了食用,还用来洗衣服,洗头。   现在烧蓬灰已不再是为了自己家用了,而是一种赚钱的营生。四周村民留足自己用的,还把蓬灰送到工作队,换成蜀钞。   蓬灰拉到华亭,重新加工提炼成白色粉末。   它是好东西,主要成分是碳酸钾,很方便就能让它变成硝酸钾。   拉面的主要诀窍还不在拉面,而是与羊羹不一样的牛肉汤。   这东西起源于唐代,苏油托蔡确寻访了许久,方才找到正宗羊羹和牛肉汤面的传人。   苏油的借口很充分,如今渭州百业待兴,我们要和西夏人抢时间,因此要发展快餐。   教育是百年大计,学子们的伙食要抓好,当年仁宗亲自赞赏过太学馒头,那我们就来州学拉面!州学泡馍!州学大包子!   每每看到张载笑呵呵地请来访的官员和学者吃拉面,苏油就忍不住想起龙昌期,那个调皮贪嘴的倔老头。   不过人家张横渠是真的谦虚,虽说是阿囤元贞的老师,但是也在和元贞学数学。   《易》,是张横渠的弱项,当年文彦博在京师设虎皮座请张载讲学,《宋史》就有记载:   “载读其书,犹以为未足,又访诸释、老,累年究极其说,知无所得,反而求之《六经》。   尝坐虎皮讲《易》京师,听从者甚众。   一夕,二程至,与论《易》,次日语人曰:‘比见二程,深明《易》道,吾所弗及,汝辈可师之。’撤坐辍讲,与二程语道学之要。”   蜀学的思路让张载叹为观止,穷究物理,反证天道,从简易处入手,推演堆砌,逐渐推高,而每一步都证到实处,坚不可易。   对于无法解释的事情,蜀学认为都值得研究,但是没有证明无法复制,没有提炼出理论之前,都认为是尚未明理。   需要细究。而不是随口臆断。可以猜测,但是必须说明那是猜测。   张载认为,这是蜀学与别派最大的不同,最值得称道的地方。   比如自己的一元二炁论,就显得虚无;而蜀学的元素周期论,就有无数的证明。   关键是,这些证明,后来都变成了致用之学,发展出来的技术和产品,都非常得用。   儒家讲究修齐治平,但是怎么修,怎么从修到齐,怎么齐,怎么从齐到治,这一步一步怎么走,大家就知道“正心诚意,格物致知”八个字。   更具体的,就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了。   张载觉得,蜀学虽然不尚义理,不唱高调,但是在“如何做”这上头,算是诸派当中头一份的扎实。   好东西,就要学,于是晚间的时候,张载常常捧着解不开的数学题过来,让苏油讲解。   苏油自然是耐心解说,政治家的本质,就是影响大多数的人,让人接受自己的思路,一起向自己的政治方向努力。   关学,完全可以成为蜀学的政治盟友。   李复和阿囤元贞,如今可以说是掉了个个,一个成了蜀学弟子,一个成了关学弟子。   大多数普通人,却没有忧国忧民,拯时济世之心,他们只想吃饱,睡好,开心。   比如休沐的军士和做生意的商人,吃饱喝足后,城中能供开心的可去之处也不少。   方知味的旁边,就是一处茶馆,仨老头早中晚,用还熟练的汴京官话说书。   上午是《五代》,下午是《三国》。   孝子忠臣,贤君良将,这个东西叫平话。   到了晚上,休沐的军士们都被逼着回营了,说得书就换成了杂记,也叫浑话。   其中不少偷情野合神仙打架的荤故事,明明是一个老头在上边说,一样听得下边那些老少爷们们脸红脖子粗。   这也是本事儿,听闻小苏探花将之称为码头艺术——这可是汴京码头上最正宗的口书手艺。   还都是有正经传承的,《五代》的尹常卖,《三国》的霍四究,讲浑话的孙十五,都是家传的渊源。   渭州城,诗词歌赋咿咿呀呀的唱曲儿是没市场的,如今可就这样的艺术形式才受欢迎。 第三百九十五章 天时   还有一处地界,挣钱也厉害——勾栏街。   变态繁荣的渭州,自打小苏探花来后,更加的变态了。   一夜暴富的神话,几乎每天都能出一个。   小苏探花在渭州开榷市,不管东西的来路,只管交易的秩序。   只要你入城的时候领了税单,那你爱怎么卖怎么卖。   楚地的商人,将稗草都在小苏探花那里卖出了好价钱!   一个牲口大夫,因为治好了囤安军统领,夷人少奶奶的坐骑,甩手就得了一百两银子!   蓝眼睛的姐儿秋娘,献上了绒线编织之法,官府敲锣打鼓地送去脱籍文书,四通商号让四人大汉抬着百两黄金穿州过府的游行,最后送到秋娘那里。   程三爷亲自送上贴子,那是供奉文书,秋娘打那天起,就是一月十贯的身家!   蜀钞的加入,让钱这个东西,在所有人身上来得快,去得快。   一夜暴富得来的东西,最容易的去向,就是女人。   勾栏街的生意火爆,不是没有道理。   ……   渭州,不,整个陕西,什么最多?   寡妇。   狼渡原,城南大营,什么最多?   光棍。   整个渭州,媒婆们将男人分作了三等。   头一等自然是工作队里边的那些小官人。   蜀中山水好,养出来的小官人品貌也好,十六七上下年纪,都是说话文绉绉的,彬彬有礼的读书人。   衣着干净,皮夹子里有钱,听闻个个家里在蜀中都是中产。   最关键是学问强,全是再过上一些年,就要去考举的读书种子!   就是跟探花郎学得一副小大人样,家国天下不装在心里,出门都迈不动腿似的,要这样的郎君以后顾家,怕是想多了。   眼力也高,一般女孩子人家也看不上,父母还多在蜀中,这媒做起来难度很高的。   第二等,就是控鹤军的汉子们了。   这群汉子的薪水太高了,陕西乡勇论文,到了人家这里论贯!   听说就算没在了沙场,遗属也能得到百贯的钱财。   但是这帮汉子也有毛病,多数在西南已经有了家室,小苏探花严令,在蜀中有家室再在渭州养外宅,严惩不贷。   加上首领是石小娘子,那这活规矩就成了死规矩,脑残粉只讲拥护,不讲道理的。   于是没有家室的那些,就成了媒婆们争相争取的香馍馍。   第三等,就是囤安军的夷人了。   这种夷人,腰长鼻梁挺,模样倒是好看,就是和渭州人区别还是有些大,一眼而知不是汉种。   不过这些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夷人大多汉话精熟,除了甲胄上的红杠杠有些吓人。   举止也有些粗野,给他们行礼,好些还直愣愣的不知道如何回礼。   但是媒婆们很快就发现了这群男人的好处——对女人那叫一个好。   听说了吗?城东头的寡妇陈四娘,实在是拖不动一帮孩子了,托媒将家中大姐儿嫁给了囤安军中一个什长。   新婚当夜的温柔就不用说了,第二天起来,什长直接给了大姐儿一个红本本,说是什么存折,上面的数字后边,一连串的圈圈!   蜀钞上头,三个圈圈就是一贯,这是渭州人如今都明白的事情,可是一连串的圈圈是什么概念,就不知道了。   总之就是老多老多钱!   什长一句话:“我们族里,都是男人在外打战,女人在家管账。”   囤安军的汉子怕媳妇!我的个去,媒婆们和陈家大姐一样,幸福得都快要昏过去了——还有这样的价值洼地!   没有人不承认,渭州的生活,好起来了。   没有人不相信,渭州这个小知州就是个宝贝,只需要继续下去,渭州会恢复丰饶。   但是没有人不知道,这些都是短暂的现象,隔壁的恶邻一旦打过来,如今的局面就可能会荡然无存。   没有人不希望,小知州的军事能力能和他的治政手段一样高明,但是种种迹象看来,这种希望,太不现实了。   得罪地头蛇军方,带来的乡勇也不太靠谱,军头是女人,连位置都在成南边。   修了一个囤安寨,西夏人看了都认为是笑话。   孩子们带回来一群马,几个西夏人一来交涉,立刻乖乖献了出去。   不过小知州的确尽力了,渭州百姓,实在是不忍心怪他。   ……   时过七月,泾河河谷平原,麦子开始变黄。   渭州城的大丰收已经板上钉钉了,因为化肥的引入,冯里正估摸着龙首村亩产能突破五百斤。   苜蓿种植大获成功,首批牛羊经过三个月的育肥,如今正是出肉的好时节。   苏油这段时间在各县巡视,指导农户抢收麦子,割苜蓿,制干草,晒得跟个黑炭头一样。   即便如此亲民辛劳,小苏探花在民间的声望,跟薇儿小娘子相比,还是没法看。   没办法,人家天师道栩卫仙卿,治疗的是渭州百姓的身体病痛,抚慰的是受伤的心灵。   苏油给这种奔赴各乡的小队伍,取名叫“工作队”,那些带着草帽的少年,就是媒婆们眼中的一等香馍馍。   工作队主要由热情的眉山青少年和学宫学子组成,深入各乡,宣讲朝廷的政策,指导生产,带去各种信息,以及盐布等各种商品,监督商人收购新粮,皮张,牛羊,不让百姓吃亏。   石薇如今就是工作队的大队长,栩卫仙卿面子天大,一封信写给天师哥哥,这里可是积累道功的好地方。   不过小天师也是鞭长莫及,不过好在崆峒山传说是黄帝问道于广成子的地方,就在渭州。   崆峒山的道士,是大名鼎鼎的全真教。   和天师道入世不同,全真教里几乎都是隐士。   道功那一套说法人家是不认可的,不过窥天镜实在是好东西。   张天师的面子外加苏油的里子,成就了薇儿小娘子的好口碑——一个发邀请函一个给窥天镜,于是每支工作队里,还多了一个集郎中,神棍,测量员于一身的道士。   工作队伍就算是配齐了——儒理道都有的杂牌军。   ……   苏油这个转运使兼知州,如今连衙门都进得少了,蔡确算是过足了官瘾。   一见到苏油进来,蔡确赶紧起身离座:“明润回来了?秋收督促本该我去的,你说你这……”   苏油将草帽从头上取下来扇风:“没事儿,我年轻,能跑,就是这天气可真热!”   蔡确赶紧将凉茶亲手捧上:“来来来,先润润,这还是石小娘子的凉茶方子,老夫每日里觉得受用。”   苏油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如今渭州都还好?”   蔡确竖起大拇指:“明润经济之能,可算是让老夫开眼了。这茬麦子下来,渭州百姓,这回就算是活稳了。”   苏油点头:“老蔡你的辛苦是少不了的,百姓的麦子多留些在他们手里,还有草料,青储都要备足。”   “军方的口粮,主要从商屯的商人那里进,既然渭州能够支应,朝廷就允了薛公和我所请,免了渭州百姓今年的钱粮。”   “历年横赋,也清理了三十万贯,渭州百姓,今年勉强算是可以松口气了。”   蔡确也感慨:“是啊,实在是不容易。”   苏油说道:“之前商量好的,渭州你主政,我主农商军事。老蔡啊,跟你商量个事情呗……”   蔡确有些酸楚,小知州这是坐稳了屁股,要收权抢功了。   勉强笑道:“是,蔡确无能,这半年来很多事情自作主张,怠慢明润了。”   苏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嗨!你想哪里去了!我的意思是再给你加加担子,农商已稳,我的意思就是让你将这两件事情也接过去。”   “啊?”蔡确倍感惊喜,可是转眼又是大惊:“明润,可是要打仗了?”   苏油说道:“不想打啊,不过战争永远不会由我们选择,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老蔡我跟你说,根据我们最近的研究,西夏固然据有地利,可是我们也不是没有天时!” 第三百九十六章 计较   蔡确言道:“哦?何谓天时?”   苏油说道:“麦熟的时间!陕西由南往北,麦熟时间从七月中旬到八月中旬。六谷蛮部,麦熟时间能推至八月下旬,西夏境内,麦收须得等到九月上旬!”   蔡确思索了一阵:“如此宋境新麦收完,西夏的新麦还在地里……”   说完神色大变:“明润!你想因粮于敌?可使不得!”   苏油摇头:“怎么可能,因粮于敌有个前提,只适合小规模的游击部队。”   “老蔡,西夏侵我疆土之时,一般在什么时候?秋草茂盛,牛马肥壮之时是吧?说到底,战争打的就是后勤!”   “西夏最弱的时候是什么时候?是每年的一二月之间,为什么?那是西夏青黄不接之时,牛马的秋膘都拿去熬冬了,是其军力国力最疲弱的时候,那时的骑兵战力,已经比秋天废了一半。”   “我的意思是,禀报薛公,在西夏人最羸弱的时候,我们搞一次军事演习如何?”   蔡确若有所思:“敲山震虎?”   苏油点头:“正是,如此一来,冬日里才该是我们军事大建设的时期,本来冬日行军乃是大忌,但是对我们来说,顾忌却比西夏人小得多。”   蔡确摇头:“明润哪,我怎么觉得你最近……眼看秋收在即,就有些飘了?”   “西夏边境十多万人马,你还想着去挑衅?万一夏主不忿,孤注一掷,你我如何应对?”   苏油赧笑道:“既然经略陕西,战,是躲不过的,从各种方面发扬自己的长处,抵消敌方的长处;弥补自己的短处,暴露敌人的短处。此消彼长之间,就有了成功的契机。”   “所谓防守,是战略上的大方略;但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战术上必须灵活机动,而不是一味的等着挨打。”   蔡确还是摇头:“一月里西夏牛马固然羸弱,可我大宋又能好到哪里……去我的个去……青储!”   苏油点头:“正是青储!我能向薛公保证,狼渡原的战马,可以不受冬季的影响。”   蔡确又说道:“西夏人不会给我们机会的,他们秋日里就会来,一场战役后,双方休养生息,一个冬春就这样过去了。”   苏油说道:“要是我们能扛过这一波呢?”   蔡确沉吟半晌:“要是你能不动用骑兵扛过这一波,将骑军实力保存到一月的话……这就是好谋略!”   苏油大喜:“那你同意附署了?!”   蔡确苦笑道:“一个种五,一个你,唉,年轻人啊……与其赌他,我不如赌你。好歹你是文人,收得住性子……”   天都山,夏宫后山,观音洞。   梁屹多埋在和巢谷谈话:“梁屹多埋无能,要累先生隐姓埋名,实在有些惭愧。”   巢谷倒是神色淡然:“巢谷已死,从今后这世上,只有家梁。”   说完取下腰间长刀:“此刀还是当年苏明润幼时,我护送他游历大理回来,他酬谢我的奖赏。”   抚摸着长刀斑驳的刀鞘,似乎心情复杂:“刀犹如此,人何以堪。家梁身无长物,只有此刀,献于都管。从此重生,断了过去一切因缘。”   梁屹多埋将刀子接过:“这刀徒惹先生伤心,就是先生心头的一把枷锁,想摆脱它,却又不得不依赖它。”   说完将长刀远远抛下山谷:“从今往后,这枷锁就没有了,大白高国天空地阔,足供先生驰骋!”   巢谷站起来,对着梁屹多埋深施一礼:“多谢明公!”   两人长声大笑,重新上马,往山下走去。   巢谷问道:“明公,马可要回来了?”   梁屹多埋笑道:“不出先生所料,渭州防卫空虚,苏明润色厉内荏,所要挟的三件事,无一不成。”   巢谷问道:“那囤安寨内,是什么情形?”   梁屹多埋说道:“囤安寨就是个空寨子,眉山打井之法,倒是打听着了,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巢谷皱眉:“为何?”   梁屹多埋笑道:“囤安寨与清涧城不同,细作来报,这井虽然打了出来,但是水压却不足,无法形成涌泉。”   “哈哈哈哈,才灌得两口塘,那两眼泉水便咕嘟咕嘟自己收了回去,只剩两个窟窿!”   “那得废多少工夫才足供大军之用?大宋探花,行事颠倒不同军务,不过尔尔!可笑死我了……”   巢谷却一点笑不出来:“明公,苏明润自幼狡黠,轻忽不得,他此举必有深意……”   梁屹多埋笑道:“先生是那什么……用汉话讲,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那寨子乃松木夹墙,形制草草,加上缺水,就是一个笑话。”   “他苏明润不派兵进驻则罢,否则大军到时,一把火给他烧成白地!先生,笼络熟蕃,与渭州贸易,可就指望你了,其余事情,自有皇叔料理。”   巢谷点头:“明公,贸易得到经济上的好处只是其一,我的意思,可以发展细作,打探渭州军情,民情,还可以笼络一些小部族。”   “天都山为兀卒驻跸之地,我们应该构建一个安全区,萧关——天都山——渭州一线,要保证绝对的安全。”   梁屹多埋抚摸着腹部的伤口:“李文钊这头狼,太狡猾了。”   巢谷拱手道:“李文钊固然是狼,但灭狼也有办法。不用深入山林寻找它的踪迹,只需一步步挤压它的生存空间就行。”   “眉山周围山岭以前猎物也多,如今都变成了梯田,虎狼早已没有了踪影。”   “李文钊的底气,是边境蕃人部落,只需要将他们掌握,就好像除去了山岭上的树木,这李文钊,自然就暴露在我们视线之下!”   梁屹多埋说道:“那这事儿也交给先生,早晚擒获此贼,我必将之千刀万剐!”   说完对巢谷拱手:“这次渭州细作损失颇大,皇爷爷如今也后悔没有早听先生的法子。”   “渭州情报,还需要更加隐秘才行。先生,将谍报重新建立起来,就拜托你了。”   巢谷说道:“不敢,小人还是嫌疑之身,再说军中自有一套制度……”   梁屹多埋低声对巢谷说道:“是我们自己的体系,这事情你悄悄做,连皇爷爷也别让他知晓。”   ……   囤安寨科研技术小组还在努力进行汲水工作的研究,大风车倒是建了起来,但是风车一转,只听见井口中咕嘟咕嘟作响,还是见不到清泉出来。   于是技术小组被苏太守罚了工钱。   七月丙子,朝廷以邈川首领唃厮罗子诚州团练使董毡为顺州防御使。   诏唃厮罗每年添大彩一百疋、角茶二百斤、散茶三百斤;子董毡加防御使,每月添大彩三疋、角茶五斤、散茶十斤。   大彩就是彩锦,如今的六谷蕃贵人,新任顺州防御使董毡,里边穿着眉山的素雅的暗花锦,外头穿着成都的大彩蜀锦,正在台上高呼喝彩。   苏油在一边陪着,五品官服在极乐鸟一样的董毡面前就好比一只北美红雀,百分之百的陪衬。   董毡是带着六谷蕃第一届渭州运动会的运动员们来参赛的。   渭州城北的校场上,红旗招展彩声震天,运动员们以饱满的热情,高昂的斗志,更快,更高,更强,更准的运动精神,在竞技场上拼搏。 第三百九十七章 运动会   运动项目大多与军事有关系,因此基本都是田径项目,只有赛马,马球,橄榄球,射箭是例外。   参赛者来自几处,其一是六谷部的蕃人,他们经历过一次粗选,这次来的都是精英。   其二是镇戎军,比如姚兕这厮,就嗷嗷叫着要夺得橄榄球赛的魁首。   其三是控鹤军和囤安军,乞第龙山轻蔑地说镇戎军都是软蛋,就一个姚兕经撞,其他都是弱鸡。   其四则是商社在渭州招募的百姓社勇,最喜欢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高手在民间。   这次运动会有四通商号赞助举行,奖品那就异常丰厚。   为了满足大宋人民全名博彩的参与感,程三爷加班加点印刷了一批采单,大家可以为自己喜欢的球队和运动员买单下注。   于是这几日里,渭州拉面馆里的话题就是:“昨天你中了没有?”   茶馆里为了哪匹马能够夺冠,愣是争得打起来,蔡确不得不出动衙役弹压。   西北民风强悍,从彩票注金的流入就看得出来——赛马,橄榄球,射箭。   今天是这三项的总决赛,因此整个校场,被围得人山人海。   渭州不设防,不管是参赛选手,还是观众,都是五花八门。   贵宾看台上,薛向,苏油,阿囤弥,董毡,种诂,程三……都是跺跺脚渭州城也要摇三摇的人物。   西夏人要是有炸弹的话,一锅子端掉,西北局势立马就能大变。   不过这是不可能的,秋收一开始,苏油便指示蔡确对渭州城进行了一轮清洗。   半年来不少奸细放松了警惕,加上王韶,巢谷,种诂,四通商号几方汇集的情报,除了故意留下的那些,一次拿下了不少人。   最大的大鱼,是渭州军事推官,这娃向西夏探子出卖了不少情报,其中就有囤安寨取水艰难,渭州城军力空虚,军政不和的情报,被判斩立决。   这也是苏油给巢谷制造的机会,渭州的情报空白,西夏西平府肯定急于填充,熟知大宋西北情势的巢谷,自然是最佳人选。   汉奸搞情报,用着是最顺手的,前提是要取得西夏人的信任。   淋漓的鲜血,得靠鲜花和热闹来掩盖,一场运动会,分分钟转移了民间的视线。   赛马没什么悬念,主要竞争对手就是蕃人和夷人,最终还是温溪心骑着一匹叫祁连骢的骏马夺冠。   董毡自然是非常开心,亲自给温溪心颁奖。还狂笑着告诉他回家还有赏赐。   乞第龙山太大意了,姚兕的球队使用了两种橄榄球战术,一种叫连续传递,一种叫带球迟滞,让只知道突出个人技术的囤安队知道了什么叫做团队配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苏油就不忿地指责种诂:“要不要脸?!这套花招不是你种大质想出来的才有鬼了!”   种诂拨弄着身前的盖碗,瞅都懒得瞅苏油一眼:“只要是团队相抗,首重的就是兵法。兵法懂不懂?不懂回去温书。”   苏油愤然:“一眼识破!你这就是拖延和游击。”   种诂轻蔑地一笑:“知州这么点底子,就别拿出来贻笑大方了。出其不意,掩其不备,从橄榄球第一天进军营的时候,你就渐入我彀中而不自知……”   苏油骂道:“你处心积虑这么长时间,就为了赢一场球?!”   种诂笑道:“不好意思,还有一百两黄金的赌注。多谢太守,犒赏运动员的钱财,这就齐了。”   苏油:“……”   薛向怒了:“这都要吵?军民看到像什么样子?你们自己的脸面老夫懒得管,朝廷的脸面都不要了?!”   苏油和种诂这才各自悻悻地收起了唇枪舌剑。   运动会中最激动人心的比赛采用的都是锦标制,刚刚的赛马只是其中之一。   还有一项是弓箭。   渭州善射之人太多了,如果说别的比赛能猜中前三前五,弓箭连前十都难。   锦标赛的特点,就是夺得锦标的只有一人,而且这一人的奖金,比剩下所有人的奖金总和还要高。   杀进决赛的十人里边,冒出不少黑马。   军方的王文郁,郭隆,蕃人中青宜结鬼章,温溪心,商社挖掘出来的本地乡勇李独,吴存之,尹三……大出苏油意外的,还有几位学宫的襕衫士子。   阿囤元贞,种谊,李复。   苏油擦了擦眼睛:“怎么回事儿?”   种诂又忍不住了:“君子六艺,射御都在其中,汉唐诸君子,那是上马管军,下马料民……”   苏油笑呵呵地点头:“嗯,说起来跟我差不多呢……”   种诂一口茶喷了出去:“还要不要脸?”   苏油横着眼:“咋地?要跟我比军功?鄙人军功数转,如今忝任骁骑尉,你呢?”   这回种诂一口老血憋在胸口吐不出来:“你你你……”   文官的武勋升转比武官快得多,如司马光这种一辈子没带过兵的,都能升到上柱国,在大宋就没法说理。   这回就连薛向都看不下去了,不再和稀泥:“明润你这就实在过分了!君子不妄动,不徒语,不苟求,不虚行。说这些有意思吗?文官士大夫什么时候需要拿虚头巴脑的策勋来说嘴了?”   苏油赶紧连连称是,给薛向斟茶:“看比赛看比赛。这是薇儿配的凉茶,玉局观老神仙元德公的方子,薛公你尝尝……”   射箭比赛对弓箭没有什么限制,都是各人自备用熟了的弓箭。   阿囤元贞,郭隆,王文郁占了大便宜,阿囤弥给他们准备的都是同州弓和眉山箭,当今世上能找到的最好的精品。   三人膂力不同,经过精确计量,阿囤元贞能开两石;郭隆年老力衰,也还能开两石四斗;王文郁神勇,但是为了成绩留了余量,用的两石八斗。   眉山理工对箭重和弓力的比例搭配,如今已经有了一套精准的计算公式,不同拉力的弓要配不同重量的箭。   每一支箭都是阿囤弥叫人从海量的箭支中称量出来的,重量误差不超过一克。   其余两人还好,王文郁却是动作潇洒姿态飘逸,不但准,还快,还左右开弓,招牌左手连珠箭一发,渭州的弓箭行家那是一眼就能看出厉害之处,顿时采声如雷。   蕃人青宜结鬼章和乡勇吴存之咬得很紧,不过王文郁浑不在意,轻松得很。   种诂刚说了一句:“骄兵必败……”王文郁的最后一箭就偏了,六鹄!   吴存之的机会来了,深吸一口气,凝神,释弦——十鹄!   夺标!   程三拈须微笑:“存之还是不错的嘛,能从一众强者中杀出,厉害!”   四通商号的队伍好认,因为他们都穿着号褂,背心上有个四通商号的商标图案。   不同的人要求不一样,苏油跳了起来:“种大质你个乌鸦嘴!坏的不灵好的灵!”   种诂呵呵冷笑:“关我屁事!下来问问你家乡勇为何最后那一箭大失水准吧!自家手下都不关心……”   ……   第一届渭州运动会,让城中多了无数的谈资。   两大锦标探花郎一个没捞到,替他人作嫁衣裳;乞弟龙山叫着要和姚兕单挑;董毡带着人绕着渭州城夸街;吴存之的立马提拔;学宫箭手的全军覆没;看台上的斗嘴……   还有一些后续,彩票大奖最高奖有人中获,当天独占花魁;祁连骢天价交易,卖出两千贯……   还有王文郁莫名其妙的最后一箭。 第三百九十八章 王文郁的心思   古柳婆娑的鱼儿桥边,有一个“葫芦鸡”的小招牌。   夕阳外面,招牌下边,几张抹的干干净净的小方桌,散发着沉静的光泽。   一个年轻的妇人在收拾桌面,寡妇人家,收摊要早一些,也免得邻居闲话。   葫芦鸡据说是唐代礼部尚书韦陟的官厨发明的,制作时先将鸡放在清水中漂洗,除净血污,煮时用麻丝将鸡捆好,以保持鸡的整形。   待锅内凉水烧沸,投入肥鸡,煮一炷香时分取出,盛—盆内,添肉汤、米酒、精盐、葱、姜,几味香料,入笼蒸透,再进行油炸。   待到炸至金黄,随即盛盘中,上桌时另带小碟花椒盐佐食。   韦陟出身世宦,凭借父兄荫庇,平步朝堂,官至郇国公。   此人从小锦衣玉食,穷奢极欲,对膳食极为讲究。   小苏探花找寻渭州美食来到这里,品尝了葫芦鸡后,欣然命笔,写下“人欲不饭筋骨舒,夤缘须认郇公厨”的帘招。   还打听韦家娘子与韦陟的关系,不过韦家娘子小门小户好几代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听说小苏探花将这菜弄到了方知味,手法差不多,不过以整鸡脱骨法去鸡骨,在鸡腹内酿入四川特产的圆糯米、鲜豌豆、熟火腿、苡仁、芡实、香菌、莲子、百合等八种馅料,成为方知味的又一道招牌名菜,取名为“八宝葫芦鸡”。   不过探花郎说那种做法是为了入大雅之堂,要讲一声好,还就韦娘子家的本色本味更有风味乡情。   小石板路上出现了一个长长的声影,太熟悉了,石家小娘子和阿囤娘子常常支使他来自己这里买鸡。   王文郁来到布招下头,拿抹布擦拭桌子,然后开始朝屋里搬:“玉娘,我输了。”   玉娘微微一笑:“没事儿,我都听说了,大郎最后一箭偏了。”   王文郁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小苏探花说渭州可能要打战了,我……”   玉娘身子一僵,眼里渐渐包起了泪水:“你故意的?”   “你怕射箭夺冠,得了锦标,你的那些战友就会起哄让你娶我?”   王文郁有些手足无措:“刀剑无眼,玉娘,我不是怕自己,我是怕你……”   玉娘的眼泪下来了:“怕我当二茬寡妇?怕街坊邻居闲话?怕小钟再次没爹?”   街口转出一个小小的身影,背着眉山扎染的麻布书包:“王叔叔,你为什么不愿意娶我娘?你不喜欢她吗?不喜欢我吗?是因为我拖油瓶吗?”   王文郁赶紧蹲下身子,牵着小钟儿的手:“你娘这么好,我怎么会不愿意娶你娘?你学问比叔都强,叔怎么会不喜欢?是……是叔怕这一去,就回不来……”   小钟儿哇地一声哭了,一把抱住王文郁:“叔你别去!我不要你跟爹爹一样……”   王文郁爱怜地摸着小钟儿的脑袋:“叔怎么能不去?工作队里的小郎君说得明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知道啥叫匹夫不?叔这样的光棍就是匹夫。”   小钟儿哭哭啼啼:“不,不是,张山长说,匹夫是代指每一个宋人……探……探花哥哥说……国家……生病了……我们要……要治好他……就得扎针……吃苦药……会痛……可爹爹被痛没了……舅舅……也痛没了……我们还要痛多久……叔我们还要痛多久……”   王文郁虎目含泪,抹去小钟儿脸上的泪水:“钟儿乖,不怕,叔……叔也不知道要痛多久,但是叔跟你保证,只要叔还在,就痛不到你跟你娘这儿来!”   说完站起身来,摸出一个红折子交给玉娘:“我跟控鹤军那帮杀才没法比,才入伍几个月,这折子上,只有五十贯。”   “我真没用,赛场上想得明白,一见你却又忍不住改主意……玉娘,明天我们就去官府那里登记,就算我没了,也还有不少抚……”   玉娘吓得一把捂住他的嘴:“说什么疯话!你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说完又羞得把手收了回来:“不行,明天不行。”   王文郁急了:“为什么不行?!”   玉娘纵然是时常接待生面孔,也禁不住脸红:“你得……托人……托人说媒……但不管怎样,总之……你都抓紧……”   苏油和石薇在给木客洗澡,木客对肥皂泡泡非常喜欢,最爱在两只手臂上蹭出泡沫,然后拿嘴啄。   苏油好像在哪部纪录片上看到过,和人类血缘关系最近的爪哇红猩猩,也喜欢这么干。   石薇也不管,说玉局观都用肥皂水治疗肠梗,便秘和痢疾了。   苏油一边搓揉木客一边翻白眼:“真的假的?肥皂水我可喝不进去。”   石薇给木客淋水:“不是喝,是从魄门灌进去。”   苏油愣了:“魄门?”   石薇白了他一眼:“一说肺藏魄,又与大肠经相表里,所以叫魄门。二说魄就是糟粕,魄门是传送糟粕之门。《黄帝内经》说:“魄门亦为五脏使,水谷不得久藏。”   这下苏油明白了:“嗨!就是灌肠呗,说得这么个文雅。”   石薇嘻嘻一笑:“书上就是这样写的嘛。”   两人将木客洗干净,给他穿上丝光棉褂子,苏油说道:“我手底下怎么有这么蠢的家伙?王文郁早想明白几个时辰,都轮不到商号那帮董事那么嚣张。你跟阿弥是什么时候发现他们有奸情的?”   石薇脸红了一下:“什么奸情,阿弥姐姐说王大哥对玉娘患得患失,这才是动了真心的表现,找郎君就要找这种才好。”   “锦标是身外之物,今年没有,明年还有。好郎君却是错过了就不好找了,玉娘姐姐是真聪明人。”   苏油说道:“别听她瞎说,二林部的女人能顶半边天,我看还是大半边,把渭州城风气都带坏了!”   见到石薇瞟了他一眼,苏油喃喃说道:“怕老婆心里怕就成了呗,在外边表现算什么事儿……”   石薇心里跳得打鼓,抱起木客当掩饰:“不理你了!”   ……   一入秋,渭州便出现了人力大缺口。   收麦,割草,剪羊毛……蔡确痛并快乐着。   苏油的重心,开始转到军工上来。   渭州,陇关,镇戎军,开始储备军资。   泾水渠沿渠所有磨坊,疯转起来,生产面粉。   渭州和镇戎军,狼渡原和六谷蛮,信使频繁穿梭。   周边小部落中,不少是替西夏送货替大宋送情报的,两边讨好。   这些部落的忠诚度堪忧,情报分析困难很大,除了多方对比,苏油一句话解决了种诂的情报筛选问题——蕃部的忠诚度,与他们在四通钱庄户头上的储蓄成正比;战争的紧迫程度,与他们在四通钱庄户头上的储蓄成反比。   类似线索还有很多,八月上旬,蕃人交易出现了一个高峰,而后青盐交易量出现了一个断崖似的下跌。   程三立刻动用了应急储备,盐出多了,相应的蜀钞投放量就跟着减少,让盐和钞价维持平稳。   中旬,环庆路出现了西夏成建制军队的身影,陕西延边,风声鹤唳。   都转运使薛向命延边严御,同时上报朝廷。   苏油和种诂非常耐心,老薛还能扛,环庆两州之外集结的西夏军队中,没有谅祚的身影,那就最大可能是假信号。   大宋内地常州,八月的一天,太阳落山的时候,天空中发出像打雷一样的巨响。   一颗几乎像月亮一样大的大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在东南方出现,之后划过天空飞向西南。   又一震响后,宜兴县一个姓许的人家的院子里,出现了一个大坑,地方官府在大坑中,发现了星星的残余部分。   朝廷上,赵曙亲政,开始了和大臣们的抬杠之旅。 第三百九十九章 抬杠之旅   第一件,宗室教养。   这是太后的意思,如今赵宋宗室子弟,有率府副率以上头衔的,已达八百余人,但宗室教官,却只有区区六人。   太后深感忧虑,与皇后明言,什么时候皇家宗室的见识,比西南边陲一介孤女都不如了?   枕头风一吹,赵曙下令增置宗室教授,总计二十七名教师。   还专门让中书舍人起草一道诏书,传达到各宗室家庭:学业最怕中途荒废,教育应该持之以恒。增设教授是一方面,家长管教子女努力读书是另一方面,都要重视起来。   这件事本来是不应该有争议的,问题在于理工之学也成了宗室教育的内容,大臣们就开始反对了。   苏油感觉很无语,抬杠之旅竟然从理工开始,和自己息息相关,实在是太滑稽了。   曹国舅,高小舅子,司天监,计司,先后上书,坚决站在皇帝这一边。   高小舅子尤其嚣张,如今解盐胜过青盐,骑刀胜过青锋,鹤胫弩能破瘊子甲。老子在商州用理工之学,用废材造出五百万箭杆,满足了整个陕西的需要,免了东南西南东京西京调运之劳。敢说理工无用的,你们都眼瞎了吗?   大臣们这才反应过来,对哟,治理百姓是士大夫的责任,这些小道,丢给宗室不是好事儿吗?按照自己反对的套路,培育宗室出来不成了抢自己的饭碗?   等到文彦博和王安石的奏疏一到,也言及理工于国实有帮助,第一局,皇帝赢。   第二局,派太监去陕西监军。   皇帝你要疯吗?谏官吕诲立刻提出反对。   陛下,自唐以来,举兵不利,没有哪一次不是监军造成的!   如今一个小小的走马承受,官品至卑,都能让一路不胜其害。皇帝你还要明确任命他们为钤辖,让他们实际掌握一半安抚使的权力吗?!   “乞朝廷罢之,精择帅臣,凡事一切付委,庶几阃外之权,得尽其用矣。”   御史傅尧俞、赵瞻皆有论列,这就僵上了。   陕西方面的反应倒是很奇特,苏油和薛向细细商议了一番,认为唐代的太监之祸,问题出在制度而不在人。   军队首长和地方官员需要监督,这条政策大方向上没有毛病。   不过有只有一条,监督之人的能力和操守,应该匹配得上他们的职务。   苏油给薛向出主意,如果皇帝的意见拦不住,我们就这样说。   人也好安排,让他们都来渭州。   内官们敢乱来,我就敢学张乖崖,问他是要先奏后斩还是先斩后奏!   大宋就没有太监成大气候的土壤,我苏明润才多大?十八而已。   只要不是临战弃土,官家再生气也不能砍我,二十年后我也才也才三十八,照样好汉一条!   所以我对太监没意见,敢来尽管来,渭州现在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两个人用,正缺人呢!   疏奏报上,第二局,皇帝赢。   第三局,以翰林学士、礼部侍郎王畴为枢密副使。   这个就是乱来了,大臣们坚决不再让步。   原来一天晚上,赵曙在小殿办公,需要人草诏,正好王畴值班。   两人交谈了一阵,赵曙高兴地说:“卿清直好学,朕知之久矣,非今日也。”   没过几天就来了这道任命。   王畴的官声学问其实都不错,但是这道任命是内命,有操守的大臣是不愿意接受的,因此“畴辞不拜”。   赵曙留他说了半晌,王畴只好答应了。   接下来赵曙开始做大臣们的工作,对欧阳修说道:“畴善文章。”   欧阳修回答:“其人亦劲正,但不为赫赫之名耳。”   意思是人品好文章好有屁用,枢密副使需要镇得住军队的人才行,老王不适合。   知制诰钱公辅直接封还词头,不替赵曙下诏书,说王畴望轻资浅,在台素餐,不可大用。   赵曙怒了,我的第一道用人诏书你就沮格制命,这还了得?   贬!贬去滁州当团练副使,不签书本州事的团练副使!   这实际上就是夺干净差事编管居住。   贬知制诰的诏书还是得知制诰来写,知制诰祖无择再次奉还,处罚太重,这诏书我来不了。   赵曙又想接着处罚祖无择,首抚韩琦不干了,想尽办法捞老祖出水,结果被连累罚铜三十斤。   这事情说起来最无辜的是王畴,老头今年五十八了,却被皇帝推出来当枪。   原因就是他当年屡次上书要求太后还政,赵曙如今要“报答”他。   报答的方式其实有很多,可用枢密副使这个王畴最不适合的职位来“报答”,实在是叫人无语。   老头是梅询的女婿,梅询什么人?大宋士大夫风雅的典范。   相传梅询每天早上出门之前,都要焚两炉香,把官袍展开,覆盖在香炉上。   然后把长袖聚拢起来,不让香气散去。到了办公室坐下后,他就把袖子展开,使整个办公室都充满了香味。   他的熏香还经常变幻,宋真宗和宋仁宗都非常喜欢,两位皇帝经常传唤他,就为了专门闻闻梅询的新配的熏香。   据《梦溪笔谈》载,梅询在翰林院时,有一次苦于起草公文,到开封府大街上散步解闷。   看见一个老兵躺在街角晒太阳,不禁感叹:“真快活啊!”   于是停步问老兵:“汝识字否?”   老兵回答:“不识字。”   老头点点头说:“那就更快活了呀。”   颇有魏晋风度。   老头一辈子官运不咋的,不过学生们却官运亨通,很多都是宰相参政。欧阳修给他写的墓志铭,王安石给他写的神道碑。   加上梅老头还有个大宋第一等的诗人儿子梅尧臣,翰林学士儿子梅鼎臣,他的女婿,加上王畴自己的声名,只要不是鬼打墙一般的枢密副使任命,朝臣中是绝对不会有什么阻力的。   可赵曙偏偏就这么做了,苏油只能解读成他在拿国家大事和朝臣们赌气。   只要是我的意志,就算是乱命你们也得听!我要权力,我有权力!   王畴半年后就死了,估计和这件事情不是没有关系。   第三局,还是皇帝赢,不过两名知制诰连续拒绝草诏,赢得不是一般的惨。   经过这次事件,赵曙对自己的影响力,终于有了一个正确的判断,苏油猜测,赵曙开始琢磨换一种斗争方式的心思,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官家和朝臣们几次小小的博弈,影响的人却很多,很广。   苏小妹抱着几本笔记,低着头,走在从秘书省回慈寿宫的路上。   慈寿宫,秘书省,太常寺,三点一线的日常。   “秘省所藏书画,岁一曝之,自五月一日始,至八月罢。”   为了防蛀防霉之需,各朝秘书省都会有曝书的习惯。   由于大宋需要晾晒的藏书实在太多,因而还得分批分次,一般要持续三到四个月。   有时候皇帝一高兴,就让大臣学士们都来参观,于是曝书这项活动,渐渐变成了半开放的雅集,变成了书展。   皇家书展自然不同凡响,除了大量的藏书,还有珍贵的古玩、字画藏品,让人一饱眼福。   期间还准备了茶水果品,款待观书的大臣学士,晚饭时间还摆酒设宴,供才子大臣煮酒论书。   苏小妹如今是宫廷小学教师,教授内容就是理工,因此得到特许,可以参观密阁图书。   苏小妹觉得苏颂老大哥的法子很好,于是她也效仿,带着本子在密阁抄录。   不过鹅毛笔的效率比毛笔快得多,一天能抄数万字。   抄的多是古人的数学资料,这也是为了编造教材。   将古人的文字型数学专著,翻译成理工简单易懂的表述,除了易于传授和推广,也容易引起士大夫们的兴趣。 第四百章 物尽其用   两相对照,数学的自学就成为了可能,由浅入深,还非常有趣。   古人的数学著述,多为题目和答案,而解法因为实在是难以用文字表达出来,于是多为口授,书中常常直接省略了。   如今有了一种简单易学的方法,在题目和答案中间架起了一道桥梁,给他们完美的展现了出来,让他们能够沿着桥梁,从一端轻松地走到另一端。   对于喜欢研究前人微言大义的宋代读书人来说,这无疑是推开了一扇大门——只要不是冥顽不化之辈,只要足够聪明,稍加研究都会知道,这是不同于诗词歌赋的另一种美。   自然之美,天道之美。   这样的学问掌握在一名女性手中,士大夫们其实有些难堪。   幸好士大夫中也有一位苏明润镇场,而且这名女性年纪还小,所以也就不讨厌了。   ……   她似乎看透了一切,因而也就看淡了一切。   她有着最细致缜密的心思,但是在最复杂的宫廷里,却没有用在勾心斗角之上。   她最复杂,却也最简单,似乎无欲也无求,只有知识能够吸引她的目光。   她很冷静,似乎没有情绪,只喜欢发现问题,研究问题,解决问题。   她好像不谙世事,又好像最谙世事。   在全大宋最具权力的地方,她无求不谄;在全大宋最多权贵的地方,她无欲则刚。   在这波澜诡谲的宫廷中,她渐渐走成了一个传奇。   苏小妹回到慈寿宫的时候,皇后高滔滔正双手撑着绒线圈,方便太后缠毛线团子。   太后说道:“是不是该给官家再添几个侍奉之人?”   高滔滔一口拒绝:“那不能。”   太后说道:“可他毕竟是官家呀……”   高滔滔说道:“娘娘,当年我嫁的就是十三节度,可不知道什么官家。”   太后叹了口气:“哥儿倒是壮实,比他爹强……小妹回来了?怎么这书看起来就没个完?仔细别伤了眼睛。”   苏小妹给太后和皇后施礼:“见过娘娘,皇后,苏容回来了。伤不了眼睛,哥哥传过我一套护眼按摩之法,是北极院张道长传给他的。”   高滔滔对苏小妹也很重视,她现在看明白了,慈善,也是一种权力,一种后宫可以掌握的权力。   朝堂之上,大臣们能够唾沫横飞将官家喷得体无完肤,可他们敢喷一句太后试试?   一个慈祥,仁爱,喜欢孩子,同情弱者,理解老人想法的老奶奶,平日里在大宋都是备受尊重,再加上太后的身份……   上月有御史建议将慈善经费收归计司管理,不知道怎么传出去就成了御史欺负老太太。   士大夫中名声还没开始坏,汴梁城里就先出事儿了。   平日里租马给他的骡马行,送菜的商贩,做饭扫地的仆人婆子,全都跟那倒霉御史划清界限。   太后这样的老人家你都要欺负?满汴京城上了六十岁的老人,十岁以下的娃娃,虽没有受过慈善的恩惠?对不起,伺候不了您了,不然家中老爷子要给我上杵棍!   连收粪尿的农人都绕着那宅子走,农人可是受太后照顾的另一大群体,一个农谚插画套印日历——草纸印的贼便宜——农人管它叫黄历;一个大菘菜和高产萝卜种子的推广,这是多大的恩德?   这下御史每天还得亲自倒马桶,三天都坚持不了,便哭着喊着要求外放了。   高皇后就说道:“常州那事情真叫人揪心,天上掉下一星辰,从东南到西南,如今看来是应在了端州防御使的身上,上个月赵滋没了。”   太后说道:“我看要应在西事上……”   看了小妹一眼,又赶紧拉着她解释:“是说要有战事,不是说你哥哥有事。”   苏小妹笑道:“司天监和玉局观不是调查明白了吗?那就是一块天铁。哥哥说这东西印度一个地方多的是,因为铁质精纯,打造出来的兵刃非常锋利坚韧,被称作乌兹钢。”   “不过如今也敌不过高太守的商州钢了。娘娘,皇后,你们不用担心,也难说不是祥瑞呢。”   太后就对皇后笑道:“这孩子,前两天我说岳州送来的金鱼是祥瑞,她却说算不上,转身就给我找来好几种,样样都比岳州的好看,原来却是她自己从小养的,不停汰换,最后得到了好些稀奇古怪的品种。”   皇后说道:“我那里也得了一缸,用的玻璃缸子,还未谢过娘娘呢。”   太后说道:“我是想起了你小时候也喜欢看鱼……”   说到这里,两人都不免有些尴尬,因为皇帝登基,还政等一系列事情,小时候的那种感情,已经疏远了很多。   天家无亲情,可如今太后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让高滔滔也不免感动。   想起小时候的那些,高滔滔眼睛就有点酸,赶紧换了话题:“说起商州,那什么火柴,娘娘觉得可好使?”   太后说道:“挺不错,最好的是这东西可以交给福田院的老人残疾来做。这人啊,手里边有事情做着,这心气儿就不会掉。”   “两文钱一盒的寿星火柴,看起来一点不贵,奈何用量大啊,其实商号发卖出去,可也不是小数目呢。士林是越来越能干了。”   皇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自己的弟弟,什么德性我能不知道?他能弄出这个来?指不定就是那眉山猴子搞出来的!”   太后说道:“这事情还真不能乱说,说这事儿是士林弄的,那就是他胄案的本份;可要是说是那猴子弄的,就得招来弹劾了。一个国戚,一个士大夫,身份不一样,做的事情就得不一样,唉,也难为他们了……”   苏油弄出火柴,纯属废物利用。   洪江弄来的铅里边,混杂这大量的锡和锑。   如今的人时常将三种金属弄混,纯金属锑,被称为“连山锡”,那里直到共和国时代都是锑的最大产地。   苏油当然要物尽其用。   铅自然是造弹丸,锡可以加工成锡壶,锡盆,卖上好价钱。锑,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加工成三硫化二锑,用作炸药催化剂,热稳定剂,防潮剂和阻燃协效剂。   当然更好的用法是与铅做成铅锑合金,实现对铅的加固,之后便可以得到一种好东西——铅活字。   不过在兵荒马乱的地方秀文化产业那就是找死,苏油这点上很清醒。   硫化锑的功效就是让引信燃烧稳定而匀速,不至于太快,让手抛版震天雷不会离手就炸。   至于火柴,那只是军工发展的附加的发明。   火柴虽小,来之不易,安全火柴的侧面涂着的,是发火剂红磷,易燃物硫化锑,还有玻璃粉。   火柴头上,是氯酸钾,二氧化锰和硫。   二氧化锰在二林和马鞍镇都有,苏油用的是蜀中商队从二林部运来的,汴梁用的马鞍镇的。   锑和硫能直接反应,高温闷烧就能得到硫化锑。   其实这玩意儿从锑矿直接物理提选都能得到,苏油给洪江去信,通知矿上今后准备部分精矿粉备用。   氯酸钾稍微麻烦些,要先用二氧化锰和盐酸反应产生氯气,用石灰生成石灰乳,石灰乳和氯水在氯化塔内生成氯酸钙和次氯酸钙。   然后将溶液送往除氯槽用硫化钠除去多余的氯,再送入分解槽与氯化钾反应,最后送入分步结晶室得到。   这东西很强大,最大的用途就是用作强氧化剂,能够在化学反应中提供大量的氧气。 第四百零一章 好年景   这东西涉及到有毒的氯气,还容易爆炸,因此密封,残余气体分解,物质转化过程的监控都是必要措施,玻璃器皿没有出来之前,是在作死的事情。   生产时要戴上猪嘴面具,保持通风;存储和运输也要特别的小心,不过有总比没有好。   接下来,红磷。   红磷的生产相对简单,用磷矿石,硅石,焦炭粉碎混合,封闭焙烧,将蒸汽送入冷凝锅,就得到粗磷。   粗磷用蒸汽加热搅拌,底部便可以得到纯磷,除杂后倒入冷凝槽,得到的纯磷叫黄磷。   黄磷放入密闭铸铁焖锅,放入油锅加热,温度低于四百度,数个时辰后后,黄磷便成为红磷。   用稀薄的烧碱溶液将残余黄磷除去,再经过过滤洗涤,得到纯净的红磷制品。   这东西还不能直接用,和甘油一样,需要加入稳定剂。   红磷的稳定剂就是氧化镁。   氧化镁就不劳苏油操心了,张天师对井盐卤素和金属的研究是最早着手的,到如今已经经过了十多年。   这东西在自然界本来就存在,叫做苦土。小天师的研究重要之处在于,他用纯碱溶液从盐卤中提取出了氯化镁,再转化成氢氧化镁,焙烧后成为氧化镁,并且通过化学实验,证明了苦卤中的氧化镁和苦土焙烧后的物质是同一成分。   而且这东西用途极广,苏油目前正需要。   它是分馏原油的添加剂,润滑油的重要补充成分,还可以做除硫剂,高温炉砖,金属成品热处理的隔离剂,玻璃陶瓷燃料的颜色稳定剂,皮革鞣制的退矾剂,面粉和糖的防结块剂……   禽畜饲料中添加这个,可以保证减少禽畜肌肉抽搐,提高产奶量产蛋量,提高禽畜幼体的成活率。   可以说和渭州种种产业息息相关,最关键的是,能够很方便地从盐卤中得到。   所以说,高士林拿去讨好宫中的火柴,其实只是巨大冰山浮出水面的一角,下边才是以三酸两碱为基础的化工体系支撑。   ……   龙首村的麦子丰收了,追了几轮肥,这里的麦子亩产达到了五百斤。   老冯家是苏油亲抓的农事,三十亩麦子,足足收了一万七千斤。   蔡确听闻后,亲自来到龙首村,指了一块田,从收割到过称全程监督,最后称出数字一下就跪了。   疯了一般打马回衙,上奏祥瑞。   今年朝廷免了渭州的钱粮,和往年不一样,这些实打实全都是家里边的收成。   冯里正对眉山人种地的本事儿那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如今他是真有给苏油立生祠的心。   看着新妇在院子里一边拿拿耙子耙晒麦子,一边喜滋滋地和妯娌商量下次工作队来要扯点花布,就对边上一起喝茶的李老栓说道:“老哥你看,家里女人就是上不得台面,这才一好过点,立马就想着花钱,须知存财有如针挑土,花钱好比水冲沙啊。”   李老栓一身细麻短打,穿得比冯里正还要埋汰:“这才哪儿到哪儿?我家那俩忤逆,连种地都瞧不上了……再说了,一万多斤麦子打底,扯几尺布换身衣裳,有什么打紧的?”   冯里正摸着家中唯一值钱的大石头碾子:“郎君怎么还不来?他不是说喜欢吃面?快来啊,来了我给他做碾子新麦细面!”   李老栓笑道:“前两天见你洗刷这碾子来着,现在村里不是有磨坊了吗?这玩意儿也就是摆设。”   冯里正也笑:“村里家家收成都不错,如今磨坊可不得闲。过两天麦子干了,家里有碾子的,就先凑合着用,把磨坊给没碾子的人家使!”   李老栓就对着冯里正拱手:“无怪少爷高看龙首村一眼,为的就是这份厚人情!”   冯里正满意地看着坝子上一地的金黄麦粒:“几十头羊,四头猪,三头牛,万多斤麦子……这好日子过得,怎么心里边有些害怕呢?”   “老哥,你是探花郎的长辈,能不能给打听个实话?听闻环庆那边,干仗干得厉害?”   说起这个李老栓也皱眉:“是啊……少爷不来,多半也是为了这个。对了,叫村里郎君赶紧学会用风车簸子,这精面紧着队伍后生们先用,我们这些人,就吃粗一些的,麸皮喂牲口。这打仗打的就是肚子,还有,面条作坊也得弄起来,陕西军多,这些可都是好买卖。”   冯里正噗嗤一笑:“你们蜀中人真是精贵,老哥我跟你说,这在探花郎治下,方才算得上好买卖,要是换别的官,我宁愿吃麦饭!”   李老栓讶异道:“凭什么?发面馒头跟面条,不比麦饭好吃?”   冯里正喟然道:“好吃是好吃,就是怕课务下来,要了老命啊……”   李老栓也反应了过来:“唉……这蜀中的制度,朝廷怎么就不知道学学呢?明明可以吃白面,愣生生被逼着吃麦饭……”   冯里正摆着手:“可不敢不知足,有麦饭饱腹,这就已经是几十年难见的好光景了……就怕西夏人又打过来啊……”   土著的农人们,都在忙着收麦打麦,搞商屯的蜀中豪商们,则在忙着搭棚挖坑。   搭棚是为了储备干草,挖坑是准备弄青储饲料。   好在渭州以前没有酒榷,小苏探花说了,这是新产业,不知道曲子消耗量,因此就不限定各坊产出,加上酵母这东西,除了酿酒,军队和老百姓家中做面也缺不得,实在是没办法统计,因此干脆比照蜀中,以税代榷。   他所付出的代价,就是保证明年的渭州,老百姓安居乐业的情况下,税收比往年翻一番。   韩琦收到奏报,将之在朝堂上一说,司马光立刻提出反对。   怎么着?苏明润是要在明年一年收两年的赋税?朝堂今年免了渭州钱粮,原来是玩朝三暮四耍猴子那一套呢?   韩琦只好将苏油拟定的渭州明年的发展纲要在朝堂上进行宣读,等到大佬们都听明白了,不由得面面相觑。   税收翻番,是建立在各产业翻两番的基础上的,苏明润的意思,是让之前因黄河泛滥吸收进军伍的那些壮丁,移一部分到陕西安置,还给了个名目,叫寄食厢军。   富弼立刻出列大加赞赏,官家你不是要派内官去陕西嘛?厢军的事务也是军务啊,这事情就交给内官们去办好不好?   司马光也立刻明白了过来,苏明润这套下得可真精致!   重振陕西,需要人口进行建设,让厢军寄食屯田,既解决了陕西人丁不足的问题,又解决了部分朝廷冗军的问题,还堵住了官家派内官插手军队的路子。   士大夫和皇家对核心权力的争夺,这就是贯穿整个大宋历史的朝堂生态。   司马光,欧阳修,富弼等人,在内官和皇权插手陕西军队,与改厢军为屯田军的二选一题目中,天然地和苏油站在一起。   然而这时候赵顼笑眯眯地站了出来,可以是可以,不过大宋缺马,缺牛,也是无奈的现状。   因此诸位相公,内使负责的这几支厢军,产业得均衡,不能光种地,是不是还需要配套畜牧业。   养马养牛技术难度有些高,一来就搞可能不行,要不,先从种草养羊这种简单的开始,练练手?   韩琦和司马光你看我我看你,颖王爷长大了!学会将计就计给人反下套了!   于是朝堂上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至于内使们愿不愿意从正军监军变成建设兵团首领——我们管他们去死! 第四百零二章 李文钊的背景   “家粱该死!”   一个山谷里,一位汉人装束,头发完整的年轻人,看着身边零落的队伍,受伤的同伴,眼中喷着愤怒的火焰。   不过这位年轻人却不是汉人,他是正儿八经的党项人,甚至身负西夏王室的血统,论辈分,谅祚应该叫他族兄。   李文钊。   元昊凶暴,但是也曾经有过重用文臣的时候,最经典的就是任用了汉人张元吴昊。   这两位,历史上评价,正是他们的叛逃,使西夏完成了从一个游牧部落,到半农耕半游牧的王朝政治体制的成功转型。   其实这完全是汉人在给自己脸上贴金,西夏转型的整个过程,都是党项精英的掌控和参与,李文钊的家族,便是这些精英的代表。   李文钊的父亲,是李元昊的族弟,西夏人中少有的精通汉学的人才,但是更厉害的,却是他的母族。   野利家族。   野利氏,是李元昊的第一任皇后。   当年的野利氏,是多么的风光。   家族当中,野利遇乞和野利旺荣都是西夏大将,堪称西夏的双壁。   多权谋,善用兵,所率山界士兵素以善战著称,纵横横山,让宋兵心惊胆战。   西夏天授礼法延祚元年,两人分统左、右厢军,号大王,官至宁令。对宋作战的方案,多是两人与元昊的共同谋划。   更加厉害的,是野利仁荣,以多学识,谙典故著称,当年元昊亲口称他为股肱之臣。   李文钊就是野利仁荣的外孙。   在野利氏嫁给李元昊的最初二十年中,真是一帆风顺:哥哥是国家重臣手握兵权、自己母仪天下且深受宠爱,还给李元昊生了三个儿子。   野利氏喜欢戴一种用金丝编制的“起云冠”,李元昊便下令,除了皇后,任何人不准再戴。   只可惜,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小儿子李锡狸夭折。   大儿子、太子李宁明知礼好学、深明大义。但他生性仁慈、不喜荣华富贵,笃信道教并幻想以此成仙。   当时作为伴读的李文钊,曾苦劝太子,不过用处不大。   汉人的道家思想明显不符合李元昊称霸的野心和政治主张,慢慢的,太子被大王冷落了,很不喜欢他,甚至下令不许入见。   几年后的一天,李文钊再次前往东宫的时候,却被告知李宁明因练气功走火入魔、不能进食而死。   作为政治家族成员,李文钊自然知道,太子的死有蹊跷。   李文钊自有受外公的教育,立刻回去告诉外公,野利家族的危机,从今日始。   不过外公告诉他不必忧虑,说自己只是野利氏的疏族,而且与党项人千年伟业相比,个人的盛衰,无足轻重。   外公正在为党项人推广自己创立的文字。   大王当时对外公的看重,是无疑的。   景宗正式称帝,外公和大臣杨守素实为谋主。   西夏建国前后创制的典章制度,多出外公之手。   而且他头脑非常清醒,虽然创造了党项文字,并且将《孝经》、《尔雅》、《四言杂字》翻译成藩语,但是他的政治主张,却与汉儒大相径庭。   他对张元吴昊照搬宋人制度的建议,同样嗤之以鼻,他的政治宗旨是——“一王之兴,必有一代之制。”坚决反对“用夏变夷”,即用汉文化取代党项民族文化的全盘汉化方针。   他提出:“昔商鞅峻法而国霸,赵武胡服而兵强。国家表里山河,蕃汉杂处,好勇喜猎,日以兵马为务,非有礼乐诗书之气也。”   “惟顺其性而教之功利,因其俗而严其刑赏,则民乐战征,习尚刚劲,可以制中国,驭戎夷,岂斤斤言礼义可敌哉。”   李文钊对外公佩服得五体投地,在他的心中,一人兴邦,说的就是外公这样的人,可比齐之管仲,蜀之诸葛。   立国后,外公就更忙了,元昊让他担任谟宁令之职,意思是天大王,是元昊身旁的主要谋士,主持政务不说,同时也是夏国的精神领袖。   大庆元年,西夏文字造立,成十二卷,字形方整,笔画繁复。   群臣上表称颂,元昊遂下令改元,将之尊为“国字”,强行在国内推广使用,规定“国中艺文诰牒,尽易蕃书”。   在外交文书中,凡与宋朝的文书交往,采用汉蕃文并列,而与其它少数民族政权交往,则采用双方蕃文并列。   之后外公的主要精力,放在了文化教育上。搜罗人才,教授蕃汉官僚子弟,使学成后量授官职。   还督促各州设置蕃学,教育子民,外公也因此被西夏人亲切地称为“圣贤师”。   这是堪比汉人孔子的功绩。   可惜建国才五年,外公便因心力交瘁去世了。元昊“三临其丧”,痛哭不已:“何夺我股肱之速也!”   赠富平侯。   然后,政治风向慢慢开始转变。   虽然野利氏的最后一个儿子、次子宁令哥继立为太子,但是大王为了巩固皇权,开始有意识的削弱野利家族等党项贵族的势力。   很快,李元昊假借宋将种世衡的反间计,处决了野利遇乞和野利旺荣及全家,皇后失去了她在朝廷中最重要的支持者。   野利兄弟被杀后,野利皇后不时向李元昊哭诉两人死得冤枉,李元昊也表示对自己轻率处死野利兄弟有些后悔,于是竭力寻访那次屠杀的幸存者。   在大家的努力下,野利遇乞之妻子没藏氏被元昊找回,并接进宫中。   然而没藏氏的出现,成为野利家族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是救命的稻草,而是压垮骆驼脊梁的稻草。   作为野利家族的后代,作为前后太子的谋臣,李文钊的命运是注定了的。   因此他逃了,逃入了野利家族颇有影响力的横山,拉起了一支自己的队伍,造起了西夏李家的反。   没藏氏覆灭,谅祚上台,不但没有赦免李文钊,反而敦促边军加紧缉拿。   李文钊因此被迫离开横山,来到更加混乱的六谷蕃势力范围。   谅祚也知道,李文钊是野利家族的人,前后二太子的忠臣,自己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无道昏君和背夫之妇所生的野种。   谅祚的存在,本身就是野利家族的耻辱。   政治主张也不一样,李文钊继承外公的遗志,主张学习各族先进经验的同时,也要保持党项民族的独立性。   谅祚的作为,在李文钊眼里,却是在狼性和奴性间反复,不是一个极端,就是另一个极端。   完全丧失了一个独立民族应有的尊严,也因此丧失了与其它民族对话的资格,还有其它民族对党项人的信任。   两人都不可能容忍对方。   渭州秋收开始,那个探花小知州突然一改作风,开始整军肃边行动,缉拿间谍,侦骑四出。   渭州周边诸番的态度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明显倒向了渭州。   不过苏明润对自己的威胁并不大,小苏探花自己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生意归生意。   然而最可恨的,是另一个宋人,一个宋朝的叛徒,西夏的幸进。   他的出现,让自己在六谷蕃中的地利一下子便完全丧失——过去的巢谷,如今的家梁。   这是一条阴险狡诈的走狗,更是一个无耻之徒。   图干死后,其部落被梁屹多埋吞并,并将之赏赐给了家梁。   家梁以正妻之礼接纳了图干的老婆,并且也以图干部落代言人自居,给妻家谋取了不少的好处。   当然也立下了不少的功劳——同宋人的代理贸易,实际上就是这个家梁在主导。   然而这些只是表象,这头恶狼的目光,其实早就盯上了自己。   经过周密的侦查和部署,家梁掌握了李文钊的活动情况,然后带着图干部落和步跋子,发动了一次长途奔袭,一下子杀进了李文钊的秘密驻地。   这是李文钊横行宋夏边境以来遭遇的最大一次打击,手下五百勇士,在战斗中损失殆尽,自己带着几十名忠心耿耿的部下突出重围,十几年心血凝聚,一旦化为乌有。 第四百零三章 朝堂的分析   一名手下走了过来:“公子,韩五快不行了。”   李文钊摇了摇头,屡仆屡起十几年,这点打击,早就不在话下了。   来到韩五身边,握住他的手:“哥哥,是我连累你了。”   韩五摇头:“跟着公子,韩五……才成了人,一路走来,多活的每一天……都是……赚的。公子,韩五……谢你,只是没办法……再追随了……只恨……未见公子……得成大业……”   再是铁石心肠,李文钊也俊目含泪,揽着他的肩膀,从他的腰上解下匕首:“一会儿灵魂脱了躯壳,哥哥就附到这匕首上。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带着大家回去,这一路走来的兄弟,我都会带着,去地斤泽找个地方……我们啦,就每天就看着海子,看着那蓝色的海子,蓝色的天,白色的云朵,白色的羊……”   韩五轻轻皱了下眉头,然后又舒展开来,接着笑了。   他的胸口,插上了那柄匕首。   李文钊的眼泪终于下来了:“兄弟,黄泉路上,别走得太快,等着兄弟。”   韩五死了,李文钊将他轻轻放下,将匕首擦拭干净,收入马上的囊中:“把哥哥埋了,转移吧,这里也不能待太久。”   手下问道:“公子,我们去哪里?”   李文钊皱着眉头:“给渭州小知州送去消息,告诉他,环庆那边只是烟雾。”   “家梁这疯狗为什么这么急着咬人?那是因为谅祚就在天都山。”   “然后啊,我们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坐山观虎斗。”   手下迟疑道:“给宋人送消息?公子,我们可是西夏人,谅祚那些手下,是我们族人啊……”   李文钊苦笑道:“捻纳,这是为了我们的生存。”   “谅祚七万大军已经集结,我们只剩这三四十人,还有什么资格同情他?”   “我也不是想让西夏大败,苏探花和种大,手里满打满算一万多正军,两万厢军,他们要是熬不过去,环庆延渭的六谷蕃也跟着完蛋了,到时候,我们才真的麻烦。”   芭里捻纳点了点头:“还是公子考虑得周翔,那我去埋了韩五哥。”   李文钊看着芭里捻纳的背影,目光变得无比深沉。   ……   赵曙接到薛向的军报,万年木讷的神情也有了一些紧张:“不是说引诱西夏人去渭州吗?为何战事在环庆发生?苏明润的谋略,是否真如相公们所言那般值得信任?”   韩琦不由得翻起白眼,这大战还没有正式打,便准备寻找背锅侠了吗?   于是躬身道:“陛下,苏明润也不是白起,李靖,在渭州一年,做得真的不错了。如果谅祚不寇渭州,能得到两年修养的时机,那也未尝不是好事。”   赵曙说道:“两匹夏主的龙驹,怎么到达的渭州城,却也是蹊跷。”   富弼说道:“渭州奏报,天马惊现渭州城北,是几个学宫少年最先发现,苏明润还想上报祥瑞,被薛向制止,查验后发现马臀上有西夏王室的印记,方知是夏主养在行宫的骏马。”   欧阳修骂道:“苏明润此举实在是荒唐,居然说是我大宋官家仁厚政治清明,因此引得西夏马来朝!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他难道想做幸臣?”   不由人都不敢吭声,你是铁头你厉害,这话这屋子里就你敢说。   赵曙也有些尴尬,问道:“会不会是边将挑衅,企图激怒夏主,引兵交斗企图立功?   富弼说道:“这事情应该不是苏油做的,后来天都山梁屹多埋来要马,苏油话没多说就还了回去,做事情还是老成的。”   就连司马光都看不下去了:“派苏明润帅渭,当日里相公,参政,陛下,太后都在场,计议已定,就不当更迭。”   “如今陕西大战未起,蔡挺尽聚集边户入保清野,戒诸寨不要出战。又命副使总管张玉率种谔锐师守之,已在柔远寨锉夏军锋锐。只要严守诸堡,料夏军不敢轻进。”   富弼是枢密使,对陕西情形更加清楚:“蔡挺没有动用渭州军力,薛向的奏报中也没有请援,因此陛下无需过度担忧。”   韩琦点头:“环庆出现的夏军,是夏将梁永能旗号。此人有名将之称,这次宣兵五万,却连一个防守薄弱的柔远寨都未能拿下,看来不过尔尔。”   富弼躬身道:“陛下,相公,正如所说,名将带兵五万,却拿不下柔远寨,枢密院觉得,此事更应该警惕,恐怕其中有蹊跷。”   韩琦问道:“你的意思,环庆之兵,不是西夏人的主力?”   富弼皱着眉头:“不论如何,西夏人第一步棋已经下出来了。陕西奏报抵达京师,就算全程六百里加急,那也是六日之前的消息。”   “环庆已经动了,主力也瞒不了太久,所以渭州是不是真正的主攻方向,很快就会见分晓。”   赵曙恢复了木头人的表情:“如此,便再等等渭州的消息吧。”   待到出得朝堂,富弼叫住了司马光:“大谏,苏油囤安寨之失,未见弹劾,足见大谏还是顾全大局的。”   司马光从袖子里取出奏章:“不是没写,只是如今战事迫在眉睫,要是官家临阵起意,找借口换一个内官去替苏明润领军,陕西局面,怕是立刻就要糜烂。”   说完自己也叹了一口气:“家中父老来信,说苏明润在渭州理政料民,的确是一把好手。今年渭州大收,与他导渠引水,招商开榷是分不开的。”   “这份人才,实在是难得,不过功就是功,过就是过。”   “我司马君实不会欺君,如果夏人真正寇渭,那才是苏明润最艰难的局面。”   “能抵挡住,我的弹章上去,多半留中不报而已;可要是没挡住,数罪并罚下来,对他也不一定是好事。”   “所以这奏章迟早要上去,胜了我不要他谢;败了也休得抱怨。一切,只在他自己作为。”   说完对富弼一拱手,自行去了。   富弼看着司马光倔强的背影,摇了摇头。   韩琦来到他的身边:“如何?朝中君子,多欲举司马君实为相。”   富弼没有说话,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   天都山行宫,谅祚站在马厩前,看着照夜白和飒露紫。   嵬名浪遇跪在旁边,两手抚在膝盖之上:“老臣有罪。”   谅祚拿着大葫芦瓢,一边喂飒露紫,一边抚摸着它绸缎般的皮毛:“两匹马而已,不会因此责备皇叔的。”   嵬名浪遇说道:“老臣还是惶愧无地,请兀卒解了老臣的军职,让老臣告老吧。”   谅祚将瓢交给近侍,拍了拍手,扶起嵬名浪遇:“皇叔怎么能说这种话,临敌换将,乃兵家大忌,何况这事情本于皇叔无干,丢马的时候,你不是还在萧关视察吗。”   两人缓步离开马厩,谅祚问道:“那个宋人先生,手段似乎不错。”   嵬名浪遇说道:“根据老臣在渭州的探子最后送来的消息,那巢谷,啊不,家梁先生,所言句句皆实,其进献的炼钢和酒精之术,也的确得用。”   “不过据屹多埋对渭州知州的试探,两人各执一词,那苏探花咬死不承认对不住朋友,反而说是家梁农户出身,自卑过重,将他的一片好心解读成了恶意。”   谅祚笑了,意味深长地说道:“与李文钊一般,我自问没有哪里对不住他,他却因前辈之事,耿耿于怀无法自释,三番两次与我作对,除了自卑过重,还真没办法解释……” 第四百零四章 家粱的判断   嵬名浪遇抱拳道:“李贼丧家之犬,亏负天恩,闻兀卒一到,立刻闻风远遁,怎么能比得上兀卒一根寒毛,此番失去巢穴侥幸逃脱,迟早也得授首!”   谅祚点头:“听闻此役乃家梁主持?李文钊胆小如鼠,见机不妙远遁千里,剿了十几年,愣是势力越剿越大,此番遭受灭顶之灾,看来那家梁倒的确是个人才。”   嵬名浪遇说道:“家梁智计算是不错,八个字点到了李文钊的死穴上。”   谅祚问道:“哪八个字?”   嵬名浪遇笑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家先生组织六谷蕃中小部落与渭州贸易,我们出盐,许以两成之利,如今天都山周边熟蛮,尽数归于我西夏旗下,不过表面上还是对大宋中心耿耿,除了得到渭州的财货,蕃人的效忠,更重要的是搞来了不少情报。”   谅祚说道:“的确是个人才。”   嵬名浪遇说道:“本来我还有些怀疑他是李文钊的探子,如今看来,却也不是。几次差事,都办得尽心。”   谅祚说道:“既然尽心,那就该赏的赏,该封得封,如今他退路已断,除了效力再无它途,这种人,好用。”   嵬名浪遇点头道:“是。”   这时候梁屹多埋进来了:“家先生回来了,兀卒,是否宣见?”   谅祚摆手:“一个新投的宋人而已,要见早就见了,你们自去料理吧。我一会儿去骑马。”   梁屹多埋答应道:“是,库里还有几支上等的玉竹鞭子,一会儿我就给兀卒送来。”   ……   巢谷,不,如今的家梁,正从大道上行来,到得寨子门口,与随行的百夫长拱手道:“每次出了固原,都是都头来接应,实在是有劳了。”   说完偷偷塞了一瓶酒过去,低声道:“还有几瓶零散烈酒,不入数的,算是家梁的一点小意思,哥哥散班后到兄弟帐里来取。”   那队长笑道:“多谢了,还是兄弟够意思,每次都想得到当哥哥的。”   巢谷笑了:“不过可别当班时候给闻到了,御围内六班直那帮贵人娃子,别说兄弟这泥涂里苟活的人物,便是哥哥也得小心。”   那队长点头:“也是,兀卒是侍卫亲军,哥哥想当个负瞻都不够资格。”   两人在宫门外边的大营分手,巢谷这才对身边的商队说道:“卸货吧,大家辛苦,入仓之后早点休息。”   来到梁屹多埋帐内:“都管,家梁前来交卸差事。”   梁屹多埋说道:“先生辛苦,这趟如何?”   巢谷说道:“情形不对,我只出了两成青盐,剩下的,都带回来了。”   梁屹多埋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为何?那这趟不是亏了?!”   巢谷神色淡然,拱手道:“生意最近做不得了。不过这趟差事,其实吧……也不算亏。”   梁屹多埋问道:“为何?”   巢谷说道:“事有反常即为妖,按道理说,兀卒到来后,周边蕃人不敢轻举妄动,渭州城中,应该有一次盐价波动才对。”   梁屹多埋点头:“正是,因此才让你再去一趟,挣大钱嘛!你怎么还给带回来了……嗨,你叫我如何说你是好?!”   巢谷拱手道:“都管,所谓生意,只是种掩护,为大白高国刺探情报,才是真正重要的一面。主次不可颠倒。”   “如果我们的行为,与周围夷人的行为有差,这不是等于将我们暴露在苏明润眼皮子底下吗?”   “还有一件事情需要禀报都管,这趟入渭州城,发现城内的盐价,并无波动,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苏明润早有准备。”   “都管,既然渭州经济上有备,那军事上呢?苏明润上任之日起便诸多蹊跷,我怀疑他有一个巨大的圈套,大意不得啊。”   梁屹多埋问道:“你觉得,会是怎样的圈套?”   巢谷沉吟了半晌:“我认为,局眼肯定是我们都轻视了的地方,想来想去,只有一处——囤安寨。”   梁屹多埋摇头:“关于囤安寨的消息绝对准确,为此我们付出了重大代价,渭州城军事推官任勇,为了送出囤安寨无水的消息,被按察司拿了,人头就挂在渭州城头。”   说完一捶几案:“我只恨不能杀入渭州,杀了苏明润祭奠勇士,岂能疑我大白高国忠勇之士,用性命换得的情报?!”   巢谷丝毫不惧:“都管,用间的手法之中,有一种叫反间。有没有这种可能,那苏明润早就掌握了任勇的间谍活动,然后故意将假情报让其知晓,待其传出之后,才将之擒获?苏明润的狡诈阴险,不可不防啊……”   梁屹多埋说道:“先生,你是不是对苏明润估计过高了?好吧,就算其有孔明之智,整个渭州,有多少可用之兵?三万人顶天了吧?”   “宋军的三万人中,两万乡勇,一万正兵,好吧就算三万都是正兵,那又如何?”   巢谷竟然涌起了一种无言以对的感觉:“都管,兵法有云,未虑胜,先虑败。渭州今年丰稔,加上开榷之利,财富积累非常迅速。可为何如此丰厚的地区,没有重兵守卫?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合理!”   说完用茶杯在几案上摆出几个山头,然后解下腰带,大致摆出一道河流的走势:“都管,天都山到镇戎军一百五十里,两者之间的中间位置,有一处峡口,叫石门峡。请都管一定建议兀卒,留出精锐镇守此处。确保大军无后顾之忧。”   梁屹多埋哈哈大笑:“这就是你们宋人打战的法子吧?未虑胜先虑败?若然如此,神武皇帝从地斤泽逃脱后还起什么家?早早听从宋朝太宗皇帝之命迁入汴梁,哪里还有我大白高国的存在?”   巢谷急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当年的党项,就是一个一无所有的赌徒,可如今还是那样吗?如今的夏国,坐拥二十六州,洵然为大国,传历数帝而至今,敢与宋朝辽国争胜!岂可将国运系于一战?!”   梁屹多埋说道:“家先生,你布置剿灭李文钊,筹划得当料事入神,可怎么面对苏明润一介小儿,便如此缩手缩脚?苏明润我也见过,不过一介文弱书生,终不是行雷布雨的神灵!”   巢谷站起身来,在帐中焦急地来回踱步:“明公不信我,那我便根据苏明润的性格,推断一下接下来他的动作如何?”   “从石门峡开始,渭州军绝对不会拼死抵抗,宁平,九羊,定川,高平诸寨,绝对是抵抗一阵,便即撤走,层层阻滞我军,然后在这里!”   说完一指桌上的囤安寨,陇关,镇戎军三角地带:“他绝对会将重兵摆在这里,与我军决战。我请与明公约定,如果战局最后演变成了这样,就请让我先行撤回,召集蕃人守护后路。”   梁屹多埋一摆桌子,怒道:“放肆!你是说我军此战注定要败吗?!” 第四百零五章 环庆   就听账外一声轻咳,帘子掀开,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   瞥了一眼几案上粗劣的地形图,那年轻人说道:“你就是家梁?”   巢谷赶紧跪拜:“小人家梁,叩见大白高国国主。”   谅祚笑道:“怎么看出来的?”   巢谷赔笑道:“帐外负瞻和看守军士一直没有出声询问,自然是国主亲临了。”   谅祚拿起桌上的腰带观瞧,嘴里说道:“你们两人的争执我都听见了,家先生,甚有见识。”   巢谷连称不敢,说道:“我也是为了大军安危考虑。”   谅祚说道:“这样,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说完拿腰带对折起来,一指几案上石门峡口的位置:“狮子搏兔,也当用全力,大军自是要上前线的。既然先生如此看重这里,便请先生召集熟蛮,镇守此处如何?”   巢谷大喜拜倒:“多谢国主信任,家梁定然鞠躬尽瘁!”   反倒是梁屹多埋有些不忿:“兀卒……”   谅祚挥手制止了他:“家先生句句忠言,你怎么不听呢?就算不听,也可以转告于我,由我决断嘛!以后不许再这样了。”   说完转身对扶起巢谷,软语谆谆:“汉人有一句谚语,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药苦口利于病。我虽然年轻,也不是听不进谏言之人。”   “先生新附,不急于建立事功,却处处为夏国着想。你受上司之托奔波千里送银之事,我也听说了。急人之难忠人之事,果然是敦厚之人。”   “因此我信得过先生,那里便交付与你了。”   巢谷感激涕零,再次拜倒:“家梁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报答兀卒这份信任!”   ……   渭州城,四通商号,王韶送来了一张单子。   与西夏人的交易非常复杂,是四通商号特备的货品,并没有出现在渭州的榷市的账册之上。   严格说起来,这是走私。走私的前台人物是程三,中间人是王韶,下家是巢谷。   幕后大黑手,自然就是苏油了。   王韶的代号是唐四郎,渭州地下黑市上有一项传言,陕西有个遮奢人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存在,但是谁都没见过这人。   所有交易,都是通过消息进行,只要你放出你想要什么货的消息,自然就会有人找上门来,同你完成交易。   种谊拿着一张货单冲了进来:“小鼠哥,这次的货单里有象骨镇纸!”   苏辐对外是四通商号的财务管勾,其实还担任这渭州听风阁的主事。   接到王韶送来的单子,看了单子上的日期,然后开始从书架上寻书。   《诗经》《尚书》《易》《礼记》《春秋》,单子上的交割日期是九号,那就是《礼记》了。   单子上第一项,金丝簪五十支。合计蜀钞三百二十一贯文。   翻到第五页,“君子曰:‘礼乐不可斯须去身,致乐以治心,则易直子谅之心油然生矣。”   第二十一个字,“谅”。   苏辐在白纸上写下这个字,顿时更加认真起来。   第三项,暗花红锦缂丝衣领三十四件。合计蜀钞一百零一贯文。   找到了,“作淫声,异服,奇技,奇器以疑众,杀。”   又在纸上写下一个“作”字,苏辐的心顿时砰砰乱跳,大情报!   这是苏油和巢谷商定的沟通方式,这样的沟通方式很多,这只是其中一项。   以几项不惹人注意的小商品作为标识,这样的交割单,表示含有情报信息。   交割单上,以日期确定五本书,五日一个循环,逢单日则数双数行货品,逢双日则数单数行货品。   商品数表示页号,价格尾数表示字的位置。   渭州的商品非常多,价格有零有整,那些零头,巢谷作为图干部的利益分配出去,最后到西夏人那里还是整数,谁也看不出什么来。   两人还约定,以永春露作为消息传递的结束,永春露之后的,就是无效信息了。   很快消息出来了,“谅祚,天都山,军七万”。   苏油如今已经常驻镇戎军,和种诂呆在一起,地图和沙盘,已经转移到了镇戎军白虎堂厅上。   消息送到时,苏油和种诂正在研究渭州形势,打开字条看了,苏油将消息递给种诂:“天字一号细作传来的消息。”   种诂打开一看:“天字第一号,到底谁啊?”   苏油拿手指头捅了捅天上:“知他身份的,除了我,还有个颖王,你确定想知道?”   种诂立刻摆手:“别别别!不想知道!”   然后才说起正事儿:“结合蕃部送来的情报,渭州是西夏人的主攻方向无疑。”   苏油问道:“那个李文钊可用?”   种诂摇头:“别想多了,他可是对西夏最死忠的那种人,不过他忠于自己的族群,不是忠于王室。”   苏油喟然道:“惭愧,人家才是历史的先行者啊……”   种诂摇头:“目无君上,乱臣贼子!”   苏油无语:“火烧眉毛了,改时间再说这个……那就上报薛公,告诉他渭州是敌军主力所在,可以命五郎适时出击,在环庆对梁永能部实施反击!”   “通知囤安,控鹤,泸州,夔州四部,开始按预定计划展开行动,侦骑放到固原外百里,必须抵达石门峡口外围。”   “确定主力在此,我们便无需再等待,先行出兵。镇戎军和泸,夔,控鹤三部,先行抢夺和巩固九羊,定川,高平,三川诸寨,层层狙击敌军。”   “囤安军,一人双骑,在石门峡口外三十里谷中,先打一场伏击,吃掉西夏前锋一部,激怒谅祚来攻!”   种诂对苏油佩服不已,但是又有些担心:“明润,我军主动出击,会不会惹来朝堂非议?”   苏油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种诂起身行礼:“末将遵命!”   苏油翻起白眼:“好你个种大郎,其实这就是你的想法吧?非得要从我嘴里说出来,你再来个遵命。”   种诂嘿嘿笑道:“我就是个武人措大,朝廷责怪下来,先有探花这样的大个顶着……诶明润我跟你说,这种感觉真好!要是朝廷的以文制武都是你这样的,这制度,军爷我也认了!”   苏油说道:“等到军队部署完毕,通知老薛,渭州城中即刻实施军管。”   “下蕃军前年才服了军役,暂时不能动。”说完将指挥棒往沙盘上一扔:“大计划你清楚,从现在起,你就是主将,渭州所有军力,归你调度。”   “八郎跟我去囤安寨,我们目前只负责管理后勤,之后负责镇守寨子。其余的,交给你了!”   种诂抱拳:“渭帅放心,末将定然不辱使命!”   ……   战争的车轮一旦运转起来,很多事情就不再以人力意志为转移了。   环州和庆州,薛向还是祭出了老办法,在寨堡外挖出壕沟,坚决不出战,抗击着梁永能的一波波冲击。   双方将领的智慧,不时爆发出亮点。   梁永能不是善辈,刚刚出兵,环州熟羌,协助防守大顺城的思顺就举族出降,给环庆防守战带来极大的危机。   不是事先安排好的,苏油信都不信。   为了缓解大顺城危机,薛向动用了商州新送到的铁蒺藜,将之连夜撒在梁永能大军准备度过的那段河道水下。   梁永能命骑兵渡水时,多被蒺藜所绊,军士皆惊呼有神。   蔡挺则宣言思顺将复归,整修了思顺在大顺城的官舍,出兵西向,作出接应思顺返回的姿态。   梁永能果然因此怀疑思顺,将其毒死,放弃大顺城,转攻柔远寨。   转军过程中,副使张玉趁夜袭营,给了西夏军不小的打击。   柔远城地势狭小,处境险恶,然而薛向早就料到那里才是梁永能真正的主攻方向,安排在那里的是种家最好战的老五——种谔。   种谔命近边熟户入保清野,遍挖壕沟,命各寨不得迎战,摆出一副弱鸡的模样。   然后在壕沟中埋伏了一支弩队。   大战三日后,梁永能受不了了,弱鸡怎么能坚持这么久?   于是亲自上阵督战,结果差点被埋伏的强弩直接做掉。   最后双方手段使尽,都奈何不得对方,环庆态势进入相持阶段。 第四百零六章 外快   “为什么我不能去?!”石薇生平第一次对着苏油发火。   石薇在渭州乡间影响颇大,如今带着工作队发动乡勇,保证后勤运输,收集物资,转移人员和财产,组织外围乡里互保。   听说苏油要去囤安寨,石薇便闹着要跟去。   苏油耐心解释道:“薇儿别任性,工作队的动员能力,少了你起码降低五成,打战打的就是后勤,你负责最重要的一环,怎么能跟我一起去?”   石薇说道:“我不放心你,谁保护你?”   苏油说道:“我又不上阵,比玉奴还乖,哪里需要保护?而且如今我们的军力,比刚出来时又自不同。囤安寨防守严密,外围还有诸多堡寨,谅祚能不能敲破乌龟壳还两说呢。”   石薇噗嗤一声笑了,但是笑过还是有些不开心,最后逼得苏油拿出了杀手锏——薇儿啊,你都没有编制呢。   这是实话,人家阿囤弥是将军,虽然是羁縻的,但是也是编制。   阿囤弥接口:“编制多简单,我辟薇儿做幕僚,当我的中郎将!”   苏油翻着白眼:“看热闹不嫌事大是吧?你们俩就老实待在后方!连元贞小鼠他们都一样,想出力,哪里不能出力?!”   石薇将包包取下来:“那你戴上这个。”   苏油又给石薇挂了回去:“傻丫头,我又不上阵,这个真没用;等到敌人都杀到我面前了,这个也扛不住啊,还是你留着吧。”   石薇到底还是听话:“那你小心。”   苏油点点头:“你也是。”   八月十五,治平元年中秋,苏油带着囤安军和控鹤军进驻了囤安寨。   接着,木叶蛮在阿囤炽火的带领下抢占了最远的九羊寨。   乞第龙山,田守忠,阿囤烈,带领泸州蛮和囤安军,整装待发,准备西夏斥候被清理后,摸向石门峡……   石门峡到镇戎军之间的山川草原,成了宋夏两军侦骑比拼高下的场所。   王文郁带着两个军士,一人三马,在松林中缓缓前进。   他的马上只有两囊箭,一张弓,还有一把工兵铲。   剩下两匹马上,是干粮,备用弓箭,帐篷和刀枪。   苏油仿夏军军制在斥候中进行改革,以三人为一“抄”,作为最小作战单位。   和别的斥候小队负责侦查不同,王文郁是另一种斥候,专门负责剿灭对方斥候的斥候。   王文郁觉得自己有些飘,三个人,三百支箭,什么时候老子这么有钱了啊……   王文郁觉得自己很缺钱,比起囤安军跟控鹤军那帮子杀才,自家新妇还在卖葫芦鸡,太掉面儿了。   甩手给新妇一个存折,然后一句我打仗你管账,他也想这样干,可是跟随小恩公的时间太短,底子太薄。   所以他背着媳妇报名加入了非常危险的斥候,就是为了这份比一般军职多太多的补贴。   这一抄三人中,一个是囤安军夷人龙多,一个是陕西本土乡弓手祈大胜。   这三个人是奇葩组合,囤安寨里崇尚跋山涉水短兵相接,不少士兵拿到长刀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护手去掉,换成一个和刀柄一样粗细的铜环,表示不格不挡以命搏命。   苏油虽然三令五申一再严命,无奈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二林长刀是能够拆装的,士兵们平时将护手做成皮带上的装饰,知道要来检查,临时将护手换上去,检查队一走,继续如故。   躲在后面发箭施弩,囤安军表示那是控鹤军的事情,我们不屑为之。   龙多是个例外,这娃手臂很长,比例异于常人,被郭隆发现后,说是好苗子重点培养,平日里在控鹤军里的日子比在二林部还长,如今已经练得手臂都已经畸形了。   知道王文郁能左右开弓,便屁颠屁颠地跟来想学左手箭。   祈大胜则是老兵,额头上刺着字。   斥候也需要本地人带路,因此苏油便招纳了一批老乡勇作为向导。   苏油的部下,那待遇太丰厚了,正军中都有不少人想过来,种诂还和苏油大吵了一场,最后决定只用退役老军,而且经过考核弓马娴熟的那种。   祈大胜的弓不咋地,不过马术精良,本身就是兽医出身,因为治好了阿囤弥的马,被吸收入军中,也是属于底子薄那种,跟着王文郁出来挣外快的。   不过一入草原,祈大胜的价值就体现出来了。   首先他将自己这一抄的九匹马,换了蹄铁,就是厚薄不均新旧不一的那种。   王文郁搞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制式蹄铁要弄成这样,祈大胜悄悄告诉王文郁,西夏人的马蹄铁就是这德性,因此他们弄成这样,便可以伪装成西夏人的踪迹,不会被西夏斥候给坠上。   然后自己还可以跟踪这样的蹄印,找到西夏斥候,接下来就由王大郎和龙多表演神箭了,他负责追西夏人的马,然后回来割耳朵。   探花郎一匹马奖三十贯,一个人才五贯,马比人贵多了。   越是深入北方,风险越大,收获却越是丰厚。   三人坠上了一支小队,已经跟踪了五日了。   眼看踪迹即将出松林,三人下马,让龙多看守,王文郁和祈大胜两人摸到松林边探看。   山坡下是一片草场,秋草正盛,远处三里外一道蜿蜒的溪流,水边灌木丛里有一道炊烟。   王文郁从怀里摸出一个铜筒,扯开来朝山下观望。   祈大胜在一边热:“大郎,给我也瞅瞅。”   王文郁将望远镜丢给他:“可惜这玩意儿说是奖励,直娘贼的又不能卖钱,听说值好几百贯呢!狗屁的奖励!”   祈大胜拿望远镜瞅着山下:“装!你特娘的就装!听说整个镇戎军就小隐君手里有一个,探花郎的奖赏可真是大方。”   说完将望远镜偏了一点方向:“好使,真好使!不对啊……”   王文郁问道:“怎么不对?”   祈大胜说道:“怎么光见烟跟马,不见人?”   王文郁说道:“要不我下去探探?”   祈大胜说道:“大郎你趴下来,横着趴我前边。”   王文郁依言趴下:“老祈你干啥?”   祈大胜将望远镜放在王文郁屁股上,一边观察下方形势,嘴里一边喃喃说道:“这下稳了。不着急……当斥候,最需要的就是耐心……我们不着急,有了这好东西……慢慢看……总要给他看出蹊跷来……诶!你看着不就来了!”   王文郁扭头看着山下:“你都看着啥了?”   祈大胜继续喃喃自语:“找到一个了,草里边蹲着呢……继续找啊……狗日的给咱们下套呢……一,二,三……大郎我们撤吧……”   “啥?”王文郁说道:“我们可是跟了五天!”   祈大胜眼睛还粘在目镜上:“惹不起……有三抄九个人呢……这是故意烧烟,等着人上钩……大郎你来看吧,都在那烟南边百步的草丛里边猫着呢。”   王文郁将望远镜接过来观察了一下:“真贼!这是给老子们下套!”   祈大胜说道:“九打三,不对,应该算打二,我跟你们比不算兵……大郎,干不过的,撤吧。” 第四百零七章 三打九   两人退回林子,王文郁有些丧气:“多娃,撤!下头是陷阱,九个人等着打咱哥仨牙祭呢!”   龙多听两人讲完形势,连连摆手:“别呀……他们虽然人多,可不知道已经被我们看破,这笔生意我觉得可以做啊!”   王文郁本来也舍不得几天的辛苦,一听顿时大喜,抽出匕首在地上画了个粗略的地图,又摆了几块石头表示炊烟和埋伏的人,对龙多招手:“说来听听!”   龙多接过匕首,对着伏击圈最外围的两个石子:“一会儿王大哥你就骑马摸过去,摸到他们伏击圈的外围,干掉这最外面的两个。”   “你是两石八斗的强弓,加上我们的箭好,只有我们射他们,没有他们射我们的份是吧?”   “接下来他们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徒步冲锋,一条是回去取马,然后回来追击王大哥。”   “要是徒步冲锋那就是送死,王大哥可以放他们的风筝。因此多半还是要回去取马,那样的话王大哥你可以追上去,争取再干掉一两个。”   “注意保持距离,等他们开始追击,你便将他们往松林这边引。”   “这里,一会儿你在山上看着,我和祈老哥摸下去拉几条拦马的藤索。”   “你回来的时候,在这里记得跑之字避开绳子,等到追兵被绊倒,我们三人一起发动,先做掉还在马上的,剩下的就好收拾了。”   王文郁觉得这法子完全可行:“老祈,干不干?”   祈大胜拍了龙多脑袋一巴掌:“这他娘就是个猴精!绳子没带够,走,去林子深处割藤子去!”   王文郁在松林边上用望远镜监视下方动静,祈大胜和龙多割好了藤,又砍了些树枝做钉子,摸去山腰设置绊马索去了。   前前后后弄了一个多时辰,日头已经偏西。   估摸着下边快要失去耐心了,王文郁才挑了最好一匹马,备了两囊长箭,出了松林,慢慢朝山下行去。   一步三停,故意骑得非常谨慎,但是还是渐渐挨近了伏击圈。   走到伏击圈外八十步的位置,王文郁勒马停下,取下同州硬弓,抽出长箭搭上,故作迟疑地检查周围。   突然,王文郁轻舒猿臂,满引长弓,撒手释弦,长箭入电光一般没入前方一处草丛。   接着又是连珠三箭,两处草丛中几乎同时发出惨呼之声。   动作太快了,因为王文郁的箭囊,是经过苏油改装的制式箭囊。   箭囊体积很小,箭头插入并不深,只是靠多层皮革的挤压力量,可以将箭牢牢夹住在箭囊里,即使骑马狂奔都非常稳当,而且取箭只需要拔出小小一段距离。   别小看这节约出来的短短几十厘米的长度,这就涉及到大动作和小动作的问题,速度快了不止一倍。   这是后世蒙古人纵横天下的装备——挤压式箭囊。   伏击圈里的人完全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不由得大吃一惊,计谋被识破,当然要做出反应,其中两人站起来胡乱射击企图阻击王文郁,剩下五人转身狂奔,准备去水边取马。   王文郁骑在马上居高临下,西夏人的弓力弱,这么远只能进行抛射,完全没什么准头,基本构不成威胁。   等到五个西夏人带着马一起杀回来的时候,他们那两位同伴的马已经用不上了。   一个胸口中箭,一个脖子被射了个对穿。   转眼西夏人追近到一百五十步,王文郁拨马就朝山坡上跑去。   九个人伏击一个人,转眼损失了小一半,西夏人当然狂怒,嘴里发出古怪的呐喊声,散开成扇形,对王文郁狂追不舍。   快到坡顶松林的时候,王文郁折出两个之字,转眼就又被西夏人追近到百步之内。   两支羽箭从王文郁身边飞过,一支钉到了前边的松树上,一支没入了松林。   然而这已经是西夏人最后的攻击了,他们还没有来得及狂喜,接着就一头扎进了陷阱,王文郁接着就听见身后战马的嘶鸣声,追兵惊惶的呼叫声,重物狠狠的撞击声,惨呼声,混乱地交织成一片。   两棵大松树背后,羽箭飞出,两个侥幸躲过绊马索,尚自惊魂未定的西夏人,正好迎上了好整以暇射过来的两箭。   两个完美的靶子跌落马下后,局面到此完全翻转,王文郁勒转码头,向摔得七荤八素的剩下三人迎了上去。   一个被压在马下无法还没来得及从马蹬中脱出脚来,便被王文郁一箭结果了性命,剩下一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是摔断了脊椎折了脖子,就是被摔得昏迷了过去。   剩下一人依旧悍勇,知道自己无法幸免,仍然拔出长刀,狂呼着向王文郁发起冲击。   王文郁懒得与他纠缠,抬手就是一箭,和松林里再次射出的两箭一起飞向了那人。   最后一名西夏汉子终于倒下了,大腿,胸口,左眼同时中箭,一支弹飞,两支箭羽继续微微颤动。   林子里的两人跑了出来,龙多一边跑一边喊:“你们俩怎么回事儿?这时候该抓活的呀!”   王文郁和祈大胜不由得面面相觑,靠,三打九这么紧张,最后完全忘了留手这茬了!   祈大胜上手在龙多后脑勺上就来了一巴掌:“狗日的眉山脑子就是转得快!”   龙多嚷嚷:“我是二林的,不是眉山的!说了多少次你们总是记不住!”   这把收获颇丰,三个人干掉九个西夏斥候。   和王文郁三人组一样,西夏人也将补给藏在了一处隐秘所在,那里肯定还有九匹马,不少物资。   最后一个倒下的西夏人估计是什长之类,祈大胜的一箭被崩飞,是这人衣服里边套着一件板甲。   板甲下方有个握手一样的瘊子,祈大胜对王文郁说道:“大郎,这就是瘊子甲了吧?”   王文郁敲了敲板甲,丢给龙多:“穿上。”   龙多丢给祈大胜:“我们二林部有冲压的,我嫌累赘,再说遇到王大哥这样的弓手,一样没用。”   王文郁眼睛都瞪大了:“你小子不早说?!回去穿上,然后给我和老祈一人弄一副!你还是童子鸡,命最要紧!”   龙多又在那什长身上翻出来一个香囊,是汉人的绣法:“呸!不知道祸害了哪家姑娘!”   王文郁摇头:“不是,你看他的内衣,这汉子有个汉人婆娘。”   将香囊塞进汉子内衣,拍了拍龙多的肩膀:“将军器收拢一下,这东西就算了,有了这个,死得也有个念想。”   三人将尸体拖入松林之中,割下耳朵,又沿着小溪上行了一段,找到另外九匹马,重新摆开警戒队形,向渭州方向行去。   快到下午,一支马队迎面过来,为首之人正是田守忠:“哈?!王大郎?!这把可算是发了啊!前头情况咋样?”   王文郁拱手:“参见将军,前方三十里,都被我们料理干净了,五十里外方有些小蚂蚱。我还要回去缴令,不耽误将军行军了。”   田守忠笑道:“你可悠着点,别回家后新妇不让你上床,活活憋死。”   王文郁反骂道:“俺家娘子温柔贤淑,不似你们夷人婆娘那么跋扈泼辣!”   田守忠哈哈大笑:“好!有种,这话我记下,改天禀告在藜将军!” 第四百零八章 折锐   天都山大营。   宋军的动作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谁都没有料到,宋人竟然有胆子主动出击到镇戎军以北近百里。   巢谷曾经建议过的石门峡口,地理位置一下子凸显了出来,梁屹多埋手指军图:“兀卒,宋人的目标,肯定是这里!”   梁格嵬说道:“石门峡过于逼促,过得石门峡后,大军才能展开。如果这里被宋军守住,我们的进军就有大麻烦。”   嵬名浪遇焦急地说道:“兀卒,事不宜迟,老臣这就带精锐突行,抢在宋军之前拿下石门!”   梁格嵬当然要抢功:“兀卒,这事儿交给我!”   谅祚凝神看着军图,腮帮子上的肌肉一鼓一鼓:“宋人竟然敢主动出击?梁都管,立刻带骑军出发,不但要守稳石门,还要打掉宋军的嚣张气焰!”   说完对嵬名浪遇说道:“皇叔乃我朝重臣,身份贵重,岂可率轻军冒险?头阵还是交给马军前锋吧。就是事情这节骨眼上,让人难受啊……”   的确难受,西夏人野战的战法,从大战略来说,基本采用围点打援。   从战术上来说,一般先利用机动优势,围住一部宋军,派奴隶军和仆从军上前,消耗掉敌方大量的矢石,接着铁鹞子冲破防守阵势,驱逐宋军到绝地,最后抓紧时间吃掉,再转头消灭援军。   或者先用次要兵力防止被围宋军突围,收拾完援军再回来吃掉。   嵬名浪遇提出另一种可能:“兀卒,我们能否走三川口旧路?”   梁格嵬反对:“三川口旧路有侥幸因素,如果当年朱观不入笼洛川,之后任福不入好水川,两人倚赖六盘山防守,我军战果不会如此之大。”   谅祚点头:“当年景宗是以攻为守,宋将骄横,故而被引入陷阱;如今态势已然反转,此次宋兵前出,也有几分当年战事的味道。”   “宋军二十年经营,六盘山西线,堡寨纵横,已然不同于当年。苏明润也不是当年徒知悍勇的宋将,狡黠怯懦,必然诱不出来的。”   嵬名浪遇也无奈点头:“那就还是按照原定计划,稍微改一下发军先后。”   谅祚终于下了决心:“对,轻骑先发,抢夺石门,后军三日之内,必须拔寨,如有迁延,斩!”   ……   梁格嵬率领六千轻骑,气势汹汹地扑向石门。   一人三马,狂飙百里,黎明时分终于穿过了石门峡。   正要招呼部队歇马安营,就见前面烟尘大起,地平线上出现了约莫三千人的骑兵部队。   梁格嵬抽出青锋剑:“杀!”   六千骑兵从梁格嵬身侧冲出:“杀!”   来人正是田守忠,一看这情形,拨马便回:“撤!”   西夏骑兵追出了十里,不过这批宋军与以往不同,他们也有马。   先前百里狂奔,所以很快西夏骑兵的马便乏力了,速度越来越慢。   梁格嵬见状,鸣金让自己的队伍回来。   然而就在这时,三千宋军饶了一个大圈,又转了回来。   现在轮到田守忠嚣张了,抽出治平骑刀,前指冲锋:“为了铜鼓!冲啊!”   三千木叶蛮顿时如同打了鸡血:“杀!”   西夏人毕竟久经战阵,一名老将拨马,与一千疲敝骑兵抵挡田守忠的攻势,剩下的西夏军集结成阵,继续向峡口驰去。   梁格嵬的心在滴血,他知道那断后的一千骑兵完了。   然而气势已颓,如今的要务,是守住石门峡不失,虽然脸色铁青,也不得不回军防守。   高速行进的宋军很快咬上了断后的西夏人,骑军突入,刀光曜日。   双方人马狠狠撞击到一起,接着就是刀光血光惨呼不绝,无数人马翻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   清一色的骑刀挥舞,相比西夏人的战刀,骨朵,铁锏……各种五花八门长短不一的武器,威力是不言而喻的。   一名西夏骑军刚刚掉转马头,就见到明晃晃的骑刀朝自己劈来。   伸出铁锏抵挡,“铛”的一声,火星四溅,战马转眼冲了过去。   第二柄骑刀再至,这次西夏军士已然备好了应手,准备拨偏刀锋,然后让对手自己撞到自己的锏头上。   宋军的骑战,动作僵化,还是不够看!   然而又是“铛”的一声过后,铁锏竟然断作了两截!   还是错马而过,但是这次刀光在西夏人身侧一没,然后带着一溜血光闪出。   西夏人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身侧的巨大口子,不甘地跌落马下。   “好器械!”这是他最后的想法。   仅仅一波冲击,仓促疲惫的西夏人就被削掉了四分之一。   那名老将将头盔掷下:“死战!不能让宋人冲过去!跑起来!跑起来!”   如果从天空俯瞰,地面上就如同两只短蛇在搏斗,不过一大一小,一快一慢,相互想咬着对方的尾巴。   最后小蛇筋疲力尽了,只好蜷缩起来,被外围的大蛇越削越小。   老将脸上身上都是血污,手上的青锋剑已经断了一截,如今只剩下五十来人。   马已经不能骑了,众人围成一个圆阵,做最后的抵抗。   这一幕,与当年的好水川如出一辙。   老将白发散乱,状若疯虎:“宋将!可敢与老夫独战?”   “老憨包!”田守忠一撇嘴,再次举起骑刀:“为了铜鼓,弟兄们冲啊!”   梁格嵬在峡口高处,眼看着千夫长被宋军纵马撞倒,踏过,再无声息。   前方偌大的修罗场,在残阳下是那么的血腥与苍凉。   两千宋军嚣张地在自己前方组成防御阵型,距离正好可以实现一次冲锋,嚣张跋扈,似乎料定自己不敢出战。   剩下的那些,则开始打扫战场,救助受伤的战友,收拢失散的马匹,最后整支队伍朝南方缓缓退去,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留给他的,是草原上一千西夏骑军的尸体。   梁格嵬手脚冰凉,但是如今的他顾不上担心前锋折锐的罪过,赶紧组织安营扎寨,同时派出斥候进行侦测。   一夜的疯狂搭建和担惊受怕,黎明时分,一个粗糙的营寨勉强在石门峡口建立了起来。   晨雾消散,阳光重新出现在地平线上,但是斥候一个也没有回来。   那帮宋军没有退走!他们就在前方不远!   很快就有宋军出现,马后边拖着昨夜被俘虏的斥候,似乎在炫耀一般,从大营前方驰行而过。   这支军队,不同于六谷蕃人,也不同于宋地汉人,他们得势的时候,嚣张,闹腾,狂妄,残忍。   就像是一群披着皮甲骑着马的猴子,不是一般的讨厌。   一名骑兵手里举着一支长长的竹竿,竹竿削尖的梢头上,插着昨日覆没的老千夫长的人头。   骑军将人头插在了西夏营寨的前方,还是一次冲锋能够抵达的尽头。   俘虏们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很快,一名俘虏被拖倒了。   一名骑兵嚣张的狂笑着奔至,一刀切断了拖着他的绳子。   拖人的骑兵顿时破口大骂,拔出骑刀掉头。   然而刚刚那名骑兵却毫不理会,狂笑着看俘虏翻身起来奔逃,然后策马赶上,恰恰在另一名骑兵赶到之前,将俘虏一刀砍倒。   结束了这场残忍的游戏,两名骑兵互相咒骂着,分开朝其他拖人的骑兵奔去,用同样的方法料理他们身后的俘虏。   梁格嵬在营寨上看得目眦几裂,手指在前方木头上已经抓出血来。   大白高国的勇士,何曾受到过这样的屈辱! 第四百零九章 尖厉獠牙   手下蹒跚着过来请战,但是梁格嵬冷硬地拒绝了,狂奔百里,然后咬着牙立寨,如今的五千人,已经是强弩之末。   一千人的损失,还承受得住,要是丢了石门峡,那才是打乱了兀卒的大计。   梁格嵬心里盘踞着很多的疑问,这次遭遇的宋军,与以往从气质,战法,方方面面都有了很多不同。   比如宋人的三千骑军,难道真的是仅仅比自己慢了一步?   昨天就是在这判断上吃了大亏,以为对方与自己一般长途奔袭,结果从对方的战力来看,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儿。   再比如昨夜的斥候,竟然一个都没有回来,这说明他们一出自己视线,就扎进了对手的大圈套里边。宋军取得这么大的战果,竟然不见好就收?   还有那种挑衅的方式,这是西夏人才有的行为,听说这么干,宋军将领是要被文官们弹劾的,他们怎么敢这么干?   不过梁格嵬并不害怕迎战,只需将人马修养两天,等到兀卒到来,他会第一个冲出去,让对面那些嚣张的猴子碎尸万段。   就在这时,有人仓皇来报:“席豫萨童出战了!”   梁格嵬大怒:“敢违我将令!”   席豫萨童是梁格嵬骑军副将,昨日战没的老将席豫弘期的长子。   西夏全民皆兵,就连妇女都有“健妇营”,被称作“麻魁”。   正因为全民皆兵,因此其组织也常以部族为群体。军令,有时候挡不住血脉亲情的呼唤。   一匹黑马当先,区区五百人,成一个锥字形,朝着刺着人头的竹竿处奔去。   挑衅的宋军猥琐至极,见到寨中出来一支小队伍,立刻砍倒剩余的俘虏,拔起竹竿奔逃。   席豫萨童仰天痛啸:“无耻宋狗!”   等追出五里,前方的景象让席豫萨童瞳孔急剧收缩。   两千骑军已经严阵以待,阵前,高高立着族长的头颅!   席豫萨童抽出长刀:“席豫部的耻辱,只能用鲜血来洗刷!死战!”   身边的武士一起抽出兵器:“死战!死战!死战!”   梁格嵬听见远方地平线下传来隐约悲怆的呐喊,不由得狠狠一拳砸在寨墙上:“再有不遵军令者,立斩!只等兀卒大军到来,我自会带着你们,去给死去的勇士们复仇!”   所有人都不再言语,只静静地在城头守候,希望会有奇迹的发生。   然而直到夜幕重新降临,席豫部,也没有一人一马回来。   一天半以后,谅祚大军离石门堡尚有十五里,梁格嵬便领着五千轻骑,冲出寨门,向南面杀去。   所有轻骑,宁愿迎上宋军的刀口,也不愿承受兀卒的震怒。   战马两天时间还调整不过来,五千骑军都是备用的单骑。   南下三十里,副将一指天空:“都管你看!”   天空中,几只不详的秃鹫在盘旋。   拨马来到一处谷口,便见到前方几百赤身裸体的尸首,横七竖八地摆成了一个圆圈,两根竹竿高高挑在正中,两颗怒目犹张的人头,一白发,一黑发,并立在那里。   梁格嵬鼻翼一下子就张大了,胸口不断起伏,眼珠赤红地说道:“去将两位勇士的头颅取下,送回大营和尸身一起妥葬!”   副将应命上前,小心绕过尸首,将竹竿拔了起来。   然后就听见“轰隆”一声震荡山谷的巨响,梁格嵬只见到一团烟尘将副将高高抛起,然后撕扯成数段!   战马惊嘶不已,有的掉头往来路狂奔,有的向两侧山坡冲去,有的直接腿一软摔倒在地,屎尿横流。   梁格嵬的战马狂跳甩头,几乎将他颠下马来,就在他惊魂未定之际,两侧山谷亮起了两支大旗。   不少的骑兵还处于恍惚状态,任由胯下马带着自己东奔西突,山上两支队伍蜂拥而下。   泸州蛮,囤安军!   山地步兵居高临下,混乱骑兵仓皇接敌,失去了速度的优势,骑兵也就是大一些的靶子而已。   梁格嵬抽出长剑,高喊道:“撤!快撤出去!重新集结回来冲杀他们!”   前锋数百人开始向来时的谷口冲去,刚奔行了数十步,一连串的爆炸声响了起来。   一团团黄土翻涌起来,接着在一瞬间变成巨大的烟尘气浪,一下子将骑兵的身影淹没,接着无数的碎瓷片,还有铅丸,连同残肢,断臂,马腿,皮甲和鞍具上的零碎,从烟尘中飞速射出,抛向四周。   烈焰地狱一般的场景,吓得骑兵们都忘记了控制马匹,更多的战马纷纷转头,向着南边谷口奔去。   埋伏在山道两侧,身着迷彩,负责挂弦的工程小组,恨恨地吐着唾沫:“想跑,没那么容易!”   梁格嵬被一枚崩散的马辔铜环击中了额头,顿时鲜血淋漓,眼前一片模糊。   但是他毕竟是一方主将,知道南边是宋军主力所在,绝对去不得,勉强扫视了一下战场态势,举剑一指东面山坡,狂呼道:“下马!结阵!向东面冲锋!抢占山头!等待兀卒来碾碎他们!”   如今已是黄昏,这样西夏军队背对阳光,没有日光晃眼,也能将对手看得更加的清晰。   可以说是梁格嵬并没与什么指挥上的致命失误,只可惜被一系列从来没有遭遇过的新式武器打懵了。   战争的真谛,永远都是以局部性的以多打少为胜机,积小胜为大胜。   因此当西夏人以密集阵型向囤安军发起决死冲锋时,梁格嵬仍然没有犯错。   然而败局在这一刻,已然注定。   囤安军前排军士都是大力猛士,他们身着藤甲,左手是轻巧的二林特色的藤盾,右手是恐怖的苗刀。   然而更恐怖的打击,来自后方。   第一批上百枚带着木柄的白色瓷瓶高高抛起,然后朝西夏人密集阵型的中心落下。   有先有后,喜欢搏命为乐的囤安军老兵们,早已掌握了让震天雷发挥最大杀伤的技巧。   空炸!   大多数震天雷在地面炸响,少部分,则在西夏人的头顶上空爆炸。   “轰隆!”“轰隆!”“轰隆!”   碎瓷片和铅丸组成了一张恐怖的射线交织的立体巨网,将几百平米的区域变成了鲜血的舞场!   凄厉的嚎叫和惨呼声响起,刚刚鼓起斗志的西夏军队,立刻被弹幕清理出一片无人站立的空白地带!   西夏人崩溃了,前方的人疯狂冲锋,他们希望杀进敌阵,希望在进入混战之后能够避免这种无法抗衡的打击。   后方的人开始疯狂回撤,希望能躲开对方居高临下的投掷范围。   尚未接敌,便被硬生生截成了两段!   梁格嵬一直处于中军位置,在西夏军局面最混乱的时候,主帅却失去了指挥能力。   囤安军是冷酷无情的杀戮机器,刀盾手开始冲击,迎上了已经自知无幸的西夏前军。   四尺长的细秀刀锋,有的在山坡上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有的则如长矛般直进,不少西夏军士在中刀的那刻才反应过来,对手的兵刃,比自己长了尺许!   居高临下,刀长一尺,士气旺盛对军心混乱,配合有度对各自为战,以逸待劳的有生力量对连战连败的疲惫之师……   还有一点,脚蹬钉靴的囤安军的军士们,抓地极稳,常常两人互撞之后,西夏人狼狈跌倒,囤安军士却稳如泰山,接着就是趁对手重心失衡,居高临下一刀劈至!   这是一支比西夏步跋子更胜一筹的山地军队,战心坚决,装备精良,武艺高强,如今第一次对西夏人露出了尖利獠牙! 第四百一十章 弹劾来了   另一侧山坡之下,一个狂猛如巨灵一般的武士,迎上了散乱的西夏后军。   冷锻钢的板甲,让他丝毫不用顾忌那些砍向胸前的兵器,左手是一把可刺可啄可砍的战斧,右手则是一柄扇叶巨大的叶锤。   一名西夏武士横刀砍在武士胸前,带起一溜火星,紧跟着就被一叶锤砸到脸上,顿时脸上如同多了三张可怕的巨大嘴巴,飞跌到三步之外。   后方保持锥形的泸州蛮高举长刀狠狠劈下:“龙山!”   更后方,更多的夷人用腰力蛮横地挥出苗刀:“威武!”   西夏后军的乱流,就如同撞上一块巨大的礁崖,除了碎成泡沫,完全不能得以寸进!   两次冲击失败之后,礁岩开始向着乱流反压过去。   巨灵武士迈着大步,狂呼直进,所有企图阻拦的西夏人,都在战斧和叶锤的打击下死于非命。   突进!突进!突进!   “龙山!”“威武!”   “龙山!”“威武!”   西夏人虽然拼死抵抗,还是被压回到了原点,填实了刚刚被炸出的那片空白。   第二轮恐怖的打击再次降临,见到空中落下的白色瓷瓶,西夏人完全混乱了,就像饿狼扑进鸡圈之后的那些雏鸡,恨不得能飞出这片可怕的区域。   然而能逃离的,只是边缘地带的少数,第二轮地狱般的洗礼后,西夏人彻底放羊了。   只恨爹妈没给自己多生两条腿,在包围圈子里像无头苍蝇一样胡乱冲突,除了虚耗自己的体力,完全不知道该奔向何方。   不少机灵一些,或者已经听天由命的,直接跪倒在血泊残肢当中,任凭命运的处置。   绝望的情绪是会传染的,有了第一个,便有了第二个,很快,除了躺在地上已经死去,或者还在垂死挣扎的那些,所有西夏人都跪在了地上,双手抱在脑后,惊恐地看着面前目光冰冷的夷人。   梁格嵬身上被弹片划伤了十多处伤口,胳膊上,腿上,都是鲜血,嘴巴里也在不断吐出血沫。   一位黑盔黑甲,戴着黑铁面具的将领,来到了他的身前。   将领的皮甲上反射着暗红色的亮光,也不知道是血迹还是夕阳。   梁格嵬神情已经有些恍惚:“狄天使……”   将领将面具取下来,露出和当年狄青一样年轻俊秀的面容,不过额上少了两行金印:“囤安军,阿囤烈。”   全歼!   ……   大宋,汴京城。   大殿如今非常的亮堂,和以往阴暗的气息完全不同,完全当得起正大光明四个字。   这得益于玻璃工坊的产出,大块的明瓦和玻璃,让这一切变得简简单单。   太后懿旨,大玻璃和明瓦一出来,第一件事便是安装于太学。   然后是明堂,崇政大殿,以及中书和三司。   至于皇家,除了最受宠的颖王,太后给他的新款私人马车上安装了几扇,别的都还轮不上。   这是皇室的恩典,年轻的士子们顿时觉得自己备受重视,除了努力读书报效,就是提起笔写文章,一篇篇《太学赋》《明堂赋》出炉,歌颂太后和皇室的仁德。   然而歌功颂德不是台谏的风格,司马光和吕诲的弹章,终于送到了赵曙的面前。   “臣,司马光,吕诲,弹劾陕西四路都转运使薛向,枢密副都承旨,权知渭州军州事苏油!”   赵曙也不是糊涂蛋,更多的时候,装糊涂而已:“陕西战事已起,现在弹劾帅臣,不大妥当吧?”   司马光更是聪明人,他要的就是这个不大妥当。   挑这个时机弹劾,其实很有讲究。   既让台谏完成了任务,挣得一个弹劾不避权幸的名声,又让苏油和薛向不会因此受到更替,影响陕西大局。   两全其美。   然而司马光的弹章,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打脸先从大佬打起,首先便说皇帝的处置失当:“陛下,《周书》称文王之德,所谓‘大邦畏其力,小邦怀其德。’”   “诸侯傲恨不宾,则讨诛之;顺从柔服,则保全之。不避强,不陵弱,此王者所以为政于天下也。”   “去年高宜引谅祚使节入京,言语轻肆,傲其使者,侮其国主。臣当时上言,请治宜罪,朝廷却忽略此事,不以为意,使夏使怨怼归国。”   “去年谅祚招引亡命,点集兵马,窥边伺境,攻围堡塞,驱胁熟户八十馀族,杀掠弓箭手约数千人,悖逆如此,而朝廷却遣使赍诏抚谕。”   “彼顺从则侮之,彼傲恨则畏之,文王所以令诸侯,难道是这样的吗?!”   赵曙也有些无语,这事儿我们不是说好的翻篇了吗?   这时候首辅只有出来挡枪:“西夏跋扈,非止一日,谅祚所谓宾服,也只是表象。”   “一边派使节求《九经》,《唐书》;一边耀武边境,抄掠熟户。蛮夷狼枭之性,难以理喻之。   “故而大谏所言文王威德,未可用之于谅祚。”   “倒是苏明润看得透彻,他说谅祚所图,无非就一个‘利’字,这才是西夏人看似反复无常行为后面的动机!”   “如此说来,怨怼也好,软求也好,耀兵威逼也好,其实都是一个利益问题。大谏所言高宜轻肆也失当,朝廷抚谕也失当,并没用抓住问题的本质。”   “问题的本质,用苏明润的话说:如果西夏人不得大宋之利,即使文王周公复生当世,他们也能在鸡蛋里边挑出骨头来!跟着他们的节奏走,先自输了一半!”   司马光只好搁置争议:“方今救边之急,宜若奉漏瓮沃焦釜,犹恐不及,岂可外示闲暇而养成大患!苏油帅渭,一味求取声名,只顾治理民生,空博爱民之心,却荒嘻军政,至有此败!”   富弼坚决不同意:“臣,力保薛向,苏油,并无过失。不但非败,且有功勋!”   “司马大谏和吕御史所奏,乃风闻不实!苏油帅渭不过大半年,镇戎,保安,绥德诸军,甲器精良,饮食得当。商州胄案,凤翔司竹监,总计供应弓弩箭矢四百余万支,治平骑刀六千口,朝廷没有调运一文赋税。”   “商州知州高士林,凤翔推官苏轼,刘几权,均认为苏油参与之功不可没。”   “渭州,自备新式牛皮骑鞍三千五百副,毛衣,毛裤,手套,给养诸物无算!”   “除了军器,还有军马。狼渡马场,如今有马两万匹,均为四尺六寸以上,比大宋各地司监的最低标准,高出四寸!”   “这些,难道不是军事?”   司马光出列:“陛下,苏油的奏报,是否可信,尚待商榷。大半年时间,积累如此多的牛马羊群,有宋百年,西事诸帅臣,谁做到过?臣想问的是,要真有奏报上这么多牲畜,他苏明润是如何养活的?”   富弼说道:“苏油上报了青储和干储之法,在泾原广种牧草,对牛羊实行去势棚养,吸引商屯。今年渭州免税,收入未知,但是据镇戎军奏报,所收军粮,足支四年之用。”   韩琦也说道:“还未给陛下道喜,秦凤路常平司奏报,李元昊寇陕二十年来,常平仓,今年第一次满了!”   司马光说道:“这条不论,那龙驹一事,引来西夏人责问,苏油能无过?”   韩琦甩着白胡子耍赖:“那龙驹自行来的,我倒是觉得苏油的奏报有道理。伏羲氏时,有龙马从黄河出现,背负‘河图’;有神龟从洛水出现,背负‘洛书’。神驹纵然出身西域,也知皇宋清明,故而来投,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司马光冷笑道:“这种话相公也说得出口?那如何又还回去了呢?”   韩琦不以为意:“这不是为了消弭边祸吗?这件事情上,我们有理有据,不贪不隐。大谏,何必求全责备?” 第四百一十一章 最大赢家   司马光正色道:“那边祸消弭了吗?龙驹一事尚未平息,苏明润又擅自出击,激怒了西夏君主。”   “这件事情我大宋也站在理上?”   “还有他苏明润在渭州,搞得军政势同水火,同种诂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将帅不和,还如何打战?”   富弼继续辩驳:“主动出击,我认为正是其高明之处!”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既然探知西夏人的主攻方向,那完全可以预先布置起来,用苏明润的话说,这叫积极防守。”   “难道坐等谅祚万事俱备,再优哉游哉地杀到渭州城门之下,我宋军方能做出反应?”   “具体效果如何,从前日石门峡,水洛川两战,已经得到证实。”   “根据苏油的奏报,保泰军司骑军指挥席豫弘期,骑曹参军事,中郎席豫萨童战没!保泰军司监军,天都山行营都监梁格嵬受伤被俘!四部歼敌六千,缴获马匹五千有奇,辎重无算。此等大功,岂能无视?!”   “将帅有歧见,这本就是常态。苏油与种诂虽然不和,但是两人皆知相争乃是为国,丝毫没有影响正事。”   “在军事给养,军资准备上,苏油从来都是从优从快。我看不光种大郎可称‘小隐君’,苏明润,同样有古君子之风。”   司马光继续表示怀疑:“然据薛向所奏,西夏梁永能寇环庆,乃为偏师。其主力由谅祚亲自带领,攻伐渭州。如果苏明润真的决胜千里,所战皆捷,因何在所谓大捷之后,连失灵平,九羊,定川,高平,三川五寨,被谅祚逼回了六盘山一线?”   司马光脸上渐露厉色:“如今我方仅剩固原,囤安,陇关三处。陇关一破,渭州再无屏藩!要是让谅祚七万大军突进关中,陕西立时糜烂!诸公,还不警惕吗?”   韩琦立刻纠正:“只有五万五千,谅祚之前损失六千精锐,之后连下五寨,看似气势汹汹,其实攻守交换,也是惨胜。根据渭州奏报,其在争夺五寨的过程中,人马损耗不下万人。”   富弼也摇头道:“兵者,诡道也。大谏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其实细究战局就会发现,灵平寨,谅祚三日而破;而九羊,就用了五日;之后定川十五日,高平二十日,三川之失,则弥时近月!”   欧阳修时任枢密副使,也拱手说道:“陛下,昨夜臣与富公商议良久,苏明润连失五寨,却不奏报启用下蕃军,也不向薛向蔡挺求援,且公文之中,每言夏人重创,而不涉麾下,这是……”   富弼拱手道:“陛下,臣等估计……此乃坚壁清野,诱敌深入之计!然苏明润高明之处在于,先是做出与谅祚争夺石门峡口的态势,打乱谅祚的部署节奏,只得派轻骑突进,最终落入陷阱。”   “这不光是杀敌之功,关键在于得到一百里的缓冲地带,诱敌的行为,可以在这一带完成,而我大宋无需承担清野的损失。”   “无论如何,苏油的大计划正在渐渐构成!”   “如今战局已然明朗,我军,就是要以陇关为底线,以囤安寨,固原城为犄角,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   司马光怒道:“局势已然危如累卵,诸公尚自为其掩饰乎?!”   富弼徐徐说道:“大谏,敢问苏明润今春所言的计划,哪一条没有实现?”   司马光顿时语塞。   富弼这才说道:“今年畿内、宋、亳、陈、许、汝、蔡、唐、颍、曹、濮、济、单、濠、泗、庐、寿、楚、杭、宣、洪、鄂、施、光化、高邮……诸军州大水。”   “如非苏油实现了他的承诺,如今谅祚只怕已经杀入了关中!而朝廷决无力西顾!”   “陛下,苏明润赴任之前,与臣有过深谈。认为君上如非太祖之才,最忌遥制帅臣。”   “制敌之机,稍纵即逝,虽然苏明润连失五寨,可谅祚估计也到了极限。局势翻转的关键,或者便在指日之间。”   “五寨本就不是宋军所有,而是苏明润在谅祚动手之前强抢到手的,如今还回去,局面也不过回到开局之初而已。”   “不过和寻常的开局之初不同的是,以往西夏人抵达渭州之时,正是士气最盛,军力最强的时候。可此次,却已是强弩之末!”   “臣作为枢密使,对此战敢说极有信心!”   韩琦补充道:“要说过失,苏明润的确过失不小,当年治夔时就是这脾气,奏报过于简略,且不及时。臣定然加以训斥,今后一日一报不得迁延!”   赵曙也不是省油的灯,眼珠子一转:“成败利钝,三千里外的确难以及时知道。帅臣戎机倥惚,一时没有来得及……这不算什么,朕容得下。”   “不过为了让大家不用如此担心,我们就得想办法……”   “这样,供备库副使李若愚,升泾原路权驻泊兵马钤辖,专管勾本路屯田事宜,兼权管勾秦凤路蕃部公事,渭州驻答。”   “枢密相公记得令体测蕃情,治其诉讼公事。”   “及有赏罚,则与苏油商议,许用乘驿奏事,大事即刻以闻。”   “如此既与帅臣分忧解劳,又令枢府及时得通消息,几个内官,我还是招呼得住的。”   靠!所有人都不由得面面相觑,两方唇枪舌剑吵得热闹,结果官家这一把神操作,成了最大赢家!   监军,终于派出去了!   就没一个不是人精!   ……   “就没一个不是人精!”苏油在囤安寨上骂骂咧咧。   苏油面临的局势,既没有司马光估计的那么差,也没有富弼估计的那么好。   自己一直以为自己主导这战场,一边坚壁清野,在逐步抵抗撤退的途中组织熟户回渭州,一边利用诸堡寨,严重削弱了谅祚的实力。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谅祚也在利用这种局面。   之前削弱的,其实主要是嵬名浪遇的实力。   就在昨日,谅祚以三川寨作战不力为由,成功剥夺了嵬名浪遇这皇叔的军权,送去了沙洲编管。   然后派梁屹多埋用少许兵力牵制种诂,自己集中全力切断两军联络,疯狂攻打囤安寨。   苏油在阿囤烈诸人回到囤安寨后,自己便想着去种大那边督战,种家人不配合朝廷作战计划,不听从朝廷号令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   单骑入蕃寨的事情,几代种家人身上都曾上演,自己的命都可以放弃,更别说朝廷的军队了。   结果铁鹞子一次冲锋,便将囤安寨和镇戎军隔断,苏油正好行至半途,要不是跑得快,自己差点成了马蹄下的肉泥!   回到寨中,苏油惊魂未定:“我靠那就是西夏铁鹞子?真特么吓人!” 第四百一十二章 老张与王二   太阳眼看就要下山了,战壕内老张正在招呼自己手下十来号大汉小伙子吃饭。   战壕设计得非常独特,一米七,高过了如今多数人的身高。   每隔数步,有一架木梯,木梯数量是人数的三分之一。   三人一组,一人负责射击,两人在下边挂弦递弩。   这个位置是一处阵地拐角突出部,能控制二百七十度的范围,还能同周围的突出部位形成交叉射击。   如果从天空俯视,囤安寨就如同一个圆,边上无数类似扑克桃心图案突出部位。   在囤安寨的周围,一圈圈的战壕同样如此,如同一朵多层多瓣的巨大雪花。   这本应该是在明代《守围全书》中才有的设计,与西方的棱堡有异曲同工之妙。   王二是渭州乡勇,对老张讨好地说道:“张叔,明天对阵,让我也过过手瘾呗!”   老张正坐在一架梯子上,用勺子和铁皮饭盒吃饭,想了想从背囊里摸出来两节香肠:“北方厨子做饭味道淡,这是我们家乡的味道,愣是没舍得吃。”   “战打到现在,是死是活就这一哆嗦了,大家分分,总不至于还背回渭州去。”   众人笑嘻嘻地接过来,也懒得切,一人咬下一节吐到碗里慢慢吃,然后传给下一位。   一圈下来,两截香肠愣是还剩下大半截,老张骂道:“留着供灶神呢?!怎么还这么抠搜?!”   说完自己也咬下一截吐饭盒里,将剩下的夹给王二:“你们几个小的分了。”   然后才说道:“放心,大家都有机会,小王你也别着急,鹤胫弩看似好使,其实瞄准参数背起来可花功夫了。”   王二说道:“哎呀张叔,自打渭州城出来,一来一回两三百里一个多月,参数表我早都背熟了。”   老张讶异道:“你认得字?”   王二笑道:“读过几年小学。”   边上一位正在刨羊肉汤泡饭的老兵喜道:“那太好了!我的天渭州当兵的里头要找一个认字的可真难!”   老张说道:“那明天你在我边上露个头,先见见血腥,然后辨识一下树桩。”   “我跟你讲,阵地前那些看似砍掉的树桩子,露出地面的大石头,其实都是有讲究的……倒是这梯子不够用……”   王二抽出匕首,在梯子边上挖了一个小坑:“明天张叔你让我一点位置,我只需在梯子上搭一只脚,另一只踩在这坑里就行了。”   老张乐得不行,伸手在王二头顶一拍:“他娘的还真是哪哪儿都有机灵鬼!这就是被夏狗耽误了的好苗子!”   ……   兀卒行营,谅祚正和诸将商议军机。   谅祚拿鞭子敲着桌面上粗糙的军图:“今日宋人疯了吗?不下十万支箭!苏探花这是没打过战?这样能消耗几日?”   梁屹多埋说道:“兀卒,家梁先生一再嘱咐,苏明润奸诈异常,一定要小心。”   “他说对付苏明润的法子也简单,就是只要事有反常,便判定其有阴谋就行。”   谅祚撇了撇嘴:“家先生过于小心了,数战以来,苏明润不过尔尔,就两个字——箭多!”   说完又取过几上几支弩箭做了对比:“一模一样,宋朝的工艺实在是精湛。这弩矢我们是否能可用?”   强弩都指挥摇头:“兀卒,这弩箭实在是太短,不合我军所用。”   说完也递上一枚箭头:“箭头固然犀利,但是都是特别设计的,要想用上,箭杆上还需要下功夫,仓促之间,也无法完成。”   谅祚将弩矢扔到桌上:“还是要收集起来,等回到兴庆府,交给汉人工坊想办法,别人能造,我们为什么不能造?!”   强弩都指挥点头称是。   谅祚又问:“梁格嵬和席豫部轻骑如何覆没的,还是没有探听清楚?”   军师参军拱手:“禀兀卒,战场离石门峡三十里,据军士所说,宋军一部先是趁我军疲敝,立足未稳之际,诱杀了老将席豫弘期,其后用老将军的人头,再次诱杀了席豫部。”   “梁都监忍耐了两日,稳守石门,直到兀卒率大军即将抵达之际,方才畏罪出击……其后,其后便没有了消息。”   “直到前日,方知梁都监在水洛川全军覆没,力竭被俘。”   谅祚勃然大怒,一鞭将军图抽得稀烂:“梁格嵬无能!数千轻骑,竟然无一得脱?对手难道是神魔降世不成?!”   军事参军顶着谅祚的震怒,小心地说道:“这件事极为反常,事后宋军将战场打扫得极为干净。”   “不少黄土,有翻动后填埋的痕迹,在那些地方附近,我们找到了一些瓷片,还有铅丸。”   “这些瓷片极为特殊,坚实细密,洁白如玉,兀卒你看。”   谅祚看罢:“这是宋朝的玉瓷。在兴庆府,一套玉瓷器价值十匹好马。碎了挺可惜,不过应该不是军器。”   说完拿起铅丸:“这么小,能伤人?”   军事参军说道:“我们也试过……”   “结果呢?”   “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还是一名工匠的孩童,用自制的小弓拿去打鸟,说是合手……”   谅祚摇头:“宋军的东西,真是五花八门,难道这玉瓷便是诱饵?梁格嵬因为贪婪,才中了宋军的埋伏?如果是犀利军器,我们攻打三川寨的时候,宋军应该不会不用。”   军事参军点头:“三川寨皇叔用了一个月时间方才拿下,死伤近万,惨烈非常,想必对方也是如此。”   “如果是合用军器,想来以宋军的胆小,不该不用才是。”   谅祚冷笑道:“皇叔毕竟老了,临去是还畏敌如虎,说是宋军不容轻视……”   “换成我的人,三川寨还不是一鼓而下?这些老将军,一个个拥兵自重保留实力,不与我们一心,发配沙洲,罪有应得!”   帐内众人一起施礼:“兀卒明见!”   谅祚问道:“偷门的人手,可准备好了?”   梁屹多埋赶紧施礼:“准备好了,今晚三更,与寨内蕃人里应外合!”   ……   十一月的三更,也不是那么好过。   王二身上裹着老张的毡毯,正自呼呼大睡。   他是乡勇,装备自然不如正军,更别提与囤安军相比了。   老张说他有毛衣,不怕冷,硬是将毡毯给了王二。   突然,阵地上传来一阵犬吠,然后叫成了一片。   王二身上挨了两脚,模糊中起身,已经听见阵地上传出一阵阵尖利的口哨声,老张已经戴好头盔上了梯子。   本来黑漆漆的囤安寨西门,红光闪耀,无数人影晃动。   “袭营!”王二一下子惊醒了。   老张沉声说道:“上弦,备箭!”   城头上高高抛起无数的火球,其中一枚落在地上后,周围出现了人影。   老张咬牙:“送菜的来了!”   一扣扳机,短矢飞了出去。   随着这一箭,无数的火球也调整了方向,将刚刚那处位置照得明如白昼。   黑暗中无数箭矢飞出,对面火光里的人影纷纷倒下,惨呼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王二担忧地看着寨门的方向,老张怒喝道:“递弩!身后的事情别理会!”   “哦!”王二这才反应过来,将上好弦弩递给老张。   一位老兵一边放箭,一边开解王二的紧张情绪:“怕啥?囤安控鹤,那是夜战的祖宗!夜袭我们?想瞎了心了都!”   夜射科目,是控鹤军特有的招牌,果然,一通箭雨过后,阵地前方安静了,只有点点火光还在闪烁。   王二这才扭头看城门,不知什么时候,火已经熄灭,喧嚣也转成安静,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老张从梯子上下来,对王二说道:“这还是少爷想出来的法子,每年有一个月,囤安军和控鹤军是自由夜袭演练时期。”   “军中分为无数的小队,又时大有时小。”   “只要一个小队端掉另一个小队,被端的那个就要给赢的那个洗一个月的内裤擦一个月的鞋。”   “输了他娘的不丢人,洗内裤擦鞋才膈应!因此人人都挖空心思想法子坑人,又要挖空心思不被人坑,全特娘的精成猴了!”   “这点动静,小场面,睡觉!” 第四百一十三章 劝降   初冬的朝阳照在雪白的黄土原上,打霜了。   阳光使白霜化为层层雾气,一点点升腾。   这景象挺美,让少有见到平地的老张也不由得呆住了。   这里风大,太阳一出风就来了,雾气很快便被吹散,迷幻的风景转眼变成了修罗场。   阵地前方,横七竖八倒满了尸体,身着皮甲,制式统一,一看就是精锐。   老张喃喃地说道:“直娘贼的……下这么大的本钱……”   送饭的小子来了,挑着担子:“张叔,王哥!来吃饭了!”   老张从梯子上下来:“小鸭蛋,今天吃啥?对了,昨晚城里边是咋回事儿?”   小鸭蛋系着个麻布围裙,熟练地往伸到面前的饭盒里边添粥,然后从挑篮里边拿出大包子,给军士们分发:“听说是蕃人造反,想烧城门放西夏人进寨,都被探花郎拿下了。”   老张狠狠咬了一口手里的美食:“土包子!”   小鸭蛋不服了:“这可是羊肉香葱馅的大馒头!过年都吃不上的好东西!”   老张哈哈笑道:“我是说那些蕃人,眉山人一走进城门就能闻到,那些树干抹了水玻璃的,烧得起来才见鬼了!”   ……   没有鬼,不过有大巫,有益西威舍。   两万熟蕃,战战兢兢地跪在校场上,身子匍匐。   几位蕃人首领脸色苍白,在军事厅前大呼:“太守,熟屈部的事情,与我等无干啊!”   苏油从厅中出来,还在揉眼睛:“哎哟,这是干什么?”   当先一位老蕃人大呼道:“熟屈部的事情,跟我等没关系,我们都不知道啊!”   苏油赶紧搀扶起几位首领:“起来都起来,我也没说与你们有关,各位让部众都散了,我们几个进厅中说话。”   几位首领你看我我看你,却是不敢。   苏油叹了口气:“也罢,我们就太阳底下说亮话。”   说完对着众人说道:“事情已经清楚了,熟屈部虽然是蕃人,但是部族中有个人才,在西夏铁鹞子中担任一部指挥,叫熟屈则鸠。”   “熟屈部之前就受西夏人之托,来往边境贸易,大战打响前,又替西夏人带路,潜伏,内应,意图对我军不利,这些我们早就清楚。”   说完对众人扫了一眼:“不过老首领,你说你们一点不知情,这话就过了,连我都知晓了,你会不知道?”   老蕃人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我……我们是真不知情……”   苏油微微一笑:“真不知也罢,假不知也罢,不是你们犯事,虽然同情本族人,我也不怪你们……”   老蕃人一下站了起来:“我这就去砍了熟屈鸣的狗头,以示忠心!”   苏油拦住:“这不行,你要是杀了熟屈部头人,这冤家就结大了。那边自有军法队料理。”   “熟屈部和你们不一样,哼哼,和我们生意做得倒是挺大,可钱都不存在四通钱庄,明明有方便的法子却不用,宁愿每次都搬来搬去,老人家你告诉我是为什么?”   老蕃人说道:“因为他就是党项人的内应走狗!我们不一样,我们的钱在四通存得多!”   苏油笑了:“正是!因此他们和你们是有区别的,而我对你们的忠诚,从来没有怀疑过。”   “你们也是我的子民,同汉人一样,我自然一碗水端平。你们在青唐,横山的盐田,此战若胜,我们一定夺回来交还给你们。我还可以给你们保证,帮助你们提高产量。”   “至于羊毛和其余产品,我同样向你们保证,与屯田畜牧的汉人一样的价格,渭州蕃汉一家,绝不厚此薄彼。”   “大家好,才是真的好,老人家,你说是不是?”   老蕃人再次匍匐在地,亲吻过苏油的靴子,舞袖唱了起来:“益西威舍,行走于世间的光明。你的智慧,深邃如北海;你的仁慈,温暖如春风;你的公平,如同阳光和山泉,无论贫贱富贵,都能得到你的滋养……”   苏油笑着打断道:“马屁就不用拍了。这一切也有个前提,你们要心向大宋,要和西夏人斗!这一场大战,耽误了多少生意?眼看入冬了,牛羊会一天比一天瘦,要卖出好价钱,又得等到明天春绿了。”   “起来吧,我也不是什么光明的智者,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等有一天我去你寨子做客的时候,你能像对待远来的后生那样,用木碗盛一碗奶茶给我,就很好。”   老蕃人恭敬地说道:“你就是益西威舍,你是有佛菩萨庇佑的人,不然为何昨夜熟屈部内应放火,却点不燃松木寨门?”   “益西威舍有大威能,这下我们不怕了,你肯定会引来水的对不对?”   苏油笑了:“对!之前所以不着急引水,是因为两个大坑的蓄水还能供数日之需。”   “现在熟屈部已经将消息传递了出去,夏主肯定以为我们缺水,因此会围而不打。”   “我的推断也是对的,你们也经受住了考验,值得信任。”   “大家抓紧这几天空闲,将城防打造得扎扎实实的,保证安全。此战之后,我们再打回老家去,夺回我们的盐田和草场。”   老蕃人起身:“益西威舍,刚刚你说要公平,那如果我们参战,得了战功,是否也有奖赏?”   苏油说道:“军功处明码标价,一个首级五贯,一个俘虏十贯,要是你能将谅祚抓到,一个节度使跑不了!”   几个首领顿时激动了起来:“益西威舍,那我们也要参战!”   苏油正色说道:“要参战,就要按军法行事,我不要不听指挥的军队。十七禁五十四斩,一旦干犯,连我都不能身免。”   “你们要公平,须知公平除了利益之外,同样还有责任。汉人,夷人,蕃人,都要一视相同,敢不敢领受?”   “敢!”   “好!那大家养足精神,保养武器,等候命令吧!”   蕃人们开心地离去了,种谊过来:“老师,西夏人送来文书,要派使节前来。”   苏油哭笑不得:“说得这么客气,这是知道我们缺水,前来劝降的吧?”   种谊说道:“那见不见?”   苏油说道:“见!当然要见!”   ……   使者正是梁屹多埋,苏油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研究手里的玉瓷茶碗。   苏油见到:“老朋友到了,都管倒是好兴致。”   梁屹多埋赞叹道:“行军打仗,还带着如此精美的玉瓷,太守才真是雅人。”   苏油没好气:“要不是你家主上,我们之间也不是不能做朋友,唉。”   梁屹多埋说道:“现在也可以做朋友啊,渭州知州,对明润来说,太屈才了。”   “兀卒说了,你与他年纪相仿,如果归夏,不妨师事于你,称明润为帝师。”   “同时比照辽制,封你为南院大王,夏境内所有汉人,都归明润管辖。”   苏油笑了:“张元,吴昊,助贵国景宗立国,其功不亚汉之良,平。如今墓墟安在?后人安在?” 第四百一十四章 接战   梁屹多埋也是言谈便给:“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景宗之时,诸事草创,故有未如意者;于今夏国已然壮大,制度多立。有功者赏之,有劳者慰之。景洵累试不第,一旦投夏,便为太子中允,今上即位,立获大用,前后不过数年。”   “这就是贵朝富公的道路。明润,你本探花华选,然在大宋所任,可受重视?”   “留京则是工坊杂务,外放则是边鄙蛮荒。再看我大夏,屹多埋如此贪虐无能,也为一路都管;我那堂叔,公子一笑擒之,却也是重职在身。公子如有意,权位必在堂叔和屹多埋之上。”   苏油叹了口气:“梁兄说笑了,苏油自幼孤贫,非皇宋育我于襁褓,官家拨我于泥涂,岂有今日?苏油一生,为大宋尽瘁而已。”   “皇宋纵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它是一个孤童老妪都能得养的国度,是一个物产丰饶文化丰赡的国度。梁兄,我爱书如命,要是入了西夏,想读书了,怎么办?”   梁屹多埋看了看手里的玉瓷盖碗:“公子养尊处优,饮食器用皆是精到,我大夏的确没有这些东西。”   “不过公子,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囤安寨转眼翻覆,你已经为大宋尽力了,又何必继续坚持呢?”   苏油说道:“哦?我囤安寨,士马精强,器甲锋固,粮储滋足,寨堡坚良,何谓转眼翻覆?”   梁屹多埋将茶一饮而尽:“公子这雪芽茶真是极品,再来一杯。”   苏油微笑道:“你是想说,我囤安寨缺水?”   梁屹多埋笑道:“昨日寨中之乱,不就是一个预演吗?公子手段高明,却也有数人越墙逃出,让我军获知实情。”   “兀卒不放心,特命屹多埋前来探视,今日我所见的,是城中两口大池里边,那些本为防止下毒而投的鱼,背鳍可都要露出水面了。”   苏油眉毛一扬:“你还是细作?夏主不怕我把你斩了?!”   梁屹多埋浑然不惧,得意地笑道:“世间岂有斩使节的苏探花乎?明润,我是真心为了你好,既然已经走投无路,降了吧。”   苏油将玉瓷盖碗擦拭干净,取来一个盒子装了,似乎非常的不舍:“这还是我幼年时在眉山的发明,瓷质坚实如玉,好东西啊……梁兄,大宋君臣政治,固然俱有不如意处,但这个国家,这些百姓,这些产物,真的好……”   “梁兄,苏油束发受教,于义理早就想得明白,非张元,吴昊,景洵,家梁那些累试不第之徒可比。”   “我蜀学理工认为,有一种高贵的东西,它远远超过个人生命的存在。”   “它区别于蒙昧和野蛮,使人有别于禽兽,给了人一双心灵的眼睛。”   “它是器用,语言,文字,知识,风俗,信仰,家族,宗教,法律,国家等等的总和,是人开启智识之后,为了适应和认知这个世界,从内心思维层面创造积累出来的精神财富。”   “这个东西,我蜀学管它叫——文明。”   “华夏文明,已然传演数千年,一代代人薪尽火传,不断思考,实践,丰富,完善,虽历经劫难,却顽强延续。”   “任何致力维护,巩固,发展它的人,无论汉夷,苏油一视同仁,认可他是苏油的朋友。”   “任何企图伤害,破坏,消灭它的人,无论在西夏,在辽国,甚至在大宋,在朝堂,都是苏油不共戴天的敌人。”   “至于个人的荣辱高低,利害得失,甚至生存或者死亡……对不起我很忙,想不到那里去。”   “因此我还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成为文明的殉道者。”   “贵朝席豫弘期,席豫萨童,皆忠烈之辈。”   “田守忠已被我斥责,两位将军人头,亦用香料封函,一会儿便请梁兄带回去。”   “令叔梁格嵬,误陷重围,身被十余创犹力战不屈,直到昏迷被俘。”   “梁兄放心,油已经料理妥当,命送令叔后方医治。至于是否得返,已经不是你我能够安排的了……不过苏油保证,令叔在我部,不会受到任何虐待。”   “贵朝尽多忠贞勇烈之士,我大宋承继华夏衣冠,岂可独无?”   “西事艰疲,皇宋养士百年,岂可没有一二死事文臣?”   “故今日请自油始。这套茶具,便请梁兄带回,算是你我相交一场的念想。”   “清楚了里边苏油所一心维系的东西,梁兄便知道苏油之心,不可或转。”   即便是敌人,梁屹多埋不由得肃然起敬,懵懂地觉得,自己先前一番游说之辞,对苏油这种人来说,实在是过于低级了。   起身对苏油施了一礼:“世无明润,当少几分颜色,然今日各为其主,屹多埋无话可说。”   苏油也起身还礼:“无妨,也请梁兄奉劝夏主,退兵不争为上,休要以为苏油轻易,否则后果难料。”   梁屹多埋摇头道:“我实在想不出来,明润还能如何翻盘。”   苏油笑道:“要是一日之后,会有一场淋漓的暴雨呢?要是之后每三日都有一场暴雨,让囤安寨池塘每每添满呢?”   梁屹多埋大惊:“我是游牧之族,敢说熟知天候,后日如何可能会有雨?!还每三日一次?!”   苏油微微一笑:“不信无妨,到时候梁兄自会知晓。走吧,我送你出寨。”   梁屹多埋出了囤安寨,行出老远,不由自主地转头。   一名手下说道:“大宋探花郎的风采和气度,实在是令人折服。”   梁屹多埋叹道:“如果他是夏人,我纵然坠镫持鞭,也要相随,可惜啊……”   苏油在城墙上对梁屹多埋挥手,种谊站在一边:“老师,刚刚在幕后,你那番言语我都听见了,老师的胸襟,实在是令人佩服和感动。”   苏油眯着眼看着梁屹多埋朝三里外的大营行去:“是啊,连我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呢……”   种谊:“……”   次日西夏人果然没有进攻,然而第三日,苏油所说的暴雨之日,天空依然万里无云。   似乎受到好天气的鼓舞,西夏大营动了,无数黑压压的大军列阵,簇拥着一骑俊逸的白马出来,正是照夜白。   马上之人就是西夏国主谅祚,只见他金甲银盔,举剑向囤安寨一指,西夏大军顿时齐声呐喊,朝寨前压来。   马匹不能跨越层层壕沟,西夏军冲近之后,纷纷下马,徒步冲向外围。   步跋子当先冲锋,大军后续紧跟!   这支军队由山地蕃人组成,和二林部囤安军类似,悍不畏死,战法彪悍。   不过步跋子没有重甲,对上能力透重铠的鹤胫弩,同样损失惨重。   七十步,一般弓手,临敌也不过三发,纵然控鹤军经过精良的训练,采用了三段射法,在黑压压的敌军面前,也最多五发而已,难以抵挡。   抵挡不过就撤,囤安军射过五轮,收割了大量尸体后,开始沿着交通壕后撤到第二条战壕后面,被巨大损失刺激得怒火熊熊的西夏人,纷纷跳入战壕,找寻宋军接战。   然后就坑了,囤安军后撤的时候还带走了梯子,下得来,上不去。   交通壕设计巧妙,就好像一棵树,从细细的树根一样的小交通壕集合成树干那样的大交通壕,便于撤退。   所谓的大,那也只是相对的,只要守住交通壕的出口,西夏人的兵力便施展不开,战事顿时陷入停顿。   囤安军的苗刀,在战壕里边也同样不能施展,不过他们却有另外一款神器——工兵铲。   阿囤烈是军事天才,控鹤军的土工作业相当犀利,阿囤烈看到了好处,立刻有样学样。   几处通道口,被阿囤烈派乞第龙山率领藤甲步兵挡住,将工兵铲当做短柄斩马刀用,当者披靡。 第四百一十五章 战壕   王二跟着老张抬着梯子懵懵懂懂的狂奔后撤,西夏军士在他们身后追击。   刚跑到一处光亮开阔处,就听得身后几声惨叫,王二一扭头,就见身后竟然有一处巨大的藏兵槽,一队藤甲战士左手持藤盾,右手工兵铲狂舞,转眼将追击的西夏人砍翻在地。   脚步声响起,更多西夏人和更多的藤甲步兵在通道口聚集起来,顿时血肉横飞,场面惨烈。   藤甲轻便非常,经过多次油浸,对付箭矢或有不逮,但是对付刀剑,特有的坚韧和弹性却非常得力。   因为诸葛大丞相火烧藤甲兵的故事太过于印象深刻,苏油命眉山生产者们在其表面涂上玻璃水,还做了喷砂处理。   但是乞第龙山的藤甲步兵防护再厉害,在西夏人以命搏命的疯狂下也有了损失,局面开始有些不利。   王二一把拽住梯子:“张叔!别跑了!”   老张头也不回:“撤!撤回寨子里同他们干!”   王二不挪步:“叔,你看一眼后边啊!”   老张扭头骂道:“你这娃……我去!   王二将梯子往通道边一靠:“叔!上梯子,我给你上弦,射死那帮狗日的!”   老张以最快的速度将自己的弩拉开,人还没蹬上梯子站稳,弩矢就发射了出去。   一名宋军甲士正被两个西夏人扑倒在地,一名西夏人扔掉手中的战刀,抽出腰里的匕首就要向战士的脖子扎去。   然后就听噗的一声,一支短矢插入西夏人的右眼,直没到箭羽。   重甲战士将身一翻,操起工兵铲将另一西夏人砍翻,喊了一声:“谢了兄弟!”又向正和同伴缠斗的同袍那边扑去。   老张呸了一声:“你该叫叔!”   接过王二递上来的鹤胫弩,又是一发射了出去。   王二在老张身边喊道:“叔,我们人少,弩箭要救急,别见人就射!”   老张端着弩瞄准前方,嘴里喊道:“就你狗日的机灵,知道了!”   话没说完,却又是一箭射了出去。   王二朝左右高喊:“控鹤军!还击啊!”   这下子提醒了老张:“大家跟我喊!控鹤军,还击!帮夷人兄弟扛住!”   藤甲步兵也跟着喊起来:“控鹤军,还击!”   控鹤军,还击!   无数撤退中的控鹤军听到呼叫,也停下了脚步。   阿囤烈的习惯是永远与控鹤军一起行动,控鹤囤安二军,那真是十多年战斗下来的交情,两军中不少军士都是连襟,妻舅的关系。   血浓于水,越来越多的控鹤军停下脚步,有样学样,开始在囤安甲步身后重新组织反击。   有了弩矢压制,通道很快得到控制,西夏人堆积起来的尸体几乎堵住了出口。   不过西夏人也不傻,杀入战壕的军士只见下去,不见出来,谁都能判断出战壕内的战事不利。   好在他们有泼喜军。   西夏是双峰骆驼的重要产地,而泼喜军正是一支骆驼背上的劲旅。   他们的骑射装备,是装载在骆驼背上的小型抛石机——旋风炮。   两军阵前,高大敦实的双峰驼背立着一架架扭力抛石机,把鞍袋里拳头大小的石头不断的射击出去,飞临的弹雨,曾是宋军害怕到骨子里的噩梦。   “纵石如拳”,就是宋史对他们的注解。   不过如今他们的旋风炮完全派不上用场,因为敌人都在战壕里,只能听见喊杀,却看不到目标。   然而,他们同时还是一支工程师部队,随军装备里还有大量的木料,可以组装成笨重巨大的投石机,发射巨大的石头笼子,摧毁敌方城头的防守设施。   很快这些木材便派上了用场,在壕沟上搭建起一道道临时木桥。   木桥架好,更多夏军能够从从地面越过壕沟,战壕顿时失去优势。   这战就没法继续了,老张他们掩护着藤甲战士,最终全部撤回寨中。   寨门打开,又是一大群举着巨大滕盾的军士冲了出来,挡住夏人的矢石,将部队接应回去。   寨门上的千斤闸轰隆隆落下,城上的箭雨结束了西夏人的进攻。   此战整整进行了一天,从黎明战至黄昏,西夏人成功占领了囤安寨外围所有壕沟,将苏油彻底困死在了寨内。   不过损失也是巨大的,精锐的步跋子损失三成,其余军队损失近五千。   这一战损失的都是西夏精锐,最后一道战壕,离囤安寨尚有百步,正好是鹤胫弩的打击范围。   谅祚对作战成果还算满意,可对于囤安寨缺水的判断,终于产生了动摇。   要不是梁屹多埋灵机一动反应及时,临时征用了因壕沟注定无法使用的巨型投石机,搭建成跨越壕沟的桥梁,战局最终会演变成什么样子,还很难说。   如此顽强的抵抗,哪里有一点因缺水而带来的焦躁不安?分明是比西夏军队还要凶暴强横斗志顽强的生命收割机!   谅祚不知道苏油是怎么鼓舞士气的,难道真是用暴雨将至的骗局来维持?   为了试探寨子中人守城的决心,谅祚连夜组织了一次试探性攻城,冒着城上的箭雨,堆积柴薪放了一把火,损失数百军士后,也终于明白了熟屈部的憋屈。   囤安寨的松木城墙,直娘贼的点不着!   ……   囤安寨的火光,即使远在镇戎军的种诂,也能在城头清晰看见。   姚兕和乞第龙山,如今是过命的交情。   在苏油眼中,两个单身西班牙斗牛犬而已,找媳妇都有难度,却已经大言不惭地商量着结儿女亲家了!   姚兕担忧地看着远处的红光:“知军,儿郎们渴战啊,鞍马军器,都是苏明润喂出来的,要真不救,不怕被陕西父老戳脊梁骨?”   种诂紧咬着后牙槽:“才数日而已,客军未疲。”   姚兕说道:“从囤安军消息断绝之后,我便绝了饮水,两日才过,便受不住了。”   种诂看了一眼姚兕:“能傻到像你这样……也罢,这也是苏明润念破嘴皮的知行合一,实践出真知了。”   姚兕说道:“不是,知军你想,我一个措大都忍不了两日,他苏明润一介文弱书生,能受得住这个?”   说完又疯狂暗示:“苏明润可是我朝探花,要是有失,你我的项上人头……朝廷韩相公当政,这老头杀起武人来,手可黑得要命……”   种诂又白了他一眼:“你是担心女儿还没出生就成寡妇吧?”   姚兕怒了:“为什么不能是儿子?!女儿怎么能打仗?怎么给他爷爷报仇?!他乞第龙山才生女儿!必须生女儿!”   种诂懒得理他这点怨念:“苏明润的死命令,白日里不见到三股狼烟,夜中不见到七星孔明灯,不可出击,否则就算胜了,他也一样要杀将!”   姚兕脱口而出:“苏明润?他不能吧……”   种诂第三次给了他白眼,这回都懒得说话了。   姚兕这才反应过来:“当我没说,这娃手底下如今也是两万条人命打底……”   种诂这才继续开口:“终于明白了?”   “渭州城一年来花团锦簇,是个人都眼红。从谅祚找蕃人代理,同渭州进行交易那一刻起,便已经将饵吞下;囤兵天都山,就已经落入陷阱;过了石门峡,战局便几乎已经注定!”   “这就是一个口袋阵,谅祚要入渭州,只能从口袋的边缘破起,过了石门峡后,就只剩下这条路。”   “囤安寨,镇戎军,两个犄角,只能二选一,否则便有后路之忧。”   “他苏明润成天摆出一副弱鸡模样,连我看着都想欺负两把,在谅祚眼里,就跟渭州的学宫馒头一般,皮薄馅大油水多,不咬他咬谁?”   “这样想没错,可是真这样做,那就完了。”   “夏军每一步,都被苏明润明里暗里安排得明明白白。我家八郎跟了他,眼界,学识,待人接物,哪一样不是大进?”   “这些都不重要,因为对别人狠,不算什么本事儿。”   “可把自己做饵,对自己能狠的人,连老子都害怕!”   “你还替他担心?卖了你只怕还帮着数钱呢!” 第四百一十六章 神迹   姚兕到底还是不放心,种诂回去高卧后,他还守在城头,向西方囤安寨方向张望。   迷迷糊糊靠着城墙睡去,却黎明之时,被风中传来的隐隐欢呼猛然惊醒。   “怎么回事儿?”姚兕抓住一个军士问道。   军士看向十数里外的囤安寨:“不知道,听不真切,似乎是那边传来的!”   ……   西夏阵营,谅祚正在给军士们鼓气:“去年的今天,我派遣使节庆贺宋朝国主登基,可他们怎么做的?!”   “拒绝我们纳贡的名马,拒绝给我们书籍,羞辱我们的使节,将之逐出国境!”   “这样的耻辱,我无法忍受!你们,能够忍受吗?”   西夏军士们抽刀向天挥舞:“不能!不能!不能!”   谅祚说道:“今年,渭州对蕃人开放榷市,唯独将我大夏排除在外;七月,细作窥探天都行营,盗走我的龙驹;九月,骑军进逼天都山,几乎抢占了石门峡!我想问,我的勇士们怎么了?!你们的血勇还在吗?!”   无数西夏战士眼含热泪,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死战!死战!死战!”   谅祚抽出宝剑,指着囤安寨:“打破它,后面就是渭州!那里的钱谷,女人,牛马,美酒,丝绸,多不胜数!”   “宋廷颠倒无计,派一个幸进少年担任高官要职,除了箭矢犀利,其余一无可取!”   “囤安寨被围困了数日,寨中水源早已断绝,但是一场大雨,说不定就能起死回生。”   “为了抵达这里,我们耗费了两个月的时间,无数生命的代价!”   “我的勇士们,你们要与苍天争夺时间!让宋廷看到我们的力量与顽强!让他们知道,羞辱我们的代价!”   “先登者,赏牛五十,羊五百,金五十,官一军指挥!”   “斩获苏明润者,赏牛五百,羊千口,金三百,官州节度使!”   “先入渭州者,即为渭州之主!”   勇士们顿时欢呼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囤安寨里传来更加激烈的欢呼声:“益西威舍!益西威舍!”   ……   囤安寨中,苏油刚刚进行完一场大型迷信活动。   十多名熟屈部大小头领被军法处置,苏油说这是祭祀泾河龙王。   然后命工程部的人踩动水车,将水池中仅剩的一点水灌入两口深井之中。   待到水满到井口,工程小组推上风车的离合,就见两眼深井之中,清泉自动地汩汩冒了出来。   两口池塘,水平面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上涨。   在教场观摩处决叛徒的蕃人,被这一幕惊得跪满了一地,老首领激动得振臂高呼:“这是神迹!益西威舍!天神护佑!”   蕃人们齐齐高呼:“益西威舍!益西威舍!”   苏油身着五品朝服,站在点将台上,迎着初升的朝阳,逼格满满:“夏人要战!那便死战!”   “死战!死战!死战!”   所有军士,乡勇,边户,熟蕃,这一刻齐身怒吼,杀气干云。   ……   最残酷的攻城战,终于拉开了序幕。   城头之上,一门门弩炮,架设在松垮的牛皮和绳网背后,士兵们咯吱咯吱地摇动转盘拉动弩臂,然后将坚实的瓷弹安放到位。   乡勇也被组织起来,救护队,运输队,部分熟练的弓手,被临时发放了鹤胫弩,补充到弩兵队伍之中。   蕃人们一边保护牛羊,战马,避免它们受惊,一边打磨甲兵,兴奋地准备出城作战。   他们现在是对苏油最忠心的一群人,因为益西威舍的身后,是诸天的神灵!   谁也不傻,渭州城外的战壕,立刻就被西夏人利用了起来,他们从周围山上伐来木头,盖在壕沟上面,既是前进的平台和桥梁,又是战壕的掩护,军士们可以通过下方的坑道,到战壕的尽头,离囤安寨仅仅百步的地方集结。   鼓声在西夏中军隆隆敲响,大量的辎重兵抬着横梯越过木桥,冲向寨墙。   墙上的弩炮和鹤胫弩开始射击,一枚瓷弹扫过奋进中的小队,顿时血雨纷飞,筋断骨折,梯毁人亡。   更多的人则是带着弩箭倒在了进军途中,然而辎重兵们的亡命突进,还是让不少梯子搭上了寨墙。   无数西夏勇士呐喊着从坑道出口出翻了出来,蚂蚁一般涌向有限的几部梯子。   然而,梯子这东西只能安放在平面上,雪花棱堡的设计,注定了登上梯子的勇士,将迎接来自二百七十度范围的残酷射击!   而且棱堡的设计孔设计还是多层的,整个城墙从上到下,还有无数通道和藏兵洞,弩手们躲在里边,让攀爬的西夏士兵尝尽了苦头。   西夏人也立即反应过来,寨墙中有孔道!就像白蚁窝那般,坚固程度堪忧!   梁屹多埋立刻调整战术,强弩手压上,压制城头火力,掩护主力攻城;   泼喜军骑着骆驼紧跟其后,发射石弹,企图摧毁部分城墙。   然而居高临下的巨型弩炮,打击得西夏人面无人色,强弩军除了压制住城头的弩手外,对堡寨藏兵坑中的宋军毫无办法。   每一面弩炮的前方,还立着巨大的藤编弧形挡板,几枚侥幸越过绳网和浇湿的生牛皮阻拦的石弹,打击到弩炮上的时候,也被藤板独有的弹性和设计弹向两侧。   泼喜军的射程尚短,十数骑果敢的勇士,驱使着骆驼越过平台,冲到寨门近处,企图利用机动优势移动射击。   然而,中空寨墙的坚固程度,远超夏人想象。   水玻璃制成的泡花碱水,后世工程抢险用的土壤固化剂,早就被苏油通过预埋的竹管送入寨墙内部,此刻的囤安寨,坚如金石。   他们更不知道的是,二林部的第一代弩炮手,是在船上玩弩炮的。   从那以后,打击移动靶,或者在移动中打固定靶,一直是他们的一项实战科目。   加上身边理工小组的帮助,很快就让冒失的泼喜军尝到了厉害。   五斤的瓷弹,携裹着巨大的动能,即使大象都扛不住。   一匹骆驼险之又险地躲过两枚瓷弹,就被第三枚瓷弹击中头部,令人毛骨悚然的撞击声响过之后,巨大的骆驼头颅化为血雾,无数头骨,牙齿四散飞溅。   骆驼变成了一只无头的怪物轰然倒地,带血的瓷弹继续飞行了一段距离,撞到木头平台后再次弹起,扫过一匹骆驼下方,打断它的两条腿,最后撞入弩手群中,强行闯出了一条血肉通道。   后方的鼓声敲得越发激烈,更多的战士无视空中飞舞的两白一红的制式箭羽,无视身边不断倒下的同僚,忘我地拖着梯子,冲向寨墙,然后横咬着钢刀,像暴雨来临前的蚂蚁一般,疯狂地向城头攀爬。   景象惨烈异常,无数士兵惨呼着中箭,然后跌落到寨墙根,又被同伴们踩着,向梯子攀登。   人命在这一刻,卑贱得不如蝼蚁。   渐渐的,立在寨墙上的梯子越来越多,攀附在梯子上的人也越来越多。   一锅锅金汤泼下,即将抵达墙顶的人顿时被烫得松开双手捂着头脸,本能让他忘记了位置的危险,惨呼着从空中跌落地面。   一支支巨大的木磙,浸透了水以增加重量,从城墙上落下,沿着梯子一路下滚,所过之处非死即伤。   城头上的乡勇们,疯狂地合力搅动绞盘,将数百斤磙收回到磙车上,喊着号子推向下一部梯子。   剩下的小组用挠钩收起梯子。不少人在肾上腺的旺盛分泌下过于忘我,暴露出身体,被空中交织的羽箭射中。   救护队冲上去将他们拖上担架,送往城下。 第四百一十七章 表面上的不利   后方的西夏人也在忙,几日停战的日子里,宋军忙着巩固城防,他们则忙着伐木。   西夏人的驼马很多,如今将无数的原木拖来,战壕上方的覆盖空间越来越宽。   在弩炮攻击范围的后方,战壕上方原木搭建出的平台上,数架巨大的木质结构开始搭建,巨大的底座,预示着那将是一件恐怖的攻城武器。   阿囤烈指着那几处位置:“大巫!那是什么?要不要派小队出去毁掉?”   苏油在忙着统计个小组送来的数据,抬头一看:“我去!这玩意儿西夏人都弄出来了?这是巨型投石机!”   阿囤烈说道:“那我让乞第去放火!”   苏油将望远镜丢给阿囤烈:“慌什么,这玩意儿不是一两天能弄好的,你先用望远镜好好看看,看看边上是不是有指导工程的人员,尤其是那些看起来和党项人明显不是一族的那种。”   “看好那些人,等我们反击的时候,这帮人就是重点,通知全军,一定要给我抓活的!一个顶五个俘虏的赏格!”   阿囤烈讶异道:“这么值钱?”   苏油说道:“这么大的投石机,里边的工学力学技巧不是一丝半点,不会就让他们教,不丢脸!”   说完又有些担心:“大巫这命就交给你了,你到底能守住不?”   阿囤烈冷笑道:“你这寨子比对付木叶蛮那个黑心百倍!再说不是还有震天雷吗?我现在只怕西夏人跑得太快!”   苏油看着城下远处西夏人给战壕盖木头盖子,摸着下巴说道:“震天雷西夏人似乎还不知情,那就最好了,我们能隐瞒多久是多久。”   “我们的弩箭犀利,西夏人就利用战壕躲避箭雨,聪明啊……嗯,搞不好有机会再坑他们一波……”   说完站起身来:“我估计过不了几天,西夏人就要撤退了,你这边得提防他们最后的疯狂。我先去和蕃人们打招呼,别阴沟里边翻了船才好。”   阿囤烈颇为讶异:“大巫,你怎么知道西夏人要撤退了?”   苏油拿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阿烈,到了你这个层次,要更地多从战略方面考虑问题。”   ……   惨烈的攻防继续了三日,几架恐怖的大型机械逐渐成型。   寨子中抛掷出去的石弹,被西夏人收集起来,和四处采集的巨石一起放入竹筐,变成更大的弹丸,一个估摸着得有三十斤。   壕沟逐渐被原木盖上,西夏人的进攻时越来越方便。   城头上的弩箭逐渐稀疏,石弹也越来越少,一切似乎在朝着对西夏人有利的方向发展。   不过苏油不这么认为,经过连日的大战,苏油每晚都召集参战军士们开诸葛亮会,成员从阿囤烈这样的高级将领,到各级指挥,节级,最后到普通的士兵。   理工小组深入队伍,对军器,战法,行动操典,甚至医疗,饮食,进行全方面深入的意见采集,以期下一次的改良。   城防战,就在一次又一次的讨论中,越发的高效,不如开始那般,一股脑儿的乱射乱扔了。   因此看似矢石渐渐稀疏,其实效率并没有怎么降低。   囤安控鹤两军,十多年都是这样积累下来的,起步虽然艰难,但是如今已经渐渐显现出巨大的优势。   几乎所有先进技术,都是从为战争服务开始的。   西夏人地面上的部队,明显大量减少,这是理工观察小组的报告,他们早就掌握了西夏人在挖掘地道,藏兵地下的痕迹。   再过一两天,就是梭哈的最后时刻。   ……   渭州城,李若愚心急如焚。   他是内官,原为供备库副使、带御器械,是皇帝的贴身保镖。   虽然是太监,却也是武艺高强,战策精熟。   如今外放一路权驻泊兵马钤辖,兼权管勾秦凤路蕃部公事,另外还要负责一部屯田厢军。   在京中听大佬们胡吹苏明润如何神机妙算智亚诸葛,可是到了渭州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苏探花,被西夏人围在了囤安寨里!   种大质明明拥兵在十数里外的镇戎军,却借口敌人防守甚严,只肯做小小的试探,坚决不出兵相救!   渭州城的文官,蔡确死守着小苏太守临去时的命令,安抚好渭州,管理好后勤,军事不得插手!   几个推官,他们恨不得苏油死在外头才好!   薛向和蔡挺,一个去了环州,一个去了庆州!   渭州对面才是夏军主力!谅祚就在那里!这帮人到底懂不懂军事?他们都在搞什么?!   想着临出宫时的那番场景,李若愚不由得一个哆嗦。   知道自己要来渭州,太后特意召见。   其实也没说什么,只说小苏探花本来在夔州好好的,是自己临时起意召他回京,本指望着让他享福两年娶房媳妇呢,结果遇到夏使无礼一事儿,一下子给支应到渭州去了。   如今西事紧急,太后是个慈心的,就惦记这不能让眉山猴子没了下场,这媳妇还没娶上不是?   后宫中波澜诡谲,是一个吃人都不往外吐骨头的地方,太后的闲话看似没啥,可她的身边,还坐着皇后,颖王。   这就是皇室的意志,至少是两宫和储君的意志!   不能让苏油没了下场!这是底线!   还有一个小姑娘,穿着素净,在一边安静站着,还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脸上自信沉着的神采,与宫中侍候人的宫女迥然不同。   说句僭越的话,好些一二品的诰命,公主,在两宫和储君的面前,都没她那份从容。   这位就是负责皇室小孩教育的小苏先生?   李若愚一下子明白了!   一个慈善彩票,卷了十六万贯,然后玻璃作坊,火柴作坊开得风生水起。   福田院,育慈院,汴京城鳏寡孤独,皆有得养。   冬日一到,扛雪的萝卜,菘菜,一波波的上市。   有钱人家忙着开地窖,没钱的忙着腌腌菜。   加上灶台上的豆芽,官庄上的韭黄……   只要端起饭碗,就能见到皇家的恩德。   今年的大水灾,皇宋慈善总会一次反哺朝廷三十万贯,用于专项救济灾民,就连首辅和参政,都上表称颂。   要是御史们敢掰扯什么收揽人心,明窗净几的房子里,吃饱了太学馒头的太学生们,就敢捧着书本上门,来来来,国朝华选们,替我们讲讲什么叫天心即民心!   太后不止一次念叨,仁宗皇帝几十年的苦都白吃了,光节流怎么行,开源才是正经路子。   如今的太后,皇后,整个皇室,在大宋其它地方不知道,在汴京城,那是声誉日隆。   尧天舜日!   在大家都受益的情况下,太后手一挥,挑了两处皇庄,建玻璃大棚,种反季节蔬菜!   顾惜官家和宗室们的身体,又没花朝廷一文通宝,种点绿菜怎么了?!   皇庄的主管是几名内官,主持此事的是一位寡老太,御史们再敢掰扯什么阴阳不谐,叫他们来寡妇老太太跟前说说,是不是要把老身这最大的阴阳不谐搬出宫去!   李若愚终于明白皇室为何对苏油如此上心了,这一切,谁带来的?! 第四百一十八章 义勇   宫中也有派系,内朝的斗争比外朝更加的残酷。   颖王爷是谁?不是太子的太子,这事情办好了,就是今后数十年的安稳。   因此李若愚如今是真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的探花郎小祖宗咧,你怎么就跑去前线,还被人围了哟?!   掰着手指头数,还有哪些人可以用?下蕃军?那是要经过薛向蔡挺两位都转运使的;   按察司巡检司?那是要经过渭州行政班子那些死脑筋的,而且人数不多……   自己手底下倒是有一支大军,可直娘贼的乃是厢军废材,屯田种地那是一把好手……   囤安寨据说还缺水!天老爷这一转眼就是十来天过去了,真真是要了亲命了喔……   李若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来回踱步,就见一个小厮扑了进来:“将爷不好了!措大们反了!”   李若愚不惊反怒:“寄食厢军?好不容易到了能吃饱饭的地界,他们反倒不想活了?!”   唰的一声从墙上拔出明晃晃的长剑:“一群扶不上墙的烂泥还敢造反?将爷我会会他们去!”   这个称呼是李若愚为自己量身定制的,自打除了京就让手下们必须这么叫,这样显得威武。   小厮赶紧说道:“不是厢军措大,是……是渭州措大……”   李若愚立刻转头,将长剑插回鞘内:“这怎么说起来着……本土的乡亲,有诉求该去找蔡确那老东西啊,怎么跑我驻泊司衙门来了?”   想到蔡确那不是东西的东西,李若愚气就不打一处来,这官场上的琉璃猴子,简直就是磨芯轴儿投胎。   自己去找他向囤安寨派援军,被他推得滴溜乱转,一百个李若愚加起来都不是一个蔡确的对手!   待本将爷料理了这桩,再好好给你上回眼药!   李若愚也是胆子大的,想来也是,能替官家飞身挡刀的肉盾,胆子不大还行?   大步走出厅来,未语先笑:“呵呵呵渭州的乡亲们啦,是有何冤屈要诉与本官啦?尽管道来,蔡通判不与你们做主,本官替你们告到官家那里去……呃?你们,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见到门外黑压压的人群,李若愚不由得心里打突,早知道这么多人,老子还出来顶这锅干啥?   什么破小厮,就是没京中的机灵劲,回头打二十大板!   眼前的人群都是精壮汉子,手脚粗大,一看就是干惯了力气活的粗人。   不少人额头上刺着金印,没人说话,光在那里一站,气势都非常吓人。   所有人都带着兵器,不少背着自制的长弓,长箭,大拇指上还戴着扳指,这些是开得两石半以上强弓的硬手。   长短兵器都有,有的还有两柄,腰里一把三尺横刀,手里一柄光刀柄就四尺来长——这是朴刀,官府禁长枪之后的民间改良兵器。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太好了,还是位胖将爷!我们就拥戴他为主!”   一时间,项羽立熊心当傀儡,萧何曹参立刘三那措大当靶子,本朝太祖黄袍加身……诸多典故在李若愚心里边翻腾了一遍:“等下!我是中使内官!”   拥立我是没有未来的!   一个老头喊道:“那就更好了!!”   我日!啊不是我不能……李若愚都要疯了,你们这么不挑食的吗?   就见那老头喊道:“如此我们更无嫌疑!就这位中使大人了!”   不是造反?李若愚瞬间觉得所有力气回到了身上,官威立马抖了起来:“好好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老头热切地说道:“将爷!带我们去救小苏探花吧!”   “啊?”李若愚一愣,然后喜出望外:“真哒?!”   “真的!我们就差个领头的了,将爷你最好!”   一声将爷把李若愚叫得那个舒坦,这都没教过啊?想了想说道:“行军打仗你们会吗?”   一个汉子拱手说道:“回将爷的话,小人五年前,乃渭州乡弓手队率,杀过不少夏狗的!”   有一个汉子拱手:“小人做过渭州延边巡检都头。”   接着越来越多:“小人五乡弓箭社社首……”   “小人曾任料界斥候,熟悉道路……”   “小人曾任步军指挥……”   “小人曾任环庆马铺节级……”   “俺们是坨坨部的!拖了最后一批羊毛过来!欺负益西威舍就是欺负天菩萨!就是欺负俺们的金刚不动佛,黑财神赞布绿那布!”   “小老头是二十年前,从好水川杀出来的活人……咳咳咳咳……”   李若愚一脑门子黑线:“这个就不用显摆了,几位少年是怎么回事儿?还是襕衫士子,你们也当过兵?”   士子们彬彬有礼上前拜见:“禀将爷,学生囤安军军事推官,抚远大将军幕府掌印书记阿囤元贞……”   “学生渭州转运使司计房通事,军事观察推官苏辐……”   “学生商州胄案勾管器械事,渭州勾管军器房公事石鍮……”   “学生陕西路转运使司知机密事,阖门使王厚……”   李若愚都傻了,特么这几个娃报出来的官职,有的都够和自己平起平坐了!   一下子反应过来,不由得哭笑不得:“你们……你们还是想推我出来当傀儡……”   阿囤元贞不管不顾,一把拉住李若愚的手腕:“姐姐!将爷他同意了!”   一个艳丽的妇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囤安军副钤辖,在藜将军阿囤弥,见过将爷!”   说完又拉出身后一个略微羞涩,背着书包的少女:“这位是我的中郎将,石武烈王之后石薇,苏探花的未婚娘子。”   说完手按剑柄:“将爷,就等你号令了,去啊,还是去啊?”   李若愚一拍大腿:“去!当然得去!且待本将披挂起来!”   阿囤弥转身:“将爷同意了,那就各自回家,准备半月军粮,明日辰时城北集合,领马!”   石薇赶紧补充道:“十六以上,四十以下,其余的……我替小油哥哥多谢大家了……”   人群哄然散去,只剩下阿囤弥等几人。   阿囤元贞说道:“姐姐,那我们也去了。”   阿囤弥眉毛一挑:“从现在起,实行军法,重新见礼。”   阿囤元贞和一群小子单膝跪倒:“是!谨遵将军号令!”   阿囤弥一摆手:“去吧!”   李若愚羡慕坏了:“本将手底下要是有这样的兵……”   阿囤弥拱手道:“将爷,末将也该去准备。唐突了。”   李若愚赶紧还礼:“去吧去吧,我得跟着好好学学……”   ……   连月鏖战,俘获的马匹不少,狼渡原的驻守蕃夷将马匹赶到城北,苏小鼠打开四通商号仓库,一水儿崭新的牛皮鞍鞯,藤甲,制式长箭,用四轮马车拉到校场。   辰时未到,乡勇们以乡为单位云集过来。人数竟然聚拢上万!   渭州民风彪悍,听得让大家养上猪羊,吃上白面的小苏探花,急人之难,菩萨转世的石小娘子未婚夫婿,被夏狗困在了囤安寨,立即闻风而动。   又不是没有和夏狗们干过战,官府不救,老子们自己去救!   除了农人,还有商人,各家商号的四轮马车也纷纷赶来,我们打不了战,跑运输可还行,步兵全部上车,商号的伙计运你们过去,不劳大家辛苦!   有了车辆,不会骑马的乡勇们找到充分理由了,这下我们也能上了!   兵器不够怎么办?就见渭州工坊的工人们跑了过来:“我们连夜用钢条磨尖,枣木棍子打个深孔怼上,这就是刺枪,管够!然后……队伍能加我们一个百人队不?”   那干粮也不够啊?   有有有,程三和董非跳了出来,伸手朝北方一指:“只要带够蜀钞,一路向北,沿村购买,还省了转运之劳了。”   好吧,阿囤弥完全没有理由拒绝,于是原计划五千骑军的队伍,这下又多了五千步军。   技能优长的组成亲军,弓马娴熟的组成斥候,然后分出前中后军,出发!   李若愚带着百十来人的亲卫也到了,见到这样的阵仗,不由得赞叹:“军容鼎盛啊……”   阿囤弥见李若愚的马实在太差:“将爷,招呼手下们换马吧。”   李若愚眉开眼笑:“是是是,汴京过来的马真没法看。”   诸事根本不劳李若愚操心,因为队伍骨干非常健全。   阿囤弥任都指挥使,石薇任栩卫中郎将,阿囤元贞任军师中郎将,小鼠奉车参军,管后勤粮秣运输兼掌书记,石鍮任军械勾管,料理军中器械机械。   至于李若愚,有个合适得不能再合适的差遣——监军。 第四百一十九章 水火交逼   除了核心成员,渭州乡勇的军事素质相当可靠,至少比大宋各路厢军厉害多了。   指挥,节级,什,伍,斥候队,都是乡勇自行选举声威颇重的汉子担任,每人还配了一个工作队成员,负责解释军令,监督执行。   工作队成员平日里深入田间地头,帮渭州各乡获得了大丰收,平日里还要负责指导生产,宣讲政策,乡间零售,疾病救治,照顾老弱,以及物资收集和调度。   渭州千年来就没有经历过这么细致的管理方式,加之去年洗劫之后,豪强地主被西夏人清扫了一大片,死的死逃的逃,工作队作为小苏探花的代表,自然而然就替代了乡绅的位置。   都是热忱明理的热血青少年,不但成为了乡民的主心骨,还成为了乡亲们的宠物。   热情推动效率,李若愚骑在新换的大马上:“谁说我大宋军事不振来着?这民心渴用,军心渴战啊……”   “监军你想太多了吧?”阿囤元贞一瓢冷水就泼了过去:“换一个官试试?看乡亲们还去不去救?”   李若愚:“……”   路过乡村,先期到达的工作队成员,已经组织好物资,在路边等着了。   辎重队留在了后方,组织运输,其余人继续前进。   冯里正不住地拱手:“儿郎们,一定要把小苏探花救回来啊……那是我渭州的福气啊……可不能叫夏狗给祸祸了……多拿俩鸡蛋,还有卤牛肉!吃了才有力气跟夏狗们干!”   这支由士,农,工,商,蕃,夷组成的奇怪队伍,其行军速度还非常的快,一日六十里轻轻松松,只用了一日,便进抵陇关。   陇关守将是种诂手下,一见这生力军都吓着了,这都没有军报啊!   阿囤元贞上前:“渭州义勇,前出囤安寨救援,请守将开关放行!”   守将觉得贼不靠谱,可是一验关防引信,特娘样样都是真的!   连最新款式的监军都在里头,高配!   赶紧放行。   ……   囤安寨,寨外尸积如山,西夏人还在忘我进攻。   寨子弩箭和石弹似乎无穷无尽,用郭隆的话说,谅祚小儿敢拿命来填,老子们就敢收!   西夏人已经意识到不对了,他们都被这卑鄙奸险的苏探花骗了。   之前一切的一切,交易,佯攻突进,逐渐回撤,粗糙的松木城墙,缺水,主帅怯懦,乡勇不力……都是假的,都是欺骗,就是骗西夏人来强攻囤安寨!   看似软弱的柿子,里边竟然是一个实心铁核!   如今的西夏人,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巨型工程车眼看要完成,谅祚不信,什么土城墙能抵挡住三十斤的石弹的砸击!   梁屹多埋进帐:“兀卒,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谅祚用拳头顶在眉间,闭着眼睛搓揉:“怎么?快没粮了?”   梁屹多埋有些无奈:“兀卒,我们已经攻伐三个月了。”   谅祚叹气道:“不拿下囤安寨,这把就亏了啊……苏明润,小看他了。屹多埋,你说景宗在此,他会怎么做?”   梁屹多埋说道:“攻城本非我夏军所长,若景宗在此……兀卒,如今骨干未失,景宗可能会诈败,将宋军从寨子中吸引出来,然后利用骑军在野外歼灭之!”   这时候,帐外又进来两个人,一位红头发绿眼睛,一位棕色头发蓝色眼睛,头上包着头巾,身上是长到膝盖的褂子,下身是宽松的白色长裤。   两人给谅祚深鞠一躬,其中一位说道:“年轻英俊的汗王,你要的大攻城机已经造好了,随时可以投入进攻。”   谅祚说道:“来自西方的学者,你们的知识让我惊叹,库罗,艾尔普,请问你们的大投石机,能够击垮宋人的寨子吗?”   库罗再次鞠躬:“宋军的首领,非常伟大,他建立的城堡,还有战壕,让人以为欧几里得的灵魂来到了东方。”   艾尔普也跟着说道:“不管是空中还是地面,都充满了让人仰慕的几何美感。不过非常惋惜的是,以松木为架构的城堡,不管其数学原理是多么的精妙,都无法抵挡大投石机的攻击。”   谅祚说道:“有劳两位学者,你们下去休息吧。”   两人施礼下去后,谅祚对梁屹多埋问道:“地道挖得差不多了吧?那明日辰时,我们开始进攻。”   ……   苏油在指导厨子们煮羊肉:“羊肉要剔得净,切得小,煮得烂。营养多在汤里,然后汤和肉分装。”   “这样能保证饮食营养,分配均匀,吃得更快。我们麻烦一点,士兵就方便一点。对了,盐不妨稍重一些,如此不会乏力。”   见到种谊过来,苏油问道:“地道挖得如何了?”   种谊反问:“我们的还是他们的?”   苏油没好气:“两边的!”   种谊说道:“他们停工了,监听小组用大缸监听动静,估计明天就要挖通。”   苏油笑道:“那好,那我们明天起早一点,吃得饱饱的,辰时,送西夏人一个大礼!”   ……   傍晚,渭州乡勇在离战场十里地的一道山谷中过夜。   黄土高原沟壑纵横,这地方是一位老乡放羊的时候发现的,离囤安寨只有薄薄一道梁子,却非常隐蔽。   阿囤弥严禁用火,因此大家都就着凉水吃干粮。   斥候回来了:“禀告将军,监军,夏狗就在梁子背后,属下没敢过于靠近!”   阿囤弥说道:“知道了,元贞,安排好警戒,顺便在山梁上堆放柴薪,明日辰时太阳一出来,我们便烧起狼烟,告诉明润我们到了!”   这一夜特别的安静,三方人马都害怕发出一丁点声响和亮光,全在紧锣密鼓的布置。   铁鹞子除了是重骑兵,下马换甲,一样能当重步兵使。   因为身强力壮杀伐凶狠,故而常常担任着攻坚的狠角色,先登的城池上,经常是他们和步跋子的身影。   连日攻防,囤安寨的箭雨日见稀疏,有了带顶战壕的掩护,西夏人的损失小了很多,不过从地下通道出来再进攻,变成了无形的添油战术,战果没有丝毫进展。   如今到了好钢要用到刀刃上的时候,大投石机造成,谅祚决定对囤安寨发起最后最强大的一击。   就算失败,一样可以安然远遁,夏军也从不以撤退为耻。   铁鹞子三千人,共分十队,隈才浪罗、细母屈勿是其中两名队率,如今他们就连同自己的属下们,躲在臭气熏天的坑道内。   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跋山涉水纵掠如飞的步跋子,谅祚将自己的一半精锐,都压在了此次进攻上。   头顶木头缝隙里透出星光,隈才浪罗直起身子,尽量将鼻孔抬高,呼吸着相对清新的空气。   渐渐的,天色从漆黑转为深蓝,起风了。   风来自地面,很细微,很轻,连狐皮领子上的细毛都难以吹动。   可是一转眼,小风就变成了大风,沿着通道迎面涌来,和它一起到来的,还有一种奇怪的挥发性气息和通道前方传来的恐怖绝望的惊呼!   水!好多好多的水!转眼壕沟变成了水渠,而且越涨越高。   紧跟着,凉风变成了热风,无数向出口涌去的人被更多的人拥堵了回来,似乎前边有什么比淹死更可怕的怪兽一般。   再一转眼,风变成了炽热的红色火光,拥挤的坑道内,一条火龙直窜过来,将前方恐怖挣扎的军士变成了一支支自动挥舞的火炬! 第四百二十章 冲击   隈才浪罗的瞳孔急剧收缩,这烈火地狱般可怕的情形让他的肾上腺素急剧分泌,危急关头,他猛然举手向天:“给我开!”   头顶巨大的原木,竟然被西夏勇士的神力推开,露出了湛蓝的天空!   然而这是更大的危机,新鲜空气狂猛地涌入,给坑道带来了更多的氧气,“轰隆”一声巨响,囤安寨前方百步处,出现了一个恐怖的火球!   爆燃!   一朵高度超过囤安寨的红色蘑菇怪云翻卷而起,紧跟着一连串惊天动地的爆炸与火光,从被隈才浪罗掀开的那个口子开始,沿着坑道一路飞腾而起,将无数的原木,死的活的军士,盔甲,兵器,泥土,残肢,还有无数火星,全部送上半空!   身处爆炸中心的隈才浪罗,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老子运气真好……”   的确,他的运气真好,相比那些还在原木下承受水与火煎熬的同袍们,能这样立即死去,不能不说是一种幸福。   站在巨型投石机前准备督战的谅祚,被这末日天罚一般的景象惊得魂飞魄散,竟然呆立在那里无法动弹。   梁屹多埋看着从坑道中窜出的火苗转眼逼近,将谅祚拖着奔离投石机,要知道,投石机下方也是坑道的入口!   两人刚刚跑出十来步,就听见身后轰的一声,然后一股巨大的热浪,从坑道入口处喷出,将两人猛然推倒在地。   西夏人阵地上,人马惊呼,来回乱窜,整个囤安寨,如同一处巨型魔法的中心,巨大的雪花型火焰迷宫,瞬间燃烧在囤安寨的周围!   ……   渭州乡勇正准备出击,山梁上三股狼烟刚刚升起,巨大的爆炸声和冲天的火球,让所有人都心惊胆战。   石薇一声惨呼:“小油哥哥!”摘下鞍边的长殳,打马便冲了出去。   阿囤弥一咬牙,抽出长剑:“全军都有!突击!”   五千骑手,如同一股黑色洪流,朝着远方的火焰冲去。   种诂这几日一直枕戈待旦,因为他与苏油早就分析过,西夏人作战,小战携带旬日补给,即便大战,也不过百日,最善于因粮于敌。   如今时间已过去三个月,种诂预计,反击就在这两天。   然而囤安寨的信号不来就不来,一来就来得惊天动地,虽然远在十数里外,巨大的火球,爆炸声和黑烟,也让望楼上的姚兕和他惊得目瞪口呆。   种诂一咬牙:“通知全军,出击!”   姚兕还记得种诂和苏油的约定:“知军,看不清啊,那是几股狼烟?”   种诂已经翻身下楼了:“还管他娘什么狼烟,这么大的动静,只有苏明润搞得出来!赶快出击!”   姚兕还未来得及跑到校场,就见种诂已经率领着六千骑军,挥舞着骑刀冲出寨门,杀向了山下一直相持的西夏军营。   “嗨!”姚兕慌乱地从手下手里牵过缰绳:“等等啊!我才是先锋旗头!”   三支军队中,反倒是苏油的一支没法行动,因为他估判错了局面。   爆炸的时候,苏油和种谊,阿囤烈正在城头观看。   连苏油自己都没有想到,将所有这段时间里提炼的汽油与池水一起灌入通道之后抛下火弹,威力竟然如此惊人。   就想放把火来着,结果搞成爆燃了。   纵然有生牛皮和弩炮的藤盾阻挡,三人都被爆炸的冲击波抛向后方,狠狠地撞击到寨墙上。   紧跟着地动山摇,苏油亲眼看着一根巨大的原木从高空中翻滚着落下来,直接砸断绳网和牛皮,将一架弩炮砸得四分五裂。   种谊一咕噜翻身站起来,狂猛的热空气撩枯了他的头发,百步之外的巨大火球,让他的身影变得格外的渺小。   这娃丝毫不顾及身边嗖嗖飞过的泥块,木头和残肢碎屑,张开双臂似乎要拥抱那个巨大的火蘑菇,状若疯狂地哈哈大笑:“快哉!何其快哉!”   苏油一把将他拉到垛墙下坐下:“你疯了?!你出事儿你哥会要我的命!”   种谊大声回话:“老师你说啥?我听不见!”   终于,天空中不再有东西落下,只有白的黑的烟絮上升后,三人才探头出去,观看下边的情形。   坑道中还有撕心裂肺的惨呼,交织在一起,结合这眼前熔岩洪流一般的烈焰图案,非人间地狱不足以形容。   巨大的投石机也燃了起来,然后绳子被大火烧断,整个木架在火光中四分五裂,带着火焰跌落地面,如同几具巨人的骷髅散开了架子。   乞第龙山带着几个蕃人头领上了城头,老蕃人只探头向外看了一眼,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接着喃喃地念叨这苏油听不懂的经文,匍匐着爬到苏油的身前,用额头不住碰触他的鞋面:“益西威舍,操控水火的上师,文秀俊雅的战神,瓦亭好水两川五十四蕃的寨堡,永远是你最忠实的仆从……”   苏油扶起老蕃人:“起来吧,赶紧灭火,准备追击,我们去收复你们的盐泉,草场!”   就在这时,阿囤烈惊讶地一指城下火圈的外围:“大巫!快看!”   一匹大青马搭载着一个娇俏的身躯,在硝烟中狂飙突进,身后是一个锥形的骑兵阵,骑兵们手持这古怪的木棒,顶端是一根长长的钢刺,呐喊着直扑向谅祚的中军!   苏油所有的镇静顿时灰飞烟灭,在城头惊得魂飞魄散直跳脚:“赶紧灭火!出寨!全军都特娘的出寨!去把我媳妇抢回来!”   ……   满脸黑灰的梁屹多埋在烟尘中看见远处一骑奔来,身后是不下五千人的骑军,心中阵阵发凉。   牵过照夜白,将谅祚扶上马背:“兀卒快走!铁鹞子!挡住他们!六班直,护驾!护驾!”   两支军队毕竟忠心,而且是精锐中的精锐,虽然事发仓促,还是有数十骑迎了上去,另有数十骑围在照夜白身周,向葫芦河谷涌去。   不过今天的铁鹞子却注定铁不起来了,仓促间根本无法披挂,全凭一腔血勇争胜,希望为自己的兀卒多赢得一点时间。   妹勒是第一队率,可在那巨大的爆炸声中,马匹已经惊惶奔散,数十骑几乎都不是自己平日里的手下。   身上只有锦袍,手里只有一支随身铁锏,见到前方少女手持一支与自己身量完全不符的古怪长枪冲过来,打马恶狠狠地迎了上去。   少女将后端枪柄夹持在腋下,枪尖正对妹勒胸口。   二马相对,祁连骢马速极快,转眼枪尖便到了妹勒身前。   妹勒举锏横击,企图用蛮力荡开枪尖,然后就见枪尖突然一个灵蛇头部般的小小摆动,奋力的一锏竟然击到了空处!   完了!重心失衡中,妹勒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长殳一闪弹回,前方的剑刃在祁连骢的高速下插入妹勒毫无防护的身体,然后从妹勒的右侧身体切出,带着一溜血雾,几乎将党项人中最强壮的汉子切为两截。   妹勒心中闪过一个念头:“高手!”   然后身子跌落尘埃,被后续的骑兵们踏为肉泥。 第四百二十一章 威猛的石薇   丝毫没有停顿,长殳或刺,或砍,或砸,或挑,加上祁连骢魔幻般的走位,石薇手下竟然无一合之将。   不过渭州乡勇迫近的刺激,反而让恐慌的夏军重新组织起来,在撤退中战斗,已经是他们玩习惯了的招数。   石薇转眼冲入阵中,见到军中还竖立着大纛,跃马上前,娇喝一声:“断!”   狼纛的旗杆被长殳的剑刃一斩两段!   大纛摇摇晃晃地跌入尘埃,就如同西夏人如今的士气。   远处不明事态的西夏人,有马的,开始疯狂策马脱离本阵,往北奔逃。   这也是他们的习惯战法,一击不中,千里远扬重新集结之后在回来打过。   不过这一次,石薇不会给他们时间。   浪讹移遇本是铁鹞子第二队队率,可如今已经失去了马匹,正组织步卒实施抵抗。   见到青骢马一骑突进无人能当,浪讹移遇从一名士兵手里夺过长刀,冲到石薇身前挡住去路,狂喊道:“来吧!”   石薇面无表情,也无动作,马速带着长殳直刺而至。   浪讹移遇“嗨”地一声喊,长刀劈下,却被剑锋底部的刺球挡住,接着剑尖毫无阻挡地刺进了他的胸膛。   浪讹移遇喷血狂笑,丢掉长刀,双手一合,死命抓住刺球,任由其将自己的手背刺穿。   石薇也不纠缠,轻轻说了一声:“算条好汉。”松开了手。   浪讹移遇带着长殳转了几个圈,跪倒在地,不甘心地看着祁连骢继续向他的兀卒追击而去,再无声息。   自家首领如此悍勇,连续阵斩两名强壮的队率,身后五千乡勇骑军顿时备受鼓舞,挺着刺枪高呼:“杀!”   如林的刺枪放平,西夏人魂飞魄散,骑军丢下步军饱受屠戮,飞快地往北而逃。   石薇抽出腰间骑刀,转眼追上骑军后队,一言不发开始砍杀。   这一追就是五六十里,石薇马快,一直冲在前头,只剩下几个小子骑的都是苏油的好马,还在身后坠着。   再往后,才是数千骑兵狂呼追赶。   梁屹多埋正簇拥着谅祚奔逃,一转眼,那要命的小妞竟然追近到身后不远了,吓得大喊起来:“细赏者埋!理奴!截住她,快截住她!”   谅祚身侧两骑默不作声地勒转马头,动作熟练而流畅,一人手持长枪,一人手持铜锤,向身后迎了回去。   却听见“啪”“啪”两声脆响,谅祚被惊得转头,就见到自己的两名铁鹞子队率正自从马上跌落尘埃,而青骢马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几乎已经能见到它鼻孔中喷出的热气。   “天亡我也!”谅祚惨呼一声,却听见身边梁屹多埋惊喜的声音:“兀卒,援军,援军!”   前方一面狼纛高高立起,盾兵在前,弩兵在后,两侧是严整的蕃人轻骑。   梁屹多埋惊喜地喊道:“家先生!是家先生的人马来接应了!”   然而身侧的照夜白突然一个减速,紧跟着开始转身。   谅祚疯狂拉动缰绳,想将照夜白马头拨转,哪知道照夜白同样疯狂地甩着脑袋,企图挣脱谅祚的控制。   抬眼中,就见少女口中衔着一个铜哨一样的东西,在青骢马巨大马蹄翻溅起来的泥土中,一脸仇恨地向自己悄无声息地逼近。   今天的种种遭遇,让谅祚如同陷入了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连自己的爱马都背叛了自己,这不是天意天罚,还能是什么?   谅祚心如死灰,撒手松开了缰绳,闭目等死。   突然腰间一紧,整个身子飞了起来,接着发现自己已经伏身到了一名骑士的身前。   骑士拨马转回,谅祚就听见一个稳定而沉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家梁来迟,吾主休惊。”   谅祚紧绷的神经陡然松懈,一下子就昏迷了过去。   ……   谅祚做了个奇怪的梦,梦中自己在一片没有树叶的林子中游走,可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   接着,树木的枝干变成了一条条火蛇,向自己缠绕下来。   以往轻捷灵活的照夜白,却突然变得笨拙而蹒跚,让自己险象环生。   突然前方出现了一座草坪,只要奔上草坪,自己就得救了。   草坪上莫名其妙出现了一个少女,身材婀娜,容貌姣好,让自己失神。   少女看着他,微微一笑,伸出手勾了勾手指,让自己跟她走。   自己赶紧拍马跟上,照夜白刚踏上草坪,草坪却消失了,下方竟然是烈焰深渊。   在少女银铃般的笑声中,谅祚感觉自己在飞速下坠。   “啊——”一声凄厉的叫喊从帐篷里传出,惊动了所有人。   “兀卒,你醒了?”梁屹多埋惊喜地喊道:“兀卒,你终于醒了!”   “我在哪儿?”谅祚满头冷汗:“屹多埋,家先生呢?”   梁屹多埋赶紧给谅祚擦汗:“家先生在布置军务,接应残军,我们如今已经过了石门峡,宋军不敢过来,已经回军了。”   谅祚一把打掉梁屹多埋手里的毛巾:“赶快,将家先生叫来,我要立即见他!”   ……   石薇看着前方两百步外的军容齐整的军队,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小油哥哥,我没能为你报仇……”   伸手抹去眼泪,石薇已经下了决心,这就回去准备,接着潜入西夏,找机会刺杀此僚!   大咧咧地拨马而回,身前身后还有不少西夏残军,见到她就远远拨马跑开。   一个孤身少女,竟然让血勇刚烈的西夏骑军心胆俱丧,无一骑敢上前接敌。   骑了一阵,石鍮小鼠阿囤元贞等人才迎了上来,将石薇围在中间,成警戒队形向南而去。   没人敢说话,小姑奶奶今天这次发威,不光吓住了敌人,连自己人都吓坏了。   前方出现了一支身穿红色战袍的部队。   宋承火德,火德尚赤。这是宋军正军的服色,镇戎军的前哨。   很快,一名儒雅的宋将来到众小身前:“镇戎军知军种诂,参见石小娘子。”   石薇压根没兴趣搭理他,任由祁连骢带着自己向前走。   种诂继续参拜:“石娘子大展神威,果然不愧武烈王之后,巾帼无让须眉。”   石薇停下马,眼神空洞:“你到底想说什么?”   种诂拱手道:“如小娘子不弃,种诂想请小娘子先去军中休息,战场还未料理干净,我怕小娘子有了闪失,我没法向探花郎交代。”   石薇眼神空洞:“交代,交代什么?小油哥哥都没了……”   “啊?”种诂大惊失色:“什么时候?”   一转念:“等等,小娘子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石薇说道:“西夏那个大坏蛋国主,把小油哥哥烧死了……”   种诂一下子伸手带住祁连骢的缰绳,正色说道:“石小娘子,你怕是误会了,那货……啊那火,我说那火,那火应该是你小油哥哥放的,是他把西夏人烧死了,不是西夏人把他烧死了!”   “啊?”石薇眼里一下子充满了喜悦:“真的?!”   种诂有些无语:“听闻小娘子与探花郎自幼青梅竹马,你家小油哥哥什么本事还不了解吗?那个比城头还高的大火球,西夏人施展得出来?放心吧。”   石薇还有些不信:“那他怎么不出来见我们?”   “这个……他多半自己被自己放的火困在了城里……”   “那作战怎么办?”   “呃……之前太守任命我全权负责渭州方面指挥……”   “嗯,这倒是很像小油哥哥的风格,谢谢将军,那我们回去了。”   种诂赶紧拦住:“别别别……石小娘子,如今西夏大军已经被你们冲乱,在方圆近百里内放了羊,万一冲撞了小娘子,那就是罪过了,不如去我军中……”   石薇微微一笑:“不用了,我们有自己的部队,我也有军职在身,自然是同部下们在一起。”   远远又是百骑过来,枣木柄上细长的条状枪尖非常怪异,石薇笑道:“看,他们来了。” 第四百二十二章 大捷   百夫长率领队伍奔至,枪尖向上直立,肃然列队。   石薇朗声道:“走!回程路上一路清剿,早日迎小油哥哥出来!”   队率高呼:“中郎将——万胜——”   百人齐声高呼:“威武!”“威武!”“威武!”   种诂看着士气鼎盛的渭州乡勇骑军远去,突然想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喃喃道:“探花郎竟然找了位这样的娘子……日后怕是难振夫纲哟……”   囤安寨大战,影响深远。   环庆方面,种锷立刻发动,率领养精蓄锐近百日的部下连续出击,跨区作战,将断后的梁永能后军驱逐到镇戎军东面的乾兴寨附近,与自己的大哥一起,合力歼灭。   青唐方面,小王子董毡趁机出兵寇略夏人后路,携裹了大量的西夏熟蕃部落回归。   种诂很忙,一边配合自己的弟弟,一个作铁砧一个作铁锤;一边派遣镇戎军主力直接重新占领九羊五寨,并在石门峡大宋一端大修寨堡,从此扼住了西夏人寇略渭州通路的咽喉,阻挡住西夏人残部的退路,取名为灵平寨,直接威胁天都山。   镇戎军和种诂组织的渭州乡勇,以及石门之战后一直潜伏在寨子外的狼狫军一起,横扫葫芦河谷,将已经打散的西夏部队逐一清剿。   李文钊趁混乱之际,招纳了不少散兵游勇和几个小部落,一下子扩充到了两千人,将六盘山北分水岭作为根据地,势力犹胜从前。   两天之后,天降大雪,西夏人缺衣少食,处境越发艰难。   囤安寨外的大火终于熄灭,受到惊扰的马匹终于安抚妥当。   苏油率领囤安军,控鹤军,泸州蛮,两万乡勇民夫,两万熟蕃出寨,在毛衣手套的包裹下,加入了渭北扫荡。   青储的作用这一刻就显现了出来,寨中的战马牲畜,在寒冬中仍然膘肥体壮。   蕃人对这一带的地形非常熟悉,带领着宋军四处出击,夏军终于再无处躲藏,开始大规模投降。   只有少数部队,在残余步跋子的带领下,徒步翻越马衔山,回到天都行营。   一路饥寒交迫,不少人走着走着,便倒地不起,僵死在山道上,然后被风雪掩埋。   此战环庆方面歼敌七千,俘虏两千;渭州方面,歼敌三万,俘虏正军近两万,收拢葫芦川好水川之间的蕃落五十四部!   伤亡方面,代价主要在后期守寨和清剿格斗时发生,苏油方面基本是蕃军和乡勇,加上几部战士,一共战损了三千多人。   镇戎军损失也与之相当。   清剿的物资主要是兵甲,战马,骆驼,旗鼓。   巨大的爆炸声将西夏人的战马惊散,事后收集,总计缴获战马五万多匹,骆驼两万多骑!   其中最重要的,夏主的金纰箭,狼纛,军鼓,大量的文书策集,尽数落入宋军手中!   还有两匹龙驹,飒露紫和照夜白,这次怕是再要不回去了。   一场绝对的完胜!   薛向和蔡挺完全没有料到,战事竟然会在看似最危急的时候,以这样神奇的方式戛然而止。   更想不到的是,这次战役当中,起决定作用的竟然是一支杂牌中的杂牌,连军队名号都没有,临时组建起来的渭州义勇骑军!   在西夏人最混乱的一刻直杀中军,然后一路死咬着追杀五六十里,谅祚和梁屹多埋几乎仅以身免,直接让西夏大军完全丧失了指挥核心。   最惨的是当世最强骑兵铁鹞子,连披挂的机会都没有,十大队率,偷城门时被射死一个,坑道中被烧死两个,一路追杀中被石薇干掉四个。   还有一个熟屈则鸠,因为部族内应偷门失败,认为同僚与部族的死与自己失计有莫大关系,护送夏主穿过石门峡后,在石门峡口,面向南方挥刀自尽。   大雪纷飞,暂时终止了人间的血火与纷争,也暂时掩盖了人性的贪婪和罪恶。   苏油和石薇,终于在这漫天大雪中,重新见面了。   石薇骑着缴获的照夜白纵马而来,看到苏油就从马上扑下来:“小油哥哥!”   “哎哟!”苏油被石薇一下子扑倒在雪地里,幸好冬日里穿得很厚实,没被撞着。   石薇看着苏油的脸庞,眼泪滴到了他的脸上:“小油哥哥……我以为你死了……”   苏油轻轻拨去石薇头发上的雪花:“傻丫头,小油哥哥怎么会死?薇儿你瘦了……”   石薇说道:“你也瘦了……”   突然想起自己还带领着一大帮乡勇,顿时羞得想要跳起来。   苏油紧紧地抱住她:“慌啥,再抱一会儿……”   “不行不行……”石薇扭了两下挣脱出来:“小油哥哥你看我把谁找回来了?”   照夜白和飒露紫站在石薇身后,亲昵地用头顶她。   苏油支起身子看着两匹骏马:“我说是龙驹有灵自动来投吧,朝中大佬还说我是幸臣拍马屁……”   石薇咯咯笑道:“明明就是……”   苏油不等石薇说完,一下站起来,摸着两匹的脖子:“明明就是它俩想媳妇了!”   ……   汴京城,大雪压坏了不少百姓房屋,慈善总会,乡兵铺丁正在忙着救灾,扫雪,清理道路。   一骑飞马奔来,马上战士身后插着两面小红旗,正以最快的速度狂奔。   寒风在他脸上割出一道道口子,汉子丝毫不顾,只挥鞭喊道:“红旗急报!渭州大捷!闪开!都闪开!”   扫雪的人连忙让开道路,士兵搅起一股风雪从人们的身侧呼啸而过。   扫雪的人们相互打听:“听见说啥没?”   “渭州,大捷?”   “嗯,我也听真了,就是不敢信,你真听到是大捷?”   边上的人也凑了过来:“是大捷!我也听见了是大捷!”   之前的人质疑:“前两天不是还说夏主重兵围困囤安寨,苏探花临死不屈,谢国自尽了吗?”   “我呸你个乌鸦嘴!要死也是先死种大那挨千刀的,为了意气之争见死不救,武人误国!大唐就毁他们手上了,还要毁我大宋!”   “说话还是要讲道理,种家两代守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苏探花还是年少气盛,说句软话让种家军出马不就完了?非要赌这口气,带着两支厢军出去跟七万西夏精锐对刚,这下给围住了……”   “瞎说!刚刚明明说大捷了!”   “我不信!”   “不信就关扑!”   “关扑就关扑!”   ……   不说民间政治家们怎么吵得热火朝天,很快,宫内景阳钟响了起来。   这是有重大事件,皇帝提前召集官员们上朝。   接着,消息灵通的商人们将过年用的鞭炮都搬了出来,以皇宫为中心,噼噼啪啪的声音渐渐向外城扩散开去。   很快便有无数商铺小厮上街边奔跑边喊:“渭州大捷!我们胜了!孙吉老号为贺大捷,所有年货八折喽……”   “大胜岂能无酒为贺,张记胡货葡萄酒,果子酒,不交药榷便宜又好喝也……”   “炮仗,马鞍镇大炮仗,个大声响赛过军中号炮,助威庆贺兼驱祟啰……” 第四百二十三章 战后   韩琦富弼率领百官,正在向赵曙宣读薛向,蔡挺,苏油,种诂,种谔的奏章,就听见宫外传来阵阵的欢呼和连绵不断的鞭炮声。   大宋皇室亲民,宫墙外面密挨密就是民宅,当年仁宗想扩堵墙,钉子户不搬家都没办成。   好些衙门左右两边就是商铺,因此宫外的喧嚣,很快便传进了宫中。   韩琦皱眉:“怎么回事儿?”   很快开封府尹来报:“陛下,首辅,是汴京城百姓听闻渭州大捷,欢欣鼓舞,一起拥到宫门外山呼呢!”   韩琦气得不行:“又是小报!这帮商人真是无孔不入,胥吏见钱眼开,着实可恼!”   富弼拱手道:“陛下,根据陕西奏报,此战两路边臣,一共歼灭西夏正军精锐四万,俘获近两万,收获蕃部辎重战马无算!也难怪百姓们欣悦,此乃我朝西事二十年中少有的大捷!”   “我看不如将军报中可以摘录的抄摘下来,粘贴于宫墙之外,涨我大宋国威,也让百姓们过个开心年!”   韩琦毕竟是老臣,更为稳重:“这奏报刚到,是否属实……”   富弼开心得言辞都不讲究了:“我的相爷呢!就算奏报有假,夏主的金鼓,旗仗,书奏图章,这些难道是做得了假的?他苏明润,这是将人家的中军大营给端了啊!”   赵曙万年不变的麻将脸,也终于露出了罕见的笑容:“枢密所言有理,便照此办理吧。翰林都承旨呢?将奏章抄录,张贴于宫墙外,与民同贺!另外抄一份送到慈寿宫,让太后也高兴高兴。”   赵顼出列:“无劳父皇,孩儿亲自去告诉娘娘!”   ……   战后忙,很忙。   以苏油和种诂的德性,又便宜不占那就是王八蛋,用苏油的话说,老子委屈了一年当弱鸡,这下还不能伸伸腿儿了?!   于是一伸就伸到了石门峡,种大质你也太抠搜了,灵平寨是什么鬼?格局太小!我们修城!就叫平夏城!   然后就是交通,苏油的计划是修通连接五寨一城的大路,五座寨子全部按照囤安寨的式样,修成战壕围绕的棱堡的格局,威慑夏人的保泰军司和静塞军司。   李若愚捡了一个超级大便宜,破袭西夏中军!获夏主旗仗金鼓狼纛甲兵!   苏油不怕人分功,他巴不得有人帮着做事呢,老李你不是驻泊兵马钤辖,负责本路蕃部事务吗?那就正好了,两川五十四部,你去统计一下户口战力,帮他们恢复盐池,教他们种草,棚养牛羊,对了,还有去势育肥!   李若愚顶着一张大胖黑脸去了,去你妈的势!育你妈的肥!   不过等他一到蕃部,顿时明白苏油没有调戏他,工作队早就在此等着了。   知道李若愚是益西威舍派来帮助他们的,还是大宋官家的代表,蕃人那叫一个亲热,奶茶青稞酒不算,夜里还给他塞女人进帐篷,说是借贵人种。   在尴尬与幸福的交替折磨中,李若愚的成绩很快就出来了,泾原路得蕃人镇寨、城堡三十二座、强人三万二千、壮马一万五百余匹,分成一百一十甲、五百余队;   按照各部落的大小,分成若干部分,发给各部旗帜,使他们各自修缮自己的城堡。   与此同时,还发给此战的奖赏,以及此次缴获的武器。   蕃人们表示时刻准备着,接受大宋政府的调遣,首战用我,用我必胜。以后再有这样的好事,千万不能把他们忘了。   工作队帮助蕃人在盐泉建水车,晒田;帮助蕃部老人、儿童体检医疗,发放成药;帮助蕃部搭建畜棚。   苏油战前对他们的承诺,一丝不拉完全做到。   渭州大胜的消息很快被满载着皮货,毛毯,呢料的董非带去了江汉大地,荆岳商人们闻风而动,大量物资通过汉水沿江而上,从唐时就衰败的御道水路,重新开始兴盛起来。   趁着冬日大雪,苏油组织四通商号改造了一批雪橇大车,将大量的牛羊肉拖到了京兆府,大赚了一笔。   这次狼渡马场获得的马匹等级又有了一次巨大的提升,乞第龙山开心坏了,四尺六寸以下的马全部汰出,一部分用于开春的农耕,一部分卖给各路军队,筹集军费奖赏。   剩下的,就是春天用的种马了。   照夜白,飒露紫,祁连骢,乌云烈,拳毛赤,栗子黄,这几匹肩高过五尺的骏马,要在狼渡马场形成自己的种系。   渭州的民风开始发生变化,参战的一万乡勇,都获得了特殊的战役纪念章。   纪念章获得者没有什么多余的好处,就是以后工作队下乡,会先找他;有收粮收物资的诸多事务,会拜托他组织;可以搭乘工作队的马车进城;凡是四通商会控制的产业,享受贵宾待遇,不用排队。   最重要的是,纪念章的持有者,可以直接求见苏油,任何州县胥吏,县令,不得阻挠!   明面上说,这是苏油答谢渭州义勇们的搭救之恩,其实暗地里,这是苏油第一次让大宋政权下到了乡间。   渭州非常特殊,当地豪强士绅的空白,将被这一万人填补,通过这种方式,苏油将渭州整治成了自己的铁板,他的意志,可以到达每一个村庄!   这是大宋每一个知州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儿,他们只能和当地豪强妥协,拉扯着过,羁绊永远大于助力。   军人,开始有了荣誉感和归属感,汉唐府兵的荣光,开始重新在渭州义勇身上萌芽。   在苏油的规划里,渭州,泾州,凤翔,京兆府商州,将形成一个泾渭经济带,其中渭州的农牧加工业,泾州的运输业,凤翔的农业和竹加工业,商州的军工制造产业,将形成一个联动地区。   同时还要辐射德顺军,镇戎军,原州,环庆,建立起完整的对抗西夏的国防体系。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蜀钞的运转,将零散资金集中起来干大事,让经济流通速度加快。   有了金融这个加速器,西北的发展,一年将顶过去三四年。   不过现在还不能急,自己的权力还远远不足以完成这样的大事情,不知道这次大战的升赏,能不能达到满足他展布能力的需求。   现在最重要的,是向薛向和蔡挺建议,在春天搞一次蕃,夷,汉诸军联合演练,在边境耀武,让刚刚大败,又经历了一个严冬的西夏人疲于应付,进一步严重影响他们的生产。   所以他很忙,非常忙,忙到转眼都快要除夕了,还没来得及准备年夜饭。 第四百二十四章 平话   腊月二十七,汴京城,会仙茶楼。   今天是治平元年最后一天生意,打烊之后,就要歇业了。   茶楼里人山人海,除了最前边三排雅座,后方密密麻麻都是人头,连过道中都站得满满当当。   雅座前头,有一张方桌,一把椅子,一块惊堂木。   时辰一到,一个老头从幕后走了出来,对着众人拱手,然后落座。   将惊堂木一敲:“老少爷们儿都到得不少,今日是《战渭北》最后一回,这书要不说完,估摸着大年三十儿都有上老头家捅门的……”   人丛中都爆发出一阵哄笑。   老头说道:“闲话少叙,来了啊——虏氛凭凌!”   说完将惊堂木“啪”地一敲。   熟悉这段的观众立刻接口:“汉塞前!”   “将军喟老!”“泾渠边!”   “草间萎马!”“抟枯髅!”   “日下饥鹰!”“挂腐涎!”   观众的吼声越来越大,最后几乎要掀翻屋瓦。   “檄羽交驰!”“绥北气!”   “万生衰朽!”“渭南烟!”   “追春捷报!”“销残雪!”   “敢信人间——”   老头在这里皮了一下,嘴里边拖着长音,手里惊堂木转啊转啊,就是不落下。   众人都憋着一口气准备喊出最后三个字呢,结果这下全憋在了肚子里。   长音似乎永远不停,一个憋得面红耳赤的胖子终于忍不住了,“噗”的一声喷了出来。   所有人都忍不住了,齐声换气,接着哄堂大笑。   老头才收了尾音,一拍惊堂木:“敢信人间——换少年!”   哄笑声中,老头的声音似乎有种魔力,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送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好——”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叫好声,既为了这提气的诗歌,也为了老头这手无人能及的功夫。   老头却翻着白眼:“每回开书,都要把小苏探花这诗来一回,有意思吗?”   所有人都在起哄:“有意思——”   老头一脸的无奈:“得,大家伙儿爱这么听,老头就只得这么说,谁叫大家赏赐这嚼谷呢?一会儿散场,就拜托诸位了。”   说完一拍惊堂木:“讲故事不能瞎说捏造,这本平话,可不是空穴来风。就是当朝当今发生的真事儿。”   “老头有个不争气的徒弟,叫尹常卖,在渭州码头混一份嚼谷,每日里将渭州发生的桩桩件件,写成信函,交付给商号的邮车送至家中。”   “与朝堂奏报不同,事无巨细,虽说啰嗦,也算周翔。”   “老儿因此敷叙成一段平话,名叫《战渭北》,单说半年来这场大战!”   众人又是齐声叫好。   老头说道:“在座不少生面孔,还有几位襕衫士子。想来是今科赴解的举子。因此还得交代几句,让新到的客人知道个梗概。”   “话说我朝庆历七年,天降下一位神童,落到了大宋天府之国,巴蜀西南。”   “神童姓苏名油字明润,三岁能对,五岁成诗。到了五岁半,已能收揽数十孤童,教其自立。仁宗金口亲许的仁性天生,种种神奇,自不敷述。”   “单说神童长到十四岁,惯熟经史,精通礼义;上晓天文,下知地理。乃我大宋一等一的人才!嘉佑六年进京赴考,仁宗皇帝拔为三名榜眼,大家因其年纪尚小,呼为小苏探花。与他相比,不瞒各位,老头这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众人都是哈哈大笑。   老头继续说道:“小苏探花治了一届夔州,料军理民,那是政通人和,汉夷两悦。因西事紧急,朝廷升他做了枢密副都承旨,转帅渭州。”   “小苏探花来到渭州,只见旱涝频仍民不聊生,不由得闷闷不乐,一日在泾河边散步,得见一座破庙……”   说完声音转低:“小苏探花用折扇轻轻扫去庙匾上的蛛尘……哎呀!”   这声哎呀清亮突然,被吓着的不是一个两个,一位商贾一口茶碰到了前头人的背上,忙不迭的道歉擦拭。   观众一惊之后,不由得轰然笑开:“咦——”嘘声四起。   老头呵呵一笑:“这个跟老头没关系啊,要怪大家怪小苏探花去,他当时就是这样叫的。”   众人起哄得更来劲了:“咦——”   老头一拍惊堂木:“这一看不要紧,看出一桩四百年前的公案!原来庙上的牌匾,竟然有五个大字——泾河龙王庙!”   “为何说是公案呢?原来当年唐朝太宗年间,因为袁守诚能够算出泾河水族的位置,泾河龙王深感愤怒,化作白衣秀士,去长安城寻袁守诚的麻烦,让他推算明日降雨的时间点数,并放言如若算错,便要赶他出城去。”   “结果天庭突降圣旨,要求龙王明日降雨,时间点数与袁守诚推算的分毫不差!”   “泾河龙王不愿服输,私改了下雨的时辰点数,因而触犯了天条。”   “袁守诚让他寻唐皇李世民求助,唐皇承诺救他,但最终仍被人界天官魏征梦斩。”   “龙王死后,魂魄一直纠缠唐皇,最后拉着唐皇的魂魄去了阴司对质。”   “阴司偏袒唐皇,放其还阳,龙王的魂魄因此怨怼,每每在泾河兴风作浪,导致水旱不时。”   “小苏探花也是星君降世,掐指一算便知因由,于是填了青词上表天君,免了龙王的罪过,使其回归正位,并为之重修廊庙,再塑金身。”   “因此今年的泾原,果然是风调雨顺。牛羊满圏,稻麦满仓。官家朝廷又施了恩典,赦去渭州的钱粮,老百姓眼看着就要过上好日子。”   “列位,说来也是我大宋倒霉,摊着个不靠谱的邻居——夏国。”   “夏国国主年纪与小苏探花一般,可这人品,那就是两般了。”   “和自家表弟媳偷情不说,为了王位,表弟媳卖夫求荣,浪荡子弑母杀舅。最后这奸夫做了国王,淫妇做了王后!列位,幸好大家都是宋人,要是西夏人啦,这屋子就不能待了——骚气!”   市井小民哪管别的,就觉得这种嘴炮抗敌的话语格外解气,不由得喝彩叫好。   尹老常继续说道:“这样的两口子,加上这样的坏心眼,见到邻居过得好了,不思如探花郎那般开渠劝稼,举业兴商,施仁守义,理政安民,满脑门子来回就只有一个字——抢!”   “于是夏主点了七万精锐大军,铁鹞子步跋子泼喜军一起上阵,只待渭州麦熟,便要入寇!”   “这才引出了龙驹朝大宋,五小闹天都两套故事。”   “小苏探花虽然是文官,但是治军也是不凡,带着义勇厢军抵抗,之后才有飞军夺五关,石门斩二将,水洛擒副帅三折话本。”   “小苏探花虽然智计高绝,可毕竟是文官,两万厢军与七万夏军精锐角力,那是寡不敌众。于是连失五关,被夏人逼近渭州,困于了囤安寨!”   “上回书我们就说到了这里,今天接续《战渭北》最后一回——”   说完惊堂木一拍:“探花郎受困囤安寨,石娘子破阵六盘山!”   “好——”观众疯狂叫好,采声远远传到了巷尾。 第四百二十五章 红旗犹带冷梅香   “书接上回,军民撤入囤安寨后,当夜就有蕃人部落,准备偷门献城!”   “前文说过,探花郎乃星君降世,当夜天庭正是广德星君当值,广德星君值夜到三更,突然心血来潮,掐指一算——哎呀!”   众人又是吓了一跳,这都第二回了!“咦——”   “吾友有难!广德星君朝下界一看,却是一伙蕃人,偷偷摸摸正准备放火烧门!”   “星君一琢磨,吾友当有此难,不能不救,又不能全救,该怎么办呢?”   “于是偷偷扔下一个避火罩,将囤安寨罩了起来。”   “蕃人纵火,结果那寨门怎么也烧不着。星君在天上笑得差点跌下云头:‘这帮贼厮鸟!汴京城南保康门桥头麦秸巷口高家铺子的蜂窝煤,发火容易还耐烧,干嘛不用那个呢?’”   这个植入广告来的突兀非常,众人都是一愣,然后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好——”   尹老常笑眯眯地拱手:“得了这声好,高家铺子的赏钱,老头就算落袋为安了,承情,承情。”   “咦——”大家都又不由得起哄。   尹老常说道:“接着来啊,前文书说过,囤安寨乃是个旱寨,之前打了两眼井,深达百尺都没有出水。”   “寨中军民牛马俱皆焦渴,探花郎却怡然不惧,笑道:‘莫慌,待我招呼一位朋友!’”   “列位想到没?探花郎这位朋友是谁?”   “对,正是泾河龙王,探花郎烧了表文,杀了叛蕃首领祭祀,告知龙王,说道:‘老伙计,来,打个喷嚏!’”   “列位,所以说探花郎神机妙算呢,为什么当初要打两眼井?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众人都是大笑,尹老常接着说道:“泾河龙王接到表章,一看是恩人送来的,连忙一个喷嚏,囤安寨中两眼井,顿时清泉流淌,倒跟那老龙王伤风了一般……”   众人又是绝倒:“咦——”   接着尹老常滔滔不绝,讲起了战壕战,观众刚有些振奋,可是战壕被夏人攻破,宋军退守寨中,形势危急。   接着宋军弩箭弩炮凶悍,给夏人大量杀伤,观众们刚刚松了口气,夏人又改变战法,盖上战壕,改挖地道,打造投石车,众人的心又提了起来。   几起几落,勾引的听众深陷其中难于自拔。   讲到夏人凶悍,不由得同仇敌忾;讲到战士忠勇,不由得怒发冲冠;讲到烈士为国捐躯,所有人都不由得潸然泪下。   终于讲到夏军藏身地下,宋军再也无法可施,囤安寨被攻破的命运无法挽救的时候,奇峰突出!   小苏探花脚踏七星罡步,发动了事先埋伏寨外的周天水火大阵,将潜伏的夏人淹死一半,烧死一半!   众人轰然叫好,太解气了!   然而高潮才刚刚开始,大火一起,囤安寨与外界也隔绝了,眼看夏人整顿残军,准备撤退,就算探花郎智计卓绝,这回真的是眼睁睁无计可施了。   然而就在此时,石小娘子率领临时组建前来救援的乡亲们杀到!   接下来就是斩杀妹勒、削倒狼纛,刺杀浪讹遇移,狂追夏主。   高潮一波接一波,每斩获一阵,喝彩声便高呼一阵。   而大宋正军,就和后世警匪片中的警察那样,总是姗姗来迟。   就听尹老常说道:“见到大宋小娘子如此厉害,勇不可当,夏主吓得魂飞魄散,无计只得再派出两位铁鹞子队率细赏者埋和理奴,上前拦截。”   “细赏者埋和理奴生得身高八尺,青面獠牙,直如恶鬼一般,两人一使瓜棱紫金锤,一使五股托天叉,骑着高头大马杀上前来,急呼道:‘宋人小娘子,休欺我大夏无人!断我旌旗,斩我悍将,此仇不共戴天!且吃我们一兵器,黄泉路上,休怨命薄!’”   “‘呼’‘呼’两声,托天叉照着小娘子腰间扎去,紫金锤直向小娘子头顶钗鬟压下!”   人群中顿时有人喊道:“男欺女,多打少!夏人好不要脸!”   尹老常呵呵笑道:“要脸那也不会叛我朝纲,侵我疆界,杀我人民了。不过今日一报还一报,两人欺小娘子力弱,又失了长兵,还是以多打少,心中料定此番必然得手——”   众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却听尹老常说道:“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就见石小娘子玉手一扬,娇喝一声:‘照打!’”   “就听半空里‘咔嚓’降下两道惊雷,夏人两员悍将,转眼被劈落尘埃!”   听众们都是悚然大惊,这翻转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所有人都料想不到怎么会是这样。   尹老常这才慢慢解释:“列位,可当石小娘子乃是常人?”   “当年天师道教宗张小天师云游至眉山,见眉山灵气笼罩,知道必有异人,因此刻意寻访,在玻璃江边访得年方六岁的苏明润,两人俱是宿慧之人,相谈甚欢,因此结为兄弟。”   “盘桓良久,即待回返之际,抬眼一看玻璃江对岸——”   “哎呀!”观众中也有调皮的,知道尹老常的套路,高声喊出来。   尹老常吓人不成,立刻装着反被吓了一跳,惊魂未定地说道:“太皮了啊你们几位!这下高家铺子的五百文,老头可得买惊魂散下年夜饭了。”   众人都是嘻嘻谑笑,却听尹老常鄙夷地说道:“可是你们错了,人家小天师是这样说的——”   接着用平缓低沉的声音说道:“唉……呀……原……来……对……面,还……有……异……人……啊……”   小天师根本不可能这样说话,明明是尹老常被提前戳破了包袱,临时现改成这样的。   众人哈哈大笑,又“咦——”一起喝起了倒彩。   尹老常恢复了正常语速:“小天师过江寻访,乃知对面是一所寨堡,名叫石家堡,里边住的是开国元勋武烈王之后,俱是善民教众。其中一位小姑娘,品貌清奇,不由得大喜,立时抬入五品天台玉格,位列栩卫仙卿,这便是石小娘子了!”   “于是石小娘子随小天师入了玉局观,拜到当世活神仙元德公座下。十数年间,除了家传的兵书战策,强弓硬弩,长擒短打,十八般兵刃之外,还学得玉局观医道二术。刚刚放倒西夏两员悍将的符法,单有一名目——唤作掌心雷!”   众人这才“哦”了一声,大有恍然大悟之感。   尹老常接着说道:“这雷声没有惊到别人,倒是惊着了一匹坐骑,夏主身下名马——照夜白!”   “照夜白扭头一看,哟是仙卿姐姐来了,可是来接我回去的?扭头便向石小娘子奔去,混忘了自己背上还驮着一个不是东西的玩意儿!”   众人都快笑疯了,狂拍着桌子:“好——”   尹老常叹了口气:“无奈夏主也是负运之人,不该命绝于此,就见军中突出一员将领,将之从照夜白上取过,归入大营。”   “石小娘子见对方援军阵容整肃,有硬弩强弓,只得拨马转回。沿途夏人见到,无不仓惶远遁,逃之夭夭。”   “此战石小娘子破阵斩旗,追亡百里,杀敌无算,灭将四员。不愧我大宋女中豪杰,巾帼丈夫!”   “待得回到囤安寨前,探花郎在城头见到,不由得感兴一首——”   “此正是:   百载勋图复汉疆,   龙堆沙碛雪苍茫。   松下戎烟添翠黛,   笛中剑舞乱琼霜。   桃裙影过隳狼纛,   虏血腥飞上玉妆。   战罢回鞍舒浅笑,   千军辟易——”   最后惊堂木一拍:“石!小!娘!”   “好!”彩声震天,直欲掀飞屋顶。   一派欢腾中,就听一个煞风景的声音脆生生说道:“你胡说!探花郎最后一句,明明是——红旗犹带冷梅香!”   却是一位束发的小书生,披着雪白羔羊皮的大氅,站起身来大声说话。   尹老常没想到临到平话结束了还有人出来砸场子,不过他也是老江湖,眼珠一转就来主意,呵呵一笑道:“探花郎的诗,的确是儿女情长,不过最后一句,文绉绉的美则美矣,却掩了石小娘子不少巾帼英豪之气。”   “这位小郎君,不信问问老少爷们儿,是愿意听千军辟易那句,还是听旗带梅香那句啊?” 第四百二十六章 姐妹   听书的多是码头上的商贾,市民,不少顿时就拥护尹老常:“百万军中石小娘那句!听着就提气!”   “对!要没有老尹这句,放到别处都不知道是写石小娘子的呢!”   小书生不服气,伸手一指另一桌几位中年士子:“你们评一评,到底是那句好!”   几个中年哪里会接他这茬,又不是诗词文会,再说尹老常说书,那是有口皆碑的,说得的确好,大新年的没必要得罪人。   都你推我我推你,笑吟吟地不说话。   小书生身边一位年纪长一两岁的赶紧起身拱手:“对不起诸位,小弟不知深浅,我们知道错了。”   说完放了一块小银笏在桌上:“尹老先生说得实在好,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我兄弟告辞。”   说着拉着少年书生从茶铺里出来。   两人上了停在门口的四轮马车,小书生问道:“姐姐!你刚刚为什么要阻止我?那什么尹老常,最后一句明明改得不伦不类嘛……”   大的那个说道:“妹妹,又不是进士华选,你那么计较做什么?真要是争执起来被人顶撞,对谁都不好。你说是不是?”   小的那个挽住大的那个手臂:“明明跟我一起出生,偏偏要做出个姐姐样!姐姐,你说苏探花他们两个,是不是真的会……火阵,雷法?”   大的笑道:“怎么可能?小苏先生说了,这就是码头文学,三分真七分假,是给不识文字的粗鄙商贾力夫之流听的。”   “她的课程你都白学了?理工最重实证,先生说很多事情看起来匪夷所思,其实只要去证它观察它,就会发现本质其实与一加一一样。”   “哎呀听得头痛,姐姐,我们的夫君,会不会也同探花郎那样?小苏探花郎对石小娘子可真放纵!女孩子还让她统帅大军上阵杀敌……”   “妹妹!对小苏探花那样的人,礼法已然是摆设。他试完进士,便敢直接住进石府;尚未婚配,便敢携未婚妻与行,还敢让她抛头露面。”   “偏偏天下人还不以为异,要是换一个儒生试试,谁能做到?”   “小苏探花看似不经意,其实底下不知道为石姐姐耗费了多少工夫,这份心思才是难得……”   小的将头靠在大的肩膀上:“要是有人肯为我花这么多心思可好?可惜都是内官侍从……”   “住嘴!越说越不像话了!听父皇说,仁宗爷爷曾经想废除帝女升行之礼,恢复舅姑之称,不可以富贵屈人伦长幼之礼。以后你嫁人了,要善事姑翁,周济夫族,便如寻常人家新妇那般,这才是妇道。”   小的嘻嘻笑道:“姐姐连这些都想好了?看来是想嫁人了也!”   “哎呀小丫头你胡说!看我不收拾你……”   “嘻嘻……哎哟姐姐绕命啊……”   ……   秘书阁,苏小妹又抄录了一天的书籍,眼看着天快要黑了,将纸笔收好放进书袋中,将几本珍贵的书籍送回到一个儒生身边:“景润师兄,有劳了。”   今日值守密阁的儒生叫陈昭明,字景润,是苏颂的学生,一段时间下来,两人也相熟了,躬身道:“师妹如此勤奋,实在令为兄汗颜。”   苏小妹微笑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哥哥那个探花,可不是就是这般考出来的。”   陈昭明笑道:“要是堂堂探花,只靠抄书就能抄出来,也就不那么尊荣了。”   苏小妹说道:“不信算了。”   “信,为兄岂敢不信。”陈昭明赶紧红着脸解释。   苏小妹也红了脸:“师兄,我……先走了,对了……新年好。”   “等等……”陈昭明赶紧叫住,从一边书桌上取过一本珍本:“这是为兄在库里翻检出来的一部书籍残本,或者就是师妹要找的……”   苏小妹将书接过,发现这书非常破旧,没有封皮,待到看得几页,不由得大喜:“《缀术》!师兄你找到了?!”   陈昭明红着脸,呐呐地道:“这书……为兄也看不懂,不知道是不是,但是感觉其中的讲述,和你研究的数理,颇有相通之处……”   苏小妹大喜过望:“师兄,我要借这本!”   陈昭明说道:“这是魏晋孤本,密阁不外借的。”   说完怕小妹失望,又赶紧从书包里翻出一本册子:“不过为兄已经替你抄录下来了……这个……算是为兄给你的新年礼物……”   接着鼓起酝酿一半天的勇气:“小,小妹……新年好……”   苏小妹的心思早就飞到祖冲之的《缀术》残本上去了,根本没有注意到陈昭明称呼上的转变:“谢谢师兄,我这就拿回去好好研究!”   看着小妹捧着手抄本欢悦而去的背影,陈昭明有些痴了:“小妹……新年好……”   ……   慈寿宫中,太后和皇后一边织毛衣,一边聊天。   太后说道:“今年官家辛苦,夏人寇略,水患也多。”   “到现在才知道慈善的好,关键时候,可算是救了急了。”   皇后飞快地走着毛线签子:“后宫妇人,尽一份心罢了,这些自有官家和朝臣料理。我现在啊,忧心子女婚事都忧心不过来呢。”   太后说道:“顼儿的婚事不是谈妥了吗?宰相向敏中的曾孙女,可也算知书达理的人家。”   “当年太宗亲书飞白,将向敏中及张咏二人的姓名交付中书省,说:‘这两个人,是朕将任用的名臣。’二人一同被任命为枢密直学士,之后桩桩件件,都说明太宗是有眼光的。”   皇后有些忧虑:“可之后因买薛居正宅院,并与张齐贤争娶薛惟吉遗孀,被指责‘洁之操蔑闻’。”   太后说道:“那就是瞎说八道,他初任吉州通判,张齐贤是转运使,乃是顶头上司。就是得张齐贤举荐,他才就地改任右赞善大夫,受征入朝的。”   “祖吉之案,赃钱分别赐给执法官吏,向敏中援引钟离意推脱宝珠之事,独独没有接受。”   “广州兼掌管市舶事务,这人才到荆南,便预买药物送往广州。未雨绸缪之能,当得能吏之称。”   “广州任上无所需求,以清正廉洁闻名。就地升任广南东路转运使,召为工部郎中。”   “这样的人,会为了一万贯钱和知遇恩人争娶寡妇?笑话!这就是政敌泼脏嫁祸!向敏中贪财,官家会让他知广州,掌舶务?”   “真宗澶渊亲征,赐向敏中密诏,把西事全部交付给他,允许全权处理。”   “计灭禁军叛谋,安定边蕃,向敏中是有大功的。滔滔啊,看人当要看全……”   当年局势危如累卵,向敏中得到诏书后,将之收藏起来,像平常一样处理政务。   恰逢腊月禳祭,禁兵打算趁禳祭时作乱,向敏中秘派亲信,身披铠甲伏于廊帷,把宾客僚属军官全部召来,设酒听任检阅。   先命禳祭的人入中门,后召到阶台,其后伏兵四出,把禁兵全部擒拿,搜查后,发现来人果然各怀短刀。   于是当场斩杀,接着除去尸体,用灰沙打扫院庭,继续张乐宴饮。   在座的蕃汉观礼之人全都两腿发抖,边藩由是安定,说是挽狂澜于既倒,都不为过。 第四百二十七章 前朝旧事   说起前朝旧事,皇后也默默点头:“真宗朝旧相出外镇,多不以军事为意。寇准虽然有重名,所到之处整天游玩宴乐,惯所喜爱的歌妓交付给富室,往往所得丰厚。”   “张齐贤倜傥任情,获取劫掠盗窃,有时至于听任遣走。”   “真宗听说这些事,称许道:‘大臣出临四方,只有向敏中尽心于民事而已。’再任向敏中为相……”   “那就如此定了吧,抬举他的曾孙女,也有慰劳老臣之意。”   说完又一声叹息:“不管放他去哪里,都是任劳任怨,披肝沥胆。这样的臣子,既是能臣,也是忠臣。只可惜如今朝堂之上,这样的人,太少了……”   说起这闲话,太后便道:“也不尽然,忠能之人,还是有的。就是……实在太年轻了些……”   皇后笑了:“你说苏明润?”   太后也笑了:“怎么不叫他猴子了?”   皇后笑道:“可不敢了,朝中推举,奖掖刚刚下制。如今那猴子,可是大宋罕见的少年高位——寄禄官从枢密副都承旨,升五品太常少卿;武勋升从四品轻车都尉;文散官升正五品中散大夫;差遣去掉了权字,升从五品知渭州军州事了!协助薛向,还有个权陕西路转运副使的头衔!”   “这是妥妥的重臣,戏谑的言语再不能出口。”   太后笑得不行:“那是你不了解他,这孩子是个重情的,怕是换了称呼,他还要怨怼你不念旧呢!”   说完也叹气:“就是这婚事,要拖到什么时候?算算石家那小娘子,今年都十七了!”   高曹二位都是武勋世家,说起石薇,高滔滔就赞道:“这虎女,这次可给我们将门勋贵挣得好大的光彩!辽朝太后猎熊杀虎,辽国使者还要传报宋朝,好像多了不得似的。”   “相比我朝女儿斩将夺旗,破阵中军,差得远了,京中如今都当平话传奇在讲述呢!”   曹太后却又叹了口气:“说起她,宫里可还有一个呢,哥哥老是不娶,妹妹如何嫁人?翻年就十八了!”   皇后也叹息:“苏小妹啊……哪里都好,可惜父母不明,不然倒是顼儿良助。这么多产业,几十万贯的流水,料理得清清楚楚……要不娘娘,在宗室里边考虑?”   太后不满说道:“趁早打住!宗室子弟是什么样子,能配得上我们小妹?”   皇后想了一圈:“也是,破落宗室,为了五千贯聘礼都能卖女儿与商贾了,小妹也看不上他们。”   曹太后想得脑袋疼:“算了,我们就别插手了,万一没办好,还得落埋怨,让她猴子哥自己个儿头痛去!”   ……   中散大夫,太常少卿,轻车都尉,直宝文阁,知渭州军州事,权陕西路副都转运使,赐银鱼袋臣苏油童鞋,如今根本没个官样,正在龙首村冯里正家中蹭饭。   鹊巢鸠占,用苏油的话说,我家薇儿都瘦了,要好好补补。   冯里正笑眯眯地捧着一个羊尾巴进了厨房:“给小娘子弄这个,羊尾巴肥!”   苏油正拿着锅铲熬猪油:“咦?村里的羊不是都去尾了的?”   冯里正笑道:“这是拿火边子牛肉跟蕃人换的,知道小苏探花你要来我家过年,想着家里羊没尾巴,特意跟他们换了两只全须全尾的!”   苏油也有些感动:“冯老你可太有心了。”   石薇一手拿着一只木头做的鱼进来:“小油哥哥,这个是做什么的?”   冯里正顿时臊得一脸通红:“小娘子拿这埋汰货出来干啥,这是过去家里穷,逢年过节买不起鱼祭祖,拿面粉裹上油炸了供上,算是尽份心……”   苏油笑道:“我们讲究一个慎终追远,这个没毛病,这也是不想让祖宗担心嘛!”   “不过今年这木头鱼是用不着了,今年我们上真鱼!”   如今泾河里的鱼那是多得不要不要的,主要是捕鱼的家伙太粗糙了。   苏油的钩线是眉山精工,甚至可以说是眉山纺织业和金属加工业最尖端的工艺技术,线细,但是强度很大,钩细,强度高不说,上边却还有倒刺。   在冰上凿出一个个窟窿,编成串钩下下去,每天都能收获不少大大小小的鱼。   这算是苏油送给龙首村各家各户的礼物,一同赠送的,还有酸菜和花椒。   张麒顶着个大皮帽子进来了:“还是厨房里边暖和!少爷,又收了三筐鱼,这泾河上冻后,鱼都变傻了一样!”   这娃如今是王韶的得力手下,和二林马帮一起,长期在各部落间穿梭,甚至还去了一趟青唐,变得黝黑不说,还顶着两团高原红。   苏油很满意,叫你仗着小白脸白嫖!这下看你还怎么卖脸!   笑着说道:“村里各家都分到了,这多出来的,无甲鱼做红烧,有甲的做成熏鱼!给冯里正留着慢慢吃!”   很快一大桌饭菜便备好了,苏油洗了手,换下围裙,来到堂屋,冯里正已经摆好了笔墨:“探花郎,老头厚颜,求一副门联。”   苏油看着几个阿囤元贞和正在逗弄冯家娃子的阿囤弥:“是你们告诉冯里正的吧?渭州好像还没这风俗。”   冯里正笑道:“眉山这风俗好,今年这么喜庆,老头也想这喜庆多留些日子。”   苏油笑道:“好,那就写!”   想了想,提笔写下一副对联。   百年天地回元气,一带山河际太平!   “好!”所有人都疯狂点赞:“这两句写得太好了!”   门口的鞭炮响了起来,龙首村的鞭炮,也是苏油带来的贺礼,军工品质,震天动地。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里,村中几位老人家也上门了,这也算是小知州给耆老们送温暖的活动之一。   红烧鱼,芋子烧鸡,粉蒸肉,萝卜炖肘子,羊肉水饺……纷纷端上桌来。   冯里正端着酒杯,想敬苏油,声音却有些哽咽,不住地那袖子擦着眼角:“这么好的日子,老头怎么就这么不争气,一个劲的鼻子发酸呢……”   苏油端起酒杯,接口道:“多谢乡亲们的信任,不以苏油年少妄为,群策群力努力生产,才有了如今的渭州,接下来还多倚仗。”   “学宫张山长和李复,结合关中的人情和实际,搞出来一部《泾原乡约》。我看过了,的确是好东西,改天让工作队给大家伙儿念念,征求一下意见。如果可行,我们便推行开去。”   “朝廷考课里,德化也是一条,日子好了,便要明理义,守气节,厚民风。这事情,还得多依靠在座的帮着推行,带带后生们。来,各位都是长辈,理当我先敬各位才是。”   众人连称不敢,一杯下肚,冯里正才收拾起情绪:“自古就没听说过过如此亲民的太守,说句不当的,就跟自家子侄辈一样的。”   一名老汉笑眯眯地看着苏油和石薇:“就是为了我们这些不争气的乡巴佬,把婚事都耽误了一年,料来夏狗们如今知道厉害,也该有几年松快日子了,探花郎,早日把小娘子娶了吧!”   一桌人都跟着起哄,石薇顿时羞得满脸通红。   苏油笑道:“等到二月联合演练结束,我便向朝廷请婚假,带着薇儿回老家成婚!”   众人都是齐齐恭贺,一起敬酒,一顿饭吃得热闹非常。 第四百二十八章 他怎么敢   草长莺飞二月天,大地回暖,杨柳拂堤。   夏人的使节到了汴京,指责大宋边臣无故兴兵,进犯石门峡,导致一场大战,同时劫掠了延边诸多蕃部人口。要求宋廷赔偿损失,恢复去年年初的态势,退出九羊五寨,拆除平夏城,交还梁格嵬和近两万俘虏。   宋廷同样派出使节,在囿州质问谅祚,因何要挑起边事,导致大宋军人士民遭受重大损失?   苏油都要笑崩了,这事情意料之中,和薛向蔡挺一起,早就收集好了大量的证据,将事件放大到陕西四路。   首先,此次攻击是西夏人在环庆首先挑起来的。   之前两匹龙驹出现在渭北,渭州知州苏油,在年前被西夏人寇略的渭州人民的强烈反对下,顾全大局忍辱负重,将主动逃离西夏暴政,投奔大宋的两匹龙驹还了回去。你们西夏还要我们怎么样?   然而夏主欲壑难填,在天都山点兵七万,在此情形下,苏太守不得不组织乡勇进行抵抗。   九羊五寨故地,一直以来都是大宋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土,不派兵民守驻,并不能说明那几处就是你们的!   小苏太守喜欢故地重游,碍着你们啥事儿了?没有一丁点的毛病!   反倒是夏主,将别人的东西当成自家的,宣兵争夺,这才导致了这场战争。   很明显,这场战争的目的,就是刚刚丰饶起来的渭州,这就是见利忘义,不当人子!   这次事件中,连龙驹都再次抛弃了他,两国军队亲眼所见!   谁正义,谁不义,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苏油看热闹不怕事情大,也派出了蕃人作为使者,给天都山行营和保泰,静塞二军司,发了一次通告。   为提高陕西路战备水平,锻炼士兵们配合作战的能力,我方拟于治平二年二月二日,举行大型联合军事演习。   此次参演部队,参与者共计青唐羌一万五千,六谷熟藩三万,囤安军三千,控鹤军三千,泸州军三千,狼狫军三千,渭州义勇一万,顺德军一万,镇戎军一万五千,定边军一万,保安军一万五千,下番军一部三千。   此次演习的目的,旨在提高大宋西北军队素质,锻炼运输能力,捶打协调能力,技战术水平,摸索经验,总结教训。   此次行动,不针对任何未参与的第三方,请天都山行营,保泰,静塞二军司无需惊扰。   同时,苏油向朝廷传递了一封郑重其事的奏报——鉴于夏人蛮横无理的态度,在得到满意答复之前,强烈建议朝廷,暂停西夏岁币!   ……   “他怎么敢!”谅祚狂怒如潮,抽出新配的战刀在王帐内一通劈砍:“五万人,朕损失得起!明日重新兵发渭州!我与他决一死战!”   梁屹多埋吓得连连后退,家梁却安之若素:“兀卒,皇后和国相来信,甚为思念,望兀卒回转兴庆府。”   “朝中多少大事等待兀卒处置,苏油一时小人得志,姑且由他,待到厉兵秣马,卷土重来就是了。”   这话说得好听,其实是在暗示谅祚,因为此败,夏国后方有些不稳了,需要谅祚回去处置。   谅祚终于冷静了下来:“先生,宋国这什么劳什子的军事演习,有何图谋?”   家梁答道:“兀卒,苏明润骨子里就是个生意人,惯会漫天要价这一套。渭州大战刚刚平复,我军代价如此之大,他那里能好到哪里去?”   “因此所谓军事演练,只是虚声恫吓而已。”   梁屹多埋对宋人不打战时候的狡诈已经头痛不已了:“先生,纵是如此,但是人家下出这步棋来,我们便不得不应啊。”   谅祚怒气又升腾了起来:“要我软语求饶,休想!”   家梁从几案上取过一把竹签算筹,一根根摆在桌上:“我们先理一理如今面临的问题。”   说完在几案上放下地一支:“我军新退,军心待振,这是第一桩;”   说完又放下一支:“春寒未退,牲畜饥弱,这是第二桩;”   “宋廷咄咄逼人,以军演,岁币相胁,这是第三桩;”   “主上久离京师,人心有变,这是第四桩;”   谅祚和梁屹多埋都暗自点头。   家梁说道:“如何提振军心?此次损失,主要是皇叔旧部,另加铁鹞子,步跋子一部,尤其铁鹞子队率,损失巨大。”   “兀卒只需要大量提拔军中干才,以皇叔旧将为铁鹞子新任队率,以横山部众充入步跋子中,示军民以公,则人心自安,军心自振。”   见谅祚和梁屹多埋都暗自点头,家梁便将第一根算筹取走。   继续说道:“春寒未退,牲畜饥弱,非战之时。但是宋军,他就真敢战吗?只需遣送三路使者,可解此患。”   “其一,入贡辽国,贺立太子,卑辞厚币,请代为纾解。”   “其二,再派使节入大宋,威胁朝廷,须知大宋提防武将擅生边事,如防蛇蝎,这个时候,我们千万不能软弱!”   “只需展示决心,宋廷毕定会严斥苏明润,到时候后就可以好好谈条件了。”   “刚刚说过,苏明润说到底是个生意人,他的上位,与眉山集团密不可分,兀卒,我有一釜底抽薪之计。”   谅祚神情打动:“讲来。”   家梁说道:“只需我们同意宋廷,二十万岁币中,部分按市价,用眉山产物抵扣!如此大利之下,他苏明润迫于眉山商人的压力,不得不从!”   谅祚却有些犹豫:“这……真能奏效?”   家梁冷笑道:“如果苏明润是聪明人,不想众叛亲离的话,这一条他就不得不从!”   “我倒是希望他不从,如此一来,他与眉山集团之间,肯定会出现裂痕。”   “假以时日,他必成离山猛虎搁浅蛟龙,泯然在大宋官场之中。西夏,可就算是去了一个大敌!”   谅祚不由得大喜:“原来他也有弱点!如此一来,我倒有些希望他不从了。”   家梁的冷笑转为苦笑:“他如此奸险狡诈,一定会从的……兀卒,我们不能将自身气运,寄托在敌人会自己失智之上。”   谅祚走到家梁身前跪坐下来说道:“谅祚年幼,虑事荒唐,还望先生随时提点,莫要以为谅祚愚不受教。”   说完深施一礼。   家梁赶紧与谅祚对拜:“主上不以家梁狼狈来归,食同案,寝同帐,解衣推食,虚怀纳谏,家梁岂能不殚精竭智,忠勤王事?”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家梁这几日一直在思虑,主上,我继续说?”   谅祚如今已经去了一半担心,更加恭敬:“先生请讲。”   家梁将第二根算筹取走,又拿起第三根:“至于军演,就是军事威胁,主上只需再派一路使者,联络唃厮啰的长子瞎毡和次子磨毡居宗哥即可。”   谅祚问道:“此二人,我们要付出什么代价?”   家梁微微一笑:“主上,什么都不需要,随便一些空头承诺即可,不过最重要的,是将我们与他们联络的消息,让董毡知晓。”   梁屹多埋与谅祚不由得眼前一亮,谅祚兴奋道:“据吉多红衣大和尚所言,唃厮啰病重,熬不过今年。如此一来,董毡绝对不敢擅离青唐,联合演习之议,不攻自破!”   家梁说道:“至于第四根算筹,国内局势,家梁无计,只能由主上一展长才了。” 第四百二十九章 计相学宫   说完拜服于地:“主上,宋国的大才子,苏明润的堂侄苏子瞻,曾经在其制策《晁错论》中说过,‘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家梁望主上牢记此语,不要计较于一时之得失,戒急用忍,锤炼智勇,以待有为之机。”   “大夏南面锁钥祁连,北面横绝瀚海,东以黄河为襟带,西以玉门为屏藩。境土方两万余里,河南河西,州郡凡二十有二,河外之州,附列有四。”   “地饶五谷,尤宜稻麦。甘、凉之间,以诸河为溉;兴、灵则有唐来,汉源二古渠。”   “故世有灌溉之利,岁无旱涝之虞。”   “左右厢十二监军司,诸军计五十余万。别有擒生十万,撞令五万,麻魁三万。”   “主上,此春秋强秦之姿。然纵以秦强,当春秋之乱世,周土星裂,犹奋六世之勇烈,至始皇方成一统。”   “其间败于晋,败于魏,败于韩齐,败于赵,败于楚。也遭败绩,甚至覆国之危。”   “所赖者,君上不避危难,艰劬受命;将士忠勤果勇,奋武勠力;士人周抚黎民,调营供黍。万众而一心,数代而不移,故终成大业。”   “家梁望陛下永志今日之耻,奋发激越,恢弘志气;节用民力,广开利源。”   “至于举措思虑,图立万世之基,莫侥一时之幸即可。”   “荀子曰:‘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又曰:‘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唯主上熟思之。”   谅祚眼中含泪,用双手扶起家梁:“何眉山人才之丰也!若无先生,谅祚此番早为宋军所擒。今日奏对,句句都是肺腑之言,谅祚纵然愚鲁,必不效刘禅自足自安!”   “得先生之言开解,谅祚颓心尽去!便有劳先生,与屹多埋一起稳定边陲,待整顿好朝堂,你我君臣再共商大举!”   家梁和梁屹多埋再次拜服:“敢不效命!”   ……   “他怎么敢!”韩琦白发飘飘,白须飘拂,将奏报摔倒地上:“苏明润这是激怒挑衅!小胜一战,便悖妄如斯了,这跟其余愚鲁边将有何分别?!”   富弼强撑着病体,将奏章捡拾起来:“韩公,我这身体,实在是撑不住了。几次求退,官家只是不允,如今渭州已安,望韩公代我向官家言说一二。”   韩琦更怒了:“国事艰难,岂能轻易求去?三司使蔡襄眼看就要出外,你再一走,朝堂怎么办?!”   这又是一桩公案。   赵曙刚刚即位的时候,两宫不和,宫里边传言新帝可废,然后赵曙听说外朝中也有人这么议论,就惦记上了。   虽然没有实证,可赵曙就是认定那个人是蔡襄,于是三司使蔡襄是背锅侠。   加上蔡襄年纪大了,体弱多病,上衙的时候无法早起,还常常请假,赵曙便以此为借口,要将蔡襄撤掉。   韩琦,富弼,司马光,欧阳修都一再苦劝,皇帝就是不听不听我不听。   这就又是皇帝的任性了,朝臣竭力反对的原因,是治平元年一点都不治平——全国大水,西边军事,都火烧眉毛了官家你还计较这个!   可是赵曙仍然一而再再而三锲而不舍地找茬,最后都到了一听到三司奏报就悚然变色的地步。   其实就工作来说,蔡老头不但没耽误,还是一把好手——“较天下盈虚出入,量入以制用。划剔蠹,簿书纪纲,纤悉皆可法。”   张方平苦心引导,苏油心心念念的国家预算概念和记账新法,在蔡襄当职期间,第一次在三司有了点苗头起色。   可是转眼又被掐死了,蔡襄在朝堂上无法容身,只好求外,留下了一封《国论要目》,以端明殿学士的身份出知杭州。   富弼苦笑道:“韩公,国朝养士百年,只要是士林华选出来的,莫不以天下为己任。莫说无人,永叔可继我之后。”   说完将苏油的奏章放到几案上:“苏明润此奏,好解决,漫天要价落地还钱而已。就说想法是好的,但是朝廷无钱,如其忠勇自担,朝廷可以同意。”   韩琦揉着有些发紧的太阳穴:“那便如此吧,彦国你权且在家安养,枢密院的事……唉,我与曾公亮先担着吧……”   富弼拱手:“多谢韩公体谅。”   其实富弼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官家眼看着又要开始耍心眼,他对韩琦有怨,搞不好就会被拉出来当枪使,与其如此,不如退保名节。   此次回去之后,富弼便坚卧不出,请辞奏疏一道又一道的上呈。   苏油接到朝廷送来的邸报时,也不由得对张载叹息:“幸好幸好,朝中大臣还够用。”   苏油所指的大臣,是朝廷以翰林学士、权知开封府冯京为陕西安抚使,空出的位置,由端明殿学士、知成都府韩绛权充任。   很快,以知制诰沈遘为龙图阁直学士、权知开封府,韩绛迁三司使。   这两位都是名臣能臣。   沈遘知杭州,轻俊明敏,通达世务。   老百姓或有贫不能葬的,沈遘给以公使钱。有孤女待嫁的,也用公使钱发嫁数百人。   倡优养良家女者,夺归其父母。   加上为人潇洒倜傥,故而接遇士大夫,多得其欢心。   手下乐于为其效力,替他充当耳目,打听里巷长短,因此沈遘纤悉必知,事至立断,众莫不骇伏。   这娃从来只上半天班,晨起视事,及午事毕。然后下班与宾旧交游,从容谈笑,士大夫交称其能。   京中民间政治家评论,以其严比孙沔,然沔虽苛暴,锐于惩恶,到了这位,连善人都怕。   至于韩老兄,是从成都府任上出来的。   蜀中的成绩,好是好,不过因为好了这么多年,再要锦上添花更上层楼,如今却也不容易了。   于是这娃在成都玩了一把“政府采购改革”。   张咏镇蜀时,春籴米,秋籴盐,官给券,以惠贫弱。岁久,券皆转入富室。   韩绛到了成都,发现了这个问题,直接削除旧籍,让程家印钞坊别印新券,召贫民予之。   且令每过三年,视贫富重新造籍。   这就让政府的补贴重新发放到了贫民的身上。   等到了三司,新官上任三把火。   第一把,受苏油做法的提醒,请以川、峡各路田谷输常平仓,而随其事任、道里差次,给直以平物价。   这就将苏油的“渭州模式”推广到了陕西全境。   第二把火,内诸司吏,不少是赵曙潜邸旧臣,找他行方便,韩绛坚决不同意。   旧臣一再坚持,韩绛直接上报赵曙,说:“我身犯众怒,这三司使没法当了。”   赵曙赞叹道:“朕在籓邸之时,颇闻有司以国事为人情者。卿的坚守,正是大好,不怕,有我给你撑腰!”   有了这令箭,韩绛立刻烧了第三把火,变本加厉。之前宫中所用财费,只要拿着合同就能来三司索取,韩绛继承蔡襄的意志,正式启用新法,有例者先悉付有司审核,于是三司始得会计出入。   李复啧啧连声:“自从张学士按蜀之后,只要是成都府出来的,通通都变成通经济的要员。这蜀中都快变成计相学宫了。”   张载一口茶水喷出老远:“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李复你当年跟我的时候,食不言寝不语,非礼勿视非礼勿言,如今跟着苏明润,也开始说上俏皮话了!” 第四百三十章 再次通报   苏油却是感慨:“我九岁随张公读书学习,如今已经十八了,新式记账法才得在计司推行,大宋朝廷的效率,让人说什么好……”   张载却是注意到另外一条:“此次司马君实站在明润这边,倒是有些不可思议。”   苏油笑道:“哪里是站在我这边,是朝廷欲于京中,大名,河北,河中招募乡勇,司马大谏坚决反对,认为应该精炼裁汰现有的士卒,严选将领。要练到能够以一当十,而不是只为兵力的虚数,徒耗国力而不得其用。”   “于是就想推我出来立人样子,听听他的奏章是怎么说的:近年谅祚虽外遣使人称臣奉贡,而内蓄奸谋,窥伺边境,阴以官爵金帛诱中国不逞之人及熟户蕃部;”   “其违拒不从者,谅祚辄发兵杀掠,弓箭手有住在沿边者,谅祚皆迫逐使入内地。”   “边臣坐视,不能救援,遂使其馀熟户皆畏惮凶威,怨愤中国,人人各有离叛之心。”   “又数扬虚声以惊动边鄙,而将帅率多懦怯,一路有警,则三路皆耸,尽抽腹内州军下番兵士置在麾下。哈,这还揪着张公不放了……”   “臣料谅祚所以依旧遣使称臣奉贡者,一则利于每岁所赐金帛二十馀万,二则利于入京贩易,三则欲朝廷不为之备。”   “其所以诱不逞之人者,欲访中国虚实,平居用为谋主,入寇则用为乡导也。”   “其所以诱胁熟户、迫逐弓箭手者,其意以为客军不足畏,唯熟户、弓箭手生长极边,勇悍善斗,若先事翦去,则边人失其所恃,入寇可以通行无碍也。”   “其所以数扬虚声,惊动边鄙者,欲使中国之兵疲于奔命,耗散诸蕃,公私贫困;既而边吏习以为常,不复设备,然后乘虚入寇也。”   “听听,陕西是大谏的老家,所以陕西问题他都看得清楚,不过却缺乏解决方案。”   “而我的做法,恰恰一条条解决了他所提出的这些问题。”   “在渭州开行榷市,商品比京中还要丰富,入京贩易,反而增加了运输成本,蕃人又不是傻子,自然选择渭州。”   “岁币流出后,结果最后还是又流了回来。”   “所谓诱胁熟户、迫逐弓箭手,我的解决方案是让客军足畏,边人足侍,饱收熟蕃,厚养义勇。”   “现在是我们以榷市招诱西夏的熟户边蕃,形势来了个逆转。”   “以往是谅祚数扬虚声,惊动边鄙。这次演习,便是反其道而用之。轮到我们来扬虚声,动边鄙了。”   “所以啊,人家司马大谏是高屋建瓴,只管提出问题。这些如何解决这种低微之事,自然该由我们边臣来有效执行。”   “也不能全怪人家,台谏的风气就是这样,遇到问题最后的建议,一般就是——请找相关人士解决。”   “所以说,并不是他站在了我这一边,而是……殊途同归吧。”   张载哈哈大笑:“明润你就别往我老乡脸上贴金了,说白了就是能说的一堆,能做的没一个。”   “君实的奏章里还有一句——‘望明谕中外臣僚,有久历边任或曾经战阵,知军中利害及西戎情伪者,并许上书,择其理道稍长者,从容访问以治兵御戎之策,则处置自得其宜矣。’哈哈哈,还真跟你说的一样。”   苏油将朝廷邸报丢在一边,撇着嘴道:“司马君实至诚君子,不知道兵者,诡道也。很多事情,是只能悄悄做,提都不能提的……再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如今我做好陕西副都转运使的差遣就好,河北离渭州五六千里,才不去给别人当枪呢!”   张载劝道:“明润,国事艰疲,陕西已有振作迹象,如河北有好的解决办法,也当向朝廷上奏一二,莫忘了范文正公的教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苏油叹气道:“山长,理工之学,首重实证,河北河中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我们根本都是道听途说。”   “如今我所知所善者,蜀中敢说第一;二林大理西南边蕃敢说第二;西北都才刚刚着手,诸多举措,还不知道会不会人去政息呢,国家大政,先缓缓吧。”   “大败西夏之后,渭原泾原两大粮食产地就算是稳了,可以腾出手来休养生息,大搞建设。等到再过上两年,兵足用,粮足食,形成人口优势和厚度之后,就不会像过去那么艰难了。至于更美好的远景,暂时都不敢想……”   “你们弄出来的那个乡约,很好,非常好,我只提一点意见。”   “那就是乡约不光约束农人,还要约束士绅。”   “趁现在渭州所有人起点都差不多,赶紧把规矩立起来,等到新的豪强起来后,这事情就又不好做了。”   张载点头:“明润所虑极是,乡约虽好,但是也要考虑到以后的破坏者,是我失虑了。”   中国历史上第一部乡约,是关中理学的后继者,蓝田吕氏中著名的吕大忠,吕大临兄弟倡导而成的。既然有渭州这么良好的基础,苏油便向张载提出建议,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将之提前几十年出台,成为渭州基层治理的基本模板。   蓝田吕氏兄弟的《乡约》对历史的贡献,是在于它在后来成为明清两朝基层治理的纲领,它的四部分内容: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使得关中风气为之一变,成为关中千年民风,其影响非常深远。   所有新生事物,都是支持者有之,质疑者有之,反对者有之。   苏油如今在渭州的影响力,可以最大限度地降低质疑和反对的声音,既然其价值和意义在后世历史中能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苏油相信可以顺利推行下去。   后世的扶贫经验告诉过他,精神文明建设和物质文明建设,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   章惇来信了,字里行间掩饰不住的羡慕嫉妒恨,他如今在秦州担任雄武军节度推官。   渭州,秦州,凤翔,是一个等边三角形,渭州是顶点。   就差这两三百里的路程,章惇愣是没捞着一丁点功劳,眼睁睁地看着苏油一战成名。   秦州地近熙河青唐,这娃也是战略天才,官宦世家。苏油对青唐的小动作,要瞒过他,几乎是不可能的。   于是此次演练,雄武军理所当然的要参与进来,理由就是保障狼渡榷场与青唐的联系。   成天在我眼皮子底下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这茶马古道的维护费,明润你该交一交了。   秦州就是后世天水,陇海线的重要枢纽,地理位置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最关键的,矿藏丰富,其中金,银,铜尤其是金矿,后世多达近百处,很多属于露天矿!   见到章惇守着金窝子哭穷,苏油笑了。   章大哥的脾气那是撩拨不得的,只能顺毛捋。想要政绩是吧?简单得很,我派一万战俘过来挖矿,你把这堆人给我管理好了,咱哥俩功劳对半分。   章惇多狠的角色,回信说我不怕功劳大,不过这一万人吃喝拉撒的管理费……   苏油都懒得与他废话,只寄去四个字——带三千人来给我扎个场子,见面详谈!   于是因董毡小王子的变故带来的空缺,由章惇带领着三千雄武军顶上了。   接着苏油重新派使节通知南部边境已经鸡飞狗跳乱做一团的西夏:鉴于青唐局势的不可抗力变化,上次通报有误。   此次军演,青唐人马将由雄武军顶替。   为调整相关部署,军演将推迟到三月进行,请有关各方冷静对待,不要过度解读,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恐慌。   不恐慌你个头!三月!正是俺们的春耕时节,西夏人这回真的彻底哭瞎了! 第四百三十一章 大阅   苏油这次真心没有欺骗西夏人,此次演习的目的,真的是旨在提高大宋西北军队素质,锻炼运输能力,协调能力,步骑协同能力,还有单兵技战术水平。   各部从驻地出发,到抵达集结地,每一天每一步都有任务,工作队随军认真记录。   其中包括蕃军的行军饮食穿着习惯;正军的战力,耐力,后勤保障能力;渭州义勇的集结反应速度,指挥架构的快速搭建;囤安控鹤二军的联合行动协调能力,骑军化战车化成效检验;联合指挥部消息传送速度,军图推演……   苏油和种诂两人在渭北到石门峡的详细地图上,指挥着五小用尺规画了无数的线条和圈圈。   当然了,搂草打兔子,因战争耽误了好几个月的渭州大榷市,顺道一起举行了。   可悲的是西夏人,一面咬着牙在大宋朝堂上和宰执们正面刚,一面迁移渭州北面两大军司辖地内的诸多部落远离危险地带,对面的小苏老子和韩老子范老子完全不一样——这娃不按套路出牌!   梁屹多埋真的吓坏了,不顾家梁的阻止,每天三匹快马,让信使前往兴庆府疯狂求援,石门峡前,宋军集结了整整十二万人马!耀兵演武,目的不明!   谅祚都要哭瞎了,如今正是西夏战马骆驼最衰弱的时候,败军刚刚回到兴庆府,还没来得及休养生息,国内老贵族们还蠢蠢欲动,你啥意思?又要我赶回来?就算赶到了还能打仗?   对苏油来说,这次演练的成本,相比西夏人的损失,那是相当的划算。   一边演练,一边做生意,蜀中商人和荆湖客商囤积了几个月的物资,一下子全部清空了。   李若愚组织的五十四部蕃落,很多没见过大宋的大场面,这次正好来开开眼界,没开户头的再开个户头,留下羊马盐巴,带上茶叶丝绸和瓷器,顺便在回程中护送寄食乡军们前往屯垦地。   苏油领着蕃部首领们参观青储仓库和畜棚养,羊尾巴纵然好吃,但是去势去尾的滩羊又大又肥,足以抵消羊尾巴对蕃人们的诱惑。   只要首领们开始追逐利润,游牧生活就会终止,定居和种植会成为他们的主流生活,然后……然后他们就会被宋人的生活方式所腐蚀,成为另一种宋人。   高士林开心得不行,控鹤军一次性采购了八百辆四轮马车的金属构件,渭州采购了大量的犁铧和农具,以及风车,水车的机械构件。   万斤熔炉第一锅,愣是没能留下一斤钢打造军器!   二月十七,军演正式结束,最后一天是表演和授勋时间,参战各部涌现出来的个人英雄,精英小队,功勋部队,立功指挥人员,在陇关接受大佬们的宣慰和奖励。   这事情就连苏油新上任的权副都转运使都上不了台面,薛向和蔡挺才是真正的大佬,名义上渭州战役,是在两位大佬的英明指导下进行的。   于是苏油便和章惇在一边扯闲篇。   台下校场上,几个小兵抱着圆形木盘四处乱跑,随机竖着向上抛起。   王文郁策马来回飞奔,然后连珠箭发,空中的木盘被一一射中红心,校场边鼓声雷动,红旗飘舞,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   章惇也不禁喝彩:“这人明润你从哪里挖出来的?左右开弓啊这是!端是厉害!”   苏油呵呵冷笑:“别看他现在嘚瑟,渭州大战,他背着老婆报名参加斥候队,还一不小心取了魁首,战场斩获五十三人,俘虏十人,骏马一百一十二匹。”   “一抄三人,他分了两千贯,两个副手各得千贯。”   “这下就出名了,渭州城传得沸沸扬扬。结果回去差点没能进门!”   “还是托我亲自带队敲锣打鼓上门,在他家门前挂上大红绸,钉上忠胜勇武的匾额,软语相求,新妇这才换了脸色。”   章惇很好奇:“听闻还是寡妇?这可是官家听闻后亲自点名升的閤门使,翊麾校尉、控鹤军弓术教头。怎么还怕新妇?”   说完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你的兵嘛……石小娘子威震西北,可不正当如此!”   苏油摸了摸鼻子:“我在薇儿面前,那还是说一不二的……算了说这些怪没意思的,明天去他家里吃饭,他新妇的葫芦鸡可是渭州城一绝。”   章惇摆着手:“吃饭先不急,那啥……秦州真有金矿?”   苏油说道:“先说好,金矿归你秦州,铜矿归我渭州。高小国舅子太抠搜了,我只能自己想办法。”   章惇说道:“明润我可提醒你,这玩意儿是国用。你我的前程,岂是地方州府路监?不要因小失大,坏了名节,二十年后,大宋就靠你我撑着了。”   “子厚你哪里来的这份自信?”苏油连连摆手:“我家祖上三代贫农,不敢有你官宦世家这份奢望,你多努力,到时候别忘了提拔提拔我就行。”   章惇笑道:“你娃这就是不老实,内里一腔热肠,表面还要装得温文尔雅……敢信人间换少年!哼哼哼,这才是真正的你吧?苏家人里边,就属你最滑头!”   苏油不接这个岔:“这不是找韵脚找到那里去了吗?句子是自己从手底下跳出来的,根本就不是想出来的,不算不算……”   校场上鼓声再次大振,控鹤军战士开始表演三段射。   章惇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场中:“得此十万虎贲,何愁西夏不灭啊……”   苏油叹气:“一战而已,大宋养虎几十年,早成大患,人家如今带甲五十万,就算全是猪,也要杀好些年呢……”   ……   在渭州强大的演武攻势下,西夏人终于顶不住了。   朝堂之上,使节虽然还在疯狂叫嚣,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西夏人,外强中干而已。   就看朝廷任命都能知道,新任枢密使,张昪张铁头。   当年张昪以父母老迈,辞知邓州,有人以为张昪是逃避责任,范仲淹笑道:“张昪非避事者也。”   后来张昪开始谏官之旅,战斗力可谓大宋前三。   弹劾张尧佐,杨怀敏,替石介诉冤,保富弼,最后被连累出知濠州。   当时的谏官陈升之言昪忠直,宜在朝廷,仁宗感慨道:“吾非不知昪贤,但其言实在是太直了。”   陈升之不依不饶,要仁宗拿出证据。   仁宗说道:“张昪弹劾张尧佐,说的是:‘陛下勤身克己欲致太平,奈何以一妇人坏之!’弹劾杨怀敏,说的是:‘怀敏苟得志,所为不减刘季!’何至于此啊?你放心,我肯定还会再用他的。”   后来再任谏官,仁宗怕他指切时事,一无所避,难以保全,劝喻道:“爱卿,你怎么能孤寒至此啊?”   张昪张嘴就来了一发:“臣朴学愚忠,仰托睿圣,三个儿子都位列冠裳,臣不孤寒。倒是陛下春秋已髙,储君虚位,臣见陛下之臣,多持禄养交而少赤心谋国者,怕是陛下你才孤寒。”   仁宗都为他的铁头感动,老头你真是一个皇帝见了都得怂的人。 第四百三十二章 西方的文明   英宗上位,他也有大功劳,不过说起老头的军事才能,唯一的政绩就是听从朝廷的命令,在秦州北面修建了古渭城。   然而老头在修建之前就先说好,这城位置转运艰难,修好了多半会被羌人所占,后来果然。   英宗即位第一天,老头就请老求去,结果英宗不许。   富弼去后,便由他做了枢密使,可怜老头已经七十三了,因此赵曙下旨,让他休息五天才上一天班。   这是真心不认为西夏人近期还能对大宋造成什么威胁了。   其实韩琦和曾公亮最初是想让欧阳修当枢密使,富弼之前也推荐过他,结果两人在偷偷拟推荐表的时候,被欧阳修察觉到了。   欧阳修找到两人:“如今天子刚刚登位,而我们几个把自己当做拥戴功臣,自相位置,何以示天下!”坚决不从。   韩琦和曾公亮,都叹服其言其德。   二月二十日,薛向蔡挺奏章再至,上报了陕西军演的情况。   苏油也附了一道奏章,首次提出了联合防御的概念,同时提出振兴关中的口号,要求朝廷转运去年水患灾民,夯实关中人口基数,发展农牧,商业,交通运输,军工,金融,争取早日做到让陕西具备与西夏单独对抗的能力。   西夏新任使节也同时到来,还是咬死不承认西夏有错,但是一改措辞,哭穷喊冤。   然而苏油和梁屹多埋早就事先谈成了协议,苏油的奏报中还提出一个双方都能够下得来台的方案——二十万岁币,一半用蜀钞支付,存于渭州四通钱庄,用于榷买大宋产品。   陕西转运使,将保证这是纯粹的商业行为,除了军事物资不在购买之列,其余采购,一任其便,随行就市,不得打压。   双方都认为这是自己外交上的一次重大胜利。   而且连苏油都没有想到,西夏竟然提出,他们只信任一个担保人——渭州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奢遮人物——唐四郎!   要了命了!要不是苏油知道王韶十年后是什么作为,只这一项,就足以让他人头落地。   就连赵顼都派韩维找苏油打听,这这这……这到底怎么回事儿?用你们理工的说法,这不科学!   苏油能怎么解释?只好说羌人重贵种,崇尚神秘学。   当年李继迁势单力薄之时,不就是靠将远祖拓跋思忠的画像悬挂出来,众部族看到画像,泣涕跪拜,这才归附于他,势力日大的吗?   不管怎么说,如今的渭州,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第一批小麦,稗草和苜蓿种下后,苏油便开始放羊了。   不是像渭州人那样放羊了,是他自己放羊偷懒了。   军政有小隐君,民政有蔡确,都是今后的名将名相。   渭州大捷后,几名之前认为自己是被发落的参军,尤其是本色出演直追影帝的刘参军,因修建囤安寨,扛住西夏大军疯狂进攻的大功,策勋数转,被提拔成渭州城的第三号人物。   然而刘老头丝毫不领情,坚决不做小隐君和苏探花之间的润滑剂,一边忠勤任事,一边痛骂小儿浮滑文人狡诈,立志要成为苏油的终身黑粉,害得苏油见到他就躲得远远的。   堂堂陕西副都转运使,如今躲在学宫,和老外一起啃包子。   库罗和艾尔普,和他们嘴里博学而睿智的学者,优雅而浪漫的诗人,神奇的炼金术士,站在欧几里得肩膀上摘得数学星辰的幸运儿,目光远溯东方大国数千年历史的思考者,机械大师,伟大的谋略家,渭州城督大人,如今正在一起侃大山。   不过这点迷汤灌不倒苏油,苏油笑眯眯地接受了一切恭维后,厚颜无耻地告诉他们,虽然你们说的都是事实,然并卵,两位因帮助侵略者研发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所以现在很不幸,你们的身份,是战犯。   我的邻居,大宋帝国秦州的军事行政副官,已经押解第一批五千名俘虏开金矿去了,听说副官非常仁慈,答应了俘虏以一百贯资产赎回自由。   一名幸运儿在一个叫李子沟金矿的地方,挖掘出一块重达五十二斤的狗头金,按照百分之二归其所有的开明政策,这名俘虏不但赎回了自己的自由,还得到了一笔价值不菲的资产。在雄安军辖区内过上了幸福美好的生活。   所以现在俘虏们挖矿都快要挖疯了。要不你们也去试试?或许你们比他还要幸运呢?   毕竟能够冲破黑暗世纪的兵荒马乱,一路辗转万里来到中国,相信真主的荣光一直伴随着两位学者呢。   两人脑袋摇得呼噜呼噜的,城督大人比党项可汗聪明太多了,想要什么直接说,不要给我们灌迷汤好不啦?   可是苏油继续灌迷汤,表示智慧无价,两位只要将自己的才华展现出来,大宋帝国不但既往不咎,或者还会赠与两位大宋子民的身份。   渭州只是偏鄙小城,不算什么,到时候,我还可以带你们去如今整个世界最伟大的城市——汴京,让你们知道什么叫荣华富贵。   在此之前,请先讲讲你们的来历。   ……   公元九世纪和十世纪,西欧遭受这诺曼狂飙的洗礼,而东罗马帝国,阿拉伯人的阿拔斯王朝,波斯人的萨曼王朝以及突厥人的喀喇汗王朝、伽色尼王朝处在相对的安宁之中。   而到十一世纪,他们的厄运也来临了。   呼啸而至的突厥人如同蝗虫一般,让整个亚欧大陆都陷入了巨大动荡。   曾经伟大的阿拉伯帝国,阿巴斯王朝,早已经四分五裂。   波斯人最后的荣光,曾经是当时中亚乃至世界军事强国之一,萨曼王朝,同样岌岌可危。   有一位突厥奴隶,阿勒普特勤,先是作为萨曼王朝宫廷近侍,进而甚受君主宠信,被擢升为禁军首长,并在九六一年被任命为呼罗珊总督。   次年,他因失宠而带领突厥军攻占伽色尼城,自立为“埃米尔”,建立伽色尼王朝。   其继任者,苏布克特勤在位期间不断巩固其父打下来的基业,大力发展农业与工商业生产,使得伽色尼王朝国力日趋鼎盛。   第三位继任者,伟大君主马哈茂德,将伽色尼王朝带入极盛时期。   九九九年,马哈茂德联合喀喇汗王朝军队夹击萨曼王朝,攻陷梅尔夫及布哈拉,灭萨曼王朝。   接着,伽色尼与喀喇汗约定以乌浒河为界,中分了萨曼王朝的领土。   一零零六年,喀喇汗越过乌浒河进入巴尔赫平原,正在远征印度的马哈茂德回师北上,在巴尔赫平原用披甲战象部队以及“和田调的突厥歌”计谋打败喀喇汗王朝军队,征服花剌子模国。   其后,他又从布韦希王朝手中夺取赖伊和伊斯法罕,国势达到极盛时期。   其辖地东起北印度,西至波斯西北部,北达乌浒河与咸海,南迄锡吉斯坦,构建了一个强大的帝国,定都伽兹尼城。   治国方面,马哈茂德热衷于采用波斯行政制度,加强中央集权体制。   他靠收夺私产来扩大国家土地,注意厘定税收制度,重垦荒田,兴修水利,奖励工商业。   在文化方面,他大力延揽周边王朝的人才。许多诗人、学者聚集在他的宫廷,受到庇护和优遇。   他在首都伽色兹城兴建壮丽的清真寺,创办第一所伊斯兰大学,建立图书馆和天文台,使伽兹尼城成为当时中亚的伊斯兰文化和学术中心。 第四百三十三章 一类人   马哈茂德统治早期,乌古斯叶护国的一名名为塞尔柱克的土库曼酋长,因为与叶护发生矛盾,而率领部众来到帝国北方避难,这部分土库曼人遂被称为“塞尔柱人”。   马哈茂德任命塞尔柱克家族世袭贝伊头衔,塞尔柱土库曼人在帝国北部领有一块水草丰美的牧场,成为守卫帝国北方边疆的雇佣军。   然而在马哈茂德死后,王室争权内讧,各省总督纷纷叛离,国势出现下滑趋势。   而早先迁入帝国北方的塞尔柱土库曼人经过两三代的繁衍生息,已经分布于呼罗珊的各大城市之中,人丁兴旺。   塞尔柱贝伊——图格鲁克是塞尔柱克的孙子,一位雄才大略的领袖,洞察到伽色尼内部的分裂,于是竖起大旗反抗苏丹。   二十年前,伽色尼军与土库曼人在丹丹坎决战,伽色尼军溃败,图格鲁克率领塞尔柱军趁势进入西亚,建立塞尔柱王朝。   十年前,基督教正式分裂为天主教与东正教两个教派的时候,塞尔柱土库曼人率军占领巴格达,迫使哈里发授予“苏丹”称号,发号施令,哈里发由其完全控制,阿拉伯人的伟大帝国就此覆灭。   伽色尼王朝继续衰落,一零五八年,伽色尼王朝的伊布拉欣继位。   虽然他是一位优秀的书法家,也是一位合格的外交家,但所能做的,也仅仅是让伽色尼王朝稍稍恢复元气。   如今的伽色尼王朝,正通过结盟塞尔柱攻击印度土邦的外交手段,几乎沦为仆从。   乱世之中,学者们,尤其是阿拉伯——伽色尼系的学者们的地位,就有些惨淡了。   睿智的智慧宫馆主,躺在病床上对自己的学生说:“去东方,库罗,艾尔普,去遥远的东方,去穆圣告诉过我们的中国……”   于是库罗和艾尔普,辗转流离,从曾经继承了波斯文化,阿拉伯文化精华的巴格达,一路向东。   东方的文化,曾经让库罗和艾尔普非常向往,安拉派遣到人间的最后一位使者穆罕默德曾经说过——“哲理是牧民们失去的骆驼,必须寻找,哪怕到中国去。”   可他们沿着丝绸之路一路行来,发现自己的学识远远超过了途径的那些国家的那些学者,无论从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种种方面,都无法和曾经辉煌繁盛的大阿拉伯帝国相提并论。   在西罗马帝国灭亡长期动乱中,许多希腊、罗马古典作品,通过拜占庭流传到阿拉伯帝国。   库罗和艾尔普的前辈们认真研究它们,并将许多古代作品译成阿拉伯文。   翻译活动肇始于伍麦叶王朝,哈里发哈立德和阿卜杜·阿齐兹命令宫廷学者,将一些希腊语和科普特语的炼金术、占星术和医学书籍译成阿拉伯语。   阿拔斯王朝兴盛之后,由于历任帝国哈里发重视教法、文化的创制与完善,倡导、鼓励学术活动,实行宽松的政治文化政策,吸收容纳帝国境内不同民族、不同宗教信仰者的文化和学术成果,翻译活动进入了鼎盛时期。   无数的作品被学者们翻译、介绍和注释。由波斯文、古叙利亚文、希腊文,译成阿拉伯文。   活动从伊斯兰教历一百三十六年持续到四百年,中间经历了两百多年的时间,最鼎盛的阶段在麦蒙时代,即伊斯兰教历一百九十八年到三百年间,几乎刚刚一百年。   麦蒙在首都巴格达创建了国家级的综合性学术机构“智慧宫”,由翻译局、科学院和图书馆组成,统一组织和集中领导全国的翻译和学术研究活动。   智慧宫以重金延聘了各地不同民族、不同宗教信仰的近百名著名学者和翻译家,集体从事译述、研究活动,对用重金从各地所搜集的一百多种各学科古籍进行了整理、校勘、译述;并对早期已译出的有关著作进行了校订、修改和重译工作。   在译述过程中,因为翻译和研究紧密结合,阿拉伯人对世界文明做出了开创性的贡献。   相关的研究,时间上可追溯至公元前数世纪的中古时期;空间上跨越了亚、非、欧三大洲;内容涵盖语言、文学、星象学、宗教学、哲学、历史、艺术、政治学、法律、数学、医学、天文、自然科学等各门学问。   加上阿拉伯自身发展出来的物理、化学、建筑学、文学、地理……最终让当时世界各地的文明成果,汇聚于一堂——这就是对世界文化影响至为深远的“阿拉伯百年翻译运动”。   这项运动,因为突厥人的入侵,开始猛然衰落,在伽色尼出现危机后,彻底地戛然而止。   库罗和艾尔普很尴尬,面前这位年轻的城督,看得出来非常的温和,但是似乎特别喜欢欣赏他们尴尬的样子。   库罗说道:“尊敬的城督大人,作为安拉的意欲者和列圣的继承者,求知就是我们的圣战,学问就是我们的生活。大攻城车并没有给城督的战争带来任何不利影响,你这样定位我们,显然有失公平。”   大攻城车的原理苏油不稀罕,大宋任何一个制作秤杆的木匠都远比在座三人有经验。苏油的理工体系,图示法非常清晰,将杠杆原理的图示一画,公式一列,几乎都不用翻译,库罗和艾尔普就知道眼前这位城督的物理学知识,并不亚于他们。   苏油感兴趣的是一些古代图画上没有描绘出来的细节,比如要将三十斤的石头笼子,甚至一个人上百斤的尸体投入城中威胁敌人,就算力臂长度为十比一,那也需要在杠杆的支点处承受数千斤甚至瞬间上万斤的重量。   那么问题就来了,什么样的木头杆子,能够在一个支点承受如此强大的力量,反复承受其急剧变化和释放后,还能保证使用寿命?   就好像后世中国复制出的《梦溪笔谈》上所提到的神臂弓,射程没有达到书中所说射程千步,有效杀伤范围数百步一样。后世英国剑桥大学的历史学家们,也同样没有复制出实战效果如此惊人的大投石机。   原始材料强度不够,那么古人是如何利用自己的智慧做到这一点的呢?   古代的科学家们,更像是奥数学生,要用低层次的知识储备,解决高层次的数学问题,其中的智慧,每每让苏油叹为观止。   苏小妹在得到祖冲之的《缀术》后,和苏油书信往来,两个人整整花了三个月时间,才将祖冲之的儿子祖暅,利用刘微的牟合方盖原理和等幂等积定理,求得球体体积的办法推演出来,其思路之巧妙,方法之合理,让苏油除了服气,还是服气。   说句不好听的,苏油在没有前人的直接传授下,复制刘微和祖暅的思路,利用汉代人的数学知识,证明得牟合方盖原理和球体体积公式,虽然仅仅是翻译,但是其成就感,丝毫不亚于写出一首自己满意的诗歌,更远超过打败西夏七万大军。   从这个意义上讲,苏油与库罗和艾尔普,其实是一类人。 第四百三十四章 请假   既然大家都是一类人,因此苏油对两人就格外的好,三人之间的交谈也意外融洽。   阿拉伯学者似乎都是语言天才,库罗和艾尔普一路向东,在西夏已经学会了汉语,与苏油交流起来也不算吃力。   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智慧宫,聊到了天文台,聊到了图书馆。聊到了亚里士多德、柏拉图、希波克拉底、盖伦、欧几里德、托勒密、克罗丢、普林尼、普罗提诺……   让库罗和艾尔普倍感惊奇的是,苏油对这些人的理论似乎还略知一二,甚至他还知道罗马有伟大的雕塑,巴比伦有空中花园,埃及有金字塔,甚至连埃及人用的纸张的制作方法,以及他们发明出来的一种神奇的蓝色颜料都知道。   更为神奇的是,这种在埃及本土和阿拉伯西方世界都已经失传的颜料制法,竟然被年轻的城督用石灰、孔雀石、石英、和苏打混合低温烧制出来了,将之归类为碱性颜料,并将之运用在了瓷器和玻璃的烧造上!   啊!那块纯净如蓝宝石般的玻璃海螺,是如此让人迷醉!   如果城督出生在阿拔斯王朝的鼎盛时期,仅仅这一项成就,就足以让他得到尊贵的“炼金术士”的头衔!如果那个海螺出现在巴格达,必定会成为王公贵族们争相竞价的瑰宝!   库罗和艾尔普在见到海螺的那一刻,彻底坚定了追随苏油的决心。   城督的财富,绝对可以满足他狂妄的胃口——有朝一日,将智慧宫中的典籍,搬运到大宋来!   当然还有一项重要的原因——城督制作的美食,一定是来自天堂,没有人能够拒绝,没有!   库罗和艾尔普不知道,他们的谈话,被苏油记录整理在自己的小本本上。   是的,作为文人士大夫,没有几本著作等身,走上大街那是要掉面子的。   除了日常的书信往来,诗词酬唱,苏油没事的时候,还在写笔记。   古人出版自己的笔记,其实也是一种风尚,著名的比如沈括的《梦溪笔谈》,苏轼的《东坡志林》,洪迈的《容斋随笔》。   苏油没那么多时间,只能抽空写写,笔记体是最好的体裁,可以想到哪儿写到哪儿,也没有什么固定主题。   他对自己笔记的定义,就是各种大杂烩加古文版的《十万个为什么》,取名叫《麈尘录》。   麈尾,就是牦牛尾巴,是魏晋清谈家经常用来拂秽清暑,显示身份的一种道具。   《世说新语》记载,孙安国到中军将军殷浩处一起清谈,两人来回辩驳,精心竭力,宾主都无懈可击。   侍候的人端上饭菜也顾不得吃,饭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来回了好几遍。   双方奋力甩动着麈尾,以致麈尾的毛全部脱落,饭菜上都落满了牛毛,好在两人一直谈到傍晚都想不起要吃饭。   麈尘的意思,就是一些思想的小火花。   要在大宋混得好,不管多忙,文人士大夫的Flag也不能丢。   叮嘱两个老外将自己记得的智慧宫著名作品名称整理出来,列为纲目,苏油跑去找薛向请假去了。   薛向看着苏油的请假条有些莫名其妙:“你又作什么妖?红光满面地跑来请病假?”   苏油掰着自己的手指头数数:“我看过制度了,探亲假可以请三十五天,病假可以请三个月,加上婚假两个月,加起来半年,够我回趟眉山把婚礼办了。”   薛向一脑门子黑线:“婚假病假一起请,你就没点忌讳?”   苏油赧笑道:“这不是没办法嘛?早就说好要在眉山迎取薇儿的,路上来回快马加鞭都得三个月,光请婚假绝对不行。”   薛向翻着白眼:“你这娃吧,说聪明是真聪明,说通透也真通透,可怎么在这些事情上头这么糊涂呢?”   苏油有些摸不着头脑:“咋了?”   薛向说道:“陕西是边镇,直面西夏,重中之重,你这假我批不了,得上报朝廷,你觉得韩相公会同意?”   “再说了,无病请病假,你不怕官家遣御医看候表示关怀?到时候看了没病,你不怕欺君之罪?”   苏油都傻了:“这么严重?”   薛向有些哭笑不得,骂道:“你还当自己是眉山猴子呢?!朝廷委你方面之重,你能不能明白什么叫体统?!”   “五品以上,母妻可得朝廷诰命,五品以下,那叫敕命,你当你结婚和王文郁那措大一般,官府登个记,拎着弓箭进门就算一家人了?!”   “薇儿是什么人,开国元勋石武烈之后!如今斩将夺旗,大破夏军,早已天下知闻。就算朝廷不加殊恩,嫁给你立马也是个五品宜人,有俸禄的!”   说完又皱眉头:“你现在娶妻,不划算啊……”   “什……什么划算不划算?”   薛向解释道:“这一趟弄下来,假期太长的话,之前一年的考绩就不作数了,婚假休完回来重新开始,升迁要受影响啊……”   苏油不以为然:“娶媳妇和升官哪边重要,我还是拎得清的……”   薛向气得胡子都飘起来了:“你要是我儿子,几棍子打死直接埋了就好!哎呀真是要活活气死老夫……赶紧滚回去老老实实上表,听候朝廷处置!”   苏油转身就要跑,薛向又把他叫住:“等等!算了……还是给你指条路子——直接找官家,首辅如今恨不得把能臣一个掰开当两个用,找他没戏!”   “哦。”   苏油只好老老实实回渭州,认认真真走流程。   一封朝奏直达九重,我要结婚,我要请假!   这怕是大宋皇帝批的第一封路级以上官员请婚假的奏章,没有别的原因,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等出仕再混到这个级别,基本上孙儿都快考举了,除了续弦,苏油算是有宋百年独一份。   朝堂上都把这事情当笑话哄传开了,陕西路副都转运使最新奏报——要求请假娶媳妇!哈哈哈哈当真是敢信人间换少年!   內宫之中,太后与皇后在亲自制作蚕虫攀茧用的草杆把子,这些事情,宫中每年都要做的,以示亲近农桑之意。   皇后说道:“现在的宗女可不比我们那时候,光养蚕手缫丝。如今缫丝都得用上机器了,一排二三十个线轴,水车一带咕噜噜的转,三个人都忙不过来,一天下来就一两百斤呢!”   “小妹做了好多小模型,给宗女们讲原理,以后汴河边的水车坊就是嫁妆中的大项。”   太后将草杆怼齐,交给皇后结成一束,拿剪刀剪齐整:“还有纱坊也是。当年官家想要皇室不以富贵骄人,想让公主出嫁后礼节如寻常人家,可你想寻常人家要是没点像样子的嫁妆陪衬,夫家那边什么脸色?”   “反正老身给德宁准备了两座工坊,以后宝安,寿康,也一并此例。官家心里只有礼仪制度,却没看到寻常人家里,女儿受婆婆煎逼的苦楚。”   皇后笑道:“娘娘如今可是财大气粗了。第一次彩票所得的十六万贯,小妹拿去添置了些水车坊,当时那价钱我觉得挺贵,不合算。”   “结果蜀中机器一装上,没有贵,只有更贵!十六万贯转眼补齐了回去,这不成了陶朱公再世了?”   “听闻有人为了求一所蜀工水车坊,开价到了三万贯!想想都吓人!三进三出的大宅院也不过七千贯而已!” 第四百三十五章 两宫之意   太后说道:“你不看看产出,一日夜纺出五百斤纱线,平日里还能粜米,磨面,锤锻,听说蜀工机械都是统一的接口,一座磨坊能带各种机器,可顶大用呢。”   “要说贵,管庄上温房里的茄子,丝瓜,比寻常早了一个月,卖到一贯钱一对,那才是真贵!”   “滔滔,能不能跟官家说说?汴京城这种喜好新奇之物的风气,该整整了吧?瓜茄寻常物事,它怎么就能卖到一贯钱一对了?!老身宁愿不要这钱。”   皇后摇头:“小妹说这叫经济规律,人为过度干扰也不好,她说除非汴京城提前一个月满地是茄子丝瓜,否则这风气就刹不住。”   “说起粜米磨面,这发面一出来,酒曲就控不住了,前日里开封府里抓了不少私贩曲药的小贩,要真论起来,这可是重罪。”   “司马大谏上书,说这曲药与盐,酒不同,如今百姓家中只要有面,日常里就能养着自备自用。”   “所以这曲药已是寻常日用之物,发过的面做成馒头炊饼,容易消化,养人。要朝廷体恤民生疾苦,放开禁制,从专榷当中去除。朝廷正议论着这事儿呢。”   太后点头:“要我说,总归没有因为制度限制,让百姓放着好东西不能吃,继续啃死面疙瘩,吃麦饭的道理。”   “听小妹说曲药也分好些种,还分不同的品质,反正蜀中这么些年没有专禁。结果呢?蜀中美酒天下第一,酒曲天下第一,朝廷收得的酒税,还是天下第一。就连京中的官酒坊,如今都用着蜀中产的曲药呢!”   皇后说道:“但是放开榷禁,官中那些曲药坊怎么办?这事情啊,还是交给朝中诸公头痛去吧……”   这时就见赵顼走了进来:“娘娘,母亲,朝中出了个笑话。”   太后将赵顼拉过来:“我儿站班辛苦,赶紧坐下,把玉带解了。”   说完又对下人吩咐:“去将备好的凉茶汤品端过来。”   等到东西上来,赵顼一看,玉瓷碗里是透明的冻状物质,浇着红糖水,一口下去,浑身舒坦,初夏的热气顿时消散:“这是什么东西?真好喝。”   太后说道:“这是小妹用薛荔子搓的,叫冰粉。对了,你说有什么笑话?”   赵顼笑道:“有个路转运副使,上了一封奏报,说是自己要娶亲,请婚假!”   皇后立马变色,叱道:“实在荒唐!亡妻续弦,想要两份诰命?真当朝廷典章如同摆设了?这些官怎么这么不要脸?”   见到赵顼笑吟吟地用调羹拨弄着碗里的冰粉不说话,太后笑道:“嗨!如今朝中,可不有一个连原配都还没有的路转运副使吗?”   皇后也明白过来了,不由得忍俊不禁:“苏明润?这猴……他要结婚了?”   赵顼笑道:“是,可他如今在陕西,要回眉山,路上来回得三个月,两月婚假不够啊,说得可怜巴巴的,要求朝廷给他延长假期。”   “舅舅也来信说他先是跑去薛向那里,将婚假,探亲,病假一起请,这样能凑成半年,被薛公骂得狗血喷头地出来,只好老老实实向父皇上表。”   太后和皇后都乐得不行,太后笑骂道:“这猴子的脾性还是改不掉,亏了他想得出来!婚假病假一起请,他倒是没一点忌讳!”   皇后首先想到和薛向一样的问题,皱眉道:“这样他休假完考绩重算,渭州大捷的功劳不就白立了?不划算啊……”   赵顼又笑了:“舅爷说薛公也是如此说,可苏明润说……哈哈哈他说媳妇比仕途重要。”   “瞎说!”太后斥道:“这话传到御史那里,怕不得引来弹劾,说他轻忽职守,辜负朝命。”   皇后停下手里的活计:“顼儿,朝中那些大臣,今后你是用不上的。”   这话一出,三个人都郑重起来。   太后缓缓点头:“当年苏家叔侄三人试制科出来,仁宗皇帝回宫,对我喜言道:‘今日为儿孙谋得三宰相。’苏明润入仕以来,屡立大功,以前只知道他文采斐然,如今看来,不是一州一府的格局。”   皇后说道:“朝中能臣的体面恩典,能给的还是要给。没想到还罢了,要是想到了还不去做,天家就薄了恩情。枢密使张昪,乃庆历老臣,屡屡上表告老,官家便许他五日一临衙。顼儿,你也十八了,有些事情,日常里要多思虑。”   赵顼放下碗,站起身来来回踱步,突然灵光一闪:“娘娘,母后,这次渭州大捷,夷人可是立了大功。”   “二林,江阳,泸州,夔州诸路蛮人地区改土归流,齐民编户,已成定局。”   “大宋扩地千里,增户十几万,相当于又多了两个郡,是不是需要一任能臣镇守?这个人,朝廷当派谁去?”   “我这就请告父皇,命苏油为蜀中一路安抚使,专任安抚夷人之事,如何?”   高滔滔和太后对视一眼,太后眼神中明显是欣慰和喜悦:“顼儿操持了一年的慈善事务,眼界和思路,还真是开阔了不少。”   高滔滔笑道:“娘娘不要夸他,顼儿啊,你这想法好是好,可他苏明润是眉山人,籍贯地任职,在我大宋可是大忌,必定会遭来朝中阻力。不如任其为新设江阳郡守,安抚诸部为宜。”   “二林部改土归流,大理那边会是什么反应?顺便让他做一任使节,去一趟大理,也好让大理君臣安心不是?”   赵顼对皇后施礼:“还是母亲考虑周道,我还有很多地方要学。”   太后点头:“这些是朝政,我与你母亲就是说说而已,如今不敢干预。”   “不过石家是开国勋贵,与高曹两家,也是好水川之后,才少了往来。”   “我将门的虎女,就算是嫁与探花郎,也不容轻视。皇后,不如我们两家也给石小娘子添些嫁妆,可不能让那眉山猴子小视了去!”   皇后笑道:“娘娘说得是,正当如此。”   《蜀中杂记》:“治平二年初,渭州大捷,朝廷以西南夷功著,许二林开郡,治所江阳。”   “时油请婚,朝廷因熟知西南夷事,故有移命。”   “传言皆以为两宫之意。富贵还乡,为一时荣羡。”   ……   渭州城,苏油正在交接工作,接待新任陕西安抚使冯京冯当世。   这位就厉害了,三元及第的人物。   整个历史上,三元及第也就十多位,大宋是文人的天堂,即便是这样,获此殊荣的也就五人,冯京是其中之一,也是最后一个。   民间传说,当时他殿试上的竞争对手,是最得仁宗宠爱的张贵妃的表哥,张尧佐早就放出话来,还重金行贿,一定要将姓冯的人要剔除出去,这才有了“错把冯京做马凉”的谚语。   当然这些只是传说,真实历史上记载的,是冯京三元及第是刚二十九岁,尚未婚娶,张尧佐负宫掖权势,欲妻以女。   将冯京拥至家中,束之以金带,对他说道:“此上意也。”   顷之,宫中也持酒肴来,直出奁具目示之。   冯京只是笑,坚决不看,也打死不松口,最后婚事没成。   然而富弼看上他后,他却不拒绝了。   当了一圈官,因韩琦看重,召回京做了翰林学士、知开封府。   结果这娃回京后,一直不去拜见韩琦。   韩琦一次在中枢说道:“富老弟,你家女婿很傲啊。”   富弼回家后,让冯京赶快去拜会韩琦,冯京说道:“韩公为宰相,手下官员没有正事儿就不去造请,这正是我对韩公的推重,不是骄傲啊。”   富弼对自家这女婿也是叹服。 第四百三十六章 必须姓苏   当年同科的进士们都是冯大帅哥的粉丝,众口一词——论气质风度,只有文彦博和富弼两位相公;论相貌仪表,只有冯京和沈遘两位同学。   如今帅哥变成了大叔,相貌仪表不减,气质风度更佳,三绺长须,看得苏油羡慕嫉妒恨。   云路扶摇,玉笋班行列第一;天衢声价,彤墀爵秩历朝三。   潇洒探花郎,在蕴藉倜傥的三元及第大帅哥面前,和弱鸡又有什么分别?   两人在一起,按道理应该深谈文学,结果冯京压根不提这茬,直接过问渭州的民政军务。   苏油想想也对,冯当世三元及第后就不玩文字了,感觉这娃就是将学问当做入仕的打门锤一般,用完就丢,出了本诗集到后世还失传了。   渭水尘空绀业倾,桐江烟老汉风明。早知贤达穷通意,闲把渔竿只钓名。   剩下的零星诗句里,苏油认为这首就是冯京的真实想法,这是要以事功为立身之本。   被苏油梳洗了一年的渭州,政务军务,不是一般的复杂。   好在苏油一直在整理制度和条款,这是他的作风,也是蜀州学派的作风,好记性,永远不如烂笔头。   冯京看着厚厚的一摞制度,随意翻开一册,就连车马行人在道路上行走方式,过桥时车辆的最大载重量,垃圾放置地点,儿童定期体检杀虫都有规定,不由得摇头感慨:“老弟实在是大材小用,这是闲得没事做,无聊如斯了啊……”   苏油笑道:“倒也不是,一辈子三个字……”   “精细纯!”冯京接口道:“哈哈哈,明润当真是做到了知行合一。”   说罢又笑道:“凡纠于细屑者,罕有大眼界大气魄,贤弟一番作为,实在是刷新了我以往的认知,不知道对陕西军民两政,还有什么交代?冯京一定听从。”   苏油吓坏了:“不敢不敢,世兄政声卓著,苏油岂敢说得上什么交代。”   说完又道:“其实如今陕西百废待举,正是容易出成绩的好地方,民政不用担心,关键是军政,平夏城一修好……”   冯京摆手:“宁夏,宁夏城,你取那名字过于刺激夏人,夏使提出严正抗议,朝廷已经改了。”   “呃,好吧……”苏油说道:“宁夏城一修好,加上五寨联堡,周边数十蕃部协防,关中就有了厚实的屏藩。”   “西夏与大宋接壤地区,说句老实话,种大,种二和种五,镇守延安一线,防守严密,做得就是比朝廷直管的渭州到青唐一线好。”   “这也导致夏人入寇,多拣软柿子捏……”   冯京又笑了:“不过去年捏到明润这枚铁核桃,牙都崩缺了。”   苏油正色道:“夏国全民皆兵,左右厢五十万,这才仅仅十去其一,世兄切莫轻易。”   “不过好在我们暂时不图灭国,还是防守阶段,十去其一,也够他们痛一阵子了。”   “正好利用这段时机,巩固我们的优势,既然知道短板在哪里,那我们就补上。”   冯京眼神一亮:“古渭!”   苏油一合掌:“世兄果然见识不凡,我拉着种大质研究了几个月,正是古渭城!”   “古渭城在秦州之北,接应河湟,为南北二山所夹持。”   “秦设陇西,汉设襄武,乃兵家必争之要。”   “当年张枢密以其地险远,转运艰难,故而曾经建议朝廷放弃。”   “朝廷不允,后果如枢密所言,为蕃人所占,然后衰落。”   “可如今数十年过去了,形势发生了巨大变化,关中生机已复,渭州屏藩已固,泾渭支流上的蕃人,如今心向大宋。”   “只要我们补上宋夏边境这最后一块短板,从此我们便摆脱单一防守,进入战略相持阶段!”   说完走到军图前:“世兄你看,古渭得到巩固后,我们便可以开始经略青唐,和种家军所在的横山一起,对西夏形成东西两个拳头!”   “这个拳师的首脑,在渭州;身体腹心,是关中;左右两臂,分别是青唐和横山。如此便有了与西夏对峙的力量。”   “等到拳手身体恢复强健之后,这两处,便是我们主动出击的前进基地!”   冯京站起身来,整衣对苏油一礼:“边将贪鄙,每图生事以立功;朝臣颟愚,只望绥靖以息事。如明润这般头脑清晰,目光长远,偏又脚踏实地的臣子,堪称凤毛麟角。”   “无怪岳父对明润如此看重,原来世之英杰,所谋所虑,多一同耳。”   苏油赶紧谦谢。   冯京一辈子颇有清声,但是政绩并不突出,然而对于人才,那是一等一的爱惜。   有一次主持考试,一位张姓考生用错了一个“明”字,自己都以为肯定落榜了,结果高中。   感谢考官的时候,这名学生提出疑问,冯京说道:“你的文章道理颇有可取,我实在舍不得因为一个字就罢黜你。”   苏油一番言谈下来,在冯京眼里那是绝对的人才,爱惜推重,理所当然。   《宋史·冯京传》:“以翰林侍读学士召还,纠察在京刑狱。为翰林学士、知开封府。   数月不诣丞相府,韩琦语弼,以京为傲。   弼使往见琦,京曰:‘公为宰相,从官不妄造请,乃所以为公重,非傲也。’   出安抚陕西,请城古渭,通西羌唃氏,畀木征官,以断夏人右臂。”   ……   上一次被朝廷安排知夔州,只有乞第龙山这傻大个认为是衣锦还乡,挨了众人一顿飞踢。   不过这次苏油被安排知嶲州,那就不一样了,人人都知道,这是朝廷酬谢他渭州大捷的功劳。   二林,江阳,是古代越嶲郡所在,因此江阳城更名为嶲州,治下有二林县,囤安军,江阳城三处。   囤安军,又分为乐于、新定、新兴三县,用的是后晋时留下的名字。   泸州治下,从长宁军节度恢复汉唐时候的泸川、富义、江安、合江、绵水五县。   夔州,地方狭长,只将木叶蛮旧地置县,增设狼狫军,治所升木叶县。   之前原地的官员,相应改职,各有升赏。   西南蛮的改土归流,正式完成。   与此同时,还有囤安军,控鹤军,泸州蛮,狼狫军的相关指挥将领的升赏。   最隆重的赏格,就是赐姓!   朝廷还特意征求夷人的意见,你们想姓什么呀?   乞第龙山想姓姚,因为他和姚兕是铁哥们儿。   然后苏油说你要想好了,汉人风俗同姓不通婚,这娃才委屈地选择了姓范,不过不是范仲淹的范,是吃饭的饭。   这是穷怕了。   苏油翻着白眼给他改了,给朝廷的奏表中说乞第龙山忠勇憨直,仰慕范老子镇守西疆的事迹,羌笛悠悠霜满地,将军白发征夫泪一通艺术加工,最后就这么愉快地定了下来。   阿囤部则改姓了苏,不过表文是阿囤元贞亲自代抚远大将军写的,文辞委婉练达,华丽优美,通篇没有提到眉山苏家一个字。   说是大将军一直仰慕唐朝名将苏定方,故而给自家大哥取名为烈,苏烈虽然投靠太宗晚了一点,但是后来征突厥、平葱岭、夷百济、伐高丽……前后灭三国,皆生擒其主!   总之就是我们阿囤部的典范,我们一定努力学习苏前辈的光荣事迹——来之能战,用我必胜!   这个偶像找得要多贴切有多贴切,文中忠烈之气可谓贯表天日。朝廷收到奏表都惊着了,抚远大将军真特么是夷人?如此精致的马屁,不是我大宋读书人谁想得出来!   姓苏!必须姓苏! 第四百三十七章 很尴尬吧?   阿囤弥,不,现在的苏弥,差点都笑死了,弟弟你真是跟着坏人学坏人,这套路怎么这么熟悉?!   只有田守忠哭瞎了,他的姓本身就是前朝赐姓,因此朝廷连问都懒得问他,你就继续姓田好了!   为了安慰他,苏油只好答应他将大铜鼓留在陕西的狼狫军,然后在他家乡木叶县修一座鼓楼,重新给他铸一个铜鼓摆在那里。   范先生得到朝廷的通告后,在二林部大醉一场,笑继以哭,哭完又笑。   数十年呕心沥血,终于修成正果。   收效虽然非常缓慢,但是与武力征服不同的是,没有后遗症,没有地区动荡,夷人不但没有反抗,反而开心鼓舞,欢天喜地庆贺。   这是除了周文王外,无人做到过的丰功!   不对,后世的越南人也做到过,柬埔寨的国庆日,就是越南入侵日柬埔寨那一天。   如今那地方还叫交趾,有些不老实,广西官员吸收侗蛮整顿军队,提防得紧,甚至引得赵曙都亲自过问:“那是个什么地儿啊?”   ……   苏油的官职又换了,因为这次还承担这出使大理的任务,因此必须是学问该恰,义理精通之人。   也就是说,必须是文化人中的优秀代表,适合宣扬中华文化的文明使者。   一般都是正三品翰林学士,好在大宋大理本就不是敌体,降两格也没啥,何况苏油身上还背着一个直宝文阁的职务,说得过去。   然后外交是一件严肃而复杂的事情,使节也具有各种名目,岁通使问的正旦使,皇帝太后死了有告哀使,皇帝即位有贺登位使,贺册礼使,贺登宝位使,表示感谢有回谢使等等。   苏油是结婚为主,使节属于打酱油差遣,所谓的在眉山准备出发,其实就是变相的假期。   但是这毕竟是第一次正式派往大理的大使,这标志这大宋与大理,从疏远的外交关系变成得正式而紧密。   所以此番还有大宋皇帝给大理国王的一封宣喻文书,苏油的身份便去掉了陕西路和渭州的差遣,换成了知嶲州军州事,嶲泸渝夔峡江都转运使和使大理礼信使。   还是那句话,这就是礼仪之邦的大宋,不搞得复复杂杂不舒服斯基。   于是苏油带着一身的头衔和几个小朋友,带着未婚妻,开开心心地前往凤翔,在河池踏上了金牛道。   金牛道全长一千两百里,如今已经修得非常宽敞,成都北面的利州路,成了这条路最大的受益者。   一路上好多都是操着眉山口音的商贾,不少人还都认识他,见到就欣喜的欢呼:“少爷!天神爷呢小少爷真的是你!小少爷你如何在这里?!”   一般这种时候,苏油就会笑眯眯地回答:“回家看看八公,顺便把婚结了。”   语气中带着他自己觉得淡淡的,其实别人却觉得浓浓的装逼味道。   但是如果这种问候一天来个四五十回,好几次还将金牛道堵得水泄不通几个小的还要卖力地盯着路丁们的黑脸疏导交通,这种问候带来的就是痛苦了。   于是苏油只好跟金牛道上的巡检借了一队路丁,将仪仗打出来。   这下又变成了珍稀动物,蜀人最爱看稀奇,在道路两边列成长队观摩,苏油只恨蜀道崎岖没法雇车,在马上强装着僵笑。   好不容易过了绵州,道路才开始变得平坦,走得……更慢了。   没法子,陈慥陈季常,四川交通部编外部长,劳动密集型产业的扛把子,怕老婆带坏了巴蜀千年风气的祖师爷,四通商号情报部部长,打苏油第一只脚踏上金牛道起,行踪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想躲都躲不掉。   然后,赵抃赵冰箱也在这里,就算心里头犯怵,也只得硬着头皮拜会。   渭州之战名动天下,苏油收到师长们,同年们,亲戚朋友们来自政府的,民间的,甚至外国的各种赞赏和恭维,唯有两人将他骂得狗血喷头。   张方平,赵抃。   骂人的水平还贼高,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小子别以为我们看不出来,四书五经哪本书教过你以身做饵?读书几十年读到狗肚子里边去了?西夏七万大军的危机,相比大宋百病沉疴的危机,哪一个更危险?   什么叫做留待有用之身?什么叫做君子不立围墙之下?   你要活着,就算最次,多搞几样机械出来,对大宋的贡献,不也比呆在那破寨子里当靶子强?   自幼熟读经史,白登之围没读过?前秦苻坚八十万大军,还不是被一个弱鸡翻手覆灭了?战争充满了偶然性懂不懂?!   你要学的是管仲,谁特么要你当霍去病?!   要不是薇儿悍勇,囤安寨又幸运地弄出了水来,现在你骨头都打鼓了!   用蜀中的话讲,苏油如今捏着鼻子打不出喷嚏,完全没法给自己洗白。   让码头文学家宣言薇儿的悍勇,也是为了统一呼声。   树立薇儿的正面形象,培养出一大帮子粉丝,那是免得有人多嘴说她的坏话。   而且爆燃事件的确是自己判断失误,要不是薇儿趁机杀入谅祚中军,战果绝对不会如此之大,甚至在追击中被谅祚反咬一口都大有可能。   所以即使在大夏天,苏油还是给自己换上了崭新的五品朝服,戴上长翅幞头,穿上皂靴,全副武装地去见赵抃。   嘿嘿嘿,赵老头你要是骂我,就是让朝廷失了体面!   走进大开的中门,苏油还没见到人就先喊:“老头你是韩相公亲许的世人表率,连他都比不了!我都马上有老婆的人了,以后有人管了,再骂人我可不依!”   待得到了厅上,就见成都府全体官员,还有一帮襕衫士子,雅雀无声地一齐转头,像看怪物一般地看着他。   就见赵抃坐在上首,一脸的铁青,想了半天才咬着牙说道:“这位就是蜀中出去的苏油苏明润,今天叫你们来,就是让你们见见,什么叫士子楷模。”   “刚刚大家都看到了吧,就如同《易经》中的谦卦。”   “为什么这么说?大家想想明润刚刚的话,是不是才高而不自持,心高而不自傲,功高而不自居,名高而不自夸。”   “是以其初六爻,象曰:谦谦君子,卑以自牧也。”   “是以其九三爻,爻辞为——劳谦,君子有终。吉。象辞为:劳谦君子,万民服也。”   “大家想想,是不是如此?明润,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苏油眼珠子一转:“赵公让我补充,其实他已经说得很完善了,所谓修身而后齐家,之后才是治国平天下。”   “从哪里做起?就从身边人做起,怎么做?还是可以落实到赵公刚刚给大家讲述的谦卦上来——其卦辞曰:亨。君子有终。卦象曰:地中有山,谦。君子以裒多益寡,称物平施。”   “何为称物平施?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是这句的最好注释。”   “一家之中,相比父母兄弟,夫妻之间,本无血缘,然又为至亲者,何也?”   “这就要说到蜀学的根本——情。”   “于身有情,而后可修;于家有情,而后可齐;于国有情,而后可治;于天下有情,才会以天下为己任,致天下于太平。”   “有了情,才会有心去体悟和感受,去担忧和谋划,去努力和奋斗,去捍卫和牺牲。”   “其实我也做得不好,与诸位一起共勉吧。大家一起,做一个对自己,对家庭,家族,对国家,对天下都有情之人。”   一众学子被忽悠的两眼放光,高声喝彩。   待到众人散去,赵抃看着苏油冷笑道:“出去混了一圈,嘴皮子功夫见涨啊,就是这一脑门子汗……很尴尬吧?” 第四百三十八章 日历计算器   苏油赶紧将幞头取下来,撩起袖子擦额头:“呵呵呵……难度是挺大的,不是一样被圆回来了吗?要连这点脸皮都没有,那还做什么官?”   赵抃正要开口教训,苏油一抬手:“玉奴在汴京享福,薇儿带着木客就在外头,想不想见?”   赵抃招手让石薇进来,接过白猿爱不释手地抚摸:“今晚再抄一遍柳河东的《憎王孙》,朝廷五品大员了,还不如木客沉稳。”   两人相谈甚久,交换了关于朝局和蜀中,陕西,二林不少政事的看法,最后赵抃取出一套书来:“我这人素来散淡,如今就剩一琴一鹤了,可不能再给你。这套《成都古今集记》,算是完稿了,送给你作为新婚贺礼吧。”   老头忒不地道,这哪里是送礼,这明明就是吃大户,意思是让苏油帮他出版。   打开一看,还是从庸,蜀开始蜀国纪年,没有蚕丛鱼凫开明诸王!   这死倔老头!   赵抃就当自己是真的送礼了,还厚颜地问:“《尚书祈询》里边的问题,解决得怎么样了?”   苏油说道:“那些问题,我丢给司马大谏,欧阳学士和介甫公了,他们如今吵作一团,介甫公认为,《古文尚书》,其中部分篇目,可能是后人裁剪添加后的伪作。”   赵抃有些忧虑:“要是这样,科举就麻烦了。”   苏油笑道:“科举试的是文采和义理,即便《古文尚书》有后人添改剪裁,那也是遵从我华夏文明的大义心传。我倒是觉得没什么。”   赵抃明显老了一头,一年时间里,上半年要转运物资满足渭州建设需要,下半年要转运军资满足战争需要,还要组织数支军队,民夫过境,从南到北横跨整个四川,还要料理日常事务,只看人的变化就知道,相当辛苦。   苏油调皮归调皮,其实内心非常感动:“老头,倒是你,辛苦了。”   赵抃乐了:“可别想让我领你这情,老夫这是奉朝廷之命,调运西北。你别说,这打仗对蜀中经济刺激挺大的。你曾说战争会对经济起到促进作用,老夫认为荒谬,如今算是看明白了。”   苏油点头:“其实只要是不输的战争,就会有一定的战争红利,渭州一战,从横山到青唐,得地千里,得蕃部近百,加深了和唃氏蕃的联系,让朝廷的触角伸到了青唐。”   “古渭城修好后,弱守态势发生根本转变,陕西,这就算缓过气来了。”   赵抃说道:“如今看来,朝廷征调二十年,是欠了百姓们山积海囤的财富啊。”   苏油说道:“对,打战,打的实际是消耗,就是这部分消耗从何而来,向何而去,中间经过哪些过程,值得研究。”   “如果将战争看作是经济行为的一部分,那就要让这样的经济行为,成为一个闭环。”   “这次渭州战争,其实我们是赚了,之前与诸藩榷易,收得六十万贯用作军费,而最终的缴获,光驼马也不下于百万贯,还有两万免费的战俘,十多万内附的蕃人熟户。”   赵抃合手:“说起来,这才是最挣钱的生意,就是风险太大……”   苏油说道:“所以说,以前朝廷,那是在赌博。这赌博和做生意,可是两回事儿。总想着一把定输赢,结果老遭人算计。”   赵抃问道:“那你写成条陈送上去了吗?”   苏油摇头:“我给韩相公,曾相公,还有富相公都写了私信,讲了讲这其中的道理。这东西要是做成条陈,肯定会在朝廷引来轩然大波,一动不如一静吧。”   赵抃摸了摸额头:“就怕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宋史》:治平二年夏,四月,戊戌,诏礼官及待制以上议崇奉濮安懿王典礼以闻,宰臣韩琦等以元年五月奏进呈故也。   ……   次日,苏油告别老头,与石薇一起,前往玉局观,拜会元德公和小天师。   元德公已经百岁了,精神还是矍铄,见到苏油和石薇,那叫一个高兴。   一百岁的老头还是那么好勇斗狠,拉着石薇就要她讲述是怎么砍人的。   苏油只好与天师另外找地方细谈。   橡胶,苏油拜托玉局观研究了十年,依然进展很小。   不过让苏油哭笑不得的是,橡胶没弄出来,塑料倒先给弄出来了,还是两种。   第一种是从杜仲中提取的,其实这东西已经可以说是橡胶了,不过在常温下却是塑料的状态,需要在蒸汽高温下,才具备橡胶的特性。   这已经是很大的进步,大功率蒸汽机是不可能的,不过提灌,纺织用的小型蒸汽机也不是不能试一试。   第二种则是研究硝化甘油过程中产生的,小天师尝试了各种硝化纤维,结果大宋的棉花不太合格,搞出来的东西离爆炸品差了好些档次。   做爆炸品不行,调香作为发火剂还是可以的,结果当玉局观的人,选取到樟脑用作香料的时候,赛璐珞诞生了。   苏油不由得大为赞叹:“这才是好东西啊!”   小天师说道:“怎么就是好东西了?能做听诊器?”   苏油摇头:“做不了,不过嘛,可以大赚有钱人的钱。配方给我,我带去眉山搞产品化,所得三七开。”   小天师摆手:“不要,一文钱不要。玉局观今后不再研发炸药,那东西,实在是太伤天和。”   苏油不禁叹了一口气:“大宋积弱,光拿刀砍是砍不过夷人的,除非我们选择他们那套生活方式。也罢,这事情还是交给胄案吧,玉局观,就研制其它的。”   小天师笑道:“多谢贤弟体谅。”   苏油也笑了:“你我兄弟,说这些就见外了,说起来,该我谢你才是。对了,橡胶的研究不能停,那位张道长呢?”   小天师道:“疯魔了,天天实验呢,对了,我有个想法,不知道贤弟你觉得靠不靠谱。”   苏油问道:“怎么说?”   小天师眼神变得深邃:“明润你说,天上的星辰,日月,有没有可能,都是球体?”   苏油吓着了:“怎么说?”   小天师说道:“通过望远镜,月亮我们已经研究得很透了,它不是一个圆盘,而是一个球体。它的盈亏,其实……其实是一道阴影在作怪。”   苏油点头:“有道理。”   小天师一把抓住苏油:“那你说,这道阴影从何而来?还有,木星上的黑点运行是有规律的,还有金星的大小,也是有规律的,这些都是圆的,所以我估计,所有的天体,都是球形。”   苏油脑袋有些昏,你不当诺贝尔了,要改当伽利略吗?   “这个……这个你自己研究呗……”   整理了一下思路,苏油觉得还是偷偷塞点私货给小天师:“贤兄,在日月运行,盈亏的计算上,有没有遇到过困难?”   小天师点头:“是比较复杂,但是也不算太复杂。”   苏油说道:“我想出来一套计算器,感觉挺合用的。”   说完找来纸笔,画了几个圈圈套圈圈:“贤兄你看,这最大的一个圆,表示一年,可以将之分为三百六十五个刻度,每一度代表一天。”   “这大圆上有个点,这个点可以围绕这个大圆运行,然后这个点外有一个小圆,小圆上表示三十个刻度,表示月。”   “如果设计一套联动装置,在摇动摇臂的时候,小圆的中心在大圆上自动行走,然后小圆自己还在转动,这样计算月日的时候,是不是会大大减少计算量?” 第四百三十九章 还乡   小天师皱眉:“贤弟你想必知道,这年是有误差的,每一年的时间,都会比上一年长一点,这叫岁差,每四十五年十一个月后退一度,南朝祖冲之早就算出来了,还用到了《大明历》里边。”   苏油哈哈大笑:“都知道这误差了,那就转四十五又十二分之十一圈的时候,人工调整一下不就完了?”   小天师也不由得哈哈大笑:“看愚兄这脑子,这么简单的弯都转不过来。”   苏油摆着手:“你说的是数学,我说的是理工,两回事儿。”   两人开始讨论这个天文计算器的制作,小天师不断地上难度,想把黄道和白道也加进去,这样还能计算交月点,帮助计算日食和月食。   苏油对小天师的悟性从来是佩服再佩服的,在这个计算仪盘上搞清楚周期关系,到最后,相信小天师一定会发现,大圆的中心点,就是太阳,小圆的中心点,就是地球。   如果再把五大行星的周期也加进去,就能得到一个如今可知的太阳系。   呵呵呵,日心说,想想都美。   小天师坐不住了,站起身来拱手:“愚兄这就去召集人手,贤弟你自便,哈哈哈,那方子,就用着个换了!”   说完转身就跑了个没影。   苏油孤零零地看着小天师的身影,赞叹道:“玉局观的轻功,真可以的……”   接下来还是走不了,身为四通商号的大董事,必须去看看。   散花楼的档次越整越高,方知味还在,不过如今已经实行了会员制,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进不来了。   如今是散花楼,成了建筑群,散花楼两边还有两座小楼,夹着一个庭园在中间,一面临摩珂池,美轮美奂。   中间的大楼,散花楼原址,改名为宝丰楼,左边一座,叫文华楼,右边一座,叫通惠楼。   听名字就知道,中间的那座是商务人士区,大家约到楼里谈生意。   左边那栋的是文人交游高会的地方。   右边的那座,取字于“通政惠民”,是真正的幕后大佬们常待的所在。   陈慥在请苏油泡温泉。   温泉小室清洁雅致,池中的贴砖表面都是小块小块的玻璃质釉料,不同颜色构成精美的图案。   苏油躺在池子中的石椅上,额头上搭着一块白帕子:“舒坦啊……老子在外头拼死拼活,你们在这里花天酒地。”   陈慥哈哈大笑:“你是只看见贼娃子吃肉,没看到贼娃子挨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川峡四路转运,今年光金牛道的改造就让人脱了一层皮,没那么容易。”   苏油看了看周围:“没有按摩洗头什么的侍诏?”   陈慥吓得一个机灵:“明润你别害我,要叫一会儿我穿好衣服出去之后你再叫……”   “还真有?女的?”苏油既表示惊疑,又一副看不起陈慥的样子:“怕嫂子怕成这样,真丢人!”   和这娃相比,苏油觉得自己还是可以叉着腰得意一小会儿的。   陈慥拉过飘在水面上的托盘,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明润,巢元修是怎么回事儿?怎么会叛逃西夏,然后死在了那边?”   苏油端起杯子:“这杯酒有没有毒?”   陈慥说道:“我相信你,但是我也相信元修。”   苏油闭上眼睛:“此次渭州之战,夏人那边多了个汉人相助,能文能武。薇儿没能抓住谅祚,就是因为此人预判到形势,提前引兵接应,如今已是西夏方面大员。”   “这个人的名字,叫家粱。”   陈慥端起杯子:“家者,巢也;粱者,谷也。”   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好大事体!快哉!”   “啥意思?”苏油说道:“你就不怕他是真心投奔西夏?”   陈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你们……你们到底是怎么骗过夏人的?他们就这么傻?”   苏油也呡了一口酒:“省省吧,你可是当年和我一起在学宫欺负他的帮凶,该怎么演,机灵点。”   陈慥说道:“知道了,那我回头就让保护巢家的兄弟们撤了,然后看着他们被欺负都装不知道。”   苏油说道:“那怎么行?我们一定要大张旗鼓保护好巢家,另外还要把巢谷家那几亩地也转到你的名下,免得受人欺占。告诉巢老伯,只有这样,他的地才保得住。”   陈慥都傻了:“那西夏人要是听到风声,元修不就危险了?”   苏油说道:“不,元修只能更得重用。这事情啊,要看怎么解读,算了你肚子里没有什么弯弯绕,不知道什么叫伪君子的做派,想不到那层去也是正常……”   又在成都呆了两天,了解完商号的诸多事务,苏油这才在南门码头上船,启程前往眉山。   眉山城空城而出,码头如今已经修得极大,可还是被黑压压的人群挤了个满满当当。   四年前,他们就是在这里送苏油启程,前往汴京应试。   四年后,当年的小顽童已经长大成人,成了国朝探花,方面重臣,为国家屡立功勋。   绝对是眉山骄傲。   “来了来了,船头上站着的是不是?”   “是的呢!小少爷长高了。”   “苏家人是北方来的,长得高点正常。”   “啧啧啧,红袍子呢!听说知州以上才穿得上红袍子呢。”   “那敢情好,就穿着这身当喜服,都不用另置!”   “说起来当年我还吃过探花郎给我做的饭!六合豆花饭可真香,我咋觉得还是探花郎亲手做的好吃……”   “哈哈哈,以后怕是吃不到了,要说活在眉山这十年的人可真是福气……”   “什么福气,辛辛苦苦看着他长大,结果跑去给人家当官了,要是留在眉山继续带着大家干,多好?”   “等下……看着他长大,怎么就辛苦了,老弟你解释一下?”   “哎呀你老兄绝对是老眉山,只有老眉山才这么挑字眼……”   知州,通判,知县,教谕,江卿世家,全在趸船上迎接大船的到来。   大船靠上码头,挂在船侧的竹编刨花笼球被大船和趸船夹得咯吱咯吱响。   跳板搭上,苏油从船舱里出来:“有劳各位父老迎接,怎么好意思。”   知州上前施礼:“下官恭迎漕帅。”   苏油笑道:“免礼,此次渭州大捷,也有知州的转运之功,想必明年考绩,眉山又该是上上了。”   知州笑道:“都是当年都判打下的基础,如今眉山已是望郡,老夫一切萧规曹随,自然就是上上,实在惭愧得紧。”   苏油笑道:“不折腾才好,就是细务繁杂,知州可还习惯?”   “习惯习惯。”知州赶紧说道:“别看年年考绩优良,可是怎么来的?不就是一年的时间做两年的事情吗?”   苏油赞道:“家乡有如此明白通透的父母官,我也放心了。”   知州都五十岁的老头了,连连谦逊:“不敢不敢,多是江卿世家们帮衬……”   苏油哈哈大笑:“不用介绍了,都是苏油的长辈,待我先一一见礼,再与知州叙话。”   说完走到几名老者身前:“姻伯,几位世伯,苏油回来了。”   程文应满脸都是笑,眼睛里却含着泪花:“自打考试开始,就是步步凶险,朝廷也是,别指着一个老实人玩了命的用啊,怎么连薇儿都上战场了……”   史洞修和程文应斗嘴斗惯了:“今天大喜的日子,还扯这些干啥?赶紧去曙远楼坐下再细谈吧。” 第四百四十章 再见可龙里   石富看着苏油:“你考得也太好了,我在眉山都担心你被权贵捉了去,听说你考完就躲石府里边了?呵呵呵总算是没看错人!”   苏油笑道:“在我心中,能娶到薇儿,本就是我高攀,怎么可能出那些事儿。对了,薇儿就在后面,大石头也挺好的,不过商州胄案事务繁忙,这次就不能回来看你老了。”   石富说道:“能出息就行,我这老头有什么好看的!”   八娘扶着程夫人,在后面笑吟吟地看着苏油。   苏油走上前去,一躬到底:“小油见过嫂嫂。”   程夫人这两年身体不太好,商号的差事都交给了八娘,不过见到苏油回来,容色也换了个样:“门楣光耀,小油,你做得很不错。”   苏油说道:“都是嫂嫂平日里教诲得好,否则以苏油的顽劣,焉能有今日。”   八娘就在一边抿嘴笑,她觉得苏油说的是实情。   程夫人也笑:“快把薇儿领出来让嫂嫂瞧瞧,夺旗斩将威震边陲,这一刻怎么还害羞上了……”   待得走过码头,苏油见到一边的瓦顶玻璃窗屋子:“那是……土地庙小学?”   教谕笑道:“正是,本来州县是要搬进城里的,可眉山乡亲们认为那处出过探花郎,是文气所钟,坚决不同意,最后只好原址修缮。”   苏油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走,看看去。”   小学已经大变样了,蜂窝煤球,陶泥场,酱菜园子,都已经不见,只有教室前的大榆树下,还挂着当年陈郭二人送来的那面云板。   今天是休沐日,教室里没人,不过苏油见到教具里有圆规,直尺,三角板。   教室的讲案下面,是三摞作业本,分别是文学,数学,理化。   苏油见猎心喜,哈哈笑道:“小七哥,把红墨水和鹅毛笔给我。”   刷刷刷替老师批改完简单的数学和理化作业,还胡乱写了些评语,将作业本原封不动地还原:“好几年没干过这事儿了,看到就手痒,走走走赶紧走,都别告诉先生啊!”   出了小学,苏油不由得得意:“我眉山的小孩,别的不说,去朝廷考个明算科,那是手到擒来。”   史洞修笑道:“那可就亏大发了,明算科出来,多是入三司做书办,会计一类,一辈子出不了头。与其拿着一两贯钱的月奉在汴京城混,还不如在眉山当个商号伙计实在!”   苏油赞到:“史老还是那么精打细算,苏迟和苏适今后要有外公一般的精明,他爹都不用担心了。”   二十七娘又生了个老二,苏家如今也算人丁兴旺。   方知味还是老样子,不过门上的匾额和隔断上的诗,如今可成了招牌,路过眉山的士子,即使穷得进不去,也是要来门口观摩观摩的。   制策三等,国朝探花,苏轼和苏油的笔迹,看看沾沾文气也好。   苏油还不忘给大侄儿贴标签,盯着匾额:“其实我觉得大苏的字和他的人一样,心宽体胖,蛤蟆一般。”   程文应笑道:“巧了,九江那边有个生意伙伴,叫李常,去年带着他侄儿来眉山,听说幼时也是个神童,见到大苏的字,也评价说像蛤蟆,还是石头压蛤蟆。”   自己说可以,别人说怎么行?苏油立马不乐意了,苏黄米蔡宋四家,怎么都轮不到外人嚣张:“什么神童口气这么大?”   程文应说道:“如今也过了十八,是士子了,听说过两年就要去汴京考举呢。”   “他舅舅说自家侄儿六岁写过一首《牧童》,‘骑牛远远过前村,吹笛风斜隔岸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   这诗格调不错,苏油问道:“那他如何评价我的书法?”   程文应笑道:“你的更差,他说直如庙里泥胎,还不如蛤蟆是个活物呢!”   苏油怒了:“谁呀这么嚣张?!”   程文应说道:“他八岁送师长赴举,还有一首诗——‘万里云程着祖鞭,送君归去玉阶前,若问旧时黄庭坚,谪在人间今八年。’”   苏油:“……”   算了不跟他计较,反正最后都是一门。   再是归心似箭,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方知味里,接风宴上,觥筹交错一番,那是免不了的。   一通热闹之后,苏油换上便装,收起仪仗,叮嘱知州不要惊扰地方,这才搭上可龙里的乌篷船。   初夏水满,却还不浑,苏油对石薇说道:“看来看去,还是我们玻璃江的水好。”   石薇在船头拨弄着翠色的江水:“就是,不去陕西,都不知道泾河水能混成那样,一瓢水半瓢泥,还是我们老家好!”   船里没别人,苏油笑道:“薇儿,都要出嫁了,你怎么一点不紧张?”   石薇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要紧张?小油哥哥,你紧张啊?”   这小妞把自己嫁给苏油当做天经地义的自然之事,反倒是苏油自己着了相,不过他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其实比考科举还要紧张。”   石薇靠过来安慰:“小油哥哥,不用怕,我们六岁就换了定帖,嘻嘻嘻,不过当年你那贴子里的田土金银……”   苏油有些无语,这种时候一般情况下,不是该男主角安慰女主角的吗?   “那可是上十亩龙脑樟林子呢,那个时候,我们家除了那个,就剩下八公从你家牵回来的四头小阉猪了。”   “对了,还有一帮兄弟姐妹,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说起这个,石薇心头一阵阵的甜蜜,靠在苏油身上:“八公真好,平日里管束你那么严,可你在土地庙收拢那么多哥哥姐姐,八公愣是没有说过一句。”   说起这个苏油也是感佩:“苏家人的心眼,早四百年全落到味道公一个人身上了,如今一个赛一个的实诚。”   石薇是脑残粉:“嗯,小油哥哥你最实诚。”   苏油抚摸着石薇的头发:“是啊,等以后我们有了孩子,就让他叫苏轴。这份实诚,要留着传家的……”   一路明山秀水,说话间就到了那满是招摇水草的河湾。   看来乡亲们还保留着当年苏油留下的习惯,河湾里的水草明显收割过,除了水底密密的桩子,都是当年新发的,油绿油绿。   就听见河湾石梯上有人喊:“回来了!小幺叔回来了!”   苏油在船上喊:“喂,是不是瘦娃?!”   上边那人奔跑着跑下来:“就是就是!”   跑到水边:“小幺叔把绳子丢过来我牵着,赶紧赶紧,八公在祠堂里等着呢!哎哟小婶娘也在船上呢!”   苏油将绳子扔过去:“别乱喊!还没过门呢!”   瘦娃将绳子收紧,喜笑颜开:“还不就这几天的事儿!”   苏油跳上梯子:“后边还有一船,都是小时候的玩伴,我说瘦娃你胖得眼睛都快眯缝了,五婶把养猪那套用你身上了?”   石薇也跟着跳上岸:“瘦娃哥!你真的胖了!”   后边一船跟着就到了,苏油将绳子牵过,和前船一起绑到石台阶边泥地的木桩上,一行人下来,抱着瘦娃直跳。 第四百四十一章 众人   “元贞!小石头!小七哥!小鼠!哎哟这位是……”   苏油介绍:“这位是种谊,算我半个学生,这次跟着来体验一下蜀中山水。”   眉山什么都不缺,众人图省事什么都没带,就这么说笑着来到可龙里村子。   种谊一看门口的大池塘和池塘后青瓦白墙的祠堂:“老师你家好漂亮!”   苏油说道:“那是祠堂,边上的才是我家。”   祠堂前敞坝上全是乡亲,一见来人了都用了过来。   苏油赶紧上前一一见礼。   来到祠堂,八公还是那身老打扮:“回来了?先给祖宗上香吧。”   苏油取过三炷香,恭恭敬敬地插在银光斑斓的铜炉里,跪下叩了三个头,转身又扶八公坐下,也给他叩了一个,这才扶着他的膝头:“八公,小油回来了。”   八公摸着他的头顶:“你呀,光知道逞能,起来起来,要不是薇儿啊,你这回我看玄!”   这心是偏得没边了,逞能的是她好不好!   站起身来,苏油看了一下祠堂:“嗐,怎么那根黄荆棍儿还供在那里?”   五嫂高声道:“八公留着给你打娃子的!”   众人都是哄堂大笑,苏油怕薇儿面薄,赶紧打岔问道:“好些人我都没见过,谁是小鼠新妇啊?”   六嫂牵过一个相貌温柔的女子:“这是我家的。”语气中充满了骄傲。   那女子微微一礼:“见过幺叔。薇儿婶婶的喜服,我都准备好了,幺叔你就放心吧。”   众人又是笑开了,八公说道:“够了够了,薇儿还在这里呢,走吧,都去那边,你那帮兄弟姐妹都家里等着呢,老二老四不说了,老三赶回来可不容易,唉,就丢小妹一个在京城里。”   张散如今是开海船的人,南边到过番禺,北边到过京东东路的文登。   夔州号海试成功,苏油立刻和当年在汴京租屋里吃过他饭的钱勰搭上了线。   钱家是吴越国国王钱俶的后人,文化世家,父子兄弟制策登科的,满大宋独一份,和苏家的叔侄三人制科同中,并驾齐驱。   当年钱家的钱易才华横溢到何等地步?《宋史》中说他“才学瞻敏过人,数千百言,援笔立就”。   十七岁时参加进士考试,不到中午就写成了洋洋洒洒的三篇文章。出众的表现,引起了一些官员的嫉妒,他们说钱易轻率、不稳重,故意不予录取。   第二次再考,因为文章中带着讽刺意味,被从状元降等到探花。   降……降等到……探……探花……   到了钱勰这辈儿,文风依旧不弱,和大苏惺惺相惜,既是同年又是好友,与苏油关系也不错。   这娃也是妙人,如今正在如皋做县令。   正好天旱蝗发。刚开始隔壁泰兴县县令跟太守打包票:“俺们县界无蝗。”   结果蝗虫大起,郡守诘之。泰兴县令辞穷,就找地方甩锅,说蝗虫是钱穆父的如皋县飞过来的。   太守便发檄,质问钱勰你们如皋县怎么回事儿?赶紧捕蝗,不得侵扰邻境。   钱勰得檄,也不申辩,只在后边批了几句:“蝗虫本是天灾,即非县令不才。既自敝邑飞去,却请贵县押来。”   然后将公文正儿八经地转给了如皋县,这事情大宋朝野上下引为笑谈。   有了这关系,如今张散正在两浙路监工,以夔州号为蓝本,和钱家一起打造巨型纵帆海船,下一步目标就是高丽和日本。   来到自家院子,一群人齐齐欢呼道:“小少爷回来了!”   当年的孤童们,如今已经是四通商号各项产业中的骨干。   孤童中男多女少,女生一个不外落,跟娟儿一样,全都嫁给了同甘共苦的伙伴。   不少人都有已经有了孩子,娟儿手里就抱着一个,和李拴住一起上来跟苏油拜见。   苏油将孩子接过来:“这小子!跟拴住哥一般的壮实!”   娟儿眼中含泪:“小少爷……好几年没见着你了,想得不行。”   苏油一边摇着小小拴住,一边扯开脖领:“娟儿姐姐给做的,我一直穿着呢。”   李拴住添了胡须,更加的稳重:“少爷就是个重情的,我们都想你。”   苏油也眼睛发酸:“我也想你们啊。”   说完想起一件事情:“对了,爷爷今年不回来了,他在龙首村种地种得上瘾,二月又在镇戎军周边开了八千顷。”   “朝廷因他屯垦之功,赠了个散官,如今是正六品屯田员外郎了,让我回来骂你们,哈哈哈哈……”   李拴住有些无语:“爷爷这真是……小少爷,要不等小栓大些,我便和娟儿去那边照顾他老人家吧,那边也有盐井?”   苏油说道:“那边是盐池,你去纯属大材小用,老爷子这是饿久了,等他狠狠过完瘾,还是叫他回来吧,商号另外派人去接手。”   接着张散上前拜见:“少爷。”   苏油笑道:“三哥好样的!是我们当中走得最远的人了,钱家人还好说话?”   张散如今有了些精悍的神色:“是我们的船好说话,能拉能跑还无需太多人,和吴船浙船相比,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关键是桅杆,铁管细桅的技术在我们手上,他们没有,只能合作。”   桅杆的制造技术和炮管不同,使用很长的厚铁皮螺旋缠打出来的,这个需要用到如今眉山最大的锻锤。然后下粗上细钻孔铆接,这个需要用到车床和高锰钻头,还有防腐漆,润滑油,黄铜工件,铁工件等等技术工艺,只有蜀中才能完成。   苏油笑道:“那我就放心了,这次我再给你准备一件航行远海的神器,你这几年要将海图画出来。”   “还有,海上盗贼众多,这次回去,多带些扭力弹簧,在那边加工成弩炮,顺便试验试验我在渭州那边搞的新式弹药。听说你给商号挣了不少钱?”   张散笑道:“多亏了老四,在夔州备货充足。至于挣了多少,我都不知道,这个得问狗剩和糟娃。”   刘嗣扯过张麒就是一拳:“龟儿愣是跑得快,跟着小少爷京城也去了,战也打了,丢我一个人在夔州打官司!”   刘嗣如今是四通商号夔州大仓的负责人,张散拉玻璃器皿贡布去钱塘,就是在夔州上货。   张胜和张藻从厨房出来:“少爷,可以开席了。”   这两货如今都在眉山本部,张胜负责苏小妹去后的职务空缺,跟梁屹多埋一样,也叫都管,相当于后世副总裁;张藻是当年的商务组组长,如今的总会计师,管理监督商号的钱口袋。   当年苏油年纪与这两人还有小七哥差不多,因此感情也最好:“糟娃哥,狗剩哥,这次渭州大战,多赖你们组织生产和调运之功,谢谢了。”   张藻嘿嘿笑道:“少爷要是跟我们客气,那我们不来虚的,待会酒桌上我们敬你可不得推辞。”   苏油一听就不对,眼珠子一转:“拴住哥,五哥六哥酒量如何?”   李拴住最沉稳实在,苏油问什么他就怎么老实回答:“商号应酬往来,如今基本上就是这俩娃出马,都练成酒仙了,少爷你可别上这当!” 第四百四十二章 婚前   家乡菜的风味自然最合胃口,苏油吃得停不下来嘴来,不住夸赞:“青出于蓝啊,这正宗九斗碗可不就得矮脚鸡汤才地道!”   拴住笑道:“的确有多了好些新菜,少爷你尝尝这个,这是三哥带回来的海带。”   说起这个苏油想到一件事情:“这东西大家都要多吃,还有家里的孩子也是。我在夔州见到好多大脖子,就是因为内地缺乏一种化学元素的缘故,这海带当中,富含那种元素,吃了能预防。”   薇儿问道:“西晋《博物志》记载,‘山居之民多瘿疾,饮泉水之不流者也。’都认为和当地饮水和情绪有关系。”   “此病的医方的确要用到海藻,《神农本草经》和《肘后方》都说过,‘海藻,主瘿瘤结气。’难怪小油哥哥不怕出知夔州,原来早就知道了。”   苏油说道:“海藻这东西,沿海多得不用钱,主要是转运艰难。不过从峡江到荆湖,都可通海,有了我们纵帆船的高速,问题不大。”   说完正色道:“这事关蜀中的下一代,三哥,糟娃哥,狗剩哥,你们一定要做起来。”   “其实盐卤里边也有大量的碘,不过我们在制作精盐的时候,将之一并去除了,再将之重新提取出来反而麻烦。既然海边海藻多得用不完,我们还可以从海藻中提取那种元素,加回到雪盐当中去,这样就解决了运输的问题。”   “如今解盐已经和蜀中雪盐一般无二,要是我们的盐能够预防瘿瘤,这也是竞争力的体现。”   “要想不被假冒,加入点抗结块剂就能解决,蜀中雪盐能够磨成细粉还不结块,质量一下子就区别出来了。”   “具体的提炼方法,三哥我一会儿告诉你,如今我们能够生产氯气,这个就简单得很,这生意可以交给钱家做,也算是对合作伙伴的回报。”   张胜摇头道:“谁遇到少爷这样的对手,那才真是倒了血霉了,眼珠一转一堆主意。”   张藻笑道:“可谁要是有少爷这样的朋友,那就开心的厉害呀,吃个菜都能发现商机。”   张散说道:“少爷放心,这事情交给我们了。”   这顿饭吃得有些撑着了,苏油和石薇一起散步,顺便送她回家。   婚前一起吃饭散步,就算以大宋现在的开明,也有些惊世骇俗。   偏偏谁都不以为怪,要是天生宿慧探花郎,跟栩卫仙卿巾帼英雄,还和普通男女一个样,反而会让大家觉得缺乏谈资,没意思。   跳蹬桥的边上,已经按照荔枝道上的古桥样式重新修建了一座桥,青青的新石板,宽度达到五尺。   苏油在新桥上走着,看着石薇在旧桥的墩子上跳着前行,说道:“也不知我那些漂还能不能用,更不知道修新桥石爬子们搬家没有。”   石薇说道:“小油哥哥,要不明天我们来试试?”   苏油笑道:“怕是没时间哟,婚礼很麻烦的……”   ……   《诗经·豳风·伐柯》:“伐柯如何,匪斧不得。”   婚娶之礼,先凭媒氏,以草帖子通于男家。   男家以草帖问卜,或祷签,得吉无克,方回草帖。   女家亦卜吉,媒氏通音,然后过细贴,又谓“定帖”。   帖中序男家三代官品职位名讳,议亲第几位男,及官职年甲月日吉时生,父母或在堂、或不在堂,或书主婚何位尊长,将带金银、田土、财产、宅舍、房廊、山园,俱列帖子内。   女家回定帖,亦如前开写,及议亲第几位娘子,年甲月日吉时生,具列房奁、首饰、金银、珠翠、宝器、动用、帐幔等物,及随嫁田土、屋业、山园等。   其伐柯人两家通报,择日过帖,各以色彩衬盘、安定帖送过,方为定论。   ……   苏油和石薇的伐柯人是五嫂,当时可龙里很穷,刚刚得了两百亩山田又被苏油用作了公中族田,因此定帖上的财产除了几亩龙脑樟树山林,就一间破房子,或者说是屋基更恰当一些。   石薇那边嫁妆倒是很丰厚,当年石老太君送孙女远出京城,作为补偿,早早就在可龙里对岸给石薇备了几百亩地,一个庄子,还有一片山林。   至于首饰器物,老太君将石薇母亲的全给了她,自己还添了一套头面。   如今苏油的财产,多得只有一个数字意义,苏油都懒得管,京里的丢给小妹,眉山夔州和渭州的,一并丢给商号操持。   当装逼失去了任何意义,那还不如一切从简,苏油和石薇商量,就用这些东西,再加上九岁那年从大理带回来的几箱宝贝迎娶。   但是尽管苏油去石家堡熟得跟可龙里自己家一样,该完成的手续还是得走。   于是第二天,苏油带着哥哥们备上酒礼来到石家堡,和石薇相见,这道手续,和后世一样,叫“相亲”。   取男强女弱之意,苏油以酒四杯,石薇则添备双杯。   饮酒完毕,如新人中意,即以金钗插于冠髻中,名曰“插钗”,有点类似后世的订婚戒指仪式。   若不如意,则送彩缎二匹,谓之“压惊”,则姻事不谐矣。   插钗用的金钗很粗糙,还是当年拴住和张散,用玻璃河淘取的沙金熔了浇铸的,但是这支金钗,却表明了当时土地庙众人对石薇的认同。   如今苏油将之用作订婚之用,意义非凡。   既已插钗,则伐柯人通好,议定礼,择日往女家报定。   五嫂带头,再次领着拴住等人抬着礼物过河。   礼物里有珠翠、首饰、金器、小鼠娘子亲制的销金裙褶,苏家织造出品的团花缎匹,可龙里自产的小金坨茶饼,双羊额头扎着红花,不能抬,只能牵行。   还有八大尊金瓶酒,以大花银方胜装点,四瓶以红绿销金酒衣簇盖,四瓶以罗帛贴套花为酒衣,酒担以红彩缴之。   说是瓶,其实说是瓮更合适。   此外还有最重要的东西——礼书。   礼书用销金色纸四幅,做成三启的格式,就是折三折。每一启中礼物都要分别写在两封礼书上,这个名目叫做“双缄”。   跟酒衣一样,礼书也要装点,可以是红绿销金书袋,可以是罗帛贴套,可以五男二女绿封。   宋人很喜欢在婚礼上使用绿色,所谓“红男绿女”是也。   五男二女是当时最盛行的吉祥话,认为夫妻二人,能够生养五个男孩,两个女孩,是最幸福的。   苏家人里边,后来只有苏辙做到了接近——三男五女,都长大成人。   所有的东西,都要放到盒子里,盛礼书的为头盒,一共要凑成十盒或八盒,用彩袱盖上送往。   女家接到定礼盒,便要于宅堂中备香烛酒果,告盟三界,然后请女亲家夫妇双全者开盒。   石薇这头当日就要备好回定礼物,酬以紫罗,彩色缎匹。   虽然苏油还没胡子,珠翠须掠也是要备上的,还有皂罗巾缎,金玉帕,七宝巾环,箧帕鞋袜……   很多都是男人的贴身饰品,布料,穿着之类,按道理都应该是待嫁女孩子自己亲力亲为,这也是展示女孩针线功夫的好时候。   不过要石薇弄这些那是想多了,都是找眉山巧手女工定制的,然后石薇朝里边塞了一条自己在渭州用毛线给苏油编织的围巾就算交差。   围巾还能编得三短两不齐,也算本事了。 第四百四十三章 迎娶   除此以外,石家还要送四个礼盒,装着茶饼果物,另外羊酒也要按男方礼品的一半回送。   最特别的,是还要用空酒樽一双,投入清水,盛入四条金鱼,这个叫“鱼水樽”,表示“鱼水之欢”。   樽内还要插上一双筷子、两株葱,谓之“回鱼箸”。   金鱼不是后世的活金鱼,而是真正的黄金打造的鱼,筷子是银的,葱是彩帛裹成的,这是有钱人家的规矩。   石家的鱼水樽比普通有钱人家厉害多了,用的玻璃樽,里边的金鱼是石富的手艺。   头,尾,鳞,鳍,是分别制作的,然后用金丝细环串接成一条金鱼的样子,挂在丝线上放入樽中,挑着一走起来,鱼儿在玻璃樽内摇头摆尾张嘴划鳍,就跟是活的一般,看得几个小子咋舌连连。   送完定礼之后,两家的婚事就算正是定了下来。   按道理接下来还有一段观察期——“全凭媒氏往来,朔望传语,遇节序亦以冠花彩缎合物酒果遗送,谓之‘追节’。女家以巧作女工金宝帕环答之。”   之后才是择日送聘。   苏油当然恨不得今天下定明天送聘,可是却不行,薇儿的诰命,还有皇后和太后的添妆,尚在路上。   这是外臣从未有过的待遇,是天大的体面,再着急上火都得等。   五月,诰命终于送达眉山,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石薇被朝廷册封为乐于县君。   乐于是二林新设的一县,县君在宋代,应该是四品封诰。   然而苏油的官职才刚刚升了中散大夫,按道理石薇应该封宜人才对。   不过石薇既是权贵,又立了大战功,朝廷最终用这种方式,算是给她奖掖和补偿。   较真起来说,石薇的品秩居然比苏油还高了一品,那么这个诰命就相当于是人家小姑娘自己挣的,而不是靠沾苏油的光了。   这个问题在苏油这里不是问题,要不是穿在大宋这个悲催的时代,他当个米虫驸马混吃等死都没意见。   皇后送来的添箱,是一顶珠翠团冠,太后的添箱,是自己常用的一个金帔坠,外加一副头面。   两样都是命妇的饰品,婚礼也用得上,这份体面,眉山人得啧啧称道好些年。   万事俱备,只欠吉日了。   五月十二,五嫂再次出发,代表苏家往行送聘之礼。   聘礼就是几箱当年大理带回来的东西,被八公藏得好好的谁都不让碰,只在时疫时用了些黄金,如今必须补上。   这也是当时富家的习俗,叫“三金”,即金钏、金镯、金帔坠。   苏家小郎是做官的官人,叫仕宦,光送黄金太俗,因此还要添搭销金大袖,黄罗销金裙,缎红长裙,或红素罗大袖缎。   这些都是小鼠娘子的绣工,六嫂之所以那么骄傲,就是因为家中新妇的女红,别说可龙里,就连整个西南都是魁首。   之外的,就是珠翠特髻,珠翠团冠,四时冠花,珠翠排环等首饰,及上细杂色彩缎匹帛,加以花茶果物、团圆饼等。   加上羊,鹅,酒等物,满满当当凑了十八抬。   石家接受聘送,亦以礼物答回。其中有绿紫罗双匹、彩色缎匹、金玉文房玩具,同样要有珠翠须掠,女红制品。   更要有谢媒的媒箱、金银的盘盏、官楮、花红,礼合等。   送礼送到这里,算是告一段落。   “自聘送之后,节序不送,择礼成吉日,再行导日,礼报女氏,亲迎日分。”   不过苏油时间紧任务重,也就不再等了,五月二十二,定为婚期。   先三日,五嫂再次出发,替男家送花髻、销金盖头、五男二女花扇,花粉、洗项、画彩钱果之类,这叫“催妆”。   女家答以金银双胜御、罗花幞头。   本来还应该有绿袍、靴笏等物的,但是苏油如今是正经五品,几年前就超越了绿袍这个级别。   所以朝服就是喜服,靴笏都是朝廷颁发给苏油的真家伙。石家根本用不着拿绿色的假朝服来寄托对女婿的美好希望。   前一日,石家上门了,老安人亲自带着一帮夫人女使,先过来铺房,挂帐幔,铺设房奁器具、珠宝首饰动用等物,这道手续,叫“暖房”。   布置完毕后,老安人便吩咐亲信妇人和从嫁女使,看守房中,任何人不准进入,等待新人的到来。   迎亲的日子终于到来了。一大早,八公便身着新锦袍子,招呼小七他们的行郎队伍准备。   寅时大吉,行郎们两个一排,穿着绿色小袍,手里拿着各种物事如花瓶、花烛、香球、沙罗洗漱、妆合、照台、裙箱、衣匣、百结、青凉伞、交椅等——这些东西叫“执色”——兴高采烈地出发。   前边带路的,是专业的婚礼承办队伍,叫“授事街司”;   中间还有从教坊司,私馆借来的官私妓女,乘着马,她们一会儿有引领新娘的职责;   还有一班倩乐官,就是是鼓吹班子。   中间夹抬着一顶花檐子,就是花轿,一起前往石家,迎娶新人。   苏油是不出面的,被打扮得红头花色,就在家中正堂高位上傻乎乎地坐着,等待就好。   队伍伊伊哇哇热闹非凡,吹打着从可龙里出发,沿着江边竹林石道,过了新桥——这桥如今被百姓们呼为探花桥——一路来到石家堡。   沿途的渔人樵夫,田间农人,都带着笑;路边奔跑着许多孩童,唱着儿歌追随;就连四里八乡,都有不少人赶来看稀奇。   石家堡前早就张红结彩,摆好了羊酒礼款待行郎。   这边也有一套班子,由石富领着,笑眯眯地对迎亲队伍和围观者散花红、银碟、利市钱。   吉时一到,乐官指挥着班子努力吹打起来,摧妆的曲子惊得早起的鸟儿们都飞远了。   两边的茶酒司授事勾管站成对脸,开始互念诗词,争夸聘礼和嫁妆的丰厚,非要压过对方一场。   精彩的对句惹得围观者纷纷叫好,一起催请新人:“出阁登车了。再由得礼官显摆,该错过吉时了!”   伴嫁娘子扶着盖着盖头的石薇出来,既已登车,擎檐从人又开始作怪。   嘴里唱念着求利市钱酒的诗词,脚下磨磨蹭蹭地不肯启檐,直到石富笑呵呵地塞了些小红纸封过去,方行起檐作乐,一路吹打着朝苏家走去。   迎至苏家门首,时辰将正,乐官妓女及茶酒等人,将大门堵住,又是一场拼诗,这叫“拦门”,以求利市钱红。   克择官执花出来,从官手里拿着一个盛着五谷豆钱彩果的簸箕,望门而撒。   小娃子们一路跟随等的就是这一刻,呼喊着上前争拾,这个叫“撒谷豆”,以压青阳之煞。   克择官请新人下檐,一妓女面朝花轿,捧镜倒行,数命妓女执莲炬花烛,导前迎引。   两位石薇的亲信女伴,左右扶侍而行。   苏家门前,早已经铺上了青锦褥,石薇跨过上边摆放的马鞍,进入中门,扶入新房中少歇。   女伴放下房中悬挂的彩纱帐,谓之“坐虚帐”。   苏家的本家亲戚们,送上客会汤次,每人备酒四盏,接待女氏亲家,及亲送客人。   苏油身穿熏制过的崭新朝服、头戴金花幞头,脸上还扑着香粉,一任女家围观。 第四百四十四章 洞房   五嫂上前,以媒人的身份告禀,八公和石富相互斟酒,五嫂再请苏油下高座归新房。   新房当然不是那么好进,到新房外,还要向守在房中的外姑和伴坐娘子致请,一通刁难之后,苏油方得入房,和石薇并床而坐,称为“坐富贵”。   新房房门前先以彩帛一段横挂于楣,碎裂其下。   苏油入门后,观礼嘉宾们争相撕扯收拣起来,谓之“利市缴门”。   坐富贵礼,苏油登床,坐于右首,石薇则坐于左首。   苏油身子坐得周正,眼珠子却咕噜噜乱转,这房间他也是第一次进来,墙上挂的不是文人画,而是一柄四尺的细长银装长剑。   房屋梳妆台两侧,一边立着一支漆柲长枪,一边立着一支单月长戟。   当年刘大耳朵入孙权妹子的新房,也是刀枪环布,石家武将世家的本色,这里可见一端。   眼光落到伴娘的腰间,爱好,没挂着兵刃。   礼官说了些什么苏油也没有听进去,接着就见他送上牙简,请两新人出房。   本来风俗中使用槐简的,然而苏油已经五品,用笏必须是象牙。   苏油身穿红色朝服,手执象牙简,挂上红绿彩,双绾同心结,倒退行走;   石薇身穿翠色销金大袖长裙,身披彩帔,帔下太后所赠的宫样精美帔坠,一步一摇。   将彩绸挂于手面,与苏油相向而行,这个礼,谓之“牵巾”。   接下来就是挑盖头了,不过不是苏油来,而是男家双全的女亲,八公挑选的八娘,用机杼挑起盖头,露出新娘的花容。   众人都是欢笑喝彩,可苏油和石薇见到对方的样子,却都是吓了一跳。   两人平日里都是修饰简洁之人,今天穿得花团锦簇,一个傅粉一个贴黄,又古怪又吓人。   好在手续又多又繁复,两人也没时间失笑。接下来还要拜堂,拜诸家神,拜家庙。   拜堂的意思,这里指拜诸房房头,不光是家中父母,这也是古人重宗族之意。   苏轼排行九二,苏辙排行九三,想想就知道,苏家房头不少。   这道行参诸亲的礼节花费了不少时间,之后轮到石薇倒行,执同心结,牵新郎回房了。   石薇虽然穿着大幅销金罗裙,可是步履比苏油刚刚倒行的时候轻捷得多。   夫妻交拜礼,是到两人到达洞房之后,在这里完成的。   两人再次坐床,礼官以金银盘盛金银钱、彩钱、杂果撒入帐次,命妓女执双杯送上,以红绿同心结绾盏底,让新郎新娘行交卺礼。   礼毕,以盏一仰一覆,安于床下,取大吉利意。   接下来男左女右结发,名曰“合髻”。   苏油伸手摘下石薇头上的妆花,石薇解下苏油腰间的抛纽,然后将花髻掷于床下,礼官高声请女伴掩帐。   之后两人换了一身打扮,苏油换上便袍,石薇卸去浓妆,团冠,由礼官迎请两新人诣中堂,行参谢之礼。   亲朋们纷纷献上祝福,外舅姑之类的亲戚也要须有参礼。   八公和石富行新亲之好,接下来,就是开席了。   苏油领着石薇入礼筵,行前筵五盏。   礼毕,别室歇坐。   两人回到室内,女伴们退去,苏油听着门外的喧闹,对石薇说道:“薇儿,累不累?皇后送的那团冠,看着分量不小。”   石薇笑道:“我日常舞刀弄剑,没觉得累,倒是你,你累吗?”   苏油给石薇倒上一杯酒,又给她送上点心:“你先垫垫,结婚还真累人。”   石薇说道:“小油哥哥你也吃。”   苏油道:“该你先吃,这也是道礼仪,叫‘劝色’,真希望这仪式快些结束,咱也好集中力量办大事儿。”   石薇呡了一口,又忍不住偷笑:“刚刚牵你回洞房,伴嫁娘子还在一边嘱咐让我走慢点,别失了风仪。”   说完又皱眉:“朝廷怎么封了个县君?以后去了汴京,宦眷间迎来送往的,讲女红文学,巧秀风雅,我肯定不行。”   苏油安慰道:“想多了,人之高雅,本在心灵情操,不在装饰饮食。”   “你保持本色就好,要做事,慈善事业福田院、居养院、举子仓、慈幼局,为老人小孩治病调理,谁耐烦与那些眼高手低的官眷们应酬?”   “要讲风雅,让他们来与我讲,我苏家人讲起风雅来,我们自己都怕!”   石薇又想起一件事,从衣柜里取出一个箱子,开心地道:“小油哥哥,给你看些东西。”   “是什么啊?”   石薇将箱子打开,里边全是苏油小时候送给石薇的那些小玩具:黄铜蛤蟆,万花筒,鲁班锁,智力锁,华容道游戏棋……林林总总一箱子。   苏油奇道:“咦?你不是说都拿去卖钱周济穷人了吗?”   石薇靠在苏油身上:“以前我每次卖掉后,都要不开心好一阵子,没想到天师哥哥一直偷偷从别人那里买下,这次又作为贺礼送还给我,我真的好开心……”   苏油搂着石薇的腰肢:“我这兄长,还真是有心人,光为这个,我们得好好谢谢他。”   这时礼官又进来了:“郎君,娘子,该再次入筵了。”   苏油牵着石薇站起来:“走吧,后筵四盏,以终其仪。这是今天最后一项手续了。”   天黑了,参加婚礼的亲朋好友渐渐散去。   苏油四仰八叉躺在新房内:“可累死我吧……”   石薇蜷着身子躺在他身侧,脑袋枕在他肩膀上:“我也好困……”   能理解,因为今天两人可是从凌晨起就一直梳妆忙碌。   苏油眼皮子打架:“要不……我们先睡一会,睡好了再……”   话没说完,便呼呼睡着了。   结果这一睡,就睡到了公鸡打鸣。   石薇身体素质比苏油好,听到鸡叫,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糟糕!”   说完推身边的苏油:“小油哥哥快起来,该上堂拜见八公了。”   苏油在一边像懒猪一样哼哼:“别急……再睡一会儿,辛苦了好几年,多睡……”   屋子外大公鸡又是“喔喔喔”一声长啼,苏油这下也一咕噜坐了起来:“糟了!那件事情还没做!”   石薇推他起床:“来不及了,先起吧……”   苏油眼珠子咕噜噜乱转:“没关系,听说第一次很快的,来得及!”   说完一拉石薇,石薇“哎呀”一声,倒回了他的怀里。   果然很快,等新婚夫妇两人收拾停当,苏油牵着石薇步出房门,种谊他们都没有起床。   八公精神头也不太好,顶着两个黑眼圈,坐在堂屋内。   石薇乖乖端过茶杯:“苏家新妇,拜见八公。”   八公微笑道:“薇儿乖,可算是嫁进来了,八公可是等了好些年呢。”   苏油不禁有些担心:“八公,你昨晚没休息好吗?怎么精神不足的样子?”   八公哈哈假笑:“没有没有,人老了精神不济嘛。”   怎么我可是听说人老了瞌睡少来着?苏油感到非常的狐疑。 第四百四十五章 婚后   苏家这支就剩苏油一根独苗,本着对苏油早逝的父母认真负责的精神,老人家昨晚搬到了苏油新房的隔壁房间听动静,巴不得薇儿今天就能怀上才好。   上梁不正下梁歪,几个小的也不是好东西,听小七哥说起男女之事,都是不一般的好奇,纷纷效仿。   结果新房之中静悄悄的,八公恨不得拿起黄荆棍儿挠墙,提醒隔壁的二人赶紧办事。   到了下半夜,所有人都坚持不住了,八公还好,一闭眼睡了过去。   乡下蚊虫很烈,几个小的被叮了一身包,什么都没听到,结果只好灰溜溜地回去,又抹了半天药膏,折腾了好久才睡去。   八公见到一脸羞红的石薇,知道昨夜两人已经成了好事儿,心里直犯嘀咕:为啥就没一点动静呢?难道又是薇儿的什么道家仙法?   不过无论如何,成事儿就好,美滋滋喝了新妇茶,满天的愁云都散了,八公说道:“小油这几年太辛苦了,这个月就好好在家里松快松快吧。”   婚礼到现在才过去一半,后边还有好些礼节等着呢。   于是苏油就带着石薇游山玩水,村中的好多产业虽说都是当年他发展起来的,可如今村里人才是专家。茶叶,龙脑香,美酒,酱菜,早已青出于蓝,屠子的阉刀都换了两代,早没他插嘴的份了。   良种选育工作一直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果树如今正是丰产期。   大理带回来的雪梨挂满了枝头,不过还没法吃,倒是一些早李和早杏,樱桃和香瓜,可以下嘴了。   山上还有各种覆盆子,野地瓜,有苏油在,那是饿不着。   婚后三日,石家送来冠花、彩缎、鹅蛋,以金缸儿盛着油,银缸儿盛着蜜,顿于盘中,四围撒贴,并以茶饼鹅羊果物等各种食盒送到苏家,这叫“三朝礼”。   婚后七朝,苏油带着石薇过河来到石家堡,送拜门礼。石家堡广设华筵,招待乡邻和亲戚,一起看新婿上门,同时女方亲戚朋友们的贺礼也在这时候送到,名曰“会郎筵”。   宴会完毕之后,还有石家请来的鼓吹,送两人回宅第,今天是不在女家留宿的。   第九日,石富带着家里的厨班来了,还带着各种食材,在苏油家中举办宴席,这一场,叫“暖女会”。   暖女会后,要接石薇回家,姐妹妯娌间说些私话,老安人也要过问下新婚生活是不是和谐,再以冠花、缎匹、合食之类,次日将石薇送回来,这道礼俗叫“洗头”。   一月之期,轮到苏家大开筵宴,两家亲戚朋友都到场,石家展示送来的弥月礼盒,苏家延款亲家及亲眷。   各方朋友们给苏油的贺礼,也在这天送上,叫做“贺满月会亲”。   到此,全套婚礼流程才算正式走完,这就是为什么大宋官员婚假两月的原因,就这样还得紧锣密鼓的安排。   以苏油今日的交际,官阶,想送礼攀交情的,那不是一家两家,能让苏油收下,才是光彩和本事儿。   苏油早就和文人朋友前辈们说好,一律不收礼,最多收取他们自己写的诗词和书轴。   五品当红朝升官,功勋卓著韩琦富弼都要给面子的新贵。于是苏家的库房,被各大名人的书法字画诗词塞了个满满当当,就连婚后两月,都还有书信陆续送到,简直就是一场文化界的盛会。   至于曹佾,高士林,两浙钱家,薛通,董非,这些家伙才不管苏油的规定,礼物那叫一个奢侈。   曹佾对自己的文人身份明显比外戚身份看重,规规矩矩地送来一幅自己的庆贺诗词,不过是用的缂丝工艺,缂在一幅螽斯衍庆图上的,图上的南瓜和螽斯用的立体阴影透视法,描绘得活灵活现。   钱家也不错,一套紫檀书案椅柜,螺钿镶嵌,一套沉香文房用品。   他们长期海贸,有的是名贵木头,这是看在大海船设计图的面子上送的。   其余的就很庸俗,不是金子就是银子。   土地庙七子知道苏油什么性子,李拴住就老老实实让娟儿送了十几套备用的丝光棉内衣,刘嗣送的十来坛夔州特产刺梨米酒,糟娃送的一套细陶茶具,狗剩送的一块雅州天然绿石,小七送的青唐一种羚羊毛编织的绒毯。   只有张散送的东西最名贵,一株七尺高的红珊瑚树,不过据他说这东西也没怎么花钱,属于航海时从土著那里捡的漏,用两对镂花木框的落地大玻璃镜子,从胡商手里换的。   看着几屋子的贺礼,苏元贞流着口水教育种谊:“看到没,先入仕当了大官,再找老婆,才是发家致富的正途。”   所有贺礼中,最重的一份是小高相爷送的,然而被苏油原封不动地退回去了。   一起回去的还有一封信,不是我不想收,而是小弟如今是使大理臣,这些东西你送我我也留不下来,最后一点不剩全部要上缴朝廷,不如拒收来得划算,不准诱惑我犯错误!   假期过完,苏油再怎么拖拉,也该上路了。   去正任嶲州,五天鞍马的路程,不过这娃身上还背着一个转运使的职务,就来了一把故地重游。   重游之前,眉山型需要进行升级改造,用了金属桅杆,能够安装更大更高的纵帆,同时船体两侧,安装了新款弹簧弩炮,配备了不少装药的开花瓷弹。   这东西洪江生产出来后,在渭州还没用过,准备的弹药,因为汽油爆燃事故,导致基本没有用上。朝廷知道水洛川之战的真相后,急命将剩下的震天雷都调运到了京师,检测威力。   为了对西夏人保密,苏油将洪江按照他的意思生产的撞击激发带尾瓷弹运了些出来。   如今的大江上到处都是无人地带,船上都是自己人,可以想怎么试验就怎么试验。   等待大船改造的时间里,苏油还送了张散一件礼物。   其实是四件礼物——六分仪,星表,天文历,计时沙漏,合起来称为——“航海术”。   这几样东西,自打望远镜被苏油弄出来之后,玉局观已经搞了整整十年。   南中国几乎所有出名一些的道观,在收到天师府窥天镜的同时,还收到了一项任务,记录不同地区的星表,统计太阳高度和时刻,然后在全国范围内,收集数据,制作出了第一张具有应用价值的星表和天文历。   星表,其实就是任意时刻,月亮在在天空中的位置,以月亮离某星宿的距离来表述。   司天监和玉局观,将这个当做一项日常的天文观测来进行,可以通过观测和计算,将月亮当做指针,将星星当做表盘,准确得到天文时间。   这个方法,叫“天钟法”或者“月具法”,方法其实各道观一直再用,司天监甚至更复杂的浑天仪都有,不过有了带刻度盘的经纬仪,观测和记录变得更加方便和准确。   对时间的精确测量,是大宋司天监的重中之重,这个仪器的发明,让司天监的观测工作如虎添翼。 第四百四十六章 再次出发   除了观测星空,还要观测太阳,观测它在不同时间里对当地的入射角度。   经过十年来不断的摸索和改良,苏油啼笑皆非地发现,有了玻璃镜片和角度精准的黄铜仪表盘,经纬仪被道士们改造得越来越趋近于后世的六分仪,连黑色的遮光玻璃片都安装上了,还分成不同的层数,以抵挡不同时间段不同强度的阳光。   没有人是傻子!这与后世的六分仪几乎毫无区别!   等到全国性统计数据一汇总,司天监和玉局观发现,相同时间点不同呃位置,太阳入射角度是不一样的!按照星表计算出来的时间,和按照太阳测量计算出来的时间之间,有差!   对百姓生活来说,这玩意儿其实没什么影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就对了。   可是对司天监来说这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首先就是一个合法性的问题,那处时间,才是标准?   这事情还引来诸路神魔撕逼,从禹贡九州,天下之中扯到日出扶桑,最后司天监老大郑重上表表示,陛下,汴京城皇宫紫宸殿御座位置,必须是天下唯一的标准时间观测点!   赵曙一听都傻了,爱卿你说得很有道理,只有一个问题——你们这是要爬到我头顶上观测吗?   好在理工的一项重要应用方法就是变通,司天监回答:“这个问题很专业,但是经过我们观测发现,这时间与地域的东西位置关系比较大,与南北相对关系较小,我们可以在御座的正南和正北方向各设一个观测点,精确测量就可以了。”   赵曙这才松了一口气,好险,幸好有完美的解决办法。   数年之后,以这个点为原点的天文历便制作了出来,道士们又有了新发现,那就是相同时间点连接起来的线,不能在地图上将大地按正常取直划分!   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司天监的人都快哭了。   谁能解决?所有人都想到了一个人。   不是苏油,是苏油的族兄,苏颂。   苏颂研究了一番地图和上面的经线,提出了一个设想。   《淮南子·览冥训》:“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于是女祸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   那会不会,大地它并不是完全平的?而是如同鳌背一般?这样太阳光照上来,才会出现这样的效果?   我的个去!苏制诰果然厉害!这是唯一的解释!   这么愉快的决定之后,九州经线出台了。   中国古代一直存在分野之说,经纬仪用得顺手之后,道士们便将星宿对应的地理分野,转换成了经纬仪的刻度分野,这样测量起来更加的精准。   这就还需要纬度的测量。   纬度的测量相对来说就简单多了,因为北半球有一颗天文学家们一直在用的标准定位星体——北极星。   北极星的高度角,就是纬度。   于是,在种种鬼使神差之下,早已存在的天球经纬,就变成了地面上的经纬。   至于沙漏,则是测量出一天的长度,然后分成二十四份,让沙漏里的沙子,一次漏完刚好是半个时辰就行。   沙漏是玻璃的,可以很方便的看到里边沙子的泄露情况。   还是精细纯老三样,太阳的每一天时间是不一样的,这叫真太阳日。   于是需要取一个年平均,这叫平太阳日。   张散对数学的三角关系,光折射这些东西都是明白的,但是苏油将这堆东西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有些懵。   小七哥当年拿着窥天镜看月亮,可是惹出好多事情来。   苏油耐心地画图讲解,六分仪在大海上才好用,在眉山还真没办法方便地玩。   因为这东西,需要海平线。   不过原理是可以画出来的,而且一点不复杂,就是一个角度尺,一边是地平镜,一个指标镜,一个望远镜。   当指标臂与角度尺零度重合时,地平镜与指标镜平行。   观测者用望远镜观测海平面,视线透过地平镜,地平镜一半透明,一半是镜子,这个时候,镜子里是没有太阳的。   望远镜不动,转动角度尺,角度尺带动指标镜跟着调整角度,渐渐的,太阳通过指标镜反射,出现在地平镜上,最后与海平面相切。   记下这个时候六分仪刻度尺上的角度读数,通过一系列的计算,就能够得到太阳的入射角度。   不同纬度,正午时分太阳入射角度是不同的,这个可以通过天文历查阅,就算不在九州天文历的统计范围之内,便可以通过计算,得到所在地的精确纬度。   经度的计算,则可以通过时差进行。   通过星历,可以在夜里观测出汴京的标准时间,然后用沙漏记录这个时间,再在白天测量船只所在地正午的太阳,可以得到测量点和汴京的时差,然后算出经度。   对于张散来说,这是一套救命的法宝。   茫茫大海之上,知道离自己最近的港口在哪里,知道往哪个方向开,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了。   还有,以往只能贴着海岸线航行找陆标的前进方式,从此便可以调整为走捷径方式。   眉山谚语怎么说的来着?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当然,这些都只是原理上的可行,还要通过反复的测量,试验,与经验相结合,最终才能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   这个任务,就落在了张散身上,相比造船,这更是钱家人一时半刻掌握不了的核心技术。   以后每次出海,就是一步步完善海图,航线图,有了巨型高速纵帆船和航海测量术,大海将不再是畏途。   至于人的威胁,就算再过几百年,也没有哪个国家的海船能是装备了弩炮的武装纵帆船的敌手。   六月,新帆船改造完成,苏油开始了在自己的辖区内的巡视之旅。   人老了,就不愿意挪窝,八公一辈子都没出过可龙里,苏油想让他去汴京享福,那是一种奢望。   何况在汴京,还真不一定就比在眉山享福。   在八公眼里,那里除了人挤人,离官家近,还有什么比眉山好?!   就算是再舍不得,苏油也只能朝送行的八公一行人挥手告别,很多人,这一去之后,都不知道能不能再见。   种谊的数学突飞猛进,因为兴趣是最好的老师。   水洛川六千夏军精锐,在手榴弹的助威下,被刀切黄油般的全歼;渭州城外一把大火和爆炸,让七万大军陷入混乱群龙无首。彻底推翻了这娃对战争的认识。   未来战争的决定力量,必须是火器!   要想灵活自如的运用弩炮,数学和物理知识少不了,后世任何一位优良的炮兵指挥者,首先必须是一位精通数学的学者。   苏油自是无可无不可,数学题,十年时间,翻译整理加回忆,还有理工工程中的实际应用,一一积累起来,那是汗牛充栋。   以后自己领军征战的机会或许不会太多,这帮小子成长起来,才是大宋真正的爪牙。   漕船顺这新涨的江水一路东下,每到一处,苏油便召集夷汉,宣讲朝廷新政,核查仓储,道路,桥梁,税收,听取漕吏们的工作汇报。   作为新兴商业金融财团的代言人,推广蜀钞使用自不用多说,有商号会计精英小队作为统计和核查力量,胥吏们想要在账目上蒙混过关,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蜀中十几年的经济形势良性增长,掩盖了诸多地方执政上的瑕疵。   此次苏油出行,针对的偏偏就是这些瑕疵。 第四百四十七章 巡视   好在苏油在川南早就威名赫赫,加上商务情报所忘雨阁无孔不入的触角,地方官员也没敢打蒙混的主意。   与其费心竭力想法子遮掩最后被揭穿,还不如直接坦白,然后请漕帅大人体恤底下难处,量情宽大来的实在。   大宋的地方官吏,县级到下州,官员们的确苦逼。   如苏油这样的大员,过一次境,往往地方就要落下几年亏空。   好在苏油不稀罕孝敬,也看不起人家的伙食,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一路下来只帮助解决问题,不增添负担,还给好几个县牵线搭桥拉来了一些商人,留下了一路清廉能干的名声。   只有几个实在不像样的,完全查实无可抵赖,才被苏油上报上报朝廷就地免职。   等到船一过泸州,江边就热闹了。   只要船一靠岸,四里八乡的夷人们便蜂拥而至,跪在江边朝拜呼喊,只要苏油一露面,顿时欢声雷动,比过节的草市还要热闹。   种谊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不由得大为惊讶:“我大宋还有这么受百姓待见的官员?”   张麒表示不屑:“当年我们在夔州,每天开门,门口便摆满了乡亲们送来的鸡蛋菜蔬……”   苏油正在对夷人们挥手,一听赶紧制止:“别提那个!好家伙,半年时间把一辈子的鸡蛋都吃完了,如今只能挑点咸蛋黄下饭!”   转运使,始置于唐,刚开始主管交通运输,其主管部门称为“漕司”。   交通运输与经济活动密切相关,因而其后事权逐渐扩大,开始掌管财政。   真宗后,转运司除了管理一路财富,察登耗有无,足上供之用,及郡县之费外,相应的,岁察储积,稽考帐籍,也成了主要工作。   加上所有官员出问题,基本上都是先出在经济上,因此转运司后来还要负责举刺官吏,以及地方贤良豪滑,最后“一路之事,无所不总”,成了路级最高行政长官。   苏油这个二林峡江都转运使,朝廷的意思很清楚,事权只在新附地区,传统路治地区还是归旧路领导。   说白了,这是一个过渡性质的临时差遣,等到夷人调理顺畅了,峡江都转运司一撤,这些地区也各回各家各认各妈。   所以苏油要考虑的不光是现在,还要考虑将来。   第一件事,就是登录户籍,统计人口,划分田亩归属,造好鱼鳞册,发放田契,将事情一件件坐实。   指望大宋官员清廉,还不如让夷人们手握地契增加敲剥的难度来得简单。   所幸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还有一份助力。   渭州之战的老兵,经过军中洪炉的锤炼,经过学习班的学习培训,如今也有部分伤残的,年老的,复员为民回到家乡。   这部分人都经过苏油精挑细选,他们在外头见过世面,开拓过视野,已经不是蒙昧的土人,容易被官吏们欺哄了。   而且秉性正直,在军中也有些威望,这些人复员下到基层,成为里长,村头,社首,在还没有形成豪强的地区,无疑带去了不少的正能量。   至于地方土司豪强,分为两类——一类如乞第,田守忠那般的,可以大用。   还有一类,长期把持寨务,敲剥峒人,贪酷暴虐,这一部分人,是严打对象。   打击来自多个方面,首先苏油是西南夷大巫的身份,最讲公平,如果土司头人有什么陈年老账,大巫一到,既有王法的最高裁判权,又有巫法的最高裁判权,大家尽管控诉。   更多的打击,则是经济上的。   川峡沿江大造梯田,按照现在的造田速度,就算再过二十年都还有开拓空间。   当土地不是稀缺资源的时候,解放奴隶,就变得非常简单。   奴隶之所以是奴隶,就是因为他们没有生产工具和土地,只能沦为土司们的附庸。   但是如今,这个障碍没有了,大宋注重契约,法典上没有奴隶这样的存在,愿意脱离土司自食其力的,政府和大巫予以最大的支持,青苗贷款,是四通钱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业务。   政府扶持奴隶向自耕农的转变,通过钱庄,发放田亩,种子,禽畜鱼苗,根据《西南农书》的规划,每户有一小片山林,五亩地,一亩塘,有猪圈,鸡鸭棚。   塘边种桑,塘中养鱼,鸡鸭粪肥塘喂鱼,塘底淤泥可以肥桑肥田,猪圈有机肥肥田……这是一套以家庭为个体的自给自足的有机生态循环系统。   经过四年,西南夷中的自由民,已经从控制严密的土司统治,转变成了联产家庭自食其力,土司头人的控制力,遭到了严重削弱。   平日里慈善开明的那些,如今成为乡间的士绅代表,威望崇高。   平日里凶恶刻薄,敲骨吸髓的那些,对不起,现在我们不伺候了。   而且这种不伺候还受到大宋法律的保护,侗寨的自由民,能打仗的那些人,早已经踊跃加入军队去渭州挣大钱了,剩下的如今天天忙着种地养猪为自己的小家忙活,好日子都过不完,谁耐烦替头人出力镇压娃子?   到了这一步,娃子们成群结队逃离,下山,就成了普遍现象。   聪明的头人们,开始用各种优惠措施,试图挽留他们;而暴虐成性的那些,就不惜动用私军,阻拦,杀戮。   政治就是这样,把朋友搞得越来越多,把敌人搞得越来越少,最后消灭。   如今,峡江绝大多数夷人,坚决站在了大巫的这边。   苏油一挥手,无论巫法还是宋法,都讲究仁慈和公平,对于暴虐成性作威作福,对夷人兄弟犯下滔天罪行,血债累累的那些人,天灭之!   都无需动用正式军队,大巫法旨一到,娃子们便自行发动,将那些头人缚至帐前。   一将功成万骨枯,苏油如今,也是站在五万尸骨之上的大佬,于是峡江边上,又多了几摊鲜血。   在几摊鲜血和夷人们的欢呼声里,奴隶制土司制度,变成了封建制自耕农制度,西南最后一部分人力和生产力解放了出来,再次给峡江地区注入了新的活力。   这才是改土归流的本质。   参军的,加入商队的,留本地务农的,夷人们随着四通商号的扩张,逐渐开拓了视野,加上基础教育的投入,融入大宋社会大家庭,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朝廷对这几处新附之区,还在安抚阶段,税制轻微,于是苏油开始在几处江边修造码头,修盐仓,稻谷仓,让常平务在几处地区建立起来。   这也是呼应三司最近的号召,川陕搞好了,大宋七分之一的地方就搞好了。   盐仓一修好,蜀钞便推广开来,尤其是小面额蜀钞非常好用,每个县还有钱庄商号负责废旧币回收,新币发放,快银船的投入使用,让峡江经济成为一体,调运非常迅速,情报收集也及时,十年来早已成为制度,如今就是多了几个停靠点而已。   有了这些,草市便跟着繁荣了起来。   夷人不是没有特产,只是以前没人管没人买而已,药材,山货,竹木,茶油,桐油,蜂蜜,蜂蜡,生漆,在西南,这几样是贸易大宗。   峡江上多了无数的放排人,夷汉都有,他们的目的地,是如今已经成为大港的夔州。 第四百四十八章 试射   这就产生了税收的问题,大宋的税收法典上看起来非常可亲,但实际执行却不是那么回事儿。   苏油将眉山到成都的路途运输税收制度复制了一遍,没理由陆路都税制通畅了,水路还被吃拿卡要的道理。   发货地只收坐税,收货地统一收取行税,沿路只查引票,不得收取苛捐杂税。   地方上要得收入,只有三条路,一是发展生产,成为优良产品货源地;二是搞好服务,万商云集车船留驻;三嘛,欢迎加入到商品运输的行列中来,将货品拉出去赚别人的钱。   同时,资产超过一定数量的商户,在钱庄开立户头,这样除了利息,还会得到各种方便,比如交税,就可以在户头上直接划转。   当然更多的,是商人户头之间的划转,整个峡江经济带上,如今这样的资金周转方式,已经成为常态。   长江上游流域发展到今天,已经成了大宋经济最活跃的地区,不少商人的眼光,已经投放到长江中下游,那里还有大量肥沃的未开发土地,还有富含水产的大量的湖泊和沼泽。   船过了泸州,一向精神健旺的张麒,竟然生病了。   开始苏油还不以为意,嘲笑道:“在青唐混了这么久,回家乡反倒水土不服了?”   石薇如今已经改了发式,盘上发髻,脱去了不少稚气,更加明艳动人,上前用温度计量了体温,望闻问切珍视了一番,竟然是中了瘴气。   开了清散解表药喝了,结果到了当晚病情加重,先是乏力哈欠,然后寒颤,一会儿后发热头痛,循环往复。   这下苏油也有些慌了,这是打摆子,疟疾!   问道:“你是被蚊子叮了?”   张麒有气无力地说道:“前几日天热,我贪图凉快,就拖着凉板在甲板上睡了几晚,熏了驱蚊香的啊……”   苏油翻着白眼:“江上那么开阔,一支香能顶多少用?”   石薇笑道:“没事儿,就是小七哥还要受两天罪。这是子午瘴,常山,蜀漆,槟榔,半夏有现成方子的,酌情加减,两天后小七哥就又活蹦乱跳了。”   说起这个苏油觉得自己非常有发言权:“这四味药配伍,能比青蒿还要有效?”   石薇笑道:“其实算三味也行,蜀漆其实就是常山之苗。你说的青蒿,其实应该是黄蒿才对,不过要用那方子,剂量很大,需要大量鲜草绞汁服用,还要连续服用,太麻烦了,还是用验方吧。”   待到药熬好给张麒服下,苏油对石薇喃喃地道:“都不知道大相国寺的显微镜研究得咋样了……”   大相国寺道隆大和尚,一次和苏油说法,然后谈到“佛观一碗水,八万四千虫。”   当时苏油就鄙视,说无需佛眼,世人皆可得观。   两人便打了个赌,如果苏油做得到,大相国寺便许四通商号在大相国寺开辟一个酱菜专柜,免费。   有便宜不占那是王八蛋。有望远镜的经验,很快苏油便与石通弄出来一台带旋钮和补光板的显微镜。   道隆大和尚合什赞颂,苏探花真是学究天人明悟善道,大相国寺酱菜柜台,没问题归你了。   待到第二次万姓大集之时,道隆大和尚将显微镜搬了出来,汴京达官显贵争相观赏,原来佛眼中的清水,竟然还有如此多的小虫子!   佛果然没有骗我们!   从此这就成了大相国寺一项传统装逼项目,每次万姓大集,收香火钱收到和尚们手软。   别说一个酱菜柜台租金,一百个都挣回来了!   苏油知道了后悔得不住跺脚,跟道隆和尚打交道,哪一回赢过?!麻蛋显微镜卖便宜了啊!   不过大和尚落下个毛病,不敢喝水了。   最后还是苏油将小妹养金鱼的过滤设备送了一套给大和尚,大和尚用显微镜观察完十八层过滤的水后,这才合什感谢:“探花郎真是救了老和尚这副皮囊。”   张麒的疟疾,给苏油提了个醒,该把乙醚弄出来了。   乙醚制作其实很简单,热酒精滴入硝酸,将蒸汽冷凝就能得到。   如今有了玻璃容器,有了酒精和硝酸,完全不存在什么难度。   这东西很有用,是各种有机物——油类,染料,生物碱,树脂,硝化纤维,香料,药品的完美萃取剂,同时,还能够进行麻醉,实施手术。   有了它,青蒿素就不再是难题。   青蒿素加蚊帐,再配合洁净的饮水习惯,现有的防疫措施,其实很多地区所谓的瘴气,已经可以防治。   今日的彭蠡洞庭,好多地区还是蚊虫肆虐,鳄鱼出没的野生动物王国,以后要开发荆湖,青蒿素是必不可少的生命保障。   还有玩香,有了乙醚,可以从多种花草中,将芳香物质提取出来,混合调配加入酒精,染色后就是香水,即使在后世,都是暴利产业。   另外眉山染料加工业,也该升级换代了。   船只很快过了渝州,开始穿越三峡。   这是苏油第二次游历三峡,不过心情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上次天天刷题,哪里有什么心情游历,如今看着在舱后房间中疯狂刷题的苏元贞,苏油对石薇表示,人非圣贤,有时候自身的快乐,的确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   种谊的弩炮操控技术已经相当能看了,这娃实操的进步远胜数学知识的积累,手指瞄准之后,参数转换都在脑子里边飞快进行,心算能力现在一流。   苏油准备找一处偏僻的所在试试。   当晚,船舶在一处支流大湾中停靠。   湾子的另一头,水中有一方江石,大如黄牛。   船上所有人都围过来看稀奇。   种谊调整好弩炮:“老师,可以了。”   苏油戴上手套从油布箱子里取出一枚白色的瓷弹。   瓷弹是水滴形,水滴的尾处,还有四片薄木制造的尾片。   水滴头子上是一个空洞,用胶漆粘着一个黄铜螺母。   苏油打开另一个箱子,里边有一根管子,管子一头是一个鲜艳的红色半球。   苏油拔取半球下的销钉,小心翼翼地将管子插入螺母,然后旋紧。   确定无误,苏油站起身来将眼睛放到弩炮边的经纬仪上:“前方三十五米,目标大石牛,放!”   种谊一扣扳机,“嘣”的一声,白色瓷弹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抛物线,在尾翼的稳定下,向着大石牛落下。   众人看着一个小白点转眼落在石牛的脚边,接着“轰隆”一声巨响,在山峡中形成巨大的层层回音。   暮鸟惊飞,瓷弹炸起的石块,瓷片,淤泥,呈扇形飞向空中。   紧跟着就如同一场泥雹一般,哗啦啦落在石牛前的湾子当中,覆盖范围达十多米。   大石牛的脚边,出现了一个石坑,周围一片淤泥翻起来,将本已经不算清澈的江水染得更加浑浊。   苏油估计,这枚瓷弹,杀伤半径当在五米左右,威力可谓相当厉害了。   浓浓的硝烟味道沿着江湾飘来,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只有种谊和苏油跳起来击掌:“也!成功了!”   种谊还意犹未尽:“老师,要不再来俩?!太过瘾了!”   苏油翻着白眼:“美得你,知道一枚多少成本吗?光玉瓷练习弹都要数百文!今后只能玩那个,还要打草坪上的稻草靶子,尽量回收!”   说完一指石牛边翻起的白肚子,随江水飘过来的大大小小鱼儿:“赶快捞啊!今晚有鱼吃了!” 第四百四十九章 一路上   峡江如今是水季,多是繁忙下行的船只。   江岸悬崖上的五尺栈道,骡马群代替了纤夫,拉着货船上行。   还有马车,如同蚂蚁搬家一般,沿着栈道西行。   种谊看着这与天争食的景象:“太壮观了……”   小七哥站到种谊的身边:“少爷的本事不是打战,不是做文章,看到了吧?这条路,他修的!”   “哇……”种谊崇拜的小星星还没来得及冒出眼珠,小七脑门上就挨了苏油一下:“瞎说什么?这条栈道,最早可以追溯到庸蜀时期,战国时秦国为了攻伐楚国,修了第二次,刘备伐东吴,修了第三次,看那栈道下,就是诸葛大丞相唯一的手书石刻!”   “你家少爷的修,是修理的修,不是修建的修,传出去让人家笑掉大牙。”   说完看着崖壁上的栈道,自己眼里却开始冒小星星:“修好后就没有来过,原来真的很壮观啊,突然有点成就感了呢……”   种谊和小七哥:“……”   船行首先到达的是木叶渡,就是当年苏油用船运送伪装的夔州熟蛮攻伐浪老关的地方。   成王败寇,如今的田守忠,乃是狼狫军都指挥,而且夺得了渭州大捷的首功,正儿八经的一军指挥使,朝廷的翊麾校尉了。   岸上的寨老早就带着夷人们在此等着了,一见到大船前头金灿灿的大铜鼓就老泪纵横:“大巫给我们送铜鼓回来了,比他狗日的鹿溪蛮的大得多!上边还有支格阿鲁!我们木叶部再不会被周围看不起了……”   苏油还在船上,就远远看着一群穿着蓝色衫子的夷人开始行跪拜之礼,嘴里胡乱喊着谢谢大巫的话语,不由得暗忖这夷人到底还是实诚,一个铜鼓,部落忠诚度起码加五点。   待得船到码头,苏油下船,将寨老扶起来:“不用谢我,这是贵寨好儿郎,拿鲜血换来的荣誉。朝廷不但要奖励你们铜鼓,还要在你们寨子里立一块丰碑——木叶军人护国烈士纪念碑!让后世,让所有大宋人,记得你们的付出,享受应有的荣光!”   说完对着船上一挥手:“下来吧。”   几名身穿正军服色的年轻人走下船来,其中一个笑着对寨老行了一个军礼:“爹!孩儿回来了。”   寨老顿时勃然大怒:“你怎么回来了?!犯啥事儿了官家不要你?!你狗日敢给寨子丢脸,看我不打死……”   苏油赶紧拦住:“误会误会,木依此战前后斩首六人,其中还有一位百夫长,是朝廷的大功臣。”   “还有其他几位,也有不小的功勋,这次就是作为代表木叶县子弟兵们回来看看,给大家讲讲在那边的生活和战斗。”   “狼狫兵凶悍啊,渭州方面的意思,这样的兵,送去多少要多少,所以他们这次回来还有个任务,就是看看还没有愿意参军的娃子,去前线建立功勋,搏场富贵。”   寨老说道:“有,我们木叶县种地养羊是现学,可是家家自幼习武,打仗那是不用教,敢玩命!”   木叶县是苏油待得最长时间的一个县,因为狼狫兵是轻骑兵,在野战中硬碰硬地用骑兵对决方式吃掉了西夏的轻骑兵,大涨军威的同时,也成为这一战中的伤亡最大的部队。   苏油上烈士家走访,询问有没有生活困难,要求县令妥善解决,照顾,还要为家属发放抚恤。   纪念碑立起来后,苏油还按照夷人的风俗,以大巫身份举行了招魂仪式,最后留下招兵代表,安抚好众人后,方才离去。   木叶蛮,再次成为夷人中的高姓部族,县中男儿自幼习武,长成为国征战,立功受奖,也成了这一带后来的风俗。   八月稻熟,苏油终于巡视到了夔州。   夔州人可真是望穿秋水,如今的夔州港,可是大江上吞吐量最大的港口,同时还是造船基地,仓储中心,物资集散中心。   夔州钱庄一天的进出流水,在丝麻和粮食的盛产期,一日就高达十多万贯!   每隔三个月,便有三艘夔州型大型纵帆船下水,换上了高铁桅的纵帆船,帆面更大速度更快,水运的兴盛,甚至带动了峡州,江陵,鄂州,岳州的繁荣。   楚地本来在大宋不算繁华地区,如今也有了一丝崛起的迹象。   具有前瞻性目光的大船商们,除了张散这种被苏油支得没边的,注意力都不约而同地落到了八百里洞庭周围。   那里可是离蜀中最近的一块价值洼地,水运便捷,土壤肥沃。剩下的障碍,就是丛林,瘴疫,蛮夷。   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巨大的经济区和这个经济区出口处的巨大港口带来的。   夔州转运司,按察司,知州,通判,巫山,奉节,木叶县的知县,还有云安诸监都监,地方耆老,都在码头上等待。   老熟人倒是还有不少,推官吴才接了孙修的判官职位,正待与苏油介绍各位新任的各位官员,梁员外抢先一把上前抓住苏油的右手:“这回跑不了了。”   周围生熟蛮代表一看,上前抓腰带的抓腰带,拉袖子的拉袖子:“大巫先去我们寨子!我们杀大肥猪!”   “大肥猪算啥,椎牛!我们椎牛!”   弄得夹在官员和代表中间的知州直翻白眼,当着我的面喊要椎牛,当这里是陵井富顺呢?不怕罚款?   夔州路转运使原是苏油的上官,不过苏油在夔州的时候,一穷二白,转运使司当时在渝州;等到夔州搞好了,转运使司回来了,苏油又走了。   两年之后,苏油再次回来,已经与他平起平坐。   看着连胡子都还没有长出来的苏油,转运使不由得拱手:“明润当真是年少有为,甘棠之惠,百姓至今铭记于心。”   苏油安抚好汉夷代表,整理好衣裳,这才拱手:“不敢不敢,苏油当年顽劣冲动,全赖转运使宽宏博量,任由苏油施展,才有仕途上的一丝进步。说起来,都是转运使的提携,夔州局面,起码有一半是转运使知我用我之功。”   这场面话说得转运使红光满面:“哈哈哈,客气了,明润总是那么谦逊,走,愚兄与你方知味接风,我们席间详谈!哎呀,刘小郎君,怎么躲在后面?对了,还没有恭贺明润燕尔之喜,这位便是县君吧?”   从转运使的话风里,就知道刘嗣在夔州是如何风生水起。   石薇腰里挂着长剑,怀中抱着木客,任谁一看便知是闻名遐迩的县君。   石薇微微一笑,算是见礼,然后对苏油说道:“小油哥哥你们自去吧,我先去福田院看看。”   吴才还待客套,苏油拉住他:“当年你药材铺闹狐狸,那白毛和脚印就是木客留下的,薇儿当时一直在暗中救治夔州的孤寡,所以让她自去吧,她是放心不下福田院中的老人。”   吴才这才一拍脑门:“原来是仙卿光降,无怪来无影去无踪!”   苏油笑道:“当年薇儿未嫁,连我都躲着,惹得你家宅不宁,老吴我这里给你道个歉。”   吴才双手连摆:“明润说哪里话来,这可是求都求不来的福气!仙卿关爱贫弱,只配救人之药,银钱分文未取。这就是要暗示我广开善门扶危济困啊!哎哟只恨我愚钝凡夫,错过此节,白白丢了一段仙缘。”   说完后悔得直跺脚。   苏油都傻了,天师道这样蛊惑人心的吗?这屁股都歪到哪儿去了? 第四百五十章 再到东川   席间众人饮酒高会,自然少不得聊到朝堂。   今年麻烦事情还是不少。   从四月赵曙奉安仁宗御容于景灵宫孝严殿后,诏礼官及待制以上,议崇奉濮安懿王典礼奏报开始,朝堂空气开始紧张了。   五月,命宰相韩琦、曾公亮权兼枢密院公事,以资政殿学士、礼部侍郎、知太原府陈旭,权三司使、龙图阁学士、工部侍郎吕公弼为枢密副使。   六月,提举在京诸司库务王珪等奏,都官郎中许遵,编修提举司并三司类例一百三十册,诏行之,以《在京诸司库务条式》为名。   经过三司诸位计相的努力推行,一部规范三司名目繁杂的银钱出纳,记账,统计,审核的行政法规终于出台了。   这部法规明确了责权,明确了流程,严格了审查制度,至少在法规层面,解决了机构设置复杂,重叠交叉,相互推诿,各不负责,审查缺失,监督不力效率低下,流程繁琐等诸多弊端。   这其中,处处都隐藏着眉山四通商号流程制度的影子,以及张方平《金融论》中的思想,然而一老一小都深藏身与名,默不作声。   后世声名狼藉的三旨相公,如今却还勇于任事,甘当出头鸟,由他挡枪,真是太好了。   台谏也换了新鲜血液,范纯仁为殿中侍御史,吕大防为监察御史里行。   七月,枢密使、户部尚书、同平章事富弼,上章二十多道以疾求罢,最后终于获得了成功。最后以镇海军节度使、同平章事、判知河阳。   宋辽边境,契丹之民,有于界河捕鱼及于白沟之南剪伐柳栽,知雄州李中佑不能禁御,朝廷另选州将以代之。   司马光又发话了:“此乃边鄙小事,何足介意!臣恐新将之至,必以中佑为戒,而妄杀彼民,则战斗之端,往来无穷矣。”   “望陛下严戒北边将吏,如渔船、柳载之类,止可以文牒整会,道理晓谕,使其官司自行禁约,不可以矢刃相加。”   “若再三晓谕不听,则闻于朝廷,专遣使臣至其王庭,与之辨论曲直,亦无伤也。”   “若又不听,则莫若博求贤才,增修政事,待公私富足,士马精强,然后奉辞以讨。”   “复汉、唐之土宇,与其争渔柳之胜负,不亦远哉!”   说到这个,苏油对转运使嗤之以鼻道:“司马大谏惯为高论啊……这话说得有没有道理?听起来的确有道理。可我就要问了,设若小事都不争,还能指望大事儿?不从简单开始,反而从难?一屋不扫,尚待扫天下?”   不过诸多朝争,在苏油抵达夔州的时候,戛然而止。   八月,庚寅,大雨。辛卯,汴京城各处涌水,大水淹了整个京城,官私庐舍倒了很多,漂杀人畜不可胜数。   赵曙御崇政殿的大朝会,宰相而下,朝参者只能到场十几人,多被大水阻在了家中。   为了排泄宫中积水,赵曙命令打开西华门,汹涌的水流奔激东殿,侍班的班屋被淹没顶。   甲午,大水开始消退,乃命盐铁副使杨佐等,提举修诸军班营屋,虞部郎中来令孙等八人,赐水死诸军民钱,葬祭其无主者。   救灾,成了大宋的首要议题。   趁此机会,朝臣们纷纷就天灾上言,又要拉扯到国政得失。   说起这个,转运使就不由得抹了一把额头:“多亏贤弟当年料事如神,当初诸废待举,贤弟便先修了三层仓储码头,如今一二层都已经淹了,不过东西全都搬放在了第三层。虽然挤了一点,但是好在全都保住了啊!还有盐仓,常平仓,都在高处,高明,实在是高明。”   吴才接口道:“一层是竹棚,二层是木头房,三层才是砖瓦,水退之后,恢复起来也容易。还有江边那段城墙,只用卵石笼子堆砌,还是顺流而设。”   “之前不觉得有什么,大水一至,方知处处思量,处处学问。”   苏油笑道:“哪里哪里,这些都是当年随赵公考察都江堰时所得,乃是前人成智,算不得创举。只是考察的时候多留了一份心思,多问了几个问题,多记了几页笔记而已。”   转运使夸奖道:“这就了不得,所谓名臣风范,就在这些小地方上展现出来!明润,敬你一杯,风鹏万里,前途无量。”   这次宴饮过后,苏油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   夔州路转运司在这里,与他的职权就产生了重叠,这也是大宋如今的弊端,无可奈何之事。   好在苏油不为己甚,转运司的业务,其实很多是四通商号在帮办,制度早立,苏油偷偷跟刘嗣打听,觉得问题不大。   于是他便将目标转向民生,去梁员外家做客,去学宫鼓励士人,去小学看娃子,还代了两节课,然后以大巫身份满山诸寨乱转。   这一转就转到了十月水退,夔州恢复仓储,开始造船的时候,苏油一行离开夔州,沿江而上,船头换上使节的旗牌节杖,走水路前往大理。   之所以这么个走法,是因为金沙江水路是蜀中商号的黄金水道,安宁河谷的钢铁城也需要认真考察,还有二林地区也需要宣慰,因此明明嶲州就在宜宾对面,苏油还是得坐船绕上这么大一个圆圈。   种谊一路闹着要奖赏,最后苏油没有办法,我们用叠加法,第一次五发三中,就奖励一枚实弹,第二次就得十发八中,第三次十五发十三中……以此类推。   然后难度还在不断提升,很多次都在水流湍急处停船,让船被冲得上下摇晃,或者在行船时开炮,或者选择土丘掩藏后的目标,总之种谊要捞着一枚实弹射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不过即便如此,船上试验弹和实弹的数量还是在不断减少。   苏油就是和种谊逗闷子,这东西其实没什么用,总不能当做国礼送给小高相爷吧。   船入金沙江,苏油只远远看了一眼自己的治所嶲州,便继续上行。   很快,船到大理东川郡。   弩炮全部挂上炮衣,丢了一本西南地图给种谊,你娃这段时间就在这上面过干瘾吧。   东川郡城守是老熟人了,如今玄香太守的美名,传遍了整个大理,那首诗随着苏油身价的提升,值了老鼻子钱了!   当年探花郎仅仅九岁,城守就能看出他不同凡俗,如今也成了城守目光如炬的证据,给他在大理捞到不少的好处。   因此这次的使节引伴,自然就由城守充任。   宴会还是在宋园中举行,除了栀子花已经衰败,满树的梅子变得完全熟透,似乎一切都没变。   城守举酒:“下国引伴,参见天朝贵使。”   苏油举酒:“城守说笑了,现在关起门来说话,你是我的文章前辈,我们还是以旧交谊相叙为好。还是叫我明润吧。”   说完又对幕僚敬了一杯:“刘先生,久违了,风采未减当年。”   刘先生赶紧陪上,手都有些抖了:“当年对明润推崇,结果还是低估了太多。自打明润一去,声闻大理,归化二林,高中华选,按治边蕃。一桩桩一件件,无不骇俗惊世,动目摇心,我与城守每每听闻,都不由得巨饮一场,引以为傲啊。” 第四百五十一章 国王跑了   苏油笑道:“非惟人力,亦有天意,就拿科举来说,当年无知顽童能中探花,那是试官高抬贵手,官家别予青睐,其实单论文章质量,甲科众人,区别都不大的。”   “这些都是陈年旧事,如今苏油能被朝廷委任为大理使节,也是朝廷看在我与大理的这份交情。既然如此,苏油也要为大理尽一份心力。”   “所以我想知道的是,大理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   城守有些尴尬:“这个,明润,何处此言啊?”   苏油说道:“以我与侯爷的交情,加上大宋和大理的国体等级,按道理,应该是侯爷亲自担任引伴才是,如今由城守你来……如果不是侯爷自己飘了,就是,大理出事了,对吧?”   城守一脸的苦笑:“要瞒过明润,的确是不容易,也罢,老夫还是直言相告罢,明润,我家国主,逃了!”   “啊?”苏油不由得有些吃惊:“逃了?逃哪儿了?羊苴咩城?”   城守一拍大腿:“正是!国主受杨家蛊惑,于日前逃离鄯阐府,事情发生在明润你来这节骨眼儿上,不由得侯爷大怒,如今两家正陈兵弄栋府……唉,小国这才刚刚恢复了几年,又要陷入一番动荡。”   苏油不由得摸着下巴:“这国主,怎么想的……去杨家那边,日子怕是更加不好过吧……”   城守说道:“明润,事已至此,侯爷的意思,是要我暂留明润在此,待他解决了此事,再来迎候天朝上国使节。”   苏油哈哈大笑,站起身来:“你家侯爷这是把我当做使节,却没把我当做朋友,看我这就骂他去。小七哥,回船,以最快速度,赶往鄯阐府!”   城守和刘先生都吓了一跳,探花郎这是不怕事儿大啊,一起苦苦相劝。   苏油诚恳地说道:“大理民风和睦,兴佛向化,能不动刀兵,也是百姓之福。苏油此去,不为自己,只为大理百姓尽一份自己的力量,两位不必再劝了。”   刘先生叹息:“同为希望大理和平的宋人,明润此心我也赞同,只恨自己无能。”   城守这才想起苏油的种种神异:“明润,那就拜托了。能让佛国弥兵,我士民官绅,定然感佩大宋之德。”   大船很快转入普渡河,驶入滇池,最后停泊于鄯阐府上关码头。   码头上,一个十四五岁,穿着华贵的少年,戴着高高的莲花帽,正静候在那里,周围都是强壮的武士在警戒。   苏油下船,少年上前施礼:“苏叔叔,父亲命我前来迎接。”   苏油赶紧扶起来:“你就是升泰吧?听说你已经是大理的清平官,幕爽了?当真是年少有为!”   大理官职里边,清平官是荣誉称号,意思类似于大功臣,幕爽则是九爽之一。   九爽,就是大理仿唐朝六部制度建立的行政机构,幕爽,相当于兵部尚书。   高升泰是大理高家不世出的人才,当年高智升还在外游玩,遇到一个老和尚,老和尚让他赶紧回家,说道:“你家将出贵子,赶快回家。”   高智升赶回家中,正好儿子出生,左手成拳,打开之后,掌纹如同一个玺书的“泰”字,因此得名。   这娃自幼习文练武,十二岁随高智升出征平杨允贤之乱,十四岁五华楼辨经,击败诸路清平官和读书人。校场演武,诸般武艺精通,小小年纪获封高位。   苏油要不是穿越过来打小就保留着成年人的见识,还真没法与人家相比。   可如今高升泰却一脸仰慕地看着苏油:“叔叔跟前,怎么敢提年少有为四个字!”   苏油也不谦虚,只问道:“你父亲高侯爷呢?”   高升泰愤恨不平:“主上无识,投奔杨家,这是置我高家于不义。父亲正在弄栋与之对峙,无论如何,要他们给个说法。”   苏油微微一笑:“那就不用多说,走吧,一起去弄栋。”   高升泰有些犹疑:“爷爷已在府中备下酒宴,父亲的意思,是让叔叔稍待些时日……”   苏油一把拉住高升泰:“救人如救火,战事一起生灵涂炭,实在是有伤天和,此刻需要快刀斩乱麻!”   高升泰也是年少豪杰,立即招呼手下:“那就备马,我护送叔叔!”   众人都是骑术精湛,一人双马,速度奇快。   所有人中,骑术最精良的是一个女生,高升泰立刻反应过来:“这位就是新婶婶?侄儿失礼了。”   苏油一打马:“什么新婶婶,升泰你这话有歧义,有陷害你叔的嫌疑!”   等到一行人到达弄栋,高智升却已经移兵白崖,直抵羊苴咩城外围的最后屏藩龙尾关。   杨家已然退无可退,接下来如果和谈不成功,就只能是一场大战。   关墙之上,士兵们已经备上了檑木巨石,山坡之下,数支军队严阵以待,肃然无声。   城墙上,一个裹着皮裘的老者对一位披甲的武士说道:“杨卿,高家势大啊,能守住吗?”   武士一脸刚毅之色:“国主放心,我杨允贤倒要看看,岳候的后人,到底有没有胆量寇略羊苴咩城!”   皮裘老者一脸无奈:“杨卿,数年前宣布你为叛臣,真不是我的本义,只怪小人蛊惑……”   杨允贤冷笑一下,拱手道:“国主,末将还要检查城防,没时间陪主上了,且请自便吧。”   一员小将手扶剑柄:“主上,矢石无眼,若是伤到你,怕高家反要栽赃!来人,扶主上下去休息!”   老者便是大理国主段思廉,似乎没有听见小将的话,却直勾勾看着他身后一员僧人:“迦左力,自从来到国府,便不见你的踪影,真是让我担心……”   迦左力合什道:“蒙杨酋望抬举,贫僧如今已是感通寺主,国主,红尘纷扰,不如随贫僧前往感通寺修行佛法,以证圆通如何?”   段思廉看着身前几人,似乎明白了什么,不由变色。   就在这时,山下大营,传出阵阵欢呼,一支打着大宋旗牌仪仗的队伍,穿越层层防区,直达中军!   ……   高智升一身戎装,看着正在帐中泡茶的苏油跺脚:“明润你这又是何必,你是大宋使臣,要是碰着伤着,不都成我大理的过错了。”   苏油笑嘻嘻地将茶端给石薇:“薇儿,先敬兄长一杯。”   石薇乖乖地端起茶杯,递到高智升面前:“兄长,请喝茶。”   高智升连忙躬身,双手接过:“弟妹莫听明润胡说,上次汴京得见,却不知弟妹如此了得。听闻上国朝廷封了县君?这不比我兄弟名位还高?哈哈哈……愚兄也当不起县君如此大礼。”   苏油笑道:“上次你送来的礼物,原封不动退回,这就算是给兄长赔礼了。”   高智升连连摆手:“要我说,满大宋最清廉的人就数明润你,上次出使汴京,那么些官……算了不说了,贤弟,大理这番变故,在上国使臣之前,终是失礼。”   苏油笑道:“兄长,此番变故,却是为何?” 第四百五十二章 退军   高智升说道:“国主崇信佛法,听信小人挑拨,挑在这节骨眼上离开善阐投奔羊苴咩城,这就是要给我高家一个大大的难堪!”   “几年前杨家反叛,企图自立为帝,是国主求我高家出兵平叛,事后以皇室直管的两处地方酬功,如今看来,却是想反悔。那个僧人迦左力,本是本地密宗,与杨家瓜葛颇深,这事情,是哥哥我失计了。”   苏油问道:“于是哥哥便以下犯上,兴军讨伐君侧?”   高智升脸色大变,一看苏油笑嘻嘻的模样,这才松了一口气:“明润你现在身份是上国天使,说话代表大宋!不要张口就来好不好?”   苏油哈哈大笑:“我笑兄长多虑了,此事何必兴师动众?”   高智升说道:“不让国主回鄯阐府,明润如何递交国书,完成使命?大宋责罚下来,哥哥我可承受不起,这不是好事儿变成了坏事?”   苏油端起茶杯呡了一口:“哥哥呀,可笑你这是当局者迷。”   高智升素来知道这弟弟多智:“怎么说?”   苏油将茶杯放下,正色说道:“国主与杨家,为什么要挑我来的时机闹这事儿?就是想让我任务完不成,在鄯阐府给你施加压力。”   “然后兄长迫于大宋的压力,只好与他们妥协,这样他们在谈判中就会得到极大好处,是吧?”   高智升点头:“正是。”   苏油笑道:“所以依我说,无论是国主,杨家,还兄长,都是当局者迷。别忘了兄长虽然代理大理国政,然终究不是国主。”   “而我是大宋使臣,递交国书,宣喻国主,是我与贵国国主之间的事情。兄长,你完全可以袖手不管的呀!”   我的个去!高智升顿时如醍醐灌顶——贤弟这番理论实在是太风骚了!   大理高家在东面,与大宋经济来往密切,从苏油游历大理助擒侬智高开始,高智升父子用了十年时间,一直致力于扭转与大宋的外交关系,也取得了可喜的成绩。   高智升非常重视大理与大宋的外交,国主逃往羊苴咩城,让高智升急得着急上火,却从没想过这事情,理论上竟然可以绕过自己!   不管国主在哪里,只要苏油将国书递到他的手上,就算是完成使命!   等下——高智升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贤弟,你要入羊苴咩城?当年二林部客军,可是杀了不少杨家叛贼的!”   苏油一摊手:“所有人都是如此想,认为我不敢直入羊苴咩城,递交国书,因此才有了此番变故。”   “但是二林部出兵,那是贵国国主来信求请的呀,上面有他的签字和印信呀。再说这也是二林和你高家的商业合同,我那时候远在汴京,与我何干啊?”   “就算与我有关,可如今我是大宋使臣,代表的是国家,你认为你家国主和杨家,有动我的胆量?”   “别说是他们,如果朝廷派遣我出使西夏,以西夏国主的骄横悖妄,亦不能拿我如何,这叫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不然就会招致对等的报复,所以,兄长你放心吧。”   高智升站起身来在营帐中来回踱步:“不行不行,那也实在是危险,愚兄无论如何不能让你身陷险地……”   苏油招呼他坐下:“兄长,我是真如泰山之安,反倒是你,如今危如累卵!”   高智升不信:“贤弟这话,未免耸人听闻了吧?”   苏油正色道:“兄长,国主就是国主,他愿意去什么地方,岂是臣下能干涉的?羊苴咩城,本就是大理国都,兄长因国主还都,便出兵威逼京城……名不正,言不顺啊。”   高智升有些犹豫。   苏油继续劝说道:“大理东西两边,一杨家,一高家,四年前杨家造乱,两家已经势成水火。”   “如今东部大理,商路繁荣,物业昌盛;西部占有地利,部族众多,两者势均力敌。但是兄长只要继续照现在的样子耐心发展下去,大势就永远握在你的手中,投靠你的部族只会越来越多,势力只会越来越强盛。何必弃必胜之规,行孟浪之事呢?”   “再有,当日曹操追击袁氏兄弟至邺城,麾下谋士郭嘉提出暂缓的主张。理由是如果急于进攻,袁氏兄弟必定紧密联合,曹军是倍功半。”   “可如果不攻,他们为了争夺权势,必定内讧,不如暂缓进攻,坐收渔翁之利。”   “曹操听从了郭嘉计谋,只派部将贾信驻守黎阳,自己则率大部队返回了许都。果然,曹军一离开后,袁氏兄弟马上就反目成仇。”   “兄长,杨家四年前便起兵造乱,难道这次迎国主还都,真的是忠肝赤胆?国主要是不被人以权势动摇,又岂能夤夜而逃?”   “已然已经逃出,兄长便输了一阵,如果再作煎逼,要是杨家矫诏,命各部落勒兵勤王,兄长如何处之?”   “不如趁我到来之机,就此退兵。然后谦恭地送上谢表,拔高国主威势,请周边部落代为款言,求国主返回善阐府,如此杨家父子,必不自安。”   高智升问道:“可要是杨家挟天子以令诸侯呢?”   苏油哈哈笑道:“挟天子者,春秋为齐国,三国为曹魏,必是势力最大的一派,方有号令的资格,否则只能自取其辱。”   “如兄长这般,那就如罗艺之于唐太宗了,另有一个名目——叫听调不听宣!”   高智升终于下定决心,躬身道:“明润之智,愚兄实在是佩服,那待明日送贤弟入城,愚兄便领兵退去。”   苏油笑道:“不,就请贤兄今晚三更悄悄退走,小弟也要借此势狐假虎威,也好进城劝说杨家父子和国主,当好这个调理人。”   高智升终于笑了:“连退兵也能成示威,只有贤弟有此智计,便依你!不过你要答应,保证我高家在大理的利益。”   苏油点头:“这是自然,高家可是四通商号的战略合作伙伴,帮你就是帮我。贤兄,不要慕虚名而处实祸,小弟送你六字。”   “哦?哪六字?”   “高筑墙,广积粮。”   高智升终于下定决心:“那我留几名护卫保护贤弟。”   苏油摆手:“不用,薇儿自有能力护我周全。”   高智升这才想起来苏油身边那只胭脂虎,赶紧对石薇躬身道歉:“愚兄又想多了,有弟妹在,哪里轮得到我那些手下称雄,弟妹勿怪。”   石薇微微一笑:“兄长客气了。”   次日清晨,晨光重新照亮大地,龙尾关上的军士们一看城下,都惊得目瞪口呆。   之前数里连营的大军,居然在一夜之间全部消失!   偌大的山口谷地上,就剩下一支小小的队伍,几顶帐篷构成的小营地前头打着旌旗节杖——大宋使团!   苏油从帐中出来,伸了一个懒腰,对着生火做饭的张麒说道:“小七哥,持我节杖,去关下叫门!让大理国主遣引伴来迎,少爷要递交国书!”   种谊连忙将手边柴火一扔:“我去我去!   接到军士通报,不光杨允贤杨义贞父子,就连段思廉也惊呆了。   杨允贤完全没有料到宋朝使节如此胆大,如今被僵住的人,换成了他们。   更可怕的是,大宋使节在高家那里竟然有如此声望,一夜之间,让数万大军退了个干干净净! 第四百五十三章 铜矿   段思廉看着杨允贤,面无表情:“大酋望,如今该怎么应对?”   杨义贞只觉得关下那队小小队伍是在挑衅,怒道:“爹,待孩儿领一支军马,将宋使一行捉进关来!”   杨允贤说道:“放肆!那是天朝上国的使臣!还刚刚帮国主劝退了逆臣,你拿什么理由冒犯他?”   “国主,还请下道诏书,命臣为引伴,将宋使迎进来如何?咱们不能失了礼数。”   段思廉点头:“也是,那就大开关门,派出仪仗,迎接使者入关。”   杨义贞说道:“且慢!待我先送国主回羊苴咩成,我们在朝堂上接见宋使,才是正理。”   杨允贤一拍脑门:“对对对,差点失了计较。”   不说关内一番鸡飞狗跳地准备,就说苏油这边,苏油和石薇喝着酥油茶,吃着油条,酱菜丝当早饭苏油还赞叹:“小七哥的蕃食是越做越好了。”   石薇也点头:“油饼真不错,小油哥哥,那国主会出来见你吗?”   苏油笑道:“按道理应当不会,国主应该在朝堂中接见使节,总之事情是很复杂的。”   “一会儿进了关,到了羊苴咩城,我们会被带去驿馆,然后住下来。接着会有礼官过来与我们商谈礼仪制度;大臣们会过来在底下谈好诸多细节……最后朝堂上那一套,反而成了过场而已。”   正说到这里,种谊领着一位戎装老将来到草坪上:“老师,大理国来人了。”   老将躬身:“大理国大酋望,使臣引伴杨允贤,拜见上国天使。”   苏油赶紧起身,取帕子擦拭双手:“老将军不必客气,见到你我就放心了,前些年听闻贵国将相有些不和,作为眉山人,与大理关系紧密,苏油也是暗暗担心啊。”   说完呵呵一笑:“如今看来,完全是谣传嘛!原来是为了争奉国主起的争执,在我看来,这不是好事情吗?有如此忠直诚敬的臣子,无怪大理一派安乐祥和之风啊。”   要是一般使节这么说,杨允贤还能推断他懵懂无知,可是苏油在大理是什么名声?这是人家替自己国家遮掩呢。   只好赧笑道:“天使见笑了,能让高家退兵,我家主上感激莫名,特命我前来迎接,便请天使与老夫一同入关如何?”   苏油点头:“甚好。”   苍山洱海,羊苴咩城周边,风景也是非常旖旎的。   这里风俗更接近游牧民族,宗教更接近藏传佛教,也是密宗与当地本土宗教结合的产物。   至于民生,也种青稞,还有牛羊马匹,洱海一带农耕和渔业也算发达,还特产一种大鹅。   和杨允贤聊到这些,苏油就说道:“上次我来大理,带回去你们洱源不少特产,大鹅,奶牛,还有梨树和核桃,品种都要比眉山的好,如今在我们那里也推广开来。杨酋望,贵辖区可真是物华天宝之地,人杰地灵之都啊。”   杨允贤只知道这小子一直和高家小侯爷好得穿一条裤子,那和自己就应该是敌人,如今却见看到一个和气煦煦的少年读书郎,对自己毫无敌意,不由得心情舒服了很多。   于是笑道:“探花郎解破童谣智擒智高的故事,如今在大理已经传唱四方了,能得大宋探花郎一字之褒,羊苴咩也增色不少。”   苏油说道:“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这次终于有幸到来,自然要好好领会一下。”   杨允贤笑道:“天使如果不急着回大宋的话,明年三月,洱海草甸,花开似毯渔牧争歌的景象,的确非常漂亮。可惜现在是冬天,风雪尽有,花与月,恐怕不值天使一探了,哈哈哈哈……”   苏油说道:“风雪,其实也是好东西,雪不说了,瑞雪兆丰年嘛,洱海的水源,也是来自周围雪山。说起这风……对了,酋望,洱源一带,用上风磨了吗?”   “呃?”杨允贤有些摸不着苏油的套路:“风磨当然是好东西,不过这东西,只有安宁河谷一带才有,听说要用到眉山江阳的机械套件才得用……等等,天使你如今就是大宋嶲州太守!”   杨允贤目光顿时转为热切:“天使如若能援助我洱源数套风磨,我杨家感激不尽。”   苏油点头道:“一路行来,我倒是有个想法,要是这构思能成,几套风磨,小意思而已。”   杨允贤问道:“不知天使所虑为何?”   苏油说道:“酋望你看啊,东西大理,隔阂日深,四年前方才刀兵相见,昨天又差点打起来。”   “眉山四通商号,在大理有自己的利益,安宁河口的精铁,如今支撑着整个西南。”   “我的设想是这样,在鄯阐府和羊苴咩的中心地带,也就是弄栋府地区,开辟出一个非战区。由四通商号投资建设,派遣探矿队进行勘探,采矿,生产产品。”   “你们无需出一分钱,但是可以派遣监事进行财务监督,所有收益,杨家高家,各得两成,如何?”   杨允贤问道:“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吗?”   苏油说道:“除了生意,别的都不用做。杨家可以给我们提供劳力,日常所需的粮食,肉蛋菜蔬,这些都随行就市。高家为我们提供运输的车船,水陆道路保障。”   “酋望,高家选择和大宋合作,成效如何应该有所得见,西大理其实也不是不能走这样的路子。”   杨允贤问道:“老夫就托大叫一声明润了,明润啊,你是看上了什么矿藏?”   苏油说道:“当然是铜。我接下来要知嶲州,没有亮眼的政绩,怎么升迁?”   “让四通商号帮助弄栋发展铜矿,统一运输到嶲州进行集散,要知道这可是大宋最急需的金属,这样的政绩,朝中大佬们不得不另眼相看。”   杨允贤有些热切了,如今杨家势弱,说白了就是高家搭上了大宋的关系,可现在看来,大宋也不是只有高家一个选择,自己也行啊!   就听苏油说道:“有了弄栋府这个非战区作为缓冲地带,有了商业合作,再有什么事情,大家就可以坐下来慢慢谈,而不是现在这般,动不动就刀兵相见。”   “当然,为了保证商人们的收益,你们两家应该允许商人们自发组织一支武装,就叫护矿队吧,这支队伍是象征性的,人数不多,我觉得六百人就够了,他们只保障大宋商人在弄栋府的资产不受侵犯,这其实也是保障大家的收益。酋望觉得如何?”   杨允贤问道:“明润,这收益,大致能有多少?”   苏油笑道:“这个得看铜矿的产出了,不过四通商号做惯了大事,如现今大理境内这般小坑小冶是看不上眼的……嗯,我们先期可以投资十五万贯,并在三年内增加到三十万贯,产出收益嘛,我的希望是,月产精铜……五万斤起步吧。”   后世清代滇铜年产上千万斤,其中南铜四成,北铜六成。   而北铜的产地,主要就集中在楚雄和昆明以西,刚好就是如今弄栋府所在范围。   以眉山十年发展,开采冶炼技术造已经不下于清代乾隆年间。苏油乐观估计,等到铜业全部建设起来后,年产百万斤应该问题不大。   这些铜虽然和大理四六开,但是绝大多数的最终流向,肯定还是大宋。   几个大铜矿的矿脉,四通商号其实早就派人测量清楚,已经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能帮助大宋解决部分钱荒问题,这份功绩,不会比平西夏差上多少! 第四百五十四章 渡口镇   杨允贤已经被苏油的蛤蟆哈欠震得有些神思不属了,月产五万斤,年产六十万斤,自己这方所得十二万斤!   如今铜就是硬通货,宋境一斤铜能铸造八贯钱!   想到自己什么都不用做,每月就能得到一万斤铜,同时还能与大宋搭上关系,加上苏油一路上洗脑灌输的眉山矿上消耗,到时候光卖粮食给矿区,那就是一笔巨大财富。   等到一行人抵达羊苴咩城,两人已经深入讨论到很多细节,感情融洽到不行了。   苏油心里有些悻悻,后世那段军阀混战,各方大佬讨好帝国主义,不惜丧权辱国,让矿山之利,尽数被列强瓜分的历史,是不是有点现在这意思。   如今自己,竟然成了教材里边的反派,实在是有些啼笑皆非。   城门处一支军队拦住去路,旗帜兵甲倒是精严,大抵是杨家拿得出来的最好一支部队了。   为首的将领将手一挥,大军拔刀向天大呼万胜。   那将领纵马上前,抱拳道:“父亲,主上已在宫中,请天使入见。”   苏油一见这阵仗,不由得笑了:“酋望,这仪仗倒是威风,不知道是姓段啊,还是姓杨啊?”   杨允贤臊得满脸通红,一鞭子抽在儿子头盔上:“搞什么搞!撤了,没得让天使笑话!”   杨义贞都傻了,这才出去一趟,怎么父亲大人对大宋天使的态度就大改了?   苏油对石薇使了个眼色,石薇微微退后,躲在张麒身后,从马侧取下手弩,一扣机簧,一枚古怪的东西发射了出去,将对方悬挂旌旗的绳子给削断了。   旗子倒挂了下来,大理军方的齐声高呼顿时变成了大呼小叫,城门口乱做一团。   石薇放下手弩,一副老神在在地样子,直到看到苏油偷偷把手放在背后,竖起大拇指,这才不由得噗嗤一笑。   杨义贞赶紧回去整顿军队,最后才让开大路,请苏油一行入城。   这娃再不敢小瞧苏油了,大理的传说里,苏油从小种种神异,传到现在,和地仙都没有什么区别。   刚刚的旗杆上,嵌着一枚边缘磨得锋利元祐通宝折三铁钱。   道家一直有“青钱飞蚨”的传说,这玩意儿就是苏油搞出来讨好老婆的小玩具,毫无杀伤力,几个小的成天拿着射梨子赌胜,结果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但是在不明觉厉的杨义贞眼里,这就无疑是仙家手段。   好在苏油很客气,经过城门时还跟他拱手:“世兄,久仰大名,只恨今日方才得见风采。”   杨义贞咽了口唾沫:“天使……义贞才是久仰探花郎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果然不凡。”   大理人不懂接待使节的规矩,苏油也就懒得跟他们补课,早完事早好,正好留出时间规划生产。   大理的王宫还是很有特色的,不过文武两班明显是临时拼凑,苏油也不以为意,收拾停当,捧着国书,手持节杖,从中门步入正殿:“皇宋礼信使苏油,奉赐国书,宣喻大理国主。”   国主起身,从座位上下来,避到侧席:“领下邦大理国主段思廉,不辞庸顿,诚奉皇命。”   诏书是张方平的手笔,从太祖时期说起,到擒侬智高成为两国关系转折点,再说到美好的远景,两国和平的重要性,叮嘱国主要守境安民,最后才是戏肉——同意大理五年朝贡一次。   最后这条非常重要,如今的朝贡体系,其实是一种周边国家与大宋朝廷变相的贸易方式,而且大宋给予的回报,远比朝贡的货物值钱得多。   但是也不是你想朝贡我就收,这相当于是非常厉害的奖励,必须经过大宋朝廷的允许,方许入朝进贡。   小高侯爷和眉山生意做得飞起,早就看不上这点收益,不过从大理国主到杨家父子幕僚,人人都是一脸喜色。   一通手续走完,苏油就算是完成了使命,国主对苏油调理大理两方冲突,避免刀兵,更是表示了诚挚的感谢。   苏油趁机提出了非战区的方案,建议在东西大理之间建立起一个缓冲地带,以便斡旋。   不过铜矿之利,国主没有一文钱的好处。   大理国两大军阀都同意的事情,傀儡就没有插嘴的余地了。   接下来苏油前往弄栋府,鹊巢鸠占,在弄栋主持高杨两家的谈判工作。   弄栋府城守一直是两家拉拢或者打击的对象,夹缝中求存,如今突然来了苏油这根大腿,立刻牢牢抱紧。   这其实就是分赃预备大会,事情明摆着对谁都有好处,那就搁置争议,共同开发。   高家将这件事情作为进军杨家传统势力范围,拉拢游移部族的好机会;   杨家则将这件事情,当做打破高家在外交,交通,经济上垄断大理的良机,努力与苏油和苏油背后的大宋靠拢。   用苏油的说法,我就是为四通商号代言的,大家做事要讲规矩。   舞台给大家搭建起来了,只要保证商号的利益,在合作的大前提下,你们两家底下如何勾心斗角,那是你们大理的内政,我没有干涉的理由也没有干涉的必要。   当然还是那句话,大佬们只管谈意向,具体后续细节,自有搞熟了境外矿藏开发的石家代表前来敲定。   接下来苏油便领着石薇在大理两大经济发达地区游玩,直到十二月,弄栋府矿务司诸事草创,六百人保护勘探小组的护矿队抵达后,苏油才启程前往二林。   原二林部大鬼主阿囤赤尊,如今的嶲州防御使苏赤尊,以最隆重的礼节,前出到安宁河口的冶金大镇渡口相迎。   这里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大镇还在大理建昌府的南边,不过镇内几乎都是二林部的夷人,以及大量的宋人管事。   这片地方,是宋人勘探,修建起来的,以前是不毛之地,如今自然深深的打上了大宋烙印。   为了不刺激大理人,这地方也没有取名字,就叫渡口。   其实后世的攀枝花市,之前就叫这个名字——渡口市。   除了衣着打扮和肤色,苏油差点怀疑自己来到了美国西部时代的一个大镇。   镇子上都是木楼和棚屋,镇子外围几乎都是高高的冶炉,苏油和石通从胄案偷来了大炉设计方案,这里万斤级别大炉,一眼望去不下五座。   大炉外围是选矿区,大如广场,有简易铁轨铺设。   骡马拉着一串串矿石车,在这里卸货。   选矿区一般选在山坡,巨大的风车带动钢铁粉碎机,将矿石砸成小块。   小块滚入振动筛,无数满脸尘灰,衣裳褴褛的夷人和汉人,在那里选矿,然后将矿石送往冶炼区堆放。   矿区内还有无数高大的烟囱浓烟滚滚,那是炼焦炉。   如今的土法龙窑炼焦,煤的消耗量颇大,也就导致矿区的烟尘和废气污染非常严重。   一处大炉下面红光闪烁,那是一炉新钢出炉了。   高温将精准配比的矿石融化成钢水,得益于二林盛产的耐火砖和石棉,炉温高到能将钢铁融化成液体的程度。   钢水沿着长长的石墨导流槽流出,流到出口的时候,已经具备了可塑性。 第四百五十五章 乐于县   几个工人用长长的夹钳夹住半融化的钢条,送入滚轧机的轧轮之间。   钢条通过不同轧轮之后,有的变成钢棒,有的变成钢片。   热火朝天的生产场景,让苏油很满意。据四通商号统计,大宋如今全国钢铁产量不下五千万斤,其中川峡和陕西消耗量占三分之一,也就是一千五百万斤的规模,其中一千万斤,就出在这里!   一个镇,产出大宋所需五分之一的铁料,说是钢铁之城,完全不为过。   这里基本都是男人,很多人都有一个特点,除了头上裹着头巾,头发还在,手臂上,腿上的汗毛,脸上的胡须,眉毛,全都没有。   一处处工坊里,传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水力锻锤将尚处于红热状态的钢板打薄,切断,经过淬火,然后在砂轮上打磨,抛光,变成一柄柄刀条,剑条。   一张张牛皮,被送入冲压机,冲成一个个椭圆形,中间有一个长方形空洞。   女工们熟练地将牛皮钱抹上滚烫的胶水,一枚枚穿在一起,送入压力机械压紧,变成筒状,放到一边用夹具夹着晾干。   组装车间里也是女工为主,将刀条加上模具,敲上刀锷,护手,牛皮筒的握柄,金属柄头,钉上铆钉。   打磨车间里,皮带轮呼呼转着,对刀具进行最后的加工,将刀柄打磨规整,抛光,一柄制式长刀或者长剑便制造成成品了。   监工们在检查着产品质量,督促工人们将刀剑浸油,放入木匣,以干燥的稻草分隔开,然后打上生产日期,标记,送入库房。   这里的管理方式,比大宋胄案更加严格,效率也更加高效,已经开始脱离半手工半机械化作坊模式,开始渐渐具备了一个个工厂的雏形。   除了军器,还有农具,渭原上芟割牧草用的长柄大镰刀,就是这里的出产。   二林刀剑的口碑,正在逐步传播开去。销路遍及大理,吐蕃,蜀中,西北……   小高侯爷对这块实际控制权在宋人手里的飞地,态度上是明里不说暗中支持,因为钢铁产业他家也有不少的股份。   这是一份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收益。   更先进的技术,比如车床,铣床,仪器仪表的生产,苏油则放在了嶲州。   这里毕竟是外国。   苏赤尊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大军器豪商,一脸胡须变得雪白,不过脸色更加红润,见到苏油便一把拖入怀中,来了一个狠狠的拥抱:“哈哈哈,二林的大巫小孩终于长大了,怎么还是这么文弱?听说你在西北夷人那里,得了个智慧光明上师的称号?”   苏油好不容易从老头袍子的猞猁皮毛里挣脱出来:“十年不见,大将军还是如此雄健威武。”   苏元贞上前与老头见礼:“爹,我回来了。”   苏赤尊大手扶着额头:“得,又多一个书生娃子,如今的二林娃子越来越不像二林娃子了,冬天里脸干净,夏天里手干净,这样的娃子还有什么娃子样儿?”   苏油将石薇招呼过来:“伯伯,这是我刚娶的新妇,石薇。石薇,叫伯伯。”   石薇对这粗豪的老人家印象很好,笑着打了招呼。   苏赤尊看到石薇眼神一亮:“听阿弥来信说你武艺高强,险些将西夏国主都给剁了?好!这样的女娃是好女娃嘛!我二林部的女孩子,也是能盘马弯弓,舞刀弄剑的!”   苏油更关心范先生:“伯父,范先生还好吧?”   赤尊笑道:“还好,老范是越活越有仙气儿了,如今每日里调琴诵经,要不就监督娃子们进学,对了,等到了大祭殿,保准吓你一跳!”   众人上了大船,一路沿着安宁河来到邛海,大理建昌府城守,如今也是二林部和江阳城重点笼络的对象,像宋国的官员更多过像大理的官员。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大理与大宋在这一带的疆域本来就划分不明,建昌府这城池肯定是属于大理的,不过如今却在二林,江阳,渡口三地包围之中,处境变得非常古怪。   好在如今大家好得穿一条裤子,小高相爷早就给二林部发了行牌,任由商队出入,城守的日子不是一般的滋润,也都知道财神爷是谁。   队伍在这里换了好马,开始上山。   建昌府到嶲州的大路正在修建当中,还未全程贯通,要去嶲州,还是得先去二林。   不过到二林部核心,也就是如今的乐于县,嶲州防御司所在地,大路早就修好了。   赤尊骑在高头大马上:“这是阿弥从渭州搞来的,拿船兜了好大的圈子,骑着是威风,就是只能跑大路,翻山去雅州眉山那是没戏。”   道路虽然宽敞,但是弯来弯去,没办法,这条路还要负责将二林的锰矿运往渡口,坡度不能太大。   路上运输非常的繁忙,见到至尊和苏油的仪仗,所有人都停下车马,汉人躬身施礼,夷人匍匐跪拜。   仪仗过去,身后一般都会传来隐隐的欢呼。   “我见到大巫了!跟家中画像上那小孩不一样!是个俊俏郎君!”   “那是,大巫身边的小娘子,肯定就是我们乐于县的县君!”   “赶紧赶紧,这趟货送完,我们就去祭殿朝觐,兴许还能见着!”   “那到时候借张大哥这车,把两家老小也拉上!家里老人可是念叨得我耳朵都长茧子了,估摸着这次要再见不着,大巫几年后就得去汴京城了!”   “对呀,还是老弟你想得周全……”   ……   从二林山谷中流出的溪水,沿着大路边的水沟潺潺而下,路边山上的松林里,已是积雪。   远处层叠的山峰之上,雪线清晰,一座座雄伟的山脉,都如同戴着白色棉帽的巨人。   有的山顶将白云撕扯得像一面旗子,如同雄壮坚守的仪仗兵,对这支队伍礼敬欢迎。   石薇很少见到如此景象,不由得啧啧称奇。   苏油逗弄着石薇鞍前穿着厚厚棉袍的木客:“回家了,高兴不?”   木客指了指山上的松林,比划着手势。   苏油笑了:“就知道吃,松果里边的松子早就爆走了,等到了二林部,请你吃面包。”   又问石薇:“薇儿,冷不?”   石薇摇头:“不冷,想不到阿弥姐姐的家乡景色如此壮丽雄浑,难怪能有那样的性格。”   苏油说道:“我倒是对姐夫很好奇,能让阿弥百炼钢变绕指柔的男人;还能默默搞好家庭后勤,让爱妻在外行商带兵,建功立业的男人。这胸襟气度,不是我说,比当朝宰执也差不了多少。”   苏赤尊对这女婿似乎也是非常满意:“你姐夫是范先生的学生,阿弥早年在外边闯荡,不知怎么的,有一年回来,一次就看对眼了,幸好也是高姓人家,没给我添麻烦。”   “阿烈常年在外领军打战,阿弥做生意,元贞要进学,家里的一摊子,都是你姐夫操持。”   “如果说老范如今是大半个神仙,你那姐夫就是小半个,见面你就知道了。”   转过山口,空气中一下子带上了几丝暖意,二林部,如今的乐于县,到了。   以前这里都是依附二林的小部族帐篷区,如今全部变成了泥砖房,房顶是平的,也是晒台,家家有一根木旗杆,上面飘着眉山生产的白绢。   好些泥砖房墙上还画着漆画,是供奉神灵的壁画,不少身着皮裘的老人,倚着墙,就好像佛菩萨坐下的信徒,虔诚地转着经筒。   苏元贞取出大巫的行杖,将骨串挂在杖头上,纵马来到苏油前方开道。 第四百五十六章 高塔大殿   见到骨串,老人似乎被电击一般,以与年龄绝不相符的灵活,将经筒放到一边,匍匐在地,一边行礼,一边高声呼喊家里人。   很快,屋里,畜棚中,男女老少都赶到老人身边,一见高高举着的行杖和骨串,都不由得欢呼起来,一起激动地匍匐到路边。   路边的人越聚越多,夷人好彩锦,金饰,路的两边,简直就如同春天到了一般,变得繁花金簇,金银闪耀。   山谷前的高高的碉楼抛出了红旗,紧跟着,牛角号的声音一层层传递了进去。   很快马蹄声响起,老兵们带着青壮赶来了。   不少苏油都认识,在泸州,在夔州,最近的在渭州,苏油还曾经与他们并肩作战,一个锅里争饭菜来着。   老兵们神色严肃,右手抚着左胸胸甲上的杀敌印记,这是囤安军特有的军礼。   苏油和赤尊也回以同样的礼节,这些老兵胸甲上的勋绩,在二林这个地方,即便贵如大巫和鬼主,也必须以平礼相待。   队伍过去,老兵们便一声不发策马在后,领着青壮,逐渐形成一支浩浩荡荡的拥卫队伍。   种谊惯在军中,却何曾见过这等威势,望着身后雄壮彪悍,兵甲精良的骑兵,对老师的威望不由得崇羡无比,喃喃说道:“大丈夫当如是也……”   张麒在一边说道:“谊娃,如果有一天,你能带给一方百姓富足,安宁;能带着军队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能让所有人觉得你公正,仁慈;能照顾好他们的老人和孩子……你就是他们的神。”   种谊说道:“这就是你一直愿意跟在老师身边的原因是吧?二哥三哥他们一个个都独有建树,你却一直守在老师身边,是不是就是喜欢常常看到这样的情形?”   张麒笑了:“你说对了一半,还有一半就是哥哥们的托付,要看顾好少爷。”   说完看着苏油的背影:“如今说这个话的人,可是越来越多,阿弥姐姐,阿烈哥哥,程老爷史老爷,八公,大小先生,张学士,赵学士,富相公,大理大宋两个高侯爷,对了还有你哥……小七肩膀上的担子,好像也越来越重了呢……”   二林部的大山谷,如今变成了一个“现代化”的牧场,沿着山坡的一圈,全是大大小小的畜棚。   畜棚都有编号,每个畜棚都有一条带围栏的道路,汇集到一圈类似跑道的大路上。   道路是一个大圈,在山谷中成一条环线。   环线内,是剪毛圈,干储仓和青储仓。   再往内一圈,是精养棚,包括配种房,产房,幼畜棚。   再往内,是规整的牧草种植区,稗草和苜蓿轮作。   最内的一片,还保留着原始牧场,同时也是选种区,种牛种马种羊的自由活动区,锻炼训练区。   六匹良马的第一代后代,已经运到了这里,它们也要在这里形成种系,还要和当地良种杂交,争取形成适应地方使用的大牲畜。   这样的养殖方法,极大的解放了人力物力,如今的大牲畜,都不用翻山越岭,而是直接通过大路赶往嶲州上船,过河到对岸的宜宾,或者水运到眉山,夔州。   虽然已是冬日,但是牲畜们依旧膘肥体壮,工人们正在草场围栏上,收获今年最后一批羊毛。   山坡上层层叠叠的房屋,十年来又扩大了不少,如今这里已经巍然成为一座巨大的山城。   山顶上修建了巨大的山塘,几乎就是一个湖,提供足够全城的饮用水。   湖畔有一座高高的佛塔,塔顶和每一层护檐,都铺设了青绿色的琉璃瓦,每个护檐的飞角上,都挂着一枚精致的铜铃。   祭殿,就在高塔之下。   塔内的钟声悠扬地响了起来,苏油一行人在石头城门处下了马。   石头城门已经经过改造,城头上还建起了门楼,巨大的横匾挂在门楼之下,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归德门。   城门上,镶嵌着一块新打造的石头匾额,同样是三个大字——乐于县。   苏油能认得出来,这是范先生的笔迹。   城门两侧的墙上,也镶嵌着同样石料的巨型浮雕,一边两人,是金刚造像。   伴着悠扬的钟声,赤尊带领众人,开始徒步上山。   青石台阶明显经过拓宽,这是山城的主干道。   城中居民们,全都涌出到道路两侧,顶礼膜拜。   过了山城高处的防御使司衙门,青石板路就变得清幽起来。   再往上行出百十来步,一汪清澈的人工大湖石堤一侧,是一个恢弘的建筑群。   建筑群外,是青石铺就的小广场,摆放着巨大的铸铁香炉,铸铁香案。   红墙琉璃瓦顶的院墙大门下,一边列队站立着身穿襕衫的学子,一边列队站立着身着红衣的佛徒。   如今的祭殿,已经成为集一所儒学和佛学巫法于一体的学术场所。   二林的巫法,在龙昌期的思想影响下,已经如藏传佛教,大理洱源佛教一般,渐渐与佛法融合为一体。   蜀学吸纳了佛学的很多理论和观点,除了继承其因明学的基础,发展出辩证法之外,思想上也有所借鉴。   苏油曾经引用关中古文大家,连欧阳修都受其文风影响,曾经也知过渭州的的前辈尹洙的的论述,来解释为什么蜀学论尊崇孔孟的同时,却不甚排斥佛老。   苏油赞同尹洙的观点,认为佛氏的“博爱”是和儒家的“仁义”是相通的——“乐于佛氏之说,非取其所谓报施因果,乐其博爱而已”。   大门前站着两人,范先生须发皆白,已经长出了寿眉,只用一支黄杨木钗固定发髻,身披鹤氅,更显清癯。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头戴乌纱冠,身穿淡青色丝袍的中年人,还带着一副玳瑁架子的眼镜,一副学者气质。   苏油神情激动,走上前对范先生深深一礼,声音都有些哽咽:“阔别十年,再见先生万安,苏油喜不自胜。”   范先生将他扶起来:“追春捷报销残雪,敢信人间换少年。虽然光阴似箭,明润却也未让老夫久等。雏凤清于老凤声,平生最快意事,莫过于此。”   这话下边的意思,苏油当然明白,老头的最快意事,当然是二林部改土归流,可惜却不能明说。   没等苏油从思忆中回过神来,范先生介绍道:“这是我的学生,白愔,字归禅。如今帮着我打理祭殿,朝廷任命的嶲州教谕。对了,或者你叫姐夫更亲切,因为他是阿弥的夫君。”   苏油赶紧见礼,笑嘻嘻地道:“从听闻阿弥姐姐大婚之时起,我就一直在好奇,这姐夫到底是什么模样,却原来是位文质彬彬的读书人,还真是出人意表了。”   白愔也还礼:“只听先生和阿弥说起明润是如何如何调皮捣蛋,今日一见,调皮捣蛋那些事,也怎么都和一榜探花,国朝方面重臣联系不到一处。”   两人都是大乐,苏油对这姐夫的印象顿时大好,介绍过石薇等人后,苏元贞才上前参见恩师和姐夫。   一通礼节过后,范先生带着苏油游览祭殿。   以大雄宝殿中庭相隔,左边是学宫,右边是经院。   当年被苏油炸死的大蛇骨架,如今还摆放在一所偏殿当中。   种谊第一次见到如此巨大的蛇类骨架,不禁瞠目结舌,九岁孩童能斩杀如此巨蛇,实在是难以置信的事情。   换到今日,自己见着如此巨蛇,只怕也掉头就跑,只能说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这……这比司马大谏砸缸救人可厉害多了好不好!   苏油翻着白眼:“没那么夸张,我那是被锁洞里边了,想跑也没处跑。”   说完低声说道:“当时我们为了让铜碗飞得更高,已经提纯了火药,正好书箱里有个铜皮大炮仗,‘轰’!然后就这样喽……”   种谊觉得自己都要疯了,真相比传说更不科学,九岁嫌火药威力不够猛,带着一帮娃子搞提纯工艺,你咋不跟那铜碗一样上天呢?   苏油摸着下巴看着湖对面的高耸的山峰:“对啊,以如今我们对风帆的理解,弄个滑翔伞出来也不是不可以哟……” 第四百五十七章 嶲州   接下来几天,范先生,白愔,苏油,苏元贞,开始紧锣密鼓的磋商,随着改土归流的进行,很多政策要进行相应的调整。   作为以商业为主体的大部落,二林有很多特殊性。   比如其农耕,主要在安宁河谷两岸,无法实现夔州,泸州那样的自耕农模式。   这更类似农庄承包制,产出归部族公中所有。   又比如畜牧业,也与后世农业开发公司类似,也类似一种集体所有制。   苏油也不会傻到非得包产到户,于是便和白愔和范先生商量,对二林部核心三姓做了个股份解构,对共同持有的农庄,牧场,矿业,商业资产进行统计,然后将股份细化到家庭。   同时引入四通商业模式,要求成立董事会责任制,每年公布业绩,分配红利,确定赋税。   在阿囤部还不习惯这种精细化管理模式之前,四通商号派人驻场,帮助二林建立起制度。   苏油到来后,白愔将成为乐于县令,对大宋法律典章,需要熟悉,还要根据二林夷俗,进行相应的取舍。   苏油认为,法律不外人情,这也符合蜀学的主张,也就是注重人文精神。   比如二林风俗里女性自主权比较高,自由恋爱,夫妻平等的风气也很浓,就没有必要照搬大宋媒妁之言出嫁从夫那一套。   同样的,奴隶的问题,在乐于县一样存在。   经过十年努力,范先生基本将工矿上的奴隶,用劳动赎买的政策,逐渐解放出来,成为矿上的雇工。但是高姓们家中的使唤奴隶,却还没有解决。   这部分人的技能主要就是服侍主人,真的一下子将他们完全解放,反而是害了他们。   苏油所能做的,也就是登记造册,尽量保证其应有的权利。   除了行政,宗教也需要调整。   好在有藏传佛教供借鉴,只要不是操切行事,一步步慢慢来,也不算难事。   悲悯,仁慈,诚实,守信,不贪不妄,这些思想的加入,加上医术的引进,已经足以让信则生不信则死的二林原始巫法前进一大步了。   白愔之前非常忐忑,虽然自家老婆嘲笑他杞人忧天,说明润做事才不会如其他昏官那般,但是他还是担心改土归流后朝廷仓促更张,造成混乱。   几天下来,白愔彻底放心了,这个汉人,似乎比夷人还要明白夷人。   赤尊听闻后笑得打跌,明润是九岁就能让上届大巫拱手将骨串法杖相让的人,他跟范先生操持祭殿法典的时候,你还在背千字文呢!   结束了一天的文案工作,几人走出祭殿,活动身子骨。   从高处看山谷草场,又别是一番景象。   牧人们唱着牧歌,将牛羊赶回畜栏,娃子们背着招文袋,蹦蹦跳跳沿着山溪向下,各自回家。   风磨的管事工头,正忙着收卷风叶上的帆布,然后拍打着一身的面粉,解下围裙。   老人拿着煮鸡蛋追赶娃子,娃子脑袋猛摇,书包一丢就往外跑,看样子是要去同学家趁饭。   对面经院里,晚钟伴随着梵呗铃磬,那是僧人们在开始晚课。   一骑大马跑到众人面前停下,石薇鞍前坐着一个小孩,小孩前面坐着一头白猿。   小孩见到白愔便喊着爹爹,然后就要往下扑。   白愔赶紧一把将娃子接过,问道:“思恩,跟着舅妈好玩吗?”   百思恩今年也就七八岁的样子,点头道:“舅妈骑马好快,比爹爹快多了。今天我们还玩了小弩,射铁钱的小弩,可好玩了。”   苏油笑道:“薇儿这两天可是玩尽兴了啊。”   石薇跳下马来:“山谷太大了,难得能有这么大一圈专为纵马而设的道路,一圈下来需要一个上午,太过瘾了。”   苏油牵着她的手:“也是好马众多,经得起你这番折腾。”   石薇笑着点头:“也是,我还帮着牧马呢!”   赤尊打马上来:“思恩你们跑得太快了,让外公一通好追!明润,县君这几天可没有只是玩啊,在寨子里治病就诊,医术可真是高明!”   苏油说道:“此间事务就差不多了,明日我们便出发去嶲州,唐老师还在那边等着呢。”   说完转头对范先生说道:“元贞的文章义理,已经揣摩得差不多了。此处安静,便让他在此静修一年,先生也可以与他指点指点,元祐四年的科举,应该参加了。”   “唐彦通将元贞求赐姓的表文送来与我看过,文采情思,那是早已远胜老夫。”范先生微微一笑:“不过老夫早已经决定终老此间,以前是一份执念,可如今,我是真舍不得此处桃源啊。”   白思恩是个鬼精灵,拉着范先生的手:“耶耶才不走,耶耶还要教我读书!”   范先生摸着百思恩的小脑袋瓜:“那是!等思恩长大了,超过你你这汉人舅舅!”   第二天,苏油在祭殿举行大礼,在各方信众和巫师佛徒的注视下,将大巫之位,传与了白愔。   夷人历史上唯一的汉人大巫,终于结束了自己的一段传奇。   苏油与众人依依不舍地告别,终于踏上了前往自己治所嶲州的最后一段路程。   二林到嶲州的道路如今修缮得宽阔平整,那里如今是西南茶马古道上最重要的货运码头。   相比之前用驮马翻山越岭从雅州过来,如今的这条道路,那就好走太多了。   嶲州码头有时候停靠不下,商人们便停泊到对面的宜宾县,甚至带动了宜宾县的服务行业。   如今那里的川菜和美酒旗亭,也变得颇为有名。   马队沿着大道奔行一日,都是下坡,在傍晚时分,来到嶲州城。   唐淹如今是朝廷委任的嶲州通判,当老师的,反而成了学生的直属手下。   嶲州是控鹤军老巢,州中诸曹参军,基本都是苏油的战友。   除了寻常州治幕僚官外,嶲州是商业新兴城市,还有监管本州各仓、院、库、务、码头的税榷、库藏、杂作、买卖勾管。   在城门口迎接苏油的,是唐淹,陈田,还有各职参军,领事勾管。   苏油远远甩鞍下马,牵马步行到唐淹面前,深施一礼:“弟子拜见恩师。”   唐淹对这弟子是从小得意到大,当年龙老头要打戒尺的时候,可真没少拦着。   如今再次见到,当然喜不自胜:“明润!哈哈哈,长高了,也稳重了!为师听闻你在渭州大涨国威,心中不胜之喜啊!”   陈田上来作揖:“老夫拜见少爷。”   苏油赶紧扶住:“使不得,陈老丈操练得好部卒啊,囤安寨能守住,控鹤军可是中流砥柱!”   一圈礼数见完,待得见到人丛中两个读书人,不由得又惊又喜:“史兄,杨兄,你二人何故在此?”   两人正是当年与苏油一起印刷《梅都官诗集》的史愿和杨彭,当年参与印刷的五人之中,赵蒙和任贯与苏油同中,这两人却落榜了,没想到在这里重新得见。   唐淹介绍道:“嶲州新立,学宫缺了教谕,我实在是忙不过来,便将两位世兄招来当任教职。”   苏油笑道:“那太好了,都是长辈故交,良师益友。这任知州,估摸着是我当得最顺心的一任了!” 第四百五十八章 濮议   一个比苏油小些的少年从人丛中探出头来:“明润,还记得我不?”   苏油哈哈大笑:“唐伯虎!你也在这里!”   当天晚上,苏油便起草奏报,向计司汇报转运使事务,向中枢奏报上任知州事务,向礼部奏报出使事务。   同时还向中枢和计司奏报嶲州发展方略,表明准备以之为集散地,收购大理精铜,以助减大宋之不足,顺便带动嶲州金属加工,交通运输的构想。   之后便跟随一直代理嶲州政务的唐淹熟悉当地民情。   嶲州是一座标准的移民城市,虽然已经十年发展,但是还是以粗糙,简洁,实用,高效为主,远达不到精致细腻的程度。   不过好处就是没有盘根错节的关系,没有一手遮天的豪强。   说起来,苏油自己就是关系最多,最能一手遮天的人。   唐淹并不热中于政务,交代完之后,松了一口气道:“明润你来就好了,明日起我便住到学宫去,教育子弟,著书立说,干我的老本行。”   苏油赶紧摆手,说道:“老师你可得继续辛苦,我还准备利用嶲州收取铜铁木棉便利,好好弄几样军国神器出来呢。”   唐淹苦着脸道:“如今《春秋讲义》三十卷勉强算是写完、《辨三传》已经写了五卷,还有《五经彻旨》三十卷在拟腹稿,这都耽误好多年了……”   这是要仿效龙昌期走立言的路子,苏油也不好不允,最后只好说道:“老师,要不我们还是走当年眉山学宫的路子?把汽灯用起来?我的《麈尘录》也欠了不少账了……”   唐淹又叹了口气:“我有种预感,你到嶲州来,我只会更忙……你的那什么……发展纲要,朝廷回复了吗?”   苏油两手一摊:“石沉大海,朝堂之上如今都快吵翻天了。”   的确,朝廷上如今在争论大事,从治平二年四月仁宗大祥期结束开始,整整持续了十八个月之久,如今才过去一半的时间,这次大事导致台谏为之一空,名臣声誉受损,皇帝吃力不讨好,这就是著名的“濮议”。   朝臣们引经据典,雄辩滔滔,渐渐形成了以司马光为代表的“台谏派”,和以韩琦曾公亮为代表的中书派。   司马光认为,仁宗为大宗,濮王为小宗,从礼制出发,大宗比小宗更加尊崇,赵曙既然继承了仁宗政治遗产,就不应当在以旁支过继后而追封父皇母后。   司马光还罕见地在奏章里给出了合理化建议,要求赵曙封赠其生父及三位夫人“高官大国”,反对称亲,当称生父为皇伯。   台谏还抬出一个大佬,仁宗朝相公王珪,由他转奏,以增加分量,抗衡中书。   而以韩琦,曾公亮,欧阳修的中书派,挑出了司马光奏章中的几个漏洞。   其一,赵曙为濮王守孝时,制服已经降了一个等级,其后对生父母称考妣,这是合乎礼节的;   其二,世间哪有儿子册封父亲高官大国的道理?   其三,礼制无称父亲为皇伯的先例。   于是中书建议,下两制下臣僚讨论。   这是一招昏招,结果意见反应上来,大多数官员站在司马光一边。   六月,曹太后从内中出手书,同样站在司马光一边,并切责中书不当议称皇考。   于是赵曙只好暂时罢议,要求有司博求典故,务合礼经。   于是台谏上套了,翰林学士范镇,侍御史贾黯上书要求依从王珪首奏。   而且仗着有太后手书,言辞也开始升级,侍御史吕诲直斥中书一帮子为——“佞臣”!   司马光的奏章也升级了:“政府之议,巧饰辞说,误惑圣听。不顾先王之大典,蔑弃天下之公议!”   结果八月汴京大水,打断了这一进程。   然而到了十一月,救灾完毕,吕诲旧事重提,连上七道奏疏,在没有得到答复之后,连续四次请辞。依然没有得到赵曙答复之后,吕诲将事件升级——弹劾韩琦!   他将八月大水归咎于韩琦导君以谄:“《五行志》曰:‘简宗庙,废祭祀,水不润下。’”   “永昭陵土未干,玉几遗音犹在。乃心已革,谓天可欺,致两宫之嫌猜,贾天下之怨怒。得谓之忠乎?”   然而新年一过,初七大朝会第一天,台谏的矛头,突然一齐转向了参知政事欧阳修。   吕诲,范纯仁,吕大防合奏:“豺狼当路,击逐宜先,奸邪在朝,弹劾敢后?参知政事欧阳修首开邪议,妄引经据,以枉道悦人主,以近利负先帝。”   这就是柿子拣软的捏了,明明是韩琦首开濮议,台谏经过一个长假回来,突然改变策略攻击起欧阳修来了。   苏油分析,这事情台谏绝对是在高人的指点下进行的,根据谁受益谁阴谋的原则,大概率就是隐身幕后不再出头的司马光。   之所以攻击欧阳修,一来是韩琦相两朝,立人主,曾公亮资望深厚,台谏搬不动,皇帝也不敢支持他们动这两位。   相比之下,欧阳修资历浅得多,且有些政治洁癖,从之前不愿意担任枢密使,如今众人泼污水说他首倡濮议他没有甩锅给队友,而是将这名声扛起来应战,就能够看得出人品。   一旦弹劾比较凶猛,欧阳修多半会主动请辞,这不能不说是台谏“君子”们的算计。   接着十三日,十八日,台谏攻击越来越猛烈。   欧阳修老老实实应战,一条条反驳,还是老调重弹,其一自古无皇伯说;其二简宗庙致水灾,是厚诬天人之说;其三言汉宣,哀帝之法就不该用,是以果推因,不原本末。   韩琦也在想办法,不过他的办法,是同样不走正道——利用内官,说动太后!   正月二十三,太后态度翻转,不管是不是受到威逼,总之,太后同意了中书派的主张!   赵曙立刻诏书跟上,言辞谦让的同时,咬死是“面奉皇太后慈旨,已降手书如前。”并请求在皇考陵园立庙祭祀!   这等不走寻常路做法,当然激起台谏强烈反对,吕诲等人自动停职,杜门待罪,并将中书派不光彩的一面在奏章中一一点了出来。   起居舍人、同知谏院傅尧俞、侍御史赵鼎、赵瞻自使辽归,以尝与吕诲言濮王事,家居待罪。   赵曙连下旨意,要求台谏恢复运转,然而台谏连上九道奏章,除非国家处置欧阳修,韩琦,否则绝不奉诏。   司马光也奏请与尧俞同责,家居待罪。又奏乞早赐降黜,凡四奏,卒不从。   二十七日,已经获得胜利的赵曙要求停止濮议,并询问中枢台谏的奏状该如何处置。   所有人都不说话,只有欧阳修继续铁头:“遇到这种理难并立的情况,如果臣等有罪,那就该留下台谏;如果认为我们无罪,那就请圣旨。”   于是,赵曙决意将台谏派的吕诲,范纯仁,吕大防,傅尧俞,赵鼎,赵詹派出京城,结束此次争议。 第四百五十九章 苏洵去世   司马光再次发言:“窃闻吕诲、范纯仁、吕大防,因言濮王典礼事尽被责降,中外闻之,无不骇愕。”   “臣观此三人,忠亮刚正,忧公忘家,求诸群臣,罕见其比。今一旦以言事太切,尽从窜斥,臣窃为朝廷惜之!”   “臣闻人君所以安荣者,莫大于得人心。今陛下徇政府一二人之情……天下之人,已知陛下为仁宗后,志意不专,怅然失望。”   “今又取言事之臣群辈逐之,臣恐累于圣德,所损不细,闾里之间,腹非窃叹者多矣。”   总结得非常好,声望更加隆崇,但是苏油已经冷冷地给他贴上了标签,仁宗朝铁骨铮铮的知谏院,已经蜕变成了英宗朝完美的政客。   欧阳修倒是上了硬货,事后五道奏章,连求外放,不过赵曙没有同意。   其实这次事件没有赢家。   皇帝一意孤行,让绝大多数臣僚失望;   太后意志不坚定,再次被韩琦戏耍;   台谏虽然获得了名声,但是被贬出京;   宰相和参政,任由欧阳修独自奋战,寡不敌众,最后他们成了官员群体中公认的佞臣,污了名声;   最无辜欧阳修,也是因为他在庆历新政中首开言路炮轰,导致“谏官之横”,如今自尝苦果。   在濮议争斗最激烈的时候,双方大佬希望获得更多赞成票,只要是支持自己观点的人,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都予以提拔。   各种小手段不断,韩琦将自己早就塞进东宫队伍的王陶调为谏官;欧阳修也往台谏塞了一枚私货,将和苏轼关系不错的同年蒋之奇提拔为监察御史里行,希望给台谏掺沙子。   甚至远在嶲州的苏油,也不算多干净。   虽然已是五品官,但是苏油在这件事情上明显不够分量,因此只有选择明哲保身。   甚至为了保持自己对今后几年局势的正确预判,苏油都没有提醒太后,生怕造成蝴蝶效应。   对不起太后,那就是自然的了。   他只给小妹写了一封信,只在信纸下方中部画了一横。   陈昭明见到这封古怪的信件很纳闷:“小妹,你哥哥这是什么意思?”   苏小妹皱眉道:“这是我们小时候玩的游戏,你把信纸看成一张脸就明白了,哥哥这是说——不带眼睛,不带耳朵,最重要牢牢闭嘴。”   自打进入治平三年,不但国家一团乱糟糟,就连苏家也走了背字。   半年前,苏油在峡江上奔波的时候,苏轼的第一任妻子王弗去世了。   如今的医疗卫生条件,还是差,一场风寒,竟然就夺走了这个温柔又聪明的女子的生命,仅仅二十七岁。   新年伊始,苏轼,章惇又成了同年,这次是召试馆阁。   结果章惇虽然考中,却因为当年放弃进士功名一事,被贴上了“佻薄”的标签,遭到知制诰王陶攻击,未任馆职,知武进知县。   苏轼的情况与章惇又有些不同,他比章惇先回京,去年被任命为殿中丞,任判登闻鼓院。   苏轼的大名如今已经海内之名,年前李清臣考制科的时候,大佬们的评论就是——荀卿笔力,很有大苏文章的味道,不取第一没道理。   这就是把大苏文章当做评判标准了。   这才只是开始,要不了多久,苏文熟,吃羊肉。   赵曙也是久闻苏轼之名,开始想效仿唐代的做法,直接让苏轼担任翰林,任知制诰。   韩琦阻止道:“苏轼,远大之器也,它日自当为天下用,要在朝廷培养。久而用之,则人无异辞,今骤用之,恐天下未必皆以为然,适足累之也。”   赵曙又道:“与修起居注,可乎?”   韩琦又说:“这两个职务,其实都差不多,未可遽授;不若于馆阁中选一个接近陛下的贴职与之,而且,需要他通过召试。”   赵曙说道:“馆阁进行考试的原因,是因为不知道要提拔的人是否真才实学,苏轼还用得着这样吗?”   韩琦直言不可,于是苏轼也参加了这次制科,再次考了个最好成绩——三等。   考完之后,欧阳修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苏轼,苏轼摇头感慨:“韩公可谓爱人以德矣。”   苏油得知消息,不由得呵呵冷笑,考试绝幸进是对的,不过韩琦忌惮苏家人之心,恐怕也是有的,大苏搞不好是受了自己的连累也不一定。   这次考试,苏轼被朝廷授予直史馆一职。   这个位置是旧党的传统位置,属于馆职之一,和翰林类似。   一般任职一至二年后,就会被委以重任,最重要的,在官阶上可以超迁!   外任官想要获得这个贴职,必须“特恩加授”,不可谓不是仕途上的一大进步。   然而,这是大苏最后的一点运气。   二月,白虹贯日,三月,彗星惊现,长达七尺有余,在夜空停留不去。   朝廷又忙碌起来,皇帝避正殿,减膳食,录罪囚,求直言。   大臣们纷纷上书:“彗非小变,不可不惧。陛下宜侧身修德以只天戒,臣恐患不在边也。”   赵曙也下诏自责,要求各路转运使、提点刑狱,分行省监察而矜恤,利病大者悉以闻。   趁此机会,苏油赶紧再次上书,第二次提及西南铜政,并且开始给西南东南诸路转运司去信。   第一批精铜三万斤已经炼出来了,有需要用铜的,风景这边独好哟。   不过私下里,苏油给张天师去了一封信,专门提到了彗星的事情。   这颗彗星是苏油知道的唯一一颗,每七十六年光顾一次,就是哈雷彗星。   如今的信件,路上走得还是慢,等到苏油收到苏小妹关于老堂哥病重的信件,已经是六月。   六月,欧阳修主持,苏洵配合所修的《太常因革礼》还未来得及上报,苏洵已经去世了。   和梅尧臣的命运是那么相似,欧阳修又在朝廷痛哭一场,赵曙赐下银绢各一百二十匹,表示慰问。   苏轼上表,请还所赐,只求赠官。   壬辰,朝廷赠故霸州文安县主簿、太常礼院编纂礼书苏洵光禄寺丞。赵曙又特敕有司具舟载其丧归蜀。   苏油收到信件第一件事情就是想到程夫人,对石薇说道:“最近老是心惊肉跳,薇儿,要不你代我回一趟眉山,看看嫂嫂,让她不要悲伤过度才是。”   就在这时,瘦娃一身孝服闯了进来,嚎啕大哭:“小幺叔,程家婶娘昨日仙去了,八公让我叫你回眉山!”   苏油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又颓然坐下,茫然道:“嫂嫂,走了?怎么走的?”   瘦娃哭道:“听说是瘴气,来得急,婶娘这两年身子本来不好,这病上加病,一下子没能调理过来……”   苏油看着一堆的文案卷宗有些无计,这时唐淹也进来了:“明润你自去吧,此处我先料理着,半月之期,我尚能与你遮掩。”   真的只能遮掩。   宋代假期不少,逢五休一,另外各有节气,但是都是散的。   没有请假就离开辖地,这是擅离职守,细论起来,重罪。   苏油早已心急如焚,那里还管这个,拜托老师后,和石薇赶到码头。   双体快银船已经再此候着了,三人上船解缆,快银船逆水鼓风,飞驰而上。   纵是如此,抵达眉山已是次日清晨。   宋人治丧,三日已经过了初终,立丧主,易服,报丧,设灵座魂帛旌铭,小敛等程序,现在进入大敛。   大敛就是入棺,待亲人们作最后的道别后,便钉牢棺盖,苏油如此紧赶,就是为了见嫂子最后一面。   纱縠行苏家,已经挂起了白幛,苏家人除了老堂哥一支,别的都是乡下人,支应不开如此场面。   因此只能八公亲自坐镇,八娘和夫婿程正辅,还有程老爷子和程浚一起料理,不过众人都是哀戚不已,如今就程浚还能坚持。 第四百六十章 第三个自己   见到苏油和石薇到来,程浚迎上,一边招呼仆从与两人去冠帽配饰,披上素麻衣:“明润,好歹赶到了,还能见我苦命的妹子最后一面……”   说完眼泪就下来了。   苏油来到棺材前,程夫人经过敛葬婆子修饰,容貌一如生前。   棺材周围很冷,周围有冰桶降温。   苏油一直以为这几年经历了不少战阵,看惯生死,早已心如铁石,这一刻也不禁潸然泪下。   程夫人的音容笑貌,一一在他脑海里翻过。   “……于细微处有发现,小油可谓心思细致,一点蹊跷都不放过,这是格物致知之理……”   “……跟子瞻一样,智力有余,于经赋之外,还有诸多的兴趣爱好,这是好事情。小油,你要是喜欢这门学问,大可以细细研究……”   “……这门学问,其实不凡。所谓明道致用,庸儒徒知汲汲于前者。我倒是希望你能齐头并进,相互启迪,两相结合。这才是正途,定可行大益于天下……”   “凡事往精细处思虑周全,其后方可作为……”   “……小油,嫂子有些失望,原来你不是天生宿慧,生而知之……”   “……但是嫂子更多的是高兴,这说明小油观察入微,能见人所不能见,故而能发人所不能发,这就叫——处处留心皆学问……”   “……这学问,如果全部搜集积累起来,是否可以穷究天地之理?屈子《天问》,扬子《太玄》,皆有释答?”   “……嫂子倒是希望有一天,小油你当得起天下人对你行此大礼……”   这是一位伟大的女性,具有华夏传统女性的一切美德,同时开明大度,学问精该,眼界心胸,不亚于世间任何一位男儿。   苏油低着头,眼泪一滴滴落到地上:“你还没见到天下人对我行大礼,你怎么就去了?我已经很努力了,真的很努力了……你为什么不再等等?”   程浚扶住他的胳膊:“明润,莫要哀戚过度,妹子嫁与苏家,就是苏家人,这举丧之主,尚需由你苏家人来充任才是,子瞻子由都不在,你看……”   苏油摇头:“我心智已乱,做不得主,一切还劳烦表哥。有什么处理不了的,告诉我就行。”   程浚也是刺史官身,料理丧事不在话下,说道:“那行,料朝廷放子瞻子由回来守孝,还有两月;妹子的祭山是你堂哥生前就选好的;就是修造墓室尚需五万块砖石,一时间怕筹措不及……”   苏油说道:“这事情交给我来处理吧。”   程浚点头:“对了,还没给你介绍,这位你尚未见过,他是远从嘉州赶来给你嫂子画像的,说起来也是亲戚,如今正在嘉州任太守,文同文与可。”   关于给死者画像这件事情,尤其是给女性死者画像的事情,司马光曾大力反对,认为请素不相识的画师来替深闺中的妇人画像,是于礼不合的事情。   不过亲戚就不一样了,而且这位可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大画家,论起来苏油比他还高一辈儿。   文同今年四十多岁,老成持重,持笔对苏油拱手:“幺表叔,我这里马上完工,便不与表叔虚礼了。”   苏油点头:“辛苦你了。”   转头再看着堂上的众人,苏油只得收拾起心中的哀痛,咬牙支撑,这里还有一大家子需要安抚慰藉呢。   很快,文同将程夫人的画像完成,五尺细绢上,夫人端庄微笑,一如生前。   看到画像,八娘撕心裂肺地哭喊了一声:“母亲——”紧跟着晕厥了过去。   程正辅赶紧扶住:“娘子,娘子你怎么了……”   石薇上前,从包裹中取出银针,给八娘施针:“哀戚过度,我给她施针安神,能睡几个时辰,先扶她下去休息吧。”   苏油看着画像:“多谢文太守,等子瞻子由回来,也有个念想。”   文同拱手道:“我与子瞻交情匪浅,这些本是应尽之事,表叔,此次回来,没向朝廷告假吧?”   苏油唏嘘道:“宦海飘零,身不由己啊,我最多能待半月而已。嫂子待我如母,纵然不在五服,我也想服一段孝期。”   八公拉着苏油道:“小油,你嫂子对苏家的恩情,对你的恩情,须得服孝才说得过去。”   苏油赶紧安慰道:“八公放心,这是自然之理。”   当日晚间,石薇端来一碗白粥,一碗汤药:“小油哥哥,你把药喝了,再吃点东西。”   苏油低声问道:“八娘,程公,他们怎样?”   石薇说道:“好些了,这要是安神的,小油哥哥你喝完粥再喝药。”   苏油说道:“薇儿,明天和我一起去炼焦厂看看。”   石薇点头道:“好。”   停了一下,石薇又问道:“小油哥哥,你说的治疗疟疾的药物,还有那什么乙醚,真的可以造出来?”   苏油叹气道:“法子我已经告诉了兄长,玉局观正在研制,薇儿你说,如果我早点注意研发这个,嫂子会不会……”   石薇拿手掌一把封住他的嘴巴:“别瞎说,你天天要忙那么多事情,哪里顾得到这么多?小油哥哥,你不能因为这个就自责。”   苏油说道:“可是……”   石薇说道:“小油哥哥,有了临床观察试验记录,玉局观这十年的进度已经很快了,还有显微镜,还有飞水法,还有你关于成药的建议……”   “小油哥哥,你不是医家,能做到这么多,已经很了不起了。你又不是有时间安安静静坐下来做学问的人,怎么能怨你呢?你还要往前看才行,如今我们理工之学,就只能做这么多事情,急不来的。”   苏油有些失落:“是啊,就连搞点试验用的金属,都是那么不容易……”   ……   次日,苏油带着石薇,小鼠,张藻,张胜,一起来到炼焦炉考察。   炼焦龙窑很大,除了烧煤,其实也是可以用来烧砖的。   五万块砖,有机械,有大炉,有泥有煤,只需要简单调度一下,等大苏兄弟回来,时间上肯定没问题。   历史上,大苏回来时因为缺砖,急得不行,在乡亲的指点下,知道眉山有一个神奇的少年。   大苏便去路口等待,日暮时那少年打猎归来,大苏便告诉那少年自己的难处。   那少年也是豪爽,一口答应帮忙,结果直到起墓的前一天天夜里,都没有任何消息。   大苏绝望了,然而次日清晨,佣人来报,五万块砖石,整齐地码放在墓穴旁边!   后来大苏将这件奇事记录到了自己的笔记里。   苏油这些天里神情有点恍惚,然后就有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他总有一种感觉,如果自己不是穿越成了现在的苏油,那个神奇的少年,应该就是平行世界中的第三个自己。   事务的确很多,除了丧事,还有四通商号的人事安排,苏家的织造行,染料工坊,商铺等诸多生意上的事务。   历史上程夫人逝世后,苏家父子赶回来时,纱縠行从人仆役都散光了,还带走了所有能带走的东西,家徒四壁凄惨莫名。   这一世程夫人多活了十五年,苏家与江卿关系良好,声望日隆,自然不会在遇到那些糟心事儿,不过事情就加繁杂。   十日后,唐淹来信,并转来了刚刚从同佥书枢密院事位置上出领陕西宣抚使,判渭州的郭逵的来信。   这也是提醒他,该回嶲州去了。 第四百六十一章 换俘   从士卒入政府,大宋唯狄青,郭逵二人。   而且苏油认为,郭逵的能力展现在战略上,比狄青更高一筹。   当年大宋方议取灵武,逵曰:“地远而食不继,城大而兵不多,未见其利。”未几,泾原任福以全军没,人服其先见。   陈执中安抚京东路,请其为将。   当年陈执中与宾佐论当今名将,共推葛怀敏。郭逵在一边插嘴:“怀敏易与尔,他日必败朝廷事。”   陈执中非常愤怒,过了几天,却又将郭逵召入府中,问道:“君何以知葛怀敏非名将而败事邪?”   郭逵说道:“喜功徼幸,徒勇无谋,可禽也。”   执中叹曰:“君真知兵,怀敏既覆师矣。”   不过这娃相当会做人,因此命运比狄青好了很多。   这娃年轻时已身材魁梧,喜欢每天怀揣两块饼,在汴京的州西酒楼上读《汉书》。   饿了就买一升酒,就着饼吃,然后再读书,直到日落后才回家。   苏油对这传闻感觉非常好笑,当年自己听着打铁的声音才能读书,这娃要在闹市中读书,这简直就是异曲同工之妙。   大家都是好演员,而士大夫们都是好观众。   然而与狄青一样,赵曙的这项任命,招致了极大的朝堂阻力,韩琦同意后,还被诸多同僚抱怨。   韩琦无耻扔锅给皇帝:“我知道郭逵不行,但是这职务就是陛下硬生生造出来的,内官和郭逵中,你们叫我选谁?”   即便如此,这任命也没能坚持多久,关中如今成了重要地区,相应的,渭州的战略位置就变得极其重要。   于是郭逵转眼就被中枢安排得明明白白,给丢去了陕西。   要宣抚陕西,就得管好渭州,渭州无论军政民政,那都是绕不过苏油的。   赵顼给郭逵出了个主意,让他效法冯京,找苏油问计。   大宋是个双标国度,章惇临走的时候,秦州已经找到了金铜伴生矿,根据之前的协议,秦州出地渭州出人,金子归秦州,精铜归渭州。   不过指望郭逵拿铜料做军器试验那是不可能的,这娃如今正和狄青一样战战兢兢,生怕被文官们算计。   敢用铜造所谓的军器,别说技术上能不能成,薛向蔡确冯京他们配不配合,光是台谏怕就弹劾不死他!   于是苏油也只好建议他别碰那玩意儿,这事情老老实实交给转运司,作为蜀钞发行储备,也算是物尽其用。   另外作为招商引资的好东西,铜料也能刺激各地商人榷贩渭州,薛向和冯京那里好过了,军方也就好过了。   郭逵能够做的,就是训练骑兵,武装汉人,增加四轮马车,并且给马车装上板甲,使之成为配合骑兵的运动堡垒。   这就对交通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不过如今有了沥青和水泥,郭逵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和李若愚结成同伙,组织厢军和民夫,继续打造古渭,秦州,渭州,宁夏城,环州,庆州之间的交通道路。   随着道路一并拓展的,还有屯田,并在沿路修建寨堡,以供战备。   既然是颖王支过来的,苏油也就明白,渭州军事情报网应该交到谁的手上。   所以这封信很厚很长,而且非常重要,苏油让张麒亲自去送。   苏洵去世的消息已经传到眉山,不过苏油却没法再等大小苏了。   九月,渭州大熟,西夏与渭州接壤地区却生计艰难。   谅祚派使节到朝廷哭穷,要求用四通钱庄账上的余款购买粮食。   朝中君子对西夏百姓的苦楚表示同情,准备答应。   然而苏油的奏报到了,要求朝中君子们不要光看到西夏那边的百姓,还要看到过去年间被西夏掠去的陕西百姓!   所以买粮可以,但是必须附加条件,用俘虏交换百姓!   这道奏章,苏油是通过正规途径上达的,顿时给宋夏两边都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宋廷这边主要是担心战俘回去后,会重新成为西夏的战力。   有御史提了两句,但是转眼就被压制了下去,不仁的名声,就算皇帝都背不起。   韩琦只好一边骂苏油多事,一边吩咐郭逵与夏使商量这件事情。   西夏那边也麻烦,本来就欠收,还要多这么多嘴吃饭,忍痛牺牲的岁币,换来的粮食够这些人吃吗?   同样的,这话谅祚也说不出口,这些人里,很多是他的亲卫精锐,苏油一旦高举起仁义的大旗,那就谁都无解了。   郭逵在收到苏油的又一封信后,一下子积极行动起来,主动地承担了这项差遣。   ……   冬十月,第一场小雪下了下来,战俘交换工作,在石门峡进行。   冯京看着面如死灰的两千西夏俘虏,叹了口气,对郭逵和李若愚说道:“你们就作孽吧……”   李若愚两手拢在羽绒袖子里:“这事情我们可没一点做得差了,官家病重,我们换回五千百姓,也算是替官家布施仁德。”   贾逵点头:“就是这帮战俘听说要被送返西夏,还企图奔逃,抓他们还费了不少劲。”   冯京说道:“我有点想不明白了,父母妻子俱在那边,他们怎么就不想回去了呢?”   李若愚讥笑道:“夏人本就是无父无母,唯力是从之辈。苏明润和章子厚的之前鬼方案,许战俘赎身,这两千战俘刚挖金矿还完了债,正指望在大宋拿着剩下的金子过好日子呢,结果一棒子给打回原形,回到西夏那边,父母妻子还在不在都两说……”   刚聊到这里,冯京眼见对面衣裳褴褛的大宋百姓队伍出现了,骂了一声:“这帮该死的杀才!”一打马奔了上去。   宋人中男丁只占了大半,还有小半是被西夏人用来充数的妇孺和老人,一个个还穿着单衣,冻得面色青紫。   李若愚脸色铁青,一挥手,厢军们赶紧揭开大锅,里边都是按眉山方子熬制的翘脚牛肉汤,四通商号的陈三和李老栓也叫马车队赶紧过来:“快快快,毯子拿上来,准备接人,直娘贼的夏狗!真作孽哟……”   冯京纵马在队伍前后来回奔行,喊道:“大宋的子民们,到了这里就算回家了,赶紧去前方队伍那里领碗热汤,喝完裹上毯子上车,到了渭州城自有妥善安排,大家再坚持坚持,回家了!我们回家了!”   百姓们的脚步更快了,郭逵见一名妇人怀抱着婴儿,赶紧跳下马来,解下大氅给她围上,看了一眼她怀中的孩子,欲言又止,叹了口气说道:“娘子,赶紧去喝汤,补上口热气儿。”   妇人眼神空洞地向前走着,李若愚问道:“老郭,怎么了?”   郭逵狠狠临空虚抽了一下鞭子,鞭子啪的一声脆响,惊得两边队伍都加快了脚步。   郭逵这才低声对李若愚说道:“那孩子,已经……唉……”   不知道这话有没有被队伍听见,百姓的人群里,开始出现了哭声。   先是隐隐约约,之后变成了一片嚎啕之声。 第四百六十二章 赵曙生病   李老栓跳到车上,含着泪大声喊道:“大家不要哭!家没了,我们再修,钱没了,我们再挣!当年老汉我也是夔州逃散的官户,也是一样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在草野间挣命的人!”   “只要人还在,就没有什么不可能!渭州新开了八千顷地,就等着大家去开种!官府配发了种子,禽畜苗,熬过这一年,这日子就有奔头!”   冯里正也跳到了车上:“我是龙首村的里正老冯头,你们中可能有认得我的,以前老冯家什么埋汰样大家都清楚!”   “今年不一样了!今年我家麦子都打了一万多斤!乡亲们放心,现在回家,只要听官府的,听商号的,我们都能过上好日子!”   百姓的哭声渐渐小了,只剩下吸吸索索的喝汤声。   西夏队伍里一个声音突然喊了起来:“我不走!宋朝官人答应过我的,我交了赎身钱的!”   西夏军队里边一名指挥奔了出来,一鞭子抽到那人脸上,那人一声惨叫,伸手捂住额头,手里的包裹跌落到地上,里边竟然是几十贯蜀钞。   指挥贪婪的眼神一闪而没,骂道:“你是夏人!是兀卒的精兵!家中父老还等着你回家放牧呢!”   那人喊道:“牛羊才值几个钱?我在大宋挣的……啊——”   却是指挥抽出刀来一刀将那人砍倒在地,然后恨恨地捡起那人的帽子戴在自己头上:“敢乱我军心,不忠不孝死有余辜!指不定就被宋人收买了!”   然后对战俘们吼道:“看什么看?赶紧过关!”   手下将数十张带血的蜀钞拾起来,交到指挥手里,谄笑道:“这帮子废物,还带着不少这个,指挥使,你看……”   指挥使踢了尸体一脚:“回去后,严查所有人,看看可有夹带密信之类。临阵不战而降,说不得几个月下来,这帮软骨头就被宋人策反了。最近李文钊声势浩大,难说这里边就没有他的人,你懂的?”   手下奸笑着点头。   指挥使这才从蜀钞里抽出两张:“这个拿去,给兄弟们分分。直娘贼的还真肥……”   两支队伍很快重新分开,各自离去,只留下那具尸体,在风雪中被渐渐掩埋。   ……   汴京,赵曙病情越发严重,然还在强撑病体料理事务。   欧阳修奏报:“陛下,渭州换俘,已然完毕,大宋遣返夏人两千,夏国遣返大宋百姓五千人。”   “然五千人中,泰半为妇孺老弱。”   赵曙挥手制止:“终是我大宋子民,苏明润此谏,功德无量。对了,此次举馆阁,宰臣、参知政事举才行士可试馆职者各五人。如何没有他?”   欧阳修说道:“苏明润的才识,召试馆阁自是首选,然老苏携妻仙逝,苏明润幼蒙恩养,虽然在五服之外,散衙之后,却也披麻服孝,以半年为期。”   “陛下,西南夷新附,事务也多,如今只要他不上表请守孝就谢天谢地了,哪里还敢召他试馆阁啊……”   赵曙也叹了口气:“罢了,此子还是年轻,终难为我所用啊……”   说完不住咳嗽起来。   韩琦待赵曙稍缓,上前奏道:“陛下,此次所举章惇,李清臣以下二十人,是不是太多了?”   赵曙再次挥手:“既委公等举之,苟贤,岂患多也?宰执无需多虑。”   因为赵曙病重,文彦博被重新召入京城,当任枢密使,此时奏报:“庆州蕃官都巡检使赵明,渭州囤安军都指挥苏烈,两人一蕃一夷,是否能授以刺史,还请陛下示下。”   赵曙说道:“赵明守大顺城有功,苏烈更是军勋卓著,二林改土归流后,其籍贯如今与汉人无异,今年协助郭逵训练士卒,此番石门接济百姓,都有功劳。”   “以后将士,只要是为大宋效力,朝廷就莫以外族待之,随轻重奖赏即可。”   文彦博拱手道:“陛下圣明。”   韩琦继续奏报:“此次与西夏的誓表,包括让其今后严戎边上酋长,各守封疆,不得点集人马,辄相侵犯。”   “鄜延、环庆、泾原、秦凤等路一带的久系汉界熟户和顺汉西蕃,西夏不得更行劫掳,及逼胁归投。”   “所有汉界不逞叛亡之人,亦不得更有招纳。苟渝此约,是为绝好。如顺服遵守,那么朝廷恩礼,自当一切如旧。”   “陛下,群臣五次请上尊号,中枢拟定为体乾应历文武圣孝皇帝。不如趁如今夏人柔服,又即将来岁元会之机,许了吧。”   其实论实质,此次外交争锋,别的都是虚的,关键还是正式以文件形式恢复了岁币。   好在苏油搂草打兔子,换回了五千汉人俘虏,并且给夏人埋下一根反叛的钉子,不然更是空口白话,什么好处都没有。   赵曙闭上眼,似乎非常不适:“朕有些累了,既然相公们都执意坚持,那……便依了你们的意思吧。”   韩琦等人躬身:“臣等告退。”   退出殿外,韩琦慢行了几步,等待赵顼。   待得赵顼出来,韩琦与之缓慢同行,低声说道:“御史请立大王为太子,官家不喜,封了那道奏章。”   赵顼忧形于色,问道:“奈何?”   韩琦看着阶陛当中的云龙海水图案:“愿大王朝夕勿离左右。”   赵顼说道:“做儿子的,照顾父亲,这是当然之理。”   韩琦顿了一下,缓缓说道:“……非为此也。”   赵顼顿时明白了,呆在了那里,而韩琦就跟说完一件常事一般,迈步而去。   京郊校场,苏炽火正与李宪一起,观看两百囤安军士操演。   一队士兵奔跑数步,抵达齐胸高的土墙,然后将手里的木柄瓷瓶狠狠地抛了出去。   瓷瓶划过天空,砸在四十步外横七竖八立着靶子的软泥地上。   苏炽火吹响哨子,下一队军士又奔跑上前,重复上一批军士的动作。   李宪每次看到瓷瓶飞舞的情形,都不由得眼眶跳动。   他在郑州观摩过这玩意儿的威力,当真是名副其实的震天雷!   听闻洪江还制造出用弩炮发射的,然后还有埋地里拌发的大家伙,那威力更是难以想象。   为了在汴京城中藏好这小小的队伍,东宫,四通商号,内藏库,御药局,花了好大的功夫。   宗室之中也是良莠不齐,官家未立太子,那就任何人都有机会,大小而已。   虢国公赵宗谔,当年家里有个厨子羊肉做得好,赵曙便命他给自己做了两盘。   赵宗谔看到后,问起是怎么回事儿,厨子说是十三节度让做的。   赵宗谔大怒,毁器覆肉,把厨子鞭挞了一顿。   李宪冷冷的想着,如虢国公这种暴躁的小人,还算是好的。最怕的是彬彬君子温文尔雅的那种。   上月公主出嫁,颖王皇后送亲,皇后在宫外留了一宿,总是有因的。   这两百人,只是一个小小的保险措施,这样的措施还有很多。   李宪冷冷地想到,一切手段,希望全都用不上才好。 第四百六十三章 墓志铭   自打赵曙病重,苏小妹便断了日常三点一线,除了教学,就守在慈寿宫中,一步不出。   不是料理金鱼,就是料理花草。   一个浅浅的水盆,上面放着一块普普通通的砂石,不过石头上面,覆盖着一些苔藓,盘着菖蒲碧绿的老根。   老根上生出的须根非常茂密,将石头贴得紧紧的。   但是叶子却细小而短,青绿茂盛,整个小盆一下子就活了,清雅宜人。   苏小妹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签和一把小巧的剪刀,在一点点剔除菖蒲细小的黄叶。   太后在一边欣赏,也不知道是看人还是看菖蒲:“这小东西真灵性啊,不假日色,不资寸土,耐苦寒,安淡泊,什么好词儿都给它安上了。”   苏小妹说道:“大先生是种这个的行家,纱縠行有一盆,根须长达数分,而叶不盈寸。大先生取名叫‘嵇中散’,那才是文房清供的上品。”   嵇中散就是嵇康,做过中散大夫,竹林七贤之一。   太后笑道:“你们苏家人啊,活得真叫个雅致。一块杂石,一株野草,都能被你们玩出这般清趣来。”   苏小妹笑道:“给宗室孩子们看看什么叫山林野意嘛,不过所谓的山林野意,底下也要用心去雕琢揣摩,方能得到。”   “大先生找菖蒲的法子,是在山溪间搜寻,野采回来清供。要得意趣盎然,搭配得当的天生精品,却也千中无一。”   太后笑道:“那得有闲工夫才行,难道你们不是?”   苏小妹说道:“我哥说道,这玩意儿跟种菜不是一个道理吗?于是让我们寻来龙根,找合适的石头,搭配完美之后,将之压在石上,铺上松萝护住根部,用麻绳缠好固定,放入可龙里的山渠之中。”   “半年之后根须附生牢固,撤去麻绳和松萝,让其自然生长,平日里巡视修剪一下,得到的都是精品,大苏先生气得直骂他这是在圈养山林君子,批发隐逸高士。硬是将我们最好的一块,命名为‘阮步兵’。”   阮步兵就是阮籍,做过步兵校尉,同样是竹林七贤之一。   不过苏轼在这里取的是谐音“软步兵”,实质上是在讽刺苏油按大宋调理厢军的法子料理菖蒲。   太后也是乐得不行,苏家人之间的谑笑都是这样风雅:“现在这东西都玩成了风潮,汴京城一方得意的石菖蒲,价值数贯,你哥可又是发财了。”   苏小妹笑道:“哥哥他呀……这辈子好像就没为钱发愁过,信手拈来都是很受追捧的物事。这菖蒲在蜀中,雁荡,只属寻常,只不过因气候不适,在汴京城很难养活,反而精贵起来了。”   说完将竹签放下:“好了,等明日孩子们看过,这阮步兵便留于殿中,供娘娘清赏。”   太后摇头说道:“附石餐泉,反倒是生机勃勃;锦衣玉食,偏偏……唉,听闻官家疾病越发沉重,昨日已经无法言语,处分事务,皆用纸笔了……”   十二月,帝疾增剧,已经无法临朝。   这一天办完公,文彦博忧怀于色,来到中枢。   韩琦问道:“宽夫,有事吗?”   文彦博对韩琦说道:“相公,该决断大事了。”   韩琦问道:“可知今日哪位学士当值?”   文彦博说道:“就是这个意思,今日乃张安道承宣。”   张方平半年前也因文字清通,文章甚合赵曙之意,被升为翰林承旨。   韩琦站起身来:“那就走,一起问候起居。”   两人来到宫中,问候完毕,韩琦缓言道:“陛下久不视朝,中外忧惶。宜早立皇太子,以安众心。”   赵曙看向文彦博,韩琦说道:“此亦文公之意。”   文彦博也点头。   赵曙如今已无法说话,见两人都一个意思,只闭上眼睛,过了好一阵子,才微微点头。   韩琦继续道:“还烦劳陛下亲笔指挥。”   赵曙抬手,内侍赶紧递上纸笔。   赵曙重新睁眼,艰难地在纸上写下:“立——大王——为——皇——太子。”   韩琦在旁边看了,补充道:“必颍王也,还烦请圣躬更亲书之。”   帝又批于后:“颍——王——顼。”   最后三字,似乎耗尽了赵曙所有气力,手一松,朱笔跌落到地上,将渭州新贡的缂毡花毯沾染上一团墨迹。   韩琦和文彦博都松了口气,韩琦继续拱手:“陛下,那,就即乞今晚,宣学士降麻?”   这次赵曙停顿得更久,终于还是再次点头,可是眼泪便随之出来了。   韩琦出门,召来内侍高居简,将赵曙写下的纸条给他看,让他宣当日负责草制的翰林学士进来。   不一会儿,张方平匆匆赶到,见到室内气氛沉重,只有韩琦,文彦博和赵曙,当即明白是什么事情。   韩琦微微点头:“陛下已同意立颖王为太子,还烦请学士草制。”   张方平拱手:“我还需确认陛下的意思。陛下?”   赵曙脸上眼泪纵横,但是还是微微点了一下头。   张方平一个字不再多说,躬身道:“臣领旨。这就告退草制。”   三人从殿中出来,却听见身后朱门内,传来“呜……呜……”的压抑痛哭之声。   文彦博叹了口气:“见到刚刚陛下的神色了吗?人生至此,虽父子亦不能无动也。”   韩琦也叹气:“国事当如此,可奈何?”   十二月,癸卯,大赦,赐文武官子为父后者勋一转。   乙巳,韩琦宣布皇诏,以来年正月十九日册皇太子,翰林学士承旨张方平为礼仪使,翰林学士王珪撰册文,钱明逸书册,知制诰宋敏求书宝。   苏油在年底再回了一趟眉山,看望守孝中的苏轼和苏辙。   宋代读书人尚薄葬,墓室就是土坑,砖砌。陪葬也不丰,就是生平衣物,明器用纸焚烧。   历史上苏洵入葬是在明年十月,苏轼兄弟回到眉山时两手空空,又花了一年的时间整顿家也,筹措经费,让父母可以入土为安。   如今的苏家当然用不着,苏油已经将一切安排妥当,可龙里也不是历史那般穷苦光景。   ……   可龙里后有座柳溪山,山上有一眼老翁井,这是苏洵早年就自行勘测好的坟茔所在地。   地方清幽,后有青山,前有溪水,老翁井就在苏家坟茔五十步外。   井边搭建了一所茅屋,兄弟俩穿着孝服,在此为父母守孝。   不远处,还有一墓,那是苏轼的妻子王弗之墓。   兄弟俩如今已经没有了什么风仪,苏轼见到苏油过来,咧着嘴就想哭:“明润……”   苏辙还能强守礼仪:“小幺叔,我兄弟不在眉山时,多谢操持。”   苏油也叹了口气:“一家人,说这些就过了,嫂子待我如子,不,对我比对你们都要好,我只恨不能如你们这般,守哀三年,聊表寸心。”   “至于那些身外之物,与兄嫂待我的恩情相比,岂值一提?”   转头看着苏洵墓前的墓志铭,欧阳修的手笔。   “……眉山在西南数千里外,一日父子隐然名动京师,而苏氏文章遂擅天下。   君之文博辩宏伟,读者悚然想见其人。既见而温温似不能言。   及即之,间而出其所有,愈叩而愈无穷。   与居愈久,而愈可爱。   呜呼!可谓纯明笃实之君子也。   ……君生于远方而学又晚成,常叹曰:‘知我者,唯吾父与欧阳公也。’然则非余谁宜铭?”   戛然而止,却韵味悠长,不愧大家巨擘。 第四百六十四章 财政赤字   程夫人的墓志铭,出自司马光。   “贫不以污其夫之名,富不以为其子之累。知力学问可以显其门,而直道可以荣于世。   勉夫教子,底于光大,寿不充德,福宜施于后嗣。”   这是士大夫对传统女性极高的赞誉。   而王弗的墓志铭,出自大苏之手。   大苏的文章只提炼了几件小事,有赞叹,有议论,既慨叹王氏早逝,又以能够尽孝母亲为慰。   后人评价:着墨不繁,而妇德已见。铭词可哀,不在语言之中。   苏油看着哭丧着脸的大苏,安慰道:“三篇文章,足慰泉下之人,子瞻是豁达之人,当知生老病逝,也是人生代谢。”   苏辙躬身道:“小幺叔,你还是赶快回去吧,朝中多迂阔之辈,又会用擅离职守来弹劾你了。”   之前苏油已经被弹劾了,不过算他运气好,接下来朝廷里事情多如牛毛,连西南铜政两次奏章都没引起重视。   西南边州,连不上任都没人管,更别说溜到旁州呆上半个月这种小事了。   害得苏油连用转运使身份视察这种为自己开脱的借口都没机会用上。   不过现在的确是非常时期,苏油也点头:“子由你多陪子瞻说说话,还有现在眉山书多,你们多读书,读完书还可以种种树。子瞻他还是个大孩子性格,让他将心思用到他处,不要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便好。”   苏辙躬身答应。   苏油点头:“嶲州那边事情的确也多,还很重要,这次来就是不放心你们,过来看看。”   “你们不要哀毁过度,伤损心神身体。那才是兄长,嫂子,还有弗儿,都不愿意见到的事情。”   谆谆嘱咐宽慰了一通,苏油才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等到苏油离开,苏辙才有些惊讶,居养气移养体,数年不见苏油,竟然真的有几分小幺叔的气派了,不知不觉站在晚辈身份上受教,也不觉突兀。   春,正月,庚戌朔,群臣上尊号册于大庆殿,太尉奉册授合门使,转授内常侍,由垂拱殿以进。   是日,大风霾。   丁巳,帝崩于福宁殿。   赵曙断气之时,韩琦命人急召赵顼。   赵顼人还没有到,躺在床上的赵曙,手指忽然弹了两下。   曾公亮愕然,赶紧对韩琦说道:“相公,官家……官家的手刚刚还动了两下。是不是再等等?”   韩琦非常坚决:“此刻就算先帝复生,那也是太上皇!”   转身反而催促得更加急迫。   ……   几年前还被苏小妹拿几何题教训;也曾在金明池畔与苏油一起钓鱼吹牛打屁;苏油治理渭州时,一直书信交流渭州攻略,满足热血少年征战沙场的臆想;并与之一同秘密掌控军事情报的少年郎,如今即位成了皇帝,时年二十。   己未,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皇后为皇太后。以宰臣韩琦为山陵使。   百官进官一等,优赏诸军。   所以苏油又升官了,他也才二十,却熬死了俩皇帝,莫名其妙成了历仕三朝的“老”臣。   散官升到了从四品中大夫,贴职升为宝文阁侍制,倒是与石薇的县君身份匹配上了。   其实苏油对赵曙这活得如同假人一般的凉薄帝王一点感情都没有,不过为了展布嶲州经济,还是上了一道奏章。   ……   汴京,朝堂,君臣们这才发现,遭遇到大麻烦了。   首先是三司使韩绛、翰林学士承旨张方平上奏,国家,没钱!   太子右庶子韩维也上言:“窃闻故事,大行皇帝当有遗留物分赐臣下。伏思承平日久,公私匮乏,又,四年之内,两遭大故,营造山陵及优赏士卒,所费不资。”   君臣商量了半天,觉得如今只有三条路可走。   第一条,三司咬紧牙关搜刮仓储,凑出三十万缗,助山陵支费,这是必须的。   第二条,如今还有时间,从各地征用物资,慢慢剂毛巾的同时,还必须厉行节约——“不以小啬为无益而弗为,不以小费为无伤而不节,深虑经远之计,以底烝民之生。”   第三条,裁减用度和赏赐——“若更循嘉佑近例,窃虑国家财力不堪供给……此乃先朝体例,非自今日裁损。所营山陵制度,遗诏戒从省约。”   赵顼感觉非常的痛苦,对韩琦说道:“仁宗御天下四十馀年,宫中富饶,故遗留特厚。先帝御天下才四年,实在是难以和仁宗相比。”   “不过也不能没有,所赐皆减去嘉佑年的三分之二吧。”   韩琦言道:“要不,老臣去太皇太后那里……”   赵顼立刻否决:“娘娘那里,是天下慈善所系,万没有以孤寡幼弱之养,供奉一人山陵之费的道理,传扬出去,天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国家连遭大丧,公私困竭,减节冗费势在必行。仁宗之丧,那是先帝避嫌,不敢裁减,如今我为先帝长子嫡亲,没有这个嫌疑。”   韩琦惭愧拱手道:“陛下圣明,国用亏乏,是宰执之失……”   就在这时,曾公亮拿着一封奏报,兴冲冲地大步进来:“相公,陛下,先帝山陵之费,不用愁了!”   赵顼和韩琦都大惊,赵顼伸手:“快拿来我看!这是何方奏报?”   曾公亮将奏报奉上:“嶲州!苏明润!”   赵顼将奏报展开,一字字阅读起来。   “祖宗平天下,收敛金帛,纳之内藏诸库,所以遗后世之业厚矣。   然自康定、庆历以来,发诸宿藏以助兴发,百年之积,惟存空簿。   嘉佑,治平,两历山崩,旱涝消连,边衅频出,民生凋沮。   臣虽驽钝,怍按边鄙,然日夜忧忡,妄思国用之计久矣。   使大理日,察其地多铜,乃与国主段思廉共商铜政。   以皇宋商贾之物力,发外邦榛莽之利源;辟弄栋府,以隔离东西,消弭兵祸;采发精铜,以施恩小国,赡奉上邦。   其议大抵大理得利其四,皇宋有六,论在出使回奏文书。   二月彗出,中书召求直言可助政者,臣详奏条案,并弄栋矿务商司诸举措细陈,再奏。   两奏无报。   而今臣于嶲州,召蜀中,荆湖,吴地诸路运使,流转物源,凯广其利。嶲州南铜仓储,足十五万斤矣。   然调运艰难,难为京中促用,唯以此仓为本,发引铜钞,是可行也。   以宋铜一斤八贯折五,则得钞六十万缗,可以助山陵之费,庶几解公私之忧。   孝亲为子,忠君为臣。臣固非能渥,唯思忠谨而已。   是必有以臣为谄媚事君者,然不敢匿可使之费,阻陛下孝亲之思。   三奏,望闻。”   韩琦喜得眉飞色舞:“国家铜政,乃是大计!小儿敢鲁莽造次,不声不响,干得如此大事!”   口嫌体正直,表情出卖了想法。   曾公亮也道:“陛下,大宋铜料稀缺,苏明润折五之议,太保守了!就算不益价,这也是妥妥的一百六十万贯!皇宋前年岁入五分之一的盈余!”   之所以说前年,是去年大宋什么熊样赵顼心里明白得很,国家都出现了赤字!   幸福来得太突然,赵顼都有些不敢相信是真的:“大理……大理有这么多铜?”   韩琦说道:“陛下恕罪,这一年来可谓多事之秋,忽略了嶲州边鄙小郡的奏章,是中枢之过。”   “这个岂能怪相公……对了,苏明润说之前有详细的奏报,赶紧取来看看!” 第四百六十五章 新君举措   一月,群臣拜表请御正殿,不许;   二月,乙酉,始御紫宸殿见群臣,退,御廷和殿视事。   朝廷领导班子开始大换血。   韩维是潜邸旧臣,如今直升龙图阁直学士,第一封奏章就是针对赵顼的缺点,指出这样的做法有问题:“一曰从权听政,盖不得已,惟大事急务,时赐裁决,馀当简略。”   “二曰执政皆两朝顾命大臣,宜推诚加礼,每事谘询,以尽其心。”   “三曰百执事各有其职,惟当责任使以尽其材,若王者代有司行事,最为失体。”   又曰:“天下大事,不可猝为,人君施设,自有先后,惟加意谨重。”   然而赵顼嘉纳了奏章,却继续自己的胡闹,从台谏开始改造,以期制衡宰执。   原太子詹事,枢密直学士、礼部郎中王陶,升为群牧使,就是王安石入朝时那个职务,一个月后,迁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   王大炮上台第一桩,是让章惇灰溜溜离京,第二桩,就是打向几千里外的苏油。   赵顼下诏,谏官与宰执,在紫宸殿辩明是非。   “陛下!苏油治夔州,渭州,嶲州,无一不是边事陡生,难得安宁。每以杀戮为事功,四年之中,服绯配鱼,幸进高位!”   “如今国库不足,正是力图安静之时,还能指望边将生事吗?望陛下责苏油,绝幸进,正风俗。使百官知循规蹈矩,按正途升进。”   曾公亮立刻反驳:“苏油所治三州,没有耗费朝廷一文钱的粮秣。夔州至今,巍为上郡,赋税突破百万贯;渭州迭经战乱,如今也回复生机,去年还增设了常平诸仓,容储余粮;嶲州才到任数月,已得铜十五万斤!大宋国用固然不足,不过却与苏油无关,甚至可以说,设无苏油,前年大水之时夏人叩关,朝廷必难支应。”   韩琦说道:“之前战事,也非苏油生事。夔州乃田氏造乱,渭州乃谅祚威逼,当时不还寇了环庆吗?”   “边蛮跋扈,边臣惩之,此文王服四夷之道。中丞纵然能使我大宋官员安静,难道还能让谅祚安静?家有恶邻,要得安静,是要付出代价的!”   欧阳修说道:“苏油当年少年入仕,朝中沸议洋洋,是仁宗圣明特用。”   “苏油本是华选高中,一榜三名,治所却都是边辟蛮荒。那些地方,朝廷官员,一向多有逃任!算什么升迁幸进?”   “于今六年下来,治夔则汉夷宾服;治渭则扩地千里;治嶲州,得铜堪抵朝廷岁盈五分其一。”   “每念及此,唯有叹服仁宗之明。”   “这等文学优进,事功卓著的人才,如今不过刚入从四品贴职,差遣不过一处边郡,夷中转运。中丞,要这都算幸进,那我倒要问问,你这个三品差遣,因何功所得?!”   这话说得有些太过了,欧阳修也是破罐子破摔,他对台谏的迂阔是深受其害,深恶痛绝。   王陶冷笑道:“本人官职,乃相公所荐,陛下亲点。想让谏官希从宰执,瞒隐奸弊,即是不忠!”   欧阳修气得说不出话来,王陶这才转身道:“陛下,苏油按治三州,奏报一应从简,理政每事更张。其所任皆亲信,谄我者从之,非我者去之,岂不是佞臣希图侥幸,巧做安排?大奸似忠,大枉似直!此一罪也;”   “朝廷铜政,乃是专榷,本应是朝廷之利。苏油私炼精铜,下收民意,上惑天心,以朝廷当得之利为功,驱中枢苟且之意如奴,大奸巨蠹,莫此为甚!此二罪也。”   “河北黄河,屡修屡溃,哀殍遍野,民不聊生。十万正军,漂没于今,未足三万!苏油却建议以十五万斤铜助山陵之费,朝廷会以此为功吗?这分明是导君以谄,陷上于恶!此其罪三也!”   “陛下,华元之讥,春秋早著。望严责苏油,窜于蛮荒,以儆效尤!”   赵顼摸了摸鼻子,台谏之横,今日算是领教了,窜你个鬼的蛮荒,他一直就在蛮荒打转好不好?!   韩琦气得白胡子都飘了起来:“大理乃是外邦!朝廷榷法,岂能用之于彼处?!苏油拓外境之利源,解中国之困厄,本身又是转运使身份,铜政就是其正职,是为朝廷出力,何罪之有?”   “其铜料输转,也是与各路转运司交接,监督严密,非私授也。种种规划,制度,分明周析,向前两次奏策,早有言明。只是中枢文牍繁巨,前两次都忽略了而已。”   王陶顿时话锋一转,奇峰别出:“陛下,所以臣弹劾中枢宰执,韩琦,曾公亮,素餐尸位,怠逸朝纲,乞陛下去之!”   韩琦顿时傻眼了。   靠!扯了半天,原来是等老夫口误,攻击中枢才是王陶的根本目的!   然而还没有完,监察御史刘庠出列:“臣,劾参知政事欧阳修,入临福宁殿致哀,衰服下衣紫衣,专恣违礼,乞陛下去之!”   欧阳修大力推荐的御史里行蒋之奇,这是也突然出列:“臣,劾参知政事欧阳修,帷薄不修,与长媳及私,为人臣之耻,乞陛下去之!”   此语一出,朝堂哗然!   台谏与政府,彻底撕破脸了!   一旦宰相被台谏弹劾,那就要闭门谢罪,避位待参。   散朝之后,文彦博送韩琦出来,低声说道:“还记得除授太子詹事时的事情吗?”   韩琦跺脚大愧:“见事之晚,直宜受挞!”   ……   当年王陶事韩琦非常恭敬,韩琦也非常器重他。   等到赵顼被立为太子,建立东宫班子的时候,英宗本来是要用蔡抗为太子詹事的。   韩琦却努力向英宗推荐王陶,往皇帝身边塞私货。   文彦博私下对韩琦说道:“王陶是给你吃了什么药了?为什么用蔡抗不行?你就依了官家的意思吧。”   韩琦却认为王陶是人才,对文彦博的话一点听不进去。   到了今天,王陶看出了赵顼对韩琦有些忌惮,接下来肯定会调整国家核心班子,上自己的人,于是视韩琦如仇敌,卖力声讨。   如果说王陶是真正的希从上意,那蒋之奇弹劾欧阳修,也是为了解救自己。   他是因为在濮议问题上和欧阳修保持一致,因此被欧阳修一力推进谏官队伍的。   欧阳修为这件事情甚至还拉上了英宗背书,当年几个小官的任命中,英宗专门出手诏,点了蒋之奇的名字。   这个人,必须安排在御史里行的位置上去。   后来欧阳修成了朝官之敌,人人喊打,眼看变成一艘即将没顶的漏船,此时不跳水,就会被拖下水。   于是蒋之奇开始收集对欧阳修不利的言论。   其实欧阳修被人告发私德不修,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老头很惨,命犯小辈女人。 第四百六十六章 欧阳修出事   第一次是在庆历五年,被人揭发与外甥女阿张有奸情。   说是亲外甥女,但其实阿张与欧阳修并无血缘。   欧阳修有个妹子,嫁与襄城张龟正作续弦。张龟正与前妻生育有一女,即阿张。   欧阳氏嫁入张家不久,张龟正便去世了,欧阳氏孤苦无依,只好带着时方七岁的小阿张回到娘家。   阿张长大成人,欧阳修便给她张罗了一门亲事,嫁与族兄之子欧阳晟。   欧阳晟是虔州司户,宋仁宗庆历五年,欧阳晟任满,带了妻子阿张、仆人陈谏回京述职。   回京后,阿张与陈谏私通,被丈夫发觉。   欧阳晟将阿张与陈谏告到开封府右军巡院,审讯的时候,阿张突然供称,以前跟欧阳修也有过不正当关系,并说道“引公未嫁时事,词多丑鄙”。   然后就有人联想到了欧阳修的那首《望江南》。   江南柳,叶小未成荫。人为丝轻那忍折,莺嫌枝嫩不胜吟。留着待春深。   十四五,闲抱琵琶寻。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   阿张为什么要攀扯叔叔,至今流传着两个说法,一说“张惧罪,且图自解免”。   一说阿张受了权开封知府事杨日严的教唆。   因为杨日严之前担任益州太守时,欧阳修曾经弹劾他“贪恣”,杨日严怀恨在心,抓住阿张被诉通奸的机会,指使狱吏教唆阿张,企图将欧阳修拖下水。   谏官钱明逸闻讯,立即上书弹劾欧阳修。   不过,案子到了法司那边,主审的军巡判官孙揆认为,阿张的供状过于骇人听闻,且缺乏证据,不足采信。   但宰相贾昌朝认为,法司应该根究欧阳修到底有没有涉案,又命三司户部判官苏安世重组法庭,再审阿张案。   苏安世则采信了阿张的供词,认定欧阳修与阿张有不正当关系。   幸好此时,宋仁宗又派了宦官王昭明“监勘”,以防止出现冤错案。   如今这个王昭明正和李若愚一起,在陕西调教厢军,一个负责秦渭,一个负责环庆。   说起来这人与欧阳修可是有过节的——之前,欧阳修被任命为河北都转运,仁宗命王昭明随行,但欧阳修却上书说:“按惯例,并无内侍同行之理,臣实耻之。”   这是摆明了歧视内官。   然而,大宋的宦官们,人品似乎比士大夫还可靠。   王昭明看了苏安世的结案报告,大惊失色:“今省判所勘,乃迎合宰相意,加以大恶,异日昭明吃剑不得。”   话丑理端。现在你们仅凭阿张一面之词,并无确证,便判欧阳修犯下人伦大恶,分明是为迎合宰相之意。若是铸成错案,岂不是害我异日陪着吃剑?   苏安世听了王昭明的话,也有些慌,不敢再枝蔓其狱,维持了孙揆的原判。   这事情虽然逃脱,但欧阳修还是被查出有瑕疵的。   他用阿张奁产买田、却立欧阳氏户口,涉嫌侵占孤儿财产。   于是庆历五年八月,欧阳修“坐用张氏奁中物买田立欧氏券”,被贬至滁州,留下了那篇著名的《醉翁亭记》。   ……   而这次出事儿,却是因为他妻子的堂弟薛良孺。   薛良孺因为举荐的人贪赃,受连坐问责。   事情本来不大,加上赵顼继位,大赦天下,堂姐的丈夫又是参政,薛良孺心想这回怎么都稳了。   结果欧阳修为表示大公无私,“乃言不可以臣故徼幸,乞特不原”,薛良孺被从重处罚,不但不获赦免,连官职都被免了。   于是薛良孺对欧阳修恨之入骨,便四处散播欧阳修与儿媳吴氏有奸情。   谣言通过集贤校理刘瑾之口,传入御史中丞彭思永的耳朵,彭思永又告诉了御史里行蒋之奇。   蒋之奇立刻将之作为救命稻草,在朝堂上捅了出来。   ……   赵顼回到后殿,怒不可遏:“就是我的谏官!先帝大渐,邵亢建垂帘之议,如此大事不言,而抉人闺门之私!”   “这就是我的参政!私帏不修,还有脸立于朝堂!其罪已不容于诛!”   “这就是我的宰相!怠政荒嘻,苏油在嶲州筹集十五万斤精铜,如此大事,需要接连奏报三次!”   一位文官从椅子上站起来:“陛下,今日还讲学吗?”   今日的侍讲是孙思恭,精通关氏《易》,尤妙于《大衍》,对数学,天文都有很深的研究。   “尝修天文院浑仪,著《尧年至熙宁长历》,近世历数之学,未有能及之者。”   和苏颂,小天师,都是好朋友。   史册记载他“性不忤物,犯而不校,笃于事上。有所见,必密疏以闻。”   赵顼很喜欢他冲和的性格,有时候也询问他关于政事的意见。   赵顼坐下来,手扶脑门:“孙侍讲啊……今日已然没了兴致……陪我聊聊天吧。你说欧阳修,到底是何等人?”   孙思恭一边收拾教具,一边缓缓说道:“本来今天要给陛下讲述彩虹的原理和光的散射的,既然陛下没了兴致,那就算了吧。”   “臣对欧阳参政所知不深,然若说他是奸佞,臣认为,有些过了。”   “其实除了濮议的立场问题,欧阳参政不受百官待见,还是因为过于耿直。”   “当年太后垂帘,参政与韩富二公主国论,帘前奏事侍制,或者执政聚议,只要是主张不同的,他每每都要力争。”   “台谏到政事堂论事,虽然事情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结果被弹劾的那位都还未及说话,参政已经雄辩滔滔,直折台谏之短了。”   “士大夫有上建议,言利害和干请的,前此执政,多是含糊了事,不明说其是非。到了参政这里,却直言剖析:‘某事可行,某事不可行。’”   “陛下,先帝一次对参政说道:‘卿性直,不避众怨。’参政当时随口诵出故相王曾的名言:‘恩欲归己,怨使谁当?!’”   “陛下,濮议首倡者是谁?可为何到了最后,朝堂怨谤归于参政一身?”   “私通乱伦,过于骇人听闻,臣认为,需要仔细核实,一切用证据说话才是。因风闻贸然处置国家重臣,恐伤陛下之明。”   赵顼沉思片刻,这才点头道:“侍讲所言极是,这事情,还得从缓……”   不管怎么说,大宋在赵顼登基三个月不到,中枢瘫痪了。   韩琦,曾公亮上表待罪。   欧阳修连上十一道札子,自辩“臣忝列政府,枉遭诬陷,惟赖朝廷推究虚实,使罪有所归。”   再三要求赵顼“差官据其所指,推究虚实”,如果查有其事,请“显戮都市,以快天下之怒”;如果查无此事,也请“彰示四方,以释天下之疑”。   欧阳修的亲家吴充,“亦上章乞朝廷力与辨正虚实,明示天下,使门户不致受污辱”。   但是除了吴充,居然没有一位官员愿意上书为欧阳修辩解,濮议的杀伤力,实在是太大了。 第四百六十七章 彻底失控   花边新闻继续发酵,赵顼被孙思恭提醒后,将蒋之奇的弹章移交中书,要求蒋之奇说出消息来源。   蒋之奇扛了几天扛不住了,承认是从彭思永那里得来的。   赵顼又要求彭、蒋二人“具传达人姓名以闻”,必须交待清楚信息来源。   彭思永坚决拒绝出卖同乡刘瑾,一个人扛了下来,推辞道:“出于风闻,年老昏缪,不能记主名。”   按宋朝的惯例,台谏官是有权“风闻言事”的,并且可以拒绝交待信源。   这是宋代台谏官的一项特权,旨在保护言路的通畅,也是导致“台谏之横”的根本原因。   于是彭思勇继续大言不惭:“臣待罪宪府,凡有所闻,合与僚属商议,故对之奇说风闻之由。然暧昧无实,尝戒之奇勿言。无所逃罪。”   “法许御史风闻言事者,所以广聪明也,若必问其所从来,因而罪之,则后不得闻矣。宁从重谪,不忍塞天子之言路。”   蒋之奇亦奏:“此事臣止得于思永,遂以上闻。如以臣不当用风闻言大臣事,臣甘与思永同贬。”   事情到了这一步,大多数官员都怀疑这是诬告,甚至开始将怀疑的目光落到了赵顼身上,并且同情起韩曾欧阳来。   这绝不是赵顼设想中的剧本,虽然本来赵顼就有敲打甚至更换宰执的意图,不过并不意味着他愿意以这种拙劣的方式实现,愿意为御史们的领盒饭式表演背锅买单!   于是旨意很快下来了,降工部侍郎、御史中丞彭思永为给事中、知黄州;   主客员外郎、殿中侍殿史里行蒋之奇为太常博士、监道州酒税。   并手诏赐欧阳修,令起视事,又“出榜朝堂,使内外知为虚妄”,算是还了欧阳修一个清白。   虽然彭思勇和蒋之奇,为他们的拙劣表演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然而欧阳修早已心灰意冷,连上三表乞罢,请命出守。最终以观文殿学士、刑部尚书、知亳州。   枢密副使、礼部侍郎吴奎接替了他的职务。   但是台谏的扫射,还在继续。   很快,王陶又找到韩琦一个把柄,因为他想再次将郭逵召回来签署枢密院。   “韩琦引郭逵二府,至用太祖出师故事,劫制人主。韩琦必有奸言,惑乱圣聪,愿罢郭逵为渭州。”   赵顼直接否决这种套路:“郭逵先帝所用,今遽罢之,是彰先帝任人之失也。”   接着御史台又从《皇佑编敕》里找到一条宰执的罪状:常朝日,轮宰臣一员押班。   而韩琦和曾公亮,经常旷工缺席不打考勤!   于是王陶再一次劾奏韩琦、曾公亮不押常朝班,这就是跋扈的表现,弹章中形容韩琦,引霍光、梁冀专恣事为喻。   赵顼命人将王陶的弹章拿去给还在家中待罪的韩琦观看,韩琦回奏道:“臣非跋扈者,陛下遣一小黄门至,则可缚臣以去矣。”   赵顼这下没有主意了,一次问知制诰滕甫如何看待此事,腾甫说道:“宰相固然有罪,但是应该就事论事。指为跋扈,则臣以为是欺天陷人。”   之前不知道蒋之奇从哪里得知了赵顼对邵亢建议太皇太后临朝有意见,便告诉了同伴吴申,吴申立即弹劾邵亢。   邵亢当时正同司马光一起知贡举呢,出来之后,上殿自辨:“先帝不豫以来,群臣莫得进见,臣无由面陈,必有章奏。”   “就请陛下索之于禁中,如若得之,臣当伏诛;不然,诬告臣的那些人,岂得不问?愿下狱考实!”   赵顼呵呵笑道:“我并没有怀疑过爱卿,吴申所奏,已嘱咐中枢不行矣。”   ……   慈寿宫中,太皇太后和苏小妹还在料理石菖蒲。   太皇太后眼神不是很好,却要亲自动手,所以戴着赛露络架子的老花眼镜,让小妹给她指出何处有问题,然后上手操作。   新型塑料材料,被苏油用了后世音译,又转了层意思,表示做出的络架,轻透赛过新露。   一边剔着叶子,太皇太后一边说道:“到底是谏官希从上意,还是宰执确有过失,一试就试出来了吧?官家呀,到底年轻,这样的台谏怎么能起到用处……”   邵亢被弹劾,其实是苏小妹暗中让太皇太后给赵顼出的主意,意思是提醒他看清台谏众人的卑鄙心态,不要利用别人的时候被反利用。   就算是皇帝的狗,咬人也是要讲技巧的好不好!   苏小妹不说话,太皇太后继续言道:“人主喜好,不可让外人得知,否则就是如今朝堂上那样。”   “台谏作为太过,是反将百官推向同情宰执那一边。发人幽私,不列常朝班入罪,哼,实在太低级了……”   苏小妹笑道:“这些话,娘娘该官家来问候起居的时候才说。”   太皇太后也笑了:“说啥?还有要老身再次垂帘听政的,简直就是个笑话。官家故意一提,谏官们便蜂拥而上,还有没有章法?”   “唉,吃一堑长一智吧,官家还年轻,不摔打摔打,不得英明;不学会察量,便无法得人。算了不说他,小妹快看看,还有哪里需要料理……”   台谏实在是太不给力了,净放低级炮,结果一个大臣都扳不倒还惹一身骚,赵顼决定换人。   王陶实在是太菜了,必须让能人来代替他!   要问嘴炮哪家强?有宋百年司马光!   “丙寅,帝徙陶为翰林学士,司马光权御史中丞。”   两前锋互相交换位置。   司马光是时望所重,他的任命一点问题都没有,吴奎还巴不得来一个内行呢!   司马大谏领导台谏的时候,弹劾一样不老少,可哪里有如今这样的乱象奇局?!   然而,司马光一点都不傻。   “丁卯,光入谢,言:‘自顷宰相权重,今陶以论宰相罢,则中丞不可复为。臣愿俟宰相押班然后就职。”’   这话说得非常巧妙,因为宰相权重,如今王陶弹劾宰相不打考勤,就被罢官,那御史中丞以后还如何发挥作用?所以我请求等宰相重新上班打考勤后,再行履职。   这其实给宰相一个复出的台阶——之前台谏的确有问题,但是因为这举手之劳,就导致政府失效。就算是为了恢复朝廷的制度和体面,韩相公你也该复出重新恢复工作,并且按时打卡。   给皇帝一个下台的台阶——宰相肚中能撑船,韩相公会同意的,这就算是给你服了个小软,我们就既往不咎,继续前行哈?   还顺便给自己抬抬身家——台谏是干啥的?是制衡宰执用的。既然宰执不上班,台谏就没有履职的必要!等相公复职之后,官家你看我的吧。   顺便也给赵顼提个醒,那个什么王陶,不值得保了……   司马光的任命是众望所归,但是关于王陶翰林学士的任命,中书独持之不下。   啥意思?搞出这么大乱子,还要给他升职?吴奎亲自请示赵顼,坚绝要求黜王陶于外。   赵顼当然不干,说白了,他们都是我的人,说出我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而已。   到如今,我连一条狗都保不住?不行,外放我不答应。   于是吴奎让步:“不外放,那让王陶做群牧使吧。”   好歹还算留了点面子,没被赶出京城,赵顼同意了。   然而等吴奎一走,赵顼便反应了过来,靠,群牧使,不是王陶升御史中丞前那个职务吗?这是给贬回去了!   赶紧直批送中书,还是要以王陶为翰林学士。   吴奎即具奏言:“昔唐德宗疑大臣,信群小,斥陆贽而以裴延龄等为腹心,天下称为暗主。”   “今陶挟持旧恩,排抑端良。如韩琦、曾公亮不押班事,盖以向来相承,非由二臣始废。”   “今若又行内批,除陶翰林学士,则是因其过恶,更获美迁,天下待陛下为何如主哉?!”   “王陶不黜,陛下无以责内外大臣展布四体!”   于是“以疾求去”。   都干些什么狗屁倒灶的事儿!老子伺候不了你,不干了!   赵顼登位后的朝政,刚一开局,便彻底失控! 第四百六十八章 意大利炮   赵顼大怒,将吴奎的答子交给王陶,王陶立刻弹劾吴奎附宰相、欺天下六罪。   风向渐渐不对,台谏开始报团取暖。   大佬们的手段太厉害了,吴申奏乞留王陶依旧供职,并劾吴奎有无君之心,数其五罪。   赵顼同时给知制诰邵亢发手诏,意图绕过中书,让邵亢直接拟诏。   光有台谏吆喝没用,吴奎走了位置得有人顶上啊!于是赵顼又去做张方平的工作:“吴奎罢,当以卿代。”   张方平怎么会随小皇帝的性子乱来,辞谢之后,反过来做赵顼的工作:“韩琦在告了这么久,要是吴奎被免,必不复起。韩公勋在王室,愿陛下复吴奎位,手诏谕韩琦,以全始终之分。”   言下之意,三朝元老,拥立二帝,因为不按时考勤的小过而被弹劾去职,恐怕天下臣民,都会说官家你凉薄吧?   司马光上书,给原台谏班子上眼药:“吴奎名望素重,今为王陶罢吴奎,恐大臣皆不自安,纷纷引去,于四方观听非宜。”   接着曾公亮入对,亦请留吴奎。   老铁杆韩维终于发话:“宰相真是跋扈的话,王法所当诛。这是非常严重的罪名。”   “如果王陶的弹劾是真的,那宰相安得无罪?!如果王陶的弹劾是假的,罢职都是轻的!”   “如今陛下还要让他做翰林学士,摆明是升迁啊……事情拖了这么久都搞不定,臣请陛下廷对群臣,使是非两判。”   严格说来,这些都是赵顼阵营里的人,王陶如今急于出头表现过火,同伙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这也是告诉赵顼,台谏冲得太急,玩得太过,属于野路子,现在搞了大乌龙,除了舍车保帅,没有它法。   赵顼终于彻底投降了,真要是廷对,鬼都知道谁赢。   于是召吴奎对于延和殿,慰劳,使复位,开着玩笑给自己找台阶:“成王也肯定有疑心周公的时候呀呵呵呵……”   吴奎复位,知制诰邵亢傻眼了,因为他都将贬吴奎的诏书起草好了,里边有“御史中丞职在弹劾。阴阳不和,咎由执政。吴奎所言颠倒,失大臣体。”的句子。   赵顼只好再次手札谕示邵亢,让他别闹:“此无它,欲起坐卧者耳!”   意思是我也不喜欢老吴,但是没办法啊老邵,只有这样,才能让那躺着的老头赶紧站起来呢……“盖指琦也”。   很快赵顼上台后第一次台谏宰执之争,以王陶被贬知陈州为结果,算是乱糟糟地告一段落。   ……   苏油如今其实也在朝中有些影响,师长,朋友都不在少数。   就连司马光,都觉得他是可以拯救一下的。   所以台谏风声一动,无数信件便从汴京飞向嶲州。   但是所有信件,其实都没有四通商号忘雨阁来得快。   苏油却天天老神在在,忘我地研究怎么给铜柱镗孔,对朝中的风风雨雨毫不关心。   心里稳得很,大宋如今最好的年成,一年也不过盈余七百来万贯,如果一旦用兵或者遭灾,国丧,那就铁定赤字。   一边是经济危机,一边是价值一百多万贯的硬通货储备,御史们尽可以拿他作伐引攻宰执,但是难以影响他分毫。   大宋的铜器,理论上是朝廷专榷,而且只能官员购买。   然而从后世穿越而来的苏油,当然会制定出一套完美的规避政策。   虽然六成铜料作为嶲州转运司的储备和与其余各路转运司货品的交换物资,但是别忘了,高杨两家那里还有四成呢!   于是苏油光荣地做起了下游产商,掮客,代理商,市舶司长官。   高杨两家很快发现,将铜料交给苏油打理,收入比自己处理丰厚得多!   被宋人控制地区包围的建昌府,成了黄白铜深加工基地!   一件件精美的黄白铜制品加工出来,就成为了贴着大理标签的舶来品,苏油扣除一部分作为关税,转手就送往夔州,卖给富裕的江南东路,淮南西路,两浙路,福建路。   至于别人拿到手卖去汴京辽国朝鲜日本交趾挣了多少钱,那是别人的本事,四通商号的理念永远是只挣自己合理的那一份,给别人留下足够的利润空间。   最关键的是四通商号本身也参与到了这样的交易中去,巨型纵帆船已经建造好,张散和钱家的海贸之旅,最重要的货品就是大理黄白铜!   大宋禁止铜铁出境,可问题是——大宋那份仓库里放着呢,这些是大理铜,大理铜,大理铜!   苏油振振有辞——俺这属于扶贫项目,为了让大理兄弟沐浴皇宋的恩德,顺便挣点过境运输费和交易介绍费!   这个顺便挣得实在是有点可怕,所以现在苏油手里有足够的铜铁供他瞎造!   嶲州盛产木棉,是最优质的硝化棉原料。   加上铜铁,苏油在城外十里的江边,开辟出一处巨大的兵工试验区。   四通商号的技术骨干们,在石富的带领下,对火炮核心技术进行攻关。   按照苏油的意图,什么铸造,前装,滑膛,燧发,独体弹,通通靠边站。   有了充足的实验材料和高精度加工设备,俺们要搞就搞高大上,必须是后装速射炮起步!怎么都要达到八国联军侵华时期的法军七五速射炮的水平!   这玩意儿是苏油唯一熟悉的火炮,就是李云龙嘴里所谓的意大利炮,正式名称叫做正式名称是“施奈德M1897式75mm野战炮”。   一战时期意大利曾经从法国进口了一批,战争结束淘汰下来的大批旧货,被军火商出售给国民政府。   内战中八路军弄到一部分,炮上铭刻着意大利文,不过指望李云龙了解这些来龙去脉那是想多了,因此就称呼其为“意大利炮”。   人人都有个人英雄主义,苏油也希望有那么一天,自己能够站在阵地前大吼一声:“二营长,你特娘的霹雳炮呢?给老子拉上来!”   想想都美得慌。   然后,现实狠狠地一耳光抽了回来,抽得苏油晕头转向。   三十倍径,七十五毫米口径,二十八条膛线,二点六九米炮身,改进型的双保险螺式炮闩,一点五吨重量。   最关键的,是革命性的液压反后坐力和驻退复进装置,火炮发射时产生的后坐力大部分都被储能筒传递到储气瓶之内,以使得火炮能够保持在原位不动,且射角也不需要再调整。   于是,它才能够在每分钟发射三十发十五斤的炮弹这样高密度输出的同时,还几乎不产生位移,能让炮手可以轻易地在每一次射击间,调整射击诸元以修正弹着点。   苏油想在十五年金属机床加工的基础上搞出这玩意儿来,无疑是痴人说梦。   原理他都知道,不过要变成实物嘛,呵呵呵……   反倒是石富给力,铜管内膛线已经搞得顺手了,从最早的勾刀拉削,发展到了组合环形刀拉削,效率提高了很多,不过相应的,刀头没有跟上,损耗比较大。   于是苏油退而求其次,铁家伙就算了,先搞个小铜炮出来玩玩也是一样的。   再退而求其次,液压驻退装置也别想了,仅用黄铜O型圈作为密封装置,会导致液压油泄露,作用不了几次,就得重新加油。   于是苏油改用钢质弹簧驻退,但是效果立刻大大下降,聊胜于无。   如果说这都勉强能用,后装火炮的气密装置就更难。 第四百六十九章 神机铳   “意大利炮”,用的是螺式炮闩。   螺式闩体装在固定在炮尾一侧的锁扉上,可以在开、关闩时自由回转。   闩体的螺纹面被分作若干偶数区段,每隔一个区段将螺纹切除。   炮尾内表面上的螺纹也是同样处理的,只是被切除螺纹的区段正好与闩体上被切除螺纹的区段彼此错开。   关闩时,闩体上的螺纹与炮尾内表面上相应的螺纹,先是进行齿和缼的啮合。   然后闩柄还可以继续移动,这时,闩柄下方的齿轮会带动闩体进行圆周转动,将闩体和炮尾上的螺纹相互车紧。   这是基本原理,当然还有很多附件,比如防止炮击时防止闩体转回和打开的保险装置;关闩时机械撞针自动复位到击发状态的装置;击发失败后手工重新复位撞针到击发状态,进行再次发射的装置;以及保险锁装置等。   至于用在药包底部的紧塞具,用于炮瞄的观测装备等其它装置,那是很以后很以后的事情了。   苏油只在军事博物馆看到过意大利炮的外形,因此只能给石富大致画出个形状,然后讲解炮闩的原理,最后让他自己去动脑筋。   而自己则挑软柿子捏,主持研发简单的装备——迫击炮和子母铳。   这个就简单太多了。   迫击炮的炮管要求不高,就用已经成熟的铁桅技术就可以实现。   制造出来的家伙还是和后世没法比,炮管造出来后虽然经过镗制,同心度能够保证,不过还是厚了很多,明明只能发射五十毫米弹,重量却达到了后世发射八十毫米弹的迫击炮重量——一百三十斤。   而且为了射手的安全,不是依靠弹体自身质量使炮弹底火撞击炮管底部的撞针,而是依靠其自身质量滑至炮身底部后,由躲在掩体后的射手拉动拉绳释放撞针,撞击炮弹底部底火。   这是苏油对如今的钢铁制造技术不大放心,防止炸膛伤害射手而进行的设计。   至于剩下的,就和后世迫击炮差不多了。   弹体是铸铁加铅质闭气环,尾管底端制有内螺纹,装入基本药管并与底火螺接。可通过调节附加药包数量获得数种不同的初速和射程。   子母铳,其实就是明代国外传入的佛朗机炮,母铳身管细长,口径较小,铳身配有准星、照门,能对远距离目标进行瞄准射击。   铳身后部较粗,开有长形孔槽,用以装填子铳。   子铳类似炮弹,每一母铳备有九个子铳,可预先装填好弹药备用,战斗时轮流装入母铳发射,因而提高了发射速度。   不过由于使用的是锻铁而非铸铁,因此管壁厚度却又比佛朗机炮大大降低,重量降至两百斤。   而且由于眉山精密机床的发展,虽然是分体式,但是密封性比明代佛郎机好了很多。   和佛郎机不同之处,是铳尾还有螺旋装置,可以调整炮管底的底托位置。   如果是速射,底托设置靠后一些,这样方便子铳的装卸。   如果是慢射,子铳安装好后,可以摇动车盘,底托将子铳抵紧,让子铳和炮管结合紧密,这样可以增加气密性,得到更远的射程。   加之使用的是接近现代的药包,因此射程比明代佛朗机炮远了太多,九尺长的子母铳,弹一斤,药一斤,速射时,能攻击四百米外的目标,慢射时,能打到一千多米外。   这两种炮,一种是平射火力,一种是仰射火力,发射的都是开花弹,苏油认为,已经足够了。   当然这只是试验品,除了搞懂原理,还需要大量的实验数据支撑,以期达到最佳效果。   这两种都是灵活机动的进攻火力,苏油觉得不过瘾,又发明了第三种。   要塞炮,炮管长三米,重达一吨,口径一百五十毫米,炮弹直径一百四十毫米;火药用量九斤,或者硝化棉四斤,炮弹重二十斤,填装火药时,有效射程四百米,填装硝化棉时,有效射程六百米!   除了作为要塞炮配合棱堡使用外,最关键的,它能够和子母铳组合安装到巨舰上,作为海战利器使用!   不过这是前装炮,射速很慢,后装炮的炮闩发明出来之前,只能这样玩玩了。   至于火箭弹什么的,精度太差,大规模覆盖那就是烧钱,烧不起。   种谊都快要疯了,马车弩炮加瓷弹,已经让他觉得自己可以踏平西夏收服燕云,如今有了这个,那就把辽国高丽一起算进来吧。   苏油啪就在他后脑勺上来了一下:“狂妄!战争打的是国力和后勤,不然就是送人头送装备!”   “老老实实给我做实验数据统计,装药和弹重的比例关系,身管与火力的比例关系,炮车的设计,瞄准装置的设计,操控装置的设计,这些都交给你了!”   “还有战术,如何用这些东西配合现有军队,完成配给,运输,战斗,这也是一个课题。”   “然后一门炮配备多少操作人员,配备多少马,多少弹药;几门炮可以形成一个单元,一个单元可以配合多少部队;最大集群多少合理,一名指挥官指挥多少门炮合理……”   “如何观察敌情,如何传递消息参数,如何提高作战效率,如何匹配弹药品种,这些统统都要研究!东西造出来,不是给你瞎糟蹋的!必须形成一套战法!”   种谊举手:“那我要进行大量实射!”   苏油说道:“由得你,不过必须注意安全,这相当于将二十斤重的震天雷送到数百米外,它要是炸膛,可是非常恐怖的事情。”   “每次试验,给我老实躲在钢筋水泥掩体后面!一旦被我发现不按试验条例操作,只要一次,永远取消实验资格!回渭州跟你哥练弓箭刀子去!”   火炮只是嶲州军工试验场最重要的科研项目,除此之外,枪械和单兵炸药武器,也是重点。   长枪管的问题,几乎已经被石富解决了,他将枪管外形由圆柱形改成了正六边形,一下子就解决了机床夹持的问题。   这个问题解决后,就可以用高锰钢铣刀将软铁镗孔,勾膛线,再通过渗碳和热处理让枪管外坚内柔,枪管的问题基本不大了。   反而是弹药成了瓶颈。   像给石薇转轮铳用的那种发射药和底火用铜帽分离的黄铜壳子弹,加工难度太高也太贵,无法大批量生产,因此后装纸壳弹针发抢,就成了苏油的首选。   最后弄出来的成品,除了六角形枪管外,非常类似于后世德莱塞步枪,外加一个毛瑟M1871的保险。   这是一支真正意义上步枪,空枪重九斤,枪长一米三,枪管长八百毫米,还有四条右旋膛线。   枪弹用纸筒作弹壳,将弹丸,发射药和底火集于一身。   装填时用枪机从后面把枪弹推入药窒,枪机前移抵紧枪管,机针被扳机保留在后部。   扣动扳机后,击针朝前弹出,刺进纸壳,撞击底火,引燃火药,射出弹丸。   火药使用硝酸钾改良后的黑火药,可以极大节约成本,有效射程三百到八百米。   可以说,除了见鬼的使用寿命,东西与后世几乎没有区别了。   为了提高枪管使用寿命,弹头被迫采用了平头铅弹,还有部分钢芯铅弹,用于特殊用途。   如今这款抢还在继续改造当中,因为是纸壳弹,会导致火药气体从枪机与枪管接触处逃逸部分,让子弹损失部分动能。   要解决这个问题其实理论上已经不难了,第一就是采用黄铜弹壳让枪管与子弹接触更加紧密,其二就是让枪机,枪管和子弹被包裹起来让气体不至于泄露。   最初的试验品,看上去就像一个兵器架上横放着一根古怪的铁棍,待到这根铁棍真正能够进行有效射击后,核心部位算是研发成功,之后才是上附属装置。   该做加法做加法,该做减法做减法。   比如枪管做好,其实无需前后厚度一致,爆炸冲击的主要是枪管底部。   也就是说,可以在内镗做好之后,打磨外观,使其成长锥型枪管,以减轻重量,调整重心。   又比如,瞄准系统,刺刀,木柄等配套设施的设计。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这款神机铳,能够跨越前装滑膛枪,火绳枪,燧发枪,后装燧发枪,象鲨鱼那般一步进化到位,让苏油对眉山十五年工业科技成就得意非凡。 第四百七十章 生意和神器   不过就像石薇的转轮铳一般,成本,是最大一个瓶颈。   一支神机铳的造价,高达八十贯!工时长达一百天!   大宋禁卫马军将领,全装战甲一副三十贯,马甲一副四十贯,弓两贯,箭一贯,刀三贯!   加起来还没这支铳贵!   真要武装出一支两千人的神机营,光铳就得十六万贯,加上配套设施,日常训练,弹药储备,消耗,枪支淘汰更新……   所费将不下一年四十万贯,这是什么概念!   韩琦几年前建议刺配陕勇十八万,一人给一贯的报名费,每月两百咸菜钱,四十万贯,足够在陕西河北征召十多万义勇,仅蓄养的话,能够养二十万人!   就这还没算炮兵和骡马!   苏油安慰石富:“没关系,样品出来,接下来就是一个如何做加减法的问题,如今简化版的转轮铳,我们不是也给它降到百贯成本了吗?”   军事研发就是烧钱,这个是不容置疑的,好在苏油实在是太能挣了。   挣钱的,同样有军器。   铜件的大量应用——搭配黄铜皮带扣,纽扣,暗扣,铆钉,锁眼的各种皮具,给军方带来的便利无疑是非常大的。   还有密封水壶,挤压式箭囊,刀剑,枪头,弓矢,弩矢……   还有冲压板护甲,头盔……   但是军器竟然还不是最赚钱的,最赚钱永远是奢侈品。   眉山对玻璃釉的研究,早都发展到了非常相当发达的程度。   除了普通的蓝、红、黄、绿、白外,已经发展出天蓝、宝蓝、翠蓝,鸡血红、葡萄紫、紫红、饰红、明黄,姜黄,石绿、梅子青,乳白等多种鲜艳的色料。   因此,嶲州如今有一种精美的铜器,利润比军器还高!   用红铜板制出器胎,再用压扁的铜丝依设计饰纹粘牢于胎体,经过喷灯烧焊,点蓝,烧蓝,磨光,镀金之后,可以得到一种绝美的珍品——掐丝珐琅铜器。   这个东西汇集了金属加工工艺,陶瓷艺术工艺,玻璃工艺之大成,除了嶲州,如今大宋其它地方还真搞不出来。   商品首先就是宗教仪典用具——儒释道三家家的礼器,偶像、龛、塔、七珍,八宝,瑞兽等,以及实用兼陈设的炉鼎,云牌,烛座这类东西。   还有普通人家,日常的文房用具、花瓶、花盆、轿瓶、香薰、脸盆、手炉、渣斗、镜子、挂屏、灯座、帽架、鱼缸、如意、斋戒牌……   最低档但是销量最大的,是随身的香囊,发簪,方盛,步摇,帔坠,帽正,带勾,带片,带翅等装饰品。   当然这东西现在不能叫景泰蓝了,甚至珐琅都没这名,工艺名称变成了掐丝琉璃烧嵌。   还有一宗赚钱的买卖,那就是赛露络。   纯天然塑料,用料是樟脑和硝化纤维,这东西如今也名贵。   但是再名贵也有人消费得起,使用各种颜色,或半透或不透的赛璐珞薄片交错地堆叠、碾压,制成以假乱真的象牙纹和玳瑁甲壳纹,能够很方便地在开水中成型,可以得到以前必须使用象牙和玳瑁等珍贵材料才能制成的物品。   通过添加各种颜料及助剂,还能仿出珍珠,螺钿的光泽……   比如苏油就做了个巨大的假牡蛎壳,牡蛎壳中间的珍珠层,形成的图案是一尊浅浮雕的佛陀。   还做了一支假象牙,不过象牙除了体积巨大不说,横截面上,中心有个佛家的万字图案。   还有——一个碗那么大的珍珠……   这三个东西纯属瞎胡闹,最后都送到夔州交给了张散,苏油很期待张散拿去外邦,能忽悠多少好东西回来。   ……   第一支神机铳,自然要秉承石富一贯的风格,雕饰华丽异常。   苏油看着石富在往枪管上嵌金丝,语气里全没好气:“我在想方设法减轻火铳重量,你在想方设法给我增加回去。”   石富都懒得理他:“这是进献给官家的东西,当然要有皇家的气派。”   苏油摸着下巴:“洪江和高国舅估摸着得把肠子悔青,我在渭州的时候,求他们给几百斤软铁,愣是一斤都不给我。”   石富拿着小锤和一颗圆头钉子在神机铳上敲敲打打,兴奋不已:“钢芯铅弹,两百步外还能击穿冲压头盔,这是天下第一强的单兵器械!”   苏油笑道:“那也得打准了才行,听闻大宋禁军,考较武艺只考较力道,不考较准头,开弩能开四石,可七十步内都射不准。”   石富嗤之以鼻:“京中禁班嘛,平日里引导仪仗,不当值时还要给殿帅们挑拉贩运,没把子力气怎么赚钱……”   就在这时,唐淹过来了,兴奋地拿着邸报:“明润,真给你猜中了!”   苏油笑道:“王介甫入朝了?”   唐淹兴奋地说道:“正是!如今吕晦叔,司马君实为翰林学士,张学士为翰林承旨,赵学士知谏院,王介甫也将入朝,成为翰林学士兼侍讲。”   “这是众正盈朝!朝堂有望,大宋有望啊!”   苏油摸了摸鼻子:“呵……呵呵……”   ……   司马光和吕公著的任命是三月的事情,“光累奏固辞。”   赵顼不许,面谕道:“古之君子,或学而不文,或文而不学。只有董仲舒、扬雄可称兼而有之。到了爱卿你这里是第三个,干嘛要推辞?”   司马光说道:“翰林学士要起草诏书,我不会写四六骈文。”   赵顼说道:“没关系,你便如两汉制诏,用古文文体就行了。”   司马光道:“本朝没有这样的故事。”   赵顼也有些对司马光的借口着恼:“卿能举进士高等,而不能为四六,这可能吗?!”   别以为我忘了你当年是甲科进士第六名!   司马光出来后,赵顼继续派遣内侍至合门,强迫司马光受告,司马光拜而不受。   直到司马光入退到合门外庭中,都还在推辞,内使最后将告书硬塞进司马光怀中,“光不得已乃受”。   后来,赵顼问当时还在朝中的王陶:“公著及光为学士,当否?”   王陶赞赏不已:“陛下用此二人,天下何忧不治!”   ……   赵老头知谏院,也有小故事。   老头入谢的时候,赵顼问他:“闻卿入蜀,以一琴一鹤自随,为政简易,亦称是邪?”   赵抃就叹气:“蜀中狡童不在,这次琴鹤倒是都得保全。”   赵顼哈哈大笑:“对呀,应该还有一只白龟才是。”   赵抃这才说道:“蜀中新制,起于眉山,既然行之有效,又何必另外更张?地方任职的官员,后任必爱推翻前任举措,一味更张,认为功不己出,无名无利。这种事情,臣是不愿意做的。”   赵顼点头:“对了,有一点要与爱卿说明——以往近臣自蜀还者,必登省府。如今让你做回谏官,朝中大臣颇以为疑。”   “其实我是久仰‘铁面御史’风采,欲赖卿言耳。大用何必一定省府嘛!爱卿你说是不是?”   于是赵抃回去之后,立刻上疏言任道德,委辅弼,别邪正,去侈心,信号令,平赏罚,谨机密,备不虞,勿数赦,容谏诤十事。   ……   至于王安石的诏令,那就更加的夸张了。   自王陶被劾后,曾公亮自问摸明白了赵顼的脉门,因此力荐王安石,想用他来牵制韩琦。   加上赵顼的铁杆韩维和王安石也是文章知己,平日里没事儿就在推荐,因此赵顼对王安石,早就非常仰慕。   王安石一直辞官不起,如今守丧期满,赵顼反而患得患失:“安石历先帝朝,累召不起,或以为不恭。今召又不至,果病邪?有所要邪?”   他是真有病啊,还是别有所求啊?咱别没整对路数,让大贤再次不买账哟! 第四百七十一章 议论   曾公亮给王安石打保票:“安石文学器业,宜膺大用;累召不起,必以疾病,不敢欺罔。”   吴奎却是韩琦一边的人,为了韩琦,皇帝敢怼参政敢辞的主,对曾公亮抬举王某人打压韩相公这套很看不惯。   “王安石以前纠察刑狱,因为鹌鹑案争刑名不当,本该奉旨到合门释罪。”   “结果他自己执拗不肯入谢,这才去职。然后一直认为韩相公在沮抑他,所以才不肯入朝。”   曾公亮力争:“陛下,王安石真是辅相之才,吴奎所言,是发人小过,荧惑圣听!”   吴奎冷笑:“当年我就跟他同领群牧司,见他护前自用,所为迂阔那套多了!我话先撂下,万一用之,必紊乱纲纪!”   不过吴奎和曾公亮之间,赵顼当然选择相信曾公亮,于是决定先下诏书,起王安石知江宁府。   所有人都劝赵顼,陛下别费劲了,王介甫这回肯定还要推辞。   韩维却独奏道:“我知道王安石乃正人君子,之前久病不朝,今日如果任命大郡马上就任职,看起来还真就像是一直对君命推三阻四,希图持价待沽。”   “但是臣坚信安石不会有此心。与先帝不同的是,陛下始初践阼,慨然想见贤者,与图天下之治。安石怎么会不愿效其忠、伸其道哉?!”   “如果王安石真的病得厉害,或者蠢得厉害就罢了,如果不是,他肯定会就任的。”   “议论这件事情的人,都认为往安石会顾忌时议,因此只能慢慢升迁而致,不能猝然召命回京。”   “他们不知贤者只可以义动,而不可以计取。所以陛下,尽管下诏吧!”   这就是此刻王安石在士林官场皇帝心中的声望。   果然,诏书一到,安石立即前往官府府视事,再不推辞。   一个多月后,诏书再到,召知江宁府王安石为翰林学士。   王安石即刻整顿家小,奉诏赴阙。   唐淹说苏油料事如神,就是指这个。   苏油不信这中间没有一点操作,笑道:“要我说,司马君实,介甫公,都是朝中有名的君子。”   “既然是君子,那他们还会欺君?所以说,司马君实跟官家说不会四六,那大伙儿就应该当他真不会四六。王介甫说是久病,那大伙儿就应该当他真的是久病,如今突然好了。”   “否则不成了言不由心欺君罔上了吗?那还是什么君子呢?”   唐淹笑道:“你这嘴啊……回京后可别胡说八道了,好歹四品大员,要有点人臣之体。”   说完又叹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官家此番召你进京,怕是要大用了,明润,你真没一点消息?”   “这回是真没有消息,估计是看在十六万斤铜的面子上吧。总不至于如王介甫般被看重。”苏油说道:“范文正公说得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大宋哪里需要,我就去哪里呗……”   《宋史》:   “治平四年九月,韩琦、吴奎、陈升之并罢。   先是,王陶论劾后,曾公亮因力荐王安石,欲以间琦。   琦称疾求去,帝不许,以诏书慰抚。   琦又疏有四当去,复不许。   厚陵复土,琦更不入中书,请甚坚。   于是帝夜召张方平议,且曰:‘琦志不可夺矣。’   方平遂建议,宜宠以两镇节铖,且虚府以示复用;   乃除镇安、武胜军节度使、守司徒、检校太师兼侍中,判相州。   以枢密副使吕公弼为枢密使,翰林学士承旨张方平、知谏院赵抃并参知政事,三司使韩绛、知开封府邵亢并枢密副使。   《蜀中杂记》:   “治平四年,张赵二公并列参政,引油叩阙。   时薛向奏陕西事,司马君实攻向,又言方平贪猥。   帝犹疑,乃诏油垂问。   ……   汴京,延和殿。   司马光与赵顼在私话。   司马光对赵顼说道:“陛下,陕西都转运使薛向,你了解他吗?”   赵顼知道司马光要说什么:“我知道薛向非端方之士,但是也要用啊,他料理钱谷,筹备边事,还是有一套的。”   司马光摇头道:“陛下,所谓钱谷,不过就是使陕西自足,马畜繁盛。但是,这真是他的功劳吗?”   “就算他善于财政,但是边事,怕是糊涂。”   赵顼说道:“也不是吧,渭州大捷……”   司马光拱手道:“所谓渭州大捷,实际是苏明润在操持;就连陕西财政,也是苏油延揽商贾,才得喘息。陛下亲政未久,不可操切啊。”   赵顼有些不赞同:“薛向所奏,不过是种谔在清涧城招揽边蕃,以朱令凌最为横山得力酋长,请给田十顷、宅一区,乞除一班行而已。”   “这是为了夸示诸羌,诱降横山之众。对朝廷来说,所费不多,收效也会不错,怎么就行不得?”   司马光说道:“我担心陕西边臣,得寸进尺。如今谅祚称臣奉贡,颇为柔顺。而收横山众,需要安置奖赏,徒增朝廷负担,何用之有?”   “而且听闻薛向种锷,准备招诱西臣背叛,臣担心大宋失了礼义在先不说,还将重兴边事,得不偿失。”   赵顼赶紧掩饰:“此外人妄传而已。”   司马光诚挚地说道:“陛下待臣以腹心,臣敢不尽忠竭报?如今朝廷内外,每欲导陛下于操切者,此等奸邪贪猥之辈,岂可掌枢要重镇?”   赵顼皱眉问道:“君实大谏,如果外为薛向,那你所言内者,又是谁?”   司马光正色道:“张方平。”   赵顼问道:“有何实状?如无实状,非君子所为。”   司马光说道:“臣所目见者有三。方平当年未起时,曾于吕夷简处诣第伏谒。”   赵顼说道:“此传言耳,当年张安道上《平戎十策》,吕夷简对枢密使宋公叹曰‘六科得人哉。’引荐张安道者,乃是宋绶。”   “然终不果用,反而是被吕公排挤的出朝的李迪,辟之为天雄军通判,进而推荐赴阙,这才得到机会直集贤院。”   司马光再道:“要说他和吕氏无干,难杜天下悠悠之口。吕夷简的神道碑,可是出自安道手笔。”   赵顼说道:“当时他是太常寺卿,身负皇命。且吕家人欲以调协两宫入碑记,张公不同意,请问仁宗虚实。”   “仁宗不喜曰:‘吾不记此。’于是便没有写入,可见张公非阿附吕氏之人。”   司马光说道:“其二,庆历年间,因进奏邸案,方平附御史中丞王拱辰,以益柔累范公,杜淹。范公去位,他就是帮凶!”   赵顼作色:“王益柔写下‘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此等失心悖妄之语,设若大谏当时,能不弹劾?”   “范公于时政每有兴革,必侯张公入直,方出事目。谓朝士曰:‘张舍人于教化深,非但妙于文辞也。’”   “制诰美辞,自张公始,且当日宋祁也在弹劾王益柔之列,难道宋公也不是端人吗?”   司马光又道:“其三,吴春卿与贾昌朝争唐询去留,张方平附贾昌朝意,致吴育失事,与丁度易位,方平却立即升任三司,这不是小人间授受,却是如何?”   赵顼摇头:“唐询所去,乃因奏罢制科。张公什么出身?恰恰两试制科出身!而且朝廷制科选拔的人才如何,不是显而易见的吗?的确是唐询没道理嘛!”   “当时仁宗本欲将吴贾两人同罢,时方平将入奏,昌朝引方平助己,以吴育之位许之。张公怒斥曰:‘此言何为至于我哉?!’”   “吴育之罢,世皆以方平助昌朝,其实吧,另有其人。张公当时也不好明言,代人受罪罢了。” 第四百七十二章 进京   司马光拱手道:“陛下,事体殊大,弹劾方平的奏章,如今就在臣袖中,还请明示。”   赵顼说道:“前朝旧事,其实不提也罢。当时贾昌朝宫内有援。”   “温成皇后乳母贾氏,贾昌朝与之连结,谓之‘姑姑’。吴春卿欲得其实而不可,有近侍对仁宗言道:‘台谏言事,虚实相半,如贾姑姑事,岂有是哉?’仁宗默然良久,乃曰:‘贾氏实曾荐昌朝。’”   说完对司马光道:“每有除拜,众言纷纷,实非朝廷美事。”   司马光说道:“此正是朝廷美事。知人,帝尧难之;况陛下新即位,万一用一奸邪,若台谏循默不言,陛下从何知之?”   赵顼问道:“那吴奎真的是阿附宰相吗?”   司马光不正面回答:“不知也。”   赵顼又问:“阿附宰相,与阿附人主,孰贤?”   司马光正色道:“结宰相者,自然为奸邪;然希意迎合,观人主趋向而顺之者,亦是奸邪。”   赵顼取出一份奏章,交给司马光:“这是富公的奏章,你看看吧。”   司马光将奏章打开,只见上边写道:   “帝王都无职事,惟别君子、小人。   然千官百职,岂尽烦帝王辨之乎?   但精求任天下之事者,不使一小人参用于其间,莫不得人矣。   陛下勿谓所采既广,所得必多,其间当防小人惑乱圣听。   奸谋似正,诈辞似忠,疑似之际,不可不早辨也。”   赵顼诚恳地说道:“年少德浅,受诸公所教,不敢稍懈。因此事前也做了功课。卿经术行义,为世所推,然在张安道一事上,却一直偏颇了。”   司马光拱手正色:“敢问陛下这番所谓功课,是何人所授?”   赵顼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司马光将袖中的弹章取了出来:“如是君上自为之,司马光拱服认罪,今日便去张府,向其道歉。”   见到赵顼不做声,司马光摇了摇头,继续道:“如此看来,非君上自为。那就更说明张方平居心叵测,狡黠险深,其智足以惑主,其文可以饰非。知道自己将被弹劾,预先作好布置。”   “臣,弹劾参知政事张方平,诱惑人君,阻壅言路,举事荒唐,不协众望。乃是大奸大恶,一等一的小人!”   赵顼不由得满脸通红,不知如何收场。   ……   次日,诰敕出来,权御史中丞司马光,复为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以滕甫权御史中丞。   司马光上奏:“臣昨论张方平参政,不协众望,其言既不足采,所有新命,臣未敢祗受。”   诰敕下到通进银台司,吕公著认为赵顼又在乱来了,台谏劝君王是正道,怎么能说撤就撤,具奏封驳。   赵顼于是手诏司马光:“朕以卿经术行义,为世所推,今将开迩英之度,欲得卿朝夕讨论,敷陈治道,以箴遗阙。故换卿禁林,复兼劝讲,非为前日论奏张方平也。吕公着封还,盖不如此意耳。”   取诰敕直付合门,催促司马光受职。   吕公著上言:“诰敕不由本司,则封驳之职因臣而废。”   帝手批其奏:“等开了迩英阁,你们就知晓我的意思了。”   《宋史》:“己酉,初御迩英阁,召侍臣讲读经史。   讲退,独留吕公著,语曰:‘朕以司马光道德学问,欲常在左右,非以其言不当也。’   公著力请解职,许之,它日,又谓公著曰:‘光方直,如迂阔何?’   公著曰:‘孔子上圣,子路犹谓之迂;孟轲大贤,时人亦谓之迂。况光者,岂免此名!大抵虑事深远,则近于迂矣。愿陛下更察之!’”   ……   一艘宽底吴船,在南京应天府停留了下来。   船上住着一家人,女主人还好,长得富态,衣装打扮都是富贵人家的做派,男主人则——   怎么说呢,说得好听叫随意洒脱,所得不好听,有些邋遢。   男主人四五十岁年纪,手里拿着一本《尚书》,一边阅读,一边还与身边桌上摊开的几本对照,偶尔还提这笔写写笔记。   男主人身边伺候的是一个年轻男子,相貌俊朗,眉梢眼角皆有些傲气,一副二世公子哥做派。   就听年轻男子对男主人说道:“父亲,朝命至重,出发时急如星火,如今却在南京逗留,苏明润真就这么了不起?”   说话之人正是王雱,年前刚中了进士,正是意气风发之时。   读书的自然就是王安石了,就听王安石说道:“当然了不起。苏明润治政,料军,文章,气节,均有可取,竟然是我大宋难得的全才。然朝中诸公不容,一向在边境周转,此番赴阙,无论如何,都要奏禀陛下,将之留京,放在地方上,屈才了……”   王雱讥笑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当年父亲从落卷中将之提拔出来,苏明润方中得探花,却何必又在揭封之后,建议官家将之降等?一番大好人情的机会,却叫父亲白白放过。”   王安石却不以为意:“的确是大出为父意料,十四岁的探花郎,六年之间,每以事功立身。所历之处,政通人和;所有更张,不畏时俗。一身任之,竟然是我辈中人。”   王雱却比较清醒,摇头道:“不然,此子与张方平,赵抃,薛向一路。其兄苏洵,宗侄苏轼苏辙,与欧阳修富弼过往甚密。自身也颇受韩琦看重。此番进京,自有张赵二人看护,说不定人家爱惜羽毛,还不见得稀罕父亲这点人望呢。”   王安石放下书:“雱儿,当年我第一次见到苏明润,曾说起你幼年事迹,就是獐旁为鹿,鹿旁为獐那件事。”   王雱颇有得色:“苏明润也号称神童,那他如何说?”   王安石看了王雱一眼:“苏明润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王雱顿时变了脸色。   王安石说道:“这才是大聪明。雱儿,休要看低天下智者。”   “苏明润的文学义理,不下与你。当年高中探花,绝非幸致。这本《尚书祈询》,足见其思虑之深。”   “其余经济经纬,更非你所及。甚至天文,地理,兵农工商,甚至音律,书法,皆有建树。”   “至于理工之学,辩证之道,精细纯三论,情为理先的思考,更是综缬前人,却自成新论。不夸张地说,已经具备开宗立派的资格。”   王雱不服:“蜀学杂而不纯,偏重以实相验,只敢一步三顾,不敢大刀阔斧。说到底,裱糊匠罢了。”   王安石摇头:“雱儿,你的确是聪明之辈,但是才高使气,失却了胸襟。”   “至少我没有听见苏明润直道宰执,前辈之名,生平未见愠怒。这等涵养,别说是你,为父都自愧不如。”   “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此先儒之流风。陷于俗,党与朋,拘于仕,从于王,此今儒之习气。”   “苏油身上,没有一丝今儒的腐浊,这是我看重他的地方。”   王雱问道:“既然如此,如何曾相公那里,只见父亲推荐吕惠卿等人,未见推荐苏明润?”   王安石哈哈大笑:“老苏当年给欧阳学士推荐大小苏,信中言其族有自能脱颖者,不劳提携,盖明润也!何劳老夫作为?”   就听一声长笑:“苏油秉性顽劣调皮,行思飘忽,不过多得人相力助耳,那里当得王公如此看重!” 第四百七十三章 生活与生存   王安石起身推开窗格,喜道:“明润来了?!”   船舷上,苏油穿着淡竹青色的暗花锦袍,头戴一顶古怪的黑毛皮帽子——这是从渭州流行起来的乌云帽——其实就是后世的雷锋帽,不过是纯皮毛的,站在那里,笑眯眯地对王安石施礼:“介甫公,王世兄,苏油有礼了。”   王安石笑道:“元泽这称呼当不得,愚弟安礼与明润乃是同科,他方是你世兄,犬子当执子侄之理。”   苏油赶紧摆手:“可别可别,我们各论各的礼,元泽兄学术文章无不精妙,苏油佩服得很。”   说完对王雱拱手:“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这首《眼儿媚》,清新自然到极处,苏油只有羡慕嫉妒恨的份,写却是写不出来的。”   王雱脸色一变,不知道苏油到底是不是在讥刺他。   大才子非常敏感,还有心理疾病。   怀疑自己的妻子庞氏对自己不忠,每天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与妻子争吵不休,对自己亲生的孩子也“以貌不类己,百计欲杀之”。   结果幼子很快被他折腾死了,庞氏凄苦不堪,躲到一间小楼内每日以泪洗面。   王安石看到事情无法挽回,非常心疼自己的儿媳,于是做主让王雱与庞氏离了婚。   由于庞氏没有任何的错误,所以也不愿意让庞氏背上被休掉的名声,王安石亲自为庞氏选择了一个好夫婿,相当隆重的将王雱妻子庞氏“嫁”了出去。   这件事在江南传为美谈,王雱也不清楚苏油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苏油当然知道,不过却也没有讥刺他的意思。   这词的确写得好,别人家事他也管不着,而且知道王雱心胸狭窄还眼高于顶,自有他倒霉的时候,能不得罪就不得罪。   王安石见王雱愣在那里,再看苏油言谈举止,不由得暗自摇了摇头:“雱儿,这位就是苏明润了,文章事业,皆是不凡,你们以后多来往。”   王雱这才与苏油还礼。   苏油问道:“据往来商号执事所言,介甫公在此等了苏油三日,实在是失礼了。苏油备办了一桌宴席,想请介甫公过船一叙,未知船上还有那些家眷家属,待会儿一起置办了饮食送过来。”   王安石对王雱低语了两句,王雱去了,王安石才对苏油说道:“明润食不厌精,在士林中是出了名的。要留你在这边用餐,那就是虚伪。此次赴阙的还有愚弟安国,除了两家家眷,安礼的家眷也在船上。”   王安国字平甫,王安礼字和甫,两人与王雱并称“临川三王”。   苏油说道:“说起这个,还一直没有机会当面与和甫兄道谢,他重修的《灵台秘苑》,如今在海运定位上可是派上了大用场。”   《灵台秘苑》是中国历史上的星表,原是北周庾季才撰,是第一份;王安礼主持重修的是第二份。   书中记录有三百四十五颗恒星的入宿度和去极度值,其观测记录和研究思路,为苏油和小天师制作航海星表提供了极大的帮助。   王安石的专长是经义,对自家弟弟的学术反而不是太了解,听闻这个,不由得感到好奇。   苏油便取过纸笔同他讲解,都是聪明人,星象分野也懂,很快王安石也明白了个大概原理。   这时候王雱回来了,还带着一位中年人。   王安石介绍道:“这便是愚弟安国,因韩公举荐赴阙召试,这次也通船,刚刚一直在尾舱中用功。”   又是一位神童,还是自学成才的神童。   自幼聪颖上进,虽未曾从师入学,但写出的文章却有条理。   十二岁时将其所写的诗、铭、论、赋数十篇向人展示,观者无不惊叹其文采超群。   滕王平昔好追游,高阁依然枕碧流。   胜地几经兴废事,夕阳偏照古今愁。   城中树密千家市,天际人归一叶舟。   极目沧波吟不尽,西山重叠乱云浮。   这首《题滕王阁》,是王安礼十三岁时候的作品,立意,写景,遣词,均属上层,相当耐读。比多数吹出来的神童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不但文才出众,而且兄弟出仕的时候,就由他长期尽心尽力侍奉母亲,广结善友,在士林中颇有贤名。   不过神童到今天也四十多岁了,考试的运气嘛,嗯,和去世的老堂哥差不多。   两人见礼完毕,苏油请众人来到自己船上。   这艘是在夔州换上的夔州型大船,结构和宽体吴船不一样,比例修长。   甲板后方有个露棚,宴席就开在这里。   石薇正假模假样地指挥张麒他们在排布餐盘,见苏油领人过来,便前来见礼。   王安石也不是讲究俗礼之人,见石薇英姿飒爽,腰间束着银带,还挂着短剑,印囊,不由得露出欣赏的神色:“明润与县君,真乃是人中龙凤,神仙眷侣。”   苏油请众人入座:“每个人都有优点,每个人也都有缺点。我和薇儿,其实也不如外间所说那般。不过百姓和士林抬爱,将优点无限放大,将缺点无限缩小了而已。”   “比如我就爱偷懒,薇儿她不会女红,这些大家不说而已。”   王安石笑着坐下:“明润爱偷懒,这可是笑话了,要是大宋官员人人如明润这般偷懒,早就天下大治了。”   苏油招呼上菜,上酒,顺便嘱咐给另一船女眷送食盒,忙了一通才说道:“我是真爱偷懒,地方上的事务,我一般就主抓自己擅长的几项,其余都放手让手下人去做。”   “还有理工之学,其本质就是为了提高生产效率发展出来的,什么叫生产效率?就是尽量少的人,生产出尽量多的东西,说到底就是偷懒。”   王安石皱眉:“那剩下的人,无事可做,衣食何来?”   苏油笑道:“这个要看发展阶段,如上古,先秦,男耕种,女绩麻,自食自足而已。”   “但是苏油认为,那种方式,只可以称为生存,却不是生活。”   “生活是生理心理皆处在舒适状态下的生存,人不为衣食烦忧,还要有精神层面上的慰藉。精器,美食,诗歌,音乐,绘画,雕塑……这些不应该是士大夫才有的权利,而是所有活人,都该有的权利。”   王安石悚然动容:“如何实现?”   苏油接着说道:“因此农耕只是基础,首先要让农耕的产出能满足大宋所有人的需要,而且这部分人口,并不在大宋占主要部分,其余的人力做什么呢?”   “工,商,兵,士,这些依托与农,各司其业。”   “足衣足食,应该只是最基本的要求,我给它的定义,叫做生存底线,也叫温饱线。大抵就是我七岁时带领孤童兄弟姐妹们的水平。”   王安石摇头:“非人人皆有明润之能,如今大宋,一半以上地方,在明润划出的此线之下。其上者,大抵也就蜀中,吴地,汴京。”   “而且汴京都不能真算在内,那是调运天下之出供一地之需,难,难啊……” 第四百七十四章 论政   王雱一直在等着挑苏油的刺,好压过他一头,显示自己的存在感,这时候说道:“如明润此论,那农计反而不重要了?须知国家以农为本,每年官家皇后,都要亲历农桑的。”   苏油没有搭理:“来来来,菜来了,我们边吃边聊。”   王安石不饮酒是出了名的,当年包黑子当任群牧使,司马光和王安石在他手下当判官。   一日司内牡丹花开,包黑子来了兴致,举办一次花会。   两人都不饮酒,包黑子见两人面前杯子空着,便上前相劝。   先是到司马光前,问道:“独乐乐,何不与人乐乐?”   司马光无奈,只得给包黑子面子,只得“强饮”。   包黑子又来到王安石面前:“举坐皆欢,一人向隅,岂可忍乎?”   王安石回答:“平生不饮,此次亦不敢破例。”   包黑子也是出名的强项,席中又屡次劝饮,结果王安石的执拗比包黑子犹胜,硬是“终席不饮”,包黑子也“不能强也”。   世人后来以此区分王安石和司马光的性格。   但是到了苏油这里,就不一样了,只见他取出来几个瓶子说道:“酒这东西,在蜀中算是研究得透彻,主要是其中的酒精成分,对人有刺激作用,能让人心跳加快,血流加速,也会让思维迟钝,让人忘却烦恼。”   “但是任何饮品抛开浓度,剂量说这个,就不符合理工的态度。比如朱砂,乌头,皆是毒物,但是一次所用分量不多的话,却又是极好的药材。”   “知道王公素不饮酒,但是这几瓶乃蜀中所制的清露,有酒精的成分,但是非常低微,不会影响思维。”   “蜀中女子生养之后,还用它调养身体,小孩和老人也能吃。对畏寒,血瘀,元气降损,贫血,消化不良,都有功效。对睡眠不佳,精神恍惚,抑郁健忘,也有帮助。平日里时常饮用,也能帮助消化。王公,我先与你倒上一杯,你要是尝了觉得不能喝,再换它饮可好?”   这种说法和劝酒却又不同,王安石也是做学问的人,笑道:“身体力行,明润可谓善劝之人。”   拿起杯子饮了一口:“嗯,清甜,有股桂花的味道,却没什么酒味,可以接受。”   苏油笑了:“那这瓶就留给王公自用,我们却还是喝永春老露。”   菜色一一上来,每种分量不多,却很精致,色香味俱全。   主菜一道是清蒸鳜鱼,一道粉蒸肉,一道烧白,一道墨鱼炖鸡。   苏油说道:“蜀中嗜辛,不过料来几位吃不惯,所以都尽量上的清淡,大家动筷吧。”   又与王安礼,王雱敬了一杯,这才说道:“刚刚元泽兄说我那说法是不重农,其实怪我说得粗略,以致元泽兄将意思领会反了。”   王雱说道:“哦?愿闻其详。”   苏油说道:“其实蜀中就是例子,如今那里千人耕,万人食,务农之人,不过十一。”   “更多的人口,从事冶金,制盐,陶瓷,酿酒,制茶,制糖,建筑,车船,运输,商贸,已经是繁华的事实。”   “是不是好事?当然是好事,这说明有限的土地,可以养活更多的人口。”   “但是用辩证的说法,任何事物,都有它的正反两面,这种做法有什么弊端?”   “千人力耕,万人足食,反过来说,一旦出现水涝,导致粮食不足的话,本来千人的问题,就变成了万人的问题!放大了十倍!”   “因此越是这样的地方,农业越是重中之重,必须保证产出稳定,方才有后来这些的基础!”   “蜀中自灌口修成,千年来开挖引渠,如今在川西平原,已经建成完善的水网。”   “川中稳定数百年,土地归属之权纷繁芜杂,地块权领早就分割得支离破碎,因此平原之上,兼并的难度非常大,这就变相地保护了自耕农的土地所有权。”   “蜀中气候适宜,一年可以种植两季,加上梯田开发,优良稻种引进,各地发放青苗贷扶持,招引流人发掘隐户,除了官府设置的常平仓,还有各大商号的私仓,所有这些,保证了蜀中农业产出的相对稳定,这才有了解放人力的基础。”   “无农不稳,这是一切的前提。”   王安石点头:“朝中诸公,目光多为蜀中近利吸引,论及蜀政,每每以工商为重,却忽略了明润你耗时十年,利在千秋的《西南农书》。来,敬你一杯。”   王雱这才反应过来,一说起苏明润,首先便是他堪比陶朱公的挣钱手段,要不就是他逆天的运气和好人缘,却都因他年轻,往往忽略了他的综合素质。   王雱暗自下了决心,总有一天,我要超过你。   王安石和苏油喝了一杯,这才说道:“明润,大宋如今看是承平百年,其实早已危机四伏,三冗之重,朝廷诸公早有见识,只可惜没有解决方案,此番赴阙,明润可有对朝廷的建言?”   苏油对王安石道:“王公可有建言?”   王安石叹道:“其实说白了,就是刷清吏治,开源节流而已。”   苏油说道:“话虽是如此,然施行起来确实不易,以蜀中千年来良好的基础,从只能使用铁钱,甚至以物易物,到如今蜀钞流转,也经历了整整十多年。”   “这中间还开出了几处大盐井,加上朝廷未在蜀中实施茶榷,酒榷,方才有了如此大好的局面,其余地方……难啊……”   王雱觉得苏油的大名就是来自蜀中之治,蜀中之治的主要原因就是来自刚刚那两条,因此苏油只是捡了大便宜,当不起这么大的名声,都是历任蜀中转运使给眉山人喂饱了吹嘘出来的。   他也看不上蜀中这一套,说道:“用商君之法,令行禁止,何愁不治?”   苏油有些无语:“元泽兄,商君之世,秦国百姓愚鲁,政治简要。生产方式单一,只需要量授井田,军功立身,一切迎刃而解。”   “如今已是千年之下,就如我刚刚所说,国家发展士民分工都非常仔细,不是简单粗暴一刀切就可以完成的。”   “简单举个例子,远不说先秦,就说开元之初,国家数十万贯,便足供流转。可看看现在,就渭州那种不是上郡的地方,一年榷场都不下六十万贯。”   “汴京周围,聚集的人口有多少以农为业的?如果一刀切,将这些人都打发下乡,到河北种地去,什么问题解决不了?可问题是,这样做会带来什么后果?”   王雱冷笑道:“要是今上与力,还不是一道诏书的事情?三尺刀下,会有什么后果?”   苏油笑道:“那恐怕这三尺刀,首先就落到王兄脖子上。所以要按我说,先选取一个突破点,使大多数人都能够接受,从小处慢慢做起来,坚持不懈下去,逐渐扩大影响区域,方是正途。”   王雱摇头:“还是你理工之学螺旋式发展那一套,大宋如今沉疴深重,必须用虎狼猛药才行。”   “理工之法我也看过,两点之间,直线距离才是最短,那明明能够直线提升,为何偏一定要走螺旋?”   “如以明润之法,只怕疆图日蹙,国用无余,一旦有灾荒,兵事,就是覆国之危!”   这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苏油没想到王雱言辞这么便给,硬是一下子愣住了。   王安石趁机打断了两人的争执:“这些议论,不要说出去,老夫与明润尚未叩阙,却在指点国政,让人知道了,怕还要嘲笑我们希图宰执之位,癫燥狂悖呢。”   于是苏油将话题引到诗词上,宴席气氛重新好转。 第四百七十五章 谁改变谁   苏油设计的餐桌很巧妙,桌面上还有一个圆台,菜品放在圆台上,轻轻一推就会转动。   王安石只吃自己面前的那道菜,这个典故后世也是出名的,因此苏油每每待他下筷,便轻轻推一下桌面,将另一盘菜换到他身前。   王安石是经学大家,如今的大宋读书人,都在努力从儒家典籍中提取出理论体系。   关中开气理之先;蜀学重情务实,兼收释老;而王安石的性情论,与蜀学颇有相通之处,明确提出性情一体。   王学认为,喜怒哀乐好恶欲,这些与生俱来,并无善恶;然后在受到外界刺激之后表现出来的,见于行为,这就是情。   而王安石的思想核心,以《易》为发端,这也是苏油当年摸中脉门,能够高中探花的原因。   不过王学中的五行论,正在被蜀学的元素论冲击,而且多年下来,元素论还开始隐隐占据上风。   这是苏油巧妙的安排,秉承一向扮猪吃老虎的性格,他并不将之称之为冲击,而成为——细化。   比如金,人类认识到现在,不再是几种常见的东西,而应当称为金属。   几种简单的特性已经不足以概述这个元素门类了,其化学反应过程,昭示着物质转化的复杂性,因此五行元气说就需要加以细化和纠正。   而这种复杂性,更加符合宋人的思想习惯——不容易明白的东西,它必定是复杂的;复杂的东西,它必定是值得研究的;值得研究的东西,它必定是好的有用的,或者说可以拿出来装逼的。   这就是当今宋代士大夫的普遍思路逻辑。   在思想方面,不论关中,蜀中,江南,继承范仲淹“庆历新学”思想,主张气理为先,反对浮华不实,这方面都是奉行不悖的,所以大家谈论的大基础基本一致。   桌上的都是精英,只要不聊政治,这谈兴起来,那是收都收不住。   于是一聊就聊到了傍晚,苏油本来只安排了一顿宴席的,这下变成了两顿。   眼看就要掌灯了,苏油才送三人回到自己船上。   王安石感觉自己喉咙有些哑,吩咐夫人吴氏送来汤饮。   王雱说道:“蜀人尚奢侈,今日算是见识了,苏家饮食果然精致。”   王安礼对苏油的印象非常好:“苏明润说这不叫奢侈,每个人都有权利让自己生活得更好。所谓美食精器,人人所好,虽夫子不免。”   “如果自己对世人的贡献,匹配得上它们,这份享受,就是合情合理;”   “如果匹配得上还节俭用度,去救济他人,这就是情之上者,是圣贤的作为;”   “如果匹配不上,为了这份享受去巧取豪夺,乃情之下者,那才叫侈欲。”   王雱嗤之以鼻:“如此说法,那蜀中商贾亦可成圣贤了?”   王安礼说道:“蜀学就是为商贾张目。按他们的说法,夫子有教无类,就是希图人人皆成圣贤,否则还费力教化世人干什么呢?”   王雱笑道:“要商贾克制欲望,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王安石说道:“对,矛盾,但是这个矛盾却是蜀学的核心。他们认为,一切事物的发展,都是在矛盾中产生的。而且矛盾本身是永远存在的,只不过在发展过程中,新的不断代替旧的而已。”   王雱大惊:“新故相除!这……这是剽窃父亲的思想!”   王安石深深看了他一眼:“天下智者所虑,大抵相同。而且苏明润这套理论,比为父的更加深刻和完善,怎么是剽窃?最多算是殊途同归。而且他的理论更加坚实,几不可攻,雱儿,这种话休得出口,惹方家耻笑。”   王安礼有些担忧:“蜀学与关学,洛学,如今算是同气连枝。渭州学宫里,张横渠和李复正在士人中大力推广,吕氏兄弟在乡间推行乡约,眉山苏氏,在西南影响巨大……大哥,要是苏明润与我们不同道……今天是不是交浅言深了?”   王安石摇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不信能说出这等振聋发聩之言的人,会是心思诡谲之辈。”   “苏明润这六年仕途,不是早就能说明问题了吗?在大宋最艰难的地方大展拳脚,还成绩斐然,堪称当世能臣。”   王安礼叹了口气:“现在还说不上,身在荒鄙,身边没有牵缠,这能臣只能算半个。在纷杂的朝堂之上还能走得稳,方当得起能臣之誉,不过少年人才,是肯定的了……”   吴氏端着汤饮过来了:“父子兄弟都收收兴吧,苏明润这是施了啥法,这还收不住了带过船来?”   王安石端起汤饮,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以往席面菜品看着丰富,好像也没吃到几样,怎么今日苏明润治的宴席,给我感觉不同?”   王安礼和王雱就窃笑。   这时候老仆进来了:“禀学士,那边县君给大娘送来一件礼物,是张餐桌,不知是该收还是不该收?”   王安礼和王雱立刻开口:“收!必须收!”   ……   苏油这时候也有些嗓子哑:“今天嗓子好像有问题。”   石薇端着一盏茶过来:“把这清咽茶喝了,你也没想想今天说了多少话。”   苏油有些纳闷:“说了很多吗?”   张麒在一边偷笑:“你们的嘴就没有停过。”   苏油问几个小的:“王家人也算是时代精英了,观感如何?”   张麒说道:“俩老头没觉得啥,那位公子不错,是勾栏里姐儿最喜欢的类型。”   苏油问道:“你是不是很羡慕?”   张麒不敢说话了,上次被苏油抓到,发配去青唐跑了一年贸易,好不容易才变白回来。   种谊说道:“嗯,话挺多,也都挺能吃。”   苏油翻着白眼:“这叫思想的碰撞,充满了激情与火花……元贞,你怎么看?”   苏元贞今天没有露面,这也是苏油故意安排的,这娃还没有通过科举,不能让他和王安石有任何瓜葛。   苏小妹传来消息,说明年太学可能要增设生员,苏油准备让苏元贞去趁饭,啊不,趁名声,为科举做准备。   欧阳修走了,如今汴京文坛大佬就是司马光,王珪。科举刚过去,接下来朝廷要起政争,最好以小白身份参考,谁的标签都别贴。   苏元贞一直在偷听,如今他的眼界见识也有了些格局,想了想说道:“介甫先生的气度令人佩服,不过似乎有些刚愎;和甫先生倒是洵洵然颇有儒者涵养;至于那王元泽,处处欲与明润你争胜机锋,这是将你视作了对手。我倒是好奇了,他有何等建树,敢与你大言?”   苏油摆了摆手笑道:“学术讨论嘛,不要带上偏见和攻击。王元泽也是经学上难得的天才,就是气度局促了一些。”   苏元贞问道:“明润,今日之谈,是不是……交浅言深了?”   苏油不以为意:“王学士人品气节举世所推,这方面不用担心。”   说完又叹气:“也不是交浅言深啊,是想着看看能不能改变一下他的思路,现在看来……”   苏元贞问道:“如何?”   苏油失笑:“是我想多了,快五十岁的夫子,思想体系早经过万千打磨,坚不可摧牢不可破……他改变我的思路还差不多。”   ……   汴京,韩琦即将出判相州,这才入宫奏对。   作为皇帝,对权势过大的臣子,赵顼当然要进行调整,这是皇帝的本能。   对韩琦的政治能力,苏油除了佩服还是佩服。   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君子人也。苏油认为韩琦真的做到了。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独相七八年。就算不党,朋党自成。   所以赵顼既要针对他,内心又对他非常敬重。   这是一种很矛盾的心态。 第四百七十六章 谁也改变不了谁   没有经历父亲和祖父那种三番五次对皇位临门一脚诱惑的折磨和压抑,赵顼算是一个心态健康的青年。   因此对于这样的调整,他内心也有一些愧疚与不安。   尤其是在暗示台谏攻击宰执失败之后,韩琦坚决退位。这种仁至义尽的做法,让赵顼又多了几分羞惭。   于是,赵顼哭了,说明他还年轻。   作为纵横大宋官场数十年的老牌政治家,韩琦对自身的遭遇倒是清楚明白得很,因此反过来流着泪劝皇帝不要担心自己。   出入如二府仪,赐兴道坊宅一区,擢升儿子忠彦为秘阁校理,这等恩遇,已经是世所难匹了。   赵顼最后诚恳地询问:“卿去,谁可属国者?王安石何如?”   韩琦对这个问题明显思考过很久:“安石为翰林学士则有馀,处辅弼之地则不可。”   赵顼默然良久:“那苏明润呢?继续流转还是留京?”   韩琦也默然良久:“按照故制,知州三任,考绩优等,自当留京。苏油三任知州,功绩岂是优等可以形容?简直就是上天给大宋降下的礼物。”   “但是陛下,苏油毕竟还年轻,为了保全计,最好缓用。要到朝臣都为其鸣不平之时再行拔擢,方为水到渠成。”   “陛下,苏油虽与你同岁,但是他性情稳重,度量宽宏,智闻广博,而计图深远,直如多年的老臣一般。”   “最可贵者,此子淳厚,仁性天生,不贪婪,不妄作。”   “陛下,朝中君子,不图利者多有,但不图名者,古往今来能得几人?老臣至今有些不明白,为臣如苏油者,究竟何物可以动之?”   “或者,只有一个情字。也就是太皇太后和仁宗之道,方是驾驭苏油的法门。”   ……   十月,夔州纵帆船和宽底吴船,一后一前抵达了汴京。   因为有王安石同行,苏油只好让商号等处不要来迎接,免得自己的好人缘把王家父子臊得下不来台。   两家人在码头分手,王安石说道:“明润,接下来,便要同殿为臣了。”   苏油躬身道:“欧阳学士评价庆历诸臣,说是衍为人清慎而谨守规矩,仲淹则恢廓自信而不疑,琦则纯正而质直,弼则明敏而果锐。”   “四人为性,既各不同,虽皆归于尽忠,而其所见各异,故于议事,多不相从。”   “然此四人者,可谓天下至公之贤也。平日闲居,则相称美之不暇;为国议事,则公言廷诤而不私。以此而言,衍等真得汉史所谓‘忠臣有不和之节。’”   “苏油不才,愿效前贤,以后可能会在朝堂之上与介甫公为国相争,但是苏油对王公学养气节,是绝对佩服的。”   王安石哈哈大笑:“这就叫先说断,后不乱?明润是坦荡君子,安石岂能不知?相争为国,不坏私交,你我当记今日之论。”   送走王安石众人,薛忠才牵来马匹:“恩公,朝中有传闻说王学士当有大用,恩公攀上这份交情,必定飞黄腾达……”   苏油翻着白眼:“可闭嘴吧,面上融洽一堂,底下各捅刀子;面上不共戴天,底下密切配合,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不是自己擅长的领域,拍马屁都要小心些,知道不?”   程三过来笑道:“总之少爷这回回京,起码要待上几年是吧?到时候和少奶奶生上两个小少爷,开枝散叶,那才美呢!”   石薇羞坏了:“程三爷!”   程三笑眯眯地说道:“不说了不说了,赶紧回家,少爷和少奶奶可是汴京的名人了,小心被人聚观。”   好在汴京人对苏油的印象还是十四岁中探花的时候的少年形象,如今已是二十岁的俊朗青年,倒像是官宦人家的未仕子弟更多一些,汴京城中这样的人多的是,不算惹眼。   苏油也不入城,沿着外城墙一路来到宜秋门外苏宅。   苏宅还是老样子,不过虚掩着门,一个胖胖的大娘正躬着身子,扒着门缝往里偷看。   苏油制止众人发声,自己得下马来,也跟着朝里边偷看:“周大家的,看啥呢?”   周大家的也不回头:“苏家老爷去了,大小公子回乡守孝,小妹仔在宫里伺候两位娘娘,家中来了两个古怪,看着不像好人,我得帮苏家看着点。”   苏油说道:“哦,大娘子还是那么热心肠,看来今晚的腊猪腿和风萝卜有着落了。”   周大家的一扭头,惊叫起来:“哎呀!哎呀是探花郎回来了!”   苏油这才直起身,哈哈大笑:“不准转移话题,小七哥,去找周大拿猪腿,还有风萝卜!”   周大家的开心坏了:“我去我去,家里男人那是老爷命!哪里知道什么是好腿肉!”   苏油还看着周大家的背影喊:“风萝卜要最大个那种!肉不要臀油厚的!”   周大家的边跑边还嘴:“给什么吃什么!几年不回来,白吃白赖的还敢挑嘴了!”   苏油对周大家的反应非常满意,开心地对石薇说道:“哈哈哈,看到没?这汴京城的人情味啊,我实在是太喜欢了。”   将门推开,里边两个男人哇哇哭着扑了过来:“伟大的城督大人,你可算回来了。”   苏油看着脸上还有烟灰的库罗和艾尔普,伸手制止:“停!别过来!这怎么回事?我不是写信让小妹照顾你们吗?”   库罗都要愤怒的声讨苏小妹:“你是说那位学识很丰富的小女生?她除了会问问题之外,什么都不会!明明是我们照顾她好不好?!”   苏油点头:“我家小妹好像倒是真不怎么挑食……”   “喂!这不是重点好不好?!”   苏油赶紧表示道歉:“是我失误了,我义妹也是个学者,对精神生活很讲究,物质上就不怎么上心,对了,大宋的汴京城,你们见识过了吧?怎么样?是不是一个天堂般的城市?”   库罗脑袋摇得呼噜呼噜的:“不知道,除了有个善良的胖女人偶尔给我们送点肉,我们都没敢出门。里正老爷说,我们不是大宋人,也没有通关文牒,严格说来……是……城督的俘虏,要我们待在这里哪里都不许去,等城督大人你回来处理。”   周大家的知道探花郎回来了,那全巷子的都知道探花郎回来了。   苏家门槛从来都不高,听闻周大家的兴高采烈地说探花郎还是以前那个皮样,见面就讹她家的风萝卜和腊猪腿后,没一会街坊们就上门了。 第四百七十七章 小妹的男朋友   还都没空手的,送菜的,送面的,送蛋的,送油的……不少人还知道探花郎家里凳子肯定不够坐,还自己带着凳子来的。   苏油翻遍家中,只有十来斤豆子,吩咐张麒用油炸酥脆了,拌上细盐,然后煮了一锅茶,大家就这样闲话。   离开汴京城这么些年,话题可就多了。   不过大家更想听的,是探花郎自己的故事,更想看的,是县君小娘子。   石薇羞得脸红红的,躲在苏油背后,一副乖巧模样,要不是腰间的短剑印囊,眉宇间一闪而没的英气,任谁都不敢相信这是位决胜沙场的巾帼英雄。   满巷子的老人察看过了,都对这听说还是勋贵的新妇很满意,混没想过探花郎与他们其实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   没过多久,一名官员仪仗过来,巷子里众人才想起来,小郎君如今已是朝廷重臣。   来人却是苏颂,如今是比苏油还重得多的重臣。   知制诰,拜通进银台司,兼门下封驳事,同知审刑院。   知制诰是替皇帝起草内制的官员,比如任命宰执参政,册封宗室,宣布国战开始等重要诏书,就该知制诰来写,除此之外,还要担任皇帝的顾问。   通进银台司是整理全国送来的奏章条状,抄录出需要皇帝御览的那些,送皇帝审批的部门。   门下封驳事,可以对认为有所不便皇帝旨意,进行封驳,不允许形成正式诏书。   审刑院则是复审那些需要奏报皇帝的案件,经大理寺初审的案子,还要审刑院复审,定出二审处理意见,再呈报皇帝决断。   苏油看着意态潇洒的族兄,暗自腹诽,真是到了京城才知道自己的官小。   苏颂一进门,邻居们连滚带爬地跑了,好些连凳子都忘了拿。   老百姓还是怕官,苏小郎君是特例。   苏颂看着一张小桌上的油酥豆子,拿起一碟,捡了两颗放进嘴里:“你也是四品大员了,该有的体统还是要立起来,这像什么话?”   苏油笑道:“京中消息他们是最灵通的,别小看这巷子邻居,谁家没几个胥吏亲戚?”   苏颂摇头笑道:“士大夫中,也只有你才做得到和市井小民打成一片。我刚在使馆区同辽使议事,顺便过来看看你。”   又看了院子中两位老外:“这两位是大食人?”   苏油说道:“呃,族兄果然博闻广见,这都看得出来?大食以前有个智慧宫,如今那边正经战乱,这两位也是学者,一路流落过来的。”   “我正在让他们拟出智慧宫经典的纲目,准备送往泉州,杭州,广州,先期从西夷海商那里悬赏搜集。”   苏颂点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不过脸上的煤烟是怎么回事儿?”   苏油拎起腊猪腿说道:“嗐!都不是会过日子的人!族兄你别走了,今晚吃周大家的腊猪腿,如今在汴京城也出名了。”   苏颂说道:“嗯,今日来其实还有家事与你商议。”   苏油愣了:“家……家事?”   苏颂说道:“小妹与我那弟子陈景润两情日笃,这都十九了,这次你回来,就算男方家长……”   苏油满眼冒金星:“等……等下,那陈……什么景润……等等……小妹有男朋友了?”   苏颂找了个凳子坐下来,觉得不舒服又站起来:“什么男朋友,说得如此难听!走吧,书房说话。”   苏油将腊猪腿往张麒身上一扔,跟在族兄身后吼道:“怎么回事儿?!什么时候的事儿?!为什么我一点不知道?!她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哥?!”   两人来到书房,苏颂坐了下来:“闹什么闹?我那弟子出了名的敦厚纯良,孜孜于学问,朝廷几次要转官,都给他辞了。如今是太常寺博士,领郊社,典籍,是小妹良配……”   苏油撇着嘴:“说白了就是一个看仓库的加图书管理员书呆子,哪里配得上我家小妹?”   简直就是指着和尚骂秃驴,好在苏颂涵养不错:“难得二人两情相悦,又有共同语言,他们一起研究恢复《缀术》……”   苏油说道:“《缀术》是他找到的?原来是处心积虑投小妹所好,引她上钩,真是用心险恶……”   苏颂说道:“我那弟子家境简单,也是孤儿,上面有个伯父,如今在国子监任教,算是书香门第……”   苏油说道:“孤儿出身,缺少关爱,心理容易变态,不行不行……”   苏颂说道:“人品是很好的,谦退淡泊,在士林中也是有名声的……”   苏油说道:“读书人的名声,我是不大相信的,这东西可以炒作……”   苏颂说道:“一会你见到就清楚了……”   苏油傻了:“啥?一会儿?什么意思?”   这是石薇捧着两盏茶进来了:“族兄,请喝茶。”   苏颂微笑道:“弟妹声威震动天下,渭州一战,强破中军,一击奠定大局,真是精彩绝伦!”   石薇怪不好意思:“当时是急眼了……”   苏油赶紧打断:“等等!这些下来再说,啥意思?那个陈什么景润,骗了我家小妹,还敢上门?!他不怕挨揍?”   苏颂一拍桌子:“闹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当哥哥的推三阻四是什么道理?人都没见着就说不行,你当什么人都能做我苏颂的弟子?”   从没见过族兄发怒,苏油立马怂了,悻悻道:“那就见见……不过先说好,见了不行那就还是不行!”   石薇赶紧出去了,没一会带了两人进来。   小妹安安静静地站在苏油前面:“哥哥。”   苏油看着小妹:“又串通好了是吧?怎么又瘦了,每次回来好不容易把你养胖点,我一走你就慌着给我瘦回去是吧?”   这就是无聊发泄了,苏小妹都懒得理他:“哥哥,这就是陈昭明,字景润。”   陈昭明也躬身施礼:“见过苏漕帅。”   见陈昭明比自己还大几岁的样子,苏油有些不满意:“你多大了?”   陈昭明“呃”了一声:“小弟二十六了。”   简直是开口就得罪人,意思是我显老是吧?   苏油不由得扶着脑门:“别,先别称兄道弟的,你比小妹大了整整七岁……”   苏小妹一跺脚:“哥!”   苏油看着陈昭明鼻梁上最新款的眉山赛露络眼镜,知道肯定是小妹给他弄的,不免有些心酸,自己怎么从来就没有这样的待遇?   意兴阑珊地挥着手:“算了算了,既然你们相互喜欢,那我也干涉不了,一会一起吃饭,听说你也精擅数学?”   陈昭明说道:“伯父自幼严督,中了进士后就在太常寺任职,后来助先生整理书籍。数学,还是任职之后发现的兴趣……”   苏颂说道:“太常寺的历代历法天变记录,昭明都有研究,他精擅的是天文,数学只是研究天文的工具。对了,本初子午线的设定,就是出自昭明的建议。”   我的个去……   苏油终于开始正眼观看陈昭明,看起来呆呆的,却是面带猪相心中嘹亮啊,这种送给皇帝的高级彩虹屁,怎么都不像是书呆子拍得出来的。 第四百七十八章 天文讨论   陈昭明说道:“关于老师九州龟背说的设想,太常寺还在研究,但是有个问题。”   苏油问道:“什么问题?”   陈昭明说道:“这个子午线,就是经线,就南北而言,古人有结论,叫‘日影一寸,地差千里’。”   “此说历代历法大家均持疑,其后唐代僧一行,利用黄道游仪,水运浑天仪测量诸州,北极高差一度,南北距离差三百五十里八十步。”   “有了经纬仪,有了窥天镜,有了眉山更精细的度量,我统计了天师道观测的数据,发现这个一度高差,就是子午线上一度的长度,合计当为一百一十三千米。”   苏油张大了嘴巴。   “还有纬线,通过数据统计,我们假设龟背说成立的话,那纬线就可以看成圆的一部分,那么越往北,这个圆的直径越小!”   “以天应地,最长的纬线,就是地赤道!”   “我已经观测了数年,结合前人典籍,发现天地赤道与黄道之间存在夹角,这个夹角,用眉山度量,为二十三度二十分。”   说完陈昭明一指两个老外:“还有他们,他们来自大食。大食之西,尚有大秦,其地不远万里,听闻其西,尚有国度。”   “加上我们这边,吐蕃,西夏,本朝疆域,辽东,朝鲜……根据经度纬度度数和距离的推算,那我们脚下的大地,可能,或者,竟是,竟是……”   “什么?”   “竟是一个球面的一部分!赤道周长,达八万里,圆心到大地东西两端夹角,超过一百二十度!”   苏油都傻了:“说……说明什么?”   看得出来陈昭明很苦恼:“如果是这样,为何海边的人,却觉得自己是直立的?或者,大地就如磁石球,万物如同铁沙?铁沙的受重方向,都指向球心?终觉得匪夷所思,但是实际测量推算就是这样的呀,就是这样的呀……”   苏小妹赶紧偷偷拉了拉陈昭明的衣角。   苏颂也解释:“我这弟子就是这样,一旦陷入思考,也不管场合。但是品质是好的,没有刁难明润之意。”   苏油一个激灵:“妹夫是吧?石家在郑州有一处苹果园,你没事多去苹果树下躺躺,苹果砸脑袋上,或者就清醒了……”   苏小妹怒了:“哥哥!景润虽然痴迷天文,可他是太聪明,不是傻!你为何要嘲弄他?”   说完一扯陈昭明的袖子:“不理他了,我们走!”   苏油赶紧跳起来拉住陈昭明:“哈哈哈哈,果然奇思妙想!大胆假设,小心推论,一步步证实就是了。不管对错,都是收获。”   “小七哥,摆酒设宴,款待奇才!”   主菜就是腊肉炖风萝卜,苏家人特立独行,大家坐了一个大圆桌,石薇小妹也不避讳。   话题既然是天文引发,大家就按照自己的知识体系自由讨论。   智慧宫的知识让苏颂和陈昭明感到有些吃惊,通过日影计算黄道周长的办法,在两人眼里平平无奇,不过夷人也知道,那就算出类拔萃的夷人了。   星座的划分也与中土不同,但是也有自己的体系,称为占星术,《天文学大成》和后续天文学家们记录的星座,不比中国《步天歌》里的少。   苏颂对此非常感兴趣,准备什么时候拉着俩老外去司天监看看浑天仪,看看有何补充。   接着又聊到数学,球体的体积东西方思路差不多,不过解法不一样,一个是化球为圆柱减圆锥,一个是化球为方柱减方锥。   但是在苏油看来,西边的那套解法还更加简洁明了。   几大文明都在北纬三十七度附近,天象都差不多,大家取长补短,聊得颇为兴起。   虽然苏颂和陈昭明都对智慧宫的学识大加赞赏,但是库罗和艾尔普却面色苍白,面前几位听说都不是专业搞学术的,正职都是大宋政府里边官员,一个是皇帝秘书,一个是地方总督,一个是……皇家图书管理员。   听说,大宋出仕是不考这些的,他们的考的是文学,这些只是换脑子放松时,玩玩的东西而已。   每个人的学识都在智慧宫馆主之上!   难怪真主的使者说过,智慧虽远在中国,亦要求之!   吃过饭,让老外先去休息,苏油和苏颂几人喝茶叙话。   苏颂这才想起来正事:“每次来一聊学术就忘记正事,明润回京后的去向,有没有安排意向?”   苏油说道:“我也不知道,明日去流内铨报道,然后去政事堂拜访张赵二位再说吧。”   苏颂说道:“张学士丁父忧了。”   “啊?”苏油一直在船上和王安石聊天,还真不知道这些。   听闻是和王安石同行,苏颂皱眉:“明润,王介甫此番回京,朝廷可能要大用,不过你与他同行……”   苏油说道:“非是我与他同行,而是他候我三日。王公学识品行,我是佩服的。虽然与老堂哥一直抵牾,不过我对他没什么偏见。”   “反正分手的时候我跟他说了,今后在朝堂之上,效法庆历四君子,为国相争,不及私谊。至于别人怎么看,我管得了那么多?”   苏颂松了一口气:“不是附从就好,司马君实这番是白弹劾了,张公丁忧,他也失去了谏议之位,对了,《资治通鉴》你怎么看?”   苏油撒谎:“没看过,修到哪里了?”   苏颂说道:“文章是好的,修到战国苏秦张仪了,这名字还是官家给的,很看重啊。”   苏油呵呵冷笑:“官家给的名字就了不起?过几日我让官家给起四个!”   宋朝办事效率很糟糕,苏油次日去几处地方报道,又拜访了各位大佬之后,便去了郑州。   两百囤安军没撤,苏炽火带着继续驻扎在校场。   几口大木箱子,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用船运到了这里。   苏油开始做准备工作,数日之后,一支小队伍悄悄开到,领队的,是王中正和李宪。   马车里下来一个穿着紫袍的青年,意气风发:“明润,想死哥哥了。”   苏油上前见礼:“下官苏油,参见节度使。”   来人正是高国舅,如今已经因渭州大捷供应军需的大功,官封秦州节度使。   青年挽起他的胳膊:“越来越见外。”   说完低声道:“官家也来了。”   苏油在王中正队伍里探看:“哪里?”   高国舅拉住他:“别管,你就将神器演练给我看就行。”   苏油摇头:“看了你别哭。”   说完摇动红旗。   苏炽火指挥一支小队在远处操作,种谊在通过经纬仪观测参数,读值,让小组进行调整。   然后亲自复核,叫众人躲入掩体后边,拉动拉绳。 第四百七十九章 劝谏   嘭的一声爆炸声,迫击炮弹飞出,在空中以肉眼可见的弧线打了几个滚上升,然后稳定地朝目标落下。   炮弹落入远处一个小土堆,轰然炸开,将土堆炸得四分五裂,周围仿制的步兵,骑兵木牌,被炸了个东倒西歪。   王中正吓坏了,一挥手招呼禁骑将马车围了起来。   车中一个兴奋的声音低喝道:“让开,挡我视线了!”   种谊跑步来到苏油身前:“报告漕帅,迫击炮,三倍基数发射药,实弹试射,目标两百米,摧毁!”   苏油一摆手:“继续!”   一队囤安军军士推上来一座金灿灿的小炮,外壁打磨得都能照出人影,安装好炮架,种谊再次回到观测位置,报读参数,军士开始摇动手柄调整炮口。   军士报告调整完毕后,种谊眼睛不离经纬仪:“九发速射,放!”   一名士兵将一个铜子铳填入弹槽,打开铜帽,另一名士兵手持火炬点火,“轰隆”一声,炮弹飞了出去,更远处的一座土丘上,炸起了一团泥土烟尘。   接下来换弹装填,再次点火。   每次发射,炮管会猛然后退一下,然后在钢质弹簧的复位机作用下复位。   填弹手是精选的大力士,经过很长一段时间训练,如今速度飞快。   点火手面无表情,两人口令交换如同机械一般。   九发炮弹转眼打完,除了两弹偏离,然后被种谊纠正后,七发全砸在了三百米外的那座土丘上,炸得那处地方只剩下一个土基。   阵地上飘出浓烈的硝烟味道,火炮的威势惊得所有人面如土色。   马匹虽然都被事先堵住了耳朵,如今也有不少乱转乱窜,禁军在呵斥控制。   种谊再次跑上来:“报告漕帅,子母铳,一斤硝化棉装药,九发实弹速射,三百米中型目标,摧毁!”   苏油不管身边抖做一团的高国舅,手一挥:“继续!”   接下来是子母铳慢射,装药不变,不过多了一个摇紧炮闩的程序,这次击中极远处一座大型石台,崩飞了一大块台角。   最后上来的是一个大家伙,准备时间很长,军士们从炮口装药包,然后用长杆捅到底部,接着将重达十五斤的炮弹从箱子中小心翼翼地取出,安装撞击引信,然后小心送入炮管,用特殊的长杆再次送入底部。   看着如此巨大的炮管,看着这帮子小心谨慎的操作,王中正和李宪都扛不住了,手指微微颤抖,感觉菊花有些发紧。   高国舅紧张得拉住苏油的袖子。   军士们再次藏好,打开炮上的火门,种诂拉动绳索,燧发装置落下。   “轰!”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炮口被硝烟笼罩,高国舅惨呼一声:“我的娘也……”腿一软就往地上出溜。   炮弹带起了短促的呼啸声,直接越过千米之遥,狠狠地扎进了石台中下部,接着在内部炸开。   “轰隆!”远处漫天的石头,土块飞起,一座烽火望台那般巨大的石台目标,被轰得四分五裂。   护驾的马队彻底乱了,王中正一边控制坐骑,一边抽刀大喝:“整队!控马!特娘的给我控好马!”   等到重新控制局面,再看两里外的轰击处,一股烟尘尚未消散,飘到数十米的高空之中。   苏油扶着已经半瘫的高国舅来到马车前:“臣演示完毕,请陛下训话。”   马车中没有声音。   苏油有些疑惑:“陛下?”   车内一个沙哑声音说道:“上来。”   苏油登车,却见赵顼身穿一身暗紫色的仙鹤暗纹锦袍,满脸都是泪水。   车里不好施礼,苏油只好拱手:“陛下……”   赵顼喃喃地念道:“五季失图,猃狁孔炽。艺祖造邦,思有惩艾……”   苏油接道:“……爰设内府,基以募士。曾孙保之,敢忘厥志。”   赵顼眼神聚焦在苏油身后很远的虚空:“太祖立志,专辟封桩三十二库,意复幽云。太宗二度征辽,先胜后败,箭伤反复发作而崩。真宗朝辽人逼迫,订立澶渊之盟,岁币逐年增加,到如今五十万贯!可耻!可恨!”   苏油说道:“陛下……”   赵顼好像突然醒了过来,一把抓住苏油手腕:“明润,有如此神兵,夫复何惧?!并西夏,复燕云,大业可期!你我君臣携手,必可克复祖宗基业,重展汉唐雄风!”   “陛下!”苏油大吼一声:“醒来!”   赵顼愣住了:“怎么了?”   苏油自己都被自己吓着了,赶紧躬身施礼:“陛下,臣圣前唐突,恳请恕罪。”   赵顼焦急地道:“怎么?刚刚说的不可行?”   苏油整理了一下思绪:“陛下,可还记得我画的那个曲线图?”   赵顼傻了。   苏油说道:“陛下,要战胜,先得为不败。要远图,先得去近忧。”   “国家疲弱,四面皆敌。三冗耗荡,百不留一。蜀中崛起,不足二十年,陕西自足,未过两载。西夏尚有五十万正军,辽国之兵,可动员百万!”   “横山未取,青唐未安。黄河泛滥,扫荡平原,城市丘墟,生民漂没。荆湖瘴泽,岭海蛮荒。”   “辽人威慑,南疆不宁。境内屡有叛乱,境外虎视眈眈。”   “民赋一增再增,田土兼并激烈,物资不流,道路不畅。”   “大宋境内,堪称安泰者,唯蜀中,京师,杭扬三地而已。”   “其余各处,百姓尚未得温饱!”   “陛下,臣从未怀疑,那条曲线最终会重新拉平,接着抬头,最后昂然向上,势不可挡!可是陛下,积重难返,我们需要时间!”   “陕西,河北,损失的是一代人!一代人要恢复,需要多长时间?二十年!整整二十年!”   “陛下,高粱河,岐沟关,好水川,定川寨,一次又一次地赌博——大宋国运,就是在一次次赌博中断送的呀!”   “刚刚那些装备,固然犀利,可是你知道造价吗?!最大一门炮,用铜两千斤!加上工时工费,就是两万贯!”   “子母铳,造价五千贯,迫击炮好点,一千贯有余,弹药一发,十贯就没了。”   “还有神机铳,是单兵装备,一支造价八十贯,要想得用,起码得两千人一营。经臣估算,一年耗用,高达四十多万贯!只要有一万神机,臣敢替陛下荡平漠北,克服幽燕!但是陛下——可能吗?!”   “别忘了去年朝廷财政还入不敷出!”   “臣献上几件军器,是想告诉陛下,我们大有希望,曙光就在前方。但是要脚踏实地,一步步来。功绩或许不在我们这一代,但是会在我们的下一代,下下一代!他们会感激我们打下的基础,感激我们付出的血汗,光基丕业,我们一样会被送上神坛!”   看着赵顼惊讶的神情,苏油突然反应了过来,换了语气:“呃,陛下,为臣,为臣怎么和包黑子一样了……”   赵顼也反应了过来,噗嗤一笑:“难得见到明润也有失态的时候,我还以为司马光变年轻了呢。”   苏油诚恳地说道:“陛下,韩公可以说是如今大宋最明白的明白人,只需要派一近臣,私下与之言明利害,韩公岂能不主动请辞?何必让台谏希从上意,一通乱咬,导致数月前的局面?此乃陛下之失,臣不能不谏。”   “欧阳修之失,在比先帝于汉宣,还没开始辩论,自己就先输了一半。”   “陛下,我们都还年轻,韩维的奏章,望陛下置于案头,时时警惕自己。”   “陛下放心,君乃希图振作之君,臣亦有用事效命之臣。现在,先请陛下先给几件军器赐名吧。”   赵顼刚刚还有些不好意思,现在却又笑了:“看你取得都是些什么名字!还探花呢……嗯,那两样用于进攻的,迫击炮,叫伏虏炮,那子母铳,叫霹雳炮,至于那防守的国器,叫——镇国将军!”   苏油笑道:“多谢陛下赐名!”   赵顼点头:“神机铳这名字还勉强像点样子,走,到底如何,先去靶场看看。” 第四百八十章 货物   马车开进一处围着围墙伪装的农庄,苏油请赵顼下车,来到靶场。   种谊已经在这里准备了,见赵顼过来,小跑前来见礼。   赵顼笑道:“厉害啊,小小年纪,千步之外弹不虚发,你是谁家子弟?”   种谊高声回报:“启禀陛下,先父种世衡,我是镇戎军种诂幼弟!”   苏油介绍道:“这是种家八郎。我在渭州时,见他聪颖明悟,便收入帐下当个亲随。”   赵顼问苏油:“听闻你和种大郎不睦?怎么又帮他调教弟弟?”   苏油恨恨地说道:“我要报复!八郎以后会成为比他哥更优秀的将才,我要让种大在我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   赵顼哈哈大笑:“这口气赌得倒是不错!八郎,朕希望你有一日可当二十万大军!”   种谊兴奋得都要哆嗦了:“定不让陛下失望!”   待到苏油取出精美的神机铳,赵顼接过翻来复去打量:“怎么用?”   苏油说道:“八郎,给陛下演武!”   种谊将神机铳接过:“是!”   前方一百五十步外,立着一个标靶,标靶外面穿着西夏军服,外面罩着盔甲,顶着头盔。   种诂打开枪栓,填上子弹,上膛,举枪抵在肩头,微瞄,扣动扳机。   “啪!”后坐力震得种诂身体一抖,接着放低枪口,退枪栓,拨去残留在枪机上的纸壳,换弹,再次射击。   动作协调流畅,数息之间,接连五发射了出去。   赵顼看得兴起:“我也试试。”   种谊再次填弹,指导赵顼三点一线瞄准。   “啪!”又是一枪响过,赵顼拎着空枪不愿意撒手:“走,看看去!”   用的钢芯弹,靶子胸前,板甲被击穿了四个大洞,头盔上也开了一个。   赵顼敲了敲钢板:“这是——冷锻甲?”   苏油点头:“这是渭州之战缴获的青唐瘊子甲。”   赵顼赞到:“好!一百五十步外洞穿瘊子甲,如破革穿纸……好器械!这款熙宁神机铳,不愧单军第一神兵!”   高士林在边上轻咳一声。   赵顼笑道:“对了,这是明年改元的年号,大家现在莫要说出去。”   几人连忙答应。   赵顼又检查了一遍靶子:“不对啊……我那一铳打出的洞呢?”   苏油赶紧指着头盔上那个洞:“这个就是陛下打的,八郎刚刚打飞了一发,没上靶!是吧八郎?”   种谊将头扭过一边,表示不想跟这样的佞臣说话。   赵顼也白了苏油一眼,将枪机打开,学着种谊的模样拨去纸壳,又在种谊的指点下,从枪管下方抽出清膛的铁签,将枪膛清理干净,将神机铳丢给高士林:“听说明润在渭州,要商州胄案调拨精通精铁,试验军器之用,你和洪江给拒绝了?”   我靠!高士林大惊失色:“这个……这个……”   苏油拱手道:“陛下,商州供给前线,生产定装军器都来不及,当时高节度拒绝为臣,是正当的举措。”   赵顼今天兴致高昂:“算了,目光短浅,活该没有功劳。对了……”   李宪递上来一个匣子,赵顼交给苏油,郑重其事地道:“打开看看。”   苏油打开,里边是锦缎和丝绒托底,上面摆着着一枚有些陈旧了的紫金鱼袋。   睹物思人,苏油眼圈一下子红了。   赵顼看着苏油的表情,点头说道:“这是皇爷爷的意思,临终前还特意交代了娘娘,说有朝一日明润的功劳足够大了,一定要将这个金鱼袋交给你。这是君臣之约,不可相负。”   说完也不禁唏嘘:“明润,皇爷爷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只可惜的是,他没能亲手给你佩戴上。”   将紫金鱼袋取出来,给苏油挂在腰间,后退两步,严肃地说道:“知嶲州军州事,嶲泸渝夔峡江都转运使苏油,忠勤克谨,屡建奇勋,安外守内,所任优能。未孝孙赵顼,克继永昭皇帝遗命,特赐紫金鱼袋,信赏铭旌,以彰荣显。”   苏油心神激荡,一躬到底:“臣,苏油,拜谢皇恩。定为皇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赵顼拍了拍苏油的肩膀:“回汴京,任命很快便会下来。”   说完对种谊道:“八郎不错,种家子弟,充转运使亲随像什么话?要走右班路子,跟我怎么样?就先任正侍至右武郎,御龙班直差遣,如何?”   种谊傻了:“啊?”   苏油上手就是脑门后一巴掌:“啊什么啊!还不快谢陛下抬举!”   ……   青唐,西市新城。   这里是后世榆中,往西北翻过皋兰山,便是西夏的兰州,逆清水河向东南,便是龛谷,龛谷外,便是大宋的会州和巩州交接之处——定西城。   家梁单人匹马,站在西市新城外,看着风雪飘落在城头望哨之上。   城上响起了号角声,城门终于还是开了,一队军士从城中出来,迎接家梁进城。   木征在大帐之中,看着军图愁眉不展。   唃厮啰死后,小叔叔董毡得宋人之助,继承了最大一部分政治遗产,将父亲瞎毡逼到了这里。   渭州一战后,西夏人对横山失去了控制力,于是掉转头来巩固兰州河州一带。   瞎毡死后,木征成了河州蕃人的首领,董毡不断来信,要求木征携带部族,归到他的帐下。   吞并的企图非常明显,木征现在思考的,是要不要投靠西夏,给自己争取一点生存空间。   西市新城也需要大宋的物资,自己叔叔屡次派人来与他商议,说是可以为西市新城打通商路,让木征组织商队随他们一起前往大宋。   然而父亲一再叮嘱,所有猎物都是因为经受不住诱饵的美味,最后倒在了猎人箭下的。   家先生的交易很公平,用他的话说,他只赚他该赚的那一份。   明码标价,但是却让人放心。   家梁来到帐内:“小王子,考虑清楚了?”   木征苦笑:“我还有选择吗?”   家梁说道:“有,选择还挺多,不过小王子应当考虑的,是选择之后的事情。”   木征说道:“选择之后?”   家梁说道:“小王子夹在三股势力中间,本来是可以连横合纵,获取生存空间的,不过如今情势有变。”   木征一愣:“请家先生讲来。”   家梁笑了:“如今小王子已然无法自立,其实选择也就很简单。”   “其一,当然是举族迁往香子城,托庇于你叔父之下,老老实实将部族交出去,然后装痴卖傻,也不失为安乐公。”   木征摇头:“叔父恨我父亲入骨,手下也多是他自小同伴。就算叔父宽宏大量,我怕他手下小人作祟,到时候随便给我安上个什么罪名,这项上人头,便是别人的功劳。”   家梁点头:“聪明!那就剩下两个选择了,大宋,或者大夏。”   “不过我想问小王子的是,大宋有了你叔父,还需要你吗?从你父亲开始,你们部族处境就如此艰难。从河州到江安,从江安到新城,董毡煎迫如此,大宋可为你主持过一次公道?”   木征艰难地摇头。   家梁说道:“大夏新败这是事实,但是正因为如此,对边陲屏障,才会更加看重。”   “大夏还有五十万大军,总体军力,较大宋西军犹胜。那个所谓的益西威舍,如今也早就离开渭州,在宋地其余各处打转呢,西军还有多少战力可惧?”   “小王子,你是做老了生意的,如今你的手里,就好比拥有一宗货物。大夏这个商人穷,但是对这宗货物非常急需;大宋这个商人很富裕,但是对这货物的态度,是可有可无。小王子,你觉得,卖给哪家更好?”   木征说道:“我想问,穷商人,准备开什么价?” 第四百八十一章 种谔的攻略   家梁站起身来:“兀卒临去时让我全权负责西寿,和卓,静塞沿边机密事,如果小王子答应投夏,兀卒给出的条件,是妻以宗室女,封驸马,西市新城升保泰军,小王子就任统军,受命镇守。”   木征叹了口气:“这条件,却是难以拒绝……家先生,我很好奇,你本是宋人,因何为大夏如此忠诚卖力?投效他国,与同胞相抗,是种什么滋味?”   家梁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也。我家梁因为出身,在大宋便是泥涂中苟活的人物。所以我只是想证明自己,不比你们那什么益西威舍差。小王子,你难道不想证明自己,不比你叔父差?我们还有资格挑三拣四吗?如果在同胞手下都活不下去了,难道不能有别的选择,只能让人家扛着大义的旗帜,让我们引颈待戮吗?”   木征噌地站起身来:“我决意投靠大夏,今后便与家先生同殿为臣,还望先生提携!”   家梁扶住木征的手臂哈哈大笑:“正当如此!到时候让瞧不起我们的那些人看看,什么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延州,清涧城。   渭州大战,种谔战绩其实也相当耀眼,然而苏油一个大炮仗放过后,这边就有些黯然失色了。   种家人的重点一直是横山,而苏油的战略,则是以渭州为中心,青唐横山并重,相应的,资源分配上,种家传统势力范围就摊薄了。   虽然这个薄是比例上而不是数量上,虽然如今渭州与延州的生意往来相当频繁,延州火油的收益让种家在延州的产业利润丰厚,但是因为这生意是苏油给的,种谔心中感觉横着一根刺。   一个川耗子,在陕西两年,声望竟然比种家还高,凭什么?!种家两代奋斗规划的横山攻略,会因一个小儿改弦易辙?!克复西夏的大功,一句话就易主了?!   于是在数月前,种谔加快了自己的大计划。   渭州之战,损失的不光是西夏党项人,横山蛮战没的蕃人也不少。   横山一直是夏人对抗大宋的抽兵重要地区,以前跟着夏人在宋境烧杀抢掠,因为没怎么输过,所以蕃人们也乐此不疲。   渭州一战,让横山蕃人真正知道了什么叫痛。   对西夏不满情绪日增,加上渭州大宋商品的诱惑,不少横山蕃部愿意投向大宋。   种谔开始趁机抓紧策反原属西夏的蕃部。   朱令凌的归宋,就是其中很大的成果。   但是延州守帅陆诜害怕事端,本不打算接纳,还是种谔据理力争,这才让朱令凌得以举族内附。   然而麻烦果然跟着就来了,西夏人派来使节,要求种谔遵守两国年前的条约,交出朱令凌。   陆诜害怕得要死,拼命下令种谔将事态平复,恢复原状。   种谔硬邦邦的一句话还了回去:“要人可以,那就拿叛逃到夏国的宋人景洵来换!”   事后种谔给赵顼写了一封密信,很快,朱令凌的赏赐下来了,田十顷宅一区,陆诜才无话可说。   厌恶地看着延州转来的要求安静的公文,种谔狠狠地将杯子砸向地面:“还是大哥运气好!老子怎么就摊着这样的无胆鼠辈!”   副将燕达进来了,被飞溅的瓷片吓得一缩脚:“哎哟五郎,这是咋了?夷山来了,见他吗?”   种谔将公文收起来,起身出帐:“当然要见!”   来到帐外就换了一张脸,种谔眉开眼笑:“哎呀我的夷山兄弟,哈哈哈哈好久不见了,这次又带了什么货品?”   夷山虽然是夏人,但是明显和种谔交情深厚,热情地和他拥抱了一下,这才说道:“青盐,牛,马,羊!这次的羊都是好羊!尾巴又大又肥!我的种五哥,我带你去看看?”   种谔笑道:“燕达,刘甫!带上大哥送来的烤架和新品调料,咱们去夷山兄弟那里狠吃他一顿!”   夷山开心坏了:“还有酒,你们的永春露,一定带上!”   夷人商队中,肥羊被烤得吱吱冒油,种谔一手抓着根羊排,一边和夷山觥筹交错。   酒酣耳热之际,种谔才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夷山兄弟,这次你们准备换什么货?”   夷山说道:“茶叶,要那种大叶子黑茶砖,味道浓的;还有绸子,皮具,锡器也不错,就是天冷了只能在帐篷里用,要是能换到铜器和铁器就最好了。”   种谔面露难色:“这个……不瞒兄弟,如今和大宋往来的蕃部有点多,渭州那边两川五十四部,都是饿昏的穷鬼。他们有那什么……益西威舍罩着,如今日子过得欢实了。都转运使说,陕西榷市物资,先满足延边熟蕃,但兄弟你毕竟是夏人……”   夷山怒了:“什么夏人?我们不是夏人!我们是横山蕃!”   种谔啃了一口羊肉:“兄弟你可得了吧,人家两川六谷蕃人,可是接受了朝廷册封的,陛下的近侍在那边整出了三万强人,两万健马,颁发兵器号鼓旌旗,拨钱给他们修筑寨堡……”   夷山一把抓住种诂的手:“还给钱?”   种诂点头:“啊,协防嘛,当然要给钱,你指望他们能自己修起来水泥砖石的寨堡?”   夷山都快哭了:“大宋为什么就不把我们当人?”   种谔哼哼冷笑:“这个,你得回家问你家大哥去,他对大宋啥态度?现在还是西夏绥州太守吧?”   夷山眼珠子转了转,低声说道:“种五哥,要是我们将绥州献给大宋,我们也能像两川蕃那样不?”   “啊?”种诂惊讶了一下,接着笑道:“兄弟你酒喝高了吧?来来整块烤肉压压……”   夷山压住种谔的手:“别呀哥哥,我说的是真的!”   种谔笑道:“绥州?说实话,那就是个破寨子,一座空寨子我还得派人驻守,反而麻烦……”   夷山说道:“还有我大哥!我们合族来投!只要大宋同意和我们像两川诸藩那边一样贸易,我们就依附大宋!我们横山蕃的兵可是步跋子,比两川蕃耐战多了!”   种谔渐渐收起笑容:“不开玩笑?”   夷山一脸坚决:“不开玩笑!”   “好!”种谔说道:“既然兄弟如此执着,那我这就上报朝廷,燕达,去我大帐,将大哥送我的盂盆取来!”   燕达大讶:“五郎你也喝多了吧?那盆子是金的!”   种谔笑道:“要的就是金的!夷山兄弟,这金盂就算是大宋对你们依附的认信,如果你大哥收下,你们就是大宋的人了!今后两川蕃有什么好处,你们就有什么好处!”   五日后,又是一场大雪,种谔从大帐出来:“燕达,备马,去绥州!”   燕达牵马过来:“五郎,这么大雪……”   刘甫劝道:“陆运使可是驳回了你的奏报,说是,说是绥州一失,夏人必定来攻。官家新极,陕西就挑起边乱,这个,这个……”   种谔咬了咬牙:“他就是个文臣,对边情将略一窍不通!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失信于蕃人,这乱子比拿下绥州还要大!以后整个横山,蕃人谁还能相信我们?”   “夷山如今还没能说服他哥,嵬名山不肯松口,夷山便处于两难之境,这个时候急需我们推一把,而不是如陆诜那样推诿搪塞!”   “要让蕃人清晰地形成一个概念,那就是只要心向大宋,大宋就会给他们撑腰!将在外,君命尚有不受,何况陆诜老贼!刘甫你看守营寨,燕达,我们走!” 第四百八十二章 复绥州   两人一路奔驰,转眼来到绥州外,夷山上来接着,心中既惭且佩:“五郎哥哥果然信人,这般大的风雪,我还料你不来了。”   种谔笑道:“为了兄弟,天上下刀子都得来,怎么,你兄长还没决断?”   夷山给种谔拍打着大氅上的雪花:“我哥他就是倔驴,不过哥哥你放心,我已经说服了寨老和嫂嫂,今日非得让他松这个口不行!走赶紧去州衙,大家正在那里议事呢。”   种谔跟着夷山一起进入绥州,守门军士见夷山带着两员宋将过来,不但毫不盘问,直接拉开大门将他们迎了进去,眼神中还带着一丝兴奋。   来到大厅,就听见一个雄壮的声音说道:“我们是蕃人!党项人也是蕃人!反叛族群,以后岂有立足之地?!”   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如果不附大宋,我们现在就没有了立足之地了啊大郎……渭州一战,我们步跋子死了多少?绥州城内哪户人家,绥州城外哪处山谷,没有哀哭之声?”   “可夏主怎么待我们的?战败之时,骑军带头鼠窜,留我们步跋子断后,被围,被俘。大战之后,与宋人交换的两千俘虏里边,可有一个横山蕃?可有一个?!”   “大郎,我们替党项蕃卖命几十年,我们得到了什么?看看你身边,哪家不是代代有战死的男丁?哪家不是弟弟娶了哥哥的媳妇?”   另一个声音也说道:“大郎,如果夏主对我们好点,我们也不是不念旧情,可如今年年征调,部族里还有多少壮丁?军司要我们再出一万人,这是要部族绝后啊!”   有一个声音说道:“想得美!耗尽我们的丁壮,党项贵人好来夺我们的草场?自打野利家被党项蕃灭族那天起,他们就在打这个主意!”   “对!那谅祚是个什么玩意儿?他的皇后是汉人,生出的小孩血已经乱了一半,要我说,还没有我们横山一脉的李文钊干净!”   “对!以前跟他们,是看在拓跋先祖的份上,但是如今的党项皇族,跟拓跋先祖还有一分相似吗?”   然后就有人讥笑:“元昊后宫乱得很,没藏氏的面首又不是一个两个,谅祚自己是不是纯粹的党项人都两说呢……”   “够了!”嵬名山大喝一声:“你们一个个都想投宋?大宋能给我们什么好处?!”   “好处多了!”种谔一声长笑,掀帘入帐:“不叫横山蕃灭种,就是最大的好处!”   嵬名山大惊:“你是谁?”   种谔昂然道:“皇宋左藏库副使,清涧城知军种五!”   嵬名山喝道:“你是如何进来的?”   种谔微笑道:“名山兄,还不明白局势吗?为了一点点微薄的血缘,就要拉上合族陪葬?”   嵬名山怒极,从枪架上取过银枪:“今日我与你决死一战!”   夷山扑上去保住嵬名山:“哥哥!哥哥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是夏人先不管我们的死活!”   “渭州大战后,我们可曾得到过一分接济?那年冬天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不是种五哥冒着天大风险与我们交易,我们就完了啊!”   “哥哥!步跋子快死绝了!快死绝了!哥哥我求你,算我求你,给我们横山留下点种子吧!”   说完跪在地上,抱着嵬名山的大腿嚎啕大哭。   这时后账掀开,一个美丽的妇人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小吏,手中捧着一个精美的金盂。   嵬名山心中升起无尽的悲凉:“仓拉,连……连你都背叛我?”   仓拉走到嵬名山的面前,轻轻掰开他的手,取下银枪:“我怎么会背叛你?我是想更长久的和你在一起。”   “名山,你大哥是横山的英雄,那个时候我嫁给他,我觉得,我一定是最得天菩萨宠爱的人。”   “可是仅仅一个月,他就被夏人征召,带着族中子弟们出发了。”   “等到再回来的时候,他就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比他还冷冰冰的,是夏人的语气,你哥哥因为勇猛非常,被派去登城,然后,就死了。”   “后来我就依照风俗,嫁给了你,我以为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爱了。”   “是你带着我骑马,带着我摘花,带着我给小羊接生,带着我登上山峰,看最亮的星星。”   “名山,是你重新救活了我,现在,我也要救你一次。”   “我就是想不明白,名山,我们有天菩萨赐给我们的盐池,水源,草谷,我们有自己放牧的牛羊,我们为什么不能和宋人公平的交换,为什么要跟着夏人去抢?”   “你哥哥是大英雄,可是他死得那么的不值,你也想跟他一样,让我再死一次,然后,再嫁给别人吗?”   仓拉牵着嵬名山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名山,你觉得,还能有人救活我吗?”   “不!”嵬名山将仓拉紧紧搂在怀里:“不!你是我的,谁也别想夺走!”   仓拉眼里流出了幸福的泪,笑着对嵬名山说道:“那就接受金盂,我们依附大宋吧……”   治平四年十月,种谔复绥州。   嵬名山降宋,得酋长首领三百、户一万五千、步跋子一万。   后军随至,种谔准备以绥州为依托,重新造城。   《宋史·种谔传》   将筑城,诜以无诏出师,召谔还。   军次怀远,晨起方栉,敌四万众坌集,傅城而陈。   谔开门以待,使名山帅新附百余人挑战,谔兵继之,鼓行而出。   至晋祠据险,使偏将燕达、刘甫为两翼,身为中军,乃闭垒,悉老弱乘城鼓噪以疑贼。   已而合战,追击二十里,俘馘甚众,遂城绥州。   诜劾谔擅兴,且不禀节制,欲捕治,未果而诜徙秦。   言者交论种谔擅兴生事,诏系长安狱。   谔乃悉焚当路所与简牍,置对,无一语罣人,惟自引伏。   丙辰,贬谔秩四等,安置随州。   ……   汴京,赵顼正在接见韩琦,曾公亮也在一旁。   韩琦经历了弹劾,经历了复起,经历了外请,结果陕西一闹,陕西边臣对手下将帅的控制能力,让赵顼打了个严重的问号。   这就需要一个镇得住场的人去压制,看来看去,结果还是只有韩琦。   司马光一直对招抚横山蛮持反对态度,他的理由是招抚嵬名山,未必就能与谅祚相制衡。   就算嵬名山能够战胜谅祚,那也是“灭一谅祚,生一谅祚,何利之有?”   万一不胜,嵬名山必引众归宋,大宋必定无法接纳,嵬名山到时候必定走侯景的路子独立,然后成为大宋新的边患。   有没有道理?看着有些道理,但是这个结论的推导缺乏一个重大的前提——大宋对新附族群的控制和影响呢,哪儿去了?人家投附过来,你这边放羊吗?   于是苏油也写了一封密奏给赵顼,指出司马光说法中的巨大漏洞。有二林归化的成功先例,苏油觉得自己还是有一点发言权的。   在内心深处,赵顼将自己,苏油,种谔,都归类于少壮派,有了苏油给他的充足理由,他就暗中支持种谔招纳横山蕃。   结果种谔在操作上出现了严重瑕疵,在没有中枢,陕西路转运司,延州转运司任何一层上级的授权下,独自一人将这事情给做了!   这下就把天给捅了一个大窟窿。   加上种谔取绥州后,夏人实施对等报复,诈为会议,引诱保安军知军杨定前去参加,然后将他和随员全部杀害。   眼看着事态开始升级,而大宋底子已经虚透,这锅还是靠苏油中彩票一样的横财才勉强补上,如今满大宋估计再找不到第二注这样的彩票,所以根本不可能支撑第二场战争。   于是台谏炸了,弹章狂上,导致种谔被重处。 第四百八十三章 越次入对   台谏也非常有理由。   “天下财力殚屈,未宜用兵。”这是第一条。   “中国民力,大事也。兵兴之后,不无倍率,人心一摇,安危所系。”这是第二条。   “且动自我始,先违信誓,契丹闻之,将不期而自合。”这是第三条。   财政出现巨大赤字,老百姓已经不堪重负,这种情况下还挑起非正义战争,辽国那边还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这局,怎么破?   赵顼觉得脑仁都快炸了:“如今朝中分了两派,保绥和弃绥。保绥的好处是不用另外安置嵬名山,不过要承担与西夏大战的风险。”   “弃绥的好处是国家财政不再雪上加霜,战争也可以避免,不过失信于人,横山攻略,那就从此废了。”   “韩公,不管是保是弃,我的意思,这事情还得你出马,判永兴军,兼陕西路经略安抚使,即刻登程。”   韩琦说道:“边臣肆意妄作,导致构怨戎狄。老臣就算今晚上路都不是什么难事,但是需要朝廷尽快拿出方案来,我好负责执行。”   曾公亮说道:“韩公,事到如今,你的建议是什么?”   韩琦说道:“老臣之前备员政府,那自然应该参加决议。不过如今身份是藩臣,所以只能尊奉朝廷的号令行事,决议不是我的职责范围。”   说完又道:“王陶向前指臣为跋扈,如今陛下又要举陕西兵柄授于老臣,如果再有像王陶那样弹劾老臣的,则臣赤族矣。”   赵顼赶紧安慰韩琦:“不可能,那事情已经过去了,韩公尽管直言便是。”   韩琦却不慌着出主意,拱手道:“陛下,种谔胆敢如此妄作,怕是有陛下内降指挥吧?”   赵顼脸一下子就红了:“这个……”   韩琦继续说道:“陛下敢作此决断,应该与人商议过吧?”   赵顼脸更红了:“这个……”   韩琦说道:“如今那人在哪里?如果他在京城,为何不召来问问?解铃还须系铃人,或者早有成算呢?”   赵顼这才说道:“之前……苏油曾经密奏,说道新附部族,必须加以控制。所以司马学士的奏章,立论根基不足,不能成立。”   “因此我才让同意了种谔招揽蕃人的建议,不过估计苏油也没料到种谔会不奏报朝廷,如此肆意妄为。”   韩琦叹了口气:“苏明润啊,他不该如此不稳当,陛下,叫来问问吧。”   赵顼还有些犹疑:“越次入对,这个……”   韩琦有些恼怒:“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及这些?!”   赵顼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好好好,韩公息怒,我这就让人把他叫来。”   苏油这几天正在忙苏小妹的婚事问题。   其实也没什么好操心的,小富婆早就把自己安排得妥妥当当,汴京城郊区置了一所院子,地方不大,但是胜清幽雅致。还给苏油也买了一所大一些的,两家挨着。   苏油就又有些生气,啥意思,到时候新娘子左脚出门,一转身再进门,这婚就结完了?就这么慌着嫁人?   而且妹妹嫁人的大事,从头到尾当哥哥的一点参与感都没有,这叫什么事儿?   所以这几天他就在没事找事儿,在四通商号咋咋呼呼,一副妹妹婚事我做主的样子瞎忙。   李宪骑马赶到的时候,苏油正在商号总裁室大皮躺椅上躺着,两手交叉放在肚子上,两个大拇指搅啊搅的:“汴京城最好的妓班是哪家?我跟你说我眉山的婚事可热闹了,妓班很重要,非常重要!对了,光熟悉业务可不行,人不能太漂亮。那天小妹才是焦点,找人的时候,所有人的个子不能超过小妹去……”   薛忠在边上一脑门子汗:“恩公,这些早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我都没看过没同意就叫安排好了?”苏油立刻发作:“你们都调查过妓班的口碑吗?这些妓班每年被延请的次数统计过吗?访问过各主家的后评价吗?调查报告在哪里?拿来我看看!”   薛忠不由得抹了一把脑门,咕哝道:“五万贯以下的生意你都嫌烦,现在为了一个妓班要看报告……诶李内使来了!李内使李内使,你是来找恩公的吧?这里这里!”   苏油赶紧起来:“李内使,找我有事情?”   李宪这次没有跟苏油玩见面插科打诨那一套:“官家有命,宣你入见。”   苏油赶紧跟着李宪去了,留薛忠在总裁室里长舒了一口气:“哎哟我的妈耶,这祖宗可算是走了……”   见苏油到来,赵顼说道:“苏运使,朝廷欲命韩公经略陕西,如今众议未决,你在渭州有些治绩,也了解边情,便叫你来问问。”   苏油跟三人见礼,然后问道:“种子正的事情,京中闹得沸沸扬扬,陛下,相公,是想垂询这件事吧?”   韩琦点头:“明润,绥州,当守当弃?”   苏油说道:“自然当守。”   曾公亮问道:“为何?如果西夏兴军来斗,如何解之?”   苏油说道:“那不能。”   韩琦三人悚然:“何出此言?”   苏油说道:“宋夏接壤,可用兵者无非三处,青唐河湟,渭州关中,延安清涧。”   “如今大宋经营古渭,沟通青唐,董毡实力大增,已经将侄子木征逼到兰州外围,木征不得已,在家梁诱使之下,投靠西夏,作为兰州屏障。”   “新附之区,如果夏兵入境,必然导致木征不安,夏军也未必立刻就信任木征,所以青唐一路,当不至入寇。”   “第二路就是渭州,如今宁夏城扼守石门,宁夏城以内地区,五座大寨,五十四部蕃人,兵势已经极厚。非三十万大军,想突出石门,那是以卵击石。而且天都行营,并无异常消息传报。”   “就算来攻,以渭州如今的军事和经济实力,以逸待劳,足以支撑一场局部防守战役,所以这一路,同样不用担心。”   “剩下的,就是绥州了,大宋态度不明,种谔又被羁押,横山蕃正是人心惶惶,不可自处之时。如果夏人趁机突袭,绥州会出大事。”   “好在种五在被羁押之前,已经挫败了西夏四万人的进攻,横山步跋子的实力,也不容小觑,算是稳定一时。”   “陛下,相公,种谔纵然有罪,但局势演变到现在,绥州已经不可放弃了。”   “这盆夹生饭,大宋只能硬吃下来,否则才真会演变成司马学士所说的那种局面。”   “嵬名山会认为大宋不义,先是招诱,其后又抛弃之,不但横山会出乱子,渭州,青唐,蕃人可能都会思变!”   曾公亮说道:“可如果占据绥州,夏人来攻,又当如何?”   苏油说道:“今日之际,只有派遣重臣赶紧出发,将朝廷旨意带给陕西,妥善安抚横山蕃人,然后——重起种谔!”   赵顼问道:“可台谏那里如何交代?”   苏油说道:“孟明、西乞、白乙,丧师辱国,秦公犹释之。许其待罪,其后如何?况种谔此番本是克复大城,收纳强蕃?”   “三千里外,机会转瞬即逝,有罪者,其种谔一人?”   “延州转运使陆诜,怯懦迂钝,不明韬略,延误时机,措置失当。绥州当取而不取,这才导致种谔临机专断,难道他就无罪?如何未闻有一弹章涉及?”   “还是地方官员抱着不做不错的心思,朝廷对武人独断过于忌惮,诸公宁愿国家错失良机,也不愿承担风险,影响仕途!”   “我的建议是,种谔妄作,固是大罪,纵收绥州有功,不足抵其过。然朝廷用人之际,不得已而用之,应许其功过相抵,并待罪立功,严加申斥,以儆效尤。”   “同样的,原延州转运使陆诜,对局势出现严重误判,纵然改知秦州,同样应当惩戒!” 第四百八十四章 谅祚之死   曾公亮说道:“苏油!可如今朝议纷纷,认为招诱绥州嵬名山,本是不义之举!”   苏油笑了:“大宋承汉唐之统,克服故土,反成了不义了?那太祖建封桩库,太宗两征辽国,都成过失了?”   “复绥州的意义在于,这是大宋百年以来,第一次从被动收缩,转为主动扩张!因此既然拿了,那就应当守住守稳,不要如以往那般,先得后失。对民心,对国势,带来的提振,意义远大于渭州之战!”   “所以复绥州,朝廷应当支持!问题只在于我们去年和今年财政局势如此艰难,导致这是一口夹生饭,火候未足。”   “但是任何敌人,都不会让对手舒舒服服地施展攻略。所以吃夹生饭,以后可能会是我们的常态,我们必须学会适应!”   “如能保有绥州,那么可以说,这就是大宋在与西夏的对抗中,从战略防守转为战略相持的重大转折点。”   “剩下的问题,就是绥州在独力坚持的情况下,能守住吗?”   “其实,西夏四万大军追击无功,已经很说明问题了。其在横山一带的军事实力,已经严重削弱大不如前。”   “没有了横山步跋子的西夏军,在横山地区与本土蕃人作战,就失去了天时地利人和。这和以往驱使横山蕃与我们对抗的西夏军,有本质的区别。”   “种五经此一事之后,在横山蕃中会是何等声望?仓促之间都能取得胜利,复起之后,掌握了横山蕃的人心,得到了朝廷的支持,他还会败?”   曾公亮说道:“嵬名山毕竟是西夏叛臣,要是西夏遣使来问,要求将之送返,那我们如何应对?”   苏油笑了:“正好了,家梁也是大宋的叛臣,要送返可以,相等的,请夏国将家梁送返宋国。”   “家梁刚刚为夏国招纳了木征,巩固了青唐一线,夏国为了西线平安,不会放人的,这就是最好的搪塞理由。”   “或者,我们可以和董毡搞一次小型演习,配合一下外交局面?”   曾公亮对苏油的奏对非常满意,这下心里完全有数了:“陛下,韩公?”   赵顼眼巴巴地看着韩琦。   韩琦终于笑了:“如此看来,老夫这趟陕西之行,也不是刀山火海嘛!不过明润,如果老夫在陕西发现局面与你所说不一,弹劾是少不了的。”   这就是同意了!赵顼大喜:“那是,韩公此去,要是发现苏油有一言不当,尽管参奏,朝廷一定狠狠处置!”   喂!我,我什么都没有做啊……   ……   西夏,兴庆府。   谅祚猛然从床上惊醒:“别杀我……别杀我……”   梁皇后在旁边伺候着,赶紧安慰道:“兀卒又梦到了贱人了?要不要我宣吉多大师来,再给兀卒念念经文?”   红衣大和尚吉多坚赞,如今在夏国讲经说法,声誉崇高。   谅祚自南征回来,就开始出现不适,先是头晕,失眠,之后肌肉无力,麻痹,再后来恶心,高热,烦躁,如癫痫那样抽搐,如今常常精神发作,或者陷入昏迷。   诸方医治无效,唯有吉多坚赞入内诵经后,会好转一阵,然后重新变得严重。   于是批阅奏章,处置国事,都落到了梁皇后和其兄梁乙埋的肩上。   谅祚惨然一笑,露出齿龈间蓝黑色的铅线:“皇后,我怕是……”   梁皇后打断了他,对内侍喊道:“水!去叫吉多大师进宫,替兀卒施法镇魇!”   一位侍女上前,从装饰着精美珊瑚,绿松,蜜蜡,镀着金银,雕饰精美细腻的铅锡合金九龙宝瓶里倒出清水。   谅祚被皇后侍候着用了饮水,怔怔地看着她手里精致的龙杯:“宋人的东西,当真精致……”   梁皇后轻轻一笑:“也是兀卒洪福齐天,屹多埋费了好大功夫,才从宋国劫到了一纲皇贡,里面最好的物事,就是这套九龙金杯。”   “不过器用就是器用,有朝一日,兀卒宣兵十万,直抵汴京,这样的东西,还不是应有尽有?”   谅祚拉着梁皇后的手:“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党项人改行汉制之事,要尽快完成……景洵呢?近日怎么不见他来探视?”   梁皇后说道:“景大夫去视察冬麦了,要明年三月方才能回来,兄长早就禀告过兀卒,怎么又忘了?”   谅祚眼睛有些失神:“是吗?我记忆出问题了……”   梁皇后说道:“那就多休息,别老想着国事伤神……”   这时吉多坚赞来到御榻前,对两人施礼。   谅祚喃喃地说道:“吉多大师,给我颂颂祖音吧,党项人的史诗,我还没听完呢……”   吉多坚赞躬身领命,盘坐下来,取出法螺和铜铃,准备念诵。   谅祚却又抬手:“皇后,刚刚那杯子……”   梁皇后问道:“怎么了?”   谅祚停了一下:“……有些暗淡了,让内侍们擦拭一下。”   梁皇后低声道:“是。”   在吉多坚赞充满空灵的诵诗声中,谅祚终于重新睡去。   梁皇后放慢了步子出来,一个中年人上前问道:“妹子,兀卒他怎么样?”   梁皇后咬了咬银牙:“临死还惦记着那贱人!渭州回来就丢了魂儿了,哪里还有个男人样?!”   中年人正是如今的国相,梁皇后的兄长梁乙埋,闻言大惊:“临死?兀卒不行了?”   梁皇后说道:“已经开始尿血,医官说,大抵过不了这个月,兄长,该布置了。”   梁乙埋说道:“兀卒登基后的作为,族中多有不满,你我兄妹皆是汉人,如今想要自保,唯有一策。”   梁皇后点头:“拨乱反正,剃发易制,恢复武烈皇帝旧制,重拾党项风俗!”   梁乙埋说道:“正是!那就要处置一人。”   梁皇后悠悠地说道:“景大夫……御围内六班直都是蕃族,派遣他们缉拿他,会不会引来境内汉人的惊惶?”   梁乙埋琢磨了一下说道:“也不是无人可用,家梁文武双全,胜景洵百倍。如今安定了夏国西线,正好召他进京叙职,命其掌班,擒拿景洵!”   梁皇后微微一笑:“对呀,家将军也是汉人,用汉人对付汉人,就不会引发争议了。”   梁乙埋点头:“还有几个旧臣,一直与我兄妹过不去,便将屹多埋也一并召回,顺便料理掉!”   梁皇后问道:“京中事务,是永能掌握,为何不能用他?”   梁乙埋叹气:“永能固然忠勇果敢,但秉性过于刚烈直爽,对旧臣开刀,他怕是下不去手,还要反过来劝谏;屹多埋与大宋贸易往来,灵活多智,见识明白,让他们俩换一换位置,正是因材授用。”   梁皇后点头:“兄长说得也有道理,那就如此行事吧。”   治平四年冬十二月,谅祚病重两年后,不愈而死,年仅二十二岁。   死后葬于安陵,谥号昭英皇帝,庙号毅宗。   谅祚死后,其长子李秉常继位,是为惠宗。   当夜,毅宗旧臣李崇广趁梁永能出京,希图造乱,一度杀至宫门。   城外奇兵突出,梁屹多埋率天都锐卒赶到,斩杀李崇广,并大搜叛党,族十五家。   梁皇后成为梁太后,垂帘听政,梁家成为西夏的实际控制者。 第四百八十五章 诛叛   兴灵渠边,景洵峨冠博带,一身儒服,和家梁面对面饮茶。   看着滔滔的渠水,景洵说道:“投夏的宋人里,不是孱弱文臣,就是粗鄙武将。文武兼资者,唯元修一人耳。”   “景洵不才,欲使夏国承华夏衣冠,行儒法,正明堂;去游牧,起农桑。元修因何不屑与我同道?”   家梁剃了个西夏头,头顶空空如也,边上一圈薄发,耳朵上还挂了个大金环。   加上一件蕃人的袍子,里外里的,是一个完全的蕃人。   给景洵倒了一杯茶,家梁说道:“先生志向高远,我是佩服的,但是过于冥顽不化,不识变通,致有今日此劫。”   “投夏之初,我便告诫过兀卒,西夏地狭民贫,要立国扬威,必须保持国人的战力和血勇。先生举效农桑,兴办学校,欲夏人敦敦然如宋人,这是南辕北辙之举。”   “先生这是欲用董仲舒之术,治战国之世,虽孔孟复生,亦不能耳。”   “夏人血脉中,尚利使武,这才是他们的立国之根。”   说完拱手道:“这是特意从边境带来的峨眉雪芽,是蜀茶中最好的极品,先生尝尝。”   景洵嘬了一口,感叹道:“宋茶清永淡逸的滋味,有时间没有品到了……元修,投夏的宋人,吴昊,张元,到我,似乎都没有好下场。夏人皇室,不过还是将我们投夏宋人当做工具啊……”   家梁笑道:“先生不用往我心里埋刺,你们几位,其实都没有把自己当做真正的夏人,总以为自己功勋卓著,又是宋地来的,高人一等,这才引发了众怒。”   “我却不同,我妻子就是蕃族,我尊重他们的习俗,努力学习他们的文字,我如今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夏人,为国尽忠,为民用事,如此而已。”   “你们啊……太高看自己,小视他人了,在宋不为忠,在夏,同样不为忠。”   景洵自失一笑:“夏国提议用我换回朱令淩,宋廷没有同意?”   家梁摇头:“先生结局,已然注定,不用再徒思脱身之计了。如今韩琦按陕,种谔复将,横山重定,大势已安。我大夏已然失去了最好机会。”   “再加上新遭国丧,连嵬名山都放弃了,何况朱令凌?”   “先生,时候不早了,还请上路吧。”   说完,将一柄尖锐的匕首推了过去。   景洵将匕首拿起来,怨毒地说道:“家梁,我便在黄泉路上等着!看你变成彻头彻尾的夏人后,他们会不会就放过你!”   说完将匕首狠狠地扎进自己胸口。   家梁一声长笑,扶着他慢慢放倒,在他弥留之际,于耳边低声说道:“夷服腥膻,赤心华夏;舒衣博带,禽兽衣冠。元修纵没,当列位大宋忠烈祠堂,勋昭后世,万众烝享,与宋奸永不同路。所以黄泉路上,自己走好,你,永远等不到我的……”   景洵眼睛猛然睁大,想要说话,却只有一口接一口血沫吐将出来,猛烈地挣扎了数下,终于含恨断气。   梁屹多埋上前,踢了景洵一脚:“要不是先生以言语折之,这老狗恐怕还得羞辱我们党项人一番才肯背气!太解恨了,让他死得心服口服!”   家梁摇头:“一介腐儒,何足道哉?收敛了吧,好歹替大夏卖过力。”   梁屹多埋牵过马来:“走吧,这些让下人去做,国相还急等着见先生呢。”   ……   宜秋门,苏宅。   苏油和石薇身着盛装,端坐在堂上。   身穿新娘服色的小妹盈盈上堂,眼含热泪拜倒:“哥哥,小妹今日出嫁,叩谢哥哥十五年容育之恩……”   苏油眼睛聚焦在棠外很远的地方,喃喃道:“没关系,今天我就搬到你隔壁去,要是陈昭明敢欺负你,我就翻墙过去揍他……”   所有观礼嘉宾都忍俊不禁,石薇捅了苏油一下,苏油才反应过来:“哦……秦女弄玉,萧史乘龙;鹣鲽恩深,冰露佳从。柔顺持礼,敬亲笃良;士纲纯粹,妇德……孔张……”   接着嘴巴开始一撇一撇:“我……我说不下去了……你们走吧,走吧走吧……”   说完拿手挡着自己眼睛,哭得稀里哗啦的。   陈昭明穿着彩服,陈恳地躬身:“兄长,我一定会善待小妹的……”   苏油哭得都不行了:“你没把地图四色猜想证明出来,你就把小妹娶走了,你耍赖……”   陈昭明尴尬得也快不行了,幸好这时候门外传来礼官的高唱。   “太皇太后,赐新人白壁一双——”   “太后赐新人抹梭金花翔凤锦两匹,月轮华闪锦两匹——”   “皇上赐新人湖笔四十管,宝墨八铤,澄心堂纸十斤——”   “皇后赐新人巫雨琴一张,湘云瑟一具——”   宾客们大哗,苏油在堂上的洋相顿时被抛于脑后,皇室对这安安静静的女孩,竟然如此看重!   ……   熙宁元年大朝会,苏油以十五万斤精铜,四种神兵,对西夏局势精准预判的功绩,进官为中书舍人,宝文阁侍制,银青光禄大夫,护军,判三司胄案,兼判将作监,翰林侍讲,赐紫,佩金鱼袋臣。   听起来贼带劲,其实中书舍人是贴职,压根不能参与中书省职务,不过可以提前知道一些信息而已。   宝文阁侍制同样是贴职,多拿一份工资,这个是赵顼受了韩琦的提醒,成全苏油对仁宗知遇之恩的感激。   银青光禄大夫,是散官,有了这个,苏油算是进入了三品阶层,不过是从三品,还是很虚的从三品。   护军是军勋,因为发明了四件军器,军勋提升一阶,合情合理。   赐紫是和佩金鱼袋搭配的,光一个金鱼袋穿不出来体面,赐紫后就能穿紫袍了,配合三品散官,算是辛辛苦苦混进了高官序列,翰林侍讲,是赵顼给他提供的接触通道,日常咨询策略,采纳建议,可以随时召见。   苏油探花出身,义理,文学,数学,理工,皆有可观,蜀学已经形成了一整套的哲思体系,做个侍讲,问题不大。   不过即使如此,也要经过考试,好在苏油一直笔头没有停过,平日里文章笔记也不少,献上二十五篇,再上了几篇时论,混了个中等,算是过关。   正儿八经的要干的事情,就是胄案和将作监了。   将作监是干什么的呢?是掌管宫室建筑,金玉珠翠,犀象宝贝器皿的制作,纱罗缎匹的刺绣,以及各种异样器用打造的官署。   手下是一群木匠,石匠,泥瓦匠,陶瓷匠,织造工人,也做一些军器,不过比较少,也不给政府,归入内库管理。   这是皇家看上了苏油理工的奇技淫巧,准备靠着他大发横财。   胄案,才是苏油的正经差遣。   相比人家王安石简在帝心一年三转,吕惠卿直入馆阁备位咨询,苏油算是混迹高层,但是还是边缘人物。   对苏油来说,就是可以在京城安安心心打两年酱油,过一任舒适的日子了。   苏油都计划好了,这两年什么国家大事都靠边站,争取让薇儿给自己生个宝宝是正经。   但是自己部门的业务还是要管好的,散朝之后,苏油立刻上了第一道奏章,内容分为两部分。   第一部分就是将作监和胄案,整顿账册,清点库存,明确职责,为下一步引进四通商号财务管理制度打下基础。   第二部分是引进理工人才,组织考核,分出优劣,为下一步确定研究方向,组织专项攻关打下基础。   先将这两件事情做好,其余的,今后再说。 第四百八十六章 铁腕计相   胄案将作的作风,就从这份奏章开始起步,只说自己目前能做的,有规划的一步步脚踏实地,而不是好高骛远摆空谈放高炮。   赵顼如今对神机铳入迷至极,还曾经打听过有没有条件刺杀谅祚,被苏油直接说陛下你想多了。   如今的大国,都有一套既定的制度,也有相应的储才机制,没有春秋战国那种离了谁就转不开的情形。   所以刺杀敌国君主,除了能造成极短时间的混乱,并无大用,万一上台的是个明君呢?大宋更加哭瞎。   神机铳的正确用法,是十万人人手一支,一路碾压——当然这是另一种想多了。   但是有了第一支就总有第二支,这就是苏油的任务。   指望胄案另开口子给这头吞金巨兽提供资金,苏油表示陛下我们不如自力更生来的实在,赵顼说那京中能给挣钱的就是将作监了,这是我的钱袋子,你要是给我搞瞎了我要你好看。   苏油说我来搞的话物资流转可能会很快,因此今年嶲州得有六十万贯铜钞要交给我运作才行,一年之后还你。   听苏油说还要还,赵顼高兴坏了,都忘了跟苏油谈利息的事情,准奏!   其实进贡十五万斤铜对苏油来说简直是小儿科,朝廷里大多数官员都认为苏油拿那么多精铜买个三品官是亏本生意,真正能够看透苏油此举真相的,整个大宋只有一个人。   张方平。   只有他知道,借给先帝营造山陵之势,在汴京发行钞票,尤其是能够深入民间的小额面值的钞票,才是这十六万斤精铜的根本目的!   拿下汴京,就是拿下大宋最后最大一个经济发达地区,纸钞的流转,将在蜀中,杭扬,汴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金融的威力,会渐渐展示出来!   当然,这些是后话,首先得去三司报道。   胄案现在归三司管,现在的三司使,也是刚被赵顼召回京城的,一个超级超级大铁头——唐介唐子方!   一人独战外戚张尧佐,最后仁宗都怕了,甩锅说任命老张不是我的意思啊,是中书的意思。   唐介转头就弹劾当时的宰执文彦博,吴奎,很多朋友都说老唐你要完,你要被丢去蛮荒。   唐介说道:“臣忠愤所激,鼎镬不避,何辞于谪。”   把老子做成红烧肉老子都不怕,还害怕出远差?   仁宗大怒,丢他去广州,没办法又将文彦博、吴奎免职。   但是毕竟仁慈,怕唐介路上被张尧佐暗害,派专人护送他就职。   唐介一夜之间,以“直声动天下”。   朝臣皆称:“真御史必曰唐子方。”离京那天,前呼后拥来为他送行。   李师中赠他诗句:“去国一身轻似叶,高名千古重如山。并游英俊颜何厚,未死奸谀骨已寒。”   赵顼即位,召还朝廷,任为三司使,掌管盐铁、户部、度支,统筹国家财政。   如果说司马光是碎碎念比较讨厌的话,唐铁头和赵铁头一样,可是有亮瞎眼的战绩打底的。   然而苏油好像有铁头缘一般,赵铁头在苏油眼里,就是一个喜欢占自己小便宜趁饭趁东西的老头,而唐铁头跟他一见面,就是拉着他聊渭州之战。   一聊才知道,原来老头去年知太原府,还跟辽人刚了一回,辽人在山上修城堡,老头说那山头是我们的,一把火给人家烧了。   该讲的道理还是要讲,就算山头是你的,可木头也是人家辽人辛辛苦苦拉上去的好不好!   不过这话不能说,苏油要多谦虚有多谦虚,从渭州经济规划讲起,只突出解释了先有钱后打战的重要性,以及自己在渭州是怎么弄钱。   至于大战,呃,最好的方式,就是拿钱砸部队砸装备呗。   唐介是绝对不懂经济的,赵顼安排他到这个位置上,其实只有一个目的,勒紧口袋,一文钱不准给我乱用!   说到这里,苏油就不由得呵呵冷笑。   老唐因为不懂经济,一直非常苦恼:“明润,有话就明说,陛下让我任三司使,要是能够不尸位素餐,解国家财政之急,我唐介不惜豁出老命,再贬蛮荒!”   老头看重的是名声。   苏油笑道:“唐公,知道什么来钱最快不?”   “什么?”   “挖!坟!”   老头胡子都吹起来了:“混账!”   苏油赶紧按住:“别慌,我说的是计司这座老坟!”   老头彻底糊涂了:“什么意思?”   苏油说道:“自打韩子华韩公整顿三司后,条例职能已经梳理顺畅了,如今三司运转,算是有法度可依,陛下要唐公来,即是要严格制度的执行,对吧?”   唐介很不好意思地点头:“萧规曹随,韩绛办了大事,却让老夫得了便宜。”   苏油有些哭笑不得,银根紧缩背景下的三司使,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最得罪人差遣好不好——呃,等下,好像老头你一辈子最不怕的就是得罪人,这事情落到你头上,还真成了便宜!   苏油摇头暗赞,赵顼这回算是知人善任。   抛开这些念头,苏油说道:“不过如今三司运转依旧艰难,为什么?因为积年的账务并没有清理。将作,胄案,军政,河务,常平借支,地方积欠,漂没,火耗……经年累月,越积越多。”   “边军欠地方,地方欠三司,三司欠边军。这里边一大堆的债务要是能清理明白,该追索的追索,该勾销的勾销,计司便能盘出大量空余资金。这是不是类似挖坟挖出大宝贝来?”   老头有些转不过脑筋:“明润,能不能再说得明白一些?”   苏油耐心解释:“比如胄案要负责一段河渠修造,需要五千方石料,报告打到三司,三司同意拨款十万贯。”   “这五千方石料,该由开封府置办,于是开封府便找来石工开采。”   “然后石工说工程量大,需要置办大量铁钎,铁锤,于是请胄案帮忙打造。”   “三司先拨了三万贯下来,将河渠修了三分之一,然后因为种种原因,剩下七万贯没能及时发放。”   “问题就来了,胄案没法给开封府石料工程款,开封府没法给石工们工钱,石工们没拿到钱,就无法支付胄案的铁器钱;胄案因为三司没有拨款,无法让开封府继续工程。”   “于是三司欠胄案七万贯,胄案可能只能拆东墙补西墙,影响了胄案的正常运转。”   “胄案又欠了开封府七万贯,开封府只能先自行解决石工们的工料钱,严重影响了开封府的运作。”   “石工们干了活,没拿到工钱不说,还欠了胄案一堆债务,导致卖屋卖地都还不上。”   “胄案卖铁器的钱没收到,下一波铁器制造就要被耽误。”   “胄案本身又属于三司,于是三司的河渠修造任务又没有完成。”   “这只是一个最简单的例子,这些积欠中,有三司欠别人的,有别人欠三司的。”   “如今三司抽紧银根后,会导致下游各个工坊,商铺,仓储,其‘应收而未收款’与‘应付而未付款’的额度大幅度上升。”   “比如这样的石工,背着一堆债务,三司如果还有工程,敢找他们承揽吗?”   “这些石工,应收的钱款一直没收到,那他们还敢承揽三司的工程吗?”   “这个事情严重了,会导致汴京城与三司相关的各个工坊,商铺,仓储运转艰难。”   “但是这些积欠,除了极少部分呆坏账务,大多数是可以理清的。只要清理完积欠,这些运转艰难的工坊,又能重新运作起来。”   唐介这下明白了,这的确是大利,计司的积欠,比如地方赋税,怕是拖了一二十年的都有。   不过这涉及到专业的会计和法规,唐介有些犯难:“就算老夫有这铁头,却也没这能耐弄清里边的门道啊。”   苏油笑道:“有这能耐,却没这铁头的,就在你面前啊。这活计极易得罪人,反正我是不敢做的。如果唐公你敢,我倒是可以帮你向四通商号借人,不过先说好,人是你借的,我就帮个小忙,别的与我没有一点干系!”   唐介对苏油一脸的鄙视:“年纪轻轻,直如官场油滑之辈。老夫自弹劾外戚之后,多年外任,倒让赵阅道抢了个‘铁面御史’的名头,哼哼……明润怯懦,这个‘铁腕计相’,老夫便一身当之又如何!” 第四百八十七章 鳌山   大朝会后,日子就悠闲了下来,大宋的日子,是到元月底都不怎么上班的。   于是苏油这几日便忙着拜年,搬家,采办,送礼。   苏油的礼物很简单,就是一方石菖蒲。   石菖蒲如今莫名其妙的一下子爆火,就算不远千里从蜀中送到汴京,利润空间都很大。   苏油的石菖蒲都是上品,龙根附在石头上那种,书桌上浅浅一个盘子供着,雅致非常。   一碧生涯水石滨,缕风丝雨瘦精神。前身恐是巢由辈,怕著人间半点尘。   有了诗词意向之后,菖蒲就如同梅花,兰花一样,身价倍增。   好事者开始将之与兰,菊,水仙一起,推为花中四雅。   苏油结婚,礼物收了不少,布置一处宅邸后,还有很多剩余。   地方在郊区,因此相当大,和陈昭明两家一起占了个小河湾的突出位置,有一个小码头,码头上来是花园,花园是苏陈两家共用,然后苏油的宅子在西北,小妹的宅子在西南,将小码头封闭起来。   这处所在,可是费了苏小妹不少的心思,苏油的宅子用了七千贯,小妹子自己的用了五千贯。   加上室内火道,自来水,浴室,下水道这些设施的改造,以及码头,花园的重建,又花去了不下万贯。   两家之间的交接处,小妹还修了一栋特殊的楼。   楼是砖瓦为主体,木构件全部用水玻璃做了浸泡,保证整栋楼不会发生火灾。   这是苏家的藏书之处,苏油给命名为——可贞堂。   这个名字取自《易》的坤卦,“六三,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   意思是胸怀才华而不露,把握时机才发挥,辅佐君主一展抱负,恪尽职守,功成而不居。   自打不缺钱之后,苏油便成了图书收藏家。   有程家印书坊打底,各种珍籍善本,搜罗了不少。   苏家藏书大体分为三类,一类是经史子集,其中镇楼之宝,就是前蜀石刻十三经拓本。   第二类是医学书,这是玉局观多年珍本的复刻本,是石薇的专业用书。   第三类,是蜀中新学,包括数学,物理,化学,天文,地理,机械,冶金诸多方面。   除了这些,还有名家的字画,书法,还有很多苏油认为有价值的人给他寄来的有价值的信函,这些东西本身就具备很高的艺术价值和文学价值。   除了这些,还有无数的蜡纸刻版档案,苏油规定书统统不外借,但是士子可以在楼内温书,苏家提供蜡纸和刻笔。   士子将书籍抄刻到蜡纸上,四通商号印刷部审查合格后,便会试印,并且将试印本送给士子,还要送上润笔费作为酬劳。   这种做法,让苏家在汴京士林中获得交口赞誉。   如今的书籍价值不菲,很多藏书人家秘不示人,如苏家这样开放家藏的,几乎没有。   赵顼听闻苏家的义举之后,写了一块“含章可贞”的大牌匾送了过来,以示鼓励。   要获得看书的资格容易,要获得抄书的资格就有点难了,有三条途径:一是书法上乘,诗词优美;二是学问博洽,义理精通;三嘛,走通苏油路线。   其实苏油路线就是苏油后世记得的那些人,这些人提出申请想要获得抄书资格,苏油惊喜过望都来不及,哪里还敢拿捏。   不管文坛政坛还是什么坛,这些都是人脉啊。   苏元贞入了太学,成为了吃皇粮的关系户。   苏文熟,吃羊肉,要说如今哪名待考生员苏文最熟,怕就是苏元贞了。   太学在朱雀门外。“出朱雀门东壁,亦人家。东去大街麦秸巷、状元楼,余皆妓馆,至保康门街。其御街东朱雀门外,西通新门瓦子以南杀猪巷,亦妓馆。”   以太学为中心,东边红灯区,西边,还是红灯区。   不过人家苏公子是要先当官再结婚好收礼的人,所以还算是洁身自好。   家里有个有矿的爹,有个会做生意的姐,有个能砍的哥,还有大苏小苏苏探花罩文坛,加上他自己替自己老爹上的《乞姓疏》,一下子打响了名声。   张方平在诰文中评价为:“兄以悍直敢武耀播边陲,弟以方肃精忠充涤文字,此其父之余绪哉?定方伐国之功,焜耀千古,每肆志于海外。赐汝之姓,非徒以赏卫弼之功,以激励当世,亦有洪望于期图。”   今年太学改制,扩充生员,苏油认为这是个好机会。   太学扩建之后,制定订太学条制,推行三舍法。   共设八十斋,斋容三十人,其中外舍生二千人,内舍生三百人,上舍生百人,总二千四百。   官员子弟可以免考试,即时入学,而平民子弟需经考试合格入学。   跟后世大学差不多,太学也有各种考试,优胜劣汰,也有内似修学分,相关课程学习完毕,考试成绩优异者,可直接授官,中等者直接参加太学组织的蓼试,下等者直接参加省试。   这其实是对官员子弟的照顾性政策,不过正经学业优异的子弟是不会走这条路的,苏油要苏元贞去那里,主要是为了与高官子弟富二代们混眼熟。   从正月初七开始,开封府便开始大张花灯。虽然还在孝期之内,但是新君登记,纪年改元,还是值得庆祝的。   元宵节,就是灯市的最高峰。   只不过今年赵顼下旨,今年鳌山就用旧有设施,不新添置。   鳌山是上古神话传说中的海中高山,据《列子·汤问》记载:“渤海之东有大壑,乃无底之谷,中有五山,常随波上下往还,天帝令十五巨鳌举首而戴之,五山始峙不动。”   如今的鳌山彩灯,其实是一个巨大的灯光效果造景舞台,造型通常是由无数彩灯组成的巨鳌背负着山峦,上面绘有山石树木、亭台楼阁、各种神、佛雕塑等。   所有神佛雕像,皆结大彩楼贮之,各种彩灯交映璀璨,美不胜收。   整个鳌山高达五丈,山前横列三门,各有彩结金书大牌。   中间一道叫“都门道”,左右叫“左右禁卫之门”,上有大牌,写着六个大字——“宣和与民同乐”。   彩山左右,以彩结文殊、普贤,骑着狮子白象,手可以挥动,还能各于手指出水五道。   另外用辘轳绞水上灯山尖高处,用木柜贮之,每逢正点时刻放下,如瀑布一般,引来围观者阵阵欢呼。   左右门上,各以草把缚成戏龙之状,用青幕遮笼,草上密置灯烛数万盏,望之蜿蜒如双龙飞走。   鳌山北面,是宣德门楼横大街,中间约百余丈区域,为了防止游人冲突,用棘围绕,谓之“棘盆”。   内设两长竿高数十丈,以绘彩结束,纸糊百戏人物,悬于竿上,风动宛若飞仙。   棘盆就是表演区,内设乐棚,开封府派出承担衙前役的乐人作乐杂戏,并左右军百戏,在其中念唱作打,卖力表演。   宣德楼是大内正南门,楼前立有大旗数口,其中最大的一面,与宣德楼齐高,谓之“盖天旗”。   如今宣德楼上,皆垂黄缘,帘中一方座位,乃是御座。   用黄罗设一彩棚,御龙直执黄盖掌扇,列于帘外。   两朵楼各挂灯球一枚,约方圆丈余,内燃椽烛,帘内是女眷们作乐之所,宫嫔嬉笑之声,不时下闻于外。   楼下用枋木垒成露台一所,彩结栏槛,两边皆禁卫排立,锦袍,幞头簪赐花,执骨朵子,正好面对着乐棚。   教坊钧容直、露台弟子,交相在台上表演杂剧。   近门亦有班直排立守卫。   而百姓们就围在露台下观看,乐人表演到精彩之处,时时引来百姓山呼。 第四百八十八章 元宵节   东京御街,北起皇宫宣德门,经州桥和朱雀门,向南直达外城南熏门。长达十余里,宽二百步,“街”其实不足形容其规模,称为中央广场,似乎比较靠谱。   中间位置是供皇帝用的御道,平日里有班直守卫,任何人不得践踏。   两边是官员所走的道路,然后隔开两片开阔区域,再两边才是平日里大家行走的带顶长廊,长廊外,是各色商铺,以及衙门内外诸司。   汴京新年的灯,一直从宣德门铺排到南熏门。   各家商人为了招揽顾客,打好假日牌,他们们也研制出很多新型的彩灯。比较有名的有苏州的五色玻璃灯、福州的白玉灯、新安的无骨灯,当然,如今多了眉山雅乐琉璃灯。   还是苏油一贯的操作,不显山不露水地占据最上游产业。   灯这玩意儿,亮度越高越是吸引人,各家商号的灯虽然设计得花样百出,新奇纷呈。但是其核心,也就是发光的部位,其实都是眉山制造——铂金汽灯。   从初七开始,灯山点燃,称为“上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游人已集御街两廊下——新年的热闹开始了。   小商小贩,曲艺杂耍,幻术卖卦,也开始纷纷赶来凑热闹。   “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击丸蹴踘,踏索上竿。”   “赵野人,倒吃冷淘。张九哥,吞铁剑。李外宁,药法傀儡。小健儿,吐五色水、旋烧泥丸子。大特落,灰药。”   “榾柮儿,杂剧。温大头、小曹,稽琴。党千,箫管。孙四,烧炼药方。五十二,作剧术。邹遇、田地广,杂扮。苏十、孟宣,筑球。刘百禽,虫蚁。杨文秀,鼓笛。”   “更有猴呈百戏,鱼跳刀门,使唤蜂蝶,追呼蝼蚁。其余卖药,卖卦、沙书地谜,奇巧百端,日新耳目。   正月十四日,车驾幸五岳观迎祥池,这次苏油有幸,以翰林侍讲的身份陪驾。   宴游持续一天,上午陪驾从宣德门出行,游行完成之后,抵达五岳观,开始游宴,然后返回宣德门。   这次宴会不是苏油承办的,吃得那叫一个寒酸:   索粉、水饭、干饭、肚羹、缕肉羹、爆肉、肉咸豉、群仙炙、炙金肠、炙子骨头、天花饼、白肉胡饼、莲花肉饼、排炊羊胡饼、独下馒头、双下驼峰角子、太平毕罗。   索粉就是米线,水饭是半发酵的酸浆米饭,类似后世日本料理中的醋饭,干饭是蒸米饭,肚羹就是羊肚汤,缕肉羹是肉丝汤,爆肉是爆炒羊肉,肉咸豉是腌羊肉,群仙炙是鹿肉和熊肉混烤,炙金肠是抹上蛋黄烤熟的羊肠,炙子骨头是先腌后烤的羊肋肉,天花饼、白肉胡饼、莲花肉饼和排炊羊胡饼都是馅儿饼,独下馒头是肉菜包子,双下驼峰角子名字好听,就是肉菜包子改了个形状,做成饺子型;太平毕罗则是从波斯传到唐朝然后又从唐朝流传到宋朝的胡食,听起来很神秘,其实还是馅饼,不过是西域调料的馅饼罢了。   说起来,除去米饭,馅饼和包子,就是两汤菜,两炒菜,三道烤菜。   苏油对着盘子直叹气,没有绿色蔬菜搭配调剂,不是我挑嘴,是真的吃不下去啊……   身边一位风仪非常出众的大帅哥对他说道:“明润,怎么了?御赐的宴席也不满意?”   这位可是苏油小心提防着的主,要是今天一点头,说不定应景了就是罪名:“吕校勘言重了,是苏油自小孤贫,少见大油大荤,就算是过年的荤菜,也得搭配大半素的,不然肠胃就该受罪。我家八公说的‘山猪吃不了细糠’,大概就是说的这种情形了。实在惭愧。”   此时吕惠卿正任集贤殿校勘,编校集贤殿的书籍,因为与王安石讨论经义时,意见有许多相合的地方,因此受王安石推重,得到了这个职位。   要说他之前有什么亮眼的事迹,不过是真州一介小小推官而已。论起履历,真是给苏油提鞋都不配。   因此很多人当他依附王安石,希图幸进,很是不看好他的人品。   吕惠卿微微一笑:“贵不移贱,富不忘贫,明润果是端良,不愧得王公看重。”   苏油拱手:“你说的王公是谁?如果是介甫公的话,我对他气度学养自是推崇,不过施政上的主张还是有些区别,同船激辩了三日,还是谁也没能说服谁,唉……”   这其实也在给面前这位宽心,你放心王介甫这铺牌,本人是不会跟的。   吕惠卿的神色中明显不信,不过话题到这里也不好继续下去,毕竟苏明润也不是他现在敢得罪的人物,转移了话题:“那边不知道在聊什么呢。”   宴会的另一边,赵顼正在和赵抃,曾公亮交谈,还有枢密使吕公弼。   苏油笑道:“他们是决策者,我们是执行者,现在胄案和将作被唐公抓着陈年旧账不放,我这里如油煎般遭罪,哪里还关心这些哟……”   吕惠卿说道:“明润还不知道?杨定那里,闹了个大错。”   “哦?不知是什么错?”   种谔复绥州之事,之前闹得不可开交,西夏以对等方式诱杀大宋保安军知军杨定,也是御史们弹劾种谔的大罪之一,陷害同僚,与杀人相等。   为了给种谔和赵顼擦屁股,苏油指示渭州听风阁,查查这个杨定。   结果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西夏内部传来情报,杨定出使夏国的时候,曾经拜谅祚称臣,而且答应替谅祚引诱沿边熟户。谅祚送给他宝剑、宝鉴及诸多金银器物。   杨定出使回来之后,上缴了宝剑、宝鉴,然后将金银据为己有,又上言大宋谅祚可以刺杀。   这就是赵顼询问苏油可否使用神机铳刺杀谅祚的原因。   等到夏人丢失了绥州,认为是杨定出卖了自己,故而才把他杀了。   御史们闹了一个大乌龙,之前为了陷种谔于死地,弹章里边将杨定夸得花儿一般,十个种谔都不值一个杨定一根寒毛,结果闹了半天,那娃是个双面间谍。   吕惠卿笑道:“此次夏使前来告哀,将真相捅了出来,至是事露。官家立刻赦免了种谔,削杨定官,没其田宅万贯。你说这事情闹得!”   苏油也陪着附和大笑。   其实这事情是家梁,王韶,和渭州听风阁合作的一次情报战。真相之所以让赵顼如此愤怒,一定要追夺杨定的田宅,原因还是赵顼感觉自己被人耍得像个傻子。   要不是苏油阻止了自己,要是真将神机铳交给了杨定,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赵顼想想都感觉背脊发寒。   赵顼身边宰执学士们,笑语盈盈亦恭亦友,一副和乐融融的样子,但是苏油知道,那是因为还没上班的缘故。   于是也端起酒来,和吕惠卿同饮了一杯,和谐得就像多年失散的兄弟一样。 第四百八十九章 游玩   元宵节,圣驾临宣德门。   亲从官皆顶球头大帽,簪花,红锦团答戏狮子衫,金镀天王腰带,数重骨朵。   天武官皆顶双卷脚幞头,紫上大搭天鹅结带宽衫。   殿前班顶两脚屈曲向后花装幞头,着绯青紫三色撚金线结带望仙花袍,跨弓剑,乘马,一紥鞍辔,缨绋前导。   御龙直顶一脚指天一脚圈曲幞头,着红方胜锦袄子,着束带,执御从物,如金交椅、唾盂、水罐、果垒、掌扇、缨绋之类。   北宋皇城中,共有五重禁卫,第一重为皇城司亲从官;第二重为宽衣天武;第三重为御龙弓箭直,弩直;第四重为御龙骨朵子直;第五重为御龙直。   五层禁卫由内而外,一重重将天子保护在中央。   种谊种小八,如今就是光荣的御龙直仪仗队的一员,捧着皇帝的金唾盂,在队伍中一脸的不耐烦。   御椅子皆黄罗珠蹙背座,则亲从官执之。   诸班直皆幞头锦袄束带,每常驾出,有红纱贴金烛笼二百对,今天是元宵,因此加以琉璃玉柱掌扇灯。   还有一班快行班,各执红纱珠络灯笼。   驾将至,则起围子数重,外有一人捧月样兀子锦,覆于马上。   天武官十馀人,簇拥扶策赵顼,齐身高喝:“看驾头——”   这就是起驾了。这帮排场过去之后,还有吏部小使臣百余,皆公裳,执珠络球仗,乘马听唤。   接着是近侍余官,皆服紫绯绿公服,三衙太尉、知护、御带,罗列前导,两边是内等子,也就是有武勋任命的禁卫。   选诸军膂力者,着锦袄顶帽,握拳顾望,旁观人群中有敢高声者,捶之流血,太残忍了。   整个班子,前边有教坊钧容直乐部引导,驾后有诸班直马军乐队作乐,驾后围子外,左边是文官序列,宰执领头,侍从等在后,右边是武臣序列,包括亲王、宗室、南班官等。   皇驾抵达门前,横门便早已恭候的十余人击鞭,驾后有曲柄小红绣伞,一名殿侍卫执之于马上。   经过鳌山的时候,御辇院人员辇前高唱一声:“随竿媚来——”,接着御辇开始倒行,团转一圈,让赵顼观看鳌山——这个名目叫做“鹁鸽旋”,又谓之“踏五花儿”。   之后停辇,赵顼和宗室近臣登上宣德楼,戒严解除。   早已等候在旁边的游人,狂奔高呼这赶赴露台,抢占看灯看杂戏的最佳位置。   须臾,宫架乐作,击析之声,棘围内立起一根“鸡竿”,约高十数丈,竿尖有一大木盘,上有金鸡,口衔红幡子,上书“皇帝万岁”四个大字。   锣声响起,木盘底部垂下来四条彩索,两司三衙各家帅臣选派出来的四名红头巾的军士,争先缘索而上,都希望替自家太尉抢到金鸡红幡。   今年的金鸡红幡,被侍卫亲军马军司夺得,健儿激动得红光满面,在宣德楼下谢恩。   宣德楼上,有一条红锦索,连接到门下一作丝绸扎成的彩楼上,很快,一只金凤衔赦而下,彩楼上的通事舍人取下赦书,展开宣读。   元宵夜游,开始了!   苏家的油壁车早就备好了,四轮四座,轻便宽敞,苏小妹和石薇坐在里边。   石通这徒弟多年没见了,现在这娃是郑州工场的管事,苏油要在胄案作为,将他招了过来。   苏油很少亲自驾车,对自己的手艺不太自信,于是让石通坐在旁边当副驾。   种谊昨天捧了一天金唾盂,今天轮休,也跑来凑热闹。   他们骑马,陈昭明,种谊,苏元贞,张麒,石鍮,苏辐,还有俩红胡子老外,围着马车一路闲游。   今日出游男女不羁,平日里碍于礼教不能出门的女子们则可以在这天出门。   闺中女子们还要刻意梳妆打扮,头戴珠翠、闹蛾、玉梅、雪柳、菩提叶,相约一起出门游玩,赏花灯、转三桥,放肆的甚至不要家中男子跟随。   苏家织造的月晕华闪料子,盈盈月光,瑰丽灯光下,让女孩们显得更加清丽柔美,这个春节可是卖得飞起,就是为了在今天吸引年轻男子们的目光。   不少谈定亲事的未婚男女,也可以趁此机会携手并肩,共诉心曲,不用顾忌外人的眼光。   因此元宵节是士大夫们回忆中一道美丽的风景,欧阳修当年就写下过流传千古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想起欧阳修苏油又不禁叹气,唉,都是艳词惹的祸。   苏小妹探头出来:“哥哥,怎么还不走?”   “这就走!”苏油笑这一抖缰绳:“驾!”   元宵节的来历有很多说法,儒家认为“汉文诛乱”,忠臣周勃、陈平协力勘平诸吕的日子,正是正月十五,所以每年该日,汉文帝便出宫游玩,以示庆贺,这就是元宵节的起始。   然而佛家则持“燃灯表佛”说。相传东汉明帝倡导佛教,于上元夜在宫廷寺院‘燃灯表佛’。令士庶人家一律挂灯,元宵节是这么来的。   道家不干了,他们认为元宵节是上元天官赐福之日,所以元宵节是道教的节日。   《史记·乐书》的记载算是比较早的:“汉家常以正月上辛祠太一甘泉,以昏时夜祠,到明而终,常有流星经于祠坛上。使童男童女七十人俱歌。”   总之不管是哪家的节日吧,最后都变成了大家的节日。   御街供车马行走的通道非常宽阔,足够走马行车,一路上“翠帘销幕,绛烛笼纱。遍呈舞队,密拥歌姬。脆管清亢,新声交奏。戏具粉婴,鬻歌售艺者,纷然而集。”   这等繁华景象,别说俩没见过世面的老外了,就连苏油一边驾车,一边都瞠目结舌。   路边的商家,在辉煌的灯火下卖力叫卖,店边挂着不少灯笼,游人士子在女伴面前斗勇夸智,争覆灯谜。   路边变魔术的,喷火的,抖叉的,唱戏的,献曲的,说浑话的,卖小吃小玩具泥面人的……身边都聚拢了一堆人,不时便传出山呼采声。   还有不少卖面具的,粉婴童子,恶鬼夜叉,狮子虎头,购买的游人还不少,买了就戴在自己脸上,嘻嘻哈哈地继续往前走。   种谊好奇非常:“这是什么风俗?”   苏元贞说道:“《隋书·柳彧传》有记载,‘窃见京邑,爱及外州,每以正月望夜,充街塞陌,聚戏朋游,燎炬照地。人戴兽面,男为女服,倡优杂技,诡状异形。内外共观,曾不相避……无问贵贱,男女混杂,淄素不分。’这是隋唐时分就有的风俗,流存于今。”   苏油转头道:“元贞你赶紧给小八买一个,阿烈久慕狄枢密为人,每次出战也要戴上黑铁面具,小八羡慕好久了,给他也弄一个过过瘾。”   元贞笑道:“小八如今可是皇上钦点的内等职,怎么俸禄还没下来?”   种谔复绥州,在文臣中人人喊打,但是在武臣中,就不免兔死狐悲同仇敌忾,连带着种小八在侍卫班里都颇受同僚照顾。   种谊一脸苦相:“老师你赶紧把我捞出来吧,端痰盂就不是个好活。我种八啥时候干过这个?”   苏油哈哈大笑:“再熬熬,你种家人的性子啊,一贯嚣张不听指挥,不遵照上级指示行事,磨练一下也好。你哥这事儿吧,要再等上一两年,就是水到渠成,殊勋一道。现在闹得,里外不是人,大家还要一起给他擦屁股。”   石通受不了了:“师父!看路!哪有驾车还东张西望讲笑话的?” 第四百九十章 经济影响力   苏油干脆松了手:“大石头你看这还用驾吗?这简直就是被推着走嘛!你能给我停下转弯算你本事。”   说完又招呼石鍮:“小石头,看着点俩老外,别光顾看灯走丢了!被杂耍班子抓了去办展览!”   这玩意儿还真有,路上见到一个棚子,里边是各种古怪的异人展览,苏油心想自己要是御史,这就算找到了谏议题材。   好不容易车马来到眉山会所,薛忠过来接着:“总算是到了,我的天简直人山人海!”   眉山会所前方空地上也立满了灯杆,上面挂着各色彩灯,四通商号财大气粗,一水的小琉璃灯,灯上直接写着灯谜。   苏油跳下车来,打开车门扶石薇和小妹下来。   石薇手里拿着元贞买来的兔子面具,看着彩灯:“苏油哥哥,你会猜灯谜不?”   薛忠赶紧摇手:“可别可别,三楼雅间都已经备好了,大家就别在这里玩了吧,你们出手几下就猜完了。”   苏油还谦虚:“我也不善此道……”   薛忠直接打断:“没说恩公你,我指的小妹,走走走,上楼上楼……”   喂!生气了!   伸手取下一盏琉璃灯——出师表,射南北朝人一。   靠,有难度,换一个。   薛忠伸手拦住:“取下灯来就要射覆,射中了东西免费,否则便要掏钱买。这是规矩。”   苏油问道:“啥东西?”   薛忠指着灯下一行小字:“中覆者得金银花露一瓶。”   我的个去!这是夏日里清凉解暑的饮料!白捡还罢了,大冬天谁掏钱买这个?丢不起这人!   小妹接过来看了一眼:“这个算是入门级吧?覆物价值也不高。《出师表》,武侯所以陈后主王业之道也。谜底就是陈后主。”   苏油将手一摊,那叫一个理直气壮:“金银花露!拿来!”   得了一瓶金银花露,苏油觉得好玩,忍不住又取了一个——素面官人,射唐人一。   这个奖品是蜀瓷梅子青小茶盏一方,明显比上一个要难。   于是又丢给苏小妹,苏小妹笑道:“素面为颜,官人为卿,这个灯谜覆的颜真卿。”   薛忠只好又叫人送上茶盏,苦笑道:“有意思吗?这样有意思吗?”   小妹抿嘴笑,说道:“我也觉得没意思,奈何哥哥觉得有意思。”   苏油这时却看着手上又取下的一个:“得,这个我也觉得没意思了,怎么哪哪儿都能遇到他?不猜了不猜了!”   众人一看,谜面是——晋宫灯火,射当朝人一。   晋宫者,司马家也。晋宫灯火,谜底却是——司马光!   眉山会所在大相国寺隔壁的汴河码头,上到三楼,打开窗户,街市河中,灯火掩映。   大相国寺今晚对万姓开放,许大家上香点灯祈福,也建有灯山,热闹非凡。   这里地处御街外边的中断,向另一侧看去,整条御街从南向北,就如两条灯火的长龙,一直通到宣德门的大鳌山。   挤在长街上晃荡是一种乐趣,站在高处俯视灯市全景,又是另一种乐趣。   前一种乐趣人人皆可得,后边一种,能体验的人就少了。   灯河人海,让众人看得痴醉。   苏油对苏小妹说道:“小妹,小七哥,要是当年我们生在汴京,将食肆开在州桥码头,血赚啊……”   苏小妹早非吴下阿蒙,摇头道:“在眉山,得江卿相助,方有我们作为的天地;要是在汴京,怕是哥哥各种技艺一施展出来,就被权贵豪强吃得尸骨无存了,遑论救助我们兄妹。”   这话才是大概率的真相,苏油摸着窗棂,看着灯火阑珊的汴京城:“是啊,就算现在,一样力有不逮。”   这时就听得身边传来啜泣的声音,苏油转头,竟然是艾尔普。   苏油安慰道:“老艾,这是想家了吗?”   艾尔普摇了摇头:“不是,当年巴格达也是一个伟大的城市,可如今……城督,文明的灾难,在西方已经无法挽回,你不能让它在东方重演。”   库罗也点头:“这是一个伟大的城市,甚至可以说,是我见过最伟大的城市,你,苏大人,哦,还有陈学者,都是伟大的智者,保住文明世界的星火,是你们应该有的责任。”   薛忠怒了:“哎呀俩死蛮夷,竟然敢在大节里诅咒我们……”   陈昭明抬手制止:“库罗和艾尔普说得有道理,如今汴京城如花团锦簇一般,可是财政不堪,举步艰难,已有老迈之态,唉……”   苏油拍着陈昭明的肩膀:“能看到这问题的朝士多矣,但是能跳出自己的眼界局限,实际有所作为的,少之又少,妹夫,我看好你哟。”   陈昭明受宠若惊:“明润我就一个书生而已,常怀此心,恨无此力……”   苏油说道:“来胄案帮我吧,很快你就会知道,数学,不是单纯形而上的哲思,也不是只能用于天文历法。理工,就是一门将数学运用于国计民生的学问,方方面面,有了数学的助力,就好像插上了腾飞的翅膀。”   “这可能会耽误你学问的进益,会剥夺你独自在思海中畅游的乐趣,但是,如今的国家,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陈昭明都激动得哆嗦了:“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起?”   苏油哈哈大笑:“一个篱笆三个桩,当然是从选拔人才开始!”   元宵节的美食,当然不止元宵一种。   光后世形状的元宵,就分了乳糖圆子,更有山药圆子、珍珠圆子、澄沙圆子……   此外,还有科斗粉、豉汤、水晶脍、韭饼、南北珍果,皂儿糕、滴酥鲍螺、酪面、玉消膏、生熟灌藕、蜜煎、糖瓜蒌、煎七宝姜鼓、十般糖……品种之丰富,也不比后世过节差。   眉山米花糖如今加了核桃仁,花生,黑白芝麻,砂糖,最香的是加了玫瑰花瓣做的蜜饯,芳香扑鼻,已经远胜苏油刚刚发明的时候。   此外,桃片糕,泡芙,奶油小蛋糕,肉松小面包,这些苏油带来这个世界的吃食,也发展出了无数的花样,味道也比当年苏油搞的更加美味。   茶的变化也有了好些种分类。   卖给二林大理的是发酵压制茶团,精品用金箔包裹,称为小金坨;   散茶中的红茶品种,精品是嶲州散白尖;   按照如今宋茶半发酵做法,不过保持叶型完整的,称为眉州小白叶;   绿茶因为炒制方法,用叶部位,以及采摘时节的不同,已经形成了几个精品产地,分别是峨眉雪芽,竹叶青;青城飘雪;蒙顶甘露;邛崃文君绿。   蜀中豪富,如今豪商们足迹遍天下,素茶饮法,配合松果炭,竹炭,黄铜精炉,小银铛,精铸茶匙,花纹钢茶刀,素雅的玉瓷或者玻璃茶器,小天师和大苏各自弄出来的一套茗饮仪式,如今莫名其妙地在大宋各地流行起来。   就跟后世省港功夫茶在改革开放后突然莫名其妙流行起来一样,这就是携强势的经济影响力对大宋各地造成的文化冲击之一,何况炒青手法炮制的绿茶,确实有其独到之处,只要在仪式感上不减,那么清永隽透的茶汤,其实更符合士大夫们的审美观感。 第四百九十一章 皇宋银行   小妹是此道高手,大家品尝了一顿茶饮小吃后,已经是下半夜了,没有马匹车辆的人群还要赶着回家,人流总算稀疏了一些,于是大家这才继续出发,赶往宣德门看鳌山。   苏油今日一定要小妹等人过来,是因为胄案还给新皇登极准备了一件礼物。   一路游玩着来到宣德门前,这里早已水泄不通了。   苏油将石薇和小妹接下车来,男士将女生保护在中间。   苏油说道:“之夜时分快到了,到时候注意看天上。”   终于,宫中,各处寺观,元夜的钟声响了起来。   接着,宣德楼前,“嘭!”“嘭!”“嘭!”似鼓似雷的声音响起。   接着,汴京城宣德楼上数十米的夜空中,“啪!”“啪!”“啪!”绽放出一朵朵巨大的焰火。   “哇哦——”人群中响起了惊呼,都说今年用旧时设施,还以为没有新奇可看了,没想到官家竟然给大家准备了这样一个惊喜!   火花如流星四处飞溅,开始时金色,接着出现了红色,绿色,黄色,紫色……   今夜的汴京人,醉了。   这其实是玉局观用于辨识金属化合物的方法,小天师通过燃烧碱土,发现了好几种不同的碳酸盐,在确定碳酸根后,不同的焰色反应,说明了它们是不同的金属化合物。   然后,还可以通过电解反应,将他们从碳酸盐中提取出来。   再用硝酸,盐酸,硫酸处理,试验后发现,硝酸盐的火焰最鲜艳。   红色的是硝酸锶,绿色的是硝酸钡,黄色的是硝酸钠,蓝色的硝酸铜……   加上迫击炮的研制成功,于是礼花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不少人都为这不似人间的盛景震撼住了,虔诚地跪了下来,山呼万岁,为宣德楼上的皇帝诚心祈福。   苏油微笑着搂着石薇的肩膀:“薇儿,好看吗?”   石薇迷醉地看着天空:“嗯,真美,是不是只有我们大宋才能看到这样的景象?”   苏油点头:“真希望它能永远这样点缀大宋的夜空,烘托节日的欢乐,而不希望它替代狼烟,烽火啊……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陈昭明也看着天空:“相信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焰火看完,大家开始返回,一路上还在意犹未尽地讨论。   回程路上,还能见到不少穷人点着火把,沿路小心地寻找着什么。   苏油看得奇怪:“这都在干嘛呢?这么多人在找神马呢?”   陈昭明是老汴京了,笑道:“这叫‘照夜’,今夜出游的富家子弟女孩很多,随身的钱财,饰物,常有被挤得掉落的,他们在捡这些呢。”   就听一个妇人背对着马车蹲在路中间喊道:“大郎,快过来看看,我看到一个耳珰,是不是金的?”   苏油赶紧勒住马缰,停下马车,等待妇人开心劲儿过去。   然后一个汉子冲过来一把捂住她嘴:“好不晓事的婆娘!赶紧给官人让道!撞死你都白撞!”   说完拉着妇人退到路边,对苏油连连作揖。   苏油微微一笑,拱手还礼:“这位大哥,新年快乐。还是要注意安全。”   直到车马走远了,妇人才道:“家里的,怎么官人还驾车?还不嫌冲撞,给我们还礼?”   汉子说道:“你问我我问谁去?赶紧捡财是正经!耳珰在哪儿呢?”   ……   元宵节过去,朝廷步上了正轨。   三司使唐介,上朝第一件事就是上奏条陈。   第一,清理三司旧案,检点卷宗,勾销汴京诸作坊,内库,常平,盐监,以及地方历年积欠,造定新册,给大宋经济解绑。   第二,发行铜引,招诱商贾,使之将嶲州精铜发运京师,并以之为储备,发行铜钞。   第三,四通钱庄,如今在诸路承担商贾间拨款划转之责,甚有声誉,三司与诸路转运司间,钞银转递诸多不便,乞于钱庄开辟专户,以利于借贷支抵划拨。   第四,蜀钞印制精良,图案精美,防伪措施得当,乞请由其承印诸路盐引,并代理发行。   第五,朝廷官员俸禄,常以实物开销,官员早已不胜其苦。请从今俸禄以铜钞方式发给,庶几官私两便。   司马光上奏,第一条,唐铁头敢干,自然是好事,但是勾销积欠,其中会生出无数猫腻,可能会出现侵吞国家资产的行为,如何监督,需要认真考虑。   第二条,其实就是去年苏油的故智,如今危机已经过去,似乎无需让商贾来承办,分朝廷之利。   第三条,三司与诸路转运司间,开立户头进行借贷支抵划转,固然是方便,但是承办主体由一家私人钱庄来承办,是否妥当?   第四条,蜀钞固然精美,但是诸路旧引行使已久,新钞如何发行,旧钞如何回收,中间折价如何,会否发生掠夺民利的行为?   第五条,嗯,如今大宋官员俸禄,三分之一钱钞,三分之二实物,家大业大的三品以上大员当然滋润,什么都国家包干了。可三品以下,每月不胜其苦,家中仆役还要承担贩卖物资的工作,换回自己真正需要的东西。   这项改革,对汴京城广大官员的好处太大了,没意见,完全没意见。   于是唐介又上了第二套方案,司马大谏思虑周道,所以必须在第一套方案基础上改良。   第一条,逐年卷宗,都在三司档库房存放着呢,只不过工作量浩大,让人望之犯难而已,先从三司开始清理,然后提纲索引,第二步清理汴京,蜀地,杭扬等处经济发达地区,这些地方财政不错,有亏空填补起来也比较容易,第三步才是各处上州,逐渐一步步推广全国。   第二条,厢军路驿,沿途克扣,靡耗只怕比商人更多,历年漕运的情况朝中诸公想必非常清楚,铜政乃国家命脉,交到商人手里自然不妥,但是让现有漕运体系来承办,怕是更加不妥。   嶲铜转京,事关国政,如果大谏有更好办法,尽管提出来,否则的话,那就一边让商人转运,一边加快改造漕运体系,我们两边都抓。   第三条,第四条,第五条,大谏如果觉得交给普通商人承办不多当,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让妥当人来?比如,陛下?   赵顼乾纲独断,搞!就以内藏库所存部分金银做本,宗室愿图报效者,许折本入股,先期筹资两百万贯,四通钱庄出资一百九十二万贯,合计三百九十二万贯,成立皇宋银行!将大宋盐引,铜引,四通商号蜀地盐引合而为一,发行统一货币——皇宋宝钞!   银行成立之初,其功用就是发放官员俸禄,促进财政流通,监督皇庄内坊经营情况,还有一条,投资和提供贷款。   但是有个前提,严格按照四通钱庄现有经营模式开展工作,防止奸弊。   说白了,就是皇室占个名头,还占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但是只派监理进行监督,具体运作,就是将四通钱庄换个名字,归入皇室名下而已。   等到运作得当之后,银行还可以协助清理诸处积欠,加强地方两税监查,减少物资堆积损耗。   但是这是纯粹的商业行为,一切经营,同样要如现在的经营模式一样,缴纳税收,让政府得利。   这次运作,背后的作俑者当然是苏油,这是其揣摩大宋十数年后,对自己施政手法的地一次尝试。 第四百九十二章 红脸白脸   成立银行和计司清欠,对大宋经济的刺激作用是肯定的,但是首先需要一个契机。   财政危机,就是很好的契机。   其实也是温水煮青蛙,首先通过修改俸禄发放方式,谋取大多数在京官员对计司改革的支持,然后结合清欠,促使汴京各大单位开立户头,带来很多便利的同时吸纳资金,也是一个诸单位熟悉新模式的过程。   然后从中央部委,三大发达地区,诸多上州,一步步推广业务,扩大规模。   其实皇宋银行成立之初,也就负责后世一个地方性银行的职能而已。   而清欠问题,真清理到最后那些落后地区时,所余范围虽然大,但是真正对大宋财政贡献占比却很小。   这些地方甚至可以说是负担,所以肯定是还不上积欠的,不过等到大宋经济好转后,免还是不免,也就是赵顼一句话的事了。   最大的困难,在计司清理旧账。不过唐铁头决心锐意铁腕,这是个要名声不怕死的人,那就让他其死得其所好了。   再来就是皇家的支持,这必须要让皇室坐拥大利,苏油自信有这份本事儿。   银行成立之后,作为背后黑手的苏油,手里就松泛了,能够集中财力办大事儿,然后用爆产能的方式让各方获利。   这事情来来回回讨论了一个多月,诸多初步意见完善统一之后,皇宋银行,正式挂牌成立!   四通商号调集了最强精英赶来料理业务,程文应,史洞修从眉山千里迢迢地进京,和苏小妹一起,成为皇宋银行的核心人物。   苏油如今算是隐形大佬,银行的成立让唐介亮瞎了所有人的眼睛,所以他自己在胄案和将作监那些作为,就通通被忽视了。   二月,太学开课了,与此同时,胄案和将作诸人,都收到了一份详尽的履历调查表。   除了填写履历的地方,还有很多细节,包括家庭成员,职业专长,文字功底,甚至有无欠款,是否饮酒,兴趣爱好,林林总总一大堆。   资料收集起来之后,接下来又是两次考核。   一次叫专业知识大赛,一次叫做专业技能大赛。   两次大赛,一次是选拔理论研究突出性人才,一次是选拔专业技能突出性人才。   对于苏油来说,胄案和将作,就类似后世的国有大中型企业管理部门,胄案就是军企,将作就是轻工局和省建司。   以苏油后世非遗扶贫工作的经验,其根基就在六个字——产,学,研;精,细,纯。   自身过硬后,接着才是市场管理,成本控制,人力资源管理等方面。   胄案和将作,胄案早已有了苏油深深的痕迹,小妹张麒走后,夜校的培训工作一直没有断过,之前就进行过一次类似选拔,优秀的人才留在了汴京,剩下的一波被高国舅带去了商州。   因此苏油的考核方案,在胄案没有波澜。   但是在将作,出现了反对的声音。   将作监是个油水极其丰厚的部门,铁打的将作流水的管理者,到今天已经形成一套欺上瞒下的手段。   手底下的匠作才是实际管理人员,而官员们,因为不懂技术不懂工坊管理,只管拿着底下孝敬的钱财,整日里吃喝玩乐,国家工程下来之后甩手丢下去,就算完成工作了。   如今来了个要考试的苏油,匠作们摸不清路数,少监以下官员们解释不清楚,就怕苏油高举起反贪的大旗,那是十个拖出去砍了,十个都不冤。   听闻唐铁头最近正在调集四通银行会计队伍对封存的积年账簿进行大清理,用屁股想都知道,清理完成之后,就是拿着账本要账了。   于是苏油将官员和工坊勾管,也就是将作们都召集起来,开统一思想会。   苏油端着茶杯开门见山:“汴京城各项大产业,都在列位名下,列位屁股下那点东西,就算能瞒得过我,能瞒得过程三爷不?”   程三爷是汴京四通商号,钱庄负责人,不少工程开工之初,找他周转,已经是将作监名下诸多老板的常态了。此话一出,果然一众工头都面色苍白。   苏油笑道:“不过大家不要怕,胄案里唐公算盘正敲得啪啪的响,那意思清楚得很,接下来就是拿汴京城的诸位开刀。”   底下人群顿时大哗。   苏油抬手制止了众人:“他说开刀就开刀?笑话!当我苏明润不存在?”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对哟,苏探花妙手成金的本事儿,那是满大宋都有口碑的。   苏油这才说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接下来有几件大事儿,需要专业的人才,因此才有了这两次选拔。成绩优异者,将调入我直接领导的标准司,从事各种工件的标准化编制,机床母床建造。”   “将作这边,今后各种加工工具,全部要统一标准,精准度量,大到建筑构件,小到金丝直径,都要定出标准,批量生产。”   “胄案这边同样如此,主要研发车床母机,之后还要生产大量的标准件,包括螺钉,螺母,铆钉,管件,栓件,套件……以及相关工具,比如扳手,钳子……”   “胄案和将作,两者将相辅相成。今后我们的产品走量,不能仅仅满足内皇城所需,军品制造。还要生产大量的家具,器物。我们面向的,第一步,是从汴京到杭州沿岸广大普通消费市场!”   “要满足这么大的需求,需要改变以前的生产方式。今后胄案和将作最精英的一群人,将负责生产标准和生产守则的制定,第二阶层,将负责技术研究和产品设计,第三阶层,才是实际生产。”   “所以各位,大好前途等着大家,众多职位虚席以待,就看你们有没有本事坐上去!”   “别以为这就到头了,这只是开始,民品生产合格了,才有机会得到军品生产的准入资格。”   “大家记住一句,以往那种一人或者几人完成一套铠甲制作的生产方式已经过时了,今后的胄案,一套铠甲的部件,可能来自几十个工坊,最后在胄案完成组装而已,胄案一年的铠甲制造规模,不再论百论千,那得论万!”   “这些钱大家能不能挣到,我们只凭产品质量说话,只看你们生产出来的东西,能不能达到胄案的军品标准,明白了吗?”   官员们还没啥,下头工匠们开始交头接耳了。   最后苏油丢出一个大胡萝卜:“接下来我会去各家工坊考察,整改完成及时的,账务梳理明确细致的,我会优先考虑扶持产业升级。如果工坊技术实力强的,就算欠有债务,我也会联系皇宋银行给你们贷款扶持,联系四通商号给你们产业帮助。”   “如果屁股不干净,整改又不符合要求的那些,呵呵呵,抱歉了,天只救自救者,你们自己去面对唐公的铁面吧……”   工头们一下就彻底炸了:“探花郎先去我家工坊!我家做梁柱的!太后和太皇太后的新殿等着上工呢,先有个轻重缓急……”   “不不不,我家我家,我家是京中老字号,打金手艺一流,探花郎我们能进点郑州的机械不……”   “我家漆水有口皆碑,刷出的油皮最厚实,就是色粉不够细,探花郎要是能让我们进眉山色粉,一成,不,敝号愿奉送两成干股……”   “我家就几笔应收款没回来,只要贷两百贯就能缓过这口气,探花郎你看……”   两位少监和各司官员面面相觑,这苏探花什么来路,怎么工匠们都当是财神一般,恨不得请到家中供奉起来才好? 第四百九十三章 纲要   苏油哪里需要给这帮人面子,直接让人赶了出去,只留下少监,监丞等部门高级官员。   待到厅中清净了,苏油才笑道:“这帮杀才,都是见利眼开的主。论起年纪,资历,在座都是我的前辈,就两位监丞是嘉佑六年后中科的世兄吧?”   众人赶紧谦逊。   苏油这才说道:“别看那帮子人平日里谄笑连连,实际上心中如何嘲笑我们科举进士出来的也说不定呢。”   一位五十来岁的少监拱手道:“明公,几位将作平日里也还算恭敬。”   苏油哈哈笑道:“那是给各位留了点残渣剩饭,大头好处都被他们捞取去了,几位都成了过路财神,如何不恭敬?”   “胄案的公使钱,一向充足,所以大家就觉得滋润了?各位前辈,九牛一毛而已。”   “明润从小自食其力,这里边的花头,可以说是门清。”   “各位都是饱读诗书,精通义理,可是对将作实务,是不是有云山雾罩看不透的感觉?”   众人都是点头。   苏油说道:“其实这中间的门道,能比读书还难?奈何下边胥吏匠作勾管们,将几位架了起来而已。”   “放心,既然我来了,再想欺上瞒下,他们吃肉我们背锅,就行不通了。”   “过几天我便会将四通商号管理规范发给各位,各位看过之后,就会对自己的职务司责,如何入手,如何计划,如何执行,如何考核,按图索骥一一料理得明晰。”   “以后大家主要就是看报告,找问题,监督纠核,察觉不当及时处理,处理不了及时上报。大丈夫行事,岂能被措大们当做泥塑木胎般欺哄,出了事情被丢出去背锅,各位说是不是?”   少监喜道:“知监所言,正是将作积弊,这些小人操持之业,我们的确不熟悉,的确有被欺哄之嫌。”   苏油笑道:“反了他们了,将作的事情,说白了就一个料价,一个工价,这两桩清晰了,我们就按工程制作预算,然后进行公开招标,根据各家工头提供的标书方案,择优而用之。”   “这样就只有我们卡他们的份,何时士大夫还能被小人要挟了去?”   “列位放心,承标的手续费用,我们自然是要收足的,如此一来,公使钱一样不少,还收得名正言顺,干干净净没有风险。大家都是仕宦中人,懂我的意思吧?”   将作监众人都是嘿嘿奸笑,收入并不减少,贪污风险却化解了,要不说人家年纪轻轻就爬到自己头上去了呢?这才叫会做官啊!   二月,苏油在胄案和将作的摸底基本完成,给赵顼上了一道条陈。   条陈内容包括未来三年胄案和将作监的发展纲要,从队伍建设,财务制度建立,包袱清理,产业展布,发展计划,未来目标,预算收支各方面进行了详细汇报。   其中几个重点项目,包括标准化制定,精密度量衡制作,建立科研队伍,和几种重点攻关项目。   其中包括新一代车床母床研发;   精准天平,百分尺,千分尺,浮力密度计,温度计,浓度计的批量生产;   标准重量砝码,标准长度尺,标准容积刻度玻璃器皿的大规模生产;   脚踏式工作台配套机械——缝纫机,钉鞋机,小型精加工磨床,车床,镗床的研发;   新型锁具研发;   《营造法式》编纂工作;   《胄案法式》编纂工作;   汴京及周边标准地图册的绘制;   三酸两碱化工厂建造;   胄案冶金大炉升级改造;   水泥厂,陶瓷厂,玻璃厂,香皂厂,五金厂建造。   赵顼接到厚达三百多页一本大书一样的“条陈”都傻了,精细纯老三样,蜀学竟然能细到这种程度!   在一翻纲目又怒了,将苏油叫去大骂,我要的神机铳呢?伏虏炮呢?霹雳炮呢?镇国将军炮呢?!   苏油说皇上你要讲道理,问了那么多回答就俩字——钱呢?   没钱能干啥?我现在干的,都是为了赚钱做准备啊……   赵顼咬着牙,从现在开始,内库一文钱都没法拨给你了,别的我不管,明年这个时候,我要汴京城城头上,摆放上镇国将军!   苏油摸着下巴,陛下你准备摆放多少门?要是一面城墙一门的话,臣咬咬牙也要把这事情给你办了。   赵顼颓然,算了,那还不够丢人的,那就再等等吧,不过你跟我说过的兵工厂……   “有啊!”苏油打开字典一样厚厚的“条陈”,翻倒“亟办”那一章,然后指着上面一行小字:“这个。”   赵顼凑过去一看,只见苏油手指下头按着一行小字——天圣节新品礼花专项研发筹备小组。   赵顼:“……”   南通巷,汴京城最富有的地区。整个大宋最富有的人,或者说他们的代理人,都集中在这里。   从巷口到巷尾,上百家交引铺沿街两侧排开,所谓“金银彩帛交易之所,屋宇雄壮,门面广阔,望之森然,每一交易,动即千万,骇人闻见。”   和蚨祥,南通巷最大一家交引行,雕梁画栋的三层木楼,占了巷子三十步开阔,在寸土寸金的汴京城,光这一栋楼,价值就不下万贯。   铺中生意不差,典当的,拿盐引蜀钞兑换金银铜钱的,拿绢帛交换盐引,准备去陕西拉盐的,进进出出都是行商。   木楼三楼雅设中,装潢精美,巨大厚重的嶲州黄铜琉璃烧嵌瑞兽,重逾百斤,五彩斑斓,金光耀眼,口中徐徐吐出香烟,让人闻之迷醉。   交引行掌柜姓刘,据说背景深厚,父亲是虢国公赵宗谔账房管事,母亲是赵宗谔乳母,三十多岁才从府中放出来,十年时间做到了南通巷行首,端的是富贵通天。   一位绝美的少女,在雅设外间抚琴,香烟,琴声,美人;嗅觉,听觉,视觉,无一不是绝美的享受。   不过今日刘掌柜连同几位和他坐在一起同业大擘坐在一处,都是脸色深沉。   刘掌柜放下手里的水晶盖碗:“几位,议议吧。”   一位中年员外缓言道:“还议什么呀?官家这是铁了心要与我们争利。”   刘掌柜说道:“余大郎,宫中那两位,就没放一句准话?”   余大郎说道:“能有什么话,倒是你家主上那暴脾气,这也能忍得住?”   刘掌柜笑道:“大郎这就是说笑了,我家主上毕竟是叔叔,怎么比得上一母同胞的弟兄亲密?贵上与官家乃是亲哥俩,兄友弟恭,这当弟弟的和当娘的一句,怕是要顶当叔叔的十句。”   余大郎摇头:“这话还真不敢说,岐王如今还住在内中,太后已经发过话了,说是开府太过靡费,准备让王爷婚后继续留在宫里,这节骨眼上让官家知道岐王还有进项……怕是又要生出枝节……不妥……”   刘掌柜心中暗自冷笑,赖在宫中不出,还不是因为官家如今无后,让有些人还可以抱着那一份侥幸之心。   嘴里却说道:“这个不是道理,难道王爷不说,官家就当真不知?”   余大郎还是摇头:“大宋的事情不就是这样?看破说破,和看破不说破,这就是两回事儿了。刘翁,这事情,怕是还得你与贵上言语两句才行。”   说完又看了其余几人一眼:“不过王爷说了,只要和蚨祥愿意挑这个头,我益济昌立即跟上,大家唇亡齿寒,没有不共同进退的道理。”   剩下几人都是连连点头。 第四百九十四章 金奖   一位胖员外问道:“刘翁,你乃汴京交引行行首,官家此次举措皇宋银行,因何要绕过我们,单与蜀中来的措大差办?”   另一个员外怒气冲冲:“那四通钱庄就是破坏规矩!我们放贷的多是官员,起码也是选员,可他们倒好,愣是什么生意都敢接。”   余大郎说道:“刘翁,就工坊里边那些措大,放印子也不是没有,不过不是看上了他们的房子,就是看上了他们的方子,如四通这般的,你我敢做?主上敢让我们做?”   刘掌柜摇头:“要不就是看上了他们的女人。”   想想自己也觉得失言,挥了挥手:“四通自己失了格局,印子放出去三年才收回,还老老实实为措大们做嫁衣。我就搞不懂了,这怎么借钱的反倒成了大爷?还有明明有和我们掰臂膀的实力,为啥总与下里巴人打交道,他们就这么不要颜面?”   余大郎笑道:“蜀地边鄙出来的,能有啥格局?我看他们就是自家人帮自家人,本和措大们就是一路!”   “不过如今将官员俸禄那摊子拿了过去,刘翁,咱们得未雨绸缪啊……”   刘掌柜点头:“是,以后官员们的俸禄从四通账户上走账,他们就会渐渐养成习惯,到时候,我们有的路子人家可以有,人家有的路子我们却没有,这就是将命交给人家手里了……”   众人说就是这个道理,无论如何,此事也不能便宜了外乡人!   刘掌柜叹了口气:“成,既然大家对四通商号此举皆不认可,那就只有我来挑头了,否则我也没脸坐这行首之位。   余大郎说道:“那我们便齐心协力,共御外辱!哼哼,别以为得了官家首肯,便可以一手遮天,须知这汴京城的命脉,都掌握在咱爷们儿们手里!”   ……   收灯过后,汴京人便该出城探春了,东南西北,百里方圆的林园,楼馆,场面非常火爆。   所谓“大抵都城左近,皆是园圃,百里之内,并无闲地。   次第春容满野,暖律暄睛,万花争出,粉墙细柳,斜笼绮陌,香轮暖辗,芳草如茵,骏骑骄嘶,杏花如绣,莹啼芳树,燕舞晴空,红妆按乐于宝榭层楼,白面行歌近画桥流水,举目则秋千巧笑,触处则蹴踘鲤狂,寻芳选胜,花絮时坠,金樽折翠簪红,蜂蝶暗随归骑,于是相继清明节矣。”   绿箬带着雷琴回到迎仙馆时,贴身小鬟正在剪“子推燕”,这是清明节要挂门头上用的。   见绿箬进院,小鬟扔下面团剪纸过来抱琴:“小姐回来了呃,今日辛苦。”   绿箬苦笑一下:“辛苦啥,对牛弹琴而已。”   小鬟又送来汤饮,绿箬说道:“小鬟,这几日春好,你去眉山会所,约小七哥明日一起去东宋门外独乐冈踏青吧。”   小鬟有些不乐意:“以小姐的身价,追逐的公子多了去了,为何偏偏中意那张小七?听说和小苏探花一路长大的哥哥们尽皆有出息,就他是个浪荡子!亏得小姐惦记着他,置办着饮食请他他还不来!我不去!”   绿箬噗嗤一声笑了:“公子就那么好?嫁入那些人家,要不然就是死活全看主母一句话,要不就是独守外宅,官人相聚无多,千里之外颠沛流离,不定哪天就被忘了。”   “我们这样的人啊,最好的归属,莫过于小七哥那样的身份,逍遥自在,哪里差了?”   说完又恨恨地咬了咬银牙:“剃头挑子一头热!你请他的时候加一句,天大的消息,有人要针对他家少爷!看他可敢不来!”   ……   苏油可没时间踏青,如今正坐在胄案厅上,比较着手里边两支弩箭。   两支弩箭都是以前的眉山制式,如今成了胄案的新式标准。   弩箭的箭重是有公式推导的,如今手上的两支箭,是两石四斗弩的用箭。   苏油拨了拨一支弩箭的箭羽:“好家伙,这就是这次胄案推举出来的改进发明金奖?”   石通点头:“对,其实金奖名称叫‘挤出成型技术’,通过此项技术,可以生产材质强度不高的各种产品,比如铅丝,金丝,锡柱,还有赛露络薄片。”   苏油摇头:“李二这是多年憋屈,放出一个大招啊……”   石通就忍不住笑:“说起来还是师父当年的锅,李二家的胄案馒头卖到飞起,汴京城里边都开了六七处小门脸,仁宗皇帝吃了都说好的口碑!一年赚的钱李二在胄案一百年都挣不出来,估计家中也是阴盛阳衰。”   苏油手里拿着羽箭对着门口描看箭羽的平直和厚薄程度:“这东西多厚?多重?比真羽箭尾如何?造价几何?”   石通得意地说道:“箭尾厚度零点六毫米,重量四点五克,造价一百支箭的箭羽合计——一贯。”   苏油斜着眼睛看他:“赛露络可贵。”   石通抽了抽嘴角:“你拿去造假的那些,仿象牙珍珠玳瑁犀角的才贵,这种两红一白的,底价就这么多。你要造那种花里胡哨的尾羽我也给你造得出来,价格自然不菲!”   苏油笑道:“性能如何?”   石通说道:“性能比真羽还是弱了点,真羽重量只有三克,比赛露络箭羽轻得多,而且试验显示其速度更快。”   “还有就是真羽软,所以在放箭的时候,箭羽扫过手指时,不会使箭杆在飞行中有很大偏转。”   “不过真羽用羽那也得是雕翎,大鸨羽毛,方能胜过赛露络,那种箭一支数百文,一贯钱也就能造出几枝。”   “我们的优势是造价,十年时间内,我们先后改造了弩箭的箭头,箭杆,如今箭羽终于也可以大大降低成本了,这样的羽箭,一支能够降到三十文!”   苏油算是满意了:“还有就是能够量产,哈哈哈,这个才是王道!到如今,以往十支羽箭的价钱,现在我们能造出三十支!你说的箭羽扫手导致偏转的问题,我们可以有很多办法解决,比如我们的鹤胫弩加装的丫型箭槽,是不是可以利用到弓上?也设计一个丫型箭台?或者设计一个猪鬃箭台,代替手指?不就可以吸收箭羽能量了?”   石通也乐了:“所以找师父说事儿就是对的,这产能爆出来绝对恐怖,这个金奖没问题吧啊?”   苏油笑道:“没问题,明日将李二叫来,这金奖非他莫属。”   说完想起一个问题:“对了,既然能挤压柱件和管件,那先给我挤压些铅锑合金方条出来,不用太大也不用太小,嗯,便和书坊《史记三家注》正文和注解两套字码小一号就行……”   石通知道这是苏油准备开始准备心念已久的铅活字油墨印刷了。   其实苏油想得更远,水玻璃陶瓷精密铸造开模技术已经成熟几年了,以此为基础,可以低成本制造钢模,然后可以使用冲压技术,大批量制作铅活字码!   这种冲压字码将远比烧造的陶码和瓷码精密得多,有了它们,活字印刷书籍,将第一次在品质上大大超过雕版印刷!   这绝对是大宋文化界的盛事,给苏油带来的名声,将大到无法估量。   就在此时,张麒进来了:“少爷,散班了。少奶奶准备了膳食,让少爷早点回去。”   这是忘雨阁的套路,苏家的怪事很多,比如石薇准备了饭菜,石薇绣了副枕套,石薇织了件毛衣这种怪事,从张麒嘴里说出来,那就是有大事需要立即私聊。   从胄案出来,石通驾车,苏油和张麒在车厢里边小声说话。 第四百九十五章 挂绫查账   张麒待马车启动,这才说道:“少爷,和蚨祥的刘掌柜和益济昌余大郎,昨日在一起密会,参与的还有南通巷几家大户。”   苏油问道:“知道他们密会的内容吗?”   张麒说道“不真切,据迎仙馆的绿箬小娘子说,两人说了四通商号很多坏话,说到激烈处,还有齐心协力,共御外辱之类的话。”   苏油问道:“忘雨阁的情报呢?等等,绿箬又是你惹的什么孽债?”   张麒撞天叫屈:“没有啊,是绿箬小娘子喜欢招惹我,昨日还拿情报要挟,要我陪她看了一天的花草……”   苏油更生气了:“我就没有看出来,你这女孩缘怎么跟我的老头缘一样好?”   张麒一脑门子黑线:“说情报说情报……”   苏油这才将思路转回来:“汴京如今可有什么传言?钞引价格波动如何?”   张麒说道:“南通巷几家钞行,是我们的老对手了,其日出入流水,资金规模,早都在掌握之中,有程史二公和小妹坐镇,玩花样我们是不怕的。”   苏油摸着下巴:“人家可没有把我们当作过对手……其实最怕的是不讲道理,输了有去找大人哭闹,让大人来打我们板子……所以这个轻重程度,不太好掌握啊……”   接下来苏油只出门了一趟,那是与苏颂送行。   苏颂成了赴辽朝使节,要去给辽国太后贺寿。   苏油包了城北李驸马花园,请苏颂临行前再此留驻宴饮。   苏颂使者队伍里边,还有几名道士和和尚,打的是文化交流的旗号,这是要去辽朝首都做大法事的。   他们携带的东西嘛,和尚是大藏经一套,道士们则是新整理的道藏一套,作为进献给辽朝君主太后的礼物。   既然要做大法事,当然稀奇古怪的零碎就很多,比如和尚们的法器,钵盂,禅杖……比如道士们的罗盘,符箓,剑印……呃,还有经纬仪。   规矩也多,听说还要一路测量气运,周星,还要在辽朝中京附近与当地宗教人士一起测量探讨,为皇帝勘探好龙脉,选出山陵吉地。   苏颂自己就是科学家,对龙脉一事半信半疑,不过被苏油劝说了一番——难得人家辽国主动邀请我们去搞情报,何乐而不为呢?族兄你一定将细作队伍带好,回来就是大功。   苏颂对自己毫不担心,如今两国是兄弟之邦,虽然边境上有些小摩擦,那都是地方官员武将不安分,大体上两国高层还是愿意和平的。   反倒是对汴京最近的风向有些担忧:“明润,盐引铜引改银钞,还有计司清查积欠,都是大政,得提防小人上下其手,侵吞国帑啊……”   苏油笑道:“兄长放心,敢在唐铁头眼下侵吞国帑的人,相信不会太多的,有四通财务精英们驻场,如今要瞒过唐公的眼皮子,可也有相当的难度。”   说完端起酒来:“这一来一回,就要四个多月,等兄长回来的时候,汴京城中,或许已是另一番景象了。”   苏颂笑道:“草长莺飞,生意盎然。希望待我回来,能见到硕果累累,别花团锦簇不结果才好。”   ……   三司档库,胥吏们将窗户打开,一阵积年的灰尘,被气流鼓动,从窗中飞舞出来,在阳光下狂舞。   唐介挥了挥手,似乎想挥走烟尘,同时也想挥走心头的不快。   待到灰尘少了些,唐介这才转身,对身前林立的队伍说道:“计司之弊,无过于积欠!积欠之弊,无过于虚册!”   “这是一块又老又硬的牛皮,历任计相,无人敢动分毫!”   “官家为了大宋财政,忧心如沸,为人臣者,还敢嬉笑悠游?那是不当人子。”   “今日我唐子方,便要拼了老命,啃一啃这块老牛皮!”   “老夫谏官出身,枉负横名半世,天下以为直臣。可说起治政,连苏明润这后起少年都不如。”   “有人说,计司老账,是刀山火海,是陷阱泥坑,老夫相信是真话。”   “可是,刀山火海不动它,刀山火海,就永远架在大宋的根基之上!陷阱泥坑不动它,现在只是陷人,他日便当覆国!”   “所以今天,我们来了!”   “老夫被卧已经规制到了门房,那里就是老夫今后的办公场所,这几屋子老账一天不清理出眉目,老夫一天不出这个院子!”   “列位或者出自国府明算科,来自各监各司;或者来自民间商号,长期帮东家料理账务;都是一时俊杰快手。”   “老夫不懂财务,因此要你们两人一组,相互监督,将账务料理清楚明白。”   “老夫能做的,就是给你们足够的空间,让你们可以放手施为!”   “还是那句话,不管多大的积欠亏空,一查到底!不管涉及到哪些宗室重臣,一查到底!不管往前追溯多少年,只要账簿还在这档房内,一查到底!”   “遇到一个问题,解决一个问题,绝不过夜!老夫每日会整理条陈纲要,直报中枢和官家。”   “谁要是想动你们,尽管告知老夫,老夫自有法子让天下人知晓过节,让他们千夫所指,不病而死!”   “看到院子大门横梁上挂着的白绫没有?那是老夫给自己自尽准备的!除非他们能从老夫尸体上踏过,否则就算是宰执,官家,太后,太皇太后,也进不了这门,到不了你们跟前!”   “老夫就是你们的看门老军,就是你们的遮雨油伞,你们什么多余的想法都不要有,就一个字,查!给我放手放胆去查!”   “现在,封院,开档!”   所有会计都热泪盈眶,拱手躬身:“愿效死力!”   司马光为了此事,专程去了一趟台谏,发表了一通谈话。   “朝廷设台谏之位,位卑权重,是要方便大家指摘宰执的过失,匡正时弊,纠察士风,敢言,敢为!”   “看看我辈前贤,他是怎么做的?唐公骨力,坚胜精钢!”   “什么叫台谏之横?不是要你们发人阴私,也不是要你们究求细屑。台谏,一样要有高远的气象,凌厉的风骨,但是,要如唐公这般展现!”   “我也知道大家很难,百日无弹章,各位的考绩就要被刷入下等。”   “可是除了阴私细屑,台谏便无话可说,无事可做吗?!”   “前辈给大家做了个榜样!要敢纠核巨奸,担当重任,首先要持身清正,还要铁打的肝胆!”   “只要不避劳,不怕怨,那可以纠察弹劾的事情,多了去了!”   “以后各位出外,也要将这份台谏的风骨,带去任上,还要麻烦大家升任回京时,再带回来!”   “唐子方,真御史也!真直臣也!”   ……   探春之后,转眼就是清明。   汴京城的规矩,以冬至后的第一百零五天为正日。   宋人假期,以正日前后各数三天,一共七天。   节前两天称为“寒食”,所以就得提前做好饮食,谓之“炊熟”。   用面点做成枣的形状蒸熟,叫“枣旗”,装饰以飞燕,用柳条串之,插于门楣,这个叫“子推燕”。   然后大家吃枣旗上的面点,要吃到寒食后的第三节,面点吃完,刚好是清明正日。   子女及笄者,多以是日上头,凡新坟皆用此日拜扫,因此这几天都城人出郊的很多。   汴河上的船家,城郊的车马,这几天的交通费通通翻倍,就这样还供不应求。   不少奸滑的,将船开到河心再加价,事先没有谈好价钱的,只能吃这个闷亏。 第四百九十六章 密会   皇家当然也要祭扫,“禁中前半月发宫人车马朝陵,宗室南班近亲,亦分遣诣诸陵坟享祀,从人皆紫衫白绢三角子青行缠,皆系官给。   节日亦禁中出车马,诣奉先寺道者院祀诸宫人坟。”   因此其中很多准备工作,就需要将作监来完成。   什么金装绀幰,锦额珠帘、绣扇双遮,纸衮楼阁之类,都少不得。   另外还要准备枣锢、炊饼,黄胖、掉刀,名花异果,山亭戏具,这些东西,被称为“门外土”。   宫中贵人的轿子要以杨柳杂花装族顶上,四垂遮映。   而且赵顼亲自点名,这次寒食的食物,就不劳内膳房了,一起交由将作监制备。   汴京散花楼的糕点外卖,如今也是大大的有名。   苏油要来钱的法子实在是太多,像蛋糕面包寿桃之类的东西,其实利润非常巨大。   苏油也懒得吃独食,蜀中的时候由文殊坊代理操持,汴京就纯素的交由大相国寺代理,荤油的交由散花楼代理。   一贯的风格,他只需要两成收益,剩下的该别人赚。   往年清明节汴京城的坊市,一般就卖稠饧、麦糕、乳酪、乳饼之类。如今大相国寺和散花楼的品种,一处都不下二三十样,两处三班连倒,这糕点竟然都供应不上,寒食前三日起,天不亮门前就排起了长龙。   不过赵顼一句话,却让人家内膳房尴尬了。   这事情平白无故得罪人,因此苏油只好提出请求,让内膳房当任监事,分出两波队伍,一路在散花楼,一路在大相国寺,寒食节前一日的晚间,亲自负责监督特供食品的制作。   为这事膳食尚宫提起来就摇头称赞,光从此一事儿就能看出,咱小苏探花的前途,绝对不是一个将作监这么简单。   再看看你们这几个心窍都给猪油蒙住了的东西,成天憨吃傻胀,可有一分的伶俐劲儿?官家一来主意你们便没了主意?   无怪人家在外边能多立功勋呢,光看这份人情,实在是太通透了。   二月末,汴京城的盐价突然起了波动,一斤从平日里的三十五文铜钱,陡升到了四十文。   按照常理,这时候官仓就该放盐平定物价,然而这次官府迟迟没有行动,原因据说就是正在筹备宝钞发行,京中盐仓将作为硬通货储备,压仓用。   接着,市面上传出风声,说是旧引会一刀切作废,接下来将被宝钞代替,如今唯一的途径,是银行宝钞和蜀钞会按照一定的利率进行兑换,因此蜀钞是除铜钱,金银之外,如今唯一的可持有货币。   一夜之间,四通商号门前排起了长龙,都是前来兑换蜀钞的行商,手里挥舞着盐引,闹着要求兑换!   市井百姓,开始疯狂抢购物资,盐,酱油,咸菜,咸鱼,腊肉,只要是有点盐味的,恨不得都要往家里搬。   市面上的盐引似乎突然暴增了不少,带来的相应后果,就是流通货币的大量减少,以及盐钞的骤然贬值!   一边是盐钞贬值,一边是盐价上涨,这感觉就如同解州,蜀中,淮扬的盐场,突然全部停产了一般!   恐慌继续蔓延,到二月的最后一天,盐价达到了让人疯狂的五十文!而盐引,则跌到了每斤二十文!   官场开始不安,御史们开始准备,所有人都知道,这回铁定有人要乌纱不保了!   当日晚上,一驾马车缓缓驶入了南通巷。   马车直接进入了和蚨祥,车上下来一位十七八岁,箭袖骑装的英武少年。   见到这等光鲜的大楼铺,再看到青石大院中开得正艳的雪白梨花,不由得一笑:“皇叔好大的产业!”   余大郎将少年扶下来:“王爷,国公家的刘翁,乃是钞引行的行首,这等气派,也是应该的。”   刘掌柜过来拱手:“小人拜见王爷。”   少年正是昌王赵颢,宋英宗赵曙和高滔滔的第二子,有天资,好学,每学完一经,就赐给讲读官以器币服马。   好图书,博求善本。书法工飞白体,善于射箭。   端是文武双全。   其实在他下边还有个曹王赵頵,也是高太后亲生,端重明粹,工画善书。所画墨竹图,位置巧变,理应天真,作用纵横,功齐造化。尤精篆籀,有尽六幅缣止书一字者,笔力神俊,可谓惊绝,殆非学而知之者矣。   可奇怪的就是高滔滔,既不像皇家爱长子,也不像百姓爱幺儿,偏偏爱中间这位。   赵颢一抬下巴:“虚礼就少些吧,朝中小人倡乱,百姓苦不堪言。如今盐价一斤五十文,敢问立朝百年,有这么骇人的事情吗?刘掌柜作为行首,是怎么指导钞引行做事的?”   刘掌柜赔笑道:“小人还能怎么办?还不是只有多放出盐引,希望商贾们赶紧从解州调运啊,这都已经放出去六十万贯,也算为皇宋尽心尽力了。”   赵颢哈哈一声大笑:“可谓丧心病狂,不过我喜欢!皇叔到了?”   刘掌柜躬身:“早就在雅设恭候王爷大驾了。”   赵颢说道:“好你个家生的奴才,敢让皇叔久等!前头带路!”   几人上到三楼,却见一位紫衣中年人站在琉璃烧嵌瑞兽之前,正在认真端详这件五彩的铜器。   听到脚步声,中年转过头来,正是当今皇帝的亲叔,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庆军节度使、检校尚书左仆射,虢国公赵宗谔。   赵宗谔见到赵颢就摇头赞叹:“宗室里边,就数二郎英姿勃茂,每次见到你,都不免让人感慨,人间最好,还是少年时光啊。”   赵颢拱手见礼:“皇叔万安。”   赵宗谔招呼赵颢入座:“安不了了,如今每日十万贯往外洒盐引,直如山崩河溃一般,叔叔这点老家底,眼看着就要空喽。”   赵颢说道:“皇叔见笑了,盐引十万贯十万贯的往外出,这精盐可是千斤万斤的往里进,这就叫堤外损失,堤内补?”   “小打小闹,小打小闹。”赵宗谔给赵颢添上茶:“二郎,火候差不多了吧?”   赵颢说道:“三月一日,皇兄要驾幸金明池,我觉得就是个机会。”   赵宗谔点头:“几个穷御史也收了钱,答应弹劾计司乱政,胡乱改制,导致汴京物价飞涨,民怨沸腾。”   赵颢说道:“那是,唐介老儿穷光蛋出身,家中怕是清寒得收刮不出一千贯来,如何掌控百万的流水?皇兄忧心国政,未免操切了些,四通毕竟是外人,国财不由宗室掌握,交给外人运作,是什么道理?”   赵宗谔一拍大腿:“正是如此!宗室之中,能掌管皇宋银行的人,非二郎莫属!”   赵颢叹了口气:“御史言官,只知道职责时弊,却拿不出解决办法。忧国忧民的,可不就还是我们吗?唉……我说搬出宫来以免兄长嫌疑,奈何娘娘就是不听,很多事情,虽然忧心忡忡,却又提都不敢提啊……”   赵宗谔暗骂了一声“小狐狸!”,面上却大声附和:“提!必须提!二郎觉得不便,这话我当叔的来说!不过,不过……”   赵颢说道:“皇兄才二十,我们更小,宗室之中,还是得仰赖老成之人操持。叔叔一辈里边,愿意出来做事,还做得好事的,能有谁?还不就皇叔你?所以这大宗正一职,本就该皇叔挑起来才行。”   赵宗谔顿时眉开眼笑:“哪里哪里,其实说来说去,还不都是为了天家的体面?二郎,叔叔这回可都是为了你啊……” 第四百九十七章 水傀儡   赵颢笑道:“皇叔的恩情,侄儿自然记得明白,你说得对,都是为了天家的体面。南通巷的各家钞引行,不就是对大宋经济最了解的人?今后皇宋银行的诸多业务,还要依仗刘行首啊……”   刘掌柜乐得眉开眼笑,想绷都绷不住:“不敢不敢,小人唯王爷马首是瞻。”   赵宗谔顿时神色一冷,眼中闪过一丝暴虐之色,转眼又恢复正常:“二郎,生意归生意,计司老唐不是好相与的,你估摸着都盐院那帮子芝麻小官还能按住多久?”   都盐院是北宋设立的官盐管理机构,主要任务就是设立仓储,囤积精盐,用于平抑汴京盐价,这次没有发挥应有作用,就是赵颢在操作。   赵颢笑道:“那是唐公调令开仓的公文不符合格式,怪得谁来?三司自韩公打造制度之后,一切都得按法度来,以防微杜渐,制止奸弊。我认为这是条好路子,都盐院能坚持原则,我认为不是坏事。”   “总不能因为事急,就从权到底线都不要了是吧?这官司就算打到皇兄那里,都盐院也不怕。”   赵宗谔终于点头:“如此一来,京中可不就任我叔侄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可如今京中,唐老头核查老账声势挺大,难免就会牵扯到你我。”   “老二,要依我说,干脆将老头踢走算了。三司弊案多年,什么糟心垃圾没有?真要大白于天下,天下人如何看大宋?如何看官员?如何看士大夫?我朝天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该有的体面还是要给的……”   赵颢心内冷笑,皇叔你怕的是糟心事抖出来,天下如何看宗室老人吧?   面上却不动声色,装糊涂道:“侄儿年幼,给皇兄效力不过几年,三司弊案,怎么都与侄儿牵扯不上干系,唐铁头他爱怎么查。”   见赵宗谔脸色有些发青,赵颢才笑道:“不过官家新极,只求一个稳字,皇叔这是老成之见。其实吧,这事情可以和银行事务一并操作……”   赵宗谔还是有些担心:“听说司马倔驴特意跑去台谏给唐铁头刷了一次人品,他在台谏的影响力……”   赵颢笑道:“司马君实如今不在其位,精力主要还是著作,以及给皇兄讲史。他的政见,与皇兄有些不合,我看去位也是迟早的事情,无需忌惮。”   赵宗谔说道:“还有太后那里……”   赵颢冷笑道:“打虎尚需亲兄弟,上阵多靠父子兵。我对大宋鞠躬尽瘁,为皇兄协理时艰,娘娘只会高兴鼓励,皇叔你想太多了!”   赵宗谔赶紧赔笑:“是是是,如此就好,我助二郎谋取皇宋银行,二郎与我谋取大宗正,赶唐老头下台!”   赵颢对这粗鄙直白的叔叔很是看不起,不过脸上却没有带出来:“那就明天,明天一起在金明池发动!”   三月一日,金明池,琼林苑,正式对外开放。   金明池在顺天门外街北,周围约九里三十步,西面还有径七里的大湖。   与琼林苑一街南北,今日圣驾光临,将有大活动。   这是一个巨大的水景公园,苏油还是中科举的时候来过一次,当时只在临水殿活动,还没有纵游过。   大宋皇家亲民,金明池三月一日到四月八日对外开放,而且皇帝前来游玩的时候,并不戒严游人,反倒是因为有皇家临幸,多了很多节目,成了活广告。   所以每到这种时候,游人往往比寻常时节多出一倍,今天是开园首日,必须热闹非凡。   临水殿用鲜花锦幛装点得华丽,苏油作为三品“重”臣,正在伴驾。   临水殿内靠金明池一侧,能够一览全景,苏油上一次是在殿外宴游,如今在殿中饱览湖光水色,感受又自不同。   在临水殿池边向西看去,远处有一座南北跨度约数百步,中央隆起,若飞虹之状的仙桥。   桥面为三虹并列,朱漆阑楯,下排雁柱,精致典雅,桥拱与自身在水中的倒影,呈现一座完美的圆形。   桥上两边是草席瓦盆的小摊位,往瓦盆内掷头钱,可以关扑钱物、衣服、动使。   桥北尽处,五所大殿正排在金明池突出的半岛中心,四岸石甃,背向大殿,里边中坐各设御幄,朱漆明金龙床,河间云水,戏龙屏风。   最好玩的是大殿周围同样不禁游人,大殿的上下回廊,皆是关扑钱物饮食的勾肆和伎艺人的作场,左右罗列,密密麻麻。   这地方非常热闹,游人还往,荷盖相望,呼博叫卖之声,喧闹嘈杂。   桥之南边,立有一座棂星牌坊,坊门过去,对立两座彩楼。   今日这里有竞渡争标,楼上都是达官贵人的去处,那里设有博场,还有妓女演奏,是两处高级会所。   临水殿东面,有一处砖石驼砌的高台,高台上有一处广百丈许的楼观,那里是琼林苑的标志性建筑——宝津楼。   宝津楼到金明池正门之间,阔百余丈,这里是金明池东岸,足供骑射百戏场地之用。   临水近墙皆垂杨,两边皆彩棚幕次,可以租借一处彩棚,阖家临水观看争标。   正门外是一条鳞次栉比的购物街,皆酒食店舍,博易场户,艺人勾肆,质库。直到四月八号,这里都是一片欢乐的海洋。   视线放到极北,直至大池后门,那里同时也是汴河西水门。   那一代没有什么屋宇,但垂杨蘸水,烟草铺堤,游人稀少,不过有很多爱垂钓的人。   在池苑所,也就是金明池公园管理处购得一块牌子,就可以钓一天鱼,钓到鱼后,要用高于市价一倍的价钱,才可以买走。然后送入旗亭,可以临水现场砟脍,以荐芳樽,也是一时佳味,很受欢迎。   好些不钓鱼的,也宁愿多掏钱,从钓鱼人那里购买,贪图一口新鲜和皇家园林的特产。   平日里,金明池还要调习水军,因此岸边有不少小龙船。   池北岸正对五殿有一座大屋,是大船坞,帝座大龙船,就收藏在里边,谓之“奥屋”。   视线从春日盛景当中收了回来,水殿周围,是负责警戒的诸禁卫班直。   种小八就在其中,头簪鲜花,身披锦绣捻金线衫袍,腰上是金带勒帛,手里掌握着将作监给内府新装的金枪,晒璐珞贴片宝装弓剑,背上还插着龙凤绣旗,身边壮马红缨锦辔,简直就跟眉山年画上走下来的人物一般,要多喜庆有多喜庆。   不过脸上的表情,呃,还是那么的不赖烦。   见到苏油看稀奇一般看着他,不由得翻了个白眼,苏油忍俊不禁,举起杯子遥敬了他一下。   近殿水中,横列着四艘彩舟,上有诸军百戏,都是大旗、狮豹、棹刀、蛮牌、神鬼、杂剧之类。   旁边又列两船,都是军乐队。   一艘小船从边上驶来,小船上结着小彩楼,楼下有三座小门,来到临水殿正前方。   乐船上的参军致语,然后指挥音乐响起,小船上的彩楼中门打开,两个小木偶人滑了出来。   一个是小童,来到船尾后停下,做举棹划船状,另一个是白衣老者,手里拿着小鱼竿,滑到船头的时候,竟然抛竿入水,开始垂钓。   苏油看得新奇,这个精巧玩意儿绝对是将作监的作品,因为今年用的都是旧东西,连种谊手里的金枪,腰间金带都是重新打磨镀铜的,这木偶船他竟然不知道。   回去必须问问,太有趣了。   小船辽绕数回,第二首音乐响起,木偶老翁一抬手,竟然从金明池中钓出一尾鲜活的小鱼,挂在钩上甩尾,引得老翁手里的鱼竿一颤一颤。   音乐再度响起,小船回到彩棚,又有小船驶了出来。   还是木偶,动作各有不同,有的筑球,有的舞旋,还各有致语,唱和,乐作搭配。   苏油向身边的老臣打听,才知道这东西叫“水傀儡”,大宋如今的木偶戏。 第四百九十八章 讨论   水傀儡船过后,又有两艘画船开了过来,船上立着高高的秋千,船尾几个脸上勾描着戏脸的军士攀爬上竿,左右军院虞候指挥鼓笛相和。   下边还有一人,踏上秋千,开始蹴将起来。   水傀儡戏,水边上的吃瓜群众看不真切,这个可就不一样了。   不光秋千在摆动,挂着秋千和攀爬军士的两根竿子,甚至画船,都在摆动,随着秋千越荡越高,摆动的幅度也越来越大,竿子上的军士们还要玩出各种花样,池边所有人的惊呼声,也随着摆动越来越大。   秋千将要荡到与最高点相平的时候,荡秋千的军士松手一跃,在众人的大呀声中,翻着筋斗抛出一个抛物线,像伏虏炮弹的后半程那般,掷身入水,溅起老大的水花。   这个叫“水秋千”,所有人之前心惊肉跳,现在齐声喝彩山呼:“好——”   水戏表演完毕,二十只小龙船划了过来,上边各有绯衣军士五十余人,各设旗鼓铜锣。   每船的船头有一名军校,乃虎翼指挥节级,舞旗招引,高声指挥前进。   小龙船后,又跟来十只虎头船,上有一锦衣人,执小旗立船头上,其余著青短衣,长顶头巾,整齐地翻舞这木棹。   这班人是特殊人群,相当于军队中的临时工,叫“百姓卸在行人”。   同样的,也有配套的军乐队,那是两艘飞鱼船,彩画间金,极为精巧,船上有杂彩戏衫五十余人,间列杂色小旗绯伞,左右招舞,敲着小锣鼓铙铎。   边上还有两艘鳅鱼船,只容一人撑划,是独木刻成的小舟。   苏油不免有些遗憾,三月风好,自己该将眉山风帆舢板带来的,在金明池上飞速驰骋,那绝对万众欢呼,出彩异常。   他混忘了自己如今列位政府,真要敢那样做,明日里御史的弹章起码能堆起三尺高。   诸小船竞诣奥屋,虎头船抛出绳索,将大龙船拖拽出来,其小龙船争先团转翔舞,迎导于前,向临水殿行来。   大龙船约长三四十丈,阔三四丈,头尾鳞鬛,皆雕镂金饰,各种木构件,皆精雕细琢,极尽精美。   大船两边伸出木架,叫“利板”,两边列十濩子,类似木筐。   利板深数尺,底上密密堆放着大银锭作为压舱,皇家气派,果然拉风。   龙船上有层楼台观,槛曲,御座,设龙水屏风。   进入深水区后,龙头上人舞动红旗,左右水棚,排列六桨,宛若飞腾。   龙舟来到水殿,停靠在一边。   水殿到仙桥一片水面之间,军士们以红旗插水中,标识远近地分。   苏油见到这个就忍不住手痒,将手举起来,伸出拇指和食指,开始单眼观瞄。   身后传来一声咳嗽,苏油回头,却是赵顼带着王安石,司马光,曾公亮众多大臣内侍过来了。   咳嗽是来自王安石的提醒,对苏油微笑道:“明润,仔细圣前失仪,这是在干嘛呢?”   苏油赶紧收回手来:“陛下,学士,这是观瞄之术,可以粗略估计出红旗的距离位置。”   赵顼“哦”了一声:“说说看?红旗都在什么位置?”   苏油说道:“禀陛下,最近第一排红旗,在距此两百米的位置,最远一排,距离一千五百米,红旗之间,间隔三十米。嗯,如果水路迎面来攻,有了红旗辅助定位,在临水殿二层和这里,上下各部署十架弩炮,以刚才那些船的速度,可以全灭。”   然后就见大殿当中雅雀无声,都如同看怪物一般看着他。   苏油有点摸不着头脑:“陛下,我,我是说错什么了?”   赵顼对王中正说道:“去找虎翼军打听一下红旗的位置,是否如苏油所说那样。”   说完又狠狠地瞪了苏油一眼,挥手对礼官说道:“继续。”然后登上大龙船。   很快,小龙船分出两队,列于水殿之前,东西相向;   虎头、飞鱼等船,布在其后,如两阵之势。   须臾,水殿前水棚上一军校以红旗招之,龙船各鸣锣鼓出阵,喊声震天,划棹旋转,最后成为一个大圆阵。   司马光也拖在后边,一边给苏油介绍:“此阵名为‘旋罗’。明润,每年的金明池演武,在老夫看来,都是劳民伤财,毫无可取。水战老夫不是十分清楚,想谏议也无从谏起,这些可真如你说那样,临兵对阵,不堪一用?”   水殿前红旗再次招呼,船队分而为二,各自变成两个圆阵,两队船相交互穿插,在对方之前的阵地上重新摆出圆阵。   司马光说道:“刚刚那个叫‘海眼’,交错的那一下,叫‘交头’,的确是热闹好看,可是明润,你觉得能够临敌吗?”   苏油有些无语,莫名其妙地联想到后世中国一个大邻居的杂耍式阅兵:“君实公,要说能够临敌,恐怕纯属瞎说。战争,永远只能在战争中才能学会。”   “我在渭州待过,西军战力,远胜京中。就算装备,给养,只有京师禁军的十分之一,他们也比禁军更强。”   “如囤安,控鹤这样的,如果不计较其厢军身份,我敢说是大宋最精锐的部队。”   “怎么来的?这些都是鲜血换来的,是一次次战斗之后的总结教训,积累经验,解决问题,这样一次次得来的战力。”   “就拿手套一事来说,囤安控鹤两军,最早用的是麻的,目的是为了保护双手,增加摩擦力。”   “后来在使用中发现,这种手套太容易消耗了,因为麻的耐久程度,也就那样。”   “于是换成了皮的,虽然贵了一点,但是为了保护兵士,咬咬牙还是上了。”   “后来大家发现,手套最先破掉的地方,大体都首先出现在食指,拇指位置。”   “因为这两个位置,是持刀时,手顶护手的地方,是开弓时,引弦的地方,属于摩擦最厉害的部位。”   “于是再次改良,在这两个地方贴皮加厚。”   “但是问题又来了,这两个地方使用最频繁,加厚之后,操作不便。”   “而且皮手套夏日里使用容易捂汗,所以第三次改良后,变成如今拇指,食指为麻料衬皮革,其余地方为麻料的形制,如此一来,既节约了生产成本,又增加了舒适程度,军士们交相好评。”   “又比如鹤胫弩,矢长原先为一尺,如今箭头逐渐加长,而箭身逐渐缩短,箭尾从两羽变为三羽,弩面开丫状导轨。”   “加上鹤胫杆能省力一半,滑轮能延长一倍的力程,才让军士只需要用一石二斗的力量,就能拉开弩力为四石八斗的强弩,再配合精钢弩矢,方能在七十步内洞穿青唐瘊子甲。”   “还有军装,还有军粮,行军布阵的操典,驻扎食宿的章程……可以说是每一点小小的变化,里边都有一条甚至几条人命。这些不经历战阵,永远料想不到。”   司马光点头:“论脚踏实地,精通实务的干才,大宋济济群侪里边,我只看好明润。”   苏油笑道:“君实公言重了,不过话说回来,操典训练有用吗?我觉得还是有用的。”   说完一撇嘴:“不过不是这样赚取目光为目的的操典,而是为了实战总结形成的操典。”   司马光说道:“明润,我知道你看似平和,其实内心是主攻的,对吧?”   苏油说道:“这个不瞒君实公,的确如此,大宋如果不能除去西夏,辽国两颗毒瘤,先死的,只会是大宋。这一点,不知君实公是否同意?”   司马光有些矛盾:“然而国情如此,国家,经不起战争的消耗啊……”   苏油说道:“是啊,举步维艰,但是君实公,不攻,不行啊。”   司马光还待要说话,苏油却道:“君实公,且听明润说完。” 第四百九十九章 开幕式   “如今大宋,每年要给辽国五十万贯,西夏二十万贯,而我大宋每年岁入,虽然号称一亿多贯,可除去消耗,所剩还有多少?”   “四年时间里,两年山陵哀崩,那是入不敷出,一年大水,还是入不敷出,好的一年,不过一百万贯盈余,相当于泰半送与他人。”   “西夏和辽国,就是勒在大宋脖子上的两根绳索,而且越来越紧。”   “我知道君实公最推崇的君主是唐太宗,其次是汉文帝。认为府兵之制,远胜募兵之制。”   “而我认为不然,无他,时移世易耳。”   “秦国立国之时的西戎,箭矢不过石,骨;汉之匈奴,因为没有马蹬,其实骑军不能冲击,乃长途行军之用,接战还需下马。”   “加上军器不良,因此李陵以五千步兵遭遇八万匈奴,尚能鏖战八天八夜,箭矢用尽,方才被擒。”   “可如今再看,西夏骑军,已经发展出擒生,泼喜,铁鹞子。骑种分出骡驴,骏马,骆驼。军种划分更加细致,战力提升,战术改良日新月异。西夏青锋,青唐板甲,旋风炮,强弩,无一不精。”   “铁骑突袭,一日百里,已是寻常;冲锋放箭,击穿步阵,轻而易举。”   “可以说游牧之族,千年以降,其军事组织的进步,大大超过农耕之族的进步;其军队的素质和能力,如今也已远超过农耕之族军队的素质能力。”   “君实公,有一种说法,叫做温水煮青蛙,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司马光说道:“愿闻其详。”   苏油说道:“将青蛙投入四十度的水中时,青蛙因受不了突如其来的高温刺激立即奋力从热水中跳出来,得以成功逃生。”   “可当把青蛙先放入装着冷水的容器中,然后再缓慢加热,结果就不一样了。”   “青蛙反倒因为开始时水温的舒适而在水中悠然自得。但是当青蛙发现无法忍受高温时,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不知不觉被煮死在热水中。”   “如今是大争之世,因循苟且不思进取,就等同于自取灭亡,君实公,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司马光叹气:“我承认你说得有道理,但是明润,如今国家不堪重负,须得民富国强,士马雄壮,方可言兵。”   “陛下图思振作,这固然是好事,但是如果行之不得法,失于操切,那是不进反退啊。”   苏油点头:“是,我劝过陛下,陕西河北,需要二十年恢复。但是君实公,这必须是励精图治,努力进取的二十年,而不是因循苟且,得过且过,花钱买平安的二十年。”   司马光终于无话可说,再次叹了一口气,将目光投向了湖面。   诸船已经移到了五殿东面,对临水殿排成行列,一叶小舟将一军校送到近千,手里握着一根长杆,上挂锦彩银碗,将之插在近殿水中。   红旗招展,号炮轰鸣,远处两行舟队上的军士开始疯狂划桨,鸣鼓并进。   沿岸观众欢呼喝彩,下单买注,为自己的船队加油助威。   就连一众官员,也纷纷下注,这是慈善彩票,过瘾的同时,还有好名声。   捷者得标,来到殿前山呼拜舞。接着远处虎头船之类有开始出发,各三次争标而止。   春池景明,欢声笑语,几要摧破纤云。   只有一老一少两人,眉头深皱,在这一派融融春色里,陷入各自的沉思。   金明池夺标大赛完毕后,小船们在此将大龙船引入奥屋,皇帝再次出发,驾幸琼林苑。   琼林苑在顺天门大街,与金明池相对。   大门牙道,皆古松怪柏。   两傍有石园,榴园、樱桃园……园内也是亭榭,同样多是酒家所占。   琼林苑东南一脚,是一座人造的山岗,高数十丈,山上有横观层楼,金碧相射,山下有锦石缠道,宝彻池塘。   柳锁虹桥,花萦凤舸。一处处花圃点缀其间。   素馨、茉莉、山丹、瑞香、含笑、射香,好多都是从闽、广、两浙进献来的南方花草,汴京城其它地方难得一见。   有月池亭、梅亭,牡丹亭……诸亭不可悉数。   一路游览,苏油左顾右盼,随圣驾来到宝津楼。   宝津楼之南有宴殿,平日里有伴驾的妃嫔,官眷,车马便停留在这里,是整个公园里唯一一处禁人出入的地方,有内官监之。   殿之西有射殿,殿之南有横街,横街外,是汴京人击球蹴鞠的大草坪广场。   沿着琼林苑周围一圈街道,全是特色餐馆,来游玩宴赏骑马弄球的汴京市民,根本不用担心玩饿了没有吃的。   平日里这里还是大校场,门边长期拴着御马。门的两壁之上,皆高设彩棚,士庶只要缴纳些许钱钞,就可以登棚,愉快地观赏禁军训练百戏杂技。   等等,刚刚好像说到了什么荒唐的事情……是的,大宋禁军的德性,就是这么荒唐!   今日的御马挪去了金明池那边,琼林苑外张黄盖,击响鞭。   这个名目,叫“御马上池”,每逢御马上池,及龙船出奥,必定游人增倍,争睹天颜。   苏油陪同赵顼登驾上得宝津楼,赵顼坐定之后,阅兵式,啊不,杂耍开始了。   首先上来的,是十多名鼓手,一人摇着双鼓,鼓点齐整划一,嘴里唱着“青春三月蓦山溪……”,正式拉开了开幕式的场面。   一曲唱罢,鼓手们堆成一座人肉平台,一名红巾者跃上,翻弄大旗。   接着狮豹入场,坐作进退,这是驯兽表演。   接着又一红巾者,手执两白旗子,跳跃入场,旗子在身周,头顶,脚下旋风而舞,谓之“扑旗子”。   两壁观众疯狂喝彩叫好,彩声如雷。   苏油悻悻地对李宪说道:“那些是不是就叫——作壁上观?”   李宪如今也是军职,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可得有身份才上得去,一般人只能早点包下旗亭酒坐,听闻还有以此为业的。”   苏油不禁无语,大宋党争不断,可只有这党千年之后都还有存续——黄牛党。   要不是表演者是军人身份,让苏油感觉心里膈应,其实杂技是相当好看的,甚至可以说,开幕式非常精彩。   除了上竿、打筋斗之类热闹的个人项目外,还有乐部举动,琴家弄令,接下来的大型团体操那才叫精彩。   花妆轻健军士百余,前列旗帜,跑步进场,各执雉尾蛮牌、木刀,排成行列。   拜舞之后,互变开门,夺桥,偃月等阵法,就好比后世尬舞前的相互挑逗。   接着乐部演奏起蛮牌令,乐声变得密急,双方两两蛮牌钢刀出阵对舞,开始武术套路表演,攻防非常激烈,最后一人作奋击之势,一人作僵仆倒地之状。   苏油眼尖,一眼就看出那蛮牌虽然看似坚固,其实就是二林藤盾,不过糊了纸,画了猛兽面额;那刀也是薄薄的弹簧钢片,表演起来花里胡哨动作飞快,其实毫无杀伤力。   听苏油一解释,司马光恍然大悟:“我就说今年的蛮牌舞怎么比去年快多了……”   接下来还出场了五七对,都是以枪对牌,剑对牌之类,看台上不明真相的群众只见到刀剑闪烁倏忽,壮士腾跃翻滚,不由得齐身高赞:“好功夫!”   司马光和王安石都是文臣,这时候也被唬住了,司马光赞到:“好!此番对舞,总算有点练军之意了。”   苏油哑然失笑:“君实公,介甫公,我家薇儿就是技击高手,她说囤安军凶悍,钉鞋有一小半的功劳,努力抓地站稳控制好重心才是王道,对战当中腾身纵跃,基本就是找死。”   就在这时一身炸响,烟火大起,刀盾手退下,一队假面披发,口吐狼牙烟火,如鬼神状者上得场来。   这些人身穿青帖金花短后之衣,帕金皂裤,跣足,携大铜锣随身,步舞而进退,谓之“抱锣”。   绕场数遭,施放烟火,之后又一声爆仗,《拜新月慢》的曲子响起,紧张对抗的场面,变成了滑稽稀奇的慢戏。 第五百章 女骑   面涂青碌,面具金睛,饰以豹皮锦绣看带之类的妖魔鬼怪上场了。   当然这是苏油的理解,经王安石解释,才知道这些玩意儿叫“硬鬼”,其实即是鬼差。   鬼差们或执刀斧,或执杵棒,一步三探,作势蘸立,为驱捉视听之状。   这个表演相当精彩,就好像鬼差们在和一群人眼看不见的小鬼们在缠斗追逃一般,废了不少的力气,才让那些看不见的小鬼们一一就擒。   关键在于虚拟表演显得相当的真实,反正苏油看得是毛骨悚然。   接着又是爆仗一声,有假面长髯,绿袍靴简者上场,傍一人以小锣相招,绿袍人跟着应和舞步,一步三停,抖手抖脚的上来,姿态非常的滑稽。   苏油拍手:“这个我知道,钟馗!”   司马光正在同赵顼介绍,闻言扭头:“此谓之舞判,是社戏郊祈的傩舞遗风。”   钟馗身后,继有二三瘦瘠、以粉涂身,金眼白面,如髑髅状,系锦绣围肚看带,手执软仗,各作魁谐趋跄的小鬼也跟了上来,果然,套路和五哥在玻璃江边的傩舞游行差不多。   慢曲过后,一声炮仗,音乐又开始激烈,金鼓铮铮,苏油如今已经非常熟悉开幕式套路了,这绝壁又是武戏上场。   果然,烟火涌出,烟中跳出七人,披发文身,着青纱短后之衣,锦绣围肚看带,内中一人金花小帽、挥舞白旗,其余皆头巾,执真实的短刀,开始格斗击刺,作破面剖心之势。   “好!”苏油到现在,总算喊出了第一声好,这是绝对的近身格斗真功夫。   就连赵顼都忍不住回头:“还真是个识货的,得你一声好可不容易——这是御龙直里贴身护驾的高手,他们表演的这叫‘七圣刀’。”   跟着又是一声爆仗响,烟火复出。待到烟雾散去,表演场上青幕围绕,慕中端列数十辈,皆假面异服,如祠庙中神鬼塑像,一动不动。   观看开幕式的百官群僚纷纷起身,曾公亮对赵顼告罪,转身离开,看那步态有几分狼狈,似乎要赶着去如厕。   其余官员或者整理幞头胡须,或者三五围聚闲聊,或者取食点心汤饮,只有苏油一脸懵逼:“谁?谁按的暂停?”   王安石笑着对他招手:“这叫歇帐,有一刻钟的时间,明润,过来聊聊。”   苏油上前,王安石给他端了一杯汤饮,苏油赶紧伸出双手,恭敬接过。   王安石对苏油笑道:“观感如何?”   苏油叹息:“花团锦簇,烈火烹油。都是面子,不是里子。”   王安石哑然:“明润你这话……听闻胄案研发出了犀利军器?”   苏油说道:“犀利是犀利,可是价钱不费啊,差不多就是以往能装备五万人的费用,用此等军器,只能装备千人的概念。”   王安石不由得叹息:“那还是不得用。”   苏油说道:“理工之道就是如此了,先解决有没有的问题,再解决能不能用的问题,再解决好不好用的问题,再解决成本问题,只能一步步的来。”   “不说那个,如今胄案的弩矢,已经从十年前的一支百余文,降到了如今一支三十文,生产效率,还比以往提高了三倍。”   “介甫公你想这是什么概念?也就是说,我大宋军士,从以前携十发,变成成本不加的情况下,可携三十发,进步已然不小了。”   王安石点头:“民赋不加,而国用可足。”   苏油赶紧补充:“然而这是十年内数次改良,方才达成的成效。介甫公,没有能让大宋一吃万灵,一吃痊愈的仙丹,如果有,那大概率是兜售骗钱的铃医。”   王安石深深看了苏油一眼:“明润还是改良那一套,大宋的问题并非不可为,而是不为。须知取乎上,得乎中;取乎中,得之下。我也历任过地方,发现只要主政得力,下面跟随更张,那是水到渠成。”   苏油有些无语:“介甫公,一项得不到大多数人赞同的政策,要推行起来,那叫事倍功半,为何不多方取计,从大家都认为该做的一些易为事件先做起来呢?大宋就是一架半朽的大车,还负担着沉重的货物,猛地给它来一下,怕是车没动起来,车架子先散了。”   “唯一的办法,只是慢慢加力,在保证架子不垮的前提下,先一点点跑起来,等速度起来之后,推动它就不费大力了,如此在腾出手来加固车架,减轻负担,不是更好吗?”   王安石沉吟半晌:“明润,这样要多少年?”   苏油说道:“二十年。”   王安石问道:“我大宋宰执,一任是多少年?”   苏油有些无语了:“两年到三年。可是陛下他……”   王安石以为苏油明白了:“你觉得陛下能等你二十年?”   苏油却是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历史上,赵顼似乎没有活过四十岁。   表演再次开始了,现在是“抹跄”,百余人或巾裹,或双髻,各着杂色半臂,围肚看带,以黄白粉涂其面,各执木棹刀一口,成行列战阵状。   击锣者指呼,向皇帝拜舞之后,呐喊变阵,成一字阵,两两出阵格斗。   夺刀击刺,状态百端,一人被夺刀虚劈之后,后跃直身,硬邦邦地平着摔到地上,摔得啪啪作响,谓之“板落”。   观众席上,自然又是一通叫好。   接下来是一个田舍儿打扮的演员入场,一通念唱作打之后,有一装村妇者入场,这是乡下小两口,两人配合表演之后,村夫以杖挑起村妇,背着下场。   之后便是杂剧段子,诸军缴队,露台弟子表演杂剧折子戏,最后是合曲舞。   苏油不禁瞠目结舌,果然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这特么不就是后世春晚的小品,歌曲大串烧加难忘今宵吗?   和春晚合唱后就散场睡觉不同,今天的高潮才刚刚到来。   合曲舞旋讫,诸班直常入祗候子弟骑兵出场了!   当先先一人空手飞奔入场,谓之“引马”。   次后一人肩磨大旗,谓之“开道”。   次后又有一骑,抱这个大红绣球奔入场中,掷于地上,用红色锦索拖着狂奔。   数骑追逐射之,左曰“仰手射”,右曰“合手射”,谓之“拖绣球”。   又以柳枝插于地,数骑以划子箭,或弓或弩射之,谓之“蜡柳枝”。   紧跟着十余小旗出前,谓之“旋风旗”,开始表演精巧的马术。   又有执旗挺立鞍上,谓之“立马”。   或以身下马,以手攀鞍而复上,谓之“骗马”。   或用手握定镫裤,以身从马匹后臀来往,谓之“跳马”。   其余的还有“献鞍”,“倒立”,“拖马”,“飞仙膊马”,“镫里藏身”,“赶马”,“绰尘”,“豹子马”,“弄刃”等诸般表演。   这支马队表演完毕,数骑黄杉老兵,谓之“黄院子”,执小绣龙旗前导;   后边队伍还未出来,围观群众便开始高声喝彩。   苏油非常好奇:“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司马光说道:“接下来的表演,叫妙法院,明润你看了就知道了。”   校场一脚,立着数百草人,成步兵战阵之状。   黄院子老兵下去后,一骑白马当先冲出,玉羁金勒,宝镫花鞯。   马上骑手短顶头巾,各着杂色锦绣捻金丝番段窄袍,红绿吊敦束带,领着身后百骑,呼啸而至。   队伍很快展开成锥形,当先骑手蹡踉一声拔出治平骑刀,翘臀离鞍,翻腕前指:“杀!”   身后百骑同样拔出长刀,齐身娇喝:“杀!”   “女兵!”苏油大吃一惊,然后开始跳脚:“等等,这是照夜白!那女将怎么回事儿?薇儿!怎么是薇儿?!” 第五百零一章 没有盐   仅仅百骑,声势却比之前所有的表演都惊人,从楼前呼啸而过,转眼切入草人阵。   石薇手腕轻摆角度,飞快的马速加上锋利的骑刀,轻松将前路上阻挡的草人削断。   身后的骑兵就没这手艺了,多数人只能捞着一两个,甚至有的穿过草人阵后,手里长刀都没有开张。   不过骑兵集中冲锋的阵势却让汴京人真正开眼了,骑兵冲锋之后,草人多数断为两截,为数不多的,也被撞得横七竖八。   一圈彩棚上观者齐声喝彩:“好——”   石薇领着队伍来到楼前,收刀列队并立,鼓声一起,掷身下马,一手执弓箭,一手揽缰绳,就地如男子仪,拜舞山呼。   鼓声重起,百骑重新上马,再次奔向草人阵,以腿控马,包围引射,很快将剩下的靶子射得开花的梨树一般。   最后百骑散开,五名女骑和石薇骑逐,手里不断将草盘抛向空中。   草盘此起彼落,石薇在飞驰的照夜白上左右开弓,每当草盘升至最高处时,就是一支羽箭跟上,眨眼射个对穿。   百骑齐身娇喝:“万胜!”   围观众人血脉贲张,跟着狂吼:“万胜!万胜!万胜!”   赵顼也不由得击节叫好:“好!石家虎女,当真名不虚传!”   不少官员就偷偷瞅苏油,无怪苏探花绝足欢场,不敢纳妾,也从未听说闹出过任何绯闻。   这要是不听话,只怕是要被倒吊起来打哟……   妙法院女兵退下后,还有两场马球,一场是花幞头,红青两队锦袄子,义褴束带,丝鞋,骑雕鞍花鞔驴子的,谓之“小打”;一场是珠翠装饰,玉带红靴,各跨小马追逐的,谓之“大打”。   之后开幕式便算是结束了,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不过朝廷的仪典还没完,赵顼要移驾旁边的射殿亲自射弓,以示不忘军武之意。   射箭也有花样,垛子前列招箭班二十余人,皆长脚幞头,紫绣抹额紫宽衫,黄义褴,雁翅排立。   赵顼拉开一石两斗的弓,御箭射出,招箭班齐声招舞,待到旗帜合而复开,箭已经插在了箭靶之上。   群臣轰然叫好声中,靶子前站出来一人,头顶,两肩,两手都扎着银碗。   赵顼再次引弓,这次的箭却被对面接箭之人以手挡了下来。   接下来又是五箭,对面人一一接住,最夸张的一次,直接跳起低头,用头顶的银碗接了下来。   赵顼脸色便有些不悦。   赵颢微笑道:“皇兄,今次的承箭使者,可还寻得妥当?一箭不拉,是否当赏?”   赵顼深深看了赵颢一眼:“歧王还真是费心了。”   赵颢笑道:“不敢劳皇兄夸赞,这都是小弟的本份嘛。”   赵顼深吸了一口气:“种谊!”   种谊在殿外值班,闻言跑了进来,单膝行军礼:“陛下,有何吩咐?”   赵顼对着对面的承箭使者一扬下巴。   种谊躬身:“领命!”   很快,种谊取来一支镶金嵌银的古怪器物,似弩却没有弩臂,前头还多出来一根长管子,就见他朝管子里塞了个什么东西,然后上栓抵紧,抬手微瞄,接着一扣扳机。   “砰”的一声脆响,群臣都是一惊,对面承箭使者头上的银碗顿时被击碎。   那娃吓坏了,手臂狂舞,脚下像无头苍蝇一般乱窜,这玩意儿要取他性命,那是易如反掌。   种谊不管不顾,就跟周遭无人一般,熟练地上弹,瞄准,再次扣动扳机。   不管使者如何逃窜躲闪,每一声铳响,总有一个银碗被击碎。   “砰!”“砰!”“砰!”“砰!”   每一发响过,群臣都是身子一抽,而赵颢的脸色,一次比一次发白。   五发之后,那人身上已经空空荡荡,种谊收枪,转身立正:“禀陛下,目标消灭,特请缴令!”   赵顼哈哈一笑,潇洒地一挥手:“下去吧!”   “是!”种谊面无表情,端枪立正,左手握拳收于右胸,行了一个持枪礼后,转身离去。   看着赵颢刷白的小脸,赵顼说道:“皇弟寻来的使者的确不错,当赏!下去领赏银十两。”   侍卫们上前,将已经吓得瘫在地上的使者拖了下去。   赵顼也不再理会自家这个弟弟,转身回去正殿,那边的宴会应该安排好了。   赵颢抬头看了赵顼的背影一眼,赶紧垂下眼睛跟上。   宝津楼内,宴席已经准备妥当,群臣每人面前一张几案,上面摆着水饭、凉水绿豆、螺蛳肉、饶梅花酒,查片,杏片、梅子、香药脆梅、旋切鱼脍、青鱼、盐鸭卵、杂和辣菜,鱼藕果实。   金明池的螺蛳肉、旋切鱼脍都是出了名的,赵顼首先便是品尝鱼脍。   鱼脍薄薄的堆切成牡丹形状,煞是好看,在绿色的蒜芥汁里一蘸,放入嘴中,那滋味……   赵顼皱了皱眉,差点被腥味弄得吐了出来。   和他表情相似的,还有一干大臣。   不过大多数人算是给赵顼面子,比曾公亮和司马光,愣是皱着眉头硬咽了下去。   苏油对这些东西不太感兴趣,不是海鱼,他是不吃生鱼片的,那些古里古怪的寄生虫想起来就怕。   然而却有人闹了起来,将筷子一拍:“怎么回事儿?一点咸味都没有!这些菜,没放盐!”   群臣顿时嗡的一声议论开了,这是重大失误,却不知道陛下为何没有发作,却让虢国公赵宗谔闹了开来。   赵顼放下筷子,转头问道:“这次赐宴,是哪里承办的?”   王中正都吓坏了:“禀陛下,是池苑所,我将知事柳纯忠宣来?”   赵顼看了看群臣,又看了看赵宗谔,最后看了看赵颢,面无表情地说道:“这是有人要做直臣,那就宣吧。”   王中正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看来要出大事,陛下问哪里承办自己老实回答不就好了,多嘴干啥?   很快,池苑所知事到了,小小一个绿袍管事,还是内使,却一脸的刚毅果决:“臣,金明池知事柳纯忠,拜见陛下。”   赵顼取过毛巾擦手:“柳知事,差遣办得不错,今日官民都兴致盎然,除了最后忘了给菜里放盐,别的都很好。”   柳纯忠拱手:“陛下,臣是想让陛下知道,如今汴京城百姓生不如死的苦楚!”   此语一出,殿中顿时哗然!   司马光起身出列:“陛下,国朝故例,三月一日金明池与百姓开放,有台谏认为皇家失了体面,于是当年太宗皇帝下了一道诏书,三月一日,不纳台谏。”   “柳纯忠一介微末,本就没有谏议资格,是干政妄为,乞陛下斥之!”   “放肆!”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正是赵宗谔:“司马光!朝廷立金匮,设登闻鼓,可不是专以士大夫可以说话!你是要大宋百姓道路以目,让天下指陛下为厉王吗?”   说完起身拱手:“陛下,臣听说一句话,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柳纯忠必有谏议,请陛下给他一次的机会。”   这下苏油也坐不住了,只好起身:“呃,启禀陛下,这话,是为臣说的。既然柳纯忠如此作为,也算是东方,淳于一路。陛下不妨示以宽宏,待听完之后,辨明过失,再做处置。”   赵顼点头:“那就说说吧,让我听听,不给宴会饭菜放盐,是什么道理。”   柳纯忠一撩袍子,噗通一声跪下:“陛下!近日京中盐价,一日三涨,于今已然高达五十文一斤!市井之中,咸鱼豉酱,无不遭受哄抢。此皆那什么银行之议,导致市集躁动,万姓不安之故!”   “陛下一箸鱼脍,尚且难以下咽,可怜汴京百姓,不尝盐味多日矣!此皆计司诸人贪功妄作,欲陷陛下于不义!望陛下亲贤臣,远小人,体恤生民,恢复旧制!” 第五百零二章 解决   “胡言乱语!”唐介气得七窍生烟,出列言道:“汴京盐价超过四十文之时,老夫便已移文都盐院,命其出粜存盐,平抑物价。奈何都盐院竟然置国计民生于不顾,斤斤计较于行文规范!老夫堂堂计相,竟然号令不动都盐院胥吏,敢问是何人阻挠?!”   赵颢起身,恭恭敬敬对赵顼施了一礼,缓缓说道:“都盐院是小弟管理,其中小小知事,岂敢挡计相虎威?但是皇兄,计司为何积弊难返?积欠因何空簿满屋,治理艰难?”   “还不是因为历任计相,以一己之意,坏制度纲常所致?”   “今日因计相一语便可开仓放盐,明日是不是就可以因计相一语,免了举国赋税?韩公整顿计司条例,于今未过两年。难道百年大计,几年心血,便因这数日之事而废?”   唐介怒发冲冠:“歧王这是颠倒黑白,计司条例,老夫自当遵守。然因何老夫行文三日之后,才告知格式不对?为何不能立刻指出,立刻告诉院子,传话改掉?”   赵颢恭敬地对唐介施礼:“唐公,都盐院虽然是小小衙门,却也有自己的事务,计司突然行文,总得先将手中急务料理过来才行。收到行文,三日之内必须回复,这是计司条例所定,都盐院能力不行,紧赶慢赶,但是好歹没有违例。”   “唐公直声振动天下,却也不能欲加之罪不是?”   唐介满脸通红,须发俱张:“你!”   赵颢不理会唐介,转身对赵顼说道:“皇兄新极,局面以稳为主的好。计司清理积欠,扰动天下,举措皇宋银行,物价沸腾。皇兄,《战国策》有云:‘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不如先停了这两项,再缓缓图之如何?”   赵顼皱起眉头,似乎在思索该如何答话。   就在这时,一件物事咕噜咕噜地滚到了赵颢脚下。   “哎呀!”却是苏油跑了出来:“我的我的,这是我桌上的鸭蛋!”   来到赵颢身边躬身捡拾起来:“陛下,恕为臣失礼了,这鸭蛋不知怎么掉了,咦,不对呀……”   赵顼正巴不得有人出来搅场子呢,赶紧顺竿下楼:“哪里不对?”   苏油躬身道:“陛下,不知这金明池赐宴,该用咸鸭蛋呢,还是生鸭蛋呢?”   赵顼说道:“自然是咸鸭蛋。”   苏油说道:“那就不对了,为臣素来贪图美味,家中咸鸭蛋可都是为臣亲手做的。臣家中的咸鸭蛋,蛋壳表面有盐碱花痕,敲开后蛋黄有油气,分层次,而且,颜色也较深。”   说完将鸭蛋敲开:“这枚鸭蛋却不然,陛下你看,颜色很淡很新鲜。”   说完咬了一口:“果然,这是新鲜鸭蛋。”   赵颢不乐意了:“苏探花,大家在商议国家大政,你却斤斤计较一枚鸭卵,是依仗今日殿中侍御史无法弹劾你吗?”   苏油赶紧将口中的蛋黄吞下去,摇手道:“不是不是,臣只想问一下,承办金明池宴席,这鸭蛋是从外边买呢,还是该池苑所亲自监工炮制呢?”   赵颢随口说道:“供奉天家,自然必须亲力亲为……”   才说到这里,赵颢心中猛然咯噔一下——糟了!   苏油却立刻揪住话头:“对呀!以臣所料也该是如此。”   “可问题就来了——咸鸭蛋要出风味,起码需要提前二十日开始处理。那个时候,京中盐价平缓,毫无涨价迹象,还处在三十五文一斤的水平。”   “难道柳知事未卜先知,算准了二十日后的今天,会盐价飞涨,因而故意不准备盐鸭蛋,以备今日之谏?”   靠!群臣一下子明白了过来,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安排!   曾公亮出列,指着脸色惨白,颓然瘫坐在地上的柳纯忠愤然道:“陛下,柳纯忠居心叵测,欺君博名,是真小人!臣请将之移交法司,严加拷问,揪出幕后主使!”   “且慢!”却是两人同声说话。   赵颢看着苏油莫名其妙,我急着捞柳纯忠的意思大家都懂,你闹又是怎么回事?   苏油的目的便是将水搅浑,让大家知道柳纯忠不是纯忠,现在目的已经达到,根本无需在这些小内使身上纠缠,他是要解决大事的!   就见他转身对赵顼施礼:“陛下,臣忝掌胄案,也是计司下一员。京中盐务,关系到皇宋银行的运转,也是计司上下同仁共同的使命,不由得臣不上心。”   “陛下,柳内使不懂经济,急切于物价上涨,因此决意用这种方式劝谏,不过准备得有些……呃,过于完美,或者也是有的。说不定咸鸭蛋早就制好了,柳知事今天故意不端上来而已,是吧?”   群臣都傻了,这娃在干啥?先将别人吊起来,然后人人喊打的时候他又给放了?   柳纯忠却如同捞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对对对,陛下,臣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啊……”   说完叩头触地,砰砰如捣蒜。   司马光一跺脚:“苏油!小心言语颠倒,圣前失仪!否则就算今日逃过,明日老夫也会将你弹劾!”   曾公亮却越看苏油越喜欢:“君实,且听明润如何说。”   苏油躬身道:“陛下,相公,学士,无论柳知事是真情还是假意,他说的总是事实,解决危机,才是当务之急。”   “其实只要我们冷静想一想,京中今日这股邪风,不管其怎么来的,改变得了经济大环境吗?”   “改变不了。因为解州,淮扬,蜀中三处盐业,并未减产。也就是说,盐引有实实在在的担保,它并不应该贬值!”   “京中储盐,真的不济吗?仍然不是的,只不过都盐院没有开仓放盐,平抑盐价而已。”   “也就是说,京中现在这种现象,只是因为传言和恐慌造成的短暂现象,它可能在短期内改变京中食盐的供需关系,造成短暂的供不应求。但是,绝不是经济环境的改变,所以,绝不可能长久!”   朝臣中跟风囤积食盐酱油的也不老少,如今却是恍然大悟,靠!老子怎么没想到?家里那数十斤咸盐,几大缸酱油,这下得吃到什么年月?   却听苏油继续说道:“京中这等现象,据四通商号统计,是不知什么出于原因,或者说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京中的盐引持有大户,突然大量抛售,同时改囤食盐造成的。”   “这才导致盐引一跌再跌,盐价一涨再涨!”   “就在今晨,四通商号和皇宋银行,通知了计司,鉴于如今混乱的经济形势,都盐院还不作为的情况,他们决定,联手干预!”   “四通商号,早在食盐涨到三十七文一斤之时,便已经联合吴地商人,临时借支淮盐三千吨,许其后用蜀盐偿还,利息两厘。”   “三艘盐船,已于今晨抵达汴京码头!”   “皇宋银行,前期一直在暗中吸纳盐引,防止引价过低,今日更是放量!”   “以前贩盐,还需要自行转运,如今三千吨精盐就停靠在码头上,这是转手就能盈利的买卖。”   “仅此一项,皇宋银行低价吸纳的四十万贯盐引,在引价恢复之后,短短数日,便能获利八万贯!”   赵宗谔和赵颢顿时面如土色,司马光却再次站了出来:“明润……”   苏油直接躬身打断:“学士,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也请相信陛下的人品。” 第五百零三章 第一笔收入   苏油说完,转身面对赵顼:“陛下,这八万贯,是对汴京盐引商人的掠夺,是欺负他们无知短视,信息不对等,让他们平白遭受的无妄之灾。”   “好在皇宋银行,收购盐引时,皆有票据凭证。”   “臣恳请陛下,允许京中商人,在自愿的情况下,持票据以之前交易之价格,赎回因恐慌抛售的盐引。以展示皇宋银行保护商人应得利益,共创良好经济环境,不图非分所获的行首风范。让所有人知道,陛下维护皇宋银行的信誉和诚信的决心!”   哗——殿中顿时沸腾了,群臣都如同看怪物一般看着苏油,八万贯,整整八万贯,翻手即得,然后,翻手又丢了出去?   赵顼也有些善财难舍,八万贯啊,整整一千柄神机铳,足够他将带御器械班直通通换装了。   苏油拱手,诚恳地说道:“陛下,非义之财,取之无益。如果皇宋银行的存在,是为了这个目的,那它与南通巷那些钞引行,又有什么区别呢?”   赵顼终于下定决心,一咬牙:“准!皇宋银行成立的目的,首先便是为了加快物流,使诸方得利。这八万贯,如果能换来京中物价人心的稳定,朕舍得出去!”   “明日在皇宋银行前粘贴敕告,宣布这项决议。”   “同时都盐院开仓,尽快平息盐价。”   “原都盐院知事,怠忽职守,罔视计司谕令,着夺去差遣,广州编管。”   “池苑所知事柳纯忠——”   苏油赶紧打断:“陛下。”   赵顼想了一下,也临时改口:“池苑所知事柳纯忠,切言敢荐,纵然唐突失仪,朕也决意不究。”   “着升御药局副都知,让天下人知道,朕非不从谏之君。臣工们有所见闻,尽管上奏,朕定然嘉纳!”   柳纯忠顿时嚎啕大哭:“臣叩谢皇恩——”   赵颢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什么。   群臣却肃然感佩,齐声高呼:“陛下圣明!”   从琼林苑出来,苏油看着花光满目,御香拂路,不由得松了口气。   长街上绮罗珠翠,户户神仙,画阁红楼,家家洞府。   妓女乘着小马,披着凉衫,将盖头背系冠子上,露出青春姣好的面容。   少年狎客,轻薄文人,亦轻衫小帽,跟随其后。   三五文身恶少年,用短缰促马头,刺地而行,谓之“鞅缰”,又谓之“花褪马”,呵喝驰骤,竞逞骏逸。   游人们以竹竿挑挂终日关扑所得,在夕阳洋洋而归。   他们并不知道,刚刚就在琼林苑,经历一场怎样的风波;也不知道,繁花似锦的汴京城,才结束了一场金融暗战。   张麒牵马过来:“少爷。”   苏油问道:“盐价多少了?”   张麒笑道:“有小妹操持,尽管放心,贵人们齐聚金明池后,我们才开始发力,消息传不进去,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如今盐价已经降至每斤四十文,盐引也涨回了每斤二十七文。”   司马光走了过来:“明润。”   苏油和张麒赶紧躬身:“学士。”   司马光站着端详夕阳中的苏油,好一阵才说道:“奉劝官家还利之事,做得好。”   苏油再次躬身:“其实真是陛下圣明。”   司马光没有再说什么,点点头,待到老仆牵过马来,上马去了。   张麒却傻了:“啥?官家要把获利还回去?那我们不是白干了?”   苏油借上马的动作,悄悄对张麒说道:“怎么可能白干?那几个兴风作浪的,借他们十个胆子,怕也不敢来赎回盐引,只有咬牙认了这个闷亏。”   “这番操作,陛下是既得了面子,又得了里子,如今怕是回过味来,正在捧着肚子狂笑呢。”   说完突然想起一事,怒道:“少奶奶呢?竟然敢背着我操练女兵!”   看着周围群僚捂嘴窃笑,又色厉内荏地高声加了一句:“看我回去怎么收拾她!”   待到赵颢和赵宗谔从楼里出来,苏油已经取去得远了。   刘掌柜和余大郎早已面如土色,着急上火地赶上前来:“国公爷,王爷,大事不好……”   赵宗谔上前对着刘掌柜就是一脚:“败家丧财的东西!赶紧回家!”   赵颢看着赵宗谔的背影,对余大郎问道:“余勾管,我们还有多少可用资金?”   余大郎说道:“王爷,还有数万贯,怎么?还有机会一搏?”   赵颢摇头:“回去赶紧给我,我去找娘娘说项,交给皇兄,用于入股皇宋银行,算是报效。”   余大郎哑然:“这……那国公那里……”   赵颢一撇嘴:“是他成事不足在先,这事儿没人敢宣扬,与我声名无损,就这样办,赶紧办!”   ……   回到家中苏油才知道,石薇带领女骑,原来竟是太后和太皇太后的意思。   所以收拾石薇是不可能收拾的,还要嘘寒问暖——辛苦辛苦,薇儿累着没有?   妙法院女兵表演,都是宫内的小宫女们充任,以往都是内侍如王中正,李宪之类的带队。   高滔滔和太皇太后一合计,哪里需要这些人,我们勋贵人家最厉害的战将如今不就正在京中?而且身为女眷没有什么忌讳,就这样愉快的决定了!   妙法院女孩子本来就精擅骑术,于是石薇便教授其骑刀战术,因为战术动作简洁明快,也算是讨巧,而且效果不凡,一经施展,果然轰动京师。   这时候门外一通热闹,却是游观金明池的那帮子回来了。   苏油看着全身挂满包袱的俩老外和几小:“可以的啊你们,竟然回来得比我们还要晚。”   苏家也早早在琼林苑包有彩棚,石鍮兴高采烈地说道:“小姑奶奶的骑兵队太拉风了!满汴京城的人都说种小八他们的御龙班直娘里娘气,还不如妙法院女骑英姿飒爽!”   苏辐说道:“库罗和艾尔普在彩棚遇到个人,结果一聊起来就没个完,要不是我们拽着他们回来,怕是现在还在瞎掰呢。”   库罗赞叹道:“明润城督,你们国家真是太伟大了,随便遇到一个人,对天文,历法和数学都有非常深刻的理解。我们邀请他来拜访你,顺便还可以观看可贞楼的藏书著作。”   苏油问道:“那人什么样子?”   艾尔普说道:“是一位三四十岁的文弱士人,呃,听说如今在皇家图书馆编校书籍,还在司天监参与详订浑天仪。姓沈,叫沈括。”   苏油:“……”   次日清晨,皇宋银行,四通钱庄,门前贴出了赵顼的敕令,允许汴京商人,持销售凭证,以原价赎回之前抛售的盐引。同时告诫商贾勿要听谣,信谣,传谣。要安安分分当好大宋的一块基石,做出自己的应有贡献。   此举一出,盐引一下就恢复到寻常价格,有价凭证的反应,远比盐价回落要快得多。   汴京商人感激涕零,不少已经濒临破产的商贾,在皇家敕告前长跪痛哭,从此就是赵顼和皇宋银行的坚实拥趸。   他们售完盐引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宝钞存入银行,表示自己的态度。   京中百姓们,对皇家的恩德心服口服,也是一致拥护。   短短时日之内,汴京城竟然掀起了一股开户存款的小高峰。   至于盐引最大的卖家,国公和王爷,却是捏着鼻子打不出喷嚏——他们根本就不敢去四通商号赎回盐引,以防被谏官们抓住证据是幕后黑手,惹火烧身。   因此这份低买高卖的横财,稳稳当当地成了皇宋银行第一笔营业收入。 第五百零四章 何为先   赵顼独自关在小房间里,背着自己母亲和弟弟狂笑着翻看账簿的时候,苏油却从银行事务中抽身出来,开始了他的日常工作。   定出工作安排,每日上午听取胄案,匠作各方面的简报,做出批示。   中午在胄案小憩一个时辰。   下午则巡视各处工坊,科研院所,要不就是河渠,工地。   偶尔溜号躲懒,在可贞楼与到访的读书人们打屁聊天,哦不,交流思想。   晚上吃过晚饭,还要检查士子们的蜡刻书版,观看信件,需要回复的,都得一一回复。   恢复规格还挺高,动不动就要和诗,比数学题还要烧脑。   而且赵顼或者唐铁头还会隔三岔五的遣人来唤,打扰苏油的正常工作,毕竟这娃身上还背着一个翰林侍读的身份。   唐铁头现在集中精力啃积欠这块硬骨头,治理三角债的任务其实主要是苏油在负责。   汴京如今的经济结构,看起来非常可怕,但是相对后世那是简单太多了。   真正刨去内府,计司所属各衙门,专榷这些唐铁头亲自操刀的部分,剩下的那些真正商务,相比蜀中,简直就是毛毛雨。   所以苏油虽然一天天过得相当充实,其实还是有些养尊处优了。   这天苏油正在皇城西北监工,李宪来了。   皇宋以仁孝治国,皇帝上台第一件事情,就是给长辈修造宫殿。   两所新宫殿,自然是将作监的任务,太皇太后的那所,叫庆寿宫,皇太后的那所,叫宝慈宫。   李宪看着两所高大的木质梁柱框架,不由得啧啧称奇:“果然厉害,往年两座大殿,修造起码一年,如今看来,竟然能在半年就完工?怎么做到的?”   苏油脑袋上扣着个藤盔,对李宪笑道:“有了锯床,刨床,标准尺寸的构件,以及手拉葫芦吊,手脚架扣件等设备,效率不翻两番,我都不好意思说嘴。”   李宪低声说道:“什么时候上大梁,我在官家那里提提,过来看看西洋景。”   苏油同样低声道:“礼花筹备处弄出来一百多支神机铳,上四军几家都指挥吵吵嚷嚷,我觉得还是先给内卫装备起来比较妥当。”   “皇城司离陛下最近,不过他们的职责更多是刺探汴京消息,用不上;宽衣天武就是仪仗队人样子,说白了纯粹摆设;因此神机铳最好的接收者,莫过于御龙弓箭直和弩直,毕竟神机铳和弓弩一般,都是远程武器嘛。”   李宪就摸着下巴笑了,这次人情交换不亏,这下自己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活动了。   两人奸笑完毕,苏油这才问道:“内使前来,只是监察工程进度吗?”   李宪说道:“这是其一,另外午后官家闲暇,请司马学士讲学。文公,韩公皆至,对了,还有富公,说是你治疗软足病的建议极好,临行前想与你一见,陛下宽准了。”   当日下午,赵顼在迩英阁接见群臣。   历史上富弼这次入见,因为足疾,赵顼特意指令他乘坐肩舆至殿门,令其子绍庭掖以进,且命毋拜。   如今富弼当然用不着了,不过还是杵着邛杖。   司马光进读《资治通鉴》,读到苏秦约六国从事为止。   讲课结束,赵顼问道:“苏秦、张仪,掉三寸之舌,乃能如是乎?”   司马光回答道:“纵横之术,其实无益于治理国家。臣之所以要将它写在书里,是想让后人见识当时风俗——专以辩说为高,君王悉国而听之。所谓‘利口覆邦’,说的就是他们了。”   赵顼说道:“闻卿进读,终日忘倦。”   又转头对文彦博等说道:“天下敝事至多,不可不兴革啊……相公们,有什么办法吗?”   文彦博说道:“陛下,这就好比琴瑟不调,必先解弦而后重新上弦。”   韩绛说道:“为政立事,当有大小先后之序,所谓纲举目张,先从大的急的做起。”   富弼知道赵顼锐于有为,劝道:“人君好恶,不可令人窥测,可窥测则奸人得以傅会其意。”   “陛下当如天之鉴人,善恶皆所自取,然后诛赏随之,则功罪无不得其实矣。”   赵顼叹气:“当今理财最为急务,养兵备边,府库不可不丰,大臣都应该留意节用。”   “汉文身衣弋绨,非徒然也,数十年间,终有成效。以此言之,事不可不勉。”   富弼说道:“陛下临御未久,当先布德泽,干戈一起,所系祸福不细。愿二十年口不言兵,亦不宜重赏边功。”   苏油躬身道:“陛下,汉文之德,不在身衣弋绨,而在使民生各有所安,衣食各有所据。富公所言不言兵者,是指大宋近二十年大体的战略方针,并非完全不战。”   “韩公在陕西便做得很好,修建甘谷城,将大宋的影响继续向青唐延伸,厚培战略态势,以更加利于掌控青唐。”   “这是随着关中实力的增强,所采取的自然措施,所谓水到渠成者也。”   “如果说陕西战略态势,是以渭州为头脑,关中为腹心,青唐作左臂,横山做右臂的话;那大宋便是以汴京为头脑,蜀中杭扬为腹心,陕西做左臂,河北做右臂,形成整体的战略防御态势。”   “然而如今大宋,虽然左臂渐复,但右臂尤其羸弱。羸弱的原因,就在于作为血脉的黄河,累次爆管。”   “陛下,如今已近四月,桃花汛渐起,七月八月的大汛,需要警惕。”   “我认为河务考察,当是至重,河北生民,受不起再一次漂没了啊……”   赵顼沉默良久:“苏油,你主事地方日久,如今到了京中,便不要一味埋头在实务上,还是要学会开阔眼界格局。”   “仁宗皇帝对你恩遇有加,朕也对你寄有厚望,需要你尽快提升自己,明白吗?”   靠,被批评了!苏油赶紧躬身:“谢陛下指点。”   赵顼这才对其余各人言道:“诸公,为治者,何所先?”   韩绛说道:“梳理为先。”   文彦博说道:“节用为先。”   司马光说道:“察人为先。”   富弼说道:“阜安宇内为先。”   苏油看了看大佬们:“呃,臣认为诸公所言皆有道理,那么诸事何不并举,比如韩公负责梳理制度,文公负责节用财富,司马公负责察人忠奸,富公……”   说到这里哑火了,富弼说的阜安宇内,必须是宰执之位。   富弼微微一笑:“臣年迈衰朽,疾病缠身,就连能否替陛下治理好汝州,都已经忧心忡忡,担心力不从心。”   赵顼还想挽留:“富公,不若留使集禧观,备位咨询,若何?”   富弼态度坚决:“韩公去了陕西,欧阳去了陈州,老臣何德何能,能超迈二公?陛下,还请成全老臣,让老臣保留一点名节吧。”   赵顼叹了一口气:“那就还请富公在汝州将养调理,你与韩琦,欧阳修,都是两朝重臣,朝廷今后还要多有仰赖。”   富弼松了口气,躬身道:“谢陛下隆恩。”   苏油在这次召见之后,再没有被打扰工作,安安心心地料理其胄案和将作的事务来。 第五百零五章 择术为先   乙巳,诏翰林学士王安石越次入对。   赵顼重新开启了召问富弼那天的话题,问为治所先。   王安石显然对此深思已久,对道:“择术为先。”   赵顼又问:“唐太宗,何如?”   王安石不满地说道:“陛下当法尧、舜,何以太宗为哉!”   “尧、舜之道,至简而不烦,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难。但是末世学者不能全盘的了解,因此以为高不可及耳。”   赵顼脸红了:“爱卿你这是在批评我了。那祖宗守天下,能百年无大变,粗致太平,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王安石表示这个问题比较复杂,退而奏事,这就是著名的上书——《本朝百年无事札子》。   文章首先总结皇宋立国的基础,几任皇帝的性格姿质,认为除苛政,止虐刑,废强籓,诛贪残,躬以简俭为天下先,出政发令安利元元,是立国百年而天下无事的原因。   但是因为“人君朝夕与处,不过宦官、女子;出而视事,又不过有司之细故。未尝如古大有为之君,与学士大夫讨论先王之法以措之天下也。”   也就是说,我朝皇帝理论水平不高,因而治理天下的管理方法,思维体系不够先进,还是原始自然状态,搞不清楚什么是事物的真正本质。   所谓“一切因任自然之理势,而精神之运有所不加,名实之间有所不察。”   这就导致了诸多的问题,造成“君子非不见贵,然小人亦得厕其间;正论非不见容,然邪说亦有时而用。”   只注重人才的吸收,却忽略了人才的培养;只注重官员的科名资历,却忽略了他们的实际政绩。   这就导致官员们“交私养望,上下偷惰;转徙之亟,难于考绩;游谈之众,得以乱真。”   这种风气导致庸才充斥官场,能人难以提拔。   影响到其他方面——   农民明明负担沉重,却没有任何举措减轻他们的负担,救恤困难。   兵士明明杂于疲老,却没有任何申敕加强训练,给将领大胆放权。   宿卫里聚集着卒伍无赖,还是五代姑息羁縻那一套;   国家财政毫无章法,所以皇帝虽然俭约,而人民不富;虽然勤忧,而国家不强。   所以国家能百年无事,与其说是人事,不如说是天助!   幸好非夷狄昌炽之时,又无尧汤水旱之变!   “伏惟陛下知天助之不可常恃,知人事之不可终怠,则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   上天的帮助不能永远倚仗,人事的施为不能始终懈怠,陛下,该动了!   上书振聋发聩,引来赵顼的特别重视,明日,赵顼再次宣见王安石:“昨阅卿奏书,所条众失,卿必已一一经画,试为朕详言施设之方。”   王安石表示这个问题更复杂,说道:“一下子是说不完的,愿陛下容臣以讲学为事。讲学既明,则施设之方不言而自喻矣。”   王安石要差遣,天下人没有认为他是为了希图官位。赵顼顿时喜出望外,先帝累召不至的人,到我这里主动求官,这是了不得的大喜事,准!   王安石至此,得到了和司马光同样的地位,可以开始对赵顼施加自己的影响。   同样在这一月,唐铁头积欠账本料理明白,开始按图索骥,整顿京中财政。   第一炮便从宗室开刀,赵宗谔监造殿宇,将一处地方换了俩名字上报,得到朝廷两次拨款,侵吞国帑万贯!   唐介什么人,本是没理都要搅三分的台谏出身,如今铁证如山不容抵赖,加上自己在台谏的人脉,反击起来那叫一个犀利,赵宗谔顿时陷入人人喊打的境地。   赵顼经过一年来的锤炼,如今也开始有了些演技,处处为宗室维护,表面对大臣们认软服小,实际是坐实赵宗谔“贪庸”的罪过。   最后在赵顼的坚持下,群臣答应不再追究,不过下了赵宗谔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差遣完事儿。   这个处罚其实相当严重,当年仁宗新丧,群臣上表曹国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曹太后坚决拒绝,直到还政撤帘,英宗亲政之后,才得以实现。   因为宗室节度得到这个任命,便被称为“使相”,权同宰相,有举荐任命官员的资格,没了这个职衔,权力起码去掉一大半。   天气已经渐热,苏油今日在州桥码头,为富弼送行。   富弼摒退前来送行的朋友和客卿,将苏油招致一旁,两人单独谈话。   富弼看着见涨的河水,问道:“明润,对介甫的政见,你是什么看法?”   苏油说道:“与君王同道,但是主张全面更张,未免有些操切了。”   富弼沉吟良久:“明润,介甫即将大用,明眼人都应该看得出来。若要你与介甫合力,你可愿意?”   苏油苦笑道:“入京之前,我们并船三日,朝夕讨论。双方政见,大家都清晰明白。富公,介甫公与我,各有不同,要想合作,只怕得屈身以事……”   富弼忧心忡忡:“就是如此!所以明润更应该参与其中,拾遗补阙!”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明润如今备位政府。以你之能,岂是仅在胄案,将作?”   “屈身以事算得了什么?我于文公,难道不是屈身以事?有能力匡救天下,却为了些许意气,冷眼旁观,毫无作为?”   “明润,要是别人,老夫不作苛求;可是你,难道真要为了保住自己的履历声名,眼睁睁让大宋滑向不可挽救的深渊吗?!”   苏油第一次知道富弼竟然对他如此看重,心中不免悚然,躬身道:“明润何德何能,能担得起明公此语。但有所命,无敢不从。”   富弼这才满意:“相争固然是为国,相忍,更是为国,且比相争尤难。”   “明润,大宋的制度,人人不得恣肆,能与最多数的人合作,方为宰执之才。”   “今日之事,老夫自会写进日记之中,他日世人总会得见,不会以为你谄媚阿附,污了你的名声的。”   苏油一躬到底:“富公此去,好生将养身体。苏油自幼于今,多得诸公提点,幸何如之。大宋有诸公,日夜殚精竭虑,幸又何如之!”   “朝堂之中,苏油虽位卑势弱,亦必尽力调和周济,以图匡补,绝不自高崖岸,独善其身!”   辛亥,同天节,群臣及辽朝,西夏使皆初上寿于紫宸殿。   夏使在殿上哭诉,说两国都是新皇即位,加之西夏如今柔顺,要求朝廷增加岁币,以示表彰。   礼部官员竟然觉得夏使所言有理,在朝堂上附和,求赵顼施展大国风范,结好邻邦,并以此为机,请上尊号为奉元宪道文武仁孝皇帝,以便在与契丹,党项的往来外交书信形成敌体。   赵顼都给气笑了,不过这是大朝会,一时间不好发作。   好在明白人不是一个两个,吕公著出列:“五月会朝,本始于唐德宗,取术数厌胜之说,宪宗以不经罢之。况尊号非古典,不系人主重轻。”   “陛下方追复三代,何必于阴长之日为非礼之会,以妄自之尊受无益之名!”   司马光言道:“尊号之礼,非先王令典,起于唐武后、中宗之世,遂为故事。”   “先帝不受尊号,天下莫不称颂。末年,有建言者谓国家与契丹往来书信,彼有尊号而我独无,以为深耻,于是群臣复以非时上尊号。”   “昔汉文帝时,匈奴自称‘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不闻文帝复为大名以加之也。愿陛下追用先帝本意,不受此号。” 第五百零六章 阿云案   苏油出列:“陛下,岁币乃久远之议,不当复增与今日。”   “不过礼部和夏使所言,如今西夏柔服,固可勉慰,也是当行之理。”   “臣想起来一件事情,当年西夏毅宗来渭州会猎,还是为臣予以接待。毅宗来去匆匆,将宝剑,令箭,狼纛,印信,以及群臣往来奏章遗留于宋境,一直未予取回。”   “皇宋乃礼义之邦,如今便乞陛下归赠夏主其父之物,以示慰夏主孝思,重申两国盟好,勿启边事为上。”   赵顼开心得在靴子里暗暗翘大脚趾,这主意简直绝了!   夏使都傻了,先帝遗物和岁币,那样重要?明面上讲,当然是先帝遗物重要!   孝道大于天,该死的苏明润拿这个来赌自己的嘴,真是无话可说。   朝中诸人都对小苏探花的急智佩服得五体投地,苏明润啊苏明润,满朝三品以上,你直娘贼是真的皮!   赵顼面无表情:“非卿等,朕不闻此言。朕决意不上尊号,遣还夏主遗物。夏使,你可还满意?”   夏使只好哭丧着脸:“夏国小臣,泣谢天朝还赐之恩。”   ……   外交上的小小胜利,并不能掩盖朝堂当中争执渐起,司马光和王安石,开始展现出分歧。   第一件事情,就是北宋出了天字第一号大案——阿云杀夫案。   之所以是天字第一号,是因为其影响,直到千年之后都还讨论得沸沸扬扬。   其实案情是非常简单的,登州农家少女阿云,父亲早丧,去年又死了母亲,家贫如洗。   阿云的叔叔不顾阿云母丧未满,强行将阿云许配给了本村一个老光棍韦大,不过此时“许嫁未行”。   韦大相貌丑陋,阿云“嫌婿陋”,非常不满,但是婚期已定,由不得她。   于是为了摆脱这桩婚姻,一天,阿云“伺其寝”,“怀刀斫之”,“十余创,不能杀”,只是“断其一指”。   因为找不到凶手,官府很快便怀疑到阿云身上,“执而诘之,欲加讯掠”,“乃吐实”,于是全部如实招供。   知县按照宋律之规,以谋杀亲夫罪将阿云定罪死刑,并上报知州。   当时的登州知州许遵是大理寺派到地方挂职锻炼的官员。《宋史》载此人“累典刑狱,强敏明恕”。   许遵很快作出改判:阿云订亲时,“母服未除”,因此订婚无效,“以凡人论”。所以谈不上谋杀亲夫,可免死。   案情报到审刑院和大理寺,但审刑院和大理寺一致批驳许遵的判决,改判阿云“违律为婚,谋杀亲夫”,处绞刑。   许遵不服,再次上奏,认为在官吏传讯被告时,如果被告能主动供认犯罪事实,应该按自首论处,减二等处罚。   阿云受审时主动供认犯罪事实,“云被问即承,应为按问”,应以自首论处,“以按问欲举,乞减死”。   因为是死刑案,案子需要交到了刑部复核。“刑部定如审刑、大理”,依然是死刑。其理由是《宋刑统·贼盗律》“谋杀”条的相关规定:“诸谋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已杀者,斩。”   因为阿云的行为是“谋杀已伤”,所以“当绞刑”。   不过决定权在赵顼手上,赵顼觉得女孩蛮可怜,于是允许其用钱赎罪,实际上是依照许遵的原判,认为有可以减罪的情节。   而这时许遵已经回到大理寺,被提拔为大理寺卿。   针对刑部的判决,许遵指出:“刑部定议非直,云合免所因之罪”,认为刑部的判决不正确,阿云应该从轻发落。   其理由是如果不论青红皂白,“一切按而杀之”,就会“塞其自首之路”,不符合“罪疑惟轻”的断案原则。   同时还指出,如果按照情节本当赦免的罪,都需要通过皇帝的敕命来赦免,如果以后没有敕命的情况下,这些人不就全部该死了?   这完全不符合大宋的法律精神,所以要求刑部再议。   御史台的谏官知道后,立刻弹劾许遵妄法。“遵不伏,请下两制议”,请朝廷将案件发给翰林学士们讨论。   赵顼完全没有想到这案子会变得这么让人头痛,于是“乃令翰林学士司马光、王安石同议”。   王安石和司马光在了解了案件经过后,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结论,无法达成共识,于是“二人议不同,遂各为奏”。王安石支持许遵的观点,司马光支持刑部的观点。   王安石的断案依据与许遵相同,当作“谋杀已伤,按问欲举,自首,从谋杀减二等论”。   司马光的依据来自《宋刑统》:杀人时,“於人有损伤,不在自首之例”,所以阿云不能自首。   双方争论不休,赵顼不信邪,那就扩大参与人员范围,再议!   结果意见还是分为两派。   翰林学士吕公著、韩维、知制诰钱公辅等人皆支持王安石的意见。   御史台,刑部支持司马光的意见。   一时间“廷论纷然”,“反覆论难,久之不决”。   这次征求意见,苏油因为是三品以上官员,所以也跑不掉,必须表个态。   分析本案目前争论的焦点,主要在阿云的谋杀是否能适用自首减罪。   这里边还涉及到阿云的另一条罪过,也就是其杀人的动因罪——“违律为婚”。   《宋刑统·户婚律》规定:“诸居父母及夫丧而嫁娶者,徒三年。”   阿云在居母丧期间许聘给韦姓,这本身是不合法的,因此这一婚姻应当无效,即阿云与韦之间没有法律上的夫妻关系,因此,应以“凡人”论处。   这里边的差别非常巨大,因为如果他们之间有夫妻关系的话,“谋杀已伤”的情节就构成了“十恶”罪名中的“不睦”,由于“十恶”罪名为常赦所不原,从而不适用自首情节,会被处以死刑。   至于阿云是否存在自首情节,讨论到现在,大家基本认为许遵的说法是正确的。   宋代关于自首的认定如下:“犯罪之徒,知人欲告及案问欲举而自首陈,及逃亡之人,并叛已上道,此类事发归首者,各得减罪二等坐之。”   许遵判定阿云是“被问即承,应为按问。”符合上边所说的“案问欲举而自首陈”,这点是没用问题的。   剩下一条,就是阿云的自首情节是否适用减罪,以及“所因之罪”是否得免。   如果可以,那许遵的坚持就是正确的,阿云就不该死;如果不可以,那刑部大理寺的坚持就是正确的,阿云当判处绞刑,由皇帝赦免。   《宋刑统·名例律》“犯罪已发未发自首”条规定“因犯杀伤而自首者,得免所因之罪,仍从故杀伤法。”   对于“所因之罪”,该条的定义是:“假有因盗故杀伤人,或过失杀伤财主而自首者,盗罪得免,故杀伤罪仍科”。   意思是说,免所因之罪的情形,只适用于偷盗时杀伤财物主人之后自首的情况,这时候盗窃罪可以免除,但是故杀伤罪仍要予以追究。   阿云的杀伤行为,按照许遵和王安石的说法,所因之罪乃是“违律为婚”,不管这条罪是否有瑕疵,明显并不具有上述情节。   因此,刑部,大理寺,司马光主张仍从“故杀伤法”处理,认为阿云案不存在自首减刑的法律依据,其实是没有什么毛病的。   而皇帝也是在承认这一情节的基础之上,认为阿云的确是犯了故杀伤罪,然后再予以的赦免。   这也就是许遵,王安石与司马光等人的分歧所在。   王安石认为,阿云杀人的动机,是因为居母丧期间许聘给韦姓,是被被逼的,这和偷盗被发现后蓄意谋杀是两个概念,符合“得免所因之罪”的条令。   而司马光认为,阿云预谋杀人就是预谋杀人,案件中“谋”和“杀”是紧密相关的因果关系,是犯罪策划之后的犯罪实施,因此就是实实在在的谋杀。   客观地说,王安石在这里有曲解“所因之罪”这条律令解释,迎合赵顼旨意的嫌疑,而司马光的观点,苏油认为是从《宋刑统》条例来判断,是正确的,不过有些不近人情了。 第五百零七章 法律精神   石薇从福田院回来,见到苏油桌上堆得高高的《宋刑统》,以及一边比《宋刑统》还高的《疏注》,说道:“那么可怜的女孩子,朝堂诸公就不能放过她?”   苏油耐心地解释道:“薇儿也太小瞧人了,放过她,那也得有法律依据。司马王公争持不下,御史中丞滕甫仍要请求再推选官吏评议决定,御史钱愷并奏请罢免许遵判大理的官职。陛下又下诏将案件送交翰林学士吕公著、韩维、知制诰钱公辅重行审定。”   “吕公等人的议论与介甫公一致,可是法官齐恢、王师元、蔡冠卿等又持异议,于是官家又命大家共同讨论,反复研究这一难案。”   “从案件管辖上看,该案经过了州府、三司、两制、两府等众多司法机构和官员的大范围反覆讨论辩驳,恰恰体现了我朝在处理疑难案件时,体制上的完善与观念上的重视。”   “人命至重,怎么谨慎都不为过。至少到目前,大家讨论具体问题的时候,在内容上都紧扣律文,在程序上也是按照法司等级逐级上升,完全是就事论事,这也恰恰体现了这些大家对于朝廷律法的尊重与遵守。”   “这说明了我朝法制,已经发展到了比较规范完善和系统的程度,这是大好事,这样的讨论,只嫌少,不嫌多。”   说到这里苏油突然傻了,他想到了濮议。   自己热切参与到这件事情的讨论当中,和当年濮议中的司马光,欧阳修等人有何区别?   后人只看到濮议时双方形成朝争,懈怠国事,只认为是荒谬无稽的事情,殊不知在宋人眼里,礼法之重,远大于阿云一案,热烈讨论争执,比阿云案还要理所当然。   想到这里苏油不由得哑然失笑,连濮议都开始予以理解,自己是真的越来越像当今宋人了。   石薇撇嘴道:“我不懂这些,但是俗话说得好,律法不外人情。阿云案中,难道就没有可原之处?”   苏油顿时醒悟,一下子跳了起来:“对呀!介甫公与君实公,在对律文明确规定的条文,关于阿云是否自首,是否符合所因之罪,是否可免的讨论中,也都是从各自论争的立场出发,未跳出就事论事的框子!大家都忘了,法律背后的精神!”   “其实在判案实践中,将非盗杀类的‘谋杀已伤’适用自首,并将自首作为量刑时减轻刑罚的情节,这无疑符合自首制度的本意的!是符合谨慎用刑的司法精神的!”   “哈哈哈哈,薇儿真不愧栩卫仙卿,妙道天成,这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啊!我知道奏章该怎么写了!”   当晚,苏油起草了自己关于此案看法的奏章。   首先,阿云这件案子,有无可减罪情节?很明显,有的。   其次,司马公,大理寺,所引法律是不是对的?很明显,对的。   而安石公的解释,很明显属于曲解条令,当然是有瑕疵的。   但是这并不代表我就支持司马公反对介甫公。   此案之所以引来这么大的争议,原因就在于用现有法律条例来正确审判,对阿云来说,明显有失公允!   所以问题在哪里?很明显,问题的本质,在于目前的法律条文本身存在瑕疵!   瑕疵在哪里?   首先是司马公引用的“於人有损伤,不在自首之例”这一条,明显不适用于阿云案!   韦大躺在那里让她杀,十几刀都没有杀死,不管是人的问题,还是凶器的问题,这说明因当事人在当时不存在杀人的行为能力!   其次,是“违律为婚”这条罪状,犯罪主体不明确。   阿云一介孤女,懵懂无知,这条罪状真正的罪魁祸首,应该是替她订婚的叔叔,而不该是阿云自己!   就算是阿云之前答应,反悔的目的也仅仅是“嫌其貌陋”,但是至少说明了当事人的态度,她对于这桩婚姻,是抵触的!即使不能不作为“违律为婚”的犯罪主体,至少也不是主要的犯罪主体!这项罪名,不该由她来承担,或者说,不该全部由她承担!   第三,就是“谋杀已伤”后的自首是否符合减刑条件!   盗杀后自首,其所因之罪——盗窃罪,都能够赦免,虽然没有法律明确规定阿云这种情况,但是我们可以通过比较,得到结论。   阿云案中,阿云不愿意与韦大成婚,尤其在这婚姻还是不合法的情况下,其犯罪动机,明显轻于偷盗,其犯罪实施的结果,又是如此轻微。   因而纵然法律没有明文规定,也应该认为,阿云的自首,相较于盗杀后自首,是符合免其“所因之罪”的条件的!   这些其实都是法律条文的瑕疵,在阿云案这个用现有律令不能维系公平的特例里,该如何判决?   臣以为,这时候最重要的,是判决结果必须体现法律背后的精神,能够维护和引领法律的权威和公正,而不能伤害它。   法律精神是什么?是保护所有人的法定权利,倡导公平,是维护社会稳定有序,是引导所有人从善弃恶的行为准则——无论如何,绝不是为惩治而惩治。   换个说法,法律不外人情。   在断案依据明晰的时候,可以援引法律判定的时候,需要坚定执行。   但是在律例无法做出判定,引起如此大争议的情况下,唯一的办法,就是根据人性中的共善,做出大多数人认为公允的判决。   这正是陛下的敕命存在的最根本意义,也是皇命可以干预法律的唯一之理由!   陛下的意志,平时不应当干预司法,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发挥积极的作用!   因此请陛下维持大理寺根据现有法令的做出的判决,以维护皇宋法律的权威性,但是同时下达敕命,给阿云减罪,兼顾判决的合理性。   最重要的,事后定当根据此次案件,调整相关律令,明确其中的含糊之处,以使后来法司有所依凭,今后遇到此类案件,无需陛下的敕命即可做出正确判断。   这封奏章完全符合苏油的风格,实事求是,合情合理,且眼界高过了司马光和王安石,巧妙地将法律条文和法律精神进行了区分和对立,以解决争议问题。   看似与政治立场毫不相关的讨论,但是朝中不少人精,立刻看出了司马王苏三人的不同。   这篇奏章,其实就是苏油的政治立场的宣言,如果说司马光是保守派,王安石是激进派,他苏油,则不依附任何一方,是温和改良派!   四月,赵顼下诏,勉慰大理寺诸人坚持原则的同时,也手诏许遵,对其坚持维护法律精神的作为予以肯定。   宣布大理寺判决有效,但同时敕命给阿云降罪二等,从绞刑减为编管。   要说苏油这封奏章有什么瑕疵,就在于他说了这么一大通,最后竟然莫名其妙地和赵顼站在了一起!   隐晦地指责王安石阿附圣意,其实他自己才是最大的阿附圣意好不好!   不过与王安石纠结在法律条文中寻找理由相比,苏油的方式明显高出一筹。   如今台谏本身关于这件案子就分作了两派,加上唐铁头在台谏的巨大影响力,还有另一个台谏大佬司马光,没有从苏油的奏章里感觉到伤害,甚至隐隐觉得苏油说出了自己的心声,驳斥了王安石和许遵的荒谬无稽,维护了法律的尊严。   加上这奏章给皇帝的操作赋予了一个高大上的解释。因此台谏这次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以理服人,大致便是如此了。   其实王安石本人也没觉得这封奏章有什么问题,因为苏油最后提到了他内心深处的企图——变法!   不过王雱就非常气愤了,认定了苏油是奸滑之辈,陷其父于不义被动,抢了皇帝的好印象,在家中摔棋砸碗,表示此仇不共戴天。   苏油哪里在意这个,直接上了第二份奏章,趁热打铁,要求将此案判决写入宋刑统的《疏注》和皇帝的《敕编》,作为法律解释确定下来。   苏油还提议,在《疏注》中记录下此次讨论的来龙去脉,并且强调这是三司、两制、两府,台谏集体智慧的共同结晶,是大宋律法的可喜进步。   大佬们都觉得这个不居功自傲的小子很会来事儿,很谦虚,全不知苏油这是为了防止后患采取的措施。   野史里边,司马光后来当了宰相之后,可是将阿云案翻案了的,说是多年以后,还将早已重新嫁人的阿云重新抓起来斩了首。   苏油虽然不信这个——一罪两罚,在大宋法理上本身就是说不通的,司马光作为保守派,既定条文的坚定拥趸,按理说不会如此行事。   但是既然有这个传说,后患就不得不防。   一通稀泥好歹糊弄了过去。   然而事情又来了,有诏:“诸路帅臣、监司及两制、知杂御史已上,各举武勇谋略三班使臣二人。”   在苏油这里想都不用想,如今他夹袋里的武人多的是,不过因为都太年轻,所以他一个没有推举。   只选了两个与他关系一点都不密切的人——刘昌祚,高永能。   刘昌祚与苏油有一面之缘,其人气雄貌伟,精通兵法,尤善骑射,有百步穿杨之能。   父亲刘贺在定川之战中牺牲,刘昌祚得以父勋被朝廷录为右班殿直主,后迁为西路都巡检,如今已经四十六了,正在族兄苏颂的使辽团队里边带警卫连。   高永能苏油更是见都没有见过,此人都已经五十五了,还是种谔的手下,毫不知名。   种谔保卫绥州之战,高永能带军六千为前锋,五战五胜,事后不但没有得到一丝奖赏,还差点被陆转运使砍头。   种谔被编管的时候也跟着倒霉下狱,还是苏油去信韩琦,一力保住的。   种谔就算再高傲,如今也终于老实了,或者说,对别的文官不知道,但是对于种家几兄弟都有大恩的苏油,算是彻底服气了。 第五百零八章 新宫殿   说白了自己的死活跟苏油一点关系都没有,平日里关系也冷淡,甚至可以说有些僵。   但是苏油却全力捞他出来,并努力说服相公们重新启用他。   在他被囚禁期间,四通商号还一力照顾种家在延安的生意和家眷,这让种谔即惭且愧。   苏明润肚中能撑船,无怪大哥表面配合他表演,一副文武不和不共戴天的样子,私下里的交谈当中,却对他异常看重。   于是种谔给苏油写了一封信,很直白地要求苏油有机会帮一帮自己的部曲。   不要奇怪,种家老五的眼睛,那是长在脑门芯子上的,求你那就是给你面子;欠你人情便是认作铁杆交情。   苏油也不以为意,既然有机会,就推荐了高永能一把。   所推荐的两人,都是上了《宋史》的名将,不用担心举荐风险不说,还平白得了一个为国举才,不择亲疏的美名。   至于自己夹袋里真正的那些,如王文郁,种小八这种,机会多得不要不要的,根本不愁没有出头的机会。   结果根本没有等多久,种小八的机会就来了。   神机铳造足一百五十支后,赵顼命令御龙弓弩直选拔出年轻勇武的一百五十人,都是父兄没于同西夏的战事,因此招募入禁卫那种,类似汉武“羽林孤儿”,由李宪和种谊带队进行训练。   为了成为这支小队伍的头目,李宪连骐骥院的美差都不要了。   苏油的名声,李宪是从仁宗那里一路听过来的,细掰着手指头数过来十年,那是楞没有砸过一次招牌。   如此高的赔率,这一铺赌注绝对值得下。   在李宪和种谊带着神机营摸爬滚打的时候,赵顼却来到工地上,视察胄案修造太后和太皇太后宫殿的工作。   在赵顼的眼里,苏油又是另一幅印象。   大事精得像猴,小事一塌糊涂。   别的不说,宠妻狂魔,惧内如虎,传言说每晚都要亲自给县君端洗脚水,听听这在汴京城里都是什么名声!   鬼知道修造娘娘寝宫的事情在苏油心里算是大事还是小事,要是当做小事,赵顼可就要哭瞎了。   三个月工程收尾,预算还只用了三分之二,大概率的不靠谱,因此赵顼虽然很忙,也觉得必须过来盯一盯心里才踏实。   圣驾降临,苏油赶上前来,递上一个涂着红漆的藤盔。   赵顼翻看了一下:“什么意思?”   苏油赧笑道:“保护头部,谨防高空坠物,这是将作的新规矩。”   赵顼取下幞头,丢给王中正抱着,一边戴藤盔,一边打量两所宫殿:“外观看着倒还不错。”   苏油笑道:“里边更加不错,陛下看了就知道了。”   两座大殿中间,是一处玲珑的花园,汴京皇宫不大,因此花园不过两百来个平方,然而处处体现着精致。   进入月亮门,赵顼眼神就亮了:“这……这还真是妙拾天趣。”   花园是四方形,中间一个腰子状的小池塘,池塘将四方花园大体勾勒出四个角落和一片看台,都是草坪。   草坪上铺着青石圆板构成的小径。   整个花园除了外轮廓,包括石板,没有任何地方是规整几何形状,比例协调得当,让人看着就是那么舒服。   进门两侧草坪上搭着棚子,分别爬着葡萄和紫藤,对面的两块草坪,一边立着一块太湖石,太湖石后是两株芭蕉,另一边是一棵紫荆。   池塘有六七十个平方,同样是青石底,不过虽然是拼出来的,但是确是一个盆形,整个塘底弧线优美。   塘中也有青石柱构成的石磴,可供行走。   池塘水质异常清澈,水底石缝当中,靠岸处是几株蒹葭,一些香蒲;往中心是小莲,菱角;再往中间,水底是招摇的水草。   赵顼有些讶异:“水质怎么如此清澈?连水底小鱼虾都看得清楚,哟,这些红鱼怎地长得如此形状?哈,全过来了。”   苏油说道:“用的井水,四周草坪之下,有木炭的过滤系统。”   说完一指庆寿宫殿顶上的一处风轮:“动力装置来自那里,无风的时候,可以人力踩动提水,用于更换。”   “本来养鱼要绿水才好,不过这个是观赏塘,平日里将养美了的金鱼放进来,真正养鱼的地方,在郊外皇庄两口池子呢。”   说完取出一袋饲料:“这鱼都是养熟了的,一见人影便要过来争食,看着也是乐趣。”   赵顼性子急,开始还一点点投喂,最后干脆两把撒下去,金鱼们在池边翻滚抢食,甚为可爱。   赵顼拍了拍手,看着池塘和周围景观:“还真是天然之趣。”   苏油笑道:“对,而且还不花巨资,与其从南边费劲心力搬运奇花异草,不如就将汴河边一段秋潦野趣移入宫里来,今后的保养维护简单得多不说,而且只要格调做雅致了,远比花团锦簇的堆砌强。”   赵顼微笑道:“今日竟是开了眼界,你苏家人的品味,果然不凡。”   看罢园子,又转去看庆寿宫和宝慈宫。   首先让人注意的,就是大开幅的玻璃窗,绿色琉璃瓦屋顶,和屋顶上的避雷针,以及通过铁鱼自动调整方向的风车。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年纪不同,故而宫殿格局又有不同。   不同于以往宫殿陈设的端方严肃,两所宫殿的陈设都有不少新奇之处。   比如殿内的椅子,不是以往那种简单的圆凳,为了好看,还要铺上大理石面那种。   好看是好看了,人坐上去一点不舒服。   两宫的座椅设计,类似后世明式家具,弧线优美,靠背能完美地支撑腰部,非常的舒服。   坐垫则是类似西洋皮沙发的款式,加了弹簧和综绷,赵顼试了试,坐下去就不想起来了。   坐下去才发现,这玩意儿还能转动,椅子底下,装着杜仲胶的万向轮。   蹬着地面退了两步,才发现螺钿紫檀镶嵌的精美几案,也与以往不同。   不但是个几案,还是一个柜子。   于是又用脚蹭上前来,拉开抽屉,里边还分了些格子,可以装下不少的东西。   抽屉拉开得非常轻松,与以往大不相同,一问才知道抽屉底下也有小导轨,用滚珠减少摩擦。   林林总总的小地方非常多,总之就是一句话,美观,实用,方便,舒适。   两口大柜打开,发现竟然是挂衣服的。   不如以往那般用衣箱,收取麻烦,记性不好都不行,两口衣柜和符合人体肩部流线的衣架,让所有衣服可以悬挂收纳,打开柜子一目了然不说,还不会出现折痕。   当然更加让赵顼惊叹的,是紧凑型厨房和卫浴室的设计。   瓷砖和玻璃小方砖拼贴的地面和墙体;玉瓷大浴缸,抽水马桶,盥洗台;黄铜镀金的龙头,打磨成镜面级,不仅仅是为了美观,还是为了减少水分的驻留和防止生锈。   赵顼打开龙头,一边里边流出的是凉水,再打开另一个,竟然是热水。   “怎么做到的?”赵顼不由得好奇。   苏油说道:“两所大殿,各有一栋配套的服务小楼,里边有固体燃料常压锅炉,有工具房,盥洗房,医疗室,储藏室等设施,会配备相应的专业服务人员,包括设备维修人员,园丁,厨师,保健医生等,以保证太皇太后和太后生活健康舒适。”   赵顼非常感激:“这个连我都没有想到,明润有心了。” 第五百零九章 道德标杆   苏油继续介绍:“庆寿宫和宝慈宫,其实是不应称作建筑,而是两套建筑体系,除了正常的建筑外,管道占了很大一部分,只不过都巧妙地掩藏起来了,从表面看不到而已。”   “冬日里,部分管道还能给宫殿提供热量,夏日里,可以通过抽取井水达到循环减温效果。”   来到厨房,和大宋如今的厨房不同的是,这里的设置也是紧凑有序,墙面也被利用了起来,挂着各种型号的铲子,勺子,打蛋器,蒸格……   黄铜水槽镶嵌在雅州绿石台面上,下边是实木柜子,和后世现代家庭厨房设计类似,因此显得非常宽敞整洁。   台架上时候一个个精致的玻璃调料瓶,放着各种各样的调料,厨房外屋檐下,还摆着一排方陶盆,里边种着葱蒜和小菜。   苏油说道:“两宫要是夜里需要汤饮小吃什么的,可以在这里简单置办。”   赵顼不走了:“听闻明润你素来擅长饮食之道,这厨房看着这么整洁,那就在这里弄一道吃食,午间便在此用膳了。”   苏油指着厨房外两口大石缸:“那里边可以养鱼。”   然后又指着石缸边上一排笼子:“那里可以养鸽子,鹌鹑,养鸡怕是不行,叫声太大影响休息。”   赵顼不觉好笑:“还真是吃货,不过你想多了,太后和娘娘怕是见不得厨子们杀生,不过养鱼养鹌鹑玩倒是也不错。”   苏油在小铜炉上用竹炭生起火来:“我给陛下煮顿面条吧。”   除了没有液化气火头,这里整个和后世厨房差不多,苏油玩得得心应手。   从泡菜坛子里捞出两块榨菜,切成细丝。   从一个蜡纸封口坛子取出一块油肉,用热水烫化冲去多余的油,切成小丁。   锅里加豆油烧热,先煎出三个荷包蛋放盘子里。   然后用剩余在锅中的热油,下一部分葱花炸金黄后捞出扔掉,下榨菜丝和油肉丁翻炒,然后加水烧开。   烧水的时候,去厨房外采摘蒜苗,香葱香菜切细。顺便再采一把小白菜洗净。   水开了,从柜子里取出一把干面,下入汤中抖开。   很快面条将熟,下小白菜,然后起锅盛到三个碗中,加入些许精盐,鸡肉松,胡椒面,铺上荷包蛋,撒上青绿的葱蒜碎末,点上几滴香油,抬头问道:“陛下喜欢吃酸的吗?”   赵顼正在一边咽口水呢,闻言才反应过来:“啊?还行……”   于是苏油又在赵顼碗里滴上些香醋,端到他面前,然后一碗给王中正,一碗留给自己:“那就开吃,这叫炝锅榨菜油肉面,加煎蛋!”   王中正端着碗都傻了,吃咱家是真想吃,谁叫这东西香的不行,可,可是和官家同桌吃饭,借他一百个胆子都不敢啊!   想了一下又实在舍不得放弃:“我,我去外头吃吧。”   “别!”赵顼制止了王中正:“你在这里吃,我和明润去外头。”   君臣二人坐在凉棚下的小石几边,一边欣赏着池塘美景,一边吃得呼噜呼噜的。   赵顼吃得畅快,吃完还将面汤都喝了,打了个肆无忌惮的饱嗝,才幽怨地看着苏油那碗说道:“该先吃本味,到一半才加醋的,这样就能吃到两种口味了……”   苏油很尴尬,官家你不是还想吃我这碗吧?你想吃我也不敢给你我剩下的啊!   好在赵顼很快转移了话题:“偷得一刻之闲,真不容易啊……”   苏油笑道:“宵衣渥发,本就是君王本份。”   赵顼看着池塘:“御药局副都知柳纯忠,前日里酒醉跌入汴河,淹死了。”   苏油说道:“既然人已经死了,那便到此为止吧。”   赵顼冷笑:“我那二皇弟说动了母后,报效五万贯,入股皇宋银行。要他服软,还真不容易。”   苏油想了想:“陛下要是还觉得不满意的话,可以公布一条敕命。如果京中钞引行,质铺,想要参与宝钞发行兑换的话,须得以四通钱庄为例,由皇宋银行核查资本规模,经营情况,负债情形,日交易流水,并按新式会计制度建立台账,日报,以便合理确定每日兑换金额,并方便监督。”   赵顼问道:“什么意思?”   苏油说道:“今后钞引行想要活下去,必须将宝钞承兑业务纳入经营范围,不然就只能在和同业的竞争中失去优势。”   “所以我们将选择权交给他们自己——要想继续维护钞引行的利润,就得乖乖让银行进场审查。”   “不管他们是进是退,以后还要想像清明那次一样,扰乱金融市场,破坏经济秩序,是不可能的了。”   赵顼站在自己弟弟和叔叔的立场想了一下:“这还真是进退两难。”   苏油笑了:“陛下,这有什么难的?加入到更加稳定安全的金融环境中来,对他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真要是正常的商业行为,那有什么好想的?”   “所顾忌的,无非是将自己那点家底,都展露在陛下眼皮之下而已。”   “这样难道不好吗?少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将自身能力发挥到应该发挥的地方,不是他们应守的本份?要是南通巷各家钞引行愿意接受,那在银行监事会给王爷和国公安排两个职务,也不是不可以。”   “陛下,关于银行,你只需要把握一个原则,在商言商,就行了。”   赵顼叹了一口气:“万事不由人啊,纵然贵为皇帝,也没法任意行事。只能如此了,这样我对母后,也算是有了一个交代。对了,你弄的厨房和盥洗室不错,我那边……”   苏油说道:“娘娘如此,那是皇上的孝心;可陛下要如此,那就是穷奢极欲,贪图逸乐。我没问题,就怕司马公那一关陛下难过。”   “这两套就是样板设计,今后将作还要负责给汴京城里达官贵人们改善居住条件,获取收益。等到大家都用上了,皇上再用,方不骇人耳目。”   “这些在汴京还属于新鲜事物,为了避免闲话,陛下这单订单,我将作监不接。”   赵顼生气了,正要发作,苏油又拱手:“可将作管辖各内坊的收益,却都是陛下您的。”   赵顼给僵在那里,发作也不是,不发作也不是,最后恨恨地一甩袖子,不跟你聊天了!   “我去神机营那边看看!你这里还少了花草和陈设,赶紧弄完,对了还有,给我将明年天圣节礼花弄够数!”   苏油赶紧站起身来:“恭送陛下,臣一定尽心竭力。”   ……   司马光下朝之后,回到家中,夫人张氏上来迎接。   大宋朝的道德标杆,司马光算一个,王安石算一个,现在嘛,苏油也算一个。   评价的标准,就是独妻。不纳妾、不储妓。   在大宋不缺钱的人家里,三人这样的作风算是极为罕见。   司马光娶的是老龙图阁学士张存之女,通情达理,很贤慧。婚后三十年余都没有生育,司马光并未放在心上,也没想过纳妾生子,张夫人却急得半死。   一次,她背着司马光买了一个美女,悄悄安置在卧室,自己再借故外出。司马光见了,不加理睬,自己到书房看书去了。   美女也跟着到了书房,取下一本书,娇滴滴地问:“请问先生,中丞是什么书呀?”   司马光离她一丈,板着面孔拱手答道:“中丞是官职,不是书!”美女很是无趣,大失所望地走了。   还有一次,司马光到丈人家赏花。张夫人和丈母娘合计,又偷偷地安排了一个美貌丫鬟。丫鬟端茶进书房,司马光生气地道:“出去!夫人不在,你来见我作甚!”   第二天,丈人家的宾客都知道了此事,十分敬佩,说俨然就是“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白头偕老的翻版。   唯独一人取笑:“可惜司马公不会弹琴,只会鳖厮踢!” 第五百一十章 万货集   厮踢就是尥蹶子,说这话的娃就是苏轼。   他有一次与司马光论事不合。说道:“相公此论,堪称王八尥蹶子。”   司马光没有明白:“王八安能尥蹶子??”   苏东波点头:“对喽!所以才说是王八尥蹶子嘛!”   一辈子就坏在这张臭嘴上了,不过这事情如今还没有发生。   张夫人终身未育,司马光就收养了哥哥的儿子,取名司马康,作为养子。   老夫老妻,司马光一看张夫人的脸色就问道:“怎么家里有什么好事情?夫人这是很高兴啊。”   张夫人笑道:“官人没有发现家中有什么变化吗?”   司马光这才发现,家中的陈设都变了。   张夫人这才笑道:“今日官人发俸禄,老仆去计司领了个折子,见边上开了个大榷市,名为‘万货集’,于是进去逛了一圈,都是新奇物事。”   “回来告知了我,我便也去看了一遭,将家中陈年老桌椅都更换了一遍。”   司马光和王安石一样,是从来不管家里这些事的,不由得担心地问道:“我书房你没乱动吧?”   张夫人说道:“书房肯定要动啊……”   话还没说完,司马光转身就走,大步来到书房一看,不由得松了口气。   张夫人跟进来:“官人你看,窗户换成了大玻璃,亮堂多了,这是带抽屉的书桌,你的那些个零碎都收纳在抽屉里了。”   司马光坐到书桌后面的椅子上,然后又站起身来:“好,这椅子买的好,坐着舒服。”   张夫人笑道:“椅背是弯的,看着古怪,坐上去才知道好处。”   说完又一指桌上的灯:“这是铂金汽灯,晚间看书,官人也不用怕昏暗了。”   再指着书桌后满满一面墙的书柜:“新书柜有好些种,官人书多,我就选了结构最紧凑的,书册都放在匣子里,竖着摆放,以后官人看哪本都可以随意抽取,一目了然。”   “不像以前,要看书箱下面的书,那得翻箱倒柜。”   司马光看着直到顶上的书架:“我还以为自己藏书颇多的,如今看来……夫人,这么高的架子,以后上边那些书咋取?”   张夫人招来老仆,老仆从书架侧面取出一个折叠梯子,打开放好,爬上去说道:“君实,如此便可以了。”   老仆时候自小将司马光带大的,司马光赶紧招呼:“老叔赶紧下来,知道怎么回事儿了。”   张夫人说道:“以后你可不能亲自上下,需要什么书,便让老叔帮你取。”   书桌上还有很多的小摆设,笔架,笔筒,鹅毛笔,铅笔,小折叠刀,赛露络制造的镇尺,上面除了图案,还有刻度……   司马光拿起一个精巧的古怪的黄铜玩意儿:“这个又是什么?”   老仆取过一张宣纸,剖成小张,然后叠整齐了,夹在那东西里一按,纸张便被小铅钉钉到了一处:“听说这个叫订书机,我想君实应该用得上,便也给买回来了。对了,这里还有曲别针……”   司马光手扶脑门:“苏明润放口大言,说是官员俸禄用宝钞发放之后,不用担心生活不便。如今看来,老夫这个月的俸禄,怕是大半入了这万货集吧?”   张夫人脸一红,拉着司马光去厅上:“哎呀说这个干吗,今晚有好吃食,据说酵母粉下到面粉之中,一个时辰后面团会长大三成,做出的馒头不比胄案馒头差……官人有所不知,万姓集如今正在搞什么有奖销售,买东西还可以抽奖,就跟关扑一般……”   司马光哭笑不得:“是老夫有所不知?怕是你们统统落入苏明润彀中而不知……”   万货集这个大商场,自然是苏油的主意。   以往的薪水发放方式,其实有点硬性摊派的味道,底层官员叫苦不迭的原因就在这里。   如今改成宝钞,如何将他们的钱再从口袋里掏出来,那就得靠真本事了。   皇家内藏库,要钱没有,要生产资料,其实还是很多的。   很多东西积压很久了,比如矾石,这东西是含水结晶,不少一旦失水后,就变成了粉末。   以往内藏库的处理方式,便将这些粉末一文钱一斤随便处理。   煤也是,块煤用完,剩下库中的煤粉也是一文一斤随便抛售。   其余的还有各色丝线,布匹,竹木……   当真是“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如今苏油来了,自然不会如此荒唐,矾石失水,融化重结晶便是,顺便还能提纯。   煤粉送往郑州石家蜂窝煤厂,属于外包业务,添点钱做成蜂窝煤球,再拉回来销售。   丝线处理成小线卷,十种颜色的丝线配成一套,在搭配各种型号的钢针,顶针,这就是女红套装。   各种边角木料,改成短板,木柱,配上螺钉螺母金属活页,可以做成各种货架,木柜,椅子凳子之类。   高官大户肯定用不上,不过用于商铺,餐馆,小户人家,却也是极受欢迎的。   就连锯末,刨花,都被苏油收集起来,当真是颗粒归仓。   这两样东西碳化起来容易,可以作为炸药的添加剂和稳定剂。   总之在苏油手底下,就没有一样废品。   胄案旗下各工坊,订单一下子暴增,要满足汴京城所有官员的需要,还真得加班加点才行。   要说受损的,那是汴京城的那些小作坊,不过如今的小作坊都有自己的拿手绝技,比如木工,胄案占领的其实只是普罗大众和商贾,以及低级官员所需的市场,真正价格昂贵,达官贵人们用的那些高档货,还得靠纯手工。   这其实是格外开辟了一个大市场,针对中下阶层市民的市场,也是汴京城最大的一个市场。   比如麦面,万姓集官榷坊放出来的麦面,据说是用常平仓汰出来的麦子磨的,白净细腻的程度,和四通商号的当然没得比,蒸出来的馒头,成色不如白面馒头好看,但是至少中下人家,一个月内也能吃上两顿素馅饺子,半夜回家,也能让浑家打开蜂窝煤炉的火门,来碗素面了不是?   最让汴京市民高兴的是,万货集内,有几样以前只有皇家和官员才能使用的东西,现在也对外公开销售了!   黄白铜器!五彩玻璃器!彩釉玉瓷器!   开业当天,这三个柜台前人山人海,人们疯狂挥舞着手中的宝钞,争购得那叫一个激烈。   那阵势让苏油想起改革开放初期大家在百货公司柜台前抢购电视机的情形。   开封府都惊动了,吕公著因封驳赵顼解除司马光御史中丞职务,改封翰林学士的诏书,被调整到了这个位置上来。   老头匆匆带着大量衙前赶来维持秩序,一见到满头大汗的苏油就问道:“什么情况,我怎么不知道治下百姓如此有钱?”   苏油赶紧拱手:“有劳吕公鼎力相助,我也没想到市场饥渴成了这个样子……”   老头的父亲是仁宗朝大名鼎鼎的权相吕夷简,不过老头和自己父亲的路数迥然不同。   吕夷简主政时,吕公著从故乡寿州来京应试,穿戴破旧,谦让如同寒门子弟。   时人虽然喜欢他的仪容举止,却也并未感到惊奇,等到他离开后,经询问得知是吕公著,才惊讶感叹。   老头招呼胥吏衙役赶紧开始站班,然后从袖子摸出一块砚台来交给苏油:“老家无梁庙来信,托老夫在汴京帮忙搞几件法器。老夫也没什么好东西,这块紫金石砚是家乡八公山的特产名品,送与你了,明润你看能不能给胄案铜厂开个条子,让老夫先排前头,弄几样把乡亲们打发了啊?”   吕公著好佛,还常常劝反佛的司马光也信,并说:“所谓的学佛,学习的人只是崇尚它简要的观点罢了,并非一定要熟悉佛家的每件事,跑去做和尚啊。”   老头太可爱了,苏油将老头拉进内室库房:“吕公太客气了,这一屋子你任选,如果觉得不上档次,四通商号那边的琉璃烧嵌精品,我也能给吕公调剂几件。” 第五百一十一章 皇宋宝钞   吕公著吓得连连摆手:“这就挺好,这就挺好,琉璃烧嵌老夫也买不起。”   苏油从架子上取下一个黄白铜搅色冲压的铜炉:“这个虎斑炉是新出的款式,同样还有豹子斑,福云,银雨等款式。”   “这其实就是混熔工艺加冲压打磨而已,白铜熔点比黄铜高,将白铜汁加入到黄铜汁中,短时间内白铜会成半凝固状态,不会熔散,冲压出来花纹半是天成半是人力。不过能在这里销售的,都不是精品,自然生成祥瑞图纹的那些,全在内中呢。”   吕公著翻看着手里的铜器:“就这就了不得了,不知这件福云多少钱?”   苏油说道:“你手上这件是十斤的,外边价格是一百五十贯。不过吕公你开口了,我就按出给四通商号的价格,一百二十贯记,再将吕公选中的铜器加入给四通的销售清单里就行了。”   吕公著是翰林学士,月俸五十贯,这就省了大半个月的工资。   老头表示感谢,然后说道:“铜料一斤八贯,这利润不菲啊。”   苏油说道:“嗨!利润是有,不过没想象那么厉害。配合唐公清理账册,胄案和将作监也在盘点仓库,结果各地的金银铜料,品质良莠不齐。”   “金明池大会吕公也在,种谊种小八演示那种军器你也见过了是吧?我敢说要是用胄案藏库或者内藏库中的那些材料来制作,没伤着敌人,倒先把自己给炸死了。因此才重新熔炼,然后做成铜器发卖,以弥补火耗。”   “这也是趁着纸钞发行,节省出来了铸铜钱的材料,陛下才答应让试试,算是废物利用。”   吕公著摇头感叹:“为了一己私利,不惜靡耗国家,两次熔炼,得多花多少人力物力?”   苏油咬了咬牙,恨恨地说道:“所以要统一质量标准,胄案如今研发出了各种标准器发放地方,其中就有浮力密度仪,能够直接读数,今后要是各监各府的铜料还不达标,中枢就有理有据,可以直接问责地方!”   “好!”吕公著赞道:“如此一来,奸狡之徒再无藏身之地!”   苏油苦笑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让他们无处藏身我是不指望的,只要能给他们增加足够高作奸犯科的成本,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吕公著摇头笑道:“密度仪,怎么想出来的,有了它,总比之前历朝至今,拿他们毫无章法,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明润这方面的才能,当真让人叹为观止。”   苏油说道:“对付政府差事都是这样,民间可想而知,精盐提纯工艺,还不是小时候给掺沙子的奸商给逼出来的,他们还知道掺白沙,买的时候看都看不出来,太坏了!”   “培养诚信的行商风气,势在必行,就从胄案和将作做起!以后还要参与到市场中去,不能坏了天家的名声。”   最后吕公著挑选了三件铜器,开开心心地走了。   等到苏油忙完,才发现吕公著到底将砚台留在了这里。   苏油将砚台翻过来,底部刻着八个小字:“不善加己,直为受之。”   这是吕公著的座右铭,意思是别人对自己的批评,不管多么难听,直接接受就对了。   苏油看着砚台边缘的包浆,不由得笑了:“砚台都能给玩出包浆,这真是老头的心爱之物,唉,我这老头缘啊,没治了……”   王安石散班回家,在书房里发神。   书桌之上,摆放着四张钞票,分别是一贯,五百文,两百文,一百文。   还有六种小面额的,没有拿出来。   最大的一张满贯钞,因为印刷精度的关系,比后世百元面额大得多,有后世十六开纸那么大。   不过对宋人来说,多色油墨铜版精细印刷,这已经是巧夺天工了。   一贯的宝钞,正面是反复的细致线条勾勒成的几处画框,上方写着皇宋宝钞四个篆书小字,那是欧阳修的手笔。   下方,写着皇宋银行发行六个小字,是司马光的手笔。   钱钞各处都是传统的中国吉祥图案,除了儒家礼教内容,还有梵文的数字,道家的符箓暗记。   一贯宝钞正面图案主题,是女娲造人图形,由大宋最著名的画家文同文与可绘制。   整张宝钞,图案精美,颜色雅致,边框主体,用色从粉青到石青,从上到下过度,其中梵文数字和汉文数字,用了绛色和赭红,仔细看,都是由镂空的细密线条组成的。   宝钞背面,乃黄河壶口瀑布图案,是大宋另一著名画家宋迪的作品。   透光而看,宝钞里边,还夹有各色短线,水印。   关于宝钞的图案内容,朝中士大夫还引发了一场争议。   有提议佛道神仙的,有提议上古瑞兽的,有提议三皇五帝加宋代帝王头像的。   司马光为此郑重上书,官员们只顾着拍马屁,却丝毫没有顾忌后果。   皇帝图形流于市井,容易被小人猥亵,也容易让居心叵测之人拿去行镇魇之事,绝对不行!   于是最后选择了上古神话传说,以及对华夏文明具有重大贡献的伏羲,有巢,燧人等氏,以及老子,庄子,孔子,孟子,孙子诸贤。   王雱进来,见到书案上的几张钞票,笑道:“苏明润这是在奇淫巧技上越走越远了。”   王安石说道:“可是京师官民尽皆称便,今日散班,我在路边用五十文的钞票买了一份七文汤饮,小贩找了我两张二十文,一张两文,还有一个一文的铜钱。”   王雱从袖中取出一个薄薄的皮袋子,铜扣打开,里边分了几层格子,将桌上的钞票都放了进去:“这是在万货集买来的,听说叫钞夹,这是普通款的,只要两百文。”   “苏明润为了给皇室捞钱,连这些都算计进去了,哪里还是国朝华选的探花,简直就是一活脱脱锱铢必较的商贾!哈哈哈哈……”   笑声中充满了快意。   王安石皱了下眉头:“陛下都说了,当今之急,理财第一要务,雱儿你是对苏明润有成见?”   “认真分析起来,苏明润和唐介,在计司一文一武,配合得当,简直可以用精彩来形容。”   “清理积欠本来是一项大难题,唐子方锐意铁腕,钢骨金风,可是不懂经济;苏明润集合明算精英,引入记账新法,让其事变得可行。”   “清理积欠明面上大张旗鼓,实际上和风细雨。如今汴京城各监司,榷坊,工场,仓库,八成以上账务已经盘活理顺,这是何等的能耐?”   “为父自问没有这个本事,除了舍车保帅,别无他法。”   说完点了点桌上的钞夹:“可苏明润就能面面俱到,要是没有这个银行,没有宝钞及时面世,事情能解决得如此之顺利?”   “按照我们之前的推演,官员俸禄改制之后,必定会造成官库货品积压,宝钞空有面值,贸易难行,京师必定遭遇财政危机。”   “其中的关键,就是银行新立,难有信用,难以取信商贾。”   “果然宝钞还未发行,三月就有了盐引危机。”   “计司手法多高明?时机选择得多巧妙?要不是国公爷这些天都阴沉着脸,我都要怀疑这是天家为了推高银行宝钞信誉,故意演出的一场戏了!”   “如今再看,计司数月之内,清理积欠,成立银行,发行宝钞,改制俸禄,统一度量,清点库存,研发新品……这些事情任意一件单独举措,都是犯难的事情,可他们数事并举,桩桩件件环环相扣,契合紧密,居然相辅相成,官民皆利。”   “雱儿,你只看到苏明润锱铢必较,却不知道这样的锱铢必较,乃是天下一等一的本事啊!要将事情处理得如此周道,没有十多年从地方到政府,一步步的实务锤炼,没有张安道赵阅道二公的耐心教诲,是绝对做不到的。”   “苏明润在二公调教之下,眼界开阔,立意深远。而其天性,让他操作细致,脚踏实地,且思虑周翔。于是方有今日计司之功。”   “最可贵的,是苏明润甘居幕后,谦退隐让,能力超绝却只用在辅佐上司,拾遗补缺之上。”   “如此方能调协诸方意气,让计司人心统一,风气蔚然,让唐子方这丝毫不通经济的人,得领这份大功。”   “雱儿,不说别的,设若你有调理计司之能,能够不计誉毁,安心付出,给予上司这份尊重吗?” 第五百一十二章 地震   知子莫若父,这话直接点到了王雱的死穴之上。   不过王雱也是多智之人,立刻便转移了王安石的注意力:“好在父亲囊中,也有这样的人,吕惠卿能力不错,对父亲也算恭敬。”   王安石忧心忡忡:“难啊,好在你明年春试之后,就能助为父一臂之力了……”   五月大朝会上,唐介出列上奏:“陛下,计司整顿,已然卓见成效,京师内外府库,清点完毕,总计勾销几方积欠合计四百三十万缗,盘活榷坊四十六所,清理仓房积压物资一百万缗有奇。”   “最可喜者,此次胄案清理积压库存,通过研发新品,粮食深精加工,非但不如往届亏耗一半以上,反而增获二十万贯。”   “如今京中各司,监,坊,算是理顺了财务,轻装上阵。计司胄案名下个坊司,全面推行新式账法,借贷收支明晰。接下来,臣请将在淮扬盐场,京扬沿线仓漕推广。”   “此次清欠能够如此迅速完成,皇宋银行的成立和宝钞发行,功不可没,此皆陛下之圣明大德所致。”   赵顼飘了,刚要谦虚两句,就听唐介话锋一转:“然银行积蓄,乃天下官民私财。民生可谓至重,臣请陛下亲书敕令,铁牌浇铸,立于银行内院,以示后世历届政府及宋赵子孙,不得侵渔,着为永例!有违者,人神共殛之!”   靠!朝廷上下全被雷了个倒仰,唐铁头,果然还是原来那个唐铁头!   赵顼却点头:“唐公坚锐强介,为人所不敢为,成人所不能成。数月展布,已然卓见成效。所言皆准,擢参知政事。计司上下,赏赉有差。将作监兼判胄案苏油……”   刚说到这里,大地一阵猛烈摇晃,宫殿当中梁柱咯吱咯吱作响,帷幔,悬帐无风自动,殿前铜鹤,几案上的笔筒,书架上的书册纷纷翻覆倾倒!   文武百官东倒西歪,立足不稳。   苏油到底年轻,前世经历过比这还厉害得多的阵仗,一声大喝“地震了!”   几个箭步窜到赵顼身前,拉翻一个书架,和书桌一起搭成一个避难三角,将赵顼按到身下。   群臣大惊失色,慌张奔窜。   文彦博须发皆张,怒喝道:“殿中侍御史何在?!站到老夫身边来,凡惊惶失仪者,一一记下,事后责罚!”   百官这才想起来如今可是朝会,今日里表现失当,会被官家亲自看在眼里,以后的仕途,呵呵,那必定是凉凉……咦,官家呢?   好在大殿是榫卯木结构,自身抵御地震的能力一流,不过殿上的琉璃瓦那也是哗啦哗啦地沿着屋檩往下掉,摔得粉碎。   须臾之后,震感过去,苏油才扶着赵顼起身:“陛下,赶紧出殿,前往开阔处暂避。另外,太后与太皇太后那里,须得赶紧遣人请安探问。”   赵顼泪流满面:“明润,可是我有失德,上苍不佑……”   苏油吼道:“陛下振作!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筋骨,饿其体肤。于国家亦是如此!如今事态紧急,非计较之时!今日之后,再容臣开解。”   赵顼拉住苏油的手:“你去!你去接母后和娘娘!对了,还有皇后。”   这其实是乱命,不过苏油已经顾不得了,看了御围班直一眼,只有个种谊是熟悉的,喊道:“八郎过来,善为看护,须臾不得离陛下左右,我去后宫接娘娘!”   皇城地势较高,众人出得殿来,就见之前还阳光明媚的天色已经变得昏暗起来,苏油知道那叫地震云,对赵顼说道:“陛下,地震前后,多有云层聚集,今晚或者月色难明,需要留意。”   说完将身上的皮书包取下来给赵顼背上,低声说道:“这里边有些糕点,今日内中怕是会有失照顾,陛下要是耐不住,就自己取食,臣去去就来。”   说完又取下赵顼腰间玉牌:“事态紧急,臣便以此作为凭信。”   汴京城内已经升起好几处灰黄的烟柱,那是房屋垮塌造成的,还有数处火光。   文彦博和曾公亮,司马光,唐介等人开始发号施令,稳定局面。   苏油心急如焚,还不知道石薇如何了呢,不过此时也顾不上,将官袍前幅撩到腰间掖上,大步朝后宫走去。   李宪背着两支神机铳,挂着弹药带,带着神机营奔了过来,苏油拦住:“铳械弹药都带上了吗?”   李宪点头:“带上了,明润,官家怎样?”   苏油厉喝道:“报数!”   李宪下意识一个立正:“报告!神机营应到一百五十二人,实到一百三十五人,休假六人,朝会当班十一人。神机铳一百五十支,弹药五百四十二发,尽数在此!”   苏油点头:“去吧,现在种小八守着官家呢,你们到后,除官家,文公,曾公三人之外,其余人的话语,一律不听!”   李宪又是一个立正:“是!”   刚跑了两步,苏油又喊道:“等下!”   李宪不知道什么情况,却见苏油上前,从他腰上解下与神机铳配套的刺刀,挂在自己腰上,说道:“赶紧去吧,我去接两宫和皇后。”   来到宫门,却见王中正如临大敌一般,身边几个小黄门手持临时找来的棍棒维持宫门秩序,不许里边的人出来。   见到苏油大步而来,王中正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探花郎来了,官家那边怎样?”   苏油高举玉牌:“官家无恙,敕命臣前来迎接两宫与皇后,前去大殿开阔处安顿。”   王中正有些犹疑:“那此处无人看守,我怕有人……”   苏油将玉牌和刺刀丢给王中正:“都管自管去,这里我替你守着。路途有造乱惊哗者,危言耸听者,冲突銮驾者,杀!”   王中正一下子有了主心骨,拱手道:“谨闻!”   其实苏油对李宪和王中正都没有直属关系,官家的玉牌说实话也没有什么效力,他俩能如此听话,算是苏油平日里积累的人品。   王中正匆匆去了,一个小黄门递上大棒,棒子上还有两根钉子:“探花,给你!”   苏油看着棒子上的大钉,这明显是临时钉上去的:“这法子挺聪明啊,你叫啥名字?”   小黄门说道:“我叫童贯。”   苏油看着这一身干净,毫无惊惶之色的十四五岁小黄门,怎么都和数十年后的“妪相”联系不到一处:“你就是童贯?”   小黄门贼兴奋:“探花郎也听说过我?”   苏油喝道:“站直身子!挺起胸膛!现在不是侍候人的时候!”   童贯顿时立正挺胸:“是!”   不一会儿,三亭小轿出现在门口,王中正上前来,衣襟下摆上已有血迹:“明润,我们去何处?”   苏明润将棒子丢回给童贯,将袍子整理好,上前在轿子前躬身:“还请太皇太后宣喻一言。”   一亭轿子上的帘子打开:“宣喻什么宣喻,你这眉山猴子倒是心思细密!”   苏油只听过太皇太后的声音,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慈祥的老太太,顿时松了一口气:“启禀太皇太后,官家无恙,如今在紫宸殿外广场上,臣奉命前来迎接圣驾,未知两宫和皇后万安?”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都没事,走吧,官家又该数夜不得安枕了……”   回到广场,人已经少了很多,看来是被安排出去调查灾情,安抚民众去了。   唐介见到苏油就招呼:“明润,胄案和将作需要赶紧准备救灾物资,这事情就交由你主事,还有赶紧去招呼能用的工匠,库丁,防止哄抢。” 第五百一十三章 应变   苏油赶紧对赵顼拱手:“陛下,臣将两宫和皇后接来了,但是宫内还有两位王爷,请陛下派李宪或者种谊前往找寻。”   现在宫中局势已经完全在赵顼掌握之中,文彦博赞许地看了苏油一眼,觉得这娃很有自己和韩琦的风范,拱手道:“陛下,苏油说的在理,此事便交由种谊去吧。”   说完对苏油说道:“明润,老唐现在走不开,事态紧急,参知政事的任命已经生效,计司那边,暂时就交给你了。”   苏油拱手道:“相公放心,胄案那边磨坊几个月来连续开工,囤积了不少面粉,米粉,本是我担心河北水情准备的,如今正好用来应急。”   说完又对曾公亮拱手:“强震之后,或许还有余震,不过烈度一般会比首震减弱很多,所以过一阵子可能还有,相公们好好安慰两宫,以及陛下皇后,无需惊惶。”   司马光怒道:“明润!自古地震乃是上天示警,岂有预知之理?休得胡言乱语!”   苏油跑去殿中,找来两支蜡烛,一个玻璃缸,然后从赵顼身上背着的书包里取出文士折刀,打开来切下包上一粒铜纽扣,又割开书包边缘,抽出一根支撑包包框架的细钢丝。   然后点燃蜡烛给钢丝加热,一边说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承认地震乃上天示警,但是如今天灾既起,便当集中力量救援,我说几点我的看法。”   “其一,上天有好生之德,不会用这种虐杀百姓民人的方法示警。以天地之能,难道不能专门将诅咒加在该死之人头上?”   “其二,灾变既起,就应当立刻投入救援,地震范围很广,如今京中震感如此强烈,但是还不一定是震中位置,也许在别处更加惨烈,中枢需要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   “其三,大震之后,常有余震,甚或能持续数月,望朝廷镇之以安,不要因之反复更改救济政策,最宝贵的时间,就在这震后的两日之内。”   “其四,立刻派出侦骑,前往四方,查明地震最严重地区,然后派出能员亲自前往主持救灾赈济。”   “其五,非常时期,停止一切争议讨论,决策层级为陛下,中枢,两府。至于求直言,论得失这些操作,留待灾后。”   “其六,以往大灾,禁军勒束不动,以防动乱,然此一时彼一时,这次灾变发生于京中,其兄弟父母,都在其列,需许军中派出小队探问家属,如有可能,应将这支力量用起来,许禁军直接参与救援。”   “其七,消息很快会传到西夏辽国,甚至两国如今可能已经有了震感,需要边臣警戒,防止敌人趁火打劫。”   “其八,皇宋银行,立刻成立救灾专项账户,许商民募捐,同时也方便京中转运,向地方调拨资储,审核结算。”   “其九,大灾之后,常有大疫,御药局,大相国寺,天师府应立刻做好相应防疫准备工作。”   “其十,既然身为官员,便需以身作则。京中各级官员,需坚守职位,以万姓为重,如有发生官员不履职,不奉调,违抗令旨,私占救灾物资以顾家小之类的情况,非常时期,臣请军法从事!”   众人都是肃然,这娃平日里一副言笑晏晏万事不关心的的模样,没想到小小年纪在关键时刻,心肠如此之硬。   苏油继续说道:“陛下,蜀学认为,任何事情,都是量变引发的质变,地震天灾,也是如此。”   “因此应对到人事,君王掌治天下,是平日里防微杜渐,昼夜惊惕,如明日便有天变降临一般,而不是平日里只是鼓吹太平,等到大灾临头,才慌乱引咎自责。”   “灾难真的到来时,却应该早有应急预案,措对之方;反过来镇之以静,不至于应对失常。”   “陛下,臣位卑言轻,这就出去料理赈灾细务,所言是否当用,请陛下与相公们决断。”   嘴里不停,手里也不停,话还没有说完,已经将钢丝三分之一处烧得失去弹性,然后截成了两段,一段横搁在两支蜡烛之间,形成一座钢丝桥,另一段再在三分之一处烧去弹性,绕出一个小圈,穿在钢丝桥上,再在底部折个弯,套上铜纽扣,这就形成一个悬空的坠重摆针。   将玻璃缸里的金鱼倒入广场上的大铜缸中,将玻璃缸扣在摆针之上:“陛下,相公,这是一个简易的地震仪,现在里边无风,指针再要摆动,那必定是余震发生。”   “司马学士的指责,我无话可说,所言是真是假,我们用事实证明。”   说完转身大步去了。   一干大臣看着苏油嘴里噼里啪啦,手上变戏法般变出一个物事,都傻了一般,文彦博想了一阵:“蜀中近十年发生过大震吗?怎么苏明润如同经历过一般,如此冷静明晰?”   曾公亮摇头。   就在这时,指针开始摆动,朝臣们顿时轰然惊呼起来,然后互相问你感受到了吗?   有的说有,有的说没有。   紧跟着,又是一次小震,这次指针摆动比上次剧烈得多,而且多数朝臣都感觉到了。   文彦博顿时反应过来:“苏明润这件物事,是将地震动静放大了数倍!他说的是对的,大震之后,还有余震!”   曾公亮问道:“刚刚苏明润说的十条是什么?赶快记录下来,供中枢参考!”   ……   苏油回到胄案,一路上不少屋檐下,都是碎砖瓦,皇宫也到了几堵墙,街市之上,更是一片混乱。   没过多久,便见到正在一处倒塌房屋抢险的吕公著。   苏油上前打招呼:“吕公,当务之急,除了救人,还要派巡丁看护各处仓储,以免生乱。”   吕公著满脸尘灰,看样子还扛着一把老骨头亲自搬砖来着,见到苏油满脸都是泪:“天不佑大宋!明润,天不佑我大宋啊……”   苏油赶紧安慰:“吕公毋忧,好在计司如今清点完毕,京中各仓储,账实相符,存粮经过核计,足够支撑,我这就去计司坐镇。”   “吕公,你的职责,在掌握灾情,控制局势,调派人手,而不是亲身参与搬砖扛柱子!”   “生民伤毁固是哀痛,但你现在不是要救这一屋子的人,是要救一京城的人!想想汴京城瘫痪三日之后,百姓们吃什么,喝什么,睡哪里?!”   吕公著悚然而惊:“那明润你赶紧去,老夫这就回府衙,召集县令都头!”   苏油来到计司,开始履行职责。   第一件事就是从四通商号调一支会计出纳队伍过来,然后指示找寻各级下属,非常时期,全部回来上班!   接着派出衙前行走,前往各大仓储,统计受灾情况,再让人找吕公著和枢密,调军保护。   如今各处仓库刚刚经过清点,快要过期的存粮,已经被苏油加工成了面粉,苏油指示胄案各坊司,能用的炉头都用起来,烤胡饼!   胡饼就是馕,一般做法跟汉族烤烧饼很相似。在面粉中加少许盐水和酵面,和匀,揉透,稍发,即可烤制。   另外集中力量恢复出两台滚筒粉碎机,淘洗干净在下头生火,然后将各种豆粉,米粉,面粉,芝麻粉倒进去封闭两头边转动边烘烤,很快就得到一堆的炒面。   炒面直接加开水水调成糊就能食用,如果救急,冷水也行。   用这东西加工炒面,效率极高,仅仅一个下午,两台机器已经加工出两千斤。 第五百一十四章 护送   中枢忙了一下午,到得傍晚,胄案那边送来了钢架,木柱,接扣,篷布,叮叮当当一阵搭建,很快便架起了一溜五十间大帐篷。   有老军取过碗,加入炒面,盐,糖,酥油,加开水一冲,给大佬们送去。   才一个下午,曾公亮嘴角已经起了燎泡,汴京城各方消息陆续汇总过来,情况不容乐观。   一碗炒面糊糊送到身前,曾公亮才想起一天没有吃东西了,然后脑袋一阵眩晕,摇摇欲坠。   文彦博一把扶住,喊道:“队医!队医!”   神机营小队里边,有苏油按照后世规矩设立的军医。   队医赶来看了:“相公,曾公是一日没有进食,加之身体劳累心中焦虑造成了,给他喝点水,吃点东西,可以恢复。”   文彦博一跺脚:“先扶入帐中休息!”   很快,苏油派遣的人又来了,这次是汇报宰执各家家里的情况,所幸一切安好。   天色渐渐黑了,汴京城的市民发现,今夜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月光。   福田院外不远的街道上,走来了一支奇怪的队伍。   队伍都是小油壁车,车上架着火把,两侧还有不少骑兵守护。   如果仔细分别,会发现骑兵虽然穿着男装,不过身材婀娜,竟然全是女子。   当先一骑大青马,鞍前挂着一柄银枪,鞍后左右,竟然有四副箭囊。   骑手左手握着宝弓,右手握着一支箭和缰绳,在前方带路,正是石薇。   石薇性格飒爽如同男子,传奇般的经历,即便嫁人之后,过的也是一种与大户人家女子们完全不同的生活。   加上评书的渲染,让京中闺阁非常的好奇,纷纷结交。   石薇也没有什么崖岸,不过她事情很多,主要在皇家的慈善机构福田院、居养院,举子仓,慈幼局,安济院几处轮班,看护老人孩童,给他们治病。虽然抛头露面,却倍得汴京城市民的尊重,那是一等一的妙手仁心,药王菩萨座下童女转世。   不少高门大户的女孩子,也加入到慈善事业里边来,除了行善积德,本身还有一份对外面世界的好奇在里边。   于是石薇这种练过武艺,闯过江湖,见过世面,甚至上过战场的特例,自然在这个时候就成了她们的偶像。   大震之后,石薇安顿好她们,叫上在福田院帮忙的妙法院女兵,护送这些女孩子回家。   街道两边,是张皇失措的百姓,还有隐隐的火光和哭声。   不少百姓,正在街坊里正的带领下,抬木头搬土墙,努力救人。   一群汴京无赖少年,手持棍棒铁尺,从街道另一头游荡过来,不少肩上还挂着粮袋,还有咯咯叫的肥鸡。   一家百姓正支着大锅熬粥,少年们过来便将看火的老头赶走,意图霸占。   紧跟着铜锣响起,街坊中冒出不少青壮的人影,手持棍棒,菜刀,为首一中年书生大踏步上前:“干什么的?!滚!”   少年们站起身来,其中一位貌似首领地说道:“爷爷们饿了,要讨顿粥喝,怎么的?不乐意?”   那中年书生骂道:“终日浪荡不务正业,前年大水怎地没把你们都冲了去,如今各家都在遭灾,这点粥是给里坊各家分的,平日里倒也罢了,今天,没你们的份!”   那为首少年也横,直接将上衣一扒,露出满身的花绣:“直娘贼的,这是谁裤带没系紧,把你这厮鸟穷酸秀才给露出来了?今儿爷爷吃定你了,怎么着?钉头棍棒往爷爷头上招呼,叫一声弱,不是胳膊上跑马的好汉!”   石薇教过手下一名都头:“看护好轿子,我去看看。”   轿子中发出一个娇怯怯的声音:“县君,那帮人好凶,你,你别去……”   石薇说道:“妹妹别怕,比这凶恶百倍的恶人我都见过。他们两帮人拦了去路,不知何时才了,我去将他们驱散,好尽快送你会驸马府。”   那个声音说道:“那,那你小心一些……”   石薇拨马上前:“怎么回事?赶紧让开道路,别让贵人久等。”   里坊这边看来是明事人,一见石薇这马如此高大,便知道不凡,那秀才一挥手,让开了道路。   不过少年无赖们却不知道厉害,想来金明池大会也没机会去观看,一听声音是个女孩,顿时起哄开来。   那少年一脸青春痘,这下更来劲了:“哎哟这时候哪家的贵眷?是走失了还是刚进城,就我们护送姐姐一程如何?”   石薇轻蔑一笑:“倒是不劳大驾,识趣的便赶紧离开,刚刚我都看见了,是你们无礼在先。”   “想要抢夺居民的食物,大灾之下,罪加一等,冲撞我的队伍,更是大罪,怕是要沙门岛上走一遭。”   那少年呵呵一笑:“当我是唬大的?这是天子脚下,什么场面爷爷没有见过?你一个外乡姑娘还敢在京城里横?”   说完神色渐渐变得张狂:“让道可以,给大家唱个小曲便让!”   说完便要伸手拉石薇下马。   石薇纹丝不动,眼看少年的手将要触及马缰,一支羽箭电闪奔至,直接将少年的手掌射了个对穿。   无赖少年惨呼一声捧着手退后,一股子横劲上来,狰狞地喊道:“一窝子娘们!不用怕给我上,今天官府没时间管我们!”   众无赖齐身呐喊冲上,石薇再不说话,抖出银枪倒转枪柄,老实不客气的连敲代打,转眼便击倒三四人。   众无赖发一声喊,转身四散奔逃。   石薇得理不饶人,祁连骢多快的马速,拨拉拉追上,转眼间扫倒一路。   直到最后一个无赖被圆头枪柄捅倒在街道一头,石薇这才拨马转回,原先散在街上的无赖们,赶紧挣扎着爬开,生怕被这娇滴滴的小娘子再来一下。   来到捏着手腕的少年跟前,石薇抽出骑刀,唰地一刀劈下!   那少年吓傻了,毫不动弹,直到刀光闪过再次入鞘,才发觉自己的人头还在项上。   石薇轻轻一笑:“这样才乖。”   丢下一个小瓷瓶:“将箭杆抽了,抹上白药,回家去吧。”   无赖少年傻乎乎地接着,让开一边,石薇一挥手,队伍继续前行。   边上有无赖爬过来喊道:“孙小郎,你没事吧?”   那无赖少年一低头,却原来刚刚石薇的一刀,贴着他的手背劈去了箭羽,因为刀速太快,加上他当时已经吓傻了,竟然毫无知觉。   这时伤口才火辣辣地痛,连忙拔去箭杆:“疼死爷爷了,快快快,快给我敷药……”   ……   马车队伍来到一处高大唐皇的宅邸,石薇低头对车内说道:“妹妹,到家了。”   车内温柔的声音说道:“谢谢姐姐。”   宅邸大门紧锁,门内听得动静方才打开来,一见是公主车驾,一位俊秀儒雅的年轻男子走出门来:“公主你可算是回来了,真是差点急死人,母亲那边还在生气呢,也别下车了,赶紧过去赔礼去吧。”   车内传来低身细语的一声:“是,是我不对……”   那隽雅男子这才仿佛看见石薇一般,拱手道:“县君,赶紧带这些家眷回去吧,家里边现在还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呢。”   石薇也不多话,点头道:“王驸马多礼,人我算是送到了,这便去下一家。” 第五百一十五章 夫妻   隽雅男子便是蜀国长公主驸马王诜,看着石薇的背影摇头:“子瞻将这小婶婶夸到了天上,依我看女儿家在外抛头露面终不是什么好事儿。”   长公主在车内低声说道:“那是县君心地善良,救助孤寡孩童……”   王诜不耐烦地道:“是是,大宋的天都让女人家当了,还要吾辈男子作甚?!”   长公主连忙解释:“不,不是的……我们只是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驸马……驸马要是不喜欢,那我以后不去了。”   王诜让车夫赶车,自己在一边步行:“那由得你,反正我这辈子娶了你,仕途无望,所以在外诗酒陪和,你也别管我就行。”   车中再无言语,两人便如此默默前行。   石薇这边,都头拨马上来:“中郎将,卫国公主想与你说话。”   石薇放慢马匹,等一辆油壁车来到身侧:“妹妹,有什么事情?接下来我们便是送你。”   车内一个声音愤愤地说道:“王驸马家太欺负人了,真要是着急,难道不能派人迎接?说得那么紧张,结果大门紧闭,就跟家里没有这个人一般。”   “”姐姐听从先帝遗命,从来不自高身价,在那家里真如普通人家一般伺候公婆夫君,这还蹬鼻子上脸了!”   石薇不觉好笑:“你说别人,你家张将军也没见来接你。”   卫国公主和蜀国长公主一母同胞的姐妹,蜀国长公主嫁给王诜,卫国公主嫁给张敦礼,两个驸马皆升左卫将军。   车中噗嗤一笑:“我那将军,哈哈哈,怕是鸡都杀不得,对了姐姐,刚刚你可真威风!要是我家姐姐有你一半硬朗,王驸马也未必敢欺负她!”   石薇说道:“我是小油哥哥放纵惯了,让公主见笑。”   卫国公主说道:“哎哟可没人敢笑话姐姐,京城闺阁之中,说起探花郎对你的宠溺,那是个个羡慕得要死。还没有婆婆在上头压着,姐姐你简直就是我大宋最好命的新妇。”   石薇沉默了一下,说道:“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配不上他的宠溺,别说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就连女工针黹都不会,德言容工一样没有,我时常在想,如果不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打小定亲,他或者应该找一个才貌双全,娇柔婉腻的仕女才对。”   卫国公主沉默了一阵:“那你们在一起,有话聊吗?”   石薇笑道:“是他迁就我,小油哥哥懂的会的,太多太杂,他就跟我聊我能懂的那些,都聊不完。”   卫国公主叹了口气:“我真是嫉妒坏了,我现在发现,只要夫妻之间有话聊,那日子也就好过。只可惜,我那驸马成日与我聊琴棋书画,仿佛不如此便会被我看低一般,也不管我喜不喜欢;而我那姐姐,倒是可以与王驸马聊这些,可王驸马却偏偏喜欢与名妓们去聊,唉——”   石薇笑道:“才新嫁人,哪里来这么多感慨,啊,你家到了。”   驸马府侧门一直开着,张敦礼一直等在门口。   一见到车马到来,张敦礼赶紧上前:“公主可真急死我了,多谢县君照顾公主周全。”   卫国公主撒娇:“那你不知道来接我?”   张敦礼赧笑道:“城中这么乱,我又是这样的身份,岂敢乱闯?再说了,有县君护送,就算西夏阵中都能七进七出,我要出去寻你,别你都安全回来了,我倒耽误在外边!想来想去,还是守在这里等公主最是上策。”   说完又连连跟石薇道谢。   石薇微微一笑:“张将军客气,那我就不多留,还有几家内眷要送。”   张敦礼连连摆手:“我这将军就是个俸禄草包,石县君就别取笑了,等诸事平顺之后,我夫妻俩亲自登门拜谢。今日便不留你了。”   石薇笑着与张敦礼别过,又送另外几家家眷回家。   苏油当日并未回去,一直守在衙门。   次日,朝廷张贴公告,文彦博,曾公亮要求全体臣民抓紧自救;所有官衙必须有职官驻守,必须随传随到;政命下达,必须有人承命,否则就当怠政论处。   同时鉴于计司准备物资充分,同意捧日、天武、龙卫和神卫上四军,所部抽调军伍各三千人,合计一万两千人,入城参与救灾!   宋朝军队调动是非常坑爹的,经常文武不协调,导致军队已发,而军粮军饷未至,部队出门就哗变逃散的事情多了去了。   让文官们反思自己哪里做得不对那是想多了,反而他们对武人越加忌惮,简直就是恶性循环。   宋军的编制,大约分为大军、厢、小军、指挥、都。一都一百人,都头差不多就是后世连长。   五都为一指挥,五指挥为一小军,十小军为一厢,两厢为一军,一军的总兵力为五万人。   不过宋朝的禁军分为了上中下三个等级,其中仅中下两级军基本上沿用了这个编制,上四军作为吸纳军中精英的机构,薪俸较高,养不起太多,加起来也不过三万多人。   但是不管怎么说,军队的加入,让救灾顿时卓见成效。   在所有人的努力下,七日之后,汴京城重新恢复正常。   然而局势并没有减轻,反而变得更加严重。   因为消息终于到来,此次地震,震源在河北!   北地大震,涌沙出水,破城池庐舍,吏民皆幄寝茇舍!   河溢恩州乌栏堤,又决冀州枣强埽,北注瀛州之域!   乙酉,又震,大雨。   辛卯,京师地又震。   是月,改道北注瀛州的黄河,让瀛州乐寿埽扛不住了,再次决堤!   河朔大地,沦为一片泽国!   正逢韩琦自永兴军回京入朝,这次他是来请任相州的。   知梓州何郯趁机上书,说是地震大水,乃上天示警阴盛臣强,以讥切韩琦,又乞召还王陶,以迎合上意。   其实韩琦的死活苏油不怎么关心,自己六年仕途,被韩琦坑的次数也不少。   不过为了保全赵顼的名声,同时为了阻止王陶入三司,毁坏他和唐介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改革成果,而且如今的三司,绝对需要一个铁腕来主持工作,于是苏油偷偷给赵顼上了一道密折,提醒他必定有人会借此次事件希从上意,以阴盛阳衰为由毁谤重臣。   于是何郯的上书就直端端地撞到了枪口上,“帝薄之。”   本来王陶有动议为三司使,迁翰林学士的,吕公著趁机上书:“陶赋性倾邪,当韩琦秉政,谄事无所不至;及为中丞,及诬琦以不臣之迹,陷琦以灭族之祸。反覆如此,岂可信任!”   于是“乃出陶知蔡州。”   出来混,还是积点德比较好,不然始终是要还的。   不过京师总算是稳定了,朝堂上大家又开始研究,地震当晚那黑咕隆咚的一段时间,到底是不是有月食。   如果有,则说明现行的《明天历》不效,当改。   苏油都有些无语了,河北大地大家都还在浮水,现在你们给老子研究这个?!   于是赶紧上了一道奏章,说明月食自古皆非一地可见,这事情司马学士早在仁宗时期就提出过,所以从各处收集信息,一汇总就了然了嘛。 第五百一十六章 分析   《明天历》这玩意儿,臣与族兄,义兄,妹夫,图书校检员沈括,还有俩天方过来的老外天文学家都聊过,因为没有考虑岁差,到如今的确有些不准。   不过推算月食这种基本操作,对司天监来说应该不存在不准的问题。   大家伙这才反应过来,我靠苏探花和他说到的这帮子,大概就是如今大宋最顶级的天文学者了,陛下,要不这事情,交给苏油来办?   苏油翻着白眼表示更造新历不是什么大问题,查明地震当夜是否有月食也不是问题,不过这些问题,现在都不是重点。   大家伙这才反应过来,自以为是地认为苏探花当真是为了国家操碎了心,对对对,新历不是如今的重点,如今的重点应该是——陛下,该求直言,求缺失了!   苏油都快哭了,都怪我没说清楚,可我哪里是这个意思?!   然而大家却热烈地响应苏油的“号召”,纷纷开始上言。   吕公著开口,陛下,以往人君遇到这样的情形,一般情况下,恐惧忧思,都会获得后福;简慢诬委,就会带来祸患。上以至诚待臣下,则臣下就会思尽诚以应之。上下尽诚,而变异不消者,未之有也。   所以陛下应该去偏听独任之弊,不主先入之语,不为邪说所乱。   “颜渊问孔子如何为邦,孔子以远佞人为戒。”   “因为佞人唯恐不合于君,所以轻易得亲近;正人唯恐不合其义,所以容易被疏远。所以君王只有秉持公正,才能有效治理国家。”   新任知谏院钱公辅说道:“我说点实际的吧,祠部每遇岁饥河决,都要靠售卖度牒以佐一时之急。所以度牒这东西很值钱很重要,我恳请陛下从今天开始,皇帝皇后太后太皇太后过生日,恩赐度牒紫衣的时候减半,稍去剃度之冗。”   司马光说道:“人不易知,天下三百馀州,想要精挑细选,的确很难,陛下要先精择十八路监司,然后监司择知州,知州择知县,得人多矣。全国官员择选得当,自然国泰民安。”   赵顼想起一个问题,横打一茬:“那要是谏官难得人,又该怎么弄?”   司马光说道:“凡择言官,当以三事为先:第一不爱富贵,第二重惜名节,第三晓知治体。”   “不过同时具备这三样素质的,也很难得。以臣看来,盐铁副使吕诲、侍御史吴景,还有……”   说完看了苏油一眼:“判将作监苏油,此三人似堪其选。”   赵顼心底下默默摇头,前俩倒罢了,苏油还是先给朕挣钱比较好,可惜朕的神机营,一场地震,一次洪水,又没了……   这才想起河北灾情:“还是先说救灾吧。”   文彦博说道:“河朔地大震,当命沿边安抚司及雄州刺史,察候辽人动息上报。并赐压死者缗钱。”   曾公亮说道:“河北人丁损失巨大,请减河北囚罪一等。”   司马光说道:“饥馑之岁,金帛无所用,惟食不可一日无耳,宜多漕江、淮之谷以济之。”   苏油赶紧摆手:“金帛亦当用,看如何用而已。江淮之谷,仅靠官漕未必足河北之用。请陛下效陕西盐法,以胄案将作最近生产的铜器诱商贾粜粮谷入河北,凭官引于京中领取铜器,他们必然踊跃。”   王安石道:“明润所言有理,除了诱之以利,还可以诱之以名,乞降空名诰敕七十道付河北安抚司,募民入粟。”   曾公亮说道:“河朔灾伤,国用不足,之前大家商议,乞今岁亲郊,两府不赐金帛。”   苏油心中咯噔一下,糟糕,又要开吵了。   郊祀之礼时赏赐过滥,耗去了政府大量财产,这的确也是北宋财政的一个问题。   政府财政支出过多,冗兵、冗官、冗费等是造成国家财政紧张的直接原因。   果然就听司马光说道:“救灾节用,本就应当从贵近之人开始,两府辞赐,陛下应该同意。”   王安石却表示反对:“昔常衮辞堂馔,时议以为衮自知不能,当辞位,不当辞禄。而且现在看来,国用不足,并非当今之急务。”   常衮是唐代宰相,堂馔就是政事堂配发的工作餐。当年常衮带头不吃工作餐,表示替国家节省费用。时人讥笑他要是自知无能,那就当老老实实推辞宰相职务才是,推辞工作餐算什么?   司马光说道:“常衮辞禄虽然不算什么,但是也比那些持禄固位的人贤明。再说国用不足正是当今急务,安石这话,说的不对。”   王安石说道:“所以不足者,那是因为未得善理财之人。”   司马光反驳:“善理财之人,不过头会箕敛,以尽民财。民穷为盗,非国之福。”   王安石说道:“不然,善理财者,不加赋而国用足。”   司马光冷笑道:“天地所生财货百物,止有此数,不在民则在官,譬如雨泽,夏涝则秋旱。”   “所谓不加赋而国用足,说白了,不过是设法阴夺民利,其害更甚于加赋。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桑弘羊欺骗汉武帝所说的话,史迁书之,是为了凸显其不明,后人岂能效仿?”   两人争论不休,眼看朝堂上又得吵起来。   苏油出列:“陛下,臣有言。”   一般派往蜀中的官员回京后,背上都会贴上个“懂经济”的标签,何况这娃是蜀中土生土长起来的,四通商号,听说与之渊源颇深。   九岁就跟着老计司张方平,十岁跟着赵抃一路探索“蜀中模式”,入仕以来,政绩中军事民生占了三分之一,经济怕是占了三分之二,要说如今朝堂之上谁对于经济之道最有发言权,怕是非苏油莫属。   赵顼于是点头:“对了,苏油举措胄案匠作,官民称便,那你说说,两位学士之言,到底谁有道理?”   苏油拱手道:“陛下,汉唐之时,民力丁口,主要在务农,量丁授田,国家计亩按丁,增一丁则多一丁税,增一亩则得一田赋,国用所赖,大抵如是。故而司马公说桑弘羊之言,乃欺骗汉武帝,这话大体是没有错的。”   众人都是暗自点头。   接下来苏油话锋一转:“然而这已是千年之前的情况,于今是否还是如此呢?”   “胄案清点历年经济统计,两汉之时,工商于国家岁入的比例,不过二三;有唐一代最好的年岁,不过三四;而我大宋立国百年至今,将盐,沽,茶,冶,市易,计司和皇室管辖的左右库,内藏,封桩,以及地方公使纳入岁入合计,工商之入,已占十之六七!”   “故而司马学士之言,于两汉是为真理,到今天,却值得商榷了。”   “为什么呢?因为农时是固定的,而工商产出,则是不固定的。”   “北方种麦一季,南方种稻两季,就稻麦而言,地不可增,则农赋不可增。”   “工商则不然,如果将工坊比喻成土地,金融流通比喻为水渠,产品比喻为稻麦,则其产出,完全依赖与生产与销售效率。”   “就以蜀中产盐来说,十五年前,蜀盐开始枯竭,这就好比农业遭遇旱情,然而自深井打出,工艺改良,大船造好之后,如今蜀中,盐产量比十五年前,所增不下十倍!”   “即便这样,市场远没有饱和,盐价至今未降,为什么呢?因为有很大一部分用在了别处。”   “或者用于库藏,作为盐钞宝钞的对等质押品;或者作为原料,用于生产其余物资。不管如何,司马学士所言天地所生财货百物,止有此数,不在民则在官之论,适用于千年之前,却不是如今的现状。” 第五百一十七章 天方夜谭   “蜀中土地,早已千人耕万人食,户部档案,皇宋有田产之家,未足两成。”   “其余的人,难道全靠租种生活吗?明显不是,尤其在蜀中,汴京,杭扬三处,大家都知道,肯定不是的。”   “这三处地区,民用多赖工商,因此司马和安石公,两论其实是各持一端,必须综合起来,才是如今大宋的实际情况。”   “安石公所言民不加赋而国用足,此话也过于武断。如果此语用于大宋的农人,臣实在无法想象,除了增加土地,补贴农具种子发放给无地流民,增加农户一如蜀中十年前做法那般,用它法如何才能做到。”   “不过用于工商,臣认为安石公所言完全正确。今日计司举措,汴京城内各司监坊理顺财务,就是化瘠土为良田;成立皇宋银行,加快金融周转,就是开渠建陂,调养水源;将作胄案实行一日三班,歇工不歇业,便是一季多收,增加物产。道理很简单,做起来也不复杂。”   “安石公所言理财非当前急务,臣也赞同。但是对于首务,看法却又有差。”   “三月朝会,臣已经提醒过诸公注意黄河,之后臣在胄案,将作,准备了工料,面粉,以备今日之需。”   “如今,黄河已决,臣在胄案,将作,已经准备了成药,口罩,以备数月之后的大疫。”   “陛下,相公们,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未足进取,则先虑保全。先脚踏实地解决问题,再集思广益商讨国家的未来如何?”   “因此臣以为,河北漂荡,就是当今的急务。当先定下治河之策,安抚民众,使其活命,培固其本,而非任这所占国家七分之一的地区自生自灭,精华耗散。”   “诸公别忘了,河北以北,还有辽国。河北一旦丘墟,如辽人果真南下,那在前线和汴京之间,有什么可以阻挡?京中战备物资,谁人发运到前线?前方一旦吃紧,后备军力在哪里?”   “指望在千里之外的汴京上四军吗?!真的一旦被击破,那就是千里长驱,直抵首都的局面!”   “难道我们真的要将自己的命运,寄望与每年五十万岁币买来的平安之上?难道我们真的要将自己的命运,寄望于别人的屠刀,不对我们落下吗?!”   司马光脸上闪过一丝愧色,躬身道:“陛下,臣请外放河阳、晋、绛之任,替陛下分忧!”   御史中丞滕甫、知制诰吴充也出列:“臣等亦请外放,安抚河北,镇定灾情。”   苏油也拱手:“此议又臣而起,加上为臣最年轻——臣请考察测量黄河,供朝廷确定治河之策!”   刚刚出使辽国回来的苏颂大惊,这老弟疯了不成?!   赶紧出列:“陛下,臣自北来,此次大震河决,灾变接踵,其状不忍言。朝臣此次出外,事涉敛葬,食饥,除税,察吏,堤防,甲兵,督盗,重建,安抚,防疫诸端。非干能重臣不足以方面。”   “苏油资望年岁,尽皆不足,纵其心赤诚,然实非其人,往陛下别择良臣,庶几不误大事。”   赵顼其实也舍不得苏油,他心心念念的就是神机铳和诸多礼花,要是苏油外放,交由别人怕是要瞎。   苏油说道:“陛下,天心民心,生黎至重。”   赵顼下定决心:“盐铁副使吕诲,为天章阁待制,复知谏院;用司马光之言。”   “御史中丞滕甫、知制诰吴充,任河北安抚使,都转运使;”   “翰林学士司马光,将作监苏油,临河按察,并考民事军政,临机举措……嗯,如朕亲临!”   司马光和苏油同时躬身:“臣,领命!”   ……   出得朝堂,司马光和苏油走在一起:“明润,关于治河,有什么看法?”   苏油想了想:“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次临河,我准备带上工程测量队。”   说完停下脚步:“学士,据我说知,自景佑元年黄河首次改道横陇,庆历八年,黄河在澶州商胡埽决口,河水形成北流以来,朝中一直力图使黄河回复故道。”   “但是我想要说的是,能否回河,真不是我们说了算的。”   “历任宰执,都水监,只看到了黄河北流后,有可能改入辽境,中原无天险可倚仗,辽人可以沿河而上,侵入宋境。”   “还有就是黄河夺御河入海,导致御河漕运荒废,河北输调之费,顿时上涨过半,朝廷失了大利。”   “却没有从实际出发,考虑过引黄河回归故道的真实可操作性。”   “历任屡治屡溃的原因,是因为对治河没有综合性考量,没有用事实数据说话,没有考虑历年黄河水位。”   “随便举一个例子,凡大溃之年,其后水势必定有数年平缓,学士,这是当然之理吧?”   司马光点头:“料来是如此,除大禹之世,连续九年洪水不断的记载,史上连年水灾的记录极少。”   苏油说道:“所以大宋于大水之后,耗费岁盈之半投入河工,所得不过是数年平年不决而已。”   “数年之后,真正的大水一到,几年的心血,顿时化为乌有。苏油遍翻史料,竟然无人注意过这个问题,实在是让人费解。”   司马光顿时也停了下来:“等我回忆一下——果真是如此,老夫也未注意此事,明润竟然还懂河工?”   苏油苦笑道:“我不懂河工,或者说,我只懂蜀中水利。都江堰鱼嘴和宝瓶口工程,水底有石马,水上崖壁有刻尺,枯丰年岁,一目了然。”   “赵公治蜀时,宝瓶口的刻尺换得更加精细,枯丰情况尽数统计,如今的都江堰,已经能控制六十年一遇的洪水,我跟随赵公学习的时候,也知晓一些水势的常理。”   “河流改道,其实是常势,因为河流必定带来泥沙,泥沙必定带来淤塞,这是自然之理。”   “随着河流的渐渐改道,入海口堆出三角洲,淤积出冲击平原,这反而是好事。如长江口的松江,便是河利之一。”   “黄河的问题在于,携带泥沙过多,淤积太快,改流过于频繁,导致人事变迁不及,因此成患。”   “水势因下,黄河之所以改道,必是因为故道下游淤塞,要想回河,从理工角度思考,总觉得是天方夜谭。”   司马光愣了一下:“何为天方夜谭?”   苏油哑然失笑:“哦,这是我家中两个大食人讲的故事,大食当地传说,古代印度与华夏之间有一萨桑国,国王山鲁亚尔生性残暴嫉妒,因王后行为不端,将其杀死,此后每日娶一少女,翌日晨即杀掉,以示报复。”   “宰相的女儿山鲁佐德为拯救无辜的女子,自愿嫁给国王,用讲述故事方法吸引国王,每夜讲到最精彩处,天刚好亮了,使国王爱不忍杀,允她下一夜继续讲。她的故事一直讲了一千零一夜,国王终于被感动,与她白首偕老。这一千零一个故事,便是天方夜谭了。”   司马光顿时怒道:“荒谬不经!如此桀纣之君,宰相不力诤死谏,还嫁女于他,岂非助纣为虐?其女诱惑人君,通宵达旦,天明如何料理政事?君臣父女夫妻,皆不是正人!” 第五百一十八章 孙能   苏油哈哈一笑,心想那是你还没听说过希腊神话:“所以我用天方夜谭形容不经之事嘛,不过故事其实挺精彩的,学士要是有兴趣,一路上倒是可以说来解闷。”   司马光苦笑道:“怕是没有时间,一路上要细查历年典籍,治河得失,为考察做好万全准备。带上你说的那什么测量小组是对的,你今日在朝堂上说的话就很好,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也是对的。”   苏油赶紧躬身道歉:“朝堂上直言,或有冒失了,得罪学士之处,还请海涵。”   司马光说道:“老夫固非固执之人,只要你有实有据,如何不听?阿云一案,要照介甫那般牵强夺理,老夫自当力争;可如你那般鞭辟合理,老夫不也从善如流嘛……”   苏油摸了摸鼻子,心想这话你也说得出口。   不过转念一想,没有经历十五年地窖著书的孤愤,虽然已经有倔驴的性格,却还没有执拗到“司马牛”的最高境界。   他的坚持,其实是拘于如今宋人的眼界局限,所作出的自己认为最正确的判断。   加上学问极高,要掰扯道理典故,如今的大宋又没几个能将他驳倒。   真要是给他捅开另一扇窗户,拿出数据说话,司马光还是绝对有勇气有魄力往那扇窗外看一看的。   从这一点上说,如今的司马光,远比如今的王安石可取。   想到一件事情:“我家薇儿说过,人要是休息不好,精神容易出问题。学士治学精进固然可喜,但是,警枕那样的东西,最好能不用就不用,逆天而为,终究不是正道……”   司马光挥手:“《礼记·少仪》:茵、席、枕、几、熲。汉郑玄有注:‘熲,警枕也。’孔颖达疏:‘云颖警枕也者,以经枕外别言颖,颖是颖发之义,故为警枕。’”   “相传钱镠自少在军中,夜未尝寐,倦极则就圆木小枕,或枕大铃,寐熟辄欹而寤,名曰‘警枕’,时名之曰‘浙中不睡龙’。”   “这东西又不是我的发明,古已有之。吴越王钱镠也未闻精神有什么问题。既然前人用得,我为何用不得?”   苏油都无语了,刚刚说好的从善如流呢?钱镠指挥军士往钱塘江里放箭,想要射退钱塘江潮水,这还不是精神有问题?!   ……   散花楼,忘雨阁。   林二蛮是码头措大,在力夫贫民当中算是一方人物,汴京城这么大,说起二蛮哥,市井中也得竖起大拇指:“胳膊上跑马的奢遮汉!”   这还是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地方,每一处陈设都是那样的精致,林二蛮走路都掂量着轻重,深怕擦着碰着什么地方,哪怕是将这一百多斤碎剐在这里都赔不上。   上楼来见到忘雨阁中坐着的那人,林二蛮顿时长舒了一口大气:“哎哟小七哥,怎么你也被叫来了?可是老久没见你上码头了,绿箬小娘子满世界的找你……”   张麒挥手:“打住!我问你,你巷子中进去第五户人家,有个叫孙能的小子,可认识?”   林二蛮说道:“嗨,那就是个小泼皮,他家爹叫孙节,当年从狄枢密讨伐侬智高是,孙节是麾下前锋。”   “听说狄枢密初至归仁铺,立足未稳被叛贼冲击,是孙节鏖战山下,才为大军争得胜机,不过他自己运气不好,最后中枪死了。”   “朝廷特赠了个什么节度留后,嫂子也获封为仁寿郡君,算是有了一份不断的钱粮。”   说完又叹了口气:“孙能这孩子里巷里边看着长大的,小时候不坏。不过孙老哥死后,这娃手里有了几个闲钱,加上闲汉勾搭引诱,慢慢性子就有些变了。”   “如今好像纠合了一帮无赖少年追鸡逐狗,博饮使钱满世界耍子,三日两头里不见落家,落家就是要钱。我那寡嫂子为此终日以泪洗面,唉!”   说完面露犹疑之色:“这小子得罪小七哥了?如若如此,老哥我厚颜在这里向小七哥你求个情,街坊巷里的,又是忠烈之后,小七哥你便高抬贵手,放过他一回如何?”   张麒笑了,还是那样一脸的人畜无害:“既然是烈士后人,那就罢了,其实本身也没什么大事。”   林二蛮大喜:“那太好了,就那帮玩意儿,纯粹小孩子过家家,碰不落小七哥一根寒毛!”   张麒伸手推过一叠宝钞:“有时间没去码头同众兄弟吃酒了,此番地震,家中有伤损的,你看着抚慰一下,算是我一点心意。”   林二蛮拱手道:“那就多谢小七哥了,小七哥这份仗义疏财的名声,汴京城中那是响当当的第一份!”   张麒苦笑:“对了,还有那绿箬小娘子,跟她说我不是良配,纠缠也不是意思,日后还是各任所之吧。”   林二蛮想劝又有些不敢,只好说道:“得,那哥哥也躲小娘子一段时间得了,不过这话我可不敢转告,小娘子一哭,铁打的爷们儿也得抓瞎!”   等到从散花楼出来,林二蛮猛然想到一事,小七哥在散花楼里那做派,不像客人,更像是……主人!   ……   苏油回家,门口多了辆马车,一看就是汴京市井如今的新款出租车——郑州那边出的轻便两轮马车。   苏油便问候在门口的车夫:“这位老叔,是哪家人造访寒舍?”   车夫是个碎嘴:“州桥码头城根下,歪脖子树弄巷口进去第五家,孙家郡君娘子今天晌午叫的车马,随行还有个半大小子,一瘸一拐的看样子挨过揍。”   苏油无语了,给了车夫一张五十文的小钞,自己这还穿着朝服呢,你都敢不先见拜,当真是到了京城才知道自己官小。   来的是女眷,那就是拜访石薇的。   这就奇怪了,宋代富贵人家女子出门准备工作挺麻烦,只有到了石薇这里是跨上马一鞭子的事儿。   所以一般都是石薇主动去别人家,很少有亲自来家里的。   于是苏油也不去给可贞堂的读书人送温暖了,直接回家。   进入花园,却见自家院子门前跪着一个半大小子,手上还裹着纱布。   张麒在门后边挤眉弄眼,意思是让他过去有话说。   待到问明白来龙去脉,苏油有些忐忑:“这是家长上门问罪来了?”   后世这种新闻看得多,孩子打架,打着打着演变成家长群殴的,多了去了。   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进到大厅外,就听一个女子声音哭哭啼啼:“县君,我家出了这么个闯祸的太岁,如今公主车驾都敢冲撞,过两天是不是连官家的仪仗都敢不避让?那我与其等着到那时候拖到朱雀大街受刑,还不如现在先死了算了……”   就听石薇安慰道:“郡君莫急,先别说先夫乃是为大宋捐躯的烈士,朝廷优容,就说两位公主的性子,怕是都已经不记得这事情了。”   苏油在门口咳嗽了一声,有等了片刻,这才进入室内。   石薇站起身:“小油……夫君回来了?”   一个穿着素净的中年妇女站起身来,插烛般拜了一拜:“未亡人孙薛氏,见过探花郎。”   苏油将幞头取下想放到帽架上,想了一下又递给石薇,石薇这才赶忙结果拿去放好。   苏油对孙薛氏行了一礼,请她坐下,这才说道:“事情我了解了,张留后乃国之忠烈,郡君尽管放心,些许小事,不足挂齿。令郎的伤势如何?”   孙薛氏心痛得不行,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掉,嘴里却说着硬话:“这般惹祸的根苗,我恨不得他死在外头才好!” 第五百一十九章 河害   苏油赶紧摆手:“言重了。要不请令郎进来,让薇儿与他看看伤势?十四五岁的少年郎,正是好强倔强的时候,跪在外边进出人看到了,他面子怕是下不来。”   孙薛氏说道:“且让他跪着。探花郎,县君,未亡人有个不情之请……”   苏油说道:“郡君但说无妨。”   孙薛氏说道:“我家小子经过这次事后,性子有些变了,只在屋内发呆,以往那些狐朋狗党来唤,也只作没听见。”   “听闻朝庭正收录烈士子弟入禁军,我就想着与其让他在外闯祸,不如子承父业,吃他爹那碗饭。”   苏油说道:“郡君可要想好,入了军中,以后也会上战场,刀剑无眼,那真是拿命在搏前程。”   孙薛氏说道:“我们本就是穷苦出身,是他爹一刀一枪一条命,换来的现在家中这份诰命。他下面尚有一幼弟,五位从弟,说句不怕丢人的话,朝廷的抚恤,拉扯么多半大小子……”   石薇有些听不下去了,眼巴巴地看着苏油。   苏油叹气:“令郎如今手上有伤,直接投军那别人也不回收的,我看要不这样,如今我也是朝中三品,出入少个陪伴,不如就收令郎在身边,一是养伤,二是等候机会。跟在我身边,也有朝廷一份俸禄的。”   “政事堂今日已经决定,让我与司马学士按察河务,明后日便即要启程,要是郡君没有意见,那就让令郎赶紧回去准备,我们随时出发。”   孙薛氏站起身来,又是一拜:“多谢探花郎,多谢县君。”   苏油连忙还礼:“不当此礼,都是看在节度留后的面上。”   孙薛氏说道:“那这便唤他进来,拜见探花郎。”   不一会儿,小子进来了,捧着手低着头,一声不吭。   孙薛氏骂道:“你这混账,还不赶快拜见探花和县君,从今后就老老实实跟在探花身边,做个亲随。”   苏油说道:“亲随说不上,算是同伴吧,看样子你也十四五了,可有表字了?”   孙薛氏说道:“小儿今年十四,叫孙能,表字干臣。”   苏油点头:“名字取得好,知道周处的故事吗?”   小子抬头,一脸的懵逼。   苏油说道:“周处乃西晋大臣,东吴鄱阳太守周鲂之子。”   “少时凶强侠气,横行郡中,膂力过人,好纵马,践踏田稼,为乡里所患。”   “他家乡义兴水中有蛟,山中有哀邅迹虎,皆暴犯百姓,义兴人谓为三横,而以周处尤剧。”   “于是有人游说周处杀虎斩蛟,其实是希望三横唯馀其一。”   “周处先杀猛虎,再击蛟龙。蛟或浮或没,行数十里,处与之俱。”   “经三日三夜,乡里皆谓已死,更相庆贺。”   “而周处却到底没死,竟杀蛟而出。听见里人相庆,始知为人情所患,有自改意。”   “于是他去了吴地,寻找当时的两位贤士陆机和陆云,不过哥哥陆机不在,只见到了弟弟陆云。”   “周处具以情告,说道:‘欲自修改,而年已蹉跎,担心终无所成。’”   “陆云回答:‘古人贵朝闻夕死,况君前途尚可。且人患志之不立,亦何忧令名不彰!’”   “周处于是改励,终为忠臣孝子,功业胜过父亲。”   孙能刚要说话,苏油却举手制止:“故事很打动人是吧?所以容易令人一时激动,热血上头。”   “你父亲血战疆场,为国尽忠,将他的才能,用到了应该用到的地方。满朝文武,尽皆钦佩敬仰。”   “我不要你现在回答,回答了我也不听不信。”   “你回去冷静冷静,然后自己好好思索一天——你,将来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为了成为那样的人,从现在起,准备为之做出那些努力?”   “想通了,想好了,心里没有任何疙瘩了,再来将答案告诉我。我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不管你想要做什么,都会尽力帮你。”   “现在让县君给你检查伤势,包扎完后,便随你母亲回去吧。”   当晚,苏颂和陈昭明苏小妹一起前来拜访。   进门苏颂就是一通埋怨:“明润你怎么能出这个头?我调阅了近年来的河工记录,黄河如今差不多两年多便要来一次溃坝决口,这么烫手的差事怎么能主动请缨?”   苏明润躬身施礼,然后很冷静地问苏颂:“族兄,那你说,除我之外,朝中还有更适合考察河务的人选吗?”   苏颂叹了口气:“就知道你会那这个来堵我的嘴,也罢,为国不惜此身,我苏家也出了范文正那样的人物,族兄也为你骄傲。”   说是骄傲,语气和神情,半分骄傲的意思都没有。   几人进室内坐下,苏颂才说道:“明润对黄河变迁熟悉吗?”   苏油摇头:“我只知道河害来自水中的泥沙。黄河流经泾渭高原之后,因为当地土质皆是黄土,因此当河到了长安洛阳一带,河中已经一碗水三分泥。”   “因为流速关系,这些泥沙不会淤积到河底,所以他的中游是相对安全的。”   “但是当它经过开封,到达河北后,由于地势低平,因此流速缓慢下来,这意味着泥沙也沉积下来。”   “随着河床底的泥沙淤积越来越高,水位也不停的上涨。待到淤泥填平河床,河道不复存在,海量的黄河水只能另寻出海口,于是,灾难就降临了。”   “治本之策,是在陕西广植植被,保护泥土,让其携带的泥沙减少。”   “泾河便是如此,当其初出六盘山,河水清澈,甚至可以直接用来烹茶。”   “可进入渭州,由于渭州两岸农耕发达,植被殆尽,因此开始携裹巨量泥沙。”   “等到进入渭河入口,已经半水半泥,造成‘泾渭分明’的奇景。”   “前秦的泾渠,就是这个原因被堵塞的,我到了渭州后,在泾河上游重开渠源,才解决了这个问题。”   说完又叹息:“陕西如今是重兵防驻之地,地方人力,全力耕作供给大军尚且不敷,柴薪营寨,各种器械,都需要大量树木。现在说什么植树造林,是有些异想天开了。倒是大苏,又在凤翔搞了不少松林。”   苏颂点头:“有道理,不过河害问题不光是我朝突出,在历代也是非常严重的。”   “秦之先,河工便是朝廷重要职务,共工,大禹、河伯、夸父,这些都是上古治水的大贤。”   “有周一代于今,黄河大堤屡溃屡修,屡修屡溃,基本上就是两年一决口,百年一改道。”   “东汉初年,经过经年的战乱动荡,没有力量治河,导致黄河与汴河同时决口,整个北方化为洪泽。”   “一直到三十六年后,国力上升,汉明帝才任命乐浪人王景修河。”   “王景把治河的重点放在了黄河下游重要的支流汴河上。利用汴河从荥阳,即今郑县西北,引黄河水,经过东京,南京,至徐州入泗水,再入淮河,到千乘海口入海。”   陈昭明说道:“这段工程,长千余里,王景对汴渠进行了裁弯取直、疏浚浅滩、加固险段,整修好了下游河道。并在汴河与黄河交汇口,设立水闸,以控制黄河流入汴河的水量。”   苏颂说道:“汴渠河口以下,每十里立一道水门,通过调控水门控制黄河流入汴河的水量,使汴河水量保持在平衡状态,从而达到保护汴河的目的。而一旦遇到汛期,汴河就能够分流大量的黄河水,从而保护黄河下游堤坝。”   苏小妹补充道:“为了这次治水,汉明帝动用了数十万民夫和军队,耗费了上百亿铜钱。其动用的物资不计其数,中原地区的树木砍伐一空。” 第五百二十章 议河   汉代铜钱的购买力,和如今大宋可不是一回事,那时候的百亿,相当于如今数百亿。   只听苏颂又道:“不过从此之后,黄河算是进入了一个长达千年的安流期。虽然黄河决口还是难以避免,灾害依旧频繁,但是再也没有了大规模的改道。直到……现在。”   将自己总结的笔记交给苏油:“大宋景佑元年,黄河于澶州横陇埽决口,河水从此离开了王景治河时期的古道,重新冲出一条新河道。这就是——横陇河道。”   “十四年后,庆历八年六月,黄河在澶州商胡埽决口,从此又离开横陇河道,经大名府、恩、冀、深、瀛、永静军等府、州、军,至乾宁军夺御河入海。这就是如今的北流。”   陈昭明神色开始变得沉重:“庆历八年,当时以宰相身份出镇河北的贾昌朝上奏,请中枢下令,京东州军兴葺黄河旧堤,塞横陇、商胡二口,断绝北流,引水东流,恢复黄河故道。从此治河之争,分作两派——北流派和东流派,即回河派。”   “贾公希望回流之因有三:一是黄河北流至庆历八年,其河道也已经再次淤塞严重,尤其是出海口以上地区,以至于都没法疏浚了。与其投入巨额人力财力在没有什么希望的北流上做文章,还不如恢复黄河东流故道。”   苏颂说道:“其二、从防备契丹辽国的角度出发,显然北流对河北防御破坏极大。”   陈昭明点头:“御河纵贯河北军州,直达东京,要控制河北诸路,这条水道是重中之重。”   “来往河北的粮草、军队、钱货、食盐、皮货、布匹等大规模的物资运输,主要就是依靠御河。黄河夺御河道入海,导致漕运几废,转输之劳顿增,而前线资物愈加紧缺。”   苏颂说道:“不仅如此,大宋从保州以东一直到大海,设置了大量的塘泊水渠。这些塘泊可以种植水稻,更可以阻塞辽军骑兵南下的道路。如此保州以西,无军事之忧,大宋只需要扼守太行即可。”   “然而北流带去了大量的泥沙,将塘泊大部填平,导致沼泽化为土地,从此汴京北面的防御洞开,形同虚设。”   苏小妹说道:“第三条理由就是由于黄河不复故道,以前农耕发达的沧州、棣州、滨州、齐州地区必将遭受旱情,土地减产,税收十失其八九。”   苏油眉头皱紧,而陈昭明继续说道:“当时此议一起,朝中啧论纷纷。结果未及定论,皇祐二年七月,黄河再次在大名府馆陶县郭固决口,四年正月,郭固决口终于堵住,但黄河水势必然堵涨,因此短期内必定再决,于是便引起了朝中关于北流和回流的大议。”   “群议之中,别有一策奇峰突起——河渠司李仲昌主张:先开六塔河,分流黄河水,然后把黄河引回山东故道。”   这个事情苏油就很清楚了,这就是嘉佑年间著名的六塔河回流工程。   当时李仲昌的治河方案遭到了河北转运使周沆和名臣欧阳修的极力反对。   欧阳修反复论证李仲昌在胡扯,主要原因有两个。   其一,当初堵塞商胡决口耗费了薪刍千六百四十五万,民夫五百八十三万,而如今李仲昌开六塔河,保证只需薪刍三百万,民夫一万,相同河段,所需财力物力怎么可能相差如此之大?   第二,黄河广二百余步,六塔渠才四十余步,如果改道六塔河,河道必定容不下黄河主干道的水流。   如此为了回河,让六塔河沿岸好几万人丧家失地,却最多能分流黄河十分之三的水量。   如果汛期一到,黄河水从六塔河倒灌而上,六塔河沿岸齐、博、德、棣、滨五州之民,将尽数沦为鱼鼈之食!   然而最终出于政治、经济和军事考虑,还是采用了激进的东流派主张,罪魁祸首,就是对苏油很好的富弼和他的前任。   嘉祐元年四月,商胡北流河口最终被堵塞,黄河水被引入六塔河。   结果如欧阳修所预见的那样,河道过窄不能相容,河水发生倒灌,当晚就发生了决口,溺死民兵民工、漂没物资,不计其数。   陈昭明说道:“嘉祐五年,黄河又于魏州第六埽决口,又冲出一条新道,这条新河,被称为二股河。”   “如今朝中河务又分了两派——都水监丞李立之、提举河渠王亚,认为黄河东流根本不现实,应该维持北流。”   “都水监丞宋昌言、屯田都监内侍程昉,则提出反对,主张开二股河,以这条新河导河东流。”   苏油怒了,站起身来:“两边都是一派胡言!他们的主张,都有数据支持吗?”   “历任河工,对黄河各区域的水流速度,泥沙含量,泥沙沉积速度,河道高度,枯丰时期水线高度,可容纳水量,新河道日常的流水速度,工程完毕后的容水量,大汛多少年一次,等等等等,有没有经过缜密的勘测计算?”   “对黄河各条支流的情况,有没有通盘的测量?对于工程,有没有精确预算?比如之前六塔河的施工量是怎么计算出来的?是按照多少年一遇的标准修造的?为何欧阳公和河渠司的差价,区别如此巨大?”   “黄河的实际情况到底如何?堂上诸公只看到回流的好处,河渠司工作过于粗糙。却从没人去认真研究,勘测,计算,没有证明过回流到底是可行不可行!”   “数十年争议不绝,屡次失败,都居然没人想到过来一次精确测量,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既然有了我蜀学理工的参与,那首先便是尊重事实。”   “我今晚就上书陛下,此次河务考察,一切以实测数据说话!不管东流北流,河务建言但凡拿不出数据支持其建言的,一律责为谬论!”   “所有建议,必须经过实际测量;朝中诸公需要什么数据,大可以告知我。”   “任何方案,无论大小,都必须确定其是否可行后,方能施展。”   “胄案成立预算司,由专业队伍进行大工程的造价,人力,物资运算,必须精确到最多十文!”   “一项项支出全部给我列出来,不要害怕繁琐,新式记账法,就是给他们解决繁琐用的!”   “少给我来什么两次山陵建造那种三十万贯五十万贯,光给地方增加负担,落实到工程却不见时效浪费严重!”   苏油是真的很生气,非常生气,大宋如今对行政管理,军政管理,司法管理,可以说是非常完善严密,甚至是到了叠床架屋,制度阻碍了效率的程度。   可唯独对于财政,却是粗放得一逼。   如今地方上基本上都是两本账,一本上报朝廷用的,一本地方上自己用的。   官员们在其中上下其手,导致中央统计和地方实际严重脱节,真到需要的时候地方上拿不出来,如同现在的河北那般,那是要出大事的。   赤地千里无法赈济,最后总会有人带领饥民们揭竿而起,真实历史上数十年后的西夏问题,最后就是因为方腊起义,变成了烂尾工程。   不过方腊起义,那是人祸。 第五百二十一章 董员外   以往因为中枢也是一本糊涂账,所以拿地方毫无办法。   唐介和苏油半年来的作为,其重要意义就在于把中央这本糊涂账给理清了。如今唐铁头正拿着账册作为大棒,举着大义作为旗帜,敲打的下边各路转运使和上州知州哇哇哭。   不过计司也只打痛不打死。   真要根据中央账册追索,那满大宋的官员就都别活了,不对,是唐介和苏油先就别想活了。   计司敲打的目的,便是要地方上报实情,推广新式记账方法,比照计司清理库藏的方式,让中央和地方账实相符,以便中枢掌握大宋财政的真实情况。   造假也是需要根据的,所以各地上报的财政情况虽然水分很多,但是遇到苏油这样拥有大量数学统计财会人才的懂行人,一样可以给他们挤掉大量的水分。   苏油的做法是,老唐我们不用看具体数据,我们主要将精力放在研究这些数据的变化情况上就行。   底数一无可取,但是这些数据的变化情况,绝对是地方官员根据各地各年财政的实际情况,予以假账相应变化的。   所以加上统计汇总和一些计算方法,计司一样能够管中窥豹,根据历年增减程度之类的数据看出个大概来。   然后就可以拿着这个大概,和中央统计账册一起,去讹地方官员,让他们上报真实数据,他们绝对会怕。   丑话说在前头,这是给各个地方一个丢弃旧包袱轻装上路的机会,接下来计司会派调查组下去核查,那些地方性的苛捐杂税名目,趁早自己处理干净首尾,具体的真实岁入,老老实实造册,然后上报中央重新修订,以后大家轻松。   即使地方上同样会瞒报,会造假,但是也总比计司目前这本纯假账真实得多。   至于现有的那些水分,以后一样可以通过别的办法给他们挤出来。   比如通过刺激经济的缓慢通货膨胀,很快官员们就会发现,如今手里克扣出来的几百贯,到二十年后,就什么都不是了。   而到了那个时候,银行,税务,计司的监管已经全面铺开,想要另辟财源私设金库,难度和如今相比,那就是天上地下的区别。   再比如掌握大宋真实财政情况后,下一步就是和十八路转运使谈判,明确税收分配额度,分配方式,理清楚哪些归地方,哪些归中央。   比如工商税收归中央,农业收入归地方。   这样分配,地方上如今不但能吃得很饱,甚至还能吃得很好,比中央还要好,当然,不能吃得过于夸张。   但是有了种种限制监管,明确了税种分配后,等到再过十年二十年,工商业的大力发展起来,从业人口发生结构性变化,两者之间的差距,必然会越拉越大。   这其实是另外一通温水煮青蛙,王安石大言炎炎的民不加赋而国用足,竟然可以通过这样的方法偷偷摸摸地实现!   可如今能看透这层的人,全大宋有几个呢?   一通弯弯绕,到如今谜底才算是揭晓,唐介都花了好长时间,才搞懂苏油到底想干啥。   这娃心太大了,清理积欠原来不是最终成果,这娃是要乘胜追击,用这种方式打击地税,增加国税!   不过唐介非但不怪苏油之前的欺瞒,反而拉着他认真学习,七天之后,又去向赵顼偷偷汇报。   老唐参知政事这个职位,其实就是这样来的。   唐介已经认定苏油是好人,啊不,君子——高风亮节,不辞艰劳,不避怨怼,不贪己利,不务虚名。   有功推于上下,有过则……咦?这娃从政数年,还真没有什么过。   唐介时常摇头感慨,别的都好说,不务虚名这条,连老夫都做不到啊……   在老头心目中,苏油如今只差在资历和年龄,否则已经是大宋最理想的计相人选,甚至坐自己现在这个参知政事的板凳,问题都似乎不大。   一层层揭开窗户纸,老唐如今才明白,财政,原来还可以这样玩的!   不是事情得一步步的来,所以苏油如今生气归生气,但是能做的事情却也只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   于是接下来数日中,司马光负责理论准备,苏油负责实际准备,各管一摊,一起上书言事,准备出发。   这次考察河务,赵顼说了“如朕亲临”四个字,规格一下子就提高了,变成了代君巡视。   按照苏油的建议,需要大量的勘测人员,财会人员。   鉴于如今大宋学术的不完善,还需要数学领域的长才,遇到问题能临时发挥研究搞出数学模型那种,所以苏油向皇帝要了两个人——陈昭明,沈括。   沈括如今正在研究地图绘制,算是专业对口了。   加上自己夹袋里边的俩老外,专家队伍就算是搭建起来。   至于专家下面的测绘人才,蜀中如今一抓一大把。   能把简易铁路从眉山铺到商州,把峡江航道进一步拓宽到千料大船可以直抵嘉州,以及嶲州金沙江航道危险地段的改善工程,三件大事让四通旗下的测绘队伍获得了长足的宝贵的经验,早已经不是苏油治夔州时的吴下阿蒙。   至于财会队伍,蜀中表示这品种我们不要太多,如今眉山和蜀都的小娃子们都已经将珠心算纳入小学教学内容了。   同行的队伍中,还有大量运送粮食的船只,朝廷发放了七十章空白敕告,可把商人们高兴坏了。   董非算是赶上了好时候,这娃是酿酒大户,调剂粮食那是本职工作。在黄州收集了五万斤稻谷,如今已经是妥妥的散官员外郎了,见到苏油就上来拱手:“小人见过知监。”   苏油在指挥队伍装载货物,有些装备挺精密,需要小心,见着他也笑道:“你这路绕得有点丧心病狂,不是该随粮食沿江下江宁府,然后溯隋唐运河北上,由楚州,淮阳,微山,任城,梁山而入大名吗?你跑汴京来干啥?”   董非呵呵赧笑:“那哪里能一样,这份敕告要不在汴京领到手,分量都轻几分!回去族里长辈都得罚我跪祠堂。”   说完眼珠子一转:“不过知监尽管放心,我都交代好了,船过梁山泊后便于博州停靠,待知监和司马学士降临,方随船队如大名府,给知监把脸面挣足!”   苏油大怒:“救灾如救火!岂能如此耽误?!我要你给我挣这点脸面?瞎胡闹!”   这时司马光也到了码头,身边还跟着一个内使李德明:“明润,这么早就到了?在吵什么?”   这个苏油可不敢和司马光说实话,不然董非这员外郎的帽子怕是转眼就会被司马光弹掉,笑道:“这位是当年在渭州商屯的商贾董非,种植稗草作为青储就是他的提议,如今得闻河北受灾,报效了五万斤稻米,得了个员外郎的散官。”   司马光点点头:“商人重利固是情理,不过须知最大的利,就是国家稳定,上下相安。汉末黄巾一起,玉石俱焚。员外郎能报效国家,这就与一般的商贾有区别了。”   董非连连点头:“是,自太皇太后亲自带领慈善以来,我就勉励自己,要,心怀慈悲,做一名佛商……”   司马光眉头一皱,甩袖上船去了。 第五百二十二章 横有横的资本   苏油抽了抽嘴角忍住了笑:“你个蠢货,你说儒商多好?不知道学士他排佛吗?”   董非哭丧着脸:“你们这些大佬口味太复杂,一个人一个样儿,要投其所好也太难了……”   此次同行的还有石薇,张麒,石薇带领和尚道士们组成的医疗队,备了一船成药;张麒作为苏油的文字勾管,帮忙料理杂务。   因为河北听闻已经有灾民聚众为盗,赵顼不放心司马光,还特命种谊带了一支二十人的神机小队陪同。   诸多队伍在汴京州桥码头齐聚,临到出发,一亭小轿伴着一位少年,也来到了码头边。   少年正是孙能,换了身朴素的麻衫,脚蹬快靴,肩上挎着一个布包裹,和轿中不耐烦地说了几句,便大踏步向苏油这边走来。   来到苏油身边,苏油问道:“想好了?”   孙能说道:“想好了。”   苏油道:“以后准备做什么?”   孙能说道:“我想成为父亲和狄枢密那样的人。”   苏油点头:“志向很好,准备怎么做呢?”   孙能单膝下跪:“我想拜先生为师,先生你说的,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不管我提出什么要求,你都会帮我的。”   苏油倒是没想到这娃竟然会提这要求,说道:“要当我学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很多要求你都达不到。”   孙能说道:“老师只管吩咐,我一定做到。”   苏油说道:“要做我学生,文武方面都得有天份。”   说完一指种谊:“他是种寿翁,现在是陛下亲军,御龙神机营指挥,武的方面,得先过他那关。”   “还有一个苏元贞,如今是抚远大将军幕室参军,勾管机宜,明年将参加朝廷大比,一个进士应该轻轻松松,文的方面,你得先过他那关。”   “两关都过了,还要品性纯良,事亲至孝。刚刚看你与母亲言语,满是不耐烦。所以你的品行也还有差。”   “不过没关系,你幼失父教,如今知道哪里做得错了,改掉就是。待到文武有了基础,品行重新端正,再来跟我提拜师的事,现在,先做好我的伴当吧。船上好几位先生,这趟出行,多跟着他们进益,对你会有好处的。”   孙能既惭且愧,不再言语,默默上船去了。   船队整顿停当,合计起来有大小二十来艘,主要是运送粮食的漕船,和商人们率领的商船,一起进发。   因为黄河中游现在水势有些凶险,所以船队走的汴河,由汴河下应天府,然后走广济渠至梁山泊,与江淮漕运过来的救济船只会合,之后入运河到大名府。   到了大名府,考察队伍分散,考察黄河东流故道,二股河,新开的北流,粮船则进入黄河,沿北流继续北上河间府,抵达这次地震和洪灾的中心位置。   来到船上,却见司马光对着一枚后世鱼雷一样的东西发愣。   见苏油上来,司马光问道:“明润,这是什么?”   苏油说道:“这是流速测量仪,将它放入河中,它尾部的螺旋桨会被水流带动旋转,然后转轴会带动齿轮,齿轮每转十次,会带动机械计数器跳动一格,然后计数器个位轮跳十次,会带动十位轮跳一次,十位轮跳十次,会带动百位轮跳一次,以此类推。”   “流速越快,计数器跳动也越快,我们现在已经在实验室测出流速与计数器跳动速度之间的关系,然后就可以根据比例关系,算出实测的河流流速了。”   说完又带着司马光介绍各种测量设备,包括水深、水位、流向、流速、流量、水温、比重、含沙量、水色、透明度等等设备。   这是司马光从来没有接触过的领域,但是这些测量的原理并不复杂,经过苏油深入浅出的讲解之后,司马光也就明白各种仪器的功用了。   司马光感慨:“这就是致用之学的极致发展了吧?竟然精细到这种程度。老夫一辈子孜孜于经世,这方面却是一窍不懂了。”   苏油笑道:“说起这个来,怀丙大和尚可是占了大便宜了。以舟船浮铁牛的办法,蜀中如今十岁小儿估计都能想到,这样就能得赐紫衣。”   这还是英宗时期的事情,河中府浮桥,用八只铁牛牵引固定,一头牛重达数万斤。治平年间大水冲垮浮桥,牵扯着铁牛没于河中。   真定的一位僧人怀丙以二大舟实土,夹牛维之,用大木为权衡状钩牛,徐去其土,舟浮牛出。   转运使张焘听说之后,赐之紫衣。   司马光笑了:“你却少说嘴,怀丙大和尚得紫衣也不是只此一事。”   “当年真定宝塔中柱坏了,塔身向西北倾斜,怀丙和尚另做一根柱子,把坏柱子换下,把宝塔扶正。”   “赵州洨河石桥歪斜欲倒,怀丙和尚断言往桥下石头中灌铁,可以扶正。乡民们踊跃捐助石块,怀丙和尚在石头上凿洞,溶化铁水横贯其中,果然扶正了石桥。你真当朝廷赏赐来得那么轻易?”   苏油奇道:“是吗?要是这样,这就是难得的工程人才啊!既然人在河北,那我们便寻访一下,到时候说不定能用上。”   说完又道:“学士谦虚了,你是朝廷重臣史学大家,接下来我们会沿途收集各州府历年来水文资料,除了日常申饬巡检沿途官民,资料的整理工作,还得仰仗学士大能。”   司马光说道:“这个建议很好,看来明润是知道治史的重要。以史为鉴,可以明得失。此事老夫当仁不让。”   如今的北方水系,就如苏油后世所处的南方一般发达,船行一路无话,测量还没开始,大家便在司马光的带领下整理从各地收集起来的水文资料。   司马光是一个活生生的检索引擎,只要是历史事件,不光是人事,包括天变,灾疫,地理,甚至一些偏门的地方志事,都很清楚,也让苏油非常佩服。   和王安石的经学一样,横人,那绝对有他可以横的资本。   一路无话,船队过了应天府,兴仁府,广济军,在济州稍事休息再起航,水面一下子变得开阔了起来,这是进入了一片大湖泊。   司马光如数家珍:“这里便是古代的巨野泽,相传伏羲氏,便是发祥于此,其后尧、舜、禹,皆历此地。”   “后周显德六年,浚五丈渠,东过曹济、梁山泊,以通青郓之漕。”   “其后因黄河在滑、澶、濮、曹、郓等地多次决口,河水汇集于梁山周围,与梁山东南的张泽泊连成一片,梁山成为水中孤山,形成比古巨野还要大的大水泺。”   “此地名人,有西汉彭越;曹魏满庞,李典;今人里边,唔,王禹偁王元之,明润应当知晓吧?”   “哎哟我可太知晓了,《黄岗小竹楼记》,必背篇目啊。”   司马光有些纳罕:“你苏门家学,还要习得今人诗赋?”   靠!一不小心又把后世的事情带进到现在了。   好在大苏对老王推崇备至,认为是古文运动的先驱,承韩白之下,继欧梅之前,为如今的诗文革新运动开辟了道路。   于是打着哈哈:“大苏对他可是佩服得紧呢。” 第五百二十三章 河鲜宴   司马光点头:“老夫也佩服得紧,其知扬州时作的《应诏言事疏》,提出了重农耕、节财用、任贤能、抑豪强、谨边防、减冗兵冗吏、淘汰僧尼等主张,实为范希文庆历之政开了先声。”   “一生秉性刚直,遇事直言敢谏。不畏权势,以直躬行道为己任。三次贬官后,乃作《三黜赋》,其中有‘屈于身兮不屈其道,任百谪而何亏;吾当守正直兮佩仁义,期终身以行之。’百折不回,堪称我台谏楷模。”   呃……好吧这是个美丽的误会,我们说的其实不是一回事儿。   梁山泊中鲤鱼非常肥美,另外还有一种特产,鸽子鱼。   因为鸽子鱼喜欢居住在水中陡崖间,习性有些如同陆地上的鸽子,尖嘴脑袋也挺像,因而有传说这东西是鸽子入水所化。   苏油打小住在江边,觉得这鱼和长江中的铜鱼是一个品种。   不过和玻璃江中的铜鱼黄中泛青不同,梁山泊中的鸽子鱼,个个身子黄中泛紫,真如铜条一般。   梁山边有个小渔村,苏油招来一艘渔船,方知除了大名鼎鼎的黄河鲤鱼,这东西如今比黄河鲤鱼更加出名。   其实这里离黄河还有两百多里,不过也算是运河连接的黄河水系,而且渔翁说这都是黄河决堤带进来的,苏油也拿他没有办法。   司马光肚子里的典故实在是太多了,知道这尖头金身的怪鱼是鸽子鱼后,立刻说道:“晋惠帝六年,秦州西和县,杨茂曾建仇池国,有名胜曰麻岸洞。”   “杜甫当年游历到那里,记录下每年春分到清明前后,会有鸽子鱼从洞中游出,每尾重约半斤,味甚鲜美,不到时候则绝不出洞,又被称为神鱼。却原来是这般模样。”   苏油笑道:“所以说万卷书不如千里路,不过是否真如少陵所言——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今日我们便看看古人所言是否效验。”   又挑了一条鲤鱼,一条草鱼,渔翁今日遇到了大买家,喜出望外的同时又可怜巴巴地问草虾要不要,他鱼舱里还有几斤草虾。   苏油看着船尾摇橹的小孩,估计是渔翁的孙子,光着个上身,身上一条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犊鼻裤,叹了口气,便将虾和剩下的小杂鱼也全部买下,用面粉同渔翁交换了鱼,还格外多给了几十文铜钱。   给司马光泡了一杯峨眉雪芽,苏油拎着鱼虾到后边亲自下厨。   司马光摇摇头,出来多日,苏明润这癖好他也算是了解了,美食精器,能自己动手绝不假手他人。   不过烹出来的菜肴确实美味,听闻这娃还把自己的发明和各路收集的美食菜谱写进了《麈尘录》中,那意思比什么理工算术尚书质疑都要得意,对流传千古充满了信心的样子。   算了,吃人嘴短,懒得说他。   苏油拎着鱼虾来到后厨,开始料理。   先将鲤鱼去腮、去鳞、开膛,在鱼身腮后和尾巴前各来一刀,刀背拍几下,一段筋头便从鱼肉中露了出来。   抽去骚筋,两面用刀划上口子,抹上盐,料酒,葱蒜丝,腌制起来。   一边将开水倒入瓦盆,发香菇,笋干。   梁山泊里的虾很大,如今这里人烟稀少,水产不是一般的丰富,还不是朝廷征徭能管到的地方。   后世做白灼虾,蒸鱼豉油那是现成的,不过在苏油这里,得现做。   是不是一个正宗吃货,会做菜不算,会做调料那才是老饕。   其实很简单,一勺油下锅烧热,下姜片爆香,然后加入三份老抽,半份生抽,熬制片刻后加入砂糖。   砂糖熬化后加热水,加入一个葱把,小火熬制一炷香的功夫,直到豉油能够些微挂上锅壁,豉油就熬得了。   接下来向碗里倒入料酒、蛋清和淀粉,搅成糊状,把湿淀粉均匀涂抹在鲤鱼身上。   烧热油浇淋鱼身,待到面皮炸硬定型,再把鱼放进锅中炸至金黄。   趁炸鱼的空档准备姜蒜末,香葱、香菜末。   鱼炸好放一边腾水气,换小火,将小杂鱼也裹上面粉下锅慢炸。   另一边将鸽子鱼去鳃,内脏洗净,放开水锅中稍烫捞出,在凉水中刮去里皮,两面制上柳花刀。香菇、火腿、笋片,膘肉切成丝。   中间不停将炸了一次的小杂鱼捞出,换新鱼下去。   鸽子鱼装盘,并鱼身上摆上香菇、火腿、腊肉肥膘、笋片丝、葱丝、姜片。碗内加清汤、料酒、盐,轻浇在鱼上,上旺火蒸。   蒸鱼的底水也丢些葱姜丝,一会儿要用。   这头小鱼头炸完成,放一边腾水气,留底油开始做鲤鱼。   放入白糖适量炒出糖色,放进姜蒜末爆香,倒入生抽、料酒、老抽、杏梅酱,再加入水,把炸好的鲤鱼放进去,放盐调味,然后开炖。   一边炖,一边用铲子铲起锅中的酱汁浇淋到露在汁外的鱼身上。   中间还要调制水淀粉。   很快鸽子鱼蒸好了,端出来淋上部分豉油,顺便用锅里的开水煮虾。   现在大宋没有柠檬,不过有一种不比柠檬差的调味料——香橼。   用香橼干丝和茶叶煮起一壶茶。   将剩下的葱姜丝铺人碗中,淋上一勺热油,刺啦一声香气扑鼻,在与剩下的豉油调制到一起,这就是白灼虾用的蘸料。   煮虾很快,煮好捞出,腾出锅来将小鱼二炸,这时那边鲤鱼也烧好了。   鲤鱼起锅装盆,小鱼二炸刚好,撒上椒盐末,一顿精美的湖鲜宴便做好了。   出了厨房见孙能正在摆碗布筷,苏油对他招手:“上菜。”   种谊最近大哥瘾是过惨了,一直都是他最小,现在来了个小老弟,于是天天架着几根粗细不同的木头棒子当大炮显摆自己的专业知识。   苏油怎么给他画大饼,他就怎么跟孙能画,然后还添油加醋。   有朝一日,率五万神机,南征北讨,为伟大的帝国征战沙场,强梁伐灭,然后被敌人最后一枝羽箭射死在战场上。   马革裹尸还,归葬皇陵下。   画像悬在凌烟阁中,名字刻于忠烈祠内。   汴京城里万家小娘子齐声痛哭,哀声干云——那才是大丈夫当有的事业!   然后就被石薇抽得啪啪响,都给我闭嘴,马步蹲好,双手平举,眼看远方,五指掐死砖头,要是敢掉下来,再下水加游五里!   不过这些都是早上的功课,午间小憩后,孙能还要跟陈昭明学数学,跟种谊学物理,练瞄准,跟苏油学《论语》,《汉书》,偶尔司马光得闲,也给大家讲一讲《后汉书》。   司马光是什么人,那是给皇帝讲课的大佬,一篇《冯异传》,一篇《岑彭传》,轻轻松松就将几个小的洗脑了,苏油就曾偷看到孙能听完课在船尾悄悄落泪,以这娃的性格,大概率不是想家,多半对自己这些年的荒废感到后悔了。   众人上桌,司马光温言道:“干臣最近改变很大,所以人患不立志,不患老大淹留。要是读书中有什么不明白的道理,明润没空的时候,只管来问老夫就是。”   这话说得所有人都没脾气,六七岁就知道给主动给自己加学习任务,每天比兄长们自觉多学一两个时辰,而且一辈子在这方面都极度自律到几近残酷的人,反正苏油前世今生,就没见过第二个。   和王安石同船,苏油还能谈笑风生来个旗鼓相当,和司马光同船,怎么有种不努力提高自己就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官家给这份俸禄的内疚感?   见了鬼了呢!我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好不好?! 第五百二十四章 孙能的进步   孙能连忙躬身答应,心里边充满了感激。   司马光这段时间也适应了和这帮子人一起吃饭,人年纪越大,就越喜欢小的。   周围除了一个沈括,都是一群活力四射的年轻人,用老苏的对自家人的评价,那叫“仪状甚野”,但是正因为如此,看得出这帮孩子对老人那是真心的尊敬。   石薇教司马光用茶叶水洗了手,然后亲自给他剥虾,挑去下线,放入他身前的蘸碟中。   司马光将虾放进嘴里:“不错,白灼河虾吃过不少,都是芥末咸盐,如今这调料倒真是美味,薇儿你吃,剥虾我自己来就好。”   苏油给他挑了一块清蒸鸽子鱼:“尝尝老杜推崇的鸽子鱼怎么样。”   司马光尝了一口:“张季鹰因秋风动感,思念家乡鲈鱼莼菜,挂印而还。如今看来,还真是挺值。”   苏油说道:“陆机诣王武子,武子前置数斛羊酪,指以示陆曰:‘卿江东何以敌此?’陆云:‘有千里莼羹,但未下盐豉耳!’”   “这江中之鲜五花八门,又岂是一味羊酪可以比之。不错不错,这鸽子鱼鱼肉鲜甜,没有泥味腥味,老杜没有骗我们。”   沈括如今是昭文馆馆阁校勘,这是个七品的职事,渣得不能再渣的小京官,基本还在苏油当年科举结束之后的起步价。   这也是一榜和其余的区别,因此沈括这段时间里都在努力工作挣表现。   对于仪表,理工测量,上手都很快,这也和他没事儿在司天监研究天文仪器有很大的关系。   就听沈括说道:“知监这桌菜,要在汴京城散花楼内,可是得论贯。这趟跟着出来,下官可是比张季鹰还划算了。”   司马光停下手中的筷子:“存中说得有道理,明润,这一路行来,饮食过于奢侈了。”   “啊?”苏油一脸懵逼的样子:“学士,我可是非常简朴的。”   司马光说完往嘴里刚放了一只虾,闻言一下子憋不住,赶紧扭头,“噗”的一声,虾肉完整地从嘴里喷入了湖中。   太失仪了,老头气得满脸通红:“来来来,你给老夫掰扯清楚,就这样的精美的器具,这样精道的饮食,怎么和简朴扯得上一点关系?”   苏油说道:“学士,道理很简单。”   “桌上这套影青餐具,大家手中的梅子青细碗,汴京城里售价上贯,西夏人那里能换五十匹好马,的确很贵。”   “可对我来说,这就是当年在眉山发掘出来的一种细泥,然后为了让其烧制坚密,改良了炉灶,提升了炉温,然后想办法调制出更加细腻的釉料,发明了喷釉之法,最后得到的而已。”   “这盛放炸鱼的铜锅,是我同大理合作开采,然后在嶲州,按研究出来的配方调制成黄铜,发现了水玻璃可以精密铸模的特性后,开模浇铸出来的。”   “饭菜之所以美味,那是调料的功劳,这些调味品如酱油,豉油,卤料药包,榨菜,酸菜,都是我自己研发的啊。”   “吃虾之前,用香橼茶水洗手,看起来非常奢侈,可是这茶叶,就是采自家中后山,用家中炒青之法得到的。”   “香橼还是我九岁去大理时,从大理司农寺讨要来的树苗。如今通过扦插法,在可龙里已经发展成林,每年采下青果切片烘干即可。”   “还有存中他们喝的永春老露,那是我当年制作,窖藏至今的。”   “他们用的玻璃杯,也是我弄出的配方。”   “这一桌除去这些,还有啥?能花多少钱?”   “如果这一切全要去万货集上购买,凑齐,那所耗的确是奢侈。”   “可是这一切都是我自己弄出来的,没有花钱买,满大宋士大夫里找一找,可有像我这样,一只饭碗都要自己烧造的简朴之人吗?”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靠,这娃说的还都是真的。   苏油说道:“什么叫简朴?是有能力有机会过上超过自己现在生活水平的生活,但是却还保持在现在节省的状态,这就叫简朴。”   “我平生不好金银,家里的陈设都是眉山出产,没有金银玉器。值钱的石菖蒲,就是沟里捡来种的,还有金鱼,那是和小妹一起自幼汰出来的。”   “平日里一段竹根,一个木瘤,一块怪石,几株枯莲蓬,加工打造一下,便是雅设,都是不花钱的东西。”   “我和薇儿的衣物,都是苏家织造的出品,你们看薇儿头上现在的簪子,其实是铜的,还是我亲手给镀的金。”   “家中至今没有仆役,我和薇儿生活也非常简单,所以说,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我真的是很简朴啊。”   “我只不过尽自己的能力,用自己的本事,让自己简朴的生活更加精致而已。”   这下轮到司马光无话可说了,看了看周围一圈人:“你们赞同明润这个说法吗?”   几个小的都点头如鸡啄米。   司马光哈哈一笑:“手自衣食,矫然世间,倒是忘了明润六岁立下的志向,到了今日,已然不凡。”   “这么说起来,明润倒还真是简朴,而我们的所谓简朴,其实是——穷,对吧?哈哈哈哈……”   老头难得幽默一次,竟然没人敢捧场,一个个拿着筷子嘿嘿赧笑。   司马光这才反应过来,每样菜夹了一筷子:“吃,大家赶紧吃。”   除了白灼虾和清蒸鸽子鱼,红烧鲤鱼这道主菜端是美味,吃过后,种谊还用大碗打了米饭,用烧鱼的汁给自己和孙能各拌了一大碗。   司马光则带着几个文人到了船尾茶桌,欣赏美丽的夕阳湖光。   苏油看着四百里水泊叹气:“鱼米之乡,何至于沦为盗贼渊薮?”   司马光没明白:“明润是因刚刚那个渔村发出的感慨?我在这附近的郓城做过通判,和多年前相比,这里除了水泊越来越大,鱼越来越肥,还是没有什么变化,生民还是那么艰难。”   “所以像那样的化外小村子,能得抬手放过,且抬手放过吧。”   “真要照介甫那一套法子来,国用就会转移到刚刚卖鱼的老翁和孩童身上……民不加赋而国用足,呵呵呵,真该让他到河北来看看。”   苏油却是想起来施耐庵大大的《水浒传》,点头道:“学士你想过没有,大宋之弊其实根本在贫富差距过大?贫困人口基数过多所致?”   “冗官,冗政,冗军,固是大宋痼疾。但是三冗之外,其实还有一冗——冗贫!”   “上无片瓦下午插锥,这样的人在大宋还多,他们其实能够劳动,能够成为大宋赋税的来源,可是种种原因,迫使他们成了流民,隐户。”   “冗军的一个大来源,就是这些人,灾荒年月,朝廷将其中的壮健召入军中管理起来,以防为乱,可灾荒过去之后呢?这些人不是应该重新回到生产当中去吗?怎么就没有退出机制了呢?”   “或者说,他们不是没有生产,只不过他们生产的收益,被各路帅臣,太尉们收入了腰包!” 第五百二十五章 大名府   “就连汴京城内的军队,除了抽一支练杂耍,其余的在干啥?真在努力进行军事训练,时刻准备抗敌吗?”   “最好笑的笑话,还有帅臣认为不该举行训练,因为训练就要花钱;我在渭州搞演习,朝里弹章一堆,难道平日里不演习不找问题,夏人来后才开始找?”   “所谓冗官,也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反正我在夔州,渭州,嶲州的时候,手里都是缺人,缺到恨不得一个人当三个来用。”   “那我就要问了,说好的冗官呢?他们在哪儿?”   “他们背着自己的官职,领着国家的俸禄,在汴京贪慕繁华,流连不任!”   “官家许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那这话反过来讲,国家需要的是能够帮助治理天下的士大夫,那些眠花宿柳,贪生怕死,见利忘义之辈,有资格称为士大夫吗?!”   “权力,应当与责任对等!不能好事处处被彼占尽,临到艰难拼命就由百姓背锅,那么大宋的百姓可能都要问一句了——凭什么?!”   眼看就要进入灾区,苏油的情绪有些不稳。   其实司马光也是如此,不过他是此行的老大,因此表面上看不出来。   不过目光有些阴郁。   ……   次日清晨,苏油出舱来到船上开辟出来的办公区,见司马光的案桌上,压着一首小词。   渔舟容易入春山,仙家日月闲。   绮窗纱幌映朱颜,相逢醉梦间。   松露冷,海霜殷。匆匆整棹还。   落花寂寂水潺潺,重寻此路难。   司马光很少作词,这一点也和苏油很像,两人都认为词这东西不好写,容易写软,容易暴露出内心柔弱的一面。   当然也有那种能把词写得需要铁板伴奏的怪胎,不过那娃现在还在老翁井守孝,其代表性词作还没有问世。   司马光这首《阮郎归》是取《桃花源记》的典故,把昨日那个小渔村想象成了桃花源里那乌托邦一样的境界,然后发挥出自己的想象和寄托。   同时他也明白,要大宋处处如桃花源一般晏然安乐,那如同寻找仙路一般的艰难。   虽然没有署名,苏油还是老实不客气的将小词收了起来,可贞堂的藏品,又多了一张。   船队过了郓州,开始进入运河,抵达博州之后,就是黄河东流段,也就是大宋历代回河工程所想要将黄河带回来的第一故道。   这里是下游,河水速度已经能够方便地行船,沈括开始带着一支考察队逆流而上,前往前往上游的濮阳。   那里和更上一点的滑县,是鱼池,灵平,商胡,六塔诸埽工程所在,也是黄河河患高发,屡堵屡决,屡决屡堵的重要地区。   沈括的任务,就是考察横陇故道,研究第一回河方案的可行性。   船队继续北上,过清平,高唐,抵达平原。   从这里开始,分出第二支小队,分别由陈昭明和内使李德明带队,往上考察至內黄,往下考察德州,德平,乐陵。这条线是如今重点讨论的第二回河方案,黄河东流线路,尤其是二股河到底能不能作为黄河的分流河道,两人必须推考成数据详实的铁证。   剩下的大军,沿黄河故道逆流抵达北京大名府。   在大名府交割钱粮之后,苏油会沿着黄河新改出来的北道,从大名府过平恩,宗城,冀州,武邑,乐寿,清州,保定军,直到泥沽寨入海口。   这九百里由苏油和张麒带队亲自勘探,中途还要护送司马光到此次地震洪灾的中心河间府瀛洲,坐镇主持赈济之事。   这一条线沿河都是灾区,也是最烦难的的地区。   船队抵达大名府,就能见到码头上已经有灾民聚集。   一位官员带着衙役开辟出一片空地,在那里带着属下官员等待。   见到司马光和苏油的大船过来,身后还跟着如此大的船队,官员脸上神色一振,迎上前来:“下官王广廉,拜见司马学士,苏侍制。”   苏油的称呼可以有很多,李宪他们爱叫他知监,胄案下属叫他案判,去往外州,地方官员爱叫他侍制或者侍讲,因为他身上有个宝文阁侍制和翰林侍讲的名头,因为一般官员,都以清贵能接近皇帝的官职为荣。   王广廉苏油认识,这娃早年在陕西转运使司薛向手底下任职,还私下里弄青苗法,春散秋敛,颇有章法,不过收息高达三分。   等苏油到了渭州,和薛向鼓捣了一番,决定转运司退出亲自经营,改行监督之策,而贷款业务交由四通商号操作,而且苏油的诸多产业扶持的后续,比王广廉的办法细致周备得多,利率一分,因此相应的也就比他效果好得多。   王广廉还为此私下来找过苏油,想要在陕西全境推广渭州模式,然后苏油给他分析了渭州模式,狼渡模式,商州模式,凤翔模式,西京模式……一通模式下来后,告诉他其实就一个模式——因地制宜,发挥地方优势才是王道,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标准模式。   也不知道这娃听进去没有,后来也没见他再来过,结果在这里又遇着了。   苏油便对司马光介绍:“这位是我在陕西时的老同事了,王才叔的弟弟。”   王才叔就是王广渊,英宗的亲密手下,一说起他司马光就明白了:“对,你家就是大名府的,当年王才叔将令祖文字呈送官家,官家命录王家子弟入朝,才叔推荐了弟弟,自己却走科举入仕途,一时传为佳话,原来他弟弟就是你啊?”   苏油说道:“正是,不过不光哥哥得宋绶所教,弟弟的书法大字也是一绝。”   王广廉完全没有想到苏油会在司马光面前说他的好话,连忙谦逊。   王广廉如今是河北提举常平官和转运判官,转运使因为河决灾荒已经落职由他暂代,累得跟孙子似的。   不过苏油印象里王广廉是属于内心火热能力一般那种人,如今一见到码头上的情形就心里直叫糟糕,替他说两句好话,是因为花花轿子人抬人,接下来自己的建议或许王广廉才会给自己几分面子。   虽然顶着个“如朕亲临”的牌子,但是不给皇帝面子的大宋官员又不是一个两个。   连皇帝都无法一手遮天,求同存异中相互妥协,大家拉扯着过,永远是大宋的政治生态。   进入城中坐定,王广廉汇报了两个月以来的救灾情况,以及黄河水情。   苏油听完,对司马光说道:“学士,如今看来,王运判对事务还是精熟的。”   王广廉又是连连谦虚。   苏油接着说道:“王运判,我有几个建议。”   王广廉坐直身子:“苏侍制政务精熟,下官正需指点。”   苏油笑道:“指点不敢,不过是前人故智。”   “大名府人民众多,当年河朔大水,民流就食。救灾者皆聚民城郭中,为粥食之,蒸为疾疫,及相蹈藉,或待哺数日不得粥而仆。”   “刚刚入城之时,我见城门口的情形,似乎便是如此?”   王广廉脸上一红:“的确如此,不过我一直住在城郭间监督赈济,还没有发生不得食而仆的惨况。”   苏油拱手道:“这自然是运判劳力爱民所致,苏油是佩服的,但是所有细事系于一身,虽武侯也未免不寿。”   “救灾,主要就是解决灾民的衣,食,住,业。”   “部民出粟,益以官廪,这方面运判做的很好了,不过我觉得——可以更好。” 第五百二十六章 察人之术   就听苏油继续说道:“当年河朔大水,民流就食。富相公治大名府,劝所部民出粟,益以官廪,然后寻出公私庐舍十余万区,散处灾民,薪水救济反而比集中方便。”   “大名府是北京,有很多待缺寄居的官员,当时富相公发给他们俸禄,让他们去难民所聚的地方作为管理人员,选老弱病瘠者周济,登记他们的辛劳,答应他日为他们奏请受赏。”   “每隔五日,则遣人持酒肉饭食慰藉他们,因为出于至诚,所以人人为尽力。”   “水退之后,凡山林陂泽,有利可资以生者,听流民自取。”   “死者为大冢葬之,曰‘丛冢’。”   “等到第二年稻麦大熟后,再让难民各以远近,授粮而归,当时活难民五十余万人,募为兵者万计。”   “运判,众志成城,天灾之前,所有可用的力量都要动员起来。仅凭一己之力,难救河北百万生灵啊。”   说完又转头问司马光:“学士,是这样吧?”   司马光点头:“对,当时仁宗皇帝听说之后,遣使褒劳,拜富相公为礼部侍郎。富相公说:‘此守臣之职也。’辞而不受。”   苏油说道:“所以救灾之策,一要简便,二要周尽,简便则易施,周尽则无遗。”   “如今朝廷救济已到,接下来还有很多相关减免扶助的措施要宣布,运判如今的条件,比富相公当年好得多,正好趁此机会,再施展一番。以鼓舞官民人心士气。”   “眼看就要入秋,马上就是冬麦下种的日子,事情再一耽搁,翻年可就更难了。”   司马光说道:“还有入秋易起瘟疫,得赶紧让人散了。明润所言有道理,既然富相公当年行之有效,运判就不妨用起来。”   苏油继续补充:“除了官府的力量,民间力量也要尽量利用,此次我们前来,还带来了大量的口罩,成药。救灾防疫的册子,也紧急印制了十万册。”   “这些都是动用民间慈善力量完成的,到时候我们会带一部分去震中灾区,给运判留下一部分,助你成事。”   司马光说道:“大名府是河北至重,救灾措施自大名府施展,是提纲挈领。事情办好了,老夫与明润返回京城,必向官家奏请,以运判为首功!”   王广廉是热衷仕途之人,不然也不会在陕西私自折腾青苗法了,闻言站起身来:“学士和侍制,果然是国家重臣,一番指点之后,下官知道该如何做了!”   司马光也站起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便请运判带我们去核验仓储,还要代表陛下,去慰劳官民,事不宜迟,之后便要赶赴瀛洲。”   两日之后,司马光与苏油带着测量队和粮船,再次启程。   一路上放下小船,让测量小分队下水测量,约好最终在瀛洲集合。   司马光在阅读各地送来的水文资料和邸报,见苏油安排得井井有条,表示赞叹,说道:“那个王广廉,不及乃兄,更不及明润你。内中热于仕途,明润为何与他说了不少好话?”   苏油说道:“要共克时艰,便要用上所有能用的力量,同舟共济之时,没法挑三拣四。”   “只要措施得以展布,能多救一些难民,几句好话算得什么?学士如何对他评价不高?”   司马光说道:“老夫自有察人之术,王广廉听闻你有所建议,当时表情有些不豫;待得听闻是富相公之术,颜面便有些回转;等到听闻你我会与他奏功,立时精神振奋。呵呵呵,这样的人……”   苏油就有些奇怪了:“那学士为何不知我也是热于仕途呢?”   司马光哈哈大笑:“苏明润热于仕途,才是最大的笑话。老夫与你相处多日,知道你看似按部就班,其实忧急如炉。同样也能看出你的努力,是实实在在为了大宋子民,绝不是为了仕途。”   “从蜀中开始,你一路施为,夔州,渭州,嶲州,到现在作监,难道都是好去处?你怕是国朝最倒霉的探花了,难道从没觉察过?”   苏油仔细一想,靠!还真是如此!加上现在的河务考察,老子妥妥的大宋最悲催探花!   司马光满意地看着苏油目瞪口呆的样子:“以富相公,欧阳永叔,张方平,赵抃对你的欣赏,他们在朝中的时候,你要是为了仕途考虑,活动一个翰林承旨的清贵职务,还不是轻轻松松?”   “可你想都没有想过要这样做,而老夫欣赏你的,就是这个想都没想过!”   “数日之前,孙能来请教《汉书》,说道你曾经跟他说自己有老头缘是吧?”   苏油不认账:“这小子就知道瞎说!”   司马光笑道:“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老头老太太们,都有一套自己的察人之术,早在朝堂上练就一双火眼金睛,明白了不?”   明白了,说到底就是我才是真正的好人呗!   司马光拿起邸报:“滕甫也到了,知道百姓不敢回家,便住进官府,独卧屋下,曰:‘民恃吾以生,屋摧民死,吾当以身同之。’民始归安其室。都不容易啊……”   苏油说道:“这才刚刚开始,接下来葬死者,食饥者,除田税,察惰吏,修堤防,缮甲兵,督盗贼,怕是更加不容易。”   ……   一路的惨况触目惊心,河道上不时便飘着人畜尸体,一些回水潦荡之处,尸体聚集在一处,不下数十,其状不堪言。   现在的河道之下,往往就是道路,村庄,良田。不少冲垮的屋舍还有残余的柱子,墙壁,就立在河中,如同绝望的雕像,看着船队经过。   石薇躲进了船舱里,不忍心见到这样的惨状。   司马光和苏油担心的是,震中瀛洲,恐怕景象比现在还要惨。   数日之后,船队抵达瀛洲,两人才松了一口气。   地震之后紧跟着河决,消息闭塞了很久,结果受灾最严重瀛洲,情况竟然比周边地区还要好上很多。   此地的官员,发挥了积极作用。   李肃之,山东冠族赵郡李氏之后,李迪的侄儿,绝对的干才。   李迪是大宋状元,曾两度担任宰相,前书提到过他,张方平年轻时被坑得最惨的时候,是李迪辟之为天雄军通判,进而推荐赴阙,直集贤院,从此仕途开始坦荡的。   所以说起官场里边的世家圈子,其实也不大,转来转去都能扯上关系。   大宋以文制武,彭仕羲反叛的时候,老头是湖北路转运使。所以阿囤烈,啊不,如今的苏烈入湖北平叛时,是老头当时实打实的手下。   老头对苏烈的印象非常好,比之狄青郭逵,而且老头也提点过夔州路刑狱,知道那地方是怎么的苦逼,因此对让夔州两年翻身的苏油,那是青眼有加。   苏油也对这个文武双全老头佩服得五体投地,一路上和司马光提心吊胆,结果在瀛洲得了个彩蛋。   “大雨地震,官舍民庐推陷。肃之出入泥潦中,结草囷以储庾粟之暴露者,为茇舍以居民,启廪振给,严儆盗窃,一以军法从事。”   地震之后,瀛洲百姓谣传将要发大水,于是百姓都非常震惊争相要出逃。   李肃之做着高阳关路都总管安抚使,兼管瀛州事务,派人到处去劝说安抚,谣传才消失。   紧跟着组织修造仓库,拉上篷布,营造帐篷草屋,收集各处还没有被毁的物资,集中存放。   等到大雨来了又去,老头已经筹集了一百三十万石粮食,兵器以及其他物资的数量也与此相当。   紧跟着,李肃之命令给士兵发放武器,时刻保持警戒,维持治安秩序,瀛洲实施军管。   接着开始赈济,同时乡间比户置鼓,有盗,辄击鼓,远近皆应,盗为之衰止。   等到苏油他们到来的时候,瀛洲不但灾情料理完毕,城内受灾房屋修整完毕,都已经开始重新修建新城墙了!   绝对猛人! 第五百二十七章 赵郡李家   当苏油看见城门楼子旁手脚架的第一眼,心中立刻翻现出四个字——以工代赈!   赵郡李家,出人才啊!   不过这也是有群众基础的,赵郡李家的威望,在河中府的口碑,怕是比苏家在眉山的口碑只高不低。   因此大家才会如此听老头的话,一直到赈灾之事结束以后,百姓之中没有发生争抢偷窃物资的事情,街巷之间都很安定。   能力绝对没得说,司马光和苏油进城,老头一路介绍:“瀛洲与契丹通使,朝廷对老夫的奏报回复很快,我在七月请求从瀛洲周围多余的士卒中抽调人力,从防备河患的储备木材中抽调一部分,又调用了一万贯从真定各地购买木材。”   “自从两国和平,瀛洲以前的防御守战装备,早已经废弃了,这次正好化害为利,整饬一番。”   “新城方圆十五里,城墙上面修建了御敌的谯楼,四千六百间战棚。”   “以前的正门,过于窄小粗陋,现在也扩大了。”   “这些工程从七月庚子开始施工,计划十月完工,现在还有些扫尾工作没有完成。”   “接下来我会发人力修整瀛洲南北通道,继续以工代赈,安定地方。”   一路过来,苏油发现百姓的房屋都已经修缮完毕,倒是州衙还是草顶,只做了简单的修缮。   司马光一路赞叹,一边对苏油介绍:“当年公仪为大名府修冠氏堤,工就弗扰,民悦之,请为宰;横陇之决,护卫金堤,满岁无河患;通判澶州,鸠工构城屋凡千区,中贵人衔命来视,规置一新,惊赏嗟异,闻之于朝。明润,多多请教,必有裨益。”   几个小的早都被瀛洲新城惊得目瞪口呆了,苏油赶紧拱手:“先生大才,当年郑国子产,卫国文公,救灾举措得当,国人讴之。夫子录于《诗》,流芳百世。先生今日之德,必亦有讴之者。”   老头笑道:“赵郡苏家千里驹,早有耳闻了,你在夷人里边的声望,可不一般啊。”   苏油赶紧摆手:“阿烈瞎说的吧?”   老头呵呵一笑:“阿烈可能瞎说,唐介唐子方也瞎说?”   苏油这才想起来,唐老头入京之前就在这片做官,还烧了辽人的寨子来着。   老头说道:“君实说得有些夸张了,我兴工,救灾,其实就简单四个字——按工给价。”   “历任河工,调用民力,兴怨惹谤,其原因就在于此。”   “如果真要是给出的工钱足够公允,够民夫生活所用,大家争相效力都来不及,哪里还会有什么怨言?”   “欧阳公与河渠司对六塔河工程的造价差别如此之大,是河渠司想用丁役之法,压根就没有想到要给这些人工钱!”   “力作之人,日给米两升,盐一两,这是起码的。可大宋丁役,地方上多把下限当做上限,还要在这个底线上诸般克扣,加上胥吏上下其手,到达力夫手上的,怕是要折去多半了。”   “这点收入如何活人?加上远赴数百上千里之外服役的,沿途还要自担费用,破家亡身者,不计其数,所以大家才闻役色变。”   “其实大灾之后,如果调运得当,正是兴役之机。”   “一来人力集中,且无生计,能够靠工役得活。”   “二来大水之后,朝廷需要修整的地方很多,工程量也大,这些人正好解了急需。”   “所赖者,是胥吏不能盘剥,官府不能失信,转运及时,所给从厚。”   “因为一年半载之后,这些人是还要回乡的,所以还要留有些积蓄。”   “地方官员,多有一个‘怠’字,平日里尚不觉有差,真到了河北今年这样的情形,怠上一个月,翻年就是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的结局,不能不急啊。”   司马光深吸了一口气:“老夫今晚就将公仪的举措和在大名府商议的方案制成条陈,上报陛下和中枢,瀛洲有公仪坐镇,实在是百姓之幸啊。”   苏油拱手道:“李公,这些费用,从何而来啊?”   李肃之说道:“问道点子上了,河北防辽重地,各种物资军器堆积如山,不过平日里不得用而已,如今事急从权,今后在慢慢调补吧。”   苏油沉吟了一下,转头问司马光:“学士,你说你通判过郓州?”   司马光点头:“对。”   苏油问道:“郓城应当产煤铁,学士在郓城的时候可曾见过?”   司马光说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铁我知道是有的,不过铁户用的是松炭,大冶四五十人,小冶二三十人,如果算上取矿,造碳的,那就不止了。”   “不过听说风险极大,这些都是官榷,榷费很重,常常起炉不通风,或者风路虽通,熔冶不成,那就得重新起炉,重起不得补费,因此破家的豪商巨贾,也不是一户两户。”   苏油想的却是另一个问题,明代开始用北方煤炭含炼铁,铸造的铁炮因为含硫过高,极易炸膛,不知道经过自己焦化之后会是什么效果。   不过就算不能造炮,造刀枪箭矢,那也比远从汴京调运强得太多。   后世东平,可是重要的产铁区,地点就在如今梁山泊边上的郓城,有铁有煤,还有造水泥的灰岩,比后世更优秀的是,那里如今还有大量水源,有个方圆四百里的大湖,简直就是得天独厚的工业基地!   大宋徐州,“自古为铁官商贾所聚,其民富乐,凡三十六冶,冶户皆大家,藏镪巨万。”   能让河北自己解决掉军器问题,漕运压力会减轻不少,将郓城发展起来,怕不又是一个徐州,嶲州!辐射河北,应该绰绰有余!   要是再在海边寻几处盐场,水泥晒池一抹,那就是种钱啊……   李肃之见苏油陷入神思,也知道这娃点石成金的本事:“明润,这是想到河北致用之策了?”   苏油这才回过神来:“哦,刚刚来了个天马行空的想法,不过大河不治,一切都是白想,且先顾眼下吧。”   次日,司马光带着石薇的和尚道士队伍们去城墙工地巡查,检查工人食宿是否如李肃之所说那般,同时还要慰问鳏寡,幼弱,发放药品,指导卫生。   经过几次救灾,现在大相国寺和天师府已经形成了统一的防疫规条,至于个人卫生守则,苏油则找可贞堂的才子们编造成了简单易懂的歌诀,称为《避疫歌》。   见石薇实在是忙不过来,苏油也不好意思一定要她陪同,只好带着种谊和测量小分队出发。   一路辛劳繁琐自不必说,船队到了乐寿埽,一膄小船驶了过来,船上一个高声喊道:“船上可是苏大监吗?”   苏油正在弯着腰看沙漏呢,闻言直起腰来:“谁呀?”   小船靠拢,却是一名内官,点头哈腰不敢上船:“小人程昉,官家刚抬举了西京左藏库副使,现为河北屯田都监。”   苏油招呼道:“听说过,那快上大船叙话。”   内官还是有些不敢,小声问道:“学士在船上吗?”   苏油说道:“学士在瀛洲坐镇呢,怎么你想见他?”   程昉脸都白了,连连摆手:“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不在就好。” 第五百二十八章 安抚使   苏油不觉好笑,经过汉唐两代内官乱政,如今的太监,在士大夫眼里那就是背着原罪,除了陈升之张尧佐这种沟通内外的,内官们要得外朝官一个好颜色,基本都是休想。   苏油看着这太监黑不溜秋一副老农模样,心里先就舒坦了几分,至少是个做事情的。   伸手将受宠若惊的程昉拉上船,逗趣道:“都监怕学士怕得这么厉害,就不怕我?”   程昉赧笑道:“李都监说了,探花郎最是和蔼可亲,从来就事论事,不给俺们下人使脸色的。”   苏油愣了一下:“哪个李都监?李宪?”   程昉脸一红:“汴京城的李都监怎么高攀得上,那是官家身边的红人,我说得是李德明李都监。”   苏油有些想笑又忍住了,李宪这娃估计也是多面人,在外朝官比如自己面前,那是一个柔顺,估计在内廷,也不是省油的灯。   想想也是,替赵顼掌握神机营的李都监,和临时挂个名头派出来打酱油的李都监,本就不在一个级别。   招呼孙能给陈昉上茶,程昉屁股挂着椅子边坐了,双手捧过盖碗。   苏油笑道:“不要如此小心,尊敬也不在面子上,你这个样子怎么揭盖碗?坐稳了,别一个晃荡摔了我的茶盏。”   程昉赧笑一下,这才坐好,揭开盖子湿了湿嘴唇,表示个意思。   苏油这才说道:“都监的名头我听说过的,河决枣强,酾二股河,导之使东的工程,是程都监亲抓的,以大木为锯牙架住决口,落竹石笼子以塞之。因功加带御器械。我记得没错吧?”   程昉喜出望外:“些许劳迹,辱大监清听。”   苏油说道:“内廷之中,难得有治水的专才,都监此来,所为何事?”   程昉说道:“不为别的,只为献策。”   苏油说道:“哦?愿闻其详。等等,孙能,将沈校勘制得的地图取来。”   孙能取来地图铺上,程昉一看都傻了:“这……这图从何而来?因何如此精准?”   苏油说道:“这个你就别管了,来,先说说你的想法。”   程昉这才指着地图讲解:“如今河决商胡北流,与御河合一,我们现在的位置在这里——乐寿埽。”   “乐寿其上,大监已经考察完成,其下则是南皮,沧州,清州,霸州,过独流东寨北寨而入巨马界河,然后从泥沽寨入海。”   “如果要重导黄河入二股东流,则御河必定浅淀,需要开浚。”   “大监你看,要是将葫芦河水道利用起来,自乐寿之东至沧州二百里,截弯取直,则可以缩短运路。自卫州王供埽导沙河入御河,则水力充沛,可广运路。这样便可以恢复御河运力了。”   这个想法不可谓不精妙,不过只是图上作业。   苏油问道:“都监,按照你的方案,黄河水道的一段,便会有葫芦河来取代,敢问葫芦河丰水季节,流量有多大?两岸堤坝有多高?河道有多深?离州府市镇有多远?黄河大水的时候,葫芦河河道能否容纳?如要改道,取直之后,能否就能解决泥沙淤积问题?如果能,需要什么方案?是束水冲沙,还是年年疏浚?如果不能,那这条水道能存在多少年?沿途农人,城镇前移,要耗费多少钱粮?工程要耗费多少钱粮,物资,人工?开挖土方多少担?耗时多久?是否能在水道存在这些年里赚回来?”   程昉傻了,知道束水冲沙这个办法的,绝对是老河务,他完全没有料到苏油能说出这样的专业词汇:“这,这个……还需要考察计量……”   苏油笑了:“如今队伍就在这里,都监只要说出想要哪些,我们就能给你测量计算出来。”   程昉脑门子上汗下来了,没想到遇到这么个什么都要用数据说话,动则可以问出这么一堆问题的领导,以往那种放任大言的办法完全行不通了,这……早知道不来了。   苏油见火候差不多了,这才说道:“回河之议,我原则不反对,不过到底能不能,你我说了不算,甚至宰执官家说了依然不算,只有老天说了才算。”   “我现在带领的这个小组,是测量含沙量,流速,和河沙淤积速度的,测量小组的上面,还有一个计算小组,他们会计算出按照现在的淤积程度,这条河道,多少年后还会重新淤塞,同时还要计算出,水流保持多大的速度,才上泥沙不至于淤积。”   “除此之外,还有测量各地高差的小组,考察历年各地水文的小组,考察各地人工力钱,消费情况,物资储备的小组……”   程昉小心地说道:“大监,这也太繁杂了吧?”   苏油说道:“数据不怕多不怕烦不怕杂,只怕不够精细。即使这样会耗费不少,那也比兴耗力役,然后被白白的冲走强吧?或者都监觉得,六塔河那样的灾难,我苏明润能够人头不失,你程都监也能抗住?”   程昉一张黑脸顿时变成灰色:“测量,必须仔细测量!”   压服了程昉,苏油点头:“那好,既然都监首肯,今日我便将条陈上奏,也请都监副署,我还要奏请都监与我一同考察河务,说实话,没有一个熟悉水情的老人跟着,我这心里也不落底啊。”   程昉顿时转忧为喜,苏探花喜欢推功那是官场上出了名的,夔州倒霉几十年的老判官都能给他奶成知州,这趟虽然兴致勃勃而来挨了一番敲打,最后结果居然没变,这也算是堤内损失堤外补了。   有了程昉这个老河务参与,苏油的船队进度果然快了很多,经验的帮助是非常大的,很多时候程昉提出经验做法,理工小组立刻加以考证,研究出里边的门道,然后便可以举一反三。   除了测量,苏油的事务还很多,包括赈济,仓储,军务,农耕,水利,经济,官员能力……都在其按察范围。   大宋河北边防线,从西向东,分别是真定府,定州,保州,广信军,安肃军,雄州,霸州,信安军,沧州。   多是军州,也是大宋唯一一处军人可以担任知州的地区。   内官地位比军人高,文官地位比内官高,有了程昉在自己面前点头哈腰做样子,地方上的知军,知府,表现得非常配合。   加上河北最高军事长官,缘边安抚使王临,是王广渊的弟弟,一门五进士,也是世家出身,和苏颂大苏小苏交情极好,见到苏油也就格外亲切。   和王广渊一直给英宗赵曙当秘书顾问不同,这娃也是文武兼资,还是罕见的左班转右班。   前几年契丹曾效仿大宋,刺两输人为义军,结果数万人越境跑来大宋。   地方将领怕辽国追究,请遣还,王临说道:“彼归我而遣之,必为乱,不如因而抚之。”愣是将这数万人给收了。   同时从其中筛选出可靠的十数人,发展成间谍,潜入辽国打听情报。   这样的文人才是苏油心目中最好的文人,两人那是相当有共同语言。   还有两个副使,那就是纯粹的将领了。 第五百二十九章 都是熟人   一个也是苏油的熟人,周永清,陕西名将周美的孙子。   诗书记载“自陕西用兵,诸将多不利,美前后十余战,平族帐二百,焚二十一,招种落内附者十一族,复城堡甚多。在军中所得禄赐,多分其戏下,有余,悉飨劳之。及死,家无余赀。”   周美儿子早逝,周美临死上表朝廷,以孙子为自己的继承人,朝廷加赐引进副使,秦凤路钤辖,驻扎在渭州。   周永清在谓州任上,看到兵士们虽骁勇但不懂阵法。于是采用唐朝李靖的兵法为式样,对部队进行严格的训练,使军容大为改观,战斗力大幅度提升。   苏油抵达渭州后,曾经研究过这种训练方法,并大加赞扬。   当然苏油心目中的战法和周永清还是有区别的,不过今后的枪械必须使用阵型,士兵技战术水平可以很快提高,但是令行禁止,列队操练攻击,这些就必须经过严格训练。   周永清的阵法,其积极意义就在这里。   当时周永清已经离任,来了河北,苏油给周永清写信,询问阵法详情细节。   有大佬垂询,周永清自然屁颠屁颠的接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没有想过会有什么好处。   数月之后,朝廷颁旨,命令全国各地的驻军,都要按周永清的练兵方式训练部队。同时加周永清为缘边安抚副使。   周永清这才知道,苏油将周永清改进过的阵图,详细绘图加上文字说明,一并报送给朝廷。而且重点说明,这不是自己的发明,是前任钤辖周永清之功,背着他向朝廷推荐了自己。   周永清接到朝廷敕告,热泪纵横。   以往的上司,夺下属之功为己功的多了去了,却从没有听说过还有追记离任之人的业绩,然后向朝廷报功的。   苏油将周永清的训练方法总结成教材,其中所耗费的精力,其实不比原创少上半分。   然而苏油的奏报里,没有提到自己一个字,前前后后都说是周永清所创。   一日之间,扬名天下尤胜祖辈,这就是再造之恩。   然而苏油与他之后信件来往中,从来都是只对业务问题进行探讨,态度还很谦虚,对于周永清的感谢之类,一句不回。   如今恩人到了河北,周永清立即派遣亲卫沿岸跟随,还不敢上船打扰,反正就是一直在两岸缀着。   开始苏油没在意,还以为是朝廷派来护送司马光的,直到从瀛洲出发,这支队伍还在,才知道时候保护自己的。   不由得感觉奇怪,赶紧派种谊一打听,方知是周永清的手下。   于是苏油让队伍的都头转告周永清,约他到雄州见上一面。   雄州还有一位缘边副使,王珪之子王光祖。   不过不是翰林王珪,而是泾原勇将王珪,绰号“王铁鞭”那个王珪。   王铁鞭战死好水川,朝廷录光祖为供奉官、合门祗候。   这娃的长项是“明于料敌”,就是情报工作抓得好,善于判断敌人的真实意图,大灾起来后,朝廷特意下旨雄州探察北境动静,就是看中他这点。   苏油的探测船队抵达雄州后,置办了一桌便宴,邀请周永清,王光祖上船饮酒。   周永清上船,对苏油纳头便拜:“侍制大恩,永清没齿难忘。”   苏油将周永清扶将起来:“言重了,这是为国举才,谈不上私恩,与你切磋阵法,我也收获颇多,不过因为渭州以防守为主,暂时还没用上。”   王光祖笑道:“探花郎渭州之战,那是以攻代守,赢得漂亮。县君一日逐敌百里,所向披靡,颇有北地将门女子的风范!光祖佩服!”   苏油说道:“她如今在瀛洲救治灾民,没能前来,来来来,我们入座细聊。”   和二人一起,所聊的自然就是军务,而且这军务,也与治河有关。   酒过三巡,苏油问道:“大宋与辽朝交好以来,北地兵甲,都是以安静为主,听闻保州以东,都是塘陂方田,平日里种稻,要求浅不能纵马,深不能行舟。”   “这点我就有些不明白了,我是蜀人,种稻是行家,稻田牛耕,亦过不了牛腿,否则施耕不利,要做到这么大片的区域水深刚刚合适,有些难为吧?”   王光祖和周永清都有些尴尬,周永清组织了一下言语:“不想对恩公隐瞒,黄河改北流以后,塘陂多为泥沙所淤积,如今深不过人腿肚,浅的那些……种麦倒是上等田地,阻挡骑兵,属于笑话了。”   苏油明白了:“因为预期到屯田大利,所以被你们隐瞒了,没有上报朝廷?”   王光祖脸一红:“不是不是……这不,刚刚改道,感觉还不稳嘛……”   这些地方上的小九九,苏油都懒得理会:“屯田也是办法,但是还是要奏报朝廷,那么多难民无处安置,这份独食,怕是谁都吃不成。”   “给你们提个醒,该上报赶紧上报,别忘了这次下来按察河务的是谁。”   司——马——大——光!没事儿都要弹劾人,没人弹劾就找皇帝茬的主,杀伤力那是杠杠的,两人立刻点头:“是是,是我们失计了。”   苏油又想起了《水浒》:“河北盗贼情形如何?”   王光祖说道:“雄州有一股马匪,头领绰号叫天佛,平日里劫掠村镇,杀伤行人,官军围剿,则遁入辽境,其余的……都是小打小闹,地方巡检就能处理,不劳大军出动。”   苏油摸着下巴:“遁入辽境啊……怎么有股阴谋的味道,焉知不是辽人扶持的?他们的军器,马匹,衣着如何?”   周永清说道:“也与燕代百姓无异,马匹来自辽境,自然精良,对了,他们善使弓箭。”   苏油立刻问道:“善使到什么程度?骑射会不会?回射会不会?精准程度如何?弓力多大?”   王光祖和周永清面面相觑:“回射是啥?骑射是会的,精准程度……三十步十拿九稳吧,弓力这问题,没有缴获,不知道啊。”   苏油喊道:“八郎,去船上箭矢与两位副使观瞧,不要弩的,要弓的。”   弓箭是船上小子们每日的功课,就连苏油都要练,君子六艺嘛。   很快弓箭取来,两人一看箭矢眼睛就亮了:“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眉山矢吧?”   苏油说道:“先别说这个,两位看看,盗匪所用箭支,重量,长度,大致与这里那种相当?”   王光祖取过一支,交给周永清,周永清点头:“大致与这支差不多。”   苏油点头:“两石四斗,这是军中好手啊。这个叫天佛和他那些手下,很有可能是辽国人!”   就在此时,一叶快舟驶来,船上快班斥候高呼:“王副帅可在?雄州急报!”   王光祖快步出舱:“给我!”   打开一看,对苏油说道:“侍制,契丹林牙萧禧,借口界河巡检赵用扰边,领兵四万压境,正在打造浮桥,意欲渡河。”   周永清站起身来:“恩公,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这就护送恩公返回大名!”   苏油说道:“四万人,是不是少了点?王副使,你怎么看?”   王光祖笑道:“侍制这是考较光祖了,彼所顾者,信誓也;其来,欲得赵用耳。避之则势张,不如不避。”   苏油又问道:“契丹方阵四万,而以单舟临之,可会不测?”   王光祖恨道:“此契丹故智,屡屡以边事相威胁,让我大宋让步。不过我乃武臣,外使交涉,非我其责,一切尚需侍制为主。”   周永清怒了:“王兄!北地辽人素无信义可言,万一恩公有所闪失,你我万死莫赎!” 第五百三十章 单舟对敌   苏油举手制止:“周副使言重了,苏油从来没把自己当回事儿,你们也别太把我当回事儿。王副使明于料敌,闻名朝中,我信他。”   “我是陛下亲点的巡按,断无临阵脱逃之理。再说事态紧急,不容周旋。”   “我这船满速之后,非你们的福式船可比,叫你们船上的军士上我的大船。小七哥,准备启碇满帆!八郎,一级战备!”   这艘船是眉山型,不过满载也能容纳上百人,而操控最少只需要六人就行。   苏油一声令下,船上十数名兵士和理工小组立刻行动起来,很快周永清和王光祖就发现,船舷两侧的那些木头柱子,嘁哩喀喳的配件套上去,很快就变成了一架架弩炮。   接着每架弩炮旁边,站立起三个人,一个藤箱,箱子打开,里边是十枚纺锤形的瓷瓶。   瓷瓶头子上有个小孔,小孔处是一个带螺纹的铜圈。   种谊开始分发一种蜡烛一样的小柱子给各小组,小柱子头上也有一个带螺纹的铜管套着,还有一个红色的矮圆锥型的头部。   小组中一人从腰间取下一个铁环,铁环上套着各种钥匙一样的工具,取出其中一枚,开始将小柱子放入瓷瓶,小心旋紧。   整个过程速度很快,悄无声息,两人的手下军士还没有全部登船完毕,种谊便过来一个立正:“报告,弩炮准备完毕!等待指示!”   接着张麒也过来:“报告!驾驶准备完毕,等待指示。”   王光祖急了,赶去船尾招呼自己手下兵士,这是拖后腿了。   苏油对种谊问道:“霹雳炮呢?”   种谊一脸倔强:“雄州河道之上,弩炮便可以做到全覆盖,用不着泄露霹雳炮的秘密给辽人!”   苏油点头:“好,凭此一句,记你一功,从现在开始,由你接手舰船指挥,军事方面,我只有建议权,没有决定权。”   种谊一拳头捶在自己右胸:“必不辱命!”   说完掉头去了。   这时军士终于上船完毕,苏油对张麒说道:“满帆,雄州!”   眉山型如今也换了铁管高桅,水手们摇动轮子,纵帆提升到桅杆顶部,接着调整方向,船身顿时被风帆拉得斜侧了数度,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势如奔马。   探测地点本来就在雄州境内,新河道上几乎没有船,眉山型顺风顺水,开出了六亲不认的架势,气势汹汹地朝着目的地飞掠而去。   王光祖和周永清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兴奋。   这是一日能呼应四百里疆域的神器啊!这特么比我们的哨船还快!   不到半个时辰,眉山型就驶过雄州,来到雄州东面一个渡口。   这里本是原来的界河——巨马河流域,如今已经成了黄河的一部分。   对岸一支大队人马正在扎营,不少工兵在打造浮桥,摆出一副准备渡河的样子。   王光祖看了部队旗号:“萧禧,辽国林牙,也是文武双全的老对手了。”   周永清极度愤恨:“就是这个人,兵不血刃,让我大宋失地数百里!”   周永清这么生气是有来由的。   仁宗末年,辽人在界河捕鱼,越界伐柳,与宋人起了冲突。   辽国派出萧禧,一边对河北实施军事压迫,一边向宋廷提出无礼的割地要求。   宋朝当时正处于与西夏人战争的弱势,态度自然是硬不起来,宋仁宗以“和好多年,不欲争竞”为由,与辽朝重新划定朔州一带的疆界,将朔州北面原属于大宋的地区让出,国界自六蕃岭南移至黄嵬大山北麓。   当时担任交换割地文书的使者,文臣是韩缜,武臣,朝廷本来指定的就是周永清。   周永清愤怒上表,坚决反对这一做法:“疆境不可轻与人,职守土,不愿行。”   但朝廷在主和派的把持下,仍然一意孤行。   周永清再次上章,力陈利害关系,不过还是没有得到采纳,朝廷要求他必须执行命令。   周永清一气之下,以母亲身体有病为理由,扔掉官帽,回到家乡去当起了农民种地去了。   此事过去之后,周永清才被重新任用,历任高阳关、定州、泾原路钤辖,最后到了河北。   坚决“不以地与敌”,这是周永清心中的武人信条。   这事情苏油也知道,拍了拍他的胳膊:“副使放心,这次辽人无能为力。”   周永清看着对方四万人的大部队:“就靠侍制这一艘船,怕是难敌四万契丹铁骑。”   苏油哈哈大笑:“铁骑是什么东西?能下水吗?”   王光祖也是哈哈大笑:“萧禧本来就是虚张声势,辽国大军出动,多则十五万,少则七万,四万怕是萧禧能够私下调动的最大军力,这人就是知我河北受灾,前来讹诈好处的,而且绝不是契丹朝廷的主意!”   苏油点头:“所见略同,如此王副使知道如何做了?”   王光祖笑道:“所有军士隐蔽,尽彻户牖,让契丹人将我们的船看个清楚。”   王光祖的儿子王襄也过来了,和种谊站在一起。   种谊见苏油无话:“打开窗户,临岸百步下碇,弩炮上机,做好发射准备!”   张麒摆动舵机,水手们松开帆轮的刹车,纵帆在重力的作用下瞬间落下。   帆船立刻失速,接着一个一百八十度灵活转弯,船头调向上游,惯性被水流抵消,接着铁碇一下,停得稳稳当当。   “好!”种谊还不知道张麒有这一手,顿时喝彩,这给他调整弩炮角度赢得了太多的时间了。   对岸的工程进度因为眉山型的到来被打乱,辽人的反应也非常迅速,号角响起,大队骑兵护送工兵们退后,留下一地的木头。   很快,岸上出现了一位身披铠甲的将领,一招手,身边立起了一支号旗,这是要求派出使节的信号。   苏油对张麒说道:“小七哥,去将我朝服取来。”   张麒大急:“少爷!”   周永清也是急道:“恩公,万万使不得。”   苏油笑道:“有什么使不得?有了这艘船,不管萧禧的战略意图是什么,都已经无法实现,浮桥在我们的弩炮面前,就是个笑话。”   说完看着对面的辽国大营:“他们太大意了,就算让它中军开花,也不是什么难事。”   种谊说道:“老师,我陪你去。”   孙能和王襄抢了出来,齐声说道:“我,我陪你去!”   苏油对王周两位副使说道:“萧禧是辽朝枢密林牙,你们级别不如,若是知道我在此而龟缩不出,一是落了大宋的面子,二来今后又可以作为借口。”   “我身上还有个职务,大宋枢密院副都承旨,倒是与萧林牙堪称敌体。所以这事情不是我与两位争功,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耳。”   说完对王襄和孙能笑道:“还真是将门虎子,就你们俩了!走,我们去辽营走上一遭!”   一叶小舟,送苏油三人朝岸上驶去,王光祖看着苏油紫袍幞头的背影,对周永清说道:“老周你命苦啊,晚离渭州一任,大破谅祚的功劳,搞不好就落到老弟你的身上!苏侍制这等胆识,就算在手底下当个指挥,都直他娘提气!”   周永清一肚子没好气:“都怨你!不阻止恩公,还暗地怂恿,要是所料不准,休怪我不认老兄你这么多年的交情!”   王光祖大大咧咧:“你放心,老子亲儿子还跟在侍制身边呢。那萧禧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我前去他还能一刀砍了,苏侍制出马,他老小子绝不敢轻举妄动!” 第五百三十一章 打嘴仗   小船靠岸,苏油摆足谱,让孙能王襄搀扶着下船。   辽军那名将领没想到船上过来的是一位紫袍宋官,这就是三品以上的大佬,起码与自己的统帅一个级别,不由得大惊,屁滚尿流地赶去汇报去了。   辽军的军制其实很奇葩的,苏油来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年,对西夏和辽国两大对手都在研究,然后啼笑皆非地发现,辽国的军制,其实比西夏要烂得多。   一句话就是容错率极低,只能以多打少,还许胜不许败。   “敌军既阵,料其阵势小大,山川形势,往回道路,救援捷径,漕运所出,各有以制之。   然后于阵四面,列骑为队,每队五、七百人,十队为一道,十道当一面。   各有主帅。最先一队走马大噪,冲突敌阵。   得利,则诸队齐进;若未利,引退,第二队继之。   退者,息马饮水料。   诸道皆然。更退迭进,敌阵不动,亦不力战。   历二三日,待其困惫,又令打草谷家丁马施双帚,因风疾驰,扬尘敌阵,更互往来。   中既饥疲,目不相睹,可以取胜。   若阵南获胜,阵北失利,主将在中,无以知之,则以本国四方山川为号,声以相闻,得相救应。   若帝不亲征,重臣统兵不下十五万众,三路往还,北京会兵,进以九月,退以十二月,行事次第皆如之。   若春以正月,秋以九月,不命都统,止遣骑兵六万,不许深入,不攻城池,不伐林木,但于界外三百里内,耗荡生聚,不令种养而已。”   僵化呆板,远不如西夏灵活机动,战法多变,技术兵种全面。   比如萧禧如今四万人临河,王光祖就对他的意图一清二楚。   苏油摸了摸鼻子,妈蛋可就是人家这样的渣部队和战法,就能把大宋打得哭爹喊娘。   只能说明大宋军力更特么的渣。   辽军那名都头明显被紫袍给整懵了,忘记了招呼其他人看好苏油,也没有叫苏油在原地等着,于是苏油对孙王二小狡黠一笑:“走,我们去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两小摩拳擦掌,兴奋得不行:“好!”   大步来到营帐前,就见辽人正在忙碌地撤除之前的布置,搬走帐边的幕帐,刀斧手们正在撤退。   苏油笑嘻嘻地看着这热闹的场景,刚刚那员副将一扭头,看到苏油已经到了帐前,一副吃瓜看热闹的样子,不由得吓了一大跳,噗通一声向一位将领跪倒。   那员将领带着青罗泥金斗笠,见到宋人官员如此年轻,不由得也是惊疑,温言安慰了副将两句,向苏油走了过来。   什么帐外安排刀斧手之类,那都是吓唬大宋地方将领用的,真到了紫袍级别,那就上升到了国家外交层面,再安排这些花招,只会惹来大宋笑话,因此辽人才忙着更张。   辽人的狼狈,让两个小的在后边掩嘴偷笑,辽人大将也有些尴尬。   苏油主动微笑拱手:“萧林牙,久仰了,大宋枢密院副都承旨,翰林侍讲苏油,前来造访。”   那大将正是萧禧,哈哈一笑:“没料到宋朝三品大员光降,一番造作,倒是萧禧小气了,便请苏承旨请帐内叙话。”   两人入帐坐定,萧禧说道:“苏承旨大名,我也听闻过,大苏先生最近可有大作?”   苏油说道:“大苏在眉山守丧刚结束,近日要启程回京,路上应该会有不少作品。”   苏轼的文名如今已经开始显耀,朝廷准备召他参与明年的科举考试评卷,已经和苏辙一起从眉山启程。   萧禧又问道:“听闻承旨在渭州大败夏朝毅宗皇帝,承旨家县君善行雷法,诛杀了八名铁鹞子队正,使之溃不成军?”   苏油笑道:“这就是以讹传讹了,我家娘子是将门之后,也是听闻我被谅祚大军围困,急了眼了,这才带领渭州乡勇冲击谅祚中军,侥幸成功而已。”   “铁鹞子队率,四人是死于之前战场攻伐,四人是遭遇突击不及披挂,被我娘子捡了便宜,哪里有传言中那样夸张。”   萧禧这才说道:“寻常女子,能阵斩四名队率,那也了不起,传言也有传言的道理。”   苏油说道:“这些都是萧林牙从哪里听来的?”   萧禧说道:“多是道听途说,不过你族兄苏翰林,访辽结束后,还是我一路护送到南界的。”   苏油拱手:“原来如此,族兄一路多蒙照顾,多谢林牙了。”   两人喝茶聊天,其乐融融,完全没有帐外大军压境战舰戒备,一不留神就要打起来的模样。   苏油招呼孙能送上一个包裹:“初次见面,这是私礼,昔日里吴魏相争,陆抗羊祜,不废私交。些许家乡土产,不成敬意。”   说完将盒子打开:“这是故乡黑茶,名为‘小金沱’,甚得吐蕃西夏人喜爱,大抵是因其地苦寒,小金沱茶汁浓郁,加入牛羊奶中,滋味格外不同。”   萧禧笑道:“多谢承旨,其实要送礼,将贵朝界河巡检送来,让我明正典刑,那样才好。”   苏油笑道:“林牙失虑了,夫礼者,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也。”   “我朝赵用,遵照两国合议,禁界河捕鱼,驱逐贵朝刁民。和议文本,就是天经,巡查界河,就是地义,驱逐刁民,就是约束民行。”   “赵巡检所为合情合理,我回去还要好好奖励,何来罪过之说?”   萧禧不豫:“承旨强词夺理,赵用手段粗暴,焚毁我朝子民渔舟,使之失了生计,本官为民父母,自要来讨问一个公道。”   苏油打岔:“等等,什么舟?”   萧禧顺口答道:“渔……”   说到这里自己也哑了。   苏油故作惊讶:“界河之上,还有这东西?两国议本上写得清清楚楚,界河禁止打鱼。我大宋一直履行得非常完美,难道贵朝约束不了民众?那赵用不但是为了大宋,还是帮了贵朝啊。”   萧禧冷笑道:“承旨,虽然我对苏使节,大苏先生,还有你,都非常钦佩,但是事关国事,不用插科打诨。如今四万大军临河,不交出赵用,我当自取。”   苏油哈哈大笑:“说这些就太无聊了,如之前那般谈论风月多好?林牙啊,四万大军临河原来是为了抓宋人的?不过大河改道断绝南北,天意如此,切莫倔强啊。”   萧禧言道:“我军已在打造浮桥,转眼便要进入雄州,到时候,就不是交出一个赵用那么简单了,无怪言之不预。”   苏油摇头:“萧林牙,知道我苏家最大的本事是什么吗?不是文学诗词,不是外交机锋,而是蜀学的根本,理工。”   “浮桥这东西,须得先遣人过河,拉设绳索,然后系船架板,方才得成,没有只在一头热闹的。”   “如今既然我都来了,雄州就已经有备,林牙的浮桥,还架得成吗?不要开玩笑了,来,喝茶喝茶。”   萧禧有些语塞:“如果赵用不至,那承旨也就不用回了,便在我帐中做客,等待消息如何?”   苏油摆手:“那不行,官家命我按察河务,这还要急着测量勘探,回瀛洲向司马学士汇报呢。要没有萧林牙这趟旅游,我现在都过了雄州,考察海口去了。些许打鱼摸虾的冲突,几下将事情说完,就不打扰林牙的游兴了。”   萧禧大怒:“苏油!敢如此轻视与我,这是有恃无恐吗?!你凭什么?!” 第五百三十二章 连消带打   苏油笑嘻嘻地说道:“林牙莫要这么大脾气嘛,大家都是斯文人,道理讲清楚不就是了?”   “首先,辽人在界河打鱼在先,过错不在我方,界河巡检赵用无罪。”   “大河改道,雄州有备,贵军已然不能渡河,林牙要实现战略意图,只能看今年黄河是否封冻。这是其二。”   “林牙要将我留在这里,那就是违背了两国外交礼仪,事情就闹大了。”   “林牙啊,辽朝军法,边臣聚兵六万,只能抄掠,不能深入过三百里。如今兴军才四万,说明林牙也是一时起意,意图讹诈边臣而已。”   “既然已经被识破,加上天决黄河,再要固执己见,那就没意思了。”   萧禧冷笑道:“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要是我偏偏要固执己见呢?”   苏油放下杯子:“要是林牙非要不讲道理,那我也就只能不讲道理了。”   萧禧都气笑了:“如今承旨已然自投罗网,怎么着?还能安然走出我四万大军的营寨?”   苏油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便请林牙出帐,我与你看场戏法如何?”   萧禧起身:“我不信你家娘子有飞天遁地之能,还能飞过来施展雷法!”   苏油也站起身来:“走吧走吧,看过就知道了,很壮观的。”   两人出得帐来,苏油一指大营后山口一块巨石:“林牙,且看哪里。”   说完一挥手。   舟船之上,种谊正拿着双筒望远镜观察辽营,见状喊道:“二号目标,标尺六十五,满弩,三斤标称弹,放!”   大船上“嘣!”“嘣!”几声连响,萧禧就见到数件白色带尾翼的古怪物事高高抛起,然后从大营上方掠过,接着在下落过程中变得稳定,朝营后的大石落下。   “轰!”“轰!”“轰!”   一连串的剧烈爆炸,将草皮,碎石,泥土翻起数丈高,从谷口到大营,山谷山谷形成一个喇叭型,声音经过集中放大之后,声势异常骇人。   营中都是骑兵,马匹顿时炸锅了,四处奔散,军士根本喝止不住。   浓烈的硝烟味道沿着山谷飘向河道上方,高高的烟尘住遮盖了巨石的身形。   苏油挥了挥手,咳嗽一声:“林牙,可还看得?”   萧禧看着大营里一片混乱,强作镇定:“这……是何物?”   苏油好整以暇地说道:“今年元宵节,官家驾临宣德楼,与官民同赏天空焰火,五色灿烂的焰火,贵国应该有耳闻吧?”   “既然能施之于数十丈高空,那就更加容易施加与地面,这不是自然之理吗?”   萧禧脸色有些发白,苏油继续加码:“苏油如果不是出于至诚,为了两国交好而来。只需今晚夜中驾船潜至,将之施放林牙中军大帐,林牙会是什么后果?”   萧禧脸色又白了一分。   “不过那样事情就大了,不管你我,任一伤损,两国必然战事大起。”   “所以,还是大家喝茶聊天比较好,是吧?”   “对了,这东西,叫震天雷。看,孙能手里还有个便携式的……”   萧禧也是光棍,叫来副将:“将人马撤离谷口。”   副将大急:“那林牙你……”   萧禧说道:“大宋苏探花都信不过?我在此陪客,赶紧自去!”   副将匆匆走了,萧禧才施礼道:“苏承旨宅心仁厚,萧禧多谢了。”   苏油说道:“我此次任务在河工,刚刚说了,几下料理完此间,还要继续考察。”   “萧林牙擅兴大军,劳而无功,接下来怕是不好向朝中交代。唔……既然大家已经是朋友,我再送一件功劳给林牙,如此便无碍了。”   萧禧再不敢小视苏油,恭恭敬敬地拱手:“承旨请讲。”   苏油淡淡地说道:“黄河决口,界河舟船尽皆翻覆,叫天佛被隔绝在南岸,无法返命,要不我知会雄州知州,安抚副使王光祖一声,给你送回来,你这次行动就算是成功接应他返辽,无过有功,如何?”   萧禧表情就跟见了鬼一般:“什么叫天佛……我,我不知晓……”   苏油说道:“哦?叫天佛乃大宋雄州境内一股悍匪,骑射精良,用弓两石四斗。抄掠之时,军一名,打草谷家丁,守营铺家丁各一名。”   “人马备铁甲九事,弓四,箭四百,长短枪,骨朵,斧钺,小旗,火刀石,马盂,石料,毡伞,糜马绳两百尺。”   “这要不是差了金鱼符,我还以为就是林牙手下的捉马精锐呢,既然不知晓,那我回去就严命雄州,剿杀了完事儿。”   萧禧赶忙制止:“别别……承旨,听你所言,的确像是辽军游勇,这个,这个……橘生淮南淮北,其性不同。要不,将他们驱赶回来?要真是辽人侵犯宋境,我一定严加惩办!”   苏油这完全就是诈萧禧,他对那什么叫天佛的信息,其实仅仅来自从其用箭得到的推断,不过添油加醋将辽人军制附会上去,如今看来,欺诈成功。   苏油笑道:“林牙还真是处处为国相争,说起来大宋在南,辽国在北,橘子只有在你们那里才长不好,这比喻不恰当。”   萧禧满脸通红:“忘了苏侍制是宋朝探花,名次比大苏先生还高的。”   苏油说道:“不提这个还是好朋友,提起来就伤心,文章都荒废好久了……那就这样,五日之后还是这个渡口对面,夜里会有三艘大船,可以供人过河。”   “不过马匹怕是只有留在南岸了,这个还请林牙你多担待,咱们这算以船换马。”   萧禧将头上所戴青罗泥金笠取下来:“便请侍制以此为信,或者他们看到辽朝衣冠,便起了思乡的兴致,自己就回来了,不劳征剿。”   苏油笑道:“好,如此方是好聚好散,那就请萧林牙送我们到河边登船吧。”   《蜀中杂记》:   “元年,河决。以界河巡检赵用唐突,契丹萧禧率四万众临河,且造桥具,实以相胁也。   时油按河至雄州,乃携二从赴禧营,以言语折之。   萧禧遽挥兵去,且付所戴青罗泥金笠以为信。   时已有诏罢光祖矣。   油回,荐光祖,永清。   枢密使吴充曰:‘非光祖明于料事,以身阻之,又使子冒白刃从油取约,则事未可知。宜赏而黜,何以示惩劝?’   乃除真定钤辖。”   ……   五日之后的夜里,一支百十人的队伍来到雄州城外。   雄州大门紧闭,城外没有灯火行人。   码头边的沙滩上,果然停着三艘木船。   一个头目模样的人派出三人前去查探情况,很快回报送来:“指挥,正常。”   那指挥啐了一口唾沫:“招呼兄弟们上船!过河!”   船至中途,指挥回望了一下黑黢黢的雄州城,又看了脚下滔滔河水,胸中的郁气难以抒发,抽出长刀在船帮上一通狂砍:“这直娘贼的黄河!林牙数年筹谋,毁于一旦!毁于一旦——”   一名参军说道:“这苏探花真有通天彻地之能?他怎么就知道我们是辽朝军队?”   指挥恨恨地说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不过宋朝北境虚实,已尽在兄弟们心中,总有一天,我们还会杀回来的!” 第五百三十三章 看图说话   和辽人打了一场交道,解决了雄州危机后,苏油给司马光报告了情况,便继续带领着探测组行动了。   这个河情考察又进行了一个多月,派往河北各地的理工小组重新在瀛洲汇集。   接下来就是繁杂而艰难的统计计算工作。   不过这事情交给了沈括和陈昭明,沈括还要绘制出整个河北黄泛区的精细等高地图。   而司马光和苏油,在整理地方水文史料的同时,司马光还要督促河北冬麦赶种,苏油则要督促推广以工代赈方案。   到十一月底,诸多工作算是见了成效,整个河北,受灾十余个州,所赖调运及时,司马光和苏油督促得力,没有造成大患。   不过要恢复旧状,需要等到翻年六月麦熟之后。   而且黄河新决改道,以往的治河工程几乎全部作废,新工程刻不容缓。   赵顼已经不能等了,让司马光,苏油立即返还京师。   于是两人只好带领工程队伍从水路返回,在船上继续工作。   一路风尘仆仆,回到京城,已经过了二年大朝会之期。   但是重臣返京,还携带着河北民情,政情,河情,军情,赵顼下旨,奏景阳钟,群臣入朝,再起大议。   司马光和苏油,在朝中的力量合起来,对如今朝堂格局已是了如指掌。   苏油甚至对赵顼有一种怀疑,将司马光派出去巡河,是不是一种刻意的安排,好准备王安石上位。   毕竟两人都是翰林学士,每每议论相左,要提一个,那就必须压一个。   是的,出去仅仅数月,王安石对赵顼的影响力便已经大增,最关键的是除了富弼,韩琦等几个老臣,所有人都对王安石充满了信心和期待。   甚至富弼还亲自以长者的身份劝苏油要和王安石配合,这是虽然有疑虑,但是还抱着侥幸。   在这样的大前提下,苏油也就只有闷不作声,先保全自己再说。   大朝会上,司马光奉上厚达三十卷的《河情咨要》:“陛下,这是臣与苏油数月来的考察,另外还有沈括,陈昭明所制的《北流图经》。经我们考察,如今东流故道已然淤塞,二股河容积不足疏导洪水,因此回河之议,再不可行。”   此论一出,朝中顿时大惊。   回河的坚定支持者宋昌言这段时日正在游说王安石,且王安石也已经原则同意,还准备将此作为自己就任参知政事的第一桩实务,抓出成绩。   现在司马光说回河之议已不可行,就是彻底推翻他一直的坚持。   于是出列:“屯田都监内侍程昉,前与臣议,持回河之说,如今上奏,从司马学士和苏油之议,是前后不一,邀媚权贵,乞陛下斥之。”   苏油差点气了个倒仰,老子才三品,“宁登瀛,不为监”,是朝官里最苦逼的判将作监,怎么就成权贵了?   出列道:“程昉前持回河之议,是因为手里数据不准确,思虑不精细所致,陛下,臣请让沈括展开地图,便于一一解答群臣疑惑如何?”   赵顼其实心中也是希望回河的,大河改道,怎么看都是君王失德,令其重回故道,算是有个交代。   如今考察一番回来,竟然是这么个结果,心中不免大是失望,也想知道究竟,于是说道:“准奏。”   巨大的地图展开,群臣这才发现,这张地图的价值,不是以往那种粗略地图那样简单。   图上用浅蓝色标注出河道,海域,四种颜色标注出各州府地域,从海岸线起,一圈圈的等高线,可以看出山川走势,地理高下。   各处地名标注得十分周密,此外还有各种符号。   地图左下角,有符号图例说明,地图外围,还有黑白交隔的比例尺,还有纵横的经纬线。   苏油说道:“因为时间仓促,地图工作做得不细,尚显粗糙,不过已经能看出个大概了。”   群臣差点被雷得倒仰,这还叫粗糙,那以前的虞部官员都别活了。   苏油从地图下方的卷轴中抽出一根长长的尖头木棍,群臣脑门又是一阵黑线,都说苏明润精细,如今算是领教了。   苏油指着地图说道:“陛下,宰执,各位臣僚请看,地图上这条河道,是商胡决河之后,自魏之北,至恩、冀、乾宁入于海,是谓北流。”   “而这条河道,是嘉佑八年,河流决于魏之第六埽,形成二股,自魏、恩东至德、沧,入于海,是谓东流。”   “宋昌言之策,乃于二股之西,置上埽,擗水使令其东流。”   “俟东流渐深,北流淤浅之后,即塞北流,将御河、胡卢河,从黄河中分离出来,下纾恩、冀、深、瀛以西之患,如此即可恢复黄河故道,使御河漕运重回旧观。宋副监,是这样的吧?”   宋昌言正看着地图沉思,闻言才恍然抬头:“对,是的,苏案判,从图上来看,此议并非不可行啊。”   胄案还要负责河渠事务,宋昌言对苏油,便以这个职务相称。   苏油说道:“这个方案看起来是不错,但是经过仔细测量之后,我们发现,有巨大的风险。”   “大家看此处,这种线条,我们称为等高线,以海平面为基,每五米高度,连成一线。”   “地点距离海平面的垂直高度,我们称为‘海拔’,这里,是二股河入口,魏州第六埽的海拔,这里,是魏州北部,商胡口的海拔。”   “两者相较,二股河入口处,比商胡口高出了三米,啊,就是差不多一丈。”   “别小看这一丈,如果决口四十步,大家想想会是多大的水量?何况要让其成为阔达两百步的河道?”   “经过我们计算,二股河河道,最多能容纳黄河四成水量,如果按照宋副监的方案,需将二股河现有河道冲刷下去三米的深度,方与商胡口相当!”   宋昌言说道:“束水冲沙,古已有之,如今汴渠维护,四百里皆用此法。冲下去三米,啊一丈,又有何难?”   苏油说道:“旧沙未尽,新沙又来,如今黄河中下游含沙量,已达百分之四十四!”   此语一出,朝中又是一片哗然,这数据太可怕了。   苏油让侍从取来三支玻璃管:“大家也不用太过惊惶,请看,这第一支,是从汴京采集的水样;第二支,是商胡口采集的;地三支,是海口采集的。”   “其实百分之四十四的泥沙,并非都不能被冲入大海,其中差不多一半的细沙是可以入海的,剩下的粗砂,才是导致黄河淤塞的罪魁祸首。”   就听大殿中松了一口气的声音响起,毕竟黄河就在汴京边上,也不是没有决口过,要是百分之四十四的泥沙全淤积下来,那还得了。   苏油继续说道:“泥沙淤积的程度,还与水流缓急有关,而水流缓急,又与落差有关。”   “商胡口和二股河海拔高度相差不大,因此河道越长,流经的坡度就越缓,相同深度和宽度下,水流速度就越慢,这个道理大家都应该明白是吧?”   朝臣都是进士出身的聪明人,这个道理还是容易相同的。   苏油说道:“从地图上看,也是如此,黄河此次决口改道,就是选择了一条更容易走的通道,改道后的河道,比原有河道短了百里。”   宋昌言说道:“但是这些还是可以通过束水冲沙解决,通过二股河逼窄河道,一样可以加快流速,避免淤塞。”   苏油笑道:“宋副监是钻入牛角尖了,既然旧道可逼,那新道,不是一样可逼?”   说完一指地图:“这里,从乐寿到清州,有一条笔直的水道,在此处按宋副监所说之法,还可以缩短河道数十里,减少这一段泥沙淤积的可能。”   宋昌言顿时语塞。 第五百三十四章 刮目相看   王安石说道:“明润,宋副监之法,除了考虑治河本身,还考虑了防辽,屯田,役工,要是按北流说,这段新河,还要重新修造河堤,工程量浩大,而且能够保证它不继续淤塞?”   苏油拱手道:“学士,今年之所以决堤,参考历年水文资料,乃是因为遭遇了二十年一遇的大水。”   “也就是说,我们如果在新河两岸修造堤埽,理论上,可以有二十年时间从容布置。”   “而二股河目前容量,只能容纳黄河三年一遇的洪水,就算仅用于分流,也只能支撑四到五年,如果完全堵死北流,那么最多五年之内,大洪水一到,二股河容纳不下,河水倒逼,上游必决!”   王安石心中砰砰乱跳,这是一个他没有考虑到的问题,甚至是历届河工都尚未考虑到的问题:“数据何来?”   司马光从《咨要》中翻出一册:“陛下,介甫,这是我从各处地方水文中摘录的历年河情资料,明润将之化为了标准涨幅,制成了表格,一目了然。”   王安石取过来翻看了一下,他也是绝顶聪明之人,只翻了几页关键数据,便闭上了双眼:“兹惟艰哉!”   这是《尚书·汤誓》中的一句。   苏油拱手道:“知之非艰,行之惟艰。不过居上克明,为下克忠而已。油取其易,诸公勉其难。”   意思是知晓道理不难,实际操作起来才是真正的艰难,唯有居上者保持清明,为下者务必忠勤。最后表示容易的我已经做了,难的就必须依赖诸位大佬了。   这是同样以《尚书》相答。   王安石睁开眼:“明润治《书》,也算有得,如果持北流论,河北漕运,如何解决?”   苏油暗自松了一口气,王安石在真实历史上,是坚定的回流论者,而且他的坚持不是一次,而是屡次溃坝屡次修建,就连皇帝都不再支持了,他都继续又搞了两次,但是最终迎来的,还是失败。   如今这执拗得难以理喻的人,也不得不在详实的数据面前低头。   苏油赶紧说道:“北流并非无法行船,除了洪峰和封冻期,北流还是可以行船的,还有,河北粮食并非一定要从汴京周转,其实完全可以从江淮两浙海运北上!”   “漕运之弊,在沿途克扣,如今两浙路的新型帆船已经试制成功,并且试航了朝鲜和日本。”   “船只在夔州型的基础上做了放大,减少了长度,增加可宽度,前后采用海船样式进行了加高,以抵御浪涌,试航数据显示高桅纵帆加三角帆设计,非常适应海况。”   “陛下,相公,学士,海运还有一个好处,锤炼水师。”   “此次雄州危机,萧禧四万大军压境,被我劝回,不是因为我有多大的本事,而是因为一艘装备了弩炮的眉山型纵帆船压阵,加上黄河新决,他们没船!”   “陆战我朝对于辽人并无优势,但是如今有了新黄界河,只要打造出一支大小船型搭配得当的水师,至少从海口到巨马河中游的安肃军,我们将获得巨大的防御优势!”   “新河后方,那些以前作为防御骑兵的陂塘,据臣考察,大部分已经被填淤成了良田,正好用于安抚难民,官府组织授田开发。”   “陛下,相公,学士,凡事有一利则有一弊,但是反过来理解亦然,只要我们找对方法,化解不难。”   “回河之议,其一个巨大的观点,就是能够利用北流淤积的大量土地,但是我想问,难道不回河,这些淤积的土地就不能利用了吗?”   吴充是枢密使,多从军事角度考虑:“明润,照你所说,要是黄河继续向北改道,改入辽境,我朝当如何处之?”   苏油拿教鞭指着地图:“枢密请看这些等高线,新河以南,比较稀疏,而新河以北,则比较密集。”   “这说明新河以北地势海拔升幅叫南岸为大,也就是更加陡峭,地势颇高。”   “也就是说,这里其实是黄河冲积扇的北缘,当不至于再入辽境。”   富弼之前一言未发,如今也参与了进来:“这工程量……之前受灾和救灾,河北物资工料,消耗了不少,七州十几年囤积,一朝荡尽啊……”   苏油用教鞭一指梁山泊:“相公,要救河北,只靠各地输送,那是不行的,最好的办法,是使其自给自足。”   “郓州附近,有煤,有铁,可以炼铁。还有大量水泥用灰岩,可以烧造水泥。”   “有了这两样东西,可以预制工件,然后利用水力送至河工地段,省时省力。”   “自古河北临海之地,就有不少盐场,春秋齐国赖以富强。”   “有了水泥,机械之助,我们可以扩大盐场,让河北也成为大宋的重要产盐区,向外换取军资钱粮,成为一个新的经济圈。”   富弼问道:“这些你都考察清楚了?”   司马光又从《咨要》里边抽出一卷来:“陛下,相公,这是咨要里关于河北民情物阜的调查情况,臣在郓州做过通判,但是只注意了农桑,忽略了这方面,此番调查,郓州铁冶有小商十三,大商二,用松炭方炉炼造铁,年供榷费不下万贯。”   “煤尚未开发,多是矿地周边村镇,捡拾后作为家用,明润所言,俱是考实之情。”   “至于水泥,明润说的那些,臣愚钝,不明其理,不敢妄言。”   吴充呵呵笑道:“这个我倒是知晓,平夏城,甘谷城,还有种谔戴罪立功修造绥州城,都是用这个什么……水泥敷造的,这东西调制初期如泥浆一般,半月之后坚逾磐石,相当于将土城化作石城,且工期比以前快了不止一倍,搞了西夏人和青唐蕃一个措手不及。”   苏油对赵顼拱手:“陛下,此次黄河改道,实则是将天险北移,推进到了边境,让我们可以利用水师之长。”   “之前我曾经劝过陛下,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筋骨,饿其体肤,于国亦是如此。”   “只要我们熬过北流新河初期造成的灾难,然后治理,未尝不得其利,就是明证。”   “要消除河害,根本在于治淤,这是一个长期,缓慢的工程,但是我们现在有了新河,就有了充裕的时间。”   “第一步便是五年之内,利用新河稳定期,抓紧巩固堤岸,研究束水方案。”   “其后五年,兴造水利工程,引渠分水,灌溉良田,同时利用枯水季节,沉积水泥构件,石笼,修造束沙堤,供来年洪水刷深河道。”   “再其后,修整汴京至河北段,如果国情允许,在上游考察,根据河沙含量品类,找出上游沙区,广植植被,利用根系固土固沙。”   “陛下,根据我们调查,黄河沉寂千年后,如今又进入了河害高发时节,水害年岁,比汉唐发生了一个猛增,但是只要找对方法,有计划有步骤的坚定不移,黄河终不能成为大害!”   接下来群臣纷纷提出疑问,苏油一一予以解答,资料非常详尽,方法非常科学,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甚至一些提出问题本身的大臣自己都没有想到的问题,都被苏油引申开去,比他们考虑得全面得多。   蜀学的精细纯三招,在这次事务上大放异彩,也让群臣对苏油的能力刮目相看。 第五百三十五章 皇后管内库   看着对群臣事无巨细耐心解说的苏油,赵顼此刻的心中简直可以用感激二字来形容。   黄河改道,天险北移,虽然暂时为害,但是无形中加强了河北防御力量,还淤积出大片沃土,害利短长之间,潜移默化,就是人力可及可为之处!   苏油这套说法,将他从君王失德上天惩降那套说辞中解脱了出来。   不是从台谏御史宰相执政给他的压力中解脱了出来,而是从自己内心深处的畏惧里解脱了出来。   呼,束缚顿去感觉,真好!   然而司马光不会让他轻松的:“陛下,纵观历史,今日河害,乃是唐末至今,施力不到造成的积弊,要拨乱反正,非一日之功。”   “日销日毁,终成大患,如今便需日勤日积,将之纠返,纵不见大利,亦将造福于后人。”   “是曰日惕,是曰日新。而不是听说变在十年之后,便可于今日懈怠。”   赵顼手心又开始出汗了,肃容道:“学士之言为是,有学士在侧,我就不易犯错。”   说完又眼巴巴地看着曾公亮富弼和王安石:“大家还有什么疑问吗?《咨要》所议,如何?”   然后就见苏油举手,赵顼问道:“明润还有解说?”   苏油哑着嗓子:“水……水……”   群臣这才失笑,从上朝一直解说到了午时,是该有些渴。   赵顼挥手让内侍送上茶水,富弼才说道:“司马学士与苏明润的《河情咨要》,为前世所无,很多疑问,臣是如拨云翳而见清明。诸多争议之处,如今看来,皆落到了实证之处,堪称治河的依据和纲要,臣认为所议当行。”   吴充拱手,然后一指地图:“臣附议,此外,臣请将此图刻本,枢密院今后尚有大用。”   苏油心提到了嗓子眼,端着茶杯看着王安石。   就听王安石从容言道:“至此臣无异议,苏明润此次巡查,摸清了河北的实情,详情。大方向既定,具体到治河举措,尚需请陛下下诏,命诸路建言,博采众议。”   苏油终于松了口气,有拗相公将事情朝着正确的方向努力,今后的河务,就不劳他操心了。   都水监丞李立之、提举河渠王亚,本来就持北流之议,如今苏油证明了他们的正确,自然大加拥护。   都水监丞宋昌言,河北屯田都监内侍程昉本来是主张回流的,可程昉跟着苏油实际考察之后,一项项数据证明了回流的不切实际,现在改变了主张。   和将来吃剑相比,还是改变主张比较划算。   宋昌言独木难支,而且苏油替他说话,之前的两议其实不怪他们,因为此次测量,动用了大量的新式测量工具,统计方法,动用了大量的数学人才,历史专家,以前的都水监,河渠司,屯田都监,都没有这样的手段和办法,因此出现误判是难以避免的事情。   不过亡羊补牢还不晚,此次的各种测量设备,水尺,经纬仪,流速仪,降水测量仪等,需要赶紧给都水监配置起来,水文报告,要形成具体条例,格式,每年收集汇总,以便掌总河情。   这些东西,的确都是神器啊,好多还是透明玻璃制品,精贵着呢。   这等于是给河渠司和都水监争取到了事权,接下来肯定要追加经费,等于板子没有打下来,果子却发了下来,宋昌言再要反对,回去就要被同僚骂不上道。   河防之议,到此基本形成定论,如果拿不出苏油这么详细的考察报告,回河派的声音就响不起来了。   散朝之后,苏油和司马光被赵顼单独留下说话。   代天巡按,民情灾情军情,不适合在朝堂上公开讨论,只能私下里汇报。   听闻两人在河北推行李肃之以工代赈之法,以及富弼赈灾成例,如今大致平息灾患之后,赵顼叹了口气道:“原来并非没有办法,而是不知。学士,明润,这次辛苦了。”   两人连称不敢。   赵顼又说道:“我听先帝说过,太宗时,内藏库中的财货,每千计用一牙钱记之,名物不同,所用钱色亦异,只有太宗知道真实数目。皆匣而置之御阁,以同帐籍参验定数。”   “晚年曾经出其钱向真宗展示,说道:‘善保此足矣!’”   这事情连司马光这样的历史学家都没有听说过,和苏油面面相觑,不明白赵顼什么意思。   赵顼又说道:“胄案,将作,举行新法,所皆便宜,而皇宫内藏库籍,徒具文具而已,财货出入,略无关防。”   “明润清理两处库藏,废物皆得利用,且增值二十万贯,而内藏库此前尝以龙脑、珍珠鬻于榷货务,却不上账务,亦不钩考。”   “置库百余年而无编阅!这怎么能行?我想清点内库!”   司马光看着苏油,意思是这事情跟我完全不懂,看你的了。   内藏库是皇帝的小金库,是归内廷掌管,苏油当然不想惹这个腥臊。   清理计司,那是为国家考量,皇帝的小金库关我屁事儿?!   想了一下说道:“陛下,臣管理将作,其中也有不少内作坊,这些作坊如今已用新法料理得当,不过每年的利润是如何上缴到内藏库,这不是臣的职责范围。”   赵顼跟苏油说话可不像跟别人那么客套,从称呼上就能听得出来:“明润,不论是不是你的职责,现在不是问策嘛!”   苏油脑袋摇得呼噜呼噜的:“这是陛下的家事,外臣怎么好干预?反正臣在家中都是不管账的。”   赵顼又求助似的看着司马光。   司马光老脸一下子红了:“老臣家事,也是……也是……”   赵顼的灵感一下子来了:“你们的意思是说,交给皇后是吧?”   苏油和司马光一起偷偷翻了个白眼,说得这么直白有意思吗?   向皇后是宰相孙女,内藏库交给她掌管其实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因为内藏库不需要挣钱,就一个出入库而已,只需要心细耐烦,不需要脑洞。   外官处理这个会投鼠忌器,皇后亲自出马,整治几十个内官就不在话下了。   司马光和苏油都不置可否,相当于默认。   司马光接着转移话题,说道:“陛下,此番巡视,河北境况触目惊心,臣还是想请外任。”   赵顼说道:“这个……学士,真不行。”   见司马光还想说话,赵顼说道:“是这样的,我想要学士随侧,提醒得失只是其一。苏颂此番使辽,辽主都动问起学士因何不为御史中丞。卿名闻外国,奈何出外?”   司马光叹了一口气:“那河北,尤其是苏油计划中的郓州,需干臣充任知州转运。”   赵顼叹气:“人才难得。”   苏油拱手:“陛下,要不,臣请此郡?”   赵顼翻着白眼:“不行,你赶紧给我将胄案事务料理好是急务。这又耽误半年了。郓州之任,再议吧。”   如此直到傍晚时分,司马光和苏油才得出来。   司马光还遗憾:“探花郎的料理,从今吃不成喽……”   苏油笑道:“要不现在就去我家?”   司马光说道:“没这道理,《资治通鉴》都耽误几个月了,书局的事情,不去看看不放心,你赶紧回去吧。”   两人告辞,苏油骑马返家。 第五百三十六章 平戎策   回到家中,沈括,陈昭明,苏小妹,还有库罗和艾尔普五人正在讨论地图和测量的误差问题。   陈昭明坚定地认为不是测量中出现了错误,沈括坚定地认为不是自己制图出现了错误。   其实两人都没有错,但是因为地球存在曲率,因此化为平面图时必然产生误差。   河北地图,是沈括和陈昭明,采用了“飞鸟法”,其实就是平面投影法,结合眉山地图用过的三点关联法一起制作出来的。   这是纯理工的手段,问题解决了,误差原理却需要继续追究,如今五个人就在一起讨论得热火朝天。   苏油进门:“薇儿呢?你们做饭了吗?”   小妹说道:“哥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哎呀忘了做饭了!”   苏油翻着白眼:“你就装吧!算了我去周大家看看去。”   苏油的宅子离宜秋门其实有些距离了,不过这并不妨碍他锲而不舍地骚扰别人。   现在骑着这匹马是祁连骢后代,得得得没一会儿跑了半个城。   周大家在地震之后,修葺时干脆改成了门铺,周大家的胖娘子正在上门板准备歇业,见苏油过来就扭头喊:“家里的,探花郎又来取腊猪腿了!”   苏油下得马来也跟着往里喊:“还有配送风萝卜别忘了!”   周大家的胖娘子就抱怨:“探花郎你可积点德吧,你来自然是送,这一嗓子喊出去,明日家里还过不过了?我家风萝卜可是城外官皇庄进的,沙土地长得,花费不少宝钞呢!”   苏油笑嘻嘻地帮着周大家的上门板:“长这么胖都是抠搜出来的?老萝卜再不送,新萝卜都快要变风萝卜了!”   “教你一个乖,风萝卜切成条,盐水泡过再用手挤干,撒上五香调料粉腌上两日,取出拌上芥辣油。买肉的来,看分量送上一小份,大娘子你这生意还得好。”   周大家的都乐得合不上嘴:“这一家的进项都是探花郎带来的,我还发愁老萝卜没法卖呢!听说你去了河北?”   苏油摇头:“那边才叫惨,又是压又是泡,受灾数十万户,百万人口。”   周大家的赶紧念佛:“可辛苦学士和探花郎了,明日里我也去基金会捐点钱去,阿弥陀佛,这些年可是没一年消停……”   周大将腊肉提了过来,还有一笼萝卜,苏油将东西挂马屁股后边,将门口还有一篮豆子:“得,这个也归我,走了,家里还有一帮子等吃现成呢,这下明日豆汤饭有着落了。”   祁连骢跑了两步,就听周大家的在后面喊道:“探花郎常回来看看大家伙儿!给县君带问个好!”   苏油一挥手:“过两日大小苏就回来了!到时候你不嫌隔壁太闹腾就成!”   周大家的手扶着门板,看着苏油骑着大马的背影得意极了:“啧啧啧紫袍大三品呢,还是喜欢我家的腊猪腿和风萝卜!”   周大在一旁泼凉水:“散花楼都开得起,还在乎你这条猪腿?刚回汴京还跑这边巷子来看一趟,这就是人情长。”   周大家的胖手一把拍在周大背上:“你才猪腿!赶紧试试探花郎的法子去,要是味道好了,过两日就拿去卖给使馆那边的朝鲜棒槌,他们最好这口!”   回到家中,科学家五人组基本达成一致,终于也讨论到了球面曲率问题。   苏油翻着白眼:“没看到拎着这么多东西吗?也不知道来帮帮忙!存中你就是傻,将各州县之间的直线距离位置算出来,拿木棍按比例粘接,最后看看和平面地图有什么差别不就是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你们都是神仙不知道饿的?!”   石薇正好也前后脚回来了:“去看望奶奶,正好卫国公主在,就在那里陪了宴,我就不吃晚饭了,你们自己吃吧。”   苏油就赞叹:“还是我们家薇儿聪明,知道家里都是一群不靠谱的,吃完了才回来!”   一群人一起鄙视:“切——”   吃过饭,小妹取来好高一摞信件:“这些都是待你亲自回复的。”   苏油一看就有些头痛:“哪些比较重要?”   小妹说道:“那应该是王韶的留书了,他上了三篇《平戎策》,洋洋洒洒上万字,官家异其言,召问方略,然后任命其为管勾秦凤经略司机宜文字。”   “临行前来看望,见你不在,抄留了一份待你指点。”   苏油将王韶的册子打开,大体内容就是国家欲平西夏,就要先以威令制服河湟;欲服河湟,最好先以恩信招抚沿边诸族。   招抚沿边诸族的目的,是为了威服唃氏蛮;威服唃氏蛮的目的,是为了威胁河西。   现在延边诸族,对大宋有归附的意愿,所以只需要挑选通材明敏之士、周知其情之人,往来出入于其间,招揽到大族首领五七人后,其馀小种,皆可驱迫而用。   诸种既失,则唃氏敢不归。   唃氏既归,则河西入股掌中矣。   从此大宋掌握对西夏的主动权,快则可以荡覆其巢穴,慢则可以胁制其心腹,这就叫“见形于彼,收功在此”。   然后还提到了具体方案,延边有玛尔戬诸族,数次款塞,愿为中国之用,其本意也是想要借中国爵命以威其部内小宗。   但是边臣因为他们是早年依附我朝的栋戬之敌,所以不敢为国家通恩意以招抚之,这是弃近援而结远交,贪虚降而忘实附,使栋戬得利邀功,但是对大宋并无任何好处。   玛尔戬诸族皆唃氏子孙,其领地离大宋控制地区,远的不过四五百里,近的只有二三百里,正可以并合而兼抚。   所以应当遣人前往河州与玛尔戬计议,让他入居武胜军或渭源城,与汉界相临,派遣一名有文武材略的官员,与之相处,共同发号施令,渐以恩信招抚沿边诸羌。   有不从者,则令玛尔戬挟汉家法令以威之。   至于瞎征、欺巴温那批人,既有分地,也可以用爵命柔服其心,让他们习用汉法,渐同汉俗,既成为我们的肘腋之助,也使夏人不得与之结连。   苏油摇头道:“王子纯到底还是看不起羌人,这是打着无本买卖的主意,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啊……”   “不行,这世界上谁都不傻,我得回信提醒他。”   于是抽出信笺来,好好给他写了一封信,大体就是以商榷之利动其心,以公平待遇结为伙伴,以家庭式棚养畜牧业分其众,使其首领成为无本之木,使郡县长官成为真正的管理者。   这才是实收其民为我所用,待其首领老大,部族自解为郡县,再有反叛者,自有其族中既得利益者与之制衡,这才是高明的政治之道。   当然这些只能慢慢进行,刚开始采用你的那套方法,可以收到快刀斩乱麻之效,是对的,但是一定要记住大部族收服之后,细致管理办法要跟上,不然就不是终极解决办法,还是汉唐边镇的换汤不换药。   这办法在汉唐不可行,只会演化出藩镇和军阀,不过在大宋可能会有效,因为大宋没有诸侯,只有流官。   将信写完,苏油又继续回复其它信件,直到深夜才睡去。   石薇搂住他的脖子,低声说道:“卫国公主怀孕了。”   苏油说道:“哦?那明日准备些礼物送去?”   石薇不理这茬:“我也想要宝宝。”   苏油搂着她滑腻的脊背:“我们其实不急的,你现在这么忙,我也不清闲……”   石薇说道:“你这个官这么早就做到这么大,以后还不得更忙?” 第五百三十七章 唐介病了   次日苏油先去将作巡视了一番,过问了一下诸多工程的情况,然后又去三司胄案。   一到胄案,才知道老唐生病了。   再一问,竟然是气病的,而且病得不轻。   下属说得活灵活现,数月不见,中书的矛盾已经激化到白热的程度,唐介是被王安石气病的!   唐介一直对王安石就不感冒,当初赵顼想要任用王安石的时候,曾公亮是大力推手。   然而唐介却对赵顼说王安石不可大任。   赵顼对此很不满,问唐介:“那你认为王安石是文学不足任呢,经术不足任呢,还是吏事不足任?”   唐介说道:“安石好学而泥古,议论迂阔,若使为政,恐多变更。”   等到退朝,唐介对曾公亮说道:“安石果用,天下困扰必矣。诸公当自知之。”   赵顼又问侍读孙固:“王安石到底能不能当宰相?”   孙固说道:“安石文行甚高,处侍从献纳之职即可。宰相必须有度量,而安石狷狭少容。如果陛下一定要求宰相之才,我推荐吕公著、司马光、韩维。”   赵顼后来又问了三次,孙固都是如此回答。   赵顼心里其实已经认定王安石了,有一次和王安石聊天,问道:“人皆以为卿但知经术,不晓世务。”   王安石回答:“经术,正所以经世务也。但后世那些所谓的儒者,其实大多数是庸人,所以才让世人以为经术不可施于世务罢了。”   赵顼又问道:“那如果由你来施展,以何为先?”   王安石回答:“变风俗,立法度,就是当今最急迫的要务。”   赵顼深以为然,对王安石依赖日重。   直到又一次,中书呈奏官员任命的奏章,几天都没有消息,唐介于是去问赵顼,赵顼回答道:“这事情当问王安石。”   唐介的骨鲠脾气立刻就上来了:“陛下你认为王安石可大用,那就任命他,然后大用好了,可你怎么能够让一个翰林学士来决定中书政事呢?!”   “最近总是听到类似的宣喻,这个问王安石,那个问王安石,王安石认可就行,不然就不行。如此要执政干啥?你要是认为老臣不才,直接罢免好了!”   然而更夸张的还在后头。   王安石奏言:“出于中书的意见答子,都以圣旨的名义下传,但是不中理者十常八九,陛下应该令中书停止使用圣旨的名义,由中书自行出牒。”   赵顼一时愕然,啥意思?这是要取消我的权力?   唐介怒道:“当年寇准用答子迁冯拯官不当,引发讨论。太宗最后拍板,说是‘前代中书用堂牒,导致权臣借此施加威福,导致太祖时期宰相堂牒比皇帝敕命还重,这才削去。”   “如安石言,则是政不自天子出。就算辅臣尽皆忠贤,犹为擅命;要是一旦所任非人,岂不害国?”   赵顼这才反应过来,听了唐介这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好几回,唐老头本身能力有限,掰道理论实务,都不是王安石的对手,再加上赵顼偏心,每每被驳斥得哑口无言,只能回家自己生闷气,最后不胜愤懑,竟然生了一场大病。   苏油这才知道事情的原委,下朝后赶紧叫上石薇,一同去唐府看望。   来到唐府,老头已经瘦得一把皮包骨头,还伴发高热。   叫来家属一问,竟然是背疽!   这在大宋如今属于高危病症,伴发高热,说明病菌已经进入循环系统,进而引发败血症。   苏油和老唐也算是有感情了,老唐在三司其实就是苏油的背锅侠,而且是老唐主动的。   好名固然是一方面,但是以老头这么久的阅历还能看不破这个?主动求仁得仁,顺便保护苏油,其实也是有的。   苏油拉着老头瘦骨嶙峋的手,眼泪就下来了。   唐介倒是无所谓,笑道:“明润来了?果然虚名好不得,老夫能力不及,还狂妄地坐上参知政事的位置,折寿也是应当。”   苏油赶紧安慰:“唐公这是哪里话来,朝廷还多有仰赖,将养好了,继续替国家效力才是。”   唐介叹了口气:“老夫上表求去,陛下只是不允,让我尸位素餐。你回来了,计司的事便请明润多操心。”   苏油说道:“唐公放心,这些有我。”   唐介似乎去了心中大事,目光渐渐涣散,拉着苏油的手,嘴里喃喃念道:“……圣宋非狂楚,清淮异汨罗。平生仗忠信,今日任风波。舟楫颠危甚,鼋鼍出没多。斜阳幸无事,沽酒听渔歌……”   之后再次陷入昏迷。   苏油心中很不是滋味。   这是唐介弹劾权臣被贬官,渡淮河的时候,遇到风浪,舟船几乎颠覆写下的旧作。   虽然是旧诗,可对应到如今,每一句都是那么贴切。   老头都已经这样了,还担心大宋这艘颠危的破船,以及如同鼋鼍一般的小人,不过这回,怕是难以再次渡过风波,安享斜阳,沽酒听歌了。   平心而论,王安石实在不能算是小人,只是每个人心中都有每个人的坚持罢了。   自柳宗元的《憎王孙》起,到欧阳修的《朋党论》,如今士大夫的心目中,就是正邪不两立,君子小人不共戴天。   他们都没想过政治其实是一门妥协的艺术。从这一点来说,王安石,司马光,唐介,甚至朝堂上的大多数人,都不能称为政治家。   反倒是那些品行和履历上有污点的人,如丁谓,夏竦,王拱辰,才智情商,具备政治家的素质。   这上哪儿讲道理去?   不敢再打扰唐介休息,从内室出来,取过医官的方子与石薇看了,石薇点头,也没说什么。   安慰了家属几句,苏油与石薇出得门来,石薇才低声开口道:“病入营血,加之年迈,大致就这两三个月了。”   苏油不禁有些郁闷,想去找王安石理论,但是转念一想这事情换在后来的程颢身上也同样发生过。   两人议事不谐,王安石大声急辩,怒形于色,程颢说道:“老伙计,现在我们是在议论国事,理当平心静气,冷静对待,你怎么这样子呢?”反过来搞得王安石惭愧不已。   说到底还是性格决定命运。   心情烦躁,想到赵抃赵老头也已经被赵顼升为参知政事了,决定去找他聊聊。   赵抃好道,苏油到来的时候,仆人说老头正披着鹤氅,在精舍焚香弹琴呢。   苏油也无需仆人通报,悄悄摸到精舍门口,就听得琴声一乱,接着一声拂弦的大音,老头的声音响起:“谁在外面偷听?”   苏油惊讶莫名:“老头你神了啊!这是什么戏法?”   赵抃翻着白眼:“打扰老夫清修,怎么,有事儿?”   苏油笑道:“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想你了来看看。”   赵抃说道:“去看过老唐了?”   苏油瞪大眼睛:“真的神了!”   赵抃说道:“这是自然之理。唉,唐公,还是耿介。”   苏油说道:“富相公曾劝过我相忍为国,可我这么好脾气都替唐公觉得不值,其实介甫公这样,对他接下来上任参知政事是极为不利的。”   赵抃说道:“此事不怪安石吧,朝堂上尽可以理相争,退朝之后还想着那些,便是自寻烦恼。你怎么知晓介甫会上任参知政事?”   苏油说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陛下数次咨询身边近臣介甫公可否为相,也只是希望听到自己想听的声音罢了。” 第五百三十八章 王安石的课   赵抃问道:“富公如何劝你不去说他,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苏油说道:“不知道,既想留待有用之身,有所作为,又怕到时候忍耐不住,指手画脚。”   赵抃沉着脸:“该指手画脚的时候,就指手画脚,你还年轻,这方面学学你族兄。”   苏油点头:“不偏不党,自立当世。”   赵抃说道:“这不是你一向之志?怎么,开始患得患失了?”   苏油心神定了下来:“多谢明公指点,我知道怎么做了。”   赵抃点头:“你还这么年轻,多些挫折起伏,未尝不是好事。短短六年,从外州边郡窜到了正三品。怎么着?还准备三十岁致仕?到时候欲退无路,什么下场你想过吗?”   这话说得大违臣道,一旦被外人知晓,赵抃立马就会被贴上奸险的标签。   苏油其实早想过这些,不过赵抃能将这种话对自己说出来,那是当自己比亲儿子还亲了。   心里也是感动不已,拱手道:“明公放心,身与国两难之际,苏油知道如何取舍。”   赵抃笑了:“孺子可教,你智计能力都是上上,夔州渭州嶲州河务都难不住你,大宋还有难得住你的地方?”   苏油嘿嘿一笑:“这么一看我其实也挺能耐的哈?”   赵抃白眼一翻:“想明白了那就滚蛋,莫名其妙来打扰老夫清净。”   苏油站起身来:“得,那我就走了,高国舅送来了几件钢材还等着我去看呢。”   刚出门就听见赵抃在后边喊:“赶紧传续后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知道不?”   苏油一个踉跄差点没栽个跟头,不敢再顾官仪,连滚带爬地跑了。   次日来到胄案,石通上来:“师父,高使相和李大爷在商州张家坞寻到一支矿脉,炼出的钢材性能古怪。”   苏油心中突突乱跳:“是我们要的那种?”   石通狠狠点头:“五百度是还能正常切削铁料,一千度时还能保持极高硬度!”   苏油看着几支乌黑油亮的铣刀:“怎么做到的?”   石通说道:“这是二林钢和新矿粉通过密封坩埚熔炼的,生产难度极高,具体工艺手册我直接锁进了胄案保险柜里。”   苏油已经推断这铣刀大概率就是硬质合金了,而且很可能就是以铁为粘接剂的钨钴合金。   二林钢产自后世攀枝花地区,其中含有大量的稀土元素,这也可能是一种稀土合金。   但是不管是什么,它都是一种硬质合金刀具——后世被誉为“工业牙齿”的硬质合金刀具!   一瞬间,王安石带给他的烦恼消失无踪,苏油兴奋地问道:“上铣床试过了吗?”   石通摩拳擦掌:“就等你回来下令了!”   苏油说道:“立刻,马上!走,一起去!”   一支标准六角形的熟铁棍被夹上了铣床,然后开始旋转,石通戴着赛露络护目镜,凝神摇动摇柄,让刀头朝着熟铁管的正中靠近。   在机油的润滑下,很快铁棍中心被镗出一个圆孔。   随着镗孔逐渐深入,石通的神情越发专注。   周围的大将作们都屏住了呼吸。看着细细的铁花从管内转出,这是削铁如泥!   终于,一根标准管件镗制了出来,车间内顿时传来巨大的欢呼声。   从第一架只能镗制木碗的粗陋镗床,到如今能够镗出铁质神机铳管的机械镗床,整整用了各路精英们十四年的时间!   苏油压抑住心中的激动:“检查!检查直线度!”   光洁度已经不用检查了,内管如同镜面一般光滑。   很快结果出来了,直线度误差小于零点二毫米,完全合格!   再拉上膛线,送去热处理,这就是一支合格的神机铳管。   加工时间,比以前快了数十倍,刀头损耗,可以忽略不计!   苏油找来一张油纸将铳管包裹起来:“我要立刻去给陛下报喜,石通,让四通商号马上将你爷爷接来,还有小天师的化工小组,这次不能再推诿了。还有,将之前设计的刀头图纸送往商州,让高国舅再造一批!这批必须有大工号的!”   说完对将作们激动不已地说道:“不要小看小小的刀头,欢呼吧!这是改变大宋国运的时刻!叫厨房杀两头猪,今晚大餐!”   又拿起两枚刀头放到招文袋里,兴匆匆地跑去找赵顼。   赵顼正在听王安石讲授经学致用之道。   今天讲《洪范》,即天命,即治国之大法,即治国的理论根基。   王安石说道:“尚变者,天道也。命非贵贱生死云耳,万物之兴废,皆命也。”   “五行也者,成变化而行鬼神,往来乎天地之间而不穷者也,是故谓之行。”   “天一生水,其于物为精。”   “地二升火,其于物为神。”   “天三生木,其于物为魂。”   “地四生金,其于物为魄。”   “天五生土,其于物为意。”   “天一至于天五,五行之生数也,以奇而生偶,以偶而生奇,其成之者五,故道立于两,成于三,变于五,而天地之数具。”   “夫太极生五行,然后利害生焉。”   将天地之数,与五行,五神相结合,并调整了顺序,使之有了理论来源依据,且变得合理,算是王安石在认识论上的创新。   然后王安石又给赵顼讲术数与义理的区别,道就在那里,体道之用,就是理解天命变化的过程和规律。   这其中,又分了术数和义理。   术数,是从起因推究,而义理,则是从结果和表现推究。   两者所依者,是心,故“养心至精明之至即可悟道”。   故而从形上论,心道同一,而从形下论,心道依然同一,不过一为道之体,一为道之用。   因此“其在我者,不可以不思。”   这句堪与西方“我思,故我在。”相发明,是王安石哲学研究的伟大之处。   经过多年的研究,王安石还发现《礼记·月令》,《尚书·大禹谟》,和《尚书·洪范》三者论述五行之序是有区别的,他认为这也是合理的。   时之序,最容易认识,是表象;器之序,也就是国家律法典章,层次稍高;道之序,最为深奥。器序只是应用级别,而道序才是道之本体,最难掌握。   因此表现在三篇经典上,《洪范》的重要性远大于《大禹谟》,《大禹谟》的重要性,远大于《月令》。   然后总结道:“其相生也,可以相继;其相克也,所以相治。语器也以相治,故序六府以相克;语时也以相继,故序盛德所在以相生。”   课程到此结束,赵顼听了个似懂非懂:“如此说来,天行自有常,那为何又会有灾变呢?”   王安石解释到:“天下事物之变,交替出现在面前,只知道道是永恒,这样是不够的,这样遇到天变的时候,就无法理解了。所以必须考察变化,知道天道的损益而后可。是以君子不可不知损益。”   “有阴有阳,新故相除者,天也;有处有辩,新故相除者,人也。”   “天有过乎?有之,陵历斗蚀是也。地有过乎?有之,崩驰竭塞是也。天地之有过,卒不累覆且载者何?善复常也。”   意思是天地有过,就形成灾变,灾变难道不会累及所覆载的人吗?肯定会,不过天地很快便会回归到常态,自然界很快会恢复正常运行。   “古书记载,人君僭越,则有旱,人君狂妄,这有涝,那人君既僭越又狂妄呢?”   “晋武帝五年,彗出轸,十年,又出孛,此皆君王颠覆之象,而其在位二十八年。”   “事故天地常数,非关人事得失。”   “尧时九年水灾,汤时七年旱灾,难道是圣君的过错吗?”   就听一个声音说道:“尧时九年水灾而终治,汤时七年旱灾而民心不移,民用足敷,此圣君之所以为圣也!” 第五百三十九章 天变人事的另一种解说   王安石和赵顼一起转头,见苏油腋下夹着一个长长的纸卷,笑盈盈地看着他们。   赵顼说道:“明润来了,如何不叫通传?”   苏油说道:“现在是讲读时间,臣也在侍讲之列,加之想给陛下一个惊喜,故而僭越了。”   “不过听闻介甫公刚才所言,我觉得应该补充一下,因此冒失发言。”   赵顼问道:“什么惊喜?拿来看看。”   苏油摇头:“相比惊喜,我觉得道理更重要。介甫公说天地有过,这点我也认同,但是正因为如此,人君更应该敬畏天命,而且不能仅仅表现在态度上,要落实在行动上,以补天之过,而庇佑人民。”   “九涝七旱之变,从何处表现敬畏?除了敬天礼地之外,每年收积仓储,疏浚河道,丰年亦战战兢兢,常怀旱涝之思,是为敬也。”   “虽丰稔不稍侈逸,虽太平不稍懈怠,一如大灾之年,是为敬也。”   “是故天閟毖我成功所,予不敢不极卒宁王图事。天棐忱辞,亦惟用勤毖我民。”   这是《尚书·大诰》中的章句,意思是以文王慎劳如此,故天命成功,降临周家。之后也必须继续保持传统,慎劳从事,庇佑百姓。   这是苏油自己在治经上的发明,还是将传统的天变和君王得失扯到了一处,不过换了个顺序,将因果倒了过来,从客观出发,不是看只看天变这个现象,而是要考察君王在天变前后的应对举措。   处置得当的,就是明君,处置不当的,就是昏君。   这道理还是温和改良的立场,不过没有任何毛病,王安石也必须点头认账:“陛下,明润所言,是正理。”   赵顼点头:“明白了,你这又是什么宝贝?”   苏油将纸卷打开,露出一根沾满油污的铳管,兴奋地道:“陛下,高使相在商州发明了一种新型钢材,硬度极高,可以用作铣刀刀头,加工铳管了!”   赵顼顿感兴奋:“效率如何?”   苏油说道:“这支铳管,从上机到下机,仅仅一个时辰。”   赵顼顿时大喜,如此一天一个铣床就能加工出十二支铳管,一年下来就是差不多四千,要是二十张铣床一起开,那一年装备八万大军……这个……这个……   这个纯属是想多了。   苏油拱手道:“臣请集中胄案,将作监能工巧匠,还有我朝算术名家,地方大匠,独立成立一监,专门从事高端军器研发!”   说完看了王安石一眼:“其运作资金,臣请单独筹备,只对陛下负责,其财务收支,也完全独立于胄案,将作,不列入三司核计,以防敌国窥探。”   王安石问道:“明润,这是何物?因何如此紧要?”   苏油看了赵顼一眼。   赵顼说道:“王公二月就要履任参知政事,尽可告知。”   苏油说道:“如此恭喜学士了,这是神机铳管,去年清明池大会上,种谊在箭馆演示过的。”   王安石当时也的确见了,只道是苏油敬奉给赵顼的什么杂耍,而且那玩意儿一看就价值不菲,和现在这个黑不溜秋的东西大相径庭。   苏油说道:“这件东西的威力,比鹤胫弩犹胜,精准更是倍之,射程可达千步,有效杀伤,可在四百步外尚穿透瘊子甲,数息一发而人力不损。如果能够成军,必是对抗骑军的利器。”   “之前受铣刀刀头的限制,将作监半年时间,不过制作出了三百支,而且费用巨大,连御龙直一指挥都装备不了。”   “学士,如果有一支三千到五千人的部队,使用这个进行火力输出,以对抗西夏辽国的骑军,会是什么局面?”   “除此之外,还有几款军器,你想想将这铁管放大到可以发射十五斤的弹丸,弹丸可以攻击千步外的城池,寨堡,而且还会发生震天雷那样的爆炸,是什么效果?”   王安石顿时悚然:“军国神器!”   说完又想到一个问题:“那要是这神机铳发射的弹丸,也能在千步之外爆炸的话……”   好吧,这个想法很王安石,苏油只好耐心解释:“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弹丸要依靠其自身的质量携带动能,才能飞出这么远还能具备杀伤力,这是有理工公式推导的。”   “要爆炸就必须有装药,要装药就会减轻弹丸质量,其实如今几种高端军器配合使用,已经足够应付当前的战争了。”   “当然,硬质刀具的突破,只是解决了诸多技术难点中的一个,要成军,军器只是一方面,涉及到的问题还有很多很多,要达到我说的局面,需要的时日还很长。”   赵顼一直被大臣们当做小孩一样教育,现在终于可以翘一翘小尾巴了:“此事是将作监的最大机密,对外只声称是天圣节礼花筹备处,学士注意保密,虽家人至亲,亦不可透露。”   王安石躬身:“谨遵圣旨。”   两人从宫中出来,王安石走了数步:“明润,国家急需振作,可有意助我?”   苏油叹了一口气:“唐公已经危重了。”   王安石说道:“相争为国,我在朝堂上受的气,难道不如唐公?”   苏油说道:“介甫公,我一直有一言想说,却怕交浅言深。”   王安石说道:“明润多虑了,你我之间,何事不可畅言?”   苏油说道:“今上求功甚急,急则容易失虑,蜀中经济之变,起于涓滴,日积日移,方成今日之局,前后十五年。”   “我之前就说过,大宋没有一服即逾的灵丹妙药,如果有,那就是街头打卦铃医的虚言。”   “如果学士当政,能不能将步子放缓一些?先从易于见效的地方做起,如之前计司清理积欠那般,一步步慢慢推广,迟早能成事就好,不要催逼地方太甚,如此方不至于物议沸然,伤筋动骨。”   王安石怫然:“如此,与因循俗吏又有何区别?”   苏油站住了:“介甫公,不管是谁当政,苏油都一力配合,这个你放心。”   说完叹了口气,躬身一礼:“不过苏明润,真乃一俗吏也。”   言罢转身往将作监去了。   王安石怔住了,这话,这场景,和曾经发生过的一幕何其相似,对了,上次这样的对话,发生在他和韩琦之间。   熙宁二年二月,己亥,以观文殿大学士、判汝州富弼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平章事。   庚子,以翰林学士王安石为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   富弼还在养病,因此政务其实基本是王安石在主导。   另外赵顼欲起用司马光任枢密副使,司马光坚辞,并请出外。   欲起用苏油为盐铁副使,苏油坚辞,并请镇河北。   所请皆被驳回,接着赵顼以苏油清理积欠;整顿胄案将作;巡按河北;驳退辽人大军;建言安定民生;定策北流;举荐军、工人才周永清,王光祖,石富,怀丙的功劳,差遣不变,迁宝文阁学士,上护军,金紫光禄大夫。   到了这一步,各方人物对苏油的称呼又重新形成统一——苏学士。   但是其实就是涨了工资,多了些荣誉而已,明眼人都能看出,苏油还是不属于权力核心之内的人物。   不过考虑到他的年岁,所有人也不由得暗呼妖孽。   真心为他高兴的,大概就只有汴京城中喜欢传奇少年的吃瓜老百姓了。   从苏油到胄案开始,胄案就有了自己的三产——种菜养猪打酱油。   这个优良传统,同样被苏油带到了将作,如今这两处的大肥猪,以肉嫩油多滋味足,蜚声汴京城。   将作副监还曾经想将一头三百多斤的大肥猪扎上大红花当做祥瑞上报,被苏油无情打压。   自己偷着吃,朝廷睁只眼闭只眼就算完事儿,你还想被弹劾不务正业? 第五百四十章 国有军工企业的福利   不过今年过节,苏油人虽然在外地,也特意给将作监和胄案写了信,上下人等都分到了几斤猪肉,几瓶猪油,还有制作炸药用的淀粉,提取甘油之后的肥皂,盐酸催发的酱油,作为福利发放,备受好评。   用苏油的说法,没两斤肥肉打底,就体现不出大型国有军工企业的优越性。   将作监如今很朴实,工作餐和胄案一样,改用了黄铜冲压的餐盘,每到饭点,工人们便前往食堂排队打饭。   苏油和其余官员也必须以身作则,不过打完饭后在小食堂里边吃,廉洁奉公。   一起吃的还有一些商贾,大佬们都很忙,只有这点时间可以抽出来接见他们。   将作胄案的工作餐,工人们吃算是福利,早餐十文,午餐三十文,晚餐三十文。   没错三顿,用苏油的说法,一天两顿,就体现不出大型国有军工企业的优越性。   晚上还有夜宵供应,加班的设计员,监工的大师傅们,还可以在这里吃点抄手汤圆面条荷包蛋之类的夜宵。   不过商贾们要来吃那就贵了,工作餐一顿五十贯公使费不带还价的。   不给钱也可以,那就得有能让苏油看得上眼的项目或者创意。   河北新河整治工作是苏油的提议,北流议定,大量的工程需要上马,都水监因为表现不给力,于是赵顼将事务分派给了胄案河渠司。   所以五十贯一顿的工作餐,用苏油的话说,商贾们简直就是占了大便宜了。   项目都是要经过竞标,标书格式苏油规定得非常详细,与之相配套的还有资质考证,在皇宋银行没有足够的存款,手下团队中没有足够的胄案将作出产的工程机械,资质一关就过不了。   很多花样都是新花样,因此能从直管干部这里打听到一点消息,对商贾们来说,简直是童叟无欺的公平交易。   苏油脾气很好,能坐到他面前来的,自身背景也颇为可观,所以说话也客气,达不到要求的还出谋划策让他能够达到,顺便卖力地推销四通商号的工程机械,船只,车辆。   另外禁军御龙骨朵直中抽调出来了一队精锐,带领五百行人快班组成工程爆破队,苏油也帮皇帝向商贾们推销爆破承包业务,让赵顼参与感满满的同时,钱包也满满。   答应了赵顼军器监自负盈亏,苏油也在挑选优质资源。   不光是军工,还有打着军工品质的民用品,以三产养军器监,压力其实也很大。   军工是吞金巨兽,因此必须有产金巨兽与之相配套。   苏油的目标,就是广大的汴京民众消费市场。   太后和太皇太后如今已经搬进了新宫殿,处处新奇的排场,让进宫问安的诰命们羡慕得要死。   这些东西都是低调的奢华,这年头房子修高了都不行,那是逾制。不过多一个带玉瓷抽水马桶和浴缸的盥洗室,多几间冬暖夏凉的水空调屋子,花园里多一个轴承摇椅,谁都说不出个什么来。   但是人的感觉就不一样了,没有煤烟气息和夜间马桶味道的卧室啊,自来热水的大浴缸啊,干净雅洁的厨房啊,整齐方便的老爷书房啊……   如今汴京城的小康之家,流行起了三转一响四大件的说法。   三转就是轻便四轮马车,铁鱼风车自来水箱,室内管道和锅炉房。   一响就是一种刚刚流行起来的稀罕玩意儿,一种历史上没有出现的键盘乐器——钢琴。   大宋具备音乐素养的人非常多,琴棋书画是士大夫的基本要求,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出家人和伎班。   就连苏油这样的理工吃货,在赵抃的逼迫下,也会简单来几首琴曲。   因此当十二平均律这个趋近完美乐理理论展现在大宋人面前后,剩下的就属于艺术范畴,再没苏油这工科狗什么事儿了。   宋人如今思想非常开放,各种艺术理论正在总结成型阶段,对艺术和美学的推崇可以说是整个历史上最登峰造极的时期。   短短十年之内,他们便将十二平均律为基础的乐理推进到了苏油看不明白听不懂的地步。   贡献最大的,就是对张麒纠缠不清的绿箬小娘子那帮子人,要是不会按度几首十二平均律新曲,出场费都是要跌一个台阶的。   市场急迫需要一件能够完美呈现平均律之美的乐器,于是钢琴应运而生了。   这事情和苏油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是苏家几个音乐家——八娘,二十七娘,王弗,苏轼,吃饱了没事干,拉着石富搞出来的。   通过键盘用羽毛管拨动琴弦,还设计了四个踏板来控制音栓,相当轻巧,方便携带,不用的时候要把它装到一个形状像翅膀的盒子里加以保护。   为了展示自己的存在感,在死后名字前头添上著名音乐家五个字,苏油怂恿八娘和二十七娘——现在眉山拉丝技术已然成熟,为什么不改成击锤敲击金属丝的方式发出音色?部件其实还是那些部件,就键盘,击弦机,琴槌,制音器,琴弦和踏板。但是整出个八十八键全音域一排带黑白半音全音的键盘出来,那该多拉风?   八娘回信中表示非常吃惊,小幺叔别闹,那这件乐器会有多大?那不得半间屋子?   苏油回信八娘你很缺屋子吗?   八娘表示不缺,八娘表示缺乐器,八娘于是就有了这件大乐器。   这是一件非常完美的乐器,音色让人陶醉,和声奏法高妙清雅,一经推出,立刻被蜀商们拉出去显摆,然后携经济强势,和蜀茶装逼法一起,先是席卷大江南北然后沿着漕运攻陷汴京。   音乐是文明和文化高度发达后的标志性产物,所以蜀中人扬眉吐气,这是继唐代雷琴之后,我们蜀人的又一巨大贡献,看你们汴京人还说我们偏鄙之地不?!   再敢说我们文化落后——我们有老苏探花苏大苏小苏八娘苏小妹苏!就问你们怕不怕?!   不过这些都是民间的胡吹乱捧,他们并不知道,如今的几个苏,在朝堂上泡都冒不出一个。   苏轼和苏辙回来了,同行的还有石富,还有新调任馆阁的文同。   还有苏轼的新妇——王闰之。   王闰之是王弗的堂妹,家中排行正好也是二十七,这就又是一个二十七娘,生于庆历八年闰正月,因此被苏轼呼为闰之。   这是王弗的堂兄给牵的线,苏油不知道是不是王弗临死前的安排。   大宋女子十四可嫁,按眉山风俗,八娘十六岁嫁程之才、王弗十六岁嫁苏轼、二十七娘十五岁嫁给苏辙,自己更是六岁定亲。   王闰之已经二十一,是乡下老姑娘了,按理说苏轼如今文名日盛,好亲事多的是,却自作主张取了比自己小十二岁的王闰之,苏油不知道是不是他对王弗有过什么承诺。   如果是这样,只能说王弗眼光独到,因为王闰之对王弗生的苏迈,行同己出。   王闰之也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和自己同龄的小幺叔,眉山青神,甚至整个蜀中,西南,将小幺叔描绘得神仙下凡一般,如今一见,却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弱冠青年。   苏轼带着王闰之规规矩矩见礼:“侄儿携新妇,问小幺叔安。”   苏油吓了一大跳:“你什么时候讲规矩了?”   苏轼再次躬身:“父母见背,你就是京城里不多的长辈。”   苏油不开心了:“天下岂有拘礼苏子瞻哉?!”   苏轼顿时哈哈一笑,挺起腰板得意对王闰之说道:“怎么样?我说明润必定如此说吧?” 第五百四十一章 军器监   最厉害的是王闰之还有字——字季璋,当然这是嫁给苏轼之后苏轼的瞎搞。   相比王弗,这姑娘明显少了一股子灵气,不过从历史资料上看,温柔,善良,任劳任怨。   而且对堂姐的儿子极好,视同己出一般。   想到这里苏油就问:“迈儿呢?”   苏轼说道:“薇儿带去河边玩了。”   苏辙,文同,也上来见礼,苏油对苏辙说道:“你们来了就好啊,闰之和二十七娘可以帮小妹分分担子了。”   苏辙笑道:“今日没有带她和迟儿前来拜访小幺叔,是因史公思孙心切,刚到码头便用马车接走了。”   苏油这才与石富和文同打招呼,文文同道:“袜材又收了多少了?”   文同哈哈大笑:“又是子瞻这大嘴巴说出去的!”   这个事情现在传为了典故。   文与可画竹,刚开始自己都不怎么当回事儿,只要有人求画,随手与之,大方得很。   和宋迪一样,等他的作品上了宝钞之后,声名立刻大振,“四方持缣素而请者,足相蹑于其门。”   这个谁受得了,文与可非常厌恶,将缣素投诸地而骂曰:“吾将以为袜材!”   然后被苏轼传了出去,士大夫间以为口实。   然后文同还想转移祸患,跟苏轼写信:“近语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眉山,可往求之。袜材当萃于子矣。”   意思是来找我要画的那些人,我都告诉他们传人在眉山,你那里很快就会高高堆起袜材了。   末尾还附了首诗,最后一句是“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   苏轼调皮,回信说竹长万尺,当用绢二百五十匹,我知道你倦于笔砚,画是不可能画的,你是不是想骗我得此绢?   文同无可以答,只好承认:“好吧我写诗写错了,世岂有万尺竹哉!”   苏东坡却和了他那首诗,末句是:“世间亦有千寻竹,月落庭空影许长。”   这是蜀学,涉及到光直线传播和三角函数等理工知识,被苏轼化入了诗句当中,同时还包含着佛家的机锋。   文同收到信,无可奈何地笑道:“子瞻辩则辩矣,然二百五十匹,吾将买田而归老焉。”   于是搜检出自己的一副得意作品寄过去:“此竹数尺耳,而有万尺之势。”   有宋士大夫之间书信来往戏谑,也极风雅不下魏晋。   这时候张麒过来了:“少爷,宴席好了。”   苏油说道:“那去叫薇儿和迈儿,我们开饭。”   席间,苏油问起苏轼和苏辙两人的仕途。   苏轼监官告院,直史馆。苏辙则被王安石吸收到计司新成立的部门——制置三司条例司,除检详文字,也就是文字校对工作。   说到这里,苏轼就不由得冷笑:“三司条例,经韩公,唐公先后两次整理,如今上下颇以为便,明润你为何不愿意当那盐铁副使?那吕惠卿是谁?三司条例,本当由你来主持才是!”   苏油摇头:“我提出过意见,制度从中央起,之后解决三大发达地区,然后是各处上州,最后在全国施行。陛下认为进度太慢,认为既然法令清晰,就当赶紧推向全国范围。介甫公认为他有能力做到,所以,就这样喽……”   苏辙也感到滑稽:“如今京城之中,有用介甫公比孔子,拿吕惠卿比颜渊的。哈,孔子要颜回和子路各言尔志,子路答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撼。’而颜回则曰:‘愿无伐善,无施劳。’”   “善者,能也。有能而不矜,使民无劳而有施。我家小幺叔还没说话呢,轮得到他吕惠卿自称颜回?”   苏轼说道:“嗯,或者是小幺叔少了一个姓孔的师傅也说不定。”   满桌都是忍俊不禁,文同劝道:“子瞻,京中说话,还是不要这么恣肆吧。”   苏油说道:“这话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介甫公与陈旸臣共同举事,设制置三司条例司,掌经画邦计,议变旧法以通天下之利。的确举荐过吕吉甫。”   “不过孔子颜回之论,怕也是有人附会。介甫公的原话是:‘惠卿之贤,虽前世儒者,未易比也。学先王之道而能用者,独惠卿而已。’”   说完又对苏辙说道:“子由,介甫公与惠卿,如今密不可分,凡介甫公所建请条例司章奏,大半惠卿手笔,虽然与你同列检详文字,你要明白这中间的区别。”   苏辙表示明白。   想对苏轼也说两句,想了想叹了口气:“算了,你爱怎样就怎样吧。”   接着对石富拱手:“接下来胄案和将作要抽调出得力人手组建军器监,我现在还一个头两个大,得多赖石公了。”   富弼的足病尚未痊愈,还在将养当中,听闻王安石和苏油在赵顼那里关于天变的争议后,叹息道:“人君所畏惟天,若不畏天,何事不可为!此必奸人欲进邪说以摇上心,使辅弼谏争之臣无所施其力,是治乱之机,不可以不速救。”   随即上书数千言,力论之。   ……   熙宁二年三月,南郊校场,苏油与石富,陈昭明并立,对从蜀中,商州,汴京各处抽调过来的技术明算人才训话。   看着点将台下的老老少少,工匠士子,苏油说道:“华夏肇基之始,即有蛮夷的威胁。”   “夏之淳维,商之鬼方,周之玁狁,秦汉匈奴,唐之突厥,吐蕃,其后乌桓,鲜卑,到今日的契丹,党项。”   “这些种类,皆以游牧为业,对华夏造成极大威胁。”   “秦公立业,即逐西戎;汉武继命,击战匈奴;其后唐平突厥,设安西,黑水二都护;再其后,农耕国家对游牧部落的战力,便乏善可陈了。”   “为什么?因为千年来,他们也在追赶,也在进步,到今日,甚至已经走到了我们的前面!”   “有了马鞍,可以长途奔袭;有了马蹬,可以站在马背上射箭;到今天,夏人甚至有了回回炮,骆驼兵,铁鹞子!”   “辽主亲军,马皆备皮铁之具!”   “可我们呢?!我们的弓弩,从汉时的两石四斗,退化到今日的七斗!”   “我们的骑军,名义上有二十万,可是连军士铠甲都置办不齐,兵刃尚难敌青锋,名为骑军,可真正有马的,不过数万!”   “我们的步军,大军日行,不过十五里!”   “在这样的差距下,如何能战胜一日之间,可在百里外聚合的西夏辽人骑军?就算战胜,又如何追击,如何全歼?”   “我们只能依靠人力寨堡,进行就地防御,不断的防御。只能在禁军以外,辅以厢军,厢军以外,辅以义勇!”   “国力耗散,丁口用尽,尚且不足与西夏辽国骑军为敌!”   “所以高粱河,我们败给了辽人。”   “所以好水川,我们败给了夏人。”   “那么我们还有希望吗?我要说的是,当然有!希望在哪里?就在诸君身上!”   “只要我们奋力赶上,超过,拉开与他们武器的差距,打垮他们骑军的优势,重新与他们站到到同一起跑线上,就如汉唐那般,甚至形成与他们武器的代差,那汉代李陵五千人战车部队,可对抗八万匈奴骑兵的战绩,未必不能重现于今!” 第五百四十二章 嵩阳书院   “今天,是军器监正式成立的日子,仅此三个字,各位便可知肩上所任之重。”   “你们要把大宋的防线,打造成钢铁之长城!要让我们的军队,打造成钢铁之雄师!要让我们的弓弩,能于百步外透穿重铠!要让我们的寨堡,使每一名进攻者绝望!水师,要能隔绝江海,骑军战车,要能百里狂飙!”   “要让我们的战士,吃得饱,穿得暖,跑得快,打得赢!要让敌人的军队,在我们的武器之前,化为齑粉!让敌人的城池,在我们的攻击之下,灰飞烟灭!让敌人的舟船,在我们的水师面前,如斑鸠之遇鹰枭,如野兔之遇豺狼!”   说完举手向西方一指:“一百六十里外的郑州,基地正在成型,条件还很艰苦。”   “要大家远离热闹的汴京城,要大家离开舒服安逸的职事差遣,投身于接下来数十年如一日的紧张,机械,繁复,辛劳的学习和生产里边去,是我对不起大家。”   “你们中,有华选的进士,有明算的举子,有商会的宿老,有工坊的技工,出身不同,各行各业。”   “但是能够站到这里,已经说明,你们都是能独当一面,别有专长的精英。”   “我不能向大家保证功名和前程,更不能保证高官与厚禄。我只能保证——你们的名字,将会被今后千千万万华夏子孙永远铭记;你们的伟业,将吹响华夏重回强盛的号角;你们的功勋,将昭耀这片万古天地!”   “从今以后,大宋的军旗插到哪里,你们的荣誉,就在那里!”   “这,就是我们要证的道!”   群情激昂,挥手狂舞:“敢为皇宋效死!”   ……   郑州境内,有嵩山,箕山。   嵩山之麓,有一座影响力巨大的书院,嵩阳书院。   书院内原有古柏三株,西汉元封六年,汉武帝刘彻游嵩岳时,见柏树高大茂盛,遂封为“大将军”,“二将军”和“三将军”。   大将军柏树身斜卧,树冠浓密宽厚,犹如一柄大伞遮掩晴空。   二将军柏树干下部有一南北相通的洞,好似门庭过道,树洞中可容五、六人。两根弯曲如翼的庞然大枝,左右伸张,形若雄鹰展翅,金鸡欲飞。   三将军柏较之前两将军偏小,但是枝叶最多,最为繁茂。   每当山风吹起,枝叶摇动,如响环佩,犹闻丝竹之音。   嵩阳书院是关学的一大思想中心,范仲淹,司马光,二程,都在此讲学,李复听闻苏油到来,特地从洛阳赶来相见。   如今关学和蜀学,互为体用表里,已经呼应结合为一个整体,蜀学为关学理论提供了无数论据和方法,各种自然发现加上逻辑,辩证,让这个体系越来越牢固,越来越周密。   相应的,作为重要奠基人,张载和苏油,在蜀洛士大夫之间的名声,也是日益崇高。   李复如今在苏油身前,执的都是弟子礼。   李复带着苏油来到一块高达的石碑前:“此乃大唐嵩阳观纪圣德盛应以颂碑,唐天宝三年刻立。”   “嵩阳书院当时还是嵩阳观。观内住着一位老道士,名叫孙太冲,道号‘嵩阳真人’。他终日上山采药仙丹,为人治病。为此,方圆都来嵩阳观取药治病。”   “玄宗一次身染重病,久治不愈,听说孙太冲炼的仙丹很灵验,就派大臣到嵩阳观讨取。服用之后,果然痊愈。”   “为了纪念此事,玄宗派了大臣,到嵩阳观立碑铭志。开工时,领作的石匠问监工大臣:‘此碑当多高?多宽?多厚?’监工大臣随口答道:‘碑越高越好,碑首载帽,知县监办,限期百日。”   “碑成之后,高一丈,宽六尺,厚三尺,李林甫撰文,裴迥篆额,徐浩八分隶。全碑千余字,字态端正,刚柔适度,毫法遒雅,是唐隶中的精品。”   苏油点头,大奸者必大能,李林甫的文章写得其实相当不错。   就听李复言道:“关于此碑,还有一个传说。”   “百日之期,其实只做了八十一天,谁知碑身立起来了,碑帽却戴不上。监工大臣为了催促尽快地戴上碑帽,一连杀了三个县官,六个领工头目。”   “到最后第九十七日,监工大臣亲自到碑前,对石匠下令说:‘再限三日,要不把碑帽戴上,大家都不用活了。’全体石匠听到命令,一个个愁眉苦脸,却依然束手无策。”   “正在无奈何之际,忽然从东南方向来了一个老头,走到碑前,这边瞅瞅,那边看看,笑眯眯的一言不发。”   “有一个石匠对老人说:‘师傅还是快些走吧!免得在这里跟着我们遭灾。’”   “老者回答说:‘我亦是一个手艺人,走到那里,吃到那里,做到那里。这半辈子入土的人了,还怕个啥,还不是过一天,少一天,啥时候土圆到脖子上,也就算完事了。’   “那位老人说罢,转眼不见。”   “一位老工匠一拍脑门喊道:‘土圆到脖子,我知道了!’”   苏油笑道:“所以大家用土封了石碑,一直到石碑上部,然后将碑帽顺着土坡送上去戴好,之后挑走黄土,是吧?”   李复笑道:“老师听过这个故事?”   苏油摇头,他是想到了金字塔:“没有,不过理工精髓,就是省时省力,提高效率。其实办法太多了,用此法甚至能造出方圆数里的大石塔,何况区区一个石碑。”   李复说道:“传说那名老者,就是鲁班,这一带一直流传着这个故事。”   苏油拍着厚重的碑石:“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故事,也是理工之学的经典应用,其中的力学原理也很经典,要不这次讲学,便从这个石碑故事中所阐释的原理讲起吧。”   ……   汴京城,王安石宅。   王雱与吕惠卿在检查来往信件。   王雱看了信件:“知陈留苏涓也上书,道是陈留县离京师开封距离最近,建议将义仓法在京师试点推行。”   吕惠卿说道:“之前知齐州王广渊、知唐州高斌建议,请恢复义仓制度,并总结设置义仓的经验,作为长期推行的准则。”   王雱说道:“第一等户每年纳粟麦二石、第二等户一石、第三等户五斗、第四等户一斗五升、第五等户一斗,所纳粮食储存于里社,每一社仓委派专人负责,村社由耆长负责农户纳粮工作,县官登记每年里社粮食的具体数量。”   “收成好的年景呢,可以根据义仓粮食的多寡收纳;收成不佳的年景呢,则根据义仓粮食的多少赈济当地百姓。如果义仓粮食储存时间长则可以借贷给老百姓,或新陈相易,以避免粮食的损坏。”   “苏涓还具体陈述了义仓制的可行性与一些可能出现的弊端。陛下接受了上述地方官的意见,准备恢复义仓法。   吕惠卿说道:“都是热心人啊……”   王雱冷笑:“怕都是热中之人吧……国家常平仓,不就是干这个的?轮得到他们来多此一举?这就是地方上想分夺中枢之权,好上下其手而已。”   吕惠卿点头:“也有可能,之前唐公清点计司,这是官员们想要借东墙,补西墙,负担最后都在百姓头上。”   王雱冷笑道:“小打小闹,等新法出来,总要他们大吃一惊……对了,怎么能治一治我那俩叔叔?”   吕惠卿微笑道:“公子,家和万事兴,参政兄友弟恭,阖家和谐,不是好事儿吗?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不过听闻参政的俸禄,夫人都不得碰一下,每月到手便随意交于两兄弟支配?这就不太合适了。”   “你看,公子如今业已踏入仕途,所谓修齐治平,这个家也该操心起来才是,免得别人闲话嘛。” 第五百四十三章 古怪的正确   王雱听得只是微笑,轻轻点头。   吕惠卿接着说道:“听闻官家都将内库交由皇后整顿了,为什么没有交给宫内两位王爷?名不正,言不顺啊。”   “所以为了家中和睦,公子应该当仁不让,把这个家理起来,将每月用度安排妥当!一来让参政也看到你的能力,二来嘛,如今参政俸禄不菲,何必随意花掉?置办些田亩,休沐之日,也得林泉之趣嘛。”   王雱会意,笑道:“就如国政一般,先从财政把法度建立起来。”   吕惠卿笑道:“齐家而后治国嘛,从我者留之,非我者去之,不然还怎么做事?道理都是相通的。”   两人心照不宣,对视一眼,都是一笑,然后继续查阅书信了。   三月,王安石上任以来第一次大人事调动,引发了又一场朝争。   河北都按察使,知开封府,翰林学士滕甫罢,知郓州;   翰林学士郑獬罢,知杭州;   宣徽北院使王拱辰罢,知应天府;   知谏院钱公辅罢,知江宁府。   事情从滕甫开头,之前滕甫主动请求巡查河北,比司马光和苏油早一个月回京,重新履任开封府的职位。   王安石以河北振兴,需要重臣坐镇,郓州的煤铁,滨州宁海,沧州盐山两处盐场又是新务,滕甫救灾时就在郓城,了解当地情况为由,认为为了国家考虑,在司马光和苏油都被皇帝拒绝外任的情况下,滕甫就是最佳人选。   同时王拱辰因为之前的履历存在瑕疵,一直在朝堂的风评中就不是正人,故而应一起外放。   滕甫在朝堂上声名很好,和王拱辰一起外放,这就有点恶心人了。   而且从知开封府改知郓州,还是刚刚在河北立功的情况下,明显有失公平。   于是朝中私下传言,认为是当年知贡举时,王安石和滕甫起过冲突,王安石“深恶之”。   加上赵顼对滕甫也很看重,朝中私下传言,王安石害怕滕甫对赵顼产生过多于自己不利的影响,才想方设法将之外放。   另外,还因为一件事情。   曾经有一次,赵顼问滕甫:“卿知君子小人之党乎?”   滕甫回答:“朝廷无朋党,虽中主可以济;不然,虽上圣亦殆。小人如野草藤蔓,必附乔木才能成事。”   而王拱辰自北京还朝,对赵顼上表,称臣欲纳忠,而未知陛下意所向,又言牛李党事方作,不可不戒。   赵顼征求王安石的意见,王安石说道:“拱辰在仁宗时交结温成皇后家,人皆已知其不正,不当复任用。然此未足为奸邪,他说的未知陛下意所向,就是要逢迎上意,唯命是从,这才是真正的奸邪之言!”   因此朝中还传言,王拱辰和滕甫一邪一正,同日被贬,是因为他们都提到相同的一件事——藤蔓附乔木,党事方作。   关于郑獬被贬的传言则是他在权发遣开封府的时候处理的那件鹌鹑案,不肯按照王安石的法子来,而后王安石却因引用法律不当而去职,因此交恶。   加上他和滕甫是好朋友,曾公亮本来准备让郑獬知西京洛阳,王安石在赵顼面前声言郑獬奸滑,一定要出知杭州。   而钱公辅,则是王安石的好朋友,他纯粹是认为出滕甫知郓州大为不当,几次在赵顼面前言滕甫不该离京,因此受到的连累。   既然好朋友挡道,那就请他挪挪位置好了。   坊间传言,此事还有伏笔,那就是薛向。   薛向在苏油到渭州前,是陕西转运副使,王安石当时领着群牧司,薛向请以盐易马,因此深得王安石赏识。   治平末年,苏油离任后,薛向因为种谔开边被连坐罢官。   淮南转运使张靖负责考察陕西盐马得失,回来后指出薛向对朝廷有所欺隐,存在虚增瞒报的情况。   钱公辅、范纯仁皆言薛向罪当贬官;而王安石力排群议,拿张靖抵法,反过来将薛向提拔成了江淮路发运使。   作为回报,薛向立即上奏,请于永兴军置卖盐场,以边费钱十万缗储永兴为盐钞本,官自鬻而罢通商。   争议更大的,是关于滕甫的继任者。   本来赵顼是想让定州知州孙长卿担任权知开封府职务,宰相富弼、曾公亮都未置可否,相当于默认。   但王安石却说认为孙长卿是奸险小人,不能担此重任,推荐河北救灾中立下大功,被司马光和苏油极力称赞的李肃之来担任此职。   苏油在郑州忙得脚打后脑勺,听闻这一通乱,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   特么没一个干净!   按事实结果来讲,王安石这番任命其实没什么问题。   而且对苏油并非没有好处。   振兴河北,是以他的方略为基础,所以苏油当然希望郓州这个核心,由一位清廉能干的大臣来主事。   滕甫真的是个好人选。   王拱辰是人人喊打的奸邪,不能留在赵顼身边,也是对的。   薛向这老小子,在陕西时堪称亲密战友,他的经济才能自然不用多说,担任江淮转运使,能力绰绰有余。   李肃之与自己也有交情,自己和司马光也曾向皇帝推荐过他。   花花轿子人抬人,他知开封府,对自己在郑州的攻略也很有好处。   郑獬和钱公辅,与自己没什么关系。   可问题是,这些正确的事情凑到一处,怎么就特么这么别扭呢?   尤其是薛向,将解盐收归国有专营,他的江淮发运使倒是舒坦了,有钱买粮了嘛!可对陕西经济,绝对会造成巨大的打击。   蜀中制盐法在解盐中得到应用,当初四通商号是出了力的,有两成股份在里面,销售也是以商号为主,一直搞得风风火火。   如今薛向这么搞,是背叛了自己和四通商号,是笃定自己不敢拿陕西财政开玩笑,所以准备硬生生吞了这两成股份,作为给王安石的投名状!   没说的了,这就是在为接下来的“均输法”做准备。   后人往往将这个法同国家调控联系到一起大加颂扬,认为这是抑制大商人,权贵们的有效措施。   但是认真研究就会发现,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儿。   理解“均输法”,最要紧是八个大字:徙贵就贱,用近易远。   所谓抑制大商人垄断,以国家资本进行低买高卖,以国家名义侵夺商人利益,不但在当时就招致误读,甚至千年之后,也有无数专家学者误读。   汉代均输法,是汉武帝对外战争进行得如火如荼,导致国家经济即将崩溃,不得已采取的国内掠夺措施。   将各地赋税贡物,折为当地最多最便宜的物品,运到价高地区销售,其核心是官营商业,目的是抑制个人商业行为,充实国家财政,核心是卖和利。   的确在短期内给汉武帝救了急,但是其后产生的灾难性后果也是不言而喻的,值得庆幸的是,汉武帝两次豪赌均输,算是赌赢了。   即使这样,汉武帝在巡幸泰山后也下诏:“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悉罢之。”   而王安石的《均输法》,核心与之大不相同。   宋代汴京,粮食仰赖东南六路运输,漕粮上供量,到如今已高达一年五百五十万石。   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数目,这些粮食当中分为两种,一种是正常的租赋,还有一种,则是补租赋之不足的入粜。   司马光就曾经上奏,六路粮食产地,老百姓粮足而钱乏,所以国家应当从这些地方购买粮食,以防止粮贱伤农。   大宋立国百年,从最开始全部租赋,到租赋渐渐减少,入粜渐渐增加,到苏油所处这时代,入粜已经占到一小半。   王安石之法在宋代已经有人用过,仁宗朝时,许元担任发运使,诸路岁欠米贵的时候,则令输钱,以当税额。然后于米贱诸路购买粮食,补足当年朝廷租赋额度。   这就是王安石《均输法》的核心之一——徙贵就贱。 第五百四十四章 均输法的弊端   王安石早就发现了大宋物资上供制度存在的巨大缺陷。   其一,是诸路上供之物都是定额,丰年不能增多,歉岁不能减少。   其二,是上供虽然固定,但是消费不固定,消费少的时候会导致粮食陈腐,不得不半价而出,导致巨大浪费;消费多时有导致仓库搬空,不能足用。   其三是各地加在农人身上的租赋,常常使用支移,折变等办法,粜买的时候,也经常不根据实际情况,或求于不产,或贵买于非时,增加农民负担,给了商人们操纵物价的机会,增加政府开支。   消除这些弊端的办法,除了徙贵就贱,再有就是用近易远,就是如果有多个产地都丰收,那就到距离近,交通便利的地区购买。   所以王安石的《均输法》,和桑弘羊的有很大区别,核心是利用市场机制,解决京师物资供应问题。其总的目的是协调供需关系;提高财政收支的效率;扩大政府购买力;撙节购买、运输等开支;减轻农民负担;打击商人“擅轻重敛散之权”操纵市场的兼并行为。即所谓“便转输、省劳费、去重敛、宽农民”。   与均输法配套的措施还有二:首先需要扩大发运司的职权,拨给发运司专项资金,用于采购,赋予“从便变易蓄买”的权力,并增辟官吏。   其次,需要建立京师所需与发运司上供的信息沟通体制,以及发运仓储,让发运司预先知晓京师库藏状况,根据实际需要合理安排籴买、税敛、上供。   听起来非常美好,然而从辩证法的观点来说,凡事有利则有弊。   据苏油所知,《均输法》,玩着玩着,就被官员们玩反了。   不管是当今还是后世,不管是两个时代的支持者还是反对者,都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均输法的根本目的,压根就不应该是什么用市场机制解决物资供应问题。   它应该是朝廷的调节措施,根本目的是收纳东南农户手中的余粮!让大家有钱可用,避免谷贱伤农!   其一,如果农人手里的粮都不够吃,什么均输不均输,都是瞎扯。   其二,如果《均输法》的范围涵盖诸路上供的所有物品,这明显会干扰市场。   其三,地方官员有了国家政策,在打击完商人后,会在本来用于租赋的粮食的额度上增收——因为现在农人已经无其它渠道可以卖粮了。   然后他们会用这部分粮食骗取朝廷的均输钱,中间的差价,自然落入他们的腰包,同时侵害了农人的应得利益,商人的应得利益,国家的应得利益。   用不了多久,官员们就会想出很多办法来吃肥自己——折钱过重,折钱不均,钱米并征这些现象就会接踵而来。   比如欠收米贵之际,官府本应当收钱不收米,可要是收钱的折价,比当地粮食的实际市场价还要贵呢?   比如后来江南西路斗米四十五,政府收购谷米和粜价为五十,而命百姓折钱纳赋的时候,高达斗米九十!整整翻了一倍!均输折钱,还不如就地买粮纳粮!   然后发运司很快会变得腐败,比如东南上供粮食,均输本来只应该是赋税的有效补充,然而发展到后来,只要转运司上缴的租赋粮食一日晚到,发运司就会拒收。   然后从自己仓库里以均输的名义发往京师,美其名曰以入粜补租赋之不足,然而其所定价格,甚至能高出市价几倍之多!   这个操作过程中,发运司实际上用的是丰年积蓄的旧粮,并未支付给农人钱钞,紧接着就会带来一个巨大的经济危机——东南钱荒!   这个问题用不了多久就会凸显出来,宋朝很快就会变成以入粜代替租赋的国度,原因只有一个——官员们有利可图!   与之相应的,是漕运,漕仓等国家税收制度的败坏,以及花石纲等诸多名目发纲的诞生,等到不懂经济的蔡京蔡豫大一上场,在经济危机下再滥发盐引败坏有价证券的信誉……   事情真到那一步,大宋就基本没救了。   想到这里,苏油不由得心里一阵阵发寒,赶紧给王安石写信,将这些事情一一点了出来,然后告诉王安石,千万千万,一定要开章明义,说明均输只是租赋的补充;   还有就是为了避免引来夺商贾之利的非议,解盐股份一定要处理好,并且在律文序言里,一定要说明大宋《均输法》,与桑弘羊那倒霉的《均输法》的区别;   其三,强烈建议《均输法》,只涉及国计民生中最重要的粮食,改革之初,不要涉及过多输粜种类,只解决特定问题就好;   最后,各地粮价的监控一定要有有效举措,而且必须明确到新法条文里边,决不能在今后出现价格倒挂的现象。   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告诉王安石这个东西需要数学专才参与,需要能力之辈执行,我这里给您老推荐两个人——沈括沈存中,章惇章子厚!   汴京城,王安石宅。   王安石,吕惠卿,王雱,正在阅读苏油的来信。   王安石感慨道:“蜀学精细纯三路,有些门道啊,新法后续推演,丝丝入扣。”   王雱表示不服,讥笑道:“我看就是希望新法不行,这是事事朝坏处想!”   吕惠卿却是看到了另一方面:“说了这么多,苏明润这其实是替投资解池盐务的商贾们张目吧?要说这里边没有他的一份利益,我是打死也不相信的。”   王安石摇头:“吉甫扯太远了,不管苏明润目的如何,他提出的这些问题,是不是我们新法的漏洞?我们是不是应该填补上?”   “如今《均输法》尚未出台,在条例司就已经引发了争议,陈旸叔,苏子由都提出了反对意见,认为是行桑弘羊之策,夺商人之利,和苏明润指出的如出一辙。”   王雱再次冷笑:“焉知不是叔侄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吕惠卿说道:“会不会苏明润见明公得用,想要改弦易辙了?”   这个问题很严重,当世颜回啊,要是再来一个当世子路,他的地位铁定难保。   王安石将信件收了起来:“我早已明确表过几次态度,但明润的态度也很坚决,可以配合,但绝非同道,我是说服不了他……”   吕惠卿心中咯噔一下,脸上却看不出什么来:“苏明润自是干才,不过他那叫配合吗?军器监财权独立,其收支用度,计司一概不晓,谈何配合?薛向举解盐为本,行发运事,他就首先反对。”   王雱折扇打开:“父亲,我有一策。”   王安石说道:“何策?”   王雱笑道:“我们来个声东击西之计,苏明润不是要求解池明晰股权吗?我们就依他,甚至让薛向保持陕西盐政现状都不是什么大事体。”   王安石说道:“雱儿你说得轻巧,那发运司周转之本何来?”   王雱笑道:“别忘了,大宋还有一大财源。”   吕惠卿立时会意,赞叹道:“妙!公子所言,当是内藏!”   王雱点头:“对,内藏!请官家拨出内库钱五百万贯、米三百万石给薛向为本即可。经济之能,薛向也不弱于他苏明润,必能济事!”   王安石有些犹豫。   吕惠卿言道:“明公,公子所言有理。内藏钱粮,放着也是放着,明公不借,估计到时候军器监也会借。与其用于那头吞金巨兽,血本无归,不如先用于调运纲粮,使之增加国入,节省国费。两相对比,哪头重要?” 第五百四十五章 军工和三产   王雱说道:“还有别忘了皇宋银行和四通钱庄,他们的慈善青苗贷款,比我们早行十年,无论是利息还是扶持方案,对我们接下来《青苗法》的推行,绝对是巨大阻力。”   “此举可以抽紧皇宋银行的银根,如此一来,我们的《青苗法》便成为呼应时局之需,一枝独秀。能够为接下来诸多新法推出,铺平道路!”   说到这里不由得对自己一举多得的主意非常得意,放声大笑起来。   吕惠卿也劝道:“明公,蜀中青苗贷,固然有它的好处,可是明公别忘了,此举虽然于农人甚得便利,但是于国却无利,见效太慢了。”   “陛下以理财为第一要务,明公觉得,是指的民富,还是国富?这几年战事刚刚消歇,灾害却又频繁起来,国家财政,已经难以支撑了啊!我们的《青苗法》,兼顾农人的同时,还能增加国入,不比银行钱庄强过百倍?”   王安石终于下定决心:“罢了,就如此议,这苏明润举荐的二人,沈括行,可章惇是怎么回事儿?此人名声至鄙!”   吕惠卿内心里其实要的就是这个名声至鄙,这样就动摇不了他的地位:“明公,打一棍子还得给一甜枣呢,苏明润与我等虽然立场不同,却也尽力给我们查补缺漏,算是盟友。”   “接下来要动内藏,就相当于动银行,动钱庄。有些人的面子,该给的,也是要给……”   四月,苏油回了一趟汴京,唐老头终于还是没能熬过这一节,苏油作为唐介的老战友老下级,赶到灵堂致哀,还要献上祭文。   巷口车马辐辏,都是朝中士大夫,唐介直声震天下,在士林中口碑极好,因此前来悼念的人非常多。   苏油赶到灵堂,唐介已经入殓,乌黑棺材摆在大堂,堂上挂着唐介的画像,身穿紫袍朝服,瘦削嶙峋,一如其生前的风骨。   苏油叹了口气,上前恭恭敬敬施礼,献上祭文,开始安慰家属。   很快门口一阵骚动,苏油回头,却看到了种谊的身影。   赵顼来了。   赵顼在唐介临死前就来过一次,唐介弥留之际还在劝他亲贤臣远小人,赵顼也忍不住落泪。   如今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唐介这个人,不管眼界见识胸襟如何,绝对是皇宋一等一的骨鲠忠臣。   看到堂上唐介的画像,赵顼跟王中正低声说了两句,王中正躬身去了。   赵顼这才拭去眼泪,开始安慰唐介的家属。   身为国家计相,之后又担任国家副总理,但是从丧礼上看,老头家境不咋的。   赵顼见到苏油:“明润你来了?”   苏油躬身:“陛下还请节哀,另外唐公家境……唉……其后人遗孀,还望陛下出旨意优抚之。”   赵顼也默然点头。   前来吊唁的官员,见到官家亲临,吊哭之后也如苏油一样,自觉地站在皇帝身后。   过了一阵,王中正再次匆匆赶来,手里多了一卷画轴。   赵顼取过来,交给老唐的儿子:“堂上画像不类,体现不出唐公生前气度形容。这是禁中旧藏本,赐与你家,将之挂起来吧。”   众人都是大讶,禁中如何会有唐介的画像?!   等到画像挂起来,图中的唐介却是一身绿袍,栩栩如生,比苏油见过的唐老头年轻很多。   边上还有一行小字——“右正言唐介”。   苏油是宝文阁学士,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几个字是仁宗御宝。   就听赵顼缓缓说道:“唐公当年弹劾张国舅去职后,仁宗密令图其像,置温成阁中,此事外廷不知也。”   一个从七品的绿袍小官,被仁宗绘成图形,挂在恃宠而骄的贵妃阁中,以为警示。   这是何等威崇殊遇?!   苏油见到无数官员的眼神,转眼变得艳羡火热,不禁暗自摇头,这是只见到贼娃子吃肉,没看到贼娃子挨打……呸呸呸,这比喻不合适不合适,阿弥陀佛唐公在天之灵莫要见怪!   苏油参加完凭吊,又回郑州折腾去了。   军器监,传统概念里就应该是一处打造刀枪铠甲弓弩的地方。   到了苏油这里就大为不同了,这娃把后世军工的概念搬了出来,为军队提供服务的产业,通通算是军器监业务范围,结果军器监的规模,一下子扩大了无数倍。   监下分列了——矿冶司,火器司,炸药司,运输司,食品司,医药司,杂事司。   分别负责冶金,枪炮,弹药,车船,军用食品,军用药品,其余杂件。   至于铠甲,军装,弓弩,刀剑,帐篷旗鼓之类,在苏油眼里属于夕阳产业,一股脑都算在杂件里边。   此外还有两所进行前沿技术研究的研究院——物理研究院和化学研究院。   数学研究院还没有,基地里人人都有用,没有闲工夫搞纯理论研究。   作为产学研一体的科研基地,还有各种配套科室,其中安保是重中之重,这里有大宋一支天武宽衣的小军,由狄青的儿子狄咏率领。   赵顼因为拨款八百万贯给了王安石,作为安抚苏油的手段,给了他和薛向同样的权力——征辟幕僚。   其实苏油对这件事是无所谓的,在商言商,只要银行能保证基本运转,内藏库要拨款多少给王安石与之无关。   苏油很谨慎,银行到现在还只是一个区域性银行,真要容纳那么多资金,给钱找项目找出路都得累死。   不过听闻向皇后哭了,她辛辛苦苦将内库清理,造册,结果赵顼夸了一句:“很好。”转手就挖走一大块填补外廷。   这当然也是有利息的,计司会通过金,银,今后的粮食逐年补偿。   不过此举招来苏辙的强烈反对,他悲观地认为皇帝这笔钱要回收会非常困难,或者说,要皇帝不困难,那就会让老百姓困难。   与民争利!   苏油也没劝,都是倔驴怎么劝?心中却暗暗冷笑——这就与民争利了?才哪儿到哪儿?   郑州嵩山一处山谷里,一座巨大的秘密基地正在成型。   郑州的煤,马蹬镇的钢铁,大理的铜,都在往此地聚集。   这里有煤,硫铁矿,耐火黏土,水泥灰岩,石英砂,油石……   很快基地外围,炼焦厂,建材厂,水泥厂,磨具厂,铸造厂,机械厂……各种工坊建立起来。   石家在这里有农庄,六年来各种工坊也发展得非常大了,所有这些,形成了研究所核心基地的外围,将机密牢牢地保护在里边。   甚至可以说,没有来自石家的支持,这个基地都不可能这么快建立起来。   苏油秉承一贯的风格——手自衣食,自立世间。   第一步就是挣钱。   天气热了,防暑降温的成药需要得多——人丹,金灵丹,风油精,清凉油,蚊香。   还有各种冷萃芳香剂——薄荷,柑橘,乳香,樟脑,玫瑰,茉莉,胡椒,姜,花椒,豆蔻萃制的精油……   然后又衍生出香水,香皂,肥皂,药皂,食用香精……   值得一提的是牙膏,郑州铝矾矿丰富,所以牙膏用铅管灌装,和后世近代牙膏已经没有什么区别,内容物已经细化到用碳酸钙和铝矾,二氧化硅作为摩擦剂,甘油作为保湿剂和甜味剂,桃胶作为增稠剂,并且添加了鸡舌香和白药作为添加剂,既符合士大夫的口味感受,又具有保健护牙的功效。 第五百四十六章 十大罪   在薛向的建议下,王安石用从内藏库中得到发运费里,忍痛拨出六十万贯,换取了解池四通商号的两成股份。   然后四通商号反手便将六十万贯全部投入到郑州工业基地。   有了这笔资金的注入,苏油立刻跟高国舅的商州胄案订购了一大批高硬度合金钢的各种刀头,各项工程开始加快进度。   在苏油的计划单里,矿冶司负责新型炼钢高炉研发,力争达到一炉五万斤的产能。   火器司除了研制生产已经定型的几款枪械和火炮,重点在液压制退器和炮用瞄准器的攻关项目上,力争在没有软橡胶的情况下,仅靠黄铜密封圈和杜仲橡胶,完成制退器的设计定型。   炸药司,继续研究颗粒成分,大小,与爆炸效能的关系,同时还要研究炸药的保管,存放,运输诸多疑难,还要继续高性能炸药的研究,铜壳子弹的研究,以及炸药包,爆破筒等武器的设计。   运输司主要是车船,要研究出更加坚固耐用的车架,尝试战车研发以及各种船型试验,船载武器平台设计定型。   食品司,主要负责军粮的研发,其中重要的食品就是结构营养均衡的炒面,压缩饼干,还有最重要的——水果与肉类罐头。   医药司,重点将天师府和大相国寺诸多验方配置成成药的丸散膏丹,此外还有各种医疗器械,金创科器械,麻醉剂的研发工作。   为了保证将士们的生命安全,四项科目列为重中之重——青蒿素的批量生产,青霉素的实验室制备,更高倍率显微镜的研发,乙醚在麻醉上的功用剂量研究。   杂事司,新型缝纫机,钉皮机,拉丝机的研发工作都是他们的事儿,同时要满足军工被服,甲胄弓矢等日常生产。   这个司的重点项目引起了极大的争议,但是苏油最后硬着头皮拍板——铁丝网,这玩意儿难度又不大,不允许反对!   陈昭明对天体运行规律理解非常深刻,苏油交给他三门学问——工程图学、工程力学、机械原理及设计。   石富在自己的帮助下,要完成两门教材——工程材料及其成型基础、机械制造技术基础。   苏油可没有张方平那种过目不忘的本事儿,每天就是背着书包各司乱窜,听取意见,困难,督促进度,指导解决方案。   吃过晚饭,还要给轮休的工匠们安排夜校课程。   为了维持军器监的收支平衡,苏油还不得不抽调部分人手,进行产品质量管理,替军方生产六十文一支的弩箭,一贯半一把的鹤胫弩,以及人马使用的皮具,冲压水壶,板甲,头盔。   吴充在拿到苏油送去的缝纫机制作出来的标称军服后,对价格和质量大为满意,替河北诸军订购了五万套冬装,同时提请中书,请求更换上四军装备。   这个纯属狮子大开口,王安石当然不同意,开什么玩笑,捧日和神卫那可是骑军,人甲一副三十贯,马甲一副四十贯,光铠甲两支队伍一万八千人那就是一百多万贯!等于黄河又决了一次!   最后官司打到御前,赵顼只好答应将天武步军九千人的装备进行更换,这还不包括武器,其余的,等到有钱了再说。   不说枢密院的如意算盘敲得王安石肝儿疼,大宋奇葩的军制,却让苏油钻了个大空子。   大宋军制守内虚外,如今遇到王韶种谔郭逵在陕西,王光祖周永清在河北,都是急需大量军器的主。   一边要攻略青唐横山,一边要巩固河北新防线,这就遭遇到了青黄不接。   听到天武军要换装备,两处各自开闹,均上报枢密,请许自制装备。   陕西说动了韩琦出马,王安石和吴充都不敢不给这个面子,结果项目转眼就掉进了苏油的口袋里。   如此在各方帮衬下,军器监总算满足了今年的预算平衡。   苏油在郑州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四月朝会开始了。   宰相缺席。   故事,两制差除,必宰相当笔。   前段时间富弼因病在告,曾公亮又出使,中书只有王安石值班。   因此王安石将郑獬几人出外,没有经过富弼签署,还引来如此大非议,这让富弼很生气,干脆不任中书,继续称疾卧家。   司马光从迩英阁出来,前往资善堂,见到吕诲,便与他同路。   两人都是老台谏了,司马光便悄悄问吕诲:“今日请对,欲言何事?”   吕诲拍拍自己袖子:“此中弹文,乃新参也。”   司马光愕然停步,又连忙赶上吕诲的步伐:“众人皆谓安石主政,朝廷得人,你为何要弹劾他?”   吕诲大为不然:“怎么连君实你也这样说?安石虽有时名,却好执偏见,不通物情,轻信奸回,喜人佞己。”   “听其言则美,施于用则疏。若在侍从,犹或可容;置之宰辅,天下必受其祸!”   司马光劝道:“如今尚未有显迹,为何不留待它日?”   吕诲摇头:“陛下新嗣位,富于春秋,所与朝夕谋议者,二三大臣而已。”   “苟非其人,将败国事。此乃腹心之疾,治之唯恐不逮,岂可留待他日?!”   司马光哑了,今天,要出大事!   果然,赵顼刚刚坐定,吕诲便出列:“臣,御史中丞吕诲,弹劾新任参知政事王安石十大罪!”   轰!朝堂顿时炸了,台谏这么久不发声,果然憋了个大招!   赵顼明显没有料到这种情况,他今天是来听取王安石关于《均输法》条例修改情况的,一时间没有任何准备。   无论如何,台谏弹劾宰执,宰执必须避位。   如今富弼告病,曾公亮不在,王安石再一待罪,中书没人了!   其实有人,还有个赵老头。   不过如今朝中流行“生、老、病、死、苦”这一说法。   中书里边,王安石虎虎有生气,曾公亮屡请老,富弼称病不视事,唐介已死,赵拚力不胜,遇一事变更,不等他发言,底下人就全部搞好,只给他一个签字的机会,完全被架空,苦不堪言。   赵顼脸色铁青:“十大罪,还真是难为中丞了……”   吕诲从袖中取出弹章,恭恭敬敬奉上:“臣据台谏之位,今见中书举措失当,不可不纠劾。”   “十罪何难,难的是陛下能听从谏议,方为朝廷之福,国家之幸。”   赵顼不由得出言讥刺:“听你的就是虚怀纳谏,不听你的,就朝廷无福,国家无幸了?”   王安石是第一次遭受正式弹劾,如今诸事还未开始,弹劾就已经来了,不由得怒火中烧,不过还是要按照制度,避位待参,于是取下幞头:“陛下,且听吕御史如何说。”   吕诲展开弹章:“王安石,外示朴野,中藏巧诈,骄蹇慢上,阴贼害物!”   “臣,略举十事——安石向在嘉佑中举驳公事不当,御史台累移文催促入谢,倨傲不从,迄英庙朝,不修臣节。慢上无礼,一也。”   “安石任小官,每一迁转,逊避不已;自为翰林学士,不闻固辞。先帝临朝,则有山林独往之思;陛下即位,乃有金銮侍从之乐。何慢于前而恭于后?好名欲进,二也。”   “安石侍迩英,乃欲坐而讲说,将屈万乘之重,自取师氏之尊,不识上下之仪,君臣之分。要君取名,三也。”   前两件都太久远了,这事情却是王安石自找的。   他当了翰林学士,给赵顼讲学,提出赵顼应该向学生那样,请授课人坐着讲,此事引发了几位侍讲的争议。   第二天王安石给赵顼讲课,赵顼说学士那你就坐着讲吧,王安石因为大家都不坐,也不敢坐了,白白让吕诲的弹劾内容多了一条。   就听吕诲继续朗诵:“安石自居政府,事无大小,与同列异议。或因奏对,留身进说,多乞御批自中而下,是则掠美于己,非则敛怨于君。用情罔公,四也。”   这就是说他与赵顼关系密切,自己在同僚间搞不定的事情,就去找赵顼作为皇帝意见,通过中旨批下来。   这种做法,在宋朝是非常毁伤名声的。 第五百四十七章 风波   吕诲继续念道:“昨许遵误断谋杀公事,安石力为主张,妻谋杀夫,用案问首举减等科罪,挟情坏法,五也。”   这就是阿云案的余波,此案已经定论,吕诲现在拿出来,纯属凑数。   “安石入翰林,未闻荐一士,首称弟安国之才,朝廷比第一人推恩,犹谓之薄,主试者定文卷不优,遂罹中伤。及居政府才及半年,卖弄威福,无所不至。背公私党,六也。”   这事情王安石就纯粹冤枉,王安国与王安石政见完全不同,赵顼虽然是看在王安石面子上,授予了王安国西京国子监教授的职位,但是最初的推荐者是韩琦,用王安国的,也是韩琦。   “宰相不书敕,本朝故事,未之或闻。专威害政,七也。”   这是说王安石不尊重富弼,未经他签字罢免官员,还是王安石自找的。   “与唐介争论谋杀刑名,遂致喧哗,众非安石而是介。忠劲之人,务守大体,不能以口舌胜,愤懑而死。”   “自是畏惮者众,虽丞相亦退缩,不敢较其是非。陵轹同列,八也。”   这锅王安石有直接责任,唐介比王安石大十一岁,赵抃也是德高望重,起码一个不敬老是有的。   “小臣章辟光献言,俾岐王迁居外邸,离间之罪,固不容诛,而安石数进危言以惑圣听。朋奸附下,九也。”   这是一桩旧案,治平四年,著作佐郎章辟光上书,说岐王颢宜迁居外邸,不当再继续住在皇宫之中。   事情到现在揭发出来,皇太后高滔滔大怒,于是赵顼只好令有司治其离间之罪,而王安石坚持认为章辟光无罪。   这件事客观上说王安石是对的,他是给赵顼背锅,吕诲以此入王安石罪,殊不知反而会让赵顼感激。   司马光听到此处,不禁微微摇了下头。   “今邦国经费,要会在于三司,安石与枢密大臣同制置三司条例,虽名商榷财利,其实动摇天下,有害无利,十也!”   攻击完新法,最后吕诲总结:“臣诚恐陛下悦其才辩,久而倚毘。大奸得路,群阴汇进,则贤者尽去,乱由是生。”   “且安石初无远略,唯务改作立异,文言以饰非,罔上而欺下。误天下苍生,必斯人也!”   弹章到这里,那是如洪钟巨鼓,动人形色。   然而吕诲最后却又来了个狗尾续貂:“辟光邪谋,本安石及吕惠卿所导,辟光扬言:‘朝廷若深罪我,我终不置此二人!’故力加营救。愿朝廷调查细节,推于公论,然后知臣言是对是错。”   最后这话出口,朝中老奸巨猾之辈立马掂量出来——王安石,稳了!吕诲,难保!   果然,四月丙戌,王安石乞辞位;帝封还其奏,令视事如故。   王安石认为事情这样过去,就不是还他清白,不出。   赵顼找出使回来的曾公亮说话:“若外放吕诲,恐安石不自安啊。”   这其实是想让曾公亮转达自己的意思,得饶人处且饶人,给你个台阶,下吧。   而王安石的答复是:“臣以身许国,陛下处之有义,臣何敢以形迹自嫌,苟为去就!”   赵顼无奈,“乃出诲知邓州。”   可巧是苏颂当知制诰,苏颂将制文写到一半,跑去问曾公亮:“章辟光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曾公亮说道:“辟光治平四年上书时,安石在金陵,惠卿监杭州酒锐,安得而教之?”   苏颂回来,在外放吕诲的制词里加了一句:“党小人交谮之言,肆罔上无根之语。”   这制文一出来,赵顼都觉得写得太重了,责备苏颂,苏颂两手一摊——这是老曾告诉我的啊。   苏油得知此事,不由得手扶脑门哭笑不得,现在的人怎么都这样,这要是吕诲如章惇那般气量狭小,族兄这一辈子就别想清净了。   其实这事情是曾公亮和稀泥,后世细心的历史学家研究,章辟光就是有被王安石甚至赵顼支使的嫌疑,章辟光治平四年的上书,根本就不是论出颖王这件事,此事在治平四年之后。   诸多的瑕疵与不公,让御史台为吕诲鸣不平。   吕诲是北宋名相,那位领袖赞为“大事不糊涂”的吕端的孙子,三居台谏,三次被贬,第一把弹劾任守忠,第二把弹劾欧阳修,第三把就是王安石。   御史台刘琦、钱颛、刘述等人先后上书,营救吕诲,并进一步弹劾王安石,认为王安石任参知政事不到半年时间,内外侧目,不是宰执的恰当人选。   赵顼大怒,贬刘琦监处州酒税、贬钱颛监衢州酒税。   这就过分了,范纯仁、司马光等人纷纷上书,声援刘琦等人,赵顼为此将知谏院范纯仁一并罢黜。   曾公亮在宋神宗面前竭力为范纯仁辩护,最后才被改任为同修起居注。   这次事件,到此以台谏的完败而告终,王安石继续逆风飞扬,在吕惠卿建议下,《均输法》急匆匆出台,以转移视线。   紧跟着王安石上书赵顼,认为古之取士皆本于学,请兴建学校以复古,其诗赋、明经诸科悉罢,专以经义、论、策试进士。   朝议再起,赵顼诏两制、两省、御史台、三司、三馆议之。   ……   王宅,吕惠卿和王雱正在下棋。   见王雱牢据中腹,吕惠卿笑道:“元泽这是心中笃定啊,怎么就看上程伯淳这个太子中允的位置了?”   王雱一声轻笑:“都是朝廷任命,哪里是我看上了这个位置。”   吕惠卿说道:“不就是批散头发持妇人冠帽被瞅见了吗?不管两者是不是有联系吧,我能这么想,别人不也能这么想?总是给了别人说嘴的机会。”   王雱眼里闪过一丝厉色:“这要不是我那俩不省心的叔说出去的才有鬼了。”   如今王安石执政,特意任用老朋友太子中允程颢为僚属,希望他能够帮自己一把。   一天两人在家中对坐议事,王雱赤着脚,披头散发,手中拿着妇人的冠帽走了出来。见到两人,大咧咧过来问王安石:“都在聊些什么呢?”   王安石说:“因为新法数次受到人为的阻挠,正与程君商量呢。”   王雱以一种极为轻慢的姿势坐下,然后嚷道:“砍韩琦、富弼的头于市,则新法就可实行了。”   王安石马上对程颢解释:“这孩子在瞎说。”   程颢正色道:“正与你父亲讨论国家大事,子弟不应干预。还请公子退下。”   王雱只好怏怏不乐地走了。   因此到了现在,王安石重拾雄风,王雱就盯上了这个位置,想将程颢挤走。   吕惠卿在边路落了一子:“中心重要啊,朝堂的中心,就是陛下,如今明公屡遭沮议,不就是中心不稳吗?苏明润所言,所议本当加入《均输法》内,可惜一场风波,料理不过来,搞成了急就章……”   王雱听见这个名字就来气:“苏明润几方讨好,以危言耸听之论动摇父亲心智,怎没见他再朝堂直言,明确站在父亲这边?首鼠两端,奸狡之辈!叔侄仨没一个好人!” 第五百四十八章 叔叔驳侄儿   这事情上,苏油先背了苏辙议《均输法》不便的锅,现在又背了苏轼《议学校贡举状》的锅。   平心而论,苏轼那篇文章,将问题分析得非常透彻,不过没有提出解决办法,因为指出的弊病,直到千年以后都没有谁能解决得了。   苏轼的文章,首先指出得人之道在于知人,而知人之道,在于责实。   如果君主宰相有了知人责实的办法,就连胥吏中都能翻检出人才来,如果没有,只怕是公卿近侍里也全是歪瓜裂枣。   所以不是科举制度的问题,而是知人责实制度的问题。   建学校的事情,庆历年就有过,当时天下以为太平可期,可到如今就剩些空屋子。   如果没有大的更革,继续走庆历年间的老路,那必然还是只能得到庆历年间的结果。   至于说贡举之法,考诗赋还是考策论,没啥区别,治乱盛衰,都不靠这些。   主考有政策,考生就有对策。   只要是设科立名以取士,就是教天下相率而为伪。   上边以孝取人,下边胆子大的就割股侍亲,胆子小的就苦守庐墓。   上边以廉取人,那下边大家就全都开破车,骑羸马,穿恶衣,吃菲食。   上边讲绿水青山,下边就能把整座山都给你刷上绿漆你信不信?!   反正只要是能够中上意的,什么花样都能想尽千方百计给你搞出来。   就文章来说,策论有用,诗赋没啥用;   可就治理天下来说,诗赋策论,其实都是没用的东西。   自唐至今,以诗赋为名臣的,那也是不可胜数,所以罢诗赋也没啥道理。   而到如今,士人们整理出各种题库,谓之策括,将可能的考试题搜抉得一干二净,到了考试的时候,临时剽窃,东拼西凑,搞出一篇看得过去的文章,那是轻而易举。   用这样的策论去欺负考官,考官也只有捏着鼻子打高分。   与其如此,还不如考诗赋,毕竟诗赋要讲究对仗骈偶,难度比人人都能天下文章一大抄的策论要高些。   说到这个苏油就不禁窃笑,他其实就是刷题库的发明者,苏轼这是一点不给自家小幺叔面子啊……   这娃是嫉妒,肯定是嫉妒!   接下来苏轼又分析了大家议论中的一些想法,认为通通不行。   取消糊名制,名声与试卷相结合,这就会恩去王室,权归私门,产生朋党。   取能文者为进士,则进士日夜研究经传子史,贯穿驰骛,知识倒是渊博得很,一旦临政,那些知识却一点都用不上!   宣扬要恢复庆历旧学的,可旧学已经被大家玩成了空名目,最多能培养懂点粗浅道理的人,要培养出真正的人才,那是想多了。   唯一考核人才的办法——施之有政,能否自彰。   文章打动了赵顼:“吾固疑此,今得轼议,释然矣。”   当天就将苏轼找去:“方今政令得失安在?就算是我的过失,你大胆说没关系。”   苏轼也不客气,啪啪啪三大炮:“陛下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   赵顼悚然。   然后苏轼这大嘴巴下来就在同僚里边宣扬。   主张被小小一个苏轼给挡了,王安石很气恼,屡次阻止赵顼对苏轼的任命。   赵顼想让苏轼修中书条例,王安石说道:“苏轼与我所学及议论哪哪都不一样,还是让他干别的吧。中书条令交给吉甫合适。”   于是交给苏轼一个繁杂的差遣——“权开封府推官,将困之以事。”   而“轼决断精敏,声闻益远。”   ……   吕惠卿对王雱摇头:“苏轼没有城府,不会是我们的对手,不过此子巧舌如簧,易动人心,不可久居圣主之侧。”   王雱继续落了一子巩固中腹:“如此,你我自为之。”   熙宁二年七月,吕惠卿被提拔为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集贤校理、判司农寺。   章惇到京,王安石见之大喜,恨得之晚。立刻委任为编修三司条例官,加集贤殿校理、中书检正。参与制定新法,监修国史,编撰实录。   一个叫曾布开封小官上书言政,说为政的根本有二:曰厉风俗、择人才;其要点有八:曰劝农桑、理财赋、兴学校、审选举、责吏课、叙宗室、修武备、制远人。王安石立刻召来相谈,接着推荐给赵顼。   赵顼召见,授予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的职位,不久又授予集贤校理、同判司农寺、检正中书五房,三日之内就接连收到了赵顼的五份任职文书,蹿升为新党第三号人物。   苏油在郑州忙碌之时,还要提起笔来驳斥自己侄儿的观点。   学校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古代学识都掌握在贵族诸侯手里,没有夫子的有教无类,没有他的弟子三千,礼尚不下庶人。   可至大宋今日,乡间岁末,亦有郊社,秀才行文,宿老领礼,这就是文字的教化之功。   识字率,是考量国家文明程度的重要指标,同时还能够转换成国家消费水平层次的重要指标。   苏轼说的那些问题都存在,介甫公说的建学校也当行,但是两人其目的,太急于利!   世有功,亦有利,功可在千秋,利见于一时。   植树千山,必出秀颖,蓄驹千骑,必有骏良。设臣不得学,如今不过眉山一狡徒耳,如何能得陛下之用?   苏轼因庆历中事否定各地建立学校的可能性,偏颇了。   介甫公将学校与科举直接关系起来,这同样也偏颇了。   学校的目的,不是要人人科举,变成人才,而是要普及教育,提高识字率,使人具备自学的能力。   有了这个能力,好学者自然可以精进,成为国家的栋梁。   驽钝者也能读懂国家条令,遵法守礼。   人非生而知之者。   夫子的伟大,是让庶人得到了问礼的机会;学校的伟大,是让天下人都得到了学习的机会!   这就是功利之别。   虽杂役工坊,其中也有大道理存在。然而数千年没有从中提取出大道之理,致用之学,是什么原因?而臣只是小小注力其间,便发掘出一堆学问,这又是什么原因?   其实这就是臣两者粗通,能够找到合理的表述方式,将工匠们心领神会却不能言说的道理,经过搜集整理,提炼出来了而已。   设若大匠们也义理精通,文字扎实,这些事情,千年前的鲁班墨翟就能够做好,何必等到今天?   所以百年大计,教育为本,不为近利,只为远功。   世上多有聪明而不得学者,学校,就能够解决这个问题。   如果陛下和诸公认为我说的不对,那明年朝廷明算科举事,敢不敢让眉山理工学校初三五班的孩子们,来汴京与各路士子们同场竞技?!   赵顼拿到奏疏,对这件事情还相当有兴趣,将苏油的奏报特意挑出来给王安石和赵抃看:“王公,赵公,苏油此议,可行不可行?”   王安石一脑门子黑线:“胡闹!苏明润前头句句在理,到最后简直是胡闹,还是得到一榜探花之后,再不读书的缘故!”   赵老头最听不得别人说苏油坏话:“介甫此言失矣,苏明润仁性天生,老夫未闻皋、夔、稷、契之时,有何书可读!”   王安石顿时哑然。   赵顼问道:“那赵公认为,苏油此议可行?”   赵老头却立刻翻脸,骂道:“当然是胡闹!”   赵顼傻了,那你刚刚还怼得王安石哑口无言?   赵抃这才反应过来:“哦……这个……陛下,毕竟国朝华选,总要给士子们留些体面……”   王安石问道:“什么意思?你是说,明算科举子,考不过眉山学校出来的孩子?”   赵抃呵呵笑道:“十多年之前,苏油和石薇九岁,第一次见张安道时,小石薇就提到一道算术题,三个五一个一,每个数字加减乘除只能使用一次,最后要得到二十四这个数。以张安道的聪明,花了一个晚上,愣是没算出来。”   王安石有些讶然:“这个很难吗?”   赵顼心有余悸:“想起来了,理工的确很可怕的,我第一次接触理工,是用尺规将一个圆五等分……”   说完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王安石更加觉得匪夷所思:“这个也很难?” 第五百四十九章 再见章惇   赵抃和赵顼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幸灾乐祸的神色,赵抃立刻淡淡地说道:“介甫下直后,回家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嘛……”   沈括如今过得很滋润,河北一趟回来,制作的地图引起了河务和军方的重视,如今也算是皇帝知道名字的人了。   校勘书籍是正职,研究冷知识是乐趣,只可惜几个专家都去了郑州,沈括用小木棍搭建河北苏油所说的地图的时候,还特意利用了三角函数,将高差抵消,如果地面没有曲率,那按理应该得到一个平面。   然而如今大部分地区已经拼接完成,理论和实际竟然完全统一——地面,真的存在曲率!   木棍拼接出来的地图,明显是一个曲面!   这个发现明显很伟大,沈括感觉浑身上下如浇透甘霖一般舒爽,手里拿着小棍,干得更加起劲了。   想来想去,这事情明天只有跟那瞎子术数高手议议,看看他又有什么说道。   想到这里,不由得感觉好笑,这还真应了那句话——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   就在这时,租屋外响起了敲门声。   沈括将门打开,却是两名快班:“沈校勘,参政有请。”   沈括赶紧问道:“哪位参政?”   快班傲然:“当然是介甫公。”   沈括赶紧放下手中的木棍:“烦请带路。”   来到王宅,就见王安石,吕惠卿,王雱三人围在桌前,几案上有几张眉山石纸,尺规,还有些乱七八糟的圆。   沈括上前:“参见参政,见过中允,直讲。”   吕惠卿笑着对王安石介绍:“存中是嘉佑六年的县令,嘉佑八年的进士,入仕比科举尚早。治平三年入昭文馆,天文历算术数,在京中也算出名。”   王安石点头:“听闻你对水利很有研究?万春圩有图有式,堪行江南,所以苏明润巡检河北,特意点了你的名?这次绘制的北流图经相当精细,是个不错的人才。”   沈括连称不敢:“沈括惭愧,出发之前,也没想到苏学士要求细致到这样的程度,所赖平日制图也算有经验,加上眉山三点之法,幸未辱命。”   王安石说道:“今日在御前谈起理工,陛下说是只用尺规,可将圆五等分,存中可知此法?”   沈括说道:“这在理工中称为几何之学,其实也是思维之学。”   王雱讥笑道:“不就是墨翟鲁班的遗技吗?还上升到思维之学了?”   沈括也不好说什么:“工技是实证,比如画一根一尺长的线段,只要落笔,总有误差,不可能是完美的一尺。”   “几何之学,是先假定这一尺是完美的一尺,然后推究其理。比如将正圆五分,乃是如此……”   说完在图上作业,很快将一个圆分成了五份。   沈括接着说道:“虽然是作图,但是我们据图推究时,都是先假设其完美,再做推究。”   “真正完美无误的图,其实只能存在于我们的心中,因此苏明润说它是思维之学,我觉得是有道理的。”   “就拿此图来说,通过推导,从简单到复杂,一步步证明得到,按此术割,就是五分。这用已证之法,推求未证之道的学问,乃称几何。”   说完又开始讲解方法证明。   等到验证完毕,三人都是聪明之辈,已经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王安石摇头道:“苏明润夸口蜀中小儿,其术数之精胜过明算科士子,如今看来也不是虚言……对了,三个五一个一凑二十四那道题你会吗?”   沈括笑道:“这个不难。一除以五为五分之一,五减五分之一得五分之二十四,五分之二十四乘以五得二十四。”   吕惠卿问道:“存中,五分可取四,取三,取二,取一,何来五分之二十四?”   沈括这才反应过来,在纸上写了一个算式:“哦,这是蜀中数理的表述方法,属于分数概念,有配套的公式写法与之对应,翻译成九章的说法,嗯……”   “翻译成九章的说法,当为……一分五乃取其一部,为五一之分,故五为二十五部五一之分。去其一部,余二十四部五一之分。合五部五一之分,则为一;故合五路二十四部五一之分,即为二十四。”   这种表达方式极其拗口,且容易产生错误理解,不过众人却反而都懂了。   王安石对比了两种说法,再看了看沈括写在纸上简简单单的公式,喟叹道:“非天人之姿,何得至此……这是发掘出了探究大道的另一种方式!蜀学理工,甚可观也!”   说完对沈括道:“存中,苏明润向我推荐了两位人才,一为章子厚,一位就是你,计司账册,皆取用新法,其中的格式理法,符号文字,老夫比较陌生,可愿意留在我身边,以备咨询?”   沈括内心怦怦乱跳,暗自大喜,赶紧深鞠一躬掩饰神色:“沈括萤火之光,不过勠力以效,期不瞠乎其后而已。”   ……   郑州,嵩阳书院,章惇,苏轼,苏油,苏元贞,几人正在一起喝酒聊天吃烧烤。   苏油看着疯狂撸串的苏轼,叹了口气:“我说子瞻你无事捋参政虎须干啥?”   苏轼不以为意:“什么捋虎须,我那是巧谏。”   这娃刚刚做完国子监考试官,出了一道考题——“晋武平吴以独断而克,苻坚伐晋以独断而亡,齐桓专任管仲而霸,燕哙专任子之而败,事同而功异。”   这是摆明了讽刺王安石独断专行。   苏油翻着白眼:“又是见到苍蝇不吐不快是吧?那就还是针对参政,章大哥还在这里呢。”   章惇笑道:“公私分明,我就当没听到。”   说完举起酒杯:“还没谢过明润。”   苏油和他碰了一杯:“谢我干啥,但是你的脾气也该改一改,不然以哥哥你的才干,何至于沦落这么久?”   章惇笑道:“每闻同列进,不觉寸心忙。进退自有天数,脾气才是自己的。不能改,改了会生病,不信你问子瞻是不是如此。”   苏轼举起酒杯与他碰了一个:“好句!好解!当与子厚浮一大白!”   苏油等了半天:“后边呢?就这一句?”   章惇笑道:“刚写到这里,就收到朝廷敕书,现在轮到别人心忙了,我却还续完作甚?自找晦气吗?”   众人都是哈哈大笑。   苏油懒得理他,对苏元贞说道:“元贞,我替你与太学告了假,京城里如今纷乱,太学生什么德性我清楚得很,听他们胡吹海骂还不敢笑,很辛苦吧?”   众人又是大笑,直骂苏油这说法缺德。   苏元贞是跟着苏油,抚远大将军,自家大哥大姐料理过实务的,民政军事都来得,文章也一直拿着上上,深受太学老师们宠爱,在学生里也有号召力,不属于那种只知道放嘴炮的太学清流。   苏油摆出家长代理人的谱把他从太学拎出来,借口是郑州缺人,征辟其为军器监勾管机宜文字,其实是害怕他头脑一热,或者被人怂恿陷害,诋毁新政陷入朝争。   有苏轼这种不让人省心的家伙在,士子里也安静不起来。   苏辙叹气:“这条例司,我怕是快要待不下去了。”   苏油也有些颓:“《均输法》推行,我与介甫公,薛向都写了信,指出了其中的几处不妥,希望条令中能补增一些内容……可惜,法令出台,一句没用。”   章惇有些讶然:“明润你支持新法?” 第五百五十章 论《青苗法》   苏油说道:“我支持介甫公的想法,但是并不支持他的方法。”   “《均输法》其实并无大谬,不过存在瑕疵,完全可以更加完善,算了,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   说到这里突然想起来这是元人的句子:“不说了不说了,谁跟我喝一杯?”   苏辙和他碰了一杯:“关于《青苗法》,小幺叔有何建议?”   苏油摇头,直接定性:“恶法。”   所有人都非常惊讶,这不符合苏油中庸的性格。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苏油后世从很多渠道学来的知识,都是颂扬青苗法的。   后世中二时期的苏油就觉得奇怪,如果青苗法真的那么好,为什么会引来如此大的非议,最后遭到惨败?   诸多书本一言以蔽之——因为青苗法侵犯了大地主大商人的利益,对封建地主阶级和大商人非法渔利进行了打击和限制,最后招致反扑,这就是失败的原因。   然后,青苗法是如何侵犯了利益,当时大地主大商人是如何非法渔利的,非法渔利到了何种程度,只字不提。   苏油翻了很多教材和专家教授们的授课内容,大约知道青苗法,将农民承担的利率,从民间借贷的近一倍降低到了百分之二十,这当然是极大地减轻了农民的负担。   这让那时候的苏油恨得牙痒痒,反对者通通是蠢货,全部应该掘坟鞭尸。   直到穿越过来,亲自深入研究这个问题之后,才不由得摇头苦笑,原来历史,还特么真是个任人装点的小姑娘。   名义上是王安石,实际由吕惠卿主笔的青苗法,绝没有描述中那么好。   苏油说道:“章大哥,子由,我想请你们帮我问问介甫公,我关于《均输法》的建议,哪里不对?为何不予采纳?”   “现在朝中对于《青苗法》是否出台,议论的声音很大,介甫公一一辩驳,搞得沸沸扬扬。”   “我认为朝堂诸公,都没有抓住问题的本质所在。但是我不愿意与介甫公在朝堂上公开相争,希望私下里先沟通交流意见,请你们帮我问问,有没有这个机会?”   “我知道安石公是根据自己早年在鄞县任官时的经验,结合某些人在陕西的做法,春日借贷粮食给老百姓,秋后计算利息以偿还,认为此系良法,可以达到所谓‘昔之贫者举息之于豪民,今之贫者举息之于官,官薄其息而民救其乏。’的目的。”   “不细说别的,我先问第一条,参政之法,一年中两次进行,一次在正月三十日以前,称为‘夏料’,一次在五月三十日以前,称之为‘秋料’,借贷户随二税交纳贷款,即五月、十月之前交纳。”   “一次借贷,利息两分,可是别忘了还有进出两次手续费,合计利率为百分之三十,记住这是半年利率,换成年利率,其实是百分之六十。”   “如今民间借贷,耕人之小民,犁牛稼器无所不赁于人。”   “男女耘耕,力不百亩,乐岁之收五之。”   “也就是说,丰年种地,收益是投入的百分之五十。”   “其后田者取其二,牛者取其一,稼器者取其一,食仅其一。”   “五岁之耕,必有一年之凶,丰岁衣食尚不足,凶岁难免于饥寒。”   “也就是说,小民借贷,利息是种田收益的百分之八十,收益又是投入的百分之五十,所以换算成实际利率,应为总投入的百分之四十。但是得田耕,得牛犁,得稼器用。”   “用参政之法,理论上小民仅仅可以减去了百分之十的利息,可是耕田牛犁稼器这些后续呢?还不是得将借来的钱,转手从富户手里租用?”   “遇到凶岁,民间还可以缓交租欠,可一旦事情交给胥吏之手,他们会同意吗?”   “又多少小民会因为这百分之十利息的好处,去得罪提供耕田牛犁稼器给他们的富户?”   “还有富户们提前收了钱,将耕作的风险转嫁给了政府,小民们却没有这样的机会,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情况?名为抑兼并,而实为助兼并!”   “因此说,青苗法,官薄其息而民救其乏这条,并没有实质内容。这个法,对小民也并没有任何好处。就是打着救民的旗号,打击了民间借贷,让富户没有了风险,由国家直接接盘,从小民身上刮油而已。”   “其余的问题还有很多,国家这么做风险很大。如果介甫公能够正视这一条,愿意与我展开讨论,苏明润随时恭候。”   后世专家们一番偷换概念支支吾吾,让大家在印象里,将宋代民间农业借贷,利息从收益的百分之八十,换成了本金的百分之八十;然后模糊了年利率的概念和手续费的概念,让大家以为,青苗法的利率真的只有百分之二十。   还有就是,北宋借贷乃是普遍现象,但是是不是就意味着利息翻倍的非法高息借贷,也是普遍现象?   其实文献资料就摆在那里,之所以被骗了这么多年,以前怪信息不畅,之后只能怪自己不主动学习研究,也算是活该。   商品经济发展到宋代,其实民间借贷已经非常普遍。   宋人笔记中提到过,“大贾之室,捻散金钱,以逐十一之息,出纳百货,以收倍称之息,则其居必卜于市区。”   就是说进行货币兑换,短期借贷,收息一分,做生意,利润一倍。   关于农业借贷,也有很多规定,太宗朝就有规定:“富民出息钱不得过倍称,违者没入之。”   “有取富人家谷麦贷息不得输倍,未输税不得先偿私负,违者加罪。”   “民负息钱,无得逼取庄土,牛畜以偿。”   一直发展到“诸路州县约束人户,放贷米谷,只备本色交还,取利不过五分,不得作米钱算息。”   最高百分之五十,超过部分法律不予保护。   当然最后这条是南宋才明文规定。   自唐井田制崩溃之后,“县官失养民之权,转归于富人。”带来了民间借贷的繁荣昌盛。   所谓“今之农者,举非天子之农,而富人之农也。”“巨室者,一乡之望也,齐民之所依赖者也。”   掌握了巨大财富的富民,乐衷于在土地兼并的同时,也热爱从事放贷活动,成为主要的放贷群体。   宋人袁采对借贷的利润有个大略的判断:“若以百千金银计之,用以买产,岁收必十千。用以典质营运,三年而其息一倍。”   这里将土地投资年回报率定在百分之十,而将典质运营的回报率定在百分之三十三。可见将资金用于放贷的收益比投资土地高出许多。   凡事都有两面性,到了宋代,已经发展到“乡间无典肆,民必无以春耕;城市无典肆,命案即将增多”的程度。   到如今甚至从“官不为理”,发展到了“官为理索”,政府还要帮富人管理贷款回收。   其结果就是官商勾结。   该不该治理,当然该治理。   土地兼并的案例里,欠租都不是最重要的,因为有法律规定乡村欠款不能夺土地耕牛作为赔偿。   虽然执行肯定不到位,但是那是监督问题,不是立法问题。   欠逋,农人欠朝廷的每年应纳的赋税,那才绝对是一大帮凶。   但是王安石的《青苗法》,并没有减少农人多少负担,因此也就并没有解决根本问题,虽然能够替国家充实国库,但是带来了极大的负面效应,反而会导致兼并加剧,农人负担更重,生产效率降低,社会矛盾激化,反对声音过大等诸多问题。   如果这么干值得那也好说,可问题是,真的值得吗?   在苏油这个有着后世金融观念的人眼中,这么干相当不值得。   后世所有人都知道,金融行业的一大作用,就是吸纳闲散资金,将储蓄和收入变为资本,形成贷款投放到社会生产当中去。   富人是天下最有钱的团体,他们的钱加起来,比内库加国库还要多出无数倍,这部分的钱财不去想办法掏出来加以利用,反而堵死他们的投资渠道,将国家用于粮食储备和粮价调控的常平仓、广惠仓做本拿去投资,还有比这更加拙劣的理财之道吗?   只要是金融行业出来的人都知道,贷款是有风险的!贷款风控是每家银行的生存之本!   几乎所有银行,都是吸金巨兽,但是可以说几乎每一家银行的倒闭,都跟风险控制有关!   而最大的风险,就来自不良贷款!   国家来坐这个庄,出了风险怎么办?唯一的解决之道,在后世有一个非常贴切的形容——割韭菜。 第五百五十一章 讨论   《青苗法》的立意,是国库决不能亏损的,也就是说,不能产生不良贷款。   其中的风险控制措施非常严格,但是完全建立在“割韭菜”这个思路上。   这还没有说到《青苗法》的具体的实施,仅从立法条文分析,都已经能看出这个法存在巨大的问题。   这就是一部《吃力不讨好法》,《短期见效法》!   王安石对《青苗法》相当看重,也相当自信,认为无论从法理和实施上来看都没有任何问题,章惇将苏油的意见带到之后,王安石召集吕惠卿,王雱,曾布一起讨论。   吕惠卿看了章惇整理出来的苏油的观点,气得手足冰凉:“小儿狂悖!让他来,看我如何驳斥他!”   曾布目光闪烁:“苏明润此举,到底何意?”   王雱冷笑道:“何意?就是显他的能耐呗!上次《均输法》我们没有采纳他的意见,这是上门挑刺来了,我还是那句话,事事都往坏处想,这是不想见我们好!”   王安石制止了众人:“子厚,你与明润有交情,他当时态度如何?”   章惇想了一下:“参政,苏明润当得起光风霁月四个字,他说他赞同参政的想法,但是不赞同参政的方法,大抵就是……他也认为大宋不变不行,但是如何变……”   王雱怒道:“如何变,得听他的是吧?等他领了同军国平章事再操心不晚!”   王安石沉默了一下:“陛下今日问起均输法,也提及了粮价监督问题,说四通商号对于汴京,杭扬,蜀中的物价,有一个什么罫线图,一目了然,你们知道吗?”   众人都哑然,商贾之事,不清楚。   章惇说道:“要不明日我去拜访明润,让他讲解一下?”   王安石说道:“不用了,他已经将方法交给了沈存中,存中给我讲解了一番。”   说完摇头道:“苏明润理工,经济之能,天下无人可望其项背,我是真想与他聊聊。”   王雱急道:“父亲!”   王安石举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从明润的态度看,与朝中反对者不同。朝中反对者的纷议,我们尚能反驳,我怕苏明润到时候上书朝堂,就跟他定议北流一样,铁板钉钉,无从驳起……”   众人都是默然。   “他愿意私下与我商谈,其实是给足了老夫面子,就他目前请子厚的转述,老夫越想越是心惊。”   “均输法,的确是我们推出过激了,他在新法推出后,一言未发,也说明此子的仁厚。吉甫,他说的那几条,作为佐议条令,由中书颁布下去吧。”   吕惠卿拱手道:“参政,新法刚刚推行,当不至于此,或者稍待些时日,看看苏明润所说的那些是否有苗头,再行修订如何?”   王安石想了想,点头同意:“也好,那请明润明日前来一叙……不,明日老夫考察郑州,我去嵩阳书院,看看他的军器监!”   ……   当苏油赶到嵩阳书院的时候,王安石和吕惠卿,章惇正在观赏书院的石碑。   见到苏油,王安石摇头:“明润,不知道后人会不会将老夫列为李林甫,杨国忠一等。”   苏油上前拜见:“介甫公言重了,李杨二人隔绝边臣上进之道,使成藩镇,盛唐以此覆亡,其罪千古昭彰。介甫公所行皆为解国家忧患,一身孓立进退两难之地,不计誉毁,岂二人可比哉?!”   王安石微微一笑:“明润是知我者。”   苏油说道:“那我们先入书房,我将近日军器监举措与介甫公汇报一下?”   几人入内室坐定,苏油正要开口,王安石阻止道:“在陛下面前早有议定,军器监事,中书,计司,不予干预,如皇家内库行事,明润不必告我。今日前来,也非为此。”   “明润请子厚转告《青苗法》的差失,欲与老夫相商,老夫特为此事而来。”   苏油也不客气,站起身来,从架子上取下几本厚厚的书册:“既然如此,苏油将这套书赠与明公。”   几人接过一看,眼神就是一亮,王安石说道:“这是何等造书之法?与大宋目前所制区别甚大。”   苏油说道:“这是军器监尝试的新式书籍,我命人从内中借出最精良的雕版,以水玻璃浇模技术拓得字印,然后以铁汁浇出铁码,修整规饬后,以渗碳热处理方法将铁码化为钢模。”   “将熟铁切割成方柱,以钢模冲压,即可得到字码阴印,然后将阴印再次渗碳热处理,对铅锑合金挤出成型方柱进行冲压,即可得到铅锑字码阳文字模。”   “再以石纸为书页,油墨为泥,便能印刷了。”   “铅锑合金字码易于加工,排列精密齐整,得到的书籍比雕版更加精良。”   吕惠卿拿着手里精美的书籍:“这……这不是雕版?”   苏油笑道:“军器监还穷,怎么可能雕版,这是活字印刷,先用丝线装订成一二十页一份的小册子,再在书背用缝纫之法,将小册子缝制成一本书,在书脊贴上纸筒增加弹性,外边包上压字烫金的羊皮封面,就是如今这本书了。”   这套方法与后世精品图书做法无异,当然前提是油墨,渗透扩散率低的石纸,铅字码,皮革精加工等等工艺成熟之后,方才得见天日。   王安石喃喃道:“这样花费,价格比一套雕版还高吧?”   苏油说道:“对,的确比一套雕版还高,但是……咦?正好了,参政,中书有没有考虑收购军器监一套印坊?我军器监承揽全套服务,包括房屋造作,皮革纸张油墨供应,封皮制作,一座工坊提供铅字码两套,印刷机二十部,全套工匠上岗培训,打包价四万贯,如何?”   王安石大喜,他的新法中,学校是一条,重定经义,也是一条。需要大量印刷书籍。   吕惠卿适时咳嗽了一声:“太高了,如果明润同意将价格压到三万贯,国子监,太学,中书,可以同意各来一所。”   见苏油一脸难色,吕惠卿继续加码:“如今学校之议已定,如果明润答应将价格压下来,下一步中书可以同意十八路转运司,替各地学宫定制一套,供书籍印刷之用。”   苏油苦着脸:“一套普通版本的《四书》,市面上售价两贯,这种精装书册,起码得卖到三贯以上,寺判只需要印一万套书籍,就捞回了印刷坊的本钱,你的利润太厚,而我军器监的利润太薄,不公平。”   王安石皱眉:“二位怎么还真跟商贾一般讨价还价起来了?明润需要军器监自食其力,也是不易,要不……”   吕惠卿笑道阻止:“明公,一套印坊,和二十一套印坊,成本本来就是两回事,我们提高采购数量,自然要压低采购价格。虽然是从国家的左库搬到右库,但也是自然之理,是吧明润?”   苏油没有法子:“如果十八路算上,那三万贯价格可以接受,如果是汴京中三套,那三万五千贯一文不能少。”   王安石说道:“吉甫也不要逼人太甚,这样,三万五千贯,先将京中的三套置办起来,剩下的诸路学宫,按三万贯计,如何?”   苏油这才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恭恭敬敬地说道:“如此多谢参政体谅了。”   王安石说道:“明润,你经济之道甚为精细,关于《青苗法》的意见,今日便请畅所欲言,老夫洗耳恭听。”   苏油说道:“介甫公,其实蜀中十五年经济之道,如今就在你手中。”   棕色的羊皮封面上,烫着三个大字——《金融论》。   王安石说道:“蜀中经济之道,老夫也有研究,不过见效太慢。明润,四通钱庄,从眉山走到成都,用了八年;从成都走到杭扬,又用了五年;进入汴京,因承揽宝钞发行之利,官家入本,化为皇宋银行,也用了两年。整整耗时十五年啊。” 第五百五十二章 分析   苏油点头:“介甫公所言的确是事实,但是明公难道没发现,这发展速度越来越快,规模越滚越大吗?”   “明公在朝堂之上驳斥众议,道是一部《周礼》,理财居其半,周公岂为利哉!这话苏油赞同。”   “理财所为政事,政事所为国家与民众,故理财乃所谓义也。这话苏油也赞同。”   “但是参政,理财得有道啊,国家财计,与商贾经营最大的区别,在于商贾唯利是图,而国计要兼顾国用和民生。”   王安石有些不悦:“朝廷预备的敕告说得很清楚:比年灾伤,赈贷多出省仓。而省仓以待廪赐。尚若不足,而又资以赈贷。此朝廷所以难于施惠,而凶年百姓或不被上之德泽也。   今诸路常平、广惠仓略计千五百万以上贯石,敛散之法,未得其宜,故爱人之利未溥,以致更出省仓赈贷。   今欲以常平、广惠仓见在斛斗,遇贵量减市价粜,遇贱量增市价籴,其可以计会转运司用苗税及钱斛就便转易者,亦许兑换,仍以见钱,依陕西青苗钱例,取民情愿预给,令随税纳斛斗,半为夏料,半为秋料。   内有愿给本色给,或纳时价贵,愿纳钱者,皆许从便;   如遇灾伤,亦许于次料收熟日纳钱,非惟足以待凶荒之患。”   “明润,新法开宗明义,这难道不是为了国用,兼顾民生?”   苏油正色道:“介甫公,那我们来慢慢分析。”   “首先得考虑到,大宋人户,分为五等,这五等的构成,就如一座大山的形状,越往下基数越大,越往上基数越小,对吧?”   王安石点头:“四等以下,占户数的七成,三等以上只占户数三成。”   苏油继续说道:“而对财富的掌握,却倒了过来,国家七成财富,掌握在三等户以上的手中,对不对?”   王安石点头:“大宋的问题就在这里,《青苗法》也是为此出台,抑制兼并,当不至于富者愈富,而贫者益贫。”   苏油说道:“这个想法是很好的,但是参政的青苗之法一行,却是上两等断了放贷之利,下三等空有得惠之名,伤害了所有人的利益。虽然条令与桑弘羊之法不同,可结果又与桑弘羊之法有何区别呢?”   吕惠卿不能不说话了:“怎么会伤害所有人利益呢?这点我们已经考虑清楚了,根据五等户籍,确定借贷数目。高等可多贷,低等可少贷。”   “第五等户不得超过一贯五百文,第四等户不得超过三贯,第三等户不得超过六贯,第二等户不得超过十贯,第一等户不超过十五贯。”   苏油说道:“寺判没明白我的意思,你这个做法的目的,并不是从扶持农人脱贫的角度考虑,其目的仅仅只有一个——保住国家的资产。”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青苗法》中还对主客户做了区分,客户也可以借贷青苗钱,但要求必须与主户合保,并视主户家产多少而决定贷款发放额度。”   “从大宋法律关系来说,客户和主户,本来只存在雇佣关系,强行规定主户为客户担保,这本身就不合法也不合理的。究其原因,仅仅是因为客户没有偿还能力,所以便以主户之产作保,以保护国家贷款不受损失而已。”   吕惠卿认为自己没毛病:“国家财物,当然要保其不失。”   苏油摇头,继续背诵条文:“以十户为一保,约钱数多少,量人户物力。令、佐躬亲,勒耆户长识认。每户须俵及一贯以上,不愿请者,不得抑配。其愿请斛斗者,即以时价估作钱数支给,即不得亏损官本,却依见钱例纽斛斗送纳。”   “我想问的是,要是农户偏偏就是亏损了官本,那该怎么办?水旱非时,难道律文规定了不得,就真的不得吗?”   “我们接着往下:客户愿请者,即与主户合保,量所保主户物力多少支借。如支与乡村人户有剩,即亦准上法,支俵与坊郭有抵当人户。结保请领青苗钱,每保须第三等以上有物力人充甲头。”   “这里提到了保主户,甲头的物力和坊郭人户抵当,苏油想问,是不是农户和坊郭人户亏损之后,就用这些保主户,甲头的物力充抵?”   “诸户结保,名义上是防止游手好闲之徒冒借多借的事情发生。其实质,还是因为保户其家产可以作为青苗款的抵押而已,还是出于‘不得亏蚀官本’这条文字。”   吕惠卿不觉得有什么毛病:“天下不皆如此吗?难道四通商号在蜀中,不也是如此?”   王安石以为苏油与司马光曾公亮一样,是准备提利息过高那一套说辞:“明润,对赈济百姓来说,二分息固然不及一分息,一分息固然不及不利而贷之,贷之固然不若与之。但是以明润之能,自然知道那些迂儒所议不行。为什么呢?因为来日不可继也。”   “不可继,则是徒知惠,然不知为政。此非惠而不费之道也。”   “要放贷,必然会产生官吏之俸,辇运之费,水旱之逋,鼠雀之耗。难道不应该通过贷款收息,努力增加仓储,待其饥不足而直与之吗?没有这二分息,行吗?”   苏油再次摇头:“参政,这个我们一会儿再说。律文上还有:如依以上定额贷出,更有剩余本钱,其第三等以上人户,委本县量度物力,于以上所定钱数外,更添数支给。”   “各位只考虑到各人户踊跃贷款,县中拿捏的情况。想没想到过,各人户不愿借贷,而州县硬性摊派之弊?”   “还有:在夏秋两次收成之后,随两税偿还所借青苗钱时,须在原借数外加纳三分或二分息钱。”   “以诸位之能,可知我大宋官员的德性,他们是会选择就高不就低呢?还是就低不就高?所以说,将《青苗法》收息定为三分,不为过吧?”   “刚刚我说过,国家财政治理,和寻常商贾经营,有很大的不同,不能只看近利。如果眼光仅仅落在官本盈亏这四个字上,就是已经落了下乘。这不是经济之道,而是商贾之道。”   “经济之道,在于使民得养,使国足用,民富而国强,国强而民富,两者不能分割开来。”   “三分之利,其实与如今民间普遍借贷的四分相近。”   “这世界上没有谁是傻子,参政和寺判所言民间近倍之息,那是青黄不接之时,富户煎迫小户的办法,但不是主客户之间长期合作的办法,也不是乡间的常态。”   “如果这样,则小户必然视大户若仇寇,那《青苗法》中要求大小诸户联保的基础,就同样不存在。”   “正常乡村中的农业春秋两贷,据我调研,其实只是收益的近倍,不是本金的近倍。否则借贷之人,一年之后如何偿还?如果这是大宋的普遍现象,大家想想,这个国家还能维持百年?”   “当然我不是说这四分息就不厉害,四分息,已经将农人一年所得几乎掠夺殆尽,剩下的那点,仅够一家人维持半条命。”   “但是三分息就能缓解这个问题吗?三分息或许能解二等户,三等户一时煎逼之急,但是对四五等户来说,又有多少区别呢?维持半条命变成维持大半条命而已。” 第五百五十三章 讲解   吕惠卿又不同意了:“明润此言大失仁道,百姓得解一分苦楚,那我们辛苦一分,也是应当。”   苏油当然不会给他诋毁自己的机会:“寺判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四五等户得解一分苦楚,那当然是好,可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国家经济。”   “我的意思是,等欠收之年一到,等这些人遭遇灾祸还不了欠逋的时候,欠三分与欠四分,追索都是一个时点,都是典房卖女,逃散上吊,这中间区别很大吗?”   “还有,以前所欠的四分,乃是欠富人。无地客户,身无长物,一切仰赖主户。主户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只能将借贷展期,平时不能让他们过得好,这时却也不能让他们去死。否则来年谁帮他们种地?”   “那么我请问相公和参政:常平,广惠二仓,是国家粮库。以此为本的青苗贷,延长贷款期限一次,够用吗?如果不够,那该是几期?欠账未清之前,可以继续借贷吗?如果不能,农户是不是还是得与富户加息借贷?是不是助长兼并?”   “如今的青苗法,其实是剥夺了一二等户放贷的利益,保护了三四等户在青黄不接时被兼并之险,对最底层的,基数最大的四五等户和无地客户,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好处。”   “就算对三四等户来说,在丰年和平年里,的确可以因新法得到抑制兼并的好处,可一旦到了灾年,他们受四五等户和客户联保的拖累,会是什么后果?”   “诸位别忘了,土地兼并,在灾年的烈度,与在平年的烈度,未可同日而语!”   “这等做法,只让兼并在丰平年间,暂缓一时,灾年中会大大降低三四等户的抗风险能力,等于是将平年发生的兼并,转移到了灾年发生,而且为祸更烈,与抑兼并的本意南辕北辙!”   苏油对如今宋人的脾气实在是有些无语,军事是这样,民政还是这样,只看到我几十万大军杀过去,平灭宵小之后如何如何,却没有考虑过,特么万一失败了呢?   长出了一口气,苏油说道:“青苗法设立的本意是好的,想解决‘敛散之法,未得其宜,故爱人之利未溥,以致更出省仓赈贷。’‘非惟足以待凶荒之患。’的问题。”   “但是真要如此施展,官府参与逼限,其祸必胜于富户,小户不免复哀求于富家大族,苏油怕是名为抑兼并,乃所以助兼并也。”   “所以不得亏蚀官本的条文,能不能不要出现在律令当中?还有联保一事,法律依据何在?没有法律依据,能不能也不要出现在条令里?”   “至于朝野之议,皆未得其要,故诸公此际尚可驳辩之。但是苏油能想到这么深,别人就一定不会想到?”   “介甫公,你在宁国举措青苗贷,我想问那几年中,宁国是丰,平,抑或荒年?”   “除青苗贷外,是否还有诸如调剂耕牛,农具,组织协作生产等与之配套的措施?”   王安石和吕惠卿面面相觑,章惇一把抓住苏油的手腕:“明润,这些议论,你可还告知过别人?!”   苏油说道:“这就是我请与介甫公相商的原因,今日言语,天下所知者,唯室间四人,即便亲如子瞻子由,我也未曾告知。”   王安石点头表示相信,若非如此,这俩娃怕早就在朝堂上闹开了,不至于成天逮着边角嚷嚷。   吕惠卿如今看不出有任何不满,反而躬身施礼:“明润之能,非惠卿所及,不知可有改良之法?”   知道了苏油的态度,不愿意公开反对,那就当然要继续抓住主导权不放。   你娃,只有改良的资格。   苏油却也没有什么懊恼的神色:“介甫公,中允,子厚大哥,我看近日行文之中,都将贷赈连起来说,那我们今日便分开议议,什么叫贷,什么叫赈。”   “与收印子钱不一样,四通钱庄和皇宋银行的目的,是通过贷款这种方式,将所集中起来的资财投放出去,满足汴京商贾工坊生产扩充,与补充资金之需。”   “在此过程中,促进百业兴盛,同时借由借贷之间的息差,增加银行本身的积累。”   “知道目的,那四通商号在巴蜀杭扬,皇宋银行在汴京,其举措之义就一目了然。”   “首先,银行的贷款,是发放出去用于生产的,而且生产所得的利润,是要大于贷款的利息的,借贷双方皆得利,如此才是一笔好的贷款。”   “因此贷款发放的对象,必须经过贷前审核,对于其生产能力,盈利能力,资产规模,所需金额,投资期限,回收风险,都要有详尽的报表,核计合格之后,才予以发放。”   “所以蜀中贷款,主要用于工坊,因为蜀中如今技术先进,产品很受欢迎,银行投资工坊,能保证资金回收。”   “而于杭扬,则主要投资与商贾,以及生产交通运输工具的工坊,因为这两处商业发达,漕运繁忙,这些是最好的生意。”   “而于河北,陕西,则主要投放与土地开发,畜牧业,以及与军工有关的弓弩,炼铁,兵器等作坊,还有就是承担军费发放,城池修理,也包括了河北的黄河河工和陕西的道路扩建等资金往来之需。”   “而在汴京,则负责官员俸禄发放,同时投资餐饮,图书,香料,首饰,衣帽,车旅,宅邸装潢等消费性行业。”   “这些都是根据各地的特色有所侧重的,但是终归都是一个目的——借贷双方皆得利,繁荣地方的同时厚培资本。”   “反过来,银行渐渐有了极高的信誉和影响力,开始建立起良性循环。”   “所以一句话,贷款是要挣钱的,而且要让别人贷了款也挣钱。”   “只要是贷款,那就必然会有贷款无法收回的风险,而且不良贷款率,会直接影响银行的盈利能力,因此每一笔贷款的发放,都必须非常慎重。每一类产业的扶持,同样需要非常慎重。没有美好的前景预判,宁愿不贷,也不能贷砸了。”   “这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矛盾,银行希望贷款给盈利能力最强的产业和人群,而这些产业和人群,因为本身能力足够,因此往往具备充足的资本,并不需要贷款。”   “反过来说,最需要资金的那些人,往往又是盈利能力不行的,银行贷款给他们,风险巨大,银行当然不愿意。”   “所以皇宋银行贷款司的职责,就是找寻那些有能力有技术做大做强,能够提升自身盈利能力,但是目前又受到自身资本限制,无法实现扩大生产意图的对象,这部分对象,就是银行最优质的贷款人。”   “还有第二类,就是汴京城的小康之家或者官员,他们一时有急需,比如婚丧嫁娶,购置房屋,增添贵重家私,马车……也可能产生举贷需求,但是因为其家中有资产足可以抵押,每月有俸禄可以分期扣除,因此变成不良贷款的风险极小,还贷也不会影响他们生活,也是非常受银行欢迎的贷款人。”   “因为皇宋银行的目的,不是从社会掠夺财富,而是为社会增加财富,所以除了谨慎,还要尽量扶持。”   “这就是四通钱庄前几年被京中各钱庄质铺嘲笑,说四通钱庄让欠钱的成了大爷的原因。”   “这是经营理念上的区别。但是也是四通能很快树立信誉,赢获口碑,维系良好上下关系,很快发展壮大起来的原因。”   “这样的贷款,在苏油心目中,才称得上真正的贷款,张公的《金融论》中,阐述甚祥。” 第五百五十四章 贷与赈   “即便如此谨慎,皇宋银行贷款司,一样有不良贷款产生,每一笔不良,都会吃掉了银行一笔贷款拨备。”   “因为要保证银行生存能力,每一笔贷款发放出去,银行会都从盈利中划拨出一笔与之相应的钱款,作为一旦贷款不能收回时的风险保障,一旦贷款失败,这笔钱就用于勾销损失之用。”   “生存与安全,是银行的第一要务,之后,才谈得到盈利!”   吕惠卿和章惇恨得牙痒痒的,放款这么谨慎,方法如此周密,皇宋银行不挣钱还真特么见鬼了!   苏油见几人似乎懂了:“贷说完了,我们再来说赈。”   “赈,是通过安老、扶幼、助学、济困等救助措施,扶持弱势,安定国家,帮助不幸的个人和困难群体的政府行为。”   “不光是让鳏寡孤独得养,更重要的是纠正社会风气,推崇道德风尚,让仁德无私,怜贫惜弱,成为人们颂扬的美德。”   “赈的对象,是那些已经失去或者即将生活能力的人,生活能力都没有,那就谈不上生产。”   “因此说,赈与贷,是一项天然的矛盾体,两者的对象本不可并列。”   “要解决这个矛盾,得先通过赈,使那部分群体重新具备生活能力,然后一直扶持到具备生产能力,接着继之以贷,使他们脱离贫苦。”   “政府的责任,是尽量最大力量减少这部分需要赈济的人口,使他们重新回到生产活动中来,将之从国家的负担,转化成国家建设的基本力量,然后从其产生的赋税中增加国用,这才是真正的——‘民不加赋而国用足’!”   王安石心中非常震惊:“老夫此论,每每被斥责为谬论,君实以为是巧立口舌,与民争利,却竟然可以如此解读。”   苏油也不计较此老偷自己的概念,特么只要老了不会被抓去极北之地抱着羊过冬,对他来说就算赢。   吕惠卿却不愿就此结束讨论:“以明润之见,具体这青苗法,又当如何改进?”   苏油说道:“赈贷之别既然区分明白,方法那很简单——只要是贷款,那就必须遵照贷款的原则——细分人群,然后贷款给优质用户!”   章惇明白了:“大宋五等户中,一等无需举借贷款,二三等乃需要靠贷款以接一时,且有资产有能力偿还债务,也有生产能力。四五等没有能力扩大生产,自保艰难,不当列为贷款对象。”   我靠苏明润赶紧制止他继续说下去,章子厚的心肠可真硬,不愧是敢骑着马赶老虎的人:“不是不是,大宋四五等人,与赈济的对象还是有区别的,他们本身具有生产能力,所缺的,仅仅是田土,耕牛,农具,种子这些生产用的资料而已。”   王安石苦笑:“这个老夫也变不出来,种子还好办,农具也能调剂一些,耕牛群牧司那边可以搞到一部分,但是只怕杯水车薪……这耕地……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苏油说道:“其实还是有办法的,不过那已经超出青苗法的范围了,至少十数年前,眉山就变出来了。”   “就青苗法来说,可以将利率分等级设置,四五等户所贷钱粮少,利率就可以设置得很低,然后往上随着贷款户等级和金额的提高,利率也逐级提高。”   “对于赤贫户,不能要上等户与他们联保,也不能贷款,他们应该属于赈济范畴。”   王安石立刻想到一个问题:“那如此一来,乡里富户会不会纠合下等户,以他们的名义贷款,意图更低的利息?”   苏油合掌:“要的就是这个!如果他们真的这样做了,那结果其实还是参政想要的诸户联保,但是主客关系便倒转了过来,变成了上等户去求下等户,而且如果有了纠纷,裁决的时候,还多了一个官府。”   “同样,在律令里还可以规定,如果上等户要想利用下等户的名额用低息贷款,那他们就会对下等户产生相应的责任,从法律角度来说,也就具备了理由,不再是硬性要求。”   “如果要享受低利率,他们就必须风险共担,不想替下等户担风险,那他们就只有承受高利率喽。”   “有了金融风险的概念,对应到青苗法上,就同样要计提风险拨备,除了每一笔青苗贷要有相应的风险拨备,常平,广惠两仓还要有灾年拨备,防止灾年给国家粮库库存不足带来的冲击。”   “用皇宋银行的法则来说,就是不能将所有吸纳的资金用于投放贷款,比如国家假日,战争,天灾,还有如银行初建时遇到的那种谣言挤兑,都会出现资金借方的高峰,银行也必须有相当的准备金,用于应对这些需要,这才是稳健的经营模式。”   “其实对常平广惠二仓来说,将一部分储蓄用于青苗贷,收取最高收益;一部分储蓄放在皇宋银行,收取稳健的利息;剩下一部分雷打不动,保证国家粮库底线,供日常平抑粮价,弥补转运司收调之不足,方才是稳健的经营模式。”   “青苗法,应当先进行试点,试点效果不错,再扩大范围,还有,青苗法推行成果,贷款多少,不能用来作为官员考绩。地方政绩,还得看官员是否能给地方带来兴盛。”   “新法推行,步子首先要稳,要争取到各方支持,其次才说得上快慢。”   吕惠卿目光闪烁,银行初建时那场金融危机,他也隐隐约约知道个大概,如今看来,当时苏油绝对准备充分后路扎实,没将对方打入深渊,竟然是手下留情了。   苏轼,司马光那样的敌人,吕惠卿不怕,君子可欺之以方嘛。   但是遇到苏油这个君子,特么他的方比你的还厉害百倍,到时候你敢做初一,他就敢做十五,怎么欺?   这种人,只能合作。   又偷偷看向王安石,见王安石已经意动,立即以退为进:“参政,苏明润智计恢弘,不如请他主持条例司如何?我情愿做他的副手。”   苏油赶紧摇手:“中允使不得,筹谋之功,多年心血,岂能因我一些小小建议就夺走?”   说完又对王安石拱手:“参政,苏油于局外,或者可以保持清醒,看清利弊;身陷局中,只怕立刻成为众矢之的。而且军器监这边,也事务繁杂,实在是抽不开身。”   王安石想了想:“明润,其后条例司还有诸多举措,望明润就如今日这般,畅所欲言。上次《均输法》,本来已经着手修改,却因……你知道的,所以推出得有些急了。”   苏油点头:“那就不妨试行一段时间,如果出现诸多苗头,中书在下达补充条款就是,法令既然已经颁布,最忌讳朝令夕改,留待将来便是。”   说完又补充道:“我也是担心而已,能不发生,自然最好;要是发生,早就有应对措施,这样也就够了。”   王安石这才松了口气:“如此也罢,那老夫回去试着调整一下,看舆议如何。”   苏油站起身来:“也请参政看看军器监最近的成果,看过之后参政便当知晓苏油真不是推脱,实在是事情非常重要,苏油不敢怠慢轻忽。”   王安石也站起身来:“老夫也正好看看,陛下如此重视,到底是因为什么缘故。” 第五百五十五章 战术   狄咏嘴里边衔着一个金属哨子,手持骑刀,指着前方标靶,有节奏地吹响。   一支三十人的小队,十人一排,手持在章惇和吕惠卿眼里非常古怪的兵器,随着尖锐的哨音前行迈步,举枪,射击。   “啪啪啪啪”一阵齐鸣,一百五十步外,靶子上的头盔,铠甲,以肉眼看得见振幅在抖动。   一队射击完毕,停下,装弹,狄咏再次吹响口哨。   一声,最后一队上前。   两声,持枪上肩。   三声,射击完毕。   三十人的小队伍迈着整齐的步伐,轮番前进,速度并不见慢,大步向一百五十步外的靶子群逼近。   一人五发子弹,三息一发,很快输出完毕。   火药的烟味送入众人的鼻孔,王安石几人脸上都是兴奋。   章惇脸上尤为明显,因为这娃是坚决的主战派。   挥手让狄咏解散,苏油领着几人前往标靶处,检查射击效果。   王安石手指都在颤抖,他对宋朝对外战争的对手优劣早就门清,也一眼就能看出,这绝对是能克制骑军的神器。   标靶穿戴的都是重铠,重盔,然而在钢芯铅弹的威力前,如纸糊的一般不堪。   章惇取下一个头盔,头盔是冷锻成型,厚度达到了两毫米,然而现在那上边依然出现了两个小指尾粗的小洞。   但凡击中标靶的子弹,基本都是击穿甲胄的效果,不论是皮甲还是铁甲。   王安石不禁有些恍惚:“在这样的军器前,铠甲,还有用吗?”   苏油正色道:“参政,这就是皇宋军器监最大的秘密,今日几位所见,不得外传。陛下有旨——”   几人赶紧整衣待诏。   苏油待众人整理完毕,这才肃然说道:“陛下有旨,凡泄露军器监事者,同平章事以上,去职待参;同平章事以下,一概以判敌论处。绝不宽待!”   几人心中都是突突乱跳,叛敌,比弃城更严重的罪名,大宋如今刑不上大夫,只有几条例外——谋反,叛敌,弃城!   不过转眼又兴奋起来,应当!这等机密,即便皇亲国戚泄露出去,也该吃剑!   苏油宣完圣旨,这才说道:“大宋军队太多,都要装备铠甲,的确困难。不过如今这样的军器出来,铠甲,怕真是没用了。”   “我们军器,迟早也会被辽国西夏人探获,或者从战场上得到,不过没有弹药,也是无用。”   “这军器叫神机铳,受场地限制,威力不显,其实五百步内,都具有杀伤力。”   “利用弓弩对敌,临敌不过三发,不过有了能杀敌五百步外的军器,临敌三发,就变成了临敌十五发,只要我们弹药不空,呵呵呵……”   章惇忍不住插口:“就立于不败!”   苏油点头:“这门神兵,研发于治平四年,定型于熙宁元年,不过之前因为技术限制,造价异常高昂。”   “经过各方努力,现在我们已经能让关键部件的生产速度,从最初的一个月,压缩到一个时辰。”   “到此,神机铳的批量生产才成为可能,军器监,就是为此特设!”   “各位,由这款武器组成的军队,将于今年开始拱卫宫掖。刚刚的战术,是我们的初步探索而已。”   “接下来两年,枢密院会抓紧摸索出新军的训练操典,战斗条令;将皇宋军事战略,新军武器装备和体制编制,尽快探索成型;完成训练,战备,战斗三大条令体系研究,最终形成战力。”   几人都是心神激荡,难怪苏明润脸上没有一丝得意之色,神机铳问世,才仅仅是一个起点,终点,还在万里之遥!   苦心积虑,所谋者大!   不过起点都如此之高,终点,一定令人期待!   就听苏油缓缓说道:“如今新军造价还是太高,军器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想尽办法压缩成本。此事苏油当仁不让,所以参政,还请理解苏油的苦衷。”   开玩笑,就你那一帮坑爹的手下,老子还是避而远之的好。   王安石再不计较:“的确,这事情大宋除你之外,交给别人,连老夫都没法放心。”   苏油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给几人看的战法,其实都是假把式,这种战法对敌,注定新军也会损失不少。   要是老头再不答应,那就只有把伏虏炮和霹雳炮拉出来演示一把了。   ……   汴京城内,悄悄流行起来两首诗。   一首的作者是王安石,在朝野流言四起之时,他借《众人》一诗自励:“众人纷纷何足竞,是非吾喜非吾病。颂声交作莽岂贤?四国流言旦犹圣。”   然而东京市民们更喜欢传播的是另一首:“安石作假山,其中多诡怪。虽然知是假,争奈主人爱。”   这首诗很有点嬉笑怒骂的谐谑,于是都传说是大苏所作。   为此苏油还特意写了封信给王安石,解释这种打油诗不是我老苏家的风格。   至于王安石会不会从小本本上把大苏的此项罪名划掉,他也懒得管了。   自己这头还一脑门子官司呢。   御史张戬、陈襄,弹劾苏油专政弄权,施设幕府,任用私人,逃避财税监督,军器监设立半年,毫无建树,理当重重惩罚。   枢密院立刻跳出来啪啪打脸,河北五万套冬衣不是建树?以往都是发给布料让士兵们自制,麻烦不说,还容易被士兵们偷工减料,军容不整。   如今军器监按照统一标准制式制作,还分出了那什么……厘米尺寸,一来批量生产节约了成本;二来提高了质量;三来部队集合往那里一站,光军容士气,就大为改观。   枢密院请再追加河北,陕西,京师诸部各五万套冬衣,还有上四军如果装备不能全换,新式军靴能不能给大家来两双啊?   太医局也跳了出来,军器监联合大相国寺,天师府,太医局,御药监,推出诸多新式的成药,效果优良,百姓得利。   如今汴京城人家之中,谁没有配备点人丹,头痛粉,白药,酒精之类?说军器监毫无建树,就是蔑视我们的劳动成果!不拿我们当人!   王安石也禀报,苏油掌军器监,其物资所出,走的是商业模式,纳入市榷司专项管理,其各项产品,都是交毕了坐税,方才面世出京的。   具体细目账簿,都在市榷司有登记,如今半年过去,细数我就不列举了,总体已经上缴三十万贯之多,而且还继续呈现出增长势头。   至于任用私人一说,那更是不合理。   军器监至今没有向中书,流内诠上报官员,也就是说里边的人,都没有占用朝廷的编制,也就不占朝廷的俸禄,没编制没俸禄,这任用二字,就都谈不上。   其实军器监走的是另一套苏油私下定制的编制,分三条晋升之路——院士,研究员,工程师是一条;大匠作,匠作,学徒是一条;勾管,管事,帮办是一条。   学术,技能,行政。   企业有企业的样子,多发钱,少当官。   不过这些都是他和赵顼私下制定的东西,经费也是自己挣自己花,所有奏请,只需要经过皇帝批准即可,除了赵顼,都没人知道军器监到底挣了多少钱,生产了多少东西。   而且军器监的格局非常古怪,个人身份背景在这里没什么用,还混杂着不少黄门太监。   这些人里边肯定有不少是赵顼的耳目,苏油采用与别人相反的政策,不但不忌讳,反而很欢迎。 第五百五十六章 荆湖建议   来了就要做事,人多了嘴就杂,在赵顼那里就不容易造成偏听,内部公开,处事公正,有没有小弟弟,一样公平,这样君臣都对对方放心。   所以赵顼对御史的弹劾一点也不感冒,私人那也是老子的私人。   苏油也没有辩解,现在的他,可以说稳如泰山,只要自己不挑事,基本身处不败之地。   因为霹雳炮铳管镗制成功了。   石富到了,霹雳炮后装方式改造就提上了日程。   之前的霹雳铳,就是明代子母铳的样式,子铳从上方装入,贴合不紧密,苏油只简单在其后加装了一个螺旋杆底塞,提供慢射模式了事儿。   有了石富这个大匠作,与陈昭明,库罗,艾尔普三个数学家,加上自己从后世知道的装填方式,后装炮的炮闩设计,便提上了日程。   经此改造,母铳变成了后世身管炮,子铳则变化为了带底火的炮弹,霹雳铳在图纸上的模样,与后世意大利炮,越来越接近了。   朝堂上,三部新法相继推出,一部得到了众口一致的好评,一部没有引起大家重视,一部引来了极大的争议之声。   《裁宗室授官法》,《农田利害条约》,《青苗法》。   《裁宗室授官法》,属于太岁头上动土,王安石不惜先拿皇族宗室开刀,以宣示坚定不移推进变法的决心。   皇亲国戚授官过滥的问题,已经困扰了大宋几十年之久。   宋代统治者对待皇族相当优厚,只要是赵氏皇家宗亲,不管有无真才实学,都可以凭借血缘“列之高爵,置之重位”,享受高官厚禄。   尤其是皇室成员,从七岁开始就能“赐名授官”,连襁褓中的婴儿也受封成为朝廷命官。   他们长大后升迁迅速,“自初除小将军,七迁至节度使,遂为定制”。   王安石制定的《裁宗室授官法》,明确规定赵弘殷、赵匡胤、赵光义三族后裔中的每一支,每一代只能保留一个名额,选择一位贤良为公爵,其他公爵全部废除。   另外,不再给予五服以外的宗室子弟赐名、授官、享受国家补贴的特殊待遇,宗室子弟从此一律经过考试选拔后方可任官。   这几项规定出台后,朝廷财政开支一下节省将近百分之四十,成效十分显著。   但王安石对于皇族宗室的裁抑改革,使皇室成员的既得利益严重受损。   这些人不敢去与赵顼争辩,经过一番密谋后,宗室子弟们集体守住王安石下朝的必经之路,一拥而上拦在王安石马前,高声呼喊哭诉:“我们都是宗庙的子孙,奉告相公要看祖宗的面子。”   王安石不为所动,义正词严地厉声喝斥道:“即使祖宗世代远了,也得从祖庙中迁出,何况你们!”   这些养尊处优的龙子凤孙哭闹无望,只得无奈散去,但对王安石产生的切齿仇恨却一直埋在心里。   而这次宗室改革,却罕见地收获了广泛赞誉,就连富弼、司马光等人都认为此举深得民心,表示坚决支持。   苏轼更是用“深计远虑,割爱为民”八个字,给以高度评价。   在宗室们一片哀声之际,苏油出手了。   苏油上书,宗室之中也不全是寄生虫,其中中上之姿,管理一个工坊,问题是不大的。   他们需要的是专业技能和职业素养。   如果宗室子弟中有愿意从事理工之学的,可以来嵩阳书院进行就业培训,然后量能授职,作为今后皇室诸多产业的管理人才。   赵顼可算是松了一口气,士大夫颂扬有屁用,太后和太皇太后在后宫中给他施加的压力,让他快要顶不住了。   大手一挥,去嵩阳书院干什么?我们干脆就在京中成立一个皇家理工学院!   皇家理工学院,旨在解决宗室弟子再就业问题,帮助大宋培养致用之学的人才,不过赵顼点了一个人的名,封苏小妹为华容县君,由她来担任这个皇家理工学院山长!   以前留下的心理阴影面积,太大了!   在所有人都将目光盯在《青苗法》上的时候,苏油却将重点放在了《农田利害条约》上。   这特么给蜀中量身定做的升官发财之道啊,拥护,大力拥护!   之前就有动静,赵顼有诏:“诸路监司访寻州县,兴复水利,如能设法劝诱修筑塘堰、圩堤,功利有实,当议旌宠。”   然后知唐州高赋,蒙赐敕书奖谕,因为他在唐州五年,增户万一千有奇,辟田三万馀顷,岁益税二万二千有奇,作陂堰四十有四。   《农田利害条约》规定,不论官民,只要熟悉农业耕作技术或兴修水利工程技术,均可向各级政府陈述自己的意见。   经各级官员商定,或经中央派员按视清楚后,如果确实对农业生产有利,立即将这些人的意见由州县官府实施。   等到工程完毕,按所修水利工程功利的大小,予以条陈意见者一定的奖励。   兴利极大者,由官府量材录用。   各州县将所辖区域内的荒田,以及需要浚修或可以兴建的水利工程如陂塘、堰埭等,作出详细的调查,绘制成图,同时制定出修造具体方案,呈报上级官僚政府,等待批准。   一州一县不能处理的问题,也可以陈述己见,听候朝廷处理;   各项工程,按照居民户等高低出工出料,如地方政府因财力不足而不能兴修某项水利工程,由路一级发运司,贷给一定数量的青苗钱;   路级财力不足,还可以采用集资的办法,允许一些富裕的地主出钱借贷给贫民,按照惯例交纳一定的利息,官府负责为地主们催督;   私人能出钱兴办水利工程者,视其功利大小,由官府加以奖励。   这法太好了,尤其是对蜀中商贾来说。   蜀中人经过都江堰千年水利工程维护保养的训练,加上十几年的大造梯田运动,如今工程技术发达,方法科学,机械先进。   你说的,俺们都会!   条例一出,立刻就有无数工程队,打着为各州县谋政绩的幌子,沿着长江一路而下,早早地开始与吴中商贾,荆湖坐地虎勾结,一起盘踞荆湖南北两路的有利地区。   苏油上奏,表示农田水利为国家之本,这是开源之计,利在后世。   大宋还有一个巨大的区域,环洞庭,彭蠡两湖及周边流域地区,古楚之地,号称泽国。   其地如今开发不足,半为洪荒,鼋鳄所占。   其泽多瘴气,经研究发现,其实所谓瘴气,乃蚊虫所致,准确的说法,是疟疾。   军器监如今开发出了一味神药——黄蒿素,是抵御疟疾的良方。   另外发明了一个简单的玩意儿——蚊帐,能抵御蚊虫的侵袭。   其地气候,尤其适合种稻,且水运方便。   经营得当,以后转运北上,又是一个江淮。   开发土地的人力,可从渭州,河北,京中各路禁军厢军中抽取,组成一支部队——屯田寄食厢军。   凡身具功勋,年迈当退的都头以上军职,可以充任骨干;   至于士卒,则为诸军年迈当退,身具残疾,不利久在军中者,抑或兼并严重地区的五等户和客户,还有以前朝廷收容的诸路流民。   所需资金粮秣,许各地豪商上户进献,所得新地,按两成归商贾上户,三成入政府公田,五成用于安置军伍的比例来分配。   所有田土,免税五年,为将士兴家之资,也为商贾投资之利。   各路待选官员,愿做报效者,许其随军充任管理者。   五年之后,这些人自动转为编户齐民,设立县,军,这些待选官员,自动转为地方县令,监军。   中间突出人物,按《农田利害条约》叙功升进。   王安石得到奏报大喜,然后又大惊,将苏油叫了过去:“明润,这个,有些异想天开了吧?”   苏油说道:“介甫公,这不是异想天开,而已经是实际操作了。” 第五百五十七章 水利农田   王安石不解:“何意?”   苏油耐心解释:“蜀中盐务精工兴盛之后,吴地商人多用江南两路的物产,运至夔州用于交换。”   “为了降低运输成本,他们联合了蜀中商人,在荆湖南北路进行土地开发,种植稻米,苎麻,繁育桑蚕。”   “荆湖两路,除了彭蠡,洞庭两个大湖之外,还有庐巢之间的巢湖;桐,池之间的菜子湖;湖口,彭泽以北的雷池;彭蠡西南,覆盖江南西路的整个赣江水系,都是大有可为之地。”   “不过受瘴气影响,如今开发出来的田地,多还在城镇周围,而且因为没有国家主导,没法兴造大型水利工程,故而发展比较慢,规模比较小。”   “凡事有利则有弊,同理,有弊也有利,江南水泽之地,蚊虫蛇瘴固然很多,但是一旦排去多余水潦,其地肥力十足,而且耕作比北方容易太多。”   “野泽化为良田,则蚊虫消散;荆棘变作乡村,则瘴疫无踪。要做到这两点,就需要配合乡村卫生防疫条例,个人卫生防疫条例,蚊帐,蚊香,药品等保障。”   “蜀中如今也开发了不少耕具,比如眉山,乡田依山而上,就不宜牛耕,力田者,以锄代耜,不借牛力。”   “还有育秧床,植秧马,耘躺、耘爪,这些皆蜀中新制,古无此器,而劳逸不啻天壤。”   “两人以杠悬耜起泥,可敌一牛之力;两人以磨耙耙轧,可敌三牛之工。”   “水下淤泥,翻耕极易,且一年两收,此稻田之利也。”   “收获完毕后,将稻桩踩入泥中,来年就是基肥。此外还有田中鱼虾,田边鸡鸭,人畜粪肥,绿草沤肥,掏疏河塘的积泥,以及酒糟、糖渣、豆渣、油渣等,因为南方气候温和湿润,也非常容易变成农肥。”   “至于大型水利工程,或由朝廷拨银,招募民夫;或督率厢军,以工代赈;地方官府配合,将农具、牲畜、种子,减免赋役等作为奖励。以刺激地方上修筑塘堰,兴修水利的积极性。”   “借《农田利害条约》的风潮,几处大工程可以建立起来了。”   王安石说道:“明润你为何如此热中于此法?”   苏油说道:“因为此乃万世良法!厚培国本之道!”   “刚刚说的,是论证可行性,但是要注意实施中的一些问题。”   “首先是地区选择,在农业发达地区,比如蜀中,两浙,农田水利之事,已然周明,要在这上面挖掘潜力,几乎已经不可能了。”   “在这些地区行此法,只能以疏浚,巩固现有设施为主,要开新田,事倍而功半。”   “刚刚我说的那些地方,却是开发未足,不费力而可得利的地区。地近平湖,交通方便,气候温和,收效容易。”   “参政,此法的好处还有很多,不光光在农事。”   “首先,是可以化军为民,解决大宋如今相当部分的冗军问题。”   “汰裁军队,精选士卒,提升战力,事在必行。但是如果不给汰减的军队找好出路,必然生乱,因此需要有大量可耕之地,作为汰裁下来的军队安置之用。”   “其次,大宋待选官员日益增多,冗官也是大问题。”   “有差遣在身的官员,要他们干这些,必定偷奸耍滑,但是让待选官来做就不一样了。”   “朝廷可以借此事考计他们的能否,作为人才储备,扩大治理范围,解决部分冗官之弊。”   “之前议青苗法的时候我就曾说过,要将那些具有劳动力,却因为缺乏生产资料而闲置之民,从国家负担,转化为于国家有利之人,这是解决社会矛盾的根本之道。”   “这些新区,如一张白纸,对摸清田政亩产,也有极大的好处。”   “管理官员的寄食田,也可仰赖于此,这些地区规划必须细致——官员的寄食田,和官员的私田,必须分划清楚,寄食田外的私田,必须一体纳粮!”   “这举措在大宋旧有地界施行起来,盘根错节,举步艰难,但是新田开发,就是契机!”   “这其实是眉山的旧政,之后我在夔州,渭州这些兼并不烈或已废的地区施行,成效卓著。”   “第一步,可以利用国家开发荆湖,重建河北之机,内廷屯田都监,和外朝屯田员外郎共同举事,相互监督,将计量,丈量,统核诸多条例料理得当。”   “如果有效,第二步,就是在全国范围内丈量田亩,考核人丁户数,将公田,私田,官员寄食官田料理清楚,将免税的土地,与非免税的土地严格划分开来!”   “官田,公田之外的田亩,本就不该在免税之列,这是有律例支持的!”   “大宋升朝官员不过数千,其中品官免税之田,一品五十顷,至九品五顷,早有律例可查。则免税之地,不过数万。”   “加上各地用于地方杂务,学廨的公田,地方官寄食的寄食田,则免税之地,也不过十数万顷。”   “那我朝应当缴纳赋税的田亩,到底该有多少?当不在五百万顷以下!那么一年赋税,该是多少?都入了谁的私囊?!”   “国家许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给士大夫这么优厚的待遇,是因为他们治政料民的功劳,是因为他们保国兴邦的政绩。”   “给众人尊爵崇位,不是残民肥己,巧取豪夺,贪赃枉法之用!”   王安石:“可是何人来丈量?!上下相欺,狼狈相隐,朝廷如何可得实情?”   苏油都气笑了:“犯罪还犯得理直气壮?参政,他们这是在干犯国法啊!”   “给个期限,限期自己去官府报备,那就既往不咎。过期不报,到时候就照册丈量,多的那些通通纳入公田。这叫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不过旧地可以慢慢来,先利用荆湖开发吹吹风,新地却一定要严格,不能再让国家损失了。”   王安石问道:“为何要让商贾豪强参与进来?由国家直接出动厢军开发不行吗?”   苏油笑了:“国家开发当然可以,但是国家如今还有多少可用的资产?均输法,耗去了内藏八百万贯;青苗法,耗去国库一千六百万贯。两者合计二千四百万贯。如今又开始了《农田利害条约》,加上这些年国家财政赤字,参政,不能再急了。”   “再说,国家能管理那么细致吗?不可能的,还不如让出部分利益,抓好大工程,坐享其成就好,至于边角,交给社会力量就行。”   “参政,我还是那个观点,一项制度要得以推行,不人去政息,就要尽量争取大多数人的支持,还要完全占据大义,否则就算得行一时,也难以持久。”   “我觉得,其余诸法,可以缓一缓了。”   王安石站起身来:“一鼓作气,再衰三竭。明润不必再劝,成仁取义,虽千万人,吾往也!”   苏油有些无语,倔驴还是那头倔驴。   不过他实力弱小,人微言轻,算了,能保住大宋的基本盘就行,爱听就听,不听也是蜀中商人大捡便宜,巩固自己的群众基础。   不敢奢望更多了。   ……   如今苏油多在郑州,连京城都几乎不怎么回去,就怕惹一身骚。   就连石薇,现在也是在这边的时候居多,因为军方成药,很多时候都需要她的指导,算是编外医药司勾管。   石薇好武,对新式武器非常喜欢,所以还是武器测试员,天天打靶,没事儿还去嵩山深处找寻猎物。   石富对这幼妹那是言听计从,要什么弄什么,精度最高的一支神机铳,如今就在她手里,还不惜工本弄了二十个黄铜子弹壳,每次打完回来亲手给她复装弹药。 第五百五十八章 三产   因此石薇的神机铳与别人的不同,能进行八百步内的精准射击。   同样,装潢那是少不了的,铳管上金线缠绕,枪柄用的象牙雕花贴片,准星被一枚如同牡丹镂空顶针的圆环罩着,扳机处是一只镀金的象头,鼻子巧妙地圈回,保护真象牙套着的扳机。   照门倒是没变,总不能为了好看连实用性都不要了。   苏油说照门上方还可以加装个带十字的单筒望远镜,石薇却说不用,那样跟打两百步还有什么区别?没一点意思了。   但是为了调整重心和减少重量,枪管还是被特意车制过,变得前细后粗。   孙能如今就是石薇的小跟班,成天保养这支神机铳,苏油偶尔看见,都吓了一跳,宝光内敛,这特么都给整出包浆来了。   狄咏现在成天缠着石富,他也想来这样的一支,相比制式的六角枪管神机铳,这种手工精制的上品,拿出去明显满满都是逼格。   三千贯啊!而且钱还不是问题,关键是得看大师的心情。   大马士革是库罗和艾尔普的老家,见识过石富打造的花纹钢骑刀之后,也禁不住大为赞叹。   尤其是开刃,石富的手工骑刀和大马士革刀的最大区别,就是刀身酸洗后花纹突出,而那窄窄的刃线被处理成镜面一样光洁,除了防锈,切割力也倍增,在狄咏的手中,能够一次劈断六根灌装有铁砂的竹筒。   石薇来了,苏油的好日子就算是到了头。   每天早上,苏油都要被石薇拉起来锻炼身体,先来两里地长跑,然后被石薇拉筋,拉完后操练五禽戏,于是每天早上孙能从食堂打来的猪肉大包子,苏油能吃三个。   还有马术,箭术,尤其是箭术,这是士大夫的必修课,苏油会,但是不精,这时候也被逼着练习。   嵩阳书院有自己的射箭场,苏元贞是书院的弓箭教师,陈昭明也是常客。   不过射箭在基地如今成了纯运动项目,苏油和陈昭明闲暇时便琢磨如何提高这玩意儿的精度。   手艺不行,装备来凑。   于是弓箭在两人手里,被改造得越来越类似后世的运动比赛用的玩意儿。   上、下弓片顶端固定位置上,安装了不同形状的偏心轮和定滑轮,定位长度缆索和弓弦固定在滑轮定位销上。   通过滑轮槽安装适当长度的弓弦,从而借助偏心轮的杠杆原理,可以把拉力较重的弓拉开。   拉开后的弓则根据不同形状的偏心轮,最终减轻了百分之七十五的拉力,拉开后的弓,其对称力大大减小,便于开弓之后手臂肌肉稳定,方便瞄准。   而且弓档最长拉距,靠滑轮定位销和缆索,与弓弦相互制约,永远不改变。   因此同一张弓,其弓档确定后,每次开弓理论上拉力永远一致,射出每一箭的力道距离,理论上也永远相等。   其它的杂碎比如瞄准镜架,弓弦上的瞄准孔,减小振动的主杆,侧杆,防止箭羽刷过手指导致偏移的猪鬃箭台,手上用的弹簧撒放器等,都被两人一一弄了出来。   于是两人都成了百步穿杨的好手,唯一的坏处就是那弓太夸张,零碎太多,不可能作战时携带,不能左右互换,只能是靶场上装逼用的神器,毫无实战功能。   不光狄咏,就连苏元贞都看不下去,文弱的科学家,通过这种方式秒杀训练精良的战士,实在是太无耻太不要脸!   苏油却振振有辞,真要到了战场上还要三品大员亲自开弓放箭,被俘虏是铁定的了,老子还不如直接自尽来得爽快。   练一趟箭,或者骑一圈马,日常工作就开始了。   如今基地各种事务已经上了正轨,苏油也放松下来,就是督促一下进度,抓一下生产纪律而已。   尤其是炸药司,明代火药库大爆炸的威力在历史书上的记载那是吓死人,因此安全是重中之重。   除此之外,基地三产也非常重要。   工业基地最不缺的就是热水,所以军器监的澡堂子和菜园子,是两大特色。   澡堂分了普通用的淋浴和高级管理者用的池子。作为军器监第一大佬,苏油的特权,就是每次澡堂清洗完重新放水后,有资格第一个进去享受。   热水还要给菜园提供加温保障,郑州绿菜,无疑是冬日里汴京城的抢手货。   这也是苏油和石薇喜欢呆在郑州而不愿意回汴京的重要原因。   朝堂上,王安石还在怒怼各方,一片乌烟瘴气,而郑州,基地内却是一派祥和。   任务多,规矩大,要求细,收入贼高,吃得,贼贼好!   这是大家对军器监的完美总结。   眼看快要过节了,苏油在视察猪场。   看着栏里边一头头肚子快要拖到地上的大肥猪,每头都不下两百斤,苏油对主管后勤司的张勾管相当不满。   “小七哥,这也太肥了不……”   张麒表示不服:“基地最受欢迎的就是油渣炒白菜和油渣芽菜臊子面,不肥那怎么行。”   陪同参观的一群人都一致点头,表示没毛病,拥护张勾管的英明决策,猪嘛,当然是越肥越好!   苏油只好投降:“现在有了大猪场,粪肥足够,沼气可好使?”   猪场下方有两个大沼气池,张麒说道:“用处不是太大,煮一煮猪食,菜棚里烧烧,升温和提供二氧化碳后就没剩了。”   有了玻璃瓶,光合作用试验很简单,一试就明白,化学也发展到了能区分一氧化碳和二氧化碳的程度。   张麒继续说道:“不过沼液,还有沼渣倒是好东西,作为叶面肥,基肥,还有养鱼都很有效。”   “我们的白菜和萝卜绝对是满汴京最大个的,比官皇庄的还大!”   苏油制止张麒继续说下去:“瞎说什么呢,记住以后供给宫内的白菜,把外边的叶子剥掉,每棵不得超过三斤。”   “还有萝卜,每个不能超过一斤半!超过的就说有裂口卖相不好,水多没什么萝卜味儿,没法跟官皇庄的比,知道不?”   看着圈里哼哼的肥猪,苏油不由有些腻得慌,好在薇儿手底下祸祸的猎物不少。   如今的大宋,野生动物是肉类的必要补充来源,后世保护那一套照搬过来那就是笑话。   董员外和李老栓来信说,荆湖地区开发的最大障碍,除了疟疾,就是老虎豹子猪婆龙,都成灾了!   养鱼在眉山已经是传统,基地也有鱼,渔场得去瞧瞧。   渔场同样有调温措施,甚至还有增氧设备。   鱼塘边上是水渠,不过水渠的水和鱼塘的水在冬天是分离的,换水时才打通。   水渠上架有桨叶,鱼塘上也架有桨叶,两边桨叶有轴承相连,水渠里的水一冲,两边桨叶转得哗哗的,现在主要用于给鱼池增氧。   因此基地渔场,鱼池里鱼的密度比一般的鱼池大得多。   基地主要饲养草鱼,也套养了部分鲤鱼和大量鲫鱼。   鱼类繁殖力强,生长迅速,是短期培养得到肉类的最佳途径。   现在的鱼苗都来自野采,因此抗病力很强,鱼池里的鱼都非常的健康。   苏油点头:“今年过节,可以人人领几条鱼了。”   张麒笑道:“那还得配发酸菜或者豆瓣才行,还有酱油和糖,醋。”   说起这个苏油就是行家:“油才是重点好不好。”   张麒说道:“没问题,跟四通商号那边说好的,一斤绿菜换一斤油。”   苏油不由得摸了摸鼻子,这个交换率,实在是有点丧良心。   巡视了一圈,问题不大,苏油对张麒说道:“小七哥,今年过节的福利,就看你后勤司的了,一定要搞好,好处都落到实际上,要是基地缺乏的,就同外面换。我这里还要回去给陛下写报告,你就多辛苦了。”   张麒笑道:“少爷你就瞧好吧,还有今年过节怕是来郑州打秋风的多,你看……”   苏油说道:“对哟,那你看着办,留点余量出来,京城中的大佬们也得预备一份,尤其枢密院,那是战略合作伙伴,军器监可离不开他们这些大伞罩着。”   回到书院办公室,苏油翻开苏元贞交过来的统计报告查阅数据,心里琢磨怎么给赵顼措辞。   今年挣得其实有点多,军器,被服,印刷坊,香精,光这几样利润就已经填平了赵顼拨给的六十万贯。   剩下的肥皂香皂青菜成药汴京城大佬们室内装修花园设计之类,那就是净利。   不过苏油不准备把赵顼惯着,想了想,六十万贯分三年偿还,每年再加上五万贯的利息,已经可以让这被搬空仓库的倒霉孩子乐得找不到北了。 第五百五十九章 三不足   毕竟这可是在保证军器产出,并且上缴国家赋税的基础上产生出来的利润。   还有四通商号投资的六十万贯,也照此办理。   剩下的,就是明年的发展资金。   一百二十万贯投资,一百二十万贯的利润,除去偿还的五十万贯,再拨出二十万贯年终绩效奖金,还有一百七十万贯可供明年支配。   另外还有一千枝神机铳,一百门伏虏炮,五门霹雳炮,一门神威大将军炮。   军工产业,果然是暴利中的暴利。   加上之前的六百枝火铳,留出一半的仓储,可以装备一支八百人的部队,到明年发展成两千四百人的一小军。   军人的地位,必将随着军力军功的提升而提升,这是不以谁的意志为转移的,这就是苏油要的基本盘。   除却一些北宋政治生活的大事件,以及与苏家的一些大事件,苏油对历史上发生的事情其实也就知道一些大概,整整过去了十七年时间,到今天,苏油才算是有了一点底气。   应该不会在几十年后被抓到极北之地抱着羊取暖了哈?   年终了,朝廷也给大员们准备了丰厚的年终奖。   各种碳料,绢帛,酱菜,甚至烧火的木材,牛马的食料,都在其列。   苏油听说就这还算是比往年少的,因为今年相当一部分料钱,是折成宝钞下发的。   苏油的俸禄其实已经相当厉害了。   首先是月俸,也就是职钱,正三品翰林直学士,已经高达每月五十贯。   其次是料钱,比月俸还高,两百贯,此外还有绫十五匹,绢二十匹,棉七十两,以及四十位仆从的衣粮钱,薪蒿碳盐钱。   此外还有贴职和兼差的俸禄,苏油贴职也到工部侍郎,正职是提举军器监,兼差是判胄案和判将作监,都是油水部门,这里又是近三百贯。   北宋高级文官待遇之好,重差遣而轻官职,那可真不是吹的。   全部算下来,苏油这个三品,收入比宰执都高。   不过宰执们还有皇帝的照顾,从内藏拨给赏赐,这里又扯平了。   这些都是张麒代领,然后随手就分配了出去。   眉山理工学校,每月苏油会补贴教师津贴一百贯,学生书本伙食费一百五十贯。   此外还有可贞堂刻版士子一百贯。   眉山会所乡党补贴五十贯。   皇宋慈善基金会五十贯。   剩下的大半还要补贴苏元贞,孙能,种小八,张小七这些娃,家中用度,其实就是剩下的那些和石薇的俸禄。   至于资产,都是苏小妹在打理,投资在工厂,造船,海贸,香药,纺织等产业上头,是四通商号的头号大股东,到底有多少,不过每年年报时看一个数字而已。   合上报告,苏油开始提笔给赵顼写奏章。   和别的衙门不同,苏油主管的部门,预算计划和发展纲要,必须罗列得清清楚楚。   总之熙宁三年春节,军器监过了一个足够体现国有大型军工企业优越性的肥年。   休完年假,科举开始了。   保守派开始谋划反击。   大宋又出了一个文才出众的人物——李清臣李邦直。   七岁知读书,日数千言。客有从京师来者,与其兄谈佛寺火,清臣从傍应曰:“此所谓灾也,或者其蠹民已甚,天固儆之邪?”其兄惊曰:“是必大吾门。”   治平二年,试秘阁,文章写出来,欧阳修看过后叹息:“不置李清臣于第一,则谬矣。”   时大雨霖,灾异数见,论者归咎濮议。   廷对前,有人对李清臣说道:“如果以《五行传》里‘简宗庙,水不润下’为证,必擢上第。”   李清臣说道:“不干。难道民间没有疾痛可以上陈的吗?善于消弭天地灾异的君主,不该从灾异考虑,而是要止民之疾痛。”   于是在策论中大写朝廷过失,声名大振却被考官打入下等。   宋英宗亲自干预:“如李清臣者,公议皆谓可用,顾以亲抑之可乎?”   既而诏举馆阁,欧阳修荐之,称其才不亚苏轼,得集贤校理。   这次考试,是赵顼登极第一次制科,李清臣就是大家最看好的对象。   策问是由司马光出题,大学士拟了一道:   “今之论者或曰:天地与人,了不相关。   薄食、震摇,皆有常数,不足畏忌。   祖宗之法,未必尽善,可革则革,不足循守。   庸人之情,喜因循而惮改为,可以乐成,难以虑始,纷纭之议,不足听采。   意者古今异宜,诗书陈迹不可尽信邪?   将圣人之言深微高远,非常人所能知,先儒之解或未得其旨邪?   愿闻所以辨之。”   三不足!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首先提出的不是改革派王安石,而是保守党领袖司马光!这是他给王安石贴上的标签!   之所以被后世人传颂为王安石的改革宣言,仅仅是因为最了解自己的往往是敌人,这三句话,对改革派总结得太贴切了。   然而这是一处巨大的陷阱。   因为这句话是与夫子的“君子三畏”唱反调——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要说文学家不通逻辑,那是瞎扯,司马光这通安排的巧妙之处在于——如果改革派认可三不足之说,就是儒家的叛徒,是辱圣人之言,是夫子定了性的小人。   这样的杀伤力,不是老苏一篇《辨奸论》能匹敌的。   事实也是如此,此后千年,王安石都被列位奸臣,其最重要的一项罪名就是三不足论。   而千年以下,人们又开始以此为王安石提出的论点,加以颂扬。   甚至有专家说,这就是王安石亲口,因为以司马光保守派的素质,是总结不出这三点的。   后世苏油看到这样的资料不由得捧腹大笑,这些所谓专家,却是连《论语》都没有摸过的?   然而王安石就是这么执拗,这么自信,司马光这说法估计是说到他心里去了,竟然不予反驳!   反倒是赵顼历练出来了,司马光要考生“愿闻所以辨之”,一看就知道这是即将掀起舆论大战的前奏,而且从牌面看怎么都是输。   数典忘祖的名声,哪怕是皇帝,都不敢背!   于是赵顼下令,用纸把它贴盖起来,并批令“别出策目,试清臣等”。   次日,王安石去见赵顼,赵顼问王安石:“闻有‘三不足’之说否?”   王安石有些诧异:“不闻。”   赵顼说道:“陈荐言,外人云:‘今朝廷以为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昨学士院进试馆职策,专指此三事,此是何理?朝廷亦何尝有此?已令别作策问矣。”   王安石不但不就坡下驴,反而朝坡上走,回答道:“陛下躬亲庶政,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每事唯恐伤民,此即是畏天变。”   “陛下询纳人言,无小大唯言之从,岂是不恤人言?”   “然人言固有不足恤者。苟当于义理,则人言何足恤?故《传》称‘礼义不愆,何恤于人言!’郑庄公以‘人之多言,亦足畏矣’,故小不忍致大乱,乃诗人所刺;则以人言为不足恤,未过也。”   “至于祖宗之法不足守,则固当如此。且仁宗在位四十年,凡数次修敕;若法一定,子孙当世世守之,则祖宗何故屡自改变?”   听闻此事,苏油不由得以手扶额,王安石实在是太小看舆论的威力了。   华夏历史千年,什么经典上找不到支持自己的证据?   《诗经·大雅·文王》:“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礼记·大学》:“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易·系辞上》:“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   甚至苏油还将给自己改良派观点的立足点都找出来了:《易言·火器》:“惟火器既日出日新,购用宜慎之又慎。”   群经之首,设教之书,一部周易,通篇都是在讲变化!这才是变法派应该高举的大旗!   “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下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   要是苏油,就会拿着这个问保守派,天地,日月,四时,鬼神,它们是变化的吗?如果是,那我们是不是顺应发展,进行相应的变化,方才可以做到“天且弗违”?   这个世界,运动变化是绝对的,静止不变,是相对的!   不变,才是违天!用得着跟着保守派的节奏走?自己带节奏不行吗?   在这一点上,王安石还不如他的颜回吕惠卿! 第五百六十章 进与退   因为在朝廷当变法还是当守旧尚未成定论之时,吕惠卿就亮过一个华丽的大招,和天下第一嘴炮司马光来了一场以经典为武器的正面对决。   而且,赢了!   赵顼设迩英殿,崇政殿说书,是向群臣学习,听从政治意见的。   于是这里就是双方的天然战场,每次授课,大家都要引经据典,以论证自己的观点。   那天司马光先讲,讲的是《尚书》:“乃反商政,政由旧。”   这句的意思是说,武王虽然建立了周朝,可还是沿用的商朝的治国方略。故此,周朝延续了八百年。   因此遵从祖宗家法,不轻易变革,才是正道。   接着司马光以汉朝为例,萧规曹随,虽然纷争不断,但国家一直安定,百姓也日趋富足。   至汉武帝擅自更改祖宗家法,天下盗贼四起;   汉宣帝重新沿用祖宗家法,则国家长治久安;   汉元帝又擅自更改家法,天下再次陷入混乱。   吕惠卿上台,同样《尚书》开讲,不过讲的是,《尚书》如何要求大家变法。   《尚书》有云:“正月始和,布法象魏。”   也就是说,每年的正月,天子要将法令公布在宫门外。既然每年都要公布一次法令,那也不是说明,每年都要更改一次法令吗?   《尚书》有云:“五载一巡狩,考制度于诸侯。”   这不就是说,天子的法令,每五年就要更换一次,怎么能说制度不变呢?   接下来开始引申,还是说汉朝。   司马学士说汉代的法令是一成不变的,只要变法,国家就一定动乱。   但是史料记载,汉惠帝废除了高祖时期的妖书令、挟书令;汉文帝也废除过前朝的收孥令,怎么能说一成不变呢?   至于汉武帝时期盗贼四起的问题,不是因为变法,而是因为穷兵黩武、滥用民力。   汉宣帝时期国家富庶,也不是因为恢复萧何旧法,而是皇帝选贤任能,用贤臣治理国家。   汉元帝时期国家衰败,是因为皇帝重用奸臣,滥杀功勋。   可见,汉室的衰败,跟变法一文钱关系都没有。   《尚书》还有云:“无作聪明乱旧章。”   但这句话不是让后人不要去变法,而是不要自作聪明,在时机不成熟的时候胡乱更改法令。   如今,吾皇英明神武,参政又制定了一系列可行的法令,时机已经成熟,为什么还不赶紧变法?   苏油都不由得感叹,吕惠卿,经史功夫,真特娘的扎实!   但是要是吕惠卿敢和善于“战国纵横家言”的苏家人互怼,苏油就会指出吕惠卿论据不足。   “正月始和,布法象魏。”明明是每年重申法令,以示重视,却不是一年就来一变。   “五载一巡狩,考制度于诸侯。”既然是考,就是考核,是检查诸侯们对法律的执行情况,跟宣布新法有一文钱关系吗?   老吕你在偷换概念!   不过苏油这次不准备帮司马光,因为他其实也是变法派。   但是更不准备帮王安石,因为他又被欺负了。   《青苗法》,还是没有体现出他给王安石提到过的那些建议,地方上,还是出现了抑配,发生强行摊派现象!   苏油觉得,让俩倔驴各自受点教训也好。   先是右正言李常、孙觉上书:“王广渊在河北乱搞,强行摊派。民间喧然不以为便,而广渊入奏,说是民间在欢呼歌舞,歌颂圣德。”   赵顼立刻下诏:“诸路常平、广仓给散青苗钱,本为惠恤贫乏,今虑官吏不体此意,均配抑勒,翻成骚扰。其令诸路提点刑狱官体量觉察,违者立以名闻,敢沮遏者亦如之。”   同时派出各路监察,并遣入内副都知张若水、蓝元震,潜察府界表钱事。   因为河北太重要了,所以韩琦成了灭火队员,刚刚从陕西出来,又被派去坐镇大名府,兼任河北路转运使。   诏书下达,韩琦立刻上书数万言,大说青苗法不便。   更要命的是,上书中还附上了几处州县发布的告令,里边明确存在强行摊派的内容!   韩琦的原话是:“臣本以青苗诏书,务在优民,不使兼并者乘其急以邀倍息,而公家无所求利。”   “然今每借一千,令纳一千三百,则是官自放钱取息,非旨抑兼并、济困乏。欲民信服,不可得也。”   “新诏虽云不得抑勒,而上户必不愿请,下户虽或愿请,必难催纳,而后必生行刑督责、同保均陪之患!”   “乞尽罢诸路提举官,依常平旧法施行。”   知通进银台司范镇进言:“青苗钱者,唐衰乱之世所为。苗青在田,先估其直,收敛未毕,已趣其偿,是盗跖之法也。”   苏油的建议之所以没有被王安石和吕惠卿采纳,其实也是苏油的锅。   没有什么别的原因,都怪这娃太能赚了。   赵顼一共就拨给苏油六十万贯,还是在军器监成立很久之前,而给王安石两千四百万贯,是他上任参知政事之后。   一年下来,苏油不但把军器监搞得风风火火,还缴纳了三十万贯的赋税,还偿还了他三分之一的本金,还附带五万贯的利息,还得到了许多的军器!   相比之下,条例司就有些乏善可陈。   于是吕惠卿王雱等人认为这就是苏油建议王安石改青苗法的目的所在,让他们拿着两千四百万贯的钱财,只做六百万贯的生意,还要降息免息扶助四五等户,怎么算都搞不出什么政绩来。   六百万贯,就算三分息全部收回,也才一百八十万贯,这这这……   至于农田水利,那可是短期内难以见到效益的东西,就算赵顼再偏心,两边一对比,也怕是会有意见。   加上曾布怂恿,老王决定还是激进一点,来点立竿见影的成效比较好。   于是历史还是回到了老路上。   三月,苏油回了一趟汴京,给老张送行。   张方平和赵抃同时当任参知政事,然而屁股都没有坐热,就以父忧去,服阕回来,赵顼任命他为观文殿学士,判尚书都省。   张方平和老苏可是铁杆的交情,也是对王安石不怎么感冒的人,几次在赵顼面前言新法之害,搞得赵顼很不高兴。   于是判老张出知陈州。   老头到陈州没多久,赵顼就后悔了,又将老头召了回来,任命为宣徽北院使,还是想将老张留在京师。   王安石亲自去找赵顼,声言老张在三司影响力巨大,有他在京师,条例司的工作不好开展。   老头也知道自己配合不了王安石,力求外放,于是赵顼改判老头再次出知应天府。   打老头去陈州开始,身边就多了一个人——苏辙。   条例司名义上真正的大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陈升之,早与王安石分道扬镳。   当年韩琦在扬州做官,官署后花园里的一株芍药,花瓣上下都是红色,中间却有一圈黄色,被称作“金带围”。传说如果这花开了,扬州城里就要出宰相。   恰逢花开,还开了四朵,于是韩琦便邀请王珪、王安石、陈升之三位赏花,把四朵“金带围”摘下,各自簪戴在头上。   这就是“簪花四相”的典故,后来四人果然都做了宰相。   可惜老交情敌不过新形势,陈升之与王安石对新法的看法很快就达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眼看着新法受朝臣反对,陈升之做出一个愉快的决定——离职出走了。   托病归卧百余日,神宗几次敦促劝谕,才回到朝廷,但是当起了木偶。   陈升之不过失势,苏辙在条例司就是彻底待不下去,这娃因为反对新法,坐上了最冷的冷板凳。   王安石最后给他安排的职位,是河南府留守推官。   都是三司检祥文字,吕惠卿那样的检祥文字,如今已经是检正中书五房公事,“但不奏事,与执政无异。”   而苏辙,却是大步后退,后退到和刚参加完制科考试没有区别。 第五百六十一章 苏大嘴   于是老张看不下去了,征辟苏辙为陈州教授,之后一直带在身边照顾。   这事情苏油还帮不上忙,叔侄三人都在朝中,最忌讳裙带关系引为亲党。   苏油的政见,其实与哥俩有很大的不同,也从来不与他们商议,朝章上都是公事公办,各持己见,相互打脸。   这反倒也是赵顼对苏油信赖放心的原因之一。   张方平见到苏油过来,叹气道:“你又何必来送老夫,招惹议论?”   苏油笑道:“能有什么议论?军器监独立运作,新法跟我没有一文宝钞的关系。”   苏辙拱手道:“小幺叔,均输,青苗诸法,实在是问题太多了,你因何不置一言?”   苏油说道:“你如何知道我不置一言?我怕是口水都快说干了。不过你们不知道而已。”   张方平讶异:“你去找过介甫?”   苏油说道:“均输,青苗,包括农田水利,我都与介甫公详谈过利弊,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最终意见没有被采纳。”   张方平问道:“你的意见都有哪些?”   苏油将均输和青苗的建议一说,张方平也不由得叹息:“设从汝议,何至于此。”   苏油笑道:“这句好,记得写进笔记,以后好给我平反。”   张方平气得直翻白眼:“别闹,为何不上中书公议之?”   苏油说道:“明公,首先我与介甫公大立场是一致的,就是国家当有一变。如果我上中书公议,介甫公招致的反对声音将会更大,国家只会走到更加保守的老路上去。”   “介甫公当政,或者还有听我所言的可能,若介甫公去之,只怕是连听我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或者,你和赵公,有一人能走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位置,那我的作为也不至于如此。”   张方平摇头:“我们老了,老夫受科举所限,参政已经是摸到屋顶。老赵那里……我看他已生致仕之心,也不要指望了。”   拍了拍苏油的肩膀:“还是靠自己吧,赶快成长起来。但是记住,如今你还是根基薄弱,切莫轻举妄动。”   “记得科举前我告诉你的话不?要么不考,要不就要攫取高位,如今同样如此。”   苏油躬身:“是,明公放心,有神机营这个基本盘在手,加之陕西河北已经复苏,国家再衰颓,也不至于重到澶渊之盟的程度。”   张方平和苏辙忧心忡忡地去了,苏油在码头上看着帆影,长舒了一口气,准备进城去敲打大侄儿。   苏轼实在是太调皮了,仗着自己文学优长,每每与王安石打擂台。   王安石是经学名家,不过经学如今到了需要突破的时候,和蜀学关学从理工汲取营养不同,他走上了《字学》的道路。   除此之外,和千年后的很多学者一样,疑史疑经注,自成一家之说,也成了他思想的表现。   最近有王安石就写了一篇文章,先是考证扬雄投阁乃子虚乌有事,后来又说扬雄《剧秦美新论》,也是后人伪作,用来污毁扬雄的。   《剧秦美新》是一篇雄文,是借踩秦朝颂扬新朝,模仿封禅书,颂扬太平盛世的好文章。   不过毛病在于,扬雄颂扬的,是王莽治下的太平盛世。   虽然苏家人都是汉赋启蒙,扬雄的文章是必学科目,但事实就是事实,要在苏家人面前洗白扬雄,基本就是被当成笑话看。   虽然王莽也是改革派,但是并非所有改革派都值得歌颂。   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白圭微瑕,就是扬雄的定论。   这样的曲线救国,苏油苏辙不会在意,苏轼却忍不了。   于是一次苏轼遇到王安石,两人便开始讨论这件事,苏轼贼坏,还刻意附和,最后对王安石说道:“其实吧,我也一直在怀疑一件事情。”   王安石问道:“子瞻你又怀疑什么?”   苏轼一本正经地说道:“其实我一直在怀疑,西汉到底有没有扬雄这个人?”   闻者无不大笑,士大夫中将这件事当成大笑话,说一回,乐一回。   可贞堂如今被苏轼霸占了,还有一群粉丝捧臭脚,不光宋朝人,连朝鲜日本大理这些外国人都有。   正旦大朝会上,辽国使节以能诗自矜,刁难宋朝翰林院诸儒。   宋辽两国,名为兄弟之邦,但是赵顼心里一直痛恨的,就是这个“兄弟之邦”。   听闻有臣僚上书言赐岁币一事,赵顼在“赐”字上拿朱笔狠狠涂抹,还在旁边孩子气地写下“赐你妈的赐”。   字不是这几个字,但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赵顼很生气,就派苏轼去当陪使。   辽使拿出老套路,将诗作拿出来打大苏的脸,要苏轼也陪一首。   苏轼看了说道:“赋诗其实不难,观诗才算稍微有点难度。”   然后写了十二个字。   这十二字诗,有长写,有短写;有横写,有侧写;有反写,有倒写。   总之稀奇古怪。   辽使看了,不知所云,无法解破,苏轼才将纸接过:“这诗叫《晚眺》,每三字成一句,我读给你听听啊。”   长亭短景无人画,老大横拖瘦竹筇。   回首断云斜日暮,曲江倒蘸侧山峰。   将诗解出,辽使这时才知小巫见了大巫,自此不敢再在宋境谈诗。   此诗是“神智体”,是一种近于文字游戏的杂体诗体,有些像谜语,亦称“谜象诗”。   它按文字形体结构的多种变化来揣度其意,组成诗句,因其设想新奇,启人神智,故名。   比如将“亭”字写得很长,“景”字写得很短,画字的繁体底下去掉个人字,就是“长亭短景无人画”。   所以苏轼有人捧,也是实至名归,的确才气纵横。   进入可贞堂,就见苏轼拿着一张拓片,对请教的沈括说道:“这是先秦文字。故集贤院学士、判南京留司御史台公是先生,是此道行家。”   “公是先生那才是治经的大家,《新唐书》、《新五代史》,《资治通鉴》,都有他的参与。寝食坐卧,未尝不以《六经》自随。欧阳学士每有疑问,都要写信求教。而先生笑曰:‘好个欧九,惜不读书。’”   沈括赧笑:“欧阳学士尚叫不读书,我辈则如何?”   苏轼哈哈笑过,说道:“先生对金诗文字颇有研究,尝得先秦彝鼎数十,考青铜器铭文,辨识古文字。因以知夏、商、周三代之典章制度,补充史籍之不足。平日里尤珍惜之,每曰:‘我死,子孙以此蒸尝我。’跟你说啊,我在凤翔也搞到了一个带文字的古怪青铜器。”   “咦对了,他家二小子刘仲冯要参加今年科举,刘家人,治《汉书》都有一把刷子。”   沈括笑道:“子瞻见识也是渊博,我朝典故烂熟于心。”   苏轼贼兮兮一笑:“公是先生晚年的时候曾经再娶,欧阳学士作了一首诗送给他:仙家千载一何长,浮世空惊日月忙。洞里桃花莫相笑,刘郎今是老刘郎。”   靠!流氓真是老流氓!尤其是后面两句,简直就是……   苏油脸色一沉,走上前:“公是先生学识渊深,欧阳学士与他同辈戏谑,自然无妨,子瞻你说出来,就有些过了。”   苏轼赶紧解释:“这不是与存中说起前朝旧事吗,明润今日怎么如此得闲?”   苏油有些又好气又好笑:“我送张学士和子由去陈留,没见到你的身影,却问我如何得闲?”   苏轼语气里充满羡慕之情:“子由是觅得了好去处,可惜他九二哥,还在京城里边坐蜡呢。”   苏油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苏轼他到底是严厉不起来:“我且问你,听闻你在嘲讽介甫公的《字说》?”   苏轼说道:“没有啊,我是正儿八经地请教学问啊。介甫公解字,说‘波’者,水之皮也,我就问他那‘滑’者,应当是水之骨喽?”   一边刻版的士子们都忍不住偷笑。   苏油没好气地翻着白眼:“你就好好进行学术讨论不行?华夏文字,起于象形,于后有形声,会意,通假,这些我们早就讨论过。”   “你既然清楚明白,且有金石为证,那就好好考究一番,搞一部著作出来证明你的观点不就是了?说什么‘鸤鸠在桑,其子七兮。’如此谑笑,就是恃才傲物,不是君子问学正途。”   说起来这娃真的很可恶,王安石搞《字说》牵强穿凿是他不对,这娃却不去纠正,只是列举些可笑的例子当做笑话宣扬。 第五百六十二章 斗争   比如王安石说“以竹鞭马,为笃。”苏轼就问:“那以竹鞭犬,有何可笑?”   比如王安石说文字组合有其自然之理,苏轼就问:“鹿比牛跑得快,是自然之理,可为什么三头牛凑在一起,犇字的意思是快,而三头鹿凑在一起,麤字的意思反而是慢呢?”   最过分的是这娃一次见到王安石,说道:“介甫公,‘鸠’字为九鸟,我有解了!”   王安石大喜:“何解?”   苏轼说道:“诗经有言:‘鸤鸠在桑,其子七兮。’和爷和娘,恰是九个!”   这娃就是这么大大咧咧爱开玩笑,要说有什么针对性的恶意,倒是不尽然。   比如王安石修《英宗实录》,对赵顼请自为之,不置官署,从头到尾,三十卷出自一人之手。   苏轼看过就大加赞赏,声称“此书辞简而事备,文古而意明,为国朝诸史之冠”。   但是这正儿八经的颂扬,怕是顶不过他对人家的一次冷嘲热讽。   其实这娃后来在杭州打机锋也被人家佛家专业人士怼得很惨,但是不是人人都如他那样没心没肺宽肚肠。   一辈子就坏在这张得罪人的嘴上了。   苏油劝道:“子瞻,你要是正经上书言事,如去年底那样,上书七千余字言新法不便,我何尝说你一句?”   “可你这样嬉笑谐谑,除了给大家提供些笑料,于人于己于国,又有什么好处?你既然如此聪明,那就用到正道上啊。”   苏轼摆着手:“行行行,这次取进士,我就好好正道一回,行了吧?”   说起这个,苏油一拍脑门:“哎哟,差点忘了这大事儿,明算科的题陛下让我来出!”   到了晚上,苏油在汽灯下拟题,石薇在一边调弄木客。   木客怕冷,这娃如今还学会了泡澡堂,冬日里边没事儿就躲在蔬菜大棚里,石薇干脆给他在里边搭了个窝。   除了在澡堂里,苏油都没怎么见到它,开春了才出来。   木客的脚很灵活,石薇让他用脚绷着毛线圈,自己在缠毛线团子。   苏油拟了半天题,长叹一声,将笔扔到桌上,问道:“你这又是要干啥?怎么都快三月了还要玩织手套?哦,算算是时间也差不多,我们家薇儿那是慢工出细活……”   石薇噗嗤一声笑了:“瞎说!就会编排人。”   苏油过去搂住石薇的腰肢,问道:“那薇儿这是要干啥?”   石薇说道:“这是细棉线,可以用钩针钩出好看的桌布来。”   苏油有些吃惊,跟见了鬼一样:“你?”   石薇白了他一眼:“怎么可能是我?是秋娘。”   苏油奇道:“哪个秋娘?”   石薇说道:“渭州城蓝眼睛的那个秋娘。”   苏油这才想起来:“她怎么来汴京了?”   石薇说道:“陕西也在行青苗法,除了乡村,城中人户也有摊派。她又不缺钱,不胜其烦,干脆离开渭州,来汴京了。”   苏油觉得骇然:“陕西?城中?”   ……   次日,赵顼见到王安石,从袖中取出韩琦的奏章:“韩琦真是忠臣,虽在外任,不忘王事。城中哪里来什么青苗,怎么也给摊派上了?”   王安石答道:“陛下,要是郭坊户愿意贷款,为什么不能贷给他们呢?”   看了看韩琦的奏章:“陛下,改良常平法,是为了助民。收取利息,亦是周公遗法。”   “如桑弘羊笼天下货财,以奉人主私用,那才叫兴利之臣。可如今抑兼并,振贫弱,置官理财,不是为了满足私欲,怎么能说臣是兴利呢?”   曾公亮、陈升之立刻表示不同意这个说法,城市居民贷青苗钱,名不正言不顺,众人开始论难。   赵顼有些动摇了,下朝之后,王安石又使出了老招数,称疾不出。   赵顼便想趁机安排司马光做枢密副使,这也是连消带打,一边取消司马光的言事权,同时可以作为安抚王安石的招数。   因为之前赵顼曾经想要用司马光为参政,王安石力阻:“光外托劘上之名,内怀附下之实;所言尽害政之事,所与尽害政之人;而欲置之左右,使预国政,是为异论者立赤帜也。”   司马光,他就是反对派的领袖!   赵顼想得很美,然而司马光这种花样见的多了,上疏力辞,并且上书:“陛下要是真的能够罢制置条例司,追还提举官,不行青苗等法,虽不用臣,臣也感恩良多。”   一连九道奏章,一边辞枢密副使,一边请罢新法,倒是两不耽误。   赵顼都气坏了,派人告诉司马光:“枢密,兵事也。官各有职,不当以它事为辞。”   司马光早就料到:“我又没有答应接受这个职务,所以现在还是翰林学士,是侍从官,同时还是右谏议大夫,于事无不可言者。”   于是朝廷上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大家总结为——王安石因为必行新法而坚卧,司马光因为必罢新法而力辞。   司马光还私下里想做王安石的工作,两人书信来往不少。   都是文豪级人物,你来我往中,司马光的《与王介甫书》,王安石的《答司马谏议书》,两篇古文经典出炉了。   司马光留下了“彼忠信之士,于介甫当路之时,或龃龉可憎,及失势之后,必徐得其力。谄谀之士,于介甫当路之时,诚有顺适之快,一旦失势,必有卖介甫以自售者矣。”的精准预言。   而王安石则留下了“度义后动,不见可悔”的豪言。   两人在政治立场上,正式走向了决裂。   王安石称疾,求分司,赵顼干了件大蠢事,这娃让翰林学士批答王安石,却没注意到那天当直的是司马光。   于是司马光抓住机会来了两句:“今士夫沸腾,黎民骚动,乃欲委还事任,退取便安。卿之私谋,固为无憾,朕之所望,将以委谁!”   这话实在过分,又骂别人做事,又骂别人不做事,其实就是骂别人没有按照他的办法来做事。   还让不让人活了?!   王安石当然大怒,抗章自辩。赵顼赶紧封还其章,写亲笔信安慰王安石:“诏中二语,失于详阅,今览之甚愧。”换成由吕惠卿来谕旨。   “安石固请罢,帝固留之。”   不过事情很快有了转机。   按照程序,条例司应当疏驳韩琦所言,对青苗法做出合理的解释。   王安石出告之前,令曾布为之,然而这头还没有按下去,另一个大佬发声了——文彦博,亦言青苗之害。   赵顼有点慌:“我派了张若水、蓝元震亲问民间,都说很得便利啊。”   文彦博是什么暴脾气:“韩琦三朝宰相,不信,而信二宦者乎!”   赵顼真的有点怕了,将还在当班的执政都叫来,讨论罢青苗法的可能性。   曾公亮、陈升之准备奉诏,赵拚却想讲原则:“安石不在,我们这样做不合制度,或者还是等他回中书,自罢之,比较好一点?”   陈升之称是,曾公亮默然。   当晚,曾公亮沉吟良久后,终于下定决心,将儿子曾孝宽叫了过来:“去王介甫宅邸,让他速出,否则,事恐有变。”   曾孝宽是秘阁修选、提点开封府界镇县。闻言大惊:“父亲不是也不赞同新法吗?”   曾公亮叹息道:“赵阅道不识变通,机会已然错过。为父自是不赞同新法,奈何今上意欲革新,所赖者,唯安石也。”   “为父自当求致仕,以全名节,令绰啊,以后家族,还需要你来支撑。我们不是附安石,也不是附司马。”   说完伸手指了指屋顶:“懂了吗?”   曾孝宽目光闪烁了一阵,最后还是下定决心:“那儿子去了。”   次日,王安石入见,这次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再次折服了赵顼,青苗法继续施行,诏以韩琦奏付条例司疏驳。   事情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向。   赵抃大恨,告病了。 第五百六十三章 郭淮   苏轼曾私下责备曾公亮,曾公亮叹息:“上与介甫如一人,此乃天也。”上表请致仕。   军器监,石薇又进山了,苏油只好亲自打早饭。   军器监的早饭同样很体现大型国有军工企业优越性,饭菜不能带出食堂,但是只需缴纳十文钱,爱吃多少吃多少。   一个壮硕的士子正在据案大嚼,面前的餐盘里堆着六个大馒头。   苏油端着餐盘坐到他的对面。   士子见到苏油不由得有些尴尬:“学……学士……”   苏油笑了:“厉害了,你就是郭淮吧?”   士子羞愧无地:“贪吃的名声,都传到学士耳朵里了,我这就把馒头放回去……”   “别别别!”苏油赶紧制止:“能吃是好事啊,再说你这也只是叫能吃而已,不能叫贪吃,不能侮辱这个美好的词语。”   郭淮对顶头上司的逻辑有些莫名其妙。   苏油耐心解释:“真正的老饕,无论食材,食器,烹饪方式,调味研究,季节,环境,那都是有说道的。那样的行家,才称得上贪吃,你这就是牛嚼牡丹,还差得远呢。”   郭淮裂开嘴笑了,说得很有道理呢,如此说来,小苏学士才是真正的贪吃。   苏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圣人都说了,治大国如烹小鲜,饮食之道和治国之道,有很多相通之处,不扯这些了,你这名字倒是与三国一名将相同。”   郭淮说道:“是,曹魏夏侯渊司马,学生碰巧与他同名,读书后看了贞候传记,仰慕其功业,因此取字也是伯济。”   苏油点头:“夏侯渊战死,郭淮收集残兵,推张郃为将,这才稳定了败局,其后计料诸葛,战退姜维,屡次破蜀。你这体格,倒也是做武将的料。吃饭吃饭,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见到郭淮开吃,苏油也开始自己的早餐:“将作监制度,饭菜不带出食堂,吃到自己肚子里,就不是浪费,以后要有人笑话你,你就说我说的,能吃也是本事儿!”   “将作监馒头多的是,我还嫌大家吃得不够呢,很快每天早上,所有人都要参加体锻,胃口打开才好大造,身体都养不好,如何为国效力?”   当天下午,郭淮还在计算实验数据,就有两位军士过来找他:“谁是郭淮?”   郭淮赶紧上前:“我是。”   两位军士说道:“王都监有命,调郭淮加入新式武器试验小组,走吧。”   郭淮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我要不要给勾管报备?”   军士拿出调令:“已经报备了,这是军令,耽误不得!”   很快郭淮就被两位军士扶上马,押送一般送到一个长长的隐秘山谷内。   就听一个声音骂道:“直娘贼的有力气的不会操炮,会操炮的没把力气,要是耽误了官家来巡查,大家伙一起上吊得了!”   郭淮听得毛骨悚然,啥意思?当今上桀纣之君吗?   赶紧上前:“枪炮司杂佐郭淮,参见王都监。”   王中正上下打量:“好壮大的肥人!你是士子?”   郭淮很尴尬:“卑职是治平年间进士,在京待选了好些年,因明算上有些心得,被小苏学士录入军器监报效。”   “哎呀还是进士老爷!”王中正肃然改向,不过对军器监的人事体系还有些闹不清:“杂佐是啥官身?”   郭淮更加的尴尬:“这个,就是啥都会点,不过那啥……啥都不太精。”   王中正一把揽住郭淮的脖子,将他拉到一门充满工业美感的火炮前:“这个认识不?”   郭淮点头:“这是改良后装霹雳铳,子铳减薄了弹壳,减少了重量,以尾部撞针击发。”   “嘶——”王中正倒吸一口凉气。   郭淮不好意思:“下官参加过这款装备的身管数据计算。”   内官都是演技派,王中正在御药局里文质彬彬,来到军中,没几天就一副兵痞样子,一个没卵子的内官,满嘴问候人家母系亲戚的脏话,愣是整出了几分悍将的模样。   勾着郭淮的脖子压低他的身体,顺着炮管一指千步之外的一处标靶:“那里!直娘贼的怎么能干掉?!”   郭淮瞅了瞅炮瞄镜,然后又把眼睛挪开看了看炮瞄镜侧面:“这个……你们没有调试?”   王中正有些意识到自己可能捡到宝贝了:“怎么调试?”   郭淮问道:“经纬观测仪有吗?”   “有!有有有!”王中正招呼手下:“还是双筒的,赶紧给郭大官人取过来!”   接下来的事情王中正就看不懂了,反正郭淮先是在经纬仪上观测,然后取出本子和铅笔计算,然后又跑去火炮上通过炮瞄镜观测,又是一通计算,最后调整了炮瞄镜侧面和底下几个旋钮,齐声说道:“都监,这下应该没问题了。就照日常操典,进行瞄准训练就行。”   王中正又招呼手下:“试试!”   一箱炮弹拖上来,箱子打开,金灿灿的黄铜弹壳亮瞎了郭淮的眼。   士兵们扛其一枚炮弹送入炮膛,然后关闭炮膛,一拉绳索,“轰!”   炮弹呼啸着越过千步的空旷地带,接着一声爆炸,将近一米的红色标靶直接轰成碎屑。   郭淮还是第一次见证火炮的威力,目眩神驰,以前图纸上的想象,理论上的计算,怎么都没有亲眼得见来得震撼。   见到军士们将要继续,不由得眼热:“等下!”   王中正问道:“有问题?”   郭淮说道:“每次施炮之后,要重新瞄准校正,提高射击精度,这些都是钱啊。”   王中正一挥手:“校正!必须校正!”   郭淮说道:“还是卑职来吧。”说完上前开始校验。   结果这屁股一撅起来就半天不放下,王中正看得着急,也上前撅起屁股:“怎么了?真有问题?”   郭淮摸着炮身:“不对啊……怎么回事儿?”   见到炮管下方一个长方形的铁件:“油压驻退机?!成功了?!”   王中正一脸不耐烦:“什么乱七八糟的,办好了皇差,别说油鸭猪腿肥鸡,就是骏马高车,崇官厚禄,都不在话下!”   “呃……”郭淮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决定跳过这一节:“不用校正,都监,我们试试急速射?”   王中正说道:“这个我会,就是一通乱揍只管打不管准头是吧?”   “呃……”郭淮只好点头:“都监所言甚是。那我来装填,都监施放?”   王中正:“来!整!”   接下来就简单了,十五斤的子铳,如今减到十斤,郭淮身强力壮,负责填弹,关闩,王中正只管拉绳,开闩,勾出弹壳。   转眼之间,二十发炮弹就打了出去,几乎一息一发,落点非常集中,几乎全在前方作为靶子的土堆周围。   每一次施放,炮架不动,炮身会发生一个退管,然后很快复位,异常稳定。   王中正也看出这门炮的不一样了,一边拉闩一边骂骂咧咧:“带劲,这门炮真他娘的带劲!哈哈哈哈狗子们死吧!直娘贼的夏狗辽狗!通通都给老子去死吧!死吧!死吧!”   郭淮直起身来,也被火力集中快速输出的效果惊呆了:“这……这么猛?”   王中正兴奋得狂跳,然后一把揽着郭淮的脖子:“大宝贝啊……没说的嘞,今后就在一口锅里搅马勺了,你就是俺的通判军司马!” 第五百六十四章 骑兵铳   韩琦以论青苗不见听,上疏请解河北安抚使,止领大名府一路;王安石即从之。   知陈留县姜潜,出钱榜其令于县门,已而徙之乡落,各三日,无应者,遂撤榜付吏曰:“民不愿矣。”   开封府十六县,惟独陈留县青苗钱不散。   司农、开封疑潜沮格,各使其属来验,发现的确是张贴了法令的。   正好条例司劾祥符县不散青苗钱,姜潜知且不免,告病而去。   赵顼谕司马光,让他回来依旧供职。   是日,司马光入对:“臣自知无力于朝廷。朝廷所行,皆与臣言相反。”   赵顼问道:“相反者何事也?”   司马光摇头:“我说过条例司不当置,也说过不宜多遣使者外挠监司,还说过散青苗钱害民,现在仍然还在施行,岂非相反?”   赵顼耐心解释:“但是王安石说不是新法不好,只是派出去的人有的有问题罢了。”   司马光不依不饶:“以臣观之,法亦不善。”   赵顼继续解释:“我以前就下了敕命,各地不令抑勒啊。”   司马光也犟:“敕虽不令抑勒,而所遣使者皆鼓励州县表配。如开封界十七县,只有陈留姜潜张敕榜与县门,听民自来请则给之,结果一个人都没有。如此看来,另外十六县的青苗钱怎么发下去的?恐皆不免抑勒也。”   这个是胡搅蛮缠,就算再好的政策,不引导不宣讲,老百姓都不会来。   帝敦谕再三,光再拜固辞。   这头没按平,那头通进银台司范镇,奉还了赵顼命条例司驳斥韩琦上书的诏命。   诏命五下,范镇五还,坚持己见。   司马光辞枢密副使,赵顼同意,范镇再次封还,理由是:“臣所陈大抵与司马光差不多,陛下要追还司马光枢密副使的新命,则臣亦合加罪责。”   赵顼令再送镇行下,范镇又封还:“陛下自除光为枢密副使,士大夫交口相庆,称为得人,至于坊市细民,莫不欢庆。今一旦追还诰敕,非惟诏命反汗,实恐沮光谠论忠计。”   司马光当枢密副使?他看得懂军事地图吗?而且他明明是意图继续把持言事权好不好!   这简直就是不讲道理的脑残粉,猪队友!   赵顼也生气了,以诏书直付司马光,不复由银台司。   范镇上书:“臣不才,使陛下废法乱来,导致银台司失去职能,请罢免我吧。”   罢就罢!谁还没点小脾气?赵顼“许之。”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王安石早年与孙觉是好朋友,想让他成为自己助力,自通州召还,知谏院,改知审官院。   时吕惠卿用事,帝以问觉,孙觉对曰:“惠卿辩而有才,特以为利之故,屈身王安石。安石不悟,臣窃以为忧。”   然后孙觉还动摇了王安石收取三分利息的合法性。   王安石的理由是:“《周官》泉府,民之贷者至输息二十而五,国事之财用取具焉。”   孙觉反驳:“成周赊贷,是因为载师任地,百姓贪漆林之利,重息所以使民抑末作,返农桑也。”   “今以农民乏绝,将补耕助敛,还比照末作而征息,可乎?圣世宜讲求先王之法,不当取疑文虚说以图治。”   贬知广德军。   御史中丞吕公著上疏,其中有:“昔日之所谓贤者,今皆以此举为非,岂昔皆贤而今皆不肖乎?”   赵顼让吕公著举荐吕惠卿为御史,老头说惠卿奸邪不可用;   韩琦落职,赵顼对王安石说道:“吕老头说朝廷摧沮韩琦太甚,将兴晋阳之甲以除君侧之恶。”   王安石以这条罪名,罢吕公著知颍州。   其实老头背锅了,是赵顼没记对,这话是孙觉说的,原话是:“韩琦今为籓镇大臣,如此论列而遭挫折,设唐末、五代之际,必有兴晋阳之甲以除君侧之恶者。”   不过吕公著也不无辜,他是王安石推荐到台谏的,结果老跟王安石唱反调。   赵拚上疏:“朝廷事有轻重,体有大小。财利于事为轻,而民心得失为重;青苗使者于体为小,而禁近耳目之臣用舍为大。今去重而取轻,失大而得小,惧非宗庙社稷之福也。”   于是老头幸福地脱离了苦海,出知杭州。   程颢上疏十几道,其中的重点是:辅臣不同心,小臣与大计,公论不行,青苗取息,诸路提举官多非其人,京东转运司剥民希宠,兴利之臣日进,尚德之风浸衰。   赵顼被闹得没办法,让他自己去中书找王安石议,王安石正被反对者搅扰得心烦,厉色待之,程颢徐言道:“天下事非一家私议,愿平气以听之。”   “安石为之愧屈。”   以言不用,求去。“乃出颢为京西路同提点刑狱。”   整个三月四月,朝廷基本就是出外,出外,出外。   王安石势力虽渐成,但是以前的朋友,同僚,举荐人,追随者,纷纷离他远去。   除了朝堂,连科举考场也成了双方争夺的阵地。   考官是吕惠卿,因为考生叶祖洽策言中有“祖宗多因循苟简之政,陛下即位,革而新之。”一句,列位高等。   刘攽覆考,整个来了个大颠倒。   李大临、苏轼编排上官均第一,叶祖洽第二,陆佃第五。   赵顼令陈升之面读几人策论,最终还是擢叶祖洽为第一。   苏轼不服:“祖洽诋祖宗以媚时君,而魁多士,何以正风化!小幺叔说的,要我干点正事!”   下来就写了一篇文章给赵顼。   赵顼给王安石看,王安石看了后说道:“苏轼才气的确很高,但是其所学不正,又以不得逞志之故,所以其言遂跌荡至此,陛下还是将他外放了吧。”   赵顼有点舍不得,三个苏都是仁宗皇帝说过的宰相之才,再看看。   四月清明池大会后,苏油请赵顼视察军器监,展示最新产品。   此举引来王安石的反对,认为皇帝离开京师,虽然仅仅是一百多里外的郑州,也不是好现象。   但是意见被赵顼驳回,因为苏油在上报的同时,还给他附上了一份图纸和几个精巧的金属模型。   太勾人了!   王安石不放心,要求吕惠卿陪同。   吕惠卿面对司马光都不怕,但是面对苏油,却有些犯怵和心虚。   御史知杂事谢景温,如今正在收集关于三苏的不利证据,准备弹劾。   有军器监这个地方存在,就阻断不了苏油和赵顼的联系,而苏油态度是摆明了可以合作但绝不站队,在变法派眼中,就是一个不安定因素。   而且军器监的盈利能力,也让变法派眼红。   赵顼其实挺喜欢军事的,又一次穿着戎装铠甲去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却叫他少玩这套,那是地方大将的事情,需要皇帝着铠,国家离灭亡也就不远了。   现在好了,神机铳一问世,铠甲的意义已经不存在了。   三人如今就站在校场上,一人拿着一个望远镜,看狄咏和孙能操练新式武器。   两人骑着高头大马,马侧有个长长的皮囊,露出类似神机铳的枪托,不过小了很多。   苏油吹响金属哨,两人纵马奔行到标靶前一百多步,然后抽出骑铳,“啪”“啪”“啪”一人瞬间打出六发。   熙宁骑兵铳,其实就是石薇转轮手铳的翻版,有了新式硬合金刀头,精密弹巢可以利用机器加工出来,无需动用石富这位八级钳工了。   骑兵铳相比转轮铳做了加长,但是也比神机铳短小了三分之一,用的也是转轮铳的弹药,威力比神机铳小了很多,射击距离四百步,杀伤距离两百步。   但是胜在火力输出快,轻便易携带,配合手抛式震天雷,绝对是骑兵突袭的神器。 第五百六十五章 父子佳话   狄咏和孙能射击完毕,纵马从标靶前掠过,右手一按铳上机关,骑铳从握柄处打开。   两人取下弹巢,换上新弹巢,将骑铳折回,纵马奔回,这次是在奔行中射击,转眼又是各自六发。   “好!”赵顼举着望远镜兴奋极了:“打完了吗?打完了就让他们回来,快给我瞧瞧!”   骑铳的枪管是圆管,锻钢先车磨成圆管,再镗出铳管,其实这就是最近军器监的最大技术进步成果,不过这些跟赵顼说不着。   相比神机铳,骑铳使用了大量的冲压部件,大大减少工作量不说,已经可以用精巧来形容。   苏油介绍道:“这款骑铳,其实来自五个工坊,铳管加工对精度要求极高,加上保密原因,只能在军器监本部制造。”   “枪机部件,有石家工坊,高家工坊各自承担一部分,目前只有这两处工坊,能达到我们要求的加工精度。”   “骑铳的木托,是内工坊制作,皮具是用的渭州牛皮。”   “因为弹药还是纸壳子弹,装药爆炸后不再完整,没法及时取出,因此为了应付高强度战斗,只能整体更换弹巢。如何降低铜壳子弹的成本,军器监全体同仁都在努力。”   赵顼心神激荡:“骑铳今年能生产多少?”   苏油说道:“呃,陛下,如今还在设计定型阶段,今年将作监的计划早已经安排妥当,如今一季度结束,各项产能超额百分二十完成,不能再给他们加担子了,否则我怕安全和质量会出问题。”   “陛下,将作监上下,为国家报效赤诚之心,我心中也非常感佩,几位将作大匠,都将被卧搬到了车间,吃住都在那里。”   “设计楼内,设计师日以继夜地计算,设计,方案一个个推翻,一个个重来。”   “臣能做的,就是让他们吃好点,住方便点。孩子集中起来,在将作监子弟校就学。家属安排进行菜园,猪场,渔场,酱园,被服皮革等工坊务工。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还有,强制他们正常作息。”   “相比他们的贡献,付出太多,收获太少,臣惭愧啊……”   吕惠卿心中警惕,这就是一个独立王国啊,拱手道:“陛下,军器监独立于计司,中书监察之外,似乎不妥。”   却见赵顼对两人招手:“狄咏,还有那谁,过来。王都监呢?”   吕惠卿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失计了!   军器监的驻军,全是赵顼的铁杆,要不是多年用老了的内使,要不就是羽林孤儿,就算赵顼要他们立刻自裁,都不带一丝犹豫那种,要是这些人都不放心,那也不用当这个皇帝了。   果然就听狄咏禀报:“陛下,王都监正在调试新款武器,等候陛下御览。”   赵顼点头:“快将骑铳与我瞧瞧。”   在狄咏的指点下玩了一会儿拆解装弹,又对着靶子来了几发,苏油赶紧打圆场:“骑铳因为装药封闭问题,存在天然的缺陷,这是没法解决的,因此射程与精度难以和神机铳相比,这个不怪陛下。”   孙能偷偷翻白眼,种小八说老师能则能也,但是一样会巧言令色,果然不假。   然后这娃偷翻白眼的技术不过关,被赵顼看见了,不过今天心情太好,就懒得计较:“你多大了?铳法不错啊。”   狄咏拱手:“禀陛下,他是孙能孙干臣,是我父收服昆仑关部将孙节之子。”   赵顼点头:“孙留后的后人啊,汝父血战归仁铺,尽忠死节,为大军赢得胜机。是皇宋军人之楷模。”   孙能拱手,满脸坚毅之色:“少失教诲,行事荒唐,让母亲担忧,堕了先父之声。读了书,方悔昔日之非,如今从头做起,司马学士和小苏学士都说不晚。”   “好!”赵顼赞了一声:“是不晚,所读何书?”   孙能说道:“《汉书》,我最喜欢霍去病!横绝大漠,勒石燕然!”   苏油上手就是一巴掌:“勒石燕然那是东汉大将军窦宪,霍去病是封狼居胥!”   赵顼很喜欢这虎头虎脑的少年,哈哈大笑:“无论如何,其志可嘉嘛,读书不细,继续努力就是。”   说完又看看狄咏:“两代军中,父子相继,这是佳话,很好。”   狄咏躬身:“不敢当陛下谬赞。”   孙能还傻愣愣地站着,苏油又是一巴掌:“还不谢过皇恩,这是陛下赐你出身了!”   孙能这才赶紧躬身谢恩。   苏油又取来一个匣子,里边是一款精美的象牙柄镀金转轮手铳:“陛下,这是手铳,与骑铳原理相同,不过比较短小,是石公全手工打造的,算是军器监进献给陛下的同天节礼物。”   四月十日时候赵顼生辰,赵顼取过,看着被抛光成镜面的金色枪身:“石公的技艺可谓妙到毫颠,内库中也藏有他几柄羽纹花钢剑,对了,这个能实用不?”   苏油说道:“可以,孙能,服侍陛下试射。”   手枪射击有标准姿势,不过赵顼也能开弓,所以臂力还行,发铳也不是太难。   打过六发,孙能指导他打开弹巢,倒出弹壳,苏油说道:“这是凶器,且威力巨大,陛下收藏,需用保险箱,密码只能自己和皇后掌握,不能告知他人。”   赵顼点头:“这礼物我很喜欢,明润有心了,走,去中正那边看看去。”   苏油尴尬地看了吕惠卿一眼:“呃……陛下,臣没料到是吕检正陪同前来……这个,军器监更高级别的武器,有旨意非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同知军国事,枢密使副使以上,不得与闻,这个……”   赵顼看了看吕惠卿,解释道:“的确是有此项旨意,那就烦吕检正再此稍待,我与明润去去就回。”   吕惠卿满脸堆笑:“这是自然,陛下慢慢看,不着急的。”   内心给苏油记上了一笔,这绝对是报复!刚刚自己提了一句军器监需要监督,苏明润立刻就还了回来,绝对是报复!   苏油根本不怕,他今天把赵顼诱来,就是有话要说,这才刚刚开场而已!   两人上了马车,在卫队护送下向嵩山深处的山谷驶去。   王中正见到马车过来,抽出佩刀立于身前:“立正!敬——礼!”   赵顼下得车来:“王中正你又搞什么花样?!”   王中正将佩刀一撇,扯着喉咙:“礼——毕!稍息!”   然后收刀入鞘,一脸谄媚地跑过来:“官家,这是新式操典中的礼节,来来来我搀着你……”   赵顼一巴掌打开他的手:“刚想夸你两句,转眼就现形!哟,这位军士倒是长得壮实,等等你别说话我知道——明润,这该叫做填弹手,是吧?!”   郭淮都要哭了:“这个……这个……”   苏油介绍道:“陛下误会了,他叫郭淮,是治平二年进士,如今是军器试验小组司马。”   赵顼“哦”了一声,还替王中正说软话:“我朝进士,担任方面帅臣的多了,你与中正多多配合,把事情做好,莫要使士大夫气。”   赵顼心中,朝官与内官使气的太多了,以为大家都这脾气,却没有考虑到能见他的那些朝官都是什么级别。   郭淮估计是大宋最没士大夫气的士大夫,受身材胖大,贪吃名声之累,留滞待选如此之久,要郭淮能够在王中正面前硬气,那是想太多了。 第五百六十六章 颁奖   王中正笑眯眯地说道:“郭司马可是帮助太大了,教授军士新数字,编制标尺表……”   说完一指前方山谷:“官家你看!”   前方山谷地面上,竖立着很多整齐的水泥桩子,还涂上了红黄蓝不同的颜色。   王中正说道:“每十步,啊不,每十米一记标尺,这样就把前方山谷标示得明明白白,然后就是下死功夫背,只要测量准距离,就可以得知炮瞄参数,嘿嘿嘿,之后便是轰他……”   差点在皇帝面前把脏话带出来,吓得赶紧闭嘴。   赵顼淡淡看了他一眼:“说得倒是起劲,可会操作?”   王中正要的就是这个:“官家你瞧好吧!大宝……司马,搭把手!”   两人开始操练起来,苏油心细,看得出前五发是王中正填弹,之后两人便偷偷换了位置,王中正偷奸耍滑了。   不过赵顼是一点没察觉,他被这门炮如此火力输出下的精准程度给惊着了。   又是二十发打完,苏油解释道:“石公的法子,用石棉毡浸泡杜仲胶后挤压,然后加上黄铜薄片夹层,制作出的垫圈,可以有效防止机构中机油渗漏情况,因此可以将液压驻退机构生产实用。这款霹雳炮能有如此密集的速射落点,就是添加了这款驻退机构的原因。”   “不光光是军事,液压原理可以还可以用到生产上,如今枪机冲压,就是液压冲压机的成果。”   这个物理原理赵顼不太明白:“一会儿去看望设计人员,让陈昭明给我讲讲里边的道理。”   苏油点头称是。   赵顼又鼓励了试验小组一番,这才满意上车。   回基地的路上,赵顼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手铳,苏油递上一张软帕:“陛下,留神指印。印上去就不好看了。”   赵顼接过擦拭,见到帕子精巧的花边:“这个花样挺精巧,也归我了。”   苏油沉吟片刻,拱手道:“陛下,我还是先请罪吧。”   赵顼心情很好:“苏明润还有犯错的时候?”   苏油说道:“本来想安排一场‘巧谏’,但是刚刚改了主意。君臣之间,还是直言比较好。陛下知我,我亦知陛下,非汉武之于东方朔。我有欺君之处,因此告罪。”   赵顼神色严肃起来:“明润有谏言?”   苏油说道:“新法推行不利,外间纷纷扰扰,臣在郑州,也有耳闻。这张帕子,是臣在渭州时,奖掖的一个女子所制,她……”   赵顼立刻换了一副打听八卦的好奇宝宝模样:“县君那里容得下她?”   苏油顿时满脸通红,喊道:“陛下你误会了!这女子在渭州发明了织毛衣之法,获得了奖励,脱了贱籍而已,跟臣没有一点关系!”   赵顼赶紧端起架子:“是是是,那这帕子?”   苏油说道:“这女子叫秋娘,最近来了汴京,说是陕西要求城郭居民抑配青苗钱,因此结束了产业,来到汴京,改织棉纺了。”   “陛下,青苗法利钝未明,臣本不想多嘴,不过陕西,河北,乃直面敌国的前线,稳定压倒一切。”   “现在下旨,严命两地官员,不得发放青苗贷,还来得及!这两处,乱不得啊!”   “我们以手铳为例,没有新式火药,镗床,高硬度刀头,冲压技术,精细加工技术,理论计算,图纸设计,不可能成型。”   “即便如此,试制出来后,发现密封性太差,爆炸热量容易伤害使用者的手部,于是增加了后部档板设计。”   “发现子弹容易脱出弹巢,容易进沙进水,于是将档板扩大到覆盖整个弹巢。”   “发现容易走火,于是设计加装了制动保险,扳机保护。”   “这些设计,都是事先没有考虑到的,因此前后进行了三次大改,小改无数。”   “一件军器尚且如此,何况国法?”   “设若新法有效,待诸地施行得当,在推行于国家边境,除了收效晚点,还有什么问题呢?”   赵顼大惊:“不是说好的先在三路施行吗?”   苏油说道:“王广渊之前在陕西就曾经行青苗五十万,后因臣置屯田,与民耕牛谷种而废。后至河北,大名府救灾有功,如今与介甫公意见相同,力主新法是当然之理。”   “我们不说别的,只说才能,如其可用,陛下大可用之于他处。河北连遭天灾,朝廷免赋税,降罪行,以工代赈,诸多举措都来不及,何必还要行青苗这等众议纷纷之法?”   “河北一路,还有多少能承担青苗之息的农夫?韩公三朝宰相,他言青苗不便,就算不能放之十八路而皆准,也必定是根据河北实情做出的论断。河北陕西要是不缓一缓,臣怕最后发生阻碍新法的大事,就将起于此两地!”   赵顼有些不开心:“明润,你也反对新法?”   苏油说道:“臣非反对新法,恰恰相反,臣于诸法,私下皆与介甫公建议过,新法之中,有众多可以改良之处。”   “臣不当众宣扬,不上书公议,是怕引来的更多争议,于陛下变法不利。”   “军器监研发国之重器,臣无法脱身,所议未被当朝采纳,具体原因,臣也不清楚,介甫公也没有与臣解释。”   “我想如果可能,我将条陈交于陛下,陛下看过要是觉得有理,或者求问于朝堂诸公,取其中当取者;或者询于介甫公,可有当行能平息众议者。”   “有功则归于陛下,有过,再宣示为臣所误,追臣之罪即可。臣还年轻,不怕贬落蛮荒,到哪里都能效力,也有自信能因功起复。”   “你这爱推功的性子,都推到我身上来了?”赵顼本想开开玩笑,看着苏油诚挚的样子,也赶紧严肃起来:“明润你说这些,我都不知道。”   苏油苦笑:“是臣过于自信了,以为能对介甫公有点影响,臣有欺君之罪。”   赵顼说道:“你这是顾全大局,有一点你说的对,你我君臣,都太年轻,太年轻……”   沉吟片刻:“以后有事情想说,奏本交给王中正。”   苏油躬身:“是。”   赵顼说道:“要朝中都是你这样的,该多好?陕西河北,的确轻忽不得,你说的话我记下了,放心。”   说完有些恼怒:“还说到你这里来轻松一下,高兴高兴的,结果临走还是扫兴!”   苏油赶紧赔笑:“是是,那就去设计大楼,让景润给陛下讲讲液压原理。对了,今后赏赐朝臣金银,可以用冲压机压出精美的金银币,设计大楼里有几件试制样品,陛下看了肯定高兴……”   果然高兴,因为石富和陈昭明用黄金,白银,青铜冲压了一批贡献勋章,名为“皇宋军器监突出贡献勋章”,趁赵顼前来巡视的时候,请他颁发给获奖者。   其中既有高层管理,也有最基层的员工,没有什么阶级官阶之分,而是由全体员工推举出来。   李二和李二家的是获得勋章的夫妻档,赵顼要他们一起上前领奖。   李二是因为挤出成型机的巨大贡献。   李二家的因为管理食堂大受上下好评被推举出来的。   赵顼将装着奖章的绒盒打开交给她:“我知道你,你家的馒头非常好吃。为了军器监上下同仁能够吃好,你毅然关闭了生意极好的铺子,从汴京来到了嵩山沟沟里,这枚奖章,你实至名归。多谢了。”   说完还给她施了一礼。   李二家的幸福得都快要昏过去了,当场就哭得哇哇的:“官家使不得……村妇怎么当得起……呜呜呜……我们家世世代代,今后就是军器监的人了……李二那杀千刀的敢不尽心,完不成官家交待的任务,俺就不让他回家门……呜呜呜……” 第五百六十七章 士子闹事   颁奖完毕,苏油取过一枚金质纪念奖章:“陛下,这是军器监上下同仁的一份心意,军器监的成绩,离不开你的大力支持,离不开你的英明指引。”   冲压奖章上有一套精美的齿轮组,上方是扳手和百分尺交叉的图案,外围下部半圈,是圆周率数字,精确到小数点后十二位。   上面半圈,是一行工整的小字:“熙宁二年皇宋军器监成立纪念勋章”。   苏油郑重地说道:“齿轮组和工具组,代表理工之学,圆周率数字,代表精细,纯金质地,代表纯粹。以理工为指导,更精,更细,更纯,永远是军器监的追求目标。”   赵顼看着精美的勋章,再抬头看着下边充满期盼的目光,眼角有些湿润:“好!这礼物好!你们的心意,朕收下了。朕希望你们继续努力,继续为皇宋制造出优良的军器!让一切对皇宋有觊觎野心之敌,在烈火和钢铁的地狱中灰飞烟灭!”   群情汹涌,所有人振臂高呼:“敢为皇宋效死!”   吕惠卿看着激动的人群,目光闪烁,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就在此时,一骑红翎飞奔到军器监外,守直的军士立刻用巨弩对准了他。   红翎高举文书:“汴京学子闹事,奉王相公令,摧请陛下赶快回京!”   四轮马车飞驰在大路上,苏油,吕惠卿,赵顼都在车中。   之所以苏油在车上,是因为事情正与他有关。   各路明算科士子敲响登闻鼓,王安石只能接受士子告表——明算科试官苏油,操弄文柄,谄媚宗亲,是巨奸大佞,有何面目立于朝堂之上,乞陛下贬逐蛮荒,以儆效尤!   文章写得还不错,起因就是此次明算科选拔,赵宋皇室宗亲,占据了大半的位置,其余各路寥寥。   苏油是正牌进士出身,对吕惠卿问道:“区区一个明算科,就算得中,最多就是书办,幕僚,怎么也能闹出这么大动静?”   吕惠卿说道:“到底是国朝华选,首重公平,明润阅卷之时,是怎么弄的?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苏油有些无语:“几百号人数学卷纸,题又简单,我一晚上就号完了,当年我在眉山,那天晚上不改几十份卷纸……”   看到赵顼一脸的铁青,闭嘴不敢再说下去。   吕惠卿说道:“明润,阅卷之时,当真没有一点倾向?”   苏油感觉泼了天的大冤枉:“为了满足士子们的阅卷习惯,我还特意翻了《九章》,将题换成了九章中的题式,阅卷时也是糊封,有些答卷狗屁不通,连题中给出的数字都瞎写,还指望我给他打勾?”   吕惠卿想了想,突然有些明白了:“等等,明润你的题,是自己编的?不是从朝廷颁布的几部算经中抽取的?”   苏油一拍脑门:“对了!好些人不写解题过程,只写答案,是不是就是这个原因?”   “比如鸡兔同笼题,不少错误答案都一样,鸡二十三,兔十二,还真是奇了怪了。”   吕惠卿博闻强记:“《孙子算经》,今有鸡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鸡兔各几何?是这道吗?那么鸡二十三,兔十二,是正确答案啊。”   苏油大吃一惊:“可我的题,是上有五十二头,下有一百四十四足,答案应该是鸡三十二,兔二十啊!”   吕惠卿反过来算了一下脑袋和脚:“陛下,我知道原因何在了。明润将题这样一改,死记硬背的那些人就没法再滥竽充数。”   苏油点头:“那是,刚刚那道只是送分题,难点的比如韩信点兵,最后答案是三万两千五百七十二。要是不知道算法,永远凑不出来——明算明算,可不是考对算法的掌握程度吗?”   吕惠卿点头,然后摇头:“不对,那皇室宗亲们,他们如何知道算法?”   赵顼突然明白了过来:“小妹!皇家理工学院!”   苏油有点想反驳又不敢,小妹都是你叫的?你该叫苏县君!   总之事情算是料理清楚了,苏油出的明算题,题型还是那些题型,不过数字发生了变化,往届出题的老师都是新科不久的进士,怕是连他们自己都搞不清楚算法,哪里还敢改题?因此常常抄明算科必读书目的原题。然后考生们背答案,背得多的算赢。   然后遇到苏油,不是真才实学,全部抓瞎。   苏油完全没有考虑过自己的麻烦:“糟糕,军器监将京中各处明算人才搜刮走了,三司,司天监,河渠司要都是这些玩意儿,怎么办?”   吕惠卿走着眉头:“明算科题目与这些衙门加减乘除不同,倒是问题不大。不过陛下,各地士子没有经过理工之法的培育,这样做,也是有些不公啊。”   苏油顿时不服:“程家印书坊里,《算术初步》,《几何初步》,《符图分拣》,《历代算经考》,《九章衍迹》,《缀术宗详》,林林总总诸多算术书籍,深浅难度的都有,全摆在那里积灰了!”   “自己学问不精,反过来怪我出题太难?!人家皇室宗亲怎么就都会?难道个个都绝顶聪明?”   转头对赵顼拱手:“陛下,这都要击登闻鼓,臣,臣实在是冤枉啊——”   赵顼真的很生气,不过如今生气的对象已经转移了:“不学无术之辈,还好意思玷污朝廷俸禄!回去通通发落了!”   吕惠卿拱手道:“陛下,此事尚未完全明白,这些都是我们在猜测而已。”   赵顼依然怒气不已:“登闻鼓乃鸣冤之器,太祖有制,登闻鼓响,皇帝必须停下一切公务,立即审案,岂可胡乱敲击?”   吕惠卿从容言道:“太祖之时,有汴京市民牟晖击鼓,太祖亲自召见,询问之后,却是因丢失了一头猪,情急找皇帝哭诉。”   苏油都傻了,他印象中凡是敲登闻鼓的都先抓起来打三十大板才准开口,大宋皇家真的如此亲民?   吕惠卿看苏油的样子,知道他不了解这典故,心中有些小得意:“太祖有些哭笑不得,对大臣说道:‘他猪丢了,我上哪里去找?’不过却并未责备牟晖,而是给了他一千钱。”   “太祖开宝六年,落榜举子徐士廉击登闻鼓,状告本届主考官李昉取舍非当。太祖震怒,依徐士廉的提请,自任考官,于讲武殿重试考生,为‘殿试’之始。”   “太宗淳化三年,因之前总有‘击登闻鼓诉校试不公者’,苏易简受诏主考,不再归邸第,即驰贡院,谢绝请托之嫌,后成定例,名曰‘锁院’。”   “仁宗曾让晏殊等审阅登闻鼓院所进的呈文,却被谏官范讽劝阻:‘非上览决可否,则谁肯向陛下亲言者?’”   “陛下,此皆我朝盛德之事,选举又是取才隆典,尤须慎重,即便明润,亦当是这个意思。”   苏油心中暗赞好你个吕惠卿,也拱手道:“陛下,臣自问心昭日月,不怕质询,总是误会,揭过了就好。”   说完又道:“跟陛下告罪,评卷之后我就撒手了,真不知道皇室宗亲这次考得这么好,足见宗亲里还是有很多人才的,臣给陛下道喜了。”   赵顼转回了脸色:“要真是实情,小妹就是我宗室的大恩人,哈哈哈,当初选她为山长,朕的目光就没错!” 第五百六十八章 我军器监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苏油问道:“对了,苏元贞殿试名次如何?”   吕惠卿是主考官,之前试举时苏元贞在他那里拿了个第六,不过这成绩不能带入决赛,就是不知道殿试成绩如何。   就听吕惠卿长叹了一声。   苏油的心顿时揪紧了。   然后吕惠卿摇头说道:“唉……此次科举,废诗赋而专试策论,不少蒙荫先行入仕的朝官子弟,以及经过实务锤炼的士子……可算是捡着大便宜了。”   苏油顿时眉开眼笑,然而吕惠卿撇了他一眼:“至于元贞的名次嘛……自己看榜去!”   我靠!历史上吕惠卿就是个著名的大奸臣,可但凡能青史留名的人,不管忠奸,都有他的一份魅力在!   又瞅了瞅皇帝,赵顼完全没有要告诉他的样子,只好憋着一肚子毛焦。   车驾直驱宣德门,这里是登闻鼓院所在,如今挤了不少吃瓜群众,除了维持秩序的军士,还有几名官员,带头的正是王安石。   今天开审,除了一帮士子,还有一帮皇亲国戚,两边对垒,泾渭分明。   苏油扶赵顼下了车,转身就冲人群喊:“苏元贞考了第几?”   汴京老百姓贼爱苏家人,立马就有不少人接腔:“无咎公子乃二甲头名!”   苏元贞的名字来自易经,范先生在他就学眉山前,从随卦卦辞里取“元亨利贞,无咎。”之意,作为他的表字,一是吉利,二来鼓励他入乡随俗,尽快融入大宋的氛围里。   苏元贞也做得相当不错,在京城市井中,竟然还博得个“无咎公子”的名头。   二甲头名,就是殿试第四!仅次于探花,放到后世应当被称为“传胪”!   就听胥吏怒喝:“圣驾在此!不得喧哗!”   赵顼制止了胥吏:“何人击登闻鼓?有何冤屈?尽管道来。”   两名士子上前:“秀州举子刘崇,平江府举子韩路,拜见陛下。”   赵顼问道:“告表你们写的?文辞甚为可观,为何不去考进士?”   刘崇说道:“北人多宏论,南人工词章。我们本来要考举的,但是此次科举,尽罢诗赋,学士自揣策问非江北士子敌手,加之盘缠用尽,羞见父母,不得已选考了明算杂科。”   韩路说道:“学生也是如此。”   赵顼问道:“既是如此,好好考就是了,既然没考上,两年后重来便是,又因何击鼓鸣冤?”   刘崇怒视王安石和苏油:“学士误国,断江南士子入选之路;皇亲舞弊,薄京外寒门上进之心!”   靠,苏油心里边暗暗赞叹,特么要不是骂自己,还真是好文采!   王安石申斥道:“诗词乃修心养性之用,于治国了无益处!国家求才,乃理政安民所用,不是给尔等俸禄以图安逸的!此论休提!”   赵顼抬手制止:“就事论事,你们参加的是明算科,虽是杂科,但朝廷功名,亦不轻许与人。我想问的是,皇亲怎么就舞弊了?”   韩路说道:“明算科榜,入选者一半以上——姓赵!”   周围吃瓜群众都是一片哗然,开封府胥吏赶紧弹压。   赵顼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是说朝廷取士不公?苏油!”   苏油赶紧躬身:“臣在。”   赵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解释一下吧?”   苏油说道:“陛下,臣只以成绩取人,明算一科,阅卷最是简单,因为它有标准答案,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取卷一观,一目了然,不像进士科,青莲居士的诗歌也有人偏不喜欢。”   最后这句赵顼只当没听见,挥挥手,叫人去将试卷取来。   苏油这才转身对两人说道:“明算科,考的是明算的能力,除了简单的加减乘除,还要用简单的推理一步步解出复杂的题目,考查的举子们的思路。我想问的是,你们是按思路解题的,还是只会皇宋《算经》原题答案,不会推究其中的道理?”   两人对视了一眼,韩路拱手道:“苏探花学究天人,学生们自然是不及的,但是我们不信,赵氏宗亲,尽皆比学生还强!”   苏油两手一摊:“这就有些不讲道理了吧?”   刘崇怒道:“朝廷取士不公,除了试官事先泄露考题与他们,我们想不出来还有别的可能!”   苏油说道:“这个我们且先不论,要证明也很简单,我们先看试卷吧。”   不一会,试卷送到,赵顼先一把抢过,哗哗一翻,对宗室人群问道:“二十一叔来了吗?”   宗室中一位十几岁的少年走了出来,穿着就如那些破落宗室成员一般,不过文质彬彬,表情平静,躬身一礼,淡淡地说道:“官家,臣在。”   赵顼叹了一口气:“二十一叔,你这又是何必。”   濮王赵允让一共生了二十二个儿子,其中英宗赵曙是第十三个,赵宗佑是第二十一个,两人差了小二十岁。   古人结婚早,因此论辈分赵宗佑是赵顼的亲叔,可论年龄,居然比赵顼还小几岁。   赵顼对这小叔叔非常尊敬,因为当初博平郡王赵允初无后,大家都说宗佑这孩子不错,仁宗就下诏让赵宗佑过继给赵允初,以继承爵位。   赵宗佑到仁宗那里哭诉:“臣不幸幼失怙恃,将终身悲慕,忍为人后乎!敢以死请。”   仁宗也怜惜他,于是答应了他的请求。   史册记载赵宗佑“为人克己自约,肃然若寒士,好读书,尤喜学《易》。”是宗室里少有的人物。   即便是在王安石新法下,赵顼的亲叔,也不再裁减范围,现在的赵宗佑,实实在在拿着清海军节度使的俸禄,完全没有必要来趟这趟浑水。   赵宗佑躬身,朗朗说道:“朝廷更张,自赵宋宗室始。臣以理推之,宗室更张,便当自官家至亲始。臣幼好术数,认为明算一科,可能有些把握,故而斗胆参选,以为国家表率,不敢尸位素餐。”   苏油只管改卷,都没有对过名字,可以说是相当不负责,现在取过赵顼试卷来一看,大惊:“满分!全对!”   高兴得都忘了场合,转身就对赵宗佑说道:“我军器监就需要你这样人……”   突然想到后世那个让人恶心的QQ表情,当即住嘴,特么怎么把自己弄成东厂大太监了!   赶紧将两位举子的试卷找出来,一看成绩就摇头,再看拿到鸡兔同笼题,妈蛋俩背书党!   当即问道:“你们是背过《孙子算经》吧?这道鸡兔同笼,如何解法?”   韩路振振有辞:“《孙子算经》,今有鸡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鸡兔各几何?小苏学士这题出错了!”   题……出……错……了……   苏油一脑门子黑线:“好,就算是我出错了,那我问你们,孙子算经上的原题,如何解答?”   刘崇说道:“这是圣人发现的巧合。”   苏油摇头:“然而并不是,两头六足,必是一鸡一兔,三头八足,必是两鸡一兔。”   这俩题汴京小民都会算,不由得交头接耳。   苏油继续说道:“以此相推,会有很多题,会有很多答案,不过每一道题对应的答案,都只有一个。你们不去思考其中的道理,只知道囫囵吞枣,落榜了,怎么能怪旁人?”   刘崇不服:“那这位小皇叔,他会?”   苏油还没说话,赵宗佑淡然说道:“自然是会。”   汴京城老百姓最喜欢聪明少年,要是这少年是皇家的,还是名声极好的,那就更喜欢了。   一个个露出兴奋的神色。   汴京城里典故多,看来又要添一个。   今天这瓜够大,够老子讲一辈子的,这趟没有白来! 第五百六十九章 苏元贞的去向   就听赵宗佑说道:“此题有三种解法,先设三十五头全是鸡,则足当七十,然实为九十四,差值二十四,乃以鸡代兔,每只差两足所致,故差值除以二,即为兔数十二。三十五头减十二,即为鸡数二十三。”   “同理,设三十五头全是兔,则足当一百四十,然实为九十四,多值四十六,乃以兔代鸡,每只多出两足所致,故多出的数目除以二,即为鸡数二十三,三十五头减二十三,即为兔数十二。”   “其三,鸡兔之和三十五,则兔数为三十五减鸡数。足数为二倍之鸡数,加四倍之兔数,共九十四。以第一式替换第二式之兔数,则得仅有鸡数之式,是为七十减两倍兔数加四倍兔数共九十四,两边同减七十,是为两倍兔数共二十四,则兔数为十二。三十五减十二,即为鸡数二十三。”   “三种方法,无论哪种,所得鸡兔之数,都是一样的,此题仅有一解,不会错的。”   王安石看着侃侃而谈的宗室少年,悄悄问吕惠卿:“吉甫,最后一种解法,你听懂了吗?”   吕惠卿摇头:“似懂非懂,不过我猜需要用沈存中那种方法,用笔和记号写下来,当一目了然。”   王安石点头:“回去问问。”   赵顼心里已经乐开花了,理工之学在他心里的阴影面积那是相当巨大,如今宗室中有了这样的人才,弥补了缺憾,得意得就跟他自己会做了一样。   汴京城老百姓也是一样的心思,老子们不懂,但是起码大佬们都笑开了花连连点头,那就赶紧叫好啊!   宗室少年,那也是我汴京人的邻居!这个场必须得捧!   登闻鼓前,顿时彩声如雷。   赵宗佑对彩声置若罔闻,转身赵顼行礼:“官家,要是无事,我就回去继续学习了。”   赵顼都傻了:“二十一叔还用继续学?”   赵宗佑说道:“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学问之途,哪里有终结的时候。”   说完转身,施施然走出人群,竟然就这样去了。   赵顼看着赵宗佑的身影直摇头:“我这小叔叔,平日里看不出来啊……”   王安石咳嗽了一声,赵顼才回过神来:“两位士子,如何?”   两位举子满脸羞惭:“学生……学生识问不精,又不知天高地厚,误会了朝廷,误会了小苏学士,惶恐无地,罪无可恕。”   苏油赶紧开解:“这个没什么关系的。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两年之后,再来过就是。”   说完对其余士子高声说道:“刚刚小皇叔说的那几种解法,汴京,杭扬,蜀中程舍人书坊里,都有教材。与以前的明算书籍不同的是,解法都详列其中。表述之法虽然新奇,但是胜在简单明了,足可以供各位自行揣摩。”   “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今日小皇叔解题之法,在你们眼里就不再稀奇,如果诸位还有志趣,陛下也同意我再做考官,那两年之后,与诸位科场再会。”   赵顼对两位举子说道:“本来击登闻鼓后,查实诬告,当杖责八十。不过小苏学士都不追究了,朕也不好再做这个恶人,各自回去好生揣摩诗书,两年后再来吧。”   苏油说道:“两位下榻何处?这样,难得有如此上进之心,不如就在可贞堂抄录刻版,那里也有如今大宋全齐全的明算教程,增进学问的同时,也能在汴京生活,回去没有切磋砥砺,进益怕是不如京城。”   两人既羞且悔,连连称是退走了。   处理完事务,赵顼说道:“宗亲中能出人才,最高兴的莫过太后和太皇太后,我得赶紧入宫跟他们报喜去。”   说罢也慌慌忙忙地去了。   苏油对王安石和吕惠卿拱手:“我也得回趟家,义姐将苏元贞托付与我,结果这人从赴京考试到现在都不给个回信,我得回去好好收拾一顿!”   裁减宗室,王安石其实压力也挺大的,要是苏油真的舞弊,朝堂上攻击新法的声音绝对甚嚣尘上。   现在感觉一身轻松,笑道:“苏无咎新科进士,朝廷拟用为检正,明润不能再将他当小孩子看了,注意点说话态度。”   参政发话,苏元贞的入仕起点就稳了,苏油连忙躬身:“那我就替义姐多谢参政了。”   回到宅第,却见苏轼和苏元贞两人正在下棋。   苏油过去一把拨乱:“俩臭棋篓子做道场给谁看呢?!好你个苏元贞,不把我看在眼里了是吧?!”   苏元贞嘻嘻笑道:“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嘛,谁知道官家视察,郑州警戒,紧跟着士子闹事,大老师说你今天多半要回汴京城,你看我哪儿都没去,就等你呢。”   苏油问道:“小妹呢?她也太能耐了吧,要不是她,还没这出呢!”   苏元贞说道:“小妹被太后召进宫了,估计是询问理工学院的祥情,这次明算科考试,宗亲们给皇家露了一把脸。”   苏油拍着他的肩膀:“你也给二林露脸了,怎么就能考这么好?琼崖雷儋,归化多少年了连个进士都没有,不错不错。”   苏轼在一边冷笑:“不错什么不错,王参政看上了,不错也给你弄成错。”   苏油叹气:“无论如何,算是起步不错吧。”   然而王安石给赵顼的报告被驳回了,苏元贞是安定西南的重要因素,赵顼力排众议,准备将他送回父亲身边,其实是实管嶲州全州政务,全面汉化西南夷。   好几位御史提出反对,认为这是蓄养藩镇的前奏。   赵顼不以为然,藩镇那是唐末边将没读过书,只知道唯力是尚。历朝历代,没听说过国朝二甲头名会造反的。   要是这样都能成藩镇,那陕西种家,河西折家,又是什么呢?   苏元贞历从名师,义理精通,精于事务,又了解西南边情,我还期待他教化边民,成我大宋又一个种放呢!   最后拍板,苏赤尊为大宋培养了苏烈,苏元贞一武一文两个人才,尤其是苏元贞,能从人才济济的科场上杀出来,犹胜乃兄。   这个爸爸当得好,理应褒奖,特升雅州节度留后。   与此相应,苏元贞任雅州节度推官,兼嶲州通判,不过高位必须付出代价,六年不得迁转,不然就是对前头三名不公平。   御史们又开闹了,认为这品秩定得太高。   赵顼一摊手:“那要不你们去?我给你们升职,比苏无咎还高。”   “嶲州节度判官,荆湖南路,北路,屯田员外郎,知军,任选!”   台谏立刻鸦雀无声。   三月末,苏油在码头给苏元贞送行:“回去给我代问大将军好,范先生好,嗯,你能如此出息,如今衣锦还乡,最高兴的,该是他了。”   “你那个捣蛋侄子白思恩,给我送来吧,我保证将他培养成下一个你。”   苏元贞翻起白眼:“少来!自己生!我家侄儿我自己会培养!”   苏油说道:“回去多跟范先生,唐先生,还有你姐夫多学习,记得写信,少寄那种酸不拉几的狗屁诗词,那些东西应付你的科场同道日间文友就好,给我就写写二林部的日常生活,这些我看着开心。”   苏元贞有些无语了:“你怎么这么啰嗦?这不是你的风格啊。”   苏油一副慈母的神色,给苏元贞整理冠巾:“就好像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成才,如今要离开身边一样,你还不明白这其中酸楚……”   苏元贞终于受不了了,一把将巾角扯回来,转身就上船:“又想充大辈儿!以后你敢在信里充大辈儿,我就半年不回你!”   大船终于走了,苏油看着码头巷口几处绿呢小轿,都是慕名来观瞧无咎公子风采的闺阁,不由得摇头叹气:“今夜汴京城中,怕又是几多珠泪哟……”   船行出苏油视线之外,苏元贞才在船头朝汴京城的方向郑重拜倒,如见大人先生礼。 第五百七十章 苏轼被弹劾   入了仕途,宦游就是常态,官员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在老百姓心里,只有汴京城,才永永远远是那个汴京城。   苏油刚刚回到郑州,朝中就出了一件大事。   知杂事张泽,将一封奏札交给了合门使李评,李评见了大惊失色,悄悄将奏章密告赵顼。   札子中声讨了新法和朝政,言语极度狂悖,用辞极不恭敬,将赵顼形容成无知木偶,任人操控。   奏札署名,竟然是司马光!   赵顼气得手脚冰凉,要处置这头倔驴。   王安石力诤,认为司马君实断不至于如此,建议赵顼直接将司马光叫来询问。   司马光赶到后,将奏札打开一看就笑了,恭恭敬敬还了回去:“陛下,你觉得这等悖逆文字,会出自臣手?”   赵顼这才回过神来,想想也是,然后转命有司严查。   很快案件告破,贵妃沈氏之弟,巳故宰相沈伦的孙子沈惟恭,曾以外戚的身份伸手向宋神宗索职官职、钱财,但未能如愿。   沈惟恭从此痛恨赵顼,常常在门下食客、进士孙棐那里吐槽,除了道听途说而来的编排,还有一些自己的谎言。   其中最严重的,是当时后宫有孕,沈惟恭诅咒说赵顼的儿子一生下来,肯定活不长。   孙棐为了迎合主子,每次见到沈惟恭时便猛烈抨击时政,甚至指着赵顼御驾痛骂过。   其后,孙棐又暗中伪造司马光的奏札,交给沈惟恭,沈惟恭又将孙棐的伪作当做宝贝,交给他人阅览。   事实真相到此大白,孙棐,斩首,沈惟恭贬官。   谁说大宋不杀士大夫的?!   其实案件是否真就是如此简单?苏油是不大相信的。   但经历此事之后,司马光收拾行囊,带上治书局,坚决离开了京城。   四月,各地青苗贷发放完毕,今年风调雨顺,看来会是一个丰年。   苏油向赵顼进献了一系列新书,其中就有精装版《金融论》,随书而上的,还有一封密奏,其中是关于新法的诸多改良意见。   赵顼认真阅读了苏油进献的密奏后,觉得有些道理,但是又要照顾王安石的情绪,最终下旨——作为同天节善举,陕西,河北两地减租赋一等,且免去四五等户的青苗贷。   同时下令,边州不得行青苗法。   旨意一到,渭州,雄州这些地方,百姓无不感恩戴德,欢声遍野。   新政终于进入短暂的稳定期,看起来一切向好。   通进银台司范镇离职之前,向赵顼推荐苏轼为谏官。   王安石是绝不可能让苏轼入台谏的,他的姻亲,侍御史知杂事谢景温立刻上奏,弹劾苏轼兄弟几年前丁忧归蜀之时,利用皇帝特批的御舟,载货物卖私盐!   而且说苏油必定知道实情,要求赵顼召苏油询问。   苏轼立即居家待罪,苏油被赵顼叫进,在规定时间规定地点说明规定问题。   苏油听闻后,不禁摇头,新党也是肚子里藏不住二两香油的东西,这才刚刚勉强坐稳,立刻翻手打压本可以成为助力的改良派,终于还是对自己动手了!   但是藏不住二两香油的,更有可能是赵顼,绝对是自己密奏之事,已经被新党知晓!   大小苏卖私盐!谢景温怕是见到苏轼天天在狐朋狗党家里趁饭,自己不招仆从天天吃食堂,不知道苏家到底多有钱!   小苏赢娶白富美天天忙着生娃不去说他,光程夫人留给苏轼在四通商号的遗产,就是一笔不菲的数目。   但是人家出招了,自己这边就得应手。   询问的地方在法司,苏油进入堂中就对吕惠卿笑了:“吉甫,这是将我也列入同犯罪囚了?”   苏油一向对比自己年纪大的朝官称呼官职,更老的直接称某公,以表示尊敬,现在对年纪比自己大得多的吕惠卿直接以字相称,这意思相当明白。   就是不满!   吕惠卿苦笑,没有答言。   谢景温疾言厉色:“堂下之人,先报履历!”   苏油有些吃惊:“真的要报?有点长呢……”   谢景温一拍惊堂木:“这是规矩!”   苏油歪着脑袋看他:“你是谁呀?”   谢景温傲然道:“侍御史知杂事谢景温!官职卑微,然纠核奸邪,也不遗余力!”   苏油直接不理会他了:“吕检正,有这规矩吗?”   只要吕惠卿敢说有,苏油转头便要弹劾他。   吕惠卿只好将谢景温手底的惊堂木取过来。   本来还想欺负苏油年轻,先用声势震慑他一下,现在反应过来,这娃可是当年在渭州被谅祚包围十数日面不改色,最后一把火烧掉几万人的主。   脸上换了笑脸:“明润,我这也是不得已,官家让问话,我们走一遍过场就好,无论子瞻子由兄弟如何,要说明润参与其中,我首先是不信的。”   苏油也换了笑脸:“这才是讲道理嘛,不知官家让检正问什么。”   吕惠卿说道:“你是苏家兄弟的叔叔,当时也在眉山……”   苏油立刻制止:“不然,检正所知恐怕有误,当时我人在嶲州。眉山倒是也待过,不过那是因为身上沿边转运使的差遣。之后因兄嫂去世,告假奔丧,前后一共也没有多少时日。”   滴水不漏。   吕惠卿点头:“原来如此,看来是下面人没弄明白。那他们兄弟俩抵达眉山之时,船上可有货物私盐?”   苏油答道:“这个就不清楚了,我再次抵达眉山之时,二子尚未到达,之后兄长归山,我又去了一次,那是二子已经在守庐,这船嘛,我根本就没有见着。”   还是滴水不漏。   谢景温怒道:“花言巧语,你作为他们长辈,对他们的作为岂能不知?!”   苏油从容答道:“自然是不知。不然的话,一个侍御史知杂事,既不是法司胥吏,也没有召命,却能如此无礼,依照问案坐审之法呵斥上官,参政也一定也是知晓的喽?”   吕惠卿赶紧举手打住,扭头对谢景温说道:“明润所言乃是朝廷法度。谢御史,还请起身站到一边。”   谢景温心头郁闷至极,但是苏油攀扯到了王安石,也不由得他不站起来。   吕惠卿待谢景温退到堂下,才对苏油说道:“明润误会了,等待明润到来的时候,我们有些无聊,便坐在一处聊天,刚刚忘了规矩,还请见谅。”   苏油笑道:“没关系,检正那我们继续。”   王介甫口中的纵横家学苏家人,跟我们比口舌,你谢景温还差着几条大街!   吕惠卿问道:“那你觉得,兄弟俩有没有私贩的可能?要知道帮商人逃避税收,提取分成,也是如今的官场陋习。要是有的话,不妨直说,想来官家也是一笑置之而已。”   “明润,要知道私贩事小,欺君事大啊。”   处处都是陷阱,苏油不禁笑了:“检正说的,倒的确是如今大宋官场一大弊端。”   抬起手,对吕惠卿身后照壁上的獬豸用剑指点了点,然后对吕惠卿说道:“检正,你知道如何区分獐与鹿吗?”   就听屏风后方,有一声轻微的声响传出。   苏油对着屏风上的獬豸说道:“獐与鹿,很相近,但獐有香气,而鹿没有。就算靠眼睛区分不出来,鼻子也没带吗?”   “我只能说,造这个谣言的人,蠢到獐鹿不分,总是缺少实务经历所致!”   “利用官员身份,搭载商贾,运送货物私盐,谋求免税之利,固然是如今大宋的普遍现象。”   “但是我只想问一句,眉山本就是食盐产区,其食盐之精,为天下之冠。子瞻子由搭载的商贾们,到底要蠢到什么程度,才会从汴京往眉山拉私盐?拉过去做什么?卖给当地盐商吗?”   “造谣也是一门学问,麻烦认真一点好不好?这种谣言传出去,能骗过坊间三岁小儿?完全给政敌送人头啊!”   “找什么货物不好找……哎哟,忘了如今眉山产出丰饶,这货物还真有些不好找……” 第五百七十一章 你们越线了   壁后响起吸吸索索的声音,明显有人被气得浑身颤抖。   吕惠卿赶紧找场子:“就算回去的时候不行,那返程呢?”   苏油笑道:“检正啊,怎么人家糊涂,你也跟着糊涂了?”   “眉山船业行会和商业行会有行规,凡货物没有坐税验票,一律不得装船。上船之后,沿途一律不得停靠州县,必须抵达汴京之后,方能卸货。以避免沿途州县克扣,同时加快运输速度,减少运输成本。否则直接逐出行会,什么生意啊,贷款啊,货物啊,通通都没有了。”   “他们有句口头禅: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张公任三司使时,认为是良法,让漕运依照办理,果然省了很多费用。检正精熟我朝典故,又提举三司条例,别人不知,难道你也不知?”   我靠,这娃要挑拨离间陷害老子!   吕惠卿赶紧解释:“这个我是真不知道,三司条例纷杂,有所疏漏在所难免。就算坐税没有问题,那抵京时应当缴纳的行税呢?”   苏油说道:“眉山货品价值高昂规模庞大,一船所运,不下万千,赵公任计相之时就有规定,凡眉山船货,直接入转运司码头,胥吏验看后,确定当缴纳的行税,以前从四通钱庄,如今从皇宋银行直接划拨到转运司户头,交税完毕,方可出仓售卖。以方便商贾,亦免胥吏之劳。”   “这是巨贾和小商人的区别。出主意的人,只怕是没见过这儿大的世面格局。就如乡间愚夫村妇,认为陛下肯定天天拿金锄头刨地,皇后每天拿金梭子织布,没事儿柿饼儿饴糖管饱的是吧?”   负责记录的俩书办老脸顿时憋得通红,吭哧吭哧的想笑又不敢,花白胡子乱抖,手里的笔都捏不稳了。   光听说大苏谐谑,小苏沉稳,探花随和。   这小苏探花皮起来,不比大苏差!   屏风后又吸吸索索响了起来。   苏油继续说道:“大小苏搭乘的货船是否交了行税,只需要去皇宋银行翻查当日传票,便可知晓周明,何必要动用这么大的阵仗?这不是会让陛下和朝中诸公看轻你们的能力吗?这事情要让台谏知道底细,怕不又是一通弹劾,吃力不讨好啊!”   “也就是我这好脾气,才跟你耐心解释这些,要我如文公司马公那样,反手就是一道弹章上去!”   “大家明明可以做朋友的,非要逼着变成敌人,我想问,你们就这么有把握?!”   “还是那句话,别看丰年闹得欢,小心灾后拉清单!”   “没有参政那样的襟怀,就不要胡乱干扰参政的治政方略,没的连累了参政的清名。言尽于此,你们转告参政吧!”   就听屏风后边“嘭”的一声,是有人摔倒了。   苏油冷笑着对吕惠卿抬了抬下巴:“这屏风不行啊,台柱子说倒就倒。检正你忙,我郑州那边还有很多事情,就先告退了。”   吕惠卿心中波澜翻滚,赶紧起身相送:“明润,这上章一事,开不得玩笑……”   苏油笑道:“就是开玩笑的,我们当然以国事为重,不过也请屏风后边那台柱子高抬贵手,放过我苏家人如何?”   “我与参政,相争乃是为国,何况我并没有和参政公开争过是吧?”   说完拉起吕惠卿的手,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检正我跟你说啊……”   吕惠卿都快哭了:“明润算我求你了,改天再说行不行?刚刚不是还说事情多吗?你赶紧,你赶紧!”   妈蛋屏风后边已经半天没动静了!   苏油哈哈大笑,不为己甚:“行,免得你难做,走了。”   刚迈步出来,就听吕惠卿在后边喊:“快来人,送公子回府,去,去太医局叫医生……”   王安石宅邸。   太医收起衣箱,对王安石说道:“公子一时激怒,心火上炎,以致晕厥。老夫已经开了安稳心神的朱砂安神丸,先服一疗程吧。”   王安石看着那玉瓷小瓶:“劳问孙太医,不用熬制汤药?”   孙太医说道:“要熬制也行,不过那是多此一举,药力还不一定比这成药好,御药局此举惠民良多,如今辽国,高丽都有使节向官家求成药的,参政放心吧。”   看了看床上面色惨白的王雱:“年轻人,还是心胸开阔一些好,老人心血不继,倒还常有,这么年轻……”   说完叹了一口气,自去了。   王安石给儿子掖好被子,也是叹了一口气,来到外间。   吕惠卿上前拱手:“明公,惠卿惭愧,没能照顾好元泽。”   王安石说道:“陛下要你召问苏油,为何当时元泽在场?”   吕惠卿想了想:“明公,元泽只是想去看个热闹,是我失计了。”   王安石看了吕惠卿一眼:“你用不着给他隐瞒,天天那么多事情,你忙得到这上头来?”   吕惠卿低下头:“苏轼讥刺参政,辱毁新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公子也是出于不忿……”   王安石叹了口气:“入京时我便与苏明润有约,为国相争,不坏私交。如今他会如何看我?以后让我如何见他?”   “苏明润态度尚好,要不,请章子厚前去纾解?”吕惠卿赶紧拱手:“明公,苏明润他也不干净,否则陛下如何去了一趟军器监,就会想起免陕西河北五等户青苗贷?”   王安石解释道:“苏明润他是三品,位列内翰,本就有参议之责。以前是他不说,但并不意味着他不能说没资格说,这个怎么能怪得上他?唉,终是他并没有负我,我却负了他。”   吕惠卿不敢再接话。   王安石沉思一阵:“獐鹿之别,如果眼睛看不出来,可以通过气味分辨……寓意颇深啊……”   吕惠卿问道:“明公,这是什么意思?”   王安石捋着胡须:“我第一次见苏明润时,他还是举子。当时说起雱儿獐鹿之辩,我问明润,你也是神童,设或当时,又会如何?”   吕惠卿问道:“他怎么说?”   王安石说道:“他回答——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吕惠卿想了一下:“如此看来,他其实早已知道分辨之法,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   王安石说道:“是啊,我当时认为他是智力比雱儿较弱,性格比雱儿优长。沉静笃实,不欺不枉,也是君子处世之道。”   “现在看来,他其实比雱儿聪明得多,优秀得多,不过是顾全老夫面子,不予揭破而已。他当时根本不是在回答,而是在……劝诫。”   吕惠卿说道:“可他现在为何又要说出来呢?”   王安石叹气:“你们啊……”   “他是在告诉你们,越线了。而且雱儿的手法方式,在他眼里堪称拙劣——他有解法,能反制,而且堂堂正正。要玩这些,他只比雱儿高明,不过不愿意出手而已。”   吕惠卿说道:“那苏轼的事,如何处理?这不是投鼠忌器了?”   王安石却没回答,继续自说自话:“如果苏明润是富公,韩公,文公,你们还敢如此行事?”   “还是把他当成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混忘了他中探花时的年岁!”   “苏明润,是制不住的,当年韩相公看过其治夔之策,都感叹当让一头地,何况汝辈!今天韩绛才和我说起他,陕西常平仓充实,实是他的功劳!”   声音越来越严肃:“对于苏轼,你们大可以直接弹劾他诋毁新法,阻挠新政。但是不能用这么拙劣的伎俩来攀诬!还想牵扯上苏明润?忘了皇室对理工的推崇?”   “他是不争,不是不能争!先搞清楚这点,再考虑如何与之相处!”   吕惠卿说道:“是,惠卿记下了……不过,元泽那里,还需参政多多宽慰才是。” 第五百七十二章 利益交换   苏轼在家里关禁闭,苏油觉得很好,太调皮了,就是该关起来。   这次反弹,其实是要提醒王安石,管好他那个儿子,否则,迟早要出麻烦!   不过事后王安石并没有来找他,来的是他在陕西战后部署常平仓的老上级——韩绛。   应该说韩绛和薛向,对苏油的能力是很看重的,这两人都希望苏油能更积极一点,站到他们这边。   而苏油却是希望两人能看清已行诸法里的弊端,予以纠正,站到他的这边。   鸡同鸭讲。   薛向读金融论有相当长的时间了,但是老头走到了另一个极端,而且那个极端在本朝已有先例,就是专榷。   专榷就是国家作为商业主体参与到经济活动中,垄断一些行业,薛向认为这是一种能够为国家快速提升收入的办法,因此才大力支持王安石。   几人都是陕西任职出来的经济能手,虽然如今有些分歧,但是交情也还算不错,韩绛此次来就是替王安石说项。   或者说,利益交换。   苏油在嵩阳书院设宴款待。   两人聊天自然会聊到薛向,苏油就不免吐槽:“薛公如今倒是开心了,江浙荆淮发运司,搞得风生水起,让我在蜀中商人那里背上反复的骂名。”   这就是瞎扯淡了,六十万贯反手投资军器监,大赚特赚不说,还与枢密院和皇家都攀上了关系,不比解盐强?   不过这不妨碍苏油拿着薛向用解盐做本的不地道行为说事。   韩家人很搞笑。   韩绛,韩维,韩缜三兄弟,父亲是名臣参知政事太子太保韩亿,母亲是名相王旦之女,然后韩维是赵顼东宫老臣,属于赵顼的铁杆。先是大力推荐王安石,其后又反对变法。   然后剩下兄弟俩都是王安石同年,韩绛还是第三名探花,都成了变法派。   不知道是不是韩家家法,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   这种现象世家大族中其实很普遍,比如王安石和王安国,王安礼兄弟。   更夸张的是吕嘉问,盗窃从祖吕公弼论新法奏稿,跑去投靠王安石,被吕公弼以逐出家门,吕氏号为“家贼”。   韩绛苦笑道:“老薛现在苦不堪言,明润你还真当发运使是好差事?”   薛老头其实吃亏在出身,祖荫斜封,而且是沾爷爷的光,还不是什么大官,还是丁谓的手下,所以呵呵呵,天生反派,连士大夫阶层都进不去。   他其实挺感激王安石的,虽然按照大宋传统,一入发运司,基本上就再也出不来了。   发运司也是一把烂账,甚至比计司漕运还要烂。   老头一到任,就发现发运司沉船事故多得莫名其妙。   刚开始老头以为是船只多年没有更换的问题,但是很快就找到了事情的真相。   因为没有上进之道,所以发运司的胥吏们就剩下一件事情可以做——贪污!   将一船粮食开到某地分赃,然后把船沉掉报损!   大利可图的发运航段,被有权有势的人把持,那些运一次亏一次的地方,被强行摊派给小船户。   发运司的船被官员大量挪为私用,再加上苏油写信给他提到的那些均输法的问题,老头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不过干才就是干才。   “向募客舟分载,以相督察;   官舟悉夺畀属州,诸运皆诣本曹受遣;   以地有美恶,利有重轻,为立等式,用所漕物为诛赏。”   引入竞争,加强监督,统一调度,明确奖惩条例,几板斧下来,愣是将四路发运事务给撑住了,这一点苏油都不得不佩服。   但是苏油还嘴硬:“自找的辛苦,我告诉你他将那些破船全部卖掉,搞运输招投标,他就是不干。”   韩绛说道:“你可得了吧,那还不是全便宜了你眉山纵帆船?那么多船工怎么办?”   苏油说道:“正好运厢军去荆湖种地!”   韩绛说道:“打住!就这样中书都苦不堪言,你还想让军方也闹起来?先缓缓吧。”   停了一下,韩绛对苏油道:“明润,你是不是对参政有意见?”   苏油笑道:“我与参政同时入京,当时有君子协定。不过如今好像有人打算破坏它。”   韩绛摆手:“你别闹!参政的意思,是他对此事并不知情,不过大苏处处阻挠新法,讥讽当朝,也是不争的事实。”   苏油说道:“那正好了,异论相搅,祖宗成法,做御史的最佳人选。”   韩绛一脑门子黑线:“还嫌朝堂不够闹腾?”   苏油悻悻道:“不闹腾的还不是一样被你们欺负?”   “又来了!说了不是参政的意思!”说完韩绛感觉自己语气有些重,缓和了一下语气:“明润,让大苏外任如何?”   苏油说道:“参政,中书堂除,我可不敢干预。”   韩绛取出一封折子交给苏油,苏油打开一看,是苏轼自请出外的奏章。   苏油看了,说道:“看看,这就是我苏家的人品。”   韩绛挥挥手,表示你给老子收起这一套,这是例行规矩好不好?!说道:“大宋如今……先说好蜀中是不能回去的,成都府一任出来就是进计司。”   “台谏,计司,司农寺,这几处是推行新法的核心之处,绝对绝对不行,两年后都不行。”   苏油说道:“参政你要讲道理,我家大苏制科第三,馆阁试第三,你们要真弄他去穷乡僻壤,那我可要推荐他再试馆阁了,到时候看谁丢脸。”   苏油如今是也是学士,还真有这资格,而且以苏家的人缘,再找四个大佬章推,啊不举荐,那也是分分钟的事情。   韩绛叹气:“陈述古已经去知杭州了,赵阅道去了青州,欧阳学士在蔡州,还有老张……老张不算,他已经收了个包袱了……总之这几位都对子瞻格外看重,明润,要不……杭州通判?”   苏油说道:“按子瞻的履历,应当是知州才对。”   韩绛说道:“知州当然可以,但是明润,真给知州,会不会害了子瞻?”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让苏轼当知州,到时候真闹出什么事情来,谁也保不住。   这娃现在的名声,还没有响亮到国宝级的程度。   杭州还有个巨大的好处,四通商号经营已久的地盘,张散如今是那里的管事,还是战略合作伙伴钱家的传统势力范围。   韩绛算是用心了。   即将一门四相的家族,苏油也必须给面子:“多谢参政替他周全了,子瞻这嘴啊……干脆先晾他几个月,看看他吸不吸取教训吧。”   韩绛拱手道:“那还麻烦明润上书一封,为子瞻辩诬。”   要是没有台阶,他们这边还下不来台。   苏油点头:“自当如此。”   苏轼的遭遇,让保守派非常不满,纷纷为苏轼辨诬。   已经离开通进银台司的范镇,是四川老乡,也是苏轼举试时的试官,指出苏洵去世时,韩琦、欧阳修两人赠送的赙金即达五百两,苏轼均予谢绝,岂有反而贩卖私盐图取薄利的道理。   苏油也上了一封书信,将自己那天交代给吕惠卿的思路说了,然后说大苏这人朋友多,而且不拘身份,因此如果有商贾朋友求告,这娃完全可能做得出携带私盐贩子上船的事情。   肯定不会为了钱财,但是完全可能因为交情,因此司马光和范镇所言,不能让苏轼摆脱嫌疑。   请陛下让有司调查船舶进出港记录,皇宋银行账簿,以及两处上下货码头州县官员,船工。要真是如此胆大妄为,不光国法,还有家法等着处置他。   还是那么滴水不漏,赵顼很满意,我就知道苏明润不会徇私!   查,好好查! 第五百七十三章 李定   于是改革派只得配合,派出天章阁侍制李师中,去,去认认真真走过场!   经过这件事,吕惠卿对苏油忌惮更深,他都没有想到苏油会说苏轼就算有钱,也有可能因为交情,而照顾商人。   这是要把苏轼洗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瑕疵,还给自己捞到一个不徇私情的名声。   而且苏油如此做的意思很明白:就算大苏真的干了那样的事情,你们也得主动乖乖的给老子把他的屁股擦干净!   谁让你们搞事情?!   不擦,我们就兑子,只要你们舍得下王衙内,我就舍得下苏大嘴!   看看到底谁的损失大!   吕惠卿坐在检正中书公房里怔神。   苏轼和苏洵一样,不可怕,参政正在给赵顼做工作,说对待苏轼,必须像调教“恶马”那样,“减刍秣,加笞扑,使其服贴乃可用。”   但是苏油就不同了,如今算是了解了王安石对苏油的评价,这样的实心琉璃蛋子,不差钱就不贪财,怕老婆就不好色,爱推功就不好名,不站队就不易被连累。   能力强关系广,不迂腐不执拗。   文坛,政坛,商界,军界,思想界,宗教界,宗室,内廷,后宫,甚至国外,都有关系。   滑不留手,打人还疼。   这要不是年纪太小,老子都动了投靠的心思,只要这娃不自己作死,仕途远不止现在这般。   吕惠卿目光闪烁,真的没缺点吗?   终于想到仁宗皇帝给苏油亲许的名声——仁性天生。   爱国爱民,怜贫惜弱,如果这是缺点的话,倒是完全可以利用起来。   ……   苏油现在也是一个头两个大,苏轼这边还在调查期,宗兄苏颂那边又出事儿了。   王安石的学生,扬州人李定,前秀州军事判官,被保守党孙觉推荐来到了汴京。   这也是如今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要成为升朝官,必须有大佬推荐。   但是保守派的大佬举荐的人才里边,往往有改革派,改革派大佬举荐的人才里边,也往往有保守派。   他们很喜欢给对方输送帮手。   苏油将之归为如今的政治生态和风气还算平和,也比较崇尚道德,大家就事论事较多,当然也不排除被推荐人善于伪装。   总之李定到了京师后,先跑去见李常打探消息。   李常以前和王安石是相当要好的朋友,王安石上台后让他做了右正言,想让他帮自己掌握台谏。   李定对李常和王安石关系的判断,还处在王安石来京之前,却不知道如今李常对新法的态度却是相当反对,除了规劝王安石,还屡次上书。   而且李常还非常欣赏苏轼,两人这几年混成了朋友和诗友。   见到李定,李常就问他:“君从南方来,民谓青苗法如何?”   李定回答:“老百姓都觉得很方便,没有不开心的。”   李常劝道:“现在整个朝廷议论纷纷,都在争这个,你可千万别乱说。”   李定就去找老师王安石抱怨:“我明明说的是实情,却不知道京城里边不让这样说。”   王安石大喜过望:“那把你知道的,都告诉陛下!”   立刻向赵顼推荐了李定。   赵顼问他关于青苗法在南方推行的诸多问题,李定一一作了回答。   其实李定说的也不一定就完全不对,现在都是人治,法律执行的好与坏,很多时候与地方当政者有关。   但是要说有没有政治投机的心理,作为风头正健的参知政事的弟子,也是人之常情。   赵顼接见了李定,听到了自己想听的声音,非常满意,对于那些说青苗法不好的意见,又听不进去了。   王安石对台谏的威力也有些犯怵了,反对的声音简直就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之前将谢景温塞进了台谏明显力度还不到位,便想把李定也给塞进去,还要帮他把控关键位置。   王安石准备让李定知谏院。   但是这个任命实在有些想当然了,也充分说明王安石如今已经有些飘。   区区一个选人,没有什么政绩,也没有什么名声,更没有经过制科,怎么可能担任这么重要的位置?   以司马光当年来说,先是在京师大理评事打转,然后被庞太师培养,后被推荐回京,当了馆阁校勘,又放了一任通判,再回京时,才担任的知谏院。   那是人家从当馆阁校勘开始,就进入升朝序列了好不好?   宋朝就没有外朝官直接进京当知谏院的规矩,这个从科举名次排好时就已经决定了的。   富弼和曾公亮直接拒绝,想什么呢陛下?就算是越级提拔,这娃的资格最多只能当个监察御史里行。   赵顼下诏,我就要我就要我就要,堂除走不通我走特旨行了吧?   然后当班的知制诰宋敏求封还词头:“李定没有经过诠考,就想直接当升朝官,这诏书我来不了。”   赵顼很生气,你不写我找别人写。   苏颂值班,还是封还词头:“如果李定不经过考试,那起码也该当过普通御史后,才能升为谏院领袖吧?如此度越常格,隳紊法制,所益者小,所损者大,未敢具草。”   赵顼炸毛了,老子再找人!   这回轮到李大临,李大临继续封还:“前边两位说的没毛病,我跟他们的意思一样。”   赵顼给自己找理由:“台官有阙,不拘官职高下。”   然而知制诰是什么人?那是提笔就能把皇帝的口述翻译成文雅华丽引经据典的诏书的人!   赵顼说得过这几位才见鬼了!每次下诏不但被封还,还要连带被教育!   于是事情进入了死循环。   苏颂第一次拒绝理由是破格提拔李定违背以前的法令,而官吏的任命必须依法而行。   第二次的理由是李定“素无声称”,不够破格提拔的标准,不能因偶有奏对称心,就破格提拔。   第三次的理由是即便要用,也该先做一般提拔,放在陛下身边考察,要是真的有奇谋硕画,再破格提拔也不迟。   赵顼气得暴跳如雷:“轻侮诏命,翻复若此,国法岂容!”   三人说道:“那先把我们去职呗,然后陛下你就可以爱怎么干怎么干了。”   赵顼气疯了,去职!去职!我不要你们了!通通去职!   三人共同落职,苏颂归工部郎中班,知婺州。   其实苏颂是逍遥派,对变法派和保守派都不歧视,在他心里这事情的确是坏了规矩,赵顼又犯了苏轼说的“进人太锐”的毛病。   苏油还不能救,如今三位知制诰名声鹊起,响当当的名号——“天下谓之‘熙宁三舍人’”。   然而大戏才刚刚拉开序幕。   李定知制诰的屁股都还没有坐稳,监察御史陈荐言:“定顷为泾县主簿,闻母仇氏死,匿不为服。”   这个罪名就太大了——不孝!官员不服母丧!大不孝!整个朝堂都得跟着蒙羞!   于是赵顼诏下江东、淮、浙转运使问状。   很快回奏来了:“李定曾经以父年老,求归侍养,回家三年,但是并没有听说他是在为生母服丧。”   这件事情上,其实李定也很冤。   这人政治上一般,但是对亲人相当不错,死后《宋史》中记载:“定于宗族有恩,分财振赡,家无余赀。得任子,先及兄息。”“子皆布衣。”   得到荫官的机会,先给哥哥的儿子们。家中财物,尽数周济宗族,古往今来这样的人都不多。   李定的母亲姓仇,前后嫁过三次人,也是个奇女子,奇在她的后代。   第一次嫁人生了个男孩子,孩子两岁她就跑了,留下的孩子长大后出了家,和苏轼成了好朋友,就是著名的佛印和尚。   第二次嫁人生了个男孩子,不久后就因为品行不端被丈夫逐出,这个孩子就是李定,和苏轼成了一辈子的仇人。   第三次嫁人生了个女孩子,叫做郜六,后来成了汴京开封教坊司中的颠倒众生的当红头牌,艺名唤作蔡奴。   这特么也是没谁了,妥妥的英雄母亲。 第五百七十四章 西夏人的进攻   李定跟着正房主母长大,一直不知道自己生母是谁,而且他父亲也一直不承认仇氏是李定的生母。   李定长大后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自己也很疑惑,仇氏死后,他自己也不知道该不该服丧,于是借口父亲年迈,请了三年假。   “定自辩,言实不知为仇所生,故疑不敢服,而以侍养解官。”   苏油觉得,蜀学讲情在理先,李定这么做,其实在他内心中,已经给这个不知到底是不是自己生母的人服孝了。   这就已经足够了。   然而现在事情被曝光出来之后,立刻引来反对党的集中火力围攻。   这其实是欲仙欲死,不过也怪王安石自找。   曾公亮认为李定至少应当补行服丧之礼,因为之前请假的理由毕竟是父亲年老,没有明确的服丧作为。   王安石持不同意见,认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且不能确定李定就是仇氏的孩子,再说当时李定已经避官三年。   但是为了自己的学生,王安石做了妥协,可以不再推荐李定为御史,改为崇政殿说书。   然而监察御史林旦、薛昌朝、范育,上书说李定是不孝之人,不宜居劝讲之地,王安石此论荒谬,应该一并论罪。   安石立刻反击,要求罢免三人。   李定最后只做了集贤校理、检正中书吏房公事,也就是外官转升朝官时的最正常职务。   说起这个苏油就气,妈蛋闹了半天事情又回到了起点,不过中间几个知制诰,几名御史,就连李定最初拜访那位右正言李常,都被贬了。   台谏一空!都不知道是不是赵顼和王安石故意的。   事情还没有完,与李定相反的是,朝中同时出了个超级大孝子朱寿昌。   朱寿昌父亲守京兆时,妾刘有娠而出,在外边生下了他。   几岁后,朱寿昌才被还回父家,母子不相闻者五十年。   朱寿昌长大后到处寻找亲生母亲,求之不得。   “熙宁初,与家人诀,弃官,誓不见母不还。”   苍天可怜,最终,朱寿昌在同州找到了时年过七十的生母。   “居数岁,其母卒,朱寿昌哭泣几丧明。”   这当然是值得歌颂的美德,于是士大夫“多以歌诗美之。”   苏轼为诗集作序,可他好死不死,在文中讥刺了世人之不孝者。   也做了诗,其中有一句“感君离合我酸辛,此事今无古或闻。”   诗文中并没有点名,但是李定看后,认为苏轼就是在污毁他,恨之彻骨。   ……   几个月前,王安石问赵顼:“陛下知道为什么如今外边议论纷纷吗?”   赵顼说道:“这是因为台谏非其人。”   王安石说道:“陛下驾驭群臣无术数,失事机,因此即使更换台谏官,我还是担心如即便措置,仍然不能避免现在这种情况。”   两人决定,那就全换成自己人好了。   到今天,部署终于完成了,朝堂终于安静了下来。   但是老臣,宰执,台谏,翰林,亲朋,故旧……或者纷纷外放贬谪,或者主动离之而去。   除了大佬们,御史刘述、刘琦、钱顗、孙昌龄、王子韶、程颢、张戬、陈襄、陈荐、谢景温、杨绘、刘挚、林旦、薛昌朝、范育;   谏官范纯仁、李常、孙觉、胡宗愈;   知制诰宋敏求、李大临,苏颂,皆被罢出朝廷。   王安石身边,聚拢了一堆骤进之人,缺乏政务实操,缺乏道德修养,急功近利,希图短平快建功立业爬上更高的位置,而王安石,也只有他们可用。   ……   西夏,兴庆府,梁乙埋在做和王安石一样的事情——清除异己。   手段比王安石暴力得多,有刀可以用,达到同样的效果,相比王安石,那简直可以用轻松愉快来形容。   家梁和梁屹多埋,成了他的左膀右臂。   改行夏制之后,梁乙埋很快得到了西夏王室宗亲的支持,梁家弟子纷纷把持重要位置,稳固了政权。   家梁和梁屹多埋,一内一外,在扶持梁太后听政的事情上,立下了大功。   家梁如今,已经是西夏枢密副使,静塞军司节度留后,实打实的干将。   当然直接统帅静塞军司大军那是不可能的,那里可是直面陕西的前线。   在平定反对梁家的部落,清肃朝堂旧势力的过程中,家梁出色的才干,谋略和领军能力,引来梁乙埋的忌惮。   能文能武,这种人还是收在身边,当个只能出主意的张良诸葛亮好点,放出去变成恒温,那得哭瞎。   所以类似宋朝制度,这个节度留后只能算是贴职,表示梁乙埋对他的重视。   真正的职务,是帮助梁乙埋处理宋夏边境的军事情报,提供对宋战略思路。   这个家梁的优势非常突出,妻家就是那一带的部族,加上渭州大战之前就派出去的种种间谍内应,很快便将枢密院的事务料理得井井有条。   王韶开熙河,让西夏人被宋朝咄咄逼人的气势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为了减缓压力,梁太后决定反击。   家梁在地图上找到了一处宋军的关键漏洞,一下子让大宋痛得跳脚。   庆州东南的荔原堡,是大宋专门设置,用来招纳西夏叛逃过来的军士农夫的地方。   宋夏边境,和辽夏边境一样,理论上,国境线是禁耕,禁渔猎,禁伐树的地区。   而这些西夏叛逃过来的军民,为了生活,在荔原堡外偷偷地耕种。   所以西夏方面理由非常充分,占据正义不说,还能打击西夏叛逃人员,对政治统治非常有利,所谓师出有名。   最关键的是,这里离庆州仅有二十里地,却又是陕西路和永兴军路两大军区交界之处,防守薄弱有缝隙可以钻。   而且夏军占有极大的地利,沿白马川一路居高临下进军即可。   更加可怕的,只要拿下此地,就将西夏军力一下子插入到环州和庆州中间,随时可以隔断两州联系,然后包围环州,打击庆州过来的援军。   经典的围城打援方案!   家梁找到了这个位置后,梁太后和梁乙埋欣喜若狂,立即派遣大军三万,号称十万,干掉此地的西夏叛贼,修建起闹讹堡,同时附近十二盘修筑城池,相互呼应。   一记重拳,正打在宋军防线的腰眼之上。   这是被敌方拿住了必救之地!   宋朝蕃部巡检李宗谅分析形势之后大惊失色,一边上报庆州,一边率领手下一千余名宋军,准备夺回寨堡。   双方在闹讹堡展开了一场大战,庆州知州李复圭收到消息,不管手底下合蕃、汉兵才三千,遣偏将李信、刘甫、种咏等出战。   李信等告诉李复圭,众寡不敌,这么打不行。   李复圭威以节制,亲画阵图方略授之;   “兵进,遂大败。”   李复圭害怕了,想逃脱责任,于是逮捕了几位将领,命州官李昭用取回先前给他们的“锦囊妙计”,以故违节制的罪名弹劾他们。   种咏庾死狱种,信、甫被斩,配流郭贵。”   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李复圭“复出兵邛州堡,夜入栏浪市,掠老幼数百;”   “又袭金汤,白豹,此时寨中夏军已去,于是尽杀其老幼一二百人,以功告捷。”   边衅大起,宋夏环庆之战,正式拉开序幕。   而在中枢,王安石正在准备削夺枢密院韩琦的权力。   旧制,审官院主文官调令,枢密院主武官调令。   王安石建议将审官院分为东、西两院,东主文,西主武。   这其实是在为改革军队,推行置将,保甲,养马诸法做准备。   文彦博对赵顼说道:“如果这样的话,则枢密使何由与武臣相接,何由知其才而委令之哉?!”   赵顼还是信赖王安石,“帝不听。”   然而一切争议,因为西夏人的进攻,再次戛然而止。 第五百七十五章 枢密院   静塞军司行营大帐,梁乙埋满脸都是兴奋之色:“好!永能果然是我梁家的名将!”   梁永能微笑道:“此役消灭了宋军两千人,成功遮断环庆之联系,环州如今已是一座孤城,庆州守军已经被我们打残,接下来如何做,请丞相指挥。”   梁乙埋哈哈大笑:“自然是继续进攻,得理不饶人!”   家梁拱手道:“大丞相,枢密院事先的计划,是在第一步战略意图实现之后,与宋人谈判,从谈判中捞取好处,命王韶收敛,增加榷市交易规模,甚至完全开放!”   “如今第一步目标已经完成,应该派出使节,和大宋交涉了。”   梁永能一摆手:“家先生,如今局面对我们如此有利,岂能不继续扩大战果?战前大家都反对,是你断定宋军此处防守薄弱,力排众议。如今取得这么大的战果,为何又要畏缩不前呢?”   家梁说道:“丞相,此战只是打了宋军一个措手不及而已,现在正当山南麦熟,我们的目的,是骚扰宋境,使其粮食遭受巨大的损失,包围环州,为谈判取得重要筹码而已。”   “之前拿到的情报,说陕西行青苗法,百姓负担艰巨,此战的目的,还要顺带招诱宋地熟户,打击其农业,经济,人口。”   “然而现在看来,宋朝朝堂也有能人,赵宋竟然免了边州四五等户青苗钱,入境以来,边境蕃户,熟户,宋民,皆视大军若寇仇,因为我们抢的不再是宋廷的粮食,而全是他们自己的粮食!”   “别忘了,此地是在渭州之东,永兴之西,两处的宋军,加起来不下二十五万人。”   “为帅者,当明气候,熟地理,懂民生。战事要再耗下去,会转变得对我国不利。”   梁乙埋不信:“宋军还能如何?要是兴军而来,我们正好设下埋伏打援!”   家梁拱手:“明公,不要把宋人想得太笨。要是他们一月之后,根本不理会环州危机,而是直接从渭州出击,突破石门峡,攻取天都山,挺进萧关,扫荡河内,我军如何破解?”   “要知道,等到那个时候,可就变成了山北麦熟之时!”   “我们让环庆颗粒无收,宋廷还可以从渭州,关中,西京调运,没有什么影响;可要是他们让河内没了收成,接下来会是什么局面?!”   此语一出,梁永能,梁乙埋都吓得脸色惨白,梁永能立刻招手:“掌书记!地图!”   待到看完地图,梁乙埋还抱有一丝侥幸:“家先生,宋人也不一定就能看到这点,要是我请太后征召大军,加强萧关防御,然后我们与宋人在此地大战,继续扩大战果呢?”   家梁说道:“大宋一直没有重视永兴军路和陕西路结合部的防守,才让我们钻了这个空子,他们这样部署,也是抱有侥幸,认为我们不一定就能看到这点。”   梁永能是名将,地图一展开,立刻完全看清了家梁提醒的局势:“丞相,家先生所言有理,战争的胜负,是让自己先立于不败,而不能寄希望于敌人愚笨。”   梁乙埋觉得放弃如此大好局面,实在是太可惜了:“为什么没能早两个月发现这个漏洞?”   家梁赶紧低头:“是臣愚钝。”   梁永能说道:“这个怎么能怪家先生,我就在永兴军路当面,都没有发现,家先生千里之外,却能运筹帷幄,不是家先生,怎么能有今日大胜。”   然后给梁乙埋解释道:“这几个月里,臣与家先生书信往来,从情报分析,斥候侦查,再到定此一战,前后经过两月时间。”   “如今宋军在河湟咄咄逼人,我们谋定之后,方敢后动,因为实在是输不起了……叔叔如要怪罪家先生,那臣理当一体受罚。”   梁乙埋叹道:“我只是可惜这般局面而已,要是吃掉大宋援军,然后攻陷环州,我们携大胜之威,对朝堂的掌控,将会更加有力。可惜,可惜啊……”   说完摇头:“不行,在这种局面下不进反退,必会招来大肆攻击。”   家梁拱手,苦口婆心地说道:“明公,这叫万全之计啊……”   梁乙埋举手制止家梁继续说下去:“我说的攻击,不在战场。家先生智计卓绝,却为国不顾己身。你说的都是尚未发生之事,到时候朝堂上那帮人攻击我们惧战弃守,放弃大好局面,我们怎么回答?”   “要是他们问我们怎么就笃定宋人会从渭州出兵?或者问为何不能一边巩固萧关一边扩大环庆胜局,我们怎么回答?”   家梁和梁永能面面相觑。   梁乙埋叹了口气:“所以,将军情预判上报兴庆府,请太后做主吧。”   ……   大宋,枢密院,大宋的核心人物们,正在紧张的考虑军情。   皇帝赵顼,参知政事王安石,中书五房检正吕惠卿,枢密使文彦博,副使吴充,参政韩绛,看着巨大的西北地图,希望找到解决办法。   如今京中熟知西北军情的人,苏油是一个,还有一个是刚从陕西回朝担任枢密副使的大帅哥——冯京,这两人也被召进来,共同谋划。   赵顼很生气,他的计划是利用几年时间让大宋财政好转,兵甲犀利。   然后就要从苏油所说的战略相持转为战略进攻,平灭西夏,再集中力量对付辽国。   如今已经过去了三年,结果却总是事不如意,简直就好像是陷在泥塘里一般,好不容易拔出了左脚,右脚却陷得更深,一直原地踏步,毫无进展。   赵顼拿指挥棒一指环庆:“军器监该出力了,把新式武器拉过去,给朕轰平他们!”   苏油和冯京刚刚分析完陕西局势,摇头道:“陛下说笑了,军器监的东西,是留待我们具备覆灭西夏的能力之后,方才可以投入使用的。”   “要在极短时间平灭西夏,让辽人来不及部署反应。否则,一半的好处只能拱手让与他人。”   文彦博大怒:“苏明润!现在是人家打上门来了!两千人战没,诸将惧战不前,环州危如累卵,你还要教唆陛下骄狂吗?!”   苏油赶紧赔罪:“是是,文公教训得是。”   吕惠卿说道:“可否让陕西路驰援?据我所知,囤安,控鹤两军,如今一人双骑,军力也发展到了两万,战力精强,甚至在京中还有一支秘密队伍,指导军器监新式操典,是吧?”   吕惠卿想给苏油挖坑,文彦博却先跳出来抽脸:“一窍不通胡言乱语!渭州是西夏攻略的首脑之地,囤安控鹤,是渭州的基本保障力量!”   “渭州一失,局面立刻崩坏,我们就只能放弃青唐,横山,放弃之前的一切努力,退守西京,将整个关中拱手让出。不懂军事瞎咧咧,吕吉甫你没长脑子没长眼睛吗?!”   最近王安石想要收置将之权,必定就会引来枢密院的反弹,文彦博情绪很大。   吕惠卿你算老几,老夫需要给你面子?   苏油说道:“囤安控鹤可用,但不是如吕检正所说的这样用。”   “陛下,其实陕西和永兴军这个漏洞早已存在,只是我们与西夏都一直选择性忽略了而已。”   “此次战役,也说明了一件事情,好事情——西夏,如今只能寻找我军空隙,方能有些建树。渭州,延安,青唐,大宋已经基本已经形成战略优势。”   “些许弱点,只要弥补上就是了,这次是他们战术上的成功,但是对于战略,没有什么根本性的影响。” 第五百七十六章 要求   吴充说道:“陛下,苏明润所言有理,但是如今这战局,却是西夏人将匕首抵在了我们的腰肋之上,不得不应啊……”   赵顼眉头紧皱地看着地图:“听明润说下去。”   苏油拱手道:“陛下请看,镇戎军只需要出乾兴寨,沿青牛川东进,便可以直入环州,甚至能反包围梁永能一部,如今镇戎军可是兵精粮足,连同熟蕃,足有三万精锐。”   “此外,我军只需要一支三千人的队伍,坚守宁夏城,扼死石门峡。囤安,控鹤两军,便可以携两川六谷五十四蕃部灵活调动,自由选择进攻方向。”   “军力,我们其实是非常充裕的,所以大可以从容应对。”   “消极一点,诸军可与镇戎军协同,兴军十万,与梁永能部大战于环庆之间,待到我们包围其先头部队,就变成我们围点打援!”   众人都如同看怪物一般看着苏油,这特么还叫消极?!   果然,苏油接下来的话更加雷人:“积极一点,是直接放弃救援环州,命其坚守不出即可。”   文彦博怒斥道:“苏油!这叫积极?圣前胡说八道,小心老夫弹劾你!”   苏油拱手道:“枢密,我们大可以让渭州周边泸州,囤安,控鹤,德顺四军,携两川五十四部,兵出渭州,沿葫芦川直进,突破萧关,扫荡河内!”   所有人都是大吃一惊,不管是王安石等人,还是枢密院,包括赵顼,都只考虑如何防守,如何救援。   完全没有想过,大宋在这样的危机下,还可以主动出击。   文彦博看了一眼山川地势,眼神一亮:“这路子,似乎有点熟悉啊……”   苏油说道:“对!这就是将西夏军刚刚做过的做法,照样复制一遍——他做初一,我做十五!”   “萧关,同样是西夏西寿保泰军司,静塞军司结合部。”   “他们的战法,是截断环庆联系,收取宋地黍麦,指望围点打援;”   “而我们的战法也是一样,切入河套平原,扫荡焚烧其即将成熟的麦田,看看谁损失更大!”   “环庆的粮食,我们损失得起,可河套的粮食,夏人是不是也损失得起?!”   “我很想知道,西夏今年边塞四军司,餐冰饮雪之后,还能剩下多少战力!”   “陛下,宰执,枢密,天时,是变化的。”   “三月到九月,我们要耕作,他们又草场繁茂,故天时在彼;”   “九月到三月,他们畜牧缺乏草料,我们如今有毛衣,羽绒,手套之助,牲畜靠青储,故天时在我!”   “地利是变化的。”   “环庆一带,白马川自北向南,彼高我低,地利在彼;”   “渭州一带,葫芦川自南向北,我高彼低,地利在我!”   “人心更是变化的。”   “因为官家在两月之前,免了延边军民的青苗贷本息,他们无不称颂陛下之德,痛恨夏人。如今那里地上的粮食,可全都是他们自己的!”   “周边诸藩,靠出售羊毛,牛马,与大宋关系日渐紧密,夏人如今不敢再侵犯渭州,就是因为外围诸部,心在大宋。”   王安石说道:“明润,太轻易了吧?要攻略萧关,先要突破石门峡,还要占据天都山,西夏人敢放手进攻环庆,难道会没有准备?”   苏油说道:“天都山很好办,只需要在要路上挖掘壕沟,架设铁丝网,埋设地雷,西夏军队便寸步难行,那里我们只需要稳守就可以。”   “至于石门寨,组织夜战加爆破作业,破之不难。”   “攻陷之后,我军就彻底掌握主动,前抵萧关,围困寨中之敌,囤安控鹤两军,根本无需跟进,只需要稳围稳守,负责接应即可。”   “抄掠河套,是五十四蕃部的事情,这本就是他们做老了的业务!我们只需要将他们放出去,抄掠之资,足供大军之用,事后甚至连赏赐都不需要再颁发!”   “当年西夏人纠合蕃部对付大宋,就是这样做的,如今,大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而已!”   大厅里边响起了倒吸凉气的声音,我靠太狠了!   吴充立刻想到,那台谏会是什么态度?他们绝对会大力反对,此乃不仁之举!   念头刚刚冒出来,就被压了下去。   麻蛋……忘了台谏已经被王安石清理干净了。   吕惠卿立即拱手:“臣荐苏油,判永兴军,兼陕西路经略安抚使,即刻登程,处置西北战局。”   这是当年韩琦外放时的职务,是将整个西北托付给苏油,不可谓不重。   当然不会是什么好心,苏油说得如此天花乱坠,信心如此之大,到时候战事如果不朝他预计的方向发展,就是大罪。   还有,苏油外放,军器监谁来掌控?   此举连消带打,改革派一直找不到对付苏油的办法,只有吕惠卿知道,苏油爱惜百姓,对于这样的任命,即便是吃亏,他也会甘心领命。   后遗症会不会有?当然有,要是苏油此战大捷后,携裹巨大的声望回朝,会是什么局面?   不过到时候处置方法就多了,二十多岁的枢密使,或者参知政事,陛下能够放心?只要把控军器监,断了他和陛下间的联系,再时常提醒提醒赵顼什么是用臣之道,呵呵呵……   文彦博却阻止道:“陛下,苏油过于年轻,两路大军计二十几万,岂可托付于他?一旦事有不谐,不是坏了大局?”   文彦博虽然比苏油大了很多,不过也是龙昌期的弟子,对苏油这个小师弟,他从来都是呼来喝去不假辞色。   但是其实内心里却欣赏有加,认为他就是二十年后大宋的最佳宰相人选,不过为了苏油的前程,从来不显露出来而已。   知道改革派这个推荐不怀好意,韩琦立即出面阻止。   然而新任枢密副使冯京却对苏油非常欣赏:“陛下,此战需蕃人大力相助,明润在渭州周边诸蕃,囤安控鹤二军中声望崇高,方略是苏明润提出来的,囤安控鹤又是主力,两川五十四蕃又是绝对助力,从大军调度指挥得力考虑,臣以为,非明润莫属。”   王安石倒是没有吕惠卿那些考虑,不过也认为苏油很合适:“陛下,此去战事如果加剧,如何稳定民心,军心,蕃部之心,都是难题。苏明润虽然年轻,但是放眼朝中,三者皆能者,除了苏明润,还有谁可任?”   赵顼对苏油的能力和忠诚是绝对信任的,而且还有一种心理在作祟,就是苏油和他一样大,苏油能做成的事情,他按照苏油的做法,也可以做成。   不过皇帝反过来羡慕臣子可以在边疆摸爬滚打吃黄土,也算是变态到家了。   赵顼满眼都是小星星:“明润,你怎么看?”   苏油拱手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陛下对臣如此信赖,臣当然感激涕零。不过臣现在的那些差遣……”   赵顼说道:“你有没有人可以推荐?”   苏油说道:“胄案,将作事务,吏部流内铨备员甚多。唯独军器监,全套新制,且对理工之学要求极高,非能臣干员不能充任。”   “臣思来想去,认为检正中书五房公事,吕惠卿可任;密阁校理,翰林承旨陈昭明如今是军器监副手,那就让其继续辅佐,备位咨询;明年待沈括沈存中守丧期满,亦可参与其事。”   王安石心中暗自叹息,苏明润的品行,真是光风霁月,值得人称道,打压自己妹夫,推荐的却都是是刚刚对他用了小动作的改革派中人。   说道:“明润,那你有何要求没有?尽管道来。”   苏油对众人拱手:“的确有一个要求。” 第五百七十七章 经略   赵顼说道:“说吧。”   苏油正色道:“此次战役,庆州知州李复圭,军报前后非常矛盾,举措同样非常矛盾。”   “之前奏报夏人不过数千,已遣众将平之;其后有言众将不力畏战,斩之以定军心;其后又说遣军大破夏人三寨,杀敌千人;可紧跟着又说夏军大盛,求朝廷支援。”   “如今情报已明,夏军梁永能部,军力明明三万!李复圭明显是之前贪功燥进,事后杀将掩过,接着杀良冒功,进而挑起边事,企图掩盖先前的罪行!直到事情闹到不可收拾,方才求告朝廷!”   “陛下,臣请一命,遣内使随行,与臣共同查核此事,如其不法,即斩之于军前,以慰衔冤死节之魂,以励同仇敌忾之心!”   赵顼有些惊讶:“那内使往命之后……”   苏油说道:“臣年轻智拙,举止恐失,需要监督提醒。内使完命之后,臣即请为监军!”   “准!”赵顼更不犹豫,甚至害怕王安石文彦博阻止,赶紧先答应下来。   李复圭是王安石的人,王安石赶紧说道:“复圭临事敏决,称健吏,与人交不以利害避。然轻率躁急,无威重,喜以语侵人,故不为士林行伍所喜。然之前转运河北,多有政声,纵有小过,刑亦不上大夫,如其罪属实,也当宽免一二。”   苏油说道:“参政,这是军事,不是政事。军事,当以军法论之。”   “李复圭到底有没有犯法,还没有实据,但是如果铁证如山,不容抵赖,那之前两千将士枉死,难道就这样轻轻放过?”   “在我心里,他们为国效力,与苏油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直面强酋锋镝,比苏油更应当获得尊敬。”   “前朝庞相公酷虐将士,士大夫还歌颂其事,仁爱之心何在?军士就不是人了?”   “唐末之乱,固乃武人制衡失常之弊,我朝拨乱反正,是当然之理,却不是要矫枉过正,不是要歧视他们。”   “皇宋风气,歧蔑武人,故百姓皆以从军为耻。混忘了宣祖,太祖,太宗,皆出身于行伍!”   “担心其作乱,便要使通文字,晓忠义,恢弘志向,以气节相尚!夫子说有教无类,士大夫可以,军人为什么不可以?!”   “军中严申十七禁五十四斩,苏油治渭之时,早与军民有约: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请以吾身先当军法。”   “如油犯之,亦当斩首传边,以儆效尤。不以士大夫有别。”   “故而军民勠力,才能以寡击众,赢得渭州大捷。”   “所以,如果苏油领边,则此事必查;如果查之有实,则此人必斩!”   “至于是不是还要派苏油去西北,请中书,枢密,陛下祥虑。”   说完恭恭敬敬站到一边。   没有人敢开口,就算王安石,文彦博这样的大佬,皇帝都敢喷的人,也不敢开口。   苏油说的句句在理,边州知州,转运使,按道理就该以军人,将领来要求。   如今边州,本来就有不少是军人在担任职务,如果区别对待,必定会导致军心散漫,忠诚降低。   可如今苏油提出这条,那士大夫的特权,就受到了侵犯。   要是别人提出来,众人还能反驳,可苏油提出来了,就符合他任性天生的标配评价,更符合蜀学代言人“合情合理”的一贯主张,而且这娃如今也是大宋的一根道德标杆,私德上如司马光王安石一样无懈可击。   人家可是自己先做到了,然后才来要求你。这和伪君子自己霉猫烂灶,还要大言炎炎侈谈道德,不是一路货色。   枢密院白虎堂上,安静的针落可闻。   王安石苦笑一下,赵顼肯定是愿意照此办理的,自己背锅的时候到了。   轻咳了一声:“臣以为,还是派苏油任职妥当。”   赵顼松了一口气,李复圭,可是王安石推荐的,他是担心王安石的情绪,才不敢开口:“既然如此,那就派王中正监军,军器监监军一职,由李宪顶上。”   说完从身边的皮包里取出一件物事:“明润,这个给你防身。”   靠!镀金手铳!苏油不免翻了下白眼:“陛下!这东西没必要随身携带!平时锁保险柜里就好!”   赵顼还不好意思了一下:“这不是来枢密院议事吗,太皇太后不让着军服,带件不显眼的军器总还是可以的嘛,而且我也没填弹……”   王安石和吕惠卿对视了一眼,苏油对赵顼的影响力,远比他们预估的还要大!   吕惠卿非常满意,有了军器监在手,他在变法派中的实力,立刻和二三梯队拉开了一个很大的距离。   章惇和苏油关系一直很好,曾布如今被称为“护法沙门”,吕惠卿其实完全没想到,苏油会建议赵顼由他来接任。   这把,赚大了!   夜里,王家父子在私聊。   王雱表示了自己的担忧:“父亲,吕吉甫推荐苏油按陕,苏油推荐吕吉甫掌军器监,这中间……”   按照谁受益谁就是阴谋家的原则,他认为吕惠卿可能不太干净。   王安石却不以为意:“你认为去陕西是好差事,值得苏明润用军器监来交换?”   王雱顿时语塞。   王安石叹气道:“雱儿,为父对你寄望甚重,眼界胸襟,还是要开阔一点。”   王雱点头称是,然后说道:“苏明润此举,终是打击了父亲的威望,李复圭……”   王安石说道:“如果要是他真的陷害将士,杀良冒功,那是为父看错了他,也是他自寻死路。苏明润说得对,边州知州,就该按将领来要求。”   王雱不以为然:“那还有谁愿意当这个知州?”   王安石想了想:“那就改河北,陕西两年一任,如何?”   王雱说道:“如此苏明润两年后返京,又需提升。到时他才二十五岁。”   王安石说道:“怎么可能,为保全计,亦不能行此,明润也必不会领升迁之命。”   王雱说道:“如此,则朝廷名不正言不顺,是薄待功臣。纵然苏明润无语,群臣岂无为其张目者?”   王安石沉吟一阵:“雱儿,你还是对苏明润成见过深。”   王雱心中对苏油岂止成见过深,简直是恨之彻骨。   尤其是獐与鹿,目不能辨而气息可分,苏神童不但直接一脚将王神童踩死在地上,还得了个性情宽厚,不以智傲人,为他人掩过的名声。   与之相反,王神童气量狭小,恩将仇报,在士林中开始兴起公议,此仇更是不共戴天。   然而这等心思,王雱绝不敢与王安石坦白,诚恳地说道:“经此一事,孩儿已痛改前非,不是对明润有成见,而是出于父亲刚刚所说的保全之心。”   “他毕竟太年轻,不如让韩绛转运两路,苏明润专意经略安抚,或者让其各另一路,如此也不至于太过惊世骇俗。”   “父亲别忘了,蔡挺还在陕西任职,当年与苏明润的同级,如今与苏明润差距太大,久不迁转,沦为下僚,难免心生怨怼。”   王安石想了想:“这也是实情,可今日在枢密院,中书,陛下,都已经同意了。”   王雱说道:“苏明润光风霁月,这是为了国家着想,想来不会异议的。如此,李复圭或可保全。”   王雱最后这话,反而画蛇添足了,王安石沉吟良久:“不行,还是要尊重明润的意思,明日我再问问吧……”   加更一章,祝大家节日快乐,祝祖国繁荣昌盛。 第五百七十八章 出发   “李复圭设若有罪,不可保全。”   次日,王安石将昨日与王雱商议的意见一说,苏油第一句话就是这个:“除此之外,我没有意见。”   派人当都转运使这本身就符合苏油的理念,自己专心搞好军事就对了。   王安石松了一口气:“明润果然高风亮节。”   苏油苦笑,现在改革派也算是摸着自己的脉门了,要是吕惠卿曾布之流过来,苏油也能拉下脸与他们讨价还价,用商贾那一套来对付他们。   可是王安石来,大家就要遵守道德要求,不能谈什么利益交换。   昨天回家复了一次盘,如今知渭州的,是老熟人蔡挺,老头如今也因渭州大捷的功劳,加了个天章阁待制。   秦州怕是指望不上,李师中干净利落替苏轼平反后除外,如今正在和殿前都虞候、秦凤路副总管窦舜卿办理交接。   商州那里有个高国舅,陕西官员流水般换,他和蔡挺一样,稳坐不动。   说起来他的级别最高,商州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卫国公。   再见到,苏油得叫人家相爷!   永兴军路那边,是宣徽南院使、静难军留后郭逵坐镇延州。   是个明白人。   后勤方面,行政首脑都转运使韩绛,那是参知政事下去屈就的高配,还有个陕西转运副使张诜。   自己手下军事人才,包括苏烈,种诂,姚兕,王文郁,范龙山,田守忠,还有自己有举荐之恩的刘昌祚,高永能,怼上谁都不虚。   种小八昨天晚上来找了自己,闹着要回去给哥哥报仇,被李复圭庾死狱中的种咏,是种诂的三弟,种谔和种谊的四哥。   苏油在朝上不惜以军务要挟,争取到了李复圭的调查权,不过在种八面前却端着老师架子,满脸铁青:“胡说八道!要是你四哥的确违抗节制,那就是他犯法在前,即使治了李复圭,你四哥也同样不能平反!”   “这是朝廷事务,不是你种家报复的机会!种小八你读了这么多年书,都读狗肚子里边去了?!什么是皇宋军人,下去给我好好想想!”   种小八哭得都要昏过去了:“大哥五哥,他们还可能会违抗节制,可四哥是什么性子?他没什么智计能力,只会忠实执行命令!还有他身体那么好,怎么会在狱中病死?老师,我四哥他肯定是冤枉的!是冤枉的!”   苏油将他扶起来:“别闹了,这些都是猜测,拿不到真凭实据,就做不得数。”   “不过你放心,如果查实,李复圭就躲不过这一刀,我已经让渭州忘雨阁展开情报收集,王厚王六郎亲抓其事,小七哥也已先行悄悄出发,你信不过朝中众大佬,还信不过我们?”   种小八抹了把鼻涕:“我信老师,也信四哥,我就等着看李复圭的人头,挂在庆州城头!”   七月,制下,苏油迁枢密直学士,判陕西军路经略安抚使,出镇渭州。   按照制度,苏油可以有一支七十人的亲军队伍,苏油借口手底下没有人,直接给赵顼打报告,陛下你给我派点人充场面呗!   赵顼开心坏了,还可以这样操作?那你要有小弟弟的还是要没有小弟弟的?   结果有小弟弟的和没有小弟弟的争得差点打起来,最后赵顼拍板,狄咏,童贯,就你们俩了。   童贯因为地震中守卫宫门的卓越表现,如今已被提拔了起来,成为李宪的手下。   这次出来锻炼,天天跟在师公王中正身边挣表现,还是狄咏沉稳,老老实实把保卫工作扛了起来。   韩绛很不喜欢和苏油同车,他是枢密副使转的参知政事,震天雷的威力是知道的,而且对那玩意儿的可靠性表示担心。   但是苏油就是脸皮厚,经略使的旗牌都懒得打出来,直接趁他都转运使的仪仗队,自己的车空着,却都坐他的车子。   坐车是小问题,可是他一上自己的车,狄咏就会带着骑卫过来把车给夹住。   每个人屁股后面,都挂着五枚手抛式震天雷……简直是日了狗了。   石薇也同行,还有孙能,一个是苏油的贴身保镖,一个是赵顼说过的父子两代佳话,所以狄咏想不带着都不行。   陕西军报传来,局势远没有苏油说的那么轻松。   西夏梁太后断然拒绝了静塞军司的建议,变本加厉,下达了总动员命令,全国十五到七十五岁的男子,全部当兵!   除了各地必要的驻守力量,集中三十万大军开往边境,这是要与大宋进行国战的架势!   情报来自听风阁,苏油也不由得暗自苦笑。   就算梁太后口气大,一般西夏出兵对外号称都是实际兵力乘以三,加上已经在环庆的西夏部队,那也是十几万人。   当初和巢谷约定,除了提供情报之外,他的一切作为,都要为西夏考虑,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彻彻底底的夏人。   结果巢元修超额完成任务,一出手就打在宋军七寸上,端是不同凡响。   到了现在,就算巢元修告诉梁太后和梁乙埋自己就是大宋派来的间谍,梁太后估计都要继续大用他。   随着巢谷在西夏地位的不断提高,苏油对他的控制力其实越来越薄弱,他送过来的情报,等级也越来越高,但是,万一是反间,大宋会被坑得万劫不复。   比如情报显示,梁太后将军力投入到了环庆方向。   这是真有点不拿酥油当点心的意思了。   好在听风阁的情报工作是一个综合体系,除了军方,还有宗教界,还有大买办,还有生熟蕃,还有西夏叛军,还有被抄掠入夏境的延边汉人熟户,甚至还有当年被苏油抓去挖矿,赎身后又被换回国歧视虐待的俘虏,纠错性还行……   车马到了京兆府,苏油对韩绛说道:“韩公,接下来几日,便请留在此地,待我处理了庆州事务,再行出发吧。”   韩绛问道:“为何?”   苏油取出一叠文书,其中还有一件血衣:“事情已经查明,庆州知州李复圭,罪行确实。”   “州官李昭用已经被控制,他为了自保,一直保留着李复圭给几位将领的指挥文书,李信之败,李复圭有不可推脱的责任。”   “事后也是他派遣李昭用暗害诸将,种咏在牢狱之中,是被他们用沙袋压住,湿布封口鼻而死。”   “种咏临死之前,在内衣上写下血书,藏于地下,有狱吏知其冤,害怕事后朝廷追究,将之偷偷取出,却又不敢销毁,藏于家中。”   “广锐军都虞候吴逵,实知其事,并庇护几名败军于营中,也被我遣人寻了出来。”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李复圭因贪功妄战,败后构陷诸将,其罪难逃,王中正已经将其拿下。”   “临行前陛下有旨意,如果李复圭罪行确凿,许我立斩之,以谢国法,以定军心。所以这趟浑水,韩公就别参与了吧。”   韩绛嚅嗫了一阵:“真不给士大夫留点体面?”   苏油摇头:“这就是给士大夫留体面。”   “因为把这种人称为士大夫,苏油与之同列,实在觉得羞耻。就如同白玉上的黑石斑,有了它,整个玉器的档次都降等了。”   “为了让白玉还是白玉,黑斑还是打磨掉比较好。”   “韩公,不是所有能考上进士,口诵诗书的人,就可以称为士大夫。还有一种状态,叫口不对心,欺世盗名。”   《蜀中杂记》:   “熙宁三年七月,油经略陕西,先入庆州,擒李复圭,宣其罪而斩之。   咸白诸将之冤,军心大定。   台谏劾苏油临阵而斩任守,狂悖骄横,未识大略。   帝览油所献种咏血衣哀辞,上有复圭指挥始末,及忠贞无回之意,为之泣曰:‘设复圭可赦,则何人不可叛宋?!’   终斩之,并拔咏弟谊西上合门使,命内翰出敕,使油代慰诂,珍。” 第五百七十九章 隔断天都   渭州城,陕西经略使司。   老熟人们又见面了。   种诂虎目含泪:“明润,多谢你为舍弟伸张冤屈。”   苏油摆手:“四郎精忠,感昭日月,陛下亦为之泣下,然苏油所为,实为国法,非为私情。”   说完对种诂道:“大郎还请节哀,大战将炽,得打起精神来全力应付。”   两人来到厅上,众人已经在巨大的沙盘前聚齐,正在讨论。   苏油走到白虎堂大座前站定,王中正高喊一声:“众将听令。”   众人赶紧躬身领命。   苏油说道:“如今环庆正在大战,以庆州为中心,夏军轮番攻击外围大顺城、柔远砦、荔原堡、东谷西谷二砦。”   “兵多者号二十万,少者不下一二万,屯扎在距庆州四十里的榆林,每日游骑至城下。”   “大顺守将杨遂,在大义呰坚决抵挡夏兵的进攻,使其进攻屡次受阻。”   “柔远寨守将林广,坚壁清野,严守不出。”   “三日前接到最新战报,西夏军队业已转攻淮安镇、业乐镇。我军钤辖郭庆、高敏、秦勃等人壮烈殉国。”   “环庆虽然危急,但态势却已然明朗,现在已经探明——环庆敌军,便是夏人主力!而渭州当面,敌人倚仗天都山,石门峡之险要,分兵屯守,以图将我军堵死在山南。”   “命令!”   诸将顿时肃然。   “镇戎军知军种诂,东进环州,大张旗鼓,携带德顺,囤安,控鹤,泸州四军旗号,做出大军救援之势,但行军需慎重,多占险要,不可冒进,不可暴露实情。”   种诂拱手:“是!”   “德顺军知军王文郁,携下番军三部,给我用铁丝网,地雷阵,围死天都山,让夏军不得从侧翼袭扰我军通道。”   王文郁已经不再是当年穷苦措大的模样,如今也有了不少威凛之气,拱手道:“是!”   苏油又道:“囤安军苏烈,军出宁夏城,命苏炽火部发扬夜战传统,夜夺石门寨。此战要求速战速决,明日辰时,我要将帅帐前移过石门北口,能不能做到?”   苏炽火一拳锤击在右胸:“定不辱命!”   苏油点头:“石门寨拿下之后,我军即沿葫芦河进围萧关。东路,由苏烈,蔡挺率领,李若愚为监军,姚兕为前锋;”   “西路,由高永能,刘昌祚率领,王中正为监军,范龙山为前锋。”   “作战意图非常简单,就是给我将萧关夷为平地,为五十四蕃轻骑打开通道,让他们出去尽情的浪!”   王中正兴奋至极:“经略,我和若愚能随军出关不?呃,主要是监视蕃部不要杀戮过度。”   老子信你才见鬼了,死太监就是想去抢钱!   不过不妨碍苏油挥手:“准!”   ……   天都山行营,沙罗思在居高临下察看山下的道路。   他手里有三万大军,却要面对渭州和镇戎军两大军事力量的威胁,说一点不紧张那是假话。   不过好在这么多年以来,还没有宋狗敢过来捋虎须的。   就连宁夏城都不敢出,遑论天都山?   呵呵呵,宋狗除了美食,美酒,精美的器玩,漂亮的女人……   嗯,还有啥?打战都得靠蕃人的家伙。   每年二十万岁币,买个大爷不下山,天都山靠近渭州,私下里生意往来,沙罗思日子过得美得很。   不过如今太后发军十几万人,在环庆鏖战,沙罗思必须打起精神警戒。   听熟蕃传送信息,宋狗们就快要顶不住了。   山下还是没有动静,一如往常,今天的熟蕃没有上山来,都在山下放牧,一切还是如往常那般美好。   沙罗思叫来手下:“去山下找牧民买几头羊,记得给钱。还有,让他们把通道让开,真真还得寸进尺了!”   手下说道:“吃他们几头羊,是他们的福分,宝钞都管留着自用呗。”   沙罗思给了手下一脚:“爱民如子!爱民如子你不知道?!等到牧民再多一些,连人带羊给我送北边去,都是功劳懂不懂?!”   天都山的几处向南的出口通道,以往也偶尔会发生牛羊堵住通道的情况,一般遇到这种时候,就是天都山守军打牙祭的时候。   今天又遇到了类似的情况,等到沙罗思手下指挥带着一支百人小队来到山下的时候,却发现今天的牛羊与往日不太相同。   伪装!   指挥刚要吹响警戒的号角,伪装的牛群后边,无数短小的羽箭飞出,顿时射倒数十人。   紧跟着,谷口冲来无数红衣的宋军,推着大车,车后掉下无数的蒺藜,铁网,将路口牢牢封住。   卸完货,大车卸下车厢,变成板车被拖走,无数宋军快速通过,顺便每人朝车厢里丢进去一袋黄土!   沙罗思眼睛猛然瞪大了,大呼道:“整军!敌袭!敌袭!”   然而就在行营人仰马翻整军的时候,山下却毫无攻击的意图。   沙罗思披挂好甲胄,整顿好队伍,来到营门上再次往下看的时候,宋军已然将山下最大一处谷口用车厢堆成了一座土墙!开始往上面倾倒一些液体。   几处出口,都发生了类似情况,更可怕的是,土墙后面,无数骑马坐车的宋军,源源不断向北而去,队伍沿葫芦河两岸齐头并进,长得好像看不到尽头!   “烽火!快点烽火!”沙罗思吓坏了:“宋狗要取石门!”   烽燧终于燃了起来,然而,五里外应该紧跟着燃起来的烽燧,却毫无动静。   大军中,苏油放下望远镜,对王文郁说道:“这里就交给你了。”   王文郁觉得还可以争取一下:“要不让郭爷守这里吧,我随恩公行动如何?山上三万夏狗而已,木牛阵底下全是地雷,他们过不来的。”   木牛阵下,是雷区;雷区外,下边是铁蒺藜,上边是铁丝网;铁丝网外,是大车箱构成的土墙;土墙外,是……   王文郁说道:“五千正军加九千下番,跟着还有三万义勇,对付他们绰绰有余。稳滴很,一点不可怕!”   苏油呵呵冷笑:“西夏人不可怕,可你家诰命太吓人,你就算不顾惜自己,也要顾惜媳妇肚子你的小王。走了!”   走了一段又回头:“说好了,不准接敌,昼夜警惕,反正就是一个字,射!哪怕是一条狗来,都给老子射成豪猪!木牛阵内雷区不响,给你记功!”   王文郁一躬身:“谨遵帅令!”   石门峡,是一段天险,道路狭窄,大军难以快速通过。   时间得回溯到前一夜。   西夏人控制的熟蕃们每天赶着牛羊穿过石门峡,来到天都山下的草场放牧,天黑之后,又赶着牛羊,返回石门寨周围部落。   天都山水草丰美,那是一等一的好草场,不过守军也狠,周边熟蕃的牛羊,每年有两成属于他们。   每一批牛羊返回,就有几个牧民悄无声息地掩入灌木丛中。   入夜,几处灌木丛响起“咔嗒”“咔嗒”的联络声。   这是苏油给苏炽火准备的金属联络器,用于夜间联络,效果很好。   很快,一批黑衣人便聚拢在一起,约有百十人。   除了一身紧凑的零碎,这些人背上,都背着一个背包。   囤安军精英中的精英,暗隼,装备是铁臂小弩,三尺短刀,绳索,飞抓,还有就是各种炸药包,爆破筒,铸铁铁壳的震天雷,钢丝绊发雷。   夜色之下,小队分为五队,相互掩护着,悄无声息地向石门寨摸去。 第五百八十章 萧关   一路清理这斥候哨位,抵达寨门之下时,城墙上的卫兵还在打瞌睡。   入秋了,北地的夜间,天气开始有些凉,卫兵们离篝火很近。   几支乌黑的短弩飞出,没入看守卫兵们的喉咙,紧跟着,黑衣人开始徒手攀爬石块垒就的城墙。   动作不疾不徐,但是充满了节奏感,效率也不低,没一会便上到城墙上。   过了一阵,估计是在料理城墙上的活口,之后几根黑色的绳索从城头上垂了下来。   苏炽火一挥手,百人小队拉着绳索,飞快地登上城头。   熄灭了城头上的残存火焰,小队开始在城中各处埋设炸药。   很快,城门打开,一骑被黑布蒙住身体,裹了马蹄的骏马从城门里冲出,向南驰去。   苏烈戴着黑铁面具,领着大宋唯一一支黑色制服的军队——囤安军,在夜里摸进石门峡,就在离石门寨五里处等候。   这是最紧张的时刻,天都山在自己后方侧翼,苏油的战术要求是,在不惊动天都山驻军的情况下,拿下石门寨!   如果暴露,苏烈就必须死守石门峡北口通道和天都山通往石门峡的侧翼通道,同时发射信号弹,后方囤安军和控鹤军赶来支援,发动夜战,不惜代价达到战略目的。   不过要是那样的话,损失就有些大了。   一骑黑马无声地出现在前方,苏烈舒了口气,手一挥,大军朝前奔去。   三十里夜间急行军,囤安军日常训练科目之一,四更时分,已经见到前方石门寨黑黢黢的城墙和洞开的城门!   城中响起了不断的爆炸声,呐喊声,惨叫声,苏炽火的队伍和石门寨守军,已经陷入鏖战!   战斗是从马厩开始打响的,一名西夏士兵起夜,发现马厩门开着,马也少了几匹,不管不顾地敲起了铜锣。   很快士兵便被黑暗中射出的弩箭放倒了,但是却惊醒了更多的士兵,他们急匆匆地冲出营门,奔向各处要害,却绊到了路上安设的钢丝。   “轰隆!”“轰隆!”数声爆炸之后,石门寨,乱了!   石门守将来不及披挂,从床上一翻而起,拿起案上长刀冲出大帐:“何处军士造乱?!”   他打死都不相信会是敌袭,宋人敢不拿下天都山奔袭百里之外的石门寨,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黑灯瞎火中,到处都有短箭飞来,根本不知道对方在哪里,有多少人。   偶尔红光一闪,接着就是一声落雷一般的爆炸,火光中只能见到人影横飞,耳听惨叫不断,然后视线中只剩下红光闪过后的一片残影。   守将心底一片冰凉:“朝我靠拢!朝北门城墙杀过去!派斥候向后方求援!”   天都山不敢指望了,虽然不知道敌人用了什么法子,但是绝对是从南边过来的。   很快,北边也响起了爆炸声,虞候肩上带着弩箭奔逃了回来:“都监!我们被围了!”   “怎么可能?!跟我上,失了寨子,战死了还能保家小得活!先退守北门,杀出后路!”   然后就见到虞候在火光中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守将发现自己突然发不出声音了。   伸手一摸,喉咙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支短箭,守将一发狠拔了出来,短箭的制式让他什么都明白了。   “狗日的囤安军!”守将做出了无声的口型,跪倒在黑暗当中。   南边响起了疾步奔来的声音,数千黑衣军士,如同山林间夜行的黑豹,扑入了石门寨!   七月十五,苏油挥军夜夺石门寨,石门峡全部落入宋军手中,骑军冲出石门峡,地势顿时开阔起来,东西两路大军得以完全展开,成攻击队形,直扑萧关!   五万宋军一日一夜奔袭百里,直抵萧关城下,身后是绵延不断的两川熟蕃,守将嵬名石漠大惊失色,宋军是长了翅膀飞过来的不成?!为何天都山和石门寨连动静都没有?!   一边派快马向兴庆府急报,一边向还在三百里外的梁乙埋传信,立即回军,否则萧关一破,河套不保,要是韦州陷落,环庆大军甚至有被截断后路的危险!   宋军似乎丝毫不急,在萧关外驻扎下来,巩固防区。   人越来越多,嵬名石漠组织了数次进攻,企图以攻为守,可宋军防线异常坚韧,他们似乎一点不愿意进攻,一门心思修他们的乌龟壳。   然后就是推出巨大的堆放着沙布袋的大车,跨过壕沟,在壕沟下朝城中掘进,但是却没有攻城。   嵬名石漠有些摸不着宋军的路数,这么多人堆在城下干啥?为何不进攻?如此明目张胆的挖地道,那还有什么突然性,到时候自己守住坑道出口,还不是一把火一通烟的事儿?   他们难道不知道兵贵神速?   很快答案就揭晓了,他们在等人!   一天之后,又一支庞大的队伍来到关前,除了中军一支宋军小队,周围全是蕃人。   大纛前移,陕西永兴军路经略安抚使——苏。   苏油到了!   蕃部中响起了震天动地的欢呼之声:“益西威舍!益西威舍!”   苏油下马,将身边一个老蕃人也扶了下来,招呼张麒:“小七哥将马牵下去,所有马匹,退到五里之外。”   老蕃人是苏油上次被围囤安寨时的老战友了,看着高大的萧关城墙:“这城老大了,益西威舍,蕃人攻城不行,这个……你不是要我们当乞活军吧?”   苏油哈哈大笑:“老人家你多虑了,主要就是接你过来看一个戏法,这城不用攻打,自己会垮。”   老蕃人感觉自己有些头晕:“那……那不是天降神罚了?”   苏油转头:“阿烈,准备好了?”   苏烈点头:“准备好了,再不开始,姚兕和乞第自己先要打起来了。”   苏油一挥手:“那就开始吧。”   号角吹响,宋军开始整队,列出两个大方阵,前方是两大蛮汉前锋,后方是整齐划一囤安诸军,再往后,才是无比兴奋又莫名其妙的蕃军步兵。   城墙上,嵬名石漠紧张地部署着部队,宋军这架势,是要一举定乾坤。   可问题是,都没有攻城器械,当真会飞不成?   巨大的弩弓架设在城墙上,西夏人的床弩比大宋三弓弩还要先进,射程千余步,寒光闪闪的巨大箭支,正对着千步外的宋军大阵。   嵬名石漠从军士手中夺过敲击弩机的木槌,等待着向城下宋军射出第一箭。   然而宋军并没有进攻,反而自己脚下的城池猛然一震,一下子垮塌了下去!   紧跟着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响起,巨大的爆炸气浪又将嵬名石漠反推向天空!   萧关正面的城楼,在爆炸声轰然垮塌,关楼,旗帜,床弩,军士……一切的一切,在烟尘中化为一片废墟,泥石瓦砾,木柱门墙,残肢断臂,有些零碎甚至被抛落到千步外的宋军阵中!   老头人也感觉大地猛然一震,接着震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以城门为中心,猛然向外扩散。   紧跟着,城头龟裂,垮塌,城门处的大地涌起一条巨大的土龙,将垮塌中的城楼冲得四分五裂。   震耳欲聋的天雷,随着黄色的烟尘朝宋军阵地席卷而来,待到能重新隐约看清前方的时候,所有蕃人都惊恐地发现,整个萧关正面,出现了一道宽达十丈的缺口!   雄伟的关城,整体消失了!   老头人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天菩萨啊……” 第五百八十一章 破关   正军和蕃军的素质,这一刻显现了出来。   姚兕手持一柄奇怪的大刀,镡长尺余,刃三尺余,刀首有一个大环,以平衡刀身的重量,刀身厚度三分,阔达三指,这是商州胄案最新式以步破骑的利器——斩马刀。   另一边的范龙山,身披朱红色蒙革藤甲,像后世一个古怪的橄榄球运动员,左手巨斧,右手叶锤,不过如今两样兵器都被他镀上了黄金,意思是非常明确——老子就是喜欢当靶子,来呀来尽情伤害我呀。   烟尘未尽,两人便率领口鼻蒙着布巾的囤安军和泸州蛮,一头扎进了滚滚的烟尘当中。   老头人跳了起来,拔出藏刀,扯着破锣般的嗓子急得乱跳:“还不快冲!儿郎们杀过关去,打草谷呀——”   苏油脑子里还在嗡嗡作响,但是也挡不住这话传进耳朵,一边咳嗽一边将老头人拉住:“瞎说什么啊老人家!皇宋是仁义之师,这叫围魏救赵,因粮于敌,以战促和,可不能乱嚷嚷!”   身边两大一小三内官,王中正,李若愚,童贯,嗓子里已经扯出草原上狼嚎一样的高音,满眼放光地带着熟蕃们冲了出去。   石薇护着苏油,周围是七十人的卫队,牢牢地站在向前狂奔的人海当中,紧跟着身边无数马匹,被军士们熟练地驱赶着,跟在人群身后,越过两人,越过步兵,朝前方奔去。   苏油气得大喊:“田守忠!你狗日还是那么猥琐!”   西夏边境线上的重镇萧关,一举而下!   ……   环庆,西夏大营。   家梁拿着一封军报,匆匆地找到了梁乙埋:“丞相,赶紧退兵!宋人有诈!”   梁乙埋对战役推进非常满意,环州已经被远远隔断在百里之外,外围已经被清理干净,宋军困守孤城。   庆州方面,宋军损兵折将,这一代的熟户,黍麦,全部落入夏军之手,有了这么多粮草,梁乙埋完全有信心将战事持续到宋人春耕之时。   梁乙埋对家梁非常不满:“家先生,我军如今步步逼迫,环庆眼看就要易手,乱我军心,该当何罪?”   家梁急道:“丞相,我军西边,陕西军大举来援……”   梁乙埋怒道:“不是派永能前去接敌了吗?宋军胆小如鼠,被堵在了青牛川不得寸进,担心什么?”   家梁说道:“丞相,就是这个胆小如鼠不得寸进,有大问题!”   “什么问题?”   “这是宋军一个巨大的阴谋!西面旗号,合计镇戎,怀德,泸州,囤安,控鹤五部,加上附属蕃军,所部当不下十万,他们为什么还胆小如鼠不敢寸进?!节度使凭什么能拦住他们?!”   梁乙埋大怒:“你是说我朝名将不如宋人?家先生!明白你现在所在的阵营!”   家梁噗通一声跪下:“丞相,家梁赤胆忠心,一切皆为大军着想啊!”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卫兵的声音:“丞相,节度使来了!”   梁乙埋骂道:“胡闹!宋军大军逼近,他竟敢擅离职守?”   就见帘帐掀开,梁永能大步走了进来:“叔叔,宋军有诈!”   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家梁,梁永能也不及细问:“宋军攻势孱弱,侄儿心中有疑,昨日加强反攻,结果宋军竟然沿青牛川后退三十里,回到了陕西境内!”   “俘虏的宋军,全是镇戎军人,其余四部只见旗号,却不见人,侄儿怀疑——”   家梁猛然跳起来:“河内危急!宋军要从渭州出击!他们放弃环庆,所谋绝对不小!丞相,赶紧决断吧!”   梁乙埋骂道:“岂有此理,渭州北面,有天都山,石门寨,萧关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就听门外再次传来卫兵的声音:“丞相,萧关急报,宋军兵临城下,人数不下十万!”   帐中三人,顿时大惊失色,梁乙埋腿一软,一屁股坐到虎墩上,举止无措:“怎么会这样……怎么……怎么会这样……”   家梁冲到梁乙埋几案前,抓起半枚虎符塞到梁永能手里:“事态紧急,大军立即抛弃辎重,回师韦州,还有一线抗衡之机!”   ……   黄河在兰州拐了一个近九十度的弯,流向从东南转向东北,然后在会州又转了一个近九十度的弯,流向从东北转向西北。   经过柔狼山,零波山,又转回东北方向,一路弯弯曲曲流过鸣沙城,青铜峡,就进入了西夏的腹地西平府和首都兴庆府。   继续向上,饶了好大好大一个弯才拐回来,再次流入宋境,成为大宋永兴军路和河东路的天然分割线,再转了一个九十度弯,滚滚向东而去。   这个大圈,就是河套平原,中间被横山兜岭分割,宋夏各占南北。   兜岭中心有一处缺口,葫芦河从宋境六盘山发源,经过大宋镇戎军,德顺军,过萧关进入夏境,一路北上,汇入黄河。   以萧关为起点,沿葫芦河一路而下,离西夏黄河边的鸣沙城,不过两百里!   从鸣沙城,沿黄河一路而下,离西夏首都兴庆府,同样不过两百里!   如果不往北,而是往东,平原对面,就是西夏的静塞军司治所韦州,同样不过两百里!   向西,哦向西不用去了,那里是青唐董毡的红利,趁西夏人收缩之机,这娃突然从河湟出击,开始了疯狂的收刮。   西夏大军主力,如今正在环庆鏖战,剩下的军队收缩沙洲,防备宋军发疯进攻兴庆,同时还要分出援军赶赴韦州,以防梁乙埋的十数万大军被反包了饺子。   于是以萧关为圆心,这半径两百里的扇形范围内,西夏军力空虚,成了两川五十四蕃的狂欢之地!   恰逢山北麦熟之时,无数的牛羊,麦黍,每天流水一般的运进萧关,然后在天都山夏军的眼皮子底下,嚣张跋扈地拉进渭州城。   与之一道的,还有无数熟蕃,汉户,甚至还有些夏人。   与之相对的,一车车的燃油,从萧关拉了出去,夜晚站在萧关的残垣上,能见到整个东北天边的火光。   苏油给熟蕃们定下的疯狂假日,是十天。   天都山守军已经疯了,在守将的指挥下朝王文郁的铁丝网防线忘我进攻。   王文郁这神射手一箭都没有射,苏油定下的一天十五万支箭矢的消耗基数,可谓丧心病狂。   天可怜见,天都山一共才三万夏军,人均一天五箭!   苏油的原话是:“都知道大宋有钱,这回就让夏人看看,老子们到底多有钱!”   非常遗憾的是,木牛阵下的雷区,还是被引爆了,绝望的夏人将马匹集中起来,企图将封锁线冲出一个缺口,结果让王文郁心痛得眼泪都下来了。   好马啊,天杀的每匹都是四尺六寸以上的好马啊!   夏军损失到五千人后,沙罗思放弃了冲击,回缩到了山里,天都山重新安静了下来。   源源不断的牛马,经过镇戎军,从泾河平原进入渭州时,泾源冯家村是必经之地。   冯老汉知道,小苏探花,又打胜战了。   苏油每日里就是计点物资,调配运输,和石薇一起救治安抚伤员,安排押送掳掠到的熟蕃,汉户,夏军俘虏去后方。   爆破声响起,萧关一段城墙,又成为了废墟。   无数建筑用的木料,夏人和骡马的尸首,被士兵拖到河边,扔进葫芦河,沿着激流冲进黄河,一路向下游漂去。   西夏人经营了数十年的雄关,就这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夷为平地。   ……   梁太后站在兴庆府城楼上,看着子民们兴高采烈地打捞着上游冲下来的巨大木料,潸然泪下。   秉常站在母亲身边,看着混黄的河水中浮沉的尸体,有些害怕,紧紧地抱着母亲的大腿,想要安慰,却又不敢。 第五百八十二章 胜利   兴庆府一日三惊,就连麻魁,也就是健妇营,都已经去了鸣沙城防守,梁永能轻骑狂飙,一日一夜奔入韦州,然后开始驱逐在河套平原上肆虐的两川蕃。   种诂的镇戎军,轻松突进永兴军,与环州守军胜利会师,环庆危机解除。   由于梁永能退兵仓促,大量收刮的辎重还来不及销毁,环庆两州的收成,好歹保住五成。   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苏油为了阻挡梁永能的反攻,直接点燃了河内的大量麦田,形成无法跨越的纵火带,掩护三个内官带着熟蕃们从容收刮撤离。   死内官们恶财难舍,真正做到了以身断后。   王中正冒烟突火冲进已成废墟的萧关,从马上滚了下来,袖子裤腿里的金银叮叮当当掉了一地,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明润,这把发了!真他娘发了!从此谁要说西夏穷老子跟他急!”   苏油摸了摸鼻子,每当他觉得亏心,这就是下意识的动作。   也是,三个内官名下的好马如今就有四千匹,都是二十贯以上那种。   黄河百害,唯利一套,西夏人最大农耕地区,几十年的积累,那也不能小视。   苏油捡起地上的一个小金佛:“寺庙你都下得去手!也不怕天谴!上山打鸟见者有份,我替你消灾减难!”   王中正不以为意,想挥手又抬不起来:“算了不跟你计较,我跟你说,夏狗最有钱的就是寺庙!”   说完后悔得直垫脚:“塔顶都是金的,可惜没带爆破队!只能看着上头的妙音鸟眼馋!”   苏油看着一脸兴奋的李若愚和童贯,心想童贯对军事的兴趣,会不会就是因这件事起头。   第一次参战,就是胜仗,还是深入敌境烧杀抢掠这么爽。   甩了甩脑袋抛开这搅在一起的平行空间:“撤吧,你们可真行,连乞第田守忠都回来了,你们还敢在外头浪!”   “你们是最后一批,撤,撤到石门峡北门之后,再和西夏人谈条件。”   苏油脑子清醒得很。   这一仗其实是残酷的兑子,以大宋的环庆的一半收成兑西夏的河内粮食产区的一半收成,双方都损失巨大。   不过对大宋来说很划算,原因很简单,同样的损失,对大宋来说,是皮毛,对西夏来说,是筋骨。   而且天都山还在围困之中,石门峡,全部落入大宋手里。   相比这两处收益,王中正和两川蕃那点收获,只能算是小意思。   这一战,除了封锁天都山,夜袭石门寨,其实乏善可陈。   范龙山就跟姚兕抱怨,如果以后都是这样的打法,他就当不了英雄了。   王文郁说你们就偷着乐吧,老子愣是从头到尾一箭没放出去!   他们都没有意识到,其实战争的方式,已经在渐渐改变。   这就是国力的比拼,或者说,经济实力的比拼。   而且宋军的高层,至少渭州高层,在苏油的引导下,已经学会了将眼光放在了全局之上来考虑。   说白了,这一战,是渭州经济实力的胜利,而不是大宋军事实力的胜利。   从军方损失来看,两军损失相当,宋军在环庆战没一万多人,尤其是前期和后期,蕃军和义勇损失巨大。   西夏重兵屯守的天都山,军力完全没有用上,损失了五千人就龟缩不出了;石门寨兵力只有三千,属于被打了个出其不意的全歼;萧关常备军不少,但是大爆炸摧毁的不止是关城,还有一半城池,还有守军抵抗的决心。   三万人,城头上的六千精锐全军覆没,剩下的要不被炸懵,要不被田守忠的骑军赶成了鸭子,成了姚兕和范龙山的菜。   这个军报,有点不好写。   苏油是陕西军路经略安抚使,理论上永兴军路和陕西路的兵,都该他管。   韩绛是陕西军路都转运使,宣抚使,理论上永兴军路和陕西路的财政,都该他管。   但是实际操作上,两人形成了无言的默契,苏油陕西军政一把抓,韩绛永兴军路军政一把抓,两人井水不犯河水。   这也是能干边臣的常规操作,与其在大饼上相互牵扯,不如分成两个小饼,自己在小饼上就是最高统帅,什么事情都能一言而决,不要太爽。   但是环庆路这把太惨了,十数万人马践踏,转眼就丰年变饥岁。   所以韩绛不干了,战争红利得有永兴军路一份。   苏油也害怕,环庆士卒对外还行,可对内也骄悍,看种五的德性就知道了。   于是赶紧调运粮食,牛马,支援环庆度过这个冬天。   第一场冬雪下来了,跟随冬雪来的,还有西夏使臣。   西夏人以宋军挑衅,导致两国大战,责任完全在宋朝为由,要求恢复战前状态。   天都山撤围,交还石门寨,以之前夺取的宋军两寨,交换被种谔夺取的绥州,大宋赔偿西夏西平府以南损失一百二十万贯,交换掠去南方的人口十二万。   苏油针锋相对,此战是西夏人首先挑起,屠杀投奔大宋的汉民熟户,并且修建了两所城池,严重威胁到环庆的安全,之后兴兵二十万,肆虐两州,杀伤军士人民无算。   建议中书持强硬立场,停止岁币,命西夏赔礼道歉,赔偿大宋两州损失九十万贯,赔偿陕西此次行动军费六十万贯,天都山撤军可以,不过西夏人需要提供五十万贯予以赎回。考虑到西夏经济困难,以上款项允许用岁币支抵,直到还清为止。   石门峡,是大宋固有领土,西夏占据了几十年,如今大宋取回,无需讨论领土归属权问题。   不但不讨论,为了消除天都山对石门峡的侧面威胁,苏油还要在天都山几处出口修建堡寨,堵死从天都山进攻石门峡的通道。   至于说人口,因北地即将陷入苦寒,兵隳之下,西夏韦州以西,鸣沙城以南,成为赤地。   两国交兵,百姓无辜,大宋是负责任的礼仪之邦,一直以来都秉持高尚的人道主义精神,有责任对西夏战后难民进行安抚救济,总不能因为西夏人不管不顾,就让宋国边境十几万夏人活活冻死饿死吧?   如果要交回,也可以,那大宋必须先派出人道主义观察小组,考察西夏对境内难民救济措施和执行情况,做出评估之后,再行决定难民去留,否则就是杀人,就是不义!   西夏使臣都要哭了,探花郎说得比唱得还好听,粮是你抢的,人马牛羊是你赶的,草场麦田是你烧的,现在你跟我扯什么人道主义精神!   反正都是安抚救济,那你把救济粮给我们,我们来安排呗,你敢吗?!   苏油很谦虚,对不起我不敢。   朝堂之上,关于此战的议论也是甚嚣尘上。   政治学不是科学,这一点苏油有清醒的认识。   即使到千年之后,科技已经迅猛发展到那啥了,政治伦理也还是那啥。   所以该来的,迟早要来。   台谏弹劾。   苏油当任经略使后,不但不弥补事态,救援环庆,将侵略者驱逐出境,反而为了自己捞取大功,兴兵侵入别国,将事态继续扩大,这就是李复圭贪功被砍头的翻版!   他怎么知道他能赢?万一赢不了,大宋的关中还存在吗?   这是拿着国运去冒险!   如果他这样没错,那之前李复圭派兵夺回失地有什么错?仅仅因为一个赢了,一个输了?   项羽百战百胜,最后一败而亡,苏油能保证百战百胜?   很快,汴京城中响起了另外一种声音,一篇文章流行起来——《士德论》。   文章文辞古雅,逻辑严密,金句频出,绝对是大擘手笔,一时间洛阳纸贵。   不知道作者是谁,有说是苏油,又说是苏轼,甚至有说司马光,王安石的,但是所有人都没有认。 第五百八十三章 士德   《士德论》,论述的是士人应有的道德操守。   文章重点指出作为四民之首,士人无论是社会生活上还是道德标准上,除了享受优待与名誉,还要承担与之相应的义务和责任。   甚至可以说,权利和荣誉,本身就是来自于义务和责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对国家没有任何贡献,凭什么有资格坐享尊荣?   李复圭的问题,不在于他的战败。   先一千人,后三千人,用添油战术打三万人,不败是天才,败了是常态。   因为料敌不明,导致失败,按照大宋的律法和惯例,坐落一州编管而已。   可是他为了掩盖战败的事实,陷害同僚,诬杀将领,这罪过不比资敌还厉害?这也能洗白?   苏油和他的区别,不是在挑起战事一胜一败,而是在于道德品质的天差地别。   因此李复圭毫无士德,只能称作伪士,戕害将领,还不止一人,可谓罪大恶极,理应以命相抵。   这篇宏论首先剥夺了李复圭士大夫的身份,然后在将之钉在道德的耻辱柱上,铁板钉钉。   文中最后还说道,古之士,位卿大夫以下,是天子理民施政的最底层基石,也是上层建筑的储备人才。   古之士,御者可为诸侯,屠者可入卿相。   傅悦举于版筑,姜尚起于渭滨,不能说他们不是人才。   弦高犒秦师,聂壹谋马邑,不能说他们不爱国家。   那他们可称士吗?只要才德有称,当然是可以的。   这是苏油第一次挑动舆论斗台谏,也是一种尝试,看看各方面的反应。   文章最先是他写的,寄给苏轼之后,被苏轼鄙视了一番,然后根据题意重新写了一篇。   忘雨阁散发出去之后,效果非常好,但是两个人都不再好意思承认自己是主创,反而给文章添加了一重神秘感。   留给千年后的专家们头痛去吧。   而明面上,苏油老老实实给朝廷奏报这次战争的前后经历。   首先说明,这个方案是陛下,中书,枢密,地方几方共同智慧的结晶,他只是执行者和建议者,不是决策者。   幸好决策非常英明,因此让他胜利完成了任务。   之后便是汇报战果,将西夏人半个河套洗劫一空,战果那是不用多说。   然后指出战争本就是不详之物,因此带来的伤害难以避免。   西夏人也是人,自作主张将他们带回来赈济,是罪过,请求中书和枢密处分。   最后说如今天时已经转向对大宋有利,但是环庆方面急需恢复修整,因此决定从渭州的战利品中划拨一部分给转运司,给韩绛救济之用。   军事方面,需要急需补充永兴军路的军力,请枢密考虑。   同时,为了保持给西夏的压力,陕西方面,还要大修石门堡,那里,将成为大宋西夏攻略的最关键节点,其重要性,一如天都山之于西夏!   苏油是个懒人,以前只要他外放,中书每次都要下敕严责他奏报不及时,不过这次真的怪不上他。   因为实在是太快了。   半个月时间,快刀斩乱麻解决西夏入侵,迅速扭转对夏局面,脑袋上“知兵”的这顶帽子,这回扣得死死的了。   这一战打成这样,苏油才松了一口气,有时间与老战友们叙旧了。   王文郁如今是德顺军防御使,入了“进人太锐”的赵顼法眼,提升极快,已经升到了和苏烈同等的阶级。   不过苏油今天不是来找他的,而是特意来拜见他新妇。   石薇怀孕了!   这个消息,比大胜还让苏油激动。   不对不是激动,是终于不用喝药了!   这要是还在汴京城,苏油就敢在石府里踩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还有谁说我不行来着?!还有谁?!”   这一年多都不敢登石府的门,就是因为每次一去,老太君就会唠叨苏油播种不够频繁,耕作方法不够科学,众人也会拿看阉鸡的眼神看他。   目光在空气中激烈交锋。   看什么看!阉鸡还是我推广的!   哼!反正就是牛的问题,不是地的问题!   石薇的身体素质,在满大宋女子中怕是能排第一,因此毛病一定出在苏郎君身上!   众口烁金,积毁销骨,如今的汴京城里,都有些“苏探花不行”的小道私语。   玉娘如今也已得了诰命,服饰妆容尽皆与当年当垆卖葫芦鸡是大有不同,因为苏油是王家的大恩人,丝毫不见外,挺着大肚子,笑吟吟地看着同样不见外,正对着葫芦鸡狂咬的苏油:“恩公吃慢些,一会儿再包几个回去,这些妇人家事,怎么还劳你来动问?”   苏油抬起头,眼睛一瞪:“什么妇人家事?那是我的娃!”   玉娘噗嗤一笑:“是是是……”   苏油又道:“你也被王子茂给教坏了,他要瞎叫恩公那是他的事,你就叫我明润就好。”   王文郁连字都没有,这个字还是苏油给取的。   玉娘似乎想到了当年的事情,有些感动,捏着巾帕的手紧了紧,稳定了一下心神:“县君的体质,那是极好,玉局观天师府的丹丸效验非常,我都不明白你到底担心个啥。”   苏油立刻郑重点头:“对对对,这个提醒非常及时,等我记上……”   说完擦了手,从书包里翻出笔记本开始写,嘴里还在念叨:“不能靠近化学实验室……不能再进行化学实验,药物试验……不能去给人看病……”   停下笔望着屋顶想了想:“最后一条怕是不行……”   然后又低头,将这条划掉,继续狂写:“城中营中,各处大行卫生条例。伤兵营,慈济院,举子仓,尤须严责,此事转渭州知州蔡挺责办!急令!”   写完后取过印来盖了,打开文具盒,取出铜皮尺压着撕下来,对门外大喊:“小七哥!立刻把这个拿去知州衙门!少爷要将渭州搞成眉山那样的文明卫生城市!”   说完站起身来:“事情还多,接下来就该播麦了,年前我还得和张山长一起去趟西京,拜访司马学士,别别别……你有身子,就别起身了。”   司马光带着资治通鉴书局的人在洛阳写书,从台谏之位上退下来后,从此片言不及朝政,真做到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当然内心中积压的愤懑,是可想而知的。   如今的独乐园还没修起来,苏油决定过来争取这个订单。   苏轼给司马光的信里也劝他,五亩地的小居所,与其身份影响力不匹配,听闻洛阳西边有一处二十亩地的地方,建议司马光买下来。   苏油到来,司马光带着邵雍,书局帮办,在门口迎接。   经过共同巡河之旅,司马光对苏油也开始看重,满朝堂如苏油这个岁数的人,能入司马光青眼的就一个。   见到苏油由仆人带着远远行来,司马光就对邵雍说道:“看罢,这就是大宋未来的宰执。”   邵雍摇头:“我替此子批过命格,君实,你小瞧他了。”   司马光悚然:“尧夫不可胡言乱语。”   邵雍笑道:“君实想哪里去了,此子仁性天生,为上品之人,我说的是……”   说完伸手朝北边一指。   司马光顿时会意:“幽云?”   邵雍笑而不答。 第五百八十四章 游说   邵雍看人分三品,上品之人,不教而善;中品之人,教而后善;下品之人,教而不善。   老仆领着苏油和张载过来了:“秀才,小苏探花和张山长给你带来了。”   苏油扭头看了一眼老仆,还敢管司马大佬叫秀才?这老仆也太嚣张了吧?!   几人坐定,司马光与苏油介绍:“这是安乐先生,明润你见礼罢。”   邵雍是当今《周易》象数派第一大拿,以运会推世,也颇神奇。   和蜀学的基础相似,都是数,但是却走向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极端,一派结合象图,走向了客观唯心,一派伴随理工,走向了客观唯物。   但是蜀学的客观唯物是自然之理,精神之理则是走向格物正心,到此又和邵雍“殊途同归”了。   起点和终点都一样,不过道路却不相同,这里边值得讨论探究的东西太多了。   四人坐而论道,邵雍和苏油词锋激烈,司马光和张载从旁助攻,转眼便过了午时。   老仆又来了:“秀才们靠说书饱肚的?菜都要凉了!”   司马光哈哈大笑:“这是我家老仆人,当年我还是秀才时,常常因读书忘记吃饭,叔父便派他来监督我饮食起居。走吧,今日论道,可真是让人心神大快,正是‘今日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邵雍对苏油异常欣赏,并不是因为苏油今天展示了蜀学一派的光彩。   他的门生故旧都是保守派,王安石上台后,那些人纷纷投劾而去,邵雍批评他们:“正贤者当尽力之时。新法固严,能宽一分,则民受一分之赐矣。投劾何益也?”   知易而行难。   苏油能够身体力行,比他在林下空言更加难能可贵,这才是邵雍真正高看苏油的地方。   大宋士大夫勋贵,有一家算一家,没有一家饮食能让苏油满意的。   和王安石一样,要求司马光注意饮食之道,那是想多了。   苏油估计搞不好这几道“家乡土菜”,就是出自刚刚那老仆之手。   盐下的贼重!还是少吃菜多干饭的路数!   而且还是麦饭!   勉强吃了个半饱,饭菜撤下去,苏油就不禁摇头:“不知道贪吃这条,今后会不会成为御史弹劾我的罪名。也不知道会不会传出我家厨房侍婢只会切葱花的言论。”   邵雍笑道:“贪吃就不会节用,不会节用就会追求侈欲,呵呵呵……”   司马光笑道:“明润却自有另一番解说,我与他同船就领教过了。”   苏油说道:“是,安乐先生此解,适用于唐前,却不适用于唐后。适用于小国寡民,不适用于当今之世。”   “要全世界都是农人,此论是正解。但是天下发展到今日,织者,田者,工者,皆是生产者。”   “对其余人来说,工坊,就好比他们的土地;产品,就好比他们的稻麦,而且需要交换后,才能得到真正的稻麦。”   “如果没有消费,就白白生产了。好比辛苦种地后却颗粒无收,那这些生产者如何可活?”   “而我大宋的土地,够所有人都做农人吗?明显是不行的,因此那些选择不同生存方式的人,也必须纳入我们关心的范围。”   “仅仅靠一句不耕者不得食,那是过于简单粗暴了。”   这事情后世在别国发生过,最后搞得国民把入侵者当做解放者欢迎。   “所以到了我朝,需要诸业并举,方得繁荣。要让织者,工者生产更多的产品,商者转运及时,那就需要效率。”   “要效率,就得有分工。拿军器监厨房来说,就分了勾管,火头,墩子,白案,红案,杂事,灶头……看上去是有人只会切菜,有人只会烧火,相当奢靡,但是其实整个军器监,料理数千人的食堂,所用不过二三十人而已。”   “其实是大大降低了成本,不过我担心外间看不通此节,到时候胡乱弹劾。”   邵雍问道:“这就是经济之道?”   苏油拱手道:“是,明润这次前来,就是将所思所想的陕西政军举措,先与学士和先生相商,希望能够得到你们的支持。”   司马光笑了:“明润,老夫如今闭门著述,尧夫他本就是林下之人,这些与我们说不着吧?”   我信你个鬼!苏油心里腹诽,表面却愈发恭敬:“先不说明公如今还是朝官学士,安乐先生是学问大贤。只说两位都是陕西土著宿老,惯悉民情这一条,也值得苏油求访仰仗。”   不过要两人吃这样没水平的糖衣炮弹那是想多了,司马光并不立刻表态:“你先说说吧。”   苏油这才正色道:“是,就我想来,陕西的大政,一为军,一为民,一为蕃。三件大事处理妥善,那就没有什么大问题了。”   邵雍点头:“但是三件大事,哪一件都是烦难,不知明润是怎么考虑的?”   苏油说道:“三件事,基础还是民,陕西民生,乃是头等大事。”   “就农政来说,渭州的办法已经行了数年,效果还是不错的。陕西风土,人情,物候,都与渭州相同,可以试着于其余诸地推行了。”   “石门峡为我所控之后,渭州方面的压力就减轻了,其北德顺军和镇戎军的土地,可以大力开发起来,这就涉及到水利兴工……”   司马光立刻阻止:“陕西军民,负担已经够沉重了,明润此举怕是不妥……”   苏油说道:“学士,这不是负担,而是福利!”   “以往工役,那是盘剥压榨,百姓以此破家者,不在少数。”   “究其原因,就是朝廷支给百姓的役费,远不足用。”   “如今西夏人入境十二万,除了数万游牧的蕃族,剩下的都是汉民,可以将这些人用上,让其以工代赈,度过这个难熬的冬天。”   “今后这两处耕地开发出来,可供军用,这是西汉屯田之法。”   司马光说道:“那我边境虚实,岂不为夏人尽知?”   苏油说道:“这些都是农垦事务,关键的寨堡和军事设施,当然不能由他们来。”   “军事工程,所给自然会丰厚。就如泾原渠前例,冬日农闲,能有钱可赚,百姓们都是很踊跃的。”   邵雍说道:“明润,必须做好监督,严防胥吏们克拿卡要。”   苏油笑道:“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流官们在这方面肯定不行,所以苏油这不求上门来了啊。”   司马光和邵雍对视一眼,这小子果然滑头,这是想利用二人在本地的声望,约束乡绅们吃相不要过于难看。   不过这是为国开源,而且苏油答应效仿泾渠工程时发给民工工钱,想想这娃搜刮西夏一通,如今肯定不差钱,当即点头表示同意。   又听苏油说道:“陕西农事,除了耕,还有牧。”   “我的意思,如今狼渡牧场,经营太杂,这次又获得了不少的好马,以后狼渡就成为专门繁育军马的马场,牛羊只保留选种和优化业务,剩下的,交给边蕃,然后在陕西内地,推行青储和棚养。”   司马光说道:“青储棚养之法,的确利民,但是明润,这法子你都推广到延边熟蕃那里了?要是让西夏人知晓,怎么办?”   苏油说道:“学士,凡事有利则有弊,此法的确有好处,但前提是定居,后果是部落解体成为家庭单户。要是西夏人愿意学了去,我还巴不得呢。”   司马光和邵雍两人面面相觑,邵雍觉得匪夷所思:“你知渭州时多大?这一点是当时就想好了,还是后来推广中发现的?”   司马光挥挥手:“蜀中奇才,尧夫此问就是小瞧人了。原来此法还有如此深意,实在是出乎老夫意料之外。” 第五百八十五章 保甲法   苏油说道:“畜牧之道,本就不是学士所长。这还是范先生渐渐在二林部摸索出来的。”   “农政说完,便是工。农业和畜牧的基础上升级,就是深加工。”   “粮食加工成面粉,添加各种营分,制作成多种制式军粮,远比直接运送粮食高效方便,口味更好,还利于吸收,利于存储;”   “牲畜除了肉,骨头、肠子、皮毛、角筋,都可以利用,以往浪费太多,如今都可以集中收储,化为可用之物。这些都是工的范畴。”   “还有一桩好处,就是化种地之民为种物之民,比如生产火柴,陶瓷,农具等,除了让陕西所用丰足,还能解决部分无地农人转化为工坊伙计,解决他们的生计问题。”   司马光点头:“明润经济之能,朝堂上无人不服。民的问题大致如此,既然有了产品,当然需要商人从中互通有无,调配转运。是吧?”   苏油点头称是。   司马光问道:“这蕃人的问题,又当如何?”   苏油说道:“英宗皇帝说过:边蕃有为皇宋效力者,一视同仁,视功升赏而已。”   “苏油经常和他们打交道,蕃人虽然粗直不文,但是也有乐善安定之心。”   “客人虽远来千里,纵语言不通,夜入毡棚,他们也能竭力招待。”   “部族间虽是世仇,然头人见面商谈,一样可以放心对方置办的饮食,是为风俗,不用担心下毒加害。”   “是故其人也粗知礼仪,可以教化,结合民政,完全可以为我用。”   “如今西军之中,骑军多为蕃军,果勇敢战,多得封刺史者。”   “学士,先生,我的意思是,给他们公平和公正。给头人添置蕃语汉语皆熟的幕佐书记,帮助他们处理与汉人交往的事务,比如牲畜交易,毛骨收购,培养我们汉人在蕃部的管理人才,引导他们效仿汉地畜牧之法,逐渐掌握他们的经济,政治,为瓦解部落制度,化为齐民编户做好准备。”   “同时推广汉地风俗,习惯,饮食,文字,礼仪,用具甚至衣带,冠裳。让他们以汉俗为荣,鼓励蕃汉合婚,一步步化蕃为汉。”   “其中敢勇之人,编入蕃军,使之成为骑军,其后因功论赏,授予华服美器,宝钞爵禄,最终成为忠于大宋的骨干。”   司马光说道:“就是你安抚西南夷的那一套是吧?”   苏油说道:“其实比安抚西南夷条件更好,西北蕃落,各部不相统属,相互征战不休,而且有西夏逼迫。如果我们能让他们过上比投靠西夏,自己抱团更安全更丰足的日子,我们就有了吸引他们的基础。”   “如今王韶在青唐,利用羊毛产业,使之收益大增,因此皆乐为我所用……”   司马光问道:“这加工之法,他们就不能学去?”   苏油笑得吭哧吭哧的:“他们的确在努力学习汉地处理羊毛的机械,不过先不说机械制造水平的代差问题,光里边用到的化学制剂,那是天师局的秘方。”   “当然我们还是有销售啦,不过因为商业渠道问题,算下来还不如直接卖羊毛给我们划算……”   司马光和邵雍真是彻底服气了,还有这娃没考虑到的问题吗?   放过这节,司马光说道:“如此一来,熟蕃就算被羊毛捆死在我们这边了是吧?”   苏油说道:“是,一只羊在西夏那边就是一只羊,在我们这边却多了一年两季的羊毛,价值比卖给西夏人凭空高出四成。凭这四成利益,我们就可以对他们提出一些小小的要求。”   邵雍问道:“比如?”   苏油说道:“比如在皇宋银行渭州分行开立账户方便贸易呀……比如在他们领地为宋人商队提供保护呀……比如四通商号在蕃部设立交通站,方便统计调度其所需货品呀……比如开学校教习汉语以便沟通交流啊……”   司马光目光闪烁:“这就是你能在熟蕃帮助下潜过天都山,突袭石门寨的原因?”   苏油将手一摊:“对,或者他们并不爱大宋,也并不恨西夏同族。但这丝毫不妨碍他们对夏人拔刀相向,因为——他们只是在捍卫自己的利益。”   在儒家思想里边,天子施行德化,泽被四方,引得诸夷来投,方为是君王的正道。   但是即便如古板如司马光,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苏油的做法,既与之相似,又与之不同,这娃完全可以用那套说辞为外衣,把自己包装得冠冕堂皇。   可是他偏偏不,非要在二人面前说得如此功利和赤裸。   甚至血腥。   司马光摇了摇头,感觉有些认知上的困难,作为历史学家,他不能不想到一件事情——难道,这才是三代之世的真相?   赶紧将这个念头甩开,对苏油说道:“我们还是谈谈军事吧。”   苏油问道:“不知学士和先生,有没有听闻保甲之法?”   说起这个司马光就来气:“于民争利不说,如今还要骚扰地方,行商鞅之恶,当真是不畏大人之言!”   保甲制度,其实一直施行到后世解放前,不能说没有它存在的意义。   王安石将五户设为一保,二十五户为一大保,二百五十户为一都保的编制,推行于各路乡村。   规定主户保丁轮流在各地巡检司上番,“十日一更,疾故者次番代之”,“每五十人轮大保长二,都、副保正一统领之”。   上番之日,“每人日支口食米三升,盐菜钱一十文。”   而都、副保正可另外得钱七千文,大保长三千文。   在上番期间,“保正、长、保丁殴骂所辖巡检,依本属刺史、县令法。保丁殴骂保长、保正,加凡斗二等”,明确建立严格的上下属关系。   除了奖励,还有惩罚措施,保丁“私逃亡,杖六十,计逃日补填。酉点不到,不赴教阅,许小杖科决,不得过七十。”   同时,裁汰县一级巡检司和县尉司下大量的军士和弓手,其实就是让民兵代替警察,节约大量的开支。   王安石实行保甲法的目的主要是三个。   第一是“除盗”。   诸户连坐,事情就变得和自己有关,人多就嘴杂,不敢在欺隐官府,这样就减少了犯罪的预防和及时处理。   第二是“与募兵相参”。   建立类似预备役制度,国家平日里不给这些人军费,让他们自己养自己,到打战时,这些人就是第一批征召入伍的部队。   所以第三条,“省养兵财费。”就很明确了。   但是和青苗法一样,改革派将事情想象得过于美好,而反对派又分析不清楚其中的利弊,为反对而反对,拿不出实实在在的改良意见。   上番,教阅,给保丁们带来的,非常深重的苦难,不仅严重影响家庭的农业生产,还受尽保正、保长、巡检、巡检部属的指使,提举保甲司的指使、勾当公事等等的欺凌和勒索。   有些保丁自毁肢体,以求免于教阅,逃亡的事件更是层出不穷。   “保甲一司,上下官吏,无毫发爱百姓意,故百姓视其官司,不啻虎狼,积愤衔怨,人人所同。”   遂起而反抗,“执指使,逐巡检,攻提举司勾当官。”   到最后“诸路盗贼蜂起,皆保甲为之,本欲御寇,乃自为寇。”   事势的发展,恰好走向了统治者意愿的反面。   后世无数专家学者给这法洗白,从变法派的奏章书信里边摘录他们的话,说明这个法是怎样怎样的好,怎样的强军弥盗,但是只需要看到一点,就知道这法到底是好还是坏。   有宋一代,直到保甲法彻底败坏,这些预备兵,或者在地方治安上有些用处,但是没有一个将领,敢把他们带去战场。   怎么说都行,跟什么都可以过不去,但是跟自己的性命过不去就不行。   带他们出去,就是连自己的人头一起送给敌人。   保甲法的效果,可想而知。 第五百八十六章 新政   王安石命京畿,陕西,河北率先施行。   不过苏油却认为这个法要不是王安石上来就要先保底一个亿,而是把小目标再定低一点,让理想照进现实的话,其实还是大可以操作一把的。   因为中国自古皇权不下乡,保甲法,是唯一的尝试。   苏油笑道:“学士,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如今介甫公严命陕西施行,无论如何,也得想出办法来应付过去才行。”   “此法虽然说是只在农闲时调用民力,但是真的农家,一年到头,哪里得闲?”   “别忘了农闲还有差役!”   “汉唐府兵是什么?那是良家子,有经济实力自备铠甲刀枪的家庭!”   “因此陕西保甲之法,无论如何得改,首先就是将四五等户,剔除出保甲之列。”   “还有,大量裁汰巡检司,县尉司的士卒和弓手,我也认为不妥。”   “现在我们陕西,不差钱,不差地,我的想法是,先从军中汰裁久战之兵,提高军队素质。然后退伍下来的军士得有地方可去,正好使之充实到县两司里边去。而两司以前的士卒和弓手,则汰裁回乡间去,由他们来充当地方保甲。”   这其实就是后世军人转业充实地方公安警察队伍那一套,如今县级警察部门能力太差,就让退役军人来干。   然后新生势力和旧有势力相互制衡,双方都不敢做得太出格。   司马光沉吟到:“这只解决了一部分问题,诸户联保……”   苏油说道:“诸户联保,只是一个组织,他们的职责不是要作为预备役参加操练,而是相互劝业,相互周济,防止有作奸犯科之苗头。这个正好可以结合乡约的推行,培厚民风民德。”   这就是把诸护联保,变成后世小区大妈的工作职责。   “相应的,从县衙退下去的保甲,我准备给他们保持县衙的俸禄,同时还要加强训练,如此便不用劳动地方了。”   “每个村,配备治安室,这些保甲,只负责自己村中治安,至于校阅什么的,让县令巡检司下到各村巡检,不许无故集中保甲校阅,以免劳民伤财。”   “当然,上三等户的子弟,愿意参军的,我大大欢迎,这个走州县举荐的路子,许他们到各州参加武事选拔,考核条例很快会颁布下去。”   “穷学文,富学武,这些子弟走走远路没问题。”   “学士,先生,你看我们这样施行,能把上头应付过去不?”   司马光说道:“好是好,但是你这不但没有节约开销,反而增加了开销,而且……人也多了啊……”   苏油笑道:“地方弓手军卒,难道真靠县里发给的俸禄?还不是搜刮?现在我同意他们拿着俸禄回乡,其一乡下生活,费用比城中低得多;其二自己乡里,事情不能做得过分;三来还有退役军人巡检监督,总好过集中在县里成为县上负担吧?”   “巡检司,县尉司换成职业军人,军士素养比以前高得多,相应的人手便可以精简一些,一进一出,县上负担其实也并没有增加太多。”   “这部分负担,陕西路转运司拨出专款予以补贴即可,反正现在我们不差钱。”   司马光和邵雍,怕是从出生起就没见过陕西人民过上好日子,这几年变化算是天翻地覆,对苏油的能力还是相信的,最终表示同意。   司马光说道:“明润,那保马法……”   苏油立刻拱手:“这方法坚决不行,我会明确上章反对。”   这是和保守派达成妥协,以反对保马法,换取司马光同意对保甲法实施改良。   司马光对苏明润的态度表示满意,觉得这孩子还是可以拯救一下的:“还有什么?一起说出来吧,我不信你要弄这个似是而非的‘保甲法’,只有这点目的,这不是你苏明润的风格。”   苏油笑了:“保甲法要施行,就得摸查人户,丁口,田产。”   “这是好事,如今陕西南边地少人多,北边地多人少,南边负担沉重,北边却无人耕种。”   “我准备用大量可耕之地,招募南边各州四五等户,按照当年渭州救济扶持之策,让他们去北边,和西夏过来的汉户杂处,种地,放牧,通婚。”   “同时,发布政策,明春视察各州县,如果发现非耕熟地,政府有权力干预督责,国家有义务根据市价,将那些土地从大户手里赎回。”   司马光大惊:“这是触犯了上等户的利益。”   苏油手一摊:“学士放心,我当然还有其他辅助手段,不会让大户损失。”   “关键是大义在我手中,会得到大量下等户的拥护。”   “难道他们无人耕作了,在陕西粮食吃紧的情况下,国家能让那些地空着吗?”   “他们要挽留客户,难道不能降低租息吗?当土地不再是稀缺资源,人力反过来成为稀缺资源的时候,地价本来就会下降,出售土地,难道不是减轻上等户的负担吗?”   “这是经济规律决定的。每个人,都有选择更好生活的权力,即便是四五等户,无地客户,都是如此。”   “上等户,本来就没有强留客户的法律特权。”   “学士,两位先生,我想问,让耕者有其田,不是我们这些当政者梦寐以求的目标吗?现在在陕西,有实现这个梦想的可能,我们该怎么选择?我们该不该去做?”   张载立即说道:“此事我去发动工作队,我关洛有志之士,当仁不让!”   邵雍也抚掌:“好大事业,哈哈哈耕者有其田,好大事业!”   司马光还是有些犹疑:“此事必须万全,明润,耕牛,种子,农具,必须备好,沿途流转,安置,一点岔子出不得,否则必然会招来攻击。”   苏油说道:“事情已经准备妥当了,这事情,我会求得太皇太后,太后,陛下,商州高相爷的大力支持。”   “三位是陕西士林的领袖,我担心的是,得不到你们的支持。”   “如果你们不愿意,之前一切就当我没说;如果你们能够支持我,陕西士,农,工,商,就算是走到了一条路上,我们同心同力,将陕西搞好。”   今天怕是司马光回到陕西后最高兴的一天:“陕西是对夏前线,新法诸多掣肘,难以施行。明润你只管放手去做,老夫全力支持你!”   “我们要让陛下看到,除了那些操切的新法,原来大宋,原来陕西,还有另外的选择!”   苏油站起身来:“这件事,是国家大利所在,受到阻挠,也是肯定的,所以此事的重点,不在施政,而在舆论。”   “士林风议必须配合工作队,走出去,沉下去,宣传到位,宣传扎实。让百姓完全明白政策,不至于被别有用心的人误导。”   “弄扎实一地,我们才改造一地,舆论没有占据上风之前,我们宁肯不动。”   “此事,苏油力不能担,就拜托学士和二位先生了。”   司马光笑道:“这个军令,老夫敢领!”   仁政,是儒家施政的最高纲领,也是保守派和改革派的理论分野。   虽然两派都高举仁政的大旗,但是保守派光知道喊口号,却拿不出实际举措。   改革派看清了国家急需改革,也大喊口号,但是实际操作中,还是商鞅桑弘羊那一套,被保守派捏着痛脚不放。   商鞅变法,让秦国从奴隶制变成封建制,其进步意义是不容置疑的。   而王安石的变法,仔细研究下来,不能与商鞅变法相比。   但是真的没有第三种选择吗?至少在渭州,在陕西,苏油给出了另外的答案。   当然这是在完全控制石门峡,陕西北部军事态势得到根本性扭转之后带来的红利,于其它地区,不一定就适用。   经济增长,的确能掩盖和弥补很多问题。   苏油的做法,是让这红利惠及到陕西所有人,而不是回到被少数人瓜分吞吃掉的老路上去。   这就让保守派很满意了,陕西是他们的大本营,陕西搞好了,他们就有了与改革派对抗的坚实证据。   这,才是司马光支持苏油的根本原因。 第五百八十七章 梦想   而苏油要在陕西展布,必须获得本地实力派别的大力支持,双方算是为了共同利益走到一起。   保甲法,在苏油手里,从为军事服务,变成了为经济服务。   借编排保甲之机会,拉大旗做虎皮,将保甲法变成进行人口与田地的普查,对境内隐瞒人户、逃役漏税等问题进行清算的手段。   获取保守派的支持,只是苏油采取的一项措施,此外还有诸多的举措。   种家的传统势力范围——离渭州最近的德顺军,镇戎军,泾州,原州,苏油优先划拨了军费,拨给军需,为将领们请功,获得了他们的支持。   后方的秦州,商州,是高相爷的势力范围,苏油用军器农器采购大订单,让高相爷出手打压反对声音。   凤翔府,那是大苏的朋友圈。   岷州,凤州,与蜀中接壤,大量的过境贸易,早让当地士绅开始了新型工商业尝试,得到的好处足以让他们转换思路,已经看不起土地的收益。   剩下的几处,是王韶和青唐董毡的势力范围,那些地方让苏油改革苏油还嫌麻烦,投入产出不成正比,保持现状好了。   然后,就基本上没了。   经济和战争的红利输入皇宋银行,然后皇宋银行又给商州胄案和陕西军方大量订单,收购农器耕牛。   胄案有了生产需求,高相爷的政绩就出来了。   军方得到大量资金,赏赐的钱也有了,军器更新的需求又让高相爷痛并快乐着。   陕西经济刺激计划,在苏油的调剂下搞得风声水起。   宣传来自无数的口径——退伍老兵,返乡士子,西京官员圈子,关洛学派,工作队……   苏油对舆论的把控,比王安石重视了太多,他甚至让人编排了几处小剧和评书,于乡间集会的时候进行宣讲。   另一边,转运司勘测队伍和统计队伍,开始进行人口和土地普查,陕西全境,推行计司新法,效率比以往高出很多。   大事差不多搞定,苏油开始沿路巡查,第一站就是陕西的动力核心,工业重镇商州。   ……   “我想骑马!”   石薇在大车里伸了个懒腰,觉得全身骨头都快要僵了,抬起脚放在苏油的肩膀上压筋。   苏油埋着头在画图纸:“可省省吧,没怀上的时候天天闹,现在怀上了又不重视,没听说过哪家女子怀孕还敢骑马的。”   “阿弥姐姐就是!”   “她就是个反动派,大宋人民对女子要求什么她就反对什么!你是勋贵世家,可不能跟她学。”   “夫君——”   “好好好,一会儿到了商州,挑一匹马给你骑,我牵着走,行了不?”   “那有什么意思……”   “我不是给你找了花草,金鱼吗,你这段时间就养养鱼,养养花草,挺好的……”   “夫君,要不你把木客给我吧。”   “那不行,胎教,胎教知道不?你想我们的孩子像猿猴?”   “那长得像金鱼就很好看?”   “呃……好吧你赢了,要不你把你和木客之间用的那套哑语传授给囤安军夜隼小队?我觉得他们应该用得上。”   “我怕他们没有木客聪明。”   “……”   夫妻俩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毫无营养的话题,一路朝商州驶去。   商州到渭州如今的路况非常良好,高使相已经做到了人臣巅峰,现在在考虑将自己变成传说。   曹使相已经变成传说了,死了好几年,去年突然有山东客商说看见他在海上骑鲸鱼。   高使相玩理工玩多了,觉得不大可能,但是就算做一个大宋老百姓嘴巴上的神仙,那感觉,应该也挺牛掰的哈……   如今高相爷已经脱离了大冬天里摇扇子装逼的低级趣味,带着幕僚们在城门处迎接苏油一行。   苏油扶着石薇下车,高相爷乐呵呵地笑道:“恭喜明润,恭喜弟妹了。”   陕西地方官两三年一换,不少新来的听到这个弟妹的称呼就咋舌,高相爷和苏探花的交情那不是一般。   苏油笑道:“相爷是越来越仙风道骨了。”   石薇跟着施礼:“见过相爷。”   这娃都敢不穿朝服,披着一件鹤氅,随性洒脱得很。   到他这一步,就该大错不犯小错不断,勋贵家的家主,不是省油的灯。   商州城三面环丹水,风景是十分漂亮的。   这条河因为鱼而得名,丹鱼,是一个美丽的传说。   相传这种鱼长居渊中,在夏至前十日夜浮水侧,赤光如火焰上照。   用网捕捉之后,割其血抹在脚上,人就可以在水面上行走。   老百姓口口相传,相互告诫这种貌似会发光的鱼的是神灵,不能抓。   苏油觉得大宋百姓就是这么可爱,认为其实就算想抓也不见得就能抓得到——因为压根没有。   但是此地出产的鱼类的确味道鲜美,是大受过往客商欢迎的土产。   三人上了一艘小艇,苏油也不用旁人,亲自摇橹,向丹江一处风景绝佳的崖边驶去。   那里停着一艘画舫,是苏油让高使相安排的。   高相爷笑道:“你那大侄儿刚到杭州,就传出了一件事情你知道不?”   苏油当然知道,苏轼到了杭州,与僧友参寥一起游玩寿星寺,来到山前,对参寥说道:“平生没有到过这里,但是这里的所见都似乎亲历过一般,如果没错的话,从这里到忏堂,当有九十二级台阶。”   两人一路数着石阶上山,果真如此。   苏油笑道:“他倒是开心了,天天游山玩水。”   高相爷一副好奇宝宝的样子:“大苏出京,众人以诗相送,有一首是这样写的。”   “王母瑶台下雪衣,   只因巧舌忤天仪。   三生早在西湖畔,   啄饮前缘自有期。”   苏油笑道:“都解释八百回了,那是我随便应付诗债而已。”   “之前有一朋友,从钱塘给我送来一只海外的白鹦鹉,当时就写了一首诗。后来大苏出京,我因为诗里有西湖二字,便挑出来拿去交差了。”   高相爷大为不满:“你少来!现在士林都在传说——大苏前世宿慧此乃一奇;苏探花早知大苏前世在杭州又是一奇;而这后者之奇,犹胜前者之奇。说说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苏油笑道:“真的就是个巧合,士林中一向牵强附会,这个你让我怎么解释?我都奇了怪了,给大苏送行的诗那么多,比如文与可‘北客南来休问讯,西湖虽好莫吟诗。’怎么就单单把我的挑出来了?”   高相爷问道:“听说你从小就老成,是不是也是前生宿慧,带着上辈子的记忆?否则解释不了你为什么这么聪明,一定是这样的对不对?”   苏油哈哈大笑:“你问问薇儿,小时候我在可龙里干了多少调皮捣蛋事儿?当年还惊动了宫中,要张县令拘我读书,这个你又不是不知道,哪里如你说得这么灵异?”   船到了,三人上了画舫,高相公很不满意:“没意思,你肯定瞒着我不肯吐露真相。”   苏油死猪不怕开水烫:“懒得跟你说,告诉你你又不信,那你自己去编故事好了。我去取鱼。”   给石薇泡了果茶,给高相爷泡了三泡台,苏油来到后舱,从鱼舱里捞出几条鱼。   抚摸着案板和精美的成套厨刀,苏油叹了口气,抬起头对高相爷说道:“相爷,要是我说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天天给薇儿换着花样做饭,吃饱就瘫在躺椅上晒太阳,养金鱼,养花弄草,你信不信?” 第五百八十八章 大饼   高相爷瘫在躺椅上:“国朝七十才请致仕,你还有四十几年翻腾,少废话,赶紧,早起就空着肚子呢。”   说完又起身:“等等,我看你怎么弄。”   苏油将粥熬上,然后麻利地给草鱼剔骨,一半划片,一半切丁,笑道:“食材越好,做法就简单。”   看着苏油手里剔鱼尖刀来回翻转,高相爷叹为观止:“你这肚子里也真是个杂货铺,啥都难不倒。”   苏油笑道:“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这话出自《论语》,孔子说自己小时候生活艰难,所以会干杂活。贵族老爷会这些吗,他们当然不会。   高相爷翻起白眼:“所以你跟夫子一样得意是吧?”   苏油说道:“对呀,以前艰辛的生活,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财富。”   高相爷立刻怼了回去:“你可得了吧,你艰辛到了几岁?五岁?六岁?啊你暴露了!你就是生下来就是明白人,不然为什么这么说?我就不记得五岁前的事情!”   两人就这样笑闹着,混没有一点高官的模样。   高相爷翻出个碟子,倒了酱油,加了些芥末,一边取过苏油切好的鱼肉片蘸着吃,一边说道:“朝中的事儿,看不明白了。”   苏油将鱼片码味,将鱼丁上浆,裹粉,饭后将冬笋,水发香菇切丁。   切冬笋的时候,苏油停了一下,叹息道:“监察御史里行张戬的事情你听说没?”   高相爷点头:“又一个你说的那啥……铁头。”   这是才发生的事情,张戬一封奏章,弹劾所有宰执,不论是变法派还是保守派。   韩绛徇从安石,曾公亮、陈升之、赵抃依违不能救正恶法,吕惠卿刻薄辩给,李定邪谄,就差没有大骂赵顼是昏君。   曾公亮俛首不答,王安石以扇掩面而笑,戬怒曰:“戬之狂直,宜为公笑,然天下之笑公者不少矣!”   陈升之从旁劝解,张戬掉头:“公亦不得为无罪!”让陈升之面有愧色。   苏油继续切笋丁:“铁头救不了时政,张戬已经被贬监司竹监了,就在凤翔。听说自打到了司竹监后,就举家不再食笋了。”   高相爷就笑得吭哧吭哧的:“看看人家这人品,再看看你们蜀人。”   妈蛋这也能地域黑,苏油怒了:“邓文约好歹也是状元及第,为了当官脸都不要了。不过他是双流人!跟我眉山一文钱关系没有!”   邓绾,字文约,成都双流人。举进士,为礼部第一。   就在前两个月,这娃在庆州任上上书:“陛下得伊吕之佐,作青苗等法,民莫不歌舞圣泽。以臣所见观之,知一路皆然;以一路观之,知天下皆然。诚不世之良法,愿勿移于浮议而坚行之。”   又贻王安石以书颂,极其佞谀。   于是王安石推荐神宗召见。   庆州本来就是边州,结果正逢西夏入寇,宋神宗主要询问边境问题,事后陈升之、冯京以绾练边事,想让他回去。   邓绾听到很不高兴:“急急忙忙召我来,却又让我回去?”   这娃在汴京就住在眉山会所,于是有老乡逗他:“那你觉得朝廷该给你个什么官儿?”   邓绾说道:“怎么都该是馆阁吧?”   乡人鄙薄其为人,继续逗他:“难道做不得谏官吗?”   邓绾点头:“这个职务也还行,恰如其分。”   第二天,敕命送到,果然除集贤校理、检正中书孔目房。接着王安石让他同知谏院。   在汴京的老乡,皆笑且骂,邓绾不以为耻:“笑骂随你们笑骂,最后这好官还不是给我做了?”   这种人,苏油是绝对不敢有牵扯的,直接给四通商号带信,邓文约住在眉山会所,给钱了吗?没给让他结账,也不用赶人,就照普通商贾办理,七日一结。   老子不敢与他有怨,可更不敢于他有恩!   但是老邓这次操作可以说异常精准,知谏院这个位置,王安石急需有自己人来填充,推荐李定失败后,王安石面临无人可用的尴尬局面,邓绾的及时出现让他大喜过望。   苏油开始下熟猪油,只烧至五成热,下鱼丁过油至色白散籽,倒入漏勺沥油。   再下少许猪油,然后下姜末、葱末、冬笋丁、冬菇丁略炒,加入鸡肉松和食盐烧沸,下料酒,水淀粉勾成白汁。   高相爷抽着鼻子说道:“幸好吕惠卿丁忧,不然你军器监一番努力,还不是拱手送人?诶我说你运气怎么就这么好?”   “打住!”苏油白了他一眼,接着倒入鱼丁,轻轻颠动炒锅,使白汁包住鱼丁:“这话要传出去,吕吉甫岂不恨我刻骨?人家死了父亲,成了我运气好?相爷你可给我留条命吧……”   高相爷嘿嘿笑道:“这就是你此番前来的意思吧?靠真香!”   苏油再加了少许明油,起锅装盘,在粥锅中放入香菇片,再放入鱼片、姜丝,搅散,煮至粥沸,倒入香芹末,最后加少许盐搅拌均匀:“好了,薇儿等半天了,去那边边吃边说。”   吃苏油做的饭,规矩高士林明白得很,那就是饭桌上头无身份。   堂堂使相摆碗布筷,还给石薇添粥。   苏油给石薇舀了一勺鱼丁,自己挑了一筷子,然后说道:“相爷……”   高士林筷子一横:“停!吃饭就专心吃饭!等吃过半饱再说,鲜滑爽嫩,弟妹还真是有福气……”   石薇浅浅一笑:“夫君太忙了,我都许久没有吃到他做的东西了。”   高士林更加开心:“那这回可是沾了弟妹的光。”   吃到一半,苏油才道:“军器监是在陛下从内库拨给六十万贯,加上四通商号卖出解盐股份得到的六十万贯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不能掌握在外人手里。”   “小妹如今在给宗室培育人才,军器监里的管事,也大多来自内廷,高家,和石家。”   “王相公新法变革第一刀就砍向了宗室。我的意思,得给他们某条出路。军器监,就是最好的选择。”   “今后的军器监,核心军工产业,如铳,炮,弹药,归于宗室;其外围军品产业,如冶金,铸锻,化工,归于勋贵;再外围如军粮,衣被,帐篷,以及一些可以转为民品的项目,对外公开,大家公开竞争即可。相爷觉得如何?”   高士林立刻意识到关键问题:“谁给钱?”   苏油笑道:“采购权,当然是枢密院的,不然文官们不会安静的。内廷也有部分采购,但毕竟是少数。至于今后嘛……今后的事情今后再说了……现在才刚刚开始,订单几十年后都还很充裕。”   高士林知道苏油的意思了,这个饼超级大,而且接下来几十年可能都会处于供不应求的局面。   就目前的宗室,宗亲,勋贵来讲,属于内行的,只有他自己。   当然他也不懂技术,但是是体系中的人,至少知道怎么用懂技术的人。   这是个绝对的好差事,高士林不由得有些患得患失:“这是,陛下的意思?”   苏油说道:“现在还不是,不过陛下万几宸函,自己职务上的这些事情,我们做臣子的,要替陛下想到,不然用我们干嘛?” 第五百八十九章 民夫   高士林点头:“要是真的回京,老洪我能带走不?”   苏油说道:“老洪你得留在陕西,不过你放心,回去你就会看到,军器监里,集中了如今全国最顶尖的精英。”   “其实军器监,就是一个特殊的工坊,靠赚钱自负盈亏,军器监事务说白了就是四个字:产,学,研,销。”   “四个字里面,学与研,是重中之重。学,即培养专业性人才,研,即突破专业性方向。”   “每一个小小的突破,带来的是一大批产业的升级,相爷只要抓好这两点,军器监就立于不败之地。”   高士林有些犹疑:“这么夸张?”   苏油笑道:“举个例子吧,军器监刚刚突破了油密隔片技术,就是这种隔片具备良好的密封性,解决了液压介质的密封问题,简单说就是防止漏油。”   高士林有些懵逼:“然后呢?”   苏油说道:“然后物理学中的压强原理就可以得到大规模的运用。这项技术,最初只在解决火炮身管复位的问题,但是这一点突破之后,带来的是一门全新的学科——液压传动技术。”   “这项技术几乎可以运用到所有工坊,可以升级压力机械,辊轧机械,冲压机械,提升机械,减摇设备,操控设备……”   “现在军器监已经开发出了利用此项技术的冲压设备,利用该设备,我们得到的冲击力,比以往锻锤成量级增长。”   “有了这个基础型设备,又可以演生出冲压,锻造,冷轧成型等多种专用型设备,对了……”   说完从包里取出一枚精美的勋章:“这枚勋章,就是用冲压设备压出来的,这是为了表彰你为军器监前期基础准备工作做出的贡献。”   高士林翻看着勋章:“说得这么厉害,结果就是搞这玩意儿用?”   苏油哈哈一笑:“既然这玩意儿都搞得出来,那么金银铜币,还有难度吗……有了压币机,就可以大大降低铸币的成本。能给朝廷节省多少开支?”   高士林坚持挑刺:“我大宋铜币,里边是中空的,可以拿绳子串起来,方便得很。”   “锻炼身体方便得很!”苏油翻着白眼:“一枚铜钱就算五克,一贯也是十来斤!相爷一月俸禄,得用两辆太平车才拉得动!”   “以后使用纸钞会成为常态,铜币主要用于日常生活补充找零之需,会分成一文,五文,十文。小面额货币需求量大,使用频繁,用纸钞损耗太快,回收重印成本过高不划算。”   “所以铜币还是有用,不过一人随身携带也就是几枚,打不打孔无所谓,最多留个痕迹,表示尊重天圆地方之意就行了。”   “我的个乖乖!”高士林笑成了一个一百五十斤的胖子:“那这个军器监必须我来!谁特么敢抢我跟谁急!”   高相爷出马,这事情就稳了,军器监势力组成,按照苏油的划分,由高相爷,陈昭明,沈括分领。   一个代表皇室宗亲,一个代表改良派,一个代表改革派。   一个抓管理,一个抓技术,一个抓生产。   责权明晰,都有进取之道,正好又是各自的强项。   这么大的饼,吃独食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给高士林讲解清楚了军器监的运作模式,鱼片粥和滑爽鱼丁吃舒坦了,几人才摇着小艇回到码头。   有了两道菜的点缀,加上苏油一首赞美丹鱼美味,丹水美景的诗歌,和高士林瓜分军器监的会面,这就变成了一次风雅之会。   商州和秦州,土地兼并和隐户问题其实不大,因为这两处有大矿和大工厂。   陕西全境的地图绘制,其实一直没有停过,如今被苏油加入了土地丈量和人口统计的内容进去。   陕西是边境,隐瞒人户、逃役漏税,其实不好查。   因为要是查的严了,蕃人熟户汉人客户会跑去西夏,青唐,给外国人种地去。   军役,输劳,赋税,本来就相当繁重了,历任官员也只有听之任之。   然而苏油一战奠定了陕西的胜局,理所当然就要享受胜利带来的红利。   只有他能给兴役的民夫足够的补偿,让输劳变成有利可图的事情,小苏探花把劳役当成生意来做,工钱不是从到达工地开始算,而是从离开家那天起就算,五天一结雷打不动,敢无故拖延民工工钱者,军法从事!   但是对民工也有要求,有了地图,可以方便地知道里程,按照里程折算出离家到达工地的时间,晚到一天,扣一天的工钱,早到一天,却依旧按里程折算的天数结账。   兴工的工钱,又比路途高出三分之一。   此令一出,路上全是狂奔的民工,不时就听到工头们的怒骂:“李二狗!你特娘又在磨蹭!赶紧跑起来!早到一日,就多赚一日路费!拖累了大家,以后就没你出来的份了!”   路上经过村子,就能看到郊社,路口,泥房的墙上,到处刷着标语,贴着图文并茂的传单。   “在家忙活不得粮,不如陕北闯一场。”   “半顷地,一头牛,鬼都知道选哪头。”   “当兵不刺青,全靠爱国心。”   “以往工役不挣钱,这回工役赛过年。”   “除了婆娘自己找,剩下朝廷替你搞。”   ……   粗鄙无文,但是的确句句打动人心,流传极快极广。   村口有村妇专门负责烧水,歇脚的时候,大家开始取水啃干粮。   李二狗看着对面墙上的宣传传单,觉得画上那个赶牛耕地的年轻人就是自己,对头发花白的工头说道:“三爷,一路过来,那什么娃子们都说,到了渭北,修完寨堡,愿意留下的,朝廷按人丁给一头牛,半顷地,还有相应的农器,草麦种子,连泥屋都有呢。”   三爷说道:“狗日的净惦记好事儿!没听娃子们说,先出力,后享福!不参加工役,偷奸耍滑的没资格!”   李二狗羡慕地看着三爷左胸上一枚有些暗淡的勋章:“你是随仙卿救过探花郎的老兵,看他烧灭几万夏狗的功臣,凭这枚勋章,可以直接见探花郎的,只要你去跟他说说,一准儿能成!”   三爷骂道:“瞎扯你个蛋!探花郎如今是经略学士,陕西多少大事儿还忙不过来!就你这点鬼心肠,还敢去打扰他老人家?”   李二狗赧笑:“探花郎年岁又不大,怎么能叫老人家?”   三爷笑道:“没听路上商人们说吗?西夏那边,如今都管探花郎叫‘小苏老子’,止小儿夜哭那一等一的!蕃人们里头也有个稀奇古怪的名号,叫什么一起威慑,吓不死他们!哈哈哈哈……”   李二狗有些纳闷:“听村里老辈儿说,范大老子当年在陕西修寨堡可不是如今这场面。”   三爷哈哈大笑:“你是不是傻?范大老子那会儿,那是陕西吃了大败仗,探花郎哪次不是干得夏狗们嗷嗷叫唤?这回更是端了他们几十年积蓄!”   “县太爷说了,这次修寨,所给从厚,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出门就给钱,千年来没有的规矩!”   李二狗还是纠结发田发地的大好事儿:“三爷,你说这渭北到底留得不?” 第五百九十章 西夏历史文明展   三爷见到远远一个车队过来,不少车还空着些地方,站起来说道:“别的官说得天花乱坠我都不信,这回是探花郎亲口,那就真真儿的了!到时候你先报名抢地,你老娘我回头给你接过去。”   说完眯着眼睛看大路上往来的人群:“如今这陕西,是出来一回就变一回天。等着,我去问问那车队能不能稍带我们一段路,能早到一天,就白捡一天路费!”   见三爷站到路边上招手,头车的赶车把式看见就嚷嚷:“老东西不怕撞折你胳膊!闪开闪开,干嘛呢这是!”   后边车上下来一个商贾装束的中年人,赶紧来到三爷身前躬身施礼:“车把式是岳州招来的,不懂渭州礼数,这位老哥莫与他计较。”   三爷连忙还礼:“官人,小人见车上还有些空位,想请官人捎带一段。不知道成不成?”   那中年人一挥手:“小事儿一桩,招呼儿郎们上车吧,老哥跟我同车!”   三爷大喜,赶紧挥手:“李二狗!你狗日的快带人过来!官人答应了!”   待到上了车,那中年人拱手问道:“不知老哥是随探花守囤安寨的好汉,还是随县君追杀夏主的英雄?”   三爷得意:“当年我是仙卿手下的骑枪义勇!也赶得夏人放羊的。”   中年人笑了:“那就好说了!鄙人姓董名非,当年你们出渭州,步军坐的大车,好些就是我家的!我们这是老交情啊。”   三言两语,两人就亲热起来。   董非嘿嘿笑道:“我一直在商路上来回跑着,去年听探花郎指点,去了荆湖,如今闻他再来陕西,赶紧过来看看,有何报效之处。”   三爷扭头看了眼后队,对董非说道:“你们做的泼天大生意,车上头拉的都是农器吧?”   董非点头:“商贾最重消息,这陕西如今是啥局面,我看小报也不得实情,还得老哥你给我唠唠。”   三爷笑了:“我都在乡里,就是听来搞量地的秀才娃子们说一嘴。反正如今乡里娃子都动了心思。”   董非说道:“那乡里大户怎么办?地不是空了?”   三爷说道:“所以现在村里李大户降了租息,今年两分五!就这样还扛不住人往外走,有传言说如今正忙活着从商州进新犁,添牛,添机械,哦对了,还开鱼塘。”   “听说拿那犁耕地给力,是探花从书里找出来的,还有水车,能磨面切草。”   董非笑得就像偷到鸡的狐狸:“如此说来,农器,乡间小工坊小机械,就是最近陕西最热门的生意了是吧?”   ……   汴京,王安石终于被加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成了大宋的宰相。   而西京洛阳,成了诸位保守派致仕大臣们的集中地。   苏油给司马光打造的二十亩独乐园,成了洛阳园林的新样板。   清水,群鱼,绿竹,丛花,草亭,瓦舍……都是本地物产,造价并不高,稍微贵点的东西,是退居于此的朋友们送来的牡丹。   然而清幽雅静,精巧宜人,一步一景,四季皆有可观。   尤其是生活非常方便,真正的关键,都在看不见的地方。   司马光完全没有想到苏油搞出来的庭园会是这样的效果,满意非常,特意为之写了一篇《独乐园记》。   “投竿取鱼,执衽采药,决渠灌花,操斧剖竹。”充满了生活的乐趣。   “上师圣人,下友群贤,窥仁义之原,探礼乐之绪。”没事儿可以和朋友们讨论哲学伦理。   “自未始有形之前,暨四达无穷之外,事物之理,举集目前。”偶尔还可以研究研究理工之学。   最后的总结是:“叟愚,何得比君子?自乐恐不足,安能及人?况叟所乐者,薄陋鄙野,皆世之所弃也,虽推以与人,人且不取,岂得强之乎?必也有人肯同此乐,则再拜而献之矣,安敢专之乎!”   言语中好像吃过柠檬,说有人说老夫自得其乐不是君子,其实老夫是德望不足,喜欢都是世人所抛弃的那些东西,就算给人家人家都不要。   真要是有懂得欣赏的,老夫肯定恭恭敬敬献上,哪里敢真正的自得其乐啊?   司马光在这里堆放了五千卷书册,独乐园也成了大佬们时常流连的地方。   西京国子教授王安国第一次来到此处不由大呼:“君实清逸若此,吾辈皆落俗尘也!”   司马光哈哈笑道:“老夫浑身上下,没有一根雅骨,这是托了苏明润的福了!”   不管怎么说,四通商号营造司,火了。   《独乐园记》的广告效应非常巨大,甚至开始形成大宋高级庭院建筑的审美风尚——自然,和谐,风雅,建筑与山水树木完美融合,室内装饰淡雅简洁,陈设装潢抛弃了金彩,朱漆,都用透明清漆,保持建筑材料的原色。   等到再用出一层包浆,浮躁的色调,干涩的肌理变成积淀,成熟,沉静和温存后,那种气韵就更加完美了。   ……   汴京,一场“西夏历史文明展”,正在密阁进行。   升朝官们,可以说绝大多数,算是第一次真正零距离接触到了西夏这个对手。   展厅入口,是一副巨大的陕西,青唐,西夏地形图,上面标示出了山川河流走势,部落构成,沙漠范围,西夏的城市,军司。   走过地图,是西夏的历史渊源的记述,这个最早在松潘高原依附吐蕃的小部落,如何成长为今天占据河西走廊和大部分河套平原的强大的国家,来龙去脉,提纲挈领,是苏油拜托司马光的手笔。   历史之后,是民生,包括河套平原上的工具,农具,织机,水力设备,甚至还有牛,羊,骆驼,马,各种谷物,棉花,麻,枣,黄河鱼,葡萄,甜瓜等彩铅图绘标本。   还有祁连山系的铁矿,胭脂,青盐,金银等矿物。   民生之后,是军事,大多数都是实物。   强弩,青锋剑,骨朵,弓箭,瘤子甲,连环马具,铁鹞子的装备,步跋子的装备,泼喜军的装备,回回炮,大攻城车,城守装备,营帐,令旗,还有大量图形和文字,描述他们的军制,战法,以及优劣。   军事之后,是政治结构,用简明的图表,描述出一个西夏社会的统治管理金字塔,还有收集到的衙门牌匾,官员印信,品服,刑具,法律文书。   之后是文化,包括西夏文字,文学,宗教,礼仪,天文,绘画,雕塑,礼器,乐器,食器,贵人们的服饰,车马,仪仗,妇人们的首饰,花绣,还有大量图文,说明其节日庆典,婚丧嫁娶等风俗习惯。   展览最后,对西夏的人口,军力,粮食产量,青盐产量,金,银,铜,铁产量,牛马产量,各等人群的收入构成,和大宋的经济交流规模,做了详细的统计,展示了西夏文字的政府告令,档案,民间的书信,契约等诸多内容。   大宋官员对西夏的看法一直存在偏颇,这次展览,让人们看到了一个相对完整的西夏。   苏油就是想通过这个展览,提醒大宋官民,他们的对手,是一个体系完善,组织严密,运转高效的王权制国家,不是什么穷乡僻壤粗鄙的头人部落,而是一个真正的文明,一个极度难缠的敌人。 第五百九十一章 倒逼   王安石和曾布,章惇,邓绾缓缓走在展厅里,观看来自河套平原的实物。   站在巨大的西夏劲弩前,王安石问道:“陛下来看过了?”   曾布替代吕惠卿,成为新任检正中书五房公事,立即说道:“这几天陛下天天来,然后就去御龙弩直的靶场练习神机铳。苏明润这是干什么?明明是打了胜仗,却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王安石叹了一口气:“你见过居功自傲苏明润?他是在告诉陛下,西夏还很强大,不是一两次小胜,就能够平灭的。现在宋夏局势,还是在相持阶段。”   章惇表示不服气:“此正大丈夫建功立业之时,相公,是不是催促一下韩学士?陕西,青唐都有动作,永兴军路,是不是也该积极一点?”   王安石摆手:“十数万夏军刚刚才肆虐过环庆,你让他怎么作为?”   曾布说道:“当初让苏明润任经略,韩参政任转运,结果苏明润为陕西旧部捞足了军功,不是说好的经略河湟,横山左右臂吗?怎么渭州这当脑袋的出头了?”   “相公,不如让苏明润和韩参政各自负责一方军政,不然韩公不好插手军事,横山攻略,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   邓绾心里对投奔王安石感到异常侥幸,他之前是庆州知州,完美地躲过了残酷的战争。   想了想说道:“相公,苏明润和韩公,在边境实际上也本是这么做的。”   “不过名不正言不顺,要知道,如今苏明润取了石门峡,封堵了天都山出口,渭州就成了后方,经营得铁桶一般。”   “西夏人也不傻,接下来的永兴军路,必定是大战之地。”   章惇说道:“文约所言有理,如果韩公在永兴军毫无作为,只怕……”   众人都明白章惇的意思。   韩绛是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外任的都转运使,结果到了延州,财政大权被苏油捞去了一大半,而且陕西军民,官场,士林,还都认为理所当然。   苏油虽然不是保守派,却在陕西得到了保守派的大力支持。要是改革派这边再没有表现,接下来可能会影响到朝堂风向。   王安石说道:“苏明润经济之能……保甲法本来是为了解决军事,结果还能被他用来解决经济……”   说起这个邓绾就气:“相公,苏明润那样的搞法,完全是应付中书,青苗法陕西免行,这个就不说了。免役法,保甲法,都被他拿着我们的壳子,去装了他自己的瓤子!”   章惇却很务实:“这个我们得看成效,新法的目的,最终不就是为了成效吗?”   “他苏明润搜刮了西夏一回,如今囊中丰厚,有实力给工役钱,所以不用从各等户上收取。”   “难道中书还能强令他不成?那不成毁仁施暴了?陛下,公议,都不会答应的。”   “免役法,就是解决地方公役费不足的问题,这个问题苏明润那里就压根不存在,他还能拨出钱粮救济永兴军!”   “既然问题都不存在,还需要强行设置方法,这不是成朱泙漫了吗?!”   朱泙漫是《庄子》里边的典故,这娃学屠龙于支离益,将千金之家都败了,三年后技艺大成,然并卵,“而无所用其巧。”   王安石抚摸着床弩:“一场胜仗,带来的好处太多了,这就是明润所说的‘战争红利’……”   邓绾说道:“还有农田水利法,如今各地推行多不得力,情况最好的在荆湖南北路,各地上报的成果喜人,然而……”   王安石问道:“然而什么?”   邓绾有些尴尬:“然而,投资兴建堤埽,开圩引水之人,都是……蜀商,要不就是吴商,但是吴商的目的,也是为了与蜀中交换货物。”   章惇说道:“相公,不能再被动了,如此一来,怨声尽归于我们,而好处尽归于他们,这个……”   王安石说道:“子厚有何建议?”   邓绾拱手:“施其长而分其势!荆湖开发既然有这等大利,理应成为朝廷的重点,否则就变成苦活累活全是我们干,便宜都被蜀商捡走了!”   王安石有些无语,这事情苏油曾经详细禀报过他,却是吕惠卿和王雱等人嫌收效太慢,认为是苏油的拖延之计。   好在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其实也不晚,毕竟如巢湖那样的大型人工湖,不是国家力量,没人能够拿下来。   不过这就成了改革派被苏油倒逼着执行他的主张,做了,会不会对改革派造成伤害?   想到此节,王安石暗叫侥幸,除了少数人知晓,苏油并未大力宣扬过,这娃只是支使四通商号,在荆湖两路,用帮助各地狂刷农田水利条约政绩的名义,捞得盆满钵满。   现在看来,苏油之前提出的方案的确可行,解决了疟疾问题后,荆湖就成了好地方。   朝廷如果再不积极一点,那国家被商贾们攫取的利益,就太大了。   但是要得利,需要先投入,他又不是苏油那样的强盗,发了一把西夏的国难财,这本金何来?   邓绾建议道:“广惠仓公田无数,如今薛向已经考察清楚田册,反正发运司需要的是稻米而不是稻田,完全可以将其卖与民间,然后将收取的款项作为本金投放到荆湖,来个以少易多!”   王安石拿指节敲着巨弩的弩臂,沉吟道:“这事情,离不开蜀中的支持,离不开他们的机械,技术,药品……”   最终下定决心:“子厚,荆湖的局眼在何处?”   章惇立刻回答:“夔州!”   “夔州上接峨岷,下瞰荆湖,物资周转,一日不下万千。”   “要经略荆湖,必须倚赖蜀中,要倚赖蜀中,就必须把控夔峡。”   王安石说道:“正是,所以此任非你莫属。你知夔州,苏明润那里,当会支持。”   章惇不禁苦笑:“那……我尽力吧。”   苏明润不好惹,而且以章惇的心气,都不敢说能在夔州干得比他更好。   那里还是苏油的基本盘,就好像江陵之于王安石,福建之于吕惠卿,陕西之于司马光,杭州之于钱家。   如果保持夔州的施政惯性还好,要是对夔州施政大事更张,那就又算是捞过界了。   不知道苏油对自己放心不,要是不放心,必然导致反弹。   王安石沉吟了一下:“让苏明润和子华分领陕西和永兴军军政。陕西诸军,皆有内官当着监军,陛下那里,应当没有什么异议。”   这也是利益交换,官职虽然没有提升,但是将两人的事权都放大了。   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这是汉唐牧守方有的待遇。   邓绾在心里乐开了了花,让章惇离开朝堂的目的,达到了。   ……   来自朝堂的暗示,让韩绛感到了很大的压力。   军事方面,隔壁苏明润就是例子,于是韩绛召种谔前来询问方略,苏明润怎么赢得很轻松的样子?   种谔分析道:“苏明润所依赖的,就是蕃人,情报,寨堡,却敌于国门之外这几条。”   所以,我们应该发起横山攻略,不能再被动了。   韩绛觉得非常有道理,于是开幕府于延安,军事方面专任种谔,情报方面专任西夏讹庞家逃奴王文谅,选蕃兵为七军,以种谔为鄜延钤辖、知青涧城,命永兴军路诸将皆受其节制。   永兴军路安抚使郭逵表示不服:“谔,狂生耳,朝廷徒以种氏家世用之,必误大事。”   于是韩绛上奏,郭逵阻挠军事部署,发表不正当言论,我这里用不着他,请陛下召回。 第五百九十二章 纵横   种谔表现也相当亮眼,克服了后勤不继,士气不振等诸多困难,带兵于啰兀突袭西夏军,占领了此处要冲,并让燕达率领两万人筑城而守。   紧跟着建筑永乐川、赏逋岭、抚宁故城、吐浑川、开光岭、葭芦川等寨,各相距四十余里,相互呼应,开始了横山攻略。   其实这已经是对西夏国土的入侵,第一目标是西夏人的夏州。种谔指挥得干净利落,韩绛向朝廷上报了种谔入夏之功,乞加旌赏,赵顼欣然同意。   郭逵是大头兵出身,和大儒后人种谔相比,韩绛更信种谔。   但是苏油压根没有这样的歧视,伸手截胡,送回京城干嘛?郭逵老韩你确定不要?那正好,你不要我要!   将郭逵要来当自己手下。   郭逵也不客气,一到陕西,就深入巡查各路军队,每至所部,令人自言所能,暇日阅按之。   苏油见郭逵如此精通军务,还一副怕累不死的样子,立即将包袱整个丢给他,放鸽子去了。   真是放鸽子,陕西鸽子很多,当年李元昊坑宋军,就用的鸽子。   石薇怀孕了,苏油其实也不知道鸽子蛋和鸡蛋营养上有啥区别,不过鸽子蛋是苏油见过少有的煮熟后蛋白还是透明的蛋。   后世不少家庭都会给孩子,孕妇吃这个,苏油就照猫画虎地弄起来。   鸽子需要住得高,渭州如今已经成了后方,城头的几处望楼如今已经没啥用了,于是苏油直接让张麒改造成了鸽子楼。   陕西境内,交通道路如今修整得非常好,比如商州到渭州,已经是沥青马路。   信鸽通信系统,其实是一个相当复杂的体系,因为鸽子对家乡的磁场记忆,时间并不长,因此需要将渭州的鸽子运往各地释放后,鸽子才会飞回渭州。   而且如今的交通速度并不快,普通驿递一天六十里而已。   因此需要每天往三百里外的商州送几只鸽子,然后商州不管是否有信件,都必须释放它们,让它们主动飞回来。   如果留在商州,过不了多久它们就变成商州鸽子,不再是渭州鸽子了。   要形成一个快报体系,各个城市寨堡,鸽子的饲养量就非常大。   种群很大,蛋就不少。   这个事情其实四通商号一直在做,眉山培养的信鸽,最远甚至可以从杭州飞回老家。   不过渭州到眉山成功率还很低,不是因为别的,而是秦岭上空的鹰隼太多,路上消耗的时间太长。   渭州信鸽的颜色都很深,相当丑。   因为鹰隼害怕乌鸦,深色的信鸽存活率比浅色的高得多。   鸽子咕咕叫着,对苏油这个不速之客表示不满。   挑了些鸽子蛋放到孙能拿着的篮子里,苏油见到一只戴着小信囊的鸽子飞了回来。   孙能放下篮子,轻手轻脚地将鸽子抓到手里,从信囊里取出一个小纸卷。   城头鸽楼旁边,有一个数十人的小队,专门负责饲养信鸽,还要负责整理各地送回的情报。   孙能去房间里取来碘酒溶液,涂抹在纸卷上,一排排极小的字迹显示了出来。   看过纸卷,苏油微微一笑,李文钊,终于接上头了。   ……   两川蕃一个小部落里,一身蕃人装束的王厚走进一处门口挂着一张白羊皮,一把骑刀的帐篷。   进入帐篷,里边有两人,王厚取下头上的皮帽,对帐内正在喝奶茶的那人微微一笑:“是你一定要见我?”   李文钊非常讶异:“唐四郎!八年前就驰名边蕃的奢遮人物,怎地会如此年轻?!”   李文钊的心腹芭里捻纳立即抽刀,架在王厚脖子上:“说!你到底是谁?!”   王厚不以为意:“富平侯就是这样待客的吗?”   “富平侯?”李文钊如今也不是十年前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了,苦笑道:“这个称呼,怕是西夏宗室里,都无人记得了……”   挥挥手,让芭里捻纳收起刀:“郎君实在是太年轻了,不能怪我生疑,请坐。”   王厚坐下:“这个不怪侯爷,我今年才十九而已。”   说完又道:“但是侯爷再想想,能控制大宋与西夏,青唐边贸的唐四郎,会仅仅是一个人吗?”   “侯爷大可以将唐四郎想象成一个行会,或者就叫四郎会。里边的行首就被称为唐四郎,唐四郎是职务名称,而不是人名,嗯,差不多就是这样。”   李文钊抽了抽嘴角:“那你们,怎么敢与西夏贸易?大宋律令里,这可是重罪。”   王厚不以为意:“可也是大利。这发财之道,不就全写在每个国家的《刑统》里吗?”   李文钊哑然失笑,这小子说的还真没错。   王厚说道:“如今四郎会规模已经大了,在青唐,西夏,大宋皆有势力。呵呵呵,说句大话,这次前来,就是受小苏老子之托,前来与侯爷谈合作的。”   李文钊目光闪烁:“合作?对我有何好处?就是一个空头的富平侯?我可是听说,被苏油俘虏的梁格嵬,如今也是大宋的来远侯了。”   王厚笑了:“苏探花别的不去说他,在商业信誉这一条上,却是有口皆碑。而且同他做交易,从来都会给你一个无法拒绝的价钱,用他的话说,这叫双赢——天都山怎么样?”   奇峰突出,纵然以李文钊数十年征战游击的枭雄性子,也不由得心神巨震,打翻了手里的奶茶。   芭里捻纳心头突突乱跳,小苏老子给的价钱,果然是不容拒绝。   天都山!这是复国之资!   王厚说道:“小苏老子取了石门峡,修了天门寨,天都山的地理优势,已经没有了。”   “它如今就是陷在河湟和陕西夹逼中的突出部,以前大宋弱的时候,天都山自然是吃肉的利齿獠牙。”   “可现在,当河湟与陕西变成了骨头,天都山就变成了卡在骨头缝里的牙齿,进退两难。”   “如今宋夏谈判结果越来越明朗,夏人今年日子也难过,为了恢复岁币,大体已经同意陕西保持现状,石门峡,是铁定要不回去了。”   “天都山是元昊行宫所在,夏人是不会放弃的,但是卡在中间,大家都不舒服,苏探花的意思,是给它换一个西夏主人。”   李文钊冷笑道:“倒是好算计。”   王厚说道:“青唐董毡,可是和苏探花说了多次,他认为你们在青唐活动,严重影响了地区稳定,数次准备征剿,都是大宋给压下了。”   “如今局势有变,大宋攻略河湟,你们的存在,已经成为影响青唐和大宋关系的严重障碍。富平侯,对你们来说,青唐,还能比天都山更好?”   李文钊说道:“我军力不足以攻伐天都山,武器,医药,粮秣,缺额很大。”   王厚说道:“最新消息,四通商号在集骨溪的交通站,存放了大批此次收缴的夏人军械,军装,毡棚被服。那里的部落可是富平侯的老部下,只需要将交通站劫下,立刻可以扩充万余精锐。”   “至于粮秣,天都山所囤,足供十万大军三年之用。这个就看富平侯的智谋了。”   李文钊说道:“宋朝有何要求?”   王厚说道:“苏探花说,富平侯就是西夏的伍子胥,如果你愿意投奔大宋,他倒履相迎。”   李文钊摇头:“文钊生是夏人,死为夏鬼,此事休提。”   王厚点头:“这点和探花郎所料无差,他说李文钊苦心孤诣二十年,反抗暴政枭臣,百折而不回,此乃国士无双,必难投宋。不过不影响他对你的佩服之情。”   李文钊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第五百九十三章 传说   王厚继续说道:“探花郎说了,只要你占了天都山,大宋就已经得到了最大的好处,所以如今大家存在共同利益,完全可以合作。”   “至于事态今后会如何发展,难以逆睹,他只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李文钊问道:“什么话?”   王厚郑重地说道:“探花郎说,无论富平侯是选择做他的朋友,还是选择做他的敌人,都将是他一生里最值得珍视的荣誉。”   李文钊终于肃然,起身施礼:“苏探花雅量高致,文钊感佩莫名。只恨早已以身许国,难以追随报效。”   “请转告苏探花,如果在疆场相见,文钊必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击败他,方不辜负探花郎对文钊这份看重。为了将来能有与他相抗的能力,天都山这份厚礼,文钊收了。”   王厚说道:“富平侯也不要以为轻易,天都山,可还有两万五千的大军。”   李文钊笑了:“那是对你们而言。”   ……   一艘通体漆黑,只有巨大白帆的帆船,正以一般海船难有的高速,在大海上劈波斩浪地航行。   这艘船同样是纵帆加三角帆结构,但是夔州型又有极大的区别。   终于定型的杭州型纵帆大海船,船首抬高成三角锥型,能最大程度避免浪涌,同时不减船速。   船体宽度也加宽了不少,这是为了获得更大的稳定性。   长度非常可怕,八十六米,一艘船就能占据整个市舶司码头。   之所以能达成这样伟大的成就,是因为液压技术的突破,使冷轧钢铁龙骨成为了可能。   和后世纯钢铁冷轧龙骨不同,杭州型纵帆船的龙骨,其实是如同一条铁蜈蚣那样,牢牢抓在原来的木龙骨上的。   船体是全封闭,甲板下方开有无数的窗口,里边是一门门巨大的弩炮,这艘船,不是简单的商船,而是具备凶猛战斗力的战舰。   和城防弩炮不同,战舰用的弩炮引入了滑轮组,将长度加长,弩臂变短,以期在船侧容纳下更多的火力。   因此船体两侧,一边能装备十八门弩炮,还各有两个位置,是苏油划拨出来的新式武器试验区,那里装置的,是海战型霹雳炮。   铜壳子铳的霹雳炮,如今还是军器监的顶尖机密,离定型遥遥无期。   这艘船上的霹雳炮,只能是弹头和药包别装填。   诸多问题。   通信缺陷,条令缺陷,设计缺陷,多的不说,仅仅一个药包防潮和装备防海风腐蚀,就是巨大的难题。   实战,和设计室研发根本就是两回事儿,大船不断收集试验数据,就是为了火炮早一日正式上舰。   张散在船长室,记录航海日志,和测试数据,心里边哇凉哇凉的。   少爷要求海军搞出旗语,灯号,这个有多难先不说它。   就这四门火炮,要保证射击精度,膛线必须保证有效,而如今的炮管,要满足苏油所说的能在海上打七百步外大海船,差不多只能来十炮。   十炮之后,弹着点就乱七八糟了。   不过这些是军器监那些高人们考虑的事情,他要做的,就是忠实记录数据,这里不行,这里不行,这里——还是不行!   想到这里,张散又突然有种想要贼笑的冲动,听说军器监技术司勾管乃是小妹的夫婿,呵呵呵呵,我家小妹是这么好娶的?   其实七百步不行,就移近到三百步;打不准海船,就可以去轰海港,轰沿海大城;   轰掉海港,海船就成了漂在海上的木头,还不是一回事?   理工讲究实用,船上的炮手们天天开诸葛亮会,各种土办法一起上,其实也解决了不少问题。   但是这些简单的解决办法,老子凭什么要跟这便宜妹夫说?!   能从源头解决问题,谁特么愿意用土办法?就是他的错!   就在这时,大副过来敲门:“报告!”   张散将手上的鹅毛笔放下:“何事?”   大副说道:“报告指挥,金大使求见!”   高丽被辽国隔绝朝贡四十多年,汴京城同文馆都几乎荒废了,前几年才搭上线。   高丽供奉的一般是虎皮,刀剑,折扇,青瓷之类方物,还有一种可爱的小矮马,如今多了一味古代心脏起搏器——人参。   而朝廷回馈的,是近万贯的丝绸。   但是如今的所谓朝贡,常有商人蒙混其中,苏轼到了杭州,直接上报赵顼,外国人拿着朝贡名目骗大宋财物的骗子太多了,请求整顿外交礼仪,如果没有国王使节,文书,仪仗,一律请当做普通商人处理。   就算是真正的使臣,也只能走规定的道路,严查出关的印刷品,印刷工具。   行文各州县,地图,户籍这些东西,不准让外国人看到!朝鲜商贩拿到这些,转手从辽国那里卖高价,这是用脚趾头都想得到的事情!   应该说大苏在这方面还是很明白的。   如今的高丽正处于黄金时代,第十一代君主大兴文教,佛儒并重。   几年前,信奉佛教的太子在兴王寺出家,法号义天,封大觉国师。   儒家则是刚刚去世的文臣,号称“海东孔子”的崔冲为代表。   政治清明,经济繁荣,一时有“小中华”之称,境内统治阶级,无一不能汉文汉语,就连大宋给高丽修建的使馆,名称都叫做“同文馆”,以示和其他国家的区别。   宋人在高丽的待遇也颇高,很多商人到高丽,高丽人都供给周到。   福建商人数百人在高丽定居,甚至还有不少人获得了高丽的官职,除了糖衣炮弹,不少还是被强留下来的。   恢复与大宋的朝贡关系和文化交流,是现在高丽君主王徽的迫切愿望。   铁骨海船的成功,让杭州型纵帆船立即成为海上霸主,本来福建人占领的海贸优势,立刻就被打破。   小动作当然有,杭州型第一次远航,就遭遇过好几次海盗的攻击。   张散都气笑了,杭州型连远程武器都没有动用,船上的水手都是苏油从囤安军和控鹤军中选拔的精锐,一阵鹤胫弩加手抛式震天雷清空甲板,然后藤甲加二林细刀从高处往下跳帮,然后用手雷清扫底舱,反过来抢了别人的海船。   海上的规则就是弱肉强食,将海盗们吊到船头大铁笼子里边风干了两个后,俘虏们就老老实实将东主的底细都倒了出来。   然后就是清算,宋朝大陆上的先不管,福建商人部署在别国的,陌生海岛上的海盗老巢,一个一个的端掉,练习海军陆战队的同时,试验用的陆地目标都不用另找了。   然后就是烧寨,毁港,沉船。   接下来,参与阴谋的福建豪商们,他们的海船,出海一艘,消失一艘,出海一队,消失一队。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海上的绝对霸权很快确立,一帮小弟投靠过来。   秩序重新建立,一波旧有势力沉没到了茫茫大海之中,一波新势力崛起于海面之上。   杭州以北的海域,多了一个叫唐四郎的霸主,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控制着整个北方航道上的黑白势力,和辽国,日本,高丽做起了海贸生意。   每次靠港,是三艘巨型的黑色福船,上面的奇珍异宝,让各国权贵豪商们趋之若鹜。   “即命辽国扶州刺史萧惟恪,提举三月丙辰甲字号福船市舶事。唐四。”   就这样一张小小的纸条,意味着的,是巨大的财富。   这是所有海港城市的太守,节度使,豪商巨贾们,最最渴望收到的仙乐纶音。   然而张散和他的杭州型纵帆船,早已离开了近海的航线,那些如今还只敢沿着海岸线航行的普通海船,等闲难得再见到它的踪影。   一个新的传说,诞生了。 第五百九十四章 温饱线   送高丽使节这趟差事,属于截胡,去年宋朝商人黄慎,奉登州发运使罗拯之命,和高丽搭上了线。   然后唐四郎的运宝船突然出现在白龙江口,黄慎就立刻被高丽人无情地抛弃了。   如今的高丽民部侍郎金悌,就在张散船上。   大宋,高丽,日本,交趾,其实服装都有相似之处,张散看金悌,也不是那么不习惯。   金悌也不知道面前这年轻人,就是声威赫赫的海上霸主。   张散在他面前的身份,就是在杭州关系深厚,因此被唐四郎选中的纵帆船书记帮办。   唯一的文人。   金悌看到张散,过来问道:“郎君,这趟行程,我,我怎么有些看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天过去了,都没有看到过海岸?”   张散笑道:“贵使放心,就在今日。等你看到海水颜色变浅,海鸟追随,差不多就到杭州了。”   金悌大惊:“郎君莫要开玩笑!按照行程,今当尚在海州附近。如何就到得钱塘?!”   张散说道:“贵使还是赶紧准备自己的事情吧,大先生通判杭州后,市舶司规矩很大:使节到达,必须有国主颁赐的节杖,文书,方得发放关防,而且只能走水路,不许行陆路进京。眼看桃花水就要来了,我怎么都得在大江发水前将你送到不是?”   金悌不由得感慨赞叹:“要是真的,这简直就是在御风飞行啊。”   张散说道:“大先生说了,即便是使臣,也要守大宋的规矩。雕版,铜钱,一概不得运出大宋。”   “不过少爷说高丽是小中华,在官家面前为你们力争,圣人经典和佛经是不碍的,其余丝绸瓷器等商品也是不碍的。还有,大理铜器,那是转口贸易,你们愿意买,完全可以。”   “求到圣旨后,大先生才松了口,不过所有书籍,只允许于市舶司昭文局购买,其余一概列为私禁,所有船只,离港时都要严查,贵使可要小心些。”   “还有,这船甲板上,使节可以自由活动,甲板下就不能去了,每日有人送饭菜到你船尾舱室,茶和猴儿桃蜜饯记得一定要吃,否则要得海病。”   茶叶,豆芽,果酱,坏血症天生就不会发生在中国海船上。   金悌赶紧拱手:“是是,小国使臣,怎敢干犯天朝法制。不知你说的大先生和少爷是……”   张散这才反应过来:“大先生就是国朝制科三等第二人,苏轼苏子瞻……”   金悌又惊又喜,心中噗通噗通的乱跳:“雪泥鸿爪苏子瞻?”   张散点头:“正是。少爷则是国朝探花,如今的陕西经略安抚使苏明润。名讳我不敢出自我口,但是想必贵使也是知道的。”   金悌这才反应过来:“对对对,郎君与他们同为蜀人。这次不从登州入宋,可真是捞着了!我,我上岸后能拜见到苏长史不?”   张散笑道:“只要不是公务,大先生很平易近人的。看来贵使也是饱读诗书,应该和大先生谈得来。”   “教你个乖,你先去杭州拜访几位高僧,请他们通融,要见大先生,那就更加易如反掌。”   金悌高兴得躬身作揖:“多谢郎君指点,多谢郎君指点。”   张散抬眼望向西南,伸手一指天际一只海鸥:“看!这就到了!”   熙宁四年二月,高丽使节金悌抵达杭州,见到了自己的偶像苏轼。   杭州知州陈襄予以接见,然后送他启程前往汴梁。   壬辰,王安石请发售天下广惠仓田,为河北东、西、京东四路常平仓本。   考虑到陕西常平仓依旧充实,移陕西广惠仓售田收益为荆湖水利资本,赵顼从之。   之前,因为河北诸路马监牧马空地很多,因此朝廷特意设立屯田司,将良田万七千顷租给老百姓。   本意是收取租金帮助养马,结果河北屯田司即便在丰年都不能维系收支平衡,王安石干脆请求赵顼罢掉屯田务,化兵为民。   庚戌,因陕西路和永兴军路已经大行宝钞,彻底罢废永兴军买盐钞场,以解盐之利作为薛向的江南发运本金使用。   辛亥,湖北提点刑狱赵鼎,上书说本部峒首苛刻盘削百姓没有节制,蛮部众人都想归中原;辰州一名叫做张翘的商贾,也上书说南北江的大利。   朝廷派遣章惇知夔州,准备任察荆湖北路,经制蛮事。   二月的春风,吹遍了陕西大地,用苏油的话说,朝廷总算是开窍了,那还有啥说的,赶紧抓住机会,咱们分地!   后世有专家学者评论,大宋科举,考出来的人都是地主阶层,是地主阶级代言人,因为经过考证,其中来自占地百亩以上家庭的士子,占据了百分之七十强!   考据很仔细,但考虑并不全面充分,忽略了当时的社会现状。   唐代均田制规定,丁男与中男,每人受田一百亩。唐初,唐太宗幸灵口,就是后世陕西临潼县境,见村落逼侧,问其受田,丁三十亩。   一丁三十亩地,引来皇帝亲自关注。   到了宋代,丁口土地标准大大降低了,这与人口滋长,国势日绌有关,除了蜀中,两浙,福建,其余地区一丁大概就在四十亩的水平。   一户两丁,基本是大宋最小的家庭单位了,因此将百亩家庭就算地主阶层,有点以今论古,偷换概念的意思。   宋代承唐制,不过税制开始有人进行地方探索改革,总体从以前的二十八税,渐渐归结为大体两门——田赋和丁银。   田赋一夫四十亩出米四石,也就是亩输一斗,从书面上看,实际上是相当低的。   而且就算是这样的田赋,实际上也收不起来,一般国家只能收上来三分之一。   为什么呢?因为农人其它负担太重了。   一夫四十亩,一年种得一年之食,苏油将之称为“温饱线”。   国家负担沉重的原因,就是温饱线下的人口,太多了。   而且越来越多的农人,因为兼并失去土地,只能靠租种生存。   租地利息,青黄不接,遭遇饥荒的时候,高达收益的八成,一般年景,是收益的对半,立刻将农人从“温饱线”打压到“饥饿线”上。   吕惠卿曾和赵顼谈及自家的收益:“苏州,臣等皆有田在,彼一贯钱典得一亩,岁收米四五六斗。然常有拖欠。如两岁一收,上田得米三斗,斗五十钱,不过百五十钱。”   这就是苏油来到大宋后,看不起田地收益的原因,可龙里苏家两百亩地公田到现在也没有增加。   不过对于其他人来说就不是如此了,一亩放租收百五十钱,那我们搞个几千上万亩不就妥了吗?   吕惠卿的话在皇帝面前肯定打了埋伏,而且故意回避了事情的本质。   事情的本质是,宋代土地两贯一亩,一贯钱又能典出去,加上上层官员们的高薪,兼并起来实在是太轻松了!   苏油将这个问题归结为经济问题,经济问题,就还是用经济方法来解决。   根本的解决办法,就是让土地更不值钱,让兼并土地不挣钱!   种地是需要人力的,人力是需要成本的。   渭北,大量的耕地被携裹回陕西的夏人开垦了出来,他们本来就是河套平原上的农夫,同样面临着上层统治集团的残酷压榨。   有了先进的测量方式和开垦模式,镇戎军,德顺军,渭州北部,出现了大量的可耕土地。   苏油设计的家庭式立体耕作套养农业模式,固然可以提高粮食产量,增加了副食品种类,以及禽畜产量。   但是无疑的,大大增加了单位土地面积的平均人力成本。   这就是精耕细作。   对于小户来说,这绝对是巨大的福音,但是对于大地主们来说,这无异于一场灾难。   这是一种巧妙而隐晦的劫富济贫。   加上各地农业技术的提高,苜蓿的种植,棚养的推广,养鸡养鸭养鱼的兴起,果树的种植,各种肥料的使用,以前的仅够养一丁的四十亩地,如今可以养活一个五口之家。   陕西北部开发,到现在已经得田五万倾,结合科学耕作方法,可以解决十二万户贫困家庭的温饱问题! 第五百九十五章 改革和叛乱   要下户能拿出钱来买地,那是想太多了,为了使土地不被大地主们吞并,苏油只能使用零息这种方式。   陕西牛价,是全大宋最便宜的,也是两贯左右,新式农具如锄镰之类,也得两贯左右。   还有草房,猪圈,畜棚畜栏之类,不过这些便宜,算下来一户人家,需要五贯。   于是苏油便结合保甲法的推行,正好了,朝廷实施了保甲法,十户联保,就以宗族,同乡为单位,推行乡约,相互帮助,相互监督,将日子过好!   银行的钱当然是要还的,但是封建王朝也有封建王朝的好处。   其实大宋地价并不高,与土地上一年产出的粮食价格相当。   只是如今的掠夺方式,实在是过于残酷了,在水利工程建设完成,耕作模式得以改良,集中管理统一监督之后,苏油有把握让这些农人,三年耕作得留两年之蓄。   这就可以还清银行贷款,让陕西最贫困的十几万户家庭,回到温饱线上!   这也是眉山青苗法和王安石青苗法的最大区别,发给农民资产土地,让他们分期偿还,而不是强行放贷收息,残酷增加其负担。   赈济和放贷的最大区别!   如此德政,不是苏油能扛得住的,银行也只是具有管理权和监督权而已,所需的本金,名义上只能来自皇室。   苏油先从战利中拨备出四十万贯,作为捐赠转入皇宋慈善总会账户,再由太皇太后,皇太后分别降下懿旨,从皇宋慈善总会转出来,还添加了二十万贯,作为陕西扶贫基金。   六十万贯,二十万贯买牛,入了狼渡牧场的腰包;   二十万贯买农器,进了商州胄案和高家工坊的腰包;   还有二十贯修草房,进了四通商号营造司的腰包;   瓜分得妥妥的。   这些钱,三年后会再次变出来,重新充实到皇宋慈善基金陕西分会的账户之上。   这些钱还清之后,才轮到政府收回卖地钱。   一共为期五年。   这件大事,就连作为大宋皇帝的赵顼,都只有副署诏令的资格,为了显示自己的存在感和参与感,赵顼大手一挥,着令陕西提举常平司,负责给陕北移民发放种子,而且减免新移民前三年的钱粮。   这就是金融助力的威力,陕北地区,短短数月,在春播之前,实实在在地盘活了。   经过大规模人口普查,陕西如今仅有七十万户,人口三百万,相比顶峰时期一百多万户,四百多万人口,几十年来损失相当巨大。   因为贫困家庭,一家基本就一丁三口,或者两丁五口,所以这项宏大的人口迁移项目,将能解决陕西六分之一户人口的吃饭问题。   为了鼓励这部分人口多生产多生育,增加陕北的人口厚度,增加抵抗西夏的综合实力,苏油又上了一道奏章。   宋代税制,分了丁银和田赋,田赋超过丁银,则交田赋,丁银超过田赋,则交丁银。   如今陕西土地丈量已经完成,大量的隐户流民被清理了出来,渭北一期移民扶贫工程已经完成,二期土地开发正在继续进行。   朝廷的保甲法,青苗法,经过陕西地区当地士绅们的建言献策,集思广益,做了一些改良尝试,如今产生了良好的效果。   在这种大好局面下,建议中书再接再厉,同意我们将改变陕西经济局面的触角,继续向上延伸——将陕西的丁银,折算到田亩之中,按田亩收取,不在按丁缴纳,以刺激陕西产生更多的人口。   以陕西丁口最繁荣时期,一百二十万丁为上限,以十年为期,争取增长到此数。   与之相应的,陕西路赋税到时候也同样会增长到此数,不过不再是来自丁银,而是来自田租,来自其它方面。   苏油重点提到,各地都有一种极伤天和的做法——“民生子必纳添丁钱,岁额百万,民贫无以输官,故生子皆溺死。”   凡丁税太重的地区,都存在杀婴之风,这件事情实在与大宋宣传的仁政南辕北辙,既然陕西现在有了实施舍良法的基础,完全可以实施起来。   舍丁税地,在唐代就有部分官员进行尝试,在如今北宋的苏州,荆湖,也有官员也在摸索摊丁入亩。   它的前提,是政府必须完全掌握土地丈量统计数据,避免隐田的出现,同时,还要避免过多的免税田亩的出现。   税制,其实在中国历史上摸索了很久,无论宋,明,清,都出现过很多问题,直到“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这两条确定后,兼并虽然依旧盛行,但是已经不能影响到封建国家最重要的税收——农税了。   从此后,国家有钱了,这才是稳定的基础。   上亿两白银都说赔就能赔,相比之下,几十万贯岁币,连毛都算不上。   此举在明清施行,阻力非常巨大,因为明代国策是读书人免税,导致大量投效式兼并的发生,大地主完全享受免税带来的大福利,最后国家负担全部落到抗风险能力很小的自耕农身上,最后自耕农比例越来越少,国家破产。   清代初期也是如此。   如今的陕西,阻力小得多。   首先,北宋读书人没有免税的说法,只有官员才有。   其次,官员免税田亩有明确规定,虽然多占土地照样免税的现象非常普遍,但那毕竟是没有法理依据的。   第三,最有利的一点,宋代商税比例相当大,政府鼓励工商,甚至鼓励大宗海贸。   官员升迁,携带土产进京贩卖都是常态,以前在大相国寺,如今在万货集,甚至还开辟有专门场地给他们干这个。   这就让有识之士,将眼光投放到了土地之外的产业,而不是只有买地这一条投资渠道。   就陕西本地来说,上等户一直以来,缴纳的就是田赋,丁银改不改,跟他们没有关系。   对下等户和无地户来说,在苏油的努力下,他们正一批批一步步变成自耕农。以前的丁银,对他们来说就是勒在脖子上的枷锁,而到了现在,第一批分到土地的人,也就有了纳税的实力。   剩下还没被惠顾到的那些,名下没有田地,也就不用再交税,负担大大减轻。   对于中等户来说,他们本来就有地,精耕细作推广后,人力不足的问题凸显出来,只要添丁不添银,无论男女婴儿,父母让他们存活下来几率更高。   可耕土地面积增加,土地单位面积产量增加,会让相同的地区,能够养活更多的人口。   就算达不到蜀中“千人耕万人食”的水平,但苏油相信,种种改良措施并举之后,陕西会如后世动乱之后那样,进入一个爆发式增长期。   三月,中书行文抵达,苏油正式接管陕西财政,军政,具有了唐代藩镇的实权。   这是赵顼和王安石对他的极大信任,前提就是苏油的七十名护卫全部来自赵顼亲自任命;所有部队派驻监军;以及陕西转运司,在中书剥夺其广惠仓积累作为荆湖开发之本一事上,保持沉默。   又是一次利益交换。   苏油权力一到手,立刻开始渭州畜牧业深加工,农业深加工,商州煤铁工业基地,秦州金铜矿业基地,蕃部食盐扩产等诸多支柱性产业的推进工作。   关中平原,重新焕发出蓬勃生机。   而萧关外的河套平原,迎来了一次人为的饥荒,西夏人终于在谈判桌上认怂了。   大宋以恢复岁币为代价,得到了石门峡的完整控制权。   和议达成当日,天都山就爆发了一场暴乱。   副将杀死都管沙罗思,与忠于梁氏的军队展开了混战。   得到大量西夏正军军器,旗服的大叛贼李文钊,伪装成西平府方向赶来的援军,杀入寨中,很快解决了战斗。   事后,李文钊释放了忠于梁太后的将领和士兵,并让他们给西夏朝廷带去一份《讨梁氏檄》。   檄文中将梁氏一族骂得狗血淋头,说他们牝鸡司晨,大盗窃国。   号召西夏军民立即行动起来,反抗暴政,西夏,终当是嵬名党项的西夏!   同时认为自己应当继承祖上圣贤师富平侯的爵位,自任天都招讨都总管,宣布政治纲领——匡回国本,荡去妖氛,清澄血脉,明法施仁! 第五百九十六章 送行与教育   夏使又开闹了,表示我怀疑这是苏探花的阴谋但是我没有证据。   苏油发表了严正声明。   陕西路经略安抚使司,对近日来发生在天都山的事件表示严重关切。   李文钊问题,是西夏前朝的历史遗留问题,是西夏的内政,宋方不会干涉。   但是天都山反对派势力和西夏政府之间的冲突,已经严重威胁到了地区和平稳定和宋方区域安全,宋方呼吁双方保持理性和克制,在谈判框架内解决西夏内部矛盾。   皇宋是负责,讲和平,守礼义的大国,如果双方愿意谈判,宋方本着地区大国的责任,可以为双方斡旋。   受中书和陛下委托,陕西路经略使司,决定在天都山几处能够进入宋地的通道出口,继续加强寨堡修建,以保证宋方的地区利益不受侵犯,请西夏相关方面予以理解。   西夏人又哭了,小苏老子就跟他发明的蜂窝煤一样,全是坑!我理解你个头!   ……   渭州城南校场,苏油正在给囤安,控鹤,泸州三军第一批转业陕西的战士送行。   “立——正,敬礼!”   郭隆同样站在转业队伍里,胸前的勋甲上,印记用横条已经装不下了,只能打点。   十年征战,指挥战役无数,亲自射杀人数都达到了三百多,是控鹤军说一不二的元勋。   今天,他要正式退役,转为渭州司法参军。   苏油同样心神激荡,右手成拳,放于左胸。   “稍息!请经略垂示!”   苏油收起拳头:“好,很好!一天是兵,一辈子都是兵!”   “我们西南的兵,有什么不一样?”   台下众人齐声怒吼:“责任!荣誉!生命!”   苏油点头:“今天给你们送行,是希望你们将三军的优良传统,带去地方。你们都是部队里特选出来的精英,除了到了退役年龄,其实都是军中的宝贝。”   “都是一口锅里边搅过马勺的袍泽,很多还是我的长辈,我这心里,其实很舍不得的……”   台下无数老兵,眼睛开始湿润。   苏油重新抬起头,以坚定的声音说道:“但是为了陕西,为了打垮夏狗,舍不得,也得舍。”   “你们去到的,将是另一个战场。一个你们可能比较陌生的战场。”   “你们都识文字,通计算,在那个战场上,你们的同袍,是一保的乡亲,你们的敌人,是陕北的贫穷和愚昧!”   “你们是带头兵,是宣传员,是定心丸!你们要团结最大多数,给他们带去技术,带去学问。教会他们精耕细作,指导他们蓄养鸡鸭牛羊,带领着他们,过上好日子!”   “你们还要推崇乡约,鼓励道德。还要普及文字,带动尚武从军之风。”   “在军中,你们都是最少杀敌十人以上的楷模。”   “离开行伍后,你们要继续保留军中的精神,继续捍卫我们的荣誉!”   “要时刻牢记,你们代表的,是三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英雄部队!是心系国家,保境安民的功勋部队!是囤安,是控鹤,是泸州!”   “到了地方上,遇到了困难,别忘了咱们的娘家!别忘了咱们的根!写信回来,或者叫人来招呼一句,大家老规矩,一起开诸葛亮会,一起转着心思,想办法!”   “全体都有——立正,再次宣誓!”   郭隆顶着满头的白发,满是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和所有军人一起高呼:“责任!荣誉!生命!敢为皇宋效死!”   给老兵们送完行,苏油又忙着接见上等户的代表。   上等户一般都是退休官员,勋戚的后人,朝官的直系亲属,或者就是董非这样的豪商大贾,商屯大户,那也是得了朝廷进纳出身官凭的员外。   苏油让卫士给众人奉上茶,以小辈的身份给大家见过礼,然后才说道:“朝廷废屯田务之议,已经铁板钉钉,不过这事情并不是说各位宿老一定就吃亏。或者说,在陕西,我不会让大家吃亏。”   几人连连称呼探花郎仁德。   苏油喝了一口茶:“可累死我吧……别以为我不知道如今陕西的一些风评是怎么传出来的。”   “说什么苏油少贱,所以屁股是歪的,只知道坐在屁民的那边,把士大夫高高吊着。”   “天地良心,我有没有给各位的田庄派出工作小组,指导大家的庄户使用新式农具?有没有教大家利用休耕地界耕种苜蓿,滋养地力的同时,还可以沤肥,蓄青储,养牛羊?”   “各位都是上等户,我有没有让四通银行给各位贷款?去打听打听,陕西之外,青苗贷的利息是多少?三分!我给你们贷款的利息是多少?一分五!还是换成商州出产的各色农器,机械,如今各位庄子上的亩产,比以前多了多少?”   “还有保马法,朝廷要求上三等户,都要养马,死了还要追比赔偿,我让你们干了吗?陕西狼渡马场,有没有把这些都接了下来?”   “还有耕牛,我有没有优先供给你们最好的耕牛?知道狼渡种牛场的八百里花,去年在汴京城卖了多少钱不?八百贯!”   “八百里花的后代,我用三贯的价格卖给你们!”   “还有你们的子弟,我又没有让他们来渭州参加武选?其他地方当的是保甲,我这里直接带精兵当都头!”   “得了我这么多好处,还说我的坏话,不够地道吧?”   几人满脸羞红,连称不敢。   苏油继续说道:“上户人家,想要比照下户拿零息贷款,那是不可能的。扶贫基金,是太皇太后和太后的懿旨,就连陛下都只是附署而已。各位本来就不再其内,我也不敢亏负宸音。”   “如今租户去了陕北,你们的田土太多,无人耕作,政府也没有说强制收回啊,而是用钱赎买!”   “李员外,你的庄子我算过,千顷的上户人家,租给租户,半收其利,所得万贯。”   “新式农庄建立起来后,粮草轮作,以前休耕之地,现在有了不亚于种地的收益,结合牛,羊,猪,鸡,鸭,胡桃,栗子,枣子,五百顷地更胜从前千顷。”   “相应的,你还可以削减掉五百顷的田赋,减少上千丁口的累赘,还能得到十万贯的现金!”   “有了这十万贯,如今在陕西做点什么不好?磨坊,毛线坊,皮料,毡料,织呢……”   “要是觉得这些行业不太熟悉,还可以可以加工肉干,香肠,火腿……再不行,开个酒坊,酱坊,这些总该没问题吧?”   “陕西一路,最上等的水浇地,不过两贯一亩,山地,瘠田,最低四五百钱一亩都有。”   “我告诉你们,陕北开发是大势,为了让你们做出表率,我今年是往高了给。等到明年,渭北二期开发出来,这陕西地价啊,估计还得往下走,到时候,我们可就按市价来了。”   “朝廷有章程,闲置熟田,抛荒地亩,这可是大罪!到时候有人上奏一本,别说各位,怕是我都得挨连累……”   几个员外你看我我看你,李员外说道:“学士,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听闻陕西军中,会汰裁厢军,这些不就是人力吗?要不,我们雇佣他们?”   苏油笑了:“朝廷废屯田务,我要买你们的地,就是为了将地卖给他们。中书见了陕北一期分田的成效,逼着皇宋银行陕西分号也要给他们零息贷款。”   “这帮措大见有这等便宜,一个个踊跃得很。我这里还一脑门子官司,不知道该如何和银行交涉呢,却又丝毫不敢拒绝朝命。”   “各位要是有这个胆量,倒是救了我的命了……”   “要不请列位写个章程,一一署上姓名,我这就派加急给大家报上去?就说陕西上户愿意报效国家,收纳汰裁厢军?”   几个员外吓得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们没说过,这是老李自己的意思,跟我们没关系!” 第五百九十七章 广锐军   开什么玩笑?!如今家里藏一副盔甲,都是流放三千里的大罪,那蓄养私军,意图不明,该是啥罪过?   这老李,一点敏感性都木有,我们不跟他玩了!   苏油这才笑道:“道理我已经讲够了,是赚是亏,几位心里其实都有数。反正就是这样,我再加一条:愿意卖地给转运司的,转运司优先给他产业扶助。贷款,水车,风车,深井,磨坊,各种机械,改良培育的新种,耕牛,骡马,新式农具,通通优先安排。”   “不愿意卖的,那就慢慢等吧,总不能爱国爱民,品行高尚的士绅,和一般贪得无厌,唯利是图的兼并之家,待遇相同吧?这不是伤了向化之举,仁德之心?”   “再说了,生意不外交情,总得你情我愿才好不是?”   “卖!我们愿意卖!”这回就连李员外都闹开了:“我卖五百顷!”   几人也连忙举手:“我四百!”   “我也五百!”   蜀工工坊,京中做官的二爷早就来过信,自己还不信,这次偷偷去泾原看过,真真是好东西。   歇人不歇工,一天能磨面上千斤!   还有那风车自提灌井,简直就是仙家的宝贝!有了它,旱塬也能变成水浇地,为什么探花郎不怕人家卖干田瘠地给他?有这法宝在手里,四百钱一亩买进,立刻就能变成两贯一亩出手!   小苏探花,啥时候做过亏本的生意?!   ……   陕西,庆州,一支憔悴的军马正在从前线返回。   赵余庆马头上挂着几个人头,身上皮甲破碎,身边的士卒也是带着血污。   一位虞候啐了一口血沫:“宣抚相公不公!”   赵余庆白了他一眼,咬了咬牙,腮帮上的肌肉鼓了起来:“无论如何,这回也要把吴将军救出来。”   虞候说道:“我广锐军就是后娘养的!他王文谅猪狗不如的东西,凭什么要踩到我们头上?”   赵余庆恨道:“那杂种是伺候过西夏贵人的狗!惯会溜须拍马那一套!”   “宣抚偏听偏信,认为他熟知西事,可这次啰兀城夏军来寇,事先可曾得知一分消息?!这次回去,总该没话说了吧?”   一位士兵问道:“指挥,听说陕西那边,修完了城,小苏老子给五十亩地,一头牛,一栋房子,作价五贯,许五年还清。”   虞候都傻了:“有这好事儿?”   赵余庆说道:“呵呵,他说的那是民夫,要是军士,五十以上,许自愿退役,在地方上,都是甲长,保长;有功勋的,因功发给钱钞,一个人头一贯!称为买勋钱!”   大头兵说道:“指挥,我们在永兴军路看不到出头的日子,要不,咱去投奔小苏老子吧!”   赵余庆甩手就是一鞭子:“先将都虞侯救出来再说!狗日的王文谅陷害咱家都虞侯,这事情老子跟他没完!”   说完转头,对军士们喊道:“到了庆州,就有口吃食了,大家伙儿顶风冒雪修好了抚宁城,打退了夏人,宣抚相公但凡还长着眼睛,都得高看咱一眼!看那狗日的王文谅还敢说咱们战力不行!”   众人来到庆州城外,却见到数十军士,簇拥着一个裹着绸衣的汉子站在城门口。   赵余庆打马上前:“滚开!大爷要进城!”   那汉子冷笑道:“赵余庆!我可是你上官,蕃部都总管。你想步你家吴都虞侯后尘?全部下马!”   赵余庆怒火中烧,想到自家都虞侯还在城中大牢,含恨忍下这口气,回身说道:“下马!”   众军士滚下马来,相互搀扶在一起。   身上都还是单衣,看衣服的成色,这是穿了一冬。   那汉子冷笑一声,对身边士卒说道:“牵马!”   赵余庆大怒:“王文谅,你狗日的想干啥?!”   王文谅骑在马上,蔑视着赵余庆:“奉宣抚相公之命,广锐军战力低下,不合用马。如今蕃军乃是谋取横山的主力,所以这些马,收归宣抚司调度,自当优先供给蕃军。”   赵余庆本是蕃将,热血上涌,立刻蹡踉一声拔出长刀:“我看谁敢!”   广锐军也是汉蕃混杂,军士们立刻拔刀上弩,将自己的马匹护住。   一位蕃人士卒抱着马头哭嚷了起来:“那马是益西威舍送给咱们军的!你们不能抢!”   就在这时,城头上响起了隆隆的鼓声,一面大旗竖立起来,那是韩绛的旗号。   王文谅冷笑道:“怎么?要造反?宣抚相公就在城门楼上看着。你们反一个试试看?”   赵余庆将刀丢下:“我去找宣抚相公辩说!”   王文谅说道:“要去可以,不过得讲规矩。来人,先将赵余庆给我绑了!”   赵余庆扭头:“全部不准动,让他们绑!老子不信韩相公眼是瞎的!”   王文谅脸色阴沉:“押去大牢,听候相公处置!”   说完对广锐军军士们说道:“全部回营!等候命令。”   一位军士喊道:“我们斩首的功劳呢?还有修抚宁寨的赏钱!”   王文谅骂道:“冲撞相公仪仗,还要赏?回去等着吧!”   驱散了士卒,王文谅跑上城头:“相公,见着了吧?这就是一帮兵痞!哪里有一丝军纪可言?让他们冲撞了相公,是文谅该死。”   韩绛点头:“之前你说广锐军骄恣,我还有些怀疑,如今看来,竟然都是事实!”   王文谅说道:“之前广锐军都虞侯吴逵,不听调遣,约期不至,按军法当斩。所以迁延至今,皆是这个赵余庆,煽惑部众,要挟上峰,刚刚可是明公亲眼所见,是吧?”   韩绛说道:“那就早些处置,如今横山军事吃紧,种谔在前方支应困难,处理完毕后,让广锐军去运送粮草,误了大事,唯你是问!”   王文谅赶紧点头:“是是是,明公放心,只要办了吴赵二人,其余的就是一盘散沙。明公要不要亲审……”   韩绛迈开大步,回头蔑视道:“多少大事还料理不过来,两个军头而已,随手料理了就是。”   “诶诶诶!”王文谅点头哈腰:“那我送送明公,非明公拔文谅与泥涂,文谅空有一心,也难能报效皇宋,明公就是我的恩人啊……”   韩绛眉头一皱:“少来这些,办好朝廷差遣,方为紧要!”   待到韩绛的车驾走远,王文谅狞笑道:“来人,给我将吴赵二人提出来,绑到校场,爷要杀猴给这群鸡看!”   “让这些措大知道,敢跟爷顶着干,是什么下场!”   ……   渭州,苏油扶着已经显怀的石薇,在衙门里散步。   石鍮在拿着扳手组装一件小东西。   能够被踏板带动的齿轮,齿轮又可以带动链条,链条带动钢丝轮毂的后轮,轻轻一拨,轮子飞快转动起来。   石鍮将小东西翻过来,将一个金属小铃铛套在龙头把手上,拇指一压,顿时叮铃铃响了起来:“少爷,少奶奶,成了!”   苏油扶着石薇:“看,这是给宝宝准备的小车,以后就在家里蹬着玩。”   说完对石鍮说道:“无花果胶夹细钢丝,做出的轮胎只能这样了?”   石鍮点头:“对,不过轮胎上有些空洞,解决重量问题和增加弹力,你说的那种可以具备拉伸性的弹力材料,天师道张道长已经尝试了这么多年,还是没能成。”   苏油说道:“没关系,虽然弹力胶没有研发出来,诸多副产品不是也派上了用场吗?”   “或者说至少确定了研究方向。这果藤胶虽然提取困难,但说明了我们的方向是对的,只要是能够分泌出白色汁液的树汁,藤汁,都可以尝试,或者说混合一下,也可以尝试,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成功的。”   “虽然轮胎胶没有完全成功,但不是也带动了生漆产业研究?药用胶研究?现在我们眉山的漆料,颜色艳丽,耐久亮泽,不就是这项研究带起来的?”   “石门峡里边的枸杞那可是真道地,加上渭原的豆油,我蜀中的冰糖,黄酒,狼渡的驴皮,秦州的紫铜锅,薇儿熬出的驴皮胶,宫中都指明了要上贡呢。这就是方向性研究带出来的分支性成果。” 第五百九十八章 兵变   石薇懒得理会苏油臭显摆,笑着对木客比划着手势。   木客对这件东西表现出了异常浓厚的兴趣,跳上去,蹬了两下,倒了,兴奋得又跳又闹。   石鍮乐了:“就知道它要摔!”   石薇生气了:“你故意的?!”   苏油赶紧扶着石薇:“快把副轮安上去!那样就摔不了了!薇儿走我们散步去。”   石薇要生育,最紧张的是苏油。   作为一个大旗党,要保证自己的老婆和孩子生产安全,这其中涉及到营养学,环境卫生,医疗器械,药物研发,外科金创诸多方面。   于是苏油悬赏收购老鼠尾巴,一根老鼠尾巴可以换十文钱。   然后进城的牲畜必须带粪兜,街道两侧阳沟变阴沟,城内淤涝整治,军民卫生监督,常备药物发放,家庭卫生消毒,熏药除跳蚤臭虫,苍蝇蚊子,林林总总鸡飞狗跳……   产婆全部集中起来,交流经验,认真学习,重要的助产设备产钳,也被苏油特地设计了出来。   稳婆们使用之后,惊为神器。   很快,渭州城保佑产妇安稳生产的“分痛盆”上,除了通草,眠羊、卧鹿、生果实这些常用装饰,比外路还多了一个红袍长翅幞头的小面人,名为“助产官人”。   此外,还有消毒杀菌的概念,所有设备,纱布,用具,都要经过蒸煮。   伤兵营是最好的实验场所——垃圾清理;环境整治;营养食物;消毒药剂;喷雾器;酒精;碘酒;白药;麻醉药剂;羊肠纤维线;手术刀;导脓砂条……纷纷充实起来。   最开心的,莫过于郭逵,伤兵们都是真正的宝贝,吴起是怎么做的?亲口给伤兵吸脓!   所以郭逵每天都要来伤兵营视察,给士兵们换药,检查伤口。   听说苏探花和天师府,正在用培养酵母的法子培养一种从橘子皮上取下来的霉斑,如今正在兔子和猪身上试验,很快就会投入到军中使用。   渭州城的医疗卫生条件,得到了突飞猛进的进步,这不仅仅是居民的福利,还是对外交流的神器。   在蕃人部落里,絮絮叨叨的少年人就不如在汉地收欢迎了。   工作队里最受部落欢迎的人,是又能画符抓鬼,又能发放药丸,治病救人的道士。   还有就是能给部族带来各种器用,收购羊毛的货郎。   内政理顺,军事就跟着水到渠成。   陕西裁军其实不难,因为有消耗。   这话很残酷,但是就是血淋淋的事实。   战争中消耗一批,战后因伤病年老退役一批,剩下的以战功提拔,这就自然得到了精兵。   囤安军和控鹤军,兵员素质相当高,苏油要求实行传帮带,并亲手撰写了《皇宋军人武德歌》,要求普及全军。   歌词半文半白,简单易懂,很快便在军营中传扬开来。   每天早上,都能见到进行晨跑的部队,在长官的带领下,喊着合拍的武德歌,从渭州到狼渡原,进行齐步拉练。   “皇宋军人,兹允荣光。精忠保国,我武惟扬!”   “首重军纪,赴焰蹈汤。目不瞬睫,步不迟徨!”   “攻掠如火,镇定如山。令行则进,令止则安!”   “次重阶级,责任有当。服从听命,不问殊常!”   “推诚亲爱,相护相帮。有福同享,有难同匡!”   “牢记安危,渴求胜战。成仁取义,生死一观!”   “操典熟谙,器械精良。形容整饬,气宇轩昂!”   “善视黔黎,恢慕君上。残驱枭猄,力捍家邦!”   “女为姊妹,男为兄长。足我蔬食,供我衣裳!”   “何以有报,树盾扶枪。同仇敌忾,似虎吞狼!”   “皇宋军人,武德是尚。近卫远征,勋称众望!”   每天清晨,郭逵都会站在渭州城头,挺着身板,看着士兵们绕城奔跑。   在他心目中,这就是大宋最美好的风景,也是他最大的骄傲。   看着远处升起的朝阳,郭逵对身边的苏烈叹息:“渭州诸军,比京中禁军只强不弱,这是一支有神魂的部队。探花郎这歌,当真提气!”   苏烈手扶长刀刀柄:“我们的部队,一向如此。嶲州,泸州,夔州,当兵从来都是荣耀!”   郭逵叹息道:“真希望有那么一天,你们能够进京。让陛下看看,什么样的军队,才是值得他寄望和托付的军队!苏探花不愧星宿下凡,带的兵都会给家里亲笔写信,真特娘的神了!”   就在这时,朝阳升起的方向,一骑红翎快马狂奔而来:“我乃韩经略快使!庆州兵变!请苏学士急速前往平叛!”   郭逵和苏烈对视一眼,两人都看出对方脸上不可思议的神色!   两人转身快步下楼,刚到楼下,就听经略使司的鼓声已经响了起来。   奔到街上,沿途都是休沐的军人,和晨操的战士,往自己的营地奔跑集结。整个街上,都是乱而有序的人流。   街边羊羹泡馍小店的老板捏着被军士们丢在桌上的宝钞直跺脚:“多刨两口再走啊!探花郎又在闹哪样?天大地大吃饭最大,饭点儿上弄啥紧急集合?!”   两通鼓响毕,众将已经在白虎堂聚齐。   苏油对这个集合速度相当满意,转头对身边郭逵说道:“太尉练兵成果斐然,辛苦了。”   当时郭逵被韩绛驱赶,苏油上奏请他移镇渭州,赵顼与宰相们商议。   王安石也同意郭逵移镇,曾公亮却认为郭逵骄横,跟韩绛都难以相处,和年轻的苏油一起,怕是更要生出事端,觉得该让他回京。   文彦博也反对,理由是郭逵军阶太高,去了渭州,众将都在其下,如苏烈,郭隆这等声威卓著的悍将,必难相胁。   其实老文是在为苏油考虑,韩绛都制不住的人,他不认为苏油这小年轻能制得住。   所有人都还是在那句老话里打转,“以文制武”。   结果苏油的裁军奏章一报上来,郭隆赫然在列。   赵顼还有些舍不得,控鹤军,无疑是如今大宋一等一的强军,对得起苏油给他们设定的厚禄,汴京城中还有一支精英,在嵩山基地摸索新式战法。   郭隆的战绩,在宋军中已经是前几名。   但是老头年纪已经大了,如今已经六十五,起步很晚很低,文化程度又不高,苏油的奏报也是合情合理。   最后商议的结果,加郭隆带御器械,判渭州,作为恩养的待遇。   鉴于苏油对军方控制得力,朝廷同意加郭逵检校太尉、改控鹤军留后。   郭逵到了渭州之后,苏油大幅度放权,只抓后勤工作。   郭逵知恩图报,开始大力整合陕西军事力量,以控鹤军,囤安军为根基;镇戎,德顺,雄武军为骨干;秦州下番军,泸夔义勇军为血脉,两川五十四蕃为肌肤,经过汰裁之后,整顿出十五万强军。   强军之所以是强军,就是强在战斗技能,战斗意志,忠诚信念。   在郭逵眼里,这样的军人,已经足可以与西夏辽人争胜。不亚于太祖时期的御龙亲卫。   听到苏油赞他,郭逵赶紧施礼:“鞠躬尽瘁,不敢劳经略学士谬赞。” 第五百九十九章 永兴军   苏油叹了一口气,对众人说道:“刚刚接到永兴军路军报,夏军三万,突然反攻顺宁寨,围困抚宁城。”   “种谔在绥德节制诸军,指挥失当,处置乖方。”   “折继昌拥兵驻细浮图,去抚宁不过咫尺,燕达驻守啰兀,兵势尚完。然诸军缺乏统一指挥,导致全军溃退。”   “都监赵璞,战死抚宁;燕达见势不利,亦弃城而还,途中遭遇夏人邀击,啰兀城军资尽数落入敌手;新筑诸堡,尽皆失陷;我军战没千余。横山攻略,遭受重大挫折。”   郭逵大怒:“我就说这小子不行!韩子华和种五到底在搞什么!”   苏油苦笑,他已经给种谔留面子了,军报上的原话,是种谔“闻夏人至,茫然失措;欲作书召燕达战,悸不能下笔,顾运判李南公,涕泗不已。”   韩绛给种谔的任务,超出了种谔如今的声望和水平,就目前种谔的表现来看,比赵括都不如。   摇了摇头,苏油继续说道:“韩公之前将广锐军吴逵下狱,后又下令王文谅斩吴逵,广锐军士卒挺刃暴起,欲刺王文谅,后经知庆州王广渊说服,韩公离开庆州,吴逵乃免一死,复送入狱。”   “诸堡失陷,韩公调诸军前往救援,广锐军大哗,劫了庆州牢营,拥吴逵为首,不听调令,据营反叛。”   “如今永兴军路一盘烂账,韩公来信求援,诸位,议议吧。”   郭逵恼怒非常:“不去!没有朝廷召命,诸军不可越界,永兴军路的事情他们自己解决!要我们出兵,等朝廷制命下来了再说!”   苏油白了他一眼:“太尉莫要说气话,真要等朝命下来,叛军一起,永兴军路就彻底烂了。”   种诂既羞且愧:“愚弟村鲁,如今事态紧急,我请帅镇戎军前去安稳局面。”   苏油说道:“这个与大郎无关,令弟战略眼光是有的,不过永兴军路刚刚被夏人肆虐,立即侵入横山,还以银州为目标,有些不切实际了。”   “但这也只是执行命令,他的错,在于没有切谏韩公,上书中书枢密院关于延州环庆的实情。曲意听从,调发过重,导致军士不堪,据营叛乱。指挥处置,能力尚有不足。”   “不过胜败乃兵家常事,希望五郎吃一堑长一智吧。”   说完抬头:“太尉说得有理,没有朝命,我们最好不要过境。如此镇戎军,囤安军,沿青牛川移动至永兴军路边界,等待命令。”   郭逵和种诂拱手:“是!”   苏油说道:“其余诸部,就地集结,无命不得出营,由郭逵,苏烈指挥,李若愚,童贯监军。”   几人施礼:“是!”   “渭州实施军管,外松内紧,政务由蔡挺负责,军务由郭隆负责。”   蔡挺和郭隆拱手:“是!”   苏油说道:“王中正,狄咏,孙能,随我入永兴军,韩公文臣,不善处理军务,现在他手下无人可用,广锐军的问题,必须尽快解决!”   “是!”   “那就出发!”苏油挥手让众人下去准备,又对郭隆说道:“郭爷,军事已然部署,我就要入囤安军营,薇儿那里,你帮我说一声,告诉她不用担心,我过几日就回来。”   “这……”郭隆摇着一头白发:“少爷你也要小心一些,小娘子是通情达理之人,有我照顾,你只管放心。”   很快,数十骑快马,风驰电掣地奔出渭州城,向永兴军路驰去。   青牛川是沟通陕西路和永兴军路的重要通道,种诂救援环庆的时候,已经将这条路修建得相当扎实。   苏油的卫队来自御龙内直,都是高手,又是好马,只用了两日一夜的时间,狂奔三百里,来到庆州城下。   庆州知州王广渊,北路都巡检林广前来参见。   苏油跳下马,不由得一个踉跄,孙能赶紧扶住。   大宋官场盘根错节,低头不见抬头见。   苏油第一次知渭州时,狙击过王广廉的青苗法,后来考察黄河的时候,正逢王广廉担任河北提举常平官和转运判官,因他救灾有功,苏油又如实上报,要求朝廷给他升赏。   结果王广廉入了王安石的法眼,如今是推行青苗法的干将。   王广渊,就是王广廉的亲哥哥,让弟弟接受恩荫入仕,自己去考进士那位。   王广渊见到满脸风尘的苏油,心中暗叹,什么叫能臣,韩绛如今躲在延州不敢出头,反倒是隔壁的苏油,却在两天里从渭州飞奔到庆州,这样一对比,高下立判。   态度就变得很恭敬:“知庆州王广渊,见过经略学士。”   林广也抱拳躬身:“末将北路都巡检林广,参见经略学士。”   此次环庆保卫战中,林广守柔远城,表现非常亮眼。   夏人来攻,林广戒诸军严守,不得擅动。   半夜,夏人内应点燃柴草,企图让柔远城内乱,诸军安然不动。   夏人集于城下,将马群赶到一侧山谷,大造攻城器械。   林广带兵突出,做出要抢夺马匹的姿态。   夏人赶紧去救马,城里却突然出来另一支人马,将夏人的攻城器械一把火烧了,还拖了不少回去巩固自己的城防。   半夜里,林广又派出死士袭营,造成夏人大乱。   直到种诂援军到达,夏人在柔远城都没有捡到一丝便宜,被林广打出了心理阴影。   林广出身殿班,与狄咏和苏油手底下不少内卫,却又是老交情。   不过事情紧急,叙旧就免了,苏油一边用孙能递上来的毛巾擦脸,一边问道:“广锐军兵变,现在什么情况?”   林广说道:“也是侥幸,广锐军里谋拥逵为乱,相约授甲之后劫狱。”   “恰逢下雨,授甲延期,当晚士兵焚烧北城,大噪纵掠,聚集有两千多人。”   “变乱刚起时,太守召五营屯兵抵御,命我守卫南城。”   王广渊说道:“都巡检与我在城楼上观敌,望其众进退不一,跟我说不是全军作乱,于是挺身缒城出其后,谕以逆顺,皆投兵听命。”   林广说道:“其实这时吴逵已拥众二千破关而去,城下只有余众三四百人。末将招诱得了百余人,进入营中,授以兵器,命其待罪立功。刚刚已经擒杀了剩下的顽卒,北城已经平定。”   苏油点头:“不错,比我预想的局面好了很多。韩公经济文臣,未经战局;种五长于谋略,短于临变。你们的处置,非常好,吴逵如今去哪儿了?”   王广渊说道:“兵变士兵初欲入据州城,东路都巡检折克柔率领亲兵守西门,兵变士兵不能入,只好出城。如今克柔正带兵追击,下官正要命令林广出征。”   苏油点头:“那行,走吧一起,能劝说吴逵投降,少些杀戮,也是好的。”   王广渊大惊:“经略远道而来,还请进城休息,坐镇庆州。待陕西大军抵达,却行指挥即可。”   苏油说道:“无妨,如今看来,或者不用再动劳陕西军了。”   “放心,我不干预你们的军事,之前吴奎藏匿北路败退将士,才让李信种四郎的冤屈,得以大白于天下。他于西军,本是有功之臣,我不想见他如此下场。”   说完重新上马:“王太守,将叛军家属尽数控制起来,还有柔远寨、三都寨,万不可掉以轻心。”   “一路行来,永兴军路兵变,我已大致知晓是何原因。”   “立即开常平仓,按一人三斗发放广锐军家属粮食,事后我会从陕西给你们调运填补。”   “持我行文,控制王文谅及其重要部属,等我回来调查始末。这个人,绝对不干净!” 第六百章 吴逵   石门山下,折克柔看着远处行来的旗牌,心中正自将他与自家弟弟折克行做比较。   折家乃后魏道武其裔,鲜卑之后,世居府州,“内屏中国,外攘夷狄。”   从太山公折宗本,被晋王李克用起为河东节度使,功封上柱国开始,折家世世代代,为国守边,立下了不朽的功勋。   和西夏不同,后周建立后,折家奉土来归,请迁内地。朝廷以其熟知边情,不许,厚加赏赐,命守边蕃。   宋夏东部边境的战事,折家人一般都是担任前锋。   如今的折家家主,是折克柔的叔叔折继祖。   西夏人入寇环庆时,折继祖和自家弟弟折克行从河东出师救援,抢占葭芦川,斩敌四百,招降千户,获得马畜上万。   折克行从小“未冠而勇,驰射不习而能。”“众谓之将种。”   折继祖有病,身体不好,这次战役主要是折克行在指挥。   折克行表现耀眼,原来除了英勇,谋略也是非凡,竟然是难得的统帅之才。   诸老将相顾庆贺,曰“真折太尉子也!”   然而如今看到前方骑在马上,身着紫袍,前后七十骑军护卫的年轻人,折克柔有些头晕。   比起自家弟弟,这才是真妖孽。   拍马上前,翻身下鞍:“克柔见过大帅。”   这个称呼很奇特,不过苏油是经略使,相当于战区司令,的确也可以用这个称呼。   大宋官场重文轻武,大家一般都遵照习惯叫苏油学士,或者经略学士,很少有直呼大帅的。   苏油下马,看着山上,对折克柔问道:“他们都在山上?”   折克柔说道:“是,末将追到这里,说服了部分军士,他们表示誓不为乱,于是送往后方编管。剩下的……”   说完摇了摇头。   苏油问道:“还有多少人?”   折克柔说道:“大致千人。”   林广说道:“学士,瓮中之鳖而已,一鼓可下。”   苏油沉吟良久,终于开口:“我知道你们的心思,广锐军到了此处,已是走投无路,陷入绝境。”   说完疾言厉色:“但是他们本是你们的袍泽!战友!不该是你们拿去邀功请赏的本钱!”   “广锐军叛变,不是一都人马,一个都虞候,一个经略使的耻辱!是整个西军的耻辱!皇宋的耻辱!”   “他们为什么会叛?你们不清楚吗?真不清楚吗?!”   “李信之败,就是山上的吴逵,收容落难的袍泽,这才有机会揭发了李复圭的罪行,给西军挽回了脸面!”   “永兴军路的军风,难道就是这样?曾经挽回西军名誉的同袍,如今被逼得走投无路,你们不惋惜?不痛心?!不同仇敌忾?!”   “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就是要监督你们,但凡敢杀一个降卒,我苏油必让他落职编管,勿谓言之不预!”   林广和折克柔面面相觑,两人本来都打定主意佯装安抚,事后找地方将降兵全部干掉的。没想到苏探花对西夏人那么狠,对山上这些叛贼,却如此妇人之仁。   这仗没法打了!   苏油看了看周围,对王中正说道:“上次调查李复圭,你与吴逵有过交集是吧?”   王中正点头:“是。”   苏油说道:“那能麻烦监军,上去通知吴逵一声不?就说我到了,有什么冤屈,自管说来。”   王中正其实对苏油这做派很不感冒,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砍了不就完事儿?   苏油也知道王中正是怎么想的,说道:“永兴军路迭遭寇略,如今兵力不足,广锐军九指挥四千人,还有家属,难道这近两万人,还能尽数杀了?陛下会同意?”   王中正想了一下:“学士所言有理,那我去。”说完上山去了。   不一会儿,王中正回来:“吴逵说,全大宋他谁也信不过,只信得过苏学士。他自知不活,但是要亲自见你,痛陈冤屈。”   苏油叹气,对孙能说道:“那干臣陪我一起上去吧。”   林广和折克柔大惊:“不可,大帅乃方面重臣,岂可接近叛贼?他们都是亡命之徒,万一伤了你,陕西怎么办?”   苏油用马鞭指着山上:“那里有所半山草亭,这样,双方军队都不靠近,我只带孙能,与吴逵在那里相见,双方都能看清,也少些顾忌。”   林广和折克柔还想劝解,苏油说道:“我意已决,烦请监军再去,与之商议,看如此行不行。”   王中正再次去了,不一会,和一个壮大汉子下到半山草亭,汉子在草亭边看着山下,王中正独自下来,对苏油说道:“学士,那便是吴逵。”   苏油摘下自己的长翅官帽,换上一个轻便的软翅幞头,让会面显得不那么正式,对孙能说道:“走吧。”   孙能从苏油马鞍旁取下装着赵顼转轮铳的小皮包,斜背在自己身上。   来到山亭,一个身材长大,衣衫褴褛的汉子噗通跪倒:“广锐军都虞候吴逵,拜见经略学士。”   苏油问道:“都虞候,还当自己是大宋军人吗?”   吴逵抬头,虎目含泪:“小人自问赤心为国,麾下广锐军将士,每日拿着三升杂粮,一百咸菜钱,整整在环庆奔劳了半年!”   “我们没有任何对不起大宋的地方,倒是小人想问经略学士一句:大宋,当过我们是军人吗?!”   苏油不禁有些语塞,有些羞愧。   吴逵说道:“夏狗寇略环庆,广锐军就在一线,可是我们砍下的人头,都给那狗日的王文谅当做自己的战绩给吞了!”   “战后学士你调剂给环庆诸军的军马,本来广锐军当有两百匹,可那王文谅说我们广锐骑军在环庆之战中没有功劳,骑术不精,不但学士给我们的马被他夺去,就连原有的战马,也全部抢走,分给了蕃军!”   “种五郎要打银州,大冬日里修造抚宁城,王文谅派我们去,却连冬衣都不给发。有些兄弟,甚至冻掉了手指脚趾!”   “修好城回来,不得休息,不给给养,不补军器,不发俸禄;韩绛不分青红皂白,便拿我下狱。”   “要不是兄弟们将我救了出来,我都不知道狗官竟然还要杀我!还要派广锐军去救援种五!这分明是让我们送死!”   “学士,兄弟们哪里是反?实在是被韩绛那狗官,和王文谅那个奸贼,逼得走投无路了啊……”   苏油面色越来越铁青:“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他为何要这样做?”   吴逵恨恨地道:“之前李信的冤狱,也是这个王文谅撺掇李复圭搞出来的!我收拢败军,扫了他的面子!他就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   苏油将吴逵扶起来:“这件事情我正在查,不过如今因为你们叛出庆州,韩公回延安上书自劾;啰兀城,抚宁城已然失守,种谔也在待罪。永兴军务,已由我接手。”   “宋律对待军士造乱,处置极其残酷,你们怎么不好好想想?!”   “你大可以派军卒来渭州求救啊,既然种家四郎的冤屈由你得申,种诂种珍,能不给你面子?”   “如今大错已然铸成,我只能尽力,却不能保证救得了所有人,尤其是你。” 第六百零一章 求情   吴逵泪流满面,再次拜倒:“广锐军斩关而出,对自己的同袍挥舞屠刀,吴逵自知罪孽深重。”   “益西威舍的声名,我是信的,只求学士看在广锐军为国勠力,蒙冤受屈的份上,宽饶手下兄弟们则个。”   “至于吴逵,不敢不死。”   苏油面露诧异的神色:“你……是蕃人?”   吴逵点头:“广锐军是汉人骑军,不过头领历来都是蕃人。”   苏油喟然:“虽不同族,却能让麾下将士豁出性命来营救,你也是汉代李广一般的人物。”   “你放心,广锐军家属,我已命王广渊妥为安置,开仓放粮,人均三斗。”   “也嘱咐了军中,不许杀降。招获广锐军的兄弟,与斩首同功,滥开杀戒,与杀良同罪。”   “叫兄弟们下来吧,你们杀了都监,县尉,惩罚肯定是有的。”   “但是我可以向你们保证,祸不及家小亲族。”   说完冷森森地道:“首犯,杀人,放火,我可能救不了。但是我向你们保证,如果你刚才所言为实,到时候一定让你们观刑,让你们看着王文谅死在王法之下,死在你们前面,让你们得个痛快!”   然后又舒缓了语气:“去吧,去晓谕兄弟们,不要一错再错了。”   “为了你们的亲人,下山吧,没水没粮,熬不过三日的。”   “囤安军,镇戎军,就在青牛川边界待命,不说他们,就山下林广和折克柔,你们能对付?”   “你们倒是简简单单拼掉一条命完事儿,父母怎么办?妻儿怎么办?沦为罪囚,为妓为奴,瘐死蛮荒?!”   吴逵感激涕零:“学士如此仁义,吴逵再没心肠,也不能无动。”   对苏油又用蕃礼叩了一个头:“我这就去召集兄弟们下山。吴逵只恨自己福薄,未能在益西威舍帐前报效,只待此间事了……”   苏油冷冷地打断:“就挥刀自尽是吧?没有这样的好事儿!你还得随我回去庆州,在百姓和同袍面前,论罪抵法!”   “你们之前失去的公平,我会还给你们;但他们失去的公平,你们同样要还!”   吴逵默然良久,再次深深叩了一个头:“罪将吴逵,谨遵帅令。”   《蜀中杂记》:   “熙宁四年,啰兀,抚宁失守,庆州兵变,绛谔待罪。   油昼夜奔抵庆州,招逾吴逵,以恩义感之。   逵痛悔嚎啕,投兵束手。   乱起三日而平。   初,知庆州王广渊阳劳军士,遣归旧戍,而潜戒部将,欲以蕃兵八千间道邀击,期尽戮之。   油自处广锐军中,其谋乃止。   士兵解吉六百余人,逃散乾耀州界,闻油至,举众来投。   油乃命禁杀戮,遣官泾原、环庆,招捕散卒,毋得贪功务杀。   令招降一人,依斩获一级酬奖。   上闻,乃叹曰:‘人命至重,恻然可伤。油之所举,深孚朕心。’   庆州乱平,未费一兵一卒,降者凡九指挥。   夏人闻庆州乱平,乃退。   三月辛丑,诏曰:   “庆州叛兵,元谋反手杀都监、县尉,捕杀获者,当绞者论如法;   非元谋而尝与官军斗敌,捕杀获者,父子并刺,决配荆湖路牢城。   余皆释之。”   事后,韩绛罢知邓州,徙许州、大名府。   种谔贬汝州团练副使,安置潭州。再贬贺州别驾,移至单州。后再移至华州。   苏油以定边平乱之功,迁天章阁直学士,宣徽北院使,柱国,金紫光禄大夫,佐运宣德功臣,陕西永兴军路经略安抚使,知渭州。   这里边讲究很多,宣徽院,掌总领内诸司及三班内侍之籍,郊祀、朝会、宴享供帐之仪,一切内外供奉、都检视其名物。   宣徽北院使,赵顼刚刚著令,位参政、枢副、同知之下,和南院使共院,而各设厅事,通掌院事,资望稍逊南院使。   这是一个虚职,但是地位崇高,职位无人的时候,一般由枢密副使充任。   这是为苏油下一步升迁同知枢密院事或者枢密副使做准备。   还有一个新出现的头衔,佐运宣德功臣,这个叫功臣号。   宰相,枢密使初拜,必赐;参政,枢密副使,看皇帝意见,恩赐;外臣勋高者,或赐。   苏油得到的这个功臣号,是外臣中极为难得的,当然这也与他的功劳相匹配。   但是这玩意儿太吓人了,苏油赶紧上表力辞。   又不是皇亲国戚滥封,光那个柱国的勋阶就已经是从二品,上面就只剩下一个上柱国,妥妥的策勋第十一转!   赵顼是喜欢苏油到不行了,但是苏油绝对不敢恃宠而骄。   真实历史上,最年轻的宰相出现在徽宗朝,范宗尹拜相之时,那也是年满三十周岁。   可苏油,今年才二十四!   势力未成,羽翼未封,年纪轻轻飘得太高,脚底下是空的,那就只有摔死的命!   这绝不是苏油想要的结果。   十年仕途,就爬到了位极人臣的地步,后面四十年还得怎么熬?!   真要是三十岁就被投闲置散,然后看着一帮傻缺拉着大宋这辆破车朝灭亡之路狂奔,自己倒是可以漂洋过海去快活,老百姓们怎么办?那么多帮助过自己,提携过自己,支持过自己的人怎么办?   好在写自我批评报告,苏油在后世就是熟手。   于是在给朝廷的谢表中,苏油首先就说自己对陛下和中书的旨意阳奉阴违,在陕西搞的都是似是而非的青苗法,保甲法,免役法,还坚决抵制保马法,属于不大听招呼的人,不当升赏。   其次,萧关大捷,是建立在环庆被肆虐的痛苦之上的,当时自己是名义上的两路军事总指挥,没有从全局考虑,厚此薄彼,一胜一负,其实抵消之后,功劳并不大。   第三,情报工作出现重大纰漏,王文谅这个西夏人,潜伏在前线指挥部的大间谍大毒瘤,居然这么久没有被发现,还让他升到了影响永兴军路决策的地步!   这导致韩绛的工作出现重大失误,导致横山攻略遭遇重大挫折,埋下了广锐军叛乱的祸根。   虽然事发时韩绛已经接替了自己在永兴军路的职责,但是事情的起因却是早已有之,因此自己应当承担连带责任。   第四,在朝命到达之前,没有按照宋律对叛军进行诛绝,反而对叛贼表示同情,采用了和绥政策。   虽然事后查明,广锐军叛变,是王文谅一手炮制的大阴谋,但是在事先不知情的情况下,这样的做法是绝对存在瑕疵的,因此应当惩戒。   第五,为图方便,擅自开常平仓平息事态,已经超越了自己的职权范围。   虽然事后填补了常平仓的粮食,但是这种特例还是干犯了法令对地方执政者的约束,理应受罚。   第六,萧关大捷,并不是个人的功劳,它是从上到下所有人勠力同心的结果。   自己提拔过速,而有功人员不得封赏,这是明显的不公,也让自己心怀忐忑。   希望朝廷削薄自己的功劳,奖掖奋勇抗敌的将士,才是真正的赏罚分明。   第七,很多陕西的老臣,当年都是臣的上司,为了国家不计个人得失,在工作岗位上兢兢业业。   本来早就该升迁,却因为战事以至于长久淤滞不前,这也不是朝廷赏拔功臣之道。请先提拔他们,臣不急。   最突出的例子,就是陕西路转运使蔡挺,治军有方,甲兵整习,常若寇至。久不迁转,以致有“玉关人老”之叹。   广锐军都虞候吴逵,爱兵如子,嫉恶如仇。本当成为一代名将,却因为臣的失察,导致他被王文谅陷害,铸成大错,将与十九位袍泽一起,被处以绞刑。   臣痛心莫名,常怀愧疚,实在不敢领受什么赏赐,请朝廷和陛下理解我的心情。   如果可能,请以臣的微薄功劳,换取广锐军都虞候吴逵及以下十九位头目得免一死,流放荆湖路牢营,甚至流放澹耳,这样的惩罚已经不亚于死罪了。 第六百零二章 自劾   奏章一上,知谏院老乡邓绾拿到都傻了,这狗日的屁娃是要抢老子的饭碗?!   自己弹劾自己,还这么来劲?!堪称鸡蛋里边挑骨头的经典之作!   都被你说完了,我还能说啥?!   王安石摇头感叹:“仁性天生苏明润,今日乃知先帝之明。”   赵顼也看了苏油的奏章,对王安石问道:“王相公,苏明润说的‘玉关人老’,是什么意思?”   王安石说道:“这是当年渭州大捷,苏明润进京时,蔡挺作过一首《喜迁莺》相送,如今这词在京中也很有名。”   “霜天秋晓,正紫塞故垒,黄云衰草。   汉马嘶风,边鸿叫月,陇上铁衣寒早。   剑歌骑曲悲壮,尽道君恩须报。   塞垣乐,尽櫜鞬锦领,山西年少。   谈笑。刁斗静,烽火一把,时送平安耗。   圣主忧边,威怀遐远,骄虏尚宽天讨。   岁华向晚愁思,谁念玉关人老?   太平也,且欢娱,莫惜金樽频倒。”   赵顼摇头:“蔡漕帅这首词可不适合送行,要是明润气量狭小一些,怕不就会认为他在讥刺少年骤进,朝廷久滞功臣。”   王安石说道:“苏明润岂是那样的人,回京后,还替蔡挺传扬文名呢。”   “陛下,蔡挺熟知西事,但是在陕西的时间也的确太长了,如果陛下同意,应该许其还朝,担任枢密副使。”   赵顼说道:“那明润怎么办?他不知道迁他做宣徽北院使,就是为了入枢密做准备吗?”   王安石说道:“就是因为明润在陕西,蔡挺才能够得以召回。此子足智足胜,有他在,夏人必不敢妄动。”   赵顼点头:“也只能如此了,韩绛上章,说比照明润在陕西路的做法,同样在永兴军路提举军事。怎么一成一败,截然相反?这……是不是有点画虎不成反类犬了?”   王安石拱手道:“韩绛与苏明润,做法相同,效果截然相反,是因为他只做到了表象,没有领会到苏明润施政的根本。”   赵顼问道:“根本是什么?”   王安石脸上露出有些羡慕的神色:“陛下,司马君实在洛阳,写了六个字送给苏明润——公生明,偏生暗。”   “苏明润收到后,也写了六个字——贪生腐,廉生威。”   赵顼琢磨着这十二个字:“司马学士这六字出自《荀子》,苏明润这六字出自何典?”   王安石说道:“无典,不过苏明润将十二字錾刻成碑,镶嵌在经略使司衙门两侧墙上之后,必成后人之典。”   “韩绛与苏油,所举相同,事功不一,原因其实就在‘公偏贪廉’四字区别。”   赵顼叹息:“知人之难啊,种谔勋臣之后,竟然是一个赵括。王文谅蒙大宋收留方得活命,竟然是西夏密谍!”   王安石说道:“关于种谔,苏明润有议:五郎非无将略,只是朝廷用之太速,方有此败。赵括如果随父抗秦,十年之后,未必不能成中流砥柱。”   赵顼不禁失笑:“这话出自别人之口,或许可信,由他说出来……”   王安石也是微微一笑:“陛下,苏明润有今日之能,也是从六岁就由龙昌期调教,九岁起就被收在张安道,赵阅道两位重臣身边。”   “十岁开始接触公事,草制公文,十四岁提举胄案,十六岁按治州府,如此一步步过来的。”   “他不是进拔过速,只是发轫太早而已。”   赵顼说道:“可他如今谢绝了朝命,要不再下一道旨意,许他带职守边,不容推脱?”   王安石说道:“他必然不从,会找出更多理由来。陛下,明润无私,替朝廷苦虑至此,朝廷不能不为他留些体面。”   赵顼笑了:“他就不怕别人说他效萧何自污,用朝廷恩典施惠私人,以图拥兵自重?”   王安石立即制止:“陛下慎言,此话如何能出君上之口?”   赵顼摆手:“我知明润,如揽镜自观,我说的是那些小人的想法。广锐军吴逵减死,不是小事。”   说完转身对修起居注的常秩说道:“将我的话记下来:苏明润公忠体国,无计誉毁,上忧小人污毁,特以垂询当政。”   王安石也肃然,以正式朝对的方式,整顿衣冠,躬身施礼:“这种说法立不住脚,陛下别忘了,苏明润出京之时,身周侍卫,无一私人,都是请旨由陛下指派的。有宋百年,惟此一例。”   “吴逵之事,本就可哀,因为守臣之失,生生逼反一军。苏明润奏请减死,也是他天性使然。”   赵顼再次转头,对常秩点着食指:“将这两句也记下来。”   常秩都快羡慕死了,当年他也是治《春秋》的专家,也曾是朝廷屡征不起的人物。   他与王安石是好朋友,王安石变法,常秩为了表示支持,一召即起,任谏职,列侍从,却“低首抑气,无所建明,闻望日损。”   王安石行策论,废《春秋》,常秩立即尽废其学,一下子在士林公议中成了彻头彻尾的小人。   本经,代表的是士人的政治立场。政治立场不坚定,这可是比能力低下,智慧不足更要命的事情。   本来王安石是要借他的大名给台谏涨人气的,结果这下台谏更加成了大家心目中的污烂阴沟。   可苏油明明对王安石阳奉阴违,立场有别,却偏偏能得皇帝和王安石看重。   不过皇帝和宰相都这样说了,猪队友只能赶紧抄录下来。   王安石继续说道:“苏明润既然有此心,那就如他所愿吧。授直学士,方面西北,也算朝廷的看重。还有他家娘子,不妨加一道诰命,以示恩荣,陛下认为可以吗?”   赵顼点头:“如此大胜,是宋国体面,勋阶是不能减的。从二品柱国,娘子可得封郡君,就江阳郡君吧。知制诰,将文章写好一点,把朝廷恩义写周道,好生劝慰一下。”   “至于吴逵,其情可悯,发配荆湖南路,也不是小惩,就这样吧。”   ……   庆州城外,王文谅及其从属,西夏静塞军司密谍三十四人,跪在草边,反绑着双手,嘴里塞了麻团,神色惊恐地看着身着朝服,背着手立在前方的苏油。   苏油当然不会给他们说话的机会,而是在对永兴军路高级军政官员训话。   “西夏密谍的成功,给永兴军路造成了巨大的损失,其破坏程度,不亚于之前二十万大军寇略环庆!”   “他们的手段很高明吗?并不高明!他们的组织,手段,可谓粗糙之极;他们首领,也不是意志坚定,智计高绝之辈。”   “可他们为什么成功了呢,仅仅因为,我们比他们更蠢!完全没有警惕之心!”   “还有就是,众志不同,公心不用,蕃汉各自为政,不是厚此薄彼,就是厚彼薄此,造成人为对立!”   “军中纠察之制,考实之制,分配之制,严重缺失!主官不入行伍,不纳建言,不谨小慎微,偏听偏信,好恶由心,这才导致此次重大损失!”   “军中决策与执行,严重脱节!号令不行,局面不清,任务不明,敌情不知,意志不坚,执行不力!”   “各图自保一盘散沙,还能打什么战?!”   一群人面露愧色。   都是打老了战的行家,听闻小苏老子打萧关,军令不过就几句话而已,但是麾下的战斗意志,后勤保障,组织效率,执行程度,完全不是他们能够想象的。   苏油放缓了语气:“当然这个不能全怪你们,也不是你们战力不行。”   “你们已经是大宋最有力,最具备战斗技能的部队,是抗击西夏的中流砥柱!你们的骑射之术,甚至较囤安控鹤更胜!”   “你们差在组织能力,差在后勤保障,差在战斗意志!” 第六百零三章 宾化   说完放松了神色:“然而这些,陕西早有成制。”   “所以只要统一号令,改进指挥,上下同心,保障有力。永兴军路的战力,将在短期内得到一个飞跃!”   “攻略横山,乃是国计。陛下有厚望与诸位,永兴军文武肩上,是战胜西夏,振兴大宋的重任!”   “民生治政,交给文官;抗敌御寇,托之武臣。”   “思艰图易,庄敬日强。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诸位,我对你们,还是充满了信心的,你们自己,有没有信心?!”   文武官员被苏油鼓动得心潮澎湃,慷慨激昂:“鞠躬尽瘁,知耻后勇!”   苏油点头:“好!就以西夏密谍的人头,作为永兴军政,刷新之始!”   吴逵和十九位刚刚被赵顼免死的广锐军虞候指挥,身穿着囚服,挥舞着雪亮的钢刀,朝密谍们的后颈狠狠劈下!   三十四颗人头,瞬间滚落一地。   吴逵诸人弃刀于地,朝着汴京方向跪地嚎哭:“罪臣等,叩谢陛下隆恩……”   苏油一挥手,狱吏上前,给他们戴上枷锁镣铐。   扶起吴逵,苏油说道:“广锐军取消编制,九指挥四千五百军士,就算有父子皆在军中,也是近三千户,加上家属小孩,总计两万多人。”   “如何让这些人在荆湖活下来,活得好,是你不可推卸的责任。”   吴逵感愧:“设无益西威舍周全,广锐军数千军卒,已成泉下之鬼,妻子为奴为娼,惨不堪言。”   “能让我们亲自报仇,如此恩义,广锐军纵在天涯海角,也要代代为益西威舍立下生祠,早晚祭拜。”   苏油怒道:“胡说八道,我只是将事情诉告朝廷,恩皆今上自出!你们要记恩,就要记陛下之恩,皇宋之恩!”   “要报答陛下的恩德,就要先修身齐家,不能成为皇宋的负担。多开辟田土,多缴纳赋税,用另一种方式报效国家。”   “你们是北方人,到了那边容易水土不服,给你的卫生条例,必须严格执行。尤其是小孩,老人,一个调皮,一个固执,必须照顾妥当。”   “蚊帐,丹药,我已经通知四通商号给你们备足;种子农器,也不劳操心。不过你们要习惯食用稻米,鱼虾,猪肉,鸡鸭。一切都要自耕自养,说难不难,说易,却也不易。”   “不过那边有蜀中的屯田商贾,手底下都是种地的老手,多跟他们学习,多跟土著学习,没事儿多研究《西南农书》,西夏人都能战胜,险恶的生存环境,相信你们也能战胜!”   “你们还带着一个任务,就是北人南迁,有哪些需要注意的事项,无论巨细,都要详细记录,给我送来。”   “这是大事,做得好了,我会给你们请功,这是你们将来洗刷罪名的最好方式,明白了吗?!”   吴逵一个壮大汉子,还戴着枷锁,哭得却如一个娃子一般:“益西威舍放心,吴逵必不负所托!”   两万多人的大迁徙,苏油特意动用了马车,将他们送到商州,再利用董非的船队,送他们南下汉江,再转荆湖。   这是苏油能为他们争取到的最好下场。   接下来,该让陕西反哺永兴军路了。   四月,朝廷置诏诸路置学官,使之教导。州给四十顷以赡士,并置小学教授。   辛酉,诏治吏沮格青苗法者。   曾布成为新党第二号人物,将冯京、王珪两位参知政事彻底架空,“每事白王安石,即行之。”   有人对此提出批评,曾布说道:“丞相已议定,何问彼为?俟敕出,令押字耳!”   戊辰,诏赈河北民乏食者。赙恤西界战死军人。   庚寅,辛卯,再诏察奉行新法不职者。   癸卯,应苏油奏报陕西永兴军路民夫缺乏,兵力不足故,减河东、陕西路囚罪一等,徒以下皆释之。民缘军事科役者,蠲其租赋。   甲戌,赐讨渝州夷贼兵特支钱。   西北战事初平,西南,章惇要开始动作了。   ……   夔州,章惇坐镇衙署,等待着刘嗣的归来。   渝州和夔州的交界处,渝州辖地内的宾化县,巴县,如今已成了朝廷力量不及之处。   当地獠人首领李光吉、王兖、梁承秀三族,不时胁迫汉民依附于他们,如不服从,即行屠杀,没收财产。   汉民被迫投靠他们为客户,称为“纳身”。   如今已经成为毒瘤,横行乡里,不向宋朝政府纳税服役。   窝藏亡命之徒不说,还经常派他们的爪牙伪装成獠人,劫掠边境民户,官军追捕时,他们又声称獠人已经逃跑。   夔州有木叶县,三人倒是不敢越境,不过在渝州肆虐,让当地百姓深受其害,甚至不敢向官府告发。   如今其势力已然壮大起来,占据县城,驱逐县官,各有客户数千家,简直就是三个土皇帝。   章惇抵达夔州后,一直在思考如何与苏油找到利益共同点。   这是获取蜀中支持的必要途径。   如今,终于找到了。   今年元月,夔州路转运判官请求朝廷诛杀李光吉等人。   赵顼命令度支判官孙构为夔州路转运使,同新任转运判官张诜一道,共同对付李光吉等人。   宾化县巡检李宗闵、将领李庆等率兵进讨,宋军与李光吉军队在木蓝寨沙溪遭遇,宋军大败,李宗闵等人殉难。   赵顼急令章惇尽快赶赴夔州,妥善处置后事,加其为夔州路提点刑狱,具体负责平定李光吉等人的叛乱。   同时诏令转运司:凡是斩获三人首级者,除给赏钱外,还升补为官,同时安抚归降人客户,以分化其势力。   章惇写信给苏油,希望能够得到蜀中势力配合。   苏油立刻回信,四通商号全力相助,夔州刘嗣,木叶县退伍军人,可以大用。   如有需要,他还可以去信嶲州,替章惇求得唐淹,苏元贞的帮助。   随信而至的,还有一篇号召西南蛮讨伐不臣的檄文。   收到信件后,章惇精神大振,抵达夔州,立即将檄文印刷粘贴。   苏油在夔州的声望,这一刻完全展现出来,夔州周围各蕃落踊跃出人出力,每天都有挑着竹竿蓝布旗帜的义勇队到夔州来报道。   短短半个月,章惇招募到土丁万人。   章惇将之编制成二十指挥,以木叶县退伍军人充实到其中当任队率,后勤由四通商号保障,情报工作刘嗣亲抓,转眼军势大振。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衙门外快步走来一个身影,正是刘嗣:“提刑,情报确实了,三人如今合兵一处,在宾化县城集中,兵力总计五千人。”   章惇笑了:“济源,你觉得下一步该如何处置?”   刘嗣也笑了:“继续加强训练,按兵不动。”   “宾化县是王兖的地盘,但如今梁承秀势力最大,三人之间早就矛盾重重,平日里素无恩义,不久必乱。”   “夔州仓储,足供十万人五年之用。夔州蛮人,都是敢勇渴战之辈,熬一熬再放出去,效果肯定比现在好。”   “少爷说提刑目光远大,宾化县不过癣疥之疾。此举目的,不在夔门之上,而在夔门之下。是吧?” 第六百零四章 刘嗣当官   章惇哈哈大笑:“你家这猴精少爷啊……济源,有没有兴趣做我的记室参军?大军后勤交给你,我真是一万个放心。”   刘嗣说道:“少爷说了,夔州,是国家的夔州,百姓的夔州,不是一家一室,一人一姓的夔州。”   “如今夔州各项举措已经深入人心,制度已成,发展惯性已然加速,周围局面彻底巩固。我们蜀人,到了将之纳入正常体系的时候了。”   “蒙提刑看重,刘嗣不才,愿为前驱,助提刑经略梅山,安定荆湖!”   “好!”章惇激动异常,站起身来扶住刘嗣的胳膊:“待解决宾化后,我就上表朝廷,按视两湖!”   月中,宾化县矛盾激化,王兖见夔州雷声大雨点小,认为宋军怯懦,以粮草不继为由,请李光吉、梁承秀出城。   梁承秀,李光吉以援军自居,要求王兖提供军粮万石,方可回山。   王兖设宴,安排刀斧手,想用毒酒毒死二人。   事败,三人彻底撕破脸,在城中大打出手。   王兖双拳难敌四手,转身投宋,引章惇大军攻击梁承秀,李光吉。   还是老套路,木叶蛮发挥苏油一向倡导的夜战风格,在十五日夜收服宾化县。   与此同时,章惇暗遣王兖,趁木蓝寨和巴县兵力空虚之际,一举端掉两人老巢。   王兖对两人含恨切骨,尽屠二人部族。   事后,章惇以王兖违背命令,滥杀非罪,荼毒獠人为由,将之斩杀。   将三族田地尽数分给当地客户,獠人,令其杂居,宾化,巴县,设令治理,上奏该役功臣。   从定策到胜利,前后不过一月。   木叶蛮退伍军人杜安行、王泰,擢升兵马使,夔州司户参军刘嗣,功勋最著,升夔州推官,正式以军功补授的途径,步入仕途。   章惇自弃进士重考之后,得了个狂妄的名声,一直蹉跎到今天。   这下终于扬眉吐气,成为了赵顼眼中的能臣,直接任命为湖南,湖北察访使,为开拓荆湖做准备。   ……   刘嗣给苏油的信,是和苏轼的信一起到的。   石薇怀孕七个月了,苏油如今一门心思就是陪她。   永兴军路的事情,在他眼中非常简单。   民事方面,为政宽简,与民休息。   军事方面,下情上达,处事公允。   财政方面,赚!   永兴军路的诸军穷得很,苏油直接从家乡将李拴住叫了出来,在延安打井。   这次不是找盐,而是石油。   后世延长油田,油井深度不过百米左右,对于早就习惯打透千米岩层的眉山人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地方也好找,延安不少地方,自己就在往外冒油,那是种家的产业。   很快,李栓住就打出了五口井,然后苏油花了不少力气,将四口重新堵上。   对于后世来说,日产两千斤的油井,简直就是笑话。   可是对如今陕西胄案判官洪江来说,这就是苏探花乱开金手指。   一口日产两千斤!五口一起冒,怎么处理得过来?!   不过收益是真的好啊,润滑油,煤油,汽油,油墨,石蜡,防锈油,铳油……   还有一种神奇的药品,是一种黑乎乎的东西,油田工人发现这玩意儿可以让伤口快速愈合。   这引起了天师道的道人们的注意,将之提纯之后,得到了一种无色无味的凝胶。   这玩意儿太有用了。   陕西风大,将这东西涂在脸上,唇上,耳朵后边,能有效防止皮肤皲裂。   除了加速伤口愈合,还能防止湿疹,止鼻血,治疗口腔溃疡。   石薇便指示天师道的师兄们往里边添加药物萃取剂,准备作为药膏使用。   苏油听闻之后,说你们这是陷入了思维定式,加植物香精,让这东西变成了希贵希贵的广谱护肤品多好?!   这东西其实就是后世的凡士林,不过在现在,有了一个屌炸天的新名字——天方油。   因为当时大宋的玫瑰露都是来自西方中东地区,这时候大宋民间的普遍印象,就是这些香喷喷的东西,只要来自天方,一是好,二是……贵。   立刻身价翻十倍。   所以洪江一边幸福地抱怨,一边痛苦地数钱——苏明润,你赔我的休假!   赔是不可能赔的,光一个蜡烛产业和煤油产业,就够养活整个永兴军路的军队了。洪案判你好好干,我掐指算定你这一波又要升官!   用石油产品的利润,给永兴军路全员换装备,添军衣,提高伙食标准后,小苏老子在军方的口碑,立刻如日中天。   于是苏油完全放松了下来,如今就在休假。   或者说处于半休假状态,上午上班,下午摸鱼。   张麒拿着刘嗣和大苏的信件过来的时候,这娃正趴在石薇肚子上听动静。   “嘿!薇儿,这孩子像妈,还会踢他爹!”   张麒在门口听见这话,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石薇幸福地笑着,轻轻给了苏油一脚:“小七哥来了,你也别天天腻在我身边行不行?那么多大事儿不够你忙的?”   苏油站起身,歪着脑袋想了想:“好像还真没什么大事儿,最近就有个陕西和永兴军路高级将官交流活动,让永兴军路的部队官长轮流过来参观学习,阿烈给他们培训囤安军和控鹤军的部队条令。”   说完转头:“小七哥进来吧。”   张麒这才迈步进来:“四哥和大先生来信了。”   苏油先抖开苏轼的信件,看了起来。   这娃在杭州,和被贬落的孙觉一起,经常喝酒对诗。两人约定好,谁要是失口提起朝政,罚酒一大钟。   诗词进入了丰产期,文豪的名头,日渐响亮起来。   杭州名人高士,过往官僚,无不设酒置宴,殷勤邀约,大苏疲于接应,在给苏油的信里,号之“酒食地狱”。   无数的雅事传出来,比如和蔡君谟斗茶;和杨元素,张子野泛舟;和王居卿论桃李;为钱凱,刘唐年几岁的小女儿即席填诗,还写在人家小妞妞的裙带之上……   为解营伎秀兰之困,《贺新凉·乳燕飞华屋》出来了……   为调戏陈直方娶妾,《江神子·玉人家在凤凰山》出来了……   遇到了佛印和尚,“佛印烧猪待子瞻”的故事出来了。   担任州试的监试余暇,到凤凰山上的望海楼闲坐,《望海楼晚景五绝》出来了……   在望湖楼喝醉了,《望湖楼醉书五绝》出来了。   ……   水枕能令山俯仰,风船解与月徘徊。   能将物理中关于运动的相对性,解说得如此高妙,有趣,浪漫,富有禅机哲理,苏油收到信看了之后,心里除了羡慕嫉妒恨,还是羡慕嫉妒恨。   当然也不是一天到晚光知道玩,正事还是做了不少,高丽使者入贡不禀正朔,被苏轼退回,改成“熙宁”之后,方才接受。   在中和堂当监考贡士的老师。   在汤村监督盐河水利工程。   在湖州查看堤防水利工程。   苏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将苏轼放到杭州去是对的,这娃在那里,得到了前辈们的眷顾,同僚们的尊敬,士民的推崇,得到了精神上长足的自由。   诗才和诗力嗖嗖狂涨,如今的苏油,已经自惭形秽。   不过苏油拿冯京给自己当挡箭牌,大帅哥中得状元后,诗名寂寂,我辈是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   心底下埋藏着深深的自卑,嘴上还硬:“哼!天天胡吃海塞,他现在肯定变成了个一百五十斤的胖子!”   再看了刘嗣的来信:“章子厚当真心硬,这是驱虎吞狼,斩草除根之计啊……哟,四哥当官了!还成了章子厚的幕员!”   张麒就撇嘴:“可稀罕那个官!一个月俸禄三贯呢!四哥这回还不知道要补贴章七多少钱!”   这话说的,有点不拿市办公室主任当干部了。 第六百零五章 陪伴   苏油给了张麒一脚:“胡说八道!四哥这是精忠报国!”   想了下:“给四哥写信,让他在黄州和董非接头,与广锐军吴逵同行,一路照顾。”   “这些都是和夏人血战过多年的悍卒,又希望待罪立功,只要克服了水土之累,对付起南方獠人来轻轻松松。”   “要是章子厚敢用,这就是一份厚礼;要是不敢用,就让四哥派他们作为地方保护屯垦的武装。”   张麒说道:“我赌一百两银子,他绝对敢用!章七贼胆包天,有了这四千五百精锐,他能把左右江的天给翻过来!”   苏油说道:“去吧,过两天随我一道,去冯老汉那里散散心,顺便考察泾河的枣林。”   ……   泾原上的荠菜有些老了,不过如今的老百姓,多了一道蔬菜,叫“草头”。   其实就是苜蓿的嫩芽,味道不错,和葵菜,韭菜,蕨菜一起,成为如今关中平原的时令菜。   六盘山里的野菜还有很多,除了这些,还有各种野果,也是成熟的时候。   枣树,是苏油重点抓的保土项目,泾河含沙量太大,陕西安定富裕起来后,苏油调用民力,在泾河两岸大量种植枣树。   枣树外围,是苜蓿,芦苇等固沙植物。   这是第一年,成效不显,根据水文小组的汇报,泾河水体的含沙量,在渭州段只略有减少,渭州以下,该是啥样还是啥样。   不过苏油不急,就算治不了沙,有枣吃也很不错。   苏油如今是三品享受二品待遇。   苏油是大宋第一位突破西夏雄关,杀入河套腹地的帅臣,萧关大捷让赵顼简直欣喜若狂,乱命频出,准备大赏。   要不是苏油的西夏文明展一瓢冷水浇他头上,坚决拒绝胡乱封官,赏赐只用战利品解决,要不是王安石苦劝,就连司马光,张方平,赵抃都上了表文明确反对,估计现在苏油已经被放在火上烤了。   即便如此,赵顼这肚子里藏不住二两香油的家伙,还是去了趟太庙,认认真真地将大胜的消息禀告了列祖列宗,然后给苏油在汴京城里赏赐了宅邸,将石薇封为郡君。   听说就连石薇肚子里的孩子,赵顼都准备先给个儒林郎的散官滋润着,然后被太皇太后和太后叫去痛骂了一顿。   横恩滥赏,那是汉武帝派李广利取大宛马后干的事情,你是要做昏暴之君吗?!   这才终于老实不跳了。   不过作为实打实靠战功升上去的柱国之臣,苏油的行动再想自由,那是想多了。   于是旗牌仪仗,亲军卫队,一样都不能少。   好在冯老汉如今一年一万多斤粮食,上百头羊外加四五头猪打底,而且龙首村如今还是火边子牛肉的加工基地,区区七十人的卫队,也吃不穷他。   荠麦青青,路边还有不少鱼塘,同时也是家庭式蓄水的小工程。   很多鱼塘边上有个席子围出的区域,那是鸭棚或者鹅棚。   苏油没有骑马,陪石薇坐车,伸长脖子看了看,对石薇说道:“还是鹅多,这东西挺好,能看家报警,吃草就能长个。”   石薇拉起苏油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这些都是你给孩子积累的功德。”   苏油笑了:“其实我是不信这个的,不过仔细一想,似乎又有道理。我们多克服克服困难,后代也会好过些,只要外敌去尽,随便学点什么,都足够他们自食其力了。”   石薇将脑袋靠在苏油肩膀上:“是,你的古怪太多了。比如谁会相信天方油,原来是从延州黑乎乎的石油里边炼出来的?你这属于那什么……严重误导。”   苏油说道:“那是你师兄手下搞出来的好不好?加入香精也是你的主意,怎么就成我的古怪了?”   石薇捏了捏他的手臂:“不是你引诱师兄们用浓硫酸处理提炼后的残油?不是你提醒他们用白土去色去渣?”   苏油笑道:“跟我可真没关系,现在师兄们得到什么新物质,首先用酸碱进行测试化合是基本操作好不好?白土去色法,那是利州熬制糖霜的工艺,早都用了几百年了。”   石薇说道:“你就是喜欢推功,生怕人家知道你本事大似的,那两个大食人翻译过来的那书,叫《几何原本》的那个,小七哥就说要毁掉,比我们的理工早上千年,我不信大食红胡子千年前就那么聪明!”   苏油乐了:“薇儿你要讲道理好不好?那书是从杭州市舶司收上来的,再说也不是大食人写的。”   “那是还要在大食的更西方,很久以前的一个城邦里边,有个先贤叫欧几里得所写,定理发现权以时间早晚规定所属,这个不容争辩。”   “所以欧氏定理就是欧氏定理,不过我们如今已经站在先贤的肩膀上,更进了一步。这也是很了不起的啊。”   说完靠在车厢软软的垫子上:“还是不打战好啊,不打战,才能安心发展。”   “其实朝廷将解盐作为两浙江淮发运司本钱,导致永兴军路财政收入锐减,这才是这次叛乱的祸根所在。”   “解盐就如蜀州盐一般,利用好了,对地方经济的拉动是非常巨大的。朝廷的这种做法,太粗糙,整个过程中没有任何新的生产过程产生,纯粹就是买粮卖粮倒差价。这就是薛公才硬挺着支撑下来了,换成别人,越倒越亏你信不?”   “不过我是地方官,看好自己负责的一亩三分地就行了。幸亏延安是好地方,解盐被收走了,油田却又打了出来,利用得当,这是比解盐还要大的利源!”   石薇闭上眼睛:“小油哥哥,你说,要是你搞出来这些产业都归自己,得是多少钱?”   苏油哈哈大笑,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钱这个东西,只有流通起来才是钱,要是流到一个地方停下来,埋起来,钱就不再是钱了,还不如木客的果子干有用。”   “国家国家,国都没有了,家再好再多钱,那也是给敌人存的。《道德经》你自是精熟——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石薇睁开眼,眼里闪现着崇拜的光芒:“还有这层解读,这是你的创见?”   苏油笑道:“华夏文明泱泱,道理圣人早就说得明白了,看后人理解能力如何,去不去用心而已。你闭眼休息一会儿,不用动这些脑子。”   石薇再次闭上眼睛:“真希望我们的孩子,能跟你一样聪明,能和你一样明理。”   苏油抚摸着她的秀发:“想多了,各有各的活法,我只要他们开心就好,要知道有时候越是聪明懂理,就越是高兴不起来。当年的范大老子,和现在的龙首村冯大爷,谁更幸福?”   石薇扭了扭身子:“不行,就是要聪明懂理。”   苏油赶紧安抚:“行行行,聪明懂理,赛过爹妈才行,如果是男孩,那就叫苏轶吧,轶,就是超越的意思。”   石薇这才舒心了,乖乖靠在苏油身上,闭着眼休息。 第六百零六章 模范村   龙首村是如今陕西的小康模范村,也是拥军模范村,一溜磨坊,主要都在制作军粮。   苏油这次过来,一是带着石薇出来散散心,二是视察龙首村产业。   所谓的军粮一是主食,一是副食。   主食有三种,一种是小米和麦子为主,摊到铁铛上,木棍一刮——其实不用说那么多,就是后世的煎饼。   煎饼这个时候就有,渭州有钱人家过年的时候,会将垃圾扫出,在通衢堆成一堆,上面盖上七张煎饼,这个叫“送穷”。   不过煎饼对苏油这个吃米饭长大的人来说有些不太友好,苏油自己感觉这东西比火边子牛肉还要耐嚼。   于是就还有另外一样主食——馕。   这东西经过发酵,有酥松的空洞,口感比煎饼舒适些,还可以泡汤里吃,也很方便。   两样东西的存放时间可以很久,比如馕烤干一些,放一年都没问题。   还有一种就是炒面了,这个花了苏油的大心思,将自己在后世从跑山匠那里淘到的炒面配方,寻天师道的师兄们做了加减搞出来的。   后世志愿军战士一人一个炒面袋,能在朝鲜作战半个月无需补给,这个也是好东西。   如今有了液压设备,苏油的要求当然不止这一点点,商州正在尝试用炒面制作压缩军粮。   副食主要是鱼类和肉类,除了日常的腌肉咸鱼,如何让东西好保存还好吃,苏油也费了不少脑筋。   比如油肉,这东西作为军粮也是妥妥的,就是有些费油。   小肠已经被列为了战略物资,羊小肠经过处理,是最好的伤口缝合线;猪小肠是做香肠和火腿肠的最佳肠衣材料。   火腿肠说得好听,苏油加了香料,味道也很好,其实就是面粉调边角碎料的杂肉酱填充的而已,算是废物利用。   龙首村的副食产业,重点是罐头。   罐头是粗糙的陶罐,只在罐口挂了一圈瓷釉,方便密封。   盖子是铁皮镀锡,里边垫了薄薄一层杜仲胶片。   这东西不能代替橡胶,但是高温下具备橡胶特性,正好用来做罐头密封用。   同样的设备,在蜀中做的是糖水水果罐头,鱼罐头;在陕西,那就必须是各类肉罐头。   目前龙首村,主要是红烧牛肉,黄焖羊肉,梅菜猪肉三款。   将材料做好,加入陶罐,放到大锅上蒸,然后拧上从开水中取出的盖子继续蒸一刻钟,冷却后鼓起的盖子就被吸得凹了下去。   其实苏油挺喜欢吃这样的罐头,尤其是羊排,罐头蒸的时候自带高压,连骨头都是酥的。   军中汉子们也爱这口,反正苏油就没有见过谁吃肉罐头吐过骨头。   往蒸汽腾腾的罐头车间里瞅了一眼,苏油赶紧掉头。   车间里女工们穿得贼少,戴着棉衬底的皮手套,低头忙碌着,根本就没注意到门口有人偷窥。   再来到包装车间,苏油对龙首村的生产场景非常满意,对冯老汉说道:“这个厂一年能给村子带来多少收益?”   冯老汉满脸红光:“都还没给探花郎道喜,萧关大捷,干得夏狗们哭爹喊娘,再过几个月小公子生下来,就是双喜临门。”   苏油笑道:“老冯你这是迎来送往多了,都学会场面话了。”   冯老汉连连说不敢:“我们的罐头不贵,一个牛肉的一百文,一个羊肉的五十文,猪肉的便宜,猪肉三十文。”   说完笑得乐开了花:“可架不住它量大啊!而且有汤有水,赚头还真不小,今年家家分了十几贯,剩下的留着做本,我们再搞两个车间出来。”   “天神爷呢,不做这个,都不知道东京牛羊肉那么贵!我就说为啥东京商人喜欢拉牛羊肉的,原来那边的肉价是我们这边的好几倍!”   苏油说道:“就这样牛肉还不是想有就有,开封各县,家里死牛官府要问罪的。对了,今年龙首村恢复赋税,你欠衙门那一屁股债,可该还了。”   冯老汉不乐意了:“我早两年就想交了,想着还欠着官府的钱粮,家里却堆着粮食,心里头怎么都虚得慌。”   “去找县里打听,说是官家当年免了渭州四年钱粮,到今年才算完。听说两位太后弄了个慈善基金,小老儿想着是不是……”   苏油白了他一眼:“可得了吧,绸子都没穿上改想这些,再等几年!朝廷召命办学,村上有小学吗?”   冯老汉点头:“有,有有,俺们村和隔壁牛湾不一样,我们请的是蜀中先生!”   “哦?”苏油来兴趣了:“走,看看去!”   小学是村子里最好的一座房子,“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是刻在宋人骨子里边的东西。   一个年轻的士子正在小书房里批改作业,见到苏油过来赶紧起身:“学生魏江,见过学士。”   说的是汴京官话,口音里还有些蜀音。   苏油笑了,用蜀中话说道:“乡音未改啊,我知道你,你是第一批工作队的吧?”   石薇抿嘴笑道:“魏江是第一批工作队的,还是第一小组,当时住在渠边磨坊弄机械,有个漂亮姑娘天天给他送饭……”   苏油乐了:“估计是姑娘的饭菜做得好,把魏江你留下了?”   魏江满脸通红:“我们……我们发乎情,止……止乎礼,我是回乡禀告了父母,托……托了大媒才娶到五娘的……”   苏油问道:“那你家五娘呢?”   魏江说道:“她去地里了,麦地长起来后,地里边有兔子,她去赶兔子去了。”   女孩子赶兔子,估计这五娘也泼辣,搞不好还是她主动追的魏江。   苏油笑道:“兔子得下套子啊,多吗?多的话我去弄几只。”   石薇拉了拉苏油的袖子:“给孩子积福……”   苏油咽了一口口水:“兔子祸害麦田,导致粮食产量减少,粮食产量减少,人就要饿肚子,我们这是为民除害!”   石薇立刻觉得自家夫君说什么都有道理。   兔子傻得很,走单道,好套。苏油和张麒立刻开始制作套子。   套子很简单,一根杂木细杆子,套上个绳结,绳结往上有个卡棍,将杆子弯下来,卡子卡在一个木棍弯成的小拱门里。   然后在卡棍上摆上长木棍,正好铺设在兔子经过的路上,上方摆上活套,兔子经过这里,踩上长木棍,压下卡棍,机关打开杆子弹直,兔子就被套住了。   狄咏和王中正表示这种阴招不适合御龙内直和堂堂太监,招呼军士们去六盘山围猎去了。   孙能是新来的跟班,对狄咏他们羡慕得要死:“师娘,我不想套兔子,我也想去打猎……”   石薇笑道:“那你去吧,带上我的神机铳,别让旁人看见就好。”   孙能顿时大喜,屁颠屁颠跑去取过铳匣挂在自己马上,跳上马:“狄大哥等等我……”   来到村外的麦田,果然有个小娘子正用挑着狼尾巴的长竹竿在那里挥舞。   苏油就喊:“五娘子,魏老师叫你回家做饭了!”   小娘子有些奇怪:“我家都是他做饭的。”   苏油和张麒顿时你推我我推你,笑得东倒西歪。   小娘子脸一红,又有些生气:“这是我家地,你们是谁?” 第六百零七章 芭夯兔   苏油有些诧异:“我你都不认识?”   他是真觉得奇怪,可听在小娘子耳朵里,这话就有三分调戏之意。   小娘子脸色微沉,转眼又平静下来:“多谢两位郎君告知,我这就回去做饭。”   等五娘走了,张麒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麦田,表示很满意:“这得下多少套子啊……”   苏油将棍子套子扔到地上:“没事儿,一会儿还有人来帮忙。”   张麒有些奇怪:“你怎么知道?”   苏油说道:“那小娘子不是省油的灯,一会还是一帮人跑着来的你信不信?”   “不信。”   没过多久,果然就有几名汉子大步奔了过来,为首一中年人远远大喝:“哪家浪荡子敢来龙首村撒野?赶紧滚蛋,仔细绑了送官里去!”   张麒都傻了:“少爷你神了也!等一下!要不要吹哨子?!这些家伙不像来帮忙的……”   到了龙首村还要吹哨子,苏油可以不用活了。   果然,几名大汉奔到近处,脚步更快了,怒容一转眼却变成满脸花:“哎哟喂少爷!是少爷!你怎么来了?!”   苏油也是惊喜:“老张?!你复员到这里了?”   老张可是控鹤军中的大功臣,囤安寨外围坑道战,是他和王二在撤退过程中率先反击回射,掩护友军守住坑道口,大大减小了撤退过程中的损失。   战后苏油亲自给老张挂了勋章,不过真不知道他转业到了这里。   见到老战友当然高兴:“老张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老张笑了:“地啊!老家十来口人才八亩地,腿儿都迈不开,哪里像这里,还鼓励多种,我就拿勋功换了两百亩地,又用这些年的积蓄买了一百亩,把家里人都接了过来,和小魏做起了邻居。”   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个问题:“等等,五娘说的那个登徒子……”   苏油气笑了:“你觉得会是我?”   老张立马否定:“那不能!少奶奶的武功,那是赶得夏主铁鹞子都放羊的,可不是瞎吹!”   老子……   苏油也懒得争辩什么了,有些外人的偏见,其实习惯了也没什么。   一指地上:“走,咱们去把套子安上,哪里有兔子道你肯定清楚,冯老汉没跟你们说我要来?”   老张一边支使几个手下的年轻人带着张麒去安兔子,一边说道:“只说了最近,就不知道是今天,巡渠护堤也不能轻忽,我今早才回来,还没进村就听五娘说……嗨!这误会闹得。”   苏油也跨上几套套子,和老张边走边聊:“那小娘子挺泼辣,还聪明,就是好像不认识我。”   老张笑道:“龙首村富了,进来了好多外村媳妇婆姨,五娘是村尾张来福家里新妇的妹妹,眼瞅着工作队后生能耐,就将自家妹子叫来相看,这不就看对眼了呗!”   苏油笑了:“挺好,就是有些男主内女主外,不像眉山,倒像二林那边的风格。”   老张说道:“也不是,村里磨坊水车的修理,教娃子们读书识算,没小魏还真不行。”   等到下完套子,苏油对老张说道:“正好,带我去河边看看。”   从麦田到河边要经过大路,路上热闹非凡,都是运粮拉人拉水泥的大马车。   这是往天都山几个寨堡工地去的。   等到寨堡修好,渭州诸军就要前移到天都山一带和石门峡南北两寨,等永兴军路军力增长起来,西夏基本就处于被动了。   初夏的兔子挺闹腾,公兔子有时从麦田里蹦起来老高,对其它公兔子显示它们的存在。   荷尔蒙让它们变得鲁莽,然后……不作死就不会死。   苏油在河边转了一圈,又去考察了水渠,水车和鱼塘,对龙首村的发展非常满意。等到回到魏江的麦田,不少木杆都弹了起来。   苏油设计的陷阱很歹毒,绳子长度比较短,这样兔子们被套住后悬空,没法扭头啃绳子。   好些直接就吊死在了竿子上。   将收获的兔子都取下来,将陷阱重新布好,一行人开开心心地回村。   路过小学,五娘探出头来问道:“张叔,抓到没?”   老张将手里边几只兔子一扬:“抓到了!看,不少呢!”   五娘说道:“我是说那人!”   然后就见苏油从后边也转了出来,肩膀上也前后搭着几只兔子:“五娘,我们是去给你家地里除害去了,我是真没想到你不认识我,故而询问,没别的意思。”   老张也笑了:“他就是你想见的小苏老子探花郎,却不料当面不识!龙首村怕是就你不知道少爷什么样。小魏呢?叫他一起去老冯那里喝酒去。”   五娘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我……我怎么知道……探花郎这么大官,还……还……”   老张更乐了:“五娘你平时挺利索的啊!还什么?”   “一点官威都没有!”   苏油笑道:“与其让大家觉得我可怕,宁愿让大家觉得我可亲。一会和魏江一起到里正家吃兔子啊,我们先回去料理了。”   龙首村靠近六盘山,气候是非常宜人的,村子中山货不少。   笋子,蘑菇,蕨根,茯苓,山药,蜂蜜……不少的好东西。   以前缺盐的时候,用米汤腌制酸腌菜,是龙首村的度荒必备。   用的就是纤维比较丰富的野菜,将水芹采来洗净,摘去叶子,开水里滚过后丢到养着淘米水发酵城的酸汤里,随吃随加,就是村里百姓的主打菜。   现在日子好过了,习惯还是没有丢,家家户户都有这个。   苏油挺喜欢吃,不过他还算好的,阿囤弥他们那些二林部出来的,在陕西可就指着这个活命了。   酸汤锅子,和二林部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芭夯兔做法很简单,先制作清汤。   剥出兔肉,剔出兔骨,将兔肉切片,放凉水锅子里淘炮,除尽血水,不然会有股味不好吃。   浸泡后的兔骨,用腌水芹连同部分酸水,加上草果,三萘、花椒等配料熬制成芭汤。一炷香后,倒入一杯泡好的香橼水,酸汤就制得了。   然后下水发的蘑菇,笋片。   另一边将兔肉拌以酱油、姜末、盐、料酒、糖霜,并拌上水豆粉,再码上一刻钟。   如今的苏油想要下厨已经不大可能了,尤其是在外边,只能搞个把菜过过瘾。   冯老汉早已放翻了一头猪,五只羊,招呼几个儿子儿媳干了老半天了。   苏油还不放心,找借口跑大厨房去看了一圈。   基本靠谱,冯老汉和几个儿子家也添置了大铁锅,现在全搬出来放到敞坝边现垒的排灶上,差不多就是眉山九斗碗的路数。   还有几个陶缸里炖的羊羹,那就是人家秦人的强项了。   苏油的造访是大喜事,冯老汉压根没打算就家里简单弄弄,直接排了个全村老少出动的流水席。   到了下午,陆陆续续就有村民们过来了,有的提着鸡,有的提着鱼,还有送挂面的,粉条,咸盐,鸡蛋鸭蛋的。   几个退伍军人家庭,直接送的小红封,里边是十张十文的宝钞。   这就很好,如果太多,就有点自绝于人民了。   像苏油来龙首村,就从来不带礼物,走的时候还要带一堆蘑菇干笋干山药蕨根粉葛根粉岩蜂蜜……   席上的芭夯兔大受好评,探花郎料理的美食就是不一样,野兔子能做得这么嫩,也是没谁了。   流水席过了三波,苏油站在敞坝矮墙门上打着饱嗝用牙线剔牙的时候,狄咏孙能他们才打着火把回来。 第六百零八章 交流轮训   如今的六盘山和后世可不一样,一行人马后面挂得满满当当,还有大车,拖着黑熊和豹子。   这些大猎物平日里村民可不敢招惹,于是大家连饭都不吃了,一窝蜂地赶去看热闹。   都是神机铳和骑铳打的,亲卫们这回可算是过了瘾。   看着狄咏得意洋洋的样子,苏油就撇了撇嘴,拎起一只麂子:“羊在渭州一只两百文,纸壳弹一发两百五十文,你这麂子还没滩羊重,到底会不会算账?我们打仗就要打赚钱仗,亏本仗谁打谁补上!”   王中正不以为意:“这也算实战演练嘛,又要保密,打畜生就不怕泄密!补就补,不差这几十贯钱!”   苏油再将猎物一翻:“哎呀还有麝子,赶快给我扔出去,不知道家里有孕妇吗?!”   各种猎物要处理,又是好一阵忙活。   小妹来信说,为了避免皇家小学的孩子们獐鹿不分,需要大量的动植物标本。   大宋皇室,是肯定不想要那种“何不食肉糜”的后代的。   苏油收到信后连连摇头,小妹这手够黑,这是要把王雱的名声往死里坏,还没人挑得出毛病。   制作标本,其实是很有讲究的,要做得跟真的一样,需要用到大量的假东西,还与医药,皮革,绘画,美术,女红都有关系。   要让孩子们看到的不是一个干瘪的尸体,而是一个活生生定格的动物才行。   所以皮革要处理,还要有玻璃眼珠,赛露络仿制的牙龈牙齿爪子,喷漆的树胶舌头……   所有东西都要真实无差,这样一套搞下来,一头熊的标本,比熊本身都贵。   不过这对自家小孩今后的教育也大有好处,苏油也表示大力支持。   两只有巨大羊角的盘羊被挑选了出来,苏油说道:“这个弄成标本送汴京去。”   次日起来,苏油开始正事儿,他不是来龙首村纯玩的。   后世苏油扶持村办企业,养殖业,对饲料这东西还是比较有研究。   这里边有一个参数,叫饲料系数比。就是饲料成本,和饲养对象每增加一斤体重,所需饲料重量的一个比值。   饲料配比合适,这个比值越低,饲料的价值就越高。   说起来很简单,动物机体吸收的营养,不外乎就是淀粉,糖,脂肪,蛋白质,维生素,微量元素。   不过里边的学问就大了,苏油所知的一般饲料配方,如今能够用上的成分,大体是麦麸,豆粕、鱼粉、酵母、杂粕、骨粉、以及盐之类的矿物添加剂。   还要防疫,因此天师道的师兄们还往里边加了一些中药材。   再结合青储等混合饲养,饲料的利用率大大提高,长肉不说,还能抗病防病。   鱼饲料陕西人不感兴趣,对牛羊大鹅他们更喜欢添加剂,所以饲料主要是针对猪和鸡鸭。   然后还分了开口,架子,育肥三个阶段。   从龙首村的使用效果来看,作用还是很大的,几口大肥猪,几十只大笨鸡,个头明显要超过另一边普通方法饲养出来的。   看过饲料成果,苏油又转去看饲料生产车间。   几名天师道的师兄们在忙碌,石薇已经先到了,端着一个小碗:“看,这是我们小苏轶的开口料!”   苏油手扶脑门:“你们在实验室里是不是看谁都是不带感情的?这叫肥儿粉!”   后世泸州有一种婴儿用的辅食,明朝万历年间泸州著名中医李垣发明,清朝著名中医叶天士考究完善,非物质文化遗产。   其配方苏油所知的有优质大米、薏米、黄豆、绿豆、扁豆、芡实、鸡内金、酵母,糖、食盐。   剩下还有些辅助材料和药物。   因其可以调理小孩内脏发育,具有健脾益胃,消食助运的功能,娃娃吃了长得壮实,所以得了这么个喜庆的名字。   苏油当然不知道其中的国家保密配方,但是知道理念,这就足以让天师道的哑科大拿们,利用现有的中医理论,和几款“肥儿丸”的古方,摸索出大宋自己的肥儿粉来。   这事情引起了小天师的高度重视,这可是能够帮助到大宋孩子的成长的好东西。   不过听说苏油的目的,是为了给自家孩子断奶时用,不由得手扶脑门哭笑不得   不是为了济世度人,就没有道功。整不下十万的道功,就这样被这便宜弟弟白白浪费了。   苏油用勺子尝了一口:“淡淡的不错,怎么还有奶味?”   石薇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因为里边有奶粉啊。”   “奶……奶粉?”苏油有些吓着了,奶粉科技含量很高的好不好!   因为温度过高会导致蛋白质变性,因此制作奶粉温度不能过高,但是又需要蒸发掉大量的水分,所以在真空蒸发器没有发明出来之前,后世家庭常见的奶粉是不可能被制作出来的。   石薇笑了:“这是师兄们冬天里试验升华现象时弄出来的……”   苏油立刻吐掉:“呸呸呸……这是半年前的东西,你又坑你老公……”   石薇说道:“师兄们做了细菌试验,这东西还是卫生的。”   苏油继续呸:“鬼知道你们为了抑制细菌繁殖,采用了那些方法……”   闹归闹,肥儿粉是非常成功的,村里几个孩子结合牛羊奶,长得那叫一个壮实。   不过离自家娃吃这东西还早,还有很长时间的试验观察期。   总之很满意,又是好几样商机勃勃的大生意。   ……   进入夏天,各种菜蔬瓜果开始丰富了起来,对于陕北最后一年“瓜菜半年粮”的乡亲们来说,从现在开始,日子过得松泛了起来。   但是冬练三九夏炼三伏,军士们可就不那么好过了。   种谔在华州给苏油写了一封信,说自己辜负他的期许,请他照顾受自己拖累的燕达,折继昌等将领。   永兴军路将领大轮训,苏油特地将折家家主折继祖请来,让怀孕后就尽量不接触病人的石薇,亲自给他看好了了病。   然后石薇说折克柔眼睛有问题,非得也给他看,还开了药,以及一种天师道最新研发的眼药水。   细菌消毒概念出来前,眼药配置是困扰天师府的大难题,如今也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不过苏油是没看出来折克柔眼睛哪里有问题,认为石薇是在瞎胡闹,长久没看病了拿人家过手瘾。   石薇的医术闻名西南西北,折家人当然感激莫名,用折克柔的话说,就是仙卿出手,那是福分,她说你有病你就得有,这件事情不容反驳。   之后折继祖便被苏油顺便留在陕西,和郭逵一起坐镇两地军队交流事宜。   有这俩老家伙在,折克行等一帮子小辈就只有乖乖吼着《皇宋军人武德歌》每天跑拉练的份。   其实环庆延安,整个永兴军路战力是以前大宋最顶级的,西夏人打大宋,一般都是捡渭州一带的软柿子捏,还一捏就爆浆。   结果苏油两次治渭州,搞掉了西夏近十万正军,反过来永兴军路成了软柿子了。   但是永兴军路存在速成的条件,它的问题不在下层,而在上层。   将领们没有什么大局意识,合作精神,还处于被动接受指令完成任务,挑肥拣瘦抢军功那个层次,这样的将领,苏油认为让他带两百人都多余。   应该说能混成将领的也都不是笨人,而且也有自己的个人魅力。思路转换过来,人就不一样了。   很快渭州,永兴军路的将领们,还有苏油的侍卫班子,就找到了最佳消遣,最喜欢聚在巨大的西北军事沙盘之前YY嘴炮。   这东西非常方便,每天晚上学员们自发组成两派,一方是西夏军,一方是宋军。然后各自提选出一个统帅,一个参谋班子,一组前线方面指挥,在沙盘上大打出手。   苏油,郭逵,折继祖负责裁判。 第六百零九章 冲击相府   大战往往还要持续好几天,双方都是熟知战事战力的主,谁要想胡说八道都是不可能的。   比如折克行被苏烈吃掉一万人,然后苏烈被裁判证判定还剩八千军力的时候,这娃就不干了。   “凭什么!这不可能!”   苏油笑道:“遵道你别闹,囤安军夜夺石门峡,一百精英对三千人,愣是坚持了两个时辰,让守军没能组织起有效防守,甚至在混乱中射杀了守将。你没注意看作业时间表吗?阿烈发起进攻的时间,是丑时!这个时候,我们判定你方战力只有囤安军的一半。”   折克行都傻了,扭头看苏烈:“你这都是算好了的?”   折继祖笑道:“这沙盘推演,的确是好东西啊,娃子们现在心里边,对边境大局体会深刻。不过明润哪,你对西夏七十万正军的设定,是不是过于高估了啊?”   苏油说道:“现在是有些高估,可等到沙盘演进到深入夏境的时候,梁太后那样的战争狂人,肯定会下达总动员。西夏十五岁到七十五岁的男丁,都要作为军人和我们拼命。”   说完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十五岁,有没有太平车的车轮高?”   不久后漠北草原上,部落兼并有一条残酷的法则,高过车轮的男人一律杀掉。现在从西夏人的动员令来看,还真有合理的解释。   在这样的动员令下,高过车轮的男丁,都算战士!   ……   渭州的军人风貌,技战术,装备,组织能力,通讯速度,后勤保障,可算是让永兴军路的土包子们开了眼了。   用折继祖的话说,就凭控鹤军军营里士卒们折被子折出的四方块,就能说明军中号令是多么的齐整。   全营上下满员没有缺额,官兵一口锅里边搅马勺,没有体罚只有禁闭,识字率奇高,控鹤军甚至还能算出弩炮弹着点,这样的本事儿,放到永兴军路那起码都是一个指挥的级别。   折继祖也参加过和渭州军队的实地联合对抗演习,出发不久他和折克行就有一种芒刺在背被毒蛇盯上的感觉。   接着处处被动,苏油一方军力越增越厚,最后形成合围陷阱。   如果一次倒也罢了,等到第二次第三次,还是同样的结果,叔侄俩坐不住了。   苏明润他是探花!不是诸葛武侯再世!就算武侯也不可能次次料事如神!   直到苏油带着他们在大营边上找到一支穿着花花绿绿一身碎布条的衣服小分队后,两人才知道敌人一直就潜伏在自己身边。   但是小分队只用几个简单的符文,就能标注出自己的所在的精确地点,然后放出信鸽通知苏油,部署大军守株待兔,这样的能耐,却又不是二人知识体系内的东西了。   这玩意儿的价值折继祖当然明白,但是此等神术他估摸着自己是没什么希望了,不过折克行应该可以挽救一下。   然后就看苏油捧腹大笑,说这一套只有防守有用,鸽子只认窝,所以返回地必须固定,其实用处不大。   折继祖一拍大腿,我折家世代镇守府州,这都一百多年了,可不就固定得牢牢的吗?就是这些符文,我家遵道学得会不?   苏油摸着下巴:“简化版,一年可以速成;进阶版要三年;精通版得再加三年;嗯,后边还有个大师版,差不多要四到六年。”   折继祖是军事家:“简化版不用考虑,剩下三个如果大师版是探花郎的水平,明显太高了。”   “我折家不走科举路子,讲求个实用,先学到进阶版吧。能不能精通,看这孩子造化。”   苏油说道:“虽然我能教,但是遵道不能在这里学,因为这里没有教材。要学的话我上奏朝廷,选拔西军优秀人才,一起送到汴京军器监去进修。遵道要是愿意,我就给他报名了。”   折克行立马施礼:“多谢大帅提携。”   经过整顿,永兴军路开始呈现出振作迹象,西夏内部消息终于传来,此次横山受挫,是西夏名将嵬名济复出了。   而家梁被召回兴庆府,协助梁太后安稳被苏油肆虐之后的残局,以及青唐方面的压力。中间出现了情报不及时的现象。   五月,甲午,右谏议大夫提举崇福宫致仕吕诲卒。   先前吕诲上表:“臣本无宿疾,偶值医者用术乖方,妄投汤剂,率情任意,差之指下,祸延四肢,浸成风痹,非祗惮炙盩之苦,又将虞心腹之变。虽一身之微,固不足恤,而九族之托,良以为忧。”   这是在用自己遭遇庸医的事情,来隐喻当朝。   回到洛阳安养后,疾亟,犹旦夕愤叹,以天下事为忧。   既革,司马光往省之,至则目已瞑,闻光哭,蹶然而起,张目强视曰:“天下事尚可为,君实勉之!”遂卒。   新党的名声败坏,渐渐从朝堂下沉到了民间。   保甲法行,乡民惊扰,至有截指断腕以避丁者。   知开封府韩维,王安石早年的得力推荐人,将这件事情奏报赵顼。   赵顼问王安石,王安石回答:“就算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也不足为怪。为天下主者,如止任从民情,那又何必再为他们立君设长,建官置吏呢?”   “保甲法不光可以除盗,还可渐使练习为兵,还特别节约财费。惟陛下果断,不恤人言以行之。”   要是苏油再侧,就会问一句:“节约的是谁的财费?老百姓的吗?”   韩维是王安石早年的得力推荐人,因为这件事情,和王安石彻底决裂。   赵顼欲命韩维为御史中丞,维以兄长是参知政事,力辞。   王安石也不敢让韩维担任这个职务:“韩维善附流俗,用以否定陛下所建立的新政,请陛下答应他外放的要求。”   正好文彦博也闹着要走,赵顼便想安慰他,让韩维当枢密副使,辅佐文彦博。   维奏事殿中,以言不用,力请外。   赵顼很不舍:“卿是我的东宫旧人啊,你理应留下来辅佐我才是。”   韩维奏道:“使臣言得行,胜于富贵。如果因为攀附旧恩得到升进,非臣所愿。”   遂出知襄州。   如果说百姓断指这件事情,还可能是新党宣传不到位,还有保守党刻意歪曲诱导,或者不作为导致的,那朝中另一件事情,就有些严重了。   邓绾上书:“奉陛下诏,查核各地举青苗法不力的官员。经过调查,判亳州富弼,批评蒙城官吏给百姓常平钱谷,加罪给县吏,重笞他们;又遣人持小札送去诸县,命令他们不得按照提举司的文牒施行;本州佥判、管勾官徐公衮,也作书告谕诸县,使勿奉行诏令。请求陛下穷治他们。”   赵顼大怒,下诏让亳州推勘院调查此案,最后将调查结果,以及对相关官员的处罚上报中央。   富弼上奏,表示这事情是自己一个人的责任,跟其它官员没有关系,要追究,请朝廷追究自己一个人的罪行。   同时毫不客气的指出,青苗一事,天下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说得再好听,也不能洗刷其虐民聚敛的本质!   紧跟着,另一件事情突然爆发,京郊东明等县百姓千馀人,突入王安石私第!   上千老百姓冲击宰相私宅,这绝对是大事件!   而这是不是旧党要报复其对自己党魁的迫害,苏油认为,大概率有些关系。 第六百一十章 事件始末   御史中丞杨绘经过调查,将事件始末报告给赵顼。   先是东明县数百名老百姓到开封府告状,指出地方官在推行免役法过程中,无端抬高农民户等,很不合理。   但开封府没有受理这一案件。   愤怒的群众强行冲入王安石家中,王安石倒是镇静,接见了他们,说宰相府并不知道新法推行中,有抬高户等这样的事情。   老百姓又到御史台告状,御史台表示这不是他们的职责,但是事后一定调查官员。   东明县百姓的状词无人受理,最后离开了开封府城。   王安石奏报赵顼,认为东明县知县贾蕃,是范仲淹女婿,是他不尽力推行免役法,让百姓不明白新法是对他们好,才造成了上访事件的发生。   于是赵顼下令,追查东明县百姓告状事件。   提点开封府刑狱赵子几,怨恨贾蕃纵容老百姓到京城告状,罗织了一些罪名,弹劾贾蕃。   御史中丞杨绘则明确指出赵子几这么做,完全是为了迎合宰相王安石。   问题的根本,不在于百姓上访,而是应当查明东明县到底有没有抬高户等的事实,抬高户等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免役法到底有没有弊端。   经过调查,的确有。   免役法的本意是均役,说到底就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然而免役法的基础,是地方政府要有钱,这个钱新法定得很清楚,百姓必须缴纳,除了免役钱,还有宽剩钱。   免役钱要满足地方役务所需,宽剩钱是为可能的计划外役务做准备。   推行到现在,却变成了出钱的再出一份钱,出力的也要出钱。   基本上所有地方,四五等户家庭,一样要缴纳免役钱,这明明就是变相增税。   于是赵顼亲自批示:赵子几所奏不合理,所以只治贾蕃不奉公守法,随意抬高农民户等之罪,其余罪行一概免予起诉,以示公正。   但东明县民上诉事件,却引起了一场对免役法的大论战。   杨绘紧跟着弹劾司农寺曾布,邓绾:“事件的根本原因,是司农寺不按照诸县已经定好的户等收取免役钱,而是先定出役钱数,令各地县令管认,别造簿籍,要求在农务兴起之前完成。”   “定户这种事情,本来应该视百姓家产高下,乃得其实。”   “司农寺先画数,令本县依数定簿,如果钱数过高,各地只能给人户抬等,才能完成定额征收。”   “这就是事情的本质。判司农寺乃邓绾、曾布,一为知杂,一为都检正,非臣言之,谁敢言者!”   新任监察御史里行刘挚上疏:“自青苗之议起,而天下始有聚敛之疑。青苗之议未已,而均输之法行;均输之法方扰,而边鄙之谋动;边鄙之祸未艾,而河北之役作;河北之害未平,而助役之事兴。”   “其议财,则市井屠贩之人皆召至政事堂;其征利,则下至于历日而官自鬻之。”   “推此而往,不可究言。轻用名器,混淆贤否。”   “忠厚老成者,摈之为无能;侠小儇辩者,取之为可有;”   “守道忧国者,斥之为流俗;败常害民者,称之为通变。”   “凡政府谋议经画,独与一掾属决之,然后落笔,同列预闻,反在其后;”   “故奔走乞丐之人,其门如市。”   “今西夏之款未入,反侧之兵未安,三边疮痍,流溃未定,河北大旱,诸路大水,民劳财乏,县官减耗。”   “圣上忧勤念治之时,而政事如此,皆大臣误陛下,而大臣所用者误大臣也!”   这简直就是扔向新党的匕首投枪。   王安石气得手脚冰凉,指示知谏院张璪,反驳他!给我狠狠地反驳他!   张璪说对不起,我认为人家说得有道理,“璪辞不为。”   判司农寺曾布请为之,既作《十难》,并且弹劾杨绘、刘挚欺诞怀向背。   赵顼下诏,将其疏交给两人,你们好好给我看看,好好分析利害,学习完后都给我交一篇心得体会!“使各分析以闻。”   刘挚开心坏了,就怕你不让我说话,奋然曰:“为人臣,岂可压于权势,使天子不知利害之实!”   即条对所难以伸其说,啪啪啪同样甩出免役法十论,条条鞭挞至骨。   第一,大宋户籍按资产高低分为五等,但全国各地情况大相径庭,徭役也轻重不一,各地户等比例也颇为悬殊,而国家统一制定役法政策,很显然是行不通的;   第二,由于各地户等失实,因此新法施行,必须重新登记各户财产,从而确定役钱的多寡;可既然之前已经出现了失实的情况,那现在重新登记就能避免吗?很明显没有具体举措,还是不能;   第三,本朝户口中上等户少、下等户多,按照原来的规定,上等户徭役负担重,下等户徭役轻。新法规定一律纳助役钱,上等户很容易交纳,但下等户大多十分贫困,这明显是加重了他们的负担,对于下等户是极为不利的;   第四,新的免役法为了多征收雇役钱,比限比旧法还高,地方上不得不将一些下等户强行抬高成上等户,这对下等户来说不能不是沉重的灾难;   第五,农民每年收获的丰歉完全靠天,但服徭役的人数是固定不变的,要雇人,就得有钱。   在歉收年景,助役钱既不能拖延,也不能豁免,这对农人,尤其是荒年中的农人,是很有害的;   第六,农民每年收入大多是农产品或丝帛,助役钱却规定用现钱交纳,农民必须卖掉农产品才能交纳现钱。而助役钱期限较急,农产品价格必须大幅度降低,方能出售。   即使役钱可以用农产品代替,但也会有地方多征多派的现象出现;   第七,我朝两税及科买等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已经压得农民喘不过气来,就是正常收获的年景,老百姓交纳租赋后已所剩无几。   免役法推行后还得交纳役钱,这样势必造成农民逃亡或转入客户等等,甚至铤而走险,聚而为盗贼;   第八,一些奸狡之人,可以钻法律的空子,和地方官勾结,将徭役负担转嫁到他人身上;   第九,老百姓为国家服徭役往往由各州县差派,上等户差役负担虽然沉重,但最快也得十年才能轮差一次,下等户甚至二十年才能轮差服役一次。   免役法让这些人一律出钱,年年征收。官府负责召募役人。   出钱少了,役务推行不了,征收过多,老百姓承受不了,那请问,地方官员,是会先管自己的政绩,还是先顾百姓的死活?   第十,原来服徭役的都是农民,他们往往都有自己的家产,因而可以尽心尽力地服役。现在改为雇募役人,必然是一些奸巧之辈应募。   这些人,能一心一意为国效力吗?如何避免盗窃国家财产,愚弄官僚,给国家带来巨大的损失呢?   最后讽刺赵顼:“我本来是御史,采士民之说以闻,是我的正职。如今陛下却要我待罪,还要遽令我分析利弊,这本来不在我职业范围。”   “不过既然陛下都这样说了,那我也就简单分析分析,无乃辱陛下耳目之任!”   赵顼拿到这个都傻了,老子叫你写心得体会,是给你台阶往下走,不是叫你蹬鼻子上脸的!不报。 第六百一十一章 富弼返洛   欧阳修如今正守青州,也同样上疏请止散青苗钱,王安石愈加厌恶他,于是欧阳修连续上疏请求致仕。   欧阳修才六十,离正常请致仕还有十年,冯京请留之,王安石说道:“修善附流俗,以韩琦为社稷臣。如此人,在一郡则坏一郡,在朝廷则坏朝廷,留之何用!”   甲子,知蔡州欧阳修以太子少师、观文殿学士致仕。   很快,富弼的罪行也明确了,坐沮格青苗,落使相,以左仆射徙判汝州。   王安石还嫌罪名太轻:“富弼方责,犹不失富贵。鲧以方命殛,共工以象恭流。弼兼二罪,止夺使相,何由沮奸!”   这里有两个典故。   《国语·晋语八》:“昔者鲧违帝命,殛之于羽山,化为黄龙以入于羽渊。”   《书·尧典》:“静言庸违,象恭滔天。”孔传:“言共工貌象恭敬,而心傲狠若漫天。”南朝徐陵《陈公九锡文》中有句:“象恭无赦,干纪必诛。”   意思是富弼起码也该来个流放才行,就算一刀砍了,那也是他罪有应得。   这就太过分了,赵顼当然不会同意。   开什么玩笑,因为这样就敢诛杀口碑出众的三朝元老,两宫太后就敢直接请家法废皇帝信不信!   富弼上书谢罪:“新法这玩意儿,我实在看不懂,只要臣还当着地方官,新法就不能在我治下施行。我请求回洛阳养病。”   赵顼同意了。   从亳州回老家的路上,富弼经过应天,对判府张方平叹息道:“人固难知。”   当年推荐王安石进中枢,富弼也是一大力量,两人交情在那时候是相当的密切。   张方平笑了:“你是说王安石?他算什么难知者!当年我知皇佑贡举,有人称赞他的文学,我辟以考校。”   “结果他一到来,院中之事皆欲纷更。于是我恶其为人,檄之使出,从此再不同他说话。”   富弼面有愧色。   这等大事,苏油当然不能幸免地卷入其中,否则一言不发,就失了侍从之道。   虽然远在陕西,也是侍从,天章阁学士的身份背着,举国沸沸扬扬,他必须说话。   于是苏油也上了一道奏章,将青苗法,保甲法夸得天花乱坠。   陛下,青苗法好啊!去年陕西接到中央命令,臣治下虽然属于边疆地区,可以缓行青苗之法,但是在陕北安定之后,出现了大量的荒地,因此臣也冒昧地施行了,以期和中央保持一致。   虽然和朝廷要求的试行方法有些不同,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毕竟陕西财源,广惠仓拿去做了发运司买粮的本钱,解盐拿去做了开发荆湖的本钱,就剩下一个常平仓,要保证军民所用,臣可不敢乱动。   幸好官家太后仁德,给了微臣六十万贯青苗钱,效果果然立竿见影。   如今陕西进入瓜果丰产期,接下来就该收麦,陕北十二万户家庭,近六十万人口,将脱离贫苦,成为光荣的五等户。   良性循环已经开始,明年,这些人口就可以有积蓄了,他们会升为四等户,而新的五等户,又会得到接济的土地,种子,耕牛。   臣的陕西五年脱贫计划,十年恢复计划,现在是越来越有把握。   对了,陕西穷乡僻壤,迭经夏人肆虐,都能因青苗法得到这么大的恩惠,其它地方肯定也是如此吧?不然臣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臣给陕西五等户定下的标准,是一丁五十亩地,一头牛,一栋房子,家用,农器,种子配齐,就算地不要钱,那也是五贯,远远超出朝廷给五等户只能贷款一贯半的标准。   另外一个村子里边,还必须要有水力磨坊,有保甲治安室,一个乡要有一所小学。   不知道外路是什么标准,想来有中书的大力指导,一定胜过微臣在陕西胡乱瞎搞。   六十万贯的投资,经过运作,能让六十万人口脱贫。那中书一千六百万贯的青苗贷放下去后,能脱贫的人口,可不要太多哟!   臣为陛下贺!为大宋贺!不知道中书有没有具体数字,如果有的话,如此振奋人心的大喜事,不是应该通报全国官民吗?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随着陕西贫困人口的减少,明年臣会减少青苗贷的发放。因为《青苗法》写得很清楚嘛,它的目的,是让农人有粮食可种,有存粮可倚,在青黄不接的时候,不会再被欺压兼并。   好,这个目的是真的好!   臣遵照施行之后,明年这十二万户,真的就有粮食可种,家里有存粮了呢!   他们不再需要依靠青苗贷,都能自给自足了!   六十万贯的投资,经过运作,能让六十万人口不再依靠青苗贷救济,那中书一千六百万贯的青苗贷放下去后,今年大宋能自给自足的人口,一定会增加不少吧?   臣为陛下贺!为大宋贺!不知道中书有没有明年裁减青苗贷发放人群的具体数字,如果有的话,如此振奋人心的大喜事,不是应该通报全国官民吗?   邓文约是臣老乡,当年他在庆州上书,说以一州观之,知一路皆然;以一路观之,知全国皆然。   臣以为他说得很有道理,臣在渭州观陕西,真的就是如此,想来以陕西观全国,必定不差!   所以臣在陕西,欢欣鼓舞,坐等中书!公!布!喜!报!   富弼才到洛阳,就接到了苏油进京的奏章,不由得哈哈大笑:“好!好一个苏明润!哈哈哈哈,君实你召他来洛阳!我的园子也交给他了!”   司马光也莞尔:“这奏章上去,怕是中书和陛下那里都不好看啊。”   富弼说道:“这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既然他们说青苗法是为百姓好,那百姓受益之后,就应该能够自立,不再需要青苗贷。”   司马光说道:“对呀!如果青苗贷的目的是帮助老百姓,那么其最终目的,是让老百姓不再需要青苗贷!”   富弼笑了:“这道奏章的杀伤力在于,如果青苗法仅仅是增加国入,没有让老百姓受益,那青苗法就是聚敛之法,桑弘羊之法!理应取缔!”   司马光也明白了:“如果青苗法是助民之法,那随着摆脱贫困的百姓越来越多,需要救助的对象越来越少,青苗法同样也当渐渐消失!苏明润,大才!”   其战略眼光和高度,比如今的反对派们,明显高了一筹。   富弼取过一封信:“君实,看看这个。”   司马光展开,是一首诗。   八关漫漠雄王气,   五水絪洄壮帝居。   雨野搀犁经汉圹,   晴郊浚井现周彝。   河山叠乱灰飘絮,   文武升阶玉荐衣。   局事纷离君莫问,   英雄早在彀中迷。   八关,所指是洛阳周边在汉代设置的函谷,伊阙、广成、大谷、轘辕、旋门、孟津、小平津八座拱卫洛阳的关卡。   五水,是指洛,伊,黄,涧,洹五条主要河流。   这是一首怀古诗,借对洛阳特殊的地理位置,历史上屡次兴衰,战争留下的影响等的吟咏,进而引出对时政的批判。   字是如今大宋朝独一份,司马光笑道:“苏明润的?进步比他那大侄子,可差得不少。”   富弼将信笺仔细地收起来,笑着摇头:“当年介甫参政,我离京之时,劝诫他要相忍为国。如今他写诗笑话我,意思是他做到了,我却没做到。” 第六百一十二章 梳理军政   司马光说道:“如今他打着新法的名目,在陕西因势利导,局面初成。彦国,我们要不要推明润一把?”   富弼摇头:“过犹不及,我们参与进去,怕是要引来朝中反弹。就这样挺好,多在地方施政,舆情把控上支持就行,其它的,任他施为!”   “此子手段心思,都称得上老辣,可是对百姓却又慈悯。差不多担得起内圣外王四个字了,何须你我操心,且待时日罢。”   六月,王安石请贬监察御史里行刘挚,御史中丞杨绘于岭南,赵顼不许,改刘挚监衡州盐仓;杨绘罢为翰林侍读学士,出知郑州。   防汛进入关键时期,各地开始爆发汛情。   苏油做事一向都是作在前头,而且陕西地势高,只有旱情没什么水情,不用太操心。   不过两浙,河北,甚至汴京,局势危急。   六月,丁巳,河北饥民为盗者,减死刺配。   七月,辛卯,北京新堤第四、第五埽,最终还是没有扛住,决口了。漂溺馆陶、永济、清阳以北,遣内侍都知张茂则乘驿相视。   甲午,赈恤两浙水灾。   不过总体来说,算是一个丰年,八月,陕西开始收粮,农人的脸上,终于开始有了笑容。   苏油指示常平仓使,按照转运司之前的评估,一边大肆腾出陈粮加工面粉,面条,馕饼,一边收购粮食,避免粮贱伤农。   即便如此,陕西粮价,依然出现了二十年来第一次整体性的下降!   改革派高歌鼓舞,将这个丰年作为新法的成果大肆宣扬。   恰逢西夏使节闹着要大宋归还被劫掠的人口俘虏,中书行文陕西,征求意见。   苏油上报朝廷,说是鉴于西夏面临严重的粮食饥荒,将这些百姓还回去,那是让他们送死。   这部分百姓,是为陕北开发做出了贡献的,同时还附上了五万夏人移民的万言书,言辞凄切,求大宋陛下仁慈开恩。   看着密密麻麻的红指印,赵顼的眼眶红了,不是感动的,是被刺激的。   敌国百姓,哭着喊着请求内附,从古到今,几个皇帝做到过?   历史记载只有周文王,所谓东征则西怨,南征则北怨,皆曰奚我后?   凭什么不先打我们啊?凭什么要把我们排在后边啊?   于是赵顼飘了,指示陕西,一定要做好西夏内附群众的安抚工作,要搞好他们的民生,要稳定他们的情绪。   有了这道圣旨,苏油反手就对夏人说起了硬话,陕西可以归还部分西夏战俘,大致五百人,并且为西夏提供四十万石粮食援助,但是在人口内附问题上一刀切,从此翻篇不准再提。   一句话,要,还是不要?!   而另外一头,苏油给董毡和李文钊送上情报,西夏今年处境堪忧,从目前情报看,河套减产已成定局,现在正是青黄不接之时,机会自己把握。   董毡表示自己很久没有过过肥年了,西夏那边的熟蕃都是俺亲戚,眼看着亲戚遭难还不伸手,那就不是人。   李文钊回信说天都山的问题就是粮食太多人太少,谢谢苏探花的关心,该做的事情,我已经在做了。   双方都竖起仁义的大旗,大肆在边境招诱西夏熟蕃。   这下西夏人彻底慌了,苏探花,说好的四十万石粮食,不能反悔!   终于,熙宁四年七月末,宋夏重新谈定和约,做完这笔四十万石粮食换十二万人的生意后,大家继往开来向前看,让历史翻过新的一页。   常平仓大使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这下仓库可算能够腾出来了。   两路军将轮训完毕,苏油开始在军中建立有效的体系。   当然苏油也是二把刀,和郭逵,折继祖商议后,最后将幕府划分为战略分司,机宜分司,督察分司,后勤分司,校检分司。   战略分司就是战略计划和参谋体系,苏油手里边人才大把,其中的佼佼者就是种诂,折克行,林广,狄咏。   其实种谔和王韶也厉害,可惜一个在青唐大干,一个在华州待罪。   机宜分司其实就是早就在运作的大班子,以对外的听风阁和对内的忘雨阁为架构,主官是王厚。   督查分司负责军中思想把控,纠察懒奸贪虐,克扣空饷,整顿军容风貌,教育军士忠君爱国等。   这其实是监军的翻版,不过深入到了基层,苏油称其为宪兵。   能干这个的人,以王中正,童贯为首,一波太监可以胜任。   他们同时还要担任军事会议的记录员,重要会议,由他们整理后上报朝廷和皇帝。   后勤分司管理粮秣军械马匹账务,这个只有眉山力量才能胜任,苏油将这个分司独立出来,交给经略司以外的文官体系——陕西路转运司来负责。   不过如今蔡挺的任命已经下来,即将进京就任枢密副使,最好主管人选刘嗣给章惇截胡了。苏油只好暂时自己牵头,实际让张麒负责其事,等新任转运使过来再说。   校检分司负责义勇和正军的训练,郭逵在担任自己副帅的同时,负责这个能力绰绰有余。   职事划分明确之后,就是规矩条令。   其事宋军条令还是非常完善的,甚至有过滥重叠之嫌,所以苏油需要做的,一是梳理归类,将之归到各个分司去,一是做减法,汰裁重叠冲突的部分。   这个苏油就外行了,只能放手有郭逵和折继祖种诂三人整顿,然后开扩大会议咨询意见,自己只打着主持会议的幌子偷师,然后签字而已。   所有分司,都对经略使和监军负责。   如此看来,广锐军叛乱倒变成了好事儿,没有这一茬,朝廷也不会放手永兴军进行军制改革。   然后苏油顺便将陕西路和永兴军路一起改了。   当然这次改革只是为了得到一个更加高效的指挥中枢,至于军队的中下层,因为军士的素质本身堪忧,如今能做到忠心敢战,服从指挥,遵守条令就好,将囤安控鹤那一套搬过去,做到官兵一体,取消体罚虐待,保证供应,加强训练,已经让郭逵惊喜莫名了。   还是老三样,精细纯,这其实是一次对军方的巨大放权,让武将成为战区司令的重要臂助。   要知道,大宋如今的战区司令,基本上都是文官。苏油的理想是,即使由文官来当任战区司令,只要他不乱来,依靠这套系统的强大纠错能力,至少也不会像韩绛那样犯下大错,进取不足,至少自保有余。   剩下的,就看谁更会搞民生了。   八月,王韶完成了河湟攻略的第一次重大部署。   王韶如今坐镇古渭城,武胜军,负责招纳蕃部市易、募人营田等一切事宜,专事专职,连苏油都不能干预。   萧关大捷后,青唐诸部震动,对大宋的实力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古渭城周边的渭源羌与夏人部落,以蕃部俞龙珂最大,王韶引数骑直抵其帐,谕以成败,留宿其帐中。   第二天,两种皆遣其豪随王韶东还,接着,俞龙珂率其属十二万口内附。   既归朝,俞龙珂自言:“平生闻包中丞朝廷忠臣,乞赐姓包氏。”   赵顼同意了他的请求,赐姓包、名顺。   这件事情对董毡造成了极大的影响,青唐和大宋的关系,开始变得微妙起来。   各地粮食打下来之后,陕西模式终于引起了赵顼的重视。 第六百一十三章 扁罐   苏油的“贺表”,和各地推行青苗法后的实际效果,也让赵顼产生了一丝怀疑。   关于青苗法,苏油出给王安石的,是一道无解的难题。国库收入的增加,无法掩盖青苗法弊端。   中书只能拿国库收入说话,而对苏油要求的两个数字,中书没有脸拿出来。   而苏油提出来的这两点,也给大宋的反对派,中立派们提了个醒,开始转而思考,进而武装自己,作为攻击新党的武器。   八月,癸丑朔,王安石拍板,向赵顼建议,遣官体量陕西新法及民间利害。   庚申,应朝野的巨大呼声,复《春秋三传》明经取士。   除了远在西南的唐淹和陕西的苏油,大宋的另外两个《春秋》大家——被王安石摒弃发配到杭州,和苏轼做文友的孙觉;与被王安石提拔起来,无情抛弃《春秋》,当任起居注的常轶,成了坚持真理和首鼠两端的正反典型。   ……   苏油在衙署里来回踱步,穿着白大褂,紧张到了不行。   接生婆子早在半个月前就被接进了衙署,还分了三班轮班值守,今天薇儿从午时开始阵痛,自己招呼当班婆子就进了产房。   转了几圈苏油觉得自己腿有些软,扶着白纸窗户的窗棂听动静。   石薇的呻吟和惨呼让苏油心痛得不行,心里在痛骂这个娃,老子都不敢让你妈受这样的罪,等你长到能承受黄荆棍儿的时候,老子要你好看!   不行不行,越听越心慌,忍不住就在窗外喊:“薇儿你要勇敢!别怕,深呼吸然后用力……”   就听石薇在里边怒喊:“把他拉——走!啊——大影子晃得头晕!”   玉娘立刻招手:“乞第!守忠!把少爷拖到外堂去!”   范龙山早不想待这里了,叫了一声:“好嘞!”直接将苏油扛在了肩上,大步朝外头走去。   将苏油按在厅堂虎皮椅子上,蔡挺,郭逵,郭隆,苏烈,种谔……一干军政人才都在那里坐着。   蔡挺干巴巴地找话题:“本来不紧张的……给明润搞得……老夫都有些紧张起来了。”   众将都是苦笑,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老军通报:“经略学士,富相公,司马学士到了。”   苏油起身正要迎接,就见一个浑身雪白的老妈子扑了出来:“官人!郡君生了!是个……”   话音未落,苏油嗖的一声消失在了大堂之上。   蔡挺苦笑着摇头:“这位婆子,是悬弧还是设帨?”   老妈子有些害怕,局促道:“是弄璋之喜。”   蔡挺这才松了一口气,堂上众将更是欣喜莫名,探花郎有后了!   蔡挺站起身:“只有老夫带你们去迎了,列位,走吧……”   就在这时,司马光已经大步闯了进来,一脸惊色:“大人没保住?!”   蔡挺吓了一大跳:“学士何出此言?”   “刚刚看到一个白色的人影……”司马光伸手一指接生婆子:“她!怎么一身白,还戴着孝巾?”   富弼也进来了,一边靠着门喘气一边拿邛杖杵得青石地面笃笃笃地响,痛心疾首地说道:“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苏石氏体格强健,尤胜男子吗?!苏明润呢?如今如何了?”   蔡挺这才反应过来,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相公和学士可吓死我了,这些……这些都是苏明润弄出来的花样……”   老婆子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都在这署里,吓得都有些结巴:“娘子安好……孩子也安好……是……是探……探花……要我们……穿成这样的……老……老身也说……不太吉利……”   富弼和司马光也觉得有些脑袋昏,众将赶紧扶住,将他们扶到椅子上。   等到富弼缓过劲来,看着局促的老妈子,怎么看那身装束怎么不顺眼:“这位婆子,郡君没事儿?”   老婆子赶紧福了两福:“没事没事……老身……老身就是来报喜的,母子平安……内堂……内堂还有些支应……各位官人宽坐……”   说完以老妈子绝不该有的敏捷,跑了。   早知道不抢着来报喜了!探花郎府上规矩客人太吓人了!   ……   石薇母子已经移到了整洁干净的床上,苏油腻在她身边,亲吻着她的额头:“薇儿,苦了你了。”   石薇看着襁褓里的孩子,脸上露出幸福满足的笑容:“小油哥哥,我们小苏轶真可爱。”   新生的婴儿皱巴巴的,其实不怎么可爱,但是自己娃就不一样了,苏油看着自己的骨肉:“胎发挺浓密的,以后可能会是大胡子。”   石薇白了他一眼:“你想得可真远。”   苏油说道:“小孩子还是别叫大名,越贱越好养活。”   石薇问道:“就跟小鼠瘦娃,还有狗剩哥那样?”   苏油说道:“嗯……要不叫扁罐吧,当初土地庙那么多陶罐,就那几个不像样的丢后头屋檐下,我到中进士后回眉山都还在那里好好地摆着,青苔都老厚了。”   只要是苏油说的,石薇都觉得有道理:“嗯,那就再把小扁罐给我抱抱。”   小扁罐还在熟睡,浑然不知道已经被无良的父亲取了个非常难听的小名。   窗户上想起了两声敲击,接着张麒的声音响起:“少爷,富相公和司马学士还在堂上等着呢……”   “哎哟!”苏油这才想起来,早把这事儿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起身给石薇扶好枕头,又亲了她和小扁罐一下,苏油这才匆匆回到堂上。   富弼和司马光正在和蔡挺交流陕西治政,一群将领在下边坐蜡,就种诂偶尔还插得上几句。   见到苏油出来,司马光第一句话就是:“明润你让接生婆子穿一声白是什么用典?”   呃……不是该先恭喜我吗?苏油只好先回答问题:“医疗上的事情,对卫生条件要求很高,浅色衣服有点污垢立即就能看出来。”   富弼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又是理工实用之道是吧?”   苏油再也忍不住了:“不是该先庆祝我当父亲了吗?”   说完转身对张麒说道:“三班接生婆子,助手每人赏一贯,稳婆每人两贯,这一班每人两贯,婆子五贯。还有奶妈可以进府了。”   张麒答应,然后去了。   富弼觉得苏油很可怜:“还是家中没有老人仆役,丫鬟侍妾,明润这些事情都要亲力亲为……”   苏油说道:“也还好了,现在是玉娘在帮忙,很快龙首村那边会来几个婆子。”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露出一副了然的神色,郡君对探花郎果然是严防死守,估计蟑螂不到四十岁,都进不了院子。   看着众人的神色,苏油转了个弯才反应过来:“你们想哪里去了!乡下婆子凡事都亲力亲为,养过很多孩子的,她们经验比城中新妇更多!”   富弼很善良,强行转移话题,嘴里还一副苏油活得太难,大家不要再让他难堪的语气:“听闻朝廷要派员下来勘察陕西诸法,我和君实有些不放心,特意过来看看你们做好准备没有。” 第六百一十四章 检查组   苏油笑了:“陕西诸法条令虽然细屑,但是各有专人负责,公使钱我也懒得动,都是当年的老规矩,交给蔡公支使,别的都有账簿核查,反正就七个字——事无不可对人言。”   司马光问道:“不过明润你的青苗之法……”   苏油说道:“呵呵,青苗之法,陕西下等户那是承两宫和陛下的荣辉,走的慈善基金的路子。上三等户的贷款,因为与小农机械和工坊配套,各户贷款积极,虽然贷息比外路低一半,但是我收回及时,总体说起来贷息收益不比外路差。”   这其实就是变相将贷息加到了农器的成本上去,因为有商州胄案的工业加工,铁器成本大幅度降低,为了减小对手工工坊的冲击,苏油不能将农器价格定得太低,中间的差价,很大部分作为让利,用于上等户的贷款利息补贴。   一通操作不显山不露水施展下来,落实到账簿上,就是陕西青苗贷虽然利率低,但是规模庞大,总收益不让外路,而且无需摊派,大家还很积极。   富弼问道:“那保甲法呢?”   苏油说道:“应朝廷裁军的号召,陕西汰裁了两万多正军,这些军人回到地方,因为都曾经过战阵,自然就被乡亲们选为保甲。”   “朝廷的敕令,十户一保,这些军人加上原来县里汰回乡的弓手,比这个比例之多不少,每个乡村都有治安室,配备了上次缴获的军器。保甲法,陕西执行得没毛病啊?”   司马光说道:“校阅呢?朝廷要求保甲还要每年校阅上番。提高保甲的战力。”   苏油一摊手:“我相信朝廷使者对各地保甲的战力应该是有个正确了解的。既然上番的目的,是为了校阅保甲的实效,那就让他们下去抽检呗。”   “如果抽检结果不合朝廷要求,陕西保甲战力差于外路,尽管追究我们地方官不上番不校阅的罪过好了。”   下边众将都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这次大军转业,结合了土地赏赐,那是功勋老卒的福利。   这些人的战力,丢到外路,担任个县巡检都头都是轻轻松松,探花郎又想欺负人了。   司马光又道:“农田水利不说了,谁都知道你们蜀中人的能耐,使节不会在这上面挑刺。但是保马法呢?”   苏油笑得不行了:“学士,这青呢轿子人抬人,人家的任务就是下来挑毛病,你让人家一点毛病挑不出来,这不是让人难堪吗?总要大家都过得去才行吧?”   “所以有狼渡马场打底,保证军马数量胜过它路就有了底气。至于法令执行上出点毛病,也不是多大的罪过,这才是地方上本应该的样子嘛。”   司马光都傻了,还有这样的思路?   苏油心中暗笑,你是不知道后世如何应付上边检查的,先主动自己找一堆小毛病,然后主动给检查组输送弹药当做成绩这种事情你会懂?   倒是富弼当过宰相的人,很快明白了其中的道道,指着苏油的鼻子直点:“你你你……你呀你……”   苏油拱手,笑嘻嘻地道:“富公,现在知道我多难了吧?”   只一句话,就让富弼消了气,这孩子为了国事安危陕西发展,连自污的法子都使出来了。   明明可以得十分,为了让朝中大佬满意,故意自降为八分,相比诸多为了清誉拂袖离朝的大臣,实在是太难能可贵了。   不由得叹了口气:“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确是难为明润了。”   ……   宋代小孩子出生不是什么大事,因为婴儿夭折率太高,得等到百日洗儿后方才算是值得庆祝的事情。   于是富弼和司马光对苏油说好三月之后再来,又一起回去了。   眼看就要入冬,苏油为了自家小朋友,又开始折腾盘炕。   后衙马厩里,多了一头奶牛,几只奶羊,这是给石薇和奶妈增加营养的。   还有一大水缸的鲫鱼,一溜鸡笼,养的都是母鸡,不打鸣还下蛋。   暖房也给弄了起来,冬日光萝卜白菜不行,苏油准备发豆芽豆苗。   还有虾,还有猪蹄,渭州屠场每天要选一支最好的右前蹄送过来。   九月,各地还在抗洪抢险的时候,中央检查小组将陕西调查报告送上了朝廷,成绩让一干大佬惊叹莫名。   本来是去查问题的,结果查出来一堆的政绩,十二万户新移民有了自家的田土,爆发出来的热情和产能让人咋舌。   一丁五十亩,就算一半种苜蓿一半种粮,要精耕细作,追肥除草,就算有牛,其中的辛苦,也不是士大夫们能够想象的。   陕西式诸户联保和《乡约》的威力就在这里了,耕和收都不是一家一户的事情,而是一保的共同事务。   加上多数本来就是抛荒的熟地,地力涵养得不错,用的振动筛精选的麦种,追了几次猪粪肥和沤绿肥,加上风车提灌井的使用,平均亩产和当年的龙首村一样,突破了两百七十斤!   这些都不说了,他苏探花运气怎么就这么好?盐利被收走之后,又发现了石油这样神奇的玩意儿!   一口油井的价值,远远超过五口盐井!这还是产能没有完全起来,苏油不得不封了四口!   九月,朝廷发放给三品以上大员的俸禄里边多了一样东西,铂金汽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以上,月发二十斤煤油,蜡烛五十支;参知政事,枢府,月发十斤,蜡烛三十支;其余两府官员,赏赐有差。   太学,政事堂,枢密院,翰林院,都用起了汽灯,一时间汴京城豪富之家,以得一盏煤油汽灯为贵。   浪荡子们,可以连夜聚赌;有出息的,可以熬夜攻读,不怕如钦天监卫朴那般熬瞎眼睛了。   卫朴是沈括丁忧回来后给钦天监引荐的大数学家,从个人水平上说,是大宋顶级的天文学,历算人才。   “三十六诸历通验者,不过得二十六,僧一行得二十七,朴乃得三十五,能不用算,推古今日月食。”   沈括《梦溪笔谈》里的隙积术,就是卫朴教他的,人形电子计算机级别,陈昭明,俩老外都常常去请教。   不过听说这娃在钦天监不受待见,认为他没有功名没有传承,看不起他。   苏油知道后大喜,指示陈昭明,争取过来,这位就是皇家理工学院第一位院士!   石薇的体质的确厉害,生完孩子当天就在院子里散步,七天之后开始五禽戏,一个月就开始重新练剑了。   苏油成了奶爸,扁罐长开后喜人得很,玉娘没事儿就喜欢抱着自家孩子过来串门。   苏油制作了一个精细的手推车,不是如今那种咿咿呀呀的竹制童车,而是精钢轴承杜仲胶轮铁管构架,外加精细织品那种,和后世婴儿车几乎没有区别。   石薇坚持自己喂奶为主,奶妈只是辅助,所以奶瓶这东西的发明,被苏油无情地推后了。   丝光棉做尿布,天方油抹小屁屁,扁罐这名字虽贱,得到的待遇怕是天下第一。   奶妈们每天必须喝牛奶吃鸡蛋,粗细搭配营养均衡。   苏油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推着小扁罐,和石薇木客一起,在后衙的小花园里散步。   后衙的菊花开得不错,苏油看到新开的黄菊,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大宋有麻子没?”   天花,别说小孩,大人都难逃一死,活下来也是满脸麻子! 第六百一十五章 提前布局   石薇讶异道:“你在说什么?”   苏油说道:“有一种病,全身长红点,会出白浆,死亡率很高的。”   石薇说道:“痘疮?晋代葛洪《肘后急备方》里就提到过啊,唐开元间,江南赵氏有鼻苗种痘法,不过已经失传了,真宗朝有病例,王旦之子请峨眉山神医种痘,七日发痘,痘出甚好,十三日结痂而愈。”   苏油都傻了:“那因何会造成大面积死亡?”   石薇皱眉:“哪儿?没有听说啊……”   苏油更傻了:“没有吗?呃……那是我记错了?”   石薇说道:“要不明天我去问问师兄们吧。”   苏油松了口气:“种痘法本来就有啊?我还以为是老外……对了,天师府和大相国寺,对病菌的研究到什么程度了?”   石薇说道:“很顺利,你说的那什么青霉素,快要成功了。”   苏油说道:“细菌病毒培养有个好处,就是连续多代之后,对人体毒性会消失。”   石薇点头:“嗯,最简单的例子就是我们通过菌包养殖的蘑菇,本来野外有毒的蘑菇,培养几代之后,毒性就没有了。”   苏油瞪大眼睛:“这都试出来了……等等,蘑菇人工培植,你们成功了?”   石薇白了他一眼:“现在的纯菌种精贵着呢,可不是你说的那种萝卜大白菜的种法。”   苏油说道:“薇儿,如果将病人的痘疮之毒,移植到动物身上,或者通过培养皿单独培养,养它数代,待毒性消失后在移到人身上……”   石薇停下脚步:“人被感染后,会产生抗病力,这个我们已经通过实验证实。小油哥哥你是想说,将这种人工培养的无毒病菌移回人体,被人体杀灭之后,人就会对这一类病菌产生抗毒性,即使再遇到有毒病菌,也不会再被感染,是吧?”   苏油弯下腰摸了摸小扁罐细嫩的脸蛋:“我可不想我们孩子,变得满脸坑。”   石薇点头:“那我们明天就开始实验。”   苏油说道:“你们才是专才……对了,同一种病毒,可能既可以感染人,也可以感染牲畜。牲畜健壮,一般都能扛过来,病菌在它们身上迭代后,毒性低得多。你们可以取一些有类似特征的牲畜进行尝试。”   石薇有些讶异:“你是想说,比如牛马身上的痘疮病毒,通过代次降毒后,可能比直接取人的有效?”   如今石薇已经对苏油莫名其妙的未卜先知有些免役了,苏油的暗示,在她那里基本就是明示。   苏油给扁罐盖好小被子,夫妻俩继续散步:“可能会让你们少做一些培养的工作,节约一些时间。不过你可不能去,把小扁罐惹上不是闹着玩的,这事情让出过麻子的师兄们去好了。”   石薇就忍不住笑:“天师哥哥来信,说你靡费道功。”   苏油也笑了:“我又不是圣贤,一凡夫俗子而已,程签判那样过家门不入的事情,我可做不到。”   石薇说道:“你是压根就不会让那些事情发生。”   夫妻俩说得是程颢抢险救灾的事情。   黄河在澶州曹村埽决口,当时的佥判程颢正在百里外救护小吴埽,州转运使刘涣急告程颢,程颢一夜驰至。   刘涣正在河桥等他,程颢对刘涣说道:“曹村决口,京城就危急了。臣子之分,身可塞亦所当为,请尽以厢兵见付,如果我们牺牲了,公当亲率禁兵以继之。”   刘涣直接将自己的印信交给程颢:“君自用之。”   程颢得印,不暇入城省亲,径走决堤上,激励士卒:“朝廷养你们,正为今日缓急!曹村决则注京城,吾与尔辈以身扞之!”   众皆感激自效。   于是程颢命善泅者强渡决口,引大索牵引军士过去,两岸并进,几天后终于成功堵住了决口。   苏油叹气:“河北郓州,同样遭遇大水,他们事先防范得当,物资准备充分,因此有惊无险。”   “你说得对,这些事情,提前很久就该做起来的,等到真到了眼前,那可就太晚了……”   九月,辛卯,大享明堂,以英宗配。赦天下。内外官进秩有差。   苏油再次坚决谢绝了恩赏,推功于下,陕西路治下各州府,收入增加,民生安定,是地方太守,知县们的功劳。   朝廷的新政又下来了,王安石卖国有资产尝到了甜头,将诸路官方的坊,场,河渡,募人承买,收取其利。   一岁得钱六百九十八万馀缗,谷帛九十七万石、匹有奇。   除了陕西油田,秦州铜矿,苏油指示,发达地区争夺激烈,我们不用参与。   四通商号,主要购买荆湖南北路的各渡口,榷场,以及新开的田亩,还有徐州的铁场。   最重要的,是一处欠发达地区——松江。   松江就是长江出海口,如今的长江冲击平原还没有向东扩展,后世的上海市,如今还是海中的一片汪洋。   漕运现在主要靠内河,就连近海路都没有完全开发出来,因此松江地区主要还是农业为主,尤其出好白菜。   但是苏油却觉得开始提前布局了,今后经营河北,海运是必须依靠的,到时候松江的重要性,将远远超过扬州,杭州。甚至比运河还要重要。   王韶收服包顺后,苏油指示他暂缓进取,十二万丁帐,须得好好安排消化,暂时不能再给董毡更大的刺激。   种谔被编管华州后,苏油和他一直存在书信往来,安慰他不要丧气,同时将在陕西和永兴军路进行的军制改革和他探讨。   种谔手下的将领如燕达等人,都靠苏油的庇护度过了难关。   十月,苏油同时上书朝堂,将在永兴军路做好准备,明年开春,是大宋出去欺负夏人的最好时机!   请求调种谔为自己参军,重启横山攻略!   ……   汴京,王安石宅。   王安石明显老了一截,孤独的坚持,不是在赵顼跟前说起来那么容易。   身边的人,不是知己;知己之人,早已反目。   朝廷今年的收益,盈余高达一千七百多万贯,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但是王安石却高兴不起来。   苏油的奏章,就像一根尖锐的刺,时时扎着他的心。   使节私下考察回来报告的结果,有些东西不在书面上。   有些事情,不能让陛下知道。   不少州县,将青苗贷放下去后,不再管理,连第二年的放贷动作都省了,每年收利息就是,可以永远收下去。   这不就等于是变相增加民赋?!   免役钱,本来是上三等户的事情,可到了地方上,除了陕西,几乎无一例外地扩大到所有五等人户头上,这不还是等于变相增加民赋?! 第六百一十六章 都难   弟弟王安国,西京教授任满回京,担任崇文院校书。   赵顼赐对,问道:“汉文帝何如主?”   王安国回答:“三代以后未有也。”   赵顼说道:“然而其才,并不能立法更制。”   王安国回答:“文帝入京,定变俄顷,恐怕并不是无才。即位后用贾谊之言,待群臣有节,专务以德化民,海内兴于礼乐,所以文帝比一般帝王,才能怕还要高出一等。”   赵顼又道:“王猛佐苻坚,以蕞尔小国政令必行,故而能大;今天下之大,不能使人,是什么原因呢?”   王安国回答:“王猛教苻坚以峻刑,致秦祚不传二世,哪里值得效仿?陛下如此询问,必定是有小人误导陛下。”   “诚以尧、舜、三代为法,天下岂有不从者乎?”   赵顼再问:“卿兄秉政,外论谓何?”   曰:“恨知人不明,聚敛太急。”   赵顼不开心了。   家中支持自己变法主张的,除了自己儿子,更无一人。弟弟们还时时力谏,认为天下汹汹不乐新法,皆归咎于自家,恐为祸患。   今年收入多了,支出却也多了,章惇准备开梅山,王珪建议伐交趾,王韶准备进取河湟,苏明润准备攻略横山。   哦,苏明润和王韶不算,苏明润答应不找朝廷要钱,陕西和青唐方面,自筹军费。   看着桌上明亮的煤油汽灯,据苏明润说,酒精汽灯危险性太高,到今天延州井出油,才可以正式投放家用市场,宫里的万寿琉璃灯,也都换成了煤油汽灯的灯芯。   为了一个所谓的安全,他能在汽灯这么大的利润前不为所动,生生按下了十五年。   很多人只看到苏油能打胜战,谁知道他暗中准备了多久?   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任何人去陕西,都不可能像他那样顺利。   如今苏油只靠陕西财力,就能够支持整个对夏战局,而自己呢……   要是苏明润在陕西行聚敛,收益又该是多少?自己这千万贯里,又有多少是来自发运司,广惠仓?来自荆湖开发?   这其中,多少是蜀中,陕西的贡献?   里外一除,新党的政绩,还有多少?   可是到了这一步,还能退吗?   国子监直讲颜复尝策问王莽、后周变法事,苏颂的儿子苏嘉极论其非,颜复擢为优等;   直讲苏液将试卷秘密抄写下来,交给曾布:“此辈倡和,非毁时政。”   曾布大怒,指责侍御史兼判国子监张璪:“君以谏官判监,学官与生徒非毁时政,而竟不弹劾!”   遂以告王安石。   舆论是必须掌握的,王安石当机立断,以诸位直讲学问低下为由,尽数罢免,只留下了告密者苏液。   随后,以李定、常秩判监。以陆佃、黎宗孟、叶涛、曾肇、沈季长为直讲。   王安石妹婿;王安石的侄婿;王安石的门人;护法沙门的弟弟。   被罢免的判监和直讲中,多是经义精通之人,比如直讲焦千之,那是敢说欧九不读书的大学问家刘敞的朋友,吕公著特意聘请作为吕氏子弟教师的人。   直讲王汝翼,曾是王安石亲自征辟,一度与吕惠卿平起平坐的人,后来直言新法不便,才被疏远。   判监张璪,在杨绘反对王安石的时候,王安石信其文才,让他写文章批驳杨绘,被拒绝了。   罢免之前,即便是常秩亲自主持直讲考试,揭封之后,焦千之,王汝翼照样还是名列优等。   但是知识越多越那啥,照贬不误。   再看如今把控国子监的一帮子人,赵顼正被各种思想风潮闹得心烦,让王安石“一道德”,说道:“爱卿要是有什么著作,大可以发表出来嘛。”   王安石回答:“这件事情正在做,《诗》义,已经让常秩,邓绾写出来了。”   就连赵顼都有些担心:“这俩人的学问,能靠谱不哟?”   王安石也实话实说:“陛下放心,有为臣全程把控。”   就连他自己都信不过。   所以这次罢免和提拔,在知识分子眼里,就是个纯笑话。国子监是凭学问说话的地方,而学问正是王安石一派的软肋。   除了他自己,其余都是渣。   王安石眉头皱得很深,汴京城里,看似平静,其实暗潮汹涌。宗室,士人,外朝,百姓,反对新法之声不绝。   最令他纠结的,是吕惠卿在福建给自己来信,提醒自己要注意苏油。   蜀中和关洛,在学术合流之后,如今在政治上也有靠拢的趋势。   苏油在陕西的举措,得到了保守派们的支持,富弼回到西京之后,这种趋势会愈加明显。   接下来,还有吕公著。   还有文彦博。   别看老头见到苏油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但是相公不要忘了,两人老师是同一人——龙昌期!   吕惠卿的建议,是立即将苏油调离陕西。去河北,或者去荆湖。   如果实在抵挡不住朝野呼声,要调他回京的话,军器监不行,司农寺不行,谏院不行,三司不行,学士院不行,那最好的选择,就是太常寺和司天监。   两处冷板凳。   想到这里,王安石不由得苦笑,吕吉甫这是被新党利益蒙蔽了双眼,过于想当然了。   从大宋的利益考虑,他也想放苏油到河北和荆湖去,也相信苏油能够干得风生水起。   但是苏油入仕十一来年,从来就在最艰苦的地方打转,即使入京后,都远离风暴,呆在郑州的时候居多。   十一年辛劳,积功二品,刚有了孩子就要去河北荆湖……   陛下会答应吗?两宫会答应吗?相公们,同参知政事们答应吗?   苏油从来都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从来都任劳任怨毫不推辞。   但是能说他没有影响力吗?   亚相王珪,是苏油举试时的考官,当时就欣赏得不得了,故意给苏油降等,那是因为他年纪实在太小。   如今王珪被曾布邓绾靠边站后,就不止一次私下说怪话——早知道幸进会成为官场新风尚,当年就该勇敢地首开先河,冒天下之大不韪,取苏油为第一,不让介甫公专美于前!   末相冯京,这位是富弼的女婿,当年苏油离开渭州,就是大帅哥接盘,一路萧规曹随政绩斐然,因而才得以擢升进入的中书。   这些人被幸进之臣剥夺了权力,对王安石的不忿可想而知,如今苏油表现亮眼,即使是出于让新党不舒服的角度,他们也会力推苏油。   不说别的,在苏油面前,要是不论年龄只看履历,别说什么曾布邓绾,就算吕惠卿,甚至王安石自己,都是官场后进!   一起进京的时候,苏油是转运使!王安石才群牧使丁忧回朝!   最难的是无解。   其它地方,王安石还能责以展布新法不利,予以打压。   到了苏油这里,这娃不上章用陕西新政成果诋毁新法,已经是最大的宽容了。   难啊……   陆佃走了进来,低声说道:“老师,人齐了。”   王安石这才收回思绪:“哦,叫进来吧。”   没办法,这帮人学问不足,王安石也只好辛苦点,给他们开夜校。   “佃等夜在安石斋受口义,旦至学讲之,无一语出己。”   ……   荆湖南路,洞庭湖南岸,两条江由南向北,注入其中。   东边的一条,叫汨罗,西边的一条,叫湘江。   沿着湘江逆流而南,经过古称长沙的潭州,湘潭,进入一条东西走向的支流,叫涟水。   涟水中游地区,有一处所在,叫湘乡。   湘乡在继续往西,就是梅山蛮的控制地区了。   刘嗣看到了河滩上先遣队的旗帜,松了一口气:“一路行来,未损一人,我总算可以和少爷交代了。”   吴逵非常感动:“多凭郎君接济,广锐军上下,无不感激。”   刘嗣看了看青绿的山水:“此地也不是那么可怕嘛,气候不错,听说稻米可以种两季,占城稻一亩可产三百多斤,两季就是五六百。一年之后,就可翻身了。”   吴逵说道:“见不到一点泥土的颜色,恐怕虫蚁瘴气不轻。”   刘嗣说道:“无妨,一路行来,你们已经学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严格执行。天师道的道长们会照顾你们的。”   说完对船队高声喊道:“卸货,送广锐军父老们上岸!” 第六百一十七章 湘乡   冬季的水位低,也平静,两万多人,扶老携幼,站在河滩上,神情中都是对未来生活的惶恐。   东西很多,主要都是工具,农具和粮食。   这地方是苏油拜托四通精选的,湘乡,是一个可以大力发展农业的好地方。   如今的海南岛,所有宋人加起来也不过六万,两万多人来到这里,完全可以成为开辟出一个州郡的力量。   不过前期的艰苦,是不能避免的。   好在都是军人家庭,也是修城寨的行家,吴逵一声号令,众军士开始在河滩上搭建帐篷,安顿家属。   刘嗣则带领着眉山理工小组,在山溪处搭建水泥地基,组建水车坊。   每日里,军士们有的用渔网在河里捕鱼,有的砍伐树木,焚烧土地,有的深入丛林射猎。   半个月后,河滩上的帐篷消失了,涟水水线之上,出现了无数的草房,草房以木为柱,以竹编墙,里外糊上黄泥,里边竹床泥灶。   这是一个简陋的大村子,房屋和房屋之间,是烧出的大片土地,引来山泉蓄上水,只等来年播种。   大村子的中心有一处平地,那是乡社,几栋巨大的泥屋,是黄泥夯筑的,上面是新烧的陶瓦。   这里还是仓储重地,存放的是两万多人一年的种子口粮。   吴逵还是军人作风,外松内紧,和在北方敌境一样,哨位,碉楼,明哨暗哨游动哨,虽然粗糙,却愣是一样不少。   地是多得只要你想种,那就种不完。   吴逵是蕃人,可如今就像个庄稼把式,田地里有不少树根树桩,之前不好弄,如今地泡得松软后,他和军士们每日里还要拔树桩,耙地。   田埂上,刘嗣飞奔而来,手里边挥舞着一张小报,高声大喊:“吴大哥!吴大哥!朝廷新命,大赦!大赦!陛下移英宗配享明堂,大赦天下!!”   吴逵噗通一声跪倒水田里,泥浆溅了一声,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   兴庆府,梁太后带着秉常,梁乙埋,在检阅新式武器。   家梁手中小旗一挥,军士们点燃弩炮上一个瓷球引出的长长的引信,然后将瓷球发射了出去。   瓷球抛出了五十步,然后轰的一声爆炸,裂成了三五片。   梁太后撇了撇嘴:“相爷,这就是能毁灭萧关的东西?”   梁乙埋很尴尬,家梁赶紧说道:“启禀太后,宋人在这方面,远远走在了我们前面。眉山火药,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经能炸裂石头,我们要在这方面追赶……一来没有这么大的财力,二来,是以己弱竞彼长,得不偿失啊……”   梁太后问道:“要是宋人再次寇略,专以此物对付我们的城池,如何是好?”   家梁说道:“其实,避免宋人靠近城池,就是解决的根本办法。攻防之道,在于衡量我长彼短,善用局势而已。”   “萧关之失,在于天都山部署没有派上用场,否则断掉宋军粮道,就可以将他们关在石门峡内,变成瓮中之鳖。”   “我西夏各处大城,如果开扩护城大河,宋军就无法抵近,爆破城墙。”   “最关键的,是夏军的长项不在防守,而在攻伐;不在驻城,而在野战。只要在野外灵活机动,以围点打援,断敌供应为战略,料来宋军,也无什么能为。”   梁太后松了一口气:“那河套粮区……”   家梁也叹了一口气:“河套地区,靠近宋地的部分,不能再种粮了。”   “当年苏油在渭州,也是以畜牧为主,不敢种地;直到拿下石门峡后,才敢大力开发陕北。”   “萧关以北,到沙州之间的沃野,种地的农夫多被苏明润掠走,田野荒芜,如今只能以部落实之,蓄养牛羊。宋军来犯,我们亦可效苏明润当年计划的坚壁清野之计。”   “太后,夏国本以游牧立国,囤耕固然有利,但如今局势已经变化。”   “景大夫当年屯垦水利之策,其实是将我国人,钉死在了土地上,这才导致了萧关一失,损失惨重。”   梁乙埋点头:“家先生所言在理,如果在以前,牧民们早就赶着牛羊拱卫兴庆了,说不定还能将宋军拖死在草原上。苏油以前那一套,还是学我们的!”   梁太后看着家梁:“知己知彼,我这是陷入了成见,反倒是家先生来自宋地,却理解了景宗皇帝立国的精髓。那青唐方面,我们该如何应对?”   家梁笑道:“青唐方面,自王韶招纳了俞龙珂十万帐后,董毡内不自安,已经动摇。家梁敢请为使臣,游说董毡,太后也让公主做点功夫,大可将董毡争取过来!”   梁太后终于笑了:“大夏得家先生,远胜大军十万!”   ……   熙宁五年,是大宋难得的一个好年成。   虽然外夷寇略,但被打得大败;虽然黄河溃堤,但不成大害;虽然横山受挫,但不损根本。   西南躁动,翻手剿灭;军士叛乱,三日而平。   这是一个丰年,荆湖南北路,耕地开拓不下十数万顷,就连陕北,都新增五万顷耕地,另外从上户手上,收得万顷。   王安石终于下定决心,请赵顼减免天下见贷钱粮,总计米一百六十六万八千余石,钱十一万七千余缗,百姓闻诏,莫不称庆。   朝廷主导的巨大的水利工程——洪泽湖水利工程,总体完工,“开洪泽湖,达于淮。”   陕西实行舍丁税地之后,大量的隐藏人口暴露了出来,加上苏油抄掠的十二万人,王韶招纳的十二万人,丁口一下子超过了百万!   关键时刻这些人不是负担,而是力量!充实陕北,古渭两处外战关键地区的力量!   朝廷岁入,比去年增加一千五百万贯,群臣请赵顼上尊号,赵顼虽然不允,但是心里的开心是可想而知的。   在他心中,苏明润画过的那条弧线,如今怎么看都像是从最低点的左边,挪到了最低点的右边了吧?   ……   渭州,经略使司后衙,一场热闹的百日宴正在举行。   陕西政军商学各界,蕃僧道士太监,各方大佬,三教九流,齐聚一堂。   苏油抱着三个月大的小扁罐,收礼收到了手软。   他最近明显怠政了,怠政的意思,就是还有时间去给渭州学宫的士子们上课,去给军官速成培训班的将领们上课,去给胄案理工理论培训班上课!   别的事情手下干得都很不错,自己想来想去,可不就只有去上课?   苏油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想到一个词——发挥余热。   然后赶紧甩头,老子才二十四岁!   今天富弼,司马光,都亲自光临,邵雍还想要苏轶的八字批一批,被苏油严词拒绝了。   不给!糟老头子坏滴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司马学士说了什么,你是想把我累死!   今天的主要程序就是洗宝宝,这个得妈妈来。 第六百一十八章 大打出手   苏油将孩子交给容光焕发的石薇,不知道小扁罐长大之后,知道自己曾经被这么多人围观沐浴,会不会骂娘。   水温很合适,但是苏油看着里边飘着的枣,葱,还有蒜皮,总有一种拿个勺子尝尝咸淡的冲动。   然后加肉……啊不,是薇儿将小扁罐放了进去。   扁罐在水里扑腾,抓着水面上漂的枣想塞嘴里。   富弼微笑着点头:“这孩子聪明强壮,大枣抓得稳稳的。”   苏油就打了个寒噤:“薇儿每天要给他引导按摩,手部是重点,其实我觉得挂个玩具给他抓,效果是一样的……”   然后收到飞来的一记白眼,老实闭嘴了。   石薇洗完儿子,收获了满满一堆祝福,心满意足地抱着孩子进书房去了。   这个也是仪式的后续,百日洗儿,完后要到别的床上放一下。   苏油的书房里有一张床,有时候他看书画图,处理政事晚了,就不好再去内室打扰母子俩,直接在书房休息。   家庭地位直线下降。   前来参加贺礼的女性们抢完了枣子后,接下来就是开席,苏油顺带推介一把新产品。   火腿肠酥肉鸽子蛋扣碗,午餐肉肚条烧青笋,油肉腊肠拼盘,黄焖羊肉,红烧牛肉,加了眉山水果罐头的银耳羹……   最夸张的两道菜,是墨鱼炖鸡扣碗,海带炖鸭子扣碗!   海鲜!海鲜也!   富弼品尝着火腿肠和午餐肉:“将士们能吃上这个?是不是太奢侈了?这个味道好啊!”   苏油说道:“天天吃大肉当然不可能,不过如今陕西士卒,每十日有一顿大肉,三日有一顿火腿肠午餐肉,三日有一顿杂碎汤红烧鱼,一人一月能保证八两供应。”   “如果再要打牙祭,那就只有自己休沐日出营找食。”   司马光问道:“这些……罐头,能保存多久?”   苏油说道:“大致一年以上,反正第一批生产的罐头,现在都还能吃。其实牛羊肉罐头主要是供应汴京,牛肉的主要发往万姓集,羊肉的是军方订单。”   郭逵说道:“大军中肉食储存是最麻烦的,一般也吃不上。如今可以像存粮那样收储携带,这怎么都该算作大军功才是。”   富弼和司马光面面相觑,道理是这个道理,可要是真算军功,再上一步,这娃策勋可就是到顶的正二品上柱国了。   如果是文散官,也该进从二品光禄大夫,回京后就该是参知政事!   苏油笑着摆手:“这个夸张了,反正就是造福百姓,让戍守烽燧寨堡的军士们有口肉吃,还有避免秋末和春末的牛羊价格波动,顺带赚取一些军费而已。算不得什么大功劳。”   秋末是因为牛羊最肥美,那个时候卖牛羊,论重量价格最高。   而春末则是牲畜难过二月八,那个时候是牛羊身体最虚弱爱患病,草料供给不足的时候。   不过这是西夏人和生蕃的问题,不是陕西人的问题,陕西人有稗草青储苜蓿干料,还有酒糟豆粕之类棚养。   所以苏油暗中准备发动的横山二次攻略,就在二月八日。   洗儿宴后就是年底了,应该准备今年的榷市大会了。   家梁出使青唐,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董毡之子蔺逋比,迎娶了梁太后爱女,青唐和西夏和亲结盟,董毡背宋!   所以这次榷市大会,就没他的份了。   最好笑的是木征,渭州保卫战之后,苏油将董毡用得团团转,董毡势力大张后,木征被叔叔煎迫得不行,家梁丢出了公主为条件,招诱他成为了拱卫兰州的力量。   结果几年过去,家梁再次以公主为条件,诱惑董毡背叛了宋朝,他作为叔叔不共戴天的仇敌,抓瞎了。   但是苏油发展陕西,大开边贸,木征的实力还是得到了一些增长,如今正在首鼠两端。   王韶给苏油写信,要求利用榷市大会,增加大宋在熙河的影响力,以对抗董毡背宋带来的不良影响。   苏油只好认了这个亏,将青唐方面生意的收益分给了王韶一半。   不过以前每年支持王韶的五万贯经费,到今年也正式终止。   这项政策,整整实施了十一年,苏油自掏腰包,前后补贴了王韶五十万贯之巨。   不过王韶的回报也是巨大的,陕西经略使司机宜分司,这个巨大的情报体系,可以说基本上是王韶一个人的开拓,苏油第一次来到渭州之时,才有机会在其上大力发展,最后从上面赚回来的,远远不止五十万贯。   所以如今王韶得赵顼和中书看重,脱离于陕西经略使司控制范围之外,既独立又合作,苏油认为是这家伙应得的。   还是那句话,潜心埋头研究西北局势十多年,不要功名不要官职,这种人,大宋实在是太少了。   今年陕西算是翻身了,一个渭州榷市已经满足不了需要,苏油干脆大手一挥,要玩就玩大的,分别在古渭,宁夏,清涧三处,同开榷市大会!   准备工作是繁复的,青唐,石门峡,横山,三处宋境的外围,人口和物资开始大量流动,得到消息的蕃人们赶着牛羊马匹,驮着青盐,前往三处地点集结贸易。   而大宋境内,无数大车奔行在大道上,商州,渭州,秦州,凤翔,各地的商贾们同样闻风而动。   皇宋银行陕西分号的日进出流水,达到了十万贯之巨!   董毡和西夏人一日三惊,待到探明之后,也纷纷派遣附属的部族,浑水摸鱼,加入到了这场贸易的狂欢里面来。   没有人发现,苏油和王韶,已经借如此大规模的物资人员流动,瞒天过海,悄悄完成了兵力和物资的调动和部署。   春节刚过,还没有出元宵节,王厚收到李文钊送来的信息,得知了西夏人即将寇略秦州的情报。   于是苏油告知王韶,可以提前发动了。   王韶收到消息后,立即从古渭出兵,然而却不是对付董毡,目标竟然是木征!一举占领了木征的传统势力范围渭源城!   木征完全没有想到王韶会针对他,一下子傻了,叔叔叛宋,我不就应该是大宋的争取对象吗?这是怎么回事儿?   然而苏油非常清楚,王韶心里,什么木征董毡,全从地图上抹去是最好的,所以打谁都是打,哪里好处最多打哪里。   渭源有盐井,“日获利可市马八百匹”,苏油终止了援助款,这娃要自力更生了!   木征于是叫嚣:“王韶你夺我城池,盐井,我打不过你,我要投靠叔叔,一起寇略大宋边境!”   这下好了,简直就是将挨打的理由送到了王韶手上。   于是王韶继续大打出手,以“不可内附”,“言语悖慢”为理由,干掉了渭源当地吐蕃大首领,木征的重要帮手蒙罗觉,占领了熙河重要节点乞神平堡。   木征这才慌了,以前要挟可管用了!大宋这回的态度,怎么和以前完全不一样?!   赶紧派出将领,聚集军队,联合周边吐蕃部落,在抹邦山与王韶相持。   面对吐蕃军队占据有利地形的态势,不少宋将心存忌惮,曾商议撤军,但王韶严令不许,亲自披挂压阵,并与诸将言之:“有言退军者,皆斩!”。   王韶是正牌子文官,诸将在他的面前,还是不敢懈怠的,拼死拥上对面隘口,用仰攻的方式夺了抹邦山。   吐蕃守军大败,宋军趁势焚烧对手的军营,“获酋虏,器甲,洮西大震”。   身在河州的木征再也坐不住了,亲率大军,渡过洮水前来援助。 第六百一十九章 打仗打出来的新法   就在木征召集吐蕃溃兵,重整军队,准备夺回抹邦山的时候,王韶却令部将景思立率泾原军出竹牛岭南路,虚张声势,牵制木征主力,而自己却率宋军主力,由东谷小路出发,偷袭木征后路重镇武胜城去了!   在距离武胜十里的地方,王韶与武胜守军遭遇。   守军本来就是临时在这里集结准备入城的,没想到王韶会神兵天降,这下毫无防备,加上如今西军器甲犀利,士气高昂,完全就是碾压。   木征派驻武胜的大将瞎药弃城而逃,宋军进驻武胜,这下要准备关门打狗了。   木征得知武胜有失,魂飞魄散,急忙弃抹邦山,回军与瞎药合兵,欲复夺武胜。   然而这一切,早在王韶的算计之中。   木征大军来到武顺城下时,遭到了宋军的前后夹攻,再次溃败,木征的同盟军曲撒四王阿坷,带领其所部两万余军士投降。   木征带着败兵,逃向巩令城,被景思立紧追不舍。   木征进城后,尚未来得及关闭城门,宋军便已追至城下。   木征只能弃城而走,景思立趁机夺了巩令城。   本在城中驻守的木征之弟结吴延征无奈,“举其族二千余人并大首领李楞占呐芝等出降。”   三日之后,西夏人才抵达武胜,结果武胜已经易手,白跑了一趟。   宋军占据武胜城后,河湟攻略第一阶段战役目标基本达成,王韶一战拓地千里,招降蕃部十万众,大宋夺取了青唐一路之地!   而与此同时,苏油的动作也开始了。   以郭逵为主帅,王中正为监军,永兴军路燕达,折继昌,德顺军种诂,囤安军苏烈,率领绥州步跋子嵬名山,加上种谔,以雪耻之姿,沿白马川而上,一举夺取了横山分水岭上的重要通道,春岗峡蛤蟆寨!   夏人寇略环庆的道路,被一举锁死!环庆攻守格局,发生根本性转变!   从战略上来说,苏油这次出击,无论天时地利人和,都无懈可击。   但是从战术上来讲,用范龙山的话说,真特么太丢脸了!老子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这回的选锋!   所谓战术,就是迷彩斥候带着信鸽,放出去百里,然后诸军呈波浪形轮动,安安稳稳进军,安安稳稳扎寨,安安稳稳扫荡河谷,安安稳稳爬上山坡,安安稳稳夺取寨子。   你要抵抗,我就消灭,你要逃跑,我欢送不追。   唯一亮眼的战绩,就是最后一举夺取蛤蟆寨,蛤蟆寨是兵家必争之地,夏人当然要疯狂守卫。   但是宋军完全可以用先进装备和充足后勤欺负人家马都快要瘦死了的夏人。   手雷,爆破筒,加上鹤胫弩的压制,夏人基本连近身白刃战的机会都不多。   你要出头,我就射死,你要进寨子,我就炸墙。   战争在苏油手底下彻底变了,完全就是实力之争。   郭逵理直气壮,老子既然兵强马壮,有实力碾压,对付白马川这种直肠子地形,为啥还要玩花活?!   最后夏人丢下五千人尸体,痛哭流涕地撤退了。   然后就是安安稳稳的运材料,安安稳稳地修城堡,安安稳稳地囤积军需,安安稳稳布置防守。   苏油在渭州收到消息,写条陈汇报中书——环庆方面地利尽入我手,临夏前线最大一条缝隙被堵住,双方攻防态势发生完全转换,现在轮到我们居高临下,俯瞰河套平原了!   两份奏报送到汴京,赵顼看得直摇头。   相比王韶在熙河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瞒天过海以少打多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招诱策反大迂回大切割,一堆让人眼花缭乱的骚操作来,苏油这次进军总结起来就六个字——结硬寨,打呆仗!   西军中的少壮派比如折克行,甚至太监王中正,童贯,都和赵顼有同样的感觉,就是这种仗完全体现不出指挥官的智慧。   但是老将如折继祖,郭逵等,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   折继祖把折克行叫去痛骂一顿,跳什么跳?!内官和范龙山那样的棒槌懂个屁!小苏老子是用打大战的路子打小战,在教你们怎么在文官指挥下取得胜利!   你当小苏老子还能在陕西待多久?很快你们头上就会换来一个狗屁不通的文人,只有打这种仗才叫旱涝保收!   王子纯那种,叫刀尖子上跳舞,你指望朝中几个文人打得出来?!让他们来玩这种花活,你们就等着骨头打鼓吧!   不过熙宁五年算是有了一个神奇的开局,赵顼又有些飘了,将武胜城再次更名为熙州,并将熙、河、洮、岷、通远等地划为一路。以古渭城为通远军,王韶知军事,并为秦凤路安抚使。   为了让部队有充足是军用,还要增广武胜城,王韶请效仿苏油,开延边市易,将榷市固定化,其贸易大宗,基本上全部来自蜀中,主要是蜀茶,丝绢,瓷器为主。   当然还有就是奢侈品——眉山锦,二林马鞭,渭州五谷烧,花纹短刀,彩色玻璃制品,大理五彩琉璃烧嵌铜器,黄白铜器。   王韶那里没有皇宋银行,为了及时解决流通问题,加强守备,这娃“募汉蕃有力人,假以官本”,“令坐贾量出息,以赊价入官。”赊贷官钱给蕃汉商人,收取短期利息。   不到两个月,收足军用十万缗。   此战之后,龙图阁直学士、知渭州蔡挺终于挪窝了,升为枢密副使。   知郑州吕公弼,对准工业化产业管理也算上路了,为宣徽南院使、判秦州,苏油和洪江肩上的担子算是减轻了不少。   十万贯就让王韶开心得不得了,可在苏油那里,这娃疯狂刺激内需,仅仅发卖农器和小水利机械就不止这个数。   加上羊毛产业,罐头产业,石油产业,以及各种军需物资供应,皇宋银行陕西分行,今年以秦州金铜矿务为本,投放流通货币六百万贯,才没有出现钱荒!   王安石觉得王韶这法子太好了,“洮河东西,蕃汉集附,即武胜必为帅府。募蕃汉有力人,假以官本,置坊列肆,使蕃汉官私两利,则其守必易,其集附必速矣。”   而且将思想放飞得更远,以为这就是汉代平准法的翻版,可以均通商品贵贱。于是鼓动赵顼,以内藏库钱帛置市易务于京师。   一个商人魏继宗上言:“榷货务自近岁以来,钱货实多余积,而典领之官但拘常制,不务以变易平均为事。”   “宜假所积钱,别置常平市易司,择通财之官以任其责,仍求良贾为之辅,使审知市物之贵贱,贱则少增价取之,令不至伤商;贵则少损价出之,令不至害民。”   “出入不失其平,因得取馀息以给公上,则市物不至於腾踊,而开阁敛散之权不移于富民,商旅以通,黎民以遂,国用以足矣。”   市易法,匆匆出台。 第六百二十章 利弊   “市易之法有三:结保赊请,一也;契书金银抵挡,二也;贸迁物货,三也。”   第一条“结保赊请”,就是贷款给没有抵当财产的赊贷者。   “市易法,听人赊钱。无抵当者,三人相保则给之,皆出息十分之二。过期不输息外,每月更罚钱百分之二。”   如是皇族宗室,则不需抵当,只要“三人以上同保”,经大宗正司出具身份证明,就可获得贷款,赊贷额为“并息不得过两月料钱之数”。   普通民户,赊贷额更低。   第二条“契书金银抵当”,是市易法最重要的条款。   大宋的典卖、抵当要有保人,故此法也称为“抵保赊请”法。   契书金银抵当的对象分为三类,一是充当市易务的官吏的大商人,二是在京诸行铺牙人,三是普通民户。   市易法规定:市易务提举官由朝廷委派,监官与勾当官募大商人充任,三者“以地产为抵,官贷之钱”。   又规定“许召在京诸行铺牙人充本务行人、牙人,内行人令供通已所有,或借他人产业金银充抵当,五人以上充一保。”   非市易务的普通民户,“以抵当物力多少,许令均分赊请”,赊请额不得超过抵当价值。   第三条,贸迁物货,其含意则是市易务亲自参与是买卖物货,使物货通流,物价稳定,初衷与常平仓法平抑粮价类似。   说白了,市易务就是先从外地商人们手上购入商品,然后将商品赊贷给承包市易务的京中大商人,大商人转包给小商人,小商人卖完东西后偿还。除了手续费,另加收白分之二十的年利息,逾期不还,则再每月加收百分之二的罚息。   其实这就是一种强行借贷,然后还要加上国家市场垄断,还要加上官商勾结既当裁判又当球员。   王安石任命吕嘉问提举此事,吕嘉问是吕氏“家贼”,到后来《宋史》都将他与吕公著吕公弼等吕氏高官单独分开列传的,想得到家族政治庇佑提携绝不可能,没有一点前途,得此机会,当然踊跃报效。   吕嘉问整理市易法条文后上书,其建议中有重要一条:“兼并之家较固取利,令市易务觉察,申三司,按置以法。”   赵顼认为这条让市易司权力过重,将之削去。御史刘孝孙言:“于此见陛下宽仁爱民之至。”   安石曰:“孝孙称颂此事,以为圣政,臣愚窃谓此乃圣政之阙也。”   意思是这一条的取消,让兼并之家没有了约束,会削弱市易法的效果。   由于这法是打着陕西沿边市易得利,官民汉蕃尽皆称便的旗号开的头,而且吕嘉问更是其心可诛,不是针对的四通商号那才见了鬼了!   所以苏油坚决拒绝背锅,立即上章表示强烈反对。   首先,是不是所有商品,都必须先入市易务后才能买卖?如果不限制商品种类,百姓从市易务贷出,先交一笔手续费,卖完之后还要交两分利息,那他的年利润,起码得在三成以上。   要是差价巨大的商品还好,要是普通小商品,能有这么高的利润吗?那老百姓卖完东西还完贷款之后,不是亏本吗?   如果发生这种现象,市易务怎么解决?其一只能是压低进价,这不是违背了保护进京商人的初衷吗?其二就是提高卖价,这不是让汴京小老百姓消费者吃亏吗?   如果朝廷的目的是保护商业抑制兼并促进流通,其实非常简单。   如果目的是打破大商人垄断不让外地商人吃亏,方法也不是只有官府替代一途。   让行会执事制度化,多元化,引入中小层商贾加入其中,分配户数定额,逢大事集体表决,过三分之二通过,让行会不是兼并之家的一言堂,再加上官府监督,不就搞定了?   入京商人的货物,实行公开竞标,打破准入门槛,任何人都可以参与,价格交给市场,不就搞定了?   至于无本的小户,没有偿还能力的那些,那属于扶持对象,不是生产对象。   要扶持,就别收利息,将他们排除于官员绩效之外,不要让煎迫他们的实施人,从大商贾变成官员,那样会为祸更烈!   永远记住那句话,贷款是有风险的,要靠贷款盈利,首先就得防范风险。   想吃利息,先得提防损失本金!   不是要逼迫人家典房当屋,而是把事情做在前面,做在起点,压根不让这种事情发生!   商贾和农人一样,本钱就是他们的地,收益就是种出的粮食,商税就是他们对国家的贡献。   政府应该做的,是培养出更多有地可种,有水可浇,有粮可存的人,才说得到让他们做贡献上来。   否则只能导致百姓难以立业,逃散抛荒,对商业来说,就是从事商务的人口减少,市井萧条,流通不畅,进而工坊凋敝,物价昂贵,初衷和结果,会南辕北辙!   随便说说目前这法存在的问题:   其一,有的商品季节差价不大,“物价增减,难以定期,而一州、一县价所增减,相去亦必不甚远,则货或积而难售”,行户赊贷之后,一年内赚不到三成,就有赔钱之虞。怎么解决?   其二,官府是以一个放贷者的身份介入商品流通,然而市易息钱和市例钱有固定比率,所以市易官吏为扩大政绩,就必须依靠“罚息”。   随着罚息的增加,市易法,会不会沦为盘剥百姓的的高利贷?   其三,罚息必将导致商户亏欠市易本息越来越多,无法收回,导致贷款民户破产,导致赊请法难以为继,怎么解决?   其四,市易务权力过重,市易务从事商品批零的收入不归国家财政,而由市易务官吏支配。   这其实是让市易务官吏捷足先登,动用市易务本钱,从外地客商那里“贱买”物货,再批发“贵卖”给本地商人零售。   在此过程中,本应由“贱买”物贷的市易务官吏承担的赊贷本息,却全部转嫁到零售商户身上。   市易务官吏为了获取批零差价,扩大赊贷额,转嫁赊贷本息,必定会强迫商户“必买于市易”,使市易务成为“挟官府而为兼并”的市场垄断机构。怎么避免?怎么解决?   其五,由于市易务以收息多寡为赏罚标准,市易务为提高政绩,以多收息钱为能事,如何保证不会有强迫、引诱民户赊贷的事件发生?   其六,市易钱本应贷给经商之人,官员们为提高政绩,必然为多收息而不分对象发放的非商业贷款,必然演变为纯粹的高利贷。怎么解决?   其七,市易务赊贷的物货,或因质价不符,“物货损恶”,或因脱离市场需求,“滞而不售”,或因市易务官吏抬高价格,“贱买贵卖”,如果发生此类现象,必会给赊买者造成损失,需不需要监督?如何避免其发生?   其八,中书说市易法遇价贱增价买进,价贵则低价卖出。所谓“贱以买,贵以卖”,但是官员为了获利,会不会“不贱而贱以买,不贵而贵以卖”?如何避免?如何监督?   其九,会不会有官吏违规操作?比如即假借他人之名从市易务赊买;比如让没有赊买的人白出息钱;比如勒令商贩不得往他郡,多为留难;比如操纵价格,倍获私利? 第六百二十一章 弊端   其十,市易务垄断客商物贷后,必然产生压低价格以获取垄断利润的弊端,而价格太低,客商不至,又会引起物价上涨,损害债务人和消费者的利益。长此以往,必然市井萧条。   其十一,通流物货、平抑物价是贸迁物货法追求的理想境界,在实践中,贱买贵卖虽属违法,却很难稽查,即使查明了也不可能禁止。   强买强卖与贱买贵卖必将如影随形,难以禁止。   因为市易务“贱买”的物货,如不转卖给行铺户,赊贷本息就必将由市易务官吏承担,这是强买强卖产生的原动力,必将导致新的民户破产潮的产生,这就是新型的兼并!   其十二,市易息钱是每年要上缴朝廷的实帐,那么,在市易息钱根本不可能全额回收的情况下,市易务要足额上缴息钱,只能将其他收入如罚息、贱买贵卖的营运收入充息钱之数。   而市易本钱始终处于全额出贷状态,即使流失成呆坏,却仍挂在帐上,只要每年息钱如数上缴,就无法稽察。   到罚息和贱买贵卖等收入不能弥补本钱大量流失造成的亏空时,这些呆帐、死帐才会全部暴露出来。   如果缺乏监督和核算方法,就市易务的那帮商贾,呵呵呵,陛下,你看着别人碗里,小心别人看着你锅里呀!那请问,如何对这些赊贷进行贷前,贷中和贷后管理?   其十三,市易务除召募牙人、行人充吏人外,还有仓库管理、催欠人员等,这些人的月给俸食,达几千缗。这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其后追索罚息,还得另立机构,这又是一笔开销。   以东京一百万贯贷款为例,年息两分,就算全部贷出,收益为二十万贯。其中官员俸食给出去十万贯,奖励再给出去一些,那还能剩下多少?   以上问题如果不考虑周全,所谓的保护商人,促进流通就只是一个美丽的幌子。不过如果陛下的根本目的还是聚敛的话,就当我没说好了!   陕西市易之法,情况特殊,目的是为了筹集军需,对象的是域外蕃人。   那些人除了牛羊什么都没有,在缺乏货币的情况下,只能采取这样的方式促进流通。对境外蕃人,和对自己国民,陕西的情况,和汴京的情况,能相提并论吗?   除了上面说的那些,市易法林林总总的问题还有无数,这些问题,陛下必须要求市易务主官明回答。   如果答不出来,就不是市易务主官的合格人选!如果答得出来,那就必须有人监督其是否严格按照所说的施行。   不能对陛下说一套,私下里做另一套,否则就要问责,就要治其欺君之罪!   如果那人能完美解决上述的问题,臣坚决支持市易法!   如果没有把握,中枢又要坚决实施市易务的话,我恳请陛下从皇宋银行监察司抽调人手,最好就是豫章郡王赵宗谔,雍王赵颢!   比照银行放贷收息的法度实施严格监督,考核市易务的效能利弊,分科目建立账册,严格追踪资金去向,用途,效益,先在京中摸索经验,观看成效,之后再说推广不推广的事情!   ……   这是苏油到目前为止措辞最激烈的一封奏章,就差没有指着中书鼻子痛骂求经不懂还瞎指挥了。   这也是纯粹的屁股决定脑袋,苏油本身就是大商贾的代言人,不过不是兼并之家的商贾代言人,而是以新技术起家的商贾代言人。   因此他必须站出来表明姿态,哪怕贬官流放,都必须端正立场,强烈反对。   吕惠卿即将丁忧结束,回到了王安石身边。作为王安石的智囊,他远离朝堂两年,终于摸清楚了苏油的基本盘是什么。   如今,要以市易法为投名状,对苏油动手,作为重回朝中,重掌改革派第二把交椅的投名状!   所以苏油根本不用多想,不管是不是吕惠卿干的,这锅都必须扣在了他的背上。   或者换一种说法,敌对政治势力的最大受益人,必定就是最应该重点对付的对象。   中书的反应也很快,想来是做足了准备。   三月,群牧使李肃之知永兴军,原秦州知州李师中判陕西路转运使。   这是对苏油的严厉警告,你娃最近有些跳啊,还是权利过大造成的,分一分吧!   苏油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我是那种爱把权的人吗?   这一步棋王安石也走得非常漂亮,李肃之和李师中,不是改革派的人,而且拆分苏油的大权,的确对国家有利。   而且不是所谓的新党,就免了架空打压苏油的嫌疑,使反对党没有理由反弹。   但是两人接到任命却相当忐忑,中书的暗示他们都懂,可并不代表着愿意替新党当枪啊!   苏油可不是省油的灯,短短数年两任渭州,陕西军民士绅,陕西籍的官员,退休的元老中的口碑,那是一个好。   有了探花郎,家家养肥羊!   有了探花苏,家家育肥猪!   打开肉罐头,牵出一头老肥牛!   肥牛走啊走,走到泾河口!   肥牛抬头望,吓了一跟斗!   麦地不到头,活活耕死老肥牛!   童谣都随着罐头传入汴京了!   这样的角色,要是想干点什么事情,只需轻轻扇扇翅膀,那两人就是千夫所指不病而死的下场。   就算不是,陕西蕃人多的是,又是边疆地区,真要是黑心的……   李师中也是人精,小心得很,先不去渭州,从秦州跑去洛阳,拜见大佬讨要护身符。   富弼笑了:“你想得太多了,赶紧去吧,苏明润最近很毛燥,你们再不去,他都要生气弹劾了。”   李师中死皮赖脸不走,直到在洛阳等到了李肃之,然后才一起前往渭州。   苏油在城门口相迎,直接将手一挥,胥吏捧上一个盘子,上边摆着知军和转运使的印信,对两人说道:“哎嘛可算是来了!再不来我都要累死了!”   直接交接完印信,苏油才请两人入席细谈:“陕西质朴,我也没有养妓班,所以那些遣妓相迎的规矩我就没讲了。”   李肃之立刻说道:“陋习!那是官场陋习!士林风雅,本就不该在此。”   苏油开心得很:“李老的大才,当年苏油在河北就领教过的。如今环庆路白马川通道已经被我封死,永兴军路军事任务大大减轻。恢复民生,之前事情我没做好,我检讨,接下来就劳烦李老了。”   河北地震,李肃之在震中瀛洲表现突出,是绝对的干臣,苏油和司马光回朝后,大力推荐,说起来还是李肃之进京的半个恩人,如今准备偷懒了。   李肃之笑道:“老夫托大,就叫经略使一声明润了,明润你前后两道奏章,可把中书一帮子气得不轻啊。”   苏油有些无奈:“非苏油想要多话,实在是蜀中父老求请到了我这里,我分析了这市易之法,只合因地制宜。中书此举……”   “说东施效颦,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李肃之和李师中都是莞尔。   苏油这才与李师中见礼:“苏油第一次治渭州,释放欠逋三百百姓,还是效大夫当年洛川故智,同样是东施效颦了。”   李师中出仕首任是洛川县令,也在陕西,县内老百姓拖欠十万缗茶税钱,李师中将他们召集起来,好生劝慰,让他们不用担心坐牢,说他会上报朝廷给他们缓刑,让百姓们感恩戴德。   然后于每乡设一个柜子,让欠税百姓每天往柜子里边放一文钱,到年底,便将拖欠的茶税还清了。   但是老头最开心的,还是苏油称他大夫。   老头提点广西刑狱的时候,焚烤大石头,开通灵渠;宣示利害,让交趾人不敢乱跳。   广西在他治理时期,发展不小,边境安定,百姓感激其德,立画像供奉,称“桂州李大夫”。 第六百二十二章 公事公办   老头乐得白胡子直抖:“不用给老夫贴金,青出于蓝,明润远胜老夫当年。对了你的名声,如今在广西都还能治小儿夜哭呢。”   苏油有些莫名其妙:“我没去过广西啊?”   李师中说道:“秾智高忘了?那可是广西夷人中能自立伪朝的人物,却被我大宋孺子翻手擒获。”   “夷人们传得那叫一个神奇。可如今看来,也不是什么青面獠牙,三头六臂的人物嘛!哈哈哈哈!”   “哦……”苏油这才恍然:“嗨!其实当年就是破解了一首古怪童谣而已,抓人是真没参与。对了,在大苏一事上,还没有多谢李公维护周全呢。”   李师中这下对苏油完全放心了,大苏贩私盐案,虽然主要是底下暗箱博弈,但明面上是老头给平反的:“那就是一帮子小人瞎搞!就算如今派我二人前来,那些人心底打的什么污烂意思,明润你应该明白吧?”   苏油笑着摆手:“不管本意是什么,就我个人来说,对中书这个任命,那是绝对拥护的!”   “陕西局面复杂,本就必须能臣镇守,我一个人能撑过这么久不出事,已经是倍感侥幸了。不管于公于私,朝中命二公前来,都是英明之举。”   “李公,如今我正在陕西试验军政分离之法,经略使司,以后只管战略,军事;而部队整个后勤体系,我想交给陕西转运司全权负责!”   李师中有些诧异:“却是为何?”   苏油说道:“都说大宋以文制武,但是在我看来,文官固然在思虑谋略,全局统筹,部署方面上强一些。但是缺乏带军的实际经验,缺乏对军力的正确判断,缺乏经制军士,攻城夺地等实际操作经验。”   “这些本是武人强项,但是因为我朝以文制武的制度羁绊,导致将领们的才干无法尽情发挥出来。”   “因此我想可不可以这样,由文臣控制军队方面给养,平日军队驻地操训,除保证其五日储备外,每日由转运司仓储调发,以进行控制。”   “大战之时,再转回到战争模式,转运司其后勤,必须对军方负责,由统帅之臣行军法都统制。”   “如此一来,军队的命脉,始终把控在文臣手中,对将领们算是有了制衡之道。”   “将领则不用考虑后勤方面的问题,可以更加专一地负责军队训练,军事谋划,军令执行。”   “这同样还是以文制武,然而控制更加有效,军方将无法再擅自单独行动,可以避免边将为了军功,不顾国策。”   说完拱手道:“所以李公,接下来我也靠你吃饭了,还望多多照顾哟。”   李师中既感且佩:“明润辅国之才,光风霁月,无怪富公取笑于我。京中那些人,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不过此事烦难琐碎,老夫敢请为总领,明润你却也不能放手,我们一起研究,力争把制度搞出来吧。”   苏油对李肃之说道:“这事情其实是对记账新法的运用,李公也是熟悉的……”   李肃之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夹袋里的宝贝,那个张小七,军器监几十万贯的流水都料理得清楚,现在是你经略使司后勤分司勾管吧?”   “借他一用,我们两老朽,保证给你将此事支应起来。”   苏油大喜,离席起身施礼:“多谢二公支持!”   说完又李肃之长施一礼:“听闻李公离京之时,陛下戒令抚绥一路,李公对答:‘朝廷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以常平、助役诸法搅扰州县。’让陛下很不高兴。”   “不过如今的绥州可不一样了,有了油井之利,永兴军路现在不差钱,故而无需百姓多纳助役,加上今年丰收,常平官库也足供支使。”   “外路管不着,我们先管好自己吧。正因为如此,绥州今日的地位就变得更加重要,那可是永兴军路东面的锁钥,是我们油井财源的保障。”   李肃之捋着胡须:“明润这是将老夫当做迂执之辈了吗?”   苏油这才反应过来,这位在河北地震水灾中,可是表现出极度灵活的施政手段。   能化害为利,利用赈灾把大城都重建了一遍的老妖怪!   苏油赶紧招呼两人:“是我想差了!来来来,品尝下我渭州新出的五谷烧,虽然少了些醇和,却也多了几分烈气,也是酒如民性,地方特色了!”   事情说开,俩老头就不再客气了,吃过饭李肃之匹马东去永兴军,李师中入衙坐堂,开始料理公务。   苏油则腾出精力,专注于军队后勤保障条例,操训条例,士兵口粮,将士补贴,退伍转业等军事制度福利的重新制定上来。   后勤保障条例是新制,因此需要摸索。   部队一日的口粮组成是什么,多少才够吃,才有营养,也是一项非常值得研究的课题。   国家给士卒的补贴,苏油觉得实在是太低了,因此向朝廷打了报告,陕西,熙河,永兴军三处,是战区,正军待遇请比照东京上四军,蕃军和厢军请比照上四军三分之二,义勇比照上四军一半的标准。   这个标准相比以前不啻天壤之别,但是也不是白给。   各地训练半年,然后队率以下编制全部打乱,重新选拔。   最好的军士,进入囤安,控鹤,镇戎等正军,第二等进入蕃军番号和厢军番号,第三等直接降为义勇待遇。   连义勇能力都达不到的,以及年纪超过五十,或身有残疾的,或门户单丁,让他们退役,编为地方建设兵团。   永兴军路的土地还多,还有各处厂矿,还有修路,水利,寨堡,军工厂……即便是到这些地方干活,待遇都远胜从前。   种诂,种珍,王文郁,范龙山,田守忠等各路将领为了抢夺人才,见天的就在苏油和郭逵面前闹腾,打不完的官司。   囤安和控鹤的老军,如今已经完成了他们的历史使命,大部分退伍回到了嶲州。   剩下的那些,成为了军中的骨干,即便是按照改制后的俸禄,也比之前眉山和二林给出的补贴只多不少了。   西南蛮老兵,用他们的鲜血和荣誉,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赢得了朝廷的完全信任,嶲州,得到了大宋的完全接纳。   新兵们从陕西,眉山,嶲州,泸州各地选拔,但是部队属性已经发生了改变。   不再是准雇佣军性质,更不同于边蕃,而是宋廷的两支铁打的王牌部队!   赵顼又飘了,效仿唐太宗用突厥人当任自己禁卫的例子,特旨囤安,控鹤精选百人,作为自己的亲卫侍从。   一支驻扎郑州军器监,一支护卫仪仗,定期轮换,以示荣宠。   这只是表面上的借口,实际上是用来守护各项新武器的研发工作,摸索新军编制战法的骨干部队,但是此等荣誉,已经是大宋独一份了。   这两百人编制,在赵顼登基前就是一份暗地里的力量,如今也有部分军士,被赵顼通过授予横行官职,充实到宫卫当中,剩下的那些,连同陕西补充过来的特种部队一起,和“羽林孤儿”们一起,开始训练掌握神机铳和几种火炮。 第六百二十三章 瑶族   四月,庚戌,吕嘉问咬着牙上章抗辩,认为苏油所言都是尚未发生的事情,是胡乱推测杞人忧天,他有把握控制市易务,不会发生那些破事情。   中书变本加厉,改京中市易务为都提举市易司,同时设立秦凤、两浙、滁州、成都、广州、郓州六处市易司,皆归其管辖。   “自是诸州上供的藨席、黄芦之类,都悉令计直”,贷给百姓们销售。   用苏油的话说,这是卖东西卖上瘾了。   壬子,朝廷效仿陕西新军制,立殿前马步军春秋校试殿最法。   己未,诏诸地括闲田。   知定州滕甫上书:“河北州县近山谷处,民间各有弓箭社及猎射人,习惯便利,与蕃人无异。乞下本道逐州县,并令募诸色公人及城郭乡村百姓,有武勇愿习弓箭者,自为之社。每岁之春,长吏就阅试之。北人劲悍,缓急可用。”从之。   陕西方面积极响应,现在有钱了,除了弓箭社外,摔跤、枪棒、骑术、橄榄球等社团也建立起来。而且将锦标赛列为每年榷市之后的娱乐项目,开设关扑场,鼓励全民参与,激励尚武之风。   与河北不同,赌博极大地刺激了几项运动的发展,狼渡马场出来的各种系骏马,价格在已经非常昂贵的基础上,继续飙升。   苏油给赵顼准备了一辆马车,用的后世挽具,配合四轮宽坐大马车,以及五匹照夜白的后代。   赵顼也算明君之姿,当年俘获的几匹名马,苏油一匹都没有上交,这在一些帝王眼里,就是大不敬的罪名。   几年之后,苏油给他的回报就是这个,五匹清一色雪白强健,鬃毛和尾巴飘拂,仿佛自内散发着光芒,肩高于人肩平齐的骏马。   这让赵顼开心不已,特意下旨,让文同入御苑观看,然后留下图形。   丁卯,河北新河一期工程基本完工,新河道最浅也深达十丈,广四百尺。离堤岸不远的河道内,是两道模拟都江堰卵石竹笼打造的以前未有过的冬堤,作为束水冲沙之用。   五月,诏:“宗室非袒免亲者许应举;初试黜其不成文理者,馀令覆试;累覆试不中者,亦量才擢用。”   壬午,辽国名臣猛将,晋王耶律仁先卒。   权臣耶律伊逊益发跋扈,不能不说是大宋的幸运。   辛卯,王安石以王韶上书进呈赵顼;熙河地区,已拓地千二百里,招附十万余万口。   赵顼非常开心,对王安石说道:“看看,人要是有才,就不可置之闲处。当年汉武帝,算是君主里善能用人的吧?”   安石评价道:“武帝见识低下,所用将帅止卫、霍等外戚之辈,对外战争至天下户口减半,即便如此也没能完全消灭匈奴。”   赵顼问道:“那是武帝自为多欲的原因吧?”   王安石回答:“多欲不好,但是如果不害政,也不是什么大问题。齐桓公同样多欲,但是注措方略得当,依然不失为霸于天下,所以齐桓公才是真正善于用人。”   齐桓公专任管仲,这个就说得比较有意思了。   壬辰,增秩辟田疏水有功者,以劝天下。大批蜀中技术人才,因水利之功进入大宋基层公务员队伍。   六月,曾公亮致仕。   文彦博上书,说仁宗时曾经建立过武学,请求恢复。于是赵顼下诏在武成王庙重置武学,选文武官员中知兵者为教授。   壬寅,以曾孝宽为史馆修撰兼枢密都承旨。   这个事情相当搞笑,经典地体现出了大宋的主要政治矛盾,这个官职,本来一向都是由武臣担任的。   当年英宗为了加强皇帝对军队的控制,凭空设立了一个佥书枢密院事的新职务出来,任命武臣担任,郭逵是第一个。   到此,文臣又将枢密都承旨这个专任武臣的职务拿下,曾孝宽是第一个。   大宋的冗官,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叠房架屋造起来的。   ……   石薇手里拿着V字口的锋锐小刀子,对着苏油挽起袖子的胳膊。   苏油闭着眼:“生活终于要对我这只可爱的小猫咪动手了……”   石薇手一抖,没好气地说道:“你别闹!小心划你一道大口子!”   苏油问道:“薇儿,你这样扎老公,心里会不会……哎哟……”   扭头一看胳膊,石薇却已经麻利地给他盖上纱布了。   石薇说道:“好了,接下来伤口会发红,有脓点,不用担心。”   苏油嘀咕道:“有你在我担心啥?”   石薇将器具收拾好:“我去刷马了,还要照料精饲,要胜过种大郎家的‘踏云骓’,这三天是关键。木客,跟上!”   “……”苏油看着石薇风风火火的背影,老婆一年没得马骑,这可是憋坏了。   转身抱起推车里的小扁罐:“走,爸爸带你去观政,和李爷爷聊天去……”   来到厅上,李师中一脸的喜色:“王韶捷报,你赶紧看看……小扁罐快来让爷爷抱抱……哎哟哟别抓胡子啊你这手黑的小家伙……”   打开奏报,王韶在熙州,又打出了一连串的漂亮战。   占据熙州后,借着宋军休整之机,王韶开始在河州周边,招纳蕃众。   同时上书:“且诏沿边安抚司晓谕木征,限一月降,优与官爵。不从,即多设方略擒讨。”   在王韶的军事压力下,木征的大舅子瞎药终于扛不住了,率领及所部首领三百八十七人降宋,木征的实力再次受到削弱。   朝廷封瞎药内殿崇班,本州蕃部都监,赐姓包名约。命其在景思立属下效力。   洮河蕃部,至此完全纳入大宋管理之下,木征只剩下老巢河州。   另一份奏报,则是关于章惇的。   情形不利。   “梅山峒蛮,旧不与中国通。其地东接潭,南接邵,其西则辰,其北则鼎澧,而梅山居其中。”   就是后世长沙,邵阳,沅陵,常德之间的大片地区。   其地沅水为北江,湘水为南江,故而此地又称南北江。   相传其始祖为盘瓠。盘瓠,是条神犬。   晋干宝《搜神记》等书记载,远古帝喾时,有老妇得耳疾,挑之,得物大如茧。   妇人盛于瓠中,覆之以盘,顷化为龙犬,其文五色,因名盘瓠。   后盘瓠助帝喾取犬戎吴将军头,帝喾以少女妻之。   盘瓠负而走入南山,生六男六女,自相配偶。其后子孙繁衍,成了湘水一带的土著们共同的祖先。   因为盘瓠有功,永世不朽,帝喾许其后裔不服徭赋。所以,自古以来称这里的山民为“莫徭”。   这就是后世的瑶族。   东汉永寿三年,安化、新化的梅山蛮参与长沙蛮起义军反叛,引起了朝廷对梅山这支化外蛮夷的重视,开始不断地征伐。   从此之后,征伐与反征伐拉锯式地在梅山惨烈地进行。从三国一直打到了宋朝。   开宝八年,“宋将石曦攻入梅山,捣毁板、苍诸峒,俘馘峒民数千人。”   馘,就是割下左耳以记战功。   太平兴国二年,石曦知潭州,令客省使翟首素会同九江刺史田份调兵分路围攻梅山,扶汉阳阵亡,“俘擒峒民二万人,取利剑二百斩之,余五千遣归”。   此地地形险要,有“九关十八锁”之称,梅山蛮渴望着过安宁的生活,但他们也决不惧怕战争,总是前仆后继,视死如归。   峒主蛮王,则拥兵自重,不纳王命,凭恃地形险要成为朝廷的边患。   于是朝廷设立五道关卡,禁止汉民与峒民交通,其地不得耕牧。 第六百二十四章 禅师   到了仁宗中后期,当地官员为了发展地方,开始尝试放松禁制。   宋仁宗庆历七年,潭州知州刘元瑜令州人杨谓入梅山,劝说酋长四百多人归附,入籍为民,共一千二百户。   宋仁宗嘉祐末年,益阳知县张颉,放松与梅山交界地带的管制,召集蛮民下山耕种,蛮民欣欣向化。而在当地故意作乱的蛮首符三,张颉则予以抓捕。   宋神宗熙宁初年,武安节度推官吴居厚全面核查闲田,然后将闲置的田土分给梅山蛮。引得蛮人们欣然下山。   应该说,梅山蛮对大宋,本身是有向往之意的,现在是行怀柔之策的最佳时机。   梅山蛮,完全可以成为下一个西南蛮。   结果章惇一开始将事情搞砸了。   章惇如今是集贤校理、中书检正、湖南北察访使,经制南北江夷事。   这娃采纳了潭州知县潘夙、湖南转运副使蔡煜、判官乔执中以及益阳知县张颉等人的意见,按照朝廷所定的怀柔政策招纳蛮人。   先派出两个“豪杰”,李资、张竑,前往两江招纳。   不料所派非人,李资、张竑竟然在两江奸淫妇女,被当地的酋长苏方杀了。   招纳不成,章惇就诉诸武力,进行攻击讨伐,两江地区,陷入骚乱。   当地基层官员颇有微词,益阳知县张颉就曾写信给朝中贵臣,说北江杀戮过甚,尸体满江,百姓几个月不吃鱼。   在这种舆论之下,连皇帝也怀疑章惇扰乱命令,和王安石一起下令,要求章惇暂停。   苏油看着奏报,叹气道:“朝廷想差了,如今正是关键时刻,怎么还能扯质夫的后腿呢?”   不过看到奏报最后,章惇移驻宁乡后,苏油总算松了口气:“章质夫不但心肠硬,而且胆大包天,这是要违抗朝命……哎哟李公恕罪恕罪……”   在读奏报的过程中,就听李师中吚吚呜呜,苏油以为他是在附和自己,搞了半天是胡子被小扁罐抓住,一直在和他作斗争呢。   从袖中取出一个小拨浪鼓,转移了小扁罐的注意力,小扁罐丢开李师中的胡子,伸手要从父亲手里抢拨浪鼓。   李师中这才解放出来,两手搓着下巴两边:“哎哟这孩子……手劲忒大!郡君怎么调理的?!”   苏油将小扁罐接过,放在自己腿上,小扁罐一刻不消停,咯咯笑着,在腿上直打墩。   李师中这才问道:“刚刚明润所言何意?”   苏油说道:“章质夫改走东路,这是要准备下狠棋了。”   李师中思索了一下,记忆中突然跳出一个番号,不由得悚然而惊:“西军广锐!”   ……   章惇如今正坐在湘乡社仓当中,身边站着一个文人。   刘嗣和吴逵看着堂上两人,不禁感慨——我大宋帅哥就是多。   《宋史》评价——“惇豪俊,美姿容,博学善文。”   而他身边那位,后来宋史评价是——“长身伟然,姿采如峙玉。负气俶傥,豪视一世。”   张商英,字天觉,蜀州新津人。   渝州蛮叛变的时候,张商英是夔州通川县主簿。蛮夷内斗的时候,就是张商英说降王兖,辟知南川县。   章惇这人才气很高,性格又傲,经制夔夷的时候,每每狎侮郡县吏,没人敢跟他聊天。   这样下去可不行,刘嗣搞后勤,和张商英打过几次粮草交割之类的交道,觉得他应该可以和章惇谈得来,于是发文让他来夔州。   正好章惇向刘嗣咨询夔州路的人才,刘嗣就推荐了张商英。   章惇便请张商英一道吃饭,顺便考较学问。   张商英穿着一身道士服就来了,长揖就坐。   “惇肆意大言,商英随机折之,落落出其上。”   刘嗣在一边陪坐,听得心惊胆战,老子是让你来缓和气氛的,不是让你来激怒章七这犟驴的。   然后“惇大喜,延为上客。”   刘嗣只好对天翻白眼,文人性子还真特么古怪,我家少爷学问不比你们差,也没有装逼装成你们这样!   不过如今两人一站一坐,真好看啊……   章惇咳嗽一声:“济源,想什么呢?”   刘嗣这才回过神来:“哦,明公,如今湘乡第一季稻子已经收下来了,广锐军三千户,近五千丁,两万四千多人,共收粮十八万石。”   张商英大喜:“如此一来,大军不愁无粮了。”   章惇上下打量着吴逵:“你就是吴逵?”   吴逵赶紧躬身:“是。”   章惇说道:“你运气倒是不错啊,反叛朝廷,都还能得留一命,苏明润就是太心软。”   吴逵吓得噗通一声跪下:“小人那都是被逼的,被逼的啊……明公,我们当时,实在是没有活路了……”   章惇冷眼道:“现在就有个将功恕罪的机会,广锐军,还能打仗不?”   吴逵有些犹豫:“能是能……只是……只是……”   章惇问道:“只是什么?”   吴逵将头叩在地上:“山民无辜,北江杀戮已盛,惩处已足。吴逵恳请明公,收回此命。”   章惇冷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服王化,虽远必诛!事情就这么简单。怎么,怕了?!”   吴逵说道:“不是,明公要大军,广锐军转眼就能集合三千人,弟兄们打仗是没问题的。”   “可是,山民们听闻朝廷招纳,起初莫不欢欣鼓舞。是李资、张竑两个混账胡作非为,奸淫妇女,勒索金宝,这才导致民变。那两人本就当杀,不是苏大哥的错!”   “苏大哥?”章惇眼神愈冷:“你还里通外敌?”   吴逵梗言道:“小人百死余生,此命早就归了陛下,不是我的了!陛下要收回,拿去就是。但我还是要说,山民们不是坏人,苏大哥也不是叛贼!”   “我们刚到此地,人生地不熟,苏大哥见了之后,派人下山,帮了我们不少。”   “天师道廖道长,深入梅山,传教散药,大家交情也都不错。”   “他们缺盐,时常与我们交换盐巴。湘乡周围虎豹虫蚁甚多,我们也经常一起合作围猎,明公,他们真不是坏人啊!不用打,招纳了就是。”   章惇说道:“现在是他们不受招纳,怎么办?”   吴逵说道:“会的,一定会的!小人敢以性命担保!”   章惇一挥手,屋外进来一个老和尚。   章惇对老和尚说道:“颖诠禅师,这人如何?”   老和尚低眉顺目:“此乃金刚护法。”   章惇哈哈大笑:“如此,就有劳禅师了。”   从章惇的本意来讲,蛮夷嘛,通通杀光了最好。   不过能臣就能在这里,审时度势之后,能够灵活改变策略。   湖南转运副使蔡煜,正带着两个县的巡检,驻军七星寨,不料在狮子山遭到梅山蛮的强力狙击,不得寸进。   如今粮饷快要不继,刘嗣与天师道,以及当地宗教人士商讨之后,得知沩山密印寺颖诠禅师深受当地夷人尊重,于是请他出山,再次招降夷人。   颖诠禅师对章惇印象很不好,拒绝了。   于是章惇携张商英亲自造访,和颖诠禅师讲了一天佛法,颖诠禅师觉得这娃态度还算端正,算是有救的,经两大帅哥刷脸,颖诠禅师终于同意出山,劝说苏方。   不过之前的动乱,纯粹是章惇选人不当弄出来的。于是颖诠禅师要求,选择从人,须得经过他实际考察。   之前就一个刘嗣入了他的法眼,如今加上吴逵,一文一武,算是齐了。 第六百二十五章 苏方   山路弯弯,鸟声啁啾,一派南国风光。   刘嗣觉得自己在重走少爷当年招纳二林部的心路历程,感觉异常舒适。   吴逵是亡命之人,生死早就看淡。   两人的态度反而惹得颖诠禅师连连点头,大有圆通定慧,可入我佛门啊……   前方响起一声竹哨的声音,和鸟语很像,不过却瞒不过刘嗣。   于是刘嗣停了下来,颖诠禅师笑道:“夷人的规矩,小郎君像是懂得不少?”   刘嗣也笑了:“禅师,我家少爷做的鸟哨,比这个好听百倍你信不信?”   颖诠合什:“苏探花是谐调律吕的大能,一个鸟哨,自然难不住他。”   前方下来一个蓝紫衣服的精装汉子,头上插着几根野鸡羽毛,脚下是大裆紧腿的裤子,脚下打着赤足,用生硬的汉语说道:“这次的生人倒懂规矩。禅师来了,天长公有请。”   蓝田寨是一个大寨子,都是竹舍,木屋,茅屋。   男子多是蓝黑色衣服,蓄发盘髻,包以红白布,并插有几支野雉毛;女性衣服白底蜡染蓝花,刺绣五色,喜欢银饰。   当然这是因为蓝田寨是梅山最有钱的寨子,才有这等排场。   一路上,刘嗣见到一些大小石碑,写的汉文。   这是“石碑律”,即是把一些经过大家共同议定维护生产和社会秩序的原则,订成若干具体条规,然后将条文刻于石牌上,立于公众集会的场所。   要求大家共同遵守和维护。   其中不少就是西南夷《巫典》上的原文,刘嗣看得暗自点头,心底里更加有把握了。   梅山蛮的政治体制,是一套比较系统的“瑶老制”。   瑶老有“天长公”、“头目公”、“先生公”、“烧香公”、“掌庙公”、“放水公”、“户长公”。   天长公是民选的最高领袖,其下各老各自负责一摊子事务。   刘嗣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寨子里的人,寨子里的人也同样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一行三人。   这一代的梅山蛮天长公苏方,领着众老,在寨子最大的草屋外等候他们的到来。   颖诠老和尚上前施礼:“老和尚又来化缘了。”   苏方是个精明强干的领袖,正值盛年,眼神犀利,对颖诠点头:“上师永远都是我们寨子最欢迎的客人,你讲的佛法我们都爱听。”   颖诠老和尚笑道:“天师道的廖道长呢?”   苏方说道:“道长和师公进山采药去了,这些日子里他们一起治了不少病,道长的成药有些不够了。”   颖诠老和尚说道:“这也是大功德,对了,这两位是我的从人……”   苏方冷冷一笑:“怕是官人吧?”   手一扬,身侧卫士,立刻将弩对准了刘嗣。   刘嗣双手高举,大感不服:“天长公你不公平!”   “哦?”苏方不由得好笑:“何来不公?”   刘嗣喊道:“为什么弩箭都对着我?!吴大哥那边也该分一半!”   苏方不由得哈哈大笑,上前和吴逵拥抱:“老吴!那是跟我们一起猎虎的交情!”   吴逵见到苏方也是开心,两人勾肩搭背调笑了一番,苏方才说道:“对了,北山里又发现了虎踪……”   吴逵说道:“苏大哥,此次我前来……”   苏方说道:“知道你所来为何,走,好朋友来了,开肉山!先大吃一顿再说!”   “开肉山”,是梅山蛮招待重要客人时候的大席,肉山一般由九层菜肴组成,底层由竹笋、香菇、青菜、猪肠、猪肉等;第二、四层是瘦肉、猪肝、猪肚等,每块都大如巴掌;第三、五层是肥肉片;最上层则用一块重约两斤的肥肉覆顶。   整座“肉山”重达近三十斤,装在一个大簸箕里,客人围“肉山”而坐,各取所需。   梅山蛮也养猪,不过养得粗放,味道就有些膻。   于是刘嗣又只得起身,出门正好见到一个十四五的小妹崽朝里边观望:“小娘子,寨子里有蒜没?”   小妹崽睁着大眼睛看着他,上下打量了好一阵,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后,才点头道:“有。”   接着小妹崽带着刘嗣来到一个貌似厨房的草棚,翻出来一篮子蒜。   刘嗣一边鼓捣蒜泥白肉的调料,一边对小妹崽说道:“跟着少爷本事没长,嘴却学刁了,我打个蘸料。”   小妹崽惊奇地看着刘嗣从包里变出各种东西,不听地往蒜泥盆子里添加:“你少爷是谁?山下的大恶人宋官吗?”   刘嗣说道:“不是,我家少爷……呃,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苏明润,在夔门一带很有名的。”   小妹崽点头:“知道,北边来的客人,说他是星宿下凡,会杀恶龙,会点石成金,带着大家过上好日子;南边来的客人,又说他青面獠牙,凶恶异常,手里有一面照神宝镜,不管人神,只要被他照到,都会法力尽失浑身酸软,最后乖乖就擒。”   呃……好像当年擒侬智高的时候,少爷的确是在塔顶用黄铜量角器反射阳光,给大理军队发送信号……   两边的传说,还都是有根有据。   刘嗣笑了:“不管南北,传说都有误,少爷就是一普通人……嗯,聪明一点,能干一点,学问高一点……还有,贪吃一点。”   妹崽眼睛又睁大了,明显觉得大哥哥在骗人。   刘嗣往调料盆里撒了葱花,然后分给妹崽一半:“这个调料,你们拿去拌着冷菜吃,味道会更好,我先进去了。”   妹崽看着刘嗣端着盆子往外走:“你叫什么名字?”   刘嗣说道:“我叫刘嗣,字济源。”   小妹崽看着刘嗣:“我叫阿九,吃过饭来找你玩!”   回到主屋,苏方看了刘嗣一眼:“寨子里不要胡乱走动。”   刘嗣说道:“是,我就去了一趟厨房,给大家添了些调料,来来来,大家分一分。”   几位寨老取肥肉蘸了碗中的调料一尝,眼神登时亮了,连连点头。   苏方看了看屋外,还是没有蘸,对刘嗣问道:“刚才闲聊,听说你还是西南夷大巫的兄长?”   刘嗣赶紧摆手:“不敢不敢,少爷当年是收留我们,但他年纪其实比我们还小。”   “叫我们兄长,那是因为少爷温和可亲,其实既是我们的恩人,又是我们的师长。”   苏方问道:“这次他如何不来?我估摸着要是他来,都没这些事儿。”   刘嗣说道:“少爷如今在西北对付夏人,无法抽身……不过他给我来信了,说是章大哥所用非人,才导致梅山冲突。”   “他心里也很过意不去,要我寻访当地威望之人,代为说项,将朝廷的本意,和天长公解释清楚,我这才求到了颖诠禅师那里。”   说完打开身边一个箱子,取出几本书册:“天长公,这是少爷送给你的礼物。”   苏方将书册打开:“《西南夷律》?” 第六百二十六章 开梅山   刘嗣说道:“这其实就是《巫典》,起自二林,啊,就是如今的嶲州。二林归化后,便改了名字。”   “里边有大量的夷人律令,少爷又结合汉家礼制,宋法,加以改良。以期既符合地方的习惯,又不至与宋律发生冲突。”   “这其实就是一部归化的指南,一部大宋和夷人都能接受的纲领。”   “天长公,我看过寨子中的石碑律,很多都是《巫典》中的原文,说明天长公对这部纲领,是认可的。”   苏方翻着《西南夷律》,有些挪不开眼睛:“从过往的夷人那里听说过一些,寨老们都觉得不错,将之加在了石碑律上。”   刘嗣说道:“我知道你手下有狼兵三千,蛇兵三千,但是大宋光湘乡广锐一军,就有四千五百人,吴大哥他们的战力,你是清楚的。”   苏方停手:“我们和汉人打了几百年了,也不怕再打下去。”   刘嗣说道:“是,但是这对大家都没什么好处不是吗?少爷说了,我们不是来征服梅山的,是来帮助梅山的。”   “所以他给定了三条大略,让我与天长公商议,看看行不行。”   苏方问道:“哪三条?”   刘嗣说道:“汉降瑶不降,男降女不降,生降死不降。”   寨老们开始纷纷议论起来,棚子里一片杂音,苏方举手示意众人安静:“还请小郎君解说其意。”   刘嗣说道:“汉降瑶不降,就是尊重你们的意愿选择,愿意缴纳赋税,归入宋地的,我算作汉民,不愿意的,我们算作瑶民。”   “两者区别对待,算作汉民的,朝廷予以帮扶,从种子,禽畜,耕作技术,饲养技术,与宋地的贸易,交流,娃子读书等……方方面面,都有政策;”   “不愿意归化的,我们也任其自愿,尊重其选择,不过这些政策就没有了。”   苏方点头:“第二条呢?”   刘嗣说道:“第二条,就是尊重现在寨子里的传统风俗结构,男丁,算作汉民,以丁口纳赋,行汉制,设官管理,愿意改服的,听其自便,寨中不得干预。”   “而女性穿衣,说话,许保留风俗习惯,当然,如果汉夷通婚,女方就算我们男方家的人了,寨子里也不得留难。”   苏方笑道:“小郎君想多了,听闻宋地对女子约束颇多,我梅山的女儿,怕是都不愿意外嫁。”   寨老们也笑了,这个的确是他们的优势,夷人女子,自主性的确比宋朝女性高太多。   刘嗣接着说道:“这生降死不降,就是尊重梅山的丧葬习俗。瑶人死后,还算作瑶人,丧礼一从瑶人风俗礼仪,不用改行汉制。魂魄同样一归于墓茔,一归于家宅,一归于扬州十八洞,如何?”   寨老们都是惊喜莫名,这条太重要了,就算成了宋人,他们死后一样能回到祖宗身边!   苏方看着寨老们的神情,伸手从肉山上取过一片肉,在身边蘸碟里一搅,放进嘴里:“嗯,味道果然不一样了!”   ……   九儿小妹崽很不开心,汉人哥哥说话不算话,吃过饭便和爹爹一起,连同寨老们一起躲进了草屋里嘀咕去了。   上师则召集瑶民,开讲佛法。   就剩下一个粗鲁汉子,九儿知道他是爹爹的好朋友,上回带着几个人来寨子里边,和寨子中的叔叔们出去了几天,打了几条老虎回来,还有一条犀牛。   然后道士爷爷把虎骨和犀牛角收了,让人给山里送来了好多好多的盐。   那盐的味道真好,和以前的盐都不一样,九儿想起来了,汉人哥哥中午的调料,用的就是那种盐。   听说朝廷要和寨子大战,北江死了好多人,很多叔叔哥哥也去了南江狮子山。   九儿心里空落落的,那个姓吴的汉子她不怕,看似勇武,但她有一百种法子让那人无声无息地死在林子里边。   但她不想和今天上来的汉人哥哥成为敌人。   汉人看瑶人,眼里都是贪婪,警惕,忌惮,蔑视,就算那姓吴的汉子,也只是对爹爹佩服。   今天的哥哥不一样,很……亲切。   扯着手里边的花瓣,看着天上的白云,九儿突然有些想哭。   “九儿,你在这里呀?”   “啊?”九儿赶紧跳起身来:“刘嗣哥哥你来了?!你们谈完了?”   刘嗣笑道:“差不多,其实归化大宋,对你们好处多过坏处,说清楚大家就好商量了。”   九儿认真地点头:“我不想和刘嗣哥哥打仗。”   刘嗣不禁失笑:“我也不想和九儿打仗。”   九儿说道:“那我们去玩吧!”   刘嗣看着九儿的赤足,莫名其妙有些心疼,砍下一根小竹管:“来,量量你的脚。”   九儿伸出脚,看着刘嗣拿竹子在自己脚上比划,用折刀在竹节上刻出印记,突然莫名其妙有些害羞:“刘嗣哥哥,你要做什么?”   刘嗣说道:“嗯,明天早上,我送你一件小礼物,亲手做的哟。”   瑶人的毒箭很厉害,九儿就凭一支小花弩,几根竹签子,从随身携带的小竹筒里蘸了点药膏,就放倒了一头黄麂。   刘嗣看着在地上抽搐的黄麂,不由得对能够避免这场战争,倍感庆幸。   回到寨子,吃过晚饭,刘嗣找九儿送来些麻线,干稻草,就在火塘边忙活起来。   九儿悄悄溜过来看了,又偷偷溜回自己的草屋里,翻来复去睡不着,然后又偷偷溜出来。   苏方在隔壁,点着桐油灯看《夷律》,听见楼板来回响,不禁摇了摇头,装作不知道,继续看书。   第二天早上,九儿脚上就多了一双草鞋,刘嗣心细,还用石头打磨过,免得打脚。   鞋头上还有两个小红线球,让九儿惊喜莫名,一整天里都笑容不断。   数日后,苏方率领梅山蛮头人们在狮子山见面,为纪念这次化干戈为玉帛的谈判,章惇将狮子山改名为佛子岭。   ……   《蜀中杂记》:“熙宁五年,朝廷开梅山,籍为土民,授田贷助,使业其生。建邑置吏,使之有政。   蛮民已向往之,故檄入蛮境,蛮争辟道路以迎。   得其地,东起宁乡县司徒岭,西抵邵阳白沙砦,北界益阳四里河,南止湘乡佛子岭。   籍其民得主客万四千八百九户,万九千八十九丁;田二十六万四百三十六亩,均定其税,使岁一输。   梅山十峒,改设隆回、大阳、石马、永宁、龙潭五乡,建县新化,属邵阳,取‘王化一新’之意。   另置蓝田、资江、东平、丰乐、常安五乡为安化县,隶潭州,取‘安于德化’以名。   废惜溪、拓溪、藤溪、洋溪、云溪五寨,置为博易场。   章惇奏功,以僧颖诠,参军刘嗣,原广锐军都虞侯吴逵功最。   另知潭州潘夙、湖南转运副使蔡烨、判官乔执中、泉州僧绍铣、宁州武冈知县郭祥正,共参其事,乞朝廷奖掖。   上赐颖诠紫衣,并密阁《开元录大藏经》,密印寺易名报恩寺,赐建御书阁,特免诸科差徭。   擢嗣湖南转运判官,提举屯田务推官事。   复广锐军,以逵钤辖。   其余赏进有差。”   事前,章惇和蔡烨对梅山的态度截然不同,蔡烨认为梅山难取,章惇认为可行,前期遭遇挫折之后,就连赵顼和王安石的态度都一度发生过动摇。   如今章惇交上了完美的答卷,让朝廷喜出望外。   后人王夫之对章惇不感冒,但是在开梅山一事上,也不得不承认其功绩。   “惇之邪,灼然无待辨者。其请经制湖北蛮夷,探神宗用兵之志以希功赏,宜为天下所公非,亦灼然无待辩者。   然而澧、沅、辰、靖之间,蛮不内扰,而安化、靖州等州县,迄今为文治之邑,与湖、湘诸郡县齿,则其功又岂可没乎?”   荆湖一带,成为后世鱼米之乡,章惇的功绩,铁板钉钉无可辩驳。 第六百二十七章 逼婚   湘水畔,章惇在给张商英送行。   章惇向王安石推荐了他,朝廷召张商英入京。   洞庭湖波涛浩渺,章惇看着湖面:“如此江山,正我辈建功立业之时。”   张商英笑道:“此去烦恼尤多,质夫可有新作,与我路途消遣?”   章惇笑道:“苏明润有言,大丈夫当建功立业,如今四夷未靖,非吟风颂月之时。诗词之道,打门锤而已。”   张商英又笑:“焉知他不是嫉妒自家大侄?”   章惇也乐得不行:“我其实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他直挂免战牌,不好煎逼过甚而已。”   说完将一卷诗轴交于张商英:“到了朝中,与相公说明南北江之利,此处稻米一年两熟,经营得当,将不下两浙余杭。”   张商英点头,展开诗卷,上面是一首古风。   开梅山,开梅山,梅山万仞摩星躔。   扪萝鸟道十步九曲折,时有僵木横崖巅。   肩摩直下视南岳,回首蜀道犹平川。   人家迤逦见板屋,火耕硗确多畲田。   穿堂之鼓堂壁悬,两头击鼓歌声传。   长藤酌酒跪而饮,何物爽口盐为先。   白巾裹髻衣错结,野花山果青垂肩。   如今丁口渐繁息,世界虽异如桃源。   熙宁天子圣虑远,命将传檄令开边。   给牛贷种使开垦,植桑种稻输缗钱。   不持寸刃得地一千里,王道荡荡尧为天。   大开庠序明礼教,抚柔新俗威无专。   小臣作诗备雅乐,梅山之崖诗可镌。   此诗可勒不可泯,颂声千古长潺潺。   张商英赞了一通,将诗收好,又对同来送行的刘嗣躬身:“济源这是以身作则了,哈哈哈,大家且有得忙罢!”   入京之后,赵顼命张商英为御史。张商英上疏:“陛下即位以来,更张改造者数十百事,其最大者三事:一曰免役,二曰保甲,三曰市易。”   “三者,得其人,缓而讲之,则为利:非其人,急而成之,则为害。”   “愿陛下与大臣安静休息,择人而行之。苟一事未已,一事复兴,虽使裨谌适野而谋,墨翟持筹而算,终莫见其成也。”   ……   苏油收到刘嗣的来信,对着张麒直抖:“喂!看看!”   张麒知道苏油必定要提这茬,没好气地道:“看啥看?”   苏油接着抖:“四和尚都要成家了,七和尚你不是总拿他说事儿吗?现在如何?”   张麒瞪眼:“他是他我是我,说好的一起单身快活,临阵而降,不是好汉!”   苏油又看了一遍信件:“都说湘女多情,这小妹崽也太好哄了,一双草鞋都能骗到手……”   说完又抬头:“东京城中那个绿箬,你就这样拖着人家?这都二十了,你真的忍得下心?”   张麒有些犹豫:“如今你是高官,我要是娶了绿箬,会不会影响……”   苏油将信收起来:“少操这些心,三哥娶了日本妞,四哥娶了夷人小娘子,你娶绿箬又怎么了?好歹还是汴京顶级的音乐家。”   张散如今纵横四海,彻底放飞了自我。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政治从来都是那么回事儿。   日本国平氏家族,如今正被藤原氏逼迫。   平氏家族代代在东国一代担任守护职务,也曾势力大张,后来被天皇倚仗源氏家族的力量铲除。   而其后国政为源氏家族把持,到后三条天皇时期,开始着手推翻藤原氏的计划。   源氏家族的力量,主要来自知行国,也就是领国的庄园收入。   后三条天皇算是有为的君主,两次出台土地法令,打击源氏势力,“细绎政理,专尚节俭,吏称其职,民安其业。殆有汉宣之风,而可谓中兴良主。”   同时开始着手效仿宋朝,准备实行院政,平氏,成为了不可或缺的依赖力量。   日本天皇逊位后,也有出家的传统,迫于源氏的压力,后三条天皇准备逊位,成为“法皇”,长子继位,是为白河天皇。   平氏如今势弱,要增加收入,和大宋进行贸易成为必然的途径。   于是平氏家主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张散,得到了张散海上力量的支持,大搞水军,海贸。   日本到目前坑冶技术都不太过关,使用的都是宋钱,称为“渡来钱”。   铜钱生意是超级暴利,中国“富豪之民,公然与之交易。其所酷好者铜钱而止,海上民户所贪嗜者,多有珍奇。”   “凡值一百贯文者,止可十贯文得之;凡值千贯文者,止可百贯文得之。”   这是十倍的差价。   于是张散写信给苏油,问铜钱生意能不能做,对大宋有没有损害?   苏油说你现在是日本女婿,帮老婆娘家扶贫是应该的,大宋自己都还铜荒呢,要不从嶲州高价聘请了几支探矿队,在日本找矿吧。   我在东京胄案的时候见过日本进贡的精铜,里边多含金银,听说是来自江户北面一处大山上。   张散命人找了半天,发现压根就没有江户这个地方,最后只在足尾山脚下找到一个庄子,庄子里的员外姓江户。   不过几名探矿队勾管都说足尾山应该有矿,于是又找了好久,终于在一处鸟不拉屎的地方找出了一座超级大矿山,才知道少爷有多坑,啊不,多准。   日本进贡的精铜,出自武藏国秩父郡,绝对跟这里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不过既然找到了,那就不用客气。   平氏如今正得新天皇倚赖,平氏的经济命脉又掌握在张散手里,足尾如今本来就是虾夷蛮荒,虽是平氏控制地区,但控制从来都不给力。   于是平氏上表,白河天皇大手一挥,将那个荒僻的地方划给了平家女婿。   别看现在不起眼,此地连通海港,如今又发现了金铜,海贸非常方便,其地点——就是后世的日本东京!   张散便以此为基地,招诱亡命打造新城,开矿,铸币。   矿山盛产金,银,铜,硫,矾,这些东西源源不断流入宋朝,换来各种货物,一时间竟然成了一个繁华的贸易港。   白河天皇和平氏家族势力大张,对张散倚赖日重。   李师中走进厅来:“明润又跟小七置什么气?”   苏油给李师中见了礼,对张麒骂道:“你一直不愿出仕,不就是因为绿箬小娘子?装什么装?给你百贯盘缠,今天就跟李公请假,回汴京把婚事办了!”   李师中说道:“原来是为了这事儿啊?正好有一项民政要与明润商议。”   苏油问道:“不知李公所言何事?”   李师中说道:“是这样,陕西多年战乱,人口不敷。鳏丁,寡妇,太多了。我想是不是该鼓励男女择婚,实行官配?”   “家中有男十六,女十四尚未婚配者,由官府指派配婚;寡妇易嫁,夫家不得留难;缺乏聘礼的丁口,由官府扶补,赐酒五斤,绢一匹;新开田亩,优先分配;此乃明润当年在眉山的举措,如何?”   苏油点头:“嗯,这也是善政。”   李师中笑道:“如此我就要说个大媒了,姚兕有个妹妹挺喜欢的小七的,也过了婚配的年龄,生得鼻如悬卵,口若银盆……”   张麒都傻了:“等……等下……不是该鼻如悬胆,面如银盆吗?”   李师中白了张麒一眼,意思是你耳朵还真好使,这都听出来了,接着说道:“他家妹妹如今正在弄郡君说的那什么疫苗,说是不怕感染,挺能干的……”   张麒眼睛都瞪大了,靠,还是麻子!   李师中说到这里挥挥手,表示这个不重要,继续说道:“总之就是新政都要有榜样,我觉得明润应该从身边人做起,这府中尚未婚配之人,似乎只有七郎?”   苏油点头:“还有个孙能,不过听薇儿说在练什么功,三年方成,不能破身……”   说到这里也挥挥手,表示这个同样不重要,继续说道:“姚大郎将门世家,他家妹子想来体格是不错的。女人嘛,善生善养才是最好。既然人家看得上小七哥,又有李公代为说项,在我看来那就是最好不过……”   张麒想到一个胡子换成麻子的姚兕在对自己挥舞着手绢卖萌,吓得猛一激灵跳了起来:“不过什么不过!我们休想拿我作伐!我今晚就回汴京找绿箬!”   看着张麒狼狈奔逃的背影,苏油笑骂道:“哼!真当没人收拾得了他!还是李公你有办法!” 第六百二十八章 方田均税   李师中笑眯眯地说道:“小七还行,定性了就更好。对了,朝中又不消停了,这方田均税,明润有何见解?”   方田均税法,其内容包括方田和均税两个部分。   方田是对田亩的清查丈量,千步边长的土地,谓之一方。   每年九月农闲以后,县令及其他官僚,用方为单位清丈土地,并在方田的土地册上注明田地的形状和土地的色质,丈量完毕后,根据土质而定其肥瘠,区分为五等,由此均定税额高低。   至第二年三月完成后,通告百姓,并以一季为期,允许当地农民对清丈土地和所定税额提出意见。   然后由县府发给各户户帖,作为地符。   接下来就是均税。   土地清丈完毕后,对田税进行重新厘定,各县以原来的租税为定额,不准超越,然后摊算到田亩之中。   至于丝帛、绸绢之类的征收,只按田亩多少好坏而不按桑柘有无来确定,官府将这些有关条文预先告诉老百姓,使老百姓不受谣言影响而砍伐桑柘。   同时,荒地归于耕作之家,不必追究冒佃。   瘠卤不毛之地可以自由佃种,允许老百姓到山林中樵采,樵采所得不充作家业钱。   农民经营山林川泽及陂塘、河堰之类,不许收税。   投靠豪强的“诡名挟佃”,即豪强们的马甲,都必须更正过来。   最后,在方田的四角,堆起土堆,种上树木,作为清丈田地的标记。   如果农户分家另居、买卖田地,都必须以方田账册为依据,重新画地。   方田均税法从京东路开始,逐渐推广,最后普及全国。   苏油说道:“这个法其实很好,清理丈量民间田亩,官府做到心里有数,为下一步做准备。”   “不过占有隐田的兼并之家,诡名挟佃之辈,必然会想尽前方百计阻挠;还有田土坡度形状千奇百怪,如何丈量计算,呵呵呵,我觉得满大宋能干好的人都不多。”   李师中说道:“这有什么不好量的?”   苏油笑道:“关中,河北,两浙还算好办,平川之地,自然好量。可要量我眉山那种弯里拐弯的梯田,呵呵,可够朝廷喝一壶的……”   “李公,要不我们陕西换一种方式如何?”   李师中对苏油已经免疫了:“又想改良?”   苏油说道:“方田好办,我们的测量绘图都没问题,其实只要表明地标,得到大数就可以了。”   “不过均税一事上,按照土地亩数和等级,以及县里的赋额来摊算,还不如按产量计税来得方便。”   李师中问道:“如何操作?”   苏油说道:“其实就是将舍丁税地那一套做扎实。其一,将无地户,四五等户动员起来,开展分地运动,鼓励他们揭发大户的隐田,揭发诡名挟佃现象,予以奖励,方便把握实际情况。”   “其二,将田税按户分等,四五等户,税率最低,然后依次增高,增加兼并的成本。”   “其三,各户粮食产量,其实邻居,保甲都知晓。许民自行上报,保甲监督。县中,州府进行抽查,如有不实,进行处罚。”   “其四,公开公平。各地确定户数田亩地等收成后,必须张榜公示,许百姓提出异议,官府复核。”   “其五,有效监督。一切数据,均需有测量,复核,抽检三人记录。如有假公济私,受贿瞒报者,一经查出,必须追责到人。”   “其六,鼓励开荒,我们陕西还可以加一条:凡购置农机,兴办水利者,并给予相应的税收减免。开垦以前抛荒熟地者,官府验收后,可以归于新主。”   李师中点头:“这些我来,不过军中如今懂测量明计算的人才不少,得找明润你借一套班子。”   苏油点头:“其实还有一条,朝廷租赋,能实打实手上来的,不过正常应收的三分之一,与其得恶名而无实利,还不如奏请朝廷,将租赋削减三分之二,得个名声。”   李师中摇头:“你就是心软,这个提议我倒是可以副署,但是明润,就朝中现在一个钱恨不能变成两个的风气,你指望能获准?”   苏油也摇头:“李公,同不同意,是他们的事儿,可说与不说,却是我们的事儿……”   秋收之后,陕西主动和中央保持一致,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土地计量。   苏油给李师中送去一件神器——铁丝水泥柱子。   其实就是后世空心水泥电线杆子的手艺,不过没那么长。   用手工螺旋钻在地上钻出孔,将压印着编号的标称柱子插进去埋稳当,方便又快捷,比什么树林土堆快得多,也便于统计。   然而在计量过程中,苏油发现了一个大问题,很多蕃人出身的延边弓手,他们因功获得的功赏土地,被奸商们低价收购了,而蕃人们好像也不怎么在乎。   然后奸商们在这些土地上种苜蓿,棚养牛羊,赚了个盆满钵满。   苏油将李若愚叫来痛骂了一顿,化蕃为汉懂不懂?!分地给他们,就是要将他们一家一户地钉死在分给他们的土地上,让他们失去游牧的特性懂不懂?!   你工作出现了重大纰漏!叫你教他们棚养,你干嘛去了?!   李若愚撞天叫屈,蕃人们就是这德性,你叫我怎么办?   苏油只好拿出益西威舍的权威,宣布益西威舍需要羊毛。   买的不够虔诚,须得自己的妻子,亲人,从自己分得的土地上养出来的,才是益西威舍喜欢的,才会得到天菩萨的降福。   因为益西威舍准备用这些精贵的,蕴含着蕃人的虔诚与爱的羊毛,编织成一张巨大的地毯,献给伟大的皇帝陛下。   这道命令一传出去,蕃人弓手们登时热情高涨,卖地行为这才得到有效遏制。   对李师中抹了额头上的汗,苏油说道:“幸好查了下田亩,不然还不知道底下有这种事情,那帮奸商,都该严惩!”   李师中也是感到侥幸:“的确该敲打敲打了,也是羊毛利大,让这帮商人无所不用其极。”   苏油冷笑:“胆子的确不小,就是不知道里边有没有包了天的,要真有胆量,我就通过天都山李文钊,安排他们去西夏那边收羊毛,办工坊去!”   ……   西夏,兴庆府。   家梁骑在马上,看着街边的人群。   党项人无疑是一个强悍的战斗民族,这些年来,前前后后损失了十万战士,二三十万人口,但是国力依旧不弱。   前方有一处南货坊,家梁知道,那是梁屹多埋的产业。   里边的东西,都是从静塞军司弄来的走私货,梁太后也不以为意,有时候还要出宫来这里赏玩。   货坊的掌柜,是个标准的汉人,见到家梁过来,上前施礼:“副使来了?”   家梁下马,将缰绳丢给一旁伺候的小厮:“南边最近有什么书籍?”   掌柜赔笑道:“哎哟这个可难!如今宋朝严禁书籍外流,能弄到手的,大多就是九经,佛经之类。”   家梁叹了口气:“医书呢?”   掌柜说道:“成药倒是搞到不少,不过医书……少。”   家梁问道:“其它的呢?有什么新奇物事没?”   掌柜说道:“有,搞到一副明光铠。”   家梁笑道:“明光铠唐代就有了,有何稀奇?” 第六百二十九章 明光铠   掌柜低声道:“劲弩难破,且有制法。”   家梁大惊:“真的?快带我去看看。”   掌柜躬身:“副使请随我来。”   经过院子空旷之处,掌柜声音压得更低:“先生放心,此铠能挡鹤胫弩,大宋依然可破。那人建议副使说动太后和国相,重建铁鹞子。”   家梁没有表情,默默跟着掌柜进入内堂。   一副精美的铠甲展现在家梁面前,家梁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   这是一副模仿后世西方米兰式和哥特式铠甲制作的明光铠,但是和中原的明光铠不同,这副铠甲,覆盖了人体全部范围。   就连眼部,也只是两条细缝。   铠甲上具有一些开槽褶皱,这种工艺手法能在不增加重量的情况下,增加盔甲强度,同时还能有效地吸收打击武器的冲击力,另外褶皱所形成的纹路,也使铠甲变得美观。   腹部,膝部,肘部,采用了类似虾壳的结构,既提供保护,又可以灵活动作。   铠甲以皮革相连,外部打磨得能够照出人影,这不仅仅是为了美观炫目,还有一个重要的作用就是反射阳光,避免穿戴者过热。   也能有效防止锈蚀。   符合人体工学的设计在腿部显得尤其明显,贴合腿型不说,膝盖和尖利的靴尖,甚至可以当做致命的武器。   它的特点是线条圆润、贴身,优美,造型让人看了极度舒适。   家梁伸出手,敲击了一下肩铠,发出了清亮的叮的一声。   仅仅听这一声,家梁就惊讶莫名:“钢的?”   掌柜的点点头:“是,青唐冷锻的巅峰之作。”   “多少钱换的?”   掌柜说道:“对方开价是五尺马,一百匹!”   家梁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三千铁鹞子,就算倾我大夏之力,都装备不上啊……”   就听门外一个声音说道:“事在人为。”   家梁其实早就通过明光铠的影子看到了院子里过来的人影,这时转身施礼:“见过国相。”   梁乙埋进来,也一下子就被铠甲吸引住了目光:“屹多埋这是从哪里弄来的?好!好铠甲!”   掌柜的谄笑道:“这次宋朝榷市,节度使也遣人暗中参与了,青唐有一支匠人队伍,弄出了这么一副铠甲,想要去宋地交换,被商队头领见到,便许以厚禄,将他们招诱到了兴庆府。”   梁乙埋大喜:“人呢?”   没一会,掌柜的带了数人过来。   一位年老的蕃人对梁乙埋和家梁行了个大礼:“见过两位贵人。”   梁乙埋问道:“这幅铠甲是你们打造的?”   老蕃人躬身道:“是的。”   梁乙埋说道:“太贵了。”   老蕃人躬身道:“那是卖给宋狗的价钱。”   梁乙埋扶起老蕃人:“你们是哪个部落的?”   老蕃人跪倒在地上,以头抢地大哭了起来:“我们是卫慕一族余裔,自打景宗皇帝沉了卫慕山喜一族,后来又废杀卫慕皇后,族人们逃散在青唐,备受欺凌,有国难投啊……”   “如今宋人又在青唐大打出手,河湟危急,我们走投无路了,贵人救救我们,许我们回来吧……”   梁乙埋赶紧将老人扶起来:“卫慕山喜固然该死,但卫慕皇后的遭遇,国人也多有同情,都是没藏黑云挑唆所致。”   “都是前朝风云,如今没藏一族已灭,太后和先王已经替你们报了仇,也曾四处求访卫慕后人,不料今日得见,实在是意外之喜。”   寻访后人什么的纯属随口瞎说,不过不妨碍老蕃人感恩戴德。   招呼几人入座,梁乙埋看着这套华丽的铠甲拔不出眼睛:“这是怎么想出来的,实在是巧夺天工……”   老蕃人叫卫慕良造,对梁乙埋说道:“好叫贵人得知,青唐冷锻之术天下驰名,我们到了青唐之后,潜心钻研,终于掌握了其锻造之法。”   “不过青唐之法,处理的是熟铁,通过捶打,增加其硬度而已。而我卫慕氏,结合大夏青锋剑的制造技术,最终得到了制作这种钢甲的关键——锻钢术。”   “后来,我们在榷市大集上淘到一本书,里边文字非常古怪,但是有一幅图,就是如今这幅板甲的图纸。”   说完从怀中取出一本破旧的书册,和一本新册子:“我们部落前去贸易之人,发现这本书册之后大惊失色,这要是流入宋人手里,那还了得?”   “于是用百斤青盐,将书换回,多方打听,却原来是天方文字。”   “几经周折,才寻得懂此文字的人,将之翻译过来,终于得到了此法。”   家梁赶紧问道:“那这翻译之人?”   卫慕良造笑道:“贵人放心,已经处理了。”   家梁点头:“好!那这甲多久能打造一副?成本几何?”   卫慕良造说道:“就算用我西夏青锋钢,从铸造粗胚到打造成型,加上打磨,穿接,前后耗时需要一个半月。一副甲需耗铁五十五斤,成甲五十斤。”   “书中还有马铠,马铠一副六十斤,因此一人一马,造价需耗精钢一百一十斤,三千人的铁鹞子,需用钢三十万斤。”   三十万斤,钢!   梁乙埋拿手指敲着桌面,就算宋朝陕西,那个出了名的商州胄案,要搞出这么多精钢,也得三年!   西夏倾举国之力,也不能更快!   家梁对梁乙埋拱手道:“国相,我朝多马,好马是损失得起的。”   梁乙埋反应过来:“对,良马西夏不缺,如果马铠沿用旧制,成本可以节省一小半。”   家梁还指出了铠甲的几处缺点:“宋军骁将范龙山,惯使叶锤,巨斧;镇戎军姚兕,现在的军器是斩马刀。这副钢甲性能的确不错,但是头盔与身甲是分离的,如果遭受这几种军器的重击,着甲之人的脖子,一样会承受不住。”   “还有此甲虽然比铁鹞子制式重铠轻了不少,也是五十来斤,对骑手的要求颇高,既然身甲如此坚固,为何不利用起来?设计挂钩,能够搁放长枪,冲锋之间,也能省却不少力气。”   “铠甲上还缺了连接环,甲马连环冲击,是铁鹞子的决胜法宝,不可轻弃。”   卫慕良造大感讶异:“贵人对铠甲也颇有研究啊……”   梁乙埋呵呵笑道:“老人家,你马上也要成贵人了。这位是大夏枢密副使家梁家先生,提举大夏枢密机宜,监器甲粮秣事。”   “老夫乃大夏相国梁乙埋,我这就和副使进宫,向太后和陛下禀告此事。重建后的铁鹞子,威力必将更胜从前!”   说完站起身来:“这幅铠甲,我用五十两黄金收了,你们赶紧将族人召来兴庆,开始打造。之后我们便用强弩试试你说的这个锻钢。”   说完在铠甲上哈了口气,用衣袖擦去上面的指痕:“其实现在就该试,不过……实在是舍不得啊,哈哈哈哈……” 第六百三十章 上香   夜深了,家梁在油灯下苦苦思索。   这等钢甲,苏明润到底是如何破解的?   鹤胫弩明显已经不行了,震天雷?如果是手抛式,也在两可之间。   家梁也不知道大宋已经拥有了神机铳。   图干氏抱着一张薄毯过来,轻轻披在家梁身上,又跪下来,从后面紧紧抱住他。   她知道这个男人心中,有很大的秘密。   西夏的节度使,将整个部落赐给他的时候,那一夜这个男人的表现,就好像一匹受伤困斗的恶狼。   她一度觉得,自己会在那样的疾风骤雨中死去。   到了第二天,阳光照到自己一身淤青上时,这个如熊一样强壮的男人,却嚎啕痛哭得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当自己挣扎着趴到他腿上时,男人用他的手指,一道道划过自己身上的淤青,然后温柔地给自己上药。   从那一天后,这个男人就变了,相貌变得越发粗野,可内心越发温柔细腻。   同样,越发深沉。   图干氏不知道自己在这个男人心目中的地位,他太忙,要做的事情太多,多到都没有碰过别的女人。   相比之前那个唯利是图,浅薄好色的丈夫,这个男人,满足了她对男人的一切幻想,甚至远远超出。   图干氏知道自己已经无法自拔地爱上了他,就像爱上火堆的飞蛾。   就算他要取走自己的性命,她也会笑着给他。   男人身前摆着一张图纸,图纸上是一匹披挂着铠甲的战马,马上是一名穿着奇怪盔甲的人形。   琴棋书画,听说是南边宋国读书人的必修课,图干氏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男人也会这个。   男人低声问道:“国栋睡了?”   图干氏低声道:“睡着了,他这几天很想你,闹着要听你讲故事。”   家梁点头:“嗯,明天我带他去骑马。”   伸手在画上马匹下方添了些青草,家梁基本确定了,对铁鹞子的攻击,只可能来自腹部,那里是重骑兵唯一没有防护的地方。   没了马,身穿五十斤重铠的步兵……扔那里不用管,自己就完了。   根据现在对宋军火器的掌握,他们有一种神奇的拌发式武器——地雷。   而这东西需要软钢制作的弹簧,需要撞击引信,这些东西,西夏造不出来。   甚至也收缴不到——有这武器的宋军,即便是被俘,那也是在扔光手抛式震天雷以后。   要自行研发,家梁觉得西夏人看不到希望。   剩下的,就是偷,但是据密谍回报,这东西在渭州都只有成品,生产是在汴京。   汴京……   轻松抛下毛笔,和图干氏一起回到寝帐,一个小男孩摆着六亲不认的姿势,睡得正香。   图干氏给小男孩重新盖好被子,家梁也躺了下来,侧着身子,和图干氏一人一边,看着自己的孩子。   家国栋这个名字,是苏油起的。   自己给大宋的情报,通过商货传递,每次都要费不少脑筋。   大宋过来的物资很多,苏明润总是喜欢利用空白,插一些让自己哭笑不得,却又非常感动的信息在里边。   比如老子小孩出生了,长得像薇儿,小名叫扁罐。   比如我知道你老婆怀孕了,我要做干爹。   比如要不那个孩子,我们就叫国栋吧,好吧这条不用回复,我已经当你同意了……   絮絮叨叨的像个老妈子一样,但是家梁知道,苏油这是害怕自己产生一种情绪。   那种情绪,叫孤独。   有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信息,家粱觉得自己还能战斗一百年。   ……   汴京,大相国寺。   今天是休沐日,文彦博陪着夫人前来上香。   梳子,丝麻,果子,价格全涨了。   集市上多了不少执事模样的人,盯着卖果子的小贩,仆人去打听了,每日小贩卖完果子,那些人会立刻将牙钱收走。   看见文彦博将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夫人在一边发话了:“今天是来拜佛的,可不兴垮着一张脸。”   文彦博掉头,懒得再看:“简直就是瞎搞!”   前几天,编修三司敕条例删定官郭逢原上疏,说宰相代天理物,无所不统,当废枢密府,并归中书。   还说王安石居宰辅之重,朝廷有所建置,却被枢密牵制,“臣恐陛下所以任安石者盖不专矣。”   赵顼就算再傻再信任王安石,也知道这话是胡言乱语,但是王安石还说“人才难得,如逢原亦且晓事,可试用也。”   这种人,也叫人才?!   权监察御史里行张商英上奏,刑部历法,各地蝗灾,必须捕尽方可上奏。   如今河北开始出现蝗虫,奏章四十九封,因除捕未尽,被进奏院以不应法,封还了三十九状。   张商英的奏章里充满了讥讽的味道——必待其扑尽方许上闻,到那个时候才恐惧修省,陛下,臣担心你会来不及!   陛下到底英明,御批:“进奏院遍指挥诸路转运、安抚司,今后有灾伤,令所在画时奏闻。”   王安石问陛下:“诸路安抚司有无限合经制事,又何暇管句奏灾伤状乎?”   赵顼笑而不答。   想到这里,文彦博不禁冷笑,是蠢,还是膨胀?   夫人和仆人的对话,很快又将文彦博的思绪拉回现实,夫人最喜欢吃的薛家铺子冰雪,仆人转了一圈都没有找到。   夫人询问:“为什么啊?薛家卖冰雪都几十年了,算是老字号吧?”   仆人回答:“薛家卖的冰雪,都是老掌柜冬日里亲自采的,市易务的人说不从市易务购冰,就不得行卖。”   “老掌柜也硬气,说薛家冰雪的品质,那是汴京人都信得过的;市易务的冰不是他亲手炮制,他怕辜负老客砸了招牌,直接关张回老家了。”   夫人有些无语:“这……”   接着又见几个小贩被衙役押进场,一个小贩挑着蒸笼:“为什么?官爷我这是自家做的炊饼啊,为什么不能沿街叫卖?”   衙役也不回答,只是笑着挥手。   一个小吏走过去:“吵什么吵?以后凡是买卖,必须来市易司,知道市易司的范围吗?就这御街一带。”   小贩赔笑道:“官爷,我们是做小本生意的,我家在崇明门,跑这么远也不是事儿,你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小吏说道:“这样啊……那你们交几个牙钱就走吧,出去后别叫卖了,以后就家附近走走,不要过州桥来,明白了?”   几个小贩赶紧凑钱:“多谢官爷,多谢官爷!”   收了大约二十文牙钱,小吏在手里颠了颠,对俩押人来的衙役说道:“都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做事情也别太过。这里二十文,算是二位的茶水钱……”   两位衙役嬉皮笑脸地正要伸手,就见小吏又将钱收了回去,转头对一个棚子喊道:“张家娘子,给两位差人送两份汤饮过来,你家的牙钱我就算是收了啊!”   张家娘子在那边乐呵呵地答应了,小吏才对衙役说道:“以后这样事儿少干,可积点德吧……”   说完摇了摇头,也不管俩傻了的衙役,背着手自顾自回工房棚子去了。   文彦博也摇了摇头,看着汴京城里这一幕生活画卷,不禁有些啼笑皆非。   文彦博是儒家子弟,就算受到龙昌期的影响,但是更苏油一样,只接受理论,拜佛是不可能拜佛的。   所以夫人去上香了,他就溜到道隆大和尚的方丈里边喝茶。   道隆大和尚当然要亲自相陪。 第六百三十一章 解释   两人聊了一阵诗词,一阵佛法,终于还是聊到了时政。   道隆大和尚宣了一声佛号,对文彦博说道:“相公,有件事情,不知道该不该求请。”   文彦博笑了:“和尚过于热心,怕是成不得佛子。”   道隆脸一红:“相公说笑了,说起来,这事情也是功德。”   文彦博点头:“什么事?”   道隆说道:“是这样,天师府,大相国寺,御药局,太医院,联手推出了不少新制成药,相公想必知晓吧?”   文彦博点头:“是,家中也常备着消热散,风油精,怎么了?”   道隆说道:“这些东西,如今也尽入市易司,我们几家,本就无需向市易司赊贷,无需向市易司购置药材,又是在京中本地生产,不属于外来货物。所以不管从哪一条上说,都没有纳入市易司管理的理由吧?”   文彦博问道:“这些成药,也归市易司了?”   道隆点头:“是,而且市易司将药收去后,价格立刻抬高了两成。”   文彦博站起身来,怒道:“岂有此理!”   道隆之所以要告状,是因为有更深沉的原因。   苏油和道隆是忘年交,当年苏油还是个刚进汴京的顽皮孩子时,两人就有了交情。   京东路开始丈量方田,大相国寺的寄田那叫一个多。   于是道隆向苏油问计。   苏油早就跟道隆说过,天下田亩均需纳税,这才是正理。没道理和尚和天家一个待遇。   大宋皇室很多人信佛,民间也多有捐田捐土的,有识之士莫不侧目。   因此苏油给道隆和尚划出一条路,大相国寺今后不从寄田取食,一样缴纳赋税,真正的收入其实可以来自其它地方。   酱菜园子,成药,文殊坊糕点。   这三样都和汴京市民生活息息相关,要做的好了,收益远不下那千顷不纳赋税总被朝廷正义人士惦记的寄田。   苏探花给成药定下的价格都是很有讲究的,比如头痛散一包十八文,金灵丹一瓶三十八文,风油精一瓶六十八文。   价格一抬,貌似生产者没有吃亏,但是等到销量一下来,那损失就大了。   文彦博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四通商号呢?他们是如何做的?”   道隆说道:“这个大和尚就不太清楚了。想必受损不小吧。”   当然受损不小,不过四通商号的产业众多,鸡蛋早就没有放在一个篮子里了。   首先奢侈品销售并不受什么影响,买得起那些高级货色的玩家,就不在乎多两成的价钱。   苏油指示四通商号,正好了,打着让利的旗号,给奢侈品们再定个档。   就像后世一些奢侈品,一样有让工薪阶层咬咬牙也能买得起的系列一样。   其次四通商号如今在荆湖,苏北疯狂投资基建,田土,港口码头,这些才是大宗。   还有就是军品,这个直接和枢密院进行拨款结算,压根就不经过市场。   还有装修行业和旧房改造,市易司也干涉不了。   市易司能够干预的,还是四通的一些低端低价值产业。   不过对酒类行业的打击,那是相当大。   四通商号的利润其实不在酒,而在酒曲。   酒类行业遭受打击,酒曲自然也就跟着倒霉。   不过苏油指示了程文应和史洞修,我们不在这上面争。不管利弊吧,新法首先是国计,不是你们商贾可以干预的。   所以只能由大佬们去闹,但是不能由你们去出头挨打。   史洞修还颇为心痛,程文应看了第一期损失报告之后,嘴巴一撇,又在几个州府开立了新旧钞兑换柜台。   说起来这点损失,还不就是钱庄几个兑换柜台的事儿!   但是物价的无情上涨,影响到的是货币投放量,四通商号统计司正在和皇宋银行一起进行繁复的统计计算,到底今年京中的流通货币该是多少,才能不造成银行重大损失。   文彦博当然不懂这些,他只能看到市场上表现出来的现象,回到家中,写了一封奏章。   “臣近因赴相国寺行香,见市易务于御街东廊置叉子数十间,前后积累果实,逐日差官就彼监卖,分取牙利。且瓜果之微,锥刀是竞,竭泽专利,徒损大国之体,只敛小民之怨。遗秉滞穗,寡妇何资?”   赵顼将王安石招来:“市易卖果实,审有之,即太繁细,令罢之如何?”   安石回答道:“市易司因为小老百姓上为官司科买所困,下为兼并取息所苦,投状到官府,乞求借官钱出息,行仓法,销售果子,同时承担纳官果实。”   “自立法已来,卖果子的小贩们收入都比以前增加了,支付给监督的行人俸禄,比以前支应官府所需和兼并者的盘剥,所费减少了十之八九,同时官中又得好果实供应。”   “这些都是逐一找人提供供状,案验事实得到的结论……因为他们都是贫民,没有抵当,所以派遣本务差人,逐日收受合纳官钱,市易司并没有参与到卖果实的生意当中。”   然而右司谏王觌上言:“市易之患,被于天下,破民之产,而利皆归于牙侩胥徒。”   牙利,就是牙行的交易中介费,一般为交易额的百分之五。   但是王安石或者是没搞清楚这里的区别,也可能是故意混淆事实,将之归于“合纳官钱”。   市易务牙人是官牙,牙利同市例钱一样,作为市易务胥吏的俸禄支出。   牙钱并未计入政府的财政收入,而由市易务支配,落入官员胥吏的腰包。   然而事实上,汴京以前的牙行,牙钱只是针对有求购或者求售的商贾,算作提供信息,牵线搭桥的手续费介绍费,而不是升斗小民卖个水果都要缴纳的市场准入费!   所以文彦博的奏章里还说:“遣吏坐列贩卖,与细民争利,下至菜果油面,驵侩所得,皆榷而夺之,使道路怨嗟,逮近羞笑,商旅不行,酒税亏损。夺彼与此,得少失多。”   这是说市易法改变了传统的大商批发、小商零售的市场结构,于扰了正常的市场秩序,必然产生强迫客商、抑勒配卖等弊端。   这个现象,在汴京酿酒业上,已经体现出来了。   赵顼也认为市易务应该主抓批发,零售太细碎,有伤国体。   王安石耐心解释道:“今设官监酒,卖一升也是卖;设官监商税,收一钱也是收,难道就不细碎?但是大家为什么不以为非呢?因为他们习惯了。所以只要习惯了,就好了……”   “为政,应当只论所立之法,于百姓,于大宋,是有利还是有害,而不应当以其琐碎就废除。”   对于赵顼“与民争利”的顾虑,王安石也有解释:“至于为国之体,摧兼并,收其赢余,以兴功利,以救艰厄,乃先王政事,不名为好利也。”   最后王安石反过来批评赵顼:“市易务如果子行人事,才立得七个片区,这样的小法令太多太多,陛下要是在这些小事情上检察太苛,会让臣子产生畏缩情绪,不敢做事。” 第六百三十二章 疯狗   但是赵顼还是有些没有想通:“可我还是觉得太苛细了。”   王安石说道:“陛下,你得举出实例,臣才方便解释。”   赵顼说道:“我听说因为榷货卖冰,导致老百姓卖雪都不售;又听说买梳朴即梳朴贵,买脂麻即脂麻贵;还有设立赏钱,让衙役抓那些不来市易司买卖的小贩。”   王安石摇头:“要真是如此,则是臣欲以聚敛误陛下也。臣素行陛下所知,何缘有此事?”   赵顼告诫他:“恐所使令未体朝廷本意,更须审察耳。”   安石曰:“此事皆有迹,容臣根究勘会,别有闻奏。”   好歹糊弄了过去,赵顼终于点头,表示这事情到此为止。   然后又想起一件事:“成都府有传言,说是戍卒即将闹事,有人建议朝廷应当选择大臣为蜀人所信爱者前去镇守。相公觉得派谁去比较好?”   这个意思很明确,蜀人最爱谁?必定是苏油无疑。   王安石觉得这是反对派挑拨离间,其实他也是非常欣赏苏油的,但是苏油的问题就在于不顾大宋急需收入的现状,一味持重。   蜀中还需要苏油去吗?已经完全没有必要了。而且在蜀中呆两年出来,起码也得安排个三司副使,这对自己的变法大业会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   王安石到现在还在尽量避免与苏油发生冲突,加上现在苏油被敲打之后显得特别乖,在陕西大搞方田均税,汴京市易法的推行,蜀中的大商贾一点都没跳,让他觉得苏油这孩子还是可以挽救一下的。   沉吟片刻:“明润如今在陕西搞军政分离,搞后勤保障制度,这也是大事;其次方田均税,按等分级税收模式,也在摸索当中;还有永兴军路,陕北二期水利屯田;还有他在蕃人中巨大的声望,王韶进取河湟也得借力……”   “陛下,蜀人所信爱者,还有一人,赵阅道必能胜任。”   赵顼召见赵抃,老头只要了四个字,便宜从事。   许我便宜从事就行。   赵顼即日遣之。   赵抃到了蜀中,治政越发宽弘,而密为经略,燕劳闲暇一如既往,兵民晏然。   最后陈慥查到了谣言的根由——剑州人李孝忠,聚众二百馀人,私造符牒,度民为僧。在搞邪教。   狱具,有人认为这玩意儿就该算是利用宗教图谋不轨,当以谋反论。赵拚不下法吏,自作主张,但惩处了李孝忠,余皆不问。   蜀中立刻平静了下来。   八月,甲申,观文殿学士、太子少师致仕欧阳修卒。   太常寺初谥曰文,以配韩愈。   常秩正好判太常寺,他是王党先锋,与欧阳修一向不和,乃言欧阳修有定策之功,请加以“忠”字,明褒实贬。   欧阳修是苏家大恩人,苏油,苏轼,苏辙分别在渭州,杭州,应天私祭了一场,各自写了祭文。   就在王安石觉得一切向好的时候,朝堂上又出了一件大事。   太子中允、同知谏院唐坰在百官起居日叩陛请对,弹劾王安石!   所谓起居,就是给皇帝问安,宋朝每五日就要有宰相带领百官,向皇帝请安。   唐坰就是挑在这样一个日子,向王安石发难。   而说起来,王安石其实是唐坰的恩人。   这人有什么本事儿名声吗?完全没有。   不过他是邓绾的朋友,父亲又是小官僚,是靠恩荫入仕。   邓绾地位牢固之后,向王安石推荐了他。   唐坰语不惊人死不休,在第一次给赵顼的奏章里写到:“秦二世制于赵高,乃失之弱,非失之强。”   这话让一直以自强不息自励的赵顼舒适度满点。   然后唐坰还说:“设若斩了韩琦司马光等人的人头,新法必然大行于天下!”   这话很熟悉,王雱就曾经说过类似的话。   于是赐唐坰进士说书,崇文馆校书,王安石觉得,好像是个挺不错的台谏人选,“令邓绾举为御史。”   然而试用数月,准备用为谏官的时候,王安石总觉得这娃有些轻脱,可能会为了树立自己的名声背叛自己,于是不除知谏院的官职,而是本官,让唐坰同知谏院。   知和同知,性质不同。这是不符合惯例的一项任命,王安石本来是想再试试唐坰,看看他到底合适不合适。   结果一试就试出来了,果然不合适。   唐坰恼怒王安石看不上自己,翻脸就成了反王先锋,“凡奏二十疏论时事。”皆被赵顼留中不出。   但是宋朝有个不知道该说是好处还是坏处的地方,就是只要你想闹,总有机会让你闹。   因为这件事情,唐坰千古留名,在后世他的一封数十字的短信,拍出了九千一百三十八万元的天价!   真正的一字千金!   他选择了在百官起居日发难,赵顼当然知道他想干什么,“令谕以它日”,但是唐坰伏地不起。   宋朝遇到这种事情,就是政治斗争白热化,皇帝必须下召升殿,立即接受谏官的奏章。   台谏之横!   逼迫赵顼升座之后,唐坰至御座前,进奏道:“臣所言皆大臣不法,请对陛下一一陈之。”   然后将笏板插到腰间,展开疏奏,瞪着王安石道:“王安石近御座前听札子!”   王安石都傻了,“迟迟”,唐坰诃斥道:“陛下前犹敢如此,在外可知!”   这是把皇帝扯来当大旗,指责王安石大不敬。   “安悚然而进。”   接着唐坰开始大声宣读,洋洋洒洒六十条,指责“安石专作威福,曾布表里擅权,天下但知惮安石,不复知有陛下。”   “文彦博、冯京知而不敢言,王珪曲事安石,无异厮仆。”   史书记载唐坰一边读还一边瞪王珪,“珪惭惧俯首。”   然后继续骂。   “元绛、薛向、陈绎,安石颐指气使,无异家奴;”   “张璪、李定为安石爪牙,张商英乃安石鹰犬。”   “逆意者虽贤为不肖,附己者虽不肖为贤。”   最后将王安石丑抵为李林甫、卢杞。   中间赵顼屡屡制止,要求他停下,“坰慷慨自若。读已,再拜而退。”   从历史的记录文字中,这一段完全脱离了司马光的家传风格,变成了司马迁附体,意气挥洒,将在场的主要角色的语言神态,描写得活灵活现,将唐坰塑造成了一个铁骨铮铮的谏官,文字的背后,充满了幸灾乐祸之意。   但是苏油读到这一段的时候,却充满了对治史者的鄙夷,那一段描写,绝不客观。   不管怎么说吧,事情是非常严重的,后果是轰动性的。   事后王安石避位待罪。   合门使纠劾唐坰渎乱朝仪,赵顼命王安石复出,贬唐坰潮州别驾。   邓绾申救之,且自劾,说自己胡乱推荐,应该负责。   王安石倒是不以为意:“这人素狂,不足责。”改监广州军资库。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对王安石声望的一次巨大打击。   可以说,几乎所有宰相,都没有遭遇过类似的经历,当着所有朝臣和皇帝的面,被训得跟个孙子似的。   苏油是阴谋论者,一般都会把事情翻来覆去查个底掉,然而在这次事件中,楞没有发现谁是受益者。   唐坰的政治生命直接终结,而且被贬去广州,那里如今可是不安宁的地方,比荆湖都不如。   王安石除了威望受损,损失也不大。   反对派除了幸灾乐祸,也没有什么后续组合拳。   而且唐坰还是邓绾推荐,王安石提拔,全程没有其他力量参与。   最后苏油只好不情愿地得出结论,介甫公真的是遇到疯狗了。 第六百三十三章 佞人   不过如今山高皇帝远,苏油也管不到那里去,麦收之后,就该准备二期移民工程和冬耕了。   还有麦种,稗种,苜蓿种子的挑选,也是重活。   然后就该剪羊毛,挑拣好羊,屠宰肥牛肥羊,准备过冬了。   夏人如今彻底不敢再跳了,遣使进马,求赎《大藏经》,赵顼大方了一回,“诏赐之而还其马。”   王韶在熙河也暂时消停了下来,陕西和永兴军路,今年又是大丰收。   光一个延州,就括地万五千九百馀顷,招汉、蕃弓箭手四千九百馀人骑,团作八指挥。   权发遣延州赵禼,以此封吏部员外郎,锡银、绢三百匹、两。   这只是一个开头,其余陕西官员,升职的不在少数。   苏油今天带着石薇和扁罐,来到龙首村,试验一种新型农具——耧车。   这玩意儿其实很早很早前就有了,到如今已经使用了一千多年。   “耧车”,又叫“耧犁”、“耙耧”。是一种畜力条播机,西汉赵过发明。   耧车由耧架、耧斗、耧腿、耧铲等构成,有一腿耧至七腿耧多种,以两腿耧播种较均匀。可播大麦、小麦、大豆、高粱等。   使用最普遍的,就是三脚耧。三脚耧下有三个小犁,播种时,用一头牛拉着耧车,耧脚在平整好的土地上开沟播种,用一根木棍控制麦斗缝隙的出料速度。同时摇动耧把,让种子均匀地落入土地中。耧车经过的时候顺便完成覆盖和镇压,一举数得,省时省力,故其效率可以达到“日种一顷”。   当然苏油是不会仅满足于复原传统农耕技术的,后世的条播机结构虽然还是传统的大结构,可比这个复杂得多,一般由机架、牵引或悬挂装置、种子箱、排种器、传动装置、输种管、开沟器、划行器、行走轮和覆土镇压装置等组成。   其中影响播种质量的主要是排种装置和开沟器。常用的排种器有槽轮式、离心式、磨盘式等类型。开沟器有锄铲式、靴式、滑刀式、单圆盘式和双圆盘式等类型。   经过试验,苏油采用了槽轮式,开沟器也不是简单的犁,而改用了锄铲。   然后通过齿轮组,实现了牵引联动,并且在耧车两侧加装了行走轮,这样人可以站在车上,一边指挥耕牛前进,一边播种,节省一个人力。   经过改良后的耧车,宽度比原来增加了一倍,速度比原来快,使用了铁架,但是为了降低成本,非结构性的地方比如麦斗之类,还是使用了木材,重量更轻,也更牢固,播种更加均匀,一日能够耕种五顷!   以冯老汉家为例,一家三丁,如今共有耕地四百五十亩,一半苜蓿一半麦子,苜蓿地不用翻,剩下的麦地,苏油用两架耧车,一天就把全家人需要辛辛苦苦近一个月的事情干完了!   对于农人来说,这东西就是神器!   对于那些拥有数百顷上千顷地的上户来说,这玩意儿更是救了命了。   陕北二期开发,各地下户比去年可就踊跃太多了。就连苏油都没有想到,才短短两年,人口问题,就成了制约陕西经济发展的瓶颈!   到处都缺人,土地,工矿,修路,水利……   所以苏油也只能在机械上打主意。   商州胄案,又一次赚了个盆满钵满,苏油也不敢再继续抽走上三等户手下的人力,这帮子人可都是手眼通天,要是抽人抽到让他们吃亏,自己在陕西可就不好混了。   于是苏油只好给中央打报告,继续实行精兵减政的策略,并且要求重启屯田务,让李若愚重新提举,带领建设兵团使用机械进行大规模耕作。   陕西户等结构发生了彻底的变化,下三等户依次抬等,客户逐步变成自耕农,负担越来越小,而税源越来越多。   常平仓,李师中已经囤足了十五万大军五年所需;狼渡原,军马数量已经达到七万;经过优选的四部骑军,已经不再是十人一马的空头编制,而是实打实的兵强马壮。   就在苏油准备让种谔重走当年失败的路线,收服啰兀城和抚宁堡,巩固边防全取横山,威胁西夏夏州的时候,一切戛然而止。   冬,十月,戊寅,知华州吕大防言:“少华山前阜头谷山岭摧陷,陷居民六社,凡数百户。”   华山发生了山崩!   地动天变,这是必须有人出来负责的。   这口锅苏油不背,那就得赵顼来背,于是苏油主动上表,去职,请求朝廷处置。   原因还不好找,因为陕西这两年的政绩和战绩,那是硬邦邦的什么毛病没有。   最后苏油还是给自己找到了一条罪过,年龄太轻,权力太大,最恐怖的时候,一人独揽大宋十分之一面积的军政大权,麾下蕃汉正军义勇三十万,占大宋军力四分之一,德能不称,以致上苍示警。   ……   朝堂上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邓绾,曾布,以及刚刚丁忧完毕的吕惠卿,认为应当立即召回苏油,另行委派职务。   文彦博坚决反对,认为华山崩塌,和之前河北的蝗灾,是上苍在警示皇帝和宰相,是新法苛毒,政务紊乱造成的。   张商英则弹劾文彦博庇博州亲戚,失入死罪,及纵院吏任远犯法十二事,于是文彦博、吴充、蔡挺并上印求去。   赵顼很痛苦,他知道这里边最无辜的是苏油,真要惩处他,心中充满了罪恶感,甚至有一种背叛了战友的可耻心理。   王安石也很痛苦,一是他本来就不畏天命,二是他不知道会不会因此将苏油推向自己的对立面。   府邸中,王安石和吕惠卿正在讨论这个问题。   吕惠卿劝解道:“相公,之前我就劝过你召回苏明润,如今既是机会,也是天意。”   王安石说道:“华岳崩摧,与人事何干?苏明润在陕西政绩如此突出,本当封赏才是。”   “他既是蜀中的经济人才,又是陕西的军政干员,我在想,三司,枢密,给他寻个地方。”   吕惠卿连忙阻止:“使不得,说句不好听的,苏明润,非相公能驭。”   “他在陕西的举措,一直与中书乖谬,用貌合神离,阳奉阴违来形容,那是恰如其分。”   说完幽幽地道:“相公,枢密院文公,就是最好的例子,苏明润要进了枢密院,文公怕是如虎添翼。”   “计司就更不行了,苏明润一直得张方平,赵抃看重,当年在胄案,是高使相,洪江的臂助。”   “这些都是计司出来的干臣,所以苏明润在三司的根底,那是深厚无比。”   “他要是进了计司,计司上下,还能听邓文约,曾子宣的管束?更别提吕望之这样的小辈儿了。”   “新法的重要口岸,一为农,一为财,所以苏明润,两处皆去不得。”   “如今正好有这件事情,不如就以此为契机,将之召回,先与陕西司马,富弼之辈隔离,再问问陛下的意思,如何?”   王安石也觉得吕惠卿说得有理,不说别的,市易法苏明润可是上书坚决反对的,他要去了三司,一定会阻挠这项法令的施行。   就在这时候,室外传出了王安国的笛声。   这笛子一听就是按十二平均律新定的诸音,绵绵泊泊,柔续不绝。   王安石正自烦乱,不由得走到门口:“平甫,放此郑声如何?”   王安国应声接口:“大哥,远此佞人如何?”   这是个典故,出自出自《论语·卫灵公》:“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侫人。”   其原因就是“郑声淫,佞人殆。”   兄弟俩以此相问答,风雅固然风雅,室内的吕惠卿,却一下子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第六百三十四章 召回   宫中,太皇太后正被太后高滔滔扶着,在池塘边散步。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哥儿这几天没来了。”   高滔滔说道:“这不华山崩了嘛,还毁了六个村子,埋了上百户的人家。朝中纷议,有说是新法惹的祸,有说是苏油惹的祸。”   太皇太后停下脚步:“苏油?不是说陕西政绩斐然,百姓日子好过,打仗又打出了国威,西夏人都不敢再闹腾了吗?”   高滔滔回答:“是不敢闹腾,前些天还进献名马,求取佛经来着。不过苏油上书朝廷,说自己权力过重,德能不称,以致上苍示警,避位待罪了。”   太皇太后叹了一口气:“哥和苏油同岁,一君一臣,都难。”   “滔滔,去跟哥儿说,既然苏明润他已经主动上表,这事情拖不得了。”   “这是归怨于己,为君上开脱。便不要辜负那份心,先召他回来吧。否则朝中首鼠两端,希进妄议之辈,便要踩着他求进了。”   高滔滔有些愤怒:“大郎如今翅膀硬了,有了当代孔颜,可曾把我们的话听进去一次?上次文彦博家诰命来问起居,说是汴京几十年的薛家冰雪老字号都被市易司逼得关张了。”   “不少宗室子弟,如今过了科举,换了文资,在各家皇坊,胄案,军器监谋职。听说生产出来的东西,都要先入市易司,赊贷给京中小商贾们卖。”   “平白无故让百姓多出钱,这哪里是什么良法,这明明是搜刮!”   太皇太后听得有些心惊肉跳:“以哥儿的性子,当不至于此啊?听闻市易务的本钱出自内库,这不是糟践皇室的名声吗?”   高滔滔越加生气,大声说道:“皇室如今还有名声?!太医局来报,连给慈济院,举子仓用的成药,都要先过一次市易司的手!那可是百姓们报效的善款!”   “这……”太皇太后愣住了:“仁宗皇帝虽酒酣耳热、嫔御在列,尚不忘四民。怎么,怎么能够这样……”   赵顼如今正在便殿勾校诸军武技。   种谊现在是西上合门使,两班指挥,随赵顼检阅。   御龙内直控鹤班和囤安班,军服已经改制,冬装是羊毛呢的,贴身紧凑,背挂新式皮带,弹带,手雷袋,大裆呢裤,高筒皮靴。   下身黑色,上身灰色,因宋承火德,裤腿侧线,袖口,衣领,都是大红色。高高的带沿钢盔上,是大红色的毛缨。   班指挥们身侧皮带上,还有一个枪匣,里边是一支转轮铳。   鼓声响起,紧跟着种谊将手一抬,鼓声戛然而止。   一排等待校阅的军士立即填弹,举铳,射击。   五发之后,收枪,有书记员奔向靶子,记录射击成果。   赵顼也穿着相同的军服,不过钢盔的正中什么都没有,不像种谊,有三个金色的短横线。   那是军阶的标志。   大宋的武职比文职还要蛋疼,因为是五代军阀势力起家,所以大量的乱七八糟的称谓充斥着宋朝。   其中散官从从一品骠骑大将军,到从九品陪戎副尉。   寄禄官又分了正任官,遥郡官,横行官,诸司正使,副使,大小使臣等多套系统。   然后还有一套内侍官,太监们升职到一定地位,也转入武班,而且他们也的确经常出外带兵监军从事军职。   苏油的设计就很简单,使,统,领,卫,每阶三级,卫还多了个准卫,一共十三级。   如今种谊一共就带一百人,就是个比准卫高一级的副卫而已。其余的都是设给赵顼过干瘾的。   赵顼对种谊笑道:“八郎,猜猜这次成绩?”   种谊眼皮都没抬,在本子上记录着他觉得不满意的地方:“不猜,平均四十五环以下,加练半个时辰。”   赵顼说道:“你也别置气,把将士们操练的这么狠。明润那话我觉得有道理,如今又不是养不起你们,好钢就得用到刀刃上……”   一名内官走了过来:“陛下,王相公求见。”   赵顼叹了口气:“半天清净都躲不过。”   这时射击结果统计出来了:“报告陛下,副卫,平均射击成绩,四十五点三环!”   赵顼眉飞色舞正要说话,种谊抬头冷冰冰地说道:“你们都是暗隼出来的,钢弩用得精熟,所以这次成绩作废。明天起,靶子安放到一百二十步,凡是囤安控鹤出来的,以后这就是及格距离!”   赵顼都傻了,底下士兵却自信满满,昂首挺胸一个立正:“是!”   回到殿内,王安石一看赵顼那一身就有些受不了:“新式戎服是为了方便军士行动没有挂碍而设计,臣冒天下之大不韪,协从此事。但陛下为一国之君,尚需注意体统。否则浅薄之人见了,又要多事。”   赵顼点头:“刚刚打完靶,还没来得及换。那待我易服,再见相公?”   王安石躬身:“不用了,是关于苏明润的事情,臣思来想去,既然苏明润已经自劾,不如便如他所请,召回京中,尽快平息山崩带来的不利舆情。”   赵顼接过内使抵来的热毛巾擦了脸和手:“那这诏书如何写?如果将山崩之罪加在他头上,我怕朝臣们会蜂拥而上泼污水,那就是薄待功臣了。”   王安石说道:“是,臣想就以叙职为由召他回来,不提他自请避罪一事。毕竟青唐,西夏,军政民事,很多情况的确需要他详细禀报。”   “张商英攻击枢密,文彦博、吴充、蔡挺尽皆挂印,臣请贬放商英,复起枢密,也能分散朝臣部分视线。”   “同时苏明润所言陕西边臣权柄过重,也的确是事实,之前是事态紧急,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局势已然和缓。不如分其为永兴,秦凤,熙河,陕西四路,各设转运使,仍置四路经略司,不过非战之时,经略司只管理四路军事。”   “苏明润的法子挺好,如此一来,还是以文制武,文武责事分开,将领得以专注军事,文臣得以专注民生,资储。至少目前看来,是行之见效的。”   “苏明润此举,也与朝廷接下来的举措暗中合拍,有了对将领们的牵制之术,陛下,置将法,可以在西路,北路选行了。”   赵顼觉得这样冷处理也不错:“回京后,相公准备安排他担任何职?”   王安石说道:“明润才干能渥,义理清通,朝中的职务,适合他的很多,到时候,就看哪里最需要吧。”   赵顼点头:“那就照此办理,中书拟敕吧。”   ……   西京,洛阳。   冬日的白雪,将洛水两岸的柳树堆成了玉树琼枝。   洛阳西门,万众拥集,中间是富弼,司马光,邵雍;还有特意从开封过来的,对英宗有拥立之功,又因反对王安石而致仕范镇;从郑州过来的嵩阳书院山长张载,刚到嵩阳书院讲学的程颢和程颐;还有赵顼许司马光“自择馆阁英才”助编《资治通鉴》,被司马光选中的刘恕……   群英荟萃。   他们的外围,是西京的官员,然后还有妓班,洛阳学宫的学子,士绅,僧道,再外围是吃瓜看热闹的老百姓们。 第六百三十五章 相迎   远远一骑快马奔来,是一位兴奋的少年:“相公,学士,父亲,探花郎来了!”   很快,一队马队出现在远处。   当先两匹高骏的神驹,一赤一黄,马上人物一黑一白,被皮毛包裹得只剩眼睛。   黑裘人双手拢在袖里,马也不牵,马缰系在黄骝马的马鞍后边,浑身懒散,给人一种不情不愿的感觉。   白裘人眼神灵动,秀眉飞扬,黄马两侧,一边挂着一个长长的扁锥状硬皮囊,另一边挂着一柄华贵的长剑。   从两人高档的靴子看,能分辨出是一男一女。   身后是上百人的骑军队伍,穿着类似蕃人服装的皮袄,腿上也是厚厚的兽皮。   队伍中间,是一溜大车。   司马光看着这情形就嘴巴抽抽:“三品大员跑到旗牌的前边,还被官眷溜着马,满大宋也就独一份了吧?”   富弼笑道:“那可是我大宋勋戚,郡君比探花郎还先进品秩,自己挣到手的诰命,可不是妻凭夫贵。”   范镇也看得直乐:“小两口要按进序先后算,探花郎落后郡君半个马身,倒也是符合朝廷法度。”   周边众人都是哄堂大笑。   黑裘人见到前方黑压压的人群,赶紧从袖中抽出手来,解了缰绳夹马上前,然后翻身下马,取下裘帽和围脖,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庞,真是苏油。   来到人群前面,长施一礼:“苏油何德何能,敢累元戎师长,父老乡亲们来迎。”   富弼笑道:“留起胡子,越见稳重了,还是这样好看。孩子呢?”   苏油笑道:“在车里,这天气太冷,要不是薇儿非要拉着我骑马,我也得躲里边,这不是找罪受吗?”   富弼笑道:“看来你是对郡君有意见啊?”   苏油乐了:“相公别以为我不知道薇儿已到我身后,想坑我,没门。”   石薇也已取下了头套和围脖,过来给众位大佬施礼。   富弼说道:“走吧,去我别业,给贤伉俪接风。”   富弼的园林,与司马光的又有不同,司马光追求的是清逸,富弼这里,体现的是雍容和淡淡的富贵气息。   占地近百亩,中间穿着一条街,放在后世就是一个公园。   所以宴席分了三个区,内眷们一处,大佬们一处,随苏油一同进京受赏的军将文臣,又是一处。   三处地方,连声息都相互听不到。   苏油这边都是文人,还有富弼私养的妓班佐唱。   富弼的妓班换得相当勤,因为富弼喜欢培养妓子,然后将她们送人,送给商贾。   而商贾们又会报效大笔钱钞。   苏油私心里是很看不起这种行为的,但是这也是如今士大夫阶层里的常态,他只能管好自己,没地方说理去。   不过暖阁内的各位大佬都有美女陪伴,就苏油身边孤零零的。   最后还是徐娘半老的班首战战兢兢地过来在他身边坐了,比席上二程还端肃庄重。   苏油不禁有些奇怪:“你们很怕我?”   班首勉强一笑:“探花郎说哪里话,陕西传言,探花郎最是亲和不过,也最是怜惜我们这些薄命之人的。”   苏油更加纳闷了:“那你们为啥这个样子?”   班首都快哭了:“我们不是怕你,是怕……怕郡君。”   苏油抬头看了看屋顶:“哦,她今天是主客,应该不会过来。”   石薇如今在民间传说中,也是剑仙一样的人物,班首不认为郡君不过来就代表她听不见。   什么猿公红线女千里取人头的段子,最信的就是她们。   不过既然苏油都发话了,只好拿起酒壶:“那我给郎君添酒……”   富弼说话了:“明润理陕,父老们感激,想要请愿将你留在陕西,被我们好说歹说劝下了。”   司马光点头:“一年十二万丁口,两年二十余万丁口,让他们得耕得食,仅此一条,这就是让陕西直追唐时关中的功绩。我还是想不明白,明润你为何要上表自劾?”   富弼赶紧打岔:“公道自在人心,对了,给明润介绍两位我陕西后进。”   招手两人招了过来,其中一位就是之前报信的年轻人:“这位是邵公之子,邵伯温,字子文;这位是范公的侄孙,范祖禹,字梦得。”   我的个去,苏油赶紧起身与二人见礼,说道:“邵公子,范先生,久仰了。”   范祖禹这名字有来历,相传其母亲生他之前,梦见一个金甲神人走到自己面前,说:“我是邓禹。”   如今年刚过三十,已经可以称为历史学家了,所以这次范镇还有个任务,就是带他过来帮老朋友写《资治通鉴》。   邵雍挥手:“梦得久仰还说得过去,犬子无甚可观处,明润休要夸誉过甚了。”   呃,我真的说的是实话啊,邵伯温后世的名气,可比范祖禹大多了好不好?!   范镇可是大名鼎鼎的状元郎,是华阳人,跟苏家人是老乡,又是苏轼的试官,私盐案为苏轼大力辩诬,反对李定任命时还和苏颂一起罢官,关系渊源颇深。   这次过来,一来是看望苏油,给后辈打气,二来是给司马光送一件礼物——布衾。   布衾不值钱,不过随布衾一起的那篇《布衾铭》,可就是千古流传的大文章。   司马光爱得不行,恭敬抄录,还告诉后辈,自己死后,就盖这条布衾下葬。   苏轼也对这篇文章大加赞赏,还写了跋文送来,也是今年文坛的一件大事。   司马光笑道:“景仁兄,打擂台的来了啊,这小子心里可不定怎么腹诽你的文章呢。”   苏油赶紧躬身:“岂敢啊,根据关蜀学派的义理:有理无情,那是神佛,有情无理,那是小人。合情合理,是为中庸,是为君子。”   “情者,理之中。所以享受该享受的,不是欲。过度追求,或者把生命完全寄托在享受上,那才叫欲。”   “无欲者,必无情,非人哉。故而节欲和禁欲,这是两个概念。”   “夏日里盖布衾,是合情合理;但是要在今天这样的天气,还要以节欲为借口,继续盖布衾,那就是自找罪受,不通情理,矫枉过饰,失却中庸之道了。”   “范公的文章写得很清楚,里边有四个字值得深思——就是‘苦难其得’。”   “以难得为苦,就过度了,就成了侈欲之根。”   “所以为政者,是要让这个‘难’,变成‘易’。让以往的‘侈’,变成如今的‘俭’。”   “我第一次到渭州的时候,城外百姓迭经战火,上无片瓦,下无立锥,无一日之炊。那个时候的他们,得活,已经是最大的奢侈。”   “到我离开的时候,他们有了草屋,有了羊,有了地。那个时候的他们,侈欲,变成了还清官府扶持款,同时还要求得温饱。”   “如今,家有余麦,户有豚羊,他们的侈欲,又变成给儿子讨一房新妇,早日抱上小孙子了。”   “每三天烧个油渣菜,每五日一顿鸡蛋草头馅的饺子,几年前在陕西叫什么?简直就是穷奢极侈!”   “可到今天再看,很奢侈吗?谁家灶台边没有一盆臊子?每顿往饭菜里添一勺?多少人家已经抛弃麦饭,改吃炊饼汤饼?”   “采——”邵伯温如今不过十几岁的少年,首先叫起好来,眼睛里都是小星星。 第六百三十六章 课程   邵雍苦笑摇头道:“别人家的饭菜,总是比自家的香。明润,犬子今后,就交给你调理了。”   啥?苏油吓坏了,赶紧摆手:“安乐公易数家学,天下独步,我还想投入门下做弟子呢,岂敢越俎代庖?”   邵雍也很无奈:“犬子如今已在自学,他对理数的兴趣,远大于易数。”   士大夫之家,选择学问本经,从来都是大事,所以别的事情先丢开,苏油转身问邵伯温:“子文?这是何故?”   邵伯温回答:“理工之学,就算自己摸索,也得日进;父亲之学,就算耳提面命,也觉烦难。”   苏油笑了:“说白了就是图简单捡轻松是吧?这可不是进学之道。”   “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理工之学,容易让人看到自己的进步,门槛很低。不像易数起点太高。”   “但是这不是说你的家学没有用,不说别的,拙荆精通的医理辩证,就与之有关,我都不太明白。”   “这样,我们就先易后难,如果你答应我不放弃自己家学,你这弟子,我收了。”   邵伯温大喜,长躬一礼:“弟子拜见先生!”   席罢,富弼和司马光将苏油召到一边闲谈:“权监察御史里行张商英,贬监荆南税。文枢相虽然复出,但是已经不任十五,一味告老了。陈升之起复为检校太傅、行礼部尚书、同平章事、枢密使。”   司马光说道:“此公号称‘筌相’,精于算计,善依附,私心太重。”   苏油问道:“兜兜转转,大家还是得拉扯着过。陛下这是有厌介甫公之心了?”   富弼摇头:“明润要是这样想,老夫对你进京就不放心了。”   两人打着哑谜,司马光一头雾水。   苏油这么问是有理由的,陈升之是变法开局大将,第一任提举三司条例司主官,那个时候王安石还是副手。   后来两人分道扬镳,陈升之成了反新法第一人,甚至还连累到了苏辙。   如今重新得用,赵顼心里,可能也是听到了太多风声,有点玩平衡的意思在里边。   苏油点头:“相公提醒得是,反正我就是不偏不党,坚持真理,踏实肯干,任劳任怨。至于陛下要我做什么,那是他的决定,我只需要认真执行就是。”   富弼先是开心:“孺子可教也。”   转而大怒:“不带这样粉饰自己的!别忘了你还是待罪之身!”   出西京的路上,苏油又被石薇拖着马,双手拢在皮裘里嘀咕:“待罪之身,你们像当我待罪之身的样子嘛?就是想放我在火上烤嘛……”   洛阳到郑州,郑州到汴京,沿着黄河,基本上一条从西向东的标准直线。   行不出百里,苏油终于扛不住了,借口要给扁罐换尿布,将妈子赶到了木客的那辆车里,自己赖在里边不出来了。   等到石薇过完瘾也进来的时候,父子俩正在说着伊伊哇哇的外星语捉迷藏。   所谓的捉迷藏,就是苏油将拳头缩进裘皮袖子里边,然后一下子伸出来乱动手指,结合配音,逗得小扁罐咯咯直笑。   石薇要去抱孩子,被苏油拦住:“干嘛干嘛?刚在外面冻得跟冰块一样,别把孩子冻着!”   “哪里就这么娇气?扁罐可是将门世家。”   苏油眼睛都瞪大了,啥?我什么时候答应倒插门了?扁罐明明是江卿世家好不好?   不过这些是小事,苏油从来不在这些事情上面争。   呃,仔细想想,一路都还算顺利,好像没有发生过什么能导致两口子吵架的大事。   石薇将小扁罐翻过来,开始给他按摩。   小扁罐最喜欢妈妈的按摩,哼哼唧唧地表示很舒服。   苏油也趴了下来:“老婆,你很久没给我按摩过了……”   石薇说道:“这是导引,给小扁罐打好基础,小时候让你好好练你自己要偷懒,现在也来不及了。”   苏油:“……”   郑州,如今也是一座准工业城市。别的不说,至少工业技术含量,是如今全世界最顶级的。   这里集中了无数的聪明绝伦的数学家,手艺精湛的大匠,热情好学的士子,卖力的技术工人……   如今大宋的几个煤铁工业性城市已经展现出雏形。   东北的基础是郓州,西北的基础是秦州和商州,西南的基础是嶲州,中部的基础是郑州。   东南的基础,是苏油先期指令四通开始布局的徐州。   当然,还应该包括境外外不属于大宋的部分——大理弄栋府以及日本足尾。   日本的足尾如今比大理弄栋还落后,张散的开发方式,和石家的开发方式,那就是两个概念。   或者,用掠夺来形容更加合适。   不过天皇和平家都很务实,毕竟张散带给他们的,除了金银,还有铁。   日本的刀具其实很不错的,就是有点慢工出细活的味道,张散给他们带去的,是翻倍的产能。   所以人家也不在乎,先把院政和北面武士武装起来才是正经。   但是几处工业基地,比起郑州,都是小儿科。   郑州和其它地方的区别,不是产能,而是技术。   高士林使相,带着郑州官员和军器监贯产研销四线精英,一起迎接苏油一行。   地方官员都没有派马屁的机会,孙能童贯就被李宪拉住,然后簇拥着苏油向嵩山行去。   高士林掌管军器监之后,嵩山基地的格局立时大改。   如今以嵩阳书院为界限,算是自有活动区,一过去,就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铁丝网,沙袋,劲弩强弓,弄得和后世电视剧里鬼子占领的县城一般。   以苏油的职务,如今已经没有进军器监的资格,于是苏油坚决拒绝了高士林邀请他进入军器监视察的好意,只在嵩阳书院歇脚。   理工学的大本营,在同学们的热烈欢迎下,苏油只好上台讲了一堂课,邵伯温也听了他人生当中第一堂理工课程。   苏油讲的是如何由惯性定律推导到加速度定律,以及测算重力加速度的集中方法。   之后则引用了一个理工实例——钟摆,讲述如何将加速度定律从理论引入到实际应用的过程。   最后讲了关于时间的测量,以及可测短时间对于反证加速度定律,从现象观察再到数学假设,从测量工具的发明到定律的验证,以及它们是如何相辅相成,相互促进,最后验证出准确的定律数学公式。   接着大家开始讨论,非重力体系下加速度定律的测量和验证问题,力,速度和运动的关系就被引申了出来。   还有就是如何用更合理的变通办法来测量换算加速度,将正常的重力加速度变成微小加速度,以方便测量,然后用精确而科学的方法换算。   不过这是下一节课的内容了,苏油还给大家留下了一个难题,提出了计时器的几个缺陷,将之作为难题,留给大家讨论解决方案。 第六百三十七章 思想体系   其实这个方案已经有能人弄出来了。   大宋对这些东西感兴趣的士大夫不是一个两个,苏油曾经和苏颂谈论过擒纵机构的问题,见多识广的苏颂立即跟他说许将家中有不少天文仪器模型,这东西他好像见过。   见过!   苏油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跑去许将家里拜访,然后发现——真特么有!   许将比苏油晚中两科,不过人家是状元,而且中状元时才二十七岁,也是超级学霸。   宋朝的科举学霸和各个朝代相比有个巨大的区别,就是一专多能,爱好广泛。   鬼知道许将为什么有收集机械模型的癖好,总之那玩意儿远比苏油想象的复杂得多,许将说那个带擒纵机构的模型,据他考证,应该是汉代的古董,可能是张衡留下的,叫内浑仪。   放大复原后,可以模拟出天球上星体的运行轨迹!   于是苏油利用军器监的科技实力,让陈昭明,石富,俩老外一起,内浑仪太复杂,我们只改造这个机构,并且以弹簧钢圈,钟摆,齿轮,擒纵机构,指针和刻度盘一起,能弄出个简单的计时器就算完事儿。   这东西如今已经在科研中投入使用,不过就是个简单的辅助工具,大家都还没有想到钟表上去。   苏油倒是想,然而还没等他继续组织攻关,就被丢到陕西去了。   军器监的科研任务很重,主要都在攻克火炮的各种难题上,连火铳都处于次要位置,更别提这东西了。   所以这个不规范的计时器现在还是计时器,苏油丢下扣子,希望有聪明的家伙能够将它和钟表联想到一处。   讲完课,高士林示意大家休息,然后给他引荐几个新进的人才。   沈括不用说了,这是走之前就跟王安石推荐的,新党里边能搞技术的人太少,能搞理论研究的,就这一位,于是王安石让他提举军器监,作为主抓外销型产品的官员。   还有一位,赵顼的二十一叔赵宗佑,明算科满分那位,宗室中的学者型人才。   苏油和赵宗佑交流了几个问题,发现这娃进步相当厉害。   赵宗佑现在是嵩阳书院学生领袖,也看出了苏油的疑惑,谦逊的笑了笑:“是华容县君和陈博士对我教导。”   陈昭明真是博士,太常博士。   苏油这下明白了,开小灶!蜀学学霸们的优良传统!   当年自己和苏轼对小妹,现在小妹对赵宗佑,还真是一脉相传——走自己的路,让学渣们哭死路边去吧!   此外还有很多校务,以及对其余学霸们的接见。   苏油对嵩阳书院学子们思想的把控还是很上心的,毕竟士子是最容易被煽动起来的一群人。   除了学习和生活,政治也是学生们热爱的话题,毕竟他们以后,很多会从政。   关于新法,学生中间多不以为然,理工学派多务实,重视实验辩证,思考比如今别的学派学子深入得多。   比如方田均税,在不增加总量的同时,对低收入户等在比例上予以一定的照顾,学生们就普遍认为苏油的舍丁税地,分等定税,明显更加细致合理。   苏油心中苦笑,你们只看到好处,陕西那种战火洗劫兼并不烈的地方,我都和上三等户们做了那么多的妥协,政治并不是你们明面上看到的这些东西。   不过也不能打击大家的热情,还是以勉励为主。   至于土地测量问题,学生们甚至主动整理出一本几何图册,取名为《丈田法式》,在序文中要求一度量,发放标准器,其后则对各种图形的面积计算做了方法讲解。   里面甚至有锥体部分表面积的计算,苏油看了觉得基础还是有些偏高,这书丢给各地执政,怕他们也看不懂,便对沈括问道:“存中,这书也是学子们一番心血,能交给王相公吗?”   沈括点头:“交给我吧。”   话题从这里,转入学院教师们之间的交流。   嵩阳书院,其实就是给军器监输送高级人才的基础性学院,各地被军器监招纳的天才们,先要在嵩阳书院进行系统化培训,才能进入军器监工作。   不过这些人本来就已经将数学推进到了精深的程度,到如今只是换一种更加简洁的表述方法而已。   苏油指示书院,将这些人才的方法论全部总结起来,由小妹和陈昭明等翻译成高等数学教材。   以前是不知道中国古人的数学知识有多强,原来他们已经在玩微积分,数论一类的东西了!   但是还有一个比这些增加重要的任务,张载二程,和苏油讨论了一路。   如何将理工实证之学,与华夏思辨哲学相结合,形成一套关蜀思想体系。   理学,必须提上日程了。   这是一套华夏特色哲学纲要。   哲学是什么?其实不复杂,就是以理性论证为基础的思辨之学,解决的世界的本原,思维的本原,以及它们之间关系的本原这三大命题。   其方法是严谨而周密的。   对关蜀学派来说,首先就是形而上,就是从现象通过实证,以数学为工具,一步步提炼出公式,找到普遍意义上的真理的过程,这是蜀学的强项。   以此为根基和方法论,再逐渐上升到思维层面。   书中列举了不少让如今宋人感到新奇的例子,比如经典物理的三大力学定律,运动的绝对性和静止的相对性,光的传播和折射,气压的形成,温度的精确测量,热的传递,能量概念,能量守恒和转化……   物质构成方面,列举了天师府的最新研究成果,到现在所确定的元素,化学的理论体系,氧化、燃烧、爆炸的同一性,水的元素构成,空气的存在……   天文地理方面,风和雨的形成,地质变迁的证据,化石的由来,河口冲积三角洲的形成,地面曲率的存在,如何从古人天文测算中发现不同观测地点经纬的差异,岁差的存在,北极星的位置小变化……   其中有不少重大的研究成果,比如回归线的存在,证明了南北气候不同的原因,与太阳光照直接有关,同时也证明了大地在不断的运动当中。   还有一条,天师局关于日月运行仪器的计算观测过程中,引入相对运动概念之后,发现日月食发生的时候,多在天黄道和天赤道相交之时,这个时候,太阳,月亮和观测点,处于一条直线之上……   还有一些数学研究方面的成果,最简单的是方程的应用,高深的是球面几何,解析几何,函数,数论,概率问题等研究……   这一切都是以理工为思想武器认识自然得到的巨大成就,也铁板钉钉地证明了这一套体系,对世界本原的研究,是有巨大帮助的。   然后就是第二部分,思维的方式方法问题,这就是辩证逻辑。   这个中国人虽然一直没有明确的定义,但是其实一直就玩得溜熟,不过主要用在了文学上,议论文里边常见。   但这也是一个复杂的体系,苏油建议将语言作为现象,然后推导出一套关于思维形式,规律和方法的论述。   可以吸收借鉴古代名家的学术和定义,以及佛家因明之学,和华夏文明典章里无数经典名篇中从引论到结论的过程,进而提炼出来。   第三是认识论,解决什么是知识,以及怎么才能得到知识的问题。   最重要的观点,就是没有绝对真理,真理只是个人对知识的选择性确认。   理学的问题,是要让大多数人,认同理学用来解决如何选择和如何确认的系统化理论。   其实很简单,也是理学一直崇尚的观点——真理可证。 第六百三十八章 去处   第四是伦理学,这是华夏文明的拿手好戏,理学的任务,是要将理学的认识论和伦理联系起来,寻找华夏伦理产生的根脉和发展进程。   这点也非常重要,首先是拿出立足于农耕的文明,就是华夏伦理产生的原因,进而与如今的其它国家民族找出思想根源上的区别,体现出优越性。   这是用于以后的思想武器,等到有足够的力量欺负人的时候,这就是一面大旗——救他国人民于水火,救他国人民于粗暴野蛮。   第五是美学,这是艺术的哲学,也是渗透到宋人骨子里边的东西。   最顶尖的人物,就是自家人——大侄儿苏轼。   所以这个任务直接丢给他,这娃一个人在这方面的能力,足以挑战整个世界。   这个体系,苏油从来没有想过要自己独自来完成,这将是一本煌煌巨著,以后还将由当代的大擘们从各个分支分列专著,予以阐述,越发展越精深。   因此虽然体系庞大,字数繁多,但仍然只是一个框架性的东西。   名字非常简单——《原理》。   原是动词,探究,推究的意思。   听闻新党正在组织推出《三经新义》,苏油不禁嗤之以鼻。   他要做的,是总结归纳,追溯重构华夏人的思想体系,其中也包括王安石,包括吕惠卿,包括王雱。   这件事情苏油只是给出研究方向,具体由张载亲抓,各有能人负责一个方面,随后的诸学科之间的联动和串接,又落回到苏油和苏小妹,陈昭明身上。   苏油在朝堂之上,尚不能和新党抗衡,但是在这方面的资源,却能远远甩出王安石几条大街去。   不是苏油太厉害,而是王安石不珍惜。   苏油联系的很多人,曾经是王安石的知己好友,师长亲人。   王安石的体系,是封闭的,独裁的,苏轼就曾经毫不客气地评价——王公之学,非不善也,惜不容人。   苏油的体系,则是开放的,包容的,其研究成果,是集体智慧的结晶。   这也是苏油区别于王安石,甚至之前华夏各位学问大家的基本所在。   说白了,蜀学思想体系里边,就只有一个“情理论”,是他自己的创见,其余都是大家论道的结果。   不是一个人的独立思想,也就更容易为绝大多数接受。   这套思想体系,今后会有无数的人来认同它,充实它,完善它。   如今是中国历史上思想最活跃的第二个时期,从王安石准备打着“一道德”的旗号进行思想钳制起,就注定了他的失败。   这是主动放弃了知识分子阶层的支持。   而不管苏油承不承认,想不想改变,“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就是目前大宋的政治基调。   这个基调王安石不去把握,苏油也就只好捡起来,免得便宜了别人。   对苏油来说,这同样是一锅夹生饭,尽管有这样那样的光环加身,但是说到底,还是太年轻。   其实苏油内心里,政治家和思想家,也应该是分开的。   但是无奈大宋如今就吃这一套,因此苏油只好承担起来,分饰两角,同时疯狂地寻找各方力量的支持。   好在这些有能力的“各方”,被王安石打压了四五年,无意中驱使着他们向苏油的体系靠拢。   苏油如今有蜀中的绝对支持,有陕西的政绩打底,有荆湖新地的开拓中与新党的势均力敌。   还有两浙这个传统同盟地区,和各大煤铁重要产地。   有皇家理工学院,有慈善基金,有新军火器,至少可以得到宗室的支持,让两宫和皇帝至少做到不偏不倚,两不相帮。   所以苏油已经不用再藏着掖着了,可以在大宋试着发出自己的声音。   ……   汴京,司农寺。   王安石和吕惠卿在这里商议政务。   熙州南北关及诸堡砦正在修筑,王韶在进行下一波军事准备;河北大蝗,旱灾已经开始有了苗头。   新党在把控奏报口径,害怕赵顼得知实情。   失去赵顼的支持,新法绝对会雨打风吹去。   苏油曾经警告过新党,别看丰年闹得欢,小心灾后拉清单。如今看来,日子渐渐逼近了。   而且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苏油进京!   吕惠卿拱手道:“相公,苏明润已经到了郑州,不能再犹豫了。”   王安石有些犹豫:“吉甫,你觉得,太常寺卿,在陛下那里能通过?”   吕惠卿说道:“苏油可是待罪之身。”   王安石举手:“此话休提,要没有苏油这个‘待罪’,如今待罪的,就已经是老夫了。”   吕惠卿叹了一口气:“这样就难了……”   突然眼睛一亮:“相公,如当年苏轼那般处置如何?”   王安石只记得私盐案,怒道:“你们想构陷?”   吕惠卿赶紧摆手:“不是不是,是私盐案之前,陛下有意让苏轼入阁那次。”   王安石这回终于明白了:“开封府?”   当年苏轼进京,王安石不愿意让他对皇帝影响太大,于是任命他为开封府推官。   开封府事务繁多,王安石希望苏轼被大量的实务羁绊,结果苏大嘴能力还行,推官事务难不住他,一样有时间交游文友,大放嘴炮。   王安石沉吟:“开封府尹啊……”   开封府尹,担任者不是储君,就是名臣,所谓“掌尹正畿甸之事,以教法导民而劝课之,中都之狱讼皆受而听焉,小事则专决,大事则禀奏。”   掌管京师民政,司法,捕捉盗贼,赋役,户口等政务,担任过这个职位的大人物,那是太多了。   寇准,欧阳修,包拯,范仲淹,冯京……   基本上当过开封府尹的人,在《宋史》上都有一席之地。   吕惠卿说道:“正是,开封府尹乃二品正衔当任,以苏油之功,升其为龙图阁学士,判开封府,制度上是完全可行的。”   “开封府事务纷杂繁多,虽能臣亦觉难巨,又和陛下隔着一层,万事绕不过相公去。”   “如果苏明润顺命,那也有相公的功劳,如果治理得不好,那就直接问责。”   “还有,京中权贵,骄横跋扈,自打裁减宗室条例施行之后,我们在京师就成了人家的眼中钉。”   “呵呵呵……苏明润搞什么皇家理工学院,什么岗前培训,什么皇室小学,那个县君古里古怪……”   王安石立刻制止:“吉甫,华容县君学问精洽,文学之道与大苏仿佛,理数之精与明润比肩,实在是大宋一等一的人才。要不是身为女儿,入阁都是轻而易举,这个就不要说了。”   吕惠卿拱手道:“是,我的意思是说,恶人都让我们做了,苏明润可是捞足了名声。不如就将他放到开封府,看他还怎么维系与宗室的关系!”   说完笑道:“相公,知道家父生前最喜欢我们兄弟中哪位?”   王安石笑了:“那肯定是吉甫你这大才了。”   吕惠卿笑道:“的确如此,不过却不是因为我的学识才能。”   王安石讶异:“哦?那是为何?”   吕惠卿说道:“相公,只因我这儿子离家最远,父母最为关切。其实我兄长和弟弟在身边照料服侍,最是辛苦不过,却因日日得见,反而不如我这不孝子那般让他们惦记。”   “原来如此……”王安石有些明白过来了:“虽然意料之外,却也情理当中。那我这就上奏陛下。”   吕惠卿说道:“那就和吕望之的喜报一起奏报上去吧,听闻望之主掌市易务,可是带来了好大的收益!” 第六百三十九章 街坊   《原理》是大事,苏油又在郑州待了几天,与张载二程详论此事。   苏油对他们说,一定要从先秦诸子百家里边吸收营养,上接大宋庆历以来的文风,高举复古旗号。   比如化学,战国《鹄冠子·泰录》里就提到过:“精微者,天地之始也。”又说“天地成于元气,万物乘于天地。”   这就是对元气说的明确阐述,元气对物质的定义,除了绝对连续性和非粒子性的宏观描述外,其实也有关于其粒子性和离散性的微观描述,不过以前被大家忽略了而已。   因此理学化学元素论,其实就是揭示了古人思想的另外一面,被忽略的那一面。   而且写两种属性,通过光学实验可以得到证明。   再如《列子》通篇,就是讲“化”,其中提到世间万物皆有始有终,唯有“不生不化者”,亦即“道”,才能够循环往复、独立永存。   这个东西,其实就是物质守恒论。   而其关于宇宙生成系统中的“生化”,认识论和境界层面上的“物化”,以及伦理和政治社会理论层面上的“教化”。又正好涵盖了《原理》的三大哲学论述范围。   这些东西,都要利用起来,说明《原理》一书,只是对古人思想的大挖掘大继承大重构,而且通过今人实证予以佐证,并非凭空捏造。   之前没有重视,是因为试验手段,数理发展跟不上诸子先贤思想放飞的高度。   如今有了理学,就有了进步的阶梯,能够一步步向其靠拢,探究古人思想的本来面目。   现在的思想,开始疑古,稽古,而我们理学,要抓紧“证古”的旗号!   这其实就是大宋版文艺复兴。   证者,正也。   这套体系的赖皮之处就在于,你要反对我,你先得用我这套方法来证明我是错的,然后如果你真的证明出来了,那恭喜你,你又给理学添砖加瓦了。   不过苏油厚颜无耻地将之称为体系的自我吸纳能力,自我纠错能力和自我完善能力。   在学院与大家论道三日,让大家再次刮目相看后,苏油这才起身前往汴京。   行到城外,狄咏和童贯过来与他告辞。   他们的任务算是正式完成,如今得入宫缴令。   大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然而皇权与代表文官的相权,一直就是一对矛盾。   于是皇帝便依靠宗室,军人和内使,作为和文官们抗衡的主要力量。   而这三样,也是文官们的主要打压对象。   这套体系如果平衡得好,就是不失水准的皇帝,如果还能利用起来让老百姓日子过得不错,抗御外辱,那就是千古明君。   不过玩脱的昏君,远比玩得好的明君多一百倍。   然后悲哀的是,历史都是文官写的,因此其屁股天然歪。   很多其实还算玩得不错的帝王,因为命中克文官,也被划到了昏君范围里边。   但是在苏油这个穿越者的眼里,皇帝就是如庙里佛陀一般的土人木偶,最多多一口人气儿,这样的皇帝才是好皇帝。   而其余的贩夫走卒,军人内使,甚至戏子歌姬,役夫囚徒,都是国人,是这个国家的建设者,或者历史的创造者参与者。   这也是小老百姓喜欢苏油,认为他可亲的原因,因为他比大苏还要亲民。   大苏是心软,见不得有人受苦受难,这娃如今正在督开盐河,认为冬日里开河,“农田未了,有妨农事”,又说“役人在泥中,辛苦无异鸭与猪”,给苏辙和自己的诗中,说明了自己的反对态度。   而苏油则不同,他是真的认为士大夫没什么高人一等的,所以与士大夫普遍鄙视的内官,武人,都是平等交接。   与欧阳修等人不同,他们认为皇帝派内官跟随,都是侮辱他们的人品。   而苏油则是就事论事,还主动要求监督,因此也颇得赵顼和内官武人的好感。   狄咏说道:“经略,多谢一路的指点。”   苏油对狄咏和童贯说道:“武艺精熟,善于带兵,只是将才;掌握全局,了解敌我国势,善运时机,明白政局,经济,天时,地利,甚至历史,风俗,文教,人心,营造出于我有利的局势,最后胜之,此为帅才。”   “为将者,寻找胜机;为帅者,创造胜机。”   “你们既然对军事感兴趣,大可以继续朝这个方向努力,这些都需要学习,需要读书。”   “陛下之前有召,命朝中知兵者给使臣们讲授兵法,你们也可以去听听。”   童贯不以为然:“我去听过,没经略讲得好,没有沙盘,说得云山雾罩,全是些虚的。”   苏油失笑:“是你自己听不懂吧?你有本事说明别人虚在何处,然后搞点实的出来打他们的脸,才有批评人家的资格,否则只有徒惹嘲笑鄙视。”   “我的意见永远都是那样,要反对可以,说出一二三,先证明人家不对,再提出有效意见才行。光知道空喊,那叫为反对而反对,不算能耐。”   童贯躬身:“经略说得是,童贯受教了。”   苏油很自然地伸出手,到了他肩头上方,突然想到这娃的将来,不由得愣了一下,感觉自己是不是有些飘了。   不过最终还是拍了下去:“国事艰难,西夏,辽国,岁币逼得大宋喘不过气来。幽云不在我手,大宋就只能任人来去。”   “靠什么解决?说一千道一万,最终只能是军事。”   “所以,大家一起努力吧。”   两人倍受鼓舞,甚至还有一些感激,又对苏油施了一礼,告辞而去。   这还不能回小河湾那处宅邸,赵顼给苏油赐了宅邸,因此苏油还得先去那里落脚。   管事和仆役都是官上指派的,早就在一边等着了。   等到狄咏等人一走,管事的上前来:“恭喜经略使回京,官家赐的宅邸就在景福坊,小老儿一直料理着,可算把经略使盼来了。”   苏油笑道:“多谢老人家,景福坊离苏家老宅倒是不远,就隔了一道宜秋门,寻老街坊趁饭下棋倒是挺方便。”   老管事以为苏油在打趣:“经略使还真是亲和。”   然后就见苏油扭头对张麒交代:“一会儿经过老周家,记得拎猪腿,拿风萝卜。”   张麒点头:“必须的,这大冷天,回京里第一口,那必须是风萝卜炖腊猪腿。”   老管事都傻了,这俩是认了真的?!   过了新郑门就算进入了外城,沿着新郑门大街往东走,一边是玉宵观,一边是洞源观,之后就是使馆区。   过了使馆区,苏油便招呼张麒等人:“下马下马,这么大排场,没得惹街坊们笑话。”   然后招呼石薇:“扁罐呢?将扁罐抱出来,可该我嘚瑟了!”   现在已经是年底,家家都在准备过年,一个小屁孩骑着竹马在宜秋门外大街瞎玩,突然见到石薇,然后看了苏油:“你是苏打水?”   苏油上去就在熊孩子屁股上拍了一下:“苏大叔!哎嘛这缺牙漏风漏的!”   小屁孩转身就跑,还不忘以骑兵的姿态控制胯下竹马:“红翎急报——苏打水回来了——探花郎回来了——”   苏油站直了身子,感慨道:“西事频仍,连孩子都知道红翎急报了。”   孙能说道:“老师,好在这两年都是捷报。”   苏油从石薇手里接过扁罐:“是啊,好在都是捷报。”   宜秋门外,在家的男女老幼都走出门来,喜笑颜开地看着迎面走来的苏油:“哎呀真的回来了!”   “明润留胡子了!”   “手里还抱着娃!快过来让大伙儿瞅瞅!”   “谁说探花不行来着?!这不大胖小子抱上了……这孩子长得真喜人!” 第六百四十章 赐第   苏油得意坏了,一路打着招呼:“张员外,哈哈哈两年不见又富态了,郎君在刑部挺好?看,这我家扁罐,扁罐给爷爷笑一个!”   “李婆婆还提汤瓶呢?你娃不是有份差事吗?哦现在都进行人司了啊?好好……看我家扁罐!乖吧?”   “周大娘子!别躲啊!这么胖身子躲哪儿看不见?扁罐,给周大奶奶拜个早年!周大呢?哦去市易务那边摆摊了啊?家里肯定藏着好猪腿呢!还有风萝卜!赶紧的正好顺道……”   一路聊着天一路显摆着孩子,走得就有些慢了。   周大家的从屋里取来一条猪腿挂在苏油的马上,然后又要去扛萝卜。   苏油踢了孙能一脚:“有没有点眼力,动手帮忙啊!”   然后才问周大家的:“娘子别忙了,让那小子自己去。现在市易司这档子事儿,生意有些难吧?需要帮忙言语啊……”   周大家的胖脸直摇:“没有啊?”   “没有?怎么可能?”   周大家的觉得很奇怪:“是真没有啊,我家的萝卜猪腿一直就是从皇庄进的,皇庄子里官差们也不敢去收牙钱。”   苏油愣了:“那你的猪腿风萝卜做好之后呢?”   周大家的都美坏了:“我家的这俩样又放不坏,三个月半年风味还更好,不像什么果子冰雪,一天卖不出去就砸手里边。”   “以前达官贵人们除了你,可是不吃咱家猪腿的,内城里我们平日也不敢去叫卖。”   “现在人家市易务主动叫我们进内城卖,贵人们也吃上了,生意比以前好了太多,几个牙钱那是应该收的,还许我们赊贷,皇上发钱给咱做买卖,可是老大的天恩!”   呃……苏油突然明白过来了,对于需要扩大产能,所需资金又不多,产品销路还好的商户来说,跟市易务赊贷,还真特么不亏!   不过这样的商户,汴京城里绝对不多,市易法能够惠及的人,和它损害的人相比,比例实在是太小。   看着眼前为了市易法乐得见眉不见眼的周大娘子,苏油一时有些哭笑不得,自己反对市易法反对得最厉害,结果自己最喜欢的街坊和最喜欢的风味食品,竟然就是这法的受益者。   这特么还有讲理的地方没有啦?!   嗯,这事情得瞒着周大娘子,不然以后搞不好吃不成白食了!   干笑着呵呵了两声,待到风萝卜上了马背,苏油才对街坊们说道:“陛下赐了宅子,这都还没看过呢,反正今后大家又离得近了,那我过两日再带着扁罐来给大家拜年。”   街坊们七嘴八舌,说他们早在门外看过了,宅子外头看着不赖,门口旗枪摆设贼威风。   有老头还说那边门槛高,那宅子一看就不敢进,让苏油没事儿跟苏家老宅两边住,宜秋门苏宅大家串门没压力。   苏油只好点头说好,进了宜秋门,挥手让街坊们回去。   孙能对老师这份好人缘羡慕坏了,这娃以前就是人见人躲的浪荡子弟,地震中想喝别人一口粥被石薇打狗一样的打,就想不通苏油怎么能大咧咧从别人家往外拎猪腿搬萝卜,别人还开心得不行的样子。   苏油呵呵笑道:“当年刘邦见到始皇帝出巡那气势排场,羡慕地说道:‘大丈夫当如是也。’干臣啦,我却觉得,真正的大丈夫,是永远活在老百姓心里边那种。所以啊,没事儿串串门,说说话,搭搭手,从给街坊们留个好开始做起吧……”   赵顼赏赐的宅邸还行,不过只有架子和简装。   这是个很好笑的事情,后人想到封建王朝,大官们肯定住着豪华的宅邸,其实那是辫子戏看多了。   写过《黄冈竹楼记》的王禹偁曾指出当时汴京的房价:“重城之中,双阙之下,尺地寸土,与金同价,非勋戚世家,居无隙地。”   苏油的赐第在内城,正是所谓的重城之中,双阙之下,这是重赏,是非常幸运的。   宋朝很长时间内都未建设官邸,京朝官只能自己租房子。   寇准一生曾两度入相,一任枢密,“富贵四十年”,“无田园邸舍”,每次回京觐见只得寄居僧舍或赁宅。   当时有名的处士魏野赠诗给他:“有官居鼎鼐,无地起楼台。”   一次,辽国使者访问大宋朝,在国宴上直接就问:“谁是‘无地起楼台’宰相?”——尴尬的是,这时的寇准已经被朝廷贬谪了。   当然这也不是寇老西儿没钱,这娃可是奢华了一辈子,只是觉得在汴京花一两万贯买房太不划算罢了。   真宗朝的枢密副使杨砺,租住在陋巷,“僦舍委巷中”,他去世时,宋真宗冒雨前往祭拜,发现巷子狭窄,连马车都进不了,“乘舆不能进,步至其第,嗟悯久之。”   韩琦就曾经对仁宗禀报过:“自来政府臣僚,在京僦官私舍宇居止,比比皆是。”   欧阳修调到京师任职,租住的是破旧小屋,一下大雨就浸水,愁得老欧阳诗兴大发:“嗟我来京师,庇身无弊庐。闲坊僦古屋,卑陋杂里闾。邻注涌沟窦,街流溢庭除。出门愁浩渺,闭户恐为潴。墙壁豁四达,幸家无贮储。”   但是也有聪明人,宋真宗朝宰相丁谓就算是一个。   丁谓当了宰相,投资房产的第一步,是在汴京水柜街购置了一块地皮。   因水柜街地势低洼,经常积水,所以地皮价格很便宜。   然后老丁下令在集禧观里挖了一个大水池,作为市政工程项目。   不过这娃将挖出来的土用来垫高水柜街的地基,于是丁家的房子就可以建得又高又敞亮,也就意味着房产要升值了。   接下来丁宰相又向朝廷奏请,说如今汴京城繁华了,交通要道有些无法承担进出任务,请求开辟水柜街附近的保康门为交通干道。   皇帝准奏,于是,水柜街一下子就成了帝都汴京城的繁华地段,房价飙升。   而丁宰相的房子很“巧合”地处于新商圈的要害位置,早已经“据要会矣”。   因为操作太骚,所以被政敌记录下来,老丁名声暴臭,当时就被很多士大夫嗤之以鼻。   当然,政府对臣僚们住房问题也不是全然不问,朝廷也会对无房官员发放过“宅钱”“僦钱”,也就是后世的的“房补”。   由于商品经济的发展,宋朝从农业中分离出来的大批流动人口,包括工商业者、兵士、游学学子等,造就了宋代巨大的房屋租赁需求。   所以宋代房屋租赁市场产业规模很大,在城镇中开设旅店、出租房屋者不计其数。   从政府、权贵宗室到普通百姓,乃至僧尼道观,全民投身其中。   老苏第一次带着大小苏进京,就是住在庙里。   不过主力还是官府,其管理机构称“店宅务”,是直属中央政府的专职房地产管理机构,盈利并非其唯一职责,主要还是照顾需求,且官民均可向其申请租房。   高官们倒还有足够的补贴,低级官员就苦逼了,有一位章伯镇的低级京官就曾在笔记里发过牢骚:“任京有两般日月:望月初,请料钱,觉日月长;到月终,供房钱,觉日月短。”   一位妥妥被房租压得喘不过气的工薪阶层月光族的苦逼日记。 第六百四十一章 陛见   官员住房问题,也给朝政带了了不便——“京师职事官,旧皆无公廨,虽宰相执政,亦僦舍而居,每遇出省或有中批外奏急速文字,则省吏遍持于私第呈押,既稽缓,又多漏泄。”   宰相都租房,出于生活成本考虑,有些还租得挺偏。   宋代下班又早,等宰相回家了,有紧急的文件需要宰相审阅批示的时候,那只能由“省吏”送到宰相私第呈押,这样既耽搁了事情,也容易漏泄机密。   于是赵顼手里宽松一些后,立即下旨:“诏建东西二府各四位,东府第一位凡一百五十六间,余各一百五十三间。东府命宰臣、参知政事居之;西府命枢密使、副使居之……始迁也,三司副使、知杂御史以上皆预。”   八间官邸,民间称为“八位”,同平章军国事,参知政事,枢密使,枢密副使,三司使,三司副使,知杂御史以上,帝国顶级高官,方有资格。   不过现在四通营造还没有将这八栋院子完工。   所以苏油虽然看不起如今这房,不代表同僚不嫉妒他的待遇。   但是话得分头说,作为大宋难得的大胜指挥者,所有人也不能不服气。   有本事杀十万夏军先!   何况这房子并非永久性赏赐,而是到了退休时,政府还要收回的!   房子是比较老了,管事的看着苏油的脸色,说道:“当年这里,是故相张文节的宅邸。”   文节是仁宗前期宰相张知白的谥号。   当年王钦若为相,张知白与他论议朝政多悖,于是称说有病辞掉官位,被罢为刑部侍郎、翰林侍读学士、知大名府。   等到王钦若分管南京,宰相丁谓向来憎恶王钦若,调张知白做南京留守,希望他能报复。   但是到任以后,张知白对待王钦若却比前任更优厚。丁谓恼怒,又调张知白任职亳州,迁兵部。   仁宗即位后,升任尚书右丞,为枢密副使,以工部尚书的身份同领中书门下平章事、会灵观使、集贤殿大学士。   平生慎用车服爵号,没有一点儿私心。常常以骄盛自满为戒,虽然显贵,清廉节俭如寒士。   苏油点头:“哦……张相爷啊,风华值得吾辈景仰。”   宅子也分了内外,内院十来间,外院三十来间,和现在正在修造的“八位”大小不能比,不过也足够苏油安排了。   苏油不怎么用仆役,内院里边除了小两口,就是一个粗使婆子,还有孙能石鍮苏辐几个亲近之人。   主要也是因为石薇还要拿鞭子抽着他们练武。   陕西没啥好土产,这次随车带回来的,除了一些重要的东西,行李,就是清一色的肉罐头,苏油交了一些给前院管事的处理。   自己一群人则弄了个风萝卜腊猪腿锅子过瘾。   吃饱之后,就算是安定了下来。   到了晚上,苏油开始写上表,要给皇帝,中书,吏部报告自己回来了。   还要写述职报告给流内铨,等待考核。   石薇铺完了床,过来对苏油说道:“明日里去一趟老太君那边吧。”   苏油点头:“是,得要几个妈子过来使唤,有了孩子就是麻烦。”   石薇白了苏油一眼:“主要是给老太君看看小扁罐。”   扁罐转眼就一岁了四个月了,自从王韶开边以来,陕西路事情就多,榷市,军粮,军器,这些苏油也得盯着,用石薇的话说,小扁罐和木客玩的时间,都比和爸爸玩的时间多。   等到了夫妻俩躺倒床上,石薇搂着苏油的脖子:“哥哥,小扁罐一个人是不是太孤单了?”   苏油亲了石薇一下:“顺其自然吧,你怀孕的时候不是抱怨他是累赘吗?”   石薇吃吃笑:“可是扁罐好可爱,我还想要。”   苏油叹气:“现在是可爱,等到十三四岁的时候,可够你头痛的。”   石薇扭了两下身子表示不依:“就想要!”   苏油一翻身压在石薇身上:“要就要!老子又不是养不起,小娘子你接招吧!”   石薇拍打着苏油的肩膀:“你小点声,吵醒了扁罐就要不成了,唔……”   半晌之后,夫妻俩做贼一样办完事儿,苏油看着床顶,喃喃地说道:“有了娃,这事儿的乐趣起码少了一大半……”   石薇还是有些害羞,在黑暗中揪了苏油一把:“睡觉!”   ……   早上起来,石薇已经不见了,院子里想起“呵!”“哈!”的练武声。   扁罐也醒了,也跟着呼喝声咿咿呀呀地蹬腿挥手。   扁罐已经会走路了,苏油怕他晚上蹬被子,给他发明了一个小睡袋,每天小扁罐睡着后醒来,总会发现自己是被裹在一个睡袋里。   这是他最不满意的事情,所以只要一醒来就会爸爸爸爸地闹腾。   不叫妈,因为妈一般都不在,练武去了。   所以接下来都是苏油的事情,给孩子洗屁股洗脸,抹茶油,穿衣服……   给扁罐穿好,抱着他出来,对石薇说道:“想起来一个事情,以后我上朝会很早,怕是只有辛苦你了。”   石薇正拿着黄荆棍儿调教孙能等几个小子:“没事儿,以后这些交给我。”   这时候院门响了,苏油过去开门,却是管事在门外:“给学士问安了,这是近日收到的贴子,还有一位内使在外等候。”   苏油赶紧出门,却是一位没有见过的老内官:“老人家倒是眼生。”   那内使笑道:“老夫张茂则。”   苏油觉得这名字好耳熟,想了一下悚然大惊:“张押班。”   这位可是太皇太后的亲密战友,当年宋仁宗晚年有一日失心狂呼:“皇后与张茂则谋大逆。”   其后赵曙上位,这位张茂则也是沟通中外的人物。   曹太后垂帘听政,直接升他做了内侍押班,只在都知副都知之下。   不过如此位高权重的内官,因何会过来宣旨,让苏油颇为疑惑。   张茂则笑道:“这不是年尾了吗,陛下说你入仕十年,还没参加过大朝会,特意让咱家过来给你讲讲规矩。”   苏油不好意思惨了:“仪状蛮粗,还真得麻烦押班了,对了我家那口子……”   张茂则笑道:“一样的,诰命也要进宫起居,到时候宫里会有礼仪嬷嬷过来。”   苏油赶紧让开身子:“押班快请进,快请进。”   张茂则说道:“不用,演礼得在宫中,陛下也要见你,先去陛见吧。”   苏油回到院内更衣,告诉石薇今天又看不了老太君了,这才牵马,与张茂则一起入宫。   一路上灯彩已经张结起来了,汴京城内的热闹情形,在节日的烘托下似乎没有受到太多市易司的影响。   在宣德门外下了马,交给侍卫,张茂则带着苏油进了宫门。   景佑殿是寝宫外第二殿,边上有个高亭叫龙亭。   已经年尾,朝廷已经处于半休息状态,赵顼叫一些大臣来聊天,昨日里先见到了狄咏和童贯,于是今天便叫苏油过来见见。   王安石吕惠卿章惇已经先到了,苏油赶紧上前施礼:“陛下,我回来了。”   两年不见,赵顼也留起了胡须,两人变化其实都挺大,赵顼用欣赏的眼光看着苏油:“明润也算有重臣气度了。”   王安石看到苏油的唇上的胡子,微微一笑:“留着胡子就是不一样,愈发沉稳。”   苏油躬身:“见过相公,吕学士。子厚,你也进京述职了?”   吕惠卿因新法之功,如今是同修起居注,知制诰,判国子监。章惇如今因荆湖之功,升了如京副使,同修起居注、知制诰。   吕惠卿微笑道:“明润治陕,其功不亚子厚。”   这话有点不讲理,苏油两年解决十二万丁口,六十万人口,九万户贫困户的温饱问题,是不得了的事情。   陕西一共才三百多万人,苏油将无法自食其力的部分解决之后,整个陕西焕然一新,从朝廷的沉重负担,变成了税源!   加上商州和延安的煤铁工业和石油工业,陕西不但能够自给自足,能够独立完成西夏防御,还能腾出手来支援王韶攻略青唐。   不过人家章子厚和王子纯是拓土之功,在这上头,苏油也的确没法比。 第六百四十二章 见解   熙宁五年,除了河北遭遇蝗灾有点难过,大宋算是松缓了一口气,因此几人聊天的内容里边,算是充满了轻松的味道。   苏油和章惇介绍了各自的政事,苏油关心的是陕西军政民政,对王安石和赵顼强调了政策持续性的必要。   王安石笑道:“明润放心,你提出的军政分离之策不错,中书已经决定,年后在河北,陕西,行置将之法!到时候陕西诸将,还要靠你多推荐。”   置将法和将兵法,是新法中少有的几个良法之一。   将兵法,是对兵制的改革,把禁军的厢、军、营、都四级编制,改为将、部、队三级编制。   将兵法的目的,是使兵知其将,将练其兵,提高了军队的战斗力。   和苏油的《武德歌》一个意思,王安石也建议取消士兵刺字,“以礼义奖养”,实行大营制后,将带本部兵,兵将相知,无需刺青以区分兵将。   同时精简军队、裁汰老弱,合并军营。   对那些身高不合格、体能不达标,通不过的,一律淘汰,逐级下放,直至免为平民。   而农村保甲中,有武力高强者就可以破格选进军队,无论做什么工作,都发给薪俸。   经过调整之后,将在京畿设三十七将,鄜延五路设四十二将,东南六路设十三将,全国计设九十二将。   军职皆由“尝经战阵大使臣专掌训练”,“早晚两教”,“日夜按习武艺”。   这也是新法中少有的“非拍脑袋法”。   陕西其实先期就已经试行,如今行之有效,军势大振。   蔡挺被提到枢密院,当任枢密副使后,便建议王安石依照陕西军制推行诸路,得到王安石的大力支持,将兵法,开始在蔡挺的主持下展开。   苏油对此当然表示大力支持。   说到陕西军政,王安石想起一件事情:“据王韶所称,渭源到秦州一带,良田弃置无人耕种的有上万顷。希望以市易司求商贾之利,将经商所得拿来治理农田。”   “而经略使李师中却说王韶这样做,是想侵占边境的蕃人弓箭手的田地,担心市易司移到古渭后,秦州的麻烦事只会越来越多,最终得不偿失。”   苏油看了看赵顼:“李师中所言,大致是实情,王子纯所言良田弃耕一事,我估计不太靠谱。”   “秦州金铜,现在是陕西的钞本,如今陕西行政上分为四路,四路经济,皆有赖于秦州,方可减轻中央转运之劳。”   “王子纯所言,有急功近利,谄媚中书的嫌疑。就算新得之地有良田万顷,也得在熙河战局稳定,新得地区安稳之后,才能考虑开发问题。现在木征未擒,河州都还没有完全安定,他腾得出手来干这个?”   “但是话说回来,开拓之区,主官也要给予足够的自由度。”   “王子厚为了大宋,十年淹留边关,就算是有些小算计,也必定不会是为了一己之私。”   “我建议该调查的还是要调查,该警告的同样要警告,以防止地方军事主官滥权;但是同时,也要让下情能够上达,让其能够畅所欲言,才能了解他行为背后的真正原因。”   “我猜测王韶那里是不是财政上遇到了困难?会不会是陕西分割调整的过程中,断了一些王子厚养兵的财源?比如与蕃人贸易所需的货品,比如蜀中的供给秦凤的丝,茶,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这些中书应该主动关心,分析利弊,做好裁判,地方上才能减小摩擦,明确目标,尽职尽责。”   赵顼见苏油侃侃而谈,简直是刮目相看:“明润这两年得实务锤炼,练达精明了好多。”   王安石也颇为欣赏:“明润果然是干才,如此接下来这烦难的任命,应该是没用问题了。”   苏油不由得苦笑,王安石都说烦难,加上自己如今的品秩,不用猜都知道是什么职务了。   不过也不好再问,不然显得自己过于热中官位,于是又说起了自己带回来的特产,还死皮赖脸地要求赵顼必须买一部分,作为鼓励陕西与内地商贸流通的表示。   于是谈话就进入了轻松愉快期,赵顼骂苏油煤油蜡烛你限量供应,火腿肠午餐肉拉这么多回来干啥?别以为我不知道里边一半是面粉。   苏油表示这是新产品,有了挤压机,这批火腿肠的肠衣是用动物皮胶制作出来的,成本再次大大降低了。   将牛,猪等动物内层皮经过清洗,酸碱处理,磨浆,制胶,然后压膜,入盐水络化,去盐,干燥,便能够得到类似肠衣一样的包装膜。   有了这个,熏肠就可以做成砖形,装箱密封存储,作为军粮,性能优异。   于是赵顼又被说得动心了,答应尽量采购,然后作为年节的福利分发给群臣,如果大家没有什么意见,就算是苏明润你又为大宋军士的饭食做贡献了。   接下来的休假,让苏油,章惇趁这一段时间好好休息,年后新的任命就会下来。   赵顼还赐了便宴,苏油和章惇,也算有功之臣,该有的体面,赵顼当然要给。   宴后谢恩,又学习了一通礼仪,出了皇宫,苏油直接去了石府。   石府如今气象也不一样了,触底反弹后的石家,成了军方的重要合作伙伴。   石家子弟,如今在嶲州,商州,秦州,郑州几处大基地,占据了技术高地,那叫一个万事不求人。   如今商州胄案的石家高级技工,洪江的面子都敢不给;如石富这种国宝级钳车铣镗全面型大匠作,那是高相爷都得捧着哄着的宝贝。   不显山不露水,看似没啥出头的大人物,走的都是右班路子,高位也不过刚碰到大使臣,拿着上四军的贴职而已。   但是却把控着大宋军事生产最关键的一环。   前段时间军器监传出一个神话般的故事,一台车床出了问题,导致废品率过高,高相爷组织技术人员公关,陈昭明和沈括算了几天,都没有找到问题在哪里。   最后高相爷派马车将老爷子接了过去,老爷子伸手在开机的机床上一摸,然后将维护管理的石家子弟叫过来:“基座螺钉,要求转几圈?”   那子弟懵了:“不知道。”   石富上手就是一巴掌:“十五圈!右上角那个不到位,少了半圈!”   一检查,果然如此,然后问题就解决了。   这一手,把高使相到沈括一帮子干部都彻底给震了。   老头如今就在石府,牵着扁罐的小手,由他在自己腿上跳。   苏油进院,第一眼就看到地上一个黄铜错白铜的小鸭子,背上有个铜钥匙,是用来上发条的。   不过如今这小鸭子脖子已经扭曲了,不用说都是给扁罐摔的。   苏油心痛得眼泪都快下来了:“这这这……这可是宝贝啊……怎么就摔成这样了……”   石富不以为然:“我给小扁罐做了好多,下次给扁罐弄个活动鸭脖子的,外面是套管,里面是弹簧那种。”   然后拉着扁罐的小手在嘴上亲:“噜噜噜……这样就不怕我们小扁罐摔了?对不对呀小扁罐……”   小扁罐咯咯笑着,觉得跟伯伯荡来荡去非常好玩。   苏油这才发现,老头的躺椅也大有玄机。   能旋转,还能摇,然后一点声音都没有:“这椅子不错啊……一会儿搬我那边去……”   石富白了他一眼:“等你致仕以后吧,你现在可是大员,行坐皆有制度。”   然后又继续和扁罐说话:“噜噜噜……傻爹还想要摇椅,我们才不给他对不对?伯伯给小扁罐做了摇床,还有小板车,一会让木客给扁罐拉车车玩好不好……” 第六百四十三章 老太君的智慧   太不把当朝二品当人了!   生气了,拜会老太君去!   老太君面色挺好,正招呼婆子媳妇们置办酒席。   膳食娘子正在给老太君看单子,将苏油过来:“可算是来了救星了!文曲姑爷快来看看,这火单可还行得。”   苏油先给老太君问了安,老太君说道:“你让人送来的稀奇古怪太多,尤其是打南边送来的那些,呵呵呵……”   苏油将火单取过:“都是张散那小子弄出来的,汴京人也是好新奇,总以为没见过的就是好东西。然后认为做法一定就繁复,价钱就一定贵。听说方知味南食斋,一道瑶柱虾仁酿丝瓜,卖到了三贯一盘?”   这个老太太跟膳食娘子倒是都不清楚:“方知味啊?是挺贵的……”   苏油摇头:“其实呀,就是一道食材而已,做法可简可繁,关键在于滋味。”   “比如这个瑶柱,就是一个提鲜。清水浸泡,挑去老筋洗去沙子,用姜葱料酒和清水蒸制。”   “汤汁作为鲜味剂,可以加入到各色菜肴当中,这个瑶柱本身,炒韭菜,酿丝瓜,蒸蛋,剁碎拌肉馅包饺子蒸炊饼,其实都行。”   “海味都是干货,需要泡发,手法也很多,哇塞这是海参吗?快快快拿来我看看!”   真是海参,不过这海参实在是夸张,干货都有近一尺长!   苏油咋舌:“好东西啊,这玩意发出来,怕不得有扁罐小腿那么粗!”   提到这个老太太不乐意了:“还探花郎呢!你这都给取的什么小名?!”   苏油笑道:“老太君,这是依眉山风俗,贱命好养,看扁罐现在多壮实?”   “再说了,汉武帝小名叫猪仔,唐太宗最喜欢的公主叫犀牛娃,我取个扁罐,也不过分是吧?”   老太太说道:“听说你还是根据眉山什么土地小学的罐子取的名?反正老身是去找道隆大和尚求了几道平安符,放到那几个罐子里,交代你家八公拿回去埋到可龙里梨花树下了。你说这要是磕着碰着,应到我曾孙孙身上可咋得了……”   呃……苏油倒是从来没想到过这些,当时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老太太这么上心。   不过这也是长辈的关爱之情,苏油嬉皮笑脸:“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你看我们就考虑不到这些,还是老太君你想得周全!”   说完看了火单:“就弄猪肉吧,加上鸡鸭鱼,牛羊在陕西都吃腻了。最多弄个拌杂肚。”   “菜色五品一汤,荤素各半,分量不要多,却要精致美味,色香俱全,免得人家说我们暴得富贵,穷奢极侈。”   老太太觉得探花孙婿干什么都能说出一篇道道,连连点头:“是是是,这本就是祖上武烈王定下的规矩,不过以前是日破日败,规矩用不上而已。”   苏油看着厅里边的陈设,有些无语,石家倒腾的金属奢侈品,再如何低调,也是金光灿灿晃眼睛。   想到这里说道:“呃,老太君,之前拜托你留意的物件?”   大相国寺有个古玩区,宋人好新奇,如苏油发明的赝品蜜蜡娃娃,碳粉加香料挤压成型的兽型香碳,那是值老鼻子钱。   反而那些极品的文物,什么商周青铜,战国琉璃,秦砖汉瓦,没有得到其应有的重视。   比如大苏在凤翔淘到的四块门板,上面是吴道子的亲笔,所费不过十万钱,也就是一百贯而已。   苏洵死后,四扇门板,就成了老翁井家庙的装饰画。   这些东西,如今也有爱好者在研究收集,不过受经济力量所限,也不是想做就能做的。   大宋如今最值钱的古玩,是书法作品,一些碑拓,其价值都不菲。   其它如钟王的书帖,历代大文人的诗稿,哪怕一张碎纸,价格都吓死人。   然后是艺术类的东西,主要绘画作品,当然不是匠人画,而是文人画。   再其次,就是书籍了,对于士大夫之家来说,这就是底蕴,积淀,和无数代人的持续投资。   苏油如今也在搞这个,眉山苏家底蕴其实不怎么样,主要是出了两代妖孽才有了点看头。   到了第三代,那就真的“我愿儿孙愚且鲁,无灾无病到公卿”了。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但是这是另一件事儿了,而苏油收集这些的目的,还是为以后建立博物馆做准备。   基本盘已经在手,眼光就该放得更远一些。   老太太笑道:“大相国寺的小贩们也贼了,只要达之问过的东西,小贩转身就敢翻倍要价。”   说完又愤愤不平:“还有那个刘颁,真真是处处跟我石家作对。”   苏油摸了摸鼻子,人家刘家那才是史志、金石的传统世家。   哥哥刘敞,那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春秋》《汉书》的权威学者,家中收藏无数先秦鼎鼐,通过辨识铭文,推究三代典章的大学问家。   弟弟刘攽,帮司马光写《资治通鉴》,自己还写《东汉刊误》,《汉书标注》,《汉宫仪》,听说最近正在写《五代春秋》,《内传国语》两部巨著。   二刘的藏书,是京中之最,家庭对教育非常重视。   刘攽的妻子,那也是程夫人一样的人物。家中没什么钱,不过藏书达几千卷,号称“墨庄”。   连同刘敞的儿子刘奉世,后世并称“墨庄三刘”。   石家跟人家这样的家庭抢青铜器,只怕在刘家人的眼里,那才是暴发户嫌钱多,抢到的东西全都明珠暗投了。   苏油赧笑道:“老太君,那一会把这些东西都装盛起来,我明日去拜访拜访刘家人。对了薇儿呢?”   老太君说道:“薇儿和几位婶娘嫂嫂在校场弄枪棒,你想去看看?”   苏油摆手:“不去了,我还不如看教膳食娘子调理饮食去。”   老太君拉着苏油的手:“最近朝政纷杂,你回京后便来石府,也算是好事儿。”   “就听老身的,打从今天起,就住在这里。出去见见刘家大郎那样的书呆是没问题的,其余的人都别见,一切等大朝会之后再说。”   苏油笑道:“熟人大多在外头,京中相熟的还真不太多,就一个章子厚,估计大朝会后也要回荆湖,其余也就介甫公还算熟悉。”   老太君瘪了瘪嘴:“王介甫当年入京,那是士林推重百姓欢悦,都说这天下有救了。如今数年过去,宗室宗室拦着街骂,谏官谏官大朝会骂,百姓百姓冲进家骂。不说别的,就这样处处得罪人的性子,能得了好?”   “老婆子没别的见识,就是事情看得多了,反正这种人,你可得离远点。”   说起这个苏油突然想起来,苏轼给刘敞的祭文里有一段话:“自公之亡,未几于兹。学失本原,邪说并驰。大言滔天,诡论蔑世。不谓自便,曰固其理。岂不自有,人或叹嘻。孰能诵言,以告其非。”   如今这篇文章在京中极为流行,被大家用作攻击王安石的利器,都说这是大苏在诋毁王安石的铁证。   天可怜见,谣言止于智者。大苏固然喜欢皮里阳秋诋毁王安石,不过公是先生是熙宁元年去世的,那时候王安石还在金陵守丧呢!   也不知道王安石的小本本上有没有这笔。   想到这里又来了一个问题,当年龙老头入京,就是刘敞和欧阳修力抵。“昌期违古畔道,学非而博,王制之所必诛,未使即少正卯之刑,已幸矣,又何赏焉。”   “昌期闻之,惧不敢受赐。”   可是刘敞却对苏油的“情理论”颇为赞许,并为苏油的“情理论”中提到的“情之上者”下了定义——“仁义即性、礼乐即情。”   所以说如今的思潮颇为混乱,大家都在摸索和贪求,有时冲突,有时认同。   不过真正的大学问家,态度是宽容和坦荡的,人品也都还在及格线上。 第六百四十四章 大宋东方朔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所以苏油愉快地决定在石府好好享受一段娇婿时光。   苏小妹还在京里,苏油想将她接来石府,结果到了赵顼当年的潜邸,如今的皇家学院前时,被内使拦住了,说是山长发话,宗室子弟要读书到腊月二十七!   太没有人性了,寒假才十八天!大年十五之后,又全部得回来上课!   而且看内使的神情,苏山长还威望颇高,门口还有两个倒霉的宗室,听说是因为迟到罚站。   罚!站!赵顼潜邸大门口!这脸丢得!   而且俩人苏油都认识,一大一小,大的都二十郎当,自己都有娃了,是赵宗谔家的公子,赵仲迁。   小的那个一脸鬼机灵,赵顼弟弟赵頵家老二,才六岁,赵孝奕。   赵仲迁如今也换了文资,在皇宋银行里谋了个差事,一见到苏油,顿时以袖遮面,表示羞惭。   赵孝奕却是不怕,好奇地打量着苏油:“你就是县君山长的哥哥苏探花?”   苏油笑着对赵仲迁打趣:“哟,两位今天当班呢?不对呀,仲迁你不都转了文资了吗?啊知道了,这是送侄儿来进学是吧?”   赵仲迁满脸通红:“明润你就别笑话我了,早出门遇到这活祖宗,非闹着要同车,同车就同车吧,非闹着要吃大相国寺桃酥,这不就迟到了……”   赵宗谔最近老实,先是因金明池闹盐一事后,被唐介查出贪污,削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还是苏油建议宗室要留些体面,这才得了个皇宋银行监事的差遣。   然后王安石裁减宗室条例,又挨了一波挂落,还是赵顼看着叔叔最近表现尚好,给他恢复了使相的身份,还任命其为大宗正,算是重新得势了。   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大宗正想方设法将自己几个儿子塞进了银行,市易务等肥缺部门,有让一个儿子还在郑州榷买了个皮革坊,可着劲的不要脸。   而赵顼的三弟赵頵,不像得高滔滔宠爱的老二那样跳,平日里循规蹈矩,喜欢的是书法、绘画、医药,如今在帮助两宫太后料理慈善事务,主管成药制作。   结果他们的儿子都不像自家老爹,赵宗谔的几个儿子都还算本份,对得起单位给的薪水。   而赵頵的这个儿子调皮捣蛋,京里都有些出名。   不过小孩子调皮一些是可以接受的,苏油觉得这小子很有自己当年的风采。   从书包里取出一个竹筒,对赵孝奕问道:“牙还行?”   赵孝奕张开嘴:“可还行。”   苏油将竹筒丢给他:“渭州牛板筋!是爷们儿就得嚼这个!”   赵孝奕取出一块丢进嘴里,嚼了两下根本咬不动,还不肯示弱:“香!”   苏油懒得理熊孩子,对赵仲迁问道:“最近迷上了蜀中菜式?”   赵仲迁纳闷:“啥?”   苏油乐得不行:“不然怎么还回来吃回锅肉了?”   说起这个赵仲迁就郁闷:“明润可坑死我吧!你让沈存中上那个什么《丈田法式》,官家看了大喜,说宗室都经过理工培训,这件事情可以出力,下旨从已转文资的宗室里边抽调人手,视察各地方田均税。”   “哥哥敲算盘还行,这几何从来就是抄二十一弟才过关的,官家旨意里还说必须通过考核,只好来回炉了。”   苏油斜着眼睛瞅他腰上:“那我给你支个招,你腰上玉佩归我。”   赵仲迁有些不舍,想想还是一狠心:“这可是末唐司空图的宝贝。”   司空图不能济世救民,只知道躲避,唐哀帝被弑,他绝食呕血而卒,属于能力不行人品不坏,自戕报国的典型。   不过他的《二十四诗品》,开诗歌批评之先河,对后世影响巨大。   苏油将玉佩接过,上面是一湾浅浮雕的山水,手法相比如今脚踏式琢玉机的精雕细刻来,之不过胜在古朴而已,笑道:“‘象外之象,景外之景。’有点意思。”   赵仲迁急道:“法子!你快说法子!”   苏油将玉佩放到包包里:“你主动请缨去陕西不就得了?那里早就丈量得清清楚楚,账簿画册也完备妥当。你就是去走个过场而已,还得一个不避艰险,忠勤王事的美名!这差估计没人敢去,你跳出来担下,绝对免考!”   赵仲迁瞪大眼睛:“你可别坑我,那里离西夏那么近,还有那什么青唐。”   苏油翻着白眼:“那你是不相信我的能力了?陕西拓地十万顷,客户基本没有了,满大宋你还找得到这样的好地界?我可告诉你,京中上百贯的好牛,狼渡原只需要十几贯就能拿下。还有骏马,四尺六寸的马在京中都是上等货色,在那里可是套辕耕地的命。”   “这次进京,知道我带的最贵的物产是什么不?不是大车上那些罐头,而是拉车的牲口!”   “如今陕西北面已经经营得铁桶一般,王韶在青唐大打出手,隔着熙河和秦凤两路,陕西稳如泰山!”   这是后世日子好过后,支援边疆的干部们既得面子又得里子的路数,一般人我还不告诉他!   赵仲迁也琢磨过来了,笑眯眯的道:“那今天这站可没白挨,值了!”   就听一个嘟嘟囔囔地童声说道:“叔叔你不给我买相国寺蛋糕,我就要告发你们!”   苏油和赵仲迁相视一笑,你要不告发,我们还担心官家疑心呢!一起骂道:“大人说话,小屁孩一边去!”   不过小妹是接不到了,这妮子主意定,苏油只好转回,去刘家拜访。   要说如今大宋的知识分子最需要的是什么,一是眼镜,二是汽灯。   不过到了刘府,才知道刘攽已不在京中,苏油只见到了刘奉世。   一打听,原来刘攽被王安石贬出京城了。   刘攽学问极高,不过诙谐幽默肆无忌惮,是东方朔一类的人物。   与孙觉、孙洙同在三馆的时候。一次孙觉找刘攽要书法,结果小吏误将作品交给了孙洙。   孙觉没收到作品,责怪刘攽不守信用,等到事情闹明白,刘攽对同仁们说道,要不我们按胡子来认两位学士好了。   同仁觉得滑稽,说:“两位都是大胡子,可不都一样?”   刘攽假装想了想:“那再加上个头,莘老肥而长,巨源短而小,二人皆髯。以后我们就叫他们大胡孙和小胡孙吧。”   同僚绝倒,俩小名真的就流传开了。   王汾和刘攽是同馆好朋友,王汾口吃,刘攽就随口嘲笑:“恐是昌家,又疑非类,不见雄名,惟闻艾气。”   一口气列出四个口吃的名人,周昌、韩非、扬雄、邓艾。   可谐音谐意就气人了——娼家,匪类,艾气就是傻帽,句句都不是好话。   然而这都还不过分,一天刘攽见到赵顼的一份内旨,跑去给王汾说:“听说你要改换朱袍了,特意来给你道喜。”   王汾很诧异:“没有旨意下来啊?”   刘攽说道:“有的有的,我早上听到合门使传报,不信你去问。”   王汾秘密叫人去问,结果下人回来说官家的确有道旨意,不过是——“诸王坟得以红泥涂之。”   王汾,王坟同音。   王汾好恨哟,一次和刘攽一起上朝,听见叫班声,认为报复的机会到了,就对刘攽说道:“紫宸殿下频呼汝。”   结果刘攽应声就给对上了:“寒食原头屡见君。”   怼得王汾直翻白眼。   调皮的人,自然有更调皮的人来收拾,刘颁晚年会迎来调戏自己的对手,不过那人如今还在杭州当通判,与刘攽也算是文友——大苏。 第六百四十五章 《金石图录》   刘攽和王安石本来是极好的朋友,王安石当了参政之后,两人政见日益分歧。   王安石好言利,有小人谄媚道:“放光梁山泊八百里水以为田,其利大矣。”   王安石很高兴,过了一会儿想到一个问题:“决水何地可容?”   刘攽在一边说道:“在边上再挖一个八百里的坑,不就可以装水了?”   “安石笑而止之。”   王安石自己也是文字高手,尝拆刘攽的名字为戏,对他说道:“刘攽不值分文。”   刘攽遂答道:“失女便成宕,无□莫是妒,下交乱真如,上颈宁当误。”   王安石拆一句,刘攽立刻把“安石”二字拆了四句,去掉女字组成“宕”,去掉口字组成“妒”,去掉上边,就成了“如”,只保留上边,就是“宁”。   “介甫大衔之”。   不过刘攽为人其实是很正直,有人想弹劾王安石,知道他以前是王安石好友,如今又政见不合,便跑来问他:“某人有隐过否?中司将鸣鼓而攻之。”   刘攽回答:“中司自可鸣鼓儿,老夫难为暗箭子。”   但是政务上他绝不配合好朋友,因为致书王安石论新法不便,被贬泰州通判迁知曹州。   曹州为盗区,重法不能止;刘攽反其道而行之,为治崇尚宽平,反而息减了盗祸。   因功迁京东转运使,知兖、亳二州,不行新法。   后任代京东转运使,追咎他在职期间废弛新法之罪,如今被贬在衡州守盐仓。   苏油和刘奉世一起喝了茶,摇头叹息:“跟我家大苏一样,你家叔叔,一辈子也是坏在嘴上。”   刘奉世跟这调皮叔叔完全是两个性格,士林评价是“天资简重,有法度。”   闻言也是摇头苦笑:“叔父直道而行,浪漫诙谐,也算是自得其所。”   刘奉世也很能干,以前进奏院每五日具定本报状,上枢密院,然后传之四方。   邸吏常常偷偷塞家书进去,以入邮置,以权谋私。   刘奉世发现后,改以通函腾报,谋私者敛迹。   赵顼夸奖他奉职不苟,如今是集贤校理、检正中书刑房公事,直史馆、国史院编修官。   见到苏油指挥着门口的石家仆役往刘宅搬木头箱子,惊得刘奉世不行:“明润这是干啥?”   苏油打开一个箱子,里边是稻草包裹着的一件青铜器:“之前有些误会,这些东西,本就放在你们家里比较好。”   刘奉世看着铜器上的饕餮纹,又看着里边的文字,手握着铜器的俩耳朵,嘴里却一个劲的假谦虚:“使不得,这怎么能行……”   苏油往回拽了两下拽不动,放心撒手:“刘兄不用客气,我搜集这些东西,本来也是为了研究金石铭文,给后人留下一点东西。”   “当今金石世家,除了刘氏还有谁?”   “公是先生一生的学问,这金石之道,是其中一门。我是有个想法,就是抄录各大世家收藏,如果可能的话,说动陛下,将密阁中的铜器一起,绘制图形,拓印文字,然后写上关于这件器物的著述,研究,岂不是一项大业?”   见刘奉世有些意动,苏油继续说道:“我在陕西,也拜托嵩阳书院,司马学士,富相公代为搜集,这次进京,拖回来了好些,加上石家在京中所集,也有了上千件,听闻当年公是先生出陕,也有数车?”   刘奉世嘴唇都有些哆嗦了:“刻版……太贵了……”   苏油说道:“成本还是可控的,现在有了蜡刻技术,我们只需要将器皿图形进行精确描绘,将文字拓印下来,就可以按图蜡印。”   “当年始皇帝一统,销天下之兵,铸为金人;项羽入长安,焚灭阿房;其后董卓入京;晋室东迁;至如安史之乱;残唐五代……一次次的文化浩劫,让泱泱华夏的诸多瑰宝,损失惨重。”   “现在我们有这条件,为什么不将各家拥有的先秦汉唐重器,统一成册,详加鉴定注解,将这些瑰宝的图形文字保留下来?留给我们的后世子孙?”   “士人有三立,立德,立功,立言,三者并在其中者,非追古考经,尚余其谁?”   刘奉世肃然起身,对苏油施了个士人之礼:“先父之志,不外如斯,恨力不逮耳。”   “丰镐故地,荒基破家,耕夫牧童,往往有得而不知其宝,常抛弃荒野,甚或损毁。”   “家父痛心疾首,倾家购置,周考三代,已有著述。”   “如果能与图形一起传世,这当然是丰功伟业。奉世不才,敢蹈从明润之辙!”   苏油开心地站了起来,回了一礼:“我在这方面与刘兄相比,就是班门弄斧。不过资金和技术方面,贤兄无需担心。”   “但是这事情一两个人也做不起来,得弄一个班子,就像陕西弓箭社,跤扑社那般,弄一个汴京金石研究社出来。”   刘奉世哈哈大笑:“那你家大苏,县君,文忠公之子欧阳伯和,驸马王诜,其余如蔡君谟,吕大临,李公麟辈,当一网而致之!”   听闻这些名字,苏油不由得喃喃自语:“高知的朋友圈,就是特么不一样啊……”   刘奉世没想到苏油此次前来,是商议如此大事,到这时候整容改向,延入内室,两人一起讨论起这件事的可操作性来。   崇古尚实,推求三代,说得好听,其实就是考古学的前身。   听闻王安石已经在筹备三经新义局,苏油此举,就是在文事上和其相对抗。   但是不是如王安石那样以一家之言压制众议,而是集思广益,大家一起来研究。   不过把游戏规则先定了下来,就是崇实,用事实考据金石铭文为佐证,铁板钉钉。   如此便将风气固化了下来,大家在这条大原则下,各展其能。   两人将此书定名为《熙宁金石图录》,以时间线为序,从商,周,春秋,战国直到五代。   物品包括了商周礼器,春秋战国青铜器,直到后世镜,刀,敦,印诸属。   每件物品,会记录图形,文字,考证经过,出处,藏家传递流序,图文并茂,知识性和趣味性兼具。   在专业性方面,又会纵向进行比较,从器型,图案,文字的流传和变化,给出一个全方位的画卷。   这其实也会撬动王安石《字说》的根基,其中对于中华文字的转化规律,将是严谨而理性的权威定论。   金石学,如今还是起步阶段,刘敞和欧阳修是首创。   但是他们只是出于对历史的个人爱好,出于保护中华文明的知识分子天性,而对金石进行研究,立意还达不到苏油这个层次。   这个理念,也与苏油的学术一脉相承——重视实证,最大包容。   而且这个事业,对如今大宋的高级知识分子们来说,是绝对具有巨大影响力和吸引力的。   想想看,要是家中收藏有一个鼎,鼎上的铭文记叙与《春秋》上一段历史事件有关,士大夫们会嗨成什么样?   不过刘奉世还是有些忐忑:“明润,你给为兄交个底,到底能拿出多少钱来办这事儿?”   苏油笑道:“钱不是问题,想必刘兄应当知晓,大理弄栋府的铜矿,是我大宋西南重要的财源是吧?”   “这事情,是小弟全程参与主持的,大理高杨两家,出于平衡的目的,也为了打开运输通道,就给了小弟一点股份。”   这个真的有点丧良心,垄断了人家的出路,是用别人的骨头熬别人的油,苏油自己都不由得脸红:“总之就是用大理之铜,换我华夏文物。也不是为了我们自己,是为了后人。所以资金上,贤兄大可以放心。”   刘奉世笑了:“有大财东支援,那我可就敞开了收了。” 第六百四十六章 大夏龙雀   苏油又取过一个长匣子,打开来里边是一口锈迹斑斓的铁刀,后边有一个大环,大环是一条缠龙,而刀首上镶嵌着黄金打造的鸟型:“这是种五送来的,说是当年他父亲开清涧城,掘得的一口刀,你给断一断?”   刘奉世将刀接过:“这不是中原器型,据南北朝史料记载,夏国赫连勃勃,曾在龙升二年,打造有五口大刀,刀长三尺九寸,刀身铸造有金龙,刃部装饰有雀环。”   “看来史料记载,也有录取传闻失误之处,这应该就是赫连勃勃龙雀刀的真实形制。”   “对了,史料还记载,刀上当有‘古之利器’四字铭文……哈,果然有!”   苏油不禁大为佩服:“刘兄果然是大才!”   这份厚礼,刘家不能不收,作为回报,刘家开放墨庄供苏油翻刻,在可贞堂做一个书籍备份。   刘家藏书楼体量不亚皇宫,刘敞刘攽两兄弟的作为,对中华文明史的功绩,绝对值得所有人铭记。   苏油说道:“陛下在内城赏赐了宅邸,今后就住在内城了。可贞堂那边环境和学术氛围都还不错,以后就作为金石社的集会地点吧。”   “不过先说好,政治归政治,学术归学术,不要搞成异论渊薮,让朝廷难堪。”   刘奉世叹了口气:“国事如此,难道明润就不能上言?”   苏油说道:“忝任侍从,该上言当然要上言,不过国家自有制度,作为官员,就应当以身作则。”   “上言自有上言的渠道,可要是可贞堂变了味道,也就给了别人打击的理由。最后连这点事情,都做不成了。”   刘奉世也叹了一口气:“内圣外王之道,知者易,行者难。”   苏油笑道:“到了墨庄还聊这些,是不是污了这一舍的书香?赶紧给我看看公是先生收藏的宝贝是正经,今天我就是来开眼的!”   《蜀中杂记》:“熙宁以后,古器稍出。密阁,太常,既多藏弃。   原父在长安,得古奇器物数十,自为《先秦古器记》。   永叔亦喜此道,作《集古录》。   熙宁五年,油返京,乃与原父子刘仲冯议《熙宁金石图录》。   以器证史,释解铭文,推求年纪,兼映经礼。   重者商鼎,轻者齐泉,所尚者,文也。   而周求备述,巨细可观。   故士大夫之家,莫不以所藏得登一隅为荣。   遂成一学,而后从治者,君谟,东坡数公。   士大夫亦多雅好之,此风遂一翻也。   流尚至今,虽内室针匣,童龆玩器,得过二纪者,亦成赏玩。俗者追风至此。   而可贞堂所藏周公盘,韩城鼎,吴王世系诸剑,汉诸丞相印,先秦至五代历朝度量式器,澹为国宝矣。”   熙宁五年,对赵顼来说,真是一个好年。   市易务赚钱赚大发了,短短半年多时间,一百万贯的内藏库,加京东路六十八万贯的本钱,吕嘉问赚回来了七百多万贯!   这可比苏油厉害太多太多了,赵顼一边奖励市易务的官员们,一边给群臣大发福利。   苏油对这个成绩嗤之以鼻,不用想都知道,半年时间赚回本金七倍的利润,吕嘉问又不是吕不韦,手里边又没有奇货,除了极尽搜刮之能事,底下黑漆麻污的烂事儿少不了。   不过大过年的也不是进言的时候,苏油也只好老老实实在石府装乖。   大宋官员薪水制度很搞笑,每个月你得打报告申请,叫“请支”,政府才给你发放。   你要是不请呢,政府就帮你存着。   很多大宋高级官员也不靠俸禄活着,或者说前头领的都用不完,所以到退休那天才请支,而且多数还要告诉朝廷不用全发,俸请到哪年哪月,米请到哪年哪月,就可以了。   人性化倒是挺人性化的,除了麻烦户部一些,没毛病。   直到皇宋银行成立,官员俸禄一体折成宝钞发放后,这种现象才得以解决。   不过同样有很多官员从来不去银行登记存折,导致银行的七零零幺个人现金科目档案和官员们手上工资本本的数目不符,皇宋银行每年年底还要主动上门请出大佬们的工资本本,一笔笔给他们添上。   不过放到如今,这就是扩大人脉的好机会,一般下头的业务员是捞不着这个资格的,都是高管们的福利。   程文应和史洞修,俩老头常常在一起喝酒。   人老了,一喝酒就喜欢回忆过去,世事怎么就如此离奇,大宋和自己,怎么就一步步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赵颢和赵宗谔,今上的亲弟和亲叔,当年在眉山的时候,这些都是梦里都高攀不上的人物,如今在董事会里,和自己平起平坐。   总裁位置永远空着,位置后头的墙上,有一幅画像,那是皇宋顶级大画家文同的手笔,程文应好不容易才运作出宫来的挂在这里。   赵顼的半身像。   画像是绢画,玻璃板压着,金灿灿的楠木画框,程文应每天来到总裁室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扫,焚香,然后一本正经地拜见皇帝陛下。   君君臣臣,他们从小就受的这个教育,早成了他们骨子里边的东西。   稽核司打市易司成立第一天,就特别给市易司列了一个账本,如今京中的大笔资金往来,根本不可能绕得过皇宋银行。   那个叫吕嘉问的年轻人,和那个首先提出市易法的魏继宗,为了高效管理,也不得不在皇宋银行开立对公账户。   而他们所干的那些事情,在银行账务上都有蛛丝马迹可循。   更多的证据,则是来自计司,来自王安石自己的堡垒内部。   薛向,是如今的三司使,不过带着个“权”字,没办法,老头出身太低。   可市易司有了成绩之后权势熏天,如今吕嘉问以新锐的姿态,凌驾于薛向之上,每每让老干部下不来台。   老薛的理想是国家资本主义,跟吕嘉问这种只懂收刮的经济棒槌,根本尿不到一壶里边。   加上明润在计司中下层的老根脉,四通商号在汴京商圈里边十年的经营,拿到市易司的那些东西,简直易如反掌。   不过明润说得好,闷声做生意,合理止损就行,商人干商人该干的事情,不许干涉朝政。   半年时间将一百多万贯变成七百多万贯,在程文应眼里,这不是大功,而是大罪!   不过熙宁五年的财政,从账面上看,新党的成绩的确能亮瞎人眼。   程文应如今对国家经济已经有了通盘的了解,四通商号的根基,已经延展到大宋的方方面面。   熙宁五年,国家财政盈余两千多万贯,是英宗一朝五年总和的两倍。   青唐,荆湖,拓地两千多里,招纳户口几十万户。   方田均税法,加上几处开发,得隐田新田二十多万顷。   朝廷裁西军正蕃义勇二十万,而战力不降反升。   程文应有时都在嘀咕,是不是大家再勒紧裤腰带再熬几年,把皇上的封桩库熬满了,然后让明润带着大头兵们出击,把西夏这宵小给掐死,大宋这口气不是就缓过来了?   老一辈儿多吃点苦,给下一辈儿打下好基业,华夏自三代之始,一代代人不就是这样过来的?   但是明润说这种想法很危险,大宋正确的做法,是把应有的生产能力解放出来,让绝大多数人都能成为大宋的纳税人,而不是吞噬税收的巨大包袱,然后国库才会有钱,军力才会锐劲,才有保护自己和别人干仗的能力。   前一种想法,是在拿国运豪赌,后一种办法,才是真正的治国之道。   治,国,之,道……世事如棋,当年在眉山甩着鼻涕教工坊匠作做尺子的小顽童,如今都在理论治国之道喽……   门外响起一个声音:“程公新年好,我来补登存折了。” 第六百四十七章 开封府   见过赵顼之后,苏油就在石府休养,除了调戏扁罐,就是等着赵顼点名,当陪衬打酱油。   中间还有一次出门,就是拖着年货去宜秋门跟街坊们拜年,还在街角给老头支了两招棋。   一个老头真信了探花郎无所不能,结果被对方老头杀得大败亏输,才知道探花郎少年时在宜秋门留下的尊老让棋的典故——特么是假的!   这娃本来就是个臭棋篓子!   当然也得了不少回礼,大相国寺的酱菜,点心;万货集的挂面,酱油;市民自己家笼养的鸡蛋;还有他们乡间亲戚送来的豆子,干菜,腌菜……   好些本来就是郑州庄子那边出来的!   要不就是出自各处皇庄磨坊!   汴京城的冬天,菜蔬不太丰富,老百姓能够吃到的,无非就是韭菜,葱,白菜,大萝卜,芥菜头,还就是冬葵。   高级官员们好点,郑州工业热水和温室大棚,能提供部分反季节蔬菜。   瓜茄都能见到,不过很少。   天师府那边送来了一丁点新鲜蘑菇,是完成试验,提取孢子后的试验废品。   不香,能吃,没毒。   这就不错了,还有就是豆芽和豆苗。   这让苏油非常非常怀念眉山,冬日里的豌豆尖,那就是蜀中人的命啊……   越到冬日,水果越是稀缺,所以每当一船水果罐头运到,码头上立刻热闹非凡。   市易司的官员守着大船,收钱收到手软。   商贾们一边陪笑,一边念叨抱怨两句,不过他们也不亏,反正这东西供不应求,最后有的是人买单。   今年荆湖提供了两种高级罐头食品,可是以前的汴京人想吃都吃不上的东西——荇菜和莼菜。   刘嗣在荆湖大搞开发,莼菜在那边不怎么值钱,荸荠就更不用说了。   汴京人喜好新奇,莼菜可是书上才有的东西,当年张季鹰和陆机,还有无数诗人夸耀过的!   荇菜更了不得,《诗经》开篇就是!   所以年底的赐宴上,赵顼得意洋洋地显摆了一回。   每位大臣的桌子上,多了一道从方知味偷学的莼菜鲈鱼丸子羹,一道冷拌荇菜,还要求群臣写马屁诗作贺。   其实这种二次加工的东西,味道也就那样,所以刺激不起真正的产业创造者苏油同志的创作灵感。   因诗才不敏,奉陪不力,被侍御史奏了一道,要求罚铜一斤。   还是赵顼大度,挥挥手表示小苏学士这两年为陕西军民二政所困,刚到京师,让他慢慢恢复就好,这次嘛,就算了。   正旦大朝会,王安石带着群臣,在紫宸殿恭贺,苏油的位置,排在三司使以下,枢密副使以上。   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因为这是开封府大尹的固定位置。   接下来继续陪着赵顼到处打酱油,寺里庙里烧香求国运,宣德门观灯,一直热闹到了元宵节关灯之后。   中间无数的吃请,苏油都予以婉拒,只是辛苦了张麒,腿都跑断了,才将给京中大臣们拜年的贴子送完。   一月底,朝命正式下达,苏油升龙图阁学士,太子少保,判知开封府。   因为之前提举司天监陈绎等一直在闹,说《崇天历》气后天,《明天历》朔后天,浮漏、浑仪亦各有舛戾,得改。   诏下,命两府以上举荐贤能一人。   王安石,陈升之,文彦博,薛向,蔡挺,同荐苏油。   上从之,以苏油兼判司天监,别测历数气候以闻。   ……   宋朝很少有太子,一般都是皇帝快不行了才赶快给储君一个名号,所以东宫官职,都是加官,比如新党一帮子,都是太子中允之类的起步。   不过三太三少的尊官,是极少极少任命的,一般都是留给参政和宰相出外时用。   给苏油这个官,也说得过去,毕竟皇家理工学院,学的东西理论上讲,都是苏学。   心若在,梦就在。解决了广大宗室下岗再就业的问题。从头再来,功德无量。   所以光献宣仁两宫太后给赵顼做工作,小妹那里,皇家已经薄待了,其兄长德行高洁,还替你背了华山那么大的一口锅,纯臣该锻炼固然要锻炼,但是该奖掖的时候,是不是也要奖掖?   赵顼则是考虑到了另一个问题,皇家理工学院最近扩招了两个定向委培的速成班。   一个是军方。陕西河北推荐上来的,会读书识算的年轻将领,正在武学进修。   除了孙吴司马等兵法由朝中知兵文臣讲授之外,看懂最新式的地图,进行沙盘推演这两门必修课,还得是理工学院的活。   另一个就是准备带队出外丈量方田的文资宗室人员,四海之内,莫非王土,皇帝的亲戚亲自去量,那是正好。   这些人也需要培训,要学会测量,学会看图按比例计算面积,学会制作统计图表,还是理工学院的活。   最近朝廷奖掖辟田水利的地方官员,陕西两年增地十万顷,其中机井的应用,还让大部分瘠地变成水浇地,苏油在这上面的功劳,吏部考诠为第一。   这几天赵顼和高滔滔的关系有些紧张,主要是老二请出外一事。   赵颢得高滔滔宠爱,一直住在皇宫里边,按道理说赵顼登基,他就应该请外才是。   就算一次不允,赵顼的儿子生下来后,也该请外才是,结果这娃按兵不动。   然后赵顼的孩子连续夭折,这下赵颢更加住得安安稳稳。   所以赵顼对这个二弟腻歪得不行,直到赵顼数百人的羽林孤儿神机两班建立起来后,这娃才老实请外。   手续是要来回几次才行,结果赵颢上了一次表,高滔滔得知后便莫名发火,此事再次作罢。   如今赵顼出于缓和关系的目的,决定顺水推舟。   诸多因素,才促成苏油得到太子少保这个头衔。   ……   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廓。恶贯满盈,附廓省城。   要是天下首府,皇城脚下的京兆尹呢?   苏油有些无语,我前世可是任劳任怨的扶贫驻村干部,没事还要给茶叶市长跑腿,没敢干什么坏事儿呀?   开封府尹,“掌尹正畿甸之事,以教法导民而劝课之,中都之狱讼皆受而听焉,小事则专决,大事则禀奏。”   “国朝之制,垂拱殿受朝,先宰臣升殿奏事,次枢密使,次三司,次开封府,次审刑院,次群臣,以次升殿。”   “大两省以上领务京师,若有公事,许时请对。”   具体来说,就是掌管京师民政、司法、捕捉盗贼、赋役、户口等政务。   这个等字很重要,就是啥事你都可以管,实际上啥事都管不了,除了鸡毛蒜皮的杂碎,最后就是不好办的,麻烦的,归你管,另外该背锅的事情,也归你管。   因为府衙在京城的西南边,所以又称“南衙”。   后世传说,从府衙进门到达正堂,一共要经过五道大门,包公为了方便百姓告状,干脆撤了府衙的后墙,将自己的椅子调了个位置,成了直面上访群众的第一人,因此有了“包龙图倒坐南衙”的典故。   可苏油来到府衙的时候,后墙明明就还好好的,不由得感慨,这也是老包遗爱于民,导致后世诸多附会传说了。   天下首府,规模那是一等一的,开封府,可不仅仅只是一个府衙,而是一片巨大的开放式办公区。   苏油坐镇的地方,叫厅事,此外还有还有府院、左右厅、军巡院、各县县衙、架阁库、六曹房等等各级机构。   厅事,相当于市政府,就是开封知府办公的地方。   府院,又叫院事,负责司法诉讼及开封监狱,主官为开封府司录参军事。   左、右厅,左厅掌熟事,即税赋,主官为开封府推官。   右厅掌生事,即刑名,主官为开封府判官。 第六百四十八章 宰相马,一样打   军巡院,负责治安,主官为军巡院使,副官为军巡院判官,统管一定数量的厢军,负责捕盗缉拿、巡逻治安、消防救火等等,相当于武警总队。   其下设有军巡铺,相当于派出所。还有潜火铺,相当于消防队。   然后是架阁库,相当于后世市档案局。主官为架阁库勾当公事。   然后是六曹,功仓户兵士法,就是中央六部的缩小版,主官为参军。   不过和渭州那种地方的参军不同,开封府的六曹参军,事权起码得当外州一个知州,没办法,京师人太多了。   对应于后世,就是人事局,粮食局,户籍科加税务局,武装部,教育局,城管局。   另外还有州府直管的坊,即居民区;以及市,即商业区,也归开封府直辖。   坊但置坊正一人,相当于区主任。   市设有提举市易务,相当于经开区委和工商局。   可以说,这是一套完备而先进的城市管理体系。   仅仅开封府厅,又有许多建筑。   进入府厅仪门,两侧是英武楼,寅宾馆。   英武楼,是衙役们当班的地方,旁边就是临时关押待审犯人的牢狱。   寅宾馆,则是外事活动场所,府尹有时候要代为接见各国使节。   中间是教场,府尹有时也要在这里进行厢军校阅。   教场尽处两侧,是潜龙宫、清心楼。   潜龙宫,是仁宗皇帝为纪念真宗担任过开封府尹,而修建的纪念堂。   能够当任开封府尹的皇子,必须是储君,而且储君当府尹只是挂名,并不管事。   真正管事的,这时候就只能称为少尹或是权知开封府事了。   另一边的清心楼,则是文书档案陈列室,和书办们办公的地方。   再往里进,是天庆观、明礼院。   天庆观,是大宋的国教——道教的宗教事务管理场所,同时这里还供奉着历代皇帝。   明礼院,是科举管理场所,里边有座供奎楼,供奉文运之神——魁星。   还有一座桂籍堂,存放历年开封府举事得中名录。   苏油的名字,就在其中嘉佑五年举事名录中,唉,本来该是第一名的,都怪王珪这老家伙!   再往后,是苏油坐衙的地方,叫正厅,以及官员们议事的地方,叫都厅。   苏油下得马来,看着门口一边老包竖立的鸣冤鼓,和另一边太祖亲书的“戒石”,感觉背心都在冒汗。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判官梁彦明、推官陈忱却一点没有迎接上峰该有的谄笑,反而是一脸惊惶之色地急步上前:“大尹,出事儿!出大事儿了!”   苏油吓了一大跳:“什么大事儿?”   沈忱一脸哭相:“王相公被打了!”   “什么时候?”   沈忱说道:“上月十四。”   苏油更加纳闷了:“上月十四的事情,怎么二月了才闹出来?”   梁彦明说道:“相公说是怕影响了陛下过节的心情,所以直到此时才说。”   苏油不再犹豫:“走,进都厅详说。”   正堂外,一帮子官员正等着苏油训话呢,苏油见了一皱眉:“朝中急事为先,叫他们先散了吧。”   梁彦明挥手:“今日不得闲了,先散了先散了,改日再来拜见大尹。”   众人只好散去,苏油到都厅坐了,问了两人的经过,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熙宁六年正月十四日,赵顼召群臣大内赴宴,晚上一起赏灯。   王安石乘坐自家马车去大内,马车到了大内宣德门西边的右掖门,按照惯例准备到了宣德门里面再下马车。   这道门直通宰相议事的政事堂。王安石平日里每天到政事堂上班都走这条路,非常熟悉。   然而今天到了西偏门口,大内卫士王宣等数人却来拦截王安石的马车。   王安石的马夫猝不及防,收不住缰绳。守门太监张茂则就指挥众人拿手中武器——骨朵,挞打王安石的马,阻止马继续前进,并把王安石的马夫也拉下来殴打。   王安石的随从赶紧上前阻止:“这是王相公的马,为什么不让进?”   张茂则冷冷地说道:“王相公也是为人臣子,岂可如此!难道想当王莽吗?”   王安石在车轿里听得一清二楚,不过却没有发作,从车轿里面下来,挥了挥手说:“不要吵了!我自己走进去就是。”   到了第二天,王安石便派人去调查宣德门下马的规矩。   行首司的官员说,执政历来是在西偏门里面下马。   皇城司的官员说,从来就没有规定执政在哪里下马的条例文书。   大内巡检指挥使毕潜说,上元节时两府执政都是在西偏门外面下马。   王安石为了不扫宋神宗的雅兴,直到上元节假期过完了,才把这件事报告给赵顼。   奏章写得非常明白:臣到宣德门,按照惯例到西偏门内下马,结果被守门卫士殴打随从人员和马匹。   守卫大内的亲从官从来都是熟悉事体的,不该对执政的大臣如此放肆。   但现今敢如此,一定是有人暗地里指使。   臣平时遇事,总要抗争曲直,分辨对错,但都是为了国家大义,岂敢为了私事而骄横!   恐怕是奸人想借这件事激怒臣,然后中伤臣不敬。   臣刚开始的时候不敢上告,是怀疑有条制规定,所以先去查验。   结果并无条制,只有皇城巡检指挥使毕潜称,在宣德门外下马。   但从臣初列执政的时候,就从来没有宣德门外下马。并且此事也不是从臣开始,臣以前跟随任参知政事的曾公亮,也是在宣德门内下马。   因此这件事情,还请陛下给个说法。   赵顼听了王安石的报告,也觉得奇怪——这个事情不对呀?我以前还是亲王的时候,地位在宰相之下,也是在宣德门内才下马,如今为啥不然进门洞了呢?   于是赵顼同意王安石调查此事。   王安石先是到行首司查日记,发现宋仁宗嘉祐年后,宰执都是在门内下马。   行首司的官员王冕也说,上元节从驾观灯,两府都是从宣德门西偏门内下马,从左升龙门出。   但这只是习惯,不是制度,那就再问问两府好了。   冯京三元及第,竟然说自己记不得了,推得那叫一个干净,然后强调自己有时候就是在门外下马的。   文彦博则咋呼说,老夫从来都是在宣德门外下马!   王珪比较老成,觉得这事情事关相权的尊严,把王安石请到一边,悄悄告诉了他一件事——这事情,还有别的当事人。   当时随行的中书驱使官温齐古,曾经给他讲过一个听来的传言。   那个传言的内容,是说当日有人见到俩大内守门人聊天。   一个说:“击打宰相马,如果马受惊使宰相受伤,恐怕承担不起罪名哟。”   另一个则说:“我岂能不知道,但上面逼得紧,奈何?”   王安石连忙把温齐古找来询问,温齐古怕入狱,一口咬死说不认得是哪个堂吏传到他这里的了。   王安石得不到两府的支持,最后只好上奏,把宣德门卫士送到开封府处理,同时有一名御药院内侍,给马夫和马验伤时态度蛮横,也请送到开封府处理。   宋神宗准奏,这个事情,交给苏油,还有开封府判官推官协助查明办理。   靠!苏油都傻了,这事情摆明了就是宫内的动作,特么的张茂则这个老东西,老子回京他莫名其妙地跑来传旨,现在又闹出这样的事情,不是太皇太后或者太后指使的,那才是见了鬼了!   拗相公也是,自己个要闹,闹到下不了台了,就丢锅给开封府,真当老子是御用背锅侠?!   还有赵顼,就不能硬气一回?他那个妈和奶奶就真的那么可怕?!   老子想了好多天,一堆计划还没有安排出去,现在竟然先要接手这样的破事儿? 第六百四十九章 冷处理   两宫的这种手法,简直就是妇人使泼,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是对政治生态的巨大破坏!   想了想,决定还是先凉一下比较好,对梁彦明和沈忱说道:“我这谢表还没写呢,待我先把给陛下的谢表写了再说。”   梁彦明连忙道:“我来给大尹研墨。”   沈忱则铺纸压纸。   苏油见两人忙活,笑道:“两位也不用太紧张,这件事情,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其实王相公已经把能做的做完了,他也知道没法继续追究下去,又需要个台阶,因此把包袱丢给了咱们,这个分析没错吧?”   两人连连点头。   苏油继续说道:“现在好了,张茂则是太皇太后的人,这事情到温齐古那里就算完,难道还能继续往上?明摆着是不可能的。”   “所以这事情王相公只有吃亏,不对,准确说也不算亏。”   “相公当时没有闹起来,还是很稳的,其实从那个时候起,这事儿就已经算完结了。”   “陛下的意思也明白,大臣在宫门失了体面,怎么都要给个说法。”   “所以三方现在都需要个台阶下,谁来当这个台阶?就咱们开封府呗。”   梁彦明,沈忱连连点头,经探花郎一分析,可不就是如此?   苏油提起笔开始写谢表:“你们也别觉得委屈,开封府生来就该干这个活,因此该背的锅,就是要背起来。”   说着唰唰唰开始动笔,嘴里还不停:“或者换一个说法,就是为了朝堂安稳,开封府必须不计得失,调谐鼎鼐,勇负重担,砥砺前行。你们说是不是?”   两人不禁哭笑不得,能把背锅说得这么响亮,探花郎你果然是探花郎。   苏油继续安慰开导:“开封府不差钱,就算差钱我也可以去和陛下求来。所以我们要能做事,做出其余州府做不到的事,做出让朝野都赞不绝口的事。我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哪些事呢?不外乎四个字,两件事——繁荣,安定。”   “凡是影响这两件事的,我们就要拼了命去争,至于那些鸡毛蒜皮,我们是能抹就抹,不能抹就背。这样功劳苦劳都有了,陛下相公看在眼里,人心总也是肉长的不是?”   “这就是开封府事务的正确打开方式。既然相公都查了法无明禁,那侍卫们在宫门殴打首相车马随从,就是做事唐突了。”   “所以过两天,将殴打王相公的那些禁卫们提出来,带头的打三十板,其余的十板,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之后我会奏请陛下明确法令,非有特旨,群臣以后都在宫门外下马下车。”   “王相公没有及时奏报,迁延时日,导致案情无法继续追索,所以作为当事人,也应该负一定的责任。”   “事情就只能这样处理,大家也都下得来台。”   两人一边看着苏油麻利地写着谢表,一边跟他们分析交代事务,心里也是佩服,探花郎年纪不大,心思和笔杆子那是真来得。   写完谢表,苏油这才说道:“把他们都叫进来吧,先认个脸熟,然后说说今年的大事。”   大事就在眼前,科举。   各路举子全部挤到了开封府,加上去年年底在本府考试的那些,好多人淹留了几个月,不少的盘缠都用尽了。   如当年三苏第一次进京那般,在庙里边吃“皛饭”——白饭,白盐,白萝卜的举子,肯定不少。   苏油想了想:“这样,去礼部那边,将各路举子的登记表抄录一份过来,确定他们的住地,让里正问问情况,看看那些实在需要帮助的,公使钱里边拨一部分出来接济一下。”   梁彦明点头应了。   然后就是牢狱,沈忱说如今市易务那边丢了不少还不起贷款的民户过来,开封府大牢如今人满为患。   苏油摸了摸脑门:“这个嘛……人多的地方要注意卫生,有生病的要及时救治,去告诉吕嘉问,如果要将这些人丢给开封府,那就要负责让他们不死。”   “医药费,卫生费,管理费都得给。他现在不差钱,差的是官威;他要不给,就别怪我一股脑儿全给他放了。”   沈忱有些担心:“吕提举那边……可是捏着开封府胥吏俸禄的钱袋子。”   苏油瞪眼:“这个市易务莫名其妙,名义上可是在开封府管辖之下,如今蹬鼻子上脸连计司的面子都敢不给。”   “薛公可是我的老上司,连我都得敬着。你们先去这样跟吕嘉问说,试探他的反应,呵呵呵,听话则罢,不听话,那就只有打屁股喽……”   梁彦明和沈忱面面相觑,探花郎要做强项令吗?王相公的案子不当回事,新党大红人也不当回事儿!   大佬们打仗,底下小鬼儿遭殃,日子怕是难过哟……   剩下都是鸡毛蒜皮,难题难了几十年不见解决,制度立了几十年不见执行,反正都是官场那一套常态。   所以也不急在这一天,诸事说完,苏油才问道:“怎么没见有人提河务?开封城三年一小淹五年一大淹,就没人管了?”   梁彦明赔笑道:“也不是啊,那个一般是河渠司的事儿,我们就是在丁役,料钱上配合。”   苏油表示不满:“这样可不行,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工料储备,都得放到前头,而不是临时抓瞎。”   “这样,你们就当今年必定会发洪水,必定会闹火灾,该办的赶紧准备齐全。需要我来协调的,尽管报上来。”   下头两位面面相觑,心里边不住地呸口水,刚出大年就说这个,还要不要点忌讳了?!   苏油却不以为意:“听你们说也听不出个所以然,张榜出去,就说开封府衙,向全体市民征集建议——先说好不准攻击这个攻击那个啊,不然建议就作废——就说自己渴盼解决的公共福利类事情!”   “然后挑拣出十件最迫切需要处理的大事,作为今年开封府的任务,我们自己给自己加点担子。”   “办好百姓要求的十件事儿,就是我们给百姓的一个大礼,还百姓一个满意的汴京!”   梁彦明和沈忱都傻了,这位,怕不也是拗相公那般生事的主!   榜文张贴出去,无数贴子雪片一般飞入府衙,而苏油却两手一拍,跑下面调研去了。   开封府下辖十六个县,祥符,开封,两个是赤县,赋税为天下诸县之冠。   另外的那些,也是望县,套用后世的话说,那是占了全国GDP的极大比重。   当然这也是有些变态,全国的赋税,粮秣,都在望这里搬,导致开封已经出现了大都市病。   大都市病,表现在人口膨胀,交通拥挤,住房困难,环境恶化,资源紧张,物价高昂等很多方面。   不过有这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苏油倒是不急,先盘点清楚自己有多少底子,才能考虑做多大的行情。   城市里边反而好办,四通商号忘雨阁,十多年经济情报分析可不是吃素的。   反倒是外围县城里,农田兼并情况,社会构成,经济支柱等等,需要认真考察调研。   苏油是信不过那些县令知县的,地方士绅人品也堪忧,因此干脆和张麒来了个微服私访,打扮成投考的士子,四处流窜。   经过调研,开封下辖各县,还算是能看。   首善之区,天子脚下,老百姓再惨,也惨不过陕西河北去。   不过田土兼并得厉害,基本上各乡土地,大多都在兼并之家的手里,然后以宗族为单位,大部分族人成为族长的客户。   这些客户和下等户拥有的资源少得可怜,青苗法开始施行后,汴京经历过两次小型的洪涝灾害,更是加剧了兼并的烈度。   要破除乡村宗族统治,唯一的办法就是提高识字率,提高农民自主意识,开阔他们的眼界,产生人口流动。   不过这是直到完成从农业化国家到工业化转型之后,才能彻底解决的问题,就目前来说,能让这些地里的赋税正常上缴,就已经是莫大的政绩。   一路调研,一路前行,两人今日来到祥符西边的小关村,眼见天色晚了,便去找一户看着相对干净些的人家投宿。   这户人家里是真穷,院子里一个六七岁的娃子坐在凳子上读《论语》,妇人正在赶鸡进鸡棚,老妪在一边灶棚上熬羹。   见到苏油和张麒牵马进来,老妪连忙丢下调羹:“两位官人,可是有事?” 第六百五十章 调研   苏油对老妪施了一礼:“我是去京里投考的士子,错过了宿头,因此想在婆婆家中寄宿一晚,未知可否?”   老妪拿手在围裙上擦,还有些局促不安:“倒是不碍的,就是家中贫寒,饮食粗陋,只怕是怠慢了举人。”   苏油哈哈一笑:“这个不劳婆婆费心,我们带着东西,要不,今晚就我们来做饭?”   老妪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哪里有客人上门自己做饭的道理?新妇,新妇拿几个鸡蛋出来,给举人老爷添个荠菜蛋羹。”   荠菜炒鸡蛋才好吃,不过想要老妪给苏油做油炒菜,有没有炒锅先不说,再是尊重读书人也没到那份上。   苏油笑着阻止了:“不用不用,婆婆我们真是带着不少东西,都是在前头祥符县上买的,就是想着错过宿头用得上。”   老妪说道:“那新妇,你去地里把大郎叫回来,就说有举人投宿,让他早点回来。”   新妇答应着去了,苏油让张麒从马屁股箱子里边取出腊肉,香肠,罐头,见老妪熬了粥,将香肠切得细碎,丢进去一起熬上。   香味一起,小孩子这下受不了了,论语读得越发结结巴巴。   苏油从包里翻出一个纸包,取了几块芝麻糖丢给小孩:“先放放吧,反正这样也读不进去。”   老妪正在给苏油搬凳子,见状笑了:“柳芽快谢过官人。”   苏油摸着柳芽的脑袋:“我家也有孩子,一岁半,叫扁罐。”   老妪笑道:“那官人结亲可太晚,想来是家中拘着读书考功名,拘得太紧。”   苏油也笑:“那是,还好结的娃娃亲,要不然新妇都没着落!柳芽,论语读到哪里了?”   柳芽抬头:“先进十一。”   苏油问道:“读得懂吗?”   柳芽一脸的懵逼。   苏油问道:“是谁让你读的?”   柳芽眼泪都包上了:“是大人先生,还要会背,不然就要打板子……”   苏油叹了口气:“明天讲哪段?”   柳芽哭兮兮地说道:“就是先进十一。”   苏油笑道:“哭丧着脸干嘛,你把书打开,我帮你预习。”   柳芽老实将书打开。   苏油说道:“孔子有很多弟子,其中一个叫子贡,有一天,子贡问老师:‘师与商也孰贤。’对了,你在小学有朋友吗?”   柳芽回答:“有,邻居家二牛,还有隔壁村子的林旺蛋。”   苏油点头:“嗯,子贡那个时候跟你们一样,也在夫子门下读书。这个师,是子贡的一个同学,叫颛孙师,颛孙是姓,师是名字。就是你应该很熟悉的子张。这个商呢,叫卜商,就是子夏。”   “这句话的意思,就好比你问你老师,老师老师,二牛和林旺蛋,哪一个更有品德啊?”   柳芽噗嗤一声笑了,然后想得贼认真:“二牛放学跟我一起回家,林旺蛋放学了就回他们村了。二牛更好。”   苏油笑了:“你这是亲密,和品德没有关系,不过也差不多就这意思。于是夫子就回答了——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   “意思是说子张这孩子吧,做事总是做得有些过度,而子夏呢,又总是差了那么一点。”   “然后子贡就问了,‘然则师愈乎?’意思是那按照夫子你的意思,这就是子张超过子夏喽?”   “子曰:‘过犹不及。’意思是说,过度,和不及,其实都是一样的不好。”   将柳芽一脸懵圈,苏油从地上捡了三个小石子:“这个,表示你家,这个,表示你学校。”   然后推着石子:“你放学回家,走啊走啊,走到这里,饿了,走不动了,是不是变成了子夏?”   柳芽点头。   苏油又摆上第二个石子,开始移动:“这一天先生夸奖了你,你很高兴,走得轻快,这样走啊走啊……哎呀,一不小心走过了家门口,到了这里,是不是变成了子张?”   柳芽又点头。   苏油说道:“那柳芽你现在看看,子张和子夏,是不是都没到家?离家的距离是不是还一样远?”   柳芽笑了:“官人你讲得真好,我懂了。”   苏油笑道:“对,先得懂,才好记,接下来拓展,听过画蛇添足的故事没有啊?”   柳芽又摇头。   苏油便开始讲故事,然后讲过犹不及的道理,最后和柳芽搞角色扮演,一个演子贡,一个演夫子,然后互换,最后让柳芽一个人分饰两角,不一会柳芽便将这段背得流利之极。   这下柳芽开心了:“奶奶,我会背了!先生明天肯定要夸我!”   孙儿长进,老妪也高兴:“那等你爹一会儿回来,乖孙你背给他听!”   天快黑的时候,家里的汉子回来了,序过年齿,原来年纪比苏油还小,不过生活的艰辛,让他看起来比苏油更大。   听过柳芽背书,汉子看着苏油赧笑:“家里来先生了,这几天在料理黍米地,有些忙不过来。”   苏油笑道:“柳大哥辛苦,为何不种麦呢?”   柳大说道:“种麦当然好,不过那东西耗水,我家地在坡上,不是水浇地,种小米一来不怕旱,二来黍米存得久,保管得好,七八年都不是事儿。”   苏油点头:“原来如此,听柳大哥说来,家里还有不少地?”   说起这个柳大就不开心了:“有祖上传下来的四十亩地,县里给我们家定了四等户,去年县中官长遣人来与我们种桑,你说我那种黍米的地面上怎么栽桑?种下了也倒死不活。”   “结果今年官上又来了,说是有桑林的人家,当算作三等,青苗钱得抬一抬,日子可是越发难过。”   苏油点头:“村上这种情况多吗?”   柳大说道:“多,不然也不会去王相公那里闹不是,不过好像也没下文,该添的钱粮,照样得添。”   苏油问道:“那县上之前给的青苗贷呢?”   柳大呵呵笑道:“是,给了一贯的青苗,足一石麦子,可我家又种不上,因此嘛……”   苏油有些明白了,穷人家平白得了一石麦子,给直接消费了,从此就背上了高利贷。   苏油说道:“这三分息加上,四十亩地,怕是难了。”   柳大说道:“这两年雨水还不错,算是扛得住,反正穷人就是贱命呗。”   “好在这里离开封近,等地里条子抽起来,我就去汴河码头卖卖力气,贷是还不上的,息钱总该够了。”   话题就转到了钱上来,苏油就问道:“如今京中都在用宝钞,你在汴京码头扛活,应该知道吧?”   柳大说道:“宝钞倒是还行,轻省,就是想不明白这小小一张纸片,怎么就能当以前的铜钱在用。”   苏油耐心解释:“这个是朝廷的考虑,为了大家方便。铜钱其实还在库里,你手上有五文宝钞,库中就有五文铜钱存着,所以才不会贬值。”   柳大说道:“先生这话不对,我爹说国朝之初,最贱时斗米不过十文;到庆历中,斗米就到了三十多文;熙宁天子后,米价翻着长,斗米已经从四十文涨到七十五文。百斤麦子的青苗,可是作足一贯贷给我们的。”   苏油点了点头:“还真是处处留心皆学问了。” 第六百五十一章 罚铜   这个其实是经济问题,通过缓慢的通货膨胀刺激经济,虽然宋人还没有有目的有计划地这样做,但是立国百年发展下来,经济体量的膨胀会自然地造成这种现象。   不过与后世不同的是,大宋经济发达地区和落后地区的差异过于巨大,交通过于不便,人口的贫富差距也过于巨大。   三大经济区的迅猛发展带来的通货膨胀,要是让其它落后地区跟不上脚步,会极大地增加不发达地区的生产生活成本。   道理很简单,苏油如今的年薪,换到后世约三百万,而码头最底层的力夫,一年辛苦就值后世一万元。   如果猪肉要是十元一斤,那还好办,要是突然涨到四十元一斤,对苏油来说无所谓,对贫困家庭来说,买肉就得掂量掂量了。   在大宋,这就是商品经济发达地区对小农经济地区的一种凌驾压迫,后世大明灭亡原因很多,大量白银流入南方,引发通货膨胀,和饥荒一起导致北方破产,也是原因之一。   如今粮价,盐价,各地差异很大,还有最搞笑的,是居然存在倒挂现象。   就是最发达地区,如汴京,两浙,粮价均平;最不发达地区,不光荆湖,即便是河东路,陕西路,广西,广南那种边区战区,粮价都很低;而粮价最贵的,反而是次发达地区——江东,江西。   还有就是四川这个特例。   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柳大见官人在那里愣神,已经不知道苏油的思绪,早飞到开封府之外的地方去了。   控制物价,薛向一直坚持的官榷救国,也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   想到这里,苏油也不由得暗自侥幸,大宋一直牢牢控制盐价,这就是宏观调控的威力。   粮价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是盐价虽各地价格不一,却一直在相当长时期内保持着区域稳定。   比如开封府,从立国后到现在,基本都稳守着一斤三十五文这条线。   蜀中,以前基本七十文铁前一斤。   然后盐钞的发行,极大地缓解了通货膨胀带来的经济冲击,不管宋人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只无形的经济之手,一直是让大宋经济稳定的巨大力量。   谁说古人不聪明来着?   直到蔡京那棒槌败坏盐政……   问题来了,如今自己在大宋这样搞,以宝钞替代铜钱,努力向贵金属本位制靠拢,让盐钞的信用货币地位降低,会带来什么后果?   想到这里不由得脑门冒汗,这怕是也有问题!   再一转念,明代和清代是怎么做的?其本位制是怎么完成的?好在有例子可以依循,似乎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可怕。   老妪端着汤盆过来了:“今天家里就算是过节,可是身受先生了。”   没有人知道苏油心里已经经历过一场惊涛骇浪,苏油笑道:“老人家客气了,就是几个罐头腊肠而已。”   腊肠葵菜黍米粥,粗粮夹荠菜的馍馍,加上一个梅菜扣肉,一个红烧牛肉罐头,一盘腊肉炒蒜苗,对柳大一家人来说,真的就是过了一回年。   刚要开饭,门口又来了一个大汉:“柳大,家里来客人了?”   柳大赶紧站起身来:“冯大哥,吃过没?没吃来添个筷。”   那个叫冯大哥的进门:“哟,这个是肉罐头!祥符县里有卖,牛肉的两百文一个呢!”   说完对苏油笑道:“小人是此地保长,听说柳大家来了客人,便过来瞅瞅,这也是官上定下的规矩。”   苏油拉着他坐下:“既然来了就一起吃点,我是赴京的举子,这位是我伴当,哦,甲头大哥要不要验看家状?”   冯大哥摆着手:“不用不用,就官人你这俩罐头,都顶了柳大家几日的嚼谷了,还怕你是宵小咋的?”   说到这里突然起身:“官人你等等啊……”   说完转门出去了,不多一会儿取了个瓷罐回来:“家中娘子搞了点村酿,不来点都对不起这菜不是?”   酒的确不是什么好酒,和后世醪糟类似,冯大哥给苏油和张麒添了:“探花郎弄出来这曲丸那真真是好东西,我家比柳大好点,吃得起麦面,炊饼如今发起来,一个当过去两个大。”   “今年糯米要大涨。”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让苏油有些莫名其妙:“为何?”   冯大哥说道:“京中已经没有糯米了,市易司定的价格,没有南方大船愿意拖糯米过来,村里李三家的在城中酒坊上工,听说酒坊承担了曲务,却不能得米造酒,现在各家都在卖存货,酒价还不能抬,已经快压不住了。明年的汴京城中,呵呵呵,可等着倒酒坊吧……”   说完举起酒碗:“远来是客,我先敬郎君。乡下比城里就是这点好,有了探花郎的曲丸,自己弄点悄眯着喝,官家也不会计较!”   苏油听得心惊肉跳,这村中保长都看得出来的问题,朝廷上如何一点动静都没有?   汴京城的酿酒可是一年一百多万斤的大生意,真要是专榷垮掉,影响可就大了。   不过面上却稳如泰山,笑吟吟地和大家吃喝起来。   席间有何几人聊了很多,冯大哥说道:“这该交的皇粮是天天的涨,我倒还扛得住,我说柳大你能不能长点心?这要官里突然要把青苗本给收回去,就你这个破家,怕是立时倒霉!”   柳大谄笑道:“那可不就得冯大哥高抬贵手……”   冯大哥一瞪眼:“咋地?!还想躲役务?我可告诉你,今年怎么都该轮着你家了!不服役可以,多交一份钱就行!”   柳大说道:“这免役钱,不是交过了吗?”   冯大哥自己也没好气,他是上户,交的更多:“官中说得明白,免役是免役,宽剩是宽剩,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跟你们几户联了保?反正如今役钱是年年有,不交那就去干活。”   “这可是皇差,要是不干,或者逃回来给拿住,送开封府里边打完板子,刺字发配陕西去!”   这个纯粹是胡说八道吓唬人了,苏油赶紧劝道:“冯大哥你消消气,就柳大哥这样的老实蛋子,去了役务上,那也只有被欺负的份。”   “今年柳家的宽剩钱是多少定额?好歹相遇就是一场缘分,要不,我替他交了?”   冯大哥叹了口气:“先生是滥好心,柳大家的宽剩不多,就几百文而已……算了,先生你也不用替他给,我与汴京码头力夫头领林二蛮还算相熟,到时候给柳大求个情,去扛几天活,二百五十文,也就是一天的工钱而已。”   说完对柳大一瞪眼:“别把他惯懒喽!”   ……   次日起来,柳大夫妇已经下田去了,柳芽看样子也去了外村小学读书,家中就剩老妪。   苏油让张麒悄悄留下了两百五十文马料钱和住宿费,和老妪告了别。   回程的路上,苏油一路闷闷不乐,天子眼皮底下都这样,其余州县如何得了。   回到府衙,已经到了月中,梁彦明和沈忱进来问候情形。   见到苏油一脸不高兴,梁彦明劝道:“大尹不用如此,虽然受了罚,但官家对大尹,还是看重的。”   苏油愣了:“啥?啥罚?又受了啥罚?”   梁彦明和沈忱不由得苦笑,沈忱说道:“原来大尹还不知道,我们照大尹所言,杖责了十名侍卫,相公和陛下都没说什么,结果蔡御史跳出来弹劾大尹,说大内卫士是守护陛下的,宰相下马的地方不合适,卫士就是应该制止。”   “还说……还说开封府看宰相的眼色,杖卫士十人。以后,卫士怎么敢忠于职守?”   苏油点了点头:“所以呢?”   梁彦明小心翼翼地说道:“所以……陛下认为蔡御史有理,大尹你被罚铜十斤。” 第六百五十二章 蔡确的骚操作   苏油挥挥手:“罚就罚吧,也不是多大回事儿……等下,刚你说是谁弹劾我来着?”   沈忱说道:“蔡确,蔡持正,蔡御史。”   苏油拿手一拍脑门:“靠!老蔡这波操作,骚气十足啊!”   的确是绝了,因为老蔡本是由苏油推荐给王安石的,然后王安石又推荐他当了御史。   然后老蔡以此事弹劾苏油,也就是变相地指责了王安石,看似同时得罪了自己的两大恩人。   但是实际上呢?   对于赵顼来说,蔡确此举表明了王安石还没有完全把控台谏。   要知道,台谏可是皇帝用来制约相权的关键部门。   对于王安石来说,老蔡这么做,让赵顼放心,实际上是帮了王安石大忙。   对于宫里的反对势力来说,王安石这次反弹,以这样的方式被狙击,自然是非常满意。   对于苏油来说,蔡确知道相比起尽快了解此事,罚铜十斤不过是毛毛雨而已。   而且赵顼知道苏油这回又是在给大家背锅,所以受罚越重,赵顼的内疚会越深,对苏油也越发有利。   而对于蔡确自己来说,在士林和赵顼眼里,那就是不避权贵,不务亲私,大可用!   但是要知道,之前和王安石对着干的人,可没一个好下场。   虽然有这么多好处,别人还是不敢干。   所以问题又来了,为什么就他蔡确敢干?   这就是眼光。看清楚了每个当事人的思维方式和判断能力。   还有每一个人对此事的真正态度。   同样的一件事情,王安石,司马光,苏油,态度可是会大不一样。   很多大佬,就是因为猪队友思路跟不上,被坑得不轻。   但是蔡确知道,苏油的思路一定可以跟上。   所以现在轮到苏油看着天花板感慨:“太特么精了……这些老子也全都懂,可实在是拉不下脸皮来做啊……”   摇了摇头,问道:“吕嘉问那边,要到钱没?”   梁彦明赧笑道:“没有,我们发了文过去,不过没动静。”   苏油点头:“嗯,手续完备不留瑕疵就好,清风楼里有行文留档吧?”   梁彦明说道:“这是自然。”   苏油继续问道:“各路举子的事情办完了?”   梁彦明道:“完了,找礼部要了档,然后找坊正里正收集了情况,正要给大尹呈报。”   苏油说道:“不用,既然办完了那就走后续,公使钱里边拨出五十贯,反正我们就管那些人到三月初……对了,金明池助局钱……”   梁彦明赶紧拱手:“这些都是做老了的。”   苏油唰唰唰批完手里边的文件:“老梁一会儿跟我去一趟河渠司,调阅档案,准备防汛。”   梁彦明说道:“是,河渠司是明润的老部下了,什么都好说。”   沈忱在一边有些着急:“大尹,提刑这边……”   苏油问道:“待审的有多少?”   沈忱说道:“有……三百二十多。”   苏油皱眉:“这么多?”   沈忱说道:“是。下官无能……”   苏油挥手:“别说这些,开封府推官不会无能。这样,你给分一个类,盗抢斗杀一类,民事纠纷一类,赊贷抵欠一类,等我回来翻看。”   沈忱点头:“是。”   苏油起身:“还有近一年的青苗钱,免役钱账簿,与我交来,我也要验看。走吧老梁,咱们去河渠司。”   两人骑马来到计司,苏油也没有去胄案,而是直接跑去找了最高领导——薛向。   薛向因为四路发运司的特殊战绩,竟然从永无前途的发运司杀了出来,成了带权字的三司使。   “河、洮用兵,州县官费不可计,向未尝乏供给。”   跟苏油一样,也是大宋的救火队员一枚。   见到苏油过来,薛向就抱怨:“怎么你在陕西的时候就四平八稳,你一离开幺蛾子就出来了?”   苏油给薛向介绍自己手下:“这位是开封府别驾梁发之,你们应该认识吧?”   薛向叫人给两人上茶,苏油喝了一口:“最近去下面各县摸底,倒是没来得及拜望你老,还请恕罪。”   薛向摇头:“别扯那些闲篇了,陕西大换血了你知道不?”   苏油讶异道:“却是不知。”   薛向说道:“李师中认为王韶万顷良田的说法是大言罔上,王相公因此罢免了李师中,并派窦舜卿接替,和李若愚一起调查。”   “结果李若愚到后,问王韶农田在哪里,王韶拿不出来。窦舜卿翻检了档案,只发现了一顷公田,还是主人担了官司没收的,后来已经归还了。”   “李若愚于是上奏王韶谎报,为此王相公派了韩缜去调查。韩缜奏报里又说王韶说的是事实,于是李师中、窦舜卿都被贬谪。”   “这边刚刚按下去,那边郭逵上奏说王韶暗中贷市易钱。王相公认为郭逵所言证据不足,故而又将郭逵其调至泾原。”   苏油有些无语:“之前我建议王相公调查,是说该警告的就警告,许其戴罪立功便罢了,这怎么还拉上偏架了?这样王子纯那边不是又得炒夹生饭了?”   “我倒是打听了一下,根本原因传闻是蜀中茶政要大改,听闻要收归官榷?这才导致茶商人心浮动,茶叶产量锐减。”   “王子纯‘以汉中茶,易青唐马’的抚边之计,这下变成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薛向吹着胡子道:“那是提举蜀中四路榷茶务无能!”   苏油挥着手:“我还说是制度不对呢,本来好好的动它干嘛?赵公也是计司出去的,他在那边都务求安静,不就是为了保障西路?多弄一个榷茶务,本就是脱了裤子放屁!”   “朝廷就缺这点倒手钱?收好赋税不就成了嘛?急功近利急到青唐新得之地上了?”   见薛向又要争执,赶紧叫停:“算了别扯这个,扯这个我们哪次说服过对方?”   薛向想想也是:“那就给你说些好消息,陛下派李宪前往督师,与王韶协力进兵。半月之前,大军已经攻占河州,再次拓地一千多里,招抚人口三十多万,连羌酋木征之妻瞎三牟,并其子续本洛,亦被俘虏!”   “靠!王子纯可以啊!”   薛向手捋着胡须:“所以也难怪王相公偏心,三日前的军报,王子纯在在牛精谷、珂诺城两次战役中,连战克捷。”   “陛下大喜,改珂诺城名定羌城,加王韶为熙河路经略安抚使,李宪亦因战功加封东染院使、御药院干当官,熙河路安抚司干当公事了。”   苏油喜道:“那一会儿还得去枢密院一趟,找蔡公打听下细节。”   说到这里才想起来今天要干啥:“对了,今天过来,是想问问河渠司那边是如何应备夏汛的?这眼看可就要到汛期了。”   薛向说道:“这个你放心,不过开封府那边,力夫你可得给老夫准备充分。”   苏油摇头:“力夫没有,正是农忙时节。”   见老头要发怒,苏油笑了:“别这么不经逗啊,力夫算啥?这次我给你准备厢军!”   薛向有些犯怵:“明润,可不能胡来。厢军怎么能随意乱动?”   苏油说道:“哪里是胡来,去年程中允不就是如此办理过,既然有效,那就萧规曹随。”   说完起身道:“薛公放心,我自然会请得旨意。对了,汴京城中的酒务,薛公想必没有关注?”   薛向说道:“最近都在酬谋西事,酒务如今不是市易务的事情吗?”   苏油笑道:“薛公最好关注一下,要不然到了明年,汴京城里无酒可喝,啊不,今年,今年曲药榷务,到时候无人承接,陛下那里,需不好看。” 第六百五十三章 又见王雱   也不管莫名震恐的薛向,苏油自顾自去了河渠司,虽然薛老头厉害得很,重要亲自见过库存才放心。   河渠司自苏油和司马光探查河北之后,事权大张,如今还要管理河北河务,总揽各地水情数据。   现在的汴京城还是一个水城,城中大小湖泊好几处,开封府衙门西南边,正对着的就是一个不小的湖泊,湖水清澈见底,光洁如镜,被称作宝镜湖。   不过后世大家为了纪念包公,改为包公湖了。   城北的黄河不说了,此外周边一圈还有金水河,汴河,白沟,广济河,惠民河等多条河流,说起来防汛任务挺重的。   熙宁初年,汴渠突然干涸,水不能行船,耽误了漕运,就是因为之前的都水监玩忽职守,没有即时在水小的时候给船闸放水,耽误了大事。   今年这案子才判下来,处理了十几个当事人。   所以都水监如今赵顼完全信不过,反倒是河渠司引入了水文测量工具,数据统计方法,颇为得用。   都是苏油带来的,这些年得了赵顼不少奖掖,王安石重水利,屯田,治河,河渠司出去的事务性人才也不少,所以勾当河渠司的老下级见他到来,自然是喜出望外。   苏油在这里怕是比勾当还熟悉,坐下来跟自己的通判打招呼:“老梁到了这里就不用客气了,黄怀信去将河渠司两河备料档案取来,还有这几年的水文情况,尤其今年的,赶紧。”   那个被唤作黄怀信的勾管是个内官,屁颠屁颠地去了,苏油还在后面喊:“午饭给我们端两份!”   说完对梁彦明说道:“朝廷两府,就胄案一天三顿,伙食最好,赶着饭点过来,就是可以趁他们一顿。”   没一会儿,黄怀信送来两个铁皮饭盒,饭盒里趁着勾了淀粉加了碎菜叶的浓骨头汤,每个盒盖上放着两个大包子,进门谄笑道:“老推官说笑了,这还是你当年在胄案搞起来的三产,我们巴不得你老人家天天来巡察……”   梁彦明对胄案包子也早就闻名遐迩了,拿起来咬了一口:“香,真是香,能天天得这个吃,给个神仙也不换啊!”   检查了账簿,每笔进出后边除了经办,都有核验、司库签字画押,规矩没变。   没变苏油就放心了,不过嘴里还不饶人,抄录了几个数字:“不是针对怀信你啊,过两天我还要去库里看看,账实相符才算。我的规矩你懂的……”   黄怀信点头哈腰:“必须的,必须的……”   梁彦明今天在知道苏油在三司是多大的面儿,你一个开封府尹要验看人家三司的仓房,勾管还跟欠你的一样。   换陛下的人来恐怕都会被老薛喷一脸的口水——我的库房我做主,管好你自家内库就好!   黄怀信又拿出一卷图纸:“老勾管,有个事情拿不稳当,还得请老勾管过目,你老人家给断一断。”   苏油接过,一边放桌案上展开,一边问道:“什么东西?”   黄怀信说道:“是这样,有一个选官叫李公义,献上了一件器械,说是浚河神器。”   苏油将画卷打开:“这不就是一大铁耙吗?”   黄怀信说道:“是啊,就是一大铁耙,名字叫龙爪,其法是以铁数斤为爪形,以绳系舟尾而沉之水,篙工急棹,乘流相继而下,据说一两次之后,水已深数尺。”   苏油都笑了:“你觉得可用?”   黄怀信说道:“是王相公觉得可用,我觉得……或者可行?只是,会不会太轻了?”   “试过吗?”   黄怀信说道:“倒是还没,王相公交代我和李公义同议增损,所以我们另外弄了个大的,就是这张图纸。”   说完另外铺开一张,然后解释道:“老推官你看,其法以巨木长八尺,齿长二尺,列于木下如杷状,以石压之;两旁系大绳,两端碇大船,相距八十步,各用滑车绞之,去来挠荡泥沙,已又移船而浚。取名为浚川耙。”   苏油问道:“怀信我问问你啊,河里的深浅是变化的,水深则耙不能及底,虽数往来无益,水浅则齿碍泥沙,曳之不动,怎么解决?”   黄怀信说道:“这个问题我也有考虑,我在想能不能将耙齿改为向上而曳之?”   梁彦明在一边都要笑尿了:“耙齿向上,还怎么刨沙呢?”   苏油扭头:“老梁你还真别说,怀信这法子不一定不行,河底都是淤泥,耙到河底,陷入泥中,耙齿不至于太深,可以拖动淤泥,是个好思路。”   黄怀信得意了:“就是!”   苏油也乐了:“但是怀信,还有个最根本的问题啊,你这耙子疏浚了后边的河道,那这些泥沙都哪儿去了?”   黄怀信说道:“自然是前……嗨!”   这玩意儿先别说有用没用,就算有用,拿来淘河,也是后边淘得越厉害,前头堵得越厉害。   苏油笑道:“不过会想到用机械来疏浚河道,思路是很好的,淘泥船这东西,在大河上用不上,不过在汴渠那样的小河上,其实也可用。”   “不过你这东西也太不靠谱了,我家里倒是有几份淘泥船的图纸,效果肯定没你这耙子这般说得这么夸张,不过也能节约不少人工,不过先说好了,疏浚河流的功劳归你,可那些淤泥,得算我开封府的!”   黄怀信乐坏了:“每次老推官一来,河渠司就要立功!”   苏油没好气:“你要多跟理工学院那边呆呆,这事儿都轮不到我来说嘴!”   等再次回到府衙,苏油看了看天色,也到了散班的时候,收拾了一堆档案装进书包里:“我去王相公府上一趟,老梁你忙完招呼大家散了吧。”   梁彦明点头:“大尹自去,下官知会得。”   来到王府,王安石没回来,倒是王安国在府上,带着王雱前来迎接。   苏油和王雱都恨不得对方早上出门就被太平车撞死,不过表面上却文质彬彬,相互礼敬。   王安石不在,苏油和王雱政见不一,于是大家就只有聊文学。   王雱有些得意:“官家有意命父亲置经义局,修《诗》、《书》、《周礼》三经义,我与吉甫同举其事,接下来朝廷就要颁布正义,同一道德。”   “以后科举,以此为纲,合者留之,不合去之。不知明润近日,文事上有何创举?”   苏油心里讥笑,真正的聪明人,科举就是个打门锤,学的东西,写的东西,和真正想的东西,那是可以完全相反的,比如大苏,就算按你新义的路子,骗一个进士很难吗?   入仕之后,还不是该如何就如何?   不过还是拱手赞道:“早就该如此了,相公刷新朝政,以元泽高才,早该体恤相公辛苦,勇挑重任。”   “不过我可也没闲着啊,在陕西公事之余,收得不少先秦礼器,好多在上边还有铭文。”   “回京之后,求得墨庄刘氏参与其事,准备著述一部《熙宁金石图录》。综论商周至今,在金石上留下的各种文字,进行翻译注释,并且考证其在典籍上的相应记录。”   “别的不敢说,对元泽兄修撰的《周礼》,还有重新被朝堂认可的《春秋》,《三传》,一定是相辅相成,大有裨益的。”   拿敢嘲笑欧阳修不读书的刘家人来当挡箭牌,苏油也够不要脸的。   这娃还得意洋洋:“以此为饵,刘家墨庄对我可贞堂开放,许我派人抄录,嘿嘿嘿,不过我都是抄录在蜡纸上的……”   这就更加不要脸了,抄录在蜡纸上,那就起码可以印刷一千部出来。   王安国见两人又要争锋相对,赶紧打住:“最近大苏做了一首诗,倒是得大哥好评。”   苏油兴趣来了:“哦?” 第六百五十四章 调查报告   王安国笑道:“前几天大家评论近日流传的新诗,众人都说明润的‘雨野搀犁经汉圹,晴郊浚井现周彝。’颇为精彩,大哥却说最近他听过一首《咏雪》,其中一句‘冻合玉楼寒起栗,光摇银海眩生花。’更加神妙。”   “当时有人认为,玉楼,银海,形容雪景,太俗太滥了,既不形象,也不生动……”   “大哥笑道我们不读书,说玉楼,银海,乃道家典故。”   “玉楼就是肩膀,上句是说雪积在肩上,冻得起鸡皮疙瘩了;银海是眼睛,下句是说雪花挥舞,眩光夺目。”   苏油就看着王雱贼笑:“不知这个‘有人’,到底是谁?”   王雱恼了:“不是我!”   不是你就怪没意思的,苏油自己其实也不知道这俩典故,于是严肃批评:“文章是给人看的,大苏举这种生僻典故,不是写诗,是猜谜,不好不好,当不起相公谬赞。”   就听厅外笑声响起:“明润也好猜谜?来猜一个——常随措大官人,满腹文章儒雅。有时一面红妆,爱向花前月下。此为何物?”   却是王安石回来了,后边跟着一脸苦笑正摇头的吕惠卿,看来这娃平时被王安石坑死过不少脑细胞。   苏油赶紧起身施礼:“见过相公,见过祭酒。”   吕惠卿如今有个官职是判国子监,所以可称祭酒。   大家见礼坐了,苏油才说道:“刚刚相公说的那物事,当是印章吧?”   王安石笑道:“正是,那再来一个!嗯……将军身是五行精,日日燕山望石城。待得功成身又退,空将心腹为苍生。”   苏油笑道:“这个我稳拿手,小时候便是先为此业,让土地庙的诸位兄长弟妹得养——瓦甑!对不对?”   王安石高兴坏了:“倒是忘了明润之能了,正是瓦甑!看来京中有了明润,以后我制迷你猜谜,可不寂寞了!”   王安石是真好这个,后来还写了一本谜语书。   众人聊了一阵,这才论到正题。   王安石问道:“听闻你下去各县考察了?可有所得?”   苏油收起了笑容:“颇有所得,正要与相公说及此事。”   从书包里取出厚厚的一本大册子,是后世调查报告的格式,先是题目,然后是纲要和小标题,还有所对应的页码,可以很方便的翻到想要的页数。   大册子封面一行大字——《熙宁六年开封诸县按察闻录》。   王安石打开报告:“这法子好,可谓纲举目张,中书大可以用起来。”   然而越翻越是心惊,继而大怒:“明润!你这是要如何?”   苏油面不改色:“相公,我只是整理了数据事实,而是这些事情,都实实在在发生在开封辖内。”   “不是我要如何,苏油忝为正任亲民之官,须得为开封府百姓考虑。”   吕惠卿见刚刚和谐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冰冷,赶紧从王安石手里接过册子,翻了几页,这才幽幽地说道:“明润,这是将我们几年的功绩,说得一钱不值了?我与朝上诸公,皆尸位素餐?”   苏油拱手:“非是如此,相公鞠躬尽瘁,为国操劳,如今大宋已见振作之相。”   “陕西稳固,青唐进取,湖南开拓,河北治理。刷新军政,汰裁诸冗,削减宗室,打击兼并。这些,当然都是相公的功绩。”   吕惠卿叹了口气:“那你还搜集材料,这是准备让王公去位吗?”   王雱只看了一眼目录,便怒火中烧,将册子朝地下一摔:“苏明润!你狂肆悖妄!以为自己不可替代?便能肆无忌惮了?”   “王子纯在秦凤,章子厚在荆湖,做得比你还好!老实一点,还有机会!”   苏油看了王雱一眼:“王兄身体不好,须知气大伤身,还请稍息雷霆之怒。”   “我与相公所议者,乃是国事,大家心平气和,这是探讨的基础。”   说完将大册子从地上捡起来,重新放到王安石手上:“相公当为知我者,若是为了一己之私,如今这份报告,已然越过相公,交由陛下御览了。我是龙图阁学士,还是开封府尹,本有直奏之权。”   “我是担心相公为下僚所误,只看到欣欣向荣,看不到危机四伏。”   “相公,当年你我同船入京之时,相互砥砺劝诫,要为国家,为苍生,尽自己的心力。”   “可如今呢?”   “相公推行青苗法的时候,我在陕西完全配合,认为此法乃救民之策。”   “也的确是救民之策,如今陕西,十二万下户,得脱煎迫之苦,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我以为开封府首善之区,当比陕西更好才是,可结果呢?”   “去年我请中书公布两个数字,其一,多少下户得青苗之助,脱离贫困,得成齐民。其二,多少下户得青苗之助,今年无需续贷,亦可自立。”   “中书不报,所以我只有自己调查。”   “结果触目惊心,仅仅祥符一县十六万户,去年举青苗钱三十五万贯!到今年变成三十八万贯!而开封府一钱未发,多出来的账面数字,是去年还不上利息,而需要滞缴的罚息!”   “青苗法,变成了什么?!说好的抑兼并,扶根本的初衷呢?”   “免役钱,开封县二十万户,合缴二十万贯,其余各县,均是如此,户均一贯,听说还是全国最低的!两浙路,是这个数字的翻倍!”   “而开封府胥吏所需俸禄,一年七千贯而已,那么剩下这么多的免役钱,宽剩钱,多少用到了役务上?汴京的役务,有这么多吗?河渠,水井,道路,漕运,到底兴举了多少役务?得到了多少改善?”   “调查的结果,同样让人非常失望。”   “免役法,变成了什么?!说好的减劳役,便黔黎的初衷呢?”   “市易司,以陛下内藏库一百万贯为本,后来追加京东路六十八万贯,然而仅仅半年时间,获利七百万贯!”   “可这些钱,都是怎么来的?!”   “以往牙行垄断,固然是兼并,文相公以果子行攻击市易法,你们说是诋毁。”   “可是你们真的调查切实了吗?以往果子运到汴京,被牙行垄断,批发后零销,得利近倍,这固然是兼并。”   “可市易司就不是兼并了吗?!”   吕惠卿立即说道:“可官中所得果子的确好了,价钱也低了,这难道不是市易法的好处?至于是不是兼并,相公驳斥文相公的行文里,已经解释得非常清楚。”   苏油冷笑道:“抱歉,非常不清楚。商贾的定义是什么?将本逐利而已。市易司所作的事情,完全一样!”   “京中果子降价,是因为蜀中,荆湖,推广了一项新技术而已。”   “蜀中发明了一种稀蜡,喷到果子上,能够产生一层薄薄的蜡膜,能让果子延长保鲜期。对石榴,梨,苹果,柑橘,蜜柚,尤其有效。”   “加上水果罐头,今年果子抵达汴京的到舶价格,本身就降低了一半!”   “果子入市易司再出来,批发价格却只比去年只减了两成,而市场需求得到极大满足,小民零售价稍微降低,约一成左右。”   “对于整个水果销售链条来说,价格的确降了,小民官府的确得利了,可这是市易司的功劳吗?它不过是替代了果子行,自己做起了兼并之事,而且更加追求暴利而已!”   “市易司看着给朝廷挣了大钱,可七百万贯是怎么构成的?”   “一桩桩,一件件,皇宋银行账目罗列得非常清楚,计司要查,轻松得很。”   “我可以告诉各位,市易司的七百万贯,就是行大商贾兼并之事得来的!”   “其中果子行交易差额进出,就高达一百万贯!” 第六百五十五章 反问   “还有粮食,市易司粜入新米囤积,赊贷给酒商旧米。米价仅比过去新米低约一成,相比旧年陈米价格,高出三成!”   “还有脸把这当做均平米价的成绩?!”   “而酒商们拿着陈米酿酒,所得菲薄,酒量比去年少了几成!”   “榷买酒坊的本钱都还不上,还要还市易司的赊贷米钱,还要加息。”   “酒户欠官府的钱,高达五十多万贯,三司岁课大耗,惟市易得私其赢以为功。”   “加上整个开封城百姓们的米面,这里头新旧之差,又是两百多万贯!”   “第三个大进项,就是成药。”   “成药本来就是京中自产。御药局,太医局,天师府,大相国寺联合投资大药坊进行研发,这几处地方,自己就富得流油,需要向市易司赊贷?”   “可他们生产所需的药材,市易司说不用它的,成药就不能在京中销售,而市易司自己的药材,质量却又低劣。”   “于是各处只好用着自己的药材,平白缴纳给市易司一份‘牙钱’,一份‘赊息’。这就是市易司抑兼并的成绩!”   “然后成药生产出来,全被市易司收取,加价投放坊市获取收益。这里边,又是两百多万贯。”   “市易司七百万贯还剩多少了?还剩一百多万贯,其中两分年息,算是正常赊贷获息,也就几十万贯而已。”   “剩下的大半,那是从提汤瓶的老妪,行走叫卖的小贩手里敲剥来的牙钱!是赊贷给浪荡子弟花天酒地,然后典房卖屋得来的罚息!”   “去年开封,户等远在一等户上,被称为无比户的那些,少了十分之一;开封欠市易钱户计一万七千三百三十二户,共欠市易钱一百三十七万馀贯,其中大姓二十户,酒户二十七户,合欠五十二万余贯,小姓一万七千零九十三户,共欠二十万余贯,其余为欠钱在两百贯以下者。”   “市易务所用之人,都是求利求进之辈。市易法,变成了什么?!说好便众业,举公利的初衷呢?”   “不想同流合污的上界监官刘佐,已经亏负市易钱十八万缗,乞籍本家日入屋租偿官,限二年为期。状纸已经送到开封府衙,我是接,还是不接?!”   “京中几十户酒坊,他们的状纸已经递送到了开封府,说市易司以次充好,煎迫良民。这状纸,我接,还是不接?!”   “如今开封府大牢里边,关满了市易司送来的欠户!这些人,我还要关多久?!”   “举子仓,慈济院,眼看要用不上成药。我是管,还是不管?!”   “我找市易司要夏汛准备的物资,钱本,如今已拖了一月,不见回复!真要淹了开封城,这罪过,算他吕嘉问的,还是算我苏油的?!”   “你们还好意思跟我生气?还好意思骂我狂悖?生气的人应该是我才对吧?把开封府搞成现在这样,不知道陛下知道酒榷即将出现大缺口,孤童寡妪用不起慈善药后,他会不会大发雷霆?!”   王安国有些吓着了,拉着苏油坐下来:“明润,有话好说,你说这些都是真的?”   苏油说道:“这些东西,有些是我在外面跑腿得来的,有些来自四通商号,还有一些来自皇宋银行。如今统计之法得行,很多东西拉出报表就一目了然,藏不住的。”   王安石长出了一口气,重新拿起报告,翻看了起来。   这一看就没个完,剩下众人面面相觑,苏油也傻了,这到底是留饭不留饭啊?就这么干坐着?   看情形是没用留饭的意思,眼见天色变暗,苏油只好拱手打断:“呃,相公,要不你先慢慢看着?薇儿还等我回家……”   王安石也不跟他客套,认真说道:“明润,这东西先放在这里,我连夜细读。你放心,接下来我会派人调查。如果属实,我……一定给你个交代!”   苏油站起身来:“好,不过苏油就算再狂悖,也不敢欺君罔上。这东西……嗯,前期收集数据完成后,整理统计也需要时日,估计还有月余的功夫,相公可要抓紧。”   王安石点头,又把脑袋埋进册子里。   苏油与吕惠卿,王安国,王雱施礼告退。   走到门口,王安石突然叫道:“明润。”   苏油转身:“相公,还有事情?”   王安石说道:“司天监奏报,四月日当食朔,你履职之后,是不是还没去过司天监?”   我靠!苏油背心里顿时冒汗。   从来没有当日食是什么大事儿,司天监倒是留了两封贴子在府衙,结果自己压根没来得及打开看!   脸都吓白了,赶紧躬身:“多谢相公提醒,我明日一早就过去!”   苏油上马走了,吕惠卿叹了口气:“相公,你又何苦提醒他?”   王安石翻着册子,头也没抬:“他兼判司天监,不就该是他的职责吗?”   吕惠卿翻着白眼有些无语,好吧你们思想境界跟我不一样,你们都是君子,就我特么是小人!   ……   次日早早起来,苏油摸着黑下床,亲了亲还在熟睡的扁罐。   石薇已经起来了,在墙边练习高难动作,倒立着,还能空出手跟他挥手,又指着扁罐,表示让他放心。   蹲下来亲了石薇一下,惹得石薇一笑之后,苏油悄悄走出房门。   张麒上来,侍候苏油盥洗,换上公服。   苏油问道:“天师到哪里了?”   张麒说道:“尚在应天。不过设备有很多已经到了。”   苏油点点头:“你家绿箬怎么都没见到过?”   张麒说道:“你就别管她了,她也过来,迷上了府里的钢琴,不过你散衙前她就回去了。”   绿箬在汴京名气极大,早就购置了自家的小院子,比可贞堂苏家宅子还清雅。   苏油收拾停当:“该见见的,她是不是顾忌身份?你跟她说没关系,当年我们土地庙里怼蜂窝煤的时候,还不是一样?”   张麒笑道:“早说过了,苏家不讲门第,不过她新妇害羞,不好意思见你。”   打开大门,门外已经有一队车马候着了,马车上挑着两个灯笼,一个上边写着“相府”二字,一个上边写着“王”字。   车帘掀起,正是王安石:“明润上车。”   苏油只好弃了马,上到车上。   见王安石神色有些委顿:“相公是一夜没睡?”   王安石叹了口气:“年纪大了,睡眠就少。”   苏油心想我信你才怪,嘴上却恭敬得很:“相公,国事蹒跚,但是也需劳逸结合。”   王安石挥挥手:“你的闻奏昨夜看了,明润,实在惶愧,难以安枕。”   “我自问此心敢昭日月,如果能让大宋国盛民强,即便赴汤蹈火,粉身碎骨,却又何妨?”   “当年君实责我,我的回答是度义而后动,而不见可悔。我——”   说完闭上眼睛,缓和了一下情绪:“别的再说什么也是多余,素知明润之能,可有对策?”   苏油看着王安石:“其实新法的立意,从一开始就走歪了。相公,你是在饮鸩止渴。”   王安石正要反驳,苏油拱手道:“相公,时间不多,希望这次你不要反驳,只听我说完。”   王安石点头:“我信明润,没有私心。”   苏油说道:“新法施行数年,虽然一直打着抑兼并,利民生的旗号,可除了充实国库外,对民生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还是我说的那句话,我不问国家挣了多少,我只看这些钱怎么来的,用到了哪里。”   “多少穷人,因此解决了温饱问题?多少以前的无地户,现在有了耕地?多少贫苦之人,找到了他们的出路?”   “抑兼并是对的,但是我们可不可以不要在抑兼并的时候,也误伤一大片?我们能不能想想别的办法?更和缓,更有效的办法?” 第六百五十六章 建议   “让可耕土地更多,让更多流民得地,让他们从国家负担,转化成能够自食其力的人,光解决了这个问题,相公的功绩,便可重逾泰山。”   “增加单位土地的投入,倡导精耕细作,让小地块精耕的单产,远远超过大面积粗放耕种的单产,光把这一项做好,就能让广大自耕农下等户,移开压在头顶上的巨石。”   “执政的关要,是在让更多的人成为生产者,成为纳税者,成为能为国家做出贡献的人。”   “要引导官员扩大治下的资源,而不是在有限的资源上一味搜刮,压榨,否则总有油尽灯枯的那一天。”   “新法已经施行到第五年,朝廷已经有了一定的积累,该缓一缓了。”   “相公,所有法律,在刚诞生的时候,都是新法,都是应时局而生的。”   “可它们为什么成了旧法,恶法,最后让相公鄙弃,认为这些法律,因循守旧,害国害民呢?”   “因为它忘了调整。”   “青苗,免役,保甲,市易,已经出现了一些问题,那为什么不能出台增补条令,予以修改?”   “《大学》有云: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相公当年推行新法时也说过,世无万世不移之法。”   “既然相公抵制旧法的时候,能够清晰明白地看到这个问题,为什么到了自己主持的时候,就变成了新的旧党呢?”   “如果相公要具体建议,我的建议如下:”   “首先要改的,是考核官员政绩的方式。青苗法,不再以青苗贷发放和收息为标准,而是也当地无业户,无产户,因青苗而的减少的数量为标准,以治所内人均可支配粮食的保有量为标准。”   “免役法,严格比照近十年来兴役所费平均数为准,按户等计算出户均摊派,计算出各等户户均纳钱标准,如果超过此线,不但没有政绩,还要严厉追责其虐民之罪。”   “在此基础上,才说得上重量考评,也就是说,地方收入的增加,必须是来自辖地内百姓生活质量的提高,来自下等户的真正减少,上等户的真正增加。”   “为了防止官员欺上瞒下,巧名盘剥,中书应当联合学士院,太学,扩大邸报发行规模。”   “将朝廷里的重大决策,税收标准,役务规定,下放到各处学校,也可以用诗词,经注,故事新闻,充实内容,增加可读性,下沉到乡学一级,让老百姓明白真正的制度是什么样。”   “保甲法,校检以县为单位集中,四方保丁,可免长途奔劳之苦,州级校阅,州主官下到县里主动巡查,不再上番。”   “实有优能者,送上级核验,层层选拔,充实军中。如有滥举着,负连带责任。”   “保甲平日里主要负责一乡治保,属于民间自治组织,不得出县执法。”   “如有盗匪,叛乱,地方官员方可召集,平日里不得骚扰。”   “不得巧设名目,将保丁用于夫役,衙前。”   “市易法,分行坐两税。大宗商货,朝廷印发税票印花,缴税后发给,可持之行走州县。”   “有税票者,沿途地方不得留。入市之后,缴纳行税,坐市税官再次印花,即可任意销售。”   “市易务可以作为经营主体参与其中,不过其管理之权就必须剥离出来,还给转运司。”   “如果相公还想要留市易务进行市集管理,那就不能再让其有经营行为。”   “赊贷业务,可以交给皇宋银行,贸易业务,则交给市集行会。”   “这样市易司会成为一个新衙门,其责任就是负责市场的监督管理和条例执法的诸多差务;负责各类商户行会的经营活动管理,对其登记注册并予以监督;规范和维护各类市场的经营秩序;打击行会囤积居奇,哄抬物价等不法行为。”   “此外,还要承担监督商户货品质量,接受举报投诉,保护买卖双方合法权益。”   “还要查处不当竞争、贿赂官员、走私贩私等等不法活动。”   “相公,我的意见,是倾向于市易司还是保留,毕竟如今商税占皇宋赋税的很大一部分,对商贾们的经营,必须加以有效管理。”   “不过市易司的事权必须进行调整,将行政执法,与经营贸易严格分开。”   “如果已经收上来的七百万贯不好安排,可以利用调整市易司事权之机,在汴京外围,修建几个专业性的批发市场,比如牲畜市场,布匹市场,粮食糖酒市场,果子菜蔬市场,水产海鲜市场,药材市场,生产资料市场。”   “而在市内,则修建一批万货集那样的小市集。”   “然后招纳商户入驻,方便监督贸易,也让市民得到便利。”   “陛下的封桩钱,就由这些市场的租金来充实。至于那些提汤瓶,卖炊饼的小商小贩,生活不易,就由他们去吧。”   “总之一句话,无论商农,都要抓大放小,对大商贾,大土地拥有者,必须严格管理,对小农小商,则要大力扶持。”   “他们能缴纳的赋税,不过占了大宋所有赋税的两成,人口却占了大宋的八成,耗用大宋胥吏人力的五成。”   “我觉得还不如将他们轻轻放掉,腾出人手来管好那能缴纳八成赋税的两成人户,会节约不少的管理成本。”   王安石有些犹豫:“那些市场,明润如何知道,商贾们就愿意进驻,心甘情愿的缴纳租金?”   苏油笑得就跟贼一样:“如果相公你不放心,那我就鼓动蜀中商贾,让他们联合两浙大商家,先期进驻!助相公成事如何?”   ……   青唐,河州外围的山谷中,王韶和李宪正在行军。   几日前,李宪抓到一队从兰州逃奔过来的西夏人,叫李宏。   然后抓起来拷问,竟然是西夏人里边的技术能手,善做弩,被称为神臂弓!   李宏先将神臂弓献于家梁,不过如今西夏已经秘密重启了铁鹞子大计,于是不得重用。   家梁甚至秘密建议梁乙埋,不如将李宏逼给宋人。   梁乙埋觉得有道理,西夏的弓弩大匠也不止李宏一个,于是借口李宏是叛党,实施抓捕。   在西夏内部活动的李文钊叛党探知消息后,认为李宏是他们急需的人才,将李宏和他的亲人营救了出来,一路牺牲了不少同志,才将他们送到青唐。   结果青唐如今各路人马群魔乱舞,李宏一行还没到天都山,就被李宪逮了个正着。   李宪是神机班出来的人,过来陕西不能带上自己的炮队和枪械,早就一肚皮气,得知李宏善弩,认为这娃除了脑袋能换赏钱外毫无价值,准备砍掉完事儿。   就在准备开刀的时候,王韶玩了一出狂奔百里,高呼刀下留人的好戏,将李宏营救了出来,送到秦凤路的弓箭作坊,李宏感恩戴德,将神臂弓制法献给了大宋。   神臂弓,其实就是一种厥张弩,和一代无滑轮的鹤胫弩相似,虽然是冷兵器时代,除骆驼弩炮之外的单兵远程武器巅峰之作,然而与第二代鹤胫弩相比,还是存在代差的。   不过鹤胫弩弩臂所用的钢料,全部出自嶲州南边的渡口,目前大宋其它州县的钢铁暂时还无法替代。   对于王韶来说,他也用不起鹤胫弩,李宏的到来,刚刚好。   他目前要对付的是青唐,而不是夏国。   西夏人也不笨,这手其实是苏油计谋的翻版,有了连鹤胫弩都不怕的铠甲,人家就开始给大宋输送弓弩人才,希望将大宋的军器研发之路带的更偏。 第六百五十七章 木征的逆袭   然而对苏油来说,这就是一份准确的军事情报——家梁在告诉自己,西夏人上套了,他们已经开始了铁鹞子重建计划。   所以他写信给王韶,让他配合演一出戏,大用李宏,给西夏人传达宋廷已经被带歪的假象。   王韶接到信后哭笑不得,你真当人人都是你苏明润!这简直就是“何不食肉糜”的翻版!   完全百分之百的投入,假戏真做了。   三月的河州,草已经颇深了,王韶和李宪并行,队伍里边,骑兵四成,步兵六成。   虽然是文臣,但是王韶对李宪的表现还是很满意的。   这个太监,军事素质相当高,对校尉要求也很严格,可对大头兵们,却关怀备至,和蔼可亲。   絮叨得过了,又没胡子,因此在军中得了个“李婆婆”的绰号。   不过李宪也不生气。   李宪还带来了陛下的旨意,秦凤路用茶,由蜀中商号专供,出川时在剑门核验重量,打上专供的印章封条,其余诸路不得干涉。   不过各路要严查走私,蜀中不得利用专供的路子,用大量茶叶冲击各地市场。   剩下的茶叶要出川,与大理,吐蕃的贸易,大宋不予干涉,但是出夔州,铁门关,必须加征关税,以弥补朝廷专榷的损失。   即便如此,还是有利可图,所以大量的蜀茶,开始攻陷沿江各路的市场。   那些王韶管不到,不过茶叶的到来,让熙河局面重新稳定下来。   但是最佳时机还是错过了,因为季节变了。   河州虽然已经占领,但是木征未除,还在游击。   各处部落也就不会死心搭地地倒向大宋。   而且王韶在河州发展过于顺利,短时间就占据了多座城寨,有限的宋军被迫分散于各城据守,导致兵力一下子就被摊薄,后续军事行动开始吃力。   今天两人出兵,就是去对付复叛的绰罗川蛮。   李宪看着满地的翠绿,以及点缀在前面的小黄花:“这些要都是麦地多好?”   王韶笑道:“那就得是羌人进攻我们防守了。”   ……   香子城外三十里一处山谷里,一位中年蕃人正在帐中等待消息。   帐外是数千部落,这几日,还不断有部落前来。   汉子就是木征。   如今的木征,痛恨宋人,比夏人更甚。   河州被夺,盐田丧失,木征在蕃部中的地位一下就直落千丈。   王韶太嚣张了,他准备给他点颜色看看。   宋军这几年军力提升极快,如今的吐蕃勇士,在野战中都不是对手,只能凭借对地形的熟悉东躲西藏的捞便宜。   网撒得太开,漏洞就越大,有蕃人送来消息,王韶占据香子城后,将其作为补给基地,城内囤积了大量的粮食辎重。   只要打掉香子城,王韶就得收兵。   谷外又来了一彪人马,首领进了大帐:“哥哥,何时发动?”   来人正是木征的弟弟巴毡角。   木征起身与兄弟拥抱,拉着他坐下,一边给他倒上酥油茶一边说道:“郭厮敦已经进了香子城,瞎吴叱与结彪在约束部众,就等你了。”   巴毡角将皮袍取下来,咕嘟咕嘟喝了一杯,用手一抹:“哥哥你是不知,如今河州各寨,都有宋军把守,我给你调过来这三千人,瞒过他们可不容易!”   木征狞笑道:“能来就好,香子城中的钱粮,兄弟们也分不完!”   ……   香子城守何遵,正被无数的后勤需求搅得心烦意乱。   大军发动,香子城成了辎重中心,每天无数汉蕃进出,在他的眼里,这就是一处漏成了筛子的地方。   他本来就不是干这个的,现在纯属赶鸭子上架,听说陕西现在军中都充斥了会计,专督后勤辎重,将士只要在大帅带领下奋勇拼杀就是,肉饭管吃管饱,那日子过得……   门口晃过一熟面孔,何遵大喜:“郭巡检,过来过来!”   郭厮敦一看何遵也开心:“正要给城守问好,这次部落给香子城带来五百牛两千羊,你是不是派军士先给我们收了啊?”   何遵拉住郭厮敦:“你这次带了多少人来?”   郭厮敦说道:“这次商队,有五十伴当。”   何遵说道:“那正好,你们去西北角哨楼找肖四郎,那边要运一批粮秣去牛精谷,你们押运一趟。”   郭厮敦说道:“那不行,弟兄们辛苦来一趟,怎么也得休息几天。”   何遵唰地一鞭子抽在郭厮敦肩上:“这是军令!你们这帮子野人就是散漫惯喽!敢不听号令耽误了大帅的事体,那就是砍头!”   郭厮敦脖子一缩:“是是……但你得先把五百牛羊收了!”   何遵笑道:“瞧你这小气样,这次换啥?”   郭厮敦搓着手赔笑:“酒!当然是五谷烧最好!”   何遵写了一张字条:“拿这个条子去找书记。”   “诶诶!”郭厮敦立刻眉开眼笑:“那运粮的差事,小人一准给城守办好!”   “滚!”何遵指着郭厮敦的酒糟鼻子:“你老小子早晚有一天得醉死!”   郭厮敦转身正要出帐,就听身后何遵喊了一声:“等等!”   郭厮敦身形一颤,却听何遵继续说道:“羌人重贵种,听说木征在河州外围,又招揽了不少部族过去,你不会吧?”   郭厮敦转身,干笑道:“那怎么能,跟着大宋好处更多。”   何遵说道:“明白就好,劝你看清楚:跟着他和大宋打仗,吃亏的是你们;跟着大宋打了他,得便宜的,还是你们!”   郭厮敦腰弯的更低:“是是。”   何遵这才笑了:“你帽子忘桌上了,拿上滚!”   ……   当夜,何遵还在熬夜核验那什么“科目”,香子城西边突然骚动起来。   何遵抓起几案上的骑刀,迈出营帐:“怎么回事儿?!”   城西火光跃起,紧跟着传来了喊杀之声。   参军奔了过来:“指挥,蕃人反了!”   何遵蹡踉一声将刀拔出来:“随我去军器仓,粮秣,军马通通别管,军器不能有失,尤其是震天雷!”   知道这个的军士也是颇多,一路上不少红衣宋军,携裹着熟蕃,朝城东狂奔。   东城军器仓外,已经点起了无数火把松明,一位老军额头上裹着白布,背上背着鹤胫弩,手里举着刀:“汉军进内,蕃军守外,军仓重地,敢突犯者——就一个字——死!”   “死!”矮木墙上,弩兵们举着强弩,瞄准下方乱军。   何遵排众而前:“城上都头,休要放箭,我乃城守何遵!”   老军见是何遵到来,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指挥到了,老夫这就交卸。”   何遵奔上寨墙:“老都头处置得妥当,有劳了。”   老军摆手:“老夫不是都头,乃渭州通判郭隆。”   何遵吓了一大跳,这位可是大名鼎鼎的西军老将,虽然退休了,但威信那是没的说。   立马将印信旗号交给他:“敌情暂时不明,这里便请老将军镇守,我入城收拢军士,让他们先向军器仓集结!”   郭隆白胡子飘扬:“告诉他们不要在意辎重,先全部收拢保住军器仓再说!还有,传送消息出去,让王经略回军。”   说完转头:“渭州强弩义勇,跟上!保护城守。”   城中各处都在抵抗,火光大起。   木征大军已然进城,骡马市,粮库,被服仓,几处地方,还在惨烈厮杀。   何遵每到一处,便招呼宋军撤退,有些宋军指挥还舍不得辎重,被何遵一顿痛骂,这是郭隆郭老将军的命令,军器仓才是至重,其它能舍则舍。 第六百五十八章 河州复失   就在这时,一队蕃兵追着数十宋兵杀了过来,强弩义勇们都不待招呼,迎上前去一顿狂射,蕃兵攻势受阻,宋军总算和蕃军脱离接触,退了下来。   各处几乎都是这般情况,等何遵带着宋军撤退到城东时,郭隆已经组织军士,拆解房屋阻断了街口,搭建起临时的阵地。   阵地前方百步,点起了不少的火堆。   强弩,弓箭,长矛,已经发放到军士们手里,严阵以待。   何遵最后压阵,监督军士们进入临时寨栅,却见无数的弩箭已经搬了出来,不少军士在寨栅后方开弩上箭。   一队蕃人赶了过来,被郭隆射住阵脚。   蕃人里一汉子叫道:“指挥……何指挥是我啊……”   何遵讶异:“郭巡检……你不是该押送粮草去了吗?”   郭隆低声问何遵:“这人你很熟?”   何遵说道:“不太熟,牛精谷那边的部落头人……”   郭隆立刻挥手:“放箭!”   郭厮敦也是精明,一见郭隆抬手,顿时一个翻滚后撤,跳到火光阴影里边,逃避了追射。   果然,火光外,无数蕃人杀了过来。   这就明白了,郭厮敦就是内应。   郭隆冷笑道:“一身血污,偏内衣那么干净,骗得了谁?!”   郭隆手底下虽然是义勇,但是弩法精湛,寨栅外百步距离,很快堆满了蕃人的尸体。   蕃人开始抢着去扑灭火堆,减少光亮,很快寨栅后方高高抛起一些瓷瓶,落地碎裂,紧跟着变成烈火,将企图扑火的蕃人们烧得鬼哭狼嚎。   ……   牛精谷,积庆寺。   山下七百快马一路狂奔,马上骑手红色的战衣,如同炽火。   寺内牛角号的呜咽响起,牛精谷内伏兵四起。   前方出现了巴毡角的大纛,领队的侍禁田琼拔出骑刀,从马蹬上站立起来,摆成冲锋姿态:“为国尽忠,只在今日,杀!”   其子田永吉就在他身侧,同样拔出骑刀:“杀!”   父子二人,与身后七百骑军,向巴毡角的大营杀去。   ……   牛精谷外一处高地,王韶和李宪,正拿着望远镜观察积庆寺内的情形。   李宪在一旁观察军事地图。   王韶看了一阵,摇头道:“木征在河州依然势大,子范,这把我们栽了。”   李宪研究了好一阵地图,也找不到破局良策:“失了补给,那我军只能急速退回熙州,重整旗鼓。”   王韶往地上狠狠一捶:“李师中,韩绛,误我军机!”   李宪收起地图:“苏探花说过,出兵之前没有考虑到被文官拖后腿,就是将帅失职。马上进入三月,本就非我军出而争胜之时。田琼这次死定了,不过不能让他白死,经略,找路绕过牛精谷,撤吧。”   王韶苦笑:“田琼是内班侍禁,与你交情匪浅,子范可真是铁石心肠。”   李宪将地图装进皮筒里边:“自打进宫第一天起,这命就不是自己的了,田琼自当有此觉悟。这次能将将士们全须全尾带回熙州,就是小亏大赚。”   王韶对李宪的油盐不进有些无语,也有些感激:“监军……多谢信任。”   李宪收拾停当:“不知道陛下与枢密使怎么想的,明明有厉害军器……唉……”   两人起身下山,走到马前,王韶突然一把将李宪抓住:“不对!”   李宪讶异:“什么不对?”   王韶又听了一阵:“怎么没有听见绊雷的声音?如果香子城失陷,那些东西,难道蕃人一点都得不到?”   李宪顿时醒悟:“难道香子城还在我手?”   王韶翻身上马:“走!田琼还有救!”   ……   七百骑兵,已然所剩无几。   如火的战旗已经残破,肩甲已然碎烈,腰上还插着一支弩箭。   父亲田琼已然中途坠马,田永吉知道他凶多吉少了。   七百骑军,身边还剩下十数骑,蕃人武器不行,但骑术精良,要实现大帅拖住敌人的战术目的,只有冲击中军敌阵,吸引敌军集中军力拦截。   这就是一项送命的任务,李叔却好像送父亲郊游一样轻描淡写。   父亲也只是施了个军礼,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身侧一个蕃人骑马迎了上来,几乎是出于本能,田永吉骑刀轻微地调整了一个角度。   一支握着藏刀的胳膊便被锋刃切下,轻松地抛向半空。   蕃人的惨叫在马后传出,然后戛然而止。   田永吉知道,那人被身后的同袍料理了。   战场变得诡异无比,五识有些似乎变得越发敏锐,有些则完全消失。   比如痛觉,一点感受不到,蹄声和马匹奔行的震颤,也很轻微。   天地间,似乎只留下了视觉,身体似乎也消失了,只有一匹马,一柄刀,在勇往直前。   父亲说过,这就是骑军的滋味,一旦体会过这种感觉,这一辈子都离不开马背了。   一柄长枪从右前方刺了过来。   田永吉顺着枪势躺下,不过右手却没有完全收回,只在马侧将刀刃翻转向前。   这是一个老军教他的招式,紧跟着骑刀划过对方的马脖子,缰绳,骑手的腰部,最后划出一个完美的圆弧,从蕃人的马后闪现了出来。   然后,田永吉重新起身,而对手连人带马轰然倒地。   紧跟着,肩部一震,田永吉知道自己又中了一箭。   中箭,意味着敌方最后拦截的骑军已经被凿穿,按照操典,这时就该回马了,或者从敌方中军大营旁边掠过。   不过那些都是正规的战法,今天,用不着了。   田永吉将骑刀丢下,伸手到马臀上,一一抽下身后震天雷木柄上的拉绳,疯狂地夹打马腹,朝巴毡角的中军大营冲了过去:“蕃狗!受死吧——”   随着一声巨大的爆炸,巴毡角的大营寨门轰然倒塌。   紧跟着,一骑又一骑的宋军冲入大营,不少军士为了控制战马到最后一刻,根本没有下马,而是直接纵马扎进了营中敌人最密集的地方。   数万大军,竟然被十几骑宋军的自杀式袭击冲动了阵脚,巴毡角的大纛,开始疯狂向后移动。   就在蕃军开始混乱的时候,漫山遍野的宋军杀了过来。   秦凤路诸将的旗号,在阵营中飘扬——苗授、景思立、王君万、秦凤路经略安抚使,王韶!   最可怕的一面大旗,是明黄色,上面写着七个大字,乃赵顼亲笔——“用命破贼者倍赏。”   天子黄旗!   这一仗杀得天昏地暗,巴毡角本来只想打埋伏捡便宜,如今变成硬仗,最后实在是扛不住了,抛下三千多尸体,撤军。   紧跟着,王韶重新进攻香子城,和城内稳守军器仓的郭隆何遵一起反击,将围攻香子城的吐蕃族众五千余人干掉,并夺回部分被劫走的物资。   然而没有发现木征的踪影。   就在宋军将注意力都集中在香子城周边时,木征却趁机率兵,复夺了河州城!   河州丢失,香子城、积庆寺就变成了孤军深入首尾不相及,王韶担心陷入木征诸部的重围,“乃止解香子城,破积庆寺诸羌而还”。   第一次河州攻略,以失败告终。   回到熙州的王韶,感觉河州很难一蹴而就拿下,于是改变了策略。暂缓进攻,继续招降河州周边的吐蕃部落。   青唐局面陷入僵持。   而田永吉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马匹越过鹿砦的时候,将他抛在了寨前的壕沟里,战后清理战场的时候,竟然又从泥浆里被刨了出来。   李宪闻之,终于装不下去了,冲到伤兵营里抱着他嚎啕痛哭。   然后上奏朝廷请功,请赵顼激励宋军士气。   赵顼召准了请功,并给出了“每获首一级赐绢五匹”的赏格。   三月,己酉,诏赠熙河死事将领,赐田琼礼宾使,录其子三人,孙一人。   召田永吉回京,继承其父的职位,统带新成立的神机三班。 第六百五十九章 天文历法   河州的得而复失,以及日食的即将到来,让王安石终于下定了决心,不顾吕惠卿等人的反对,上奏赵顼,要求对新法进行调整。   三月丙辰,司天监言四月朔,日当食九分。   诏自丁巳避殿减膳,降天下囚罪一等,流以下释之。   免天下无田户所欠青苗贷本息钱,免役钱。   吕嘉问奏立市易抵当所,以追缴各户所欠市易司借贷本息。   苏油奏请缓行,并请分割市易司事权。   薛向弹劾市易司举措失当,导致汴京酒户亏损巨大,二十七户酒户濒临破产倒闭,酒坊和酒榷两边损失加起来,合计百万贯;今年汴京城将面临无人榷扑酒坊,酒坊无酒可出,汴京无酒可饮的局面。   正好明堂礼成,有司误迁薛向为右谏议大夫,赵顼处罚了官吏,而没有夺老头的升迁,让王安石另找三司使的人选。   王安石推荐曾布为三司使,并让市易司暂停业务,让曾布调查情况。   吕嘉问认为三司使该是他来做才对,大不平。   ……   开封府衙前,牢狱大开,几百名被抓到这里的欠贷户,被苏油全部释放。   在关押期间,苏油让推官沈忱组织罪人打扫卫生,清理监狱环境,消毒杀虫,洗澡煮衣服,然后有病的予以救治,不得亡丧一人。   百姓们感恩戴德,在校场跪了一地,要见府尹一面。   苏油只好出来软语安慰,让他们各自回家营生,很快朝廷应当就会对市易司事务进行调整,请大家相信政府。   牢狱一空,开封府小苏青天的名声,响彻城中。   小妹从宫里出来,说两宫太后对他宣德门案,市易司欠息百姓的处理方式,很是欣慰。   苏油看着小妹的肚子:“你就少操这些心了,景润在郑州忙得不行,我调他回来做少监。要不你辞去山长职务?”   小妹说道:“太后说换别人她们也不放心。毕竟我是女子,不会入仕。”   苏油急了:“那我去跟太后说。”   小妹拉着苏油的袖子:“不用,太后准了我一年的假,让宗佑暂代。”   苏油有些无语:“赵宗佑,他都还是孩子……”   小妹笑道:“十七了,也不算孩子。哥哥你给我找点事情做吧,我都快要闷死了。”   苏油琢磨道:“还真有事儿,司天监的日官们,早都没了祖宗们的本事儿,皆市井庸贩。法象、图器,浑仪、景表、五壶浮漏,一无所知。”   “靠他们,哥哥觉得这脑袋迟早要被陛下收去做了标本。”   小妹噗嗤一笑:“那你是想怎么着?”   苏油摸着下巴:“我要那帮人将家传的典籍都交出来,然后找人用理工的写法翻译成工具书。不说别的,根据精确算出的岁差,然后倒推华夏三千年日月食记录,五星行迹,这就是大事儿。”   “之后还要制作全国地图,制作星图,精准量具,改造天文观测仪器,列出精准的历法……最重要的,哥哥要造出一件用机械计量时间的神器。”   小妹说道:“昭明应该能帮得上忙。”   苏油说道:“对,我准备奏请陛下,招募天下太史占书,杂用士人,分立五科,不过与以往不同,合历法,天文,地理,数算,仪表五类。”   “我本想请族叔回来主持此事,不过王相公拒绝了。因此只能我来主事,然后请景润,存中,还有石老,卫老,秋官皇甫愈,族兄推荐的仪表高手韩公廉,共同攻关。”   “还有就是天师府,你,俩天方老外,也一同也参与进来。”   小妹点头:“嗯,要是我们这群人都能不出来,天底下就没人能弄得出来了。”   ……   司天监,掌察天文祥异,钟鼓漏刻,写造历书,供诸坛祀祭告神名版位画日。   中国是农耕文明,节气对于这个国家,尤其重要。   因此司天监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准确报时,确认节气,推算可能发生的天变。   由于岁差的关系,也就是实际的太阳年,和历法上的年会存在误差,因此每过一段时间后,旧历误差积累过大,就需要重修。   其实只要把这个误差精准的计算出来,加上精准的观测,是可以通过调整解决问题的。   但是问题就在于,历法制定之后,统治者会认为是国家的巨大成就,一般不能轻易修改。   加上计算量非常庞大,以前都是用算筹,书写记录方式也烦难,缺少统计列表,会产生巨大的工作量和计算错误。   因此一般司天监,推算和核验是分列两科,占总人力的五分之二。   所谓的岁差,是指地球自转轴长期进动,引起春分点沿黄道西移,致使回归年短于恒星年的现象。   其原因是地球是一椭球体,赤道部分隆起;赤道面与黄道面不相重合。   日月和其它行星对其赤道隆起部分施以附加引力,引起赤道面倾向的变化,即地轴进动。   其结果,造成春分点沿黄道每年西移约五十分两秒,约两万六千年移动一周。   因为它使回归年略短于恒星年,所以中国古代称之为“岁差”。   由日月的作用引起春分点西移并不改变黄赤交角,称为“日月岁差”;由其它行星作用则同时改变黄赤交角,称为“行星岁差”。二者的合量称为“总岁差”。   不过行星岁差影响很小,主要考虑日月岁差就行了。   公元四世纪,中国晋代天文学家虞喜,在分析古星图和星空时,就发现晋代星星的位置,比古代略有偏移,进而发现岁差,并留下了冬至点每五十年后退一度的记录。   《宋史·律历志》记载:“虞喜云:‘尧时冬至日短星昴,今二千七百余年,乃东壁中,则知每岁渐差之所至。’”   岁差这个名词即由此而来。   而大天文学家祖冲之,于公元四六三年所制定的《大明历》中,首次将岁差引入历法计算。   此前的一些天文学家认为,太阳在黄道上每经过一个回归年的运行,又回到上一年的起点上。   而祖冲之经过周密的观测,认为冬至点每四十五年十一个月后退一度。   这就使得大明历比其余历法更加周密。   但是这个值与实际岁差误差还是不小,加上后人不明白根本原理,导致《大明历》很久以后,也因为积累误差过大而被摒弃。   中国历法,是太阳历和太阴历的结合体,因此几个关键数据,决定着历法是否精确。   在苏油的眼中,既然祖大大的大明历中,已经用岁差解决历法精度问题;能够还提出了三百九十一年一百四十四个闰月的新闰周,比十九年七闰的闰周更为精密;他还计算出一个回归年的长度应当为三百六十五点二四二八日,精确到小数点后四位数;那今人理当更胜古人。   同样的道理,解决了一年时长的问题,还有冬至日的精准测量,这关系到纪年起点。   以往的测量,都是使用圭表。   古人利用圭表做每天中午表影长度测量,可以直接决定冬至的日期,因为一年之内中午影子最长的一天就是冬至所在日。   但是这东西存在极大的误差,大到一二天左右,所以必须通过长期观测资料的积累和平均,使该误差的影响大大降低。   中国在战国时期产生的四分历,就是用平均积累计算来解决这个问题。 第六百六十章 天数   《后汉书·律历志》说:“历数之生也,乃立仪表,以校日景,景长则日远,天度之端也。   日发其端,周而为岁,然其景不复。   四周,千四百六十一日而景复初,是则日行之终。   以周除日,得三百六十五日四分度之一,为岁之日数。”   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如果第一年的冬至发生在正午,第二年的冬至就要发生在正午过后的四分之一日。   第三年的冬至则要发生在正午过后的二分之一日,即在夜半。   第四年的冬至则发生在正午过后的四分之三日。   直到第五年,冬至发生时刻才又重新回到正午。   如果用圭表来测定,则会发现第一年表影最长,第二年稍短,第三年最短,第四年表影与第二年相等,第五年才又重新与第一年表影相同。   由于阴雨,日影变化微小等原因,测量误差还是很大。   还是祖大大,提出了一种新的具有比较严格数学意义的测定冬至时刻的方法。   他运用对称思想,分别在冬至前若干天和冬至后若干天测量圭表影子长度,然后弄出一套算法,根据日影的抵减递增规律,由之推算出冬至的准确发生时刻。   祖大大的方法,已经领先了世界七百多年,但是仍然是有误差的。   这个误差来自祖大大的两条天文学假设:一,冬至前后影长变化是对称的。二,影长的变化在一天之内是均匀的。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受汉代的测量技术所限,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几千年不世出的大牛人了。   但是天师府,拥有了远比祖大大更加精密的度量衡,更加强大的天文观测网络,更加便捷的表述方式,更加合理的统计表格,十几年下来,张天师已经掌握了回归年的准确数值——三百六十五日五小时四十八分四十六秒。   365.242199074日,小数点后九位。   三月,庚戌,王安石请置经义局,修《诗》、《书》、《周礼》三经义。   王安石亲任提举,吕惠卿、王雱同修撰。帝欲召程颢预其事,安石不可,乃止。   就在同一日,张天师抵京,献上天师府在化学,天文、地理和医学上的成就。   苏油请改革司天监,以天师府观测计算成果和方法,制定新历;   同时使用更加精密的度量衡,改造天文仪器;   以更加科学的黄经赤纬体系,标注一年二十四节气。   三件事情,赵顼欣然同意。   同一日,三件东西摆在了司天监——天师府提供的日月五星经行平仪,嵩阳书院提供的钟摆计时器,太史局提供的太平浑仪。   太平浑仪,是大宋太平兴国四年司天监官员张思训创造的水运浑象仪,后因机绳断坏,苦于不知其制法,导致无法维修。   苏油给司天监众人提出了一个大目标和一个小目标。   大目标,就是将浑仪、浑象和报时装置三组器件合为一体,使之具有观测天体运行,演示天象变化,精确报时的能力。   这个东西可能会很大,因此被称为——仪象台。   小目标,则是得到一个精确的计时工具,每逢整点自动敲响钟声,因此被称为——时钟。   一大一小两个目标,其实都是一个巨大的工程,得从祖冲之,张衡、梁令瓒、张思训等人的仪器法式著述翻译开始。   还要涉及大量的设计,改造,机械发明,以理工图纸的绘制方法将其设计定型,然后制作模型。   苏油的要求是必须著述成书,让所有喜欢研究的人,从理论原理到基础设计,从推算到校验,必须能够让后人看懂,不要再如祖大大的《缀术》那般,断绝数百年,最后只得到一个残本。   至于陛下要求的那些钟鼓漏刻,新历法,天文观测仪器等,反而成了简单的东西。   而这一切的基础,则是度量衡。   经过当今全世界最顶尖的科学家们在司天监的激烈讨论,最后拿出了一套让所有人都亮瞎了眼的新式计量方案。   以陈昭明提出的理论为基础,众人计算出了天球离地面的高度,然后以天赤道到北极的距离取万分之一,作为标准长度。   等这个数值推算出来之后,所有科学家立刻如同看妖孽一般看着苏油,给个解释先!   苏油只好摸着鼻子赧笑:“巧合,纯属巧合……”   现在的人不知道恒星离自己无限远这个概念,认为它们是在一个球面上运行,然后现在的人都是站在地面上观测星空,因此在计算的过程中,把自己当成一个点,把星空当成一个球面。   结果就是把自己变成了地心,把地球表面到球心的距离当成了天球到地面的距离。   所以计算出来的这个数字,就成了地球的赤道到北极点的距离除以一万。   宋代一尺合后世三十一点六八厘米,苏油当年将三尺作为一米,搞出了百分尺和千分尺,结果得到的数值,乘上一千,与如今的天文学数值极其接近。   不知道这事儿传到以后,会不会又是探花郎星宿下凡的实锤铁证。   有了长度度量衡,便有了容积度量衡,进而可以通过单位体积纯净水的重量,得到重量度量衡。   苏油将这个方案奏报朝堂,立刻引来轩然大波。   有支持的,有反对的。   但是反对的拿不出什么可靠的理由,要说度量衡不可改,王安石,司马光,刘攽等经学,历史,金石名家,都能拿出证据,证明度量衡这玩意儿,从先秦到汉唐,再到宋代,变化一直都很大。   要说重量标准从十六进制改十进制不合理,苏油就说现在的秤,不是弹簧原理就是杠杆原理,正比关系还是十进制比较方便计算。   十六进制,在于度量衡制作简单,却导致了计量麻烦,以大宋现在的技术,完全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司马光还提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黄钟正吕,到现在都还没有一个准确的定音,成了大宋恢复礼制的巨大的拦路虎。   要是古人也能得到天数,以天数制度量,那如今哪里还需要这么麻烦?   所以大宋的司天监,能搞出这样一个万世不移的度量衡,这可以说是开天辟地的伟大成就。   秦始皇统一六国,首先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统一文字和度量。   赵顼立即将赵宗佑从郑州抓了回来,给他讲解这个“米”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不敢找小妹,在赵顼封建迷信的心目中,小妹的肚子里,孕育的可是大宋最高智商的结晶,肯定是宝贝,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于是赵宗佑花了三天时间,将赵顼的脑子绞成了一团浆糊,还是没有让他明白这个长度是怎么算出来的。   不过大意是清楚的,总之就是——这个尺度,应运而生上宗天数,取昊冥之万一,为人世之准衡。   这个能够万世不移的度量衡,的确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天命所归,联想到王朝的千秋万代。   甚至有大臣以此为贺,请上尊号绍天宪古文武仁孝皇帝。   赵顼笑呵呵地推辞这样不好,要不得。   虽然大宋在我一代得到了天数,但这是上苍为了鼓励我继续体天行道而已,该谦虚的还是要谦虚。   这个逼装得,实在是太大发了。   于是熙宁六年三月末,赵顼下旨,着司天监制作新器,除传统长度,体积,重量三类度量衡,新增了温度,浓度,以为万世准式,颁行天下。   新器前三套,以铂金和玻璃打造,分别供奉与太庙,司天监,翰林院。   鉴于自己学问堪忧,诏太子少保苏油,每五日进讲《原理》。 第六百六十一章 苏油是好同志   熙宁六年三月,辛亥,试明经诸科。   壬戌,御集英殿,赐奏名进士、明经诸科余中以下及第、出身、同出身、同学究出身,总五百九十六人。   赐及第进士钱三千缗,诸科七百缗,为期集费。   这次科举,浙江仅龙泉一县十一人得中进士,东南几路科考的优势,体现得淋漓尽致。   还有就是一个叫张耒的士子也在今年得中,这娃后来成了大苏的铁粉,苏门四子之一。   苏油作为大学士,自然也要随赵顼参加金明池赐宴等相关活动,最可笑自己才二十多岁,还要对着一帮三四十的新科进士大叔们送温暖送关怀,这幸好是留起了一点胡子,不然就更夸张了。   三月末是大日子,开封府衙两边,张贴出两张巨大的榜文,上边写着府衙评选出来的开封市民最关心的十件大事。   第一件,就是城中饮水的问题。   这个问题其实很好办,黄河的海拔还在开封地平线之上,因此只需要在城中打井就可以了。   苏油将工程进行了招标,不拘官私,将三十五口新井的工程,以及旧井改造,包给了四通营造,胄案,还有皇室内工坊。   不过打井也不能随便打,宋代法律规定,京中所有水井,除了自家的,街道上的的公用井,旅店中的水井,一律必须设置栏杆。否则让人掉进去造成伤亡,“杖一百。”   就算设置了提醒标识都不行,仅能“罪减一等。”   所以苏油干脆对城中所有水井进行了重新设计。   有了螺旋取土设备,钻井不难,不管新旧,一律封闭,在其上安装压水设备,醉鬼们撞到井桩子上最多一个包,总比掉井里强。   第二件,方便市民的菜篮子工程。   苏油奏请,在城里开设万货集分店,汴京增设八个销售点,类似后世的小商品市场和菜市场,方便市民购物。   同时要求这部分都是小商贩,免交市易牙钱,以鼓励表彰他们给开封市民带来的方便。   然后交上营业规模报表,赵顼一看这些小户的牙钱一年还收不到两万贯,大手一挥,免了就免了!   开封小贩们顿时奔走相告——开封城里可算有我们卖东西的地方了,那黑了心的吕嘉问,这下管不着我们了!   不过摊位租金还是要收的,而且这里摊位怪密集,算下来一个小市场,愣是挤下了五百多小贩。   相比于后世当然不算什么,不过在现在这种全是木结构棚子的地方,就有些吓人了。   于是苏油只好坚决禁止用火,一旦发现就赶出去。   第三件,汴京卫生工程。   这个简单,苏油直接引入了垃圾桶模式,汴京城街道,每隔百步一个垃圾桶,宣导市民望里边丢垃圾,每天负责垃圾回收。   不过垃圾是真少,如今可是萝卜缨子都要做成腌菜,小布头都要做成鞋垫的年代。   自从沤肥这个技能点被苏油点开后,开封府的马桶一天都能给家里挣上一两文钱,真正的垃圾,不过就是些落叶,煤灰之类。   往沟渠倒灰导致堵塞,是要打一百板子的重罪,所以制度早就立在那里了,只少了垃圾桶和环卫车而已。   主要还是家庭卫生和个人卫生,还有就是积水街道,贫民区,下水道。   汴京城的下水道,是个非常恐怖的所在。所谓“京师沟渠极深广,亡命多匿其中,自名为‘无忧洞’,甚者盗匿妇人,又谓之‘鬼樊楼’。”   这些苏油暂时还没精力弄,还是走后世的老路子,先把形象工程弄好再说。   第四件,交通问题。   这个也简单,苏油在京中道路画上了中轴线,车辆行人,一律靠右行走,一下子就解决了一半的拥堵问题。   第五件,阅读墙,每日的邸报,苏油会圈出一部分,还有四通商号收集的情报,京中杂事趣事,或者士子投递到他这里的行卷,苏油也会找出一部分出来,交给书办们抄录,然后粘贴到府衙和通衢,供大家观看,满足汴京人民的八卦心理,自有喜欢显摆的士子诵读。   这就轻轻松松完成了一半,至于其它的事情,不是简单举措能够解决的,因此只能慢慢来。   不过小苏太保在短短一个月里,就解决了十件大事里边的五件,能吏的名声,那是实实在在的了。   三月里还有一件重大外交事件,知桂州沈起上书请求,广南本路如有边事,希望只通过经略司专委处置,从之。   这其实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   自从王安石上台后,苏油,王韶,章惇,以开边为事,全都获得高位,这就让邕州知州萧注有点坐不住了。   萧注是谁?当年苏油游历大理,第一次见到老高相爷,身边有个宋朝使节,就是萧注派去解释杨文广追击侬智高,误入大理这事情的。   十几年过去了,当年的小屁孩如今已经成了当朝二品,太子少保;大理老高相爷,换成了小高相爷;王韶成了经略使;章惇成了知制诰。   而萧注,还是那个萧注。   所以萧注上书朝廷:“交趾虽奉朝贡,实包祸心久矣,今不取,必为后忧。”   正好交趾人为占城所败,度支判官沈起上书其剩下的士兵不满万人,可以轻松占领,于是赵顼下诏,以萧注知桂州,随时关注交趾动态。   萧注入朝,赵顼问交趾是否能够攻取的时候,萧注却回答时机已然过去,如今要攻取,难度不小。   这就惹到了沈起。   于是沈起言南交小丑,无不可取之理。   沈起是得范仲淹传授过兵法的人,打得一嘴的好仗,所以王安石觉得沈起更可信,以沈起取代了萧注。   沈起到达桂州后,开始招兵,训练,拉拢蛮人,断绝与交趾的榷市,两国局势开始变得紧张。   为了迷惑交趾人,三月庚午,赵顼下旨,封李乾德为交趾郡王。   不过这些和苏油也没啥关系,他现在已经忙得一塌糊涂了。   除了日常事务,市民关心十件事儿要继续推进,河道要疏通,天文观测要进行,历法要调整,还要去给赵顼讲课,给武将讲课,关心刻书进度,配合王安石进行新法调整,不是一般的繁忙。   夏,四月,甲戌朔,日食如期而至。   这一天开封是阴天,因此看不到太阳。   王安石带着群臣进贺,以为圣德所感,乞御殿复膳;赵顼从之。   然后苏油上奏,虽然开封府看不见,但是司天监委托天师府,在各道观进行了实事监控,其实日食还是日食了的,我们没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遮掩,我们要向司天监的科学家们学习,掌握事件的推演进程,推断在未发之前,才能做好及时的应对。   比如京中的酒市。   所以臣请陛下令各地官员给中书建言献策,臣以身作则,收集整理了《熙宁六年开封诸县按察闻录》,已经上呈中书。   王安石上奏赵顼,苏油同志觉悟是很高的,智虑是深远的,手续是合乎流程的,态度是端正的。   每一条问题,都附加了可行性建议,这一点上,充分说明了苏油同志的高风亮节,踏实任事,不是那种只知道为反对而反对的嘴炮。   收到他的报告后,中书高度重视,组织了专案组,对《闻录》里边反应的大多数问题,已经进行了相应的调整,对其中的改进建议,也采纳了许多,准备先在京中试行。   如今,开封下等户们的负担的确得到了大大减轻,老百姓对新法也有了更多的理解和支持。中书准备继续加强宣传工作,与学士院,通进银台司,太学一起,主办《皇宋时报》,及时宣讲朝廷政策,轶事义行,善善恶恶,让百姓们理解政府,支持政府,提高道德修养,不被贪官污吏们蒙蔽。   此外,各地方田均税工作已经告一段落,请陛下明确规定在职地方官职田的具体数量,地方官员,不得再侵占公田盈利,如有发现,严惩不贷。 第六百六十二章 职田   赵顼表示同意,最后诏书下达:   外官职田,根据所任州州格,以及官员职务,从最高藩府州知州,如益州、太原府、江宁府等,职田十顷,军事长官总管,十五顷;一直到最下等各县主簿县尉的两顷不等。   除此外,不得再占用公田份额,否则一经查出,严惩不贷!   拿着这道诏书,苏油立即对开封十六县的狗大户们下手,谁也别拿自己手里是官员职田说事儿,开封府除了圣旨上的人等,没有职田一说。   有子弟在外为官的,职田都在他的任所,所以再别拿家中有子弟为官来搪塞,该交的赋税都得交。   不过敲一棒子的同时,也要给一甜枣,那就是桑林,骡马,鸡鸭牛羊等固定资产,通通不算财产,赋税只按十年土地的平均产量进行核定。除此之外,只在买卖过程中收税。   也就是说,只要你缴足了地税,家里就算粮食堆成山,猪羊养了满山满谷,只要你不卖,统统不用交税!   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前提是你忍得住!   这项政策,引来了朝臣们的大肆攻击,舍丁税地,朝廷的收入必定大减!   其余地方还罢了,开封可是赋税重地,苏油在乱来!   于是苏油只好拿出赵顼上台以来的统计报表,然后将商税和农税分开,再将农税部分做了个平均——要不这样,我们以这些年的农税平均数为准,来个保底怎么样?多出部分,算我的功劳,如果不足那个数,拿我问罪如何?   接着又有人弹劾苏油这是给世家大族唱戏,其目的就是为了助长兼并。   原因很简单,大户们有钱有粮了,自然就会买地。   苏油反驳道十六县本来就兼并剧烈,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刺激农桑,让兼并之家雇佣更多的人手进行精耕细作,这就解决了很大程度的无地户就食问题。   然后说到兼并,如果每亩该收的田赋都能够收上来,兼并的行为就影响不了国家的岁入,在这个前提下,通过别的办法慢慢改良就好。   比如等无地户们有了点积蓄,再告诉他们荆南一带的淤田只需要一贯五六百文便可以购得一亩,而且一年两熟,一季产米三百斤以上,万一有人就动心了呢……   开封府尹的责任,是让治下所有人先都有饭吃,抑兼并这么高大上的事情,离饿肚皮的老百姓还太远。   赵顼被说得动容了,最后决定试试。   消息一出,吕惠卿的司农寺和曾布的三司突然发现,开封十六县大户们举贷青苗钱的积极性顿时大涨,以前需要摊派的青苗贷,现在变成了主动借贷。   不少大户为了拉拢佃户,甚至宁愿替客户们偿还贷款!   接着就是农器,牲畜的市场需求突然变得旺盛起来,尤其是苏油发明的新式耧机,更是供不应求。   这些东西不算成纳税的成本后,整个开封府的采购需求立即倍增!   原本半死不活的农村,突然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狗大户们不是没钱,而是他们一直在装穷!   现在不一样了,地里出产的粮食越多,而上缴的钱粮却不变,多出来的都是自己的!   王安石立即奏报赵顼,请求将这一政策扩大到京东西两路!   反倒是苏油上书制止,认为先试行一年再说,毕竟粮食问题关系到国家的根本,乱来不得。   不过鉴于农机和牲畜交易规模扩大,奏请赵顼与成交设立骡马市和农机种子市场,既然国家鼓励农耕和繁殖牲畜,这市易钱,就别收了吧?   赵顼还不放心,特意派了内侍出去打探消息,内侍回来报告说开封农夫们欢天喜地,编着歌儿称颂官家的仁德呢。   赵顼终于下定决心,农桑天下之本,难得开封百姓们积极性这么高,准奏!   苏油趁机再次上书,永济渠,汴渠,以及唐代温造所修的灌渠,已经年久失修,请求朝廷同意修复。   曾布被苏油的大手笔吓着了,自打这娃进京,简直可以用花钱如流水来形容,赶忙上书朝廷说几年积累不易,陛下的封桩钱,那是为了打天下用的,经不起这等糟蹋。   苏油继续扭着闹——如果朝廷不拨款,那就请将开封府斥卤之地交给为臣处理,用于发卖当做雇佣民夫的本钱,这个要求不过分了吧?   的确不过分,真宗皇帝造永定陵,占了人家十八顷地,也不过估价七十万钱,仁宗皇帝另外奖励了三十万,凑够了百万钱。   平均起来,也就四百来文一亩而已。   斥卤之地,比造陵的山地还不如,平均一两百文一亩,平日里就能收点芦苇之类,地倒是不少,城北黄河堤和汴京城之间,封丘县南边整整五万顷,说起来虽然价值五十万贯,却是一亩都没有卖出去过。   因为黄河大堤是不能动的!不能从黄河引水,盐碱地就永远是盐碱地!   于是赵顼大手一挥,交给你去搞吧!   ……   四月入夏,文彦博的辞呈终于获得通过,老头力抵市易法未果后,开始玩起了非暴力不合作,拒绝上班,坚求补外。   赵顼几次遣中使将老头召入宫中,然后让内班押赴枢密院上班。   之前排挤文彦博,韩绛是主力,“每议事,韩绛多面沮之,又置审官四院以夺其权。”   结果韩绛在陕西犯了那么大的错误,才贬官没多久,王安石就启用他判大名府。   文彦博怒不可遏,这回坚决不干了,皇帝绑架都不干。   赵顼最后没有办法,只好给了老臣司徒兼侍中的待遇,以河东节度使身份判阳河。   于情于理,苏油都要去给文老头送行。   送行的酒席,还是办在城北曾家园子里边。   杯盘交错,文彦博无语地看着苏油抱着扁罐,在他脖子上系上小兜兜,然后喂他蔬菜肉粥。   好一通忙活。   文彦博看着壮实的苏扁罐,不由得稀罕:“这孩子,怎么养的……”   转眼又发怒:“你这到底是给我送行还是找借口休息?”   苏油将一碗奶制品推到文彦博身前:“这个适合老人,姜撞奶,新菜式。”   文彦博将小碗拿起来,用小金属勺子舀着品尝:“你这些小道啊……你给他们擦了那么多屁股,他们能念你的好?”   扁罐抓住勺子不松手,直叫:“要要”,苏油只好放手,将勺子给他玩,自己换一个勺子继续喂饭:“不是给他们擦屁股,而是为了百姓日子好过一些。家国一体,百姓好过了,国家才好得起来,要说擦,也是给天下擦。”   文彦博这话,是针对王安石的保马法说的。   今年五月,王安石奏请于开封府范围内行保马法,允许愿意喂养官马的保甲养马,同时命令开封府提点刑狱司,于陕西路狼渡原买入官马,除良马而外,其余的均可由保甲喂养。   开封府一共发马三千匹给保甲饲养,每户可养一匹,家产多者可喂养两匹,马匹或由官府牧马监配给,或由官府出钱由养马户自买。   保甲可以骑所养马追捕盗贼,但乘骑不得超过三百里。开封府范围内养马户免纳二百五十束粮草,官府还预付一定钱给养马户作为酬金。   保户独力养马,官马死后由保户负责赔偿。   社户所养官马死后,则由同社各户共同赔偿,但只赔偿原来所定价格的一半。   官府每年检查一次,检查养马户所养马匹的肥瘦。   苏油于是上奏,如果要在开封府行保甲法,那就还得附加几条措施。 第六百六十三章 大妈护井团   其一,就是平日里马匹可以由保甲户自己使用,甚至出租,赚取收益。   其二,陕西商州胄案开发了专门针对马力所用的耧车,希望汴京胄案加快生产进度。   其三,要求每户养马户,从朝廷所给薪料钱中,扣下一小部分,存到皇宋银行专户,以后每年皆是如此,作为保险资金。   如果有养马户的马意外死了,就从这保险资金里边申领赔付。   当然马的价值会逐年递减,十年后减为零。如果这时候养马户想要换马,可以从之前缴纳的保险金里提取一部分作为买新马的补贴。   其四,家财万贯带毛不算,现在是要促进流通,刺激生产,而马匹是重要的流通工具,耕作力量,作为奖励措施,也不用作为提高户等和多纳田赋的凭据,赋税主要还是看家庭粮食产量来厘定。   其五,官府发放马匹之前,每年检查马匹肥瘦的时候,必须带上兽医和老牧人,辅导百姓养马护马,十六县设兽医站,不能发下去就不管。   赵顼觉得苏油补充这几条很有道理,表示同意。   苏油紧跟着上奏,如今胄案河渠司有了新型淘泥船,利用螺旋淘泥机疏浚河底。   当时臣已经跟河渠司有过交涉,臣提供淘泥船图纸,疏浚河道的功劳归河渠司,但是那些泥得算我开封府的。   如今各处水渠已经开始恢复,靠近水渠的那部分卤地经过冲刷,盐碱度已经下降,这些淘得的河泥再释放到冲洗过的土壤里,第一批卤地改造的良田就到手了。   这一部分土地,臣准备用作给役夫们的工钱。   役夫们所得的工钱太低了,与汴京码头的市场价不符,所以无人愿意参与朝廷的工程建设。   开封府决定,凡是承担一年的劳役后,开封府送他四亩这样的淤冲田作为补偿!   当年仁宗皇帝治理黄河,一夫八缗。   四亩良田,年收入能到粮食一千多斤,价值八到十贯,这就足够帮助无地的力夫们脱贫了。   力夫们基本都有下户构成,开封府的五万顷卤地改水浇工程完毕后,不但足够解决兼并带来的无地问题,甚至还能帮助厢军转业为农!   赵顼对苏油看问题的高度大加夸奖,这才是开拓利源,解决兼并的好法子……呃,对了,那些河泥怎么能拉得到地里去?   然后苏油就笑了,说所以臣准备租用保甲户那三千匹马……   转了一圈又转回来。   这就是金融论的小小展示,一圈下来,朝廷,力夫,保甲,尽皆得利。   保马法,开渠,淤地,顺利开展。   其结果就是,王安石觉得保马法在开封的推行,一下子变得顺畅了好多。   好像老百姓一夜之间突然变了性子,对新法发自内心的拥护一般。   苏油让张麒将一套《开封府诸县按察闻录》交给了文彦博,然后又将一套《开封府诸法问题改良刍议》也交给了他:“相公,这两套材料,还请指正,新法只要将其立法之根,从挤奶变成播种,其实还是大有可观的。”   文彦博苦笑道:“你当老夫还有回朝之日?能成你的奥援?”   苏油抓住扁罐的小手,让扁罐对文彦博拱手作揖,说道:“扁罐说,文爷爷无论在朝在野,能让百姓得宽一分,也是一分好的。文爷爷,拜托拜托啦……”   文彦博不禁莞尔,伸手摸扁罐的脸蛋:“摊着你这个混账爹,文爷爷想安心养个老都不行!”   ……   同样的一套东西,苏油也寄给了远在陕西的司马光,富弼,还有嵩阳书院的张载。   这里边包含着苏油对治政的思考,对新法的检讨,里边很多理学治政理念,需要他们来加工和提取。   司马光作为保守党领袖,将来可能会重新得势上台,历史上这娃可是著名的“司马牛”,尽废新法,让大宋的政治局面,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其中产生的最大问题,不是治政上的得失,而是从根本上改变了大宋的政治生态。   从此后,新旧两党你死我活,皇室乐见其成甚至暗中怂恿挑拨,导致整个大宋政坛开始变得病态。   当然闹到最后,赵宋皇室也买了一次爽单。   苏油不争,他只讲理。   好在现在大宋不是欧洲中世纪那种讲不过你就把你烧死,也不是后世朝代讲不过你就拖出宫门杖毙的恐怖时代。   以事实为基础,以理工逻辑为方法,讲到大佬们都无法反驳,这就是苏油如今的立身之道。   而他的身边,也多了很多志同道合的同道,多了对他赞许的同盟。   而在汴京百姓的心里,小苏太保就是青天老爷,当年阎王老包当府尹,勋戚们不敢嚣张,可小老百姓的日子也没见得好过。   在士林嘴里,小苏探花当得起明润二字,温文蕴藉。   忤之不能使怒,折之不能使辱,干而不可欺,亲却不可犯。   即便是王安石这等执拗之辈,吕惠卿这种蔑义小人,他都有相处之道。   这就厉害了……   而反面典型,就是曾经同样以文名显扬大宋的李清臣。   当初,韩绛宣抚陕西的时候,李清臣从辟,韩绛被贬后,李清臣为图自全,对韩绛颇多诋毁。   赵顼前段时间,对市易务实在不放心,任命三班借职张吉甫为市易务上界勾当公事。   张吉甫推辞,说自己现在是李璋的手下,李璋方在降谪,一旦舍去,义所不安。   于是赵顼感慨:“吉甫虽是区区一小内官,陈义甚高,贤于李清臣远矣。”   ……   开封府衙前,十张大事工程进度表张贴在那里。   最让百姓开心的莫过于水井了,苏油将水井移到了街边,还在周围摆了一圈石凳,旁边放了个铁箱,铁箱上写着八个大字——“打水一文,自觉投币。”   这里还是街坊们的活动区,水井上修着亭子,大娘大妈们喜欢在这里拿着针头线脑缝补衣裳,话家常里短。   有她们在一边盯着,熊孩子们就不敢将机井当做玩具,浪费水源。   同样的,要是打水的人家连一文钱都想省,必然当天就会传遍街坊。   为了一文钱丢了名声,那是真真划不来。   所以开封府根本不用担心水井被破坏的问题,大妈们的威力,胜过开封府衙役十倍有余。   水井边还有水槽,可以洗菜,骡马进城,也可以塞上塞子,打水饮马。   还有盥洗台,台子是水泥的,上边还做出搓衣板那样的凹痕,可以直接在这里搓衣服。   相比之前的水井,小苏太保实在是太能为小老百姓考虑了。   里正说了,这盒子里边收起来的钱,就是水井的维修基金,每天晚上开封府都会派人收起来,存到什么公共维护帐户里边。   开封如今上百口水井,光水钱一个月下来就能收不老少,但是老百姓们都觉得便宜方便没毛病。   一文钱都舍不得,有能耐你去汴河里挑啊!   大妈们把水井看得贼紧,最烦的就是郊县来的骡马,在我们汴京人洗菜的槽子里饮马,忍不了!   于是大家凑钱在水井区边上添了瓷碗,木桶,木桶饮马,瓷碗饮乡巴佬!   乡巴佬喝碗水当然不用给钱,马可就不行!   优越感链条自古就存在,汴京城里的觉得比开封县优越,开封县的觉得比祥符县优越,祥符县的觉得比其它县优越……   不过看在苏探花的面子上,汴京人给蜀中人抬了抬地格,现在他们的排名,在杭扬两浙和福建之上了。 第六百六十四章 大工程   城里城外,工程不断。   城东沿着汴河往下,修了一溜的仓储,那里是新建的粮食交易集市。   小苏太保说了,所有船只集中于汴京,造成了汴河拥堵,将市场外移,增建码头,可以节约漕运费用,增加汴京城的吞吐量。   城西边,离郑州近,那边是骡马市,五金市。   骡马市太热闹了,交易额听说每天就是天价,市易钱没有了,只剩下交易税,生意火爆。   开封市民没事儿就回去那里看陕西来的好马,好牛,好骆驼。   听说一个广东商人,将骆驼运到了南边,圈起来收十文一个人,放进去观看表演,给五十文还可以骑着走一圈,赚大发了。   陕西狼渡马实在是漂亮,肩高齐人,阳光下毛色耀眼,据说日行一千夜行八百,天神爷,那不是一日就能从汴京跑到洛阳?!   不过这种马只能看看涨眼界,都是勋贵们买去参加赌马赛用的,一匹马一千多两千贯,在汴京都能买套小点的院子了,一般人家哪里舍得?   农器汴京人闹不太懂,不过听乡下亲戚说很得用,比如那种带细铁齿的镰刀,可比以前用的方便太多了。   与之配套的,还有小尖锉,就是这种镰刀打理起来,比平日里要多费些功夫。   农器集市旁边还有个种子集市,种子之所以是种子,就是比寻常大粒,饱满。   据说是小苏太保施法术从寻常种子里选出来的,要没有法术,光拿簸箕抖,怎么能弄出来这么多?   不贵,只比普通粮食价格高出一成,而且可以用自家的粮来换。   还有脱壳机,磨面机。   小的只有太医出诊匣子大,有摇柄,小家小户用的。   大的能躺人,那是给千顷之家的狗大户们用的。   大个的东西,都是郑州官中几个监坊出来的玩意儿,其余的小五金件如钉子,活页,细钻头,钳子扳手螺钉螺母之类,则是京中豪强宗室们在郑州开的铁坊里打造的。   听说辽国只能造出铜螺钉,却造不出铁螺钉,哈哈哈哈可真是笑死人了!   说起来这几年的铁器品质真是提升了好多,家中的“硬是好”牌铁锅,菜刀,剪刀,响当当的牌子货,得用得很。   聊到这里,才想起来该去万货坊买菜了。   都是体面人,去万货坊怎么能没有小拖车呢?   就是能够折叠成一块板儿挂门口边,打开自带网袋的那种!万货集上买来的新货色,汴京人要的就是这个面子!   对了我的小弹簧秤呢?这个也得带上,虽然万货集有公平秤,有市易司官员监督耍秤杆的奸狡之徒,可哪里有从自己包包里边摸个弹簧秤出来耍耍体面?   想想要买啥,嗯,拿上几个罐头瓶子,这玩意儿好,拧紧就能密封,打酱油米醋豆油,都不怕洒漏。   差不多了,揣上钞夹出门,几张快要残破的小钞今天得赶紧用出去,不然就得去银行换新钱,又得亏两成!   万货集的东西如今真不老少,锅碗瓢盆那些定点的不说,城郊的菜蔬不说,连黄河鱼汴河虾都有!   乡下的老百姓们也不傻,王相公搞保马法,小苏太保就搞马车,搞十六县大路通汴京!   听说如今的马车可轻便,乡巴佬们每日半夜出发,坐着大户保甲的马车进城卖菜!   进了万货集,不交市易钱!可便宜他们了!   那个吕家逆子跳着脚的骂,说小苏太保收的市场管理费,和市易钱是一回事儿。   能一回事儿吗?小苏太保才收多少钱?一个移动摊位一天才五文钱,一个固定摊位一天也就二十文,然后你爱怎么卖就怎么卖,爱怎么吆喝就怎么吆喝,大家乐意。   喂你这鲤鱼咋卖?少跟我扯还黄河鲤,汴河的都不是!   我汴京人眼光毒,你这就是家里塘中养的鸭粪鱼,我买回家还得丢缸里养半月喂糟子去晦气!胡乱喊价让市易司的衙役来拿你!   对嘛,二十文一斤还算老实,就这条大的了,等下我这里有弹簧秤。   称了鱼,给了钱,却不拿走,让卖鱼人继续养着,自己接着逛市场。   万货集里又多了不少新东西,这个字咋读?蒟?蒟酱?闻着杂这么香?   南边来的东西啊?那得多少钱?这么小一瓶,两百文?!   喂喂喂别挤啊,章制诰进奉给宫里用的?来一瓶来一瓶,回家考考官人这字可还行,天天跟我跟前充措大……   这玩意儿怎么用?当花椒油那般点入菜中就行?挺好,方便,等下怎么感觉又是小苏太保的路数?满大宋除了小苏太保,哪个官还管咱的厨房?   再打上半斤酱油,二两醋,二两豆豉酱,好险,几张烂钱人家看了看,还是皱着眉头收了。   又去挑了十文钱的葱姜,今晚的菜式就算齐了。   好了,又逛了一大圈看过新奇,回到卖鱼小贩那里将鲤鱼拿了,开开心心回家做饭。   晚上一家人对红烧鲤鱼赞不绝口,除了婆婆觉得蒟酱贵了些,其它都好。   官人说值得,那个字竟然没有考住他,可见我家官人到底还是有学问的。   官人还说荆湖未开之前,蒟酱乃是南越国的贡品,一瓶价值五贯,只有宫里才用得上!婆婆听后才不念叨了。   官人就对着自己挤眼睛,意思是明日休沐可以晚些起来,他给自己救了场,那今日就安排老大老二跟婆婆睡。   吃了鱼就不老实!真是没有不想沾腥的猫!   这,就是熙宁六年一个汴京低级官员家中当家妇人的日常。   ……   五月里水力充沛,苏油调用了大量郑州水泥,在汴口加固他心目中那些豆腐渣工程。   他不知道为啥官员们对大机械不信任,最后只能归结于官员们理工基础太差,被浚川耙那样的坑爹货色坑怕了。   不过谁敢来坑苏油,苏油就会让他知道什么是竹笋炒肉。   真当小苏太保和蔼可亲,不敢打人板子的?!   汴口埽,长期决口长期堵,苏油怒了,趁今年黄河水不大,在四月里就用铁筋水泥大四角铸件,沉到汴口埽,然后丢下竹笼卵石,将汴京上游的河防工程提高到了六十年一遇的水平。   丁役们干得很带劲,因为除了工钱丰厚,小苏太保还说了,九月之后,发地!人均四亩水浇地!   钱好挣,地难买!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汴口新埽改造工程,长达千丈,在各种大型机械的助力下,很快完成。   河堤前方还有一道夹水堤,两者之间,是巨大的水车。   黄河大水车!   车高七丈,辐条三十六,水斗四十八,两车并列,要是有两百架水车,日夜不歇能够灌溉数万顷良田!   这是一个巨大的水利系统工程,新埽必须有效分流黄河水,夹水堤前还要安放闸门,平日备足石料,必须能够减缓水流,控制水位,避免水车被洪水冲毁。   沿途也要设置闸门,既要防止黄河大涨时过量洪水灌入汴河,导致汴京被淹,又要防止枯水季节汴河水不足,影响漕运。   还有得水之后,后续的水渠如何安排,才能一路蜿蜒过盐卤赤地,最后引入旧渠。   这就是一个都江堰的翻版,不过规模更大,苏油把司天监,河渠司的力量用得嗖嗖的,三司使曾布开始还大为不满。   等到实地考察了第一架大水车之后,曾布立即在三司成立了水车务,专门负责协调和开封府共同分润大工程的事宜。   苏明润真是敢想敢做,关键是,别人做瞎,他能做成! 第六百六十五章 上课   五万顷斥卤之地,以前一百五十钱一亩的芦苇莎草放羊滩,转眼就变成旱涝保收的极品良田!   这种地,就在汴京城北面几十里,常年不缺水,价值该合两贯半一亩!   苏油给赵顼讲课的时候,赵顼不顾苏油阻止,主动要求拿笔算了一下,算完直嘬牙花子,不对不对,我肯定算错了。   又算了两遍,三个11750000000摆在纸上。   然后赵顼怒了,猛地一拍桌子,苏明润,你坑了我一千万贯!   苏油将纸拿起看了,又恭恭敬敬地放回去:“陛下,你算错了。”   赵顼更怒,这回把铅笔都拍断了,坑了我一千万贯还能忍,好不容易算了一回全对,敢说我错了,这个不能忍!   苏油拱手:“陛下,兴这么大的工役,不用给钱的啊?各种机械,不用给钱啊?郑州水泥厂,铁料厂,好些还是宗室的产业呢,高使相能赊贷给我?”   “一万民夫,一夫一月八缗,这就是近四十万贯。”   “之后答应一夫赠田四亩,这就又是十万贯。”   “铁筋水泥预制桩,这就是五十万贯。”   “夹水堤,水渠,这里就是三十万贯。”   “租用骡马从汴河拉肥泥,三千骡马,两个月,一天五百钱,骡马钱就是十万贯。”   “日后还要维护堤坝,清理水道淤塞,保养水车,都要钱。”   “这还没算水车的造价,虽然有了四通营造,用水力机械加工木料,速度快,成本低,但一架水车,那也是千贯的成本。”   “现在五万顷田才淤洗好几千顷而已,所以这不是一锤子买卖,而是一个持续的,长期的系统工程。”   赵顼这才松了一口气,冷静下来:“即便如此,这也是大好事。”   苏油这才说道:“其实这个工程的目的,除了开拓耕地,更多是另一个好处,养民。”   “郑州工厂,五十万贯里边,有朝廷三成的赋税;有了田地的刺激,民夫们用命,加上大机械如龙门吊,巨型滑轮组件之类的使用,工程才会如此快完工;保甲们的马给他们赚了大钱,大家养马才更加的积极;提升了堤埽的防洪标准,汴京城以后不怕普通水患,这些才是真正的大利所在。”   赵顼点头:“我有点明白你那金融论的观点了,无怪曾布如此积极,原来除了田土之利,还有这么多的好处。”   苏油点头:“是极,而且这好处散归于民,上下皆利,非如隋炀帝开挖运河那般,穷尽民力,最后导致国家覆亡。”   “金融的优势,就是国家可以集中力量兴办大事,所以此次臣斗胆跟皇宋银行贷款了百万贯,年息一成五,转眼就多了十五万贯利息的亏空呢。”   赵顼有些心痛:“平白无故多给这么多啊?”   苏油都气笑了:“陛下,你可是皇宋银行的最大股东,银行不盈利,就办不下去了。”   赵顼问道:“那这些新地,都归了皇宋银行了?”   苏油说道:“那当然不行,这些新地,只是开封府的抵押,是能够偿还本金的保证。”   “开封府最终会将地发卖给无地户,四五等户,鼓励他们多种,然后用这些钱财还贷。”   赵顼又有些绕晕了:“无地户四五等户,不是说穷苦难当吗?他们哪里来的钱?”   苏油笑道:“这就是陛下的仁德了,河堤工程的工钱,比强制性役务给得丰厚,一季工程下来,力夫们就都有了积蓄,除了朝廷奖励的四亩地,还可以花钱买几亩,不过这些田土,开封府会严格审核购买人的资格。上等户是没用资格购买的,而且力夫买去之后,十年内不准交易。”   “如此一来,无地户出役一季,能变成拥有十亩地的自耕之农,自耕之农越多,佃农就越少。”   “佃农越少,兼并之家雇佣人力成本就越高,兼并的势头势必得到抑制。”   “当大户被迫购入机械,牛马代替人力的时候,陛下,这场仗,我们就赢了。”   赵顼有些懵:“什么意思?”   苏油说道:“到那个时候,就是真正的民富国强。”   赵顼摇头:“不,西夏和辽国不灭,就不是真正的民富国强。”   苏油笑道:“陛下,真到那个时候,平灭西夏和辽国,就不再是陛下你一个人的志向,也不再是少数精英的奔走鼓呼,而是举国上下,士农工商,要求你必须为国人争取更多利益,资源和安全的时代。”   “这一天,现在看来,或许会比为臣所估计的,来得更快。”   说完从书包里取出之前赵顼给他的镀金手铳:“刚刚进宫,侍卫就这样让我进来,宫禁制度,应该整顿了。”   赵顼将手铳收起:“你一直不还,我都没有好意思提……”   说完从书桌下又取出一支雕饰繁复无比的手铳:“嘿嘿嘿……不过我让国舅又给我打造了一支。”   将新铳丢给他赏玩,赵顼说道:“宫禁制度你不用担心。纯臣该给的体面,我自然会给。”   说完自己都叹气:“要是大臣们都如你这般多好,王相公的执拗,有时候让我都下不来台,不过看你和他倒能相处?”   苏油说道:“陛下,你没发现,王相公与你有些类似吗?”   赵顼脑袋摇得呼噜呼噜的不承认:“我可没他那么执拗。”   苏油说道:“陛下,你与相公,还有司马学士,富相公,文相公,甚至张公,赵公,其实都是一类人。”   “就是不计个人得失,以天下为己任,为了目标坚定前行,百折不回的人。”   “可以理屈,可以义撼,不可以言争,不可以私动。”   “在上,为圣主;在下,叫正臣。”   “而所谓的意见分歧,不过在于大家的着眼点不一样,各自所持的论点,依据不够充分扎实,给彼此留下了太多攻击的漏洞而已。”   “臣所做的,不过是根据大家所持的论点,去一一寻找证据,予以求实,然后想办法将这些漏洞补上。”   “《论语》有云:‘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臣以为至论。这也是理学的实践的纲要所在。”   赵顼点头:“明润学问日渐圆融,可谓精益求精了。”   苏油躬身:“陛下谬赞了,这也不是我一个人能想得出来的,是我与大学问人书信往来,共同切磋论证,得蒙教诲提点,获益良多的结果。”   ……   五月,章惇在湖北上书,又招抚了两处地方,蛮首向永晤、舒光银以其地来降。   同月,苏油上奏,经过查实,开封有县里以栽桑为资,升百姓户等的现象,向赵顼请罪。   赵顼下旨:“农桑,衣食之本,宜以劝民。然民不敢自力者,正为州县约此以为资,升其户等耳。旧有条禁,可申明之。”   命中书重新制定条例,不准将桑林当做抬升户等的标准,将新法下发诸路,每年二月点检,栽够数量者有赏,不及七分者有罚。   六月,鉴于京西、淮南、福建、江西、荆湖钱荒,三司请于六路各置一钱监,各自铸钱十五万贯到十万贯不等。   高士林及时献上冲压铸币机,要求改钱监为银行,宝钞由京中统一印制,发快银船配送,铜币可允许当地自行压铸。   赵宗谔,赵颢献上皇宋银行考计之法,要求钱数不能拍脑袋滥发,要认真确定京西、淮南、福建、江西、荆湖发行钞币的规模。   结果还是出了问题——新币因钱文清晰精美,备受欢迎,民间新币,与同等重量的铜器等价,同样的实心币,价格比旧空心币更高。   这个问题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第一批发行的新币,很快从市场上消失无踪,被民间收藏了! 第六百六十六章 治河   最后三司和银行只好紧急加发小面值纸币,弥补铜钱之不足,并逐渐回收旧铜钱。   这又直接造成了外贸钱的不足,于是张散的日本钱占据了海外市场,使用份额在日本,朝鲜和辽国越来越重。   不过苏油还没有时间仔细分析这里边的利弊,能解决东南钱荒,先把自己家里顾好,这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开封府诸事上了正轨,苏油开始第二次复核十六县田亩,根据群众揭发,惩治一批欺上瞒下,鱼肉乡民的豪强胥吏。   同时核查汴河上的违章水车碓房,命其限期拆除,或者搬迁到最近疏浚出来的广济河,惠民河,金水河去。汴河是漕运枢纽,只准保留基本的水利设施。   三处地方只是离汴京城远了点,其实条件并不差,广济河通定陶,郓城;惠民河通新郑,颖昌;金水河更厉害,通郑州。   苏油开出了优厚的条件,规划了三座老县作为环汴京新基地——中牟,尉氏,东明。   三处地方,都在三条河的节点上,离汴京大致距离百十里,水路一日,陆路两日可达。   中牟是苏油计划中的新粮食加工基地,供应郑州和汴京。   尉氏有大量的煤矿和温泉,那里可以成为煤业基地和冬蔬菜基地。   东明没啥,不过环境优美,居然还有大片森林,可以成为畜牧业基地。   三地已经有一定的基础,但是远谈不上发达,大有潜力可挖。   于是苏油上奏,将汴河上豪强们的工坊,全都赶到这三处地方去。   不过还是打一棒子给一甜枣,汴河上寸土寸金,凡是迁移一座水车坊的,开封府在三处外县,赠送一大片宅基地,外加一堆木构件,用船拉过去,立马水车坊规模就能扩大三倍!   广告词非常响亮质朴——来回其实都方便,作坊转眼变庄院!   这对相当一部分工坊主来说,还是非常有吸引力的,在百里外生产加工,然后用马车或船拉进汴京,虽然增加了运输成本,但是人工费用和生产资料的成本却降低了很多。   将汴京城里的家改成商铺,自己在百里外享受庄园监督生产,城里由兄弟照顾买卖,或者调过来,都不是什么难事儿——反正现在的人都兄弟多。   相比包黑子面黑手辣强拆来,小苏太保这一手,简直可以称为春风化雨。   六月里天气很热,苏油基本就在黄河汴河两边跑,看着高过汴京城的滚滚黄流轰然东去,那种恐怖的场景,让人心惊肉跳。   黄怀信和老河工们簇拥着苏油,还说今年这水就算是小的。   苏油都无语了,汴京人民的心是有多大,才敢在黄河下头睡觉?   一名老河工颤颤巍巍地向苏油跪下:“小老儿三代河工,翁翁,叔伯,弟弟,都死在黄河边上,苏少保化害兴利,功德无量啊——治平二年八月那种大难,以后咱也能扛了——”   治平二年八月,黄河灌入汴渠,淹没了整个汴京东南,事后官员们收拾城中残局,找寻出一千五百八十具遇难者的尸体。   不知道这位河工的亲人是不是也在当年的遇难者中,苏油将哭得不行的老头扶起来:“老人家,这才只治理了上游,下游地区,事情还很艰巨,日后维护巡查,疏浚河道,日日不得懈怠,铁打的河务流水的官,重任,可都在你们肩上。”   六月,苏油上书赵顼,开封府治河工程第一阶段完工,不过经过考察,形势依然非常严峻。   国朝之初,河患明显不强,原因有三:   一是政府重视,每年派官员按视河堤,种植桑枣固堤;   二是广植杨树榆树,作为抗灾的木料;   三是每两年一次大浚,及时疏通汴京周围河道,能够及时排水。   其后河患日重,原因则有四:   一是国家财政在仁宗晚年至今,一直难得喘息,导致河务废弛,淤塞严重;   二是重修堤而轻疏浚,导致河床抬升,如今水东门下至雍丘,河底已经高出堤外平地近丈。   三是以往滩潦湿地,本来有巨大的蓄水防洪作用,而官员们急功近利,鼓励开垦,导致沿河蓄洪能力完全丧失。   四是富家豪强,侵占河道修建园林,导致河道变窄,泄洪不畅,甚至还影响了漕运。   只要解决了这四条,汴京水患,就能减弱到国朝之初的水平。   要不要治,治到什么程度,这已经不是开封府尹职权所能解决的问题,这是一个国家工程。   臣请陛下,召中书命两制以上官员共同讨论,确定方案。   赵顼准奏,让王安石召集官员,举行大朝议。   首先讨论的议题,就是苏油所言是否属实。   这个反而是最简单的,苏油拿出十几幅汴京历年地图,将大量的水文资料,历年水情,灾害烈度对比,地理环境变化,历年沿河鱼鳞地册地图,清晰明了地标注在了地图上,让所有参与讨论者一目了然就能看到汴渠百年来的历史变迁,最后达成共识。   很多官员,包括赵顼,到今天才第一次知道,为什么黄河明明在开封的北边,而发生水灾的地方却总是在汴京的东南,原来就是因为汴渠惹的祸。   汴渠从汴京上游百里的汴口,引出黄河水,然后流过汴京城西南角,绕过汴京南面,流向东南的应天府。   因为地势平坦,黄河的泥沙淤积在城南到雍丘一带,抬高了河床,大水一来,疏导不及,一旦决堤,整个开封府东南面就会变成了一个大水坑。   道理很简单,方法也简单,不外乎就是通过退田,疏浚,清障等措施,恢复汴河原先的模样。   然而实际操作起来,可就难了。   好在赵顼和王安石都是意志坚决的倔驴,最后拍板采取了折中方案。   疏浚和清障,严格执行,河渠司负责疏浚工作,而且必须恢复国初制度,每年国家拨款,雷打不动地进行。   沿河豪强势家的园林庄子,一律拆除一刀切,就从曹家,高家,歧王,大宗正的产业开始。   不过退田就难了,于是苏油建议疏浚河道之后,在陈留县东南进行退耕换泽工程,毕竟涉及到土地补偿问题,开封府周围的地,太特么贵了,谁都赔不起!   就算是这样,两百多家碓房和园林的拆除,涉及的资产也是上千万贯!   为了抵消豪强势家们的抵触情绪,苏油上奏赵顼,离汴京一日水程的三处地方,尤其是尉氏和东明,一处有汤泉,一处有森林,非常适合开辟成庄园别业,要不陛下赐下旨意,将几处地方赏赐一些土地给豪强势家们作为补偿?   然后我们开封府将通往这三处的道路再扩建一下,让马车能够跑得轻快,以后不管水陆就都方便了。   其实休沐小长假过去修养一番,远比在汴京郊外人挤人的舒服多了。   于是赵顼大手一挥,同意,四通营造先去给我家的长辈兄弟们划出最好的地界来,修园子,这笔钱,我来出!   解决了外戚与皇室,其余豪强势家再没一家敢跳的了。   等到苏油将四通营造的庄园效果图给贵人们展示之后,汴河边的违章建筑拆除得那叫一个快。   特么富弼跟司马光在洛阳原来是这么玩的!早知道是这么换那还有啥好说的?!   岐王你到底打听清楚没有,两位太后最后选的汤泉还是山林?不清楚?不清楚赶紧去打听啊!   豪强势家们的前倨后恭,反过来搞得苏油有些哭笑不得。   赵顼太大方了,给自己叔叔和弟弟都是两百亩庄子拎包入住的标准。   这事情怎么就弄成了后世开发商补偿的路数?! 第六百六十七章 卫朴   不行老子不能光卖力气,我也得弄两处,啊不,三处!   豪强们也是傻,三个地方如今都是价值洼地,你不知道太后的庄园到底在哪里,每个地方置办一座园子不就完事儿了?!   苏油在后世因为买不起大房子,所以对房地产是支柱性产业这一条一直不怎么认可,但是如今轮到自己的屁股坐到了游戏规则制定者这边的时候,却也不得不承认,这玩意儿拉动内需的确是轻松又愉快。   关键是带起了风潮后,很多不是拆迁户的有钱人家,也打起了在几个地方置产的主意。   地不值钱,但是新式园林值钱啊!   治河的资金,到位了!   后世给大城市病开出的药方里,有一条重要的措施,就是兴建卫星城。   苏油本来是计划以产业带动经济,以经济吸引人口外迁,通过这种方式来解决问题,如今不得不承认,自己想多了。   皇权封建制体系里边,皇权和依附在皇权上的豪强贵族们的意志,才是社会的决定性力量,比经济规律还要强大。   好在现在自己如今也算是既得利益者中的一员,理论上将跟这一帮子的矛盾都是内部矛盾。   内部矛盾,就是可以通过沟通交流妥协解决的。   如今看来,对自己实在是不算什么坏事。   还是六月,开封府尹苏油,胄案河渠司勾管黄怀德,联合上交了《汴渠中下游流域联合治理方案》。   当然这是现代说法,原名叫做《京渠考务》。   赵顼认真阅读了这份报告,再名字后边加了两个字——永式。   《蜀中杂记》:“余初游历京师,自陈留至汴口,见夹岸堤阔三丈,上种枣柳,堤外一丈五尺,概不得耕牧。”   “野老有言:‘此小苏太保所定,有碑牌为记。神宗署为永式,盖万世不移之法也。’”   “河心每五里埋石马一,年督疏浚,至马耳乃止,则水深八尺。”   “此蜀中都江堰李冰遗法,使可通眉山舶。”   “京郊堤岸尤固,盖以水泥成之,上成阔道,旁置花木,憩亭。”   “春暮秋初,繁花沉缀,蜂蝶营飞,鸥鹭翻翔。京人每爱游赏其间,吟风诵月,温酒冷餐,于今已成盛俗。”   “汴口有千丈夹水堤,以分扼河水,另建椎车两百,高逾十丈,溉田五万余顷。”   “汴渠至今无患,盖法度之力也。”   “汴杭二堤,非始肇于润,坡二公,然乡人铭感,皆从二公姓氏以命。”   “故俗谚有云:‘小苏堤大,大苏堤小。’盖言二公之遗泽也。”   ……   三个卫星城的开发,还有大佬们保底买单,苏油的府尹业务,也如同王安石最近的新法业务一般,感觉一下子就活了。   苏油再次上书赵顼,开封府胥吏,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跑得比马快,干得比牛多,薪水却比拉泥的骡子都不如,陛下,这积极性我有些调动不起来啊……   于是赵顼便问王安石,开封胥吏多少年没涨薪水了?   王安石讶异,胥吏理论上都是编外合同制员工,只能算官员圈子的外围,他们的薪水,一直都是他们的老板,啊就是地方各地官员在负责,是多是少中书从来没有过档案。   赵顼说那就各地查查吧。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开封府给胥吏们的俸禄,还处于仁宗时期的水平。   如今开封粮价都涨了一倍,难怪之前吕嘉问的市易司那么跳,原来捏着开封府胥吏们的工资袋子呢!   不过现在这工资袋子被苏油撕开了无数的口子,苏油已经不再依赖市易司也捞了个够,所以说话的态度也就不一样了。   铁打的胥吏流水的官,指望这帮子人拿着微薄的俸禄为人民服务,那是不可能的,他们只会上下其手!   苏油决定给他们涨薪水。   涨薪水的目的不是为了养廉,而是为了你贪的时候我能够让你在正义的铡刀面前,无可狡辩难得同情。   赵顼下诏,各地上报胥吏薪俸以闻。   忙活了半年,苏油总算是能享受正常的休沐日了。   可贞堂地处小河湾,不过不在汴河边上,万幸躲过了拆迁。   于是几家人便相约着在可贞堂修养几天。   小妹已经显怀了,苏油调陈昭明入司天监,也有方便陈昭明照顾小妹的意思。   不过陈昭明纯种书呆子一枚,能把钟摆当鸡蛋放锅里边那种,小妹比他好点不多,于是苏油干脆让两人跟自己一起住。   一同来到可贞堂的,还有司天监的一干大佬,尤其是卫朴,苏油死活让沈括把老家伙拖出来,给他晒晒太阳。   结果卫朴到了可贞堂也不闲着,找处平地坐下,从布囊里倒出一堆算筹,摆开了算筹阵。   苏油拿着鱼竿经过,玩心大起,偷偷拿起一根,结果卫朴用手一扫就开骂:“哪个缺德的动了我的算筹?!”   苏油这下连鱼都不钓了,蹲下来看着一地的小棍,自己都忘了是从哪里拿起来的手上这根:“厉害!卫老你这手真神了嘿!”   卫朴伸手,苏油将棍子递到他手上,老头将算筹摆回原位。   苏油鼓掌:“对对对,应该就是这里拿的,你不摆上去我都找不到位置了……”   卫朴拱手道:“监判,如今司天监人才济济,你有何必推我一个瞎眼老头出来坐蜡?我屡次请辞,你因何不允?让老儿在司天监尸位素餐,老儿心中有愧啊……”   苏油沉默了,将钓具放到一边,挨着卫朴坐了下来:“卫老,你不该这么想。”   卫朴说道:“愿闻其详。”   苏油说道:“以前的司天监,和现在的司天监,已经不同了。”   “我们要推求宇宙的规律,要让真正有学问的人得到应有的尊重,而不再是由以前那帮躺在祖宗著作记录上的蠹虫任意施为打压。”   “尤其是你,你的眼睛是怎么瞎的?是在昏暗的灯光下追求真理而瞎的。日月运转,你洞烛于胸,而世人碌碌,鼓目而盲。”   “我尊敬你,崇拜你,不是因为你的学问,而是因为你为了追求学问,锲而不舍,潜心专研的精神。”   “大宋士大夫,口不绝诗书,言不断义理,然而这些东西的本原,能知道的又有多少?”   “根基不实,就是夸夸其谈,连历法为何会积累误差都不了解,如何定得好历法?”   “历代大贤都强调,天道,是人道的基础,人道,就是因探究天道而生。”   “可到了如今,还有多少士大夫是出于这个目的进行学习的?都是为了科举应试,及第为官,然后追求厚禄高位。”   “说他们是伪士,也许有些过了,但是说他们是庸士,基本属实。”   “司天监,应该是大宋英贤汇聚的巅峰之所;是以理论知识,指导天下万民生产作息的仪范之处。这里的精英,以佐理天子,纠扶天下为己任,以进窥天理,化育万民为职责。”   “这里是理学的最前沿,我们的眼光,在浩瀚星河,在千秋万代;在有人之前的天地,在寂灭之后的时间。”   “地载之,天覆之,人在其中。而欲上穷九霄,下探黄泉,可能吗?”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不可能,但是对我们来说——可以!”   “因为身固不可至,而心可达!”   “这条路,很长很远,远到千年而降,我们才走去这么一点点。”   “但是不管终点有多远,我们每走出一小步,就离目标近了一小步,就走出了一片新的天地!” 第六百六十八章 失踪   “这就是我从你身上看到的精神。”   “这种精神,才是司天监的瑰宝,所以你不能离开,你应当坦然地接受皇宋理工第一学士的头衔,以激励今后的继任者们,沿着你的足迹,继续探求下去!”   “华夏肇始以来,无数的学问失传了,汉唐两朝连续,祖师的《缀术》就无人能懂,这种事情,不能让它在我们手里继续下去。”   “所以我想了些办法,改变了我们这门学问的记录方式,让它不再有摸门不入,必须口授身教,才能领悟的困难。”   “这是推广我们这门学问的基础,才能吸引更多的同道,来为这门学问添砖加瓦。”   “但是这些对你来说,是旁枝末节,是不存在约束的。因为你的学识,不需要这些东西,都走到了我们的前头,到达了我们难以抵达的高度。”   “我们要做的,是将你的学问,翻译成大家都能看得懂,研究得明白的东西。所以卫公你不要有什么负担,就那帮小子,把你当祖师爷供着都是应该的!”   “闭着眼睛都能算过他们,他们还有理了不成?!是不是有谁说什么怪话了?我这就去查,收拾不死他!”   卫朴老泪纵横:“不是不是,《奉元历》,老儿以为已经尽善尽美,而监判和张天师引入岁差,使其可以逐年递补调整,此法早在老儿之上,也解了老儿多年的困惑。你们学问比老儿还高,是老儿惭愧,不敢领任。”   《奉元历》,以立春为元旦,定年三百六十五天,大月三十一,小月三十,将二十四节气安排在每月上旬末,下旬初,其实与后世的历法颇为相近了,也是当今最先进的历法。   不过苏油和张天师出手,让这法更加的先进,精研了太阳和太阴两套体系,以回归年定年,以月历定月日,虽然复杂,但是在二十四节气上,以黄经赤纬为度,以太阳沿黄道自南向北穿越赤道的焦点为春分点,黄经每过十五度为一节气,共二十四节气,每三十度为一个中气,共十二个中气。   以日月与汴京最接近一条线且月在日地之间的那一天,为朔日,即每月的第一天,所谓“每年以朔分月。”   若一个月里不含中气,则置闰。   简单说,第一步,以太阴定月份,新月为朔日,满月为十五,两个新月之间,就是一个月。   第二步,以太阳定节气,白天最长为夏至,最短为冬至。   第三步,以冬至所在月为十一月。   第四步,结合节气和月份,看有无闰月,有无闰冬月,闰腊月的出现。   第五步,根据冬月和有无闰月,定出正月初一。   然后循环,每四年通过闰月,调整一次计日误差,而二十四节气,通过精准的计算与测量,保证其不受计日纪月的干扰,以黄经推算,准确地安排在它应该在的某天某时某刻。   这部历法比原版《奉元历》,计日的精度上其实不如,但是更加照顾了宋人的生活习惯。   而在节气上,比原版《奉元历》精确了很多。   因为气候,植物生长,与阳光密切相关,因此对于指导农业生产来说,意义非凡。   还有就是新版的《奉元历》,以观测作为基础,每年都会做出误差的微调,这个高度,说明新历已经完全掌握了日月的运行规则,以后不管再经历多少年,都能保证其准确性。   苏油耐心解释道:“基础都是你老一个人给做完的,我们仅仅是添砖加瓦,让它更加周密精准而已,如今新历已经修订完善,接下来我就要向朝廷给你老人家请功。这个时候,你怎么能走?”   “接下来,我们还要沿着你的思路,将历史上发生过的日月食逐一推算出来,这项工程也很大,不过也非常重要,推于探究历史年表,具有里程碑似的作用。”   中国历朝史书中,都有一部《天文志》,里边记录着特别的天象。   能精准的推演出以前历年在中原地区发生的日月食,彗星出现,荧惑入宫等天文现象发生的准确时间,就可以为历史断代提供有力的佐证,这将是理学对历史研究做出的重大贡献。   在王朝统治者的心目中,这一条,恐怕比确定每年的二十四个节气都要来得更加的重要,无数的历史事件,尤其是上古三代发生的,到时候都需要重新定义和解释了。   卫朴拉着苏油的手:“老儿自幼贫寒,居于神祠,以卜课为业,《崇天历》推算熙宁元年七月望日会有日食,这是不对的。”   “如果是平时,老儿也不说了,新皇即位,怎么能犯下如此大谬,老儿因此上书司天监,纠正此事,后来果然如老儿所言。”   “因此得蒙陛下厚恩,不以老儿残疾无用,录入司天监,奉修《奉元历》。”   “那个时候的司天监,跟如今可不一样,淫乱充斥,老儿完全得不到臂助,只能独力推演,整整耗时七年,方得大略。”   “还是监判到后,设立考试,拔擢人才,短短两月,便将历法修改完善,要是老儿七年前能得遇监判,《奉元历》,何至于耽误至今?何至于耽误至今啊……”   老头也是被打压得太久了,胸中一口郁气,今日终于抒发了出来,盲眼里边眼泪哗哗的,怎么都止不住。   苏油也眼中含泪,好生劝慰,就在这时,沈括快步奔来:“少保,陛下有诏,要你即刻前去枢密院。”   苏油大惊:“西事?”   如今他是京兆尹,枢密院召他,只可能是因为他在陕西当任军事主官的资历。   沈括也是脸色发白:“京中有传言,王韶覆军。”   苏油不禁头昏脑涨:“怎么可能?!”   老子这只蝴蝶,竟然把历史上大宋攻略青唐的王牌扇没了?!   来到门外,可贞堂观书的举子们已经在议论纷纷,张麒备好了马,童贯对苏油拱手:“少保,官家召见。”   苏油翻身上马:“走!”   三匹马奔至枢密院外,苏油将马丢给张麒,对童贯问道:“军报确实吗?”   童贯一面跟着苏油,一边说道:“军报是郭太尉送来的,王经略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消息了。”   进入白虎堂西北厅,一幅巨大的沙盘前,赵顼,王安石,陈升之,蔡挺等人已经在商议了。   王安石见到苏油进来:“明润来了。”   苏油拱手:“见过陛下,见过相公,枢密,副使。”   蔡挺说道:“不是客气的时候,郭逵奏报,王子纯入露骨山,于今已过三十日,未见回报,他担心熙河局面,于是上奏朝廷。”   苏油说道:“那我先看军报。”   蔡挺找出档案,递给他,苏油一目十行的看完,又问道:“前期的军报呢?”   蔡挺又翻出一堆西北奏报:“在这里。”   苏油一一翻看完毕,之前的奏报写得很清楚,六月,王韶上奏,说士马修养得当,准备再渡洮河,占领康乐、结河、刘家川等河州外围地区。   六月末,第一步战略目标达成,王韶继续进军,再次占领平羌城、香子城。   到七月中,王韶一直暂缓进攻步伐,在香子城囤积物资,同时继续巩固河州外围的区域,再次对河州形成合围之势。   到这里,王韶的步骤和年初一模一样,貌似要将走过的步骤再复制一遍。   然而七月十四,王韶突然移营,攻克木藏城,紧跟着掉头向南进入洮州境内,一头扎进露骨山,失踪了! 第六百六十九章 推演   王安石对军队的基本常识还是有的,着急道:“失踪三十多天,士马粮草必定不继!这……这怕是已经凶多吉少!”   苏油翻阅这军报,皱着眉头问道:“木征的动静呢?”   蔡挺挑出一份:“这里,李宪奏报,七月二十日,木征离开河州,尾随王子纯进入了洮州。”   陈升之是才是真正的枢密使,但是明显是外行,对大军调动没有什么概念,一言不发。   赵顼脸色有些发白:“明润,是不是……是不是王经略被阻拦了绝地,又被木征堵住了后方……”   苏油摇头:“陛下不要着急,即便着急也急不来,最新军报也是六日之前,以王子纯之能,既然敢抛弃稳扎稳打的路子,如此弄险,应该很有把握。”   说完对蔡挺拱手:“蔡公,关于陕西物资调动的奏报,能否给我看看?相公,还有陕西,秦凤,蜀中的转运使,最近可有奏报上呈?”   最后对赵顼说道:“陛下,西军中还有多少将领在京培训?我建议将他们召来,大家一起讨论。”   陈升之摆手:“军事机要,岂可让偏俾与闻?明润你这是要作甚?”   苏油拱手:“早在数年之前,我曾建议陛下在枢密院设立参谋机宜,专意分析情报,拟定战略;如若不行,至少建立皇家军事侍从室,效翰林院事,由熟知军事的内官,横行官掌领,以便陛下咨询军机。”   “臣在陕西,军事皆托于诸将,按战略,机宜,督察,后勤,校检,各立分司,诸将区画分明,各专其责。”   “战前召诸将论计,集思广益,名曰‘孔明会’,一人计短,众人计长,很多自己考虑不到的地方,他们会从自己的专任角度提出合理建议。”   王安石若有所思:“那众将纷议不决呢?”   苏油说道:“那就由主将选择最具可行性的一个,或者举手表决,将所有人的意见记录在档,由督察分司上奏枢密院。”   “不过军机瞬息即逝,枢密院只有事后根据存档追责的权力,不能干涉方面帅臣的决断,而且一旦议定,所有人包括持反对意见者,必须坚决执行。”   “之后就是细化方案,各司分派任务,调集军需,筹备线路,分派战术任务,最后出兵。”   “每一个战术任务,都有成功和失败的两种应对措施,出兵之后,帅臣与战略司,机宜司主官,即成前敌指挥部,负责调动军力,灵活处置,战区进入战时状态。”   “陛下,相公,枢密,副使,童贯和还在京中培训的不少年轻将领,就曾经参与过类似会议,我军夺取白马川春岗峡蛤蟆寨,便是用的这个办法。”   赵顼说道:“此法对帅臣多了好多限制,难以出奇制胜……”   蔡挺也是亲历者,拱手道:“陛下,众议趋稳,苏油此法,的确难于用奇,但胜在稳妥。用明润的话说,这叫……纠错性最强。”   苏油也拱手道:“陛下,我于军事,其实并不擅长,只有六个字,‘未虑胜,先虑败。’”   “不打无准备的战,永远集中优势兵力,以多打少,即使兵力弱于对方,也要尽量营造出局部以多打少的局面,积小胜为大胜。”   “至于孙子,吴起,霸王,韩信之辈,乃惊才绝艳,非臣所及。臣只敢崇望惊叹,断不敢妄用其法。只怕画虎不成,反类犬耳。”   但是你就这样灭了夏人十万大军!   战绩就是最大的牌面,赵顼手一挥:“童贯!召西军在京培训诸将官,来枢密院议事!”   理工学院就在城中,没一会儿,几位英姿飒爽的年轻将领来到议事厅,都穿着新式军服。   种谊军阶最高,率领其余几人一个立正,左手握拳击于右胸:“参见陛下!”   这精气神就不一样,童贯都眼红坏了,老子年前也是穿这个的堂堂太监,你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老子手下,得意个球!   再看看现在身上的小绿袍软翅幞头,童贯同学羞愧地低下了头……唉,啥时候官家才再派我出去啊……   赵顼纵然再是焦虑,见到这几位也是精神一振:“军人风范,至正纯阳,好!”   童贯都想哭了,太不公平了这说法!   苏油见几人还有些紧张,赶紧介绍道:“稍息,先过来拜见王相公和枢密使。”   说完对大佬们介绍:“这位是种谊种寿翁,仲平公幼子;这位是折可适,字遵正,环庆钤辖折克行从子,郭太尉呼折克行为大将种,呼他为小将种;这位是孙能孙干臣,乃孙节孙留后的遗孤。”   “臣在陕西,西军中出类拔萃的年轻一代里,此二子算是将才,干臣嘛,还需要锤炼。”   “还有陛下的内使王中正,李宪,童贯,都不错。”   “本来还有个王厚王处道,乃王子纯家六郎,不过他主要负责机宜事务,出入青唐,这幅沙盘,六郎之功不可没,如今正在助其父展布青唐。”   “能处理情报机宜的,还有苏辐,不过他们在西夏负责接应西夏情报。”   “对了,狄咏呢?他也熟知西事,不妨将他也叫来?”   童贯早就跃跃欲试了,眼巴巴地看着赵顼,赵顼一挥手:“去吧,叫来后连你一起加入进去。”   童贯喜道:“是,我这就去叫殿班。”   苏油对几位少年说道:“不用紧张,情况是这样,王经略六月末,占领平羌城、香子城。到七月初完成河州合围部署。七月十四攻克木藏城,然后向南进入洮州境内,进了露骨山,之后再无消息。”   “在河州盘踞的木征大军移动,跟随王经略后路,进入洮州,之后再无消息。”   “现在情报就这么多,军报都在这里,我已经让王相公去取各路转运司给中书的奏报,希望能查到点蛛丝马迹,大家推演一下,战局最可能的走势,我们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准备。”   种谊再次行礼:“遵命!”   紧跟着分派任务,种谊和折可适分析情报,孙能在沙盘上插小旗。   很快,狄咏和童贯也来了,种谊让他们查阅中书的转运司奏报。   很快标识完毕,种谊负责王韶军,狄咏负责青唐军,然后开始推演。   种谊介绍道:“陛下你看,河州合围部署完成后,按道理,王经略应该命景思立进军牛精谷,克积庆寺,打通入河州的通道才是。”   狄咏开始移动小旗:“如此其弟巴毡角会从洮州赶来增援,成为木征的后军,我军只能层层突破,硬吃掉他们。”   种谊说道:“但是王经略没有如此,而是穿越天险,从露骨山进入洮州,目的很明确,就是先选一个个大的软柿子,木征的最强臂助——巴毡角!”   童贯说道:“这样做有很多好处,直接进攻木征,蕃人们会凝聚在木征周围,更加难破;放过木征攻击巴毡角,巴毡角一破,其余各部对援助木征,就会心存疑惧,害怕自己变成下一个被王经略讨伐的对象。”   孙能说道:“对,还有就是战略的突然性,巴毡角在木征侧后方,他肯定料想不到自己会被王经略越过哥哥攻击,这就是出其不意,掩其不备。”   狄咏说道:“这里木征犯了个大错,他根本不该跟随王经略的后路,还想着捡便宜,殊不知苏经略常说的那句话……”   说到这里突然反应过来,还当在陕西经略使司呢,赶紧躬身:“少保饶恕则个。” 第六百七十章 分析   苏油挥了挥手:“没关系,继续。”   赵顼却插嘴打断:“明润常说的哪句话?”   狄咏躬身道:“苏少保常说,别老看着别人的碗里,需提防别人看着你的锅里。”   几个大佬面面相觑,还是蔡挺最先反应过来:“调虎离山?”   种谊对童贯说道:“道夫,木征是王经略进入洮州后几日开始动的?”   童贯打开军报再次确认:“六日之后。”   狄咏,孙能,折可适齐齐点头:“那完蛋了。”   王安石有些恼了:“说清楚,谁完蛋了。”   种谊说道:“木征这次要糟糕,干臣,军报说景思立随军行动了吗?”   孙能摇头:“没有。”   种谊将河州上的黄色小旗拿掉,将香子城上红色小旗移过去:“如果景思立这时候出击,河州可下。”   折克行将露骨山里的红色小旗拔起,用旗柄指示地形:“王经略进可攻击巴毡角,退可与景思立合击木征。嗯,鉴于年初刚刚遭受挫折,我更倾向于吃掉巴毡角这个软柿子,然后在洮州防守,疲敝木征的大军,接下来……”   童贯笑道:“接下来整盘棋都活了,木征被关在了露骨山,河州就变成了一盘散沙,我们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孙能说道:“如果我是木征,此时只有当机立断,向河湟羌董毡靠拢。”   狄咏点头:“如果董毡不笨,应当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应该会出兵接应木征。”   种谊最后完成了几次空间交换,大佬们眼看着整个陇右的黄旗一面面消失,渐渐换成红旗:“无论如何,陇右吐蕃,危殆了。”   说完对大佬们拱手:“陛下,相公,枢密,我们认为,这是王经略引蛇出洞之计,目的是陇右,至于前线戎机,瞬息万变,我们远在京师,根据局势推演大致如此。至少说王经略绝对是谋定后动,我们对他此战……”   说完问几个沙盘侠:“胜算当在几成?”   这时候将领们的个人性格就彰显出来了,童贯说九成,孙能说八成,折克行说七成,狄咏最稳,说六成。   王安石问道:“你们的理由分别是什么?”   几人小的面面相觑,这个这个,这个就是感觉,反正换成老子来打就是这样啊,要说原因,我们也说不出来啊……   倒是苏油早就习惯了他们这套,看出了端倪,笑道:“相公,这就是个人性格了,有的激进有的稳妥,每个将领面对战局,判定都不一样,不过如今看来,至少没有人不看好王子纯,对吧?”   众人都点头。   苏油说道:“不如这样,相公有什么疑惑,或者觉得他们的推断里边,哪里存在问题,尽管提出,让他们来回答好了。”   王安石问道:“最大的一个问题,大军出动逾月,翻山越岭,粮秣问题如何解决?”   种谊说道:“相公,根据陕西转运司的奏报,秦州从四月开始,每月采购了大量的茶粉,炒面,还有罐头,战马起码可以携带三十斤。”   童贯补充道:“还有豆粕,如今牧草茂盛,一马只需要携带二十斤豆粕,作为辅料补充,隔日一次,战马维持四十天作战能力不是难事。”   王安石说道:“可如今三十天已过了啊……”   折克行指着沙盘:“所以我判定王经略会拿下洮州城,就地获取给养,以逸待劳的可能性更大嘛。”   陈升之终于想到一个问题:“你们怎么就能判定,王子纯一定会大败巴毡角呢?”   种谊说道:“这就是田永吉之功了,我大宋七百骑军,以决死之姿冲击巴毡角中军大营。数万蕃军竟然拦截不住,连中军营门都被炸踏,巴毡角鼠胆早破,当时就被吃掉数千人,仓皇逃遁,如今元气未复,加之王经略神兵天降……”   说完摇头:“洮州那种矮小土城墙,王经略夺取,这是十拿九稳的。”   赵顼问道:“深入敌境啊,万一是大军在山中迷失道路怎么办?”   孙能和种谊同时摇头:“那不可能。”   赵顼也不理会他们说话不礼貌:“为何?”   种谊示意孙能继续,孙能说道:“王经略和王子厚父子,与河湟青唐吐蕃人长期贸易,对青唐的熟悉程度,不比土著稍弱。”   种谊拱手道:“以有心算无心,那些道路,早就被卖羊毛牛马的蕃人,渭州派出的贸易小队,踩得烂熟,而且绘制成了精确的地图。”   说完看了苏油一眼:“这还是少保首治渭州时制定的方略,王经略既然敢选择进军,必定是成竹在胸。”   苏油摇手:“其实还要更早,王子纯入青唐,是十几年前。我当时还疑他骗钱来着……”   赵顼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如此说来,此战王韶竟然必胜?   苏油躬身道:“陛下,世间没有必胜之战,只看自己和敌手谁犯的错误更少而已。”   “目前看来,木征料敌不明,处处被动,被王子纯牵了牛,要扭转局面,恐怕是有些难了。只要王子纯后期不犯什么大错,或者出现什么我们意料之外的因素,大体来说,我们的胜算更大。”   赵顼,王安石,陈升之还是觉得有些难以接受,但是有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如今也别无他法,只好等待更详细的军报。   苏油说道:“不过为了预防万一,可以让李宪进驻秦州,王子纯不在的时候,由他和景思立协防熙州本营。”   也只能这样了,赵顼又勉励了小将们几句,准备散去。   王安石却又是想到一个问题:“要是你们是木征,如何保证此战不败?”   种谊等人立刻转头看着苏油。   苏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相公,我们是正规军,用不着那种战术……”   赵顼很好奇:“说!”   “这个……孙能你告诉陛下吧,不过不能外传,否则人家知道了拿来对付我们,那叫一个麻烦。”   孙能清了清嗓子:“老师说,木征对付大宋最好的办法,应该是——敌来我散,敌退我聚,敌驻我扰,敌怠我攻!”   “嘶——”白虎堂内,齐齐响起大佬们倒吸凉气的声音。真要是这样,青唐这口烂泥塘,陷进去就永远出不来了!   ……   难得几个小的聚到了一处,出了枢密院,苏油招呼他们一起去可贞堂烧烤。   到了可贞堂,苏油让几个小的去准备料理,招呼张麒:“去通知梁判官,张贴榜文,令大家不要信谣传谣,还有私下查一查,这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为什么这么快,我看过军报,郭逵的奏章,可是昨日刚到。咦?这谁在弹钢琴,这么好听?”   张麒有些不好意思:“是绿箬,新妇进门,少爷你还没见过。”   苏油点头:“那先别忙,走吧,别让弟妹觉得我怠慢才是。”   来到偏厅,苏小妹,石薇都在,就连扁罐都乖乖坐在那里,听绿箬手指下弹出来的完美乐章。   一曲弹完,苏油不禁鼓掌喝彩,这才是专家级。   绿箬起身跟苏油盈盈施礼:“新妇见过叔叔。” 第六百七十一章 烤串   苏油对绿箬其实是非常欣赏,要说如今的女孩子,哪种最接近后世,除了西南夷,也就只能是名妓了。   当然,名妓有时也是豪富们的禁脔,类似后世被包养的小明星。   比如大苏在杭州当通判,对那个绰号叫“九尾狐”官妓,大苏就敢趁知州不在的时候放良:“五日京兆,判断自由;九尾野狐,从良任便。”   而对那个叫姓周的花魁,大苏就只敢写:“慕周南之化,此意诚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请宜不允。”   没办法,花魁娘子是知州陈襄的心头肉。   大宋制度,官员与官妓的关系不能过密,但是寻租关系天然存在,该发生的事情就一定会发生。   所以绿箬把爱情当做信仰,坚定追求张小七,最终成全了好事,苏油对这女孩还是非常尊重的。   “张小七独占花魁”,去年张麒回来娶了绿箬小娘子,汴京城里都传成佳话了。   老尹家又给写成了平话,说道是张小七自幼无父无母,后蒙苏油收留,因排行老七,哥哥们爱惜他,重活都不舍得让他干,结果长大成了浮行浪子。   直到得遇花魁,才收束性子,立誓要将花魁娶到。   花魁定下三个条件:一是要有能娶自己的本钱;二是要为国家立下有足够的功劳;三是要表现出对自己的爱意。   张小七幡然醒悟,转身就跟着苏少保去了陕西,其后深入青唐与藩王贸易,得了不菲的家资;回来后将地图献于经略司,为国立下大功;中间还认识了三元帅哥冯京,最后千里奔回,在迎仙馆一曲凤求凰,赢得了美人心。   天从人愿,恰好冯京当任开封府尹,于是张小七去求得了脱籍文书,携美而归。   苏油回京之后听说此事,不由得为绿箬的聪慧感到佩服,这故事,绝对是绿箬运作出来的,放到后世,这就叫洗白人设。   张麒不求仕进,但其实一直就是苏油的贴身秘书,对苏油来说,重要性不亚于苏小妹。   绿箬看得非常明白,张麒娶了自己,仕途也就无望,但通过这种方式,可以一举扭转了自己老公在汴京市民心目中的形象。   浪子回头金不换,婚前是浪子,婚后成了好人,再捐一个员外郎之类的散官,在开封府占定好口碑,加上家财万贯,关系深厚,这就安稳无比。   而绿箬,从今就贴上了“张麒老婆”的标签,加上苏油,足以让那些对自己有觊觎之心的豪强势家登徒子,打消念头。   这也是绿箬对自己的人生规划,放眼整个汴京,甚至是整个大宋,除了苏家,去哪里都不会有自己的幸福。   所以小娘子把自己安排得妥妥的,反倒是张麒以前心性不稳,对成家立业不怎么上心,废了绿箬不少心思,委屈了不少眼泪。   要不是真喜欢张小七到了骨子里,堂堂汴京花魁,也卑微不到这份上。   张麒的女人缘,在苏油眼里一直就是一个谜,反正他就从来没有看出张麒哪里有值得女人高看的地方。   可能就跟自己的老头缘,在别人眼里一样的吧。   苏油笑道:“嫁给七哥,当真委屈嫂嫂了,今后七哥有怠慢的地方,自管来找我或者找薇儿,我让哥哥们收拾他。”   扁罐挥舞着小拳头:“打,打不乖。”   众人都笑了,苏油将扁罐抱起来亲了两口,促狭道:“扁罐乖,不能打,打了小七叔,疼的还不是小七婶。”   众人又是大笑,绿箬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早听说叔叔调皮。原来真是。”   苏油怕绿箬面子薄,赶紧打岔问道:“刚刚的曲子是什么名字?可真好听。”   绿箬说道:“这是陈隋调,前朝流行江南的《玉树后庭》和《春江花月》就是其本部曲子。”   “本是琵琶曲,我将之减缓放慢,加以调整润饰,合为一曲,取名为《春庭》。”   苏油赞叹:“等八娘和二十七娘回来,让她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高手。”   “其实音乐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既然你能制出此等美妙的乐曲,对平均律的音律,调试,音程,和弦,节奏,转调等理论,理解应当相当深刻了。”   说完看了张麒一眼:“小七哥也是竹管高手,我觉得你们以后可以继续你的事业,给大宋编写出一部乐理专著来。”   “不过我就不行了,干不了这个,填词素来都是我的苦手。”   绿箬笑道:“叔叔过谦了,让你与大苏来填词,就好比江海难容于杯杓,泰山难置于条案。”   苏油摇头:“哪里那么夸张。”   不过转念一想似乎还真是如此,大苏后来创豪放一路,还被易安居士批评为不能唱,而苏东坡自己也承认自己平生三不如人——喝酒,下棋,唱曲。   种谊过来了:“老师,该你烤肉了。”   蒟酱这东西,其实川南,二林多的是,其实就是一种胡椒类植物。   同样的东西还有好几种,荜茇,萎,蒟,都能找到。   当然比起天竺胡椒,滋味的浓郁程度和纯净程度还是要差上一些。   同样的东西还有茴香,大茴香,小茴香,用来烤肉,味道都不如安息茴香。   安息茴香,其实就是孜然。   苏油在陕西,红花都能搞到,安息茴香,胡椒这些东西,要搞到不难,只看你留心不留心。   如今的菜籽油也不是没有,不过一是有些辣,而来产量还不高。   小妹通过种植豌豆和培养金鱼,对于动植物性状分离,杂交技术,已经有了深刻的理解。   金鱼如今已经培育出了一个珍贵的品种——蛋种,不过喜欢蛋种金鱼的是程文应史洞修这类大商贾,而且喜欢金黄色和银白色的,原因很简单——看起来就好像活的金元宝和银元宝。   而文人雅士仕女们,喜欢的是背鳍和尾鳍都非常修长飘逸,体态优雅的那种——文鱼。   而苏油最爱龙睛,其实也没有别的原因,因为这是他后世最喜欢的品种,也是大宋如今最常见的品种。   这又是新的文化风潮——玻璃鱼缸加金鱼,士大夫家必备。   这个生意被小妹献给了两宫太后,作为对皇宋慈善基金的贡献,如今郑州皇庄正在大力培养。   精品金鱼,能够卖到两贯钱一对。   但是大宋人不把雅事弄得复杂那就不叫大宋人。   要将鱼缸养得漂亮,必须时常换水,刮缸壁,要将缸底养出一层厚厚的地毯状绿苔,而水清得让金鱼如同游在空气当中那般,才当得起“会养鱼”三个字。   更可怕的人家,还有训鱼人,能让鱼跟着指挥棒排队列阵,前进掉头,交叉行进,才是“鱼待诏”的级别。   而搞出这一套道道的苏油,家中反而就用大脚盆,这里有个雅名——“木海”随便散养。   小扁罐最喜欢的就是看鱼鱼,喜欢蹲那里一看就是半天,然后就会听见苏油暴喝:“男孩子要站起来尿!”   因此油类植物的杂交培育,郑州庄子也在进行,这功劳苏油当然不会给吕惠卿他们控制的司农寺。   烤肉串,苏家客人喜闻乐见的集体活动。   天气再热,也抵挡不住大家烤肉的热情。   还有石薇给大家调制的凉茶酸梅汤,酸甜酸甜的,就着烤串喝一杯,那感觉,给个神仙都不换!   卫朴挺不习惯可贞堂这种氛围,就跟苏家的烤菜一样,太浓烈太热闹。   不过他耳朵贼好,对旁边给他剥虾的沈括问道:“少保在那边干嘛呢?怎么一会一个人问好?这是来了多少客人?”   沈括朝那边看了一眼:“卫老你听茬了,那不是在问好,那是在问——好了没?”   催菜呢! 第六百七十二章 承包   八月,开封府的粮食已经全部打完,粮价开始下降。   常平仓,广惠仓,开始动用资源,收纳粮食。   市易司开始销售陈麦,苏油则开始巡视十六县,监督征粮,顺便检查桑林,水渠,为秋冬的工程做准备。   开封府的田,被方了两次——之前丈量方了一次,之后苏油打着让宗室实地训练的旗号,又方了一次。   两次之后,所有的隐田,借籍田,都被方了出来。   宗室们被文官们打压了这么久,这回终于扬眉吐气了,这一招好!陛下这是让我们出气了,学会了这个,这回该轮到老子对文官们心狠手黑了!   河渠司认为苏油征集民夫成本太高,而主管厢军的侍卫司,同样认为一夫八缗加四亩地的给额太高。   我们厢军是干什么的?这些事务怎么能劳用民力呢?这本来就是咱京师厢军的光荣任务啊!   宋代厢军这种奇葩军事体系的确很让人无语,说它不是正规军吧,它又占用了正规军的军饷军额,成为大宋冗兵这一沉重负担的根本来源。   说它是正规军吧,里边全是老弱病残,流民罪犯,所从事的,也全是杂役事务。   说白了,地位低下,劳役繁重,生活凄惨,就是后世某大家定义的——会说话的牲口。   到了如今,西北厢军才开始参战,渐渐成为了军事力量的一部分。   而对于其它各地州府来说,基本就是招募过来,在侍卫司挂上军籍,然后受各地衙门支使的劳役人员。   编制在军中,待遇是禁军的一半,基本不承担训练,作战。   拿开封府厢军来举例,他们所负责的,大致包括——东西八作司,牛羊司,御辇院,后苑造作所,后苑工匠所、南北作坊,绫锦院,弓弩院,东西水磨务,东西窑务,御厨,御膳,法酒库,油库,醋库,布库……   听听这些名字,大致就应该知道,这些人是不是军事人员了。   除此外,还要负责开封府的步驿,马递,筑城,修路,运粮,垦荒。   最重要的,还有官员的仪仗,迎送。   这个问题,宋代有很多有识之士就提出来过,“天下厢军不任战而耗衣食,二冗也。”认为其“月费廪粮,岁费库缣,数口之家,不能自庇。”   更有人认为,“厢军者,不知其谓也。夫习击刺,工骑射,故兵也;供伎巧,服厕役,又兵乎?”   这个其实是宋太祖军阀治国之初带来的巨大混乱,然后后世皇帝还认为是良法,一股脑儿继承下来。结果厢军不但没有起到任何军队的作用,更夸张的是,连正常的劳役作用都没有起到。   这种情形,非常类似于后世大锅饭铁饭碗时期的国营企业,没人愿意干活,全都想着偷懒。工资给得少,但是活干得更少!   比后世更夸张的是,厢军的那些经理们明明手底下只有两百人,却敢跟国家要四百人的工资!   然后国家要用他们办点急事,平时那点微薄的工资肯定是使唤不动他们的,得另外发钱。   更加好玩的一点是,就这样的人,肆无忌惮占用着地方军队的份额,从账面上看,州州都兵强马壮,实质上都是拖儿带口的工人,快递员,仓库管理员,门卫。   即便如此,经理们还要用着国家的人办自己的事儿!私事排前边国事排后边!   负责点的,有点良心的官员,比如苏油,比如赵抃,比如蔡挺,会让厢军充实成真正的战斗人员,保卫地方。   但是指望大多数官员有能臣的觉悟,那是想多了。   铁打的地方流水的官,三年一任我就到别处去了,多几百个免费使唤人,大把捞钱是正经。   不从制度上解决,问题永远是问题。   这个问题已经很严重了,王伦叛乱,厢军头领们主动送去送军器粮食,只希望他能高抬贵手。   章惇手底下的彭孙,就是盗寇招安,现在已经是指挥了。   苏油的老部将里边,田守忠,范龙山,也是典型分子。   “要高官,受招安;欲得富,须胡做。”   甚至可以这样说,整个大宋,除了河北,陕西,京师三地,其余地方,视作完全没有军队,也不是完全站不住脚。   这就是王安石着急忙慌搞置将法的原因。也是真实历史上,即便到了“尽废新法”的时代,《置将法》依旧被继续执行的原因。   在苏油眼里,这个原因的根本,就在四个字——军政不分。   这也是古往今来所有军阀体制的共同特色。   因此苏油在陕西的时候,大加改造,军队就是军队,能打战的,即便是厢军,几次大战之后,也变成了战斗人员。   至于其它,该归转运司的归转运司,该归民间的归民间,该算企业的算企业,该去屯田的去屯田。   结果所有人的积极性反而提高了,给自己干总是开心的,陕西的产能反而猛然提高了一大截。   苏油是文官,而且是有辉煌战绩打底的文官,侍卫司的人根本不敢在他面前闹,只好跑去找赵顼哭诉。   于是赵顼将苏油叫去:“明润,是不是也让厢军得些好处?”   苏油趁机反告一本,痛陈大国政体和割据政体的区别,要求赵顼将军政商明确区分开,原来属于厢军管理的各坊,司,库,酿酒的磨面的织布的养羊的,统统实行承包责任制。   厢军自己选择,如果愿意留在军中的,那以后就要参加训练,提高军事素养。   不愿意的,那就自动去除军职,转为工人,和内工坊成为雇佣关系,让坊主挑拣。   坊主都不要的,他收。   而内工坊的现在的勾管都头虞候们,同样处理,愿意保留军职的,以后就要带兵打战,愿意承包工坊的,除了应当上缴的那份,其余剩余产出,归自己。   剩下的那些,实在无一技之长,被承包人淘汰出来的人,陛下你再将他们交给我,但这部分人的身份不再是厢军了,而是开封府居民,作为府尹,我自然会为他们考虑出路。   赵顼都傻了,这,这样操作,怎么行?国家招纳厢军,就是为了养着这些废材不让他们造反吗,你这么一闹,军士们造反怎么办?   曹高两位太后却发话了,怎么就不行?京中将门世家,还镇不住他们怎么的?   紧跟着高使相也来了,陛下,看看军器监周边那些工坊的产能,再看看厢军的那些造作所,南北坊,臣都有些不好意思拿来放在一起对比。   就连酿酒都酿不过街坊,那还有啥好说的呢?陛下,你这把他们都惯坏了啊。   紧跟着赵宗谔和赵颢也来了,还有赵宗谔的儿子赵仲迁,拉着赵顼哭诉。   官家,都说俺们是米虫,俺们才能吃多少?大宋真正的米虫,不是我们啊——   的确,你们也是米虫,但是还没到明代那种皇家米虫的程度。   尤其是王安石的《宗室裁减条例》,简直绝了,直接断了米虫进化之路。   赵顼还是有些吃不准——我怎么觉得你们有什么企图?照你们的意思,那些工坊包给如今的厢军指挥,太尉,就能得好了? 第六百七十三章 好消息不断   赵宗谔说那就招标啊,公平竞争,就以去年各坊的产能基数为底价,然后往上添,价高者得,如何?   赵顼瞪眼,弓弩坊可是生产军器的地方!   高士林说可得了吧陛下,就现在城中的弓弩坊,干脆转产或者关张还来得更妥当些。   最后赵顼说道:“兹事体大,我得问问相公,枢密使,还有计司。”   曾布一眼就看到了问题的实质:“陛下,宗室勋贵们,是想榷扑这些作坊吧?”   八作司,属于将作监管辖,分东西二司,掌京城内外修缮事务。   牛羊司,属光禄寺。掌饲养牛羊,以供祭祀及宴享时宰杀。   御辇院,是专管皇帝和宫廷所用车辇的机构,皇帝出行时盛放衣服的衣柜也是放在此处。   后苑造作所,以及文思院,下设很多手工业作坊,生产了大量的宫廷用品和官府用品。   南北作坊和弓弩造箭院属于三司胄案,主要承担军械制造任务。   绫锦院、染院、文绣院,属于少府监,代表了宋代丝绸织物的最高水平,织物最为精巧,专供赵宋宗室乘舆服饰之用。   东西水磨务,都在新城北厢,一个永顺坊一个嘉庆坊。东务挨着五丈河、西务挨着金水河,都用水力推动石磨,任务就是为朝廷加工粮食和茶叶。   东西窑务,掌烧制砖瓦以供营缮之用,现在也烧玻璃琉璃。   剩下的就是御厨,御膳,法酒库,油库,醋库,布库等内库,说白了都是皇室的看家崽。   所以说,汴京厢军,理解成皇室用产业养这些闲人也可以,理解成皇室残酷剥削压榨廉价劳动力也可以,只看你屁股坐那边。   但是总的来说就一条——两头不讨好,只肥了中间的耗子。   这个问题,其实王安石,曾布也很清楚。   按照王安石的想法,最好全部裁掉,然后皇室采用招标采购的方式,最为妥当。   但是这只是给皇室节省了开支,对厢军人员没有一点好处。   所以还真只能采用后世的方式,允许承包人淘汰部分员工,但是这个比例得控制好。   其次这些地方的产能要扩大,也就是说要让承包人挣钱,光对皇室服务肯定是不行的。   但是苏油的眼光更毒,陛下,可得多长个心眼啊。   要是我来承包,我看上的可就不光是这些作坊里的工人了,还有这些地皮的价值!   多的不说,我会将生产设备移出城,丢到那几个郊县去,然后把能工巧匠们吸收进新建的工坊,把汴京城里边腾出的用地改造成商铺房屋用来出租,今后只要自家工坊里出产的东西,能够满足陛下你的榷务,剩下的,可就都是我的了。这就叫利益最大化,呵呵呵……   赵顼都傻了,难怪你苏明润能白手起家腰缠万贯,既然还能这样操作,我们自己来啊!   苏油说陛下你想多了,你要是自己来,这事情就彻底干不成了。   我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是要通过这次操作来消化掉汴京城里的冗军包袱,而不是继续背着包袱耗下去。   所以该给的好处还是得给,但是包袱也得让他们消化一部分,大家一起来分担。   如今汴京城里人太多了,能让厢军们移营到城外,充实到中牟,尉氏,东明去,汴京城的负担,一下就轻松好多。   赵顼说那京师的拱卫力量呢?   苏油偷偷翻了翻白眼:“陛下,他们本来就不是拱卫力量,要是你实在不放心,就把镇国将军炮拉上城头吧。”   赵顼一拍脑门:“对对对,不过在此期间,得让神机三班,守卫宫掖,上四军做好戒备,以防京师不稳。”   高层达成共识之后,紧锣密鼓的安排开始了。   九月中旬,消失了整整五十四天的王韶,终于送来了军报。   正如几位小将推演的那样,王韶又耍出了一套漂亮的组合拳。   露骨山乃是一处天险,山高谷深,道险隘狭,大军穿越其间,不少地方,王韶都得下马步行。   不过就跟邓艾克蜀一样,穿越天险的好处,就是巴毡角压根没想到宋军会突然兵临城下。   仓促组织抵抗,转眼就被士气高昂的宋军击败,王韶赶在木征追上自己之前,收服了洮州!   木征亲自率精锐尾随宋军后,河州城就仅剩下了结彪防守。   等到木征知道洮州失守,连忙回守河州的时候,被早已埋伏在路上的景思立咬住。   “令景思立攻河州,而寻木征踪迹所在与战,破走之,然后抵城下。”   “时守者犹以为木征至,已而知其非是,乃出降。遂城之。”   结彪举河州直接投降!   木征败逃往董毡辖区,河洮已失,剩下的陇右吐蕃顿时望风披靡。   九月十日,王韶乘胜进军至马练川,降瞎吴叱,克宕州。   洮河两路联系彻底打通。   九月十八日,宋军回军入岷州,该地首领木令征投降。   九月二十三,王韶分兵破青龙族于绰罗川,迭、洮首领钦令征、郭厮敦“相继军中以城听命。”   九月二十七,逃到洮河边界的木征之弟巴毡角,见大势已去,也举残兵归附。   到此,大宋彻底收复汉唐陇右故土,河洮大捷!   “是役也,军行凡五十四日,涉千八百里,收复熙、河、洮、岷、叠、宕等州,幅员二千余里,斩获不顺蕃部一万九千余人,招抚大小蕃族三十余万,各降附者。获牛羊马以万计。”   “初,七月,人皆传韶已全师覆没。及奏捷,帝大喜,进韶左谏议大夫、端明殿学士。”   好消息就跟和赵顼开玩笑一般,提心吊胆两个月,不来就不来,一来就接二连三。   “辛未,章惇击南江蛮,平之。”   湖北蛮向永晤、舒光银等以其地归顺后,湖北就剩下田元猛还占据懿州,桀骜不降。   章惇先是派遣使者招谕之,为懿州蛮所杀。于是命吴逵进兵破懿州,南江州峒完全平定。   其后章惇设官立学,安抚民众,荆湖南北两路,正式改土归流,纳入大宋版图。   十月初,苏油上《奉元历》,新式浑仪,时钟模型,以及修复后的张思训水运浑象仪。   辛巳,以复熙、河、洮、岷、叠、宕等州,御紫宸殿受群臣贺。   赵顼解下所服玉带,赏赐给王安石。   安石坚决推辞辞:“陛下拔王韶于疏远之中,恢复一方,臣与二三执政奉承旨而已,不敢独当此赐。”   赵顼说道:“当时群疑方作,朕亦欲中止,非卿助朕,此功不成。”   王安石到底人品高尚,再次推辞:“当时臣心亦疑,非苏油解之,臣从陛下矣。”   赵顼干脆将苏油也叫上前去,举起桌上的玉如意对苏油说道:“明润,还记得这枚如意吗?”   苏油当然记得,不过却不敢胡说八道:“臣惶恐。”   赵顼说道:“当年永昭皇帝赐宴金明池,你因诗文出众,先帝将如意赏赐给于你,而你以功赏不称,推却了。”   “王韶的奏表里,特意提到当年他游历青唐,非你款助,不得成功。有功不赏,何以劝励后来?”   王安石和苏油对视一眼,知道赵顼这是铁了心了,只好一起躬身:“臣,愧谢皇恩。” 第六百七十四章 《免行法》   赵顼见两人终于收了,这才对群臣道:“朕自登极,洪旱频繁,河改山崩,蝗兴彗曳。”   “是祖宗有怒以警后继耶?是上苍降罚以惩不祥邪?”   “忧心如焚,未可稍安;祖宗其志,无敢或忘。”   “变法以来,沸议汹滔,然朕蹈行无悔者,盖以一身所寄者元首,万民所赖者长君。斯任斯责,宁可忽夫?”   “起沉疴之药,不能不猛;缆巨舟之绳,不可不严。故常祷祝于宫内——如祖宗震怒,则加朕之子嗣,愿上苍降惩,则蠹朕之内腑。而勿及吾民。”   “于今府库充实,纲纪肃然;荆湖归化,陇右克平。然枭猄跳梁于四海,皇威未达于旧邦。仍艰劬并力之际,非苟逸图安之时也。”   “甲申,朝献景灵宫。敢告宗庙之神,以示未亡厥志!”   群臣俯首:“臣等,为皇宋贺!为陛下贺!”   朝献,大礼仪之一,天子亲自祭告于太清宫、景灵宫或太庙。   丙戌,王安石请再次变卖或者出租国有资产,不过这次有苏油参与,将汴京厢军名下各坊,司,库予以分割,明晰职权。   宗室们踊跃参与,除了竞标,还要付给开封府一笔费用。   美其名曰人员转业安置所用,其实就是买下内城各司坊的地皮使用权。   真正的产业,谁都不傻,通通转移到了人力和资源都更加便宜的地方——中牟,尉氏,东明。   这里面涉及到四万多壮丁,近二十万人的迁徙安置,开封城进入了戒严状态,神机三班轮值守卫內宫,墙上五步一纲十步一哨,气氛森严。   上四军领了军器,布控外皇城,皇城司四处哨探,纠察不利传言。   裁减下来的人口,除了被宗室们的各工坊留下的,其余变成了开封府的包袱。   苏油将之充实到四通商号营造司,成为了被雇佣的工人。   这些人分成了三部分,一路承包改造开封府外城墙工程,为添置镇国将军炮做准备。   一路承包开封府到三县的大路改造工程,用水泥河沙卵石铺设路面。   还有一路承包了汴河疏浚工程,继续改善汴河水利体系。   这些人,如今从一天到晚摸鱼怠工,变成在真正的专业人士手底下揽业务。   技术最好的一批,被四通营造骨干技术员们带领着,正忙着给权贵们修三县的别业,改造内城原来的老司坊。   另外成立了邮政局,将原来的步驿,马递,改造成专业的快递公司,负责开封府十六县的运输业务。   从吃不饱饿不死给天家干,变成自负盈亏为自己挣钱,这精气神就不一样了。   整个开封府,陷入了一种繁忙而热闹的状态,就连万货集的小商贩们都少了好多,推着推车挑着担,跑各处工地去了。   郑州的工厂,日夜三班轮倒,不停地往外出货,需求的旺盛,带来的是对科技提升的迫切要求。   以往的厢军坊司,几十年都没改进过工具,机械。   如今换了主人,各种新式机械立马就用上了。   以前的皇家理工学院,宗室们还你不情我不愿,如今为了给自家孩子谋得一个座位,家长们都快操碎了心了。   鉴于河北新河治理效果明显,黄河水道稳定下来,人口开始滋长,王安石请分河北为东、西两路。   壬辰,曾布上奏,鉴于江南钱荒,再次改革币值,将铜币改为一文,折二,折五三种,以满足物资流通需要。   苏油上奏,由于开封府和皇室的供应体系,因厢军改制发生了重大变化,请颁布《免行法》。   这是改良派与新党可以合作的重要信号!   之前,开封官府衙门和宫廷所需要的一切物资,均由京师诸行供应。   但由于各级官吏上下其手,索取财物,各行所费钱财,往往在官府所需物资的十倍以上。   因而导致商贩、百姓因行户输贡而破产的,比比皆是。   四月,封府肉行的行首徐中正带头,不少行首参与,上书开封府,建议由行户交纳“免行钱”,供政府采购之用,交钱以后,行户的物资便不再送往官衙门。   于是赵顼和王安石下令,在市易务下专门设立“详定行户利害所”,具体负责制定免行法。   八月,免行条例颁布,按照各行获利的多寡,行户向政府交纳免行钱,由吏人和免行户共同负责征收,免除各行对官府衙门的物资供应。   然而宗室们加入到行户行列里边后,情况又发生了重大变化。   于是苏油奏请赵顼,取消行户这一特殊称谓,统称为商户,商户缴纳行坐两税,由国库与内库按比例分配。   厢军裁撤之后,宫廷所需物资大大减少,只需要满足皇家供给,宫室维修,节气颁赏等方面,宫廷的负担大大降低了。   而官府衙门,一切供求,施行公开招投标制度,前后公示制度,减少中间管理环节,以避免胥吏们上下其手。   由于苏油之前给胥吏们普涨了薪水,这一招,其实是把以往少数大僚们贪污受贿的好处,分到了所有公务员头上,商人们付出比以前更少,而大僚们却只能硬着头皮吃下这个亏。   因为苏油有正义的大旗在手,有广大中下层公务员的支持,有中书的赞许,还有供应商们的拥护。   这里边瑕疵还是有很多,但是因为以前大宋的官场太黑,所以才给他们抹出一丁点的光亮,“小苏青天”的名声就沿着运河从开封传到杭州。   《免行法》施行后,宫廷及官府衙门所需一切物资,全部来自商家竞标。苏油将吕嘉问提出的根据市易务所估物资价格高低进行买卖这条,老实不客气地给抹去了。   吕嘉问最近很辛苦,压力也很大。   苏油上任,他还曾经想要和他竞争,而且自认为是有力的竞争对手。   结果人家就上任之初给他打了个拨款申请,遭到拒绝后就干脆再不理会他了,三下五除二自己把开封府玩得滴溜转,还转眼将市易务之前的权力分拆得七零八落。   不说别的,黄河堤外那五万顷斥卤地,转眼变成价值千万贯的肥田,就这一项资产在手,苏油如今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关键是赵顼和王相公,还默认了这点,人家自己凭本事挣的,还不兴别人玩一下?!   一千万贯!这可是朝廷十分之一的岁入!仁宗晚期到整个英宗朝,最好年成里大宋一年的盈余!   点石成金苏明润,名不虚传!   如今市易务的事权,已经被压缩到了管理商贾簿册,管理市场秩序,处理交易纠纷上来了。   他倒是想和苏明润对话来着,可人家现在犯得着搭理他吗,全走的高层路线,就连三司使曾布要和他对话,都得预约!   ……   “可忙死我算了!”苏油给沈括送行的时候,不由得仰天长叹:“又好几天没见到扁罐了!”   开封府几处工程,临时性吸纳了厢军大量闲散劳动力,但是这个不可能是常态,只是一个时间上的缓冲。   对于苏油来说,他还要给这些人找好下一步的出路。   最好的出路,就是河北,荆湖。   不过河北今年遭遇了蝗灾,本身就属于待救济地区,不是好选择。   章惇那边倒是哭着喊着让苏油送人过去,苏油还在犹豫。   北方人现在去南方,还是有顾虑的。   还要拖家带口,广锐军能够做到,那是因为人家本来就是精锐,而且已经被逼到了绝境,加上苏油不计成本的缘故。 第六百七十五章 忠烈祠   “故为君之道,以教令为先,诛罚为后,不教而战,是谓弃之。”   如今被圈养惯了的这帮子人,要放出去适应自力更生的生活,还得训练之后才行。   等到这帮人学会了修路造城,荆湖那边经过发展,建筑需求又该起来了。   虽然大宋如今利好连连,但是两浙路的水灾,还是让人揪心。   于是王安石命吕惠卿判军器监,让沈括辟官,相度两浙水利。   赵顼问王安石:“此事一定能成吗?”   王安石说道:“沈括乃士人,习知其利害,性亦谨密,应该不会妄举。”   赵顼心有余悸:“事当审计,不要再像郏亶那般妄作,最后中道而止,为害不小。”   这种说法,对郏亶其实有些不公平。   这人是如王韶一般的人物,不过两人一重军事,一重农事。   出生于农家,自幼酷爱读书,识度不凡,嘉祐二年考中进士,授睦州团练推官,知杭州于潜县。   然而和王韶一样,他没有去上任,终日跋涉于野外,从事农田水利的考察和研究,深究古人治水之迹。   实地考查了太湖地区治水的历史,考察了太湖周边二百六十多条河流,结合自己治水的亲身体会和设想,撰写成了《吴门水利书》四卷。   熙宁三年,朝廷诏书天下,征集理财省费,兴利除弊的良策。   此时,郏亶已任广东机宜文字,建议治理苏州水田,认为“天下之利莫大于水田、水田之美莫过于苏州。”   并指出了营田必须和治水相结合,“辨地形高下之殊,求古人蓄泄之迹。”向朝廷献上《苏州水利六失六得》和《治田利害七事》,分析“苏州五县,号为水田,其实昆山之东,接于海之冈陇。其地东高而西下,常熟之北,接于江之淤沙,其地皆北高而南下。”   “是二处皆谓之高田。而其昆山冈身之西,抵于常州之境,仅一百五十里,常熟之南,抵于湖秀之境,仅二百余里,其地低下,皆谓之水田。”“驱低田之水尽入于淞江,而使江流湍急。”既可冲刷河床,又可加速排水,最后化泽为田。   应当说,分析和论述都是相当精辟的。   王安石大为赏识,任命其为司农寺丞,提举兴修两浙水利。   结果水利未成,水害已至,两浙路发生洪灾,之前的工役废于一旦,郏亶被罢免。   苏油知道后,让四通商号将他接到昆山,继续实践其治水理论,而且给他配备了专业地理测绘小组,总之一句话,要人给人,要钱给钱,打造那片价值洼地。   郏亶感激不尽,在太仓重起炉灶,取名为“大泗瀼”,开圩崖、沟浍,场圃,大搞水利开发。   沈括摇头叹息:“天不时,人不和,郏亶也是够倒霉的。其理论其实没有大错,不过浙西诸州水患,久不疏障,堤防川渎,多皆堙废。”   “全靠增加徭役来承担,必然怨声载道,民力穷竭而难以成功。”   说完对苏油拱手:“明润,能否请皇宋银行,给我提供一笔贷款资金?我用兴利所得的田地来偿还。”   苏油说道:“这事情是司农寺的正管,你不找相公,却跑来找我?”   沈括叹气:“你别哄我了,你看如今国朝水利,靠司农寺,都水监,疏浚黄河司搞的河北,两浙;与靠银行支持搞的陕西,荆湖,汴京,哪一边更加可靠?”   “我不怕做事,我怕被人拆台拖后腿,我自己没关系呀,但是两浙可是我的家乡。”   苏油交给他一封信:“你不说我都不好意思拿出来,这是给大苏的信,你去找他,如今的杭州市舶司,收市舶税收得手软。”   沈括大喜接过,对苏油长施一礼:“那可多谢了,临行前陛下还特意召见,要我访问子瞻,须善待之。”   苏油看着码头边上新起的一座四方高楼:“去吧,下次再回来汴京,你会看到这里有一座巨大的钟楼!里边也有你的血汗!”   沈括抵达浙江后,去杭州拜会了大苏,送上苏油的信件。   大苏召来在杭州皇宋银行的负责人张藻,贷给沈括一百万贯专项资金。   沈括有了这笔钱,一边开仓赈两浙、江、淮饥馑,一边以工代赈,募民兴利。   腊中,原东窑务旧址上,一栋占地数十亩,里外数进的庄严建筑群首先落成。   门外两株巨柏,还是东窑务的老树,苏油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两棵树移到了如今的门前。   巨柏的前面,有一座高大的白石牌坊,上面是赵顼亲书的四个大字——万古流芳。   牌坊旁边有一块石碑,同样是赵顼亲笔:“銮仪驾仗,至此步行。”   门首匾额上,是王安石亲书的八个大字——皇宋昭忠褒烈祠堂。   今日赵顼,王安石,两府两制以上官员,在捧日军和神机三班护送下,来到这里。   昭忠祠是传统三大殿结构,正殿之上,端坐着两尊塑像。   塑像是当代最著名的画家文同和李公麟亲自拟稿,主持塑造,和如今的普通画像神像不同的是,这两尊塑像力求真实,肌理,头发,肤色……就如同两个真人坐在那里。   两人满脸威严,一身正气,一文一武。   文的是介子推,武的是鬻拳。   塑像两侧和身后,从屋顶到两厢,密密麻麻,是历朝忠烈死事名臣的神位。   而两侧墙上灵牌神位的中间,有两面规制较大,居于正中,一面上写着“历朝无名死事忠烈之神”,一面上写着“皇宋无名死事忠烈之神”。   神位下方,是一列列柜子,柜子上写着年表,是宋代开国以来,死难烈士人员名录小传。   种谊蹲下身,抽出熙宁三年的册子,翻到记录着兄长种咏那一栏,不由得泪流满面,怎么忍耐吞声,都哽咽不住。   祠堂里的人员都是苏油从各地寻找出来的百战老军,不少如郭隆那样,从庆历厮杀到熙宁。而且都是功勋卓著。   宋代军人的地位,实在太低,很多因伤病退役的军人,处境凄凉。   这样的老军光开封城里就不少,苏油寻出来几位典型代表,安置在了这里。   赵顼看了苏油送来的老军访谈录,一时热血又上头了,大笔一挥,忠烈祠老军,功勋昭著,侍奉的又是列代英灵,许效嶲州风俗,哪怕是天子面前,也只须平礼。   老军端上铜盆,让赵顼净了手,然后取过三支香来。   赵顼将香插到介子推和鬻拳的像前的香炉上,待再转身,三百羽林孤儿,已经泣不成声了。   赵顼面色沉重:“你们的父兄从小就抛下了你们,让你们没能体会到父亲的慈爱,兄长的关怀。”   “今日,就是带你们这里看看他们,并且由我在他们的灵前,替他们,与各位,说一声抱歉。”   “不是求你们原谅,只是求你们理解。他们抛下你们,不是为了一己之私,是与历朝历代忠烈一样,是为了华夏的纲常,与皇宋的安危!”   “他们用生命捍卫了皇宋的尊严,所以,他们当然有资格坐在这里,接受大宋所有人的顶礼。”   “你们应当骄傲,因为你们的父兄,就是其中的一员。”   “将你们召入军中,是希望你们能继承父兄的血脉和意志和足迹,克绍箕裘,有一天去完成他们没有完成的事业,去显耀他们尚未绽放的荣光!”   “去杀死那些让他们牺牲的敌人,去征服那些让他们倒下的土地!用自己手里的刀剑,去告诉那些人——‘九世犹可以复仇乎?”   种宜等人以手捶胸:“‘虽百世可也!’”   赵顼厉声问道:“斯何誓敢立?”   三百神机班卫士握拳右胸,慷慨宣示:“家国仇雠,未伏其辜;明犯强汉,虽远必诛!”   赵顼厉声问道:“斯何人可任?”   种谊等梗着脖子:“悬头槁街,以示万里!命驾长驱,光丕先绪!”   赵顼虎目含泪:“你们现在虽然只有三百人,但是很快,就会变成三千人,三万人!朕等着你们,为皇宋建功立业!万里横行!”   众人齐声响应:“愿为皇宋效死!” 第六百七十六章 鸡西儿巷   忠烈祠的建成,其反应是连锁性的,汴京城里的小老百姓们,至少敬香又多了个去处。   很多小老百姓都不知道,大宋有这么多英烈,为了他们不富裕的生活,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这个节奏带起来,忠烈祠门前的松柏之间,一夜摆满了当季的菊花。   九月,丙戌,赵顼下诏,各府,州,县,建先烈祠,录所籍历年死于王事的子弟,春秋两季,郡县主官带领群僚祭祀。   丁酉,遣使瘗熙河、陕西、永兴军战骨。   十月,司天监造成基于天数设立的度量衡器,与以此为基础,设计出新型天文仪器。   圭表,浑仪,浮漏,在苏油的指导意见下,完全抛弃了之前的各种浮夸设计,比如那些装饰用的铜龙,浮漏上的莲花,一概抛弃,“大道至简”,要求精准,上头只有蚀刻的数字。   浑仪根据沈括的建议,取消了月环,减少月环对观测带来的影响。   除此之外,司天监还在翰林院观天台加装了一架大型天文望远镜,以提供更加精准的观测。   诏下,赐苏油以下各人银绢有差。   其中最精细的一件物品,是时钟。   这是一架近代意义上的钟表。以螺旋薄钢片发条提供动力,以钟摆控制擒纵装置,还引入了陀飞轮,矩链,以控制发条松紧不同时齿轮受力的稳定。   以发条驱动指针转动其实不难,难在要其稳定和精准。   如今的陀飞轮也达不到后世那种高强度合金金属丝的效果,不过石富想出了一个平衡系统,用三个飞轮,和齿轮组,抵消了相互间的误差,使得时钟的实际误差,能够在接受范围之内。   所以现在赵顼屋子里这个高达一米五的精密的金属家伙,误差能够控制在一日三分钟的程度。   这是大宋如今机械加工水平的巅峰之作,赵顼背着手围着时钟好奇的打转,听着悦耳的咔嗒咔嗒走针的声音,看着机件转动和下边钟摆的摆动:“怎么不给个盒子装着?这么精细的东西,碰着了怎么得了?”   苏油说道:“还没有最后定型,问题还有不少,比如石公发现这东西从夏到冬,误差是变化的,陈昭明他们经过计算,发现主要来自气压的变化,正在着手解决。”   赵顼觉得已经不能等了:“那就安几个调节钮呗,比如你说钟摆的快慢与摆轴长度有关,通过调节摆轴,不就可以解决气压带来的影响?”   “还有一天差三分钟有什么关系?每天把时间较准不就行了?三分钟而已,朕能容忍。”   苏油赶紧赞颂:“陛下于理工应用之道,可谓是深得其中三味了。”   赵顼根本不接这个马屁:“既然已经出来了实物,司天监赶紧将这个东西放大,给我安装到汴京码头上去!”   “大不了安排一个当值的班子,每天根据司天监测量的结果调整那什么误差就好了,我要的是明年正旦大朝会上,各国使节都能看到码头上的钟楼!都能听见传布整个汴京城的钟声!”   靠!闹了半天是为了这个!政治影响!   苏油只好躬身:“臣,遵旨。”   如今的开封府事务已经上了渠道,判官梁彦明,推官沈忱也算是锻炼出来了,摸清了苏油的施政方略,成了苏油的忠实拥趸和得力臂助。   而苏油的工作重心,移到了两件事上——开封府城防的建设和大钟楼。   城防建设是必须的,开封城的城建,经过司天监的计算,直接在城头安放镇国将军炮,强度堪忧,有可能几炮下来,敌人没打死多少,自己先把城墙整垮了。   因此需要依托城墙,单独建造炮楼,在城墙外部,以砖石水泥,修建强度更高的棱堡,将镇国将军炮,安放到棱堡里边。   与之相配套的,藏兵洞,弹仓,配件库,牵引坡,牵引机械,滑车,进出通道,都要重新设计,工程相当巨大。   因此第一期工程,只能先满足汴京城的北面和东面,西面和南面暂缓。   几处工程高度保密,汴京城老百姓都不知道是在做什么,开封府特意贴出告示,说是厢军裁撤之后,为了加强汴京城的防守力量,朝廷对上四军防御范围加以调整。   为了保证百姓的安全,将在城墙上安设营房,增设棱堡,添兵负责驻守瞭望,让所有人不要大惊小怪。   ……   汴京城东北角,鸡西儿巷。   这里是之前的二十八库,大货行,小货行,东染院所在地,挨着护城河和五丈河,还有马市和马行。   这里是厢军集中营,然而最兴盛的行业,不是商业和手工业,而是——妓院。   汴京城著名的销金窟——樊楼,就在旁边隔一道街坊,位于景明坊与广福坊交接的大街口,可是那里的光景,与鸡西儿巷相比,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厢军里光棍多,每月俸禄发下来,除了关扑,就是解决生理需求。   樊楼那种地方,厢军们是去不起的,因此以鸡西儿巷为中心这一大片,与国子监周围那一大片不同,是纯粹皮肉交易的私寮为主,甚至不少厢军的家属,都参与到了其中。   与不远处的樊楼和大小行市相对应,这里也形成了“鬼樊楼”,“鬼市子”,无数见不得光的交易,便在这里私下进行。   不过在小苏太保给厢军找到出路之后,这一带便如同老庙墙根下的旧石板,一下子被掀开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底下的虫蚁,立刻就炸了窝了,要不慌着将自己藏得更深,要不四处逃散寻找其它安稳的地方。   最明显的就是私寮窝子一下子减少了好多,不少厢军家庭,带着父母妻儿,离开了这个应该被诅咒的地方,去了东明三县,重新开始了生活。   而承包了坊务的大佬们,纷纷派自己的勾管们来到这里,接管这处肮臜并加以改造。   鸡西儿巷很窄,尽头处靠内城墙,御沟边上,朱虔婆一大早出来寻汤饼。   朱虔婆的丈夫和儿子都是厢军,十多年前运军粮去陕西后再无音信,好在留了一处小院,虔婆只能靠短租寻生计。   来这里租屋的,多数都是带着年轻女子来的,虔婆知道她们做的什么生意,羞辱门户不算什么,人总要先活命不是?   很多到她家的客人,将她当做了妈子,姐儿们在屋里侍候,有时候会打发她出来沽酒叫饭。   这些人往往流动性很大,来得快去得快,很少有租住两年以上的。   不过最近这家租的时间长些,已经过了两年,姐儿长得也出众,来的客人也不多,都是固定的几位。   虔婆估计,金姐儿是哪家大官带来京中的外宅,家里正房容不得,寻了自己家安置。   不过大官很少来,姐儿也是个不安生的,因此交游得几个浪荡子弟,另外挣一份身家。   可朱虔婆也很明白,要在这一片得活,嘴巴闭好,最关紧要。   看着周围老街坊走的走搬的搬,虔婆很羡慕。   听说小苏太保的章程,搬出城外有工做,有地分,不再守在这皇城根下,半死不活地熬命,选择拼一把的,竟然占了绝大多数。   不过这些好事儿落不到孤寡老婆子身上来,朱虔婆只好叹了一口气,都是命,走一步算一步地熬呗……   天有点雨,加上入冬了有些冷,卖汤饼的李三儿今日里还没到巷口。   巷子边倒着一个醉鬼,朱虔婆走过去准备叫醒他,这天气冻着不是玩的。   结果走到近前,发现这人脸色青白,胸口一片乌黑的渍迹,不由得蹬蹬蹬后退几步,想拼命叫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巷子口传来打竹板儿的声音,那是李三儿的汤饼担子到了。   李三儿这几天正跟浑家商量要不要换个地头卖汤饼,因为最近走夜卖汤饼的生意差了好多。   妇道人家小气,一口咬定李三儿是舍不得巷子里的妖精,吃不到嘴图过眼瘾才舍不得换地儿,临出门还抓了李三一脸花。   李三儿走到巷子口,就听到一个如同风箱里边憋出来的喊声:“杀人了——死人了——” 第六百七十七章 命案   王朝站在路倒尸的身边,皱着眉头。   作为开封府推官手底下的刑曹班首,王朝脑子里边转了一万个念头。   路倒尸开封府多了,不过这人明显是刀伤,那就是盗杀大案。   以往处理这种案子,开封府会给个破案周期,三日为比五日为限,限期破案。   自己的师傅,当年就是破不了一起举子失踪案,最后给刺配充军了。   那起案子听说已经给探花郎破了,一路追着蛛丝马迹,寻到了京中一处豪门,主人在外做官,家中侍妾婢女合伙,弄了个举子关在院里,玩起了假夫假妻的游戏。   不过事情处理得极机密,也不知道是哪户人家。自己还是跟刑房卢师爷喝酒,才听得一嘴。   王朝才知道为什么师傅几十年的老辣刑房都破不了那案子,真心不敢破啊……   将目光挪到一边战战兢兢的李三儿身上,思索着嫁祸给这家伙的可能性。   要是糊涂官儿就好办,刑曹的“内纱子”,专治各种不服,就凭李三儿脸上的抓痕,进去一趟再出来,要什么口供得什么口供。   不过如今的府尹是小苏,和包龙图一样,夜审阴昼审阳的狠角色,而且苏少保对人命案子特别看重,一一都要亲自审查,不好糊弄。   听闻府衙传出来的一个故事,一日少保很晚都没回家,郡君找上门来,却见少保在对比死囚卷宗查找律例,企图为死囚脱罪。   郡君表示不平,认为少保给最大恶极的死囚找脱罪的因由,是不对的。   少保叹了口气:“如果经过我认真查验,这人都还不能脱罪,那杀了他,我也就心安理得了。”   这事儿不知被谁传了出来,成了开封府的佳话。   这个死人看着也有些别扭,但是怎么别扭,王朝也说不上来。   刚想到这里,巷子口响起了马蹄声,王朝扭头,见是自己的顶顶头上司,开封府推官沈忱到了。   再看到沈忱身边的年轻人,王朝彻底打消了糊弄的念头——回头浪子张小七,汴京市井下层滚得精熟,沈推官跟他一路过来,这事情就麻烦了。   小七哥身后还有个年轻人,自己却没见过,但是只看沈推官和小七哥那幅恭敬模样,虽然穿着常服,王朝也知道,这位应该就是汴京城里真正的奢遮人物——小苏少保了。   小苏少保来到近前,没有看尸体,却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王朝顿时觉得,自己之前的种种想法,都落入了小苏少保眼中一般,赶紧低头:“开封府刑曹快班王朝,见过苏少保,见过沈推官。”   大宋朝虽然制度已经非常完善,但是执行却存在严重的问题。   因此每一任开封府尹,其执政理念和风格都不一样。   比如老包,就是从严,但是老百姓很开心。   而其继任者欧阳修,就是从宽,但是豪强们一样不敢乱跳。   苏油觉得,这说到底还是人治,其实也就是执政官员的声望,资源,能力,魅力以及风格的综合,形成的东西,叫做施政艺术。   就苏油来说,开封府除了衙役不算,正式挂档的胥吏一共七百来人,其中上中层的胥吏比如六曹孔目和其它油水稍微丰厚些的差事,基本上就是京中的豪强势族把持业务。   这部分人要是在其它开封府尹手里边,那就叫不安定因素,落到苏油的手里边,那就叫战略合作伙伴。   至于底层的那些,苏油涨了他们的薪水,但是也管好了他们的手,敢乱伸手的,那就剁。   如今开封府里到处是工程,苏油自己又不贪,中间就可以腾挪出很多空间来发福利做人情。   谁没有个亲戚啥的,一些小工程求到胥吏这里,苏油知道了,一般也就挥挥手,睁只眼闭只眼。   只要你符合招标书规定,他也不会刻意打压,照样给与参与的资格。   光这项就不得了的恩德。   用后世的说法,这叫明白政治斗争的精髓,将矛盾丢给招投标制度背锅,让所有人无话可说,团结到能团结到的大多数;   换到今日,就是小苏少保会做官。   这样的明白人当自己的上司,胥吏们觉得舒适度满点。   当然这也是经过几次磨合之后的结果,比如户房孔目官就曾经想跳,故意将案牍积累到一定程度后上报,想要为难苏油。   苏油直接将他叫来,以迟滞公务为由打了他三十大板,结果板子还没打完,一百多份案牍便已经批完了。   打完之后苏油叫人给他上药,然后告诉他不要给人当枪使,也不要拿一些超出职业底线的事情来挑战他。   然后将他叫进内室,告诉他也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板子打完了,事情就算是揭过了,也不要担心自家兄弟的酱铺开不下去。   写了张条子丢给他,算是批给他兄弟一个万姓集的摊位,市易司待不下去,换个地方继续好好干。   孔目还没来得及感激,苏油又告诉他,不过你进了这个门后再出去,不管你后台是谁,不管你出门后怎么解释,他都已经不会再信任你了。   所以与其继续搞事情,不如老老实实工作,反正只要我在开封府一天,你这位置就稳当。   我事情很多,没时间关心这些狗屁倒灶,你那后台是谁,我也没有一点兴趣知道。   干好自己该干的事情,这样我就算看你一千个一万个不顺眼,也不能拿你怎么着,明白我的意思吗?   户房孔目官嚎啕大哭,跪下不住叩头,直言多谢少保体谅。   这件事,体现出了苏油的个人能力和魅力,以及对胥吏们家世,关系背景的掌握。   前者来自多年的历练,而后者,来自无孔不入的四通商号忘雨阁。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几次之后,苏油在胥吏们心中的阴影,简直就是无穷大。   私下里边口口相传,苏少保问你什么话,老老实实回禀比较好,否则成本太高代价太大,更划不来。   王朝只是个快班,临时工里边的临时工,平日里根本见都不可能见到苏油的。   心里边翻着一万个关于苏少保各个版本的传说,却听苏油说道:“不用见礼,说说情况吧。”   王朝这才敢挺身:“今早寅初,小贩李三儿来报,说是鸡西儿巷口出了人命。”   “小人揣上铁尺赶来,却见到这人倒毙在巷内,四周无人。”   “少保,死者身份颇有蹊跷。”   苏油问道:“哦?何以见得?”   王朝说道:“此人穿着古怪。大冬天还带着折扇,如今的折扇以眉山香扇为贵,但是此人的扇子虽然是新的,但是形制却还是老款式。”   “还有汴京城里流行乌靴,这人却穿的鹿皮履,却是黄色的,小人想不出来,这样的皮履汴京城哪家有卖。”   “还有毡帽,这种平沿毡帽,却配搭我大宋士子的装束,还真是不伦不类。”   苏油对沈忱问道:“这仵作团头还没到?”   沈忱脑门有些冒汗,苏探花履任至今,已经清空了一府十六县牢狱两次,一次是释放市易司抓来的小民,一次是赵顼刚刚这次减刑,能声卓著。   “狱空”,是专有名词,并不是牢里没囚犯,而是特指所有待审案件审理完毕。   这都无聊到亲自跑案发现场来了!能容忍仵作拖拉? 第六百七十八章 金姐儿   仵作在如今乃是贱籍,地位和接生的稳婆,验查女性的坐婆,地位相同,更多的作用是填写尸单,然后收敛尸体。   当然如现在这种明显杀死的尸体,仵作也不敢乱收,否则搞不好就是死罪。   没一会儿,巷子口奔来一人,带着一口箱子,手里还拎着一个袋子,连声道歉:“老儿来得晚了,累上官久等,恕罪恕罪……”   苏油摆手:“不妨,没违时限就没有错,不过是我们到得早了。”   再一看仵作老头袋子里的东西:“家里今天吃馎飥?”   馎飥就是饺子,团头很尴尬:“呃,这些都是验尸的东西……”   苏油都傻了,这袋子里头明明就是葱椒佐料,还有一束腊梅花好不好!   团头只好耐心解释:“一般人死之后,皮肤会泛青,不容易辨别伤口,这个时候,只需要将可以的部位用水清洗干净,再用葱白捣碎,将葱泥敷在伤口之上,然后用纸蘸醋盖住伤口一个时辰,伤口就可显现。”   “完整的皮肤光滑有弹性,滴水在上边,水会流走;而伤口部分的皮肤组织僵硬,水流到伤口附近的皮肤会停滞不前,由此断定伤口的位置。”   “检验骨伤则先用醋将全身洗净,再用浸过油的丝绸或是油纸隔着太阳光,或火光照看,即可发现断骨之处。”   “如果这都还发现不了,就用腊梅花与大葱,川椒,食盐一起捣碎,做成饼状,将饼子放火上烤烫,再以一张纸贴在需要验看的地方,用腊梅饼在上面反复熨烙,伤痕就会显现出来。”   苏油只好谦虚:“这个你才是专业人士,那就先验吧。”   团头对苏油也挺佩服:“年轻人胆色不错,见到尸体都不带害怕的……”   沈忱大怒:“住嘴!此乃小苏太保!十万夏人在他面前都灰飞烟灭,区区一具尸首何惧哉?!”   团头吓着了,苏油这是破坏规则,他见过的最大的官员,不过是开封府界提点刑狱勾管,连推官都是他知道别人别人不知道他那种。   不过团头的手艺的确比较专业,加之这具尸体致死原因很简单,所以很快验看完毕,除了随身携带的衣物,伤状,就是“致死,左乳下首伤口径寸,深三寸五分,双刃,轻入,重出。”   一边沈忱开始询问李三儿,问他脸上的伤口怎么来的。   李三儿脸都吓得白了:“这是我家新妇早起与小的争执所致,官人们真与我无干啊……”   王朝点头:“你再细说发现尸首的经过。”   然后很快几人便注意到李三儿的供述,提到进巷子之前,听到过一个凄惨的声音,好像是女的,喊道杀人啦。   苏油等几人对视一眼,尸体似乎是个士子,指甲修剪得干净,从尸体的僵硬程度来看,死亡时间当在半夜,因此李三儿基本可以洗脱嫌疑。   这巷子里尽头人家已然不多,那就挨户询问。   问道朱虔婆家的时候,朱虔婆老实交代,那人是她先看到的,只是由于惊吓过度吓得赶紧跑回家中,听到外间有动静,也不敢出门。   苏油便问起家中还有何人,朱虔婆却是支支吾吾。   倒是王朝对苏油解释,这巷子就是私寮街,虔婆家里看来就这情形。   说重了这也是隐藏逃户,这是违反保甲制度的,苏油便让虔婆将那什么金姐儿叫出来,也需要盘查一番。   虔婆便去拍门:“姐儿,是官人们来了,你开门出来见见。”   一位穿着淡青色袄子的女子开门出来,模样倒是挺好看,跟几人拜了拜:“小女子见过几位官人。”   听她说话的口音气度,苏油问道:“你不是宋人?”   金姐儿便掉下了眼泪:“奴家是高丽人,随大宋官人来到汴京,后来官人死了,大夫人容不下,便将我发卖了出来。”   “好在官人还有几个热心的朋友,因此接济与我,寻得此次地方住下。”   这话说得倒是挺艺术,苏油点头:“巷口那人你认识吗?”   金姐儿说道:“我都没有出去过,不知道那人是谁。”   苏油说道:“那你随我们出去看看?”   金姐很害怕,但是没办法,还是随沈忱去了。   苏油给张麒使了个眼色,张麒会意,进金姐儿房中检查。   不一会儿张麒出来:“没什么特别之处。”   过了一阵,金姐儿回来了,脸色苍白:“那人是……李大官人。”   “哦?”苏油有些意外,他以为金姐儿会一口否认的。   金姐儿低头说道:“他是高丽客商,与我也算是同乡,有时候,也会来奴家院子盘桓。”   苏油问道:“那他平日里可有仇家?”   金姐儿摇头:“倒是不曾听说。”   沈忱拱手道:“大尹放心,既然确认了死者身份,那就可以顺藤摸瓜,这些事情,交给我们便是。”   苏油点头,对王朝说道:“三日一比五日一限,朝廷的规矩是急了点,不过我可以先把板子给你寄者,给你半个月查清此事,每日我要查看调查进度。”   王朝喜出望外:“多谢少保,多谢少保!”   苏油又对张麒说道:“七哥,你熟悉市井,和王朝一起调查此事。”   张麒拱手:“是。”   让仵作团头将尸体抬走,先放到附近开宝庙中停放,苏油打发沈忱去同文馆找高丽使节了解这个李大官人的情形,自己继续去钟楼督工。   赵顼点了名的政绩工程,这个重要性就不一样了。   钟表的表盘,是采用一日一周,还是一日两周,也经过激烈的讨论。   最后苏油拍板,除了司天监的天文钟,按照一日一周设计外,其余钟表,均按照一日两周设计。   主要是因为除了司天监这群夜猫子会重视夜间时刻,其余的人,其实只关心白天的走时,因此按照半日一周的设计,指针的变化更加明显了然。   不过这养表盘上就只有六个正时,太稀疏了,还要加上初时,于是就有了后世二十四小时的概念,然后再加上刻数,分钟,变成了地支+初正+刻数+分钟,完美了。   除了分这个不常用的时间概念,其余的本来就是如今北宋人的时间观,可怜到了后世,中国人抛弃了这种方法,导致很多人以为中国就一直只有十二时辰,却不知道“子初”和“子正”,其实分别代表晚上十一点和十二点。   所以现在的表盘,设计得就有些复杂,最大的标记,是六个正时,小一点的六个,是初时,再小点是刻,再小点是小刻,即五分钟,再小是分。   要让各种标志排布到表面上,还要美观好看,也挺烧脑的。   不过宋人就是喜欢这样的东西,越复杂越兴奋斯基,浓浓的逼格,就在这里边体现了。   苏油都插不上话,因为如今的科学家,同时也是画家,艺术家,诗人,官员的集合体。   然而苏油的另一项建议,却让科学家们叹为观止,看看什么叫会做官,看看什么叫佞臣!   钟楼分针的长度,与赵顼的身高相同,而时针的长度,则是赵顼的左肘到右手指尖的距离!   这就叫参与感! 第六百七十九章 蛛丝马迹   钟楼底部为八角形,寓意八极,楼成四角正方形,寓意四方,全部采用钢筋水泥预制构件搭建,外设砖石灰浆而成。   钟面由大宋著名艺术家文同设计,彩色玻璃拼嵌而成,在楼顶四面设置,开封市民无论身处钟楼的东南西北,都能看到准确报时。   楼顶设有铜尖,那是引雷针。   大钟由铰链作为驱动,依靠重物从塔顶缓缓坠下的牵引力作为动力。   动力机构有两套,由司天监当值受时官控制,一套结构快要到底时,手工切换到另一套上,然后这一套重新调整,取下负重通过滑轮组再次提升到塔顶,作为下一次循环的动力使用。   机械构件如齿轮等,使用的是球磨铸铁,用水玻璃精密铸造后,四通商号机械熟手手工精磨而成。   而机轴,擒纵机构等,则是采用最新的液压锻机精锻得到。   石富以全部精力,投入了大铁钟的铸造工作,尤其是作为钟舌的大摆锤,足以激发老人家的创作热情。   苏油的事情很多,眼看就要到年底了,灯市布置,防火,治安,又成了重点工作。   到了晚间,张麒回来了,禀报了一天的调查情况。   根据同文馆金大使送来的资料,被杀的高丽人叫李通,是一名商贾。   这个身份与苏油和张麒的调查相一致,死者的黄皮履,是高丽人的习惯,折扇也是以前流行的高丽扇。   张麒还通过绿箬的关系,调查了那个金姐儿的背景,他和苏油都觉得这女孩子不简单。   大宋豪族家中,购买高丽婢女昆仑奴服侍,是非常流行的做法。   宋朝家庭中的仆役,严格说来都是雇佣关系,真正的奴隶,其实只有两种。   一种就是罪犯被连坐的家属,称为官奴婢,或者叫“部曲”,多数发配在边疆放羊,配军,类似劳改政策。   而更多的则是私奴婢,但是“雇婢仆须要牙保分明”,“限止十年”,“年限,价钱各应通计”,雇佣他人妻子为女婢的,应“年满而送还其夫”。   真宗朝一个叫梁自然的人,引诱了一名女使碧云到家中,五天后被其妻阿陈发现,阿陈剪去了碧云的头发,又将她骗出去卖掉。   官府知道后,以梁自然“和诱女使”,“杖一百,发县界编管”;   阿陈犯了“髡发之罪”——身体发肤受于父母,剪头发也算毁伤别人身体——徒一年半。   这其实已经是一种雇佣制度,婢仆的身份还是“良人”,有法律保障,与前朝“比同畜产”完全不同了。   但是还有一类,就是类似金姐儿这种通过走私过来的人口。   高丽奴婢“婉媚,善事人。”在中土是有几百年口碑的,大宋禁止蓄养奴婢的规定越来越严后,高丽女奴就越发紧俏。   将金姐儿带入大宋的,是一个官员叫梁振福,张麒也调查了,据梁振福家娘子痛骂,说这狐媚子自打入了梁家,梁家就没个消停,梁振福没两年就被这妖精克死了,不打出去还要干什么。   至于后面,与梁家再无干涉,老娘管那妖精去死!   后面的事情就是绿箬的力量了,金姐儿从梁家出来后无处可去,很快便被汴京城北“无忧窟”的扛把子屠三给圈养了起来。   然后屠三就被做掉了,如今的金姐儿,名义上是兵部员外郎唐敦的外宅,不过私下里还和几位男人有往来,其中高丽商人李通,便是其一。   而李通最近还多了一个情敌,是一名豪滑少年,叫苗秀。   京中这类少年不少,最擅长盗窃斗殴,聚众赌博。   官府追索的时候,少年们还敢推举出一两个倒霉蛋,押赴衙门领赏!   京中遇到强项的京兆尹,那就会组织严打,不过汴京城如今还算安定,苏油也没有腾出精力来料理这一块。   于是苏油让沈忱抓捕苗秀进行审问。   苗秀服罪,并且从他家中搜出了血衣,匕首,经过校验,就是杀死李通的凶器。   这就可以结案了,苗秀故杀伤人命,当绞。   命案没有经过三日,皆大欢喜。   但是苏油总觉得,事情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如果是一般的官员,一个高丽女奴,就是泥尘中的人物,只怕连问句话的兴趣都没有。   然而这个金姐儿的经历,却表现出了她的不简单,给了苏油一种玩弄男人于股掌之上的感觉。   于是苏油明里将此案了结,按照流程移交给审刑院复审,私下里让张麒继续调查。   宋代外籍商人死亡之后,市舶司或者市易务会替商人保管财物,直到其后人来认领。   苏油决定明天去看看这个李通留下的东西。   次日清晨,苏油便来到了市易司。   要说整个大宋最恨苏油的是谁,怕王雱都排不上号,而是面前这位,提举市易司吕嘉问童鞋。   半年七百万贯的成绩,被苏油批驳得一钱不值,导致自己竞争三司使失败。   从那个时候起,王安石对吕嘉问的能力便打了一个问号,京中市易司的业务被拆分得七零八落。   最气人的,苏油不光光是只会放嘴炮,转眼就用一千万贯的业绩让所有人乖乖闭嘴。   其实这一千万贯只是本钱,紧跟着一番眼花缭乱的骚操作下来,汴京城里的气象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好像一夜之间,所有人都有钱了一样,根据市易司的统计,汴京城的商税收入竟然比之前翻了一番!   酒坊那帮子见钱眼开的家伙,完全倒向了苏油,苏油提出干脆趁机改造酒坊,通过杂粮和普通稻米酿酒,减少对糯米的需求,一下子就解决了他们的生计问题。   几个月的大起大落,让吕嘉问既惊且惧,对于苏油的来访,态度也不敢再如几个月前那般不闻不问。   苏油公事公办:“开封府的行文,望之已经收到了吧?”   吕嘉问拱手:“回大尹,已经收到,不过按例,蕃夷如果身没大宋,其资产由敝司代管。”   苏油点头:“这是自然,只是李通不是普通的病亡,而是斗杀。因此开封府有责任验看李通的遗物,如果没有什么新证物新疑点,也好方便结案。”   吕嘉问这才无话可说:“大尹所言有理,如此请随下官来。”   来到库房,吕嘉问招来管库:“去将新入库的高丽人李通遗产账册,取来与大尹过目,然后我们同去验看。”   李通的遗物是高丽过来的货品里最常见的——纸。   高丽纸在大宋被称为“鸡林纸”,粗者可以做窗帘,雨帽,书夹;精者价格高昂,以绵,茧做成,白亮如缎,柔韧如绵,腻滑凝脂,发墨可爱有韵。   在眉山纸改良之前,高丽贡纸号称天下第一,宫里边发给苏油的贡纸,一般都是被大苏和小妹瓜分了,还有文同有时候也来打秋风,总之没他自己的份。   这里有数百斤纸,都是上品,长四尺,横两尺半,怕不有万幅。   苏油问吕嘉问:“望之,这些纸张,价值几何?”   吕嘉问说道:“按市值估算,这等精品,一幅值得六十文足。”   这就是几百贯,对于高丽人来说,算是一等一的豪商了。   苏油又想到一个问题:“这批纸张,是何时到舶?”   吕嘉问被问得一愣,一旁书办赶紧翻阅账册:“是今年二月抵达汴京,记录上是万幅。”   苏油对吕嘉问点头:“望之你看,这就是市易司的好处,要不是备档精细,也发现不了问题。”   莫名其妙的夸奖让吕嘉问有些摸不着头脑,拱手道:“未知大尹何意。” 第六百八十章 布置   苏油说道:“高丽纸不同于寻常货物,没有涨跌之说,也就没有囤积的必要。按道理商贾逐利,既然运抵汴京,那就应该着急转手才是。对吧?”   吕嘉问顿时醒悟过来:“可是这李通将这批货物滞留近年,毫无出售之意……”   见苏油点头,示意他继续,吕嘉问这才鼓起勇气:“那就说明,这李通丝毫不在意这点收益,只有两种可能,要不就是他另有生计,要不,他根本就不是商贾!”   苏油笑了:“望之不愧是相公看重的人才,那这事,是你继续还是我继续?”   吕嘉问正色道:“市易司可以通过查阅李通的生意往来,调查与他接触的人,必要的时候,还请大尹派快手捕手相助。”   苏油说道:“别忘了奏请陛下,请皇城司相助,汴京城里的污烂底子,也该清理一番了,让京城百姓们过个好年。”   吕嘉问知道苏油是在利用自己,但是也不得不上套,这个李通,大概率是走私犯,所谓的商贾只是个幌子,本该市易司正管!   反过来,他还得捏着鼻子领苏油这个情,毕竟线索是人家发现的。   三日之后,吕嘉问与一人来访,又是一名堂堂太监,宋正卿宋用臣。   这娃是开封本地人,汴京城的炮楼改造,连同汴河的洛水工程,这娃就是提举,与苏油打了不少交道,一脸憨像。   苏油有些奇怪:“宋内使何来?”   宋用臣说道:“咱家是勾当冰井务,少保,事情大了,官家震怒,所以不得不来。”   冰井务,理论上是负责非官员后宫发放冰块的办公室,归于皇城司直管。   不过就跟天圣节礼花筹办处一样,名字只是个代号。   苏油直到现在才知晓,这个与自己打了一年交道的工程技术背景的憨厚内官,竟然是汴京城中盛传的“察子”头目之一。   苏油不敢怠慢:“走吧,都厅叙话。”   待到看过宋用臣交来的密密麻麻的名单,苏油觉得头皮有些发麻:“这么多人?什么案子?”   宋用臣说道:“这个李通,乃是走私要犯,在汴京发展出了一个书籍收购网,从士子们手里收购书籍,秘密运往登州,然后发运到辽国牟利。”   “名单之上,是曾经销售书籍与他的人员。”   苏油断然拒绝:“即便如此,也不能确定这些人就犯了罪。一则他们可能不知道李通的真实身份,二则九经,佛典之类的书籍,本就不在违禁列,这些人不好定义罪行。”   宋用臣憨厚地一笑:“那就麻烦大尹看看这份。”   第二份名单人数就少了很多,但是“胄案”,“军器监”,“将作监”等名词,看得苏油心惊肉跳。   吕嘉问说道:“现已查明,李通还勾连内外,用厚利招诱匪类,刺探皇宋机要。”   苏油吓着了:“刺探到了哪些机要?”   宋用臣说道:“从目前控制的情形来看,大体还是城防,军器。大尹你看。”   说完递上一幅图,上边乃是一幅开封城外墙增设的棱堡内部结构图。   宋用臣指着名单上的一条线:“李通以高丽商人的身份,出入鸡西儿巷,访问参加役务的厢军,打探棱堡建造情形,还绘制成图形。”   “三日前,辽使抵京,派从人至马行售马,其后从人入了鸡西儿巷,与兵部员外郎唐敦的外宅有了接触。”   苏油嘴角抽了抽:“金姐儿?”   宋用臣点头。   苏油有些疑惑:“那李通死在鸡西儿巷内,这金姐儿不是利用那顽滑少年,故意暴露了自己?”   宋用臣是太监,没有什么怜香惜玉之心:“这个得问她自己了。”   吕嘉问说道:“如今有理由怀疑,和金姐儿有联系的那些人,之前的梁振福,后来的屠三,再后来的李通,怕是都死得有些蹊跷。”   宋用臣说道:“现在可以这样认为,京中有一只黑手,意图控制整合汴京市井势力,要挟官员,里通外国,而且此人能量不小。”   吕嘉问点头:“这个金姐儿,应当是关键的联络人物,不过不知道出了什么漏子,金姐儿使计激怒苗秀杀了李通,将事情暴露了出来。”   宋用臣对苏油拱手:“此事多亏了少保心细,否则当做普通斗杀轻轻放过,呵呵,大宋满朝文武,怕是都要被区区一高丽女子取笑了。”   苏油问道:“那金姐儿现在呢?”   宋用臣说道:“已经监视起来了,她现在就是香饵,只等大鱼上钩。”   苏油点头,又摇了摇头:“除非人家傻。现在相公知道情况了吗?开封府,该如何配合?”   吕嘉问说道:“相公的意思,是让开封府出文宣示,只说年关将近,要加强坊里巡查,然后秘密缉拿与案人员。”   “还有就是东染院那一带拆迁之地,现在已成东京盗贼渊薮,开封府当组织快壮,一鼓铲除!”   苏油伸手:“敕命何在?”   宋用臣将一道敕书交给苏油:“这是内降旨意,银台司并未副署。”   吕嘉问也将一道中书命令交给苏油:“这是相公命大尹整理京中秩序的敕命,文中所言,与此案更无干系。”   苏油将两道命令看了,说道:“没问题了,开封府奉命行事。”   宋用臣和吕嘉问对视一眼,都松了一口气。   苏油指着那份棱堡示意图:“不过这种造假过于粗劣,反而会坏事儿,我要见到真凭实据才行。”   吕嘉问大惊:“大尹……如何知晓?”   苏油笑道:“过犹不及,这图用的是高丽纸,纸张精美,用墨却不良,盖因高丽墨少胶而多沙之故。”   “但是作为一个干机密大事的人,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就说是谁的主意吧?”   吕嘉问和宋用臣面面相觑,满脸通红。   苏油点头:“那就是一起商量的了,自己去与陛下和相公请罪吧。然后去皇宋银行,查这些人的资金往来;还有行会,寻他们之间的瓜葛;最要紧的,李通的如真像你们所说,那真正的东西,大概率就在鬼市子里,得挖出来。”   “此等大事,宁愿破不了案被陛下和中书责罚,也不能造假然后指望别人不会看破,那样后果会更加严重的……”   吕嘉问真的好后悔,为了加强自己的说服力耍了些小手段,结果被人家一眼看穿。   苏油可没有管他的情绪:“接下来开封府会大索城西,城南,将那些人赶到东北去,要是李通真留下什么东西,必定会成为争夺的目标。等他们自乱阵脚,就是你们的机会。”   “那个什么忘忧窟,我是早就看不惯了,半月之后,一齐料理!”   接下来的日子里,开封府快手捕班齐出,开始了春节前治安整治工作。   王安石推行的保甲法,好处就体现出来了,以里甲牵头,管理的各家都是熟门熟户,家中的亲戚,客人,租户,甲头们都有所了解。   于是苍蝇老鼠只有一处可去——城东北拆迁中的贫民窟。   很快,外来势力和城东北本土势力,开始发生冲突。   这些势力里边,还有两股浑水摸鱼的官府力量,一股是张麒支使的码头帮林二蛮,一股是皇城司部署在城中的暗哨。   很快案情就取得突破性进展,一股盗匪想要进入鸡西儿巷朱虔婆家,被皇城司的人拿下。   而汪家车马行几辆大车拉货出城的时候,遇到市易务设岗拦截,驾车的伙计企图冲过岗哨,被开封府快班拿下。   冲突中伙计企图反抗,动用的凶器乃是制式军刀!   而事后在车下,搜出了汴京城的布防军力,坊市图纸,甚至包括最新的棱堡结构图!   这回是真的了! 第六百八十一章 收网   赵顼震怒,出动天武军,将开封府全面戒严,苏油下令军巡院,收网!   无数的逃犯,乞丐,流徒,顽滑少年,被封堵在御沟外的“无忧洞”里。   苏油也不急,将各处通道用铁栅封上,只留了一处出口。   然后发动群众,去洞口外呼唤自家子弟。   很快第一批人便从无忧洞里逃了出来,详细讲述了地下坑道里边的情况。   苏油便从这批人里边挑选出敢勇之人,许其待罪立功,发给兵器火把,派他们进去抓人。   很快城东北的黑恶势力就被清空,除了暴徒,还拯救出了上百名妇女和孩童。   这些人的惨况简直令人发指,不少妇女已经不能直立,而孩童们有不少被暴徒们弄成了残疾,就是为了博取同情,能多乞讨点钱财。   除此之外,还从无忧洞中,清理出数十具尸骨。   苏油第一时间将妇女孩童接到了外城东北角的东岳庙进行安置,暂时隔绝内外,让石薇带着宗教人士来安慰救治他们。   接下来开封府就忙开了,苏油对这帮子人都没什么好感,直接关进大牢,然后宣布第二项政策——互相检举揭发,举报也属于减刑情节。   中间皇城司从人群里边不断抽了些出去,苏油就当自己不知道。   妇女和儿童的惨状被苏油奏报了赵顼,赵顼怒不可遏,直接批示八个大字——当杀则杀,绝不手软!   赵顼也是被苏油仁性天生的名头搞怕了,生怕他纵容罪恶。   其实这完全是赵顼想多了,苏油的仁慈,那是针对善良老百姓而言的,对于残害良民的暴徒,苏油从来就认为他们不该在这个世界上多活一天。   紧跟着,审刑院和大理寺加入进来。   因为大宋关于死刑的判决,需要这两个部门复核确认,赵顼这是愤怒到了极点,准备加快进度,见不得这些凶徒活到明年。   有了这两个部门的加入,案情很快就走完流程,熙宁六年底的汴京治安整治行动,翻出了不少陈案,旧案,无头案,捕获了一个巨大的走私集团,最后各方议定,十七人斩,二十四人绞,笞、杖、徒、流无数。   在赵顼的威逼下,苏油被迫创下了大宋权知开封府有史以来的新纪录——一年之内,牢狱三空!   铁板实锤!这下就是想不当小苏青天都不行了!   最开心的不是百姓,而是南衙诸官吏,空牢狱,官吏们是会得到重赏的!   跟着小苏太保混,一年拿了三次绩效奖金,年底这次最夸张,赵顼直接倍赏!   腊月二十,苏油才忙完诸多事务,回到了家中。   石薇正在暖房内和扁罐玩小车。   见到爸爸回来,扁罐丢下小车,伸出手跑过来:“爹爹抱抱。”   苏油蹲下身子:“扁罐乖不乖?有没有想爹爹?”   扁罐抱着苏油的脖子:“我可想你了。”   苏油开心地笑了,抱起儿子亲了两口。   石薇过来抱着父子俩,在苏油耳边说道:“我都不敢想象,要是扁罐遭遇到那些孩子的命运,我……我可能会提剑杀遍汴京城。”   说到这里,身子还微微颤抖,显然是惊怒到了极处。   苏油低声安慰:“今天杀了四十一个,胥吏们手黑,杖决时还打吐血了十几个,眼见是活不了的。”   “还有一些,手脚也都被胥吏们废了,今后害不得人,发到远恶军州,路上怕是就要去掉一半。”   “陛下催促得急,总算是在年前料理完。那些妇人孩子怎么样了?”   石薇点头:“知道家的,已经通知家属来悄悄领了回去,孩子也大多领走了,不过有些疯了的,痴傻了的,残疾了的,怕是……”   苏油叹气道:“无忧洞鬼市子,其实我早就知道是罪恶渊薮,但是没有契机,我也没法动手,薇儿,你不会怪我吧?”   石薇摇头:“怎么能怪你,官家宰执都解决不了,最后还不是靠你?”   苏油将扁罐放了下来:“扁罐,你又长胖了!爹爹都快抱不动了!”   扁罐不服气:“爹爹不锻炼!娘亲说要扁罐监督你做操!”   苏油笑了:“好好好,有时间和扁罐一起做操。”   说完对石薇说道:“我只告诉你啊,你也别告诉别人。其实这次事情,主要是靠三哥。”   石薇讶异道:“三哥?他不是在海上吗?”   苏油点头:“是在海上,不过三哥通过自己的渠道,透露了一些军器监的消息给辽人,加上我在雄州展示过震天雷,所以辽人沉不住气了。”   “他们安插汴京城的暗桩,被上峰逼迫,动得就厉害了些,落入了皇城司的眼里,所以,这就是必然结果……”   “明天和我去见一个人吧,一个相当厉害的女人。我一个人,真有些怕她。”   ……   腊月二十五,一场特殊的行刑后,开封府大校场上,梁彦明正在对一帮无赖少年训话。   四十一具尸首摆在前头,无知少年们眼神里充满了真实的惊恐。   梁彦明疾言厉色:“看看吧,迷途不返,这就是你们几年后的下场!”   “什么游侠轻俊,不过是害人的首恶;什么仗义疏财,都是酷虐的大奸!”   “这四十一个人的罪行,行刑之前,胥吏给你们通读了一遍,里边不少是你们崇慕之辈吧?真实面目一旦揭开,如何?该不该杀?”   “可惜啊,当年仁宗皇帝定下的规矩,西南荆湖行人祭之术的恶徒,才能剐……可惜啊,让他们死得太松快了……”   “陛下仁德,见你们都是小过,宽恕了你们;苏少保认为你们还可以挽救一下,同样轻轻放过。”   “回去找长辈们打听打听汴京城的老典故,就知道开宝四年正月,开封府捕获京师诸坊无赖恶少并亡命军人为盗者三百六十七人,二十一人弃市,余杖决,流海岛。”   “就知道淳化二年,京城无赖辈相聚赌博,开柜坊,屠牛马驴狗为食,销铸铜钱为器用杂物,太宗令开封府戒坊市,谨捕之,犯者尽斩。”   “就知道故事每岁正月夜放灯,悉籍恶少年禁锢之。”   “就知道什么叫官威似火,王法如炉!”   “要依我说,关你等到二月再释放,岂不省事儿?”   “苏少保还是太年轻。认为以往以恶人对待你们,其实有失偏颇。”   “说你们也有亲人父母,不忍心让你们的家人挂念,新年里还不得团聚;”   “说你们只是少年热血,知晓事理之后,或者就不再为恶;”   “说你们协助开封府擒拿忘忧洞里的强徒,也算将功折罪。”   “府尹为了你们这帮子杂碎反过来求判官,真是滑了天下之大稽!”   “所以我给你们这次机会,不是可怜你们,是纯粹看在上峰的面上!”   “回去善事父母,全给我老实点!正月里不许外出,元夜之后,自找坊甲报道!二十日卯时,再到开封府齐聚,分派职事,挣一份正经的钱粮。”   “我是真希望你们都别来,能滚多远滚多远最好,最好再犯事儿然后一刀砍了,岂不轻松?”   “再次警告你们,不要给开封府添麻烦,否则我会让你们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麻烦!”   “现在,各自去门口支领两百文草料钱,然后通通滚蛋!”   少年们抖得如同草鸡一样,去门口领了两百文钱走了,沈忱才收拾案牍,对梁彦明笑道:“别驾这黑脸唱得,把这帮子少年都吓傻了。”   梁彦明叹了口气:“其实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不过少保如此给我们脸面,我们也不能不当人子不是?”   “翻年才二十六的开封府尹,这一年下来什么本事你也见着了,仅仅身上这份前程,就不是你我能望其项背是吧?”   沈忱点头:“四入头之职嘛。历任府尹留下政声的:沈遘以效;程琳以速;邵亢方平以敏密强记;包拯薛奎以严明威凛;欧阳以坦信;尧佐以宽诚,倒是我们这小苏府尹,都像,却又都不像。”   梁彦明点头:“这就对了,少保是就事论事——当效则效,当速则速,当严则严,当宽则宽。”   “上至豪势之家,下至穷孓之民,皆乐为从事,进退裕如。”   “这叫什么?在别人叫烦难苛巨,在他叫信步闲庭,这就是大材而小用!” 第六百八十二章 拜访   鸡西儿巷尽处的小院子,在熙宁六年末的巨大扫黑风暴中,竟然如同暴风眼一般,安静清宁。   苏油和石薇来到门口,敲响了院门。   朱虔婆把门打开,语气里透着熟络:“官人你又来了?”   苏油感觉寒毛都立起来了:“为什么要说又?!我就上次查案子来过一次,还是那么多人一起的……”   朱虔婆说道:“反正就没见过这么和气的官人,快进来快进来。这位是……”   苏油说道:“这是我新妇,我们有事找金姐儿。”   金姐儿已经站在门口:“婆婆,请官人进屋说话吧。”   苏油领着石薇进到屋里,看着几案后的屏风:“瓜瓞连绵,画得真不错。”   金姐儿低头苦笑,准备给苏油倒茶:“奴家的一点虚妄念头,早已化作飞灰了。”   苏油制止了她:“不用客气,你的茶,我也不敢喝。”   金姐儿乖乖停手,低头不语。   苏油坐了下来,认真看了金姐儿一阵:“为什么?”   金姐儿说道:“因为,我想活得像个人。”   苏油笑了:“如今坊市可都是在传言,高丽豪商和宋人顽滑少年,为了一名高丽美姬,斗杀出了人命,鸡西儿巷金巧儿的身价陡增,为何却闭门谢客了?”   金姐儿低头:“只等探花到来。”   苏油心虚地看了石薇一眼,见石薇饶有兴趣的看着金姐儿,没有一点怀疑的意思:“呃……不准说这种模棱两可的话。就老实讲讲你的故事。”   金姐儿说道:“奴家本是高丽上族,父辈以儒术侍奉大王,奈何高丽国势弱小,千里长城也挡不住人家欺凌,被迫绝了与大宋的供奉,成为了辽国的仆从。”   “父亲死谏在金殿之上,奴家合族配与辽人为奴隶,就是为了平息他们的怒火。”   “直到大宋苏学士访辽……”   “等下,”苏颂制止道:“苏学士?苏颂苏学士?”   金姐儿点头:“嗯,他有个幕从叫梁振福,因堪舆有功,辽人将奴家赐给了他。”   “他年纪很大了,不过对奴家尚算怜惜,奴家能脱离火海,对他也是感激万分。”   “等到来到大宋,一切都变了,昔日暖心小意的郎君,变成冷漠无情的路人,原来他那个家,竟是比蛇蝎窟更苦的火坑。”   “他死后,大娘便将我赶了出来,得蒙李通搭救,将我安置到了这里。”   “奴家在大宋,就是无根草木,只得相从。”   “然而很快,他就要我陪侍宋朝的官员,还让我陪侍那个蠢恶的洞主,只为得到行事的方便。”   “奴家痛哭不从,可李通跟我说,只有这样,他才能带我回高丽去。要我从那个又老由贪婪的官儿那里,多掏出一些大宋的军情;唆使那个大流氓,收集开封外城砖石城楼画稿。有了这些,就能作为父祖平反之资。”   “奴家以为他是高丽义士,一度倾心相托。自认为是屈身事贼的西子,他是风标雅致的范蠡,自感污秽,配不上他高洁的人品。”   “这幅《瓜瓞连绵》,便是奴家在那个时候与他一起时画下的,痴心妄想,不求能与他天长地久,只求能为他生得一儿半女,留得个念想也是好的。”   “可是到后来,我却发现他完全是在利用我!”   “起先只是担心他另有新欢,因此暗中查察,哪里知道,他竟然找上了辽人,想把那些东西,贩售给辽国!”   “为了辽人的一点赏赐金银,奔波于道路,驱使如猪狗!还恬不知耻乐此不疲!”   “他就是一个被财富蒙蔽了双眼,烂贱到了骨子里的卑污蟊贼!”   “最近不知有了什么事情,他的辽人主子催促得紧,李通也知道凶险,将奴家打探的东西都藏了起来,由他漫天要价。”   “于是奴家便勾引了巷子里的豪滑少年,甜言蜜语欺哄于他,诱使他杀了李通。”   “苏探花仁贤之名,奴家自然久仰,知道你把人命看得至重。只要李通死了,探花你定然会寻出蛛丝马迹,追索下去,那样辽人在汴京城中安插的钉子,迟早难逃法网。”   苏油没说话,思索了好一阵:“刚刚那番话,我该信你多少?”   “一个小小女子,能够利用身周有限的条件,操纵无忧窟,开封府,甚至皇城司为己所用,还要替你护卫。”   “开封府处置的四十一人,都是最大恶极,有没有你说这种,我不知道。”   “但是罪不至死的那些里,有二十七人被皇城司提了去。”   “你掀起了一场大波澜,此等心思手段……别告诉我屠三是自然死亡,你敢说是,我就敢开棺验尸。”   金姐儿微微一颤,低下头不敢做声。   苏油说道:“不仅仅如此,诱惑皇宋官员,刺探皇宋机密,诱唆他人相斗杀,依宋律,一样罪当弃市。”   金姐儿语气很自然:“奴家没有想过能逃罪,等待这么久,其实就是想告诉探花郎事情的来龙去脉。”   “还有李通所藏的东西,就在鸡西儿巷子口下的水道入口处下的五丈河上游七步。”   苏油继续问道:“你想没想过,中间只要任何一个环节出了纰漏,你必然万劫不复。”   金姐儿笑了:“结果不都一样?便请探花回避片刻,片刻之后,世上就没有金乔这个人了。”   石薇开口了:“你还想用相思子?可要想好,死前会不断呕吐,满身秽物,还要被痛苦折磨很久……”   金乔不怕死,却似乎害怕死得肮脏邋遢,终于崩溃了,以手捂面:“我怎么不知道,我就当是该得的报应……”   苏油见到皓白的手腕上,挂着一串红身黑嘴的相思豆串成的链子。   石薇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相思子的毒性的?此物生于南国,汴京人对它所知不多。”   金乔眼泪婆娑:“是……是他送我的,串子大了,我将其改小,剩下几颗,我拿去喂了鸡……才发现,这东西本是剧毒。”   石薇怒道:“那李通将你害成这样,你为何不将他用相思子毒死,让他恶有恶报,不是更好吗?”   金乔不答,却哭得更加伤心。   苏油摇头,感情这东西,实在古怪,金乔能下手杀掉屠三,却没有办法亲自下手杀自己曾经的爱人。   现在回想当日她知道李通已经死在巷里的情形,原来根本不是害怕,而是……死心。   或许,直到现在,金乔仍然爱着李通也说不定。   沉吟了一阵,苏油才缓缓开口:“你不用死。因你精通高丽,辽国,大宋三国语言,加上容貌秀丽,心思周密,有人看上了。”   金乔咬着牙:“若如以前那般,未必好过一死。”   苏油摇头:“你其实把自己保护得很好,见过你的人,除了梁家,基本都已经……大宋会重新给你安排身份,修习礼仪。你将不再是高丽礼部郎中金远的女公子,而是泉州商人傅旋之女傅明珰。”   “数月之前,傅旋持高丽礼宾省帖,向宋朝‘乞借乐艺等人’。邀请宋朝文士、工匠、医师到高丽供职、传艺。这是你的机会。”   金乔咬咬牙:“大宋需要我做什么?”   苏油摇头:“还真做不了什么,或者,等你能为大宋做什么的时候,有人会告诉你。”   “你也不要有什么负担,高丽本就是受大宋册封的藩国,一向号称‘小中华’。我想,重新恢复两国关系,这应该是我们共同努力的方向。”   “现在,就看你的选择了。”   金乔不假思索,盈盈拜倒:“明铛领命。”   苏油站起身来,这个女人太可怕,他一刻不愿意多待:“因缘巧合,你要珍惜重活一次的机会。这样的机会,不是人人都有。” 第六百八十三章 家书   熙宁六年十二月,汴京城里总算是安定了下来。   治安形势极大的好转,让汴京百姓们交口称赞。   不过更让他们感到新奇的,是汴河码头上高达五十五米,只比开封铁塔,矮一米的大钟楼。   对苏油来说,新春的准备工作是繁琐的。   开灯,安排接见朝贡使臣,严控京中治安,消防工作的演练准备,半夜里偷偷摸摸往城楼上拖大炮,给治下胥吏官僚们整福利,慰问孤寡老人……   还有一件非常严肃的大事,祭祀太一十神的中太一宫修好了。   汉朝时,太一是统帅诸神的至高神。   到了后来,衰败到一塌糊涂,晋代从独一无二的天帝,沦落为共同祭祀的六十二神之一。   隋朝更是剥夺其上帝的称号,将其定性为从祀。   唐朝太一成为太一十神之首,在九宫里混得一席。然而十神并未受到政府的重视。   很幸运的是,宋承火德,和汉一样。   于是在汉代被尊奉的最高神,又被大宋尊奉起来了。   于是朝廷开始营建中太一宫,下令太史考定神位,因为考定后发现神位摆放不得体,又特意修建了宫观。   用沈括后来的话说:“京师东西太一宫,正殿祠五福,而太一乃在廊庑,甚为失序。熙宁中,初营中太一宫,下太史考定神位。今前殿祠五福,而太一别为后殿,各全其尊,深为得体。”   赵顼亲祀太一宫后的第一道诏书,就是诏京畿收养老弱冻馁者——又是苏油的活。   除此之外,还要重新装修馆驿站,迎接为大宋建功立业的功臣们。   不过今天诸事已经差不多了,小妹临产,苏油草草处理完事务,让梁彦明通知放假值班事宜,自己匆匆赶回可贞堂那边。   陈昭明和刘奉世,李公麟三人正坐在堂上,桌上摆着一件青铜鼎,陈昭明负责测量算比例,刘奉世拓印铭文,李公麟绘制图稿。   李公麟才二十五岁,好古博学,长于诗,精鉴别古器物,尤以画著名。   凡人物、释道、鞍马、山水、花鸟,无所不精,正朝着“宋画中第一人”的地位努力迈进。   当然这些只是爱好,这娃和王安石和苏轼都是好朋友,正职为中书门下后省删定官、御史检法。   苏油进屋看着瞎忙的三人:“干啥呢干啥呢?小妹怎么样了啊?”   陈昭明都快哭了:“嫂子进去了,我什么忙都帮不上……不找点事情占着脑子,我,我有些害怕……”   李公麟和刘奉世见到苏油,就如同见着了救命的稻草,连忙起身拱手:“年关已至,家中事情还多,这就告辞!”   都不待苏油答话,一起跑了。   苏油看着李公麟的背影:“喂!答应我的六马图……”   李公麟摆着手头都不回:“节后,节后再聊!”   苏油转身看着手足无措的陈昭明,迈步就准备进内院,结果在门口看到分痛盆上的红衣服小官人又转身回来了:“嗨!我去能干什么啊?我也就这点用了……”   拉陈昭明坐下:“放心,有薇儿在,没问题的。”   陈昭明忧心忡忡:“王中正也在里边,听闻陛下还在等消息。”   苏油都无语了,关他什么事儿?!   翻着白眼:“等着吧,孩子名字想好了吗?”   陈昭明说道:“叫陈梧。如何?”   苏油托着脸:“木字旁真好取名,不像车字旁,小名呢?”   陈昭明傻了:“小名?”   苏油说道:“对啊,就像我家扁罐那样的小名。”   就在这时,王中正跑了出来:“恭喜博士,生了,生个胖小子!”   陈昭明刚站起来,脚一软又坐了回去:“生了?我做爸爸了?”   脚慢些的稳婆也跟着跑了出来:“恭喜官人府上添丁!小公子哭声响亮,一定是祺寿多福的!”   陈昭明乐得已经傻了,苏油赶紧招呼刚料理好马匹的张麒:“快,出赏钱!中使的一份也别忘了!”   王中正收了五贯宝钞,笑眯眯地拱手:“恭喜,官家还等信呢,耽误不得,改日再来与博士道贺。”   苏油只好送王中正出来:“多谢陛下关怀,就说景润已经快乐傻了,对答失仪,勿要见怪。”   王中正笑道:“探花多虑了,咱们是什么交情。”   “估计两宫和皇后都会颁下赏赐。县君替皇家做了这么多,又谦逊克己,屡次推谢恩赏,这次怕是推脱不掉了。”   苏油拉着王中正:“还请中使宽慰两宫,就说这都是小妹应该做的,孩子小,担不起,没得折了福分,还是等大些再说吧。”   王中正摇头,翻身上马:“你们苏家人啊,论德性真是头一份的人家,看看曾布和吕嘉问,在陛下那里争得狗脑子都快打出来了……”   送走了王内使,苏油回到内室,陈昭明抢先说道:“《传》:‘峄山特生之桐,中琴瑟。’《诗·鄘风》:‘椅桐梓漆,爰伐琴瑟。’小名就叫瑟儿,嗯,就叫瑟儿。”   都不好意思说苏油起名实在有些瞎,生怕瞎出主意,赶紧抢注一个先。   苏油不满意:“弄得像女孩似的,不好。你刚刚都说了‘椅桐梓漆’,《诗·小雅·湛露》也有‘其桐其椅。’我觉得叫小椅子倒是不错……”   陈昭明再是泥人脾气也怒了:“就叫瑟儿!我进去看小妹去!”   小妹的身体素质和石薇没法比,生孩子吃了不少的苦头,已经睡着了。   陈昭明在床前坐了下来,痴痴地抚摸着小妹的额头,幸福地看着床上的母子俩。   苏油还想上前,石薇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从房间里退了出来。   夫妻俩来到前厅坐下,苏油握住石薇的手唏嘘:“小妹都做母亲了。”   石薇笑道:“最高兴的,应该是八公吧。”   苏油就叹气:“汴京城里冬天冷,吃的也不好,等天气暖和了我想接八公来汴京住一段时间。就怕请不来。”   石薇说道:“路上就得两个月,八公年纪大了,要不我带扁罐回去一趟?”   苏油摇头:“你是郡君,还是慈善医官,走不开的……诶,一会儿让扁罐画幅画给八公寄回去,我们请不来,扁罐和小椅子肯定能请来。”   “小椅子?”   苏油一点羞耻之心都没有:“嗯,我给小妹的儿子取的小名。”   张麒领着扁罐过来了,扁罐一见到父亲就跑了过来:“爹爹,七叔说,小姑生弟弟了!”   苏油笑道:“扁罐不是说没人陪你玩吗?以后有弟弟可以陪你玩了。”   扁罐问:“那我能看弟弟吗?”   苏油说道:“小姑生弟弟很辛苦,弟弟也睡了,我们一会儿再看好不好?现在我们先画一幅画……”   扁罐才两岁,当然不怎么会画,不过苏油给他做了很多木头小印章,大大小小可以在纸上盖着玩那种。   父子俩就在那里撅着屁股摆开战场,扁罐先抓着笔胡乱画了些线,然后开始挑院子里边有的东西,乱七八糟地盖章。   最后苏油抓着扁罐的小手,拿笔写下“翁翁来”,然后印了两个小手印,又跑去给小椅子也印了两个,俩小屁孩的第一封家书,大功告成! 第六百八十四章 大朝会   正旦大朝会,从冬至开始准备,苏油这还是第一次从头到尾全程参与。   “春色何须羯鼓催,君王元日领春回。牡丹芍药蔷薇朵,都向千官帽上开。”   大朝会是大宋如今最隆重的典礼之一,一年三次——元正,五月朔,冬至。   其中又以元正大朝会最为隆重,其余两种时有时无。   一次大朝会,花费就得好几万贯,朝廷也吃不消,也经常因为国丧,天变,雨雪,战争,皇帝疾病,与郊祀等典礼冲突而停办。   大朝会的开始地点,是皇宫正殿大庆殿。   大庆殿由九殿五挟东西六十廊组成,规模宏大雄伟,可容纳数万人。   苏油今天起得很早,大朝会漏尽前七刻百官需要就位,漏尽前两刻半正式开始。   礼仪非常的繁琐,而且不容出错。   当年吕夷简就是因为在大朝会上误了礼仪,少了一拜而起,内外纷纷传说“天夺其魄”,不久就下课了。   宋代官员的服装,分朝服,公服,常服。   苏油位列少保,是常参官,大朝会上必须穿朝服。   所以苏油现在全身的行头包括:七旒冕;犀角簪导;衣画虎蜼、藻、粉米三章;裳画黼、黻二章;银装佩、剑;革带;晕锦绶,二玉环;绯白罗大带;绯罗袜;履。   走路要小心,四方慢步,免得一身的零碎咣当乱甩。   漏尽,是一个时点的特殊称谓,古人计时有两套时间,一套是十二地支计时,一套是漏刻计时。   漏刻就是一个桶盛水,桶上有个盖子,盖子中间有个孔,孔里边插一支刻箭。   刻箭上有一百个刻度,往桶里匀速注水,刻箭就会上浮,每六个时辰,一百刻度走完,称为“漏尽”。   这个时点,在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来的那个时点——“平旦”——的前两刻。   所谓站班,则是在平旦前大约九刻,差不多日出前两小时。   前期,有司设御座于大庆殿,设东西房于御座之左右少北,设东西ト于殿后。   之后百官、宗室、客使,依次列于朝堂内外。   五辂,即玉辂、金辂、象辂、革辂、木辂五种规制的皇帝用车,先陈于庭。   兵部,设黄麾仗于殿之内外。   太乐令,展宫架之乐于横街南。   鼓吹令,分置十二案于宫架外。   协律郎,也就是乐队指挥官——不过不是用的指挥棒,而是用的旗帜,叫“靡”——二人,一位于殿上西阶之前楹,一位于宫架西北,俱东向。   殿宇分三层,第一层为丹墀,第二层为龙墀,第三层即殿庭,也称沙墀。   舆辇、御马陈于龙墀;伞扇于沙墀。   贡物于宫架之南,东西相向;其余诸般如贡物等,则列于大庆门之外。   扶持执事侍立官及诸司使副,立于左右,枢密院诸房副承旨承制以下,立于殿下,东西相向,重行异位,北上。   丹墀之上,都是大佬。   大宋官制理论上的最高级别官员——三师、三公、侍中、中书令、左右仆射、开府仪同三司,位于丹墀香案之南,略微偏东;   尚书左丞,位于其后,皆面北,西上;   亲王,位于香案之南,略微偏西,北面东上。   门下侍郎,位于其东,其下左散骑常侍、其次给事中、左谏议大夫、再次左司谏、正言,皆重行,位于其后。   中书侍郎,位于其西,以下右散骑常侍,其次中书舍人,右谏议大夫,再次右司谏,正言,皆重行,位于其后,观文、资政殿大学士、学士,端明殿学士,位于次南,并西南,北上。   翰林学士承旨至宝文阁学士,位于次南,其下枢密直学士,待制,皆重行,位于其后,并东面北上,起居郎、舍人,夹香案东西相向。   说起来很热闹,但是这以上大多数的职务都是虚职,或者外官勋职,剩下的还有职务重叠,所以一共也没多少人。   而苏油童鞋,则以龙图阁大学士的身份,在正面皇座的学士班行前列。   再往下龙墀。   契丹使,位于龙墀上,少西,北面东上。   宗姓、节度使以下至率府副率,位于横街南,分东西相对,班各重行异位,北上。   左右巡使,位于次南,东西相向。   特进以下至未升朝官,宫架前偏东,班各重行异位,北面西上。   夏国使,宫架之东,军员位于其后,夏国人从次之。   如今大理的地位已经抬升到了与西夏相同的位置,因此也在这里,与夏国使并列。   御史台班,宫架前少西。   节度以下,正西,并重行北面东上,比特进退后一列。   高丽国使,在宫架之西,军员位于其后,高丽人从次之。   诸蕃客位,于次西陪位,进奏官位于宫架之南。   宋代重文事,诸道贡举解首,也有幸参加大朝会,位于诸蕃客位其后,皆北面。   再往下就是大庆门,这里是叙班位,在大庆门外,东西相对,以北为上。   右边,是中书侍郎诸方镇表案。   左边,是给事中祥瑞案。   诸官站定,肃然无声。   大殿之中,突然响起了叮叮当当的钟罄之声,乃是组钟。小钟构成悦耳的音乐,大钟则铛,铛,铛……持续而稳定地响了起来。   与此同时,汴京城的南面,同样的六声悠远钟声传来,与堂上的钟声相应和。   群臣这才发现,大庆殿丹墀香案的右侧,多了一口金碧辉煌,与人等高的精美机械。   机械外壳是黄铜精锻,底座为金色的五谷纹饰,其上是四只昂首鼋龙,鼋龙背上,是四根黄铜盘龙柱子,柱子底部是鳌足形状,踩在鼋龙背上,象征着支撑天地的鳌足。   柱子中间镶嵌玻璃,中间是一个银色的光亮小球摆,滴答滴答地来回摆动。   柱子往上,则是包裹钟表的钟壳,钟壳上都是古代传说故事,包括盘古开天,夸父追日,嫦娥奔月,后羿射日等。   钟壳包裹着精致的表盘,表盘以扇贝螺钿为底,煤精石为刻度,花纹繁复的黄铜指针,短针指着正下方的刻度,长针指着正上方的刻度。   其上则是金顶,下面有户牖,报时的时候,户牖打开,可以见到里边两个小铜人在那里轮番敲击一口钟。   但是真要仔细了,就会发现,小铜人只是在做动作而已,真正的钟声,来自下面的钟座。   华丽的大座钟,引得群臣好奇不已,不过吉时终于到了,没人再敢胡乱言语。   赵顼的御辇已到,就在帝座之后。   今天他先是要去拜太后上寿起居,之后辇驾从內宫出来,至西ト降辇。   符宝郎奉宝俱诣西ト奉迎,有司引秘书监以下,御史知杂以下,宗姓及外任防御使以下就位。   他们代表的是皇帝的班子,负责是典礼仪式中的印信文书交接工作,礼仪秩序监督工作,以及皇帝的保卫工作。   侍中版奏中严,提醒肃静,复位。   所有人整顿衣冠,等待。   少顷,侍中待众人整理完毕,入ト,奏报外间群臣已经就绪。   殿上鸣鞭,太乐令下令,撞响黄钟之钟,右五钟同时应和。   卜帘卷起,内侍承旨索扇,扇合,护送赵顼的御舆从西ト出来。   虽然如今苏油已经将自己当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宋人,日常的生活,行为举止与古人已然无异,但是大朝会,还是让苏油有一种出戏的感觉,就好像在拍一部电影一般。   而自己,是其中一名群演。   御舆出西,群臣俛伏。   赵顼今天戴着二十四梁通天冠,附蝉十二首,高一尺,广一尺,朱纱祖带,加金博山。   身穿绛纱袍,以红金条纱为之,上织云龙,红罗为里;绛纱裙绣云龙;白罗方心曲领;革带;白袜黑舄。   这套衣服,叫衮冕,正旦,五月大朝会专供。   其实从昨夜开始,宫中就有大傩仪等活动,赵顼面色已经有些疲倦僵硬。   做皇帝,也挺辛苦。 第六百八十五章 麒麟   协律郎举麾,兴,鼓吹振作,奏《乾安之乐》。   乐曲声中,降舆,赵顼即御座,南向,扇开,殿下鸣跸。   协律郎偃靡,梗炉里的香烟升了起来。   符宝郎奉上宝印,安置与御座之前。尚书左右丞以上,门下中书省官及待制以上,大学士正议大夫以上,御史中丞以上,宗姓及外正任观察使以上,契丹使班,分东西各以次入,奏《正安之乐》,就位。   乐止,中书侍郎押表案入诣西阶下,东向立。   给事中押祥瑞案入诣东阶下,西向立。   押乐官归本班,起居毕,复案位。   三师以下至尚书左右丞,亲王以下至百官及御史台官外正任、契丹使俱就北向位。   正式的朝拜开始,赞者迎着初升的朝阳,唱出了第一声:“拜——”   身后诸班做喝,声音在殿内整齐回响,有个名目叫“滚殿雷”。   苏油在群官前方,和大家一起下拜,舞蹈,三称万岁,然后再拜,又再拜。   接下来,按照礼制,则是太尉将升,中书令、门下侍郎降至两阶下站立。   太尉诣西阶下,行则乐作,至位乐止。   大宋如今的太尉是文彦博,不过他已经外任了,因此由王安石统领群臣。   王安石升阶,诣御座前,北向。   高士林、门下侍郎各于案取所奏以次升,站立在他的后方,两人取两案最高一表,捧在手中,分东西立。   王安石俛伏,向赵顼跪奏:“文武百僚、臣王安石等言:元正起祚,万物咸新。伏惟皇帝陛下膺乾纳祜,与天同休。”   然后再次俛伏,兴,降阶。   王珪诣东阶升殿立,俟王安石还位之后,高唱:“拜——”   于是所有在位者皆再拜,舞蹈,三称万岁,再拜。   礼官引王珪到御座前请赵顼将旨,退临阶,西向,称:“有制——”   赞者曰“拜——”,在位皆再拜,然后王珪宣读圣谕:“履新之庆,与公等同之。”   赞者曰“拜——”,在位者皆再拜,舞蹈,三称万岁,再拜。   王珪退引,北向,班各分东西序立。   高士林乃是如今的中书令,不过这个中书令管不到中书,就这时候能拿出来充门面用。   高士林进当御座前,北向,俛伏跪奏:“中书令臣高士林,奏诸方镇表。”   方镇表,就是外路的地方官员,给赵顼写的新年贺词,当然不可能全读,大朝会上被高士林宣读的,就是天下首府——开封府苏油的贺表。   内容很扎实,文章很马屁,就是大宋在赵顼童鞋的带领下,没有最好,只有更好。值此新春到来之际,希望赵顼继续努力长命百岁,好带领全体臣民,在迈向幸福之路上接着狂奔。   高士林读讫,执笏,俛伏,兴,少退,东向立。   接着门下侍郎诣御座前,北向,俛伏跪奏:“门下侍郎具官臣某奏诸祥瑞表。”   这个就五花八门了,比如荆湖奏报的佳谷,眉山今年发现了并蒂莲,广州的最夸张,说是见到了凤凰。   开封府也有,苏油奏报的足足三样,却是能一亩产油菜籽三百斤,一斤出油三两的杂交油菜种子;棉绒长度能达到两厘米的棉花;以及经过多年培育得到的大粒花生。   这些祥瑞,除了什么凤凰神龙之类的玩意儿,都是有实物的。   奏毕,置所奏于案南,中书侍郎、给事中俱还本班、案退。   户部尚书诣横街南承制位,俛伏跪奏:“具官某言:诸州贡物,请付所司。”   这个就太多了,开封府的贡物不用多说,金色大座钟,刚刚已经提前和群臣见面。   此外还有新式的脱壳机,可以调整通过一对牵不顺向转动的金属皮革特制胶辊和压砣的压力,使通过辊间的谷物受到断裂和搓撕超过脱壳的目的,满足各类谷物,豆类的脱壳之用。   奏罢,俛伏,起身。王珪上前承旨,退,西向曰:“制可——”。   舍人曰:“拜——”   户部尚书再拜,还本班。   接着是礼部尚书出列,俛伏跪奏:“具官臣某言,诸蕃贡物,请付所司。”开始宣读诸藩的进贡。   读到交趾的时候,称其贡物为麒麟,顿时引来窃窃私语。   各方报祥瑞的时候瞎报,朝廷也不傻,睁只眼闭只眼而已。但是蕃人贡物,那就得真正带到了汴京城,这是做不得假的。   殿御史赶紧出列,弹压秩序。   最后还是赵顼发话,这东西到底是不是麒麟,留待翰林院学士院推究,暂且算作异兽处理,才算是糊弄过去。   户部尚书退下后,太史令就位。俛伏跪奏具:“官臣某年某月日请付史馆。”   这就是要将此次大朝会详细记录下来,存为国家档案。   俛伏,兴,王珪上前承旨,退,西向曰“制可——”。太史令再拜,还本班。   最后王珪进当御座前,俛伏,跪奏:“侍中臣王珪言。”吧啦吧啦吧啦……对以上活动进行总结。   礼毕,俛伏,兴,还位。   大朝会第一步到此算是完成,接下来进入上寿环节。   中间有个中场休息,内侍承旨再次索扇,扇合。殿下鸣跸,太乐令令撞蕤宾之钟,左五钟皆应。   协律郎跪,俛伏,举麾,兴,太乐令令奏《乾安之乐》,鼓吹振作。   皇帝降座,登舆,入东房,还东ト。   扇开,偃麾,乐止,侍中入卜,奏解严。   制可,百官退还次。   到了这时候,群臣方可以小声交谈,苏油低声问王安石:“相公,交趾那麒麟,什么样子?”   王安石不以为然:“嘉佑三年六月丁卯,交趾贡异兽二。初本国称贡麒麟,状如牛身,被肉甲,鼻初有角,食生刍果,必先以杖击其角,然后食。枢密院田况辨其非麟,诏止称异兽。”   苏油说道:“这事情沈存中跟我说过,说交趾献麟,如牛而大,通身皆大鳞,首有一角。后来我找人画了图形,给海商们辨识,原来是三佛齐,交趾一带常见的一种犀牛而已。”   王安石点头:“这回的又不一样,听说是极高大的一物,鹿蹄,麟尾,脖子很长,高有三丈。上朝时天黑看不清,一会儿你出去就能看到,大庆门外拴着呢。”   苏油傻眼了:“看不清也见着过影子,那玩意儿能是麒麟?我以为该叫长颈鹿!”   王安石笑了:“明润这名字给得贴切,就是长颈鹿!呵呵,史载麒麟‘不入陷阱,不入罗网,文章斌斌。’这能被人抓住的麒麟,还会是真的麒麟?蛮子自抬身价而已。”   苏油也点头:“‘麒麟出,圣王兴。’真要是这么容易,夫子也不会哭辍《春秋》了。”   冯京为苏油此论点赞:“三国东吴犹好祥瑞,黄龙屡现,结果如何?”   “《公羊传》:‘春,西狩获麟。何以书?记异也。何异尔?非中国之兽也。然则孰狩之?薪采者也。薪采者则微者也,曷为以狩言之?大之也。曷为大之?为获麟大之也。曷为为获麟大之?麟者,仁兽也。有王者则至,无王者则不至。”   “有以告者曰:‘有麕而角者。’仲尼视之,曰:‘麟也。吾道穷矣!’”   王珪忧心忡忡:“故麟以在野为吉,被获为忧。蛮夷们什么都不懂就乱来。真担心陛下为虚荣所误,我们当开解劝谏才是。”   苏油笑道:“那玩意儿估计活不过几天,等它死了做成标本,解剖内脏,用牛羊鹿的内脏做对比,陛下也是明君,不至于被此等事情蒙蔽圣聪。”   王珪瞪眼:“说得如此轻松,那这事情就交给你了。” 第六百八十六章 分类学   几人说话的时候,有司开始设食案,太乐令设登歌于殿上,二舞入,架于架南。   尚食奉御设寿奠于殿上之东楹少南南向,设坫于尊南,加爵一。   有司设上下群官酒尊于殿下东西厢。   礼官过来拱手:“宰执,学士们,该入席了。”   几人这才散开,在礼官的引领下各立于御座之前,文武相向,异位重行。   他们是特殊待遇,这叫“升殿”。   其余人等,只能位于东西廊下。   侍卫官及执事者也各立于其位。   等到官员就位,王珪再次版奏中严,肃静殿堂,然后复位,稍等便刻后,入东卜奏外间准备完毕。   东ト帘卷,殿上鸣跸。太乐令令撞黄钟之钟,右五钟皆应。   内侍承旨索扇,扇合,赵顼服通天冠、绛纱袍,御舆出东ト。   协律郎俛伏举麾,兴,奏《乾安之乐》,鼓吹振作,皇帝出自东房,降舆,即御座,南向,扇开,殿下鸣跸。   协律郎偃麾,乐止,炉烟再升。   赞者曰“拜——”   在位者皆再拜,三称万岁,北向,班分东西立。   光禄卿诣横街南,北向,俛伏跪奏:“具官臣某言,请允群臣上寿。”俛伏,兴。   王珪诣东阶升进御座前承旨,临退阶西向,曰“制可——”,侍中少退,舍人曰拜,光禄卿再拜讫,复位。   三师以下就北向位,赞者再曰“拜——”   在位者皆再拜,三称万岁。   王安石自东阶升,诣酒尊所,北向,尚食奉御酌酒一爵授与他。   王安石座前跪进,赵顼接受酒爵,王安石执笏俛伏,起身,少退,再进当御座前,带领群臣,俛伏跪奏:“元正首祚,臣等不胜大庆,谨上千万岁寿。”   俛伏,兴,退,降阶复位。   赞者曰“拜——”在位者皆再拜,三称万岁,王珪承旨退,临阶西向,宣曰:“举公等觞——”   苏油等人将身前的酒爵举起。   赞者曰“拜——”在位者皆再拜、三称万岁,北向,班分东西序立。   王安石自东阶升侍立,皇帝举第一爵,作《和安之乐》,饮讫,乐止。   王安石举着托盘,从赵顼手里接下空爵,复于坫,然后降阶。   三师以下复北向位,赞者曰“拜——”在位皆再拜、舞蹈,三称万岁,又再拜。   王珪自东阶升进御座前,俛伏跪奏:“侍中臣王珪言,请延公王等升殿。”俛伏,兴,降阶复位。   侍中承旨退称有制,赞者曰“拜”!在位者皆再拜,宣曰:“延公王等升殿——”   赞者曰“拜——”在位者皆再拜,舞蹈,三称万岁,再拜。   赵颢赵頵带领王公们从东西阶上,升殿,于席后立。   尚食奉御进酒,殿中监省酒以进,皇帝持第二爵,登歌作《甘露之曲》。   舍人曰“各赐酒——”,赞者曰“拜——”,上下群官皆再拜,三称万岁。   舍人曰“就坐——”,太官令行酒,作《正安之乐》,文舞入,立宫架北,觞行一周。   太官奏乐止,尚食奉御进食,置御座前。   宴会正式开始,赵顼诏群官食,不过苏油已经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太官令奏作《盛德升闻之舞曲》,舞作三成,止,出。   殿中监再进皇帝第三爵,苏油又得重新站起来,立于席后。   登歌作《嘉禾之曲》,不过这次不用拜了,只需要和赵顼同饮。   饮讫,乐止,殿中监受虚爵,舍人宣“就坐——”,苏油等人重新坐下。   太官令行酒,作《正安之乐》,武舞进觞,又行一周,乐止。   尚食奉御进食,置御座前,又设群官食,太官令奏酒,周巡食遍,如前仪。   上一席是什么菜苏油压根就没注意,大多数时间用在研究金爵金盘上面了。升殿官员用的金器,两侧下级官员用的银。   如今再次拿着筷子虚比划,挑蒜末吃了两块。   开什么玩笑,这些菜都不知道摆了多久,卫生堪忧,要是肚子吃坏了窜稀就大失仪了。   嗯,只能吃大蒜,这玩意儿杀菌。   偷眼看着四周,大多臣工吃得实在,他们认为这也是一种忠诚的表现。   你们心真大。   第三曲中间,赵顼的赏赐下来了。   躲不过,还是花,帽饰。   很大很夸张。   今年赵顼有钱,宰执有大花十八朵、其中金花一对,银花一对,琉璃花一对;红,银红,黄罗大花六对;   另外还有杂色罗制作的栾枝花四对。   苏油这里次一等,大花十二朵,栾枝花六朵。   他其实一朵都不想要。   不要不行,还得立刻,马上,戴!你不动手礼官会帮你动手!   转眼间,整个大殿,顿时人人头上都金光闪闪。   席间的乐舞是《天下大定之舞曲》,舞作三成,止,出。   殿中监进皇帝第四爵酒,登歌作《灵芝之曲》,于是大家又继续起身折腾。   折腾完毕入座,太官令行酒如第二爵,又一周,乐止,舍人曰“可起——”   这就是赐宴完毕,百僚立于席后,王珪最后进当御座前,俛伏跪奏:“侍中臣王珪言”,再次吧啦吧啦吧啦,为这次大朝会做总结。   老头也够累的。   礼毕,俛伏,兴,与群官俱降复位。   赞者曰“拜——”,群官皆再拜,舞蹈,三称万岁,再拜,起,分东西序立。   内侍承旨索扇,扇合,殿下鸣跸,太乐令令撞蕤宾之钟左五钟,皆应,协律郎跪俛伏,举麾,兴。   太乐令令奏《乾安之乐》,鼓吹振作。皇帝降座,御舆入自东房,还ト。   扇开,赵顼神奇消失,有司承旨放仗,大朝会终于正式结束。   等到苏油从大庆门出来,看到门口一位黑不溜秋的进贡蕃人牵着的那头动物——这回看清楚了,没跑,就是长颈鹿!   长颈鹿不是问题,问题是这头鹿是怎么从大食那边一路沿着大海抵达了交趾,倒是个有趣的问题。   正月,辛亥,赏复岷、洮等州功臣,河洮各地迁官有差。   壬子,赵顼幸中太一宫,赐宴从臣。   这次活动穿常服就可以,比较轻松。   席间聊起交趾这次所谓的“祥瑞”,听说交趾使臣在闹腾,说大宋赏赐不够丰厚。   苏油笑着对赵顼说道:“陛下,正旦大朝会散朝后,那动物臣特地去看了,其实没什么好奇怪的。”   “虽非中土所有,但是也有类似的情理可推。”   赵顼有些讶异:“哦?这个你也懂?”   苏油摸了摸鼻子:“皇家理工学院,一直在为孩子们搜集标本。”   “什么叫标本?标本是动物、植物、矿物等实物,经过各种处理,令之可以长久保存,并尽量保持原貌。藉以为展览、示范、教育、鉴定、考证及其它各种研究之用的样品。”   “这些东西非常繁多,如何进行分类,本身是一门很大的学问。”   “所以理工学院根据动物的身体特征,习性等,分了门,纲,目,科,属,种,以利于归纳整理。”   “这套方法,是族兄苏颂在《皇宋本草图经》中首先提倡的,到了如今,已经发展颇深了。” 第六百八十七章 通天贴   “就动物来说,理工学院分了无脊椎和有脊椎两个大类,有脊椎的那一类里,又分了鱼类,鲵蛙,爬鳞,羽类,哺乳。”   “哺乳类里,有一纲为有蹄纲,其中又分了奇蹄目与偶蹄目。”   “奇蹄目的代表动物就是马,偶蹄目的代表动物就是猪。这是最明显的区别特征。”   “偶蹄目下又分好几亚目,比如骆驼,不管单峰双峰都归于胼足亚目。它们的特点就是能反刍,但是有上门牙,足底有胼胝状肉垫。”   “比如山猪野猪,都归于猪形亚目。特点就是胃单室,不反刍。”   “而交趾所谓的那个‘麒麟’,到底是不是麒麟,相公和参政们从经学史学上都讲得很明白了。”   “我就只从理学逻辑归纳上来分析——这个动物虽然中土没有,但首先它是偶蹄,然后有角,在休息时有咀嚼动作。”   “这就非常符合理工学院整理的一类动物的特征,和牛,羊,鹿是当属于同一目物种,叫反刍亚目。特点就是没有门牙,臼齿发达,多胃,能反刍。”   “而它们的习性基本差不多,既然反刍,就是草料难于消化之故,所以交趾进贡的这头动物,多半是以植物为食,而且它那么高,那么最喜欢的,肯定是吃树叶或者花果。”   “要吃树叶瓜果,其舌头必定长而灵活。”   “牛羊无纹,所以这动物更像鹿,而鹿还有一类特征,就是胆小。”   “那一身的纹理,是为了躲避狮子虎豹追杀而发展出来,和周围环境化为一体用的。”   “但是为了方便幼兽跟随,它们身上留有一块地方没有花纹,保持白色,那就是尾巴的下方。”   “所以我估计这头动物,也应该具备这些相同的特征,或者换一个说法,如果具备这些特征,那它就不是什么上古异兽,而是——一头鹿。不过是一头奇怪的,中土没有的鹿而已。”   “当然也不一定就是交趾人有意骗我们,说不定他们也是被海外之人给骗了。”   “柳河东《黔之驴》的故事,陛下肯定知晓,臣还听说了一个笑话。”   赵顼是水准以上的皇帝,只要道理说明白他还是听得进去:“大致是如此了,什么笑话?”   苏油笑道:“听闻有商贾牵了一头骆驼去广南东路,那里的人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叫骆驼,于是商贾生财有道,围出帐幕,只需要出五文钱,便能入内观看,给五十文还能骑上去转一圈。结果这名商贾赚大了。”   赵顼哈哈大笑,将童贯招过来:“去玉津园,看看那头交趾异兽,是不是如明润所说的那般。如果是,将交趾使节叫来,我要亲自询问。”   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件事:“要是我开放玉津园,许汴京百姓参观,收一百文一人,合不合适?”   靠!怎么聊到这上头来了!   苏油目瞪口呆:“陛下,这个……怕是要日进斗金……”   不一会儿,童贯屁颠屁颠地跑了回来:“陛下,苏少保一切如同亲见!那祥瑞……啊不,那异兽,真的爱吃刺槐树叶,屁股有一片白,舌头老长了,真就没有门牙!”   “交趾使节就在外边候召!叫不叫进?”   赵顼也兴奋了:“叫来!”   交趾使节也精通汉文,但是哪里是王安石王珪冯京陈升之等人的对手,对一干大佬驳斥得面如土色。   但是还在倔强,因为大佬们到底无法证明它不是。   轮到赵顼表演了,搬出现学现卖的一套,啪啪啪罗列出长颈鹿的一堆特征,最后给出定性,这玩意儿就是一头鹿!   而且断定这东西估计压根就不是交趾出产,否则交趾人也不敢如此欺哄,你们这都不知道是几手贩子了!   异兽的好些特征,连交趾使节自己都不清楚,待到叫来那个黑不溜秋的侍从一问,傻了!   吓得赶紧跪倒,以头抢地:“大宋皇帝陛下明见万里,断判如神!此物原来出自西海,请陛下恕下邦小国失敬之罪。”   赵顼这下心满意足:“虽然供奉有失,但是难得赤诚。大宋本不图你们海外方物,下次送点本土的物事就行。”   “异兽就是异兽,不要再编造是什么祥瑞,这次便算了,去吧!”   交趾使臣战战兢兢地退下后,王安石摇头道:“蛮夷真是不可理喻,经史讲不通,就得拿明润这套来收拾他们。”   王珪说道:“终是与高丽,日本,辽国不同。陛下,诸国求请朝廷赐售《九经》、子、史诸书,对了,还有《奉元历》,此事还得请过旨意。”   赵顼扭头问苏油:“《奉元历》卖了多少本?”   苏油拱手:“其实这东西有简有繁,精装的如陛下赏赐臣下那种十二神仙,二十四名臣,历朝书法善本那种,一部售价五贯到十贯不等;至于百姓农人用的那种最粗糙的黄历,一部不过五十文。”   “要说卖了多少本,臣也不知道准确数目,但四通商号已经打了两期回款到司天监账户上,合计七十多万贯……”   王安石吓着了:“历书而已,方便农人安排生产的东西,怎么能卖这么多?!”   苏油有些不服:“哪里多啊?黄历不挣钱的,不过神仙图,名臣图,水印法仿唐双勾《通天贴》,都是内中珍藏的秘本拓出,值不得十贯?挂历下边的日历都是白送的好不好?”   不说还好,一说到这里众位大臣都是心痒难耐,冯京立刻抓住苏油的手腕:“《通天贴》三组三十九人,什么时候出齐?!给句话!”   王安石,王珪,宰执诸人都是怒目以视:“对!赶紧给句话!”   《通天帖》,全名《万岁通天贴》,后世目录如下:第一帖:王羲之《姨母帖》,行书;第二帖:王羲之《初月帖》,草书;第三帖:王荟《疖肿帖》,行草书;第四帖:王荟《翁尊体帖》,行草书;第五帖:王徽之《新月帖》,行书;第六帖:王献之《廿九日帖》,行楷;第七帖:王僧虔《太子舍人帖》,行楷;第八帖:王慈《柏酒帖》,行草书;第九帖:王慈《汝比帖》,草书;第十帖:王志《喉痛帖》行书。   共七人十帖。卷尾有“万岁通天二年王方庆进呈原迹”的衔名。   然而根据《旧唐书》所记,实为三组三十九人,后世所存仅五分之一而已。   此帖是唐武则天万岁通天二年,以王羲之十一世孙王方庆进献的王氏一门书帖原迹为底本,由弘文馆书手钩填的《王羲之一门书翰》,为存世王羲之、王献之书法诸摹本中时代最为可靠、钩填最精到者,后世称之为“天下真迹一等”。   古代摹书有三种方法:第一种,先勾后填;第二种,不勾径自影写;第三种,勾摹兼临写后加以修饰。   摹本又称为拓本,双勾有“响拓”和“硬黄”之说,所谓“响拓”,就是人处于暗室之中,将纸覆在帖上再铺于窗洞上,借助室外光线透射摹写,双勾外廓,填墨所得,俗称“影书”或“影覆”。   唐代“弘文馆”设有专门摹拓书法的人员,如冯承素、诸葛贞、韩道政、汤普彻等,都是此道高手,存世的著名神龙本《兰亭序》,即出自冯承素之手。   对于这份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文化瑰宝,岳飞的孙子岳珂评价:“洛石赤心,以出宝图。燕涎鸡晨,即端制书。有奕王门,南土华腴。献其家珍,陈于玉除。笔法之神,匪临伊摹。史馆之储,尚其不诬。”   元代张雨跋赞:“右唐摹王氏进帖,岳氏具言始末,传信传宝为宜。然双钩之法,世久无闻,米南宫所谓下真迹一等。”   明代文徵明《跋通天进帖》:“右唐人双勾晋王右军而下十帖,岳倦翁谓即武后通天时所摹以留内府者。通天抵今八百四十年矣,而纸墨完好如此。唐人双勾,世不多见,况此又其精者,固当为唐法书第一。” 第六百八十八章 玉津园   万幸的是,宋代离唐代尚不算远,程舍人书坊搜求天下异本二十年,去年终于重金凑齐了全本《万岁通天贴》。   程文应被苏油洗脑了二十年,自然拎得清轻重,这东西留在手里就是祸害,必须进献给皇室。   不过苏油也请得旨意,请求印发挂历复制品,颁赏群臣之外,作为打响《奉元历》招牌所用。   所得收益,皇家,司天监,程舍人书坊三家分成。   如今的大佬们,其文学和书法艺术素养,都是大宋最顶级的,所以第一期挂历一经推出,立马成为大宋文坛的顶级盛事。   冯京,王珪,王安石,每日散朝之后,就一头扎进书房临摹,远在西京,成都,应天,杭州的司马光,富弼,赵抃,张方平,苏轼,都馋哭了。   苏油不是没给他们寄去,问题是——一份怎么够?!这些人的朋友侄子里边,有一个算一个,也都是书法爱好者啊!   极品货带起的风潮就是——熙宁六年新春的汴京城,家中要是没有一副程舍人书坊挂历,出门都不好意思见人!   苏油被大佬们拉扯得东倒西歪:“这个是最新的木板水印,有了赛露络纸才能做到,是如今仅次于双勾的最高书画作品仿制技术,到现在能制出十二幅,已经是程舍人书坊的极限了。逼我也没有用啊……”   赵顼手握真品心底不慌:“呃……明润你抓紧就是,这个《九经》、子、史诸书,我看可许诸国购买,不过《万岁通天贴》……”   王安石拱手:“陛下,《万岁通天贴》,虽然是木板水印,然与真迹无异,莫如许赠辽国,高丽,大理国主各一。至于其余西夏,交趾,许赠《吴道子孔雀明王像》,就差不多了。”   赵顼点头:“相公所言甚是,对了,王韶即将入京,《万岁通天贴》,明润记得给他留一份。”   王韶是正牌子进士,经略使也是文官序列,苏油拱手道:“陛下放心。”   ……   熙宁六年春节,汴京城里的百姓日子是快活而兴奋的。   汴京城码头上,大钟塔顶的红绸终于取了下来,与皇佑元年用褐色琉璃砖建造的北门开宝寺铁塔不同,大钟塔因为是水泥预制件搭建的,除了大钟上五颜六色的彩色玻璃大圆盘,通体成灰白色。   与铁塔这称呼相对应,市民们称呼其为锡塔。   颜色也的确像氧化后的锡。   同一天,汴京城里卖开了一种《时报》,据说是中书和学士院翰林院,还有国子监太学合办的,十五文一张。   第一页上就是皇帝陛下给全国人民的新春诏书,听坊间秀才们摇头晃脑地边赞叹边讲解,方知是陛下给万民贺新春呢,反正吉祥话无数,同时鼓励居民们安居乐业,种地养蚕,力争将日子越过越好。   下边是中书的文告,王安石亲笔撰写,将去年朝廷的政绩夸饰了一通,给新法做了解释,给各种收费做了解释,要求老百姓们理解和支持政府,同时检举揭发推行新法中的不力官员和不当行为,适应新形势新秩序下的新生活,继往开来努力奋进。   再往下是各路外官给皇帝陛下的贺表,分别是苏油的,王韶的,章惇的,三人都是文采斐然政绩突出,光看报纸的内容,所有人都会认为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接着是礼部的文章,讲的是蕃夷顺服八方来朝,态度是多么的谦卑,贡物是多么的丰富,陛下决定于初六开放玉津园,里边有诸多新鲜物事海外奇珍,供市民们参观。   然后是汴京城里出名的文人士子的新文章,新诗词,这个最让百姓们气恼。   王雱王衙内的排名,竟然在大苏的前头,这你能忍?!毫无例外地招惹来一片骂声。   皇室成员也有文章,赵宗佑,汴京人最喜欢的十八岁的节度使,写了一篇好玩的东西,还有一个圆盘图示,标注得清晰明白,原来是教大家怎么听锡塔上的大钟报点儿,怎么学会看上边的时点。   其实大家伙儿已经会了,不过子正卯初什么的好像有些复杂,响一下就是一点,响两下就是两点,这种简单易理解的说法,在市井里反倒是更受欢迎。   这也导致了开封府冲撞事件的突然频发,因为好多人不是低头看手里的报纸就是看高高的大钟,然后一不留神就撞到了一起。   正月初六,鉴于前世长假期间旅游景点拥挤程度的阴影,苏油加派了大量的人手,维持玉津园的治安。   结果如其所料,用人山人海都不足以形容其热闹程度。   养于玉津园的动物有天竺狻猊,就是狮子;驺虞,就是老虎;神羊,就是廌鹿;灵犀;麒麟,就是印度犀,长颈鹿;交趾驯象;独峰驼;孔雀;白鹇……   其中光大象就有四十六头之多!   除了这些,还有一些其实是异化白化的动物,比如独角羊,白鹿,白驼……   然后还有一所新建的设施,名为“标本馆”。   刚进门就被吓尿的不是一个两个,因为门口处就是作势欲扑的两头巨熊!   等看到馆内工作人员讥笑的表情,定下神来方才发现,原来是死物!   死物做的跟活物一般,熊嘴里边的大白牙,红舌头,还有那准备择人而噬的眼神!到底是哪个坏种想出来的?!进门先摆俩灵猿献果仙鹤迎宾不好?!   然后是猛虎,原来老虎都分好些种,还有豹子,豹子的种类更多,一路走下来,开眼了,真开眼了。   之后有各种鸟类,多得数都数不清,还有各种看着就渗人的蛇,大鳄鱼……   一路走着走着,就来到了最让人感到新奇水族馆。   都是海里的水族,一种名叫砗磲的大贝壳,里边圆鼓鼓的据说是珍珠,拳头大的珍珠!   还有艳丽的珊瑚树,据说比石崇的那棵都要高。   还有海龟,玳瑁,原来海龟和玳瑁还不一样。   还有大大小小的贝壳,漂亮得如同珍宝一般,不对,听说本身就是珍宝。   还有好些据说就是纯粹的雕塑,假货,但是做得跟真的一样,大小据说也是按照真的大小做的。   其中有一只红色的八只带吸盘大触手的怪物,正在将一艘木船搅成两截。   还有一处巨大的海底世界壁画,上边除了鱼汴京人认识,其余大多数连名字都叫不出来。   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出口,参观者这才发现,不知不觉走了大半天!   出口处的头顶,是一副巨大海兽的骨架,然后介绍上说这不是鱼,而是——鲸!   从鲸的尾巴,走到嘴巴,整整走了十五步!   原来庄子说的吞舟之鱼,真的有!不是夸张!不是夸张!   不过就是有一点不好,管理人员不停地催促赶路,一路过来走马观花,等到看完回想一下,好像就门口的大黑熊,老虎豹子,大章鱼,大鲸鱼骨头这几样了。   这回去可怎么吹牛?!估计人人都记得这几样,靠,不行明天还得来一回!   整个标本馆,都是苏油给皇家小学准备的礼物,如今对外公开,给不同的人的震撼,当然是不一样的。   很多读书人,想到了杨侃的《皇畿赋》。   “别有景象仙岛,园名玉津。珍果献夏,奇花进春,百亭千榭,林间水滨。   珍禽贡兮何方?怪兽来兮何乡?   郊薮既乐,山林是忘。则有麒麟含仁,驺虞知义;神羊一角之祥,灵犀三蹄之瑞;狻猊来于天竺,驯象贡于交趾;孔雀翡翠,白鹇素雉,怀笼暮归,呼侣晓去。   何毛羽之多奇,罄竹素而莫纪也!”   然后想到了其中的“地既成于上田,人不趋于末利。桑成阴而春繁,枣结实而秋美。”   想到了“问中牟之耆民,叹鲁恭之仁宰。何三异之善政,有千年之遗爱?” 第六百八十九章 国家预算   中牟地处宋皇室西行巩县,拜祭皇陵时的必经之路,如今正在大造卫星城。   每当皇室途经中牟祭祀宋陵,都要以上公之礼,顺路瞻拜汉代中牟县令鲁恭的祠庙。   据《后汉书·鲁恭传》讲,建初七年,陈留郡其他地方,发生虫害伤害庄稼,即使中牟的地和别县的土地犬牙交错,但虫害并不伤害中牟县的庄稼。   河南尹袁安觉得不可信,派人去调查。   鲁恭亲自陪同官员到地头考察,走累坐在桑树下休息。   有一只野鸡飞过,正好旁边有个小孩,去调查的官员问小孩:“你怎么不去抓野鸡呢?”   小孩回答:“现在是野鸡孵化、喂养小野鸡的季节,不能抓。”   官员起身和鲁恭告别:“我之所以来此,是想调查你怎么当官的。闻虫害不伤害你县的庄稼,似乎禽兽、害虫也受到‘教化’。”   “教化”禽兽和害虫,当然是不可信的,苏油觉得即便真发生这样的现象,也大概率是保护良好生态的结果。   宋室借尊崇“鲁恭之仁”,发挥一番,标榜皇帝盛德而已。   但是苏油的“善政”,也的确启发了不少的有识之士的思考,让他们就像看到海洋馆那般,眼前一亮。   春节期间的玉津园,日接待游客上万人,一个月下来,收入四万贯。   赵顼亲口一百文一人的观赏费,明显低估了汴京人民的消费能力,不过将大朝会的开销赚了回来,赵顼为自己的英明决策感到非常开心。   但是赵顼赚得不是最多的。   苏油在玉津园后门开设了小吃一条街,在这条街上,人均消费可不止一百文这个数。   赚到钱的,是车马行,保甲户,小商贩……   道路修好了,车马提速了,舒适了,来玉津园的人,除了汴京人,还有中牟,尉氏,东明,陈留……   开封府收取市场管理费,公屋租金,都不老少。   就连汴京城里侍女们最感谢的公共厕所,上厕所收一笔,卖粪收一笔,都是不少的进账。   说到这里苏油就忍不住腹诽,汴京城公屋的租金,给赵顼按照惯例,减免了三天,这笔钱可不小!   痛并快乐着,一个月下来大事没有,但是也够苏油忙活的。   人多了事情就多,打架斗殴的,喝醉趟大街上的,各种丢东西的,各种丢人的……   真的是丢人,丢媳妇的,丢老公的,丢爹妈小孩的……   郑州的鞭炮越做越响,礼花越放越高,就连元夜观灯,赵顼点名要苏油陪同,都被苏油坚决拒绝——臣要以身作则,在汴京城头火铺望楼上蹲点,防备火情。   整个汴京城,说白了就是一大堆架好的木头,这特么太吓人了!   提心吊胆地过了十五,又该打春牛祭龙王驱旱魃乞水等一系列活动了。   本来苏油想让梁彦明代劳的,结果老百姓们不乐意了,苏油又只好贴出大字报“辟谣”,说开封府从来没有这种考虑,农事乃天下首重之务,苏少保肯定会亲力亲为。   正月二十,开封府前头释放的少年们,被父兄们押着重新回到了府衙。   一个不少,不用怀疑,这又将成为一项传说。   苏油这次终于出面了,好生劝慰了少年们不要啃老,将他们分派到军巡院当临时工,平日里巡行视察,维持治安卫生,打探消息,了解市民疾苦和迫切需求,能不能解决先不说,发现问题就必须汇报。   到此,苏油将汴京城的消息网建设完备,这帮少年,就是用来监督市井胥吏,防止他们欺压百姓的。   元月未尽,苏油便开始上班了。   除了督促灌溉,还要准备鼓励耕种棉花。   开封府年前调整了农业生产品种,让拥有水浇地的百姓们种冬麦。   冬麦的播种期是十月,收获期是四五月,如此可以接小麦茬或在小麦行中套种棉花,播种期为四月下旬五月上旬,采摘期都在九月,可以保证不空地。   不过这样弄就得施肥,而且第二年就得换种豆子油菜,或者直接休耕。   今年的旱情已经有了苗头,故老相传,开封府要在往年遇到今年的气候,那就算完蛋了,起码减产一半,常平仓都得开仓放粮。   可今年居然还好,新渠旧渠,被苏油大力修整一直没断,靠水车之力,硬是给扛住了。有农户竟然偷偷在家里给苏油立起了生祠。   天子脚下,严禁此类的封建迷信,苏油发文给各县衙门,组织教育,发现一起,严肃处理一起。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很快老百姓们将苏油的名字换成了龙王三太子,这下就是苏油都没有办法了。   特么百姓们祭祀的龙王三太子竟然是泾河龙王三太子,离汴京城上千里!   民间传说泾河龙王是小苏少保的铁哥们,天下水族是一家,所以泾河龙王给水族们打完招呼后,有小苏少保的地方,就不会闹水旱灾。   所以拜谁都是一样的。   苏油接到下头的奏报,也不由得哭笑不得,特么这股聪明劲儿,用到努力发展生产上多好!   汴京扛得住,河北就有些危险,从去年秋天开始出蝗,然后从秋天到现在,没有下过雨!春播已经迫不及待,墒情却不行!   京中各路议论纷纷,苏油严控司天监,不许胡乱言论。   熙宁五年那一回,司天监灵台郎亢瑛言:“天久阴,星失度,宜罢免王安石。”赵顼害怕得不行,“以瑛状付中书。”   王安石对付政敌的手段,一般就是外放,处理方法还不算激烈。   唯独那一次,“遂谒告,诏刺配英州牢城。”   刺配!这不是一般的重罪,司天监众人可得吸取教训,不准瞎跳。   朝堂上,王安石的把控力达到了巅峰。   辛未,发常平米赈河阳饥民。癸未,诏三司岁会天下财用出入之数以闻。   国家统计预算工作,从老张当任三司使之前,就有名臣已经提出过,要求国家“量入为出”。   当时也进行过几次国家岁入的统计工作,但是因为技术手段的限制,以及收入构成的复杂性,导致了无法每年施行。   随着大宋历任三司使——张方平,赵抃,唐介,薛向……一代代人的共同努力,大宋基本建立起了相对完备的制度。   加上四通商号和皇宋银行的实践,大宋熙宁七年,年度国家预算制度的确立,终于提上了议事日程。   大宋的财政制度发展到如今,大体分为三级,两类。   三级就是中央计司,地方路转运司,州县。两类则分为“系省”和“不系省”,即类似后世国税和地税。   但是与国策相适应,所谓“守内虚外”,大宋的财政制度,也就变成了“聚兵京师,外州无留财,天下之用悉出三司,诸州除计度经费外,凡金帛送阙下。”   这是一种统收统支的财政政策,所以地方上的“约度”,就非常考验官员们的智慧了。   约度,就是地方上根据年度决算报表,做出预算报表,和中央商定一个大家都能够接受的额度,之后每月向三司申报月帐,每月结算。   其色目,大的有金、银、钱、帛、粮、草六类。   每月每一项收入之下,要注明收入时间,本州是否已经支用,中书按月统计成总账册,监督国家预算执行情况。   宋人已经考虑得非常周道了,比如诸色课例,也就是工商税,这部分是归国税,地方无权支使。   地方占用税收,只能农税,而且只能是农税中的一部分。   其余的剩余财物,三司可以直接行文全部上收,也可以收取一部分,剩下的留给地方调配,弥补部分地方用度不足。   从理论上讲,这套制度已经非常先进了,关键是执行起来有些难。 第六百九十章 王韶入京   监督问题,百年积累出来的账实不符,交通仓储在时间,物资和人力上的巨大浪费,审批手续的繁杂,拖延……   加之对外战争局面的不利,烈度和强度的剧增,三冗的负担……一系列令人头痛的问题就冒出来了。   大宋财政到今天,经过张方平领路子,唐介揭盖子,王安石打板子,苏油想法子之后,已经得到了根本性的扭转。   天下三大经济发达地区,苏油如今勉强理顺了两个,从地理上来说只占大宋统治地区的十分之一,但是从经济力量上来说却占了一半。   加上陕西自足,荆湖扩地,一路解决了自足,一路开拓了空间,节流加开源,这就差不多解决了过半。   大宋的拐点,至少经济上的拐点,已经实实在在地到来了。   王安石也是这么认为的,因此赵顼这道诏书,就表明了中央的态度,这是计司与中央已经大体全盘理顺的标志,下一步,准备要对地方动手了。   二月二,龙抬头,苏油带着石薇,还有扁罐,在城西宜秋门外的苏家老宅子门口,等待资政殿大学士王韶的到来。   朝中的那一套表面文章两人昨天就做过了,今天是家宴,自己当年就答应过王韶的,一顿亲手制作的回锅肉,跑不掉。   不多一会儿,王韶领着王厚,骑马从城东行了过来。   两人跳下马,王韶对苏油笑道:“难为明润还记得在我落拓之时的约定。”   苏油将扁罐交给石薇,对王韶拱手:“子纯兄说笑了,丈夫只要不坠青云之志,即便韩信祈饭于漂母,子胥求命于渔父,也牵扯不到落拓二字上来。”   王韶哈哈大笑:“明润真为知我者。”   说完对王厚说道:“见到没,跟你师父多学着点。”   王厚上前躬身:“学生见过老师。”   苏油笑道:“你的几位伙伴,都在里边等着了,渭州老规矩,我掌勺,他们打下手,可忙活着呢。你也跑不掉!”   王厚搓着手:“要不我带小师弟吧。”   石薇不好意思地笑道:“扁罐爱抓东西,尤其是胡子,我都不好意思给别人抱。”   苏油拉着王厚进屋:“洗菜你总会吧?!赶紧!”   几人一边往里走,苏油问王韶:“陛见情况如何?”   王韶叹了口气:“其实熙河置路,我是不赞同的,但是奈何陛下和王相公都一再坚持,唉……”   苏油踢了身前王厚一脚:“你不知道劝你爹稳扎稳打?消失在露骨山里五十四天,奇计倒是奇计,可后遗症却不小。一口气吞并千里,消化起来难受吧?”   王韶说道:“难受何止一处,朝廷拨银十万两、帛二万五千匹、度僧牒五百道给李杞,著作佐郎蒲宗闵协助,还允许他们动用蜀中的常平钱物、坊场钱收购茶叶,你说怎么就连这点小事儿都办不好?!陛下那里,我都不好声张。”   苏油问道:“很严重?”   王韶说道:“这可不光光是换马的问题,还涉及羁縻降族的问题。你说严重不严重?”   苏油说道:“那我还是觉得奇怪,这么多钱,怎么都够了啊。”   王韶看着苏油,一字一顿地说出了两个字:“专,榷。”   苏油大惊:“他们怎么敢?!”   王韶苦笑:“怎么不敢?这两位让官府在川中所有产茶州县设置收购茶场,将每年茶税钱增加到四十万贯,同时严禁园户私自买卖茶叶,违者严惩不贷。”   苏油大怒,后世脏话都飚了出来:“我去他妈的!他们疯了吗?!他们是要扰动西州,逼反二林,泸蛮,甚至荆湖,岷州,秦凤?!不做饭了,跟我去面见陛下!”   开封府尹有直奏之权,苏油丢下目瞪口呆的一院子人,拉着王韶来到合门求见赵顼。   赵顼在便殿相见,苏油奏道:“陛下,听闻蜀中茶榷已经开了?”   赵顼点头:“李杞、蒲宗闵二人上奏,的确有此议。”   苏油冷笑道:“恳请陛下召回此二人,此所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恐二人这番下来,西南从此支应不暇。”   赵顼讶异道:“如何可能?明润,纵然是为了乡党,也不能偏袒太过啊。解盐,晋矾,建茶,京酒,不都是专榷?蜀中如何就行不得?”   苏油急道:“陛下啊,蜀茶禁榷几十年,茶农们一直靠那些茶山生存,那些茶山,本就是茶农们的私人私产!而且本就已经缴纳过税赋。茶山对他们来说,就与田地之于农户一般。”   “这与解盐,晋矾官井招募盐户矾户进行生产,与福建官茶园招募茶农制茶,根本就是两回事儿!陛下是要夺蜀中茶农之产入公吗?”   赵顼连连摆手:“蜀茶才几个钱,连东南十一都不到,我夺它干什么?我的意思是既然熙河闹着缺茶,那就加大蜀中生产啊……啊正好王学士也在,你跟明润解释一下。”   王韶都傻了,我解释什么呀我解释,只好拱手:“呃,陛下,臣在熙河,蜀中情状难知,不过所得茶叶逐月递减,这是实情;而且质量比以前下降,多有糟朽,也是真的。”   苏油着急道:“一边是禁止销售,一边是垄断价格,一边是提高茶税。”   “他们要干什么?这不是要鼓励老百姓产茶,这是要逼迫百姓抛弃茶园,逃窜山林!纵然一时得逞,后续必然难继!”   “蜀中茶业,南接嶲州大理,北供秦凤熙河,西定吐蕃岷州,东连戎夔两地。这几处地区的安稳,竟然还当不得那点专榷之利?”   “李杞、蒲宗闵二人不知所谓,王子纯经营青唐,缺的是什么?是茶!”   “茶由谁生产?茶农!怎样才能让茶农扩大生产?给优惠给政策,让他们有利可图!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陛下,迟疑不得,即刻召回两人吧。”   赵顼叫来内官:“去请王相公,薛计相前来商议。”   等待期间,几人闲聊,赵顼对苏油说道:“明润,夺民私产这种话,可不能再乱说。”   苏油心中突突乱跳,赶紧拱手认错:“陛下恕罪,臣是一时情急,胡言乱语了。”   说完偷觑左右:“起居注不在吧?”   赵顼又好气又好笑:“今日乃是休沐,你急匆匆跑来求见,害我以为开封府出了什么大事。”   待得聊了几句,王安石和陈升之匆匆赶到,见到苏油和王韶反而一愣:“你们怎么这么快?”   苏油和王韶反而一愣:“相公你怎么这么快?”   然后突然反应过来:“这是有军情?那陛下我与王子纯先行告退……”   王安石挥手:“的确是军情,不过你们在正好,本要找你们商议。”   陈升之对赵顼拱手:“启禀陛下,景思立奏报,董毡派出了其得力部属青宜结鬼章,出兵河州,救援木征!”   王韶沉吟了一下:“多少人?”   陈升之说道:“尚不清楚,至少不下六千。”   王韶松了一口气:“景思立手下,也有六千。李宪,现在何处?”   陈升之就看赵顼。   赵顼说道:“我以为熙河已安,命李宪前往鄜延路按视军情去了。”   王韶拱手:“陛下,青宜结鬼章乃董毡智囊,号为青唐名将,轻忽不得。臣这就请旨回去,安顿熙河。” 第六百九十一章 吐蕃智将   王安石面色沉重:“子纯,河北旱情还未纾解,朝廷如今无法给你太多供给。”   苏油奏报:“陛下,臣请即刻解散蜀中榷茶务,不能再乱了。其存银、绢帛、度僧牒,委转运司赵公专管,反李杞蒲宗闵二人之法行之,方能激励茶农安心生产。”   “同时命渭州,商州,秦州转运司,调运物资,接应熙河。”   赵顼忧心忡忡:“死灰复燃,这青唐之策……”   苏油拱手:“陛下,一时反复,或者有之,即便陷入僵持,也没关系。”   “但是熙河不仅仅事关进取西夏,它的后面,就是秦州。”   “秦州金铜,乃陕西的钞本。陕西恢复如此之快,金铜功不可没。”   “如秦州受到威胁,金铜减产,则陕西局面就必须重新依靠解盐支持;而解盐如今又是江南四路发运司仓本,发运司失去本金,漕运京供都要出大问题。”   “牵一发而动全身,因此陛下万万不可动摇保熙河的决心!否则登极以来大好局面,一朝全失!陛下,到那个时候再想力挽狂澜,重新得到天下支持,难度就更大了,所以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王安石悚然而惊:“陛下,明润所言,非同小可。当急命河州景思立持重;命李宪即刻回熙河;子纯,你今日就出京!”   赵顼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枢密使陈升之,心底下一百个不满意,咬咬牙:“便当如此。召翰林承旨草诏!”   ……   河州城外都是山谷,一处草木茂盛的溪谷旁边,六名红衣将士倒在了地上,早已牺牲。   木征恨恨地抹去骑刀上的血渍,收刀入鞘。   宋军没有携带军器,带的是伐木的斧头锯子。   一位衣着华丽的蕃将取过斧头,对着阳光看了看刃口:“宋军砍木头都用上这么好的钢斧了?”   木征用脚猛踹一名跪地的宋军俘虏:“答话!”   俘虏“呸”了一声:“少废话!有种的就杀了你家爷爷!”   蕃将微微一笑:“不好意思,看你大小是个使臣,的确要借你人头一用。”   俘虏瞪着眼看着蕃将身后一人:“爷爷文思副使张晋!赵常杓,官家赐你姓赵,你敢背叛,小心部族诛绝,死无葬身之地!”   蕃将身后一名穿着宋军制服的蕃人,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还敢嚣张!”木征将张晋一脚揣倒,长刀抽出:“都元帅,那我就剁了他?”   蕃将走到宋军俘虏身边,将斧头颠了颠:“不如试试这个!”   话音未落一斧头劈下,张晋的人头立时耷拉了下来,噗通一声倒在地上,鲜血弥漫,转眼被吸入黄土。   蕃将正是董毡座下名将青宜结鬼章,皱着眉头看着斧子:“挺好使,就是刃口不够宽。”   木征小心接过:“要不我命军中匠人,给都元帅打宽一些?”   青宜结鬼章摇头:“益西威舍的法子古怪得很,同样的钢料,我们拿去重打之后,要不就脆,要不就软……唉,如今宋人军器精良,士气旺盛,粮草不缺……”   木征都傻了:“都元帅……”   青宜结鬼章抬手制止:“不过也不是没有弱点。益西威舍离开了陕西,王经略也不在,景思立傲狠暴躁,只要能将他引出河州,以我军擅长的山林野战,不难设伏歼灭。”   来回走了几步:“木征,你将宋使人头,与我一封书信,带去河州,在城下示威,羞辱宋军,如果景思立按捺不住,出城寻战,你便将他引向踏白城,我在那里等你。”   踏白城,踏白城是河湟进入河州的重要咽喉,同时周围群山连绵,便于隐藏伏兵。   木征大喜:“我这就出发!”   ……   河州,魏奇和贾诩正在巡城。   皮靴踩在泥地上,溅起细细的灰尘,转眼被大风送走。   贾诩与三国毒士同名,但是却是个粗鲁汉子,一军指挥而已。   啐了一口嘴里的沙子:“这直娘贼的鬼风!魏老二,这羌人还真是尚贵种哈?来了个青唐那边的鬼章,四周蕃人立马投奔消失了。”   魏奇抽了抽脸颊:“多半是给杀得怕了。”   贾诩放低了声音:“我记得河州刚下的时候,城中尚有一千多降蕃。”   魏奇也放低了声音:“活人一钱不值,首级一个五贯,留着干啥?耗炒面?”   贾诩说道:“杀俘到底不详,俺们不应该是仁义之师……”   魏奇笑道:“这话是王经略这样的帅臣说的,我们偏俾谈仁义就是笑话。苏少保说过,只有死了的敌人,才是最好的敌人。俺们知军不也睁只眼闭只眼吗?”   贾诩分辩道:“话可以不能这样说啊,降人和敌人,还是有区别的。人家高知军下岷州,可是命令活捉老幼与得首级相同,数万人得以活命呢。”   魏奇啐了一口:“能和高知军比?那是当今陛下的舅公!人家一个首级不要,这官升得比王经略慢?”   贾诩掰着指头细数:“进献归附羌部图籍和武胜地形图,升为引进副使、带御器械;破武胜时在武胜城下安营,让羌人自己逃走,次日大军进城,升镇洮知军;熙、河、洮、岷、通远合为一路,升任西上合门使、荣州刺史、充总管;恢复岷州,加岷州刺史……哎呀细数过来还真是,你说这八字怎么生得!”   魏奇说道:“攻取河州时,高知军说兵马和粮草都不齐备,远离本营夺人之地,会陷入进退两难之地,还惹得王经略和李婆婆笑话。结果呢?”   结果王经略让他收束熙、河、洮、岷蕃部,战没怎么打,却已经因功升岷州知州了。   就在这时候,城中号角呜呜响起,帅府隐隐传来鼓声。   两人对视一眼,贾诩道:“知军这是要聚将出兵?经略学士不是交代持重吗?”   魏奇已经跑了起来,边跑还边回头喊:“三鼓不到人头落地!你特娘的快点!”   ……   帅帐之中,景思立看着青宜结鬼章送来的“谩信”,眼里几乎喷出火来。   信中极尽诋毁辱骂之语,历数宋朝背信弃义,占了大王董毡侄子的土地,人口,盐池;   痛骂景思立将兵无能,除却杀降,上了阵就尿裤子;   又说宋人英杰,一任不如一任,苏油是上师,王韶是英雄,而你景思立,就是一条土狗。   如今两人不在,大王命我前来讨要公道,却不料你景思立鼠胆早破,连城门都不敢出,只好在狗窝里夹着尾巴呜咽。   我这便回青唐宣扬大宋将领的胆略,让你景思立的大名传遍整个青唐!   景思立狂怒地将信件撕成碎片:“我决意出征!”   钤辖韩存宝连忙相劝:“敌情未明,焉知不是诱敌之计?”   韩存宝是个命大的人,当年巢谷就是在他的手下混饭吃,因军败湖北,被囚禁前让巢谷送银返家,才导致后来诸多故事。   结果被同僚彭孙竭力营救,上书边事繁重,不宜诛杀重将,才算是保住一条命。   关了几年,直到西疆再次吃紧,才重得启用,许戴罪立功,但是官职从节度使一抹到底,如今才刚刚重新混到钤辖。   投靠过来的蕃将瞎药嚷嚷道:“鬼章乃青唐名将,我手下儿郎们崇慕非常,知军要是出征,可莫要带上我,否则被儿郎们绑了去请赏也未可知!”   走马承受赵元凯也道:“知军,经略临走之前,一再叮嘱持重,不可不听啊!” 第六百九十二章 覆军   景思立怒道:“经略远在千里之外,岂能预知局势变化?城外还立着七名袍泽的人头!《武德歌》里‘推诚亲爱,有难同匡。’忘了?!”   “木征乃我等手下败将!你们也见到了,旗帜散乱,士气疲敝,一举即可荡平之!”   “踏白城咽喉之地,岂能容鬼章占领?难道我们就这样等他从容布置,从容来攻?经略一日不回,我们便一日不出?”   “苏少保说过,御敌于国门之外,才是最好的防守。这个论调经略推崇备至,我亦以为然。”   “如今我军士气正盛,士马精良,为何不能一战?正好趁此机会,驱逐木征败军,冲乱鬼章,夺回河州咽喉!”   一席话,说得众将都是无语。   景思立这才说道:“我意已决,韩存宝、魏奇为先锋,王宁策应;王存为左翼;贾翊为右翼;李楶殿后,赵亶策应……”   说完狠狠瞪了瞎药一眼:“你与思谊守城,其余众将,随我出城迎战!”   这一战,果然杀得木征丢盔弃甲,狼狈奔逃。   三日之后,宋军一路追亡逐败,抵达踏白城。   踏白城外,一面狼纛高高立起,足有万人,早已严阵以待。   景思立看着前方的大旗,挥剑命令:“有进无退,杀!杀入踏白城!”   对面吹响了攻击的号角,青唐骑军居高临下,向宋军也发起了冲锋。   景思立麾下六千蕃汉军队,组成阵势,步兵居外,弩兵于内,骑军居中,缓缓向山坡上压了过去。   木征拨转马头,纵马狂呼道:“这是河州的最后一片土地,退过踏白城,我们就再没有家了!”   “我们还能退吗?!投降大宋就有出路吗?!枉死的父兄,在天上看着我们!”   “我们还能怎么办?只有跟他们拼了!随我杀回去!为父兄们复仇!”   蕃兵们一起转身,红着眼朝宋军阵势扑了过去:“复仇!”   前方宋军刚刚摆好盾阵,就迎来了第一波的冲击。   弓弩临阵,不过三发,神臂弩力量虽大,但是上弦更慢,蕃兵们没有倒下多少,更多的冲到阵前。   然后就是接敌,鏖战。   木征指挥哀兵背水一战,让已经在熙河打惯了顺风仗的宋军,突然发现压力倍增。   紧跟着,青宜结鬼章的弩兵就位,开始向宋军阵营里抛射重箭。   无数宋军措手不及,惨呼着倒地。   景思立完全没有料到竟然会被蕃军压制,导致骑兵没法冲锋,焦急地挥剑狂呼:“压上去,震天雷开道!杀出通道!”   很快,几十枚震天雷抛出宋军阵地,将蕃军炸倒一片。   但是也有几枚被机警的蕃人拾起扔了回来,形成空炸,反过来也给宋军造成不小杀伤。   熙河宋军,对新式武器的使用到底还不熟练。   这东西实在是太贵了,不可能实弹训练,按照守城的使用方法,在野战中效果明显差了一大截。   而且今天的蕃人,似乎不怕震天雷!他们忘我的冲击着宋军阵营!   刀子断了,就用手指插宋军的眼睛,就用牙齿咬宋军的咽喉,甚至疯狂地摸索宋军掷弹手身后的震天雷拉索,抱在一起同归于尽!   神臂弩手的视线,被前方的敌人阻挡,看不到敌人的弩阵。   而对方的弩手,却居高临下,能够轻松地将自己的弩箭,通过抛射送入宋军弩阵!   双方激战十余回合之后,宋军前锋策应王宁,战死!   巨大的空档暴露出来,周围游走青唐骑军立即趁虚而入,他们手里的武器,是同样犀利的治平骑刀!   董毡的精锐!   景思立立即率领骑军冲了上去,企图堵住缺口。   宋人中军骑军一动,山上狼纛随之挥动。   号炮响处,宋军的后方,蹄声与呐喊响彻山谷,又是一万多青唐骑军,从隐伏的山谷中冲出,向着宋军杀了过来!   这是青宜结鬼章早已设下的伏击圈!   虽然景思立早就防着鬼章会袭其后方,而命李楶殿后防卫,然而李楶竟然在最关键的时刻畏敌避战,被蕃军轻松凿穿后阵!   景思立的后方顿时空虚,青唐骑军蜂拥而入,顺利地将景思立切割包围了起来。   踏白城头,鼓声和号角再次响起,青宜结鬼章发起了正式的猛攻。   败局在这一刻注定,陷入重围之中的景思立,只能选择突围。   突围之路是艰难的,宋军集中所有的震天雷,才勉强打开一条道路。   然而此时,六千人的队伍已经伤亡过半,被景思立派遣殿后的原前锋部队,也终于被吐蕃军击溃,败溃的宋军,将中军也冲乱了。   景思立左冲右突,试图力挽狂澜,身中三箭;韩存宝、魏奇等将领均身负重伤。   紧急关头,魏奇劝景思立先退,他受伤过重,反而会拖累大军,不如留下自己的部队阻挡鬼章。   景思立与之挥泪告别,一路后撤,但是魏奇的拦截部队因主将不能灵活行动,很快被青宜结鬼章包围孤立,然后大军继续猛追。   景思立且斗且退,中间还利用最后的百余骑军进行了一次反冲锋,击退了吐蕃数千人的追击前锋。   然而这仅仅是宋军最后的回光返照,吐蕃军队暂退后,景思立浑身血迹地坐在大石头上,对韩存宝等人艰难地说道:“刚才以百骑退敌,却无人能趁机与我配合,足见军心已散,败局已成。思立无能,当自刎以谢朝廷。”   说完站起身来,欲拔剑自刎。   部将们拥上制止,韩存宝哭喊道:“知军,回守河州,鬼章奈何我们不得!”   景思立惨然摇头:“我没脸再见经略,更没脸见陛下。这样,愿意与我阻击敌军的,便留下,保剩下的兄弟回去死守河州,等待经略返回。”   赵元凯站了出来:“之前属下力劝知军不要出击,冒犯了虎威,知军责我不顾袍泽之谊。如今便与知军同死,也算自证清白。”   景思立苦笑:“能得元凯相陪,黄泉路上,当不寂寞,只可惜是我误了你。”   赵元凯说道:“忠烈祠里,自有兄弟一席,子孙遗孀,自有朝廷护佑。舍身死国,军人本份,何误之有?”   景思立点头,拄这剑重新站起来:“那元凯,我们杀回去?”   赵元凯抽出骑刀:“杀回去!”   ……   踏白城之战,宋军阵亡四千余人,景思立,赵元凯,王宁,魏奇,壮烈殉国。   韩存宝、李资,因景思立率死士返身杀入敌阵,吸引住鬼章大军,侥幸逃脱。   残兵撤返河州,被留守河州的景思谊和瞎药接应入城。   韩存宝带两名亲兵赶往内地报信,到达熙州时,因箭伤发作,只得留下养伤,手下两亲兵继续狂奔,终于在熙州东北的兴平,追上了李宪。   ……   李宪手里拿着韩存宝的军报,皱紧了眉头。   景思立好歹也算是西军名将,竟然被青宜结鬼章荡覆!   可自己如今皇命在身,官家要求自己前往鄜延!   作为一名太监,他的荣华富贵身家性命,全部寄托在皇权之上,他对于皇命,有天然的服从性,可是如今,该进还是退?   李宪焦躁地在帐内来回踱步,手下校尉们大气都不敢吭一口。   李婆婆凶起来,那也是能要人命的。   踱了几步,李宪突然一脚踢飞了虎墩,怒骂道:“景思立打得这是什么鬼仗?!有震天雷在手,守一个河州轻而易举!”   “出击个娘的出击!现在把老子放到火上烤!” 第六百九十三章 君臣之争   手下彭孙上前,恭敬地将虎墩放回去:“太尉莫要动怒,气着了自己可如何是好。”   这娃当年“率里侠应募”入伍,多年来没什么进步,遇到李宪顿时当亲爹一般供着。   传言李宪脚臭,彭孙尝为李宪濯足﹐曰:“太尉足何香也。”李宪当时都气坏了,以足踏其头而骂道:“奴谄不太甚乎!”   李宪坐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如今怎么办?”   彭孙谄媚道:“既然陛下有命在先,太尉便是不管熙河前往延州,谁也说不出不是来。”   “太尉乃万金之体,大战来时恰好远离战区,不正是天降洪福吗?”   “哦?”李宪笑了:“老彭你过来。”   彭孙谄笑着上前:“太尉有何吩咐?”   李宪狠狠地一巴掌甩过去,抽得彭孙转了好几圈:“放你娘的屁!国家大事,岂容惜身?!老子纵是贪财怕死,却也知晓轻重!”   说完问两个报信的军士:“你们来时,河州什么情形?”   一名军士说道:“木征整日派人在城下耀武扬威,扬言要血洗河州,不过……不过却没有派人攻城。”   “哦?”李宪眼珠子转了几转,突然大声喊道:“军司马!”   军司马进入帐中,看着彭孙脸上的巴掌印,不禁偷笑。   李宪说道:“记下我的命令,全军停止前进,就地扎营,等待陛下诏命;持我印信前往熙州,命诸军戒严整备;传令秦凤,加紧调运粮草;传令商州,统核军器。我估摸着经略学士半月之内必定回来,事先准备妥当,到时候便可即刻出兵!”   众人领命而出,李宪看着帐篷顶,哈哈大笑。   彭孙顶着半边大红脸捧场:“太尉因何发笑?”   李宪笑道:“木征色厉内荏,主力定然已不在河州,嘿嘿嘿,此乃声东击西之计。”   彭孙拱手:“太尉真乃运筹帷幄,只未知木征主力去了何处?”   李宪翻着白眼:“老子管他去了何处?反正归别人操心!”   ……   高遵裕拿着手中的军报,同样是皱紧了眉头。   他的兵力实在是不足,手底下无名偏俾两三只,除了三千宋军,剩下的,全是都是去年才投降过来的蕃人。   几个月前,这些人还都是木征的手下!   最大的一支,就是俞龙珂,如今的包顺。   包顺辖地有大盐井,高遵裕请得蜀中巧匠,给包顺扩大了产能,去年下岷州,高遵裕手下格外留情,安抚蕃落,走的是苏油当年的路子,周边蕃部如今忠诚度倒还行。   效果也是显著的,一年时间,高遵裕笼络了三十万蕃人!   可如今木征气焰重起,河、岷二州,道路已经被隔断,周围藩人是什么心思,就到底难说了。   包顺蹬蹬蹬地走上城头:“知军,你叫我?”   高遵裕将军报交给他:“看看吧。”   包顺接过:“小王子围了河州?”   高遵裕说道:“不仅如此,我料他必来,如今你如何自处?”   包顺正要答话,高遵裕说道:“先别开口,听我说完。如果你要重投旧主,我不怪你,咱们好聚好散。”   “我退出岷州,此地交给你,这样你也能在旧主前有些功劳。待大军齐整,我们再厮杀一场就是。”   “如果你对皇宋忠心,那我就有信心守住岷州城。我们齐心协力,杀退木征,事后定然为你请功,让朝廷封赏。”   “不过如果首鼠两端,临阵叛降,我死固不足惜,你就成了大宋的死仇,大军回来的时候,第一个要杀的就不会再是木征,而是你,还有你的部族。想清楚,再给我答复。”   包顺噗通一声跪下:“大宋官家赐我包姓,便是奖励我的忠心。比身份,小王子虽是贵种,可知军乃今上的舅公,太后的伯父,比他贵重百倍!”   “知军进岷州以来,对我蕃部秋毫无犯,给我们送来茶叶,教我们扩大盐池,帮我们出售羊毛牛马。”   “我们蕃人最感恩德,以前活在小王子帐下,无现在一刻快活!知军放心,之前陪小王子与大宋相抗一场,最后他却抛弃了我们,该还的,我们岷州蕃人已经还了!”   “如今我们就是宋人,他要是敢来,我们与他血战到底!”   “好!”高遵裕将他扶起:“既然如此,我们便替陛下守住这岷州城!再有敢言弃守者,无论蕃汉,斩!”   ……   景思立覆军的消息传入朝中,顿时引来轩然大波。   赵顼有些不明白,为何刚刚宣布升腾的国势,一转眼变得急转直下。   朝议纷起,要求赵顼安定民生,不要在好大喜功,如今河州危急,岷州危急,就是进取太急的原因,扩地两千里,转眼便丢掉一千里,这样的进取,除了劳民伤财,军死将亡,又有什么好处?   新党内部,三司使曾布和市易司提举吕嘉问的矛盾,达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赵顼命三司使曾布调查市易司,曾布奉命察访河北地区后,认为吕嘉问只想聚敛钱财,不顾百姓死活,完全违背了设置市易务的初衷。   除开封府措施得当,市易司被苏油牢牢压制,没有造成什么伤害外,其它城市,居民民怨沸腾。   税务索市利钱,其末或重于本,如是者不是个例。   回京后,曾布直接将所有调查材料交给了赵顼,其中很多事情触目惊心,有些地方,甚至发生了商人在衙门口自尽,以死相争的事件。   赵顼立即将材料移送中书。   而王安石、吕惠卿庇护吕嘉问,吕嘉问并未因曾布的弹劾而下台。   王安石甚至在赵顼面前说出“非吕嘉问,谁可行之?”的话。   而免役法,也在许多地方出现问题,文彦博上奏,定州民有折卖屋木,以纳免役钱者。   就连苏油奏行的《免行法》,也出了问题。   苏油对大宋官员的人品,一直不怎么放心,王安石见此法在京中施行颇为便利,强行推广诸路。   苏油表示坚决反对,认为事功未显,不能操之过急,反被李定以“反复”之名大加弹劾。   果然,免行法一出京畿,人以为苦,虽负水、拾发、担粥、提茶之属,非纳钱者不得贩鬻。   赵顼召见王安石询问:“纳免行钱到底是如何施行的?有人说街上提汤瓶人都得出钱,到底有没有这样的情形?”   王安石回答道:“如果有,必经中书指挥,但是中书的确没有下过这样的指示。”   “陛下治身,无愧于尧、舜;但是在难壬人,疾谗说这方面,却与尧、舜相去甚远。”   赵顼表示怀疑:“士大夫言不便者甚众。”   王安石不以为然:“有些士大夫对朝廷政事感到不快;有一些,又只知道因循守旧,以近习相为表里;但是陛下你要知道,从古到今,未有令近习如此而能兴治功者。”   赵顼又问道:“何故如今新立的部门越来越多?新立的部门越来越多?”   王安石回答道:“这些官司,正是为了节省经费而创立的。”   赵顼有些匪夷所思:“既然如此,那为何财用还是不足?如果是因为冗兵,今日之兵已经比庆历年间少了很多了。”   王安石也急了:“陛下想要足用,必先理财!理财的第一条,就是决断而不惑!陛下你不要被左右小人异论所移,方能有所作为!” 第六百九十四章 八公来了   赵顼还是想不通:“古时候,什一而税足矣,如今取财百端,不可谓少吧?到底为什么还会不足?”   王安石的解释是:“古代什一之税乃是谣传,其实是不可能的。市有泉府之官;山林、川泽有虞衡之官;有次布、总布、质布、廛布之类甚众。关市有征,而货有不由关者,举其货,罚其人。那些说古代行什一之税的,是他们读书不细!”   赵顼最后问道:“河北旱情还在持续,从去年七月至今,未下滴雨。跟施政真的没有一点关系?”   王安石深吸了一口气,感觉有些鸡同鸭讲:“水旱乃是常数,尧、汤不免。今旱暵虽久,但当修人事以应之。”   赵顼忧心忡忡:“我所恐惧的,正为人事之未修。比如会不会是如今取免行钱太重,导致人情咨怨的原因?”   王安石认为赵顼在杞人忧天:“臣没有听说。”   赵顼急了:“怎么会没有听说?自近臣以至后族,无不言其害者。”   王安石问道:“哪位近臣?”   换做以往,话题到此就结束了,赵顼一般情况下,是要保护消息提供者的,这次是真有些急了:“是冯京。”   安石哂道:“不得意的士大夫们,多以冯京为归属,因此只有冯京才能听到这种言论,臣未之闻也。”   两人这是第一次发生真正意义上的争吵,以往的情况,是王安石一强势,一以辞职相要挟,赵顼立马认怂。   现在的赵顼,有了些自己的判断,就像苏油寓言里那个过河的小马。   新法带给人民的伤害,即便不像小松鼠说的那么深,但是也绝对没有老黄牛说的那么浅。   赵顼之所以要问这么多,是因为最近受到了来自两宫的压力。   就在前几天,他侍候太后至太皇太后宫中起居的时候,太皇太后对他说:“祖宗法度,不宜轻改,听说民间甚苦青苗、助役,宜罢之。”   赵顼就摇头:“此所以利民,开封府新法得行,百姓们很高兴的。”   太皇太后说道:“开封府新法得行,那是府尹巧意弥补之功。即便是如此,也还是出了很多的乱子。比如那个什么吕嘉问,那种人,王安石为何要用?”   “王安石诚然是很有才学,但是抱怨新法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如果陛下想要保全他,不若暂时外放吧。”   这是绝对的干政了,而且议论的是国家宰相。   赵顼断然拒绝:“群臣惟安石为国家当事。”   岐王赵颢正好在侧,因进言道:“能用的,岂安石一人?太皇太后之言,至言也,陛下不可不思。”   赵顼顿时怒了:“是我在败坏天下吗?那你来做好了!”   赵颢都吓哭了:“何至于此!”   最后大家不欢而散。   不过这也让赵顼对王安石的信心,开始动摇,才有了以上一场询问。   “……小马心里在想,原来这小河啊,既不像小松鼠说的那么深,但是也绝对没有老黄牛说的那么浅。”   苏油在散花楼上,一边摇着摇椅,看着码头大钟楼下忙碌的人群,一边给怀里的扁罐翻着连环画讲故事。   苏家的教育与别的家族不同,连环画这样的东西,他们就没有。   还有很多益智类的玩具,他们也没有。   两岁多的小孩,已经能认得很多的动物,苏油也不知道扁罐听不听得懂他的故事,不过晚间父子俩在床上乱七八糟讨论的时候,扁罐也能想起来不少故事情节。   有时候还要故意歪楼,自己进行创作,比如之前小松鼠的朋友没淹死,被大金鱼救了,还送了他金斧头银斧头之类……   每到这种时候,石薇的心就很软很甜蜜,因为这些故事,很多苏油都给她讲过,不过那个时候苏油很穷,不可能给她制作连环画这种神奇的东西。   大宋现在也不是没有连环画,不过多被用歪了,苏油扫荡开封府,收缴了不少春宫图。   图的质量其实相当不错,于是苏油将制作者抓来,问他是要打板子还是认罚。   打板子的话,六十大板,然后发往府界编管,给运河淘泥;认罚的话,程家提供上等笔墨纸张,苏油提供故事,你给我画出来。   当然认罚,于是《苏探花寓言故事》就新鲜热辣出炉了。   程文应觉得挺好,干脆开了蜡刻,印刷起了故事书——将这玩意儿取名叫“设色绘本”。   当然不能是《苏探花寓言故事》这种卖不出去的东西,“设色绘本”第一套,就是《山海经》。   这部书在如今宋人知识分子眼里,已经落下神坛,因为他们已经知道里边记载的山川地理位置,谬误很大。   但是这也不妨碍他们猎奇的心理,因为里边的图画非常精美,和寻常匠人的木版雕刻不一样,是充满人文气息的高手所作。   加上图画设了五色,很多外地商贾蜂拥抢购,汴京人见多识广不好骗,但是完全可以运去外路发财!   一艘眉山型纵帆船出现在了河道上,苏油抱起扁罐:“翁翁来了,扁罐我们接翁翁去。”   三月里的汴京,气候宜人,花团锦簇,汴州新堤上的花卉开得争艳。   这是形象工程,要新种的树开花是来不及了,因此苏油挪了一些草本和灌木充数。   不过形成规模之后,还是很受汴京居民们喜爱的。   八公就是这样一路看过来,直到看到码头上的那座大钟楼,不由得赞叹道:“这就是那可以报时的大钟?天神爷那指针都得有一人高吧?”   薛忠在一边笑道:“是了,这便是恩公主持建造的,报点儿准着呢,还有司天监的受时官专门伺候。我们是第一批放闸过来的,到码头正是辰正。看,那边少保和郡君,还有小公子,都在码头上候着你呢!”   八公就抱怨:“河上面风大,抱孩子上码头来作甚?!”   “可不是咋地。”薛忠嘴上这样附和,心里却暗自腹诽,老人家,当年恩公才几岁,被你丢他一个人在眉山混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大船靠上了河边的趸船,船夫开始系缆绳搭跳板,市易司和三司的官员上船验货,检查印花税票,林二蛮手底下的力夫们开始拖着大板车过来卸货。   铜器压舱,就占不了多少体积,因此运铜船空间就宽敞,这也是苏油特意安排的,让八公路上舒适。   薛忠扶着八公下船,苏油上前,眼眶有些湿润:“八公,你可算是愿意来了。”   石薇抱着扁罐上前:“新妇和扁罐,给八公问安,路上挺好的?”   八公嘴唇有些颤抖,想伸手抱扁罐,又感觉肯定抱不动,赶紧一挥手找话掩饰:“给油娃抱啊,大男人在一边甩着手!”   苏油笑嘻嘻搀扶着他:“先去眉山会所,给你老接风洗尘,我这不是要扶你吗?不远,我们上车一会儿就到。”   八公说道:“不用,船上拘了两个月,正好走一走松快,我还没到要人扶的时候。”   苏油赶紧招呼张麒:“把扁罐的推车推过来。”   八公背着手看苏油将扁罐放进小推车里:“你还真会偷懒……呵呵呵,小七都留上胡子了,好,娃子们都大了,真好啊……”   苏油推着推车,和八公并肩走在汴京街头,石薇和张麒在后边跟着,听苏油给八公介绍汴京城里边的风物。   汴京码头过来就是大州桥,州桥用木柱交搭而成,构思巧妙,不用一枚钉子而牢固非常,形成一个大拱,横跨汴京两岸。   苏油对八公介绍:“这桥是我们眉山青神的名臣陈公弼所造的格式,如今诸处河流,都按此式修造桥梁。”   八公笑道:“知道,陈季常的爹,季常每年还来眉山看望我,他爹也是大能人。” 第六百九十五章 旱情苗头   陈希亮已经退休好多年了,不过去年还给苏油寄来了他的著作——《制器尚象论》。   制器尚象是一个论点,意思是古人创制器物,是根据周易的易象卦图启发所得。   比如“离”卦,外实内虚,古人就是根据这个卦象,发明了渔网。   比如耕地用的木耒,取于“益”卦,益卦上巽木,下震动,互艮为手,互坤为地。   “是故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   陈希亮认为,从这个观点解释易经,易经就是一部总结自然规律的书。   而《易卦》,则是讲解如何利用总结出来的规律,为人谋利的方法论。   所谓“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制而用之谓之法,利用出入,民咸用之谓之神。”《系上·十一章》解释得很清楚。   苏油觉得这个理论稍微有些粗糙,还不够那么精细,但是人家老头就是用这套方法论,发明了摆在他面前的这座飞架汴河的虹桥,用较短的材料,完成了大的跨度架构,实锤面前你还能怎么说?也不得不服。   不过这些理论上的争议也和八公说不着,苏油只捡着开封府的热闹,一路与八公讲解。   八公很快就发现了一个问题:“怎么一路的人都让着我们走?这样不好,打仲先公起,苏家都是让着别人先走的。”   苏油有些无语:“这个真没有办法,八公你怕是忘了,这城如今归我管辖,没打出仪仗旗牌,都是失仪了。”   八公这才一跺脚:“嗨!你不说我都没反应过来。”   苏油在心里偷偷翻白眼,你怕不是没反应过来,你怕是喜欢听我说这个。   八公说道:“不打旗牌好,亲民。苏家到了你和九二九三这两辈儿,算是出头了。”   苏油说道:“所以说嫂嫂是苏家大功臣。不过蜀中老话说的好,条条蛇儿都咬人,出头也有出头的麻烦。”   “子瞻不就是得罪了当朝,去了杭州做通判,子由如今也刚被文太尉征辟到了河阳当学官。”   八公说道:“我是真没想到你们读书能读出这么大的出息,其实就九三那样当学官才好。朝中的事情,变得老快,一会让种茶,一会让改桑,一会又让种茶,唉……”   苏油问道:“可龙里也这样吗?”   八公摆手:“可龙里也不靠那两百亩地过活,元贞和阿弥给我寻来大理的一种香稻种子,现在都种那个,那是真香啊,这次也给你们带了一些。”   “至于田埂上,种些桑树应付衙门,山上的茶园,反正我们也不卖自己喝,他们也管不着。”   “对了,你能不能让太守们没事儿就别来看我?我一个孤老头子有啥好看的?他们之乎者也那一套也听不明白,没得给你丢脸。”   苏油笑了:“这个真跟我没关系,是你老人家德高望重。乡野耆老嘛,我在地方上一样得每年造访,朝廷制度如此,八公你可不能搞特殊。”   开什么玩笑,当朝少保的尊长,地方官不拍马屁才怪了,也就是八公镇得住,不然可龙里苏家,不知道要占多大的良田,眉山城直接几家分了得了。   八公还守着后山两百亩地不增不扩,这点很好。   说着聊着,就来到了散花楼方知味,石富,程文应和史洞修上来接着,石通,陈昭明,文同跟在后边。   程文应笑道:“老哥哥也,你可算是愿意出来看看了……”   八公看着两位也是开心:“两位太爷,可是有好些年月没见了。天子脚下就是不同,越见富态。”   史洞修笑道:“这话说老程合适,我可不像他。”   程文应怼他:“你每晚少敲点算盘,也不至于瘦成老猴。”   史洞修说道:“赶紧往里进吧,还好些人等着呢。”   进入苏油的包厢,果然小妹,绿箬等女眷也在,这时也过来拜见。   又是好一通热闹,八公伸手指逗弄襁褓里的陈梧:“听说小名叫小椅子?噜噜噜……真乖,小小年纪就会给翁翁写信呢!”   陈昭明张了张嘴,终于还是在小妹的目光下屈从了,这下小椅子这小名真摆脱不掉了!   菜上来了,男女分桌,大家开始高谈阔论。   老年人在一起就喜欢话当年,其中苏油小时候调皮捣蛋事占了大部分。   小妹石薇还算好,这些事情她们早就知道,但是绿箬和文同的家眷就不一样了,笑得几乎把脸都要埋到汤里。   这个叔叔是真的皮,还皮出了花儿来,不过能拿着染了病的菰草去故意传染自家的菰草,最后得到肥美的菰笋;从小河里筛选鱼苗丢到稻田里,繁育稻花鱼;阉割小猪让它们呼呼长肉;让苦橘子接上甜橘枝子;将茶枝剪下在沙土里成苗;能从樟树叶子里边提取龙脑樟……还真不是一般娃子想得出来的皮法。   还贪吃,为了吃提炼了精盐;弄出了生抽,老抽,香醋,辣豆瓣酱,姜水豆豉,风豆豉,肉松,料酒,永春露,十三香……   最后皮到满可龙里的乡亲们都传说星宿下界,皮到石家垂涎,皮到张方平赵抃亲自培养,皮到威震大理二林,皮到皇后点名好好看护,皮成了大宋探花,皮出了理学大道。   仅仅这些调味品,还有各种菜色,就可以说极大地改变了大宋百姓们的生活。   然后从厨房调料的提纯和精炼开始,发展到如今的酵母,酒精,乙醚,青蒿素,青霉素,如今天师道正在用醋精和杨柳枝里边的提取物,制作一种叫杨枝素的药材……   从铁锅开始,发展出了精炼,球磨铸铁,各种钢材……   从厨刀开始,发展出骑刀,鹤胫弩……   从腊肉香肠开始,发展出罐头等系列军粮……   这还仅仅是一端!   苏家人如今敢拍着胸脯夸海口——就问问整个大宋,还有谁?!   程文应给八公添酒:“如今眉山的产业大了,年轻人还是得放出去,看看散娃,如今都浪到了日本高丽去了。”   史洞修说道:“还有嗣娃在荆湖,藻娃在夔州,元贞在嶲州,小石头在商州,大石头在郑州,小鼠如今在杭州皇宋银行,那里进出的都是海商,每日流水比汴京城还要吓人!都成了独挡一面的人物。”   八公说道:“可不是,老家就剩一个狗剩,一个拴住,倒还真合了他们的名儿。”   众人都是哈哈大笑,程文应说道:“狗剩拴住可也小瞧不得,往北要支应陕西,往西南支应嶲州大理,往东南支应夔州,要让外出闯荡的没有后顾之忧,也难。”   八公说道:“这算什么难,一年到头耗尽力气,最后还得吃糠咽菜不知明年一家人怎么过活,以前的日子,那才叫难!”   一句话,说得桌上众人都安静了。   ……   开封府从七月到现在还没有下雨,幸好黄河已经开始了桃花汛。   苏油去年大兴水利,将废弃的水渠全部恢复,如今还在不断扩张,好处就彻底体现了出来。   有了汴口埽大型水利枢纽工程,引来的大量的黄河水,加上在部分地方开挖机井,愣是没让开封十六县遭灾。   都江堰引岷江水,能灌溉五百万亩土地,后世更是达到了上千万亩,三十七个县。   汴口埽如今刚刚具备规模,还达不到那种程度,不过用于十六县粮食主产区渡旱,问题已经不大。   不过和都江堰的岁修一样,汴渠的岁掏,也必须形成制度。   陕西旱情严重,幸好苏油当年要求各地不但要通渠,还要兴修配套一定规模的鱼塘,黄土高原上当时不怎么吃鱼,百姓还有抵触情绪。   直到今年,冯老汉才明白了苏油当年的深刻用心,要不说咱们探花郎星宿下凡呢!   可以说,整个中国北方的旱情,被苏油用水利工程解决了一半。   但是隔壁的蕃人就惨了,富弼给朝中的奏报是“诸蕃人畜,多瘐死。”   在此情形之下,赵顼和王安石连下诏书,要求王韶,高遵裕持重用兵,必要的时候,可以放弃青唐,朝廷不予追究! 第六百九十六章 运粮   大旱给大宋带来的好处就是,陕西路转运司,开始大肆招诱西夏人口入宋,继续削薄西夏人的实力。   而董毡的实力也受到了影响,要求青宜结鬼章保存实力,相机行事。   鬼章退出了河州,回守踏白城,木征再次成为了孤军,河湟地区,又发生了新的军事变化。   但是带来的坏处,就是河北不行了,河北墒情,直到三月底都没有改善,整整一季,完全失去收成。   文彦博上奏,土地墒情,水份在地面以下两尺半,这样的土地是没法耕作的,加上漕运所依赖的重要粮食地区两浙路,去年也遭遇了水灾,今年调运北方的粮食严重减少,河北危急!   而和文彦博奏章一起到来的,还有沈括察访两浙后的上奏:“两浙上供帛年额九十八万,民间陪累甚多。后来发运司以移用财货为名,增两浙预买紬绢十二万。请陛下罢之,以宽民力。”   言下之意,两浙路负担已经过重,实在是抽调不出力量来支援北方了。   而辽人趁火打劫,丙辰,辽主以河东路沿边增修戍垒,起铺舍,侵入蔚、应、朔三州界内,使林牙萧禧来言,乞行毁撤,别立界至。   赵顼心中愤怒异常,但是也不得不服软,要求北地官员不要激怒辽人,三州地界,等待朝廷遣官与辽人在边境会议。   辽人提到的雄州外罗城,虽然修已十三年,并非创筑,但是既然辽人提出了反对,现在只能停止改建。   白沟馆驿,赵顼指示亦须遣官员检视,如有创置楼橹箭窗等,并令毁拆,屯戍兵也必须撤回。   同时遣太常少卿刘忱、秘书丞吕大忠为会议官员,入辽与他们谈判。   在给辽国的国书中这样用词:“倘事由夙昔,固难徇情;诚界有侵逾,何吝改正!”   癸亥,翰林学士韩维入朝,赵顼命他对于延和殿。   东宫旧臣,因为与王安石政见不同,宁愿坚持外任,不愿意接受赵顼的照顾性任命,人品上赵顼对他一万个放心,相信他不会欺骗自己。   赵顼对韩维问道:“天久不雨,朕夙夜焦劳,奈何?”   韩维拱手道:“陛下忧闵旱灾,损膳避殿,此乃举行故事,恐不足以应天变。愿陛下痛自责己,下诏广求直言,以开壅闭。”   赵顼被彻底触动了:“那这诏书就由你来写,现在就写!”   乙丑,诏曰:“朕涉道日浅,暗于致治,政失厥中,以干阴阳之和,乃自冬迄今,旱暵为虐,四海之内,被灾者广。   间诏有司,损常膳,避正殿,冀以塞责消变;历日滋久,未蒙体应。   嗷嗷下民,大命近止,中夜以兴,震悸靡宁,永惟其咎,未知攸出。   意者朕之听纳不得于理与?讼狱非其情与?赋敛失其节与?忠谋谠言郁于上闻,而阿谀壅蔽以成其私者众与?何嘉气之不久效也?   应中外文武臣僚,并许实封直言朝政阙失,朕将亲览,考求其当,以辅政理。二事大夫,其务悉心交儆,成朕志焉!”   求言诏下,司马光读之感泣,他如今的职位,仍然是判西京御史台,上了几年来唯一一封奏章:“方今朝之阙政,其大者有六而已:一曰广散青苗钱,使民负债日重,而县官无所得;二曰免上户之役,敛下户之钱,以养浮浪之人;三曰置市易司,与细民争利,而实耗散官物;四曰中国未治而侵扰四夷,得少失多;五曰团练保甲,教习凶器以疲扰农民;六曰一意孤行,信狂狡之人,知善而不易。若其它琐琐米盐之事,皆不足为陛下道也。”   比历史上的奏章,取消了妄兴水利一条,增加了知善不改一条,对新法提出严厉的批评。   知青州滕甫言辞更加激烈:“新法之害民者,陛下既知之矣。但一下手诏,自熙宁二年以来所行新法,有不便者悉罢之,则民气和而天意解矣。”   朝廷风向,立时变得紧张了起来。   苏油上书比较实在:“千石之舟,未可遽止,万钧之衡,未可立行。新法施行五载,于上渐得其要,于下渐习其行。   一旦废置更张,则桅倾枢散,纲裂纽分,倾覆可料也。   砭药有缓急之效,事理有迟速之权。水旱之情,乃今急务,其实救灾,赈粮,安民,防寇而已。   陕西诸路,旱魃虽烈,然收成未失,此我强而敌弱,斯百世一时之机。当督帅臣招降边姓,讨灭不臣。   熙宁以来,陕西日减朝廷供粟,于今未闻转运司有开仓之请,但晓谕群僚,镇之以静即可。   开封诸县,虽七月未雨,然得渠河之利,冬麦将熟。   厢军剪裁二十万众,京师无复输重,请诏司农寺,三司,重核京中常平,广惠米斛。   停浙东粮纲,以淮扬盐引入京,置官场,招商贾直发京粮,入河北郓州,大名。   郓州水泊八百里,足供埠口之需;大名新河,水力沛壮,一日可济千里。   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此万众一心,共务时艰之时,非杂议攻讦,引经辩难之日也!”   王安石这才顿时反应过来,和反对派们打嘴炮屁用都没有,平息事态断他们的根才是正经!   立即召集吕惠卿,曾布进行赈济工作,苏油在商贾中面子大,漕运他估计不一定靠得住,亲自出面请苏油组织商贾。   三月底,诏出常平仓米百三十二万斛、三司米百九十万斛置官场,苏油与商贾们经过“艰苦”的谈判,减直两成作为出粜价格,商贾出钱后发给盐引,然后组织他们运送粮食去河北。   苏油还让小妹说动皇室慈善基金,除了出资三十万缗救灾外,还许商贾每转运一船粮食,将获得皇室琉璃坊五十件琉璃器的自主销售权。   商贾们顿时积极性大涨,董非远从江汉组织了上百艘的粮船四万石的粮食——报效皇宋在所不辞,我董非自行组织自行销售自负盈亏,不劳朝廷费一点心——就是五千件琉璃器记得别忘了就行!   河北其实不是没有粮食,才大半年的旱情,不足以把河北粮库掏空,只不过如今民间还有存粮的,都是大地主,这帮子人只怕是将这次旱灾,当做了发财的机会。   而各路仓使们,同样在期待朝廷下文,给他们填补亏空上下其手的机会。   要让这些人发不了财,只有靠国家出手维护基本盘,打消让这帮子人发国难财的心思。   这就是大宋的悲哀,掉到渣的执行力。   苏油这边之前也一直不太重视此次旱情,朝廷邸报上见不到这些消息,文彦博如今连报告都懒得打。   直到二月收到滕甫的信件,知道郓州出现旱情的消息,才让苏油大吃一惊。   郓州有八百里水泊,郓州都能出现旱情,那整个河北山东,就不是一般的严重了。   但是他的正职乃是开封府尹,对赵顼的影响力还不够,而且之前和王安石有过君子协定,如果自己越过他向赵顼打小报告,政治上会背上“无信”的巨大的污点。   而且自己这边也快要忙不过来了,眼看即将麦熟,开封附近却出现了蝗灾! 第六百九十七章 小官   地方官任上出现蝗灾,官员是要引咎自劾的,不过苏油已经顾不上了。   现在是要赶紧将灾情的苗头扑灭。   不知道哪个倒霉鬼传出去的,说是蝗灾会导致官员贬谪,小苏少保多半留不在开封府了。   这下农人们急了,白天男女老少齐出动,采用古法灭蝗。   所谓的古法,得感谢开元年间的名臣姚崇。   在姚崇之前,蝗灾,是皇帝德不配位的表现,朝廷不支持捕杀,认为漫天蔽野密密麻麻的蝗虫,是不可能消灭得了的,这是上苍降下的惩罚。   一般是修庙祈祷,请求蝗神收了神通。   唐太宗吃蝗虫的故事,固然勇气可嘉,但是他的行为和他的话,是让上天将灾疚转移到自身,如此却产生了一些反作用,让大家对蝗虫的神威更加惧怕。   开元四年,山东大蝗,百姓“皆烧香礼拜,设祭祈恩,眼看食苗,手不敢近。”   而宰相姚崇,第一次提出了政府应当组织百姓,主动灭蝗的主张。   当姚崇在朝堂上将自己的建议说出来后,立即遭到了很多人的质疑,白居易的诗歌里就提到过这件事——“捕蝗捕蝗竟何利?徒使饥人重劳费。一虫虽死百虫来,岂将人力定天灾?”   质疑的人第一个疑问就是:“蝗虫太多,怎么可能能杀完呢?”   姚崇的理由很简单:“现在遍地都是蝗虫,老百姓已经快逃光了,我们怎么能坐视蝗虫任糟蹋庄稼而不管呢?即使这些蝗虫杀不完,也总比养着它们要好吧?”   副相卢怀慎提出:“杀蝗虫如果过多,会不会伤天地之和?”   姚崇的回答是:“从前楚庄王吞蛭而病愈,孙叔敖杀蛇而得福,怎么能不忍心杀蝗虫,却忍心让百姓们饿死呢!”   汴州刺史倪若水,拒绝姚崇派出灭蝗御史入境,并且给姚崇写信:“消除天灾还得靠积德,当年刘聪就曾经捕杀过蝗虫,结果不仅没有效果,反而蝗灾更加严重,显然是因为不积德的缘故。”   姚崇接到信后立即回复:“首先,老倪你说的那个刘聪,是个非法皇帝,他那德行怎能镇压住妖孽呢?”   “现在我们是明君在位,德行自然胜过妖孽。你拿他跟咱们皇上相比,有些不合适啊。”   “其次,历史记载,古代贤明的地方官,蝗虫都不能进入他的辖区。你说积德可以避免蝗灾,可现在你的辖区内蝗虫泛滥,是不是因为你的德性上出了问题啊老倪?”   倪若水在接到回信后,吓得屁滚尿流,赶紧行动,当年捕杀汴州境内蝗虫十四万石!   皇帝直接将姚崇找去问话:“他们都在说爱卿不懂得天人和顺的道理,朕原来也是这么认为,看来朕的想法错了?”   姚崇回答:“其实自古以来,就有过治理蝗灾不及时最后发生惨剧的教训。”   “北魏时山东地区也是蝗灾泛滥,那个时候他们的国君可实在没有陛下英明,结果不忍捕杀,反而使百姓们受灾,最后庄稼被蝗虫糟蹋殆尽,百姓的牲口竟然发展到互相啃毛的境地。”   “如今山东地区的百姓没有多余的粮食,如果任由蝗灾泛滥下去,恐怕百姓们会逃光。现在即使未必能把蝗虫彻底消灭干净,但总比看着它们一点点吃光庄稼要好!”   姚崇的决心,推动了政府干预蝗灾的决策,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古人开始着手研究消灭蝗灾的有效措施。   经过数百年的发展,也发展出了不少办法。   不外乎就是寻找虫卵;拿着面袋改装的捕网,满山遍野地抓捕;开挖壕沟驱逐蝗虫进沟内,然后深埋;夜间,点燃柴堆,吸引蝗虫加以捕杀。   如今的宋人,已经对蝗灾产生的原因有了一些浅显的研究和分析。   他们已经发现,凡是骤旱骤涝的地方,就容易发生蝗灾。   因此很多“有识之士”推断,认为是虾卵搁浅,化作了蝗卵,最后孵化为了飞蝗,因而导致的蝗灾。   有了显微镜,有了天师道和皇宋金鱼庄的科学生物实验观察之后,此说自然是不攻自破!   主要的原因,还是骤涨骤退形成的湿地滩涂,新长出适合蝗虫生长的嫩草,给了蝗虫良好的生存环境,导致第二年容易发生灾害。   去年到今夏的旱情,造成开封周围很多水潦变成湿润的草地,苏油其实一直有些警惕。   但是他的问题在于,如果蝗虫还没出现,便要百姓们翻耕滩涂挖虫卵的话,一定会招致猛烈的反对和抨击。   于是只有紧密关注,等到第一批蝗虫刚从土里钻出来的时候,立即组织人力,趁它们还没能飞起来之前,进行大面积的焚烧杀灭。   实锤证据到手,才敢下令十六县居民,启动救灾措施。   其一,对滩涂进行翻耕,将虫卵翻出来,让禽鸟吃掉。   其二,组织大面积的焚烧,烟熏。   其三,效仿当年仁宗皇帝,鼓励百姓寻找虫卵,下令收购,用同等体积的粮食交换!   其四,通过天师道的力量,打着收购中药的幌子——蝗虫是补养强壮,治疗咳喘,小儿疳积的好东西,四通商号出钱收购成虫——十五文一斗!   论体积不论重量!   最后启用紧急制作的诱蝗汽灯,人力诱杀太耗精力,有了高亮度的汽灯,可以引诱蝗虫自投罗网,掉入灯下光滑的金属大漏斗,然后滑进桶里淹死。   小苏少保的威信那是不用说的,一时间,开封府十六县立刻全部行动了出来,展开了一场与蝗虫争夺粮食的保卫战。   祥符县,苏油带着理工小组再次住到了柳大家里,考察诱蝗灯的效果。   柳大如今才知道当年寄宿在自己家的,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小苏少保。   石薇端了一盘油炸蝗虫上桌:“小油哥哥,可以鼓励百姓们吃这个,小时候你就做给我们吃过,其实还挺好吃的。”   看着孙能和柳大一家子惨白的面色,苏油摇了摇头:“这东西要过油才好吃,洒上作料才香,让老百姓吃这个,不可能的。”   说完拿手指拈起一个放进嘴里:“嗯,跟蜀中蝗虫一样的味道,是不错,大家都尝尝。”   张麒小时候跟着苏油也没少吃这东西,现在虫子菜在夔州的夷人地区都成流行菜品了,几人坐下来开吃。   周围工作小组的都面面相觑,一个秀气绿袍小官三两步走了出来,眼含热泪,对苏油拱手作揖:“蠹坏禾稼,斯为民贼,虽炮烙而切食之,不足赎其罪。少保以身作则,岂可无人蹈从。便请赐蝗数枚,与少保共啮之!”   “哦?”苏油不禁有些好奇:“倒是挺有胆量,不过用不着,我吃它们也只是因为它们味道的确不错,没有以身作则的意思。”   绿袍小官很尴尬:“那……那也请少保赐下数枚,下官尝尝味道,要是不错,可以……或者可以推广……”   苏油摆手:“可别,没必要在这等小菜上兴事,得,既然有心,给你几枚尝尝吧。”   小官员接过油炸蝗虫,看都不看苏油似笑非笑的表情,一把倒入口中,如同吞药丸那样囫囵吞下。   苏油摇了摇头:“这样吃,不如不吃,得细嚼慢咽,才知道有多香……” 第六百九十八章 蔡京   见那官员面色已经快要跟衣袍一个颜色了,苏油才挥手:“不说了不说了,你就算吃了蝗虫,我也不会高看你一分;你予以拒绝,我也只是惋惜你不知道一味好菜而已,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你叫什么名字?以后踏踏实实做事就好,没必要为了奉承别人委屈自己。”   那小官尴尬地再次施礼:“蒙少保教训,不胜惶愧,下官……下官名叫蔡京。”   我的个去!苏油吓得手里的盘子都差点掉了:“你,你如何在此?!你不是舒州推官吗?!因何在此?”   蔡京惊喜莫名:“少保还知道我的履历?”   苏油有些无语:“你兄弟与大小苏一般,也是同科佳话,所以关心一些。从王相公那里,也知道你哥哥的一些事体。”   熙宁三年,蔡京与胞兄蔡卞,同科举登进士第,先是任钱塘尉、其后调任舒州推官。   而他的哥哥,被授任江阴主簿,其时当地大富豪顾新元等人,趁着青黄不接之际,借谷物于庶民,利息高出平时一倍。   蔡卞同情百姓疾苦,断然推行王安石的青苗法,以解百姓燃眉之急,同时开仓借粮,打击富人趁火打劫的气焰,因而受到王安石器重,招他为婿。   说起来苏油和蔡京乃是同岁,今年都是二十七,不过苏油早登高第近十年,探花出身加一路高升,两人从官场级别上论,可就差太远了。   蔡京拱手,开口就一针见血:“少保在开封府灭蝗得力,赖声誉素崇之故,非制度之力也。”   苏油也不得不服气:“继续说。”   蔡京说道:“故此法因人而起,亦易因人而灭。”   苏油点头。   蔡京得到鼓励:“但是如果立为制度,则胥吏有了由头,怕是会扰民过甚,旧害未除,新害已生。”   “如今州县灭蝗,多属民间捐资,州县可以无财为借口推脱。”   “如允许动用公款,这些州县再不得借口无财力办事。但是有了新的办法就会产生新的弊端。”   “州县会多报经费,上司则欲令其少报,申报与退报,来来往往,使公事繁琐。”   苏油点头:“不用等到那个时候,现在就已经有这个问题了。”   蔡京说道:“少保以杀蝗之量考实,是好办法,但是这样会导致大家只抓能换钱更多的成蝗,而错过最易捕杀的新蝗时期。因为这个时期,还是需要雇佣人力,发给钱粮的。”   苏油问道:“那以元长的意思,该当如何?”   蔡京说道:“必须两者相结合,不过以后捕杀新蝗之時,雇佣劳工所需的钱粮,得让州县同城的官吏一起来分发,同时签名画押,上报核查,作为核销的凭证。还要严厉禁止让官吏家人或书记代办,以免假冒混骗。”   “过去朝廷发下的救灾米粮,就常有冒领的事,这种弊端,不可不防。不如先立制度,然后在施行过程中予以监督察访。”   “其实胥吏所畏惧的,就是认真的官员而已。而阻隔上下,从中渔利,也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只要官员走动勤敏一些,这事情是可以做好的。”   苏油对蔡京实在是佩服,他今天出现在这里,肯定是有所谋划的,但是自己竟然讨厌不起来。   刚开始明显是误会自己吃蝗虫的举动,谄媚迎合;被自己揭穿后,有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对自己真正关心的事情,又能立刻拿出行之有效的办法。这等本事儿,就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了。   只能说,和吕惠卿一样,绝对有能力做好事情,绝对有能力讨人喜欢。   但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的问题,就是独,或者说企图独。   和王安石不同,他们为了独揽权势,可以对其它任何事情做出妥协。   换句话说,就是没有底线。   为了权力,即便是将自己的恩人,自己的国家拖入深渊也在所不惜。   苏油问道:“如果我将京中灭蝗事务交于元长,元长准备多长时间可以举措明白?”   蔡京充满了自信:“不需七日。”   苏油笑道:“好!除此之外,我再交给你两件事情。”   蔡京大喜:“但请明公训示。”   苏油摆着手:“你我同岁,我只大你几月,彼此称表字即可。其一,我送你一套张公的《金融论》,要求你将之读懂,读透;其二,读明白之后,结合大宋现状,写出个财政刍议,论论如今大宋财政到底存在哪些问题,有哪些方法可以解决。”   蔡京躬身道:“是。”   苏油笑道:“那此间事情便交与你,算是我辟你入幕府,需要支取账目,自去四通商号寻程公相助。七日之后,再来开封府衙交差。”   蔡京长揖而起:“定不负大尹所托。”   苏油取过自己的笔记本,刷刷刷写了一行字,折起来交给他:“此事只可你我二人知晓。看过之后,便将之烧去。”   蔡京小心接过,不敢立刻就看,将纸张放入袖中。   苏油站起身来,对理工小组说道:“你们就在这里,听元长指挥。薇儿,我们回城去吧,还有很多事务。”   一行人上马而去,蔡京恭送苏油和石薇离开后,才小心翼翼地从袖中取出纸条打开,一行小字跃入眼帘,让他心中突突直跳。   莫学饥鹰饱便飞!   蔡京是一颗绝对的炸弹,但是苏油还是决定要用他。   没有任何原因,是因为至少到目前为止,蔡京声誉着实不错。   首先有家庭的背景,叔叔蔡襄一代名臣,虽然去世,但是声望是一等一的。   国家预算的概念,就是蔡襄就任三司使时提出来的。   其次有名声卓著的哥哥,王安石作为相国,为了影响一直有意压制自己的女婿,士林里颇有为其鸣不平者。   和苏家人也有关系,蔡卞来京前的任职,是钱塘尉。   苏东坡是因王安石阻挠而不得留京的,可到达杭州后,作为王安石女婿的蔡卞,又跟从苏东坡一起,学习著名书法家徐季海的书法。   因此说宋人士大夫之间的交往,并不如后世人理解的那般非黑即白,恩怨分明,而是千丝万缕纠缠不清的麻线团,剪不断理还乱。   苏油也不由自主地受到了如今士林风气的影响,而且用一个人几十年后恶行来否定今天的他,也不符合自己内心奉行的准则。   在苏油心里,蔡京最大的恶迹,是搞坏了国家的财政,导致了国家的经济崩溃,其次才是任用私人,独揽朝政,朋比成奸,抗敌不力等等。   好在这娃和自己同岁,而且自己有薇儿保命,苏油有自信能压制他一辈子。   莫学饥鹰饱便飞!是苏油给他的警告,也是他与蔡京的约定。   如果决意投靠自己,苏油可以给他一方舞台,不过前提就是不得背叛。   政治从来都是肮脏的,奸臣的思路与手段,对付政敌往往出奇的有效。   而幸好,作为从后世穿越过来的人,苏油没有这方面的洁癖。   但是历史上定性的大奸臣,用奸臣独有的方式和方法来投奔自己,还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或许应该跟他说声谢谢,谢谢他这么看得起自己?   只希望蔡京能读懂金融论,成为他叔父蔡襄那样懂得宏观经济的人才吧。否则,自己绝对不敢让他继承自己的政治版图。   想到这里,苏油不由得摇头失笑,自己哪儿来的政治版图?可不是杞人忧天吗?! 第六百九十九章 姜是老的辣   熙宁七年大旱的危机,牵动着所有人的心,在努力的,绝不仅仅是苏油一个人。   唐代韩鄂在《四时纂要》中就提到:“凡甲申风雨,五谷大贵,小雨小贵,大雨大贵。”   人们最盼望的,就是风调雨顺。因此“占雨”,就是最重要的工作。   占雨的东西,叫田漏,与后世差不多,就是一个圆柱形的木桶,每次下雨后计算积水深度。   还有一种方法,就是下雨后掘土,看看雨水渗入土中的深度。具体说来,“雨以入土深浅为量,不及寸谓之一锄雨;寸以上谓之一犁雨;雨过此谓之双犁雨。”   中央也会要求地方及时奏报降雨情况,但是地方官员多数为了粉饰太平,上奏灾情和降雨举数不实。   司马光就曾经提醒过赵顼:“诸州县奏雨,往往止欲解陛下之焦劳,一寸则云三寸,三寸则云一尺,多不以其实,不可不察也。”   比如蝗虫这件事情上,除了苏油管理的开封,其余如京东、胶西等地的奏报,一律是“蝗不为灾”,甚至是“为民除草”。   神特么的为民除草!!   苏油向王安石建议,将灾情根据各地的奏报,一一登录在《时报》上,让老百姓知道这帮官员的嘴脸。   如果有瞒报谎报的情况,必然会引来其反对者的攻击,这样中央好歹还能够得知实情。   这个建议,立即引来新党的攻击。   辽人数月之前来找麻烦的时候,赵顼本来准备命令两河戒严,且令河北修城守之具。   御史中丞邓绾上奏:“非徒无益,且大扰费。”   又言:“辽妄为地讼,意在窥我。去冬聚兵累月,逡巡自罢,其情伪可见。”   “今御之以坚强,则不渝二国之平,平则彼不我疑,而我得以远虑。苟先之以畏屈,彼或将力争,则大为中国之耻。”   赵顼正自焦头烂额,不由得觉得有理。   后来辽人也果然没有兴兵,仅仅是讹诈而已。   如今两国已经开始边界谈判,赵顼因此嘉奖了邓绾。   这时候邓绾跳出来猛烈抨击苏油,认为朝堂从韩维劝说赵顼下诏求得失开始,就是失策。   苏油此举,无疑是要否定国家这几年取得的成果,破坏国家安定,让那些地方上的反对势力复炽,更加疯狂地反对新法,是陷阱,不能上当。   而且苏油此举,难保没有想洗脱开封府境内出现蝗灾这项罪名的嫌疑,不但没有引咎自省,还想将更多的地方官员拖下水,以期法不责众逃脱惩罚,是大大的坏人。   话说到这里,苏油便没法更进一步了,否则便是与所有蝗灾地区官员为敌。   他现在的职务不是御史,而是开封府尹,因此有些话没法说得太过。   还是赵顼有保全之心,说道:“明润半月前就已经上了谢表,称德能不称,但是请朝廷暂缓处置,待其救灾之后方论其罪。”   御史李定上奏,天旱不雨,正是朝廷处置乖常,陛下意志不坚,为奸臣蒙蔽之故。   苏油既然自认有罪,开封府也的确发生了旱蝗,为何不得处置?陛下任人唯亲,怕就是灾变的原因!   这是想要祸水东引。   好在朝廷争议从来都没有快速解决的,七日之后,蔡京奏告朝廷,开封十六县幼蝗杀灭殆尽,飞蝗共得一百二十万石,灭蝗行动取得重大进展,十六县粮食减产仅一成,但是由于可耕种土地面积的增加,十六县粮食夏收不减反增!   开封府民间流传起了一条新段子,“天蝗地蝗,逐我贤良。乌贼弄墨,木贼回肠。”   这个是宋人的老传统,喜欢编造歌谣,“关节不到,有阎王包老。”就是大家最熟悉的。   木贼是种中药,治疗肠瘘,也就是脱肛。   名义上是风马牛不相及,其实是在讽刺邓绾和李定两人是贼,一个如般弄文字技巧陷害人,一个一肚子弯弯绕坏心肠。   蝗皇同音,甚至还有指责赵顼好赖不分的意思在里边。   ……   大名府,文彦博愤怒地一拍惊堂木:“够了!”   河北灾情,文彦博忧心如焚,而手下这帮官员士绅,除了声讨新法乱政引发天变之外,竟然拿不出任何措施。   转运判官汪辅之,是新党干将,曾经奏报文彦博不按新法办事,吓得赵顼亲自批示奏折,并将它转给文彦博,上面写道:“旧恩我是不忘的,正是因为对你信赖,才将京师的北门托付给元戎。些许的小事,你本就不用劳心。汪辅之官小位卑,竟然对你无礼,将会另加处置。”   可如今文彦博要求转运司开启常平仓,汪辅之竟然以没有计司行文为由,予以推脱。   刮骨吸髓,倒是一把好手,轮到救民的时候,却害怕担上责任。   看着下头官员士绅,新旧两党相互攻讦,文彦博心中冷笑不已。   咳嗽了一声,文彦博说道:“国事艰难,黎民待哺,如今粮价已然起来,汪判官,平抑粮价,总该是转运司常平仓的职责吧?”   汪辅之拱手:“下官已然将河北粮价上报了朝廷,相信不日中书就会有回复,等到敕命一到,下官立时开仓放粮。”   文彦博冷笑道:“敢问汪判官,何日上报的?按照正常流程,何日中书行文能转至河北?转运司收到行文,何日能准备妥当?”   汪辅之梗着脖子:“朝廷制度如此,司空若以为不当,自可上书朝廷,下了我的差遣。然朝廷移文之前,要汪辅之媚事屈从,却也是做不到。”   “好!”文彦博哈哈大笑:“好一个骨鲠之臣!”   说完放柔了语气,声音变得和蔼可亲,但是内容却冰冷无比:“你与大名府几位粮商商议哄抬价格的事情,官府已经掌握了铁证。身为转运司判官,常平仓的控制者,在大旱之际,与粮商们在酒楼密会,难道仅仅是普通吃请巧合?”   汪辅之大惊:“我们就是会文而已,你,你血口喷人,企图诬枉于我!我不服!我要向朝廷控诉!”   文彦博笑道:“没关系,你尽管控诉,不过你们密会的事实,是铁板钉钉。你难道没有发现,今日官员士绅聚会,那几家粮商都没到?”   “他们,店家,小二,都已经给出了证词。在嫌疑时期,只好委屈判官,避一避嫌了。”   “就如你说的,朝廷制度如此。判官若以为不当,自可上书朝廷,痛陈老夫愚昧。然朝廷移文之前,要文彦博纵情徇私,却也是做不到。”   说完声音转冷:“来人,给他撤座,押赴都厅,等待朝廷决断!”   如狼似虎的胥吏们上来,直接将汪辅之的幞头打落,三两下按倒在地,抬了出去。   汪辅之挣扎痛骂,文彦博老脸笑容丝毫不变,可请来的那些士绅们,一个个心惊肉跳,不敢做声。   直到隔壁的骂声被麻团堵住,变成了呜呜呜的声音,文彦博这才说道:“制度就是制度,常平仓,乃平抑粮价的设施。河北这些年工程很多,劳役很重,各地仓司储量自然会不足。所以这次旱灾,朝廷一定入不敷出,这就是千载难逢的发财良机。”   “各位,就是这样想的吧?”   士绅们吓得脸色苍白,连连摆手:“没有没有。”   文彦博笑道:“想法倒是不错,只有一条,没有把朝廷看在眼里,没把朝廷干臣的能力和决心,看在眼里!”   “一个转运司判官,能掀起多大的波浪?真当老夫是来大名府养老的?”   “不好意思了,开封府小苏少保为了自己的政绩,说动陛下裁撤厢军及家眷二十几万,汴京常平仓,一下子多出好多余粮。”   “所以朝廷调剂出三百多万斛粮食来河北,要求老夫必须消化。”   “还有汉江的商贾,也要感谢你们。因为你们的囤积居奇,太后懿旨,商贾运送一船粮食进河北,除了发给盐引,还能得到京中琉璃坊五十件宫样器具的发售权。”   “这里又是十万石。”   “今日叫诸位来这里饮酒宴赏,就是告诉诸位这道喜讯。如今河北各路常平仓,已经开始放粮,而你们的那些粮档,现在怕还在狠了命的收购,价格嘛,呵呵呵……真的让老夫非常满意。” 第七百章 乌龙   商贾们都吓坏了:“明公,明公饶命啊!恳请高抬贵手,放我们出府料理粮事,不劳朝廷费心,我们河北商贾,可以平抑粮价!我们放粮,立即放粮!”   文彦博笑道:“那怎么行?各位都是士绅体面人,怎么还为些许小事操心?”   “来,上歌舞,排宴席,此等大喜事,岂能不与老夫同乐,不与河北百姓同乐?!”   “我们慢慢看,慢慢吃,慢慢聊,醉了也不能走啊,老夫早已打扫干净了房间,给各位醒酒用,什么时候心思清醒了,再什么时候离开。”   士绅们扑啦啦跪了一堂,叩头出血:“明公但有所命,吾等无敢不从,明公,饶过我们这遭啊……”   ……   岷州,种谊带着一支百人小队,正在山顶用望远镜察看山下州城。   大旱还在继续,花花绿绿的迷彩用不上了,小队所有人,都直接穿着土黄色的衣服。   赵顼听闻高遵裕被木征包围后,心急如焚,派出了种谊和童贯,带领百人神机营,随王韶千里狂奔,然后给种谊下达了死命令,要求无论如何,也必须将舅公救出来。   在赵顼的想象当中,岷州是蕃人的大本营,三千人处于三十万木征旧部的包围之中,如今木征一到,高遵裕能够存活的机会,实在是不大。   种谊很小心,岷州的消息早就被木征遮断,于是一路摸索潜行,丝毫没有暴露行踪,如今已经来到了岷州城外木征的军队后方。   木征派来攻打岷州的将领,是手下仅存的将领郭厮敦。   这娃去年偷香子城差点得手,王韶回军后,他举众投降,木征势大后,他又降了木征,被木征派来对付高遵裕。   木征同样认为,岷州有旧部包顺,拿下轻而易举,却不料包顺来了个翻脸不认人。   如今包顺才是熙河一带最大的蕃族势力,而且被高遵裕调教成了大宋的忠狗!   种谊在山上看清了情形,对童贯说道:“监军,高知州沉着冷静得很啊,岷州戒备森严,郭厮敦看样子是啃不下来的。今夜你袭营,我偷偷进城联络?”   童贯也趴在种谊身边,咬着草杆:“寿翁,你跟你师父学了这么久,就学了新军操典兵法?”   种谊感到莫名其妙:“还有沙盘地图。”   童贯将草杆吐掉:“你没看出高舅爷胜算在握?”   种谊点头:“是啊,但是陛下有命,要我们即使寻到高知州,送他返回熙州啊。”   童贯摇头:“你傻啊?陛下那是不知道岷州实情,才不得已出的下策,他之前为何要派遣高舅爷来青唐,你想过没有?”   种谊说道:“那是希望自己舅公建功立业。好加以封赏。”   童贯笑了:“照啊!那你说这种情形下,是入城宣旨,让高舅爷撤兵,将岷州丢给蕃人好呢?还是让高舅爷守住岷州,消灭来犯之敌,建功立业好呢?”   种谊都傻了:“你你……你要矫诏……”   童贯立即打断:“闭嘴!”   说完又朝东边拱了拱手,表示对赵顼的尊敬,然后问道:“矫诏谁都不敢,可要是待得俺们抵达岷州城下的时候,高舅爷已经完成守土之任了呢?”   种谊回过味来了:“有理,那就等知军打败郭厮敦,我们再前去宣旨,不过到那个时候,旨意已经用不着了。”   童贯笑道:“对喽……”   说完眼珠子一转:“啊不对,那我们这一趟不是白跑了?不行不行……寿翁,揣摩人你不如我,打仗我不如你,你得像个法子,给咱们也弄点功劳出来才行。”   种谊贼笑道:“嘿嘿嘿,这个就是日常科目了。郭厮敦竟然没有一股作气攻城,明摆着首鼠两端,高知州没有立即出击,也是在等他师老兵疲……道夫你就瞧好吧。”   三日后,高遵裕登上岷州城西门,命手下偏将纵击郭厮敦大营。   蕃人的营地连寨栅都没有,两军直接就战在了一处。   就在郭厮敦认为再努一把力,就能占到优势的时候,岷州南门城门大开,包顺带领部下杀了出来。   清一色的精良骑军!器甲精良,养精蓄锐了一年的精良骑军!   郭厮敦立刻就扛不住了,他的部队在蕃人里都只能算是杂牌,撒开脚丫就开始朝来路奔逃。   刚转过山口,就见前方几名骑军蹄下轰隆一声,顿时人马分裂,残肢飞舞。   郭厮敦大吃一惊,去年在香子城里,被郭隆用震天雷教做人,数千蕃军,竟然杀不进临时搭建起来的街垒,早就对这东西存在着巨大的心理阴影。   然后就见大路之上,奔来两骑少年,其中一个面色白净的,手里还举着一面巨大的黄色旗帜,上边是让蕃人在香子城胆破的一行大字——“用命破贼者倍赏”。   “李婆婆来了!”郭厮敦心胆俱裂,立即拨马掉头,比刚刚逃命还要疯狂:“快回去!回去!跟俞龙珂投降,大家还有命活!”   大部队乌泱泱在童贯和种谊身前不远处拐了一个大弯,竟然掉头回去了!   种谊都傻了:“靠,这是怎么回事儿?!道夫你这的诱敌之计,有点瞎啊!”   童贯也傻了,擎着黄旗,大张着嘴巴,直到蕃人马匹奔逃时带起的烟尘飘进嘴里,才反应过来:“呸呸呸……这……这是地雷阵布置得太靠前了?”   种谊一咬牙:“我去看看!”说完夹马向前。   童贯喊道:“喂!你小心点!地雷不长眼睛!”   就见种谊挥挥手,示意他放心,坐下的拳毛赤跳着奇特的行进线路,不一会就消失在了山谷拐角之处。   童贯嫉妒得要命:“直娘贼的,这马比种八人还值钱!少保真偏心!”   种谊转过山口,向前行了数里,就见到刚刚那批衣冠不整的蕃人跪了一地,一个身着板甲红衣的高大蕃人,正拿着鞭子抽带头的那人:“我叫你反!叫你反!大宋的饭它不香吗?!我叫你反!”   高遵裕走了出来:“包顺!住手!”   板甲红衣的高大蕃人就是包顺,闻言才将鞭子一丢:“小王子就很精贵?这位乃是大宋官家的舅公!”   郭厮敦锦袍都被包顺抽得四分五裂了,一把鼻涕一把泪扑上前来抱住高遵裕的腿:“贵人饶命啊!再不反了,再不敢反了!李婆婆就在外面,叫他别来,叫他别过来,我们降这边,降贵人这边!”   高遵裕纳闷:“什么李婆婆?”   郭厮敦一转头,见到马上的少年:“就是他!他就是李婆婆的人,我见到那黄旗了!”   高遵裕将郭厮敦扶起,好生安抚:“放心,既然降了我,我自当保证你和你的部族的安全。”   种谊从马上跃下:“末将种谊,拜见知军。”   高遵裕笑道:“李宪到了?”   种谊摇头:“监军已然与王经略会合,正在进军河州。我与童贯乃受官家所命,前来解救知军安全返回熙州的。”   看着身前狼狈的郭厮敦:“不过如今看来,应该用不着了。”   说完立正捶胸:“末将贺知军大胜克捷,力保岷州,收服强梁,威声海宇!”   高遵裕摆手:“扯远了,诏书呢?”   种谊说道:“呃……还在童贯那里,他还在后方谷口。”   高遵裕奇怪:“你们带了多少人?怎么郭厮敦一见你们便狂奔回来伏降?”   种谊也纳闷:“我也不知道啊,我们布下雷阵后就各自埋伏,然后由末将与童贯两骑出来诱敌,怎料他们一见童贯手里的黄旗,扭头就跑,害得诸多布置都没用上……” 第七百零一章 蛮干   郭厮敦似乎有些明白了:“你们不是李婆婆手下?”   包顺上手又是一鞭子:“蕃人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高遵裕哈哈大笑,制止了包顺,问明了种谊的布置后,抚着种谊的后背赞许道:“我军中年轻一辈的将才啊,浑身是胆,有勇有谋。好!比你兄长五郎大郎,不遑多让!”   种谊连忙谦逊:“不敢与兄长们比肩。”   高遵裕越看种谊越是喜欢,心底已经打起了留他在军中的主意,脸上却不显露出来:“走吧,先去迎接陛下的旨意。”   两人上马先行,高遵裕说道:“之后我可能会出师配合王经略,八郎既然熟知陕西边情,可有意与我参谋机要?”   种谊赶紧施礼:“种谊早欲效力疆场,无奈……无奈有人说我还不到火候。”   高遵裕看了种谊一眼:“有人?就你那结硬寨打呆仗的便宜师父苏探花?”   种谊嘿嘿笑道:“这次景思立覆亡,少保在京中叹息良久,说决定战争胜负的,最终还是人,不是装备。”   说完低声对高遵裕说道:“给我们的神机铳上配上了古怪的刺刀,说什么传统战术在特定条件下还是有它的优势。要是知军跟官家奏上一本,留我在边军锻炼,我师父肯定不会说什么的。摸索新军在西疆的用法,用理学的说法,这也叫实践出来得真知嘛。”   高遵裕大笑:“就是这个理!我手里人才太少了,军司马一职,非八郎莫属!”   ……   熙州,兴平,王韶在帐内来回踱步:“子范,诸事应对妥当,你当得首功。”   李宪说道:“不用说这些了,河州之事,还请经略示下。”   王韶说道:“木征所以围城,不外两点,一是有青宜结鬼章为援,欲我往救,设伏以待;二是收募岷州蕃人,壮大其势。”   “彼新胜气锐,未可与争,我还是决定突袭定羌城,出其不意攻其所恃,所谓批亢捣虚、形格势禁,则河州自为解也。”   李宪摇头:“覆我军,杀我将,不一举而擒,其后反者,尚不知几辈。我觉得应该突击其正军,将之一鼓荡平,以儆效尤。”   王韶也跟着摇头:“陛下和中书屡屡切诏,此战不容有失。”   李宪说道:“如何会有失?陕西送来的情报,大旱不但只殃及大宋。夏人,青唐,都不好过,相比之下,我军资储有备,反而是三股力量里最强大的。”   “我坚决支持苏少保的主张,矮子里边拔大个,现在就该是我大宋欺负人的时候!所以应当用赏赐激励将士,突杀木征!”   王韶说道:“道理是这个道理,可陛下和相公那里……”   李宪站起身来:“此举正是为陛下和中书考虑!如今群议汹汹,说陛下失德引来天怒,正需要前方一场振奋人心的大胜,方可消减舆议!”   王韶看着军事地图,皱眉沉思。   王安石于他有知遇之恩,要不是他,自己的一身抱负,怕是得等到苏油当宰执的那一天方能施展。   他也非常自信,苏油一定会支持自己,而按照自己的方案,青唐最终必定会被大宋收入囊中。   如今他算是理解了苏油的苦楚,陛下和相公,都不是懂得什么叫节奏感的人。   熙河刚刚恢复,就不顾自己的反对,立刻急匆匆地设置行政区划,完全没有考虑过木征势力还强,战争还可能存在反复。   如今才被围了一个河州,又立刻急匆匆地要求撤军,将之前的心血全部放弃,完全将战争当做了儿戏一般。   你想玩就玩,你想不玩就不玩,你不问问人家青唐人西夏人答应不答应?!   从情理上讲,现在的正常做法,就是增兵河州,保持当前局面。   但是这决不是一个好选择,不管是他还是李宪,都知道这是下策。   他和李宪都认为,必须给予木征致命的打击。   大家的根本分歧,只在如何打而已。   他的主张,是攻敌所必救,还是老套路,调动敌军,在运动中予以消灭。   这种打法有风险,毕竟是在人家的故土上作战,不可靠的因素太多。   而李宪的主张,就是强压地头蛇,打出声威气势和突然性,决战河州,震慑宵小。   可是这样会对木征有效吗?他完全可以避入青唐,等待时机卷土重来,河湟地区的蕃人,到时候又会倒过去一批。   更要命的是,现状必须立刻打破,如果继续拖下去,岷州高遵裕那里一旦扛不住,赵顼肯定会痛责前线所有官员将领,甚至是直接取消青唐攻略。   就在这时,王厚跑了进来:“父亲,监军,小八遣人来报,岷州大捷!郭厮敦降了!要我们这边抓紧!”   王韶大惊:“高遵裕他怎么做到的?!”   待到王厚将来龙去脉一讲,王韶和李宪对视一眼:“各打各的!”“速战速决!”   王韶拉着李宪坐下:“不妨做得更大一点,咱这回来个瓮中捉鳖!”   三日后,河州外围的宁河,一面大黄旗迎着烈烈的狂风招展。   李宪深知西北将士都心向王韶,王韶已经选拔了三千骑军西去,留下跟随自己出征的,斗志不盛。   于是李宪手扶大旗,立于军营门口:“此旗乃天子所赐,即如天子亲临督战!”   “在香子城之役,将士望旗而斗,敌人望旗气夺,我军才能以八千之众,破走数倍之敌,斩杀万人!”   “他们没有辜负天子的期许,天子也没有忘记他们的功劳!”   “战后升任指挥者十五,入京陛见者七人。”   “有功之臣,赏给三倍!”   “死难战士,供奉忠烈祠,永世尊享。”   “父母妻儿,官府一直照顾周济到父母去世,儿女成人。”   “录入上四军御龙直的,未计其数。”   “今天,就问你们,敢不敢在天子黄旗之前搏命,为自己去拼杀出一个前程,为父母妻儿,去拼杀出一个安稳!”   众将士果然精神振奋,热血沸腾:“敢!”   “好!”李宪喊道:“那将所有营帐给老子烧了!黄旗所指,誓死向前!此战不竞全功,誓不收刀!”   山谷里传来震天撼地的呼喊:“黄旗所指,誓死向前!不竞全功,誓不收刀!”   河州城外,刚建起了一座临时的木栅,那是木征的大营。   景思谊看着寨堡外耀武扬威的蕃人,恨得咬牙切齿。   木征欺负城中兵少,明显是将他们当做诱饵,在等待自己援军的到来,然后伏击。   今天城外的气氛很特殊,木征粗陋的寨子后方的山上,是无数的帐篷,蕃人们明显是在砍伐木头加固围墙,看样子是准备防守,而不是进攻。   就在这时,山上的牛角号响了起来,接着,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面黄旗,黄旗之后,是漫山遍野的红衣军队。   援军到了!   蕃人的军队立即调动了起来,很快木征的寨门打开,无数蕃军冲出,向着长途奔袭的宋军杀去。   双方军队就像两股洪流撞到了一起,刀光和呐喊声从一个点很快蔓延成一条线,接着变成一个面,完全就是一场惨烈的混战。   一队小队牢牢地护住执掌黄旗的将领,景思谊在城头不可思议地揉了揉眼睛,这特么——是一身监军服色,太监?!   不过这太监完全不讲什么军事部署战略战术,简直就是一个愣头青,直接向木征的中军大营强行撞去! 第七百零二章 大胜   瞎药奔上城头:“打起来了?”   景思谊点头:“我们的援军到了。”   瞎药问道:“我们怎么做?”   景思谊这些天一直都在观察木征,看着山上连成一片的帐篷,冷冷地说道:“再等等,等待山上的蕃人下来,我要举火为兄长报仇雪恨!”   这是一场硬碰硬的血战,短短半个时辰,河州城外便躺满了宋蕃两军的尸体。   李宪身着商州冲压板甲,头戴包覆腮帮的头盔,不时有一支流矢射到甲上,叮的一声又被弹飞。   李宪双手举着黄旗大喊:“他娘的木征的中军在哪方?”   一个小校撇了一眼城头:“城头有旗帜指挥,指向西北!”   李宪摇旗:“冲过去!”   木征被这股宋军的气势吓着了,自己明明兵力占据优势,可这股宋军完全就是流氓战术,根本不怕包围不怕绞杀,只携裹着黄旗,认准自己的中军冲杀。   一员蕃将满身是血的奔回:“王子,宋军攻势太猛,儿郎们顶不住了!发动吧!再不发动,中军动摇就来不及了!”   木征大怒:“侧翼呢?!给我攻击他们侧翼!”   蕃将喊道:“侧翼都是刀盾手,他们根本不管不顾,只认准了中军打!”   一支羽箭奔着木征的胸口飞了过来,蕃将一刀劈开:“王子!不能再犹豫了!”   木征终于下了决断:“鸣金,回寨!”   铜锣响起,蕃人终于开始收缩兵力,而宋军还没有来得及欢呼,山上又一股蕃人冲了下来。   生力军!   李宪高喊:“枪盾上前!结阵顶住!等的就是这刻!弩手射,给老子狠了命的射!”   说完将黄旗交给身边一名护卫,一手抽出骑刀,一手拔出转轮手铳,打马来到枪阵之前。   一名狂猛的青唐汉子是选锋里的勇士,赤着脚,光着上身,手持从几次战争中缴获的宋军斩马刀,狂奔上前准备劈开宋军的盾阵。   李宪抬手就是一铳,“嘭”地一声巨响后,就见汉子胸口绽放出一朵血花,钢芯铅弹进入人体之后很快旋转碎裂,带着动能给汉子后背开出了几个小洞。   鲜血飞溅,那汉子转了两个圈,倒在了宋军阵前。   宋军阵里发出了一声欢呼:“李婆婆万胜!!”   蕃军气势为之一滞,紧跟着宋军阵中无数的弩箭飞出,带血槽的三棱锥箭头在空中呼啸,巨大的动能甚至可以刺穿身着皮甲的人体。   神臂弓!   无数蕃人带着惨呼倒在了军阵之前,接着宋军盾阵里,长矛伸出,又搜刮走一批人命。   木征完全想不到这帮宋军这么能打,更想不到他们将自己逼回寨子之后,竟然不管不逃,掉头又直接和自己生力军硬扛上了。   而且结阵后的宋军,效率更高,自己的伏兵竟然奈何他不得!   没办法了,今天要是不拼着巨大的损失干掉他们,自己就没有以后了。   寨门再次打开,木征领着休养了片刻的中军,再次杀了出来。   宋军腹背受敌,双方顿时陷入了苦战。   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蕃人突然发出了惊恐的呼喊。   就见山顶之上,原本是蕃人们的帐篷营地里,一顶帐篷化作一团火光。   紧跟着,第二顶,第三顶,很快,山上的营地燃成了一片大火。   不知道是谁,喊出了内心最深处的惊恐:“王天使!王天使来了!”   王韶的声威,如今在河湟羌中可以止小儿夜啼,蕃人顿时惊惶失措,携裹着木征,朝着自己后路踏白城疯狂逃窜。   李宪浑身满脸都是血,狞笑从一名蕃人胸口抽出剑来插在地上,重新给转轮铳装填上子弹,然后看着自己的手下:“敢不敢跟老子追杀下去?!”   “杀!”   李宪重新将剑拔起:“叫上景思谊,还有那个怂包瞎药,继续杀!这回咱们杀到木征喊姥姥!”   河州一战,李宪力克木征,军威大振,然后顺势挥师,一路掩杀,连破十余座城垣堡寨,追亡逐败,直扑踏白城!   ……   与李宪乱拳打死老师傅不同,王韶这边,可谓是有章有法。   定羌城,兵家必争之地,已经是第三度易手。   如今守在这里的,是青宜结鬼章的手下结河羌蛮。   王韶仗着地理精熟,再次奇兵天降,杀到定羌城的时候,羌人们正在懒洋洋地做早饭,被王韶一锅端掉。   之后王韶竟然不着急与李宪会合,而是占据此处青唐与河州通道的要津,继续清剿周围的结河羌,首先切断了吐蕃与西夏通路。   紧跟着,遣军入南山,破布沁巴勒四部,断绝木征北援。   青宜结鬼章也是名将,稍作试探,立即就判定了王韶的意图,知道他是想切断自己南山归路,马上抛弃了木征,重新回军退保踏白城。   王韶的迂回歼敌计划落空了,但是好歹算是打通了到河州的通路。   接着王韶开始了第二次迂回,兵循西山,经牙塘关,出槐树关,过大夏河,入卧龙沟,最后翻山绕到踏白城背后!   这条路的发现,是王厚的功劳,这也说明,河州地理,今日的宋人,比青唐羌更加熟悉。   青宜结鬼章大惊,然而此人就是一只狡猾的高原狐狸,果断放弃了踏白城,退入了青唐。   纵然王韶恨得牙痒痒,却也不敢再孤军深入,鬼章全师而退,那也是人家的本事儿。   好在还有一条大鱼,到此已经彻底无路可逃了。   木征。   援军青宜结鬼章已然退走,南路郭厮敦被高遵裕击败降服,北路结河羌与布沁巴勒等部被王韶在运动中击破,中军被李宪铁锤砸核桃一般敲烂,只能向踏白城退守。   四月,李宪与河州景思谊,瞎药合军,一举攻下踏白城。   木征只得败走卧龙沟,企图退入青唐,却被早已守候在这里的王韶逮了个正着。   无奈之下,木征只好率手下酋领八十余人,向王韶投降。   此战王韶李宪焚烧木征两千余帐,杀七千余人,获牛马八千余头。   河湟重新安定,王韶第一时间发出马递,将大胜的消息带去京城。   ……   苏油还在开封府忙碌。   开封府里很多人家,门上都贴了贴龙王神马相,门旁挂起了磁瓶,插上了柳枝乞雨。   京中小儿塑泥龙,张纸旗,击金鼓,由大人们领着,在各龙王庙上香,一起念着咒语一样的童谣:“青龙头,白龙尾,声作以。小孩求雨天欢喜。麦子麦子焦黄,起动起动龙王,大下小下,初一下到十八,声做巴。摩诃萨。”   天师道,大相国寺,举行了几场乞雨活动。   司天监里新添置了不少气候设备,诸如气压表,寒暑表,湿度计之类,种种迹象表明,近期可能快要下雨了。   不过这玩意儿也不知道准还是不准,苏油告诉小天师让他乞雨可以,但是告诉赵顼到时候雨下不来,那就要完蛋。   让苏油更加焦虑的,是大雨来临之前的那场政治灾难。   郑侠这颗定时炸弹,可能即将引爆。   苏油已经采取了很多措施,但是他到底不属于新党,而郑侠偏偏是王安石的人,反令他投鼠忌器。   当年郑侠家里很穷,可是读书却十分刻苦,而且学得很好。   还是江宁知府的王安石听说了他的名声,很看重他,经常鼓励他好好用功,将来做国家的栋梁之材。   郑侠也不负厚望,在二十七岁那年考中了进士,做了一个九品的校书郎。   两年以后,王安石做了宰相。马上提升郑侠为河南潢川的司法参军。   郑侠在任上尽职尽责,秉公执法。每当他将处理意见上报给王安石时,王安石总是全都按郑侠的要求给予批复,足见王安石对他的信任。   郑侠也很感激王安石,一直把他当作自己的伯乐和恩人。 第七百零三章 流民图   三年之后,郑侠任职期满,入京述职,来到王安石的丞相府邸,王安石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他。   朝廷刚刚实行新法,正是用人之际,王安石当然想要留他在京城帮自己。   当时有个政策,就是参加以新法为命题的考试,通过之后就能越级升为京官。王安石想让郑侠走这条路。   然而郑侠拒绝了,反过来劝王安石:“青苗、免役、保甲、市易数事,与边鄙用兵,在侠心不能无区区也。”   这当然让王安石不悦。   之后郑侠不再见王安石,但是仍然数次写信,告诉他新法的弊端。   不久,郑侠得到了新的任命,监安上门吏。   这个职务明显是不公的,王安石应该也只是想挫一下他的锐气而已,依旧认为他是个人才,很快便让王雱去劝告郑侠,让他参加那个新法考试。   不果之后,又命门客黎东美谕意,欲辟他为修三经新义局检讨。   郑侠回信:“我当初以为丞相是我的知己,才向丞相求教,发誓要报答丞相的恩德。可是现在丞相屡次来劝我,都是用给我许官的方法。”   “看来我与丞相,并不是一路人。如果丞相真的想成全我,就请想想我的建议,参考一二,为百姓多做点实事吧。”   苏油知道这个人很危险,但是就和对蔡京一样,不能按照自己已知历史上发生的事情来推断他现在的作为。   比如司马光,种谊,邵伯温,无数人的生命轨迹已经因他的到来发生了变化,苏油不敢说郑侠就不会。   他印象中,郑侠是假称边关急报,将流民图混入马递,最后直接呈送给赵顼的。   可如今马递已经被苏油改造成了邮局,监安上门已经没有了收发马递的职权,苏油觉得这事情存在变数。   因此只是私下里叮嘱张麒注意一下郑侠,并没有动他。   四月,苏油请到了张天师,两人在司天监和精英们一起讨论即将到来的雨情,王中正脸色铁青地到来,命他即刻进宫。   苏油赶紧与他一起出了司天监,上马之后,王中正低声说道:“郑侠昨夜疏奏,上了一副什么劳什子的《流民图》,并《论新法进流民图疏》,官家反复观图,长吁数四,袖以入内,寝不能寐。”   “今日圣慈宣仁二太后得见,对官家哭诉:‘安石乱天下。’王相公,今次麻烦了。”   苏油听见“郑侠”二字,心中就不由得咯噔一下,赶紧说道:“多谢希烈提醒,郑侠名义上是我属下,此事有我的责任。”   王中正叹了口气:“明润少年高位,官家总是倚赖的。人呐,哪能没点挫折,还有点时间,你想想怎么奏对吧。”   苏油默默点头,与王中正一起于宣德门侧门下马,然后进入宫中。   来到迩英阁,赵顼脸色铁青坐在那里,王安石已经先一步到了,还有韩维,正站在赵顼身侧。   见到苏油,赵顼说道:“看看吧,这是郑侠绘制的《流民图》,朕不敢相信,皇城之下,尚有这么多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流民。”   王安石想必已经被斥责过了,现在只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苏油上前观看,只见画上都是衣不蔽体的人物,身形瘦弱如饿鬼,或携带猕猴松鼠,敲鼓打板地卖艺,或背着破草席,挎着编篓举着破碗流浪,不由得黯然。   后退两步,取下幞头:“臣,权知开封府苏油,德能不称,使治下百姓生计艰难,请陛下降罪。”   这态度就很好,赵顼反倒是怒气稍息:“这是流民,不是开封府百姓。明润你收治不及,固然有错,但尚可挽回。同来的还有一封奏章……韩维,念!”   韩维展开疏奏:“去年大蝗,秋冬亢旱,麦苗焦枯,五种不入,群情惧死。   方春斩伐,竭泽而渔,草木鱼鳖,亦莫生遂。   灾患之来,莫知或御。愿陛下开仓廪,赈贫乏,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罢去,冀下召和气,上应天心,延万姓垂死之命。   今台谏充位,左右辅弼,又皆贪猥近利,使夫抱道怀识之士,皆不欲与之言。   陛下以爵禄名器驾驭天下忠贤,而使人如此,甚非宗庙社稷之福也。   窃闻南征北伐者,皆以其胜捷之势,山川之形,为图来献。料无一人以天下之民质妻鬻子、斩桑坏舍、流离逃散、皇皇不给之状,图以上闻者。   臣谨按安上门逐日所见,绘成一图,百不及一。   但经圣览,亦可流涕,况于千万里之外,有甚于此者哉!   陛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十日不寸……”   苏油突然接口:“十日不寸,请斩安石与阙下!以为来者之鉴!”   王安石突然睁开眼睛,眼神里满是委屈,悲愤,不解:“明润,你……”   苏油躬身:“陛下,疏奏结尾,定是所谓不效则斩之类,文辞加工而已。非此即彼,却毫无意义。”   韩维看了苏油一眼,继续念道:“……行臣之言,十日不寸,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   疏奏读完,殿上雅雀无声。   过了好一阵,赵顼和苏油同时开口:“相公……”“陛下……”   赵顼深吸了一口气:“你说。”   苏油整顿衣裳:“陛下,天行失常,与人事不修,我们不能简单地判断因果。”   “如果说上苍降灾,那尧舜,商汤,是否不贤?”   “臣也说过,天命足畏。然而是畏在克精克勤,畏在日日以天灾将至。”   “此次大旱,非独大宋如此,去年辽国大蝗,今年青唐西夏,同样大旱。”   “如果纵观三国,大宋,其实是应对得最合适的。”   “至少陕西,开封,旱蝗为祸不烈,但是同样的地区,西夏牛马国人,尽多瘐死,辽国千里赤地,国主北狩。”   “而我大宋受灾区域,至少有一半地区,尚算安定。”   “为什么?因为我们将事情做在了前头。陕西水利,本身就有相当一部分,是抗旱设施,开封汴口大工程,汲得黄河之水,无需待雨而耕。”   “臣出身农家,知道农时五年,一丰,两平,两灾,乃是常态。”   “故先祖仲先公,丰年里以稻易黍,收储芋头,就是因为这两样东西耐存储,可以接济之后的灾年。”   “臣知道饿肚子的滋味,能让治下无一饥寒,固臣之所愿。然犹有无数的下等户,瓜菜半年粮,采荠菜槐叶以度饥时。每思及此,惶愧难以自处。而况一国乎?”   “常言道,水灾闹一路,旱灾闹一国,此次旱情,严重程度不比黄河改道稍差。”   “灾情应对到人事,为何在河北凸显?就是转运使韩绛韩学士,与文彦博文司空不能相谐,导致了救灾措施不能及时执行。”   “二公皆能达之辈,却因相互牵制耗去了太多精力。”   “陛下,异论相搅,固乃祖宗成法,防止权臣坐大,也卓有成效。”   “但是事情必须有个底线,就是不能因之耽误国家大事,国计民生,否则得不偿失。”   “新法的弊端,臣早有论述,这里不用多言,但是也同样有过论述,就是新法并非没有优点,更不是不能改良。”   “陕西和开封,就是例子,同样的法令,只需要稍加修改,仍然不失为良法。”   “制度,需要持续不断地推行和完善,郑侠城门小吏,眼界不开,爱民之心固然可嘉,但所论并不足取。” 第七百零四章 求退   “还是很早以前我给陛下讲解过的加速度的道理,加速度虽然小,但是只要力作用的时间够长,最终还是能达到很快的速度。”   “如果因为速度还没起来,心中焦急就停下来换一辆车重新开始,那大宋这架马车,永远跑不起来。所谓欲速则不达也。”   “以陛下登极之初的大宋国情,法不可不更。然更张之前,不可不慎。相公的问题,在于不容异论,导致诸多新法一出台就存在瑕疵。”   “而后保守的官员抵制,中允的官员怀疑,剩下勇于执行的,多是操切莽勇之辈。”   “操切则易疏,莽勇则忘全。执行上,就容易出现问题。”   “出现问题,不可怕,调整完善就是了。可怕的是改弦更张,尽废前法,政府从此失去公信,地方从此无所适从,而百姓,白白受了这几年的苦。”   “陛下也不要因为某件事就怀疑否定自己,只要将眼光拉长一点,看看登极这七年,就知道国家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变化。”   “平日所见,皆太平无事,国力升腾,虽然只是看到了一部分,但是这一部分,也能说明很多问题。”   “陛下登极之时,国库有多少资储?如今又有多少?这些难道没有宰执计相们的功劳?”   “当然这个国家,这些制度,的确还存在很多的问题,但是既然陛下有变法的决心,难道就没有继续完善它优化它的决心?”   “允执厥中,乃为政之要。而不是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愿陛下熟思之。”   “另外此次事件,是因合门有据纳之权,导致有时候下情难以上达。这个问题既然暴露,就必须加以解决。”   “臣有一策,如今军器监已经制作出精美小巧的锁钥,不如给诸路守臣通判以上官员配发密函,将奏章封于其中,直达宸几!”   “钥匙唯陛下和地方官员可以掌握,如此陛下便可以尽知各地政实民情,而不受阻挠,得兼听之效!”   这其实是皇权的扩张,也是苏油在给自己挖坑,但是宋朝的问题,皇权不张也有部分原因。   且顾眼下吧。   赵顼闻言眼神一亮,这操作可以的呀……   这次事情,与其说他是惊怒于流民的产生,更不如说是惊怒于皇帝被下面人蒙蔽,对国家情形不得而知。   苏油的建议,一下就从根本上解决了问题,大大缓释了他敏感而偏执的神经,表情进一步缓和了下来。   苏油偷瞄了赵顼一眼,继续说道:“郑侠的作为,臣是很佩服的,但是制度所格,接下来他会面临严厉的惩处。”   “臣守开封,出现这么大的纰漏,自当引咎辞职,但是他的行为所体现出来的制度上弊端,必须立刻加以纠正。”   “现在臣想问的是,这封奏报,到底是如何抵达圣前的?”   赵顼说道:“是夹在《时报》的信筒里边送达的。”   王安石痛苦非常:“郑侠才气是有的,监守城门,老臣一直替他可惜,昨日移其为《时报》检讨,却不料……”   苏油拱手:“相公,郑侠的问题,自有法司论罪。但他提到的河北流民问题,也同样必须要解决。”   然后又对赵顼拱手:“陛下,郑侠所言的百不及一,我们就按一百倍来计,与图中人物数量相乘,也不会超过千人。”   “城北封丘斥卤二期,虽然经过冲洗,但因旱墒保水的缘故,三月中已经暂停了。如今麦田灌浆已经基本结束,京畿用水量不再那么大,正好重启工程,雇佣他们开垦,种植一季高粱或者棉花。”   “他们的衣食,可以由京中酒坊或者布商提供,作为棉花和高粱的定金。”   “收获之后,官府监督交割。商家收取高粱棉花,流民得钱,然后再妥善遣送其返乡即可。”   “此亦当年富相公救济河北时的法子,臣稍加改良而已,下去后自会交代通判梁彦明施行。”   赵顼开口:“明润……”   苏油对赵顼施礼:“陛下,臣知你有保全之心,但是制度就是制度。”   “郑侠携私投递,我作为他的上司,必须负责;开封府收养流民不及时,我同样也有责任。”   “相比于维护制度的权威,个人去就问题,理所当然排在其后,陛下,还请成全微臣吧。”   说完这些,苏油规规矩矩给赵顼行了一礼,取过幞头退出偏殿。   临到出殿,苏油又补充道:“对了陛下,司天监仪器数据显示,近期就会降雨,具体多近不知道,可能就在三五日内,臣也请陛下熟思之。”   ……   苏油在进宫的路上,已经思考得非常清楚了。   如今的他,已经不再是刚刚穿越到这个世界上时,那个急不可耐的孩童;也不再是那个为了自己的主张得以施展,而战战兢兢谨小慎微的少年。   以前他害怕自己改变不了这个世界,但是现在的他,对改变这个世界越来越有信心。   有些东西一旦启动,便不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人类为了追求更高品质的生活,追求更高的生产效率,追求更多的粮食,更多的丝绸,更安全的生存空间,会锲而不舍地努力下去,发展下去。   苏油如今,已经带了越来越多的人来到这条路上,理工和金融二十年的发展,已经让车轮缓缓启动,渐渐加速。   任何企图阻挡它的人,都会成为阻挡在车轮前的螳螂。   大宋,已经有了自己的基本盘;他,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基本盘。   这个基本盘不在朝堂之上,因此也无需计较官场的去就。   这个基本盘带来的巨大利益,会让人趋之若鹜,使其日益壮大,而壮大之后的既得利益者,会将他视为导师和领袖,将他再次推入朝堂,推向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他还年轻,完全没有必要在意一时的得失,何况他本就不稀罕做什么官。   要不是害怕几十年后去极北放羊,他最希望的生活,就是每天躺在躺椅上,认真思索中午给薇儿和扁罐做点什么好吃的。   郑侠事件,经过自己的提醒,相信赵顼会去思考,不再那么冲动。   密奏之制,相信赵顼一定会牢牢抓住,很快就会有一个盒子发放到自己手中。   这是为了防止自己成为第二个郑侠,防止自己有一天必须通过触犯法令的方式,才能将自己的话传到皇帝耳朵里。   大宋首相,一届也就是三年,短的甚至一年。   王安石五年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已经是难得的恩遇。   而自己今后,更多的时间里,还是会在地方上打转。   这道保险,值得用一个官位的迟到去换取。   新党为了脱困,肯定会穷究郑侠擅发奏章的罪过,但是如今他不是用的急铺马递,罪行比历史上轻了很多。   那么就需要攀扯上一个更大的背锅者,为这件事情买单,方能压制舆论。   苏油决定将这口锅背起来,将自己打扮成受害者。   看似吃了大亏,然而在保守党,中允派,甚至新党内部,都会得到众多的同情和赞许。   声望,在大宋绝对是好东西。   真实历史上蔡京权倾朝野,四度担任宰相,最后在流放途中,百姓们恨之入骨,不卖东西不卖药与他,让他活活饿病而死。   而反观大苏,贬谪过程中一路士绅迎送,处处得人照顾,甚至不远万里去看望他,等到复出之时,沿途百姓堵在路上迎接,令车马都难以通过。   大苏他到底做了什么?不就是文章写得好吗?他还做了什么?!   自己的施政模式,已经形成了惯性,至少蜀中和陕西,没有人亡政息。   这既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声望。同时本身也是声望给他带来的巨大好处。   苏油出品,必是精品,后人想要改弦易辙,怎么都得掂量再掂量。   况且,如今大宋能让他去的地方,已然不多了。   不管是去哪里,以如今的实力,苏油都有把握刷新自己施政的又一个辉煌。   进一步,将是他和同仇敌忾的新党们你死我活的厮杀,而退一步呢?   新党内部,如今本身就是一个火药桶。退一步,就成了勾心斗角的新党们自己你死我活的厮杀。   然后他轻松自在地隔岸观火,两三年后,再轻松自在摘桃子。   海阔天空。 第七百零五章 小人之心   吕惠卿宅邸,邓绾急匆匆的来了。   吕惠卿这几年就是王安石的影子,安静守分,但是其影响力,却不是新党其他人能望其项背的。   军器监的重要性,远大于司农寺和台谏。   因此虽然新党内部斗得不可开交,却都是在争夺第三把交椅。   稍微有能力和资历的韩绛,被文彦博牵制了太多的精力;新锐中的章惇,才刚刚从荆湖回京,出任知制诰一职。   至于曾布和吕嘉问,早已咬得鸡飞狗跳。   还有一个蔡确,蔡确因苏油推荐,留任渭州,而后韩绛任陕西宣抚使时,蔡确设宴款待,作诗称赞韩绛是“儒苑昔推唐吏部,将坛今拜汉淮阴。”   将之比作韩愈和韩信,挠着了韩绛的痒处,推荐给了韩维。   韩维又将他推荐给王安石。   王韶在秦州胡乱上奏屯田,被反对派抓住痛脚,王安石派了好几人去都没有摆平,最后派蔡确调查,方才保住了王韶。回来后加直集贤院,迁侍御史知杂事。但是也才刚刚出头而已。   因此郑侠的事情一出,邓绾作为“机灵人”,立刻就先来拜访新党第二号人物吕惠卿。   吕惠卿出来:“呵呵,文约来了,军器监最近又弄出了新花样,搞出了一种刺刀,苏明润说这东西是古代兵器‘錡’和‘厹’的结合体。”   “你看,还真给找到了。‘錡,矛属,齐刃如凿。’《诗·召南·采蘋》所谓‘既破我斧,又缺我錡。’是也。”   “厹,则是三棱之矛。《国风·秦风·小戎》所谓‘厹矛鋈錞,蒙伐有苑。’孔颖达疏:‘厹矛,三隅矛,刃有三角。’”   “此物可谓大伤天和,苏明润又添加了三道血槽,加工难度大了不少,不过被刺之后伤口古怪,几乎无救……”   邓绾科举名次比吕惠卿高,《诗经》可以说倒背如流,不过如今却阿谀道:“吉甫看重的是国家大事,诗词文章,小道而已。不过如今不是谈论《诗经》的时候,吉甫,相公危矣!”   吕惠卿大惊:“为何?”   邓绾说道:“我在台谏听到的,说郑侠夺台谏饭碗,借检讨时报的机会,往官家的报筒里塞了一幅流民图。官家看后震怒,召相公和苏明润入宫切责,没一会儿,苏明润空着脑袋抱着幞头出来了,相公被留下继续谈话。”   吕惠卿放下手里的《诗经》:“相公定需急召我等,走,去他宅邸。”   邓绾赶紧拉住:“明公,去是一定要去的,不过去之前,是否先商议一下对策?”   “哦?”吕惠卿目光闪烁,缓缓坐了下来。   一声明公,邓绾的心思昭然若揭,这是不看好王安石,准备投靠自己了。   邓绾说道:“明公,相公当政已然五年,在我朝已经是难得的殊遇,之前数次辞职,都是官家恩诏挽留,不过这一次嘛……”   吕惠卿沉吟一阵:“这次事情,你觉得会是谁搞出来的?”   邓绾说道:“如今朝中,王相公一去,明公的最大对手,就是苏明润。明公去位,他也能得到不少的好处。”   “来时的路上我已经想好了,不管事情是不是他闹出来的,有一条他始终绕不过去,那就是郑侠乃是监安上门,名义上是他的手下。郑侠私发疏奏,这就是干法博名!我们台谏大可以以此为攻击点,揪住不放,让苏明润避嫌!”   吕惠卿摇头:“苏明润不是局眼所在,新法才是我们的根基,如果相公去位,最关要处,是要稳住陛下继续推行新法的决心。否则就算上台,也难得安稳。”   邓绾说道:“道理是如此,不过事有缓急,如果朝堂上没有我们的人,任由冯京他们作为,还有我等出头之日吗?首先得把持住位置,方有能力与之相抗啊!”   吕惠卿说道:“冯京王珪之辈,泥塑木雕而已,不足成事。苏明润,名声太好,必然顾惜羽毛,文约所言,倒是有些道理……”   邓绾大喜:“弹章就在我袖中!我这就去联络同道,为明公造势!”   “不!”吕惠卿赶紧制止:“如今情形,你我先要竭力为相公辩诬,表明立场!”   “这样,一会儿先去见公子,发动同志,变化姓名,投匦上书,挽留王相公。”   邓绾说道:“公子?明公别忘了,当年相公与其婿蔡卞论朝中人才,说可为宰执者,除了明公,公子也算一位。”   吕惠卿笑了:“那是,王元泽的才学,本就可观。不过被苏家人打压得太惨,以后怕是没什么机会了……正好借他才力,提出对免行法的改良,免行法乃苏明润首倡,想必王元泽必然愿意亲自捉刀。”   免行法虽然是苏油提出来的,但是除了开封府,都是市易司在执行,吕惠卿此举看似针对苏油,其实还有更深层的心思,就是挑起王雱和吕嘉问的矛盾。   既让王雱打击苏油,又让王雱多一个敌人,一石二鸟。   邓绾说道:“那郑侠如何处理?”   吕惠卿恨道:“此辈宵小,我早就提醒过相公要小心,相公就是不听,既然敢于干法,就别怕被毁去一世前程!”   邓绾拱手:“正当如此!”   吕惠卿心底暗暗得意,真要是自己上台,郑侠就是一步妙着,明里是打击苏油,可实际上,这人到底是王安石的人,而且和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交情颇厚。   他的心里,现在最大的对手,不是什么蔡确,韩绛,甚至都不是苏油。   如今机会到来,自己政坛上最大的对手,是之前一直任劳任怨,尽心辅佐那个人!   两人又商议了良久,吕惠卿心里已经盘算出了好大一盘棋,脸上却不动声色:“走吧,去相公宅邸,先见王元泽。”   王府,王雱正在临帖。   公子的形象,关键时刻是不能丢的。   见吕惠卿和邓绾联袂而来,王雱眉头微皱:“你二人为何走到一处?”   看着王雱的做作,吕惠卿心中鄙视,表情却很自然:“路上遇到的,相公已经回来了?今日之事,想必公子已经知道了吧?”   王雱将笔放下:“给脸不要脸的东西,真不知父亲为何如此看重他。干违法纪,越级上奏,连苏明润都不敢,他怎么就敢?!”   邓绾连忙拱手:“公子,明日我就与蔡持正一起弹劾他!”   王雱冷眼看着邓绾:“弹劾一城门小吏?御史台是有多闲?直接下狱法办就是了,该被弹劾的,另有其人吧?”   吕惠卿心下暗爽,给邓绾使了个眼色,邓绾赶紧说道:“那就该是苏油!身为上官,御下不严,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刺配都是轻的!”   “好大喜功,靡费擅举;首鼠两端,希图自进;徒有虚声,动摇君上;搜求异术,陷君诡道;明推新法,暗事阻挠;纵容子弟,怨谤朝堂;结交奸贼,互引奥援;魅惑两宫,贿赂内臣;大兴土木,流失国用;举倡恶法,怨声载道;重遇商贾,滥博贤名……随便列举,都是不尽的罪名!”   “放你邓文约的狗屁!”   就听门外一声怒喝,却是王安石和章惇到了。   章惇须发皆张:“苏明润纵然一万个不是,也不是你邓文约这摇舌小人可以置嘴!”   邓绾转身冷笑:“那就还有一条,勾结模棱之人,以备反复之需!”   章惇是什么脾气,两步上前,揪住邓文约的胸口,就要报以老拳。   别看章家出的都是学霸,那也全是能打的学霸。   “够了!”王安石一声怒喝:“都给我坐下!” 第七百零六章 商议   章惇这才松手,气冲冲地寻了把椅子坐下来。   吕惠卿拱手道:“恩相,陛下相召一事,可有详情?”   王安石叹息了一声:“苏明润入宫之前,陛下已经写好了事宜,命开封体放免行钱;三司察市易务;司农发常平仓;三衙具熙、河所用兵事;诸路上民物流散之故;青苗、免役诸法,权息追呼;方田、保甲并罢……一共整整十八条。”   吕惠卿大急:“如何使得?一旦尽废,多年努力,岂不付之东流?”   王安石说道:“是啊,僵持不下之际,苏明润到了,得亏他一场奏对,方才让陛下意转,改命中书将熙宁以来创立改更法度,具本末编类以进。总算是缓和了一步。”   吕惠卿沉吟片刻:“我有一策,可命诸路监司、郡守,上陈利害,然后我们择其中合意的,呈报上去……”   王安石看了他一眼:“苏明润已然建议陛下,发给诸路监司、郡守,判官密匣。封藏奏章,直达宸几。吉甫,你是不是认为,群臣密奏里的内容,还能和以往必须经过中书审查的一样?”   吕惠卿大惊:“这是侵犯相权!”   王安石点头:“对,但是正因为如此,陛下一定会同意!”   吕惠卿觉得匪夷所思:“他苏明润,难道就不怕有一天成了宰执之后,作茧自缚?”   邓绾说道:“他这是落井下石,居心叵测!”   王安石对两人的思路感觉匪夷所思:“苏明润离宫之时,已经表明态度辞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当然要承担责任,你们当他是恋栈权位之人?说他居心叵测,对他有什么好处?”   见到吕惠卿,邓绾,甚至自己的儿子都是一脸异样的表情,王安石有些隐隐约约的明白了:“或者,你们也都是这样看待老夫的?”   吕惠卿心里咯噔一下,糟糕,失分了。   王安石这话里,透露出对自己的失望,也怪自己过于热切,一不小心就忘了掩饰。   赶紧弥补道:“恩相,明润此举,固然是高风亮节,但是事实上,是将相公你放到了火上烤啊。”   邓绾也赶紧附和:“正是!他这是在逼相公你效法他,自劾去位!”   王雱咬牙切齿,一针见血:“他这是谋博虚名,用父亲的现在,博他自己的未来!”   见到王安石面起怒容,吕惠卿赶紧打岔:“先不说这个,当务之急,是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应对。相公,你是我们的主心骨,无论如何,还得挺下去啊,否则追随之人,只怕都不会有好下场。”   王安石沉吟片刻:“陛下说了,欲与我师傅之职。”   三师!吕惠卿顿时大喜:“这也很好啊。”   王安石摇头:“我辞谢了。”   众人顿时又是大惊,王雱急道:“父亲,又是为何?”   王安石叹息道:“我想明白了,人存而政息,与人去而政留,哪个重要?”   众人面面相觑。   王安石见众人不说话,自己回答道:“当然是人去而政留。老夫履任之初,就曾经说过,虽万千人吾往也,至于那些虚名,有何可恋?”   看了看吕惠卿:“吉甫,子华在河北,与文公不相能,他与我同榜进士,数年前就已是参政……”   吕惠卿秒懂,心中虽然有些失望,但是更多的是自信:“吉甫明白。定当襄助韩学士,便如襄助相公一般。”   王安石点头:“当然,我也会向陛下推荐你。不过提拔太快,其实对个人仕途更为不利……”   吕惠卿犹豫了一阵:“相公,那苏明润……他何去何从?”   王安石说道:“其实明润,我是想让他入三司或者枢密的,可如今出了郑侠一事,我也不好强夺其志。”   吕惠卿问道:“他要坚持外放,何处比较好?”   王雱立即说道:“蜀中,陕西,这两处肯定不行。苏明润在两地声望崇隆,司马光,富弼对他影响甚大,一旦合流,更不可制。”   邓绾说道:“还有王韶,苏明润若是去了陕西,王韶肯定会倒向他,另外置将法完成选将之前,苏油在西军的势力,恐怕还是压制一下的好。”   王安石沉吟一阵:“明润能力卓著,每去一地,就会在一地造成影响,其实安放在河北,看守京畿门户,抚促民生,也是不错。”   章惇到底还是新党一派,小心提醒:“河北有文司空,虽然从来对明润都是呼来喝去,可是苏明润给他的建议,一向是言听计从。两人都师从龙昌期,表面上没什么交情,实际上……”   “忠烈祠鬻拳和介子推得以供奉,便是文公与明润一明一暗促成的,而这春秋二先贤,恰恰是龙昌期最推崇的。”   吕惠卿也说道:“相公,除了眼下,还要计虑到将来,如今苏明润在西军之中,已经颇有影响,要是河北军中再是如此,这个……有些未妥吧?”   这话就说得诛心了,王安石摇头:“我们的置将法和苏明润的军政分离,不就是为了防止这个?吉甫多虑了吧?”   吕惠卿继续锲而不舍:“如果苏油与我一样的年纪,我会认为是多虑,但是考虑到他才刚刚二十七,相公,不是多虑,而是可虑啊……”   章惇打起了自己的算盘:“那让他去荆湖,正好那里地处西南下游,夷人将西南夷律奉为经典,明润对他们来说,就是上师。加上刘济源正在那里开拓,他过去定能料理得妥当。”   荆湖交给苏油,他自是一万个放心,过几年彻底安定后,史书上一个章惇开拓,明润守成的写法就逃不掉。   王雱冷笑:“以蜀中的财力,苏明润三年后政绩斐然,返京后陛下至少得以参政,副相,枢使待之。三十岁的参政,我朝尚无先例吧?”   “我看不如让他去福建,那里他根基薄弱,又是吉甫的家乡。离山猛虎,失水蛟龙,虽蝼蚁可擒之!”   吕惠卿早有自己的计划,福建是自己的基本盘,岂容王雱得逞。   心底讥笑王公子慷他人之慨,嘴里却说道:“福建倒是可以,不过能不能让陛下满意,却也难说。还有,苏明润的去就,到底是国事,也不宜纯以恩怨来考虑。”   王安石点头:“明润直到现在,也谨守与我入京之约,古之君子,不过于此。”   “福建民埠康宁,一介庸员便可料理明白,苏明润去那里,分明是大材小用了。”   “倒是两浙,如今刚刚重新合为一路,需要干员挈理。”   浙江有个让王雱很受刺激的人,时报第一期可是让他被士林讥笑了好久:“大苏在杭州。”   王安石说道:“大苏通判即将任满,上奏自请去胶西,朝廷拟任他知密州,正好了,让苏明润去接任,也算我朝一段佳话。”   吕惠卿目光闪烁:“两浙路转运使,知余杭?级别与京兆尹倒是差相仿佛,不过到底是外任,也算薄惩。杭州风物繁华,陛下那里也说得过去,还是相公高明。”   王安石不同意这个说法:“去岁洪水肆虐,两浙受损不少,沈括奏报里没有一条是好消息。如今那边民情不稳,盗匪猖獗,正需要能臣镇守,哪里是什么好去处?我是想借重他的干才罢了。”   吕惠卿说道:“相公无需颓废,这些只是最后一步,或者再努力一把,也能熬过这道关口。”   王安石看着吕惠卿诚挚的目光:“由得你们吧,吉甫,以后新政,多倚仗你了。”   说完转向章惇:“子厚,诰文遣词,还请高抬贵手。”   ……   次日,开封府判官梁彦明,推官沈忱发现,从来没有一天迟到的苏探花,竟然没有上班!   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回,两人商议了一下,决定先去苏油的赐第看一看。   结果大惊失色,苏油直接搬出了赐第,給宅邸管家交待自己避罪待参之后,走了! 第七百零七章 多少是一点点   两人连忙赶往可贞堂,可贞堂一切如常,可就是没有苏油。   等到前往宜秋门,见到巷子口棋亭边的影子,两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可算是找着了。   梁彦明看着站在街角给俩老头支棋的苏油,不由得有些气恼:“大尹,还请回衙署料理公务。”   苏油提着水壶:“我已经写了告表,过几日就会有处置下来,老梁,老沈,府衙我就不去了,不过有几个问题还要跟两位交代一下。”   “开封府流民问题,必须要重视起来,十六县尤其是北边的那些,好好察访一下。年纪大的,送居养院检查身体,做点轻省活计,年轻的,送城北进行斥卤二期改造工程。”   梁彦明大惊:“这话怎么说的?!怎么一夜之间变成这样?”   苏油说道:“你们就别管了,将事情做好为原则。”   说完从包里取出笔记本,翻倒最后一页:“我看看啊……十六县路基拓宽改造,汴口水利枢纽管理制度,京中治安条例,下水道改造,清理城中淤潦,厢军安置,嗯,还有三县的别业基建工程,事情还真是多啊……”   最后将本子一合:“算了,这本子直接给你,我的做法你已经清楚,那就接着做下去。”   “每项事务的相关人等,本子上都有记录,你有事尽可以找他们。其它的……等新任府尹到来,再听他安排吧。”   梁彦明眼中含泪:“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苏油继续说道:“京中那些浮浪子弟,要严加管束,要常和他们的父兄上司联系。西军打了几次大战,如今待遇不错,要是有愿意投军报效国家拼个前程的,你抄录下来,去找狄殿使,他会安排。”   “我走之后,开封府市易司可能会发生一些变化,不过如今的行会与以前不一样,也有小商人的代表,要学会利用他们的力量。实在不行,还有皇宋银行撑腰,总不至于被大行首市易司拿本钱欺负了去。”   “总之要多搜集情况,既不能偏听大商贾们的,也不能偏听小商贩们的,尽量要大多数人没有意见,方可施行。关键两个字,公允。”   “实在不行,采用投票制,将锅丢给制度去背。”   想了想:“我要说的就这么多,去吧。”   梁彦明和沈忱对苏油深施一礼:“大尹放心,新任知府到来之前,开封城一切体例,谨遵大尹成法。”   两人去后,下棋的一个老头问道:“小苏探花,这是得罪了权要?”   苏油嬉皮笑脸地蹲了下来:“开封府尹不好当,太累了。”   另一个老头也说道:“是啊,铁打的汴京城,流水的京兆尹。换个轻省地儿也好。要我说,你文曲星下凡,一开始就该去学士院,给官家写写诰文,和郡君多养几个孩子才是,清贵非凡,你看扁罐一人多孤单……”   起先那老头就说:“京中哪户富贵人家不是姬妾成群,还养着戏班,谁跟你一样,穿得还像个普通士子。”   苏油不服了:“我这身素是素了点,可贵!老头你都不识货。”   老头说道:“是是是,不过探花郎啊,宦海浮沉起起伏伏,咱不往心里去。啊?宰执还三年一换呢!如今也算是做过了‘四入头’,就算是慢慢熬,迟早也轮到你头上!”   另一老头点头:“对对对,老儿经过的府尹,没有二十也有十五了,就探花郎给咱开封府干的这些事儿,几个府尹有这样的能耐?”   一老头立即表示赞同:“这个可真不是吹,咱宜秋门的人走内城街上都沾光!”   苏油给俩老头续水:“被你们夸得都不好意思,进去了,一会儿要水使唤一声。”   拎着水壶进了苏家院子,院子里都是清一色的大花盆,八公正在给豆藤扎架子,石薇正在带着扁罐看白龟。   苏油将罐子放下,过去给八公帮忙。   八公看着苏油的动作,笑道:“油娃手生了。”   苏油也笑:“从来就没熟过。这些豆藤是小妹的命,精贵着呢。”   八公点头:“挺好,要不然我一老头子都不知道干点什么。”   扁罐听见了,跑了过来:“翁翁我陪你玩。”   八公蹲下摸他脑袋:“真乖,比爹爹小时候乖多了。”   苏油无语:“我小时怕比他乖吧?”   八公翻着白眼:“你就没有过小时候。从小就跟个大人似的。”   苏油摸了摸鼻子:“呃……这难道不是乖?”   八公对苏油从小就无需自己教导似乎有些不满:“没听说过小孩生下来就会懂事儿的!那不成妖孽了?!”   石薇笑吟吟地过来挽着苏油的胳膊:“就是,从来都没见小油哥哥生气懊恼过,也不像扁罐有时还使使性子。”   扁罐不高兴了:“我没有使性子,木客才使性子。”   石薇刮了一下扁罐的鼻子:“木客才是最没性子的好不好?成天被你支使得团团转,你再不改,我就将木客送天师叔叔那里去。”   扁罐申辩:“他是在和我做游戏,我们是好朋友。”   说到这里苏油想起来一件事情:“好朋友也要讲卫生,勺子要分开用知道吗?”   这熊孩子,喂过木客一勺蛋糕后,又挖一块往自己嘴里填,苏油都见过不是一次了!   扁罐还是比较听苏油的,闻言乖乖点头,苏油一高兴:“走,爹爹给你做爆米花去!”   厨房里小火烀着肥鸡汤,盆里还养着一条大鱼,扁罐很好奇:“爹爹这是什么鱼?”   苏油说道:“这个是鲶鱼,一会儿给你炖个鱼头汤。我们进来干吗来着?怎么一下子就给忘了?”   扁罐喊道:“爆米花!”   苏油恍然大悟:“对对对,该做爆米花来着!”   爆米花其实很简单,用到的原料是阴米。   阴米是现成的,就是将糯米泡水蒸熟后晾干得到的干米饭。   这个东西苏家厨房里常做,不过需要苏油亲自动手的时候太少了。   苏油太忙,所以很珍惜这种和扁罐共处的机会。   扁罐也挺辛苦的,如今每天都要随石薇练习导引,进行体锻。   用石薇的话说,苏油就是太懒不爱动,母子俩将这个当做游戏,扁罐倒是乐此不疲。   不过可能天师道的体锻术的确有些门道,起码八公和扁罐,一老一小的身体都壮实。   夫妻俩与其它家庭似乎有些反了过来,别人家是严父慈母,苏家是慈父严母,扁罐怕妈妈甚过了怕爸爸。   苏家炒爆米花用的粗砂,都已经炒得又黑又亮了。   往里边加点猪油,将沙子炒烫,再将阴米倒进去混合翻炒,很快一粒粒半透明的米粒就噼噼啪啪变成了大白米花,体积几乎扩大了四倍。   等到米粒都变成了米花后,拿筛子筛掉沙子,剩下的就是干干净净的米花了。   支起锅子,加水加白砂糖融化,苏油取出一个小铁皮盒子打开,从里边取出一片纸包。   这是渭州最新的产品——黄油。   这东西是从奶里边提取出来的,其实早就有了,不过牧民们没有如此精细的包装而已。   如今嶲州烘焙也是汴京城流行的食品,其中黄油是必不可少的。   将黄油加入糖汁中融化,然后淋入米花翻匀,充满奶香的爆米花就做好了。   扁罐很喜欢这个神奇的加工过程,口水也流了老长,苏油将爆米花做好,给了他一包,然后让他给翁翁和娘送去,告诉他自己只能吃一点点,这东西要吃得先放凉,不然容易上火。   扁罐捧着爆米花:“多少是一点点?” 第七百零八章 老酒   苏油拈了几颗:“张嘴。”   扁罐张嘴吃了:“爹爹,我可不可以多要几个一点点?三个……啊不五个一点点?”   苏油有些无语:“只准再多一个,张嘴,吃完这个一点点,路上就不能再偷吃了。”   打发走了难缠的扁罐,苏油开始烧自己的拿手菜,大蒜鲶鱼。   蜀中人烧鲶鱼,离不开的就是泡姜,家常味其实很好做。   将鲶鱼剖解,剁下鱼头单用,鱼身子剁成鱼块码味。   烧热油,下泡姜末和大蒜翻炒,炒到大蒜出金边,将锅端离火,下豆瓣酱炒香,加入鸡汤熬煮。   水沸之后,将鱼块划入锅中,很快便煮好了。   将鱼块捞出,汤汁留在锅中,加入葱段,辣米油。   待到葱段变成青绿,刚刚断生之后,倒入糖,醋,盐,绿豆粉调成的芡汁,浇淋到鲶鱼块之上,一道喷香的大蒜鲶鱼便算是完成。   酸甜香辣的滋味飘满小院,章惇进得门来:“好,这还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了。”   苏油笑道:“马上昭明他们也要过来,你自己找事情玩玩,我还得给扁罐做个鱼头汤。”   章惇说道:“得,我还是看看你怎么弄吧,子瞻说我胆大,我说子瞻嘴大,如今看来,谁都没有你明润心大!”   看着苏油熟练的煎鱼头,下高汤,下榨菜豆腐香葱节子,章惇除了佩服还是佩服。   苏油从鱼头上挑了两块肉,舀了一小碗汤出来:“扁罐还不能吃胡椒。”   然后才往大锅里加胡椒面,出锅。   章惇叹了口气,低声道:“今天草了两篇诰文,陛下的意思,你和相公都不是贬官,属于正常调动。”   “对你和相公,陛下还是有保全之心的。所以明润你放心。”   苏油拿着勺子拱手:“多谢子厚兄手下留情。”   章惇扯出个难看的笑容:“其实你我联手,天下不足平。”   苏油翻了个白眼:“想多了,大宋制度,人人不得恣肆!人啊,还是有点约束比较好,犯了错误,就得负责。”   章惇有些无语:“你这是太求全了。开封府流民,到底有多少?郑侠本就是相公的人,府尹一日料理几百件批文,一个城门小吏做点什么都能知道?”   “况且要较真的话,郑侠投递图疏时,利用的是时报检讨的身份,跟监安上门有一文钱的干系?!”   苏油笑了:“子厚你看这就是一人多职的弊端,责任都不好分。算了不说这些了,相公去位,推荐谁来主政?”   章惇说道:“还能是谁?韩子华,吕吉甫呗。”   苏油点头:“那王相公推荐我了吗?”   章惇斟酌了一下措辞:“明润,如果你上去,吕吉甫就得下来,韩子华在陕西与你共事过,能力上……呵呵呵,你若在他之下,恐怕他也难以自安。加之你的政见……”   说完也有些恼怒:“你与那些迂懦之辈不同,为何不能与我们一道?否则能有吕吉甫什么事儿?!”   苏油摊着手一脸无辜:“你们也不听我的呀,怎么还能反过来怪罪我呢?我提出了意见,做出了样板,你们还是不听,我也很无奈啊。”   “说到底,还是门户之见,还是凡事要弄个地位排名,还是王公那脾气,不能容纳所谓‘外人’提出的异见。”   “子厚兄,你的性格也挺刚愎倔强,容易的得罪人。我想问的是,要是以后你有一个与你意见不合的上司,你能不能做到我现在的程度?”   见到章惇无语了,苏油才笑道:“所以你看,川中话说的,‘要得公道,打个颠倒’,设身处地,知道我有多不容易了吧?”   章惇终于服气了,躬身施礼:“明润气度涵养,我一向佩服万分。”   陈昭明和李公麟一起来了,李公麟腋下还夹着一个锦囊。   苏油拍手:“好,六骏图到了。今日里不谈政事,大家品酒赏画吃大鱼!”   李公麟将画囊紧了紧:“永春御露,要二十年陈的!”   几人来到书房,李公麟将画卷展开,图上是苏油搜集的几匹好种马。   乌云烈,拳毛赤,栗子黄,照夜白,飒露紫,祁连骢,比穿越前那个空间中李公麟的《五马图》,个头高出了许多,也强健了不少。   不过老李的画工还是那么出神入化,唯一的差异——和故宫博物院馆藏相比,纸墨太新。   每一匹马边或者马上,有一名骑手,相互间的眼神手势,看得出来是一副整体,就像是比赛出发之前,相互调笑打趣。   种谊骑在拳毛赤上仰着身子,似乎在对牵着祁连骢的孙能取笑。   孙能牵着马缰,好像在与种谊申辩。   张麒牵着栗子黄,抚摸着它的脖子,眼睛却看向二人,似乎在劝解二人,不过表情却好像在调笑。   苏元贞是文士,气质风度配上照夜白就是绝配,堪称浊世佳公子,一副懒得理你们的样子。   张散一身古怪的服装,明显是中华服饰一脉,却又透着古怪,幞头上一颗大大的明珠,腰间还有一柄华丽的日本长刀,座下却是乌云烈,一看就是狗大户。   手搭在苏元贞肩膀上,撑起身子看那边的热闹,一副怕事情不大的样子。   邵伯温年纪最小,小心地牵着两人的马匹缰绳,引来乌云烈昂首嘶鸣,抬起前蹄。   却将该自己骑乘的飒露紫抛在一边,任由他啃食地上的草叶。   飒露紫上挂着一个招文袋,说明咱们邵伯温是个爱学习的好孩子。   全图相互呼应,运用了后世美术的三度空间表现,而且注重了骨骼肌肉的表现,形象非常立体生动,画卷展开,里边的马匹和人物就如同活在眼前一般。   章惇鼓掌:“好,好一副《苏门六骏》!”   李公麟翻着白眼:“可累死我吧,里面好些人物都没见过,靠的看着人物小像想象。”   苏油点头:“神乎其技,尤其三哥如今也是大豪,气度当是如此。”   八公进来:“几个秀才,看画就能饱肚的?”   章惇哈哈大笑:“这就是明润家八公吧?常听子瞻,明润,济源说起,眉山苏家有一位古之君子,今日方才得见,请受章惇一拜。”   八公赶紧扶住:“就一乡里老头,别听他们瞎吹,哟,画上这是元贞和散娃吧?”   李公麟这下乐了:“老人家都说是,这永春御露就妥了!”   李公麟真是狮子大开口,二十年窖藏的永春御露,如今价值五十贯一瓶,还有价无市。   不过苏油还真有,招呼众人入座,取来一个老瓶子:“子瞻这沾酒就醉的家伙,竟然来信让我送五瓶给驸马王诜,说是欠了人家好大的人情,我可就闹不明白了,他欠的人情,凭什么让我去还?”   章惇笑道:“子瞻便是这样的性子,明润可知此次外放何处?”   苏油打开酒给个人斟上,酒色已经有些泛绿,倒入玉瓷杯子,满院子都是酒香,引来众人都是喝彩。   苏油笑道:“现在我是不上不下,能去的地方实在是不多,估计河北,不然就是两浙福建……嗯,多半是两浙。”   章惇讶异道:“可神了啊!说说为何?”   苏油说道:“要是文司空不在河北,那我差不多就该去河北,既然他在,河北我就去不成。剩下的荆湖离蜀中太近,广南过于蛮荒,以我的罪名也不至于发落去那里……剩下的好地儿,就剩下两浙和福建。”   “朝中有福建子,那地方估计也容不得我染指。剩下个两浙,说起来是好地儿,然而去年刚遭了大洪灾,加上百姓负担沉重,要不尽快恢复,京中,河北粮食储备就要出大问题。所以咯……俺就是大宋一补锅匠,哪里有漏就去哪里填呗。”   章惇摇头叹息:“来,明润我敬你。贤者不能,能者不贤,乃朝中通病。能做事能成事还心怀坦诚者,一个巴掌都数得出来。”   苏油端起酒杯:“刚才说了,谁议论朝政,罚酒一杯……”   李公麟一把抢过酒瓶子:“这酒精贵,章子厚就是故意想多喝,罚不得!” 第七百零九章 下雨了   鲶鱼在后世生活物资丰富的时候不算好水产,可如今不一样,因为这家伙自己带油,肥厚滋润。   苏油的大蒜烧鲶鱼乃是蜀中菜式,味道又是不同,众人吃得大呼过瘾。   苏油好久不做菜了,现在觉得自己手艺还不见回潮,也是得意。   又敬了众人一杯,苏油对陈昭明说道:“那些蝗虫粉,发往郑州做饲料添加剂,今明两年的鱼粉都不用进了。”   陈昭明点头。   苏油又道:“司天监的仪象台,不一定就非要赶在我离任之前完成,理工的东西,来不得半点掺假。”   陈昭明说道:“是,不过就算按照正常工期,也差不多了。”   苏油说道:“动力呢?宋承火德,叫水运仪象不太好。我的建议,还是效仿钟楼,以重物势能为驱动,将台子修得高一点,还方便观测天体。”   “不要小看这个,今后大宋经济力量增长之后,各处州府大郡,仪象观测台,钟楼,都要修造起来。这是一个国家级的大型系列工程,也是理工改善百姓生活的最好象征。”   “钟表的小型化,要抓紧,就以给陛下那个模型为基础,剩下的难度已经不大了。之后我们就能做成航海钟,配上陀螺仪,装到海船上去,这玩意儿测量经度,可比月相表靠谱。”   章惇羡慕坏了:“听闻张散张太居有经纬牵星之术,说的其实就是这个吧?还有传闻说他有一艘飞船,能够在海上神出鬼没。别人需要两个月的航程,他只需要十日,只有他能找到海上巨豪唐四郎。有此等宝船,活该发财。”   苏油想了一下:“子厚,如果我对你说我们脚下的大地,其实并不是平的;而我们所有人,是活在一个巨大的球体之上,你信不信?”   章惇就好像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这怎么可能?亏你想得出来!那活在球下边那些人,不是都掉下……啊不,掉上……啊不,掉天上去了吗?哈哈哈哈……”   苏油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刚刚错过了一等一的仙缘。经纬牵星,与你再无干了。”   章惇“嗝”了一声,将笑声梗在了肚子里:“啥意思?”   陈昭明解释道:“月相图,可以判明船只在海上所处的经度,但是如果两条经线之间,拉出一些与赤道平行的纬线,我们就会发现,其长度其实是不同的。”   “纬度越高,经线之间纬线就越短,到北极的时候,就只剩下一个点。”   “只有球体或者锥体,才有这样的特征。”   “司天监地理司按照监判的思路,将如今大宋已知的各地间距离,消除海拔高度的影响之后,用铁丝按比例截断,然后串联起来组成一张铁网,我们发现,这张铁网果然不是平的,而是一个大致的球面。”   “如果再通过数学方法,将之扩展开去,这个球面,会形成一个巨大的球体。”   “结合天文测量,我们如今已经测算出这个球体,用新式度量衡来计量的话,半径为六千三百七十公里,表面积达到了五亿平方公里,从北极走到南极,距离是两万公里。”   章惇筷子上的鲶鱼都掉到了碗里:“这……这么吓人?”   陈昭明笑道:“这就是经纬牵星术的理论基础。理论上讲,这个球上的任意一个点,都可以化作经纬两个度数,而且我们有方法测量出所在点的经纬度,再翻阅目标地的经纬度,就能知道所要前进的方向。”   “明润说得对,不相信这个,就不可能掌握得了这门技术。真的是错过机缘。”   苏油笑道:“信了,从高丽到杭州,就可以在茫茫大海上走出直线;不信,则只能沿着陆地近岸慢慢绕圈圈。”   “所以爱信不信,不信才好。不信这就是四通商号海运司的独家绝技,别人只能看着四通商号发财。”   章惇震惊得都结巴了:“理……理工都……走到这么远了……”   苏油点头:“这还是受了我青神名臣陈公的启发,他致仕之后迷上了研究易象……”   章惇知道这个:“《制器尚象论》!”   “对,就是它!”苏油点头:“‘制器尚象’,这个观点自古就有,但是从来没有得到过重视。其根本原因,是因为古人的思维能力和学术储备,理论工具,还达不到如今的高度。”   “但是现在我们可以了,我们完全可以让理论走在前头,然后或者用实验去证实,或者引领技术和应用跟上。”   “这就是‘制器尚象’的本质,也是这个理论最可贵的地方。是人类在思维上的巨大进步,也是形上之学,发展到一定高度后的必然——以前是先有实践,然后提炼出理论,现在可以先有理论,而且理论研究可以远远走在实践的前头!成为实践的指引!”   章惇喃喃道:“那这个世界,就彻底变了……”   苏油笑了:“世界没变,而是我们看这个世界的眼界,思考这个世界的方式,改造这个世界的方法,开始渐渐改变了。”   章惇大笑:“妙哉此论,善哉此论!就邓文约那等浮浪小人,见识低下,还敢诋毁明润是奇技淫巧!简直其丑难当!”   苏油笑道:“自己书读得少,反过来怪别人学问太深,世上这种人,可也不少。”   说完将手一摊:“他又不是扁罐,难道我还能督促他学习?”   扁罐在一边刨着鱼头汤饭,闻言抬起头,嘴角上还沾着两点饭粒:“扁罐最听爹爹的话了。”   一众人都哈哈大笑,章惇乐得狂拍桌子,感觉这个院子里的气氛,比和王安石宅邸里那帮子一起舒服太多太多:“明润你这嘴啊……就平日里闭得紧而已,其实比子瞻好不到哪里去!哈哈哈,这俏皮话足当一大白!”   李公麟严防死守:“又想骗酒!”   就在这时,天空中滚过一道响雷,众人都是一惊,接着面露喜色。   空中已经聚集起了雨云,很快又是几声沉闷的雷声响过,雨点哗啦哗啦地泼洒了下来。   “下雨了!”   章惇兴奋得美酒和鲶鱼都忘了,跳到雨地里伸着双手大喊:“终于下雨了!”   同样兴奋的可不止章惇,汴京城中的居民纷纷涌出门户,在门边上挤着,拉着想往与地里跳的娃子们,满脸欢颜:“下雨了!”   赵顼正在试验军器监送来的带有小巧锁匙的匣子,听见雷声便停下来,拎着盒子走出偏殿,来到廊下。   雨水降下,殿前的石阶转眼布满了湿点,跟着连成一片,变成反射着青幽暗光的薄薄水面,无数水珠在上面亮闪闪地跳跃。   琉璃瓦顶开始滴下水滴,很快又汇成了水帘,如同赵顼眼中不由自主流下的眼泪:“下雨了……”   王安石正在写辞表,被突如其来的雷雨声打断。   拈笔凝神倾听了一阵,笑着在自己的告表上添上最后一句话,然后将笔放下,推开了书房的窗牖,任由湿气被穿堂风带进不大的书房。   下雨了。   ……   钟楼的钟声隐约响了十下,扁罐已经睡得呼呼的了。   石薇枕在苏油的肩膀上:“小油哥哥,又要出京了?”   苏油说道:“四海宦游,这是必然的事情。”   石薇紧了紧苏油的脖子:“真舍不得你。”   苏油有些发愣:“啥意思?我们当然一起啊,还有八公,扁罐。”   石薇红着脸:“不行,起码现在不行,最少得再等几个月。”   苏油问道:“是慈善那边,还是天师府一时走不开?”   石薇摇头:“都不是,这个月身上没来,我可能有了。” 第七百一十章 为君之道   “啊?”苏油一翻身,满脸都是惊喜:“真的?”   石薇露出幸福的笑容:“嗯,应该是真的。”   “哎哟!”苏油亲着石薇的脸颊:“这可真是太好了!”   “你小声点,别把扁罐吵醒了。”   苏油重新躺回去:“这下扁罐不寂寞了。”   石薇笑道:“这次希望能给扁罐添个妹妹,他闹着要妹妹。”   苏油点头:“那你就还是在汴京安养,啊不,等孩子生下来,嗯……还是不行,得等孩子满周岁,再来寻我。”   “汴京城有天师府,有石府,有可贞堂,条件什么的都好,这样我就算外放,也能放心。”   “等胎儿稳定,你可以搬到城外的别业去住……对了别去郑州石家庄子,那边煤气太重。”   “秋天去东明,那里有森林,环境优美。等到天再冷一些就去尉氏,那边有汤泉,我给你们设计有水暖系统,住着舒服。”   石薇抚摸着苏油的胸膛:“要不然,你就跟其他人家那样……”   苏油拍了拍石薇:“想多了,你还怕老公我不能照顾不好自己?那些女孩子也就是做做家务,还能干啥?实在不行请妈子不行?你不能有这种想法。”   石薇叹了口气:“蜀国长公主和我很好,我看她贵为天家女儿,在王驸马面前……还那样的小意。”   苏油皱了皱眉头:“别人家的事情,只有别人家的人才明白,但是你要提醒公主一下,不要太过于卑微。”   “王驸马文采风流是没话说的,就是有些过于放旷了,公主宠他宠到没边,那不是爱他,而是害他。”   “事情都要有个底线,如果驸马做过了,就得让他知道错误,纠转回来,而不是一味的纵容。不然越走越远,不但对王晋卿没有一点好处,对夫妻感情没有一点好处,甚至会害了王家。”   石薇点头:“世间终是难得有小油哥哥这样的男子。”   苏油笑道:“你这就是徐公之美了,司马学士,王相公,不都是一样的?对了说到这里,这次怕是又要与王相公同行……”   次日,两制以上官员入朝贺雨。赵顼出示郑侠图疏示辅臣,且责之,众人才知道这几天京中的变故。   吕惠卿、邓绾相与在赵顼身前声泪俱下:“陛下数年以来,忘寝与食,方得成此美政,天下刚刚才蒙受新法的恩惠,如果以郑侠这狂夫之言,罢废殆尽,岂不让人痛心吗!”   曾布奏报,针对翰林学士承旨韩维竭力攻击免行法的弊端,详定行户利害所经过详细调查,现将情况汇报陛下:经过调查,京中认为免行钱不利商贾的,只有糠行。除了他们愿意依照旧例供应官府衙门外,其余各行各业,均愿意用缴纳免行钱的方式,减轻输役负担。   赵顼都傻了,我皇家什么时候需要糠行提供输役?内宫买米糠干啥?曾布你确定不是在逗我?   曾布继续奏报,至于提瓶售浆之人都要加纳免行钱才能贩卖的说法,经过调查,开封府并无此事,执行免行法过程中,并无违法现象。   不过开封府之外的情形,这个需要问吕嘉问,上次市易务调查,我奏请罢免他,结果不了了之。   如果仍然由我调查开封府外免行法的执行情况,可能别人会认为我是报复,因此请陛下另择贤臣。   吕惠卿趁机上奏,各地方田情形复杂,陛下如果一定要调整新法,要不我们先把方田均税法暂缓执行,其余一切先照旧如何?   这是将赵顼当小白忽悠,执行方田的队伍,是赵氏宗室带队;而隐田大户,则主要是士绅。   吕惠卿这是想拿宗室做阀,收买士绅,为自己接下来更进一步做准备。   可惜苏油的坑早就挖在这里等着了,方田一开始,苏油就提醒过赵顼。   反对这项法令的人,必定是地方上的隐田大户。   要占据隐田,必然得有经济实力和官场人脉。   所以他们的身份,昭然若揭。   他们就是士大夫里边的败类,大宋厚养他们给他们体面,却让他们用来无耻犯法嚣张逃税。   如今大宋士风尚算正直,但是不防微杜渐,形成惯例的话,甚至有可能发展成凡士大夫名下田产尽皆免税,然后百姓投效田土以贪图免除税赋,国库最后一分钱收不上来的情况。   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以后必然会有大臣奏请罢免方田均税之议,这个大臣是什么群体的代言人,陛下应当心中有个数才是。   于是赵顼在心里给吕惠卿记了一笔小账,诏令新法一切如故。   仅仅要求开封体放免行钱;司农发常平仓赈灾;青苗法、免役法,暂停追索民间罚息。将这些作为新法的改善条款,其实基本全属于慈善事务。   即便力度很小,但是诏书一下达,民间依然欢叫相贺,只能说大宋的百姓太善良了。   不过王安石和苏油的自劾奏章,被赵顼压了下来。   ……   大雨过后,慈寿宫外的池子边,王中正指挥着几个小黄门在打捞被雨水冲入池子里边的草叶。   太皇太后与高滔滔坐在凉亭内围棋,没一会儿,赵顼到了。   入夏的天气开始炎热,赵顼穿着一身丝光棉暗龙纹的素色单衣,走得微微冒汗。   太皇太后赶紧叫人送来帕子与赵顼擦汗:“去取凉糕来,与哥儿消消乏。”   高滔滔说道:“如今天气有些难耐,就免了起居吧,不用日日都到眼前来晃一圈。”   赵顼赔笑道:“哪里就难耐了,母亲体恤仁慈,儿子却也当尽自己本份不是?”   高滔滔往棋盘上布了一子:“哥儿现在是有主见的,朝堂毕竟重要。”   侍从端上三个玻璃小碗,碗里是一块水灵灵的凉糕,赵顼取过来熟练地往上浇淋糖浆,一一送到太皇太后和高滔滔面前:“好叫母亲和奶奶知晓,原来免行钱在京中并无私加和滥收,京中流民人数也不过数百,苏明润的法子挺好,如今已经安置在封丘了。”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听哥儿的意思,是还想要苏油留京?”   赵顼说道:“明润建议的密折制度,让外路路判以上官员,均有密奏之权,这建议挺好,不愧为国家干臣。”   高滔滔放下碗:“哥儿啊,你怎么糊涂了?”   赵顼一愣:“母亲何出此言?”   太皇太后说道:“苏明润此番建议,足说明他是纯臣没错,但这件事情,只对开广圣聪有巨大的好处,对宰执之权却是多了一项制衡。”   高滔滔点头:“正是如此,因此待得新相履任之后,首先要对付的是谁?如果苏油不外放,很快就会有媚君邀上的名声传扬出来你信不信?”   太皇太后继续说道:“此事因郑侠而起,因此与王安石和苏油皆有牵连,要是放一个留一个,苏明润就成了卖相权保官位。或者哥儿还是想两个都留?”   赵顼说道:“都留是不可能的,王相公主政,从参政开始,于今已经七年。朝中反对声音如此之大,我想除了新法的执行上出了些问题,在位太久也是巨大的原因——他挡了别人升阶之路。”   高滔滔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神色:“哥儿是越来越精通为君之道了。” 第七百一十一章 离京   赵顼说道:“可苏明润他其实没有犯什么错啊?”   太皇太后乐了:“那他为何要一再上书坚求外放?还是你认为他会因外放而心生怨怼?”   赵顼摇头:“这个当然不能,不过要说他求外就是为了坚持制度,我觉得,也不大可能吧?”   太皇太后说道:“这是他早就明白了如果留在朝中,必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高滔滔说道:“所以说君臣之间,须有默契。当年太祖太宗与石武烈,仁宗与富弼,莫非例外。哥儿啊,有时候,外放反是嘉许,贬谪反是保全;提拔重用,反而会是为了拔取钉子而作的安排。”   太皇太后笑道:“但是这些都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因此苏油只能说是坚持制度。”   “主动站出来,就让一切变得理所当然顺理成章。”   “既分担了朝臣对王相公的攻讦,又替陛下争取到密奏之权,同时还退一步,让自己不至于饱受非议。如今这琉璃猴子心里,怕是反在抱怨陛下怎么还不明白他的用意呢!”   高滔滔点头:“哥儿可别要再耽误了,不然有人鼓动风潮,逼迫你强留王安石,到时候更麻烦。”   果然,如高滔滔所料,朝中一直用作摆设的铜匦,突然多了好多奏章,都是恳请留下王安石继续履职的。   这个风向,让赵顼终于下定决心。   丙戌,王安石罢,以吏部尚书、观文殿大学士,知江宁府。   同日,苏油罢,以太子少保,龙图阁大学士,两浙路转运安抚使,知杭州。   以郑侠付御史狱,治其携私投递之罪。   一个小小的看门人,并非台谏的身份,凭借堪称神奇的操作,一举扳倒了宰相和开封府尹,郑侠郑介夫的光荣战绩,刷新了赵抃,唐介等人创下的记录。   一夜之间,天下知名。   朝堂不可一日无人,紧跟着,以观文殿大学士、知大名府韩绛复同平章事。   翰林学士吕惠卿为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   知制诰章惇,判军器监。   召沈括回京,判司天监。   吕惠卿的第一步目的,完全达到了。   ……   夏夜的小雨来得快去得快,到得天明,雨已经停了下来。   汴京城州桥码头变得湿漉漉的,高丽使节金悌已经登船,正在招呼小心上货。   此次汴京之行是成功的,大宋朝廷同意了金悌和泉州商人傅旋的请求,许高丽采购九经并子,史诸书,最厉害的是得到了一套通天贴奉元历。   下真迹一等的王氏书法贴集,这是无比荣耀的赏赐。   而且宋廷还同意了傅旋转达的高丽国主的请求,京中的匠人,书办,僧道,一共招募得二十多人,这次也将随船前往高丽,帮助高丽人发展中土的宗教,文化和手工业。   傅旋站在一位戴着面纱斗笠的婀娜身影身旁:“女儿啊,河面上风大,要不你还是回舱吧……哟,那不是苏少保吗?”   过去的金乔,现在的傅明铛,看着刚刚抵达码头的一行人:“是啊,邸报上不是说学士明日才启程吗?”   金悌说道:“听大苏先生说,当年少保离开夔州的时候,也是连夜偷偷摸摸离开的,估计是怕百姓们挽留吧……”   就见码头水门外头的巷子里,奔出来一队百姓,嘴里高喊着:“苏少保他在这里……”   码头队伍里的一个年轻官人,刚刚还在嬉皮笑脸,现在大惊失色,赶紧将孩子一把塞到身边美丽少妇怀里,撩起衣袍下摆:“我先上船,薇儿你照顾好扁罐和八公,八公我走了!”   说完蹬蹬蹬跑上跳板跳入船中:“小七哥,赶紧招呼船家开船!先去陈留等后边的队伍!”   张麒应道:“好咧!”举手撤了跳板,取过船篙,先将船只支离码头一定的水面。   城门里奔出来的百姓们越来越多,眼见大船已然离岸,不由得齐齐跪在码头上哭喊:“少保你别走啊,留下来啊……”   就在混乱之际,几匹快马狂奔而至,马上骑手们背上插着两面红旗:“红旗急报,河湟大捷!木征纳降!百姓们让路,让路,让兄弟们进城禀告枢密和官家……”   百姓们连忙让到了东面,好巧不巧,东面的大路上,又是一队红旗急报奔来:“闪开快闪开!红旗加急,南江懿州荡平!荆湖彻底安定!”   码头上顿时轰的一声热闹开了,京中一度传言高遵裕死在了岷州,木征重新夺回了熙河,南江蛮勾结侬贼残余,意图起事,加上北方大旱,蝗灾,王相公被弹劾,苏油待罪,汴京城里早就人心惶惶。   可是这次的好消息,却非但没让老百姓们高兴,反而跳着脚的骂:“你们来晚了!来晚了啊!少保都被赶走了!”   “为啥不早来两日?!早来两日,该多好啊!”   “这是约好了一起来气我们的是吧?!”   众怒滔滔,吓得红旗急递们面如土色,一边告饶一边小心牵马穿过城门,然后继续打马狂奔而去,再没有刚才的威风。   只有扁罐不关心这些,指着悄然远去的纵帆船:“爹爹上船船,他跟扁罐躲猫猫?”   石薇眼里含着眼泪:“嗯,这次爹爹会躲好远,不过他会给扁罐写信的。”   八公看着纷乱的码头,不由得感慨:“小油做官做到这份上,怕是都能让味道公汗颜了!”   金悌在船上,同样也将这番情形看在眼里:“上国贤臣啊,能得百姓拥戴若此,此生都应当无憾了。”   傅明珰默默对着苏油的大船福了一福,金悌问道:“娘子也仰慕少保为人?我手里还求得了他家大侄子苏子瞻的手迹。”   这是脑残粉一刻都不放弃显摆自己手里有偶像的签名。   傅明珰笑道:“不光是明铛,马上全高丽的子民,都会受到少保的恩惠。”   “哦?何意?”   傅明珰说道:“此番爹爹和大使招募民间工巧匠人,读书士子,但是在明铛看来,还有两样东西,对高丽更加重要。”   傅旋皱眉道:“女儿仔细了,其它的东西,大宋可不会允许我们带去高丽的。”   傅明珰摇头:“爹爹多虑了,这个比目双鱼的香囊,一只里边装的是郑州的白菜种子,另一只装的是萝卜种子,这两样东西,都没在违禁名单之内。”   “听爹爹说,高丽冬日严寒,苦无菜蔬。郑州白菜和萝卜,一颗能达两三斤以上,且耐严寒。”   “听闻也是苏少保培育出来的,有了这两样东西,高丽子民可不是尽皆受益?”   “只可惜《西南农书》没法带走,也不适合地处东北的高丽,不过女儿已经记诵了书中关于这两种菜蔬的种植收储之法,按照蜀中腌菜的制式,高丽百姓们就能有可口的菜蔬过冬了。”   金悌大惊,躬身施礼:“娘子此功,更胜金悌百倍,我当告知与大王,颁赏贤父女嘉行。”   傅明珰也对金悌还礼:“此事还得入海之后方才万全,大使且作不知,明铛随身携带香囊,料来无人会注意到。”   金悌和傅旋相视一眼,点头认可。   汴京城的景阳钟,已经敲响,这是赵顼召群臣入朝的信号。看来熙河荆湖大胜的消息,已经传入了宫中。 第七百一十二章 诗人   三日之后,王安石才在陈留赶上已经在此等候的苏油。   王安石颓色尽去:“明润,熙河大捷,王韶降了木征!”   苏油微笑道:“苏油为丞相贺。”   王安石摆手:“已经不是了。陛下升了高公绰为岷州团练使;李宪以功加昭宣使、嘉州防御使。王子纯为观文殿学士、礼部侍郎。”   苏油有些讶异:“过赏了吧?非执政者,能授予观文殿学士之职?”   王安石却很开心:“非但如此,陛下还特授给子纯的兄弟及两个儿子官职,前后共赐绢八千匹。下诏其携木征赴阙,另有升赏。”   苏油瞠目结舌:“陛下待王子纯,堪称殊遇啊。”   王安石欣喜莫名:“陛下特旨,明润你以善赞之功,也加一阶散官至光禄大夫。过几天就会有使节宣旨。”   宋承唐制,如今还没有改,这个官职,被用作散官文阶之号。   看似比紫金,银青少了两个字,但是品级更上一阶。光禄大夫为从二品,金紫光禄大夫为正三品,银青光禄大夫为从三品。   这是赵顼在给各路势利眼们提个醒,苏少保即便是外放,依旧是实实在在的副国级干部,不是因罪遭贬。   这就是赵顼给苏油的补偿。   苏油朝着汴京方向拱了拱手:“陛下的恩义……就是有些忘形了,可以想象当时的高兴劲儿,相公你呢?”   王安石说道:“我?陛下想加太师,我坚辞了。要是那样,可就真是滥赏。对了,朝廷在南江成立了沅州,猜猜第一任知州是谁?”   苏油都傻了:“别跟我说是刘济源。”   王安石哈哈大笑:“正是刘嗣!”   说完招手叫上来一人:“因开封府灭蝗的功劳,蔡京现在也是起居郎了,不过他托兄长转告,愿意放弃京中职务,随明润奔走。我以为其志可嘉,便同意了。”   蔡京上前深施一礼:“卑职之前就任钱塘尉,对浙中局面尚算熟悉,特来毛遂自荐,望少保收留。”   苏油还能说什么,之前这娃帮了自己大忙,如今又请出来王安石这尊大神,就算是坨屎,他都只能捧着。   赶紧扶起蔡京:“元长太客气了,早说了你我同岁,但称表字即可,能得君相助,还真是喜出望外啊!”   赵顼给王安石的待遇其实也非常不错,王安石少年之时,就一直随父亲在江宁读书,后来其父在江宁府通判任上去世,临终嘱咐儿子们将他安葬在江宁,从此王安石和兄弟们就在江宁定居。   少年,青年,为父母守制,讲学,都是在江宁府,可以说他就是一个江宁人。   无论是胸中万丈豪情,还是一身落魄失意,故乡,都是一个人最好的归宿。   苏油很羡慕王安石能有这样的待遇,他就不行,指望自己一外放就能回四川享福,用脚趾头想都是不可能的,最多最多只能去自己的第二基本盘陕西。   夏日里的汴河水量充足,船上几人别说王安石,蔡京,就连张麒,绿箬,都是极具个人魅力的人。   大家一起谈天说地,评论风景,探讨时政,酬唱诗词,研究书法,甚至请绿箬和张麒用钢琴和笛子合奏一曲,都让人心旷神怡。   王安石一时兴起,还写了一首《江上》送给张麒:“江水漾西风,江花脱晚红。离情被横笛,吹过乱山东。”   也写了一首给蔡京:“欢乐欲与少年期,人生百年常苦迟。白头富贵何所用,气力但为忧勤衰。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然后知道苏家人都是臭棋篓子,还写诗调笑苏油:“莫将戏事扰真情,且可随缘道我赢。战罢两奁分白黑,一枰何处有亏成。”   有苏油的美酒佳肴,张麒绿箬的清音雅奏,还有蔡京的巧媚迎和,诗人情绪一旦调动起来,那是逸兴高飞,佳作凭传。   苏油一路藏拙,反正不是罚酒就是罚菜呗,我还怕伺候不了?   直到船至扬州,王安石与众人分手在即,方才有了些失落,写下一首《怀古》:“霸祖孤身取二江,子孙多以百城降。豪华尽出成功后,逸乐安知与祸双。东府旧基留佛刹,后庭余唱落船窗。黍离麦秀从来事,且置兴亡近酒缸。”   苏油在政事上,从来都和王安石玩迂回战术,处处相争,如今却也佩服和同情,终究还是提笔应和了一首。   “割据卑存赖一江,从来难振几多降。时机末等年来后,毁誉何凭世上双。风雨北山佛狸刹,飘摇南路秣陵窗。平生未尽君王事,怎许消沉近酒缸。”   王安石的诗,感慨孙坚为子孙谋取江南,却因后代贪图逸乐,失败投降。《后庭》《黍离》《麦秀》,都是亡国之歌。国家和人一样,兴亡循环未可避免。不如看开一些,将那些故事用来佐酒也是不错。   而苏油的陪和里,则指出偏安图存,最后都难免败亡的命运。大宋如今的局面,便如同刘宋遭遇外族拓跋焘反击时风雨飘摇的情形。这一年来,时机的确对王安石不利,毁誉也双双达到了顶峰,但是即便是如此,国家多事,也容不得有识之士陷于消沉。   王安石看过劝诫的诗文,摇头感慨:“少年锐气,老夫实在是难与比肩,就在江宁,坐看明润大展宏图。”   苏油拱手施礼:“江宁府也在两浙路,以后还要时常向明公请益。为政有不同当朝之处,韩吕二公那里,也要托明公代为还转。”   王安石哈哈大笑:“那我们就此说定,要能再打造出一个天府之国,这个干系,老夫与你担了!”   ……   浙江,别看如今遭了洪水,遍地饥民,其实基础特别好。   至道三年,大宋始置两浙路,其下领十四州:苏、常、润、杭、湖、秀、越、明、台、婺、衢、睦、温、处,另外还领江阴、顺安二军。   其后分为浙东和浙西两路。   如今又因为管理需要,重新合为一路。   这里是大宋人口最繁集,经济最发达,开发潜力最大的地区。   除了气候温润,土壤肥沃,还有大量的桑田,湖泊。   此外,整个两浙路,包括钱塘,昌化,盐官,昌国,平阳,瑞安……有无数的盐场,甚至有个县,名字直接就叫海盐县。   除此之外,浙江还是大宋铜,银,金和明矾的主要产区,高亭,永丰,诸暨,有三座银场。   还有明州,杭州两大市舶司。   宋代鼓励海贸,宋太宗初年,就曾直接派八个内侍“各往海南诸蕃国,勾招进奉”,主动招商。   仁宗的诏书更加直白:“令本司与转运司招诱而安之。”   效果也不错,大食商人蒲希密来到广州向朝廷报告说,他之所以来,就是因为接到广州蕃长来信招诱。   对于勾招有功的蕃商,朝廷还会授予他们官职,如大食勿巡国进奉使辛押罗,就是因这方面的贡献,被宋朝廷封为“怀化将军”。   大宋这个黄金般的国度,加上如此开放的对外贸易政策,如此宽松的商业环境,吸引了无数外商屁颠屁颠地跑来淘金。   枉死海上的风险,在巨大的利益之前,真的什么都算不上。 第七百一十三章 重会   对外商们来说,宋廷是相当负责的,不但保障他们在宋朝的人身安全,还保护他们的财产安全。   各地市舶司,常常会派兵保护那些进入宋朝领土的外商们,专门为他们设置押伴官员,沿途保护他们的财货,以防途中被人强买强卖。   如果外商的船只在海上遇到了自然灾害,宋朝的官兵有责任进行人道救助;   舶主失踪或溺死,货物要清点造册,妥为保管,待其亲属前来认领并严防盗窃或冒领;   如果买卖双方在贸易往来的过程之中存在分歧,也可以报官,得到公平的裁决。   宋代沿海贸易港口的增加数量,管理方式的先进程度、进出口商品的种类和价值,都达到了历朝之最。   其中以广州、泉州和明州最为著名,是三大外贸港是毋庸置疑的世界级大港。   “万国衣冠,络绎不绝”。   还有专门的市舶条法,就是管理本国海商和来华外商的政策。   如发放公凭、禁止私贩;制定商人立限回舶的规定;抽解和博买;编定船户户籍;设置蕃坊管理来华外商;对贸易规模大的商人授予官职;由政府主持祈风祭海活动等。   市舶收入已经列入财政收入,从政府的市舶收入可以概见海上贸易的规模。   “市舶之利颇助国用”、“利最厚,若措置合宜,所得动以百万计”。   与宋代有直接或间接海贸往来的国家或地区,已经从唐代的三十余个增至六十余个。   大体分为五个地区。   一为中南半岛诸国,如交趾、占城、真腊和暹罗等;   二为南洋群岛诸国,如摩逸国、三佛齐、渤泥等国;   三为印度半岛和邻近诸国,如锡兰等国;   四为波斯湾、阿拉伯半岛及其以西诸国,最远到达地中海和东非海岸,如麻嘉、层拔等国;   五为东亚的高丽和日本。   路线也主要有两条。   一条从泉州或广州出发,到达南亚次大陆和东南亚各国,或者经由印度洋直至阿拉伯各国,甚至远到埃及、索马里和坦桑尼亚;   另一条则是从登州、密州和明州出发,前往高丽和日本。   当然这主要是南宋的时期,如今的广州,还时常被蛮夷骚扰,国家对于将繁华核心区域对外开放搞海贸,尚有疑虑。   就连杭州市舶司,都是经过大苏多次争取,才勉强得到同意,展开与高丽和日本的贸易。   东南沿海,偶尔也有渤泥等地区的海商上岸做盗匪的情形发生。   船舶如今已经相当发达了,后世整体打捞的“南海一号”上,出土了大批瓷器、铁器,还有金银器、玉器、钱币、动植物残骸等。   其中瓷器一万九千余件套、金器一百八十件套、银铤一百八十三件套、铁器八十四吨、铜器一百七十件套、铅锡器八十五件、竹器十三件,木器四十六件,漆器二十八件、其它物品三百件,以及一万七千枚铜钱。   一船之载,就丰盛如斯!   如今的宋船,即便是不算苏油搞出来的杭州型,只论常见的大型航海商船,已经可载五千料,即载重三百吨。   “南海一号”与后渚港宋船,如果换成宋人自己的计量习惯,大约是三千六百料,载重两百吨左右,不过是大宋海船里边的中等型号而已。   即便是五千料,都不是宋代海船的最大装载量。   历史上到了北宋徽宗年间,宋廷因为要派遣使团访问高丽之需,诏令船坞制造了两艘巨舰,一艘命名为“鼎新利涉怀元康济神舟”,一艘命名为“循流安逸通济神舟”。   同时委托福建、两浙的监司“顾募客舟”六只随行。   客舟“其长十余丈,深三丈,阔二丈五尺,可载二千斛粟”。   二千斛等于二千料,即载重约一百二十吨。   而“康济号”与“通济号”神舟,据《宣和奉使高丽图经》记录,“神舟之长阔高大、什物器用、人数,皆三倍于客舟也”。   也就是说,一艘神舟的装载量至少是随行客舟的三倍!六千料!载重达三百六十吨,排水量可达千吨以上,已经接近整体龙骨木帆船能够到达的极限。   无怪文章形容两艘神舟“巍如山岳,浮动波上,锦帆鹢首,屈服蛟螭”,“丽人迎诏之日,倾国耸观而欢呼嘉叹也”。   然而这就算完了吗?远远不是,这种神舟,可能还不是从大宋港口驶出的最大船只。   南宋人周去非在《岭南代答》里边,记述了一种叫“木兰舟”的巨舰,是从大宋国开往“木兰皮国”,即非洲西部穆拉比特王国的巨型商船。   “浮南海而南,舟如巨室,帆若垂天之云,柂长数丈,一舟数百人,中积一年粮,豢豕酿酒其中。”   还有一种更大的型号。   “其舟又加大矣。一舟容千人,舟上有机杼市井,或不遇便风,则数年而后达,非甚巨舟,不可至也。今世所谓木兰舟,未必不以至大言也。”   巨船可容千人,船舱内不但可以养猪、酿酒,还装备了“机杼”,开设了“市井”。   “一舟数百人,豢豕酿酒其中,置生死于度外……”   面对茫茫大海、无限航期,鲜肉与醇酒,成为宋人海上生活的一大乐事。   因此苏油此次就任,是他这辈子接手过最好的地方。   如今的市舶司,在他眼里纯属小打小闹,一年税收区区百万贯,而仅到了南宋,都不止这个数,翻了五倍有余。   有钱,有粮,有产品,有市场,让其高效有序地运转起来,这是苏油最拿手的强项。   当然一切的前提,是基本盘得先稳定,也就是先期得解决人民的安定和温饱问题。   最高兴的人莫过于沈括,这娃将四通商号一百万贯债务,和一些半头截尾的工程项目,连同《两浙农田水利考详》,一起打包扔给了苏油,开开心心地拿着朝廷太子中允的任命、提举司天监去了。   这道任命是苏油的推荐,因此苏油抵达苏州的时候,沈括赶来拜访。   与沈括一道前来拜访的,还有出发前往胶西密州赴任的苏轼,以及主持昆山农田水利开发的当地专家郏亶。   苏轼如今经历了杭州“酒食地狱”的锤炼,腆着个大肚子,美髯飘然,在大宋人眼里是一等一的端雅,见到苏油就拍手取笑:“副车来也!”   这是张良博浪沙的典故,本来要杀秦始皇,结果误中副车。比喻郑侠本来是要攻击王安石,结果连累苏油一起被外放。   苏油指着他笑骂:“须鬣难遮快利口,宽肥不合倒颠人。”   众人皆是莞尔,沈括笑道:“大苏的诗词文集里,可不少是这般文字。”   沈括去年收集了大苏的诗文送入京中,里边很多文字都在忧叹时政。   大宋不以文字罪人,这件事情起初并不像后世想象中那么严重,甚至两个当事人都没当回事儿。   上交作品的时候,沈括只是将大苏的诗文里边犯忌讳的文字都勾了出来,以示自己是审查过的,最多算撇清干系。   而大苏知道之后,更把自己剩下的新作一股脑儿都给了他。   著名史学家,苏轼的好朋友,帮助司马光编纂《资治通鉴》的刘恕,知道此事后甚至来信取笑大苏,说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让皇帝知道自己的文名。   有了沈存中的小报告,大苏的诗文,“不忧进也。” 第七百一十四章 名妓   苏油当然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不过他是真没想阻止。   就算没了沈括,一样会有李定、舒亶,这事儿只能怪大苏自己管不住嘴,归咎沈括屁用没有。   何况他也实在是舍不得苏轼变成一个圆滑的官僚,而断送影响后世千年的文化偶像。   郏亶的肤色形容,脱去士人衣服完全就是一个农夫,对苏油拱手:“郏亶谢过少保缓罪之恩。”   出行前,苏油奏请了朝廷,以郏亶开拓昆山水利的功劳,提拔郏亶为司农寺丞,江东转运判官。   苏油赶紧扶起:“郏老客气了,能得你相助,加上存中的浙西调查,农事我应该可以放心了。”   郏亶很开心:“关键是有理工测量小组,昆山,太湖周边,地势平坦,高低起伏不大,有时候差一点都不成,有了理工测量方法和精准的地图,水利工程规划,方才轻松很多。”   苏轼在一边打岔:“今日且将政务丢开,我们先把流程走完吧。”   苏油有些不明白:“什么流程?”   苏轼拍拍手:“上来吧。”   丝竹之音响起,一队窈窈窕窕的女子行了过来,当先两位美丽的女子,深深一福,娇音婉转:“恭迎转运使履任。”   苏油明白了,这是如今大宋迎来送往的风俗,新任官员履任,老官员会派遣通判去辖地边境迎接,还要带上最好的官妓,安排宴席。   官妓也是文化人,与苏轼自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苏轼甚至给她们取了个诙谐的古怪称谓,叫搽粉虞候,意思是涂脂抹粉的公务员。   既然是惯例,连老张老赵都避免不了的那种,苏油也就只好看着美女们表演。   然后想起一件事情:“周南可在其中?”   苏轼笑道:“哦?明润也知其名?”   苏油白了苏轼一眼:“慕召南之化,空冀北之群嘛。叫来见见。”   苏轼就对着领队的两名女子招手:“你们过来。”   两名女子过来,苏轼介绍:“周南善歌,邵南善舞,合称二南,乃一郡之冠绝者。”   苏油点头:“周南姑娘,两浙路教坊司,有多少跟你一般想要脱籍的女孩?大苏虽耽误了你两年,但他一个通判而已,本身就做不了主,你别怪他。”   周南低下头,不敢言语。   苏油说道:“虽然他不可以,我却可以,我这就给你脱籍。”   说完取过笔来,唰唰唰写下判词:“南有樛木,置彼周行。归宁父母,以不永伤。”   四句分别来自《诗经·周南》十一首诗歌里的四首,连在一起的意思就是:“南边有棵好树木,可惜生在大路旁,回家看望父母吧,这样才能不哀伤。”   周南不由得大为感动,眼泪就要掉了下来,哽咽道:“奴家谢过运帅。”   苏油又从随身的皮包里边摸出一份诗稿:“看看这个。”   周南接过,眼神一亮,细细读了出来。   “汉帝中宫稀丽色,椒房阆苑犹空缺。   四门奔骑出长安,使者南来巫山北。   万姓怜儿愁远嫁,招媒奔聘竞呼择。   渔郎樵子皆得妇,狡贾时英胥吏杰。   家山本在荆门里,四壁萧然徒疏涩。   无计可违明主心,太守寻来惊玉泽。   素帛三封一匹绢,断离骨肉永天彻。   长催入轿拥将去,幼弟号呼娘泣绝。   绿水飘摇送旖舟,个中娉婷只侬愁。   巫山回首铅云外,峡雨争帘夜渡头。   夜渡苍藤人去久,香溪木叶雁回秋。   数声梆鼓青岚镇,一隅江天白鹭洲。   素面禅衣漫弃船,轻车款款入长安。   玉阙巍峨排坊市,铜驼威凛压雕栏。   三千锦跸上林苑,百尺星台受露盘。   移归柳榭长珍养,留取君王展眼看。”   然后抬起头来:“这是仿白乐天《长恨歌》体?写的是昭君?”   苏油点头:“一路与王相公同行,此老作了几首明妃曲,被他鼓起了诗兴。”   周南睁大美丽的眼睛:“却如何只得一个开头?”   苏油说道:“这只是一个算是旁白的引子。我的想法是这样,以这诗为起点,将昭君出塞的故事,编成一个完整的架构。故事中的人物,他们的思索,对话,矛盾冲突,旁白……都通过曲子填上优雅的文辞,配上音乐表现出来。”   “然后教坊司将这个故事演绎出来,比如昭君,汉皇,毛延寿这些角色,都由专人来饰演,将昭君的悲欢离合,家国情怀刻画出来。”   “这样的尝试大宋不是没有,不过流于粗鄙,满足的是乡中社会,市集鼓噪的需要,难登大雅之堂。”   “可要是如你们今日所唱之曲一般,将之一段段串联起来,将这个故事表现完整,我想,是会非常打动人的。”   苏轼捋着胡子:“好主意!就是这心思花得大了。”   苏油对周南和邵南笑道:“我肯定是不行的,公务太多,不过你们可以。还有两浙路的文人士子们,哪些才子有这水平,你们比我更加了解。”   周南泫然欲泣,终于还是鼓起了勇气:“奴家还是想脱籍。”   苏油赶紧说道:“当然这不是要留你在教坊司,我想你脱籍之后,一样可以琢磨这个嘛,否则岂非辜负平生所学?对了,京中绿箬,你听过吗?”   周南讶异道:“绿箬妹妹?她是京中制曲大家,一曲《春庭》风靡南北,奴家岂能不知?听闻她嫁给了张七郎,琴瑟和谐,让姐妹们好生羡慕。”   苏轼抚掌笑道:“这就对了,到时候你们还可以共同切磋!小七,带新妇出来见见!”   张麒笑眯眯地出来,对着苏轼拱手:“大先生,绿箬都嘀咕好久了,但是不蒙宠召,都不敢出来放肆。”   绿箬也施礼:“大先生天姿颖发,绿箬早就崇慕非常,今日得见,不胜之喜。”   苏油笑道:“总之这事情就交给你们去办了,周南姑娘你放心,有我在浙江,相信没人敢骚扰你。不过你也要抓紧噢,罗敷有夫,自然就不怕这个了。”   周南这才破涕为笑,也不娇羞,大方施礼:“多谢苏帅。”   一场宴会,变成了一道替佳人脱籍的佳话,除了苏轼嘲笑苏油是抄书匠外,大家对苏探花的文采风流还是满意的。   宴席快要结束的时候,苏轼对苏油说道:“这个戏剧的点子挺好,不过要想成事,估计明润你文采上还稍差那么一丢丢……”   在大苏面前卖弄文采,只有被践踏的份,苏油只好老实受教:“那怎么弄?”   苏轼说道:“给你介绍两个人,一个是钱塘县令晁端友之子晁补之,此子聪明强记,王平甫第一次见他就感到很惊奇。”   “这次他父亲来杭州做官时,他也随同,一路荟萃了钱塘山川风景秀丽人物,写成《七述》一书。”   “不瞒你说,钱塘风物我曾经也想过动笔,他的文章真是写得博雅隽永,瑰伟无伦,呈给我看过之后,我直接就搁笔了!”   苏油有些惊讶:“这么厉害?”   苏轼说道:“此子以后一定会显名于世,现在年方十七。明润啊,如今你也是人物了,要多提携我文坛后进才是。”   苏油笑眯眯的点头,能被苏轼说强记的人,记性绝对不一般,搞不好就是张天选那样的变态,这个必须抓来当秘书:“还有一个呢?”   苏轼叹气道:“还有一个我也只见过一次,这娃曾经冒充我的风格,在一山寺里边留了诗,后来被我看到,把我都整糊涂了。”   “我纳闷了半天,这庙我之前没有来过呀,更想不起来自己写过这么一首诗啊?” 第七百一十五章 太湖   苏油笑得打跌:“妙极!也只怪你写得太多了,我自己写的就全都记得!”   苏轼翻着白眼:“别闹!你才气尚在子由之上,结果如今诗作比他还少,这你还有理了?!”   苏油不以为意地摆着手:“继续讲继续讲。”   苏轼继续说道:“直到后来有一天,我去孙莘老那里消磨时间,在他那里读到一名士子的数十篇诗词,这才突然反应过来,在山寺里留下拿首诗的,肯定是这小子!”   “此子姓秦名观字少游,直到我离开杭州才和他见到,一起饮了一场酒,送了他一首《虞美人》。”   周南一直在两人身边伺酒,此时感触起身:“奴家无所长,便以此曲,谢过小苏帅,大苏守,再造之恩。”   丝竹错杂,檀板清讴,周南的歌声婉转入云,令一船皆醉。   波声拍枕长淮晓。隙月窥人小。无情汴水自东流。只载一船离恨向西州。   竹溪花浦曾同醉。酒味多于泪。谁教风鉴在尘埃。酝造一场烦恼送人来。   ……   宴罢之后,苏油又移船与苏轼的家眷相见,见到了还是那么沉静温柔的王闰之,见到已经长成十五岁少年的苏迈,还有四岁的苏迨,以及两岁的苏过。   将小苏过抱着放在自己大腿上,然后幺爷的谱就摆了起来,苏家人都得来拜见长辈。   苏迈对神奇的小幺爷打小就佩服,如今这孩子学问也不错,苏油这次还给他带来了一件礼物——整整两箱的科考密卷。   看着苏迈有些发白的脸色,苏油得意地说道:“这套密卷里边,有你父亲的,你子由叔父的,还有我当年的科考练习题,都是你祖父亲自批改过的。”   “这就是我苏家人的宝贝,元贞叔叔得中科举,也有它的功劳。之后我还一直收集整理,当年一套题册,现在已经变成了两大箱。”   “我还给你找了一位大儒当老师,嵩阳书院张横渠,他会悉心指导你将试题刷完。”   说完一边抱着苏过颠腿,一边对着苏轼呵呵笑道:“子瞻你看现在的孩子,这么好的学习条件,可比我们那时候幸运多了,真是让人羡慕啊……”   苏轼一脸的没好气:“当年王相公奏免科举试诗词,我怼他说要是考诗词无用,考策问更没用,就是因为你这样的人越来越多!”   苏油这本来就是报复,如今心满意足,对老二苏迨问道:“叔寄的腿脚灵便了?跳一跳给幺爷看看?”   苏迨真的就像小鹿一般跳起来,跳得船板咚咚直响。   苏迨是苏轼与王闰之的第一个孩子,王闰之就忍不住拿手抹眼角:“多谢叔父,这孩子可没让你少操心。”   这句话的确是真的,这娃生下来的时候脑袋很长,有些畸形,直到四岁了都还不会行走。   “我有长头儿,角颊峙犀玉。四岁不知行,抱负烦背腹。”   苏油求到了小天师和道隆大和尚那里,道隆大和尚介绍了杭州一个医术通神的高僧,元净法师给他。   真是高僧,又高又瘦。   “南北一山门,上下两天竺。中有老法师,瘦长如鹳鹄。不知修何行,碧眼照山谷。”   元净法师答应治疗,不过有个条件,就是小苏迨必须出家为僧。   于是苏轼又将苏迨背到庙里。   “于观音前剃落,权寄緇褐。”   元净法师为小苏迨摩顶剃度,估计还有导引什么的,然后神奇的灵异事件发生了。   “师来为摩顶,起走趁奔鹿。”   这就不但能走,还能跑了!   苏迨痊愈之后,苏轼买了度牒一道,将苏迨赎身,同时“剃度一人,仍告于观音前”,以此人为苏迨的替身。   并“舍绢一百匹,造地藏菩萨像一尊”供奉起来。   一家人如今说起这件事情,都是既唏嘘又感慨。   一个眼神灵动的漂亮小侍女上前给苏油斟茶,苏轼说道:“对了,这位是我收养的常侍,还是姓王,叫朝云。”   苏油看到小姑娘头上还是双丫,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苏轼看着苏油的表情:“小丫头家境清寒,自幼沦落在歌舞班中,在杭州也有些名气。我喜她气质,便与她赎了身。”   后世网络上苏轼被黑惨了,其实朝云十二岁进苏家时只是侍女而已,十八岁才被纳为妾侍,并非很多人印象里那种摧残幼女的狂魔。   不过这些苏油也不清楚,只警告苏轼道:“大宋律令,女子十四方可嫁人,你纳常侍我不管,但是今后不管是替她择人婚配,还是那什么,须得成人之后。”   苏轼如今估计也没那心思,大咧咧地道:“你想多了,朝云就是聪颖灵慧,我不忍她陷入泥涂无法自拔而已。”   呵呵呵……想多了,那我们走着瞧好了。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古人就是这样,两叔侄能在各自赴任的路上相遇一场,这就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事情了。   互道珍重之后,旅途还得继续。   不过大苏在杭州交往下的朋友和仰慕者真是太多太多,苏油理所当然地要把这些关系拉拢起来。   这些都是后话,苏油并没有急吼吼地赶去杭州接印,反而在苏州停了下来,等待后边大型机械队伍的同时,考察太湖地区的水利工程。   太湖地区得天独厚,水利目的说白了就十个字——低田无水患,高田无旱灾。   要做到第一条,就必须设立相应的给水,蓄水,以及排水的工程。   在太湖西边,兴修陂塘,造渠引水,从高到低,形成灌溉水网,一路滋润南北两边的高地,最后汇集于东面。   在太湖东边,地势低洼,则要修建拦水坝,避免漫浸之患,保护农田。   同时还要拓宽河道,防止淤塞,在东西走向的数十条自然河流间,人工开挖无数的南北调水渠,这样可以调配水源,以及各出水河道的水力,防止局部灾害。   之后才是交通和阻拦海水。   令苏油匪夷所思的是,号称水乡的地方,如今的水利工程,一大半竟然是为了抵御旱灾!   这就还要修建水闸,江口水源引渠等调节工程,解决引潮和蓄潮的所需,保证无论旱涝,太湖都有水可用。   可以说,太湖工程,与都江堰一样,其实是一个从先秦一路贯穿到大宋,体现出华夏民族高度智慧的千年大工程。   苏油与郏亶站在姑苏山上,身后是张麒和蔡京。   郏亶展开手里的地图,结合眼前所见的大水面,对苏油讲解整个太湖地区的水患成因:“运帅你看,太湖古称震泽,水网密布,古有进出河道两百六十多条。”   “入水口主要有二,一条在这里,西北方向,这里有荆溪百渎;”   “另一条在西南方向,有苕溪七十四渎;”   “而出水口,古有吴淞,东江,娄江三大主河,合称为太湖三江。其中东南方有震泽七十二港,有进有出;东面有吴江十八港,均为出湖港浦。”   “依托自然水系,从秦汉时起,沿湖低田,开始筑堤圈圩;沿江高地,逐渐引用江水;北部洮滆两湖的湖滨,开始陆续兴筑陂塘。”   “到南北朝时,西部金坛以东,修筑了单塘、吴塘、南北谢塘等较大塘堰。东部常熟高乡,滨江开凿二十四浦,通夏秋江水潮汐,资灌溉,无旱忧。”   “隋唐年间,润、常、苏都有了灌溉排水工程。唐元和八年,在常州西开孟渎,北通长江、南接运河,计四十一里,引江水溉田四千顷,并通漕运。” 第七百一十六章 大工程   “太和年间,浚盐铁塘,两岸开挖塘浦,广筑堰闸斗门,拦水于岗身之东,灌溉高田。”   “唐末,吴淞江北已有规格成片的塘浦圩田,加之水车的普及,旱涝不及。”   “吴越时期,湖东继续完善塘浦圩田,续浚海虞二十四浦,一河一浦皆置堰闸,岁多丰稔。”   “到了我朝初年,因战乱之故,湖周一度毁闸废堰,导致旱涝加剧。”   “到了景佑二年,范文正公督浚白茆、福山、浒浦、七丫等大浦,以利引排。”   “庆历二年,又开常州通江各港,灌田万顷。”   “但是让人扼腕的是,因靡费浩大,西事不支,最终太湖改造工程,不得不告停。”   “运帅,经过多年人口繁衍,土地变更,制度败坏,如今三大水系里边的东江,娄江相继湮灭,吴淞江也同样淤浅狭缩。”   说完用手掌在太湖东面一压:“大水一到,三江泄洪不及,导致积蓄的湖水,经湖东洼地弥漫盈溢。从以往的有序,变成了无序。让昔日的鱼米之乡,变成了水乡泽国。”   “运帅你再看,太湖在春秋战国以前,面积本要大得多,唐代的湖水,在这片区域,可达吴江塘岸。洞庭东山和西山,原为湖中两大岛屿。”   “如今的水域,已经远离吴江,东山与湖岸有相接的趋势。”   “这些都是由进入太湖的泥沙造成的,虽然过程非常缓慢,但是也必须加以重视。”   “要解决这些问题,需要从上下游同时着手。”   “上游,在胥溪、南河、南溪修造拦水堤坝,沿线汇梅渚河、大溪河、戴埠河等,以增加太湖入水量。”   “在大溪河、戴埠河、厔溪河上游,兴建大浦,蓄潮留水,增加上游水源调控能力。”   “洮滆湖水系得天独厚,西承茅山东麓来水,经洮湖、滆湖调蓄后东注太湖。还有西面的当阳,固城,石臼,南滆。”   “这六个天然湖,需得好好利用起来,我们可以继续加高堤围,设立闸口,增加其蓄水。”   “各水系之间,南北向用于分洪、引江、通航调度的河道,要继续维护营缮。”   “运河与南河、南溪河之间的丹金河、溧漕河、赵村河、孟津河、武宜河,洮滆湖与运河之间有鹤溪河、锡溧河、漕河等,均需要完善维修……”   “停!等一下!我有点慌!”苏油赶紧制止了滔滔不绝的郏亶,看着地图上太湖上游密密麻麻的红线和红圈圈:“郏公你先别忙,这些线条就不去说它了,这几个大圈圈是什么?水库?!你要在上游修水库?!地图上就是一个个圈圈而已,你核算过这是多大的工程量吗?!”   郏亶拱手:“运判,这是利在千秋的大事啊,两浙路如今灾荒严重,正是大行工程的好时机,只需一日百文两餐……”   “打住!”苏油再次制止:“我手底下的民夫工役,从来就没有一日百文的说法!那是吊命,哪里还能干活?”   张麒翻着郏亶给他的簿册:“少爷,根据郏公的工程量,不说那些大湖大浦,仅仅上游河道的改造,就合计达五百里,这是两百万贯的大工程。”   “哦?”苏油反而松了一口气:“如此好像也不多哈?别忘了我们可以造水泥厂,炸药厂。”   “但是六大湖围堤工程呢,以及太湖本身呢,还有这几个水库,这才是大老虎吧?得当几个河道改造工程?!”   郏亶有些发愣:“呃,运帅怕是将陕西和蜀中的工程量搬到这里来了吧?庐州南巢,最深不过两丈,杭州西湖,因多年不修,为葑草蔓蔽,连一丈都不到。”   “所以我们两浙路的大浦,和其它地方不一样的,这几个大浦,只需要挑选地利之处,修造起六尺高的长堤,便能完毕,比运帅在汴京城围造的汴口工程量,只少不多的。”   “啊?哈哈哈哈是吗……郏老你早说嘛……”   后世川中的大水库,的确也是解放后三十年,当地百姓肩挑土扛弄出来的,但是以后世强大的组织能力,规划能力,施工能力,也耗用了数万人十年的时间!   大坝高度通常都在十几米,最高峰的时期,工地上整整十万人!   如果真如郏亶所说,苏中仅仅是修一道黄河大堤那样的工程就能搞定一个水库,那这生意划算啊!   郏亶见苏油脸色好转,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还有下游河道治理,通过三江排水已经不太可能了,不过北,东,南三个总体方向还是没有变的。”   “工程主要也分三处,一是在昆山开范家浜,上接黄浦江,下通长江。米市渡也分出三支,北为斜塘、泖河、拦路港,与淀山湖相通;中为园泄泾,上接俞汇塘;南为泖港,承杭嘉湖来水。”   “二是浦北,串联淀山湖、澄湖及其周围的元荡、白蚬湖、长白荡、白莲湖、金鸡湖、独墅湖等,通过吴淞江、急水港、牛长泾塘、八荡河等水道泄水。”   “三是浦南,以太浦河为干河,连接蚂蚁漾、桃花漾、汾湖、马斜湖、钱盛荡等大小湖荡。”   “另外,在运河至浏河以北地区,按地势高低,还有阳澄、澄锡虞、湖西沿江三个水系。”   “以上所说的每一个水系,都包括无数的大小水道,湖泊,池塘;而每一个区域,都能造出无数良田!”   “只要……只要……”   苏油看着郏亶:“大胆说,吓不到我!”   郏亶鼓足了勇气:“主体工程,只要五百万贯!”   苏油摸着下巴:“五百万贯,两万五千顷地才能保本。”   郏亶急了:“要是这些工程全部通竣,耕地至少多出五万顷啊!”   苏油眼神亮了:“这就是倍利?”   郏亶摆手:“这不是北方水浇地,这些可都是两季三熟,最少两熟的水田啊!亩产是北方水浇地的一倍以上,六百斤一亩的水田啊运帅!”   靠!倍利还得翻番!   苏油这才反应过来,后世全国已经很少种双季稻了,却忘了历史上苏中还有这样一段时期。   只可惜苏油不是江苏人穿越,要是他知道后世太湖流域耕地面积高达整整二十三万顷,其中光水田就近二十万顷,比郏亶的预估加上现在已有的开垦面积,还要多出好几倍的话,早就急吼吼的要求开工了。   如今却看着湖面出神:“难怪存中跑得那么快,这预算整整超支五倍……”   蔡京拱手:“明公,别忘了《金融论》,以明公与四通的交情,完全可以找皇宋银行贷款!”   “哈?”苏油都气笑了:“你知道皇宋银行可用本金现在一共多少不?今年只剩下七百万贯不到!其余都已经列好投资计划了,银行的经营理念,首先就是要稳健啊元长。”   蔡京说道:“那我们就再建一个银行!以淮扬盐场产量为本,再将水利工程分期,按二三五的比例分为三年,第一年只需要两成资金,一百万贯足够了。” 第七百一十七章 旱情   苏油摇头:“元长你又错了,倒过来,五三二差不多。第一年诸多工程难见成效,只有投入没有产出,任何生意初期投入才是消耗资金的大头。”   “等其后田地出来了,一边发售一边开发,方才能缓过一口气来。”   “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问题,最重要的,除了钱,还得有工料,人力,百废待兴啊……”   郏亶和蔡京面面相觑,特么这已经是大宋基础最好的一片地界了好不好,这都叫百废待兴,满天下还有能活的地儿吗?   苏油看了看蔡京:“你也别只听郏老忽悠,郏老我问你,之前你和沈存中是如何合计的?”   郏亶老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啊不,底子太黑变成了紫色:“这……这不是存中说,运帅很有钱……”   苏油都无语了:“有钱那也不是大风吹来的,都是赚出来的,要都你这么搞,怎么赚?赚不了钱的事业,都是没法持续发展的!说你们之前的计划!”   郏亶讪讪地说道:“之前的计划,主要还是先将上游几个蓄水大浦,大湖,还有潮闸先修起来,嗯,资金有盈余的话,再把几条干流疏浚一下。”   这个方案苏油表示可以接受,然而蔡京却又发现了问题:“上游?去年浙江洪涝,主要是因为下游堵塞造成的,耽误之急,不是应该先疏通下游吗?”   “诶对呀!”苏油也反应了过来:“元长说得有道理,大禹治水,就是疏导,郏老为何要用他父亲的法子?那样是会失败的!”   郏亶拱手道:“运判,此一时彼一时,前年去年的洪灾无法,但是今年,我们应该将注意力转移到旱灾上来。”   “旱灾?苏湖一带还能有旱灾?”   郏亶莫名其妙:“当然有旱灾,历史上都有过大旱导致太湖见底,露出水下村落道路的记载。”   苏油明白了:“连续两年洪水过后,再发生洪水的几率,远小于发生旱灾的几率是吧?”   郏亶躬身道:“正是,而且如今与以前不同,这是有水利新法的水文资料和气象资料相佐证的。”   苏油点头:“工程进度怎么样了?”   郏亶说道:“我与存中,力有不逮。上游大工程,涉及到常,湖,太平,江宁,广德五个州府军,事务牵缠繁杂,所以如今才仅仅整治了滆湖和阳羡溪。入水六大湖,只有三个纳入了初期工程,至于人工大浦,影子都没有。下游疏浚,大概只能等秋后再说了。”   苏油点头:“郏老治理太湖流域的水利方案,我是同意的,湖州知州是孙觉孙老头,江宁府如今是王相公判理,二老以前是好朋友,如今是水火不容,好在跟我关系都相当不错。”   “不过涉及这么多州府,这么多河渠陂塘,其间事务不是一般的繁杂……七哥,四通商号统计司,四通营造预算司的人,到哪里了?”   张麒说道:“还有两天就能抵达。”   苏油说道:“等他们到了,和前期测量小组一起,编制预算,以力夫一日三百文计,给出上游营建工程造价,物料所需,需要投资建设的附属设施,需要配备的管理人员数目。”   “我的意见是,这个工程,实在是太浩大,只能临时成立一个机构来管理,就叫太湖水利司。”   “我任总提举,联合环湖各州府,命其举察水利专员,作为当地水利工程管理人员,主要负责人力,工料的准备,以及和地方官府之间的联络工作。”   “皇宋银行两浙分行,成立专用户头,会计账册,由一个小组负责管理资金调配出入。”   “水利司以下,分立规划,勘测,设计,营建,稽查,水文,调配,人事,财务各分司,以及秘书务和法规处。各尽其责。”   “水利司设判官两员,对总提举直接负责。我不在的时候,由两位判官负责日常事务。其中一位偏技术,一位偏管理。”   “偏技术这位,自是非郏公莫属,偏管理的这位嘛……”   蔡京赶紧赧笑着拱手:“明公,蔡京请命。”   苏油叹气:“也只得麻烦元长了,郏老,昆山那边开发得如何?”   郏亶赶紧说道:“昆山和常熟那边,水利实验是非常成功的,否则我也不敢提这么大的……规划。”   “那边的娄江已经淤了,不过我们已经在其基础上开挖了至和塘,还有阳澄湖出来的七鸦浦。”   “这两处都已整修完毕,扛住了去年的洪水,排出了三千顷的好地。”   苏油砸了砸嘴:“七鸦浦那边,是不是有个巨大的水闸?”   郏亶点头:“是的,那是调济阳澄蓄水的设施,三千顷水田,就是靠那个大闸……”   苏油摆摆手:“不不不,我是想问的是……那大闸附近……是不是有很多螃蟹?你有没有破坏生态?有没有把它们保护好?”   郏亶怒了,特么螃蟹是堤围的天敌好不好?!老夫与它们从来都是不共戴天!!!   ……   太湖考察,已经让苏油没有了继续考察昆山的心思,郏亶的蓝图太美,太诱人,但是……真特么太大了。   大到连皇宋银行都无法支持的工程,搁在熙宁年间,那简直比后世三峡大坝还要恐怖。   工役,是非常敏感的话题,要不惹朝中议论,工钱就必须给足。   所以他得想办法赚钱。   只知道赚钱的官员,在大宋尤其是杭州,是没有什么市场的,他还得抽出大量的时间来搞好与士大夫们的关系——交游,宴饮,诗文往来,起码要分去一半的精力。   曾经让苏轼号呼的“酒食地狱”,可能不是一般的难过。   但是苏油人还没到杭州,就接到了一封来信,立即加快行程,直接赶到了杭州隔壁的越州。   赵抃赵老头,如今顶着资政殿大学士,右谏议大夫的名头,正知越州。   赶到越州治所会稽,赵抃已经在码头上等着了,见到苏油一点都不客套,丢给苏油一本册子:“明润,准备救灾吧。”   靠!还能不能说点好事叙叙离情了?比如扁罐多大了之类?   翻开书册,上边是一种表格,密密麻麻都是名字。   苏油有些头大,将老头请到船上,沏茶伺候:“赵公,这是什么名册?”   赵抃说道:“我寻访乡老,当地老人说日久未雨,今夏越州可能会有旱情。”   苏油讶异:“真有旱情?”   赵抃也讶异:“你也听说了?”   苏油拱手道:“郏亶和沈存中也说如今吴越水利,救旱大过救洪,已经在太湖上游大造工程。”   赵抃跺脚:“远水救不了近渴,我已经行文州县,询问以往旱情发生,会灾被几乡,民能自食者几何,官府应当救济的几何,富人能出粟的几家,僧道有羡粟的几家。”   “如今各地收集上来,得稻米近五万石,加上官米五万多石和民间借贷,应对登记在册的两万一千九百多灾民,大致差不多够用,但是其余州府,怕是没有准备,因此特意将你叫来商议。”   苏油有些无语,走到哪里灾情跟到哪里,老天爷这是相当不给面子啊……   赵抃说道:“后边是我想出来的一些救灾措施,你看看是否可行。”   苏油将册子翻到后边,林林总总很多条,比如以前政府救灾,一年最多出库三千石是上限,赵抃认为远远不够,增加到五万石。   一名成人,日配给一升粮食,儿童减半。   担心饥民集中哄抢,计划分设五十七处救灾点,然后还将饥民领取粮食的日子分成单双日,降低拥挤程度。   官府的五万石救灾粮,采用平价发卖的方式,同样为了避免拥挤,分设十八处粜场。   人员雇佣待选官员充任,发给他们工资,给出几个转正名额,救灾结束后作为成绩优异人员的嘉奖措施。   打造城池,以工代赈,工钱用粮食来计算。   鼓励民间借贷,同时限制利息,报备官府。官府背书,秋熟之后组织偿还。   方方面面事无巨细,可以说是当今官府治政救灾的最高水平。 第七百一十八章 游说各方   苏油赞叹道:“厉害了赵公,简直可以作为制度颁行全国啊。”   赵抃摆着手:“你来的晚了点,早来数月,这些都轮不到老夫操心。”   苏油认真看了,抬头道:“我与赵公的主张有些不同,苏湖吴越,乃粮食大产区,富人家中存粮,远不止这点,我觉得还能掏出更多来。”   赵抃不满:“你打算学王介甫敲骨吸髓?别以为我不知道郑侠一事,你在陛下面前替他还转,呵呵呵,别人可念你的好?还是丢官了吧?”   苏油感觉有些好笑,如今两浙之地,盘踞着三个大佬,孙觉,王安石,赵抃,都在自己辖区之内。   一个保守派,一个改革派,一个中允派,这就算是凑齐了。   这还多亏了自己的老头缘,和三人居然关系都还不错。   赶紧说道:“哪里啊,开封府怎么能有浙江转运使自在,反正我没当自己是被贬官。”   见老头又要生气,苏油赶紧转移话题:“说灾情,我的意思是,可以试试金融的威力啊。”   赵抃说道:“你有钱?”   苏油说道:“金融又不一定非得是钱,不过钱我还真有。张散一船船地从日本拉铜过来,又一船船拉铜钱出去,杭州市舶司四通商号仓库里边,堆放着不少铜料呢!如今有了液压冲压设备,压钱就是换个冲压模子的事情。”   “但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我的意思是,印钞!以市舶司一年税收以及三个银监一年的产出为抵押,奏请朝廷,改造神泉监,印钞两百万贯!”   赵抃说道:“钱也不能吃啊!它到底不是粮食!”   苏油点头:“是啊,钱的确不能吃,它只是个流转用的工具,所以还需要提供合适的商品。”   赵抃问道:“蜀中的货品?”   苏油摇头:“不行,饥年卖奢侈品,那得亏个底掉。他们喜欢的是能够保值的东西,金银铜,还土地!”   赵抃问道:“你有多少地可以卖?”   苏油说道:“现在还不算多,昆山东边,两三千顷吧。”   赵抃大喜:“要全换成粮食,这是两百万石!干什么都够了!”   苏油说道:“但是这些粮食,运过来成本高,消耗大,因此我的意思是,移人就食一部分!”   “昆山的土地离浙南太远,只能发售给苏州杭州的有钱人,但是我要求他们必须拿粮食来换!”   “有了粮食之后,各地州府就可以组织愿意参与太湖水利工役的饥民,前来务工就食,我给他们一日三百文的工钱,还有一日三餐。”   “同时,浙江转运司,大量收购各地竹木麻绳等工程用料,而各地商贾回船的时候,又可以顺便将粮食拉回。由官府监督,发放给力夫的家人。”   赵抃问道:“竹木没问题啊,问题是你给钱吗?”   苏油点头:“当然给啊,不然我印钞干嘛?”   赵抃有些哑然:“那我换个说法,给了钱,商贾们能买到东西吗?”   苏油笑了:“那得看他们需要什么东西了,我会在乌程,宜兴,无锡,苏州四地,建立万货集,还是老规矩,除行坐两税,其余一概不征!”   赵抃大急:“那今年考计,你如何能够完成?”   苏油对赵抃挤挤眼:“堤内损失,堤外补嘛。”   ……   五月,苏油终于达到了杭州。   同期抵达的,还有苏油带来的先头部队。   队伍里边,有苏油从商州调来的机械大拿石鍮;在司天监摸鱼的俩老外库罗,艾尔普;苏小妹回去执掌教鞭后,苏油找赵顼要的顶级理工研究人员赵宗佑;   政务文学方面,苏油征辟了秦观,晁补之,还有坐地虎钱家的钱可久。   前知州杨绘,是保守派,因议论新法之非,从知谏院任上发落应天,然后转到杭州。   杨绘带着群僚与苏油见礼:“明润这弯子绕得。让老夫好等,交接印信后,我便该去歙州上任了。”   苏油拱手道:“那就先给杨公道喜了。”   杨绘莫名其妙:“喜从何来?歙州可不及杭州繁华。老夫这是被贬官,不妙不妙。”   苏油笑道:“治下无锡,乌程,宜兴,苏州,接下来就要大力引商,诸多事务,还要多多倚仗杨公支持。”   杨绘有些不悦:“大兴工役,百姓劳苦;与商贾同流,有毁清声。明润,郏亶与沈存中,妄作大计,丝毫没有计较民力。隋炀帝亡于什么?不可不慎啊。”   苏油点头:“是,所以更需要能者来管理嘛。如今旱情已然显露,为了缓解各地百姓饥苦,减少当地官府赈济的压力,我才决定组织他们去常州就食,以工代赈。苏油与杨公,所心一同啊。”   杨绘说道:“可这又是何必?就在当地就食不好吗?”   苏油耐心解释:“杨公是这样的,吴越连遭灾害,府库已经空乏。今年更多的,怕是要借助民间的力量。”   “四通商号在昆山开发出良田三千顷,经我劝说后,有意发卖。”   “但是昆山地处苏州,因此买家只能是苏杭大户,我最多加一条限制,买地必须用粮食交易,以筹措粮食。”   “难道还能行票引之制,让他们运粮去各州府交割,然后来转运司领地契?这么麻烦,我怕他们望而却步。”   “所以只能官府多劳烦一些,请这些大爷将粮食集中于苏州,然后官府租用船只,分两路集中运往宜兴与无锡。”   “正好这两处周围都是今年工程集中之地,我们可以一边放赈,一边兴工。”   “这不是最好的办法,不是最坏的办法,只是最折中的办法,也是最可行的办法。”   “至少官府,大户,民工三方,都能接受,都还算有利,对吧?”   杨绘仔细思量了一下:“唉,目前也只得如此,都怨那发运司,搞得国家粮食根本之地,竟然无粮救济!”   然后想到了一个问题:“那这些民工,你一日发给多少钱粮?”   苏油说道:“一日三百文,并管他们三餐。”   杨绘瞪大了眼睛:“当真?!”   苏油坦然:“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写公文。”   杨绘大喜:“若是如此,我更无异议!这便回去给你组织民夫!”   苏油拱手道:“现在的问题是,就算粮食筹集妥当,人员还有大量的工料也需要运输,这就得用到商贾的力量。而要用上商贾的力量,就必须让他们往来皆利。”   杨绘有些纳闷:“这还真是麻烦……”   苏油说道:“所以我刚刚恭喜杨公了,歙州境内有处地方,和处州龙泉一般,可以开发出好产品,歙州绩溪砚,可是难得的好东西啊。”   杨绘皱眉:“这个,很难加工吧?”   苏油说道:“用一般的方法很难,不过用上新式机械,那就不一样了。”   杨绘这下高兴了:“真的?” 第七百一十九章 举措   苏油说道:“自然是真的,不过如何防止胥吏在中间卡拿吃要;如何防止他们找各种借口给商贾们找麻烦,打击了商贾们运粮兴商积极性;取回粮食后,如何救灾,如何实数发放到民工家人手里。这些事情,我只有给杨公添劳了。”   杨绘呵呵一声冷笑:“明润放心,谁敢在赈灾事务上胡乱伸手,就休怪老夫辣手无情!老夫这就去歙州,亲自坐镇,绝不糟蹋明润一片苦心!”   说完拉住苏油的手,走到一边,忧心忡忡地低声问道:“明润,那你欠四通商号三千顷地的资金,准备如何填上?用歙州的砚台怕也是不够吧?你可万不可敲剥百姓,更不能贪墨干法啊……”   苏油一下子脸色发苦:“是啊……我太难了……”   杨绘安慰道:“没关系,大不了到时候吴越父老替你上书,老夫发动朝中正臣,为明润呼喊奔走,让陛下来处理,总不能让赤心为国之人没了下场。”   苏油苦笑着摇头:“还是争取自己解决吧,能不麻烦陛下,尽量不麻烦他。”   杨绘也叹了一口气:“且顾眼下……以后有什么需要老夫出面的,尽管招呼,万不要一个人独扛,明白吗?”   苏油躬身:“多谢杨公关爱。”   杨绘匆匆走了,蔡京来到苏油的身侧:“明公,水利司已经筹备完毕,各工程小组也已经到位,有各地太守的鼎力支持,可以开始兴工了。杨公,还真是实诚君子。”   苏油看着杨绘登船的背影:“是吗?越是实诚君子,家中越是没有余粮……”   蔡京偷偷翻了个白眼,说这么直白有意思吗?   回到府中,苏油开始提笔,给中书和赵顼写谢表,这就是正式履任。   然后行文里讲明了浙中灾情,今岁的旱灾看来不可避免,自己这里准备举行大工程,一方面以工代赈,一方面为抗御今后的灾难打好基础。   同时,将蔡京,沈括,郏亶整理出来的水利方略,考察报告,地图,预算,打包上报中书。   然后提到几个重要的举措。   其一,浙中钱荒问题严重,兴造工役,物资动以百万计,没有货币流通可不行,请改良神泉监的铸币技术,两浙路缓交一年的市舶司利润,以及三处银监存银,作为钱本,发印钱钞。   其二,为了刺激经济,请朝廷鼓励百姓熬盐,除满足朝廷每年的定榷之数之外,多出来的盐,许其自行销售。   其三,既然许百姓自行销售了,那贩卖私盐的罪行也就不存在了,但是完全抛弃成法容易导致国家利益受损,所以我觉得可以提高量刑额度,从过去的五十斤,提高到三百斤。然后发放小面值盐引作为小盐户售盐所用。   其四,高丽,日本,以及周边很多小国,都依赖大宋制钱,如今冲压技术已然完善,造钱已经能够产生利润,那么神泉监是不是可以开拓业务,自行筹集铜料,替周边诸国造钱?   海贸都是大宗,一船物资,价值巨大,是不是可以试着发行冲压银币,以供大宗贸易所需?   其五,四通商号这次赤心报国,但是臣这里实在是拿不出三千顷地的钱财,现在有两个途径解决:一是给四通经营铜务的权利,当然不是国内铜,而是国外铜,日本铜,用于让他们产生利润;二是太湖一期主体工程完工之后,会进入大面积的圩田造港期,再国用不足支持的情况下,可以许商贾参与进来,再为国家增加耕地的同时,也让他们产生利润。   两件事都有利有弊,如果朝廷同意,那臣再祥定出章程来,与陛下过目。   将报告打了上去,苏油又给王安石和孙觉写信。   王安石对农田水利一向是非常重视的,这也是他所知道的唯一开源的方法,他在农田水利上的问题从来都不在于态度,而在于方法。   太湖上游六大湖泊,江宁府就占了三个,人工大浦,计划中还有两个在那里,于是苏油直接让蔡京和郏亶携带资料上门讲解,然后让王安石和朝中韩绛吕惠卿打好招呼,务必促成此事。   孙觉那里好办,湖州在太湖南边,今年没有工程,但是将是受灾州,与太湖三分之一接壤,通过船只运送民夫非常方便。   苏油只给他算了一笔账,一个民夫一日三百文,可以得粮四斤,基本上就解决了自己一家的生计问题。   你能给我组织出一万民夫,就相当于搞定了五万人的赈济,湖州基本上就可以算是没有遭灾!   孙觉立刻回信,司马学士来信说明润你一向计不虚发,出必有中,那老夫厚颜给你组织两万人可不可以?   能不能让湖州今年除了赈灾,百姓们手里还可以有点积蓄?!   苏油收到来信笑了,老头真是可爱,回了四个字——多多益善!   给赵顼密折的内容就完全不同了,絮絮叨叨一堆废话,什么自己想孩子啊,路上斗诗斗不过王安石被罚做饭啊,苏湖谷贱,三千顷水田在这里竟然能够换到两百万石粮食,比他想象里整整多出一倍啊,什么浙中钱荒百姓以物易物啊,高丽日本偷咱大宋钱上瘾啊一堆。   最后还是点出了浙中旱情不容忽视,但是幸好有稳重老臣帮衬,问题发现得早,臣准备大展宏图鼓捣一番,不过要是臣扛不住了寻求帮助,陛下可得看在臣忠义勇为的份上,给俺兜底。   ……   苏油还在熟悉地方投资兴建工厂的时候,宋辽边界谈判却开始了。   刘忱临行前在便殿与赵顼对奏:“臣受命以来,在枢府考核文据,未见本朝有尺寸侵辽地。臣既然被耻辱地任命为使节,必定据理力争,如若辽人无礼,臣必当以死拒之!”   等到到达边疆的时候,赵顼又给他去信:“辽国理屈,肯定还要无理取闹,卿姑如所欲与之。”   刘忱坚不奉诏。   如果说刘忱连主座客座的位置都要和辽人争持一番,是坚持原则不辱国格的话,朝中另外几件事,足以让人喷饭。   左司郎中、天章阁待制李师中脑袋抽风了。   这娃上了一道奏章:“旱情眼看就要来了,人民又将开始流散。陛下如果不施行感动百姓的举动,体对上天的感应,恐不足以答塞天变。”   “伏望陛下诏求方正有道之士,召诣公车对策;如司马光、苏辙辈,复置左右,以辅圣德。如此而后,庶几有敢言者。”   拉完大旗扯完虎皮,后面来了一句:“臣愚不肖,亦未忘旧学。陛下欲为富国强兵之事,则有禁暴丰财之式;欲为代工熙载之事,则有利用厚生之道。有臣如是,陛下其舍诸!”   赵顼都气笑了,老子不用你,就是不施行感动百姓的举动是吧?你李师中可真能耐啊,又能禁暴,又能丰财,又能用利,又能厚生——苏明润都没敢这么说,你李师中干了啥?!   这是飘得没边了,以为自己能有当年王安石那样的影响力。   “以师中敢肆诞谩,辄求大用,责授和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   辛亥,罢制科。   吕惠卿心里很苦。   吕惠卿有苦说不出。   制科,对文化水平的要求,实在是太高了。   然而大宋文化水平高的一帮子,如今都把新党当做狗屎,有多远离多远。   王安石在的时候,还有几个文才之士,如章惇,韩绛,邓绾装点下门面。   轮到他了,说多了都是泪。   别说制科这种高大上的玩意儿,就连控制士子的国子监直讲一职,特么都得把糊名制换成揭名制,自己这边的人才混得到手!   好不容易将自己的弟弟吕升卿运作成了馆阁校勘、然后安排他和国子监直讲沈季长一起作为崇政殿说书,结果自己弟弟不通经术,沈季长本身又对所谓的新学和吕惠卿,王安礼,王雱几个人压根不感冒。 第七百二十章 奸臣分析奸臣   赵顼挺好学,上课时还常常提问,自家弟弟答不出来,就只能给沈季长使眼色,让他“从旁代对”。   吕惠卿又要求用王安石的新学进行讲授,赵顼反复推问的时候,连沈季长也招架不过来。   赵顼又好气又好笑,给自己讲课的老师,竟然连自己讲的道理都解释不明白,以前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形。   于是问沈济长:“那你给我授讲的内容,又是从哪里听来的呢?”   沈季长只好实话实说:“这是王安石的新义,臣本不精通。”   赵顼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然则且尔。”   意思是算了我还是别问了,就这样吧。   因此只要制科考试还存在一天,反对派们就有大把的人才输送进朝堂,吕惠卿干脆一狠心,老子把制科这条路断了得了!   吕惠卿的理由是制科考的都是死记硬背,“非义理之学”。   赵顼自己也不是学霸,觉得制科的确也太刁难人了,表示同意。   第三件事,吕惠卿果然开始忍耐不住,新党的窝里斗开始了。   三司使曾布、提举市易司吕嘉问并罢。   这是一次外科手术式的精准打击,充分展现了吕惠卿作为阴谋家的天赋能力。   就在前几年,吕嘉问提举市易司,连续以超额完成市易司任务受赏。   这件事情本身就存在严重瑕疵和不公,引发了新党内部的矛盾。   曾布就认为吕嘉问的搞法,影响到国家财政收入,导致他所在的三司,业绩受到了重大影响。   而吕嘉问则认为自己背负骂名为国搜刮,还赶走薛向,是新党最大功臣,那个位置一定是他的。   待到苏油知开封府的时候,大力打击吕嘉问,揭发他搜刮的本质,导致吕嘉问竞争三司使失败,曾布捡漏上位。   因为苏油的干预,赵顼下令调查全国市易务,王安石让曾布处理这件事情。   曾布抓住机会打击吕嘉问,走访了市易法的首倡者,大商人魏继宗。得到了吕嘉问多收息以干赏,挟官府而为兼并的很多证据。   赵顼本来准备让曾布继续追查,而王安石认为两人有私忿,曾布可能会处事不公。   于是赵顼改让吕惠卿和曾布同治此案。   而在吕惠卿的心里,曾布对他的威胁其实更大,于是偷偷威胁魏继宗,想让他攀诬曾布。   却不料魏继宗虽然是个商贾,却是个有原则的人,不从。   曾布知道后,上书说吕惠卿不可共事,赵顼欲听之,而王安石力持不可。   但是赵顼要求调查市易务的态度很坚决,理由是:“朝廷设市易法的目的,本来是为了平准物价以便民,要是如今市易法的举措,让无数中产之家破产,吾民安得泰然?!必须详细推究。”   于是曾布跑到赵顼那里打吕嘉问的小报告:“臣每闻德音,欲以王道治天下。如此之政,书于简牍,不独唐、虞、三代所无,历观秦、汉以来衰乱之世,恐未之有也。嘉问又请贩盐鬻帛,岂不贻笑四方?”   惠卿上台后,立即重提此案,要求调出此案的所有文档案进行比较。   之后将曾布在市易法施行其间的所有奏章,条析先后所陈,发现曾布对市易法的前后态度,截然相反。   于是问题就来了,曾布同学,是不是因为吕嘉问上台主持事务后,你因为嫉妒而诬告呢?不然怎么解释你态度上的反复呢?   既然有这种假设,那么你所列举的这些市易司的调查数据,是否一定真实可靠呢?   于是赵顼改命章惇、曾孝宽展开调查,这次调查的内容,却是要搞清楚曾布调查的市易事期间,有没有秉公无私。   同时令户房会财赋数,与曾布所举报的数字进行核对。   结果一查就爽了,两个人的屁股都不干净。   曾布所言与事实有出入,夸大了吕嘉问的罪行;而吕嘉问“以杂买务多入月息不觉”,有虚报冒赏的事实存在。   妥了,既然都有错误,那就都要承担责任。   五月,朝廷同意了苏油的一切请求,然后吕嘉问曾布“皆落职,布出知饶州,嘉问出知常州。”   调查此事的章惇,权任三司使。   正大光明,合情合理又合法。   吕参政为了国家,不计较与苏油的前嫌,对于苏油的请求,完全照允。   又因为两浙是国家根本,派出新党干员在其手下任职,同时也有制衡和监督的意思在里边。   异论相搅,对于国政来说,这样的任命,很完美。   当然,对吕惠卿,更完美。   不但轻松解决了自己的两个竞争对手,还给苏油塞了两粒沙子,还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   饶州,鄱阳湖边上,两浙路和福建路交界处,属两浙路管辖。   常州,太湖西北面,几乎所有的上游工程,都在其境内!   苏油看到邸报直嘬牙花子,这特么什么妖魔鬼怪都来了,吕惠卿这是连消带打,废物利用到极致,一丁点都不浪费!   蔡京看着苏油愁眉苦脸的神色:“明公,可有什么难处?”   苏油将邸报丢给他:“看看吧。”   蔡京接过邸报看了,笑道:“此事有何难哉?”   蔡京对苏油的帮助实在是太大了,这娃真的非常适合官场,而且最关键的是,这娃他有着堪称恐怖的执行力!   太湖水利司那么庞大的结构,那么复杂的联动关系,那么多准备工作,愣是给他在一月之类料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现在反而是工料,民夫,资金,四通营造的工程技术小组没有到位,水利司变成了等米下锅!   所以这娃还有大把时间跑自己身边来打酱油!   嘴甜活好,真是个宝!   苏油皱着眉头:“这俩在京中和我可是不怎么相能。”   蔡京笑道:“彼一时,此一时。”   “明公,说到底,这两人依旧是热中之人,两人都不会认为一个区区知州,就是他们仕途的终点,不然也不会斗得天下皆知对吧?”   “如今局面已定,很明显,这两人都被吕惠卿抛弃算计了。吕参政的名声,现在可是相当不错。”   “你不想他们来,难道他们自己就愿意来?反过来想一想,怕是二人心中,更加不落底。”   苏油一想还真是如此:“那该如何去做?”   蔡京说道:“吕惠卿此举没安好心,他是想让明公打击报复二人,让二人掣肘明公。如是归怨于明公,而他独收名利。”   苏油说道:“那他怕是想多了。我当年整顿开封府市易务的时候,早就对吕嘉问说过,只要他事情做得好,纵然看他一千个一万个不顺眼,我也拿他毫无办法。”   蔡京笑了:“对,明公光风霁月,世人皆知。在明公手底下做事,就算明公不满意他的性格,作风,但是只要事情料理得明白,一样能够以事功叙进。”   “相比在吕惠卿手下,战战兢兢任劳任怨,还得处处提防被算计坑害,当然是明公这边,舒服得多。”   “曾吕二人想要翻盘起复,就须得有事功傍身才行。而两浙路看似危险,其实等他们一到就会发现,这个机会再不把握住,那就是天字第一号的痴傻。”   苏油有些纳闷:“这些东西,难道吕惠卿看不到?”   蔡京笑道:“我相信他看得到,不过小人之心,他就算看得到,也不信明公真会不计前嫌啊。”   我靠!就你这样的,还有资格骂别人小人?!   不过这么一说起来,奸臣们的思路还真是相近,蔡京算是把准了吕惠卿的脉。   然而让苏油更加想不到的是,蔡京后边的分析更加精彩:“明公,应当提醒王相公,提防一下福建子了。”   苏油一下瞪大了眼睛,这特么是什么妖孽?!   蔡京说道:“很简单,吕惠卿此番布置,一来是不相信明公对此二人没有一点心结,二来,他完全忽略了一个人的影响。”   苏油一下子反应了过来:“王相公。”   蔡京点头:“正是!王相公对曾布和吕嘉问,是能够压制的,而且吕嘉问所知的常州,与江宁府相接。”   “所以明公你甚至都不用和吕嘉问有什么冲突,有什么事情直接告诉王相公,让王相公转告他就完了。” 第七百二十一章 利益交换   苏油呵呵笑了:“所以说,做人不能飘啊……”   说完又觉得自己太露骨,轻咳了一声,语重心长地说道:“元长啊,你把人想得太坏了。明明是吕参政实心为国,相信我不会打击报复,才将手下的能员调到两浙路来帮助我。”   “而且有王相公于中调剂,他相信我们能够相处好。”   蔡京就好像听到了最好听的笑话一般:“明公,你可真诙谐!不过待浙江败事之后,吕吉甫恐怕真会这么说,将自己的责任推脱得一干二净。”   苏油说道:“不是我诙谐,怕王相公现在就是这么想。我如果好心提醒,他恐怕还会认为我挑拨离间呢。”   蔡京点头:“这个也完全有可能,但是这到底是吕惠卿此番布置的疏忽之处。”   “这也足以说明,他认为自己羽翼已成,志得意满,不再看重和倚仗王相公对朝局的影响力了。”   苏油说道:“越扯越远,先说我们应当怎么做。”   蔡京说道:“既然明公不愿枉做小人,那这笔账我们就先记下。”   “公事公办——以转运司的命令行文,发给曾布吕嘉问,就说浙江事务繁重,二州急需干员提振。督促他们于路途之上不得耽误拖延,立即赶赴任所!”   然后对苏油一躬身:“明公自管料理好浙中财政就好,这两人,交给水利司与他们打交道则罢。”   苏油点头,大奸臣我看好你:“行,这两人我就靠你了……今日钱氏邀请游宴,元长与我同去?”   蔡京假谦虚:“这就不用了吧?”   苏油拉着他:“也和水利司有关系,走吧走吧。”   杭州城中盛景颇多,著名的有美堂,金山寺,寿星寺,法喜院……   今日宴饮所在,是三瑞堂,在阊门西边的枫桥。   主人叫姚淳,是当地著名的士绅,以仁孝知名。   苏油到来的时候,姚淳和钱家家主钱可久已经在此地相候了。   三瑞堂园林非常优雅,姚淳在前边领路:“子瞻倅杭之日,常爱来弊庐游赏,还留有一篇《三瑞堂诗》,如今在家中珍藏。”   苏油点头:“的确雅致,经营这样的庭院,得花不少功夫。”   姚淳说道:“在明公前论园林,那就是笑话,京中两太后的后宫,别业,洛阳司马学士,富相公的庄园,听闻都是明公设计的?”   苏油笑道:“我那就是取巧,我是一向认为,园林的雅致,不在于贵重物品的堆砌,而是要让人心情舒适愉悦,要体近自然之道,又要有诗词音乐一样的美感。”   说完抬手比划了一下园林正面一块太湖石:“比如那块石头,太靠近中线了,这样显得过于呆板。如果移到院中三分之一的位置,会更加的自然。”   姚淳赶紧招呼下人:“快快快,将那块石头,按运帅所言重新布置一下。”   太湖石不小,花了下人一些功夫,不过这样一移动之后,整个园子顿时就多了很多生趣。   钱可久赞叹道:“果然是妙笔生花!这样看着舒服多了。”   姚淳笑道:“姚氏西园,又要留下一段佳话了。”   来到园中一处临水画楼,一众士绅都赶来与苏油相见。   钱可久与众人一一介绍,都是杭州城的上流人士。   酒过三巡,姚淳献上来一个托盘,上面是一副晋人书法的千字文,以及十枚香丸。   姚淳说道:“运帅妙手,让西园蓬荜生辉,些许薄礼,不成敬意。”   苏油取过书法观赏,又取过香丸一一嗅过,也是赞赏不已:“东西都是好东西,明润亦非不知姚公至诚,实在是家法如此,非乃自高崖岸。子瞻与我都是一样的。”   说完招呼张麒,取来一枚私章,笑道:“我在这法书续跋后边加一枚印吧,表示我欣赏过,看过了便算是拥有,一样的。”   众人自是颂扬一番,直道姚淳赚了,法书上增加了探花郎的印记,又该溢价了。   杭州菜式清淡,又是另一番特色,不过什么西湖醋鱼龙井虾仁之类的玩意儿还没有,太湖的白鱼倒是不错。   蜀中经济圈对淮扬苏杭的辐射,在酒上就体现了出来。   不过如今的杭州人还没有习惯喝那么烈的酒,聪明的商家们从蜀中购入烈酒,然后以各种鲜果和果干加以浸泡,变成了清甜柔和的果酒。   这种果酒与大宋如今那些粗滥浑浊的果酒相比,完全不同,盛放于玻璃杯中,如同各色宝石一般,颇得两浙路豪富们的喜爱。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中间美姬佐唱陪侍,苏油算是体验了一把苏湖狗大户们的安逸生活。   见火候差不多了,钱可久才小心翼翼提起昆山几千顷地的事情:“少保,如今朝廷新法,打着的旗号就是抑兼并,这些地也不是小数目,我们最怕的,就是朝令夕改……”   这位是大宋的稀罕物件,开国侯。苏油点头:“侯爷所虑甚是,但是这个要分开看,兼并之家,和大户之家,其实还是有区别的。”   “以往我们不说,现在这三千顷地,首先它就不是下民所有,而是属于四通商号购入的荒地,然后开发出来的。这就是正常的商业行为,兼并谁?四通商号?这是什么笑话?”   众人赶紧点头:“正是正是。”   “其次,此次交易就是个特例,交易的目的,是为了筹集粮食救济灾民。这本身就带有一定慈善性质,我还要上表朝廷,表彰踊跃出粮购地的士绅呢。”   众人赶紧点头:“正是正是。”   “再有,这也是我初到杭州,做事风格的展示。了解我的人,了解四通商号的人都知道,双赢,多赢,共赢,才是我们追求的目标。下等户要摆脱贫困,上等户要发展产业,这样才你好我好大家好嘛。”   众人赶紧点头:“正是正是。”   “所以,这次的田地,只能以粮食来进行,在苏州交割,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各位,这样的机会,可是千载难逢啊。我们就按一年的均产来算,一亩地六百斤稻米好了!”   众人赶紧点头:“正是正是。”   然后你看我我看你,一脸的尴尬,靠,点头点出了惯性。这下怎么讨价还价?说好的一起压压价啊……   见到众人的脸色,苏油笑了:“怎么?以为吃亏了?”   钱可久有些赧然:“明公,能不能,再降一降?你看这一时着急筹措,粮价必定会上涨……”   “你放心!”苏油说道:“粮价涨不了。”   见众人疑惑,苏油这才说道:“官府不是没粮,常平仓里的粮食,支撑一年一点问题都没有。只不过制度所限,粮价未动之前,常平仓也不能动。”   “所以你们尽管放心,粮价一涨,我常平仓就有了开仓平抑粮价的理由!”   “还有,现在还有的是时间,七月方才稻熟,六月才是最难的时候。如果你们现在从荆湖拉粮食过来,完全来得及。”   “荆湖那边,刚从羁縻州改土归流,百业初兴,需要的商品多了去了,最需要的就是盐。恰好,我们浙江最多的也是盐!”   姚淳说道:“可这盐乃是朝廷专榷……”   苏油解释道:“还是那句话,共赢。如今大宋一年产盐三亿斤,其中三分其二出在东南。”   “而大宋一年所需要的用盐量是多少呢?‘大口岁十二斤,小口半之。’”   “除了调味,腌制食品,炮制药材,农牧所需,如今还多了一个大头,那就是化工。”   “所以大宋的盐产量,是远远不能满足需求的。” 第七百二十二章 到任   “一方面,盐户生产价格低廉,积极性受挫;一方面,官府严控销售,价格高昂,但是所得其实不高。”   “我们简单举一个例子,如今一斤盐收购价十七文,官府售价三十五文,产量一百斤,官府收益,不算薪资,耗散,所得也不过一千八百文而已。”   “可要是将收购价提高到二十文,售价降低到三十文,但是产量有一千斤的话,盐户会多挣得两贯三百文,官府会多挣二十六贯五百文。”   “而老百姓有了充足的食盐供应,不但能买的量多了,而且价格还降了。”   “这,才是根本之道,发展之道,多赢之道。”   蔡京在苏油身后静静地听着,目光闪烁,这个,怕才是明公带自己来参与宴会的目的。让自己明白他的施政理念。   然后就听苏油说道:“蒙陛下宽慈,只要能够满足今年课榷之数,余者许民自便,列位,这可就是挣钱的大好机会呀。”   “荆湖新开,浙中盐完全可以辐射荆湖南北两路,连同广南东西两路。这么大个市场,交给谁来开拓?”   座下众士绅都是悚然,我靠这手笔,不是一般的厚利啊。   苏油扬了扬手,示意众人安静:“蜀中如今供给嶲州,大理,岷州,还有本土化工,已然供不应求。”   “所以荆湖诸路,当然只能着落到列位的肩上。”   底下又是一阵骚动。   苏油继续打断众人的热情:“但是为了更好地管理,这部分产能,两浙路转运司还是要干预的。”   “至少今年,得效仿解州盐引制度,让输黍的士绅,按照所输粮食的多少,优先申请盐引!”   钱可久立即拱手:“我钱家子弟繁多,愿献稻米三十万石换地,助明公与两浙子民度灾!同时钱家船只也不少,能够组织商队前往荆湖购粮!”   姚淳也拱手:“我姚家也愿输供三十万石,我们每年要从东南采购香料,那边稻米至贱。明公如有不足,姚家还可以从交趾,占城运粮相济!”   其余众人大惊失色,我靠这就已经六十万石,差不多分去了新开良田的三分之一,七嘴八舌地闹将起来:“我们也要报效朝廷!”“我们也要襄助明公!”   接下来的宴会就充满了铜臭的气息,在苏油的坚持下,杭州士绅仅仅分配到了三分之二的份额,剩下的三分之一,苏油还要拿去笼络苏州的坐地虎们。   不管如何,一百八十万石粮食,这就到手了。   这本来应当是四通商号的收入,但是苏油空手套白狼,玩了一把拆借,许诺将太湖上游水利开发多得的部分新田,作为利益交换。   五月底,蜀中的机械设备运到,各项准备工作就绪。江宁府,润州,常州,集中了役夫七万人,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太湖上游地区水利整治工程。   无数的粮食,从苏州木渎和吴江出发,运往常州,宜兴和江宁,无数的商品,也源源不断从蜀中驶下,充实到无锡,苏州,宜兴,湖州四个环湖大镇。   巨量的政府采购,也刺激了周边商业的兴盛,当曾布和吕嘉问抵达浙江的时候,被太湖上千帆竞渡的场面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说好的涝旱相继呢?狗大户们就这么给苏油面子?!   王中正这次带来了狄咏的神机营一百人,两浙路远离辽国西夏,大宋如今新式火器储备已经足够装备相当的部队,赵顼准备悄悄扩大新军规模。   两浙路,倚郭与节度的军队,包括衣锦军,宁海军,镇东军,平江军,镇江军,昭庆军,保宁军,望海军,奉国军,静海军,遂安军,江阴军,顺安军整整十三支,理论上有近四万人。   但是太平日久,军纪涣散,基本上沦为了米虫,还要骚扰地方,爹不疼娘不爱。   说起来,还没有州府自行管辖的六百乡兵来得奏效。   毕竟乡兵还有地方财政照顾,是知州们能够实际控制的专政力量,基本保障还是有的。   狄咏和王中正这次前来,除了整顿军队,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苏油奏请印钞,赵顼必须派自己人来盯着。   看着太湖上的舟船,王中正笑了:“这架势,啧啧啧,说是遭灾,也得有人信啊!”   蔡京赧笑:“太尉到了,运判也就放心了,这么多物资钱财在太湖上来往,如今只怕是各路好汉,都盯上了这块肥肉呢。”   王中正意动:“哦?匪患多?”   蔡京说道:“匪患的确不少,主要有三类,一类是盐亭下户,受大户盘剥,榷课完成不了,流落为匪;第二类则是盐枭,私盐贩子们勾结一起横行州县,几个大的势力,地方官府都不敢清剿;第三类嘛……”   王中正斜着眼看他:“怎么?还不敢说了?”   蔡京躬身施礼:“第三类,实在是不好开口,十三支州府倚郭节度的军队,亦兵亦匪,与土匪勾结,剿匪不力不说,骚扰地方翻是一把好手,这个,呵呵呵……”   狄咏面色淡淡的:“将是兵之胆。军队不力,那就是指挥的责任。狄咏身后百人,都是陛下亲军,皆有军功傍身。”   “最低的阶级,都在诩麾副尉,宣节郎以上。调理这帮子烂泥,那是杀鸡用了牛刀。”   蔡京笑道:“是是,运帅早在杭州翘首以盼,就从附郭的衣锦军开始。”   晾了曾布和吕嘉问半天,蔡京这才对两人说道:“两位一路同来,路上没有打起来?”   曾布和吕嘉问面露愠色,都是“哼”的一声,不予作答。   蔡京取过两封信:“这是运帅给两位的书信,看完即刻上任去吧。”   两人将信件打开一看,都是幸灾乐祸之色,蔡京这才说道:“哎呀错了!给错了!”   说完将信件对调了一下:“这都忙昏头了,这样才对。”   两人表情立马变了,吕嘉问一下子变得脸色惨白,而曾布满脸怒容地对蔡京喊道:“苏运使要倾轧下僚,何必使出这般下作手段?!我这就去杭州,只请入狱,不劳年后吃剑!”   蔡京一脸的惶惑:“太守这是什么话?这是运使对太守的看重,怎么能如此不是好歹呢?”   曾布怒道:“那我问你,饶州永平监,如今年收铜多少?铸钱多少?”   蔡京说道:“去年永平监收铜十五万斤,铸钱二十万贯。”   曾布抖着信笺:“那为何轮到我守饶州,铜榷变成了四十万斤?铸钱变成了六十万贯?!”   蔡京说道:“这个嘛……运判的意思……能者多劳也是有的。”   吕嘉问看了曾布一眼,苦笑道:“七万役夫,三月工役,日给四斤粮食,不算信中所说的三餐,菜盐,合计都是二十五万石。”   “苏运使有通天之能,吕嘉问无叨陪之计。这就上书朝廷,请运使另择贤能,或者,曾太守有这本事儿。”   曾布怒道:“吕氏小儿!如今是同仇敌忾之时,你还要窝里斗吗?!”   吕嘉问冷笑道:“我敢就此去职,浮游江海,不知曾兄你敢不敢与我一起,与他苏油闹个鱼死网破?”   “你!”你狗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老子能和你一样?! 第七百二十三章 盐户   蔡京乐了:“两位,你们的任所,一在东北,一在西南,今日之后,能不能再见都难说,就算要撕,也该是重回朝堂之后对吧?”   两人恨恨地瞪了蔡京一眼:“小人得志!”   蔡京也不以为意:“你们都误会运使了,这真是运使在给你们重回朝堂的机会啊。”   说完正色道:“运使说了,他和你们,从无个人恩怨,不过为国相争而已。”   “只要两位政事达敏,厚生保民,他去年是那句话,如今还是那句话。”   “在施政上没有瑕疵,他就算是你们的上司,就算看你们一千一万个不顺眼,也一样拿你们毫无办法,一样得捏着鼻子给你们上奏请功。”   “饶州永平监,池州永丰监,信州铅山场,生产工艺过于落后,必须大改,须得采用新法炼铜。”   “四十万斤,只是饶州一监所出而已,其余两处,一样要达到这个数目,今年东南出铜,需达到一百二十万斤!”   “不必惊讶曾太守,新法工场,已然在饶州建设完成,五月里已经试出精铜六万斤,如今还有五个月,努力努力还是能够做到的。”   曾布大惊失色:“什么新法,能让产铜量翻上三倍?”   蔡京笑道:“等太守到了饶州,自会知晓。”   吕嘉问嫉妒得眼都红了:“蔡别驾,那……那我呢?”语气里哭音都带上了。   蔡京笑道:“粮草工料,不劳吕太守操劳,你要做的,是做好民夫的管理,钱粮的发放,他们一日三餐的保证,身体健康莫生瘟疫。”   “运使说了,粮食筹集不易,如果让他知道常州出现靡费公孥,克扣钱粮,贪污冒领种种不法之事,他不理会旁人,只拿太守问罪!”   “工役,是可以按军法从事的!”   “不过运使也说了,施政最紧要是公平。既然出了事按军法从事,那有功了,当然就得按军功受赏!怎么样,吕太守?敢不敢接这军令状?”   吕嘉问恨恨地看了曾布一眼,一咬牙长躬到底:“嘉问敢领此状,望运使不要食言而肥!”   蔡京满意点头:“曾太守,你呢?”   曾布一拂衣袖:“被人坑得苦了,我要亲眼见过冶炼新法,方敢相信。”   蔡京哈哈大笑:“自是无妨,那我们便各行其是,兢勤克业,在运使手下,好好报效皇宋一场吧。”   ……   杭州湾,过了盐官县和海盐县,沿着海岸线一直到长江口的上海务,依次是沙腰,芦沥,金山,浦东,袁部,青墩……全是大大小小的盐场。   大宋官盐售价,各地都在三十五文左右,可官榷从盐户那里收盐,只有售价的一半,十五文到十七文。   其中巨大的差价,吸引着无数的私盐贩子,贫苦盐户铤而走险。   盐政,是大宋的一道难题。   不过这道难题在苏油看来,纯属政府自找的。   要刺激生产积极性,商品经济,联产承包,比专榷国营,肯定会更加有效。   芦沥盐场,盐亭大户陆中远,正在准备巡查自己管理的盐亭。   现在的盐场,还是要熬,称为“煮海”,将海水引入卤池,一级一级提高浓度,得到卤水进行熬煮,然后才能得到食盐。   因各地熬盐的工具不同,食盐也分几种颜色,用竹匾的,就偏青;用泥盆的,就发灰;用铁锅的,就发黄……其实就是含有杂质。   一处盐亭,一般年产千石之家者为上户,五百石以上为中户,其余为下户。   上户的生活豪奢,他们同时还是管理者。   与盐官上下勾结,侵吞国家发放的官钱,打压收盐的价格,发放高利贷,大肆中饱私囊。   甚至豢养武装家丁,勾结私贩水匪,把持一方,滥用私刑,既有钱又有势,就连官府都不敢轻易招惹。   而最穷的下户,背着一身的债务,承受残酷的压榨与剥削,一年辛苦劳作,甚至连温饱都求不得。   大才子柳永的《煮海歌》里写的很明白:“自从潴卤至飞霜,无非假贷充餱粮。秤入官中得微直,一缗往往十缗偿。周而复始无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驱妻逐子课工程,虽作人形俱菜色。鬻海之民何苦门,安得母富子不贫。本朝一物不失所,愿广皇仁到海滨。”   而新生代才子秦观,给苏油所上的策论里,有一篇《国论》,里边就提到:“至于摘山煮海,冶铸之事,他日吏缘以为奸者,临遣信臣,更定其法。”   陆中远最近就颇为头痛,最近官府下了文,一次三百斤以下,不算走私,泥腿子们欢欣雀跃,可自己就有些难过了。   自己的盐田,完成官中的榷课就差不多了,至于这份家业,都是每年克扣官钱,放租,收购下户盐倒手挣出来的。   方在吃早饭,管事过来禀告:“刘二里又想要闹事了。”   陆中远皱着眉头:“闹什么事?”   管事说道:“他在怂恿刁民,要求涨盐钱!”   陆中远问道:“涨到多少?”   “二十文,他说杭州官中的价钱,小苏太保定的。”   陆中远冷笑道:“小苏太保,他能在杭州待几年?盐务完不成榷额,我看他一年都待不下去!去叫上护院,他刘二里不是要闹吗?咱就陪他好好闹闹!”   ……   盐场一处滩头上,支着一些破芦席棚子。   这样的棚子有很多,不少衣裳褴褛的妇人,在棚子里忙碌。   棚子里边,一张竹板床,铺上破草席,几个瓦罐,一个火塘,就算是一个家了。   唯一称得上家当的,是一口铁锅,铁锅上头结着白壳,那是熬盐用的锅子。   眉山铁砂锅的技术,如今也传了出来,这口锅是太平州铁监的产品,花了刘二里两贯钱,精贵着呢。   滩涂上都是类似梯田一般的盐田,男人们正挑着挑子,利用潮汐将海水挑到高处,倒入用草灰和滩泥铺就的卤池里。   天气酷热,不雨,有风。虽然对农人来说就是灾难,但是对盐户来说,却是难得的好日子。   汗水顺着汉子们黝黑的背脊留下,在短衫上浸出一片水渍。   水渍的边缘,又凝结出一圈盐花。   海水是不能直接熬煮的,想要治卤,将低浓度的海水,变成高浓度的卤水。   先将海水挑到卤池当中,与沉淀蒸发多日的草灰滩泥混合物一起浇淋,得到卤土。   日子一天天过去,十日之后,卤土才能合用。   将卤土挑到框里,用低浓度的卤水浇淋,反复多次,卤土中的盐融化到卤水之中,最后变成饱和卤水。   卤水入池沉淀,然后取出清卤上灶熬煮,熬到食盐结晶捞出,剩下的稀卤水又可以用于浇淋卤土之用。   如此反复循环,每年收集,得到的食盐,一斤十五到十七文卖给官府。   好地段的盐池,那是狗大户们的产业,如刘二里这样的家庭,甚至制作卤水都很艰难,有时候还得跟大户借卤水,这就又多了一层盘剥。   一天十斤盐,一年中有半年能够产出,拢共也不过四十五贯,还掉欠大户的卤水钱,工具欠租钱,二十贯一家三口活一年,可以说是捉襟见肘。   好在临海退潮的滩涂上产出不少,海菜,蛤蜊,弹涂鱼,运气好捡到八爪鱼,鲷鱼之类,卖给大户们,可以补贴一些家用。 第七百二十四章 少年   刘二里的老娘在编苇筐,铁锅是不可能再买得起了,苇筐用饱和食盐水浇淋蒸发,会结出一层盐壳,盐壳在饱和的食盐水里将不再溶解,可以作为容器,放在土炕上烤,也能得盐,这是老人浅浅的智慧。   老娘一边编着筐子,对自家儿子说道:“二里啊,我说你就别犟了,听说今年整个两浙都遭灾,小苏少保就是星宿下凡,也顾不到盐务上来,那些风传你就别信了。”   刘二里将卤水浇淋到装着灰盐箩筐上,卤水哗哗流进下方的大瓦缸里:“小苏少保说了,只要完成朝廷的榷课,多出来的盐许咱自卖,娘你放心,我没日没夜的干,将多出来的那些卖给收盐的贩子,今年我们也弄一块盐田出来,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哈哈哈哈……”棚子外响起了爽朗的小声:“二里可还真是个有志向的,这是奔着要当芦沥的首富去的啊!”   刘二里停下手里的活计:“陆大官人,你来作甚?天气酷热,莫让贵人中暑了才好。”   管事怒了:“刘二里!敢这样与主上说话?你还真是狗胆包天了!”   陆中远不以为意:“毕竟你赊欠了我家的卤水,如今现欠着两贯钱,所以我得过来看看,中不了暑的,京中的清凉散好用着呢。”   说完去给刘二里家老娘问好:“老人家,久失看望,一向还好啊?”   刘二里老娘眼里充满惊恐的神色,不敢答话。   陆中远看了看棚子里边的陈设:“啧啧啧,的确是辛苦,不过这就跟种地一般,今年浙中的农户,可是更加辛苦。”   “辛苦能有指望也还行,最怕的是一年辛苦到头最后还是没有活头,对不对呀二里?”   刘二里愤恨地将头扭过一边,不再说话。   周围的盐亭下户们也聚集了过来,陆中远得意洋洋地说道:“天地良心,跟着我陆中远干,好歹大家还得口饭吃不是?真要是断绝了各位的卤水供应,你们明天就得逃荒要饭,是不是这个理儿?”   乡亲们都不敢说话,陆中远也觉得燥热,打开折扇扇了起来:“我话撂这里,今年的盐价,真涨不了,还是十三文一斤,而且大家伙还要努力多干,多出盐。今年天气这么好,课额嘛,还得涨六成!”   人群大哗,一个老头喊道:“你这是要逼出人命!”   陆中远有些不预:“老人家,我陆中远和外路人争盐场,和私贩们抢路子,和水匪路匪们干仗,那是真不要命。可对乡党,一向都是客客气气对吧?”   “可今年的年景大家都知道,绝地的大旱!”   “灾年什么最金贵?粮食!年纪大的应该知道,这样的年景,粮价是什么样?”   “如今外头粮价已然翻了一倍,这才六月!接下来什么情形,想都想得到。”   “将心比心,大家伙儿总不能眼看着我吃这么大的亏,还要我按丰年的价钱给大家供粮吧?”   下户们的粮,都是从陆中远那里用盐换的,平日里都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能存下来的,那是基本没有。   陆中远对着人群拱手:“没办法,今年大家就只能这样拉扯着过,我也不翻番粮价,都乡里乡亲的,看谁受苦心里边都不落忍,所以我只涨一半多一点,六成。”   “我自己承担四成的亏负,怎么也得让乡亲们过去这个坎!”   “够意思了吧?人心都是肉长的,众位乡党也不能让我陆中远太过于为难不是?”   见到众乡亲都不再面露不满之色,陆中远才狞声说道:“但是呢,我这人眼里也最容不得沙子。不爱干的,清债走人,谁也不能拦着不是?”   说完转身对刘二里说道:“二里啊,看来是哥哥这里池塘太小,容不下你这头蛟龙,让你与我做个亲随,一起跑贩发财,你说要照顾老母亲,不愿意。”   “如今呢,却又要跟我过不去。”   “大灾年月里边,不想着同舟共济,共度艰难,却想着煽惑乡亲们趁火打劫,哄抬盐价。哥哥是留不住你了,今日便收拾了东西,与你母亲离开吧。”   刘二里老娘慌了:“陆大善人,二里他不是这个意思!不敢了,我们再不敢了,二里赶紧给陆大善人认错!陆大善人,你大人大量,离开芦沥,我们可就活不了了啊……”   刘二里怒道:“陆剥皮!是你在这里欺哄乡亲们!我可是听读书人说了,小苏太保是能耐人,外头粮价没涨!你是在盘……盘剥!吸咱们的血!”   陆中远眼中闪过一抹厉色:“还不服是吧?说不过就骂人是吧?我吸血,那你可以不让我吸啊?”   “既然你不顾乡党情谊,如此污蔑我,那就休怪我陆中远不讲情面。”   说完对管事说道:“两贯欠债,陆爷我不要了,就用那口铁锅来抵,给我砸了它!”   院丁们如狼似虎地扑上前来,刘二里悲呼一声:“我跟你们拼了!”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很快便被手持茶木短棒的院丁打翻在地,管事恶狠狠的招呼:“砸!不单那破锅,连着棚子,一并的拆了,今日便将这叫花娘俩赶出芦沥,与陆爷解气!”   很快,一个本来就破败的窝棚,被砸成了一堆垃圾,二里娘哭喊着举着被砸得稀烂的两块铁锅碎片:“天啦……睁睁眼吧……天底下还有穷人的活路吗……”   周围乡亲们退开了几步,几个中年人嘴里嚅嗫着想再次上前,被家里老人扯了扯袖子,没再敢言语。   陆中远这才心满意足,对被按倒在沙地上的刘二里说道:“小苏太保是能耐人,可他也要完成朝廷的榷课不是?靠谁?还不是靠我们这些上户,难道靠你这天生反骨的东西?!”   “你听哪路野秀才瞎掰掰几句就当真了?他是能管你吃还是管你喝?蛊惑一场人心,拍拍屁股走人,丢你在这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二里啊二里,你怎么就不长点心呢……”   就听一个声音接话道:“他也没叫啊,要是叫了,说不定就灵了呢?”   陆中远心头大怒:“谁?!”   扭头一看,却是三个少年。   其中两个都是儒生的装扮,剩下那个却是一身古怪的武士装束,锦袍华丽却还扎着绑腿,腰间一柄狭长的长刀,不似宋人装裹。   就听一名儒生少年扭头对另一名儒生少年拱手说道:“子文果然家学渊源神机妙算,你怎么就知道这刘二里有难。”   另一人笑道:“不过以情理推知罢了。那天听无咎一说情形,便知你这是给人家种下了招惹灾祸的根苗。”   身边的武士少年躬身道:“邵小郎君鬼神莫测之机,还请替我平氏算算,如何可免厉鬼之殃。”   邵姓少年笑着摆手:“再说吧。”   三人在一旁肆无忌惮地聊天,混没有将陆中远一行看在眼里,陆中远不由得心中恼怒:“给我先打一顿,再让他们尊长来领人!”   话音刚落,就见那武士少年拔出长刀,“嗨!”地大喝一声,不退反进刀光连闪,闪电般的两道削去当先两名院丁手里的茶木棍子,然后用刀背刀柄撞开两人,又是“嗨!”的一声,凌空跃起,朝陆中远劈下。 第七百二十五章 巨舰   陆中远也是刀头上舔过血的人,不过养尊处优多年,平生也没有见过如此身手高绝出手如电的厉害人物,不由得闭目暗叫“我命休矣!”就感觉刀锋已经挨上了脖子。   闭目了一阵,发现自己还有感觉,一睁眼发现那少年武士双手握刀,满脸讥笑地看着他。   周边的家丁护院,被武士少年的神威架势吓得连退数步,一边退还一边虚声恫吓:“兀那小子,放开我家主上,饶……饶你等不死……”   两位儒服少年正是邵伯温和晁补之,邵伯温脸上似笑非笑:“陆中远是吧?这位乃钱塘县晁县令家公子,你刚刚说的野秀才,就是他了。拿刀这位,是日本来的友人,名字说了你也不知道。”   陆中远脸上僵笑了一下:“那少爷你呢?陆某今日认栽,就请少爷发下章程。”   邵伯温笑道:“我嘛,你又不是读书人,就更不知道了。而且也没什么章程,你就当我是路人,大家不沾因果更好。”   “不过陆爷呀,不用说什么硬话,也不用惦记打击报复,你的麻烦,才刚刚开始而已。”   陆中远说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刘二里污蔑于我,刚刚我也说了,两贯欠债,以铁锅相抵。”   邵伯温笑道:“陆爷你要讲道理,就算刘二里欠了你两贯钱,可能不能以铁锅相抵,那也不是你说了算。”   “你应当报与官府,官府审过双方证词,方可判决。你现在这样,是豢养打手,私设公堂,横行乡里,侵夺州县公权。”   “这个罪名,可比刘二里欠债未还,严重得多哟……”   陆中远脸色大变:“少爷也是衙门里的人?我乃是盐亭上户,盐官们托我等管理盐户,保证榷课。”   “这些刁民实在难缠,要是没点办法,也做不好朝廷的事体。”   “今日算是陆某处事不周,少爷但请宽饶则个。刘二里我不责罚了,另外赔他一口铁锅,你看这样可以不?”   邵伯温说道:“说了我是路人,你们之间的纠纷怎么料理,跟我没关系,你这些跟我也说不着。”   “一会儿自然还会有人来寻你去衙门,有什么话,到时候公堂上说吧,你现在跟我们说得越多,到时候只怕麻烦越多。”   “还……还会有人?”陆中远都傻了。   邵伯温说道:“对呀,芦沥盐场的盐官,仓使,因侵吞官费,克扣工钱,盘剥盐户,倒卖私盐,滥开课额,中饱私囊,已经被拿下了,然后牵扯到了一些上户。”   “至于其中有没有你,就不太清楚了,刚刚来的时候,看到一队人马正在前往贵庄,现在聊了这么久,估计该拿的证据,已经差不多了。”   陆中远终于色变。   就在这时候,一队红衣人奔上前来,为首的小队长将铁索朝陆中远头上一套:“陆大官人,事情发大了,跟我们走一趟吧!”   陆中远挣扎:“你们是哪里的快班?我怎么不认识你们?!你们有什么资格拿我?!你们有什么资格拿我?!你们不是县上的!”   队长狞笑道:“县上的役班快壮,怕是早都被你们喂饱了吧?爷爷是两浙路兵马都钤辖座下押官行走!正要拿你问出与他们的关系!”   两浙路兵马都钤辖,一路最高军事指挥官,由杭州知州兼领,就是苏油。   这次整顿盐务,苏油直接跨过了州县,以路级行政长官的资格下令,让狄咏实施的抓捕。   大宋盐政已经到了糜烂的程度,只要想抓,保准一抓一个灵。   不过从大局考虑,他只准备动一个芦沥。   刚刚还嚣张异常的陆中远,转眼就成了阶下囚,乡亲们看着眼前三位少年,神色里除了解气,兴奋,开心,更多的是惶惑和恐惧。   一位老人突然喊道:“小官人,陆中远被抓了,我们怎么办?!”   其余乡亲也紧跟着反应了过来:“是呀!我们的盐谁来收?!交给谁?谁来给我们发粮?!”   此三问一出,顿时群情鼓噪起来。   邵伯温对有些傻眼的晁补之一笑:“无咎,这就是老师说的矛盾转化。现在,上下等盐户之间的矛盾,变成了他们与我们之间的矛盾,你继续解决吧。”   “少保还说了,矛盾分内外!”晁补之白了邵伯温一眼,将刘二里扶起来:“你没事儿吧?”   刘二里赶紧施礼:“没事儿!”   晁补之说道:“没事儿就领着乡亲们去领粮食,陆家的仓廪已经被官府接管,接下来芦沥盐场,会改头换面,只要多劳者,必定多得!”   邵伯温对晁补之说道:“接下来就看你的了,等理工小队过来就开工,我带正盛去见老师。”   说完对刚刚那名少年武士笑道:“走吧,老师学究天人,一定能够解决你们那个闹鬼的问题。”   ……   杭州城,市舶司码头。   这里是个优良的海港,因为有钱塘江的存在,海船驶入之后,便可以抵消海潮的影响,方便靠泊。   几道长长的浮桥连接着江边的趸船,大海舶吃水太深不能靠岸,必须通过这种方式上下货物。   一艘巨型怪兽般的黑色大船,从满潮的海口行驶了进来,只以船头的几面三角帆为动力,缓慢而不失灵活。   杭州型纵帆船,如今大宋最庞大最先进的海船,甚至称为海上建筑也不为过。   这是最新款,飞剪式的船身,百米的长度,钢架铆固的拼接式龙骨足以支持起巨大的框架,也能够抵抗浪涌中船头抬起时的巨大自身重力,重新恢复了五比一的流线体型。   杭州型的变化,就好像一个瘦小子,暴饮暴食之后变成了一个大胖子,如今通过锻炼,重新恢复成了一个筋骨强韧的壮汉。   每一步都非常的不容易,都是理工学在数学,冶金,机械,结构等多方面齐头并进的应用,才取得的最终成果。   随大船同步前进的,还有几艘小一个型号的夔州型纵帆船,而海口边,还有十余艘宽体福船跟随。   大船靠上趸船,水手们抛下缆绳,趸船上的船工接着,在锭桩上熟练地盘绕了起来。   巨大的铁锚,从船头和船尾两个方向同时落下,溅起一层楼高的水花。   雄伟的巨舰,让苏油激动非常,这也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杭州型的实物,顾不得身份,撩起袍子就跑了上去。   甲板上的水手们什么肤色都有,有金发碧眼的白种人,有黝黑矮小的南亚黑人,有和库罗艾尔普一样红头发的大食人,更多的是苏油那样的黄种人。   这些人都在有条不紊地操作这舶港事务,但是苏油身上的官袍和硬翅幞头,让这些人都清楚,眼前的是一位皇宋的大官。   虽然他们只见过绿袍和红袍,还没有见过如今面前这位年轻官员身上的紫袍,但是不妨碍他们停下手里的活计,躬身施礼,给大佬让道。   看得出来,他们身上的阶级之分,比军中不差分毫。   苏油心情激动,乌靴踩着柚木的甲板,大步来到船尾的舰长室。   一个古铜肤色的强壮男子,下身穿着薄绢裤,蹬着乌靴,正精赤着上身,身体成大字站在那里,背对着舱门,任由一个美丽的女子给他披衣整装。 第七百二十六章 平家人   男子对女子不断催促:“真草你快点,少爷肯定已经到了码头,多年未见,不能刚见面就让他久等,更不能失了仪表。对了,汉仪你可熟悉了?”   女子温婉地低着头,一边手里不停,一边一个劲地点头:“真草明白……很快就好……夫君放心……我请使臣演示过的……夫君放心……”   苏油笑了,看看人家三哥老婆这侍夫之道,土地庙其余五子加自己,有一个算一个,家中的正室,全特么都该来学学!   也不着急,干脆倚在舱门边上,看着这两公母表演。   平真草正在给自家夫君整理穿着,不经意抬头发现舱门边多了一个紫袍官员,一脸的嬉皮笑脸,吓了一大跳,不由得“啊”的一声轻叫了出来。   然后满脸飞红,深深地低下来头,似乎对自己的失礼赶到自责。   “谁?!”汉子猛然回头,然后一脸的威严顿时化作狂喜,顾不得衣裳还敞着,赶紧做了一个深揖:“少爷!哈哈哈少爷你都变这样了!张散可想死你了!”   苏油赶紧上前扶住:“三哥哪里这么多礼,快起来让我看看,海上风涛狂烈,这些年可辛苦你了。”   张散重新站直,眼中已经多了一星泪花:“少爷,海上风涛,怎么也当不得朝堂中险恶。不过这身紫袍,真好看。”   苏油上下打量张散半晌,又捏了捏他的手臂:“三哥如今可谓铁打的英雄!”   张散跺了跺脚下的木板:“得亏是脚下这宝贝。没有少爷一路支撑,在眉山玩舢板的时候,哪里想得到能有今日。”   苏油揉了下眼睛,笑道:“先给我介绍新妇吧。”   张散赶紧将苏油扶到一张椅子上,将他按到椅子上坐下,后退两步与平真草站在一起,大礼参拜:“张散张太居,携新妇见过少爷。”   平真草与张散施礼之后,赶到一边拎起茶壶冲了一杯茶,盈盈走到苏油身前低头托上:“新妇拜见叔叔,与叔叔献茶。”   盘子中是一个美丽的兔毫建盏,里边是一杯绿白间杂的细乳茶,两色的茶汤在翻滚变化,绝对的好功夫。   苏油手掌在大腿上拍了两下,明显是犹豫了一瞬,还是端起了茶杯:“呵呵呵,嫂嫂的茶道功夫,比皇宋当朝宰执学士们也不遑多让,绿箬嫂嫂见到你一定有得聊,三哥还真是好福气。”   强忍着不适喝了半杯,看着平真草纯真期盼的目光,咬咬牙再来一口,喝了个干净。   平真草开心异常,恭敬地接过空盏,又递上一张手巾。   苏油笑道:“失仪了,这种茶道我实在是不熟悉。”   喝这茶唇边还留沫,就是纯外行。   将嘴唇上的茶沫子擦掉,苏油从包里取出一个镂空花鸟纹挂链银香球来递给平真草。   平真草将香球接过,只见香球球冠和球底,均以八出团花为中心,外绕以四朵葡萄忍冬组成的石榴花结,上半球体还有相对和相背的瑞鸟四只,飞翔在石榴花结之间。   轻轻打开开关,里边分了三层,用的是陀螺仪的原理,由内外两环组成的支架支承,这两个环可分别绕相互垂直的两个轴转动。   轴上装有一焚香金盂,香盂本身,可随重力作用保持盂面的平衡,球体无论如何滚动,盂面始终朝上,不会使香灰或火星外漏。   这香球制作精美,小巧玲珑,名为“袖珍”,能够系于衣袖之中。   平真草果然喜爱非常,再次施礼:“真草谢谢叔叔。”   苏油说道:“这是唐时的物件,我从许状元那里抢的,搞懂机械原理后,对我们男人就没什么用处了,给你倒是合适,算是小小的见面礼。”   许将爱好广泛,机械也是其中之一,苏油厚脸皮,跑去人家家里寻找擒纵机构的原型时,顺便还抢了人家的东西。   这娃如今可出名了,赵顼对他爱重非常,之前召他入对,第一天,从太常丞应当转为博士,破格改任右正言;第二天,直舍人院;第三天,判流内铨。   都是特旨,让一帮子朝官艳羡非常。   后来升为知制诰,又是赵顼特别命令——许将是状元,无需考试,直接上任即可。   辽国如今正在与大宋闹边界纠纷,岁聘的使者今年居然不敢去,赵顼就想到了许将。   许将入朝请命:“我在侍从的职位,敢为朝廷分忧,不过朝廷的重要决定不能不知道。万一契丹谈到代州的事情,不对他们驳斥,就会伤害国家大体。”   于是赵顼命令许将到枢密院查阅文书。   等到了辽国境内,辽国人蜂拥围观,甚至骑在房梁上聚众观看,都道:“看南朝状元。”   辽人惯例,喜欢拿弓箭比赛压制大宋使臣,结果许将比辽人使伴的武力值还要高,“及肄射,将先破的”。   待到谈判开始,又和萧禧唇枪舌剑,据理力争,“禧惭不能对”。   因为表现优异,赵顼开心得不行,回京后让他知审官西院、直学士院、判尚书兵部。   许将给苏油来了一封信,将《奉元历》夸上了天,说辽国与大宋两国历法不同,幸好临行前在司天监让陈昭明恶补了一通天文知识,去辽国后,辽国的天文官想跳出来打脸,果然被老子直接侃晕了。   对了,辽朝皇帝也想要大宋帮助建一栋钟楼,你说我们开多少钱合适?   苏油回信说这个东西看大小,汴京城州桥码头那种,可抵岁币的一半,紫宸殿的座钟,卖给外国人,少了十万贯免谈,爱要要不要拉倒。   不过许将的来信给苏油提了个醒,《奉元历》这东西,一印出来就能被别人盗版,还不如由自己去抢辽国盗版商人的市场。   从几贯一幅的精美挂历,到几十文一副的手撕黄纸日历,全给它弄出来,卖往周边诸国,怕不又是一年几十万贯的收成。   平真草不知道叔叔一转眼间已经闪过了无数的念头,又施礼道:“叔叔,正盛你见到了?”   苏油点头:“你这弟弟武功高绝,我让他护送俩小朋友,先去料理盐务去了。”   平真草担忧地说道:“那鬼魂一事……”   这个事情说起来很复杂,如今日本盛传的厉鬼,其实也是平家人,还是平家的一位超级猛人——平将门。   平将门与平真草和平正盛的高祖,平贞盛,乃是堂兄弟的关系。   传说他武力惊人,早年投于朝廷权臣藤原忠平门下。后来返回自己的领地下总国猿岛郡,经营私田,积聚武装。   后因婚事叔侄结怨发生冲突,杀死伯父平国香,击败叔父平良兼。   势力膨胀后,起兵对抗朝廷,在关东掀起熊熊战火,势力波及常陆、武藏、安房、相模等八国。   其后以下总国为根据地,自称“新皇”,以石井乡为王城,设左、右大臣及八省百官,制订玉玺,震动京都朝廷,成为日本有历史以来唯一一个公然反叛在京都的天皇朝廷并自立皇号的猛人。   不过好景不长,最后被平国香之子平贞盛和死敌藤原秀乡讨伐,中箭身亡,日本史称“平将门之乱”。   按道理说事情到这里就该结束了,然而却是刚刚开始。 第七百二十七章 日本鬼   战胜后的平贞盛当天晚上就遇上了奇怪的事情。先是平贞盛安排的内奸,平将门的爱妾,藤原秀乡的妹妹桔梗前,忽然七孔流血而死,就跟中国传说关羽被杀后显圣一个状态。   接着是看守将门遗体的士兵慌忙来报,说将门的身体消失无踪。   当贞盛跟秀乡跑去另一边看示众的将门的首级时,首级突然睁目对著两人大笑著说:“不过就是砍了我一个脑袋罢了,你们用不着得意,之后自然会有人为我报仇雪恨!”   “我不会就这样下地狱去,我会永远诅咒你们的子孙!”   后来当将门的首级被带往京都向朱雀天皇呈报时,众公卿打开包裹将门首级的木盒时,只见首级一脸愤怒睁着双眼,口里还发出咬合时牙齿的碰撞声音,不但把一朝公卿唬到屎尿齐出当众失禁,连朱雀天皇也吓到卧病数月,差点驾崩归西。   更可怕的是,将门的首级才在京都东市示众没几天,就传出东市一带半夜闹鬼的消息。   有人半夜见到许多穿著铠甲的亡灵出没在将门首级周围,见到的人回去都发病不起。   也有人听到将门首级发出巨大的狂笑声。   同时,在坂东下总国猿岛郡的将门老家,也开始闹鬼,大白天的就有人见到了先前消失没了脑袋的将门身躯在徘徊著,似乎在寻找自己的首级。   就这样骚动了半个月,忽有一天白日人正多的时候,将门的首级发出一声咆哮,接着升空向坂东的方向飞去,留下当场一堆吓傻的人群。   首级一路往东,似乎是像要与他的身体会合似的,最终飞到了武藏国的鸟越附近落了下来,然后消失无踪了。   传闻越发的激烈,尤其是平氏辖地内百姓们的反应,让如今的平氏一族都感到恐惧。   听自家女婿说起小少爷的诸多神奇,于是平家家主派出未来的继承人,平正盛童鞋,先期过海来请教。   苏油笑道:“应对这些,首先就是修立人事。”   “对以前领袖的怀念,大概率可以翻译成对现有状态的不满,因此你们平家,应该从获得人心上多下功夫。”   “至于镇魇,法事之类,不是不可以,但是不是主要的。京中大相国寺,天师府,应对这种事情是拿手,不过如果人事不跟上,做再多也没用。”   “好在时日方长,三哥与你们的贸易,给平家辖地内的百姓们,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收益,不过如今看来,收益还不够,还没有落到百姓们头上去。”   “民心即天心,民意即天意,因势利导就可以了。”   平真草又是施礼:“日本小国,三教人才菲薄,还请叔叔伸出援手。”   苏油点头:“我如今已是外臣,只能帮你们奏报上去。不过高丽使者的请求,朝廷是同意了的,如果日本愿意改行汉制,从三教教化,想来没有阻挠的道理。”   平真草欣喜道:“那真草先多谢叔叔了。”   苏油笑了:“嫂嫂可真是礼多,一家人关起门说话,不用这么客气。”   张散笑道:“便是如此,少爷我跟你说,他们传得沸沸滔滔的那些说法,我是不信的。传言有一栋阁楼,是桔梗前殒命之所,凡是住进去的,必得凶神索命。”   “我就不信,贪图那里风景绝佳,时常在上边看书,也没见如何嘛!”   苏油摇头:“没用,这样不但不会破解传说,很快自己都会成传说了。”   张散哈哈大笑:“真如少爷所料,如今京下又起了传言,说将门之母为大蛇。而我是海中另一大族鲲族转世,故而将门的怨魂也奈何我不得。”   苏油看着张散,认真地道:“三哥,你在那边,一切都要小心。”   张散点头:“我领会得。”   苏油这才站起身来:“走吧,给我介绍介绍这艘宝船。”   大船上下一共三层舱室,甲板下面,就是炮舱。   弩炮因为弩臂的关系,过于占据地方,被移到了甲板上层。   而霹雳炮经过多年改进,如今已然定型,船体两侧,一边是十门铮亮的海战型霹雳炮。   如今张散的大名,在南北洋声威赫赫,霹雳炮几乎都派不上用场,甲板上的弩炮足以对付普通海寇。   张散抚摸着霹雳炮:“海试还在择日进行,景润的家伙,造出的东西越来越精良了。”   苏油翻着白眼:“早把你那些鸡零狗碎献出来,景润也不至于掉那么多头发!”   说起这个苏油就好笑,司天监新式度量衡出来之后,陈昭明制造了一系列的精密仪器,其中就有六分仪。   然后苏小妹惦记三哥,第一时间将地图,六分仪,经纬仪,各种机械工具打了好大一包,给张散送来。   张散觉得这妹夫挺知趣的,这才将多年实践后的一些保养火炮的土办法,无数次教训积累的经验,写成了册子送给陈昭明。   陈昭明看过之后气得不行,拉着苏油要评理,自己竟然走了那么多弯路钻进牛角尖出不来,一门心思想从理论技术上解决问题,原来张三哥这天杀的早就有了应对措施,他就是藏着不说!   苏油也赶紧写信给张散,三哥我们不能这么皮,这关系到大宋军器的进步,前方试验场的每一点经验,都必须及时告知,这事情上开不得玩笑!小心陈昭明不给你批炮管弹药!   如今的海用型霹雳炮,因为液压锻锤的引入和热处理方法的持续进步,锻造炮管的耐久度再次得到了极大的提升,半年更换一次,已经能够满足海上试验所需。   而淘汰下来的那些炮管,赵顼让军器监收入了内藏库,陆战炮精度要求不如海炮那么高,一样能用。   张散说道:“就是弹药转运,太麻烦了。”   苏油说道:“以后就好办了,两浙路也要设立胄案,地方我已经选好了,很快就有产出。”   近代化工业,离不开三酸两碱,如今的两浙路,具有天然的优势。   三酸基地,在江宁府和太平州的交界处,如今叫秣陵,是一个镇子,也就是后世的马鞍山。   而沿着秣陵逆长江而上,就是如今大宋最大的铜矿基地——池州铜陵。   两碱的基地,自然就是沿海产盐区。   如此一来,工业基地,就只能安排在三酸,两碱,铜铁,粮食都能方便抵达的地方——自然就是如今的上海务,后世的上海市。   而金融基地,只能在杭州的转运司治所,好在离杭州百里的牛头山长兴镇就有煤,供给如今的杭州,搞点五小工业一点问题都没有。   这些都是后期计划,张散一路介绍着大船,一路带领苏油考察。   炮舱下面是船员舱室,都是非常简陋的吊床。   张散介绍:“如今旗舰上有两百之众,都是多面好手,纵帆船的好处就是别看船这么大,操舟之人只需要十六人即可。其余的都是武装战斗人员,这些人,放出去当一个夔州型的船长,那是绰绰有余。” 第七百二十八章 字典   “水手舱后方是武库,底下是底舱,主要是货物,走,我带少爷你看看旗舰的底舱去。”   底舱很空旷,张散解释道:“这次出航,我们还是走的北路。”   “中国铁器,在日本能够换到同等重量的精铜,铜料沉重,因此底仓显得很空。”   打开一道舱板,露出下面的铜锭:“这里是一千料。”   苏油倒是对舱体结构更感兴趣:“这两侧怎么多了一排铆钉?”   张散说道:“这是杭州船坞的新式设计,舱外有梗水木,位于舟侧,即便是空载,也在水下,水面上是看不到的。”   “有了它,航行时更加抗浪,开火的时候也会减小摇晃,更加稳定。”   苏油明白了,这就是减摇龙骨。   又检查了舟中的仓储,张散指着一间舱室介绍道:“这里的火腿,清一色都是猪右前蹄。”   苏油问道:“为何?后腿不行?”   张散解释道:“猪前蹄比后蹄嫩,更加可口,而且猪睡觉的时候一般都是左躺,右蹄凌空,因此右前蹄又较左前蹄更好。”   苏油哈哈大笑:“还真是挑剔!”   张散也笑:“咱少爷带出来的人,嘴上不挑剔怎么行!那不是羞辱门风吗?”   两人又是一阵狂笑,笑过之后,张散又指着一系列舱室:“少爷你看,这里还有我们杭州型特有的装置——水柜。”   “水柜以铜皮包裹密封,平日里可以给船员提供淡水,同时还能调节底舱配重。”   “有了它,杭州型能比其余海船跑得更远,离岸时间更长。”   苏油点头:“进步实在是不小。”   张散笑得像个偷到鸡的狐狸:“蕃舶最怕的是坏血症,不过我们不存在这个问题。有水果罐头,果脯,茶粉,还有足够的淡水发豆芽……日子比蕃舶上的水手,那是好上天了。”   两人看完底舱,一路转回,突然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跑了出来,围着两人竖着尾巴喵喵直叫。   竟然是一只漂亮的小花猫,毛很长,有点像后世的波斯猫,毛色却是棕黄色。   张散将它抱起来:“它叫乳狮,是一位贩售青金石的蕃商孝敬的,说是加兹尼种,船上水手们的最爱,抓老鼠的好手。”   说完蹲下身子,将乳狮抱起,乳狮跟个大爷一样懒洋洋地瘫在张散的手臂上,好奇地打量着苏油。   苏油伸出手指逗了逗乳狮:“想不到船上也有这个,如今百姓和宫里挺爱养猫的,我一来杭州,就破了一个跟猫有关的案子。”   张散笑了:“那指定是精贵猫。”   苏油摇头:“汴京城中有一个小民叫孙三,每日里带熟肉回家,说家里有只名贵的猫,通体红色,叫乾红种。”   “后来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知道了。”   “一天,这只猫儿突然挣断绳索跑了出来,果然乾红深色,尾足毛须尽然,见到的老百姓无不叹羡。”   “其妻急抱而回,孙三回家后知道此事,将妻子痛揍了一顿。”   “事情传入宫里,王中正知道后,花了三百贯强行买到,高兴得不行,准备调驯安贴,然后送入宫里。”   “结果毛色越养越淡,半个月后,全成白猫。再走访孙氏,已经不见了,原来这猫是染的!”   张散也觉得滑稽:“哈哈哈……三百贯也不算小数目,不过骗钱骗到王太尉头上,也算是大能耐!后来抓着了吗?”   苏油笑道:“他们也算好死不死,我刚来杭州,就听说一户人家,小夫妻俩养了一只猫,叫乾红种,平日里难得一见……”   张散笑得乳狮都抱不住了:“连颜色都懒得换?哈哈哈哈……”   苏油说道:“抓起来一问,人家早就安排妥当了:之前在河北就有一只卖给了文相公,然后东京城那只卖给了王太尉,杭州城的这一只,准备卖给钱侯爷,接下来准备搭乘蕃舶,出海骗蕃人去也!”   张散乐得不行:“那这两公母傻了,蕃人的钱,不用骗都好赚得很!”   回到甲板之上,苏油看着两边的弩炮:“这东西还在用啊?”   张散说道:“霹雳炮对付水寨,港口,那是一等一的厉害,不过对付现在的几百料小船,有些杀鸡用牛刀了。动能太大,常常炮弹砸透了船身,都还没有来得及爆炸。”   苏油哭笑不得:“原来如此。”   张散说道:“现在也是,最好用的是弹簧延时引信,瓷弹尾部加上勾针,攻击敌人的船帆。”   “瓷弹装上猛火油,在船帆上炸开后,剩下的就简单了。”   说到这里,张散想起一件事情:“倒是几枚黄铜的炮弹壳,填上一半的装药,剩下一半灌成铁砂,这种复装弹药,清扫敌舰甲板甚为得力。”   苏油手扶脑门:“这种东西太简单了,这就是一代子母铳,炮管连膛线都不用。等工业基地起来,你要这个分分钟给你搞定。”   两人有说有笑地来到船长室,好几位商贾模样的人已经等在这里了,点头哈腰一脸的媚笑。   张散这才反应过来:“见着少爷一时高兴,忘了下令卸货,都赶紧去吧。”   苏油笑道:“今日就特事特办,跟市舶司的人说我在这里,让他们手脚麻利点。”   几位商贾又是作揖又是感激,屁颠屁颠地去了。   苏油这才坐下来,看到船长室大桌上的一部字典,问道:“四角号码,还算得用?”   张散拱手喜道:“此物堪称法宝,用于指挥舰队,简直如有神助!”   四角号码查字法是后世一种常见的检字方法,取码直观方便。   在四角号码查字法中保留了横、竖、撇、捺这些基本笔画,并称之为单笔,同时增加了一些称之为复笔的构字单位,它们是多个基本笔画的组合,如两笔交叉的“乂”、“十”,“八”,“人”等。   在四角号码中,单笔和复笔共定义了十个,分别用零到九这十个数字表示。   查字的时候,取汉字左上角、右上角、左下角、右下角四个角的单笔或复笔的笔形,这样共有四码,一个汉字便可以用四个数字表达出来。   大宋的字太多,四角号码只能标注一万个,但是足够海事使用了。   真要满足学士院那帮子用,怕是四角之外,还得加上“附笔”,五个数字才能满足需要。   汉字变数字后,可以很方便地转化为旗语和灯语,有了望远镜的帮助,就能够完成各舰之间的联络通信了。   这样就摆脱了简单粗糙的旗鼓指挥系统,让舰队可以变化出更加复杂的阵型,打出更加精准的配合。   对于水战战力的提升,可以说是一个倍效器。   苏油如今已经不用什么事情都亲力亲为,提供一个思路,底下自然有人去办理。   不过这字典还真不是他让底下人弄出来的,翻着大本子:“杭州的钱家书坊弄出来的?”   张散笑了:“这是钱侯爷的大手笔,钱家百年文教,底子深厚得很。”   钱俶纳土之后,子孙便以文教立身,当之无愧的两浙第一世家。   别说现在,就算到了千年以后,浙江钱氏也一样鼎鼎有名。   钱家现在有个超级巨大的藏书楼,管理员是钱氏子孙钱和,这个藏书楼,苏油也在打主意。   如今大宋藏书的世家不少,主要集中在未经战乱的福建,两浙,蜀中,比如虔州柏林温氏书楼,福州莆田方家的白杜万卷楼,江陵田家的博古堂,蜀中的程舍人藏书楼,都是万卷以上的收藏量。   钱家的藏书楼叫杰楼,上面还有苏东坡亲自题词的匾额——钱氏书藏。   相比这些家族,苏油的可贞堂只能算是小朋友。   四角号码,就是钱和弄出来的,利用知荆南的业余时间弄出来的。   业……余……时……间…… 第七百二十九章 祢衡   苏油有些无语,钱家学霸们不容小觑,四角号码说起来简单,选字,编订规则还是有难度的,自己一个《麈尘录》还有一条没一条的记着,人家这边轻松就整出来了。   拍了拍厚厚的字典:“钱家人就这么乐意?”   张散笑道:“要跟着咱四通屁股后边抄近道,船舶间的通讯,对我们来说可有可无,对他们来说却是重中之重。”   苏油想想还真是这个理:“他们不是有司南吗?”   张散解释道:“司南是跑近海用的,所谓’神龙怪蜃之所宅,风雨晦冥时,惟凭针盘而行,乃火长掌之,毫厘不敢差误,盖一舟人命所系也。’”   “又所谓‘南海之外,渺茫无际,天水一色。舟舶来往,惟以指南针为则。昼夜守视唯谨,毫厘之差,生死系焉。’”   “与司南配套的航线记录,叫《罗经针簿》。以温州往真腊的航线为例,自温州出洋,以丁未针为指引,历闽广海外诸州港口,过七洲洋,经交趾洋,到占城。又自占城顺风,半月可到真蒲。”   “抵达真蒲后,改行坤申针,过昆仑洋入港,港凡数十,惟第四港可入,其余悉以沙浅,故不通巨舟。”   “如今有了经纬牵星术,就无需那么麻烦了。而且罗经有个巨大的缺点,就是使用罗经的海船,必须是全木结构,不能有金铜之属,否则罗经的指示会紊乱。”   “因此要想用上铁骨铁爪钉的大海船,就只能跟着我们走,所以人家才对通讯这么上心,说白了,都是钱闹的。”   苏油也乐了:“这都十年了,第一批钱家的新航海人也该出来了吧?”   张散说道:“人家现在也不在乎那个,一个海险保全,都够他们吃肥的了。”   海事保险,还是当年苏油应对蜀中船只出三峡搞出来的风险缓释措施。钱家人财大气粗底子厚,与四通商号海运司合作成立了海事保全司,照猫画虎地用到了海事上。   参买了保险的船舶,就有资格跟着四通的海船出行,抄近道不说,还多了武装保驾护航,如今在东南,已经形成了一种流行趋势。   苏油嘬着牙花子:“难怪钱侯爷他们开口闭口就能帮我从占城拉稻子,原来人家玩上金融了,果真是财大气粗啊!”   张散笑道:“那是,谁都不傻!”   两人说话之间,水手们已经掀开了甲板,动用了木头龙门和滑轮组,将底舱的铜锭一枚枚提了出来。   日本的铜锭质量相当高,因为里边含有大量的杂质。   没说错,这些杂质大大地提升了铜料的价值——因为它们,是银,还有金。   苏油也没打算教日本人这个乖,反正就当铜收进来。   这个铜可是做铜器的极品材料,后世宣德炉之所以那么出名,就是因为宣德炉所用的铜料,有金、银等贵重材料加入其中。   比起偷奸耍滑的大理白铜,黄铜,这样的铜料质量又上了一等,如今的密度计轻松就能判定真假,在市场上备受追捧。   四通商号就玩玩日本铜和黄白铜器或者铜钱之间的差价,都赚得盆满钵满。   在码头上呆了一天,苏油和张散,平真草一起回衙门。   张麒和绿箬早就在院里等着了,兄弟俩见面分外亲热,先就来了个熊抱。   张麒乐得不行:“三哥都改穿员外行头了,可惜李公麟把你画成了一个暴发户!”   张散怒了:“多少钱?让他重新画一幅!”   苏油翻着白眼:“还说不是暴发户脾气,人家就没有把你画错。”   “李伯时与王相公,大苏,王驸马都是平辈论交的好朋友,当今的艺术领袖。居京师至今五年,不游权贵之门,以访名园荫林为乐。”   “那一幅《六骏图》,都是求了好久才求得人家动笔,就你这态度,想让人家看一眼都难。”   张散就笑了:“那就让真草拜他为师,我家真草的绘艺也是一绝。”   这时候门口骑来两匹马,却是邵伯温与平正盛。   平正盛跳下马来:“少保,一路平安,特来缴令。姐姐,姐夫,你们也到了。”   邵伯温也下了马:“老师,一抓一个准啊。盐政的糜烂程度,触目惊心。”   苏油说道:“还是下情不达,缺乏监督的缘故,秦观那种风花雪月的性子,只能当《潮报》的主编,当不了总编。”   “总编人选,必须要与民发声,敢于监督官府权贵的不法作为才行!”   邵伯温拱手道:“老师心目中,是不是已经有人选了?”   苏油点头:“是,就是不知人家愿不愿意屈就。”   ……   六月,木征赴阙,赵顼以木征为荣州团练使,赐姓名赵思忠。   与之命运截然不同的是,苏油与王安石上书,木征治下部落首领赵长杓,得了赐姓后又反宋,杀了文思副使张晋以下七名宋使,应当以军中谋叛,残杀同僚的罪名处置,诛绝整个部族。   还是赵顼唱白脸,说赵长杓的部下也是被酋长蛊惑,还是予以赦免,只论赵长杓之罪,合议弃市。   诏王韶收熙河战骨,祭忠烈祠,廪烈士家属终生。   辛卯,太子中允沈括提举司天监,奏进浑象仪,召于城北建天文台,取名为“天运浑象台”。   乙亥,诏监安上门郑侠勒停,编管汀州。   汀州在福建的最西段,就是后世的龙岩,现在还属于蛮荒得不能再蛮荒的地方。   苏油上书,国朝不以文字罪士大夫,编管汀州太狠了点,不如将他交给为臣吧。   浙江干活的地方多,让臣来教他做人。反正如今臣这里堪称大杂烩,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赵顼认为苏油肯定是想亲自给郑侠穿小鞋,对韩绛说道:“郑侠不识大体,理应惩戒,且容明润惬意一回。”准奏。   ……   汴京城头,郑侠穿着一身葛衣,与前来的读书人们送行。   对于郑侠,汴京城里又有好几种态度。   读书人不算,开封府市井百姓,农夫小贩,衙门胥吏,对郑侠恨得牙痒痒,让这娃在狱中可是吃了不少的苦头。   而读书人,就分了好几派。   苏少保可贞堂对外开放,许士子抄刻,仅这一条好处,年轻士子们稳站在苏油这边。   士大夫们,则一边敬重郑侠的风骨,一边抱怨他行事唐突——你打倒王安石没错,可这次真的连累了人家苏明润了。   新党则是切齿外加幸灾乐祸,这回好,送给苏油收拾,这就是魏武诛弥衡之计,都不用弄脏自己的手。   不过即便是万恶之徒,也有亲戚朋友,何况郑侠真不是坏人,因此即便是在朝廷如今的风向下,仍然有不少人来给郑侠送行。   前来送行的人里边,有一位三十多岁的清雅男子,郑侠对他摇头苦笑:“叔原,此番愧对故人,连累了你。”   清雅的男子名叫晏几道,是名相晏殊的公子。   不过他在家中算小的,排行第七,老晏走得对他来说早了点,是二哥养大的他。   宰相家庭出身,自幼文采出众,家中自是将他当做宝贝,跟贾宝玉一般,养成了风流才子那些臭德性。   这娃和苏油一样,十四岁就中得进士,不过人家可不屑于做官,在京中浪荡,还是二嫂看他实在不像样,与他寻亲婚配,又通过恩荫的路子,寻了一个太常寺太祝的差遣。   郑侠上流民图,他作为郑侠的好朋友,一首《与郑介夫》被搜查了出来:“小白长红又满枝,筑球场外独支颐。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得几时?”   新党拿这个作为罪名,这意思很明显,就是在攻击新法兔子尾巴长不了,先抓起来一起审问。   还是赵顼知道后,命人将他放了出来,不过经此一事,家道就每况愈下了。   晏几道笑道:“这是我的荣耀,介夫莫以我分了你的声名才好。”   郑侠摇头:“如今我在京中,已经是人人喊打,新党视我如大敌,我自是甘之若饴;可开封府百姓也视我若仇雠,可谓诛心……唉……我是真没想要连累苏少保的。” 第七百三十章 常州与饶州   晏几道说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已经辞官挂印,变卖了京中产业,一路护送郑兄南下。苏明润最擅长蛊惑人心,此次上书要陛下将你编管昌国,处于其气焰之下,绝对是没有安好心。”   郑侠继续摇头:“少保那句话我还是认同的,犯了错误,就要承担责任,我的遭遇怨不得旁人。”   “贤弟,海岛上的日子不好过,你的盛情愚兄心领了,举家随我受罪,郑侠断不敢认同。”   晏几道冷笑道:“京中的炎凉,我算是看得够够的了,还不如与郑兄诗酒生涯来得痛快,此次去杭州,看我如何揭穿苏明润伪善的嘴脸!”   ……   六月,天气酷热,常州滆湖边上,无数的力夫正在垒筑堤坝。   吕嘉问穿着一身短葛衫子,一身油汗,戴着个草编的帽子,脖子下领圈底下,与脖子上能够晒到太阳的地方,完全是两种颜色。   滆湖工地,只是常州大工程工地的一处,如今整个常州,无锡与宜兴之间的太湖沿岸,都在兴举各种各样的工程。   这项工程,称之为溇港。   溇港所运用到的技术,叫做竹木围篱透水技术。   简单的说,就是在沿湖的沼泽滩涂上,规划出水道和田土,然后钉下木桩和竹桩,用竹木围篱进行分割。   之后挖深水路,将河道中的泥取出来,搬运到田土规划范围堆积,泥土中的水分又会从围篱里透出来,渐渐将沼泽变成水是水,土是土的状态。   与太湖湖岸垂直走向的水道,称为“溇港”,与溇垂直的切割水道,称为“横塘”。   溇港和横塘,将滩涂沼泽切割成一块块四方的圩田,一块田地的面积,往往就是三四平方公里,可以容纳一两个村子。   圩田与水道相接的周边地方,是挖河取土形成的高坝地带,可以栽种蔬菜,桑果树,建造房屋。   里边的低地,是大面积的水田,种植水稻,百合,莲藕等水生作物。   最中间的地方,则是水塘,养鸭养鹅养鱼虾。   这是一个回字型的完美的生态循环系统,每年从太湖取来肥沃的湖泥,与村落的农家肥一起,给作物提供所需的肥力。   桑叶养蚕,树下放鸡鸭;蚕粪和鸡鸭粪,又用于堆肥,养鱼;鱼类的粪便,又形成肥沃的塘泥,每年用于满足高地的肥力。   要旱涝保收,就得在每一处溇港,也就是水道与太湖的连接处,设立闸门。   同时要在太湖上游建立水库,引来干渠,给溇港地区提供水源。   洪水到来之际,上游放下闸门,将主要水流分入太湖。   溇港与太湖接口处,同样放下闸门,避免太湖的涨水倒灌入溇港和横塘,淹没圩田。   旱季的时候,上游闸门打开,溇港闸门放下,干渠过来的水被封闭在溇港之内,同样可以保证生产。   大部分时间里,太湖就是水源,溇港横塘里还可以捕捉鱼虾。   村落一般安置在溇港临水高地处,生活便利而舒适。   这简直就是一个农耕文明创造的传奇。   今年的旱情,因为苏油安排出来的一百万专项资金,以及前期郏亶和沈括的主持修造的工程,勉强让太湖周边现有的田地,没有遭受到酷虐的旱情。   根据蔡京的统计,一个太湖流域的稻米产出,便足以支撑应对整个两浙路的旱情!   吕嘉问到现在终于明白,为何苏油对他那一套一向嗤之以鼻;也终于明白身在江宁府的王相公,为何来信谆谆劝戒,要求他全力配合苏油。   就看湖州孙觉孙和苏州王晦的态度就明白,俩老头生怕被常州为了保自己的生产,断了下游的水源,一天一马的来回监督,孙觉还在自高崖岸,王晦可是连“小老弟”都喊出来了。   再看看圩田里沉甸甸的占城稻穗,再看看农夫们对郏亶,蔡京的尊重程度,吕嘉问也不能一点没有触动。   朝廷已经下诏了,褒奖了王安石,赵抃,苏油,沈括,郏亶,蔡京治旱之功。   想到苏油曾经许诺过的话,以事功见进,就算我看你一千个不顺眼,也得捏着鼻子给你请功的话,吕嘉问的心又滚烫了起来。   手下通判过来了:“太守,京中的药材过来了。”   吕嘉问说道:“那就赶紧调配分发,对了,每处工程队,以百人为一队,置办一口大缸,每日里的清凉药饮必须保证。”   通判点头转身正要走,吕嘉问又叫住:“苏少保说了,所有人等,不得饮用生水,天气再热,也必须使用蚊帐,这两条必须严责监督!这是广锐军用过的善法,陕北移民到荆湖,能不损一人,这里边绝对有门道。理解的要照做,不理解,同样先要照做,明白没有?”   通判点头:“明白了。”   吕嘉问说道:“去吧,我再去巡巡粮仓和工料仓。”   ……   饶州,银山监。   曾布看着厚釉白瓷槽钢里的薄铁片,看着已经从蓝色变成黄色的溶液,感觉自己刚刚真是开眼了。   这种兴奋感,不亚于才做出了一首得意的新诗,读到了一篇旷绝的好文章,那种一股甘霖从头上灌下来,直达尾椎尖端的舒爽,多少年不曾有过了?   槽中的液体,经历过很多神奇的变化。   石鍮说道:“银山矿是伴生矿,以铜为主,还有不少金,银。”   “矿料粉碎,以酸液浸泡后,便能得到这种蓝色的液体。”   “液体中主要是铜,银,剩下的泥料里,则是固体的金。”   “通过沉淀槽冲洗,因为金与矿泥的比重不同,因此被留了下来。”   “剩下的液体,加入锌片,便能释放出氢,还原出黑色的粉末银。”   “过滤掉银,剩下溶液加入铁片,铁片上便能还原出铜了。”   曾布看得叹为观止:“铅山那边也是如此?”   石鍮笑道:“铅山那边就更简单了,那里有苦泉,直接就能提浓出胆矾溶液,加入铁片便能还原出铜来,比以往开矿熔炼的方法,节省人工不啻天壤。这就是湿法炼铜术!”   曾布摇头:“铅山,银山,饶平,永丰,要是都推举此法,我大宋今年的产铜量,至少可翻一番!”   石鍮点头:“少保的意思,最多明年,皇宋银行两浙分行,便可以从盐本位换成铜本位,将盐的生产性能解放出来……”   曾布是三司使出身,对这些套路自然是门清:“接下来就该以铜为本,发行宝钞,铜钱,以刺激商旅,扩大贸易规模。两浙路,转眼便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石鍮笑道:“太守,不再担心榷课了?”   曾布哈哈大笑:“今日方信苏少保点石成金之能,也信他光风霁月之怀。我这就去景德坐镇,时候得拿出点东西来,不能眼看着湖州那小儿得志!” 第七百三十一章 手实法   秋,七月,癸卯,群臣五上尊号曰绍天宪古文武仁孝皇帝,不许。   乙酉,两浙稻熟,江宁府,广德军,润,常,苏,湖,秀,杭,产出与平年所计相同。   这就是说,两浙路十四州中,一半地区扛住了旱情。   而剩下的一半,依靠兴工救赈,贩卖竹木和商业流通,加上完备细致的救灾措施,竟然也还过得去!   吕惠卿上奏,置将法已经处置得当,通过拨并军营,计减军员十将以下小头领就三千余人,一岁省钱四十五万缗,米四十万石,紬绢二十万匹,布三万端,草二百万束。   于是赵顼飘了,下旨鼓励大家再接再厉:“天下财用,朝廷若少留意,则所驶可胜计。若每事如此,及诸路转运使得人,更令久任,使之经画,财其可胜用哉!”   同时下令,以米十五万石赈河北西路灾伤。   趁赵顼心情不错,吕惠卿开始给苏油上眼药,推出了一项新法——手实法。   手实法推出的理由,是解决免役钱交纳时的不公平问题,然后根据司农寺调查,这个问题是五等丁产簿多隐漏不实。   吕惠卿和其弟地曲阳县尉吕和卿商量出来的手实法,是由官府定立物价,老百姓各以田亩、屋宅、资货、畜产随价自行上报财产。   然后将这些全部作为资产,以资产的五分之一作为每年创造的产值,按照产值的多少,将参会通县役钱本额,这算摊派到所有家庭头上。   最狠的一条——“非用器、食粟而辄隐落者许告,获实,以三分之一充赏。”   就是说,如果居民瞒报,那么鼓励告发,告发者将获得瞒报物资的三分之一,作为奖励。   吕惠卿的手实法,刚开始还规定,遭遇灾祸的地区,收入损失超过五成的家庭,可以不用上报。   荆湖察访使蒲宗孟上言:“此天下之良法,如果百姓老实,使民自供,初无所扰,为何一定要等待丰收呢?!愿诏有司勿以丰凶弛张其法。”   赵顼给忽悠瘸了,竟然同意施行。   苏油接到奏报都傻了,个人财产申报制度,这特么不是生产关系远远走在生产力前头一千多年了?吕惠卿如此作死,也别牵扯上老百姓啊。   吕惠卿的目的其实很简单,摸清各路大佬们名下的资产,尤其是苏油的财产。   他是真的有些怕了,曾布和吕嘉问,不但没有拉苏油的后腿,现在如同苏油手下的长工佃户一般,没日没夜地狠干。   曾布上书朝廷的豪言,是饶州金银铜,产量翻番!   吕嘉问的奏报里,是常州六湖两浦已经整治完毕,太湖干渠已经堪用,苏湖六州旱而无灾!   孙觉的奏报,则是湖州出役夫两万,日入粮四斤,湖州当地虽然遭遇旱情,但是通过大量的劳务输出,不但人民表示情绪安定,无饥羸之患,甚至还小有盈余!   而越,明,台,温奏报,私盐治罪额等抬高之后,诸州盗匪停息,路上奔忙的,都是贩盐的小民,他们也赚了!   吕惠卿曾经想要抓住这点攻击苏油,因为私盐泛滥后,朝廷榷课必然会受到影响。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刘嗣奏报,荆湖人民喜迎淮盐入境,两浙路解决了当地居民长期乏盐的问题,夷人对朝廷感恩戴德,向心力大增。   而盐官,海盐诸路盐官奏报,用了新法之后,两浙路产盐量大增,施行按劳分配后,下等户们的生活得到极大的改善,出盐的踊跃性得到了极大的提高,榷课完成额度不降反增。   两浙路太湖工程,陛下你不能只把眼睛落在兴修水利的那一帮子身上,俺们提供足够的盐本,满足两浙路宝钞发行需要,满足大工程所需要的本金,我们盐官的功劳你不能忘了哟!   赵顼的诏书,虽然没有点苏油的名,仅仅提到“诸路转运使得人”,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在表彰苏油。   接下来赵顼的意思,是“更令久任,使之经画,财其可胜用哉!”   这是完全赞同了苏油的施政理念,要让苏油在两浙路继续扎根,大展宏图!   可他为何能成此大事?!   吕惠卿和邓绾知道这娃有钱,很有钱,但是绝不敢想象,竟然这么有钱!   四通商号为何能够乖乖听话就献出了五千顷地?这五千顷地怎么出来的?昆山那边如何一夜间冒出了那么多水田?现在成了苏明润的东风?   这娃把所有人都耍了!尤其是把自己耍了!   任吕惠卿怎么算计,也没能算到苏油的实力,太湖一期就是百万贯,加上各地盐亭,铜监的改造,又是不下百万贯,所有这些,苏油没有给朝廷要一分钱!   刚开始使劲哭穷,哭了半天只是要政策,一分没提钱的事情。   这也是吕惠卿批准的原因,因为他成竹在胸,只要捏紧钱袋子,你娃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在要得越多,到时候成不了事,罪名越大!   结果这娃将自己蒙在鼓里几个月,然后悄没声地把事情办了。   而且在整个过程中,曾布,吕嘉问,竟然没有一丝一毫提醒自己的意思。   王安石的信倒是谆谆教导,大言举利,可是自己如今还能由他举利建功?   看着两浙路集中起来的奏报,吕惠卿长叹一声:“文约,技不如人啊……”   邓绾表示不服:“谁给我一百万贯资金,两百万石粮食,三千顷良田,我也能让两浙路变个活法!”   吕惠卿苦笑着摇头,是啊,谁都可以,问题是人家为啥给苏油不给我们呢?   邓绾说道:“明公,是不是可以让章子厚发点力?将一年的银课盐课收回来?断了他苏油的根基!”   吕惠卿沉吟了一回,还是摇头。   当初不给苏油拨救灾款,就是想让苏油主动发起,要不给自己下软,要不与章惇发生矛盾。   如今看来,两人都是默不作声心里有数,节奏合拍得很。   “章子厚如今还能相信?就他那脾气,两浙路大旱不申请减免钱粮,只请缓一年,他为何不弹劾苏油不顾治下死活草菅人命?”   邓绾这才反应过来:“当时我还想借此漏洞等着事发,到时候一并弹劾两人,如今看来……”   说完大惊:“章子厚倒向苏明润了?他可是三司使!”   吕惠卿目光深沉:“以章子厚的自傲,倒向苏明润,想来还不至于,但至少是达成了默契。”   邓绾说道:“那就查!狠狠查他苏油!那五千顷地的问题,要他交代清楚!”   吕惠卿嘴里充满了苦涩:“晚了,如今四通商号五千顷地已然脱手,还得了这么好的名声,苏明润与章子厚达成默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   邓绾脸都白了:“密奏之权!可怕的是他与陛下……也有默契!”   吕惠卿扯了扯嘴角:“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查是一定要查的,总不能让那些国之巨蠹,逍遥于王法之外!” 第七百三十二章 章惇的狙击   “查?怎么查?谁去查?!”章惇正在面见赵顼,心头怒不可遏:“如此乱政,陛下恕章惇不敢草诏!”   赵顼有些无奈:“可我觉得吕参政说得有道理啊。”   章惇都气笑了,一句话就给赵顼顶了回来:“陛下,什么时候起,司农寺成了制定国家法典的机构了?臣如何不知?”   “呃……”   章惇继续说道:“手实法,针对的到底是什么人?要说免役钱不足用,为何苏明润在两浙遭遇涝旱连续的情况下,还能发动七万力夫,日给三百钱?!”   赵顼说道:“那是……明润找四通商号拆借得数千顷良田……”   “对!”章惇说道:“这就是苏明润的办法,他兴的工役,都是能够挣钱的!这就是事情的根本!”   赵顼说道:“可是工役里边,还有很多没法挣钱的啊,各地都说免役钱不足,不就是因为这个吗?”   章惇说道:“免役法,本就是合计一州一县所需,然后折算到各户头上,臣就不明白了,不管州县上的户等如何,不一样都是折算后摊派吗?为什么如今又会闹出不足的情况来呢?”   赵顼说道:“吕参政的解释,是下等户太多……”   章惇质讥笑道:“陛下我给你提个醒,下等户又不是没交钱!不光如此,就连以前不用交钱的官户,孤寡户,孤童,如今都交上了,名目叫做助役钱!”   “还不够?这就是吕参政的解决办法?将下等户强行抬成上等户,这样就能解决问题?”   赵顼说道:“吕参政的意思,是各州县报上来的下等户太多,主要原因是瞒报造成的,只要纠举出事实,很多瞒报的上户自然就被查了出来。”   章惇说道:“于是上等户们的负担就少了,更多的免役钱可以摊派到这些所谓的‘瞒报上户’头上去,结果就是这样吧?”   这层道理一点出来,赵顼有些明白了。   章惇继续说道:“所以这个法,减少的是上等户的负担,扩大的是中下户等的纳征范围。”   “那臣要问了,这样的法令,与新法一贯提倡的‘抑兼并’,不是背道而驰了吗?他吕参政这是要改弦易辙,抛弃王相公的立法根本,成为兼并之家的代言人?!”   赵顼又被章惇忽悠瘸了,有道理啊这话说得。   章惇说道:“如果说手实法的根本,是打击兼并之家的瞒报,那臣无话可说,然而吕参政的奏章里边,提到的都是户等的瞒报问题,那我就要问了,在籍的上等户,他们的登记户等,本来就已经最高,他们该交的费用还是那些。”   “那这法针对的是谁?针对的就是广大中产之家!”   “还有就是,上等户的经营理念,偏于稳健和保守,只有中下等户,方才冒险与激进。谁说的五分之产,就一定能产生一分之利?手实法以此为征收免役钱的基础依据,本就不实。”   “陛下,皇宋银行,已经算是大宋一等一的产业,它的本金有多少?一年的收益又有多少?”   赵顼有些无语了,皇宋银行的经营理念就是稳健,吸纳的存款加本金,如今高达千万贯,但苏油给出的规则,这千万贯中能够拿出去投资盈利的,一半都不到。   虽然皇宋银行出手奇准,投资带来的收获都非常高,但是平摊到所有资产上,盈利率就不高了。   京中时报上,倒是不时有一夜暴富的故事刊载,不过几乎无一例外的,都是小民。   章惇拱手道:“陛下,各地奏报免役钱不足,很明显这是地方上变着法子想给百姓加征的信号,必须严厉打击。”   “地方工役,免役法规定得非常清楚,为何又会突击爆出不足用的问题?”   “如果是地方预算不清,那就命他们重造预算,如果是受灾,那就得详奏灾害以闻!免役钱不足,那就要责问他们为何不足,收取的免役钱,到底用到了什么地方!”   “免役法规定,百姓除了缴纳免役钱,也就是当年预算工役的实用钱数外;还要缴纳免役宽剩钱,也就是用于应付不可预知工役的钱数;还有助役钱,就是原来不负担差役的官户、寺观户、幼郭户、女户、单丁户和未成丁户,也要按定额的半数交纳役钱。”   “陛下,百姓负担因此加重了不少,州县收得的免役钱,比以往兴役所费高了一倍,现在下面却还在闹不够,是什么原因?”   “这还仅仅是纸面上的数字,实际肯定更甚!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免役法已经沦为了州县盘剥百姓的工具!民由是益困。”   “而手实法,不但对此毫无帮助,反而继续给了官员们敲剥百姓的理由,什么锄头果树,鸡鸭猪苗,都算成小民的财产,这会对刚刚兴起的中产之家造成多大打击?陛下,行不得啊!”   赵顼点头:“那你有何计议?”   章惇拱手道:“吕参政之法,是舍本逐末,不当之举。是以国家百姓安危,去讨好那些贪腐的官员!”   “臣请校理天下耗登,将天下户口,人丁,场务,坑冶,房原,租额,年课,行会计之法,使有无相通,省察国家大计!”   “除会计司外,效法苏明润两浙路水利司的办法,另设统计司和预算司,总察国家一年出入,做到心中有数,方可加强对州县财政的稽查纠察!”   赵顼被打动了:“行,准爱卿所请,另外手实法……算了,不草诏就不草诏吧。”   ……   七月,两浙路的粮食收完了,苏油方才知道,所谓的一季两熟,除了很少量地方是重新种植,其实更多的,乃是“再生稻”。   也就是割取稻穗,留下稻桩,稻桩到了秋季,还会再次长出一些稻子。   苏油在算计,这样的种植方式其实收益还没有达到最大化,最大化的种植模式,是第一季水稻收获之后,放水将水田变成土地,再种植一季麦子或者油菜,那才是爽哉!   不过这样的话,田地里的肥力肯定会跟不上,必须补肥。   想来想去,还是种植苜蓿,油菜或者豆子更好。   有了苜蓿和菜籽,豆子,就可以得到牧草,油料,豆粕菜籽粕,这样可以和畜牧业联动起来,养猪也好,养鸡鸭鱼也好,收益比单种水稻高很多。   而且这只是基本盘,要发展,更好的是种棉花。   后世的浙江,也是中国巨大的产棉区,不过那玩意儿四月培苗五月下地秋季收获,会和水稻抢地,只能与小麦套种,这就需要地势较高的土地。   摇了摇头,棉花只能由四通商号来种,油菜和水稻套种模式只能在四通控制的土地上部分推广,本地士绅和百姓,还是只能走老套的桑基鱼塘稻田模式,强行推广肯定会遭到抵触。   自己已经在委托杭州钱家书坊印刷《西南农书》了,要求发放到乡学一级。   今年的大旱被硬扛了过去,接下来就好办了。   ……   杭州西面,牛头山麓,一个巨大的工厂区建立了起来。   长兴煤矿。   煤矿周边,是炼焦厂,熔炼厂,铸币厂,陶瓷厂,水泥厂。   衣锦军一部由王中正移驻到了这里。   衣锦军的编制,从三千人缩减到了一千人,之前的军队全部打散,然后从两浙路十四军中考核出了一千人,组建出了衣锦新军。   新军是吞金怪兽,因此赵顼将新军放在这里整练,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这也是赵顼同意两浙路在铜政上松松口子的原因。 第七百三十三章 贾宪   新军的军器,还是从京中拉过来的,兵工厂,大船坞,化工基地,还在上海务紧锣密鼓地建设。   两浙路军方反对的声音也很大,不过狄咏和王中正是什么人?都是血火里打熬出来的。   王中正本身就做过大宋最有力的军事力量——十几万西军——的正牌监军,又是带着五十四部蕃人,杀入西夏横行数州的猛人,下放到两浙路料理这帮稀泥,本身就是屈就了。   狄咏功绩不显,那是因为他一直就是赵顼的贴身小盔甲,相当于赵云之于刘备。   加上朝廷如今正在施行置将法,东南六路,一共也就十三个名额,而好死不死光浙江路就有十三个军。   换句话说,大量的编制实际上即将面临淘汰。   两浙路相当重要,也就是从十三个军事统领里边,选三个来置将而已,对于军方来说,狄咏和王中正的新军,不啻于救命稻草。   小道消息传言,这支神秘的部队,军器,训练,操典,后勤,一切的一切,和如今的军队都不相同,而且据说今后大宋的军队,都要走现在的路子,进了这支部队,饭碗就算是稳了。   光识字这一条就不得了,什么时候大头兵还要求认字了?这压根就不是选兵的路数,这是选头领指挥啊!   赵顼将新军放到两浙编练,两浙路文教昌盛,也是其中的原因。   因此能够跳出来和狄咏王中正打擂台的铁头,真的不多,更多的是捧臭脚。   其实按照王中正和狄咏的想法,赵顼这是脱了裤子打屁,囤安控鹤两军,直接发给新式军器,眨眼就是妥妥的精锐。   但是苏油明白这是不可能的,囤安军绝大部分都是西南夷,控鹤军是汉人但也是西南边陲的汉人。   蜀中本来有反赵宋的前科,加上大宋祖制守内虚外,统治者在核心力量没有夯实之前,绝对不敢放任外围兵强马壮。   就算赵顼信任他们,枢密院和中书那里也休想通过。   这支部队,苏油没有让他们包围杭州,而是丢到了这里,保护两浙路的经济发动机。   重中之重——铜库,印钞厂。   要勾引老外,宝钞现在还不够资格,他们必须亲眼看到亮闪闪的铜钱。   要降低成本,铜钱用的青铜。   黄铜和白铜的铜钱,被赵顼收入内库,作为赏赐群臣所用了。   液压冲床下,一张张铜条被送入冲头下边,然后被冲头当当当地打上烙印,每一个烙印,就是一枚铜钱。   苏辐如今也留上了胡子,多了一分老成,在给苏油介绍造币产业。   “如今的铜钱,有通宝,元宝和重宝,纹样不同,其实就是小平钱,折二钱和折五钱。”   “铜器贩子熔炼一百文铜钱,可得铜器十两,而十两铜器,如今能卖得小一贯。刨去成本,也是数倍之利。”   苏油点头:“所以这个利润,不如让国家来赚,如今京中的黄白铜器,质量也不输西南,民间青铜器的市场,已经被严重打压了。”   苏辐笑道:“还有大理,那也是赚翻了。”   两人都是贼笑,与他们一起赚翻的,还有四通这中间商。   工人们将铜钱倒入振动箱,铜钱一枚枚从箱中掉落出来,在槽里排列成柱状,然后用油纸包起来,放到粗陋的木箱里。   来到另外一个车间,苏辐介绍道:“这里是冲压舶来钱的地方,除了铜钱,还有部分银币和金币。”   铜钱和国内钱差不多,不过背面多了两个篆书的“神泉”二字,金银币就精美了,银币正面是兰花,后面是一艘帆船,帆船周围四个汉字——“招徕四海”。   金币正面是牡丹,后面是庄严的紫宸殿,周围同样有四个汉字——“万国来朝”。   苏辐介绍道:“一枚金币,价值十贯,一枚银币,价值一贯。”   这就相当不要脸了,以如今银铜的兑换率,差不多是每两白银价值一贯五百钱,两枚银币,就多出五百钱的浮利。   不过精美的钱文,掩盖了神泉监和大宋刻薄的嘴脸,老外们兑换这个的积极性非常高。   蕃市的大豪们,不少直接将金银币打孔,用来做成项链,腰带,耳珰,那风光就不提了。   最后一个车间,充满了油墨的气息,这里印刷的是皇宋宝钞。   北宋一代盐钞的币值都非常坚挺,宋人已经明白保证金和货币价值之间的关系。   《金融论》的出台,也让他们更加清晰地掌握了盐钞投放和回笼,也就是货币净投放量,与经济增长之间的关系。   蜀中崛起之前,两浙路是大宋市场经济最发达地区,就算没有苏油的推动,人家靠自行发展,数学都已经到了之差临门一脚的时候。   而所谓的金融学,其实就是用数学方法摸索经济规律的产物。   整个中国古代的数学,就是在南宋和金元时期,达到了顶峰,然后开始衰落的。   掌握经济运行规律,在如今的大宋绝对是前沿中的前沿,而且一般老百姓,世家,玩这个容易玩脱。   就算你玩到富可敌国,一刀子砍了也是别人的。   因此苏油很乖,也很庆幸大宋有个顶着静海军节度使的宗室数学人才——赵顼的二十一叔赵宗佑。   关键是这娃性格还很学术,研究这个不是为了贪财,纯粹出于对数学的兴趣和爱好,人家追求的是“道”。   比起南宋那帮子掉钱眼里的数学家来,如今的数学家们更加倾向于哲学思辨,人品好得多。   不过北宋数学家也有问题,就是与应用脱节。   赵宗佑的学识如今还不到这么高级的程度,不过从实际应用中提炼出数学问题,然后交给大佬们解决,是他目前可以胜任的任务。   还有就是用理工的表述方法,翻译大佬们的论著,解释其中的原理,也就是最初苏油和苏小妹的工作,如今他也可以接手。   研究室里,赵宗佑正在写写算算,底下一帮子两浙路寻出来的数学人才,这里一共合计五十四人。   苏油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赵宗佑看到了,低声说道:“走吧,去内室说话。”   内室里是三个老头,在苏油心目中,他们就是如今大宋的瑰宝。   赵宗佑逐一介绍:“贾宪贾公,二十年前便完成了《黄帝九章算法细草》,如今刚刚完成《释锁算书》,前一本你和苏县君已经翻译过,就是贾公使用增乘开方法,解决了求高次幂正根的问题。”   著名的贾宪三角,就是此公的伟大成就,苏油赶紧见礼:“后辈末学,见过贾公。”   贾宪官职卑微,左班殿直而已,不过被苏油调入司天监后,走了学术之路,现在也是数学届的大拿,四通商号特别顾问,月俸百贯。   后世有一个笑话——“同学们,大家已经知道了加减乘除,现在我们来做这道微积分题。”   这么说有点夸张,但是要是换成——“同学们,大家已经知道了加减乘除,现在请大家来求出任意数字的任意次幂的解法。”——差不多就是眼前这位贾宪先生的成就了。   这是一道绝对严重超纲的奥数题。 第七百三十四章 顶级数学家   “开方作法本原图”,即指数为正整数的二项式展开系数表,后世所称的“杨辉三角”,也是始作俑者,乃是此公。   这是一套严谨的算法体系和思想体系,对数学算法的抽象化,程序化,机械化做出了巨大贡献,是理工方法论的突破性进展。   苏油起身后,摇着头感慨:“贾公啊贾公,你那道1860687开三次方的解法,可是为难死我和小妹了。”   贾宪乐呵呵地捋着胡须:“我大宋人才辈出,老夫惊闻眉山少年少女,竟然能用简单易懂的表述方法,将老夫的解法复述出来,可真是吓了一大跳啊!老夫的亲传弟子都听得云山雾罩的东西,西蜀偏鄙的小朋友倒是会了?”   “于是老夫找来你们的著述一看,呵呵呵,会了,真会了!不但少广章的那道题会了,而是所有题都会了!”   “不但知道解法,而且知道为什么解法是这样,这就了不得。你知道当时老夫有多开心吗?这就是知己啊,忘年知己啊!哈哈哈哈哈……”   边上一老头点头:“细草之法,的确帮了我们大忙了,用日常的语言行文,表述我们这门学问,当真是太难。有了细草,一目了然啊!”   如今苏小妹和苏油也算是数学界重要贡献人物,他们的那套符文化的运算法则标注方式,被宋人给与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细草。   有了细草,对解题思路就可以循序渐进,让学习的人系统规范地接受数学知识的传播。   这也是演绎逻辑的内容,将思维以程序,过程和步骤为工具进行的抽象分析。   赵宗佑赶紧介绍:“这位是朱吉朱公,乃贾公的师弟,他们师从已故算术大师楚衍,学术上两位齐名,朱公对方程和无理数的研究颇为精深。”   朱吉摆手:“如今老夫可谓尸位素餐,成天翻译师尊的著述,愧对四通的供奉钱了。”   苏油赶紧解释:“哪里哪里,这些高深的学问,在机械,物理,代数,统计,地理,力学,天文,光学,都有指导意义,光一个净货币投放量预测,就给大宋带来不尽的利益。”   赵宗佑接着介绍第三位:“这位是刘益,是我的师兄,除了接受贾公和朱工的教导,对地理制图和平面几何的研究非常深入。”   刘益拱手:“这得多亏少保的研究了。”   苏油有些害怕:“有我什么事儿?”   刘益佩服莫名:“有了少保的方程组和关于经纬定义,方程的解集,便可以描述为平面上的一条线,这条线可以是直线,这条线可以用一次方程来表述;但是我发现更复杂的曲线,圆,椭圆,均可以用二次方程表述出来……”   苏油都傻了:“平面解析几何?”   刘益眼神一亮:“这名字好啊!原来少保早有研究?那想必焦点三角形和椭圆公式的关系少保推算出来了?这涉及到制图与公式之间的算法,面积和周长也就可以计算了,还有焦点与椭圆上任意一点构成的三角形面积与定点张角的关系……”   苏油吓得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只是随口一说,学术算是被我丢荒了。这个问题你得问小妹和景润去,他们会给你合理的解释……”   刘益意犹未尽:“少保,这个问题很值得研究啊,司天监里那个天师道提供的日月五星平仪,存在误差,我经过计算,发现如果将那些正圆改成椭圆,与观测更加吻合……”   靠,行星轨迹!忘了这帮子都是司天监出来的了!   既然都说到这里了,苏油抓过来一张纸:“都是大行家,平面直角坐标系大家都清楚,三角函数想必各位都已经理解。我有一个想法,纯想法啊,既然刘公都已经在关注曲线轨迹研究了,相必是从天体观测得来的灵感对吧?”   刘益点头:“对,主要是推算星体周期所用。”   苏油那圆规在地图上做了一个圆:“既然如此,那我们不妨将这个系统简化一下,假定观测原点为极点,引申出一条射线作为极轴,那么平面上任何一个点,都可以表述为该点到极点的距离和连线与极轴间的角度关系。”   “以日月五星平仪为例,完全可以将每个星体的所在位置,换算成这样的角度坐标,找出它们的运行规律,这套体系用来推算存在极点的曲线,是非常有优势的。比如……”   刘益抓起铅笔:“比如正圆,任何极角下,圆周上任意一点,到极点圆心的距离都等于半径,因此正圆方程在这个体系下,具备最简单的描述,就是极径不随极角变化的圆周。”   苏油点头:“在航海,机械圆周运动,星体运动上,研究两点之间的关系,很多时候……我猜……用这套夹角和距离来表述的坐标系,更加简洁方便。所以这个问题,就拜托刘公研究了。”   刘益喜得抓耳挠腮:“这是大道啊,明润你干嘛不研究?”   苏油呵呵赧笑:“我实在没这个时间,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说完又赶紧表示重视:“不过我已经奏请陛下,在江宁府钟山之上,为你们修建一所与司天监一样的天文台。不过现在得耽误几位,先将太湖入水河道水量与湖周可开垦面积统计关系;以及两浙路经济增长量,食盐产量和货币净投放量之间的统计关系计算研究出来才行……”   之后,苏油又视察完炼铜厂,炼焦厂,三酸两碱制备的化工厂和水泥厂。   有盐,有海藻,有硫酸盐矿,有煤,这些在苏油治下已经工艺成熟了。   早期缸塔法已经淘汰,浙江铅锌矿藏储量丰富,现在的杭州化工厂,直接用铅室法制备硫酸;煤或者动物骨骼干馏制备氨气;氨氧铂金催化法制备硝酸;用硫酸,石灰石,煤制备盐酸和纯碱。用纯碱和石灰制备烧碱和水泥用的苛化泥。   然后氨厂和碱厂统一生产,通过后世的侯氏制碱法,大力发展纯碱工业和氮肥工业。   这些东西的下游产业,就是冶金,纺织、洗涤、造纸、陶瓷、玻璃、炸药,水泥等产业的蓬勃发展……   两浙路第一季稻谷普遍收获之后,台风终于给两浙路带来了充沛的雨水,旱后抢种救荒运动,在两浙路太湖以南地区轰轰烈烈的展开。   这就是地利了,六月都还能播种,十月还能收获,八公要知道一定会馋哭的!   吕嘉问也哭了,手里七万水利大军,一转眼全都开开心心回家种地去了!   这种情况是绝对无法容忍的,太湖上游地区只是初步完成,能够投入实用,但是堤围加固,溇港入口加固,大量的水泥构件和石料需要人力安放。   好在环太湖地区的人力,这时又空闲了出来,江宁,广德,润常苏秀湖诸州的民力又可以动用了。   反正债多不愁虱子多了不养,苏油大手一挥,苏秀两州,趁今年水小,正好抓紧下游疏浚圩田工作的好时机,松江作为主要泄洪河道,必须在明年三月前完成改造。   转运司获得了印钞权,现在手里已经宽泛,那就先继续招人,加快太湖下游地区水利工程建设。   至于四通商号,则在常湖两地,开始溇港工程!   这批地,苏油没有准备发卖了,他准备打造出一个样板模式来。 第七百三十五章 船坞   农事其实还算好安排,蔡京,郏亶,各州知州们,算是对这个业务很熟悉,工业这玩意儿,只能自己亲抓。   因此收粮工作才刚刚开始,苏油就离开了杭州,出现在了秣陵镇。   石通来信了,秣陵南山姑山一线,发现矿区!矿区内发现了铁矿、硫铁矿、金矿。非金属矿藏则包括石膏、石灰土、苦土、明矾、瓷土等矿藏。   而上游池州铜陵地区,除了铜矿,原来还有铁矿、金矿、银矿、锰矿、铅锌矿。而其余非金属,还有硫矿、煤矿、白云岩、石灰岩、粘土、磷矿……   所以光一个煤干馏产业和湿法制铜多瞎啊,我们得扩大产能规模啊……   苏油怒了,先整炸药厂啊!没有炸药怎么扩大产能?!   秣陵镇水力资源非常丰富,苏油来到这里的时候,石通已经炼出了数炉铁水。   石通很遗憾:“可惜了,永丰监的煤含硫量偏高,即便炼成焦煤后,出铁也不如二林钢。”   苏油翻着白眼:“没让你跟二林钢商州钢比,大宋也不是遍地好货色,不是有锰吗?锰钢性能如何?”   永丰监的监判赶紧说道:“不是啊,石使臣所炼精钢,已经是江南难得一见的好钢了啊。”   苏油对随行一人说道:“伯通,江南精钢,以你故乡为最,试试?”   这人的名字叫何执中,两浙路龙泉人,熙宁六年进士甲科高第,如今刚三十岁,之前是台州判官。   台州偏鄙,知州曾巩到任后无可倚赖,全靠何执中精明强干,一人给他撑住了场面。   台州有妖狱,抓了一群邪教分子,但是没法定罪,拖了很久。   何执中暗地里观察,发现这帮人说牛角羊角都不说“角”,而是说“股”,于是让胥吏询问缘由。   邪教分子们全都支支吾吾,而且有惊惶之色,何执中断定:“这帮人必定太平道余孽!他们在为张角避讳!”   邪教分子“即叩头引伏”。   蒋之奇任江淮,曾经赞赏他“一州六邑,赖有君尔!”   如今正任海盐知县,短短数月完成了苏油要求的打击盐枭,整顿盐场,提升产能的任务,“邑人记其十异”,“以政识为先”,胥吏“闻风震慑”。   苏油大惊,靠,觉得自己已经非常重视人才了,竟然还漏掉了治下这等猛人,赶紧提拔在身边当听用。   这娃被苏油抬举,无以为报,就将祖传的宝剑拿来准备献给恩主。   结果苏油收了没几天又还给他了,说是宝剑没有保养好,他拆解开来重新清理了积垢,保养了一番,还换了目钉和编绳。   剑鞘用胶重新贴好了飞皮,一些磨损的地方,用鱼皮重新补上了,然后调了仿旧的漆色,弥补得天衣无缝。   何执中都傻了,只好将宝剑收回,下来找张麒一打听,才知道恩主原本是玩兵器的行家,如今大宋西夏辽国珍贵无比的二林羽纹花钢,就是恩主小时候的发明。   何执中尴尬一笑:“明公说笑了,龙泉剑,如今也被二林刀比下去了。”   苏油笑道:“从实用性上出发,其实龙泉剑和二林刀差不多的,不过钢质上二林刀好一些,热处理也更加精到,从装饰性出发,龙泉剑就远远不如了。”   何执中取过苏油送他的文士折刀按开,轻轻压上秣陵钢:“下龙泉钢一等,但是也算不错了。”   龙泉铁料用的是一种叫“亮石”的铁矿熔炼,当地匠人通过磁铁将之筛选出来。   苏油命人考察过,是一种相当精纯的氧化铁,加上当地用松炭熔炼,因此含硫量不是如今焦炭炼出的秣陵钢材可比的。   石通表示遗憾:“铜陵的煤矿,含硫量有些高了。”   苏油说道:“高也有高的好处,至少三酸制备的材料有了。总也是利大于弊。”   煤矿干馏的产品如今也分得很细了,导出的炉煤气,可以生产焦炉气,氨气,粗苯;成品得到用于炼钢的焦炭;剩下的一部分,包括煤焦油,沥青,碳粉。   焦炉气用于冶金和炼焦;氨气用于生产硝酸,硝铵,火硝;煤焦油和碳粉用于制作油墨,火药;沥青铺路;粗苯用于医药,汽油的抗爆添加剂和金属去油剂。   黑火药和硝化炸药,一直受限于硝酸和硝盐的生产制备,二十年发展下来,大宋如今初具化工产业雏形,不用再收集粪土提炼了。   熬硝工艺,成了老百姓自家提炼自家用的东西。   苏油笑道:“不管如何,两浙路军民所需钢材,秣陵锰钢也能够足用了。今年秋天,可以在昆山收获一批试种的棉花,全部拨给你们,用于制作硝化棉开矿!”   ……   铜陵,从春秋时期,江南人民就在这里冶铜。   几个坑冶,矿渣厚度达到了一米,方圆几平方公里。   矿渣带来了不少污染,好些雨水汇集成矿坑湖,湖里什么生物都无法生长,因为里边全是胆水。   胆水,就是硫酸铜溶液。   有了胆铜浸出工艺,铜户们都不用教,很快就摸索出了用胆水和硫酸浇淋矿石和矿渣,生产和提浓胆水的方法。   生产工艺的更新给大宋铜产量的提升助力是堪称恐怖的,截止到七月末,两浙路一个季度所得的铜料,已经占到往年产量的三分之二强。   直接受益人就是下等铜户,以往他们只能将开出的矿石交给大户们去起炉,现在能够直接上缴铜泥,收益一下子就上去了。   而铜泥也还是需要大户们熔炼成铜锭的,不过生产步骤的简化,焦煤窑的使用,让他们降低了生产成本,提高了产量和品质,同样获得了大量的利润。   苏油没有降价收购的意思,他需要的是产量。   在铜陵上了运送铁钉铆箍等工件去上海务的大船,沿江而下,一千两百里水路,三日即可抵达。   上海务松江口,以前是一个小渔村,如今作为造船工业基地,已经打造起了两个巨大的船坞。   船坞是在江边坡地上挖出来的,从水路看过去,是两个大洞,从陆路看过去,更像两个大坑。   每个大船坞,能够容纳两艘如今最大的杭州型纵帆船,张散的乳狮号,如今就在这里进行精细的保养。   大船驶进船坞,放下闸板封闭水口,开动水车派出闸内的水,大船就搁在了船坞的底座上。   船坞顶上的坡地,一边是工料场,一边是工人们的生活区。   工人们从生活区出来,沿着船坞两侧开出的台阶下到船坞内,可以对巨舰进行养护。   船坞上方,有塔吊,可以调运工件,物资。   而另一边和另一个船坞内,还有三艘即将完工的杭州型大船。   那是四通商号为钱家和姚家合作打造的,除了给钱,还要提供工匠,管事。   四通商号则提供图纸,技术人员。   一个巨大的海事集团,正在两浙路慢慢成形。   两家还付出了另三份代价,一是提供图书,供秦观主持的西湖印书局翻刻复印;二是提供精算师队伍,给赵宗佑主持的理论研究团队提供运算支持;三是在新购买的土地上,试验棉麦套作。   锯床工作的呜呜声,金属加工车床的尖啸声,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工人整齐的号子声,指挥吊床进行龙骨安放的哨子声,组成了这个大工地的宏伟乐章。 第七百三十六章 视察   苏油在张散,钱可久,石鍮的陪伴下来到船坞底部,在这里抬头往上看三层楼高的大船,就会更加对人类征服自然的能力产生敬畏。   乳狮号的船底,结满了生蚝,蛤蜊。长期浸泡在水中的那些缆绳上,如沉甸甸的葡萄般,挂满了青口贝。   工人们正拿着钢钎,卖力地清理船底的这些寄生生物。   苏油从筐子里捡拾其一个大生蚝,从皮包里取出折刀按开,插入生蚝切断闭合肌,打开来递给张麒:“吃不吃?”   张麒摇头:“都快吃腻了。”   于是苏油又递给钱可久:“侯爷给你。”   钱可久接过:“你喜欢吃生的?”   苏油又拿起一个:“淡水鱼脍之类的不敢,天师府都发现了好些种寄生虫了,不过这个是海产,好得多。”   钱可久都傻了:“鱼脍……好些种……寄生虫……”   他可是爱吃鱼脍到不行。   苏油点头:“我就吃一个,我都不知道生蚝什么味道……”   钱可久赶紧将手里的生蚝递给他:“那这个给你!”   石鍮不怕:“给我,这个在汴京城卖得贼贵了!”   苏油呵呵笑着吃了:“好像还真不错,好甜水的……”   张散看着钱可久的样子,在一旁笑道:“哪里有少爷说得那么邪性,真草他们家乡,吃鱼脍乃是常事……”   钱可久脸色刚刚好转,就听张散接着说道:“……呃……不过好像真都是海鱼。”   这下脸色又青了。   苏油看着巨大的船底:“下一次何时出海?”   张散说道:“不知道库罗与艾尔普他们联络得如何了,往南去在年底,十一十二月,可就北风;等到明年回来则是五月和六月之间,可就南风。说起来,也没几个月了。”   苏油点头:“侯爷,此次出航,市舶司采用新法子,由官府提供船舶,两浙路海事商会,四通商号共同组织货物;市舶司和四通商号海运司联合招揽蕃汉水手,共同开展海运。”   “海运所得利益,市舶司七成,蕃汉诸商三成,侯爷作为行首,可得多多操劳了。”   钱可久乐得见眉不见眼:“明润尽管放心,总要装它个满满当当!丝绸瓷器之外,蕃人最爱的就是钱币,这个你得给我备足。”   苏油笑道:“尽管放心,两浙路今年铸币多出三倍,一半就是给侯爷准备的,不过这部分收益全归市舶司,这一节可万不能误了。”   钱可久拱手:“这是自然,都是陛下的钱,谁敢胡乱伸手!”   苏油对张散说道:“船至麻留甲,便分出一艘夔州型来,寻募当地人手,折向东南,沿着海中诸岛尽量往南……”   钱可久说道:“那边好像没什么藩国,都是穷途啊。”   “我们寻找的东西,不在大海和陆地……”   苏油摇头笑着,伸出手向上指了指:“我们要寻找的,是另一片天空!”   “靠!”钱可久跟苏油久了,吓得苏氏脏话都飚出来了:“明润你万莫瞎说!”   苏油笑道:“司天监的观测和天文运算都显示,我们所在的大地,至少是一个球面。”   “如果将这个球面沿着弧度扩展,得到的会是一个球体。”   “要是这个假说成立,只要我们跨过这个球体的零度纬线,也就是地赤道之后,我们的头顶将出现另一片夜空!一片我们华夏人从未仔细观测计量过的夜空!”   “如果真的看到了这样一片夜空,就更加夯实了‘地球说’,这可是我皇宋如今最大的秘密,侯爷可不能外传。”   “这个你放一万个心……”钱可久感觉自己智商受到了残酷的碾压,翻着白眼说道:“还不到想让杭州城传得沸沸扬扬,说钱家侯爷失心疯了那份上!”   苏油不由得哈哈大笑,还真是如此,这事儿现在说出去,也得有人相信才行!   张麒说道:“其实南天诸宿,司天监和天师府已经开始观测了,广州玉虚宫的《南天星表》已经接近完成,算是已经得到了球体论的进一步证据,此次测量,他们也要参与。”   钱可久有些想不明白:“怎么就能证明?”   苏油说道:“因为南方十字座,在汴京城也能观测到,不过相当困难。”   张散解释:“在海上就方便多了,但是在山东外海,该宿几乎贴着海平面,只有两星露出来。”   “但是到了广州,该宿便能轻松观测,组成它的四星,与海平面,相隔了一段距离。”   “同一天里在不同的地方观测十字宿,越往南,该宿离海平线就越高,这种现象,只有在球面上才会存在。”   “因此按照我们的推测,过了地赤道,就能够看见另外一片天空。”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这就是我们生活在一个球体上的最好证明。”   钱可久张了张嘴,想要说研究这玩意儿有啥用,可一想到自己的船队只能跟着人家屁股后边走,又闭上了。   上海务的基地,主要负责的是大宋最顶级的工业——船舶制造,机械加工和化工。   机械加工中的尖端部分,就是机床和枪炮。   化工里最尖端的部分,就是炸药和弹药。   松江作为太湖出水口,水力充沛不说,上游无数的溇港闸门,也方便调控水量。   蒸汽动力出来之前,松江人工水道上的水力,就是基地最好的动力来源。   苏油在巡视搓管车间和装药车间。   这里生产的是纸壳弹和火帽。   搓管机是木头的,纸管由两层薄牛皮纸和一层普通纸刷虫胶制作,将火帽底盘放在纸条底部,手工掰动搓管机手柄四次,就能卷出一个子弹壳。   装填上硝铵,硫磺和碳粉的精准配比的药粉,安上弹头,就是神机铳所用的子弹。   车间洁净无比,没有一点金属,所有工具面板表面,都涂着一层虫胶。   工人们的动作非常麻利,一个工人一天能制造三百枚纸弹壳。   除了子弹,还有雷管,用于工程爆破之用。   雷管底部是雷银或者雷汞作为起爆药,副装药则有硝炭和强棉两种,不过棉花已经无需二林那边昂贵的木棉了,而是松江两岸第一批试种出来的“长”绒棉经过氮化硝化得到的硝棉。   除此之外,火炮的药包,也是由薄绢包裹的硝棉构成的。   药包底部有个孔,用于装填撞击发射雷管。   舰载霹雳炮的发射,先填装弹头,再填装已经插入击发引信的药包,然后闭合炮闩,拉动拉绳发射。   当然这又是炮兵操典的问题了。   新的一批霹雳炮管已经运到,淘汰下来的旧舰炮管,被苏油用来组装成了陆军用的霹雳炮,王中正的进士军人大宝贝郭淮,与理工学院背景出身的一帮宗室子弟,现在的正在鼓捣这个,准备建立成编制的皇宋炮兵。   这里也有五百人的新军守卫部队,归狄咏调遣,士兵们还没有配发正式的神机铳,不过是训练用的假货,只有底下的刺刀是真的。   大宋的上四军,更像是一支仪仗部队,这支部队的特点,就是会玩队列,玩阵型,玩坚决服从命令,这样的部队使用冷兵器,面对灵活机动的游牧骑兵,纯属送菜。   然而真是活见鬼了,这套花活,竟然与近代热兵器战法出了奇的匹配!   等到蔡挺和苏油将渭州钤辖周永清总结的李靖练兵法引入上四军后,狄咏将之变化成了神机阵,在一次实弹演练中,那火力输送密度,让赵顼拍手称快,让苏油心惊肉跳。   陛下先别忙着高兴了!赶紧赚钱吧!   这些东西现在在两浙路都还是秘密,士兵们非常抵触,但是高薪之下谁也不说,就当陪着京中贵人们开心呗!   因此训练场上,整齐的队列挥舞着简单的刺刀,做着简单高效的动作,“嘿!”“哈!”“杀!”   热火朝天。   狄咏穿着挺拔的新军服装,头上的红缨如火:“严格的操典仪仗一直是上四军的绝活,呵呵呵,没想到有一天还真的派上了用场……” 第七百三十七章 两首词   苏油点头:“光练习刺刀不是事儿啊,拼刺刀只是神机营最后的手段。钱灌出来的部队,不是用于消耗的。”   狄咏不以为然:“不敢直面敌人刺刀见红,那还算什么军人?还早着呢,吊砖头都不合格,慌着上弹也是浪费陛下的钱财。”   苏油说道:“我看倒是气势如虹啊。”   狄咏抽了抽嘴角:“假把式,我还是喜欢囤安控鹤出来的小子们。”   轮到苏油抽嘴角了:“那些也是钱灌出来的,比这些还贵!”   狄咏微笑着跟苏油躬身行礼:“还没有谢过苏帅,郡君这套刺击之法,大道至简,实在是高明之极……”   苏油立马炸了:“啥?薇儿弄出来的?她可是孕妇!你们怎么能这样?!”   狄咏傻了:“呃……你都不知道?糟了我说漏嘴了……”   ……   汴京郊县,东明。   石薇已经显怀了,坐在躺椅上,手里拿着扁罐的玩具木头剑,当做短剑在玉手间做着花哨的动作,聊胜于无。   扁罐和木客在一棵石榴树下,头碰头的蹲在一起,观看蚂蚁排队搬一只死掉的蚂蚱。   八公和几名石家庄子送来的农仆,正在料理瓜茄地。   七月的瓜茄疯了一般的长,吃不完的,八公会拿去送给周边别业的看守庄户。   苏家庄子有鱼塘,鱼塘边有鸡鸭,土埂上有桑林,山边有果林,茶林,都是眉山那一套。   八公在这里很舒服,觉得比在汴京城里那些闹哄哄好上一万倍。   就是一点不好,别业靠着森林,空气虽然好,周围野物太多。   于是又叫薛忠给弄来了一窝狗,现在叫猧子,川西的细腰种,才算保住了这些菜地鸡棚。   庄园外传来马蹄声和笑语,猧子们没有狂吠,却一窝蜂地从四处八方钻了出来,朝庄园门口奔了过去。   八公直起身子:“蹭饭的又来了。”   门外驰入两匹骏马,都是狼渡种,一黄一白,马上是一名贵妇和一名男子,都是骑装。   鞍边挂着雕翎箭囊,兴州宝弓,身后跟着一队骑马持兵的庄丁,拿着猎叉长矛之类,马后是獐羊诸般猎物。   东明现在是贵族权势们消夏避暑的好地方,有依托森林的大型猎场。   苏家的别业与卫国公主的别业相邻,来人正是卫国公主和驸马张敦礼。   石薇赶紧站起来。   卫国公主拉着她,未语先笑:“姐姐身子重,就别跟我多礼了,扁罐,跟木客在那边干什么呢?见到阿姨也不叫?”   扁罐招手:“我在看蚂蚁搬东西呢,卫国阿姨你也来我家搬东西吗?”   卫国公主笑骂道:“这孩子真是的,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   张敦礼过来与八公和石薇见礼,见到石薇手里的竹剑:“郡君可就饶了我吧,少保交代要看好你,真出不得闪失,你就当体恤体恤邻居好不?”   石薇微笑着挽了个剑花:“哪里就那么娇贵?就是活动下手腕嘛。”   张敦礼说道:“明润和景润弄出来那弓,猎场上真不好使,下次不带了。”   石薇笑道:“早告诉你那东西就是他们偷奸耍滑,在靶场上显摆用的,根本不能实战,你就是不听。”   张敦礼摇头:“这俩大骗子,在射博会上唬得我们一愣一愣的,骗取我一对金瓜。对了八公,你看看那些猎物如何整治才好?”   八公说道:“这个就不劳驸马了,我带着他们去料理吧。”   张敦礼笑道:“别别,八公莫怪啊,几只肥狸,得做成油肉送入宫里,我还得看着。”   卫国公主说道:“八公你由他去,他也就在贵庄松快一点,平时都得端着,我看着都嫌累。”   八公也笑了:“那就随老头来吧。”   两人带着仆从去了,石薇拉着卫国公主坐下来:“你来了正好,看看这个。”   说完从身边一本道藏中取出一张信笺。   卫国公主将信笺打开,上面是一首小词。   “月凉无地,正清寂,蛩音浅碎。   忽思得,梅边人远,襟帔依稀摇翠。   许宦游,鱼袋螭文,几曾未苦相思累。   念挽剑松堂,研香雪井,堤上黄骝同辔。   清光永,琴桐媚。风过了,云纱重坠。   檐铃轻断续,文烟袅冉,夜浓难暖鸳鸯被。   柳莺啼醉。   会池塘春满,无何早启沉香匮。   窥帘乳燕,共拣南来旧寄。”   卫国公主不由得眼神一亮:“还有吗?”   石薇又抽出一张:“还有这个。”   卫国公主一看,又是一首。   “数日停诗酒。却销魂,平湖春霭,水天红透。   沙鸟金帆粼波里,约约红腰翠袖。   清歌换,疏云如帚。   碧月寒升双鹭警,起芦花,又隐芦花后。   点指处,移南斗。   家山雪笋黄金韭。   过清明,归期难计,京华烟柳。   玉带谁堪殷勤瘦,倦理琴台画缶。   但羡与,莺俦燕偶。   目断沧溟青树外,遣归鸿,莫却仙台陡。   唯此意,君知否。”   卫国公主乐了,低声道:“你是不懂其中的意思?”   石薇说道:“似懂非懂,我断不太好句子。”   卫国公主笑道:“这第一首的牌儿不知道,不过我还是能给你断出来。”   读了一遍,转着眼珠窃笑:“这词的内容啊,说的是一天晚上,某人见到月光皎洁,听着草虫低鸣,就不由得想起了当年梅花畔那人儿。”   石薇“啊呀”一声脸就红了:“赶紧还我。”   卫国公主举着手不给,狡黠地说道:“那你还听不听了?”   石薇嘴唇动了动,想说不听,又有些不舍。   卫国公主得意了,笑道:“金鱼袋,螭文钮,都是官员的东西,接下来就是说他在外做官,可心里一直想着那人儿,想念以前一起看剑,玩香,骑马的日子。”   石薇用衣带绕着手指,低下了头。   “下阙则是换了个场景,我心上的人儿现在在做什么呢?嗯……她一定是入睡了,不过一个人睡,怕是容易着凉哟……”   石薇听不下去了:“瞎扯,我有扁罐陪我睡!”   卫国公主笑得不行:“后面是说,早起的鸟儿将那人唤醒,她要是看到池塘的春景,一定会不由自主地打开装信的香匣,和窥帘的小燕子一起,重读起南边来的旧信。”   说完将信一招:“看,不是给他说准了?还真是知妻莫若夫呢!”   石薇闹了个大红脸,但是有有求与她,只好讪讪地问道:“那另一首呢?”   卫国公主思索了一阵:“这首我倒是认识,牌儿是《贺新郎》。”   说完将词念过,解释道:“意思是说啊,好几天没有饮酒赋诗了,见到湖面上日暮的美景,听到隐约的歌声,到最后睡不着,看着暮景渐渐变成了夜景。”   “清明过了,家中如今正是盛产雪笋与韭黄的时节,但是他还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心上的人儿啊,看到黄莺巧燕成双成对,可能会变得消瘦,不想弹琴不想画画。”   石薇红着脸低啐了一口:“又在瞎说,这些我都不会。”   卫国公主受不了石薇的打岔:“这是词人的寄兴发挥……那就反过来解,是某人因思念爱妻,变得消瘦,不想弹琴不想画画了,好不好?”   石薇又有些担心了:“真的呀?那怎么办?”   卫国公主翻着白眼:“都说了这是词人的寄兴发挥,就是一种夸张的表述,姐姐这是关心则乱。”   石薇伸手要挠她痒痒:“净胡说八道!”   卫国公主边躲边笑:“啊别乱动……等等还有啊……我不讲了啊……”   石薇只好住手。   卫国公主笑道:“最后是说呀……我只能看着远山,却又被青树隔断了目光;只能请求北归的鸿雁,拜托它不要畏惧陡峭。请它翻越高高的天台山,将我给她的信送到她的身边。只是不知道这份真情和无奈,她能不能够明白和理解。”   石薇脸上飞红,啐了一口:“净写些羞人的东西,早知道不给你看了。” 第七百三十八章 谁剽窃谁   卫国公主将信笺叠起来:“姐姐可得好好将这宝贝收藏着……哼!探花郎从来都宣称自己不会填词,任由得别人笑话他!过分了!真真是太过分了!”   反应这么大,让石薇有些好奇:“没听谁笑话过他啊……咦?是不是妹妹你自己呀?”   “呃……”卫国公主愣了一下,赶紧笑着掩饰:“哈哈哈怎么会呢……我也不敢啊……苏家堂堂探花郎呢……”   汴京城中,很快便有两首新词流传开来。   没办法,卫国公主知道了,那就满汴京都知道了。   一个中年士子腋下夹着一把油纸伞,正在往军器监库房走去。   路边的酒楼里,传来了歌女的歌声:“月凉无地,正清寂,蛩音浅碎……”   士子愕然站定,凝神倾听。   词还挺长,一曲刚听完,后边来了一辆马车,马车上的车夫不满了:“兀那秀才,劳你靠右!”   士子连忙闪到一边,马车得得过去,溅起的泥水让他狼狈不跌。   酒楼上响起了一个声音:“哟……这不是贺鬼头吗?豪狂任侠,怎地一副落拓模样?”   士子抬头,酒楼二楼窗边,两位文士正在那里一脸的讥笑。   另一个文士讥讽道:“豪爽精悍,自然是有代价的。廖兄,人家就愿意拿前程换名声怎么着?当年柳三变不就是如此吗?”   两人都是哈哈大笑,原先那文士笑道:“李兄说得有道理。不过这个真怪不得贺兄,要怪只能怪……”   两人又是一阵大笑,谁都知道廖姓文士的意思,要怪只能怪他爹妈把他生得太丑。   楼下士子长得真的难看,身高七尺,眉目耸拔,正常表情的时候,都是一脸的怒容。   如今心中恼怒,耸拔的眉目就更加耸拔了。   加上面色本来就青黑如铁,当真应了鬼头之名。   士子深吸了一口气,蹬蹬蹬来到酒楼上:“两位兄台,刚刚可是你们叫的曲子?”   李姓文士说道:“是啊,怎么,贺兄终于肯赏脸同饮一杯了?”   士子一脸不屑:“不用,我只想问,刚刚那首曲子,就是这姑娘唱的?”   陪宴的歌姬见到这么丑一个人,还一脸的愤怒表情地质问她,吓得都不敢回话。   廖姓文士举袖拦住歌姬的视线:“干嘛呢干嘛呢?吓着梅儿了你。”   丑士子躬身施礼:“姑娘,这首词曲,你是在何处听来的?”   梅儿在袖子后边说道:“京中盛传,这是小苏探花的新词。”   丑士子怒了:“胡说!明明是我上月才新创的《薄幸》调!再说小苏探花什么时候能作词了?!”   梅儿吓着了:“是……是有一首《薄幸》……不过……谁先谁后……奴家也不知道……两首从排字上看,都……都是一个牌儿……”   廖姓文士一脸的讥笑:“贺鬼头,听你的意思,是小苏探花剽窃你的曲子,然后拿去填了自己的词?哈哈哈哈你可真看得起自己……”   李姓文士一合折扇:“这词可是从卫国公主府上传出来的,啥意思,是指责卫国公主说假话喽?”   廖姓文士说道:“探花郎人在杭州,词作到了汴京后就算立马传扬开来,起码也得数月。那我就奇怪了,贺兄你刚刚都说你这曲子是上月新创,那远在杭州的探花郎,又是何从知道你这曲子的呢?传过去再传回来,时间上也来不及啊?到底是谁剽窃谁?”   士子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解释不通:“这个……这个……或者文思巧合也不一定……”   李姓文士就好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一般:“哈哈哈哈……你和小苏探花文思巧合?哈哈哈哈你为啥不在科举的时候和他文思巧合呢?赖兄,原来咱们身前,站着一位文章华选的探花郎啊……”   赖姓文士笑道:“探花郎不应该是温光朗玉吗?李兄,温光朗玉的那位,如今可在太湖;而太湖的奇峰怪石,却活活搬到眼前来了,这不是颠倒了一个个吗?哈哈哈哈……”   士子被讥笑得脖子都粗了:“这就是我创的!就是我创的!你们为何不相信我?!”   赖姓文士正要继续讥刺,李姓文士却制止了他,揶揄道:“好,既然你说是你所作,为何不将你的原词唱出来听听?”   “唱就唱!”士子本就是骨鲠的性子,收摄了一下心神,然后朗声念唱出来:   “淡妆多态,更的的、频回眄睐。便认得,琴心先许,欲绾合欢双带。记画堂、风月逢迎、轻颦浅笑娇无奈。向睡鸭炉边,翔鸳屏里,羞把香罗偷解。   自过了、烧灯后,都不见踏青挑菜。几回凭双燕,丁宁深意,往来却恨重帘碍。约何时再,正春浓酒困,人闲昼永无聊赖。厌厌睡起,犹有花梢日在。”   人虽然长得丑,但是老天爷却给了他一副好嗓子,一曲终了,酒楼里竟然安静了下来。   李姓文士却继续笑道:“好!贺兄这嗓子的确精彩,不去教坊当真可惜了!”   说完却脸一翻:“可是你这解带宽衣的浪形,踏青挑菜的俚语,能同探花郎那首词的清标风格相提并论?去休去休!莫要在此继续出丑了!”   整个酒楼的人懂词的其实也不多,但是却不妨碍他们轰然大笑。   丑陋的士子站在那里听着别人的奚落,失魂落魄地喃喃道:“你们等着,你们给我等着……这事情,总要找苏探花给个说法……”   ……   皇宫便殿外的回廊里,李舜举正陪着赵顼散步:“臣家中的那点破事,有劳官家垂问了。”   赵顼说道:“沈括说那是雷击所致,你军器房里边的刀都熔了?”   李舜举说道:“是,有一口刀,外边看着好好的,里边刀身已经化成了一摊铁水。”   赵顼说道:“天师说这是阴阳相薄,还给我做了个实验,用石墨和铅作为两极,浸入酸液之中,让铂金丝发出射灯那样的亮光,然后熔断了。”   李舜举擦着脑门上的汗:“臣出了名的忠厚老实,这次遭到无妄之灾,要不是天师和沈监判,那真真浑身是嘴都说不清……”   赵顼说道:“你提举御药局十四年,押班的时间也不短,该出去监监军了,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干脆躲躲风议吧。”   李舜举说道:“是,得亏官家做主周全。”   赵顼说道:“那就制置泾原兵马吧,如今那里居高临下,俯瞰兴平,诸将得力。你不用多管军事,只需教导他们……苏明润说……精忠报国,我也放心。”   说完又给他提醒:“不过也不能全听那帮杀才糊弄,军事上有疑惑,多问问李宪,李若愚他们。”   李舜举笑道:“老臣谢过官家。当年提举御药局的时候,李宪还是个黄门小猴子,如今都能为陛下保守一方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君臣聊过这一节,就进入了扯闲篇的时间。   赵顼问道:“《时报》登载,京中有一叫贺铸的士子,状告到开封府,要求给他洗刷声名?说一首词曲乃是他的首创,却被苏明润给盗了?”   李舜举抽了抽嘴角:“臣与苏探花第一次见面,还是他十四岁那年……当年京中瘟疫横行,多亏苏探花即时献出药方,方才救得汴京城一场大难。虽是少年,但那种当临大事,不疾不徐的气度神形,给老臣的印象实在深刻。” 第七百三十九章 恶作剧   “后来与他一起提举金明池宴会,苏探花陪和御诗,得了彩头,诶对了,那次陛下也在。”   赵顼想起来了:“对,那次苏明润辞让了仁宗皇帝的御赐,算上金鱼袋,是第二回了。”   李舜举说道:“所以说以苏明润的性子,会有盗名的可能?而且从时间上说,苏明润的词,似乎应该比那士子的曲子还先问世对吧?”   “两首小词,乃是他写给郡君的私信,要不是郡君文采稍弱,找卫国公主相看,探花郎的词名甚至都传不到坊间。”   “真要博名的话,光那首《贺新郎》,水准就已经足够,‘玉带谁堪殷勤瘦。’这等佳句在前,苏探花还有必要画蛇添足吗?”   赵顼一想,还真是这个道理。   李舜举作为一个能提笔写文章的太监,水平还是相当高的,继续分析道:“而且那士子也没有说自己的曲子给苏明润盗了,他只是说要求开封府还他自己的名声而已。被有心人传岔了,然后百姓们信以为真。”   赵顼问道:“听说那士子还是监军器库门,容貌丑恶?如今在京中连落脚之处都没有,房东都不愿意再租房给他,将他逐出了?”   “呃……”李舜举愣了片刻:“这个老臣委实不知。”   开什么玩笑,八卦归八卦,但是臣是陛下你的入内内侍省押班,非五十以上不得封除的领省事大太监,一个小小的军器库看门狗,我管他去死!   赵顼偷偷贼笑:“你说要是将这人发配给苏明润料理,如何?”   李舜举吓得连连摆手:“陛下使不得,一个监军器库门,怎当得聆沐天恩?这样会惊世骇俗的!”   赵顼呵呵笑道:“曾布和吕嘉问,两人在朝中打得头破血流,去了两浙路,简直是卖了命的干。”   “不知道苏明润给他们吃了什么药,吕嘉问到任三月,几乎都不落衙,成日就太湖工地上顶着烈日奔波;曾布更夸张,直接让几处铜监产量翻倍,出钱翻倍还多!两人竟然都成了干臣!”   “我真期待郑侠,贺铸这样的人,到了浙江会变成什么样子……”   李舜举笑道:“还真是,不过一样不用那么抬举。不是军器监的人吗?让章计相随便找名推官下个调令,打发去那边胄案继续看门就成了。”   赵顼对自己的恶作剧很期待:“那你赶紧去跟章惇说,顺便让沈括来见我。”   沈括正在和吕惠卿商议登记开封府车辆一事,这事情是赵顼的旨意。   开封府如今的车马很多,都是苏油的卫星城和王安石的保马法给闹出来的。   王安石推出保马法,苏油认为让老百姓光付出没收入,这马只能越养越瞎,必须将马变成生产工具,老百姓才有积极性。   于是大力发展车马,果然,保马法的推行,在开封府和外地就不一样。   但是这也是仗着开封府经济发达和卫星城的刚需,其余地方却是被保马法搞得叫苦连天。   所有人都不知道赵顼的目的是什么,民间纷纷扰扰担惊受怕。   沈括赶到便殿:“陛下,你召为臣?”   赵顼问道:“卿知籍车一事乎?”   沈括点头:“臣刚刚知晓,正在与参政商议此事。”   赵顼说道:“你觉得车辆登记这方法如何?”   沈括问道:“未知陛下登记车辆,是作何用途?”   赵顼说道:“听说北边以马取胜,我思来想去,不用战车,难以抵挡。”   沈括在心底偷偷翻了个白眼:“陛下,战车历朝历代都有,巫臣教吴子以车战,遂霸中国;李靖造偏箱鹿角,以禽颉利。”   “但是陛下得考虑到一点,古人所谓兵车者,是一种轻车,五个武士在上边折旋,利于便捷。”   “而如今民间所用的辎车,重大椎朴,以牛挽之,用来拉货。日不能三十里,稍微有些雨雪,则更加缓慢。所以这种车被称为太平车,虽然能拉千斤的货物,但绝对不能用于作战。”   “如今倒是有一种单马或者双马的轻车,乃苏明润所造,颇为便捷。保马户们能蓄养的马匹不过一二,因此这种车算是因式制宜。”   “乘坐倒是舒适,不过厢体轻薄,不可能抵御矛梃,甚至弓箭都难以抵挡。”   “因此民间的车辆难以用于军事,只能另行设计建造。”   赵顼问道:“一辆战车需要耗费多少钱?”   沈括说道:“先不说厢体,如果要用新式车驾底盘轮毂,那肯定需要加厚加固,方能应对残酷的战场。”   “所以造价差不多该在八十贯左右,如要设立有效防止弓矢枪矛的御板,蒙上蒙皮,局部用铁盾加固,安装带攻击性的铁锥之类,臣估计……得在一百五十贯。”   “这样的战车,至少得四匹马来拉动,加上一匹马三十贯,马甲三十贯,一辆具装战车,总价当在四百贯左右。”   赵顼听着就感觉有些蛋疼,摆着手说道:“那算了,太烧钱了。”   沈括拱手道:“不过陛下这个思路是很好的,如今我们有了伏虏炮和霹雳炮,让神机营领轻骑,同时配备能够随骑兵快速行动的炮车的话,当然是如虎添翼。”   于是赵顼又觉得自己可以飘一下了:“看来我这点子还是有用的?”   沈括点头:“陛下英明。还有登记车辆一事,其实也挺好。”   “现在的开封府的车辆多了,苏明润离阙之前,路基虽然整治完毕,但道路尚未修造完成。”   “而道路损坏,又主要是车辆载重碾压造成的。所以来前我与参政商议,是不是将开封府进出车辆进行登记造册,按照车辆载重等级,收取相应的养路费,用于道路建设?”   赵顼有些犹豫:“又收钱啊?”   沈括说道:“这也是无奈之举,道路修好,车辆也能更加挣钱不是?还有给车辆钉上醒目的牌子,一旦出现伤人等事件,也容易找到责任人。”   赵顼很开心:“群臣上言,无人能言及这些,很好。那就下中书商议吧,炮车的事情,让军器监立项。”   沈括拱手:“臣,遵旨。”   赵顼又问道:“如今朝中还有一种议论,就是蜀中盐业大盛,但是朝廷却没有得到多少实利。有大臣提议应当关闭蜀中所有私井,用解池官盐供应蜀中,这样朝廷能获得的利益更大,你怎么看?”   沈括摇头道:“陛下,提出这个建议的大臣,一定是迂腐不堪之人。”   赵顼问道:“为何?”   沈括说道:“蜀中盐如今是陕西,岷州,嶲州,大理的连接纽带,对西南的安定繁荣,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何况蜀中私井,本身是缴纳了扑买费的,朝廷并非没有获利。”   “除此之外,因蜀盐流通而带来的商货流动,朝廷也收取了行坐两税。”   “不说别的,蜀中如今的商税,半利天下。相比二十年前,蜀中几大盐监官营时,盐户逃散经济凋敝的情形,赋税二十年增长了二十倍,可谓经济飞腾。所以怎么能说蜀盐私井就让朝廷无利呢?”   “既然私井都同意扑卖,那私易又如何能杜绝呢?将私井全部堵上,运供解盐,使一出官售,看是能够省去很多管理的麻烦,得到一些经济上的利益。但是跟新增加的麻烦和失去的利益对比之后,真的能利大于弊吗?”   “前段时间,蜀茶行过一阵官榷,效果如何?王韶笼络蕃人的用茶日减,导致蕃人们重新倒向木征,最后引发了河湟反复,怎么能不吸取教训呢?” 第七百四十章 安和圩   “如今河湟重新安定,蜀中私茶园功不可没。取消榷禁之后,虽然直营收入降低了,但是税收增加了啊,而且蜀中产茶量大大增长,不但茶农们获利,地方经济提振,而且朝廷所得税收与直营收入相比,也有日渐追平的趋势。”   “再说了,就算是填了汉人的私井,忠、万、戎、泸这些夷人地区,小井依然很多,这些又何如止绝?难道不需要增设岗哨,禁止其走私?那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西南夷,会没有怨气?”   “陛下,真要如此,只怕是得不偿费。”   赵顼点头:“爱卿是个明白人。”   沈括拱手道:“其实蜀盐的道理,和蜀茶一样,或者更重要。关于蜀茶禁不禁榷的争辩,苏少保之前的奏章里,说得非常清晰明了,事后诸多后果,也一一如其所料。蜀茶禁榷,尚且这么大的为害,何况蜀盐?”   ……   次日,赵顼下诏,平息了关于蜀盐禁榷的争议,同时解释了登记车辆,编制号牌的原因。召中书议论收取养路费的可行性。   吕惠卿非常开心:“存中啊,你是用了什么办法,让陛下立即同意这两件事情的?”   沈括拱手道:“圣主可以理夺,不可以言争。若民间车辆当真可以用于军事;辽盐,西夏盐,泸州盐当真能够禁绝走私,沈括自然也是不敢不赞成的。”   “但是这两件事情分明行不通嘛。所以只要解释清楚了,陛下英明,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吕惠卿对沈括称赞了一番,转身就上奏赵顼,沈括精明事理,考察两浙路的差遣办得非常好,请陛下同意其继续查看河北西路。   赵顼觉得这个主意好,于是升沈括做了知制诰,河西察访使。   转眼之间,沈括就被吕惠卿安排了一个明明白白。   ……   苏油还在巡视,看过了船坞,沿着松江一路往上,就进入了太湖流域。   苏油只负责提供技术资源,如今蔡京也算是在管理上上路了,因此由他负责上游水利工程的收尾巩固,以及南北溇港圩田,太湖下游疏浚引流工程,这种过筋过脉的硬骨头,苏油只敢交给郏亶这样的真正专家。   环太湖周边,所有的溇港与太湖的接口处,都要替换成清一色的钢筋混凝土预制构件设施,苏油的意思是一次投资,见效起码得百年以上。   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整个太湖溇港,是从上游引水入渠,然后输送到环太湖周边的高地,形成水网流向太湖,再此过程中灌溉水网中圩田的大工程。   太湖流域主要是西北风,因此所有溇港开口都是西南-东北走向。如此被季风推动的水流,带来的南岸泥沙淤积,全部集中在溇港的东南一侧,不会正面淤堵溇港入口。   而每一个溇港的出水口,都会比在圩田中的干渠收窄很多,形成束水效应,水流速度在出口出猛然增快,直接将湖流堆积在出口处的泥沙冲走。   类似的巧思多不胜数,理工最重实践出真知,这些都被工程技术人员总结出来。   当年祖宗们这样做,是从实践中试验出来的,而今列为了研究课题,大部分问题,理工人员们已经弄明白了其理论依据是什么。   太湖开发整治工程,不仅仅是为了造田,同时还要提升大宋的大型工程统筹能力,水利理论研究水平,让气候学,水文学,统计学,财会学等多学科齐头并进。   一处溇港出口处,郏亶正在给苏油讲解结构。   出口的两边都是高堤,这里是直面太湖的第一道防线。   高堤上是桑林,棉田,水口处则是7字形的石围,保护水口。   沿着高堤朝溇港内走一段,才是闸口。   闸口两边是混凝土的水泥预制件设施,各有深槽。   看护闸口的村民,给苏油演示如何安放水闸。   水闸是长达四米,厚达十五厘米,宽度四十厘米的厚实木板,一侧两头安装这巨大的铁环。   村民用带挠钩的竹篙钩住铁环,各站一头将木板安放到水泥槽中。   木板很重,一块就是几百斤,第一块安好加上第二块,上面的木板便将下面的压了下去。   这样一块块地安放上去,不多久,一条水道便被关上了。   苏油点头:“厉害!”   这块圩田叫安和圩,东西边长一公里,南北一点五公里。   这就一点五平方里,两千多亩地。   闸口不远处就是一处小村落,郏亶介绍道:“这是去年才弄出来的一处小试点,此地叫刘家村,家主是一个选官,叫刘万春。”   站在高处往下看,整个圩内,高处是桑果,菜蔬,村落,然后往圩田中部分了三层良田,依次下降,中心处是几片鱼塘和湿地沼泽,能看到鹅鸭,边上还有一处小工地。   移步朝村口走去,一位四十岁左右,穿着绸衫的员外在那里迎接。   见到苏油过来,员外抢前两步,深施一礼:“治平三年后学进士刘万春,恭迎少保。”   这就是考得太差做了选官,然后一直没选上,又没钱买官,拿不出履历来说事儿。   苏油虚扶了一下:“世兄不必多礼,看贵村井井有条,稻香鸭肥,这齐家之道也是了得。”   刘万春说道:“不敢不敢,还请少保入村中少歇。”   苏油摆摆手:“不用,你先给我们介绍一下,再歇不迟。”   刘万春说道:“那便请少保随我来。”   一番交流下来,方知刘万春老家在温州山中,是族中勒紧裤腰带将他供出来的进士。   但是两浙路的进士太多了,名次稍差都排不上号,在京中蹉跎了几年,实在是见不到前途,只好回了老家。   郏亶整治水利的时候,刘万春前来投奔,结果水患一起,郏亶自己都吃了挂落,更别说这倒霉蛋了。   好在苏油即时将郏亶捞了回来,给了大把钱粮,于是刘万春一咬牙,主动要求在湖州试验圩田。   前期工作必定是艰苦的,但是希望很大,刘万春做了一个非常冒险的决定,将举族百口迁移到了安和圩。   幸好是搬过来了,要不然今年旱灾一起,合族都得吃救济粮。   安和圩就不一样了,刘万春带着族人在这里开辟出了一千多亩水田,两百亩旱地,三百亩林地,还有几十亩水塘。   如今水田刚收了四千多石粮食,眼看着还有一千多石秋粮,农闲时还组织下湖捕鱼,到现在刘万春才算是松了一口气,自己的家族,基本算是在太湖边站稳脚跟了。   回到村中,苏油看到房子都还是泥墙,不过比竹篱糊泥高级,是泥胚墙体加草顶,与后世苏湖狗大户们的园林戏院豪宅相比,只能算是初具规模。   村里有一溜大屋,是祠堂和仓房。   苏油进到堂屋里边,老族长已经有些老年痴呆了,拉着他的手:“万春啊,今年村里的粮食打够了吗?”   刘万春贼尴尬:“大爷爷,这位是苏少保,我才是万春!”   老族长看着他:“素烧包不好,你是贵客,怎么都要弄点好的!”   说完继续拉着苏油:“客人来了,得弄几个肉菜。万春啊,让娃子们去山里吆一吆,兔子山鸡的搞点来……”   刘万春大声说道:“大爷爷,我们都下山了,现在我们搬到太湖边上来了!没有兔子山鸡了。” 第七百四十一章 砻磨   老族长露出茫然的神色:“是吗……”   然后又拉着苏油:“那万春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你进士考上了吗?光考上州举没用,朝廷的章程得中进士才行啊……”   乡音拗口,苏油如今勉强听得懂,不过说还说不好。   苏油只好顺着老族长的话,拿官话往下说:“考上了考上了,朝廷还因我拓地有功,赏了咱们族里一块地,今年第一季就打了四千多石粮!大爷爷你就放心吧!”   “诶!好好好……”大爷爷这下开心了:“咱们村总算有好娃子出息了!总算没有辜负全族给你凑进京的路费!考上就好,去,去给祖宗敬炷香,得亏他们保佑哇……”   刘万春在一边偷偷抹眼泪,可怜巴巴地看着苏油。   苏油却没什么压力,爽快地答应:“好嘞,这是应该的!”   点燃三支线香,插到刘家宗祖的灵前,刘万春赶紧端上来一杯香茶,临时性地代替酒水。   礼不可废,没有姓苏的跑来给刘家人行后辈拜祖宗之礼,刘万春便巧妙地将祀礼改成了祭礼。   苏油对刘万春灵光的脑子表示佩服,不然他也尴尬。   端起茶杯,苏油想了想,然后开口:“刘家宗祖在上,请恕万春离山就水,迁族扰灵之罪。”   “滋盛人丁,山畲难敷族众;奉从朝命,湖圩择处安和。”   “重尊灵位,再肇宗根。”   “望先祖劼保刘氏子孙,开散枝叶,举业兴庄;祥征屡至,吉庆有常。”   “黍积三年,行渔漕耕廪;经通百子,颂尧舜禹汤;”   “男者耕,女者织;幼有育,老有养;”   “孝谐亲服,仁爱乡邦;香火传斟,荣恩浩荡。”   “惟馨,尚飨!”   说完将茶水浇到灵前的地面上。   这定性就给得高了,刘万春脸上热泪纵横,嘴唇嚅嗫着,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少保,我……我当不得此赞……”   苏油笑道:“担得,有眼光有魄力,修身而后齐家,带着族人摆脱贫困的优秀人才,怎么担不得?”   老族长很满意:“这文章怪好听的,万春可长本事儿了!”   刘万春羞得满脸通红,那是,我要有少保这张口就来的本事,何至于选官选这么些年?   从祠堂告辞了老族长出来,村里一群男女老少都围上了,经过这么一次祭拜,众人看向苏油的眼色又自不同了。   苏油指着低地荷塘沼泽边上的一片小工地:“那里是做什么的?”   刘万春说道:“我是想试验下,能否在沼泽地里造房子。”   苏油问道:“成功了吗啊?”   刘万春说道:“呃……还没,铺好地基却放不了土墙,会沉。”   苏油摸着下巴:“我好像知道办法……”   后世福建南靖云水谣古镇中,有一座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土楼,名叫“和贵楼”。   苏油上一世考察非遗旅游产业的时候去过,见识过那栋完全修建在沼泽地上的土楼。   整座楼就像一艘大船停泊在沼泽地上,被誉为土楼中的“诺亚方舟”,一层为厨房,二层为仓库,三层以上才住人。一共差不多一百七十间房间,几百年风雨过去,依旧巍然屹立。   而且最神奇的是,和贵楼的中间天井,还保留了一片仅铺了一层石头的沼泽地。   在那里跺跺脚,便能看到脚下的卵石呈涟漪般地震动,还有轻微的渗水现象,证明这是一栋完全搭建在沼泽上的土楼。   苏油打开书包,取过纸笔绘制起来:“要在沼泽里起建筑,首先就是要打好基础,如果像这样,先以木料纵横分层铺设,然后垒放石块地基隔绝潮气,其上再按正常方式造屋,就可以了。”   刘万春有些惊讶:“那松木糟朽了怎么办?”   苏油说道:“糟朽不了,房屋建好后,松木在沼泽里就陷入了一个低温低氧的环境,然后表面会碳化,再然后就自然稳定了。”   “反正你这不是做实验吗?那就试试呗。”   刘万春拱手道:“不敢不敢,少保所言,定然是无疑的。”   又考察了畜牧和渔业,回到刘万春的家中,苏油取过一套书籍和一件器物:“这两样算是我这次来访的礼物。”   刘万春站起来:“使不得使不得……”   苏油哈哈大笑:“你都不知道是什么就使不得!这是一套《西南农书》,西南各种农作物的栽种方法都在里边,还有就是实现桑基鱼塘家庭禽畜套养共养的方法,学问也在里头。”   “现在村里一百多人,丁口不过二三十,耕作千亩稻田,实在是辛苦。”   “所以秧床,秧马,种种方便耕作的小机械要搞起来;”   “播,收,要组织成集体模式,分配管理好各人的职责分工;”   “老人,孩童,也可以做些饲养禽畜,喂鱼,除草等简单的工作;”   “油类作物的种植,非常重要,两油斤饭,能补充体力强壮身体不说,还能节约大量的粮食;”   “还有一些药材类植物,也要种上一些,防病治病;”   “养鱼也很重要,尤其是有了油和盐菜之后,鱼类就可以做得非常的鲜美可口,地靠太湖,每年舀舀水花投放到鱼塘里,定时投喂些牧草,剩菜叶子,一年也能得到不少肉食;”   “对了,这里周边还有很多沼泽,蚊虫一定要注意,水是死命令,必须喝煮过的开水,菜蔬也一定要加工熟透;”   “蚊香的效果如今还不是太好,那蚊帐一定要用起来。”   “还有一会儿我会给你一些螺壳,那种螺叫钉螺。”   “根据天师府的研究,蚊虫,乃是疟瘴的根源;而那种钉螺,则是蛊瘴的根源。消除这类根源之后,太湖周边地区,疟疾和蛊瘴就会得到控制。”   “像你们安和圩这样的村子,以后会越来越多,而沼泽就会越来越少,最后全部变成圩田,变成乡村,变成城镇……”   “太湖流域的乡村构建模式,还在摸索。刚刚说的那些,都是之前荆湖广锐军收集整理出来的。”   “他们是陕北人,蕃汉交杂都能在荆南林泽中开辟出生存空间,建立起一个沅州城,我相信你们也可以。”   “等以后条件好了,就要修桥造船,我这次来,就是帮你们解决一些困难,让你们生活得更轻松一些。”   刘万春感激涕零:“那我替合族上下,谢过少保隆恩。”   苏油笑道:“其实我也是手痒,这次要指导你们制作一种磨米的工具,让你们摆脱手工舂米之苦。竹材都准备好了吧?”   刘万春大喜:“准备好了,早都准备好了!”   苏油笑着拍了拍手边一件工具:“还有这个,以后江南,肯定会流行起一道美好的食物。”   苏油带来的磨米工具,叫砻磨,所说的美食,其实就是米线。   砻磨就是一种磨子,不过和石磨不同的是,它是一种泥胚竹齿的磨子。   做一架砻磨也是一门学问。   首先要截木取材,用弯斧破材取坯、修坯,用竹钉把木坯连接,用竹箍固定,做成砻桶和砻盘。   然后,用硬木如茶木,青冈木做成砻心、砻担。   砻担两边各凿上两个个安放砻擘手的小洞,在砻心上设置小砻担。   如果砻磨过重,就略微松开棕绳,给小砻担松绑,或把砻擘手安放在靠外的小洞里。   反之,则进行相反的操作,既要保证谷粒脱壳,又不能出现太多的碎米。   这两个设计非常精巧,前者用于调节土砻重量,后者用于调节出米速度,调整磨米的时间。 第七百四十二章 蟹粉   然后就是编筐,精选优质毛竹,破篾,取篾,沿上下砻磨口,绕织成花箍。   截取长约十厘米、厚约一厘米竹皮,放入热锅中,与砂子混合热炒,直到竹皮被烤红,得到坚硬的红竹皮。   最后的一步,把黄土、松毛按比例混入石臼中,用槌子捣得稀烂、粘实后,倒入上下两个花竹箍中,用木棰、铁锤夯实,抹平。再分别由逆时针、顺时针方向,按纹路把红竹皮嵌入其中形成磨齿,就做成了砻磨。   砻磨打好后,倒入干谷,进行试磨和调整。如果土砻能脱谷壳、出米率高,就说明土砻可以正常使用。   苏油给村里做的是一个大磨,直径几乎有两米。   木质配件是上海务早就按照统一标准机械加工好的,结构只需要组装而已。   剩下的就是刘万春组织族里的木匠泥瓦匠进行操作了。   三日之后,大磨打好,苏油让刘万春将去年的陈米拿出来磨米。   效率相当高,一口大磨,一百斤米脱壳,也就是个把时辰的事情。   刘万春对小苏太保的能为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什么都是假的,立竿见影见效益那才是真的!   苏油见到刘万春的样子不禁乐了,这才哪儿到哪儿,等以后村里有钱了,建一个水力磨坊,将这些东西都搬到磨坊去,那才叫省工。   而四通商号营造司,则在安和圩溇港上,试验搭建两架桥梁。   汴水虹桥的结构,已经被命名为叠梁拱桥结构。   经过这些年的摸索,结构变得更加的复杂,桥梁也变得更加的稳定,承载更大。   水平结构分成了三节苗系统,五节苗系统和桥面苗系统的叠加。   端竖排架系统,则分出了将军柱,仿木,马腿,马腿斜撑,博风横木,大牛头,小牛头等承重支撑体系。   这些结构如今连苏油都成了外行,四通商号营造司,才是真正的专家。   说起来很简单,这些东西就是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木头圆柱,但是在聪明的中国人手里,这些几米长的构件,能够拼搭成长度可达二三十米的坚固桥梁。   这还只是用的木头,如果将其中一部分换成钢筋混凝土的话,还要更加的恐怖。   四通营造司的勾管对苏油这种说法不以为然,无他,要那样还不如直接用现在的工艺造石拱桥了,不过那又是另外一种结构。   所以苏油也帮不上什么忙,正好村子里为了工程队的到来杀了两口猪,干脆,弄吃的。   “秋风响,蟹脚痒。”太湖蟹也是后世不可多得的美味。   而在今天,水边居民生活贫苦,螃蟹,是他们聊以充饥必不可少的玩意儿,这东西在今天的太湖里可太多太多了。   太湖蟹与大闸蟹有些不同,是青壳白肚金爪黄毛。   后世三四两一个的极品,如今简直不要太多。   苏油让村里的娃子们抓来,用稻草缠好放到竹篓里边用溇港的渠水冲着,今天正好一起处理了。   今年夏季有些旱,螃蟹倒是提前肥了,苏油早都馋得不要不要的。   今天他要组织村里小孩子们制作的,是猪油蟹粉膏。   指挥厨子先把米饭蒸上,一会儿蟹粉膏做好了没米饭傻等那滋味才叫难受!   打发娃子们去洗手,将扎着稻草的太湖蟹蟹一个个肚子朝上,上锅先煮一分钟捞出,再改为隔水蒸。   这还是后世一个上海同学传授的诀窍,全程水煮蟹,肉太湿,鲜味在水里,全程蒸,壳里蟹肉又太干。   蒸煮的时候,还要加入紫苏和姜去腥。   蒸好的蟹闷二到三分钟,出锅,让村里几个十来岁的妞妞们把家里的剪子拿来煮烫,然后大家一起把蟹脚全部剪下来,开剥!   蟹很肥,好些蒸过后,把盖后边都撑起来了。   苏油拿一个掰开,顿时蟹膏蟹油流了满手。   先加猪油茶油入锅融化,这是为了防止纯猪油凝结得太厉害。   倒入蟹膏蟹油翻炒,然后加黄酒小火慢熬三到五分钟出油和去腥。   再加入其他蟹肉后加入盐、白胡椒粉、白酒、糖霜、姜茸,这香味顿时传遍了整个村子。   娃子们围着大锅子,嘴角和眼睛的都亮晶晶的,今晚有好吃的了!   村里也开始骚动,这东西太香了!   小媳妇们不好意思,结了婚的村里大娘老奶奶们可没什么忌讳,刚开始以为探花郎带着娃子们瞎胡闹,现在都赶过来看看怎么弄的。   怕不又是一道娘家菜!以后家里姑娘要带着这手艺,嫁人出去都光彩!   不过来晚了,姜蓉蟹粉膏已经做好了,已经进入了陶瓶分装阶段。   探花郎的脾气如今村里人都摸熟了,那是真真的和蔼可亲,要不是同来的那帮子官员大匠们都恭敬非常,简直就是个村中秀才!   和万春还不一样,探花郎农活可是多面手,这样的人简直就是女婿最佳人选!   于是一老奶奶就发话了:“郎君啊,这吃食怎么弄的,给我们讲讲呗!”   苏油笑道:“是,得讲,必须讲,这东西以后就是村里的一项产业,四通商号每年八九月会来收取,咱给它卖到汴京城去!让官家掏钱买!”   老奶奶笑了:“怎么能让官家掏钱买!可别让官家笑话咱!”   苏油也笑:“不过现在先不慌,大家每家领一瓶回去,尝尝味道怎么样,我给娃子们拌好饭再说,实在是馋的心里慌了!”   娃子们一起点头,探花郎叔叔说得太对了!   所以当蔡京带着郑侠和晏几道来到安和圩的时候,就见到苏油端着一大碗米饭,和一群同样端着米饭的娃子们蹲在村口刨着。   那模样就像一只大松鼠带着一群小松鼠。   蔡京见到苏油和娃子们的样子,不由得感觉既好笑又古怪,这个副国级干部,带给自己思想上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   他已经知道了苏油的脾性,温和,善良,聪明,有本事儿。   甚至可以说,他将自己一身的能耐分了一半出去,就已经收取了一大堆的人心和名声。   而剩下的那一半,也足以将之推到了如今这个高位。   所以他不是一般的老好人,而是一个看得穿所有伎俩,但是有时候都懒得跟你计较的老好人。   他能够用各种让你无法拒绝的利益,将你砸到成为他的同伴。   所以你别跟他装,你要装,他能比你装得出色一百倍。   就听晏几道低斥一声:“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郑侠赶紧扯了扯晏几道的衣袖上前躬身行礼:“少保,郑侠应召而来。”   苏油端着碗站起来:“来了?吃过饭没?刚刚试了道新菜,我觉得还行……”   晏几道躬身:“仰惟前代时若,训迪厥官。立太师、太傅、太保,兹惟三公。论道经邦,燮理阴阳。官不必备,惟其人。少师、少傅、少保,曰三孤。贰公弘化,寅亮天地,弼予一人。”   “明公备位三孤之任,当辅赞明时,致君尧舜;最次以礼化民,使识尊卑伦常。如此混淆杂处,官体何存?士大夫之礼何存?”   苏油微笑躬身:“小山先生说的有道理啊,不过《周官》还说了,‘功崇惟志,业广惟勤,惟克果断,乃罔后艰。位不期骄,禄不期侈。恭俭惟德,无载尔伪。”   “作德,心逸日休;作伪,心劳日拙。’”   “所以我从来都认为,官体,不是强行制定与百姓的隔阂;体面,更不需要用精美的衣冠,繁琐的规矩来装裱。” 第七百四十三章 言传身教   “忠实地履行自己的任命,勤勉地去完成它,就是最大的官体;遵从于自己的内心,表达出自己的善良,就是最大的体面。”   “用自己的能力,和村中的孩子一起研发出一道美味的吃食,然后大家一起分享。我不认为这是无礼的表现,恰恰相反,这才是‘礼’的本质。”   “故《释名》有云,礼,体也,谓得其事体也。”   “《礼记·祭义》、《周易·序卦》,所以言礼字,从示,从丰者也。”   “示,以身作则;丰,使裕衣食。礼的本原,是自己对别人怎么样,对祖先怎么样,而不是反过来,要求别人对自己怎么样。”   “周代礼兴,而后崩坏,礼才渐渐成为了强行约束人们内心与行为的东西。”   “不再是人对于自身的要求,不再发自内心出于自然,沦为了‘礼教’,成为了制度与枷锁。”   “所以《汉书·艺文志》记载,仲尼有言,‘礼失而求诸野。’难道不值得我们思考吗?”   娃子们捧着饭碗,眼睛亮晶晶的,好奇地打量着几个人。   蔡京笑了,晏小山侍才而骄,一路行来意气风发,指点这个指点那个,来,眼前这位你再指点看看?   晏几道都傻了,想要反驳又无从反驳起,因为苏油所举的书籍章句他都读过,但是却从没有细想到这一层而已。   自己从小锦衣玉食,以为家中进退讲究那一套便是礼的定义,以为那些东西只是富贵阶层才能匹配,才能拥有。   却从来没有想过,这其实也是庶民们理所当然应当拥有的权利,这是每个人内心应当尊奉的标准,而不是士大夫阶层才能拥有的特权。   苏油端着碗转身,朝村中的祠堂走去:“所以我认为,锦衣玉食百供一人,不是士大夫的荣耀,而是士大夫的耻辱。只有那些有心让我大宋所有子民,大家都能一起享受到一碗蟹粉拌饭的士大夫,才是真正的士大夫。”   蔡京对若有所思的郑侠和呆若木鸡的晏几道说道:“别愣着了,走吧,我可是希图少保的饭菜好久了,今日算是沾了二位的光。”   来到村中,祠堂前的平地上,搭起了很多的竹竿,竹竿上挂着很多洁白光亮的线状物体。   苏油给三人介绍:“这东西叫‘粲’,本意是精米精食。古法先取糯米磨成粉,加以蜜、水,调至稀稠适中,灌入底部钻孔之竹勺,粉浆流出为细线,再入锅中,以膏油煮熟。”   “因其流出煮熟后,乱如线麻,纠集缠绕,又称‘乱积’。”   “传统的酸浆法制作工艺,耗时长了些。”   “如今新法出来了,称为‘米缆’,已可干制,洁白光亮,细如麻线,和面条一般,除了可以保存,味道还很好。太湖工地上的工人们很喜欢吃。”   “这东西已经加工成了半成品,利储存利运输利速食。两浙路旱情以工代赈,七万人的饭食,总要想出些办法。”   “米缆易断,如果不用酸浆法经过发酵,便要先制糊,生料和熟料混合捶打,然后挤压入沸水使之成型。”   “新法用新米不行,得用陈米,陈米直接食用口味不好,花一些小心思,料理成美食,家中新妇,也能得婆婆一句赞誉不是?”   来到堂屋,刘万春上来迎接:“两位先生来了,蓬荜生辉啊……”   苏油笑道:“万春你陪着客人,我下去安排饭食。”   郑侠与晏几道面面相觑,刘万春也很尴尬,只有蔡京大大咧咧:“坐下叙话,少保便是这般,习惯了就好了。”   不多一会儿,几道菜上来,虽然是盛放在极为粗糙的大碗里,但是因为菜色精致,配色可爱,滋味香浓,反而是别有一番情趣。   蟹粉豆腐,蟹粉炒时蔬,蟹粉蒸蛋,还有一个蟹粉狮子头。   每人面前还有个黑砂锅,里边是滚烫的肉汤,上面盖着一层鹅油保温。   苏油又端着一个大盘子出来:“来来来,体验一下。”   盘子里一共五份食材,每一份都一堆零碎。   苏油将食材布好,这才坐了下来:“跟着我操作啊……”   几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苏油。   就见苏油拿起小盘子:“先生后熟,先荤后素,一样样来啊……猪里脊片、鸡脯肉片、乌鱼片,水过五成熟的腰片、肚片、水发鱿鱼片……豆芽、韭菜,以及芫荽、葱丝……这个小山先生肯定还不认识,这是草芽……姜丝、玉兰片、豆腐皮……好了,接下来大家将用水略烫过的米缆倒进去……”   “我再给大家每日加一勺新炒的蟹粉……好了可以吃了……”   晏几道再次刷新了三观,没想到在太湖边上一个小圩田里,领略了一番如此有仪式感的吃法。   然而还没有完,苏油拍拍手,刘万春的浑家又端了一大盘螃蟹上来,然后给众人都发了一套小巧玲珑的工具。   苏油笑道:“刚刚小山先生笑话我仪状粗野,那我先给先生道不是了,这回我们整文雅一点,请!”   晏几道拿起两件工具左看看又看看,靠,这怎么玩?   苏油说道:“这叫蟹八件,锤、镦、钳、铲、匙、叉、刮、针,吃蟹要吃得文雅,就得靠这个。”   郑侠赶紧拱手:“少保,刚刚叔原言语有失,多有得罪,你大人大量,就不用为难他了。”   晏几道冷汗都下来了,也赶紧拱手:“刚刚少保一席话,让我实在汗颜,还请少保宽饶则个。”   蔡京偏过头偷笑,不忍心看晏几道的惨相,早告诉你别装,你要装他比你能装一百倍!   刘万春也偏过头偷笑,恩公其实也是现学现卖苦练蟹八件,几天下来也弄坏了不少螃蟹,原来是等着这一场。   见两人服软了,苏油这才罢休:“其实我也是才弄出来的,我们随便牛吃螃蟹无所谓,不过女生们喜欢优雅,列位学了回去传给家中女眷,交游时也多得一道赞誉不是?”   接下来就是跟着苏油学吃螃蟹了,用锤子始在蟹背壳的边缘来回轻轻敲打,这是先将蟹壳敲松,方便掀盖。   掀开背壳和肚脐,用镊子剔除蟹鳃,用剪刀剪下蟹腿蟹螯。   用签子剔蟹肚的蟹肉,或捅出或钩,取出蟹腿肉。   用长柄勺刮下膏黄。   所有操作都是在剔凳上进行,其实就是一块加工成荷叶形状的银砧板,打开蟹螯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把蟹螯垫在剔凳上,用小锤砸开。   一番操作下来,就算是钟鸣鼎食之家出来的晏几道,都不得不叹服一声——讲究!   然而还没完,吃过螃蟹,刘万春浑家又上来了,还要用姜汁菊花水净手。   之后才开始吃菜。   蟹粉的鲜美让众人惊绝,苏油说道:“做这个的目的,一来是太湖周围螃蟹众多,这东西九月最肥,过后就没有了,做成蟹粉,可以保存一年都不变质。”   “二来太湖水产,以后会成为一项产业,会制成罐头,就如莼菜那般,与海产一起送往大宋各路,给当地百姓多谋得一份收入。”   郑侠和晏几道这才明白苏油的意图。 第七百四十四章 晒盐场   晏几道当年在汴京也是吃过螃蟹的:“家父还在世的时候,也得过宫中赏赐的螃蟹,听闻足足一贯一只。小时候这件事情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苏油说道:“正是,然而在太湖,‘霜蟹当日不论钱’,价格至贱,如白虾之类,一文可得一捧,合起来一斤才五文。”   “这就是商品流通的重要性,白虾可以加工成虾干,螃蟹可以加工成蟹粉,凤尾鱼可以加工成罐头,一来可以让大宋更多的百姓品尝到这方的美味,二来可以给地方百姓们增加收入。”   晏几道离席躬身:“一向多听传闻,总以为当今世风日下,必无古之贤人。”   “所谓仁者,不过近懦;所谓善者,不过近伪;所谓智者,不过近奸罢了。今日受教矣。”   苏油也赶紧起身还礼:“小山先生言重了,保持这份警惕和怀疑,接下来要拜托你们做的事情,苏油就放心了。”   郑侠这才拱手道歉:“是郑侠拖累明公,惶愧无地。”   苏油招呼几人重新入座:“昌国是要去的,那边是海产大基地,我肯定要去考察。到时候介夫先生与小山先生一起同行,就算是我给朝廷完成了任务,难道还真放先生在海岛上啊?”   “两浙路要效仿京中《时报》那般,举办《潮报》,不过与《时报》长篇累牍歌功颂德不同的是,苏油要借助两位先生大才,做个白衣御史,监督两浙路官员豪强,与民发声!”   “啊?”郑侠怎么都没有想到,苏油会给他这样重要的任务。   苏油说道:“刚刚小山先生说了,仁近懦,善近伪,智近奸。而理学学派认为,人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体,仁与懦,善与伪,智与奸,永远贯穿于人的内心当中。”   “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苏油自问不是完人,还要拜托二位先生监督扶持,让我能保持仁善之心。”   郑侠心底异常感动,他完全没有料到苏油因他去职,不但没有怨恨,还托以这样的重任:“郑侠赴汤蹈火,也要襄助明公成此大事!”   “不行!”却是晏几道出声阻止。   郑侠扭头:“叔原!须知介夫非贪生怕死之辈!”   晏几道目光炯炯:“你已经连累了明润一次,还要连累他第二次吗?!”   郑侠这才反应过来,要是以后《潮报》里登出了什么重磅炸弹,作为主办此事的苏油,肯定又要吃挂落:“这个……”   晏几道说道:“所以办报得我们自己来,和明公没有一点干系。”   说完对苏油拱手:“先父在世时,名声还算好,如今朝中,尚有不少故旧,我去给介夫化缘,这报纸,我们独立来办!”   苏油不由得苦笑:“那不行,如果只由你们发声,都没有我讲理的地方了。”   蔡京建议道:“那就再办一份,两浙路两份报纸,一份官方的,一份民间的。”   苏油眼神一亮:“有道理啊……那就这样,既然小山先生说有办法筹措到资金,我这边就让秦少游大展拳脚与两位打擂台了。”   郑侠拱手:“山抹微云君,明公可得让他手下留情才好啊……”   大苏去了密州,密州今年也遭了严重的旱情,如今的胶西,可谓庄稼歉收,盗贼遍地,民间纠纷不断……   就连苏轼自己,都与下属刘庭式一起,到城边荒废的菜园中挖野菜,每天只吃些杞菊等野菜充饥。还整了两篇文章,《杞菊赋》《后杞菊赋》。   文章很漂亮,但掩盖不了困难——“人生一世,如屈伸肘。何者为贫,何者为富?何者为美,何者为陋?或糠核而瓠肥,或粱肉而墨瘦……吾方以杞为粮,以菊为糗。春食苗,夏食叶,秋食花实而冬食根,庶几乎西河南阳之寿。”   日子虽苦,但总算苦中有乐。直到一次沿着城墙根挖野菜时,忽然在一丛枸杞旁发现一个用包裹裹着的弃婴。   抱着婴儿回衙后,他立即下令州府的官员到野外去捡拾弃婴,自己也“洒涕循城拾弃孩”。   短短几天时间,州府中就收养了近四十名弃婴,苏轼把这些弃婴分别安排到各家抚养,政府按月给抚养费。   同时开仓放粮,还将州衙官吏的口粮匀出一部分,为断粮的饥民解燃眉之急;   上书中央,如实反映当地灾情,要求朝廷选派官员视察,体量放税,或给予补助。   而对付盗匪,则采取“以盗治盗”的法子,招安了一股大匪,然后用这股盗匪去清剿其余!   如今总算是稳住了局面,当秦观的《满庭芳·山抹微云》面世后,这娃竟然还有心情写信大加赞赏,称秦观不名,而叫他山抹微云君。   秦观的文名,一下子就传扬开去。   晏几道也是词坛圣手,自然有些不服:“叫他来!”   苏油拱手:“都惹不得,一个‘灯火已黄昏。’一个‘记曾来处易消魂。’都惹将不得……我还是在杭州坐看你们折腾吧。”   郑侠苦笑道:“还是少折腾吧,王相公一首‘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他就来了个‘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得几时?’要说明公你是受我所累,郑侠无可辩驳;不过说他也是受我连累,我还真觉得自己有几分冤枉。”   晏几道说道:“明明我这诗作在前头,那是新党那帮小人巧立名目陷害人!”   不过一转眼自己也笑了:“不过没有这番摧折,也尝不到人间至鲜至美的蟹粉,值了!”   几人都是大笑。   十月,第二季稻谷收下来后,两浙路终于走上了发展的快车道。   苏油与郑侠晏几道等人,由何执中和晁补之带着,开始考察盐务。   杭州湾南北,一边是秀洲,一边是越州,秀洲自海盐以东,全是盐场。   芦沥盐场经过整治,豪强被重点打击之后,整个秀州所有盐场,豪强们再没有一个敢跳的了。   都被乖乖纳入了整治范围。   短短两个月,芦沥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个地方,被苏油打造成了推行晒盐法的样板工程。   晒盐法的第一步,就是纳潮。   有了水泥,兴造巨大的纳潮池和各级盐池,已经不是什么难事了。   每次潮水涨起来,就会将海边的纳潮池注满,而潮水退下之后,也有足够的海水可用,不会影响生产。   纳潮池中建有巨大的石柱,石柱间则是等距螺旋风力提水机,将海水提升到数米高,灌入第一级盐田。   海水在第一层盐田里蒸发一天后,会被引入旁边的卤池,然后用同样的提水机引械引入第二层盐田。   盐池的面积超级大,水泥可不是用来铺满整个盐池用的,主要地面还是泥地,水泥只是用来修堤围和卤池要用到。   海水的含盐量称为盐度,新鲜海水的盐度为三度,意思是一百斤海水能出三斤盐。   卤水一层层往上提升,等到第十天时,盐田中的水接近饱和,盐度达到二十度,也就是一百斤卤水,能够出二十斤盐了,这时候卤水就算“熟”了。 第七百四十五章 突然有钱也不好   制卤完成后就是结晶,卤水结晶会在第十一个盐池里发生,这时卤水浓度在二十四度,达到了出盐的标准。   盐民会每隔半小时会拖动绳子,沿着盐池两边行走搅动卤水,这叫“卤打花”,目的是让新鲜卤水和老卤混在一起,让盐的结晶体更加均匀细腻。   当卤水进入最后一个盐池后,刚开始蒸发,就会出现白色的盐,等盐在结晶池达到一定的厚度,就可以收盐堆坨了。   从海水引进到结晶出盐,海盐晒制周期在十二天左右。   晁补之给众人介绍:“如今的芦沥盐场,可以日产盐七千斤,按一年能够正常生产一百天计,年产在七十万斤左右。”   “生产出来的海盐,一部分被多次粉碎、洗涤、筛选、烘干,运往大宋内地各处;还有相当的一部分,被当成工业用盐,用来生产纯碱、烧碱等化工产品。”   晏几道听得有些头晕:“一个盐场,一年能给朝廷带来多少收益?”   晁补之说道:“两万四千贯左右,其中半利归朝廷。”   郑侠问道:“那盐场能入一万两千贯?”   晁补之点头:“差不多吧,如今芦沥盐场将以前的盐户都组织了起来,成为盐场的用工,出盐越多,他们的收入就越高。”   “盐场和朝廷所得,基本是五五开,朝廷收益万贯,盐场收益也有万贯。”   “刨去维护费用,盐场的收益,在七千贯左右,家庭的年收入,能够达到百贯。”   “不过劳动强度比以前降低了很多,最艰苦的汲水工作被提灌机替代后,剩下的就是整滩,归坨,运盐,引卤。平常时候,家里人可以耕田种地,养鸡养鸭。”   苏油一边听还一边记笔记:“无咎你讲详细一点。”   晁补之躬身施了一礼:“盐滩经过长时间海水浸泡,底部泥土会出现松软和空隙,这时需要进行整滩;整滩机跟汴京压路辊子相似,把盐池的泥土压硬,能提高盐产量;整滩一年两次,一次在产盐淡季冬季,一次在旺季夏季之前的三月。”   “气温高、蒸发量大的夏天,是芦沥盐场最适合晒盐的季节。但这个季节海边天气多变,常有大暴雨。”   “盐池又都是露天的,一旦下雨,盐池内的卤水变淡,制卤工作就功亏一篑了,这时就需要赶在雨前,把卤水引入盐池旁边的卤池,用覆盖物盖上。”   “下雨时还要检查盐池,确保盐池内的雨水顺利排走;雨后再把卤水从卤池引入盐池,继续制卤。”   “另外还要将已经堆积的盐坨,加固压实,进行遮盖。”   “生产上的事务,大致就是这些。”   苏油点头:“那如今便是整修盐场的季节?”   晁补之说道:“正是,看,他们就正在夯实盐池。”   盐池上,工人们正拖动这巨大的石磙碾压盐场,郑侠看着那石磙感觉非常奇怪:“那是什么石头?”   苏油笑道:“那是混凝土,先做好模子,然后用水泥浆拌卵石浇铸出来的,要靠开山采石打造,只怕到现在都还完不了工。”   刘二里现在既是监工又是主要劳动力,听到这边说话,跑过来扑通一声跪下:“敢问哪位贵人是苏少保?”   众人赶紧闪开,刘二里连着叩了几个头:“二里谢过少保救命之恩。少保你救了我和老娘的命啊……”   苏油赶紧将他扶起:“扯远了,说不上,救你的是晁补之。”   二里说道:“少保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干!”   苏油笑了:“芦沥这个盐场规模还很小,赶紧将手艺学到,以后不定也能成个员外。”   刘二里连连摆手:“要是像陆剥皮那样的员外,二里宁愿不当。”   苏油说道:“好,都说穷逼奸计富长良心,我看守得住本心,才是真富余。家中老娘如今还好吧?”   刘二里抹着眼泪:“好,如今老娘不用熬盐了,就领着家眷们料理料理饭菜,活计轻省多了。”   说完又问:“少保,如今的芦沥,应当是大宋数一数二的大盐场了吧?怎么你刚刚说还……很小?”   苏油看了身周众人:“二里,知道我们大宋有多少人吗?”   刘二里摇头。   苏油说道:“据我所知,至少九千万。”   不光刘二里傻了,其他人都傻了:“这么多?”   苏油说道:“成人一月斤盐,儿童半之,按这个计算,大宋一年当出九亿斤盐,方能满足正常需要。”   刘二里眼睛里净是圈圈:“九亿斤,这是多少……”   苏油也懒得多解释,拍了拍他的肩膀:“总之,好好干。”   又劝慰了他几句,打发他继续整滩,晏几道这才问道:“明润,我大宋如今一年产多少盐?”   苏油说道:“丰年的话,一年能到三亿斤,所以如现在芦沥盐场这样的地方,再多八百多个,都能被消费市场吃下。”   晏几道有些吓到了:“那……那是……多少钱?”   晁补之说道:“如果按斤盐三十五文计的话,六亿斤就是两千一百万贯的缺口。”   “难怪我朝食盐走私如此猖獗!”晏几道点头道,然后突然反应过来:“两千万贯!那……那那……朝廷半利也是一千万贯的盈入?”   苏油哈哈大笑:“哪里有那么简单?!如果要靠浙盐入川,朝廷这点盈入,怕是填到路上了都不够!”   “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如今盐价与钞引挂钩,突然爆发出产能,会导致市场上钞引过多,物价腾贵。”   “还有这东西会形成东西南北各地域之间,经济上的严重不平衡,如果到时候浙中两盐斗米,而陕西河北仍然斤盐斗米的话,会出现什么情况?”   晏几道觉得自己脑筋不太够用了:“什么情况?”   苏油看向蔡京:“元长,你来说说。”   蔡京拱手说道:“会导致浙中用大量的盐换取全国大量资源,导致各路资源朝本已富裕的东南集中。而真正急需的西北,河北前线,到时候会发生什么情况?大宋变成什么样子?”   “富者愈富,贫者益贫;南方益富,北方益贫;敌国之侧缺衣乏食,民生凋敝,军事艰难;江东诸郡远离忧患,安陷逸侈,文恬武嬉……”   晏几道稍微一思索就吓得脸上刷白:“太可怕了。”   苏油两手一摊:“所以咯,突然有钱也不是什么好事儿对吧?发展不均衡带来的后果,有时候甚至比普遍贫穷还要可怕。”   说完目光闪烁:“尤其是,普遍贫穷的地方,还在敌国虎视眈眈之下的时候……”   晏几道急了:“陕西还好。河北!如今我朝河北!”   苏油说道:“是啊,所以你们弄报纸,也得好好呼吁呼吁,让朝廷将我大宋最后一块大短板,重视起来。”   九月,代北的疆域谈判逾时不决,辽国复遣萧禧来言。   甲寅,诏枢密院议边防。   王韶和李宪还朝,赵顼拜王韶为枢密副使。京中百姓以王韶“奇计,奇捷,奇赏”之故,称之为“三奇副使”。   而李宪升为入内内侍省押班、干当皇城司事,和王韶一样,均为令人侧目的恩宠。 第七百四十六章 礼尚往来   十月,遣中使赐韩琦、富弼、文彦博、曾公亮。   诏曰:“通好北敌,凡八十年,近岁以来,生事弥甚。代北之地,素无定封,故造衅端,妄来理辨。比敕官吏同加按行,虽图籍甚明,而诡辞不服。”   “今横使复至,意在必得。敌情无厌,势恐未已,万一不测,何以待之?古之大政,必咨故老,卿其具奏。”   这是垂询元老们对辽外交政策。   韩琦是坚决的反新法派,出言就是讽刺:“臣观近年朝廷举事,似不以大敌为恤。”   然后将新法从上到下痛骂了一番,最后总结:“夫欲攘斥四夷以兴太平,而先使邦本困摇,众心离怨,此则为陛下始谋者大误也。”   为今之计,只有先服这个软,“宜遣报使,且言:‘向来兴作,乃修备之常,岂有它意。疆土素定,悉如旧境,不可持此造端,以堕累世之好。’可疑之形,如将官之类,因而罢去。”   然后养民爱力,选贤任能,疏远奸谀,进用忠鲠,使天下悦服,边备日充。   最后才能“一振威武,恢复故疆,摅累朝之宿愤矣。”   富弼的态度很简单,也很了解赵顼蠢蠢欲动的心态:“委边臣诘而严备之,来则御,去则备;亲征之谋,未可轻举。且选人报聘。彼籍吾岁赐,方能立国,岂无欲安静之理!”   意思辽国也是纯讹诈而已,不妨以经济威胁与之对抗。   文彦博的上书则认为对辽政策一直就有问题,必须纠改。   “萧禧之来,欲以北亭为界。”那是因为当年庆历之时西事未平,辽国来要挟请求黄嵬之地,我们那个时候给得太随便,把他们嘴养刁了。   “中国御戎,守信为上,必以誓书为证。若萌犯顺之心,当预备边,使战胜守固而已。”   意思是我们有文书依据,如果实在被逼到打战的份上,那就只有干!   曾公亮上书,表示应该坚决狙击辽国的意图:“嘉佑间,寇边不已,绝其岁赐,始求帖服。今待辽极包容矣,不使知惧,恐未易驯扰。控制之术,毋令倒持。”   老臣们的态度都很明白,就是国家疆土不轻与人,有理有据有节,实在要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准备战争就好了。   赵顼反而心虚了。   他还是有些恐辽症,理想和现实差距太大。   虽然他的心目中一直有个大理想,但如今一个西夏都没能料理好,就要对辽国开启边衅,大宋实在是没有哪个能力。   没有从老臣那里要到自己的答案,便召刘忱、吕大忠与吕惠卿商议,想要同意辽国的请求。   两个使节还是那个态度:“彼遣一使来,即与地五百里;若使魏王英弼来,尽索关南地,亦与之乎?”   赵顼哑巴了。   忱与大忠坚执不与,吕惠卿知其志不可夺,乃罢忱还三司,许大忠终制。   ……   同样是在金秋十月,苏油登上了一艘夔州型纵帆船,从上海务出发向东,往大宋的海上领土,昌国县驶去。   昌国县属明州管辖,明州,如今是皇宋三大市舶司之一——明州市舶司的所在地。   昌国西北八百里,有三姑山,那里是水师巡检寨驻地。   岑港,冽港还设立了两处子寨,互为犄角。   这里是北洋要冲之地,凡是北方过来的海船,都要在次靠泊,然后分两条路,可以分别前往浙东和浙西。   高丽使船,也从来都是行驶到这里歇脚,等待风起,再入明州港,然后前往汴京城。   因此这里也成为了一个巨大的自由港和商品集散地,昌国的港口里,经常停靠着上百艘的海船。   不过在那里,大宋守备力量的影响力,远远比不上唐四郎的一张飞鱼贴。   昌国港,属于海上法则覆盖的范围,如今被唐四郎调理得规矩,那些亦商亦匪的海盗,早已消失多年。   张散就站在苏油身边,给他就着海图详细介绍这个群岛。   这里就是后世的舟山群岛,所以其实苏油今天不是来正经视察的,这娃是来打鱼的。   没错,十月末,东风起,舟山群岛,进入了整整三个月的带鱼季节。   舟山群岛四大水产,大石首,小石首,银带鱼,墨斗鱼。   其它几种都在四月,只有带鱼在冬天。   至于其它三疣白蟹,虾蛄之类,那是副业,完全不在苏油考虑之列。   所以现在这艘船,真的是打渔船,只怕是如今全世界最奢侈的打渔船。   看着甲板上忙碌的老渔夫们,张散也学着自家少爷的动作,直嘬牙花子:“少爷……这得打多少鱼,才挣得回这趟的本钱……”   船边是麻绳编织的大网,上头是铁质的机械吊车,网上的浮球,是两浙路出产的第一批赛露络作成。   光这些浮球,都价值不菲。   这是一张大围网。   如今的大宋,捕捉鱼群主要还是靠串钩曳钓。最先进的方法,不过是刺网作业。苏油这个围网,还是第一次尝试。   老渔公一直紧张地看着海水颜色的些微变化,终于将手一挥:“下网!”   水手将一个巨大的浮桶推入水中,然后鼓起风帆,大网在船后哗啦啦地下到了海中。   纵帆船在海面上行驶了一个巨大的圆圈,形成了一个由浮标构成的巨大的圆。   苏油问老渔公:“要不要等夜里,开汽灯诱一晚?”   老渔公哈哈大笑:“不用!探花郎你干这个可不是老鱼头的对手。起网!”   帆船上的水手们卖力的摇动起索盘,将网底的绳子收拢,渐渐让水下网状的圆筒,收成一个半球。   鱼群就被困在了这个巨大的半球里边。   接着就是收网了,随着网的收起,鱼群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集中到围网最后的漏斗型起鱼区里边。   郑侠晕船晕得厉害,正靠在船边吐得哇哇的,然后不经意间一抬头,吓得吐都忘了,直接飚出一句土话:“伊娘粑粑……”   太空中海鸥疯狂飞舞,直径百米的大圆范围内,海面上全是搅动的银白色的闪光!   老渔公急得大声喊叫:“停!浪生你狗日的赶紧住手!傻娃子,再收网都要炸了!”   那个叫浪生的娃看着这夸张的景象,也吓得大喊:“爷爷那咋整?”   “先舀一部分出来!我的海神爷呀!发大了浪生!这一网咱们发大了!”   就在这时,海面上出现了无数小船,船上的帆都是破芦席,竹席之类。   苏油笑道:“老人家不要心急,看,我们的援军到了!”   虽然苏油做了充分的事前准备,但是这一网的鱼群数量也是远远超出了自己的估计。   而鱼的单体大小,几乎是后世的翻倍!   如今的舟山,可不是后世资源匮乏的舟山。   哪怕是到了清末,那时的舟山穷人捕黄鱼,都只需要拿长竹竿拍击水面,大黄鱼就自己被震晕浮起,然后捞就是了。   张散也看得有些眼晕:“这一网下过,一年都不用干了。”   苏油说道:“可是这些东西在海边不值钱,本钱还是没有挣回来。”   张散问道:“那怎么办?”   苏油对着汴京方向拱手:“所以我们要将它作为贡品,先进献几千斤给皇上!然后让他带动汴京城的海鲜消费风潮!”   “冬天里的带鱼,翻年还有石首鱼,墨斗鱼,鲍鱼,瑶柱,干贝,海带,紫菜!咱们通通打包作为贡品!”   张散不由得好笑:“少爷你这是要打劫京师!”   郑侠和晏几道跪在船舷边上,手抓着船帮,看着底下渔民们欣喜若狂地拿着大抄网往仓里舀带鱼的情形,竟然激动得眼眶湿润,嘴角颤动。   晏几道喃喃地说道:“厚生利民,苏明润之能,足载史册!”   郑侠点头:“这就是他说的,最大的礼。”   “天地生人,何以礼之?让所有人活得更好,更自在,更富足,这才对得起天地!这才是礼之本原。”   晏几道说道:“按理学的道理,仓廪实而知礼节,其实是从下对上的角度来说的。还应该反过来解读一次——让百姓仓廪充实,还应该是上位者对他们最基本的礼节。”   “这才叫礼尚往来。”   “苏明润义理之精,践用之明,非我所及,回想之前在他面前种种桀骜,实在是可笑之极。” 第七百四十七章 昌国县   然后就听见身后又跳又喊:“差不多就行了!还要注意回程安全!别整太多把船压沉了!大家满仓了就回吧!回吧!先去昌国港等我们!”   郑侠不禁莞尔:“这家伙,仪状粗野,浑不似士大夫,怎么就偏偏说得出那么精深的道理来?!”   晏几道瞅着他:“你不晕船了?”   不提醒还好,一经提醒,郑侠又赶紧一头扎到船帮外面:“呕……”   只有一艘船没有参与打鱼行动,驶到夔州型没有下网的那面,船上一个红衣宋将拱手施礼,高声喊道:“昌国县三岛巡检王德甲,求见苏漕帅!”   很快,夔州型的船舷边上抛下一张攀网,王德甲抓住攀网爬了上去。   来到苏油身边,王德甲单膝跪倒:“三岛巡检王德甲,恭迎漕帅上岛!”   苏油拍了拍他的肩膀:“起来吧,先看完打鱼。”   王德甲笑了:“漕帅这一网,够岛上欢腾好些时日了。”   苏油说道:“守岛辛苦,算是我给你们的一件礼物。一会儿还有一堆蟹笼,那个到时候就送给你们了。这网你们都没那么大的船来拉,还得另外想办法。”   两艘小渔船被老鱼头留下帮忙,夔州型上放下去网笼,小渔船上的人开始往网笼里舀鱼。   第一笼起来后,老鱼头打开网笼底部的绳头,笼里的带鱼哗啦啦地倾倒在了甲板上。   船上的渔夫们开始拿着竹耙子将鱼望舱里扒拉。   这一笼就有三四百斤。   主要是带鱼,还有其它很多鱼类。   苏油都没来得及细看,第二笼又上来了。   苏油拎着刨角:“得,先去望楼说话,这里眼看没法落脚了。”   众人来到船楼里,王德甲看着夔州号望舱的格子玻璃窗,羡慕得不要不要的:“这船拿来打鱼,也太……”   下边老渔头又捞了好些笼,感觉底网差不多能起得起来了,这才大喊:“浪生!起网!”   浪生早都等着这一句了,喊了一声:“好嘞!”和几个工人一起,再次将粗壮的原木插入绞盘,像推磨那样推动,将集鱼的漏斗网提出水面。   船身明显发生了一个倾斜,老渔头眼疾手快,赶紧招呼后生们将吊臂调整到与船身保持水平,然后窜过去一下子拉开了网底扣绳。   “哗啦”一声,整个夔州型的后舱甲板,瞬间堆满了厚厚一层海鱼。   老渔头从带鱼堆里边刨出一条红艳艳的鱼:“探花郎,这条是好水产,一会儿上岸给你料理!”   “诶!好咧!”苏油在望楼上看着那条有两三斤的鱼,“我们人多,得多挑几条!”   完后拿胳膊肘捅了捅王德甲:“那啥玩意儿?”   王德甲这才知道文曲星也有懵逼的时候,赶紧解释:“这是嘉琪,红的叫红嘉琪,黑的叫黑嘉琪。”   晏几道富家子弟,对这个门清:“此鱼皮厚胜羊,味胜鲈鳜,桃花汛后产于登州,却不知道冬月的昌国外海,也有这么多。”   “这鱼价格高昂,不用走太远,便是春日吴中,一条也价值上贯。”   “这么贵?”苏油看着甲板上还有不少这个:“那这里光这什么嘉琪鱼,那也得是好几百贯有余?”   然后突然转头看着张散:“刚刚三哥说什么来着?说我打鱼不够本钱?!”   张散手扶脑门苦笑:“那你也得卖得出去才算!”   苏油又探头出去:“老渔头,那些嘉琪,放水舱里养着!我们争取拿回去多卖点钱!”   老渔头笑得见眉不见眼:“知道!探花郎你就瞧好吧!”   鱼舱很快装满了,甲板上的鱼却没怎么见少,还是满满一层。   张麒下令重新起航,夔州型在几艘小船的簇拥下,朝着昌国驶去。   昌国县在岱山岛上。   这名字取义“东控日本,北接登莱,南连瓯越,西通吴会,实海中之巨障,足以昌壮国势焉。”   岛子形如桑叶,分东岱和西岱,下辖富都,安期,蓬莱三乡,与周边小岛连接,形成许多避风的水道和良港。   扶着快要吐晕过去的郑侠上岸,郑侠感觉脚底下的地都还在摇晃,有气无力地摆手:“少保害人不浅,我宁愿被吕惠卿贬去汀州,都不愿再来昌国遭这一番罪……”   苏油鼓励道:“这还是乘坐的夔州型大船,要是渔民那种小舢板,呵呵呵……哎哟怎么上岸了还要吐……”   整个岛上都飘满了鱼腥味,晏几道看着挑着鱼担子兴高采烈往滩上走的渔村百姓们:“少保这是功德无量啊……”   苏油说道:“还得再加工,好在两浙路不缺盐,咱盐腌风干后,给它卖到内地去!你知道不?我在蜀中的时候,哪户人家宴席上要出现一道海带炖鸭子,都要哄传好一阵的!”   晏几道点头:“海藻也是药材……”   苏油笑道:“正是,食用海带,可以防止瘿瘤,此等好东西,怎么能海滨之民独享?”   一船鱼有数万斤,够岛上人家忙活一阵的,苏油对前来迎接的县令说道:“先去你衙门里坐坐吧。”   县令连忙上前施礼:“昌国县令龙继才,恭迎少保。少保给我们昌国百姓送来这份大礼,阖县官民,铭感五内……”   苏油说道:“客套话就别多说了,赶紧将郑介夫送去找张床躺一躺,啊不对,行文里面要写成编管,等我考察完再带他回杭州戴罪立功。”   县令抽了抽嘴角,招了招手:“浪生,浪生过来将郑先生抬我家去躺一会儿。”   浪生还不乐意:“我这边正忙着呢……”   县令上去就是一脚:“还使唤不动你了!赶紧!”   苏油倒是看得乐了:“治下百姓敢顶嘴,你这县令当得不错。”   龙继才脑门上汗都下来了:“都乡里乡亲的……辈儿上论我是他三叔……”   别地为官,是大宋的通制,不过昌国这样的地方估计没有外人愿意过来,想来这龙继才也是朝廷临时提拔的无奈之举,就和苏元贞差不多的那种路数。   苏油笑道:“我是真的夸你,官威官体,从来不在外表,都在人心里边。”   “是是是……”龙继才这才抹去了脑门上的汗:“请少保移步。我们入衙细叙……”   昌国县也有上千户的人家,除了渔业,还有盐业,农业,还有和高丽日本的转手贸易行业。   岛屿的小石板街道两边,都是商铺,主要商品叫鲞。   鲞就是大石首鱼干,从背上剖开摊晒成葵扇状。   主要有两种,一种是盐腌制过的,颜色金黄,叫黄鲞,是上品。一种是海水洗净直接晒制的,叫白鲞,有些臭,是下品。   当然也有偏偏稀罕这下品的重口,那又是没处说理去了。   因此整条街道上,全都是鱼腥味。   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干货,包括虾干,干贝,干鲍之类,价格简直便宜得让苏油瞠目结舌,品种也有好几十种。   岛上还有不少高丽人,明州市舶司规矩大,他们干脆在这里做批发,店铺里边主要是纸张,瓷器。   苏油找了家高丽店,认真看了瓷器圈足。   烧制温度不高,釉色还算不错,类似龙泉的天青,秘色,不过更加淡,拿去唬蕃商还行,用在宋朝中低端市场也不错,但是成色还进不了樊楼,方知味那样的地方。   龙泉窑口苏油正在改造,雪白底足圈子,声音清亮如罄,颜色艳丽的薄胎高温瓷眼看就要出来了。   宜兴青瓷窑也开始建造,不知道会对浙江瓷器市场造成什么冲击。   至于紫砂陶这种返璞归真的高端货色,苏油也不指望老外们能懂其中的意趣。 第七百四十八章 招募   昌国县衙门很破,龙继才自己都不去,干脆就在家中办公。   院子还算不错,迎面照壁还用碎贝壳装饰过,也算是因地制宜。   书房里的陈设就有不少上品的高丽瓷,主要是浅蓝色和淡绿色,摆放得宜,如今看上去还不错。   一路行来,苏油对龙继才这个县令居然还心生了一丝嫉妒。   阳光沙滩海浪县人长,让他来过,能把这好日子过出花儿来。   龙继才搬来户籍田亩簿册,供苏油看查。   这个小县,其实收益胜过了大宋境内大部分县城,靠海吃海,老百姓们的日子至少还过得去。   只不过靠海吃海也是高危行业,家家户户都有死在风浪中的丁男。   苏油叹气:“实在不行,转运司拨款,在岛上建座塔吧,一来算是镇海祈福,二来回转的海船,也能多一个航标。”   龙继才感激涕零:“多谢少保关怀。”   苏油继续说道:“盐的产量偏低,下品白鲞利润不高,品质也不地道,石首鱼本来是很好的海产,不能因为盐的供给不足给浪费了。”   龙继才有些害怕:“朝廷榷务有定额的……”   苏油说道:“老龙,人这心思得活啊,黄鲞为什么卖得好?不就是因为它除了味道好,能代替盐使用,也是部分功能?当年我在眉山搞酱菜,酱油,豆瓣,豆豉,不就是为了让蜀中盐能够变相地穿州过府?守着这么块肥田受穷,不是傻吗?”   龙继才都傻了,啥意思?少保你这是在教我如何钻你转运司的空子?你可是正把着漕帅的印信呢!   苏油笑了:“你不用这样看我,朝中诸公为国揽财,恨不能老百姓每一根针,都是国家卖给他们的才好。这种思路,只能把百姓越搞越穷,最后国家想卖一根针都卖不出去。”   “我不一样,我鼓励你们自己做买卖,搞生产。而我,只管收税。你们赚得越多,我就收得越多。”   “只要你们不偷税漏税,不以次充好,正常的生产和贸易行为,我不但鼓励,还要给你们提供保护。”   “现在浙中盐禁,已经算是半开了,王相公正在奏请驰铜禁。”   “那就抓住朝廷仁政,好好干。就算几年后朝廷说不让干了,让走回老路,起码也能带着乡亲们赚了几年的松快钱嘛!”   “不过高丽人你得给我看紧了,逃税走私,一经查到就严办!规矩再松,那也是规矩。明白了吗?”   龙继才拱手:“明公只要许我昌国任意出盐自供水产加工所用,龙继才就算粉身碎骨,也要给明公把好关。”   苏油笑道:“希望你们早点富起来,然后买上这次我开来的那种大船,有了那种船,你们在海上讨生活,才更加轻松,更加安全。”   “就你们现在这样,危险系数这么高,我就是想让你们施行海事联保,那也不够赔付啊!”   龙继才小心翼翼地询问:“少保,那种船,现在造价几何?”   苏油说道:“夔州型是三千料大船,用来打鱼太大了,价钱也太贵。你们一个县,有几个千料的眉山型便差不多。”   “不过此次前来不是要卖船给你们,而是让你们看看这三千料的夔州型。然后问问,各家各户,有没有心思送自家子弟在这种船,还有更大的五千料杭州型巨舶上服役?要买船,那也先得学会驾驶嘛!”   龙继才一拍大腿跳了起来:“这种好事我昌国当仁不让!岛上子弟们便多是下海,但小舟经不起风浪,年年都有翻覆事件发生。”   说完对苏油深施一礼:“继才代昌国父老,拜谢少保大恩!”   海运的收益,龙继才这昌国坐地虎当然明白得很,族中子弟上了夔州型,这就是打下了海运世家的基础。   虽然几十年内可能无法与钱家,四通这些大擘相比,但是等到一代海洋子弟成长起来,他龙继才在族谱上的用字,都得要大上一号!   苏油说道:“那今晚你就找岛上大族商议,明日张榜招募。”   “此次出航不是小打小闹,是两浙路转运司,杭州市舶司,四通商号海运司,两浙路海事行会,钱氏海事保全,皇宋银行一起组织的联合行动。”   “昌国子弟经年行走风涛之中,不是郑介夫那种见水就先吐一回的旱鸭子,好好把握这次机会,这就是昌国龙氏的立族之基!”   龙继才激动惨了:“我现在就去找族长!”   “那你快去,厨房在哪儿?我去看看……”   海岛也不是没有土地,昌国县可不小,不但土地肥沃,农产品相当丰富。   尤其是滨海散养的吃螺贝长大的鸭子,以及相比内陆那些缺盐的同类,幸福得不要不要的山羊,也都是这里的好物产。   因此当苏油来到厨房偷窥,发现龙家管家正在咋咋乎乎招呼厨房里边弄鸭子和羊肉的时候,终于有些不乐意了。   “到了昌国还不给我吃海鲜,你们是不是太残忍了?”   管家回头:“哎哟少保!你大贵人怎么能来这种地方?老爷他……”   苏油理直气壮:“这幸好来了,不来都不知道你们没打算给我吃海鲜!”   管家赶紧解释:“那些东西不值钱,老爷说今天要給少保安排油大些的菜!”   “他那是胡闹!”   管家还想说话,苏油挥手:“得了,我来写火单,你们照着火单做。”   “呃……少保,什么叫火单?”   苏油一肚子没好气:“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不多一会儿,苏油从书房回来了,拿着一张宣纸:“照这个来!”   管家接过来一看,和厨师面面相觑:“少保,清蒸油炸炖都好说,这……这干烧油焖和滑炒,这这……是什么说道?”   苏油明白了:“等等啊!食材处理好都别乱动啊!等我回来才能动手!”   不多一阵,苏油回来了,还带着夔州型渔船上的厨子。   船厨是小妹体恤三哥,特意拜托狗剩从老家眉山请出来的,如今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物了,不过在苏油面前乖得跟猫一样。   不是因为苏油位高权重,只是因为他老爹现在成天开口闭口就是:“想当年探花郎指点俺做泡菜的时候……想当年探花郎指点俺蒸永春露的时候……想当年探花郎指点俺泡豆豉的时候……”   对的,所以辈分上论船厨得管苏油叫师大爷,他就是苏油五岁进城时,程家那个周大厨的儿子。   当年周大厨和苏小油可是合作了不少经典菜式,如今周大厨已经是蜀中菜系方知味酒楼的元老供奉了。   苏油对厨子们笑道:“刚刚把船上的伙房洗劫了,来来来这是豆豉,这是生抽,这是老抽,等等……哎呀我怎么把那玩意儿给忘了?!”   转身一把抓住管家:“岛上有没有做蚝干,瑶柱,干鲍的人家?”   管家点头:“有。”   苏油对船厨说道:“周二你跟着你爹学了这么久,又一直跟着三爷跑海,火单上的菜色都清楚怎么做吧?”   船厨点头:“你等着瞧好吧少爷!”   苏油说道:“那你来指点他们,我跟管家先有点事儿出去一趟。” 第七百四十九章 三娘   县郊一处低矮茅屋的旁边,一个衣服上打着补丁的妇人,正在对自家孩子说道:“五儿,将这些熟蚝拿去晒上。”   管家一路跟苏油介绍这家人的情况:“少保,昌国县这样的寡妇还不少,男人出海没在了外头,家里边的生计一下子就艰难了……喏,看,就在那边,那是龙三娘。丈夫去后,就靠在海边采贝做干养活一家子人。”   “不过三娘的手艺没话说,人也勤快,东西弄得干净还舍得下盐,所以她家的干货,那是岛上一等一的。”   然后又对着草屋那边喊:“三娘,三娘少保来看你来了!”   妇人正在看火,从几口大陶缸里边往外捞煮透的牡蛎,闻言拿围裙擦了擦手:“他叔来了,家里坐。少保兄弟是吧,家里简陋让你见笑,你这趟是来我家收蚝干的还是收干贝的?随便看。”   敢情这位不知道少保是官名。   管家吓坏了:“哎哟三娘你可别瞎说,少保乃是朝中二品,整个浙江路吃喝拉撒,那都该归少保管!”   说完自己也拿不定,又扭头对苏油拱手:“少保,是这样滴哈?”   苏油也是个没脾气的,还耐着性子解释:“也不全是,名义两浙路还有提刑司管理法务,提举常平司管理粮仓,和转运司算是三司共治。你跟你老爷多久了?这都不知道?”   管家“嗨”了一声:“怕是老爷他自己都……”   想想还是不说为妙,赶紧转移话题:“三娘,少保给咱昌国百姓送来一船鱼,老渔头正在起着,估摸着一会儿也会给你家送过来。”   说完又摸了摸边上那个七八岁孩子的脑袋:“今晚五儿也有口福了。”   三娘瘪了瘪嘴,心想一船鱼几百斤,送一县的人,亏了这个什么少保想得出来。   不过还是蹲了蹲身子:“民妇见过少保。”   这就相当不错了,多数老百姓见到这么大官,一般都是唯唯诺诺先吓半死的,三娘的表现属于无知者无畏,外加苏油这个官实在是不怎么看怎么像大兄弟。   苏油看着陶缸里边的浓汤:“这是熬了多久的了?”   三娘不明白苏油的意思:“忙活一上午了,这活计虽然简单,但是我家的蛤,贝比别家的料理得干净。”   五儿问道:“叔叔你是要买我家的蚝干吗?我去给你拿……”   不等苏油答话,五儿就飞奔进屋子里,取来一个簸箕:“叔你看,这都是我家烘晒的干货,都不赖的,叔你就买点吧……”   说完可怜巴巴地捧着簸箕看着苏油:“要不叔你先尝尝……我娘很辛苦才做出来的……可以直接吃的……”   簸箕里的干贝,干蚝,淡菜,瑶柱,虾干,虾仁,鱼干分了好多种,非常的干净不说,还非常的好看。   三娘赶紧将五儿拖回来:“五儿你别闹,这是官人,不是来家里买东西的。”   苏油心里有些酸楚,拈起一枚虾仁放进嘴里,一股新鲜咸甜的口味顿时充满口腔:“好东西啊……”   抬头对三娘问道:“这些东西,家里还有多少?”   三娘扯着五儿:“官人你别听五儿瞎说,你要的话,送你就是了。”   苏油伸手摸了摸五儿的脑袋:“这么小就帮家里干活,以后必定是个能耐的。到时候可要记得今天你娘是如何将你拉扯大,不能忘记了哟。”   五儿点头:“嗯,我要给娘买好多好吃的。”   苏油笑道:“那你们继续干活吧,三娘,平日里烫熟海鲜后,这汤汁是如何处理的?”   三娘“啊”了一声:“自然是倒掉啊,这水我家每日都要换的,东西绝对干净!”   苏油说道:“那你今天试试别倒,烫完之后将它熬浓,我估计约莫半天时间吧,收浓之后,将浆汁取来给我看看,记得时时搅拌别弄糊。”   三娘看着这个古怪的官人,不知道他这是要干什么。   管家赶紧说道:“少保是天上文曲下凡,让你做你就照做,可不敢耽误。对哟你可能还不知道吧,少保刚刚随手就打了上万斤鱼,那一船……老渔头都快要乐颠了!”   “啊?”三娘都吓着了,眼前这位怕不真是神仙:“上万斤?!”   管家说道:“总之少保让你做什么,那绝对是抬举,你可得料理精细了,记得晚些将东西送来!”   “诶!”三娘赶紧答应:“那他叔不再坐会儿了?”   “不了,少保多少事情要料理,一刻都耽误不得,五儿改天叔再来看你啊!”   待得两人回到龙继才宅子里,整个院儿里的香味都已经起来了。   龙继才跟几个老头,早已经在这里候着了。   见到苏油,龙继才过来施礼:“少保,这就是岛上几个家族的族长。你刚刚……”   苏油笑道:“刚刚想到一样东西,或许可以在你们这里做起来,便去找了行家。”   管家说道:“老爷,刚刚陪少保去了趟三娘家。”   苏油说道:“三娘家里的东西,全要了。我还正发愁没东西往汴京送呢,等运过去刚好是年节上,正好!”   海鲜可是发奶的好东西,到时候家里老二也快要出生了,可得提前准备着。   龙继才拱手:“少保仁善,三娘一个人带着好几个孩子,性子还倔,唉……”   苏油奇怪:“没见着其它娃子啊?”   管家说道:“多半都在礁石上挖蚝呢!”   苏油叹了口气,又与几个老人家见了礼,又问龙继才:“介夫先生起来了没有?”   龙继才摇头:“没,还躺着呢。”   苏油说道:“还真是让他受了大罪,一会儿给他弄一锅海鲜粥。”   话说到这里,张散与晏几道也回来了,同来的还有一位高丽官员,一位和尚。   见到苏油,高丽官员满眼都是小星星:“高丽使节金悌,拜见上国贤臣少保大人。”   苏油还礼:“哟,金大使也在这岛上?我知道你,大苏通判杭州的时候,信中提到过。”   金悌觉得好光荣哦:“此番出使大宋,乃是奉主君之命,感谢大宋赐予九经,子史,白菜萝卜……”   苏油抬手制止,看着金悌似笑非笑地说道:“停!前几样倒还罢了,金大使,什么时候大宋赐给你们白菜和萝卜了?”   金悌没能糊弄过关,脸上有些发烫:“这个,是国原公家贵人一时兴起,带去下国的。如今第一季收成已经下来,果然是上邦的好物产……”   苏油抬手:“等一下,谁是国原公家贵人?你说清楚。”   金悌拱手:“就是贵国傅旋之的女公子,随其父前往高丽后,她将从汴京带去的种子交给京西百姓,又传授了种植之法,一季下来又得了不少的种子,如今正在抢种第二季。”   “高丽苦寒,冬日里只有腌桔梗之类度日,傅家进奉了这两样菜蔬,主上得知还可以作为冬储之后,大喜过望。”   “亲自做主命国原公纳为妾室,还命小臣来大宋答谢天朝所赐,说是高丽国民,尽皆感铭上邦恩泽。”   苏油摸了摸鼻子:“既然对贵国百姓有好处,那此事就不追究了,这位大师是……”   金悌脸又红了:“少保,恐怕还得给你添麻烦……”   见苏油又拿眼横他,金悌吓得都快要哭了:“我曾在子瞻先生身边,蒙诲数月……跟大先生关系很好的……少保你无论如何要帮帮忙啊……不然,不然我就回不去了……”   眼看着金悌膝下一软就要下跪,苏油赶紧扶住:“起来,先说说是怎么回事儿。” 第七百五十章 海鲜   年轻和尚对着苏油施了一礼:“下国僧人义天,礼见少保大人。少保的事迹,小僧久仰了。”   张散笑道:“义天与少爷相似,自幼超悟,读书属辞;稍长行艺,俨若成人。高丽人很喜欢他,你们一定谈得来的。”   难道这位也是穿越的?苏油赶紧行礼:“高丽号称小中华,我也一直想见见其国的精英,欢迎大师来我大宋。”   金悌赶紧摆手:“欢迎不得欢迎不得。”   苏油真有些怒了:“金大使,你这是闹哪样?”   金悌脑门上汗都下来了,哭丧着脸道:“僧统乃君上与仁睿王后之子,十一岁有出世志,王上嘉其志,诏高丽王师烂圆为其祝发,并令随师出居灵通寺,为国作福田利益。”   “四年后,受封广智开宗弘真佑世僧统。”   靠,原来这娃是王子!苏油奇怪了:“既是贵国王子,又是宗教领袖,为何你说我大宋欢迎不得?”   金悌感觉自己都快被坑死了:“大僧统此行未获王命,他,他是私藏在使节船中来到这里的!小臣,小臣如今已经写好奏报,让快船回返高丽,听候大王处置……”   说完突然跪下叩头:“大苏先生真是我老师,还送过我诗文;张太居也是下臣至交;小苏少保贤名远播高丽,只要你发一句话,王上肯定不会追究我失察之罪。少保,看在大先生面上,你要救救我啊……太居!太居你帮我说说话啊……”   张散笑道:“少爷,金大使第一次访宋,就是搭乘我的船来的杭州,当时大先生还是通判,他说的都是事实。”   苏油这才将金悌扶起来:“贵国主上宽仁睿智,不会过于怪罪于你的。不过未获王命偷渡来朝,此事于礼不合。僧统,你为何要这么做?”   义天如今才十九岁,是个一表人才的漂亮和尚,宣了一声佛号:“国师这两年病情日重,义天独自承担华严学讲,研经弘法,常觉义理未明,领悟未清。因此想来中国求学华严经藏,回去后弘法利生,解脱百姓。”   “之前义天多次求请父王,父王都以身份尊贵,风涛险恶为由拒绝,因此这次,我就偷偷扮作水手,上了金大使的船。”   苏油叹气道:“我这忙得都还没怎么在杭州落过脚……不过你放心,大苏在杭州,和尚朋友那是多得数不清,满足你这个愿望应该轻而易举……”   金悌赶紧在一边咳嗽。   苏油笑道:“不过此事的确于礼不合,我看不如这样——昌国小县,不足以接待高丽王子,待我此间事了,便请大僧统与我一同前往杭州,寻一间寺庙住下如何?”   “闲暇时与高僧交流,你们出家人住在一起,习惯上头也方便。”   义天合什施礼:“只要能求得佛法,义天哪里都去得。”   苏油说道:“不过到了杭州,寻好寺庙,就不得再离寺。待到你父亲的国书过来,我们再根据他的意见,决定下一步行止好吗?”   义天终于露出一丝微笑:“一切听从少保安排。”   苏油又转头看向可怜巴巴的金悌:“贵使也不用担心,我自会写信与贵国国主解释此事。上师孜孜不倦追求经义,其行令人感动,也显示出贵国文教的昌盛。”   “以文德教化百姓,在这点上,大宋与高丽都是有志一同的。所以其余的都是小节,两国君王都是明睿之主,当不会过于怪罪。”   金悌连连称谢:“多谢少保,多谢少保。”   苏油想了想:“我甚至觉得,还可以将此事作为契机,加强两国之间的文化交流。”   “华严宗十门六相之说,其实于我理学也大有裨助。会昌法难之后,释家经论销毁殆尽,诸宗一时皆衰。”   “到我大宋,高僧子璇才重兴华严,门人净源作疏倡导,华严经纶,如今才得以流盛于大宋,辽国,西夏,日本,高丽诸国。”   “净源大师现在就在杭州祥符寺,僧统你便在那里挂单如何?”   义天喜不自胜:“多谢少保成全。能得净源大宗师指点精义,义天感激涕零。”   苏油笑道:“那大家一起入席吧,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你这可是千里之外的贵宾!”   如今的僧人吃肉喝酒也寻常,会烧猪待客的,可不光光只有一个佛印。   相国寺里就有个和尚惠明,“善庖,炙猪肉尤佳,一顿五斤。”   苏油都跑去吃过,味道的确不错。   因为苏油的阉猪推广出来之前,猪肉只有乳猪才可口,所以惠明用的还是乳猪。   贼残忍,但是,嗯,真香。   惠明烧猪还很出名,道隆也不管他,他的院子甚至直接就叫“烧猪院”。   大相国寺的奇葩还不止惠明一朵,还有一个叫澄晖的,竟然娶了一个艳妓,每逢喝醉就得意洋洋的宣称:“如来风流快活,光前绝后。”   浮浪子弟称其妻为“梵嫂”,求见不得,干脆夜里在他门上贴了张纸条——“敕赐双飞之寺”。   开封还有一座大庙叫酺池寺,皇亲国戚们经常去这座寺庙玩,在偏殿里与那里的寺僧们召妓聚饮,方丈也并不责怪。   更搞笑的是广南,和尚们放贷经商赚得盆满钵满,操控了商业和金融业,无数妹崽趋之若鹜。   于是和尚娶妻生子都是常事,有人因此特意写诗笑话这个地方:“行尽人间四百州,只应此地最风流。夜来花烛开新宴,赢得王郎不裹头。”   所以说大宋度牒贵,它贵得有道理,这特么就不是什么宗教身份证明,这是产业准入证明!   华严宗持律还是比较精严的,不过现在大宋自己都还没有到持戒整饬的地步,更别说外国和尚了。   周二得到了其父蜀中菜式的真传,又在张散的海船上游历四方,鹊巢鸠占当了一把龙家的行政主厨,整出来的菜式把龙继才都惊着了:“这,这些菜品,是我家厨房里出得来的?”   周二一脸羞惭:“少爷莫要见怪,材料一时凑不齐,家伙事儿也不太顺手……”   苏油看着那盘鲜切的鱼脍便心痒难耐:“牡丹鱼脍,这手艺可以的。来来来,大家动手!”   五斤的清蒸大红嘉琪鱼;还有四指宽的大带鱼,分作香煎,红烧,梅汁三种口味;梭子蟹,如今叫三疣白蟹,分了盐焗和爆炒,还点了辣米油;另外有一大笼清蒸贝壳虾蛄之类的海鲜杂烩,外加香溜鱼片,鱿鱼炖鸡汤,海带烧老鸭,椒盐油炸小石首鱼,拌海蜇头,蒜蓉蒸蚝……   不光苏油觉得大快朵颐,就连龙继才,王德甲等当地人,都没有吃过如此丰富美味的做法。   龙继才拱手道:“少保,这些都是川中的做法?” 第七百五十一章 蚝油   苏油笑道:“哪里,其实都是各地做法,不过酱料调料上用了蜀中的东西而已。”   “除了清蒸,盐焗,还有鱼脍,剩下的要用到豆类制作的酱油,豆豉,豆腐,豆酱。你们没有发现,豆类与鱼类海鲜,真的可以搭配得严丝合缝吗?”   “这也不是贪图逸乐,多一勺蒸鱼的豉油,多几片姜片,临出锅泌去蒸鱼的汤汁,撒一把姜葱丝,浇一勺明油,能逸乐得到哪里去?”   “这最多算是尽力将自己的现在的生活,过得更多一分雅致,多一分情趣,其实不难,关键看有没有心思。”   “小山先生,怎么样这一桌?可登得大雅之堂?”   晏几道赞不绝口:“味道绝对没问题,不过要登大雅之堂,花色摆盘上还要下功夫,比如蟹肉就得取出来。怎么,明公这是准备将物产送去汴京?”   苏油说道:“鲜货想想办法,其实是可以送去一部分的,不过那只是为了打响海产的名声,成本太高了。主要还是得走干腌的路子。”   晏几道觉得好奇:“路上得两个月呢,那是淡水如何带得去活物?”   苏油说道:“我家可是养金鱼的行家,养鱼嘛,保证足够的活动空间,保证水中氧气溶量,过滤槽得力,从杭州养到汴京不是什么难事儿。我又不是给所有汴京人,只要宫中官家能尝到海鲜就行了。”   晏几道有些忧心:“明公,此举怕是要招惹物议。”   苏油笑了:“这是四通商号的老套路,叫联络客户感情。我千里迢迢给陛下送几条新鲜嘉琪过去,陛下他好意思不收购我两浙路几万斤海产?”   晏几道哑口无言:“你,你这……”   苏油理直气壮:“你就说这些海产,运到汴京,是不是对汴京百姓有好处?今年新春汴京人家能在万姓集买得到海带黄鲞,瑶柱干鲍,蟹粉蚝油,那他们开不开心?”   晏几道又愣了:“什么是蚝油?”   苏油贼笑:“高级货色,以后汴京城绝对会流行起来的高级货色。”   席间苏油又给几位族长讲解了此次大船队出海的章程,因为四通海船安全系数很高,航道也是跑熟悉了的,加上先进的测量技术,航海是绝对的暴利中的暴利。   因此薪水也就定得很高,比龙继才这县令都要高出两倍,月收入二十四贯包吃住!对于昌国县丁口日入百文的普通家庭来说,这简直就是后世家中出了个飞行员的节奏!   吃过晚饭,苏油与金悌,义天,晏几道,龙继才还准备谈谈佛法聊聊诗词歌赋,结果门口就开始人影不断,都是前来打听消息的。   被搅扰得聊不成,三娘又没见到踪影,苏油不由得有些记挂,干脆叫上张麒去拜访,就当消食散步了。   来到三娘家,娃子们总算是都回来了,大的才十二,一共五个,家道的确艰难。   一家人正在吃饭,没米饭,全是海菜鱼虾之类。   这还真是穷得只有天天吃海鲜了,苏油看着娃子们碗里的丝瓜烧淡菜,砸了砸嘴:“火单上忘记写这个了,不过没油也不好吃。”   三娘赶紧起身:“官人来了,还没多谢官人命人送来的银带鱼。”   苏油看桌上压根就没有银带鱼,估摸着已经被三娘腌上准备卖钱补贴家用了。   也不好提这一茬:“收到了就好,你们先吃饭,不用管我,我就随意看看,家里冬瓜丝瓜倒是结的倒是不错。”   转了一圈,屋后还有一圈鸭圈,养着一窝鸭子,估摸着家中的蛤贝鱼虾之类的边角废料不少,一个个长得油光水猾。   苏油点头:“三哥,这家的鸭蛋肯定巴适。”   张散点头:“还不缺盐。”   如今鸭蛋一个也就十文钱不到,苏油说道:“一会儿再让三娘搞点咸鸭蛋。”   张散笑道:“少爷是想起我们小时候了吧?”   苏油叹气:“也算是给他们一项生计吧。走,再回去看看。”   孩子们已经吃完了,估计也是三娘也让他们赶紧。   三娘捧出一个陶罐:“官人,这是今天将鲍汁滤过后熬出来的,我闻着挺香,是你要的东西吧?”   苏油用手指蘸了一点尝过,笑了:“你还放了盐。”   三娘说道:“我家的鲍汁本来就要放盐的。”说完又有些担心:“是不是不合用?”   苏油说道:“合用,就是这个,哈哈哈,蚝油!三娘有没有想法开个工坊?我出钱投资!”   三娘有些吓着了:“就弄这个?”   苏油点头:“就弄这个,不过这种弄法产量太低了,得换一种生产方式。”   三娘有些忐忑:“就怕……耽误少保的大事。”   苏油笑道:“耽误不了,你这么勤劳爱整洁,做个工坊管事绰绰有余,这个蚝油你先这么弄着,等我新法试验成功再找你大干一场。”   蚝油等海鲜产品的鲜味,对如今的宋人来说,成因非常神秘。对苏油来说,就是将大分子蛋白质分解成氨基酸的过程而已。   要分解蛋白质,就需要酶。   听起来好高大上,其实光苏油知道的都有两种——一种是木瓜粉,另一种,就是豆豉或者豆酱。   豆豉酱里的酶是枯草杆菌产生的,木瓜的则是自己天生的。   剩下的工作就好办了,就是将蚝肉磨浆,水解,滤渣,熬制。   当然要得到更多的鲜味,还要加糖与之发生化学反应,加淀粉调弄避免分层,这些就是长期研究美食积累出来的生活经验了。   这个东西真不是苏油从后世带来的,纯粹是他结合后世知识和几十年大吃货的经验,觉得完全能够弄得出来。   看着三娘和孩子们靠着残次的或者小号的废蚝当做食物度日,苏油觉得,有必要改变一下这家人的生活。   招募海员是有要求的,这事情是张散亲自把关。   郑侠第二日方才起来,灌了一顿海鲜粥,被鲜美唤回了精神。   然后就被苏油拉着在三娘家后院搞实验。   三娘很开心,少保包圆了家里的干货,还订制了咸鸭蛋。   给家中送来了几百斤谷子,几十斤米,几十斤油。说是自己喜欢吃三娘家的丝瓜烧蚝与冬瓜贝壳汤,每天一早拉着郑侠和晏几道在这里鼓捣到晚间。   三娘是寡妇,不过少保不是一个人,因此也不怕别人闲言闲语。   蚝浆加入富含枯草菌的豆酱汁,以及稀盐酸,这些都是当年研发酱油弄出来的套路,发酵一段时间后,浆中的蛋白质就被分解了不少。   这样的蚝浆,一开始就比三娘那种土法浓稠很多。   经过沉淀和过滤,就得到了原始蚝汁,渣滓才丢去喂鸭子。   还有喂鱼。   一个安静的海湾里,被苏油弄起了一个鱼排,这次打到的毛色完好的嘉琪鱼,都被苏油送去养在了里边。   最大的一条上了十斤,堪称嘉琪鱼王。   然后上锅熬汁,得到原汁蚝油。   原汁蚝油色泽灰暗,易分层,不好看也不好吃不好保存,因此,必须对原汁蚝油进行改色第二次加工。   先将铁锅加热,抹一层素油。然后放入糖加热溶化。   糖液起泡粘稠,呈金黄色后,加入水和原汁蚝油。加水的目的是稀释里边的游离氨基酸,再缓缓加热,保持九十度左右,将蚝汁颜色逐渐转变成红褐色。   接下来类似勾芡,采用一定配比的淀粉及海藻熬出的胶作为纤维素增稠剂,使液体不分层,并具有浓厚的外观,提高产品的质量。   这个过程中还要加盐,用于提鲜和防霉。   最后就是装瓶蒸制高温消毒,然后加盖密封。   其实和做酱油类似,不过时间短得多。初步工艺流程摸索出来,已经是五日之后了。 第七百五十二章 潮报   今天就是尝试这个产品,苏油做了个蚝油青菜,蚝油冬瓜,蚝油烧排骨,吃得几个娃子满脸笑容。   经此一事,晏几道对苏油的吃货本质算是彻底见识到了,大宋百姓又多了一项改善餐饮的鲜味剂,这东西的价值,将不比酱油,香醋,甚至永春露差上分毫。   苏油说道:“这玩意儿,与鱼类,肉类,海鲜,蘑菇,蔬菜搭配,味道会更好,娃子们,好吃吗?”   小娃子们都疯狂点头。   “好!从今天起,三娘你就是四通商号昌国海鲜坊的勾管!你要将岛上类似你这种情况的家庭组织起来,从小做大,生产各种海鲜产品。蚝油方便运输保存,价格也不贵,将是商号的一项主打!”   ……   昌国之行,收获是相当巨大的,这里是后世的舟山鱼仓,如今产能连千分之一都没有发挥出来。   五日后,张散招募了一百六十名昌国青年,全都是操帆弄船水性精熟的好手。   石鍮也赶来了,带来了一项最新的机械,黄铜打造,带着加温室和连接杆,其实就是个简陋的蒸汽机。   这是这个世界第一台蒸汽机,不怕爆炸,锅炉部分就类似一个高压锅,压力调控就靠一个带点重量的压力阀控制。   所能提供的动力可想而知,那真是弱爆了,但是胜在安全。   压力表还没来得及搞,这个东西目前就解决一件事儿——鱼舱中的海水循环过滤和补氧的问题。   蒸汽机安装在大船后部,通过管道连接水舱。   管道带着止回装置,将锅炉烧起来,不一会,连杆便开始往复运动,带着滚轮连接的等距螺旋筒,将海水提汲起来。   海水淋入高高的过滤槽,过滤槽内是珊瑚石,活性炭,陶球,海沙等过滤物。   过滤掉鱼类代谢废物的海水从槽底滴入下一层,如此一层层到达底部,海水中的氧气又重新饱和,然后流回鱼舱。   通过这种方法,可以将鱼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带循环过滤系统的水族箱,可以保证里边鱼类的愉快生活。   晏几道看着苏油和石鍮在船尾忙活,再次刷新了自己的认知,这娃为了吃,简直堪称殚精竭虑!   摇着头对郑侠说道:“我以为酱油蚝油高度酒就是一名老饕的极限,哪里知道……”   就听苏油在另一边哈哈大笑:“妥了!各位,你们是非常荣幸的!你们刚刚见证了历史上一项跨时代的伟大发明——蒸汽机!”   郑侠在一边低声对晏几道说话:“少保到底还是少年本色食客心性,能将海鱼活着运到汴京的东西,在他眼中就是伟大发明……连司天监的浑仪钟表都得排这玩意儿后边!”   晏几道点头:“能为的确是大能为,就是能为太多,有时候……分不太清主次轻重,介夫,你我以后可得多多提醒襄助才是。”   郑侠也心忧戚戚地点头。   晏几道问郑侠:“一会儿就得回去了……”   郑侠脸色发青:“听说天师府有一种药,吸入之后就会人事不知,拿刀子切你都没感觉……”   但是乙醚是用不成的,夔州型纵帆船,载着一船人的欢笑和希望,以及郑侠哇哇的呕吐声,重新回到了杭州湾。   此次出行,错过了观看钱塘江大潮,但是苏油不后悔。   经过此次巡视,两浙路基本理顺了发展思路,开始加速了。   到两浙路一直忙碌了半年,苏油这才算是在杭州坐镇下来。   这都已经九月下旬了。   一艘平底大漕船被改造成了水产船,安装上蒸汽机循环泵,外加整整两漕船的海产干货,朝汴京发运。   前面那一船鲜活海产,是正旦朝会两浙路对皇室的报效。后边的两船,那是四通商号打开汴京市场的拳头产品。   晏几道和郑侠到了杭州后,交游士绅四处化缘,第一期《潮报》出来,就给了苏油咣咣咣三板斧。   创刊号的切入点选择得非常好,轻重刚刚合适,一下子就抓稳了杭州市民的舆论基调,成了他们的代言人。   除了诗词歌赋新奇事物朝廷邸报摘录之外,潮报提出了三件替杭州市民发声的大事。   第一件,杭州有一座名叫明因寺的大尼姑庵,凡是有权势的大和尚来庵里,晚上必会叫年轻的尼姑提供服务。   庵里尼姑们非常烦恼,为了应付越来越多的和尚,越来越频繁的来访,庵里想出了一个法子,专门弄了一间贵宾房,名曰尼站,选那些曾经有过污点的尼姑轮班。   这件事情极度损伤杭州城的风化,政府你们管不管?!   第二件事,西湖现在变成了垃圾堆,里边一半是腐烂的水草,苏少保你来到浙江大半年,太湖水利工程搞得风风火火,眼皮子底下杭州市民赖以生活的西湖,沦为了大臭水坑,沦为瘴疫之源,你管不管?!   第三件事,杭州城在钱王时期,城中六口大井是居民饮水的重要来源,如今各井都已经闭塞,居民们生活非常不便,苏少保你作为杭州太守,管不管?!   苏油看了第一期《潮报》,眼睛都瞪大了,靠,郑侠和晏几道可以的,凭借着三件事情,一下子就成了杭州市民的代言人!   关键是人家说得都有道理,第一件事是精神文明建设,第二件事是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双建设,第三件事是前朝德政,如今新朝被旧朝比下去了,那还了得!   苏油赶紧将秦观找来:“半年来眼光都落在两浙路这盘大棋上,杭州给弄成灯下黑了。”   “登报,向杭州市民道歉,召集父老收集意见,征求杭州城内急需办理的十件大事,我们挂牌监督限期解决。将《潮报》所说的三件事情,列为今年的责办项目,将蔡京抓回来办理。”   秦观如今是《两浙新报》的总编,代表的是官方喉舌:“官府给民间报纸道歉?这……这个……”   苏油说道:“不是给报纸道歉,是给杭州市民道歉。疏浚水井,打捞西湖水草引入活水,抓几个和尚,又不是什么劳时费工的大事情,轻轻松松捞名声,凭什么不做?”   “这个创刊号出得好!绝对是晏小山的主意!”   秦观对大佬们的脑洞有些搞不懂:“你都不生气?”   苏油才觉得秦观莫名其妙:“生气?为什么要生气?我们不管意见是谁提出来的,只要人家说得对,我们为什么不改?”   见到邵伯温在一边偷偷摸摸记笔记:“刚刚我推测晏小山,轻松捞政绩那些,不准写。鬼鬼祟祟你这是在干啥?”   邵伯温窃笑道:“老师放心,我本来就没写;学生准备写一部《邵氏见闻录》,这不搜集资料呢嘛。”   苏油手扶脑门:“朝中公议,刘恕刘道原跟前不能聊历史,司马学士跟前不能说今事儿。因为两人转身就会给你记在小本本上——某年某月某日,某人如是说。”   “我看你也跟着他们学坏了。”   邵伯温抿着嘴笑:“我觉得没错,留着让后人得闻,必有仰慕前贤风力者。”   苏油伸手:“给我看看。”   邵伯温赶紧将本子藏起来:“不给。”   苏油拿眼瞪他,可惜没什么杀气,邵伯温不理他。   苏油只好转移话题:“平家的小子这几天在干嘛呢?”   邵伯温说道:“在磨着石达之给他造兵器。”   “什么兵器?”   “好像是一柄枪,宝贝得不得了,还给取了个名字,叫切羽樋。”   苏油不由得好笑:“没有试试蜻蜓?”   邵伯温不明白:“什么蜻蜓?”   “传说中有那么一支名枪,叫蜻蜓切,就是蜻蜓不小心落在上边,自己就把自己切成两半了。”   见邵伯温又要开始掏小本本记录,苏油赶紧喊道:“你赶紧给我住手!我就随便一说而已。” 第七百五十三章 大盘子   就听身后一个声音问道:“少保大人,你说的是真的?”   苏油转身:“哟,说曹操曹操到,你的那啥切羽樋做好了?”   平正盛珍而重之地从身后取出一个原木鞘,将鞘拔开,露出了里边的一件铁器:“枪头做好了。”   说是枪头,其实更像是一把短剑的剑体。不粗,只有二指半宽,薄薄的一片,中间起脊,约莫一尺五寸长,显得打造者对钢质极有信心。   后边的茎,反而超过了前头的枪身的长度,达到了一尺八寸。   枪体是羽纹花钢夹钢打造,羽纹只是表面的装饰,而里边的钢体,则是龙泉亮石精沙,以眉山新法炼出来的。   确实漂亮,苏油看得赞叹不绝:“大石头的手艺,已经快要超过石老了。”   平正盛将枪茎插入木柄,插入目钉加固,跑去院里长鸣鸡身上拔了一根鸡毛:“少保你看!”   说完将鸡毛抛出,退后一步,捏着粗装木柄底部一挥,刃光闪过,将飘飞的羽毛一切两半!   “好!”厉害了这手,苏油鼓掌:“好磨功!大石头收了你多少钱?”   平正盛小心翼翼地将切羽樋收好:“三千贯。”   靠!比老子当年坑陈季长还黑!   然后又听平正盛喜滋滋地说道:“枪杆还在加工,一丈长,达之大哥说得三年才造得好,只收我五千贯。”   苏油心里打了个突,这徒弟敲诈的功夫也是青出于蓝了,一柄长枪,竟然能抵汴京城一所大院!   想想自己辛辛苦苦替昌国人民搞的两船干货,运到汴京能不能挣到这个数都难说,苏油心里就有点想骂人。   想想这徒弟近半年来也辛苦,算了。   平正盛很飘:“等到这柄枪出来,我就回日本挑战将门!”   这是要见鬼的节奏,苏油觉得这孩子的理想应该鼓励:“嗯,希望你成为勇敢的桃太郎!”   平正盛皱眉:“桃太郎是谁?”   苏油愣了一下:“呃,就是一个为民除鬼的好孩子的故事。家里有绘本,你要想看我让扁罐送你。”   趁平正盛听得一愣一愣的,苏油赶紧对几人说道:“正好今日要去蕃坊那边看看货物准备得如何了,一起吧。”   去蕃坊那就得抖威风,夷人畏威而不怀德,那是有公论的,因此苏油来到两浙路之后,第一次摆起了自己的排场。   苏油如今能摆的排场还是很壮观的,可以出动五十人的仪仗队。   这支仪仗队是有俸禄的,不过苏油觉得花钱养这种排场班子不值当,随手就把食料钱丢给狄咏改善军士们的伙食了,如今需要,就让狄咏临时派个班子过来。   上四军操典很厉害,军士们虽然打着旗牌仪仗,一样走出了阅兵式的步伐。   苏油在马上看着这支仪仗队皱眉,平正盛却一脸艳羡跟在一边,感觉果然不愧是大宋的威武之师。   苏油有些心虚地瞥他,这小子要是知道这支部队以往的战绩,估计得笑掉大牙。   蕃坊有些类似汴京大相国寺,也是一个巨大的商业区,不过这里的中心是真教凤凰寺。   这周围以信奉真教的人群为主,杭州人嘲笑人家是“象鼻猫睛”,统称为“回回”。   库罗与艾尔普作为智慧宫的学者,在蕃坊的地位就好像唐僧。   苏油的到来,库罗和艾尔普还好,却让当地蕃坊领袖蒲蠡受宠若惊,带领蕃人们匍匐在街道两侧,不但用最高礼节的玫瑰花露洒得苏油浑身喷香,还舔苏油的靴子。   这位理论上可是大宋排位前十名的官员,在一个坊正都能将他们呼来喝去的地方,蒲蠡的身份与苏油,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好在这位紫袍的年轻官员,比那些绿袍的油滑小官僚态度和蔼得多,将蒲蠡扶起来:“不用这么多礼,来杭州这么久了,一直不得空闲,难得来看望大家。”   蒲蠡激动得嘴唇都哆嗦了:“感谢真神,降下仁慈的城督,先是给我们送来了两位智慧宫大师,又亲自来看望我们。”   苏油笑道:“走吧,一起去你家看看。”   蒲蠡幸福得都要昏过去了:“城督请,我来带路。”   后市街天井坊,是有钱的蕃商们的聚居区,房屋样式中西结合,让苏油看得啧啧称奇。   来到蒲蠡家中,大家在厚厚的地毯上席地而坐,苏油摸着毯子:“这个不错,这就是你们时常带来与中土贸易的货物吧?”   蒲蠡恭敬地说道:“这是少量的,主要还是香料和珠宝。”   说完让仕女捧上来一个金盘,里边全是猫眼,青金,红蓝宝石,黄水晶之类。   蒲蠡说道:“此次贸易,感激城督同意我们参与,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苏油一一翻看过后,又将东西放了回去:“不用,你们万里而来,没有白白辛苦的道理,我要是收了你们的礼物,只怕要被两位大师笑话。听说你们烤肉是一绝?我就叨扰一顿烤肉,算是做客了。”   蒲蠡尴尬地看向库罗和艾尔普,见两人点头,方才让侍女恭敬地退下。   苏油对库罗与艾尔普笑道:“如何?与族人生活在一起,是不是自在多了?”   库罗对苏油行礼:“睿智的城督大人,蒙你的宠命,我们已经召集了沿途各国的商人,一定替船队做好此次向导。”   艾尔普说道:“市舶司已经将货品送来与我们看过了,实在是太让人惊喜了,我们无比感谢城督大人的宽宏与慷慨。”   苏油说道:“哦?我都还没有见过呢,快将样品拿来与我看看。”   两人如今是蕃坊的宗教领袖,杭州人俗称的“回回大师”,地位崇高得很,苏油只见库罗拍了拍手,咕哝了两句,蒲蠡便乖乖地让侍女们又送来了两口箱子。   箱子打开,里边都是黄白铜器,金银器,瓷器,玻璃器。   苏油拿起一个瓷壶,有点像后世带提手的小热水壶,有座,小口,上面用斗彩珐琅画着艳丽繁复的花卉,底圈和壶嘴还裹了银圈口,完全是中东样式和风格。   又拿起一个大盘子,同样是繁复的缠枝番石榴牡丹纹,不过都是蓝彩,直径足足有六十厘米之大。   苏油敲着盘子,听着玉石般的清响:“这是宜兴的还是龙泉的?这口径,可把蜀中瓷器都比下去了啊……”   瓷器越大越难烧,这么大的盘子,连汴京城皇宫内都没有。   当然赵顼也不会要这么大的盘子,要是苏油敢献上去,搞不好还要被斥责。   当我是爱用傻大笨的粗鄙之人吗?   所以这是人家回回们聚餐吃手抓羊肉手抓饭用的家伙。   艾尔普喜滋滋地说道:“这是宜兴的巧匠们制作的,感谢真神创造了这样的神迹。”   蓝色釉料有好几种,中国历史上最好的是苏麻离青,产于波斯,简称苏料。   苏料容易晕散,其实绘制图案会受到一些限制,比如容易表达山水,但是不擅长表达人物。   而且是低锰高铁钴料,含铁高就容易烧出事故,温度稍高就会导致发色偏黑,出现铁子。   眉山如今都主抓高端货色,已经不怎么靠瓷器挣钱,就跟不抓酿酒搞酵母一样,同样的不抓瓷器搞釉色。   通过扰流窑,石棉煤炭窑解决了炉温问题之后,高温釉中的蓝色——“霁蓝”,“天蓝”都已经出来了。   然而这个盘子却是用的孔雀蓝,还是一种利用铜离子发色的低温釉料。 第七百五十四章 咖啡   苏油撇了撇嘴:“为何不用霁蓝或者天蓝?掉价了呀。”   库罗赶紧摆手:“可不敢糟蹋了这么好的盘子,要是再过高温,烧变形了怎么办?”   苏油一听明白了,宜兴的工匠偷奸耍滑,先烧出素色的白陶盘,然后用釉彩在陶胚二次创作,然后低温烧造。   的确,这样做将烧造的风险和成本都降到了最低,先成型,再装饰。   不过明显是缺乏匠心,糊弄老外。   苏油将盘子翻过来,底下还用蓝彩写着一段阿拉伯文字:“这是什么?”   艾尔普虔诚地说道:“这是法谛海哈,也是圣人经典的开端章。”   说完低声吟唱道:“奉至仁至慈的真神之名,一切赞颂全归真神,众世界的神,至仁至慈的神,报应日的神,我们只崇拜你,只求你襄助。”   “求你引领我们正路,你所襄助者的路,不是受谴怒者的路,也不是迷误者的路。”   苏油点头:“这经文好。也祝福你们,找到和平的路,富足的路,幸福的路,东西文明相通的路。”   所有人都匍匐在地:“感谢真神,感谢仁慈的城督大人。”   东西方差价最大的,就是瓷器,茶叶,丝绸。黄白铜器,如今拿出去也能唬人。而金银器,明显就是贿赂沿途用的了。   而最简单最粗暴的,就是铜币和金银币。   苏油说道:“此次出航,准备了两艘五千料的杭州型,四艘三千料的夔州型,另外还有十艘护卫用的眉山型。”   “这些船的载货量,安全性,最关键航速,不是你们的船和大宋福船能比的,因此你们这次就不用出船了,免得耽误时间。”   “不过你们的商货,可以随船运送,而且给你们的待遇,与汉商一视同仁,也就是说,利润的七成归市舶司,三成归你们。”   “此次航行的目的地,至少要抵达细兰和南毗,争取到达库罗你们的家乡白达与拔斯罗,要是能绕过麻离拔,抵达麻嘉和勿斯里,沿路宣示使节,收集图书和语言人才,招诱商贾,回来我向朝廷给你们请功,拨授官职差遣!对了蒲蠡祖上便是将军称号吧?”   蒲蠡躬身:“正是,祖上是朝廷册封的怀化将军。家父仰慕上国大商贾范蠡为人,给小人取名为蠡,字希韦。”   苏油心中不禁好笑,你爹也是个心大的,这是想你成为范蠡和吕不韦。鼓励道:“是吧?所以只需要努力挣钱,大宋还能给予奖励,这等好事儿哪里找去?还有两个多月就要启航,各位,加油吧。”   众人都连连点头称是。   蒲家的烤肉的确相当不错,主要的味道是来自回回们特有的一种香料粉。   这个东西不能放过,苏油让蒲蠡将香料取过来,能认出来的,大致有乳香、没药、肉桂、安息香、干酸橙、丁香几种,剩下的两种,据蒲蠡所说,一种叫罗望籽,其实就是后世苏油常见的酸角。还有一种柠檬味的黄色粉末,以及一种叫麦拉卜果干。   蒲蠡得意地指着那种黄色粉末说道:“这个东西中土没有,叫黄香粉。”   苏油用手指沾了一点放嘴里,一股酸涩的味道:“可得了吧,你这玩意儿是烟树叶子里弄出来的吧?”   蒲蠡都吓坏了:“少保如何得知?!”   苏油撇着嘴:“你这东西,我眉山早就拿来澄清米酒,染丝绢,鞣制皮革了,只不过如今还没有传到浙中而已。而且也不是烟树叶子才有,漆树,最多的是五倍子里边含量才高。”   “还有就是元香花,大唐宫廷里嫔妃沐浴娇嫩皮肤,也用。”   蒲蠡很尴尬:“那下次回大宋,可不能再带这个,我们都是当香料卖的。”   苏油指着那个叫麦拉卜的东西:“这个倒是真没见过。”   蒲蠡再不敢卖弄了:“这是一种叫黑樱桃的树木结出的果仁,油配香油用,木头也是制作木器的重要材料。”   苏油讶异:“硬木头?那还可是真是樱桃。”   蒲蠡又端起一杯黑黑的饮料:“感谢睿智的城守大人,请品尝一下我们的瓦赛特。”   苏油看着那样子,又凑到鼻子边闻了闻:“靠!这不是咖啡吗?”   蒲蠡小心地说道:“这个……我们管无糖的叫塞达,少糖的叫瓦赛特,多糖的叫齐亚德……咖啡这名,我们不……不怎么用。”   苏油小心地喝了一口:“不错,就跟宋茶一样,还添了好些作料!”   蒲蠡开心惨了:“城督大人真是我们最尊贵的客人,这里边还放了砂糖、桂皮粉、小豆蔻粉,能喝习惯这个的宋人,城督大人是第一位!”   苏油小心地说道:“要不,我们换一种做法试试?有奶吗?”   接下来就简单了,苏油让侍女将咖啡豆炒香磨粉冲泡,将砂糖炒成焦糖,过滤出咖啡汁液兑上牛奶和焦糖,冲了满满一大壶,给每人倒了一大杯:“来,借花献佛,啊不,献真神,祝你们在大宋生活得越来越好,给大宋带来更多更丰富的物产。”   众人举杯应和,蒲蠡到现在总算是知道库罗和艾尔普两位智慧宫大师都推崇的大人物,是怎样的博学多才了:“城督大人,原来这就是咖啡啊,味道非常好!制作也方便!我一定将这种饮法带回故乡去!”   呃……这个……苏油只好转移话题:“此次出航,回来的时候带上香料,珠宝,象牙,名木,那是必须的,但是更多的,我想你们要带来作物种子,优良的牲畜,比如这个咖啡豆,还有优质的油菜,棉花,羊,马之类。”   “对了,还有一种类似蒲公英的植物,根部有丰富的白色浓浆,非常的沾手粘稠,那东西,尽量给我找到带来。”   说完又对艾尔普说道:“还有就是智慧宫的书籍。你们的家乡现在战火连绵,文明的精华惨痛流失。让智者痛心疾首。”   “你们要尽量收集,将它们运来大宋。放眼当今,只有大宋才有这个财力物力人力,给这些典籍妥善的存身之所。”   “我会在杭州为你们专门修造一所新的智慧宫,用来存放你们的经典,你们也要开始筹备将大食文字翻译成汉字的工作。”   “知识不分族群,是人类共同的财富,记住,你们不仅仅是在抢救自己的文明,而是全人类,共同的文明。”   库罗和艾尔普热泪止不住哗哗流淌,匍匐在苏油的身前:“贤明睿智的伟大城督,你就是真神派来人间的使者。所有的智慧宫人,必将为城督大人的倡议奔走。你的贤明,将永载于文明的史册,无论东方,还是西方。”   从蕃坊出来,苏油的马屁股后边,多了一个布袋。   咖啡豆是好东西,这东西可以兴奋神经,提神醒脑。   大佬们都是日理万机的,还要写诗写文章,有了汽灯之后,熬夜是常态。   而且如今宋人也喜欢喝糊糊糟糟的东西,茶叶都要磨碎了调香料喝,和大食人现在的咖啡差不多的路数。   苏油没要人家的宝石香料,却打劫了十来斤咖啡豆,准备拿去和大佬们搞好关系用。   还要给八娘和二十七娘寄去,哼哼哼,卡布奇诺,它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第七百五十五章 争议   至于蒲蠡搞得神神秘秘的黄香粉,其实就是黄栌单宁。   单宁酸的作用很多,对宋人来说,最大的用处就是鞣皮和药用。   所以这东西在蜀中有另一个名称——“鞣酸”。   天师府的人将它从五倍子里边用乙醚提纯出来,发现它能治疗疮毒。   然后二林部发现它能够鞣皮。   苏家织造坊发现它能给丝绸上胶,于是告诉了程家造纸坊。   很快,皇宋宝钞也用它上胶。   永春露高度酒用不着,但是周大厨用它作为低度酒澄清剂,得到了一种清澈的米酒,称为“清酒”。   然后发现它和钠盐化合,能够得到一种深色的液体。   于是程家墨坊又将这发现拿了过去,搞出了蓝墨水……   所以这东西如今根本出不了蜀中,完全供不应求。   一种化学品的发现,被蜀中人用到了方方面面,这也是蜀中各商坊的常规操作了。   各行各业的商贾,尝过甜头之后,如今对理工之学的兴趣非凡,都在不断投入资金,让自己的产品更加精美,成本更加低廉。   而大食人,竟然将它用来烤肉!   ……   大宋是一个农耕帝国,其实进入十月,最后一批主粮收获之后,州府主官们揪着一年的心,总算是可以松泛一丝了。   是丰是饥,反正都已经尘埃落定。   除了今年的两浙路。   只要是苏油主政的地方,一年到头忙个没停。   换到其他官员治下,士大夫们又要开始唱《悯农》,《三吏》,《三别》了,不过在两浙路,他们是真唱不起来。   因为小苏少保他工役钱给得丰厚,饭食还足,油水还大。   在这个时代,两天一顿肉,是宰相门下最亲近的仆从的标准。   苏少保这里天天都有肉,虽然主要是鱼,但是少保鱼的滋味,那是……啧啧啧。   所谓的少保鱼,就是红烧鱼块,鱼块裹上面粉过油炸了,然后调制烹汁炖。   还有鸡杂汤饼,骨汤羊杂米线,肥肠盖浇饭,香辣肺片……   偶尔菜盆里还会有高档的牛肉罐头,羊肉罐头,午餐肉!   就算是油渣芽菜弄出来的臊子面,都是那样的美味!   苏油对民工的饭食只有一条要求——从自己这个水利司都提举,到送药饮的膳食大娘,只要还在工地上干,饮食方面一视同仁,任何官员胥吏,和民工一口锅里搅马勺!   要是连这一条都做不到,那就不用在水利司待了。   吕嘉问有时候还偷奸耍滑,江宁知府王安石,湖州太守孙觉,苏州太守王晦,对此举大加赞赏。   孙觉甚至写了一篇《湖州水利工役记》,歌颂这样的举措。   老头是开心坏了,因为太湖开发二期项目,最大的受益人就是苏湖二州。   看着大片大片的沼泽地,老头心里是真着急,恨不得一眨眼全变成良田。   甚至上书朝廷,将今年的罪犯都流放到我湖州来吧!   苏油回来得知后都吓坏了,赶紧追上了一道上表,苏湖土地肥沃,拿来给流放的罪犯,不符合朝廷奖善惩恶之道。   倒是如今蜀中千人耕万人食,百姓的田土都开到山上去了,而且蜀地富庶,家中有子弟移民之用,不如召集庶支子弟,到苏湖来开枝撒叶。   这个问题要换到其它地方那还真麻烦,因为一来新移民买不起地,又得搞成慈善工程;二来人口对于地方官僚来说,牵扯到考绩,人口出现负增长,地方官员可是要丢官的!   不过苏油早就考虑到了这个问题,因为稀释人口密度提升人均土地拥有量,对地方发展其实是有好处的,官员们担心的问题,都是技术问题。   所以只要将考绩方式换一下,这个问题就能够得到解决——各州府上报愿意移民的丁口和户数,朝廷同意之后,组织移民,再从当地人口中减去,将新基数作为第二年考绩基础就行了。   这样第二年州府考绩又有了上升的空间,还解决了人口负担,对他们本身来说,是有好处的。   孙觉不干了,老头认为对国民当以教化为先,将囚徒改造成顺民,那是上追三代的德政。现在有这样的机会,怎么可以错过?   两浙路其余各州府也不干了,除了曾布这个忙着烧铜铸钱家伙,境内出现了人力资源缺口,所有流人隐户都被利用起来之外,其余州府主官明里暗里就是说苏油偏心,疯狂地暗示提醒苏油——既然有这么好的机会,先把十四州的隐户问题解决一下啊!两浙路因明公出现人口爆发增长的大政绩,难道它不香吗?!   去年还盗匪横行,盐枭猖獗,今年变成善耕之民,高产盐户,田得耕,民得食,疆境清宁安谧,这种鱼米之乡的田园牧歌,难道它不香吗?!   而且就算少保你在蜀中根底深厚,但是你毕竟是两浙路转运使,从大江尾伸手到大江头,这手是不是太长了一点?   两浙路转运使说了不算,苏油只好搬出更大的大佬,好在这里就有一位——王安石。   王安石很忙,他要在石臼,当阳,固城三湖的湖周推广苏油模式,同时还要在东边的铜冶和西边的秣陵搞煤铁铜金工业,还有太湖上游阳羡溪水利工程,他也缺人。   不过王安石也不傻,之前狂抛国有资产,那是因为那些资产年年报亏损,甚至包括军马场周边的官田,都是一样,因此才一狠心卖地换钱。   苏油在陕西的卖地模式,让他眼前一亮,他卖地,那是卖出去就不管,可苏油卖地,还有一份官府和买主签订的合同。   陕西模式,是十年之内不得过户,私下交易的纠纷将得不到官府支持,卖地者的优先资格是倒着排,从无地户到上等户。   最绝的一条,还有打包配套的贷款扶持,包括种子,农具,禽苗,畜苗,果桑苗等一揽子计划。   如果是家族式移民,结合保甲制度,还可以联合贷款,得到更大型的水车,碾磨,耕牛骡马等大牲口。   仅仅这几条,就杜绝了大部分的难看吃相。   当然两浙路有自己的实际情况,苏油在陕西,那是军管,得地的主要都是退伍军人,义勇,乡军,流民,这些人天然就是苏油的支持者。   加上司马光和富弼两个本土籍的大佬坐镇,加上嵩阳书院牢牢把控着舆论制高点,当地的豪强与兼并之家,那是文也文不过武也无不过,只能乖乖跟随苏油的指挥棒行事。   何况苏油给他们也分了最大的一根胡萝卜,工商。   而在两浙路,问题就多了,士族力量盘根错节,牢牢控制着基层力量。   苏油手里的力量,包括商人,激进士子,官僚,下等户,盐户,还有海运世家外,就只剩一支武装力量,狄咏和王中正的一千新军。   王安石分析了两浙路的形势后,给苏油去了一封长信,认为二期工程在朝廷财力不济的情况下,只有向兼并之家低头,暂时妥协。   四通商号也遇到了财务困难,组织用于海贸的大宗货品,花费可也不少,仅仅几艘铁骨大船,就够商号喝一壶了。   皇宋银行的投资回笼主要在年关,这也是宋人传统的清账日。   两浙路的金铜储备倒是不少,不过那些要保证商品流通。   所以苏油一时还真没什么头寸可以调用。   其实还有个办法就是让这地荒着暂时不动,但是这又不符合利益最大化原则。 第七百五十六章 上报中央   诸方纷议不定,最后王安石和苏油只好联合上报中央,将两浙路各方势力提出的方案一一列明,请中书和赵顼决定。   这是一道宏伟的蓝图,仅仅常秀苏湖润,就规划出整整二十万顷良田,这还没有包括广德军,江宁府和太平州的三个天然大湖和几个人工大湖。   曾布甚至给两浙路转运司上书,鉴于太湖一期的成功开发和二期的宏伟展望,他也想效仿苏油与王安石,在饶州使用同样的模式,依托永平监和旁边信州的铅山场为本,联合南康军,江州,饶州,开发鄱阳湖地区!   这个纯属胡闹了,鄱阳湖与太湖根本就是两回事儿,那里已经开发得差不多了,而且鄱阳湖的入水可没有太湖入水那么温柔,一来就是猛的!   于是苏油给曾布回信,老老实实凑表功就好,千万不要再在水利上露怯,你在两浙路可是有一个对手,人家现在算是半个农业水利专家,就在这上头等着你呢,你是不是傻?!   两监铜利还不够你嘚瑟的?还非要在别人擅长的领域踩别人一脚?小心踩到陷阱里头去了!   然后随便列举了几个问题。   如今的鄱阳湖那是出了名的“水来一大片,水去成一线”,你要搞滩涂开发,除了修堤围还有什么办法?对付长江的大洪水,你那堤围得多高多厚才扛得住?   你去好好翻翻地方志,汉唐时期的彭泽有多大?那时候的南昌城,就在湖边!现在有多远?都快两百里了!   每年枯丰季节,鄱阳湖面积变化有多大?它的存在,对每年洪水期调控能力有多强?让下游南康军和江州的受灾风险降低了多少?   如果你强行减小鄱阳湖的面积,大江洪水来时你是保你的圩田?还是保下游两个军州的传统耕地?   你要是能够将这些问题统统搞定,那你就弄!   每个地方的发展优势都不一样,你饶州有个景德镇,以及浮梁,那里有全大宋最优质的的高岭土资源,有最好的瓷器加工业基础,还有名茶,药材。从唐代就是御贡瓷,茶叶和中药材生产基地你知不知道?!   你是疯了要跟吕嘉问在土地开发上别苗头?!   曾布看到这封痛骂他的信,心里头反而美滋滋的,对着石通抖着信道,你看,少保还是偏向我这边的,路子都给探好了,你们四通的大磁窑啥时候能整好?   ……   王安石和苏油的奏报,在朝堂上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所有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一老一小在放空炮!   苏油这回纯粹被老王连累得惨,明明从来都是实事求是的人,就因为老王的前科,被人怀疑放空炮!   不过也实在是怪不得朝中怀疑,江南本就繁华,经过五代纷争后,从南唐开始便重新经济崛起,一直开发了到了现在。   蜀中自仁宗朝崛起之前,其实宋代的经济中心已经整体移向东南。   在所有人的心里边,都认为苏湖一带早就开发完毕,如今一下子又冒出来二十万顷,还良田,前头几十任转运使都是傻子吗?要等到你苏油来捡这大便宜?!   中书里边,韩绛和吕惠卿的意见截然相反;   其下,章惇控制的三司和邓绾控制的司农寺,意见同样截然相反;   再往下,太监控制的都水司,和官僚们控制的河渠司,意见再次截然相反!   赵顼彻底蒙圈了,这可怎么弄?!老子到底该听谁的?!   要是苏油一个人的意见,那别人要反对可能都得掂量掂量,赵顼也大概率愿意相信。   问题是,王相公……嗯……荆湖开发倒算是成功的,可河北治理差点就被别人忽悠瘸了。   要不是苏油与司马光及时拨乱反正,那黄河今年都不知道会泛滥成什么样子。   今年黄河大汛,彻底验证了“回流说”有多糟糕,在北河如此给力的情况下,旧河道部分地方都发生了泛滥。   如果真的堵塞北流,今年的河北,怕是刚刚经历旱情之后,又得再次遍地洪水!   那真是再怎么救都就不回来了。   河北都水监的程昉,最初回河论的坚决倡议者,在故道决口处跪地痛哭,为自己的愚蠢痛苦自责。   要是真的按照他的意见来做,这就是千古罪人!   又是惊吓又是惶愧,坚持到抗洪抢险结束,就一病不起,给活活吓死了!   王安石也曾经提议过回流论,自己也差点听从,赵顼每想到一次这个,背心就得冒一次冷汗。   所以惊吓之后的大惊喜,看起来是那么的虚幻——江南膏腴之地,环太湖水利大工程,涵盖六州一军之地,占了两浙路一半的范围,总计土地面积二十万顷,刨去原来已有土地属于升等改造的部分,新地也是十三万顷之多。   而且这二十万顷,全都变成不忧旱涝,一年两熟的上田。   今年是全面推广占城种的第一年,七月第一季亩均产四百多斤,九月第二季数据还没有报上来,不过据说往年里一百来斤是跑不了的。   一年一亩六百斤!二十万顷!   一亿两千万,石!   如今朝中对这颗大卫星议论纷纷,不管是讥讽,质疑,反对,还是赞同,拥护,呼吁……正的反的,都不约而同地将这件奇闻,总结成了六个字。   苏湖熟,天下足!   登极七年半以来,就有六年都是在遭灾——旱,涝,蝗,彗,地震,山崩,陨石,雷击,日食……   老天爷仿佛和赵顼开够了玩笑,突然整这么一出……   赵顼还真感觉有点不适应。   他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但是也是一个敏感而自卑的人。   按理说,自卑这种情绪,不应该出现在皇帝的身上,但是赵顼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   对自己的成绩,他很谦逊,屡次禁止臣下妄上尊号,即使完成了荆湖归流,完成了河湟攻略。   而对自己的失策,他很敏感,对新政也是战战兢兢。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智慧的人,也不认为自己是道德楷模。   因此他对司马光,对王安石,甚至有一种崇拜的心理。   赵顼很孤独,整个国家,能与他有志一同的,以前只有一个王安石。   而王安石的做法,不但没有让这个国家真实地强大起来,反而使它陷入了一种形态上的混乱和对立。   一个缺乏自信的人,却要咬着牙坚持大多数人都反对的事,这就纯粹是跟自己过不去了。   这种折磨,比孤独还要可怕,损害着赵顼的健康。   王安石和苏油的联合奏报,赵顼非常清楚,要是仅仅苏油一个人弄出来的,估计都到不了自己的案前。   明润,太年轻了。   他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他提拔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位置上来,那绝对是一场灾难,不管是对苏油,还是对自己。   枢密副使,吊尾巴的参知政事,都是最勉强的选择。   而且从苏油的态度上看,这娃自己也很挑。   在韩琦富弼文彦博王安石司马光赵抃张方平手下,绝对会服服帖帖;   或者韩绛,薛向,蔡挺,章惇,曾布,甚至吕嘉问,都能合作,不过那就得以他的意见为主。   至于吕惠卿?邓绾?王雱?呵呵呵…… 第七百五十七章 笔名   纵观这些人,有一条脉络就很清晰,要不就是道德风标且听得进他的话,要不就本身是国用之才且私心较少。   至于苏明润,赵顼心里的评价,那是品质上无限接近司马光王安石,性格上无限接近苏颂陈昭明赵宗佑,能力上无限接近张方平赵抃薛向,甚至还要超过……   文也文得,武也武得,不争不抢,不吵不闹。这样的臣子,竟然就像是上天降下来恩赐给大宋的一般。   《苏湖水利全图》,是苏油随奏章进献上来的,其中点明了是王安石,孙觉,沈括,郏亶,蔡京,吕嘉问的功绩,而他自己却一字不提。   看着太湖周边的溇港水网,赵顼想到了之前整体流放荆南的广锐军,想到了更之前天师道研发的黄蒿素,还有更之前眉山苏家织造产出的新式蚊帐。   听说苏明润还在安和圩试验成功了在沼泽上修房子的方法,难道是修了一所像船那样的房子?可那样不会坏吗?   密折制度,形成了对两府的有力监督,更极大地满足了赵顼对全国各地信息的掌握,极大地加强了他对国家的控制力。   通过这项制度,赵顼还发现了不少以前不知道的人才。   比如苏轼,苏辙,好吧这是早在仁宗朝就挂了号的了,如今河北各路州府在秘折中举荐人才的时候,这两个名字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密折推举,不怕得罪中书,说话那就大胆很多。   陕西那边,司马光的密折里,主要是史书进展,还有邵雍张载,对理学义理的继续深入挖掘……   河北,文彦博举荐了一个韬略之才——游师雄。   高遵裕那边,将种谊和王厚夸上了天,然后还有一个文士——张舜民。   张舜民本来并不出名,高遵裕一直将他当做小秘书来用。   但是苏轼在《时报》上刊载了一则小启示,让张舜民的名气一下传遍了大宋。   主要是一首《卖花声·过岳阳楼》闹的。   “木叶下君山。空水漫漫。十分斟酒敛芳颜。不是渭城西去客,休唱阳关。   醉袖抚危栏。天淡云闲。何人此路得生还。回首夕阳红尽处,应是长安。”   这首词苏油喜欢到了不行,坊间传说是苏轼外放南下的时候所作,风格也的确很相似。   于是苏油去信大苏,到底是不是你写的?   大苏看了也喜欢,多方打听,发现是张舜民的词。   于是大苏促狭地在汴京《时报》刊登了一则启示:“向前岳阳楼前卖花者,张芸叟也。”   短短十三字,让张舜民身价倍增,也足见大苏如今的文坛号召力。   两浙路那边,出了个蔡京,还有个何执中,曾布也不错,这三人的施政能力非常突出,一个主抓农业,一个主抓盐务,一个主抓铜冶,堪称苏明润的得力助手。   而文事上,有晏几道,秦观,晁补之,还有个贺铸。   仁性天生苏明润,当真是名不虚传,贺铸到了杭州,苏油隆重接待,将事情给直接定性——《薄幸》这个词牌,就是人家贺铸贺方回所创!   贺铸当然不信,要苏油也拿原曲出来听听,因为大宋如今也有不少词牌,是字同牌不同的。   苏油摆摆手表示没有这个必要,同样在《两浙新报》上刊登了一首启示:“贺曲当前,苏曲难后。”   正在为戏剧《王昭君》发愁的原花魁小娘子周南,亲自上门邀请贺铸共同创作,贺铸的名声与张舜民一样,一夜之间轰动江南。   外交事务上,高丽王子义天大僧统偷渡前来杭州学习;蕃坊人民在凤凰寺喜迎回回大师库罗与艾尔普;日本重要政治势力家族继承人平正盛,求中土派遣高僧或者天师道高人,前去日本镇压厉鬼。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苏油的匣子装不下这么多东西,每次寄来的都是一个大包裹,除了匣子里的密折,还有《潮报》和《两浙新报》两份报纸,苏油那边半个月发给赵顼一次,积累起来可也是厚厚的一沓。   但是让赵顼啼笑皆非的是,《潮报》这份民间报纸,办得认真严肃,转登朝廷邸报,纠察奸弊,劝导农桑,教人向善,同时与豪强贪官污吏作斗争,检举揭发,与民发声不遗余力。真当自己是白衣御史了。   而《两浙新报》,这份明明是官方主办的报纸,却行文幽默,风趣诙谐,还有一种新奇的玩法,那就是不愿意暴露身份者,可以用一些稀奇古怪的笔名投稿,一样可以登载。   其中就有一个叫荏桂的,时常投稿,还特别调皮,可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比如在嘲讽明因寺和尚泡尼姑事件上,这娃就特意写了一首《一剪梅》。   锦院红香数丈秋,花正清幽,月正清幽。   轻妆冰簟怯停眸,静体无由,动体无由。   新蕊何堪竞夜求,爱纵难休,怨纵难休。   合欢钏臂绾风流,君也光头,妾也光头。   赵顼第一次见到这首词的时候正在试喝一起送来的咖啡,当场就笑喷了,被呛得连连咳嗽,对章惇笑骂道:“咳咳咳……这杭州文人也实在是太缺德了!苏明润他怎么就不管管,还堂而皇之地给登载了!”   章惇不好在君前失仪,憋笑憋得吭哧吭哧的,满脸通红贼难受:“还能有谁?这笔名就起得古怪……荏桂是什么?那是一味药材,还有个别名叫紫苏!陛下,你说还能是谁?”   赵顼恍然大悟,笑得肚子都痛了,只好拿手捂着:“哈哈哈哈跑不了他,服紫袍,还姓苏,满杭州城就一位!这也太促狭了点吧?!哈哈哈哈……词牌也用得好,和尚尼姑的头发,可不是一剪没!哈哈哈哈……”   可以说,每半个月看一回过期的《两浙新报》,是赵顼为数不多的快乐之一。   想到这里,赵顼不由得微笑,内侍张诚一进来了:“官家,今晚何处歇?”   赵顼想了想:“我去看看皇后,眼看就要年底,除了后宫,慈善那一摊子也是事务繁多,几个女人还倔得很,我得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张诚一笑道:“几位贵人知道官家如此体恤爱惜,心中必定是欢喜的。”   赵顼问道:“蜀国长公主又病了?”   张诚一敛容:“两浙大旱,陛下避殿减膳,公主说她奉赐皆出公上,固应同其僳戚。因此与官家相同,有了小恙。”   赵顼叹了一口气:“我这妹妹……竟是要成天下完人。我倒是真希望她要像卫国公主那样才好。”   张诚一都不敢接茬:“不过卫国公主去看了,还请动了石郡君诊脉,说是汴京城里太吵闹,气候也不太好,说公主需要静养,接到尉氏汤泉庄子上调养去了。”   赵顼问道:“石郡君?她都还是安养的时候。那什么新军刺击之法,苏明润可是把状都告到我这里来了,连我都跟着挨挂落。”   张诚一感觉啼笑皆非,苏少保和官家之间,有一种非常相得的交流方式,不过两人都掩藏得很好,只有官家最亲近的人才知道。   甚至有御史风闻苏油给赵顼的密匣里全是些二不挂五的信息,弹劾苏油怠政消极,悖慢君上,被赵顼留中不发。   他们根本不知道,赵顼对这些二不挂五的信息有多喜欢,对这种平等的交流,有多喜欢。   因为苏油的密折和两份报纸,让赵顼看到了另一个大宋。   一个除了士大夫诗词文章,官僚们例行公文之外,另一个包含了士农工商各个阶层,吃喝拉撒各种小事,包含了所有人的悲欢离合,嬉笑怒骂,活色生香的大宋。 第七百五十八章 两浙风味   赵顼来到向皇后这里,却是曹太后和高太后也在,赶紧上前:“孩儿给两位娘娘起居。”   向皇后上来接着:“臣妾恭迎陛下。”   赵顼将羽氅解下递给她:“最近都在忙什么呢?”   向皇后用眼神示意桌上那一堆的账簿:“这不马上年底了吗,内库也在盘存,还有各宗的产业也要清账,也都要一一过问。臣妾支应不开,便只好央求到娘娘那里了。”   赵顼笑了,皇后也算是有心,这是怕自己年底繁忙失了起居之请,悄悄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   曹太后笑道:“哥儿辛苦,新妇也辛苦,其实慈善基金那边也有一摊子的麻烦,这个可求不着老妇人,求你娘亲即可,她可料理得清楚明白。”   高滔滔说道:“其实就是用人。韩非里所说的‘下君尽己之能,中君尽人之力,上君尽人之智。’”   “不过那套制度是小妹给立起来的,听说是四通那边的老规矩,制度大抵上讲分三类。”   “一类叫产权,就是规定参与经营的各方出资的和出力的,分出哪些是公,哪些是私,赚了怎么分,亏了怎么摊抵,小妹说那叫财产权利制度。”   “第二类叫组织,即一个商号里边,该有那些司,档,各自该干什么,相互之间怎么协作,权责各是什么。”   “第三类叫管理,也就是实政。就是商号里边人心怎么统一、制度怎么更换,有司怎么增撤、人才怎么进黜等等……”   “这堆制度建立好之后,商号内所有人便各安其责,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怎么做,什么程度算好,什么程度算差。做好了又什么奖励,做不好有什么惩罚。真到了我这里,每日就是听听报告而已。”   赵顼若有所思:“朝中名爵纷杂,冗官泛滥,一身多系,名不责实。官、职、差,叠床架屋,导致诸多扯皮,推诿,怠政的现象……”   高滔滔说道:“这可是大事儿,哥儿自去与相公们商议,我这里就是说说慈善基金而已。今天呀,主要是过来见识新妇的手艺的。”   向皇后欣喜地躬身施礼:“平日里规矩大,求都求不来两位娘娘,新妇这就下去张罗。”   不一会儿,宴席设好了,几人入席。   宋代皇家饭食,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山珍海味,向皇后呈上的菜品是酒醋白腰子、蚝油三鲜笋炒鹌子,金钩南炒鳝,香炸小石首鱼,梅汁蒜香嘉琪鱼卷,蟹粉豆腐。   还有几杯清酒。   一道绿油油的蔬菜呈现在桌上,菜杆有些粗,口感极脆,微带甜味,那种清香鲜甜让两位太后赞不绝口:“这是什么菜蔬?”   向皇后说道:“这个叫芥蓝,今年两浙路进献上来的,不过当时进的不是菜蔬,却是种子。皇家庄子种了一季,特意呈给两位娘娘尝尝。”   高滔滔尝过点头:“不错呢,爽而不硬,脆而不韧,清淡可口。”   赵顼说道:“听苏明润说这个其实在广南早有栽种,如今渐渐传到了福建,两浙。”   “还说其实芥蓝这个菜畏热,在南方需要秋后,冬末,搞不好北方反而四季皆可种植。”   曹太后说道:“冬日里又得一项绿油油的菜蔬,挺好,而且这菜味道很鲜美。”   赵顼看了向皇后一眼:“娘娘别让皇后给骗了,这菜鲜美的原因,是因为里边有一味两浙路新出的调料——蚝油。”   “苏明润特意写到密折里,说是这道调料,料理豆腐,肉类,青菜,堪称一绝,让我多给他推广推广。”   向皇后笑道:“官家也真是,见不得臣妾从娘娘那里讨得一句褒扬。马上就揭穿。”   曹太后皱着眉头:“之前两浙路进蟹粉,如今进蚝油,滋味是非常鲜美,但是哥儿啊,劳费民力供足一人,不可取。”   高滔滔笑了:“娘娘你别忘了是谁进的,哥儿,苏明润可有什么说道。”   赵顼说道:“是这样的,苏明润到了两浙路,发现太湖当季最肥美的霜蟹,在湖周几乎不值一文;而昌国县的贫困下户,多靠在海滩挖掘蛤蜊度日。”   “这两样东西,在当季的时候简直就是至贱之价,甚至沦为鸡鸭的饲料。而在汴京却价格高昂。”   曹太后点头:“对,我记得湖蟹与蛤干,都是一贯一枚。”   赵顼点头:“娘娘记得不差,但是问题又来了,那既然差价如此巨大,为何不见商人将大量蛤蜊和肥蟹运至汴京城呢?”   “主要就是盛产期短暂,又难于运输和活养。”   “于是他就想了两个法子,制作出了蟹粉和蚝油,一来佐餐料理使用方便,二来最关键的,利于运输与储存。”   “如此一来,两浙路的穷苦下户,便多了两项生计,而汴京城的百姓,多了两样鲜美的调味品。”   “这就相当于调用了汴京城的资源,周济了两浙路的穷苦百姓,苏明润说资源再分配,是商业的重要功能之一,只要把准了脉络,产生的作用是非常巨大的。”   曹太后这才满意了:“我就说这猴子怎么弄了这么一出,原来还有这么深的心思在里边,也算是真正历练出来了。”   赵顼说道:“不过苏明润花费心思搞了个什么水产船,通过一个机械自动提水过滤,让海水能够一直保持新鲜干净,愣是将一船嘉琪海鱼,从两浙路运来了汴京城!”   向皇后说道:“这道梅汁蒜香鱼卷,就是用两浙路的嘉琪鱼做的。”   两位太后都是大惊:“这如何使得?这得花多少钱?!”   赵顼给两位太后各添了一箸鱼卷:“对呀,苏明润被我去信切责,让他以后不准再这么干。结果他非常委屈,献上了一张图纸,说是发明了一项机械,只需要烧煤加水,便能满足需要。所费其实不高。”   “还说什么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吃了他的新鲜嘉琪鱼,别忘了帮他推介黄鲞,银带鱼,大小石首,各类海产干货就行。”   曹太后噗嗤一声就笑了:“这猴子,说得出来做得出来!”   向皇后笑道:“还怕官家不卖力气,特意附上了一部《玉食谱·两浙部》,今天这几道菜,便是臣妾比着那食谱上的做法做的。两位娘娘,可还使得?”   高滔滔也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的确倒是不错,要真是这样,苏明润也算是为了治下殚精竭虑,不过就是……这贪吃的名声怕是洗刷不掉了。”   赵顼哈哈笑道:“这个我是真没办法了,大苏去了密州,苏明润特意给他送去了一筐三疣蟹,大苏回诗相赠:‘溪边石蟹小如钱,喜见轮囷赤玉盘。半壳含黄宜点酒,两螯斫雪劝加餐。蛮珍海错闻名久,怪雨腥风入座寒。堪笑吴兴馋太守,一诗换得两尖团。’”   “连自家人都这么说,叫我还怎么给他洗?”   三个女人都笑了,一桌两浙风味菜,倒是吃得其乐融融。 第七百五十九章 石薇的决定   中牟,卫国公主别业。   安顿好蜀国长公主出来,卫国公主拉着石薇的手:“姐姐,这个样子还要劳动你,真是不好意思。”   石薇说道:“你我之间,还这么客套干什么。”   说完又道:“明天,我还想去一趟驸马府。”   卫国公主问道:“为啥?”   “我要去把弼儿接出来。”   卫国公主拉着石薇的袖子:“姐姐,别把事情闹得大了,天家的体面还是要的。弼儿毕竟是姓王。”   弼儿就是蜀国公主的和王诜的儿子王彦弼。   石薇胸脯起伏,最后还是表情平淡了下来:“王驸马对公主不好,你要多多关心你姐姐。”   卫国公主讶异道:“怎么会?姐姐对他王家人多好?王驸马母亲寡居,公主特意搬去挨着她住,每日里料理起居。生病了,也是姐姐亲自熬药。反正就算是我婆婆,我是做不到。”   “再说王驸马也不像那样的人啊,文采风流,蕴藉端雅,诗词书画都是上上之选,士大夫里声名也很好。对了,与你们家大苏还是莫逆之交。”   石薇说道:“日常做作骗得了人,可脉诊骗不了人。蜀国公主心脉淤沉,那是长期忧愁积郁,难开怀抱的原因。也是我一定要坚持将她从王家接出来的原因。”   卫国公主对石薇是没有一点怀疑的,登时大怒:“要是真的,王家好大的胆子!”   石薇说道:“公主的乳母,内侍,必然知晓一些情形;还有王驸马日常举动,总能打听得到。是好是歹,一问便知。”   卫国公主点头:“这事情我来做,不行还有长姊,还有哥哥,还有母后!”   石薇说道:“正是,小油哥哥说过,大宋的女人,也该为自己而活,而不是男人的附庸。那我先走了。”   卫国公主没理会这么离经叛道的话语:“那姐姐你小心一点,身子沉呢。”   回到别业,石薇将长剑取出,在汽灯下精心保养。   扁罐过来帮妈妈摆弄:“娘,什么时候我也能用真剑?”   石薇摸着他的脑袋:“你呀,还得练。给爹爹的信写好了吗?”   扁罐说道:“画好了,画了个大乌龟,上次爹爹说太湖有三百斤重的大甲鱼,挖田挖出来的,送来了京城,姑姑给送到动物园了,娘,我们什么时候再去动物园玩?”   石薇将剑条重新装回剑柄,取来新目钉敲好,编上长绳。   扁罐羡慕地摸着剑鞘上的珠鱼皮,石薇看得笑了:“等你将小弓练熟,十支箭能中八支以上,娘就奖励你一柄小剑,真的那种。”   扁罐高兴得跳了起来,搂住石薇的胳膊:“娘你真好!”   说完又有些担心:“要是爹爹不同意怎么办?”   石薇刮了一下扁罐的鼻子:“那娘就偷偷奖励你,别给爹爹看到就行。现在赶紧去睡觉,明早还得练武呢。”   次日起来,石薇去问候八公。   八公在整理农具,老人家闲不着:“该种油菜了,小油说这东西一亩地能出油几百斤,都不知道真的假的。”   石薇说道:“八公,今天我要去做一件事情,将蜀国公主的儿子接到中牟来。可能会和王家人起冲突。”   接下来将蜀国公主的情形讲了一遍。   八公叹气:“这就是大户人家的做派?不拿人当人?薇儿你自小就主意定,该做的就去做。”   石薇低头:“就怕连累到小油哥哥。”   八公摆摆手:“油娃在此的话,也必定会赞同你的,我们这是救人,只问该不该救。大火都燎房子了,还想背嫂子出屋合不合礼数?道理不是这样讲的。”   石薇很感动:“八公,谢谢你。”   八公“哈”了一声:“谢我干啥?本就是问心无愧,你自己小心,还带着身子呢,我移苗去了。”   孙能过来:“师娘,车马收拾好了。你怎么还挂了剑铳?这个……怕不吉利……”   石薇说道:“今天我们是去找事儿的,本来就不吉利。”   “不是,我这不是怕师父怪罪嘛……”孙能有些兴奋,转着眼珠子低声道:“哪家?要不要我叫上神机班几个兄弟?咱要玩就玩把大的!”   石薇白了他一眼:“你这家伙!不许问,去蜀国公主府!”   ……   蜀国公主府,老乳母正紧紧抱着两岁多的小弼儿,和王家人对峙。   无数家丁在府内进出,往门口的马车上搬东西。   乳母骂道:“你们这些丧尽良心的,欺负大家心善,如此跋扈,就不怕天谴吗?!”   “大家”,是宋代对公主的称呼。   “瞧您说得……”一位容貌娇美的年轻女子坐在院子中的团凳上,体态婀娜,衣着雅致:“这不是大家抱恙吗,郎君说了,将弼儿接过去好生照看,不要打扰她静养,这不是挺好?乳娘这是要挑拨夫妻和睦之道?”   乳母骂道:“你们这群妖精!大家就不该宽容你进门,让你们合起伙来欺负她!驸马想要宠妾灭妻吗?须知道天底下还有王法!”   女子乃是王诜著名的“八妆”之首,八妆,就是王诜的八位宠妾,本身乃东京名妓出身,除了容貌声音身段都是上等,琴歌诗酒,都是谙熟。   自觉与乳母对峙,已经是降了自己身份,待到听的乳母“妖精”二字出口,妖艳女子心中更是恼恨:“老人家你可听好了,就算是大家的身边人,可也是奴才的身份。”   “让弼儿过府照料,是主上的意思,我们都是做奴做妾的,何必相互为难?就算你老人家是大家的乳母,也不能倚老卖老不是?”   “或者说,主上的话语,到了你这里就没用了?你这不是以下蔑上?原话奉还,须知道天底下还有王法!”   乳母是老实人,怎么说得过伶牙俐齿的艳妓:“我不信你们这群吃人的妖精!小主子到了你们手里,还不知道怎么个死法!”   弼儿也紧紧搂着老乳母的脖子:“奶奶……我要娘亲……哇……娘亲……”   妖艳女子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对家丁说道:“去,将小孩夺下来,这老肮臜,不但要挑拨郎君与大家,还要隔离主上骨肉之情!岂能容得!”   乳母大喊:“谁敢!这是大家的骨血!来人啦!救命啊!王家要弄出人命了……”   女子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动手!堵上这老东西的嘴!主上那里,自有我承担!抢了小少爷,回府去!”   家丁们知道在家主那里,这女子受宠爱的程度,可比什么公主强了百倍,平日里都被妖艳女子拿银子喂饱了的,立马上前,准备动手。   就在这危急时刻,只听得门外几声马嘶,然后看管马车的家丁被打得飞进了院子。   众人大惊,朝门口看去,却见一个素雅端庄的少妇,一手抚着怀孕的肚子,一手拎着带血的长剑,慢慢地走了进来:“走不了,马都被我杀了。”   妖艳女子神色震怖:“你是谁?!那是王驸马的车驾!”   少妇冷笑一声:“现在知道抬出驸马来吓唬人了?你没有跟我讲话的资格,起来,我要坐。”   妖艳女子还想崩一刻面子,石薇面无表情,提着滴血的长剑又上前一步,女子顿时吓得尖叫着跳了起来。   石薇坐了下来,将长剑靠在团凳上:“刘嬷嬷,弼儿还好吧?” 第七百六十章 各方反应   刘嬷嬷哭着跪倒在石薇脚下:“郡君,看在大家与你相交一场的份上,保住她的骨血吧,小少爷,小少爷是无辜的啊……”   石薇将孩子抱过来放在腿上:“弼儿,吃了早饭没有?饿不饿?姨娘给你带了小蛋糕哟,你看!”   变戏法一般在手上变出一块小蛋糕,交给弼儿。   弼儿觉得这娘娘很可亲,伸手接过,咬了一口,跟着破涕为笑了。   石薇趁机给小孩号了号脉,不由得脸色一沉。   妖艳女子也是神色大变,眼前这位玩剑的孕妇,竟然是身份高贵的郡君,那就普天下只有一位——石薇!   ……   消息最快的是四通商号,程文应正在擦拭股东会议室,给赵顼的画像前上香的时候,史洞修匆匆进来了:“程公,大事不好了!”   程文应将香插好,又开始礼拜。   史洞修也没办法,只好跟着礼拜。   事情做完,程文应才问道:“什么大事儿?”   史洞修叹了口气:“今晨王驸马遣人去蜀国公主府接自家儿子,结果薇儿也上门了,直接杀了拖车的马,还伤了几人,要将那小孩儿和公主的乳母接到中牟去。”   程文应哼了一声:“驸马都尉王诜,才不胜德,别人不知道,我们能不知道?”   史洞修急道:“要没有薇儿牵扯其中,我管他去死!”   程文应想了想:“王家在京中有多少生意?”   史洞修说道:“京中权贵之家,如今正筹划着去两浙路买地,王家也在里边。前几天还王家管事还托人来话,想要缓一缓今年的账务,还想卖几个铺子,腾出些头寸来周转。”   “其余的嘛,王家开着文房铺子,还有生药铺子。文房中纸墨两种,是四通的下游客户,生药铺子,也是多从蜀中入货,部分成药,是跟大相国寺,御药局,天师府的交情。”   “这还是薇儿与蜀国公主交好,当年替蜀国公主寻的陪嫁,后来公主让给了王家,成了他们的生意。”   程文应说道:“现在看来,人家这是翅膀硬了,很好……那就各安其事,将这几条路子给断了吧。”   “还有这已经年关底下,通知王家,今年清账,就从他们家开始,银钱方面得料理清楚。皇宋银行根据约定,提前三十日通知他们,让他们准备好,别到时候拿借口搪塞。”   “至于什么拿铺子抵押周转之类的话,就免了吧。嗯,就说四通筹备海船外贸,银根抽紧,不相干的贷款,就不放了,让他们理解。”   史洞修有些犹豫:“他们可是勋贵之后。”   程文应一瞪眼:“勋贵之后,薇儿难道就不是勋贵之后?”   “当年王全斌平蜀,私吞后蜀府库十六万贯,纵容宋兵抢掠财物妇女,其部将王继涛受命押送孟昶,却乘机勒索宫人、金帛,最后激变蜀将全师雄。”   “后蜀当时在成都尚有降兵二万七千人,王全斌害怕他们起兵作内应,又与部将合谋,将他们骗入夹城中,全部诛杀。”   “之后巴蜀震动,血流成河。这……算哪门子勋贵?这是踩着我们蜀人的尸骨成为的勋贵!上梁不正下梁歪!”   史洞修赶紧安抚:“程公你息怒,息怒,这都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既然你老都发话了,那我就去安排。”   程文应冷笑道:“薇儿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她什么性子你我不清楚?杀马示威,这是怒到了极处。”   “也就是做了诰命,嫁了明润生了扁罐,才收束了性子。否则以元德公的师传,呵呵呵……勋贵之家,不明不白而死的人多了去了,他王家就死不得?”   “别别别……”见老头越说越不像话,史洞修赶紧制止:“这不是怕连累了明润吗。”   程文应不以为然:“连累?杀了四匹马而已,这算什么连累?京中豪门权贵,哪一家屁股是干净的?谁要敢给薇儿找麻烦,就别怪我们给他添麻烦!”   ……   消息第二快的,是皇城司。如今干当皇城司的大头目,正是在河湟立下大功的李宪。   “姥姥!”李宪听到宋用臣的奏报,不由得勃然大怒:“谁这么大胆?!欺负到天家头上来了!驸马爷的马都敢杀?!”   宋用臣对这急性子的蛮横上司有些无语:“都管先别着急,听下官说完成不成?”   待到说完来龙去脉,李宪傻眼了:“是王驸马欺负公主,指使宠妾灭妻,石郡君打抱不平,挺着大肚子杀上门去,干掉了王驸马的车马不说,还揍了人?”   宋用臣点头哈腰:“大抵是如此。”   “好!不愧是我大宋名将!”李宪高赞一声:“千军辟易石小娘,还如当年一般威风!”   宋用臣真的傻了,太尉你这立场可谓是切换自如啊!   李宪兴奋地说道:“用臣你没去过西边不知道,李若愚和王姥姥,说起当年郡君诛杀铁鹞子,狂追谅祚的功绩,那真是回回都眉飞色舞。”   “这机会太难得了!”李宪一下子站起身来:“走走走俺要亲自拜见……哎呀不行……”   说完又向后堂跑去:“待我换身衣服,你赶紧的给我备马!少保那温吞水的性子我见不得,郡君此等巾帼英雄岂容错过……”   宋用臣在心底偷偷翻白眼,如今的陕西西军两大太监将领,一个李婆婆,一个王姥姥,蕃人里边都是叫响了名号的。   你也是有身份的大人物,不要这样一副小迷弟的样子好不好!   ……   消息第三快的,是开封府。   权知开封府杨绘,对赶来禀报的通判梁彦明哭笑不得:“如今知道明润难为了,家中怎么又这么个凶悍的大妇。”   梁彦明赶紧摆手:“大尹这话可不能乱说,石郡君扶危济困,怜弱扶贫,京中是出了名的好声望。满汴京城中,得过她恩惠的孩童老人下等户,上门求诊的富贵权势之家,那是不知凡几……”   见杨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梁彦明才知道自己说得有些过了:“呃……少保的两首词明公也知道,他和郡君是打小就情深意笃,少保在京中百姓里边的声望,也是非常崇高的,我这……这也是为明公打算。”   杨绘笑了:“我和苏明润,如今算是换了个个,年初他到杭州,还是我与他接的风。我不知道他的能耐名声?”   梁彦明赶紧拱手:“是是,是属下多嘴了。”   杨绘手抚几案:“不是苏明润上章启奏,我也从歙州调任不来这里,当时还感激他来着,如今看来,这天下首府的位置,难坐啊……”   梁彦明拱手:“明公,这事情其实不难,所谓‘民不举官不究。’勋贵们之间的瓜葛,我们不插手便是,想必不久中书或者内中,自有旨意下来。”   “石郡君还有着身子……”杨绘略加思索,擎出火签:“着推官沈忱,带一队衙役前去整顿秩序,照看当事人等,听候处置便罢。我这便求见陛下去。”   梁彦明赶紧拱手:“大尹英明。属下这就去料理。”   ……   当李宪赶到蜀国公主府的时候,就见门口三辆马车,两辆前头的四匹马已经倒毙,血流了一地。   还有一辆估计是石薇乘坐的新款轻车,只有一匹青骢马拉着,车头一个青布衫子的车夫,戴着斗笠在那里打盹。 第七百六十一章 聊上了   李宪看着四匹死马直摇头:“啧啧啧……石娘子够狠的,看来刺枪之术的门道就在这里头。”   跨步正要进门,又退了回来,走到石薇的轻车前,拿手中的马鞭顶开车夫的斗笠:“咱家就说这人影子眼熟,原来是干臣啊……”   孙能见没能躲过去,嘿嘿赧笑:“见过太尉。”   李宪似笑非笑地看着两辆车:“你小子在这里干嘛?”   孙能摆手:“啥都没有干!就是给抓包拉了趟车,别的啥都没干!”   李宪这才想起来,这娃被石薇调理过:“也是,辈儿上论你得管郡君叫师娘。”   孙能厚着脸皮:“所以长者命不敢辞嘛。这也是孝道,太尉你说是不?”   李宪笑道:“孝道你就在门口看着?不进去帮忙?”   孙能拿嘴努了努四匹死马:“我自家都没师娘干得利索,想帮都不好意思啊……至于里边……”   说完挤挤眼:“放心,带着转轮铳呢。”   李宪吓着了:“你这个棒槌!人家要是舍下几条人命陷害你师娘,那可就糟了!”   孙能一点都不害怕:“他们能舍下的,都是别人的命,还能舍得把自己的命搭上?真到了那一步,都不用师娘出手,我孙干臣可还在这皇城根下!”   李宪哈哈大笑,拍了拍孙能的肩膀:“有种!诶跟你商量一下,有没有意思来跟哥哥一起搅马勺?王姥姥那里得了一个胖子进士的炮率,金贵得要不得。你要有那意思,我就去找官家,要了你过来给俺做司马,如何?”   孙能搓着手:“听太尉这意思,是有霹雳炮玩?”   李宪伸出两只手,手指张开比了比:“官家准了俺这个数。”   孙能咧嘴笑了:“有炮玩就行。”   “得嘞!就这么说定!”李宪开心了:“那我进去拜会你师娘去。对了,陛下赏了两条嘉琪鱼,一会儿到我府上喝酒吃鱼,顺便认认同僚袍泽。”   孙能拱手:“但听太尉调遣。”   李宪这才转身,带着一边都听成傻子一般的宋用臣进入府中。   院子里一团杂乱,石薇让老乳母带着小孩进内院了。   公主府里的人,被蜀国公主约束得狠了,不敢对王家人有任何动作。   现在有了石薇撑腰,内院里的人很快将王家人打了出来,然后拿着木棒凳子,与王家人形成对峙。   言语嘈杂,王家人群议汹汹,指责石薇一个外人干预驸马家事;又指责石薇割裂父子天伦,挑拨夫妻关系;甚至隐隐讥刺石薇的父亲曾被西夏俘虏放回,丢了大宋的脸,被官家发配边州监管,早都不是勋贵人家了。   不过石薇在苏油的调教启迪下,这些关碍心结早就被开导得明明白白,如今只当没有听到,就在那里闭目养神。   不过众人也只敢叫骂,不敢动手。不说石薇传得神奇一般的武功雷法,光她身边那把明晃晃带血的剑,就让所有人忌惮。   李宪进来,妖艳妇人也是有眼力的:“李内官,可是官家有旨?”   李宪说道:“没,我就是路过,见到门口倒了几匹马,好歹是公主府上,怎么也得进来看看。”   妇人裣衽施礼,眼圈就红了,扑簌簌掉下泪来:“那便请太尉给评评理,奴家奉主上之命,前来迎接小主子,乳娘不但不让,还言语恶毒辱骂主上。郡君也架子大,一言都不交涉,便动了兵刃,满朝勋贵,可还有比这更嚣张跋扈的?”   李宪点头:“哎呀别哭别哭,这梨花带雨的,我虽然是一介内官,也都怜惜得不行……”   妇人身段更加的柔软,声音里也带了一丝细糯:“那太尉你说,主上要请回小主子,于情于理,该还是不该呀?”   李宪说道:“阻断父子骨肉之情,自然是不该的,我想要是王驸马亲至,当不如此。要不,便请这位小娘子,回去禀告你家官人……呃,对了,你是谁啊?”   那妖艳女子一向依靠艳色无往不利,见李宪也如一般男人那般渐入全套,心中正自得意,结果李宪这奇峰突出的一问,顿时将她僵在了那里。   是呀,你是谁啊?难道对天家奴才说,自己是驸马纳进门的妾,如今登公主府的门要接走她的儿子?   忘了眼前这位是太监!美色在他面前有屁用!   李宪懒得搭理艳妇,转身对石薇施礼:“永兴军路原走马承受李宪,见过郡君。”   石薇终于睁开了眼睛:“李内使,你来了?”   “哎哟郡君原来也知道我!”李宪一脸的光荣之色:“我熙宁三年去的延安,因反对种五和韩公分兵建啰兀城被闲置。后来的事情郡君知道了,是少保行围魏救赵之计,困天都,夺石门,破萧关,这才算给永兴军路解了围。”   “战后种五韩公被贬,官家因我所言切当,派往河东路,在经略使赵禼幕下担任走马承受。”   “回到京师,被官家提升为后苑勾当。熙宁六年王副使上奏请求兴兵收复河湟之地,官家派我前往巡视督师,与王副使协力进兵,立了这么点功劳。”   这个报履历的样子,纯粹是李宪做作给外人看的,其实李宪和苏油的交情哪里才这么点。   这娃得赵顼一路提拔,可以说全跟苏油有关系。   从苏油十四岁御药局送药开始,其后一起提举金明池宴会;到后来赵顼登基前,两人秘密安排苏炽火带一班囤安军,携带震天雷潜伏京郊,以备不测;   再到后来经苏油指点,掌控神机班;大地震时带领神机班拱卫宫禁,立了大功,从此进入赵顼的内部小圈子……   桩桩件件,数都数不清。   这些李宪当然不会对外宣扬,苏油就更不会提。内官和朝官勾结,那可是极大的罪名。两人都是聪明人,苏油甚至对石薇都没有说过。   不过李宪对苏油,那是打心眼里的尊敬和服气。   不说他,甚至整个内官班子,对苏油的印象都很好。因为苏油将他们当人,不会因他们的残疾而歧视他们。   这样的歧视在石薇这里同样不会有,然而石薇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对了,那次金明池大典,训练法喜院骑军宫女,本来该是你的差遣来着。”   “嗨!”李宪说道:“幸好没叫我提举那事,否则还不给郡君笑话死!”   石薇笑了:“你在河湟战木征那几场,打出了我大宋的威风,相当厉害。”   李宪拱手:“比不得石中郎将领着义勇快刀斩乱麻,追杀夏主百里,打得西夏最精锐的铁鹞子百不存一。”   “相比郡君,我那个……只能算是没给官家丢脸罢了。”   两人一坐一站,混没将众人看在眼里,这是要聊天拉家常的架势。   一个公主府的仆役算是有眼色的,将手里准备砸人的凳子轻轻摆在石薇的旁边:“呃……要不然……王太尉你们坐着……慢慢聊?”   就在这时,开封府推官沈忱领着衙班赶到,见李宪在一边站着和石薇说话,偷偷松了一口气。   面对两边剑拔弩张的人群,沈忱首先就指责公主府的人:“干什么呢?天家的体统不要了?全给我进内院去,现在这里开封府衙接管!”   石薇闻言,对身后众人说道:“都进去吧,照日常行事。”   公主府的下人二话都没有,呼啦啦退下了。   艳妇这下感觉又有了靠山,软糯糯地道:“官人……”   沈忱回头,一脸的冰冷:“王家也是勋贵之家,这等大失体面之事,好好想想怎么跟你家主上交代吧。我不信你将事情闹成这样,回去还讨得了好!” 第七百六十二章 寻死   艳妇脸色一僵,知道事情闹到这样,已然无法善了。   她对蜀国公主早就恨之入骨,不如索性将事情闹大,这样或者反能让人顾忌名声,投鼠忌器。   毕竟那孩子是王家的人,只要捏死这一条,蜀国公主就不得不与驸马妥协。   眼珠一转突然跪倒,将头上金钗拔下来,披散了头发痛哭起来:“这都是主上之命啊,不然就算给贱妾一万个胆子,贱妾也不敢来公主府造次啊……”   “贱妾心里想着公主抱恙,主上命将小少爷带回王家看顾,让公主安神调理,本就是情理之事……”   “各位官人,难道赵宋天家,会背弃人伦,让人父子隔绝?”   “难道石家是勋贵,王家就不是勋贵?”   “不就是石家出了个少保女婿,权势滔天勾连内外。开封府,皇城司都不敢得罪权臣,才如此庇佑当街行凶之人吗?!”   石薇怒极,正要发作,李宪却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袖角:“郡君莫要与这等人计较,她现在说得越多,一会儿错得也就越多。你肚子里孩子要紧,既然我们到了这里,事情就交给我们,自会有一个公道。”   石薇想想也是,点头道:“那就有劳李内使了。”   沈忱也是老油条:“这位娘子,信口攀诬朝廷命官,那可是要摊上大事儿的。再要使刁撒泼,就别怪我不给王都尉面子,只好掌嘴了。”   “刚刚你说皇城司与开封府畏惧权势,包庇恶人,李太尉之前如何做的我不知道,可自打我带着开封府衙役进来,首先就是平息事态,消弭冲突,呵斥的先是公主府上的人,让他们退入了内院。”   “难道这也叫畏惧权势,包庇恶人?”   “事情到了这份上,掩盖怕是都难以掩盖,真要撕破脸到开封府上过堂,那也由得你们,只要你们敢递这状纸,开封府杨大尹自然就敢接。”   “不过,好像王家还轮不到你小小一侍妾来做王都尉的主吧?就算要闹,是不是也该问问他的意思?”   说完抬头对后边的王家家丁仆从说道:“还有你们,就这么由得她胡沁?她这是要拉着王家灭顶!我就想问问,王家倒了,你们的衣食从何处着落?!”   门口响起一声长笑:“倒是有劳沈推官记挂了,王家,还倒不了。”   一位身穿绸袍,面带轻须的男子出现在门口,风神俊朗,也非常重视修饰,端的是大帅哥。   这人行到庭中,对石薇躬身一礼:“驸马都尉王诜,见过石郡君,见过太尉,见过沈长史。”   说完起身:“郡君风采,王某早有耳闻,也仰慕良久。你家侄子大苏先生,与我也是益友。论起来两家交情不浅。郡君,小妾有冒犯冲突,你大人大量,不与她计较如何?”   石薇看着风神俊朗的大帅哥,叹了一口气:“驸马果然是一表人才。”   王诜略略躬身:“不敢当。”   石薇却接着说道:“这么好看的皮囊,怎么内里装了那么黑的一颗心呢?”   王诜顿时面露不预之色:“郡君,休要污毁王诜的名声。我虽不敢与少保相提并论,士大夫中也有公议的。”   石薇低下头:“宠妾灭妻,欺凌原配。照这样下去,蜀国妹妹就快被你活活逼死了!”   王诜神色未变:“这话从何说起,我对公主,那是尊敬有加爱护非常,我们之间也是情深意笃,郡君毕竟是外人,不可胡乱指责啊。”   石薇冷笑道:“连娶八房美貌侍妾,这也叫情深意笃?我不知道你们暗里都做了什么,但蜀国妹妹如今心脉受损,神形抑郁,是长期遭受精神上的虐待所致!王驸马,就算你骗得了所有人,也骗不了天师道脉诊之学,骗不了石薇,更骗不了上天!”   王诜愣了一下,然后看了李宪和沈忱:“李太尉,沈推官,这话说得,可算是没凭没据了吧?”   李宪又拍了拍石薇的手臂:“郡君莫要动气,还是肚子里的孩子要紧。”   说完对王诜说道:“咱家在御药局任过勾管,也算是有几分薄面。郡君的医术,那是局里老太医们都服气的。要不咱家请上几位公认医术高明的太医,替公主会诊如何?”   “呃……”王诜心虚了,赶紧抛开这节,对石薇躬身道:“郡君,之前的冲突,我不知道因何而起,就算是下人不知郡君身份,唐突了你。我替他们给郡君道歉,如何?”   见石薇不搭理他,王诜又道:“公主去了中牟,现在我来了,想要接自己儿子回王家照顾,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石薇抬头认真地看着王诜,似乎要看透他的心地,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有人要害你的骨肉,你知不知道?”   此话一出,院子里所有人,尽皆大惊。   王诜吓了一大跳:“郡君何出此言?”   石薇说道:“刚刚给弼儿把了脉,他之前是不是爱哭爱吵?后来府中用了一种安神香,所以弼儿现在的睡眠就安静了?”   王诜真给石薇的医术惊着了:“郡君如何得知?”   石薇说道:“搞不好,这香还是有人借你之手,亲手交给公主的是吧?此人心性狠毒到了极处,这是要你们夫妻亲手杀掉自己的儿子!”   王诜吓得面如土色:“不……不可能……她们怎么会……”   石薇冷冷地说道:“建议你即刻回府,将献香之人控制起来,然后查明那安神香中,到底用了哪些药材。”   “王驸马也是精通香道之人,想必其中有几样东西,王驸马一看便可知晓,到底该不该加进去,能不能给孩子用,用它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王诜又惊又怒,扭头看向地上跪着的妖艳妇人。   妖艳妇人知道事情败露出来,自己绝无幸理:“郎君莫听她胡说,那香小少爷用了睡得好,哪里有什么古怪。”   说完心一横,立时自尽,或者还能保住亲人。   当即拨开散乱的头发,露出娇美的面容,梨花带雨地哭道:“今日贱妾便在郎君面前自证清白……王郎,隔着天家,今生你我缘尽。奴家一片痴心,只求来世你万万别再做驸马,奴家好与你再做夫妻……”   说完将金钗狠狠向自己脖子扎去。   却听“当”的一声,却是不知道哪里飞出一枚铜钱,将妇人的金钗击飞。   沈忱一挥手:“给我制住她!”   衙役们一拥而上,将妇人一耳光击倒,捆扎起来,还给嘴里塞上了麻团。   李宪反应也贼快,不过也只来得及拿起石薇身边的长剑,这下贼尴尬,只好拿左手捧起剑尖没话找话:“漂亮啊这剑,这就是羽纹花钢吧……”   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张丝帕,珍而重之地将剑刃擦拭干净,递还给石薇。   石薇一笑:“太尉的反应也不差。”   李宪羞了个大红脸,对着石薇拱手:“郡君这是要羞死俺!你这手功夫着实厉害,李宪今日算是开了眼了。”   说完转头对王诜说道:“都尉,到现在为止,事情还是家事,不过你若坚持,非要再往前一步,那可就是公事了。”   “你家的侍妾,现在看来有问题。你是要自己处理呢?还是要交给开封府,或者皇城司?”   “我的意思吧,便是要寻死,那也请死回家里去,可别污了公主府上。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第七百六十三章 花花绕   王诜被石薇告知的消息惊吓得失魂落魄,脸色有些不好:“我想……接回自己儿子,这都不行?”   “怎么不行?当然行!”李宪这种人精,当然不会留下话柄:“只不过刚刚说了,现在小郎君有些不妥,需要调理看护。你王家呢,如今看来又不怎么安宁,甚至可以说是嫌疑未清!”   “为了公主和你的血脉,是不是先送去中牟更合适一些?”   王诜还要争辩:“那也是我王家的事情……”   “王都尉,这也是天家的事情!少给脸不要脸!”李宪脸色一垮:“我就问你,这贱人说她今日上门,都是王都尉你的指使,是也不是?”   王诜有些羞怒:“怎么着?我的人还登不得这个门了?”   李宪狞笑道:“那门口两架马车,也是都尉派来的喽?搬上车的那些东西,也是都尉让人搬的喽?”   王诜对天拱手,一脸问心无愧:“仁宗英宗皇帝,天纵神睿,诏令公主下嫁,改行姑翁之礼,与普通人家嫁女无异。”   “公主府里,理论上都是陪嫁,我作为公主驸马,替公主更换下陈设,让她回来心情更好,如何使不得?”   “驸马想差了!”沈忱熟悉律令,接口就来:“依照大宋法度,女子出嫁,娘家陪嫁归女子所有,夫家不得侵占。如有和离,这部分财产女子也可以自由带走,夫家不得留难。”   “女子去世,这部分财物分配,也从女子遗嘱。如无遗嘱,也当分配给女子亲生儿女。敢问驸马,不清楚大宋律法吗?驸马此举,经过公主同意吗?”   王诜讪讪道:“你如何知道……公主没有同意……”   “好!”李宪抚手,对沈忱说道:“既然驸马都这么说了,那我们就去盘点盘点吧,登记簿册,别到时候好心劝架,好没有讨到,反惹一身骚。”   沈忱也笑了:“还是太尉考虑的周全,正当如此。”   李宪招呼衙役们:“将那两辆车,抬进院子里来!”   衙役们卸下死马,将车抬了进来。   沈忱爬到车上,取了一对瓷瓶出来:“青瓷花菰一对——”   李宪抬手:“停,老沈你这是一点眼力价都没有啊……给我瞧瞧。”   沈忱将瓷瓶递过去,李宪接过瓷瓶一翻底足:“啧啧啧……这可是庆历三年,内官窑烧造的物事,仁宗皇帝御赐之物啊……书办呢?给老子记:仁宗皇帝御赐蜀国公主内官窑青玉瓷花菰一对。”   “啊还有呢,老沈你可给老子小心些……我看看底款……嗯,后刻的内府印记……写下来:英宗皇帝御赐蜀国公主黄白铜鱼戏莲叶盆一只……”   “呵呵呵,这个稀罕了,老沈我估计你连名儿都叫不出来……记:今上御赐蜀国公主八宝琉璃烧嵌铜鸭香炉一只……”   “记:太皇太后恩赐碧玉戏子双狮镇纸……”   “记:太后恩赐沉香岁寒三友笔筒一只……”   “哟哟哟,《黄鹤升天图》,这可是今上喜欢的内藏啊,我说怎么这么久没见到官家鉴赏,原来是赐给大家了……记:今上御赐蜀国公主晋人《黄鹤升天图》——”   妇人刚刚取的都是好东西,李宪眼睛毒,不但一眼便将其中御赐物件给翻了出来,还一件件都说得出来处。   这些都是皇室长辈兄长赐给蜀国公主的,公主不可能答应转送他人,否则可是大不敬。   王诜脸色大变,冲上去对着艳妇狠狠一巴掌:“叫你过来接小少爷,更换些寻常家什,你这贱婢,给我惹出这么大的祸端!”   说完对李宪连连作揖:“太尉,妇道人家她不明事理,王诜绝对没有侵夺公主御赐物件的意思。此事还请太尉宽饶则个,我这就将这贱妇领回去,严加管束,整顿家风。”   李宪懒得理他,只拿眼看石薇。   王诜明白了,赶到石薇身前:“郡君,求郡君看在公主面上,宽饶这一回,弼儿你自管领去,公主那里见到弼儿,心情也会好些。我这就回去料理门庭,定然会给公主一个交代。”   石薇对这凉薄之人鄙视到了极点:“饶不饶你与我何干,全看蜀国妹妹的意思。不过王驸马,枉妹妹对你一片痴心……我是……真替她不值。”   王诜一阵神情恍惚:“她对我……一片痴心……”   石薇都懒得理他,站起身来:“李太尉,沈推官,这里就有劳了,我先领弼儿回中牟去。”   李宪拱手,一脸的严肃:“得亏了郡君临机处置,刺杀了四匹马。否则这贱人矫作主家之名,盗窃公主御赐物件。皇城司和开封府,都得担上不小的干系。该是李宪多谢郡君才是。”   沈忱心底下暗赞一声狗日的,要不人家怎么做得成太尉呢!也赶紧拱手:“多谢郡君仗义出手,否则官家震怒,开封府又是一场大波澜。”   石薇感觉有些好笑,不知道小油哥哥平日里,是不是也是这么一副模样,官人们肚子里的花花绕,实在是有些多。   将长剑还鞘,对着两人福了一福,吓得两人连忙叫停不迭:“别别别……郡君还带着身子呢,自去就好,此间有我们料理,尽管放心。”   石薇让人叫出老乳母和弼儿,一起上了轻车,孙能一扬马鞭,赶着轻车走了。   李宪还在后边喊:“大郎别忘了酒局!你敢不来我就上门拿你!”   孙能头也不回,只摇了摇马鞭,表示知道了。   ……   宫中便殿。   气氛异常紧张,杨绘看着赵顼铁青的脸色,心里很紧。   赵顼胸口起伏:“这些勋贵也闹得太不像话了,听说石郡君在公主府前,刺杀了王都尉的车驾?”   杨绘看了吕惠卿一眼,拱手正色道:“陛下,不知从何处听到的这等言语?”   赵顼不说话了。   杨绘这才接着道:“据为臣所知,是蜀国公主抱恙,卫国公主请了石郡君上门诊治。”   “之后郡君看了医案,也出了药,说是中牟有汤泉,利于公主疗养。昨日与卫国公主一起,请蜀国公主去了中牟。”   “今晨,郡君再次入城,听说是要接公主的儿子王彦弼。结果遇到王驸马遣人在公主府内搬东西,直接拔剑杀了拉车的马,然后入内,守住了内府。”   “臣已然命令推官沈忱前往调解,自己连忙入宫禀报,目前所知就是这些。”   吕惠卿拱手道:“陛下,王彦弼是王家骨血,公主家事,也涉及天家体面。于情于理,子不就该从父吗?王驸马此举并无大谬,郡君这是要干什么?怕是,有些不妥……”   杨绘接口道:“吕参政所言有理,但是石郡君决非跋扈之人。”   “勋贵之中,石家口碑一直甚佳。郡君虽然自幼随高人修行,仪状朴野,但从来没有什么出格举动。”   “唯一一次出手,还是数年之前,孙家小子浪荡京中,想对百姓趁火打劫,被郡君教训过一次。”   “正是那次教训,让孙家小子迷途知返,成为军中干才。之后郡君除了相夫教子,就是去慈济院免费开诊,周济穷苦,可谓风雨无阻。”   “要说石郡君跋扈,怕是满汴京城的百姓也不信啊……” 第七百六十四章 驸马难当   吕惠卿说道:“可王家的声誉也不错啊,驸马都尉王诜,丰神俊朗,满腹诗书,不然当年也不会被选为驸马。”   “如今王驸马的诗书绘画,也是大宋一等一的名家手笔,交游之辈,都是出名的文士,说他是无理取闹之辈,同样也不会有人信啊。”   杨绘拱手:“所以说此事当有蹊跷,而且又事涉公主府和驸马府,臣以为,以天家私事处理比较好,不用大肆张扬。仁宗朝福康公主故事,陛下,不可不慎啊。”   吕惠卿说道:“所以夫妻家事,关起门来怎么都好说。而石郡君当街刺杀驸马车驾,这就是将小事闹大。陛下,我就说一件事,要是石郡君身为男子,此事又当如何说?”   杨绘悚然动容:“吕参政!你这是要构陷良善吗?!须知圣天子在位,不会信你妄言!”   吕惠卿神色不动,幽幽地说道:“惠卿备位政府,所计者乃是国法。今日有女子在公主府刺杀驸马车驾在前……”   “敢问杨公,如果不加惩处,焉知他日没有男子行不忍言之事以继后?!”   杨绘大怒:“吕惠卿!你……”   赵顼愤怒地一拍几案:“够了!都是揣测之词!皇城司呢?李宪干什么吃的?!怎么还不见来报?!”   就见小黄门来报:“陛下,入内内侍省押班、干当皇城司事李宪请见。”   赵顼吐了一口粗气:“宣!”   李宪低眉顺目地进来:“陛下,臣有事启奏。”   赵顼冷笑看着他:“让你干当皇城司,你的消息比朕所知到得还晚。”   李宪低头:“是,臣请罪。”   赵顼摆手:“先说说怎么回事儿。”   李宪身子伏得更低:“是王驸马家侍婢,趁公主抱恙去中牟疗养之际,矫作驸马之命,盗窃公主府财物。其中不少都是仁宗,英宗,两宫太后和当今御赐。”   “所幸郡君今日上门看望王家小少爷,及时发现,危急之际为了阻止罪行,刺死了车马,才让其人赃俱获。”   “皇城司与开封府赶到后,已经控制了后续事态,如今郡君已经领着王家幼子和乳娘,前往中牟去了。”   “王驸马也及时赶到,得知侍婢所为勃然大怒,不过为了勋贵体面,求请私下处置,臣见事情没有闹大,罪行也没有爆发,便斗胆同意了。”   “事情大致就是如此,马车上的物品,是臣与开封府沈推官,石郡君,王驸马一起查验的,有王家仆从,开封府衙役可以作证。”   “开封府推官沈忱,如今就在殿外候旨,他手里还有王驸马签字盖手印的证词,陛下也可以宣他进来询问。”   赵顼,吕惠卿,杨绘三人都傻了,这是什么戏法?这么轻轻松松就过去了?   吕惠卿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关键是王诜,王诜不愿意闹大,这事情就牵扯不到石薇身上,也就更加牵扯不到苏油身上。   至于石薇一个孕妇为什么一大早从中牟逛到了汴京城,为什么去蜀国公主府接小孩还要带着兵器,为什么就知道车内有御赐之物杀了四匹马,还重要吗?   不重要了,开封府,皇城司都已经给石薇背书,剩下的文字游戏,人家早就做好了应对之道。   关键是皇帝的态度,现在的这种解读,对皇家来说,无疑是最体面合适的。   吕惠卿立刻顺水推舟,准备将石薇推到勋贵们的对立面去:“既然如此,石郡君就是无过有功了,陛下,是不是应当奖掖?”   赵顼直接制止:“别,苏明润因为新军刺击之法,对我不断牢骚,要让他知道郡君出手阻止蜀国公主赐物被盗,动了兵刃,怕是更要闹腾。”   说完想了一下:“这样,苏油不是请在开封府万货集售卖海产吗?杨公你下去准备一下,这事情照准。”   说完又对吕惠卿道:“同样,中书下文,鲜活海产入京一事,切责两浙路转运司,让苏明润不可再行!”   “他倒是能耐大,但毕竟太过于惊世骇俗,要是其它边缘州郡纷纷效仿怎么办?”   “我要的是他爱民之心,不稀罕吃他两条新鲜海鱼!那个什么蒸汽机,司天监上奏说有用,那就拆下来给陈昭明。”   众人拱手:“陛下仁德,臣等遵旨。”   赵顼见李宪使眼色,知道其实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说道:“那就这样吧,李宪留下陪我逛逛。关于御龙直内卫换装一事,还要商议。”   待到众人施礼退下,赵顼才看着李宪,冷冷地道:“现在没有外人了,说吧。”   ……   吕惠卿和杨绘出了偏殿,杨绘同样冷冰冰地对吕惠卿施礼:“参政,开封府事务纷杂,还需料理,这就告辞。”   吕惠卿知道杨绘对自己有了意见,苦笑道:“杨公,等你到了我这位置,便知道什么叫公私两难。”   杨绘冷笑:“公私两难之际,便当问问自己的本心,参政保重吧。”   看着杨绘扬长而去的背影,吕惠卿目光闪烁,然后叹了一口气,自己怎么就这么难……   接着就听见身后传来摔东西的声音,以及赵顼隐隐的怒吼:“他怎么敢!朕要穷治!穷治!”   ……   蜀国公主中牟别业大堂,张敦礼坐在卫国公主旁边,形同坐蜡。   天家的女婿不好当,这是所有士大夫的共识。   当年仁宗的长女福康公主,二十岁出降仁宗的表兄弟李玮,本来想着是亲上加亲,结果夫妻感情冰冷,最后闹出了巨大丑闻。   公主与内侍宦官梁怀吉互生情愫,被李玮的母亲杨氏窥见,冲突中公主殴伤杨氏,夜叩宫门,请求和离。   事后仁宗贬梁怀吉出京,公主又哭又闹,以死相胁要求调梁怀吉回来。   这就引发了轩然大波,朝臣纷纷弹劾,最后仁宗令公主降了食邑,居于禁中;同时安抚李氏;之后李玮之兄李璋自劾其弟奉主不周,请判和离。   事情闹了两年判决才定下来,公主算是完全过错方,犯下无子,淫逸,不事舅姑三条罪行,不过好在当时还有升行制度,驸马抬一等后,与父母算是平级,因此公主殴打杨氏不算忤逆。   仁宗最疼爱的女儿,就这样郁郁寡欢而死。   之后仁宗决心要改升行制度为出降制度,除了自己内心不安愧疚心痛外,也是迫于此事的压力。   大宋如今的几个驸马,人品如何先不说,文才武略上,的确都是上上之选。   徐国公主驸马王师约,除了文章厉害,还有一手好箭法,曾经力压辽国使臣,“首中鹄。”   玩得还是硬弓,“每发,必破的。”   蜀国公主驸马王诜,那是风流倜傥,文章诗词之外,因为娶了公主施展不了抱负,寄情书画,成了一等一的艺术家。   张敦礼喜欢的是义理,这也是张苏两家关系好的原因,除了石薇和卫国公主的交情,张敦礼和苏油,陈昭明的关系也不错。   两口子感情也挺好,张敦礼对卫国公主相当尊重,而卫国公主虽然骄纵,在这个夫子一样的夫君面前却异常柔顺,也真是一物降一物了。   不过今日卫国公主满脸寒霜,让张敦礼也有些犯怵。   堂下跪着一地的人,都是卫国公主从蜀国公主府抓来的的。   卫国公主的话语诛心刻骨:“姐姐的性子就是太软太弱,才让你们辜恩忘典!”   “要不是郡君诊脉看出端倪,我都不知道姐姐在王家,受到这样的薄待!”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知道什么意思吗?她要你们隐瞒掩饰,你们就吃了熊心豹子胆?!连王家小妾都敢在主母府上如此张扬跋扈?!”   “连自家主子都看护不好,留你们还有何用?!”   “王家人的恶行,今日里便给我一五一十的倒出来。说干净了,便饶你们一个万幸;说不干净,呵呵……那就不要怨自己的不幸了。”   一群人叩头求饶:“公主,实在与我等无干啊……求公主饶命啊……”   卫国公主脸色铁青:“在我面前都不敢说,还指望你们护得住姐姐?来人,统统给我打!” 第七百六十五章 没活明白   就听一个温柔的声音说道:“妹妹,你为难下人做什么?”   卫国公主赶紧起身:“姐姐你怎么出来了?石姐姐说你需要安心静养。”   蜀国公主脸色还有些苍白:“弼儿呢?”   卫国公主拉着她的手坐下:“弼儿好着呢,石姐姐上门护着将弼儿回来了,如今在苏家庄子上,和扁罐在一起,姐姐你放心。”   蜀国公主惨然一笑:“我到底丢了赵宋天家的脸面……”   卫国公主急道:“这又不是姐姐的错,姐姐下嫁王家这么多年,可有行差踏错一步?王家欺人太甚,这样作践于你!三从四德,也不到任人鱼肉的份上。”   “今日便要拿到证据,我要告到皇帝哥哥那里去,要他王家给个说法!”   蜀国公主看了底下跪着的一群人:“都跪着干什么,散了吧。”   卫国公主急得跺脚:“姐姐!”   蜀国公主不理她:“怎么?我的话都不听了?散了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张敦礼在旁边说道:“都听殿下的,你们散了吧。”   众下人如蒙大赦,哄堂大散。   卫国公主扭头:“驸马!怎么你也这样?!”   张敦礼躬身施礼:“寿康别闹,姐姐说得对,这关系到天家的体面。再说了,下人所知,能有姐姐清楚?何必闹得沸沸扬扬?你们姐妹好好说说话,我去苏家那边看看弼儿。”   卫国公主张了张嘴,见张敦礼对她朝蜀国公主努了努嘴,只好瞪了他一眼,转身安慰起姐姐来。   张敦礼来到苏家庄子,一群猧子悄没声地包围了上来。   张敦礼伸腿虚踢了两下:“去去。烦着呢,没给你们带包子!”   一个壮汉赶了过来,脸上一道刀疤,样子凶狠异常,拎着灯笼晃了一下:“驸马来了,我还要看夜,你自去吧。”   张敦礼拱手:“辛苦。”   壮汉咧嘴笑了一下,样子比不笑还要恐怖,还了个捶胸礼:“这算啥辛苦,现在都是在替地底下的兄弟们享福呢。”   张敦礼认真地说道:“说真的,啥时候再进山烤肉?背着家里娘们咱自己去那种?想吃个荷叶叫花鸡都嫌不体面,这还有说理儿的地儿吗?”   壮汉哈哈一笑:“那别忘了给兄弟们带酒。”   张敦礼也哈哈一笑:“那就这么说定了。”   行到院子门口,八公正在收豆角干,张敦礼过去接簸箕:“八公,我来看看弼儿。”   八公端着簸箕躲他的手:“别别,你干不好这个,你来支袋子,我来倒。”   张敦礼乖乖蹲下身子将麻袋张开:“八公,眉山可龙里,没这些事儿吧?”   “家长里短磕磕碰碰少不了的,不过家家都忙,真不至于到这份上。”   八公一边抖豆角一边说道:“要我说都是闲的,不管男人女人。手上闲得久了,心里就得闹腾。拿小孩子作妖,造孽哟……”   张敦礼问道:“弼儿不要紧吧?才两岁多的孩子。”   “薇儿说不要紧,知道根儿了,绿豆汤就能治。就是孩子长大了知道这些,可怎么好,唉……”   张敦礼说道:“想来不至于,王家要是知道好歹,那就还有得救。要是连族中长辈都不醒事,一个勋贵世家,转眼就得败了……”   八公扎好口袋:“明天再晒一天就好了,这东西炖猪五花可香。走吧,看你外甥去。”   两人一前一后进到院子里,见弼儿和扁罐在与木客玩耍。   弼儿对木客长长的手臂明显非常好奇,拉着它的手摇晃。   石薇在怔怔地看着俩孩子出神流泪。   张敦礼进来:“见过郡君。”   见石薇没有反应,张敦礼再次施礼:“郡君?”   石薇这才反应过来,伸手胡乱抹了两下眼泪:“驸马来了。”   张敦礼见桌上放着一叠纸:“这是……”   石薇说道:“这是乳娘写的,王驸马对蜀国姐姐的桩桩件件。”   张敦礼拿起来略略看了,叹了一口气,将状纸纳入袖中,对石薇深施一礼:“郡君已经帮得够多了,这些事情,交给寿康和我吧。弼儿就有劳郡君一段时间。”   石薇点头:“这是应当的。”   张敦礼又对石薇深施一礼:“勋贵之家盘根错节,打断骨头连着筋,论起来都是姻亲。”   “还是寿康有眼光,结交了郡君这样的巾帼男子。以前敦礼轻慢之处,望郡君原谅。石家高义,确是我勋贵中的楷模,请受敦礼一礼,以赔往日不敬之罪。”   石薇手足无措:“你说什么啊,使不得。”   张敦礼重新直起身,恭敬地说道:“使得,现在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勋贵。郡君诰命先于少保,盛名之下,实无虚致。”   ……   王家,祠堂。   族长王缄和王诜的母亲卢氏,同样坐在正堂之上。   王诜跪在下首,低垂着头。   卢氏疾言厉色:“我就不知道,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天底下打着灯笼,还能找到比宝安更好的新妇?!”   “要是劝不回宝安,那老身也不要这个脸面了,搬去与新妇同住!这个新妇,你不认,老身认!老身只当从此多了个女儿,没生过这忤逆的儿子!”   王家自打王全斌到现在,族中已经没出过什么出挑的人才。王诜的老爹死的早,叔叔王缄如今也只是得蒙恩荫,做得个三班奉职的小使臣而已。   王缄年纪也大了,有些心力不济:“哥儿从小就是读书种子,圣贤经典是读饱了的,二叔学问不高,就不知道哪本经典上讲过你干的那些事情。”   “我们不说别的,就这合族百口,靠的是什么生计?不是公主舍下颜面,与石郡君求来的?”   “平日里那些浪荡交往,还真当自己是怎样了不得的人物了?那些个狐媚子,哪个不是心窍玲珑不安分的人?”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房中那些烂事儿!以前不管束你,是见公主都容得下,没有长辈挑弄夫妻不和之理。如今闹成这样,你让一族之人怎么活?”   “今日四通商号和皇宋银行都来人了,商号说如今在造海船,银根抽紧,王家的借贷周转,年后就没了!文房铺子和生药铺子,人家说今年要先顾两浙路打通关脉,好在那边拿地,也没我们的份了。还有两浙路那边购地的事情,如今看来也要黄。皇宋银行通知三十日里清掉账目……”   王诜面露恼恨:“这是用合族生计威胁我们吗?”   王缄拿拐棍笃笃杵着地:“哥儿你怎么还不晓事啊?勋贵勋贵,那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就你这样子,根本是没活明白。”   “我就问你,是人家欠了我们家的,还是我们家欠了人家的?说白了你合族的生计,关人家什么事儿?帮你,那是人家看在勋贵情分上;不帮你,那也不是人家失了德性,而是这情分淡了!”   “哥儿啦,当初公主出降,你觉得委屈了是不?你觉得自己是大才,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那种,不做宰执都对不住自己个儿是不?”   “可人心都是肉长的呀,公主那性子,哪一点还像一个公主?对族里,对你老娘,哪里有一分失了礼数?”   “叔就问你,身修了吗?家齐了吗?这些都做不好,还觉得自己真是大才?”   “徐国公主驸马,不是文武双全?卫国公主驸马,不是义理精通?人家像你这样了吗?浮浪文人捧一捧,几个窑姐儿哄一哄,连日子该怎么过都忘了?” 第七百六十六章 火灾   “哥儿啊,当年求你为了族里放弃前程,算是族里对不住你。”   “祖上因蜀中之乱,最后不过才一节度使而已,没有得到王爵。这勋贵之名,本就比别家弱了一头,就是虚头巴脑。”   “叔现在厚着脸皮,再求你一次好不好,不要自暴自弃好不好?”   “只要你和公主好好过,从此族中不再沾你的光,叔自去求各家姻亲照顾一二,让族中百口得过好不好?”   “叔只求你保住王家勋贵的头衔,保住与赵宋官家的情分!让弼儿今后,还能算是赵宋勋贵后裔,如何?”   “你要恨,那你该来恨你二叔,是二叔我无能老朽,贪图轻巧,才求得公主出降王家。可你别恨公主啊,她哪里有一点错?咱不能好赖不分啊……”   见儿子不吭声,卢氏怒到了极处:“你是还想着那几个狐媚子是吧?!她们都害了你的骨肉,害了我亲孙子啊!”   “到今天你还不知道谁才是真心对你的人?!老身就打死你在这祠堂里,免得羞没了列祖列宗!”   说完站起身来,没想到脑袋一阵晕眩,身子一软,倒在了冷冰冰的砖地上。   王诜惨呼一声:“娘——”连滚带爬地上前搂住自己母亲:“来人啦!叔快去叫太医,叫太医……”   ……   汴京城,吕惠卿宅邸。   邓绾眼巴巴地看着吕惠卿:“明公,这弹章,还上不上?”   吕惠卿拿手揉着太阳穴:“算了吧,没用的。”   邓绾有些不甘心:“多好的机会啊,苏明润治家无妨,纵容亲属冲撞驸马,还动了兵刃。”   吕惠卿叹了口气:“那也是为了公主,蜀国公主知礼守分,陛下最心疼这个妹妹,所以,没用的。”   邓绾想了想:“那我们弹劾王诜。”   吕惠卿看了他一眼:“天家的脸面不要了?勋贵的脸面不要了?”   邓绾有些不满:“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一季的考绩还没完成呢。”   吕惠卿问道:“叫你收集郑侠的证据,怎么样了?”   邓绾说道:“郑侠如今有苏明润庇护,要弄他,怕是有些难。”   吕惠卿咬着牙:“窜死蛮荒,才是他应有的下场。”   郑侠一直认为是吕惠卿误导了自己恩师王安石,因此非常痛恨吕惠卿。   见王安石离职后又推荐吕惠卿窃据相位,郑侠不顾自己在待罪之中,屡次上疏抨击,同时在《潮报》上刊登了两个夹页——唐朝的魏征、姚崇、宋璟,与李林甫、卢杞的传记,配成两幅画像。   一幅名为《正直君子社稷之臣图》,一幅名为《邪曲小人容悦之臣图》,直接讽刺当政的吕惠卿之流,乃林甫之流的奸狡叫人,而反于崇、璟之辈。   虽然苏油出动衙役搜缴了那一期《潮报》,但是风声还是传到了吕惠卿这里,吕惠卿恨郑侠入骨,要求邓绾搜求郑侠的把柄。   吕惠卿处境,其实很艰难。   名义上的顶头上司韩绛虽然被架空,但是毕竟还是大宋首相。两人如今相互掣肘,处处对立。   吕惠卿手里也极度缺人。   旧党中人,直接将他视作小人之首。新党中有能力的,又对他的地位具有威胁。   因此旧党用不了,新党如曾布,吕嘉问,蔡确,章惇,沈括……那是能打压就打压,能外放就外放。   应该说吕惠卿的手腕是非常厉害的,不过这么一来,直接摧毁了王安石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新党根基,新党如今,说是分崩离析都不为过。   新党的内斗,失去了与旧党抗争的部分力量,因此旧党在朝中的残余力量如冯京,王安国等人,又让吕惠卿感到了威胁。   吕惠卿绝对是聪明人和能力者,但是如今的他,眼中只有权势。   在他的心里,凡是对他造成威胁的,就打压,不管是新党,旧党,中间派。   但是有一个人,是他内心深处最忌惮的,那就是王安石。   而且王安石如今的态度,越来越偏向改良派的核心,吕惠卿心中第二忌惮的人物——苏油。   王安石私下给他的信中,每每会把苏油夸上一通,然后还是一副谆谆告诫的样子,要他团结朝中愿意“以身许国”者,就是新党的一帮干臣。   王安石还把自己当孔子,把吕惠卿当颜回,殊不知道,吕惠卿早就将他的信件,看成给自己添堵的玩意儿了。   就听邓绾说道:“好在邓润甫、张琥是我们的人,郑侠出京,士大夫大多解囊相助,在两浙路举办《潮报》,晏几道为之奔走,捐款捐物的也不少。”   “奉礼郎舒亶,在半路上曾经截住过郑侠,搜检其筐,得到所录《名臣谏疏》,还有言新法事及亲朋书札。这些都有名有姓,明公,我认为可以弹劾他们。”   吕惠卿拿手指敲着桌面,沉吟了一阵:“有冯京和王安国的信件吗?”   邓绾想了想:“没有。”   吕惠卿幽幽地说道:“没有……那就没什么用。”   邓绾想了想:“御史言官,乃风闻奏事。郑侠上书攻击新法,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毁谤陛下,说皇宫之内有人披甲上殿,毁骂君上。这等朝中之事,一个城门小吏何从得知?不是有朝中之人,亲近之辈,肆意胡说,郑侠又如何能信?”   吕惠卿点头:“你的意思,是冯京唆使王安国让郑侠写的?”   邓绾正色说道:“自然是大有可能。”   “陛下这几日心情不好。”吕惠卿说道:“你去吧,我还得处理各路奏报,年底了事情多。”   邓绾心领神会:“是,那我这就回去写弹章。”   当夜,汴京城突然起了一场大火,火发的地点,在大宋财政核心部门——三司!   恰好这天开封城风力较大,火势很快连皇城都惊动了,赵顼亲自登上大内宫城西南角的角楼视察火情。   城下人影晃动,张诚一,李宪护卫在赵顼周围,紧张地注视着周围。   有侍卫想打起火把,被李宪一脚踢飞:“蠢材!怕陛下目标不明显吗?”   赵顼看着三司使院一名官员在指挥灭火工作。通往三司使院的各条道路,很快被士兵封锁,不时有马军、步军将士,携带水桶、洒子、麻搭、梯子、斧锯、绳索、铁猫儿等灭火工具,穿过警戒线前往火灾现场。   三司使院,全是账簿,图书,纸张,按道理说绝无幸免,可是让赵顼担忧的事情没有发生,火势竟然很快得到控制,最后居然熄灭了。   赵顼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对张诚一说道:“去打听一下,那负责指挥的官员是谁。”   不多时,张诚一领着两名满脸黑污的官员到来。   两位官员一见到赵顼,上前施礼:“臣,权知三司使章惇,开封府判官梁彦明,惊扰圣驾,惶恐请罪。”   赵顼摆手:“先说怎么回事儿。”   章惇拱手道:“已经查明,今夜当班的三司判官宋迪,因为身感风寒,违反制度携带炉具进入库档重地,指派手下人员给自己煎药。煎药者因事离开现场后,火炉中溅出的火星引燃了周围的文书纸张。导致了此次火灾。”   赵顼问道:“那为何你也在?”   章惇说道:“臣在会计司考计今年盈余,制作明年国家各路支出预算报表,尚未回家,因此火势一起,便按照预案指挥救火。”   “损失如何?”   “初步统计,房屋倒是没有大碍,不过陕西路熙宁五年以来账册簿籍全毁。”   赵顼有些担忧:“陕西路乃临夏前线,册籍非常重要。”   章惇拱手:“陛下放心,陕西路的簿籍是最清楚的,当年苏明润定下的制度,除了计司,陕西路各州府出入,在转运司都有详细备档,臣明日就下文,命陕西路转运司将备档调运京师。”   赵顼这才松了一口气:“这次救火非常及时,我都没想到这火还能扑灭……”   章惇再次拱手:“陛下,不是扑灭……而是……没烧起来。” 第七百六十七章 章惇的算计   赵顼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章惇也倍感侥幸:“要是前几年,三司使院此番定然无法幸免。这还是当年苏明润想出的法子,用一种叫水玻璃的涂料,将各处档房都涂刷过一遍。”   “当年谅祚围囤安寨,见囤安寨外墙都是松木,于是采用火攻,结果根本烧不起来。民间传说苏明润有星君避火罩庇佑,其实……其实就是这东西。”   “啊?对好像是有这么一说。”   “所以此次火灾,烧毁的只是房屋里的文书档案,没有引燃房屋,火势并没有蔓延开来。”   赵顼点头,又看向梁彦明:“你呢?来得挺快的啊。”   梁彦明拱手:“呃……陛下,这也是少保在开封府任上立下的制度。对汴京城各处地方,各个时节,都划分出了防火等级;规定了铺兵们的任务,操典;每年春秋还要组织两次调阅……他取名叫应急演练,就是,就是……”   赵顼好奇:“就是什么?不要吞吞吐吐。”   梁彦明拱手:“少保的话有些不敬,陛下还记得少保权知开封府时,元夜花灯他都谢绝陪驾不?”   赵顼反应过来了:“对,历任开封府就他架子大,他当时怎么说的?”   梁彦明有些喏喏:“少保说……不去……元夜是火灾高发时段,以后开封府尹,元夜都必须亲自在火铺望楼守着,少去……陛下跟前凑热闹……然后还每每告诫我们说,只当……只当汴京城天天都要着火……”   赵顼有些想笑,跟着却脸色一沉,拂袖而去。   梁彦明傻眼了,看着章惇说道:“制诰,我这是说错话了?”   章惇苦笑:“陛下的意思少揣测,办好自己分内之事是正经。我这还得回去上表自劾呢,先走了。”   ……   次日,御史中丞邓绾,知制诰邓润甫,上章弹劾郑侠大不敬,要求将郑侠追回入狱,参知政事冯京,著作佐郎,秘阁校理王安国,指使郑侠谩骂新法,同样需要调查。   同时还查出,御史台吏杨忠信,曾经拜会郑侠,对他说过:“御史缄默不言,而君上书不已,让监门承担了弹劾奸臣的重任,这就是御史台中无人。”   然后从怀中取出《名臣谏疏》二卷给他:“希望以此帮助到正人君子。”   因此同样被下狱调查。   赵顼指派邓绾和邓润甫主办此事,然后单独将冯京叫来:“你认识郑侠吗?”   冯京回答:“我之前并不认识。”   赵顼震怒之后,又开始有些迟疑。   紧跟着御史知杂事张璪希承吕惠卿的意思,弹劾郑侠曾经交游冯京之门,交通有迹。   而邓绾、邓润甫则弹劾王安国曾经借郑侠的奏稿看过,还曾经有奖成之言。   经过调查,郑侠并不认识冯京,只是郑侠门人吴无至之前去检院投匦时被拒绝,集贤校理丁讽曾经对他说过冯京很欣赏郑侠。   而和王安国的交往传闻,则是因为郑侠上书后,王安国有一天遇到他,在马上举鞭对他作揖:“君可谓独立不惧!”   郑侠当时回答:“不意丞相为小人所误,一旦至此!”   王安国说道:“并非如此。吾兄自以为人臣不当避怨,四海九州之怨悉归于己,而后可为尽忠于国家。”   郑侠也毫不退让:“未闻尧、舜在上,夔、契在下,而有四海九州之怨者。”   这样的调查结果,让吕惠卿并不满意,而赵顼眼见事态要扩大化,制止了吕惠卿和邓绾追回郑侠重判的企图。   不过总算是有攀扯,最终,参知政事冯京以右谏议大夫出知亳州,权发遣户部副使王尧臣追夺一级官职,丁讽贬为监无为军酒税,著作佐郎王安国放归田里,毁掉以前所写的一切文稿,庆州录事参军杨忠信、吏人孔仲卿、抚州进士吴无至判处杖刑,分别编管郴州、邵州、永州。杨忠信还被除名,永远不被叙用为官。   然而大宋的风格,就是永远有逆风而动的人。   舍人钱藻起草冯京的外放诏书时,完全不理会政府判决,在制词中对冯京大加赞美,有“大臣进退,系时安危,持正不回,一节不挠。”的言语。   这还能不让吕惠卿和邓绾恨得牙痒痒的,于是吕惠卿又指使邓绾弹劾钱藻撰词失当,钱藻也被光荣落职。   不管怎么说,吕惠卿总算是松了口气,扳倒了冯京,朝中的对手,又少了一个。   ……   韩绛其实也很苦恼,当年王安石以他为首相,吕惠卿为参政,其实是想借重二人,继续带领着新党前进。   结果吕惠卿这反骨仔对付起自己人来比外人还狠,短短半年时间里,新党干臣就凋零殆尽。   而韩绛的能力和威望,本身在永兴军路就遭受了打击,撑不住这个场子,被吕惠卿把控了台谏和新法重要根据地司农寺,将他彻底架空。   昨日三司一场大火,不出意料,章惇也要外放了。   于是韩绛将章惇请过府来,商议对策。   章惇来了,意态还是那么潇洒自若,这娃的自信心永远爆棚,混没有把一时的贬谪当回事儿。   这种心态韩绛也很羡慕:“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子厚倒是豁达。”   章惇笑道:“范文正公也就那样,在我心中的评价,不如王相公。”   韩绛苦笑:“那是,你们都是孤胆包天之人。”   章惇拱手:“今后朝中,便要靠韩公独自与那福建子唱擂台了。”   韩绛摇了摇头:“子厚,我欲引王相公还朝,你觉得如何?”   章惇有些讶异:“相公外放才半年,就算要对付福建子,也于制度不合吧?”   韩绛说道:“这半年来,吕吉甫的举措你也看到了,可有一分公心?相公立下的基业,延揽的人才,如今还有几人得在朝中?邓文约为何死死咬着王平甫不放?子厚,项庄舞剑,志在沛公啊……”   “当初吕吉甫迎合相公,骤至执政。如今得志,凡可以害王相公者,无所不为。朝中希进,皆附吉甫,又谓可倾相公以媚参政,眼看就要形成新的朋党。”   “他这是要干什么?他这是忌王相公复用!是打着新党的旗帜招诱群小!新党如今成了小人渊薮,今日王相公倾覆,他日也难免不会连累你我!”   章惇其实有些看不起韩绛,心想这还不是你没本事儿造成的,堂堂中书首相,连台谏都把控不住,这怪得谁来?   好歹想到福建子是大家共同的敌人,章惇才忍住没有说出来,只拱手道:“三司会计司事务,我也已经料理妥当,不过这回遭了无妄之灾,剩下的就只有交给明公处置了。”   “我会在陛见时,向陛下建议由明公提举会计司,也会提醒他注意吕吉甫的作为。不过请相公回朝这件事,过早提出来怕是反倒惹陛下犹疑。小人得志,早晚会暴露原形,明公,不妨再等等。”   韩绛叹了口气:“我倒是想等,奈天下何?奈新法何?”   章惇说道:“我听苏明润嘀咕过,任何政治问题都是经济问题的延续。虽然有为他和安道公的《金融论》摇旗鼓吹的嫌疑,但是细思起来,也有几分道理。”   “如今台谏,司农寺,中书都在别人手里,明公不妨另辟蹊径,在计司杀出一条路来。”   “新法的根本,是要国富民强,然后与外敌争胜。明公,此次赶造预算,我皇宋年入盈余,已然近千万贯,这个数字,吕吉甫那边尚未知晓,你要好好把握。” 第七百六十八章 错过   韩绛有些懵:“这么多?”   章惇笑道:“相公你想想,首先陕西路的包袱,今年彻底没了是吧?国朝多了荆湖的赋税是吧?两浙路化害为利,别的不说,光铸铜就多出了整整五十万斤是吧?这一节源一开流,该是多少?”   韩绛转忧为喜:“好像……当真如此哈?”   章惇贼笑道:“相公不要被报上来的数字就吓着了,光曾布手上那两个铜监,今年就多了四十万斤,整个两浙路,怎么可能才这么点?”   “还有铜陵呢?秣陵呢?还有几处金银监呢?还有最重要的,盐呢?”   “苏明润他惯会打埋伏!从来都是露一半藏一半!”   韩绛这回真吓着了:“那……中书下文切责两浙路转运司瞒报?”   章惇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相公你怎么……你该当做压根不知道!只命令苏油将五十万斤铜入库,剩下的,由得他折腾!”   韩绛终于明白了:“苏湖开发!苏明润这是为那二十万顷良田准备的!”   章惇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心好累,这回韩绛是真明白了:“二十万顷良田中,七万顷旧地在干渠改造中已经完成。剩下十三万顷新地,就是一千三百万亩。”   “斤铜八贯,苏明润那里起码瞒下了五十万斤,这就是四百万贯,加上金银,我料与铜储相当,这合计八百万贯的费用,开发十三万顷地,刚刚好。”   “所以你别看他天天在奏报里叫苦哭穷,天天嚷嚷着要陛下买他的臭带鱼臭黄鲞,其实暗地里早凑够本了!”   韩绛抹了一把脑门子上的汗,堂堂首相都忍不住飚了一句脏话:“狗日的……这也太贼了……”   章惇拱手道:“苏明润此举,肯定是瞒不过介甫公的,铜陵在哪儿?就在江宁府!这等国利当前,王相公也在心甘情愿配合他呢。”   “吕吉甫对苏明润忌惮非常,打压他都来不及,所以换到我们了,还有王相公的默许,该怎么去做?”   韩绛一拍手:“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且由他们蹦跶,我们只需要把好苏明润这个……用他那话怎么说来着?基本盘!对不对?!”   ……   王家,卢氏拒绝了儿子进来的汤药和饮食,坚持了两天,陷入昏迷。   等到再次醒来,第一眼见到的,却是坐在床边的蜀国公主。   卢氏艰难地抬起手,伸向蜀国公主的手:“新妇,老身,对不住你。”   蜀国公主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婆婆说哪里话来,汤药饮食,还是要进的,是新妇不孝,闹出这么大的风波,有辱王家家声。”   这话听着口风不对,卢氏顾不得身体虚弱:“新妇……是我王家对不住你,那忤逆的东西,我教训过了。那一院子的狐媚子妖精,都给禁了起来,过两天就发落。新妇,你就回来吧,回来和诜儿一起好好过日子。”   蜀国公主端起一碗粥:“婆婆,饿了两天了,先吃点粥,然后进药,太医说你只是一时急火攻心,调理数日就不碍的。”   卢氏流下泪来:“我知道委屈了新妇,你就看在弼儿的份上,饶过驸马这一遭好不好?他那是一时痰迷了心窍,现在知道了那些妖精的恶毒,知道了谁才是他最贴心的人,以后断不会再那样了。宝安,你就听婆婆一回,再给他个机会好不好?”   蜀国公主那勺子舀粥喂给卢氏:“嗯,婆婆你先进粥。”   卢氏点头:“好好,新妇要我进,老身就进。”   吃过粥,卢氏有拉着蜀国公主的手说了一会儿话,蜀国公主又侍候卢氏喝了药,给她盖好被子,轻轻退出了房门。   王诜和王缄迎了上来,王诜问道:“宝安,娘亲进药了?”   蜀国公主低着头:“进了粥,又进了药,如今已经歇下了。”   王缄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看我怎么说?我就知道宝安来一定行。可算是天神爷开眼……”   王诜有些羞愧:“宝安,有劳你了。”   蜀国公主没有看他:“二叔,我有话,想与王郎说。”   “啊,对对对,你看二叔这老糊涂……那你们聊,你们聊,我去外头看看去,这年关快到了事情也多……”   王缄走了,蜀国公主掉头向书房走去,王诜赶紧跟上:“宝安,有什么话,我们去内屋里边说吧。”   蜀国公主没有理他,继续走着,王诜只好赶紧跟上,随她一起进到书房。   王诜的书房雅洁非常,室内的陈设都是玉瓷,紫檀,商周青铜器,魏晋法帖,名画,瑶琴,琉璃围棋,碧玉水洗,歙砚……全是一等一的好货色。   蜀国公主找了一个戗金漆绣墩坐下,低头抚着衣带。   王诜小心翼翼地对蜀国公主说道:“宝安,你,有什么话跟我说……”   蜀国公主又低头沉吟良久,才开口道:“皇帝哥哥那里,我去跟他求了情。王郎,他不会怪罪王家的。”   王诜神色一松:“多谢宝安。”   蜀国公主继续说道:“叫二叔也不用担心家里,四通那边,蜀中的纸张,彩墨,他们今年还要继续供货。”   “抵押铺子周转银钱的事,我本来就不赞成,王家没有必要为了一点土地,背上债务运营。”   “还有皇宋银行,只要我们不抵押铺子,在银行那里资质就不会降,所以贷款的事情就不用担心。”   “是,宝安说得是。”王诜既羞且愧:“宝安,是我……对不住你。”   蜀国公主还是没有看他:“这件事情,虽然得所有人周全,皇帝哥哥掩盖了下来,但是,终是丢了天家与王家的体面。”   “宝安……”   蜀国公主自己的鞋尖:“王郎,你听我先说完。”   这是蜀国公主出降几年来,第一次打断王诜的说话,王诜不由得愣住了。   “还在小时候,宫中传言,勋贵少年里,王郎的才情,王郎的蕴藉,乃是第一。”   “锦城春色花无数。排比笙歌留客住。轻寒轻暖夹衣天,乍雨乍晴寒食路。花虽不语莺能语。莫放韶光容易去。海棠开后月明前,纵有千金无买处。”   “第一次读到王郎的词,我就爱上了。我就好奇记挂,那个手拈杏花,轻吟浅唱的少年郎,会是什么样子。”   “这种羞人心思,我一直深深藏在心底,连哥哥妹妹都不敢说。每次见到宫人送进你的新词新作,却又总是偷偷窃喜。”   “父皇择婿那天,哥哥一直在后殿守着,消息确实后立即跑来告诉我们。”   “得知要出降王家,王郎会成为我的夫婿,我没羞没臊地偷偷哭了。”   “我给自己说,我要成为王家的好新妇了,我一定要善事姑翁,款周夫族,要与王郎一起永远快乐,永远安康。”   “出嫁那天,见到你的那一刻,见到果然如传说中那般的你,我真心感谢上天对我的垂爱。”   “我在梦里想过一百遍一千遍,王郎,你就是我梦里的那个样子。”   “我还能要求什么呢?我出生在天下最富贵的人家,嫁了最想嫁的人,剩下的一生里,我只能用自己所有的努力,来报答这样的恩赐。”   “你是那么的清雅,那么的多情。我知道,喜欢你的女子,一定会有很多很多。”   “我不敢奢望更多,只想在你的心里,也能留下一点点自己的影子。”   “原来我就知道,‘绰略青梅弄春色。真艳态堪惜。’不是写给我的。”   “同样的,‘是处里,谁家杏花临水,依约靓妆窥照。’也不是写给我的。”   “就连‘寿阳妆晚,慵匀素脸,经宵醉痕堪惜。’虽然用了公主的典故,可我又怎么敢‘经宵醉痕’?”   “我真想这首是写给我的,只可惜,它依然不是。” 第七百六十九章 晚了   “我是天家公主,我不能像她们那样任情狂肆,不能像她们那样轻佻风骚。”   “你说那些是你的红颜知己,是你的灵感源泉。你要纳她们进门。”   “我有时候很羡慕她们,她们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唱一首小曲,甚至就仅仅因为笑声好听,便可以得到王郎的青睐。而我,无论做了什么,怎么努力,都难得王郎一个回头。”   “我还能说什么呢?或者你是对的,要不然以苏探花的才华,为何一辈子才做了两首词?还都是写在与薇儿姐姐分开的日子里?”   “我最大的心愿,便是做好王家的新妇,让王郎你快乐幸福。所以我只能答应你,答应让那些女人,来分走我对王郎的爱慕,占据王郎的垂怜。”   “哪怕你和她们,在我面前做那种事情,我都只能躲在帐内瑟瑟发抖,咬紧被子不让自己痛哭出声,因为害怕打扰你们的兴致。”   “即便在那种时候,我都觉得,一定是自己不对,是自己哪里还做得不够好。”   “直到她们将手伸向了弼儿,我才知道,原来,王郎你是这么的恨我。”   “你恨因为我的存在,让你的仕途受到了阻碍,让你的才华得不到发挥。”   “我终于明白了,原来我做了那么多,在你的心里,不过是矫揉造作,不过是拉拢二叔和婆婆,对你压迫欺凌的手段,不过是……束缚你的枷锁。”   “因为你恨我,所以我做得越多,错得……其实越多。”   “你身边的那些红颜,她们恨我,其实,就是你在恨我。”   蜀国公主终于抬起头来,满面泪痕:“我怎么能让你恨我呢?王郎,你是我从小爱慕的人啊!”   “所以我只能放手了,你太自由,太张扬,我爱不起,也配不上。”   “上天让我们在一起,原来只是一个美丽的错误,知道了,梦也就醒了。”   “王郎,我不敢再爱你了,只求你别恨我就好。”   “今后的日子里,该演的,我会陪你演下去,但是,我真的不敢再爱你了。”   说完起身要走,王诜赶紧上前拦住:“宝安……”   蜀国公主躲开一步,慌乱地敛手一福:“王郎,求求你,给宝安,也给你自己,留下最后一点点的体面。”   王诜惶恐地站住。   蜀国公主就像见到恶狼一般,小心翼翼地绕过他,然后快步出门离去。   王诜转头,看着蜀国公主娇弱的背影远去,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失去了生命中,真正最重要的那个人。   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   曾经为了这份爱,心甘情愿从高高的九天之上,卑微到泥涂里的人。   然而,如今一切都晚了。   ……   熙宁七年十一月,章惇因三司院火灾受谪,出任湖州知州,成为了苏油的下属和邻居。   临行前章惇面君密奏,外间不知道两人说了些什么。   勋贵中的王家,因出现了小妾盗窃御赐物赏之罪,家主三班奉职王缄,罚铜十斤。   事后王家整顿家风,行了家法,杖打与此案有关的成员,王诜的几名小妾,被远送河北,婚配兵卒。   接着,《驸马都尉七年考成制》,在审官院施行,试用驸马之才。   徐国公主驸马王师约,管当三班院。   卫国公主驸马张敦礼,迁密州观察使,不过是遥领,反倒是方便了他和苏轼书信往来。   蜀国公主驸马王诜,迁嶲州观察使。   王诜上书请求实任,吕惠卿上奏以为驸马外任,还是嶲州那种夷人聚居地区,不合优渥贵籍之礼。   赵顼则以前朝公主驸马多有外任,为国分忧,驸马考成法正为考察他们的能力所行为由,准奏。   其实明白人都知道,这就是七年有期徒刑。   王诜离开京城后,蜀国公主搬回王家,重新照顾卢氏起居。   表面看来,天家还是天家,勋贵还是勋贵,该有的体面尊荣,还是该有的体面和尊荣。   汴京城好像还是安安稳稳,一切如常。   己未,冬至,朝廷大典,合祭天地于圜丘,以太祖配。   今年并不是个什么好年景,结果里外里一合计,到最后竟然结果还不错,赵顼也觉得理应感激上苍,来一次这样的大活动。   祭典之后,吕惠卿上奏,凡是郊祀,俱有封赏,请进封王安石为节度使,苏油为保和殿学士。   这道奏章上得很鬼,首先,依照朝廷惯例,郊祀之后一般会赦免些罪囚,以及犯过过错的官员。   吕惠卿援引此例,是想给王安石和苏油之前的离京任命,贴上犯了错误的标签。   其次,他进苏油这个学士叫“殿学士”,与“阁学士”不一样的是,殿学士,非有大功,一般是给离任的宰执用的。   这其实就是给二人回京暗地里设绊子,试图阻止二人复进。   但是赵顼经过章惇的提醒,立刻就察知了吕惠卿的意图,对吕惠卿问道:“二人去不以罪,何故用赦复官?”   一句话给王安石和苏油定性,吕惠卿无言以对。   私心底下的小算盘,被皇权摆到明面上来说,那就什么都不是了。   ……   朝中这两个月的风云,苏油起先并不知道,因为他太忙了。   秋收之后,田中蓄水放干,苏油换上了一种作物——油菜。   油菜种子来得很辛苦,因为不管是哪里的野生油菜,种子里都含有大量的芥子酸。   在可龙里,苏油做新鲜的芥末,做富含芥末味道的冲菜,用的就是芥菜和种子的嫩芽。   司农寺是靠不住的,人家是大旗党,是玩新法的地方。   好在四通商号不差钱不差人,所以在苏小妹用金鱼和豌豆研究过生物遗传定律之后,杂交培育就变得有目的有计划起来。   有了方向,苏油让四通拨出专款专人搞研究。而司农寺,群牧司的那些真正的技术专家,改革派看不上的那些,被四通商号不断用高薪勾引出来,成为狼渡马场和成都平原《西南农书》试验基地的供奉。   宋代如今已经有了各种植物油料,大城市里还有“油作”,进行油料加工和销售。   不过主要是芝麻,荏子,亚麻,胡麻,茶,桐。   至于花生,还在努力培养增大体积,作为小吃还行,想用来榨油,怕是还得等好些年。   生产菜油的植物也有,如今叫做芸薹,或者叫胡菜,菜麻。   这个物种的发现,是族兄苏颂的功劳。   《图经本草》里边就有记载:“……出油胜诸子,油入蔬清香,造烛甚明,点灯光亮,涂发黑润。饼饲猪以肥,上田壅苗堪茂,秦人名菜麻,言子可出油如芝麻也。”   竟然已经有了这等好东西,苏油在陕西岂能错过,大肆搜求,然后寄了一大批种子寄往蜀中。   在老农们有目的的培养下,终于在前年得到了一种四倍体的作物,以陕西芸薹为母本,结合了甘蓝和芜菁的染色体组,一亩地产油能达到两百多斤,满足了榨油的需要,被苏油无耻地用自己的名字命名,称之为——油菜。   如今的植物油一斤上百文,两百斤就是二十贯,比种粮食的两贯收成,效益翻了十倍!   当然菜油与芝麻油,茶油相比,品质上要减一等,价格可能卖不到那么高,但是就算折价一半,那也是了不得。   而且这东西在江南,能够做到不和水稻抢地,就相当于是白捡!   追肥的事情以后再说,现在第一年地力肥厚,苏油虽然不敢以行政命令强行推广,但是在自己能够控制的那些土地上,大手一挥——统统给老子种!   种植方法一点不难,芥菜是中国大地上栽种历史最悠久的作物,油菜说到底,也是十字花科的一种。 第七百七十章 旗帜   油菜籽很小,一亩地只需要半斤种子,苏油从蜀中调运了两万斤种子,安排了五百顷地。   要用耧机播种,全用菜籽还不行,得用豆粕,米糠之类的东西,将种子进行稀释后才能播撒,同时也是一个追肥的过程。   除了油菜,还要安排冬麦,江南的部分地块,要抛弃水稻换成麦子,以备来年麦收之后,播种另一种同水稻抢地的农作物——棉花。   等到这些事情安排好,已经进入了十一月。   南风渐起,大船该出海了。   赵宗佑的能耐,让张散大吃一惊,因为理论上虽然一艘五千料的大船能装载三百吨货物,但是实际上因为货物本身大小不一占据空间不同,能够装载两百吨,便已经是船老大的计房师爷有大能耐。   而赵宗佑将十艘大大小小的船只和各种各样的货品,经过周密计算和科学配重,让张散设定的十艘船的载货量,只用八艘船就装完了。   张散跑去跟苏油请罪,还想要再多拉些货物,苏油却不让。   只说远航辛苦,多装淡水,食品,和武器弹药,也多一份保障。   心里边苏油把张散骂了一遍,老子每一文钱都有去处,每一批货都有来历,你干嘛不早点说?!   好在秋收过后,两浙路制作的军粮不少,于是食品便换成了两浙路特产罐头,既可以做储备,又可以当商品。   为了宣示船队的所属国家,苏油上奏,要求制作统一的旗帜,作为标志。   中书和赵顼对苏油如此郑重其事的申请感到啼笑皆非,一面旗子而已,有必要这么认真吗?   于是赵顼直接给苏油指示,你随意,开心就好。   苏油真的很认真,将各方力量集中起来,陛下同意了,现在大家集思广益,这个旗子,到底该怎么弄?   设计方案五花八门,大家都认为邵伯温设计的红底黄字的方块字不错,就是一个红旗,上面端端正正写着一个印刷体的“宋”字那个设计,好!   苏油怒了,你们都给老子认真一点行不行?!这东西,可追溯到上古时代的“图腾”。女娲氏族以蛇,夏禹的祖先以黄熊,还有太阳、月亮、乌鸦……   首先这东西要有它的识别作用,要所有人一看到这面旗帜,就知道这是我大宋的海船。   其次是它的领导性,要通过视觉直观传达给别人我大宋政治,经济,军事,文化,道德传统等核心部分,代表了整个国家的方方面面,是大家共同遵守的引领标志。   第三就是它的同一性,标志它代表了大宋全体阶层的共同文化特色与共同价值观。   然后邵伯温就跳起来闹了,既然老师你都这样说了,那我问你,我的设计方案,哪一点没有符合你说的这些?!   苏油这才啥了:“我……我靠……”   邵伯温继续振振有辞。   红色为底,表明了大宋继承火德。   中间宋字,简单明了,代表了这个国家的名称。   黄色为字底,代表了土地,代表了大宋是一个农耕文明为主的国家。   汉字,就是最明显区别于周边蛮夷的最有力符号,也是华夏最独特的文明标志,而且汉字本来就是是在图形上的抽象,它本来就具有高于图像的文化内涵,是我华夏文明最核心的思想内涵。   现在老师你告诉我,你说的三条,这个设计,哪一点它不符合?!   关键是,大家都说不错,就你一个人说不好,所举的理由,有不能佐证你的观点,那你为什么还要反对?设计之前,说好的最大意义的普遍公平呢?!   苏油看着周围一群人,手扶脑门哭笑不得:“你们……你们太缺乏想象力了……你们……你们这样会被后世子孙笑话的……”   邵伯温怒了:“我看到它,就很骄傲!”   蔡京点头:“我同意。”   张散点头:“我也同意。”   曾布点头:“少保……这个……本来就很不错嘛……”   孙觉点头,老头已经接到朝廷新命,调任庐州知州,将湖州交给更加年富力强的章惇:“我也觉得子文这方案不错。”   王安石点头:“我原则也同意,要不然这样,将旗帜改成三角形,让它内涵更丰富一些。宋承火德,在四相中是朱鸟,对应的是南方,礼器为璋。”   “将旗帜制作成璋的形状,是不是就符合明润所说的……这个象征意义了?”   这个观点得到了所有与会人员的绝对拥护,介甫公果然是经学大家,文化大才!   于是旗帜方案就此敲定,四通海船此次出海,悬挂写着黄色印刷体“宋”字的三角形红旗!   然后大家趁苏油瞠目结舌之际达成一致,好了好了就这么愉快地决定,赶紧翻篇不要浪费时间,讨论苏湖土地开发方案才是正经!   现在各方意见已经集中起来,朝廷的意思,大致就是以下几条:   第一,朝廷不给一文钱,两浙路自筹资金进行土地开发项目。   第二,开发过程中,必须抑制兼并,不得出现豪强势家大规模占有土地的情况,土地分配必须向无地户,五等户进行适当倾斜。   第三,不得以土地作为给下户增加负担的强迫行为,移民必须自愿。   第四,不得用强行给新移民配发生产资料的方式,让新移民背上新型债务。   苏油拿到行文哭笑不得,第一个想法就是:狗日的吕惠卿,虽然条条都拿着私心,目的是给他添堵上难度,却真的干了回正事儿!   地方士绅的意思,大致也有几条:   最好的方式,就是政府将地块完全整治好,最好让泥腿子们可以拎包入住,减少我们以后管理和建设的麻烦。   除了钱钞,粮食和丝绸,也应当可以作为购买土地所用的资本。   道路交通,需要转运司改造好,尤其是溇港之间的拱桥,要修造到位。   每个圩田,要设立相应的公共水力设施。   不得再以兼并之家这样的帽子,扣到我们的头上,我们这是为国购地,为国开发,是有功而无过的。   至于花费,狗大户们倒是没有过多的计较,百年积累,豪强势家们根本不缺钱。   而两浙路个州府的意思,大致包括:   首先是税收减免。各州府将挖掘流民隐户作为政绩,这个在中书那里是通不过的,只能在两浙路暗箱操作,因此必须由两浙路买单,通过返税的形式给地方各州府一些好处。   至于如此形成的转运司税收缺口,呵呵呵,少保你这么厉害,应该有办法填上的哈?   然后就是不能挑剔,一个丁口,往往还附带两个老人,一名妇女,几个儿童,这是一家一户。少保你不能只要能干活的,把负担留给我们地方。   第三买卖一刀切,不能将这个,作为事后各地方的隐户流民问题,拿过来打我们的板子,只能作为我们的功劳,还要发奖励。   第四账务明确,支持苏湖开发,对地方其他州府来说,除了减轻人口负担,其实没什么实在好处。因此再购买开发所需的竹木等基建材料上,就要向周边州府倾斜,必须及时拨款不加克扣,让大家雨露均沾。   苏油看了各方意见之后,第一句话就是:“老子这就是把你们惯坏了是吧……”   经过几轮艰苦的谈判,最终才形成了苏湖开发决议。   苏油原则上同意了所有诉求,只不过将土地划分为三种。   第一种是官田,就是两浙路转运司自筹资金开发的那些,朝廷关心的下户和无地户的土地分配问题,将用这部分土地来解决。   第二种,就是有实力的蜀中新移民,或者移民家族。   这部分人,按丁男四十亩为上限划拨可购土地,由四通商号组织,进行圩田开发,他们的管理和生产方式,在安顿下来之前,归四通商号统筹。   第三种,才是两浙路本地豪强,同样对土地有限制,一丁一百亩是上限。 第七百七十一章 船队   不过苏油也给他们设定了很多约束条件。   参与购地的豪强们,之后其名下雇佣的民力,必须在转运司备案,每年租息不得超过两分五厘。   同样,约束是双方的,如此低息有一个前提条件,就是受雇者同样不得随意拖欠缴纳,抗税抗租,否则官府有责任干预。   这点在大宋是有传统的,一般地主户,三年中也只能收到两年的租子,苏油此举,其实有点朝三暮四的味道,换汤不换药,大家也都明白,表示接受。   但是豪强们不知道的是,药已经被换了。   太湖水利大工程,将会保证今后的湖区耕地不在受旱涝之患,因此这个减租条款,实际上对租户们是极为有利的。   还有一条隐藏的杀手锏埋伏在里边,那就是每个国家,都会遇到土地资源越来越紧张,空闲劳力越来越多这样的情况。   但是苏油知道,这其实是个假象,只要搞定西夏,辽国,再等到海运发达起来后,宋人就会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有着种花民族耕不完的土地。   这个条款,将租户与豪强的关系,明确确定为合同雇佣关系,目前看来是对豪强们有利,因为他们随时可以终止合同,等于拿捏着租户们的命脉。   然而等到大变局的到来,等到大宋终于有一天出现地大于求的那种局面时,无地租户们立马就可以选择离开,豪强在如今这道条款里,其实是完全放弃了对他们的约束力。   这就有点像恐龙时代,所有生物都在朝着更大,更强进化,想都没有想过,天变一来,他们就会因为他们的庞大而纷纷灭绝。反而是那些身形更小,食物消耗更少,更善于躲避物种,最后成为地球的主宰。   所以从表面上看来,这是一场豪强们的盛宴,从官府的手里边,瓜分走了三分之一,近五万顷的新地良田。   当然,这也大大减轻了苏油的压力,除了政治上的,还有经济上的。   如今剩下的十三万顷土地开发,计划时间是五年,而并非如章惇估计的那样拿着钱狂砸。   两浙路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农业,最多占了三分之一。   其余的大部分,花在了工业和商业上。   所以苏油并非如章惇想象的那样有钱。   这是一个财政情况逐渐好转,经济规模逐渐扩大,各项产业逐渐丰满,百姓收入逐渐提高过程。   还有,通货膨胀缓慢释放的过程。   真要像章惇以为的那样干,两浙路不但不会出现大跃进,搞不好还得倒退二十年,或者直接跳入封建帝国末期那种豪强占地千顷,贫民下无立锥的境地里去。   十一月,苏油再次登临昌国岱山,举行了盛大而隆重的乞风祭海活动。   “……所恃以足公私之用者,蕃舶也。舶之至时与不时者,风也。而能使风之从律而不愆者,神也。是以国有典祀,俾守土之臣,一岁而再祷焉。”   市舶司一年要两次祭祀,一次是在四月,祭祀南风,目的是“祷舶”;一次是十一月,祭祀北风,目的是“遣舶”。   两艘五千料的杭州型,四艘三千料的夔州型,十艘一千料眉山型。整整十六艘如今全世界最先进的纵帆木船组成的船队,共计总排水量三万两千料,总载货量两千四百吨!   这支庞然大物,花费了大宋巨大的民间人力物力和资金,搜刮了两浙路,荆湖南北路,川峡四路官私库存中大量的铜币,金银币,丝绸,茶叶,瓷器……   董非的运气总是那么逆天,愣是赶上了出发的最后时机,船队里边,还加塞了他因运粮去河北,从内库搞到的五千件精美琉璃器。   船队的高层指挥,包括了张散,钱可久,邵伯温,艾尔普,蒲蠡……还有两浙路海运的精英,以及四通商号财会专才。   船队的水手,主要便来自昌国。因此这次祭海,苏油将船队都拉了过来,一来是在舟山内海进行整体协作的适航训练,二来是让昌国的父老们,检阅自家子弟的能耐,给他们鼓劲加油。   海商都是狗大户,祭祀活动搞得隆重热烈。   海神最早是龙王,风神最早是“飞廉”和“风伯”,如今随着海事的兴旺,神灵也越来越多,林林总总十来位。   除了真神,海船本身,也被靠海运起家的人们,赋予了神性。   比如纵帆船的底部大轴,被称为“龙骨”;高昂的船头,被称为“龙首”;龙首两侧的锚孔,被称为“龙睛”;桅杆从主到副,被称为“大将军”,“二将军”,一直到“七将军”。   苏油如今是越来越懒,手底下有一堆枪手,因此祭祀用的文章,根本不需要他亲自操刀,自有秦观和晁补之给他写得花团锦簇。   如今这娃就在祭台上,穿着二品少保的紫袍,装模作样的念着别人的文章:“……神其大彰厥灵,俾波涛晏清,舳舻安行。顺风扬帆,一日千里,毕至而无梗焉,是则吏与民之大愿也。谨顿首以请。”   然后在大银炉里焚化告表,沥酒祭祀,带领着昌国县自龙继才,王德甲以下,所有官民,匍匐祈祷,期待此行顺利,自家的子弟,能够平安归来。   祭祀完毕之后就是告别宴,父老们拿出自家最好的食物,在昌国主街道上摆开了长街宴,让自家子弟再吃上一次家乡菜,喝上一口家乡酒。   几个月训练下来,子弟们已经具备了一些基本的合作意识和军人气质,父老们看着英姿勃发,渴望建功立业的娃子们,笑着拍肩膀鼓励,转身又偷偷抹掉眼角的泪水。   不管有多少难舍的亲情和泪水,北风,终于来了。   苏油与张散端着酒杯,看着海湾里庞大的海船,不禁唏嘘。   这十六艘大海船,是苏油入土地庙起,引领着宋人,历经二十年艰辛摸索,褴褛开创,一步步走到今天,所积累起来的最高科技,军事,经济成就。   每一块木板,每一片风帆,每一根绳索,每一句口令,都是无数人的汗水,智慧和心血的结晶。   光是刷甲板用的猪鬃刷子,都经历过几代的改造,那些猪鬃,全是阉猪圈养技术成熟后,巨大的牲畜出栏数量带来的好处。   保养枪炮,润滑铁件的润滑油,黄油,是石油煤炭工业中得到的无机油,以及如今大宋能够搞到的最上品的动物油——鲸油。   两人看着对方眼里的泪花,不由得哑然失笑,张散抹着眼睛掩饰:“少爷这叫风的文章厉害,狗日的,风真是越来越大了。”   苏油也笑:“日本人是徐福东渡的旧种,平嫂嫂还好说,你要是搞些金发碧眼的妹崽回来,小心八公打烂你的屁股!”   张散哈哈大笑:“少爷带出来的人,一辈子就认准一个。大丈夫志在四海,在娘们身上才找得到自信的男人,那还叫什么男人?”   苏油叹了口气:“这话,真该说给王驸马听听。”   说完又转身对邵伯温说道:“等船过麻留甲,向西找到好的观测点,你就赶紧回来,别忘了答应了平家小子给人家抓鬼的,对了平家小子最近又在干嘛呢?”   邵伯温看着海面上船舶桅杆高处的赤宋旗,笑得吭哧吭哧的:“他也在忙着设计家纹呢,就是如今还在纠结,到底用扬羽蝶好,还是用桃子好。”   苏油:“……” 第七百七十二章 再见章惇   等到苏油送走了船队,回到杭州的时候,章惇也到了。   与章惇一起到来的,还有苏轼和苏辙的信件。   苏辙是如今三苏里边仕途最蹉跎的,这娃的老头缘和苏油有一拼,也似乎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大佬们的庇佑。   张方平和文彦博,就好像当年大佬们培养苏油一样,先后将他带在身边保护。   苏轼主动申请调任密州,其实也有和自家兄弟住得近一点的意思在里边。   文彦博正准备让苏辙任齐州掌书记,虽然还是选人阶官,但也是对他的看重。   苏油如今职位太高,反而需要避嫌,两兄弟躲得离他远远的。   大苏还好,没事儿喜欢写信聊天,加上文名出众,一首新作出来不用多久,都能流传到苏油的耳朵里。   苏辙就有些闷,反倒是二十七娘时常惦记着小幺叔,时常来信问候。   看过两人的信,苏油对着章惇摇头:“可怜我家九三郎,明明是大才,名声还不如大苏这大法螺。”   两人如今在杭州给孙觉送行的宴席上,孙觉被朝廷改任移右司谏,知卢州。   所以这场宴会,既是接风酒,又是送行酒。   孙觉身边,还有好几个人,其中就有他在杭州的门生秦观,陆佃。   陆佃除了是孙觉的弟子,还是王安石的弟子,如今刚中进士几年,职务是国子监直讲。   不过他看不惯现在国子监里那般不学无术乌烟瘴气的氛围,苏湖大开发在汴京城闹得沸沸扬扬,不知道是真是假,这娃干脆直接请假,跑回来考察项目来了。   还有一个和苏油差不多大的年轻人。   不用孙觉介绍,苏油就说道:“我知道你,你说过我们的坏话,说过我和大苏的坏话。”   那娃莫名其妙:“少保你别开玩笑,我什么时候说过?”   苏油继续纠缠:“你就是说过,当年你路过眉山,仗着自己是九江神童,看过方知味的牌匾和题诗,说我的字呆,说大苏的字像石头压蛤蟆。”   孙觉出言诃止:“明润你别闹!你现在是当朝二品,别把他吓着了!鲁直他怎么可能说过这话?”   那娃一脸的古怪:“这个……好像还真说过……”   接着又赶紧解释:“不过那是十来岁时候的事情了!”   “哈哈哈……”苏油兴奋极了:“怎么样?莘老你看,承认了吧?你女婿承认了吧?!”   这娃就是黄庭坚,此番随孙觉北行,是要去陕西榆林太和做知县。   这娃小苏轼八岁,如今也是大苏的好友,大苏有一次看到他的诗文之后,认为超凡绝尘,卓然独立于千万诗文之中,感慨“世间久无此佳作矣。”   非常推崇,也是因为他,黄庭坚的文名开始传扬。   孙觉有些无语:“小时候的事情……我说你这记性……”   苏油得意洋洋:“说过我的坏话,盐法就不能白给,呵呵呵,你说拿什么来换?”   黄庭坚没办法,只好从行囊里取出一幅稿纸:“这是前几日习练的草书《千字文》,感觉不错就留了下来……呃,能算数不?”   “算!”苏油赶紧一把抢了过来:“一会儿你就去找何执中,他如今对盐务精熟,你在太和一定用得上。”   说完又贼腻兮兮地笑道:“另外教你一个乖,路过京口的时候,一处断崖之上,有一副《瘗鹤铭》石刻大字,对你的书法绝对有莫大的帮助。”   “作者有争议,一说为东晋王羲之所书,由唐人孙处玄所撰的《润州图经》最早记载;二说是为南梁陶弘景所书,我大宋多数书家比较赞同这个观点;三说,书者乃是唐朝的王瓒。这个问题,你到了那里慢慢研究吧。”   黄庭坚大喜:“能得少保推崇的书法,那一定是上上的佳作。”   苏油没准备就这样放过他:“听说你对香道也很有研究?”   黄庭坚瞪眼:“少保你又想做什么?”   “没什么。”苏油摆着手:“这不是杭州有市舶之利吗,香木香粉来得方便,我也想研究研究,能不能把你知道的香方,抄录一份给我?”   黄庭坚看了看孙觉:“这个倒是没什么问题,就是时间上……”   孙觉笑了:“难得你们年轻人谈得来,那鲁直你就留几天,给明润将香方写下来,我先去京口等你,《瘗鹤铭》,嘿嘿嘿……老夫先睹为快!”   苏油都无语了,老头你别说早看几天,就算你早看几年,书法一道怕都不是你这女婿的对手。   送走了孙老头,黄庭坚自有秦观陆佃等人接待,秦观说蔡京在西湖边上设了一局文会,晁补之叛逃到晏小山那边去了,鲁直你来得正好,咱得赶紧过去与他们放对。   跟你讲贺铸这丑鬼了不得,今日正好演唱新剧《王昭君》第一折,小苏太保的诗开局,里边也有俺一首词,各路高手纷纷助力,你这一趟绝对没白来!   如今的大宋,就跟后世的网文作者圈子一样,说起来能写的人那么多,而真正金字塔上的那帮子,相互间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因为——圈子太小了,人数太少了。   杭州几个顶级文化人坐镇,那就是苏油的脸面,如今苏油都不用再亲自出手,下面人就能给他张罗得井井有条。   将章惇接到自己书房里,泡上茶:“当年大苏和在杭州和人斗茶,最后用惠泉水才打了个旗鼓相当,这是我到两浙路挖出来的几种好货色之一,余杭县凌霄峰的径山野绿,加惠泉水,你来品评品评。”   热水入杯,一股特有的鲜芳便在室内流转开来。   章惇赞到:“好,好茶!此次外贸,就是送的这些?”   苏油呵呵笑道:“想多了,老外们喜欢拿茶叶煮奶喝,越老越浓他们越喜欢,所以他们还嫌这绿茶不够浓烈,都是用老叶老梗制作的发酵茶,泡出来的茶汤发红,称为‘红茶’。”   章惇都傻了:“你就拿那样的东西出去骗蕃人?他们就那么傻?”   苏油怒了:“你懂个屁,红茶里一样能出极品高端货!现在嶲州的小金坨多贵你知道不?!”   “还不是欺哄吐蕃人的玩意儿……”章惇还是摆手,端起茶杯:“我等风雅人物,当然得这清新隽永的绿茶才能匹配。”   两人闲扯了一通,章惇才说道:“蜀国公主那件事情,你知道吧?”   苏油叹气:“这回可是欠了好些人情。”   章惇笑了,意味深长地道:“可也有不少人欠了郡君的人情。”   苏油摆手:“算了,人情毕竟不是生意,真计较也计较不过来。总之人啊,少不得内省之心,忘不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   章惇说道:“嶲州佛法昌盛,王公子过去,好好读读佛法,万一就悟了呢?”   苏油呵呵冷笑:“悟了?怕了还差不多!我还担心他在嶲州给元贞找麻烦呢。你说蜀国公主,算得是历朝公主里最贤惠的了吧?怎么遇到这么个人渣!”   章惇笑道:“人在嶲州,要圆要扁还不是任你拿捏?”   苏油摇头:“我可没有拿捏他的心思,说到底,这是公主家事,主要还要看公主的态度。”   章惇叹气:“那就没办法了,元贞那里还不知道怎么恶心呢……对了,说起恶心人,呵呵呵,福建子,有点厉害啊……” 第七百七十三章 出发   苏油笑得吭哧吭哧的:“你老兄可也是福建人,当年拿邓文约这老乡笑话我,现在可怎么说?”   章惇手扶脑门:“报应啊……”   “哈哈哈哈……”苏油终于痛快地笑了出来:“整人那是真厉害,但我就问政绩出了啥?就一个手实法,还想在我东南试行,结果还不是给老哥你怼得灰头土脸?”   章惇说道:“那也不可不防,这次郊祭大典后,推举你为殿学士,什么意思你不知道?”   “哈?”苏油乐了:“我有苏湖开发大局在手里,二十万顷良田打底,整到我头上,其实是不智之举。吉甫公不是不聪明,这完全是被权力的欲望蒙蔽了心智。”   章惇笑了:“我也是如此与韩相公说的,陛辞之时还提醒了陛下注意身边人才凋零的情况,没想到一转身他就跳出来应景。哈哈哈哈,何其快哉!”   苏油拱手:“是,子厚兄大才,所以接下来就有事拜托了。”   章惇吓得跳了来:“少来!曾子宣和吕望之,被搞得跟你家佃户似的,你少来编排我,我就是来湖州享福的。”   苏油贼笑:“可龙里的佃户,日子怕是都比他们好过多了。别闹说正事儿,一州之地,怎能显得兄长的才能呢?所以嘛,我打算让你将杭州事务也一肩膀挑了,接下来我另有大事,交给你们怕是做不好……”   章惇傲气又起来了:“帮你挑起杭州事务没问题,不过话先说清楚,什么叫交给我们做不好,非得你苏明润才行?”   苏油掰着手指头:“钟山天文台,皇宋银行两浙路经济规模前景预测,三酸两碱工业体系,棉花油菜种植,新法织造,丝织和棉纺产业提振,新法捕鱼,海洋渔业产业升级,海图绘制,洋流季风分析,军工产业部署,枪支弹药,军品制造……那要不我们换?”   章惇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走开!不换!先说好,只帮你再管一个杭州!”   “行!”苏油起身:“那一会你去找蔡京拿印信,然后他就要全心投入水利司事务了……对了提醒你一条,《潮报》是与民发声的喉舌,你只能在《两浙新报》上以理服人,不能以官府之势压人。”   章惇傻了:“喂等下,怎么说走就走?你要去哪里?”   苏油说道:“我啊,剿匪!先还两浙路百姓一个安定和谐的发展环境!”   ……   长兴镇牛头山麓,两浙路转运司神泉监铸币厂外,一支在如今宋人看来非常古怪的部队正在集结。   黒呢裤,灰呢服,红杠杠,黄铜肩章,帽徽,钢盔上高高的红缨。   皮靴,武装带,皮质铜按扣的弹药匣,身后五枚手抛型震天雷。   背上硬皮包,里边是毛毯,单兵口粮,侧面是多用工具夹层,背后还有一柄控鹤囤安两军传统的工兵铲。   身前有两个炒面袋,是长长的腊肠形。   队伍站得笔直,身侧是一支两浙路自行生产的熙宁七年型神机铳,和之前的神机铳最大的区别就是枪管变成了圆管,重量减了不少,枪管下还多了折叠式三棱刺刀。   真家伙,六个月训练七十步十发八中老规矩。   上四军的操典结合新军新法,被狄咏和王中正练到了极致,现在的两浙路衣锦新军,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焕然一新。   苏油穿着没有军衔标志的军服,在王中正和狄咏的陪伴下,来到队伍面前。   王中正背着手,冷冷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人,似乎在挑剔谁军容不整,谁军姿不肃。   狄咏抽出佩刀,正步走到队列前,舞出一个标准动作:“全体都有,立正,敬礼!”   所有军人昂首挺胸,左手控枪,右手平举捶胸,发出一声整齐的闷响。   狄咏原地转身,将佩刀正立胸前,然后一个斜撇:“衣锦新军,应到一千一百人,实到一千一百人,集合完毕,请少保训话!”   “稍息!”苏油同样敬了一个标准的捶胸礼,然后将手放下。   队伍又发出一声整齐的闷响,集体换了一个姿势。   苏油对部队非常满意:“当兵吃粮,报效皇宋,保卫疆土和百姓,是每一个大宋军人,天生的义务与责任!”   “各位都是层层选拔的军中精英,粗识文字,应当知道《武德歌》中的内容,应当知道,一个军人,应有的素质和品性!”   “精忠报国,至高荣誉!”   “忠烈祠里的万千英魂,没有人问他们的出身来历。全体大宋人,只知道他们曾经为这个国家,为华夏丕裔,为纲纪伦常,流尽了自己最后一滴鲜血!”   “所以他们成了神,终年香火,绵延不断。”   “只要大宋国纪长存,他们就永垂不朽!”   “但是我不希望你们像他们那样,他们的牺牲,成就了今天的我们,我们要继承他们的遗志,将皇宋的军旗,插到大宋每一个敌人的坟墓之上!”   “所以你们要保护好自己,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因为你们是重振大宋军威的种子,之后还有无数强敌等待着你们去征服。我们的万里征程,才刚刚踏出了第一步!”   “两浙路,随着经济形势的好转,随着可耕种土地面积的增加,随着商业流通的加速,已经初步形成民生安定,欣欣向荣的局面。”   “因此两浙匪患,相较年前,已经得到极大程度的缓解。”   “但是,还有那么一小撮沾满血腥的暴徒,冥顽不化,抗拒天威,霸占着山头水路,对两浙路人民,犯下滔天的罪行,造成两浙路安定繁荣的隐患。”   “今年三月,鄱阳湖水匪刘三苗,劫了永平监一船铜料,残忍杀害了随船的转运司随员,舟子,共计十二人。”   “七月,饶州玉山口,一支商队被匪首刘横虎截杀,三十七人无一幸免。”   “九月,歙州大障山匪首叫天齐,纠结几路盗匪,进攻歙县常平仓,企图抢夺秋粮。”   “形势依然严峻,各地州府在清理流民的过程中,遭遇极大阻力。各路豪强和匪首纠合,企图阻扰穷苦百姓移民,不愿意让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而是继续做他们永远压榨的奴隶!”   “各路州府纷纷上报,请求两浙路转运司给予有力支援。我能依靠谁?只有你们!”   “善视黔黎,恢慕君上。残驱枭猄,力捍家邦!”   “要永远记住,你们是皇宋的军人,是陛下的军人,是天下百姓可以依赖的军人!”   “凡是与皇宋为敌,与陛下为敌,与天下百姓为敌的人,就是我们的敌人!”   “所以我要求你们,以泰山压顶之势,荡灭强梁,震慑宵小,还我两浙路百姓,一个朗朗的乾坤!”   “该怎么做?!”   军士们被苏油鼓动得热血沸腾:“杀!杀!杀!”   苏油取过王中正递来的转轮铳和背包背上:“登车,先去歙州!”   上百辆四轮轻便马车,已经等待在谷口,除了空车,还有部分运送给养弹药。   军士们以极其迅速的动作登车,然后沿着杭州通往歙州的官道驶去。   王中正坐在苏油的对面,一边被颠簸得身子直摇,一边啧啧连声:“少保这行军前的说道厉害,看看兵娃子们这劲头……这是又学到一招。”   苏油也被颠得摇头晃脑:“你那大胖子宝贝呢?”   王中正说道:“后边,和炮队一处,这次不让带霹雳炮,怪没意思的。”   苏油笑道:“杀鸡焉用牛刀,悍匪们一般盘踞山林,霹雳炮弹道太平直,又沉,对付土匪,还不如伏虏炮好用。再说那东西本来就是以备不时之需,用不用得上还两说呢。” 第七百七十四章 山寨   王中正直摇头:“要我说大宋除了河北,陕西,各地军力多不堪用,空占名额,立国之初的上四军那股子劲,早特娘的没了!”   苏油说道:“如今河北八十年不言兵,又灾害连连,一样不顶用。我的眼里,也就西军十几万人和你们这些新军。”   “不过兵是练出来的,将是杀出来的,军是钱堆出来的。主要还是承平太久了。如今的西军,与夏人厮杀了三十年,战力就还是不错的嘛。”   王中正笑道:“听闻夏人在重建铁鹞子?换成了一种亮闪闪的全钢板甲,我的个乖乖,那得多少钱一副?啥时候再出萧关,咱也弄一套板甲回来玩玩?”   苏油说道:“之所以要将新军抽得远远的来编练,就是怕夏人知晓机密。那玩意儿遇到神机铳,霹雳炮,屁用都没有。先让他们得意着,有朝一日……也不是一定要出萧关啦,青唐,横山,到处都可以出去,哪儿开打不是打。”   王中正竖起大拇指:“少保你这脾性我就服气,别看平日里一副温吞吞的模样,每咬一口必须得咬到骨头,狠!”   苏油翻着白眼,我就当你在夸我好了:“这车减震还是差……说那么多都是枉然,要是几个水匪山盗都打不过,那可就闹大笑话了……”   王中正也跟着翻着白眼:“临阵之前也没点忌讳……”   杭州往西过了昌化县百丈山,就算是出了钱塘江河谷平原,进入了山区。   百丈山,只是一座更大的连绵山脉,大障山的东部起点。   这里处于杭,睦,歙,宣四州交界,《寰宇记》云:“古吴越于此分界,故名。秦立鄣郡取此。”   所谓“蟠踞徽饶数百里,平分吴楚两源头。”   鄣峰,大鄣山的主峰,以石门、断崖、云海、虬松四胜著称。奇花异木、珍禽异兽层出不穷。   南侧悬崖陡壁,直落千米。北出清凉溪,有十八龙潭,溪岸奇峰比列,巉岩巍石,夺人心目。   山里有天子墓,太子尖,湖田山,周围有龙须山,凤凰山包裹,易守难攻。   这几个名字和风水格局,让苏油怀疑可能有古代春秋时期诸侯的墓葬在其中。   不过这里的匪首可不这样想,估计认为自己是王命所钟,因此选择了这里作为的老巢,建立营寨,还给自己立了个称号——叫天齐。   这是两浙路最大一股悍匪,叫天齐本名叫做王齐,曾经是歙县县尉,在西边同夏人厮杀过,剿灭南蛮时也曾立过不小的功劳,除了武艺高强,带兵也是一把好手。   因县里长官欺凌,王齐一时不忿,杀了县令,扯旗造反,横掠州县无人可抗。   于是历任州县花钱买平安,周边几个县城,竟然出现了匪徒大摇大摆入城嫖妓招饮,地方官员还要请客买单,备足钱粮恭迎恭送的古怪场景。   不过苏油的到来,以及新移民政策的推行,让这种状况发生了彻底改变。   盗匪的底层也是穷苦人出身,如今有了重新做人的机会,无不蠢蠢欲动。   官员们为了政绩和实质奖励,同样蠢蠢欲动。   数月下来,偷逃下山,投奔官府的盗匪,竟然越来越多。   这让叫天齐有些坐不住了。   平天寨有一个大寨,两个小寨,一共三位当家。   如今三人就聚在一处,长吁短叹。   二当家是个道人,道号洪孟公,生得身形长大,还有一副美髯。   洪孟公的小寨叫羽化观,相传当年障峰有一劳姓道人在观内羽化成仙,因而得名。   此人武功比叫天齐还高,叫天齐刚立山头之时,曾得过洪孟公周济,后来两人干脆歃血为盟成为好兄弟,一起为非作歹。   就听洪孟公粗声粗气地说道:“大当家的,如此下去可不是办法,儿郎们受官府蛊惑,都动了去太湖的心思。”   “今天溜几个,明天溜几个,再这样下去,偌大的家业可就得散了。老三,平日里就你鬼点子多,你给出出主意!”   三当家是个秀才,叫魏崇,做生意亏蚀了本金,却偏偏叫天齐下山绑票的时候,将他绑上山来,结果拿不出赎金,差点被叫天齐撕票。   秀才巧舌如簧,一番言语下来竟然大得叫天齐的青睐,于是留在身边当了个军师的角色,叫天齐队伍壮大之后,便分出一个山头让他打理,与洪孟公互为犄角,拱卫中峰。   魏崇生得干瘦,冬月里山上寒冷,却还把玩着一柄折扇:“二哥说得是,不过要让儿郎们心齐,那就得肚子吃饱,还要没有退路。”   “今秋打歙县常平仓失了手,山寨眼看资储不济。明公,道长,要再不下山干一票,只怕人心还要散。”   洪孟公怒道:“今秋失手,乃是歙县有备,杨元素杨老儿太厉害,料定我们毕定下山一般。”   魏崇摇头:“其实也是咱自家舍不得山寨这点家当,出动的人数太少。”   “成大事者,必得粮草丰足之地为根基,三国曹魏割占中原,马超起兵西凉,勇力不啻天壤,而结果如何?”   “天险固不足恃,钱粮才是根本。东汉黄巾能短短数月,横行七州二十八郡,何等声势?就是舍得家业,打破州县,分配粮秣,携裹丁壮冲击下一个州县,如此势力才越发壮大。”   “像如今我们这般,困守孤峰,坐看官府招诱蛊惑儿郎,要我看这就是温吞水煮蛤蟆,迟早是个死,还不如放手一搏!”   洪孟公大手一拍大腿:“我看行!大当家的,干吧!”   叫天齐目光闪烁:“咱兄弟守住大鄣山口,就是守住一注财源,这里是歙州到余杭的必经之地,要弃了这份家业,哪里有更好的安家之处?”   魏崇拱手道:“明公,自咱们扯旗造反的那天起,天下早就没有安家之处了,要是抱着做富家翁的想法守山寨,等官兵腾出空来,迟早会对我们下手。”   “明公可别忘了,如今的两浙路转运安抚使,可是大宋少保,杀尽三千铁鹞子,十万夏人精锐的狠人。”   叫天齐不以为意:“夏人骑战为主,苏少保如今手里就上四军百人而已,至于两浙路那些烂泥,你我兄弟何惧?”   “就算上四军,也非西军可比,当年我在陕西,对他们的战法熟悉得很!就算他铁打的英雄,没有手下相帮,能奈我何?”   魏崇拱手:“明公虎威,自是威震两浙,但是明公别忘了,苏少保起家的那支部队,可是让横山步跋子都损失惨重的。”   说到步跋子,叫天齐脸色终于变了:“囤安军!”   “正是!还有泸州蛮!夔州蛮!”魏崇说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如不在苏少保反应过来之前,扩大咱们山寨的实力,等到他调用几处善战之兵来两浙,明公你再想想,会是什么局面?”   叫天齐想了一阵:“他是两浙路转运使,调不动吧?”   魏崇说道:“是调不动,但是要是他行文蜀地,征集退伍老兵呢?以他的声望,蛮子们可真是不用给钱都愿意卖命的。”   叫天齐终于动摇了:“秀才这算是有见识……那当如何?”   魏崇一咬牙:“如今之际,唯有先发制人!” 第七百七十五章 溪口战役   “全师下山,占据大鄣山关隘,隔断杭歙通道,小股队伍大张旗鼓,向杭州境内昌化,于潜佯动,逼迫苏少保收缩于临安,富阳,余杭一线,死保杭州不失。”   “而真正的大军,则向西攻击,一举打下歙州,获得粮秣后,焚烧州城,携裹丁壮,然后一部继续西进,稳守祁门。”   “而大军再次折返,或攻击睦州的青溪,绥安;或攻击杭州的昌化,于潜。”   “如此至少可得歙州全境。向西可以威胁大宋金铜根本之地永平监,银山场;向东威胁大宋最繁华的杭州,钱塘。”   “要是能翻越天目山,甚至可以直下湖州,长兴!此举虽然冒险,但是真要成功,两浙路的天,就都是明公的了!”   “这就是孙策,钱镠的立国之资!”   “就算不成,我们也可以东守大鄣山,西守祁门,将歙州稳稳拿在手里,再与朝廷讲和。”   “‘要做官,杀人放火受招安。’这样也有身价和本钱。”   “明公,如今歙州新太守尚未到达,正是我们的机会!无论如何,也比坐以待毙,束手就擒强得多啊!”   叫天齐也是老于行伍之人,对歙州的地形了然于胸,魏崇一边说,他便一边拿毛笔在黄草纸上涂抹勾画,待到魏崇说完,一幅完美的短期战略规划已然跃然纸上。   将笔往几案上一拍:“好!秀才你简直就是他娘的张子房!早两年你怎么不说?!”   魏崇讪讪地笑道:“这不是兔子逼急了也咬人嘛。早两年周围的官儿们多乖?咱在山上享福收孝敬不好吗?”   叫天齐哈哈大笑:“那就叫齐弟兄们,咱这回砸锅卖铁,下山玩一把大的!”   歙县,县令刘世光担忧地看着先期赶来的百人小队:“使臣,小县卑陋,战具不修,数月前才遭过一次攻伐,多赖杨公集合乡兵,死守溪口,仓廪方得保全。”   “如今杨公已去,新太守未至,歙州没有主官,大家各行其是,盗匪又如此猖獗,区区百人,怕难以敌手啊……”   为首之人正是张麒和石鍮,张麒笑道:“少保说了,歙县只负责当面防守,只要守稳溪口,便是有功,我们也不劳县令组织战力,只带民夫按我们的要求,挖出壕沟,将积土装入麻袋搭建到壕沟之前,便无事了。”   县令急得直跺脚:“一道低矮泥墙,怎么挡得住叫天齐的人?他们可有八百多人!”   张麒拿这县令没办法:“你要这样想,有我们在前面抵挡,总比连抵挡都没有好不是?就几天时间,少保大军就到了!”   县令都要哭了:“你们是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叫天齐精于行伍,手下一文一武,都不是等闲,与普通打家劫舍的盗匪不一样!”   石鍮说道:“那这样,县令你要是觉得不把稳,自己再去组织乡弓手,义勇,仓曹,做我们的后盾预备,好不好?”   县令心一横:“是祸躲不过!不过事后要是侥幸得活,我要上书朝廷,弹劾少保处置失当,在歙州主官未至的情况下,激怒盗匪下山劫掠之罪!”   说完拂袖而去。   石鍮对张麒说道:“七哥看到没?这就是大宋的官,自己守土不力,反倒怪别人对盗匪不够好。屁股该坐那边都搞不清。”   张麒摇头:“没办法,文恬武嬉太久了,这种风气要纠转,还得慢慢来。说到底这还是个成本问题,地方武装养起来,对县里也是很大的负担。”   “剿匪这种事情,本来就该是军方的职责,而军方俸禄低下,缺额严重,了无战心,打起来根本就不是悍匪的对手,才会出现十八名匪徒就能穿州过府的奇事。走,再去看看阵地。”   ……   再说叫天齐的队伍,他与洪孟公魏崇下得山来,让魏崇带着一百多老弱,分兵去了大障关,准备出关造出声势,逼迫杭州收缩兵力。   而自己与洪孟公,带领着手下六百多精锐,趁此时间,朝歙县扑来,准备一举夺下这里。   歙县两面临水,位于绩溪与浙江上游河段,被称为新安江的河段的交接处。   从新安江渡河是不大可能的,水面较窄的绩溪渡口,才是首选。   两人带兵顺着大路一路向西,沿途村子的人早就跑光了,不过给养不缺。   这里有养鱼的传统,稻田里水产丰富,不少人家还有带不走的存粮。   不过和以往不同的是,以往每次下山,都能挟裹一些丁壮入伙,壮大声势,而这次,丁壮们却全都跑了。   好在几乎没有遭遇什么像样的抵抗,抢了几户大户的粮仓后,队伍饱餐了一顿,乌泱泱地朝着绩溪杀来。   绩溪上本来有一座木桥,如今木桥已然拆毁了一半。   溪口对面静悄悄的,看来大军行动迅速,歙县方面只来得及拆掉半座桥,压根没有来得及别的动作。   叫天齐和洪孟公对视一眼,眼神里都是欣喜,看来这轮进攻,把握很大。   很快,十来条竹筏修造起来,叫天齐让百人上筏,先过去占住渡口,然后接应后续大部队。   应该说叫天齐还是有章法的,然而就在竹筏快要接近对面堤岸的时候,渡口上方,几处堆放着桥梁木料的地点,突然冒起了一些淡淡的白烟,紧跟着几十声鞭炮一样的脆响传过,在溪谷中回荡,惊起无数鸟儿。   竹筏前头,举着临时拆卸下来的门板,用作盾挡在前边的匪徒,一个接一个地栽倒在水里,将竹筏上惊慌失措的其他人,完全暴露在渡口上方守卫者的视线范围之下。   这下就热闹了,对岸的爆响陡然变得密集起来,竹筏上的人如同下饺子一般跌落溪中。   叫天齐冲到岸边狂喊:“冲过去!到了对岸找地方躲避才得活!”   然而竹筏上的匪徒们已经被这法术一般的阵仗吓懵了,在竹筏上狂呼哭喊,几艘竹筏疯狂地往回划,几艘甚至都忘了控制,在溪中打起转来。   会水的,疯狂地跳进冬日里冰冷的溪水,疯狂地往回游。   对面又是一阵爆响,又一批匪徒跌入水中。   洪孟公眼力尖,瞅见对面一个隐约的人头晃动,拿着一个什么东西对准了这边,冲上前去将叫天齐扑倒,然后倒拖回来。   叫天齐刚刚站立的地方周围,咻咻地溅起几点土花。   一名匪徒好不容易游回,刚刚在水里站起半个身子,胸前就开出几朵血花,然后一头栽倒在溪中。   叫天齐吓得两腿连蹬疯狂后退:“妖术!妖术!”   对岸的爆响开始放慢,但是明显有了节奏,收割竹筏上慌乱的人命,效率却更高了。   没多大功夫,十艘竹筏上除了趴着不动的匪徒,其余都落入水中。   只有水性和运气较好的二三十人回到了岸上,剩下的都变成了尸体,在溪中弥散着鲜血,缓缓向下游漂去。   对岸的官兵心肠很毒,爆响声再次响起,将竹筏又清扫了一遍,才任由竹筏向下游漂去。   这一次岸上的人都看得清了,除了竹筏上噗噗的声音,竹筏周围还溅起一些小小的水花。   叫天齐一把抓过一名受伤的匪徒,拔出尖刀在手下的惨叫声中,从他肩膀伤口里剜出一颗变形弹丸:“不是妖术,是器械!”   洪孟公将弹丸接过,抽了抽嘴角:“什么器械,这等厉害?” 第七百七十六章 夜战   叫天齐毕竟是枭雄之性,心中还在突突乱跳,却已经有了计较:“哥哥,这等物事,料来对面也不会太多,夜里从上游选水性精熟的人马摸过去,将那些东西抢到手里,天下之大,你我兄弟哪里去不得?!”   洪孟公点头:“那我亲自带队去上游,等天黑之后摸过去,器械再精良,那也得看什么人用!就正军乡勇那帮德性,刚好给咱哥俩送菜!”   叫天齐盯着对岸的木料堆积场:“不知道老三那里,能唬住苏少保多久,哥哥,咱们得抓紧。”   洪孟公拎起长剑:“我这就去点兵!”   张麒放下看向对岸的望远镜,有看了看天色:“小石头,他们分出一队去上游了。有三四十人,领头的是个大胡子道人。估计是想趁夜里摸过来,别人能跑,他可不能跑了。”   石鍮拎起神机铳:“那我去把弦挂上,一二三队,跟我来!”   阵地上撤下了三十号人,跟着石鍮去了。   县令这才偷摸着上来:“半渡而击,这一阵小郎君杀得精彩!城里百姓送来一筐面饼,一头烤羊,慰劳各位军爷。”   张麒回头对看着烤羊流口水的军士们招呼:“少保的军令,新军谁敢对百姓胡乱伸手,定斩不饶。”   军士们都是点头,眼睛还看着烤羊。   张麒想了下,从怀里掏出一枚银币交给县令:“这个拿去,算是咱们买的,兄弟们,吃!”   县令还想推脱:“这个……郎君就不用了吧,这也是城中百姓一番心意。”   张麒摇头:“军令如山,别的还好说,这条规矩,雷打都不能动!”   将银币塞到县令手里:“你也别闲着,赶紧带衙役们去下游,将盗匪尸体打捞上来,那些可都是军功。”   “要是还有没死的漏网的,都要捆扎了送去牢里,等大军到来后处置。怎样?不准备弹劾少保了吧?”   县令上手就扇了自己一耳光:“早知道有小郎君这样的神兵,我还担心啥?”   说完嘿嘿赧笑:“那小郎君我就不耽误你料阵了,这就下去组织乡勇。咱对阵不行,这种便宜可还是会捡的!一会儿我让县尉过来,有啥需要的,尽管开口!”   ……   半夜,码头上来了一队民夫,在滩涂上一阵忙活,点起了十来堆篝火,将整个溪口照的通明。   叫天齐恨得牙痒痒,不过隔着绩溪,也那人家没有办法,只得看向上游,希望洪孟公能够得手。   为了增加袭击成功的可能性,他又给洪孟公补充了一批人手,将会游水的手下全都派了过去。   同样的,张麒也料定叫天齐不敢从码头过来,又分出三个小队队支援石鍮。   三更时分,约有两百名盗匪渡过绩溪,摸到了对岸。   洪孟公带领着他们,悄无声息朝下游渡口杀了过去。   前头有一处村子,村头是几幢黑洞洞的茅草房子,看样子是一处鸡毛店。   洪孟公没有换下水靠,一身漆黑:“杀过这里,官军远射的器械就没用了,兄弟们记得拿出一身的狠劲,贴近身肉搏。是吃肉是吃土,就看这把,记得了没?”   跟从过来的都是猛人,闻言皆狠狠点头。   洪孟公一挥手:“上!”   几十条人影窜起,向着黑黢黢的村落扑去。   一名叫张五的匪徒,进了水的鞋底不得劲,在奔跑过程中一个打滑,狠狠地摔倒在地上。   就在他倒地之前,前方地面突然爆起数团恐怖的火光,紧跟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将大地都震得抖动起来。   让他心胆俱碎的,是前方兄弟们的身影,在火光里一个个高高抛起,四分五裂。   不知道谁身上的一条大腿,打着旋,横飞到他的身前,“啪”地一声落到地上。   “啊——”张五被这恐怖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要了命一样大声嘶喊出来,丢下手里的刀子,手忙脚乱就要往后爬。   白天在河边那种令人心惊胆颤的鞭炮声再次响了起来,火光里就见往回狂奔的兄弟们,被一些带着嗖嗖呼啸的东西追上,然后惨叫着栽倒在地。   该死的鞋子再次拖累了他,刚爬起来又跌倒了。   屋子后边掠出了几队人,灰色的身影如同鬼魅,在行进中很快成为三行队列,然后举起了手中的家伙。   一声尖锐的金属口哨声响起,紧跟着,一排火光闪过,张五身边又倒下了十来人。   然后第二排越众而出,一声哨响后,又是一排火光亮了起来。   耳边砰砰的声音响成一片,张五忘了自己是在战场之上,感觉陷入了一场好像永远醒不过来的梦魇,侧躺在地上缩成一团,抱着头屎尿齐流:“别打了!别打了!”   每一排铳响过,张五就会狂抖一下,直到一双小腿裹着绑腿,蹬着古怪皮靴的大脚站在他的脑袋旁边,张五才吓得又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一支古怪的尖刺对准了他的眼睛,就听一个声音说道:“别管这些,将盗匪压回溪边,震天雷招呼!”   古怪的尖刺收了回去,张五还在地上失神地呢喃:“别……杀……别杀……”   皮靴很快从他身上跨了过去,张五听见了前方兄弟们怒吼的反扑声,二当家洪亮的骂声,噼噼啪啪的爆竹声,“风紧——”“扯呼——”的切口声,二当家“拼了!”的狂怒呼喊声,噼噼啪啪朝水边狂奔的脚步声……   最后,溪边传来一串“轰隆!”“轰隆!”的爆炸声,然后,世界终于安静了下来。   噩梦结束了。   过了好久,张五才抬起头,只见在他周围,全是倒地的兄弟,从村口到大路,除了他一个活人,躺下了一地的尸体。   然后那支鬼魅一样的灰衣服队伍又回来了,两人一组,一个警戒,一个将手里古怪的尖刺,狠狠扎进地上躺着那些尸体的胸膛。   有些兄弟明显是还没死透,刺枪入胸后,还发出一声惨叫。   几个装死的跳了起来准备逃跑,转眼就被啪啪放倒,然后被灰衣军士赶上去,狠狠地补上一尖刺。   张五突然福至心灵,高举双手:“降!我降了!我投降了!”   ……   上游几声闷雷般的巨响,紧跟着那恐怖的鞭炮声再次响成一片,在静夜里听着非常清晰。   一直紧张等待的叫天齐心中猛然咯噔一声,糟了。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没过多久,对岸又重新安静了下来。   浓烈的硝烟味道,顺着溪谷传了下来,即使这么远,依旧刺鼻。   很快,上游还未过溪的手下奔了回来:“大当家的,官家厉害,扯呼吧……”   叫天齐骂道:“二当家呢?!”   “没了!”手下跪倒在叫天齐身前:“二当家没了!我们看着弟兄们被官军逼回到溪边,然后……然后坡上丢下几个瓶子,轰隆几声,对岸的兄弟全放倒了!二当家……也倒了!”   叫天齐一跺脚,积年的老匪也是机警异常:“妈的,这把又蚀了,扯呼,回山!”   来回奔波了十日,什么好处都没有捞着,叫天齐一路风声鹤唳,直到重新见到障峰山头,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一侧山峰上响起了激烈的号角声,前头涌出一支灰衣红缨的队伍,打着一面旗帜——两浙路转运安抚使苏! 第七百七十七章 秋风扫落叶   一个灰色军服的官员站在旗下,头盔上和其他人有些不一样,没有黄色的装饰。   身边正是平天寨的三当家魏崇,指着这支疲惫的队伍中间一人:“少保,那个就是叫天齐!”   叫天齐拔剑怒骂:“你狗日的魏老三,出卖山寨,活当千刀万剐!”   魏崇拱手:“魏某乃大宋读书人,岂能与你等猪狗不如的反贼为伍,等这一天多日了!”   叫天齐挥舞长剑:“弟兄们跟他们拼了!砍下魏三狗头,为洪二当家报仇!拿下朝廷命官,咱今天绑一回朝廷的票!”   数百人挥舞兵器,呐喊着冲了上来,狄咏嘴里的哨子一响,宋军前方顿时一阵硝烟一阵爆响。   叫天齐不顾身边飞舞的子弹和倒下的同伴,眼里只有魏崇那挂着冷笑的脸。   突然额头上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叫天齐一个踉跄,跪倒在了草地上。   倒地前最后的视线,停留在宋军阵营的后方,苏少保的旁边,还有一个面净无须,粉头花色娘们儿样的中年人。   那人张开了单闭着的左眼,确认目标已经被击中,这才放下了手里的古怪玩意儿。   懒得再多看自己一眼,那人低头掰动古怪军器后边一个铁栓,用手指从镗内抠出什么东西来弹飞,又从腰间的皮袋里摸出一枚什么东西填了进去。   妈蛋,那个人应该是监军,老子英雄一世,最后死在了一个没卵子的手里?   叫天齐死了,剩下的顽匪见走投无路,只好投降。   苏油对王中正笑道:“监军好铳法。”   王中正爱不释手地翻看这神机铳:“这一款比老款灵,重心更加合理,管子长了寸许,感觉又精准了不少。”   让狄咏去清理战场,苏油对魏崇说道:“你以后是要从军还是回乡继续读书?”   魏崇拱手:“家中还有老娘,拙荆也等了在下好几年,先得回去看看。”   苏油说道:“要不还是去苏湖吧,或者去荆南,给你换个身份,再给你四十亩地,还有此次剿匪的奖掖。”   “一个选官是跑不了的,以后好好过日子,也可以继续读书也可以做进士。”   “出卖了这么多人,难免没有会寻仇的,这也是为你好。”   魏崇眼光闪烁:“他们都是顽匪,其实可以……”   苏油呵呵笑道:“你想多了,朝廷自有法度,新军也不杀俘虏。当然刚刚说的那些都是建议,你要是不怕,我也可以给你寻个差遣,先在市舶司做个巡检,也是没问题的。”   魏崇到底还是心热:“那待我回乡探视老娘,便来杭州听从少保教诲。”   苏油笑道:“那行,那你先陪同歙县县尉,将俘虏押入大牢。我们还要继续剿匪。”   魏崇去了,王中正在后面呸了一口:“出卖袍泽,读书人心就是黑。”   苏油笑了:“喂!这话骂的人多了啊……魏崇两个月前派人联络我,这次调虎离山之计得行,也是他的首功。”   王中正看着苏油:“说动叫天齐那番言语,是你教的吧?”   见苏油不说话,王中正当他默认了,一跺脚:“就还是心黑!”   整个熙宁七年末的剿匪行动,从歙州开始,睦州,婺州,衢州,信州,一路剿灭了大小盗匪巢穴三十三处,处置匪首七十六人,俘虏释放三千四百人,入狱四百六十二人。   还处置了养匪为患的县令三人,巡检押司一下二十五人,勾结土匪阻碍移民的豪强七家,两浙路两大匪患,叫天齐和刘横虎,被一举荡平。   叫天齐好歹留了个全尸,刘横虎躲在险峰绝地抵抗,最后新军动用了伏虏炮,在大宝贝郭淮的精准打击下,将倚险据守的刘横虎和其手下炸得血肉模糊。   之后利用鄱阳湖水位最低之际,在饶州对鼓山,完成了对两浙路最后一支水匪刘三苗的包围。   刘三苗劫的是铜纲,一千多斤铜料,价值上万贯,那就没说的了,送汴京明正典刑。   苏油完成了对两浙路人民的承诺,新年之前,最后一件大事完成!   这次严打,新军无损一人,也就轻伤了十来个,还多是行军途中造成的。   堪称秋风扫落叶!   以武装到牙齿,军纪严明的近代化职业军队,对付如今的山匪水盗,本来就是胜之不武。   暴露的问题也很多,比如石鍮和张麒,明明给这俩货的军令是稳守歙州,结果两人冒险设了个陷阱,放了叫天齐两百多号人过溪,然后用六十多人的新军将之歼灭。   事后被苏油切责,出发之前就说过,新军来之不易,都是未来的种子,容不得如此行险。   歙州百人队,功劳照样登记,不过临时指挥石鍮和张麒,被苏油行军令押送杭州,关七天禁闭。   这次行动与其说是剿匪,不如说是行军拉练,除了布置军事任务,苏油还有一件大事,就是巡视浙西诸州,了解当地民情政情,考察浙西移民准备工作。   当地豪强们也就是当当土皇帝,欺负欺负没实力的外官而已,连叫天齐这样的土匪都敢对他们敲诈勒索。   如今天军一到,一个个比见到猫的老鼠还老实,处置几家后,谁也不敢再在这事情上阻挠。   这次行军,还让苏油发现了一个与各路知州们搞好关系的途径——道路交通。   如今的道路太糟糕了,以军用大车的质量,一个月高强度行军下来,都给颠坏了不少。   两浙路转运司如今可不是没钱,于是苏油和知州们商量,你们不是想要拿补贴吗?光卖竹木才几个盈利,干脆这样,咱们修路吧!   第一步就是州与州之间的官道干线,由四通营造基建司为第三方监督单位,州府与转运司为工程发起方和承包方,转运司按照道路施工标准划出每里路程的造价,然后大家造预算打报告给我,大家来赚这个修路钱!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首先是工程达标,其次是造价合理,其三是照顾民生。   每一次工程都有第三方监理,如果出现虚报瞒报,偷工减料,压榨劳工这些情形,那可就好事儿变坏事儿了。   地方官们都兴奋坏了,苏少保给流民隐户找地,对浙西诸州真没啥好处,这下不一样了,这工程款拿得那叫一个合理又合法!   戎马倥惚间,事情也没法说得太细,苏油将浙西官员们的心思勾引得难熬难奈之后,却不负责任地走了,只说年后齐聚杭州再行商议。   部队仅仅用了一个月时间就扫荡了浙西,最后在鄱阳登船,经过南康军,江州入长江,中间在江宁府过的新年,与赵顼的新年奏表和剿匪事宜的奏报,也是在江宁府,与王安石的奏报一道递上去的。   之后一路顺流而下,在润州转入运河,经润州,常州,苏州,秀州,一路接见官员,宣讲政策,终于在熙宁八年元月初八,回到了杭州。   章惇,蔡京,晏几道,秦观,郏亶等人,带领杭州城父老,一起到城门迎接。   退休官员张先上前:“太守答应替浙中父老完成十件大事,老夫只当轻佻大言,故而一直不来拜见。”   “少保此次出兵,如秋风之扫庭庑,大洪之过纤渠。荡涤污秽,摧灭妖氛,两浙百姓,皆铭感恩德。”   “最可贵者,大军过郡,不扰地方,诸县竟然有兵过而未知者。”   “自古行兵,未有谁能至此。纵然孙吴复生,韩李再世,也做不到。”   “这才是我皇宋天军,威武义师的气象,少保当受老夫一拜。”   说完郑重地施了一礼。   老头不光光是文坛宿老,婉约派领袖人物,还是天圣八年进士入官,治平元年苏油才十七岁,人家就已经退休的宿老。   虽然仕途不太通达,只以尚书都官郎中致仕,但是在两浙的号召力,那也是一等一的。   只看钱家二号人物钱和,都要在旁边搀扶着他,就可见老头在杭州的威望。   一树梨花压海棠的老杀才,苏油哪里敢怠慢,赶紧扶起:“不敢不敢,此次行军,苏油其实并没有管多少军事,都是狄殿帅训练有功,王都管监军得力。杭州事务,辛苦子厚兄和元长料理,说起来,倒该惭愧才是。” 第七百七十八章 见老乡   张先此次出城相迎,具有重大意义,代表着两浙路对苏油最持怀疑的那帮人,都对苏油改变了观感。   不过看不起武臣和内官的毛病还是难改,虽然苏油对狄咏和王中正颇为推许,张先却一样不会搭理两人。   有点小尴尬,好在话题多的是,苏油换了个方向:“如今浙江《潮报》《新报》颇为活泼,也有了些影响力。先生你可是我两浙路文坛风标,有什么佳作,大可以刊载,给我们的报纸拉拉人气嘛。”   这个还真不是瞎吹捧,如今的报纸和以后的不一样,如大苏之辈,人家同意你刊登他们的诗词,那是给你面子,而且给报社带来的发行量,那是不能忽略的。   张先取出一首词作:“要不就登这个吧,算是还债。”   苏油接过,却是一首《望江南》:“青楼宴,靓女荐瑶杯。一曲白云江月满,际天拖练夜潮来。人物误瑶台。醺醺酒,拂拂上双腮。媚脸已非朱淡粉,香红全胜雪笼梅。标格外尘埃。”   这是标准的婉约派词作,蔡京笑道:“安陆先生来往苏杭,多为官妓作词,却独独漏掉了一名叫龙靓的美人儿。于是龙靓姑娘写了首诗寄给先生:‘天与群芳千样葩,独无颜色不堪夸。牡丹芍药人题遍,自分身如鼓子花。’先生此举,还真是还债。”   苏油抽了抽嘴角,果然是色中饿鬼的本色。听说去年老头那小妾给他添了个儿子,今年又怀上了,算起来,老头第一个儿子和如今这个,年龄上相差了一甲子!   将词作交给秦观,命他刊载,又与钱和章惇等人叙完礼数,说道:“还有几日假期,今年列位都辛苦,大家就好好放个假,我还得接人去安和圩那边拜见蜀中长辈呢。”   相约上元节返回杭州城,苏油匆匆赶往府衙,将被关过禁闭的张麒,石鍮叫上,顺便拉上蔡京和平正盛,众人骑上快马,朝湖州安和圩奔去。   安和圩边上,就是苏油安排的蜀中移民聚居区,一共十个大圩,共计两万亩。   按一户两丁,一丁四十亩计,这里就是两百三户人家。   后世香港有一个说法,就是工作岗位,家庭收入来源,都是来自几个大家族,几个大家族给众人发工资,然后又通过吃喝玩乐将大家的工资收回。   这种说法未免有些夸张,但是用在四通商号之于蜀中,差不多算是恰如其分。   因此第一批来自蜀地的移民,大多都是二十年间,跟随四通的成长殷实起来的户族庶支,也是蜀中最有眼光,有远见,具备资金实力和知识储备的家庭。   当苏油将目光投向大海的时候,他们也将目光投向了苏湖,荆南。   四通商号对占据苏湖继续发展相当重视,派出了苏油认识的人里,对土地最有执念的人——李老栓带队。   让李老栓大为惊讶的是,苏油事先已经将十个大圩雇人开垦了出来,而且还统统种上了油菜,还给大圩划好了宅基地,造好了简易房屋,配备了简易的家具,农具,日常器用。   每个溇港边,还有一家综合性水车坊。   全部算下来,一户家庭,相当于得到了十贯的补贴。   但是这并不是债务,因为这些钱,将由这些人家土地上的油菜冲抵。   这些油料的价值,不但可以将四通商号前期所有投入全部捞回来,还能获取大量的利润!   这份钱只能给四通商号来赚,因为就算到了现在,旁边安和圩的人都还不太相信,一季油菜能当五季稻米的收成。   苏油也不能逼着他们种,油菜这玩意儿好种难收,辛苦着呢。   永安圩,李老栓站在村口:“是今天吧?怎么还没见人?这初八的星星都看得到了。”   初八占谷,顺星节。民间传说这一天是诸星下界的日子,天空星斗出得最全。   安和圩的刘万春也在这里,蜀中移民初至的时候,人家这边可是没少帮忙。   因此刘万春跟李老栓现在混得也很熟:“老爷子你放心吧,少保说带着大军回杭州城安顿好就来。”   李老栓有些怅然:“过家门都不停一脚,非得来回倒……”   刘万春说道:“将在外,君命都可以不受,带兵打战,那是有一大套规矩的。”   “兵者凶器,将兵出外,就再不能顾家了。”   “当年袁绍手下大将朱灵,征讨叛将季雍的时候,季雍把朱灵在城里居住的母亲和兄弟绑在了城墙上,逼其退兵。朱灵说‘大丈夫为人效力,如何能只顾家室呢?’”   “不仅没有停止,反而下令全力攻城。最终虽然抓住了叛将季雍,但是他的家人却全部被杀了。”   李老栓脸上肉抖了两抖,给了刘万春一下:“新年里说这个也不忌讳!”   刘万春大喊冤枉:“少保行兵都不忌讳,我还以为你们蜀中人都不忌讳这个呢!诶?来了!怎么是骑马来的?”   几匹马奔行了过来,一起甩鞍下马:“苏油,张麒,石鍮,拜见伯爷。”   李老栓哈哈大笑:“可算是到了!赶紧的通知庄子上,开灯!”   初八祭星,相应的仪式就是点灯。   很快,庄子上星星点点的火光亮了起来,从安和圩永安圩开始,沿着溇港,星星点点的火光沿着太湖沿岸传了下去。   巨大的弧形湖湾,每隔两里,就点起一处巨大的火堆,在一口大锅里燃了松柴,这个风俗叫“点钱粮盆”。   李老栓拉着苏油,在火光下抓起一把地上的泥土:“油娃,这是夜潮土,你摸摸,又细又润。你给咱蜀中人找了块好地界,真是好地界啊!”   好地界苏油当然知道,不过太专业的也有些不明白:“啥意思?什么叫夜潮土?”   李老栓笑得眼里含泪:“这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土!比汉中的地还要好!种出的萝卜青菜那叫一个好吃,还有油菜,一会儿你去看看那长势……”   刘万春笑道:“李太爷这天都黑了,要看那也得明日赶早,先领少保庄里去吧,每次一说起地来那就没个完……”   李老栓这才回过神来:“对对对,好在万春他们给咱匀了些肥猪,不然这年都过得不得劲。”   刘万春说道:“这还是托了少保的福,蜀中过来的两头乌和狮子头长得就是快。不过要不是《西南农书》,真不知道养个猪这么多的道道,谁知道蜀中给猪还吃熟食!”   李老栓说道:“是啊,所以还得特意给它们种菜,苜蓿,厚皮菜,得轮着来。”   刘万春又有些懵:“厚皮菜是啥?”   苏油笑道:“就是莙荙菜,这东西还是当年你们这边的商人带去蜀中的。蜀中人给另取了一个好叫的诨名。”   刘万春也笑了:“嗐!这东西听说是回回们从海上带过来的。不过没想到你们蜀中人给种到了这么大!”   来到庄子上,乡亲们都围了过来,乡音一上,别说平正盛,就连刘万春,蔡京都得懵逼。 第七百七十九章 大案   于是就在火光下开席,经典的川味九斗碗,腊味香肠,其中血皮菜炒猪肝,鸡汤冒豌豆尖,红嘴芋粉条,这几样独特的家乡农家菜,吃得苏油眼泪都快下来了。   李老栓见苏油吃得不停嘴,非常开心:“粉条的做法,还是当年少爷传下的,还有红嘴芋跟血皮菜,那是蜀中人家常年累月种在院子周围的度荒菜粮,所以我们也带来了。对了还种上了高笋与百合。”   高笋就是茭白,这玩意儿在太湖周围种那是高产,百合,就属于两浙路的传统作物了。   李老栓继续说道:“跟万春他们都商量好了,今年要收油菜,稻秧就下得比他们晚点,收得也比他们晚点,到时候请他们过来帮帮忙,好家伙一人四十亩地,蜀中可没有这样的好事儿!”   刘万春对李老栓拱手:“说起这个还得请教李太爷,往年两浙路春播,最担心的就是倒春寒,为何老丈却说不用担心?”   李老栓笑道:“这个得靠地垄和地窗做出秧室来。”   地窗说起来简单,实际上是挤出成型的最新工艺,生产出来的较大面积的照明透光设备。   玻璃如今成本有点高,不过硝棉工艺的成熟,让赛露络已经便宜了下来,这玩意儿一样透明。   将目数很低的赛露络丝网,通过挤出机,就涂抹上了一层赛露络融化挤出料,再通过压光辊、冷却辊筒,由工人们在一边操作截取,就可以得到一片片面积较大的薄薄的透明板材。   这套设备加工难度最高的就是那个压光辊,必须打磨到镜面级。   生产出来的板子,当然不能与玻璃相比,最多只能用三五年,不过胜在产量大易加工,加上木框进行加固,可以用作透光的大窗户。   苏油让四通搞出这个东西的目的,其实不是最初不是为了农业,而是用来保护家里边的字画的。   家中如今的字画太多了,而且有些字画必须挂出来,既是面子也是里子。   真正的晋人密本想都不用想,苏油只负责让程家书坊用双钩法制版,然后往宫里送,不留这份是非。   但是比如仁宗皇帝赏赐的“克慎精勤”,那必须得是玻璃檀木框装裱了。   次一等比如欧阳修亲书的《醉翁亭记》,司马光亲书的《布衾铭》,王安石亲书的《明妃曲二首》等,那也得是赛露络压面,加枣木,樱桃木做框。   再次一等,比如大苏,黄庭坚,蔡京,还有赵顼奶妈的儿子,如今的含光县尉米芾,他们的书法和诗文苏油收集了很多,这些就只配用赛露络加松木,榆木的框子了。   这东西现在已经渐渐流行起来,士大夫家中大堂,如今要是没有一副名家所作的赛露络紫檀框架的高雅楹联,都不好意思请文友来家坐坐。   皇室的手笔当然更大,赵顼大手一挥,中牟汤泉庄子那一百亩菜地花圃,直接用这玩意儿搞成温室大棚!   蜀中人比较实在,皇家那用法太奢侈了,俺们弄点小号的,能保住春秧就行。   好歹比丝绢喷玻璃水便宜耐用多了好不好!   精耕细作是蜀中习惯,都是人多地少给逼出来的,只要有一分法子,花十分力气都要给用上!   当然要是外地人弄这个种粮,怕是得亏本,得是种花,培养观赏鱼,那才有赚头。   蜀中人这就是背靠油娃好乘凉了。   首先是科研基地用上了这个,然后浙江长绒棉收成下来之后,就能有更多的赛露络支持更多地方。   移民工作是当前的重点,因此苏油以扶持地方产业为由,给永安圩也分配了不少。   因为育秧的时间是错开的,所以苏油给的地窗板子,够二十个圩田村落使用,四百顷。   一盘炒油菜端了上来,这东西不但是油料作物,嫩尖在这个时点可是一道好菜蔬。   李老栓将菜放到中间:“尝尝,我觉得挺不错的。”   苏油夹了一筷子:“再过几个月,就有素油炒菜了,万春来尝尝。告诉你你们村不种这个,亏大了都。”   刘万春嘿嘿赧笑:“我们不急,先看看李太爷的能耐,再跟上不晚,我们还是种豆子,蚕豆眼看要熟了,明日里给少保送点嫩蚕豆过来。”   “好!一定要送来,教你一个乖啊,蚕豆养草鱼,养出来的鱼肉是脆的,叫脆鲩!好吃着呢!”   刘万春拱手:“少保可饶了我吧,人畜都不够吃,还拿去喂鱼。”   苏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这还是给穷怕了……”   节气里说这个又显得有些不吉利,李老栓赶紧打岔:“少爷,你看这家家户户,春联还没贴呢……”   苏油一指闷头吃得吭哧吭哧的蔡京:“他!这娃那手字,比子瞻还厉害!”   说完端起酒来:“来,伯爷我敬你,也不知道,汴京城里小妹他们,这年是怎么过的……”   李老栓和苏油走了一个:“你也别操心这么多,有八公在,那还不料理得明明白白。”   苏油唏嘘:“能不担心吗,我家小漏勺,也快要生了,就不知道是儿是女……”   “漏……漏勺……”李老栓端着酒杯都傻了:“还能不能起得再好听点……”   ……   汴京新年里,朝局气象看似和缓,其实很紧张。   因为吕惠卿在年前又有了动作,朝中出了一起大案。   沂州百姓朱唐,状告前馀姚县主簿李逢有逆谋,提点刑狱王庭筠等言,经查,尚无结构之迹,但李逢毁谤朝政,有指斥之语及妄说休咎等事实。   赵顼有些怀疑,别遣周辅往治。   结果揪出来一个宗室,太祖的后裔,秦王赵德芳曾孙,南阳侯赵从贽第三子,右羽林军大将军、秀州团练使赵世居。   然后这娃又牵连出一个来自蜀中的妖人,叫李世宁。   赵世居颇好文学,结交士大夫,有名称。   李世宁则是个道士,善于导气养生,自称已经三百岁,用一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言人休咎,以此出入贵家。   赵世居邀请李士宁去他家,披命算八字。   士宁以为天下是太祖肇造,宗室子孙当享其祚。   仁宗当年有赐英宗母亲仙游县君的挽歌,里边有传后之意。   于是李士宁便窃取其中间四句,易其首尾,偷偷告诉赵世居当受天命,将诗歌赠给他。   同时还送了赵世居一口宝刀,且曰:“非公不可当此。”   宝刀纹理斑斓,上有四个字“惟上可留”,传闻出自蜀中大匠石富之手。   于是赵世居的党羽们纷纷捧场,曰:“李士宁,神仙也。”解释其诗,又将这口刀以为至宝之祥,天命所归。   赵世居这傻缺果然大喜,“赂遗甚厚。”   赵顼听闻之后当然大怒,命御史中丞邓绾、知谏院范百禄、御史里行徐禧杂治之。   所以李士宁也被逮捕入狱。   吕惠卿指示邓绾,大兴此狱,尽量牵连。   目的很简单,李士宁是王安石的好朋友,而且又是蜀中人,宝刀传闻还是石富所铸,此等机会岂容错过。   不过千算万算,却忽略了赵顼的态度,这娃下朝后第一件事就是给苏油写信,问石公是不是铸造过一口宝刀,上边有天意赋予的文字?   苏油在密奏中回信,说那种民间传得神神鬼鬼的宝刀信不得,陛下理工所谓宝刀,那就是坚硬度,柔韧性,保持度,最多还加个抗锈性能,就这几个参数而已。   所以你听个稀奇就罢了,不要太认真。估计你说这刀啊,是石公用一种特殊锻造工艺打造出来的,和羽毛纹类似,称为“天梯纹”。   其纹路的特点,就是刀纹是由很多大大小小的层层方格和纵横纹路构成,因此很容易从刀纹上解读出类似主,上,可,任,王,圖,宫,髙之类横竖加框的字来。   宫中也收藏有好几口石公的天梯纹刀剑,陛下要是不信,取来和李士宁献给赵世居的宝刀一比对,应该就清楚了。   这些东西,包括李士宁的种种障眼手法,全部就是些牵强附会,以及戏法和化学的小伎俩。   这些小人自抬身价的东西,如今都骗不了蜀中少年。陛下让天师来给你解释,再找石公一问,自然便可知晓真相。   赵顼收到信后隐隐产生了一种期待感,赶紧命李宪将宫中内藏的几口刀剑取来对比。   果然,宫里的几口天梯纹刀剑,解读出来的“文字”,比李士宁那口还多。   其中一口剑上边,赫然解读出了四个字——“中土聖主”! 第七百八十章 打鱼摸虾甲天下   赵顼当时就飘了,立刻赏了石富五十两黄金,石公不带你这样的啊,此等祥瑞送入宫中,怎么都能不言语一声呢?   然后转身就拿着这剑跑去找宰执们,各位,李士宁那口刀没什么好特别的,看看,看看俺这口剑,看看俺多谦虚?放宫里头这么久了,我什么时候拿出来显摆过没?   宰执们面面相觑,心道陛下你这逼装得,我们不得不给你打个满分。   一起躬身大呼祥瑞,于是石家轻轻松松就从案子里摘了出来,加上小天师将李士宁装神弄鬼那一套一一揭穿,罪行坐实。   赵世居赐死,子孙贷死除名、落属籍,隶开封府官舍监鏁,给衣食;   妻女、子妇、孙女,并度为禁寺尼;兄弟并追两官勒停,伯叔兄弟之子,追一官,停参。   知大宗正事赵宗旦,同知大宗正事赵宗惠,落官。   惩罚可以说是非常严酷的,然而轮到给“神仙”李士宁定罪的时候,事情却变了。   范百禄谓士宁以妖妄惑世居致不轨,罪当死;   而徐禧偏袒“神仙”,以为无罪。   于是吕惠卿上奏,请赵顼派御史知杂事、枢密承旨参于进去,一同给李士宁定罪。   韩绛眼看事情要攀扯到王安石,秘密求见赵顼。   ……   迩英阁便殿,韩绛声泪俱下:“陛下,吕惠卿执政以来,与臣每多抵牾,臣虽为首相,然惠卿每与下边商议完毕,才移文过来,臣仅得署名而已。”   “短短半年,陛下你看看朝堂之上,还有多少可用之臣?冯京等人不说了,力推新法者如曾布,章惇,吕嘉问,沈括,此皆一时干能之士,奈何连遭外放?”   “再看朝中所余,邓绾,徐禧之流。”   “此辈希附惠卿,迭兴大狱,搜求唯恨不广,勾连唯恨不深。”   “之前郑侠之狱,便攀扯上王安国;其后郊祀,欲引赦免复官之例;如今又深追李士宁。其所欲者,非王相公其谁?”   “再看他们这些时日来都做了什么?政事上可有获得民心的举措?新法推行可有任何进展?国家大计可有任何安排?”   “成日里除了呼朋引伴,连奸结党,舞弊营私,可有一分为陛下分忧之意?”   “陛下,新法成果来之不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难道要眼看这帮小人,将君臣百姓七年辛苦,一朝败坏殆尽吗?!”   赵顼也感觉这一年下来,朝政实在是没有什么进展,唯一能看的,只有两浙路,沉吟道:“韩相公,去年中书,的确被地方比下去了啊……”   韩绛躬身:“臣愚昧请罪。”   赵顼摆摆手:“那相公有何建议?”   韩绛后退一步,再次施礼:“请陛下召王相公回朝,臣甘愿其后!”   “王相公?他一任未满……”   韩绛不服:“那吕惠卿熙宁二年还是区区一集贤殿校勘,到熙宁七年五月参知政事,中间还为丁父忧,守孝两年。”   “敢问陛下,要论资序,他又行满了几任?”   赵顼轻轻敲着椅子扶手:“相公有理……现在看来,吕惠卿果然还是进拔太速。”   韩绛说道:“进拔太速,并非不可,然需德能相称,天下悦服。”   “吕惠卿无论资望,政绩,行事,德性……如今看来,还是作为良臣佐弼更合适。群臣中,惟安石能横身为国家当事耳,臣请陛下召回王相公,以定大局!”   赵顼点头:“那我明日便遣中使赍诏,召回相公。”   韩绛从宫中出来,上马奔回家中,刷刷刷写了一封信,叫来儿子韩宗师:“传道,你连夜出发,这封信,快马兼程,一定要在中使之前,交到王相公手里!”   ……   苏油这几天过得美了,天天走村串圩,这娃还发明了一种虾笼,拿竹圈绷着的一个长长的麻绳编织的筒网,筒网两侧开着入口,外大内小,鱼虾游进去就出不来。   太湖如今的水产太丰富了,都不需要往笼子里丢砸碎的田螺做饵,虾自己就会进去,聚集之后就会招小鱼,然后小鱼又会招来大鱼。   这东西现在抓鲶鱼,鳗鱼,那是一等一的神器。   还有就是鱼籇,鱼卡,正好村里有一帮巧匠安装水车坊,苏油便指挥他们做了个超级大的鱼籇。   最大一圈直径近三米,分了七层,逐渐收缩,成一个长长的圆锥形。   这个收获的可全是大鱼,二三十斤的青鱼进去都跑不掉。   但是如今的太湖里,上百斤的青鱼都有。大江,鄱阳湖,还有上千斤的大鲟。那些属于暂时还惹不起也没必要去惹的家伙。   每天早晚,苏油就穿着一身短打,带着张麒,石鍮,平正盛,还有村里一些半大不小娃子,支着竹篙舢板去搜刮各处下笼子的地方,都不用渔网,一样的每每鱼虾满舱。   张麒和石鍮也很快乐,感觉就如同回到了童年时光。   今晨又是早早出去,回来的时候不过辰末,溇港边的石阶上,却已经有大娘们在搥洗衣服了。   大娘们和苏油他们也混熟了,见到苏油的样子就不由得好笑:“探花郎当真跟龙王是老旧的交情,回回都是满舱!”   苏油打发娃子们回村取箩筐,自己蹲下身抽水舱的板子:“虾笼里今天取了两条好乌鳢,听说你家媳妇要生产了?盆子给我,拿回去丢水缸里养着,等新妇生产了,这可是补身子的上品。”   大娘高兴坏了,站起身来拿手在围裙上擦拭:“这可生受探花郎了,怎么好意思……”   苏油将盆子接过,从舱里将乌鳢抓出来放盆子里,看了看,又添了几条鲫鱼:“寒鲫暑鲤,这个拿油煎一下,炖出白汤来发奶也不错。”   大娘赶紧接过:“谢谢探花郎,谢谢探花郎。”   苏油笑道:“应该的,这可是新圩上头添的第一个小人儿,到时候官府还会给你家送酒送粮!”   大娘欢天喜地地去了,娃子们又来了,带来了专门装鱼的箩筐。   苏油将鱼抓进带有倒须盖子的箩筐,先将四五十斤鱼送上岸,然后又将舱里的草虾小鱼全捞进一个背篓,一起回村。   村中打谷场上这几天已经架起了不少的竹竿子,上面挂着腌制过的鱼,拿竹片撑成鱼板,正在那里风干。   李老栓过来接着:“怎么又弄了这么多,这几天下来,怕不有两百来斤了。”   苏油说道:“这才哪儿到哪儿,这就是没趁手的网子,太湖里边最多的,是刀鱼跟梅鲚,不过现在也过了鱼季,不急,等到麦收,我们好好捞一把!”   这两样都是上层鱼,苏油如今也只有干眼馋,用虾笼鱼籇是抓不到的。   历史上关于太湖水产的记载很多,“太湖梅鲚甲天下”,“太湖刀鲚甲天下”,“太湖鲫鱼甲天下”,“太湖白鱼甲天下”,“太湖银鱼甲天下”,“太湖白虾甲天下”……   这些甲天下,遇到了“打鱼摸虾甲天下”,那就算是倒了霉了。   小鱼通通挑出来,鲫,鲤,青,草,鲢,鳙,这些苗子都拿去丢到圩田中心洼地的鱼塘里去养着。   大鱼从背上剖开码盐,放到大瓮里等到滋味吃透。   小些的鲫鱼之类同样用盆子码味,然后放到垫着稻草的石板上炙成鱼干。   虾用滚水烫熟,放到簸箕里晾晒。   忙完这些日常,才有时间喝两碗鱼片粥,又去水口检视水车坊的工程进度。   说是休假,其实还是在忙个不停,不过这种忙和平日里那种费脑子的忙不同,这种忙是苏油最喜欢最想要的。   要不是害怕被抓到极北去放羊,他真希望自己就像这样忙一辈子。 第七百八十一章 劝说   到晚上这顿,可就不能马虎了。   银鱼一般就是软炸银鱼,银鱼蒸蛋,银鱼煎蛋,换着来。   太湖里的鳗鲡好多,几乎每天都要抓到。   太湖鳗鲡分两种,乌鳗和粉鳗,那返潮土上种出的萝卜去皮切丝打底,鱼身上加上火腿香菇冬笋片,蒙上猪网油清蒸出来,那是天下间极品的美味。   要是抓到有鳜鱼,那就松鼠鳜鱼;没有鳜鱼有鲤鱼,那就糖醋鲤鱼;草鱼一般做豆瓣鱼,水煮鱼;青鱼一般做鱼丸,顺便汆烫豌豆尖叶子……   苜蓿嫩芽,也就是草头,可以烹虾,炒河蚌;还有田螺,卤味辣田螺,乃少保打小就拿手的好菜……   所以当王安石的急信送到永安圩,要求苏油立即前往江宁府有要事相商的时候,蔡京一脸不舍地摸着自己的肚子:“怎么就要走了呢……”   苏油折好信件:“朝中有变,王相公要复相了!”   湖州去江宁府,最快的方法就是坐船到宜兴,沿着阳羡溪至潥阳改骑马,两日可至。   于是苏油和蔡京匆匆上船,赶往江宁。   途中还在宜兴停留了一阵,到当地的四通大龙窑那里取了一堆蒙着锦缎的盒子。   两人风尘仆仆进入王安石宅邸的时候,王安石尚未收拾行装。   苏油拱手:“相公,请立即启程!”   王安石放下手中的公文:“明润来了,元长好像胖了些……”   苏油说道:“我与元长一路商议,相公你须得立即赶往汴京。”   王安石还有些犹豫:“一召即起……”   蔡京拱手道:“相公,倾巢之祸迫在眉睫,现在可不是顾惜羽毛的时候。”   王安石说道:“你们是说李士宁?当不至于此。”   苏油和蔡京对视一眼,蔡京继续说道:“平甫先生追夺文字,放归乡里,这样的惩处,不能说不过;朝中众人,皆是扼腕而叹啊……”   “就连郑侠自己,都没有被如此重处,受他牵连之人,为何反而遭此待遇?相公,不是我挑拨你与吕吉甫的交谊,这事情要说背后没有手段,那也不合情理啊。”   “还有,郊祀之后,吕吉甫推举相公为节度使,少保为殿学士,是什么居心?就连子厚都看不下去,韩相公也心生警惕。”   “如今又深究李士宁,这些吕吉甫可都没有和韩相公商议过,直接自行其是。”   “李士宁是什么罪名?教唆谋反!这也就是相公还简在帝心,陛下屡次阻止了吕吉甫之议的缘故。”   “可是日销日烁啊相公,现在朝中,可还剩下多少当年提拔奖掖的人才?几乎都没有能与相公在陛下前辩白的人了啊!”   见王安石脸色有些不悦,苏油赶紧制止了蔡京:“相公,就算不为了这些,你也该去汴京。”   王安石看着他:“哦?明润又是什么说法?”   苏油说道:“苏湖熟,天下足。现在朝中好像将此视作笑话。”   “如此国家大事,哪里有一文钱都不拨给两浙路的道理?”   “如今看来,朝中还少了一个了解这件大事,能主持这个大局,能向陛下解释其重要性的人。”   “相公,国家能够每年多出一亿两千万石粮食,这是什么概念?有了这么多存粮,河北问题,它还是问题吗?国库还会乏用吗?士卒还能不练吗?国家还用因为畏惧奖赏发不下去,而压制边将不要轻启战端吗?保守派们‘先固邦本,再虑进取’的主张,与相公的矛盾,它还是矛盾吗?”   “相公,因此苏湖开发,是当今大宋起死回生的一剂良药,而且很快就能见效!”   “只要再给我五年,不,两年,两年时间,苏湖就算开发一半,也能纠转朝野众人的偏见,国情就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相公……苏油什么都不怕,怕的是……朝中有人,连两年的时间都不愿意给我啊……”   “陛下当年亲口赞许相公,称群臣中,惟安石能横身为国家当事耳。这个时候你不扛起这份职责,放眼天下,还能有谁?!”   “这不仅仅是陛下需要,还是朝廷需要,两浙路需要,天下需要。”   说完后退两步,深施一礼:“苏油,恳请相公,立即入朝复相!”   王安石眼含泪光:“新法七年,群议汹汹,老夫以不肖之身,任天下怨诽。”   “朝野上下,视如洪水猛兽;亲朋故旧,翻成陌路仇雠。”   说完自失一笑:“明润,你应该时常笑话老夫无能吧?”   “呃?”苏油愣了一下:“司马学士德才之论,苏油是不取的;相公的许多做法,苏油还是不取的;算是……各自有各自的坚持吧。”   “不过就一点来说,忧国忧民之心,大家应该还是一致的。”   “但是别人,要不一时资历不足,要不我就不太信任。因此我认为相公入朝秉持大政,苏油在两浙路上积极响应配合,现在正当其时。”   “只要苏湖开发大局一成,相公之前那些激进的增加国入的政策,是不是就可以缓一缓了?与朝野众人的冲突,是不是也可以缓一缓了?国家财政,是不是可以松一口气?于公于私,相公身上的怨诽,是否也能消减几分了?”   王安石站起身来:“明润,当年你与我同船入京,为何不说起你后来的桩桩件件?”   苏油苦笑:“相公,事情从来都是一步步做出来的。成绩和能力,也是一点点积累起来的。”   “你说的桩桩件件,每一桩每一件,都是在上一桩上一件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   “所以,它们从来不是空谈出来的。而是根据现阶段的成果,计虑下一步的方向。有些局面,苏油事前也考虑不到。”   “相公,如果那个时候我就算告诉你说,其实夏人不足畏,陕西不足忧,横山可抚,青唐可取,黄河可治,荆湖可开,告诉相公太湖周边有二十万顷良田等着我们开发,四海之外还有无尽的土地……你会相信吗?对我会是什么应象??”   王安石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要是那时得闻,老夫会以为及冠狂生,欲盗欺天之名耳!”   说完又摇了摇头,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而今再看,天生明润于大宋,乃我皇宋的大幸!”   苏油躬身:“当不得相公此赞,江口已经备下四通商号的快银船,沿汴渠而上,七日可抵汴京。”   王安石迈步就走:“那还等什么,老夫这就走!”   苏油张了张嘴,想说你行囊都还没收拾,然后还是乖乖地闭嘴。   看你后脖子下那么黑的衣领,跟这邋遢鬼好像也说不着这个。   ……   二月,小朝会,两府官员奏事。   吕惠卿手里已经拿到了李士宁的供状,让邓绾在昨夜写好了弹章,准备今天发难。   群臣来到殿上,赵顼出来坐下,然后开始奏事。   事情很不少,首先是去年十二月一件朝中大事的后续。   苏油的老战友,枢密副使蔡挺,在殿中奏事的时候,突发风眩病扑倒在地。内侍扶他去西厢,赵顼亲临赐药,从殿中肩舆归府。   之后蔡挺卧床不起,屡次请求罢官,诏给优假,让他安心治病。   蔡挺有个出息的儿子,如今又是刘嗣的好战友——太常寺丞、直集贤院、权发遣荆湖南路转运副使蔡烨。   之前在荆南立了不少军功,不过蔡挺因为自己是枢密副使,都替自家儿子辞谢了。   蔡烨出继给了兄长蔡抗,蔡挺如今上言:蔡抗已有子蔡潜钦,请求令蔡烨罢官,复归本宗。   赵顼非常可怜蔡挺,于是今日便下召要求蔡烨归宗,并不追回官职。   同时同意蔡挺枢密副使的辞呈,罢为资政殿学士、判南京留司御史台。 第七百八十二章 漏勺   第二件事情,是中书提出的的行政区划管理问题。鉴于灾情严重,将京东路为东、西两路。让江南东路今年停止上供米,均给江东京西两路,用于救治灾伤州军。   第三件事情,诏出使廷臣,考察吏治,检核各路官员能否以闻。   第四件事情,权永兴军等路转运使皮公弼言:“宝钞之法,以方寸之纸,飞钱致远;然不积钱为本,亦不能以空文行。”   如今商州、虢州两处铁冶,所收极广,因此申请朝廷,让永兴军,陕西等处,以这两地的铸铁为本,增加百万缗的宝钞发行量,以刺激经济。   这事是好事,如果苏油在此,一定会抚额庆幸——大宋可算是有官员开窍了。   赵顼也表示了同意,从皮公弼所请,下诏让他按照两浙路折二,折五之法,增陕西钱监改铸大钱。   第五件事,也与两浙路有关系,不过主要是针对遭遇了水旱的河北。赵顼下诏,命“所在流民归业者,州县资遣之。”   这就有点无厘头了,两浙路倒是有钱有地可以这样折腾,但是河北路荒地不少,可不一定有钱干这事儿,不过诏书下达,那也活该文彦博去头痛。   第六件事,洮西安抚司上报以岁旱,请为粥以食羌户饥者。   打着幌子偷人家西夏边民,这是当年苏油在陕西路上首创,全是如今大宋干老干熟了的手段。   能给西夏添堵,赵顼当然欣然同意。   第七件事,诏以太常寺太祝王安上为右赞善大夫、权发遣度支判官。   吕惠卿正拿着朝笏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心中算计一会儿邓绾发难之后如何措辞,听到这里心中大惊,猛然抬头。   另一边,韩绛也同样抬头,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一脸嘲讽地看着他。   王安上,是王安石最小的弟弟。   糟了!吕惠卿心如乱麻中,就听得殿中臣继续公布:“诏!观文殿大学士、吏部尚书、知江宁府王安石,复以本官同平章事——”   朝堂上顿时掀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这消息来的太突然太震撼,一时间所有人都失了应对。   紧接着,又听殿中臣继续布诏:“宣——观文殿大学士、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安石,觐见——”   已经来了!就在殿外!   吕惠卿惊慌失措,邓绾同样衣袖发抖,如此大事,他们竟然一点都不知情!   而且,怎么这么快?!新年里书信来往,初八日,王安石都还在江宁!   陛下下召,最快也要六日,那王安石从江宁出发到汴京,路途上花了几天?!   这一刻说什么都晚了,大殿门口已经出现了那个有些倔强,有些坚韧,还有一些肮脏的身影。   王安石缓缓走进大殿:“臣,王安石,拜见陛下。”   赵顼伸手虚扶:“王爱卿来了,不用多礼,路上可还好?”   王安石躬身:“今陛下复召用臣,臣所以不敢推辞,七日而至阙下者,乃为报答陛下知遇之恩,希望能为陛下的盛德大业,再尽一点绵薄之力。”   “臣年老力衰,恐怕不能久事陛下左右,然听闻朝中事多稽留不决,人才多流散外放,因此不敢不至,不能不为。”   赵顼点头:“相公辛苦,要不先回府修养数日,待调理好精神,再来上朝?”   王安石再次躬身:“臣不敢以劳顿自苦,实有大政需要报之陛下。陛下,我们耽误的时间太多了,臣王安石,有奏。”   赵顼有些无奈:“准。”   王安石第三次躬身:“臣请密奏。”   满朝官员给雷得人仰马翻,跑不了,王相公,你还是原来那个王相公!   ……   于是赵顼散朝,单独留下了王安石。   从朝堂出来,吕惠卿看着湛蓝的天空,吐出了胸中的一口浊气。   邓绾从后边跟了上来,目光里有些闪烁。   吕惠卿像在跟他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刚刚,为何不发?”   邓绾犹豫了片刻:“发与不发,还有意义吗?”   吕惠卿叹了一口气:“是啊,好像没意义了。”   ……   王安石复相数日之后,几道朝命迅速下达。   丙寅,命枢密副都承旨张诚一、入内押班李宪,行视宽广处,领殿前司马步军二千八百人,教李靖营阵法,编阅新军。   同时,下诏奖掖两浙路转运安抚使苏油,入内押班王中正,殿前检点狄咏剿匪之功,命三人将新军编制扩大到衣锦全军,总计三千人。   诏秦凤路观察使高遵裕,编练新军千人。   乙酉,察访使曾孝宽言:“庆历八年,尝诏河北州军,坊郭第三等,乡村第二等,每户养被甲马一匹,以备非时官买,乞检令施行。”   从之。召行户马法,由西苑拨给狼渡种骏马与河北路。   丁酉,诏除水利,道路,城墙外,停京畿土功七年。   戊戌,命湖州发米,赈润州饥。知河州鲜于师中乞置蕃学,教蕃酋子弟,赐田十顷,岁给钱千缗,增解进士二人;从之。   王安石一到,朝廷的政令似乎一下子重新通畅了起来,效率立竿见影地提高。   ……   二月,苏家又有一个小生命,小漏勺降生了,苏油早早就给取好了名字,叫苏轭。   八公瘪着嘴:“小名乱起就算了,张驸马说俩孩子的大名去掉偏旁,一个是失,一个是厄,真是……真是……”   石薇给小漏勺换尿布:“小油哥哥说我们家不忌讳这些,迎难而上方是真男子。”   “再说苏家人丁也不少,恶名儿给自己,好名儿留给有忌讳讲究的兄嫂们好了。”   八公不由得翻白眼:“你们俩爹妈,都是心大的。宫中的赏赐怎么也辞谢了?”   石薇逗弄着小漏勺:“赏赐是收下了的,不过恩荫给辞了,小油哥哥说以后孩子们各凭自己的本事儿,靠恩荫得来的官职,拿着都心里惭愧。”   这么一说八公倒是赞同:“也对,不能白吃朝廷的俸禄。”   然后就听身后一个声音说道:“八公你这是背后长了眼睛,特意说这话羞臊我对不?”   八公转身:“哎哟,驸马爷可不是说你……”   卫国公主白了张敦礼一眼,对石薇说道:“姐姐,我来给你道喜,又给苏家添了一丁。”   石薇用手指头逗着小漏勺:“小油哥哥说女儿才是当娘的小棉袄。这个呀,以后又指望不上。”   张敦礼不以为然:“他这也是说一套做一套,在两浙路鼓励生产,男孩女孩的奖励还是不一样……”   这是真的,苏油也提议过生育平等,结果遭到了从上到下的反对,说是打春秋起就没有这规矩,最后苏油也只好妥协投降。   卫国公主看了一眼张敦礼,又转头问石薇:“扁罐和弼儿呢……我说你们家的取的这小名……”   张敦礼在一边嘀咕:“其实对得还是颇工整……”见卫国公主又看了过来:“……呃,但是没多好听……”   不过这些影响不了石薇这样的脑残粉:“扁罐和弼儿去看孵小鸡去了。”   卫国公主拉着石薇的手:“弼儿大好,真感谢姐姐了。”   石薇说道:“没什么,对了,家里开了个场子,什么时候叫蜀国妹妹一起过来,我们几个玩捶丸吧。小油哥哥弄了一套新式的棒和球具,还有玩法,我觉得很有趣。”   捶丸是现在刚刚流行起来的活动,有些类似后世的高尔夫,不过主要是推杆,五个洞。   苏油干脆便弄出了一套精致的球杆,让推打更加方便,然后用赛露络包裹石膏做成球,颜色鲜艳,方便识别。 第七百八十三章 紫砂壶   捶丸需要场地有数百步,而且与后世高尔夫球场一般,也分出了各种地形,在大宋正在风靡。   有了赛露络包裹的石膏球,苏油还弄出来了一种好玩而优雅的游戏——台球,一整套下来售价也不菲,不过总比象牙做的台球便宜,是继麻将,长牌,钢琴之后,四通商号对大宋娱乐业或者说赌博业,做出的巨大贡献。   如今的樊楼,方知味,都有台球室,京中纨绔们在包厢里面豪赌,极大地刺激了台球活动的发展。   让苏油哭笑不得的是,大宋人赌瘾太大,嫌弃苏油制定的规矩麻烦太慢,很快麻将被简化了打法,台球被减小了球桌,球数,加大了球体,球洞,从士大夫们优雅的玩具,变成了市井之中的赌具。   苏油估计,捶丸要不了多久,也要被大宋人再次简化,然后与现在大宋玩法相融合,最后走入民间。   能留下来的,可能就只有球和杆子了。   卫国公主笑道:“好啊,记得把小妹叫上,打麻将字牌打不过她,就只有打球射箭了。”   石薇笑道:“你今天过来不仅仅是看弼儿和漏勺的吧?”   卫国公主挽住石薇的胳膊:“你要带孩子,探花郎给你的那些新款团香小兽应该用不着了吧?”   石薇笑道:“我本来就不爱那东西,你要喜欢就都给你好了。”   卫国公主嗔道:“哎呀你倒还真大方!怕是不知道有多精贵是吧?”   石薇不以为意:“本来对我就没用,看诊的时候还要影响观察,这些东西都是药,是药三分毒。”   卫国公主说道:“跟你就说不到一处去,探花郎的俏媚眼,可算是全做给瞎子看了。”   石薇有扁罐漏勺傍身,现在更是妻纲大振:“就是他自己瞎忙,还不如跟我送点药材过来呢,比如这次的海螵蛸和海龙,还有郁金,白芍,百合,白菊,都是上品。”   卫国公主听得两眼冒圈圈:“听不明白你说这些有啥好,既然你觉得没用,便将那些小兽都给我。”   石薇进到内室,拿了两个长方形的盒子出来。   卫国公主将一个盒子打开,里边是并排六个小盒,再将小盒子打开,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兔子形状的药饼来凑到鼻子前闻了闻,陶醉地闭上眼睛:“真真的极品啊……”   这是苏油根据黄庭坚给的香谱调弄出来的东西,还是老三样,精细纯。   每一种香料,都通过精萃和提浓,然后按比例与鲸油混合,重新揉入引燃用的粉料当中而得,比大宋寻常的制法精致纯净了很多。   十二种香型,是根据十二个月的气候,适宜的浓淡,甚至与应时的花季相结合,再做成十二生肖的形状,形象比较卡通,显得憨态可掬。   小心翼翼将香药小兔子放回盒子里,卫国公主笑道:“可真是谢谢了,你夫君这妙手巧思,活该家中娘子有享不完的福,难怪你看得这么紧!”   石薇一般能动手就不动嘴:“刚得了东西嘴就开始放肆,好久没挠你痒痒了是吧……”   ……   两宫之间的花园里,春意融融。   除了两株红梅开得正好,还有几丛低矮的春鹃,一株瑞香。   花都不是什么名贵的花,但是红梅是当年苏油从刘秀庙后边寻来的老桩,经过盘剪,配上假山,草坪,在水塘边显得非常好看。   春鹃低矮,但是同样精心的料理,如今花团锦簇遮住了叶子,如同两团火焰。   瑞香是一种很神奇的植物,枝条柔韧,可以任意盘成结子。   这株瑞香是养在大陶缸里的,草坪上有几个土坑,刚好能放下一个这样的大花盆。这些大盆栽平日都养在暖房里,有专人照顾,花开之后再搬到这里来放入坑中,就好像一直长在这里一样。   这盆花被苏油指挥花匠盘结成错落有致的四级,每一级顶部都非常平整周正,还专门有个名字,全称叫做“瑞香四季正太平”。   在这春风和煦的日子里,赵顼问候两宫太后起居后,难得地给自己放了个假,为她们表演新式的茶道。   茶道并不复杂,主要是茶器比较好玩。   一个银铛,用银炭热着泉水,赵顼从一个竹筒里用铜匕铲出一些绿色带细绒的扁针状茶叶,放入一个古怪的陶壶里,冲上水,片刻之后,给两位太后冲上。   茶汤嫩绿清透,高滔滔端起小陶杯一闻:“这茶可真香,原来仅凭茶香本味,都如此涤人心脾。”   曹太后品了一口:“当真是好茶,咦,这茶壶颜色好像变了……”   赵顼将剩下的茶水倒出浇淋在茶壶之上,盈盈一握的小茶壶,显得更加好看。   高滔滔笑道:“探花郎还真是雅致,小小一个陶壶都能搞出这么多意趣,这线条看着真舒服。”   赵顼笑道:“苏明润很奇怪,你说他是雅人吧,他平日仪状又大大咧咧,也不好彩衣锦绣,连丝绸裘皮似乎也不喜欢,就图一个素净。”   “与人相处也没架子,听晏几道说第一次见到他是,他正与村中一群孩童蹲在屋檐下吃饭,毫无士大夫的样子。”   “你说他是粗人吧,看他进入宫中吃蟹用的蟹八件,弄出来的文士折刀,琉璃宫灯,细瓷,菖蒲石,精美饮食,钢琴,那有真真是名士风范。以晏小山的富贵习气,在他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曹太后笑道:“蜀中不是盛传他仓舒转世?那是天生带出来的富贵气儿,然后又投胎到了乡下人家。看这茶壶,倒是搞成山林隐逸了。”   赵顼说道:“今日茶水如此甘永,除了茶叶,壶本身也有说道。”   “苏明润说喝清茶用瓷杯瓷壶,本身就失了下乘。茶是山林之物,餐风饮露,得天地之灵气,正需毫无匠气,大巧若拙,浑然天成的茶具。”   “见土人以泥为缸,即澄其泥以为壶,讲究的是一个古秀可爱,栗色暗暗,如古今之铁,敦庞周正。”   “刚刚泡茶的这个壶,用泥称为大红袍,平日里是绛朱色,与五品官员服色相似。待到滚水入腹,便转为猪肝色,也是天然妙绝。”   说完让内侍取来另外十二种器型,皆是古拙庄重,质朴浑厚。   “据苏明润说,宜兴丁山下有岩层,将岩石碾成细沙沉淀后,可以得到朱,紫,黄三色淘泥。根据炉温不同,又能烧造出蟹壳青、粟色、紫铜、海棠红、朱砂,葵黄、梨皮、香灰、铜绿等诸般颜色。”   “泥越老越好,他说这是第一批,让宫中先将就用着。”   “这猴子!”曹太后拿起一个松皮树纹的黄色小壶:“哥儿你看这个才有趣,便如一棵老松,连树疙瘩都有,哟,还有款识呢。”   壶盖里边,果然有一个印章,上边是“浙贡”二字篆文。   高滔滔拿起一个朱砂紫的端详起来:“这个形状很熟悉。”   赵顼说道:“刘奉世他们收集上古先秦金铜器物,如今的《熙宁金石图录》,已经出到了第三卷,这是根据始皇帝权制作的器型,称为‘秦权壶’。”   “娘娘你看,连秦权的铭文都原封不动地复制在了上头:廿六年,皇帝尽并兼天下诸侯,黔首大安,立号为皇帝,乃诏丞相状、绾,法度量,则不壹,歉疑者,皆明壹之。”   高滔滔不禁哭笑不得:“一个陶壶,楞给整出雅气儿来了,这还是泡茶用的东西吗?”   见到赵顼又在往大红袍小壶上浇茶水,曹太后好奇:“哥儿你怎么老往壶上浇茶水?这又是什么说道?”   赵顼说道:“苏明润说这壶一个壶只能泡一种茶,还需要在饮茶时用茶汤浇养,养到光华内敛,色泽温润,壶带茶香,才算真正的好壶。”   高曹二太后面面相觑,天家都不知道泡个茶还有这份讲究! 第七百八十四章 模式的胜利   二月一过,江南大地上就忙碌开了。   农人们开始收拾畜栏,沟渠,从猪粪坑里挑出粪肥,整固田坎,翻耕田土,追肥……   蜀中移民虽然地里种着油菜,却也不能闲着,也得去边上圩田帮短工,没办法,地太多了,仅仅靠当地移民,实在是种不过来。   同时蜀中移民还要给他们带去优良的种植习惯,先进的种植工具,有了地窗秧房这玩意儿,沟垄里的秧苗可以提前下播,长得比往年更加茁壮。   十个蜀中移民的圩田,和十个两浙路移民的圩田,整整四万亩地,是苏油搞出来的试验田。   其中三分之一种小麦,四月收获前在麦垄间作棉苗,等到麦子收获后,麦田变成棉田,实现一年两收。   三分之一种油菜,四月收获后种中稻,同样实现一年两收。   剩下三分之一,还是老模式种早稻,但是育秧时间提前,同样能调配两季。   要实现肥力充足,就必须堆肥,好在淘泥本来就是这几年的工程任务,将溇港内的淤泥淘出来就已经很肥了,加上青草,粪肥,可以堆出不错的农家肥来。   至少十几年内,土地肥力都轮不到上化肥的地步。   每种一年后,还可以换种苜蓿或者豆子,也是积累氮肥的途径。   不过这些是后话了,现在光挖泥堆肥,都是苦活。   但是人的心气儿足了。   苏少保给了咱一片旱涝保收的肥田,不卖了命的种上,那就是失了德性。   人离乡贱,加入到移民队伍里来的人,首先都是有各种各样无奈的原因;   其次都不是懒人,都是有想法敢干的人。   通过后世的经验,苏油知道,这种人,只要给他一片能够自主的土地,他们就能发挥出最大的能动性。   这是移民们第一次觉得这日子有奔头,第一次堂堂正正为了自己活!   不仅仅壮劳力的男丁,就连妇女,老妪,老翁,都加入到这场波澜壮阔的大建设中来,烧水做饭后还得下田。   家中大些的娃子,他们还要负责养鸡,赶鸭下塘,还要领着弟弟妹妹们煮猪草喂猪。   苏油直接下令给各地军队,两浙路的军人,必须心系百姓精忠报国,因此农忙时节帮助百姓抢收抢种,是军人们应尽的义务!此次新军扩编,就从支农模范当中选拔!   有了军队的加入,太湖周边的大建设,更加热火朝天。   不过苏油也没有薄待他们,每人每天三百食料钱,和开荒的民工们同工同酬。   当兵的也需要未来,苏油对王中正大言不惭地宣称,这叫做劳动改造,易经伐髓,接受劳动人民再教育。   丑话先说在前头,今后的两浙路,肯定不需要这么多的军人,教育不过来的,那他们面临的就是专业淘汰!   淘汰下来的军人干什么?还不是种地?所以现在学习种植技术,也是为自己将来转业打好基础做好准备。   最开心的是章惇和蔡京,思想工作做到位了,大家的未来都有了希望了,这俩货的工作一下子就轻松了下来。   加上报纸把控舆论宣传,两浙路,就如同苏油曾经履任过的每一个地方一样,陷入了一种狂热建设的情绪当中。   所以当晁补之拿着汴京漏勺出生的来信奔至的时候,苏油真挽着裤腿和张麒一起拉犁呢。   这也是江南特色,水田松软,即使没有牛,靠人力翻耕拉着尖角曲辕犁,两人一天也能翻耕两亩地。   一户人家,四十亩地翻完也得小一个月,这还是苏油给他们配备了最先进的坚犁的情况下。   苏油已经看到了收获季节时的麻烦。   然后幸灾乐祸地想象以后人力资源更加紧张后,那些守着几百亩良田雇不到人的豪强们的哭声。   看来江南的水牛要涨价了,得通知四通组织提前着手畜牧业……   三月插秧也是苦活,万幸的是蜀中早就发明出了一种“秧马”   秧马就像是一艘小独木舟,上面有筐子装秧苗,人可以坐在上面进行插秧工作,无需弯腰站在水田里插秧了。   饶是如此,等到两浙移民的地耕完,蜀中移民的油菜又该收获了。   苏油看着满眼丰硕饱满,已经三分之二转黄的油菜荚,感觉全身上下没有一个细胞不在喊痛,痛哭一场的心都有了:“老子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李老栓赶过来给苏油定性:“少爷你就不该是种地的人,何必逞这个强嘛。”   刘万春领着安和圩的乡亲们也过来了:“少保,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你白日里务工,夜里还要批阅公文,太操劳了。如今永安圩帮我们栽种好了水稻,该轮到我们来给给永安圩乡亲们收菜籽了!”   苏油也觉得自己最近的确有些过劳:“是逞不了强了……那我换个工种,给大家管理后勤还是没问题的。”   指挥村里支起几口大锅,有苏少保指导的大锅菜,让乡亲们一致竖起了大拇指,少保他早就该干这个!这才是他的正经活!   大锅菜也有大锅菜的做法,炒菜做大锅是香不了的,必须是炖菜,红烧菜,黄焖菜才地道。   油水要丰足,滋味要浓郁,一斗碗米饭浇淋上一大勺浇头,那滋味……啧啧啧……   苏少保做菜那是指定浪费不了一丁点的,比如一头猪,除了鬃毛牙齿蹄壳骨头,剩下的只要是肉,他就能给你料理成美食!   四月,菜籽收完,永安圩里开始蓄水翻耕,中稻的种植又开始了。   村头的水车大油坊开始运转了起来。   类似后世爆米花筒,不过放大了很多倍的大炒缸,将油菜籽放在里边转动炒制,节省了大量的人工。   炒制好的油菜籽,需要冷却,磨粉。   磨粉之后的菜籽沙,还要上大锅,蒸制大半个时辰,才能提高出油率。   之后放入圆柱形的铁桶当中,铁桶下方侧面有细密的小孔,用来出油。   然后就是初榨了。   如今有了液压设备,通过压强原理,一个水车坊也能得到足够大的压力。   这套装置,第一次榨油,就能榨出百分之七十的油料,然后将菜籽饼取出重新粉碎,再次蒸制进行复榨,才能将油料完全榨取出来。   出油率比传统手工榨油坊高出太多,而且不费人工。   剩下的就是纯菜籽饼,这是绝佳的饲料添加剂,鱼,禽,畜都用得。   第一锅菜籽油榨出来,整个永安圩上都飘满了菜油的清香!   “哈哈哈哈哈……”   苏油得意至极的笑声,传遍了整个村落,用李老栓的话说,少爷这是乐颠了!   这可不光光是一点油料的问题,这解决了太湖流域开发模式最大的瓶颈——满足各方利益的问题!   浙江移民没油菜不用管,以蜀中移民的永安圩来举例,两千亩地,丁均四十亩,户均两丁,就是二十五户人家。   两千亩地围出来,成本往高了算,按一贯一亩计,需要投资两千贯。   加上户均十贯的农具种子房屋之类的补贴,永安圩要达到让移民拎包入住的标准,共计需要两千二百五十贯。   四通商号将这些通通承揽了下来,其实成本比这个要低得多。   然后以土地上第一季油菜作为收益,按一亩地出油百斤计算,就是二十万斤菜油。   就算菜油价值只有香油,茶油的一半,五十文一斤,这里也是一万贯的收益!   刨去前期投入,四通将获得七千七百五十贯的利润!   这才特娘的又得面子又得里子!   当然实际收益率不可能做得到这么高,还有诸如管理成本等各项支出。   但是利润空间就在那里摆着,四通并没有赔本赚吆喝,有足够的动力刺激商贾们投入到苏湖土地开发中来。   这就是模式的胜利,两浙路转运司,真的能够做到不花朝廷一文钱,仅仅利用民间力量,将太湖开发这事情给办下来! 第七百八十五章 黄鱼季   大宋对油类的需求量那是毋庸置疑的,更何况,现在有了化工这头老虎。   比如肥皂,光这东西对油脂的需求量,就足以吃下大部分供给。   所以四通的利益,不光光是第一期收回成本获取利润,更加重要的,是获得了一个油料基地!   这才是真正的多赢模式。   一个油坊,一天能榨出八百斤油料,二百五十天才能榨完。   如果采用三班倒昼夜不停,那也得一百二十天。   所以永安圩上,人人都是笑脸,四通商号那就是本家,油料肯定要先留足自家所用,苏油给每户人家留下了一百斤,其余全部拉走。   这边收完油菜,安和圩那边,又该收麦了。   两个圩田上的移民们感觉充实惨了,这日子,这过法,这也太美了哟……   有了油,有了面粉,那还差什么?   当然是差小鱼!   正好太湖的鱼季又到了。   苏油很痛苦,四月也是舟山鱼季,自己到底该留在这里呢,还是去昌国呢?   最后还是为了两浙路的大局,痛苦地放弃了软炸刀鱼,豆豉凤尾鱼,踏上了昌国之旅。   不过出发之前,特意交代了章惇,现在油料不缺了,赶紧在湖州开了几个罐头厂,主打产品就是凤尾鱼罐头,熏鱼,蟹粉。   昌国外的海面上,大黄鱼聚集成群,那场面让后世穿越而来,见惯了平静海面的苏油,感觉不再是壮观,而是——恐怖。   太多了……   晚上,一艘小船上嘭嘭嘭亮起了几盏大型白金汽灯,呼呼的燃油蒸汽,喷得白金灯丝发出雪亮的光芒,照明范围覆盖了近百米的海面。   海中星星点点,那是海鱼们被灯光引诱过来,鱼鳞反射出的光线。   夔州型三千料的土豪版打渔船,船侧长长的横臂打开,围绕着灯光,下下了巨大的围网。   围网完成了巨大的圆圈后,船上老渔头,龙浪生等渔民,开始收紧绞盘,将缆绳拉上来,将围网底部收拢。   围网收好之后,包围圈中心的小船关闭了汽灯,从里边行驶了出来。   “收网——吹号——”老渔头大声地对着船楼上招呼。   为了这个号声能够传得更远更长久,苏油特意将锅炉都用上了,在气门口上安装了一个金属哨,现在锅炉真通过压力阀呼呼往外冒气。   听到招呼,苏油打开了汽笛开关,蒸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从汽笛通道喷涌出来。   “呜——”一声尖锐,悠长,难听到了极致的汽笛声,从夔州型上远远地传了出去。   这声难听到极点的汽笛声,对周围的小渔船来说,却不啻天上降下的福音。   很快,海面上出现了很多星星,可以移动的星星,从四面八方朝着夔州型高高的桅杆顶上点亮的汽灯围拢了过来。   大围网越收越浅,无数大黄鱼,在水面跳跃。   水面下,鱼群中间,还夹杂着不计其数的墨斗鱼。   这是一场昌国群岛渔民的盛宴。   无数的小渔船便围拢在浮球构成的圆圈周围,渔夫们拿着巨大的抄网,一网网地往自家鱼舱中疯狂的抡动起胳膊。   很快第一批小渔船便满载了,渔民们带着极大的满足与不甘,扯起竹席苇席的风帆,向昌国诸岛驶去。   第二批小渔船又再次围拢了过来。   三岛巡检王德甲,让兵士划着小艇,一脑门子汗,来回招呼捕鱼的秩序。   一条大海狼鱼从海面上跃起,大尾巴扫得王德甲一屁股墩坐在了甲板上。   “直娘贼的……”王德甲扶着被打歪的斗笠,坐在那里两腿哆嗦,激动得起不来。   常年被海风吹得黝黑的脸上又是眼泪又是笑容:“这个年,直娘贼的好肥啊……”   昌国诸岛,有了两浙路最高行政长官的批示,年前可足了劲的存盐,苏油的批示是,淘汰浪费资源的生产方式,淘汰口味不佳的海产品,今年昌国必须生产尽量多的黄鲞,满足大宋人民餐桌上的需要。   什么海水洗黄鱼,少来!   所以岛上的妇女儿童都动员了起来,杀鱼!腌鱼!晾晒!   鱼类还有一种重要副产品——鱼鳔。   石首鱼胶,是如今大宋最顶级的粘合剂。   所以这是一门大生意,必须依靠四通成熟的商业模式。   所有参与打鱼的渔船,钉牌,登记册籍,由四通商号统一安排生产,运输,销售。   渔农们组成渔业社,在商号指导下进行生产作业,实现人力和资源产品的最大化利用。   商号组织给渔农们运来粮食,油料,食盐,几乎管理到了方方面面,包括家中的菜刀,铁锅,都当做福利奖励发放。   相对以前打到鱼吃鱼,打到虾吃虾,没鱼没虾吃蛤蜊的日子,现在家中有米有面,院子里有鸡鸭,只靠打鱼都能过上正常的生活,海上作业辛苦,甚至商社没月还要发放一斤药酒祛湿驱寒,有个头痛脑热还有医生上门诊治。   这样的日子对渔民们来说,相比以前,简直就是到了天堂。   同样的道理,苏油指示舟山附近水师,都是渔家子弟,现在不出力什么时候出力?农忙时节,军方必须出动帮助地方百姓生产。   以后的大宋水师,将是组织最严密,训练最苛刻,技能要求最复杂,知识储备最高深,眼界最开阔,战力最强悍的精锐中的精锐,战舰,将是大宋漂流在海上的国土。   这支部队如何打造?远航万里如何控制?必须从思想上找到根源。   根源就是这里,即使漂流万里之外,这里有你们的父老,你们的兄妹,你们的家!   你们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为了皇宋!   苏油都发话了,又是自家人,那还有啥好说的,所以当金悌和平正盛来到昌国的时候,从港口向岛上看过去,整个岛屿都飘扬着一串串的黄鱼鲞。   苏油在今年进行了大量的体力劳动,肌肉重新变得结实,不过明润是明润不起来了,黑里透亮倒是真的。   金悌是来辞行的。   苏油将高丽使臣转达的国王善意传报给赵顼,赵顼很给面子。   许高丽大僧统义天入朝觐见,赐紫衣,紫金钵盂,禅杖,檀香。   答应义天的请求,让他在杭州跟从净源大师修习佛法。   义天求请赵顼,希望能够将本宗的佛教经典复刻翻印,除了自己学习之外,学成之后,还要带去高丽传法。   这是要做高丽唐三藏,赵顼很感动,大手一挥同意了,将这事情丢给苏油办理。   南风起来,金悌此次回高丽,顺便带来义天给苏油的书信。   苏油看过信件:“陛下亲自召见,这么高的规格,大使回去不但无过,反而有功了吧?”   金悌拜谢:“多谢少保周全。”   苏油笑道:“跟我有什么关系,早与你说过,两国君王仁德,不会过多计较的。对了,王相公正在筹划废弛铜禁,就从舶来钱开始。”   “回去与你们国王商量,高丽需要多少铜钱才够流通之用,报上个数字来,两浙路神泉监给你们铸钱,以后不用偷偷摸摸走私了!”   金悌大喜过望:“当真?这实在是天朝莫大的荣宠,小国举国上下,莫不铭感上国之恩。”   苏油摸了摸鼻子,感觉很惭愧,还有哭着喊着求你进行货币侵略的,真是没地方说理去了。   见平正盛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苏油,苏油只好放下手来:“日本也照此办理。谁叫我们是一衣带水的亲戚呢?”   这真的是大恩德,如今两国和大宋走私贸易铜钱,其中的差价是非常恐怖的。 第七百八十六章 沈括的外交   大宋官府,肯定不会比刀头舔血的走私商人更加心黑,因此两国在交换中,必然会得到比以往更加巨大的经济利益。   但是同样的,大宋官府能够组织的贸易规模,那就不是走私商人们那点小打小闹了。   所以说白了这就是赤裸裸的经济侵略,不过鉴于两国如今还非常落后,这种侵略,给两国带去的,竟然是不小的好处。   而大宋将在这样的贸易里边,极大地加强对两国的控制力,使之成为商品倾销地,还要小心的控制顺差,先得把两个小国扶持起来,增加其国民的幸福感归属感,增加他们的消费能力,不然想剥削都无从剥削起。   这就是事情的本质,也是两国感恩戴德的原因。   苏油就是这么苦,不但要操心国内,还得操心海外,要做生意,先还得要把贸易伙伴培养出来,简直是见了鬼了。   平正盛没打算回家,他就是闲得无聊跑来送信的,递上了邵伯温的信件:“小邵先生说,琉球也有这样的要求。”   平正盛如今是邵伯温的脑残粉,邵伯温是什么人?没有理工的臂助,都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人物,后世街上算命的,十个里有五个都打着他的招牌!   忽悠一个梦想如桃太郎那样建功立业的单纯日本少年,那是连嘴都不用张几回。   桃太郎……苏油有感觉自己鼻子有点发痒了,平家的家纹,到底变成了一只蝴蝶停在了桃子上。   打开信,还是两个月前从麻留甲发出来的,观象科考队与商船队在这里分道,招募了当地的土著,顺着群岛向西南驶去。   科考船上装载了大批给养,药品,武器弹药,渔网,绳索,建筑工具,各种精密仪器,包括六分仪,罗盘,巨大的望远镜,甚至还有一架最先进的航海钟。   此外还配备了大量和当地土著搞好关系用的货品。   船队配备了五十人,包括水师军人,炭笔画家,天文学家,矿物学家,经验丰富的老农,医生,财会人员,统计人才……分别来自司天监,四通商社,翰林院,太常寺。   甚至还有《潮报》和《两浙新报》的两名记者。   要求很高,每人都必须是一专多能的好手,才有登船的资格。   邵伯温年纪虽然小,但是却是这次航行的首脑,因为这娃是苏颂,陈昭明,苏油调教出来的多面手。   动手不行,脑子灵。   信中邵伯温对此次航行充满信心,说是已经发现了当地人用作粮食的作物里,除了薯蓣跟芋头,还有一种好玩的东西,是从一种棕榈作物的树心里提取出来的淀粉,已经寄了一大包回来。   还有就是椰子,按照老师教导的方法,能够方便地提取出一种漂亮的油脂——椰子油。   椰子油的土法制取,是苏油从后世一本巴蜀当地企业家传记里看到的,那娃和女朋友曾经在荒岛上玩了五十天,最后硬是演绎了半部华夏文明史。   苏油觉得要是那个山沟里的李二皮穿越过来,干得可能不会比自己差。   可惜自己已经穿越了,遇这等高人交臂而失之,遗憾啊……   总之能够从当地获取淀粉和油脂,加上鱼类蛋白质,日子基本上能够可持续发展了,这就是邵伯温信心的由来。   信中还说听向导说当地有食人族,猎头族,稍微有些头痛,其余的,目前看来还行。   星空明显与北半球不一样,不过船队在移动,没有固定观测,只划分出了大体的星座,也随信附上最新的星图。   信件到此就结束了,平正盛问道:“小邵先生说了几时回来吗?”   苏油砸着嘴:“西米露,好东西啊……啊?不知道,将在外,君命都有所不受,我的话他更不一定会听了。”   平正盛傻了:“那我们什么时候回日本抓鬼?”   苏油拍了拍他的肩膀:“平娃,鬼这东西,都是长在人心里的,要抓鬼,就得把它们从人的心里驱除出来。再等等吧,不差这年把年。”   平正盛:“……”   汴京,沈括终于回来了。   这娃本来是赵顼派去河北视察的,结果辽国遣萧禧来谈判河东黄嵬之地的归属,赵顼命韩缜负责接待,双方常常争执到深夜。   萧禧坚持以黄嵬山分水岭为两国边界,赖在使馆不肯辞行,告诉赵顼:“必须满足我们的要求,我们才回去。”   赵顼不得已,只好将沈括叫回来,你是大宋数一数二的地图专家,你加入到谈判代表团里去。   沈括没有从地图入手,反而去枢密院查阅故牍,将历年来大宋与辽国谈判疆地的文书集中起来,最后发现宋辽边境,历来就是以古长城为分界!   而今两国所争的黄嵬山,在长城以南三十多里,这完全没有道理。   赵顼大喜,称赞沈括道:“大臣殊不究本末,几误国事。”   于是命沈括画图展示给萧禧看,萧禧终于无话可说了。   赵顼见事情有了进展,干脆一事不烦二主,赐沈括白金千两,让他出使辽国,与辽国高层表明大宋的意见。   沈括抵达辽国后,辽国枢密副使杨遵勖负责和他接触,之前沈括就做足了充分的准备,将历年地讼之籍数十篇,让随从们每人背诵了几篇。   这时杨遵勖但有所问,沈括只需要一个眼神,便有随员出来举文书应答。   指望辽国如大宋一样妥善保管文书那是想多了,杨遵勖回枢密院后火冒三丈,留在自己国家的这份文书,找不到了!   于是只能反复抽查,结果大宋答案都前后一致。杨遵勖无以应对,只好跟萧禧一样耍赖皮:“数里之地都如此珍惜,舍不得给我们,却愿意轻弃两国盟好吗?怕是反而会对贵国造成不利哟……”   沈括回答:“师直为壮,曲为老。今辽国抛弃贵国先君之大信,而以威势利用自己的国民,这恐怕不会对我朝不利,只会对贵国不利。”   会谈前后进行了六次,沈括每次都有理有据,辽国竟不可夺理,最后只得放弃了黄嵬山,而请以更北面的天池为国界,沈括于是带着辽国的意思返还。   这娃继承了苏颂族兄的优良传统,一路上竟然明目张胆的在人家辽国测量地理,绘制山川险易迂直图形,辽国人竟然不管!   好吧其实也不是不管,中间检查过几次,沈括将记录图册打开,全是些奇怪的数字,特么实在是看不懂!   不是不管,是没法管!   那就更爽,沈括越发肆无忌惮,最后甚至直接派出随从,一路察访民风民俗,人情向背,地方经济规模,最后连驻军数目都搞到手了。   队伍越走越慢,辽国人实在受不了了,派了两支骑兵将大宋使团夹住,“礼送出境”。   回到大宋后,沈括立刻跑到司天监,绘制了《使契丹图》,并用木灰陶土,仿照沙盘制法,做出了辽国山川地形图。   赵顼下诏,拜沈括翰林学士、权三司使。   苏油收到消息,乐得都不行了,对章惇说道:“要是大宋所有外交使节,都像沈存中这么无耻,那我也就放心了。”   三月,桂州知州沈起谋划取交趾,自称受赵顼密旨,遣官入溪峒点集土丁,作为保伍,授以阵图,使岁时肄习。   接着命人以督运海盐为借口,聚集舟师,寓教水战。交人与州县贸易,一切禁止。   张方平以宣徽北院使出知青州,临行前,帝问方平以祖宗御戎之策,张方平回答:“近岁边臣建开拓之议,皆行险徼幸之人,欲以天下安危试之一掷。事成则身蒙其利,不成则陛下任其患,不可听也。”   指出沈起那种搞法,是虚张声势打草惊蛇,可能要出问题。 第七百八十七章 文会   四月,赵顼终于受够了陈升之这枢密使,改让副使吴充当任。   张方平刚刚走到半路上,朝廷的新命就下来了,改判永兴军。   张方平到达永兴军后,分秦凤兵为四将,环庆兵为四将。   这是自大宋先前置京畿七将、河北十七将、京东十将、京西三将之后,又一重要举措。   其中种诂,折克行,皆独当一面,苏油当年的老战友如姚兕,举荐过的西军将领如高永能,刘昌祚,林广等,纷纷获得提拔。   很快,泾原路也将置将,据小道消息,将有五位。   至于王厚和种谊两个小辈儿,他们跟的是王韶和高遵裕这样的帅臣,等级比将还高,更是前途无量。   ……   等苏油将昌国渔业组织理顺,一切忙完,已经是五月。   今年两浙路老天爷非常给面子,眼看着第一季的大丰收就要到来。   这总算是忙碌当中的一个短暂休息,苏油回到杭州后,召集浙中文士在西湖举办文会,算是补上士大夫交游这一课。   西湖如今已经治理过半年,移来了眉山藕虽然还没有到达“接天莲叶”的程度,却也颇具规模。   堤岸边广植杨柳桃李,唐代白居易修建的白沙堤,被蔡京利用淘起来的湖泥进行了加宽和整固,形成了一条能够通两列马车的通道。   白沙堤通向西湖中一座占地三百亩的小岛,那里即是杭州著名的文化地标之一——孤山。   从白居易的“孤山寺北贾亭西”,到几十年前林和靖的“梅妻鹤子”,孤山,是江南无数文人寄情诗兴的地方。   《两浙新报》报址,以及西湖印书院所在地,就在孤山寺下。   白沙堤是通往孤山的唯一陆路通道,因此又叫孤山路,将西湖分作了里湖和外湖。   岛峙湖中,形如黛簇,四处里云水漫漫。   湖山动静,恬淡相宜。   还有不少的小渔船在湖中打鱼,这里也有一千多亩的水面,水产自是丰富。   碧波环绕着一座近四十米高的山岛,山间古木繁茂,鸟语啁啾。   亭台楼阁错落别致,于绿树掩映中露出一角白墙青瓦。   水边树上落满了白鹭,沙苇间鱼鸥翻翔。   “蓬莱宫在水中央……白乐天诗句不虚。”苏油乘着马车沿着道路一路前行,看着整饬一新的西湖美景,一边对晁补之感叹:“秦少游与贺方回,倒是挑得好地方。”   因为是文会,苏油选择了一身宽松的直裰、外披薄纱道衣,手持一柄折扇,衣服倒是文气儿十足,就是脸黑得有些不似士大夫。   张麒早早就发现了这个问题,认为可以用匀粉的方式来弥补,以他的手法,绝对能让人看不出来。   然后被苏油一脚怼一边去了。   下得车来,一干文化精英皆在等候。   主要分了三拨,一拨以张先为首的文人,一拨以净源为首的僧侣,一拨,便是官妓了。   苏油一边与众人见礼一边道歉:“自履任以来,苏油事务繁多席不暇暖,与浙中文萃精英们,可是失了亲近了。”   众人都是谦逊,说少保让两浙十六州军安居乐业,民生兴旺,自是操劳。浙中人只有感怀漕帅恩德,不会以为轻慢的。   苏油请众人进入书院,然后开始交谈。   首先当然是引荐,张先和净源充当起介绍人,介绍儒生与出家人。   儒生倒也罢了,苏油大多知晓,孙洙,王存,李巨山,李颀,算是其中的佼佼者。   出家人倒是听大苏说过不少,如清顺,惠勤,惠思,参寥等,不过都对不上号。   当然后世人最熟悉的佛印,也在其中。   苏油对佛印说道:“睡就认真睡,吃就认真吃,什么时候交流一下厨艺。”   佛印高挂免战牌:“少保说笑了,文章义理不足论,饮食一道,天下无人敢于少保比肩。”   苏油不干:“我就是想后人说子瞻吃佛印烧猪的时候,也顺便提我一嘴。”   众人都是大乐。   大苏今年一首“十年生死两茫茫”,震动文坛,文化大擘的神格已然开始凝聚,苏油这话真不算瞎吹。   周南如今已然脱籍,在创作王昭君的过程中竟然和贺方回这丑男看对了眼,如今成了贺方回的内室,让杭州城的人民懊丧不已。   真真是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   贺方回春风得意,佳作频传,戏剧《王昭君》已经基本完成,今日一项重大节目,便是欣赏新剧。   不过《王昭君》这名字贺铸嫌弃不够委婉,将之改成了《明妃怨》。   五月里瓜果熟了,桃子,甜瓜,樱桃,杨梅……还有各色餐点布上,教坊司将乐器奏响。   贺方回清亮的旁白响起:“汉帝中宫稀丽色,椒房阆苑犹空缺。四门奔骑出长安,使者南来巫山北……”   以苏油的诗起首,将故事引到了昭君入宫闲置待选的时候。   音乐与填词极度优美,贺铸,周南,张麒,绿箬,在作曲定调上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而辞藻,则主要由贺铸秦观两大才子完成。   别说一群没见过这种表演方式的宋人,就连苏油自己,都听得如痴如醉。   一场戏演到昭君行出雁门关,在胡儿簇拥下回首汉乡,弹起琵琶泣别故土的时候,座中尽皆潸然泪下。   待到邵南饰演的王昭君一曲终了,琵琶断弦,众人的心头猛然一颤,良久之后,才高声喝采!   这是一场听觉盛宴,苏油将邵南为首的表演者们召至身前,表扬道:“不错,声情并茂。接下来要继续排练,我会拨款给你们置装,重现汉代时期的场景,然后送你们进京,给陛下表演,给大宋汴京的百姓们表演。”   教坊司的伎人们都是又惊又喜,连连拜谢。   苏油叫人给她们别赐一席,没有让她们如以往那般陪伴文人士大夫们身侧,端起酒杯来:“各位,听过此剧之后,苏油如此安排,都觉得应该当得吧?”   众人都感觉心灵受到了一场洗礼,赶紧举杯:“自当如此。”   饮过之后,苏油又举起一杯:“这一杯要敬我大宋两位大才子,是他们将大宋的戏曲带上了一个新台阶。”   “现在我们可以说,大宋戏剧已经不亚唐玄宗梨园之曲,堪称登峰造极的艺术,入得大雅之堂了。”   两人连忙起身,连称不敢,说都是遵从少保的思路,才有了这部作品。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不但是一部戏曲,还是一部词集。两人灌注其中的才气和灵性,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大宋文坛,两颗新星已经冉冉升起。   于是众人又起哄给两人道喜,场面顿时热闹了起来。   之后文会就变得随意了,苏油拍手,酒水美食都端了上来,直到最后,每人案前,还添上了一盏玻璃盏。   其中有一些透明的小圆珠,与水果一起加入椰奶中,还有几块小冰块,既美观又新奇,在这样的日子里能吃到这样一道冰凉的甜品,众人都不由得叫绝。   苏油笑道:“这料理可不容易,来自数千里外的远海异邦,是远洋船队从麻留甲托来杭州市舶司的外邦商船寄回的,名为西米露。”   张先赞道:“原来蛮邦尚有这等美食,倒是小看他们了。”   苏油说道:“那也怕是想多了,他们当地的吃法,大约就是蒸熟成糍糕,放树叶上用手抓着吃,再说那里常年酷热,怕是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是冰。”   说到这个张先想起来了:“对呀,杭州气候也温和,明润这碗里的冰从何而来?”   苏油说道:“火硝溶于水就会吸收热量,可以用于制冰,还有氨水循环也能带走大量热量,不断鼓风散热也能用于冷却,只要愿意想办法,办法总还是有的。”   张先就笑了:“听闻你发明了一个机械,拿去给陛下运送海鱼,被申斥了?”   老不修哪壶不开提哪壶,苏油只好说道:“那也是好东西啊,如今司天监搞出了压力表后,锅炉压力可控。军器监制造出了可靠的蒸汽机,用于给矿洞排水,很节省人工,如今松江船坞也用上了那东西。”   张先还在打趣:“所以陛下英明,申斥得也对。东西没有对错,只分是用在正道上,还是歪门邪道上。”   苏油向汴京方向拱了拱手,表示对赵顼的尊重,心里想的是这样的功劳不要也罢。   他现在的问题,不是功劳太小,而是功劳太大,要什么不要什么,其实都挺伤脑筋的。   将小功劳装点成小过失,然后由陛下开心地拨乱反正。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老头你压根就不明白这些道道,难怪一辈子仕途坎坷。 第七百八十八章 王安石的局面   既然是文会,作诗那是少不了的,苏油让大家自由发挥,题材便是这江南湖光山色,全都匿名,约好一个时辰之后交稿,一起品评高下。   如今的苏油,在文坛也有了自己的地位,奏章策论,也就是议论文,那没说的,一鞭一条血,赵顼屡次下诏点赞,乃如今政坛样板,文坛一绝;   诗歌也不少,尤其史论诗,更是苏油的强项;   词作虽然罕见,但是传出去的那两首,水平也都不差。   所以如今的苏油,在信件中陪和一下大佬,心有所感动动笔杆子,那是可以的。   在这样的场合还作诗,那是不顾及身份欺负文坛后辈了。   正好藏拙,任两浙文化精英们发挥,自己一首诗都没写,和张先一起当任评判。   魁首最后还是归了贺方回,这丑鬼现在新娶花魁,文思泉涌,连秦观都只能暂避一时。   文会一直持续到月亮升起在孤山之上,大家才尽兴而归。   直到回程的小船驶入荷花荡里,苏油心有所感,才为这次文会留下了一首自己的作品。   拳荷可意拟绢裁,柳艇无痕荡叶开。   离树清啼终寂去,扰人新月总跟来。   ……   苏油在杭州惬意一时,王安石在汴京,却感觉如陷入了泥潭。   虽然在他的强势引领下,国家的运转再次有了一些效率,然而王安石发现,仅仅十个月,新党的裂痕,已经大到难以弥合。   吕惠卿和自己,意见常常不合,以前那个言听计从,只要指出一个方向,便能在方方面面建立制度,完善举措的好帮手,不见了。   韩绛也有问题,他认为王安石继续倚仗吕惠卿,是一种玩弄政治平衡的手段,是对自己的不公平。   王安石倒是想用他,可韩绛的能力就那样,而且从首辅位置退了下来,有了这经历后,理论上资序已经与王安石平等。   所以现在王安石手下,有能力的私心太重,还不怎么听话;勉强听话的,又没有什么能力。   再往下,就是青黄不接。   一个巨大的断层出现在上下之间,本来年富力强,朝气蓬勃,王安石着力培养了好久的阶梯队伍,如今被人拆得七零八落,丢到四面八方。   王安国的下场,让王安石几次在书房中潸然泪下,如果说那都能容忍,那被吕惠卿毁去新党根基,就很让王安石有意见了。   即使是这样,他还不得不用,毕竟新党二号人物,在朝中已经形成了势力,虽然更多是私人新势力,但好歹打着的是新党的大旗。   唯一一个堪任的,就是沈括。   沈括的资历其实也还有些弱,不过好歹功劳不少,王安石力排众议,将他安排到权三司使的位置上,算是完成对苏油的承诺。   即使帮不上你,但是有沈括这明白人主持三司事务,至少能保证不给两浙路添乱。   两浙路开发,要真论起来,还是沈括起的头,苏油要是成事,沈括一个首倡之功也铁定跑不掉,因此配合得也很积极。   然后呢……然后,就没人了……   还有赵顼的态度,也让王安石产生了一些无力感。   王安石变法之初,在与赵顼的奏章里就明确提到过,事业的成功与失败,全在于“人主之心”。   如果没有皇帝的坚决支持,这事情干不了。   赵顼也曾经给予过他最大的支持,仅青苗法,赵顼前后两次调配了两千四百多万贯,通通归王安石支配。   要知道那个时候,赵顼手里也几乎没钱,朝廷岁入盈余,也不过七百万贯。   可是如今的赵顼,已经是年近三十,思想成熟的青年君主了。   他对王安石,渐渐从尊敬的的师长,降到普通的师长,降到国家重臣,如今降到平衡朝局的工具。   对王安石来说,这样的待遇落差是很难受的。   苏油在这方面就做得很好,他和赵顼初次见面,没有什么深谈,之后在金明池一起钓鱼,帮赵顼解决圆五等分的问题,给赵顼的印象也就是一个聪明一些的同伴。   直到如今,两人的关系基本上还是那样,因为发现了苏油越来越多的优点和好处,反而对他越来越尊重。   而苏油自己,却好像不怎么看重这份尊重,成绩是有,更多的是时常犯点小糊涂。   比如堪称祥瑞至宝的天梯纹剑就当普通东西送进宫啊……   比如本该有大用的蒸汽机被他拿去运送鲜鱼啊……   比如使泼耍赖哭着喊着叫天家买他咸鱼臭乌贼啊……   只要赵顼随手给他一点小帮助,他就兴高采烈回信拜谢皇恩,给他来两句申斥,他也诚惶诚恐地谢罪,不过笔墨一转就聊起两浙路的趣事。   很明显,苏油压根也没将那些申斥当做一回事儿,还一副“我知道你是好意加上你又是皇帝所以你不得不这样做我也只好正儿八经配合你”的样子,让赵顼每次看到这样的信件都有些哭笑不得,但是心中却总会升起一丝温暖。   细论起来,这属于轻慢君上。   但是苏油从来不在大事上,从来不在公开场合上如此。   这娃只在小事上糊里糊涂,在私信里啰里啰嗦。   赵顼偏偏觉得很好,很舒服,很珍惜这份“轻慢”。   人都是群居动物,这是基因决定的,没有人真正愿意成为“孤家寡人”。   四月,己酉,王安石进所撰《诗、书、周礼义》。   这是赵顼心心念念“一道德”的重要文化工程,经义完成后,赵顼对王安石说道:“如今演讲经义的人,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卿所撰经义,其以颁行,使学者归一。”   于是将之颁发于所有学官,号曰《三经新义》。   同时,加安石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吕惠卿给事中,王雱龙图阁直学士。   《三经新义》的颁行,让无数读书人感到不忿,邵雍的评价一针见血。   “王氏之患,在好使人同己,理学之利,在喜有人辩异;”   “使人同几者,人多伪藏以希进;喜人辩异者,人多据实而求真;”   “是故王学虽据明堂而日黜,理学虽起市井而日瞻,无殊怪焉。”   按照惯例,王雱要上表推辞新命,来回几次才算完。   结果第一道谢表刚上去,吕惠卿便对赵顼说道:“王元泽必不就任。”   赵顼问为何,吕惠卿答道:“陛下刚刚才追夺了王平甫的文字,黜叔而进侄,即便王相公也不敢答应。”   “何况王元泽虽然有文行,但能够超过苏轼?《时报》创刊号,王元泽词作虽在大苏之上,但天下文士莫不以为是笑话。”   “幼时的聪颖之行,也不能说明问题,于今汴京城中五岁孩童,谁还不知道如何辨别獐鹿?”   “《三经新义》,虽然传言有王元泽襄助之力,但是具体是什么情况,谁也不知道。”   “如今外间已有传闻,说王相公爱子心切,慈父为儿子捉刀。陛下,为了相公清名,还是准了王元泽的辞表为好。”   赵顼还在犹疑,结果当晚汴京城里就有人将大宗正被谋反案牵连一事,与此事合成一副对联传扬开来——“叔随侄受过,父替子捉刀。”   次日,王安石以王雱在生病为由,替儿子辞谢了任命。   王雱真的病了,不过不是病在前头,而是被这事情气病在了后头。   同样,吕惠卿在安排上也出现了小失误,君臣讨论是话赶话说到那里,吕惠卿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然而赵顼已经不是当年的愣头青,下来命皇城司一调查,捉刀的传言,竟然在吕惠卿说法之后。   赵顼认为这就是吕惠卿传出去的,特意下诏,让吕惠卿好好配合王安石工作,其实意在敲打他。   但是吕惠卿对赵顼回复:“陛下命臣为参知政事,乃参知陛下的政事,非参知安石的政事。”   这话要在熙宁元年里说,像苏油与王安石同船进京,辩论三日依旧坚持己见那样,那绝对会给吕惠卿加分。   然而如今赵顼对吕惠卿已经有了成见,愈发鄙薄其为人。   于是赵顼亲书给他:“安石事即朕事。”   通过这几件事,赵顼对吕惠卿有了“忌能、好胜、不公”的印象,认为但凡才能超越他的人,吕惠卿便会生嫉妒之心。   赵顼甚至还提醒王安石:“吕惠卿难济事,非能够辅助你之人。”   这是明确表示将吕惠卿排除在王安石继任者名单以外。 第七百八十九章 李士宁   不提朝里的勾心斗角,安和永安二十处溇港圩田,在苏油和西南农业技术人员的指导下,精耕细作,收获时间,竟然比以往提前了近二十天。   早稻是本就是播收时间最短的品种,有了秧房保温抗寒,育秧时间能够提前十五天,从四月初提前到了三月中。   经过一百天的精细管理,两浙路移民的早稻,在六月末七月初,便已经完全成熟了。   对于刘万春这样的两浙路土著来说,这简直就是神迹!   这就意味着可以再播种一季稻谷,在十月便能收获,之后还能跟上一季油菜!然后次年转种中稻或者棉花!   而到时候蜀中移民又能和两浙移民进行一轮交换,收获中稻之后,该轮到他们改种麦子或者油菜了。   所以如今的刘万春对苏油和蜀中移民感激莫名,这样的玩法,祖祖辈辈都不敢想啊……   成绩一出来,两浙路的知州们都吓坏了,啥?苏少保将早稻提前了一个月?做到了两年五收?   一时间,章惇,吕嘉问以下,各路州,府,县,纷纷派人前来学习观摩。   最远的一帮来自广东路,他们那里气候条件更好!   早稻与晚稻是同一种籼稻稻种,它还有个好处,就是比中稻品种耐存储,保存期能达到三到五年。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好处,只有苏油才认为是好处的好处,就是它酿酒,酿醋,做米线,要远远好于中稻。   刘万春如今腰杆子是硬了,每天让人泡发蚕豆:“少保说了,这玩意儿养出来的草鱼肉是脆的!咱弄一塘试试!”   最可悲的是占地的豪强,如安和圩永安圩这样的种法,他们玩不起!因为——人不够!   只能眼看着人家将两年的收成集中到一年,想到里边还藏着一个巨大的好处,哭的心都有了!   这特么还相当于减了一年的税!   因为新的种植方式,还是用的老税法,只收粮赋,不收经济作物带来的红利!   大宋的赋税是相当沉重的,多一年的粮,免一年的税,这样的好事情还敢不敢再多点!   这是苏油将朝廷现有的政策利用到了极致,给两浙路百姓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好处。   利益,是最大的原动力,何况这样的倍利,几乎能让所有人为之疯狂。   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   就在两浙路农业新模式探索成功,大家全都欣喜若狂的时候,苏油却将事务丢给蔡京,和赵宗佑跑钟山上去了。   钟山观象台下,两浙路理工学院刚刚落成,是一处集天文观测,气象,水文,地理,数学,物理,化学为主要研究课题的科研院所。   与设立在杭州的两浙路海事学院,是苏油主抓的两个人才培养基地。   两所院校的研究方向其实有些重合,不过理工学院更加偏向理论性研究和前瞻性研究,而海事学院更加偏重与实践和应用,还涵盖了金融与商科。   还是那句话,利益是最大的推动力,两浙路本来就崇商,加上如今苏油在两浙路的影响力,引导建立两所这样的学院,一点问题都没有。   这娃就是一个披着文科皮的理工狗,更关键的是,他的文科皮,比无数以文科狗自命的文科狗,毛色还要来得油滑光亮!   圣人经典诗词歌赋,正宗的文科狗都不一定干得过他。   而且现在的他还有一大堆的枪手——义理上有司马光张载邵雍吹捧,政事上有文彦博张方平赵抃暗助,文辞上有大苏小苏秦观贺铸晏几道郏亶润饰……   还有没有说理的地方了?!   ……   李士宁如今就觉得自己没有讲理的地方。   大宋君民眼中的神仙,纵然是挑唆谋反,竟然都能从轻发落。可他打看到苏油的第一眼起,就知道苏油要置他于死地。   子不语乱力怪神,在这一点上,苏油比如今所有的士大夫,都执行得要好。   别人不敢处置,他真敢,因此赵顼将李士宁发落到江宁府编管。   李士宁是蜀中人,以为凭自己能摇动帝王的三寸不烂之舌,肯定可以哄得苏油一愣一愣的,结果看到笑眯眯的苏油进门那一刻,他的心凉了。   别的官员,即使面上说得再是斩钉截铁,但是心底下却还是对他忌惮非常的。   只有这个人,从他身上,看不到对自己的一丝敬畏。   整理了一下道衣,李士宁对苏油打了个稽首:“方外清修李士宁,见过大宋少保。”   苏油笑了:“哦?你不是宋人?”   李士宁右手拂尘一打:“道人乃生唐末,历衰败丧乱,而至于今。说起来,还真不是宋人。”   苏油点头:“谢谢,这样我就没什么心理负担了。”   说完对李士宁问道:“道长既然清修,为何又要历人间事?蛊惑人心追求它们不该追求的东西,这难道不是罪过?”   李士宁淡淡一笑:“何为该?何为不该?放到青史当中,连一点小小的浪花都算不上。”   苏油又被说服了:“你说的有道理,再次谢谢你,更加减轻了我的心理压力。”   就在李士宁不知所谓的时候,苏油又发问了:“那道长你知道雷电的道理吗?”   装逼的时刻到了,李士宁决心抓住这次机会,微笑道:“略懂,在赵世居府上,道人也行过一道雷法,怎么,少保也有兴趣?那东西需要开坛布法……”   苏油摇手:“不用不用,我呀,就是想让道长得个大名声。”   说完招手,手下们推进来一个大木头笼子,除了栏杆是木头的,顶部和底部都是黄铜。   黄铜顶部,还垂下了三根长长的铜钉。   李士宁没见过这东西:“少保,你这是要作甚?!”   苏油笑道:“这里是即将落成的观象所,是窥探天机的地方,听说对妖魔鬼怪是很有吸引力的。”   “夏日多雷雨,这眼看雷雨就要到了,我想让道长招引天雷,震慑震慑这钟山周围的妖魔鬼怪。”   李士宁大惊:“需要斋谯沐浴,仓促间行不得……”   苏油哈哈大笑:“哪里有那么多讲究,来呀,给神仙沐浴!”   几个衙役拎着水桶上前,将李士宁泼了个上下焦湿。   李士宁一下子变得狼狈非常,怒道:“少保你敢对我如此无礼……这什么……盐水?”   苏油收了笑容,冷冷地道:“将这道人收入笼子,送他去观象台请雷!”   说完对李士宁躬身行礼:“请雷之后,道长你就真的飞升了,只会留下残蜕,上面多半还会留下青紫的天书雷文。”   “苏油会在《麈尘录》里详细记录此事,告诉大家莫要轻视雷电的为害,即便是神仙都逃不过,高大建筑,还是尽早安装上避雷针的好。”   众人抓住李士宁,将他关入笼中,李士宁这回是真慌了,说起装神弄鬼,面前这少年更加莫测高深。   面对未知的事物,心中的恐怖会无限扩大,如今李士宁体会到了别人在他面前的那种感受,大呼道:“少保……少保留我一命,我善说休疚,能使少保趋利避害……少保你听贫道一言……我对你有用啊……”   苏油根本不理他,衙役们将笼子抬到天文台上,赵宗佑早拿着把大扳手等在这里了:“赶紧赶紧,雷雨前操作,好吓人的……”   两人将引雷线套到笼子顶上的螺栓上,用螺母车紧,赵宗佑招呼众人:“快走,这里危险,去远处看。”   苏油对笼子中的李士宁说道:“道长,劝你注意下仪容,这样还能留下一个神仙的名声,否则最多和张颠道人一路了。”   李士宁抓着栏杆:“少保饶命啊……我不要做张颠道人……我不要做神仙了,我,我说实话,我户籍就在青神,查得到的……我是宋人,我就是大宋人啊……”   苏油叹气:“剧本都演到了这里,几人因你送命,几十人因你被永远囚禁,出家为尼,现在你要罢演叫停,那是对他们不公平……”   赵宗佑一拉苏油的袖子就往外走:“与这等猪狗说人话,先生这是失智了!”   苏油赶紧和赵宗佑一起往天文台下跑:“听过一个段子,说这种人要离他远一点,因为老天爷劈他的时候,可能会连累到你……”   赵宗佑也跟着赶紧跑,嘴里还不停:“谁说的?汴京城里说书的?老尹还是小尹?” 第七百九十章 交通规划   远处滚雷声已经渐渐靠近,苏油说道:“这些都不是重点,现在赶紧远离此地!”   一声炸雷之后,大宋的活神仙变成了死神仙。   整个江宁府的人都能看到,一道矫龙一样的的巨大闪电,击向了钟山山顶。   如果第一道没看清楚,之后还有第二道,第三道。   无数的文人墨客,将此次事件记录到了自己的小本本上。   众说纷纭,有说是天罚的,有说是雷劫的。   两浙路掌书记晁补之是当事人,他的记录比较详尽,说是事后大家检查了现场,雷场周围的铁器,比如赵宗佑扔地上那扳手,出现了磁化现象。   李士宁的法坛下方,一些沙子也玻璃化了。   李士宁的尸体,衣服炸裂,头发直立,身上有焚烧的痕迹。   部分皮肤上,还残留着古怪的红绿符文。   苏少保说这是电流经过人体,人体内的盐分成为电流的通路,然后电解形成的痕迹,李士宁妄图招惹天威,这是被活活电死了。   这个说法大家将信将疑,不过神仙也干不过雷电,算是在大宋形成了共识。   李士宁的死,就是个茶余饭后的话题,给钟山天文台增加了一丝神秘色彩。   将避雷针重新恢复,各项天文仪器搬到山顶后,苏油开始了第二次巡视。   无农不稳,无工不富。两浙路的农已经稳了,现在的第二件事情,就是爆产能。   首先就是皂化工业,主打两个系列——肥皂,香皂,药皂,各种香型的润肤油。   然后就是硝化甘油,硝化棉,稻壳碳粉油性炸药。   有了大量的烈性炸药,就可以开大矿了。   炸药对丝织品的要求也很高,养蚕并不难,难在处理蚕茧。   这个直接与江南纯碱产量挂钩。   纯碱处理的蚕茧,生丝的质量高出很多,蜀中早就研发出了的水力缫丝设备,其实是给麻料用的,丝纤维,那可比麻好加工多了。   纯碱的产量,又与盐产量与三酸产量挂钩,好在何执中的执行力与蔡京有一拼,两个历史上著名的奸臣,一个已经主持开出了五万顷的圩田,一个主持改造了秀明两州,青墩到昌国十个大盐场,今年的考绩,那是妥妥的全国前茅。   苏油给两浙路定下的规矩,商路只收行坐两税,发行了一种印花税票,称之为“通票”。   通票的意思,就是沿途不得卡要增税,地方政府要增收,一是发展商业,二是改善道路交通。   两浙路本来就是经济最发达地区,水网密布也是其重要原因之一。   不过水路受限于自然环境,所以一些打通州与州之间的陆路干线,也必须修造起来。   陆路交通网,规划了一条环线和几条干线。   环线就是环太湖各军州治所间的线路,连通杭,秀,苏,湖,常,润,江宁,广德。   这条算外环,内环则是在太湖里画圈。   一内一外,成为整个浙北的经济大循环体。   这一带是最肥的,除了汴京,可以说是天下首治之区,苏油理政一年多,本地强大的经济人口基础,加上强劲的动力,一下子又把发展了二十年的蜀中再次抛在了后头。   川峡四路万年老二,觉得好憋屈。   除此之外,是几条东西向的干线。   第一条是江宁,太平,池,江,南康。   这是两浙路最重要的铜铁煤工业干线,南康到江宁,主要是水路,而江宁到南康逆流而上,则需要靠陆路了。   第二条是杭,歙,饶干线,虽然只有三个州,但是线路却比第一条还长,连通了钱塘江和鄱阳湖。   这条线上,有永平监,银山监,景德镇,浮梁,歙县。是金,银,铜,瓷器和茶叶之路。   第三条是杭,越,婺,衢,信。   这条线路是第二长的干线,连通的是宝丰监,永丰监,铅山场,丁溪场,常山,昌化,龙游,江山,义乌,诸暨,会稽。   这条路上有大宋最大的产银区,重要金矿区,铜矿区,还有大量的茶,丝,还有航海必不可少的柑橘。   最后一条线,是杭,越,明,台,温。这条线路不用多说,都是沿海地区,那就是——盐,海产。   还有如今大宋最优良的海港——明州象山港。   蔡京将各路奏报收集到一处,苏油看了都傻了:“这还怎么弄?这条条路都那么肥,哪条不修都觉得亏得荒啊……”   虽然这几条道路其实本来就已经存在,只是一些截弯取直,加宽路基,加固平整路面,修造桥梁等工程,但是平均下来,三尺宽的道路,一里也是五十贯的费用。   三尺肯定是不符合苏油跑大车的要求的,起码得一寻,也就是八尺,这就是一百五十贯一里。   需要改造的地方,不下三千里,加上桥梁,开山,那得五百万贯。   蔡京笑了:“明公,当局者迷了。”   “哦?元长有何说道?”   蔡京说道:“别忘了有四通商号监理啊,以往修路,被官员胥吏们拿去中饱私囊的,我预估有五分之一,不为过分吧?”   “啊?”苏油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还真是如此。   “加上统一规划调度,炸药,水泥,煤沥青的应用,各种工具的引进,我预计再省五分之一,不为过吧?”   “哈!”   “要是把膳食,工装,给民工的服务也搞上,我们能赚点回来不?”   “靠!”   蔡京待要再说,苏油一抬手制止:“不用多说了,如今吕嘉问也已经可以上手水利,这个事情交给你,四百万贯,五年,能不能拿下?”   “你要是能拿下,朝中三司度支判官的一职,非你莫属!”   蔡京一躬到地:“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苏油一挥手:“此事你与四通商号配合,我每年从曾子宣那里调拨十万斤铜给你,够不够?”   蔡京站起身来:“明公大才,省出了开太湖的资金,拿钱办差这种事情,交给蔡京,尽管放心。”   这话说得反而让苏油有些担心了,这娃能力强到不拿钱也能办差,不过苦的就是老百姓:“你也别只顾着给我省钱,就照着预算来。”   “对官员胥吏当然要严格考核,不过对工人可以适当宽松一点,让他们有点家底,才利于今后两浙路的发展。”   蔡京笑道:“跟着明公干了这么久,还看不懂明公的治政之妙,那元长可就白辛苦了。”   苏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办事,我放心。我非常看好你。”   这时候晁补之过来了:“少保,中书下文,以都官员外郎刘师旦之请,言《九域图》自大中祥符六年修定,至今六十馀年,州县有废置,名号有改易,等第有升降,乞选有地理学者重修。”   “既而又言旧书不绘地形,难以称图,更赐名《九域志》。”   苏油都气笑了:“这么傻?把地图补上不就完了?”   晁补之也笑:“是,陛下也是这么说,因此改命各路献上地图,嘉奖了忠勤的官员,少保猜猜,哪些路都得到了赞许?”   苏油手扶脑门,有些哭笑不得:“那跑不了蜀中,陕西,河北,两浙。”   晁补之拱手:“恭喜少保,正是少保宦迹所至。”   苏油摆手:“这个纯属欺负人,算不得什么政绩。”   晁补之说道:“那我就去替少保写谢表了,对了,朝中尚让地方推举人才主持此事,少保你看?”   苏油说道:“那还能有谁?族兄,沈括,小辈里边王处道算一个,苏无咎算一个,可惜邵子文跑远了,不然他也适合。”   “这样,你写沈括和苏元贞吧。当年陛下定下无咎六年不得转迁,如今还有半年,能搭上这茬正好。” 第七百九十一章 吕惠卿贬官   七月,朝中掀起了一场巨大的“倒吕风潮”。   风潮之初,是吕惠卿的弟弟吕升卿试国子监,这娃本来就不学无术,一直受到知识分子的鄙夷,而偏偏吕惠卿妻弟方通也在此次考试里,名次在高等,顿时惹来朝野不满。   其实方通的学问还行,但是御史蔡承禧上书弹劾,吕惠卿只好请假待罪。   赵顼虽然已经对吕惠卿有所不满,但是觉得还是需要就事论事,于是遣冯宗道抚问,并召吕惠卿赴中书上班。   吕惠卿不起,王安石又亲诣住所,跟他说明赵顼的意思。   吕惠卿仍然上表求外放,赵顼皆遣中使封还,复令王安石同王珪同去安抚。   吕惠卿入见后,赵顼问他:“这事情跟你没有什么关系?而你数次求去,是因为与王相公在人事任命上意见不合吗?”   吕惠卿说道:“我跟王相公是有意见不合,但这也不系臣的去就。前此王相公为陛下建立庶政,不辞劳苦。”   “如今千里复来,却京城托疾,不问朝事。”   “我不知道他为何与以前不一样了,也不知他到底想将朝政交给谁来处理。”   赵顼问道:“王相公何以至此?”   吕惠卿说道:“这说明王相公不安其位,我想应该是因为臣的缘故。既然如此,不若逐臣使去,一听安石,则天下之治可成。”   赵顼想了想:“终不令卿去,你们还是要一起将中书政务料理起来。”   吕惠卿顿首:“臣不敢奉诏。”   吕惠卿回家后,赵顼再次遣中使晓谕,吕惠卿只好入见,重新就职。   其实吕惠卿是聪明人,从弟弟事大那一刻就真的知道山雨欲来,但是赵顼这样做,他也不得不从。   蔡承禧当然不会放过他,立刻上奏:“惠卿弄权自恣,朋比欺国。如章惇、李定、徐禧之徒,皆为死党;曾旼、刘泾、叶唐懿、周常、徐申之徒,又为奔走。此奸恶之尤大者。”   出来混,始终是要还的,平时早就不满吕惠卿所作所为的官员们纷纷响应。   老对手韩绛借机推波助澜,愤然上奏弹劾“惠卿奸巧,路人皆知。执政两载,党羽已成”,整个朝政难以上通下达,皆因吕惠卿布局严密,风雨不泄。   关键时刻,京中爆出一件比国子监考试更加严重的丑闻。   御史中丞邓绾,王安石去相之后吕惠卿的忠狗,反水弹劾吕惠卿兄弟!   说吕惠卿兄弟丁忧之时,利用与华亭县知县张若济与之相熟的关系,托他遣县吏王利用,借富民朱庠等六户四千多贯,在华亭购买土地,并委托王利用催缴租赋。   华亭在松江,那些田是四通商号托郏亶开出来的试验田,然后转手给了移民。   苏油在太湖搞了一大圈的事情,偏偏今年没有再松江继续开发。   结果这些土地,竟然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吕惠卿名下的土地。   四千多贯,按照苏油的定价,就是近两千亩,整整一个溇港圩田的面积!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事情,吕惠卿放贷给京中商贾,出借七百贯,收回一千贯后还不满足,继续索要,最后逼得商贾上吊自尽!   这是王雱的绝命反击!   吕惠卿立刻上书请求辞职,并且说明逼死人命纯属子虚乌有,买地的事情有,不过不是拿了商人的钱去买地,而是借,事后已经归还。   而且这事情是他弟弟操作的,他自己当时在扶送父亲灵位去泉州的路上,并不知情。   这事情洗不白,因为有苏油的光辉形象在那里摆着,这事情就洗不白。   是不是借钱,归还没归还,不重要。   人家两浙路转运安抚使苏明润,到现在前前后后改造了太湖旧地七万顷,开拓了新田五万顷,甚至加上之前昆山华亭试验田的五千顷,人家可曾占有了一亩?!   就连四通商号,都是随开发随脱手,干干净净。   而远在汴京城的参知政事,竟然将手伸那么长,给自家在那里弄出了两千多亩田?!   这就叫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赵顼下令徐禧和内侍冯宗道调查此事。   让朝臣们感觉到神奇的,是苏油态度。   苏油可以算是被吕惠卿和王雱整过的,但是这娃上奏里一点看不出他对吕惠卿有什么意见,完全是实事求是,甚至有点回护的意思在里头。   华亭在臣的治下,出了这样的事情,臣不得不进行调查。   经查实,吕惠卿兄弟虽然的确在华亭购地一千七百二十亩,但是这是纯粹的商业行为。   合同卷宗清晰,借贷手续完备,银钱也归还即时。   吕参政在购地问题上,没有瑕疵。   但是朝臣们不这么想,没有瑕疵比有瑕疵更可怕,没有瑕疵其实更容易引发联想。   首先,吕惠卿任参政仅仅两年,之前就是个苦逼京官,家里还遭遇了丧事,他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其次,新党口口声声抑兼并,结果第二号人物却在两年时间里膨胀成了大地主,这不是说一套做一套吗?   购地,本身就是瑕疵好不好?!   群情激奋,赵顼于是“被迫”下诏,将吕惠卿贬出京城:“朕不次拔擢,俾预政机,而乃不能以公灭私,为国司直。阿蔽所与,屈挠典刑,言者交攻,深骇朕听。可守本官知陈州。”   同时贬吕升卿太常寺太祝、监无为军酒税。   徐禧经过调查后,认为邓绾和蔡承禧弹劾不实。   但是朝臣们立刻指出,徐禧靠不住,他是吕惠卿提拔的,由白衣而得贵官,吕惠卿是他的大恩人!   于是赵顼换人,派蹇周辅继续推究此事。   七月是多事之秋,朝廷风波未熄,相州传来一道更奏表。   司徒兼侍中、太师、魏国公、判相州韩琦卒。   传闻韩琦死前的一晚,有大星殒,枥马皆惊。   赵顼收到告表,发哀苑中,大哭了一场。发两河士卒为韩琦治冢,并亲书碑文,碑首用篆文写下“两朝顾命定策元勋之碑”,定性极高。   追赠尚书令,谥忠献,配享英宗庙廷,令其子孙一人,永在相州做官,朝廷给俸禄,以护韩琦丘墓。   韩琦对苏油并不好,苏油从刚入仕就给老头打压得不要不要的,到后来强行出头,更是搞得老头又尴尬又狼狈。   不过韩琦在大宋政坛名声相当不错,嘉佑、治平两次大决策,有人劝告他“公所为诚善,万一蹉跌,岂惟身不自保,恐家无处所。”   韩琦叹气:“这是什么话。人臣尽力事君,死生一之。至于成败,天也。”   “岂可豫忧其不济,遂辍不为哉!”   最让苏油欣赏他的,是他被污去相,之后又被赵顼委以河北之重,却又不避嫌疑,毫无怨言,可谓公是公私是私。   所以时人评价他“识量英伟,喜愠不见于色,天姿朴忠,家无留资。   厚重比周勃,政事比姚崇。”   与富弼齐名,号称贤相,时谓之“富韩”。   苏油觉得这样的评价夸张了一些,但是也算是公允。   后世主要喜欢拿他在陕西抗击西夏的作为就全盘否定他,其实同样也是有失偏颇了。   老头的功绩,更大是在“嘉佑、治平间,再决大策以安社稷,处危疑之际,知无不为。”   还有个优点,是“以奖拔人材为急,公论所与,虽意所不悦,亦收用之。”   这个和苏油一样,不过苏油说得更直白,就算我一千一万个不喜欢你,只要你干得好,我照样提拔。   因此当韩琦的死讯传到杭州,苏油第一时间写了一篇祭文,连同两百缗宝钞一起送去相州,作为助韩忠彦替老头举行葬礼之用。 第七百九十二章 枪榴弹   秋,七月,太白昼见。   天变,加上重臣去世,让赵顼心里有有些发毛了,命天章阁待制韩缜去河东,尽早结束与辽国的疆界谈判。   辽国再次推出了一个新的谈判代表,此次争议的发起人耶律普锡,命他“往正疆界”。   韩缜一到,推翻了之前所有谈判结果。   赵顼问于王安石该怎么办,安石沉吟良久,说道:“将欲取之,必姑与之。”   于是答应了萧禧的要求,以黄嵬山分水岭为界,萧禧这才离开了汴京。   等到韩缜前去签署条约的时候,辽人再次翻脸,要求整个黄嵬山都必须给辽国。   谈判再次陷入僵持   八月,庚寅朔,日有食之。   赵顼更慌了,要韩缜尽快终结谈判。   于是“尽举与之,东西弃地七百里。”   辽国因此擢耶律普锡为南院宣徽使。   而参与谈判的大宋监察御史里行黄廉感叹道:“分水画境,失中国险矣。”   其后辽人将两国商定的“两不耕地”也收入版图,更是将国境线直接推进到雁门一带。   苏油收到邸报的时候,正在衣锦军试验新式枪弹,气得将靶子打了个稀烂。   远洋船队第一批三艘返程船只已经回来了,这把赚得有点凶。   在琉球和麻留甲卖掉了一批货物与舶来钱后,换得的物资就已经堆积如山。   于是张散命令其它船只继续航行,留下部分人员招募当地人修建仓储存放物资,然后腾空的三艘船塞满香料,贵重木材,宝石,矿料,种子等好东西,先期返回。   就这样一趟还拉不完,得来回倒腾几次。   其中就有一样好东西——天方胶。   因为苏油非常重视胶类植物的收集,船队发现这东西后,第一时间便送了回来,而且还搜集了部分种子。   但是很遗憾,这东西还是无法作为橡胶使用。   但是作为玩胶漆的祖宗,四通商号的研究队伍很快就发现了这是一种极其良好的水溶性胶体。   用处非常广泛,最关键的,可以替代蛋清。   铳药的颗粒化,苏油还是小朋友的时候就在搞了,最早的工艺,是将黑火药三种粉末过筛得到均匀的细粉,再按照试验比例,用鸡蛋清调和,放入制造最细笔芯的唧筒内,挤出成一条条细条,待半干的时候,切成小颗粒。   送到干净环境中阴凉处放置,待蛋清干燥之后,成为火药颗粒。   如今的铳药,成分配比更加精细,合理,还用硝酸铵进行了部分替代。   今天试验的,就是用天方胶替代蛋清之后的效果。   还有一项新武器,也要在今天测试。   剿灭刘横虎的时候,部队发现用伏虏炮对付躲避在山崖上的匪徒,对炮手的技术要求太高了。这就是郭淮在军中,换成别的炮手,可能真得耽误不少时候。   发现问题,那就要解决问题。   苏油指示兵工厂,要研制出一种单兵可以使用的,通过神机铳可以发射,有效距离远超手抛的小型震天雷。   其实就是尾管式枪榴弹,伏虏炮的弹药小型化后的产物。   使用空包弹产生的气体作为弹体推力,将带有尾翼的小号震天雷发射出去,通过弹体头部的撞针撞击目标触发爆炸。   王中正对苏油的恼怒不以为意,一发一发有条不紊地尝试:“少保不必如此,你不是说过吗?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以内,我觉得让辽国人明白这道理的那一天,不会太久的。”   苏油翻着白眼:“穷则搁置争议,达则自古以来,对吧?”   王中正乐了:“啧啧啧……少保不愧腹黑到家的读书人,这句我喜欢!”   说完,枪口略微向上一扣扳机,“呯!”的一声,铳口上一个纺锤形带尾管尾翼的榴弹飞了出去,以肉眼能看到的速度飞向前方十几丈外一面土墙,“轰隆”一声,将土墙和墙体前后几个标靶炸得东倒西歪。   “好!这玩意儿够歹毒!太适合我这种不会操炮的了!”王中正对苏少保,嘴巴里从来都不乏恶毒的溢美之词。   苏油嘴巴也缺德:“虽然你是内使,不会操炮那也同样该多学习!你在干啥?一会儿还要记录碎片数量和杀伤范围,这东西不是给你平射瞎爽的……”   王中正摇头:“不不不,我觉得完全可以三段式列队平射……”   “不能这么丧心病狂。”苏油摇头:“这东西工艺比硝化棉药包复杂多了,相同的成本不同的威力,现在两浙路人工费好贵的,一枚出去几百钱没了……”   “如今两浙棉花即将成熟,接下来有用不完的硝化棉,炮军日常科目训练可以大搞起来,注意危险,安全操作,还要继续总结和完善操典。”   王中正说道:“我要马!我要马拉炮车!”   “可以”苏油点头:“我优先给你两百匹河渡马,配给专人,属于衣锦军后勤管理,就养在牛头山。”   王中正喜出望外:“哎哟这感情好了!我还以为是矮小的南马呢!”   苏油笑道:“想什么呢,一尊霹雳炮一千五百斤,南马怎么拉?现在四通在婺州金华开辟了畜牧基地,主要养马和养水牛,今年朝廷有政策,得好好利用起来。”   这是八月稻熟之后,朝廷又发过来的几道善政,首先是官户,也就是租用国家土地的丁户,役钱减半。   其次是行文发运司,淮南、江东今年有小灾,两浙路丰收,命两浙路供米过百万石的州县,减直予民,课额完成,许民自售。   四通商号便组织运力,将浙江米拉到淮南、江东赚差价,最远一趟,走海路拉到了信州!卖给了周围五军!   这是大宋第一次“以海代漕”的尝试,如今的夔州型大舶,满载足足两百吨,舟子却只有十六人,以纵帆船的高速,一月可至。   不管是时间,人力成本,沿途克扣,都减少了很多很多。   今年太湖的粮价,已经降到了五十文一斗,再降,就得伤农了。   后世很多人说起盛唐气象,就喜欢拿斗米五钱来说事儿。   但是他们就选择性的遗忘了,或者说有人选择性的引导,导致很多人并不知道,宋朝立国之初,大中祥符元年九月,京西,京东,河北,河东,江淮,两浙,荆湖,福建,广南,同样几乎全国范围内斗米七到八文。   考虑到唐朝年余几十万贯和宋朝年余几百万贯的经济体量,和由经济体量必然带来的货币贬值,大宋的斗米七文,比盛唐的斗米五文,都便宜了不知道多少!   只能说,以前的历史学家不是经济学家,考虑问题并不周全,直到后世学术研究进入多学科联动之后,大家才开始关注到这些问题。   其实粮价低,并不一定就是好事情。   经济规律就是个通过缓慢通货膨胀刺激消费生产,轻度剥削,用温水煮老百姓青蛙的过程,收益当然归货币发行者。   所以一个国家的货币,随着国运的延长,必将有一个货币贬值,老百姓口中“钱不值钱了”的过程。   就用唐代来说,除了立国初期开元盛世四十年粮价不涨,然后再短短时期内暴涨至百多文一斗,就充分说明之前的低价,有人为干预的因素在内。   一百二十年后,唐朝的粮价就涨到了八十三文一斗,还是“尚贱”,一百文一斗的价格,不绝于史书。 第七百九十三章 劳动人民   而大宋同样经过了一百多年,粮价虽然各地不一,但是基本控制在七十五文一斗左右,再考虑到两朝货币的购买力和人均收入,其实大宋的粮价,比大唐同等的立国阶段,更加便宜。   当然这也只能说明宋朝的经济比唐朝要强,更不能说成是统治者的功劳,这是历史客观规律和经济的客观规律所决定的,或者是人类不断进步的结果。   要说功劳,功劳在千千万万愿意过好日子的老百姓。   太阳下面没有新鲜事,以古鉴今,很多事情就能清晰明了。   用“斗米五文”来证明盛唐的强大,跟用解放初期医疗教育全包,几毛钱能买二十个鸡蛋来证明它比开放后还要强大一样,在明白人眼里,就是一个笑话。   盛唐的强大,强大在它让人人吃得饱饭,安居乐业,不畏外敌,谁不服就把谁揍到趴下!   宋朝的衰弱,衰弱在虽然经济发达,但是贫富差距过大,财富集中在极少数人的手里,国弱兵疲,外敌谁都可以欺负它一把!   而苏油的任务,就是改变这样的局面。   这娃已经打定主意,如果官方不同意将漕运改海运,那他就算是给四通又找到一条发财的门路,通过民间往河北倒腾两浙路的粮食!   庚戌,韩绛罢相。   领导核心只能有一个,所以韩绛必须退。   而且韩绛和王安石关于用人的意见发生了重大分歧。   王安石上位后,鉴于手底下人才凋零的情况,受到小人蛊惑,任用了一批赵顼平时反感讨厌的人。   这种人被皇权抛弃,只能依靠于相权,王安石可以以此巩固自己的权力。   但韩绛对这样的做法提出反对,两人在一个叫刘佐的官员任命上,爆发了最后冲突。   刘佐是一个犯官,“坐法免”,王安石“欲擦拭用之”,韩绛认为这简直触犯了官场的基本伦理。   韩绛在赵顼面前力陈不可,未决,即再拜求去。   赵顼吓了一跳:“小小一个刘佐,何必闹这么大?”   韩绛硬邦邦地回道:“小事尚不伸,况大事乎!”   赵顼为此特意驱逐了刘佐。   可是韩绛还是称疾求罢,最后以礼部尚书、观文殿大学士知许州。   王安石手下,又走了一员悍将。   乙未,彗出轸。   赵顼都傻了,这还有完没完了,老规矩,避殿,求诏。   新法反对者们逮到机会,纷纷动笔。   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新法的强烈反对者,应诏上疏:“人事失于下,变象见于上……谓忠者为不忠,不贤者为贤……用力殚于沟瘠,取利究于园夫,足以干阴阳而召星变。”   吕公著应诏上疏曰:“使陛下有欲治之心而无致治之实,此任事之臣负陛下也……前日所举以为至贤,而后日逐之以为至不肖……古之为政,初亦有不信于民者,若子产治郑,一年而人怨之,三年而人歌之。”   “陛下垂拱仰成,七年于此,然舆人之诵亦未有异于前日,陛下独不察乎!”   张方平应诏上疏曰:“新法行已六年,事之利害,非一二可悉。”   “天地之变,人心实为之,故和气不应,灾异荐作,顾其事必有未协于民者矣。”   “法既未协,事须必改;若又惮改,人将不堪,此臣所以为陛下痛心疾首,一夕而九兴也!”   御史中丞邓绾赶紧上书引流量,将污水往吕惠卿身上泼:“凡民养生之具,日用而家有之,今欲尽令疏实,则家有告讦之忧,人怀隐匿之虑。”   “商贾通殖货利,交易有无,或春有之而夏已荡析,或秋贮之而冬即散亡。公家簿书,何由拘录,其势安得不犯!”   “徒使嚚讼者趋赏报怨,畏怯者守死忍困而已。”   请求停议手实法。   什么叫翻覆小人,邓绾就是最佳样板,一年前就你鼓吹得最起劲,当时你咋不说呢?!   赵顼见事态又要扩大,赶紧叫停。   幸好彗星也及时消失了,于是大赦天下,罢停手实之议,算是蒙混过去。   苏油的上书却显得相当古怪,简直可以说是皮里阳秋。   陛下,如今大宋刚割了几百里地给大辽,这地上的国家,谁大谁小如今都不好说了呢,所以天象到底应在哪个国家,同样都还两说了呢。   蜀中有句老话,“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所以咱就好好总结警惕就成,不必要过度惊惶嘛。   赵顼都气笑了,明润我们能不能不要闹?   苏油再次上表,那我们就好好论论。   如今各地已经进入秋收时节,两浙路五年发展规划已经进入第二年,从各地统计数据上看,居民人均收入翻了一番;   赋税涨了五成;其中农税两成,商税翻番。   可耕面积扩大了五万顷,其中太湖周边三万顷,江宁府一万顷,太平州,广德军,宣州三处合计一万顷;   金,银,铜产量翻番;   粮食今年斗米降至五十文;总产量提高了三成;   钱塘江以北的十个大盐场已经改造完毕,食盐产量翻番;   杭州,明州两处市舶司,组织了大量货源海贸,第一批船只已经返回,利益有一多半还丢在琉球,麻留甲未运回来,已经让市舶司收入涨了两成。   明年,两浙路太湖流域将继续开发三万顷以上;   金属贵金属产量将继续提高两成以上;   钱塘江以南盐场改造项目启动;   道路交通建设将全面展开,以刺激经济流通;   臣对与两浙路继续维持高度经济增长,是非常有信心的。   所以,天变应对人事,不在一人,不在某些官员,也不在一两项制度。   人事应对天变,同样如此,应该让全体大宋人共同努力起来。   眼看还有两个月今年就过去了,各路预算造好了吗?三司统计数据做好了吗?明年发展纲要出台了吗?这些事情料理好了,相必天变也就能够应对了吧?   赵顼一想对呀,凭什么锅就该老子一个人来背?这么多事情都没做你们还好意思说我?!   下诏,各路点计出入以闻;   中书,三司,枢密院计较明年各路大事以闻。   点检军用,工役预支数目,检点一年来各路治政优劣以闻。   九月之后,棉花就下来了。   除了摘棉花是苦活外,如今宋人对棉纺加工也并不擅长,光脱棉籽就是一条拦路虎。   要解决这个问题,需要的是轧棉机。   轧棉机是非常简单的机械,就是一个带有锯齿的滚筒,和一块圆弧形带有齿沟的槽板。   摇动滚筒,棉花被带到两者夹缝处,随着棉纤维被滚筒的锯齿勾走,棉花团会越变越小,最后只剩下一点点附着在种子上,通过滚筒和槽板之间的缝隙掉到底下的棉籽收集箱中。   而大量的棉纤维会被另一头的一块档板挡住,从滚筒上被刮下来,由人定期收走。   这个机械通过手摇便可以完成,不难。   还有就是纺纱,将棉纤维制作成细致的棉线,也需要进行机械改良。   不过现在有了水力缫丝机,织麻机,然后在它们的基础上,大宋西北,已经发展出了处理羊毛纤维的毛纱机。   相较于前两种机械,处理羊毛纤维的机械,只多了一个牵伸的过程。   这个过程,在棉纺上同样需要,因此如今苏油采用的棉纺机,其实就是纺毛机的改版,更加精细精密而已。   一个走锭纺纱机,一次能同时纺织三百根棉线。   纺毛用的原机型,那是商州胄案搞出来的,名义上的发明者,是大宋使相高士林。   高家因此成为大宋毛纺业的大户,高遵裕守着三十万蕃户不挪窝,根本原因就在这里。   想到那个二不挂五对数理化一窍不通的高相爷,注定会成为华夏科技发展史上辉耀千古的人物,成为近代工业的奠基人,苏油就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气得肝儿疼。   好气哟,这才真的是欺世盗名!不行我得给他记在小本本上。   于是苏油将毛纺机的发明过程特意写到了《麈尘录》里,说明高相爷不懂数理化,他只有领导胄案之功,其实真正的功劳,应该属于……   靠,属于谁来着?底下的小工匠们的名字谁记得住?   回忆了半天都回忆不起来,苏油只好放弃,在后边郑重地加上四个大字——“劳动人民”。 第七百九十四章 天变应在辽国   这些只是解决了线的生产效率问题,要变成布,还离不开另一项伟大的发明——飞梭。   其实飞梭和梭子的区别不大,不过折刀和钟表的发展,带动了精密器件研究。   石富将飞梭改造成了全封闭式金属器件,棉线缠绕在飞梭内部小棍状的线轴上,从尾部牵出,飞梭表面打磨成了镜面工艺,看上去就像一个又长又扁,光滑异常的小金属棒。   随着摩擦力的极度减少,飞梭的行程就能够更长,苏家织造便能够织出面幅更宽的面料。   面料宽度已经远远超出一个人双臂展开的长度,因此得在织机上添加打梭装置。   虽然一台织机得用到两个人,但是生产效率远远高于以往的所有织机。   如今的织布,卡在了开口,投梭,卷布三个自动化阶段和联动阶段。   苏油让四通商号在《时报》《两浙新报》《潮报》上刊登悬赏启示,谁能在机械自动化上解决三个问题里的一个,将获得一千贯的奖赏。   如果谁能解决联动问题,完成织机的整体自动化改造,商号将尊其为织造供奉,同时给予五千贯的奖励!   如今开口和卷布的自动化工作已经解决了,这个不难,属于千金市马骨,目的在于打出广告效应。   剩下的两个奖项,至今没有人能拿到。   不管怎么说,现在大宋的棉纺技术,已经达到了近代工业前只差临门一脚前的水平,而这些机械需要集中起来统一利用,才能产生效率。   因此需要一个地方来摆放管理。   十月中旬,苏油在上海务船坞的旁边,划出了一片荒地,成立了四通商号松江织造厂。   制造厂的主业就是利用棉纱织布,第一种布匹坚韧厚实,有铜钱那么厚,被称为“铜钱布”。   按照苏油的意图,这东西主要的用处,是制作船帆。   不过这个建议遭到了四通商会的强烈抵制,苏辐翻着白眼,小幺叔你别闹!铜钱布只是试验品!如今的棉花可不便宜,一两价值百钱,合一贯六百钱一斤!你准备用价值几百贯的帆?   因此必须是细布,搞成丝光棉布,内衣,袜子,拿去赚土豪们的钱!   苏油这才醒悟过来,我靠,那咱们这一亩地两百多斤,种出这么多棉花,不是发大了?   苏辐说当然,不然我们种来干啥?这可比油菜还要值钱。   棉花今年有一千多亩的收成,因为是四通提供的种子和种植技术,还保证统一收购,因此收购价算三十文一两。   苏油瞠目结舌:“那不是安和圩一家两口户丁,八十亩地,一户收入多了近五百贯?加上其它产业,这特么两年就……奔小康了?”   苏辐有些无语了,小幺叔这是钻了牛角尖,还不知道自己造下了多大的功德:“他们是第一等,昌国渔户第二等,浙北盐户第三等,这些人的收入,如今可是让外路眼红。”   “不然小幺叔你以为安和圩上为什么见天接待外地来考察学习的,刘万春又靠什么支应?”   “我的个去……”苏油赶紧抓住苏辐:“去告诉大石头他们,赶紧造砖瓦厂,瓷砖厂,水泥厂,砖瓦水泥今年绝对要大卖!”   “刘万春他们指定不耐烦继续住泥房!这钱我们得赚回来!”   “还有,告诉蔡京继续扩大棉花种植面积,这价格谁受得了,必须在几年内将价格整下来,至少在两浙路要整下来,我们好造赛露络,硝化炸药,船帆!”   十一月,两浙路进了最新式的各色棉线,棉织品,棉被,丝绵被。   有了两碱的支持,棉纤维和蚕丝得到了全面的脱脂,品质非常上乘。   细棉布作为底面,放上弹得松软的棉里子或者蚕茧撕开铺成的丝绵里子,再盖上锦缎,绣成被子,这是后世开放初期很长时间里娶新媳妇的路数。   赵顼大喜,将之赏赐两制以上群臣,同时下旨,同意了两浙路扩大棉纺业的申请,下令广南两路和福建路,亦进行推广。   因为这东西在这些地区,可以不争粮田,一季稻子一季棉花,收益远超两季水稻连作,没人有理由反对。   还是这个月,苏油的乌鸦嘴灵验了,所有大宋人都众口一词——天象轮变,可能……或者……真的……一定是——应到了辽国!   辽国发生一件动摇国本的大事!   辛酉,辽皇后萧氏被诬,赐死!   让后世无数文学家,网络小说家惋惜不已,演绎出无数故事,无数“真相”的大美女,传说颖慧秀逸,娇艳动人,才华横溢,精通诗词音律,善于言谈,琵琶天下第一的女中才子,辽国皇后萧观音,竟然被权臣耶律伊逊和张孝节陷害,赐死了!   耶律洪基是个驴友,喜欢野外打猎荒野求生,常年在藕丝淀,黑龙江,黑山等地游猎。   专有名词叫——捺钵。   如果说大宋是皇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辽国则是帝族与后族共治天下。   耶律洪基和萧观音生有个儿子耶律浚,幼时就能言善辩,好学习,通书文。   耶律洪基对这个儿子也非常喜欢,曾经夸赞道:“此子聪慧,殆天授欤!”   耶律浚六岁被封为梁王,八岁弓马娴熟,随父出猎遇到十只鹿,射得其中之九。   耶律洪基大喜,特意为他设宴,立为皇太子。   去年,耶律浚十七岁,正式走向政治舞台,兼任北南枢密院事。   这就与权臣耶律伊逊产生了权力冲突。   两国的政体和宋国不一样,臣子和帝王拜把子的事情都发生过,《天龙八部》虽然是演绎,但是的确有史实为凭。   总之耶律浚总政后,法度修明,开始表现出一个明君的气象,于是耶律伊逊设谋构陷萧观音,最终的目标当然是太子。   机会很快就到了,当年的造反皇叔耶律重元,有个家婢叫单登,在重元败事后被没为宫婢。   萧观音的艺术素养很高,伶人赵惟一是她的亲从,单登也是辽国弹筝与琵琶的高手,但是怎么都争不过赵惟一。   单登不认为是自己技不如人,认为萧观音偏心赵惟一。   耶律洪基曾经要召单登弹筝,萧观音劝谏道:“此叛家婢女,难道不怕她效仿豫让?怎容得亲近御前呢?!”   于是单登被出遣外直,而深怨皇后。   单登有个美女妹妹,被教坊司管事朱顶鹤收入房中,而朱顶鹤又是耶律伊逊亲信,这个妹妹乃耶律伊逊情妇。   于是单登与朱顶鹤诬陷皇后与赵惟一私通,由耶律伊逊告发。   耶律洪基一直就是个糊涂蛋,之前对付重元得力,不过是因为重元比他还蠢罢了。   于是耶律洪基下诏让耶律伊逊及张孝杰穷治此事,赵惟一等人被加以钉灼诸酷刑,“皆诬服”。   枢密副使萧惟信听到后,骑马飞奔劝说耶律伊逊与张孝杰:“皇后贤明端重,诞育储君,此天下母也,而可以叛家仇婢一语动摇之乎?!”   不听。   狱词上到耶律洪基那里,写得清晰明白,完全是一部小黄文。   “据外直别院宫婢单登,及教坊朱顶鹤陈首:   本坊伶官赵惟一向邀结本坊入内承直高长命,以弹筝琵琶,得召入内。   沐上恩宠,乃辄干冒禁典,谋侍懿德皇后御前。   忽于咸雍六年九月,驾幸木叶山,惟一公称有懿德皇后旨,召入弹筝。   于时皇后以御制《回心院》曲十首,付惟一入调。   自辰至酉,调成,皇后向帘下目之,遂隔帘与惟一对弹。   及昏,命烛,传命惟一去官服,著绿巾,金抹额,窄袖紫罗衫,珠带乌靴。   皇后亦著紫金百凤衫,杏黄金缕裙。上戴百宝花簪,下穿红凤花靴,召惟一更放内帐,对弹琵琶。   命酒对饮,或饮或弹,至院鼓三下,敕内侍出帐。登时当值帐,不复闻帐内弹饮,但闻笑声。   登亦心动,密从帐外听之。闻后言曰:‘可封有用郎君。’   惟一低声言曰:‘奴具虽健,小蛇耳,自不敌可汗真龙。’   后曰:‘小猛蛇,却赛真懒龙。’   此后但闻惺惺若小儿梦中啼而已……” 第七百九十五章 辽国之变   “院鼓四下,后唤登揭帐。曰:‘惟一醉不起,可为我叫醒。’   登叫惟一百通,始为醒状,乃起,拜辞。后赐金帛一箧,谢恩而出。   其后驾还,虽时召见,不敢入帐。”   耶律洪基一直认为自己是天下第一英雄,这篇小黄文声情并茂,深抓细节,让洪鸡变作懒龙,立时认定自己被戴了天字第一号绿帽子。   暴怒,即日族诛张惟一,同时勒令皇后自尽。   耶律浚和公主披发流涕,乞代母死,辩白冤屈,耶律洪基不听。   萧观音因赋绝命词,自缢而死。   耶律浚伏地痛哭:“杀吾母者,耶律伊逊也!”   ……   十一月,壬午,立陕西蕃丁法。将吐蕃族成年男子纳入大宋的管理体制。   陕西泾原路置五将,种诂,苏烈,王文郁,范龙山,田守忠。   知制诰邓润甫上书:“近者群臣专尚告讦,此非国家之美。宜登用敦厚之人,以变风俗。”   赵顼嘉许,采纳了这条建议。以右谏议大夫宋敏求、知制诰陈襄为枢密直学士。   陈襄换了个工作岗位后,立即上书,说大宋敦厚的人才多的是,要求赵顼召回司马光、韩维、吕公著、苏颂、苏油、范纯仁、苏轼等三十三人。   且谓:“光、维、公著、颂、油皆股肱心膂之臣,不当久外。”   赵顼留中。   ……   十香词传到杭州,苏油一看就笑得不行:“这就是辽国的文化水平?别特么逗了!萧皇后的《怀古》什么级别?‘宫中只数赵家妆,败雨残云误汉王。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窥飞鸟入昭阳。’这才是水准之上。”   “放到大宋士大夫作品里都是上乘,怎么可能整出十香词这种滥俗的东西?这辽主是熊掌吃多了,油蒙心了吧?”   秦观看着桌上那首词:“这才是才女手笔吧?不过《怀古》如真是萧皇后所作,里边的确嵌了赵惟一三字……”   苏油翻着白眼:“好意思说人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词作里嵌了教坊司很多小妹妹的名字……”   秦观急了:“我们那是纯友谊!”   苏油点了点桌上萧观音的绝命词:“你这就是双标,男人跟女人可以纯友谊,女人跟男人为何就不行?”   秦观:“……”   桌上的绝命词写得很漂亮。   嗟薄佑兮多幸,羌作俪兮皇家。承昊穹兮下覆,近日月兮分华。   托后钧兮凝位,忽前星兮启耀。虽衅累兮黄床,庶无罪兮宗庙。   欲贯鱼兮上进,乘阳德兮天飞。岂祸生兮无朕,蒙秽恶兮宫闱。   将剖心兮自陈,冀回照兮白日。宁庶女兮多惭,遏飞霜兮下击。   顾子女兮哀顿,对左右兮摧伤。共西曜兮将堕,忽吾去兮椒房。   呼天地兮惨悴,恨今古兮安极。知我生兮必死,又焉爰兮旦夕。   这是唐四郎送来的情报。   如今的大宋西界和海疆,一边一个唐四郎,几乎垄断了整个与西夏和辽国的走私贸易。   海洋是宋人的,张散直接将榷市开到了高丽开京外海的江华岛上,同时还在高丽与辽国接壤处外海两个岛屿,开辟了两处趸货基地。   一个岛产鹿,叫鹿岛;一个岛产獐子,叫獐子岛。   苏油曾经让张散在獐子岛外海尝试饲养扇贝,东珠可是好东西。   张散说不行,獐子岛的扇贝有脚,爱跑,我们还是认真做生意比较好。   两个岛上囤放着的,都是走私物品,让辽国达官贵人们为之倾倒的那些东西。   锦缎,丝绸,极品刀剑,色彩嫔纷玉瓷,斑斓夺目的黄白铜,晶莹璀璨的琉璃,还有效力非凡的成药,满足辽国文化需要的的书籍佛经……   一本《苏轼嘉佑七年文集》,价值两匹好马。   这两个岛与辽国的走私贸易极度火爆,情报交流也非常密切,岛上都是前来冒险的宋人,辽国人,高丽人。   甚至还有女真人,他们突破辽国人的重重封锁,将大宋人喜欢的人参,兽皮,鹿茸,东珠等也送到这里,然后获取宋人的铁锅,刀具,矛头,箭镞……   大辽有识之士,清廉的官员也不是没有。   曾经有正臣想要对这两个岛的走私活动进行严厉打击,然后在走私商人和辽国官员卑鄙无耻的密切配合下,那个人很快就遭到了来自权臣耶律伊逊的严厉打击。   据说现在正在斡朗改,也就是美丽的贝加尔湖畔,和鞑靼人一起放羊呢。   整个辽东半岛,从定州到耀州,披着高丽外衣的宋朝商贾,堂而皇之地出入府衙,与大辽官员们,那真是处成了铁哥们。   大辽朝中的一点点风吹草动,很快就能传到宋人的耳朵里。   商贾们也豪爽,回报给得非常丰厚,甚至还在耀州建了一座磁窑,给辽国人烧制瓷器。   辽国和大宋,有很多州名重合,比如耀州。   大宋以生产花胎瓷器著名的耀州,在后世陕西铜川一带,而辽国的耀州,这是后世的营口。   很是丧心病狂,因为耀州地属辽国的辽阳府,背后就是黄龙府。   这处磁窑,距离辽国东京,不过三百里。   秦观放下诗歌,眼含热泪:“辽国皇帝不是人……”   苏油翻着白眼:“别国的皇后你这么同情干嘛?颜值就是正义?先坐正自己的屁股好不好?”   晏几道都有些受不了这说法:“不是,少保你就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吗?”   “耶律洪基可是个好皇帝。”   见到周围一群文人怒目而视,苏油笑着继续解释:“当然,不是对辽国人而言,而是对我们大宋人而言。”   “太子耶律浚已有明君气象,又才刚年满十八,想想他要是成为大宋今后的对手,该是多么的可怕?”   “如今却好了,被权臣搞死了母亲,还是辽朝皇帝老儿亲旨。对于我大宋来说,还能有比这更美妙的事情吗?”   说完心痛得眉头都皱紧了:“唉,可惜事情晚发作了两月,可惜我朝黄嵬山的那七百里地啊,有心情心痛敌国皇后,先多心痛心痛自己个儿吧……”   报社几个文人面面相觑,我靠,忘记少保是一名合格的政治家了。   郏亶拱手:“少保,那我们明白怎么做了!”   苏油问道:“怎么做?”   郏亶说道:“我们发表社论,对那些同情敌国政变的现象予以抨击,让大宋人端正自己的立场!”   “错!”苏油断然否定。   “那……”贺铸说道:“那就揭露辽国的政治黑暗,宣扬其君主昏庸无能。让大宋人民看到,他国的百姓天天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虽贵为太子也受制于奸臣,每日里担惊受怕!”   “错!”苏油依然否定。   “我们要利用这次事件,找出对大宋有利地方。”晏几道幽幽地开口:“辽国内乱,就是我大宋的大利,因此我们应当推波助澜,让辽国更加的乱!”   到底是宰相的儿子,虽不中也不远了,苏油这才点头:“舆论要对萧皇后报以极大的同情,将她的文集,谏言,行则进行连载,塑造出一个辽人心目中国母的形象;”   “要让辽国百姓心怀故主,同情太子;”   “要让权臣担惊受怕,举措张皇。”   “对了,少游与方回,你们接着创作一场戏剧,就叫《回心院》,一定要极尽哀婉,替萧皇后雪冤!”   这不就是我们刚刚说的那一套吗?那你又说我同情心泛滥不对?秦观这下又闹开了。   “事情虽然是一样的做法,但是根本的目的却是截然相反。”苏油也学着晏几道,幽幽地说道:“我是怕你们入戏太深,自己把自己都哄进去了……”   这回轮到一堆文人翻白眼了。   苏油不以为耻:“对了,眼看新年,今年两浙路成绩斐然,这上头要多多落笔。”   “我不要那些冠冕文章,我要你们下去百姓那里采访,记录他们的生活变化,用一件件有血有肉的事实来打动看报纸的人,明白了吗?”   众人点头,表示这回真懂了。   苏油笑道:“那就去吧,今年肯定热闹,防火宣传也要重视,一会儿大家都去蔡别驾那里领一份年货,算是对各位白衣御史们的犒赏,翻过年,咱们继续合作。”   众人连称不敢,躬身称谢,这才去了。 第七百九十六章 交趾入侵   苏油也让晁补之收拾文案卷宗,坐在椅子上端起茶杯:“无咎啊,我跟你说,打我十四岁入仕到如今,整整十四年中没一年好过,今年,可算是能过一个舒坦的春节了……”   就在这时,衙门大门奔来一匹快马,骑马的正是苏辐。   只见他一脸惊惶地跑了进来,举着信筒大呼:“广州来的消息!交人分道入寇,已经攻陷钦州,廉州,如今正在攻打邕州!”   苏油猛然站起身,手中的杯盖跌落到青石地砖上,匡镗一声,摔得粉碎。   苏油是真不知道宋代南边还曾经发生过这么一场战争,他心中的强敌,只有西夏和辽国。   关于交趾的消息,仅限于几年前这个国家与真腊大战,萧注曾经奏报朝廷应该捡便宜。   听说前年拥立了一个才七岁的新君,叫李乾德,由检校太尉李常杰和兵部侍郎李日成辅佐。   即位不久,李乾德逼迫垂帘听政的上阳太后殉葬,立其生母猗兰元妃黎氏为皇太后。   然后今年进攻占城,被占城人打得大败。   怎么现在一转眼,貌似并不强大的交趾,竟然攻陷了大宋两个州?   就连南海船队都没有送来交趾异动的消息,因为船队是从琉球大岛外侧下的南洋,然后去的麻留甲,压根没有经过什么交趾!   虽然那种边州在苏油眼里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地方,但是,这是南方国土的丢失!   不是广源州那种羁縻州,而是设置流官的正州!   最关键的是,邕州太守苏缄,是苏家芦山堂一支,苏颂的堂叔!   老堂哥临死前,和芦山堂序过宗谱,芦山堂苏家,与眉山堂苏家,同是西汉代郡太守苏建的后裔。   两堂一起重修了族谱最早期的那一部分,正式以宗谱确定了宗亲关系。   这个宗叔和自己的联系非常少,似乎不愿意与自己这个官位显赫的侄儿攀扯上什么关系,是一个不会投机钻营的老实人。   倒是听族兄提到过他,司马光同科的进士,不过名次估计在榜尾,属于大宋最苦逼的底层熬资历的官员,一辈子就在广州福建打转,升迁无望那种。   出仕的时候配置就极低,广州南海主簿,比昌国县令龙继才都不如。   好不容易得到了领广州蕃舶的差遣,又因正直得罪州官,调任阳武尉。   之后有了政绩,得了个秘书丞的散官,知英州,也就是后世广东英德。   侬智高叛乱围了广州,老宗叔招募了数千名士兵,赶去救援。事后因功被仁宗皇帝火线提拔为供备库副使、广东都监,管押两路兵甲,遣中使赐朝衣、金带。   从左班转到了右班,这就是老族叔最辉煌的人生巅峰。   接着又因在追击侬智高残部的战斗中失利,主将陈曙被诛杀,因此被降为房州司马。   后来陆续担任著作佐郎、接着贬监了十几年的越州税、升廉州知州、贬潭州都监、升鼎州知州……基本就是一升紧跟着有一降,原地踏步踏上了瘾。   熙宁初,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在苏颂苏油的面子上,赵顼升苏缄进如京使,广东钤辖,正式变成了右班武臣。   萧注提出如今看来不怎么靠谱交趾方略后,赵顼任命苏缄为皇城使、邕州知州,提防交趾。   边州皇城使武散官,具体是武臣第四十二还是四十三阶,苏油也记不清了。   好像人家种谊种小八,打一生下来就封荫的这个官职。   这个宗叔混了几十年官场,就混成这样!   连老堂哥苏洵都不如,苏油当年还在族兄面前为此调笑过。   不过现在却笑不起来了,老宗叔遭到了交趾人的进攻!   打开急报,却已经是半个月前的资料。   交趾这么牛逼,原来是出了一个厉害的宦官。   李常杰。   交趾李朝检校太保。   资料很多很杂,其中有一篇露布。   “天生蒸民,君德则睦;君民之道,务在养民。   今闻宋主昏庸,不循圣范,听安石贪邪之计,作青苗助役之科,使百姓膏脂凃地,而资其肥己之谋。   盖万民资赋于天,忽落那要离之毒,在上固宜,可悯从前,切莫须言。   本职奉国王命,指道北行,欲清妖孽之波涛,有分土,无分民之意。   要扫腥秽之污浊,歌尧天享舜日之佳期。   我今出兵,固将拯济,檄文到日,用广闻知。切自思量,莫怀震怖。”   这是一篇讨宋檄文,意思就是宗主国主昏臣贪,新法搞得百姓涂炭,他奉王命出兵,要解救大宋百姓,清扫妖氛,分土并立。   再看其它消息,交趾在十一月突然出兵,分作三路,一部由宗亶率领,走陆路,一部由李常杰率领,走水路。   还有一路是守广源州的交趾军队,负责呼应。   三军水陆并进,号称十五万大军,几乎没有遭遇抵抗,便拿下了钦廉两州。   直到李常杰进攻邕州时,才遇到了稍微像样的抵抗。   苏缄之前就对变法派挑起边衅的政策有意见,认为过度刺激了交人,给桂州去信,没有引起重视。   等到打探到交趾将要进犯,接连向桂州知州沈起和代替沈起的刘彝告急,同样未引起重视。   战争开始后,邕州州兵只有二千八百人,而敌人号称十五万,情势危急。   苏缄并没有逃跑,他还是决定担负起了自己的责任。   先安抚邕州的百姓,然后召集所属官员和郡里有军事才能的人,教给他们守城和打仗的方略,约束各自的部队,划分所管辖的区域。   然后安定民心,鼓舞士气。   大校翟绩企图潜逃,被苏缄立即斩首示众。   苏缄长子苏子元,在桂州任司户参军,当时带着妻子来探亲,在准备返回时遇上交趾军攻城。   因为有不准出城的命令,苏缄就叫儿子留下妻子只身回桂林求援,儿媳仍留邕州同生共死,以表明自己也要遵守成命。   敌人来攻打,苏缄动用了神臂弓,射死了许多敌兵,又烧毁了敌人用来攻城的云梯和“攻濠洞子”等工具。   消息到此就没有了,不过计算时日,邕州已经被围攻近半月,加上消息在路上又已经消磨了半个月,以两千多人对抗十万大军,结果可想而知。   心思电闪,推算到这里,苏油已经知道,老宗叔多半已经殉国了。   反而慢慢坐了下来,将资料整理好:“消息必须尽快让朝廷知晓,及早商讨对策。”   “沈起刘彝无能之辈,未知兵事,雷声大雨点小,纯粹就是以边衅作为自己升官的阶梯,丝毫不顾及百姓们的死活。”   “我估计他们的所谓训练,所点集的那些土丁,毫无用处。”   “整个东南可用之兵,不过区区。广南东西两路,江南东西两路,福建路,那些兵……可以暂时判定为靠不住。”   “那就只有继续往北,夔州路,荆湖南路,两浙路。”   “不管朝廷如何举措,我们都要做好准备。多联系海商搞情报,他们肯定时常跑那边贸易。”   说完点了点那张露布:“我要交趾的资料,尤其是这个李常杰,以及与大宋接壤的交趾州县官员。还有所能搜集到的交趾朝野重臣的关系,交趾的国力,军力,越详细越好。”   “无咎,去将转运司官员召集起来。让三哥去通知狄咏,王中正。这个年,直娘贼的过不好了。”   “让王中正派出一支神机小队,石鍮带队,行船前去广州。尽量搜集宗叔的消息,如有可能,将他救出来。”   “如果来不及,也要寻找到我那族兄苏子元,他是第一知情人,所知应该是最可靠的。”   “《潮报》,《两浙新报》,登载交趾入寇的消息,告诉大家邕州还在坚持抵抗,朝廷正在调兵遣将。跳梁小丑而已,无需惊惶。”   说到这里,苏油也不禁苦笑:“算了,通知郏亶,秦观,将消息再压几天,初二发布,还是让大家过好这个年吧。”   苏辐和晁补之点头,准备出去,苏油又说道:“还有,通知蔡京和章惇,叫他们也过来,我还要沈起和刘彝的详细履历。” 第七百九十七章 朝廷知闻   两浙路的这个新年是快乐的,用“官足民丰”四个字形容,恰如其分。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衣锦新军在除夕夜还要进行拉练,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两浙路的那些神秘的工厂还要加班。   罐头,压缩饼干,炒面,几处工坊轰轰烈烈,机器在新年中连轴转,听说里边的工人这段时间里要拿三倍的工钱,倒是羡慕得不行。   海商们又开始组织货物了,这次有不少福船,除了远洋船队先期返回的一艘夔州型和两艘眉山型,还有新从船坞出来的一艘夔州型和三艘眉山型。   昌国进行了第二次水手招募,但是张太居还在远海,三岛巡检王德甲只能临时担任水手指挥,主要负责帆舵,其余的人都是苏油安排的技术精英。   不知道要去哪里,不过估计也跑不了多远。   王德甲知道事情有些不对,福船就不提了,几艘纵帆船,明显不是空载,但是又不出发,成天在昌国和杭州之间的海上训练转悠。   除了新年的鞭炮声,杭州人也时常能听到龙首山那边传来隐约的轰隆声和鞭炮声。   不过杭州人也不觉得太奇怪,如今许多工地上好像也在用一种新法,听说开石头,开水道,开矿,很厉害,蔡别驾已经加宽平整了杭州到上海务的官道,物资源源不断地在两地流动。   ……   元宵节前夕,禁中掌灯结彩,赵顼请了两宫太后,宗室,两制以上重臣,在庆宁宫欣赏两浙路进奉的新剧《明妃怨》。   王安石对这个不太感兴趣,因此没来,留在这时中书当直,将机会留给了中书的其它人。   邵南的歌声清丽婉转,新曲旧曲悠扬动听,还有一款新式乐器钢琴的伴奏,将殿内众人带入了那个时代。   所有人都听得入神,赵顼却低声问身边陪侍的王珪:“听说贺鬼头度了不少新曲?还娶了杭州花魁?”   王珪正听得如痴如醉,弓着腰站在一边,闻言又欠了欠身子:“是,此子与秦少游……”   就见曹太后扶了扶老花眼镜,扭头对赵顼说道:“哥儿别说话。”   赵顼只好闭嘴了,双手扶在膝盖上,继续看表演。   王珪被赵顼打断了情绪,顺便看了一眼身周,却见到一个小使臣来到殿外,跟守殿门的小黄门说了几句什么,小黄门点点头,去了枢密使吴充的身边,附耳说了几句。   就见吴充面色一僵,点了点头表示知道,继续看戏。   待到小黄门再次退到门口,吴充又待了片刻,这才悄然起身,朝殿外走去。   王珪心头在嘀咕,这拗相公不会是又想整什么幺蛾子吧?今天中书可就他一人当值,低声对赵顼说道:“陛下,臣不敬,想先告退一时。”   赵顼见曹太后抱怨的眼神又向这边看过来,说道:“干脆我也跟你出去一会儿,别净打扰娘娘看戏。”   两人从殿中出来,王珪招手叫来看门的小黄门:“刚刚外廷来人说什么?”   小黄门低头道:“说王相公有要事找吴枢相。”   赵顼问道:“何事?”   小黄门头低得更矮了:“没敢问。”   赵顼和王珪说道:“那干脆去看看吧。”   两人来到中书外,远远就见吴充和王安石在商讨着什么,王安石满面怒容,声色俱厉。   见到两人过来,吴充上前施礼:“陛下,交趾有变。”   “啊?”赵顼大惊,待到一看桌上的露布,顿时勃然大怒:“撮尔小国,竟敢如此狂妄!沈起刘彝,不是口口声声交趾不足平吗?!”   王安石拱手道:“陛下暂息雷霆之怒,事情已然来了,我们接应就是,慌乱惊怒,于事无补。”   赵顼看着王安石苦笑:“彗孛示人事甚直,犹如语言,顾今无深晓天道之人耳。古人能知之,则能消伏。”   “十月,彗见于轸。轸乃长沙星。当时我就以安南为忧,而相公以为不足虞。如今不阅月而安南叛,却又如何说?”   这……我能说陛下你是乌鸦嘴吗?   王安石好气哦,只得拱手道:“臣有失,请告病。”   赵顼摆摆手:“不是这个意思,苏明润也说天象可能应在辽朝,其后北方果然变不旋踵,朝臣们皆以为其言已证,故而有些松懈了。”   几人都躬身道:“陛下圣明,臣等有罪。”   赵顼说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吴充上奏:“陛下,交趾检校太保李常杰,大将宗亶,于十一月初犯我疆土,称兵十五万,弥月破我三州。”   “邕州知州苏缄,战没了。”   说完看了王安石一眼:“之前蛮贼曾寇古万寨。中书命刘彝详审处置,戒巡检使臣严守备,无轻出战。”   “而老臣张方平以为,交趾自李日尊以来,贡职已废,朝廷阔略不问,边臣苟慢,防禁益弛。凶恶盗贼,奸蠹之民,诸配徒者,不无逋逃,颇从亡匿。”   “亦有士人顽嚣不逞,投身亡命,赴其招进,教之治兵,助其邪计。”   “臣近日细观历年案牍,交趾虽奉朝贡,实包祸心,常以蚕食王土为事。”   “天圣中,郑天益为转运使,朝廷有召,尝责其擅赋云河峒蛮;于今云河峒竟然在交趾境内数百里。可见其年侵岁吞,驯致于是……”   “当年侬智高盘踞的广源州,本我大宋羁縻州郡,交趾来使,每宣称其属地当归交趾。还派了官员,此次入侵,广源州也是一路。”   “侬智高之变,李德政上书,要求率兵二万,由水路入助王师。其实只是想坐收渔利。仁宗皇帝优其赐而却其兵,使其计谋未能得逞。”   “交趾李朝四代国主,皆侵扰岭南州郡,至嘉佑四年,广西安抚都监萧注言:‘交趾寇钦州,思禀、古森、贴浪等峒,掠十九村人畜不可胜数。截留进奉异兽人。是为不敬。”   “嘉祐五年,大宋西平州峒将韦惠政匿纳交趾逃户,甲峒蛮申绍泰领众袭逐,都巡检宋士尧等帅兵拒之,擅入交趾界,多所斩获。明年,交趾与甲峒蛮合兵来寇,士尧等皆战没,五将被害。”   “熙宁三年,广南西路经略司言:‘交趾使人李继元上京进奉,今其兵丁劫掠省地。乞候送还所劫人口等,乃许进奉。’”   “陛下,交趾自李乾德即位以来,任用李常杰,耀兵四邻,前后一战真腊,两征占城,如今又犯我疆土,是所谓狼子野心者。臣请出兵,征讨惩戒。”   王珪说道:“陛下,熙宁四年,你让我整理交趾事务以闻,当时我在奏报里就说过,要让交人顺服,其实还是在‘和柔’二字。”   “沈起刘彝之法,乃外强中干,寡恩绝好,交人如何不反?”   “依我看,还是遣使晓谕厉害,让其退兵,两国不兴刀兵为好。”   这纯粹是在给王安石上眼药了,因为交趾人是在拿新法作为起兵借口。   不料王安石尚未说什么,吴充已经双目充血声色俱厉:“相公此言,你敢在苏皇城灵前提及吗?!”   王珪也怒了:“苏皇城之前的奏报,也是要求沈起止保甲,罢水运,通互市。”   “官司都打到御前来了,吴枢使你难道不知道吗?”   吴充摘下乌纱帽,眼泪就下来了:“苏皇城赤心干城,邕州百姓无辜就戮。如陛下就此罢休,以安抚为事,臣不敏,不能奉陪枢密之职。奏报就在桌上,请陛下过目,再决进止。”   赵顼将奏报拿起来:“怎么是两浙路苏油的奏报?”   吴充说道:“广州市舶司与杭州市舶司有往来蕃船,且苏皇城,乃两浙路转运使苏油族叔,知应天府苏颂的堂叔。” 第七百九十八章 议事   赵顼点头,开始阅读奏章。   “臣两浙路转运安抚使苏油泣血奏闻:   熙宁四年,臣叔缄为皇城使知邕州,伺得交趾谋宋其实,书抵知桂州沈起,起不以为意。   及刘彝代起,亦致书于彝,请罢所行事。   彝不听,反移文责缄沮议,令勿得辄言。   兵者天下至凶,然起、彝者,文字,利水之臣,未明虚实之理,诡道之谋,处置乖错,至生此难。   八年十一月,交趾集兵八万,号十五万,水陆并进。   都指挥使宗亶领象兵,先后破邕属四寨,杀土丁八千,进逼邕州;   校检太保李常杰领舟师,由永安渡海,于十一月甲申,庚子,分陷钦,廉,与亶合围。   缄闻其至,阅州兵得二千八百,召僚吏与郡人之材者,授以方略,勒部队,使分地自守。   民惊震四出,缄悉出官帑及私藏示之曰:‘吾兵械既具,蓄聚不乏,今贼已薄城,宜固守以迟外援。若一人举足,则群心摇矣,幸听吾言,敢越佚则孥戮汝。’   有大校翟绩潜出,斩以徇,由是上下胁息。   缄子子元为桂州司户,因公事携妻子来省,欲还而寇至。   缄念人不可户晓,必以郡守家出城,乃独遣子元,留其妻子。   选勇士拿舟逆战,斩蛮酋二。   邕既受围,缄昼夜行劳士卒,发神臂弓射贼,所殪甚众。   缄初求救于刘彝,彝遣张守节救之,守节逗遛不进。   缄又以蜡书告急于提点刑狱宋球,球得书惊泣,督守节。   守节皇恐,遽移屯大夹岭,以贼势众,回保昆仑关,猝遇而不及阵,举军皆覆。   蛮获北军,知其善攻城,啖以利,使为云梯,又为攻濠洞子,蒙以华布,缄悉焚之。   蛮计已穷,将引去,而知断外援,且有教贼囊土傅城者,顷刻高数丈,蚁附而登,城遂陷。   缄犹领伤卒驰骑战愈厉,而力不敌,乃曰:‘吾义不死贼手。’   亟还州治,杀其家三十六人,藏于坎,纵火自焚。   蛮至,求尸不得,屠郡民五万余人,率百人为一积,凡五百八十余积,隤三州城以填江。   邕被围四十二日,粮尽泉涸,人吸沤麻水以济渴,多病下痢,相枕藉以死,然讫无一叛者。   缄愤沈起、刘彝致寇,又不救患,欲上疏论之。属道梗不通,乃榜其罪于市,冀朝廷得闻焉。   臣得蕃舶来告,念血脉宗亲,遣使飞舟,希图侥幸一二。   然无补瓯缺,只得族兄子元,乃知局面,并李朝露布,族兄遗书榜表,代陈。   每思臣叔之勇烈,邕民之忠愍,上干天表,下彻泉台,举笔惨怛,痛摧肝肠。   然臣蒙陛下擢理两浙,虽中心哀毁,亦不暇仇痛。   唯念起、彝辈乖误国事,广南之兵必无堪使者。   已遣狄咏,王中正戒严衣锦新军,以候效用。   筹两浙路粮秣五十万石,罐头,衣装,弹铳,成药无计,以待需时。   另计平蛮之策,别奏以闻。   臣苏油,伏泣执笔。”   赵顼看完狂怒,举起桌上的沉香笔筒狠狠砸在偏殿金砖之上,笔筒碎裂,各式毛笔飞了一地:“李常杰,宗亶!毁我干城,屠我子民,不擒而剐之,难消吾恨!”   王安石,王珪俯身:“臣等请罪!”   反而是吴充劝道:“陛下,怒不兴兵,还请收摄雷霆。而今之计,定策,选将,调兵,筹粮而已。”   赵顼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脸色铁青:“给我宣李宪,孙能!朕要平灭此僚!”   吴充再次阻止:“陛下,守内虚外,乃祖宗成制。今两浙,陕西各有新军数千,汴京新军之数,必得与之相侪。因此不调为上。”   赵顼说道:“那就调舅公高遵裕。”   吴充面有难色:“遵裕抚岷蛮,其下赵思忠三十万蕃部,轻离不得。”   王安石也皱眉:“西军乃北方人,万里南征,只怕水土不服,汉代伏波将军的成例,不可不戒。”   王珪想起一事:“说起西军里,倒是有两支可以南征的队伍。”   吴充说道:“相公想说囤安控鹤?此二军扼控石门咽喉,威慑天都山李文钊部,将他们撤走,泾原五将去其二,怕是种诂那里压力会很大。”   王珪说道:“那就留其将而使其兵。”   吴充对王珪鄙夷至极,此举分明有陷害二军之意,翻着白眼:“朝廷置将之法,正为此弊,相公这是要走回老路?”   王安石制止了两人争议,说道:“陛下,就按照枢密使说的,一步步来。我们先定策。此战,打还是不打?”   赵顼说道:“打!必须打!”   王安石说道:“我们先不说兵力何来,先说说,多少兵力才够?”   吴充说道:“朝廷对交趾的判断明显失误,李乾德初立之时,交趾久战于真腊,一败于占城,当其时也,两万精兵足平。”   “如今短短几年,交趾兵锋复盛,四战之军,悍勇无当。且李常杰颇具帅才,因此臣估计,得出兵十万以上,且需要能臣统帅方可。”   王珪立刻拱手:“天章阁侍制,提点陕西刑狱,知延州赵禼,近年来招诱亡户蕃民,检括境内公私闲田,得七千五百余顷,募骑兵万七千,训练以时,精锐过于正兵。臣举荐其人。”   这个有些私心了,陕西永兴青唐,苏油影响力不小,随便抓一个出来都与他有瓜葛,王珪实在是不想苏油再立功了。   原因跟苏油一毛钱关系没有,是苏轼那娃得罪人家得罪得太狠了。   按道理说王珪和苏轼同为欧阳修的提携,王珪还是录取苏轼进举的“坐师”,虽然大宋如今不准讲这个,但是总该关系不错才对。   结果这两个人一辈子八字不合,王珪只要逮着机会就会打压苏轼。   时人都认为王珪是嫉妒苏轼的才华,因为王珪自己就是以文字博君主青睐的典型,士大夫中传扬他的文章是“至宝丹”。   至宝丹就是当年苏油在眉山救温症的药,用料都是金银珍珠麝香等名贵药材,时人以此打趣王珪的文章华丽无比。   而大苏的神格已经凝聚了一半,《江城子·密州出猎》今秋出来了,奠定了豪放派的格局。   苏轼自己都得意无比,在写给苏油的信中显摆:“近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   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阙,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写呈取笑。”   呵呵你个头呵呵!这是赤条条的显摆自己开宗立派,然而苏油还不得不回信大喊佩服。   直到苏油到了杭州,才知道真相,王珪为何对苏轼那么反感。   原来大苏任杭州通判的时候,复查了所有青苗案,将那些被强行摊派贷款的百姓释放出狱。   王珪向赵顼控告苏轼私放囚犯,赵顼命其详查。   王珪向吕惠卿推荐自家外甥王广廉为浙东路的新政巡查使。   吕惠卿命其到任后火速查案,严办苏轼。   王广廉来到杭州通判堂兴师问罪,苏轼怒斥他为虎作伥,贼君害民,并称有充足的证据证明杭州转运司强制百姓贷款。   王广廉派管家王泽去收买转运司以图毁掉证据,陷害苏轼,不想苏轼却好不容易精细了一回,抓住了王泽,反过来拿住了王广廉的痛脚。   王广廉只好令王泽自杀于狱中,自己则灰溜溜的逃往京城。   此事在士林里惹起了公愤,一时间王广廉名声扫地。   苏油这娃做官实在是太稳了,他的仕途谁都知道几乎无法阻挡。   等到他起来后,苏轼和苏辙肯定会跟着沾光,于是王珪将苏油也列入了背锅对象。   如今放眼陕西路,和苏油没有瓜葛的,好像真就还只有一个赵禼。   王安石并不知道这里边这么多的弯弯绕,不过赵禼只是笼络蕃人,编练部卒有一套,却并没有实际打过大战,这让王安石心生警惕。   拿起奏报又看了一遍:“陛下,苏明润的奏章里说‘另计平蛮之策,别奏以闻。’在哪里?不妨看过再说?”   吴充翻了一阵奏章感到纳闷:“没看到啊?此等大事我怎么敢遗漏?”   赵顼反应过来了:“那肯定是密折!你们等等!” 第七百九十九章 枢密副使   过了一会赵顼回来了:“苏明润也没说啥,只说两浙路丰收,可以提供后勤支援,还有衣锦军狄咏,王中正可供调用。另外告诉我们还有一支队伍,不是囤安控鹤,但是具有西军的战力,又适应岭南的气候。”   几人面面相觑,吴充也感到神奇:“是吗?两浙路一共三将,除了狄咏王中正,还有一个三岛巡检王德甲,那人能用?”   赵顼摆手:“不是,我们都忘了,荆湖南路还有一支西军。”   真的有!王安石首先反应过来:“广锐?苏明润说的是广锐军?”   吴充拱手:“广锐军有逆迹在先,陛下,这个……”   广锐军造反是韩绛的锅,王安石还是有意回护:“陛下,复用广锐军,臣觉得可以,但是那些人务农多年……”   王珪这回反而支持了:“要用也不是不行,不过既然苏明润敢替广锐军打保票,那要是出了事情,是不是也该由他负责?”   赵顼说道:“不止如此,苏油还说夔州木叶县复原的军人,还有沅州的峒蛮,也是可用之兵。”   吴充立即摇头:“此计难行,谁来统帅这些人?谁有把握能够驾驭?”   王安石有些头痛:“陛下,如果按苏明润的战略,从夔州,荆湖,两浙调兵,行程上的确可以节省近半年的时间。问题是即便如此,兵力也不够啊。”   “两浙新军三千人,广锐骑军三千人,夔州退伍旧兵,不过也是三千人,总计不过万人,如何抵抗交趾八万之众?”   赵顼摆手:“那就两手准备,苏油说的这些部队,由他去折腾,不过任务只是保证大军的粮秣供应,看护道路。”   “主将方面,我觉得赵禼可以。可诏其为安南行营经略招讨使,选九将讨之。”   几人再次面面相觑,啥玩意儿出去一趟回来就这么好说话了?   赵顼又说道:“不过还是得置监军,就算京中新军不能动,派监军也不影响嘛,以李宪为副,如何?”   吴充觉得这样挺好:“十万正军,运送粮秣起码得二十万人,要都从陕西发运,这亏耗可就太大了。”   “如果将后勤交给两浙路,起码能节省一半以上的耗用,苏油在奏报中也说他在着手准备了。”   赵顼说道:“那就这样,赵禼为安南行营经略招讨使,中官李宪为贰。令其整军选将,进呈方略。”   “苏油进清海军节度使……”   三人大惊,同时阻止:“未可!”   吴充躬身说道:“节度使乃退慰元戎所用,等他宰执退位后加封不迟。”   王珪说道:“骤拔高位,只怕生骄慢之心,而且主帅赵禼不过一宣抚使,苏明润居位过高,我怕赵禼心不自安,不如另给一差遣即可。”   王安石说道:“苏油仕途还长远,陛下,为爱惜人才计,还是逐步提拔比较好。”   “如今苏油外任已经接近两年,两浙路又政绩斐然,符合升迁标准。我看不如升其同知枢密院事即可。”   “枢密院增广西房,行掌选军捕盗赏罚,广南西路边防,及两浙路吏卒事,如此方为妥帖,陛下你看如何?”   见赵顼还在犹疑,吴充拱手:“另外此次整军,按苏油陕西幕府之制,设六司,加其提举安南行营后勤司事,可以了吧?”   赵顼点头:“那就这样吧,不过赵禼如今好像是端明殿大学士?”   王珪如今已然有了“三旨相公”的气质,知道这是赵顼在给苏油要官,心底苦笑,拱手道:“以如今苏明润的功勋品级,当进资政殿大学士。”   赵顼终于点头:“都是经国干臣,国事又多烦劳,诸位爱卿多多与力,共度时艰吧。”   三人俯首:“臣等必尽忠竭力,为君解忧。”   ……   熙宁九年二月第一次大朝会,赵顼宣布了这一条骇人听闻的消息。   王安石在朝会上宣读了亲自起草的檄文。   眷惟安南,世受王爵。抚纳之厚,实自先朝,函容厥愆,以至今日。   而乃攻犯城邑,杀伤吏民。   干国之纪,刑必无赦;致天之讨,师则有名。   已差吏部员外郎、天章阁待制赵禼,充安南道行营马步军都总管、经略招讨使、兼广南西路安抚使;   昭宣使、嘉州防御使、入内内侍省都押班李宪充副使;   龙卫四厢都总管指挥使、忠州刺史燕达充马步军副都总管;   太子少保,资政殿大学士,同知枢密院事苏油督后,调运水师,提举行营后勤司事。   戎机倏逝,将帅持疑者,悉命定之。   顺时兴师,水陆兼进。   天示助顺,已兆布新之祥;人知侮亡,成怀敌忾之气。   然王师所至,弗迓克奔。   咨尔士庶,久沦涂炭,如能谕王内附,率众自归,执俘献功,拔身效顺,爵禄赏赐,当倍常科;旧恶宿负,一皆原涤。   乾德幼稚,政非己出。造廷之日,待遇如初。朕言不渝,众听毋惑。   大宋,对交趾宣战!   《时报》对苏缄的事迹进行了大篇幅的刊载,苏缄带领两千八百土丁,力守州城四十二日,杀伤一万五千人,给十五万侵略军予以沉重打击,其后一门忠烈三十七口为国赴难,义不死贼手的事迹,让无数大宋人为之感动。   一时间,汴京城百姓蜂拥至忠烈祠,进献鲜花香烛。   忠烈祠外,民众手持白色蜡烛,含泪为苏皇城守灵,烛光整整照亮了一条通衢。   学子,士大夫们纷纷上书投匦,要求朝廷惩戒不臣,奖掖忠烈。   赵顼下诏恤岭南死事家属,立殉难将士墓,追赠苏缄为护国军节度使,谥忠勇,封赏其家甲第第五,由其自择上田十顷。   任命其子子元为西头供奉官,阁门祗候,接着又改授文职,为殿中丞,通州通判。   苏缄次子子明、子正,孙广渊、直温,与缄同死,皆褒赠。   苏缄神位,由赵顼与两制以上官员亲自扶送入忠烈祠堂,供万民瞻仰祭拜。   沈起与刘彝撤职罢事,贬为庶民。   ……   中牟,石薇开始收拾行装。   卫国公主有些着急:“姐姐,你真要去浙江?皇帝哥哥圣旨里说了,探花郎只是殿后,在国境内接应大军,安排粮秣,没有什么危险的。你不用去吧?你要去了,扁罐跟漏勺怎么办?”   扁罐不服:“我五岁了!我有剑!我能照顾八公!”   “你这淘气孩子!”卫国公主有些恼了:“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偷听!”   说完又转头对石薇说道:“姐姐,探花手下满打满算也不足万人,你去也上不了战场,探花郎也不会让你上战场的,就在汴京城等他们大胜的消息不就是了?”   石薇笑了:“我也没说要去打战啊,不过这种时候,我只想和他在一起。”   卫国公主说道:“那孩子呢?孩子也跟去?不说交趾,就算是广南东西路,瘴气也是了不得的,万一水土不服可怎么好?”   “薇儿姐姐尽管去。”一个温婉的声音在门口说道:“孩子就交给我照顾吧。”   卫国公主转头,正是蜀国公主,嗔道:“姐姐!”   蜀国公主进门牵着石薇的手,笑得有些苦涩:“我是真羡慕姐姐,还能去那里,和自己的夫君一起。”   说完又扭头对卫国公主说道:“妹妹,哥哥的旨意你没读透。探花郎升枢密副使,便是此战中品秩最高的文臣,跟在大军之后,这就是为平灭交趾而准备的。”   “此战哥哥决心非小,这是要让战胜之后,有个能臣处理交趾的事务,王相公檄文里说得很清楚:将帅持疑者,悉命定之。”   “军事上将帅或者无疑,可政事上呢?难道战胜之后的国政,还能交给将领?因此少保此次的任命,就是为这个准备的。”   “所以我支持姐姐去,与交趾君臣纵横折冲,自是探花郎的责任,到时候有姐姐在身侧保护体己,探花郎也放心得多。”   待到蜀国公主这么一说,卫国公主和石薇这才明白过来。   朝廷的官职,从来就没有白给的。 第八百章 内奸   蜀国公主见两人明白了,这才点头:“弼儿的病,多亏了姐姐才救回来,现在姐姐有事,扁罐和漏勺,就交给我照顾好了。”   石薇笑道:“嗯,交给你我也放心,就是他太调皮,妹妹你多担待。”   蜀国公主蹲下来牵着扁罐的手:“扁罐乖,弼儿想你了,你去陪他玩玩好不好?你要保护八公,你娘也跟你一样,要去保护你爹爹。”   扁罐到底有些舍不得自己的娘亲:“那我也去保护爹爹。”   蜀国公主摸了摸扁罐梳着垂髫的脑袋:“那八公怎么办呢?你还要保护八公啊。”   扁罐抬头,眼巴巴地问石薇:“娘,你什么时候回来?”   石薇对孩子其实心挺硬的,现在听到这句,眼睛也是泛酸:“这个,得看你爹爹的本事儿了……”   ……   不说苏油那边收到旨意之后如何准备,单说朝中,战还没有开打,架倒先吵起来了。   首先是赵禼虽然是统帅,但是也是进士出身的文臣,对派太监监军这一套就极为反感。   李宪也不是什么好鸟,大功在身,除了功劳比他还大的,除了宗室和勋贵,他也被那些溜须拍马的给捧坏了,谁都看不起。   加上李宪本来也没啥文学修养,不像张诚一,李舜举这些内使,能吟诗作赋颇具文采,成天一副混混德性,所以和赵禼第一次见面就起了冲突。   于是赵禼请见赵顼,要求罢免李宪。   赵顼有些头大,问赵禼谁可以代替。   赵禼推荐自己的老上级郭逵,说郭逵老于军事,还做过签书枢密院事,谋才将略都是上乘,如果郭逵领军,他甘愿做郭逵的副手。   王安石屁股也天然歪,对赵顼劝谏道:“派太监监军,本来就是后唐五代时的弊政。对军事的影响,坏处多过好处,不如便依从赵禼的建议。”   几方僵持的时候,苏油的奏报到了,说是自己已经接到朝廷的任命,惶恐非常,希望赵顼派遣得力的内使帮助他,同时请求卸任两浙路转运安抚使的差遣,专心军队后勤。   赵顼心里一百个舒适,看看人家苏明润,同样也是文官,可这文官跟文官,德性怎么就不一样呢?   转头又与王安石等商议要不要卸了苏油的差遣。   王安石犹疑了很久,最后还是觉得以国事为重:“陛下,其实有一个人非常合适作为苏油的继任者。”   “哦?”赵顼问道:“谁啊?”   王安石长吁了一口气:“淮南转运使,知应天府,苏颂。”   赵顼也想起来了:“对对对,河北灾伤,苏颂上书提醒。说是移民往邻路州逐熟,固是良策,但是要考虑到食口多寡的问题。”   “比如淮南诸郡,虽稍登稔,但食口若多,必致物价腾踊。”   “万一秋成失望,漂泊之民,一时未有归业之期。到时候坐食贵谷,又需须烦县官赈救。”   “所以要救灾,不如先平物价,要平物价,不如施行粜给,使流民有贱价之物,则不觉转移流徙之苦。”   王安石躬身道:“正是,非老成细致之臣,想不到这些。因此他与苏油商议,从两浙路调运了更多粮食到本就粮丰的淮南,又转迁了部分流民,到两浙路种植新开的官田,如今看来,的确是良策。”   赵顼说道:“可当年苏颂拒绝拟任李定的诏书……”   王安石拱手道:“国事当前,不容私怨。”   “其一,苏颂至孝大忠,为人中允敦厚。所学庞杂,与苏油相近。苏油那些化工理学圩田海船的举措,他都能明白。能力上是没得说的。”   “其二,苏缄忠烈之举,当褒荣其族,苏颂乃苏缄堂侄,这番任命,也是朝廷奖掖忠臣家族之道。”   “其三,苏颂的资序,在英宗朝就已经很高,足够当任两浙路转运使。”   “其四,苏颂对苏油的作为颇为欣赏,苏油在两浙路诸般举措,他必然萧规曹随,不会罢停更张。”   “陛下,臣与苏颂固有私怨,与苏油理念上也不相谐。然苏油的确是处理交趾后续事务的最佳人选;而苏颂,也的确是处理苏油去后两浙后续事务的最佳人选。”   “两处都是大宋如今关要,容不得一丝闪失,既然有足任之臣,那我自然也不敢不荐。”   赵顼满意地笑了:“那行,这就让知制诰拟草,着郭逵为帅,赵禼为副。   苏颂充两浙路转运安抚使。   苏明润以枢密副使提举安南行营后勤司,杭明市舶司,节制夔州义勇,并广锐,衣锦两军。   李宪转充两浙路兵马都钤辖,静海军节度留后。”   ……   邕州,交趾检校太保李常杰,与都指挥使宗亶,正在士兵们的簇拥之下巡视。   其实现在的邕州,已经不能再称为城池了,因为城墙已经被拆毁填入邕江,而城中经过大屠杀,近六万人累成了五十八座尸堆。   邕州,已经成为了一座废墟。   城中的大火早已熄灭,到处都是残垣断壁。   李常杰已经年近六十,但是因为没有胡须,保养得宜,加上常年习武,身体依然健壮,看上去也就是四十来岁,而且生得很英俊刚毅。   他的本姓吴,乃吴朝王族吴权之后,其父是李太宗时太尉郭盛溢,世代都是武人。   至于为何老吴的后代姓郭后来又生了李常杰,只能说……交趾是个神奇的地方。   李常杰自少“姿貌扬逸”,并且练骑射,习兵法。李太宗时因为承父荫,被委任为骑马校尉。   其后不知道什么原因,和弟弟李常宪一起净身成为太监。   李乾符有道三年,李常杰被召入皇宫,担任侍禁及黄门祗候。   李圣宗时,李常杰积功晋升为太保。   彰圣嘉庆三年,李常杰调任为清化、乂安等地察访使,镇压当地的芒族动乱。   天贶宝象二年,因“占城国常来骚扰”,李圣宗亲征占城。   交趾军在李常杰的指挥下,战事相当顺利,节节击败占城军。   占城君主律陀罗跋摩三世兵败逃走,同年五月,被李常杰在真腊界内俘获。   占城王只得求和赎罪,割让了地哩、麻令、布政三州给李朝。   其后占城陷入内乱,律陀罗跋摩三世投奔李朝。   太宁四年,李朝派李常杰率兵南下,以扶持律陀罗跋摩三世复位为借口,再次攻击占城。   这一战打了个平手,但是交趾作为进攻方还是占了大便宜,掠夺了大量人口移居到当时交趾占领的地哩、麻令、布政等地。   可以说,李常杰戎马生涯四十年来,从未打过败仗,堪称交趾军神。   如今竟然敢发起对宋朝的攻击,而且,战而胜之,扩地三州八百里!   宗亶对李常杰佩服到了极致:“太保神威盖世,连下三城,此番回去,王上必定大加奖掖。”   李常杰微微一笑:“回去,为什么要回去?广源州侬蛮久不服王化,如今心胆皆破,而且大宋的桂州,似乎还没有什么动静。”   “宋朝的反应,太慢了。我们还能继续扩大战果。”   说完转身对身边一位儒生说道:“徐生果然是人才,如非你献计,邕州城旦夕之间,还难以攻破。”   儒生乃是宋人,出生岭南,名叫徐百祥。   徐百祥早年也曾十年寒窗,饱读书史,颇有些才学。   谁知时乖命蹇,与张元吴昊一般,多次参加科举考试却屡试不中。   年华老去一事无成,满腹经纶没有用武之地,渐渐怨天尤人,满腹怨气,认为宋朝皇帝和官吏有眼无珠,不识贤才,耽误了自己大好前程。   熙宁二年开始,徐百祥听闻宋朝和交趾国关系紧张,心中产生了一个罪恶的念头。   于是他提笔给交趾国王写了一封信。   “大王先世本闽人,闻今交趾公卿贵人,多闽人也。   百祥才略不在人后,而不用于中国,愿得佐大王下风。   今中国欲大举以灭交趾,兵法有先声夺人之心,不若先举兵越境,百祥请为内应。”   李常杰与徐百祥多次交通消息,觉得其人可用,说得也非常有道理,于是突然兴兵,果然打了大宋一个措手不及。 第八百零一章 情报分析   遇到苏缄死守不降,给交趾军造成重大杀伤之后,李常杰也曾经一度有意退兵。   又是徐百祥力劝李常杰,说苏缄与桂州知州刘彝不和,对方必然反应迟钝,而且刘彝根本不懂军事,手下也就三千土丁,还多是峒蛮,不如别遣一支偏师在昆仑关下设伏,一战可定。   李常杰从其计,果然,三千援军散漫而来,遇到早有准备的交趾大军,不及列阵便全军覆没。   援军断绝后,邕州就成立孤城,还是徐百祥献计,让先前被擒获的宋军俘虏,囊土堆积在邕州城墙之下,很快就造出两道比城墙还高的斜坡。   加上邕州城中箭尽粮绝,李常杰用了一个月的都没有打下来的邕州,在徐百祥的计谋之下,仅用了三天就被攻破。   城破之后,李常杰愤怒与大宋军民的誓死抵抗,下令屠城,五万八千多人,死在了交趾军的屠刀之下。   加上之前两州,二十多万人死于非命,无数人被掠到了交趾充当奴隶。   不过也正是因为苏缄的决死阻击,让交趾军也不得不暂时停下进攻的脚步,开始修整。   李常杰是英明的将领,明白情报的重要性,抓了三州僧道杀害,将他们的度牒,发放给交趾密探,命他们伪装成宋朝僧道,前去大宋各地打探消息。   巡视了一圈,李常杰问道:“苏皇城的尸体,还是没有找到?”   徐百祥赧然道:“太保兴振义师,吊民伐罪。苏缄冥顽不化,死有余辜。听闻已然自焚了,如果找到,必定挫骨扬灰,与太保解恨。”   李常杰似笑非笑地看着徐百祥:“少主不以常杰卑猥,以举国之兵相托,所信者,不过常杰一个‘忠’字。”   “我要你找寻苏皇城尸骨,是不想忠臣死无葬所,沦为孤魂,徐生莫要想岔了。”   “呃……”徐百祥满脸通红,窘迫异常:“那城破之后,太保为何……为何……”   “那是为了不让下一个城池的太守,和苏皇城一样。”李常杰叹了一口气:“兵者凶器,作为敌手,我不希望接下来每一个城池,都是如苏皇城那样的对手。”   徐百祥赶紧俯首:“太保智计,远出百祥百倍,百祥如今成了王臣,定然鞠躬尽瘁,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李常杰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徐生你又错了。”   徐百祥一脸蒙圈,担惊受怕,看着李常杰。   李常杰看着徐百祥的表情,半天过后方才满意,笑道:“不要误会,此战之后,我会送你一件大功劳,让你成为替大宋守土有功的大功臣。”   “你不是嫌大宋官家吝啬,难舍你一官吗?这回啊,咱们要他用得心甘情愿,封赏你一个大官!以后你就是大越国安插在宋朝的要员!”   “原来如此!”徐百祥顿时大喜:“多谢太保提携之恩!百祥必忠勤王事,永生为太保效劳!”   ……   李常杰在搞宋军的情报,同样的,苏油也在搞各方的情报。   首先是自己人的。   现在已经明白了,沈起这名字听着这么耳熟,原来是当年永兴军路韩绛的手下,因为曾得范仲淹传授过兵法,所以颇得韩绛看重,推荐给了王安石。   一辈子喜谈兵事,但是一辈子没见立过什么战功,属于幕府参军之流,比赵括都不如。   唯一的功劳就是出使辽国时,辽国让宋朝使者与西夏使者并列,沈起力争,让大宋使节在辽国得到比西夏人更高的地位,并作为永例,回来后得到王安石赏识。   而刘彝就更是放错了位置,这人是大宋理学先驱胡瑗的弟子,长处是搞内政跟水利,还有医学也不错。   苏油痛心疾首,早该跟朝廷申请将他抽调到两浙路搞经济建设,可能都不会出这档子事儿。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然后就是这次的带军将领。   郭逵,这是老交情了,甚至用亲密战友来形容都不为过。   两人当年在陕西,可是配合默契搞了不少事情。   郭逵是大头兵出身的纯武臣,起先是苏油的上级,后来成了苏油的下级。   但是两人不管谁是上级谁是下级,对自己的定位都非常清晰,相处得也非常克制。   当然这主要是苏油的功劳,因为他从来没有带着有色眼镜看待大宋任何一个武人。   当渭州知州的时候,苏油可以说对老上司相当尊重,后来做了陕西帅臣,又可以说对他相当体贴。   在韩绛要收拾郭逵的时候,还是苏油主动与韩绛打招呼,将之招到自己名下予以保护。   之前是苏油给郭逵练兵,后来是郭逵给苏油练兵,到了现在,又轮到苏油给他保障后勤了。   此老可谓料事如神,顾全大局,而且还老奸巨猾。   十几岁就知道抱着汉书在酒楼刷名声,和狄青一样的出身,做到和狄青一样高的级别,却没有狄青那样的下场。   当然,也就没有得到和后世狄青一样的尊敬,几乎被忽略在了青史当中。   赵禼,不是很了解,但是郭逵是他多年的老上级,又是他主动推荐,想来他和郭逵能够配合好。   李宪如今地位不低,虽然不能带出大量新军来南方,但是一百人的贴身队伍是至少的。   苏油用脚趾头都想得到,李宪绝对不会让这一百人的名额空废,要是拉出来的不是一支炮队,他就把苏字倒过来写。   自己这边就不用操心了,虽然不足万人,但是军力却被所有人都大大的低估。   木叶蛮退伍军人,那是翻山越岭丛林作战的专家。   广锐军,是曾经的西军骑军精锐。   衣锦军,呵呵呵……   名义上,他们都是这次后勤辎重的保障部队,杂牌里边的杂牌。   说来也是,蛮人,叛军,样子货,让他们押运粮草好像都抬举了……   苏油非常满意大家对这三支队伍的定性。   兵者,诡道也。他压根就没有打算在战前纠转大家的印象,就这样挺好。   接下来就是敌人了。   李常杰,绝对是比侬智高厉害得多的将才,不好对付。   但是军队打仗,其实就是看谁能犯更少的错误。   苏油敢打保票,有几个错误,李常杰一定会犯。   首先就是火器,李常杰不知道大宋如今已经有了成建制的火器部队,还在用老眼光老战术对付宋人。   然后是后勤保障能力,打战,翻来覆去就那几招,保住自己的后勤,截断敌人的后勤,永远都是制胜法宝。   海洋是大宋的天下,两浙路的富庶足以支持苏油动用海船往广州调运给养,别说广州了,就连被交趾侵占的廉州,钦州,都是海滨城市,有港口。   加上大量可以长期保质方便携带食用的干粮和单兵口粮,加上炒面袋,即使是在没有辎重跟随的情况下,宋兵现在都能独立作战二十天,足以支撑一整场局部战役。   其实收服两州对苏油来说轻而易举,但是手里兵力不济,要是将李常杰在大宋境内打成了流寇,事情反而麻烦。   所以还得等,等郭逵大军的到来。   最后就是医疗水平,历史上几次征服交趾,都不是输给了土著,而是输给了大自然。   用前人的话说,“南交水土恶毒,多北人禁食之物。”   然而苏油当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如今的太医局,天师府,当然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 第八百零二章 出兵   苏颂接到了朝廷任命,抛下老娘家眷让他们慢行,自己星夜兼程,从应天府赶到杭州,只花了七天。   见到苏油,苏颂便嚎啕痛哭:“明润……堂叔一家上下……整整三十七人啊……”   苏油赶紧将苏颂扶住:“族兄万莫伤毁过度,当此时刻,我们正需要继承宗叔的遗志,筹谋好国事。正盛!正盛快给老叔打一盆热水来!”   平正盛屁颠屁颠地去了,一点都没有日本最大政治力量继承人的自觉,这几天正缠着要跟苏油一起去广州,不过苏油还没松口。   服侍苏颂收拾停当,苏油递上一本厚厚的册子:“这是之前整理的两浙路治政要领,里边都是于今正在展布的诸般大事。”   苏颂将册子打开,起首就是总纲,之后是目录,跟后世的报告一模一样。   收拾起心情,拿手指在目录上从上到下划过,苏颂对于两浙路经济建设的大事儿已然有了个谱,点头道:“有此书在手,我就知道该如何做了。”   苏油拱手道:“两浙路开发,计划用时是五年,因此这次供应粮秣之事,我们不能将它作为阻滞两浙路发展的变故,而是要将它作为提振两浙路经济的契机。”   “以往朝廷征调,过于简单粗暴了,现在两浙路转运司不差钱,我们决定招投标,用钱买。”   “转运司自己的五十万石粮食,要加工成炒面、压缩饼干等速食干粮,各种罐头,午餐肉,腊肉,腊肠,火腿肠,要进行采购。”   “这些都通过发包招投标形式发放给了环太湖周边不少的工坊,厂房。朝廷可以收一笔税。”   “如今第一批货物已经准备完成,北风不等人,我必须出发去广州了。”   苏颂拉着苏油:“明润,大军尚未抵达,你孤掌难鸣啊……”   苏油说道:“李常杰不是笨蛋,但是越是聪明者,计虑也就越多。我此次去,正好打草惊蛇。”   “最次,靠衣锦军守住一个广州,是没有问题的。”   苏颂知道了苏油此次去是以防守为主,这才松手:“不要贪功冒进,待朝廷大军到来再说。明润,我苏家再损失不起了,你……你万事小心。”   苏油躬身:“族兄放心,国仇家恨,明润自然牢记。我就不等薇儿的药品船了,等她到了杭州,你跟她说我在广州等她。”   说完从帽架上取下乌纱:“郭逵是明白人,现在都还在整顿队伍,选择将领,迟迟不动兵,就是想要避免我大军在盛夏与交趾作战。为此我特意上书朝廷,解释了此事……唉,希望陛下能不那么急吧。”   苏颂点头:“怒不兴兵。明润修养气度,毕竟经过战阵锤炼,远胜于我。倒是让我这做兄长的惭愧了。”   苏油将帽子戴好,又对苏颂行了一礼:“兄长你多节哀保重,明润去了。这回总要给大宋,给族兄谋一个公道!”   扭头叫平正盛:“正盛,我们出发!”   ……   杭州港外,一支巨大的船队集结在这里,除了两艘三千料的夔州型,五艘一千料的眉山型,还有一艘刚刚下水的大宋如今最大的纵帆船——杭州型。   武装这几艘船,两浙路现产的霹雳炮数量还不够,苏油只好将本来淘汰给陆军用的霹雳炮都全部装到了船上。   精度差点就差点,本来就没有指望会遇到相同级别的海军,揍揍陆地目标,用被张散淘汰下来的那些炮管也足够了。   这艘杭州型,就是苏油的旗舰。   赵顼将静海军的编制给了苏油和李宪,苏油将之武装成了大宋第一支成建制的近代化海军。   杭州型被赵顼命名为泰山号,夔州型的两艘被命名为致远号,宁远号,五艘眉山型被命名为杭州号,明州号,苏州号,成都号,眉州号。   除了这些,还有被苏油压制了一个月的海商船舶,如今在杭州湾里,不下上百艘。   苏油登上泰山号,泰山号上猎猎地升起红底宋字旗。   苏油对晁补之下令:“拉响汽笛,起锚,升帆,出航!”   泰山号上冒出大股的白色蒸汽,难听的汽笛声传遍了整个杭州湾,各船纷纷扬帆。   泰山号的从员们忙碌了起来,桅杆上的旗手收到号绳上摇上来的纸条,开始对两侧的致远号和宁远号打旗语。   王德甲站在宁远号上,拿着黄铜望远镜看着泰山号桅杆上的旗号:“少保可真能整,可就是看不懂……书记!掌书记!”   一个年轻士子过来,手里拿着一个本本和一支鹅毛笔:“少保让致远和宁远前方开道。”   王德甲抠了抠额头:“那就赶紧升帆出发。”   士子将本本递了过去:“都管,你得签字,确认军令。”   王德甲将本本取过来,上边是一个表格,有时间,内容,后边有书记员的签字,再后边有复核签字,后边留着一个空格,那是王德甲签字的地方。   王德甲赶紧取过本本签了,交给士子:“掌书记,你看这船好是好,就是规矩大,几个月了都还忘记这茬,这事儿可不能跟少保说,不然又得挨罚。”   士子接过本本,在王德甲名字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笑道:“训练时期从严从重,行军打仗是可以适度灵活。”   王德甲如蒙大赦:“那秀才你在甲板上看着,我还是进船楼看海图去,那玩意儿稀罕,我也熟!”   船队在杭州湾内慢吞吞的出海,抵达舟山外海后,大帆扯满,速度就起来了。   如今大宋海图,用的计量单位同样是海里,这完全是由天文学和航海学的观量属性决定的。   出于天文观测定位的方便,一海里的长度,就是地球子午圈的一分弧长。   如今大宋的天文学家们,已经发现实际测量中,这个弧长在不同地区有细微差别,陈昭明进行了大胆地推测——地球,可能是一个椭圆,而不是正圆。   发现者叫林遂,获得了去年的发现者勋章,如今在邵伯温的船队里,已经过了马来亚,具体到了哪里不知道。   苏油的船队南下到明州的时候,明州港下南洋的大小船只也行驶了出来,加入了船队当中。   杭州到广州差不多一千海里,如今的福船,顺风一个小时能跑五海里,十天后,密密麻麻的船队抵达了广州湾,整整两百来艘!   两百来艘大小船只,最小都是六百料,这阵仗将潜伏在广州城中的交趾细作吓得不轻,赶紧出城报告李常杰。   李常杰正在谋划攻取桂州,半路上收到消息,大吃一惊。   广州到廉州,海路不到一千里,也就是说五日可至!   到钦州不过六日,之后转陆路到邕州,前后所需不过八日!   一旦宋军转攻水路,在廉州或者钦州登陆,李常杰就无法赶在苏油之前,回守邕州,交趾大军的归路就会被宋军切断!   而且听闻情报,宋船全是六百料以上,最大的“如巨鲸广宇,难测辎重”,不是交趾人的小海船能够比拟的,不知道运送了多少人马。   李常杰是打老了战的将领,不到紧要关头绝不会行险,立即下令交趾舟师撤退,回军两国边界思明州待命,而自己则与宗亶从昆仑关急撤回邕州,然后继续退至两国边界的太平寨观望。   人的名树的影,李太保没败过,人家苏少保同样没败过,而且一眼就看到了交趾军的虚弱之处,让李常杰不得不防。   焦急地等待了半个月,消息才终于传来,苏油抵达广州后,立即派兵封锁了广州水陆通道,隔断了内外联络。   原来苏少保是虚张声势,这些船里边,一半是本来就要归乡的蕃舶,它们在广州加载了饮水和补给后,潇潇洒洒离开广州港,趁着好风望麻留甲去了!   剩下的一小半福船,是粮船!苏少保得到朝廷任命,组织两浙路的粮草,将广州当做后勤基地打造。   真正抵达广州城的军力,不过是狄咏和王中正的三千人!   交趾间谍被耍了! 第八百零三章 见面礼   于是李常杰决定再次进军进行试探,结果大军刚刚再次抵达邕州的时候,又传来一条消息。   苏油派遣水师杨从先,乘坐快船前往占城,真腊,联络两国共同出兵对抗交趾。   李常杰只得分兵,这次出来造成交趾国内空虚,这一招同样不得不应。   命宗亶回师升龙府,防备占城真腊的动作,自己稳守太平寨,不敢再轻举妄动。   两条消息,让李常杰在路上来回奔波了三次,交趾军士气开始萎靡。   而苏油却没有其他动作了,除了派遣王中正守阳江,狄咏守高要,一南一北卡住交趾进军广州的咽喉外,就是一船船从浙江往广州拉货。   广州码头很快迎来了一次升级,码头上架起了龙门吊,铺上了轻轨,货物下到轨道车上,直接推往码头外的工厂进行组装。   很快,工厂里便组装出一台台厢车,库房里堆满了一箱箱食品。   石薇是随第三批船队过来的,这次主要是马匹和药物。   整整一个月,广州港就是不停的造仓库,厂房,大宋和交趾似乎都不愿意再招惹对方。   苏油站在广州码头上,看着自己时时思念的那个身影,从眉州号上走了下来。   两人婚后还是第一次分开这么久,石薇生完漏勺后,姿容更是焕发,如今一身剑士装束,长剑挂在左侧,转轮铳挂在右侧,头上梳了个堕马髻,已经完全不再有少女的青涩,变得明艳夺目。   苏油上前接住:“薇儿我看看……辛苦你了,八公和孩子都好吧?你过来了漏勺吃奶怎么办?”   石薇羞红了脸,嗔怪道:“小油哥哥,这是在码头上,我们上车再说吧……”   苏油看向周围,果然一干人眼睛都落在石薇身上,见到苏油张望,才又赶紧假装各忙各的,赶紧说道:“对对对,上车说。”   随石薇一同前来的还有李宪和孙能,孙能还想跟着师娘上车,被李宪一脚怼了个踉跄:“这行船好几天,骨头都僵了,你跟我骑马。”   孙能说道:“我还没拜见老师,会失礼的……”   李宪哈哈笑道:“干臣你想多了,你老师他压根就没看见你这个徒弟!他眼里只有你师娘,少废话,跟我骑马!”   果然,来到市舶司衙门口,苏油打开马车门,第一句话就是:“哟,干臣也来了?”   李宪笑得从马上掉了下来:“探花郎果然伉俪情深,我们这都跟了一路了。”   孙能翻身下马:“孙能见过师长。”   苏油摆手:“你也是朝廷栋梁了,官场上不准来这一套。走吧,入都厅叙话。”   市舶司都厅,一副巨大的南海地图挂在上边,范围从两浙路直到占城,真腊,麻留甲,马来亚。   不过海外很多岛屿只有个墨点和名字,明显只是帆船临时性的蛙跳落脚点,没有经过仔细测量。   李宪眼睛落在地图上,从昆仑关到太平寨来回扫了几次,和王中正一样,一如既往地发表恶毒评论:“少保放出去两条消息,就让人家来回跑了三趟!连你一个兵都还没见着,真够黑啊……”   苏油给几人上茶:“没办法,我兵力太少,总共才三千人,所以只能尽量利用形势。”   “不怕打,就怕散,毕竟这是在我大宋国土上,大军一散,肯定会糜烂地方。”   李宪点头:“现在是三千一百人了,不过我们赶时间,炮没带过来,都空着手呢。”   “探花郎,赵禼这回太欺负人了!他算是什么东西?!你在陕西路对李都监,在两浙路对王都监,都没有如此吧?他那点狗屎功绩能跟你比?你得给咱家解了这口气!”   苏油笑道:“你活该!依我看,你自打河湟大捷之后就有些飘了。触霉头是迟早的事情。”   见李宪不高兴,苏油说道:“先听我说完,要出气容易得很,他们看不起你,你就立下大功劳,做到让他们无话可说啊!”   李宪啐了一声:“我们内官就是官家的狗,功劳那就是官家的脸面,我就是有些不忿,凭什么毫无功勋的人都敢看不起咱?”   苏油说道:“你这心态就不对,还是该多读书,你又不是为他们活着,你管他们怎么看?”   “你要对自己有个要求,然后活得比自己那个要求,高过那么一点点,这样才开心得起来。”   李宪琢磨了一阵:“其实好像,除了给官家挣脸,也没啥要求了……”   苏油笑了:“那就挣个大脸!你带来的都是炮手,我这里正愁没人呢,静海军管带火器事,拿不拿得下?”   李宪看了一眼孙能,稍微有些心虚:“陆路上我现在感觉没问题了,船上开炮……这科目还没整过……”   苏油说道:“那就去找你的老上司王都管,他如今正与郭宝贝操练海上炮战之法,张太居留下的法子,我可就交给你们了。”   李宪说道:“与陆战很多区别吗?”   苏油说道:“区别大了,比如陆上讲究齐射,开炮时点越同步越好,船上你再试试?一侧十门霹雳炮,一次齐射的后坐力能让夔州型剧烈摇晃,发生翻覆的危险!”   李宪一想还真是这个道理。   苏油说道:“所以了,海射的每一炮之间必须有一个短暂的间隔。”   “其它的比如空间狭小,如何保证人员和弹药的安全;比如波涛摇荡,如何观瞄,如何寻找发射的最佳时机等等,都有一套比陆战严格得多的规范,也是一套全新的学问。”   “子范啊,霹雳水师,那才是今后我大宋最高端的部队!远比神机营还要厉害的部队!”   李宪笑了:“听明润的总没错,市舶司好东西多吧?”   苏油虎下了脸:“干啥?想贪污?在我这里少来这套!”   李宪拱手,笑得死皮赖脸:“瞧枢副说哪儿去了,我是想看看有没有啥好东西,给我拿去孝敬王姥姥,空手上门终归不太好嘛……”   苏油这才和缓了脸色:“这样啊……王都监眼馋我那坐骑好久了,你给他牵去吧。”   李宪立马跳了起来:“我就知道明润你义薄云天!得,先走了,我赶紧烧热灶去!”   见到李宪跑远了,苏油才对石薇和孙能说道:“他们那套系统搞不明白……走,薇儿,干臣,我们吃饭去!顺便给你们介绍两个小朋友。”   小朋友就是晁补之,平正盛,石薇对晁补之没啥感觉,对平正盛却颇有好感,一眼就看出他打小习武,而且锻体之术颇为高明:“嗯,应该是将门。”   平正盛顿时吓得脸色都白了,唰地一声抽出长刀,唬得周围人纷纷闪开。   来了个夜战八方,平正盛才色厉内荏地喊道:“哪里?!他追到中土来了?!他在哪里?!”   苏油气得在他脑门上来了一下:“就你这样还要斩鬼?一个名字都能把你吓成这样!”   然后给石薇介绍:“这位是三哥的小舅子,日本平氏家族的衙内,他们家祖上出了个了不得的人物叫平将门,因为战败身死,成了日本的大怨魂。”   “这样啊?”石薇笑了,从腰间解下一个小铜钱:“那这个送给你。”   平正盛将之接过,却不是一般铜钱的纹样,中间是圆孔,黄铜为底,白铜为图,一边是一个长胡子道人,右手持长剑,左手扶在右手肘弯处,做俯视之状。   脚下有六个面目狰狞的小人,跪趴在道人身边,好像讨饶的样子。   翻过来,背面却是复杂的符文。   平正盛好奇:“这是什么?”   石薇说道:“这是厌胜钱,当年巴蜀一带,各路妖邪无恶不作,张天师蒙老君授图箓剑印,斩了六魔头,八鬼帅,才有了我天师教。”   “这钱正面是天师斩鬼图,后面是天师道符箓,不管哪路妖邪,都能厌而胜之。”   平正盛眨巴着眼睛:“你就是姐夫说的小少奶奶?诩卫仙卿?”   石薇笑道:“是的。”   平正盛翻身拜倒连连叩头:“侄儿叩见仙姑奶奶!谢谢仙姑奶奶赏赐侄儿法宝!”   苏油都傻了,这娃对自己何曾如此尊重过?三哥平日里都怎么灌输教育的?   封建迷信要不得,害死人啊!   算了吃饭要紧! 第八百零四章 老朋友见面   石薇喜欢吃小鱼干,这是苏油在小时候培养出来的,童年的饮食记忆,会伴随一个人一辈子。   因此苏油特意给石薇炸了小石首鱼,还做了一道炭烧鱿鱼丝,其它的都是家常菜。   石薇笑道:“好久没吃到了,现在汴京城中海味也不少,但是就没你做的好吃。”   苏油给石薇盛海带老鸭汤:“那你多吃点,这老鸭是海鸭,海边吃螺蚌长大的,滋味好,汴京都吃不到。”   石薇抿嘴笑了一下,又正色道:“小油哥哥,我想了想,西军过南岭时间大致是六月到七月,可能会遇到麻烦,最好要把药物备齐。”   苏油说道:“药物不是已经发放下去了吗?”   石薇摇头:“有些生活习惯,不是说改就能改的,做好准备不出事,总比出了事还没有准备好。”   苏油顿时醒悟:“对哟!”   转念一想:“不过路程太远了。”   石薇说道:“那就能送多远送多远。”   苏油盘算了一下:“我会让吴逵他们守在昆仑关,等待大军到达,到时候药品就送那里去,吴逵他们对付瘴气,也算是半个专家了。”   “嗯。”石薇点头:“这样就好。”   吃过饭,苏油让石薇休息,他就去安排大军后勤和石薇提醒的事,待到黄昏回来,就见平正盛一瘸一拐过来讨要盔甲。   “你这是……”   “向仙姑奶奶讨教了剑术。”   苏油说道:“那帮不了你,薇儿剑术轻灵,当年有个大个子叫范龙山的,战场上所向披靡,在她手下走不过三招。”   “越是粗大笨重,死得越惨,所以你那不是着盔,你那是自残。”   平正盛:“……”   三月,郭逵开始移师南下。   牵一发动全身,陕西兵力的削弱,让青唐人看到了机会。   己卯,青唐蕃部宗噶尔首领果庄带兵寇五牟谷,熙河钤辖韩存宝将之击败。   辛亥,茂州夷寇边,知成都府蔡延庆乞发陕西兵援茂州。   赵顼召高遵裕经制,诏蔡延庆务在持重,不得轻离成都。   鉴于西北抽调兵力后的严峻局势,朝廷起复了种谔,任命他为礼宾副使、知岷州。   四月,癸卯,下诏广南转运安抚司调查统计亡没士卒及百姓为贼残破者,讨论赈恤以闻。   同样在这个月,吴逵率领义勇出现在了邕州北面,轻松占领了天险昆仑关。   赵顼下诏,恢复广锐正军番号,命苏油妥善补给军需。   五月,广西又出了一位英雄。   士人徐伯祥,在李常杰撤退的时候,组织土丁突袭,杀掉了押送百姓回交趾的一支小队二十人,解救了近千百姓。   赵顼赐其同进士出身,右侍禁,钦、廉、白州巡检。   甲辰,降空名告身付安南行营郭逵,以招降赏功。   赠广西死事将士官吏有差,诏诸路募武勇赴广西。   第一支抵达的义勇就是夔州义勇,这支部队到达昆仑关后,广锐军前移,收服了邕州。   壬申,郭逵先头部队开始过南岭,赵顼下诏:“安南诸军过岭有疾者,所至护治。”   熙宁九年六月,郭逵的中军开始离开潭州,向桂州进发。   部队进展太慢,赵顼有些坐不住,命中书下敕提醒郭逵:“安南之举,惟万全速了为上。卿等可更体国,精加筹策,博极群议,亟期殄灭,以尊强华夏,使边隅自丸稍知敛戢。”   也给苏油下了一道内敕,要求他在郭逵在平定交趾之后,接手政务,依照“内地”的行政组织,在那里“列置州县”。   这是密旨,赵顼被祖宗们一手好牌打稀烂的本事儿吓得都快有遗传病了,不敢明目张胆地说出来。   不过这次的批示,提出了要采取速战速决的战略原则。   但是郭逵依旧很谨慎,他的计划是等夏末初秋才敢抵达桂州,否则南方这鬼天气,能要了一半部队民夫的命!   苏油对郭逵的决定一百个赞同,告诉他慢慢来不用着急,只要秋天能够抵达桂州就好,同时送去了一大批清凉药剂和黄蒿素,告诉他过岭南一定要小心蚊虫疟痢,将广锐军总结的卫生食宿条例严格执行,哪怕残酷一点都不怕,一定要保住军士们的性命。   至于赵顼那个急性子也不用担心,苏油派遣知钦州任起,与孙能一道,领兵去袭击了交趾永安州的玉山寨并占领,成为了第一支攻入交趾国的军队,算是给了赵顼一个交代。   同时,交趾南边,被苏油挑动起来的占城和真腊入侵交趾境内,三方发生了小规模的战斗。   李常杰只好留下少量部队驻守太平寨,放弃了对大部分大宋领土的占领,回师扑灭两国的挑衅。   七月,郭逵终于抵达了桂州。   宋军刚翻过南岭,军中就开始出现疫情,这下郭逵不敢再拖延了,一面命令军士加快行军,同时向苏油求援。   苏油要他们再咬牙坚持一下,赶往邕州进行修整。   他已经派遣狄咏重新占领了钦州,通过海运将药品补给运到了那里。   钦州再通过陆路转运邕州就简单了,不过两百里路程。   而且被石薇提醒后,苏油已经将大量药品囤积在了昆仑关,驻守昆仑关的广锐军,早已是对付这些病症的熟手,如今正好接应。   让苏油哭笑不得的是,郭逵送过来的信件里,提到伤号里边的汉人比例,远远高于蕃人比例。   这个事情怎么看怎么透着古怪,这不应该啊,难道就因为吐蕃人的体格比汉人好?   直到苏油和石薇赶到昆仑关,见到郭逵的时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原来苏油在蕃人眼中,那是益西威舍,光明智慧上师,蕃人们虔诚地执行了上师传达的口谕,让喝开水绝不喝凉水,让挂蚊帐绝不漏个缝,让勤洗澡勤换衣……好吧这条还是差了一些,但是也绝对比汉人军士强。   结果就是,人家蕃人执行卫生条例的情况,远比汉人好得多!   就连郭逵都在打摆子,还有没有讲道理的地方了?!   这次郭逵带来了六万大军,来到昆仑关,算是脱了一层皮。   没办法了,部队只能下令修整,等待秋凉。   军中苏油的老熟人太多了,郭逵,赵禼以下的将领中,燕达,苗履,张世矩、王愍,好些都是种家的部将,跟着种五倒霉的时候,是苏油出手一个个捞出来的。   更下一层,这么多年来军中调动,不少当年和他一起征伐一起搅马勺的蕃汉战士,如今也成了军中骨干。   比如当年缠着老张要学习鹤胫弩,后来又在回撤囤安寨首先反击西夏人的王二,也是一都都头了。   这娃可是得到过苏油亲自颁发的奖章,见到苏油和石薇便兴奋地纳头拜倒:“小人渭州义勇王二,拜见石中郎!”   苏油手都伸到半路准备搀扶了,结果人家拜的不是他,是身边的薇儿!   这特么好尴尬!   石薇这几天也很开心,张世矩、王愍手下的骑军精锐里,也有不少是随她冲过阵的,现在见到王二笑道:“哎哟你可不是我当年的部下,你是小油哥哥那边的。”   王二又叩了一个头:“如非石中郎及时冲撞夏主中军,小人这条命就丢在囤安寨了,石中郎救命之恩,王二永远记得的。”   喂!这样踩一个抬一个真的好吗?难怪王二你这么些年才混到一个都头! 第八百零五章 誓师   不说苏油和石薇在军中救治伤员,联络感情,郭逵和赵禼,关于进军方略,又发生了分歧。   赵禼的意见,是乘兵形未动,部队修整之机,抚辑两江峒丁,以厚赏择其壮勇,让他们去宣讲政策,招徕携贰,隳其腹心,然后以大兵继之。   郭逵不听。   之后赵禼又欲使人赍敕榜,入贼中招纳,郭逵依然不听。   赵禼固请,最后官司打到了苏油这里,因为赵顼旨意里说得清楚,将领有疑,由枢密副使苏油决断。   军帐之中,苏油在监督郭逵和赵禼服药。   赵禼还在生气:“我没生病!”   “没病也得吃,这叫预防!”   俩老头同龄,都比苏油大二十多岁,因此苏油虽然是最高行政长官,但是只能充当调剂的角色。   苏油硬是将药片给赵禼服下,这才说道:“赵公你也是蜀中人,当知道我们蜀中有句老话——你看着别人碗里,小心别人看着你锅里。”   “先不说峒丁堪不堪用,我们就说那些峒首的忠诚度。”   “用了他们,你能保证一有机会他们就不反水?”   “所以还是大军压境,服的投降,不服的剿灭,这才是王道。”   见老头又要反驳,苏油说道:“别急别急,我的意思是,在我们能够控制的范围内,你这个建议还是很可行的,但是如今不能指望我们能力范围以外。”   “比如广源州,现在已经在我们的军力压迫之下,伪朝广源州观察使刘纪,已经遣人来信暗输情款,他的目的不过是自保。”   “李朝内部,那也是矛盾重重,朝中文臣,对李乾德……嗨,那就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对伪太后黎氏任用宦官掌控朝政军权,早有不满。”   “如今李常杰与宗亶已经撤退,就丢下刘纪五千人,既然赵公有这样的建议,那就命燕达带兵前去招降好了。”   郭逵说话了:“老赵我不是不想听你的,实在是……我们可是几千里外过来的客军!”   “命燕达前出收复广源,大军就得整体前移,就必须占领太平寨,否则燕达就是孤军。”   “但是一旦下令,这大战可就算开打了。”   “陛下那里要我们速战速决,可如今士马尚未恢复啊。”   赵禼不同意:“以往征安南,大军到此,怕是已经折损三成,如今我军尚全,怎么能说尚未恢复呢?”   苏油摇头:“赵公此言差矣,军士们不是将帅奏章上的一个数字,他们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   “让他们能够在战场上杀敌,而不是病死在行军路上,这本来就该是帅臣的职责。让生病的将士勉强上战场,我是不同意的。”   说完又对郭逵拱手:“郭老,不过赵公所言也在理,如今天气已经可以进兵,经此一场,将士们对军中防疫卫生条例,也算是有了深刻的体会,想来之后的非战减员,必将大大减少。”   “肥皂我已经改小了,这帮兵油子,还打着带回老家发卖的主意,现在我给他们改成火柴盒子那么大,薄薄一片,让他们发不了这个财!”   郭逵笑了:“老赵,看到没?为了让军士们用肥皂洗澡,明润他就会想办法把肥皂改小;他们不习惯喝开水,明润就搞出那什么……过滤器。他不会去逼他们,他只会自己想办法。为什么?他把军士们当人。”   “你们读书的措大啊……总是把军士们的性命看得太轻易,这就是我为何要高看明润的一眼的缘由。”   “你不能因为大军到此能比以往保全了两成半,就作为我军损失得起的理由吧?好不容易将儿郎们全须全尾地带到了这里,要是还能全须全尾的带回去,岂不是更好?”   见赵禼面有愧色,苏油赶紧打圆场:“赵公他也不是这个意思……郭老啊,大军也的确该动了,不然陛下那里,我们谁都扛不住。”   郭逵问道:“如今军士恢复了几成?士气如何?”   苏油拱手:“军士尚有数百需要医治,其余基本恢复。士气的问题嘛,交给我好了!”   郭逵点头:“那便依你,秋中进兵!”   ……   熙宁九年中秋,宋军都头以上将领八百人,在邕州城南誓师。   秋风猎猎,金菊堆簇。   山丘之上,是五万多个坟茔,中部是一座祠堂——苏忠勇祠。   祠堂内有一座小神龛,供着苏缄神像,神像后是一扇座屏,上面刻着苏缄当年去镇江祭拜堂兄苏绅陵墓时,写下的一首诗作。   “五里平郊烟霭村,泪流坟土泣英魂。近年忠义心如铁,不负平生教育恩。”   苏油带领军中骨干,在山丘下祭殿亡灵。   灵棚两侧,是苏油亲书的一副挽联。   尽瘁抚危城,血泪山河,三代瑰英纾国统。   歼身匡大义,铭旌史册,千秋凛烈继忠魂。   三杯酹过,苏油转身看着身前肃然的将校。   “山丘之上,有五万八千无辜的魂灵,我的族叔,族兄,嫂子,侄儿,也在其中。”   “千年以降,自秦朝开桂林,南海,象郡以来,交趾,就是我华夏故土。”   “两汉时,那里是交趾郡,是九真郡,是日南郡。”   “直到五代南汉,三郡才被军阀割据,迁延至今。”   “大宋以其鄙远,尚优抚之。”   “不意狼子野心,逐年蚕食我大宋国土,数百里尚不知耻足,竟悍然兴兵,犯我疆土,屠我黎民!”   “我大宋何辜,与此宵小恶贼为邻?!”   “看看山丘上吧,五万八千亡灵,他们有什么理由被屠杀?!”   “他们本来应当还在这片土地上平安地生活——父老们在陌野上劳作,主妇们在厨房里炊羹,娃子们在山野间放牧……”   “等家中呼唤传来,他们应该高高兴兴地赶着水牛,羊群,洗干净腿上的泥,回家团聚,一家人和和美美,吃上一顿或许并不丰盛的晚餐。”   “可是如今,他们全都躺在了这里,永远冷冰冰地躺在了这里!”   “是谁给了伪越这样的胆量?让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夺去我大宋子民的生命?!”   “山丘上趟着的那些人,他们不是军人,没有武器。”   “他们就如同你们的父母兄嫂,侄女侄儿一样,只是普普通通的百姓而已!”   “他们只是在入侵者要占领这片神圣国土之时,勇敢地站了出来,说了一声,不!”   “然后,残暴的侵略者,就对他们挥舞起屠刀!”   “屠刀能吓倒我们吗?今天,我们就要踏进交趾的地盘,和邕州死难百姓一样,同样站在那些卑鄙无耻的豺狼面前,继续说一声,不!”   “我们要挺起胸膛告诉他们,真要是有种,请你们再次举起屠杀过我大宋百姓的屠刀,冲着老子们来!”   “我们要请求他们,真要是有种,千万不要放下武器,千万不要讨命求饶!”   “我们要请求他们,一定要抵抗到底!”   “直到我们的利刃,砍下他们的头颅!直到我们的刺枪,插进他们的心脏!”   “我们要请求他们,就像对我大宋无辜子民那样,继续嚣张跋扈,继续丧心病狂!”   “千万不要跟老子们客气,有什么本事,尽管来!全冲着老子们使出来!”   “我们,就是来要回这笔账的!”   指挥都头们拔刀欲狂,红着眼睛狂喊:“复仇!带我们复仇!”   “荡灭不臣,讨还血债!”   郭逵站在苏油身边,白须飘拂,铁盔下的老脸冷若冰霜。   见到士气已经昂扬到了极点,老头大手一挥:“回营,集结,出兵!” 第八百零六章 火箭   八月,壬戌,郭逵率领大军,收复广南西路西南隅的思明州。   同时,苏油调水师进驻钦州,遣钤辖和斌,督广东水师涉海南下,进攻交趾苏茂州,夺取沿海岛屿,一路兵指富良江口。   拿下思明州后,宋军马不停蹄,一举攻陷太平寨,收复大宋全境。   太平寨是大宋边境一个军事据点,西边便是当年侬智高造反的大本营,广源州。   广源州大宋羁縻州,不但盛产黄金,还是进入交趾的咽喉之地。   正因为如此,李朝久已进占,留有五千精锐留守,派了一名将领叫刘纪,作为广源州观察使。   刘纪虽拥兵五千,但在大宋如今的强势下,不免心存顾望。   大宋刚收复邕州,刘纪便向郭逵暗输情款,表示一定会背弃李朝,归附大宋。   郭逵在进驻思明州后,认为广源州在大宋通道侧翼,不取则将有腹背受敌之患。   而且不先降服作为侵略军三路之一的刘纪,也难振宋军的声威,因此派遣马步军都总管燕达去攻打。   燕达率军,由太平寨进抵广源。   广源州,一直是李越和赵宋拉锯的地方。   刘纪觉得自己的日子很难熬。   交趾人对广源蛮峒的征赋,严重得多,也是,大宋每年象征性的收广源州四两黄金,就这还要“略添所值”,予以偿还。   而李朝占据广源后,各部落首领向李朝“岁输土贡”、“岁输金货甚多”。结果李朝“赋敛无度”,使“州人苦之”。   广源蛮对交趾的不满之心,远大于大宋,之所以倒向交趾,原因只是被胁迫而已。   这仗没法打。   大越国境内没有冬天,只有雨旱两季,如今眼看初冬,雨已经停了十几天,空气和地面已经开始变得干燥。   宋人真是按奈得住,听太保说,凡是南方和北方打战,只要北兵过了昆仑关,起码会减员两成。   可如今看来,不是那么回事儿。   宋使来过了,那精神头,看着比老子还好。   手下有个得疟疾的,宋使还慷慨地从一个竹管里倒出几颗小药丸给他,说是大宋天师府和大相国寺,道爷和佛爷赐下的灵丹。   真是灵丹,当晚见效!   刘纪很苦恼,只希望宋军当做自己不存在,他本来就和太保,宗亶就不是一路,此次出兵,也只是在广源州边境磨蹭,真没做啥出格的事体。   五千人对六万人,还有底下不知道反不反的一万峒蛮,老子可不想做大越国的苏皇城。   手下指挥奔入营帐:“观察,宋军来了!”   刘纪手一抖:“怎么这么快就来了?首领是谁?”   指挥报告:“是燕达!带了好多骑兵!”   刘纪带上头盔,取过钢刀:“走,看看!”   广源州就是个相对大些的寨子,没有像样的城墙,只有木头钉出的围栏。   见到刘纪过来,几位峒蛮头领赶紧闪开目光,溜到一边,不与他搭话。   刘纪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七手八脚爬上望楼,看着底下整齐列阵的宋军吓了一跳:“这……这就是大宋西军?”   山下八千宋军,旌旗猎猎,戴着钢盔,身上都是皮甲,绑腿紧裹着小腿,脚蹬制式皮靴。   枪盾手居前,弩兵在后,骑军在两翼,中心一个壮汉骑在一匹高骏的大马上,手里拿着一个古怪的黄铜物事朝这边观瞧。   他们的衣着很轻薄,竟然像——丝绸?   刘纪看得瞠目咋舌:“这么有钱……这是精锐!”   燕达将望远镜放下:“正主出来了,放一波箭,再遣使者前去交涉。”   强弩指挥开始号令,很快,阵中强弩举起了一个角度,指挥小旗朝木寨一指,一声号炮响起,无数短箭从阵中飞起,朝料阵的刘纪一行李越军指挥飞了过来。   刘纪赶紧蹲声躲到窗口底下,挥手狂喊:“避箭!避箭!”   笃笃嗖嗖的响声在刘纪耳畔响起,大部分箭支没木墙挡住,也有不少掠进寨内,几人被直接洞穿,惨叫着倒在地上。   还有几头水牛也中箭了,疯狂地跳跃着挣脱绳索,在寨内狂奔,引发了一场混乱。   “噗!”一支短箭竟然射透了木墙,在刘纪脑袋边上透出箭镞,露出冰冷的寒光。   “啊!”刘纪魂飞魄散,这么弩矢!竟然能够刺透木墙?!   寨内一片混乱,无数军士无头苍蝇一般乱跑:“苏皇城引兵来报怨啦——”。   箭雨停下了,刘纪刚刚将头探出瞭口,就又听见了“嘣——”的一声。   那是弩弦集体释放的声音,宋阵里又是上千羽箭飞了起来。   劲弩在刘纪的印象里,上弦需要很长时间,宋军的强弩怎么能这么快?   刘纪在哨楼上大喊:“避箭——又来了——”   但是他的呼喊,被下边惊惶的噪声完全淹没。   箭尾两白一红的制式羽箭嗖嗖地落下,大多数落在了空处,但也有不少钻入了人体,三棱尖锥毫无停顿地没入,带来惨叫号呼不觉于耳。   军士们窜入不多的房屋,马棚,或者木墙根部,水缸水槽的后边,恐慌地看着天空落下的箭雨,在地上,或者同袍的身上,开成一朵朵诡异的小花。   宋军的第三波箭雨间隔时间稍长,弩手们从身侧的一个竹筒里抽出了一支古怪的羽箭。   别的箭都集中存放在箭囊里,只有这支是单独存放的。   短箭箭杆上了朱漆,通体红色,这是非常醒目的危险提示。   强弩指挥脸色也变得郑重,口令传达的清晰无比:“上弦——抵肩端平——摆箭——仰角三十度预备——放!”   “嘣——”又是一波羽箭飞了出去。   燕达再次抽开了望远镜,对着坡上的寨子看过去,赤红色的箭矢飞到寨子上,纷纷断裂——这批箭没有箭头。   燕达看了一会儿没有动静:“探花郎这玩意儿就是瞎整……”   哨楼上,也有一支朱红的羽箭穿过瞭窗,射进了哨楼,箭杆撞到对面的木板上,前部碎裂,流出了一些液体和小颗粒。   刘纪好奇地将残破的羽箭捡拾起来:“这什么东西……”   然后就见小颗粒开始冒烟,紧跟着手中的箭支和地上的液体,突然燃烧起火焰。   整个寨子,千余支羽箭,几乎同时爆发出近千个火点!   刘纪被手里突然燃烧的羽箭吓坏了,赶紧丢下,连滚带爬爬下望楼,就发现寨中已经处处火起。   燕达刚刚放下望远镜,就见到木墙上上百个着火点同时燃烧了起来,赶紧重新举起望远镜放到眼前:“直娘贼的这啥玩意儿?!”   寨子里似乎有人在想要灭火,但是这火好像无法扑灭,而且爆发得极度猛烈,瞬间就将整个寨子笼罩在烟火当中。   “这……”燕达瞠目结舌,立即抓住强弩指挥:“这样的东西我们还有多少?!”   强弩指挥躬身:“禀都总管,没了。刚刚你下令……将实验箭都射出去了。”   “我……”燕达愣了,然后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悔得肠子都青了:“奶奶的怎么忘了这茬!探花郎他是玩火的祖宗!” 第八百零七章 廷议   刚刚发射出去的是白磷箭,箭头是密封着白磷和煤油的玻璃管,制作过程非常危险,所以造得不多。   苏油也不是为了用来陆战的,因为这玩意儿最多能对付野外的营地,对付土石结构的城池其实用处不大。   经张散提醒,苏油才及时意识到,如今的海战,只需要将对方的船帆烧掉,那就算万事大吉。   所以现在这一千枝箭只是小剂量单位的试验品,真正要发挥作用,还得是通过弩炮发射到敌舰的船帆上挂着,然后自爆引燃。   好在广源州的寨子大多数都是木柱茅顶结构,基本上一点就着。   寨子的火越来越大,已经彻底乱了。   一名指挥奔到刘纪身边:“观察使,这火灭不了!撤吧!”   刘纪心惊胆战地看着几个不幸被刚刚那种箭射到身上的军士,在地上惨嚎打滚,身上的火焰随灭随起,身周几名军士疯狂地拿衣服去拍击,但是毫无用处。   火焰越烧越大,军士的翻滚号呼渐渐停止,这般惨像,让刘纪这样久经沙场的人都只觉得两条腿都在打颤。   更加害怕的是广源州的峒蛮们,这场大火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传说中的神怒天罚,五千蛮丁狂喊着砍开了镇守后路的交趾军,朝着自己的寨子奔去。   一定要将这个消息告诉寨老们,宋军的军服颜色,就好像他们带来的这场大火一样,无法阻挡!   燕达的八千宋军站在那里,看着山坡上烧起的熊熊大火,也被震撼的鸦雀无声。   木质城楼上,望楼上,不时有燃烧的火人,从楼上跳下,他们宁愿被活活摔死,都不能忍受被烈焰焚烧的折磨。   军司马悄悄地问燕达:“将军,接下来如何行止?”   燕达抹了脑门上一把冷汗,咂了咂嘴:“火灭之后,将刘纪此前暗中投诚的信件四处张贴公布,同时用文告晓谕交趾军与广源州内诸峒头首。”   “三日之内,必须来此地投降,否则,就别怪老子们不客气!”   两日后,刘纪最终还是下定决心,投降大宋,而且投降得非常彻底。   这人乃是偏师,主要起呼应作用,手里没沾多少宋人的鲜血,因此心理压力不大。   不但如期而至,三千交趾军队全部缴械投诚之外,刘纪甚至还带来了自己的家属给燕达充当人质,还带来广源所属古农、八细两大峒蛮的头首,以及五千丁口。   此前刘纪虏掠的大宋百姓三千余人,这时带了出来。   广源寨,已经被烧成了一场白地,巨大的木柱上,还留着暗红色的炭火。   长长的队伍穿过焦炭构成的废墟,来到寨前的空地上集合。   刘纪的脸色有些发白,火不可怕,可怕的是根本不知道它怎么烧起来的,为什么如附骨之蛆,难以扑灭。   相比那个,宋军精良的器械,高昂的士气,骑军高大的骏马,反倒是不那么令人恐惧了。   燕达骑在大黑马上,俯看着行来的刘纪。   刘纪感觉芒刺在背,紧赶几步,匍匐在燕达的马前:“下国罪臣刘纪,拜见天朝上国燕将军。”   ……   刘纪的归降,让宋军声势大振,李朝张皇失措,急遣李常杰从占城回师,主持军务。   升龙府,李越的首都。   和宋太祖差不多,当年李朝太祖李公蕴,是当年黎朝左亲卫殿前指挥使。   夺了交趾地区后,立国大越,传闻有黄龙起于富良江,李公蕴以为吉兆,命大臣考察黄龙升起之处。   大臣回来奏报,说那处地方是风水宝地,“宅天地区域之中,得龙蟠虎踞之势,正南北东西之位,便江山向背之宜。”   李公蕴大悦,迁都到了那里,命名为升龙。   李朝在第三代国王圣宗之后,比照唐宋建立了政治制度。   太师李道成秉政之后,意识到儒家思想对建立封建大一统国家的重要性,开始实行科举。   前年诏选明经博学,及试儒学三场,大越国一名读书人黎文盛中选,进侍帝学。   年初,又在升龙府设立国子监,选文职官员识字者入内习文,以书算刑律考核官员。   李朝的强大,可以说就是李道成和李常杰一文一武的功劳。   这是一个奇怪的时代,无论大宋,西夏,辽国,青唐,都有女性活跃于政治舞台。   如今的李朝,就在施行垂帘听政,权力,在黎太后的手上。   李常杰宏量坚毅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太后,陛下,六万宋军,由郭逵赵禼率领,前日攻取广源州,广源州观察使刘纪,未交一兵,未发一箭,便降了大宋!”   朝上顿时传出低低的惊呼声。   李乾德的皇叔,四太子洪真侯站来出来:“成何体统!宋人还没来到升龙府外!”   朝堂上顿时安静了下来。   太师李道成拱手说道:“陛下,太后,现在向大宋上表请和,还来得及。”   “太师慎言!”洪真侯厉声道:“时值如今,还有请和之理?”   另一宗室昭文侯也站了出来:“陛下,太后,宋军不过六万,且是客军,路途劳顿,水土不服。这是宋朝皇帝妄自尊大,遣人就死,我大越断无不战而降之理。”   李道成说道:“宋有三百军州,国力比我大越强盛,非是如占城,真腊那般小国,就算这次败了,难道没有下次?”   黎太后轻咳了一声:“陛下,你如何说?”   李乾德坐在龙椅之上,看了侍讲黎文盛一眼,见黎文盛低着头,仪态完美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低下了头:“但凭娘娘做主。”   黎太后可不是简单角色,李朝在圣宗去世后,以新君年幼,有过一段两宫共同垂帘听政的时期。   嫡母上阳太后扬氏,生母倚兰元妃,是当时的两大当权者,但倚兰元妃生性嫉妒,唆使仁宗杀害上阳太后及侍女七十六人,造成一场宫廷惨祸。   当时理政的太师李道成听闻消息后赶紧入宫,但是一切都晚了。   李道成老泪纵横:“何至杀嫡后,虐无辜,一至于此哉!”   倚兰元妃敢如此,就是因为通过李常杰把控了交趾的兵权,宫变之后,倚兰元妃成了黎太后。   其后黎太后宠信李常杰,大加赏赐,李常杰也没有让她失望,四处讨伐,声威愈著,压服了洪真侯,昭文侯等蠢蠢欲动的宗室,限制了李道成文臣一系的相权,让黎太后坐稳了太后的位置,把持朝政,一时威风无两。   就听黎太后说道:“太保,关于太师的意见,有何说法吗?”   李常杰躬身道:“太后,陛下,太师所言,的确属实。”   朝廷上,顿时有响起了嗡嗡的私语声。   李常杰只扫视了殿内一眼,朝堂里顿时鸦雀无声。   李常杰这才接着说道:“太师所言,的确有理,但是陛下,太后,这事情,端看如何分析。”   “此次我大越进兵,一月而下三州,扫掠三十万众,屠二十万人,是为试探宋朝的虚实。”   “侬贼之前播乱,除了攻击我朝外,也曾窜入宋境,以穷孓之势,尚能围困广州。”   “宋朝主力,在西北,东北,至于南边,现在我可以说,他们兵力空虚,鞭长莫及。”   “此次宋军南来,固有六万,但是来自何处?”   “广南两路之北,是荆湖;荆湖之北,是川峡;川峡之北,才是陕西。”   “也就是说,宋朝自己都知道自己南部空虚,需要从其北部边境,调兵前来,翻山越岭穿州过府,横跨整整一国!” 第八百零八章 定议   “孙子有云: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其法半至。何况数千里外举兵而南?”   “还是用当年的侬智高举例,以狄青之略,西军之勇,最后也让他逃脱天罗!”   “侬智高是什么人?被我大越打得狼狈逃窜无地存身,被迫侵入宋境的蛮人首领而已!”   “所以,大宋的确是一个巨人,但它是一个如庙堂里的泥塑那样,泥足草腹的巨人!”   “这样的巨人,如果踩到了交趾这片泥塘里,很快它的双足就会被泡软,最后根基不稳,轰然倒塌!”   “北军南调,耗时半载,粮秣损耗,难继其数。”   “在西夏和辽国的逼迫下,宋朝能有多少的时间?还能抽调多少兵力?”   “西夏太祖李继迁,逃窜草泽之时,不过亲信数十,一样能割据开国,雄霸一方,命宋朝奉币十万!”   “我大越君王四代勇烈,称兵二十万,战象八百,四境偃服,岁登两稔,为何就要向其称臣?!”   “这一战,是宋人能够调集的最大军事行动,只要我们能够战胜,就能一举安定百年!”   “就算不能战而胜之,只需要暂时放弃富良江北,横江固守,将宋人拖入泥潭,数月后雨季一到,瘴疫一起,一样让他们尽成鱼鳖!”   “刘纪料事不明,胆小如鼠,数千人也是小数,不足为虑。一时的挫折,也不能动摇国计。”   “所以我从南方赶回来,就是恳请朝堂诸公,给我李常杰一个机会,给我大越国一个机会。”   “一个与宋辽平尊抗礼,为后代谋定百年的机会。”   “一个让大越傲然崛起,从此雄霸天南的机会!”   “一个能让子孙后代能够挺直腰杆,不用年年进贡求赏的机会!”   “我们不能寄希望于敌人的愚蠢,不能轻视大宋西军的强大。”   “所以这样的机会,注定要用我们用汗水和鲜血,去为国家和子孙们铸造争取!”   “现在我要问的是,这样的机会,值不值得我们去流血,去牺牲?哪怕还有一丝的机会,都要去争取,去把握?!”   殿上君臣群情激动,朝臣们纷纷出列,请求一战。   黎太后的声音也非常激动:“好!便命太保主持军事,洪真昭文两位皇叔协助,大越此番以举国之力,与宋朝决战!”   李常杰朗声长笑:“谢陛下与太后信任,老臣这就去边境部署!”   说完躬身而退,出到殿外,扬长而去。   群臣议论纷纷,刚刚李常杰的那一番话鞭辟入里,众人对此番获胜,都有了信心。   就在这时,一个小黄门奔了进来:“启禀太后,陛下,太保在宫门题了一首诗。”   黎太后说道:“念!”   小黄门激动得满脸通红,朗声念了起来。   南国山河南帝居,   截然定分在天书。   如何逆虏来侵犯,   汝等行看取败虚!   “好!”群臣激越的情绪被调到了顶峰,殿内哄堂喝彩。   彩声中,所有人都忽略了太师李道成眼中的担忧,还有侍讲黎文盛低头的沉默。   ……   熙宁九年十月,燕达先破广源,复还永平。   赵禼以为广源间道距交州仅仅十二驿,如果趣利掩击,出其不意,川途并进,三路致讨,贼必然分溃。   而郭逵一生只谨慎,拒绝了这种冒险的要求,全军稳扎稳打,朝李朝境内决里隘进军。   ……   钦州安远城,后世的钦州市,是宋越边界的一个优良海港。   大宋水师大本营,如今便移师来到了这里。   港口很深,两岸峭壁上,已经拉上去了好些霹雳炮,将内港封锁得严严实实。   当然这只是保险措施,苏油名下的广东水师,如今在和斌、杨从先的率领下,已经占据了紧接苏茂州的如昔寨,正在与交趾李继元的水师打的如火如荼。   苏油的目光根本就没在那里,朱崖军奏报海岛上有黎人暴动,他的纵帆船带着广锐军去海南岛剿匪去了。   而根据刘纪提供的情报,大宋境内有无数的细作在活动,然后供出了一个重要人物,大宋三州巡检徐伯祥。   苏油是枢密副使,直接一道行文,让徐伯祥前来报道,南安行营需要他这熟知地理的人提供情报。   徐伯祥屁颠屁颠的就来了,然后便被隔离审查。   安远城一处山谷破庙里,窗户都被黑布蒙上,室内点着油灯,李宪和张麒正在审问徐伯祥。   徐伯祥惊恐万状地被绑在椅子上,看着油灯下阴恻恻的太监慢条斯理的摆弄着桌上那些精巧的刑具。   见到张麒一脸的不忍,李宪笑道:“七郎怕是不知道,这人啦,最疼的是手指头,听说大辽就是这样对付赵惟一,结果连皇后都敢掰扯,啧啧啧……”   张麒看着一脸汗珠的徐伯祥:“要不将麻核桃先取下来?我看徐秀才是想招的样子?”   “别呀!”李宪笑道:“自打跟皇城司那帮杀才学了些手段,这还没有上过手呢,仁宗皇帝不准皇城司滥用私刑,这手艺啊,越发难得开张了。”   说完看了一眼徐伯祥:“不过叛国,邪教这等大逆不在其列,七郎你行行好,就让我练练手成不成?”   徐伯祥疯狂地呜呜叫着摇头,李宪拿起一根细细的竹签子:“听那帮杀才说,铁签子不如竹签子好……”   说完硬掰起徐伯祥紧紧按在椅子把上,恨不得能抠进木板,以逃脱刑罚的手指头,一个个认真地挑拣起来:“铁签子太滑,没弹性,插进指甲缝里痛感没有竹签咬肉,你说这得多讲究?”   终于选定了一个无名指,李宪将竹签顺着指甲缝插了进去,徐伯祥猛然“唔”的一声,眼珠鼓起,脸上脖子上青筋爆出,身体疯狂地挣扎,但是却不能移动分毫。   椅子腿已经被绑在了庙柱上。   李宪根本就没有管徐伯祥的反应,慢条斯理地说道:“七郎你看啊,这活跟杀鸡不一样,讲究一个慢,诶……能把时间拖得越长越好。一共才十个手指头,加上脚上不也才二十个,怎么经得起糟蹋?就得慢工出细活……”   徐伯祥鼻翼大张,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豆大的汗珠顺着脸往下淌。   不但是痛得狠了,李宪缓慢清晰的话语,更像一把尖利的钢锯,一下一下地拉扯他本来就不怎么坚强的心理防线。   李宪终于完成了一根手指,站起身来欣赏了一下:“哎呀忘了,这气儿出得太匀顺,忘了塞鼻孔了,等等啊……”   说完拿起一根绳子:“这要是让那帮子杀才看到,怕是得笑掉大牙。”   张麒就看见绳子上绑着两个黄纸团。   李宪将黄纸团塞进徐伯祥的鼻孔里,然后将绳子在他脑后打上结,徐伯祥的脸一下子就变成了猪肝色。   张麒担心地问道:“会不会把他憋死?”   李宪说道:“不会,大小刚刚合适。”   接着抬头对徐伯祥赧笑:“失误了失误了,真不好意思,这样浪费了一根手指头,我们重新来过啊……”   徐伯祥疯狂地摇头:“唔唔唔……”   张麒和颜悦色地说道:“你是有话要说?”   徐伯祥立即点头如捣蒜。   李宪笑道:“如果是交人利用度牒潜入大宋那样的消息,就不用说了。”   “刘纪比你听话,带着一州军民降了大宋,他那里交代得可比你清楚。”   徐伯祥一脸急促之色,继续狂点脑袋,嘴里含糊急促地发着声音。   张麒对李宪拱手说道:“都管,要不咱听听?”   李宪脸色有些失望,对徐伯祥和蔼地说道:“先说好,要是不满意,我们可还得继续啊……”   张麒摘下徐伯祥鼻孔里的黄纸卷,将勒着他嘴巴的麻绳解开,取出麻核桃,徐伯祥狂喘了了口气,干涩地说道:“有……有交趾高手剑客,扮成闽商,以苏茂洲外海岛图进献苏少保,意图……意图行刺!”   张麒眼睛一眯:“尚惟忠?”   徐伯祥连连点头:“对对,啊不是……真正的尚惟忠已经死了,现在的那个是假扮的!” 第八百零九章 刺客   李宪和张麒对视一眼,一起朝庙外奔去。   当日夜里,徐伯祥正在破庙内昏昏欲睡,就听得门外一个卫兵的声音喊道:“谁?!”   紧跟着,门外响起了刀剑碰撞的声音,喊杀声,其中还有几人用交趾土语叫喊的声音。   大门撞破,几个光头僧衣的汉子闯进庙来,其中两人守住门口,另外两人掀开香案抬到门前,还有一个面容精干,抢到徐伯祥身后,拔出短刀割断绳索。   徐伯祥大惊:“你们是谁?!”   就在这时,几支羽箭射了进来,一名汉子对头领喊道:“宋人弩箭厉害,指挥,怎么办?”   那汉子一咬牙:“与他们拼了!”   徐伯祥灵机一动:“捡蒲团挡箭!走后边窗户!”   几个汉子操起蒲团退到庙后,发现窗户已经钉上了。   头领拿起椅子砸向窗棂,力大势沉,咔嚓一声,将窗户砸出个大洞。   几人连忙七手八脚搬开木板,扶着徐伯祥翻了出去。   面前火光开始生动,只听小队都头大喊:“直娘贼的叛军,给老子攻进去!留一半搜周围,一个不能放跑了!走了叛国贼,大家抹脖子吧!”   眼看着火光渐渐逼近,交趾细作首领跟周围几人商量了一下,心一横,携裹着徐伯祥,直接从沿着陡峭的悬崖滚了下去!   ……   尚惟忠是福建路比较出名的海商,主要走的交趾一线。   交趾王族的祖上本来就是福建人,不少福建海商到交趾做生意,被交趾高官厚禄留了下来,成为当地官员。   甚至还有福建商人不愿意呆在交趾,被交趾人强行扣留——必须给我们做官,我们就不放你走!   历史的真实,有时候就是这么荒谬。   刺客名叫李承广,乃李常杰从山中请出来的高手,传闻一手剑法出神入化,神鬼皆惊。   李承广的海船,在如昔寨外海饶了好大一个圈子,才躲过广南水师的拦截,然后在钦州外海的乌雷,到底被抓住了。   盘问得非常仔细,但是李承广准备充分,没有什么破绽。   不过即便是这样,李承广也没有能够直接进入钦江入海口,而是被带着从安远城西边数十里的三村寨登陆,然后从陆路抵达的安远城。   到了安远城,又经过层层检查,确定了海图真是可靠后,大宋赏赐了李承广一个承义郎散官告身,允许他在安远城居住。   从头到尾,苏油就没有出面。   李承广在城内研究了好久,好不容易抓到了苏油的踪迹,得知今日他今日要出行前往西山夫人庙祈风。   夫人庙供奉的神主叫林默娘,南唐涠洲人,涠洲就在钦廉外海的涠洲岛,林默娘就是后世的妈祖。   李承广趴伏在西山小径之旁,等待着苏油的到来。   很快,一行车驾出现在小路尽头。   待到前队过去,李承广从草中掠起:“宋朝狗官!纳命来!”   众人惊诧震骇的目光中,李承广如同掠过低空的鹰隼,手中剑光直指单车而去!   就在这时,一柄纹理斑斓的长剑,同样从单车窗纱中刺出,截向李承广的手腕!   交趾人的宝刀非常漂亮,“甚长,亦有槽无脊,精美如倭,然亦不能多得。”   可如今李承广手上这口李常杰亲赠的宝刀,在车中刺出那柄长剑之前,也黯然失色。   李承广心神大震,轻摆手腕,不料对方长剑似乎早知道他的应对之策一般,慢吞吞地摆了个角度,拦在了李承广手腕的去路上,这景象,竟像是李承广主动将手腕送到别人剑尖上一般。   李承广“啊”的一声大叫,一个翻身倒纵,险之又险地躲过了这一剑。   外的军士们终于反应了过来,抽刀围上。   李承广知道失事了,因为苏油乃是文臣,绝不可能有车中之人这么高绝的功夫。   对周围军士夷然不惧,李承广只紧盯着轻车,横剑当胸:“车中英雄,可肯出来一见?”   车门打开,一个端丽的少妇一身剑士服束,手持一柄细长的羽纹剑,下得车来:“小油哥哥说最近会有人行刺,果然如此。你应该不叫尚惟忠,说出名字,或者能流传青史。”   李承广摇摇头,躬身行礼:“今日有死而已,不知道临死之前,还能不能领教一次夫人的剑术?”   少妇皱了皱下眉头:“刚刚不是领教过了吗?交趾武人,这么不认输的?”   “因为夫人剑法委实精妙,实在想再看一眼……”   李承广后退两步:“是我过于贪婪,这便与夫人赔罪。”   说完以举起左胳膊,将衣袖掩在脖颈之前,以免鲜血溅出来冲撞了对手,右手长剑搭在上臂和脖颈间,狠狠一划,当场自刎。   小路尽头又奔来一队骑兵,为首一人见到这边车驾就远远招手,气急败坏地嘶喊:“薇儿——薇儿——”   待到奔到近处,那人翻身下马,结果马速过快,差点一跟头摔倒在李承广倒伏的尸体上。   石薇赶紧伸手扶住:“小油哥哥你小心!”   苏油惊魂未定:“你怎么就先出发了?遇到刺客怎么办?你要吓死我是不是?”   石薇拉着他的手:“刺客已经自尽了。”   “啊?”苏油这才注意到地上倒伏着一人,赶紧跳开。   平正盛过来将尸体一脚踢得翻身:“就是那个海商!”   苏油这才魂魄归壳:“我早就安排得明明白白,薇儿你现在好歹也是朝廷命妇了,不要再跟这些江湖人士行江湖规矩好不好?”   石薇低着头:“他其实……也是英雄,我不想他死在乱箭之下……毫无武者的尊严。”   苏油看石薇这个样子,不由得心软:“是我想多了,总怕是还有漏网之鱼,想安排个一网打尽,如今开来,这刺客已然没有帮手了。”   说完拉起石薇的手,柔声道:“是我不对,不该如此安排,今后定然不再以身做饵,让娘子替我出头。”   石薇说道:“小油哥哥,对不起。”   苏油说道:“以后做事之前,想想扁罐和漏勺……不过也不会再有下次了,对吧?”   石薇点点头:“嗯,以后我就在你身边保护。”   苏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那这人怎么办?”   石薇说道:“他没有说名字,不过视死如归,遵循武德,还是好好葬了吧。”   苏油说道:“那就好好葬了,正盛叫人去挖坑。”   说完捡起李承广的宝刀:“漂亮!这个绝对是精品,汴京城里起码得卖到上千贯……”   结果平正盛劈手将宝刀抢过,插回了李承广的鞘里,还气鼓鼓地瞪了苏油一眼,和军士们抬着李承广的尸身朝路边林子里去了。   苏油莫名其妙:“他啥意思?”   石薇笑道:“这是武士对武士的尊重,他的宝刀,自然要随他入葬,你刚刚不会真想将刀带回汴京城去卖了吧?”   “啊?哈哈哈哈那怎么能呢……”苏油干笑着掩饰:“你夫君我是差这点钱的人吗?我就是好了个奇而已,呵呵呵……” 第八百一十章 联军   交趾人有些傻,和尚这样的目标太明显了,苏油指示各路严查光头,交趾细作就被纷纷抓了出来。   徐伯祥让剩下的那几名交趾间谍包裹了头巾,戴上斗笠,昼伏夜出,专捡小道行走。   此人也算是有心人,自熙宁二年投书李朝以来,着意招揽三山四海的流人匪首,也有一些隐秘的据点,现在隐然再次成为这些人的首领。   几人在荒野走了近半个月,来到一处隐蔽的海湾,徐伯祥对间谍头目说道:“前方就是鸡鸣寨,到了那里,咱们就安全了。”   间谍头目说道:“为何?”   徐伯祥有些得意:“那里隐蔽非常,堪称世外桃源,我还有一支人马藏在那里,等的真是今日。”   间谍头目看了看地势:“兵法上此乃绝地,宋军要是将谷口一围,大家都出不去了,没有别的地方了?”   徐伯祥叹了一口气:“兄弟你干冒奇险,救我脱离虎口,我自是不能瞒你……”   头目对着西边一拱手:“那都是太保的命令,让我等无论如何,都要将巡检完好无损地带回去。”   徐伯祥也赶紧学着头目的样子,对着西边拱手,然后说道:“太保的恩义,伯祥永志于心,不过不瞒你说,苏学士布置周密,我之前的心血,算是尽数损失了。”   “要不是此番义士行刺将他重伤,宋军张皇失措,我们怎么有机会逃脱罗网?”   “一会儿进寨不要声张,我在湾里留了几艘船,半夜悄悄聚到一处,咱们先回交趾暂避一时,待太保大胜之后,再回来不迟。”   头目怫然不悦:“太保可是交代了,要我们潜伏待命。”   “巡检你要临阵脱逃没关系,便再告诉我们几处藏身之所。不然回去后,你是读书人自会被优待,我等可是要被太保军法从事。”   徐伯祥面露难色:“真没有它处可去了,一路上你们也看到了,几处相好的山头,都被剿灭……那要不这样,我给兄弟们多留一艘船,事有不济,好歹也有一条退路。”   头目沉吟了半晌:“真没他处了?”   徐伯祥说道:“真没了。”   头目笑道:“既是如此,那咱们就还是一起回去吧,少保还想要见见你呢。”   徐伯祥立刻纠正:“什么少保?太保!这话都能错得的?”   几名间谍围了过来,头目的微笑变成了狞笑:“没错,就是苏少保,咱陪巡检玩了这一路,总算是可以交差了。”   徐伯祥魂飞魄散:“你们……”   话没说完,便被身后一名间谍一脚踹翻在地,几人麻利地给他塞上麻核桃,勒上麻绳,又变成了破庙中那副模样。   一名间谍对头目说道:“苏少保这回应该满意了吧?”   头目没搭理那手下,蹲下身来,对徐伯祥嘿嘿笑道:“让你死个明白,老子就是广源州观察使刘纪长子刘世恒。没办法,一家人还都在苏少保手里攥着,只有给老爹擦这脏屁股,捏着鼻子认下少保的章程。”   说完拍了拍徐伯祥的肩膀:“其实你没考上进士是对的,就你这点心术伎俩,去了朝中也只能给大佬们玩死,何苦呢?”   几人将徐伯祥手脚捆住,刘世恒砍下一根粗竹子,将徐伯祥穿猪一样的穿上,开始往回走。   不一会,一队红衣宋军过来了,领头的正是当年苏油亲自带回夔州的第一批木叶县复员转业军人领袖——木依。   木依转业后,一直当任县里的教头和县尉,如今已经是三十多岁的精壮汉子,重新应招入伍,精心保管的皮甲上,当年的勋绩依旧夺目。   刘世恒赶紧上前拱手:“见过钤辖。”   木依看了一眼竹竿上的徐伯祥:“这头猪可精贵,世兄可得看好了。”   刘世恒笑道:“前头鸡鸣寨就是最后一处巢穴,听说湾子里还有几艘船,估计一会儿得先拿下……”   说完将木依拉过一边:“少保的军令已经完成,现在兄弟我算是缴令了,要不哥哥带我一个?”   见木依还在犹豫,刘世恒一把将头巾抹掉:“你们不懂土话,又不是光头,哥哥你听我说,我叫上几个兄弟,咱再扮演一回密谍,去给哥哥赚下寨门!”   木依笑了,伸手一拍刘世恒光光的脑袋:“有你小子的!你是光头你最大!活该立这份功劳!”   ……   熙宁九年十月末,苏油派出的各支部队,在汉奸徐伯祥的带领下,扫荡了三州大后方,再无后顾之忧。   同样,郭逵也在利用一个月的时间,整顿和巩固自己的后方,确保万无一失。   一老一小的战略都是谨慎行事,充分准备,压根就没有打主意行险。   十一月,宋军准备完毕,郭逵从陆路,苏油从海路,同时发起了对交趾的大规模进攻。   郭逵的大军分三路,走的也是广西入交趾的三条老路。   西路由燕达率领,曲珍接应,从广源州出发,以降将刘纪为前锋,进攻驻守门州的交趾将领黄金满。   而郭逵将自己在思明州的部队分作两支,中军由自己统领,作为进攻交趾的中路军,目标是越北重镇桄榔。   东路则由赵卨率领,前去占领安博,保禄,控制昌江渡口,接应大宋和斌、杨从先的水师船只。   三路大军的最终目标,是富良江的北岸,最终计划是凭借水师的船只渡河,之后直抵元江,杀进升龙府。   李常杰的应对,与郭逵的部署差相仿佛。   古代战争就是这样,基本就是那几条隘口,水道。   几千年里,各朝将领们都是在那些地方闪转腾挪,太阳底下基本上没有什么新鲜事。   门州,是交趾西面进入升龙府的要道,如今这里不但有燕达和曲珍的宋军,刘纪的广源军,还来了一支队伍——大理小高相爷的军队!   这是苏油的建议,此次征讨交趾,大宋集结了几个国家,组成联合军以壮声势。   琉球,主要提供船只和水手,并负责建立物资中转站,是从两浙路运送军需到安远城的重要帮手。   两浙路远洋帆船与琉球的贸易,让国王对大宋心怀感激,不但完全同意将四通商号原有的仓库扩建,还义愤填膺要提供一千军队帮助大宋。   苏油婉言谢绝了,不过名义上,将琉球算作参战国之一。   大理,小高相爷拿着几十年前的老黄历说事儿,宣称当年大理一支南边的部落,带着上万匹马前往交趾贸易,被交趾人将马抢了不说,还屠杀了部落的商队。   这是真事儿,不过是几十年前的事情。当年大理边境的鹤拓蛮,到交趾金花步和渭龙州贸易,结果被李朝开国皇帝李公蕴连人带马给一起抢了。   鹤拓蛮跑去找大理告状,大理派了二十万大军和交趾一场大战,被打得大败。   两国都是以大宋为宗主国,官司打到了当时宋真宗的面前。   当时大宋与交趾的关系比大理亲密,加上交趾献上了名马六十匹,宋真宗本着“穷则和平共处,以后发达再说”的原则,调停纷争。   结果交趾回来就平灭了鹤拓蛮,因为大宋的介入,大理也没再发兵。   这次宋交之战,大理也宣称受了池鱼之殃,说交趾人在大理边境屠杀了人民,有茶马古道上几个大坟堆为证!   天可怜见的,那几个大坟堆,貉狸都在里边做了十几代窝了! 第八百一十一章 吕惠卿的鱼死网破   如今的小高相爷可是富得流油,风水轮流转,大宋大理好得蜜里调油。   苏油一封书信过去,小高相爷立刻有了干涉大理国南部诸部落的借口。   组织了数万精锐,一路以“整修道路”的名义剿杀过来,其实谁都知道,小高相爷整的修的,不过是道路两边不听话的那些部落。   名义上说是为了大宋,其实还是为了自己。   现在终于凿穿了通道,与燕达合兵一处。   除此以外,真腊与占城也是大宋从属国。   这两个难兄难弟近年来可是被交趾欺负得太惨了,所以苏油的联络使节杨从先一过去,立刻就被他们视作救命稻草一般抓在手中。   不过两国因为积极性太高,战争发动得稍微早了一点,没踩到点子上。   然后被李常杰带军过来教了一回做人,闹得灰头土脸,如今士气低落。   最后一个奇葩——日本,参战的只有一个人——桃太郎!啊不,平正盛!   平正盛是作为苏油的侍卫参与此场战争的,但是人家是类似大理小高相爷那样的身份,级别在那里摆着。   水蜜桃上落蝴蝶的家纹旗帜,现在就竖立在泰山号的船楼上,只比红底宋字旗小……三分之二。   而且这娃手里还持有日本国王的旨意,家里一天开晚饭的时候,平正盛正儿八经在饭前递交国书:“先生,日本也要参战!”   苏油都傻了,将紫菜贝壳汤放到桌上,伸手在围裙上擦了,接过折子,翻来覆去愣是没看出一点毛病。   “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出国前找你们国王要来的空白旨意?啥都弄好了只等填写内容那种?”   平正盛端起苏油的碗给他盛汤:“嘿嘿嘿,反正我就当你已经收下了。”   苏油小心将国书挪开,生怕被这娃溅到汁水:“你这就是给我找事儿,妈蛋被你这么一弄我也只得给中书上报,至于陛下算不算你一个,那得看陛下的意思。”   心里却已经知道,大宋,大理,日本,琉球,真腊,占城,六国联攻交趾这样的噱头,赵顼多半会喜欢的。   不图稻米只图面儿,要的就是这个名声!如今的大宋人,偏偏就吃这一套!   ……   门州是交趾少有几个带城墙的城池之一,这里是广源州到升龙府的重要通道,广源州的黄金,真是通过这里源源不断地送往升龙府。   如今正戒备森严。   刘纪只穿着一身单内衣,空着双手站在城下:“黄金满!出来!老子这个样子,你都不敢露个头吗?!”   城头上没人,只有一个声音答话:“叛贼!少跟老子说话,要攻就来攻!老子等你的钢刀砍掉我的脑袋,拿去给宋人邀功请赏!”   刘纪在城下继续喊:“老弟!广源州怎么丢的你心里应该有数啊?那是哥哥我不尽力吗?这是实在没法打啊!李常杰那阉竖将我们丢在这里,可是安了一分好心?”   “朝中如今都是后党阉党把持,太师都被他们压得气都喘不过来。这些年他们都干了啥?打下来多少国土?还不都是得了又丢,丢了又得?屁股坐稳过吗?!那就是李常杰虚耗国中,取兵谋权固位的伎俩!”   “这般耗下去,大越还有多少力气?老弟,非是哥哥我不力,实在是那个朝廷,不值当你我兄弟效力啊!”   城楼上不说话了,刘纪继续说道:“你就放一个吊筐下来,将哥哥接进去,咱哥俩好好聊聊行不?待我将广源州是怎么被拿下的,细细与你讲解行不?老哥哥实在是不忍心眼看着你朝火坑里边跳哇……”   城楼上还是没有说话。   刘纪跺着脚:“老弟啊……你就听哥哥一句吧!你先扯我上去,听我说完,只要你觉得哥哥但凡有一句不对,一刀剁了就是,哥哥绝不抱怨你一句。我们相交多年,你真的忍心连这最后一面都不见吗?”   城楼上又犹豫了一阵,终于抛出一个吊筐,慢慢地降了下来。   ……   熙宁九年十一月,交趾门州守将黄金满,被刘纪劝降。   门州一失,交趾东道再无城池阻挡,只有几个关卡,被燕达一荡即平。   黄金满乃是蛮人,本来对李越朝忠诚度也没多高,不过胜在脾性比较耿直而已。被结义兄长刘纪晓以利害之后,翻身成了燕达的最佳向导,大军沿着裘江河谷,一路奔袭而南。   就在大宋紧锣密鼓准备与交趾大战的时候,北宋朝堂之上,又出了大事儿。   王安石罢相!   早在四月,吕惠卿就在陈州上书,认为国家派蹇周辅来继续调查,就是朝中有人想整死他,因为蹇周辅和邓绾是老乡,而邓绾是他如今的死敌!   王安石当时看过吕惠卿的上书,便对赵顼说道:“之前派他亲自举荐的徐禧去,也没见他提醒朝廷,为自己避嫌啊?为何现在因为邓蹇二人是老乡关系,就闹开了呢?”   赵顼说道:“邓绾所言吕惠卿借钱不还的事情,苏明润已经查明了不实。”   王安石说道:“邓绾是御史,他的职责就是风闻奏事,调查真相又不是他的责任,怎么能以此归罪言官呢?”   王安石说得的确在理,当年司马大炮何等的威风,靠的就是这一条。   最后王安石还是让步了,陛下,既然吕惠卿这样说,那就还是将蹇周辅换掉吧。   赵顼想了半天,又觉得没什么好人选,于是王安石说,那我们就增加人选拔,派李綀过去,与蹇周辅一起调查。   其实就政治家来说,到这里就差不多可以控制收尾了,但是王家坏在出了个小心眼子的王雱。   王雱对吕惠卿的打击不遗余力,真是想弄死他,蹇周辅久拖不决,让王雱很不满意。   两人当年在一起可没有少干坏事儿,王雱想的是趁你病要你命,也没有想过别人手里会不会捏着你家爹的把柄,早就防着你这一手。   这种制衡关系其实是官场的常态,但是王雱当年连韩琦司马光的脑袋都想砍,说白了,就是一个纯政治小白。   吕惠卿退出中央政治舞台时,一封谢表,其实给他加了不少的分的。   就连苏轼见吕惠卿谢表于邸报,都笑着称赞:“福建子难容,终会作文。”   而辞朝谢表“虫臂鼠肝,终系心于北阙”一句,赵顼在边上御笔批注:“真是读书人。”   应该说还是保留了最后的体面。   结果王雱后续的小动作,让远在陈州吕惠卿理所当然地将这种打击视作王安石的意思。   当这种压迫达到了吕惠卿所能容忍的底线,六月,吕惠卿决定反戈一击!   他在陈州上表洋洋达数十页,痛责王安石父子勾结朝廷谏官,对他进行栽赃陷害。   最为可怕的是,这是实锤!   奏章中写道:“安石尽弃素学,而降尚纵横之末数以为奇术,以至谮愬胁持,蔽贤党奸,移怒行很,方命矫令,罔上恶君。”   “凡此数恶,力行于年岁之间,莫不备具,虽古之失志倒行而逆施者,殆不如此!”   鱼死网破! 第八百一十二章 没卵子的大象   奏书有理有据,还指出王安石之子王雱,为了串通他人诬陷自己,私下偷取了赵顼的御批作为定罪依据!   赵顼震怒,紧急召见王安石,以少有的严肃,将奏章交给王安石。   王安石看到之后冒了一身的冷汗,对赵顼说自己完全不知道这回事儿。   原来吕惠卿在奏报里提到,王雱因他买地一事调查久拖不决,切责邓绾和练亨甫。   二人在王衙内的压力下,最后出了个昏招,准备将邓绾所列的吕惠卿罪状,混在赵顼给犯官们制狱的御批里,让谳司给吕惠卿定罪!   结果好死不死,那日当值的堂吏乃吕惠卿旧人,赶紧派人去陈州通知了吕惠卿,吕惠卿被逼到绝境,终于下定决心,与王安石同归于尽。   京中流言,说还有些东西,连赵顼也没有对王安石展示,那就是王安石曾经给吕惠卿做过的一些批示,被吕惠卿有心地保留了下来,如今也随奏章一起交给了赵顼。   那些批示里,有王安石告诉吕惠卿“无使齐年知”“无使上知”之语。   齐年指的是冯京,两人同岁,欺瞒同僚君上,王安石在政务上也有瑕疵。   这个事情倒不一定是真的,但是仅凭王雱的昏招被揭露于天下,也已经有足够的杀伤力了。   ……   汴京城,王安石宅邸。   吴充来了,见到宅邸中一片哀声,对门子问道:“你家相公呢?”   老门子抹了把眼泪:“相公在堂屋里。”   吴充缓步来到堂中,书桌上汽灯通明,王安石正在书桌后面,看着桌上的文章发怔。   见到吴充过来,王安石抬头苦笑:“冲卿来了。快请坐。”   吴充拱手:“元泽如何了?”   两人本是儿女亲家,王安石的女儿,乃是吴充儿媳妇,当得有此一问。   王安石眼神里闪烁着泪光:“家门不幸,出了此等有辱门风的事情,是我教子无方,唯有向陛下请罪。”   吴充说道:“元泽已经病疽了这么久,为何不好好就医呢?听闻天师府提炼的青霉素,对此病症大为有效……”   王安石摇头,惨然道:“或者是天意报应吧,苏明润搞出来的东西,我儿竟然用不得。”   吴充大惊:“竟有此事?”   王安石摇头道:“据天师说,这反应就跟漆疮一般,有些人不能用那药。可惜石郡君又去了南边……”   说完还是叹息:“不过就算在京中,就算人家愿意,雱儿怕也不肯……”   吴充不悦道:“哪里还能容他使性……介甫非我愿意多嘴,就元泽那性子,总是你偏宠太过所致。”   王安石强自收拾了心情:“不说犬子了,冲卿此来,是有旨意?”   吴充拱手道:“邓绾力劝陛下留你,但是言语里肆无忌惮,涉及相公私隐。”   “有些事情,非言官所能知。在陛下再三诘问下,邓绾只好请罪,说是相公门人练亨甫教其所为。”   王安石心已经冷了:“我只听说邓绾曾经替雱儿求官,还举荐我婿蔡卞,也曾经替我求第京师,这些我都拒绝了。”   “最近倒是听说他想举荐两名御史,却久久不见施行。”   “后来有人告诉我,其中一个叫彭汝砺。”   “彭汝砺与练亨甫过节很深。邓绾就不再举荐,另行推举。”   “现在看来,一个相府下属,一个御史言官,两相勾引,皆非正人。”   “请冲卿替我禀明陛下,就说邓绾所为,不可令执法于论思之地!亨甫亦不当留备宰属。”   吴充默然,也觉得和王安石无话可聊,起身道:“那便如此,相公,你多保重。”   吴充走到门口,王安石又将他叫住:“冲卿,安南军事和两浙开发,以后多靠你们了。”   吴充转头:“相公……”   王安石眼中泪光也再掩饰不住他的疲惫和忧郁:“冲卿,我实在是累了……”   次日,赵顼得吴充上奏,以绾操心颇僻,贼性奸回,论事荐人,不循分守;亨甫身备宰属,与言官交通,并行罢斥。   紧接着,王安石面见神宗,如实奏报了事情真相,并痛责自已教子不严之过,要求引咎辞职。   赵顼表面上原谅了王安石的失职,一再挽留。   本来就体弱多病的王雱被父亲厉声责难,又气又急又愧,背疽崩发而亡,年仅三十二岁。   王安石对王雱的希望极高,曾经赞赏他是“宰执之才”,如今痛失爱子,精神彻底跨了。   王雱才华横溢,二十四岁就高中进士,曾经是王安石变法的得力助手。   如今老年失子,王安石的伤痛可想而知,对朝堂再无可念。   熙宁九年十月,丙午,王安石罢为镇南军节度使、同平章事、判江宁府。   枢密使、检校太傅吴充,同平章事;礼部侍郎、参知政事王珪,并受前官,同平章事。   以资政殿学士、知成都府冯京,知枢密院事。   一个时代,结束了。   ……   交趾的战争,还在继续。   与宋军左路的势如破竹不同,中路,郭逵捡到了一根硬骨头,决里隘。   决里隘是通往升龙府的最重要关口,也是大军能够通行的最大通道。   驻守在这里的,是李越朝知禄平州申景福,以及领军的洪真侯。   交趾人在这里下了重注,除了额角刺字的“天子亲军”两万人,还有一支战象部队。   郭逵大头兵出身,不如赵卨傲慢,经过苏油劝说,将脾气比较好的王中正塞了过来。   中路先锋乃是西军精骑镇戎军,由种诂的部下张世矩率领。   这下就标配了,王姥姥的名头,在镇戎军里还是叫得响的。   为了这场大战,苏油也算是操碎了心,三分算计着战场,还要留七分算计朝中的反应。   两人并肩骑马进军,张世矩对王姥姥也很尊重:“都监,后边车上那玩意儿,是朝中哪位贵人之后?你给提个醒呗?免得冲撞。”   王中正扭头,看着在大车上被颠得摇头晃脑的郭淮:“哦,他不是什么贵人之后,不过是正牌进士,当年我从军器监找苏少保死乞白赖要来的人。”   张世矩看着郭淮那一身肥肉,对王婆婆给郭淮的待遇匪夷所思:“这种人要在我军中,先吊他半年的肠子,要不然连马都上不去!都监骑马,参军坐车,坏了规矩。”   王中正嘿嘿笑道:“你还别说,我早告诉过手底下的儿郎们,谁要是有郭伯济那本事儿,谁就可以坐车行军,可你看那车上还有别人没有?这叫肥而不腻……啊不,肥而不痴,苏少保那家乡话咋说的来着……面带猪相,心头嘹亮!”   张世矩噗嗤一声笑了:“他苏家人的嘴啊……”   没说的,苏大嘴的名声,现在满大宋妇孺皆知,苏油都跟着背锅。   前方驰来数骑,乃是斥候,脸色有些不好:“禀总管,监军,交趾人有大军三万,还有……上百头战象。”   张世矩脸色一下子也变得难看起来,却听王中正在一边喃喃道:“还不是一群没卵子的玩意儿……”   众人都是又惊又怒,王中正这才反应过来:“苏少保说的,大象没啥可怕。临行还前跟我扯什么动物分类,说大象在分类里叫什么长鼻目,特点就是长鼻子,还有就是卵子在身体外边看不到……诶你们说他一天到晚都在琢磨些啥?”   几个斥候面面相觑,这样的细节,刚刚真没留意到啊……   张世矩感觉气氛在哭笑不得中带着一些尴尬,这话题的确是比较有趣,对缓解军士们的压力也有帮助。   可是……可是由你堂堂中使大人来给大家科普这个,这……这特么合适吗?!   见几个斥候沉重的脸色转为有点小兴奋小好奇,张世矩生怕他们笑出声来得罪人,赶紧一挥手:“再探!”   很快,关于大象没长卵子的传言就在军中传开了,西军的杀才们对这种下三路的故事特别感兴趣,不但不再觉得害怕,反而多了一种猎奇的心理。   王姥姥的什么样老子们不知道,大象的……嘿嘿嘿,总有机会看得着! 第八百一十三章 殉爆   决里隘是一处大关口,地处两山之间,再往后,就是富良江河谷,直到江边都是一马平川。   申景福是文臣,不通军事,不过基本的兵书战策是读过的,对洪真侯力劝:“侯爷,宋军新至,气势汹汹,我们最好还是回关固守,消磨其士气比较好。”   洪真侯却不以为然:“太守所言乃常策,但是却不适合如今的交趾。属于不明敌我。”   “宋军数千里远来,听闻翻越南岭时有染了时疫,还能有多少士气?”   “我军的重要战力乃是象军,象军如何守城?自是需要在关外,用作冲击敌阵之用。”   “听说西军骑兵厉害,马匹比我南马高两尺,要没有象兵与之争锋,这仗还怎么打?”   申景福拱手,担忧地说道:“侯爷,下官想说的也是这个,既然西军是骑军,那攻城定然不是其强项,我们只需要如太保所言,以象兵守决里隘,步军守桄榔,层层狙击敌军,是否……”   洪真侯厉声道:“申太守!你乃是文臣!本侯许你参议军事,那是看在你忠诚王事上,给你的面子!”   “我军尚未一战,你便如此畏敌如虎!”   “郭逵先锋张世矩,才不过区区万人,还是长途奔袭;而我军三万,以逸待劳,还有天险倚仗!”   “他有骑军,我有象军,除了你那些不堪用的土丁,我手下带来的,可都是镇守升龙的天子亲锐!”   “这样都还不敢与外敌野战,那朝廷留你我何用?!那我大越如何还能宣威四境,所向皆捷?!”   “军事你不用管了,回桄榔组织民夫,运送粮秣,决里隘,用不着你!”   申景福想要辩驳,但是洪真侯说的句句在理,而且是当今的皇叔,只好长叹一声:“下官知罪,下官这便回桄榔调集大军军需。”   熙宁九年十一月中,宋越两军在决里隘,发生了惨烈的战争。   战争是交趾方先行发起的。   张世矩的骑军前出过快,与郭逵的中军脱离了接应,形成了孤军态势,洪真侯决心抓住这一有利机会,利用优势兵力予以全歼。   战役在决里隘外十里打响。   宋军刚出山谷,就遭遇到交趾象兵的冲击,象兵身后,是两万交趾精锐。   “列阵!列阵!”张世矩见势不妙:“掷弹兵呢?赶紧给老子上前!强弩手!强弩指挥在哪里?!”   可以说战役刚一开始的时候,优势在洪真侯那边,宋军被堵在了山口里,道路狭窄,一时陷入了混乱。   王中正一挥手:“厢车卸东西!然后将车推上去堵住谷口,炮队上山,组织阵地!”   说完对后军高喊:“能上山的全给老子上山!掷弹手!强弩手!到坡上去!”   一个肥胖的身影抱着一根管子从厢车上跳了下来,带着自己的小队就朝一侧的山坡上跑。   伏虏炮经过多年改进,如今的炮管和底盘变得轻薄了很多,从当初铸铁管的一百三十公斤,一步步降低到了钢管的四十公斤,如今一个小队五人,小队行动时备弹四十五枚,郭胖子都能扛着炮管奔跑了。   剩下的车兵们有样学样,扛着箱子和各种零件往山坡上跑去。   霹雳炮厉害是厉害,但是太沉,如今只能装备到海船上,交趾地形限制了霹雳炮的行动,因此王中正他们所能携带的,只是伏虏炮。   郭淮才跑上一个小坡,转头一看前方不到两里,战象们已经冲了过来,战象背上有一个竹编的小箭楼,里面是手持弓箭和标枪的交趾兵。   “来不及了!”郭淮将俘虏炮的炮身往地上一顿:“就在这里!装炮!”   小队开始七手八脚的组装伏虏炮,郭淮半跪下身子,伸出右手,开始分别用左眼和右眼测距。   王中正左手提着指挥刀,右手握着转轮铳,领着十来人奔了过来:“大宝贝你赶紧!咱给你挡在前头!”   上百头战象奔腾而来,那场景恐怖异常,王中正的炮军小队从厢车上跳下来之后,张世矩命先锋骑兵下马,亡命地推着厢车上前,企图堆积在谷口,抵挡战象们的冲击。   但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交趾人的冲锋将时间掐得刚刚好,李越朝跟周围打了几十年的仗,洪真侯的战术指挥,也在水准之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架尚未卸货的厢车突然从谷口冲了出来,车上的军士挥舞着佩刀,不断朝奔马的臀部上刺去。   马车撞开了还没有合拢翻倒的车厢,然后孤零零向奔来的象群发起了反冲锋!   王中正拿转轮铳顶了顶头盔沿,有些发愣:“那是谁?!胆子包天了,哎哟不好车上是我们的弹药!”   马也不傻,往前奔了没多远慢了下来,开始挣扎着要掉头,企图逃离被象群践踏的命运。   然后便看到车上那小子跳下下来,飞快地用佩刀砍断索具,跃上一匹裸背马,狂奔而回。   一边跑还一边大喊:“开火——发炮——”   “靠!”王中正一把夺过身边军士手里的神机铳,站起身来,对着远处的马车车厢就是一发。   “啪”的一声响过,车厢那边毫无动静。   眼看谷口的拦截措施还未完成,骑兵还在混乱当中,而象群已经奔到了高速,王中正扭头高喊:“郭宝贝!你狗日的还拉不出来?!”   郭淮根本不搭理他,从地上跳起来,飞奔到刚刚组装好的伏虏炮前,开始疯狂地摇动起摇柄。   象群上的交趾兵开始发箭,长箭嗖嗖地飞过来,插在郭淮的身侧。   王中正一挥手:“保护郭司马!咱全都能嗝屁,他死不得!”   五六名军士立刻扑了过去,半跪在伏虏炮前,形成一道人肉的屏风。   交趾人的箭不弱,很快炮前军士的皮甲上便插上了箭支。   王中正同样半跪在军士身前,不顾身边飞舞的箭羽,骑刀平举:“一队!前方左三十度,自由目标,射击!”   军士们手里的神机铳响了,不过五六声枪响,对上百奔来的战象造不成多大的影响。   王中正一动不动:“二队!最右边那头家伙!射击!”   这次有点效果了,那头战象明显中弹,甚至象座上有一个黑不溜秋的交趾军士,手持标枪摔了下来,刚刚发出一声惨叫,就被身后的象群踩成了肉泥。   但是这点战果丝毫影响不了局面,眼看着象群就要越过那辆车厢,王中正脸色铁青:“三队,还是那家伙,射击!”   就在这时,身后“嘭”的一声闷响,一枚俘虏炮弹从王中正身后飞起,高高地掠上了天空,紧跟着,轨迹变得稳定,朝着刚刚那车厢的方向落了下去。   王中正心里不停地祈祷:“一定要击中,一定要击中……”   就在这时,身后又是“嘭”的一声,紧跟着,又是“嘭”的一声。   “靠!”这一刻王中正心头狂喜,恨不得起来转身抱着郭淮狂跳一阵,这戏法咋变出来的?!   接着又是两声,两枚炮弹再次升空。   心念电转间,第一枚炮弹已经落下,“轰隆”一声,掀翻了一头战象,还将身边的一头明显给炸了个踉跄,明显速度降了下来。   紧跟着,第二枚也落入象群,在一头大象的象座上弹了起来,然后在半空中猛然炸开,这次飞溅的弹片造成了巨大的杀伤,交趾军士们的惨叫和战象的哀鸣响彻前方。   后方的象兵们还没来得及侥幸,第三枚炮弹,终于落入了刚刚那辆厢车的车厢里!   “轰隆——”   伏虏炮弹的爆炸引来了车内弹药的强烈殉爆,王中正见到车厢周围的大象都被巨大的气浪推得四脚离地,然后倒在地上哀鸣挣扎。   紧跟着,爆炸的火光中,伸出无数白色的尖刺状气针,然后更加巨大的气浪震波,瞬间扩散到数十米的范围!   大爆炸将无数的炮弹掀离了车厢,然后在车厢周围陆续爆开,形成了一朵朵硝烟,鲜血和弹片的礼花! 第八百一十四章 小胜   气浪带起的尘灰和空气的强烈波动,横扫了整个谷口前方的平地,无数的残肢断臂,标枪箭镞,象座上的零碎铁件,木板,向着四周狂烈地喷洒开去。   后方剩下的数十头战象嘶喊着调头转向,只求赶快离开这恐怖的地狱,不管不顾地向跟在象阵后方,尚处于震惊呆滞的交趾步军反冲了过去!   战象上的军士们疯狂地用标枪扎着身下的大象,企图将它们重新控制起来,但是转眼便被焦躁的大象们用粗大的象鼻狠狠扫过,或者相互撞击身体,将他们抖落下来,惨呼着跌进象腿组成的森林当中。   洪真侯看着前方的升起的巨大蘑菇状灰黄色云朵,不禁目瞪口呆。   紧跟着云朵下方的交趾军发出了恐怖的呐喊,掉头朝后军挤压了过来。   令他心胆俱裂的一幕出现了,无数自己的战象赶上了狂奔后撤的步军,冲入了军阵,如同一块块巨大的滚石滚过地上刚刚出苗的嫩草一般,碾压过来。   不过那些嫩草的草汁,都是鲜艳的颜色,在战象身后染红了一路。   王中正刚刚站起身来,一支梭镖便带着半截镖杆,打着旋从远方朝他飞了过来,在他的头盔上“当”的一声掠过,不知道弹飞到了哪里。   “干!”王中正被撞得一个踉跄,头盔上的红缨被镖刃削得干干净净,在周边飞舞。   不过他已经顾不得了,抓住一个腰间挂着黄铜喇叭的小兵:“吹号!快给老子吹冲锋号!”   “哒哒哒滴滴哒哒——”   尖利的号角声在谷口一侧山坡上响起,镇戎军后方爆发出一声呐喊,中军后军一起发动冲锋,愣是将混乱不堪的前军从山谷中挤了出来!   接下来就好办了,一匹匹骏马,驮着它们背上的战士,灵活地躲闪着前军还在惊惶马匹,朝着前方战场狂奔了过去。   张世矩座下的马匹还在惊悸当中,被后军马匹推得乱转。   一名军士从他身前骑过,张世矩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拉下马来,然后飞身掠到人家那匹马上,抽出骑刀控马掉头:“杀——”   马是群居动物,很快,前军的马匹也被中军和后军携裹,加入了冲锋的行列。   不一会儿,山谷两边就只剩下王中正的一队亲兵和强弩部队。   “嘶——”王中正一屁股坐在草坪上,偏着脑袋手摸着脖子:“伤了筋了。”   郭淮连滚带爬地来到王中正身边,一身的肥肉都还在发抖:“都管,没……没事儿了?”   王中正脸色痛苦地缓缓扭动着脖子,将脸转向惨不忍睹的谷口:“看吧,你狗日干的好事。”   郭淮这才有机会第一眼看向战后的战场,惨烈的场面让他都吓到了:“乖乖……”   谷口外,刚刚停放厢车的地方,只剩下一个大坑,周围躺着二三十头大象。   近处的膛开肚破,身下一大片鲜血,远处的有些还没有死去,还在痛苦地发出嘶鸣,徒劳地蹬踢着巨大的象足。   从弹坑直到谷外远方,沿路的草野凌乱不堪,到处都是惨不忍睹的尸体。   更远处,是数千骑兵追亡逐败的身影。   呐喊厮杀的声音几乎已经听不见了,只有骑刀不时闪动,将交趾依旧强烈的阳光不时反射回来。   亲兵们一个个聚拢了过来,看着王中正赧笑:“太尉……”   仓促遭遇,这帮子中除了郭淮,其他人完全没有发挥作用。   王中正都懒得说他们了,靠在郭淮的身上:“直娘贼的,你还藏了这一手?!”   郭淮一脸心有余悸:“刚刚那是违规操作,少保要求伏虏炮填弹后寻找掩体躲避,然后拉发,我给搞成了利用弹体自重撞击发射了……很危险……”   王中正笑了,开始还是轻轻的笑,到最后笑得全身都抖了起来:“老子宁愿被你狗日炸死,也不愿意被大象活活踩死。”   郭淮也渐渐笑得肥肉直抖:“那些大牲口,好像还真的没有卵子呢……倒是听说象鼻子是美味……”   打扫战场的亲兵在远处一辆翻倒的厢车边喊道:“太尉!这里还藏着一个人!”   王中正喊道:“把那小子给老子抓过来!这胆子包了天了!刚刚看着他溜车下边去的!”   几个亲兵将那人带了过来,那娃身上裤腿也破了,甲也歪了,脸上也给弹片划出一道口子,看上去很吓人,见到王中正赧笑:“孙能见过都监。”   王中正骂道:“你这猴子,你现在这样让我怎么跟你师父交代?!”   孙能本来是李宪的部下,因为当年他父南征的时候在昆仑关战没,所以跟苏油请求,要重走父辈走过的路线,继承父辈的遗志,去完成父辈当年的事业。   这是孝行,苏油不能拒绝,只好将他丢给王中正,但是私下里跟王中正嘱咐,立功什么的不打紧,千万看好别让这小子玩命!   结果还是玩出了这出,甚至可以说是一举扭转和奠定了中线战局,这样的大功,王中正想隐瞒苏油都隐瞒不了。   孙能又对郭淮拱手:“郭司马的炮术当真是精准非凡!”   郭淮还在恍惚当中,这也是肾上腺素消退后的后遗症,根本没法答话。   反倒是离爆炸点最近的孙能傻大胆:“伏虏炮操典可以改了,少保那套保险措施,是信不过军器监和胄案的手艺,如今看来完全没必要。”   王中正白了他一眼:“赶紧滚下去找医兵,这还没娶新妇就破相,少保又该多一层操心了。”   孙能跑了,王中正想起身,却感觉腿软。   羡慕地看着活蹦乱跳孙能:“狗日的,老孙家天生的将种……”   又磨蹭了好一阵才起身,拍掉屁股上的草杆:“点计还剩多少弹药,收集惊散的马匹,看看那些车还有多少能用。”   郭淮也终于正常:“唐代医家陈藏器说过,大象胆不附肝,每月只在身上各个部位游走,古人因此将象肉定为十二种,比如尻肉寅月胆入,又称虎肉。”   “唯鼻子一处地方不去,是其本肉,味道最好,南人以其肥脆为珍,犹好炙烤。”   王中正看着郭淮那一身肥肉:“你还真是得了少保几分真传,可咋就光学得一嘴,手底稀松呢?!上回吃你烤肉,差点没给老子齁死!”   郭淮赧笑道:“失误,那次是失误……”   王中正摸着脖子吩咐军士:“那就将那些死象的鼻子割下来,用石灰腌上。光听说是好东西,可不知道怎么弄啊!”   “先按保存熊掌的法子弄上,待到见到少保再说。将象腰肉剃下来红烧!吃饱了大军上路追赶前军!”   熙宁九年十一月末,宋军在决里隘大败交趾军队,张世矩驱逐象群践踏交趾军队,骑兵随后掩杀,阵斩李朝洪真侯,拔取桄榔县。   禄平州太守申景福命从属出降,自己在府衙悬梁自尽。   此役三万交趾精锐全覆,宋军俘虏了近万人,顺便还收获了七十多头大象。   宋军西路,中路,大获全胜。   不过东路赵卨那里,进展就有些不顺利了。   李常杰以富良江和元江为依托,部署了三道防线,而其牵制宋军的,是两支水师。   富良江下游水网纵横,安博州太守韦首安和昭文侯采用了正确的战术,利用水师船只以昌江渡口为中心,展开了灵活的游击战,极大地牵制了赵卨的行动。   而苏油旗下的广南水师,东路和斌、西路杨从先,从水路进攻富良江,却被交趾另一支水师——驻守元江海口李继元派船与韦首安合击,一时势均力敌。   而苏油的几艘杀手锏纵帆船,丝毫不见踪影。于是宋军在获取了初期巨大战果之后,战局陷入了僵持。   十一月底,郭逵西路军和中路军会师,沿途境内各溪峒的头首也都相率投降,成为带路党。   当时的交趾,乡间还处于半封建半公社制度,官田和社田,则多由交趾劫掠的各国人口耕种。   按照苏油的建议,宋军每到一地,立刻收集文书,籍册,打开官仓,给奴隶和农人们分配种子,粮食,同时将官田和朝中权贵们的土地,分给奴隶和下户,约租息两厘。   仅此一项举措,宋军所到之处,虽然不至于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至少当地老百姓睁只眼闭只眼两不相帮是做得到的。 第八百一十五章 重挫   大宋也不亏,反正军中不缺粮食,打劫百姓不如打劫官府。   如今大宋已经拿下了广源州全境,谅山府,富良州大部,富良江以北基本落入宋人手里。   这里是李越朝最重要的贵金属产地,除了近五十处金穴,还有产珍珠与玳瑁的苏茂州,这通搜刮,已经让大宋已经发了一笔小财。   当年萧注从桂州知州任上下课的原因,就是因为在任期间收了侬蛮三百两黄金,一个边州知州收的贿赂都这么多,何况如今李越朝一半金穴已经易手!   反应最快的是商贾,他们不怕刀头舔血,外海都还没有完全清空敌舰,他们的船就已经来到了苏茂洲外的大岛之上!   交趾局势开始变得严峻,尤其是洪真侯的阵亡与申景福的自尽,让黎太后不得不下诏李常杰,指责他指挥失当。   当侍讲黎文盛带着黎太后的懿旨来到富良江防线的时候,却发现李常杰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惶。   黎文盛宣读了旨意之后,李常杰按照规矩伏地请罪,然后展开军图,给黎文盛讲解起了军略。   “侍讲,我在陛辞前便已经说过,此战要胜,大越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将宋军拖到雨季的到来!”   “不过如果到时候宋军还在边境的话,其依托雄关捍守,我军同样无法获得预期的战果。”   “因此只能以地相与,诱使宋军深入我腹地。”   “此战关键,是稳守富良江一线,而最差的底线,是死守元江,背都面水而战。”   “富良江以北的失守,本来就在计划当中。”   黎文盛不怎么懂军事,听李常杰一讲解,觉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江北百姓,此番可是受苦了。”   李常杰冷笑道:“宋人一向假仁假义,开仓放粮,析分官地,社田,事情倒不如侍讲所想那般不堪。”   黎文盛大惊:“那就算宋军明年被我逐出,那些地方还能安稳?”   李常杰笑道:“不是正好?太师早就请行宋制,太后和陛下却死守祖制,认为‘天不变,法不可变。’”   “宋人做的,其实就是我们在占城三州做的。经此一事后,宋人来给我们变了天,我们再萧规曹随,想来太后和陛下也无话可说。”   黎文盛这才知道李常杰胸中韬略,不由得佩服异常,躬身道:“原来如此,太保实乃我大越之子房。文盛回去定然仔细禀告。”   李常杰叹了口气:“洪真侯,申景福之失,的确是个意外。军令本是命其依托决里隘,桄榔县,禄平州,层层狙击,诱敌深入而已。”   “谁知道洪真侯报国心切,主动出寨意图迎击宋军,被宋军用巨大的号炮惊返战象,自相践踏,导致失败。”   “侍讲还请宽慰陛下和太后,请他们节哀,告诉他们二人之败,其实对大局并无影响。”   “两江的船只都在我手,宋人水师被狙击在富良江口,宋军没有船只接应,就无法渡江。”   “即便渡江而来,我军在富良和元江之间,也有十万雄兵以逸待劳,无惧与他。”   “就算再败,富良江有失,我军亦可从容南渡,依托元江,拱卫升龙。”   “到时候宋军困于两江横隔之地,雨季一来,同样净成鱼鳖。”   “我军便能乘舟师追亡逐败,越北百里江山,来时容易,走,可就难了。”   说完对黎文盛拱手:“侍讲,需提醒太后与陛下,千万戒除急躁和焦虑。”   “这是大越难得的机会,我要让他们匹马难归,一战奠定千年基业!”   黎文盛觉得此前心头的各种阴霾尽皆散去,只剩下了最后的一个问题:“听细作说过,宋军有几艘巨舰,往还广浙,运送粮秣军士,要是他们溯元江而上,不是可以直抵升龙?”   李常杰说道:“所以我命李继元守元江海口,韦首安,昭文侯守富良江口,两军互为呼应,对抗宋军和斌与杨从先的水师。”   “请侍讲放心,如今看来,他们打得有章有法。”   “几艘巨舶,有细作来报,已经随蕃人南去了,那就是蕃人的木兰舟,苏少保之前行险狡计,拉来虚张声势而已。”   “郭逵尔尔,赵卨无能,命赵卨进军东路,就是他们最大失策。”   “赵卨的步军和广南水师,已经被我军隔离不得呼应,宋军东路,已成画虎。”   “他们的意图已经失败,虽然看似还强盛,其实已然计拙,渐成瓮鳖之势。”   黎文盛躬身行礼:“明白了,朝中无人畅晓军事,如非太保解析,只看局面,谁都心怀惴惴。外敌嚣顽,太保身负国运,还请善惜身体,带领大越战胜。”   李常杰将他扶起:“当不得此礼。我已垂垂老矣,今后的国事,总要落在你们身上。”   “侍讲此番回去,一来要请陛下与太后放心,二来……”   说完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二来,如今国事艰难,请陛下与太后注意朝中首鼠两端之辈,且隐忍一二,待常杰战胜还朝,再做主张。”   黎文盛心中暗骇,也知道这是李常杰对自己和太师李道成的敲打,躬身道:“谨从太保之教,我等就在升龙府,静候太保捷报佳音。”   李常杰笑道:“放心,一味防守不是用兵之道,数日之内,我自会给陛下和太后献上一场大捷!”   十二月,郭逵见东路赵卨仍然僵持,难以继续忍耐,率军南下,准备突破富良江。   李常杰在宋军李华行经的夹口隘设计了一个埋伏圈,静待郭逵上钩。   结果郭逵一生唯谨慎,夔州蛮人斥候非常给力,在大军即将落入陷阱之际,察觉了李常杰的阴谋。   郭逵立即启用了第二作战计划,反命木依结寨堵住夹口隘缺口,率领大军在黄金满和岑庆宾的向导下,改取了另一条径路,从兜顶岭翻越小路,于熙宁十年一月,抵达富良江的北岸。   从这里到升龙府,相距只有三十里!   然而这里却是大越兵力的核心区域,李常杰之前的夹口隘,同样仅仅是一支偏师而已。   郭逵的谨慎被李常杰利用了,如今宋人的兵力,被他引导到了他最想要宋军抵达的地方。   当郭逵来到富良江边的时候,不由得叫了一声苦,北岸一片舢板都没有,而富良江的南岸,李常杰调集了战舰四百多艘,使得宋军“欲济不能,欲战不得”。   黄金满献计,说上游有一条捷径,可以从如月村渡富良江而趋升龙府。   郭逵只好让苗履率领的一支部队,随黄金满前去探路。   自己这里,命先锋宋军找一处江水平稳处架设浮桥,以次进兵。   很快宋军在下游找到一处地方,又搞了一只木筏,渡了五百名士兵过江。   军士们渡江之后,杀入对岸竹寨,却发现空无一人。   就在空筏驶回北岸,准备续运兵员的时候。交趾人却呐喊着从各处冒了出来,一起进攻擒杀宋军先头部队。   宋兵断绝后援,众寡不敌,陷入严重困境之中。   西军只有震天雷,很快对岸响起了陆陆续续的爆炸声,但是交趾人也悍勇,而且……人太多了。   郭逵在北岸只有干着急,却毫无办法,眼看着对岸的同袍被一一砍死刺杀。不禁大呼:“郭司马!你的炮能支援吗?!”   郭淮痛苦摇头:“伏虏炮有效射程只有一百米,而且弹着点很分散,虽然勉强够得着,但是效果……”   王中正抓住郭逵的胳膊:“我们的伏虏炮不是这样用的,总管,慈不掌兵,不能将宝贵的弹药浪费在这上面!”   西军水性不好,震天雷用光之后,很多人被拥入江中溺死,其余溃灭,最后无一逃脱。   郭逵恨得睚眦欲裂,但是毫无办法,只得眼睁睁看着交趾人在对岸耀武扬威,凌虐将士的尸体。   与此同时,苗履的部队在如月渡也落入了类似的圈套,这次更惨,宋军整整伤亡了两千人,丢了上千骏马,要不是小高相爷和刘纪接应及时,连苗履和黄金满都得陷在里头。   宋军进入交趾国土一来,第一次遭遇重挫。 第八百一十六章 决战在即   这一战后,宋军士气明显衰落,两军隔富良江形成对峙。   李朝上下被这剂兴奋剂刺激得狂喜,黎太后命李乾德下旨,封李常杰为兼内侍判首都押衙、行殿内外都知事、同中书门下辅国上将军。   ……   富良江北岸,中军大营,郭逵来回踱步:“赵卨在搞什么?!我们的水军到了哪里?!”   燕达苦笑道:“听闻水军船只已被阻截在东泾港口,未能驶入富良江内。”   郭逵说道:“让军士们伐木!造筏!事已至此,只能强渡!”   燕达说道:“太尉,兵法当致人而不致于人。既然大军已经失利,不如就此顺势而为。”   “我建议示敌以弱,诱使越军过来,我们设伏,夺船!”   郭逵又转悠了两圈:“那就逐日减灶,骑军后撤,命赵卨朝我靠拢,做出放弃接应水军的态势。”   目光再次落到地图上:“我水军明显准备不足,韦首安和李继元以逸待劳,这跨海作战,难度太大了!”   这时小高相爷和郭淮进来了:“经略相公,我们有事禀报。”   小高相爷拱手道:“经略,今日观战,似乎我军远程压制不够啊。”   郭逵也拱手:“高相公说得是,可有对策?”   小高相爷说道:“难道不能制造弩炮吗?”   郭逵有些讶异:“弩炮?那需要弹簧。我军这次没有携带……”   小高相爷同样很惊讶:“当年明润制作的第一架弩炮,只用了木头和麻绳啊?!”   “啥?!”郭逵傻了:“怎么可能?麻绳怎么能替代弹簧?”   ……   一处山谷里,一架粗笨的弩炮架在地面,弩炮的弩臂上,是扭绞的粗麻绳。   “嘣!”郭淮用木槌槌下锁销,一枚三斤重的石弹被弹射了出去。   “啪!”数十步外,一块大石头被石弹击中,蹦下了一大块,石弹本身也给撞得四分五裂。   “好!这玩意儿可用!”郭逵抚摸着粗糙的木头柱子:“苏明润那时候……多大来着?”   小高相爷拱手:“九岁。”   “妖孽!”郭逵啐了一口:“我大宋怎么出了这样的妖孽?!”   转眼狂笑:“哈哈哈哈!我大宋怎么出了这样的妖孽!”   “就这样搞!”郭逵面目狰狞地道:“等我们吸引交趾人渡河来攻,就用这个干掉他们的那些破船!等他们同样没了水军的优势,这仗又得换一种打法!”   ……   在宋军做出一些怯懦惧战的假象之后,交趾方面,求战之心果然变得强烈。   但是李常杰并不放心宋军的反应,虽然一切情报都说明宋军中已经出现军粮不继,病死逃亡,减员严重的消息,甚至东路赵卨都已经放弃了昌江水口的争夺,回守宋军右翼之后,李常杰还是没有什么动作。   死拖稳守就当赢,这就是李常杰的战略,而且应该说,这是最有效的战略。   但是他的战略,不是大越宗室,朝廷,军民们喜欢的战略。   昭文侯痛心兄长的惨死,写信给李常杰,要求主动出击,从安博州攻击宋军右翼。   李常杰断然予以拒绝。   昭文侯于是上书黎太后,弹劾李常杰畏敌如鼠,坐拥大军与宋军隔江相望,苟且相安,任由宋军蹂躏大越国土,将产金重地拱手与人。   大越北部入仕的官员们也慷慨激昂,抬着书写着李常杰“南国山河”诗歌的巨幅纸牌泣血叩阙,请求下旨让太保乘胜出兵,驱逐宋军,再振国威。   在这种情形下,宫中出旨,要求李常杰奏明军情,责问他是否在玩寇自重,要求其说明不能出兵的原因。   侍讲黎文盛再次来到了江南大越军营,传达旨意。   李常杰正在研究地图,见到黎文盛,不禁苦笑:“太后连一个月的时间也不给我?”   黎文盛拱手道:“太保,国家上下一心,群情激奋,我军又方大胜,如何不能一战?”   李常杰从身后书架上取下一个金属罐子一样的东西:“情况有变,这是宋人的新式军器,端是厉害,估计洪真侯的战象,就是遇到了这个,方才全军覆没的。”   黎文盛看着那东西:“这是什么?”   李常杰说道:“据说叫震天雷,这里有个拔销,拔掉之后远远扔出,此物能够炸开以碎片伤敌。方圆两丈之内的人马,都在其杀伤范围。”   “如月村两千战果,那是黄金满的蛮人队伍,不足为胜;而宋人五百渡江的部队,我们的步军根本难以对阵,最后还是靠蘸了毒药的弩箭,方才拿下。”   “即便如此,我军的损失远大于彼,足足一千多人。”   “侍讲,就不能代我上陈,只要我们稳守江南,便可以不战而胜,何必行险侥幸?”   黎文盛点头:“太保所言,都是道理,我自会上陈。但是……太保,为了大越的未来,这兵,怕是不得不出啊……”   李常杰皱眉:“何意?”   “昭文侯最近可是活跃得很……”黎文盛叹了口气:“太保饱读兵书,难道不知廉颇是如何被赵括代替的吗?”   李常杰心中一紧。   黎文盛拱手道:“赵孝成王七年,秦赵对峙于长平,交战初期,赵军失利,廉颇坚守营垒,再不出战。”   “秦军屡次挑战,廉颇置之不理。”   “太保,当日秦赵之势,与今日之宋越,何其相似?”   “赵括既非宗室至亲,又无真实战绩,尚可代廉颇而将。何况昭文侯乃今上族叔,还有断绝宋军水陆联系的战功在手?”   “赵国让赵括代替廉颇,其后四十万强卒,一朝丧灭,亡国之危,祸不旋踵。”   “太保,这种事情一旦发生在大越,我朝四面皆敌,指望不上会有窃符救赵的信陵君啊……”   李常杰也是绝顶之智,黎文盛只需要轻轻一点拨,他立刻便明白了过来。   坐回虎皮交椅之上,看着军图发起愁来。   黎文盛不敢再行打扰:“太保之重,足胜十万雄兵,文盛不通军事,无法襄助,这就回去,尽量为太保争取时间。”   “太保,军权,万不可落入昭文侯手中,这是太师的原话,否则就算退了宋军,我大越也要迎来一场动荡。”   李常杰伸手压着自己的太阳穴,看着富良江一线:“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   熙宁十年元月,宋越战线在经历了短暂的平静之后,战争突然再次爆发。   昭文侯派遣左郎将阮根,突然发兵攻击赵卨率领的宋军右翼。   李常杰早有准备,一直在派遣间谍欺骗宋军,说和斌、杨从先所率领的战船,已经突破了韦首安的封锁,水师马上就要到来与宋军会师。   双方都做足了欺骗功夫,郭逵想让李常杰落入圈套,李常杰同样想让郭逵落入圈套。   越军占据两江之中,两支水师能够通过陆路相互沟通消息,李常杰给郭逵安排下一个可怕的兑子。   昭文侯出兵之后,李常杰立即命令韦首安的富良江水师撤退,溯江而上,造出宋军水师西进的假象。   而和斌、杨从先方面,压力骤减,立即尾随李越水师,同样杀入富良江中。   郭逵认为李常杰中计,在东路安排下伏击圈,准备吃掉昭文侯和阮根的部队。   而就在和斌、杨从先进入富良江后,李越朝的元江水师突然离开了元江河口,占领了宋军广南水师的位置,将他们封闭在了富良江内!   这才是李常杰的根本目的,一切部队调动都是幌子,他要拿昭文侯为饵,用他们与宋军兑子,灭掉宋军水师!   这是抵消宋军震天雷优势的最好战法!   只要灭掉大宋水师,整盘棋就活了。大越退可以隔江自保,进可以重占钦州。   只要截断大宋给养之路,紧跟着雨季到来,宋人即便是有厉害的军器倚仗,越北三州,同样是他们的葬身之所! 第八百一十七章 元江水师   元江口外海一处沙岛上,芦苇丛里,一支小队已经在这里潜伏近两个月了。   小队只有五个人,他们本来是一支测量小分队。   披着一身与芦苇同色的迷彩碎布,带着一支八倍经纬仪,上面挂着同样的迷彩布网,三班轮倒,小队日夜关注着元江口的水师动静。   四十天的单兵口粮,尽管已经非常节省,还是眼见就要告罄。   队长肖英的脸上也画着油彩,看着前方的水平面。   这个沙岛的位置非常独特,刚好在元江水口的海平线下。   平日里元江水师看不到他们,不过只要大船队一调动,双方就能见到对方。   肖英又调转脑袋看向海面方向,海平线上有几个小黑点。   那是自己的船队,在密切关注着沙岛的动静。   元江水师的巡逻船只最多只能来到沙岛周边,他们的平底小船只敢贴着海岸线航行,根本不敢远离海岸。   他们从来没有发现沙岛上还有一支五人小组,更想不到的是,还有一支武装到牙齿的舰队,正在外海里虎视眈眈。   肖英拖过身边的帆布袋,打开来检查给养,帆布袋里边总共只剩下两根火腿肠,还有几块掺杂了茶叶末的饼干。   一个军士爬了过来,身后拖着一个皮囊。   芦苇丛深处支着一个架子,架子上有一个油布漏斗,漏斗下是一个滤筒。   这是苏油设计的过滤器,里边装的是活性炭,硅胶粒,小陶珠。   元江水力充沛,感谢老天爷,每日落潮的时候,这里还能打到“淡水”。   肖英帮助军士将皮囊里的水倒入油布漏斗里,又轻手轻脚过去拍观测战士的肩膀,示意他将自己的水壶取下来,准备帮他接水。   战士眼睛没有离开目镜,伸手解开身上水壶的扣子,直接将水壶从布袋里去了出来。   肖英伸手去拿水壶,却发现战士没有松手,又拉了一下,还是没有松手。   “老三!”   “队长,有情况!”   肖英抬起头,以他在探测队里出了名的好眼神,根本不需要经纬仪,都能够看见河口出现了芝麻点一样的蓬帆。   剩下三名战士也摸了过来:“狗日的,真是能忍!终于动了?打不打信号?”   肖英制止道:“不急,关键时刻不能暴露,先数船!”   五个人压抑着激动,打开各自的笔记本,开始记录。   整整数了两个时辰,江口才再没有帆船出现。   肖英拿着小本本:“三百五十五,你们呢?”   没有两个数相同,但是都在三百五十到三百七十之间。   肖英一拍大腿:“就按三百五十算,给后方送信号,一号指令!”   四个战士站起身来,到现在他们已经不用再躲藏了,激动地对肖英行了一个捶胸礼:“是!一号指令!”   几人迅速打开一个帆布包裹,里边是一卷橙黄色的百叶窗和几根木头。   很快,沙岛上就支起了一个一人多高的巨大平板。   肖英让战士将经纬仪搬过来对准海平线上露出的桅杆顶部,然后狠狠压下了平板边上的压杆,百叶窗哗的一声打平。   一个战士站在经纬仪后边观瞄,嘴里还不住的念叨:“快点快点……快点快点……队长!眉山号送回旗语。确认,一号指令!再次确认,一号指令!”   “它们动了!眉山号,成都号,杭州号,动了!它们来了!”   “噢——”沙岛上响起了一声整齐的欢呼,五个人激动地又跳又喊,取下手里的迷彩布帽,对着远处的船只疯狂挥舞。   ……   更远的泰山号上,苏油正在研究两军态势。   补给线是张麒在负责,这娃当年就是西北幕府后勤司勾管,加上如今的后勤已经鸟枪换炮,还有苏辐帮助,更是轻车熟路。   仗打到现在,宋越双方的底牌大家都心知肚明,战术上的花俏还可以玩玩,战略上,已经没什么大波浪了。   如今的局面,不算上自己这支队伍,大体就是广南水师仗着船只先进,在海上占优势,李越水师占着江船多,在河道里占优势;陆路上宋军占优势,但是没船过不了富良江,即便是过了,后边还有一条元江。   而李常杰的重兵,全部部署在富良江和元江之间,东西向两百里,南北向三十里的两江平原上,让宋军难越鸿沟。   李常杰不是凡夫俗子,要没有自己这支奇兵,参谋小组这段时间闲得蛋疼一共推演了五次,全是大宋输。   苏油想捡漏,他希望李常杰的部署出现漏洞,在局面吃紧的情况下将元江水师北调支援富良江水师,那他就可以轻兵直进,直接沿着元江杀到升龙府下!   元江是交趾最大的河流,从升龙府往下,水流平缓,既深且宽,苏油的泰山号才能够驶入。   富良江水流就要湍急很多,河道也浅狭,眉山型可以进去,夔州型有些勉强,杭州型,那就难了。   李宪进来了,将头盔丢在桌上,取过身侧厚厚的一叠军报:“这是十天前的消息!现在估摸着已经打起来了,怎么着?那群水耗子还没有动静?”   两艘眉山型在如昔寨和泰山号之间往来,一趟需要两天时间,问题是,郭逵的前军消息,从富良江北岸送到如昔寨,需要六到七天的时间!   苏油将军报打开看了:“老郭给越军设了个陷阱,这是要吃掉伪昭文侯部,目标其实还是昌江口。”   “昌江口一失,韦首安的水师就失去了港口,我广南水师与陆路大军便能会师,如果李常杰不死保昌江口,我军就会与越军就平分富良江天险。”   “他会放弃吗?这到底是昭文侯的蠢招还是李常杰的阴谋?监军,你怎么看?”   李宪对苏油思路有些无语:“你们这些聪明人啊,搞清楚这个有什么用?还是李常杰有什么和我们一样的底牌?”   “如果没有,管他那么多干啥?给我五条船,我与狄咏直接带衣锦军杀入升龙府!擒了那个伪太后和小王!”   苏油白了他一眼,拿指挥棒敲了敲海图:“哪里还有船?致远,湖州,苏州,运送广锐军去了占城;杭州,成都,眉山,泰山,在监视元江外海;宁远在如昔寨和这里往还。”   “五艘船,加上你刚刚搭乘过来的宁远刚好,你想夺我的兵权?”   李宪笑道:“监军也有参赞的资格嘛,那你说这么办?”   苏油根据军报将郭逵与李常杰的兵力调动摆设好:“去叫他们来推演。”   没一会儿,狄咏,晁补之,平正盛都进来了,一起进来的还有李宪和孙能,孙能脸上好大一个白纱布补丁。   苏油问道:“怎样?”   孙能脸被裹住了,张不了太大,说话有些支支吾吾:“师娘看了,说没大碍,就是军医们手脚粗,针脚粗了点。”   苏油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汝父泉下有知,定然会为你骄傲,却又会怨我让你受伤。”   孙能也笑了,眼里却泪光闪动:“我当时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是我爹在那里,他会怎么做。”   历史惊人的相似,当年狄青也是先锋刚出归仁铺,便遭遇侬智高的突袭。   正是孙能的父亲孙节鏖战山下,才为大军赢得转机,不过自己却壮烈牺牲了。   苏油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样的!军图推演你是我们所有人里最强的,你来主持。”   就在这时,书记员闯了进来:“禀告相公,眉山号传来旗语,一号指令!”   苏油将记录本取过来:“确认?”   书记员一个立正:“确认!一号指令!”   苏油从桌上拿起鹅毛笔,唰唰签上自己的签名:“升帆!按计划行事!” 第八百一十八章 相互算计   书记员去了,苏油转身:“现在已经确定,交趾元江水师倾巢北上,目标是我广南水师。干臣,以此情报为基础,推演后续局面。”   “此战的目的,是毁船夺船,然后与广南水师何兵,堵住富良江水师的出路。”   “我们干掉元江水师,替广南水师解决腹背受敌之危后,就反过来将李常杰关在两江之地,一支偏师,就能拿下升龙!”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要吃掉这枚大子!盘活整个战局!”   “要快!雨季眼看就要到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孙能一个立正:“是!”   ……   富良江北岸,鏖战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昭文侯与阮根的大军来势汹汹,赵卨欠缺临急调遣的能力,完全不是作假,是真被人家打得连连败北,狼狈放弃思琅州下良县,撤往上良。   昭文侯信心大增,命令阮根续进,争取夺回思琅全境。   下良县与上良县之间,中间有一道不高的隘口,叫双良寨。   熙宁十年,二月朔,天中无月,一支衔枚黑衣的部队,摸到了双良寨下。   阮根带着先锋军上千人,躲在寨子下,听着寨子中的梆子声。   说起来好笑,李常杰约定各处军队三更发动,结果信号却得听守寨宋军的号令。   寨子中梆子响过三遍,阮根抽出长刀,低声对周围的军士说道:“侯爷有令,先入双良寨者,赏金十两,田五顷,入天子亲卫!兄弟们,荣华富贵,就在今日!”   军士们狠狠点头,像寨子上扑了过去。   如今宋军的习惯,凡是关要之处,入夜后第一件事,就是拉上震天雷。   而且宋军的习惯越来越恶毒,牵引拌绳的花样越来越多。   比如今天,震天雷埋在后面,然后拌绳沿着道路牵引到前方,这才折为拦在路中。   结果越军一路上前地雷都没响,愣是前方军士踢到了拌绳,地雷方在后方沿路爆炸。   这一把将阮根坑惨了,寨子前顿时躺下了百十具尸体。   寨子上宋军立刻行动起来,灯球火把纷纷扔了下来,将寨子下方照得通明。   弩箭嗖嗖地射下,偶尔还有一枚震天雷,火光范围内的越军纷纷倒地。   昭文侯在中军等候消息,听到前方的爆炸声,猛然站了起来:“宋军有备?”   就在此时,军营周围处处传来呐喊,爆炸声就是信号,各路宋军开始奔出山谷,向昭文侯的大营袭来!   西军这半年来肉食充足,基本没有夜盲。   夜战本来就是苏油当年给西军带出来的优势,没事最喜欢搞的科目,现在堪称瞌睡送枕头。   好不容易引诱昭文侯深入包围,郭逵这一把下了重注,调了张世矩、王愍两支骑兵,务求一举歼灭这支拖延了宋军半年的难缠部队。   ……   上游五十里处,李常杰将手一挥:“渡江!”   四百多艘船只一起发动,无数黑影如同利箭一般,向着对岸驶去。   李常杰这次用了全力,准备了整整四万精兵。   选择的渡江地点,是黄金满和刘纪的防区范围。   哥俩是新降之人,震天雷这样的高配是得不到的,好在刘纪也多了回心眼,仿造宋军拉起了拌绳,不过绳子的尽头处都是装了几粒石子的空罐头盒子。   李常杰的先锋部队绊响了罐头盒子,惊动了江岸上方的守卫,守卫将一颗油藤球点燃,用麻绳版本弩炮弹入空中。   火光下的富良江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大小船只,十几艘小巧的尖头快船已经停靠在了江边,上百人已经摸到了营外。   值夜的都头都吓懵了,这里起码是数万人的规模!   疯狂地敲响身边的铜锣:“敌袭——敌袭——”   黄金满和刘纪今日刚得了宋军运来的赏赐,除了封两人为州刺史,还奖励下来数十坛好酒,罐头无数。   哥俩正一边喝酒吃罐头,一边感慨好日子总算要来了,就听到咣咣咣的铜锣警报。   刘纪猛然跳了起来:“糟了!”   抓起兵器冲到望楼,军士们已经开始发动弩炮攻击江上的舟船。   大多数石弹,油瓮都落到了空处,只有少部分击中江船。   一个燃着火光的油瓮落到了一艘平底船上,顿时炸出一片火光,船上的人纷纷带着火焰喊叫着跳入江中,江船在江面上打横,接着燃烧起来。   通过几处燃烧的江船,刘纪知道李常杰这次发狠了。   一把拉过正在组织防守的黄金满:“赶紧去中军,给经略相公报信!就说有四万,不五万!五万人渡江!我们扛不住!”   黄金满喊道:“大哥你去!”   刘纪一脚将他踢下望楼:“这是军令!要是老子死了,世恒就是你儿子!快!”   黄金满站在下面看着寨墙:“大哥!”   刘纪头也不回,挥手道:“快滚!”   黄金满一跺脚,捡起头盔朝寨后奔去。   刘纪对部下高喊:“援军马上就来!弟兄们顶住!大宋赏赐咱的烈酒呢?全给老子搬过来!”   数百越军扛着竹梯冲了过来,刘纪脱下盔甲,撕下衣袍裹在军士们送来的酒瓮上点燃,然后高高举起向下丢去:“直娘贼的!欺负老子们不是正军是吧?!”   酒瓮摔碎在寨子底下,顿时爆发出一团大火。   蕃兵们立刻有样学样,抛下酒坛,然后丢下草捆,松柴,将寨子外边烧成一片。   但是这仅仅是暂时的,刘纪和黄金满手下一共不过万人,里边还有不少是混吃混喝跟着峒主出来打酱油的,对阵数万越军,压根就不是对手。   很快,刘纪的主力便被击溃,率领残军趁黑夜遁入山中,刚刚得到番号的广源军,转眼就被打成了敌后游击队。   收到消息的郭逵大惊,真真应了苏少保那句口头禅——你看别人碗里,别人正看着你锅里!   如今宋军重心放在了东面,他的中军本来是督后部队,这下变成了直面李越主力的前军!   李常杰绝不会无故兴兵,如今突然渡江索战,必定是为了绝大的好处。   再看着眼前的地图,郭逵转眼就判定了局势,这场仗,输了!   从敌我兵力对比和部署来看,不知不觉中,宋军的布置出现了一个巨大空隙。   李常杰利用昭文侯求战心切,让他压迫宋军,清理出了一段完全由越军控制的富良江水道!   之后利用富良江水师,将大宋水军吸引到了富良江里来。   接下来李常杰会怎么做?必定是元江水师北上夹击广南水师!   即便宋军在陆地上大获全胜又怎样,水师一失,宋军渡江的希望就彻底断绝。这一战,最后的获胜者还是李越!   “好个李常杰!”   一个将领的特点,往往既是他的缺点,又是他的优点。   郭逵性格过度谨慎,但是从不冲动。   如今的他,已经在考虑如何争取最大的战果,输得体面的问题了。   “告诉张世矩、王愍,全军出击,必须在天明前消灭伪昭文侯部!争取接应到江中的和斌与杨从先。”   “然后依托北岸,用船只结为水寨,相互倚援,等候中军!”   “中军随我出击,击退来敌!”   “这一战,把所有震天雷用掉!能多杀一个敌人,就给我多杀一个!”   这就是决战的命令了,王中正说道:“李常杰是个狐狸,渡河位置远在我弩炮阵地上游,不过步军要过来也得经过那里,只需要将大军前移,炮营就能够给大军提供支援!”   郭逵说道:“当是如此,不过你们要注意的重点,依旧是水面!”   “弩炮部队要继续隐藏,你们的目标,是李常杰那些船!如果他们顺江而下支援富良江的水师,你们要尽量狙击,减少和斌与杨从先的压力。”   说完叹了口气:“真希望老赵能和他们顺利会师,否则元江贼船两相夹击,我广南水师……休矣。” 第八百一十九章 处处烽火   王中正这才彻底明白李常杰的战略企图,不过转眼又嘿嘿笑道:“饶他奸似鬼,照样得吃洗脚水,李常杰不知道我们还有苏明润,李成器,狄咏,吴逵!”   这几支部队郭逵从来就没有计算到自己的战力当中过,现在依然如此,苦笑道:“希望此战过后,还见得到他们吧……”   说完大步出帐,跨上骏马,抽出骑刀:“出寨!一定要赶在李越军前抵达白鹤荡!在那里进行决战!”   ……   白鹤荡,富良江北岸的一处江湾。   这里是宋军的临时军事工业基地,小高相爷,郭淮,正在这里指挥工兵们打造简易版弩炮,准备渡河用的巨筏。   有了机械,其实进度是很快的,打石弹肯定是来不及的,郭淮直接垒砌了陶窑,烧陶弹,然后将陶弹用网兜装了,泡到水里,整出来的东西也够扎实。   这里有小高相爷的一万大理兵,还有王中正的一百炮队亲兵。   因为这一百亲兵能看得懂图纸,所以临时充任制作弩炮的技术指导。   黄金满路过这里的时候,也将交趾大军来袭的消息告诉了他们。   小高相爷当机立断,命令军士们占领两山山头,用早已砍下的木头构筑工事,将已经造好的弩炮全拉到山上。   大路上也堆放了横木,堆起装满泥土的麻袋。   郭淮将二十五门伏虏炮全部部署在大路的后边,这东西可不能落入敌手,敌强我寡的时候,他也不敢分散使用。   计点了弹药库存,除了之前在决里隘损失的那一车,其它都在,当时是按一人九弹配置的,如今还有六百枚。   将阵地布置好,郭淮又去探测前方地形诸元,确定炮击参数。   小高相爷一身戎装,正在动员军队。   家里有矿就是奢侈,他的大理军如今可以算是旧式军队里的土豪,军器清一色的渡口弹簧钢覆土烧刃,身上是清一色轻薄的皮底油淬钢片板甲,头上是冲压头盔。   同样一身装备丢到汴京城,价值两百贯,这是五百人都指挥以上才能有的待遇!   这还是刀装普通。   光一个普通兵的二林制式长刀,手工重新打磨后,再换套华丽刀装,在汴京城卖上百贯,都没有问题。   但是歧视链永远存在,郭逵对大理人的军力比对夔州义勇的军力还要不看好,所以小高相爷对自己被郭逵丢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搞基建非常不满。   结果瞌睡来了掉枕头,后军变前军,垫底变先锋!   小高相爷决定好好露一回脸,之后才有更大的牌面从苏油那里捞好处。   前方已经出现了越军前锋,小高相爷站立在后方一个临时搭起的观阵台上,迎着身后跃出地平线的微光,两手抓住身后腰带两角一拉,腰带就如同一条游龙一般倏然弹直,围着小高相爷的腰间荡开!   一个花哨到了极致的招式之后,小高相爷拔出光可鉴人的华丽长剑,“蹡踉”一声,清越的声音如龙吟凤引,在山谷里回荡。   小高相爷伸剑前指,逼格这一刻满到了溢出:“迎敌!”   ……   东线,昭文侯和阮根已经知道自己落入了陷阱。   阮根一身血污,冲到昭文侯的身前:“侯爷,儿郎们抵挡不住了,撤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末将拼死,也要将你送到韦首安的船上!”   昭文侯坐在胡椅之上苦笑道:“韦首安……自我大军出动一路跟随,待到接敌之后,他便借口宋军水师攻入富良江,停止了前进。”   “左郎将还没明白吗?我们被李常杰那阉竖给卖了!”   “太后,陛下,当真是好手段……此战不管胜败,宗室都被给剪除得干干净净……”   “所以,我不管回不回去……都是个死。”   阮根又惊又怒:“既然今上凉薄如此,我们何不干脆投宋?”   昭文侯摇头,站起身来:“阮左郎,你已经尽力了,我的事情却还没做完……”   “我要去告诉宋军,大越王室子孙里,也有如蜀汉北地王那样的人!”   说完翻身上马,抽出长刀:“为国捐躯,当在今日,有愿同赴死者,随我来!”   阮根泪流满面,跪倒在地:“侯爷——”   无数越军受到昭文侯决死之气的鼓励,跟随在他身后,呐喊着朝着前方封锁谷口的宋人骑军精锐冲去。   王愍骑在马上,看着山坡下一支队伍冲过来。   为首者甲上有金银装饰,头上是束发小金冠,身周只有数十骑军亲卫,后方是上千越军。   轻轻碰了碰身侧骏马上的张世矩:“都管,大鱼啊……”   张世矩放下单筒望远镜,小心的收好,插到马鞍旁的皮囊里,轻蔑地说道:“铁憨憨。”   王愍将骑刀抽出来高举,左右环视:“准备接敌——冲阵!”   山谷两侧,两支精锐西军从浅岗上如同流水般倾泻了下来,马速渐渐增加至极致,骑手们将骑刀平指,摆出训练是切割草人的标准姿势,朝昭文侯的残余军队碾压过去。   ……   西路,燕达正在带领镇戎军朝白鹤荡纵马狂奔。   此次出征之前,赵顼特意召见过他,对他说道:“卿名位已重,不必亲矢石,第激勉将士可也。”   燕达顿首:“臣得凭威灵灭贼,虽死何惮!”   赵顼问他:“用兵当何为先?”   燕达回答:“莫如爱。”   这话要是从苏油嘴巴里说出来,那全是正常,可是从一米八的虬髯大汉嘴巴里说出来,却不是赵顼预想的标准答案。   于是又问道:“威克厥爱可乎?”   燕达坚持己见:“威非不用,要以爱为先耳。”   仅凭这一条,苏油对燕达就敬重非常,加上镇戎军又是精锐又是老部下,罐头饼干弩矢,有什么需求都让张麒优先安排。   白鹤荡是军器重地,燕达同样对小高相爷的部队没有信心。   听闻交人来袭,燕达立即带领镇戎军救援。   有校尉称没有中军命令,且敌人数万之众,非一军可当。燕达怒道:“彼战已危,岂可为自全计!吾意已决,敢言安营者斩!”   白鹤荡在郭逵中军大营西面三十里,如今已经交战半日,燕达不指望那里还在守军手中,只希望自己的出击,能给郭逵中军一个从容应敌的机会。   ……   富良江上游,一支部队鬼鬼祟祟的下山了。   刘纪被李常杰打得大败亏输,遁入山中,方才察觉自己犯了大错。   自己应该沿途撤退的,如今让出大道,被李常杰大军长驱直入,肯定会造成宋军极大的被动。   儿子好不容易给自己擦干净的屁股,现在再次沾满了那啥。   要是宋军大败,事后需要找一个替罪羊的话,呵呵呵……   听说自己的儿子很争气,有勇有谋,抓了大叛国贼徐伯祥,端了他多年布置的老巢,将大宋边境三州的细作料理得干干净净,苏少保为此特意将刘世恒的名字单列出来,上奏了官家。   官家也很给少保面子,如今自家儿子可是得了西上合门使,邕州建武军团练使的差遣。   这可是光宗耀祖的东西,不是经略相公手里那种一撒一大把的空白告身,也不是羁縻州那些将军刺史等虚头巴脑的玩意儿,这是正经的大宋正州一军编制的指挥官!   刘纪取下头盔,发髻已经散乱,哭丧着脸坐在一块山石上,懊悔不跌:“儿子啊……爹爹我对不起你……呜呜呜……”   小校赶紧过来安慰劝解,刘纪挂着一脸的鼻涕眼泪怒道:“别劝我!你们知道个屁!我老刘家这把亏大了……呜呜呜……”   小校们翻着白眼,心说其实我们是怕你动静太大,将敌军引来了好不好?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就听山间一声清越的鸟鸣,一支队伍突然冒出了身形,将刘纪一行人团团围在了当中。 第八百二十章 水战   刘纪吓了一大跳,这支部队身上花花绿绿,隐蔽得太好了,加上天色未明,结果落入人家包围这么久了都不知道!   刘纪举刀横在脖子上,心想再不能拖累自家儿子了,却听一个声音惊喜地喊道:“爹!木大哥那是我爹!”   紧跟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跑了过来:“爹你这是怎么了?!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这支队伍正是夔州义勇,最初郭逵进兵,险些在夹口隘中了李常杰的圈套,就是他们发现的。   当时郭逵命夔州义勇封锁夹口隘,自己率领大军换了线路,推进富良江。   后边的战局发生了重大变化,李常杰那支用作虚兵的部队完成任务后撤离隘口,夔州义勇则接到命令,要他们将防区前移,保证宋军的后勤。   木依和刘世恒都不是什么老实执行军令的人,心眼多得不行。   刘世恒便建议木依走山道,这样能够节约大把的时间。   木依当然开心得很,夔州蛮就是山里的猛虎,能走山道那可比走大路舒坦。   俩臭皮匠一拍即合,翻山越岭的过来,正好赶上刘纪逃窜山中。   刘纪将事情一说,刘世恒就惊着了:“爹你老于行伍,怎么做出这样的决定?”   刘纪心虚地看了木依一眼,心想有些事情非要说得那么明白吗?   倒是木依不以为意:“数倍之敌,又是夜袭,事发突然,世伯能带残兵得脱,做得已经够好了。”   刘纪立即点头:“就是就是……”   刘世恒苦笑道:“哥哥你说得轻巧,问题是……需得郭经略,苏少保也这么想才行。”   木依说道:“如今我手下尚有三千人,加上世伯手下的散军,合起来也近五千,我们找机会立个功劳弥补前过,不就是了?”   刘纪一把拉住木依:“对对,就是大侄子说的这个理!”   木依说道:“打大战咱不干,偷袭是不用教。世伯是被偷袭遭了毒手,那就他们做初一,咱们做十五。”   刘世恒摸着下巴:“刚刚爹说交趾人的船就停在寨子下头?他们会有多少人看守?”   说完将头巾取下来:“你们说我要是再冒充一回和尚,佛祖会不会怪罪?”   “狗日的真是一招吃遍天!”木依笑着拍了他的脑袋一下:“刘和尚,就靠你了!”   刘纪:“……”   ……   和斌与杨从先的水师正在富良江上西进。   广南水师,理论上是苏油直管的部队,结果沦为了整个南征军中的酱油党。   何斌想到苏少保那嘴脸,心里边就有些发凉。   广南水师,久失操练是事实,可苏少保天大的名头,居然就带来了八艘船!   船倒是真大,可问题是……不能打啊……   何斌曾经建议少保让这些船加入广南水师,同时还献上了改造图纸——包括安装了石碇铁锤,用来击沉敌船的拍竿;装在船头水线以下,冲撞敌船的铧嘴;利用轮轴绞车绞动,张弩发射的三枪弩。   还有军士们的兵器也要换——改用勾戟,钩拒,犁头镖,烟弹。   船上要加装危楼,望斗,居高临下投掷标枪。   结果苏少保饶有兴致地翻看了他的方案,大加赞赏了一番,采用了部分方案——在那几艘船上加装了蒙皮,棉被以及渔网,甲板上层加装了铁瓦棚,说是这下运粮就不怕被偷袭了……   杨从先力争,苏油一句话就给堵了回来:“这些船是两浙路的,广南水师想要是吧?”   “战舰和商船,江州与海船,差异挺大的。”   “海事款眉山型,现在造价三千贯,夔州型四千,杭州型因为用了铁龙骨和铁肋,呵呵呵,八千贯起。你们要多少?尽管开口别客气!我让上海务给你们优先安排!”   杨从先说少保你要讲道理,朝廷没有给过我们钱啊……   苏油说两位钤辖你们也要讲道理,说得就好像朝廷给过我一文钱似的。   这就没法聊了。   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广南东西两路二位钤辖的战心可想而知,结果就是韦首安和李继元轻轻松松便将他们挡在了外围。   苏油暴跳如雷,严命二人,一有机会必须突进富良江,私下里还给两人写了信,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现在的局面有些麻烦了。   如果你们进了富良江后再退出来,那我到时候还能替你们说说好话,要是富良江都进不去,那就呵呵呵……   因此韦首安一退,何斌和杨从先就跟捞到救命稻草一般跟了进来。   见杨从先不住地向后张望,何斌就没好气:“老杨你稳了,好歹有联络占城真腊的功劳在手里,此战之后,你老弟我这颗人头保不保得住都两说喽……”   杨从先是进士出身,心眼比何斌多:“人的名树的影,我总觉得以少保的声名,当不至于此。看不透,实在是看不透……”   何斌翻着白眼:“到现在你还在替他说好话!他严命我等一有机会就要进军,又说在昌江口必须驻舶,提防后路。”   “真被包了饺子,提防后路还有啥用?我看他就是一纸上谈兵的秀才!”   杨从先看了看周围的军士:“你少说两句吧,前头就是昌江口了,韦首安,不好对付啊……”   就在这时,后方隐隐传来闷雷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什么情况?”   没过多久,水师后方出现了一支巨大的船队,杨从先一看船型就大吃一惊:“海舟!李继元的元江水师!真被别人堵江里了!”   何斌也是大惊,但是仔细一观瞧又发觉不对,后方船队阵型混乱,不像是追击,更像是……逃命!   何斌抽出长剑:“擂鼓!横阵!准备松球,神弩!决死一战!”   隆隆的鼓声响起,楼船横舵的巨大摆动,让杨从先身形一晃,赶紧伸手抓住望楼上的木栏,等到楼船横过来,前方的船只已经到了离自己的船阵还有五里的地方。   “天啦……”杨从先看着远处的富良江面:“李继元这回死定了……”   富良江两侧,数艘黑身白帆的熟悉船型,组成了两支一字纵队,以远比河心大船队高出很多的速度,从李继元的船队两侧渐渐超越。   仅仅是眉山型,也比交趾最大的海船要长出大半个船身,两边的船队,各自错开一段水平距离,不用担心火力会误伤到友舰。   “轰轰轰轰轰……”当先左侧的成都号上,猛然喷出十数道火光,然后河心的数艘大船猛然爆炸,船舵,船板,水手,被巨大的气浪掀飞到半空,大船好像突然下锚,然后猛然被船锚拉扯了一下一样,出现一个明显停顿,然后开始下沉。   “轰轰轰轰轰……”右侧的眉山号也开火了。   眉山号上的火力指挥明显比成都号要高明很多,十门火炮射击呈一个刻意为之的扇形,在河心形成了一连串的爆炸。   两百多艘交趾海船挤在一起,眉山号的直射火力几乎无需瞄准,杨从先甚至能够看到一条条无形的直线,穿过一两艘海船后,再在第二,第三艘海船内部爆炸。   被洞穿的海船还能勉强前进,但是发生爆炸的那种,几乎都是立即断成两截,甚至直接在硝烟喷射中解体。   交趾水师中心巨大的楼船眼见要被成都号超过,船上的大旗摇动起来,所有交趾船只就如同掉到地上的马蜂窝一般,纷纷分散开来,各自逃命。   成都号和眉山号的前进线路丝毫未变,甲板下那恐怖的武器也一直没有停止鸣放,一串火光伴随着“轰轰轰轰”的巨响,从头到尾闪过一轮之后,稍作停顿,又开始了第二轮收割。   两艘纵帆船的后面,又是两艘同型船只。   杭州号和湖州号,这时也追上了交趾军的后队,一起加入了合奏。 第八百二十一章 炮火   数艘交趾海船,勇敢地阻拦在李继元的旗舰和纵帆船之间的直线上,用自己脆弱的身体阻挡无情的炮火。   成都号和眉山号的两轮攻击,消灭了交趾旗舰周围大多数护卫舰,遗憾地错过了最佳射击角度,只好放弃了中军大目标,继续向前打击前军。   战果来自随后的杭州号,杭州号上的炮火指挥放弃了所有其余目标,降低了射击速度,力争为每一炮的炮手争取一个最佳的射击机会。   很快,李继元的楼船前部就中了一发,这一炮直接掀掉了海船前部半个高高的舰艏。   和斌与杨从先真真切切地看到楼船不下五百斤重的前锚,被炸得飞了起来,然后坠入江中,激起巨大的浪花。   接着又有一发命中了楼船中前方的水线位置,将楼船炸出了一个大窟窿,楼船速度立刻降低了下来,船身开始慢慢倾斜。   致命的第三发击中了楼船的后方,伴随着这一声爆炸,楼船后部船体上的箭窗,巨大的爆炸窟窿内,开始一起向外喷射火光。   如今的海战,使用的主要还是燃烧火器,有火桶、火球、火砖和火箭等。   火桶以木桶装发药五斤,上面均匀地覆盖沙土一寸,再在其上放置盛有无焰火炭的陶器作引火。   战斗时,将火桶由己方战船上投落敌船燃爆,使敌“全船尽焚”。   火球外壳则用纸、布裱糊制成,涂以沥青、松脂、黄腊等防潮又易燃的物质,内装发药、毒药、油料、铁蒺藜等混合物。   点燃外壳后,可用抛石机或弓、弩发射。   火砖,用纸壳或薄木板制成砖形外壳,装药与火球一样,将药线点燃后,用手投掷。   李继元旗舰上,应该也有这样的弹药仓,被最后这枚炮弹击中后,熊熊的火光瞬间伴随着浓烟,将交趾这艘最大的海船,变成了一个猛烈燃烧的火炬。   虽然隔着这么老远,强烈的东北风依旧能够将旗舰上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传到广南水师所在的江面上来。   如果说旗舰的覆灭彻底动摇了交趾水师的斗志,致远号的出现,则成了摧垮它们挣扎之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终于,在致远第一轮炮击之后,一艘交趾船再也无法承受这种恐怖的折磨,砍断了帆绳。   船帆轰然跌落,只剩下空空的桅杆,这意味着该船投降了。   有了第一艘,很快便有了第二艘,第三艘……   也有不少交趾船企图一搏,忘我地向宋军纵帆船,发起决死冲击,但是他们不知道,纵帆船甲板上,还有弩炮!   宋军的弩炮用的还是瓷弹,不过里边的东西变成了油料和发火引信,很快便将冲击的船只变成了一支支大火炬。   一艘幸运交趾船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来到里眉山号百步范围,就见眉山号上的士兵举起一种无臂弩一样的东西,砰砰几声响过之后,武器前方飞出几个竹管一样的东西,其中两枚落到那艘船的甲板之上,轰轰两声之后,甲板上再没有一个能够站立的交趾人。   只有少数几艘机智的交趾船,直接采用了冲滩战术,将自己的船搁浅,然后水手们跳下船只,朝陆地上狼狈逃窜。   这是一场刷新了和斌与杨从先三观的战斗,宋军仅仅五艘眉山型,一艘夔州型,六艘战舰便完成了对元江水师的歼灭,完全可以用摧枯拉朽来形容。   致远号上响起了沉浑的号音,两人这才反应过来,这是让他们前去打扫战场的信号。   元江水师一半的船已经变成了破烂,不少残骸还带着熊熊的火焰,缓慢地打着旋,向着下游漂去。   剩下的一百来艘海船,光着桅杆,抛碇下锚,彻底放弃了抵抗,等待着和斌与杨从先的接收。   两人的船只来到致远号旁,致远号上抛下绳网,让他们登了上去。   这艘船上处处与旧海船不同,和斌心中最大的疑惑终于揭开了。   桅杆乃是粗细不同的铁管套接,难怪能支撑如此巨大的纵帆,获得如此快的高速。   船楼顶上,是一个开阔的平台,一个青年中官背对着他们,双手扶着栏杆,站在那里观看战场,身边一个人面对他们,是一个满脸谄媚的武夫。   李宪,王德甲。   没有紫袍,杨从先愣了一下,苏少保不在?   然后反应过来,还有两艘船没有参战,富良江水浅,泰山号那样的巨舶怕是不敢进来,宁远号肯定在负责僚卫。   与和斌赶紧上前拜倒:“广南西路水师钤辖和斌,广南东路水师钤辖杨从先,见过李太尉。太尉神威,继元束手,仅用六艘战舰,便摧灭了交趾元江水师!此等大功大业,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和斌也说道:“此战直是摧枯拉朽,虎入羊群!我军火器如此犀利,实在堪称国器啊……”   李宪转过头,眼神里还有一丝恍惚:“直娘贼的……竟然……这么厉害……”   杨从先与和斌再次躬身:“太尉武运昌隆,虽冠军,伏波,不稍弱也!”   “啊是吗?”李宪终于回过神来:“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笑完又一脸狰狞咬牙切齿:“看谁还敢小瞧我!”   不管两人的一脸错愕,紧跟着下达一连串的命令:“两位负责扫尾,接收投降敌舰!”   “王德甲,立即命人清点弹药!苏少保要咱们堵死韦首安,太瞧不起人了!”   “大家再接再厉,老子今天,要横扫富良江!”   ……   白鹤荡,局势已经渐渐严峻。   陶弹的威力实在是太差了点,弩炮除了刚开始对交趾人造成了一些突然打击外,之后便被交趾人以灵活分散的方式消减了威力。   要不是郭淮之前灵机一动,将伏虏炮改造成了利用弹体自身重力撞击发射,将伏虏炮的射速从一分钟一发提高到一分钟十发的高速,然后分配到三处火力点对山谷进行压制,白鹤荡早就危急了。   好在百人小组关键时刻发挥了作用,他们配有神机铳,以弩炮作为掩体进行交叉射击,发挥的作用比弩炮还强。   小高相爷倒是容色不变,一如既往地装逼:“郭司马都不用出击便将敌军压制在数十步外,想必能够坚持到大军赶到……”   郭淮闭着一直眼睛,瞄准前方一名冲锋的越军,一扣扳机,那名都头一头就栽倒在地。   没理会小高相爷,郭淮对着左右招呼:“放近了打!震天雷,伏虏炮弹报数!”   “我还有两枚!”   “三枚!”   “一组报告,还有炮弹十枚!”   “二组报告,还有炮弹五枚!”   小高相爷拍了拍郭淮的肩膀:“司马你们已经做得不错了,接下来,看咱的!”   说完拎起明晃晃的长剑站起身来,还是那么的逼格满满:“儿郎们——”   话音未落,后方大路上响起隆隆的马蹄声,一转眼,一匹高骏异常的大黑马,驮着一名威武的红衣大汉奔至近前。   一队亲兵手握骑刀,簇拥在他周围,中间还有一名小校,高举着一面大旗——安南行营招讨副使,燕!   大汉奔至矮墙后面,轻轻一带缰绳,大黑马高抬起前足,竟然从矮墙上方飞掠了过去!   镇戎军多年刻苦训练的马术在这一刻完美地展现了出来,无数骏马和大黑马一样,驮着军士们从矮墙上方掠过,向着前方重新集结起来的交趾军冲去!   “燕太尉来了!”   “援军到了!”   “跟着骑兵冲啊——”   “冲啊——”   无数大理军士被镇戎军彪悍狂野的出场方式震慑得激动莫名,士气瞬间涨到了极致,不待小高相爷的指令,纷纷攀出矮墙,跟着镇戎军向前方杀去。   阵地上转眼就剩下灰头土脸的小高相爷和郭淮百十人的炮兵部队,小高相爷呸了一口,吐出嘴里的灰土:“格老子的……抢我风头……” 第八百二十二章 炮击升龙   元江上,两艘巨舰,泰山号,宁远号,满鼓着风帆,趁着强烈的东北风,溯流疾上。   元江水深,但是升龙府下游水流缓慢,尤其是现在刚过冬日,正是枯水期,水流对帆船几乎没有影响。   元江南岸,一支骑兵部队也在狂奔,不过他们长途行军的速度,却比不上满速的帆船。   这是吴逵带领的广锐军,此次出征除了两艘巨舰,还有吴逵的三千广锐骑军,以及一千五百人的半数衣锦新军。   他们的身后,是乌泱泱的附属国军,真腊与占城的队伍。   队伍里还有数百头大象,占城人的大象比交趾人还要多,这次几乎是倾巢而出。   元江南岸的交趾郡县,兵力极度空虚,李常杰将全部兵力部署在富良江一线,又将广南水师堵在了富良江中,本以为已经万无一失,却不料宋军最尖利的獠牙,直到这一刻才暴露出来,狠狠一口咬在了交趾的软腹!   这一战,苏油要的不是战胜交趾;他要的,是以最微不足道的代价,拿下这个脱离华夏故土数百年的地方!   交趾人如今就连送信去升龙府都来不及,他们的那些小马就算跑死,也根本比不上纵帆船的速度。   苏油站在船楼上,身边一个是身着大使臣服色的中年美男,狄咏。   看着前方开阔的水面,苏油转头看了看一边神情跃跃的孙能,晁补之,平正盛:“王中正在郭太尉中军监军,李宪带着一半衣锦新军在打击交趾水师,他们那边是硬战,因此几乎所有指挥人员都交给了他们。”   “干臣,全船的火力都交给你了,补之,两舰的通信指挥由你提举,你们的责任可不小。”   两人躬身:“老师放心,我们一定做好。”   见到平正盛一身华丽的家族盔甲,头盔上飞起的凤翅足有一尺长,苏油对这个诱饵非常满意:“正盛,你的切羽樋呢?”   平正盛拿被甲片半压着手背的手拍了拍腰间两柄漆鞘的长刀:“少保放心!保护你和仙姑奶奶的任务,交给我了!”   苏油说道:“那我去休息一回儿,记得在离升龙府三十里的地方,将狄殿帅他们放下去。”   三人一起立正:“是!”   元江海口的太平寨,到升龙府水路不过一百海里,仅仅五个时辰,满帆的巨舰,便抵达了升龙府外的元江江面上!   船身如出海长鲸,帆翼若垂天白云!   孙能放下望远镜:“下锚,落主桅帆,打开炮舱门,霹雳炮射击准备!”   “准备射击——”   “准备射击——”   泰山号的水手炮手们,开始忙碌起来。   旗语将指令传达到宁远舰上,宁远舰也开始陷入了紧张的气氛当中。   苏油从船长室里和石薇一起出来,两手扶住栏杆,看着远处江岸上的泥墙城池:“这就是升龙府啊,背山面水,风水好像是不错……”   孙能走到苏油身前:“启禀少保,我舰已于熙宁十年二月三日戌时三刻,抵达升龙府外,请下达指示!”   苏油取过记录本来签了字,交给晁补之:“按原计划执行。”   两艘巨舰的抵达,让升龙府惊恐莫名,几处佛寺的钟声,在夕阳下咚——咚——地响了起来。   城头上旗号散乱,无数的人影从北门冲了出来,看样子是首都卫戍部队,正在抢占升龙府周围要地。   数骑奔马从东西两面同时奔出,无疑是去周邻府县寻找援兵的信使。   还有一些人奔向码头,那里还有一些小船。   苏油说道:“先把那码头打掉。”   张麒领命:“首先攻击二号目标!旗手,通知宁远!”   确认宁远号收到了指令,张麒将令旗朝升龙府一指:“攻击!”   “攻击——”   “攻击——”   指令转眼被传达到下层炮舱,然后“轰隆轰隆”爆发出一连串巨响。   泰山号船体猛然一震,从船头到船尾,连续十数股硝烟升起,巨大的纵帆船因为霹雳炮的后坐力,从船头到船尾也发生了一个轻微的偏移。   观瞄员通过经纬仪紧张地观瞄,三秒钟之后,苏油便见到升龙府下的码头上,冒起了无数的水柱和绛黄的巨大烟尘。   木柱,木板,稻草棚子,被炸得狂飞乱舞,港口的那些船只,纷纷四分五裂,樯倾楫摧。   桅杆断裂,倒下,码头就如同被灌了开水的蚂蚁窝,无数小黑点从码头逃离。   宁远号也开火了,轰鸣的炮声在泰山号侧面响起的同时,升龙港口的爆炸声,也被升龙府后连绵的山体发射了回来。   苏油记忆里有无数的战争大片的片段,但是任何一个片段,都没有亲临亲历来得震撼。   石薇伸手挽着苏油的手臂,这个夫君在她心里一直是那么的文秀,温润,甚至有些惫懒。   这样的性子,压根就没法练武,就连做体操都得靠扁罐监督。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现在释放出了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血肉之躯,任何一座营寨,甚至任何一座城池,都无法与抗的力量。   泰山号和宁远号经过两轮射击之后,码头已经变成了一片狼藉废墟,孙能下达了指令,换成了更有价值的目标。   军士们来到甲板之上,荷枪实弹,戒备可能从港口里冲出来的敌船。   然而没有一艘船出来,没有一条交趾船,敢从硝烟里冲出来,对两条能喷发火焰与钢铁的巨兽发起冲击。   很快又是一轮射击,无数的亮点在升龙城的城墙上闪现,这一次的目标,是北门上的望阙和下边的城门。   升龙府的望阕也是泥墙瓦顶,转眼便在火光中崩散倾倒。   几枚炮弹明显是掠过了城墙落入城中,恰是傍晚做饭的时间,城中冒起了黑黑的烟雾,看来是发生了火灾。   远处的城池传出隐约的惊呼哭喊,孙能问道:“少保,还继续吗?”   苏油看着夕阳下的升龙城:“警戒,等待他们派出使节前来。继续观测,标注诸元。干臣刚刚指挥得很好,一轮射击都没有浪费。”   孙能点点头,下去吩咐军士勤务去了。   石薇看着硝烟弥漫的升龙城:“小油哥哥,战争,这就结束了吗?”   苏油冷冷地看着前方:“如果交趾人懂政治的话……应该结束了。”   天空里乌云集聚起来,天光一下子变得黑暗,元江北岸的山外几声隆隆的雷声响起,竟然又引得升龙城内惊呼一片。   江面上开始出现点点涟漪,一场夜雨降了下来。   石薇说道:“天变了,雨季来了。”   苏油轻吐了一口气:“雨来得虽然早了点,不过老天爷,这回好歹站在了我们这边。”   熙宁十年二月,宋军夺取了交趾之战的决定性胜利。   富良江之战,东路以李宪强袭元江水师为转折点,让李常杰的战略意图彻底失败。   与此同时,郭逵的口袋阵全歼了交趾东路军,击毙一万多人,俘虏八千人,东路军都总管昭文侯战死,左郎将阮根被俘,交趾谅山州,完全落入宋军手中。   西路军以燕达及时驰援白鹤荡为转折点,骑军和大理军经过血战,成功狙挡了李常杰偷袭宋军中军的企图。   等到郭逵解决了东路后,全军迎战,李常杰见机不妙,赶紧回撤。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无论宋军还是越军都没有预料的战场变化发生了。   本来被郭逵用作闲子,应该还在赶路的夔州义勇,竟然不走寻常路,莫名其妙摸到了李常杰的后方,与刘纪残军一道,偷袭了李常杰看守渡船的军队,将三百多艘渡船烧毁凿沉了一多半,只留下了七八十艘! 第八百二十三章 来使   歹毒就歹毒在留下这七八十艘,这可不是刘纪这耿直大叔和木依那耿直男孩能想出的主意,这是假和尚刘世恒的伎俩。   类似围城战里的围三厥一,这七八十艘渡船,引发了交趾军的内部抢夺,带来的混乱连李常杰都弹压不住。   本来有计划的撤退,演变成了一场灾难。   李常杰登舟的时候,无数交趾军士哭喊着攀着船帮,几乎将李常杰的坐船弄沉。   侍卫们抽刀狂砍猛剁,留下了一舱的手指头。   几十艘渡船只能渡过数千人,加上一些会水的抛弃刀枪后泅渡逃脱,剩下的三万多人,被宋军铁骑沿着江边往还剿杀,无数军士被挤入富良江中活活淹死。   富良江水师都总管韦首安,看着上游漂下的人马尸体,破船木板,还没来得及心惊肉跳,就被李宪的舰队追上。   紧跟着,和斌、杨从先的广南水师也尾随杀到。   被逼无奈之下,韦首安只得带领舰队逃入白鹤荡中。   小高相爷辛辛苦苦制作的弩炮,总算是发挥了一次作用,不过那些水浸的陶弹,让致远号上的李宪差点笑尿。   他笑尿不代表韦首安也笑得出来,进退无路水陆无援之下,韦首安只好落帆投降。   宋越之间的战局,一转眼间,就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   可惜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雷新雨,暂时打断了宋军的乘胜追击,又给李常杰争取到喘息之机。   ……   升龙府外,漆黑的夜里,几处要地突然响起了噼噼啪啪的枪声和爆炸。   苏油从吊床上翻身下来,来到船楼指挥室:“狄咏他们到了?”   孙能点头:“应该是狄大哥到了。”   苏油说道:“通知宁远号,执行二号方案,打掉他们的抵抗之心!发灯号,让狄咏加强攻击!”   孙能立正:“是!”   苏油披上油布斗篷,来到舰桥上,一边的宁远舰再次炮火轰鸣起来。   紧跟着,脚下的巨震也开始了。   这次射击的炮弹又与之前的不同,很快远处的陆地上燃起了一片火光。   不过首轮射击还是偏离了升龙城,落在了城东面的郊区,苏油知道这是船只发生了偏移造成的。   好在城郊的火光已经将升龙城的轮廓展现了出来,两舰很快调整了炮口,第二轮射击就精准了很多。   城墙上爆出一朵朵明黄色的花朵,转眼变成暗红,接着改变了形状,一些火焰飞洒流淌,一些火焰飞腾上升。   燃烧弹。   第三轮射击,孙能下令调整了装药,这一轮的炮弹,大多数落入了城中。   城墙后一次次的爆炸,将城墙的轮廓一次次的勾画出来,渐渐的,城墙背后的红光越来越明亮,在城墙和远山之间,勾勒出一条弯弯曲曲的明亮横线。   升龙城,起火了。   雨点,哗哗地落在苏油油布斗篷的雨帽上,苏油的目光,落在了远处在大雨中燃烧的升龙城上。   升龙城外的枪声停歇了,估计大火让城外的守军再无战心,不是撤退,就是投降。   很快,观瞄手的眼睛离开了经纬仪的目镜,兴奋地对苏油大喊:“禀少保!衣锦军传来灯号,城东高要之地已被我部夺取!现在准备突进占领城西高地,请求两舰停止射击!”   “好!”苏油一拍栏杆:“告诉他们:发扬新军意志,打好关键一战,并祝武运昌隆。大宋,万胜!”   “是!”晁补之忠实地记录下命令,跑了两步又停下转身,一个立正,右手捶胸,掩饰不住脸上的激动神色:“少保武运昌隆!大宋,万胜!”   苏油同样右手捶胸:“大宋,万胜!”   这注定是难眠的一夜,远处的升龙城外,枪声和震天雷的爆炸声响作了一片,渐渐从城外东面山头转移到城外西面的山头。   泰山号和宁远号,大汽灯将周围水域照得通明,以防止交趾人驾船偷袭。   但是这样的举措,在心惊胆战的交趾人的眼里,显得是那样的嚣张和跋扈。   苏油在座椅上小寐了一个时辰,晁补之来报:“少保,有一艘小船过来了。”   苏油睁开眼:“天亮了?”   晁补之点头:“卯正了,应该是李朝使节。”   苏油说道:“那给我更换朝服。”   换上紫袍,戴上幞头,苏油出舱,来到船楼顶上的平台。   远处的升龙城墙上,之前一色的土黄色,如今已经被添上了无数斑驳丑陋的黑影。   城中几处,还冒着黑黑的浓烟。   火光没有看到,得感谢昨天那一场大雨。   苏油对孙能问道:“涨水了?”   孙能点头:“涨了十厘米。”   小船行驶到了近处,黎文盛对两艘巨舶更生敬畏之心。   漆黑的船身上开着无数的小窗口,每个窗口都有一根圆圆的铁管,正对着升龙城方向。   船艏的高度足有三丈,这已经是升龙城城墙的高度了!   长度达到了三十多丈,一次搭载上千人都不是问题!   船艏的锚孔,联系铁碇用的是铁链!儿臂粗的铁环勾连成的铁链!   光这一副船锚,所费就是八百斤精铁!   这就是大宋的国力?   船腰处一个横生的支架上,一个矩形的梯笼摇了下来,吴逵打开笼门:“使节,请吧。”   见黎文盛有些犹豫,吴逵自己先跨进去:“来吧,少保在舰上等你。”   黎文盛这才收摄心神:“多谢钤辖。”   梯笼升了上去,一路稳稳当当。   黎文盛感觉自己就像是在贴着一座城的墙,在往城楼上升。   来到甲板上,黎文盛更加恍惚了。   甲板上各种设施非常紧凑,其宽度也不亚一段城墙,上面的弩炮,甚至比一般城墙上的设置还多。   还有数艘小艇,各种铜角,滑轮,索具……   最可怕的是七根高高的桅杆,巨帆虽然已经放下,但是长达四丈的横桁,足以说明巨帆张开之后,是多么的雄伟壮观。   不体面的搜身在登上小船之前就已经做过了,因此在这里没有重演,黎文盛偷偷松了口气。   一名文士模样的少年从船楼上下来,黎文盛赶紧躬身:“交趾郡王侍讲黎文盛,求见上国少保。”   少年点头:“我是少保幕府掌书记晁补之,少保已经在等候侍讲了,请随我来吧。”   黎文盛年纪才二十多岁,从三次考核中脱颖而出,成为给李乾德教授义理的侍讲,以为自己已经算是少年得志了,却不料这少年比自己年轻得多,就已经担任了这么重要的职务,不由得面露惊讶之色。   待得来到船楼顶部,就见中间一张高背椅子上,一位年轻的紫袍官员正襟危坐。   左侧是一位漂亮的少妇,身着一身剑士服,腰间挂着长剑,小皮囊,银印。   右侧也是一位锦袍少年,装束有些古怪,上身是华丽的锦袍,下方却光着双腿,踩着木屐,腰间一长一短两柄长刀。   黎文盛有一丝恍惚,甚至有一丝羞愧。   自己的任何履历和骄傲,在这人面前,那更是什么都不是。   黎文盛一身白衣,仪态文雅地上前躬身:“下邦小郡,交趾郡王侍讲黎文盛,拜见上国少保大人。”   苏油起身将他扶起:“久仰黎侍讲之名,三场科捷,这就是交趾的状元郎当面啊。”   黎文盛连称不敢。   苏油请黎文盛在一边落座,问道:“两国交兵,箭在弦上,苏油是不得不为,城中损失如何?我给城中百姓留了出城的时间的,应该没有出多少人命吧?”   黎文盛叹了一口气:“幸有一场大雨,升龙府尚全,不过龙神庙,纸布行,还有內宫,损失不小,百姓嘛……八百多人死伤是有的。”   苏油说道:“待到诸事料理完,我们就会施行赈济,终不会让百姓流离失所。”   黎文盛说道:“不知少保是如何章程,还请示下。” 第八百二十四章 条件   苏油说道:“当务之急,是交趾王室尽快停止事态恶化,无条件投降。”   黎文盛被这名词整得有点懵:“我主为常杰所误,冒犯天威。今幡然悔悟,请肉袒奉表,诣军门乞降,两国罢兵,重修旧好,如何?”   苏油摇头:“交趾军在邕州的暴行,我族叔全家的惨烈,苏油没有对等地报复在交趾百姓身上,已经非常忍耐了。”   黎文盛忧心忡忡:“少保……”   苏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做出了多少错事,就要承担多大的惩戒。这是我给贵邦太师的信件,意思都在里面。”   “如果接受,那就继续谈,如果不接受……那我也没有办法,羞刀出鞘,断不空回。”   黎文盛站起身来接过:“少保,我朝尚有大军十万,战舰千余。各地州府,勤王之兵无数。”   “现在少保只是趁虚而入,抢了先机,若我大越国决意死战……少保,雨季已至,贵军,也怕会有不妥吧?”   苏油笑道:“侍讲你在升龙府,不知富良江战事,估计得太乐观了。”   “不说的别的,雨季一来,元江水面会更加开阔,李常杰想要渡江,难度更大。”   “随着水位上升,战舰可以离升龙府越来越近。”   “千万不要决意死战,否则,升龙城,将从交趾地面上完全抹去,无需等待大军,我现在就有这样的能力。”   “侍讲,到此境地,交趾李朝,已经没有机会了。”   “富良江战报,你们不日便会知晓,不用我多嘴。你们现在应该考虑的,是如何体面地结束这场战事,给大宋一个交代,给两国百姓一个交代。”   黎文盛躬身:“我这就回去禀告,少保尚请收摄雷霆,容我朝些许时日。”   苏油点头:“这是自然,不过也请告知贵郡王室宗亲,不要擅离升龙城,等待处理,否则……”   黎文盛心中震骇:“是。”   “也请侍讲告知他们,大宋乃仁义之师,不会做屠戮无辜民众的事情,如果没有犯下严重罪行,陛下给你们的诏书写得非常清楚,大宋只会从宽,不会从严。”   “反而是你们要注意控制局面。越是这种时候,越是需要懂得克制的人主持大局。”   “升龙已经成为孤城,有些人需要立即处置,比如……李常杰的弟弟,内侍卫都监李常宪,可能会成为不安定因素。”   “大宋同意不广事牵连,但是必须有人为这次的战争承担责任:为我大宋三州五十万无辜死难百姓承担责任;为我大宋三十万军士民夫千里奔波承担责任;为天子震怒,六国联军承担责任。”   “我知道你是伪后亲族,但是保她还是保你黎氏一族,你们自己要考虑清楚。”   黎文盛不敢抬头:“文盛明白。”   ……   升龙城,太师府内,李道成打开了苏油写给他的信。   信里边写得非常客气,对李道成多年来对交趾的贡献予以了极高的评价,认为他主持修文庙,开科举,办学校,推行儒学等方面政绩斐然,是让交趾走上正确发展之路的功臣。   同时也隐晦地对他提出指责,认为他没有能匡正朝纲,切谏君上,解百姓疾苦。让交趾军政被狂妄之徒控制,让交趾百姓亩增军费三斗,导致了这次大灾难的发生。   接着笔锋一转,说大家都是懂政治的人,自己虽然背负着家仇国恨,却也不敢肆意妄为,疯狂报复。   同时也希望李越方面通达远见之辈,能够勇敢地站出来主持大局,从为交趾百姓谋安定,谋和平出发,接受大宋的条件。   最后还提到李常杰写了一首狂妄的诗歌,现在他同样赠送李道成一首诗歌,自己的意思都在里边,请李道成斟酌。   李道成将信件和诗文推给黎文盛:“看看吧,大宋探花的文采风流,书法意蕴,仁圣之心。”   黎文盛拿起诗帖:“传闻小苏少保书法雅贵,果然是不凡。”   诗帖上用工楷写着一首律诗。   千秋信史开三郡,   永土金瓯尽日南。   断节绝蹯乖上计,   穷兵黩武僭无端。   鸿梁凋朽集英殿,   砥柱倾颓拜将坛。   蜗角槐根争不尽,   黎民忍使羸饥寒。   黎文盛将诗帖放回书桌上:“少保这是要……”   李道成捋着胡须:“首联说得很清楚,要复秦汉版图,收交趾为大宋国土。”   黎文盛心中悲凉:“真的已经……无力回天了?”   李道成摇头苦笑道:“江山是他李氏的江山,信任奸邪,穷兵黩武,如今招致反噬,只能说……咎由自取。”   黎文盛问道:“少保修书与你,是要太师出面主持大局?”   李道成伸出枯槁的老手,指着颔联上“断节绝蹯”四个字:“苏少保熟知掌故,这四个字,乃是当年丁朝南越时,大宋给丁琏在国书中的警告——‘闻王称尊号,使遗王书,俾我为绝蹯断节之计,用屠尔国,悔其焉追。’”   黎文盛心惊肉跳:“小苏太保一向有‘仁性天生’之誉,断不至如此!”   李道成叹息:“小苏少保亲至都门,而不是郭逵王中正一流,这不能不说是我交趾的幸运。”   “但他也是在警告我们。如今大越鸿梁凋朽,砥柱倾颓——刘纪,黄金满,岑庆宾,韦首安投降;洪真侯,昭文侯,申景福殉国;阮根被俘。”   “富良江消息已经断绝多日,情况未知,但升龙府水陆已被宋军围困,能毁灭都城能力的那两艘巨舰,如今就横列在元江之上……他能给我们的时间,已然不多了。”   “看看小苏少保的条件,你觉得能够接受吗?”   黎文盛取过章程,阅读起来。   “第一条,李越军队无条件投降,所有军器入库,军人安守营中,等待宋军接管约束。”   “第二条,清算此次战争的直接责任人,包括黎太后,李常杰,并其后党,阉党。邕州屠杀的部队,指挥都头以上,全部列为战犯,交给宋军处置。”   “第三条,李越王室赔偿此次战争的军费,以及给三州人民造成的损失。”   “第四条,李越王室可以保留,但是必须效南唐,吴越,后蜀故事,全体迁往汴梁。”   “第五条,交趾上缴地图,籍册,入大宋版图,复为汉代交趾郡。所任官员照旧,负责安定百姓,重振民生。”   “第六条,取消李越官田制度和社田制度,取消奴隶制度。所有奴隶,一律编户齐民,改行宋制,分配土地,农具,种子,自力自足。”   “第七条,考虑到交趾郡侗寨夷首众多,前三年暂行羁縻州法,轻傜薄赋,恢复生产。行八口斤丝制度,也就是说,一丁一年赋税,只需要缴纳二两生丝!”   “第八条,各州士子,许入升龙参加考试,文学优长者,可以参加宋朝科举,一路费用,由安南行营司负责!”   黎文盛大惊:“太师,这几条要是公布出去,大越的官民士子之心,还会在李朝这边吗?”   李道成喟然道:“你我师生多年的努力,不就是希图建立制度,兴振民生,轻徭薄赋,致君尧舜?”   “不过前几条实在是过于苛刻,你能否再去求告一趟?太后毕竟是郡王生母,能不能给王室稍留体面,不要列入罪犯当中?”   就在这时,书房大门被猛然撞开,一队军士闯了进来,当先一名内官手按刀柄:“奉太后懿旨,捉拿叛贼!”   黎文盛站起来大喝道:“李常宪!你好大的胆子!你敢矫诏!” 第八百二十五章 黎太后   李常宪看着二人冷笑:“兄长还在浴血奋战,我大越尚有十万大军!你们不商议如何安民退敌,起兵勤王,共御外辱,在这里关起门来讨论投降?!”   说完一把抓起桌上苏油的信件诗文:“这就是你们通敌卖国的铁证!须知我大越敢勇之士,还没有死绝!”   李道成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李都管,给大越留点种子吧,你这样做,会把所有人都拉上灭亡的战车的!”   李常宪根本懒得理会,将手一挥:“带走!”   熙宁十年二月五日,领内侍都监李常宪发动升龙兵变,囚禁了李道成,黎文盛一众朝官,软禁了黎太后和李乾德,盗发矫诏,呼吁大越南部诸州起兵勤王。   升龙府东门守军是李道成的人,一边抵御李常宪的进攻,一边大开城门,向宋军求援。   狄咏当机立断,率领衣锦军和广锐军入城。   李道成在交趾的名望极高,他与交趾朝臣的被捕,引发了交趾内部的混乱。   狄咏入城后,第一时间控制了外城,解救了被关在狱中的朝臣文官。   李道成翻手控制了升龙外城局势,以中书的名义,要求各州府保持安定,静待朝廷指示。   苏油命人将李常杰富良江大败的消息,以及大宋对交趾的八项政策制作传单四处散发公布,将战争的责任人定在王室,后党,阉党身上,声明只清算首恶,让衣锦军和广锐军让开大道,放勤王军入城之后,交趾的混乱更加严重了。   知州们也不是傻子,这时节手里有兵就是草头王,何况大宋本来就是名义上的宗主国。当下情况不明,几路地方州府组织的队伍,相继在州界停留了下来,首鼠两端地观望。   也有几名忠勇的州县官员,冒着被宋军攻击的危险带兵穿越宋军防区,结果宋军愣是没有发一铳一箭。   等到他们进入升龙城后,反而懵逼了,李道成说李常宪把持了內宫禁卫,挟持了郡王和太后,李常宪说李道成引宋军入城,乃是国贼,号召他们决死抵抗。   几人对比了一下李道成和李常宪的人品,再计虑了一下如今的局面,立刻义无反顾地投入到李道成的麾下。   二月十日,一名宫中小黄门冒死溜出了内城,带来了李乾德被囚禁的位置信息,还有李乾德的求救血书。   原来黎太后是狠嫉之人,在这般情形下还固态依旧,不明大局,将李常宪当做奴才使唤。   内城被围后供给不时,两者渐渐起了冲突。   李常宪干脆限制了他们的自由,于是母子俩更加慌乱了,李乾德写下血书命小黄门潜出求援。   小黄门溜出宫后也被升龙城的混乱搞得懵逼,不知道到底该求谁,宋人靠不住,阉党该死,想来想去,将血书送到了李道成手里。   李道成立即找狄咏求援,狄咏答应派精锐小队攻入内城,解救黎太后和李乾德。   二月十二日半夜,石薇与孙能亲率神机小队,炸掉离软禁之地最近的宫墙,将黎太后和李乾德解救了出来。   与此同时,狄咏指挥神机营,对內宫发起总攻。   大军涌入,交趾禁军纷纷投降,李常宪企图突出宫门,最后被堵在了一处楼阁内,纵火自焚而死。   李越朝印玺皆落入宋军之手,宗室成为傀儡。   让宋军气不过的是,他们严守着少保定下的军纪,反倒是交趾自己的勤王军,在升龙府胡作非为,和如今驻守的真腊军和占城军一个德性。   不少趁火打劫之辈,甚至在王宫内搜刮财宝欺凌宫女,苏油下令,纵兵劫掠者,视同叛逆,让狄咏不分交趾军,真腊军,占城军,狠狠处理了几起事件之后,才平息了升龙府的混乱。   二月二十日,升龙府终于重新安定,李朝举行了最后一次朝会,黎太后“撤帘还政”,李乾德亲政。   李道成为郡王傅,黎文盛任国相。   李乾德亲政后的第一道诏书,就是宣布无条件投降,将李常宪定为“乱党”,下召抓捕涉事的人员。   第二道诏书,派遣内侍殿使杨怀恩持符节去前线,接替李常杰,要他停止抵抗,交出兵权,立即回升龙府复命。   第三道诏书就是罪己诏。   “王年幼德轻,失柄乖权,致弃修朝贡,妄讨邦邻。   一征真腊,两战占城,诽怨构嚣于南海,兵隳播被于九州。   尤不思悛悔,侵犯省地,扰天朝边陲,师行深入,势蹙始归。   弃祖考忠顺之图,烦朝廷谴惩之征。   天军委怒,降布雷霆,鲲翼长驱,平消逆迹。   抒罪追尤,在所诎削。   今上章致悔,痛察自新,休放兵甲,解散王廷。   守州戎马,请押营中候行,以遵天命。   构乱首领,愿就界首断遣,以谢朝听。   虔命守封者,可保于遐福;生事干纪者,必蹈于后祸。   皇宋绥怀万国,不异远迩。   罪邦奉呈图册,宜尽根刷。   惭表明罪,永安虔服。   黔黎守业宁居,勿相自扰;州县界土藏封,静待清时。   录籍归化,奉永土于上邦;挽玺投诚,服槛车于京阙。   咸使周闻。”   交趾,纳土降宋!   ……   升龙府城中,有一处四方小湖,名为灵沼池。   灵沼池中有一座小寺庙,建在一根大石柱上。   石柱直径四尺,离水一丈,象征花梗,寺身小巧,方圆只有一丈,说是寺庙,不如说是一间两层小楼来得合适。   四边微翘的屋檐构成花瓣,使寺庙整体如同一枝莲花,亭亭玉立立在灵沼池中。   寺正面檐下悬匾,匾题“莲花台”。   灵沼池为方形,池周砖砌栏杆。寺为木结构,亦方形,四面带廊。   寺庙建于三十多年前,相传当年李太宗年高无嗣,一天夜里,梦见水池中的莲花台上,观世音菩萨端坐荷叶,手托婴儿。   不久,李太宗娶了一位年轻的农家女为妻,她后来为李太宗生了个男孩,竟然与梦中男婴一模一样。   于是李太宗下令,仿出水莲花建寺,以世代侍奉观世音菩萨,取名延祐寺。   而升龙府的人,习惯叫这里莲花台。   陆地与寺庙间,有一座小小的石桥比阶相连。   李道成和黎文盛一起来到这里,沿着石桥进入寺内。   一位中年妇人,正在对着观音像诵经。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妇人转身:“太师,侍讲,宋人如何说?”   李道成低着头:“宋人拒绝了我们的请求。”   妇人面容瘦削,年轻时想必也是美人,然而戾气太重,年纪不大,眉间口鼻间就有了深刻的皱纹,让本来姣好的脸庞变得刻薄狠厉。   听闻宋人拒绝了请求,妇人立刻叫了起来:“那就作战!死战!叫李常杰渡江勤王!升龙府人人发放军器,出府库珍宝,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李道成没有看她:“年前兴兵,我苦劝娘娘开不得此仗,是娘娘听李常杰蛊惑,执意为之。”   “军兴之后,我也曾劝娘娘开放府库,奖赏激励边州士卒,娘娘让陛下以万寿节所需靡费为由,予以拒绝。”   “如今娘娘欲得勇夫,可知大越勇夫,已经尽数死在富良江北了!十万人!整整十万人啊!”   妇人就是黎太后:“太师你危言耸听!前日大越不是还反攻宋军,江上不过两艘战舰而已,只要我朝军民齐心协力,哪里就破不得?都是你们不尽心!不尽力!” 第八百二十六章 决战   黎文盛都听不下去了:“姑姑,你怎么还不知局面?”   “宋军在富良江组织反击,东路昭文侯,阮根两万大军全军覆没;元江水师李继元一万六千人全军覆没;富良江水师韦首安,一万人尽降;太保渡江迎战的四万人,仅仅逃回数千。”   李道成还是低着眉头,冷静地补充着越军的损失:“加上之前刘纪,黄金满,岑庆宾,洪真侯,申景福各路的损失,十万,只是保守之数。”   黎太后站起身来,尖利的声音响彻小小的房间:“不可能!李常杰不会这么没用,他一定还在组织反击!”   李道成说道:“李常杰被宋人封锁在两江,宋军正在渡过富良江,此战,已然没有机会了……”   “那我们还有后方十万!勤王,让举国勤王!等这十万大军死绝了,宋人才站得到我面前来!”黎太后变得歇斯底里:“主忧臣辱,主辱臣死!都是你们无能误国!你们怎么不去战场?!”   “荒唐!”李道成终于抬起头来:“娘娘心中,从来没有过交趾百姓吗?你想没想过后果?你这是要交趾所有百姓,尽数覆亡?!与你李家一起陪葬?!”   “如今我们好不容易在苏少保面前求得一个体面了解的办法,如若不从,娘娘便会与李常杰,并李越朝后阉两党一样,送往汴京三司会审,宜秋门外明正典刑!”   黎太后眼神一亮,如同捞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什么办法?太师你说,什么办法?我都听!”   李道成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瓷瓶:“喝了这个,娘娘就会想要睡一觉,然后……”   黎太后一脸惊惶:“我不!我不死!你们是要欺负我孤儿寡母……”   说完瘫坐地上,痛哭嚎啕起来:“先皇列祖列宗啊……看看你们这些臣子吧……他们这是要逼死我啊……”   黎文盛对这个姑妈鄙夷至极:“先王要是知道你唆使少主,杀尽上阳一宫七十六口,令少主背上残害嫡母,天下至不孝的名声,还不知道会不会磔汝魂魄!”   黎太后爬到黎文盛脚下:“文盛!文盛你怎么能如此对我?!我是你姑姑!是我提拔你为大越状元郎!是我让你做了乾德的侍讲……”   黎文盛如躲避恶鬼一般后退了两步:“苏少保说了,皇宋有旨意,即使乾德去了汴京,依旧不失为交趾郡王。”   “不过如果姑姑到现在还不愿意承当起这个责任,那宋朝三州数十万命债,就只好由乾德来承担。”   “姑姑,你还是好好思量思量吧……”   黎太后批头散发,愣在了当场。   李道成不愿再多说,起身和黎文盛一起告退,来到寺门外方才转身叹息:“如果当年娘娘对上阳太后能容忍一时,如今也断不至于无人分担……”   “娘娘好自去吧,我们会告诉王上,娘娘是为交趾殉国,慷慨捐躯。在他心里,你永远会是一个好母亲,好王后。”   两人退出了石桥,留黎太后一人瘫软在寺内。   来到灵沼池外,李道成看着池周斑驳的树影,凝神片刻,又痛苦地闭上眼睛,低声对守着桥头的两个黄门说道:“如果太后下不了决心……帮帮她。”   ……   要是郏亶来到富良江与元江下游之间的地带,一定会感觉非常熟悉。   两江之间,有几条的水道,沼泽相通,与太湖下游上海务周边有些类似。   墩河,就是连接升龙府外的元江和富良江昌江口的一条水道。   如今的李常杰,已经被宋军挤压到了江河汇合地之间的狭长三角地带内。   还是那句话,一个将领的特点,往往既是他的缺点,也是他的优点。   郭逵用兵,断不行险,在宋越交锋的前期,曾因为过度谨慎吃了李常杰的大亏。   但是在白鹤荡反击战之后,这个特点,又成了李常杰交趾军脖子上的绞绳。   郭老狗,稳如泰山,滴水不漏。   二月十二日,宋军在做好充分准备之后,利用缴获的五百多艘交趾船只,在李宪炮舰的保护下,于如月渡挥师渡江。   衣锦军一千五百人,先期建立了前哨阵地,然后宋军一次性渡过了四万人,同时命和斌与杨从先率领广南水师,沿墩河与富良江巡视,稳扎稳打,不给李常杰留下一点破绽。   之后就是一点点挤压交趾军的空间,李常杰剩下的五万大军,愣是没有捞着一点机会。   水道被宋军完全占领后,大量的辎重用船只从如昔寨拉了过来,运输实在是太轻松方便了。   李常杰事先给宋军设计的陷阱,如今却将自己全须全尾地装了进去。   不过他绝不是坐以待毙的统帅,一路后退收缩兵力,来到墩河与富良江的交汇处岩骈山时,绝境之下的李越军背水依山,在绝佳的地利下,准备发起与宋军决战。   这里同样也是郭逵预先选定的决战地,对手的意图完全在他意料之中——李越军的密度已经被压缩到了极致,如果再不反弹,必将发生内乱。   收到苏油送来的李朝降表,郭逵心里清楚,这是在暗示他抓紧时间扩大战果。   不光是为了在赵顼那里呈上更耀眼的战报,更是为了以后更加容易地统治交趾。   郭逵看着军图,不由得泛起一丝苦笑。   苏明润这一把,将所有人都耍了。   不光耍了李常杰,甚至把自己这老战友也耍了。   但时郭逵却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这笔账。   不说苏油是枢密副使,当朝少保,圣旨指定的善后之人。单说这番操作,挽救了整个战局不算,还一举占领了敌国都城,控制了交趾宗室,更困死了交趾如今的可战之兵。   这是用最小最微薄的代价,获取了最大最完美的战果。   就算那些军力放到自己的手里,就算是自己知道它们的威力,也肯定是从北向南,层层推进,中间必定会有无数的滥战,无数的攻防反复,大概率会陷入到交趾这潭烂泥里。   再之后呢?粮草耗尽,狼狈撤军,打肿脸充胖子对外宣称自己胜利,其实一无所获。   按照自己的风格,玩不出这种一剑封喉的招数。   见王中正领着郭淮进来,郭逵对着军图吁了一口气:“这一次,还真是承苏明润的情了。”   王中正笑道:“之前和你说,经略相公不是还不信吗?”   郭逵摇头:“在陕西的时候,他可是谨慎无比,比范大老子还那啥,鬼知道来了交趾,竟然成了水上霍去病!”   李宪哈哈大笑:“经略相公,炮阵已经就位,就等相公下令了。”   郭逵问道:“多少门?”   郭淮兴奋地说道:“禀经略相公,苏少保命李留后调剂了四十门霹雳炮给我们,拖到这里可是费了不少力气,我们什么时候开打?”   郭逵笑了:“我们不急,伪王已然落入少保之手,接下来肯定会令伪王下敕,收缴李常杰兵权,命其回京就缚。”   “时间对李逆越来越紧迫,再要想有所作为,就在这几日了。新军的阵地搞好了吗?”   王中正点头:“设置在大军两翼的坡地上。”   郭逵拿马鞭敲着军图:“现在就看李常杰,是选择迟死还是速死了……”   二月十五,李常杰也获知了升龙局势,拦截斩杀了使者,发动了决死之战。   后世有无数人对这段历史如痴如醉,但是没有人真正知道,李常杰当时是怎么想的。   或许是对这个自己服务了几十年的国家感到绝望,或者是认为自己还有转胜之机,或者是畏惧自己遭遇弟弟那样的下场,更或者,仅仅是为了一名战士的尊严,宁愿死在战阵之上,也不愿死在自己人和敌手肮脏的政治阴谋里。   所以他最后还是选择在如此不利的情形之下,发起了最后的反攻。   交趾人的冲锋,也是从骑兵开始的。   当他们的骑兵从岩骈山两山之间冲出来时,迎接他们的,是宋军四十门霹雳炮的怒火。   郭逵在中军弩阵里观阵,第一次亲自见识了大宋新式武器的巨大威力。 第八百二十七章 杀戮   身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阵阵轰鸣,炮弹从头顶上空飞过的尖啸,前方谷口升起的泥柱烟尘,让郭逵心底里暗自感慨,或许自己这样的老将,必须调整适应新式战争来临的时代了。   这是大宋新军第一次成建制地投入野战,霹雳炮每分钟十发的火力输送速度,能够将十斤重的炮弹送到了一里半外的谷口!   而且炮军的阵地,尚在自己一里外的身后!   一枚炮弹,能够形成数百枚碎片,杀伤方圆五丈内的有生目标!   这是一场教科书式的表演,所有配发了望远镜的高级指挥官,都在举着望远镜观看。   数千李越骑兵,在钢铁弹幕的洗礼下朝宋军阵地发起忘我的冲锋,不,与其说是冲锋,不如说是希望尽快逃离集结地。   郭逵在马上举着望远镜,看着交趾人马在钢铁风暴中被撕碎的场景,心中感到无比庆幸。   感谢老天,这样的武力,在我大宋手里。   骑兵冲锋不仅仅一个动作,整个冲锋过程分为整队——快走——慢跑——加速跑——全速冲刺——重新整队几个步骤。   西军的标准战术冲刺,起点大约离敌阵半里,骑兵阵到达极速,开始全速冲刺的时候,距离敌阵,不过五十米!   要是只冲一次,极速也不能过百米。   如果狠心不顾马匹死活,两百米急速冲刺,五百米的全程,就是极限。   这就是汴京城里王公贵族们的狼渡赛马,一匹高达数千贯的原因!   就交趾人的这些矮马,冲刺的距离长度,还得再打个折扣。   作为骑战的行家里手,郭逵安排的阵地,离谷口的距离,刚好在西军战马一次决死冲刺外一百米!   就算交趾骑兵能冲到自己阵前,那也是强弩之末。   没有哪个骑兵军团能够在敌人的远程打击下从容的完成整队,即便是马背上生长的西夏人,对付具备强弩,已经成阵的宋军,也得将铁鹞子用铰链勾连起来才行。   所以郭逵现在根本就不是在考虑交趾骑兵的问题,他已经将自己代入到了冲锋之中,考虑如何才能让自己的骑军在这样的炮火里生存下来。   越想越是背脊发寒,最后将炮车和厢车加入到自己骑军的预设里,心情方才舒坦了起来。   霹雳炮的轰鸣在继续,有节奏的间歇性攻击,直接将交趾骑军截成了三段。   应该说交趾四战之军的素养还是极高的,至少望远镜里看不到骑军们畏缩不前的迹象。   燕达却在郭逵身边自顾自地说道:“他们的马快不行了。”   果然,就见前方百米处,一匹交趾军马一个踉跄,前蹄一软跪倒在地,将马上的战士掀了下来。   那战士高举着骑矛,哭喊着朝宋军阵地冲来。   宋军阵地两侧的厢车阵上,噼噼啪啪的铳击声响了起来。   厢车上的衣锦军经过一年的严格训练,如今的铳法已经相当不错了。   厢车,大四轮,车长一丈,前后横辕阔五尺,高五尺五寸。   四周薄板,各留置铳之孔。   前后各用钩镮,互相牵搭。   驻守时脱卸鹿角二枝,各长六尺,安置离车十步外。   衣粮器械皆具车内,齐力联阵。   遇贼来攻,势有可乘,则开壁出战;势或未便,则坚壁固守。   可载大小各样军铳,一车共二十座。   上列五色旗,视其方有贼以其方旗招呼,听鼓而进,闻金而止。   行如长蛇,首尾俱至,止为方域,四壁坚合,守已制人。   厢车四面木墙皆可拆卸,对敌时,临敌一面依旧竖起,后边那一面放下构成一个斜坡,供军士上下厢车所用,前后两块车板则可与它车搭接,供军士在车阵上往来。   交趾骑军知道自己冲击两侧矮城墙一般的厢车肯定没戏,目标只是郭逵的中军。   新军指挥者是王中正和李宪,交趾军进入射程之后,王中正喊了一声:“开火!”两侧车阵的铳孔中纷纷射出致命的弹丸。   左右两厢的射击,在郭逵中军正前方百米范围内,形成了一张交叉的火网,第一批侥幸冲过炮火的骑兵纷纷栽倒在地。   观战的队伍里,还有不少降将和从属军,大理的小高相爷,刘纪、黄金满都在其中。   小高相爷一手扶着鞍桥,一手拿着让两员降将羡慕不已的望远镜,看着百米外的惨相:“这仗还有什么打头……”   近处,一匹矮小的交趾马虽然冲过了神机铳的封锁,马匹却也不支倒地。   骑手的骑术也很精良,在马匹倒地之时甩蹬飞起,落地后拖着手里的细柄的长矛朝前奔了几步,“啊——”地一声长呼,将长矛朝宋军阵地投掷过来。   这是交趾骑军对宋军的第一次威胁,一名大宋骑军抽出骑刀,轻蔑地将长矛拨开。   紧跟着,又有数十骑兵突入火网和中军之间的菱形空白地带,郭逵将手一挥,中军弩阵里短弩飞出,将数十精骑尽数射成刺猬。   王愍也是骑将,看到这样的情形,不禁有兔死狐悲之感,扭头对身边脸色惨白的张世矩说道:“这也太惨了……”   张世矩拿嘴一努:“更惨的在后面。”   更远之处,又有数万交趾大军,呐喊着从谷口冲了出来。   无数交趾小队被后军驱赶着冲过谷口,他们组成的步军的阵型,是如今各国步军阵的标准阵型。   但是对于霹雳炮来说,却过于密集了。   谷口外方圆一里,完全是一片血肉屠场般的景象。   四十门伏虏炮,一分钟内可以输出六百枚炮弹,一轮急速齐射,基本就能清空那一片区域。   冲过那片区域后,很多交趾军的百人队,只能剩下三四分之一。   步军的冲击同样被霹雳炮分割成了多段,不过比骑兵好一些的是,将领们能够在冲出炮火覆盖后,在奔行中重整残军,重新集结成阵,朝宋军压过来。   他们的勇气来自恐惧,宋军提出的投降条件,被有心人添油加醋的渲染后,已然在军中传扬开来——开始是说参与了邕州大屠杀的部队,都头以上断无幸免,后来变成所有百夫长都没法投降,最后竟然变成了凡是进入过宋境的交趾军人,都将被尽数诛杀!   反正最后都难逃一死,不如和宋人拼了!   郭逵看着渐渐压近的交趾步军阵线:“李常杰这是驱兵就戮,该死!”   赵卨目光深沉:“不是正好?我们这里料理得越多,苏少保以后行事越方便。”   郭逵摇了摇头:“张世矩,王愍!去厢车阵两端保护,必要时骑军冲击!”   两人领命而去。   交趾人的骑军彻底完了,六千多人马,从谷口到宋军阵前躺了一路,能突破到宋军十米位置的,两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燕达实在看不下去了,拍马上前,一个交趾骑兵绝望地大喊着,用手中长矛扎向他。   燕达连刀都懒得抽,一掌抓住长矛一带,那骑兵便向下栽倒,被燕达一错马,拎着腰带提了回来,扔到军前。   几名宋军将士赶紧上前按住捆上。   燕达回到阵中,郭逵看着他冷冷地道:“你是副帅!给我老实点!陛下都切诏了!”   燕达嘿嘿赧笑:“我就一大头兵出身,本就没指望做大帅副帅,这小兵能冲到这里还没送命,算是运气逆天,我这不也是积德。”   郭逵一鞭子抽在他头盔上,骂道:“就算是右班,也有节度留后,节度使等你做!丈夫岂可妄自菲薄?!就待在我身边,再敢轻举妄动,军法从事!”   燕达羡慕地看着两边厢车上耀武扬威举着骑刀比划的李中官和王中官,心底里不停腹诽:“人家正儿八经的节度留后,在那里正打得热闹呢……”   “嘣——”身后一声整齐的弩弦释放的声音,数千短矢飞向空中,然后向着冲击中的交趾步军落下。   大宋弩兵,开始了第一次抛射! 第八百二十八章 齐射   伴随着弩矢落下的,还有不少呼啸的水滴形的铁家伙——伏虏炮弹!   宋军不是没有伏虏炮的库存了,只是按照操典,对使用的地形,敌人的密集程度,还有使用对象有要求而已。   现在这种密集的冲锋阵型,正是伏虏炮大显神威的好时机。   无数交趾士兵,在冲锋途中遇到从天而降的弩矢,触地炸开的弹片,如同盛血的皮囊般被刺破,撕裂,膛开肚破,惨呼倒地。   偃月阵是一个相当古老的阵法,关于这个阵法到底是一个防守阵型还是进攻阵型,现在大宋的兵家尚在讨论当中。   不过对郭逵来说,现在这个偃月阵,虽然还在防守,但无疑是一个进攻阵型。   整个月牙包围的半圆里,都是敌军的死地。   准确说来,这已经不是一个偃月阵了,这是一个反曲弓阵。   因为后方的炮兵能够发射远程火力,将敌方的冲锋阻断成数段,然后将落入月牙包围里的敌军,一段段以少胜多的吃掉。   想到这里,郭逵的眼光落到了前方谷口两边的高地上。   要是将那两处地方拿下,以骑兵厢车和霹雳炮摆在两山之间的通路上,新军和伏虏炮占据山头……   一边的燕达见自家主帅不管已然冲近两百多步的敌军,还在沉思,赶紧接管了指挥,命士兵摇动旗号。   弩兵停止了射击,张世矩和王愍纵马从两翼杀出。   两百步,大宋骑军冲击的绝佳范围,就见偃月阵的两个翼尖逐渐拉长,脱离大阵,接着重新变短,变成了两条游鱼。   而交趾人的第一波步军队伍,则变成了游鱼争食的鱼饵。   炮火则在战场后方继续肆虐,阻断了李越军的忘我增援。   张世矩和王愍的冲击一次比一次嚣张,刚开始还依照训练科目规定,十分技巧地贴着李越军的边缘擦过,只带走薄薄的一层。   然而在发现李越军的虚弱之后,两人胆子越来越大,一次切入比一次深,最后直接连续洞穿两次敌阵!   马蹄翻飞,骑刀闪掠,所过之处,净是飞起的人头,断臂,鲜血!   治平骑刀的锋锐程度和精巧的弧度,足以让骑手在姿势不变的情况下,仅凭马力便可对防护薄弱的人体,完成贯穿和横切,西军的骑战高手们,在敌阵中呈现了一次次教科书般的表演。   步军对付骑军的最基本战法,就是密集阵型防守。   但是现在情况变了,只要李越军敢构成密集的阵型,必然招来西军的震天雷招呼。   正经的骑兵冲杀战术,要是苏油没有穿越,历史上要直到五十多年后,才被一个福建籍的将领传到东南半岛,之后真腊人凭借战象和骑军,成为了东南大国,建立了吴哥王朝。   但是如今的交趾人,对抗西军的经验几乎为零,因此现在奔驰在疆场上的西军骑军,堪称人命收割机。   张世矩的战马,在第三次冲锋时,就找到了李越军的临时指挥,冲透战阵之后,带着数十骑军小队拨马转回,然后站立在马蹬上,身体前倾,骑刀前指,朝着那指挥冲了过去:“杀——”   身边的亲骑,很快在奔行中形成了三排雁行小阵:“杀——”   交趾指挥知道自己不能幸免,一把夺过身边小校的竹弓,搭箭朝张世矩射来。   张世矩一蹲身,再一低头,长箭射到带着短沿的钢盔之上,叮的一声,不知道崩向了何方。   然后张世矩就如同安装了弹簧一般从鞍上重新弹起,战马这一刻刚好达到了最高速度,从那首领身边一掠而过。   竹弓断成了两截,交趾指挥的右肋上,翻起一道可怕的巨大伤口。   首领没有来得及倒下,又被张世矩身后两骑的刀光,带得往左转了半圈,又往右转了半圈。   鲜血直到这时,才从那首领身上喷了出来,在他身周,全是马蹄的轰隆声。   没有一个交趾军士还能够站立。   被骑军冲散虐杀过的战场,其惨烈程度不亚于被炮火洗礼过的山谷,万骑奔驰,骑刀如林的场面,足以摧垮任何钢铁一般的意志。   这种恐怖的气势,让不少交趾军士忘记了出发前太保和指挥们对他们的告诫,忘记了他们说宋人不会纳降。   他们抛下军器跪地求饶,宁愿哭喊放弃,也不想再和这样的军队对抗。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那两支恐怖的骑军,竟然在自己放弃抵抗之后,转身寻找别的目标去了!   原来是可以投降的!   机灵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不少人立即跪下,还高声用土语呼喊同伴赶紧弃械跪下。   郭逵放下望远镜:“这一波杀完,试试王监军说的三段式齐射,骑军两翼游击掩护,厢车重组跟进,慢慢压上去!”   然后一指前方两山高地:“今夜命新军上去那里,然后是伏虏炮队,也上去镇守山头。”   “山谷正面厢车连环,弩兵驻守,骑军护守山谷两侧。”   “霹雳炮等今夜再行前移,这仗……已经没有什么好打了,三日之内,结束吧。”   宋军动了,衣锦军很快放倒厢车的前挡板,在王中正和李宪的口哨声里,列成三个五百人的大横排。   张世矩和王愍一左一右,骑刀立在身侧。   李宪与王中正带头,拔出骑刀正指向前方,然后吹响口哨,原地踏步。   新军中的阶级是苏油制定的,分为使,统,领,卫四阶,每阶都襄协三级,卫还多了个准卫。   准卫就相当于什长,协卫相当于百夫长,一襄卫领三协卫三百人,负责组成三列。   所以这里一千五百的新军,除了王中正与李宪,最高军阶也就五个襄卫而已。   越来越多的口哨声整齐地加入进来,脱胎于上四军金明池仪仗队的阵法越来越方正,皮靴踏出的脚步声,甚至压过了散乱的马蹄声。   “刺枪——上!”   “刺枪——上!”   一千五百人,如同机械一般,立正,改半跪姿态,神机铳铳柄立地,右手一按铳口绷簧,一千五百柄刺枪“唰”地弹起,指向上方。   “起立!立正!原地踏步——走!”   一左一右两名指挥官开始前进,跟着是五名襄卫,之后是协卫,准卫,最后整个大队都跟了上去。   “新军……有门道啊!”郭逵在中军看得叹为观止,一夹马腹:“跟上!”   两侧骑军和后队弩兵步兵一起跟上。   炮声停息了,前方无数交趾军士失魂落魄地爬起来,被指挥们拿刀背狂拍,才从惊恐中回过神来。   大呼小叫的声音响起,然后纷纷呐喊着,一窝蜂般向宋军冲了过来。   王中正指挥刀一个斜撇,开始原地踏步,后方各队继续前行,等到变成原地踏步之时,一千五百人重新恢复成三队横阵。   “一队上前——预备——放!”   “砰!”衣锦军成军以后的第一次战场齐射,终于打响。   四百步外的人影其实还很小,但是衣锦军后方的骑军还是能够看见,远处的交趾人倒下了一层。   “二队上前——预备——放!”   又是一轮齐射,远远的又倒下了百十来人。   王中正举起望远镜,明显对这战果不满意,指挥刀一挥,再次向交趾大军压近。   强大的军阵让交趾人压力倍增,训练和本能让他们越靠越紧。最后也成为一个大阵。   宋军压到离大阵两百步,刚好在弓箭射程以外,王中正这才再次举刀:“一队上前——预备——放!”   “呯呯呯砰!”   这一次的战果斐然,密集的敌阵被喷发的铁雨扫掉了一片,有些子弹甚至穿过第一人之后动量依旧没有消失,又狠狠咬进身后那人的身体里! 第八百二十九章 解决   前方一片惨呼嚎叫,交趾人被彻底打懵了!   他们的弓兵在这种恐怖的威势下也开始盲目放箭。   但是竹弓的射程明显不够,箭支全都歪歪扭扭地插在离宋军阵线前数十步的地方。   阵线根本没有停顿,还在继续缓慢前移,因为李宪的口令,刀花,又随着整齐的口哨声发生了变化:“二列上前——预备——放!”   第一列开始填弹的时候,二列和三列已经前出到他们的前方,然后第二列举枪,开火。   三条阵线就这样滚动着向前,每一次交换,便向敌阵喷射出五百枚钢芯铅弹。   神机铳使用的纸壳弹,军中高手如狄咏,孙能,种谊,如今已然能够在一分钟内完成十二次射击,平均五秒完成一次标准动作。   当然这是苦练的结果,按这个标准要求所有衣锦新军,那是太苛刻了。   不过改成三段式之后,由三队士兵来达到狄咏他们一人的射击速度,还是做得到的。   短短一分钟内,新军便向敌阵喷发出六千发子弹!   几乎是转眼之间,交趾人的前军便倒下了一大片!   不知是谁在阵中高喊一声:“冲啊!拉近混战!混战!”   李越军再次叫嚣着向宋军冲击过来。   看着还有士气的李越军,包着头巾的刘世恒不禁瞠目结舌:“他们都疯了吗?”   小高相爷砸着嘴:“我大概知道当年大理二十万大军,为何会败给他们了……”   刘纪摇着头,不知道是可怜自己曾经的战友们,还是给自己之前的行为找理由:“没用的……还是没有用的……”   郭逵将手举了起来,燕达取过号旗,冷冷地看着冒着绝望和狂热的牺牲情绪冲过来的李越残军,只等他们冲进骑军冲刺范围,便要让左右两厢骑军再次出击。   王中正和李宪丝毫没有动摇,反倒是口哨和齐射的频率,又有了一个小小的提升。   交趾人一批批的冲近,又一批批地倒下,直到阵前躺下了七八千人,郭逵高举的右手都没有放下来。   交趾人终于丧胆了,六千骑军尽没,近四万步军战没两成,依旧未能冲入敌阵百步之内!   军心,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   就在交趾人阵型松动准备后撤之时,郭逵的手终于落下。   燕达号旗前指,张世矩和王愍一催战马:“杀!”   李宪急了,刀交左手,右手拔出转轮铳:“冲啊——”   王中正无奈,只好也将骑刀向前一挥:“杀——”   衣锦军开始慢跑起来,小高相爷也急了,对着郭逵拱手:“经略相公……”   郭逵眼角笑纹皱了一下:“高相爷也去吧。”   “诶!”小高相爷可不敢在郭逵面前玩什么装逼亮剑,转身从一名自家侍卫腰间抽出二林款的双手长刀:“跟我上!杀啊——”   侍卫:“……”   熙宁十年二月二十五日,苏油离开泰山号,第一次踏上了交趾的国土。   十岁的李乾德身着白麻裈,手肘上挂着印玺,精赤着上身,跪在城门口,迎接大宋对交趾的接收者。   苏油上前将李乾德扶起来:“郡王不必惊怕,陛下早有旨意,‘乾德幼稚,政非己出。造廷之日,待遇如初。’等去了汴京好好读书长学问,换一种活法,其实不是坏事。”   李乾德脸上仍旧非常惊恐,国变连番接踵,看不透如今面前这位微笑温和的大叔,到底是个什么路数。   苏油将李乾德身上的印玺取下来,让石薇取来事先准备好的衣服,帮李乾德穿上:“听闻倚兰元妃引咎自尽,临死前留书一封,要你潜心向学不问政事?”   李乾德神情恍惚:“娘娘……母亲她……”   苏油叹息一声:“这几天郡王就跟在我身边吧,不会有人再敢欺负你,我家夫人将你从内宫救出,你对她应该算是熟悉。”   李乾德看了一眼石薇,表情算是好了一些:“之前不知道,救我的……是少保的郡君娘娘……”   苏油闻言道:“她医道高明,说你小受惊吓,只要调理一下,不需几日郡王就会好起来的。”   李乾德低下头:“是。”   苏油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李乾德规规矩矩地站到了他身后。   李道成,黎文盛又分别呈上户籍,地图,苏油命晁补之收了,这才与二人见礼:“这些仪式,我们便尽量从简吧,此次来不为灭国征服,只为还交趾百姓,还南海百姓一份安宁与幸福。”   李道成轻吁了一口气,再次施礼:“多谢少保体谅。”   苏油赶紧将李道成扶住:“王傅可别如此,我对王傅可是久仰了。今后大家同殿为臣,苏油还需王傅多多指教才是。”   说完又道:“不过一事归一事,刚刚又收到战报,十日前,李常杰命四万大军,贸然攻击我渡过富良江的部队,被安南行营都总管郭逵击溃。”   “此役造成贵军重大损失,六千骑军,一万六千步军被歼灭,上万人被俘,岩骈山双峰如今已然被我军占领,两山之间的通道被我军完全控制。”   “贵军尚有残部两万多人,如今已然被完全封锁在岩骈山,富良江,墩河之间的三角地带,突围无望,缺食少药。还有十数万被携裹的无辜百姓,听说……军中已经开始杀象为食。”   “岩骈山谷底附近数十里,到处血迹斑斑,人马尸首陈籍。如今我军居高临下,贵部完全处于我炮火打击之下。再行抵抗,除了多造杀戮,已然毫无意义。”   “出于仁义,我觉得你们应当尽快遣人前去拿下李常杰的兵权,命军士们缴械投降。”   “郭经略给我的来信里也是这个意思,并且言明必须在三月雨季来临前结束交趾战役。”   “他最多只能等到二十七日,也就是说,还剩下三天时间。”   黎文盛急道:“我这就去找杨怀恩,他要再不敢去,我绑也绑了他去!”   苏油摇头:“其实还有另一个人更加合适。”   说完转身对李乾德施礼:“郡王,如果你出面,一定能挽救这二十万军民。”   李乾德毕竟才十岁,又经过一番惊吓,脸色再次惨白:“我……”   苏油柔声说道:“虽然你还是个孩子,但是你毕竟还是交趾的郡王,他们也还是你的子民。”   “此战名义上都是在郡王你的旨意下开始的,所以现在解救他们脱离那要离之毒,本就应该是你的责任。”   “不管以后你去到哪里,郡王,你永远是交趾人。”   “这可能是你最后一次为交趾百姓尽自己的责任。留下你的德音,留下一段佳话,今后不管你在哪儿,他们都会想念你,敬重你。”   “唐朝大臣张蕴古,在规谏唐太宗的《大宝箴》中说过,‘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郡王,想想百姓们为你做过些什么,而你,又为他们做过些什么?”   李乾德眼圈有些红了,回礼道:“我年少德寡,交趾地处偏狭,难遇名师,很多道理都不明白,能得先生教诲,自当亦步亦趋。”   苏油扶起他来:“你放心,不会让郡王去险地,你只需要登高一呼,李常杰编造的那些谎言,自然不攻自破。”   石薇也鼓励道:“乾德,勇敢一点,我会保护你的。”   一句话比苏油说一堆都管用,李乾德似乎有了些勇气,点点头:“嗯。”   ……   熙宁十年二月二十七日,李乾德渡江来到宋越前线,在郡相黎文盛和石薇的陪同下,登上岩骈山,竖起王旗,颁布诏喻,要求李越军民放下武器,穿过宋军阵线投降。   苏油指示前线善待俘虏百姓,同时要注意隔离甄别,让军民相互举报首领头目的恶行,不能伤害无辜,可也不能放过一个罪首。   但是执行中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外交词令说得再冠冕堂皇,和实际操作也不是一回事儿,收到郭逵报上来的战犯名单,苏油就知道有扩大化的趋势。   李越军高层指挥,几乎被一网打尽。   苏油只当做不知道,大笔一勾,一千多侵略军指挥官,在富良江边被处决,然后抛入江中。   大宋仁慈,从不搞京观那些展示暴行的东西。自打进入交趾境内,战死在沙场的交趾人马,都被苏油以防止瘟疫为由,能火化的火化,能投江的投江。   不显山不露水,交趾十数万大军,已然消失在了这片湿热的山水之间。   只是富良江的鱼鳖,直到几年之后都还没人敢吃。   要献给赵顼的俘虏贵精不贵多,李常杰,是苏油指定的一个。 第八百三十章 沸腾   黎文盛再次来到了李越中军大营。   李乾德一到,交趾人最后的抵抗力量顿时土崩瓦解。   李常杰和数十名忠诚的卫士,还守着这座空空如也的大营。   李常杰其实也身负有伤,不过甲胄全装,倒是看不出如何。   见到黎文盛,李常杰面带嘲讽:“王相来了?王上呢?”   黎文盛还是依足礼仪给他行礼:“王上由石郡君带着,在救治伤兵,赈济安抚百姓,没有时间来见你。”   李常杰怒道:“你们这是要将狼驯养成狗?!”   黎文盛说道:“你是最清楚的,大越还有机会吗?如果不是你和王妃让洪真昭文两位宗亲覆没在战阵之上,就算升龙府被困,太保一样能够拥立新君,继续抵抗。”   “可如今呢?李越宗室外无孓遗,可战之军损失殆尽,你还让我们如何抗争?”   “是你告诉我们你的宏图大略,要将宋军困于两江之地,坐待其灭亡,可结果呢?”   “结果是请君入瓮!”   “你自己都说过,就算宋军突破富良江,两江一旦被水师封锁,便是绝地。”   “那我问你,你陷入绝境后,王上遣使前来命你弃械投降,你因何要斩杀使节,发动最后的一次大战?”   李常杰眼神依旧阴狠:“须知世上没有投降的李常杰。”   黎文盛冷笑道:“那世上就有不尊朝命,不从王旨的李常杰?”   李常杰说道:“宋人条件过于苛刻,你们能忍?”   黎文盛说道:“如果战争能够换来百姓安乐富庶,我们自然不惜一战,可宋军入境后秋毫无犯,轻徭薄赋,加之本就是宗主,交趾如今,倒是安宁。”   “忍算什么?黎元妃认下了罪责,引药自尽了;王上年仅十岁,肉怛出降后,又来替百姓奔走。”   “太师七十高龄,不顾自己的声名,与苏少保一起努力弥补大战带来的百姓饥苦,开仓赈济,调剂政府。”   “各路官员组织耕作,调运物资,安顿人民。”   “倒是太保,你除了慷慨激昂,留诗阙门,引交趾上下随你冲动盲目,宣兵四境,挑战宗主,最后带来覆国之难,你还做了什么?!”   “百姓们在你的带领下,除了那些虚伪的战功,除了苛捐杂税,除了每亩地额外多收三斗军粮沉重负担,除了子弟战死蛮荒不得收葬,他们还得到了什么?!”   “三州三十万死难宋人不会原谅你,大越十三万死难将士,数十万流离百姓,举国数百万黎民,同样不会原谅你!”   “你骗了我们太久了……”   李常杰摇头苦笑:“成王败寇,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一介中官,无儿无女,我所为何来?”   “我期盼着大越国民,能换一种活法,能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土地和天空,甚至,能成为和宋朝那样伟大的国度。”   “占城算什么?只要突破横山天险,我们便可以灭掉它,其后水陆并进,征服水陆二真腊,进灭暹国,这片广大的版图,才应该是我大越完整的国土!”   “你已经疯了……”黎文盛喃喃地说道。   “不!”李常杰眼里闪现着光芒:“你是交趾新的王相,我们还有机会的!”   “我们要利用这次失败,多吸收他们的政治,官制,军事,农事,制盐,冶炼……各种各样的技术,制度,增强大越的国力,拉开与周边各国的差距……有朝一日,待到中土内乱之时,大越便可趁势而起!”   “为了这一天,我就算千刀万剐,粉身碎骨,也是值得的!”   黎文盛垂下头:“苏少保已经答应,交趾行宋制,你说的这些,都在他的安排里,而且,他好要兴学校,行科举,拔擢交趾人才,所谓……‘一视同仁’。”   “不可能!”李常杰大喊道:“宋人一定有阴谋!苏明润一定有阴谋!他族叔一家三十七口!能够轻轻放过?!”   黎文盛低着眼皮:“苏少保说他是蜀人,当年大宋遣王全斌灭后蜀,因为处置不当,给蜀地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几十年都没有平复。”   “他不愿意交趾也遭受蜀中曾经遭受过的苦难,因此在极力周全。”   “他莫不成是圣贤?!”李常杰一怒而起,又抚着腰肋,咳嗽着颓然坐下。   “不是圣贤。”黎文盛看着李常杰的眼睛:“苏少保说交趾人要赔偿的军费高昂,大宋此次大军出动,加上三州人民的损失,交趾需要赔偿两千万贯!”   李常杰哈哈大笑:“如何?做奴隶的滋味如何?”   黎文盛不动声色:“不过他还说,他会帮助我们,将这两千万贯偿清。”   李常杰的笑声,如同被掐断一般,哽在了喉咙里。   “他说交趾人本来就是秦汉余裔,因为一些野心家的私欲,才隔离故土百年,他会帮我们卸下历史包袱,以全新的样貌,重新融入华夏。”   “不!不!不可能!”李常杰厉声喝道:“这是宋人的阴谋!”   “阴谋?”黎文盛不由得乐了:“能有什么阴谋?你看到的是阴谋,而我们看到的……是平等和尊重。”   “看了你的反应……”黎文盛目光一凛:“我知道你为何要在接到郡王停战的旨意后,还要发起最后这场战事了。”   “你根本就不顾军士们的死活,你是想要他们全军覆没,让仇恨的种子遍布交趾大地。”   李常杰很坦然:“是,有朝一日,这些种子还会生根,还会发芽,会重新成长为一个新的交趾,一个属于交趾人的交趾。”   黎文盛问道:“那这个生于怨毒,长于仇恨的交趾,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度?”   说完起身:“既然太保如此执意,那是不是更应该以身作则?是不是该去宋都接受审判,千刀万剐于都门之下?这样不是可以为交趾人仇恨的种子,再增加一些……肥沃的养分?”   “我会的!”李常杰势若疯虎:“我要去痛骂宋朝君臣!我要让他们在交趾掀起血雨腥风!”   “你们这群懦夫!你们应该与宋朝战斗到最后一城,最后一人!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要是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怎么让他们知道交趾不可征服?”   黎文盛本想说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想想还是不再说话,摇摇头,转身离开。   ……   熙宁十年三月,正是汴京城里的居民们忘情郊游的季节。   汴河大堤夹岸之上,桃李芳菲数十里,无数的风筝纸鸢争奇斗艳。   将作监搞了个神奇的大风筝,其实是无数小风筝串接在一起的,需要数人配合施放,上天之后宛如一条活灵活现的游龙,是今年汴京城春天里难得的一景,让不少新到京城的人吓一大跳。   就在大家游兴无限的时候,皇宫内的景阳钟再次响了起来。   汴河码头的大钟楼上,突然抛洒下无数的纸片,就好像大堤上飘落的桃李花瓣一般。   几名刚刚考完试,准备乘船去大堤游玩一番的国子监士子,接到空中飘落的纸张,一看不由得欣喜若狂:“大捷!交趾纳土归降了!”   一声高呼顿时引来了群众围观,大家纷纷抢夺空中飘落的传单,不管识字不识字,先抢一把再说。   随着读书人们的解释诵读,欢呼声越来越响亮:“大捷了——大宋灭了交趾了——”   无数的伙计,管事,立即丢下码头上事务,拔腿就朝自己的铺子奔去,这事情得第一时间通知东家!   钟楼的传单,是几名协助守时的嵩阳书院士子搞出来的,他们不知道从什么渠道得知了宋军大胜的消息,竟然印刷了大量的捷报。   皇宫内的景阳钟一响,他们立即将传单从钟楼上面抛洒下来。   这绝对是严重的违规行为,但是无论楼中领队的师长,还是司天监的官员,都笑呵呵地看着他们乱来,不追究他们这种狂欢的举动。   整个汴河码头沸腾了,紧跟着,汴京城也沸腾了。 第八百三十一章 拐点   大宋,灭了交趾国!   这是大宋国势的重大转折点,标志着大宋再次具备了平灭一个国家的能力!   距离上一次,那是多么久远的事情?大宋平灭北汉,已经过去了整整九十七年!   苏油给赵顼画出来的那条反抛物线,今天终于可以确定,真正移过了最低点,开始重新向上!   李越王朝四府十三州——升龙都护府、大通府、清化府、富良府、永安州、永泰州、万春州、丰道州、太平州、清化州、乂安州、遮风州、茶卢州、安丰州、苏州,茂州、谅州;和宁寨、大盘寨、新安寨,尽入版图!   人们纷纷簇拥到皇城宣德门外,开封府前,期盼地等待着官方公布正式消息。   很快,两制以上官员匆忙入宫。   吴充和王珪并驾,看着两侧乌泱乌泱的人群,以及开始张贴庆祝优惠告示的各家商铺,对王珪苦笑道:“这汴京城里消息传得也太快了,得赶紧招呼府尹整顿秩序。”   王珪看着这局面也是头疼:“先进宫给陛下道喜吧,冯京怎么还没见着?”   吕惠卿与王安石发生摩擦,将安石密信呈与神宗,中有“勿令齐年知”语,“齐年”即指冯京。   赵顼以此知冯京无辜,召知枢密院。   冯京称病。   赵顼一日午睡后,对左右说道:“适梦冯京入朝,甚慰人意。”   再赐冯京诏时,诏书中就有了“渴想仪刑,不忘梦寐。”之语,冯京这才领命,八个字,令所有朝臣们称羡不已。   吴充笑道:“事涉军事,想必冯当世已经先行入宫了吧。”   两人进到武英阁,便见到赵顼身着一身灰色质地的新军薄呢礼服。   硬质肩章和领章上的金梅花闪闪发光。齐膝高皮靴油光铮亮,黑色束脚马裤两侧,装饰用的两根红道非常显眼,腰间宽阔的牛皮武装带上,子弹袋,多用途应急包等零碎一应俱全,右侧还挂了一支象牙柄的转轮铳。   设计之初苏油就要求,新军礼服必须强调突出军人挺拔精干的气质,赵顼的身形本来有些瘦削,可这么一身整上之后,愣是显出不少英武之气。   如今赵顼也将自己的衣服分了类,在带武字的殿阁接见臣僚,必定是这套装束。   王珪就抽了抽嘴角,不过却也没说什么。   赵顼见到两人,将手放在腰间,声音里带着一丝急促:“两位相公,中书那边的奏报是如何说的?”   吴充就悄悄腹诽,这陛下是高兴得狠了,连中书奏报都还没有送达,只看了密折,就敲响了景阳钟。   赶紧上前:“恭贺陛下,我大宋军队,于二月二十五日正式接受交趾无条件投降。交趾四府十三州尽归宋土。交趾郡王李乾德,待下月风起,将乘坐海船到杭州,然后由运河入京请罪。”   王珪躬身道:“此战大宋乃是完胜,全军战损不足五千,歼降十七万有奇,伪朝太后自尽,李逆被擒,不日也将槛车朝阙。”   这是一场毫无争议的全胜,赵顼从最初的雄心勃勃,到遭遇挫折后的惴惴不安,听闻水师被堵截,令军事侍从们推演后的大失所望,再到如今的陡然翻盘,心中的激动是难以言喻的。   这是能追上太祖和太宗的功业!   亲政十年来,因为新法的原因,他从一开始就饱受争议和指责,而今年这场胜利,就算是最苛刻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其完美。   吴充见赵顼眼中开始凝聚泪花,赶紧说道:“陛下,别的先不急,先将安南行营的捷报,李朝的降表,张贴与开封府衙和宫墙之外,让百姓们高兴高兴吧……”   赵顼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是,这苏明润,要不是看了郭逵的奏章,还以为他打了败仗呢。”   王珪看了吴充一眼,赶紧问道:“陛下,难道将帅和文官抵牾?”   赵顼摆摆手:“不是,是苏明润说得战战兢兢,说交趾就是一个火药桶,虽然现在降了,但是如何收揽人心,如何救治灾伤,如何让当地百姓民生在战火后恢复,还任重道远。”   “还说什么有灭敌十几万的战绩,就有十几万的寡妇,十几万的孩童,几十万的丧子的父母。大宋要的是一块能于国有助的土地,而不是要一个遍地仇恨的累赘。所以如何消除战事带来的不利影响,如何让交趾人成为忠于大宋的编户齐民,他感到责任和压力都很大。”   “还有那里是四战之地,各国之间常年相互征伐,国家与国家之前戾气深重,交趾与周边各国,本来就存在很多疆域上的遗留问题,现在这些问题,就都成了大宋的问题。”   “总之絮絮叨叨一大堆,看得我都替他头疼。”   吴充和王珪面面相觑,别人都是报喜不报忧,这娃倒好,报忧不报喜,进入角色倒是贼快!   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吴充躬身道:“陛下,还请更衣,接受群臣上贺吧。”   在赵顼换好朝服,从殿后走向御座的时候,汴京城里的鞭炮声,锣鼓声,宣德门外的山呼声,已经隐隐传入了宫内。   吴充宣读了安南道行营马步军都总管、本道经略招讨使郭逵,资政殿大学士,同知枢密院事苏油的捷报文书,然后率领群臣,向赵顼贺平安南。   赵顼将苏子元召到殿前:“邕州管赖卿父守御,傥如钦、廉即破,则贼乘胜奔突,桂、象皆不得保矣。”   “昔张巡、许远,以睢阳蔽遮江、淮,较之卿父,不能远过。”   然后召命内府出金银,扩建邕州苏缄祠,以一起壮烈牺牲的邕州通判唐子正,苏缄次子苏子明为陪祀,赐亲书匾额“怀忠”二字,并树安南死事忠义碑于邕州城外百姓墓群。   赦免广南西路诸州军大战初起时宣讨不力之罪。   罢安南道经略讨都总管、荆湖南路宣抚司。   行营军马,除少量留驻防守外,班师回国。   经贼的坊郭、乡村户,以及因避贼失业者,被杀土丁之家,继续免税。   经贼杀戮之家,现存丁口孤贫,不能自存者,所在州军日给口食米。   既然交趾都成一路之地了,那羁縻州广源便也升级为正州,改名为顺州,属交趾路管辖。   召命郭逵,苏油整理详细战报,立功将士官僚以闻,朝廷准备嘉奖。   召命立刻起送交趾郡王李乾德及李朝宗室,逆首李常杰及此次入侵的高级交趾将领,后党,阉党等战犯赴京。   废除交趾属国,列为交趾路,设交趾路转运安抚司,提点刑狱司,提举常平司。   任命太子少保苏油,为交趾路转运安抚使,同意其请求,以交趾当地官员,继续职守各州县事。   根据李越朝爱用闽人为官,交趾人也习惯被闽人管理的特点,同意苏油的所请,鼓励福建籍,广南东西路籍贯的选官入交趾当任地方官,朝廷给予奖励,比它路升一等授职。   任命交趾郡王傅李道成为太常少卿,交趾路提点刑狱公事。   任命交趾郡王相黎文盛为右正言,交趾路提举常平仓使。   召命交趾路转运安抚使苏油,整顿交趾路诸务,整理交趾图书,田土账册,人口簿籍,历史,地理,风物以闻。   召命苏油代行帝命,免交趾赋税三年,减牢狱,赦奴隶。   同意苏油的请求,在元江口建立市舶司,负责通过蕃务贸易改善交趾经济,恢复民生。   至于此战有功的将领文官,待朝廷收到详细战报之后,再行升赏。   最后,祭告太庙,昭示天下,大赦,印发新钞币,取钱文“元丰”,准备改元! 第八百三十二章 送行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一辆轻车在缓缓前行。   大街上的人太多了,所有人都拥到了街上,比过年还要热闹。   轻车关着门窗,一个小孩用双手堵着耳朵,从窗帘缝往外好奇地光望着外面,对车中一位温婉的女子问道:“蜀国阿姨,又过年了吗?”   这正是蜀国公主的车驾,蜀国公主抚摸着小孩子的脑袋:“这是你爹爹替大宋打了大胜仗,汴京城里百姓开心高兴,在放鞭炮庆祝,可不是再过年。”   小孩子正是扁罐:“打了大胜仗,爹爹和娘是不是就快回来了?”   蜀国公主叹了口气:“可没这么快啊,打完仗,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的。要升赏打仗的军士,还要让老百姓重新安定生活,给他们修房屋,派田地。等到他们能够养活自己家中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了,你爹爹才能回来。”   扁罐就学着蜀国公主一样叹了口气:“我还以为子由哥哥只比我大几岁,结果是个长胡子的大人,还没有姑姑家的小椅子好玩。”   蜀国公主又好气又好笑:“你今早这么兴奋,原来以为又有玩伴了是吧?”   扁罐很失望的样子:“不是弟弟就是侄子,以后我会跟爹爹一样累的啊……”   “……”   升龙府,苏油在给宋军送行。   郭逵的大军要回去了,交趾路只会留下几艘战舰。   之前被俘虏的军人,已经交给了李道成,正在元江海口修建军港,被取名叫海宁城。   军港修好之后,那里还会成为海宁市舶司所在地,附近就是下龙湾,乃风景绝佳之地。   郭逵对苏油拱手:“明润才是此战首功之臣,说是力挽狂澜也不为过,军报那样子写法,实在是让老夫惭愧啊。”   苏油也对郭逵拱手:“令公想太多了,苦活累活刀头舔血的硬仗都是你打的,苏油不过投机取巧了一次而已。”   “要是没有你将李越朝全部精兵吸引在富良江一线,此战断不会赢得如此轻易。”   郭逵说道:“李常杰也是悍将枭雄,他说想见你一面,明润你看?”   苏油问道:“他有没有说不见我就会立刻去死?或者路上会闹出幺蛾子?”   郭逵笑道:“那倒是没有。”   苏油也笑了:“那我见他干吗?相见争如不见。”   郭逵点点头:“也是。”   苏油对郭逵道:“李乾德还是个孩子,还望令公好生照顾,别让他对宋人失望。”   郭逵说道:“有明润这话,我会约束军士,不得对交趾王室无礼。”   苏油说道:“不光如此,还有沿途的大宋官民,还有李氏那些年长的宗室,更重要的,是盯紧那些仆人,丫鬟。”   “我已给陛下上了密折,这孩子关系到交趾郡的人心向背,稳定安宁,轻忽不得。我已与他寻了名师,是心胸开阔,通理明达之人,等到了汴京城,自有安排。”   郭逵怒道:“我还成了他姆妈了是吧?”   苏油连连拱手:“令公你勉为其难,免为其难。就算让我在交趾日子好过一点行不?”   说完从平正盛手上取过一柄螺钿漆鞘,象牙银银装的长柄刀过来:“这是南汉时安南君主吴权的佩刀。当年南汉征安南,崇文使萧益进言:‘今霖雨积旬,海道险远,吴权桀黠,未可轻也,大军当持重,多用乡导,然后可进。’刘龑不听,至于大败,安南从此割裂出中华。”   “此刀乃我从民间收得,便赠与令公,令公征交趾,所用乃是正道,此刀的典故,足可证明。”   那场战争就是著名的白藤江之战。   当时刘龑以兵驻海门,命自己的儿子刘洪操出兵白藤江以攻之。吴权逆战,事先记植包裹着铁尖的木头于出海口,乘潮涨的时候“使人以轻舟挑战”,先假装战败引南汉军入江心的木桩陷阱位置,到潮退时,木桩戳破南汉战舰。吴权继而挥军进攻,取得胜利。   刘龑看到南汉军队败阵,儿子刘洪操战死,唯有“收余众而还”。   郭逵是骑军出身,对这典故不知晓,待到杨从先与他讲解之后,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将刀接过:“难为你下这么大本钱!”   郭逵所说的,当然不是指这把刀,而是指苏油为他先期进军不利寻找到一个如此完美的借口。   苏油也不是什么好好先生,这事情上他的确是利用了人家老头,如今算是赔罪。   不过对于郭逵这大头兵出身,被文官鄙视了一辈子的将领来说,苏油就是一个异类。   换到别的文官,不懂指挥瞎指挥,打赢先把功劳抢七成,打输了全部推给下边背锅,那才叫正常操作。   这次战役要换一个文官来,那就是武臣全成了垃圾,手握重兵束手无策逡巡难进,关键时刻还得靠文官力挽狂澜一剑封喉克竟全功千里奔袭下名都虏王庭以一人之力平灭一国!   好吧别的文臣就算这样写,朝中也不会有人信,可摆到苏油这里,这就是事实啊。   但是苏油没这样写,而是着重强调这样的机会,是郭逵指挥大军营造出来的,是所有指挥官,西军将士,降军,属从军,甚至运送粮草的义勇,调剂运输的海商,努力制造军器军粮的工坊主,工人民夫所有人的功劳,他们都是此战的功臣。   所谓众志成城。   对于见惯了文官德性的郭逵来说,甚至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跟着苏明润这种懂行明理的文官打战……舒坦啊……   郭逵怕再待下去会失态,匆匆上船去了。   他一走,其他将领立刻围了过来。   这回就热闹了,王中正年纪大些,性子稳得多,李宪就不一样。   苏明润说过,要让他挣一回大脸,这次用六艘战舰剿灭李继元,逼降韦首安,这脸可真是漏大了。   朝廷的封赏还没有下来,不过可以想象得到。   苏油说道:“要不还是在交趾跟我搅马勺?这里即将要成立南洋水师,控制海路咽喉,怎么样,有没有兴趣?”   一说到这个李宪就有些不兴奋了:“李继元的尸首到现在都没找到,我还是待陆上吧,最次还能马革裹尸……”   王中正笑道:“新军的威力这次算是得到了印证,回去后陛下肯定要重建上四军,他身边现在没有懂这个的人,明润你要理解。”   苏油点头:“这倒也是,不过你们要提醒陛下,这次的战术适应南方,不一定就适用于北方大规模骑兵运动模式,只是在建制,后勤,战法上摸索出了一些有效的模式而已,还要继续研究才行。”   “你们回去之后,要将此次战役中新军的作战过程详细写成一部著述,供枢密院研究。”   “不过要注意保密。”说完取过一部厚厚的手稿:“这是我升龙府之战的作战记录,你们可以参考一下记录格式。”   王中正和李宪取过来翻开一看,好家伙,就连每次发射的装药量,发射时间,角度,预估效果,实际效果,偏差原因都有,不禁面面相觑。   传说中的苏明润精细纯老三样,果真是名不虚传!   对于骑军将领燕达他们,苏油又是另一套说辞了,大加夸赞。   苏油是燕达一众西军将领的恩人,按照苏油的想法,将参与过此次战役的西军与京中禁军来一次大轮换,继续对西夏人守住新军新战法的秘密,才是最佳选择。   不过想想也是不可能的,如今的军事制度,多是本土兵守本境,军士们的家眷亲朋都在陕西,还有不少蕃人,这条计策行不通。   于是只好反其道而行之,岩骈山之战,让观战的蕃人们死心塌地地相信这必须是大魔导师益西威舍的法力再次进阶了。   那就继续推波助澜,苏油相信等到这帮子人到了西夏,本该很有价值的情报便会被埋没在越来越夸张的形容和比喻当中,加上家梁的引导,或许就引不起西夏人的重视了。 第八百三十三章 矛盾   与西军一起离开的,还有李朝宗室与战犯。   以及这次战争的赔偿。   李越王室四代搜刮,交趾的好东西那可是不少。   在大宋值钱的东西,在这里就是土产。   比如象牙,大宋如今一贯一斤,一支就是五十贯到七十贯。   玳瑁,一斤五百贯。   还有乌木,紫檀,花梨,在大宋可是一等一的上等木料。   还有苏木,可以制作红色的染料,椰子,宋朝光一串椰子壳蒂打磨的念珠,价值在百贯左右。   各种各样的香料——沉香,安息香,苏合香,风脂香,龙蕊香,金颜香……   食物用的香料——桂香,黑胡椒,白胡椒。   其余如珊瑚,珍珠,鳄鱼,犀牛,琥珀,各种宝石……   当然最大宗的,黄金,白银。   李宪和王中正在王宫里边转了一圈,给很多东西贴上了封条,这些东西通通逾制了,必须搬走给陛下用!   苏油当然不干,搬走可以,不过必须也算是交趾给大宋的赔偿,折价!   最后将王宫里的奇珍异宝打包,作价七百万贯。   还剩下的一千三百万贯,用各地库藏的金,银,香料支付。   如今大宋,下等香料每斤五贯,中等香料一两五贯,高等香料一两百贯!   很幸运的是,交趾有两种香料,就列在大宋高等香料里边,一种叫黑督缛,一种叫白督缛。   黑督缛一两三十贯,白督缛一两一百贯。   王室里还发现了十斤龙涎香!这玩意儿一两也在百贯以上!   王中正和李宪可是见惯了好东西的,也被交趾的库藏给吓着了,李越在各地的库藏,光香料的价值就不下七百万贯!   还有近百处金穴产出的两千来斤黄金,数万斤白银,又抵消了三百万贯左右。   剩下三百万贯,用珍珠玳瑁象牙犀角椰蒂珊瑚做赔偿,交趾愣是将两千万贯赔偿给付清了!   就这样还有无数的好东西积压着——比如一种上等的纸张,蜜香树纸。   蜜香树纸是用蜜香树纤维制成,纸上有鱼子纹,自带特殊香味不说,还水浸不烂。   当年苏油在程舍人书坊见过,程文应有一匣子,那是有大客户上门时拿出来收获牛牛牛用的镇店之宝。   比如翡翠鸟,别的地方的翠鸟,都是翠绿色,而交趾的翠鸟,还有一种是翡色的!   还有木头,四通商号也是香料业金字塔尖顶上的大擘,苏油在杭州的时候,钱和曾经拿出过钱家珍藏的香印,也就是制作香丸的模具,一套乌木的,一套花梨的,价值分别是五十贯。   就算有雕刻工艺的加成在里边,木头的本钱也堪称丧心病狂。   最痛苦的莫过于王中正和李宪了,好东西太多了。   苏油摸着下巴,要不你们多带一些,我给你们打个七折?   王中正和李宪齐齐翻着白眼——谢谢!我们没那么多船!   同样感到庆幸的,还有李道成与黎文盛。   大宋从来没有把交趾列入贸易对象,这种状态,有点类似后世的经济制裁。   不管是哪个市舶司,都有明文规定:“大食、古逻、阇婆、占城、勃泥、麻逸、三佛齐、宾童龙、沙里亭、丹流眉,并通货易。”   而近在咫尺的交趾,并未被列入市舶贸易国家之中。   交趾的朝贡道路,按规定是由广西入境,再由广西入荆湖赴京。   走陆路,就带不了多少东西。   大中祥符九年,宋朝对入贡国家的人数做出过详细规定:“每国使副、判官各一人。其防援官,大食、注辇、三佛齐、阇婆等国勿过二十人;占城、丹流眉、勃泥、古逻、摩逸等国勿过十人。”   仍然没有交趾。   琉球,日本,朝鲜,西夏,大理,大宋册封的都是国王,而交趾,仅仅是郡王。   不管外交辞令多么的冠冕堂皇,大宋对其实从来都不认为交趾是国土以外的一部分,而是迟早要纳入版图的地方,只是整整一百年没有腾出手来而已。   所以交趾的物产虽然很多,但是无法大规模贸易,在其国内价值偏低。   当听说苏油将战争赔偿的定额,规定在两千万贯的时候,李道成差点就晕厥了过去,以为自己被那一脸温煦好脾气的苏少保给骗了。   可是当他听说苏少保在两名中官面前据理力争,为交趾谋取价值公平的时候,又感动得热泪盈眶。   这些东西的价值,按照交趾当地价格计算,也就是一千万贯出头。   这就是苏油敢开口给王中正和李宪打七折的原因。   当黎文盛扶着李道成,来到苏油这里向他道谢的时候,苏油将李道成搀扶起来,还在一脸的郁闷:“本来想打个大广告,结果俩中官没见过世面,不是做大生意的格局啊……”   直到四月,西军撤离完毕,军事才算告一段落,苏油终于有时间回过头来料理交趾政务。   现在他手底下,就剩八艘战舰,一千五百衣锦军,还有夔州义勇,以及一堆的仆从军和降军了。   首先要料理的,就是仆从军的问题。   这里又牵扯到以前的烂账。   整个中南半岛,就是被红河,长山山脉,湄公河切割为几片大区域的火药桶。   长山山脉如今称为富良山,贴着半岛东部的海岸线一路向南,直达南部海滨,与半岛东部海岸线,构成了一条狭长的通道。   通道中央,有一座山峰分隔南北,那里中南半岛著名的咽喉要地——海云岭。   海云岭的关口叫横山关,关下山南就是占城国旧都宾童龙。   宾童龙是一座依靠海运兴起的城市,在航海技术还不发达的唐代,这里是南方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港口。   随着海船和航海技术的升级,船只的航行线路越来越取直,如今的海船,已经可以绕过琼崖岛,直接抵达宾童龙更南边的地方。   海商们在那里和当地人一起,新建起了一个繁华的海港,叫因陀罗补罗。   在宋代航海家的笔记里,宾童龙被称为旧州,因陀罗补罗被称为新州。   李朝交趾崛起之后,向南占领了海云岭以北地区,将以前属于占城的地哩、麻令、布政三州纳入自己的版图。   占城迫于交趾的军事压力,迁都到了因陀罗补罗以南百里的王城——毗阇耶。   而富良山的西面,则是湄公河流域,因为有九条出海口,如今被称作九龙江。   流域又分为上游的大高原和下游的大平原。   上游地区是一个国家,被称作陆真腊。   而下游地区,则被占城和另一个国家平分——那个国家人口和民族习惯与陆真腊相似,因此被称作水真腊。   除了这几个大国家,半岛上还有无数的小城邦,部落,诸国之间常年累月的征战杀伐,给这片地区带来了深刻的苦难。   听闻交趾被灭,这些国家城邦纷纷前来升龙,要求见大宋官员,不是从属国的要认宗主,本是从属国的要哭诉冤屈要大宋裁决公断,成天吵吵嚷嚷不可开交。   根据理学关于矛盾的阐述,先要解决主要矛盾,然后才是次要矛盾。   如今最大的问题,就是占城的三州历史遗留问题。   光这个问题就非常复杂,李常杰在三州采用的政策,和苏油在富良江北干的差不多,打压社老豪强,解放奴隶,让耕者得其田,仅仅这一招,就极大地解放了生产力,收获了大部分的人心。   而占城国王律陀罗跋摩三世,宋人称他为制矩,是曾经被交趾俘虏过的,其后签署了割让三州给交趾的协议后才被释放,其号召力和威望,在关北三州中极低。   此次占城出兵,是宾童龙的酋首,如今大宋册封的旧州刺史王珍发起的,和占城国王一文钱关系没有。   而这个王珍根本不愿意被占城统治,出兵这么积极,原因是看好大宋赌一把,指望着背靠大树好乘凉。   如果把三州之地还给占城,旧州就会被占城包围,王珍当然不愿意。 第八百三十四章 公平的方案   宾童龙就是后世的岘港,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可想而知。   苏油早就对此地垂涎欲滴,于是给出了一个貌似“公平”的方案——三州之地乃占城故土,被交趾无故占领,大宋如今设立交趾郡,出于维护地区稳定,承担大国责任,致力地区和平为目的,同意将三州之地交还给占城。   但是占城国王制矩,应当尊重三州人民对生活的选择,他们已经适应了在新土地上生活,如果强行让他们翻山越岭重回故地,显然是不仁的。   因此大宋本着对属国负责任的原则,在将土地归还给占城的同时,要求占城国王尊重三州人民的意愿,要求占城统治阶层,认真考察三州的优良制度,做出一些合理的改变。   同时,为了打消旧州刺史王珍的担心,大宋决定派遣两艘战舰,驻守旧州会安江入海口,建立军港和城镇,为王珍和宾童龙城提供保护。   鉴于王珍对此次战争做出的贡献,大宋同意在旧州设立市舶务,组织商业运输,归海宁市舶司直辖。   而王珍可以分享部分商业利益。   这是一个几方都接受的方案,至少在今天,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划算。   而苏油实际上还给了占城一个即将爆炸的火药桶,换来了一处重要殖民地。   对于占城和真腊之间的矛盾,苏油也采用同样的方法处理。   真腊和占城的交战区域,主要在九龙江平原,于是苏油用铅笔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圈,说大宋在这片沼泽上也建一座城吧,将之作为军港。   以后也南洋水师会在这里驻扎,设立安抚司,调解南海诸国的矛盾,保护过往海商的利益,有事情,大家可以找安抚司斡旋。   今后的西方贡舶,都会在那里暂时驻泊,取“西方来贡”之意,就叫做西贡城好了。   两国大使面面相觑,真腊大使对占城大使挤眼,少保这是糊涂了吧?那里可是一片沼泽。   占城大使对真腊大使挤眼,这不正好,那地方鸟不生蛋,总不是占我们的土地,多好?!   为了将事情敲得铁板钉钉,苏油甚至还用了西军撤离后留下的五千个罐头,外加一部分西军撤退后留下的成药,作价两千五百贯给两个国家平分,“买下”这处两千平方公里的“土地”。   同时许两国组织船只来宁海市舶司进行贸易,这让两国非常高兴。   大宋成药效果非常明显,拿回去孝敬两国王室,绝对优秀。   卖东西给宁海市舶司,赚的钱肯定没有卖给杭州市舶司挣钱,甚至不如卖给广州市舶司,但是,架不住路途短了很多啊!   诸事敲定,协议签好,苏油立刻将占城和真腊的属从军通通从交趾赶了出去。   和小高相爷就好谈了,大家是好朋友,那还有啥好说的,茶马古道上的关卡通通拆除,人头堆这种提醒交趾和大理之间曾经有过不友好历史的东西通通挖坑掩埋,大理的商品尽管通过南方丝绸之路运过来,做生意嘛,必须你好我好大家好才行!   小高相爷乐得都不行了,我就知道明润不会亏了咱!对了听说你在两浙路搞出个湿法炼铜术?这个这个……   苏油拍着胸脯打保票,给!这还能不给?谁叫咱们是铁哥们呢?   小高相爷不知道的是,交趾人民和海外蕃商可是不认纸钞的,交趾产金银比铜铁多,光整大面值的金银币可带不来交趾的全面繁荣,用大理铜铸造舶来钱,才能将经济触角深入到交趾的方方面面!   又是几份协议,不过就是苏辐代表四通商号和小高相爷签署了。   苏油忙外交的同时,李道成和黎文盛在忙内政。   苏油并不担心刺客暗杀之类的事情,先不说石薇和平正盛两大保镖,就说民族观念和国家观念,别说现在的交趾人了,就连大宋人都不是特别强。   陕西西军里,大部分骑军都是吐蕃人,跟自己的同族西夏吐蕃和青唐吐蕃干仗的时候,照样狠。   就算还有残余的反对势力和既得利益受损者,李道成和黎文盛也会料理干净。   没有别的原因,那些人对他俩的仇恨,远比对苏油的仇恨来得强烈得多。   名义上苏油是来挽救交趾人民的,不是参战一方,而且一直表现得非常克制和忍让。   一切脏事,都是郭逵郭老贼干的。   苏少保仁性天生,保住了交趾王室,解救了太后和小郡王,解救了被宋军围困的二十万军民,敢为了交趾人民和中官叫板,横搅蛮缠地将交趾的赔偿折价了一半……   入城之后,严厉打击了占城和真腊军队,以及那些所谓“勤王军”气焰,制止了他们的抢掠,救升龙城百姓于水火,救治城中受难的居民,开仓放粮,并且命令诸州差官检视内外老病贫乏不能自存者,在官府备案,人日给米豆各一升,小儿半之,三日一给。   郡君心那就更好了,慈济院,举子仓,幼育院纷纷建立了起来。   将升龙城里和周边的十岁以下的孤儿,全部收养,不但养活他们,还要教读书认字,锻炼体魄!要让他们以后能够自食其力!   至于炮打升龙城这样的事情,那是因为要结束战争,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   苏油当然知道舆论带节奏和面子工程的重要性,处理完外交事务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修复被炮火炸毁的寺庙,宫殿,城墙。   当然宫殿逾制的部分还是得拆除,正好,用拆除的那些补上炸毁的那些,刚刚好。   然后就是修缮文庙,扩建学宫,搜罗士子,他要传道,授业,解惑!   好吧其实就是洗脑。   熙宁十年四月朔日,苏油带领着交趾郡各州县送来的士子们,来到新修缮完毕的文庙祭拜。   升龙府文庙建立于宋熙宁三年,李朝神武二年八月,也就是说这根本不是苏油强制人家搞的,而是自发自愿,七年前就已经有了的东西。   庙中塑孔子、周公像,并以颜回、曾参、孔伋、孟轲为陪祀,以及七十二贤等像。   同时规定四季祭祀。   不过儒家文化在交趾还是相当高大上的东西,也就是说,还没有普及,没有深入人心,没有形成真正的文化向心力。   所以此次来到升龙府的士子,基本上都是各地官员们的子弟。   如今的文庙经过扩建,和中土文庙格局相同,完全仿造大宋的规制,文庙,学宫,泮池,魁星阁等等等等,全都建造起来。   为了推广和普及,苏油还增设了校书阁和书局,准备印刷书籍之用。   苏油可以算是学宫里的超级老油条,整个童年基本上都在这样的地方度过,现在装起逼来,那简直堪称雅步风神,观行修整,法度尊严,仪范崇伟。   就连堪称交趾持律之宗的李道成,都不由得既是感愧,又是激动。   潜心儒学几十年,今日交趾,终于迎来了儒学正宗!   听闻小苏太保自幼聪灵,其后师从西南大儒龙昌期,《春秋》名家唐淹,文豪苏洵。   明心发慧,早取科名,又吸收了关学精髓,创制理学一门。   修身,齐家,治国;立德,立功,立言,皆有建树。   平日里与之相处,分明是温润君子,如子侄晚辈一般体贴,今日见到另一面,又如此的端凝稳重。   听闻西夏重臣梁屹多埋,恨不能师从之;大理国小高相爷,称他忘年师友;青唐董毡之辈,都不敢直表其名,恭敬地称他“益西威舍”。   这是一个让敌人都不由自主地尊敬的人。 第八百三十五章 杨曙   苏油给交趾学者带来了一份厚礼,是石膏倒模,水泥浇铸出来的复制品——后蜀成都学宫石室十三经翻版石碑!   其中的《孟子》一经,是苏油增补的,王安石详注,苏轼抄录。   能请得动这俩人合作,估计连赵顼都够呛有这面子,全大宋大概也就只有苏油一个人可以做到。   大苏去年中秋一首《水调歌头》,彻底凝聚了神格,现在是当之无愧的大宋文豪,至于还能飞多高,只有云知道。   所有经碑文字,近二十万言,每一句都有规范注释,书法秀美,堪称石刻杰作。   当苏油亲手推开经室大门,让所有交趾学子,学者见到庄严矗立其中的一百九十多块整齐碑石的时候,李道成不由得老泪纵横,黎文盛激动得嘴唇颤抖。   虽然是复制品,也足以让交趾儒生们惊喜若狂。   这样的碑文,连大宋都只有三处,成都,洛阳,汴京。   李道成带着交趾士子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叩头膜拜:“交趾德牧王化,知礼明伦,盖自今日始。南海万民,叩谢皇宋圣恩!”   苏油将他扶起:“李老,开启民智,你是先行者。高丽儒家,自号称‘海东孔子’的崔冲所起,至今其国繁华安定,人民儒雅尚义,有小中华之号。”   “先生乃南海儒宗,之前受制于逆恶,难伸抱负,如今,正其时也。”   李道成白须颤抖:“道成名节已污,岂敢比续先贤,惟竭力尽心,为一方百姓谋福尔。”   苏油笑道:“有此一心,青史会给你公正评价的。”   祭祀完毕,学子们移步明伦堂,李道成请苏油开讲第一堂课。   鉴于交趾特殊的情况,苏油选择了《礼运·大同篇》。   《礼运·大同篇》是论述礼之源,礼之实,以及礼之变的专论。   以《礼运》为篇名,正表明它的中心内容,是在记录时代的礼乐因革。   不过,《礼运篇》脍炙人口的,倒不在于它的主题和主要内容,而是由于冠于篇首的“大同小康”思想。   它为世人描绘了一个华夏民族理想世界的蓝本,故后世有“礼运大同”之说。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选贤举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   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   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   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   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   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   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   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   以著其义,以考其信,著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   如有不由此者,在埶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   文中其实是将大同置于小康之上,从表面上看,似乎也的确很有道理。   而理学思潮,却第一次提出了一个问题,大同,真的可以在今世重现吗?   苏油如今也算是思想家,在他的启发和带领下,如今的理学一宗认为,“大同”,是一个数学里“绝对”的概念,可以无限趋近,但永远不能达到。   而使社会无限趋近“大同”的,是“小康”所论的制度和方法。   是以“大同”为理念,制定出来的人类应当共同遵守的礼法和典章;   是以“大同”为理念,从启蒙到成人的一套伦理教育过程;   是以“大同”为理念,从乡野到朝堂,构建起来的一套社会结构模式。   “大同”,其实就是“内圣”,是宗旨,是追求,是一个人对于自身品质修养的最高标准,是一个儒家思想继承者最高远的志向。   “小康”,其实就是“外王”,是一个人对外与人相处,行为做事应当遵循的方式和方法,是一个儒家思想继承者,在实践中践行大同理念的体现。   两者是一种内部的矛盾统一,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内圣者一样会用兵,立法,以外王为手段,去推行政治制度。   原因就在于“大道既隐”,大同的产生条件,已经不存在了。   一个以儒家思想武装自己的人,他的内心应该是具备“大同之心”的,而他的行为,则体现为“小康之行”。   或者反过来说,不以血裔民族为标准,能这样践行的人,才是真正的儒家。   这就从理论上解释了李常杰和苏油的区别,也解释了两者在战争中的正义性和非正义性,解决了交趾学子们思想上的矛盾和苦闷,给了他们武装头脑的思想武器。   这是理学成熟的思想体系在交趾的牛刀小试,苏油引经据典,声情并茂,让一干学子听得如痴如醉。   苏油没有将儒家说得多么高大,而是给学子们指出了一条道路,一套方法论,而且是一条切实可行,能够一步步达到的方法论。   学子们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接近过大道深旨,苏油告诉他们不需要崇拜古人,只要和他们一样不断地修为和实践,一样可以无限接近于古代的那些圣人和大贤。   每一个人,都可以“内圣外王”,不在于能不能达到和趋近,而在于那个人自己,选不选择走上这条道路而已。   就这么简单。   当然这只是解决了思想选择上的问题,具体到学习上,无论心还是行,要汇通圆融,还是非常艰难复杂的。   仅仅最表面的君子六艺,要全面掌握,那都一辈子学不完。   仅仅一个“慎独”,多少人在艰苦与诱惑之前,选择了放弃。   不过这些却是下一节课的内容了。   一堂课讲完,苏油相当于将在交趾的执政纲领交代了一遍,李道成和黎文盛恍如醍醐灌顶,不但对苏油的学养气度佩服万分,更是对他之前的种种作为有了进一步深刻的理解。   同时,也对他今后的施政完全放心。   的确,一切都解释得通了,这和李常杰那样的穷兵黩武,完全是境界与档次上的差别。   课程结束,学子们各回学舍,今天同时也是开学典礼,下午还有分班考试。   趁中午的时间,苏油举行了一场小型宴会,招待新聘用的学宫直讲们。   这一堂课,收获最大的其实是他们,很多学子还是懵懵懂懂,真正能听明白道理的,主要还是这一帮人。   交趾人最爱的一道菜,是用牛骨,鹿骨,羊骨,鸡鸭骨,加上香料,熬制成浓郁鲜美的汤汁。   然后他们还喜欢吃水牛肉。   为了办好这次招待会,苏油特意聘请了王室的大厨,买了一头牛,给直讲和学子们打牙祭。   直讲们的学问也要经过考核的,苏油按照眉山学宫的考试方式出了诗,赋,策问各一道。   其中一份,苏油认为去大宋拿个进士功名都没有问题,印象很深刻,这时便开口问道:“谁是杨曙?”   就听“当啷”一声,有人摔碎了盘子。   一个文士抖抖索索地过来:“后学杨曙,见过大学士,罪大于天,不敢请死。”   苏油见杨曙这幅模样不由得有些纳闷,对李道成问道:“李公,这怎么回事儿?”   李道成苦笑了一下:“杨曙是我交趾难得的文才,李常杰北侵之前,逼迫他作了那篇《伐宋露布》。” 第八百三十六章 章法   苏油这才明白杨曙为何如此害怕,笑道:“平心而论,那篇文章写得不错,懂得抓舆论,造声势,还对大宋政治格局有一定的研究。能够让王相公激怒,亲自手披《讨交趾檄》的文章,是一篇好文章。”   杨曙抖得更厉害了:“学生为太保,啊不,李逆威势煎逼,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耳。”   这是在用三国陈琳的典故为自己开脱,苏油更加觉得这人可用,嘴上却问道:“听说李常杰得此文章大喜,言道:‘吾师出有名也!’是吧?得了多少润笔啊?”   杨曙一脸冷汗:“不敢,李逆给米十石……”   “你这买卖亏大了也!”苏油哈哈大笑:“不要害怕,国朝不以文字罪人,朝中声讨王相公新法的文章,骂得比你厉害的多了去了。”   “是个人才,看来直讲之外,还得给你加加担子。今后有无数的政令,需要通过文章宣讲,这《南海时报》总编一职,我觉得非你莫属。我一个月给你十石!”   杨曙顿时如同将死之人得遇甘露,长躬一揖:“不敢领学士厚赐,但有所命,在所不辞。”   苏油说道:“别着急,试过才行,过几日要办一场大法会,超度此战中殒没的将士百姓,这篇祭文交给你来写,写得好才算。”   杨曙躬身:“后学领命。”   三日之后,升龙府在城外元江畔,举行了一场盛大的超度法会。   交趾人信佛教,苏油需要这样一场法会来安定人心。   杨曙的祭文写得非常漂亮,还是一贯的精通政治,善造舆论。   文章将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导向了交趾的后党和阉党,对交趾与广南的无辜民众和将士们的伤亡进行了沉痛的哀悼,对挑动战争,屠杀无辜民众的暴行进行了强烈谴责,对少保的容忍与克制表示感激,对李道成和黎文盛的冷静和理智进行了葆扬。   文章最后希望通过这次祭祀,让全体人民以此次战争为鉴,把重心转移到建设上来,抛弃过去一味破坏影响地区安定的做法,努力过好自己的日子。   得知这篇文章出自杨曙之手后,交趾的民心彻底安定了下来。   老子们罪过再大,那也不过是多缴纳了些军粮而已,杨曙他都能没事儿,咱就安心活吧!   这次祭祀之后,交趾的政治开始走向了正轨。   苏油还是一贯的作风,放权,将农业丢给黎文盛,自己抓工业与商业,行政由李道成作为定海神针。   交趾比两浙路,荆湖南路的资源可就好太多了。   这里种植的稻谷叫安南稻,分两种,一种是白谷,就是大米,五月种,十月登。一种是赤谷,是一种糯米,十二月种,四月登。   这就没天理了,听说占城还要更厉害,一百天一季,一年三季不断。   这就让苏油想起了后世的蜀中,只要不是人为的瞎搞,一年家家有余粮,两年户户养鸡鸭,三年就该肥猪满圈了。   而在交趾,时间还能缩短一半。   为了切实减轻农人负担,苏油还让李道成行文各州,一丁二两丝那只是一种说法,还可以是价值等同于二两丝的粮食,葛布,蕉布。   交趾产一种芭蕉,果实个大甜美不说,蕉杆经过处理取得纤维,能够织布。   而且交趾人的纺织水平不低,“麻蕉二物,可绩而为布,细如罗纨,尤宜暑服。”   苏油特意让黎文盛找人给自己和石薇裁缝了几套,感觉的确舒服。   而在交趾人的眼里,这又成了小苏少保亲民简朴的表现之一。   四月,赤谷丰登。   如今中南各地,赋税重得可怕,有些国家,酋首,“给一斛种,岁收百斛。”   这样的剥削程度,老百姓根本就不是封建农民,而是完全的农奴。   也就是一岁三收,所以还扛得住,换到大宋,早就遍地揭竿而起了。   于是交趾人觉得,从来没有过过归宋后这么好的日子。   王宫虽然已经修好,可人家苏少保却一天都没进去过,而是住在学宫。   于是学宫外,不少被解放的农奴,都将自己地里收获的第一束水稻,送来摆放到学宫门前。   苏油命杨曙收了,作为学生的部分口粮,同时命他写了篇感谢信张贴在学宫门口,并提醒学子们记住百姓们的恩义。   人心都是肉长的,结果送来的稻米,更多了。   苏油发现交趾的鸡蛋和鸭蛋很便宜,鸡蛋三枚才一文钱,鸭蛋一枚一文钱。   这价格太不合理了,所以苏油哄抬了一下物价,让黎文盛给他收购了六千枚鸡蛋。   一个月后,苏油又把鸡苗交给了李道成,送到蚕市上,以十五文一只半价处理,作为政府补贴,卖给升龙府周围的农户饲养。   一天时间就哄抢一空。   这些资金交给石薇,成为慈济院和举子仓的运作启动资金。   黎文盛对苏油点石成金的本事儿简直叹为观止,没见苏少保买母鸡孵化啊……   倒是石薇觉得很温馨,当年小油哥哥带着可龙里致富,人工孵化鸡鸭也是一项收益,又拿出两贯钱交给黎文盛,托他继续收购鸡蛋。   但是苏辐认为苏油这是不务正业,交趾遍地是黄金,小幺叔你忙着给婶婶孵小鸡卖钱,解决了交趾路四府十三州几百个孤儿的生计问题?   你可真是太了不起了,我就问你一百口金穴那该是多少钱?!多少钱?!   苏油敲着桌子,小盐老鼠你可不要犯错误,黄金乃是绝对禁榷的物品,民间禁止买卖,现在交趾也是一方宋土,一切都要依宋制。   苏辐翻出赵顼的诏书,陛下的金口,交趾三年行羁縻州法,什么叫羁縻州法?就是自治。   广源州还是羁縻州的时候,朝廷一年只收他们四两黄金,交趾四个府,十三个州,满打满算在加三个寨,再加上已经改名叫顺州的广源,一共不过才八十四两,那剩下的那些……   苏油哈哈大笑,账可不是这么算法,有一句老话,叫你在吃饼饼,别人在给你数个个!   一口金穴一年出金三百两,现在只上交四两,这就是找死,应景了这就是天大的罪名!   你这是犯了当年江卿世家准备把控盐井的错误。   可现在你再看呢?蜀中盐井,其实还是江卿在把控,但是因为利润合理,因此就没有原罪,几十年发展下来,不但富裕了自己,还带动了整个地区的腾飞。   所以这些金矿你就别打主意了,不但不能打主意,还要主动帮助官府扩大产能。   苏辐就傻了:“四通被你这么玩,这么些年还能挣钱?”   苏油说道:“听我说完啊,交趾路转运司,可以给你银矿和铜矿的开采权,作为帮助政府扩大黄金产能的奖励。”   “交趾的银和铜其实不少,但是因为技术落后,常常因煎炼不成而废止。”   “然而我们不存在这问题啊,所以咯,这是一次完美的利益交换。”   苏辐还是有些不开心,总觉得有些亏得慌。   也是,本来弯腰就能捡钱,现在变成了将钱捡起来,还得辛辛苦苦全部交给官府,让官府给你换成另一种钱。   苏辐毕竟年轻,不知道什么叫洗白,和苏油程文应史洞修这种老奸巨猾的油条没法比。   苏油继续给他加码:“还有这个,洞喜县的大铅矿,因其是黑色,故而在内地被称为‘交趾黑铅’,其实就是锡。”   “武礼县的硝,土人将它用作肥料,这也实在是太奢侈了。”   “勾漏县的丹砂,当年葛洪听闻交趾丹砂精良,特意跟朝廷请求为勾漏县令。”   “而这些依然不是大生意,这些只是用来笼络峒蛮酋首豪强们的枝节而已。” 第八百三十七章 理政   “真正的大生意,是掌握交趾民生百业的生意,远比黄金开采利润大得多。”   苏辐眼睛亮了:“那是什么?”   苏油说道:“我已经托人从蜀中利州路运甘蔗种过来了,你说,我们在交趾种甘蔗制糖,种金合欢树生产天方胶,或者加上咖啡,如何?”   苏辐有些明白了:“听说这些东西在天气越热的地方生长得越快……西贡城!你想在西贡种这些是不是?!”   苏油笑了:“还有半年,先做好准备吧,再收一季稻米,咱们把仓储搞满再说。”   五月,海宁港粗具规模,第一批两浙海船,来到了宁海。   这批海船,带来的是成套的机械加工设备,技术人员,大宋派遣的选官,当然,还有不少犯官。   让苏油哭笑不得的,朝廷给交趾路配了一个经略使,主管军事,老熟人——王韶!   本来已经混到了枢密副使,现在却被贬官了!   王韶的本事是有的,他的问题,在于进拔过速,导致朝中侧目,最后引来反噬。   王韶虽然曾经得到过苏油很多帮助,但是在那十年里他相当于停薪留职,最后是苏油推荐给王安石,算是王安石一手提拔起来的。   王安石手底下提拔起来的人都有个大毛病,就是进擢过速,根基不稳,还有,良莠不齐。   新党在熙宁九年那场闹剧,让他们的名声彻底毁了。   王韶本来还算好,因为他到了枢密副使的位置上后,与王安石的军事主张其实是不同的。   于是王韶数以母老乞归,而赵顼让王安石勉留。   安南之役,王韶从军事力量对比上判断,认为这仗不好打,认为当初朝廷建广源州就是失策,乃“贪虚名而忘实祸”。   因为交趾之乱,名义上是打着纠正新法乱宋的旗号,王安石对王韶这种论调极为反感。   当朝廷决定从西方调兵之后,王韶再次上书,认为靡费太过,因小失大,力争极论,要求宽民力而省财用。   御史台攻击王韶,你开熙河的时候怎么没听说你闹什么靡费太过呢?   王韶争辩,说我的本意就是不费朝廷而可以至西域伊吾卢甘,所以当初朝廷要求熙河作路,河岷作州的时候,我就明确提出过反对,认为根本不到时候。   这下不但得罪了王安石,连赵顼,高家一起得罪了。   于是朝廷认为王韶本靠凿空开边,才骤跻执政之地,如今却用勤兵费财为由,归曲朝廷,这不是好同志该有的觉悟,以观文殿学士、户部侍郎贬知洪州。   好死不死,官员出京到地新任,都是要上表的,王韶在洪州上谢表,有怨慢之词,群臣交攻,赵顼更加生气,落职。   你说安南之役会劳民伤财,会师老兵疲,会半死路途,现在呢?   中书、枢密院具行营兵马数上陈,兵五万九千五百零六人,马八千六百九十匹,除病及事故,见存五万三千四百人,马八千一百七十四匹。   以这么微小的代价,让交趾灭国,两千万贯金银珠宝已经在路上了,王中正和李宪开船开得胆战心惊,真怕沉了一艘掉了脑袋都赔不起,大宋这把赚大发了!   所以你之前不全是胡说八道吗?去交趾跟苏明润好好学学吧!   一道诏书,王韶成了交趾郡经略使。   从十年潜心西北,到一举拓地千里大展宏图,火速提升为枢密副使,又一路到底发配边疆,王韶的郁闷可想而知,当时就急火攻心,身上长了一个大毒疮。   王韶的弟弟王夏向朝廷哭诉哥哥有病,不能去交趾那样湿热的地方,结果王韶性子也倔强无比,不待朝廷反应便启程了。   一路颠簸来到交州,已经昏迷不醒了。   苏油哭笑不得,这一君一臣完全是在赌气,一边招呼石薇给王韶悉心诊治,一边给赵顼写密折,严厉批评他这种行为。   王韶从小就是孤儿,难免心性偏激,为国家扩地三千里,招纳人口五十余万,无论如何功劳都在臣之上。   臣来交趾是自觉自愿,就这样还蒙朝廷恩遇,给了个枢密副使的头衔。   王韶倒好,撸得一干二净光给一个差遣,这是对待功臣的道理?   现在王韶病了,肚子上生了个大毒疮,几乎就要烂见肺腑,一路海船颠簸过来,已经陷入昏迷,气若游丝。   陛下,你在这方面真该学学仁宗皇帝的气量,王韶要真死了,陛下你让史官以后想下曲笔都为难啊!   将密折发了出去,苏油打开朝廷邸报,好歹看到两条好消息。   族兄苏颂,再次回到了中枢,原因是赵顼下诏修仁宗、英宗两朝正史,命吴充提举。   吴充向赵顼推举龙图阁直学士宋敏求为修史,集贤院学士苏颂同修史,集贤校理王存、黄履、林希并为编修官。   赵顼同意了。   族兄离任后,朝廷又提拔知越州、资政殿大学士赵抃知杭州。   原因是自然是老头知越州时抗旱时的一系列骚操作。   之前种种准备就不说了,及时提醒苏油也不说了,当两浙路米价踊贵的时候,诸州皆榜衢路,立告赏,禁人增米价。   而赵抃反其道而行之,独榜衢路,令有米者任意增价,说官府不准备管!   于是当苏油焦头烂额地搞以工代赈,搞太湖大开发帮诸州度过旱灾的时候,唯独越州米商辐辏,米价比苏油亲抓的杭州还贱,老百姓安安稳稳地度过了灾年。   现在两浙路转运使空缺,赵顼第一时间便想到老头。   这两道任命,对苏油来说当然是好事。   自己,族兄,赵老头,三任两浙路转运使当过,太湖开发和两浙路经济可持续发展的思路和政策,那就稳稳当当了。   而且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信号,就好像大宋灭交趾一样,对苏油个人来说,同样是转折点级别的。   虽然苏油如今远在交趾,但是苏颂和赵抃的连续两次任命,说明他在朝中已经获得了足够的重视。   任命能够保持他施政纲要的官员作为继任,这在苏油以前的履历中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入仕到现在苟了十几年,苟到所有人都不能不对他青眼有加,不能不对他倍加重视,再到不能不任用他那一派的人。   政治版图,就是这样一点点苟出来的,到今天终于开始有点水到渠成,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意思了。   选官们素质堪忧,反而是那些犯官,一般能力都在水准之上。   犯官犯错的原因多种多样,有些完全是啼笑皆非。   比如闹水灾决堤的,辖内出现大悖逆案子的,出现盗匪的,或者胡乱弹劾上司的……   这些人敢申请到交趾来,本身就已经算是所有路都堵死了,过来最后一搏。   同样,交趾本地官员的水平和素质也成问题,他们的问题,是作威作福惯了。   苏油要重新构架领导班子,直接把这些人放下去不放心,和李道成商议了一回,干脆搞一个“干部培训班”。   培训班为期十五天,分理论和实务两部分,主要是告诉官员们自己的职务职责有哪些,该怎么做,怎么发展经济,发展民生,怎么宣传大宋仁德,怎么转换治下百姓的思路。   同时也是各地官员来苏油这里述职,苏油之前就发下去过一个调查表,对人口,田地,特产,民情,风俗……方方面面,都有一本详细的问卷调查。   很多官员本身就是当地豪强,这是交趾特有的政治生态。 第八百三十八章 会飞的货物   苏油的行文里写得很清楚,土地和人口,必须统计全面,不要想着隐瞒。   今后的交趾,在满足粮食需求之后,要向经济作物模式转变,统计搞得好的州,转运司会重点扶持,当地豪强以后的收益不是来自土地和人口,而是来自作坊和商贸。   反过来说,土地越多隐户越多,今后豪强们的负担反而会越重。   豪强们开始都不信,等到苏油给几家知趣的豪强予以扶持,教会他们用树枝树叶提取香料,教会他们将黑督缛提纯成白督缛之后,豪强们的态度立马转变了。   香料植物是大树,那是砍一棵少一棵,现在不一样了,以后那些树可以传给子孙后代,通过枝叶就能得到香料!   如今交趾人的取香手法还很粗糙,一般都是来自树心和树根,因为这两处香料成分最浓。   比如沉香,交趾人将树木砍下来,放置让它自然糟朽,然后剩下的那部分,就是精华。   再将它们丢到水里,浮在水上的称为鸡舌,沉下去的称为沉香。   这种原始落后的方法当然要被苏油抛弃,早在二十年前,可龙里就能通过设备从树叶树枝里提取龙脑香了。   第一批大理铜过来之后,苏油便让苏辐打造铜皮蒸锅,建立香料厂,主要业务就是利用日常收集的树叶和树枝提取香精油。   椰子油是最好的制作香皂的材料,再加上苏油搜集多年的香方,很快就试制出了几款椰子皂。   香方不是秘方,真正的秘方是油脂还添加了交趾随处可见的蓖麻油,制出的香皂如淡琥珀一般透明,仅仅这一项就能俘获大多数女性的喜爱。   这是一头吞香料的猛虎,除此之外,还有各种香露,香油,香丸……   当四通商号的香皂厂建立起来之后,几个收购大单,让那些听话的豪强们欣喜若狂。   小苏太保说要带你发财,那就是当年见效不来虚的!   结果这次统计出来的人口数量,连李道成都吃了一惊!   交趾丁口,在李朝的统计不过六十万,按照两丁五口计算,交趾在李朝户部的注籍数量,也就一百五十万人。   而小苏太保统计上来的数量,交趾丁口就有两百二十万!人口五百多万!   农奴没被算在人口里!   苏油看着统计数字,对惭愧不已的李道成说道:“李公,你们之前,还真是无为而治啊……”   李道成只好苦笑:“实在是没有少保以大利诱之的能耐……”   培训班的课程很多很杂,不少都是地方官员们没有接触过的业务。   比如防疫,比如农林牧渔细化分类,比如居民收入统计,比如商税征收,比如工矿管理,比如梯田开拓,比如学校建立,比如财政预算……   好在苏油都准备了册子,培训班讲的只是大纲,具体的东西还需要自己回去慢慢看。   山高皇帝远,苏油不如在两浙路那样战战兢兢,完全可以用大刀阔斧来形容。   州府的主官还是当地人,选官主要充任通判,负责监督,而地方财政转运则由转运司派驻财会人员负责协助,帮助建立州县财政制度。   苏油心好累,交趾的行政管理,比两汉都不如,到处都缺人。   不过好处就是可以安插大量的选官,在组建政府架构的过程中把控交趾政局。   五月还有一件大好事儿,张散的远洋舰队,总算是回来了!   苏油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跟石薇请了假,亲自赶到旧州去迎接。   说心里话,升龙府一战,苏油其实打得胆战心惊的,因为他对新船员和衣锦军的炮术有些信不过。   张散来了,就是苏油的定心丸。   旧州城,会安江口,福建海商们在这里修建了一座镇子——会安镇。   这是一座纯中土风貌的城镇,还是一座有钱人的城镇,比昌国县的建筑华美多了。   镇子里青砖铺地,两边都是砖石结构的院子,当街一面是店铺,生意人讲究一个门面头脸,一家家鳞次栉比,繁华不亚眉山。   大宋没有殖民地政策,但是被利益驱使的商人们,其实早早就在海外建立了很多这样的地方,会安镇不算大的。   但是有很多地方并不被大宋承认,因为那些人都是“流人”,“亡命”,“法外之徒”。   说白了就是逃犯,或者逃犯的后代。   苏油已经给过往海商发了传单,凡华夏余裔,不追前罪,不论代世,皆可谒海宁市舶司,填写籍贯,换取大宋身份。   大宋允许其贸易,或者为宋船向导,成为大宋与其它势力之间的沟通桥梁。   如果谈成一笔生意,市舶司会奖励这些人一笔钱财,功劳大的,甚至不惜给告身,让他们成为海外的官员代表。   不过现在还没有见到什么效果,苏油也根本不急。   会安江还停不了张散和苏油的大海船,当地海商将自己的海船贡献出来做了趸船,才勉强让船队驻泊。   苏油在这里见到了久别的朋友,张散,钱可久,艾尔普,蒲蠡,董非。   其他人还好,要不是豪富的海商,要不是身份崇高视金钱如粪土的学者教宗,要不是大宋侯爷,只有董非这土包子,五千件琉璃器赚大发了,见到苏油就好比见到再生的爹娘。   所有船只都危险地满载,犀角,象牙,乳香,青金,压箱用的金锭,银锭,宝石……   钱财对苏油来说只是一个数字,他更重视的是物产——马匹,禽畜,种子,橡胶草!   还有书籍和技术。   张散见到苏油是又惊又喜,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少爷?!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待到听说苏油灭了交趾,如今是交趾路转运安抚使,而会安镇已经成了交趾郡的市舶务的时候,张散不由得有些恍惚:“这戏法可是怎么变的……”   苏油哈哈大笑:“还是先让我看看你们变的戏法吧!”   艾尔普与蒲蠡上前:“尊贵的帝国副统帅大人……”   苏油摆摆手:“已经不是了。”   艾尔普都傻了:“大宋帝国的官职任免可真快……”   苏油乐了:“先别说这个,我要的东西都找到了吗?”   艾尔普摆着手:“那些东西不重要,这次我带来了大量的智慧宫著作,半年来努力翻译了拉齐斯的《曼苏尔医书》,《医学集成》以及《形而上学》,花拉子密的《代数学》,《历史》,《还原与对象的科学》。”   “等到抵达杭州,我就去钟山,和赵王子一起翻译记录天文景象的三角表与天文表汇编文献——《积尺》,还有以阿拉伯制图术为基础的著作《地球景象书》……”   苏油赶紧叫停:“老艾你想等等,你除了书就没带别的?”   “有啊,还有星表,正弦平方尺,好多天文仪器,还有关于如何使用这些天文仪器的专著……光文献就装了八个大舱室……”   苏油傻了:“你怎么搞到这么多东西的?”   董非哭丧着脸:“他把我最好的琉璃器偷去献给了蛮子王爷……”   众人纷纷控诉:“还有我的玉瓷大盘……”   “还有我的红罗锦……”   苏油太感动了,握着艾尔普满是皱纹的双手:“真是难为你了……为了真理,老人家你这是偷了同道们多少东西啊?”   艾尔普跟几位豪商一样,说到这里心疼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好些书籍都流落到了各个城邦之中,我这还是因为曾经担任智慧宫教授的关系,才得到城主们的人情……”   苏油安慰道:“来到东方就好,至于你用于交换的那些东西,到了杭州我会让市舶司全部还给他们。”   豪商们都彻底傻了,什么意思?等于我们那些最好的货物,辛辛苦苦从杭州拉到巴格达,一文钱没来得及赚,它们就自己飞回去了? 第八百三十九章 宝马   苏油才懒得理他们怎么理解,对张散笑道:“三哥指定靠谱。”   张散笑道:“这次得到了三十匹少爷说的那种骏马,当真是开眼了。就是一路海船颠簸死了小半,好在在丹流眉候风的时候调养了两个月,如今重新健壮起来,还剩下公马十一匹,母马五匹。”   苏油听得就肉痛,这马在那边想来也是天价,一下死了一半,这损失大了去了。   见到苏油一副善财难舍的样子,张散将苏油拉到一边,对苏油低声说道:“少爷,这些马没人愿意卖,是我带一支小队袭击了一个部落,抢的!可惜这东西实在是不好带,不然还能多一些。”   苏油脸色这才好看了起来,拍了拍张散的肩膀,大声说道:“原来是捡的啊,看来大食国的宝贝真多,这都能捡得到,马呢?”   张散说道:“在岸上散蹄呢,太精贵了,比人都照料得好。”   苏油还是觉得惋惜:“太可惜了,被逼得走海路运种马,我大宋就是这么惨。”   张散笑道:“不过多得亏了蒲蠡,在寻找胶草的时候,我们搞到了另外一种波斯种的马,那马我们觉得不错,也搞了三十匹,花了整整三十斤黄金。”   听起来好吓人,其实就是一斤黄金一匹马,大宋如今一两黄金三十贯,一斤不过四百八十贯而已,相比在大宋,简直便宜得丧心病狂,难的是伺候的那些功夫。   见苏油连连点头,张散说道:“这种马比少爷要找的那种好伺候多了,耐粗饲,性子温顺得多,一路过来只损失了五匹。”   苏油觉得不可思议,以他极其有限的马匹知识,不敢相信这世界上还有比阿拉伯马更好的马存在。   不一会儿马儿回来了,十几个大食打扮的汉子负责放牧。   蒲蠡用家乡话招呼了几句,这些人纷纷过来对苏油行礼。   苏油见到那些马就拔不出眼睛来了。   《周礼》有记载:“马八尺以上为龙,七尺以上为騋,六尺为马。”   如今的《熙宁金石图录》里,已经搞到了周代的尺度,司马光和刘奉世经过研究,确定了周代的一尺为二十三厘米。   换成龙马的高度,需要在一米八以上。   不过这个数据不科学,如今宋马不是按照身高来计算,而是按体高来计算的,也就是从地面量到肩胛最高位置。   因为决定马速的是腿和身体。   五尺,是良马的标准,五尺半,是顶级的标准,现在只有二林部和狼渡原有一些,全都是极度珍贵的种马。   在苏油从二林部和青唐,谅祚那里搞到几匹五尺半体高的马之前,大宋最高的马就是皇室骐骥院的一匹凤头骢,五尺四寸。   苏油对养马一窍不通,他精通的是养猪。   好在后世看过不少西部片,大体知道现代的马棚马场是怎么一回事儿,也知道精饲料里微量元素矿物质蛋白质之类的重要性。   从在可龙里搞鸡鸭饲料猪鱼饲料开始,再将方法传授给二林部之后,摸索了这么多年,加上干料和青储的制备工艺,二林部对大宋马匹精养也算是摸索出了一套方法。   但是虽然有了技术,却极度缺乏良好的种马,至今狼渡马场还是靠好不容易搞到的那几匹祁连骢飒露紫照夜白等种马在繁殖谱系。   在大宋,只有一个人,能够奢侈到用五匹纯白色的五尺半骏马给自己拉车,相当于后世一个人同时开五辆限量款法拉利上路,那就是赵顼。   而这一群马,每匹都在五尺半以上。   两种马的区别还是很大的,苏油一眼就能认出自己想要的那种,因为那种马有个最显著的特点,也是苏油知道的唯一特点——马尾巴根部是朝上翘的。   “这个就是大食龙种!”   张散笑了:“少爷好眼力。”   阿拉伯马比起另一种马来,的确漂亮得多,主要是头部较短,脖子较长,马腿更细,整体充满了美感和秀气。   而另一种马,看上去要健壮一些,显得更加质朴。   但是秀气的却更加敏感难伺候,粗狂的反而温顺不易激动。   平心而论,两种马都让苏油满意得不能更加满意。   张散继续介绍:“物产方面,我们找到了波斯枣,还有一堆各种各样的芥菜,少爷说的那种胶草是在波斯马产区找到的,还在勿斯里找到一种出油的棕榈,另有一种出油的橄榄……”   苏油问道:“你们在那里找到那个……大石陵没有?”   张散笑道:“少爷当真是见多识广,那里有一条河流,水色青碧莫知所出,当地旱季诸河皆涸,唯此河如常。”   “那里的居民说跟老艾他们一样的话,我们在那条河的附近,真的找到了你说的大石陵,真的是太大了……还有各种巨大的雕像。”   “那里的人只种麦,吃肉,听说有的人都七八十岁了,都还没见过下雨,只要一下雨,那地方就算遭灾,少爷你说好笑不好笑?”   “哈哈哈哈……”苏油笑得异常舒畅。   这就没问题了,苏油在杭州市舶司收集海外各国的信息时,根据蕃商所言,推测勿斯里就在埃及,但是却不知道到底对不对,有了金字塔这么个大地标,苏油知道张散这次航行,已经抵达了非洲。   苏油笑道:“等到邵子文回来,和三哥你可以合写一本《海国诸藩志》了,再配上蜡刻插图,还有各国的经纬标示,想想都美得慌啊……”   张散却感到非常担忧:“希望他们已经出发了,要是再拖两个月,就算我们的纵帆船具有切风的本事儿,怕也得再等一年了……”   这么一说苏油也有些担心了起来,嘴上却说道:“邵子文在年轻一代里是难得的稳重,我相信他不会盲目冒险。”   接下来的几天里,船队在紧张忙碌的准备。   接下来的航程是大顺风,从这里到杭州,普通帆船需要一个月,纵帆船只需要十五天。   这几乎是一条直线,也是对宝马们最后一次考验,的确需要做好准备才行。   苏油则在给石薇挑拣好玩的东西。   好东西太多了,南毗国,也就是后世孟加拉一代,珍珠产地,此次船队带回的珍珠,跟麦子一样论斛,两千六百斛!   象牙来自非洲,现在叫麻林地的地方,苏油也不知道是哪里,但是看那牙齿的长度和直径,明显是非洲象无疑了。   而且是超级大的非洲象,苏油估计都是自己快要老死的那种。   想想也是,如果是生猛的非洲大公象,如今的小黑人们怕是干不过。   张散说他们最喜欢的就是亮闪闪的铜钱,黄铜被他们当做了黄金,白铜被他们当做了白银,汉字被他们当做神奇的符文,认为是有法力的东西。   好心的宋人用了好困难的手语,才让他们明白这些东西跟黄金白银不是一回事儿。   无奈架不住人家就好这一口,舶来钱真是好使。   还有琉璃珠子饰品,也是他们的最爱。   那里不知道有多大,反正张散也没敢继续沿着海岸线往南。   老艾的故乡还在乱,匈奴血统的统治者们对老艾那些学问好像也不怎么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是丝绸,茶叶,瓷器和香料。   很神奇,他们对香料的酷爱,甚至远远超过宋人。   可以这么说,除了走路的时候不烧香,其余基本上任何时候都在烧香。   所以他们的香料虽然不少,但是不妨碍他们对张散带过去的香料的欢迎。   因为张散的香料是经过复杂的配方秘制的成品,每一种都是刷新他们三观的东西。   可惜带得不多,真正管够的,那是瓷器。   老艾用那个巨大的写着他们圣经的手抓饭盘子,换了一座仓库的书籍和天文仪器。 第八百四十章 断刑   巨大的武装商船也宣示了大宋海上实力的强大,整个世界除了新州之外,竟然只有老艾家乡一个叫士拉夫的港口能够直接停泊巨大的杭州型纵帆船,其余的港口,必须全部依靠当地小船和眉山型转运!   这给宋船打下了巨大的口碑,沿途无数海商,最希望的就是搭乘安全高速宽敞的宋船进行贸易,可惜自家带的货太多了,下次可不能再这样傻。   远洋贸易,根本就不是如高丽日本那种短程那般一根肠子开到底,而是应该沿途转运,一路转运过去一路转运回来,通过这种方式赚到的财富,远比将中国瓷器一古脑运到勿斯里赚得多得多。   讲道理,抵达勿斯里时,要是船队只剩下一件瓷器,卖出去的价钱可能比十件瓷器还高!   见苏油还是有些蒙圈,张散给出了终极解释——少爷真不是我瞎说啊,你就当在大宋买吴道子的名画来理解就对了,十张一样的名画和一张孤品,哪边值钱?!   靠,还真是这个道理!   苏油挑来挑去,都没找到石薇可能会喜欢的东西。   家里有个喜欢药材跟兵器的老婆,这上哪儿讲理去?   其实每一种香料都是药材,但是那些东西石薇基本上都有了。   终于在一处犄角旮旯里发现了几把弯刀,据说是一种称为“天烽铁”的钢材制作的。   钢刀装饰十分华丽,护手成十字型,银质镏金、握把是白色的象牙。   刀鞘为硬木外层包裹牛皮后以金线缝合,部分地方用彩色绒布包裹,刀鞘的鞘头和鞘口都是金银刻制而成。   刀柄和刀鞘上,还镶有红珊瑚、绿松石、红蓝宝石作为装饰。   刀身上布满了无序的流水纹,刀柄较短,仅供手握,但是刀身拉出一个极长的弧度,超过了一米,还以错金工艺錾有一句阿拉伯文的谚语,怎么看怎么别扭。   这大概率就是真正的大马士革刀了,苏油觉得薇儿不一定会喜欢这个稀奇古怪的兵器,但是也就只有这个最接近了她的爱好了。   就它吧。   艾尔普过来看了看铭文:“这刀很适合大人,上面的铭文是真神的教诲——热爱祖国,是信仰的一部分。”   “啊?”苏油乐了:“这句话不错,可惜我不会用兵器。”   “这是给我夫人挑的礼物。出来几天了,可不敢空着手回去。”   艾尔普取过一个软皮卷子,打开后里边固定着一堆精钢小工具:“如果是送给城主夫人的话,这套东西她应该能喜欢。”   苏油抽出上面一把造型奇特的小刀:“这是……外科器械?”   艾尔普笑着摇头感慨:“城督大人知识的广博,直如天上的星辰。这正是我族伟大的医学家拉齐斯的发明。”   苏油在这几天里看了艾尔普翻译的著作,拉齐斯的确是一位伟大的医学家,比自己穿越过来早一百多年,就用动物肠子制线,缝合伤口后,让肠线能被身体吸收。   也是他第一个明确叙述天花与麻疹的症状及两者的区别;第一个发现地理的经纬度不同,同一药物对病人的治疗效果不同;第一个注意到疾病的遗传。   关于他有个有趣的故事,当时拉齐斯要寻找一处地方开立医院,于是将鲜肉条挂在城中各处观察它们,最后将肉条腐坏最慢那处地点,确定为最佳医院开设地。   苏油对艾尔普笑道:“拉齐斯的确很伟大,但是外科手术并不稀奇,要是我告诉你当年我和夫人一个六岁,一个五岁,就已经在村子里对家禽和小猪施行过外科手术了,你信不信?”   艾尔普眼神一亮:“东西方的医术原来是可以相通的,拉齐斯也主张用新药前先进行动物实验……”   咳咳咳……其实我们说的并不是一件事情好不好?!   于是话题又换到了另一位科学家花拉子密上。   花拉子密发现提出地球概念,和苏油引导宋人的方法如出一辙。   他也在制作地图的过程中发现了曲率,并且开始计算地球的周长,不够算出来的数据结果是个笑话。   误差实在是大得有些拿不出手。   不过先行者的功绩毋庸置疑,而且他厉害的不光是这一样,和宋代数学家一样,也是天文地理数学全方位人才。   他的杰出贡献,是代数理论。   最好玩的是他的遗嘱,竟然成了他留给世人的一道代数题:如果妻子帮我生了个儿子,儿子将继承三分之二的财产,妻子得到三分之一;如果是女儿,妻子将继承三分之二的财产,女儿继承三分之一。   结果花拉子密死后,妻子给他生下的是一对龙凤胎。   这问题可把当时的法官给难坏了。   然而用代数学来分析这道题就很简单了:儿子比妻子为二比一,妻子比女儿为二比一,因此儿子比妻子比女儿为四比二比一,由此可知,妻子当得财产七分之二,儿子七分之四,女儿七分之一。   数学著作的翻译工作其实很复杂,艾尔普只是将之翻译成了汉字,具体还要等到去了两浙路之后,还要由赵宗佑,贾宪,朱吉,刘益用理工学的描述方法翻译成教材讲义。   船队在旧州修养了三日,然后重新启程。   不过那帮技术人员,都被苏油给截留了。   ……   在张散的大船队抵达杭州的时候,王中正李宪他们也抵达了汴京。   赵顼下旨,在宣德门御街之上,摆放此次运送到京的交趾战利品,供百姓游赏。   召李乾德陛见,安慰有加,赐第。许其入皇家理工学院就读,师从陈昭明。   其余交趾宗室,安置有差。   李常杰,后阉两党,并大汉奸徐伯祥,及部分内应叛贼,下审刑院,刑部,大理寺推究。   当然这些都是过场,法司很快就定刑:李常杰,斩;徐伯祥,剐;内应叛匪,斩;后党阉党,绞!   从量刑来看,法司对内奸的惩罚,比外敌要高一等。   不少大臣劝谏,一次性处置六十多人,实在是大干天和,要求除了首犯之外,其余从犯减刑。   但是赵顼不为所动,苏明润的密折里说得很清楚,要摆宽慈的样子,一个李乾德足够了,至于其余人等,怎么处置都不够填我大宋三十万人命。   叛国罪都能宽慈,那还要忠烈祠做什么呢?   吴充是当过枢密使的宰相,一句话将所有议论堵死:根据宋刑统与相关司法解释,就连君王大赦,都加恩不到谋反,大逆,弃城三罪之上。所以应当维持原判。   经此一事,赵顼也不敢再等秋后了,到时候不知道还会出什么幺蛾子,干脆下旨立即执行。   这下好了,汴京城人民喜大普奔,剐刑!老辈儿的人都没见过!   观刑地点定在宜秋门外,那里是使馆区,示威意味十足。   李常杰要挑起交趾人敌忾之心的意图完全落空了,压根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励志故事发生。   千年之后,网络上出现了很多古怪的论调,侬智高,李元昊,李常杰……这些人都能被洗成英雄斗士。   但是他们在洗李常杰的时候,遇到了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   从熙宁十年法司记录的供词来看,李常杰在最后的审判中,完全成了一个卑鄙猥琐的人,摇尾乞怜,对自己的罪过痛加忏悔,主动要求明正典刑以谢天下,为后来者戒。   洗地党们深刻考究了每一条记录,找出了其中一些矛盾之处,认为这完全是宋朝法司刻意伪造出来的东西,目的是给伟光正的英雄形象泼污水,是为了讨好狗皇帝而炮制出来的造谣文章。   历史就是一个任人装点的小姑娘,搞笑的是这一次,他们竟然蒙对了。 第八百四十一章 改革   杀人其实没什么看头,宋朝是一个温和的王朝,杀完了,也就完了,没有什么高挂人头晾晒皮革之类的乱七八糟。   李常杰其实就是个没胡子的老头,六十了还一身筋肉,这就是妖孽下凡作祸人间的。   嘴里勒着一根棍儿也没法喊什么“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颇让汴京老百姓失望。   枭首开刀的是开封府刑房刽头王三爷,老爷子也同样六十了,早已退休。   这次行刑比较特殊郑重,开封府特意请老公人重新出山,喊一声“来生休作孽,幡悔早投胎。”那大片刀就如同过风一般,李常杰转眼便人头落地。   倒是大叛贼徐伯祥,宜秋门外割了一百二十刀,算是大快人心。   汴京人民觉得不太过瘾,好在宣德门大街上还有“交趾文化展”,那边也很有看头。   两千斤金锭,数万斤银锭,人头拳头大大小小的天然金块,成堆成堆的象牙,犀牛角,成箱成箱的珍珠,琥珀,宝石……就这样简单,粗鲁,暴发户一样展示在汴京城老百姓面前。   这玩意儿是啥?哦原来这就是玳瑁啊!只见过官人们腰上的玳瑁片,原来一整个是龟壳的样子……等下,这么个壳壳能磨出多少块片片?我的天,这盾牌大小一个该是多少钱……   这根大犀牛角少见,中间一根白芯子,懂,这就叫通天犀,听说当年宫里有两根这样的,仁宗皇帝给汴京城百姓做了温药。   咦?旁边还有介绍……原来通天犀就是犀牛长老了,角里才能出现白筋,呵呵呵,又学到一次说道。   蕉布,芭蕉杆子做的布?这玩意儿就是个稀奇而已,看着和麻布没啥区别嘛……   疏竹布?嘿这更稀奇!交人三月采一种叫簟竹的柔嫩竹子锤击,然后织布?活久见啊……   这就是蜜香纸?在我们外行看来,也没啥了不得嘛……   我的个去——这也是竹子?云邱竹?这一节就是两丈,合围一丈,一节竹子就可以做一艘船!   这东西该送给大相国寺做成梆子,只有金刚才能敲得动!哈哈哈……   接下来没啥意思了,白米,红米,不过听说一季两熟,这倒有些让人羡慕。   丝绢也没多少意思,明显不如俺们的漂亮……等等我刚刚看见了什么?回去再看一眼那介绍……   一年八收?!八收!!你说说你们……守着这么好个地方,咋就不好好过日子呢?   这些锦缎倒是真不错,跟我大宋都可以一拼了都……嗨!这就是宋锦!当年大宋赏赐给交趾王室的,这回好了,全又给拿回来了!   香啊……进入香料区了,各种味道太浓郁,得靠近了闻才品得出各种香料的区别。   嗯,这是沉香,真好闻啊,还有一丝药味……你品,你细细品……   这是安息香,除了香气外还有一股奶味……你品,你细细品……   这是风脂,苏合,降香,乳香,各有不同……你品,你细细品……   这是龙涎香,这可是顶顶了不起的好东西,得好好闻一下……你品……啊呀我去这什么味道?!   哦,原来龙涎香是发香用的,天颜香是合香用的,本身的味道并不咋样,精贵在能调和众香,散发远处!又长见识了。   香料太多了,不光品种多,数量也多。   再往下,就是王室珍藏区。   印玺,国书……   象座,妈蛋这象座这么多金珠宝贝!逾制了!   乌木大床!花梨镂雕贴金王座!逾制了!   王冠这么大的珍珠这么多道梁!逾制了!   仪仗,逾制了!   车辇,珍珠帐,大珊瑚树,逾制了逾制了!   这帮欺天悖逆的玩意儿……呃,不过话说回来,好像逾制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哈?   这里不光是交趾王室自身的宝贝,还有不少历次战争里从真腊,占城,各个小邦小国席卷的珍宝。   当年交趾曾经攻占过占城的首都,因此这不仅仅是一场交趾文化展,而是两个王室的珍宝展,更是一场南蕃文化展。   很多器物珍玩,连大宋翰林院里边的学士们都弄不清楚是什么玩意儿,空白着注释留在那里。   很多普通的汴京百姓,第一次见到了碧玺,猫儿睛,翡翠,红蓝宝石,黄水晶,紫石,青金,玛瑙,蜜蜡,琥珀……   最后一片区域,是最珍贵的区域,文物区。   秦代的青铜剑,爵;汉带的权,印;马援骆越新法石碑拓片;唐都护府铜钟;还有历代王朝给交趾的国书,诏喻,朝贡典章,赐物……   交趾自古属于华夏的铁证!   当然还有很多是交趾本土的文物,铜鼓,铜戈,精美的赤土凤头,龙砖,占婆教稀奇古怪的雕像。   一圈看完下来,明明没有一样东西是老子的,可看得怎么就这么开心呢?   对哦,这些东西,现在全都是俺们大宋的了!   这次展览带来了绝佳的效果,让汴京人民爱国热情高涨,上到朝野,下到庶民,对那片地方开始神往,对其文化,经济,历史,风俗,资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趁这股东风,群臣开始狂上贺表,内藏开始扩建封桩库,报纸上兴起了一种新文体叫连载,登的《海国诸藩志》,四通商号开始狂卖椰子油香皂,各种香精,老百姓开始哄抢买买买,赵顼开始……论功行赏。   苏油以灭国善后的大功,封特进,上柱国,观文殿学士,以太子少保知交州,充交趾路转运安抚使,宁海军节度留后,提举宁海市舶司事。   郭逵以灭敌十数万响当当的战绩,再次以一个大头兵身份站到了让文官们翻白眼的位置——佥书枢密院事。   王中正,李宪,成了赵顼手里最能打的招牌。   李宪任两浙路静海军节度留后,准备组建新型水师,其实就是东海舰队。   王中正和狄咏提举三衙,王中正为侍卫亲军马军司都指挥使,狄咏任侍卫亲军步军司都指挥使,开始着手全面改造上四军。   其余南征武将文臣,一应赉赏有差。   军士赏给三倍!   同时,根据权御史中丞邓润甫,侍御史知杂事蔡确,奉诏同制置解盐使皮公弼所请,废除旧盐引,给盐商们一年的时间,将旧引替换成新引。   新引只承担提货凭证的功能,不再具备类似信用货币的作用。   宋朝出昏招将解盐作为淮南六路发运司仓本数年之后,终于扛不住了。   同提举成都府等路茶场公事蒲宗闵也赶紧上书,如果盐法扛不住,那蜀中的茶法更加扛不住,同样必须改。   发运副使卢秉上书,太好了,去年淮浙蝗灾,陛下你让发运司出本界上供之米,损市价粜,以活饥民。   然臣经过仔细考虑,觉得就算将米价降下来,贫者终不得米,所以请先清偿籴本,尽以其余赈恤流民。   臣以前的发运司主官入奏,每每多献羡余以希恩,成了替陛下赚差价的工具,欠了三司七十万缗旧负长期不还不说,一门心思捞钱,根本不顾老百姓死活。   发运司的职责应该是监督六路财赋,本来就不该参与做生意,不该有“羡余”这个概念。   这次正好,本钱也没有了,库存也没有了。   要不,咱将这机构撤了吧?   大宋经过实践之后,证明了苏油和张方平以金融论为指导的前瞻性目光是正确的,预言转运司卖大米,解盐官榷,蜀茶官榷统统行不通,也是正确的。   有了两浙盐和蜀盐蜀茶的成功示范和失败对比,赵顼终于下定决心,将川峡四路的茶政,重新交还给市场,并且在陕西禁榷解盐!   借着这两千万贯的飞来横财,大宋终于开始了进一步的财政改革。   现在的大宋专榷的大宗,就剩下全国范围内的贵金属,以及河北盐,与福建茶了。   河北盐专榷,主要是出于军事目的,不是经济目的。   也就是说,大宋币值,与盐,正式脱钩了。   商品经济繁荣发展,纸币的流行,解决了钱荒,冲破了专榷的封锁,这当然是值得祝贺的好事情。   政府和皇室终于开始渐渐转换思路,用另一种方式思考经济问题,苏油感到无比的庆幸。   真的,你们要是再不快点,全大宋的钱都快被老子挣完了!   币制改革和经济改革,三司当然是排头兵。   权三司使沈括在定策时一力支持皮公弼,认为盐政的确到了不改不行的时候了,这次改革对国家的好处,将是难以估量的。   赵顼同意了。 第八百四十二章 王韶醒了   就在沈括准备大展拳脚的时候,却被蔡确来了当头一棒。   沈存中什么都不错,就是对升官太热中。   他偷偷跑去找吴充,现在形势一片大好,免役法的弊端很多,我已经给丞相你准备好了资料,趁此东风加以改良,首相地位必然巩固。   吴充觉得沈括的主张其实是很不错的,于是公事公办,将沈括的意见转给司农寺,让他们讨论。   侍御史知杂事蔡确其实也是新党,和沈括本来该是一路的,现在同样在筹谋自己的进身之阶,得知此事后立刻上书弹劾沈括。   陛下,沈括拿着白贴子跑吴充那里陈说免役事,认为可变法令,让轻役依旧轮差。   我们不说这方法对错,臣只想问沈括,身为侍从近臣,既见朝廷法令有所未便,为何不明上章疏,却跑去执政那里阴献其说呢?   王安石当政的时候,沈括数次奉使察访,那时候他的职责就是措置役法,为何当时他只上书认为应当裁减下户钱,却没说复差徭呢?   如今他已经不在其职了,却又遽请变法,而且前后所持,反覆不一,是什么原因呢?   如果当时他就知道免役法有问题,为何当时不说,现在才说呢?   “括之意岂在朝廷法度,但欲依附大臣,巧为身谋而已。伏望陛下断在不疑,正括之罪。”   沈括这头猪算是自己把自己坑了,丁巳,翰林学士、权三司使沈括为集贤院学士、知宣州。   而蔡确却因为坚持一贯主张,坚持新法,得到了赵顼的青睐。   至于免役法到底该不该改良,谁管它?!   苏油得知消息后不由得叹气,沈存中啊沈存中,跟人家福建人玩心眼,一百个你加起来也搞不过一个蔡持正啊!   不过现在他是外臣,管不了这些。   而且他自己还有麻烦。   这次任命,是赵顼对他的绝对信任,让他将交趾路的军政财大权一把抓。   但这是纯属乱来,苏油当然要给赵顼浇凉水,坚决抵制。   先踏踏实实的感谢了赵顼一通,一顿马屁拍得赵顼晕晕乎乎的——陛下啊,你可真是太信任我了,叫臣感激莫名啊。   然后话锋一转,陛下,咱们能不能别闹?安史之乱怎么来的?唐末藩镇怎么来的?   臣在陕西辛辛苦苦搞军政分离,搞后勤分离,现在因为陛下信任我,就让我一肩膀全挑?   对不起陛下,这样的任命臣不能接受,因为臣可不愿意后世有人在记录历史的时候,戳着臣脊梁骨骂,说大宋的藩镇,自太祖杯酒释兵权后,重新由臣这里开始了。   交趾路自有经略使,宁海军的事情,请让王韶来;   市舶司的事,也请陛下赶紧派信得过的人来接手。   臣的军事能力,其实真的一般般,精力也要放在内政的转运和安抚上。   你不能给我压这么多担子,我忙不过来。   如果你一意孤行,那我就将市舶司暂时转包给四通商号!   还有,皇宋银行该在交趾开分号了,整个南海的商贸那是金山银海,舶来钱的冲印,压个钱文上去金银就升值,得赶紧跟上呀……   赵顼将吴充和王珪找来,苏明润的奏报你们都看了吧?军政财只愿意管一样,怎么办?   王珪其实有些郁闷,他就是天生看不惯眉山的,姓苏的。   论资排辈,吴充过了就该是他了。   论资排辈,苏油干完这届也该进中枢了。   再不进,朝臣们该蜂拥上章,这是谁都压不住的。   那到时候会是什么局面?以苏油的能力,德行,自己不得被挂墙上当画看?   那就剩下比文采……跟苏油单挑文采,自己真不怕。   可问题是,这娃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身后的那堆枪手……太特么可怕了!   拱手对赵顼说道:“苏明润这是什么意思?怠政还是认为陛下会忌惮他?是真心谦逊还是心思险狭啊?”   这话说得很诛心,还不需要任何证据,也指不出什么毛病,污水泼得相当高级。   不过赵顼好歹是水准之上的君王:“苏明润和石郡君,将两个孩子丢在蜀国那里为国奔劳,可怜小漏勺才足岁……哎呀你们说苏明润学识不差,可给孩子们取的都是些啥乳名……”   同样话里有话,就是苏油信任皇室,皇室也同样信任苏油。   吴充却抓到了一个关键问题:“苏明润的意思……王韶身体好转了?”   赵顼松了口气:“苏油说交趾北面下龙湾,适合疗养,海风与阳光,对病体恢复很有好处,加上交趾盛产药材,有犀角凉血,郁金行气解郁,龙花膏疗血毒,加上……青霉素,如今王韶恶疮已然开始痊愈。”   吴充和王珪也松了口气,王韶真要是就这样死了,赵顼和中书怕是都要背上非议。   吴充见赵顼也是一脸侥幸的样子,小心劝道:“腹痈见内都能治好,王子纯也算是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陛下,交趾路周围夷情复杂,正需要王子纯这样的折冲干臣,要不……复其观文殿学士,命他提举宁海军事务?”   赵顼点头:“如此也好,那就还有市舶司……听说交趾人喜欢受闽人管理,苏明润和而不同的本事,在朝中也着实了得……你们觉得吕惠卿如何?”   吴充和王珪都吓了一大跳,陛下你这主意也太馊了点吧?!   吕惠卿,还是哪儿凉快让他哪儿呆着比较好,交趾那地方……嗯,太热了。   王珪转了转眼珠子,决定两害相权取其轻:“要不……陛下内降指挥?”   赵顼本来也是吓唬他们两人的,见王珪如此知情识趣,立刻说道:“李舜举一向老成,便让他去吧。”   两人心里偷偷翻白眼,面上恭恭敬敬:“陛下圣明。”   ……   交州,王韶终于睁开了眼睛。   见到身前端着药碗的苏油:“明润……我,还没死?”   “祸害活千年。”苏油笑道:“你要是死了,不是坏了我家夫人的名声?”   王韶的伤口在小腹,感觉极不好意思:“这如何是好?生受郡君了。”   苏油说道:“她是医家,放心,你在她眼里不过就是一块烂肉,无需不好意思。”   王韶想笑,结果腹部扯得一阵剧痛,皱了皱眉头:“你这张毒嘴……欠老子回锅肉十几年,上回眼看都要动筷了,却又被木征打断……”   “看来肉不进嘴怨气冲天,阎王老爷都不敢收啊……”   苏油翻着白眼:“少说两句吧,要不是怕你死了处道要回来守孝,断了家梁那边的消息联络,老子才懒得救你!”   王韶呵呵轻笑:“惭愧,多年军旅,养气功夫抛到九霄云外了……”   苏油笑道:“如今想通了?”   “想通了。”王韶在苏油面前也没啥好绷着的:“这样死法,直娘贼的太划不来了。”   “想通了就好。”苏油点头:“来把药喝了,喝完给你讲讲交趾周围的局势,告诉你不比青唐简单。”   王韶瞪眼:“老子还是病人!”   苏油说道:“陛下恢复你的观文殿学士了,不过承你的先例,我也得了一个,现在咱们平起平坐。”   说完又得意洋洋地道:“但是你那个就是个寡名儿,我的就不一样了——这回得了俩枢密院功臣号,现在老子是崇仁保顺佐运宣德功臣,观文殿学士,特进,太子少保,知交州军州事,充交趾路转运安抚使,上柱国,苍梧郡开国公。”   “嫉妒不嫉妒,害怕不害怕?”   王韶乐了:“一堆虚头巴脑的称谓,实任就一个转运使,这还高兴上了。”   苏油对着北边拱手:“开国郡公爵位啊!皇曾祖府君,曾祖妣,皇祖府君,祖妣,皇考,皇妣三代追封……龙恩浩荡,光宗耀祖!”   “这倒也是。”王韶努力抬起手来拱了拱:“恭喜明润了。”   “所以知道嫉妒就要多努力,交趾周围十几个国家,就凭你搅屎棍的本事,积累军功很快的……”苏油好言相劝。   “滚!” 第八百四十三章 十三郎   宋代官制复杂不说,连地名都很复杂,很多地方,都还伴随着一个国名郡名。   这些都是承汉代诸侯分封之制,国分了大国,小国,次国,郡也一般跟随州格定高下。   苍梧郡听起来高大上,就是广南西路的梧州,在广西与广东的交界处,一个最低级别的军事州而已。   也就是说苏油这个开国郡公只是郡公里边的最低级别,离秦齐魏楚这些大国国公的称号还早得很,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石薇与一个穿着麻袍的妇人端着一铜盆药水进来:“该洗伤口了,小油哥哥你别惹学士生气。”   王韶赶紧说道:“没有,我们开玩笑呢。能将我这老命救回来,可是辛苦弟妹了。”   石薇将王韶肚腹上的纱布揭开:“很好,已经结痂了,半月之后便当痊愈。今天开始可以吃点肉糜粥。”   王韶对石薇的感激那是难以言喻的:“王家没有好女儿,不然敢请婚姻。”   苏油笑道:“可惜我也没有好女儿,你那十三郎小南陔真心不错,要不给我做徒弟吧。”   王家小十三郎前几年闹出了一件轰动汴京城的大事件,五岁小儿,元宵夜仆人带出去观灯,被人贩子拐了。   小南陔不慌不忙,一通骚操作之后,成功自救不说,还见到了赵顼,体对得宜,还帮助开封府抓拿了贼人。   后世将之演义到了《二刻拍案惊奇》里边,就是“襄敏公元宵失子,十三郎五岁朝天”的故事。   说起这个来苏油就好气哟,到现在大宋都还有那样的风言风语,说什么自己五岁的事迹是杜撰,是故事硬伤,是眉山江卿世家的炒作。   然后条理分明剖析深刻,说什么自己五岁的时候还在淘蚂蚁洞,因此可以证明世界上就没有这样的五岁孩子……   什么五岁孩子的思虑比不上成人,就算智商到位,情商也不够……   就算情商够,五岁孩子得不到大人尊重,说什么也不会有人听……   就算他们听,历史上的神童记录也只是文采厉害,没理工什么事儿……   苏油好想跟他们说,文章是文人写的,历朝诸史,理工都没什么记录,那不是一定就没有,是文人们不重视,没写而已!   严格说起来,曹冲称象,文彦博灌球,不都是理工学问?!   好吧自己比他们是妖孽了一些,可是,咋没见你们去《三言二刻》刷评论呢?!   王韶不知道苏油这一刻想了这么多,只是叹气:“是啊,和你家小扁罐一样,也该开蒙了……”   说起这个石薇就有些动容:“你们先聊,我还得去查看病房。”   石薇走后,苏油取过一本书籍:“看看吧,我觉得可资利用的地方很多。”   书皮上写着一行字——《海国诸藩志》。   王韶取过来一翻,嘴角就露出笑容。   苏油说道:“报纸上登录的那些,是删节本,这本,是全本。”   对于王韶这等腹黑之辈来说,这本书不如换一个书名,改成《交趾郡周边诸国军事情报汇编》,可能更加合适。   两人合作太久了,彼此心照不宣,王韶第一句话就开门见山:“和青唐相比,利益如何?”   苏油认真点头:“费力更小,收益更大。”   王韶也认真点头:“放这里吧,正好没事儿,我研究研究。”   ……   交趾不缺盐,除了煮海得盐“其白如雪”以外,又“兴乔州下数十州,并玉麻州三涧,俱有盐井。”   交趾的问题不在物产,在人,苏油解放了农奴之后,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这里的人不如蜀中人那么勤苦耐劳。   苏辙曾经对雷州一带的老百姓有过评价:“其民甘于鱼鳅蟹虾,故蔬果不毓;冬温不雪,衣被吉贝,故艺麻而不绩,生蚕而不织。罗纨布帛,仰于四方之负贩。工习于鄙朴,故用器不作;医夺于巫鬼,故方术不治。”   交趾这边情况更加糟糕。   苏油看过一个纪录片,亚马逊河里边有一个部落,因为他们从来不缺吃的,饿了就挖个木薯烤条鱼,随手就得不需要存储,结果竟然连数字的概念都没有发展出来。   真正的“大同”。   交趾就有些类似这样,物产丰富,气候暖和,文化不发达,除了少数豪强知道穷奢极侈,老百姓没有什么发展的动力。   这样可不行,要解决这个问题只有一个办法——让老百姓里一部分人,“先富起来”。   就从升龙城和宁海港开始。   此外,十几万壮丁战死沙场之后,让交趾不少家庭陷入了经济困难。   仅靠免税是不行的,还得找生计。   苏油找到了一个非常适合妇人们进行的产业——养蚕。   交趾的蚕丝一年能够收获八次,这里气候得天独厚,孟春时节从大桑上采下枝条插到土里,一年下来就“枝叶繁茂”,足够养蚕所用。   既然交趾人不喜欢织丝绸这种技术活,那就只负责养蚕作茧好了,四通商号自己搞缫丝厂,绸缎厂,让她们做原材料供应商。   最勤劳的一批人,大概就是俘虏军,正儿八经的无产者。   ……   宁海港修建完毕后,四通商号的第一座化工厂也出产了第一批产品。   六月,四通探矿队在下龙湾东北面的安丰州先安镇,发现了一个超级大的露天煤矿。   苏辐连滚带爬地跑过来奏报,说是这个煤矿的煤,是四通商号迄今为止发现的,品质最上乘的煤,比二林部的还要好!   就连西夏人用于打造青锋钢所用的那种煤,都无法与之相比!   而且这个煤矿极大,不少地方露出地表,可以直接开采,离海边只有二十五里,比牛头山离杭州的距离还要近得多。   而在升龙府北面,北江畔的太原城,槟榔寨、进部县、光中县三地范围内,发现了品位极高储量丰富的磁铁矿铁和针铁矿!   苏油一跺脚:“我就说交趾人的冶炼技术明明不咋的,为何能够大杀四方,兵器品质这么优良!”   苏辐笑道:“交趾人那技术就不提了,最关键的是,铁矿可以利用北江水力,从太原城运输到元江口,然后走海路到先安镇,我们可以在先安镇建立盐,酸,碱,煤,铁,机械,船舶大型联合基地!”   苏油眼睛都直了:“比渡口镇还具地利,四通这回,捡到宝了啊……”   苏油不知道的是,四通商号发现的,是中南半岛上最大的宝藏——东南亚成矿带。   这一带是全球古今板块强烈活动地带,多样、复杂、多期的各种类型构造岩浆带,构成了优良的成矿环境。   后世从澜沧江到印度尼西亚,是世界级锡、镍、红蓝宝石、翡翠、钾盐、石油等矿产的集中分区。   也是亚洲最重要的铬、钛、铁、铜、钴、钨、金、稀土、磷、煤及其它非金属矿产的重要产地。   四通商号发现的那个煤矿,就是后世著名的鸿基煤矿,盛产质量顶级的无烟煤,是东南亚最大的煤矿。   整个矿区长度一百多公里,宽度十五到二十公里,储量二十多亿吨,多属于露天开采型。   而且那里离海港非常近,有海运之利。   幸运的是苏油并不知道这些,不然就轻松不了了,因此只是轻飘飘地同意了苏辐的建议,四通先在那里搞个试验基地,先炼一炉铁出来看看。   还特意交代下龙湾是他划定的商业大区,以后土豪大佬们疗养地,港口建设本来就是要进行的,现在既然有煤了,就先建化工厂和水泥厂,还有砖瓦厂,搞炸药和水泥,准备修港口,灯塔,城堡,营寨。   然后去了学宫,找李道成和黎文盛,还有杨曙,要求宣传勤劳致富。交趾人,不能再懒了! 第八百四十四章 李舜举   熙宁十年六月,交趾郡来了一个大宋最有文采的太监,领内侍押班李舜举。   知识广博,常批览书传,能文辞笔札,为内官中不可多得的人才。   他曾经负责陈留漕运,又勾当御药院十四年,兢兢业业,屡获嘉奖,因此深得仁宗,英宗和赵顼的赏识。   担任入内供奉官期间,他曾经被命祷祀帝岳,在泰山西溪白龙池玄圭石上,留下《李舜举题记石刻》,文章书法都是斐然。   大宋文臣少有看得过眼的中官。   李舜举比苏油大十多岁,当年苏油还是小童生的时候,李舜举就已经是勾当御药局了。   见到苏油,李舜举不由得感慨:“时间过得可真快,想当年明润入宫,区画防疫之道,大疫之前,气定神闲,如掌上观文,盘中拾芥。”   “官家见到后可是欢喜得紧,回宫后就对曹太后夸赞,说幸好当年得太后提醒,让眉山张县令拘束明润读书,才为大宋挽救了一位宰执英才。”   这是说的仁宗皇帝,苏油对天拱了拱手,然后觉得奇怪:“当时没有见到官家啊?”   李舜举大笑:“当时你建议御药局搜求验方,绘制本草,集成医书,我夸你切谏有功,应对得地,你表情却颇不以为然。”   “哈哈哈,也是,此等话语,岂是人臣可言?但是你怎么就没想到,那是昭陵在屏风之后,让我转述的言语呢?!”   苏油这才恍然大悟,当时自己还是官场小白,如今想来,那一次在仁宗那里绝对加了不少分,无怪之后一直对自己青眼有加。   说起往事来两人都是唏嘘,李舜举又对苏油说道:“兢兢业业几十年,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家中遭了一场雷击,如非少保的雷电理论,咱家这次怕是要被御史们揪着不放。可多谢了。”   苏油连连摆手:“这个跟我没关系,此乃天师府小天师……”   李舜举看着苏油似笑非笑:“天师自然是三天法统正一真人,不过他当年卖给大相国寺的避雷针,与庆寿宝慈两宫的避雷针,更与钟山观象台劈死妖道李士宁的那根避雷针,可都是不一样的哟……”   “啊?呵呵呵呵……”苏油赶紧赧笑着转移话题:“将作监到底谨小慎微,这都说了多少年了,避雷针还没见给宫里全装上……”   李舜举说道:“此事不怪将作监,还有太常寺,礼部相阻挠。”   “不过咱家在《考工记》里找到了古制,原来古时候殿宇两端飞檐上的鸱吻,本来就应该是铜的,如今咱们改成恢复古制,再多一根引闪线,事情就解决了。”   苏油总算松了一口气:“大内中尽是贵人,也多珍玩重宝,图书章奏,这回总算是妥当了。”   李舜举感慨:“败也雷电,成也雷电,到底书中自有黄金屋。”   说完笑道:“有此一功,官家才赏了这趟差遣。”   苏油也笑道:“都监也不要以为是来享福的,交趾百废待兴,有你坐镇,可是太好了,让交趾人知道,李常杰那种中官,与我大宋李都监相比,差得远。”   李舜举此次前来,除了提举市舶司,还要负责监督铸币,皇宋银行交趾分行,还要当任宁海军的监军。   总之就是除了给苏油面子外,其余军权财权,全都在他的监察范围。   论资历,李舜举是王中正的师父,李宪的师大爷,童贯的师祖祖,李宪王中正在他跟前,都乖得跟宝宝似的。   面前这位,才是赵宋皇室最信任的人。   六月,交趾的好不容易完成了夏耕工作。   苏油施加了压力,转运司行文提醒大宋过来的通判们,今年的考绩,各地的人均粮食产量算是一桩。   李道成和黎文盛也下了严命,地方督促百姓耕作,不得懈怠,如此各地开田种稻,才算是完成得不错。   苏油推行的是眉山模式,还是老一套,将交趾社会拆解成一个个小家庭,再搞联产,增加社会稳定性。   第一年推广家禽养殖,果树种植,以及桑基田,桑基鱼塘,鼓励种桑养蚕。   被土人们用作肥料的硝矿,也被化工厂提炼了出来,制作出了第一批炸药。   吉贝布就是木棉所织的,之中南半岛上最常见的东西,因此硝化棉的原材料一点都不缺。   两万多战俘被转成了工人,开始修造下龙湾北面的新港口——锦普港,以及从先安到锦普的运煤通道。   第一炉试验用钢已经在锦普港炼了出来,品质绝佳。   这个月,张麒和晁补之,考察完了交趾各地一百一十二处金穴,统计出了一年的产量,三万三千六百两!   银矿因为采炼技术落后,不如黄金那样可以搜集天然金块金沙,反而完全没有得到重视,其实与大宋广州两浙诸路银矿规模不相上下!   因为大部分的金矿,同时也是银铜伴生矿床,交州上游的富良州,铜矿丰富,有大量的胆矾,孔雀石存在。   考察回来的报告,以及精钢的炼成,惊动了王韶和李舜举。   苏油与两人联合上书,交趾钢的精纯程度远超大宋如今各地钢材,金银铜储量丰富,要求朝廷重视这个地方。   赵顼收到奏章大乐,不过还是没有给苏油一文钱,只给了他一项政策——不是说了三年行羁縻州制吗?明润你就自己管自己,可劲儿折腾吧。   七月,考察报告越来越详细,先安煤矿大到没边,湿法炼铜方便快捷,铁矿精纯度达到了六成!   李舜举收到回奏都傻眼了,陛下给苏明润大力放权,怕是压根不知道这边的产量吧?   苏少保,怕是又要整出大政绩了!   苏油可已经等不及了,冲压铸币机已经到位,时间不等人,那就赶紧开动!   有了炸药之威,金银开采就简单多了。   短短一季,交州城已经熔炼了八千两黄金,三万两白银,五万斤铜!   苏油将它们全部压成了舶来钱。   ……   交州学宫,李道成眯着老眼就着阳光爱不释手地翻看着手里的金币,又郑重地摆放到都厅书桌上,起身对着金币恭敬地拜了三拜。   三枚万国来朝紫宸殿神泉金币,是李道成这个月的俸禄,足值三十贯。   苏油不禁乐了:“李公,阿堵物而已,何至于此啊?”   高官必定厚禄,如今苏油的正任官品衔,已经远远高过差遣官。   因此其转运使差遣俸禄,要在差遣基本工资的基础上加六十贯。   除了学士衔的每月两百贯外,还有少保的两百贯,转运使的一百四十贯,外加六十贯。   此外还有每月三十石月粮,二十捆柴禾、四十捆干草。   还有两千亩职田,在交趾大约一年也有六千石米。   还有每月一百贯的添支钱,以及绫、绢、罗、绵等进项。   交趾太热,冬天的木炭,实在是不好意思列进去了。   这些全部换成钱,不贪污不受贿,苏油一个月的正常收入,即便朝廷发不足额,都在五百来贯。   换成金币,该是五十多个;换成银币,那是五百多个;换成铜币,算了……太沉了……   不过苏油从来没去领过,都在俸禄折子上存着。   李道成施完礼起身:“不知道有生之年,有没有机会能亲眼见到紫宸大殿,先这样拜拜,也是一样的。”   李道成一生清廉简朴,不置外产,李朝的俸禄可没有宋朝这般滋润,加上舶来钱货币的购买力很强,每月三枚金币,对李道成来说,真的是一笔相当丰厚的收入。   苏油一边向金币伸手,一边笑道:“这个就是给你看看而已,拿出去怕是买不了柴米油盐,到时候你家夫人还得怨我,不如给你你换成铜钱……”   李道成扑到了桌上,将金币死死护住:“反正我都在学宫吃饭,家中也还有些积储,下个月再说!这三枚金币我要收藏起来,传给子孙!”   将金币小心翼翼地收好,李道成才说道:“我看重它,不是喜欢铜臭,而是它能改变我交趾人的懒惰习气……” 第八百四十五章 南宋   交趾民间,如今还多是以物易物的方式进行商品交换,铜钱主要在上层流通。   新币出来之后,各地从官吏,军士,工役民夫开始发放使用之后,苏油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原来不是交趾人懒,而是缺乏流通交换。   要打破自给自足模式,一来需要有足够的商品,二来须得有足量的货币。   交趾的人口其实并不少,但是除了粗米果腹,竹墙遮雨之外,知道还有另一种活法的人口,那就比较少了。   能活成现在这个样子人家都已经觉得很满足了,而他们的满足,在苏油看来,就成了懒惰。   要从最根本上解决,那就只有让他们不满足于生活现状。   从有了充足货币之后的第一次交州城蚕市交易额来看,苏油觉得,自己可能误会这些本地人了。   西军征讨,留下了很多带不回去的东西,比如军粮,药品,还有些火柴水壶皮带皮包锅碗瓢盆炉子铲子之类的后勤军品物资。   苏油也让黎文盛在蚕市开了个铺子,负责处理这些物资,然后引发了抢购风潮。   抢购得最厉害的,就是军人家属和俘虏家属,因为他们已经知道,这些东西,实在是太好用了。   于是苏油就放心了,还真当你们没有上进之心呢,原来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人嘛,愿意努力追求更加美好的生活,那才是常态,是绝大多数。   七月还迎来了一件大事儿,邵伯温的科考船,终于在苏油的担惊受怕,盼星星盼月亮中,平安归来!   邵伯温在回到麻留甲后,得知苏油已经成了交趾转运使,便赶来交州与他相见。   苏油赶到宁海港相迎,见到他第一句话就是:“算着你们两月前就该到这里的,这是怎么回事儿?!”   看到邵伯温,苏油就想到一本书——《格兰特船长的儿女》,同样是不到二十岁的帆船船长。   船上的人只回来了一半,见苏油一脸担心的神色,邵伯温笑道:“老师放心,还有一半的人留守在驻地,由林遂在那里带队。”   “之所以晚回来两个月,是因为这趟跑得有些远了……”   这次科考船带了不少的动植物标本和资料回来,还有海图,洋流,风向的记录。   苏油将所有人接到岸上,给他们庆功。   科考船的船员都是理工骨干,苏油算是他们师祖,这次的远航,更加证明了理工地球理论的正确性,现在看到一直崇拜的伟大导师,都如同后世追星族见到偶像一般。   经过交谈苏油才知道,邵伯温这一把,真的跑得远了。   离开麻留甲之后,邵伯温驾船沿着群岛向西南方前进,熙宁九年二月,考察船在三佛齐跨过了赤道,经过了渤泥,科里沙,最后在科里沙向导的带领下,一路向更加西南的未知海域前行。   沿途经过了无数的小国,小岛,岛民们还处于华夏上古三代之前的文明时期,多赤身裸体,以泥画鸟羽为装饰,以草棚为屋,燧石为武器,捕捉鸟兽鱼虫为食。   粮食主要是芋头,棕榈心,芭蕉心,凉薯,山药。   不过水果丰富,科考船跟当地人交换了不少。   搞笑的是有些岛上民俗彪悍,明明都不是对手,还要上来挑战。   原来其国风俗,如果有船只通过不与之贸易,就是看不起他们。   邵伯温不是张散那种一言不合就开干的海商豪强的性子,最后只好用一些帆布,换了些牛羊,一路倒是不缺新鲜肉食。   那一带风平浪静,船速很慢,邵伯温以稳为主,沿着小岛进行蛙跳式探索,磨磨蹭蹭地在熙宁九年六月,方才抵达了东经二十五度二十五分,南纬一十三度五十八分的一个岛屿。   这里的经度是以汴京为本初子午线确定的经度,其实就是后世的格鲁特岛。   在那个岛上,邵伯温发现了一群野人,其人身体黝黑,身材高大,性格友好温顺。   这群人也有类似上三代的酋长之制,不过人数不多,只有一两千,靠采集打猎为生。   科考船的到来让这群人大感惊讶,将邵伯温一行当做了神灵一样膜拜。   在一处他们崇拜的山洞里,类似土著们神庙的地方,邵伯温发现了这些人的祖先留下的上古岩画。   岩画上,有一艘来时路上见过的旺佳锡岛上的那种小船。   那艘船看起来像汉字里的“庸”字被压扁了一般,于是邵伯温将这群人称为庸古人。   这个地方民风淳朴,于是科考团决定将观测站建立在这里的山顶之上。   经过一年的时间,在当地土著的帮助下,他们建立起了一个据点,也教会了当地人造木头房子,耕作,放牧,烧陶……   这里有大量的玳瑁,贝壳,海参,这几样东西在这里分文不值,前两个,人家吃完肉之后便将壳到处乱扔,最后一个,压根就不吃。   邵伯温记着苏油的教导,在定好天文台地点之后,就准备返回。   结果风向不利,于是邵伯温留下林遂建基站,自己则带领一半船员,继续向西南探索航行。   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是在一个巨大的海湾里。   绕过海湾的东北角后,才能继续沿着海岸向西南航行。   结果越航行越是惊讶,整整航行了两个月,风倒是越来越大,船也越来越快,而这条海岸线,一直没有尽头!   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小岛,这是一片新的大陆!   大陆东面这片海域,海水很温暖,水下是无边无际的珊瑚森林。   真的是森林!什么五尺珊瑚树,七尺珊瑚树,在这里遍地都是!   这片大陆上的动物,也刷新了科考人员们的认知,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肚子上有袋的两足巨鼠,长着鸭嘴鸭脚的野兽,不会飞的巨大鸟类,总之就是一片《山海经》里描述的那种古野洪荒!   当地的土著也和宋人很相似,不过还是原始部落模式,结草为裙,构地为灶,也会酿酒,也有古代吴越人的纹身和雕题习俗,有木雕,石器等加工工艺。   他们热爱歌舞和音乐,喜欢围着篝火敲着木鼓歌舞。   邵伯温认为这是古代社会的一个缩影,是山海经中记录的那种蛮荒时代的宝贵遗存,在这里重点考察了两个月。   直到风向重新变化之后,才带着各种各样的标本和记录返回,因此耽误了不少的时间,不过他认为非常值得。   这是比南天星图还要重要的东西,对于揭示三代之治以前的社会构成,有重大借鉴意义!   同样的,这片土地上也有战争,有贪婪,有部落曾经想要对他们发动袭击,不过邵伯温非常谨慎,从来不远离水道,警戒也放出去很远,谁袭击他,只有吃亏的份。   白白给考察团增加了不少上古三代战争模式和军器的标本而已。   越往南,风浪越恶,而且岸礁和珊瑚礁都非常可怕,邵伯温便没有继续,最后在抵达了一片如同撒了金子一般的沙滩地带,进行了经纬测量之后,驾驶船只返回。   邵伯温最远到达的地方,在大宋经纬制的东经四十二度零二分,南纬二十七度二十八分。   这个地点,被邵伯温命名为金滩,后世澳大利亚的布里斯班。   这片大陆,被命名为南宋洲,而他们建立天文观测站那个岛,被命名为明组岛。   《山海经》:“明组邑居海中。”   邑,即邑落,应该说邵伯温取名字的本事儿,比苏油自己强出了不少。 第八百四十六章 大利   “南宋”这个字眼,深深地刺激了苏油,几回提笔想改,但是事先说好的,冠名权,归发现者所有。   只好悻悻地安慰自己,莫慌,照这个架势发展下去,很快就会有东宋与西宋出现,莫慌。   邵伯温的科考队人数虽然少,但都是精英,跟张散带领的那帮眼睛只会扎钱眼里的东西不一样。   理想大很多,觉悟高很多,科考资料,完备得多。   而且都是特选出来的一专多能之辈,邵伯温航海的时候,科考小组也没有闲着。   他们在明组岛西面,南宋洲西北半岛的突出部,发现了各种各样的矿藏。   有了科考船带过去的机械设备,小组成员们很快利用发现的矾土,煤,铁,铜,锰等矿藏,自力更生地玩了起来。   用矾土制作高温砖,炼出了高锰钢和精铜!甚至开始了造船!   这不是《格兰特船长的儿女》中的情节!这是《神秘岛》!   在当地土著人的眼里,这帮人就是神灵,等到第一季麦子收获下来之后,包子和馅饼的滋味让他们欣喜若狂,敲着木鼓狂欢了好几天。   不过邵伯温出于稳妥考虑,出发前还去海湾里猎了两条鲸鱼,给岛民和留守人员获取了大量的油脂和肉食储备之后,才带领一半人开始了返程。   除了标本,邵伯温也带了一些活物回来。   有样学样,苏油有木客装逼,邵伯温也养了一只长臂猿,通体漆黑,两个脸颊却是白色。   小猿聪明得很,被邵伯温教会了很多动作,不过比木客能打手语相比还差一些。   此外船上还带了不少种类的鹦鹉,以及好几种如今被宋人成为“倒挂鸟”的美丽鸟类——极乐鸟家族成员。   这东西饲养起来非常娇贵,需要吃水果和蜂蜜,中南半岛上的王公贵族们,喜欢养白象,孔雀,倒挂鸟的珍贵程度,还在白象孔雀之上。   这名字太难听了,苏油还是将之改名成极乐鸟。   邵伯温展开一张大图:“这是回程路上,根据整理的资料绘制的航海地图。”   看着南宋洲那熟悉的北部和东部海岸线轮廓,苏油表示赞赏:“路过广州的时候,记得将这些资料丢给沈存中一份,他的《九州禹贡图》,我看还够呛画得完。”   沈括如今是宣州太守,就在广州与广南西路交界处,和苏油的郡封梧州相邻,他在那里无聊得只能画地图玩了。   还有就是学王安石,天天练书法,翻来覆去三个字——“福建子”。   八月,交趾郡宁海军,组建完毕。   这是一支水陆两栖部队。   王韶手下的将领,除了孙能,吴逵,王德甲,还有本地的刘纪,黄金满,韦首安。   王韶用兵,从来都是以情报和谋略为主,手底下也一贯汉蕃交杂。   这人似乎有一种魅力,能统合各种乱七八糟的部队。   而且这样的部队,在他手底下颇有战斗力,总能打胜仗。   有四分局面,对王韶来说,仗就已经基本赢了。   这一点上跟苏油不一样,苏油和郭逵有点类似,喜欢苟实力,力争少犯错,然后给对手制造各种假象,等对方犯错之后,一路平推。   其实人家王韶的指挥统御,每每以少胜多,以弱胜强,才堪称战争艺术,苏油这种就是渣。   不过苏油有强大的理工背景,比如这次战交趾,偏偏就是利用理工巅峰之作的纵帆战列舰,打赢了王韶认为必败的战争。   历史有时候就是这么不讲理,每当王韶鄙视苏油的时候,苏油就拿李广和程不识打比方。   这诅咒相当恶毒,气得王韶暴跳如雷却偏偏拿他没有办法,因为这比方,还真是有些贴切。   最后还是监军李舜举出来当好人,水陆新军部分就按明润的来,操典从严,薪奉从优,算作交趾路军力的保底。   旧军便按王经略你的意思来操练,你说交趾人强悍善斗,那就征召一部分,用于保卫各州。   调停了苏油和王韶,李舜举才上书朝廷。   “闻邕、钦、交、顺诸州峒丁,其人颇骁勇,但训练不至,激劝无术。   欲委经略司选举才武廉干之人为都司巡检等,提举训练,每季分往按阅。   逐峒岁终具武艺精强人数,首领等第给俸;   提举官以武艺精强五分以上议酬奖。   仍令五人附近者结一保,五保相附近者结一队。   每按阅,保、队各相依附;至于战斗,互相救助。   勇怯分为三等:有战功或武艺出众为上等,免差役;   人才趫捷为中等,免科配;   余为下等。   常日不妨农作,习学武艺,遇提举官按阅,即聚一村按试,毋得豫集边境。   有盗贼,令首领相关报。”   朝廷同意。   按照大宋规定,一州可以有治安部队七百人,但王韶可没有准备让这些人当警察。   交趾又不缺粮食,有了这道诏书,他便将这些部队变成了真正的职业军人,整整有上万人。   名义上这一万人只是乡丁义勇保甲,而其余六将的手底下,每人还有三千正军。   如此算下来,交趾一路,水陆大军共计四万左右,而且久经战阵。   没有缺额,足兵足食,王韶觉得这样的部队在手,他打十五万都没问题。   王韶和苏油经常关起门来瞎嘀咕,但是没有军事行动,只是操练,而且效果很好,李舜举也就懒得管。   李舜举感觉苏明润真是天才,自己只要捏死大军的后勤就行了,剩下的大把时间,主要放在皇宋银行和市舶司的事务上。   可惜自己是中官,在文官眼中带着原罪,连张小七,苏辐,邵伯温这些大人才,都不好向官家举荐。   那样做,反而是成了走阉宦的路子,污了人家的名声。   而苏油手底下就有这么一帮子人,在仕途上就是不热中,比如陈昭明,邵雍,邵伯温,还有林遂,对数理化的兴趣远比对当官的兴趣大得多。   不过这帮人也是真能整,邵伯温《南天星图》的问世,将大宋震得不轻。   赵顼嘉奖了科考队全体成员,准备让邵伯温做司天监少监,却被邵伯温拒绝了。   一来邵伯温还没参加科举,没考上进士前不准备当官。   二来邵雍病重,他要赶回陕西见父亲最后一面。   赵顼很惋惜,也只能放他回去。   不过一时间士大夫之家,都以有理工学问的书籍为贵。   懂不懂的先不说,家中备一套装装逼是要的滴。   而且如《麈尘录》那样的东西,里面记录的一些现象的确挺好玩的,比如乐律原理,跳过开平方根那一段,其实非常有趣,苏少保当年都是怎么琢磨出来的……   八月,赵抃在两浙路奏报,杭明市舶司组织的大船队顺利返回港口。   此次出海,组织货品总计三千七百万贯,收利四千五百万贯。   其中属于皇室的利润一千万贯,剩下的三千五百万贯里,六成利润归海运组织者杭明市舶司,四通商号,皇宋银行,两浙路海商行会,合计两千一百万贯。   剩下的一千四百万贯,归两浙路各州府的各行业商家。   根据苏明润的规矩,除了皇家,剩下那些都是要收取行税的,两浙路转运司也跟着发了一笔横财。   当然这只是预估状况,还得等到销售完毕之后方才能够确定最终盈利,但是总的来说——陛下,了不得啊,这相当于又打下一个交趾!   此外,船队还带回来西洋十几个国家的国书,使节,如今在杭州等待陛下的召见。   一路海运,一年所获,有朝廷三年之积,且宣恩四境,众国来朝。   这诚是汉唐方有的勋业,请陛下奖掖功臣!   赵顼大喜,七月黄河再次在上下游的郑州,曹村决口,正是捉襟见肘的时候,立刻命赵抃发运漕船,先将贵金属运送到汴京。   然后下诏,特擢张散西上合门使,静海军都钤辖,归李宪旗下,节制东海。   钱可久是吴越王后代,升赏比较特殊,升上柱国,封国从钱塘升吴郡,为吴郡开国候。   库罗,艾尔普,学问精深,心向中华,搜求书籍仪器,招揽蕃商投顺,成果丰硕。特赐同进士出身,加将作监丞,工部员外郎。   蒲蠡为海西蕃首,此次组织商货,还为大宋寻到两种珍贵的种马,功勋卓著,赐归德将军,交州刺史。   正好,大船队一次可以运输两千多吨货物,又是顺风,命两浙路转运安抚司,提举常平仓事开仓,运送稻米,前往密州赈灾! 第八百四十七章 请求移民   就在这个时候,苏油的一封上书,引来了朝中大哗。   在上书中,他提出京东的灾情既然如此严重,可以将一些流民送到交趾去,甚至更南边的西贡。   张散的船队完全可以在运送完稻米之后,利用冬月的东北风将灾民运到交趾。   相比陆路迁移到他州就食,看起来路程虽然远了很多,但时间上却也差不多。   从京东到交趾,纵帆船利用顺风,不过二十日就能到达。   在交趾之外的南洋,臣已经购置了一片河口,那里方圆数百里,地处占城和真腊之间,能够一年三熟,养几万人都不成问题。   以后那里会是南洋海贸的重要中转地,有宋人在那里耕作,可以为船队提供给养。   希望陛下考虑,任用沈括和郏亶,效西汉凿空西域,在南洋要地,屯田建城。   为了诱惑赵顼,苏油还提出了另外一项建议,只要朝廷同意,那一文钱都不用出,交给四通商号全权负责就行,包吃包送。   这个建议太可怕了,理论上,这是将大宋子民送到不测之地,道义上是讲不通的。   而且汉武帝在大宋就是反面教材,当时的西域真没给汉朝带去多少利益,反而差点拖垮了汉朝经济,而北方草原,并没有实际控制。   打垮了匈奴,不过是给鲜卑腾地方而已,如今西域何在?不足效仿。   这种言论在朝中占了主流,不过《两浙潮报》上刊登了一篇匿名文章,提出了一个问题,“名”与“实”,到底什么重要?   为了所谓的“体面”,宁愿将老百姓饿死在辖区内,都不让他们去能够活命的地方开始新生活,算不算不仁不义?   此次灭亡交趾,外贸巨利,和汉武帝打击匈奴,殚竭民力,是一样的吗?   京东河北流民遍地,盗贼蜂起,朝廷严命痛剿,可这些“盗贼”里面,有多少是以前的顺民?   如果张示布告,告知百姓们可以领粮去安南生活,让百姓们自行选择,是不是对平息两路盗匪能有些帮助?   此次朝廷征交趾很有章法,过去因为疫病而死的情况完全没有发生,张散他们的船队一路扬帆,也没有出瘟疫,那在河北这样危急的情况下,我们是不是可以考虑信任一下苏油?   这篇文章被《时报》转载,因为文章里边提到了“名实”的问题,这是当年王安石变法前的老论调,所以大家都怀疑是王安石匿名写的。   王安石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蔡确正在准备弹劾苏油不仁不义胡乱瞎搞,一见到这篇文章,立刻偃旗息鼓了。   此次洪灾,上游严重的是郑州,下游严重的是徐州。   好死不死,徐州太守是苏轼。   苏轼很苦,走到哪里都是救灾。   密州旱情救完,朝廷任命他知徐州,本来要回京复命时,受到王珪阻挠,都快要到京城了,朝廷命他不许进京,立即赴任。   于是苏轼和赶来与他见面的苏辙一起掉头,先去陈留拜访了张方平,然后和苏辙一起,一路考察民风民情,遍览彭城山水,在四月抵达徐州,度过一段惬意的日子,还在徐州修了个逍遥堂。   七月十七日,黄河在澶州曹村决口,波涛汹涌,不可阻遏,淹没二十五个县,冲毁田地十五万顷。   这其实已经比真实历史上好多了,真实历史此次大洪水乃是百年一遇的级别,河流改道,再次扫荡了一遍京东东路,淹没四十五个县,冲毁田地三十万顷。   好在苏油和司马光当年定策北流之后,王安石一力巩固提防,疏浚下游,中间虽然出现了浚川耙之类的傻黑科技,但是好歹大方向是正确的。   经过拗相公多年倔强一路刚,此次洪灾愣是没有改道,反倒把下游冲宽了不少。   不过灾情依旧是严重的,“漂庐舍,败冢墓,老弱蔽川而下,壮者狂走。”   八月二十一日,洪水侵到徐州城下。   徐州城南群山环绕,加之连日暴雨,水汇城下,城外竟高达两丈八尺,比城中的街道还要高出一丈多。   并且越积越高,洪峰时节,水离城头只有数寸。   有钱人拖家带口,要求出城避难,这给广大百姓带来了更大的恐慌,市民纷纷涌到城北,连正在抗洪的队伍也军心不稳。   苏轼知道情况后,即刻赶到城北。他劝诫富商们:“你们家财万贯,都弃家而走,那全城的人心都散了,还怎么抗洪?”   他然后对百姓保证:“只要有我在,徐州城就不会被洪水毁掉!”   经苏轼劝说,富商与市民陆续返家。   驻守徐州的部队是武卫军,禁军本来知州是无法调动的,当此紧要关头,苏轼也顾不得了,跑去找到武卫军指挥亲自动员:“河将害城,事急矣,虽禁军且为我尽力。”   指挥慨然曰:“太守犹不避涂潦;吾侪小人,自当效命。”命令全体官兵出动,给抗洪注入一股强大的力量。   徐州城的东南方正处在徐州有名的泄洪通道——百步洪的俯瞰之下,现在随时面临洪水倾覆的危险。   如果洪水犯城,东北戏马台下的平地最易成为过洪走廊。   苏轼曾多次登临戏马台巡视,察觉了危险,指挥军民修筑了一条“首起戏马台,尾属于城”的长堤。   这条长堤修筑得十分及时,堤坝刚刚完成,大水便凶猛袭来,但是被堤坝阻挡,暂时缓解了洪水淹城的危机。   此时又下起瓢泼大雨,昼夜不停,水位不断升高,翻滚的洪水眼看就要越过城墙。   苏轼把家安在城头,自己身披蓑衣,脚穿草鞋,坐镇指挥,让官吏分段把守。   经过七十多天的奋战,大水终于褪去,徐州城,保住了!   朝廷认为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特意下令嘉奖。   而苏轼又开始放嘴炮了,说什么抗洪不重要,灾后才重要。   当年司马公和苏油考察河北,根据富弼救大名府,李肃之救瀛洲的的方法,列有条制,要求朝廷将之颁喻京东路,启动河东救灾应急预案。   司马光和苏油联手炮制的《河情咨要》和《北流图经》,堪称调查报告的经典之作,但是过于详细琐碎。   资料多达数百万字,很多内容图表又相当枯燥。   能够通读全部,还能记住主要内容的,除了司马光,苏轼,张方平,晁补之这种黄历都能读得津津有味,脑硬盘上T的变态,其余的人,看着都会觉得头大。   赵顼赶紧叫下面人去翻书,果然,一二三四五,详细分明,苏明润,靠谱。   终于下定决心,命京东两路安抚使张贴告示。   “南京、郓、兖等州及邢州之巨鹿、洺州之鸡泽、平恩、肥乡县盗贼,愿受招安,就食交趾者,朝廷许自首,恩赏路资,不咎前愆。”   诏监察御史里行黄廉为京东路体量安抚。   黄廉曾经弹劾监察院都检正俞充交结中人,徼幸富贵,并且上书言王中正任使太重,恐为后忧。   赵顼辩解道:“人才盖无类,顾驾驭之何如耳。”   黄廉对道:“话虽如此,然渐不可长,此苏油拒拒藩镇统任所虑也。”   “圣人长驾远驭,故四凶在朝,不废时雍。彼皆才器桀然过人,任使称意;而为后世虑,故放殛之耳。”   前面说得都还行,后边的就不是人话了,赵顼直接让黄廉变黄连:“且置此事。河决曹村,京东尤被其害,今以累卿。”   丢他去河北救灾。 第八百四十八章 廖恩   黄廉受命后,命各地疏浚河道;   郡守、县令能救灾养民者,劳来劝诱,使即其功;   发仓廪府库以赈不给;   水占民居,未能就业者,择高地聚居之,皆使有屋避水;   回远未能归者,遣吏移给之,皆使有粟;   所灌县郡,蠲赋弃责,流民所过,毋得征算;   使吏为之道地,止者赋居,行者赋粮;忧其无田而远徙,故假官地而劝之耕;   恐其杀牛而食之,故质私牛而与之钱;   弃男女于道者收养之,丁壮而饥者募役之。   所活饥民二十五万三千口,就劳役而食,又二万七千人。   赵顼本来就是抱着打发讨厌的人态度,将黄廉丢出去而已,结果黄廉一通骚操作,一路安排流民一路收纳盗匪,等到了密州,京东路的盗匪消弭,麾下聚集了四万之多!   正好张散运送的稻米抵达登州,这批人又成了运粮到各州府的队伍,四通答应了,救灾结束的时候,每人两贯的安家费。   等到了十二月,最后人数统计下来,愿意去西贡的,竟然多达三万多人!   听说那里稻米一年三熟,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进饭锅里,咱不跟这黄河几年一晃荡的地方呆了!   ……   就在黄廉与四通商号在河北赈灾的同时,苏油开始了西贡城的建设。   沈括要不要得到先不管了,先把郏亶从鱼米之乡要过来再说。   如今的西贡还是一片沼泽地,只在中心有一片干旱的地点,那里有一个小渔村,叫普连哥。   这名字听起来一点不大宋,苏油给改成了嘉定。   熙宁十年九月,苏油和郏亶,带着一船的装备,来到了嘉定。   与他们同来的,还有一千多福建“盗匪”。   匪首的名字,叫廖恩。   廖恩本来是福建路南剑州的土豪,当时福建路有一股盗贼,叫吴笋。   吴笋劫掠南剑州的时候,廖恩与族人廖承禹组织乡丁,讨伐吴笋,将吴笋给平定了。   而后南剑州的官员们贪没了廖恩的功劳,而对廖恩及其族人,未论功行赏。   不仅如此,还诬陷廖恩聚众谋反。   因而廖恩等人于熙宁十年五月,就真的聚众谋反了。   南剑州知州这才慌了,派都巡检和南剑州巡盐使带军前往镇压,结果被廖恩打得大败,势力反而越来越大。   最后赵顼不得不再委派刚刚提拔起来的左藏库副使孙能,顺州刺史刘世恒前往镇压。   孙能与刘世恒乘坐纵帆船前往福建,不过十日便抵达福州。   廖恩迫于官军的压力,不得不向福建两浙交界的信州转移。   信州铅山场那是曾布的辖区,曾布将工人、矿丁组织起来加以防守,反过来和孙能刘世恒一起,将廖恩给包围在了两浙路边境。   将廖恩围定之后,孙能遣刘世恒入廖恩营中,说服其投降,廖恩感其恩义,接受招安。   赵顼采取了宋代惯用的招纳厢军的政策,下令愿意到开封的盗匪,可以到开封吃皇粮,有不愿到开封的,听其自便。   廖恩上书说听闻小苏少保在海外开拓,愿为前部,待罪立功。   赵顼大悦,授廖恩右班殿直,其族人也得到大小不同的封赏。   孙能,刘世恒加官进职,南剑州知州,都巡检等人落职。   纵观整个宋史,类似这样的“起义”“叛乱”很多,不过常常是一个官员前去宣喻一下,队伍就散了该回家回家该种地种地。   在苏油眼里,廖恩叛乱,与广锐军叛乱差不多,起初倒更像是群众集会请愿,官员处置直如儿戏,最后才酿成大祸。   廖恩和廖承禹率领千余“盗匪”上前参拜:“罪臣廖恩,廖承禹,参见少保。”   苏油扶起他来:“你本当是平叛功臣,地方官员奸瞒欺隐,无能至极,才导致你犯了这样的错误,陛下已经赦免了你的罪过,还加了你的官职,我只有一句话交代,希望你牢牢记住。”   直到如今,都没有任何一个官员体谅廖恩曾经受过的冤屈,而苏油直接承认了——南剑州地方官的罪行,才是导致此次事件的主因。   廖恩感动得热泪盈眶:“少保请言讲,小人自当牢记于心。”   苏油说道:“如今你也成为了官员,希望你牢牢记住自己曾经的遭遇,一定时刻告诫自己,今后不要成为自己最反感痛恨的那群人。”   廖恩红着眼点头:“廖恩必不负明公教诲。”   苏油点头,走吧,看看你们的基建搞得如何。   嘉定村之前就只有数十户渔民的棚子,这里是打鱼人的临时落脚点。   宋人到来之后,渔民们不明所以,全都跑了。   廖恩也没管那么多,直接将这一片干燥的土地平了出来,修建起竹墙房子,然后根据苏油的指示,打造粮仓。   边上占城的稻米太便宜了,苏油的船也是商船,卖了一批从交趾收缴的军器给他们,便换到了数百吨的粮食。   这一带最丰富的物产是竹子,廖恩带领着族人们砍伐了不少,作为材料储备。   廖恩是带过兵的,而且统御能力还不错,能将大宋一州军力打得嗷嗷叫的人,也在水准之上。   检查了一圈,苏油对基础准备工作表示满意,对郏亶说道:“郏公,如何?”   郏亶笑道:“比两浙路条件优越,这是大利之地。而且我们现在的能力,比几年前要强多了。”   的确,经过多年的太湖开发,如今的沼泽地改造工程已经成了套路,无数的经验积累,让郏亶成了亚热带顶级水利工程专家。   郏亶将工程图打开:“这一带有无数的天然水道可供利用,我们只需要用竹笼装上石头隔断水道,就能进行淘土垒堤的溇港工程,这是少保去职后,太湖结合都江堰槎马和减水堤笼的经验,弄出来的新法子。”   苏油点头,赞叹不已:“妙极,如此一来,工程就可以加快不少了。”   郏亶说道:“少保能不能再与两国交涉交涉,咱多买一点地啊。”   苏油贼笑道:“放心,很快就会有人求上门来了。”   如今的占城和水真腊,可以用群雄割据来形容,占城那边国王南巡之后,被诸侯们不再当一回事儿了,如今有效统治力就集中在王城一带,关外三州,宾童龙,以及南部水真腊边境地区,都被割据。   而水真腊同样如此,历史上的吴哥王朝还没有形成,现在同样是大小势力几十个,各自为政。   苏油卖了一批军器给地方势力,根据历史经验,很快就会有无数的势力前来寻求支持。   王韶给苏油定下的策略,是远攻近交,扶持殖民地周边势力,让他们外扩,然后将殖民地周边土地为交换,寻求大宋的支持。   这样大宋就可以用军器换土地,逐渐扩大自己在半岛入海口的疆土,以容纳更多的移民,最后形成强大的势力。   于是苏油与郏亶分工,苏油负责造栈桥,郏亶负责围第一圈溇港,同来的理工小队开始搞水车坊加工竹木料。   栈桥在嘉定村的南面,与河流的方向一致,延伸出去几十米,桥桩高度六米。   桥上铺设了铁轨,安装了龙门吊,按照苏油的计划,港口建成之后,能够停泊泰山号那样的大型船舶。   嘉定村的位置,在海口内数十公里,受海潮的影响很小。   同时,苏油还要将几个小岛用堤围拦起来,形成避风港,供海船避风。   这项设施,是如今各海港还没有的举措,全世界的海港,都是依靠天然地势避风,如昌国县诸岛,明州象山诸岛。   杭州港,明州港的形成,与这些岛屿的存在也密切相关,海船们为了避风自然聚集在这周围,最后形成港口。   西贡的位置非常不错,再被苏油加以人工改造之后,就具备了优良港口的条件。 第八百四十九章 真腊   做法很简单,就是蜀人用了上千年的法子,竹笼盛石,一笼重达一吨半,用大竹筏将之运到堆放地,推入水中,便能形成堤围。   种花家民族的基建属性在中南半岛南端被点开后,加上理工的帮助,进展飞快。   郏亶那边同样如此,关键的出入口,直接用钢筋水泥结构修建闸门,然后两头一封,利用风力水车车走积水,就可以钉下竹木围栏,然后挖泥加宽水道,用水道中的泥土构筑圩田高堤,封围出一片片巨大的圩田。   在九龙江大宋殖民地的上游,还要修建分水工程,用于控制殖民地内耕地的水量,确保旱涝保收。   经过诸多的改造之后,这里以后就是一处风水宝地,唯一的灾害,就剩下了台风。   这个没办法,不过好在一年三熟,除了台风季,还有两季。   占城人和真腊人,是不知道什么叫精耕细作的,就这样都还稻米多得吃不完,苏油的计划,以后西贡的耕作模式,只有三分之一的土地用于耕作水稻,其余的,将种植油料作物,经济作物,禽畜饲料青储作物。   西贡会成为来往船只的重要补给地,主要供给谷物,水果,蔬菜,工业以粮油加工及罐头生产为主。   相应的,就还需要大力发展农业机械,渔业,纤维,网具,畜牧业、禽类、蛋类、肉制品、乳制品。   要做好这些,就还要发展饲料加工、养殖技术、育种繁殖技术,青饲料和干饲料加工的机械设备……   十月,真腊给苏油送来了十头大象,苏油郏亶廖恩三人才面面相觑,我的个去,我们怎么把这么重要的工程助力给忘了?!   苏油对廖恩提出了严厉批评,我就说交趾几个矿工程进展那么快,苏辐这小子把大象藏起来自己用了,丢他小幺叔在这里吭哧吭哧傻干,你怎么都不知道提醒一下?!   廖恩觉得好冤枉,我是福建人,我也就玩过水牛,没玩过这样的大牲畜啊……   苏油太开心了,这些大家伙,不是一般的聪明能干。   对付它们只需要一种东西,糖。   真腊王的使节是个和尚,汉文流利,如今对这片沼泽的巨大变化也是叹为观止。   恭维了苏油一阵后,邀请苏油去他们王城游玩,说真腊王请他参加一年一度的猎象活动,同时有生意相谈。   上次真腊仆从军带回去的药物,药效让国王惊讶莫名,请求大宋提供更多的药物,帮助真腊。   苏油欣然同意,让苏辐和石薇准备礼物,因为是出使,将李舜举也拉上,张散作指挥。   平正盛随邵伯温回了浙江,听说切羽樋已经完工了,雄心勃勃,准备邀请邵伯温一道,回日本大战怨灵。   结果邵伯温一到浙江,就收到了邵雍去世的消息,于是邵伯温放下一切事务,赶去陕西守孝,将平正盛丢在了浙江。   平正盛还是怂,觉得虽然得了小姑奶奶的法宝,那也是自保有余进取不足,凭自己一个人的实力,怕是打不过平将门,于是便又跟石通定制了一套铠甲,可耻地溜了回来。   现在大水已过,眉山号可以沿着九龙江北上。   据使节所言,大船能够北行到一个叫普农的地方,那里是一处大城,再往上,九龙江就不能行大船了,再上游就是陆真腊。   而普农有另一条河流流入九龙江,那条河叫洞萨里河,大船可以从那里转入洞萨里河,转向西北,一路抵达一个巨大的湖泊——洞萨里湖。   洞萨里,在真腊语中,就是巨大的意思。洞萨里湖周边大平原,就是水真腊核心地区。   这个湖因为是坐落在上游大平原上,所以与太湖类似,枯水期河水倒灌,大船进不去。   听使节介绍湖中有超级巨大,通体漆黑的鲤鱼,这就是苏油兴致勃勃出行的理由。   九龙江里的鲤鱼已经够大了,现在两三百斤那是常态,还有鲶鱼更恐怖,体长三米,六百斤的巨鲶多的是。   郏亶在造溇港的时候,围出了几段横塘,将水抽干之后,光这几段横塘里的鱼,都让廖恩的族人们捞了好多天。   吃是不可能吃完的,好些都被放到了圩田中心的鱼塘里边养着。   抓到的最大一条巨鲶重达八百斤,光一条鱼就够工程队所有人吃一顿了。   抓鱼苏油是大行家,教工程队制作大鱼籇放到江边苇荡里,每天去收取一次,嘉定村的人就不差肉食。   李舜举在船楼上看着两岸的原始风光,看着偶尔来到河边饮水的野象群,喝着苏油制作的三泡台:“不意万里之外,风物也是可观啊……”   苏油笑道:“真腊王战象五万,不到这里,谁敢信?”   那个和尚使节微笑着给苏油介绍真腊的地理,物产,习俗,风度翩翩,仪容文雅,让李舜举和苏油,石薇,对他印象都非常不错。   如今的真腊也是战乱频繁,不光对外与占城,交趾作战,内部也是乱做一团。   真腊大地上也是诸多城邦并存,国家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在几个大家族之间流转。   优陀耶迭多跋摩,曷利沙跋摩,阇耶跋摩,苏耶跋摩……   优陀耶迭多跋摩二世和曷利沙跋摩三世先后在对外战争中失败,因而家族走向衰落。   阇耶跋摩六世趁机崛起,从北部高原出兵,占据了洞里萨湖周边地区,建立起了大吴哥王朝的雏形。   大量的能工巧匠和财富被掠夺到了吴哥城,听说那里和西贡一样,正在大兴土木。   不过苏油修造的是基建设施,田地,海港。而真腊人修建的是神庙和神像。   苏油猜测那就是后世著名的吴哥窟,如今处于起步阶段。   宋人的大船抵达普农的时候,满城人倾巢而出,前来观看大船。   阇耶跋摩六世亲自到这里来迎接。   这是一个年轻的篡权者,曷利沙跋摩三世已经病入膏肓,阇耶跋摩用十头大象作为“重”注,希望得到宋国的支持,得到册封。   阇耶跋摩,翻译过来是胜利的铠甲,为了方便交流,苏油给人家取了个中文名字,叫范胜凯。   范,是中国对中南半岛最早统治者的王姓的命名,时间可以追溯到汉代。   这个国家也是教政合一,现在流行的是印度教。   直到这里,苏油才知道了真腊使节的真正身份,名叫陀罗尼因陀罗跋摩,是范胜凯的兄长,因为信奉大乘佛教,因而出家为僧。   陀罗尼因陀罗跋摩本来是范胜凯父亲指定的继承人,结果陀罗尼因陀罗跋摩为了让弟弟继承王位,出家跑去了印度,直到弟弟做了家族继承者,才从印度回来。   这就是春秋吴国季礼的贤行,李舜举和苏油对这和尚顿时改颜相向,苏油立刻给他也取了一个高大上的名字——范师哲。   理论上讲,老国王还在,范胜凯是诸侯,册封他为真腊国王是不大可能的,于是苏油和李舜举商量了一下,认为建议范胜凯成为真腊摄政王,范胜凯也应该能够满意。   果然,范胜凯对于这样的建议非常高兴,在得知还有禅让这种高大上的骚操作等着自己的时候,对苏油和李舜举的政治智慧简直可以用膜拜来形容。   原来除了杀杀杀,还有这么高级的篡位模式!   苏油和李舜举此次只是考察,所以只能给建议,一切操作由真腊人自己去搞,不过苏油告诉了范胜凯,他哥哥范师哲,会是一个让大宋君臣都倍感满意的使节。   在普农换上了真腊人的平底大船,在范胜凯和范师哲的陪同下,一行人朝着洞里萨湖前进。   这是东南亚最大的一个湖泊,是中南半岛诸国的文明发源地。   每年枯水季节,湖水经洞里萨河流入九龙江,补充了九龙江水量的不足,这时湖面长一百五十公里,宽三十公里,面积三千平方公里,而大部分地方,水深仅一米左右。   可只要雨季来临,九龙江暴涨,汹涌的河水又会从萨里洞河倒灌入湖中,湖面扩大到一万平方公里以上,水深可达十米以上!   水陆真腊,就是以该湖区分上下,这里就是一个水上的王国。 第八百五十章 大鱼   这里是一处巨大的宝藏,气候宜人不说,水产和稻米简直就是大自然偏心的馈赠。   旱季时露出的湖底,堆积着每年被九龙江带来大量肥沃淤泥,成为当地百姓们播种的良田。   而雨季到来时,藏匿无数昆虫和微生物的杂草,又会被大水淹没,成为滋养鱼类的天然饲料。   如今正是旱季,农人在湖边种植水稻。   这里的人都住在类似“船屋”的高脚楼上,据说涨水的时候,他们可以拔起木桩,随水迁移。   大片大片的茂盛水草,也滋养了很多水禽,候鸟,家畜,野兽。   碧波浩渺的水面,倒影着湛蓝蓝的天空和雪白的云朵,让人心旷神怡。   当地人也吃咸鱼,不过咸鱼精贵,更多的贫民,将鱼用米饭包裹起来压到木桶里边存储,成为一种味道特殊的酸味食品。   那味道苏油一行宋人表示完全不可以接受。   好在此行苏油给摄政王带来了很多礼物,其中就有卤料粉和香料粉。   卤料粉就是十三香,而香料粉则是以交趾盛产的姜黄和胡椒为主料,加以中南半岛上的很多香料如丁香、小茴香子、胡荽子、芥末子,肉桂为配伍,弄出来的一种酱料。   刚开始这只是苏油为了让工地上的交趾民工吃饱吃好少生病,而搞出来的凑合玩意儿,因为这些香料本身就是药材,石薇说有开胃健脾抑菌强肝的作用,加上搞盐酸酱油怎么也得两三个月来不及,便先用这东西对付。   将酱汁熬一大锅,丢一些萝卜青菜山药芋头和牛羊杂碎之类的煮上,然后一大勺米饭一勺酱菜,快捷方便,就算是俘虏民工们的饭食,类似当年眉山码头上跷脚牛肉的翻版,属于速食。   结果没有想到,这玩意儿竟然大受好评,给民工们卤牛肉都不换!   这个香料粉很快让苏辐看到了商机,立即开始大批量制作,因为小幺叔说过,要管理好交趾,就要从商号发放工钱到让他们乖乖将钱又交回给商号,形成一个完美的循环才行。   从头管到脚,从生管到死就对了。   苏辐浪费了很多脑筋,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一步竟然是从被当地人亲切地成为“咖喱”的玩意儿开始的。   “咖喱”,在当地话里就是“酱”的意思。   这次苏油前来,为了答谢十头大象的支援,特意给范胜凯带来了很多礼物,包括了丝绸,黄白铜器,瓷器,美酒,精钢骑刀,咖喱粉,五香粉,香皂,精油,成药等礼品。   还有一种很受欢迎的东西——酵母。   范胜凯非常开心,尤其是知道苏油乃是大宋帝国仅次于宰相的官员,李舜举是大宋皇帝陛下最亲密的侍从之后,更是倍感光荣。   真腊入贡宋朝,接待者不过礼宾使,大朝会上离苏油的位置,那是老远老远,连长什么样都看不清。   如今在这么近的地方与他言笑晏晏,还礼尚往来,简直是受宠若惊。   所以当苏油说要钓鱼,范胜凯直接推迟了一天回都,呵呵呵,少保说钓鱼,那咱们就钓鱼。   这次钓鱼,苏油用的是拳头大的鱼钩,诱饵使用发酵后的米浆蒸熟,揉入果泥和蔬菜泥做成的大馍馍。   看得范胜凯直流口水,这玩意儿给我吃多好,少保大人竟然用来做饵料!   鱼竿用的是儿臂粗的竹竿,底部是个大铜轮,轮里是钢芯,上头的线起码有四百米。   洞萨里湖是枯水期,湖中行大船都要走特定的水道,因此深水区不多,大鱼都集中在那里。   李舜举也饶有兴致地下竿,不过他钓的就比较秀气了,一边笑吟吟地将钓到的小鱼随钓随丢,一边对苏油说道:“倒是叫我想起当年明润与官家在金明池上钓鱼的那次,潜龙乳虎,也是一场风云际会啊。”   苏油在指挥真腊人划着小船牵着自己的鱼钩前往数十米开外下饵,然后又指挥他们将两桶诱饵倒了下去,这才将竿子插在船尾的桡孔里,笑道:“官家就不是钓鱼的性子,都监你可别小看这竿,这可是我大宋最顶尖的工艺产品。”   这话真不是吹,除了漆水,瓷环,苏油手上的渔轮是不亚于钟表的精密机械,手摇一圈,线轮会转五圈,还有精巧的棘爪结构和压力刹车结构。   齿轮用的是烤蓝钢轮,这是胄案最新的金属防锈工艺。   这个东西苏油不懂,他只是说过一嘴金属防锈的概念,药液是胄案的工匠们多年摸索最后搞定的。   硝酸盐已经被胄案研究出花儿来了,硝酸钠,氢氧化钠,亚硝酸钠按一定比例搅拌溶解,混合后加热,放入金属件煮上一段时间,取出用热肥皂水漂洗数分钟,再用冷水冲洗,热水冲洗,干燥,就能够完成防锈工艺。   为了迷惑外国,这工艺被称为“烤蓝”。   经过处理的钢件表面,会形成一层呈黑色或黑蓝色的四氧化三铁为主的氧化膜,结构致密,具有较强的抗腐蚀能力。   机件中的润滑油,用的是商州石油中提取的无机润滑油。   这种处理办法,及时解决了海船上各种机件的防锈问题。   包括鱼钩也是用了烤蓝工艺,不过平时浸泡在提纯后的鲸油里。   所以苏油真不是瞎吹,他的钓具,真是大宋顶尖科技的集大成。   其实到了后世,鱼竿工艺也同样体现了不少高端科技,比如当年日本顶级鱼竿使用的超高密度碳布,人家都禁止对种花家出口,理由就是那玩意儿还能造战斗机用。   小船上的侍从仔细地测量了水深,然后将鱼线上的棉线结抹到了恰当的高度,在线结下挂上了赛露络制作的浮标。   苏油就对着李舜举感慨:“当了几十年鱼童,奋斗到今天,咱也算是有鱼童伺候的人了……”   李舜举就不由得感到滑稽:“明润你文章义理,战功政绩,再不济陶朱之能,鲁班之技,哪样不能拿出来夸耀?至于用钓鱼说事儿?”   苏油看了一眼拿饵料撒水里逗弄水面小鱼的石薇:“如果我告诉都监,我的立志,是从小时候一次钓鱼开始的,那时候我连个鱼钩都没有,用的竹丝为钩,可能都监都不会相信。”   石薇还是看着水面,不过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微笑。   李舜举不明白苏油的意思,只看到浮漂动了几下:“明润你浮漂好像动了……”   苏油还一脸痴相:“哪里有这么快……”   “哎哟真的动了!”李舜举大呼小叫起来。   苏油这才赶紧掉头,只来得及看见长长的漂尾如一支箭般斜着没入水下。   “哎呀真的!”苏油赶紧摇了几下轮子紧线,然后猛然向后一挥竿:“中!”   “呜——”钓线顿时被水下的大鱼拉紧,从近处切向远处,渔轮“哒哒哒哒哒”响起金属棘爪在齿轮上弹动的悦耳声音。   “哈哈哈哈……”苏油跳上边上的小船,回头对石薇喊道:“薇儿,今天有大鱼下锅了!”   石薇笑道:“别高兴太早,跑了就不是大鱼,是大笑话了。”   得到了石薇的提醒,苏油变得更加小心,只管多放缓收,保证不跑,这下就只有慢慢折腾了。   不少打鱼的小船,岸边船楼上的居民,纷纷围观。   大湖水质清澈异常,渐渐的,大鱼的影子在水下显现了出来,长度过了小独木舟。   王船上,渔船上,湖滨,全都发出了惊呼声。   大鱼被吓着了,又朝水底栽了下去。   苏油连忙连比划带招呼,让周围小船用竹竿,船桨拍击水面,让大鱼再次游动起来。   如此折腾了两个时辰,最后还是苏油的渔具和钓技经受住了考验,大鱼终于耗尽力气,横躺在了水面上。   王船上的军士抛下粗大的船缆,苏油接住,将上面用作攀舷的铁钩钩入鱼鳃,军士们发一声喊,合力将大鱼拖到了大船上。   这是一条巨大乌黑的暹罗鲤,长逾一丈,重逾五百斤!   范胜凯惊得瞠目结舌,范师哲对苏油躬身感叹:“少保真乃神人也!” 第八百五十一章 支持   湖岸上传来阵阵山呼之声,不少真腊人跪在湖边,对着王船虔诚礼拜。   苏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快要累傻了,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手抖得像在打摆子一般。   石薇过来给他按摩推拿,笑着打趣:“平日里叫你锻炼你总是推三阻四,现在一条鱼都差点钓不上来!”   苏油只剩下翻白眼的力气——也不看看你家相公钓的是多大的鱼!   李舜举递上凉茶:“这不到底还是钓起来了吗?不过风月雅事,楞给明润弄成两军对垒了。”   倒是平正盛比较淡定,平家在日本靠海,三米长的鱼见得多了,而且这娃现在是邵伯温的脑残粉,这时候还不忘给自家偶像立旗:“小邵先生打过两条鲸鱼,比这大多了……”   对这种解嗨党,最好的办法就是当他空气。   苏油休息了好久才缓过劲来,起身对李舜举笑道:“要行雅事儿那还不容易,我立马给都监变个戏法!”   大鱼离水这么久,已经死了。   苏油让军士们将大鱼平放在甲板上,并在鱼体下方加上木楔子,让鱼体稳固。   用清水和精盐将鱼表面的粘液洗净,小心地不让鳞片脱落。   然后用布吸去鱼表面多余的水分。   接下来就是定形,将大鱼摆成游动的姿势,用纸塞入鱼口,鱼鳃,使鱼形挺括,将鱼鳍系上细线,牵引舒展,整理好形态。   一群人在周围围观,少保这到底是要干啥?   接着苏油叫人磨墨,用刷子在鱼体涂抹,根据鱼身上的颜色调制不同浓淡,背部和鱼鳍骨墨色最深,到鱼腹最浅。   暹罗鲤通体都是黑色,倒是不用调制其它的颜料。   整理完毕,取来一匹素绢,剪出合适长度,小心铺在涂了颜料的鱼身上,均匀地按压刷匀,然后拍打,干了的地方还要喷水,等到鱼身的颜料被拓印到素绢上后,最后将素绢轻轻揭起。   船上众人都是大声惊呼,素绢上,印下了一条大鱼的身形!   等到苏油在缺墨和脱甲的地方细心补全,再用毛笔勾勒出鱼的眼睛之后,一条活灵活现的暹罗鲤跃然于素绢之上!   “妙极!”李舜举是书画之道的行家,这画上之鱼的浓淡设墨,形态姿势,与真鱼一模一样,不由得赞叹:“闻所未闻!世间尚有这等技艺!”   苏油笑道:“添上莲荷水草,这就是一幅画,不过那些我不擅长,得找人后补……这是我给自家儿子拓印海鱼练出来的手艺,都监,可还能看?”   李舜举赞不绝口:“活灵活现啊!哈哈哈,明润真是奇思妙想,这都想得出来!”   苏油取过一支大笔:“这叫鱼拓,还请李公与我题记,当个见证人。”   李舜举将笔接过,略加思索,提笔唰唰唰写下一首诗。   少年不得意,落魄无安居。   愿随任公子,欲钓吞舟鱼。   常时饮酒逐风景,壮心遂与功名疏。   兰生谷底人不锄,云在高山空卷舒。   汉家天子驰驷马,赤军蜀道迎相如。   天门九重谒圣人,龙颜一解四海春。   彤庭左右呼万岁,拜贺明主收沉沦。   然后在诗文后写下:“熙宁十年十月廿一日适真腊,入大湖。太子少保明润,施纶获巨鱼,拓留其影,皆异术也。录太白诗以记。领内侍都监,提举海宁市舶司,节度留后李舜举,识证。”   苏油高兴坏了,连连拱手:“李公文思之妙,令苏油叹服。”   这首诗不是李舜举自己写的,而是抄的。   诗文取自李太白《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二首》,但是抄得堪称绝妙。   诗中有两个典故,一是《庄子》里任公子钓吞舟之鱼,一是汉武帝派遣驷马高车入蜀迎司马相如。   一应苏油今日钓鱼之事,一应苏油当年出蜀后高中科举,龙颜大悦的旧事,写在这里,那是要多妥帖有多妥帖。   明面上将苏油比作任公子和司马相如,底下还偷偷把自己写得恬淡功名,廉洁奉公,最后还拍了一把皇帝任用贤臣收复交趾的马屁,堪称善祝善祷。   文不加点举手就来,这就是大宋当今第一文化太监的风采,难怪在大宋文人中也能有一席之地不受歧视。   王中正和李宪这俩徒子徒孙跟他比,连渣都算不上。   这等高段位的玩法,船上除了苏油,其他没文化的人是不明白的,平正盛跟孙能就直勾勾地看着大鱼:“完事儿了吧?现在这鱼怎么吃?”   苏油说道:“上山打鸟,见者又份,渔民们也出了不少力,先分一些给他们,最好的部位咱们留下做全鱼宴!”   周围渔民都没有走,因为他们还要等着放夜网。   这是人家的国土上,分鱼的工作自然是人家来,范胜凯令手下军士留下最好的鱼肚子,鱼尾和腮肉,将其余部分分给了渔民。   渔民们开心得跪倒在船上,虔诚地表达谢意,看得出来,范胜凯在国内还是很受百姓们拥戴。   做鱼是苏油的拿手,苏氏烤鱼那可是眉山一绝,阿囤弥当年可是迷死苏油的烤鱼了。   苏油当然是不会亲自动手的,不然被真腊的蔺相如记录下“宋太子少保为王烹鱼”什么的就糗大了。   不过可以指点厨子,今天的烤鱼竟然整得像烤牛排,烤羊肋骨,这鱼也是大得没谁了。   几天同行,船上的人都喜欢上了苏氏菜谱,苏油往往做一些小改变,就能让食物变得美味无比。   比如最简单的糯米饭,苏油会让厨子拌上花椒和盐,压成米方切片,油炸。   或者将米磨浆发酵,加入些许的碱中和酸性,然后加糖和肥肉末,蒸制成蓬松可口的米糕。   还有用米浆和石灰弄出的凉虾,凉糕。   再或者用米浆混合棕榈芯粉,制作成韧性十足的米线,米皮。   范胜凯是爱死那个米皮了,可以切条做成类似米线一样的汤食,可以配合炒菜变成炒粉,可以裹素菜丝鸡肉丝变成春卷。   这些东西的制法其实苏油早应石薇的要求在交趾弄出来了,主要是孤儿院里的小朋友饮食太单一,于是苏油时不时会搞点小花样,给小朋友一些小惊喜。   除了烤鱼,其余的鱼肉和虾一起做了鱼丸,咖喱鱼丸。   范胜凯也不矫情,自打用上了苏油送给他的玉瓷青花餐具,便没打主意再用别的,客人还没走,客人送他的餐具都已经上座了,有些不通礼数。   有了苏油指点膳食之道,范胜凯觉得自己以前真是太简朴。   端起小碗尝了一块鱼丸,范胜凯赞叹道:“少保实在是给了我们太多惊喜,大宋的风物繁华,可以想见。”   苏油给范胜凯敬了一杯永春露浸泡的果子酒:“王爷,大宋友谊的大门,永远向勤劳,善良,追求美好的国家敞开。”   “贵国的物产也很丰饶,两国之间,是可以进行友好的贸易的。”   范胜凯笑道:“我邀请少保前来,便是想与你磋商此事。”   苏油又敬了范胜凯一杯:“不过王爷,我的贸易原则,首先是坦诚,我们的第一笔交易,王爷对我,可是打了埋伏啊……”   范胜凯问道:“少保何出此言?”   苏油说道:“海口那数百里方圆的地界,真的属于真腊?”   范胜凯有些赧然:“这个……可那里也不属于占城。”   苏油点头:“的确,那里其实谁都不属于,自古以来,便是谁的力量大属于谁,对吧?”   范胜凯脸上有些不好看:“少保认为,现在大宋在那里的力量最大?”   苏油笑道:“不是那个意思,其实是这样的,海口处全是沼泽泥涂,对你们两国来说可谓毫无用处,不如我大宋再多占一些如何?”   见范胜凯要说话,苏油又赶紧说道:“当然,为了换取那一带的主权,大宋愿意付出一些必要的代价。”   范胜凯笑道:“原来此次少保带来的一船礼物,是买地用的?”   苏油拱手:“当然不是,这船礼物,只是表明我的诚意。我所指的代价,是摄政王的宋朝册封,接下来的朝贡贸易,以及,对王爷主持真腊政局的支持,不是空口白话的支持,而是实质意义上的支持。”   范胜凯脸色缓和了不少:“什么样的支持?”   苏油微笑道:“大宋骑刀那样的支持。” 第八百五十二章 捕象   “武器?”范胜凯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喜色。   苏油说道:“先得说清楚,大宋提供给真腊武器,是平灭国内泰人和野人叛乱所用,大宋所占的那些沼泽,本是无主之地,与武器贸易无关。”   “不过为了地区政局的和平,大宋同意帮两国武装一部分军队,以打消真腊占城两国,对大宋占领交趾,并在南部半岛设港的顾虑。”   “所以这不是大宋花钱买地,而是大宋占有无主之地后,为地区和平作出的贡献,这一节万万不能弄错了。”   范胜凯想了想:“但是大宋所占之地,必须全是江口沼泽地区,已经有我真腊人耕作的地方,不能占领。”   苏油点头:“这是自然,不仅如此,大宋还承诺,所占的每一处地方,都需要经过真腊国的同意,也会根据所占土地的面积,予以贵国相应的补偿。”   说完意味深长地道:“也就是说,援助武器的数量,是随大宋所占沼泽面积大小而变化的。”   范胜凯又想说话,却被苏油继续打断:“最重要的,是王爷成为真腊国王之后,还要与大宋交换国书,承认既定局面,如何?”   真腊国王四个字,彻底打动了范胜凯,对他来说,相当于用对一片无主之地的不干涉承诺,换到了一个王位!   还有武器!   这笔生意,实在是太划算了!   船中的气氛,立刻变得和谐无比,有一个如此体贴的外交盟友,范胜凯感觉自己这次主动向苏油示好,得到的回报,真是太丰厚了。   吃过晚饭,范胜凯当即任命哥哥范师哲为全权使节,负责与苏油商谈援助事宜,并且随后将携带贡物前往汴京,觐见赵顼。   大湖的东面,平原尽头是中南半岛上一座巨大的山脉,山中盛产名贵的木材,还有一种香料——豆蔻,被真腊人称作豆蔻山。   那里是繁茂的热带丛林,山与湖之间的平原上,还有一处小高地,山上有不少的佛塔,俨然是一座较大的城邦。   这里叫做马德望,除了是洞萨里湖最大的粮仓,山中还出产柚木、铁木、紫檀、黑檀、白卯等名贵木材,还有重要的盐矿,同时也是红宝石、蓝宝石、黄宝石、玛瑙石,钻石,以及一种叫真腊珠的宝石产地。   因为优越的地理位置和物产,这里商业也非常发达,如今名义上的真腊国王,就在这里养病。   这里盛行印度教,有无数高大精美的石雕,石头寺庙,供奉的印度教三大神灵——毗湿奴,湿婆神,梵天。   由于佛教的进入,和范师哲的影响,城里还有几座佛寺,供奉的是大乘佛教的观音。   苏油与李舜举入宫拜见了国王,国王明显已经被权臣控制,而且病体难支。   范胜凯知道苏少保的夫人是著名的医家,此次也带来了不少成药,不过没有打算用自己国王的病痛,去打扰夫人游览马德望的雅兴。   苏油和李舜举也好像忘了这一茬,看望国王,只是出于礼节而已。   倒是之后游览城市的时候,城中的处处商机,让苏辐童鞋垂涎欲滴。   宝石在这里,真的不怎么值钱。   除了本地的珍贵宝石,还有从蒲甘国过来的翡翠,玉石,红蓝宝石,金刚钻。   从翻译那里得知一行人都是大宋来的贵人后,宝石店的老板脸上笑出了花。   随着脚踏式砣机的普及,以及偏心抛光震桶和各种研磨膏的发明,大宋理工的发展,给了玉工们更大的创作空间。   而这里出售的,几乎都是原石,磨个圆润的珠子,对现在的真腊人来说,都是非常艰难的事情。   嗯,直到千年之后,徒弟们珠子磨不圆,都还要被四会的工匠取笑为缅甸工。   李舜举眼睛贼毒,挑选了一大堆的宝石,几乎将自己带来的银币花得精光。   原来苏油特意把自己叫上,是让自己来发财的!   苏油不知道那些石头好在哪里,石薇对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也不是特别感兴趣,因此挑了一堆钻石。   李舜举对苏油的行为感到奇怪,偷偷将他拉到一边:“明润你挑拣的那些不值钱,我那堆才是好货,我是钱不够,有一半都是给你挑的。”   苏油对这个研究不深:“如何个好法?我挑的这些回去可是能够划玻璃划瓷器的……”   “别闹!”李舜举翻了他一个大白眼,然后又低声说道:“好些都是猫儿睛里边的极品,这里的人根本不懂怎么玩,赶快买,听我的总没错,大内里边都只见过一两次。”   李舜举的珠宝鉴赏水平苏油是一百个放心,一个响指,侄儿买单,就当欺瞒小幺叔使用战利品大象的惩罚。   于是一行人花了五十个金币,将珠宝店洗劫了一通。   珠宝店老板激动得都要哭了,这一行三年不开张,开张管三年,今天这一票做过,三十年都管了。   为了表示感谢,老板还送了一大块人头大的绿汪汪的翡翠给苏油。   翡翠如今不算太值钱,价格也就和水晶差不多,连碧玉都不如。   不过风潮这玩意儿,都是带起来的,椰蒂念珠不就是物以稀为贵?其实那东西有啥好?   倒是真腊人的庙宇,体现了极高的艺术水平和建筑水平。   石刻造像技术,铸铜,牙雕,都在水准之上。   庙宇没有粘合剂,都是用石块拼接,以现在真腊人的加工工具,可以说是靡耗极巨。   范师哲充满了骄傲,给苏油一行人介绍印度教和佛教在真腊的传播演变,让苏油和李若愚听得津津有味。   当夜无事,次日起来,大家骑上大象,开始朝豆蔻山原始丛林进发。   苏油对真腊人的驯象技术也倍感好奇。   真腊人的大象全是野象,就见他们来到一处山谷之外,将带来的雌象赶入山谷。   接着在进入山谷的通道处设置了巨大的陷阱,并且在路上丢下了许多甘蔗。   之后人群骑着大象,躲入密林。   不一会儿,一群野象被甘蔗吸引了过来,象群在谷口犹豫了一阵,开始用鼻子卷起甘蔗啃食。   几头年轻的公象闻到了山谷里边雌象的味道,荷尔蒙冲昏了年轻的头脑,不顾象群首领雌象的警告,一步步朝山谷陷阱走去。   躲在大树上的土人拉动绳索,巨大的木头倒下,关住了几只愣头青。   人群从躲藏的地方敲锣打鼓地冲了出来,野象首领见势不妙,丢下几头小象逃跑了。   小象只是相对而言,其实个头还是相当的大,不过陷阱牢固,它们冲不出来。   接下来就好办了,需要它们和谷中的雌象一起关上几天,熟悉人类的味道之后,再由母象带出来,教它们如何从人类那里获取食物,大象非常聪明,驯化起来很快。   一行宋人看得叹为观止,这么简单就能获得这么给力的劳动力,相比自己之前在江滩上卖苦力的那傻劲,实在是太羞耻了。   苏油也明白为什么真腊人能够建造起来那么宏伟的石头庙宇,大象的帮助绝对少不了。   范胜凯骄傲的宣称他的名下共有五万多头大象,整个中南半岛上,供人类驱使的大象,不下二十万头。   大象不能耕田,因此没在苏油的关注名单上,如今交趾战争中俘获的大象,都在几个矿区干活,苏油决心回去后大搞驯象这个项目。   看过真腊人捕获大象,苏油还发现了一样好东西,真腊人的甘蔗不错。   不过他们没有制造冰糖和白糖的技术,弄出的糖是很粗糙的红糖。   留野象在山谷里边驯化,范胜凯又邀请苏油去他的属地,那里才是真腊传统意义上的王庭——吴哥。 第八百五十三章 吴哥   真腊曾经是一个繁华的国度,它的前身叫扶南。   《南齐书·扶南传》记述:扶南人黠惠知巧,攻略傍邑不宾之民为奴婢,货易金银彩帛。   大家男子截锦为横幅,女为贯头,贫者以布自蔽。   锻金环鏆银食器。   伐木起屋,国王居重阁,以木栅为城。   海边生大箬叶,长八九尺,编其叶以覆屋。人民亦为阁居。   为船八九丈,广裁六七尺,头尾似鱼。   所居不穿井,数十家共一池引汲之。   俗事天神,天神以铜为像,二面者四手,四面者八手,手各有所持,或小儿,或鸟兽,或日月。   其王出入乘象,嫔侍亦然。王坐则偏踞翘膝,垂左膝至地,以白叠敷前,设金盆香炉于其上。斗鸡及狶为乐。   可是等到《隋书》的时代,曾经富强的扶南国,被北面来的真腊征服了。   文化上也来了一次巨大的倒退   “近都有陵伽婆山,上有神祠,每以兵五千人守卫之。城东有神名婆利,祭用人肉。   其王年别杀人,以夜祀祷。   王一登基,其兄弟必处刑,或去一指,或劓鼻,别处供给,不得仕进。”   这一时期的都城,就在洞萨里湖北面。   之后吴哥王朝将真腊从爪哇“山王”的宗主权中解放出来。   新国王在诃里诃罗洛耶城统治,为摆脱爪哇“山王”的统治,他必须在一座山上接受婆罗门传授,建造显示圣迹的林伽,使他自己成为山王。   诸王至高无上的权力,此后便寓于这座林伽之中。   当时的国王者耶跋摩二世选择了古伦山。   为了彰显王权和神权,引发国王崇拜,古伦山上开始大规模修建寺庙。   尽管者耶跋摩的实际权力没有超出大湖地区,但他在毗邻洞里萨湖的北部高地找到了未来首都的位置。   这个地方处于每年泛滥的范围之外,距神庙用材的砂岩采石场三十多公里,紧挨着呵叻高原和九龙江流域的要隘。   之后的国王,又创立了提和罗耶仪式。   从此,金字塔形的提和罗耶神庙,就成了每一个王都的标志。   提和罗耶的意思,就是天王。   每个王的神庙都建立在一座天然或人工的山上,里面供奉着石头或贵金属制成的林伽,历届统治者的提和罗耶像就立在这样的林伽之中。   范胜凯并非王族出生,是趁国内外战乱中崛起的大军阀,类似三国时代的曹操,因此他对于确定自己的王权更加看重。   因此吴哥又一次陷入了大规模的营建当中。   吴哥的神庙很多,真腊人也明白了水利的好处,在大湖上游地区建造水库,水渠,供应吴哥城所需。   国王们穷奢极侈地建立自己的庙山,一座比一座宏伟壮大。   上上一任国王,挖掘了东巴赖湖,在湖边修建了巴方寺,一座寺就是一座覆盖整个山丘的石头庙宇,“望之郁然”,山中树立的是一座黄金的湿婆林伽。   而他的继任者,下令在国都的西面开挖一个长八公里,宽两公里的大蓄水池。西巴赖湖比东巴赖湖还要大,在中心的小岛上建立有一座寺庙,庙旁安放着一座巨大的青铜像。表现了歇憩在大洋水面上昏昏欲睡的毗湿奴形象。   庙中还有无数的浮雕,碑刻,记录着历代国王的生平重大场面,以及他们的“丰功伟绩”。   李舜举和苏油并肩坐在华丽的象座上进城。   大城的格局已然开始形成,两道城墙,还有护城河,护城河上还有大桥,大桥两侧是石头雕刻的武士,面目狰狞,一共五十四座。   城门上有大佛的头像,城墙是石头墙,高达两丈,相当壮观。   宫殿也非常辉煌,不少金饰。   真腊本地不产金银,这些都是贸易所得。   看着如此规模宏伟的庙山建筑群和外墙都雕刻有石像的城墙,李舜举偷偷对苏油说道:“要是大宋官家们都这样搞,怕不早就被朝臣们喷死了。”   苏油笑道:“都监,想到了华夏历史上的哪些帝王?”   李舜举面上挂不住:“依我看来,夏桀、商纣之君耳。明润,我们这样算不算是助纣为虐啊?”   苏油说道:“和桀纣还是不同的,至少你看其国民,离‘是日何时丧?予与女皆亡!’可是一回事儿?”   走在前头的白象上,范胜凯对着国民们频频招手。   国民们在象队经过的时候,纷纷跪拜匍匐,看神色真是衷心的虔诚忠顺。   李舜举看着这样的情形,终是摇了摇头,不说话了。   范胜凯此举,也有拉大旗扯虎皮的意思,显示大宋对他的支持。   暴君不暴君的不说,但范胜凯真是好主人。   最搞笑的是皇宫里很多漂亮女人,她们竟然都是职业妇女。   她们有特殊的装扮,像是制服标志一样,在宫外都有丈夫,每天白天进宫上班,供宫中使唤,晚上各自回家,类似后世的朝九晚五!   这里的行印度教,民分数等。   高等级的家庭,家中都有各地抓来的奴隶,多的一两百,少的也有一二十。   此外在野外还有大量的“野人”,浑身赤裸,用藤编成盾牌,用标枪打猎。标枪上系着十数丈的绳子,这玩意儿是唯一的财产,一定要收回来的。   高姓人如果沾惹了这些等级的女人,会被认为“不洁”,第二天所有人吃饭都会远离。   这里还有猎胆的风俗,地方州府会组织抓野人,取他们的胆献给国王,这是中古时期人祭的恶俗留存。   游览猎奇是一个方面,正事儿还是要做的。   范师哲请石薇为吴哥人救治病痛,石薇欣然同意了。   苏辐则与范胜凯手下的大臣高相凭签署经济条约,为吴哥经济注入强心剂,准备大肆采购这里特产的木材,香料,宝石,以及如降真香,黄蜡,紫梗等诸多特产。   而真腊人需要的东西就太多了。   首先是金银,他们要修神庙,造佛像,对金银的需求极度旺盛。   其次是金属器,漆器,丝绸,布料,药材,甚至是梳篦,竹编,雨伞,扇子……什么都想要。   还有最渴望的——清凉油,金灵丹和钢针。   协议签得苏辐没好气,我是做大生意的,钢针雨伞清凉油这种单,真的不是侮辱我?!   等到高相凭一说价,五根针可以换一两降真香,苏辐立刻转换了态度,那我们还有小镜子,黄铜顶针,小剪刀,都是很好的东西哟,要不我给你弄成针线套装你看如何……   真腊国也设封建制度,类似六部设有五大臣,不过大多是王亲国戚分任。   法典规定﹕国王是国家的主人﹐这个主人的意思,是王国全部地区的人民、水、土地、森林和山脉,都是国王的财产。   农民对土地只有使用权。国王把土地分封给属下贵族官吏﹐农民领取土地耕种必须向封建领主缴纳一定的实物地租和服劳役﹐以换取对土地的使用权。   等级非常森严﹐官属出门乘轿及打罗伞各级有别﹐住屋高矮广狭各有定制。   官家府第和百姓房舍也不相混淆﹐人民只能盖茅为屋﹐国戚大臣才许用瓦。   不过他们的轿子非常搞笑,就是一根竹竿,系着一条锦缎,说是轿子,其实就是一个人抬着走的吊床。   这玩意儿苏油和李若愚都是不坐的,宁愿优哉游哉地步行。   范胜凯见不是事儿,送了苏油和李若愚两匹马。   真腊本地马很小,但是这两匹马却极度神骏,不亚于波斯马,而且这马有个非常有趣的特点,就是两个中等尺寸的耳朵尖部向内翻卷,好像在比心一般。   一打听,原来是月支马,是范师哲当年在天竺游历的时候,天竺国主送他的礼物。   可惜的是,两匹马都跟李舜举一样动过手术,让苏油好伤心。   不过至少知道了一条好消息,原来不用跑太远,印度大陆上,就有一个优良的马种。 第八百五十四章 辽国中衰   一行人在吴哥只呆了五天,石薇就凭借自己出神入化的医术,获得了“米巴”这个称号。   米巴在真腊语里,是“主母”的意思。   石薇到达吴哥后,首先就发现穷人里边患病的也不少。   在给达官贵人们治病的时候,石薇要求收取诊金,然后用诊金收购药物,用于给看不起病的人治疗,一天要救治上百名患者,把苏油带给范胜凯的成药用掉了一半。   还得苏油只好跟范胜凯解释反正水路来回也不远,回去马上再给老范你组织一批过来。   宋人在真腊的表现收获了人心,当苏油一行告辞的时候,满城人都依依不舍地出来相送。   范胜凯也再次回赠了苏油一行人丰厚的礼物,作为答谢。   而范师哲也陪同苏油一道前往西贡,商量割地的事情。   接下来还要帮助宋人招收真腊驯象师,采购大象当拖拉机起重机。   十一月,经过三个月的奋战,郏亶将第一批圩田改造出来,总计三千亩,而四通商号组织运送过来的首批移民一万人,也已经到了。   这次张散算是捡了个乖,船到交趾,将人丢给王德甲,自己装上交趾生产的第一批骑刀,农具,锅碗瓢盆,咖喱,往西贡拉来。   底仓里还是瓷器丝绸压仓底,不过留了一些舱位,准备玩滚动销售模式了。   与他一同到来的,还有赵宗佑。   南宋洲的发现引来了皇室的重视,赵顼财大气粗,自己掏腰包投资了三艘杭州型纵帆船,号称要给留守明组岛的科考队员们送温暖。   杭州型!作为科考船!实在是太奢侈了!   赵宗佑论辈分乃是皇叔,又是理工高手,给苏油带来了不少的朝中消息。   鉴于理工的大用,赵顼颁布了《熙宁宗子试法》。   新《宗子试法》,规定凡是赵宋皇室袒免以内,就是五服內的后代,已授以官职的,按锁厅考试方法进行,在正常科举考场外另设一考场,参加科举。   袒免以外的子孙,在国子监参加统一考试。   礼部主持考试时,将宗室子孙的答卷作上记号,单独判卷,无论成绩如何,一律录取一半;最高录取额不得超过五十人。   礼部考试通过后,宗室子孙也不参加皇帝殿试,皇帝在别的地方对被录取的宗室子孙进行考察。   这是文科路子,同时还有理科路子,就是袒免以外的子孙,凡年满八岁的,可以进入皇宋理工学院附属小学参加学习,走理工的路子,等到年满十四岁,则分配往杭州海事学院,嵩阳书院就读,今后成为大宋皇室庞大产业的管理专才。   同样的,毕业时要参加理工学院的毕业考试,考试合格的发给毕业证。也可以进修硕士,博士。   这样的人才说到底就是钱,工业,军事,商业,金融等方面,理工人才还存在巨大的缺口。   赵顼也算是看明白了,这是给王室宗亲们寻找到一条好出路。   赵宗佑带来的消息还有很多,不少在邸报上看不到。   比如苏轼,水灾过后,苏轼请求朝廷免除徐州赋税,并一面整堤护岸,一面加固城墙,他在东门城上建立一座阁楼,以此纪念抗洪胜利。   水灾刚过木石匮乏,为了不增加百姓困难,苏轼便下令将西楚故官内的霸王楼拆除,用霸王楼的木、石、砖、瓦等材料盖起这座楼。   这座楼取名为“黄楼”,黄为土色,按传统五行之说,寄寓“以土克水”的含意。   有了理工之助,真实历史上元丰元年重阳节落成的黄楼,提前一年竣工,苏轼主持盛典,庆祝黄楼落成。   文豪的实力展现了出来,当时前来庆贺的数十位嘉宾,皆为文人雅士与知名学者。   苏轼在徐州收了一弟子,陈师道。   陈师道家里之前是高官,三司盐铁副使陈洎之孙,后来家道中落。   早年娶郭概之女为妻,十六岁拜师曾巩。   当时朝廷用王安石经义之学以取士,陈师道不以为然,不去应试。   比苏油小六岁,穷到无力养家的地步,不得不让妻子带着三个孩子投奔岳父。   不过文采是好的,于是苏轼自己都懒得写文章,命弟弟苏辙,门人秦观作黄楼赋,学生陈师道做黄楼铭,自己就写了一首诗而已。   聊到这里苏油就很兴奋,这些以后都是自己的枪手,如今军事上的枪手是王韶,文坛上的枪手是大小苏,理工的枪手有小妹陈昭明,理学的枪手准备以后由邵伯温继承。   想想都爽……   从交谈中,苏油还知道族兄,又被派去出使辽国了。   辽国出了大事儿。   半年之前,耶律洪基驻犊山,宴群臣。得意洋洋地宣称:“先帝用仁先、华噶,以贤智也。朕有张孝杰、耶律伊逊,不在仁先、华噶下。”   赐张孝杰耶律姓。   耶律伊逊之党,以皇后废立皆由其谋,欣跃相庆,肆腾谗言,将忠良之士,斥逐殆尽。   护卫萧和克谋杀伊逊,但是失败了。   手下谓伊逊道:“今太子犹在,臣民属心,大王素无根柢之助,复有诬皇后之怨,它日太子立,大王置身何地?宜熟计之。”   耶律伊逊深以为然,决心构陷太子。   五月,伊逊指使其党羽,护卫太保耶律扎喇,状告都部署耶律萨喇、枢密使萧苏萨等谋立太子。   耶律洪基命人按问,无迹,但还是驱逐萨喇为始平军节度使,苏萨为上京留守,鞭太子护卫六人,其余人等各徙于边。   六月,耶律伊逊派遣党羽耶律托卜,急告耶律洪基,行反间之计:“耶律扎喇告发的都是事实,臣也曾经亲自参与其中,本欲杀伊逊而立太子。如今已然无法成事,臣等若再不言,恐事白连坐。”   耶律洪基居然就信了,杖太子,幽之别室。   命伊逊及耶律孝杰、耶律仲禧、萧呼哩额、杨遵勖、耶律延格、萧锡沙等鞫治狱。   太子具陈冤屈,向耶律延格求情:“上惟我一子,今为储副,尚何所求!公与我为表兄弟,当念我无辜,达意于上。”   萧锡沙知道后,对耶律延格说道:“要是这样上奏,那大家全得完蛋;得将太子的具陈改为款伏认罪才行。”   耶律延格入对,故意歪曲太子的自白,耶律洪基大怒。   中外知太子之冤,但无人敢言,只有北院枢密副使萧惟信急告痛陈,但是耶律洪基根本听不进去。   大狱炼成,辽国开始穷治太子党,北院宣徽使耶律托卜嘉、汉人行宫都部署萧托卜嘉与其弟萧陈留,东宫全部宿直官,平军节度使耶律萨喇、上京留守萧苏萨及其诸子,北面林牙萧岩寿、护卫萧和克,统统被杀。   牵连者众,“盛夏,尸不得瘗,地为之臭。”   丙戌,辽废太子浚为庶人,囚之上京。   秋,七月,辛亥,辽赏告谋废立者,护卫太保札喇加镇国大将军,预边州节度使之选;祗候郎君耶律托卜嘉加监门卫上将军,牌印郎君萧额都温为始平军节度使。   十月,耶律伊逊遣党羽萧达和克与近侍直长萨巴,指示上京同留守萧达德,夜间引力士至囚室,将太子杀死,然后以病殁报闻。   太子耶律浚死时,年仅二十。   辽主哀之,命有司葬龙门山;欲召其妃还,伊逊复遣人杀之。   太子之子延禧及女延寿,俱养于前朝御医长子萧怀忠家。   此次事件,是耶律洪基昏聩,辽国中衰的标志。 第八百五十五章 宗兄使辽   这些消息,都是苏颂进入辽境之后详加打探,然后命四通商号听风阁送回来的。   其实苏油也犹豫过要不要救辽国太子耶律浚,以如今四通对辽国的渗透,利用太子党,派遣新军小分队将耶律浚救出,其实不是难事。   但是最终还是放弃了,难得耶律洪基这么好的皇帝,而且耶律浚对大宋其实没有什么价值,没必要打扰辽国的正常进程。   摇头说道:“这回好,我大宋遭天灾,辽国遭人祸。”   赵宗佑也摇头:“满朝奸佞,还不如两位女子。”   这次事件,辽国倒是出了两个难得的女子。   一个是太子党耶律努的妻子萧意辛。   萧意辛本呼图公主之女,耶律洪基看在公主的面子上,想在流放耶律努前,让萧意辛与他离婚。   萧意辛拒绝了:“陛下以妾葭莩之亲,使免流窜,实天地之恩。然夫妇之义,生死以之。妾自笄年从努,一旦临难,顿尔乖离,背纲常之道,与禽兽何异!幸陛下哀怜,与努俱行,妾虽死无憾!”   到了流放地,萧意辛亲执役事,面无难色,事夫礼敬,比以往更加体贴。   还有一个女子,是太子党耶律迪噜的妹妹耶律常格。   耶律常格是与萧观音齐名的大才女,曾经作诗讥讽耶律伊逊,会其兄耶律迪噜谪镇州,常格相随。   满朝官员屏息讨好耶律伊逊,太子之废,官员们就跟没事儿一样,扬扬如平时。   耶律常格在谪所,恒布衣疏食。有人问曰:“何自苦如此?”   耶律常格回答:“皇嗣无罪遭废,吾辈岂可美食安寝乎?”   闻者愧之。   苏颂此次出访,目的是刺探辽朝政局,但是名义上,是贺辽主生辰。   因此还带了不少工匠,还有一套大钟零件。   耶律洪基好大喜功,听闻汴京有钟楼,便想着在上京也要修建一座。   苏油狮子大开口,三十万贯一文不少,抵消了今年一半的岁币。   苏颂到辽国督建钟楼,遇冬至,发现冬至在辽国日历比宋国晚一日。   辽人也有司天监,司天监的人很生气,因为现在的辽人也喜欢用大宋的历法,大宋的日历,印刷精良,使用方便,很受欢迎。   于是他们就发难,挑衅苏颂:“两国历法到底哪国是对的?”   苏颂可没打算教辽国人学历法,只回答道:“历家算术小异,迟速不同。如亥时节气交,犹是今夕,若逾数刻,则属子时,为明日矣。”   “如今有了钟表,我们已经知道各地随东西位置不同,日出时点其实是不同的。”   “这个不是什么大毛病,大家怎么方便怎么来就行了。”   “至于说宋历在辽国盛行的问题……那些都是盗版。”   “正版日历的商家,每印刷一本都是要向大宋司天监交一笔费用的,而我在朝中,从没有听说辽国向大宋缴纳过这方面的费用。”   这脸打得火辣辣的痛,苏颂的话翻译过来就是——你偷我们的东西不给钱还有理了?   耶律洪基认为苏颂说得很有道理,于是又要求宋国提供一口紫宸殿那种座钟,他好带着打猎玩,顺便看看到底是不是如苏颂所言,东西方日出时间不一样。   苏颂表示这个是可以的,但是钟表是四通商号的神奇产品,大宋也只能替辽朝代购,不过紫宸殿的座钟太贵了,主要贵在装潢上,一座就得花掉三十万贯。   要不来个简装款的,十五万贯那种?   耶律洪基不服,三十万贯就三十万贯!就从明年的岁币里抵扣!   苏颂使还,以奏,赵顼嘉许道:“朕尝思之,此最难处,卿所对殊善。”   因问其山川人情向背,苏颂对曰:“彼讲和日久,上下相安,未有离贰之意。昔汉武帝久勤征讨,而匈奴终不服;至宣帝,呼韩单于稽首称籓。唐自中叶以后,河湟陷于吐蕃,宪宗慨然有收复意;至宣宗时,乃以三关、七州归于有司。”   “陛下,宣帝之能,实不如汉武;宣宗之能,也不如宪宗。由是观之,外国之叛服不常,不系中国之盛衰也。我朝只需要励精图治,以待有时就可以了。”   赵顼以为然,用交趾金宝和此次海贸的所得的金银,又造了二十库封桩钱,以为今后北伐的军费,作诗“每虔夕惕心,妄意遵遗业。顾予不武资,何以成戎捷。”一库以一字命名。   命知开封府,同时检点宋辽往还记录文献,编写著作。   和苏油相关的人事还很多,邵伯温回到陕西,整理父亲的遗稿,将《皇极经世》、《观物内外篇》、《渔樵问对》,《伊川击壤集》上呈朝廷。   衍伏羲无天之旨,着书十万馀言。   赵顼追授邵壅秘书省着作郎,赐粟帛。宰相吴充请于帝,赐谥康节。   程颢近水楼台先得月,为邵雍作墓志铭,称其为“内圣外王之学”。   今年除了河东灾情,是大宋大发横财的一年,十一月,辛酉,群臣五上尊号曰奉天宪古文武仁孝皇帝。赵顼不许。   癸亥,以屯田郎中、知沅州刘嗣,提点荆湖南路刑狱。   礼部员外郎,提举司天监地理司苏元贞,升殿中侍御史,知郑州,处理水患善后事宜。   为了抗洪,中书申请诏改城门名称,将汴河北门改名为宣泽门,水门南北改名为大通门。下流南水门改名叫上善门,北水门叫通津门。   五丈河下流水门叫善利门,而上流水门旧无名,赐名曰永顺门。   这样的抗洪方法,跟摇旗呐喊救日食那样,很大宋。   蔡确又升官了,升得苏油心惊胆战。   事情的起因还是浚川耙。   黄河大水之后,都水丞范子渊上奏,疏浚黄河工程,多赖浚川耙之力,之所以黄河大水,是因为受文彦博阻挠,后来抛弃使用之故。   赵顼就派知制诰熊本等人去考察,熊本回来之后,表示赞同文彦博的说法,上书范子渊胡说八道,浚川耙根本没有用。   范子渊请求面见赵顼,为自己申辩,然后说熊本等人,是看到王安石被罢相,臆测文彦博将入朝,故意附会文彦博的说法。   如果问题是这样,那就严重了,赵顼大怒,下令蔡确按察,查明熊本和范子渊到底孰是孰非,又令中使冯宗道,监督范子渊用浚川耙疏浚汴河,考察效用。   冯宗道带了皇家理工小队测量汴河,统计数据之后,发现浚川耙是刨坑神器,汴河“有深于旧者,有为泥沙所淤更浅于旧者,有不增不减者,大率三分各居其一。”   每天将测量数如实报告了赵顼。   正好荥泽河堤将溃,赵顼诏判都水监俞充往治之。   俞充治理荥泽河后上奏,说河欲决,赖用浚川杷疏导得完。   范子渊有画了浚川耙淘河示意图,信誓旦旦说浚川耙的确有用,于是赵顼又有些糊涂了。   就在此时,蔡确别出蹊径,弹劾熊本等人受命考察时,曾经有不守法纪的行为,证据确凿。   于是浚川耙到底能用不能用的问题,就不了了之了,熊本被赵顼罢黜,蔡确代替他,成为知制诰、知谏院兼判司农寺。   新法派新进第一人。   好在苏油手底下也有人入朝了,蔡京。   蔡京以荆湖开发的大功,被任命为中书舍人。   此时蔡京的弟弟蔡卞已是中书舍人了,按规定,兄弟同朝做官要以先后为序,于是蔡卞请求排位在蔡京之后。   兄弟二人同时负责起草皇帝诏命,一时成为朝堂佳话。   苏油对蔡京很放心,不是对他的人品,而是对他的心眼——给我好好看住那个蔡确,这个人,很危险。 第八百五十六章 建设   “这个人,很危险。”沈括来到了交趾,能给蔡确上上眼药,他一分钟都不能忍。   要不是被蔡确坑到了宣州,落到苏明润的眼皮子底下,他能被抓包到这里来?!   官越做离中书越来越远,“万里觅封侯”,从路程上看,不是夸张,是实数。   他如今成了大宋最南边州郡的知州。   从汴京出发,下汴河,入运河,到钱塘,然后上海船一路过来,刚刚万里。   历史有一种神奇的必然性,这片幅员辽阔的疆土,被赵顼命名为湄州,取“在水之湄”的意蕴。   苏油接到朝廷通报都有些恍惚,以后这里是不是会出个名臣叫湄公,然后九龙江最后被改名成湄公河?   甩甩脑袋抛下这种无厘头的想法,对沈括笑道:“方圆千里的大州太守,存中你算是混出头了。”   “少说得这么好听!”沈括收到任命的时候真是大哭了一场的:“少保你怎么能如此坑我?”   和范师哲已经谈好了新地界,西贡原辖地以西,九龙江北江干流为边界,切割出来的整个南部三角洲沼泽地带,直到海滨,都归西贡管辖,属于宋地。   真腊放弃对这片土地的争夺,换到的,是七万多件兵器,其中包括三千柄新款骑刀,以及从交趾军中收缴的各种五花八门的武器。   交趾军器,在整个中南半岛都是上乘,真腊觉得大宋真是财大气粗,大家做起生意来,相当划算。   真腊人自己都不知道这片雨季全是水,旱季全是泥,鳄鱼和蟒蛇横行之地到底有多大,只有苏油旗下的地理考察小组才清楚——整整四万平方公里,而且海口面积,每年还在往东南推移八十米。   不过话得说回来,没有种花家插手,就凭中南半岛上的人群,千年之后这一片土地也还有不少处于蛮荒。   这一片地界的外海叫做昆仑海,南边就是一些群岛,岛上很多皮肤黝黑,头发卷曲的人种,从唐朝起就深受中国土豪们喜欢的昆仑奴,就来自那些岛上。   说起来疆域挺广大的,不过现在真正能住人的地方,还是嘉定村周边地区。   上万人的到来,给西贡注入了蓬勃的生机,这真是一个鱼米之乡,移民们还没有体会到台风和酷暑的威力,都觉得自己来到了天堂。   军事化管理是必须的,好在几位都是干臣,又多了大象的帮助,工程进展突飞猛进。   真腊有一种神奇的稻子——浮稻。   元人在《真腊风土记》中记录,“又有一等野田,不种常生水,髙至一丈,而稻亦与之俱髙,想别一种也。”   古书将这种稻田称为“雒田”,记录水稻“从潮水上下”,正是其特殊的生长特点。   浮稻在深水条件下种植,采用撒播形式,雨季来临时,稻田积水,水位上升,稻茎也逐渐伸长,雨季浮稻有时一天可长高三十厘米。   在发生大暴雨、大洪水和急流时,浮稻的根会脱离土壤,上部的叶子浮在水面,整株浮稻随水漂移,吸收水中的养份,继续生长,水退后,根部又扎入淤泥。   整株茎长可达五米以上,到一月份洪水全部退出,浮稻也已经成熟,可以收割。   苏油在访问真腊的时候发现了这个宝贝,这下就更爽了,真腊人那是自己不会玩,对于种花家来说,拿竹子编成带浮力的巨大竹筐,放到沼泽里,再将这种稻子丢到竹筐中,就能形成一片片稻田。   苏油知道,福建路,广南东西路普遍种植的空心菜,其实也可以通过这样的种法栽培,是种花家玩老了的路数。   这种稻子种植期比较长,脱粒比普通水稻麻烦,但是有个好处——粒大,产量高,一亩水面可以收获五百斤!   有脱粒机械的帮助,稻农们最大的麻烦已经被苏油解决了,现在的西贡旱地和水田还很珍贵,但是洪泛区,那是多得不要不要的!   郏亶没有闲着,第一批圩田三个月下来已经收了六十万斤稻米,土壤的肥沃程度,让他恨不得能把这片土地搬到两浙路去。   第一片圩田周围区域,已经种上了甘蔗和金合欢树苗,还有一些咖啡,低处的水田已经开垦了出来,正在养水肥田,中心地区的池塘里,种植了莲藕,鸡头米,百合,菰米,另外还养了数十头水牛。   沈括一来,大工程建设就交给他了。   北方流民们对这里四季常青,温暖适宜的冬季惊讶莫名,开始在理工小组的指导下进行大建设。   四月雨季就会到来,因此圩田和造屋的工作必须同时进行。   好在这里都是原始雨林,木材那是多得不要不要的,范师哲对宋人砍树的本领非常吃惊,因为真腊没有大片锯这样的神器。   一万多人,被沈括和苏油分成了伐木队,水利队,基建队。   以嘉定村为中心,二期工程就像一个巨大的半圆,在九龙江北江的南岸展开。   而同样的,还有几个圆点,在九龙江平原上的高地和石场上展开。   当然麻烦也有很多,蛇虫野兽,现在还是这片大地上的主人。   连鳄鱼都有两种,就问你怕不怕!   苏油带过来的第一批鸡雏,几乎全喂了这些东西。   除此之外,病痛也是一项挑战。   虽然是水乡,但是苏油和石薇还是以军法行卫生条例,石薇要负责治病,而苏油则负责挖井。   井是苏油设计的,先挖出大坑,然后加上柳树段围出井来,在周围埋上木炭,河沙。   然后在井底同样埋上这两样东西,铺上石板,连续淘两天之后,一口干净卫生的水井就造好了。   之后修建井栏,搭建凉亭,避免雨水污染。   虽然经过木炭与河沙过滤得到的井水已经非常卫生了,苏油和石薇依然要求移民们饮用凉开水。   为了养成移民的好习惯,石薇干脆教会了移民们煮凉茶。   这里的大竹子多的是,将竹筒锯下来一节就是水壶,干活时携带倒也简单。   还有藤蔓,芦苇,移民里多是河东人,他们玩芦苇编和柳条编本来也是行家,这方面不用教。   倒是修房子比蜀中麻烦,需要修建类似后世云南傣族那样的竹楼。   不过有巨大的云邱竹,毛竹,箭楠,以及水力木工坊和轮锯,大工地上每天都能出产无数的竹材。   竹材都是标准件,同样可以使用榫卯结构,只不过需要在开孔处的上下用麻绳缠绕扎紧。   为了高效生产,一万人是按照屯田军团来组织的,先期抵达的廖恩和他的族人,成了小组长,同样五人一保十人一队,组织严密,每日里集体上工集体下工,在郏亶,沈括,苏油的带领下大力建设。   很快,陶坊,盐场,渔场,船场,村落,仓场,晒场,官衙,采石场,木料场,草料场,牲畜棚……纷纷修建了起来。   最危险的是伐木队,他们经常会遇到一些事故伤害,还有老虎,豹子,鳄鱼,蟒蛇,甚至野象和野牛,也常常伤人。   苏油从交趾调来一支神机铳队,对他们实施保护,孙能和王韶听说之后,轮流带队前来进行轮换,围猎如今在各国,可都算是军训项目。   丛林里枪声不断,苏油倒是因此得了不少的好皮张。   这里本来就是得天独厚的盐场,当食盐储备达到三万斤以后,苏油组织了一次海捕。   南海鱼类甲壳类贝类品种之丰富,那是叫人叹为观止的,如今的外海是占城真腊驾驶独木舟的渔民们所不敢涉足的区域,苏油随便找了个洋流交汇处围了几网,就捕到能让两艘眉山型满载的渔获。 第八百五十七章 回交州   鲅鱼,带鱼,各种鲳鱼,秋刀,鬼头刀,青衣,红歌鲤……   还有无数叫不出名字的。   虽然不是底拖网,还是逮到了一些石斑类。   石薇也跟着出海,大网围拢万鱼竞掠的场面,让她看得叹为观止,小油哥哥打鱼摸虾的本领又进阶了!   一群小鱼突然掠出水面,展开翅膀一样的鳍翼,从围网里飞了出来,轻松逃脱了围网的包围,在海面上银光闪闪地滑翔了数十米,然后落入水中,贴着水面滑动尾巴,接着又掠起来。   “小油哥哥!那些小鱼会飞!”石薇兴奋地喊道:“好漂亮!”   苏油笑道:“读千卷书,行万里路,古人诚不我欺。等到下龙湾那里修好,我们造一艘小艇,休沐的时候就去海湾里弄弄帆!”   鱼汛的到来,也意味着海风的改变,张散和赵宗佑该出发了。   修养了一段时间,张散的队伍重新兵强马壮,此行还带着十几个城邦的使节,无需向导,沿途倒腾货物的海商们就是带路党。   苏油对张散一行提出了严厉的批评,看看人家邵子文,那才叫章法,出去一趟海岸线都探测得清清楚楚,你的海图上全是一些点子,这次老老实实沿着海岸线走,每天驻泊的时候上岸给我测经纬,把海岸线标示明白。   还有物产,上次你在天竺就漏了一样东西,有一种耳朵会比心的好马!   此次陪同张散出行的是库罗,他才是中东历史的专家:“城督大人,加色尼历史上十二次入侵天竺,你说的那种马,其实还是我大食宝马的后裔,和当地马混血培育出来的。”   苏油笑道:“那批宝贝在牛头山适应得如何?”   库罗说道:“很好,现在大食马夫们正在用公马同牛头山的狼渡种进行改良,同时进行大食马和波斯马的纯种繁育。”   说完又撇着嘴表示不服气:“可你们大宋人都认为波斯马更好……”   从性情与气质上来说,大食马属于热血马,波斯马属于温血马,大食马除了速度快之外,性烈难控,相比之下,喜欢玩山地骑乘、列队表演以及马球之类运动的大宋人,对于温血的波斯马更加欣赏。   至少除了骑乘,作为驮马也是非常优秀的马种。   但是拉车就又弱了。   苏油只好安慰库罗,现在陕西那边流行竞速赛,等大食马适应了环境后,总有展现它们风采的地方。   然后忧虑地对张散说道:“三哥,这些都是骑乘马,还得找到适合的挽马啊,偏厢车,炮车,得厉害的马匹配上,陪同骑军前进,才能发挥威力。”   张散有些纳闷:“打交趾不是挺好用的?”   苏油有些无语了:“那是欺负人家交趾人的马比大宋还小!”   张散想了想:“有道理……但是用狼渡的马,起码能与西夏辽国打平手吧?”   苏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犯了技术宅的错误,还指望培养出拉着炮车都能跑得比西夏骑兵快的马来还是怎么的?怕是想得太多了……   想到这里心气儿平和了,实在不行,大宋还可以养骡子嘛,呵呵呵呵……   虽然在春秋战国时代就已经有骡,但当时被视为珍贵动物,只供王公贵戚玩赏用。   直至如今,骡子都极为少见,而且多的是驴骡,就是公马和母驴杂交后所生的杂种。   而真正能当大用的,是大型骡,那得大型的母马和大型驴交配,如今的大宋还没有这份奢侈。   而且大宋的驴子……自己九岁以后就没有骑过了,实在是不忍心欺负那可爱的小身板儿啊……   又给航海家们做了一桌全鱼宴,还给他们补充了西贡第一批罐头产品,这才送他们上路。   这次张散他们还带来了很多的机械设备,支持西贡开展五小工业体系建设。   五小工业体系,是后世共和国在四五计划期间提出来的,以省为单位,发展地方小钢铁,小煤矿,小机械,小水泥,小化肥五种工业企业。   在两浙路苏油便是这么搞的,不过小化肥变成了小化工,给两浙路插上了腾飞的翅膀。   到了西贡得因地制宜,小钢铁不用搞,从交趾运过来就行,小化肥改成小化工,外加一个港口配套,就差不多了。   平原上煤不算太多,不过原始森林无边无际,可以烧炭。   锦普港已经初具规模,第一艘交趾本土造的夔州型也正式下水。   交趾不缺好木头,这艘眉山型用的柚木板材制成,船壳用的锅炉蒸汽烫弯成型技术,是苏油为了照顾交趾造船厂生意,用自己的钱给的订单。   船只排水量依旧,但是因为板材质量和工艺的提升,让船壳轻便了很多,减轻了自重,使得这艘夔州型具备了海船的坚固程度,同时又具备了内河款夔州型的运载量。   一次能够运送三百吨货物,达到了杭州型的标准!   如今这艘船在交趾和西贡之间来回运输,有时候还要跑跑真腊,大多数时候是沈括在用,成为他建设湄洲的得力助手。   李道成来信了,要苏油回交州过新年。   涉及到明年改元,很多事务要处理。   于是苏油给西贡的建设者们提前发放了福利,和石薇登上被命名为“飞鱼号”的柚木纵帆船,开始返航。   现在返航要切风,因此花了近一个月,苏油才回到了交州,刚好赶上年底。   这一年来交趾的发展,让李道成看到了盛世发轫的征兆,如今他对大宋的忠诚度可谓是满点。   又逢改元,李道成准备组织一次大庆活动,加强交趾民众的向心力。   其实苏油觉得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不过既然老人家这么热心,苏油也不好反对,笑道:“苏油尽在外瞎跑,这一年来多亏李老主持政局……”   李道成觉得很惭愧:“就是准备不周,交趾路给陛下的献礼不充分……”   苏油笑道:“我已经给陛下送去了浮稻,那东西怎么着也得成为‘嘉禾’吧?就算是方物了……”   “风物,那是风物。”李道成对字眼抠得很细,风物是国内说法,方贡指的是海外贡物,老人家在这上头讲究得很。   苏油点头:“对对对,是我口误了,那我们就按照大宋新年的风俗,过一回春节?”   李道成问道:“还来得及吗?”   苏油笑了:“来得及,大宋过节嘛,除了风俗就是活动,推广风俗大约是来不及,不过挂灯笼,关扑,游赏,蚕市,灯谜这些活动,完全可以搞起来。这次的奖品,我来出!”   一年来交州城的模样已经大变,城墙已经变成了水泥砖铺设,临元江一侧的码头也扩建了一倍,铺上了石子混凝土,旁边全是仓库和店铺。   码头周围还有一圈廊榭,不过现在还是草顶,中间是校场。   交州城周围,几处高地山头上还有碉楼兵寨,新军们经常在王韶和孙能的指挥下进行拉练。   城郊几处重要通路是旧军的营寨,而元江水师现在在支援交趾路建设,负责通过富良江水道,在太原和锦普之间运输铁矿。   交趾军队敢勇善战,苏油让他们成为了归宋后第一批富起来的人后,这批人对大宋的忠诚度更胜旧朝。   这里边有苏油的努力,李舜举的努力,更多的是王韶的努力。   这次改元,交趾还有一项重要的内容,就是交趾境内很多与内地地名重复的地区,中书的旨意下来了,要换成新名字。   比如苏州和茂州,就合为一地成为苏茂州。   比如太原城,改名为铁州。   锦普港,更名为冶州。 第八百五十八章 交趾新年   农税可免,商税难逃,今年交趾路成果丰硕,主要是发行货币带来的巨大收益。   还有就是冶州工业的巨大辐射作用。   张散带走了大量的椰子香皂和香精香油,还有大量的钢铁制品。   说得好听,就是兵器。   新年到来,交州城头挂起了红灯笼,彩锦幔帐,搭起了戏台,苏油还特意命人从广州城拉来了戏班。   社戏,烟花这些东西也能准备。   校场内还有不少活动区,比如各种小游戏——筷子夹钢珠,竹圈套奖品,射箭,灯谜,摸福字……   最吸引交趾人的,是环城的赛马。   还有各乡选拔出来的斗鸡和斗牛,在交州城西面的牛马市,展开为期三天的比赛。   孙能和平正盛兴致勃勃,这俩货觉得把小姑奶奶和师父的坐骑偷出去,赛马那是十拿九稳。   然后就被李道成告了。   苏油将两人揪到都厅里一通臭削,要不要再好笑点,一个是堂堂左藏库副使,宁海军都指挥,一个是鸿胪寺挂了号的著名国际友人,跑来和交趾百姓臭显摆?!   要跑可以,徒步!   总算是老实了。   猜灯谜的奖品很简单,一包盐瓜子,一包小鱼干,一小瓶新出的酱油,醋,蚝油,都能让交趾人开心好久。   宋代的灯谜不适合交趾人,反倒是苏油这一年来给扁罐编制的谜语儿歌立了大功。   什么“千条线,万条线,掉到水里看不见。”   什么“兄弟七八个,围着柱子坐,大家一分家,衣服就扯破。”   本来会识字的就够少了,这种谜语才皆大欢喜,王安石出过的“画时圆,写时方,冬日短,夏时长。”那就堪称顶级难度,真要出什么“黄绢幼妇外孙齑臼”,没人跟你玩儿了。   但是将节日热闹气氛推向顶峰的,不是猜灯谜,而是苏油精心设计一样活动——彩票!   赛马和斗鸡斗牛还有一个玩法,那就是博采,可把交趾人乐坏了,还是宋会玩!   节日里的美食是必须的,校场周围有专门的美食区——炒河粉,香菇烧肉米线,烤鱼,烤豆腐干,豆腐脑,炒肝儿卤煮,粉条,发糕,糍粑,春卷,糖油果子,米花糖,盐焗坚果,蜜饯,果干……   为了让四里八乡的乡亲们能够方便携带和保存,苏油还给大家准备了各种罐头——鱼丸,午餐肉,火腿肠,红烧肉,烧白……   还有调料和酒类——十三香,咖喱粉,酱油,醋,清酒,料酒,豆豉酱,蒟酱,韭菜花酱,蟹黄酱……   校场上摆起了各种食档,小商品买卖的棚子,主打就是涂州生产的各种商品,锄头,镰刀,冲压的锅碗瓢盆……   还有交州工坊的丝线,木棉布,绸缎,椰子油……   聪明一些俘虏工匠们,已经跟大宋匠人学会了制作竹木家具,编制簸箕箩筐,这些也是好商品。   还有雏鸡,雏鸭,猪娃,种子……   可怜广大军士民工官吏为大宋卖命了一年,刚领了苏油给他们发的年末加俸,这下又被收了一半回来。   但是大家都很高兴,这是大宋市井文化和生活方式在交趾的一次完美展示,是从“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到“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的可喜转换。   各地官府还组织慰问孤寡老人,解决家庭困难,看望孤儿院的小朋友,对种粮大户,养猪大户,养牛大户,对孝子,孝妇,义行提出表彰,戴着大红花游街,奖励农具,钱帛……   总之花样很多,处处让交趾人感受到这个官府和以前的官府的不一样。   这才短短一年,大部分交趾人已经不怎么怀念那个李朝了,失去亲人的仇恨,也转移到了李常杰兄弟和后党阉党身上。   苏少保和石薇的名声,在交趾大地上传扬,其中《南海时报》,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新年的第一期《南海时报》特刊,特别用红字刊印了首页——大宋改元了!   元丰元年。   汴京,赵顼处理完朝中大会,以及诸多繁琐的礼仪之后,回到后宫探望两宫太后的时候,已经有些疲累了。   见到桌上有甜食,便担心地对曹太后说道:“奶奶有痰疾,御医说需少用盐,糖,这是哪个当直的不晓事?”   如今的赵顼,身上多了一股自信,言语中也多了一分威严,一句话问出来,宫内顿时跪倒一片。   曹太后摆手道:“我让宝安和小妹带着孩子们来看看,跟你前后脚,这不东西还没撤吗?”   赵顼就叹气:“朝廷的恩荣是给不出去了,苏明润开了个坏头,说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推拒了几次恩荫,连带陈昭明小妹也是如此。”   曹太后笑道:“苏明润是知礼的,你这恩赏就是给错了人。”   “哦?”赵顼有点奇怪:“他是孤儿出身,我总不至于因他的功劳,就推恩到他那两侄儿身上去吧?”   曹太后和高太后都对保守派比较赏识,赵顼首先就想到了苏轼和苏辙。   曹太后说道:“苏明润有一个长辈,自小将他恩抚长成,哥儿要是推恩到他家八公身上,苏明润就不会推却了。”   赵顼有些好奇:“倒是没有听说过这桩。”   高太后笑道:“就算他苏明润天大的能耐,幼时也得有人照料,总不至于落地就会诗词歌赋,奔走谋衣食吧?”   曹太后笑道:“一会儿寿康与驸马要来起居,寿康庄子与石家相邻,料来是相熟的。到时候问问苏家这位长辈的德性吧,要是没啥关碍事体,赏个出身也是朝廷奖掖功臣的题意。”   高太后说道:“石家两个小孩甚是可爱,漏勺还小看不出什么,小扁罐真是聪明,我看不比王家十三郎差。”   赵家人对神童的兴趣不是一般:“怎么的?比苏明润小时候还强?”   高太后笑道:“那孩子来时,我还在核验内库账目,他就在一边与娘娘说话,我在一旁问内官计数加减,结果大人没答出来,孩子倒答出来了。”   “于是我就刻意拿账簿与他考较,那么大的数目,愣是没一点错处,弄得身边冯宗道一身汗。”   曹太后乐了:“倒是小妹淡然,说是什么儿童珠心算,算是苏家理工家学之一,不是什么厉害学问。”   说起理工赵顼心里就有些苦:“那孩子该开蒙了吧?”   曹太后说道:“字也识得不少,不过好像他苏家不太看重这个,小妹说什么……兴趣培养更重要。”   高太后就乐得不行:“学问没什么,不过小肚皮里头净是稀奇古怪的故事,给我们讲了一段《西游记》,听着好像是唐朝玄奘法师去天竺求经的典故,不过故事里的唐僧有一堆妖魔鬼怪挡道,好在还有几个猴子猪猡夜叉当徒弟支应……”   幸好苏油的西游记里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时候没有说什么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曹太后笑道:“我看故事里边那孙悟空就像他爹,自幼调皮捣蛋,好在心地善良,佛祖收服之后,还多亏得他一路扶保三藏法师,不然那黑熊精就够呛。”   高滔滔笑道:“黑熊精还不是那猴子在观音院显摆袈裟招惹出来的……”   卫国公主和张敦礼进来:“哟,娘娘和哥哥聊什么呢这么高兴?” 第八百五十九章 张载逝世   赵顼待公主和驸马见了礼,才说道:“聊起苏明润家的孩子了,对了寿康,他家是不是有个长辈在庄子上?品行如何?”   说起这个卫国公主就撇嘴:“那孩子鬼精鬼灵的,对姐姐好得很,可就好像认定我每次去都要拿他们家东西似的……”   张敦礼就在一边笑:“扁罐家的东西,公主可真是没少拿。”   “驸马!”卫国公主不依了:“那是石姐姐和八公送我的!”   “哦?”赵顼又想歪了:“苏家其实也是殷富。”   张敦礼躬身道:“陛下误会了,都不是精贵的物事,八公农事上可是一把好手,又闲不住,周围别家都是园林水榭,就苏家庄子,给八公改成了菜园,鱼塘,桑林。”   “郡君和学士也由得他,苏家才多少人?吃不完的就周围庄子送呗。”   “最近才收了一地的古怪作物,说是苏明润从海外淘来的,叫胡萝卜,颜色喜人还甜脆,我已经求得了一些,过几日就给陛下送来。”   “汴京的芥蓝也是八公先种出来的,今冬又添了苤蓝,甜菜,卷心白菜,冬油菜,八公说待到开花结子,明年冬日里,汴京城又能多几样好菜蔬了。”   卫国公主兴奋地说道:“他家今年的大萝卜,最大一个有四斤,在地里都长裂口了,最是美味不过,每次去中牟我都……”   说到这里才想起来脸红,人家扁罐真没有说错,好像每次去都拿了别人家里不少东西。   见赵顼和两位太后神色古怪,赧然说道:“八公性子很好的……只把我们当做小辈,不会见怪的……驸马最爱跟他相处,有什么哥哥你问他!”   张敦礼说道:“刚刚陛下问八公品行如何,怎么说呢……八公不识文字,不通经史,但是自有自己的道理,待人坦诚公道,不骄不慢,不伪不谄,倒是天生的性子一般。”   “子曰七十从心所欲而不逾矩,我想老人家差不多就是这样的人了吧,因此我喜欢与他亲近,其实也是想学他为人处世之道。”   赵顼点头:“倒是,想来苏明润也是耳濡目染,才得潜移默化。听说理工学院的学子们在搞什么公祭?”   张敦礼说道:“是,他们在遥祭嵩阳书院山长,横渠先生。”   今年是理学重大损失的一年,邵雍才去世没多久,张载也去世了。   张载一生大部分时间和精力用于著书立说,教书育人上。   在关中兴教,逐渐形成自己的一套思想体系,使“关学”大盛,学者辈出,关中民风为之一变。   遇到苏油之后,两派学问在思想上碰撞,融合,完善,补充,更是变得密不可分,周密完备。   关学得到了牢不可破的“实学”根基,理论基础得以完善。   蜀学通过关学迈出了从“致用”到“经世”的关键一步,完成了从“数理”到“哲理”的重大发展。   之后两者更是逐渐融合,形成了对儒家思想大继承大发展的“理学”一宗,高举复古大旗,大力宣扬“格物致知”,“克己复礼”,发展到今天,更是提出了“天理人情”的口号。   在加上辩证,逻辑,矛盾论等思辨武器,直接将历史上跑偏的儒家理学扼杀在了萌芽之中。   在嵩阳书院讲学的时候,张载“俯而读,仰而思。有得则识之,或半夜坐起,取烛以书……”   在这期间,他写下了大量著作,对自己一生的学术成就进行了总结。   为了训诫学者,他作了《砭愚》、《订顽》,苏油看后大为赞赏,将之书写于嵩阳书院大门两侧,作为校训。   两篇文章字数较多,苏油又摘取了其中八个字,组了一副对联——民胞物与,养性存心。立于书院门边。   关蜀学派将此八字作为训辞,亲切地称两篇文章为《东铭》和《西铭》。   教学期间,张载还用自己所得的薪资,在横渠购置了数百亩薄田,亲自带领学生进行恢复“古礼”和“井田”两项实践。   按照《周礼》的模式,划分为公田,私田,等分给无地、少地的农民,并疏通东西二渠,“验之一乡”,希望证明井田制的可行性和有效性。   苏油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不过还是给张载去了信,表明了自己的观点,这也成为理工学派津津乐道的美谈——我不支持老师你的观点,但是我坚决支持你为追求真理而进行实践。因为实践才是检验真理标准,且应该是唯一的标准。   熙宁十年,秦凤路守帅吕大防认为张载的学术承继古代圣贤的思想,可以用来复兴古礼矫正风化,上奏赵顼召张载回京任职。   赵顼任用张载担任同知太常职务。   不久张载病情加重,辞职西归。   十一月十七日,张载行至临潼,当晚住在馆舍,沐浴就寝,翌日晨与世长辞,享年五十八岁。   张载一生,两被召晋,三历外仕,著书立说,书院的高薪全被他拿去搞社会实践和补贴学生了,殁后竟然贫无以殓。   嵩阳书院的学生们闻讯后纷纷赶往临潼,买棺成殓,护柩回到横渠。   张敦礼是学者型驸马,对大宋学界诸事所知甚祥。   听张敦礼细说前后,赵顼点头:“翰林院学士许诠,司天监少监陈昭明,知郑州苏元贞,韩国公富弼,管勾西京留司御史台司马光等纷纷奏明朝廷,乞加张载赠恤。那就按崇文院三馆之职,赐支丧事半数吧,朝廷也表示个心意。”   张敦礼拱手道:“陛下仁德,张山长的学生们定然感激。”   赵顼说道:“趁现在有点空闲,要不,去你家庄子上休憩数日?”   张敦礼赶紧躬身施礼:“臣山庄鄙陋,能得圣驾光临,池园瓦石皆仰沐天恩,不甚感激涕零!”   赵顼对自己赖在宫里不走的两个弟弟比较腻歪,但是对两个妹妹感情是真的好。   蜀国公主性子端重,赵顼甚至还有些敬畏,对有些骄纵的卫国公主,反倒最是宠溺有加。   可惜卫国公主驸马张敦礼是保守派,而且学问不弱,琴棋书画不亚于王诜,偶像是司马光,赵顼也常常拿他头痛。   张敦礼“善写人物,贵贱美恶,容貌可见,笔法细密,神采如生。”   苏轼和王诜关系好,张敦礼则和苏油关系好。   苏油远宦交趾,还特意命人写生了海外人物装束风情,以及吴哥石窟神佛像,建筑图样,还有当地各种奇怪的海鱼,巨蟒,巨鳌,鳄鱼之类的图画草稿相赠,张敦礼以其中一些生物为素材灵感,结合想象,创作了《九歌书画卷》作为回礼。   此画卷以屈原的《楚辞·九歌》十一篇主题为题材,包括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伯、山鬼、国殇、礼魂为题材,右图左文,不管是绘画还是书法,都堪称大宋当今艺术界的精品。   收到画卷之后,苏油拿去与李舜举显摆,李舜举当时就捶胸顿足:“我怎么就没想到此等好事!不出三十年,这幅画便能在汴京城里换得一套宅子!等下……这河伯骑坐的大龟,怎么跟我在真腊大湖里画着玩儿的那只如此相似……” 第八百六十章 微服   卫国公主和驸马来起居,赵顼便也一起在高曹二太后这里蹭饭。   看到盘子中一道菜式,赵顼就皱起眉头:“这么又是这东西?”   葱油大海参。   汴京城里富贵人家,突然流行起来吃海参。   传说王韶抵达交趾的时候,毒疮都烂得能照见肺腑了,石郡君给王韶治好病后,因王韶体质已经虚不受补,伤口也久久无法愈合,苏少保便用海里的一样海味烧制成美食给王韶进补。   然后王韶就好了,不但好了,身体更逾从前,盘马弯弓毫无影响,此物竟然效比人参。   其实这东西三国就有了,名字叫“土肉”。   方知味名菜福寿全里,也用了它,不过一直没有普及。   结果等到这故事一传扬开去,土肉被改名为海参,突然就在汴京城大卖开来。   富贵人家命管家职事早早就在码头守着,每一次海船过来,首先就是抢海参。   越传越离谱,说什么以形补形,上个月哪家员外久不得子,自打吃过海参之后,五房小妾同时怀上了……   赵顼子息是个大问题,所以宫内御膳房也开始天天变着花样的做海参。   赵顼心里默默流泪,都躲到这里来了,海参还是没能躲过去!   高滔滔见赵顼脸色有些不好看:“听闻此物还能养颜,这又不是做给你吃的,要不你尝尝这盘,炙象鼻。”   赵顼不好反驳母亲,尝了一筷子:“苏明润说这东西其实不怎么样,也就和猪鼻子差不多,就是个新奇而已。”   高滔滔尝了一块:“倒是肥脆,就是碱性怎么这么重?”   赵顼说道:“这是路途遥远,王中正用石灰腌了送来的,和地方州府进的熊掌一样,都是一年前的东西了。调理也不得法,没有浸泡足时辰,碱性未去尽。”   高滔滔立即将盘子撤了:“哥儿应当晓喻地方州府,皇家饮食就取汴京周围常备食材,什么象鼻猩唇豹胎之类,骚扰地方不说,一路转输也是劳民伤财。”   赵顼说道:“苏明润倒是说过,市场和商业就是物资调配互通有无,只要皇家给出与商品相匹配的合理价格,就不算劳民。”   说完又呵呵冷笑:“他倒是想得美,那样做,伤的可就是我们皇家的财了,这样的东西我们可不能买。”   说完招手让侍卫内官过来:“去找中书下敕,此次交趾进贡的象鼻是战利品,那也就罢了,今后不得再行供奉,我要他们的爱君之心,不在这几根象鼻子上!”   高滔滔点头:“如此才是正理。还要跟苏明润说说,河北移民在那边生活要照顾好。”   赵顼说道:“娘娘放心,苏明润献上了两种嘉禾,一种叫旱稻,说是对水要求低,可以应付旱情;另一种叫浮稻,逐水而生,不畏水涝。只可惜受气候所限,只能在广南福建推广。”   曹太后自今年起身体就有些不适,吃得就比较清淡,那些菜本来就是给赵顼和卫国公主两口子准备的:“如此也不错了,去年国家也算振作,那么大的洪水也支应得下来,换到仁宗的时候,官家又该日夜难安了,总是我们哥儿的本事。”   赵顼摇头:“也难啊,遭灾的地区,皆是理工重镇。郑州,徐州,郓州,如今还在重建。损失其实比农地受淹还大,只是为了稳定大局和军工保密的需要,没有对外宣扬罢了……”   曹太后惊问:“那如何是好?”   赵顼笑道:“奶奶和娘娘毋忧,重建就是了,我们还要比以前建得更好。今年太湖周边大开发全部完成,加上粮油轮作,银铜开采,盐业大兴,海商云集……我大宋啊,又开拓出一处大财源,灾害固然打了埋伏,可赵公的奏报里,同样是打了埋伏的……”   说完压低了声音:“娘娘,我大宋去年所积盈余,足值熙宁元年到熙宁五年总数!”   高滔滔看着儿子兴奋的神色,没好继续泼他的冷水,心底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此看来,王安石那一套,到底还是有问题啊……   元丰元年初五,狄咏领着一支新军小队,护着三架四轮轻车,悄悄来到尉氏卫国公主别业。   卫,蜀两位公主的别业,是曹太后赏给两个孙女的嫁妆,王家人和张家人都干涉不到。   苏家的庄子在两家之间,周围都是亭苑水榭,画栋雕梁,就苏家是草屋茅亭,阡陌纵横,中间一条大路直通庄园,大路两边都是田地,鱼池,桑林果木。   赵顼一副举子打扮,扶着曹太后,卫国公主则扶着高滔滔,沿着大路向庄子行去。   苏家庄子处处奇特,大路是水泥石子混凝土的,两边的鱼塘边上有个大木头转轮,一边轮子在水渠里,一边轮子在鱼塘里,水渠里流水冲动渠轮,带动鱼塘里的轮子就哗哗搅动,那是给鱼塘增氧。   塘边种着汴京能见到的苜蓿,莙荙菜,还有几种赵顼都不认识,有一种像萝卜但是明显不是,长叶子的范围比萝卜宽泛,整体是绿色。   还有两种杆子上有蜡质一般,一为紫色,一为绿色。   还有两种叶子包裹成球,个头有婴儿脑袋那么大,一种似乎全是叶子,一种里边好像是白色的花蕾。   还有一种叶子细细的,根部是拇指粗的红色杆子,不知道什么东西。   苏家的桑梨桃李树也很奇怪,高度不过一丈,但是长得很开,赵顼看到不少树枝还用绳子牵引着,很多枝条也修剪过,明显是人力所为。   鱼塘边上还搭着棚子,每个棚子外还有个平台,还有个木板斜坡伸到水里,上面钉着横条。   鸭子们在平台上打着盹,见到有人过来,嘎嘎嘎地叫着下到了鱼塘里边。   庄子不大,两百亩地,但是几乎分分角角都被利用上了,还有几口水塘明显是暖水塘,里边分了很多网格,养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彩鱼。   田间有不少房屋,也有庄户,但是庄户们好些都带着伤残,家眷也都粗朴,娃子年岁也不大。   一片萝卜地边停着一辆黄牛车,车是四轮大厢的,几个庄户正在收地里的萝卜。   一个管事模样的汉子正在那里指挥,听口音是陕西人,见这边来人,过来打招呼:“驸马和大家来了?不知这位官人和两位老人家是……”   张敦礼说道:“这是家中长辈,从城中过来休养,过来看看邻居,你们在忙啥呢?”   赵顼就在一边偷笑,张敦礼在朝中出了名的古板守礼,原来还有另一面。   汉子看着和张敦礼很熟悉,笑道:“城里周大家的订了萝卜,八公说这几天萝卜正好,起出来给她风上。娃子们今日让蜀国大家领走读书去了,说年前到现在放了五日敞,该拘一拘了。”   “临去前说今日驸马会带几位客人过来,八公正指挥厨子们忙活呢。小人这就去传报……”   扁罐是进过宫的,蜀国公主怕他让两宫太后在八公跟前露馅,特意接走了。   张敦礼挥着手:“不用不用,我等自去就好,狗拴好没?”   汉子跟张敦礼聊天就渐渐的就忘了形:“必须的,忙活了一秋冬它们也该歇歇了,今年指定给驸马爷选一窝好猧子出来!”   “那我就去上萝卜了啊!真不当你客人,尽管自便,以往咋样就咋样。”   几人继续前行,卫国公主就对张敦礼横眼睛:“驸马你可以啊,连人家的狗都惦记上了。”   张敦礼赧笑道:“川东种的猎犬汴京少见,就这庄子上才有,玩玩儿,玩玩儿而已……”   说完又对赵顼说道:“官人,刚刚那汉子乃是渭州乡勇,救囤安寨之围时丢了一条腿。这苏家庄子上多是当年战功之臣,别看王五现在拉萝卜,当年也是斩杀过七名铁鹞子的。”   赵顼好奇:“是吗?倒是没看出来。”   张敦礼说道:“那是苏明润和石郡君给他做了一件假肢,木头的,也有铁制的关节。装在大腿上,习惯了倒也看着寻常。”   “原来如此。”赵顼看着前方青瓦白墙的庄子:“清简之中,处处不凡。” 第八百六十一章 参观   苏家庄子和北方庄子不一样,没有一圈围墙,倒是如同川中农居,两厢加堂屋,中间大敞坝式的结构。   不过比川中的农居规模大了很多,屋成了院子。边上右边猪圈牛棚马棚单独一个牲口院,左边工具房仓储单独一个料院,中间住人的房又是单独一个院。   三个院中间夹着个青石板铺就的广场,广场靠大路的两侧是古怪的滑梯,沙坑,还有一些明显拱攀援游乐用的东西,似乎是一个儿童戏耍的地方。   另一侧有石锁,刀架,上面插着不少哨棒,竹刀,有几根明显短细很多,似乎是给小孩子用的。   坝子尽头一角的水井边上,八公正在组织人手烫鸡烫鸭子剖鱼。   见到张敦礼,八公笑道:“大家和驸马来了,城中热闹吧?”   张敦礼跟八公见了礼:“改元呢,当然热闹,就是说带你进城看看,你也不愿意去。”   八公说道:“乡下活计多,一天都不得闲的,这几位便是贵眷?请请快里边请。”   曹太后今天也穿得简朴,对八公笑道:“今日便叨扰老哥哥了。老哥哥这体格,可真是让人羡慕啊。”   八公说道:“多动弹就好了,来来往屋里进。”   迈过院门,赵顼就眼前一亮:“这还真是别有洞天啊。”   小院用现在宋代大户人家的观点来看,其实还是偏于简朴,这院子是苏油按照眉山可龙里的院子规制搬到这里来的,窗棂门户都是木头加清漆,院子中是一片草坪,有些地方铺着粗糙的圆形的青石板片,周围是一圈走廊,走廊边是房间。   整个院子非常简约,但是几株花树和一些山石摆设,让人非常舒服。   院子中部还有一个回字型四方的鱼池,青石镶成,边缘比较宽,可以坐下。   设计得很独特,回字底部有开口,口字中间还有个小石桌,人可以走进口字里边,坐在石沿上玩弄周围的鱼群。   水很浅,不够一尺,水底除了薄薄一层柔绿毯子般的青苔没有别的,水质清澈至极,阳光下的金鱼们,好比在空中游动一般。   “八公真是养得一手好鱼!”赵顼大赞。   这个必须有过滤装置才养得出来,但是赵顼愣是没有发现过滤到底在哪里。   院子底部是堂屋,八公请大家进堂屋坐了,没有丫鬟,是一个汉子过来给大家添的茶。   赵顼注意到那汉子左手缺了两个手指。   茶上来之后,八公说道:“城里贵人的茶汤我村汉也搞不明白,家中只有散茶,各位莫要见笑。”   高太后将盖碗端起来,轻轻一刮,一股茶香散发出来:“这是浙中余杭县凌霄峰的径山野绿吧?”   曹太后笑道:“这是我家侄女,她是茶道高手。”   八公转身去架子上取下一个锡罐:“既然识得那就送你吧,明润搞出来的东西,给我我也不识货啊。”   “我就喝自家制的茶,在后山上采的,叶子大经泡。明润这个三遍水就没茶味了,一天换几次茶叶实在是太麻烦。”   高滔滔不禁莞尔:“那可真是谢谢八公了。”   赵顼也乐,大概知道妹子为啥每次来都有东西可拿了:“八公,你这院子漂亮啊,就是使唤人太少了点。”   八公说道:“能自己动弹就自己动弹吧,油娃跟薇儿随我折腾外头,这小院儿里可没敢动他俩的,我一个孤老头也没啥使唤别人的地方,每天早上起来扫扫地抹抹灰而已,我跟扁罐就干了。”   “现在看着清净,等开春了还是热闹的,书院里的娃子们会回来,说是什么实践,攒什么学分,不怕没人陪我们爷孙俩。”   张敦礼对赵顼解释:“皇家理工学院有工程实践课,是苏明润定下的规矩。比如车床,金工,就是在郑州一些内工坊进行;而田土测量,农技农机什么的,在各处皇庄实习。”   “这里也是一处基地,不少新作物研究,都在这里开展。”   赵顼想起庄子外那些作物:“八公,庄子外头好些蔬菜,我们都不认识呢。”   八公说道:“好些听说是海外搞来的,你不认识的几种,大致就是疙瘩白菜,花菜,红油菜,青油菜,还有扁罐喜欢吃的胡萝卜。”   “要我说还是厚皮菜最好,叶子剥了一圈长一圈,一年下来能收好多次,一亩地的菜,配合用上些饲料,就够三十多头猪吃的了。”   说起这个赵顼有些坐不住,起身说道:“八公,去看看你养的猪?”   “哥儿!”高太后和曹太后同时制止。   赵顼说道:“华夏自古以农为本,八公之法能让天下人都吃上肉食,莫不是巨大的功德?八公,走,我们看看去。”   八公说道:“既然哥儿要看,我就带你去,你还真说对了,我们庄子上家家都养着大肥猪,不过年前杀了不少,新猪娃又还没下来,圈里有些空呢……”   待到八公领着赵顼来到牲畜院子,赵顼见到猪圈里的大肥猪:“八公,这就是你的说的……有些空?”   猪圈是一个个围栏围着的,几头样子极度丑陋的大猪在那里哼哼唧唧。   边上的围栏里还有几头半大的,那些猪的样子要好看一些。   八公很偏心,用瓢从料仓里铲了一瓢干料加到大猪槽子里,急得一边半大的那些直哼哼。   八公就跟看宝贝一样看着他养的这几头大猪:“这是从蜀中带来的狮子头,都是做种的,你看几头母猪又怀上了。”   赵顼一点看不出来,不过还是直点头。   将散落到围栏上的几粒饲料小心地抹到圈槽里,八公才喜滋滋地说道:“等到大开春了,庄上学生娃子和猪娃子都有了,那时候才热闹呢。”   赵顼:“……”   “小猪下来后,阉掉再喂,蹭蹭地乖乖长肉,庄子上每家都能分一两头,一头十个月下来就是一百五十多斤……”   “有先生说养阉猪是不仁,可给我算了吧,我家子由就见识得明白:知道能让百姓吃得上好肉的法子,却为了什么礼法让老百姓吃不上,那就是端着礼法整人!猪跟先生倒是开心了,人咋办?”   赵顼就忍不住想笑,朝堂上那些高官都该来这猪圈里边接受接受教育,还有八公啊,先生也是人,把他们和人区分开,跟猪放一起,有些过了。   猪栏里打扫得很干净,屎尿都漏到了下面。牛棚看样子也是每天打扫撒土,有味道,但是不算很严重。   赵顼看着八公望着大猪们的眼神:“我大概知道为啥皇庄养猪养不过你们了……”   牲口棚上还有鸽子房,八公介绍道:“那些是学生娃们弄的,没事带到郑州去放信玩儿,不过蛋倒是随我们家扁罐吃……”   赵顼就像一个好奇宝宝,看过了肥猪,又去看仓储,农具,对水车坊里的泥磨,石磨,缫丝机,纺机等工具都不是一般的感兴趣。   苏家的水力机械,除了打米用的泥磨,磨浆磨粉的石磨,多是金属机械,刷着防锈漆,轴承部位抹着厚厚的凡士林混合机油,一个水力作坊,充满了近代工业机械的美感。   几个农妇在这里打豆浆,八公说道:“这些器械好用是好用,就是一次得弄好多才划得来,所以庄子上都是大家凑一块才开机,做豆腐就家家户户吃豆腐做豆腐干,缫丝纺线就大家一起缫丝纺线,打米就一起打米。”   回到院子,赵顼问道:“明润的书房在哪里?”   八公说道:“这院子里的书房就是陈设,娃子们搞学问的在后边小楼。”   赵顼说道:“八公你带我看看去?”   八公说道:“我可进不去,得有兵部衙门的牌子。”   赵顼想了下:“那算了,就去明润的书房看看吧。”   两人回到院里,却见几个女人已经在书房里玩上了,几人凑在一起翻看一本大画册。   画册上是各种稀奇古怪的海鱼,旁边还有名字,注释,是苏油给小扁罐搞来的。 第八百六十二章 扁罐的书房   书房很大,完全就是一间博物学家的房间。   各种光可鉴人的黄铜机械模型,一些古怪动物的骨架,巨大的弹壳,还有一些小动物标本,贝壳,珊瑚,各种矿石,各种稀奇古怪的仪器,尺子……   八公说道:“易碎的危险的我都收起来了,现在这里是扁罐的书房。”   屋子后面书柜下边安装着滑轨,侧面对着人,看上去像一面木墙,拉出来才发现是柜子。   柜子上贴着表格,上边写着书目。   不过书目上的书,现在柜子里都没有了,全是各种画册,题集和玩具之类的东西。   赵顼随意抽出一本打开,上边是无数小方块堆成的一个图案,下边有一个问题——从正面看如图甲,从侧面看如图乙,从上面看如图丙,那么该物体的立体图是下面哪一个?   前边都还比较简单,翻到第五页后,赵顼就有些生气了,做不出来……甲乙丙丁四个答案,看着都特么对……   算了换一本,打开来,是火柴棍摆出的图形——请移动一根火柴,让该图形反转。   要不就是——请移动一根火柴,让等式成立!   我再换!   这本好玩,一题两幅一模一样的图……等下,请找出下边两幅图里五处不同的地方?!   ?!   赵顼瞪着两幅图看了一阵,打死都只找得出来三处,还有两处就是找不到,无奈地合上册子。   又忍不住好奇,妈蛋,我再换一本!最后一本!   这一本上全是些可爱的小动物,猴子加兔子加鸡等于一个数,猴子加乌龟加鸡等于一个数,乌龟加鸡加兔子等于一个数……鸡加鸡加……数字都不大,就这道了!   不对呀……凑不出整啊……   将本子给大家看:“这题出错了吧?没道理啊……”   几人算了半天:“嗯,好像是有问题。八公,你会吗?”   八公凑了过来一看:“哦,我也不会,不过扁罐会,他说这是两种鸡,一种大鸡冠,一种小鸡冠,如果当成一种鸡看,就是不注意观察……”   众人再看,果然,两种鸡一毛一样,除了冠子。   赵顼绝望地合上了题册:“八公,饭菜好了没?我们有些饿了……”   苏家庄子里的过年饭是非常丰盛的,拿手菜是烧白,回锅肉,萝卜香酥肘子,鱿鱼三鲜,鸡汤冒粉丝,酸菜血旺羹,大蒜烧鳝鱼,魔芋烧鸭子……   几道新菜,撒上青蒜的猪油渣炒胡萝卜丝,腊肉炒花菜,炝炒红油菜,糖醋莲白,最是让赵顼赞不绝口。   苏家人吃得精致,白萝卜都是削了皮烧菜的,但是萝卜皮却也不浪费,萝卜皮做的小泡菜酸甜适口,很是受欢迎。   赵顼觉得比宫中的做法好得多,什么都能成美食,又好吃又不浪费。   八公也不知道驸马爷这位亲戚到底是谁,不住地让他吃海参:“小官人别老夹素菜啊,你多吃点这个,听说这个才是好东西,城里都卖断货了……”   赵顼:“……”   赵顼他们叨扰了苏家庄子一顿就走了,扁罐直到晚上才回来。   听说卫国公主别业来了个慈祥的老奶奶,扁罐又蹦蹦跳跳地跑去拜见。   回来时带了一堆赏赐,告诉八公那是皇祖奶奶,住在汴京城里一个老大老大的房子里边。   八公也不以为意,张家的亲戚姓黄,那就是表亲。不过那老姐姐好像有咳症,又让扁罐送了些川贝过去。   尉氏有汤泉池子,曹太后修养了几日,觉得胸口松了一些,这才回宫。   赵顼在这里尽孝,也跟着享受了几日,临走前还特意叫张敦礼跟苏家庄子拉了一车裂口的大白萝卜,还有几篮子胡萝卜。   被御膳房坑了这么多年,原来自己在地里都能长到一碰就裂口的“劣质”萝卜,才是顶级好吃的萝卜!   正月十五刚过,尉氏知县就送了一张文告过来,八公被朝廷封赏了一个承奉郎的散阶官职,要他好好培育胡萝卜等新式冬菜。   春,正月,乙卯,以王安石为尚书左仆射、舒国公、集禧观使。   大宋以前没有退休金这个说法,官员致仕之后,就不再有俸禄。   这是《周礼》的规矩,大臣七十致仕,“还禄位于君”。   这导致很多官员致仕后收入陡降,平日里大手大脚惯了,没有积蓄资产的官员,往往会一下子变得捉襟见肘,在宋初甚至发生过堂堂参知政事,致仕后无钱返乡,最后投河自尽的事情。   到了真宗朝的时候,朝廷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好多官员赖着不退休,导致冗官严重,特旨致仕后给一半的工资,并且可以恩荫一子,封建官员们才算是第一次有了退休金。   当然这些只是针对普通官员,真正让皇帝觉得有过重大贡献的重臣,皇帝当然不会让他穷,在致仕时往往会给加官,还要给予一种特殊的优待。   大宋的这种优待,叫“祠禄”,大臣年老不能任事者,亦常命为祠禄官,不理政事而予俸禄,以示优礼。   赵顼登基后整顿过一番吏治,凡疲老不任事者,皆使任祠禄官,王安石以此安置了不少的反对派。   王安石到江陵之后,从去年开始就自请充任祠禄官。   这也是大宋的日常操作,称为“乞祠”、“丐祠”,表示自己自愿处闲散之地,不再过问朝政。   赵顼拒绝了两次,直到今年才正式同意。   第一个集禧观使是富弼,“始带此衔居洛阳”,现在轮到王安石带此衔居江陵了。   这个任命,标志着王安石时代从制度上的真正结束。   权发遣三司使受不了了:“陛下,近年置提举、管勾宫观之职,优与俸禄,不立员数。而臣僚趋闲贪禄,明明精神未衰,为了便私避事,亦求此职。今内外宫观一百多人,什么事情都不做,一年耗费三司国库不下数万缗。这样搞下去要不得!”   赵顼觉得是这么回事儿,而且体现不出宫观使的尊贵,下诏要求六十以上老臣才可以请宫观,而且全国在京宫观提举、提点、勾管,总数不能超过十五人,外路不能超过三十人。   甲子,审官东院有上奏:“广南两路官员欠缺,愿意去为官的人极少。请求将天下州郡划分成几等,其中外敌猖獗处为一等,水土恶劣处为一等,政务繁难处为一等,其余并为一等。申请去前三类地方的官员,应当在转迁上予以优待,算作鼓励。”   赵顼就问中书,这个听着好像也很有道理,我只有一个问题,广南两路都缺人,那交趾呢?   吴充查了资料回来禀告:“陛下,交趾似乎……不缺。”   赵顼就傻了,广南都缺,交趾不缺,你们告诉我这是什么道理?   王珪知道,王珪不想说。不就是因为那里有个苏明润?!   最后大家稀里糊涂,将交趾定为大宋最艰难的地方,也是,外敌猖獗,水土恶劣,政务繁难,都沾边。   其实不缺的根本原因,是大量四通背景的商人们,本身就带着朝廷捐官的背景。   这些人被苏油招诱到了交趾,然后授予转运司官职,负责督促地方财政运转。   ……   苏油这个月给自己放了几天假,和石薇在下龙湾好好玩了几天。   下龙湾的地势绝佳,这里的陆地从天空上看下去,就好像是一个巨大的龙头,大张着嘴,衔着一枚宝珠。   东北的上颌尖端,就是以前的锦普港,现在的冶州。   那里如今能够停泊泰山号这样的大船,而里边的海湾,就是船只的天然避风地。 第八百六十三章 商品交易会   湾内还有不少小港可供停船,一千六百多座大大小小的岛屿错落有致的分布在海湾内,有的一山独立,一柱擎天;有的两山相靠,一水中分;有的峰峦重叠,峥嵘奇特。就像一座座海上盆景,堪称奇观。   海湾西边,靠近升龙府的那个海角,龙口的下颌和宝珠之间,也有一个小通道连通外海,这个通道如今成了豪华游艇的出入口,而通道边上美丽的内湾海滩的山坡上,修起了一幢幢的别墅,成为了一个美丽的商业城镇。   离这里不远有一个岛屿,出产的珍珠特别明亮,圆润,带着美丽的光晕。   传说在黑夜里,海底的贝壳们会一起打开,让体内蕴含的珍珠吸收月光的精华。   渔民们经过这片海域,经常看见海底珍珠的光泽形成的玉晕,将整个小岛笼罩起来。   那个岛屿因此被起名为玉晕岛,而如今这个离它不远美丽城镇,也得到了一个美丽的名字——蕴州。   蕴州和冶州,一东一西,占据了下龙湾的两端。   正月初十,交州的庆祝活动还没过完,苏油便带着石薇,苏辐,张麒,李舜举来到了这里。   大批的海商在等着他们,其中有不少还是广州,泉州,福州的海商。   宋人海商们的嗅觉是最灵敏的,交趾之战还没结束,他们就已经在下龙湾外几个大岛开始了贸易,如今更是心急难耐。   眼前的一幕给了苏油恍如隔世的感觉,当年第一届眉交会的情形,在今日的蕴州,竟然一模一样的重现了。   不过好笑的是,自己从幕后走到了幕前。   此次过来的外国海商也很多,除了临近的占城,真腊,还有大食,丹流眉,蒲甘,三佛齐,阇婆,柯沙里,渤泥,麻逸,吕宋诸国。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苏油选择的殖民地,大宋新开的外海疆域湄洲,正好在南亚和东南亚诸国围成的大圆圆心之处。   如今那里有了三万多男丁,所以这次苏油不光是招揽生意,还有宣示大宋主权,重建南海新秩序的意思在里头。   穿上紫袍,戴上幞头,苏油与李舜举并肩而坐,一个个接见诸国来使。   使节们都有引伴陪同,这些引伴都是早年在南海刀头浪尖喝血的人物,说白了就是宋人海盗水匪。   苏油让海商们发出告示之后,各路岛主纷纷出动,苏油这才知道,原来宋朝有这么多人在南海里讨生活。   这些人对南海的水情,风向,岛礁,海路都异常熟悉,也各自有各自的销赃窝点,那就是南海诸国。   这些人来到市舶司报到后,苏油给他们挂了交趾户口,这就算是大宋人了。   然后李舜举授予他们三班借职的散官,这些人再次摇身一变,成为大宋武臣。   虽然是武臣中最低等的官职,但是一样让这帮人感激涕零,回去后就抖了起来,带着自己昔日的销赃伙伴前来进行商务考察,成了大宋的驻外联络员,名为“引伴”。   苏油也派遣了理工测量小组随他们一道,前往测量南海各个国家的准确经纬度,记录航海日记,海深等高线,完善海图。   到今天,苏油和王韶手上的南海诸国地图,不再是那种胡乱瞎画的东西,和后世东南亚地图,已经差不多了。   同时也搜集到了更加全面的情报,对南海局势有了更加清晰的理解。   南海中,三佛齐和阇婆是两个较大的国家,国人好勇斗狠,是世仇。   三佛齐曾经占领过真腊,现在真腊已经独立,两个国家间的关系也不算是太好。   相对温和的几个国家,在南海的东边,吕宋,麻逸,琉球和渤泥,对大宋比较恭顺。   这些国家认大宋为宗主,其目的也不过是希求大宋的货物而已。大宋对朝贡物资从来都是从优返给,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生意了。   很多国家甚至分别从几个大城出发去大宋朝贡,在宋史里边记录的一些小国,其实是同一个国家的不同城市而已。   王韶对此极度愤慨,倒是苏油让他稍安勿躁,一切自有安排。   川峡四路,在苏油出生之初,便已经是千人耕万人食之地,土地和人口的矛盾非常突出。   梯田的开发,缓解了一部分矛盾,倒是到了快三十年后的今天,矛盾再次开始出现。   两浙路同样如此。   虽然经过太湖开发和荆湖开发,矛盾再次得到缓解,但是得到最多好处的,是隐户和流民。   而小有资产的编户,家中耕地反倒越来越少。   还有理工机械化兴起,让很多小作坊家庭也遇到了麻烦。   在这种情况下,有心人的偷偷引导,在两浙路和川峡四路,悄悄建立起两条人口走私通道。   陆上通道,沿着南方陆上丝绸之路,从嶲州入大理,然后从大理沿着茶马古道来到交趾。   而海上,这是通过明州港,在冬月顺风的时候起航,一路搜检福建路,广南东路,广南西路的人口,来到交趾郡。   苏油来者不拒,只要上岸抵达交州,就有专门负责移民安置的官员,登记籍贯,特长,充实到各地去。   手工艺人大多留在了交州,农人大多去了湄洲,真正无家无口的流民无产者,多被安排到了冶州和铁州的工矿。   而这些人里边,还有四通商号从两浙路和蜀中高薪聘请来的新型技师。   蜀工,在今日的大宋,已经是技艺领先,精品无数的代名词。   苏油是想将冶州打造成大型工业基地,而交州,则类似后世曾经出现过的广州十三行,成为手工业加工基地。   这些工匠的到来,让交州的工艺加工水平上了一个大台阶,如今苏油和李舜举坐下的花梨交椅,身后的紫檀镂雕屏风,以及市舶司蕴州分司都厅中的种种华丽陈设,让很多小国使臣以为来到了大宋皇宫。   蕴州分司衙门周围,是一片新造的“驿馆”,模仿汴京城中现在流行的新式公寓建造,外观如两浙路的那些精美建筑一样,内里却是种种让人方便舒适的新设施,大量陶瓷,铜管的运用,让远道而来的土包子们瞠目结舌。   在丝竹和钢琴的伴奏下,宴饮开始,精致的彩绘玉瓷器端上来,西米露,糕点,各色美食,清酒,果酒……让嘉宾们如登仙境,神思恍惚。   都厅中央,陈设着各种此次交易会的代表商品,其中最让各国使节豪商们痴醉的,就是以最新工艺加工出来的各种宝石珍品。   李舜举选出来的红蓝宝石,被眉山过来的资深艺人打磨之后,带着切面的那种,反射出迷人的色泽和火彩,配合上各种巧妙的金银底座造型构思,构成了一件件精美的艺术品。   其中最显眼的一枚大葵花戒指,赤红如鸽血,阳光下反射的光芒如火,吸引了无数的目光。   还有一种则采用另一种打磨方式。   一条项链,由黄金云朵造型成对称图案,正中镶嵌着一枚湛蓝的宝石,宝石被打磨成了光滑的蛋面,在日光下呈靛蓝色,完全透明没有瑕疵,如同一小汪深海。   最为神奇的是,这枚宝石的中央,弧面的顶部,有一道六芒星。   六芒星的焦点汇聚于宝石中心位置,星光完美灵活、清晰明亮,还能随着观赏者的欣赏角度和光线的不同,星光会移动变化。   如今大宋最珍贵的红蓝宝石,被称为“猫儿睛”,中心的星光如同日午时分猫儿的瞳孔,只有一道光芒。   而星光宝石则是角度均等的三道,构成神奇的六芒星光,远比猫儿睛更加绚丽和珍贵。   这种宝石对切割和打磨的工艺和角度要求极高,如果设计的时候打磨角度没有定准确,或者为了保留宝石的最大体积,有时候会造成星光偏移。   但是这枚蓝宝石不存在这个问题,毫无瑕疵,配饰设计得非常的简单,因为在它的身边,任何多余的装饰,都无法再吸引别人的目光。   蜀工精美的金属加工工艺和镜面宝石加工工艺,以及宋人极具格调的美学修养,让这条项链成了镇馆之宝。 第八百六十四章 蒲珊   宴会上还有一个装逼的事件发生,等到诸人对珠宝陈列展欣赏完毕之后,苏油将他们召集到一座高逾一人的水晶塔前,然后给仆从们每人发了一柄铁如意,让他们将水晶塔敲得粉碎!   在所有人痛心的惊呼当中,苏油又笑眯眯地命人将水晶塔的碎片分给众人,作为此次宴会的伴手礼。   众人都是莫名其妙,在苏油的解释示意之下,使臣们将晶莹的水晶放到嘴里,一股纯纯的甜味在嘴巴里蔓延开来,方才知道原来这不是水晶,而是水晶一样的糖块!   太神奇了!   蜀中的制糖工艺已经经过了好几代升级,当年最原始的泥浆吸附法还在用,不过已经变成了整个精糖炼制过程中的第一道工序而已。   通过对糖液加入石灰乳和石灰水,然后多阶段通入水洗燃炉气体,利用石灰水和二氧化碳反应,在生成碳酸钙的过程中,吸附糖浆中的有色物质和残渣并沉淀,一步步得到纯净的清糖浆。   再经过硫漂,使糖液色泽更清,这才利用结晶法,得到质地异常纯净的糖晶。   利用离心桶,将糖晶和糖蜜分离,再经过洗糖工艺,便能加工出白如雪,透如冰的白糖和冰糖。   整个过程中,温度计和石蕊试纸是关键,有了这两样东西,四通的糖工,能对加工过程中的预灰,添灰,一碳,二碳,硫漂等关键步骤的糖浆温度和PH值精准把控,经过无数次试验,最终形成稳定高效的加工工艺。   以往大宋的高品质糖霜,必须用利州特产的“杜蔗”才能制造出来,制糖工艺成熟之后,除了杜蔗,其余各地的各种甘蔗,就都能做出纯净的白糖和冰糖了。   于是蜀中产量较低的杜蔗,渐渐被其它亩产更高的甘蔗品种替代,大宋的糖产量得到极大的提高。   而制造装逼糖塔的模具,则是蜀中的精准模具制造技术了。   总之就是先得到一个拼合起来内部是个空塔的模具,然后将糖液倒进去旋转倒出,再倒进去旋转倒出。   反复数次之后,在模具内部就形成一个糖塔的空壳,然后解开模具固定物,将模具拆解成几片,小心从糖塔上脱下来,一个冰雕似的晶莹糖塔便做好了。   这次操作带来的震撼性效果是满满的,也给第一届交趾郡物资交易会带来了一个甜蜜的开始。   接下来就是一场充满了铜臭的拍卖会,拍卖品就是展示会上的那些镶嵌珠宝的精美佛像,印度教神像,还有洁白如玉的玉瓷观音像等等。   神佛造型大多来自吴哥,交趾,占城等地,符合东南亚诸国的审美情趣。   此外还有很多首饰,配饰,日用品,更是涵盖了中东,印度,华夏三种文明风格。   大宋海商们,对玳瑁犀象,宝石香木制品兴趣非凡;而藩国海商们,只恨自己带的商品和钱财太少——这些东西只要搬到国内去,国王们不是加官就是进爵啊!   钱已经不是钱了!   三佛齐与阇婆是世仇,两国在一尊象牙金银湿婆神像的争夺上,不仅一路哄抬价格,甚至还差点拔刀相向。   这尊神像雕刻精美装饰华丽不说了,关键是神像的脖子,手臂,腿部,每个关节都有黄金装饰。   装饰掩盖着里面的机关,包括手指关节在内,都能活动,让这尊神像能够摆出各种法相,八只手臂能做出各种法印,还有一套专为这尊神像配套制作的法器和动物。   雕像脚底有孔,有与之配套的黄金莲座,陈列时既可以站立,又可以坐姿。   其实就是后世玩烂了的球关节娃娃套路,不过别说今天的南海土包子,就连李舜举都差点落入了圈套。   布置展场的时候,苏油玩了个恶作剧,每日给神像的一支手臂换一个姿势。   开始李舜举还没有发现,等到几天后才反应过来这神像的动作手势每天都在悄然变化。   太监都迷信,李舜举以为是外国神灵附体显圣,差点吓了个屁滚尿流。   同样的招式,苏油能用,别人也能用,对饱读诗书的李都监都能有效,用来放在神庙里糊弄无知外国群众,那更是神器。   三佛齐如今已经兼并了大岛上的另一个小国,与阇婆成了邻居。   两国征战不绝,阇婆此次下了血本要讨好大宋,愣是将神像抬到了万两黄金的价格。   三佛齐本身是南海最强大的国家,而且掐死了麻留甲海峡,海船过往驻舶,都要收取高昂的过境费用,其国民习水陆战,还曾经一度占领过真腊,因此对大宋的态度就有些“平等”,换句话说,就是这次没带够钱。   结果苏油搞了个拍卖会,公开公平价高者得,象牙湿婆神像最终还是归了阇婆。   三佛齐使节大怒,拂袖离场。   除了这一点点小插曲,这是一次充满愉快的盛会。   珠宝神像只是大宋工艺水准的展示,其实更多的大路货如丝绢茶叶才是贸易大宗。   宴会之后,苏辐签订单签到了手软。   ……   清晨起来,蒲珊开始虔诚地做礼拜。   他是来自大食的商人,家道中落,此次乃是搭乘同乡的船只,充当书算,这才前来的大宋。   本来他是要去杭州投奔同族的,结果听说大宋小苏少保已经移节交趾,便在交州下了船。   昨夜的那场宴会,也是托一个老乡的福,厚着脸皮蹭的,席上诸多的新奇花巧,的确是让蒲珊叹为观止。   然并卵,没一样自己买得起。   在万般失望之下,蒲珊只好将注意力转移到了美食之上。   作为一个连茶叶都买不起的穷鬼,美食里用到的各种调料,引起了蒲珊的注意。   其中有一种充满了大海风情的调味品——鱼露。   最早的鱼露,其实是腌制咸鱼时排出的鱼汁,这些鱼汁的成分除了盐水,主要是鱼类蛋白水解产生的多种氨基酸,富有鲜味。   渔民觉得倒掉可惜,就留下来充当调味料,这种鱼汁被称为“醢汁”,历史非常悠久。   湄洲打了好多好多的海鱼,在腌制的过程中,也产生了好多好多的“醢汁”。   对于苏油这种触类旁通的大吃货来说,这就是利用盐保鲜,然后让蛋白质分解成氨基酸的原理,不稀奇,和黄豆酱油的原理差不多一回事儿嘛!   那就简单了,南海和北部不同,小个体鱼占了围网作业收获的很大一部分,比如巴浪鱼,马友鱼,沙丁鱼。   这几种小鱼,沙丁做罐头,马友适合做鱼干鱼松,巴浪最容易腐烂,容易浪费。   为了物尽其用,苏油便指示湄洲海产加工厂,按照做酱油的做法,处理一下巴浪鱼,看看结果如何。   为了提高产量,湄洲海产加工厂创造性地引入了酱油的磨浆,加酸工艺,以促进鱼肉更完全地分解,再运用加曲,低盐,翻搅等川中制作酱油的工艺,只用了三个月,便搞出来一种“鱼酱油”。   这是一种味道极为鲜美的汁液,色泽呈琥珀色,味道带有咸味和鲜味,封装杀菌之后,可以保存很长一段时间。   最关键的是一道广谱的提鲜剂,几乎所有的肉类和菜蔬,添加一点这个,鲜味都会得到极大的提升。   苏油将之命名为“鱼露”,无数的巴浪鱼不用再浪费了,而且沿海的穷苦土著渔民,也能通过给加工厂提供这类小鱼虾,换取物资,改善自己的生活。   对于蒲珊来说,这是一个尚无人察觉的商机。   老乡正自在忙碌着收拾仪容,熏香,听说今天会有重大内容商议,苏少保召集了各路商贾,使节代表,要求去市舶分司商谈大事。   苏少保亲自过问的市舶司政策,那是非常开明和体贴的,让蒲珊深刻地体验到了一把什么叫宾至如归。   皇宋银行,交趾海事保险商会,以及四通商行,为海商们提供了储蓄,融资,赊贷,分期,仓储寄存,运输承揽,商品保险等等等等一系列名目繁多的“优惠”措施。   沿海所有港口商城,没有一个如大宋这般,为往来海商提供这样的帮助,蒲珊觉得,自己跟着老乡混驿馆里每天早上提供的精美早餐,都有些脸红。 第八百六十五章 蒲珊   真主说过,有些人对于自己做过的事,洋洋得意;对于自己未曾做过的事,爱受赞颂,你绝不要认为他们将脱离刑罚,其实,他们将受痛苦的刑罚。   蒲珊觉得自己在没有贡献的情况下接受驿站给予的免费早餐,是一种应该惭愧和接受惩罚的行为。   但是早餐太好吃了,蒲珊还是没有经受住诱惑。   驿馆的伙计,已经开始在馆外的大黑板上用粉笔书写交趾主要商品的价格。   这个叫“水牌”,每一种商品,每天都会在水牌之上,用粉笔标注上参考价格。   即便是第一次来到蕴州港的商贾,也能做到心里有个数,不至于被欺瞒得太狠。   如果你在四通建造的驿馆里居住的话,可以享受到无比舒适的贴身服务,从早上睁开眼起,就有精致的免费早餐,熨烫得平平整整的报纸,出门有车马租赁……   还能够帮你承揽宴会,拍卖会,能够帮客户联系商家……   要是你办理了年卡,或者是和四通有重要的经济来往,服务还能升级,甚至还能得到送船送车送房子等丧心病狂的返利。   蒲珊的老乡是大豪商,模样像极了后世大富翁游戏里边的沙隆巴斯,两人一起吃饭的时候,老乡让蒲珊去打听一下周边那些小白楼的价格,这里气候风景都美丽宜人,他想添置一处房产,作为今后往来南海时落脚的地方。   两人吃过早饭,蒲珊送自己老乡出门,就见到四通商行考究的马车已经等候在了驿馆的门前,驾车的小厮正殷勤地擦拭着油光锃亮的车厢。   三佛齐和阇婆使节也出来了,两人愤怒地对视了一眼,然后哼了一声不再理会对方。   上车的时候两国使节海商们也绝不同车,最后还是自己老乡和阇婆使节上了同一辆车,蒲珊看到那车明显沉了一下。   老乡还回头,丢了一枚银币和一小袋铜币给蒲珊:“蒲珊,记得去打听一下房子的事情。”   送走了老乡,蒲珊沿着美丽的小路,向市舶分司走去。   道路是青石铺就,两侧有水沟,中间是青石条子铺成的美丽席子纹大街。   据说席子纹的方向也标示着马车的方向,这里规矩大,车马行人都得靠右。   道路两面都是美丽的小白房子,每个房子前都有一片小花园,房子和房子之间的路边载着棕榈树。   市舶司分司旁边就是四通商会,商会是纯中式会馆建筑,迎门“宾至如归”的大牌匾下,穿着干净整洁的小厮一见到蒲珊,便对身边长椅上几位书生模样的人喊了一句什么。   看了蒲珊的穿着,其中一位书生便起身过来,拱手用大食话对蒲珊问道:“这位官人,需要传译吗?”   蒲珊想说不要,但是语言不通的确是个问题,还是开口问道:“多少钱?”   书生说道:“两百文一日。”   老乡给自己才一百文一日,蒲珊觉得自己应该尽快学会大宋话。   好在今日情况特殊,老乡多给了些打赏,蒲珊咬咬牙,给了书生数了二十枚当五铜币,说道:“还有一半,完事儿后再给。”   有了书生就是好使,知道蒲珊是来打听房子的事情后,将他领到了一间豪华的接待室里,一个中年宋人接待了他。   接下来就好办了,经过商谈之后,蒲珊知道这里的房子除了能购买,还可以长租,还包括很多服务。   比如主人不在的时候的房屋保养,卫生打扫,花园修建维护,甚至还能替主人转租和专卖,真是要多贴心有多贴心。   据那宋人说,蒲珊是第一个来打听房屋的客商,作为宣传效应,四通商号还能给蒲珊打个折,现在蕴州房产肯定是价值洼地,房价还没有起来,一栋小楼,只需要八百贯。   当然八百贯只是简装,要想得到如驿站那种热水龙头,陶瓷马桶浴缸盥洗室,实木地板大衣柜,丝绸大窗帘,水晶窗那样的享受,那可就是天价了。   不过四通商号同样可以承接这样的装修工程。   蒲珊听得瞠目结舌,只好坦白自己是替老乡来打听的,只能将意见忠实地转达回去。   宋人也不生气,笑呵呵地将政策跟他讲清楚,还从书桌前的琉璃缸里抓了几颗蜡纸包裹的东西给他。   蒲珊恭敬地鞠躬出来,偷偷打开一颗,蜡纸里边包裹的,是昨晚少保命人打碎的那种神奇的玻璃一样的糖块,不过颜色鲜艳如同宝石。   蒲珊放了一颗橙色的到嘴里,一股美妙的橘子气息和甘甜的味道,立刻弥漫在整个口腔里。   水果糖中的酸味,其实是糖蜜的副产品。   天师府对发酵菌种的研究提取,如今也有了一个菌群家族,其中一种,叫黑霉。   将糖蜜和浆糊的混合液加入黑霉发酵,会得到一种酸味极浓的澄清菌液。   这种菌液的酸味与柑橘类的酸很类似,小天师将它称为橘酸。   将菌液过滤,往里边加入石灰乳,就能得到一种混合沉淀物质,成分是碳酸钙和橘酸钙,可以再次过滤分离出来。   往沉淀里加入硫酸,碳酸钙和橘酸钙就变成了硫酸钙,成为石膏沉淀物,二氧化碳溢出,剩下的就是橘酸溶液。   再次过滤,往橘酸溶液里添加小苏打,通过蒸发结晶提取,就得到了一种保存和使用都非常方便的物资——橘酸盐。   这个东西被程家拿来鞣制皮革,被石家用来和氨水混合清洗金属,对铜,铁都有效果,凸显花钢的花纹,而且更加细腻。   苏家织染用来做染料固色剂,而落到苏油这样的吃货手里,就变出了水果糖和橘子酒。   所以橘子味的水果糖和果酒,和橘子几乎没有什么关系,是苏油找人用蔗糖,清酒,橘酸盐,橘子香精调配出来的,连颜色都是用的是用红曲和栀子黄调成的橘色。   同样的,还有薄荷糖和薄荷酒。   这些东西的制作方法,蒲珊当然是不会明白的,他只是觉得东方真神奇,宋人真幸福,他们一定得到了真主来自天堂的恩赐。   商会的人效率挺高,从商会出来,不过半日时间,书生这么一会儿就挣了一百文,让蒲珊有些羡慕。   两人正要告别,就见门口停下了一辆大车,车上都是些挂着粗釉的细颈大肚陶罐,一个大概是十斤的容量。   蒲珊抽了抽鼻子,敏锐地觉察到那就是昨日宴会上闻到的那种调料,便对传译问道:“这种调料叫什么?多少钱一罐?”   传译正要上前询问,便听招呼下车的两位少年转头,一位文士一样的少年说道:“这是新品,准备运往汴京城的,不是商品,也没有定价格。”   蒲珊大喜:“你会说大食语?这太好了,我要是想要代售这种货物,不知道郎君可否为我引荐东主?”   “哦?”另一名武士打扮的少年笑了:“你也喜欢这个?”   蒲珊说道:“有了它,食物会变得美味很多,就是不知道价格如何,要是太贵我肯定也买不起,不过要是价格合适的话,我倒是愿意试试。”   那位文士模样的少年点头:“难得还有喜欢这个的大胡子,如此你随我们来吧。”   ……   市舶分司都厅内,中堂是一张极长的华丽大方桌。   各国使臣穿着各式各样的服装,围坐在华丽大桌边,身后是各自国家的大商人,在那里吵吵闹闹。   苏油在中间摊着手,一副无奈的表情,那样子有点像后世著名的油画——《最后的晚餐》。   李舜举有点受不了这一厅的铜臭,太监多贪鄙,不过李舜举总觉得自己是个例外,不屑与这些大腹便便的商贾同处一室。   于是这事情交给苏油,明润你挖的坑,只能你自己填。 第八百六十六章 商议   看各人吵吵了半天,苏油才拿起手里边的小木锤,当当当地敲响了身边的小铜钟,都厅中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苏油说道:“各位,对我交趾的物产可都还满意?”   哇哇哇的外语和翻译又闹开了,苏油又当当当地敲响小铜钟:“一个个说!从真腊开始!”   真腊使臣站起身来:“尊敬的少保大人,真腊国感谢您慷慨的接待,我国君臣,对此次贸易会的成果非常高兴,希望大宋能将此设为常制。”   不少使臣又闹开了,苏油只好再次敲响铜钟:“举手发言,我不点名不准开口!”   使节们这才将手高高举起。   苏油说道:“先放下,等我回答完真腊使者的问题。”   “对于各国通商物贸的要求,市舶司原则上是同意的,今后每月满月大潮之日,市舶司都将在蕴州开设海市。”   “与此相关的诸多法令,标准,已经印刷成册,一会儿大家各自取一份,下去好生研读就是。那个穿金纱罗的是哪一国的使臣?有什么问题?”   那位使臣站了起来:“尊敬的郡主大人……”   苏油赶紧摆手:“你的汉语有问题,叫我学士就行了。”   那使臣赶紧鞠躬:“学士大人,小臣是注辇国使臣,非常感谢学士此次丰盛的接待。我的问题是替本国商人问的。”   “听说宋人自己在交趾与广州,杭州之间进行贸易,可以无需携带钱财,只需要带上一张凭证,就能够在千里之外去银行换取到金银。”   “他们对如此便捷的资金周转方式非常的羡慕,想问这样的政策,能对他们开放吗?”   苏油笑道:“目前为止,皇宋银行发行的票据有好几种。”   “一种是大面额的钞票,用于各地银行之间的清算,这种钞票和宝钞类似,不过面额大得多,面值为百贯甚至千贯。”   “商人也可以申请使用,不过需要用等值的金银向银行购买。”   “而如今更多的使用方式,是商人们用自己在银行的存款作为抵押,银行冻结商人相应的存款后,向支付商人这类钞票。”   “商人到异地之后,可以凭票取兑换出相应面额的货币进行交易,异地银行用这种票据与当地银行进行清算后,当地银行在本地扣除商贾的相应冻结存款。”   “还有一种更复杂的方式,叫‘四人汇票’,也就是说,这种票据上有四个签字人。”   “首先是进口商,他必须具备完成交易所需的信用;”   “其次是进口商银行,它收取费用、承接进口商债务作为自己的债务,对其进行承兑担保。”   “说得更详细一点,就是说他凭着对进口商的信任,把交付货款这事揽过来,保证到时对出口商付款;”   “第三个主体是出口商银行,它提供交易中的实际款项——他是真正给出口商钱的人,并持有出口商提供的‘承兑票据’作为资产;与进口商银行进行清算。”   “最后一个人当然就是出口商,他为进口商提供货物,收取‘承兑汇票’,并得到了按时从银行获得付款的保证。”   “因为对进口商的资信有充分的掌握和信任,所以进口商银行敢对这样的支付行为提供这种保证。”   “如此一来,这种汇票,既让进口商手里没有实际资金的时候,也可以进货,又让出口商心里踏实得到支付保证,还让两头的银行,都能赚得手续费。”   “因为这种票据由银行承兑,所以可靠性很高,如今也比较流行。”   “我不知道你口中的票据,到底是指大面值清算货币,还是皇宋银行承兑汇票,但是我要声明的是,皇宋银行对使用者的身份,是没有国籍之分的,区别主要在于对使用者的资信的掌握程度。”   “所谓资信,其实理解起来很简单,就是银行客户在商务行为中的履约能力。外国人要使用这两种票据,必须具备皇宋银行所认定的履约能力。”   “获取优良资信等级的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在皇宋银行存款,只要你在皇宋银行有足够的资金沉淀和诚信的商业记录往来,皇宋银行当然就会认为你具备相应的履约能力,可以为你提供这样的金融服务,明白了吗?”   明白个屁,使节听得两眼冒金星,倒是使节身后的那些商贾,面上都露出惊喜的神色。   其实皇宋银行在承兑汇票上玩的花活远比这个多,甚至包括了贴现业务和证券交易业务。   大宋人自己玩盐引都能玩出花儿来,有了防伪力度更高,信用更扎实的票据,大宋汴京,成都,眉山,杭州,扬州,泉州,广州这些地方,无数的外围钞行雨后春笋般地成立了起来。   最大的证券玩家,就是赵顼的家里人,大宗正叔叔和赵顼自己的两个弟弟。   当年的赵颢和赵宗谔曾经想争夺皇宋银行的财权,然后被苏油在经济上迎头痛击,差点倾家荡产,接着被赵顼利用御史台在政治上再次敲打,整得痛不欲生。   好在及时躺下翻过肚皮认输,赵顼才不为己甚,重新恢复了他们的政治地位。   苏油这才跟赵顼建议,吸收他们参与到银行业务之中,享受红利的同时,也将自己的资产置于皇宋银行的监控之下,相当于摆到赵顼的眼皮子底下。   其实这样的方式挺好,大家心里都踏实不少。   只要不是拿钱去收买官员将领私造铠甲兵器,安分老实,赵顼对宗室里边的这几个金融寡头,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反正他才是最大的一个寡头,其次是四通商号,剩下的全部股东加起来,都比不上他们。   苏油一点都不着急,耐心地回答了使节和商贾们提出的各种问题,大宋的外贸政策的宽松和体贴,让海商们和使节们都非常满意。   等到大家都没什么问题了,苏油这才说道:“刚刚那些其实都是细枝末节,此次召集各位前来,主要还是想和各国商讨,如何在南海建立一个安定和平的贸易环境。”   “如前年那种占城抢夺外藩贡物,然后作为自己的贡物,以之朝贡大宋后又被揭穿的行为,我希望不要再发生了。”   占城使节顿时满面通红。   “还要爪哇两国,麻留甲海域是藩国往来的重要通道,你们两国发生地区冲突的时候,希望约束一下自身国家的军队和子民,不得劫掠过往海商。”   三佛齐使节毕佳罗起身说道:“三佛齐处四战之地,与占城,真腊,阇婆都是世仇,海上船只往来,威胁我港口安全,我国多是自卫,偶有误伤,也是有的。”   诸国顿时纷纷控诉,说三佛齐本就是海盗之国,很多时候就是贪图海商富庶,故意出动水师劫掠,根本就不是如使节所言。   苏油又敲响了小铜钟,待到都厅安静了下来,说道:“因此我们需要一部有公共约束力的法令,来维护秩序,南海,不能再这样乱下去。”   “我有一个提议,以诸国陆地线,岛礁为起点,人站在海边视线之外的区域,算作公海,任何国家和个人船只,在公海上航行,捕鱼,不得无故受到干扰和侵犯,凡对其无故干扰侵犯者,会被视作强盗行为。”   “所有国家的船只均悬挂旗帜,表明自己的国籍和船只属性,以我大宋为例,大宋商船,悬挂四方红底宋字旗,大宋水师,悬挂三角红底宋字牙旗。”   “任何国家,对悬挂宋字旗的船只攻击,即视同对大宋的攻击,如果攻击发生在某个国家的海域内,即视同该国对大宋的攻击,大宋将保留追究的权利。” 第八百六十七章 龙牙港   “大宋属国的船只,可以向大宋市舶司提交申请,在缴纳一定费用之后,大宋同意其在本国旗帜之下,悬挂大宋国旗。”   “大宋作为宗主国,为悬挂宋国旗帜的船只,提供一定程度上的保护,接受这些船只的投诉,如果遭受侵犯,同样保留为这些船只追究的权利。”   “交趾路宁海市舶司,将设立海事法庭,专门处理这类纠纷。”   “各国应当积极行动,共同抵制盗窃,抢劫,销赃,奴隶贸易等不义之行,维护海上公共秩序,维护共同利益,积极提供海盗线索,共同清剿海盗。”   “所有国家,不得对海盗提供保护,海盗没有国籍,是所有正义国家和船只应当清剿的对象。大宋作为各国宗主,再次做出郑重承诺,宁海水师,将不定期对海盗进行打击和清剿!维护南海航道的安全!”   此话一出,除了三佛齐使节,所有人都高声欢呼了起来。   苏油继续说道:“如果各国使节都同意这个意向的话,宁海市舶司将起草一份《南海海事公约》,然后大家一起讨论增改,确定无误后,由使节代表诸国签署,宁海市舶司刻石为记。”   “凡是参与者,都将共同遵守这份公约,共享南海贸易的红利。如果不愿意参与的话,大宋将视其为普通贸易伙伴,而不是密切贸易伙伴,在入港,贸易,商人地位上,都会有一定区别。如何?”   占城和真腊首先表示同意加入,这两个国家与交趾郡和湄洲直接接壤,通过内河都能实现物资运输,签不签公海协议其实都影响不大,首先响应。   紧跟着就是阇婆,这个国家面对三佛齐的压力,此次来就是需求大宋支持的,而且这个国家的商船,也是被三佛齐打劫得最惨的,当然也要响应。   然后就是琉球,吕宋,麻逸,渤泥,这些国家在南海的东边,无需通过麻留甲海峡即抵达大宋,而麻留甲海峡外头那些国家,从来也不是他们的贸易往来对象,稍加思索,也同意了。   而其它如注辇,丹眉流,蒲甘,邈黎,甚至大食这些国家的海商,就有些拿不准了,远洋过来,麻留甲海峡是必经之地,三佛齐的首都巨港,使他们的必然的锚泊之地。   蒲甘使节权衡利弊之后,站起身来对苏油躬身说道:“三佛齐海口之北,有一个地方叫做蒲罗中,那里是海贼盘踞之地,如果大宋能够清剿那个地方,将之作为港口,为西方诸国提供驻泊地,并保护我们在海峡中的安全的话,我蒲甘国,愿意签署这个伟大的协议。”   “哦?”苏油的兴趣来了:“海贼?”   大食国使节也站了起来:“万能真主啊,让那些可恶的盗匪葬身火狱吧,他们就是一些蜿蜒的海蛇,不,龙牙港就是一个恶魔的火狱!”   “当!”苏油敲响了小铜钟:“那地方在哪里?”   丹眉流使臣站了起来:“在麻河外的岛上,黄金半岛的最南端,那里有几个海盗港口,城主对过往船只征收重税,一言不合就杀人抢船。”   苏油皱着眉头:“三佛齐大使,看来那里是法外之地?不是贵国领土?”   毕佳罗眼里充满了笑意:“三佛齐曾经占领过真腊,那里也的确曾经是三佛齐的领土,不过如今大王的目标在南部,对那一带失去了控制。”   “那一带聚集着诸国的亡命之徒,对我国也造成了巨大的威胁,如果少保有意征服的话,三佛齐是乐见其成的。”   “是吗?使节在这里说话,须知代表的是贵国国王的意志哟?”   毕佳罗终于笑了出来:“如果少保能征服那里,我三佛齐也愿意签署南海协议!”   “好!”苏油点头:“那便如此说定,市舶司将剿灭龙牙港海盗作为协议前提,算作是大宋对南海诸从属国履行的第一项义务!”   别的地方不知道,如果说起中南半岛最南端的话,苏油倒是清楚得很,那里肯定就是后世的新加坡了。   如今看来那里的海盗势力相当强大,竟然连三佛齐这个南亚第一海洋霸权国都无力与之对抗。   不过勉强算是谈定了南海协议的大致框架,苏油送走各国使臣和海商翻译,从都厅出来后,招来苏辐和晁补之,还有占城与真腊使节,关起门来开小会。   范师哲已经收到了真腊使节的回报,匆匆赶来对苏油劝道:“少保不该答应三佛齐的。”   苏油问道:“为何?”   范师哲说道:“就怕螳螂在抓捕鸣蝉的时候,忘记了身后对它起意的黄雀。”   苏油笑道:“先别显摆自己的汉语水平了,好好解说一下局面吧。”   范师哲合什道:“这话得从百年前说起了,当年的三佛齐,乃是南海最强大的国家。”   “大唐高僧义净,曾取海道经过三佛齐,前往印度学习佛法,从印度取经回来后,继续留于巨港,从事翻译和著述多年。”   “百年之前,三佛齐南部崛起了两个国家,伊夏纳和阇婆。”   “伊夏纳曾派兵攻打三佛齐。三佛齐从真腊调集军队征讨伊夏纳,在七十年前,摧毁了那个国家。”   “但是战争极大的衰弱了三佛齐的国力,真腊就是从那时候起,摆脱了山王的统治,成立了自己的王国。”   “除了真腊,大陆之上另一个国家注辇也趁势对三佛齐的大陆领土发动袭击,甚至一度大举渡海,进犯到三佛齐本土及其西部各属邦。”   “三佛齐的国力再次受到削弱,导致大岛东部的东爪哇,在伊夏纳旧地崛起。”   “四面受敌之下,三佛齐只好与东爪哇达成协议,大岛西部属三佛齐势力范围,东部则属东爪哇王国势力范围。然后三佛齐集中力量抵抗注辇的入侵。”   “而大岛东部其后十数年里,东爪哇和阇婆也开始了战争,趁两国实力衰弱之机,三佛齐在驱逐注辇国势力之后,撕毁协议,灭了东爪哇国,重新恢复了基本国土。”   “为了防范阇婆,三佛齐在巨港囤积重兵,将王室搬迁到占卑城,防范阇婆突击。”   “百年战乱,扶南,三佛齐,注辇,诸国轮番征战,导致大陆南端成了无主之地,也成了各个国家散兵游勇,流亡叛乱势力躲避国内征诛的乐园。”   “如今龙牙港的占领者,就是当年三佛齐的水师副帅蒲释马。”   “注辇国渡海攻击三佛齐的时候,蒲释马发动兵变,斩杀了水师首领,之后首鼠两端,竟然让开海上通道,坐看注辇国攻击自己祖国本土。”   “在三佛齐奋力将注辇国败退的时候,蒲释马才又发动水师,攻击注辇国败军,大获全胜之后,势力顺利扩张,占领了原三佛齐在大陆半岛的一些领土,控制了海峡北部地区,驻军在海峡东西两个重要关口——麻城和龙牙港,靠收获大量过往船只的赋税,渐渐形成一个独立的藩镇。”   “可以说三佛齐王室对蒲释马的痛恨,甚至还在阇婆,注辇等世仇之上。少保如今答应剿灭蒲释马,那是正中三佛齐使节的下怀!”   苏油都听傻了,这特么简直就是一部海上五代十国啊!   谁说蛮人傻来着?!这是驱虎吞狼之计,狗日的南海蕃人,一个个贼精贼灵的!   苏油大概知道为什么蕴州城的海商越来越多了,先期抵达的各国使臣海商们大概在疯狂招呼本国同道——大宋有个憨憨少保在交趾,人傻!钱多!速来! 第八百六十八章 炮弹   不过好在交趾灭得太快,各国对大宋水师的力量估计明显不足。   三佛齐这是摆明了不看好大宋水师具备消灭蒲释马的军事实力,才如此大方地开出了这个药方,想要在之后捡便宜。   呵呵呵,本来只想拿下一个新加坡,结果还附送一个吉隆坡,这副大补药,不服也得硬着头皮服啊。   现在的问题就是,要不要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是现在就动手,还是等三哥和赵宗佑回来的时候再一起动手。   苏油坐不住了,飞速跑到宁海军找王韶,这事情你看看怎么搞?   王韶翻出海图,先说说那两个地方在哪里。   张散留下的数据很糙,看得出来当时海商们为了挣钱,能少停靠就少停靠,走得都是大长线。   不过麻留甲两侧的海岸线大致能连接起来。   苏油凭着记忆,拿铅笔在海图上新加坡和吉隆坡的位置画了两个圈:“大致就在这两处位置了。”   王韶一看:“嗯,兵家必争之地,有了这两处,南海入口就在我囊中,必须拿下!”   “怎么拿下?”苏油有些吃不准:“咱一共就八艘船,加上我的飞鱼号,也不过九艘。”   “够了!只要能将他们堵在港口里边,九艘船已经足够了!”   “别闹!我要的是全歼,不留后患!”苏油想了想:“让杨从先他们广南水师配合如何?”   王韶笑了:“别傻了,要动广南水师,你得先请圣旨,时间上都来不及。我们得在诸国使臣回程之前,将蒲释马除掉,宣示大宋在南海的国威。”   “那这咋弄?”苏油是习惯平推的主,不喜欢打这种无准备的战。   王韶说道:“军事你就不用管了,召集诸国的引伴,这帮人手底都有势力,要投靠大宋,先得把投名状交上来,就用他们!”   苏油这才想起来自己手底下同样有一帮子海盗,这才稍微放心:“如此差不多,那我去找李都监,说服他同意出军。”   王韶说道:“弹药得够,实在不行弩炮也可以,给你的飞鱼号甲板也加上弩炮!还有弩炮的炮弹,给我备足。”   苏油转身就走:“这个好办,要多少我给你准备多少!”   王韶瞪眼:“这是军令!起码给我三万枚!”   苏油摆手:“五万!给你翻个个!”   “靠!”王韶连苏油的口头禅都出来了:“你怎么做得到?!”   苏油和王韶一样装逼:“你做得到整合那些引伴,我就做得到给你变出五万弩炮炮弹,这叫术业有专攻!五日之后给你就是了!”   说服李舜举无需太多语言,他是提举海宁市舶司事,苏油对他提出了南海诸国海商们对南海和平贸易环境的渴求,然后将此次南海物资交流会的财务报表交给他过目,再查看了南海地图之后,李舜举就乖乖按照苏油的想法,去安抚蕃商和使臣们去了。   按照苏油的说法,待到大宋军事行动准备好,离开港口之后,再让他们出发不迟。   于是李舜举便顶着官家最亲密战友的身份,给各国使臣和海商们送去亲切的关怀,日日各种名目的大小宴会不断,还搞了如蜀中成都那种“遨游”大会,从岸上玩到海里,从海里玩到岛上,佳肴美酒,丝竹歌吹,还弄来了数十美姬,让海商们乐不思蜀,又给自家老乡发去了急报。   赶紧的,除了憨憨少保,还有个憨憨太监,真的人傻钱多,速来速来速来啊!   只用了三日,苏油就给王韶备好了五万枚弩炮炮弹。   没有别的原因,水泥一天才能干透,然后还要装药。   冶州的椰子油加工业,丢下的椰壳那是多得不要不要的。   椰蒂被挖走了,那里是要用来磨珠子的。   将椰壳粘好外面糊上水泥,拉上横竖的刻痕,就是弹壳。   稻壳是交趾另一样多得不能再多的东西,稻壳烘干磨成粉,就是硝化甘油的稳定剂,加入部分硝酸钾,这是苏油在之前就已经摸索出来的黄炸药配方,主要用在炸药包和爆破筒上。   椰蒂孔都是机器挖的,大小完全一样,苏油做了水泥盖,平时盖上水泥盖,用蜡密封,需要使用的时候取下盖子,插入带火绳的火雷管,情况紧急下甚至直接插入火绳都就能用。   火雷管用的雷汞,交趾水银那是打晋代就出名的特产。   王韶看着一箱一箱朝船上搬的炮弹:“这戏法……张巡借箭都没这么快吧?”   苏油很得意:“这还是椰壳经过挑拣,不然还得多,以前那些叫工匠,咱现在这个,叫工业!”   说完摸摸鼻子:“虽然还是手工业……”   王韶说道:“已经问清楚了,蒲释马的水军,从大食那边得到了一种厉害火器,据说能喷出大火,落到敌船之后无法熄灭,方能如此嚣张。”   苏油点头:“那就不能让他们的小船靠近,那种东西我们也有,效果比他们的还要好,不过我们的用法比他们的先进多了。”   “到时候记得拷问一下,问问他们那东西是哪里来的,那是一种液体矿藏,叫石油,对我们有大用。”   王韶问道:“就是种家的那种?”   苏油说道:“大概率是那种东西,否则的话,成本就太高了。”   如今的西夏,山林和草原经常发生野火,主要原因不是气候变化。   而是种诂发现石油提取物里边的汽油,不管是保存还是运输都过于危险,囤积起来也没多少用处。   于是平时就烧掉,利用纯净的黑烟制作碳粉,用于生产弹药和墨锭。   一到夏季东南风起,干脆都拉到西夏人的草原上,那东西烧起来实在是既壮观又可怕。   剩下的煤油,柴油,润滑油,沥青,才是好东西。   王韶在陕西待过好多年,当然知道这个东西。   苏油说道:“剩下的军需,就去沈存中那里补充,他那里跟占城人买了不少的稻米,鱼罐头更是多得不得了。”   王韶点头:“那我们就出发了,加上韦首安的水师,也算是浩浩荡荡。”   王韶这次带去的军力,包括泰山号致远号在内的八艘战舰,以及临时改装的飞鱼号,军力还包括宁海新军和韦首安的交趾旧水师,用的是交趾水师投降的海船。   所有海船上,还加装了小高相爷制作的弩炮,算是废物利用。   王韶当任都指挥,孙能副都指挥,韦首安殿后。   刘世恒为先锋,已经先期赶往湄洲,带着海盗,不,大宋派驻各国的引伴使臣们去了。   装载完炮弹,送走军舰,宁海军码头顿时空了一大半,苏油这才赶去交州城里的慈济院,看望多日不见的老婆大人。   慈济院现在是交州城的大医院,和后世的中医院类似,前店后院,药房伙计,柜台都是中式。   进门处就是几科诊脉柜台,几名天师道的师兄师叔们在这里看脉,后边是抓药的柜台,柜台后是各种各样的药材抽屉柜,占了整整一面墙。   大药房里充满了药香,从药房的侧门进去,是一所大院,大院另有大门出入,这里收治了不少需要住院治疗的病人。   还有不少女护士,是石薇从交州城庞大的寡妇群体中找出来的,很多甚至还是阉党和后党的官员家属。   这些人很多都会读书写字,属于有文化的一群人,石薇向苏油求请,免了她们的罪责,请她们到慈济院里来学习医学知识。 第八百六十九章 张道长   应该说妇人们对石薇和苏油的观感是复杂的,但是现在她们面临着更大的问题,那就是如何努力生活下去。   作为犯官家属,如果没有石薇出面,她们命运之凄惨可以想见。   慈济院能让她们收获一份尊重,一份收入,能够支撑其自己那个残破的家,这就已经是战乱年代里上天的恩赐了。   何况石薇还养活了他们的孩子,切实减轻了她们的家庭负担,孩子们不但有饭吃,还有书读。   只要孩子们还能读书,妇人们就有心气儿,十年之后,自家儿子还是会进入交趾的精英阶层,自己如今的家庭,还是会回到交趾的上流社会。   苏油和石薇从来没有给过她们这样的保证,但是苏油和石薇就是这样做的。   想不透这些的人,在这场覆国的大动乱中,已经为上一个王朝陪葬了。   妇人们很匆忙,手里一般都还拿着各种各样的东西,见到苏油也只是浅浅屈膝为礼,然后匆匆而去。   妇人们对苏油的尊敬来自娃子们,娃子们在书院里学的东西,可比以前学的复杂很多,但是学的道理,却比以前简单明了很多。   书院讲的那些道理,就连自己这样的妇道人家都听得懂,合情合理,浅显明白。   五讲四美三热爱,讲文明、讲礼貌、讲卫生、讲秩序、讲道德;心灵美、语言美、行为美、环境美;热爱大宋、热爱官家、热爱父母。   学校管饭,还有加餐,孩子们偶尔还会偷偷带一两个小糕点,小糖果回来孝敬自己。   看着自家野孩子一日日变成懂事的小郎君,妇人们就觉得,自己受再多的委屈磨难都是值得的。对给她们的孩子带来这种转变的苏油,甚至有一种感激之情。   找了一大圈,发现石薇正在书房里与一名老道研究药材配伍。   苏油见到道长,连忙躬身施礼:“二十年不见,道长还是一般康健,就是头发见少了。”   道长起身稽首:“善哉,明润给出的题目,贫道整整花了整整二十年方才解出来,当真是百无一用。”   苏油赶紧还礼:“道长太谦逊了,你以一人之力,带动起一个学科,后世之人提到有机化学,成都青羊宫张张芷皋院士的名头,是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   张道长就是当年在青羊宫发现杜仲胶是的守库人,之后被张天师抬了品级,专门研究胶漆一门。   但是过程非常艰难,直到去年第一批橡胶草出来,张道长方才结合其余几种植物胶,得到了真正意义上的硫化胶。   张芷皋取过一根胶皮管子:“明润你看,这便是利用你寻来的胶草制得的弹性硫胶,我们用了挤出成型技术,将之制成了胶管。”   大兴奋时期已经过去了,张道长现在充满了科学家的风范——淡淡的装逼范儿。   石薇喜滋滋地摸出一件宝贝:“还有这个,这是根据你的意见,设计出来的水银血压计和听诊器。”   苏油问道:“试过了吗?”   石薇说道:“试过了,我们在马和牛的脖子上都试过了,很明显,血液的压力是由心脏的压力提供的,因为汞柱的跳动和心脏的跳动是一致的。”   呃,马和牛……   苏油说道:“这个对医学是有极大贡献的,比如我听说椰子汁可以通过针管直接输入到病人体内,给病人补充养分……”   “真的?”石薇很感兴趣:“那得试试……”   苏油赶紧阻止:“先发明注射器吧,拿猪做实验,从小剂量开始。”   说完取来一张纸,画了个注射器的图稿:“大致就是如此,针头可以用银针,如今你们用的银针硬度不错了吧?”   张道长点头:“纯银的针都是老辈儿再用了,如今天师府的新手都用掺了铜和锑的银针,硬度好很多。”   苏油笑道:“空心针管的事情让大石头给你们搞定,就和空心面条是一个道理。”   蜀中利州路有一条河叫中江,江水从一个县城当中穿过,县城因水而名,叫中江县。   中江西岸有个镇叫谭家镇,川中和陕西的贸易兴起之后,谭家镇成为商贾马夫往来之地。   镇上一户人家叫谭老六,发现了商机,开起一家汤饼店。   为了招揽生意,谭老六夫妇挖空心思,发明了一种面条,“允直中通”,细如银丝而中心有孔。   这种神奇的面条让谭老六生意火爆,于是就有人给谭老六出主意,效仿眉山汤饼晒成干面,这样就能作为商品发售了。   谭老六觉得这是个发家的门道,制作出空心挂面,大受往来客商好评。   空心挂面的手艺惊动了中央,赵顼命利州路转运司呈送,品尝之后大加赞赏,列为贡品。   如今就靠制作这种挂面,整个谭家镇都发达起来了,空心挂面因为其空心和成为贡品两个特点,被来往客商称作“藕面”或者“宫面”。   其实面条空心的原理很简单,就是将面条进行“盘条”的时候,有一个拧的过程,会在粗条中间形成一个孔道,在其后“上竹”拉面的过程中,面条和中心孔会同步越来越细,成为最后的空心面条。   空心针也是同样的道理,延展性好的金属如金银铜,拉伸空心的细柱体便能得到。   张道长将苏油的想法记录在纸上,加上图纸,准备寄往汴京。   除了这些,张道长还附加了一大堆的资料,苏油问道:“这些又是什么?”   张道长比获得硫胶得意多了:“这是仙卿整理的资料,在几处湿热沼泽都能大用的方子。”   石薇说道:“这是疗蛊验方,唐代王焘的《外台秘要》,所载蠱毒七门,共收六十一方,共一百零三味药。”   “我统计了一下,其中用桔梗的有七种,用藜芦的八种,用蘘荷的九种,用雄黄,巴豆的十一种。”   “消积聚痞块,方用千金恒山丸,鳖甲丸,多异类灵动之物,行气逐血之药,其泄厥阴,破症瘕之功,有非草木所能比者。”   “疗水肿的,千金疗大腹水肿方,用牛黄,昆布,海藻,牵牛子,桂心,椒目,亭力。”   “另有麝香丸,方用麝香,甘遂,芫花,人参。皆以见利小便为效。”   “其余还有毕澄茄、皂荚、野菊花、防己等,主治蠱毒,咳逆,泄痢,肠澼和杀虫。”   “此外配伍药物,还需要襄荷。就是莲叶。史游《急就篇》云有赤白二种,白者入药,赤者堪噉。要用白藕的荷叶。”   “还有巴豆,虽为辛温有毒之品,但本经谓其破症瘕结聚,坚积荡涤五脏六腑。开通闭塞,除鬼毒蠱疰邪物。”   “雄黄能化腹中瘀血,杀劳虫疳虫。”   “在寒战发热,恶心下痢,腹部膨胀阶段,多用张仲景治伤寒发热方,加己椒苈黄丸,往往有效。”   “而在痢疾期,即医家所谓‘伤血’的阶段,方可用毕澄茄,广木香。”   “如肝脾肿大,还可用麝香,血珀,黑白丑,肉桂,沉香,大戟,作为丸药,日服三次,每次饭前服一钱。”   “这药是我在交趾所制的,在这里不算精贵,也有一些效果,感觉比天师哥哥用鹅血鸭血疗血痞之法治疗该病对症。”   说到这个,石薇就好像换了个人一样,滔滔不绝,与张道长讨论起辩证病例,直接将苏油抛到了一边。 第八百七十章 老张的有机化学   两人聊了一阵,话题又转到儿科,说到小儿惊热也是交趾的常见病症,张道长又感谢石薇和苏油给汴京城天师府送去的珍珠粉。   珍珠镇心安神,养阴熄风,清热坠痰,去翳明目,解毒生肌。治惊悸,怔忡,癫痫,惊风搐搦,烦热消渴,喉痹口疳,目生翳障。   石薇笑道:“那药一文钱都没花,乃是小油哥哥见我锤珍珠之后,让人从珠贝内层磨下来的。我试了效果一样,以后我大宋的病患,都用得上珍珠这味药了。”   张道长再次稽首:“这又是大功德,交趾可真是积累道功的福地……无量天师,贫道又落入窠臼了。”   苏油这才逮到机会说话,也对着张道士打稽首:“别说地丁硫胶,仅道长在其余胶漆之道上的研究,各种漆料,胶料,粘合剂的发明,就了不得。”   “就是我大宋第一种塑料薄膜,能让天下农人的秧苗安然度过倒春寒,那都是无量道功。”   这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苏油就算是脑洞大过天,也想不到宋代科学家被自己点开有机材料学的金手指之后,能够走到塑料薄膜这么远的技术上来。   方法是这样的,干馏炉发明之后,宋人拿它干馏过煤,硫磺,朱砂,各种矾晶。   而张道长很朴实,用它干馏了木头。   在制备得木炭的同时,还引出干馏气体,得到了木精、木醋酸等化学物质。   木精就是甲醇,用石灰中和再经干馏,能够制得另一种超级有机溶剂——木酮。   木酮就是丙酮,它的发现,直接将蜀中的颜料工业,香料工业,无烟炸药工业,涂料工业,粘胶,赛露络生产等工艺,提升了一个巨大的台阶。   而木精在六百到七百度的情况下,与空气和水蒸汽一起通过银、铜等催化网,能够直接氧化生成另外一种物质,用水吸收后,成为一种神奇的溶液——木醛。   木醛就是甲醛,与木醇的特定浓度水溶液想混合,是一种超级防腐剂,天师府发现它对杀灭水中微生物有特殊效果,除了治疗鱼病,还能制作标本。   就是后世大家非常熟悉东西——福尔马林。   当张道人用魔芋精粉,木醛溶液,烧碱溶液,甘油,润滑油搅拌糊化之后,发现它们变成了一种很奇特的凝胶。   张道人将它倒在玻璃板上晃荡延流,再让它们在自然条件下干燥,等到从玻璃板上再次揭起来的时候,凝胶变成了一种神奇的东西——塑料薄膜!   这是大宋自赛露络之后发明的第二种塑料,而且是没有经过苏油指点,由大宋人自己摸索出来的塑料!   工艺成熟,成本低廉,产量巨大!   倒春寒什么的那是安慰道士用的胡话,这东西最大的用途,是作为纸壳子弹的弹壳夹层,防潮效果好到逆天!   还有就是用作隔绝雷汞和铜帽之间的涂层!   凭硫化地丁胶和魔芋胶这两项伟大发明,张道士成为了皇家理工学院化工院院士。   苏油笑道:“现下事情还多,我在下龙湾为道长建了一处疗养院,这段时间道长就好好休养,化工很多有毒物质对身体有害,顺便让薇儿给你检查检查身体,等忙过这一段时间,我再陪道长游览。”   “一会儿我再画几个图纸,给道长送几片玻璃过来,夏日里在下龙湾里潜水抓龙虾捞海参扇贝,想想都美得慌……”   和道长与石薇告辞,苏油哼着歌就来到了都厅,姚补之上前来:“少保,有个大食人,等你两天了。”   苏油问道:“大食人?有什么事儿吗?”   晁补之偷偷笑:“没什么事儿,不是你说的,要是有人对少保你发明的鱼露感兴趣,就让他来找你吗?说是推广什么……饮食文化?”   苏油手扶脑门:“其实那种低盐快发酵的鱼露口味并不好,真正的好鱼露,跟好酱油一样得两三年时间才成……算了叫进来吧,我看看喜欢鱼露的大食人是什么样子……”   没一会儿,晁补之将蒲珊带了进来。   蒲珊这才知道是谁要见他,吓得都结巴了:“尊……尊敬的……”   不等他说完,苏油问道:“你为何会对鱼露感兴趣?”   蒲珊很老实:“因为别的货物,小人……小人实在是买不起啊……蜜酒之类,又不够新奇……”   晁补之就不由得扭头偷笑。   “这样啊……”苏油感觉自己白开心了一把,犹豫了一下:“你有多少钱?”   蒲珊说道:“昨日我给老乡看房,老乡给了我一个银币,之后……我跟他说现在买房还有诸多优惠,老乡一高兴,又……给了一个。”   苏油很同情蒲珊:“就你这俩银币,够回程的路费不?”   蒲珊说道:“我可以给往来船只充作书办,倒是不需要路费,另外还有几个银币的工钱没有支取。大人,你那鱼露,多少钱一坛?”   苏油很认真的思索,两枚银币就是两贯,蒲珊的老乡很大方,小海鱼在湄洲就不值钱,剩下的都是腌鱼剩下的盐水,一百文一斤都赚得够黑心了,于是说道:“一枚银币,我可以给你十斤鱼露。这东西能保存一年到一年半,但是你怎么运回去?”   蒲珊说道:“不敢再劳动大人,大人只要告诉我去哪里取货就好了。”   苏油提起笔来写了个条子,交给蒲珊:“既然如此,我给你写个条子,你去四通商号支取吧。”   蒲珊连连施礼,一边施礼一边后退:“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眼看就要退出都厅,苏油喊道:“等等!”   蒲珊说道:“不知道大人还有何吩咐?”   苏油一摊手:“钱呢?你还没给定金呐!”   蒲珊这才反应过来,从怀中摸出两枚银币,恭恭敬敬放回到桌上:“谢谢大人百忙当中的接见。小人这就告辞。”   蒲珊走了,苏油拿起一枚银币在口沿上吹了一下,一副财迷的样子放到耳朵面前听了听声音:“无咎,两坛鱼露起码就能赚一个银币,大利啊……”   晁补之笑道:“老师,你真不是在逗弄那蒲珊吗?”   苏油说道:“没有啊,我是一本正经地跟他做生意,这人不错,让我想起了自己当年。”   晁补之说道:“可我怎么听说老师当年做的全是无本生意?”   苏油点了点自己的脑门:“我的本钱,都在这里,怎么能说是无本生意呢?”   有了血压计,说自己思考问题,应该可以指脑门了。   蒲珊的事情只是一个小插曲,苏油自己都很快就忘了。   接下来他要关心的事情还很多,湄洲的三万多移民急需安置,需要的支持也是海量。   好在这此交易会赚得有些吓人,于是他又大方地给沈括拨了三十万贯的物资过去。   与此同时,苏油行文湄洲,蕴州,冶州,交州,宁海军。   各处港口,开始建造炮台。   而他则将张麒,石薇和平正盛叫上,开始了交趾郡内的巡查。   大宋制度,各路转运使,均调一道租税以供国用,兼分巡所部,监察官吏。   一年之中,得有半年在辖区内转悠,否则就是怠政。   第一处就是冶州工业中心。   苏油首先参观的,是如今大宋最先进的炼铁高炉。   冶金工业发展到现在,从当年和石富一起,在可龙里苏家宅子后面搞的“土高炉”算起,将之当做是第一代的话,之后在二林部搞了第二代,渡口搞了第三代,三司胄案搞了第四代,郑州和商州搞了第五代,到了今天,已经是第六代了。   在苏油参与到大宋钢铁业改造之前,大宋一个冶场,年产精铁四万斤左右,张方平曾在奏章中写道:“利国监总八冶,赋铁三十万斤。”就已经算是大监了。   根据苏油在三司看到的档案,仁宗朝,大宋一年铁课,也就是各地铁冶上缴国家财政的铁产量,在五百万斤左右,大部分集中在北方。 第八百七十一章 平炉和高炉   等到了熙宁十年,经过改造的冶炉,产量已经翻倍,平均年产八万斤左右,而且随着焦煤的使用,高炉的扩大,各种先进技术的投入,以及南方二林部,渡口,郑州,徐州,郓州,两浙路梧州诸地铁矿的发现,南方钢铁的产能已经直追北方,三司对元丰元年的预估,全国铁课,将达到一千三百万斤左右。   不过各地钢铁质量参差不齐,最好的钢铁在二林部和梧州,这两处出产的钢铁,除了用作铸造枪炮,兵器之外,常常被其它铁冶,用作改良自己钢铁品质的“铁母”。   但是交趾铁,因为铁矿和煤矿的品质关系,比二林部的二林长刀以及两浙路的龙泉宝剑还要更胜一筹,最关键的是,第六代高炉经过前五代二十多年的积累之后,产生了质的飞跃!   从结构上来说,这已经是一座近代意义上的冶铁高炉!   冶州高炉和后世一样采用了钢板作为炉壳,壳内砌耐火砖内衬。高炉本体自上而下,分为炉喉、炉身、炉腰、炉腹、炉缸五大部分,与后世几乎一模一样。   高炉生产时,同样是从炉顶装入铁矿石、焦炭、造渣用熔剂——石灰石,从位于炉子下部沿炉周的风口吹入经预热的空气。   炼出的铁水从铁口放出,炉渣从渣口排出。   产生的煤气从炉顶排出,经除尘后,作为热风炉、加热炉、焦炉、锅炉的燃料,同时还是制备硫酸和氨水的生产原料和燃料。   炽热的煤气,还是炼钢炉的重要燃料。   而炉渣,又是砖厂和水泥厂的原料。   高炉的上料和配料系统,也采用了容积配料法和重量配料法。其中铁矿和焦煤用的是容积固定的斗车,而石灰石则采用斗车加弹簧大称平台。   高炉炉壳内部的耐火砖,底部厚达一米,顶部也厚达四十公分,炼炉底部采用石墨砖,上部为矾土烧制的高铝砖。   另外还有补充燃烧的吹料系统,这口高炉吹的是煤粉。   炉外挂着铁质的水箱作为冷却系统,以防止炉壳在高温下软塌。   除此之外,还有无数严格的的操作规范,作业流程,保护措施,全都是一条条人命换来的经验教训。   这个高炉严格说起来只能算作小炉,一炉只能生产铁水两千斤,别说和后世相比,就连大宋如今的普通铁冶一炉的产量都达不到。   但是它有个现代高炉的特点,就是一旦点火,昼夜不停,一天能够熔炼四炉,日产就是八千斤。   一年三百万斤,一个高炉就几乎占了十年前大宋铁课的一大半!而且无需如以前那样炼一炉毁一炉造一炉,一个高炉能够连续使用十年以上!   这个高炉,是皇家理工学院,眉山理工学院,钟山理工学院,司天监,将作监,三司胄案,商州胄案,石家,四通商号,皇宋银行齐心协力攻关的结果。   高炉的总设计师是石富,副总设计师是陈昭明,赵宗佑,负责研发。   总监理是苏油,副监理是石鍮,负责协调资金,人力,物力,从四面八方抽调精英参与设计,计算,讨论……   方案五年前就已经拿出来了,中间有反复修改,关键部位如耐火砖,吹料系统,渣口,铁口,无数的小设计小改进,都在各地的铁冶进行过实验。   所以这个高炉,可谓是大宋举国理工人才,能工巧匠,各地铁监,实际管理者们共同的智慧结晶。   等到所有的设计,计算,实验最后都做完了,高炉却卡在了矿料上。   大宋各地的煤铁矿标本,经过皇家理工学院的检测,只有渡口的勉强合格,其余含硫均太高,会严重影响高炉寿命和铁料品质。   倒是听风阁经过千辛万苦,从西夏祁连山脉和辽国大草原上搞到的矿料,检测通过。   赵顼在敷文阁收到报告后,气得当场就摔了书桌上的碧玉山子。   苏油在密折中安慰赵顼,冶金的进步是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就和理工的学问一样,虽然大高炉一时造不成,但是各处铁冶上使用的小措施小改进,也让大宋的钢铁产量在十年内翻了一番,这个成绩已经很不错了。   可两人心中,其实都难免遗憾。   交趾的征服和高品位煤铁矿的发现,终于给美梦送来了舒适的枕头。   钢铁的生产是一个长期而复杂的准备过程,在交趾兴建如今大宋最大的钢铁基地,可以说是完全是白手起家。   勘探,绘图,开路,架桥,试炼,确定品位,修建铁轨,组织人力,搬运机械,炸矿,开采,建造中转仓房,修建港口,组织船运……   等到第一炉铁水炼出来后,苏油一点兴奋感都没有了,就好像将地丁胶递到自己面前的张道长一样,在丰功伟绩面前,只剩下淡淡的装逼味道……   不是想装逼,真的是太特么累,连装逼的力气都没有了!   高炉不但能够产生铁,还能产锰铁,但是真正在应用上有用的,是钢材和锰钢,以及球墨铸铁。   所以这些都还要要炼钢炉进行精炼。   大宋理工发展的精炼,一直都是走的平炉的路子。   从当年最早的带盖儿石墨坩埚,外加焦炭底部强吹热空气熔炼开始,从小到大,一步步慢慢走过来。   后来有了玻璃,四通又开始用坩埚炉熔炼玻璃。   平炉,其实质就是一个超级巨大坩埚炉,模样有些像一个巨大的有盖子的平底锅。   但是之前受加热效率的影响,平炉的体积注定大不了,一锅也炼不了多少钢。   直到石富将脑筋动到了了煤气上。   当时的煤气还没有如今这么多的应用,白白浪费掉不少,等到有了球阀和压力表之后,石富才在坩埚炉侧面多引了一根进气管,添加了炉头,用来走煤气。   所以现在的炼钢平炉,炉膛是一个熔池,底部带有加热空气和煤气的蓄热室。整体结构由熔炼室、炉头、上升道、沉渣室、蓄热室、换向阀、烟道、烟囱等组成。   熔炼室是平炉的中心部分,前面有装料炉门、后面底部有出钢口。   熔炼室有厚厚的防火罩盖子,熔炼过程在密封环境中进行,通过轮番灌入热空气和煤气,进行燃烧加温和还原反应。   生铁液在这样的环境里,过量的碳被氧化,带走,铁液的含碳量渐渐减少,变成钢水。   平炉熔炼室使用的是碱性耐火材料,也就是铝矾土砖筑砌,与转炉炼钢不同的是,转炉只需要利用铁水自身提供的热量,就能靠吹入热空气,完成炼钢过程。   而平炉因为炉体庞大,冶炼时间长,炉墙散热损失和高温废气带走的热量大,因此必须从外部供给燃料和使用预热空气,方能保持炼钢时需要的热量和氧气。   一炉钢需要二十四个小时才能炼出来。   但是相比转炉,平炉也有更多的先进之处。这玩意儿温度高,能够将废铁废钢进行重新熔炼,能够精确调控和配比,能够往里边增加其余金属和非金属添加剂,调成合金钢或者球墨铸铁。   球墨铸铁说起来很高大上,就是通过球化和孕育处理,让铁器中的碳以球状石墨的形式存在,可以有效地提高了铸铁的机械性能,特别是提高了塑性和韧性,从而得到碳钢强度的铸铁。   种花家为了对抗本土钢铁中大量存在的硫,提高钢铁性能,其实早在汉魏时期,就已经发明了球状石墨铸铁。   而渡口铁的加入,让球墨铸铁工艺更加完善方便,因为那里的铁料,富含稀土和镁,以渡口铁为“铁母”,能够极大的改善铸铁的性能。   如果往里边添加富锰渣或者镜铁,得到的就是高锰钢。 第八百七十二章 基地   炼钢基地的总工程师是石鍮,石家第三代工业系统传人。   大平炉一次能够熔炼钢材万斤,工人们将厚厚的石棉隔热墙盾推到火口,掌火师通过黑色玻璃观察火焰分布和颜色之后,伸出长长的钢勺,先在观察口火焰上烧红,才慢慢伸入炉中舀出试样钢水。   凡是进入工作状态的密封炉的器材原料,必须经过严格脱水,前年商州胄案一个炉膛,就曾经因为工人加入了被雨水淋湿而未干透的煤,发生了剧烈爆炸,导致了九名工人的死亡。   之后的设计方案里,就增加了降料槽,物料在降料槽里加热烘干之后,才能进入炉膛内。   钢水被工人们取出之后不久,就成为半凝固状态,几位技工很快将之取下,锤锻,淬火,检测,确定钢材合格之后,敲响车间的大钟,开始清场,工人们推来接钢桶,准备出钢。   出钢口也要经过喷火装置喷射,升温除水,钢口一打开,整个车间的温度和明亮程度都顿时暴涨。   苏油远远地躲在防护盾之后,都感觉自己快要被烤焦了。   明亮的钢水飞溅着钢花倾泻到接钢桶中,穿着石棉防护服,戴着墨镜的工人们却恍然未觉一般,将一桶桶钢水接住,运走,浇模,再送入巨大的水力辊轧机中辊轧变形,变成板材和钢筋。   之后还有无数的热处理工序,酸洗工序,最后才能变成合格的钢材。   从车间中出来,苏油发现自己全身都湿透了,对苏辐和石鍮说道:“熟练的工人对我们来说都是宝贝,他们的防暑降温补贴怎样?”   苏辐说道:“小幺叔你就放心吧,他们每月都有防暑降温费,还有药品和白砂糖发放到手,走吧,我们去看下一车间。”   坐上马车,一行人来到了五金加工厂。   一个车间正在生产神机铳管。   炼钢厂送来的钢筋经过模具冲锻,变成标准管状,然后入热处理炉,让钢材变软,硬度降低,变成容易加工的工件。   之后上车床,车成标准外径的实心铁柱,再上镗床镗孔。   镗孔完成后,还要上拉线机拉膛线。   车床和镗床的刀具来自二林,稀土合金钢刀头,全大宋只有那一处地方能够提供。   每一步工序都有严格标准检测,之后铳管重新热处理和表面渗碳,让其恢复硬度。   最后还要烤蓝,增强在热带海洋地区的抗腐蚀性能。   而霹雳炮管和更加威猛的镇国将军炮管,那就难度更大,工期更长了。   好在除了管件外,神机铳的其它机件可以通过冲压方式制得,算是比较方便快捷。   比如刺枪,苏油就见到工人们将一根烧红的钢棒放到冲压机下,然后释放锻锤,锻锤缓缓降下,将钢棒挤压,三两下就在带模具槽的砧床上,锻出刺枪的外形。   徒弟就在一旁候着,师父锻好一根,他就夹过去淬油。   车间里边热火朝天,没人有时间搭理苏油一行人,身边都有一堆工件等待处理。   工兵铲和刀具加工反而要简单一些,都是预制好形状的钢片和铁片,加热后锻造到一起就行。   之后是酸洗车间,热处理车间,精磨车间。   精磨车间里噪音很大,和酸洗车间一样,这里多是女工。   女工们戴着口罩,耳朵上戴着耳塞,相互间交流有一套自己的手势。   磨石都是硅酸盐混合石墨水玻璃刚玉等烧造的标准磨盘,兵器在这里打磨出大型,然后送去砂带机上精磨。   苏油戴上麻布手套,从一个负责最后一道抛光工序的女工身边拿起一根刀条检查,钢与铁的分界处,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夹钢刃纹,虽然不如覆土烧刃的花纹那般美丽自然,却同样表达着自己的巧夺天工和强悍。   “漂亮!”苏油笑道:“这刀在汴京城里,两贯不给吧?”   “五贯都不给!”石鍮将刀条接过,用手指着刀条栋区上的工匠代号之后的小圆钢印,是一个小小的“交”字:“交趾钢!光这个印,就值两贯!”   工厂是三班倒,因此会为工人们提供四顿饭,除了早中晚,还有夜宵。   苏油一行在工厂食堂吃午饭。   米饭,咖喱菜,烧菜是主打,还有炒空心菜,苋菜,一共七八样。   汤是酸菜粉丝汤。   厂里的管理层是眉山人多,口味偏川中口味,连凉拌猪头肉,凉拌兔丁,小泡菜都有。   石鍮介绍道:“这里有我们自己的三产,种菜,养猪,养牛羊,造酱,这些都有农场负责。”   苏油尝了下凉拌兔丁,惊喜道:“这个真真是眉山味道,一点点都没变!薇儿,快尝尝!”   吃过饭,苏油又去厂部大楼,听取冶州建设汇报。   这是一个以钢铁为依托的大城,外围还涉及炼铜,银,金,锡。   再外围是为冶金业和军工业提供支持的三酸两碱化工厂,炸药厂。   再外围是五金加工。   再外围是选矿,洗煤,炼焦厂,煤气厂。   再外围,是各种三产。   这是一个全新的移民城市,如今连职工带家属,以及从地方上吸收的一些三产人员,总人数已经达到三万。   除此之外,这里还是一个重要的研究基地,有专门的勘探院,冶金研究所,化工科研所和船舶设计院。   科室成员骨干,很多都是四通商号在蜀中收养的二代和三代孤儿,这些人对四通和苏油的感激崇拜之心是不言而喻的,听闻苏油和石薇来看望他们了,纷纷拥出院所来迎接。   设计师经常画图,做实验,宽袍广袖的不方便,苏油给他们设计的内装就是军中的衬衫,外边是修身的长裤,外套是开领长袍,还有保护头发的布帽。   加上不少研究员鼻梁上还架着眼镜,一群人涌出来,苏油还以为自己又穿越回八十年代国营大厂的研究部门去了。   然后一群后世科研人员模样的年轻人齐齐跟苏油拱手作揖,苏油这才缓过神来,没回去,还是在大宋。   设计院是一个大区,除了几栋钢筋水泥的设计大楼,中间还有一个巨大的广场。   广场外围是一圈跑道,跟后世操场一个样。   科研人员每天早上也要跑步,做体操,这两样是硬性规定。   闲暇时他们也玩橄榄球,捶丸,蹴鞠。   设计楼与后世设计楼也相似,就只差了中央门楼上边的大五星了。   在管理大楼边上的礼堂里,苏油为研究所今年荣获发现者勋章的几位年轻人颁发了勋章。   其中有大型板材蒸汽烫弯成型技术的发明者李清源,人字形铁路岔道和扳道器的发明者詹文光,铳管内表面渗碳技术发明者吴春静,还有一个不务正业的,明明是水泥研究院的研究员,却发明了陶瓷注浆成型技术的刘师道。   发奖给他的时候,苏油还问:“我要的筋囊壶,你爹给我做出来没有?”   刘师道一脸赧笑:“快了,快了……”   这娃是读书人,爱好却是制壶,苏油在宜兴丁蜀镇搞出紫砂壶之后,备受文人追捧,当地文化人也投身其中参与设计,到如今已经出现了十八种经典器型。   装饰手法也出现了很多种,包括堆绘,彩绘,镂雕,铺砂……   然而最受追捧的,都不是专业人士,反而是文人业余爱好者们拿象牙签子剔雕出来的带书法和绘画的作品。   苏油也是玩友之一,擅长剔的是兰石,竹叶和菖蒲,也时常和两浙路的高端玩家们交流收藏。   刘师道的父亲是筋囊器高手,这种器型的特点就是线条复杂,玩的是等分和对称,全手工制作是异常困难的。   后来举家搬迁到丁蜀镇后,刘父继续做青瓷,偶尔也做做紫砂壶玩。   刘师道发明了一种方法,用石膏将父亲制作的紫砂器倒模,然后在空腔中注入泥浆,等到石膏吸收完水分后打开模子,加工修整之后就是胎体。   再安上壶嘴和壶把,手工繁复的筋囊器,被这娃搞得都能够批发制作了。   市场上出现了三个一模一样的壶,接着刘父很快就被收藏家们告到了苏油这里。   苏油从三个壶身上找到了蛛丝马迹,其中两个,有模具接缝处泥翅后修痕迹。   是仿品,但是泥料又是老刘精制的同一款老泥料,这个做不了假,那必定是刘家出了内贼。   老头一辈子都是老实匠人,得知真相后便要大义灭亲,是苏油将这小子救了下来,送去了理工学院研究水泥。 第八百七十三章 矿区   刘师道的注浆工艺方法对手工艺人来说是大逆不道,但是对于批量制瓷的大商家来说,就堪称逆天了。   做陶器不行,容易被看出破绽,但是做瓷器有挂釉这道工序遮掩痕迹,批量获得瓷胎那是轻而易举。   而且因为有模具支撑,做大胎的难度,被这种方法克服了!   可以说几次海贸数千万贯的利益里边,这娃有三分之一的功劳,这个奖章就是最大的获益者——赵顼特批的。   玩手工艺不行,玩灰浆浇铸那是一把好手,比如这次湄洲突击修造供三万人居住的房屋,除了砖石梁柱之外,墙体和瓦顶用竹筋混凝土快速建造,就是刘师道的创意。   所以苏油虽然很不想给他发这个奖章,但是捏着鼻子也得发。   安慰鼓励了研究人员一番,第二天,苏油乘坐马拉轨道车,前往安丰州煤矿视察。   即使是管理人员乘坐的高级车厢,这段旅程也没有什么舒适可言。   车厢和后世小公共汽车差不多,一辆车能坐三十人,两匹马便能轻松拉动。   车厢还分了客货两用,还能够挂接,大运载量时用四匹马,拉六节五吨载重量的车厢都没问题,一次能运三十吨的煤。   不过那样就慢了,不像现在,从冶州到安丰煤矿,短短二十五公里,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当然这与大员视察沿路清道也有关系。   一路山头,褐色的泥土下面,露出的很多岩石都是黑色的。   石鍮介绍那也是煤,不过没什么开采价值。   安丰煤矿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如今在开发的,仅仅是几处山谷。   铁道尽头分出了好些分支,分别通到几处山谷之中。   最大一个山谷叫玉凰山,山谷已经被揭去了一部分地皮,露出了黑黝黝的山体。   “轰!”   山上喷涌起一股黑色的烟尘,那是爆破队在实施爆破作业,然后一大片山坡哗啦哗啦地垮塌了下来。   无数民夫将煤块铲进马拉大车的车厢里,然后拉着马车送来火车站转运。   这里已经成了一个矿业小镇,车站同时就是镇中心,同时也是煤矿办公大楼。   整个安丰煤矿有三千矿工,有轮休,平均一天能够挖掘生产两千立方米的无烟煤,换成重量是三千吨。   这就是炸药加露天的优势,大宋境内的几处煤矿,最大的日产也不过三百吨,都馋哭了。   这里的物资全靠冶州运输过来,四通商号薪水给得不差,交趾矿工们收入丰厚,镇子正在向四面八方扩张,不少木板墙瓦顶的房屋也在规划的街道两侧修建起来,都是镇上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给自己安的家。   镇上还有五金店,酒馆,饭店,杂货铺,还有一家成衣铺。   看了一圈,石薇就把眉头皱了起来:“为什么没有卫生所?还有污水沟也没有。”   石鍮苦着脸:“污水沟好办,医生真不好办,现在到处都缺大夫啊……”   石薇想了下:“要不我找两个师兄过来吧,这样下去可不行。”   苏油安慰道:“这才一年时间,能把路修好都不错了,不过有个道观倒是很好的,除了给人看病,还能传道积累道功。要是天师府能够大力支援,我可以让交趾各州县给天师道普建道观,顺便当医院。”   石薇笑着点头:“在佛家祖庭边上开治坛,想来天师哥哥没有不乐意的。”   在洗矿区边上,苏油发现一块大黑石头:“小石头,这就过分了吧?这东西也能到处乱扔?”   石鍮刚刚才挨了批评,赶紧悔过:“那我一会儿就找人给扔沟里头去。”   苏油跟着就是一脚:“看看这贝壳纹,这亮度,这是煤精!又叫墨玉!你是不是疯了你!”   石鍮有些楞:“能干啥?”   苏油反而“呃”了一声:“能够……雕刻印章,装饰品……”   石鍮撇了撇嘴:“那谁爱要谁要吧,我现在天天抓大局……”   这就被鄙视了,苏油只好摸摸鼻子:“我要,一会儿我带走。”   煤矿早期是俘虏军们开采的,可以说只是保证了最基本的生存,类似于劳改,发展到现在,很多方面都没有跟上,让石薇非常不满意。   苏油也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于是立出了“刑满释放”和“立功减刑”的办法,同时要求要在民生,住房,医疗卫生上,对矿区给予特殊照顾。   为此特意在煤矿上考察了两天,由石薇给出了矿区在目前条件下的卫生管理条例,提拔了几个曾经有过医疗经验的充当临时卫生员,对于一些简单的医疗救护进行了应急培训。   这让苏油想起了赤足医生这件神器,不过交趾一带信巫不信医,真那么搞可能土著们更加抵触。   最好的方法,还是天师道,别说巫法了,雷法都会,有体系有传承,医术还高明,他们才是对付地方巫婆神汉们的神器。   回去就给他们写信。   煤矿都这样,金银矿的场景更是难以想象,趁石薇搞培训的时间,苏油骑马去了一趟广源州边界的金穴,考察贵金属开采。   情况很惨,不过苏油算是开了眼界,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金脉长什么样子。   一个山洞里边,火把一照,矿石上全是闪闪发光的黄金。   技师们用笔在洞壁上用墨笔画圈,石工们在那些地方凿孔,那里是插雷管的地方。   一声爆炸之后,浓烈的硝烟气浪从矿洞中冲出来,等到尘埃稍微消退,蒙着面巾的矿丁们打着火把进入矿洞,开始用鸡公车往外推矿石。   巨大的冲压锤在溪边转动,将大块的矿料砸碎。   然后机械抖筛分离金属和石头,提取粗金。   还有无数的人在矿区山溪两侧,用木簸淘金,他们都是蕃人,是这里的山区蕃首们组织过来的。   更多的金沙则是被送去浮法选矿,用的是汞,能方便地分开黄金和矿石,让产量突飞猛进,但是自然污染和人体毒害都非常严重。   银矿的冶炼同样如此,粗银要用铅去除杂质,氧化铅带来的雪花污染,也是非常恐怖。   这里的看守非常严密,发配到这里来的都是重囚,苏油估计这些人大概活不到刑满释放那一天了。   炼铜稍微好一些,但是也用到大量的硫酸,可以说是交趾路如今的上百处金穴,就是上百处地狱。   苏油也没有更好的方法对这里加以改良,可以说交趾路的每一枚货币上,都沾满了这些罪囚的鲜血。   只能嘱咐刘纪,交趾不缺粮,至少在伙食上让这些人能够吃饱。   这次巡查用了八天,等回到蕴州,《南海公约》已经在李舜举的主持下,由黎文盛,晁补之起草完毕。   这是历史上第一次国际海事条约的签署,大海上第一次有了一部法律,用来约束船主们的行为。   这次交易会,利润最高的几样商品,是琉璃宫灯,琉璃镜,瓷器,香皂,蜜蜡浇铸的摆件,赛露络仿制的珍珠制品和砗磲制品。   智度论十曰:“有七种宝:金、银、毗琉璃、颇梨、车渠、马瑙、赤真珠。”   毗琉璃就是琉璃、颇梨就是玻璃,赤真珠不是红色珍珠,也不是珊瑚珠,而是一种人造琉璃珠,是尼泊尔和吐蕃边境一种秘制琉璃——雪巴珠。   雪巴珠是当年二林部西北蕃落的吐蕃工匠献给大巫的秘方,出于对工匠的尊重,秘方至今没有对外公布,仍旧掌握在极少数人手里。 第八百七十四章 蒲释马   在所有佛教和印度教国家中,雪巴珠都是至宝,因为据说它具备全世界最纯正的红色。   苏油用这个东西,吊了诸国使臣一段时间,等到王韶从湄洲出发之后,苏油才给每位前来参加交易会的国家,赠送了一个小金龛,金龛里是一颗赤红鲜艳的雪巴珠。   满载而归的各路客商,除了麻逸,吕宋,琉球三队往东北去的使节船,剩下的组成了一个浩浩荡荡的大船队,开始朝麻留甲进发,苏油告诉了他们一个令人震惊的大消息,宁海军已经开始履行自己在《南海公约》中承诺的大国责任,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出兵,清剿麻留甲海峡中盘踞的海盗!   此次南行,苏油也在其中,他将亲自护送使节和海商们,通过龙牙城,穿越海峡,送他们抵达麻城。   在蕴州醉生梦死的使节们这才发现,带他们前来贸易的那些引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龙牙城,同样在醉生梦死。   第一批从交趾返回的蕃船,让三佛齐前水师副统领,如今自封的新扶南国国主蒲释马开心不已。   宋人侵吞了交趾之后,在那里建立了市舶司,此次蕃船带回来的东西可实在是太精美了。   龙牙城扼守海峡东部海口,水域宽度不过数公里,大宋的巨大海船蒲释马也没有去招惹,不过其余的船只,哪怕是大食那边的木兰舟经过,都得乖乖交上一笔过路费。   首批前来的不光是商船,还有交趾元江水师的残部。   李继元中了宋人的计策,被诱入富春江前后夹击,最后生死不知。   其侄子刘世恒一直在外海打击宋人的海上补给线,李继元的水师覆灭之后,刘世恒带着残余的海上力量到处漂泊,这次劫掠了宋人几艘补给船和商船,前来投奔。   整整一万枚舶来金币,三万枚银币,还有无数的丝绸,锅碗瓢盆,罐头,午餐肉,还有对蒲释马来说非常重要的步战军器——长矛,长刀,羽箭。   最重要的,刘世恒还带来了一种神奇的金属弹簧,可以制作成弩炮,通过弩炮,能够将装有希腊火燃料的火罐投掷到百米之外,射程比使用唧筒的希腊火,整整增加了一倍!   只可惜这种闪着蓝黑色的金属部件只有二十个,蒲释马让刘世恒制作了十架弩炮,将它通通安装到自己的旗舰金刚号上。   刘世恒带来的交趾战舰性能也相当不错,整整三十艘,不过蒲释马老于水师,一眼就能看出交趾人为何会失败了。   任人唯亲。这个交趾小将手下的舰长,水手,都是老于航海水战的精干之辈,只是这个首领,呵呵呵……   要不是李继元的侄儿,怕也是坐不到元江水师副统领的位置上吧?   这小子是可造之才,大局观强,机灵,能在交趾被灭之后在海岛间避实就虚,捞一票之后不虚恋故土,远遁数千里来投奔自己,眼光魄力都是上乘。   海上漂的人,对故土本来就没什么可恋的,战舰才是海盗的国土。   身份也没什么好可疑的,自己手下交趾人,真腊人,占城人,甚至昆仑黑人都有,刘世恒的交趾话说得比汉话好得多,而且很多土音土语,不是宋人冒充得了的。   刘世恒的手下那些舰长就更加没啥可疑的了,南海上的海盗们,自有一套自己的黑话,这帮人对海盗中常说的黑话切口,跟自己手下的那些杀才没啥两样。   这些东西,大宋水师是冒充不了的。   刘世恒也知情识趣,此次抢到的货物里边,还有数百坛好酒,全部孝敬了自己,甚至冒充三佛齐水师,以护航为名义,携裹诱骗了上百艘海船,组成大船队来龙牙港驻泊,补充食物淡水,缴纳过税。   海商们补充完毕,留下两成货品就走了,不过这个投名状,却实在是太让人舒心。   上百艘海船,每艘船两成赋税,这就相当于白捡了二十船的货品!   也难怪年纪轻轻,能力一般,却还能当上元江水师副统领,勉强统合交趾水师残部,到底还是有一些本事儿的。   打着护航,补给的名义,让海商们心甘情愿的交钱,远比自己辛辛苦苦打劫爽太多了。   看自己几个副手对新来这个小老弟的态度也看得出来,能够通过这种法子大发横财,是个人都不愿意打打杀杀。   不过刘世恒也给蒲释马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他想得到这赚钱的路子,大宋交趾市舶司,肯定也想得到。   他抢到的那种弩炮,大宋准备用来干什么?如果装备到去年和今年经过海峡的那种巨型宋船上,会有多么犀利?然后他们来找龙牙城的麻烦,怎么破?   现在还没动手,怕不是在熟悉这片海域,打造战船弩炮,整顿水师。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该有所谋划了。   这小子还算是有颜色,这些话都是私底下悄悄跟自己说的,不过一问他有何办法,这小子就愁眉苦脸,如今的风向是利东北不利西南,不如大军回撤麻城,待四月风向回转,再回来不迟。   只差没说出投降二字了。   蒲释马很开心,毕竟是养尊处优的官二代,什么都好,就差了一点“胆气”。   这种人,是最佳的副手人选。   想到这里,蒲释马给自己倒了一杯清凉的薄荷清酒:“穆福提,那孩子现在在干什么?”   穆福提是大食人,是海盗群里边的知识分子,希腊火就是他给蒲释马带来的:“那孩子给大王安装完弩炮之后就整天与胡姬厮混,这样下去,会毁了一个好苗子。”   蒲释马饮了一口酒:“穆福提,我的好兄弟,按照你的圣典,怎么应对这样的情况?”   穆福提说道:“圣典说,信道的人们啊!教你们为真神而出征的时候,你们怎么依恋故乡,懒得出发呢?难道你们愿以后世的幸福换取今世的生活吗?今世的享受比起后世的幸福来,是微不足道的。”   蒲释马问道:“那我们如何能够取胜?”   穆福提说道:“圣典说,有一族人已经违反盟约,要想驱逐先知,而且首先进攻你们。你们怎么还不讨伐他们呢?难道你们畏惧他们吗?真神是你们更应当畏惧的。”   蒲释马说道:“但是风向对我们的确不利。”   穆福提笑了:“圣典说,真神对于其事务是自主的,但人们大半不知道。圣典还说,他们虽然大半信仰真神,但他们都是以物配主的。地间有许多迹象,他们从旁边走过,而不注意。”   “大王,有人曾经对你进献过好的建议,只是你被利益遮住了眼睛,没有注意到罢了。”   蒲释马有些困惑:“是吗?”   穆福提点头:“那个孩子,他的建议其实是对的。”   “哦?”   “大王你看,如果宋人的水师过来,我们在龙牙城应战的话,那必定处于风向不利的位置。可如果我们放弃龙牙城,而在麻城迎战的话,那就变成了我们处于北方,而敌人处于南方。”   蒲释马说道:“智者不能只考虑一时,除了作战地点,还有作战时间,要是四月前宋人不来呢?”   穆福提笑道:“我的大王,那到时候我们再回来不就是了?我看孩子们最近有些贪图美酒罐头,纪律都开始散漫了,正好利用这次航行训练他们,顺便试验弩炮,整合新来的队伍。”   蒲释马还在犹豫:“我已经派快舰侦查,先打探清楚宋人动向再说。”   就在这时,一个黝黑的汉子奔了进来:“大王!宋人的水师来了!已经到了湄洲!”   蒲释马一惊而起:“真来了,多少船?”   那汉子说道:“起码两百多艘。”   “新式宋船有多少?”   “呃?没有,都是老式的海舟。”   湄洲距龙牙城不过一千六百里,一千海里左右,对于顺风老式海船来说,也不过七日可至! 第八百七十五章 海战   穆福提说道:“大王,不能犹豫了,别忘了,我们的武器需要依靠风向。”   蒲释马终于下定决心:“那就撤到麻城,有海港风向之利,诱使宋人到那里再解决他们!”   海盗们军纪散乱,撤退命令一下,三百多艘大小战舰就乱套了。   主要是这次新投来的那小子带来的东西太多,大家都忙着往自己船上搬零碎,甚至还发生了几次火并。   蒲释马登上了金刚号,来到船楼抽出刘世恒新献给他的单筒望远镜,扫视了一遍海港:“哦?交趾水师好像还行啊……”   穆福提笑道:“那孩子怕是一直在想着跑路,早就准备好了。”   蒲释马鄙视道:“难怪他叔叔战死了,他却能活下来!打旗号让他向旗舰靠拢,随我出海,给后军让出水道!”   七日之后,韦首安兵不血刃拿下了龙牙城。   孙能派了一百人新军小队上岸,很快就清洗了守城的残军,在龙牙城寨子上升起了红字牙旗。   蒲释马没有对港口进行破坏,大军能够在河口驻泊。   不过大舰不行,因此本来担任殿后的韦首安给王韶献计,不如纵帆船比交趾破海船晚出发五天,让他先去为大宋立个头功再说。   王韶觉得韦首安说得有道理,于是派韦首安打头阵,孙能带三百新军作为海军陆战队随行。   所以大舰现在还在后方。   很快军士们送来了一个箱子,孙能打开,里边全是蒲释马舰队的资料情报。   韦首安自认自己是为李朝尽忠到了最后一刻的,少保都说了,大宋军人在绝境之下投降,不应该受到歧视。   当年石薇父亲被俘之后回来,受到的那种歧视和虐待,是不应该的,因为他是受伤被俘,已经为大宋奉献了自己的忠诚。   所以苏油和西夏在渭州交换俘虏回来的宋军,待遇就不同,这些人也很感激,不少在西军中还担任着职务。   看着刘世恒藏在龙牙城的情报,韦首安就摇头:“这都第几回了?这一招他就玩不腻?”   孙能翻出一份图纸:“这就是那什么希腊火的图纸了,用铜管储油点燃,然后通过后方的水力唧筒发射出去,可达数十米开外,焚毁敌舰?”   韦首安却关心敌舰数量:“五百多艘战舰,军力是我们的一倍呢,蒲释马这几年吸收海上各路势力,实力可惧啊……”   孙能笑道:“南海上的海盗,一拨投了大宋,一拨就集中在了这里,一举荡灭,以后南海就安宁了。”   韦首安有些惴惴不安:“那也得拿下才行,就我们这些船,即便加装了弩炮,怕也是吃不下来啊。”   孙能说道:“我倒是怕他们游击习气深重,打散了那才是麻烦。”   韦首安还是有些担忧:“指挥怕是没见过海战的凶险,那是一着不利,兵败如山倒啊……先遣快舰侦查吧,现在的风向,对我们有些不利了。”   修整了一日,舰队进入战时状态,韦首安指挥着手下两百多艘船,开始了切风之字型航行,进入了海峡。   第三日上,王韶的九艘纵帆船赶了上来,接管了舰队指挥。   将通信小队派到了各艘大舰之上,韦首安就发现舰队从乱七八糟一下变得如臂使指。   每艘大舰身周,有十余艘小舰保护,跟随大舰行动,而旗舰泰山号上不时传来旗语,被通信小组翻译成指令,让韦首安大喜过望。   这样号令统一的舰队,只要过了五艘,打击成倍的敌人都不在话下,舰队越庞大,效果越明显,这是增效军力的神器!   韦首安是老水师,这下他连军舰都懒得指挥了,天天在舰上学习旗语,直到又过了五日,孙能进来告诉他前方出现了蒲释马的舰队,韦首安才从通讯室来到指挥室。   巨大的海图上,摆放着红色和蓝色的赛露络小塑料片。   每一个塑料片,都表示一艘大船。   韦首安上去便将蓝色塑料片全部抹掉:“通知泰山号,敌舰的武器是喷火唧筒,多是小舰装备,如果以大小判断敌舰战力,我们会吃大亏的。”   孙能说道:“那该怎么做?”   韦首安说道:“如果学士信任,请他在两海里外驻舶压阵,韦首安请为前军指挥!”   孙能去了,不一会儿取来一个书记本,兴奋地道:“学士同意了!命令:同意所请,并前中二军悉听调遣,泰山九舰殿后,此祝韦将军首胜,皇宋,武运昌隆。”   韦首安眼眶顿时湿润了,挥了一下手掩饰情绪:“升旗!接管号令!进军迎战!”   麻城外海百里,五百多艘大小战舰倾巢而出,在海面上摆开阵势。   天时地利,阳光明媚,海水湛蓝,海鸥们还在翱翔,它们不知道这里即将发生一场至今历史上没有过的大战。   参战大小船只八百来艘,战争目的在于争夺麻留甲海峡的控制权。   金刚号上,蒲释马看着海平线上出现的船队,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   二打一,还有犀利的火器,更是顺风,此战没有失败的理由。   等到消灭了南海上这最后一支强横的力量,自己就可以掉头对付那些返航的巨大宋船了。   有了几艘那样的舰船,改造成战舰,纵横七海,何处不得?   一抬手,红旗摇动,穆福提的前军风帆张满,朝宋军扑了过去。   紧跟着金刚号也开始满帆,双方进入视距之后,变数其实就不大了。   可就在这时,前方最大的那艘交趾船竟然降帆了,紧跟着宋船两翼前出,渐渐形成了一个雁行阵!   蒲释马眼神一紧,敌前变阵!宋军水师,怎么做到的?!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如今只能看着自己的前军,如同一只乌龟一样,乖乖朝这对方的口袋爬进去。   水战就是如此,船只的巨大惯性,让水军的反应非常缓慢。   指挥不畅,也会让诸舰的船长们无所适从。   加上自己水师队伍中的海盗很多,这帮人本来就自由散漫惯了,眼看着宋军舰队阵型发生变化,前军顿时出现了一些混乱。   大多数的舰船,跟随着穆福提的“真言号”,无可奈何地向宋军的口袋阵撞去,不少“机灵”的舰长,却开始散开,各自寻找自己的目标,企图将口袋撕开缺口。   战争就在这样仓促的时机之下,开始了。   冲锋是蒲释马开始的,而进攻则是宋军开始的。   大宋舰船的甲板上,弩炮手已然将弩炮张开,第一批敌舰已然进入射程,点火手将炮弹上的水泥封门拔开,将火雷管插入椰子炮弹当中,然后点燃火绳:“放!”   “嘣——”无数的水泥球从宋舰上飞起,朝着两百米外的敌船上落去。   因为重量不一,导致炮弹落点误差相当大,多数的炮弹都掉到了水里,不过当先十多艘敌舰,还是遭遇了灭顶之灾。   炮弹外还被苏油特意裹了一层麻料,缓解了冲击,落到甲板上还滚动了几秒,然后轰然炸开。   数十个巨大的火球,从中招的敌舰喷射开来,瞬间覆盖了整个甲板,无数的交趾水手带着浑身的火焰往大海里跳,巨大的草席风帆瞬时变成一支支火炬,船速一下子就慢了下来。   燃烧的帆船阻挡了敌舰的前进道路,为了躲避这些船只,穆福提的前军只能转舵,立时便陷入了混乱当中。   短短十数秒后,第二批炮弹又落了下来。 第八百七十六章 逃跑   这一次一些奸滑的宋舰指挥官,已经发现了弩炮的妙用,高高扬起炮架,直接攻击敌舰目标明显的大帆。   就跟投篮一样,水泥弹被高高抛起,落下的时候被敌舰的船帆挡住,有些透帆而过落在船尾,有些直接被船帆拦截下来落到了船桅底部。   这次攻击效果非凡,数十艘敌舰同时起火的壮观场景,让后方的王韶看得胆战心惊:“通知后军众舰,再退两里!”   就在这时候,第一批起火的敌舰,终于烧到了存储猛火油的油料柜,巨大的爆炸将木舰炸得支离破碎,火油顺着海面铺开,之前跳入海中的那些海盗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海逼近,然后惨叫着被火焰包裹吞噬。   宋军的舰队也开始转向,雁行阵的阵门打开了一段距离,变成了两列阵列。   旗号不灵的蒲释马军就没这么好运了,无数来不及降帆的船只,如扑火的飞蛾一般,直接撞进了那片火海当中。   更为凄惨的是,第二轮中招的海盗船上那些希腊火柜,爆炸再次接踵而至,给将刚刚闯入火海的那些舰船,来了一把猛料。   带着烈火飞溅的船板,人体,还有猛火油构成的火球,落到这些船上,很快也引起了无法扑灭的大火,根本无需宋军再次攻击,它们自己就完蛋了。   雪上加霜的,宋军这是已经调整完毕,趁敌军舰队陷入混乱之际,开始了自由攻击。   短短半个时辰,上百艘海盗船,报废在了这片温暖的海洋之上。   无数绝望的船只,带着烈火,向宋军的战线发动冲锋,希望将宋舰一同拉进这地狱般的深渊。   然而宋舰在刚刚加宽阵门的过程中,已经完成了转向,现在韦首安的舰队,变成了与他们并肩同向而行!   在这种情况下,海盗船再想要靠近宋舰,那是非常困难的,没有一艘能够闯入宋舰五十步之内,也就是猛火油唧筒的发射范围。   一艘艘海盗船,接二连三地变成火球,巨大的黑烟,让下游王韶,对战局也完全失去了判断能力。   眼看着升腾着火焰的船只残骸顺着洋流向自己飘过来,王韶只好也命令九艘纵帆船摆成两列阵型,夹着这片火船构成的地带,小心翼翼向上风慢慢摸去。   直到穿透了浓烟弥漫的海域,前方的战斗,让王韶叹为观止。   同时也在心底暗暗庆幸,此次海战最英明的决定,就是让韦首安接管了临时指挥权。   两百多艘宋舰,以巨大的海鹄船为核心,十余艘小船为护卫,大阵为两列雁行,同时自己又组成一个小阵,相互呼应着,对被挤压在中心,无头苍蝇一般的海盗船进行无情剿杀。   宋舰弩炮的远程优势被发挥到了极致,所有敌舰,没能抵近到宋军大舰五十步内,便被击毁。   方圆十数里的海面上,到处都是爆炸的火球和升腾的烟焰,这完全是一副痛打的场面。   王韶是大战略家,也是陆地运动战行家,对阵法这个东西,从来都是看看就算毫不上心。   今天这场海战,让他彻底见识到了阵法的威力。   原来在阵势变化缓慢呆板的水战之中,一旦拥有了灵活变阵的能力,水师竟然能变得如此犀利!   李继元的元江水师,败给了李宪那样的指挥棒槌,怕是至今都在元江水底合不上眼睛吧!   穆福提如今就和李继元一样的绝望,不过他的大船已经转向成功,正艰难地向着赶来接应自己的蒲释马靠拢。   蒲释马不能不救,穆福提拥有自己一半的军力,如果放弃,自己就只能沦为海上流寇。   现在加上自己,只要全军散开压上,也能克制宋军的战法,还有足够的优势能够战胜他们。   就在代表决战的狮子旗刚刚升起,海盗舰队开始慢慢散开的时候,前方浓烟两侧,九艘巨大的纵帆船影,从黑烟中如地狱巨灵般冒了出来。   巨大的船身,丝毫不影响它们的灵活,纵帆船走着之字路线,速度甚至不亚顺风的自己,最小的一艘,都比自己的金刚号大上一圈,不由得让蒲释马心胆俱裂。   他看到了,所有的海盗船只也看到了。   还没等自己改变旗号,数十艘殿后的战舰突然调转航向,朝麻城逃去!   前头是宋人生力援军的巨大压力,中间是前军的一片火海,后面是战友的疯狂逃窜,无数的海盗们崩溃了,也开始有样学样,调转船头,跟着领头的向麻城溃逃。   蒲释马目瞪口呆,在船楼上跳着脚大骂,但是无济于事。   计划中的散阵乱战,变成了一场真正的混乱逃亡。   穆福提目睹了这场变化,绝望地闭上眼睛:“升狮子旗,转舵,决战,为大王赢回整军的时间!”   宋军中,韦首安见到九艘巨舰的出现,同样也在捶胸顿足,王学士来得太早,蒲释马肯定要退,这仗完不成绝杀了!   然而局面的变化转眼让他也目瞪口呆,蒲释马逃跑的方向竟然不是外海,而是被一支昏了头的小船队带领着,齐齐逃向了内港!   猛地一拍船楼栏杆:“好!怎么把这小子忘了!孙能你上小船去泰山号,告诉学士别管这里,直接从我们两侧经过,带领纵帆船队,将海盗封锁在港口里!”   穆福提不知道宋军为何会如此灵动,援军丝毫不受战斗的影响,就如同两条滑溜溜的海鳗,贴着战区向蒲释马尾随而去。   “完了!”穆福提的心沉入了无底的深渊,今天这场海战,完全颠覆了他对海战的认知。   宋军犀利的火器,高超的指挥,灵活的响应,就好像真神在天上俯视,然后轻松地操控着棋盘一般。   海面上,几艘宋人小海船穿过了最后的防守,朝自己扑来;天空中,数枚古怪的石球,开始朝着真言号巨大的船帆落了下来。   ……   蒲释马知道自己的前军完蛋了,自己的好兄弟,那个从大食流浪到麻城,嘴里成天念叨着真神,希望有一天将真神的荣光传遍南海的大胡子,完蛋了。   现在他唯一的想法,就是赶回麻城,将那个打乱自己阵脚的小子,用最残酷的刑罚惩处一遍,然后掉在海港前的笼子里风干。   大海才是海盗们的国土,陆地什么都不是。   要不是他,自己起码还能带着船队远遁到外海,或者去对面的三佛齐。   只需要劫掠几个城市,便能够再次壮大起来。   对的,趁外海还在作战,只要穆福提将宋人拖到晚上,自己就能利用夜色,利用对这片海域的熟知程度,偷偷溜出包围圈去。   机会还有,不过前提是必须带着自己的残余舰队,还要带上自己多年积累的财富。   只有自己才知道,能成为南海之王,中间曾经经过了多少次偶然,真要白手起家重来一次,就连他自己都没有这个信心。   穆福提经常说的那句话很有道理——就算真神对你倍加眷顾,也要看好自己的骆驼。   然而当蒲释马回到港口,却不由得怒火中烧。   港口外大大小小横七竖八的舰船,全都堵在了一起,没有有序地进入麻河河口的内港!   这是将自己完全暴露在即将到来的宋军弩炮之下!   靠上一艘小船,抓过手下来细问,却是最早回来的交趾人,将三十多艘海船抛锚在了河口就上岸了,完全堵死了进港之路!   手下还在吐槽:“交趾人吓破胆了,连帆都没落就逃到岸上!”   蒲释马暴跳如雷:“所有船只朝外海疏散往西走!派人上交趾船砍断帆绳,给我拉进内港去!我们只有半天的时间!”   “胆小如鼠临阵脱逃,现在又堵塞河口,抓到那小子,给我吊起来烤!”   就在这时,前方河口处,突然响起一连串的爆炸,接着冒起了冲天的火光。 第八百七十七章 大火   恐怖的事情发生了,堵塞河口的三十艘交趾战舰,竟然莫名其妙地首先烧断了缆绳,接着带着熊熊烈火,被河水和燃烧的残帆推送着,朝蒲释马混乱的舰队挤压了过来!   三百多艘大小海盗船只挤在港湾里,想动都没法动,里边的船想拔锚掉头,却被外面的船只拦住了去路。你挡我我挡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交趾大舰带着烈火,狠狠地撞入已经落帆的舰群当中!   “轰!”一艘交趾舰上,新装的猛火油柜炸开,瞬间将周围十余艘战舰变成了火堆。   蒲释马心胆俱裂,心中响起了好兄弟曾经告诉过自己的另一句谚语——家里有一个敌人,比门外有一千个还坏!   到了现在他总算明白过来,那个交趾小子,肯定是宋军埋在自己军中的钉子!   已经顾不得返回金刚号了,一把抓住手下:“赶紧起帆转舵,离开这里!”   就在这时候,手下一脸震恐地指着外海:“大王!宋军来了!”   在远离海湾两里的地方,泰山号首先下锚,致远号和宁远号,则插到了泰山号右舷的前后位置。   接着杭州号,湖州号,明州号,苏州号,成都号,眉州号,又插到了致远号和宁远号右舷的前后位置。   还有一艘豪华的飞鱼号,因为没有远程火力,只能灰溜溜跟在泰山号后边打酱油。   要是赵顼在这里,肯定会感觉异常舒适,卡位如此准确,比金明池水师还齐整!   部分海盗船开始转向升帆,宋军来得虽然快,但是毕竟只有九艘,他们还有一搏的胆量。   战法已经不用传达了,蜂拥而上,靠帮,登舰肉搏,这才是真正的传统打法。   身后的大火和同伴们恐怖的嚎叫惨呼,也成为他们的勇气的来源,现在的他们,宁愿面对泰山号这样的大船,也不愿面对身后的火海。   泰山号上舱门打开了,这艘载炮三十门的巨舰,开始了自己的咆哮。   震耳欲聋的炮声在海湾中回荡,十五发炮弹在淡淡的白烟中,划出低低的抛物线,以几乎平射的弹道,携带着十斤的自重和近五百米每秒的初速,朝着两里外舰群的中心呼啸而去。   都已经无需瞄准了,剩下的七艘战舰,紧跟着加入了合奏。   剧烈的爆炸在海盗舰群之中此起彼伏,无数冲天的水柱炸起,钢铁弹药的横冲直撞,直接将无数脆弱的海盗船从中截断。   最外围的金刚号成为了重点打击对象,五枚霹雳炮弹几乎同时击中了舰群中的这艘巨无霸,其中两枚在船体下方爆炸,两枚直接将船艏削平,一枚将船尾巨大的船舵炸得粉碎。   蒲释马就在金刚号的旁边,他惊恐地看着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纵横四海,船首足有三层楼高的巨舰,如今却如同一位老病的妇人,在两里外射来钢铁风暴中呻吟解体,然后渐渐倾斜。   无数的水手被巨大的冲击波抛向空中,或者从高高的船楼上摔下,更多的哭喊着从开始翻覆的船上向下跳。   孙能已经从韦首安的舰上转移到了泰山号上,担任舰队的炮火指挥。   用巨大的双筒经纬仪观瞄着海湾,孙能对身边的书记官下令:“通知各舰先清扫外围,用外围敌舰的残骸将他们堵死在湾内!还有瞄准船艏火油柜,让它们烧起来!”   “是!”书记官唰唰记录下命令,交给通信兵。   书记官的作用,就是将指挥的命令转化为简单指令,在舰队还在摸索的情况下,书记官的存在还是必要的。   孙能的话翻译到旗语上就是:“目标敌阵外围,重点各舰一号区域。”   刚刚第一轮炮火只是试射,因此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瞄准大目标或者中心地带。   相当于打静态靶,难度比日常操练低了很多,舰队第二轮炮火立刻就调整了过来,而且命中率奇高。   外围敌舰还在缓慢加速转向,铺天盖地的炮火就覆盖了下来,十几艘海盗船上响起狂烈的爆炸,更有数艘被直接击中火柜,漫天的火星如同巨大的烟花般喷洒到天空,然后变成流星雨,朝着海湾落下。   刘世恒带着大宋引伴的海盗手下和部分新军陆战队员,已经趁乱占领了麻城各处要地,分别插上了红旗。   海港最高处的哨楼,刘世恒带着小队摸到这里,一名哨兵早都被海港内地狱般的景象吓尿了,伊伊哇哇地叫着从望楼上下来,跑到刘世恒身前求救。   刘世恒拍了拍哨兵的肩膀表示安慰,然后一掌砍到哨兵的后颈上,哨兵便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其余几名海盗都傻了,紧跟着就被刺刀抵在了身上要害之处。   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的哨兵头目立刻高举起双手,束手就擒。   一名队员兴奋地将神机铳跨到背上就要上楼,刘世恒丢给他一面旗子:“把这个挂上!新军最喜欢找这样的目标校正炮火,直娘贼的做了一个月细作,别最后被自己人端了,那才叫悲催!”   王韶举着望远镜,看到哨楼上闪现出一抹鲜红,摇着头嘀咕:“这种仗打得……太不够滋味了……”   海湾已经被两道火链封锁了起来,泰山号甲板下的轰鸣还在继续。   希腊火的确很猛,海湾内外横七竖八翻倒的海船桅杆,成了海盗舰群的严重障碍,有些甚至搭在了没有受损的舰船上,帆桅搅在了一起,沿着帆布烧了过去。   外围的残骸将海湾围成了一个油池,油池里的火油渐渐扩散,最后成为一片火海。   不断有新的海盗船,被向海湾内渐渐推进的炮火击中,被火焰波及的船体上,那些盛放希腊火的油柜,成了海盗们的噩梦。   王韶亲眼看着不少海盗的身影,被火焰逼得往桅杆上爬,一步步爬到桅杆顶上,之后也难逃火焰烧灼的命运,最后绝望地跳下,下饺子一样坠入火海之中。   剩下的那些,被周围扩散的火海,渐渐逼往海湾中心。   终于,火海将海湾全部覆盖了起来,海盗们疯狂地哭喊着,往残存的战舰上爬,而那些战舰,又很快燃烧了起来,最终无一幸免。   滚滚的浓烟升腾成黑云,让还在数十里外清剿海盗的韦首安舰队,都能清晰地看见。   穆福提的残余舰队反而是幸运的,至少有数十艘战舰,见金刚号逃遁,真言号沉没后,选择了砍断帆索投降,最终幸存了下来。   收拾完外海残局,韦首安率领船队赶往麻城。   不会弄错方向,海平线下升起的黑烟,就是巨大的航标。   来到泰山号旁,攀着绳网来到船上,王韶正和孙能在船楼上喝茶。   见到他到来,王韶拖过一把椅子:“元杰来了,外海完事儿了?”   韦首安行了个捶胸礼:“结束了,降了几十艘船。”   说完看着大火熊熊的海湾:“怎么这么……惨?”   王韶拿起桌上的双筒望远镜递给他:“小辈儿们干的,刘和尚是始作俑者,干臣他有样学样,加上敌舰全是些油葫芦,所以就这么……惨咯。”   韦首安接过望远镜,看了一下湾子里的情况,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这是……一锅全烩了,投降的机会都不给啊……”   王韶也叹了口气:“这苏明润的回锅肉就是吃不成,好不容易郡君松口说可以吃辛辣了,看过这惨相,怕又是三个月闻不得肉味……”   “等下……”韦首安又重新抬起望远镜:“那小子还夺了对方水寨?”   王韶笑道:“刘纪生了个好儿子啊,这小子太灵性了,惯会利用形势和手中的资源,堪称将种!”   “关键时候拉着人家往死地里狂奔,等反应过来全给关在了这里,这种招数谁想得出来?”   韦首安也笑了:“临时起意凑巧的吧?这要是深谋远虑,那多半就不是刘纪那老小子的种!”   王韶哈哈大笑:“临时起意能一个旗号让所有交趾船都朝港口跑?不是三十多艘船一起行动,能把蒲释马的大军全给带过来?”   “这娃连烧断缆绳放火船的时机都预先计算好了,就算我们没有跟过来捡便宜,他起码一个夺港的战功也跑不掉!”   说完拉韦首安坐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仗元杰你打得很有章法!俩小子最多算是踩着你肩膀摘了个大果子。”   “五百多艘战舰,三万多盗匪,一日全歼兵不血刃,让我都大开眼界!”   韦首安拱手:“学士说笑了,这是用新式战法和远攻利器,把蒲释马直接打懵了。”   说完看了看海港有些失神:“也许还得加上逆天的气运……” 第八百七十八章 签字   王韶笑道:“等一夜吧,明日开始清理水道,少保说要送南海诸国使臣到这里来,别到时候进不了港,那才是大笑话。”   顺风而行,蕴州到湄洲,不过四日海程,加之王韶在湄洲修整过数日,在龙牙城又修整过几日,当苏油带着大船队抵达麻城的时候,战事才刚刚结束三天。   这是一次最具声势的宣威,从龙牙城过来的时候,无数的船板,残骸,尸首,正顺着洋流往下漂。   三佛齐使节毕佳罗的脸色惨白,两边的副使战战兢兢。   龙牙城外,九艘纵帆船威严地排列在海口之外,再往里,一边一百多艘旧式海船。   使节们的海船来到海口,宁远和致远的炮口突然冒出火光,“轰隆隆隆……”三十六响霹雳轰鸣,惊得使节们东倒西歪。   “万胜!万胜!万胜!”两侧战舰上的水师们,整齐划一地以手捶胸,以崇仰的目光,注视着飞鱼号船楼上一个身着紫袍的身影,背着双手,摆着一副庄严的模样,进入临时开辟出的入港水道。   主桅顶上,血红色的三角宋字牙旗,在海风中猎猎飘扬。   大胜之军,气势如虹。   飞鱼号当先领航,带着使节们的海船通过刚刚清理出来的水道,进入河口。   水道两侧如同地狱,三百多艘大小海船的残骸,任由海浪拍打着,在海水里摇荡,撞击,发出凄苦的呻吟。   翻覆的船壳,烧得漆黑的断桅,支棱的船肋,断成几段巨舟,无不显示这这里曾经经历过怎样的惨况。   金刚号,曾经让南海海商们谈之色变的巨大身影,如今凄惨地躺在水道的左边。   船艏已经整个不见了,船尾只剩下一根烧得漆黑的舵干,船身一侧的船板几乎被完全掀开,露出巨大的空洞,能够看见内部被炸得一塌糊涂的舱室。   一根桅杆终于经受不住自身的重力,吱呀吱呀地倾倒了下来,砸在身边的一艘破船之上,发出嘭的一身巨响,让使节们不由自主地猛一哆嗦。   所幸内港还完好无损,王韶,孙能,韦首安,刘世恒,带领数百新军,还有把自己三十多艘船烧成焦炭的大宋使臣引伴们,在此列队迎接。   苏油下得船来,笑着对自己人点点头,等到各国使臣在身后聚齐,这才转过头来:“列位,对这结果,可还满意?”   空气中还弥漫着强烈的烟火气息,注辇国大使首先战栗匍匐在地:“恭贺皇宋大获全胜,扬威南海,注辇国定当顺奉宗主,共同维护南海法令,如有叛辱不臣者,不劳降敕,当共磔之!”   开什么玩笑,顺着海峡出去,首当其冲的就是注辇,此时不赶紧表忠心,让国主担惊受怕,回去也逃不了责难。   其余使臣也赶紧匍匐在地,大呼忠顺,阇婆使节精通文墨,尤其出彩:“皇帝圣明,威德广大;下国思亲,鸿恩不浅。”   “常时外国颇相侵挠,民庶如芥,随风星散,流离不保。”   “若非皇帝天德加护,遣贤臣涉海绵邈,不啻万里,重修律例,整肃纲维,何得各惧天威,不敢谋害?!”   “臣之一国,仰望仁圣,覆之如天,载之如地。下邦往来,承蒙庇佑,皆圣德之所及,臣虽殒身,无以上报也。”   苏油似笑非笑地看着毕佳罗:“三佛齐使者,你觉得呢?”   形势比人强,毕佳罗额头上冷汗都下来了,只好跟着跪倒在地:“下国日后,定当尊奉宗主号令,但有所命,必不敢违。”   苏油又扫了使臣们一眼:“大宋是温和的国度,也一直致力于和平与秩序。”   “无论是人还是国家,都需要心怀敬畏,我有一个朋友来自西方的智慧宫,他说他们的圣典记载着一句话,’真神的确是喜欢敬畏者的。’”   大食使臣和海商们都直点头,听说太子少保这个官职就是宋国皇帝继承人的老师,果然是学问精深,连西方的圣典都知道。   就听苏油继续说道:“同样的,我华夏也是如此,数千年前的祖先留下的典籍里,要我们敬天、尊祖、孝亲、保民、尚贤、重教、贵老、慎罚、明德。”   “此次应诸国请求,整顿南海秩序,我想蒲释马的覆灭,应该是一个不守规矩的教训。”   “这里还不是海峡的起点,海峡起点在更西的槟榔屿,今后大宋将派遣水师,在三地巡游,保护诸路海船,安全通过海峡。沿途停靠,港口收取驻泊之用,不得高过三十之一。”   所有海商都跪倒在地,他们是真心的高兴:“谢谢皇宋,谢谢少保!”   “起来吧。”苏油笑道:“谢我干什么?和我一起去谢谢此战的功臣们。”   从码头来到广场,王韶过来行礼:“恭迎少保,此番幸不辱命,击沉击毁南海剧盗蒲释马,穆福提舰队战船五百三十七艘,剿灭三万六千有奇,夺取龙牙城,麻城二港,损失战舰三十三艘,伤亡……无一人。”   身后传来倒吸凉气的声音,苏油在心里偷偷笑。   其实受伤还是有的,不过实在是可以忽略不计,蒲释马从头到尾就没能对大宋水师形成过一次有效攻击。   不过弩炮的秘密怕是守不住了,即便没有弹簧钢,估计诸国海船很快就会装备上麻绳弩炮。   但是,还用在乎吗?   苏油夸奖了大宋军人和引伴们一番,然后转身招呼大使们:“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要不我们就将《南海海事公约》,立于这个地方,让每一艘经过的海船,都能够看见?”   众人当然是捧场叫好,于是苏油将他们带到一个土坑边,一人发了一把裹着红绸的铲子,搞了个奠基开工仪式。   过场走完,将使节和海商们带到都厅,苏油发给他们一大摞的资料:“来来来,这些都是要大家签字的手续文件……这个是诸国海商的诉状,控诉蒲释马为首的海盗集团桩桩件件罪行的,大家看看,没有问题就签字盖章。”   “好,大家换一支笔,墨水都给大家粘好了的,这一份是大家请求大宋出兵整顿南海的请愿书,大家看看,没有问题就请签字盖章。”   “嗯,还有这份,这份是大家请求大宋驻军龙牙城,麻城,槟榔屿的请愿文书,大家看看,没有问题也请签字盖章。”   “这一份,是市舶司整理的蕃商税收,驻泊,贸易,投资条款,经过这次贸易会,想必大家都是熟悉的,之前也给大家分发过,现在,也请大家签字盖章。”   “好了,这最后一份,就是正式的《南海海事公约》,这个每个国家都有一份,以后如果还有国家愿意参与进来,我们再通过国书形式确认。”   “但是诸位作为第一轮成员国,会在公约上签下自己庄严的名字,各自保管在自己的国家档案库中,来吧,各自签完手里的一份,便传给下一个国家的使节。”   说完将羊皮烫金字封面的《南海海事公约》打开,翻到文件末尾,在宋国代表的位置那里,用硬笔签上了“皇宋交趾路转运安抚使,太子少保,观文殿学士,苏油。”   盖上自己的印章后,传给了身边的三佛齐大使。   有接过身边阇婆大使传过来的公约,再次动笔。   这轮仪式进行了很长的时间,大使们签了一堆的资料,苏油这才拍了拍手,给使臣们开起了一次欢送宴会。   这个交给随行的苏辐操心,苏油自己同军事将领们关起门来说话。 第八百七十九章 锡   军事室里,还铺着巨大的海图,上边摆着些小船,看样子将领们还在复盘。   苏油站在边上取过军事记录翻了翻:“四位,你们这次打出了一个神配合啊。”   王韶笑道:“没我什么事儿,是他们三位的大功。”   苏油也乐:“这说明王公如今也从将才升帅才了,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嘛,你看我,从一开始就没有不帅过。”   王韶气得翻起了白眼:“要点脸!”   苏油一点都不以为耻,对引伴们说道:“各位不要担心船只的损失,有了海峡东边的三处据点,捞回本钱那就是分分钟的事儿,此次你们完全听从刘世恒的指挥,让我看到了军人的素质。交趾路接下来要成立情报分司,各位的职务,又可以升一升了。”   抓情报,是苏油和王韶的常规操作,往往部署在军事行动前十几二十年,有这帮南海老油条的帮助,情报分司建立起来,那是分分钟的事情。   不过大宋在海上的表现更为强势,所以用不着遮遮掩掩搞什么听风阁忘雨阁,就直接设在幕府之下,明目张胆。   更让使臣们高兴的在后头:“为了奖掖诸位此次的表现,交趾转运司决定,此次贡献海船的三十三位使臣,转运司掏腰包,给每位补偿一艘最新式的眉山型纵帆船!”   厅中顿时炸了,纵帆船的能力有目共睹,航速最高可达十四节,真正的一日千里。   还能逆风航行,转向灵活,安全性高,所需水手不过十数名,诸多好处不言而喻。   海路安全以后,这些船只能够在南海各地迅速往来,给大宋提供情报的同时,顺带做做生意,想想都美得慌……   使臣们回归大宋,不少是抱着故国之心的,本来指望大宋给安顿一个户口就够了,却想不到苏少保会给他们这样的回报。   一艘眉山型,如今造价三千贯,三十三艘就是十万贯,堪称大手笔。   对刘世恒和韦首安,苏油又是另一番奖掖了,韦首安是老水师,而且是前交趾将领,提防是必须的,不过不妨碍给他请功升赏,估计赵顼还会赐第,赐勋田,一个节度使怕是跑不掉。   对于刘世恒,之前在交趾之战和这次麻城之战里,表现得相当抢眼,这娃简直就是个偷鸡大师,王韶已经将他收入名下,准备好好调教。   苏油对刘世恒说道:“陛下最喜欢英武少年,新军的威力你已经见过了,你聪明是够的,就是基础太差,要是感兴趣的话,先得进皇家理工学院进行炮兵科目的相关培训,那一关过得去,方能成为新军指挥官,要是过不去,呵呵呵……”   刘世恒在山顶望楼上,算是全须全尾地看完了新式海军的战斗过程,三百多艘旧式战舰给堵在海湾里,毫无抵抗地被暴击的场景,让他对新式火力充满了崇拜,能得到这样的机会,当然是大喜过望:“多谢少保提携。”   苏油点头:“《皇宋武德歌》,是新军的基本操守。你要加入新军,就得以新军的武德要求自己。”   “国家哪里有需要,就要去哪里,我出仕至今,汴京城没怎么待过,倒是西南,西北,河北,东南,都跑遍了,如今甚至来到了离汴京城万里之外的南海。”   “以后你也会这样,不要想着学成之后就可以回来当土大王,你可能会去辽东,可能会去漠北,可能会去青唐高原,甚至可能会去如今刚刚发现的南宋洲。”   “为这个国家尽自己的责任,把这份能力,回报给它,让它不惧外敌,让它富足安定,让你关心爱护的亲人,能够在这片国土上无忧无虑的生活,才是我们要做的事情。”   “在这样远大的理想之前,个人一时的荣辱得失,算得了什么呢?”   刘世恒点了点头:“少保放心,我想好了,也记住了。”   至于孙能那是自己的弟子,没啥好说的了,轻描淡写地夸了他一句,重点表扬了他将转轮铳交给刘世恒临时使用的袍泽之情,但是这依旧算是违犯了军纪,事后一样得自己去领罚。   孙能讪讪地答应了,苏油这才问道:“希腊火的配方搞到了吗?他们在哪里弄到的石油?”   王韶说道:“问出来了,在来时的路上,往东的外海有一个大岛叫蜈蜞岛,穆福提在那里发现了石油苗。”   苏油点头:“那就是我们的了,水师可以继续采炼猛火油,那玩意儿也能有大用。”   王韶取过一枚金属锭:“我们还在麻城发现了很多这个。”   苏油接过来掂了掂,预估了一下比重,这东西,太熟悉了。   琉璃镜用的平板玻璃,就是在这玩意儿的溶液表面上浇出来的——锡。   很多人以为锡有毒,其实并没有,它只是会生病而已。   在低温下,白锡转化为灰锡的现象常被称为锡疫。   这个现象,在卖给西夏人的锡器中被发现了。   这东西用途非常广泛,和黄铁矿的“傻人金”一样,硫化锡也具备黄金光泽,现在是普通绘画里边用的颜料,比如四通商号卖的年画,就用这个当金色。   更重要的是它的氧化物,这种氧化物颜色洁白,称为“锡白”,是四通商号制作瓷器,白色乳化玻璃,珐琅彩白色填充物的重要添加剂。   南海空气腐蚀程度很高,除了烤蓝这种高级工艺外,还有一种简单处理方法。   将钢铁和铜器浸泡到锡液当中半个时辰后取出,金属件表面就会被镀上一层锡,这个性能还能用来做罐头用的锡铁皮。   如果和“连山锡”,也就是锑一起,做成锑锡铜合金,用来包裹轴承,可以减小摩擦。   要是和黄铜一起做成合金,喷灯就能融化它,强度大,耐腐蚀,如今在交趾船厂和兵器厂已然大用,这就是如今的焊条。   还有两样,铅字和锡箔,铅字不说了,锡箔在干燥的陕西还好,在交趾可以说一刻都离不开。   如今交趾用的锡箔,锡皮,主要来自大理,小高相爷怨气很大,因为他用锡制作的各种餐具、酒具、茶具、摆设、文具,挣到的钱,比卖锡箔给苏油赚得多太多了。   之前大宋一年锡产量才三十三万斤,苏油到三司后进行过查验,发现其中还有一部分锑,甚至是一些锌和铅也算在了里边,真正的锡,三十万斤都不到。   苏油笑呵呵地抛了抛锡锭:“有多少?”   “十万斤。”   啪嗒一声,锡锭掉到了地上:“多少?”   王韶有些紧张:“好几库房都是,而且……这里的山,底下好像……全是这个。”   “我的个去——”苏油立时就激动了:“快带我去看看!”   库房打开了,整整三库,全是锡锭。   锡矿的熔炼非常简单,利用焦炭和石英砂混合入炉烧制即可,不过现在的传统工艺需要用铅条在出料口引一下,金属锡才会从熔炉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而且锡的熔点很低,两百多度,很容易被加工成金属块。   这批锡的纯度极高,颜色白亮,不像大宋的锡,还得用石家的办法,插木鼓风除铁,调矾盐去毒,其实就是除砷,铅,加硫去铜等等,经过一系列的反复冶炼,才能将黑不溜丢的宋锡提纯到如白银一般耀眼的纯锡。   这样的锡制造出的锡器,现在可是非常高级的器皿,最大的用途就是温酒的酒器和茶叶盒。   而这里的锡,看样子压根都不需要怎么重炼。 第八百八十章 缺女人   “呵呵,呵呵呵……”苏油都快乐傻了:“我没指望买一送一啊……这下奏章好写了……”   苏油之前让各国大使们签署那么多资料,就是给自己这次军事行动准备充分的理由——目前朝廷对于边臣擅开边衅,还是非常敏感的,措施也很严厉。   这回妥了,原来这里还产这玩意儿,品位还如此之高,这上哪里说理去?   没一会苏辐就跑了过来,一看这么高品的锡锭,顿时也乐开了花:“天神爷,这怎么说的……”   在海盗们手里,锡皮就只能敲成粗糙的饭碗水壶,但是落到蜀工手艺人的手里,造出的器皿,那就该叫艺术品。   此次出军的军费,就靠这堆锡料都能填补了!   ……   苏油表现出了大宋主人的热情,又将使节们送过了槟榔屿,这才和他们依依不舍的告别。   槟榔屿就是另一时空的槟城,在麻留甲海峡的西端,这里地势平坦,是一处适合水稻种植的好地方。   而且这里的水源也很纯净,曾经有过一些村庄,不过近百年的战乱,将这里摧残得千里无人烟,重新被原始森林给覆盖了起来。   留了一艘眉山型纵帆船在这里,让一支五十人的地质考察队在此勘探考察之后,苏油带着船队,带着无数的战利品返航。   临行前交代留守的韦首安,将那些破船拖到岸上来废物利用,很快这里会成为又一个港口矿业城镇,这么多沉船别把客人们吓着。   播种季节到了,他还要去湄洲送温暖,顺便考察浮稻种植情况。   船到湄洲,沈括和郏亶前来迎接,沈括的肤色,有向郏亶靠拢的趋势。   三万多人的吃喝拉撒,都得他来操心,看得出来沈括很疲惫,不过眼神里却闪亮着愉悦的神采。   在朝廷里,沈括常常找不到自己的存在感,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为何每每被投靠的大佬们轻易抛弃。   可在这里,天老大他老二,没有那么多的勾心斗角,埋头建设就行了,天天都能看到不断的成绩。   最初三千亩圩田周围,如今又围出了六片,这里就是两万多亩地。   两万多亩地之间还有六片,是原生的沼泽,现在成了浮稻稻田。   等到明年,这六片沼泽会完全变成圩田,而更外围,又规划出了八处正在建设的圩田,中间来不及料理的沼泽,会再次成为新的浮稻的种植区,采用这样的梯级开发模式,湄洲的土地面积将赶快扩大到近四万亩,而可耕作面积,将达到六万亩。   加上周边一些采用相同开发方式的零星高处,总体可耕作面积,大体在十万亩左右。   相对于四万平方公里的九龙江冲击平原来说,这点地简直就是大西瓜上的小芝麻,不过苏油相信,有上游真腊国的宝石香料和名木吸引,这里很快就能够繁华起来。   如今这里已经能够停泊泰山号那样的大船,水泥和炸药的应用,让工程建设进度飞快。   最好笑的是,浚川耙这种傻黑科技,被沈括用到了这里,居然成了开沟堆泥的神器,三万人里边,负责开拓田亩的不到一万,其他人更多的是在伐木,捕鱼,采石,建筑,还有制盐,熬油,食品加工。   来到州衙落座,沈括第一句话就是:“缺女人。”   苏油一口茶就喷了出来:“这才多久就开始想这个了?看来是吃得饱饭了?”   沈括说道:“饭自然是能吃饱的,天天有鱼,第一批猪也出栏了,还有鸭子跟鸡,总算是不被蛇鳄祸祸了。”   苏油说道:“再等等吧,这最严峻的考验还没过呢,雨季眼看着就要来了,药物要备足,还要防潮,筏子也得够,总之地和财物可以丢了重来,人我们损失不起。”   郏亶说道:“上游到大湖段我们每日都盯着,今年看来情况不算坏。”   苏油说道:“还有台风,这里偶尔也会有狂风过境,那风刮得……”   说完却见郏亶和沈括都拿奇怪的眼神打量他,不由得问道:“怎么?我说错了?”   沈括很尴尬:“少保,你是蜀人,我和郏公都是两浙路的……”   言下之意,老子俩浙江土著需要你一个四川人来教我们什么叫台风?   地域歧视要不得。苏油只好摸摸鼻子:“呵呵呵,总之准备工作做好没错嘛,如今湄洲运转情况怎么样?”   说起这个沈括就很得意:“按照少保的指示,我们在普农开了榷场,同真腊进行贸易的客商,我们收取三十税一的榷费。”   说完又低声道:“不过我们自己也有产业,主要是酒,酱油,醋,那什么……咖喱,还有蚝油鱼露。”   “不显山不露水的,收益却也不少,当然大宗的收益,是将交易所得的东西,转手贸易给海商们,这里头的利润,大了去了。”   “另一部分收益,就是来自给海船提供补给了,最大宗是糖,然后是酒,还有就是各种罐头,午餐肉,火腿肠。”   “罐头里糖水水果罐头是最受欢迎的,肉还有海商挑剔,水果罐头却是人人都说好,还有蜜饯海商也喜欢,他们都当药买,说是能防治船员病。”   苏油点头:“有存中操持,看来是不用担心了,走吧郏公,一起去看看圩田?”   郏亶取来雨衣和斗笠给苏油:“带上这个,这地方说着说着就得下雨。”   换上短衣,一个当朝二品,一个知州,一个司农寺丞就变成了三个农人,三人来到州衙后一个石头码头,上了一架竹筏。   竹筏上有几个竹凳,大家坐好,一名衙役长篙一点,竹筏便沿着横塘滑了出去,速度还不慢。   苏油笑道:“好,因地制宜,方便快捷。”   横塘两侧的高地上,种植的都是甘蔗,金合欢,菠萝蜜柑橘龙眼……还有就是蕉林。   蕉林在苏油的意料之外:“存中,郏老,种这么多蕉林干什么?喂大象吗?”   沈括有些惊讶:“还有少保不认识的东西?”   苏油说道:“这话说得,人非生而知之,我不认得的东西多了去了!那不是芭蕉?”   沈括回答:“那是蕉麻,和芭蕉类似,但是肉不可食,土人取其内层梳理成细丝,可不经纺纱,而制成耐穿的细布。”   苏油一拍大腿:“蕉布,我和薇儿都制了几件,的确舒服,原来不是芭蕉啊?”   沈括说道:“不是。这东西产量颇高,定植一年之后即可割叶,能连割十年。”   “除了内茎能织布,外茎较粗较老,但是强度极大,且柔软、有浮力,抗海水侵蚀。可以用作船缆、帆绳、钓鱼线、绳索、渔网、粗麻布、船帆。”   “剩余的废乱纤维,可制出极厚韧的纸,用蕉线缝制成袋子,能装二十斤水泥,稻米,搬运粗放也不至破损。”   苏油想起一个事情:“内里再粘上魔芋胶薄膜,这就是最好的防水水泥袋!”   沈括笑道:“想到一处去了,正是如此!今后湄洲会成为大港,为海船提供补给,这些东西,都是当用之物。”   苏油难得老脸一红:“处处留心皆学问,设非存中留意,我这蕉布衣裳都穿了快一年,楞没想到蕉麻还有如此大用。”   沈括说道:“不怪少保,土人不善物性,工也不行,哪里有我宋人这般能耐?只有我们才能通过酸碱处理,将粗糙的外层蕉杆制成细麻。”   “以他们的手艺,脱胶脱肉都不过关,做出的粗索,连竹缆都不如。”   也是,说起玩纤维,种花家的确是行家,别人家都是拿着大麻叶子穷嗨,种花家却照样拿着其纤维织布。   苏油不由得笑道:“加上这个,南海的造船业所需的物料,算是彻底齐全了。”   竹筏经过了一些地势稍高的稻田,才刚过三月,田里稻谷都开始吊穗。   苏油看得舒适度满点:“咱们湄洲,就是这么不讲理啊……”   郏亶在身后笑道:“所以存中说,这里的汉子缺女人嘛!” 第八百八十一章 嫁妆   浮稻是一种神奇的作物,在湄洲的一月,沼泽水位最低,露出泥床的时候播种。   等到水位刚过淹没泥床,浮稻就开始生根发芽,接着随水位的上涨开始生长。   一直长到十一月水位退去,浮稻也成熟了。   种植期相当长,但是产量抵消了劣势,一亩水面,能够收获六百来斤。   基本不用管理,宋人比当地人稍微讲科学一点,也只是用大竹子围成一个个大长筐子,将稻苗关在筐子里以免被水冲走而已。   竹筏一路走了快半个时辰,才来到一片“城郊”地带。   一片片在建的圩田和圩田之间,就是一大片的原生沼泽,不过现在里边的原生植物已经被剔除干净了,变成了一个个浮在浅水中的竹筐,竹筐里边,是红褐色的粗壮稻苗。   还有一个好处,不用施肥,施肥也留不住。   沼泽的泥土本来就异常肥沃,每年还都会有水流带来养分。   竹筐和竹筐之间也有水道,泥都被挖去堆整圩田去了,苏油能看到不少堆放着竹筐的竹筏在水道间忙碌运泥。   辛苦是必须的,不过看得出汉子们营养跟得上,营养和劳作,让他们变得强壮无比。   沈括和郏亶在这里受到的不仅仅是拥戴,而是崇拜。   苏油问道:“存中算过没有?这里一人能劳作几亩地?”   沈括说道:“一年三收,这里的劳动强度比两浙路强得多,按两丁五口的家庭来算的话,能将十五亩地料理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苏油点头:“还可用有些不那么费劳工的鱼塘,竹林,桑果林,柴火地,一户家庭要能有三十亩,远超内地绝大多数编户了吧?”   郏亶点头:“那是,收成比两浙路还多三成,两浙路如今一丁五亩,都将日子过出花儿来了!”   苏油看着一眼望不到边的溇港和浮稻:“存中说得对啊,是该给他们分田找媳妇了……”   郏亶说道:“少保,其实还可以给他们申请政策,朝廷对于开荒之地,七年免租的,这些地要是都能算作开荒的话……”   苏油对郏亶说道:“郏公,为政首要,是大体公平。以湄洲这样的产出地,以我们如今的开发效率,还要用内地州府的开荒政策,那是一种政策上的失衡。”   “吃亏太多的是国家,最终必然会引来逆流,重新平衡,再此过程中,必将是反复的动荡。”   “因此还是如两浙路那样,由四通负责开发,然后作为熟地交给政府,政府按照官田发卖的方式给移民,为了鼓励生产,在可拥有面积上予以一定的优惠就行了。”   “老话儿说得好,升米恩,斗米仇,如果这样招诱熟户和移民的政策效果不彰,那我们再想办法,总比口子一下子放得太敞,最后收不回来好得多。”   郏亶这才明白太湖开发之后,苏油为什么会给流民和当地户设定那么多的条条框框,如今看来,两浙路太湖周边,对兼并的抑制相当有效,国家利益,富人利益,流民利益都在“平衡”的前提下,实现了最大公平,也得到了各方力量的支持。   苏少保,果然是宰执之才,计虑深远。   按照苏油的意见,在湄洲给予比两浙路宽松两倍的土地政策,已经是足够的优惠了,真要把可以作为熟地的圩田当做开荒发给移民享受七年免税政策,反而会出问题。   占领一地后不能自足,政府还要承受七年的负担,按照现在的朝廷主流,这就是以华夏之富供养贫瘠之民,是亏本生意,是边将贪图军功擅起边衅,自己升官发财,国家承担苦果。   苏油真这样做了,那肯定是会被群起而攻之的。   房屋已经在建第二代,宋人还是喜欢砖瓦木头梁的房子,之前的竹筋水泥墙大通铺板房,属于军营那种,纯属临时应急。   砖瓦厂日夜不停的开工,沈括开始修建高管们的房屋。   圩田还软,就用了苏油提供的技术,木头为基,上面压石头,然后覆土,造屋。   苏油巡视了一遍湄洲城,除了没有城墙,别的都很完美。   沈括虽然情商不够不懂政治的勾心斗角,但干实事的能力在大宋算数一数二的出挑,没什么好挑剔的地方。   苏油让船队先行返回,自己又在湄洲多考察了几天,重点关注了民夫们的身体问题。   上头一句话,下头跑劈胯,既然太后交代了要关心移民疾苦,到了苏油这里就得成为重点工作内容。   因为卫生条例的严格施行,生病的不多,但是因公受伤的不少,光被老虎鳄鱼咬死的就有上百人,这个锅只有苏油来背。   收集整理了详细资料,当沈括他们抢在雨季来临之前收获元丰元年第一季水稻的时候,苏油才回到已经重新改造回原状的飞鱼号上,返回交州。   至于船上的那些弩炮,就丢给沈括,反正港口的炮台已经在建,聊胜于无。   这么一大圈连巡视带打仗下来,回到交州已经是三月中,李道成前来与苏油相见,然后提及交趾第一次科举的事情。   苏油一拍脑门,从苏家题库里抽取了几道策问题目出来交给老头,然后说道:“至于经义,就由你老人家看着出吧。考试也由你来主持,阅卷的时候我们都来帮你。”   这个科举就是选秀才和举人,而且交趾路选出的举人,去汴京参加进士考试怕是笑话,苏油已经给黎文盛和杨曙做了充足准备,让他俩充当交趾郡的脸面,不过为了前程,他们不得在交趾考举,得去汴京城获得参加举试,实打实的获取资格。   想起沈括告诉自己的问题,苏油小心地问李道成:“交趾之前战没的将士家庭里边,待出阁的闺女不少吧?”   李道成义愤填膺:“你想做什么?你这样做对得起石郡君吗?你不怕消息传出去,交州城百姓不依?!”   嘶——这……   石薇在交州城里的口碑那是逆天,上到郡王李乾德,下到襁褓中的孤儿,都得过她的恩惠,李道成以为苏油要搞选秀节目,立刻提出反对。   苏油赶紧打岔:“李老可别诬陷我啊,是沈存中说湄洲城的光棍太多,孤阳不生。他那个知州不好搞啊……”   李道成这才脸色好看了一些:“这倒也是,就是湄洲城的全是流民,我交趾郡的闺女嫁过去,那也是受苦啊……”   “不!绝不!”苏油义正辞严:“都是我治下子民,我绝不厚此薄彼!”   “沈存中可是说了,如果那边丁口成家,官府准备发给十五亩好地,另给十五亩水泽,建造基本板房,发放猪,鸡,鸭苗,交趾女儿嫁过去就是小康之家!”   “我是这样想的,夫家都这么慷慨,咱娘家也不能弱了是不是?交趾女儿过去,我们官府发遣嫁资!锅碗瓢盆,碗筷大缸,布匹箱柜全套!外加三贯铜钱做压箱,怎样?”   老子现在手里那么多矿,给得起!   李道成眉头抖了两抖:“真的?那……寡妇成不?”   苏油想着那群快憋疯了的壮丁估计现在看到母猪都感觉喜庆,大宋风气也不计较寡妇二嫁,当场拍板:“如何不成,寡妇和闺女都一样!”   李道成说道:“那这事情交给我来办!一定给少保办得妥妥的!”   接下来的交州城里就热闹了,充满了喜庆的氛围。   好些困难家庭的母亲,干脆一咬牙一狠心,连自己带女儿一起嫁了。   这就导致不少湄洲城那边的民夫,晚上收工的时候都还是工友,结果隔夜起来就成了翁婿,也成了这一特殊时期的特殊政策下的骇异笑谈。   四月,交趾路转运司,宁海军,宁海市舶司,联合给朝廷送达了奏报。 第八百八十二章 论功过   交趾郡擅发军事,出动海船两百五十八艘,全歼了南海最大的海上势力蒲释马,焚毁敌舰三百多,击沉一百多,俘虏数十艘!   按一艘五十人计算,此次出兵也是一万多人的规模,消灭三万人左右,比之前剿灭元江水师的水战规模还要大。   此事没有经过枢密,中书审批,顿时引发了轩然大波。   知谏院蔡确立即弹劾苏油,王韶,李舜举擅启战端,举交趾之力挑战强大势力,希功侥幸,意图邀赏,纵然成功一时,也是败坏制度不足为功,请求赵顼穷治。   谏院的功能,就是风闻奏事,不一定听全,只要有动静就可以发动。   但是苏油三人准备的资料非常详尽,从此次蕴州交易会说起。   陛下,此次南海贸易的规模突破三千万贯,市舶司光交易税就收了一百万,成果是非常喜人的。   但是会议上诸多海商和各国使臣,提出请大宋保障南海航道安全,打击海盗的要求。   最后发展到诸国联名泣血上书,指出扼控他们进贡道路的海匪蒲释马之种种罪行,要求宗主国干预。   鉴于诸路海商都购买了巨量的货物,与之同行的还有很多国家的使臣,为了保护他们返航路上的安全,市舶司决定出动宁海军,为蕃商和使节们保驾护航。   结果护航的先锋舰队,在前进到麻城的时候,果然遭遇到海盗们的无理阻拦和堵截。   在警告无果,海盗们开始对宋军舰队发起冲锋的情况下,王韶果断下令还击,麻城大海战正式打响。   好在皇宋天佑,将士与力,宵小悖逆之徒被我英勇的大宋军人击败,在损失上百艘战舰后,残部逃往老巢麻城港,被我围歼在港内。   此战宣示了大宋水师在南海的绝对霸权,占领了槟榔屿,麻城,龙牙城三处海峡要冲,各国蕃商和使节喜大普奔,纷纷歌颂大宋的盛德天恩,大家在麻城港议定《南海海事公约》,勒石为碑,举行了庆祝奠基典礼。   因为事发仓促,万里之外不及转报,交趾郡主官皆知罪责深重,特意向陛下和中书请罪。   好在结局让人满意,诸国的国书,之前的呼吁哭诉,之后签字画押的公约,都在进奏之中,请陛下和中书详查。   此外还附上南海海图,供朝廷参详。   对了,此次行动,大军在槟榔屿和龙牙城还发现了两处巨大的锡矿,光龙牙城海盗们囤积的锡锭就多达十万斤,先期给陛下报喜,转运司正在安排运送。   此次行动,责任和过错完全在我们三位主官身上,至于奋勇作战的战士,临敌指挥的将领们,都是听命行事,圆满地完成了任务,请陛下和中书奖励功臣,分别处置。   另外所得三州之地,如何安排,也请中书祥议,臣等自当惶恐奉行。   赵顼召集两制以上官员朝议,讨论交趾方面问题。   迩英殿内,御座之侧,多了一黑一白一人多高的两个大花瓶。   黑色的大花瓶是煤精雕琢而成,成方瓶的形式,镶嵌着好几种颜色的琥珀,四面是浅浮雕的交趾风景,分别是冶州工业基地,下龙湾美景,湄洲溇港,蕴州海市。   另一个大瓶,与黑色大瓶一模一样,不过是亮如白银一般的锡,是苏油叫人用煤精大瓶翻模,临时迅速浇铸而成的,镶嵌的是红蓝黄绿的宝石。   两个大瓶上展示的,是交趾奇异的风土和物产,蕉林中的大象,聚集这蕃舶的港湾,市场上奇装异服的蕃人使节,海里的鲸鱼,海豚……   赵顼坐在交趾郡进献的花梨高背椅上,身侧一个巨大的理工制图板,上边是沈括制作的南海疆域图:“都议议吧,此次交趾郡出兵,当赏当罚?”   蔡确在心里偷偷吐槽,陛下你这做派,摆明了是要偏袒交趾那边。   他是新进骤贵,主要是打着新法的坚定继承者的旗号,得到了赵顼的赏识,连连弹劾保守派,还连连得手,一路排除政敌,从御史知杂事爬到了知谏院,提举司农寺的重要位置上来。   苏油当年还是将他从贪污受贿的泥途中提拔上来的顶头上司,在渭州时苏油是知州,蔡确是通判,结果却反过来弹劾苏油。   但是这一次蔡确明显的失算了,招来朝中一片白眼,完全没有得到“弹劾不避私恩”的名声。   苏油看似人畜无害,往往会让人忽视其在朝中的影响力。   就见枢密使冯京出列:“陛下,臣来之前,正与签书枢密院事郭逵商议海图,郭签书还笑话臣来着,说是槟榔屿,麻城,龙牙港这三处位置,只需要展眼一观,虽三岁小儿亦知其枢衡之重,何须待言?”   “若在平时,我大宋取之,必遭诸国非议,难得这次却是诸国求肯,我大宋不但师出有名,且大获赞誉,可谓是名利双收。”   郭逵上前:“天予不取,反受其咎,难得有此千载良机,我大宋得意控守海峡,从此掌握主动。臣难以明白的是,苏明润眼光如何如此之准,王韶用兵何以如此之能,愣是将五百多艘战舰给全歼了!”   “就是要赶五百头猪进圈,也没有这么轻易吧?!”   赵顼一听就乐得不行了,倒是殿中侍御史上前:“圣前不得无礼!”   这是苏油教郭逵的法门,老郭你这次回京,可别再被文官们灰溜溜地轰下来了,教你一个乖,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才是自保的好法子。   果然,郭逵赶紧屁颠屁颠地请罪,然后拱手老老实实地说道:“王韶统兵,或者喜欢用奇,但是苏明润的风格臣所熟知,比臣还要小心谨慎百倍。一旦他使出我们认为的奇计,那就绝对是他十拿九稳的时候,只不过我们不知道他又鼓捣出什么犀利古怪的法子而已。”   赵顼哈哈一笑,挥退了殿中侍御史:“郭太尉话虽丑,但道理是在的,而且可谓料事如神。一会儿我将此次海战的密折转给你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除了赵顼,大家都是进士,当年考试都是考过兵书的,海图就在那里摆着,三处位置,分头,身,尾扼守海峡要冲,任谁都不能捏着鼻子否认其不重要。   何况还有锡矿大利,只能说,大宋这回捡漏了。   三司使李承之躬身道:“陛下,交趾有名臣按治:李舜举老成稳练,苏明润通达圆融,王韶用兵若神,交趾降臣里,李道成南海文宗领袖,又与苏明润相得,几人配合起来行此大事,自是举重若轻,水到功成。”   “但是陛下,其余各路,怕是没有这样的能为,侬智高,李常杰旧事,皆是边臣措置不当,引来的战端。”   “我们不能光看到苏明润灭交趾,灭海盗,我们应当看到他每战不劳朝廷输送,所得十倍于兴军之费。”   “我认为当严命各路武臣,不得擅开战端,除非他能如苏明润一般,否则纵然战胜,军兴而无获,亦当惩治,以儆后来!”   从国家财政和安全来说,李承之说的也是正理,赵顼点头表示同意:“自当如此,不过现在是讨论交趾路的善后事宜,卿之所言,可容后议。”   户部副使韩忠彦出列:“万里之外,戎机转眼即逝,预降指挥是不可能的,往来奏报,也会白白错过大好机会。”   “陛下,微臣觉得,可以授予其方面临急用事之权,但是要这样做,事后考计得失就必须跟上,既然敢做,就要经得起考察,优者奖进不说,尤为重要的,是劣者,必当严惩!”   韩忠彦是韩琦的儿子,赵顼也很看重的人,点头道:“爱卿所言甚善。” 第八百八十三章 相州案   蔡确上前:“陛下,此风万不可长。”   “南海远隔万里,难于节度,所谓鞭长莫及者也。纵然得利,其利也转运烦困,难入中国。”   “再者,如边臣纷纷效仿,交趾之事,若发生在雄州,延安,渭州,则当如何?”   “陛下,圣人全谋而远计,不当视一时所得失。故臣认为,不当重赏。”   吴充最近正在被御史台黑整,这时候闻言出列:“陛下,朝廷制度,重罪之官,最远逐贬至澹耳。而苏油,李舜举,王韶,皆朝中一时之重,可谓国之干翰。”   “为了皇宋的安泰,三人横沧海,赴绝域,折冲万里,方开创出此番局面。”   “按事以来,三司未与其一文支持,而前后交趾输贡来易,不下数千万贯。拓地万里,振兴海贸,恩威并重,四境仰崇。”   “巨亿之舟,蚁行于海,贡进之书,络结于途,岂可以擅兴边事喻之?”   “冶州之铁,入国用三分;广源之金,过都下泰半。其余银,锡,珍珠,玉贝,香木蛟皮,犀象玳瑁之属,不计其数。”   “湄洲之利,蛮夷所不能及,而我大宋可笑而收之。”   “其地广方千里,一季三熟。于今不过数月,已得溇港圩田两万余亩,收获两季,蓄米数万石,且兼利鱼盐,海贸,是我大宋又有一两浙路也。”   “此战乃应诸国所请,因时局而生,大宋乃是为了护佑诸国蕃船而战。”   “这哪里是兴边事而启战端呢?这明明是自卫啊,难道强盗杀至身前,我大宋还要开门而揖之?”   “大宋处处占理,从诸国的国书,陈述,皆可一目了然,苏明润,李舜举处置政务,可谓细致周祥,在这件事情上,大宋哪里有一点瑕疵?”   “王全斌平西蜀,未见此功;曹鲁王灭南唐,差获其利。”   “苏明润此举,乃宰执才度,所见者自非一时,而利足万世!”   “御史台风闻奏事,固然是其事权。然一旦交趾有事,就以为必定是边臣构衅,颇加臆想揣测之后,深构弹章,诋毁重臣。我朝台谏,自欧阳文忠公后,日渐骄横,此非朝廷设御史台,纠核制衡群臣之衷!”   首相直接向御史台开炮,殿中顿时大哗,吴充是不想当这个宰相了?!   事情的起因,是蔡确操作的一起大案。   韩琦判相州时,有三个盗贼在乡里打家劫舍,其后被他们的邻居赶出了居住的地方。   团伙老大很生气,认为打劫不成,主要是被保甲们联合起来打乱了抢劫步骤,于是老大给俩徒弟下了一个指令:“今后劫人,有救者先杀之!”   过了一段时间,这个劫盗团伙又去抢劫另一户人家。那户主是一位单身的老妪,三劫盗将她缚起来,“榜棰求货”,严刑拷打,逼她交出财物。   老妪哀号,邻居听到哀号之声,心中不忍,便过去劝说劫盗:“这老人家也没什么财产,你们这么将她打死了也没有用。”   盗魁的徒弟牢记师父的命令,转身先将这位“多管闲事”的邻居,几刀刺死了。   官府很快就将三名劫盗抓获,签书相州判官陈安民,相州法司官员潘开,按《宋刑统·贼盗律》的规定:“强盗不得财,徒二年;……伤人者,绞;杀人者,斩;杀伤奴婢亦同;虽非财主,但因盗杀伤,皆是。”判三名劫盗死罪。   经河北西路提刑司核准,死刑被执行。   好像很简单,然而就在三年之后,去年,这案子又被翻了出来。   行中书刑房堂后官事周清,对此案的判决提出质疑,认为适用的法律条款,存在瑕疵。   因为按照熙宁间修订的新法,“凡杀人,虽已死,其为从者被执,虽考掠,若能先引服,皆从按问,欲举律减一等”。   周清认为,如果根据这条条文,那么在本案中,通过之前团伙老大对徒弟“有救者先杀之”的教唆,可以断定,这个团伙里,老大才是首领,是这个杀人案的主犯。   而动手杀人的两个徒弟,只是执行团伙老大的命令,应属从犯。   另外他们被捕后,三人“至狱先引服”,这就属于自首。   因此依照熙宁新法,使用新法的减刑条款。   而相州当地的地方法院,却判他们死刑,之后刑部也没有驳正,是存在瑕疵的,这属于“皆为失入死罪之错判。”   失入死罪,就是官府错判,杀了不该杀的人,这属于重大失职!   周清之所以这么上心,是因为王安石变法的时候,搞了一个激励措施。   “若刑房能较审刑院、大理寺、刑部断狱违法得当者,一事迁一官。”   周清原为江宁府的司法官,很有才干。   王安石一直很欣赏他,做了宰相之后,便提拔他拔进了中书刑房。专门负责抽查往年的刑事判决档案,检查是否有错判、误判或者疑点,提出反驳。   在一事迁一官的激励下,周清“吹毛以求其失”,四年内升迁至供备库使、行中书刑房堂后官事。   这不是什么毛病,因为从律法上来说,只要周清的质疑是站得住脚的,那就会起到纠正枉法的良好作用。   所以赵顼便将案子交给大理寺复核。   负责复核的大理评事窦平、周孝恭认为,盗魁固然交待过徒弟“有救者先杀之”,但这里的“救者”,显然是指“执兵仗来斗者也”。   而本案中,被杀死的邻人只是“以好言劝之”,因此并不能算作盗魁前提中的“救者”。   也就是说,盗魁教唆这个前提,在此案中并不成立。   因此盗徒出手将他杀死,是此案的主犯,不可认定为从犯,依律当然应该判处死刑。相州的判决没什么差错。   两人商议之后,又去请示周清的上司、中书刑房检正公事刘奉世。   刘奉世听取了两人的解释,问道:“你二人是法官,自己拿好主意,回复陛下就可以了,何必来告诉我?”   窦周二人又说:“然则此案,实不可认定为‘失入死罪’。”   刘奉世说:“那你们就当坚持判断,从来没有人指示过,此案必须裁定为‘失入死罪’。”   于是大理寺作出对相州案的复核裁决——相州案不存在“失入死罪”的错判,周清的请求予以驳回。   周清不服,坚持相州案判决不当,要求再议。   于是赵顼又将案子交刑部审议。   刑部的法官最后却认为,周清的质疑有道理,相州案的判决有失误。   大理寺对此裁定当然不服,就在大理寺,刑部,中书刑房对此案展开大辩论之时,皇城司一封报告,让事件彻底改变了走向——“相州法司潘开,赍货诣大理行财枉法”,“赍三千余缗,赂大理寺”!   贿赂法司,妨碍司法公正,败坏大宋法度。赵顼当然不能容忍,勃然大怒,立即指示开封府,详查潘开行贿一事。   案情重大,事关朝廷司法,开封府领命之后立即审讯了相州现任法官潘开及相关证人。   到此,相州劫盗案,性质发生了彻底改变。 第八百八十四章 议定   原来的判决是否存在误判的问题,已经让位为相州法官是否妨碍司法公正的问题。   其次大理寺驳回周清的翻案,到底是严格按照法条得出的判决,还是确实收受了好处?   除了贿赂,大理寺是否还有来自其它瓜葛的“更高指示”?是否有更强大的力量,企图干预大宋司法?   如果有,那可是“塌方性腐败”的大问题!   权知开封府,正是苏油的族兄苏颂。   苏颂一行从辽国回到东京,赵顼在垂拱殿赐宴,奖赏出使有功之臣。   在宴席上,赵顼对苏颂不畏辛劳,跋山涉水,圆满地完成了任务提出表彰。宰相吴充也嘉许苏颂学识广博,处事机敏,在辽人关于冬至先后的刁难上,回答十分得体。   众人散去后,赵顼留下吴充:“古人云:‘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子容之为人,我知矣。”   “李定之事,抗颜不让,不避斧钺之诛,足见他耿介忠直;贬处浙江,赈济灾伤,不贪一钱一米,可知他廉洁爱民;任使赴辽,灵机通变,不畏千辛万苦,说明他恪尽职守。”   “爱卿觉得,他此次回来,以何职委任,比较恰当呢?”   吴充回答:“陛下,苏子容学贯五车,通今博古。经史百家,无所不晓,星官算法,亦精于心。修史良才,不可不用。我欲请他再回史局。”   赵顼见吴充不晓其意,就直截了当地说:“现开封府尹告缺,朕想命苏子容任此要职,以安京师。”   吴充这才恍然大悟,忙说:“臣失虑了,臣这就布置舍人院拟旨。”   苏颂执法严明,听决精敏。上任仅仅半年,开封就秩序井然,四民乐业,各安其居,京师称治。   这案子落到开封府,很快便调查清楚了来龙去脉。   当年在相州负责审判此案的主审法官陈安民,如今已另迁他官,听说周清正在驳正这个案子,心里很是慌张,担心会被问责,赶紧“诣京师,历抵亲识求救”。   又给已经升任相州判官的潘开写了一封信:“大事不妙。尔宜自来照管法司。”   潘开立刻荡尽家产,带来开封,疏通关系。   恰好有一个叫高在等的相州人,在司农寺当差,潘开便托老乡替他找寻门路。   高在等看中了潘开带来的财货,拍胸脯说他认识大理寺的法官,这事包在他身上。   这件事情不知道怎么就走漏了风声,被皇城司打听到了,立即报告给了皇帝。   然而审查中,开封府还发现了一个非常搞笑的情况:这个负责疏通关节的高在等,就是个骗子,根本没有把钱送进大理寺,而是自己给私吞了。   大理寺的官员们,也都说从来没有见过潘开这个人,所谓“赍三千余缗赂大理”,只是谣传。   这么说来,大理寺的重审,没有受到外界收买,确实是客观的裁决。要说大理寺收钱枉法,证据链是不完整的。   开封府掘地三尺都没有发现更多的行贿受贿证据,只找到了一封陈安民交代潘开打点上下的书信,说明其有干预司法的企图,但是犯罪行为,被黑吃黑了。   大理寺的判决是有它道理的,并不存在司法腐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蔡确跳了出来,上章陈述,声明此案涉及诸多官员,甚至事关大臣,因此此案应当移交御史台审理!   为什么呢?因为当时原审法官陈安民的背景,可不简单!   陈安民的外甥,是大理寺法官文及甫。   文及甫,是三朝元老文彦博之子。   而且,他还是当朝宰相,吴充的女婿!   所以呢,这个事情事连大臣,开封府的层次肯定不够,必须将案子移交御史台审讯。   赵顼下诏:“近降相州吏人,于法寺请求失入死罪刑名事,缘开封府刑狱,与法寺日有相干,深恐上下忌疑,不尽情推劾,致奸贼之吏得以幸免。宜移送御史台。”   于是这个案子再次升级,这次从一个关于司法公正的案子,升级成了“诏案”。   御史台狱,是重大案件的审讯机构,也是宋代诏狱的常设机构。   宋代设立诏狱或案件移送诏狱审讯,通常都是大案要案,或者事涉官员。都会由皇帝批复颁诏,最终结果,皇帝直接负责。   案件至此,成了皇帝挂号,亲自督办的天字大案。   然而御史台审讯了十多天,案犯供状与开封府狱审讯的结果相同。于是次相王珪奏请神宗,令蔡确参与,共同审讯。   如果当时吴充在场,这个提议必然会被否掉,好巧不巧,那天吴充“正好”身体不适,没来上班。   于是这个提议在中书通过,赵顼也同意,蔡确成了这个案子的主审官员。   赵顼诏,“与御史同鞫”。   蔡确于是派大理寺丞刘仲弓把前面判案的法官窦平、周孝恭等一干人等统统抓了起来。   宋朝是对文官相当客气的朝代,刑不上士大夫。文官只要不是谋反弃城,基本上没有被杀头的。   犯事了抓起来也是以礼相待,也不轻易上刑,所以这些人在开封府和御史台,还是有几分体面的。   御史台审了十多天,还是拿不到想要的口供。   直到改由蔡确主审此事之后,事情才发生了重大变化。   蔡确可根本不管这些,有的是办法整死你们。   ……   赵顼也没有想到,吴充会挑在这时,对御史台表达不满。   参知政事元绛赶紧出列:“陛下,台谏者,天子耳目之臣,有风闻奏事之权,规主上之过失,举朝政之疵谬,指群臣之奸党,陈下民之疾苦。言有可用,不以人微而废言;令或未便,不为已行而惮改。”   “即便所闻不实,每每尚优容之,此祖宗凯广言路之虑也。”   “然台谏之臣,当秉节持中,公心直意,不能预设局面而构求之。”   “以往台谏之臣,要之骨鲠,弹劾不必权贵。今日台谏之横,则以弹劾要员为荣,以掰倒重臣为功。”   “不是应该但问有没有合纠之偏,而不问其位之高下;但问有没有失当之举,而不问其倾向立场吗?否则,台谏岂不是成了党争倾轧的工具了?”   “台谏之重,须端正之臣禀掌,惟请陛下熟思之。”   赵顼大约是明白朝臣们的怨气了,赶紧将话题掰回来:“元爱卿持重之语,我知道了。不过今日但议交趾事务。那我们先定个调,就是交趾路众臣此举,乃是护航途中突遇敌情,众将激节抗虏,克竟全功,理当论次封赏。然诸路边臣,不可举效,且以安静为务?”   群臣拱手:“陛下圣明。”   赵顼点头:“如此诸人功绩封赏,中书下去拟定,不过苏油之前在两浙路组织海贸,直到年前方才见功,一直未赏,其后抚访真腊,拓域湄州,包括发现南宋洲,诸般功劳,久未犒酬,此非朝廷慰恤功臣之意。”   “如今与王韶同为观文殿学士,据李舜举奏报,军政之间,或有抵牾争吵,就给他加一大字,擢保和殿大学士,节制王韶,以示祖宗以文御武之道!”   大宋的大学士,只有观文殿大学士,资政殿大学士和保和殿大学士,观文殿大学士,那是从二品,首相退休才能用。   而保和殿大学士,如今是正三品。   之前苏油的观文殿学士则是从三品,一个大字,升了一阶。   其实苏油的太子少保职官,早都是从二品了,开国郡公,更是正二品,不过殿学士这条路子,比前两者尤加清贵,这个可是朝野声望的标志。 第八百八十五章 聚会   尤其是苏油才刚过而立,没有做过参政,副相之职,就能得到这个职衔,也是大宋有史以来第一份。   主要还是因为有王韶这个被特殊提拔过的人在交趾,这才让赵顼有了提拔苏油的理由,朝中也不以为异。   苏油让大宋捡了个漏,赵顼也让苏油捡了个漏。   对于朝中来说,交趾路如今还是属于边缘事务,真正的大事还多的是。   辛巳,以翰林侍读学士,宝文阁学士吕公著兼端明殿学士。   吕公著得到赵顼赏识,脾气好是一个加分项。   赵顼有时候和吕公著谈论学问,吕公著总能缓缓诱导。   一次赵顼和吕公著与论治道,渐渐就谈到释、老。   吕公著问赵顼:“陛下,你说尧舜他们知道这些道理吗?”   尧舜是所有中国皇帝的偶像,赵顼说道:“尧、舜岂能不知!”   吕公著笑道:“那尧舜既然知此,为何远在释老之前,而从不听他们提及这些,只以知人、安民为要务呢?”   “陛下,这就是尧舜之所以是尧舜啊。”   又有一次,有官员提议欲复肉刑,建议取死囚先以劓、刖之刑试之。吕公著及时劝谏赵顼:“要是试之真不死,那肉刑就没有理由阻止了。”   赵顼恍然大悟,下诏停止讨论。不久就下达任命,让吕公著成为侍从之臣,其实就是王安石之后的半个老师。   与他一起任命的,还有枢密直学士孙固,升同知枢密院事。   孙老头当年是顽固守旧派,数言王安石不可为相,现在王安石走了,赵顼又想起老头,先召知开封,后又有了这样的任命,这是赵顼开始进行思路转换的标志。   这个月还有件大事,河东路的经济政策,也开始有了松动。   权发遣户部副使陈安石,到太原考察边境存粮的问题,发现问题很多。   和转运使知太原韩绛商讨边境储粮的利弊时,韩绛认为应当请减和籴数目,至少需要减百分之三十。   和籴,就是官府强制收购民间粮食的官买制度,明目张胆地剥削耍流氓。   陈安石则经过考察,认为完全可以走得更远。   河东路边境十三州之地政府,两税收入总共才只有三十九万余石,而政府和籴粮食的总数,高达足足八十二万余石!   这里边就有个大问题,河东路民间,百姓的负担主要在和籴,而不是在两税。   所以河东路连续遭遇水灾,朝廷一再免税,结果老百姓还是活不下去,症结就在这里!   但是边储又理不可缺,因此一直依靠地方政府执行和籴政策,名义上支付给百姓钱布相半,而实际上多是发给盐钞。   是的,河北路,还有盐钞。   数目畸零,百姓麻烦,只能半价卖给盐商,导致公家支费实钱,而百姓没有好处。   于是陈安石建议,干脆跳过地方州府,将买粮的钱,委托皇宋银行,直接拨给边境地区州军,由各州军自行负责买粮草储备,以备军用。   如此一来,河东老百姓的负担立刻就能减轻十之六七。   朝廷认为陈安石的建议合情合理,因而任命他为河东路转运使,将他的主张首先在河东路地区推广开来。   紧跟着,陈安石下发命令,欢迎各地商贾踊跃来河东卖粮。   最有优势的,当然两浙路,有粮有海船,不像漕运还要受沿途官府盘剥,立即源源不绝地北上,河东路地区边境储粮大大增加,满足了军需,河东百姓负担一下子减轻三分之二,欢声载道,歌功颂德。   五月,交趾路,蕴州。   李舜举将市舶司从宁海军迁到了这里,将宁海军衙门腾出来给了王韶。   为了缓解苏油和王韶的尴尬,李舜举借口自己过生日,将交州的高官士子们都拉到了蕴州,开了个生日会。   其实王韶和苏油之间的吵吵闹闹是亲热的表现,但是李舜举是老成人,他不知道啊,害怕两人这样闹真闹掰了,准备给他们来一出将相和。   同时朝廷的奖掖下来了,允许交趾路自谋资金,给有功之臣三倍赏给,有功之臣以苏油为首,加官晋爵。   大家都很开心,正好也顺便庆祝一下。   朝廷新的邸报和时报也到了,于是大家在飞鱼号上一边开宴会,一边闲聊新闻。   邸报上登载了消息,太傅兼侍中曾公亮卒,年八十。帝临哭,辍朝三日。赠太师、中书令。   本来最初是拟谥忠献的,结果被礼官刘挚反驳:“公亮居三事,不闻荐一士,安得为忠!家累千金,未尝济一物,安得为献!”   好尴尬,但是偏偏“众莫能夺”,只好改谥宣靖。   曾公亮性子吝啬,又善经营,殖货至巨万,然而“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这其实也是老曾的一种为臣之道,不跟任何人有瓜葛,这叫“孤臣”,皇帝挺喜欢的一个类型。   最关键是他曾力荐王安石以间韩琦,后来又和王安石发生政见冲突。既不是坚定的改革派,又不是坚定的保守派。这才是遭到诋毁的原因。   当年赵抃和张方平一起反对王安石的时候,曾公亮也同意了的,结果赵抃想依法办事,导致王安石去相的诏书没能立即起草。   曾公亮算计之后,认为王安石赢面更大,于是又派儿子连夜给王安石通风报信,王安石立即入宫面见赵顼,导致老张和老赵错失了机会。   王安石很感激曾公亮,提拔其子曾孝宽入枢密院就职。   苏轼曾经责备曾公亮不能救正补弊,曾公亮的解释是:“上与介甫如一人,此乃天也。”   世人以此讥讽曾公亮,认为他用这种办法保持禄位与宠幸,不是正人。   不过曾公亮对赵顼来说,的确有定策之功,仅次于韩琦。   韩琦得到“两朝顾命定策元勋”的碑文,赵顼给了曾公亮同样的待遇,御篆其碑首曰“两朝顾命定策亚勋之碑”,并配享英宗庙庭。   王韶对曾公亮很感兴趣,不过感兴趣的是另外一件事情:“好想看看那部《武经总要》。”   《武经总要》分前、后两集,每集二十卷。   前集二十卷,详述了宋朝军制。包括选将用兵、教育训练、部队编成、行军宿营、古今阵法、通信侦察、城池攻防、火攻水战、武器装备等。   特别是在营阵、兵器、器械部分,每样都配有详细的插图,当然插图比较粗糙,离理工制图差了十万八千里,不过也算是极宝贵的资料。   后集二十卷,则辑录有历代用兵故事,保存了不少古代战例资料,分析品评了历代战役战例和用兵得失。   前集王韶不感兴趣,他自己比曾公亮还清楚,他感兴趣的是后集,那是曾公亮从内府图书中整理出来的,很多连王韶都不知道。   苏油笑道:“从仁宗朝就开始编写,到现在二十来年,直到曾公去世前才完稿,堪称巨著。只可惜啊,从问世的第一天开始,《武经总要》就已经落后,只剩下文献价值了。”   言语当中,颇有些自得。   王韶翻着白眼:“得意吧你就!”   李舜举见两人又要开闹,赶紧打岔:“邸报上说,权发遣提点开封府界公事蔡承禧,言提举义仓事,我们交趾路是不是也可以搞起来?眼看着就要进入雨季,编查以往史料,交趾也是有灾的,主要是大风,大雨,大水。”   李道成过来拱手:“多谢都监垂爱我交趾百姓,如今交趾路格局已然不一样了,义仓,学校,慈济院,已然行有余力,我准备行文州县,让各地都置办起来。”   苏油说道:“对,这些也可以列入地方官员考绩之内。其实最好的考绩方法,是统计出治下百姓的幸福指数。不过这个太难了。” 第八百八十六章 砗磲   黎文盛拱手道:“大学士,何谓幸福指数?”   苏油说道:“大体就是用来精确量化出老百姓开不开心,日子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更好的将来可以期待的指标吧。”   说完摆了摆手:“这个数据太复杂,再说就算辛苦摸索出算法,指标还可以作假,意义不大。你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的文章是正经。杨曙呢?”   杨曙正在一旁试笔,闻言过来:“学士。”   苏油说道:“你的文章我不担心,就是你那字啊……只好在笔上多下点功夫了,鼠毛笔可还堪用?”   这个鼠毛笔用的是竹鼠的鼠须,还经过脱脂工艺,可是费了苏油老鼻子劲了。   杨曙非常不好意思:“的确好用,至少显得笔力好了很多。”   王韶在一边不以为然:“到时候还不是弥封誊录,我就没搞明白这有什么用。”   苏油呵呵冷笑,对杨曙道:“他是学士而已,我是大学士,听我的没错。”   王韶顿时给噎得说不出话来。   苏油这才对杨曙解释:“我就这么跟你说吧,澹耳郡到现在为止,都没能出过一个进士。交趾郡,我是很看好你和黎文盛的。”   “别忘了还有殿试那一关,等到你们过关斩将,到了金殿之上,陛下可是要来亲自监考的。”   “到了那个时候,你们肯定会引来陛下关注,要是他来到你的身边,见到你的字,然后皱了皱眉头,那会是什么后果?”   “祥定官们要是远远看到陛下在你跟前的表情,呵呵呵……解封后陛下垂问两句,考官希图圣意多一两句嘴,本来当为第一的刷到十名之后,又不是没有发生过。”   李舜举也是文化人,点头道:“还是明润考虑得周道,我朝科甲之重,倍逾前朝,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庆历二年,御试进士,时晏公为枢密使。其女婿杨察,勾当三班院。”   “杨察之弟杨寘时就试毕,已然夺得举事,进士两魁,负天下望。”   “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看大宋能不能出个三元及第。”   “未放榜间,先将宣示两府上十人卷子。杨寘写了一篇赋给哥哥,其实是求哥哥去问问晏公,想提前知道自己的名次。”   “第二天晏公入对,见杨寘之赋已考定第四人,出宫后便告诉了杨察。杨察偷偷告诉了自家弟弟。”   “当时杨寘正在酒肆喝酒,听闻之后,以手击案,叹曰:‘不知哪个卫子,夺吾状元矣!’”   卫子,就是驴的别称。   “那一科的试子可了不得,王禹玉,王介甫,韩子华,皆在其中。”   “不久唱名,再三考定第一人卷子进御。赋中有‘孺子其朋’之言。”   此典出于《尚书·周书·洛诰》。本是周公对成王的口吻,意思是“你这年轻的小孩啊,今后和群臣要像朋友一样融洽相处哦。”   在座的人都懂,无需解释,就听李舜举继续说道:“于是仁宗不怿曰:‘此语忌,不可魁天下。’发卷,即介甫公卷子也。”   “于是推第二人为首,然第二人卷子即王禹玉,以故事,有官人不为状元;即令取第三人,却是殿中丞韩绛,同样有官;遂取第四人卷子进呈,得知是杨寘,上欣然曰:‘若杨寘可矣。’复以第四人为第一。”   “寘方以鄙语骂时,不知自为第一人;而介甫公误用一典,却让我大宋多了个及第三元!你们说是不是天意?!是不是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苏油对杨曙说道:“你那篇露布,人尽皆知,好在都以为是李逆所作。我已替你变换姓名,叫做杨莳,到了京城,有机会唱名面圣的时候,自己向陛下痛悔前罪吧。”   说完摇头:“终是交趾郡难得的文才,不忍轻弃。”   杨曙这才知道苏油不光光是为他制笔这么简单,还为他背了如此大的干系,不由得热泪盈眶,一躬到底:“后学谢大学士大恩。”   李道成,黎文盛也是非常感动。   天气有些热,孙能和平正盛在海下扑腾,苏辐和石鍮在用一个带逆止阀的打气筒,给两根长长的胶管打气。   离船十来米的地方,两处气泡嘟嘟地直冒,石薇一脸担心地看着。   张麒端上来一道新甜点,苏油介绍道:“郏公在福建路寻访得的一味药材,叫仙人草,晒干烧煮勾入薄芡,不一会便能成为凝冻,能降温解暑,清心除火,加上西米,芋头,红豆,蜂蜜,再冰镇一下,最是消夏的上品不过。”   王韶端起一碗喝了,当真不错,不过嘴上却道:“回锅肉我是打死吃不成了是吧?”   苏油骂道:“饮食之道,讲求时令,这么热的天气吃什么回锅肉?!只有蒜泥白肉,鱼脍,虾球,海带丝,爱吃不吃!”   王韶笑骂道:“你说的这些东西,四样有三样还在水下!”   苏油乐了:“最起码,龟爪螺管够!”   这回大家一致摇头:“你说那东西,能不能吃还两说!”   龟爪螺就是鹅颈藤壶,后世是以味道鲜甜闻名于世,号称“来自地狱的海鲜”,属于高价值珍贵海产品。   这东西生长的地方很怪,附着在水质良好,巨浪滔天的临海悬崖的崖壁上,要获取它比较费力。   因为获取艰难,样子难看,如今福建路刚刚开始有人在吃,交趾人完全碰都不碰。   这样一道味道鲜美、营养价值高的名贵海产,苏油当然不容错过。   龟爪螺生长的地方很清洁,因此只需要简单清洗即可,昨日苏油带着平正盛和孙能趁退潮之时,在海岛悬崖边敲下来好多。   就在这时候,孙能的脑袋从水里冒了出来,脸上戴着一个平板玻璃的古怪面具,将嘴里的胶管头子取掉:“下边有好大好大一个砗磲!师娘你丢一根缆绳下来!”   石薇喊道:“平小子呢?”   孙能说道:“下面漂亮得很,平正盛在抓龙虾呢!”   石薇将缆绳抛下去:“赶紧弄完就上来,你们和采珠人不能比。”   孙能抓住绳头:“师娘你也该下来看看,真的好美啊!”说完将气头塞嘴里,一个猛子又扎了下去。   苏油过来搂着石薇的腰:“想下去也可以,不过得我们俩单独出动,那就不用顾忌周围眼光了。”   石薇脸上一红:“不用,我才不像这俩野小子呢。”   苏油笑道:“我也想试试,仙卿就大发慈悲,陪陪我嘛。”   石薇轻轻撞了他一下:“你现在干嘛不下?”   苏油说道:“开什么玩笑?堂堂大宋资政殿大学士下海摸龙虾?传到朝中你家学士的官声还要不要了?”   石薇这才笑靥如花:“那行,找个机会我们也试试。”   没过一会儿,孙能抓着平正盛再次露头:“可以拉缆绳了!”   水手们开始搅动绞盘,将缆绳收回来。   不少大鱼也被挂在绳子上,那是孙能和平正盛在海下打的,还有几个竹笼,里边都是他们抓的海产。   到最后用上了起网器,水手们拉动油葫芦上的铁链,才将一只巨大的砗磲拉出了水面。   水手们用两根长木棒抵住砗磲壳子,让它离开船舷一段距离,免得粗糙的表面划伤名贵的柚木船壳,将这只大贝壳拉了上来。   砗磲被放置到了甲板上,直径将近一人高,重量起码在千斤以上。   砗磲的口子上被平正盛放了潜水刀挡住,留着一条缝。   平正盛抽出长刀,顺着缝隙伸进壳内,切断闭合肌,和孙能一起将砗磲打开。   砗磲的外表面粗糙无奇,上面甚至还附生着一些贝类。   不过内里去掉蚌肉之后,那就非常光滑漂亮了。   从这枚砗磲中,收获了一大碗的珍珠,个头都非常大,最大的一枚大如鸡子。   不过砗磲珍珠只具珍珠形状,质地也有些类似瓷器,在阳光下呈现出的是一种“火焰”般的闪烁效果,而无珍珠虹彩。   也不如珍珠细腻,这是因为砗磲珍珠和其它珍珠不一样,不是由珍珠质构成的。   不过个头如此巨大,也算是难得了。 第八百八十七章 铁板钓鱼   更难得的是这个大砗磲的壳子。   这是一只老砗磲,壳子的中间,是已经玉化的牙黄色,外围是纯净的洁白,中间夹着一些透明的金黄细丝和色块,向边缘颜色渐渐加深,变成金黄色,橘色,最后在最外缘,变化成淡淡的紫色。   大宋最贵重的就是紫色,李舜举摸着砗磲厚实的紫边:“这个太贵重了,非人臣所能有啊,这得磨出多少珠子啊……”   苏油翻了个白眼:“磨珠子可太浪费了吧?这么珍贵的大料,当然要做成一个完整的大作品。”   说完将杨莳的鼠毛笔取来,在砗磲内面加上几笔:“大体这样,弄成一个金乌雪岛紫霞图,不是更为妥当?”   文人的想象力都是很丰富的,李舜举接果笔来,按照苏油勾勒的那几笔,迅速地添加上图案,很快,一副彩色的海峡日出图案就出现在了砗磲壳内。   两侧是白色的大陆,中间是金黄的海水波纹和白色的岛屿,远处和上空是云后金黄的初日,以及橙色紫色的天空。   “妙极!”李舜举哈哈大笑:“太有意思了,这可得好好设计一下。”   突然想到个问题:“光画不行啊,能加工出来不?”   砗磲质地比较脆,好磨不好雕,要是用传统玉工的法子,这玩意儿还真就只能用琢玉沙切了磨珠子。   苏油笑道:“蜀工的器械,早就解决了这个问题,都监自管好好设计,他们完成你的大作没有问题的。”   蜀工的玉工如今已经用上了雕刻笔,类似后世牙医的磨牙支架,通过三个球关节连接的支架,形成一个雕刻臂,就能实现三百六十度灵活自由的运动。   每个关节连接处装有皮线轮,能够将脚踏基座上的大轮运动传递成雕刻机臂端夹具的高速转动,只要夹持上各种磨头和磨针,就能实现大型玉器,石器和木器的雕刻与打磨加工。   雕刻笔的发明,极大地解放了工匠们的手脚,大家可以坐在材料面前,像作画那样加工大型立体题材了。   而且精细程度,堪比工笔。   经过苏油的讲解,李舜举方才明白过来,看着两枚巨大的砗磲壳:“那这次我们就给官家做两件大器,作为明年朝天节的贡礼。”   鹅颈藤壶因为如今还没有人吃,所以非常大,真实历史上直到百年后,宋人在《三山志》中才有这样的描述:“龟足,以形名,坳中肉美,大者如掌”。   烹饪方式十分简单,和普通海鲜一样,一般适合白灼或是酒蒸。   如今的热带海洋底捞技术非常原始,潜水抓捕没有清晰的视野,基本就是靠瞎蒙。   有了地丁胶,就能弄出潜水镜,潜水足蹼,弹力鱼枪,再加上可以打开倒刺的钢质鱼箭,海底简直就是一个任人采撷的大宝库。   苏油用火硝制得一个冰盘,将鱼脍,龙虾脍,螺贝肉片摆到了冰盘上面,每人调配上一碟芥末酱汁,大家一起享受来自大海的味道。   几大盆白灼海鲜端上来,巴掌长的明虾,蚝,蛤蜊,还有就是龟爪螺。   李舜举拿起一个螺,照苏油的办法用手撕开螺壳底部的厚皮,啄了一口里边浓郁的汁液,然后将皮壳撕开,将螺肉吸进嘴里,顿时就露出一股极度舒适的表情。   苏油笑道:“怎么样?我没骗人吧?堪称世间极品对不?”   李舜举又啄了一口自己的手指头:“妙极,这东西能送入宫吗?”   苏油想了想:“这个不大可能了。就算解决了海产运输的问题,这海水还得加温呐,否则热带的鱼虾水产,不等送到汴京全得死。”   李舜举又拿起一个:“可惜,真是可惜。宫里只能吃到干货,殊不知新鲜的海产,别是一番滋味。”   王韶在一边狂吃龙虾,闻言也抓起来一个:“真就这么好吃?”   很快,所有人都加入到争夺龟爪螺的行列。   于是苏油又做了一盆,这次加了柑橘汁,香叶和料酒,滋味又是不同。   李道成讶异道:“老夫枉活了这么大岁数,竟然不知道交趾尚有此等美味。”   王韶呵呵笑道:“李老你不用不好意思,据明润说福建,广南也产这个,但是我们还不是一样不知道?怕是只有他这等南北皆精的大吃货,才能留意到这样古怪的东西。”   苏油吃了一块鱼脍,表示不满意:“他们在水里玩太久了,这鱼脍不够新鲜,走,正盛,干臣,我们再去搞几条鲜活的。”   等到孙能和平正盛来到船尾,苏油一人发给他们一根竿子,孙能看着绳子上明晃晃的金属片有些发怔:“老师,你觉得多傻的鱼才会吞这个?”   苏油说道:“钓鱼这门学问,它不是理学,是玄学。有时候你技术再好,就是钓不过新手,有时候你用再精致的饵料,也钓不过用草叶螺蛳的老农,嘿嘿嘿,所以信心最重要……”   说完大声喊道:“相不相信我?!”   平正盛立刻真臂高呼:“相信!”   孙能一脸你休想骗我吃屎的表情,理工怀疑老师本不是罪过,只要你能证明老师是错的:“相信……吧?”   指挥两人将镀银铁片放到底,然后摇上来两圈,苏油吩咐:“现在开始抽!”   大铁片有三两沉,上边还挂着精钢鱼钩,三人开始像傻子那样提竿放竿。   抽风似的搞了一阵,孙能觉得这样做实在是太可笑了:“老师,你到底要干啥就直说,不带这么戏弄人……”   就见旁边平正盛一个踉跄:“有东西!咬钩了!”   苏油赶紧喊道:“收线收线,给正盛腾地方!”   孙能有些晕,这什么玩意儿?铁板真的能钓到鱼?   接着竿上传来一股大力,差点将他扯到船舷外头:“哎哟见鬼!真有东西咬上了!”   苏油赶紧收起自己的竿子:“抬竿,然后摇轮收线,再抬竿,慢慢将鱼拖离海底,别让它们把线给磨断了!”   两人开始鼓足腮帮子运劲,孙能没有经历过这种阵仗,在那里大呼小叫:“这底下到底是什么?怎么力气这么大?!”   苏油已经将线收了上来,指挥着两人:“分开分开不要缠线,就这样耗着。”   船尾的大呼小叫,将所有人都吸引了过来,李舜举一见这架势不由得大惊:“明润你当真跟龙王有交情?这就又钓到大鱼了?!”   苏油心里暗想这可能是人类第一次从珊瑚深海钓取大鱼,怕是不要太多。   要是没有钢丝导线,水下的鱼早就用牙齿切断鱼线跑掉了。   俩傻小子还在疯狂的扬竿,摇轮,苏油在一边准备大网,准备活捉。   不多一阵,平正盛的鱼终于被摇到了水面上来,是一条三十多斤的底栖鱼,橙红色的身体上布满了深色的小点。   红石斑。   苏油拿大网将鱼抄起来摆到甲板上,取过空心针头,麻利地从鱼体侧扎了下去。   “这是干啥呢?”王韶问道。   苏油说道:“放气,水底水面压力不一样,将鱼鳔的气放掉,鱼就不会被鼓胀的鱼鳔挤压内脏而死。”   “啊?”王韶两眼冒星星:“有这说法?”   不管有没有这说法,反正苏油将红石斑放气之后,放到了船上的大缸里。   大缸是水泥的,一面是厚玻璃,边上烧着精致的小锅炉,带动循环过滤装置,里边已经有了不少螺蛤,海胆,海绵,和一些石薇喜欢的漂亮小海鱼。   大石斑在里边游动起来,一群人注意力都放到了这条鱼身上,孙能在一边闹:“喂,就没人想着帮帮我?”   没人理他,我们都是文臣,就你是武将,武将在大宋什么待遇你不知道?   平正盛从苏油手里接过抄网:“干臣努力,我来帮你!”   孙能翻着白眼:“我是要你帮我摇轮子,不是要你帮我抄鱼……哎哟要命它又在使力了!” 第八百八十八章 舆情   大鱼浮出了水面,和之前那条模样差不多,但是体积大了很多,怕是得有五十斤以上。   鱼体是褐色,带着些深色条纹,苏油猜测可能就是龙趸,即使不是,也是石斑鱼的一种。   这两种鱼渔民都很少打到,因为它们一般生活在珊瑚礁底部的缝隙里,除了钓,网具很难抵达,渔民们也舍不得。   钓的话,岛民们现在还没有苏油这么好的钓具。   石薇说道:“这鱼真丑。”   苏油笑道:“但是味道是真好,趁着人多,就吃它了!”   这就不用抄了,让平正盛取来一支钩镰枪,直接扎进大鱼的身体里拖上来。   就跟杀猪一样,苏油和平正盛取过两柄尺许长的尖刀,开始放血,剖肚,清洗,切肉。   苏油取过冰盘,开始往上面堆鱼片:“赶紧,趁现在最新鲜。”   一群人又开始吃第二轮,孙能伸出颤抖的手,颤颤巍巍地伸向盘子,好不容易拿起一块,刚刚离开盘子一点,一下子拿不稳,又掉了回去。   王韶笑了:“这是脱力了,来张嘴。”给他塞了一块进嘴里。   这么大一条鱼,可以做好多菜,刺身只是开始而已。   苏油动手纯属兴趣,剩下的就是苏辐带来的蜀中厨师班子使力了。   方知味周小厨接手,给土包子们展示了一把什么才叫做真正的牡丹鱼脍。   接下来才是大菜,清蒸,香煎,红烧,炸鱼卷,糟溜鱼片,蜀式蒜烧,干烧,豆腐煲头肚,鱼片蛤蜊丝瓜粥……   一条五十多斤的大鱼,愣是被一群人吃了个干干净净!   苏油抚摸着自己鼓鼓的肚子,看着周围同样为自己的不雅行为感到羞愧和忏悔的一群人,又看了看水族箱里的红石斑:“你们吓着它了……”   李舜举这才见着用来钓鱼的竟然是两块明晃晃的铁片:“大学士真是能人所不能,太公涓钓于隐溪,五十有六年矣,而未尝得一鱼。鲁连闻之,往而观其钓焉。太公涓跪石隐崖,不饵而钓,仰咏俛吟,及暮而释竿。”   “原来不饵而渔,并非不可,太公未得其法而已。”   苏油笑眯眯地说道:“有饵无饵,主要看对谁。有时候,明明是块鸡肋,却一样有人趋之若鹜,不愿意放弃。却不知道看似肥美的诱饵,有可能会成为没顶的烂泥塘……这就是贪心过甚。”   苏油话中意有所指,据盘踞在宾童龙的旧州刺史王珍奏报,占城于三月突然派遣七千精锐,恢复了横山关,然后派遣官员下山进入长期自治的地哩、麻令、布政三州之地,意图恢复占城王的统治。   这下王珍就被隔绝在了山南,赶紧向大宋求救,甚至将自己的家属,子女,都搬迁到了会安镇市舶务避难,接着整军操练,同时跟交趾市舶司购买了大量的军器。   而三州的百姓也纷纷涌入交趾,请求避难。   三州最高领袖是占城前国王律陀罗跋摩三世,后来被李常杰俘虏,占城分裂成诸侯割据的局面,最后推举出一个新王,叫诃黎跋摩三世。   为了将水搅浑,苏油占领交趾之后,将原国王律陀罗释放了回去。   律陀罗当然不敢返回王城,只能苟且在三州豪强的庇护之下。   这种局面,当然是诃黎不能容忍的,而且王珍派遣军队随苏油灭交趾,也得到了大量补偿,如今势力越发庞大,也让诃黎感到非常的担心。   于是诃黎在平灭内部叛乱之后,决心要解决三州和王珍的问题。   而交趾转运司在苏油的指使下,只发表了一个声名,就是当时三州是大宋主动归还给占城的,而且当时就声明过,占城王必须要对三州人民生活方式的选择予以尊重。   诃黎出兵横山关,引起了地区局势的紧张,宋朝呼吁占城三方保持克制,在谈判框架内解决矛盾冲突,不要轻易诉诸武力。   鉴于三州目前出现的人道主义灾难,交趾郡出于仁义,决心伸出援助之手,在交趾南部边境设立难民营,救助难民。   与此同时,将宁海军一部,以及南部州郡部分义勇集中起来,发给兵器粮秣,维持交趾郡南部秩序。   眉山号,成都号,入驻会安市舶务,并派遣军事观察员进入旧州考察,以保证大宋移民和市舶务在旧州的生命财产安全。   局势变得一触即发。   诃黎不愿意坐等老王收揽三州民心,背靠大宋发展起来同自己对抗的话,就至少必须守住横山关要地,堵死老王南进的重要关口。   而要占领横山关,粮道又要受到来自王珍的侧面威胁。   王珍希望的是横山关由自己来占领,势力扩大,在占城三分天下有其一。   而老王则希望自己“恢复故土,还于旧都”。   所以在有心人的推动下,这一战,迟早得要打起来。   三方势力都在厉兵秣马,大宋倒是公平,仁义归仁义,生意归生意。   粮食,战具,卖到了飞起。   这是王韶和苏油给占城挖的一个坑,三方势力明明知道自己是在饮鸩止渴,却不得不喝下这杯苦酒。   一时间,三州,旧州,甚至占城南部靠湄洲的地区,都有大量拖家带口的占城人蜂拥避难。   最开心的莫过于沈括了,他正愁空有土地没有人口,这些人没有组织,只需要打散在大宋移民家庭之中杂居,很快便会融为一体了。   而且这些人对九龙江三角洲的种植方法都熟悉无比,甚至还给湄洲带来了不少作物的种植方式,良种的家禽和家畜,比如猪,牛,羊。   还有鸡。除了一种大脚鸡,还有一种体格巨大,声音洪亮的鸡。   占城长鸣鸡在大宋的价格可是很贵的,有钱人家喜欢将它当做闹钟来用。   交趾人的前历任王朝,以及前朝的贵族,很多本身就是内地汉人或者汉人后裔,很多官员,甚至就是福建路人氏,因此交趾对大宋的认可程度,比占城其实要高。   两国之间世代征战,民族仇恨是比较深刻的。   因此当交趾人在得知苏少保要在边境成立难民营的时候,他们既有些不满,又有些庆幸,还有些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民间的有一个说法,是三州老百姓本来就心向交趾,啊不,前朝,也心向现在的大宋,少保为了名声把三州归还给了占城,占城那帮土包子能搞得好?   以前没过过好日子还罢了,可三州那帮人当年李太保可是给了政策的,虽然不如如今苏少保的政策这么爽,但毕竟在当年算是矬子里拔大个了。   现在那三处地方新崛起的豪强势力明显不愿意过回原来那种连自己身上百多斤都属于国王财产的那种生活,因此哭着喊着想回来,早干嘛去了?当年啊不,就前年,你就该哭着喊着求苏少保别分出去啊?!   啧啧啧,看着拖儿带母的实在是可怜,反正没消耗我家的粮食,便由得官府去操心。   娃子放学回家,说是先生讲的,要睦邻友好,别人有难的时候,要力所能及地帮助……   当年可是打生打死来着,少保这人哪哪都好,就是太心软!   可是话又说回来,苏少保要是不心软,现在这样的好日子怕是咱交趾人也过不上,罢了罢了,终归是少保和先生们比俺们泥腿子懂官务! 第八百八十九章 大法螺   其实如今南海几处要冲,都已经被大宋占领,就好像围棋开局里边的布局,几个子布下,基本已经奠定了盘面,剩下的即便是庸手,也不容易再打烂好牌了。   这个时候还不让朝廷和赵顼有点参与感,那就叫不会做人不会做官。   所以此次聚会,还有另一个意思,就是军,政,财几路人精,将占城的局面,以及后续变化的可能性,进行一番推演。   大家讨论预定方案,详制成了条陈,准备过几天就报告给朝廷和赵顼,请求“内降指挥”。   这些花活,王韶是想不出来的,偷偷夸奖苏油,到底还是你会做官。   其实苏油在交趾搞事情的目的,所有人都不知道。   苏油的目的,是用巨大海外利益,让朝廷不得不将海运和海贸重视起来。   一年万两黄金,数万斤白银,数十万斤锡,三百万斤精钢,无数的稻米……   这些东西,可不是以往海贸中的那些珠宝象牙犀牛角,这些东西全是战略物资!   大宋是个温和的王朝,对外进取的力度还不如明朝。   明朝海运不怎么样,却也还占领过缅甸,在苏门答腊岛上开府建牙,搞过旧港宣慰司。   而大宋如今要搞这些,几乎都是白捡一般。   最后该来到的问题一定会到来,无数人会被利益牵引着,将目光投放到种花家从未投放到的地方——外海上来。   这或许就会改变这个民族的日趋保守,继续捡起千年前勇于开拓进取的精神,再创辉煌。   剩下的事,自有精英们去操持,已经不用苏油继续操心了。   就跟现在的聚会一样,大佬们在地图上根据军政情报推演局势,苏油却带着石薇,溜上小船,去海岛另一边玩潜水去了。   小船上有一台蒸汽机,和飞鱼号上边那台有些类似,但是结构更加的精巧。   因为体积较小,要提供足够的动力,必须使用较高的压力。   所以这是一台与以前完全不同的高压蒸汽机,还添加了很多的附属设施,包括了气缸外置隔热层,行星齿轮,离心式调速器,分离式冷凝器,油润活塞、平行运动连杆机构、节气阀、压力表等等,使蒸汽机的效率提高到原来矿山抽水机的三倍多。   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全金属,不像矿山抽水机那样还有些木结构,整个充满了蒸汽朋克风。   将软管往下放,八米的软管,放到底,过了一阵,水面还在咕咕咕地冒气泡,说明蒸汽机的动力能够抵抗八米的水压,将气体送到水底。   石薇在船篷里换好了水靠,苏油也换上大裤衩,给石薇戴上潜水镜,又将胶管拉起来,开始练习呼吸。   呼吸头上有气阀,随着下潜深度的不同,可以调节适合人的进气量,多余的气体会被旁路排走。   苏油现在只能做到这样了。   石薇不通水性,还有些紧张,苏油安慰道:“薇儿别怕,我背着你下去。”   两人含着气头练习了一阵呼吸,感觉都没问题了,石薇乖乖地点头,然后爬到了苏油的背上,搂着他的脖子,比出一个准备好了的手势。   腰上有铅板,还挺沉,苏油笨拙地下到水里,抓着锚绳,慢慢地潜入水中。   石薇一下子就把苏油搂紧了。   苏油轻轻拍了拍她的大腿,示意她不要紧张。   石薇的胆量不是苏油能够想象的,经历了一瞬间的慌张后,就被周围神奇的景观吸引住了,在苏油的潜水镜前兴奋地比了个向下的动作,示意他赶快下潜。   苏油这才取过上好弦的地丁胶鱼枪,一手轻轻松开,沿着锚绳慢慢地潜了下去。   珊瑚礁的海水温暖而清澈,随着下潜,周围的颜色似乎越来越深,而色彩越来越缤纷。   如今的大海完全没有任何一点污染,下龙湾内的能见度,一般都在二十多米以上。   南海的采珠人,从小潜水,不依靠任何呼吸设备,能在水下深潜数分钟之久。   但是因为人眼的特殊构造,在平面玻璃潜水镜出来之前,他们在水下的视线是模糊的。   神秘的大海,今天第一次向人类敞开了怀抱,将自己瑰丽多彩的一面,清晰地展示在了来访者的面前。   石薇有些明白平正盛拿小子为啥对海底这么着迷了,飞鱼号上的那个水族大缸,连这里百分之一的美丽都赶不上。   巨大的彩色珊瑚树间,无数绚丽的小鱼自在地游来游去,还有很多长相奇怪的海兔,海葵,还有海螺,海胆,龙虾,鳗鱼,章鱼……   两人终于潜到了海底,苏油松开绳子,从腰间取下一个锡罐打开,里边的饵料飘散出来。   如同触发了信号一般,四周的小鱼一下子围拢了过来。   石薇兴奋地伸出戴着地丁胶手套的手,想去触摸飞鸟般的鱼儿,可每次一伸出去,鱼儿就像爆炸一样绚丽的散开。   石薇兴奋地打着手势,可惜苏油不是木客,也不是水师陆战队员,只能看明白一半。   而且他还得警惕四周,虽然鲨鱼不怎么咬人,可万一呢?   渐渐的,大鱼们开始围过来了,首先是一群黑白条纹的可爱石鲷,然后是一群更大的长着长嘴的梭鱼。   梭鱼脑袋熬汤炖豆腐锅子那是一绝,苏油悄悄将鱼枪对准身前那群缓慢闲游的家伙。   石薇觉察到了苏油的意图,轻轻在他身前摆了摆手,然后朝前方珊瑚丛中指了指。   苏油顺着石薇的手指看过去,一看不由得又惊又喜。   那里有一个巨大的海螺。   前方那个大螺正在抓扇贝,螺塔高而尖,螺壳上带着深褐色和白色的新月形斑纹,在翻身的过程中,亮出了鲜橙色的壳口,一身的花纹如凤尾般绚烂。   南海螺贝那么多,苏油认识的没几个,这个大海螺,偏偏是他认识的一种。   因为他在大相国寺见过。   大法螺。   大相国寺那个法螺长五寸二分,道隆大和尚把它吹得哟,说什么“吹之则渚灭神欢喜,旦闻之渚灭罪障。”   还说什么在嘉佑五年五台山大孚灵鹫寺启建法会时,以那个法螺配合箜篌、瑟琶齐奏。所谓“若加持螺,诸高处望,大声吹之,则四生之众生,闻螺声灭诸重罪,能受身舍已,等生天上。”   这个法螺,远比大象国寺那个大很多,长度超过了一尺!   让石薇抓住绳子,自己深吸一口气后吐出呼吸头,憋着气游了过去,将大法螺抓到了手里,转身像石薇晃了晃,石薇眼角明显有个笑容,然后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难得有一项体育运动能胜过自己老婆,得到赞许,苏油洋洋得意地游了回来。   第一次潜水不能待太久,苏油重新背上石薇,慢慢地沿着锚绳,一点点向上升去。   经过一次水下安全停留后,两人浮出了水面。   解下石薇腰间的铅块,石薇跃上小船,将苏油拉了上去。   苏油都顾不得取下眼镜,捧着大法螺哈哈大笑:“等到回汴京去,把道隆大和尚的脸给打肿!”   石薇兴奋地说道:“小油哥哥,海底真是太美了!原来你给扁罐讲的龙宫是真的!”   说完才反应过来:“跟道隆主持有什么关系?”   苏油捧着大法螺爱不释手:“道隆大和尚寺庙里有个法螺,才五寸长,宝贵得了不得,说是释迦牟尼在鹿野苑初转法沦时,帝释天等曾将一支右旋白法螺献给佛祖,从此右旋白海螺即作为吉祥圆满的象征,在佛教中广为应用。”   “当时我就跟他说了,这个世界还有更加珍贵的左旋法螺,如同佛家中的万字,道隆大和尚打死都不信!薇儿你没有注意到这个螺是左旋的吗?!”   石薇还真没留意到,也不知道左旋螺和右旋螺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区别。   苏油却兴奋惨了:“这个大法螺,打完老和尚的脸还不给他,偏送到玉津园去陈列,我气不死他我!” 第八百九十章 海运   石薇对苏油的反应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道隆主持德行高深,又那么慈悲,你怎么老是跟他使性子?”   说完又道:“就跟大苏和佛印一样,相隔千里还要写着信斗嘴。很有意思吗?”   苏油笑了:“互怼是男人表达友情的一种方式,这个薇儿你就不懂了。”   石薇靠在苏油身上:“小油哥哥,这礼物我很喜欢。”   苏油装傻:“什么礼物?”   石薇揪了他一下。   苏油搂着石薇的肩膀:“薇儿在我心里,永远十八岁,你才是老天爷给我最好的礼物。”   石薇甜甜的笑着:“有机会一定要将扁罐和漏勺带来,让他们也看看海底的美丽世界。”   苏油笑道:“再来那可就是被贬官了……哎哟老大的名儿没取好,扁罐,贬官,谐音了呢!”   石薇有些心酸:“这官有什么当头,孩子都不能在身边。”   苏油赶紧搂着她安慰:“陛下虽然对我宽容,但是该有的自觉还是得有,交趾自古就是权臣作乱割裂中华的地方,将子息留在京师,不是为了自己,而是给以后形成制度。”   “放心吧,交趾政局很快就会轮换,大约明年,我们就可以回去了。陛下将扁罐和漏勺交给蜀国公主照顾,这已经是殊恩。”   “要是没有两个孩子在京城,光这次水战,交趾上下就难脱干系。就算陛下不追究,朝臣和御史那一关也过不了,这就叫体制,明白了吗?”   石薇叹了口气:“那何时才得快意?”   苏油笑道:“除非致仕,像介甫公那样,方能略得快意。否则大宋官场上,人人皆不得恣肆,人人皆有约束监督。这个啊,其实是大好事,不是坏事。”   见石薇情绪有些低落,苏油赶紧转移话题:“走吧回去了,还有一条红石斑等着料理呢,吃完我带你会交州,看看精美工艺品。”   锅炉的操作还比较复杂,熄火,收管子,好大一摊子事儿,苏油说道:“这机器还行,等有时间让理工学院设计个螺旋桨套上去,这船就能自己动了。”   石薇笑道:“这才能跑多远?光烧水都得几个时辰,急死人了。”   苏油哈哈大笑:“慢慢来嘛,说不定有朝一日,我们能坐着蒸汽驱动的大海船到南宋洲去你信不信?”   石薇想说不信,可是想想自家夫君的能耐,有些不敢说出口,之前也想不到他能将生猛的海鲜运到汴京城去啊,还不是做成了?   五月,南海风向渐渐调转,雨季进入了中期。   张散的大船队和赵宗佑的考察船队都回来了,齐齐集结在冶州,进行修整。   对拿着高薪的船员和科考队员们来说,下龙湾就是天堂,张散和赵宗佑给了他们一个月的假期,在蕴州城纵情狂欢。   如今的蕴州城,堪称销金窟,以市舶司为中心,周围是四通商号,皇宋银行,交趾海事商会,广南会馆,福建会馆,两浙会馆构成的巨大商业区。   商业区的外围,是无数海商们的豪宅,一个比一个奢侈,中间有方知味,散花楼等豪华消费场所,声色歌吹,让人目眩神迷。   几家大型妓馆也在这里开立了起来,里边的姑娘汇集了四面八方的美色,大食人甚至带来了远在海西国的胡姬,金发碧眼,身段柔软,就跟他们那边的长毛猫一样。   还有戴着黑色面纱,打着金鼻环,全身都遮住,就露出肚脐和半个屁股跳舞的胡姬,据李舜举说那些妞的屁股抖起来,比苏油的劳什子蒸汽机都厉害。   苏油都不好说李舜举这老不修,你一个内官,那些妞屁股抖得再厉害,你老能消受吗?   苏油现在欣赏的东西,同样打着鼻环,一样有巨大的奶,神情温顺,睫毛很长,大眼睛扑闪扑闪,水汪汪的,一样好奇地打量着他。   苏油伸出手,摸了摸那柔软的耳朵:“真的不错啊……”   可惜不是妞,是牛。   石薇骑着一匹耳朵尖子朝内相对的俊逸白马过来,笑道:“三哥送我的,这匹马比照夜白都不差。”   这匹马的确神骏至极,关键是性子还很温顺,的确比大食马好伺候得多。   张散笑道:“没啥给小姑奶奶带的,这次就带了两支西天烽铁的剑条,还有就是这个马了。”   “这牛是苏木拉一个小王敬奉的,蒲甘以西那片地方,现在也是诸王林立,沿海诸国的土邦首领们,都想来大宋朝贡,我这里收了总计十六国的国书。”   苏油说道:“都想占我大宋的便宜,不行我得上书朝廷,大家公平贸易没问题,不要总是拿我们当憨包,打着朝贡的旗号来骗钱。”   张散点头:“我也觉得,朝贡就是应该的,礼尚往来可以有,但是量大了那就没意思了,那该叫生意,还是以物易物的原始生意!”   苏油笑道:“三哥你这次算是商务考察,和当地真正的王公们都接上头了吧?以往可有不少商人冒充贡使,我在杭州的时候可是逮着了好几次。”   张散说道:“那些王公不少本身就是豪商,这个还真不太好分别,而且很多地方就像如今的占城,你说谁才是正统国王?”   苏油点头,看来等到今后大宋想要对外扩张的时候,又有一件绝佳的外交武器。   不过现在倒是暂时不用说出来,摸着大水牛盘得好像羊角一样的牛角:“听说这牛产奶比狼渡的牛还多?”   张散点头:“这次回来晚了一个月,主要就是这牛在湄洲被沈存中给劫了,害得我又回去拉了一批。”   苏油笑道:“如今大宋最好的牛就是二林水牛,体大力沉,耕役能力较强,每天可用四个时辰,一年可用半年,单牛犁水田耖麦地,每日可耕两到三亩,头等壮牛可达四到五亩。”   说完摸了摸牛脖子:“这牛脖子下头没白毛圈,我看够呛。”   张散说道:“这牛主要是奶多肉多,役力可能比二林牛弱点,还有就是抗病强,生得快,沈存中就是看上了这点。”   苏油问道:“他怎么知道的?”   张散说道:“他说是当地的老农说的,当年真腊和注辇国打仗的时候,曾经俘获过几头‘羊角牛’,是给注辇国王公贵人们产奶用的,不过后来不知道哪里去了。”   苏油点头:“这次带了这么多牛和马回来,辛苦三哥了。”   张散笑道:“这次我们玩的是太平车夫的活,一路做的倒手买卖,倒过去倒回来全剩下金银宝玉了,回来的时候船都空了大半,运点这个不是事儿。”   这次运输模式和第一次又有了巨大的不同,除了国内的产品外,交趾的工艺品也大受好评。   大食人最喜欢的是宝石指环,“其人手指皆戴宝石,以金锡为之,谓曰指环子,动值百金……最上品曰猫儿睛,光焰动灼,正如活者。”   如今有了大宋蜀工技艺,以及星光宝石和平面宝石的打磨切割工艺,交趾工坊的指环,权杖,宝刀之类盛行西方。   所以张散的贸易路子,就是从将货品一路拉一路卖,回来的时候带上香油玫瑰露大象牙之类的特产,路过最好的宝石产地,注辇和蒲甘等国的时候,又发卖部分货品如染料,香露,面粉之类,再购买上等的原石来到交州进行加工。   而到了交州卸下工艺品原料后,又要换成大宋急需的金银铜锡了。   这样一趟下来,不但自己赚得盆满钵满,还能帮助沿途提振了经济,比如槟城,麻城,龙牙港,光用锡锭和煤油,就能交换得到足够的物资。   在四通商号的财务分析报表里,已经将海运业列为了可以重点发展的产业之一,光是送货,就是一门获益颇丰的营生。 第八百九十一章 玩翡翠   苏油笑道:“都是两岁的成牛,我也留五十头和本地牛种进行一下杂交,剩下的你带去两浙路交给牧场,让他们和二林种杂交试试看。”   这个牧场除了牛,马,还有张散这次带回来的几头大驴,苏油准备用来和大马一起繁育大骡子用,现在的交趾路基本还靠海运和水运,陆路运力比较缺乏。   经过统计,交趾路的大象不过三万头,以前都属于军队。   苏油认为没有必要,将它们全部转为了民用,用来改善各地道路交通的改造和工程建设使用。   雨季到来,让诸多建设停顿了下来,于是苏油回到了交州,带着石薇去蜀工工艺品加工基地,视察工艺品制作。   苏油前世是扶贫干部,他给自己的对口村寻找的出路就是恢复非遗传承工艺,开发出符合市场需求的产品,带领大家走上脱贫致富的道路,所以说,这个才是他的专业。   工不厌精。   比如工艺刀具,并非一支刀条那么简单,如果是卖到大食那边去的,刀条上要蚀刻出经文,然后髹金,镡上也要镀金,或者用黄铜精铸,镶嵌宝石,握把和刀鞘要覆盖蛟皮,或者珠鱼皮,甚或用鹿角象牙装饰,如今更加上乘华丽的材料,甚至还有大嘴鸟的头壳和鲸牙,而柄首是银或者黄铜的狼首,熊首,鹰首。   每一枚柄首,都是精铸后再用雕刻机精细雕琢而成的,兽目镶嵌煤精,琥珀或者猫儿睛,光一个兽首,都是价值不菲的工艺品。   而东方刀具那就更加讲究了。   如果说西方宝刀都是镶金镀银嵌宝石,充满了暴发户气息的话,东方的宝刀装具,则充满了内敛,典雅,含蓄的美感。   东方刀具的刀条,平时保存在椴木,榉木之类的硬木鞘里,刀柄也是如此,看上去就像一根弯曲的木棍。   柄鞘都是原木,平时用椰油保养,光可鉴人。   真正的刀装,则是另一套。   刀鞘是实木包覆一层麻布,然后髹漆灰,漆灰是生漆加糯米粉调制,一般要包裹十数层。   之后在外抹上灰浆,打磨成型,开始上大漆,每上一层都要精细打磨,如此十来层之后,再用打磨得薄如纸片一般的夜光螺、鲍鱼螺与砗磲壳,雕刻成需要的花瓣,枝蔓,用生漆粘贴到刀鞘之上,形成美丽的花纹。   然后再次髹漆,将螺钿覆盖,然后打磨,使螺钿与漆层浑然一体,光一柄刀鞘,都包含了近百道工序。   还有一个重要装饰就是刀镡,现在的刀镡,和唐代又有了区别,变成了方型,圆形或者桃心型,基本都是铁和银打造,但是上头是细腻的山水,花草,甚至是海水江龙,下山猛虎,梅兰竹菊,偶尔还有人物。   颜色一般是黑,白,金三色,一般只用两种,精美的浅浮雕上,只略微在点睛之处补上另一种颜色,形成一种含蓄典雅,百看不腻的风格。   其余部位的装饰,如柄卷和下绪,即缠绕于刀柄和刀鞘中部的丝绳,编制的方法也非常繁复;   还有粟形和刀笄,即刀系于腰部时固定刀鞘以防止滑落,以及固定刀刃与装饰用的角牙制作的小件,其工艺也不亚一支精品发簪或者耳钯。   还有柄鲛,就是包裹在刀柄上的鱼皮,那种鱼叫珍珠鱼,鱼皮表面象一粒粒珍珠镶嵌在上面,十分奇特炫目,称为珍珠鳞。   珍珠鱗皮正好是交趾的特产,自古就价格不廉,却是武士所喜爱的柄材。   这样精品宝刀,在大宋,日本,高丽,琉球王公贵人的家中,平日里专门有刀剑供奉负责维护保养。   遇到重大典礼,或者要接见重要客人的时候,刀剑供奉会沐浴更衣,从库藏中请出宝刀,然后充满仪式感地敲下素木刀柄上的目钉,取出刀条,重新组装编扎为装饰华丽的宝刀,供主人典礼之用。   根本就不是普通人家玩得起的东西。   交趾气候很热,如今折扇在这里大行其道。   “凡紫檀,象牙,乌楮,俱目为俗制,惟以棕竹,毛竹之者称为怀袖雅物,其面重金亦不足贵,惟骨为时所尚。”   苏油一般只玩竹扇。   存放够八年以上的足年份的竹子,通过高温,火烤,打磨抛光之后,加上长期把玩,竹子本身便温润如玉,名为玉竹。   普通的折扇,一般折扇的芯骨都是单皮,甚至是直接用竹肉,苏油所用的折扇,芯骨由两片玉竹皮相对粘合而成,也就是说,打开之后,折扇扇骨从两边看都全是竹皮,这道工艺叫做“合青”。   边骨如今蜀工已经发展到了浮雕,刻字,烙花等工艺,苏油只喜欢素骨,遇到有好的湘妃紫云斑,也在收藏之列。   他的折扇,精贵在扇面。   如今苏油已经是大文人,每年都会有不少的信函诗词往来,他干脆每年委托程舍人印书坊和苏家织染特制一批扇面用纸和用绢,四处分送,让大家有诗文绘画的时候,直接写在那上头给自己寄过来就行。   大苏小苏,蔡京米芾,黄庭坚秦观,王安石司马光,文同李公麟郭熙……   大苏,黄庭坚都挺洒脱,有时候连简单的问候书信,都直接写在苏油送去的扇面上寄回来。   宋人书法尚意,而这种随手而为的书法,往往是两人书法中的极品。   米芾就差了一些,苏少保绢纸是满大宋都有名的好东西,一般能得到少保赠送,就是成为书画大家的标志,米芾一个小小县令拿到少保纸后,用得小心翼翼,扇面书法就下了一等。   只有一次酒醉后涂鸦,然后乘兴寄给了苏油,酒醒之后吓了个半死,赶紧写信来道歉。   那幅书法苏油极为喜欢,珍而重之地装点起来,特意给米芾送去二十瓶极品永春露,名为“助健酒”。   然后在给大苏的信里,得意地说起了这件事,称呼米芾为“米颠”。   苏大嘴觉得这小名非常贴切米芾的草书意境,然后大家就这样叫开了。   所以折扇工艺已经不是匠人的普通工艺了,而是一门书画装裱工程。   真正一字千金的东西,李舜举羡慕得都要哭了。   苏油只给李道成,黎文盛和杨莳送了几柄折扇,一边是自己画的兰石图,一边是自己的小诗,就把交趾的玩扇之风推动了起来。   今日闲暇,苏油便领着石薇来取给她定制的首饰。   宋人尚玉,但是如今的优良玉石产地,被西夏人和辽国人隔绝在了北方。   张散此次在中亚反而幸运地搜刮到了一批和田玉,原来东方丝绸之路断了,西方丝绸之路却还没断。   大批玉石通过西夏西边的葱岭,古格流入中亚,从张散带回的几件玉器看来,那边如今已经开始形成“西昆玉工”的风格雏形。   这批玉料太珍贵了,也会是蜀工新派玉雕的最佳载体,李舜举在这里亲抓项目,他管过内工坊,如今算是重操旧业。   苏油对这些兴趣不大,与其去追赶潮流,不如自己创造潮流。   潮流就是翡翠。   宋人不是很喜欢完全透明的饰品,这也是千百年玉文化给熏陶出来的审美倾向。   所以如今的翡翠,还不如碧玉名贵。   反倒是苏元贞在二林部发现了一种纯色的红玛瑙,在尚赤色的大宋,身价日昂。   所以玻璃种的正阳绿翡翠,后世称为龙石种那样的,现在多的是。   苏油给石薇定制了五对手镯,还有三套头面,还包括佩,铛,帔坠,珠衫等一系列的工艺品。   还有镶嵌的孔雀胸针,指环等有些异域风情的饰品。   而自己则定制了一套文房用品,包括镇尺,狮子,笔架,笔筒,砚搁,笔舔,水洗,书画轴头等一系列的东西。 第八百九十二章 把控大市场   透明的东西,反光又太强烈,不容易显出雕工,除了镶嵌之外,就是素面手镯或者大平面的叶子,如意,珠子,更能体现翡翠的美丽。   尤其是有了镜面的铂金作为底托后,那种沁人心魄的艳绿色,那种一汪绿水将要溢出的视觉效果,的确非凡。   一大堆的东西,用去了苏油一个半月的薪水——八百贯。   当然这是成本价格,石头是买宝石的时候真腊珠宝商给的添头,苏油只相当于出了个人工费和配饰费而已。   在抛光工艺达到之后,“水头”和“胶感”这种说法,才能在珠宝上表现出来。   石薇的穿着与苏油相近,一贯都比较素淡,等苏油将手镯和耳珰给她戴上之后,李舜举就在一边啧啧称赞:“郡君早该适当佩戴一些饰品的,还有大学士也是,君子玉不离身,你们都是有身份的人啊……”   石薇笑道:“这个可太不方便了,我平日里还要练武,也要去慈济院举子仓,戴上这些零碎,诸多不便。”   “是,就是备上几套,怕万一有需要的时候而已。再说我一直随身带着龙老送我的印章,也算是玉不离身了。”   苏油说着将折扇打开扇了几下:“身份又不在穿着配饰之上,只在别人心里。”   说完将折扇一收:“砗磲大件,雕琢好了?”   李舜举正看得入神,不由大怒:“你将扇子给我打开!”   苏油哈哈大笑,将扇子丢给他,李舜举赶紧打开,上边是一首小诗——“停桡横水中,举目孤烟外。借问吴溪人,谁家有山卖。”   后边一行小字:“元丰戊午春望,闻太子少保巡邕交吴溪,想见风采,恨不能从也。中书舍人京,写寄开封。”   李舜举看得爱不释手:“蔡元长这字实在是漂亮,就是诗真的不咋地,干脆下次我作上一首,你让他也给我写一幅?”   苏油摆手:“蔡元长现在天天侍奉陛下出草,怕有些忙不过来,一点文思可能都用到应付敕文上去了。但你这样明说,不是打人家脸吗?”   想了想说道:“要不这把扇子你先用着?”   李舜举气鼓鼓地将扇子还给他:“人家都写明了太子少保了,我还能用?没那福分!”   石薇取出一个纸包:“这是给李公你配置的凉茶,天气暑热调理一下也好,谢谢你尽心替我们督造这套饰品。”   “唉这个可好。”李舜举将药包接过:“有劳郡君了,我这就是举手之劳而已,来来来,我带两位看看这里的精品。”   这里不少都是蜀中来的工艺匠人,很多还是苏油的旧识,当年把苏油恨得牙痒痒的,因为苏油提出的工艺标准对他们当时来说,的确高到了难以想象。   不过十多二十年后再回头看,现在的他们,成了让别人难以想象的那群人。   卖给老外的那些东西,虽然镶金嵌宝,依旧上不了台面,真正的精品,那都是要准备送入宫内的。   第一个房间里,几名工匠正在编织牙簟。   牙簟就是象牙席,在汉代刘歆《西京杂记》中就有有汉武帝“以象牙簟赐李夫人”的记载。   用象牙丝编织的席,纹理细密均匀,席面平整光滑,柔软舒适,收卷自如,夏天铺垫时,较草席、竹席更为凉爽宜人,是当时的重要贡品。   《魏书·韩务传》也有记录:“韩务除郅州刺史,献七宝床象牙席。”   制作的原理,大致是“凡象牙齿之中悉是逐条纵攒于内,用法煮软,牙条逐条抽出之柔软如线,以织为席。”   李舜举之前根本就不相信坚硬的象牙可以制作成柔软的席子,是苏油知道后世故宫里有这个东西,历史上也的确有这样的记载,才决意在象牙产地试一试。   经过多方查阅交趾典籍,终于找到了安南人制作象牙丝的古法,通过药水将象牙泡软,然后顺着纹理劈制,最后得到了宽度不足三毫米,厚度仅零点五毫米的牙丝。   工艺恢复出来之后,编制就是蜀工竹丝编工匠们的长项了,他们甚至能够利用牙丝正反两面细腻度的些微区别,编织出表面看上去雪白洁净,就着阳光方能显现出暗纹的精美艺术品。   再用大锦做地,绛锦锁边,檀香木盒盛放,方能完工。   除了材料珍贵,工艺也是妙至毫颠。   很神奇,很美丽,很……奢侈。   相比牙簟,其余象牙制品都要下一等了。   看过象牙作,第二个房间,是砗磲作。   两个巨大的贝壳立在房间里,背面已经打磨抛光成光滑的白瓷色,正面两位匠人,真好像老牙医一样,拿着雕刻笔对内面的雕刻进行仔细的抛光。   两个砗磲壳,一个是海天雪岛图,一个是西方佛国图。   海天雪岛图,是准备进献给赵顼的,西方佛国图,则是听说太后身体不好,进献给太后的。   抛光用的羊毛小轮和极细的抛光膏,将雕刻面重新抛光成镜面。   这两个贝雕,还要装配紫檀座子才能完工,欣赏一番之后,李舜举又带上两人去木作。   木作的人就多了,车间也很大,有雕刻沉香的,有刨紫檀板的,中间有一个台子,上面摆着一艘五十比一的泰山号模型。   苏油一看就喜欢上了。   泰山号全长一百五十米,这个模型的长度按照五十比一复刻,长度也有整整三米!   全船用到了多种木材,除了船壳换成了柚木之外,龙骨换成了交趾特产的铁力木之外,其余部件都是用了原来的木材。   这也是和现在冶州船坞里在建的杭州型巨舶一模一样。   除了船体,一应的配件,包括帆索,铁锚,全部按比例制作,所有能够打开的舱门,都可以打开,炮舱里边,甚至还有小型的舰载霹雳炮模型。   李舜举叫来一名技工,工人将模型的榉木甲板取下一片,拿出船舱中长达数十公分,重达四十多斤小炮搬到室外,填入特制的硝化棉小药包,竟然能够按照正常炮兵操作流程一样打响!   “哈哈哈……”苏油兴奋地搓着手:“这个太好玩了!”   李舜举笑道:“汴京城墙,今年终于可以修造完毕,京中新军编练已然完成。官家必然会大庆,这个就是我们交趾路给官家的献礼。有了这个再讲解海战,是不是事半功倍?”   苏油点头:“这里边还有不少属于军事机密,我们在南边大展拳脚无所谓,很多东西对北人还是必须保密的,这个到时候也要写到奏报里,给他们看个壳子就行了。”   “没有钢铁蜈蚣架,他们的船最多只能三千料,不足为惧。”   交趾路市舶司内工坊的作房还很多,这里是一个巨大的手工业城区。   参观过的那些,还有金作,漆作,竹作,琉璃作,玉作……   除了承接国家任务之外,这些作坊主要就是利用交趾得天独厚的条件,利用南海各地聚集到此的原材料,生产出琳琅满目的手工艺品,然后销往世界各地。   光一个玉竹鸟笼,一支累丝银簪子,在汴京城售价都上贯,交州工匠坊和蕴州市舶司,地处南方陆上丝绸之路的终点和海上丝绸之路的中心,所面对的,是一个世界级的巨大市场。   其实直到今天,交趾能看懂苏油操作的人也不多。   只有李道成对苏油的格局勉强有个总体的应象,如今看来,小苏少保是要用冶州的工业和船舶制造业,交州的奢侈品加工业,蕴州的商业和金融业,湄洲的船舶维护和补给保障,龙牙三城的军事保障,从高端到低端,从农,工,商,运,军诸多方面,彻底把控海上丝绸之路。 第八百九十三章 螺旋桨   这里边包含的利益和机会,实在是太大太多了,这可不光光是一个两浙路能够比拟的,这基本上就是控制了半个世界的贸易圈。   就算苏少保操作得再温和再兼顾各方利益,大宋拿的都是绝对的大头。   大宋一年的财政收入一亿多贯,经过苏油二十五年的努力,如今已经悄然提升到了一亿六千万贯,其中一亿贯来自蜀中(包括大理),汴京,两浙,而现在按照苏油的规划发展下去,不出几年,突破两亿贯应该不成问题。   财政局面的大举好转,让大宋可以做更多的事情,汴京城城池的加固完工就是一个强有力的信号。   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工程,改造后的汴京城墙,周广五十里,每面城墙有二十座钢筋混凝土的炮台支撑,每座炮台里有两门镇国将军炮,配备新式弹药后,射程能够达到八里!   有了它们和新军之后,汴京城无需再四十万军队拱卫,区区四万人足矣!   依附在大宋财政之上的一颗巨大毒瘤——冗军,将被京师改造这个大手术切除。   不过直到现在苏油还在苟着,只要事情向着那个方向发展,朝堂里边没有一个人是傻子,迟早总会有人看到这一步。   因此现在他趁着雨季,悠闲地巡视,相当于给自己放上一个假,视察完交州后,又跑到冶州去了。   冶州造船厂,巨大的干船坞里,四艘巨大的杭州型纵帆船正在保养改造。   吃生蚝的日子又到了。   赵宗佑是个宅男,对下龙湾对面,蕴州城那个花花世界一点兴趣都没有。   这次探索的目的还是没有能够完成南宋洲的环行探索,赵宗佑抵达明组岛,给队员们派驻了生力军,送上大量的给养,工匠,禽畜,工程机械,斧锯,实验器材,观测器材之后,扬帆开始了在明组岛的西方,沿着海岸线的绕行。   不过他的运气就不如邵伯温那样好了,一路都是沙漠,红石滩,不过海水深度似乎更加利于航行。   携带的给养很多,倒是不用担心,因此一路勘查一路测量,风很大,航行也很快。   整个西线,几乎都是蛮荒地区,不见人烟,比较干旱,直到过了西边最突出的部位,情况才开始好转。   这里也发现了大量邵伯温的记者团队素描过的那些野生动物,还有成片成片的巨大桉树林,上边生活着一种拉方块粪便的可爱小熊,靠吃桉树叶子为生。   越测量越发现这个地方大得可怕,从东边邵伯温测量过的金滩,到自己最终抵达的西边,东经二度五十二分,南纬三十一度五十二分的那处全是黑天鹅的河口,已经测量过的海岸线,长度便超过了上万公里!   这处河流,是整个南宋洲西面最适合居住的地方,因为那种从未见过的黑天鹅,赵宗佑将之命名为玄鹄江,并在江湾高地也设置了一座观察营地,命名为玄鹄城。   这里就是真实历史上的珀斯。   命军士们在河口修造木墙城寨,赵宗佑在向内河探索的时候,发现一处河边溪流的沙滩里,全是闪烁的沙金。   这里的上游,肯定有一个巨大的金矿。   但是赵宗佑犯了一个错误,邵伯温走得急,资料里也没有提到这点——南半球现在是冬天!   气愤的是,自己竟然没有想到这点,这应该可以推测出来的!   所幸这里除了风大之外,气候非常宜居,冬天也不是天寒地冻的那种。   赵宗佑赶紧回到玄鹄城,宰羊取皮,给留守的士兵们搞了一身皮夹衫,留足给养,这才趁天气尚可,赶紧返航。   又在明组岛主持完善了天文台,冶矿高炉,石灰窑,陶窑,炼焦炉,整治了军营,寨墙,仓储,建设好海湾栈桥,设计了拦波堤,诸多完备之后,留下三百驻军保护基地,这才回到了冶州。   这一次航行运输带去的物资设备堪称恐怖,皇室就是财大气粗,那正好了,三艘大船,可以用来运送交趾路的各种金属锭。   苏油走入冶州船舶司设计室,张麒跟在身后,手里拎着一个篮子,里边全是大生蚝。   “干嘛呢?”苏油将赵宗佑在那里研究图纸:“回来了就好好放松放松,不要还天天钻研学问。”   赵宗佑将铅笔放在桌上:“景润这个设计将蒸汽机的功率提升了三倍,基本可以投入大规模的运用了,能够作为动力来源。”   “大学士你看,今年郑州,郓州遇到洪水,遭遇重大损失,原因是什么?不就是因为工坊大多依靠水能,只能修造在水边,大洪一来难以抵御吗?”   “要是能够将这个机器再放大一些,是不是可以替代水力?这样的话,工坊就不再受位置限制,可以安设在大宋任何一处地方!”   “还有,每次穿过赤道无风带,都必须等待到十二月或者六月风势最大的时候,就这样还慢得不行,要是以蒸汽机为动力,可否推动船只度过无风地带?”   “你看我设计的这个船只图纸,行不行?”   苏油将图纸取过来一看,是一艘纵帆船,两边挂着两个巨大的明轮。   苏油点头:“你这个是偷我鱼塘供氧装置的设计,其实是有问题的。海上风大的时候,风力会对轮子形成巨大的阻力,会导致蒸汽机在现有的功率下推不动轮子。”   赵宗佑取过一张纸,唰唰唰计算了起来,算完将笔丢在纸上:“还真是,风力超过四米每秒,轮子就转不动了。”   苏油说道:“还有,海浪对轮子的作用力,也会影响船只的稳定,导致翻覆的风险。”   赵宗佑点头:“看来你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了,你的方案是什么?”   苏油带着赵宗佑来到实验室,拉开抽屉,取出一首小船。   小船中间拉着一根地丁胶皮筋,连着一根黄铜轴,黄铜轴尾部,连接着船体尾部一个三瓣小花一样的东西。   用手指转着小花拧紧皮筋,苏油将小船放到水槽里,一松手,小花转动起来,小船朝水槽前方开了过去。   赵宗佑眼神一亮:“妙啊!”   从水槽里取出模型,看了一眼尾部:“这是……等距螺旋汲水筒的原理?”   苏油笑道:“果然会者不难,正是等距螺旋的原理,既然能够汲水,反着转,当然就能推水。”   “不错不错。”赵宗佑赞不绝口:“这就完全解决了明轮的问题。”   “这个部件称为螺旋桨。”苏油又从抽屉里取出几分图纸:“这是我想象出来的一些方案,供你参详,这东西主要是设计难度比较大,真到加工,用蜡模和失蜡法,用青铜或者黄铜浇铸就能得到。”   赵宗佑点头:“这次航海我也发现了,铜器上不容易沾惹那些讨厌的生物。”   苏油拉着赵宗佑出来:“哈哈,节度你不说都忘了,那些家伙可不讨厌,美味着呢!”   从实验室里翻出一个喷灯,一个薄铜盆,苏油架起来当成锅子,取出书包里边的小刀将蚝壳破开,又翻出一个研钵洗净倒蒜蓉,和酱油,蚝油,茶油一起拌成调料,拿空蚝壳垫在盆底,加上清水,将带蚝肉的壳放在上面,用做实验用的玻璃勺子将调料敷在蚝肉上,再找了个铜盆,倒扣起来蒸制。   赵宗佑看得目瞪口呆:“你包包里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苏油说道:“今天就是特意来吃蚝的啊。”   赵宗佑:“……” 第八百九十四章 大工程   不多一会儿,苏油拿袖子隔着铜盆将它端了起来,对张麒说道:“小七哥去叫薇儿和正盛进来,可以开吃了!”   将当做盖子的铜盆翻开:“蒜蓉蒸蚝,滋味无比,赶紧动手。”   将一枚大蚝递给赵宗佑,自己拿起一枚先嘬了浆汁,然后将蚝肉吸入嘴里,烫得呵呵呵的嘟囔:“鲜,真鲜美!”   赵宗佑拿着蚝壳神思不属:“桨轴穿过船壳,那船如何才能不进水呢?”   苏油打开一个竹筒,抖出一把小叉子递给他:“认真吃东西,解决办法多的是,用注油密封轴套,注油密封齿轮箱,连接润滑油箱,只要油箱高于海平面,让局部内压大于海水压力,不就成了?快吃快吃……”   赵宗佑拿叉子将蚝肉拨进嘴里,完全不知肉味:“那还可以设计离合器和差速箱,控制动力传递……”   苏油将蚝壳放下,又拿起一枚说道:“节度啊,你这样就没意思了,美食当前岂容辜负?蒸汽动力传递系统的设计,等你到了杭州再慢慢弄嘛,有学院几位数学大师的支持,集思广益,不比你一个人在这里钻牛角尖好得多?”   赵宗佑也将蚝壳放下,却又伸手去取下了模型船上的皮筋,拉了几下:“出去一年,你们堪称突飞猛进,这又拉下不少功课啊……”   苏油说道:“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理论,应用,数,理,化,机械,动力,哪一门钻进去都是博大精深,穷一生之力都研究不完,我倒是觉得你把这些当成兴趣就好,主攻还是放在数学和天文上。”   说完将皮筋接过:“这个东西,成都天师府张道长整整研究了二十年,开辟出了一个学科;天师府小张天师,一辈子就玩一个元素相对原子质量。”   “所以与其驳杂繁复,不如精其一而绝天下。”   赵宗佑点头:“有道理……不过就算是五胡刘渊,亦曾言‘一物之不知者,固君子之所耻也’,学士你不就涉猎万端?”   苏油赧然道:“我那是啥都明白点儿,啥都不精通。怎么能和你们这些理工天才相提并论?”   “我就是管行政的,保证你们好吃好喝有充足的研究环境和经费就完事儿了,不能比的……”   这时候石薇和平正盛进来了,石薇脸上还带着吃惊的表情:“原来杭州型在船坞里看,竟然这么大!”   苏油赶紧选了个肥美的蒸蚝,插上小叉子递给她:“那是,不然穆福提的水师遇到韦首安变阵都来不及调整呢,就是这个原因。上周这里就发生过一起事故,两艘进出港的船只相撞,明明远隔七百米都调整不及。”   赵宗佑问道:“这个问题怎么解决?”   苏油说道:“李都监要求整改,给港口配备领航员,所有海舶必须按照领航员的指示进出港。”   赵宗佑这才点头:“这蒸蚝味道真不错。”   苏油都无语了:“节度,你这都吃了第三个了,才尝出味道?”   “是吗?”赵宗佑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是不是很笨?”   苏油,石薇,平正盛:“……”   赵宗佑是宗室,该避嫌的要避嫌,苏油就算是再欣赏他,作为朝臣,也不能同他久待,只是告诉他交趾郡举事已经结束,地隔万里,入京应试的举子们这次也要随船,托赵宗佑一路上代为看顾。   赵宗佑自是答应。   老朋友相聚一场,转眼又到了分手的日子,船只维护完毕,又该李舜举忙活了。   一箱箱的马蹄金,银笏,精钢板材和钢筋,锡锭,成为船队的压舱。   此外象牙席,牙雕龙船,柚木泰山号模型,砗磲大雕件,紫檀螺钿屏风,翡翠山子,宝石牙杖,西昆宝玉,通天犀蹀躞带,玳瑁梳篦,珊瑚八宝妆盒,鲸鱼须支撑的幞头,绢伞,金,银,铜,锡器皿,不计其数的香粉,香料,香木,香皂,香扇,蜜香纸,冰糖,蔗糖,地丁胶底的乌靴,热带水果罐头,鱼罐头,蜜饯,果干,蕉布,鱼露……   此外还有印度骏马,羊角牛,西亚大驴……   六月初一,一个明媚晴天,张散和赵宗佑带着浩浩荡荡的海贸船队向杭州出发。   同船的还有黎文盛,杨莳等一干交趾文士。   晁补之也在船上,他也要参加这次科举。   送走他们,蕴州港又迎来今年回港的第一批蕃商,而苏油和李舜举,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忙活。   ……   郑州,苏元贞也带领着休沐前来的蔡京,正在陪着他查看工业基地的恢复情形。   今年大宋没有灾害,但是去年灾害导致的影响,还未完全消去。   主要体现在几处恢复工程。   徐州,朝廷拨给了二千四百万钱,批准可以使用丁夫四千余名,又调拨常平钱六百三十万、米一千八百余石,重新修筑徐州外城,建成木岸四条。   苏轼以工代赈,除了正常的防洪救灾工作,还兴办了学校,举子仓,收养了一千多名孤儿。并在徐州西南的白土镇发现了煤矿,加上徐州本地一直就产铁,于是干脆在白土镇建立了徐州铁冶,成为和郓州城一样的钢铁中心。   苏轼因此受到赵顼的嘉奖,朝廷专门下达赦令,表彰苏轼在徐州身先士卒,率领全城军民抗灾自救,保卫了徐州城,并且妥为善后的功绩。   郑州也是重灾区,苏元贞本来是蒙朝廷召入,考计史料,绘制地图的,结果临危受命,成为了郑州工业区恢复重建的直接领导者。   好在郑州有嵩阳书院,有石家,有无数的理工人才,苏元贞干脆利用这个机会,升级煤铁产业,机械制造产业,将被水浸泡过的机床淘汰给了石家,又从石家购入了新型机械。   石家作坊则将这些机械维修改良之后,卖给了周边州城的工坊。   五月初,郑州的工业完成了升级换代,其中内工坊,胄案耗费了朝廷和赵顼内藏的五十万贯,建立起了和冶州一样的高炉和平炉。   不过因为原料问题,这俩炉的使用寿命不如交趾郡,还得定期大修。   四通商号则拨款八十万贯,升级了机械加工产业。   郓州,朝廷同样拨款四十万贯,除了在梁山泊周围修建堤围,还扩大了港口和铁冶规模,技术是没钱提升了,不过产量还是得到了长足的增加。   五月,甲戌朔,赵顼御文德殿视朝。是日,中书上报,郑州,曹村决口新堤修成,河还北流。   自闰正月丙戌首事距此,凡用功两百九十余万,材两千二百八十九万,钱、米各六十万,两地堤圩,全长两百一十四里,皆用卵石竹笼和水泥槎马进行加固,能够抗击百年大洪。   此次大治黄河,乃文彦博力行倡议:“臣曾经奏报德州河底淤淀,泄水稽滞,上流必至壅遏。若不预为经制,必溢魏、博、恩、澶等州之境。而都水司略无施设,止固护东流北岸而已。”   “前几年正好枯水,官吏希省费之赏,未尝增修堤岸。导致大名诸埽,皆可忧虞。”   “以曹村一埽为例,自熙宁八年至今三年,虽每计春料当培低怯,但有司未尝如约拨款,此非天灾,实人力不至也。”   “今河朔、京东州县,人被患者莫知其数,熬熬吁天,上垂圣念。而都水官不能自讼,犹汲汲希赏。”   “臣前论所陈,出于至诚,本图补报,非敢微讦也。”   至是赵顼才下定决心,大修河堤。   河堤修好,赵顼很开心,将郑州堤取名为永平埽,曹村堤取名为灵平埽。   不过几处大工程,还有汴京城墙的整修改造,前后耗资不下两千万贯,将大宋今年的财政直接吃成了赤字。 第八百九十五章 郑州对话   换到前几年王安石执政时期,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换到再以前……好吧再以前大宋丰年的盈余也不过几百万贯,基本上都是寅吃卯粮,更是根本想都不敢想。   蔡京手里搓着交趾过来的花梨疙瘩,这次给苏元贞带来朝廷的嘉奖敕令,就是他亲自写的。   朝廷这几天大出诏命,一日三敕乃是常态,可以说是苦不堪言。苏油给他送来的花梨疙瘩,是每日里捉笔僵硬之后活动经络用的。   看着雄伟的黄河大堤,蔡京不禁感慨:“大宋这两年,可是真有钱啊……无咎,少保他真没打算赶紧回来?”   郑州的迅速恢复,让苏元贞的大名天下知闻,一个能臣的帽子,怎么都跑不掉。   郑州离汴京本来不算很远,交通便利,苏元贞年轻,人又帅,还有钱,文章诗词尽属上乘,一个少数民族出身官员,风采竟然压过了远在交趾的保和殿大学士。   郑州又是豪强宗室的大本营,这里还有无数属于宗室的产业。   富家小姐闲得无聊,为了在路上偷窥“无咎公子”的风采,连贿赂衙门胥吏的事情都做出来了。   不过苏元贞已经结婚,而且还有了孩子,妻子来自二林部传统的高姓白家,是苏弥的夫君的妹妹。   而且他的偶像是范先生,龙昌期和苏油,儒士风范那是刻到了骨子里,比苏油还深。   有样学样,和苏油一样,不纳妾侍,绝足欢场,让大宋诸多女生倍感失望。   听蔡京如此说,苏元贞答道:“大学士与我书信往来,都是理工学问,文章义理,这个上头……真没怎么听说。”   蔡京看着河水,幽幽地说道:“汴京城中,有人大不安分啊。潘开案中那个中间人高在等,好像都没人关注?那人什么出身?司农寺!蔡确什么身份?判司农寺!”   苏元贞说道:“此案倒是与大学士商议过,大学士认为原判没有毛病,他提到了一个‘行为能力’的概念,就是被教唆者是否具备主观分辨能力的问题。”   “此案中,杀人者虽然是徒弟,但是其年纪已满十四岁,已经属于丁口,具备了完全行为能力。对其师父的教唆,应该具备判断是非的能力。”   “因此这应当是三个并案,其中一个是故杀人罪,一个是教唆罪,一个是抢劫罪。”   “徒弟是故杀人罪中的主犯,而师父是教唆罪和抢劫罪的主犯。”   “师父抢劫罪的犯罪性质,教唆罪的犯罪后果都非常严重,因此虽然不是亲自实施的杀人,同样应当加重处罚。”   “而徒弟的故杀人罪,因为其具有完全行为能力,因此也应当作为主犯判处死刑,是不是清晰明白?”   蔡京一跺脚:“着啊!还是精细纯老三样,将复杂的事情分拆开来,逐一量定,然后数罪并罚,这个结就解开了!”   说完对苏元贞说道:“无咎远在郑州,可能不知道汴京城里的情形,蔡持正如今正大兴诏狱,种种攀扯牵连,手段那是真老道,我看,无数人会中招。”   苏元贞冷笑道:“蔡确攀扯牵连,希图办成大案,过于热中上进,早晚会走上吕惠卿的路子。”   “王禹玉顺水推舟,打压吴相公,希图更进一步,私心胜过公心。”   “吴相公能力不足,也无怪压制不住朝堂风向。”   “下边官官相卫,纵然潘开贿赂大理寺不成,蔡持正考求他们是否有托请包庇,我看大概率也是有的。”   “明明可以堂堂正正驳斥蔡确,如今却闹得狼狈非常,为什么?”   “还不是没一个屁股是干净的,不是贪财,就是畏权,被别人揪住尾巴不放的时候,立时就丑态百出了。”   蔡京摇头:“无咎你怕是还不清楚,蔡持正在弄权。”   苏元贞冷笑:“弄权就是欺君,他敢这么做,只怕到时候罪过比所有人都大。除非……”   蔡京明白过来了,除非蔡确是赵顼的棋子,这事情有赵顼的授意在里边;或者说,赵顼乐见其成,借蔡确的手,敲打手底下一干臣子,整肃风气。   苏元贞不到三十就能看明白这些,不但能力非凡,看来心思也是深密,虽然官场之上不能称师生,但是苏元贞摆明了就是深得苏油的真传。   好在苏元贞是夷人,也就是说,他的晋升之路有天花板,民间风评再好,和官场还是有些不一样的,终不会是自己最后的威胁。   这种人需要大力拉拢才是,心念转定,蔡京笑道:“到底是无欲则刚,蔡持正欲以周兴来俊臣之道进用,只怕将来下场也会随之,看来无需自扰。”   苏元贞笑了,蔡京实在是聪明,他这次前来拜访,就是刻意寻找的机会,想要试探苏油的意思,暗示如果苏油有意扳倒蔡确,他有办法。   然后自己只是轻轻提了一下,蔡京就明白了苏油的意图。   以苏油如今的资望,回不回京,只有一个人挡得住,那就是赵顼。   现在的大宋官场,除了仁英时代的老臣如司马光,富弼,张方平,赵抃之外,就只有一个王珪还能在苏油之上,剩下的如薛向,韩绛,只能勉强和他在资历上打平,在政绩上,早就被甩出十万八千里。   帝王心术,谁也猜不透,一旦赵顼决意召苏油回京,那至少得是枢密使,参知政事之位待之。   计相,怕都是委屈了。   所以苏油的意思是继续苟住,而苏元贞看似顾左右而言它,蔡京却也立即便心领神会。   然而就在蔡京以为明白了一切,准备将话题转移到风花雪月上的时候,苏元贞却奇峰突出:“陛下给了元贞殿中侍御史之责,朝中出了奸佞,元贞岂能惜身。”   “所以弹劾蔡确的奏章,我是决意要写的。”   靠!蔡京惊讶地看着苏元贞:“无咎这又是为何?”   苏元贞笑道:“元贞平生本没有什么志向,就算当年参加科考,也是为了报答恩师范先生的教诲之恩,谁知得蒙陛下不次拔擢,唯有尽瘁思忠而已。”   “别人怕蔡持正,那是怕自己没了前途,或者怕自己被揪住把柄,我怕他什么?”   “我只怕知道朝中风气不正而不挺身纠举,只怕朝中出了奸人而不痛加弹劾。”   “除此之外,我还怕什么?”   蔡京看着苏元贞俊秀的面庞,有些傻了,这娃,到底是聪明还是愚蠢?   ……   御史台,诏狱。   蔡确如今春风得意,因为他已经取得了第一阶段的胜利。   只要舍下那点士大夫之间的顾忌脸面,很多人就扛不住了。   再玩弄一些小手段,对手就立刻回头土脸。   原相州判官陈安民,大理评事窦平、周孝恭,“枷缚暴于日中,凡五十七日,求其受贿事,瑑瑣然皆无事实。”   一计不成,再寻突破。蔡确命令“凡朝士被系者,狱卒与之同室而处,同席而寝,饮食旋溷共在一室。”   “置大盆于前,凡馈食者羮饭饼饵,悉投其中,以杓匀搅,分饲之如犬豕,置不问。”   这回竟然就有效了,要知道这些人犯,原来是高高在上的朝廷官员,两榜进士,平日里都是倍受人尊敬的“体面人”。   之前天天背着个几十斤重的枷锁,在太阳底下晒鱼干,都逼问不出口供。现在每天被当成猪一样“喂养”,心理防线立即就彻底崩溃了。   “幸其得问,无罪不承。”   最后从陈安民口里要出来一句话,这件事情,他曾经告诉过吴充,而且吴充答应了留心此事。   “云丞相甚垂意。” 第八百九十六章 结案   蔡确得到陈安民的供词,心中窃喜,掰倒宰相,名动天下的机会到来了。   与他一同审案的是御史中丞邓润甫,对蔡确的做法一直颇有微词,如今蔡确却兴冲冲地跑来告诉他陈安民招供了,特意来约他一起去告诉赵顼。   邓润甫压根没有察觉到这是个圈套,对蔡确说,“未敢上殿”,劝告蔡确不要冒然惊动赵顼。   另一边,邓润甫却利用给赵顼讲课的机会,控告蔡确在乱搞,借机告诉赵顼:“相州狱甚冤,大理寺实未尝纳赂。而蔡确深探其狱,枝蔓不已。”   “窦平等皆朝士,榜掠身无全肤,皆衔冤自诬。乞早结正。”   恰好权监察御史里行上官均也上书,说窦平等人在御史台狱受到刑讯逼供。   赵顼“甚骇异”,所以当蔡确隔了一天来见赵顼,准备汇报陈安民招供不讳、宰相吴充涉嫌受请托一事的时候,行至殿门,被合门使告知,皇帝拒绝见他。   随后,蔡确便接到赵顼手诏:“闻御史台勘相州法司颇失宜,遣知谏院黄履、勾当御药院王中正,据见禁人款状引问,证验有无不同,结罪保明以闻。”   这是大宋法律中,为防止出现冤案、错案而设立的最后一道防线——凡是徒刑以上的刑案,在庭审结束之后,都必须启动“录问”的程序。   所谓录问,就是由一位未参加庭审、依法不必回避的法官,核查案状,再提审被告人,读示罪状,核对供词,询问被告人,所供是否属实的流程。   然而官场套路深不可测,为了应对这一切,蔡确早就做好了巧计安排,设计了烟雾弹。   当赵顼派的知谏院黄履、勾当御药院王中正前来复合录问的时候,周孝恭、潘开等一干嫌疑人,除了窦平还在喊冤,称原供状内“十有八事皆虚”外,其余人等竟然全都服服帖帖。   黄履和王中正面面相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是这种情况,争议这么大的案子,犯官们无论被问到什么,竟然都唯唯称是,这情况实在是罕见。   没办法了,只好验看众人的身体,因为邓润甫之前举报说蔡确刑讯逼。   结果一检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拷掠之痕则无之”,显然,这些人并未受到严刑拷打。   邓润甫之前所说的,如今看来,完全是不实之词。   所以当黄履和王中正录问完毕后,回去向赵顼报告,说除了窦平,其他人等都没有喊冤翻供,而窦平本人身上,也不见拷掠之痕。也就是说,邓润甫的话,有水分。   于是赵顼反过来开始对邓润甫等人生出不满,认为他们在对蔡确造谣。   事情来了个大反转,蔡确趁机哭诉,上书赵顼反告邓润甫与上官均,说他们明知陈安民有请求执政的情节,却有意为之开脱,又“恐臣论列,故造飞语以中伤臣”。   在最后那次录问当中,二人又“意欲开诱罪人翻异,而罪人了无异辞”,陛下派遣的黄履与王中正,完全可以为臣作证。   于是赵顼以“奏事不实,奉宪失中。言涉诋欺,内怀顾避。”为由,罢了邓润甫的御史中丞之职,出知抚州;   以“不务审知,苟为朋附。俾加阅实,不知所言。”为由,罢了上官均的权监察御史里行之职,出知光泽县。   蔡确却因此再次获得擢升,任命为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   而真相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原来蔡确不简单,他知道后面有录问这道程序,所以,他隔三岔五把这些人拖出来,进行录问模拟考试。   如果有人翻案,对不起不及格,回去暴打一顿,继续虐待,然后重考。   经过二模,三模,不停地来模拟录问这套程序,最后陈安民等人都被搞出条件反射了,你再怎么问,也不翻案了。   鬼知道你这是真的考试还是又是模拟?   所以当皇帝派人来真正开考的时候,啥都问不出来。   而且蔡确知道肯定会有人就此案打他的小报告。   这就需要让赵顼判定小报告不真实。   怎么做呢?   想要让别人真话失去信用,最好的法子,就是在那人的真话里掺点假,让整个真话的可信度大打折扣。   蔡确骚就骚在都用自己不开口,便让邓润甫和上官均乖乖掉进自己的陷阱里。   原来那次邓润甫夜里在御史台听到的严刑拷打刑讯逼供,并非对窦平等人的讯问,而是蔡确故意放出来的烟雾弹。   他故意误导了邓润甫,让他以为是在拷打窦苹等人,其实是安排御史台官员审讯其他案子的犯人。   扳倒了身边的绊脚石,树立了自己的威望之后,蔡确开始对更多的“相关人士”动手了。   首先开始审讯“潘开行贿案”,逮捕了陈安民的外甥、大理寺评事文及甫。   文及甫恐惧,供认曾将大理寺复核相州案一事,禀告过他的岳父、宰相吴充,吴充也允诺,会关注此事。   这道供述,与陈安民的供词一致。而且文及甫还供称,曾嘱托太常博士吴安持过问相州案。   紧跟着,蔡确对之前不支持工作的中书刑房检正公事刘奉世也实施了逮捕,并恫吓他:大理寺的法官已供认受了你的风旨行事,你还不认罪?   刘奉世心里疑惧,称自己的确曾经受到了吴安持的嘱托。   刘奉世为什么就会接受吴安持的请托呢?原来刘奉世以前供职于枢密院,当时是枢密使吴充的下级。吴充拜相后,便奏请将刘奉世调入中书刑房,任检正公事一职。   而吴安持,正是吴充的儿子,前宰相王安石的女婿。   这就又抓到了一条大鱼。   到这里,蔡确将目标锁定在吴安持身上,奏请逮捕吴安持问讯。   但神宗皇帝顾及宰相吴充的身份,没有答应逮捕,“特免追摄”,由制勘院“遣人就问”。   吴安持恐被逮系下狱,承认亦曾请托过刘奉世。   受牵连的还有前宰相韩琦之子,时任三司副使的韩忠彦。   因为当时朝廷为了照顾韩琦,特意让韩忠彦知相州,方便照顾老父亲,相州案的判决书上有他的签字。   在蔡确的梳理下,案情变成了如下:   陈安民在任相州签书判官时,主审此案,判决失当;   又因害怕旧案被驳正,便向他的外甥、大理寺评事文及甫请托。   文及甫受陈安民之请,又转托于他的大舅子、宰相吴充之子吴安持。   吴安持受托,嘱咐跟吴家关系密切的中书刑房检正公事刘奉世帮忙。   刘奉世复暗示大理寺法官裁定相州案并非失入杀人。   大理寺法官窦苹、周孝恭承刘奉世风旨,遂认定相州案的原判不存在过错,驳回周清的质难。   事情经过和关系链条,完整了。   元丰元年五月,案子结案。   前检正中书刑房公事刘奉世落直史馆,免勒停,监陈州粮料院;   太常博士吴安持夺一官,免勒停,冲替;   殿中丞陈安民追一官,勒停,展三期叙;   三司副使韩忠彦赎铜十斤;   大理寺详断官窦苹追一官,勒停;   大理寺详议官周孝恭、大理评事文及甫,冲替;   自余连坐者十余人。   宰相吴充因其子卷入案子而上表请退,阖门待罪者三四次,最后在神宗催促下才上朝视事。   而这个处分结果公布后,蔡确还不满意,多次率领御史登对、上书,说对吴安持的惩处太轻。   蔡确之所以盯着吴安持不放,自然意在其父吴充。   然而就在蔡确春风得意穷追不舍之时,一封来自郑州的弹章,让事情戛然而止。 第八百九十七章 验尸   殿中侍御史苏元贞,弹劾蔡持正持心不正,矫饰枉法,欺君罔上。   整个审案过程的目的,不是纠正法律存在的问题,而是为了打击异己!   现在诸事已然落定,请托之人已然得到惩处,但是请问:   其一,蔡确的审讯是否存在瑕疵?   此案中的几个疑点并没有得到澄清:司农寺官员高在等,这个人为何轻轻放过,没有详加审讯?   从各路证词上看,大理寺并没有收受贿赂,只是言语上相互请托,这固然是有罪,但是量罪是否过重?   其二,此案的判决到底错了吗?现有另一种剖析方法,按照这种剖析,将此案中各项罪名进行区分条列,分别裁定,是否可以认为此案判决,从一开始就并没有大错?   其三,如果此案的判决并无过错,那么这一大堆请托的“标的”,是不是自然就不存在?   那么蔡确牵连这么多人,造成这么大的案件,事情涉及到两个宰相和他们的儿子,十多人追官夺职,算不算牵连过广,攀索太苛,造成的影响过大?   部分官员如正确判决的韩忠彦,是否因此受到了冤屈?   这是不是御史台主次颠倒,轻重不分,过分打击?   那么请问,御史台的相关人员,应不应该受到惩处?!   此案受到处罚的当事人,无一例外,都是旧党,而生造出此次大案的周清,蔡确,都是变法的新派。   请问这次审理真的公平吗?真的没有党争的意味掺杂在其中吗?朝野天下,对这个判决结果,能真心信服吗?!   请托包庇,固然是错误,但是用后一个错误去纠正前一个错误,难道后一个错误,就不是错误了吗?   奏疏上达,被赵顼直接留中,只有小范围的人知道,算是按下了这件事。   开什么玩笑,大宋官职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人多职叠房架屋,但那也只是为了发俸禄论京序而已。   所以苏元贞这个殿中侍御史,只是虚衔,只能作为朝官身份的象征,而不是真有什么谏议之权。   苏元贞想钻这个空子,当然不行。   奏章虽然留中,不过在内殿屏风之上,赵顼还是特意写下了“苏元贞”三个字,过了两天,又在后面加上了“骨耿”二字。   而蔡确仍然屡率言事官登对,要求重谴吴安持,赵顼予以了否决:“子弟为亲识请托,不得已而应之,此亦常事,何足深罪!”   蔡确还在坚持,最后赵顼恼了:“卿辈但欲共攻吴充去之,此何意也?”   直接封还了蔡确的奏章,并且下诏:以后再遇到类似案件,采用剖析法,将复杂的罪行分开细化成单罪,然后量定每一个犯罪实施者,在每一项罪行中的主从轻重,最终数罪并罚。   这是对御史台的敲打。   人生如戏,都是演技。大宋皇帝为了表示自己虚怀纳谏,对言官那真是异常的包容。   但是你们跳的时候,可不可以跳得艺术那么一点点,而不是跳得太过分?   最后还得老子替你们遮掩?!   “言者乃已。”   然而才了结一起大案,另一起更大的案子又爆了出来。   六月的开封,骄阳高照,热气袭人,所有人都汗流如雨。   苏颂正在大堂处理政务,就听司理参军慌忙来报:“国子博士陈世儒婢女,告发陈妻李氏忤逆大案。”   苏颂抬起头:“是咒骂还是殴打?”   司理参军惊恐地禀报:“是……毒杀。”   苏颂大吃一惊:“人伦大恶?快将状纸和审理记录与我看。”   司理参军将卷宗送上:“大尹,都在这里。”   苏颂将卷宗打开,只扫了一眼:“立即发火签,拿人!”   案情不是一般的严重,而且又牵扯到了一个宰相。   陈世儒,是前宰相陈执中,与小妾张氏的独子!   陈执中去世后,家宅不宁,甚至惊动过赵顼,赵顼特地诏令张氏入寺院为尼。   陈世儒长大成人后,将张氏从寺院里接回家中奉养,按常理理解,陈世儒应当尽力侍奉生母才对。   但陈世儒与张氏自幼分离,没什么感情,也并不孝顺,迎接张氏回家仅仅是装点门面而已。   前几年,陈世儒外放舒州太湖县知县,因不愿意在外地作官,一心谋划回返京师。   而媳妇与婆婆是天敌,陈世儒的妻子李氏守在京中,经常与婆婆口角,因而怀恨在心,曾多次对侍女们说:“博士一旦持丧,我一定重赏你们。”   不久之后,张氏就莫名其妙地死了,陈世儒因母丧而顺利地返回京师开封。   陈家一名奴婢,逃到府衙,揭发陈世儒与其妻李氏,谋杀生母。   开封府立刻将陈家人尽数锁拿,分别隔离审讯。   口供很快收集起来,陈妻李氏承认,虽怨恨其母,时有咒骂,但并未明言用毒。更不曾亲自加害。   奴婢们供称,自己希图主母的赏赐,给陈母下了毒,但是事前并没有告知主母,乃是自己私下所为,当时也未致死。   而陈世儒,更是坚称此事子虚乌有,自己的母亲乃是心疾暴病而亡,此乃奴婢不服主家,恶意诬告。   案情重大,苏颂入宫请见赵顼,要求开棺验尸。   苏颂是天下闻名的大孝子,当年因拒绝草诏李定任命,被赵顼贬往浙江的时候,在渡江时遭遇大风,眼看船只就要倾覆。   船上诸人纷纷跳水逃生,唯独苏颂不忍心留老母在舱中,将所有行李全部抛入江里减轻船只负重,自己抱着母亲痛哭号呼,决定和母亲同生共死。   然后,灵异事件发生了,大风将船只吹送到对岸搁浅,母子得保平安。   人人都说这是苏颂的孝心感动了河神,大为歌颂。   因此赵顼对苏颂是放心的,也相信他对这种人伦大恶深恶痛绝,立即召见。   见到苏颂的时候,赵顼脸色还非常恼怒,国内出了儿子谋杀母亲的大案,还发生在士大夫家庭,让赵顼觉得颜面无光。   说大了,这就是自己德化不及,和日食天变差不多的严重。   见到苏颂,赵顼的第一句话就是:“此等大恶,定当严惩!”   苏颂却拱手道:“陛下,现在定案,还言之过早,诸多疑点落实之前,别说陈世儒,就连李氏都只有犯罪嫌疑。”   “现在首先要确定陈母的死因,是否如陈世儒所言的获病暴毙。”   “最直接的证据,肯定在陈母身上,因此,臣请开棺。”   赵顼烦闷之极:“陈母当年因为在陈家待不下去,陈相公过世后还是我安排的后路,这才躲过嫡妻欺凌。”   “怎么也算是衣冠世家,怎么闹出这等事体?一旦开棺,勋臣诰命的体面还要不要了?!”   虽然不是元妻,但是陈母身上还是有一份安人的低级诰命的,现在要被开棺,由不得赵顼不恼怒。   苏颂拱手道:“陛下,勋臣诰命的体面,相比国法的威隆,臣以为,还是国法得以维系更加重要。”   赵顼郁闷地摆摆手:“那就去查,开棺……就开棺吧,不过事后,不得放过一个忤逆之徒!”   城北一处山坡上,陈家祖茔墓地,司理参军看着松柏青青的墓园,大宋一代首相陈执中的大墓就在其中,不由得叹息道:“一个世家啊……就这样生生的没了。”   陈执中其实没什么本事儿,他能上位主要是攀附了仁宗朝时的张贵妃,也曾经煊赫一时。   不过仁宗朝后宫之争,最后还是曹太后成了赢家,然后,陈家就没落了。   不过陈执中还有一点好处,就是从不欺瞒皇帝,就凭这个,给自己身后留得了足够的尊荣。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要不是出了这档子事情,陈家凭借陈执中时代的积累,怎么也不会败得这么快。   苏颂皱着眉头:“别说这些了,开棺吧。”   打开墓穴,司理参军就是一皱眉头:“陈世儒该死,这是他亲娘啊!”   墓中只是一口薄板棺材,而且是草葬,也就是说,没有墓室。   就算是汴京城普通人家,都不会用这样菲薄的棺木和葬仪。   宋人士大夫之家推崇薄葬,那也只是指陪葬品明器,像棺木砖室,甬道祭台这些,起码该有的东西还是有的。   苏颂一挥手,仵作带着两个公人上前开棺。   尸首已经高度腐烂,仵作戴着用包裹着药草香料的口罩,先观察了整个尸体,然后用银针探了尸首的喉咙,胃部。   很快,司理参军很快将仵作填写的尸格呈送了上来:“大尹,看来那个奴婢招认的是实情,陈母的确是服了砒霜,由喉而入腹,但是毒量明显不够,可能是配药所致,陈母不是中毒而死。” 第八百九十八章 苏颂的态度   这个尸格文本还是苏油知开封府的时候定下的,苏颂取过看了,点了点头。   司理参军说道:“那我们这便将墓茔恢复,阿弥陀佛,这些悖逆玷污主家的奴才,难得好下场。”   就在衙役们准备盖棺的时候,苏颂举手道:“且慢!”   众人都看着苏颂,只见他沉着脸:“既然已经开了棺,就查得更加细致一点,彻底一点,不要等到以后有了疑处,又来叨扰死者安宁。”   司理参军有些犹豫:“大尹,陈家好歹还是体面人,陈母乃是官家当年亲自关照的……”   苏颂一脸严肃:“正因为这样,才要办成铁案。”   司理参军点头,将尸格交给仵作:“那就继续,彻底检查!”   这就要剪开衣裳露出肌肤,对士大夫之家来说,明显是大失体面。   不过好在陈家人已经尽数锁拿,倒也不怕苦主哭拦什么的,仵作先用剪子将陈母的葬衣剪开,接着一层层解开了陈母的衣裳。   一切检查做完,似乎没有什么别的问题,司理参军眼巴巴地看着苏颂:“大尹,你看……”   苏颂刚刚就一直盯着,说道:“头部还没检查过。”   摊着这么个较真的上官,司理参军也是没办法,只好又交代仵作检查头部。   仵作从陈母耳后查起,又按了太阳穴,后脑,还打开头发检查了脑门,一切都正常。   仵作抬头,等候苏颂的下一步指示。   苏颂在上风很远,鼻子上也蒙着帕子,一直认真看着仵作的动作,这时候问道:“口鼻呢?”   仵作又只好掰开陈母的下颌,检查喉咙和上下颌,然后取出根探针,刺入陈母的鼻腔探查。   待到刺入陈母第二个鼻孔的时候,仵作慌乱地抬头:“大尹,尸首鼻腔里有异!”   苏颂闷声说道:“取出来!”   仵作取过一枚镊子,伸入鼻孔中,捏住了什么,然后慢慢拔了出来。   所有人都惊恐地看到,陈母的鼻腔中,渐渐被仵作拔出了一个锈迹斑斑的小黑物事。   然后越拔越长,竟然是一颗长长的铁钉!   陈母是被人钉死的!这是绝对的谋杀!   回到开封,苏颂立即将案情新进展交给军巡院,继续推鞫。   很快,陈府的奴婢就扛不住了,供称,“诸婢以药毒之,不死,夜持钉陷其首以丧。”   然而案件之中,陈世儒和他的妻子李氏,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苏颂认为还需要继续调查。   李氏与家婆素来不合,也的确曾跟众婢说过“博士一日持丧,当厚饷汝辈”之言,而来自李氏和女佣高氏的口供则是:高氏等佣人受主妇李氏的授意,先用毒药准备毒死张氏。不料张氏毒而未死,然后,他们又在夜间,将铁钉钉进老人的鼻孔,导致老人死亡。   苏颂却认为此案疑点不少,首先就是杀人动机。   婆媳之间有什么矛盾,能使媳妇动意谋杀婆婆?李氏的供称,是想借此让陈世儒“丁母忧”,不愿意让丈夫在那遥远偏僻的山城小县继续做官,希望他回京团聚。   这个理由很牵强,也很重要,这涉及到陈世儒知情不知情的问题。   实际上大宋官员要想不去地方赴任,有一万种办法。否则苏油当年在夔州,如今在交趾,也不会那么苦逼,面临手底下人手不足的局面。   要团聚的话,陈世儒也可以将李氏带着赴任。   退一步讲,李氏真的怂恿佣人去杀婆婆,找一两个佣人密谋似乎可以理解,但是当那么多佣人的面说出这种“计策”,似乎也有些失智。   而且一届女流,胆子似乎也太大了点。   最大的可能,是有人暗中指使,家主陈世儒。   这个李氏的来历也不一般,陈世儒是陈执中的儿子,而李氏,乃当朝天章阁待制李中师的女儿。   而李中师,又是老宰相吕夷简的孙女婿,换句话说,现在的同知枢密院事,吕夷简的儿子吕公著,是李氏的叔公;李氏的母亲,是吕公著的侄女。   因此案件虽然还在调查,京中已经流言四起。   虽然现在还没有证据指向陈世儒,证明是他的授意,但是大宋人对这样的事情是深恶痛绝的,加之又出在豪强之家,一时间大有不杀陈世儒不足以平民愤的趋势。   而苏颂却要坚持原则,于是京中又开始有苏颂意图接受权贵干请,为陈世儒脱罪的流言。   下头的人已经有些扛不住了,这段时间开封府的人出门,几乎就是人人喊打的行情。   司理参军很委屈,府尹这是在跟大家过不去,也是在和他自己过不去,非要把案子办到无可挑剔,何必呢?   如今汴京城流传着一种说法,富贵人家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情多了去了,拖十个出来全剁了,可能里边有冤枉,但是隔一个剁一个,绝对会有漏网。   这种说法很可笑,因为它本身完全来自臆断胡猜,然而偏偏很有市场。   见到苏颂入衙,参军上前:“大尹,如今都下流言可畏,这样下去,不好措置啊……”   苏颂看了他一眼:“法不因人而宽,事不因情而异;法以公平为上,事以求实为先。”   “诸君只要执法严明,量刑出以公心,就一定能办好此案。”   司理参军继续汇报说:“陈妻李氏虽怨恨其母,但并未明言用毒。又不曾亲自加害,按法不当处死。陈正儒不知此事,更应从轻惩处。”   苏颂摇头:“这个推理不妥,推鞫不细。”   “陈李二人若不知情,为何葬礼如此草草?就算事前不知,事后也不知?如果知晓,为了所谓世家体面,就敢包庇下如此逆伦大案?前后供词,因何都规避了这一点?”   “设若陈李二人无辜,按照常理,就算有司不问,难道他们不能自辩?这有没有可能是心虚逃避?请再加调查,依法判之。”   参军面有难色:“大尹,要不……用刑?三木之下,何语不可求?”   苏颂有些无语地看着手下:“要你们认真,不是要你们接受干请干扰司法,也不是要你们屈打成招。”   “一切要用证据来说话,不能出现审理瑕疵,否则别人以此相攻击,谁都跑不了。”   “事关逆伦人命,既不能冤屈一个好人,却也不能枉纵一个坏人。谁在这上头出现点瑕疵,那就是授人以柄,这同样也是为了保全你们自己,明白了吗?”   司理参军脑门上的汗就下来了,赶紧低头:“是是,下官再去详查。”   参军下去了,衙役呈上一信,苏颂拆开,乃是任中都官的妻弟辛化光写来的,信中对苏颂的处境表示关切。   因为昨天,赵顼身边的宦官过去告诉他:“陛下很关切此案,认为李氏丧尽天良,乃人伦大恶,应从重惩处。权知开封府苏颂是你姻亲,你得告诉他,要理解上意,勿违圣心啊……”   苏颂将信收好,整理了案情卷宗,去宫门候朝。   早朝之后,赵顼果然留下苏颂,问及了陈世儒案的进展。   苏颂汇报了案件审理情况,赵顼点头:“若非爱卿心细,几乎就枉纵了此案。”   苏颂拱手:“此臣职守分内之事。”   赵顼说道:“不过也惹来了大麻烦啊……朝臣有人言卿欲宽纵陈世儒夫妇,朕是不敢信的。然陈、李所犯,乃人伦大恶,宜严不宜纵。”   苏颂起身拱手:“京师重地,权贵林立。吾皇重托,臣不敢有怠。凡有罪者,臣皆付有司,诫以公平,不言轻重。所惧者,是一有所倾,必坏国法。”   “故此案臣既不敢言宽,亦不能喻重,只能告之以公,绳之以法。”   苏颂这态度,让赵顼不由得想起当年他拒不草李定任命那一回,只好提醒他:“陈氏为官多年,亲友在朝者甚众,说情者一定很多。爱卿一定要执法严明,勿为说情所动。”   苏颂也知道赵顼想到了什么,低头认真说道:“臣自当如此。然臣的坚持,从来都是为了国家法度,没有一次是因为私情。”   这天太难聊了,赵顼只能苦笑,让苏颂离开。 第八百九十九章 软糖   四月到七月,是牲畜的发情季节。   交州城的西面,是苏油开辟出的新型农场。   农场外围,种植着大量的苜蓿,还有从印度拉来的一种神奇的牧草——象草,中间是牲畜棚和活动场。   这里是苏油的职田,整整二十顷,苏油没有用来种水稻,而是将它变成了育种基地。   精致的静脉注射器还没有发明出来,现在几个牧人手里拿着的注射器很细很长,有三十多公分,还有巨大的黄铜针头。   针头有小指那么粗,头子是光滑的半球形状,能够照出人影。   中间有条细孔,细孔里有更细的推针,一看就有特殊用途。   苏油一大早就赶了过来。   这里有三十头印度羊角水牛和九百多头从大理赶过来的二林母牛。   苏油今天要干的,就是争取让九百多头小母牛都怀上。   光靠公牛自己是不行的,必须有人帮忙才行。   沈括也来了,打着述职的旗号过来看稀奇,要是真如大学士声言的那样,以后大宋的骡马牛羊,那还不满山满谷?   见到苏油,沈括问道:“学士,真的能行?”   苏油看着兴奋的公牛们有些害怕:“放心,肯定能行,去年就在猪身上试过了,效果很好,今年交州城郊的老百姓,都分上了猪苗。”   这里建造起了一大排的栏杆,之前牧人们就有意识地带着公牛们在母牛畜栏周围晃悠,刺激它们发情。   很快,牧人们赶着一头大公牛过来,大公牛看到一个牛皮架子模型,立即就扑上去耸动起来。   等到大公牛完事儿了,牧人将公牛牵走,另一个牧人将模型打开,里边是一个地丁胶套子,底部有个薄薄的地丁胶囊,胶囊中盛着刚刚大公牛留下的宝贝。   牧人将那东西取下来,将之交给一边拿注射器等着的牧民,又给模型安装上第二套。   拿注射器的牧民,捧着宝贝就朝母牛的畜棚跑去,他必须抓紧时间给母牛授精。   一整套流程明显经过反复的演练,牧人们动作很麻利,旁边还有专人负责谱系记录。   沈括看得忍俊不禁:“这里没什么看头,就是骗傻大个的,那边下种才是技术活,我去那边看。”   苏油看着沈括的背影还喊:“你是士大夫,可别学也别写!小心人家弹劾你!就说是蛮夷之技知道不?”   为了防止朝中道学冬烘们放嘴炮,也要防止泄密,苏油所用的人,全是二林部的夷人。   过了好一阵,沈括屁颠屁颠地跑了回来,被晒得漆黑的脸上都笑出花儿来了:“我的天,早知道这法子,我也用不着那么累了!”   这法子的好处那是不言而喻的,正常配种,一头种牛一季只能配四十到六十头,而换成现在这个方法,一季可以多配十倍!   种牛的饲养是非常精贵的,食料,管理,场地,成本比普通饲养花费太多了,饲养一头种牛,都够养五头普通牛了。   通过人工配种,公牛种牛的数量就可以大大减少,成本节省很多不说,还可以对其余不够优良的公牛进行阉割,得到更加温顺,肥壮,力大的牲畜。   如果说用在牛上还不够明显的话,用到马上,那就堪称恐怖了。   大宋可以通过这种方法,加上棚圈,青储,一举抵消游牧民族广阔草原的优势,至少在数量和优选种群质量上,抵消掉他们的优势!   这个方法,可以让农耕民族利用比较小和较分散的场地,培育出大量优质战马和挽骡!   想想狼渡马场,牛头山牧场,二林牧场,所有的母马,一年怀上数千匹照夜白,乌云烈,祁连骢,飒露紫的后代,剩下的那些,怀上平行空间里后世的山东大骡子,会是什么概念?!   当然这些东西,在医疗卫生概念,地丁乳胶,注射枪,消毒酒精,生理盐水,科学谱系杂交技术的研究探索,一切的一切建立起来之前,光感染,污染,受精率和种系稳定的这些问题就解决不了。   看上去很简单,其实技术含量很高,光一个三十八度温生理盐水配置和保温,都能让觊觎这项技术的国家喝一壶。   二林牧人都是苏元贞和苏弥从狼渡,嶲州给苏油找来的好手,经过几个月的训练,熟练非常,很快就做完了该做的事情。   之后这里还会是一个奶场,海商们对奶制品的喜欢程度,就好像蜀中人对泡菜的喜欢程度一样,就跟上瘾差不多。   只要制成奶糖,那就可以卖到全世界了。   想到这里,苏油才想起一件事情:“对哟,雨季一过,就该收麒麟菜了……”   《琉球国志略》:“鸡脚菜、麒麟菜,俱生海滩上,颇相似,有黄、白二种。”   这是一种珊瑚枝状的海藻,富含胶质。   南海采珠人的生活是最悲惨的,除了长期潜水健康受到摧残外,危险性也非常高。   有了潜泳镜和通气管后,苏油便让四通商号将珠民们组织起来,成为商号的员工,每日按时出工,带上潜泳镜操作,打捞海参,扇贝,砗磲,海螺,龙虾,珊瑚等海产,收入丰厚和稳定了许多。   这样的操作下来,一个珠民的劳力就能养活一家人,而多出来的那些,水性精熟到能在水下潜泳数分钟之久,与海洋相关的诸多产业兴盛起来之后,这些人就是最好的水手人选。   四通商号,如今已然具备了大托拉斯大资本家的本质,不过和平行空间中西方大资本家不同的是,主事人都是儒家思想熏陶出来的人,加上苏油的影响,其经营理念里,还有一种仁善的情怀。   而珠民给商号的回报,其实也是异常丰厚的,麒麟菜就是其中之一。   南海麒麟菜多到泛滥,当地人除了偶尔用来骗骗自己的肚子之外,就找不到其余的用处了。   在天师道张道长眼里,这简直就是浪费,很快便通过碱酸处理,从麒麟菜中提取出了一种纯净的胶体。   这种胶体和香蕉汁混合,是如今天师道发现的最好一种细菌培养基。   石薇用它作为润肤甘油和香皂的添加剂,增加粘度和润滑度。   对于苏油来说,这就是讨好石薇和远在汴京的扁罐的好东西,因为它可以做果冻和软糖。   想到了就干,拉着对母牛们恋恋不舍的沈括,直奔慈济院。   慈济院是石薇和张道长工作的地方,除了是医院,还是石薇和张道长的实验室。   软糖的制作非常简单,交趾这几个月的水果那是多得不要不要的。   孩子们喜欢甜食,苏油每月的白糖配给都丢在了举子仓。   葡萄糖是制作琉璃镜的重要材料,也是常备。   所以材料都是齐全的。   挑了几种水果捣成水果泥,和葡萄糖,白糖,水一起熬煮到粘稠,然后再加入麒麟胶水,倒在铜盘里,一个时辰之后就凝固成了软糖。   将软糖切成小丁放盆子里,洒上糖粉摇匀让它们分离,软糖就做好了。   沈括亲眼看着一盘盘各色果泥软糖被苏油弄出来,不由得叹为观止:“说起弄吃的,学士是真大学士。堪称天下独步!”   苏油递了一颗给他:“尝尝。”   沈括尝了:“好吃,软软黏黏,荔枝味儿的!”   “那就是没问题了。”苏油对门外喊道:“薇儿!软糖做好可以吃了!” 第九百章 缝纫机   沈括手里边拿着第二颗加了柠檬酸的软糖正要往嘴里放,突然看到一边笼子里养着的小白鼠:“你刚刚……什么意思?什么叫那就没问题了?”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苏油对沈括说道:“这可是给你湄洲寻得的新产业!光卖冰糖白糖亏得慌,卖这个才能大赚,懂不?!”   沈括立马就被带了节奏:“对呀!这些东西湄洲都有啊!这等晶莹甘美的糖果,做法又不难,正是最适合湄洲的大产业啊!”   说完又直摇头:“太黑了,你这就相当于往糖里边兑水,还能卖得比糖都贵!”   石薇进来了,见到铜盆里裹着糖霜的晶莹软糖,尝了一个,笑道:“又漂亮又好吃,孩子们肯定喜欢,一会儿我带到举子仓去。”   苏油说道:“这个只是试验品,一会儿去工坊找木匠搞点小木头模子,让张道长用地丁乳胶翻成胶模,用来给糖块定型,那才是真漂亮。”   沈括急了:“那还等什么啊,现在就走啊。”   木工坊里边角废料多得很,苏油翻出一块板子,在上面画出一些心形,五角星,兔子,乌龟,小狗小猫小狮子之类,让木工用线锯子锯下来,打磨光滑粘到另一块木板上,加上边框做成倒模框,一起给张道长送去。   沈括就见张道长拿一种白色的浆料加入一些配料粉末,调匀之后倒在模框里,然后在倒掉多余的浆料,反复几次之后,将覆盖有厚厚一层浆料的模具送入一个玻璃箱,又点了种硫磺味道的熏香放进箱子里。   地丁胶的助剂也是一个巨大的门类,张道长摸索了二十多年,已经发现了不少有用的东西。   沈括也是个好奇宝宝,扯着张道长问这问那,天还没有聊完,张道长从箱子里取出木模框,沈括发现刚刚倒在里边的浆料,已经变成了一种弹性固体。   张道长将它从木模框上剥离了下来:“成了。”   沈括喜道:“我来试试。”   又做了好几块胶模,沈括笑道:“这东西不错,除了配种做糖,还能干啥?”   苏油抬起脚:“现在是防水鞋底,水管垫圈,今后嘛,或者能做车轮。”   说完又道:“不过现在说那些为时尚早,地丁胶草还在推广种植阶段。”   沈括说道:“要办糖果厂,起码还得上百块模板,张道长,这就拜托你老了。”   张道长笑道:“若不是明润,我自己都想不到这么多的用途,这脑子都怎么长的……”   苏油说道:“东西做完就赶快回去吧,第二季稻米要收获,第三季又要下种了。对了,还有一样东西也给你带去,你那边生产帆布用得上。”   带着沈括来到机械工坊,这里摆着一台相对小巧的机械,整个底座是沈括熟悉的脚踏驱动设备,不过上边的不再是琢玉的磨机,也不是做瓷的转盘,而是一个铸铁家伙,上边一边是个飞轮,另一面则是针头。   这是一台缝纫机。   缝纫机的生产技术并不难,以现在眉山精工的水平完全没有问题,这个机械难在线圈缝合系统的设计。   线圈缝合方法与普通手工缝纫差异很大。   在最简单的手工缝合中,缝纫者在针尾端的小眼中系上一根线,再将针连带线完全穿过两片织物,从一面穿到另一面,然后再穿回来。   这样,针带动线进出织物,便把它们缝合在了一起。   虽然这对手工来说非常简单,但是要用机器进行牵拉却极其困难。   机器需要在织物的一边释放针,然后在另一边即刻再次抓住它。   然后,它需要把松散的线全部拉出织物,调转针的方向,再往反方向重复所有步骤。   这一过程对一个简单的机器来说,实在是太复杂了。   苏油对缝纫机的具体原理并不了解,他所知道的,大概就是缝纫机有个压牙,然后针鼻孔在针尖那个方向,针被机械带动做上下运动。   根据苏油的回忆,眉山的工匠们做出了链式缝合缝纫机,但是链式缝合有个坏处,就是虽然可以缝得非常快,但它不是特别地结实,如果线端的结一旦松开,会导致整个缝纫线全部松脱。   没办法,苏油只好让四通商号列出悬赏,五百贯,奖励能够解决这个问题的人。   最后这个问题被四通商号针黹供奉,那个蓝眼睛的秋娘解决了。   秋娘将毛线针织法带到了大宋后,也通过开设编织毛衣,棉袜,手套的作坊,成了小富婆。   小富婆把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拜托石薇,寻了个研究所的孤儿做夫君。   没有婆婆妯娌歧视血统,小两口日子过得很美。   研究员承接的正好是缝纫机线圈缝合研究项目,熬了好些天夜,被秋娘发现之后狠狠嘲笑了一把。   什么线圈缝合系统故意说得云山雾罩的,这么简单的东西就把你们学问人全都难住了?   我告诉你这个针头就类似于我们用的钩针,在织物的另一面再拉一根线作为毛衣针的替代品,然后设计一个钢圈旋转,代替人的手指,那这所谓的什么系统,不跟我们妇人勾线编织的最初动作一个道理?   于是问题就解决了,针穿过织物拉出一个线圈,旋转的摆梭用钩针抓住线圈,通过摆梭的旋转,将线圈拉入针头的往复运动形成的新线圈当中,完成缝纫。   这样的缝合比链式缝合结实了很多,完全满足了制作帆布,炮衣,麻袋的需要。   这个关键部位的带缺口的小环,用来替代人手指的小部件,被命名为旋梭。   悬赏五百贯,耗时这么久,都没能解决的问题,就这样被一个会打毛衣的女孩子轻松解决了!   秋娘不缺这五百贯,不过能帮自家夫君挣一个勋章,倒是蛮值得开心的事情。   苏油将这个案例在理工学院多次讲反复讲。   看看!什么叫处处留心皆学问?什么叫多学科联动的重要性?这就是活生生的案例!   有了旋梭的突破,很快其它专门用途的缝纫机也就发明了出来。   除了这个,还有缝皮机,让皮具的生产也进入了缝纫机时代。   皮具从手工迈入机械缝纫阶段,带来的是可对大宋军力的直接提升。   马和军队的具装,不少可以从铆钉替换成缝纫,还有就是皮鞋的产量可以大增。   沈括对旋梭这个缝纫机关键部件的设计巧思叹为观止,直接找石鍮定了二十台大小缝纫机和缝皮机。   就在两人讨论理工学院最近的机械成就的时候,孙能匆匆跑了过来:“大学士,占城打起来了!王学士让你前去幕府商议!”   苏油对沈括说道:“走吧,湄洲也和占城相邻,还有真腊的反应也在关注之列,也有你的份。”   三人赶到宁海军,一众大佬都已经等在了白虎堂内。   苏油大步走到军图之前:“现在是什么情况?”   王韶取过指挥棒:“刚刚接到王珍和旧州市舶务消息,诃黎纵兵三万,以地哩、麻令、布政不服王命,杀害他所遣官吏为由,进入了三州地区。”   “律陀罗逃至交趾边境,求大宋干涉。”   “当地豪强张令从,刘逢,黄牧组织族丁,义勇,号为‘奉炎军’,表示要奉从火德,归效大宋,不愿意再做律陀罗,诃黎之臣。”   苏油点头:“王珍那边态度如何?”   王韶说道:“诃黎要求向王珍借城,作为象军驻扎之地,同时要求王珍提供粮草,民夫。”   苏油笑道:“倒是打得好算盘,他怎么不要王珍派军相助呢?”   王韶也笑了,这个局面是两人谋划已久的,却不知道诃黎如此按捺不住,发动如此之快:“担心诃黎假途灭虢,王珍请求大宋增派援军。他愿意开放旧州州境与大宋。” 第九百零一章 起义   李道成捋着胡须:“诃黎的象军过不了横山关,可是这次还是出动了五万,照我看,谋三州是小,谋宾童龙是大。也无怪王珍如此紧张。”   如今王韶手里就孙能和吴逵可用,韦首安在扼控海峡,刘纪黄金满在镇守顺州铁州等北方重要矿区:“诃黎大概也是衡量过军力,给我们递交了信函,声称这是其国内事务,三州叛逆杀官起事,理当惩处,要大宋不得收纳叛徒族众,不得资助叛军军器钱粮,话里边很不客气。”   苏油大怒:“太过分了!我们何时资助过三州军器钱粮?!三州如今大力发展种蔗,从交趾路采购了一批砍伐甘蔗的刀具,难道这都不行?人家卖甘蔗过来,我们还能不给钱?这都是正常的贸易往来!”   苏油说的是真的,三州如今已经成了宋朝的蔗糖原料基地,糖,在如今可是比盐还要稀有珍贵得多的东西,一亩蔗田的收益,比一亩稻田要高,苏油对交趾路境内的稻田改蔗田的行为管理得非常严格,但是对三州之地却是变相鼓励,价格从优,如今三州大部分可以耕作的土地,都种上了甘蔗。   砍甘蔗需要砍刀,苏油给三州土著提供的是长达两尺半的薄钢刀片子,后边打孔铆柄,粗糙得很,不过弹性十足钢火又好,非常耐用,大受蔗农们好评。   现在这帮人组成了军队,这种刀片子削脑袋断胳膊同样不是事儿。   ……   在麻令州和布政州交界之处,有一处泥湾。   这里的地是红泥,富含矿物质,有机物较少,泥土发粘,大象们喜欢在这里打滚抹泥,补充盐分。   泥湾上便是大道,整个占城地区的交通其实都很简单,海岸线和山体之间的平缓地带并不宽,是一条狭长地带,直到过了最北的地哩州,进入元江冲积扇,地势才开阔得起来。   清晨的雾气还在红泥湾里回荡,大路一边是茂密的竹丛,另一边,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甘蔗地。   甘蔗地中,一群身着麻衣草鞋的汉子,正蹲着身子,忍耐着甘蔗叶子划在脸上身上的疼痛,一边啃着手中的冷饭团,一边偷窥着安静的河湾。   为首的汉子身量壮大,留着短髯,对周围人招呼道:“赶紧吃,黄首领那边传来消息,说占狗们的粮队今天要过来,大伙吃完养好精神,等粮车来了,抢他娘的!”   一名年轻人说道:“张大哥,我们这是造反吧?”   张令从给了他一脚:“小四你闭嘴,咱从来都是宋人,你祖堂在漳州铜山宜安堂!叔祖公的信你没看?说少保遣人寻到了祖堂那里,问候过咱们的情况,叔祖公信里说,一直给咱空着这一支,就等回去续上宗谱呢!”   说完环视周围:“咋地?还想过回那种‘官给种一斛,计租百斛。’的日子?”   “以前是远隔万里,咱漂洋过海来,尽给人家欺负。现在不一样了,苏少保平了交趾后,那里到现在还没有收过钱粮,听说还要等一年,才收两分半赋税。”   “两分半赋税针对的,还是有地户。要是无地户,那要给地,给房,给农具禽畜!据去南边的兄弟带信过来,说是湄洲那边,一丁给十五亩!沈太守说,不差地,就差人,只要我们过去,就是好日子!”   “现在呢?占城王锁了边境,不许我们去,还要在三州加赋,还要派征。”   “凭什么?老子不伺候了!”   立刻就有人接话:“对!老子们不伺候了!斩将夺关,咱投大宋去!”   “干他娘的!干完这一票,咱也跟少保爷好好活一场!”   “最好就是将贼王打退,然后咱将三州之地献给大宋!张大哥,是不是还能捞个官当当?”   “哈哈哈……”   见众人声音越说越大,张令从赶紧压低手势:“小声点!就咱这点人手,打劫一下粮道还成,不过我和刘先生,黄首领给交趾去信了,咱等朝廷的信吧。”   前方谷口响起两声奇怪的鸟叫,张令从一挥手:“噤声,来了!”   一支车队从泥路上行了过来,十多头牛拉着粮车,此外还有四五十的挑夫,上百占城军士。   军士们手持弓箭刀枪手牌,中间一辆牛车的粮袋上,坐着一位将领,衣衫窄袖,胫股皆露,戴着皮盔,身上是一身绘着彩色的皮甲。   眼看着牛车进入伏击圈,张令从当当当敲起了锣,整个湾子里边顿时杀声四起。   苏木染就的绛红旗帜从甘蔗林子里打了起来,数百名汉子举着甘蔗刀,木锸,镰刀,锄头,从林子里边冲了出来。   张令从将铜锣挂在胸前,双手摘下挂在腰间的两柄甘蔗刀,挥舞着冲了出去:“杀占狗啊——”   占城人反应也不慢,将领立即抽出长长的砍刀,大呼接战。   其余军士用刀枪逼着民夫们将牛车赶到一起围成圈子,弓手站到粮车上,开始朝着冲过来的泥腿子们放箭。   藤盾兵抽刀站在车旁,身后是手持长矛的枪手,一转眼就构成了一个防御队形。   张令从唾了一口,叫了一声晦气,今日出师不利,这明显不是普通运粮队伍,这是占城人中的精锐,遇到硬茬子了。   羽箭嗖嗖在身边飞过,百步之内,义军们只有硬抗敌人三发。   一转眼便有三十多人倒地不起。   箭羽对义军形成了压制,所有人都躲在了路边的沟里,树木和大石的后面,不少甚至只能躲在战死的兄弟们身后。   就在义军束手无策之际,拉车的牛突然狂跳嘶吼起来,朝四面奔逃,车上的弓箭手一下子就给掀翻了下来,前方枪盾阵也被冲散混乱。   机不可失,张令从立即跳起身来大喊:“杀——”率先冲了过去。   义军们在身后跟随。   一百多军士和数百义军,终于战到了一处。   整个泥湾到处都在鏖战,义军们的武器较短,只能靠着一股勇气,以多打少的硬拼。   一名军士持矛向张令从刺了过来,被张令从左手一刀横挡,锋利的软钢薄刃甘蔗刀,直接将矛杆劈断,紧跟着右手一刀,狠狠地从对手的脖子根部劈入体内。   对手猛然跪倒在泥地里,鲜血喷了张令从一身。   前方占城将领身手也是不弱,几名义军联手,都被他一一砍翻戳倒。   张令从看得双目喷火,狂喊一声:“兀那占狗!纳命来!”朝着那将领疯狂地冲了过去。   占城将领并不答话,双腿微蹲,长刀侧举,准备待到对手近前,给他来一个斜劈。   张令从冲到敌将身前,那将领刚刚开始挥刀,张令从却猛然跪倒在地,身体后仰,整个顺着泥地滑行了过去。   敌将认为必定得手的一刀劈在了空处,而张令从的甘蔗刀,从他裸露在外的脚踝处切过,直接削断了他的左腿。   敌将惨呼着倒地,张令从一个翻身压到他的身上,手上已经丢开了砍刀,从腰间摸出了一柄硬木的锥子,猛然从对手的脖子根部扎了进去!   锥子透颈而过,锥尖从另一边露了出来,鲜血喷洒,眼见是不活了。   张令从将敌将狠狠丢进泥中,捡起他的长刀,杀入敌阵,竟然当者披靡。   小四冲到敌将尸体身边,一刀砍下脑袋,挂到红旗竹竿上舞动:“敌将死了!敌将死了!”   占城人胆寒了,终于被义军奋勇扑上,一一砍杀。   战斗进行得短促而又激烈,短短十数分钟,红泥湾躺满了一百多名占城军的尸体。 第九百零二章 建设兵团   义军也伤亡了两百多人,张令从不敢久留,命人剥掉对手的衣物,捡拾军器,收集牛车。   一个民夫站起身来:“这位壮士,那些车是咱们的!”   张令从找了个干净点的水坑,洗了手,又抹了一把脸:“你们回不去了,死了这么些占狗,回去你们也只有遭殃。”   那民夫拱手:“我们是龙头村弓箭社的,龙头村还有一批占狗的军粮,请壮士救救我们的家小,那批军粮可助壮士军威,只要救得出人,这批牛车,也可赠与壮士。”   张令从笑了:“听你口音,也是闽人吧?”   那民夫点头:“祖上是福建泉州的。我姓李,叫李福全。”   张令从拉着他坐下:“刚刚若非大哥设法惊了牛车,乱了占狗们的阵脚,弟兄们这番想要成事就难了。李大哥如何做到的?”   李福全从身边取出一个竹筒:“占狗要我们每日里替他们做饭,稍晚一点就非打即骂,为了生火快点,我们都带着火折子,烫牛屁股正好。”   张令从哈哈大笑,笑完又有些黯然:“自家的牛,平日里怎么舍得这样糟践?这些帐,咱们全得算到占狗们身上!”   小四走了过来,恭恭敬敬地递上那根木锥,上边的血迹已经洗去了:“大哥。”   张令从一眼不发地接过,插到腰间。   李福全问道:“兄弟,这兵刃……”   张令从眼神一暗,轻轻抚摸着铁力木锥子:“不是兵刃,这本是俺儿放牛的鞭子,今日他爹算是给他报仇了。”   李福全赶紧道歉:“对不住,哥哥不知……”   张令从站起身来:“没事儿,走吧,去救老乡们。”   元丰元年八月,麻令州豪杰张令从起事,攻下三县,劫夺粮草万石,聚裹聚啸三万余人,在老王逃离三州之后,正式与占城新王的军队开战。   三州形势风起云涌,刘逢,黄牧分别在地哩,布政起事,很快遭到了王军的反扑镇压。   元丰元年九月,占城老王在交州宣布,因德能不称,导致占城陷入战火,他感到罪孽深重,因此决意在交州莲花池出家为僧。   同时鼓励三州人民抵抗暴政,占城人民,值得过上另一种生活。   他作为老王,决意解除全体占城人民“国王财产”的身份,将占城一国委托给交趾路转运司管理,希望国人们,今后能像宋人一样幸福富足。   这是一场精心谋划的政治宣传,一方面,老国王知道凭借自己的政治声望和实力,已经回不去了,而占城新王,和他也没有直系血统关系。   另一方面,苏油承诺保证老王及其追随者们的经济利益,许诺“收抚”占城之后,这些人的地位保持不变。   这道王书,让大宋正式吞并占城有了合法借口!   一时之间,三州的本土原政府军势力,新兴豪强势力,占城王军势力,在大地上拥兵自重,轮番战斗,剿杀成一团。   无数被苏油精挑细选出来的逃难占城人,以及不少的僧侣,经过洗脑教育之后,通过海船偷偷回到旧州和新州,然后前往占城各地,举行集会,法会,宣扬占城王的暴政和老王的《托政国书》,为大宋造势。   大宋表面的官方口径,则是对老王悲天悯人的情怀给与高度赞誉,而对于《国书》一事,表示大宋目前肯定是要尽到自己宗主国的责任,但是占城是否归宋,不能强迫,而必须尊重占城人民自己的选择。   一时间,无数“难民”,从交趾三州逃入大宋,很快便被大宋挑选精锐,武装起来,重新进入三州,成为奉炎军的麾下的战士。   这些人里多数甚至不是宋人,他们是占人,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奋起而斗的占城土著。   麻令州,两支奉炎军胜利会师。   布政州奉炎军首领黄牧的儿子黄时中,带着一个覆盖着麻布的担架,眼里都是泪水:“张大叔,我爹他……”   张令从揭开麻布,底下是一个面蓄长须的中年人,一身商贾装束,正是布政州起事首领黄牧。   黄时中哭道:“九月十二,占城军元帅轧丹,执政官邹时阑,从横山关出击我们寨子,敌军凶猛异常,我们抵挡不过,撤退路上,我爹中了毒箭……”   说完哭声变成了嚎啕:“大宋为何还不出兵?!苏少保为何还不来救我们?!”   ……   十月,癸酉,汴京。   偏殿里,赵顼正与宰执们商议国事。   新任命的同知枢密院事,端明殿学士吕公著、枢密直学士薛向也在列,刚刚谢恩完毕。   赵宗佑和张散回来了,带来了真腊使臣范师哲,原交趾郡王侍讲,现任交趾路提点刑狱公事黎文盛,还有小将刘世恒。   当然还有此次海贸所获,以及交趾路上交的战略物资。   今年大宋是亏本年,几处大工程的建设靡费浩大,现在得到及时补充,赵顼当然是大喜,在便殿宣召接见了赵宗佑和张散,奖喻有加。   事后,张散被任命为国信所回易库干当公事,昭宣使,拱卫大夫,正式进入右班武臣序列。   而赵宗佑,则被任命为静海军节度使,判南京司天监,钟山理工学院山长。   宗室节度,都是遥领,如今赵顼要给自家小二十一叔一个实任节度,顿时引发文臣们的反对。   当然之前都是议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比如都城竣工典礼的安排,秋试诸军的赏格等等。   枢密使冯京拱手道:“陛下,王中正和狄咏,提举编练上四军已然完毕,共计将兵诸员两万一千九百九十二人,狄咏以为,尚需将上四军扩至满员,方可满足镇守京师之需。”   宋代禁军诸军,除殿前诸班直、内侍省亲从官、亲事官外,其余以廪禄高下为标准,划分为三等:月俸钱一贯,付现钱者,为上军;五百文以上,付现钱,为中军;不到五百文,付现钱者为下军。   入选要求也比较严格,以弓箭为例,“凡入上四军者,捧日、天武弓以九斗,龙卫、神卫弓以七斗,天武弩以二石七斗,神卫弩以二石三斗为中格。”   捧日军、天武军、龙卫、神卫左右厢各四军军兵,为三衙中最为精干之力量,其待遇一致,月俸料钱一千文,故总名上四军。   各军的第四军,都是安置老弱病残或者关系户所用,形同虚设,其实也就是左右两厢各三军。   这种军事结构当然是赵顼所不喜的,经过一年的汰裁选拔训练,如今被王中正整合成了每军分左右两厢,每厢分三军,比如捧日军,分为了捧日左厢第一、第二、第三军;捧日右厢第一、第二、第三军。   如此一来,上四军合计二十四军,一军被压缩到了两千人,整个京师防御,人员被压缩到了五万。   王珪出列:“陛下,编练新军,目的是提高大宋军力,汰裁冗弱,如今新军练成,据称足有成效,那裁军之事,是不是也该提上日程了?”   这是给冯京下眼药,此事大得罪人,一个措置不当,就是兵祸。   冯京早走成计,拱手道:“王相公所言的确是当务之急,新军精锐,蒙陛下恩示,食料钱提升到一贯五百钱,且日常训练,耗费也颇巨,如果它军不与裁撤,这就成了毒瘤越来越大了。”   赵顼问道:“以爱卿所言,当如何?这可是几十万人的去向。”   冯京躬身道:“是,臣与同知枢密院事薛向商议,觉得京师汰裁冗军,转为……建设兵团,似乎甚为合理。”   赵顼一听这名字就古怪:“这是苏明润的创制吧?” 第九百零三章 专业   薛向是俗吏出身,但是正因为出身低,对经济规律的理解,反倒比一般朝官更强,与张方平苏油相似,颇为“现代”。   理财是一把好手,善于利用经济规律解决问题,得苏油一路大力推荐,王安石力主大用,虽然被御史们一再阻挠,却依旧因缘际会,做到了现在的高位。   赵顼此次任命他为同知枢密院事,也是苏油对赵顼和冯京的推荐,梳理解决京师冗军问题,离不开他。   薛向出列躬身:“正是,此制实为苏明润首倡,臣不敢居功,只是萧规曹随而已。”   王珪对这话很敏感:“苏明润从未位列政府,这个比喻过了。”   薛向出身太低,跟王珪这皇帝小马甲没法比,一时僵在了那里,不知道该不该继续。   吴充自打被王珪坑了一道之后,对他颇为反感,以首相的身份发话:“说来听听,就事论事,不要蔓扯枝节。”   薛向这才敢继续开口:“是。”   “此制其实最早是从陕西开始的,苏明润在陕西大兴水利,所用者多是厢军,得地之后,便令厢军就地屯田,田熟之后,厢军愿转民业者,一听任之……”   王珪提出疑问:“厢军就愿意放弃他们的食料钱?”   薛向拱手道:“陛下,厢军积重难返,其最大因由,就在聚而不散。”   “每逢水旱,流民四起,朝廷选拔青壮,列入厢军,固祖宗之良策,爱民之本心。”   “然聚集之后,除了每月发给基本盐菜钱和口粮,再无其它管理手段,军纪颇为散乱,说白了,就是一帮受军法管制的囚徒而已。”   “时日一长,厢军游手好闲,每月食料钱发下,多是关扑搏易,耗散殆尽,然后或沦为流氓,骚扰地方;或沦为佣仆,难以自立。”   “一旦有事欲用之,朝廷还得再花费一大笔安置,而常常不得其用。”   “苏明润陕西之法,是先教之劳之,让他们先习惯劳动;然后命其屯田,学习农耕之计;在此过程中,赏给从厚,教其积蓄。”   “待到数年之后,田地开垦出来,厢军们也有了一定积蓄,加上官府发售田亩,禽畜,家资种子农器,厢军们当然愿意转业了。”   吴充有些疑问:“苏明润如何解决兼并的问题?只怕厢军田土到手,还是好逸恶劳,转手卖给富户。”   薛向说道:“这问题的确发生过,解决方案很简单,就是将档案订立详细,厢军授田,十年之内不得转卖。”   “陕西发生这问题的,主要是蕃人熟户,他们以军功获得授田后,喜欢转卖给汉人套取短期利益。”   “为了将他们固定在土地上,苏明润发明推广了青储圈养牲畜之法,然后大兴毛纺,蕃人定居之利,超过了游牧之利后,这种现象也就日渐消失了。”   王珪怫然不悦:“说到底还是言利之臣,须知今日可以以利诱之,他日亦可以利叛之。”   薛向躬身道:“的确如此,但是苏明润说,仓廪实而知礼义,他在陕西之举,只是解决第一步的问题,之后才说得到第二步第三步,否则就是好高骛远,一事难成。”   赵顼点点头:“能走出这第一步,已经很不错了,陕西这些年,倒是不怎么劳朝廷操心,但能在汴京施行吗?”   薛向说道:“汴京城稍微难一点,因为汴京城周,没那么多的地。”   “但是所幸的是,汴京城周,工役繁多。”   “几年前从汴渠工程开始,之后是洛水水利工程,然后尉氏,东明,中牟三县建设工程,道路工程,直到最近才完工的汴京城墙改造工程。”   “这些工程,浩繁而民不怨,是什么原因呢?没有别的,多用厢军,日钱丰足而已。”   蔡确出列:“此非苏明润之功,这是舒国公免役之法。”   薛向躬身:“对,汴京的法子,基础是舒国公免役之法。”   吴充冷笑道:“然则王公之法,为何独在开封府有效,于其余诸路,除了扰民生事,一无所取呢?”   吕公著也拱手:“陛下,当年王公兴免役法,臣与列议,以为不行。”   “此乃收编户之蓄,以付奸狡之民,而兴当务之役。多所靡费而难以见功。”   “如今看来,免役之法但兴于开封一地,而于其余诸路,未见成效。古语有云,‘利不百,不变法。’未若废之。”   眼见争议要起来,赵顼制止:“且听薛向继续往下说。”   薛向拱手道:“是,王公之法,本意是好的,但是有个问题,就是举役之人……用苏明润的话说,不够……专业。”   “大宋富裕地区,如蜀中,汴京,两浙,老百姓当然愿意交钱免役,以免打扰正常生产。但是有个问题,就是朝廷将钱收起来之后,交给谁来完成这些工役呢?”   “诸路多半是交给一些惫懒无业之徒,这些人根本不能好好完成役务,官府徒费钱粮,最后还是要劳烦编户服役,搞得怨声四起。”   “开封府是将工程进行了招投标,应标的都是长期搞工程建设的专才——四通商号营建司,胄案河渠司,还有就是将作监。”   “这些司坊都有专门的人才,知道如何承建工程,开封府还派有专业队伍,考计工程进度,成本,这才诸事顺利。”   “在承建的过程中,吸纳了大量的闲散人丁,几个大工程下来之后,大量的厢军,转成了工程建设队伍的干才。”   “这就是免役法在开封府成功的原因,法为良法,但良法也得良吏方可施行。开封府至今,各路城建水利工程队伍,吸纳了不下十万人,力夫一日所得,除了每日两餐外,足给三百文。”   “这十万人已经完全脱离了土地耕作,全年营造城池,道路,水渠,堤坝,他们不是奸滑惫懒,而是用之不得其法,无人教授而已。”   “这些人里,不少已经安置在黄河与开封之间的新囤土地上,现在还在靠兴工为生计的,尚有六万众。”   赵顼点头:“虽然授人以渔,但此法也只是解决了一时啊,如今各处工程均告结束,这些剩下人如何安置,枢密院有意向吗?”   薛向说道:“这就要说回刚刚冯枢相提到的建设兵团了,这数万人的建设专才非常难得,河东如今连遭水患,民生凋敝,闲田废亩非常多。”   “枢密院的意思,是可以让他们自由转业,必竟他们干了这几年,已经有了积蓄,可以鼓励其移民荆湖南北,广南东西,甚至交趾湄洲。”   “这些地方地广而人稀,如广南东路,不过二十万丁,曾不如繁要一州,沈存中在湄洲,更是开出优厚条件,一丁十五亩三熟之地,十五亩草泽,发给住房禽畜农具种子,就差没有发妇人了。”   赵顼脸抽了抽:“薛公消息滞后了,沈存中联系了苏明润,苏明润又委托李道成,在交趾寻了三万寡妇和贫女,与湄洲民夫婚配。呵呵呵,他们啊,妇人也发。”   殿中诸人都是莞尔,不过不以为意。   官府督促适龄男女成家,在这个年代本来就是正事儿。   赵抃在杭州,去年还送了嫁妆,让一千多贫女得嫁,朝廷为此专令嘉奖。   就听薛向继续说道:“军器监言:‘五路州军近年增置壮城兵,虽有教阅指挥,而所习武艺全无实用。’”   “如大名府城围四十馀里,炮手只有四人,其它挂搭、施放火药、全火等人亦皆阙。盖旧无教阅格,又无专点检之官。”   “大名府乃北京,天下重镇,枢密院的意思,请效京师规制,重修大名,完善炮手之制……”   这个有点吓人,薛向嘴里的炮手,和之前大名府点号炮的炮手明显不是一回事儿,赵顼立即问道:“可不可以设在河间府?” 第九百零四章 交趾急奏   薛向只好拱手说道:“河间府,真定府,当然是更好,但是攘外必先安内。在我京师周围部署没有完成之前,过于刺激辽人不太好,也不利于保密。”   这倒也是,赵顼点头表示的确如此,虽然那些大家伙半夜上城,似乎也没多少人注意。   薛向继续说道:“出于保密和专业,大名府就需要靠如今修造汴京城墙的队伍来打造,同时为了往还及时迅速,也需要恢复京师和北京,郓州之间的道路,合计一千五百里干道,这些也需要他们来完成。”   “从顺序上讲,当先修大名,应天,郑州;之后才是太原,真定,保定;之后是贯连北方诸州。”   王珪再次拱手:“陛下,修路一事是否妥当?当年为了抵御辽国,还需要在黄河南岸广置水泽,以阻挡辽军南下,现在将大路修造通畅,万一辽人……”   赵顼在宋代皇帝里边算是胆子大的,摆手道:“雄州距离大名,几近千里,大名府距离汴京,又是千里,这样都还要害怕,那我何必再做这个皇帝。”   这话说得太严重了,大臣赶紧躬身:“主忧臣辱,臣等惶愧。”   大名府,应天府,郑州,分别从北方,东方,西方拱卫京城,距离大约都在八百里到一千里,不远不近,可以驻扎不少军队。   而且大名府有郓州煤铁作为支撑,应天府有新兴的徐州煤铁作为支撑,而郑州,本身就是大工业基地和理工大本营。   薛向和冯京都跟苏油的关系密切,早就完美地把握了苏油的规划意图,聪明人根本不用手把手的教,顺着思路捞功劳就是了。   等到薛向将规划解释明白,众人才反应过来,这本身就是针对辽国,或者说针对京师防御的一步大棋。   没有什么大问题了,王珪最后拱手:“陛下,日给三百钱,是否过于丰厚了?上军方才每月一贯。”   薛向拱手道:“陛下,所谓厢军,下军,其实除了凑人数,毫无军队之实。”   “一方面,是介甫公免役法大行,诸路催缴各种名目的免役,宽剩,却无工可募,或募而无效;”   “另一方面,又是数十万厢军下军囤积京师,虚耗漕运钱粮,养到筋疲骨软,连收葬之钱都没有,还得依靠两宫太后慈拨善款,方得一席草葬。”   “这些人,本来应当成为我大宋的骨干之力啊。”   “的确,上军俸禄,月给才一贯,但那些人是国之爪牙,不事生产,专一训教,和这建设兵团,所做的事情不一样。”   “这些人是应当建设者,以后还会逐渐转为编民,如今都下钟楼码头的役夫,一日也有两百钱的收入。”   “这些人的工钱,多半又会用于置办衣食,物用,得到好处的不仅仅是他们,还有诸多的商贾,工坊;带来的是一方的兴盛。”   “而他们修造的道路,水渠,城池,屯垦出的田亩,又会给大宋带来诸多的收益。”   “所以他们和正军是不一样的。”   “收入比码头役夫高出一百文,多出两顿饭,也是为陛下奉劳过一段时间,所得的优遇。”   冯京说道:“如果上军中有人愿意脱离军籍加入厢军然后转为编民,枢密院欢迎,这些老爷兵,枢密院算是受够了。”   吴充也拱手:“陛下,枢密院此举有道理,不如这样,趁这几年财政宽裕,再给个章程,转业任从自愿,四十五以上有意者,官府发给一年俸禄,择地安置。”   两浙路大开发,荆湖南路大开发,交趾和湄洲到手,财政收入一年多出两三千万贯,现在吴充有这个底气说这话。   赵顼心底盘算了一下,说道:“此议可以施行,但是重地当慎择贤能充任,比如静海军节度使……”   王珪拱手:“陛下,任命赵宗佑,臣等其实没有意见,不过是为后世所计而已,宗室实任节度,开强枝病本之先河啊……”   赵顼摇头:“我那二十一叔,文理清通,本身还是易数名家,理工学者。”   “要是各位一再坚持,那我就让一步,让他效宗室大将军以下,去国子监试转文资如何?不过要是得中,出来那可就是两浙路转运使,或者知江宁府了哦?”   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威胁,赵宗佑转文资,那是绝对能够通过的。   而且赵顼明显打了埋伏,吴充王珪真要是敢答应,按赵宗佑的资望,考试出来赵顼就敢给自家二十一叔来一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直接当宰执!   这种低级套路骗不过老油条,这一刻吴充和王珪重新站在了一起,赵宗佑实在是宗室里边的异类,就跟苏油是文官中的异类一样!   别的宗室烂人,国子监考他们几道论语都够呛,赵宗佑,人家早就在皇家理工学院当讲师了好不好!   邵雍已没,除了邵伯温,当今易理名家,能超过他的真不多。   两人确定过眼神之后,吴充躬身道:“既然陛下如此坚持,便如陛下前议吧,静海军节度使挺合适,方便节度出海考察。”   王珪也躬身:“不过还需形成定制,就……比照制科吧。今后宗室要实领节度,需试制科过阁,方能领任。”   制科,那是文臣的专利,这是强行给宗师实任节度拉进文官的队伍。   赵顼明白这已经是文臣所能做的最大让步了,点头道:“那便如此……”   刚说到这里,便见童贯在门口探头探脑:“童贯,何事?”   童贯小碎步上前:“官家,本日当值枢密院孙固,有要务请见。”   孙固也是同知枢密院事,这个时候请见,那就是有耽误不得的军国大事发生。   赵顼立即说道:“宣!”   不过一会,孙固匆匆进来:“陛下,交趾有奏,占城发生战事。交趾路转运司,宁海军幕府,请降指挥!”   赵顼大喜:“终于打起来了?!”   见到朝臣们异样的目光看过来,赵顼才赶紧说道:“根据交趾路众臣奏报,占城三州不愿归附旧邦,老王和新王也有矛盾,旧州刺史王珍叛心早炽,占城,迟早会乱起来。”   “如今看来,他们的预判,非常准确。”   王珪对苏油这一套非常生气,明显苏油已经瞒着自己不知道给赵顼灌了多少迷汤:“陛下,占城乃大宋藩属,作为宗主,对藩属战乱喜动于色,殊失仁义之心!”   赵顼脸色赧然,正要习惯性认错,却听孙固大声驳斥道:“不然,王相公此言差矣!”   孙固是老台谏,王安石赵顼都怼惯了的人,王珪这样的三旨相公,他是最看不起的,完全不用给什么面子。   就听孙固言道:“占城王倒行逆施,国主将其国人视若财物,生杀予夺。”   “岁给一斛,租收百斛,我中土纵桀纣之君,亦未狂丧如此!”   “此等禽兽之邦,尚忝列藩属,大宋竟然不闻不问,不事征诛,是何道理?!”   哎呀老头真是太可爱了,赵顼发现言官怼人的时候,只要对象不是针对自己,的确让人激赏。   赶紧制止:“孙老,如今你是在枢密院,不在台谏,且莫要激愤,先奏事吧。”   孙固这才躬下干瘦的身子:“老臣失态了,臣自请罚俸。”   赵顼还不敢说算了没必要,这样老头会认为自己不尊重他,只好耐心说道:“先说事情吧。”   孙固奏道:“刚刚收到交趾郡急报,大宋平交趾后,将占城北部三州,交还与了占城,连同老王律陀罗,也礼送归国。”   “占城新王诃黎不纳,派兵进占横山关,阻止老王返都。”   “老王律陀罗只能滞留在三州,衣食皆仰赖三州人民供给。老王许三州行五一之税,三州百姓倒是安悦。”   “诃黎也曾派遣官员入三州,意图接管统治,然租赋苛重,民人不喜而逐之。”   “洵月之前,诃黎突然发军十万,七万滞留关南,威胁旧州刺史王珍,三万越过横山关,侵入三州之地,对驱逐其官员的百姓予以残酷报复。”   “老王被逼无奈,逃入交趾郡请求大宋庇护,三州百姓纷纷起事,以张令从,刘逢,黄牧为首,号称‘奉炎军’,奉从火德,意欲以三州附宋。”   “交趾郡转运使苏油绥靖,以为非宋国事务,不能干涉,只令整修边具,轻飘飘下了文告,呼吁各方冷静。”   “如今三州百姓扶老携幼而入交趾,饿羸不绝沿途。苏油奏报,预计今年三州糖业将遭遇严重减产,三州百姓死亡不下数万!”   “占城老王因三州百姓遭受屠戮,深自疚悔,已于交趾交州莲花池剃度为僧,出家前下书一封,取消国人为王之产那道法令,号召推翻新王暴政,并将占城托付给大宋代管!”   “什么?”“当真?”“怎么做到的?!”三句话,分别来自王珪,冯京,赵顼。 第九百零五章 人民战争   孙固呈上文书:“交趾郡代呈了老王刺血王书,还有为百姓和陛下祈福而写的佛经;并有张令从,刘逢,黄牧的泣血请求大宋干预占城国事的告表。”   “但是告表的起草者之一,起事反抗暴政的布政州豪商黄牧,已然被占城军杀害,大部也被剿灭。”   “余众在其子黄时中统帅下,退入麻令州,与张令从合而为一,继续抵抗。”   “如今麻令州正在激战,奉炎军势如累卵。陛下,此皆我华夏海外族裔,秉承一片向宋之心,奋起反抗暴政,不当被诛绝于外国啊……”   赵顼接过文书看过,交给宰执们:“都看看吧,我海外赤子一片拳拳之意,还有,占城老王一片佛子心肠。”   几名宰执也看了,冯京当即拱手:“陛下,当命苏油在边境接应,纵然不能有力支持奉炎军,也当容其退入交趾,躲过占城滥杀。”   “不当如此!”吴充断然表示不同立场:“占城老王国书在此,将占城交托给大宋,如今我们有理有据,为何不能接管占城?”   蔡确忌惮苏油返京,此事正好瞌睡遇到枕头:“苏明润怎么搞的?!平灭交趾如此果决,遇到占城这般天时地利,人心一同的时候,反倒犹豫不决了?”   吴充翻着白眼冷笑:“平灭交趾不是被你们台谏狠狠弹劾了一场吗?如今大员们动辄得咎,个个明哲保身,不计毁誉为国舍身的,尚有几人敢立于朝堂?”   吴充又被弹劾了,这是是因为自家儿子在地方上行为不谨,有贪污的行为,再次被御史揪住,避在家中几次,还是赵顼下诏才请了出来。   这首相当得没滋没味,吴充开始破罐子破摔,口碑反而得到了一次小小的提升。   首相本来就不该和台谏妥协,就是要互怼,怼到一方去职,才是大宋官员心目中的“套路正确”。   在苏油心里,这完全就是不懂政治,如今他也在慢慢引导,让大家知道,朝廷也是一个矛盾共同体,在矛盾斗争中达成平衡,甚至和谐,才是高明的政治。   说白了,就是“有底线的斗争”,和“有规则的斗争”。   眼见话题又要扯到朝争上来,赵顼立刻出面制止:“先议占城之事。”   吴充问道:“交趾郡不会仅仅代呈国书和文告吧?这可不是那帮干臣们的风格。”   孙固说道:“正是,不过王韶和苏油都认为,此事时机未足,要等到占城人高喊‘奚予后,后来其苏。’的时候,方才是取占城之时。”   这是取《尚书·仲虺之诰》中的典故:夏桀暴虐,商汤带兵去讨伐暴君,受苦的老百姓盼望大军来解救他们,纷纷说道:“奚予后,后来其苏?”   意思是:“怎么这么晚才来解救我们啊?你们来了,我们终于就得救了吧?”   冯京说道:“两人所言也是正理,如今占城虽然动乱,然起事阶层尚在闽人后裔,而三州占人,尚未舒觉响应,更别说关后诸地,以及其属官,军将,士兵。”   “看来苏明润和王韶的意思,是要不留首尾,要解决,就一次性完全解决。”   王珪说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做此想了。不过当年西夏李氏割据五州,朝中群臣也认为其如覆卵之势,平灭只在旦夕之间,事后却不如人意。”   “如今占城拥军十万,非继迁德明狼狈之时;我大宋在交趾郡不过四万,还都是土丁降将,正军宁海军在镇守海峡,王韶所领精锐步卒,不过三千。诸位,还是不容过于乐观。”   “陛下,臣以为,适当参与,能保证及早抽身,先立于不败之地,方是上计。”   一瓢冷水浇下来,殿中众人方才头脑清醒了一点。   对啊,送上门来的好肉,那也得有牙口吃得下才行。   大宋的官人们,将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稀烂的本事儿,太特么厉害了。   赵顼想想还是觉得心气儿不平:“苏明润,王韶,离了君命就束手束脚,一点没有了进去熙河平灭交趾时折冲万里的风采,不好。这是李舜举将他们拘得太狠了?”   蔡确说道:“陛下,既得陇,复望蜀,南海固然诸多好处,然实在是太远了。”   “如今那里刚刚发展,就牵扯了朝中如此多的精力,而大宋肘腋之患,实不在南海之外。许方面之臣,临机处置便罢。”   这话说得也很在理,赵顼只好点头:“那便如此,许苏油,王韶处置节度,李舜举监行,相机决断,哪怕遣兵入占城……亦可。”   “然事需谨慎,凡军机调令,需三人共署,章奏报闻,亦依此例。以保有交趾郡,槟城龙牙为主,其余的……嗯,希望他们能再创造一个奇迹吧……”   十月,诏书下达到交州,李舜举也从蕴州赶来,进门就着急忙慌:“糟了糟了,官家给我下了内旨,指责我办事不力,对你们拘管太过,不论占城百姓的死活。”   说完哭丧着脸:“你说说你们……我拘你们什么了?兢兢业业几十年,咱家何曾没把差事办好过?陛下哪次不是奖喻有加?这还是我第一次被责,我,我我……”   王韶和苏油却老神在在,王韶尤其不在乎:“老李你不要焦躁,这才内旨降责而已,你要不说,我们都压根儿无从知晓。”   苏油也点头:“就是就是,官家还是给都监你留够了体面的。”   “看看王学士,前两年一撸到底剩下一个光杆学士,气得肠穿肚烂,现在官职还不是跟肚皮一样,尽复旧观?”   王韶气得话都不利索了:“你……要不是郡君乃是我救命恩人,不想她成为寡妇,老……老夫现在就与你拔刀决斗!”   苏油说道:“我这不是安慰都监嘛……别说你了,连我这么乖的脾性,都被陛下罚过铜,履历上还不是一样有瑕疵?”   “所以都监啊,只有不做事的人才不会犯错,这再正常不过了……”   李舜举给转移了话题焦点:“明润你还被罚过铜?”   苏油得意地说道:“那是当然,从杭州回京,金明池陪和不力,被罚过一回;王相公宣德门前被打,我当时权知开封府,将守宫门的侍卫抓起来打了顿板子,又被罚过一回。”   李舜举对苏油越挨罚越得意的的变态心理不可理解:“那你高兴个什么劲?”   “哦……”苏油赶紧改变了态度,一脸的严肃:“我觉得这些都是陛下对我的鞭策和鼓励,想让我成为更好的自己。”   “所以刚刚的表情不是的得意,是感恩,发自肺腑的幸福和感恩。”   李舜举一副你休想骗我吃屎的表情:“算了,现在陛下诏书已经到了,我们该如何做?”   王韶将中书的敕令递过去:“都监先看看这个吧,估计和陛下的诏书有点不一样。”   李舜举接过看了,感觉脑袋有些发晕:“怎么是这样?中书要求一味持重?怎么和陛下给我的内旨截然不同?”   苏油将敕令接过来:“就是这个意思,既要完成陛下收抚占城的使命,又要符合中书不能轻易直接出兵的意思;不要指望得到一分帮助,却至少要保住当前成果;不能影响到交趾郡的政局,仅靠三千新军加四万土丁,得完成保卫交趾,对抗十万占城王军的任务;还要尽量多捞好处,最好拿到占城全境。”   “是这意思,我理解得没错啊?”   李舜举都傻了:“这跟让占城王拱手将国家送给大宋有什么区别?人家凭什么就这么贱?朝廷这是昏了头吧?”   苏油竖起食指:“一句话总结,就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累着马儿也不好,跑慢了还要被大佬搞。”   李舜举苦着脸挥手:“明润你就别弄这么些俏皮话儿了!倒是说说办法啊?!”   苏油将手一摊:“我也很无奈啊……再说我又不管军事……”   李舜举赶紧摆手打住:“明润你别闹,这也不全是军事,还是政务!今天总要拿出个章程来!”   苏油呵呵一笑:“那就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所以都监,知道什么叫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吗?” 第九百零六章 两分五   李舜举又懵了:“什么意思?”   苏油写了一行小字推过去:“这篇檄文如何?”   李舜举看了看,上面就十个字——“一丁十五亩,上税两分五。”   “啥意思?”   “就字面意思啊,大宋对占城人的承诺,怎么样?前三年免税我都没好意思写上去,主要是考虑到交趾郡百姓的感受。”   李舜举喃喃道:“你这是……披着转运司的皮,搞王小波均贫富那一套啊……”   苏油赶紧制止:“别瞎说,让耕者有其田,这难道不是每个士大夫应有的梦想和抱负吗?如果让占城人实现这个目标,我会觉得很光荣,很自豪。”   李舜举将纸条合起来:“阿弥陀佛,这还真是大功德了,这十个字放出去,那还不得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想多了。”苏油笑道:“不过总是好过没有是吧?如果都监没有意见的话,我就让《南海时报》发表社论文章了,给交趾郡百姓普及一下大宋的税制,以及,大宋新纳版图熟地的政策。”   李舜举笑道:“你这是给交趾郡百姓看的?而且我大宋税制那么复杂,你一篇小小文章能讲得清楚?”   苏油说道:“我大宋田制,大略分民田和官田两类,官田交租,民田交税,行两税法。大体北方每亩年纳一斗,南方每亩年纳三斗。”   “除此之外,还有地方上名目繁多的头子钱,义仓税,农器税,牛革筋角钱,进际钱,蚕盐钱,曲引钱,如今还有市例,免役诸多新花样。”   “这些负担全加到一起,那就重了。”   “但是这些东西里边,有多少是农人实际应缴的?又实际能收上来多少?大宋百姓三年交两年,抗税都抗成了‘常例’,历朝历代也是没谁了。”   当然这些还只是地主的负担,落到佃户身上,剥削更多一层。   “既然如此,何不干脆免去?交趾占城百姓思想质朴,说这么多这么细他们也搞不清楚啊?”   “所以就将两浙路的标准,两年大体租赋除以三,算作一年平均,两分五,不少了。”   其实苏油一直以来并没有在这上头做得有多好,隐户隐地这样的硬骨头,他也没有去直接碰过。   他从来都是采取迂回策略,先搞出自己能够掌控的大量土地,搞出吞吃人口比例的各种产业。   然后地方上的隐户们就自动踊跃冒了出来,等到隐户们冒出来之后,耕种隐地的人口锐减,地主们拿着地挣不了钱,问题也就不得不跟着暴露出来。   然后政府将之夹杂到开荒成果里边,采购改造重分配,你好我好大家好。   于是地方上赋税田亩增长明显,人口也爆了出来,官吏们一个个考绩优良,小苏少保政声卓著,吏能天下第一。   李舜举好心提醒:“明润你得小心啊,当年李师中在广南擅自除税,被御史告发,可是罚了一回俸禄,降了一次官的。”   苏油说道:“所以这十个字,是给老百姓看的。给中书和官家看的时候,就得详加解说了,将这两分五是怎么算出来的,掰开了揉碎了给他们讲解。”   “不过都监你放心,我估计啊,陛下和宰执也看不懂,请三司成立专案考证,可能他们又会嫌太麻烦。”   相对于单独的地税,两分五已经很高了,不过交趾是三熟之地,加上苏油废除了所有苛捐杂税,交趾人民的幸福指数,其实是直追两浙路和蜀中的。   民间又已经开始有偷偷给苏油造生祠的了,苏油一如既往地严厉打击,然后还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回庇护南海人民的神灵,又变成了南海龙王三太子的老师。   南海三太子龙师少保!穿的是紫袍戴的是大宋官人的幞头!说到天上玉皇大帝那里去,他敢信?!   一丁十五亩,上税两分五!   《南海时报》刊登了评论员文章,交趾路回归大宋即将两周年,交趾路的官员们,为了百姓的幸福生活,一直在整理适合地区发展的政策和思路,为了让交趾百姓正式成为编户齐民做好长足的准备。   经过各方磋商,最广泛程度的吸取意见和建议,以及和中书的争取后,加上陛下的恩慈,最后交趾地区的丁税,定在亩产一季的两分五厘!   交趾水田,普遍是一年三收,但是陛下考虑到交趾地区民生还很艰难,百姓收入普遍比较低下,积蓄也不丰盛的情况下,特意设定了这么低的税率。   交趾路转运司,响应陛下号召,在此基础上,还整体免除了头子钱,义仓税,农器税,牛革筋角钱,进际钱,蚕盐钱,曲引钱,市易钱,免役钱,宽剩钱等苛捐杂税!   交趾路转运司,将为交趾路提供足量的交换货币,百姓可以通过出售多余的物产,给自己赢得利润,除了交粮,也可以缴纳铜钱。   作为扶持,对蚕丝,天方胶,胡椒,香料等生产,官府概不征收额外税赋,以鼓励百姓在种植粮食之外,开荒拓地,发展产业。   鉴于交趾郡人口相对密集的情况,在本地土地不足分配的情况下,官府鼓励大家移民湄洲,那里还有种不完的地!   希望交趾人民发扬艰苦奋斗的作风,吸收大宋的先进农耕技术和手工艺技术,让孩子读书识字,勇敢地为自己选择更加美好的生活。   关于政府稳定运转的问题,也请广大百姓不要担心,交趾郡以后的主要公用支出,官员俸禄,将来自商税,矿业税,金融,码头店铺租赁,市舶司贸易分润,冶金,船舶制造,工坊生产等工业税收和诸多利源。   希望大家努力劳动,用自己的双手,为自己打造出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也为自己的后代,打造出一个更加美丽的交趾郡。   这是交趾郡人,甚至是现在的天下人,第一次读到如此亲和的政府社论,不再是那种冷冰冰的官方用语,充满了鼓励,充满了激情,充满了期许。   交趾人真的感动了,哪怕是最顽固的守旧派,也不得不放下报纸,轻轻地叹一口气,然后推开门,走上街,加入开心得竞相奔走欢告的人群中去。   这个税额,是经过四通商号认真审核的,交趾地处偏远,发展不足,但是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船小好调头。   经济体量本身并不大,将产业定在海港,船舶制造,冶金和工商业后,在金融业的强力助推下,一下子就将一个传统农耕地区,转变成了一个以工商业为主体的新兴地区。   光矿业和贸易,就给大宋输送了数千万贯的利益,而地区得到的发展红利,一年也是千万贯的级别。   仅仅两年,理工学就将交趾变成了一个宝地,商税今年将超过蜀中,年后就会超过两浙,成为南海聚宝盆。   在没有蜀中两浙的人口负担,却拥有蜀中两浙大利的情况下,交趾郡,会在三年内变成了大宋最发达地区!   这就是工业加海贸的巨大力量!   苏油给当地农业定出两分五的税收,其实已经有点黑心了,主要是为了保证军队的给养,才不得不如此。   这一期的《南海时报》,震动的不仅仅是一个交趾,还包括了正在惨烈厮杀中占城。   张令从,李福全,刘逢,黄时中麾下,立即多了无数占人前来投奔,义军力量越发壮大,占城派遣军压力陡增。   蔗田边,竹林后,山谷里,到处都是突击偷袭占城派遣军的“盗匪”,而且武器越来越精良,战术越来越先进,士兵越来越精锐。   不少派遣军将领已经发现,义军中有一些带着袖标的人,这些人具备极高的军事素养,充当着军事指挥的角色,在义军的乌合之众当中,充当着骨干。   这些全是职业军人!而且是丛林作战的专家,他们的出现,让奉炎军的战力立刻上了不止一个档次! 第九百零七章 各有勾当   麻令州,奉炎军大营,义勇们正在训练刺击,砍杀,射箭。   一个带着袖标,身穿古怪军服和皮靴的中年汉子,用钢钉将甘蔗刀的目钉钉了出来,然后取出一枚中间有缝的圆铜片,从刀条尾部敲了进去,重新用竹钉将刀柄钉好,笑道:“成了,这样我们的刀就有了护手,可以偷敌人的手了。”   张令从拔出甘蔗刀,朝那汉子砍去,那汉子举刀虚挡,将张令从的刀架在护手处,然后顺着张令从的刀锋向下抹去,喊道:“披手指!”   张令从撒手丢刀,哈哈大笑:“木依兄弟,有你的!”   那汉子正是夔州义勇木依,这次占城风云,苏油高薪聘请了二林,夔州的复原军人,前来对奉炎军进行战术指导。   这些人都是悍卒,他们补充到义军中共同作战,其战术素养很快就获得了义军上下的尊敬。   木依说道:“丛林里边,就要用这种两尺半的刀才好,我们的长刀,那是在西北战夏狗步跋子用的,在林子里用,有时候拔都拔不出来。”   “再说这个本就是你们用习惯了的兵刃,那就不用改了。”   说完看着场地上正在练习弓箭的一帮人,和那个拿着一支超华丽长枪,长枪薄刃底部还挂着一枚明晃晃铜钱的家伙:“那个才是好东西,就是还得多练啊。”   义军用的弓很长,长达两米,不过不是英格兰长弓那样笨重的家伙,显得有些细弱。   而且弓臂上长下短,看着非常古怪。   那是平正盛给交趾郡转运司的建议,用竹材和木芯临时粘合烤制,部分地方用藤加固,制作出了大量的和弓,投放到战场上来,作为义军的远程攻击武器。   还是批量加工产品,稍显粗糙,但是威力能够穿透一厘米的木板,对付起占城人来,只要不是着犀甲的高官,那是轻轻松松。   而且操作和对力量的要求,比宋弓轻松得多,相应的训练时间也就可以大大缩短。   弩这种东西太复杂,而且宋弩金属件多,不利雨林保养,枪械那就更别想了,补给不畅的时候,给义军也纯属浪费。   所以苏油指示冶州按照标准图纸制作出竹条,木芯,交州工坊粘接烘烤涂漆,用生产线方式,一个月内就制作出了数万支威力还不错的竹弓。   箭就更简单了,这东西在西北麻烦,在交州就不是事儿。   这里早就囤积了无数的竹材,大竹的竹肉非常厚实,就像拉筷子那样就能拉出标准箭杆。   尾羽肯定不够,用赛露络会割手,交州箭羽,是蕉麻纸涂抹魔芋胶薄膜制成。   跟羽毛没法比,但是比明代用棕榈叶做弩箭的箭尾,已经算是比较先进了。   箭头反而是最简单的,冶州的冲压机一日可以压制出数万枚箭头。   因此就出现了一个月内,奉赤军多出了一万弓兵的爆兵模式,小苏少保偷偷让木依给张令从等人带话,不要珍惜弓箭,给我狠了命的操练,交州给你们管够!   这就导致了训练场边,报废弓箭堆积如山的情形,取下箭头之后,都成为了炊事兵们非常喜欢的引火材料。   上边有油漆膜,特别好烧!   张令从看着在那里扛着切羽樋,穿着华丽竹甲,顶着金饰头盔,大热天里还穿着锦袍,腰里边还别着一长一短两把漆鞘长柄刀,甚至还有一柄洒金面小折扇的平正盛,摇着头道:“娃倒是好娃,弓马娴熟,将略精通,就是太招摇,被这一身给整废了……”   木依笑道:“别管他,听说他们那边就是喜欢这样,这还不是全套,没上阵,还有个面具没戴呢……”   就见平正盛在一名射手身边停了下来,似乎是指点他姿势有问题,然后取过竹弓来,抽出三支箭唰唰唰一连三发,箭箭正中四十步处的靶心,然后将弓交给看傻了的射手,在崇拜的目光中,重新扛起枪朝下一个射手走去。   张令从摇摇头,被那头盔上琴鸟尾羽一般的金色装饰晃得有些眼晕。   三州战事,如今进入了相持阶段,占城王军现在还掌控着州城,但是外围的县,乡,义军活动频发,声势壮大,如今连三州间的粮草调动,都必须派出大军护送。   三州军将的告急文书,一日三封飞向横山关,让横山关占城守将良保焦急非常。   而占城王其实一直在试探大宋的反应,从目前情况看来,比较让人满意。   占城水师,掌握在王珍的手里,麻留甲海峡那场大战,占城没有参与,所以不知道到底有多厉害。   经过试探之后,大宋那边也仅仅是出了一张报纸,空话连篇,连出兵干涉三州都不敢。   说到底大宋再强大,举国百万军队又怎样?那也是鞭长莫及。   交趾一郡,不过四万土丁而已。   听说大宋过来的本土军队,三千都不到。   所以诃黎认为,大宋这样的反应才是正常的,换成他,也得如此。   接下来就好办了,他本来就不是要重点解决三州地区,他是要扫除王珍,保证自己对横山关以南地区的绝对控制权,然后才进取三州。   虽然对试探的结果很满意,但是对前线将领还是必须保持压力,因此良保收到的信里边,主要还是申斥他作战不力。   看过王书,良保对副帅故伦和送来王书的执政官邹时阑叹气:“非我不战,实在是……从这里发粮前往三州,陆路过于凶险,让王珍运粮,又一再找借口推脱,如今不说三州了,横山关军粮都在告急。”   “不是末将不力,这个……还请大王早日解决王珍,水陆并进,才是取三州之上计。”   “宾童龙一日不下,三州之乱,一日不能绝。”   邹时阑呵呵一笑:“怎么说?这是反过来将过错推给大王了?”   副帅故伦赶紧打圆场:“大帅不是这个意思,如今三州民心思宋……”   “闭嘴!”邹时阑立即阻止:“好哇!你们竟敢首鼠两端,诸般推据,这是要造反还是投宋?!”   良保大怒:“三州如今还在我占城手中,宋人远在数百里之外,执政官此话是如何说来?”   邹时阑冷笑道:“大帅所守的,怕只是三个孤城吧?据我所知,守城军不敢出城五十里。”   “这还是对付那些盗匪,要是宋军一来,岂不是望风披靡?!不战而降?!”   “须知汝等合门良贱,都在王都,真要造反,好好想清楚!”   良保怒极抽刀:“连先王都不敢对我如此说话,待老夫先宰了你这佞臣!”   故伦赶紧一把将良保抱住:“大帅息怒!使不得!”   说完又对邹时阑说道:“大帅的意思,是我军粮秣已然不足,按道理第二季稻米下来,国中应当启运十万石来横山关,可至今一担粮食都没有运到。”   “如今三州之地,只能靠将士们就地征粮,搞得怨声载道,三州民人,更加倒向大宋。”   “执政官,我军粮草何时可以抵达?只要粮草一到,我们立即组织攻势。”   邹时阑冷笑道:“粮草一时不继,这就是你们的借口?那往年王城下书,横山关要有三年之蓄,我问你们,那些粮食,哪里去了?”   良保和故伦顿时哑然。   “说不出来了吧?”邹时阑冷笑道:“是不是换做金银,和王珍那逆臣做交易,发财生利息去了?”   “呵呵呵,恭喜二位日进斗金,我这就回禀王上,告诉他横山关缺粮的真相!”   故伦赶紧一把将邹时阑拉住:“使不得!”   将邹时阑按到胡椅上,故伦赔笑道:“执政官言重了,咱这也是被逼无奈,给将士们谋点衣食嘛。”   说完偷偷塞过去一张纸票:“执政官大人大量,莫与我等粗人动怒,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第九百零八章 陈田   邹时阑将纸票打开,竟然是一张交趾市舶务的提货单,上面写的是“发字仓碾花罗一千匹,见票发付。”   见两人还算知趣,邹时阑又将货单插入袖中,放缓了语气:“王上那里,得亏我与两位遮掩,可别当朝中全都是傻子。”   “是是……”故伦赶紧赧笑:“还请执政官说动王上,早日拿下王珍,如今不少货都压在市舶务那边,提不出来啊。”   说完又低声道:“不一定要拿下,只要王师回返都城就行,以后我们这里,每年孝敬执政官一成干股,如何?”   邹时阑似笑非笑,还未答话,就听良保一拍桌子:“小气!以后还得多靠执政官在京中周旋,一成怎么能够,两成半!”   邹时阑笑得满脸花:“爽快,我就喜欢大帅这样的耿直性子!”   良保被人拿住了痛脚,只好忍气吞声:“在下性子粗野,刚刚……执政官原宥则个。”   “好说好说……”邹时阑不以为意:“大家同殿为臣,都不容易,些许的冲撞,哪里计较得过来?”   故伦谄笑道:“那今后大家就合作了,王上哪里……”   邹时阑说道:“两位再坚持一段时日,稳住局面就行,给你们透个底,王上本意也是旧州,而不在横山关北。”   二将顿时松了一口气。   邹时阑整理了一下衣袍:“那就这么着,我这就回去禀告王上,催促他早日开战,不管是胜是负,也耽误不了我们的生意。”   说完笑道:“不过下次再有这种事情,可不能瞒着某家偷偷摸摸哦……”   二将赶紧俯身:“是是……”   “走了,不送。”邹时阑站起身来:“不出半月,就有消息。”   两人还是将邹时阑送出大寨,故伦吐出一口浊气:“这直娘贼的佞臣,为政昏聩,鼻子倒是灵光,大帅,刚刚是不是给多了?”   良保看着邹时阑嚣张的下山仪仗:“如果王上拿下旧州,那两成半一点都不多。”   说完眼神变得阴狠:“要是拿不下,难道老子就不能效法王珍?那这两成半,还需要给?”   故伦惊道:“那京里家人怎么办?”   良保说道:“趁现在国主离京,京中纷乱,派人去打听联络,宋人市舶务那里有一帮亡命使伴,他们敢接这种单!”   旧州,王珍在大堂来回踱步,焦躁不安。   通判黄永匆匆进来,王珍转身:“大宋市舶务那里怎么说?”   黄永躬身道:“明公,宋人说了,此乃占城内政,大宋那边不好干涉。”   王珍脚下一软:“完了……”   黄永赶紧拱手:“不过宋人还说……”   王珍立即骂道:“还说什么?文绉绉的你能不能一次说完?”   “宋人还说,虽然一时不能出动正军,但是大理国那边,还有可以雇佣的军队,那些人只想发财,只要刺史能下血本,他们可以代为联络……”   王珍手扶脑门:“就怕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黄永说道:“刺史毋忧,现在正好有一批人,有两千之众,原是应湄洲沈太守之召,前去那边服役挣钱的。”   “首领说了,如果刺史愿意,他们给谁干都是干。因此,下官赶紧回来与刺史商议。”   王珍说道:“两千人,怕是也不济事啊……”   黄永说道:“不然,这两千人,据说都是陕北杀人吃粮的主,他们甲胄齐全,用的是罕见的锋锐长刀,还有一种劲弩,能穿透三层犀甲,端是犀利!”   王珍喜动颜色:“那他们说了价钱吗?”   黄永说道:“那老首领说,一人,一天,一枚舶来银币!”   王珍跺脚:“两千人,三十天,就是我一年的收成!”   黄永拱手,小心地道:“刺史,要是这六万贯都舍不得,以后,怕是就再没有收成了……”   王珍一咬牙:“只得如此了,你带三万贯去,叫他们进城,剩下的,诃黎退走之后再给!”   ……   三日之后,一支古怪的军队从会安镇市舶务进了城。   虽然入冬,但这里地处热带,这帮人穿着贴身的蓝色麻衣,麻布用锤子锤过,又薄又亮,身袖紧贴。   人人都裹着绑腿,绑腿下是皮革的靴子,腰间一柄黑鞘长刀,一些人还多了一柄铲子,大部分则是背着弩筒,肩头挎着一支古怪的黑弩。   领头的首领须发尽白,还是个瘸子:“老夫陈田,见过刺史。”   王珍心中已经把手下黄永骂了个狗血淋头,吹得天花乱坠,领头的竟然是一个瘸子?!   但是定金已经交出去了,现在反悔也来不及,只好拱手道:“老将军,旧州城,便多多拜托了。”   陈田这些年一直窝在雟州,是当年苏油最早认识的两名军人之一。   他主要就是负责培养小辈儿军人,不断给驻守在陕西的囤安控鹤二军输送新鲜血液,郭隆在西疆大展神威,最后捞着个别驾致仕,可他一点都不羡慕。   雟州这边人情好,有唐淹,有二林部老鬼主,还有苏弥。   陈田守着个县尉的差遣,却拿着幕府的薪水,收入比大宋知州还高,隔三岔五还能跑去二林部找老哥们儿喝酒打猎吃牛肉,滋润得很。   这次带了不少退伍复原的汉子,沿着茶马古道过来帮油娃,算是三十年来第一次出远门。   就见陈田一摆手:“娃子们就是搏命挣钱,城主你看怎么用,防城也好,守关也罢,哪怕是派到城外挖沟,只要给钱,我们都没有二话。”   人残话狠,王珍心里总算是高兴了一些:“城南关要年久失修,防守薄弱,如果老将军不弃的话,我想委托贵部防守,你看如何?”   陈田说道:“城南是吧?那我们这就去探哨布防,手底下儿郎们都是打过硬战的主,交给我们,城主你自管放心。”   去了没一阵,陈田又一瘸一拐地回来了:“城主,城南实在是太薄弱了,这卖命和送死,不是一个价啊!”   王珍自己也知道有些不靠谱,感觉不太好意思:“若依老将军所见,这城南该如何防守呢?”   陈田说道:“加一万贯,我让城南固若金汤!”   王珍有些犹豫,这个在他看来无论如何都办不到,有些不悦道:“老将军,你总得让我知道这钱花的值才行啊……”   陈田一拍脑门:“你看我这大老粗,也对,那便请城主明日一早再来南城,我给你演练演练。”   次日清晨,等到王珍再次来到城南的时候,就见城外密密麻麻立起了无数的巨竹。   巨竹都是周边山上砍来的云邱竹,粗如小儿合抱,深埋入地下五尺,露出地面的高度也有四尺。   顶部是一个尖锐的斜面,里边还填了泥,但是泥料被什么东西固结了起来,变得坚硬无比。   所以现在旧州城南外地面上,多出了一根根绿色的大桩。   但是可恶的是这帮人只布置了城南两侧,本应该重点防守的城门外围,却空空荡荡,摆明了是要等着收完钱才完工。   见到王珍过来,陈田乐呵呵地笑道:“城主你看,有了这些东西,大象进来都得划破肚子,派人取走也是大费周章,如何,值当一万贯吧?”   的确值当,王珍看着颜色尚有些青绿的巨竹发晕:“这个……你们如何做到的?” 第九百零九章 董大官人   陈田笑道:“只要城主给钱,别说城南,环城三面我都能给你变成这样!”   说完一挥手:“儿郎们,给城主看个好啊!”   城下雇佣兵答应了一声,就见几个军士拿着一个古怪的机械过来,四个人爬到架子上推动钻杆,地上的红土便被翻了起来,那个带着螺旋片的钻杆渐渐钻进了地里。   不多一会儿,地上就出现了一个五尺深的窟窿。   架子上的军士在干活,下边的一个军士不断将土挑到一边。   另外两个扛来一段直径半米的竹子,用工兵铲破开,又将工兵铲调整成锄头状,刨去里边的隔片。   一边挑土的军士在红泥上洒上一些白色的粉末,拌匀后浇上水,大家合力将竹片填满,插入泥洞里边,重新将竹子合成竹筒。   一人拿长木杆从中间捅下去,灌入一种浆料,又在泥洞周围填上泥土,同样浇上浆料,不过一会儿,就竖立起一根粗壮的拒象桩。   军士们动作非常快,这是二林部的老传统了,每次行军因地制宜,临时结寨。   不过手法和材料越来越高级。这个其实还是利用冶州制造的泡花碱,再加上等距螺旋钻。   仓库就在河对面的市舶务,一夜之间,创造出让王珍瞠目结舌的奇迹。   王珍看着眼前一脸憨厚的老苍头,昨天才打听出来,这都七十多的人了。   但是一说起钱来精神还是那么矍铄,让王珍心里边有些发苦。   雇佣兵嘛,拿钱说话也是人家的道理,而且这一万贯,能不给吗?   王上号称战象七万,这个数字怕是将全占城的大象都算进去了,但是这次带来的,据王军中的生意伙伴悄悄透露,七百头是有的。   只好狠狠一咬牙:“三万贯!三面都给我弄上!”   陈田都傻了,连阿弥都知道,做生意打批发是有折扣拿的呀,这城主好大方哦……   立刻笑得满脸都是褶子:“那可就真是承惠了,想不到又赚到一笔外财。”   说完转头对城下喊:“娃子们赶紧,城主让三面都搞起来,趁占王反应过来之前,加班加点把钱赚了啊!”   城下无数雇佣军朝着城头乱七八糟地喊道:“多谢大人赏赐……”“这下有钱娶阿米子了……”“大人好样的……”   王珍看着那一根根昂贵的拒象桩,心里在滴血,得,半年收成,又没了……   当诃黎和元帅轧丹听闻斥候来报,说宾童龙外突然长出了无数竹桩,不由得大惊,等到他们赶过来探查的时候,旧州三面城墙外,已然象桩林立,固若金汤。   还有一面,那是会安河,河对面是会安镇,倒是没有设防,但那里是大宋宁海市舶务所在。   旧州城几乎已经是一座空城,除了军人,所有旧州百姓都撤到了会安镇那边。   一条小小的河流,就似乎让旧州百姓有恃无恐,全都在河边簇拥着,看着诃黎的大军将自己的城池围起来。   大军列阵,河边走来一队舞人,接着是乐队,拿着胡琴、笛、鼓、大鼓,列队前导。   紧跟着,一人持槟榔盘在前边开路,从者十余辈,各执弓箭刀枪手牌。   队伍后边,行来一头巨大的白象,额头上披着金玉,身上垫着锦毯,背上是一座装饰华丽的象亭。   亭中坐着一人,脑后髽髻,散披吉贝衣,戴金花冠,七宝装缨络为饰,衣衫窄袖,胫股皆露,赤足,蹑革履。   正是诃黎。   国王出场的威严,让河对岸鸦雀无声,军士们尽皆礼拜。   突然,河这边百姓人丛里边爆发出一声愤怒的吼声:“狗王!滚回去!”   众人怒火顿时被这声怒喝点燃,群情激奋起来,立刻也有人跟着喊道:“狗王!滚回去!”   声势越来越大,最后汇聚成整齐的口号:“狗王!滚回去!狗王!滚回去!”   白象的诃黎顿时脸色铁青,一挥手,队伍停了下来。   紧跟着,数百头战象一一出现在阵前,巨大的身影构成了一道血肉的城墙,顿时又将百姓们的声势压了下去。   就在这时,两里之外的旧州南城墙上,无数军士涌上墙头,战鼓声轰隆隆响了起来。   就见城楼上落下两面白幡,每一面上都写着八个大字——左边是“新王不义,敝郡无辜。”右边是“奉召旧君,永归皇宋!”   诃黎气得差点从象座上摔下来,大怒若狂,将手一挥:“给我攻城!”   就在这时,河对岸当当当的钟声敲响了起来,一艘小船从对岸划了过来,船上高高挑着一面旗帜,却是红底宋字旗。   不过旗帜是四方的,不是代表军方的三角牙旗,而是代表交趾市舶务。   一个模样猥琐的男子站在船前,一身暴发户穿着,但是又不敢违制,一点没有大宋官员那种体面,而是给人一种“老子有钱老子已经尽量把钱穿在身上了但是老子不是大官所以老子也只能这样尽力了”的感觉。   董非,大宋商场的传奇人物,两次得到大宋朝廷褒奖的“义商”。   小小一介商贾,竟然连太皇太后都知晓他的名字,没有别的原因,因为他运粮河北的“慈善”举动,太皇太后从内工坊里亲批了五千件琉璃器给他。   大宋不歧视从商,王安石搞市易司的时候,就大量任用过市井商贾,因此在市舶司这样的地方,更是充满了商贾背景身份的人。   所以在大宋吏部名册上,董非如今成了莫名其妙的勾当宁海市舶司会安库务公事,引进司南海曹承受公事。   相当于海关驻外办公室主任和招商局联络处处长,乡党们再见到,都得鞠躬拱手,道一声“好奢遮的董大官人”。   不过气质这东西,很迷,很不好改。   所以当董非巧妙的打断了占城王军是士气以后,诃黎只好下令停止进攻,接待这个一眼看上去就是奸商的市舶务公事。   董非上前施礼:“大宋勾当宁海市舶司会安库务公事,引进司南海曹承受公事董非,见过大王。”   诃黎很没有好气:“你来是有何事?”   董非低着身子:“王上,旧州与市舶务仅仅浅窄一江之隔,虽然你与王珍的争执乃是占城内务,但是严重干扰了我市舶务船只进出和贸易业务。”   “大宋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你们两军交战之际,不得损害我大宋利益。”   诃黎冷笑道:“那大宋派遣军队帮助三州叛军,帮助王珍,难道没有损害我占城利益?”   “啊?”董非一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此事的样子:“这话从何说起?”   诃黎一指城头上的蓝衣军队:“那些人不是?贵官难道要睁着眼睛说瞎话?”   董非看了城头上挂出的白幡一眼:“哦,正要告知王上,那十六个字,只是旧州守军的想法,我大宋从未回复过王珍投递的信函,也从未与旧州方面讨论过相关议题。”   “所以他们的行为,与我大宋无关。”   “还有就是旧州雇佣军的身份,市舶司已经调查清楚了,乃是大宋,大理,吐蕃三国边境的夷人。”   “这帮夷人,只认钱不认人,绝不是我大宋的军队。”   “我大宋尚火德,军服上必定有红色装饰,他们完全没有。”   “他们所用的军器,和我大宋常规制式也完全不同,这一点,同样可以证明。” 第九百一十章 商议   “还有,这帮人来到这里,手里拿的是大理国高相爷的通凭,完全没有经过大宋内地通道,是从大理国进入的交趾。”   “他们声称是前往海西贸易的商队,出于外交上的礼节,我交趾郡只能礼送出境。”   “中间虽然赚了点食料住宿费,可还赔着不少担惊受怕呢?交趾郡这把赔大了,苏少保还正与小高相爷理论呢。”   “因此王上说这些人是宋人,这就是天大的误会。”   “苏少保让我转告王上,大宋是一个温和的国家,从来不会干涉别国内政,这一点,请王上放心。”   “但是大宋也不会容许任何一个国家侵害大宋的正当利益,这一点,王上同样必须清楚。”   诃黎冷哼一声:“那三州叛匪,没有大宋资助,他们的军器,粮秣,从何而来?贵使即便是巧舌如簧,怕也说不过去吧?”   “王上你听我解释啊。”董非身子伏得更低了:“三州气候条件,非常适合种植甘蔗,大宋糖商看上那处地方,与当地农户签署了甘蔗种植收购协议,给他们添置了蔗种,发放了定金,还发给了工具。”   “大王你也知道,甘蔗刀就那个样子,我们也没想到他们会闹事儿,拿着砍甘蔗的刀子砍王军啊……”   “对了,说起这个,王军和义军在三州酣战,可那些甘蔗是无辜的呀,那些是我们宋国商人的财产,支付过定金的。”   “苏少保和李都监的意思,是你们打仗归打仗,大宋在三州的利益同样要保证,不得毁坏我大宋商人的甘蔗,不然得照价赔偿。”   一边的元帅轧丹都听不下去了,拔刀相向:“欺人太甚!我现在就先剁下你的狗头!”   倒是随军执政官邹时阑将轧丹拉住:“元帅莫要旁生枝节,且听他说完。”   董非脸都吓白了,战战兢兢地说道:“还有就是市舶务那边……因为贸易隔绝……如今已经囤积了……大量物资,你们和王珍,不得让军士骚扰打劫……任何,任何对市舶务的进攻……都会被……视作对我大宋的宣战行为。”   邹时阑冷笑道:“那宾童龙人全都跑到对岸去了,还隔江辱骂王上,你们又如何说?”   董非面色这才好了一些:“贵国内战,导致无数难民前往宋地避难。正好,这些人都是贵国国人,苏少保和李都监的意思,是想问问,贵国到底有没有章程?”   “如今大宋收纳了贵国难民十万人,就连我市舶务,也收留了旧州近四万人口,按人一日两升米计,这段时间下来,已经消耗了交趾郡无数的钱粮。”   “既然王上来了,这些费用,是不是该结清一下,由贵国来承担啊?我这就回去将每日账簿……”   诃黎完全没有想到还有这一出,一时不知道如何应答,执政官邹时阑反应很快:“这些人在王师到来之后,竟然藏匿逃亡,难道还能是顺民?我占城为何要承担起费用?”   董非面有难色:“可他们明明都是占城人啊……”   邹时阑一副忠肝赤胆的样子:“只有为王上效忠的人,才是占城人!其余尽皆叛逆!”   董非急了:“你们……你们怎么能耍赖呢?你们这样,我怎么跟少保和都监交代?”   轧丹将刀一挥:“轰出去!再敢胡言乱语,当王上取不得你小小一个会安镇?!”   帐下军士们早就看这猥琐的商贾不顺眼了,上前拎着董非的后衣领就给他拖了出去。   轧丹恨恨的收刀入鞘,对诃黎说道:“大王,被这宋狗闹了一场,军心已疲,不如回撤两里,先商议商议如何破掉那些竹桩才是。”   诃黎脸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缓缓点了点头:“王珍不灭,我寝食难安,象军现在指望不上了,回去再想想办法吧。”   董非被诃黎的侍卫扔出营帐,随行的两名撑船军士匆匆接着,三人狼狈上船过江。   撑出一段,董非心有余悸地说道:“少爷你听见了吧?占王就没有把你们当人啊……”   那名少年舟子一脸愤愤:“不仁不义!迟早要遭报应!”   当晚,旧州刺史府,王珍坐在厅中长吁短叹。   “黄通判啊黄通判,我王珍自问平日里待你不弱啊?啊?你就这样对我?”   “城门楼子上的那俩白幡,谁让你写了?显摆自己文采你也别这样来啊?”   “我早就说了,咱就闷声发财几方讨好谁都不得罪,就连横山关上头的老将我都孙子一样侍奉着,你说说你这……”   “再说了,大宋答应咱投奔了吗?他们连三州都不敢收,何况隔着横山天险的我们?”   黄永笑着拱手:“刺史,别忘了你这刺史是大宋封的,所以咱有理由啊,虽然他们还没答应,我们可以硬赖上去啊!”   “啊?”   “难道不是吗?旧州刺史,不是我们帮大宋平灭李常杰,获得的大宋封赠吗?”   “诶?”   “所以啊,旧州是不是可以按照羁縻州来理解?只要刺史你扛过这一波,然后上书宋廷,哭诉占城王如何欺凌我们,要大宋为我们做主,难道不行吗?”   “通判,那也得要咱守得住啊!现在我手里不过万人,啊,加上两千客军,也不过一万两千。而占城那边,整整七万哪!不行不行,明日派使节出城,去占王那里好好说说……”   “说什么说!”   一个小将怒气冲冲地来到厅内:“父亲可趁早绝了那念想!为今之计,只有死战!”   “啥意思小德子?不是让你去联络市易务那边,给咱再提供点物资吗?”   王德说道:“刚刚随董勾管去了一趟敌营,诃黎说了,逃散的百姓都是叛匪,不从的军队都是叛臣!三州十几万人,旧州四五万人,全是盗匪!”   “父亲,你就是占王要诛绝的第一号人物!名列张令从,刘逢之前!”   “你!你胆子包了天了你!”   王珍站起身来,气得浑身颤抖:“谁叫你去那边的?!万一有人认出你来,拿你来要挟为父,是你死还是爷俩一块死?!”   “好不容易偷偷送你过江去,你怎么还要回来?你是想你娘看着咱爷俩战死在这里,哭死在对岸?快我看看怎么样,伤到哪里没有……”   “父亲!”王德对这挣钱一把好手,遇事胆小如鼠的老爹很无语:“黄叔你劝劝我爹,我……我去巡营!”   看着王德的背影,王珍恼道:“看看他……这还不都是为了他?!老黄你说我……”   黄永拉着王德坐下:“刺史毋忧,旧州城防经这么一整,伪王的象军已然无能为力,这就去了大忧。”   “《孙子兵法》有云,‘十则围之。’那是指的野战,我们准备了半年多,现在又有了生力军,另一边还有舟船接应,怕他何来?”   “你也知道,三州现在是什么地方?那就是大宋糖商的宝地!大宋真舍得放弃?”   “旧州与两浙路顺风往还,一月而已,比交州还要方便,龙牙城过来的海舶,哪一艘不在我旧州停靠?”   “大宋能连续拿下槟城,麻城,龙牙城,局面如此大气,要是放弃旧州,这大龙可就断成两截了。所以明公啊,你这就是当局者迷。”   王珍瞪眼:“你是说,大宋早有吞并我旧州之心?” 第九百一十一章 奇怪的战争   “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嘛。”黄永苦口婆心地说道:“明公,旧州不管归谁,关键是,咱的利益,是多了还是少了,对吧?”   “如果归宋之后,利益比现在还多呢?官职比现在还大呢?”   王珍变得若有所思起来。   黄永继续说道:“当年鲁肃劝孙权迎战曹操,理由就是臣下皆可降,而孙权不可降,说白了,就是群臣大赚,孙权大亏。”   “明公,你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是张昭,还是孙权?”   “会安市舶务,那是多大的流水?以明公之能,就能将局面做到这么大?我们旧州城,光这两年扩建的仓储,码头,多挣了多少?这些利益,谁带来的?”   “如今的局面,就是占王不拿下旧州不放心,大宋不拿下旧州不死心。”   “明公要是能有如小将军那样的气魄胆识,黄永即便肝脑涂地,也要想办法给明公纵横游说,替明公死保这一州之地。可是明公,你自己分明就不是那样的人啊……”   王珍摸了摸自己皮甲下肥肥的肚子,不由得叹了口气。   黄永说道:“既然事机如此,那就只能顺行,不可逆抗。”   “有旧君呼召,不为失义;有新王不仁,不为违道;有人心思宋,乃顺从民命;有宗主仁德,乃慕仰天恩;有三州举事在前,不为首逆;有诸处皆未归效,不比迫降。”   “明公,如穷蹙投宋,是为被逼无奈,但是如果战胜伪王,震动国中,激励三州,投归大宋,以首效之功,入天朝版图,大宋能惜一节度之职?”   “明公乃是做老了生意的,梳理利弊,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吗?”   王珍点点头:“既然有这么多好处,为何都要给我?大宋那边直接出兵占了不就好了?我几次求援,为何大宋还扭扭捏捏,都不发兵?”   黄永贼笑道:“明公,真当大宋没有发兵?两千蓝衣军,你真当是自己飞来的?对面市舶务,如山满仓的金银货品,真当大宋一点都不怕抢掠?”   王珍有些糊涂了:“怎么这么多弯弯绕?”   黄永笑道:“大宋作为宗主国,要的自然是个体面,不能给诸国留下觊觎藩国的话柄。”   说完又道:“这不正好?大宋已经将全部梯子都架好了,就等着明公扬威南海,一战成名。然后向宗主痛诉藩王无道,顺应老王之命,首先投效。”   “此等际遇,正为明公而设,不得不说是天大的福分!我估计啊,大宋待明公,当不比钱塘钱氏稍差。”   王珍搓着手:“那老黄你赶紧再去江对面,跟那边说说,看看是不是真这么个意思,要真是的话,咱就演个全须全尾!”   黄永笑道:“不害怕了?”   “怕!怎么不怕?”王珍一瞪眼:“不过有大宋在后边撑腰,怕……也怕得轻些?”   说完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要是真能胜过这一场,那我们再截断横山关守军的归路……”   黄永一拍大腿:“好决断!要是能再迫降良保故伦,伪王休矣!更是大功一件!”   不说两个老奸巨猾的人在厅中商议细节,只说王德气鼓鼓地来到军营。   陈田对着他招手:“公子来,我们给占城人设了个陷阱,你看如何?”   王德摘下头盔:“我那爹胆小如鼠,我就不知道诃黎有什么好怕的,反正要我再当别人的财产,那我宁愿和他拼死在战场上!”   陈田笑道:“你爹也是为了你着想,这么大份家当,考虑得就多,不说他了,公子来看这布置如何。”   王德凑过头去,只扫了一眼,便指着州城的西南角:“这里,有问题。”   陈田笑道:“对,占军攻城,两个城角突出部位,肯定是重点攻击地区,这里不好守护。”   王德问道:“那该如何?”   陈田说道:“只有将这两个角挖掉,变成这样……”   说完在地图上用铅笔画了两道曲线:“利用城中屋宇,截断街道,做成瓮城,我们守在屋顶,将他们放进来打!”   王德接过铅笔,将圈子画得再大一圈:“东南和东北两角,穿过街道,一边进来是校场,一边进来是普照寺。”   “两处地势开阔,能容纳不少兵力。待到占人蜂拥而入,我们便在此周围,射杀他们!”   说完又留下几处口子:“这里,还有这里,待其丢魂丧胆,我可以率步军突进,予以剿杀!”   陈田满意地看着王德:“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你爹要是有你一半的胆色就好了。”   说完一指帐中的武备架子:“那是老夫的板甲和长刀,老夫如今穿着上战场就是个笑话,便送给公子了!”   那可是二林部的锻造渗碳钢甲,还做了烤蓝工艺,发出冷幽幽的暗光,王德早就垂涎已久,闻言不禁大喜:“多谢陈公,王德定不辱没长者厚赐!”   陈田摆手:“来,我们接着商议布防。”   元丰元年十二月六日,一场激烈战争,在东南亚重要港口旧州城打响了。   这是一场奇怪的战争,历代战争里,都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形。   会安河上小舟往来,无数的旧州居民,集结了竭尽全力能够找到的小船,甚至是拆除了自家的房屋,门板,做成木筏,往来不绝,运送物资,伤员。   更多的居民,则聚集在河边,关注着对岸的战事。   每当占城军被打退一次进攻,这边就欢呼叫好;每当占城军集结准备攻城,这边就敲锣鸣金地干扰,喝倒彩,打击他们的士气,弄得占城军不厌其烦。   几艘木筏撑了过来,上边是受伤的军士,几队扛着麻布担架的汉子冲到水边,将伤员放上担架就往镇子里跑。   一名伤员直起身子:“我是轻伤!我还能打十个!你们放我回去……”   话还没有说完,就又被按回到了担架上。   不断有居民过来问情况:“城里头还顶不顶得住?你们还需要什么帮助吗?”   “娃子哪条街的?认识硝皮铺子李大壮不……”   “哥你那里还要人不?我跟你回城成不?你看我身子多壮……”   “大叔这是我家煮的鸡蛋,我娘说你们都是英雄,要我给你们送过来……”   担架队经过街道,街边不少妇人在浆洗缝补军服,一些在煮绷带,一个管事模样的老头还在一边唠叨:“昨天可是搜检到衣袋子里头有人塞纸条了,各家可管好各家闺女!”   “做事归做事,动什么小心思?衣服拿进城你知道穿在谁身上?不一定就是你汉子情郎!哎哟可长点心吧……”   妇人们一边低头狠命搓着军服,一边满脸通红吭哧吭哧地笑。   粮仓附近,几台风磨转得呼呼的,米粉,豆粉,芝麻粉,坚果粉……各种粮食的粉料从风磨眼里出来。   一边有一个巨大的铁转炉,工人们将粉料按照配比丢进去,不一会料就熟了。   然后在加入蔗糖,盐,油,还有肉松,拌匀之后,压成一个个的方块。   这就是干粮,开水一冲就成香甜可口的糊糊,消化快吸收好,加上水果罐头,完全能够满足士兵们的营养需要。   当然不可能全吃这个,边上还有一帮大妈们在摊菜叶卷饼,反正气候不冷,吃点冷食也无大碍,有时候送过去得及时,城头上的军士们还吃得到热乎的。   妈祖庙就是医院,伤员们都在这里进行救治。   救死扶伤就没关系了,所以这里的医护人员全是宋人,有天师道的道长,宁海军的军医,还有交州的女护士。   还有律陀罗号召起来的一些占城僧侣,也在这里跟着学习救治。   整体说来,后勤运转高效有序,让城里的军队可以安心作战。 第九百一十二章 哭廷   诃黎遇到了大麻烦。   攻城这种带着点科技含量的东西,对于习惯了光着脚打战,在象背上投掷标枪就算是最高战斗方式的占城人来说,有了宋人血统的旧州城防体系,无疑是一个噩梦。   首先就是城外的象桩。   诃黎让象军用绳子拖曳,想要将象桩从地上拔出来,才发现象桩的地下部分,比地上部分还要长。   而且可恶的城防军在泥柱里边插了竹筋,让象桩变得异常倔强,拖到歪斜,部分断裂,都还能发挥一些作用。   而这一切,是在蓝衣军那种狠辣的短弩覆盖范围内进行的,第一天下来,占城军损失了两百多人,七头大象!   那可是大象!竟然被蓝衣军小小的短弩,在百步之外给射死了!   人体在这种短弩下更是毫无抵抗能力,三十公分长的短弩射中人体,几乎都是直没至尾羽。   占人很快调整了战术,砍来竹子编成竹墙,将外围围上,然后用刀斧砍倒象桩,拖走。   这进度可就慢了,而且守城的部队在王德的带领下不时出城骚扰,蓝衣军的烤蓝钢甲对占城人来说简直就是无解的难题,兵工铲份属短兵中的王者,对付起同样使用短兵的占城人来说,不要太轻松。   要不是因为人员实在是太少,王德都有心突击诃黎中军了。   而且有老陈田在城头指挥,城下一览无余,可以避实就虚,旧州防守战虽然放弃了所有外围,困守孤城,却一样打得有声有色。   蓝衣军的指挥靠的是军号,不同的曲子代表不同的号令,完全不受干扰。   而占城人就不一样了,进军的时候这边击鼓,河对岸给你鸣金;该撤退的时候这边鸣金,那边又疯狂击鼓,导致指挥体系的异常紊乱。   到最后没有办法,轧丹只能以旗号指挥,占城军一边进攻还得一边扭头回看,战力和士气可想而知。   就这样,双方整整耗了近一个月,占城军才勉强清理出一处通向城池西南角的通道,开始了最血腥的城墙争夺战。   ……   汴京,正旦大朝会。   此次朝会,仪式又有些不一样了。   应赵顼旨意,由龙图阁直学士宋敏求等详定了最新式的正旦御殿仪注。   之后宋敏求结合历朝典章制度,总结出《朝会议》二篇,《令式》四十篇,赵顼诏颁行之。   与之一起颁行的,还有改良之后的《南郊式》。   主要针对的是君主和诸臣的礼服,礼仪,礼器等。   比如“服裳皆前三幅、后四幅,今以八幅为之,不殊前后。又,佩玉及绶并服章皆不如古制,当改正。”   又如:“百官虽不执事,以朝服侍祠,非是。当并服祭服,如所考制度,修制五冕及爵弁服,各正冕弁之名。”   宰臣吴充、王珪、参知政事元绛上书,认为功臣号也有问题,因为始于唐德宗多难之余,其中乃有“奉天定难”之号,不应是盛世应当继承的陈迹,应当从功臣号里边去掉。   知枢密院冯京等继以为请,赵顼下诏同意。   不要小看这件事情,这其实是赵顼的一次试探,为一件大事做准备。   现在看来,臣僚们并没有什么反对的声音。   朝会进行得四平八稳,交趾郡和湄洲,龙牙的献礼,吸引了所有与会者的目光。   交趾郡的花样繁多,堪称琳琅满目,最厉害的,就是堆放在一堆珠宝金玉之中的泰山号模型。   这也是一种强烈的暗示,四个字的主题鲜明突出——海贸之利。   龙牙是兵城,军士们很质朴,直接给赵顼铸造了一套大象棋。   象棋的棋子是锡的,分别镀了金银,兵士相帅都有真人大小,底下安有万向轮子,可以在青石板上推着行棋。   虽然工艺还略显粗糙,但是赵顼非常喜欢。   湄洲的献礼不值钱,但是稀罕,沈括献上了一种奇特的稻穗。   稻穗的大小,比普通稻子大上很多不说,最神奇的是稻草的长度,整整长达五米。   沈括命人将之编成了两棵稻子树,花费不多,露脸却露大了。   今年是赵顼自登基以来,过得最顺心的一年,天下大熟,臣下不算跳,边疆安宁,海贸的大利让大宋松了口大气。   荆湖和两浙稻米降到了三十五文一斗,吓得吴充赶紧命常平仓大肆收购,一路供应京中,一路供应河东河北,要求必须保证四十文一斗的收购价格,以免谷贱伤农。   海运成本优势凸显,四十文一斗的稻米,运到河北不过成本四十五文,河北转运司乐开了花,以五十五文一斗购进,也比往年便宜了二十文一斗!   八十万石军粮,让河北路转运司比往年节省了十六万贯经费。   海商们赚到了八万贯不说,还拿到了河北盐的专卖权。   最“吃亏”的,是荆湖和两浙的农户,不过往年是饭都吃不饱,现在是能够将自家的粮食往外卖,光这一条就是了不起的成就。   两浙路小孩子们现在流行一个游戏,就是一个孩子将铜钱放在石板地上,另一个孩子用自己的铜钱去掷地上的那枚,如果将地上那枚铜钱掷得翻过来,就算是赢了。   “读诗书,寻大苏!   起钱粮,探花郎!   溇港关关,铜钱翻翻!   苏湖一熟,天下大足!”   这就是掷钱之前必唱的童谣。   赵顼戴着朱组为纮,玉笄、玉瑱以玄纯,垂瑱以五采玉贯于五采藻为旒,前后二十四旒,垂而齐肩,表里皆用缯的新式衮冕,听着朝臣们诵读的贺表,接受群臣山呼再拜的礼赞,心神有些恍惚。   要是年年都如今年一般,那该多好啊……   就在这喜庆,和谐,完美的一刻,远远的朝会外围,阶陛之下,突然传来了隐隐的哭声。   王珪正在朗诵自己的颂表,正沉浸在那股文采飞扬的情绪当中,就感觉有些不对劲,一个声音将自己营造出的喜庆气氛强行中断,不由得恼怒异常,节奏一下子变得断断续续。   被冕旒遮挡住眼睛的赵顼,让人看不见神采,但是有人在新年的大朝会上失态,绝对是大新闻!   朝臣们也被惊得面面相觑,枢密使冯京见不是事儿,大步下殿,厉声喝道:“大胆!何人如此失礼?事前没有演练交代吗?!”   太常寺卿脸都吓白了,匍匐在地:“是……是占城使节杨卜蔑,在大朝会大放哀声,约束不住……”   冯京一挥手,殿外祗侯们扑上去,将一位痛哭的使节抓住手脚凌空抬起,就要送到远处监候。   就在这时,殿中乐起,中场休息到了。   按道理皇帝应该入左殿,然后等礼部布置,开始下半场赐宴的情节。   结果歧王赵颢匆匆下来:“冯枢相,刚刚是怎么回事儿?”   冯京脸色很难看:“夷人使节,不通礼数。”   赵颢言道:“陛下叫进。”   “啊?”   赵颢继续言道:“陛下说,敢在朝会上失仪痛哭者,必怀有极大的冤屈,因此叫进询问。”   冯京一跺脚,一身的玉器金蝉直晃荡:“这如何使得?万一冲突朝仪……”   就见王珪也出来了:“陛下有召,宣刚才痛哭之人上殿。” 第九百一十三章 新闻   冯京只好将手一挥,让军士们将尽力挣扎高喊的杨卜蔑放下。   放下之后,杨卜蔑反倒是沉稳了下来,收拾了一下衣裳,跟着赵颢,王珪,冯京进入了殿中。   靠近是不可能的,只能远远在殿门口跪下高喊:“占城使节杨卜蔑,冲突大朝仪,罪不容诛。”   “然占城十四州,百万百姓,为僭王虏迫,荼毒流离,哀怨嚎啕,倾南海之波,不足洗其冤苦。”   “唯有求告宗主,劳惩天诛,救我占城百姓于水火。表白之后,不待陛下命责,杨卜蔑自求撞柱而戕!”   靠!这是什么操作?竟然不是来踢馆,而是来求援的?!   赵顼的声音有些小激动:“古有申包胥哭秦廷,今有占城使节为民泣告,朕的气量,不至于不如秦哀公一个诸侯。”   “使节休要惊惶,朕也不追究你失仪之罪,只将尔国人民的冤屈讲来。”   杨卜蔑跪下嚎啕:“占城卑弱,处四战之地,北有交趾,南有三佛齐,西有真腊,东有渤泥。”   “李常杰骄横狂悖,举兵南侵,旧王受难,故土沉沦……”   说完噼里啪啦讲述了占城是多么多么的苦,好不容易盼来大宋,灭了南海诸国头上最不安定的因素,占城人民踊跃欢欣准备迎接老王归国的时候,占城又突然冒出一个阴谋家,盗窃了国家,还占领了横山关,不许老王回都。   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还发兵三州,攻打王珍,将占城拉入灭亡的深渊。   在杨卜蔑的描述中,诃黎就是一个窃国大盗。   连李常杰那样的悖逆,都知道要宽松一下百姓束缚与负担。而诃黎篡位以来,横征暴敛,编整象军,穷兵黩武,残暴嗜杀,简直就是一个魔头。   王珍,张令从等人,被杨卜蔑描绘成了抗暴英雄,卫民义士,现在局面难堪,伪王声势赫然,英雄们岌岌可危。   最后,杨卜蔑哭得泣不成声:“老王逊位,托政于陛下,国书玺印,已献与太常,陛下因何诏旨不纳?”   “故国父老,候天军若望云霓,未料陛下竟然不允。陛下,你知道占城人民,有多失望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下邦虽然僻处天南,少蒙玉音所及,然供奉有时,未尝断绝。”   “陛下,求你救救我故土人民,求求你,让我们投宋吧……”   一哭三叹,闻者叹息见者落泪,殿中不少大臣,都偷偷抹了抹眼角。   赵顼的冕旒轻轻晃荡着,好一阵才说道:“占城王的血书,我是见过了,你们国家有那样的王,是你们的幸运。”   “但是你们想要入宋,这个还需要从长计议,侵吞藩国的事情,朕是不会做的。”   王珪,吴充,冯京都拱手:“陛下……”   赵顼抬手制止他们说下去:“华夏宗主,存亡继绝,从来没有觊觎他人国家之意图,占城百姓的厚爱,朕,不敢领。”   杨卜蔑哭喊道:“陛下呀……”   赵顼温声说道:“贵使听我说完,虽然朕还不敢领受占城王献土的好意,但是百姓们的遭遇,我却一直在关心。也会给占城百姓尽可能的提供帮助。”   “吴充。”   吴充赶紧上前一步,躬身施礼:“臣在。”   “朝会之后,中书立即降敕,将我的意思,转告苏油,李舜举,李道成,王韶。”   “到交趾避难的占城百姓,要安顿好,人日给粮米二升,不得推诿差延。”   “有不幸的,妥为收葬;有伤病的,妥为救治。”   “苏油还上奏要与诃黎商谈收治难民的成本问题,糊涂!谈什么谈?诃黎不给,我大宋就不顾了?”   “告诉他,这个单,朕给占城百姓买下了!”   群臣齐声山呼:“陛下仁德,被泽四海,臣等为南海百姓,叩谢圣恩。”   “扶杨使臣下去,好生休息将养,使节莫要忧心,事情总会解决的。”赵顼又对占城使节温言抚慰了几句,这才说道:“杨使臣一片忠心,难能可贵。为民号呼,不为失仪;爱国之忱,不为忤君。”   “朕爱其忠良,殿中不要责慢于他。”   殿中丞赶紧称是,赵顼才说道:“继续朝会吧。”   散朝之后,占城使节哭宋廷这个大新闻,直接引爆了开封府百姓们的熊熊八卦之心,一时甚至盖过了最近的好几个大新闻。   百姓们就是想不通,老王都出家了,托国血书也交了,加上使节这次闹,都是第二次了,官家怎么就不顺势收了呢?   民间政治家们在酒楼里大谈天时地利人和,将占城的地理位置,军事力量,斗争形势分析了个底掉。   然后还有不少的所谓“内幕消息”,一个口气比一个大,你敢说你的消息来自引进司,我就敢说我的消息来自客省使,你敢说你是枢密院某某的七拐八弯的亲戚,我就敢说自己是中书里某某乱七八糟的远房。   有一个急了,说自己是李舜举亲戚,立时惹来一片嗤笑。切,阉党!一边去没说话的资格。   新年刚到,又是大比之年,各种新闻就没断过。   首先就是开封府人民最喜爱的宗室子弟赵宗佑,去年九月回来了。   带来了无数的珍宝,还有一副详细的南天星图和航海图。   官家为了二十一节度的升赏问题,和相公们打起了官司,王禹玉王相公成了评书里边的最不光彩角色,各种刁难为难。   最后小节度应试制科,轻松拿下,官封实任宁海军节度使,官家大喜,给二十一节度赐书匾额——“光耀门楣”。   这就让人啼笑皆非了,赵宋皇室的门楣,还用得着光耀吗?官家这也是乐昏头了,用上了寻常地主老财人家里出了进士的口吻。   除了制科,此次举试和进士试,还出了个人物,杭州晁补之,两试皆是第一,两浙路商人们有的是钱,会馆门口愣是放了一天的鞭炮,还借了眉山会馆全套的桌席席面,请了方知味的大厨子,摆了整整三天宴席。   大家都在翘首以盼,希望大宋再出一个三元及第。   不过没有人见着晁补之,听闻被苏油一封信押到嵩阳书院去了。   此次一起取中的,还有秦观,守制复出的邵伯温,西南经学大师唐淹的儿子唐瞻,交趾郡的黎文盛,杨莳。   这下郑州就有了两个无咎公子,苏无咎,晁无咎,富贵人家的小姐们又开始贿赂府里的小吏了。   历史上邵伯温根本就没有参加过科举,而是遵从父亲邵雍的意愿,想办法迁入蜀中,远离朝堂,躲过了那场大劫难。   而在这个时空,历史不一样了,邵雍不知道给邵伯温留了什么遗命,邵伯温守制结束,便飞马进京,赶上了最后一波报名。   考试是最大的新闻,而第二个大新闻,就是赵顼颁布了特赦令。   这道皇帝亲自下达的特赦令,不是给什么官员的,而是给了青州的一个年轻人,小老百姓。   丙辰,诏:“青州民王赟贷死,刺配邻州牢城。”   十二年前,王赟的父亲王九思,为乡里杨五儿殴迫,气愤难当,自缢而死。   当时王赟才七岁,尝欲复仇,但是年纪太小,力不能及。   至是一十九岁,王赟长大,成了义勇,练成武艺,然后找到了父亲当年的仇家,将杨五儿刺死,断其头及手祭父墓,然后自首。   这是故杀人罪,按法当斩,但是赵顼认为王赟杀仇祭父,事后又归罪自首,有可矜之处,免了王赟的死罪。   第三件大新闻,就是久拖不决的陈世儒案,被从开封府移送大理寺,案件审理机构升级了,这就说明有官员牵连其中,眼看又要慢慢酝酿成大案。 第九百一十四章 瓮城战   不说京师的歌舞升平,狗屁倒灶,旧州攻防战,还在继续。   旧州城外,诃黎死伤了上万人,终于打到了城边。   城池西南角本来就年久失修,现在又被占城军杀到了射击盲区,局面一下子就变得危急。   占城人也用血的代价,学会了基本的攻城方法,他们用竹子做了壕车,上面堆上土石抵挡弩箭,推到城角,开始凿城墙。   同时利用兵力优势,三面攻城,让守军腾不出多余的兵力来支援。   终于,在战争进行到第四十七天的时候,旧州城西南角,垮塌了,露出一个巨大的豁口。   诃黎终于看到了胜利的希望,疯狂地喊道:“杀进去!给我屠尽里边的活物,鸡犬不留!让江对面的那些叛逆,知道什么是凄惨震怖!”   轧丹将手一挥,上万养精蓄锐的中军,嚎叫着朝着城池的豁口处冲去。   转眼之间,就冲进去了一大半。   诃黎仰天哈哈大笑:“吾事济也!”   轧丹却突然神色大变,大军进去毫无阻滞,明显不是正常情况,赶紧摇旗:“不好!鸣金!回来——”   只可惜占城军号令不行已经很久了,现在大功在即,谁还往后看啊,全都争先恐后地争抢头功。   还剩三千来人在外面的时候,就见城头上出现了刚刚消失的人影再次出现,从豁口两边推下了一些坛子,紧跟着抛下火把,将还在通过豁口的占城军烧成了火炬。   着火的军士们在地上嘶喊打滚,然而身上的火根本不见熄灭,剩下的城外军士才发现,原来大帅早就在摇旗要求撤退。   城中响起了无数箭啸的声音,还有同伴们的惨呼,还有一种奇怪的巨大“嘣——嗡!”的声音,每伴随这样的一声,都是一阵凄惨的狂呼。   这是个陷阱!早已精心安排下的陷阱!   诃黎大惊失色:“灭火,杀进去!给我杀进去救人——”   那些人可全都是他的亲兵精锐,起家的部队,如今大部都陷在了里边。   轧丹痛苦地闭上眼睛:“王上,没用的,这么厉害的火器他们一直憋着,就是等我军落入陷阱……”   的确没用的,城头上又抛下了无数的木头,还有刚刚那种坛子,缺口处烈火更是熊熊,根本不能靠近。   不时还有火人从里边冲出来,然后倒在豁口处,痛苦地抽搐,最终不再动弹。   ……   数千军士在诃黎坐下悍将傍木知涂的率领下,冲入了城中。   穿过豁口后,竟然是一片开阔地带,让傍木知涂不禁大喜过望,军队到了这里,非常利于展开。   但是转眼傍木知涂心里就升起了一种危机感,情形不对,周围过于安静。   傍木知涂回头,见随来的军士也有七千之众,心下稍安,挥刀带领军士们朝校场出口处的辕门奔去。   就在这时,那种曾经让占城人心惊胆战的号角声响起,校场远处,辕门外对面的街墙之后,一道帅旗升起,无数军士拿着漆黑的怪弩,从四面八方冒出头来。   “陷阱!”傍木知涂立即明白了过来,一挥刀:“退!”   好像是一声信号,豁口处,猛然烧起了熊熊大火。   “呵呵呵呵……”帅旗之下,是胖胖的王珍,左边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将,右边是一位文士,正是陈田和黄永。   王珍乐呵呵地对着傍木知涂拱手:“傍木将军,别来无恙啊?”   傍木知涂骂道:“无耻王珍!你敢背叛大王!”   王珍苦笑道:“傍木将军,我王珍从来都是哪方皆不得罪,只想守好这份祖宗产业。宋朝的兵书,好歹我也读过几本,诃黎假途灭虢之计,瞒得过我去?”   “宾童龙不管新王旧王,王珍从来都是侍奉有加,就连横山关上的老帅,王都里的贵人,我王珍都有打点,王珍自问,真的对得住各位了……”   傍木知涂骂道:“首鼠两端,便是罪过!”   王珍摇头说道:“那就没法聊了……好吧,现在我就定下决心,一意投宋!”   说完脸色一变:“傍木知涂!念在曾同殿为臣的份上,放下武器投降,饶尔等一条生路。切莫自误,成了给诃黎陪葬的墓俑!”   傍木知涂从手下手里夺过一枚标枪,向王珍站立之处掷去:“王珍,去死吧!”   标枪划过长空,朝着王珍直飞过来,吓得王珍勃然变色,一缩头就要闪躲,却被一只筋骨嶙峋的大手抓住了后领,挣扎不脱。   王珍直到现在才发现,身边的白头发宋人老头力气这么大。   伴随着王珍“啊——”的一声惨叫,标枪噗的一声,扎在了王珍身前五步。   陈田一声冷笑,将手一挥:“来而不往,非礼也!”   “嘣——嗡!”   陈田的身侧,军士们推上来一架床弩,上面有三张巨弓,两正一反,上弦之后,能够同时利用三弓之力,这就是苏油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宋人守城大型重弩的巅峰之作——三弓床弩。   三弓床弩,又称“八牛弩”,箭矢以坚硬的木头为箭杆,以铁片为翎,世称“一枪三剑箭”。   床弩的轮轴,本来需要三十人以上方可拉开,经过理工改造之后,改用了齿轮组摇臂,可以双人摇动上弦,但是上弦时间就慢了很多倍。   其威力可大千步,若近距离发射可以直接钉入城墙,供攻城兵士藉此攀爬而上。   如今施展开来,当真是威力无伦!   傍木知涂一见到这大家伙推出来便往地上一趴,巨弩标枪一样的弩矢,眨眼便从他头顶掠过,跨过短短的校场,在人群中开出一条血路!   不光长剑一样的弩矢,就连尾部两边的铁羽,都成了恐怖的兵刃!一路上残肢断腿血光飞溅,最后将三名占城士兵串成一串钉在校场地上!   紧跟着,无数短短的弩矢,如暴风雨一般朝着校场中射去!   惨呼不绝,傍木知涂挥刀狂喊:“冲过去,再强不过两发!附墙近战!”   仅有的藤牌军将傍木知涂护在中心,冒着四面的箭雨,朝王珍艰难地冲去。   至于那些没有盾牌掩护的军士,没有冲到街口,便被射倒了一地。   “嘣——嗡!”   “嘣——嗡!”   校场的西边和东边,又是两声令人牙酸巨响,两支巨大的弩矢,从藤牌小阵中交错对穿而过,将密集的藤牌阵瞬间打散,无数弩矢趁虚而入,又带走一波性命。   但是这些人都是占城王的精锐,立即就有军士抢上,从同袍手中捡起破碎的藤牌,再次加入到队伍中,护住主将继续向前。   藤牌对劲弩的防护效果其实一般,中途不少弩矢或者钻入防护的空档,或者射中军士们的没有遮挡的腿脚,令军士们惨叫连连。   待得冲过辕门,来到旧州最好的一段石板大街上时,占城军已然伤亡过半。   一个对月时间里,占城人固然学会了攻城,旧州人,也同样学会了施弩,而且现在看来,明显旧州军士,比诃黎军的进步程度大得多。   旧州城中,利用小舟往还,其实已经悄悄集中了三万多丁壮,而且在一个多月的防守战中,学会了使用弩弓。   在屋顶上往下方人群密集的大广场放弩,压根都不用怎么瞄准。   只要动作快,总会有伤害   陈田带来的人虽不多,但是弩多箭多,一直藏到了现在,终于狠狠坑了诃黎一把。 第九百一十五章 曹南   鹤胫弩,上弦省力轻便,威力巨大,速度比普通弩快上三倍,因此不是傍木知涂预估的两发,而是六发!   短短数息,校场上就承受了六万支弩箭的肆虐,七千人,几乎人均要承受九箭之多!   校场之上还能够站立之人,已经不多了。   傍木知涂现在根本没有什么想法,他心中只有唯一的执念,就是一定要给可恶的蓝衣军,旧州军一点伤害,哪怕那么一点伤害,最好能给王珍一点伤害!   作为占城身经百战的悍将,居然败在自己最看不起的商贾手下,这才是对自己最大的侮辱。   袍泽巨大的牺牲,终于将自己送到了街墙之下,他们将盾牌高高举起,然后傍木知涂飞身踏到藤牌上,向着屋顶跃去,手中长刀猛然劈下,怒吼道:“叛贼,死吧!”   气质这东西,很迷,很不好改。   屋脊后,王珍憨厚的胖胖身体哆嗦着,脸上挂着异常惊恐的表情,傍木知涂甚至鄙夷地发现,这个胖子,哪怕是在人家要取他性命的时候,脸上都还挂着一点卑微讨好的神色。   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城守,这特么整个就是一商贾。   一柄长剑横生而出,挡在了刀锋的路线上。   “叮!”   一个脸上刺着金印,一脸沧桑的汉子,挡在了王珍身前。   傍木知涂双足在屋脊上退了两步,闪出一个安全区域:“你是何人?”   汉子也不趁机追击,反而收剑,淡淡地道:“京东沂州,程岳。”   傍木知涂恨道:“大宋不是口口声声两不相帮吗?”   汉子面无表情:“你想多了,我乃大宋的反贼,刺配桂州牢营。只不过被大佬从牢里提了出来,开了花红赏例,保护这人而已。”   “说到底,你还是宋人。闪开!”   汉子懒懒说道:“杀死我,你就能如愿。”   傍木知涂高喊一声:“那就死吧!”说完挺刃向汉子冲了过去。   汉子一跺脚,屋廪断裂,两人连同一片屋瓦落入脚下放房中。   就听下面传出兵刃交击之声,还有傍木知涂的疯狂呐喊,最后呐喊戛然而止。   “嘭”的一声,王珍陈田脚下的屋门被一脚踢开,那汉子拖着傍木知涂的尸体走出房门,一把抛下:“首领已诛,余者投降不杀!”   街角处,王德带领数千民壮杀了出来,教场经过弩矢肆虐,其实已经存者无多,很快便被尽数消灭。   战事终于结束了。王德来到汉子身边,见到他脚下的尸体:“程大哥果然英雄了得!这是诃黎手下第一猛将傍木知涂。”   汉子嘴角露出一个微微的笑意:“收拾场地吧,莫起瘟疫才好。”   王德朝屋顶上看去:“父亲!”   王珍终于被这场战事激起了勇气:“去城头,竖起我的大旗,告诉对岸的乡亲们,旧州城,安好无恙!”   旧州城头,一面大纛树了起来,对岸顿时传来山崩海啸一般的欢呼:“赢了!我们赢了!”   王珍全身披挂,走上城头,来到旗下,欢呼声更加的热烈:“城主来了!”“小将军好样的!”“打跑狗王!投奔大宋!”“战胜!战胜!战胜!”   王珍看着对岸欢呼雀跃的人群,对王德说道:“孩子,咱爷俩这回,可彻底没有回头路了。”   王德神情有些激动:“父亲,你在旧州城,可曾受到过这样的拥戴?有他们在,何惧诃黎?”   王珍摇头:“他们……没有大宋,咱爷俩如今怕是早都尸骨无存了。”   ……   占城军大营,邹时阑闯入大帐,对正在和元帅轧丹部署军事的诃黎问道:“王上!刚刚见到军士们正在伐竹造筏,这是意欲何为?”   轧丹说道:“为今之计,只有渡江!掳掠旧州百姓,抓住王珍家眷,逼迫他们投降。”   “万万使不得!”邹时阑焦急地说道:“出此计者,当斩!”   诃黎冷冷地看着邹时阑:“这是我的主意。”   “啊?”邹时阑看着已经被败仗激怒的诃黎:“王上,不行啊!市舶务的董勾管说过,占城军一旦渡江,就视同对大宋的侵略!”   “那又如何?!”诃黎暴怒道:“事有缓急轻重!今日之计,只有渡江,然后以旧州人民相胁,降服旧州!”   “宋人贪图的,不就是海利吗?到时候我们再修造贡物,去汴京哭诉,只要面子给足,哪次不是要什么有什么?”   邹时阑苦劝道:“王上,大军渡江,见到市舶务诸多财物,他们能忍得住不烧杀抢掠?只怕局面难以控制,宋廷暴怒!”   “交趾郡守苏油苏少保,不是寻常人物啊!”   诃黎骂道:“须知他也不是三头六臂!区区四万土丁,我所惧何来?命良保故伦守横山关,攻略三州,所为又是何来?等到他收拾好烂摊子,旧州早已易手,到时候再派遣使臣,大家谈判便是。”   见邹时阑还要相劝,诃黎抽刀剁下几案一角:“再敢阻挠我军心,有如此案!”   邹时阑苦笑:“王上,那我去占洞州催促军粮,大军在外数月,粮草已然不继了。”   诃黎这才怒气稍平:“告诉乌丽等峒主,去岁冬粮,给我运到占洞发遣,不然待我回师,收拾他们!”   邹时阑躬身应道:“是。”   ……   会安市舶务,董非一脸苦相,对引伴头目曹南说道:“曹崇班,咱们,人数是不是太少了?”   曹南是曹彬后人,也就是说,乃太皇太后晚辈。   虽然庶出,蒙祖上的功绩和太皇太后的面子,年满十四后,朝廷给了个游击将军的散职。   上四军整顿,曹南作为勋贵之后,混进皇家理工学院军官速成班学过一届,又在南苑校场演武的时候,带领手下一队新军打了个全部满鹄,赵顼一高兴,又赐了个内殿崇班。   问起志向,曹南说愿效祖上,为猛士,守四方。   赵顼大悦,说那你去苏少保王学士那里效力吧。   来到南海,因为曹南的背景,王韶就让他统带情报分司。   情报分司,是南海军事情报部门,干的都是些狗狗祟祟的工作,非常敏感。   别人干容易招朝中疑忌,曹南来干,那就再合适也不过了。   曹南的身份和一身纨绔气息哥们儿义气,贼对南海海盗们的胃口,情报分司被曹南整顿成了一个堂口一样的玩意儿,拜的是关二哥,还玩纹身,刺的花绣左乃青龙,右是白虎。   青龙表示自己是海上的杀才,白虎表示自己还有军方的背景。   苏油去视察过一回,捏着鼻子就出来了,整个特么一黑社会封建会道门。   但是在南海这个特殊的地方,情报分司是真团结,真高效,真得力。   鉴于宁海军幕府情报分司突出的工作成绩,苏油捏着鼻子,却也得认下人家的工作成绩。   黑社会就黑社会吧,谁让人家黑社会搞情报效率贼高无孔不入呢?   要搞搞全套,苏油干脆还写了两块匾挂在情报分司的香堂,前堂是“精忠报国”,后堂是“力效致公”。   曹南笑道:“这是一盘大棋,董勾管你就别多操心了。”   “不是啊……”董非对曹南这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有些无语:“市舶务山藏海积的货品,万一失了,碎剐了你我都赔不上啊……要依我说,将海上的船舶都拉进来,我谅那诃黎不敢异动。”   曹南阴阴地笑道:“那样可就违了军令,你我二人也错过一场大军功……” 第九百一十六章 守会安   董非都要哭了:“我要什么军功?我就一商贾,做生意才是我的本份!你们这些娃子啊,总是一个个心比天大!南海这么多机会,咱好好捞钱不行么?”   曹南笑了,一口将桌上凉茶喝掉:“曹家走不了捞钱的路子。今日来就是问你那几个库房腾出来没有?要是已经腾了出来,我就要往里边放东西了。”   董非说道:“这么多人吃喝,早空了好几间了,都是你的。”   曹南拿起软翅包巾:“要是这几晚有些动静,告诉居民们不要慌乱,安心睡觉就好,老董我走了。”   “诶?诶……”看着曹南走出仓衙:“兄弟你倒是给我交代句放心话啊……”   南海上的东北风已经起来了,第一批南下的海船已经出发,抵达了交州。   旧州南城角垮塌,诃黎的精锐却不但没有拿下,反而折损了大半在城中后,战事进入了僵持。   夜深了,会安镇仓场一带静悄悄的。   一支鬼鬼祟祟的黑衣人影,摸到了仓场外围。   占城人打占城人,双方细作,旧友,门生故旧,错综复杂。   所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各有立场,各有手段。   为首之人戴着黑巾包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低声对旁人说道:“富贵险中求,此番助王上成事,事后每人一艘海船,享不够的快活!”   众人脸上都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那人才又说道:“一会儿先找油库下手,只要这边大火一起,大王就会发动。”   “拿下会安,金银任取,咱兄弟们也不用大王什么封赏,直接夺宝装船走人,七海之内,哪里不能快活?”   一位手下轻笑道:“说不定几年之后,又是南海一蒲释马。”   首领大怒,拿刀背拍了手下一把:“你特娘闭嘴!忒不吉利!”   趁着零散的巡仓丁曹走过的空隙,首领摸出怀中的火折子:“分散开,放火!”   众人领命而去,首领偷偷摸到一个库房边,刚将火折子吹燃,呼的一支火箭扎到仓房简陋的竹席墙上,转眼就燃起熊熊火光。   一名汉子领着仓曹库丁们笑道:“不劳指挥辛苦,我们自己点着得了。”   首领大惊转头,就见一名高大的汉子,手持长弓站在辕门处,身上还有一个箭囊,身前插着三把羽箭。   汉子正是之前保护王珍的人,额头两侧的金印,在已经燃起的火光中若隐若现。   四处放火的蒙面人们惊慌失措地跑了回来:“指挥!各处通路都被关死了,弟兄们出不去了!快想办法,不然全会被烧死在这里!”   首领拔出腰刀:“杀出去!”   众人齐齐拔刀,呐喊着朝辕门处持弓的汉子杀来。   脸带金印的汉子夷然不惧,手中硬弓连引,连珠箭起,就听哀呼之声不绝,竟然无一虚发。   身后的库丁们不由得高呼:“程英雄好了得的手段!”   十五箭十五人,射得蒙面人们心惊胆落,趴在地上不敢动弹。   十五箭一过,首领猛然跳起:“他力竭了,兄弟们冲啊——”   残余的黑衣人再次爬起来,却恐怖地看见汉子将大弓交到右手,左手持着弓弦,再次张开。   左手箭!左右连珠的大行家!   然而已经晚了,又是十五箭闪电般的射出。   无论黑衣人们如何逃窜躲藏,羽箭总能如毒蛇一般咬上他们,毙命倒地。   “投降……我投降……”首领将刀子远远丢开,高举双手:“别放箭……”   汉子将大弓抛下,让仓曹仓丁们去料理其余,自己来到首领跟前:“你们早就被盯上了,曹总舵可是好相与的?算你识相投降得早……”   首领猛然跃起,手里匕首像汉子扎去:“死吧!”   汉子单掌一振,不退反进,竟然比首领还后发先至,一掌拍在首领心口。   首领顿时被击得倒飞出去,匕首落地,蒙面巾披散开来,鲜血从口鼻位置汩汩流出,眼见是不活了。   会安镇上游的喊杀声已然响起,首领一边吐血,一边艰难地说道:“大王……来了,你……你们……全都得死……”   喊杀声中,突然响起了爆豆一样的鞭炮声,汉子说道:“是吗?朝廷鹰犬,手段心思毒辣得很,连我都落入彀中,何况尔等?”   果然,喊杀声渐渐变成了惨呼嚎叫,首领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眼神渐渐失去神采,最后两腿一蹬,死了。   市舶务仓库大火,惊醒了无数的居民,然而市舶务官员们拉出了隔火带,理由一是怕有人趁火打劫,二是如今局面混乱,要严防奸细。   更让人揪心的是,上游顺风传来的喊杀声,爆炸声,那是诃黎在进攻会安镇,城中居民们哭喊成一片,不少女子都在准备自尽。   曹南手里拎着转轮铳,拿铳口顶了一下歪斜的头盔,一副兵痞的模样,对战壕内对五百新军吼道:“诃黎到底还是忍不住了,如今敌军尚有五万之众,而咱们只有五百,这一战难打,是个人都特娘的明白!”   “但是咱新军自打来到这个世上,就所向披靡,没有认过熊!”   “新军的前身,是西南的控鹤军!控鹤军,本乃唐朝皇帝近幸,后周最强武力!”   “入宋后改称天武,这个番号,就留给了西南玩鹤胫弩的部队。”   “那支队伍,随少保战夔州,保渭北,隔绝天都,突进萧关,一路血火厮杀,打出了‘天下最强’的赫赫神威!”   “火器神机,乃陛下登基之前,抽调两百控鹤而建,发展到今日,上四军刷新建制,乃有五万虎贲!”   “而虎贲中的虎贲,不是别人,而是我们,宁海陆战队!”   “宁海军平交趾,只用九舰,灭元江,降富良,没降五百余艘!”   “扫荡龙牙,还是九舰,同样屠灭五百余艘!”   “我们海军陆战队,其天职就是要在最艰难的地方,打赢最残酷的顽敌!”   “以一敌百,不是什么特娘的殊勋,而是咱们的常态!”   “不如此,对不住手中的神机铳,对不住宁海陆战队的名头,对不住血火中铸就的荣誉!”   “身后就是大宋一季的海运收成,多少钱呢?两千三百万贯!”   “身后就是会安旧州两地百姓,多少人呢?六万七千余人!”   “他们能倚仗谁?!”   战士们起身吼道:“残驱枭猄,力捍家邦!”   曹南喊道:“好!一二队守在这里,三四队预备,五队监视诃黎的其余进军路线。”   “忠烈弹给自己留好,此战,誓死不退!”   “誓死不退!”   坡下的江岸上,已经渡过来数千人,后方还有上万。   诃黎是铁了心要与大宋撕破脸了。   嘭嘭嘭……   几个巨大的藤球被悄无声息地推下土坡,接着被几支火箭追上,在滚动中燃烧成明亮的火球。   “打!”看着江滩上惊惶的人影,曹南抬手就是一枪,将擎旗的指挥击倒。   战壕里的神机铳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   紧跟着,后方的伏虏炮小队开始发射,带着尾翼的炮弹高高抛起,然后落下,在密集的人丛里炸开!   “轰隆!”“轰隆!”“轰隆!”   弹片和钢珠,将周围数米的人群扫倒,江滩上转眼就变成了血肉屠场。   占城人被这一波突袭彻底打懵了,每一次闪光之后,就是方圆十米内站立的人被尽数清空,亮光中能够看到一瞬间被抛飞的人影和残肢断臂。 第九百一十七章 大败   指挥处是重点照顾对象,炮兵第一时间便端掉了占城军的指挥体系,无数惊惶的人群在江滩上来回奔跑,冲撞,黑暗中甚至抽刀相互砍杀,只想夺回返回的竹筏。   黑夜当中,后方完全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恐怖事件,还在往江滩集聚。   这处河湾突出部,数千占城先头部队,完全陷入了混乱。   突然打击效果斐然,伏虏炮的炮管如今是标准的锻造钢镗出来的,然后经过精细渗碳和热处理工艺。   苏油最早搞出来那个狗狗祟祟的拉发安全装置,早就被军方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郭淮发明的速发方式,被军方大力推崇,现在的伏虏炮,成了标准的后世迫击炮模式。   会安市舶务,那就是海运之利,苏油早就狗狗祟祟地在这里为新军准备了大量的弹药。   地方施展不开,霹雳炮又重,被曹南完全抛弃,中南半岛上,一个小队就能拆运组装的伏虏炮,才是灭敌的神器。   河滩上的射击诸元早被炮兵小队逐一标定,炮兵们一边发射,书记员在旁边一边报下一个参数,一边勾画上一个参数。   第一波炮火覆盖很快便完成,数千占城军连对方什么样都没见着,就葬身于此。   少数占城军找对了方向,一路被枪弹拦截倒下后,还是有数百人杀到战壕阵地之前。   等待着他们的,是绊发地雷。   以极大的代价突破雷区,他们在奔行的过程中,突然被什么东西弹了回去。   不少军士就这样被什么东西缠住了,黑暗中,本就紧张到极点的情绪让他们崩溃呼号,感觉自己被看不见的厉鬼抓住了一般。   不知什么时候,这里拉起了数道铁网。   接着噼里啪啦的铳声响起,将这些军士绝望地击毙在铁丝网上。   炮击停止了,江滩上的活人已经不多,曹南要求不得浪费弹药。   占城人还在增兵,仓库的火光越来越大,让对岸的诃黎和轧丹误判了形势,以为大胜在即。   无数的竹筏堆积在了滩头,更多的占城军涌上江滩,将残军向阵地推去。   不少残军呼号:“撤回去!他们是魔鬼!这里有魔鬼!”转眼就被军法官砍倒在地,以免他们祸乱军心。   终于,有一名新上岸的占城军绊到了什么东西,摔倒在地上,捡起来一看,竟然是一只胳膊。   “啊——”军士极度恐慌的叫喊了起来,无数人才发现,自家的脚下,全是密密麻麻的尸体!   前方的漆黑地带,好像未知的地狱深渊,市易务的火光,原来是巨大的陷阱,吸引着占城军向飞蛾一般,朝着地狱和死亡前赴后继。   很快他们便进入了雷区,是被后方部队活生生地推进来的。   如今的地雷已经不再是战士们用手雷临时凑合的玩意儿,而是十多斤一个的大家伙。   恐怖的轰鸣再次响起,每一次爆炸,威力竟然比霹雳炮还要恐怖,几乎是伏虏炮的四倍!   别说人体,即便是巨象,恐怕也得筋断骨裂肢体横飞!   密集的人丛遭遇到如此猛烈的爆炸,首当其冲者被撕成碎片,紧接着,外围一圈的被钢珠和弹片撕破皮囊鲜血横飞,更外围的一圈,被冲击波撕碎衣裳四肢,甚至爆炸中心军士手里的武器,都被冲击波赋予了巨大的动能,成为了收割生命的帮凶!   爆炸带来的大地震动,让平静的会安河水都起了涟漪,对岸的惨呼,终于让诃黎和轧丹感到了不对劲。   轧丹对诃黎说道:“王上,情形恐怖,如果刚才那些声响是宋人的军器……”   “胡说!”诃黎大怒:“除非他们是天上的神灵!能够操控雷电!”   “对岸那些火光和轰鸣,难道不是雷电吗?!”轧丹急了:“王上!先将将士们召回来,好好问问吧!”   “宋人有句话,事有反常即为妖。此次征伐,遇到的古怪情形太多了!”   诃黎咬着牙:“再等等!没看见会安镇火光越来越大?如果我军不利,他们能任由仓库被烧毁?”   轧丹将头盔戴上,取过长刀:“王上,轧丹请求过江,前去探查究竟!”   诃黎想了想:“去吧,无论如何,先将消息带回。”   就在这时,对岸比刚才声势小很多,但是更加密集的爆豆声再次响起,轧丹顾不得礼数,跑到江边跳上已经不多的竹筏:“送我过去!”   江滩上方密集的火光让轧丹心急如焚,竹筏到了对岸,轧丹在护卫们的簇拥下,摸黑前行。   一片竹林边,无数伤兵逃兵躲在这里。   护卫点燃火把,林中的惨相触目惊心。   一些人已经死去,一些人还在呻吟,更多的则是眼神空洞毫无表情,似乎已经被夺走了魂魄。   见到火光,周围的人都吓得疯狂后退,嘴里还大呼小叫,传染一样传遍了竹林,开始有人挥刀相互砍杀。   一个军士一脸痴相,脸上挂着古怪的笑容走了过来:“嘻嘻……轰……死了,全死了……”   “站住!”护卫大喝一声,将刀夹在那军士的脖子上。   军士毫无知觉,继续向前,护卫收刀不及,一下子就割破了军士的动脉。   鲜血在火光下喷涌而出,军士还在向前,嘴里不停地嘟囔:“死了……都死了……”   终于,他倒在了地上,手脚开始抽搐,终于不再动弹。   前方的轰鸣声停歇了,轧丹抽出宝剑:“走,去前面!”   就在这时,前方响起了沙沙声,接着变成了脚步声,紧跟着,好几个的残兵从前方坡上滚了下来,就好像身后有恶魔在追赶他们一般。   “站住!发生了什么?!”没有人回答,所有人都疯狂地朝着停着竹筏的地方跑去。   噼噼啪啪的爆音响起,轧丹身边数名护卫猛然跪倒,手持火炬那名护卫最惨,轧丹扭头的时候,刚好见到他的眼球被什么东西击爆,然后脑后爆出一团浆糊一样的脑浆。   轧丹猛然卧倒,如先前几名士兵那般滚下这段稍有阻挡的断坡,奔到水边:“回去!赶快回去!”   跳上竹筏,轧丹回头,就看见天空中似乎落下了一些什么东西,接着,刚刚自己待过的那片竹林里,响起了轰鸣和爆闪的光芒。   曹南的心思异常歹毒,一直留下了这片竹林,让占城人以为这里是安全地带,现在里边藏着无数的军士。   这是最密集的一次炮击,爆闪在竹林中此起彼伏,在轧丹的眼里,就好像有一头能够吞吐雷电硝烟的无形巨兽,在那片竹林中尽情肆虐!   竹影东倒西歪地倒下,无数军士从林中被抛飞出来,然后掉到江滩之上,再不动弹。   竹筏成了唯一救命的东西,但是第二轮炮火,正好肆虐在这里。   河滩边的浅水里,爆起无数的泥浆水柱,将竹筏碎裂,掀翻,无数不会水的军士,竟然疯狂地向深水里跑,接着冒了几下头,就再没有露出水面。   更多的军士顾不上死神的威胁,竹筏上已经挤不下了,就抓住袍泽的手脚,竹筒,绳缆,向着下游漂去。   他们已经被恐惧夺走了记忆,忘了飘过会安镇,前方就是茫茫的大海。   更加恐怖的事情发生了,随着会安镇上凄厉的号角声再次响起,旧州城三道城门处,分别出现了一条火炬的游龙,朝着诃黎的大营扑去!   完了!轧丹站在河心的竹筏之上,看着两岸的喊杀之声,心里知道,占城的七万大军,诃黎的王图霸业,完了!   宋人明明有这么精良的武器,却一直藏拙,他们一直在等大王压抑不住贪念,对会安出手!   如此他们就有了反击的借口。   他们的图谋不是三州,不是宾童龙,而是整个占城! 第九百一十八章 追击   看着竹筏上手足无措的军士,轧丹将他们的刀剑解下,用竹缆系住,抛到了水里。   刀剑在水底起到了船锚的作用,很快便卡住了水底的岩石,将竹筏定了下来。   轧丹脱掉上身的衣袍,朝南方跪拜,念了一段经文,然后对卫士们说道:“一会儿来人,你们都降了吧,以后成了宋人,应该也能好好生活。”   护卫们都跪了下来:“元帅!”   轧丹抽出随身匕首,抵住自己的心脏:“告诉王珍,我没脸见老朋友,也没脸再见占城人,让他用海船送我出海,离占城远远的扔掉,任鱼虾吃掉吧。”   护卫们叩头不止:“元帅!占城还在!我们还能赢!”   轧丹将匕首缓缓插入胸口:“跟错了人,这是应得的下场……别闹,让我安静……的死……”   这是一个漫长的夜晚,似乎过了很久,厮杀声渐渐远去,终于消失。   晨曦开始显露,江面上的雾气渐渐驱散,会安镇和旧州,重新在雾气中显露了出来。   热带就是这样,黎明很短,一转眼,天地间便变得无比的光亮。   曹南靠在一堆空了的弹药箱上,手里的转轮铳放在大腿上,不知道打盹了多久。   什么将带什么兵,副手伸出一根树枝,在曹南头盔上敲了敲:“老大,老大!”   曹南睁开眼:“怎么?”   副手说道:“老大,天亮了。”   曹南将转轮铳插进铳袋,起身扯了扯皱巴巴的衣服,对伏虏炮阵地的炮兵们说道:“辛苦了,事情完后,包下南风院大乐三天,谁特么再敢给媳妇守节,休怪我曹解民发飙!”   军士们都是嬉皮笑脸,乱七八糟地喊:“谢曹大哥赏!”“谢曹将军!”“谢过曹崇班!”   下到战壕边上,重新换班的一二队队正过来:“崇班!”   曹南往战壕外一看:“直娘贼的,这也太惨了……”   战壕下方的铁丝网上,挂满了占城军的尸体,再往下密密麻麻,全是死人,几乎看不到一处空旷一些的地面。   竹林处的竹子被弹雨洗礼之后,如今东倒西歪,那里也挂着不少。   竹林外到江滩一带尸体的密度小一点,江边还有十几个无人问津的残破竹筏。   从阵地到江边,一里多的地界上,到处都是弹坑。   还有不少失魂落魄的占城军幸运地活着,但是精神都好像出了问题。   曹南看到一个占城军士,缺了一条胳膊,但是好像失去了痛觉,在尸堆中走来走去,捡拾其一条断臂,往自己断臂上比了一下,好像不合适,又扔掉继续寻找。   曹南打了个寒噤,缩头回来靠着战壕坐下,从兜里摸出本子和铅笔,唰唰地写下:“夜战于我新军极度不利。如何夜间防守,当列为重要课题。”   “此战若非地形极度特殊,为两江包夹,不利敌军展开,且敌对火器极度陌生,胜负难知。”   “高密度炮火覆盖,乃此战获胜关键,一夜用炮二十五门,耗弹四十单位,弹药准备充分,乃大幸也。”   “少量兵力应对大集群之敌,地雷,铁丝网,必不可少。”   “预设阵地,测定射击诸元,时机急迫可以盲射,为战胜之关要。”   “陆战队人人皆可操炮,亦此战克捷之机。”   “昨夜之战,两分操训,三分士气,五分当属天幸,慎之,慎之!”   “另:炮击之威,似可磔敌之魄,亦当留意。”   “元丰二年二月朔,晴,风向东北,会安市舶务,西郊。”   队正凑过头来:“崇班,写啥呢?”   “哦,没啥,就是记下昨晚怎么打的。”曹南将本子收进兜里,取过一杆神机铳,按开刺刀:“走吧,该干的活,顶着恶心也要干完。”   《蜀中杂记》:   元丰二年二月朔,管勾宁海市舶司会安务董非奏报,占城军诃黎,夜犯会安镇,焚大宋宁海市舶司清字号以下大仓五所,损失无计。   内殿崇班,提举宁海军情报分司曹解民,鲁王之后也,时领五百军士习舟船,驻泊会安。   事急,非请于解民。解民曰:“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敌势滔天,解民当先死事。不效,君其继之。”   乃誓师,激励士心,于阵前密设铁网,地雷以待。   虏触之,霹雳飞腾,解肢裂体,皆胆寒魄落。   解民隳突阵前,抵敌指挥,发铳连击,亲毙数十。   贼势稍遏,乃分军为三,次第换守。   又亲操伏虏炮,半渡而击,贼众以为天雷,号呼决溃。   战即四更,会安不下,旧州王珍乘夜突袭,诃黎军乱南奔,市舶诸仓并阖镇官民,乃得保全。   天明,搜检战区,得敌尸万余,虏获两千,伪帅轧丹自尽江心。   是役解民威震天下,转运使苏油奏入,上览之惊喜兼加:“解民宗亲,敢横身纾难,提弱旅,亘强粱。完守竟夜,覆敌编军。古之贲、育不过,万人敌也。”   光献太后闻之亦泣:“吾族幸有后也。”   乃迁解民定远将军,交州观察使,授其部“虎贲”二字。   宋军伍勋号,实自解民始。   ……   一夜追亡逐败,到黎明时分,王德,陈田,带领雟夔义勇,旧州军,杀出了七十里。   诃黎风声鹤唳,惊疑交加,这一战,莫名其妙的就败了。   横山关动静全无,执政官邹时阑不知去向,元帅诃黎生死不知。   七万大军,旧州城内外损失两万多,一万多大军过江,没有一人回来,旧州城突然发动夜袭,一路奔逃,如今身边,除了七百象军和护卫扈从,几乎全都被丢在了后边。   白象非常灵异神骏,象童小沙粒一边抹泪一边驱赶着白象,驮着两人一路往南奔逃。   剩下的部队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那些蓝衣部队凶狠非常,杀人悄无声息,攀山越岭,比占城土著还厉害,不断将残军分割消灭,常常是数十人的小队,就敢追杀数百人。   王德的旧州军,只有跟在后边吃灰捡漏的命。   七百头大象领头,一路向南逃逸,逃到将要天明,大象也跑不动了。   前方道路上,竟然堆满了甘蔗和象草,饥饿的大象们不由得停了下来,堵塞在了道路当中,自顾自地大嚼起美食来。   象奴们熟知大象习性,不敢招惹这群大力气的祖宗,全都溜下象背,跑了!   待到残军赶到这里的时候,不由得叫一声苦。   七百头大象将道路堵得严严实实,这尼玛谁敢惹?!   王上和元帅都无影无踪,诸军编制早已混乱,不知道谁喊了一声“降了算了!”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抛下军器,束手就擒。   待到雟夔义勇杀到,道路中已经跪满了一地的残军,齐声高喊:“我们投降!”   先期抵达的两百前锋你看我我看你,两万多人跟老子们两百多人投降,交战了两个月,占城人不是这么不经打啊?   好在没过多久,陈田带领着两千义勇也杀到了。   陈田七十多了,能跑得跟年轻人一样快,只有一个原因,他有马,还是石薇的神骏印度马。   陈田将手一挥,两千蓝衣军一言不发,各自抢占道路两边山头有利地形,然后以小队隐没在山林当中,这种神出鬼没的手段,让占城残军惊异莫名。   谁都知道他们弩矢凶残,兵甲犀利,两月交手吃尽了苦头,占城残军如今早已是惊弓之鸟,愣是没有一人胆敢妄动。   陈田喝道:“有大官没有?上前几个说话!”   残军们面面相觑,你推我我推你,终于选出了几人。   这时候,王德也带着大军,气喘吁吁地赶到。   残军将领们就跟见到亲娘一般,哭喊着上前直叫投降。   别人不认识,王德他们认识,以前在王都的时候,财大气粗王小将军的名头,这些人都是知道的。   “等会儿!”王德弯着身子,两手撑在大腿上:“直娘贼的……呼哧呼哧……你们跑得可真特么快……呼哧呼哧……等老子把气先喘匀……” 第九百一十九章 诃黎之死   白象已经乏力了,前方远远能看到占洞城头。   小沙粒一边鼓励白象,一边泪流满面:“大王,都力跑不动了啊……”   诃黎阴沉着脸:“前方就是占洞,等到见到执政官就好了,再坚持一下。”   小沙粒抚摸着都力的白耳朵:“都力听到了吗?赶到占洞,大王就让你休息了。”   都力迈着艰难的步伐,终于来到了占洞城前。   城门紧闭,雅雀无声。   诃黎在城下高喊:“开门!邹时阑开门!”   城头上金鼓响起,一个占城官员冒出头来:“狗王!你不纳忠言,害我占城子弟血染沙场,你还有脸回来?!”   诃黎大怒:“邹亚洛!你疯了?!你兄长呢?让他出来见我!”   邹亚洛一脸冷笑:“兄长苦劝你不要招惹大宋,是你倒行逆施,一意孤行!”   “兄长说了,你此战必败无疑,十万大军,被你送入了绝境!”   “他对你已经仁至义尽,如今恩断义绝,在王都收拾局面,解救重臣们在都中的人质。”   “诃黎!你已经完了!现在我们要考虑自己的将来,不侍奉你了!”   诃黎取过投矛:“你们胆敢背叛于我,待我重整军势,将你邹家合门,处以象刑,磔骨成泥!”   正要将投矛掷出,身下突然一虚,原来是都力再也支持不住了,前腿跪倒,将诃黎和小沙粒都从象背上颠落了下来。   诃黎摔得鼻青脸肿,举起长矛对准都力:“连你也敢欺凌我!”   说完就要将长矛向都力的脖子扎去。   小沙粒大喊一声:“不要——”扑到都力身前,意图为自己一直负责的白象抵挡住这一击。   然后小沙粒就感觉自己的腰肢被什么东西卷住了,接着抛到了一边,诃黎的长矛,一下子扎到了都力的肩上。   都力发狂了,昂首发出一声怒吼,站起来低头一拱,尖利的象牙直接捅进了诃黎的肚子,然后猛然甩头,将诃黎抛出老远,紧跟着几步追上,疯狂践踏。   “不要——都力不要——”小沙粒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起来,在都力身前挥舞着手臂:“不要——都力安静,安静!”   都力安静了下来,恼怒的眼神重新变得柔和。慢慢地再次蹲下前腿,伸出鼻子,意图安抚自己的小主人。   小沙粒扑上去拔下都力身上的长矛,用小手抓起红泥按在都力的身上,用双手压住:“都力,都力你怎么样了?呜呜呜你痛不痛……”   诃黎躺在一边,腿骨弯了一个怪异的弧度,肋间锦袍破碎,露出了一节苍白的骨茬子,血沫在口鼻和胸肋上不停的冒出来。   他用最后的力气抬了抬胳膊,似乎想要引起一点关注,但是天地间好像只剩他自己一个人。   中南半岛上有个传说,谁拥有了通灵神异的白象,谁就能成就王图霸业。   诃黎一直坚定的认为,从拥有了白象的那一刻起,自己就是理所当然的占城王。   占城的山川,土地,风物,甚至人民,都是自己生杀予夺的私产。   而现在,自己竟然被自己的“财产”,抛弃了。   孩子的哭喊声,似乎也越来越远,最后世界陷入永远的黑暗和安静。   诃黎死了。   元丰二年二月七日,交趾路转运安抚使苏油,交趾路经略使王韶,提点刑狱司李道成,提举海宁市舶司李舜举,联合上奏。   占城伪王诃黎,丧心病狂,于元丰二年二月朔日,悍然对大宋旧州会安市舶务发起攻击。   攻击导致市舶务五个大仓焚毁,损失巨大。   所幸当时正在会安镇进行拉练的宁海军陆战队五百人,在内殿崇班曹南的带领下,奋起反击,终于粉碎了诃黎的图谋。   会安江口尸积如山,此战一共消灭一万一千三百六十五人,并于次日在海上俘虏两千三百七十二人。   战后搜检出诃黎军队的旗牌,号令,军服,武器,并在江心发现了伪帅轧丹自尽后的尸体。   铁证如山,无可辩驳!   旧州刺史王珍,遣子王德趁机夜袭,追击百里。   大宋仁德,让野兽亦有感知,诃黎军中七百头大象,在逃到旧州边界时,竟然不愿再回到旧境侍奉伪王,临阵倒戈,阻断归途,断绝了残军归计!   待到王德领众军合围,残军惧惮天威,一举成擒!   执政官邹时阑幡然觉悟,先于伪王入王都,解救了被软禁的占城重臣的家属子弟。   伪王逃到占洞州的时候,邹时阑之弟邹亚洛,据而不纳。   坐骑白象也将之颠仆,诃黎狂悖,天夺其魄,竟然想杀象泄愤。   象童沙粒阻拦不及,白象受伤暴怒,反将诃黎碾杀。   王德回军,封堵横山关通道,三州奉炎军大集,断绝山北。   邹时阑与王珍入关,劝元帅良保,副帅故伦投降。   良保知诃黎已死,轧丹自尽,乃降,又入三州,要求诸军出城纳降。   占城至此,全境安定。   由于王裔已绝,奉炎军首领张令从,李福全,刘逢,黄时中;旧州刺史王珍;占城执政官邹时阑;占洞州守备官邹亚洛;横山关守帅良保,副帅故伦;并占城所属地哩、麻令、布政、旧州、乌丽、日丽、乌马、拔弄、占洞、古垒、广南、归仁、新州、王城十四州官民,联名奉表血书,祈请附宋!   老王国书托政,乃为一请;三州义民举帜,于是二请;杨卜蔑朝会廷哭,已是三请;   如今占城全境上下,士农工商,父老妇孺,乃复四请!   国无正主,民无天日,局势焦灼,流言纷起。   望陛下顺天应运,以民为务,解占城倒悬之危,定南海累卵之患!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南海禽兽草木,齐慕君恩,如渴甘霖!   前王托国,不为僭夺;国绪中绝,不为觊望;跳踉自绝,不烦征讨;人心思顺,不可阻违。   望陛下慈恤民心,蔑计蜚议,鼓勇担承,莫辞烦巨。   收故汉旧土,复金瓯日南,恩被四海,仁及天涯。   庶几黔黎雀跃,朝士归心。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若君王不纳此谏,交趾路转运安抚使苏油,交趾路经略使王韶,提点刑狱司李道成,提举海宁市舶司李舜举,无由进退,唯阖门自拘,虚位让贤!   急报传到汴京,已经是阳春三月,开封府又到了夹堤桃李花纷烂的时节。   今年乃是大比之年,汴渠大堤之上,多了不少文人士子,吟诗作赋。   官家派遣宋用臣为清汴河工大使,宋用臣在苏油汴口埽的基础之上引来洛水,从此汴渠不再是一年只有两百日里可以行船,从汴京到应天,可以全年通航。   还在上游开挖了沉沙池,引入汴渠的河水清澈了许多,相应的,汴渠治沙工作,也轻松了许多。   新年伊始,官家又公布了一项德政。   王相公搞的那什么劳什子市易法,终于快要搞不下去了。   市易务听人赊钱,以田宅或金银为抵当;无抵当者,三人相保则给之。皆出息十分之二,过期不输息,每月更罚钱百分之二。   几年下来,贫民取官货不能偿,积息愈罚愈多。   即便是又成立了积欠清理司,照样然并卵,官府囚系督责也不见效,仅存账簿虚数。   于是都提举市易王居卿建议效仿四通银行,将无法收回的贷款化作呆账死账做结。   反正都收不回来了,光在账簿上长数字有什么用呢?   建议“以田宅金帛抵当者,减其息;无抵当徒相保者,不复给。”   己卯,诏:“自正月七日以前,本息之外所负罚钱悉蠲之。”   清点下来之后,赵顼都心痛坏了,“凡数十万缗”。   几十万贯内藏库钱财,全都打了水漂。 第九百二十章 劝谏   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赵顼只好下令,那些以田宅金帛抵当的,延期半年偿还,罚息尽数免除,利息也给予一些减免。   至于没有抵挡,光靠三人结保的那种,就当肉炊饼打了狗了。   到了现在,才有人想起了当年苏油的谆谆告诫,贷款的本质和意义,到底是什么?小心搞成了慈善哦……   可不是吗,如今的开封府,老百姓就夸官家仁德慈善,穷得没办法的那些人,欠他老人家的钱,全都不用还了!   让官家烦心的,远不止这些,去年秋试,太学爆出了超级大丑闻。   这些衣冠禽兽,可真不够官家操心的!   都怪王相公搞什么《三经新义》,疯狂扩招,整了三千多人在太学里边,连周围的锡庆院,朝集院都占用了,还装不下!   王安石将太学分了上中下三舍,每学期进行考试调整。   于是民间就有人私下传言,说凡是能考入上舍的学生,朝廷将以不次升擢。   这下就乱了套了,苏夫子当年说过的那些情况,真的就发生了。   苏轼如今文名满天下,《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这样仙气满满旷世奇作,让民间几乎无人再敢呼其姓字,只称“夫子”。   当年王相公搞教育考试改革,夫子就提出过反对:只要是考试,就有人会作伪,你只考策论不考诗词,反而更加降低了作伪的难度!   有人会搞出考题库来对付你!   别问我为什么知道!反正我就是知道!你这是让人矫饰言行,就是作伪!   到了现在就更加夸张了,轻薄书生矫饰言行,坐作虚誉,“奔走公卿之门者,若市矣。”   会秋试有期,御史黄廉上言,愤怒指责太学的乱象,请求赵顼下旨,不令直讲判监为开封国学试官。   饶州进士虞蕃,伐登闻鼓,上书言:“凡试而中上舍者,非以势得,即以利进。孤寒才实者,例被黜落。”   赵顼怀疑程考有私,命开封府接受虞蕃上书,展开调查。   虞蕃于是举报参知政事元绛之子元耆宁,私荐其亲;京师富室郑居中,饶州进士章公弼等,贿赂直讲余中,王沇之,判监沈季长,而后皆得补中上舍。   苏颂已经不是开封府尹了,他因为调查陈世儒案迟迟不结,案子被移交大理寺,而自己被贬官去了濠州。   许将接任,权知开封府,厌恶虞蕃告讦,准备将之抵罪。   赵顼怀疑许将不直,移劾于御史府。   案子落到蔡确手里,那就只有一个结果——“追逮甚众。”   虞蕃报复,举报许将亦尝荐亲,让直讲知道弟子的名声。   这下好了,蔡确将许将也抓了起来,从元耆宁到监判沈季长,黄履,直讲余中叶,唐懿,叶涛,龚原,王沇之,沈洙等,全部下狱。   狱具,许将落翰林学士,知蕲州;沈季长落直舍人院,迫官勒停;元耆宁落舘职;元绛罢参政,以本官知亳州;王沇之,余中,除名;其余,停任。   被处置的太学诸生也不少,“坐决杖编管者数十。”   但是有一说一,蔡确此次打击学院腐败,成绩斐然,“士子奔竞之风,少挫矣。”   不过这风刮不到苏油的人头上,那一帮子正在嵩阳书院里疯狂刷题呢。   不管风怎么刮,汴京城还是那座汴京城。   然而今天不一样,因为宫里的景阳钟,又当当当地响了起来。   又出大事了,汴京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汴渠码头的大钟楼,每逢大事儿,就有好事又消息灵通的年轻士子,会在司天监的默许下爬到钟楼顶上丢消息,汴京老百姓给这种印刷品取了个名称,称为“传单”。   果然没等多久,钟楼上五颜六色的传单便撒了下来。   花传单意味着大好事,市民们纷纷涌向钟楼,开始抢夺。   两制以上的官员们已经入宫了,赵顼御殿,副相王珪用颤抖的声音,宣读了交趾奏报的重大消息。   能入两制的官员,哪一个不是老油条,什么“徯我后,后来其苏。”骗骗酸儒小老百姓就好,奏报中的冠冕堂皇,在所有人的心中就一个反应——“这操作,太特么骚了!”   什么叫致君尧舜?这就叫致君尧舜!   刘向在《说苑·君道》里评价尧帝:“存心于天下,加志于穷民。痛百姓之罹罪,忧众生之不遂也。有一民饥则曰,此我饥之也;有一人寒则曰,此我寒之也;一民有罪则曰,此我陷之也。”   司马迁在《史记·五帝本纪》评价舜帝:“普施利物,不于其身。聪以知远,明以察微。顺天之义,知民之急。仁而威,惠而信,修身而天下服。”   这几乎是对帝王的最高评价。   占城这一年来的局势走向,似乎冥冥之中有一双大手,将它一步步推向大宋。   你可以说它是“阴谋”,但是你没有证据。   而在天下人眼里,只有另一个更加完美的解释,这就是——“天命所归”。   整个事件中,大宋没有发一兵一卒,唯一一次战事,还是诃黎丧心病狂主动攻击,大宋被迫防守,之后也没有追罪。   其余的一切,都是占城自己的作为,大宋在整个过程中,完全是仁至义尽的大国风范,毫无瑕疵地履行了宗主应尽的职责,努力呼吁各方冷静,力图弥合裂痕,重建和平。   陛下仁慈而宽宏,不但没有趁火打劫,反而对诃黎的挑衅,报以极大地容忍和克制。   在旧王献上《托政国书》之后,陛下依然谦逊地没有接受,而是“痛百姓之罹罪,忧众生之不遂。”指示交趾郡,尽力收容救治难民。   横比全天下,纵比两千年,还有这么大公无私,仁慈崇高的君主吗?!   占城国纪断绝,没有人动手,诃黎自己被自己的吉祥物踩死了,这不是天意,什么才是天意?!   还有那七百头大象不愿意归国,怎么就那么灵异?   至于为何诃黎进攻的时候正好有五百新军拉练到了会安镇,为何会安镇有那么多的军事储备,为何五间仓库被烧,却没人能进入会安镇烧杀抢掠,为何王珍和奉炎军南北阻截横山关的时间节点那么同步,还正好是关上粮食告罄的时候……   甚至到为何老王会献上那道《托政国书》,为何王珍那死胖子夜战突然如此厉害,为何两千神秘的蓝衣军出现在旧州城头,为何三州义军突然多了那么些指战员……   请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和巧合。   占城归宋的好处是不言而喻的,整个南海将被大宋控制,交趾和湄洲的陆上连接直接打通,整个长山山脉以东地区,完全被大宋占有。   交趾就好像一个大象的头颅,占城就是弯弯的鼻子,而作为九龙江平原的元江冲积扇,就好像大象鼻子卷着一个绣球。   只要少量兵力驻守长山山脉几处通道,就能在陆路扼控整个地区,而依靠海上力量,又能挖掘出巨大的发展潜力。   锦上添花人人都会,吴充出列:“陛下,如今占城国纪断绝,人民无主,若大宋不及时予以安抚,必然又要陷入战端。”   “不是大宋垂涎藩属,非要掩而有之,而是天命所归,势不可违。若再行推据,乃贪慕逊节虚名,而驱民就死,是大不仁!”   王珪放下奏表:“陛下,老王以赤心荩诚,托国君上,是对陛下和皇宋极大的信任。”   “如今天夺伪王之魄,国中再无可主,守臣号呼请命,诸将束甲罢兵,人民翘首以盼。”   “血泪斑斑,见于告表,而至再三再四。”   “董子曰:‘仁者,人也。义者,我也。谓仁必及人,义必由中,制也。’”   “占城衰零如此,陛下尚不加纳抚慰,何谓仁必及人?辜负蕃属之托,陛下尚不见愧赧,何谓由中之制?”   “宗主之义何在?托国之信何存?望陛下果敢决断,收而抚之,则南海幸甚,天下幸甚。”   冯京出列:“陛下,占城属地,本汉唐故地,乃华夏旧邦。日南、金瓯二郡,割裂中华,已数百年。”   “天意属宋,乃绝占城。于今尚有何由,而不收之?”   “望陛下庄敬自强,仁守勇断。不惮忧劳,继祖宗之宏烈,复华夏之旧疆!” 第九百二十一章 赵顼的家事   赵顼叹了一口气:“自朕登极以来,灾征频现,异象时违。每念先帝教诲,中夜惶起,惭愧汗颜。”   “如今海内升平,物阜民丰,此朕所幸之一时也。”   “占城乃藩国旧属,一旦有之,恐德能难称,举措乖张,而失边民寄望。今诸爱卿乃以天命加之,朕不敢领……”   刚推谢到这里,就听宫城之外传来隐约的声音,似乎是百姓们在外山呼。   刚刚履任的权知开封府钱藻匆匆赶来:“陛下,士民知占城请附,齐集宫门之外,山呼请从。”   “待殿试举人,乃效公车上书,此皆玉堂华选,臣不敢不纳而进之。”   赵顼问道:“士子百姓们如何说?”   钱藻拱手:“陛下,士子们在教百姓们念诵……”   已经不用再说下去了,因为合颂之声已经传入殿内。   “千秋信史开三郡,永土金瓯尽日南!”   “断节绝蹯乖上计,穷兵黩武僭无端!”   “鸿梁凋朽集英殿,砥柱倾颓拜将坛!”   “蜗角槐根争不尽,黎民忍使羸饥寒!”   吴充满脸焦急:“陛下!天心不可违,而民心不可弃!听听士民的呼声吧!”   “占城百年鏖战,黎民饥羸,如今国纪断毁,梁柱凋零。”   “陛下如不垂施仁德,收而育之,占城必将豺狼当道,虎豹横行。沃野荒丘,城池墟壤。”   “陛下,救民涂炭,此乃大仁大义,岂可以艰劬薄德拒之?”   “臣请陛下,顺天应命,收回占城,广施仁德,泽被旧邦!”   朝臣们齐齐出列:“臣等齐请陛下,顺天应命,收回占城,广施仁德,泽被旧邦!”   赵顼沉默了好一阵,方才开口,因为心神激动,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太皇太后常说一句话,‘天道无亲,每与善人。’”   “论德论才,我不敢与祖宗侪比一二。然爱民之心,垂煦之意,唯天日可表。”   “既然诸卿臣工,殿下群僚,城中士子百姓,占城人民父老,皆以为可收,乃至数请,朕亦不敢固执己见,睽违众心。”   “必奉天秉德,普惠同仁,抚边民如赤子,视远野如腹心。”   “今天何人知制诰?”   章惇出列:“臣章惇在。”   赵顼说道:“拟朕旨意:占城纳入中华,复故汉金瓯、日南二郡,并升湄洲南海郡。”   “晓谕占城官民,务体朕心,以安宁重建为务,放下仇恨争并,恢复民生。”   “多说我乾惕之心,至于天意,远邈难知,朕不敢称。”   “唯秉爱以仁,乃不得已而受之。”   “叮嘱苏油,王韶,李道成,李舜举,务必不辞艰劳,安定人民,不得饥羸。”   “没于兵隳者,妥为收葬;流离背乡者,安置遣返。”   “占城王律陀罗,授紫衣,玉牒,金钵,锡杖,赐号‘南天顺靖法师’。”   “奉炎军前首领黄牧,追武义大夫,布政州防御使。录其子黄时中宣节校尉,殿前承旨。”   “保和殿大学士苏油,权领四路转运使;观文殿学士王韶,权领四路经略安抚使;内侍省都监李舜举,任四路都检点;李道成,升敷文阁直学士,权四路提点刑狱公事。”   “与空白告身五十道,太守以下诸官,由其推择,上中书复议。”   “四人务必竭力荩诚,体悟朕心。”   “蔡京。”   蔡京赶紧出列:“臣在。”   赵顼说道:“旨意拟好,便由你检正抄录。”   蔡京多灵巧的人,赶忙拱手:“陛下旨意,臣等定然深体,然都下百姓,尚在外祈盼。”   “臣请陛下御宣德门,接见请阙士人民众,命使臣张榜左右,以宣扬朝廷旨意,安定人心!”   靠!所有人都是后悔不跌,老子怎么没想到这招!   元丰二年三月,赵顼御宣德门,昭告天下,顺天承运,收纳占城!   见赵顼如此听从自己的呼声,汴京百姓欢声雷动,陷入巨大的狂欢当中。   ……   元丰二年三月九日,上御集英殿,试新科进士。   六百零二人,文华精英,齐聚一堂。   他们中有不愿蒙父辈恩荫,偏要硬考出来,为自己谋取更好仕途的低级官员;   有饱读诗书,负一时名望,不博功名不罢休的学究;   有四方游历,增长见闻的举子;   有出生牛犊不怕虎,未及弱冠的少年……   今年的进士里边,有几位相当引人注目。   邵伯温,安乐先生之子,司马光的学生,苏油征辟的两浙路转运司记室书记。   黎文盛,交趾郡王李乾德侍讲,提点交趾路常平公事,本身都已经是路一级大员。   秦观,著名文学家,词人,戏剧家,《两浙潮报》主编,《青冢记》、《回音院》两出风靡大宋戏剧的主创,妥妥的才子。   晁补之,苏轼弟子,两浙路转运司同记室书记,交趾路转运司记室掌书记,大宋第二个继张方平之后过目不忘之人,开封府试,礼部试,皆第一。   唐瞻,雟州太守鲁国先生唐淹之子,邕州节度使苏赤尊幕府掌书记,国学先生。治《易》、《春秋》,皆有家法。协助其父潜心著作,在西南夷中推行华夏文化,已完成《五经彻旨》三十卷、《春秋讲义》三十卷、《辨三传》十卷。   几人都是夺魁的大热门。   殿试试题经过王安石改革之后,如今已然降低了很大的难度,相比苏油考探花的时候,少了诗、赋两大涉及音韵和文化美学的拦路虎。   这次的试题其实也不难——“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   这是所有儒生入门读物《论语》中的一句,意思是“孔子平日要用雅言的有:诵《诗》、读《书》、执行礼事。凡是这三个时候,都是用雅言。”   西周人用语称“雅”,故雅言又称正言,郑康成谓“正言其音”。   犹如后世所称的“官话”、国语、普通话。   考生们就是要从这一条经典进行阐述,说出一番道道来。   越简单的题越靠教功力,这道题六岁蒙童也会做,七十冬烘先生也会做。   就好像是一棵白菜,但是御厨做出来的,是开水白菜,懒媳妇做出来的,怕不是白水白菜。   考到一半的时候,赵顼来了。   赵顼心情很烦躁,这几天宫中不得安宁。   不过不是他的事情,而是弟弟岐王赵颢,要和夫人冯氏闹别扭。   事情的起因,是今春歧王宫的一场火灾。   歧王赵颢,迎娶的是真宗朝参知政事,侍中致仕,冯拯的曾孙女,但是,两口子的感情完全是形同陌路。   虽然冯氏为赵颢生育了嫡子赵孝骞,也没有得到丈夫的欢心,“失爱于王,屏居后阁者数年。”   前不久,赵颢所居住的宫殿失火,火势不大,随即就被扑灭了。   身为岐王正妻的冯氏听说了失火的事情,就派遣两个宫婢去探视岐王赵颢。   结果,赵颢看到两个宫婢,很不痛快的问:“你们来干啥?”   二个宫婢就说是王妃让我们来探视大王。   赵颢的奶妈和他的两个宠妾就在旁边挑拨,说照我们看这火就和冯王妃脱不了干系,她是遣人来看结果的。   赵颢大怒,命内知客严查这件事,对二个宫婢严刑拷打。   这二个倒霉的宫婢受不了酷刑,被屈打成招,说是冯王妃指使人纵火。   赵颢命人杖刑两个宫婢,自己跑到老妈太后高滔滔那里去哭闹:“这样歹毒的老婆,想放火烧死我,我是和她过不下去了!”   高滔滔对朝臣,尤其是仁英两朝的老臣,那是非常有礼数,但是对儿媳妇,那真是个名副其实的恶毒婆婆。   逼令赵顼,必须把那个不识抬举的冯氏斩了。   赵顼心里就日了狗了,这个弟弟一直就不是个什么省油的灯,二十九还赖在宫里不走,现在居然还装妈宝!   高滔滔却还很偏心俩弟弟,对当皇帝的儿子反而严厉。   她本身是个强势的女人,当年因为英宗纳妃一事,就敢顶撞曹太后,明说不行。   苏油献计建立皇宋慈善基金,小妹一边负责管理,一边建立制度,一边还要教曹太后,高滔滔,向皇后运作基金会。   其中就数高滔滔学得最上心。 第九百二十二章 殿试   后来小妹嫁给了陈昭明,生了小椅子后,便退出了基金的管理层,除了协助料理商号和银行,就是在皇家理工学院精研数理,传道授业,不再过问皇家事务。   曹太后生病后,基金会名义上是高滔滔和向皇后共同管理,而实际上是高滔滔大权独揽。   身为皇弟的赵颢想休妻,不直接找皇帝哥哥,反而跑去让亲妈出面,让亲妈去勒令自己,这让赵顼觉得非常讨厌。   冯王妃是多失心疯才会想要烧死你?!而这么明显的事情怎么还遇到个拉偏架的老妈?!   赵顼早就知道自家兄弟两口子不和睦,也明白弟妹冯氏必定是被左右诬陷冤枉的。   遂命侍讲郑穆在皇城司重新审问两个宫婢,查明的确是诬告后,又命翊善冯浩把事情来龙去脉记录下来,之后就召见冯王妃。   冯王妃接到诏命的时候吓坏了,当时就想自杀,还是赵顼特别让使者告诉弟媳妇,说你没罪,不要害怕。   还偷偷给冯王妃支招,你直接去太皇太后宫中等着,婆婆是老厉害,嘿嘿,可惜婆婆上头,还有婆婆!   太皇太后,乃是宋仁宗继后,英宗嗣母,高滔滔的亲姨妈兼嗣婆婆!   果然,太皇太后好言安慰无辜的冯氏,让她别怕。   然后赵顼才把自家娘亲请上,一起来到太皇太后宫里。   高滔滔依旧不依不饶,看到儿媳妇就诘问她纵火案的事,冯王妃哭着磕头谢罪说她并没有纵火,又说自己是小家女,福气太薄,不足以匹配岐王殿下,乞求削发为尼。   看到都吓得自请出家的儿媳妇,毒婆婆高滔滔还满怀恶意的质问儿媳妇,是否咒骂过儿子赵颢,冯氏也老实的说以往他们夫妻不睦时,的确曾经有咒骂的时候。   其实高滔滔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就是要给自家儿子脱罪,免除赵颢的惩罚。   历朝历代宫禁失火都是重罪,宋太宗的长子赵元佐,就是因为居住的宫殿发生火灾,被亲爹认为是他发疯纵火,以此为借口废为庶人。   赵元佐的幼弟赵元俨也因为宫室发生大火,被降封端王,出居宫外。   对喽……出居宫外,是重点。   高滔滔的目的,就是逼迫赵顼,不得效仿祖宗那样,处置自己的弟弟。   赵顼自然明白,也很无奈,不过他好歹是水准以上的帝王,没有让无辜的冯氏做牺牲品,也没有让赵颢因为这件事受到处罚,依旧留他在禁中狐假虎威。   惩罚了赵颢的乳母以及两个宠妾后,赵顼命人把冯王妃送到看管犯罪宗女宗妇的瑶华宫,出家为道。   虽说冯氏为道,但其实并没有真的披戴出家,神宗还特别将王妃的月俸提高到五十贯,并宽慰冯氏,说等岐王想通了,就会让赵颢接她回家。   至此,赵颢夫妻算是正式分居。   事情就算是这样了结了,不过赵顼心里的郁结,可想而知。   直到看见六百多进士在殿上奋笔疾书,赵顼的心情方才好过了一些,这两年大宋总算是开始有了些起色,对外也开始扩张,所谓西边不亮南边亮,新宋洲的发现不算,光交趾那边,就整整多出了四路之地,外加半个海峡。   想到这里,便想到这次交趾郡也送来了十几名考生。   多数都是酱油党,但是有两个听说不错,举进士的名次都在上游,便信步由之地在殿中巡视起来。   交趾郡的士子不难找,看靴子边和腰带就知道。   苏油为了给交趾郡士人打气加油,赠送了全套的赴京仪程,就好像当年大理玄香太守送自己礼物一般,给士子们备下了全套装备,衣冠,靴带,笔墨纸砚,每人还给了十贯钱。   所以交趾士子们的靴子底是地丁硫化胶的,防雨防水的高档货,形如牛筋,被称为“牛筋底”。   赵顼自己也在穿,当然认识。   还有就是腰带,玳瑁和犀牛角在大宋是高档货色,在交趾郡也就是那么回事儿,因此别看只是交趾举人,苏油给他们的腰带,也是玳瑁和犀角为装饰的。   再加上价格还没有起来的翡翠环佩,这身份一眼就能看出来。   杨莳已经忘记了自己所处的环境,正在认真分析试题。   来到大宋之后,他遵照苏油的吩咐,低调低调再低调,除了考试做题,连交游都免了。   好在嵩阳书院里都是高才,光和邵伯温等人切磋琢磨,也让他受益匪浅。   一句诗经,有多种解读方式,揣摩出主考官出这道题的本意,才能获得较好的名次。   孔子鲁人,日常操鲁语。惟于此三者必雅言。   为什么呢?好多种解释。   首先就是“重正”。《四书考异》:“古者,学礼行礼,皆有诏赞者为之宣导,使无失错,若今之赞礼官,其书若今之仪注。于此而不正其言,恐事亦失正,故子必雅言也。”   再深入一下,郑康成曰:“读先王典法,必正言其音,然后义全,故不可有所讳。礼不诵,故言执。”   第二种理解,则是“明达”。   《论语正义》曰:“周室西都,当以西都音为正。平王东迁,下同列国,不能以其音正乎天下,故降而称‘风’。而西都之雅音,故未尽废也。夫子凡读《易》及《诗》《书》、执礼,皆用雅言,然后辞义明达。”   《论语骈枝》则曰:“《诗》之有风雅也亦然。王都之音最正,故以‘雅’名;列国之音不尽正,故以‘风’名。王之所以抚邦国诸侯者,七岁属象胥,谕言语、协辞命;九岁属瞽史,谕书名、听声音。正于王朝,达于诸侯之国,是谓雅言。雅之为言夏也。”   理解到这一层,这道试题就有点意思了。   雅言,隐藏的意思,是先进文化的代表和象征。   主考官的意图,应该是让考生阐述华夏文明在这个时代的优越性,先进性,进而阐述如何将之“正于王朝,达于诸侯之国”。   结合到最近的交趾和占城局势,这道题,具有明显的针对意义。   杨莳实在是太开心了,满殿对这一点体会最深的,除了自己和黎侍讲,还能有谁?!   唰唰唰写下:   圣门以文明为教,诗书执礼,文明之学也。   《诗》以治性情,明德之学也;《书》以道政事,新民之学也;礼以范视听言动,克己复礼,止至善之学也。   不言诗书,则无以教人;不言礼,则无以明分。故子所雅言者,诗书也。执而不敢议者,礼也。   礼者,止也。思无邪,则心正矣。允执其中,则天下平矣。动容周旋中礼,则圣德之至矣。   子曰:“如有用我者,我其为东周乎?”   赵顼站在这名交趾士子身边,看着这一段文字,不由得心中暗赞,随着他的落笔点头。   难得,交趾郡能出这等人才,实在是难得。   杨莳写完这段,感觉对试题已经彻底把控,接下来就该是对其先进性的引申和传播方法的阐述了。   不知道黎文盛有没有把握到这一层来,想到这里,就不由得抬头观望了一下。   这才发现一个三十出头,穿着朴素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已经站在他的身前看着他。   杨莳吓了一大跳,想起来苏油给他们讲过的当年在殿试中的情形,赶紧搁下笔,躬身施礼,低声道:“见过陛下。”   赵顼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谁,心想能做出这样的文字,一个郡王师绝对没问题,这人大概率是黎文盛。   便点头道:“道理很通透,一时看得入神,不想打扰到你了,你接着写罢。”   说完巡视下一桌去了。   杨莳这才松了一口气,也顾不得看黎文盛那边了,赶紧低头写了起来。 第九百二十三章 程氏兄弟   沂州,承县郊区。   这里有一座绿柳环绕的大庄,叫程家庄。   一个戴着高高纱笼帽子的胖大官人,两腮下一副美髯,穿着一身丝光棉暗花鹤氅,脚下却蹬着一双芒鞋,施施然地在乡间道路上行走。   意态潇洒轻松,飘然若仙,背着手欣赏庄子的景色,身后的手里边,还握着一支细细的邛竹杖。   来到庄外大路上,庄门大开,一个雄壮的汉子领着数十壮丁涌出门来,奔到胖大官人身前纳头便拜:“小人程棐,见过夫子,多谢夫子搭救舍弟之恩。”   胖大官人正是苏轼,闻言笑道:“哦?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汉子连连叩头:“小人只是求夫子让弟弟在桂州日子好过一些,不料夫子如此恩厚,舍弟今日如困虎脱牢笼,程家上下,莫不感恩戴德。”   苏轼嗅了嗅鼻子:“烧猪?”   汉子抬头:“知道夫子今日要来,小人特意差人去了趟徐州,把铁冶上的大师傅请了来,为夫子料理了一口猪。夫子今日无论如何赏小人一场脸面,留在庄上吃顿饭,喝场酒。”   说完赧然:“小人兄弟不孝,告诉老父弟弟如今有了官身,父亲只是流泪不信,夫子……夫子你的话,家父必定是要听的。”   苏轼哈哈大笑:“那赶紧起来吧,你那弟弟啊,桀骜不驯,可也不见得领这情。”   说完摆手:“不过那也由别人去头痛,走吧,去拜会一下令翁。如今令弟可是跑到你前头去了,今后弟兄同殿为臣,报效国家,也是一场佳话。”   元丰二年正月,沂州盗贼何九郎谋划打劫利国监,与此同时,阚温、秦平等奸猾之人与何九郎遥相呼应,转战于沂、兖二州之间。   官军对此无可奈何,苏轼访得沂州有一个大侠,叫程棐,决心起用他。   但是程棐却是个犯人家属,他有个弟弟程岳,豪侠勇健,精通武艺,却因为与盗匪李逢一道谋反,被配隶桂州牢城。   苏轼了解这一情况后,便给苏油写了封信,说明情况,让他想想办法。   桂州与交趾邻路,沈括本来就是桂州知州,提一个囚犯出来,那是轻而易举。   不料程岳是桀骜之人,自以为武功天下无敌,知道是苏油要纳自己入麾下,成为朝廷鹰犬,压根不想搭理。   苏油没办法,只好请自家郡君出马。   石薇单人独剑,去了桂州,按足江湖规矩,把程岳杀得满地打滚。   程岳这才惊愧交集,当真是日了狗了,堂堂当朝二品大学士的夫人,娇滴滴的郡君娘子,竟然是当年威震河东,打遍四十军州两百山头无敌手,玉剑金仙云中子的嫡派传人!   程岳的师父也是强人,当年程岳技成,准备下山扬名立万,问师父还有何交代,师父就告诉他十个字:“宁闯阎王殿,莫遇金仙剑。”   这下就老实了,程岳乖乖来交州见苏油,苏油安排他保护王珍,在旧州攻防战中斩杀了占城悍将傍木知涂,之后一人干掉了会安务放火的歹徒。   占城归宋之后,苏油不管程岳反对,硬是论功行赏,给他填了一张空白告身,现在程岳被迫成为了右班殿直,四路转运司快壮都头。   命运终究没有饶过他,妥妥的朝廷鹰犬,还是非常低级的那种。   但是程棐不这么想。   程家老父亲更是不这么想。   兄弟俩早早就没了母亲,从小好勇斗狠,长大后杀人抢劫自当寻常,天生丧门败业的克星。   等到知道面前的肥大官人是徐州太守苏夫子,文坛巨擘,程父就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告家中俩祸害的罪状。   哥俩没别的啥好,就是孝,程棐跪在父亲面前,低着头一声不敢言语。   苏轼赶紧宽慰程父,一边让程棐起来,一边告诉程父程岳的近况。   浪子回头金不换。   听闻罪犯儿子成了朝廷的功臣,还有了官身,跟的是前途无量的太子少保小苏探花,程父差点没开心得当场死过去。   又当爹又当妈几十年,没有换来一点点回报,如今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大喜事,让伤心多年的老父亲愣是差点没能挺住。   众人赶紧又是端水又是抹胸又是劝慰,好不容易让程父安稳了下来,这才大开宴席,招呼乡邻们一起来赴宴。   这是程父的意思,家中这大事,必须昭告四里八乡。   咱家再不是罪犯之家了!咱家儿子成苏少保亲随了!咱家儿子出息了!   这就又是一通忙乱,一头猪哪里够啊,得再整十口羊!   等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苏轼这才对程棐说道:“我已履前约,如今就看程英雄的了。”   程棐慷慨道:“给我三个月时间,我为太守献上妖贼何九郎、郭进人头!”   回到徐州之后,苏轼专门给赵顼上了两道奏折,以为在徐、沂等地,象程棐、程岳这样勇敢善战的人颇多。   官府如果不安抚他们,让他们去捕捉盗贼,恐怕这些人会铤而走险,起来反抗官府的统治。   苏轼建议赵顼,将京东路的豪强们组织起来,编为壮勇,防御盗贼。   赵顼采纳了苏轼的建议,提拔沂州承县尉师谔为左班殿直,赏钱一千贯,沂州民程棐、傅晖为右班殿直,赏钱五百贯,率领乡军,抓捕盗匪,安定地方。   ……   交趾路,朝廷新的召命下来,已经是四月了。   因为所有官样文章上,归宋都是占城人民自己的选择,所以交趾路几个狗狗祟祟的阴谋家,就没有一分功劳可言了。   李舜举算是真正明白了大宋的文人们到底有多黑,啊不,到底什么叫英雄无名。   整个大宋的官员阶层,立功受赏的就一个董非,一个曹南。   剩下的苏油,沈括之类,只在接应难民上头有一点点小功劳。   倒是原在占城籍的张令从等人,被大力提拔为各州刺史。   律坨罗以前的一班手下,刚好在交趾郡上完了一届培训班,前往各州接管政务,权领知州。   倒戈过来的将领如良保,故伦,带着残军回乡,稳定局面,成了大宋光荣的观察使,防御使,团练使。   原执政官邹家,和原诃黎小朝廷的官员们,摇身一变,成了路级领导,分别担负起四路转运司的相关职务。   闹了半天就换了个锅盖,锅里边该是什么,还是什么。   太监就是皇帝的小夹袄,皇帝随便打个喷嚏,他们就会想是不是自己在哪里破了洞。   至少在宋代是这个样子。   因此李舜举自打被内诏降责之后,连看胡姬抖屁股的心思都没有了,成天长吁短叹愁眉苦脸,直到今日方才舒了一口气。   功劳没有就没有,对于太监来说,功劳什么的,远不如在皇帝心里边挂号来得实在。   王韶才刚刚官复原职,经过一场人生的大起大落,现在的他,跟着苏油一起,“悟”了。   王相公那种看你对眼了就疯狂提拔的路子要不得,人生就是要狗狗祟祟,所谓祟祟保平安嘛。   苏油就更好说了,他的底线就是不去极北抱羊取暖,才三十出头就连灭两国功高盖主,那接下来西夏辽国还轮得到你?   所以功劳完全属于天赋属性的赵宋官家,以及英雄的占城人民,五十张空白告身,那是赵顼为了自己的名声下足了本钱。   就连郭逵带几万大军横跨全国来灭交趾的时候,空白告身也不过才发了五十张。   大宋官制叠床架屋,在苏油这里,就变成了细致管理。   战争的创伤是不言而喻的。   好在诃黎的财产,带来的红利太丰厚了。   大宋没有出动军队,说起来损失几乎没有,反倒是之前卖军火给三方势力就大捞了一笔,现在再次大捞了一笔。   而三州,如今在抢收甘蔗,努力榨糖。 第九百二十四章 解封卷子   五间仓库里,堆放的其实是一些蜈蜞岛汽油,在现在这个时段,就是毫无用处污染大海的东西。   弹药倒是用掉了不少,但是如今的弹药,已经不再是郑州工业基地初起时候那么昂贵。   冶州能够完成整个煤铁工业体系,三酸两碱制备,有煤有铁还有盐,弹壳用的硝化竹纸贴魔芋胶薄膜,效果又完成了一次升级。   付出的代价太小,跟收获完全不成比例。   诃黎的数百头战象,还有降军,被苏油送去了湄洲,参与九龙江平原溇港大建设。   沈括原地提拔,完成了市级领导向省级领导的转变,成为大宋南海路转运使。   新州港,会成为大宋在南海最大的中转站,占城的收成,大半被苏油投入了这里。   从杭州出发,顺风一月就能抵达新州,几乎就是贴着澹耳东南斜拉下来的一条最短路径。   对于商贾们来说,时间就是金钱。   出于客户就是昊天上帝的服务理念,今后整个中南半岛的物资——交州的工艺品,冶州的金属器皿刀具,金瓯路的糖,南海路的帆布食品,都会朝这里集中。   李常杰取三州之后,新州之前是占城的新王都,后来诃黎觉得海港不安全,又内迁了近百里,现在已经没有必要了,还得迁回来。   后世这里也是著名的旅游胜地,芽庄,景色宜人鱼肥虾美,大虾半斤一只,把苏油馋得哟……可惜现在还去不成。   三州地区,如今的金瓯路,才是他第一个关心的重点。   在这里讨生活的宋人很多,又是重要的蔗糖基地,一年鏖战,甘蔗地倒是没怎么被祸祸,损失不大,现在正是收获的季节。   第一批牛犊已经下来了,印度羊角牛和二林牛杂交的一代牛犊,给了所有人一个惊喜。   安宁河谷的二林牛,已经是如今大宋最健壮的牛种了,而新一代的牛犊,个头明显比二林牛犊,还要大上一圈,关节粗壮了不少,而且成活率极高。   战争分散了苏油的精力,到现在终于空闲了下来,才发现自己的牧场已经多了近千头两三个月大的健壮牛犊子。   就连交州周围农人家中的母牛,也都生了不少小牛犊。   因为种牛和蕃人们太给力了,李道成在得知苏油的牧场还有能让母牛们一日怀九百头的骚操作后,要求将免费配种作为百姓的福利。   闲着也是闲着,顺便还可以练手,于是交州今年出生的小牛犊特别多。   象草是一种极佳的大型牧草,和甘蔗非常相似,产量非常大,二林部的牧人们早就偷偷给自己的大鬼主送去了好多的种子——鬼主鬼主,大巫的东西就是不一样,他家的牧草两人高!   象草切碎拌上氨水作为青储,牛,羊,马都特别喜欢吃。   青储池也不用费力了,找个不积水的高处挖个坑,铺上魔芋胶薄膜,将青储料放进去压实,然后将薄膜折盖起来,堆土压紧,用油布盖上,就是一个青储仓。   这样的棚养畜牧业,极大程度地降低了饲养的难度。   天师道的道人们除了医人,也能医动物,而且中医都是走预防的路子,交趾路的盐也不缺,牲畜们长得很好。   不过绝大多数母牛都是二林的,印度母牛只有二十来头,产奶被牛犊吃掉后,能剩下的就不多了。   苏油还是忙里偷闲,制作出了很多奶糖,送去了汴京。   ……   汴京,文德殿,试官孙洙献上了今年殿试前十名的试卷:“陛下,自王相公废除殿试诗赋,专取策问以来,几次试卷都不怎么如人意。”   “新科进士们欠缺要务锤炼,所言大多虚浮堆砌。”   说完又有些得意:“但是这一届,这十卷不但文理清通,且分析独到,谏议可行,看来大宋士风开始转向务实。”   “鞭辟入里者,纵然文辞稍逊,臣亦取之,而华丽空泛者,列之于后。呵呵呵,这一科,纵然不能与欧阳学士嘉佑二年龙虎榜比肩,亦必将名扬后世。”   赵顼对孙洙的身体更关心,老头本来就在生病,熬着主持了一次阅卷,愈加干瘦,不过眼神灼灼,精神处于亢奋之中。   于是问道:“孙老身子可还支持得住?此间事了后,给你两个月假期,好好调理修养一下吧。”   孙洙身体有些摇晃,神情却是愉悦:“还没给陛下道喜,此科朝中可称得人也。陛下你赶紧看看吧。”   赵顼点头,将试卷翻阅了一遍,期间还拿指甲在佳句侧面划痕迹,最后抬起头来:“不错,真是不错。尤其这个第一名,深于经术,可以革除如今的浮藻。我没什么意见,那就解封吧。”   弥封揭开,第一名,济州巨野人士,晁补之。   殿中哄然一声,试官们全都是满脸兴奋之色。   赵顼这段时间被家事烦心,忽略了科举,便问道:“怎么了?”   孙洙拱手道:“陛下,晁补之今年二十六岁,之前开封府试,礼部别院试,皆为第一。陛下,我大宋,又多了一名及第三元!”   “是吗?”宋人重文事,赵顼也不由得感觉非常光荣:“我的治下,也出了三元了?”   试官们齐齐拱手:“陛下文德天运,臣等为陛下贺。”   赵顼也兴奋了起来:“接着开吧……等等,晁补之这名字我听过,好像是苏明润幕府要员,大宋状元不落官身,他……不是官员吧?”   章惇也在试官之列,因为和苏油关系不错,对这些人都比较了解:“陛下,晁补之博闻强记,有张学士过目不忘之能,因此苏明润在两浙路时辟为书记,算是参赞幕府,但是无官。”   赵顼松了口气:“幸好幸好,呵呵呵,要是苏油当时荐上来,我朝可就少了一个三元及第了!”   章惇微笑道:“功名只在直中取,就算是苏明润有这意思,晁无咎估计也会拒绝。”   赵顼看了章惇一眼,面前这位,当年可是因侄子排位在自己之前,就抛掉进士敕告,换了一届重考,名次一样很高的主。   再想想前段时间发落的那些投机干谒的上舍生,叹了口气。   算了,学霸的境界,学霸才懂,学渣们只有瑟瑟发抖的份……   第一把开了个好张,第二名揭开,青神人,唐瞻。   唐瞻的经术学问比晁补之还深专,不过在实务上稍微欠缺一点,孙洙犹豫了好久,还是将实务精彩的一卷置为头名,把唐瞻的放到了第二。   唐淹是西南经学大家,如今邕州学宫里边有一千多学生,除了蜀中慕名而去的,尚有周围的西南夷,甚至大理,吐蕃人。   唐淹倒是有教无类,每日授讲,大量吸收和继承了龙昌期的理念,深得蕃夷信服,声望非常高。   孙洙皱了皱眉,龙昌期,这个名字让他很不舒服,当年进京的时候,欧阳修上书反对龙昌期留朝,他虽然很年轻,却也是附议了的。   第三名揭开,交趾郡交州人,杨莳。   名不见经传,交趾又太偏远,没人知道是谁。   文章前面部分赵顼倒是在殿试上看过,不由“咦”了一声:“这人竟然不是黎文盛?交趾郡还有比李道成黎文盛更突出的文才?知道他是谁吗?”   众人都是面面相觑,然后摇头,没听说过。 第九百二十五章 唱名   接着解封,第四名,李夔,后边还有陈瓘,时彦……邵伯温拿了第七,直到第十名解封,才出现了黎文盛的名字。   赵顼点头:“交趾郡相当不弱啊,南海万里之外,十名里竟然能有两人!实在是出乎意料。”   章惇说道:“出乎意料的就是这个杨莳,至于黎文盛,一直就是王室侍讲,交趾未平之前,位列副相,这个名次,算是合情合理。”   赵顼看了下前十名,皱眉道:“国子监是国家育才之地,《三经新义》也是首先发给了他们,怎么这次……这让大家怎么看我朝官学?”   章惇想了想:“要不,将这个杨莳与李夔互换一下?”   “他们一个第三,一个第四,相去不远。李夔却是御史黄履之侄,天生聪颖。”   “当年黄履得中进士之后回乡,见他聪明勤奋,亲自带在身边调教,学问一日千里,以第一名入读国子监太学上舍。”   “而这个杨莳,无人知其名,交趾郡这科有黎文盛得中,已经足可光耀,须知澹耳从立国到现在,可是一个进士都没有出过呢。两人对调,国子监出个一甲,也算是保有了一些颜面。”   赵顼有些不舍:“人才难得,尤其是交趾郡出的人才,更加难得……”   孙洙趁机拱手:“交趾新附,为了安抚远人,既然得中,那就该取。”   “与其用杨莳与李夔换,不如用唐瞻与李夔换。”   “唐瞻之学,受其父唐淹,师长龙昌期影响甚深,与王公《三经新义》,多有抵牾之处。”   “而此子虽用《新义》而取高位,但是内心里边,怕是也不以《新义》为然。”   “这就是矫伪枉饰,取在第二名,是臣失职了。”   赵顼摇头:“孙公过责了,唐瞻怕是受蜀学的影响更深,蜀学讲求‘求同存异’,还讲求‘追求真理’,他们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吾爱吾师,更爱真理?‘”   “就算是自己师长的传授,要是觉得有问题,都能提出异议,更何况外宗?”   “此次试题,本就刻意避开了《新义》里边颇招非议的那些疑点,因此唐瞻的文章,也不能算是矫伪枉饰。”   “国子监三千多人,这成绩,朕很不满意。”   “接下来国子监要大力整顿,那里应该入皇家理工学院一样,成为国家培才育士之地,而不是给官员和权贵的子弟们拉关系求干谒的污秽场所!”   说完又叹了口气:“罢了,还是给官学留着点颜面,便如孙卿所议,擢李夔第二名,唐瞻降第四,放榜吧。”   元丰二年黄榜张贴出来,开封府顿时轰动。   苏文熟,吃羊肉。实锤了!!!   晁补之,唐瞻,杨莳,邵伯温,黎文盛!   前十名里边,一半都跟苏家有关系!!   尤其晁补之,大三元,天下至高荣耀!   最开心的莫过于报信的急脚,都不用到处乱跑,这几个如今全都在可贞堂刻版,一找得一窝!   ……   文德殿前,新科进士们站得规规矩矩,等候唱名。   “元丰二年举进士第一人——晁补之,进!”   三唱之后,晁补之出列。   “元丰二年举进士第二人——李夔,进!”   三唱之后,李夔出列。   “元丰二年举进士第三人——杨莳,进!”   三唱之后,杨莳出列。   礼官引三魁入殿,面见赵顼。   接下来的手续便是官家扣问三魁三代,乡贯,年甲,以表示关怀重视的那道流程。   晁补之的名字经常出现在苏油的章奏里边,赵顼好奇的是他的学霸天赋,昨晚刻意去翻了以前的档案:“我知道爱卿的大名,两浙路转运司奏报,听说很多是你起草的。”   “熙宁七年九月,两浙路开田二十万顷的疏奏,就是你的手笔吧?写的很好。”   晁补之愕然:“陛下,熙宁七年九月十三日,两浙路奏报开田数目为十三万四千零七十四顷。首次突破二十万顷的疏奏,倒也是微臣起草,不过那是熙宁八年六月二十二的事情了。”   “呵呵,好像是这样的……”麻蛋,昨晚特意还复习了一次,结果还是记混了。   学霸虽然不是故意的,但是学渣还是觉得自己被凌霸了,这个天——实在不好聊。   “呵呵呵……总之以后继续好好替国家效力,朕和公卿宰执,都很看好你。”赵顼只好匆匆结束话题,又对李夔说道:“国子监刚刚经过一场大动荡,你能够不受影响,不参与其中,唯以文章经义取之,这一点心性,比名次更重要。”   李夔躬身:“臣不敢为,亦不愿为。就算因干谒而得高位,出仕后也才能不称,做不好事情,到时候受苦的是百姓,辜负的是国家和陛下。”   “对自身来说也是肇祸——声名败裂,连累族中。臣以为,比进士不第,更差。”   赵顼叹气:“可惜啊,很多人不能如爱卿所想。”   对答结束,赵顼又看向杨莳:“爱卿远来交趾,殿上我就留意到你了,文章的确不弱,道理也精通,当时还以为你就是郡王侍讲黎文盛。”   “怎么爱卿文名不显?是以前清高命世?还是被李常杰打压,曲沉下僚?”   杨莳猛然跪地痛哭:“罪臣杨曙,改易名字,只为陛见天颜,痛陈己罪。”   “陛下,我是大罪臣,曾经被李常杰所迫,写文章诋毁大宋,罪大滔天,不敢辩驳。”   “是苏少保说交趾人才稀缺,不忍诛杀,命我改易姓名赴考,如果侥幸能得见天颜,进退诛囚,唯陛下所决。”   “陛下,臣常自悔咎,痛愧于心,未敢自绝者,乃一身为家族所系,上有六十老母……”   赵顼都懵了:“等等,你有何罪,能如此严重?”   杨莳抬头,满脸的泪水鼻涕:“陛下,李常杰《伐宋露布》,乃罪臣所草,李逆以家族性命相威胁,事后给米十石。臣不敢欺瞒陛下,必以告陈。”   殿上所有人都是大惊失色,靠,这娃立刻拖出去碎剐了都不带冤枉的!   “啥?十石米?”赵顼的注意力,却在文章的价钱上头。   交趾米贱,斗米二十文,一石两百文,十石,也就是两贯钱。   这尼玛,能让王相公气得失态,亲自抖手动笔相怼的文章,就值两贯钱?!   忍住,这时候不能笑。   赵顼咳嗽了一声,这才说道:“天生蒸民,君德则睦;君民之道,务在养民。说得很好,很在理。那你觉得,我是昏庸之主,不循圣范之君吗?”   杨莳叩首:“陛下收交趾,交人初时心怀震怖,其后苏学士抚之,交趾可称天翻地覆。”   “方知李逆奸残,万恶不足形容;吾皇宽仁,千秋难得与并。如今交趾郡中,皆歌尧天而享舜日,充仓廪而践礼仪。”   “邻郡占城,羡慕仰渴,曰奚我后。此陛下圣明之德,虽草木尽曙阳春,不待教而后知也。”   这马屁拍得如彩虹一般美丽,赵顼果然龙颜大悦,嘴里边却还假谦虚:“的确很有文采,但是也不要修饰太过嘛,我也没有你形容得这么好。”   “你的那篇《露布》,虽然悖逆,但是其中那句‘天生蒸民,君德则睦;君民之道,务在养民。’还有一句‘百姓膏脂凃地,而资肥己之谋。’说得都非常好。”   “所谓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你的这两句,朕虽不敏,也常常感惕于心,吟诵在口。”   “之前远隔万里,又是为逆臣所迫,勉强还算各为其主,所以你的那两贯钱的过失,朕,就不追究了。”   “于前能对交趾忠诚,之后也必能为大宋效力。你文中的这两句,我也同样回赠与你,今后要清廉自守,以民为要。”   “苏学士说得对,万里之外,人才难得。起来吧,去换上朝服,跨马夸街,你还是朕亲点的探花。”   “等到了金明池,朕还要敬你一杯。对了你会写诗吗?一会儿可得陪和一首哟……”   这一刻杨莳的忠诚度飙升到了一百二十,哭得都快没个人样了,连连叩首:“陛下宏量深恩,便是杨莳再生之父母。纵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微臣今后,必定踊跃报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殿中众臣也对赵顼的气度大所折服:“吾皇圣明!”   ……   这一届科举的瓜,简直让汴京老百姓吃了个大爽。   大宋嘉佑以前,因二三名在黄榜上并列状元之下,所以都称“榜眼”。   自打苏油取中第三名后,民间称大宋科举殿试三名为探花,才成了定例。   三元及第这样的奇迹都靠后了,今科探花的事迹,那才叫惊天传奇。   而赵顼收获的声望,再次达到了新的顶点。   瞧瞧,咱们官家这气量,这德性,这宽慈,能够生为宋人,我……我骄傲啊…… 第九百二十六章 上香   那是,为啥占城内附?不都是这原因?   这叫什么?这叫“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   哎呀老王你变了,你都会拽文了!   《孟子》嘛,《时报》都在刊登普及的,资料而已,一般一般……   你可得了啊,这次殿试题听说还是《论语》呢,难为孙学士怎么找的题,可惜了啊……   唉,是的,可惜了啊……   孙洙回到家后就一病不起,给大宋留下了后世传扬的“千古第二榜”之后,含笑而逝。   孙洙未冠擢进士。后与包拯、欧阳修、吴奎举应制科,韩琦读之,太息曰:“今之贾谊也。”   凡有章奏,辄焚其稿,虽亲子弟不得闻。   博闻强识,明练典故,道古今事甚有条理。出语皆成章,虽对亲狎者,未尝发一鄙语。   文词典丽,有西汉之风。士大夫共以丞辅期之,赵顼也准备升他做参政,结果不幸早逝,才四十九岁。   “帝临朝嗟惜,常赙外赐钱五十万。”   散班之后,蔡确从御史台出来,看了看天色,上了马,向城北行去。   明天休沐,夫人与蔡确商量,想去城北开宝寺行香。   夫人对蔡确的行径非常担心,认为他自绝于士大夫,但是蔡确不以为意。   吴充想废止新法,蔡确上奏:“曹参与萧何有矛盾,等到曹参代替萧何为相,却遵从萧何指定的法令。现在陛下主持变法,怎么能允许吴充因与王安石的私怨而废除呢?”   赵顼对蔡确很赞赏,让他把控御史台的同时,还继续主持司农寺,常平法,免役法。   当晚,蔡确与夫人便在开宝寺住下,沐浴更衣。   次日一早,开宝寺又来了一溜车驾,乃是当朝次相王珪。   王珪来开宝寺,也是应夫人所请。   河东路近年来年成不好,水灾之后又起盗匪,长女当初嫁给了一个知名文士,超级帅哥李格非。   李格非少年时“俊警异甚”,父子都是韩琦提携的名士,不过考试有些迟缓,而立之年方中进士,初任冀州司户参军,现在正好在郓州当学官。   女儿来信说郓州水灾过后景象很惨,工业虽然恢复了,可农人日子还是难过,离城不远的梁山泊内,就有盗匪聚啸。   夫人胆战心惊,要来给女儿祈福。   所以今天并不是台谏和宰执私下鬼祟沟通,这可是朝廷最大的忌讳。   只是诸般巧合罢了。   而且听闻王珪到来,蔡确立即乘坐自家夫人车驾离开了开宝寺,并未与王相公见面。   王珪是儒臣,对礼佛这种事情不怎么感冒,佛学有可取之处是一回事儿,拜土偶泥塑,那就是智者不取了。   于是他便让夫人带着使女去上香,而自己则信步登上开宝寺后方的山坡。   山坡上是墓地,墓地里有很多的碑文,神道碑这东西很考功力,也有文史价值,比如司马光给程夫人写的那篇,就是上品。   王珪对这些很感兴趣,找了几块碑,观摩起书法文章来。   一个襕衫士人也在这里看碑,待到转过身来,王珪大惊,竟然是蔡确!   环视左右,发现没有别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抱怨道:“持正也太不小心了,朝中要是有人知道,那还了得?”   蔡确是一身穷秀才的打扮,与平时的风格迥异,拱手道:“蔡确不会如此不小心的,有从人在下方守着,相公不用担心。”   王珪这才说道:“也罢,想来持正此举,不为无由吧?”   蔡确说道:“非为别事,特为相公解忧而来。”   王珪怫然:“我何忧之有?”   蔡确微笑道:“忧在中书近案咫尺,亦在南海隔空万里。”   “你!”王珪说道:“吴充心力不足,不久便当自去;苏明润……苏明润年纪轻轻,我又何惧之有?”   蔡确说道:“吴充累被弹劾,陛下尚且优容,不是拿死证据的重拳,难以搬动。”   “苏明润年纪的确不算高,但是常年在外,屡建功勋,如今已是特进,郡公。”   “而王相公随伺帝周,每以文章受赏,却难有建树之功,好像如今连银青光禄大夫都还不是吧?”   说起这个王珪心里就有些苦,这上边的确是他的最短板,而苏油厉害就厉害在这里,散阶高得一逼。   还没有做过宰执,却已经和退休的王安石一样,成特进,封郡公了。   而且之前做过权知开封府,那是“四入头”之职。   所谓“四入头”,就是宋代任用执政大臣,多从三司使、翰林学士、知开封府、御史中丞中挑选,于是时俗给了这四个职位这样的别称。   平交趾,纳占城,开南海,朝廷每年岁入,陡增千万,这等大功,不得不酬。   加上才三十出头,就转运安抚四路,年轻权重,没有制衡,又不得不防。   因此朝中已经有人不断上书,要求赵顼召回苏油,以他位待之,这样方能有利驾御,以免苏油跑偏,有失君臣之义。   很正确,很有理,可是王珪很不愿意。   凭什么我就只能当一辈子的次相,或者当空名首相,实权在握它不香吗?   蔡确明白王珪的心思,再扎一刀:“苏明润强识明敏,都下喻之雍和比富弼,识问比陈襄,强干比韩琦,周至比丁谓。”   “吴充曾经上奏,请召苏油,理由是经国干臣,不当久外,中枢乏贤,积事如山。”   “相公,苏油入朝,当然也不会影响你中枢职要,只是难得称意而已。如今看来,相公是光风霁月,必可包容,却是蔡确多虑了,这便告退。”   “等等!”王珪脱口而出,说完都觉得有些可耻,赶紧遮掩但:“苏明润的吏能天下第一,这是公认了的。其德性自小便得昭陵皇帝嘉许,也是公认了的。”   “仕途十八年,每一步都走得很稳,他入朝堂,是众望所归。只要陛下相召,我当然不能有异议。”   这话说得很巧妙,也没有把柄。   言下之意,皇帝相召,所有人都不能反对的情况下,你蔡持正还能有办法?要是想利用我当出头鸟,那就是想多了。   蔡确拱手道:“唉,其实吧,宰执大多为官甚正,立身无瑕。蔡确身在台谏,发现这些人的问题啊,多出在子侄亲人身上。”   王珪立刻想到了自己最看不惯的那个人:“苏轼?”   蔡确说道:“相公想差了,我说的是吴相公,瘰疖太平,本来就是个笑话,他那个儿子吴安持更是专营衙内,如掮客一般。”   这里又是个典故,曹太后很久以前曾经做了一个梦,梦里有神人对她说过:“太平宰相项安节。”   曹太后醒来,将这个梦告诉了赵顼,赵顼登基以后,便偷偷调查,在朝臣里边寻找,结果遍询吏部,都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   直到吴充做了上相,脖子上长了个瘰疖,百药不瘥。一日立朝,项上肿如拳。   太后见了,偷偷告诉赵顼:“此真项安疖也。”   蔡确现在故意拿这个典故在王珪这里贬低吴充,说他是因为瘰疖应梦之故,才被赵顼立为首相的。   王珪说道:“吴安持不是已经外放了吗?”   蔡确低声对王珪说道:“外放后处事不明,贪污受贿,御史台已然拿到了铁证,这次无论如何都能扳倒他爹。”   王珪挑了挑眉毛,搬走吴充,自己仕途就去了一个大碍。 第九百二十七章 密计   正要高兴,忽然发现自己又被蔡确给带歪了:“不是说苏明润的事情吗?”   蔡确说道:“苏明润没有什么瑕疵,本来已经掌握了他改易杨曙姓名的证据,只待杨曙进士任官下来,我便可以发动。”   “不料杨莳在唱名之时自陈罪状,陛下反而宽勉了他露布之罪,依然擢他为探花,如今成了湄州通判。”   “这里边要没有苏明润的指点,打死我都不信。陛下宽仁的名声,也因此天下传扬,朝野交赞。”   “这样的名声,这样的事迹,历朝哪位帝王有过?听说杭州贺鬼头准备以此事为蓝本,编写一出新剧了,名字便叫《上殿恩》。”   “王相公,只怕在陛下心里,苏油就是致君于尧舜的贤臣,不但无罪,反而有功啊。”   “所以台谏再发动也是无济于事,而陛下召他回京,几乎已是铁板钉钉。”   王珪是随时俯仰的三旨相公,在中书打了十几年的酱油的万年老二,现在朝中青黄不接,是他希望最大的一次机会。   毕竟苏油还年轻,怎么也做不到首相位置。   但是蔡确说得也很对,苏油的才干远胜于自己,他要是入了中书或者政事堂,自己的话事权肯定会被侵夺大半,不美,实在是不美。   蔡确说道:“这次科举情形,相公也见着了,唐瞻,杨莳,黎文盛,邵伯温,这些人和他都有关系,晁补之还拿了个三元,就连那轻佻的秦观,也得了三榜。”   “王相公,危机来了呀。”   王珪嘴里有些发苦:“持正说了这么多,都是在危言耸听。陛下的心意,那就是我的心意。既然苏明润如此能为,便是首相给他,我看也做得。”   蔡确意味深长地笑道:“相公能这么想,那自然是相公枢衡之量……”   “然而蔡确替相公担心的是,就怕他苏明润心中,也做此想。”   王珪心里顿时如同被撞了一下。   是啊,苏油屡次大功积累到现在,勋阶早在自己之上,在士林里的名望,在民间的势力,在朝廷中的官声,甚至,在陛下的心里的地位……   要是他也这么想,入朝之后,第一个要对付谁?当然是处于首相之位的自己!   要搞人,一百个王珪都不是一个蔡确的对手,王珪脸色变了几次,终于绷不住了:“持正有何良策?”   见王珪终于放弃了面子,蔡确这才心满意足:“苏明润这人有个大缺点,相公没有发现吗?”   王珪想了一阵:“没有发现,什么缺点?”   蔡确冷笑道:“外斗内行,内斗外行。”   “何解?”   蔡确说道:“下官在渭州便与苏明润有过接触,苏明润之能,能在善理民生。”   “民生起来,就有了钱粮;有了钱粮,便能号令官吏衙属,训练将士,上下归心,其后无往而不利。”   “但是真正的官场手段,其实毫无可取,而且成名过早,倍加爱惜羽毛。”   “吴逵之变,本可得平叛大功,他却轻轻放过,甚至为叛军请命。”   “司马迁为李陵请命,什么下场?也就是皇宋宽慈,要是换到汉唐,怕不早都人头落地。”   “苏湖开发,如此大利,本可大力笼络朝中两浙籍贯的官员,以为臂助。”   “而他却定下土著移民的田亩数额,限制购买,白白错失大好良机。”   “富弼司马光,对他青睐有加;赵抃张方平,一路培育。”   “也未见他利用关系,在他们得势之时,一飞冲天。”   “王相公入朝,曾与之同船三日,大用提拔之心,昭然若揭。”   “苏油如能相从,哪里还有吕惠卿等人的机会?”   “却听说两人竟然在舟中激辩,最后相持难下,定下什么‘相争为国,不及私交’的君子之约?”   “反观吕惠卿,熙宁二年入朝附介甫公,至熙宁七年得成执政,中间还经历过两年守制。”   “还有曾布,四年而得翰林学士,三司使。其余如王韶,章惇,皆一时骤拔高位,轻取要居。”   “反观苏明润,除了中间两年权知开封府,前后沉沦外路十六年!”   “不是天涯,就是海角,活活将少年功名的优势,磨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总是在当进之时瞻前顾后,循规蹈矩,坚持倔强。这能叫会做官吗?”   说起这个,蔡确就滔滔不绝有些忘形,一副痛恨苏油将好牌打得稀烂的样子。   王珪却听得有些悻悻然,那是,这些好牌要换到你蔡持正身上,老夫怕是早都被你踩在脚下了。   有些不耐地微微讽刺道:“攀枝蔓节,持正你到底厉害。说了这么半天,还是没说到点子上来。”   这是在嘲笑他连起大案踩着别人上位,蔡确心下虽然恼怒,面上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接下来就是点子上了,陈世儒案,久拖而不决,如今从开封府到了大理寺,一样判不下来。”   “相公,是不是该奏请陛下,从大理寺移案御史台了?”   王珪大惊:“你还要起大狱?”   蔡确说道:“案子上到御史台,就可以调查苏颂在此案当中,是不是接受了吕公著的请托。”   “据我所知,陈世儒被抓的当天夜里,李氏之母可是去吕公著府上求情,让叔父出面救自家女儿的。”   王珪问道:“然则这又与苏明润何干?苏颂虽与苏油同宗,可早就在五服之外。而且要是苏油袖手旁观,你也攀扯不到他身上去啊?”   蔡确说道:“如果一个苏颂,相公觉得不够分量,那再加上苏轼怎么样?”   王珪最忌惮的人就是苏轼,因为如果说苏油和自己,还算术业各有专攻的话,苏轼,那就真的是能够全方位代替自己的人才,不由得关心:“苏轼有何问题?”   蔡确却没有直接回答,只成竹在胸地说道:“御史中丞李定,因苏颂拒不草拟他任监察御史里行诏书,因苏轼写诗讽刺他不守孝行,如今正在搜求证据,准备弹劾两人。”   “时机很重要,只要我们在苏油离开交趾的时候发动,待他抵达汴京时,舆情达到最高峰,到时候,苏油他能如何动作?”   “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不袖手旁观,要不积极营救。”   “如果其选择营救,那就是徇私干法;如果其选择旁观,那么就是冷漠无亲。”   王珪有些着急:“持正你失了计较,以苏油之功,万里回朝,陛下那里怎么都要宽容一二。还不如趁他远在交趾,鞭长莫及的时候料理明白。”   蔡确摇头:“此举一石,可得三鸟。但是对相公来说,中得苏颂,苏轼,皆是副车;而中得苏油,方是根本啊……”   这么好的事情,还能不脏自己的手,王珪当然是乐意的,一时间更加患得患失起来:“可还是那句话,要是陛下那里……”   蔡确笑道:“相公啊,你这就是当局者迷了。”   “陛下那里,肯定是会宽容,但我们搞苏油,本就不是想让他在陛下那里失宠。”   王珪觉得这简直匪夷所思:“不是这个,那却是为何?”   蔡确冷笑:“陛下什么态度不重要,因为他苏明润,从来就不是倚仗恩宠立身。”   “他的立身之本,是政绩,更是名声!”   “然而等到事情发作,他徇私干法,或者冷血无亲的污名,总是难逃其一!”   “这就和他一向大公无私,仁性天生的形象相悖。这就说明他过去的一切,都是假仁假义,矫饰做作!”   “到时候,台谏便能弹劾他外饰宽和仁行,而内怀操莽枭性!”   “只要苏明润污毁了名节,暴露了本性,破了他的重名!呵呵呵,再要想在朝堂呼风唤雨,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所以陛下宽容不宽容,对我们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   妙啊!王珪心意暗动,脑补出了更多情节,等到苏油灰头土脸之际,自己再出手将他捞出来,到时候苏油就只能依附于自己。   自己地位巩固不说,还能得一强援!   现在的问题,就是苏颂和苏轼的罪名,到底有多严重。   想到这里,王珪问道:“弹劾他们,有把握吗?” 第九百二十八章 巡视   蔡确笑道:“苏颂一开始详查细究,这才爆出陈世儒这桩大案,而其后却整整拖了半年!”   “陛下托人传话,亲自嘱咐,都不能速结,相公你告诉我,还会是什么原因?”   “至于苏轼,证据还是苏油的得力干将沈存中送到御史台手上的。”   “自外放以来,苏轼对新法、对王相公、对陛下,多有怨言,见于词章。”   “当年沈存中抚两浙灾伤,陛下让其收录苏轼诗文以献,其中就有苗头,沈存中上奏之时还特意勾画了出来。”   “这几年苏轼倚仗文名嚣张跋扈,与朝中同党往来,行文里边更是讪渎谩骂,祸心愈炽。”   王珪开心了,白纸黑字,众口相传,这个跑都跑不掉,不过还是有些担忧:“攀扯不要太多。”   蔡确拱手,意味深长地说道:“相公不用提防我,因为此事,无需你我插手。”   王珪一下子傻了,老子不插手那是理所应当,你是御史中丞,你不插手,这事情还怎么弄?!   蔡确笑道:“寿昌寻母,苏轼歌之,其中有‘此事今无古或闻’和‘西河郡守谁复讥’两句。”   “后句用了吴起母死不归的典故。李定以为讽己,恨之切骨。”   “舒亶,任职翰林时因‘自盗为赃’而被朝廷惩罚,声名狼藉。后因张商英提拔而上位,却又利用其对他的信任出卖之,乃见机而作的反复小人。”   “张璪,原是苏轼的进士同年,两人入仕后又在凤翔同事两年,交游颇密。”   “介甫公用之,初事而后反,言纳钱免役法、武学、经营东南盐法不当。”   “而介甫公去后,又媚附吕惠卿,再得进用。乃劾参知政事冯京与郑侠沟通,致冯京遭贬。”   “听闻他最近正在与相公你书信往来?此人能探情变节,左右从顺,各得欢心。相公,可用之而不可不防啊……”   王珪脸上顿时变色:“没有此事!”   蔡确笑道:“没有当然最好,我就是提醒相公,不要留下字迹,如吕惠卿反介甫公的教训,可谓深刻。”   王珪的脸色顿时有些发白。   蔡确说道:“亲自经手这么多案子,此事再由我来举领,反而缺乏说服力。”   “不如将位置腾出来,虚位诱之。”   “此三人必定纷纷效进,之后,就不劳相公操心了……”   蔡确笑眯眯的拱着手:“此次发动,时机至为关键,因此需要我前期压着。等苏油离开交趾,相公再将我移走,三人必定反弹。”   “我们大可以摘清干系,无需参与而坐收成利。相公,还有比这更便利的法子吗?”   这话意思说起来隐晦,其实一点都不隐晦,王珪明白了,蔡确是想借此要官!   御史中丞,也是四入头!   要腾出这个位置,就要把蔡确移走,移到哪里?难道还能外放?   蔡确的意思,当然是要参知政事之职!   王珪心思换来换去,还有些拿不定主意:“持正且去,容老夫思谋。”   蔡确也不勉强,恭恭敬敬施了礼,潇洒地离开了。   他心里笃定得很,苏油要入京,王珪一人难抗,就必须引援。   自己替他扳倒吴充,已经展现了能力和态度,可以说是王珪现在的最佳选择。   献上此计,王珪只要是有心,那就必然入彀,必然选择自己。   王珪毕竟心胸狭窄,而且也不是特别优秀。   被嫉妒蒙蔽了双眼,对苏轼的忌惮竟然比苏油还大,足见不是什么成熟的政治家。   自己的能力,正是他所需要的,理论上说,苏油入朝之后,两相制衡,也便于王珪这个首相“驾驭”。   所以蔡确根本不需要王珪确定的答复,形势所迫,王禹玉,呵呵呵……他不得不为!   入朝四年而至参政啊,这个晋升速度,大概已经刷新大宋政坛的记录了。   蔡确对自己的这番操作,非常得意。   ……   新科进士的事情传到交趾,交趾的群臣彻底放下心来,对大宋的忠诚度刷新到了新高。   金殿释杨莳,陛下亲送衣冠,赐宴敬酒,还写诗命其陪和,这就是彻底洗白了《露布》的罪行。   这样的皇帝不效力,天底下还有什么皇帝值得效力?   趁此机会,苏油和李道成开始了第三届公务员培训班,这次的范围,扩大到了金瓯路和日南路。   培训班是李道成在主持,而苏油则深入基层,去三州视察去了。   占城的地形就像一串香肠,一个州一个州的串接在一起,一个个访问过去就行了。   局面还不是太安定,任何一项政治制度的改变,都存在反对者。   因此苏油这次带上了石薇,曹南,程岳,打出了旗牌,仪仗,还有五百人的新军随行警跸。   三州官员来到地哩州边界相迎。   奉炎军大部已经解散归农,留下部分精锐,经过木依和平正盛训练之后,与少量的占城原属王军和诃黎降军一起,组成了新的军队。   州军的人数很少,一州七百人而已。   张令从穿着红色的大宋五品官服迎上:“下官张令从,见过少保。”   苏油远远就下得马来:“此后与张世兄同殿为臣,不用如此客气。族谱可上好了?”   张令从笑道:“已令四儿将本宗族谱送去漳州了。认祖归宗的大恩德,一直没能当面与少保道谢,下官惶愧得很。”   苏油说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安定了下来,还是需要早择妻室,开枝散叶才行。”   张令从铁打的汉子,也不禁脑门冒汗:“是是……”   苏油这才问道:“黄时中呢?”   一个年轻人上前:“下官黄时中,见过少保。少保为先君撰写的墓志,合族褒荣,备感厚恩。”   苏油说道:“汝父为民请命,横身抗暴,他不是为了自己一个人的福祉,而是为了布政州,金瓯路,甚至是为了整个占城全体人民的福祉而牺牲的。”   “这些人里,有远海而来的宋人,有原来留下的交趾人,有本土的占人。”   “因此你父亲的牺牲,不是为了一身一族,而是为了这片土地上生活的所有人。”   “司马迁《报任少卿书》里说得很明白——‘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令父是为了所有人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因此重于泰山。朝廷才不吝追封,泽及子弟。”   “你要继承你令父的思想,为这片土地上的人民谋取丰足的生活,庶几可以慰藉祖志。”   黄时中连连称是。   黄牧其实就是一个商贾,但是苏油的墓志铭中,将之塑造成了一个现代的切·格瓦拉式的人物,富含国际主义精神,有救他国人民于水火的责任心,捧到了很高的位置上。   不言而喻,这也是实际宣传的需要。   除了黄牧,三州还有一个道德标杆。   李福全,红泥湾战役之后加入了张令从奉炎军的弓箭社首,之后一直负责军队后勤,组织民壮,是奉炎军中萧何一样的人物。   但是占城归宋之后,李福全辞谢了大宋任命的一切官职,重新回村种地去了。   用他的话说,是自己本来就是一介农夫,被诃黎逼得造反,那是没有办法。   如今天下太平,自己也有了宋人的正式身份,已经很满足了。   自己又不会舞文弄墨写文章,赶车运粮在行,当官那是真当不了,回家种地,才是自己的本份。   与李福全一起返回龙头村的,还有很多当时一起起事的村民。   苏油将此事奏报赵顼,赵顼深受感动,下了特旨,封赏了李福全户部员外郎的散官,并且永远豁免龙头村租赋,以报村民们质朴尚义之德。   因此虽然李福全一身农夫装束站在三州的官员之中,却没人敢轻视与他,苏油都要主动走到他身前,先行施礼,道一声李翁。 第九百二十九章 横山关   李福全连连摆手:“当不起当不起,少保可真年轻啊,论年纪,比三太子也大不了几岁吧?”   这就是把玄幻和历史搞成一个版块了,苏油只好耐心解释:“传说不可信,苏油就一介凡夫,没有那些神异……”   李福全连连点头:“是的是的,平日里就得这么解释,对吧?”   呃,李翁你好像的确不太适合做官,这么迷信……   三州是制糖重点地区,这里每个县都有四通商号兴建的糖坊。   除了制造白糖和红糖以外,还有很多的副产品。   主要是纤维利用和糖蜜的利用。   甘蔗纤维,可以制作纸张,纸箱;   滤泥可以制作成优良的饲料添加剂,味道香甜,适合用来改造粉料的口味,而且让粉料凝聚,减少粉尘;   糖蜜的利用主要在发酵产业上,用于培养酵母,各种曲霉,包括酒曲,红曲,青霉……   次级产品,则是蜜酒,青霉素,红米酒,料酒,甲醛,丙酮,有机油漆,魔芋胶薄膜……   反过来,这些东西,又极大的推动了畜牧,包装,酒精饮料,漆器,饮食等行业的升级换代。   这个时代对糖的需求,比对盐更加饥渴,因此三州蔗糖根本无需担忧销路。   三州的蔗糖主要运到蕴州进行转运,现在的蕴州城,基本都是等待取货的糖船。   虽然战争前后持续了半年,但是好在甘蔗的收获期比较长,因此没有烂在地里,影响到出糖。   三州选用的是如今最好的蔗种,亩产四千斤甘蔗,出糖六百斤,跟后世不能比。   然而此地虽然一岁三熟,奈何粮价低廉,也就是内地的三分之一,因此要换成经济效益,还是两贯左右。   出糖就不一样了,一斤糖两百文,六百斤,一亩地的产值就是一百二十贯!   当然这里边还包括了砍伐,运输,压榨,炼糖,包装,再加工……等等一系列在里边,整个流程都有人都参与了分润,而蔗农手里能拿到的,实际十分之一都不到。   但是仅仅十分之一不到,都已经是过去种稻子产值的数倍,农人的心情自是不用说。   当然一百二十贯并不是最终产值,水果糖,薄荷糖,软糖,奶糖,冰糖蜜饯,果酱,糖水罐头……这些精加工产品,才是来钱的王道。   比如荔枝糖水罐头,龙眼糖水罐头,这两样本来可是不大利于保存的东西,现在完全可以供应汴京市场,甚至可与运到陕西,高丽。   一个荔枝罐头在西夏和辽国的售价,那是高得惊人,权贵们宴会的餐桌上,要是每桌有一盏荔枝银耳羹,那就是主人最高规格的接待。   其余的糖果,尤其是奶糖,咖啡奶糖,成为了西方商人哄抢的物资。   第一批样品被蒲珊抢了个大便宜,因为搞鱼露转批,蒲珊算是积少成多,有了一些积蓄,第一批奶糖出来后,他抱着对大学士吃货属性的绝对信任,将所有积蓄全部换成了奶糖,第一次回乡,就赚了个盆满钵满。   视察完三州,在布政州抗暴纪念碑主持了落成典礼,祭奠了以黄牧为首的死事义士忠魂,鼓励三州百姓放下仇恨,努力生产之后,苏油才与三州的主事官们一一告别,朝横山关进发。   沿着古道一路上山,沿途林木苍翠,鸟语啾啾。   横山关是大石关,占城中心位置的天然屏障,隔绝南北。   这里也是重要的交通枢纽,山上除了军寨,还有税监。   不过割据结束之后,交州,旧州,新州之间,海贸大兴,三十多艘大宋使伴的眉山型纵帆船来往频繁,苏油干脆让良保和故伦回新州镇守,这里只留下了七百军士维护道路。   天气已经渐渐暑热,但是横山关上,倒是个消夏避暑的好去处。   到得关上,旧州节度使王珍,带着儿子王德前来拜见。   苏油的队伍里边,又多了平正盛,木依。   随王珍一起来的,还有陈田和程岳。   苏油赶紧上前,给陈田问安。   陈田拍着苏油的肩膀,笑得眼中都带起了泪花:“少爷真出息了,薇儿呢?快让老军看看,这都二十年没见着了……”   石薇上前盈盈屈膝:“石薇拜见陈翁。”   陈田看看石薇,又看看苏油:“谁想得到!谁想得到!当年眉山城边的两个小孩子,做出了这么多大事!”   “老军送云板去土地庙那时节,听油娃问起开饭馆的事情,当时心里就想啊,这孩子将来指定出息。”   “你想啊,早上卖豆花饭,中午跷脚牛肉,晚上卖点卤杂,一天就是十好几贯,二十年下来,那得是多大收成?哈哈哈哈……”   说起这些来故事就多了,苏油又问起了嶲州众人的情况,而陈田也要打听眉山乡亲们的情况,亲热无比。   王珍这才知道这老军了不得,乃是苏少保的长辈级人物,幸好一直以来都礼遇有加未敢怠慢,待得两人聊过一阵之后,这才上前来参见。   黄永其实早就被曹南发展成了宁海军情报分司的暗桩,占城归宋后,果然如他所言,大宋给了王珍一个节度使的官职,王珍不由得对这个老弟更是看重。   大宋给黄永的职务是旧州知州,他是文人,现在充当王珍和苏油之间的润滑剂,那是刚刚好。   旧州也有自己的优势,即便国际中转大港地位将被新州所取代,但旧州从高海拔到低海拔的独特地理气候优势,那也是不言而喻的。   苏油给旧州的定下的重点发展产业,就是茶叶,咖啡,胡椒,葡萄。   还有各种香料和名木,以及畜牧业,海产业。   光这几样,就已经够旧州发展了。   此外,旧州还是连接新州,交州,冶州,福州,泉州,广州等“短途”海运运输的枢纽,同时还是新州的供货基地,和新州一短一长,也算是具备自己独有的优势。   还有就是旧州有水师,虽然王珍的水师有些不够看,但是负责三郡的内海海防,已经足够了。   毕竟现在南海上海盗们已经被肃清,正常贸易秩序已经建立了起来。   横山关气候舒适,动物众多,苏油便在这里避暑了几天,让石薇平正盛陈田他们这些将门去玩围猎。   王德也参与了,因为苏油给他们父子俩带来了一柄神机铳和一柄转轮铳,都是金银螺钿装饰的奢侈款。   这也是首效之功的好处,王珍父子是获赠大宋神机铳的头两位“异族”将领。   但是真要理论起来,王珍祖上,其实也是闽人。   长山山脉里猎物太多了,所谓“多虎,熊,野牛,麋,豹之属。鸟兽驯良,不知畏弓;麝麂满冈,鸣咆聒野。”   至少在大宋境内,没有这么好的猎场,哪怕是偏远的二林部,夔州,也不如这里。   石薇发现这里还是药物宝库,采药的兴趣比打猎还大。   王珍和苏油臭味相投,俩都是懒人,别人出去寻猎采药的时候,两人就泡茶聊天吃水果。   旧州的水果很多,很多苏油连名字都叫不上来。   有一种叫来禽的水果,像是一种大李子,味道也如同大李子,成熟的很甜。   还有一种叫乌榄,是橄榄的一种,但是个头比一般橄榄更大,品质更好。   王珍肠胃不是太好,石薇让王德猎了两头野猪,用乌榄给王珍煲野猪肚。 第九百三十章 世家的养成   后世乌榄在国内七月开始收获,而在占城,还要早上两个月,五月开始下树。   当地人用盐进行腌制,还用热沙子炒橄榄仁,然后取出来当做坚果,也可以榨油。   当然苏油一点都不馋橄榄的身子,他馋的是橄榄的核。   乌榄的榄核非常大,苏油收集了不少大核,准备带回去让巧手们搞成核雕,然后拿回汴京城去,让道隆大和尚买单。   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创作门类材料,明代常熟的王叔远首创以橄榄核雕制“东坡夜游赤壁”之舟,舟上舱轩篷楫,什物俱全,镌刻苏东坡等五个人物,精妙传神。魏学的名篇《核舟记》就是反映王叔远首创雕刻核舟之事。   还有明代夏白眼,在一颗橄榄核上雕刻十六个婴儿,童身只有半粒米大,“眉目喜怒悉具。或刻子母九螭,荷花九鸶,其蟠屈飞走绰约之态,成于方寸小核”,人称一时圣手。   能够做到这个程度,除了匠人们巧夺天工的手艺之外,承载艺术作品的材料本身,也有独到之处。   橄榄核无论表里,均无明显纹路,质地细腻坚韧缜密,易于奏刀,可雕刻出细如发丝的精细工艺品,在不同深度无明显的色泽差异,艺术表现力极强。   且核质润泽,本身含有油脂,盘玩后能够迅速的红润包浆。   这个门类的艺术品起肇于明代,当年苏油搞非遗产业的时候,也曾经考察过舟山核雕,大体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   如今蜀工的工艺水准已经不输另一个时空的明清,完全可以将核雕这门手艺重现出来。   而对于喜欢雅玩,椰蒂念珠都能卖出天价的大宋人来说,橄榄核微雕工艺品,一定会风靡起来。   猪肚,要是按照现在占城人的手法来加工,那简直就是毒药。只有苏油才能将它变成美味的凉拌肚丝,三鲜肚条,爆炒肚头……   好吧人家本来也不吃这些个,按照王珍的说法,旧州港半斤一个的大虾它不香吗?   还有海豚,“豕头鱼尾,味甘香美,海中之极品也。”   我是多馋才会想着吃野猪肚?等下山后我给少保你弄一头海豚……   然后就被苏油海扁了一顿,海豚这么可爱的动物你们都下得去嘴?!你们怎么下得去嘴?!   王珍觉得很神奇,苏少保这样的头等大吃货,竟然对海豚,熊掌,象鼻,猩唇这些珍馐丝毫不感兴趣,自己推荐了几样珍贵食材,换来的都是海扁。   而对那些唾手可得,滋味却不那么好的食材,少保研究如何将之变为美食,每每孜孜不倦。   哦,明白了明白了,因为珍馐不是人人都吃得起的,而少保的目标,是将普通食材变成美味,成为人人都吃得起的“珍馐”,这才是伟大的少保大人的目标。   仁性天生苏明润,诚不我欺啊……   王珍顿时觉得自己和苏少保比起来,好渺小,好卑微,好贪鄙,好堕落……   其实这完全是王珍自己在过度解读,比如麂子也很可爱,然而苏油就没有对海豚的执念,他认为脆甜的麂子肉更加可爱。   还有甲鱼,准确说横山关的甲鱼应该叫山瑞,苏油也料理得浓油赤酱的,滋味相当不错。   应该说还是后世带过来的习惯和执念。   等到王德在五天里边打完了一百发子弹,将神机铳和转轮铳都变成了烧火棍后,一行人才下山,来到了旧州城。   枪弹在宁海军属于严格管制,王德以后再要使用,那也得打条子审批,还要办理《持铳证》才行。   旧州数百年来一直都是占城王都,历史遗迹很多。   城中的寺庙,既有印度教的,也有佛教的,而占王的宗庙却又有些类似中土,整个一多元文化融合的大杂烩。   城外的象桩还有很多没有拔去,王珍也很贼,北边城门外的象桩,钉上竹竿搭出木楼,就成了仓房。   而南边的绑上竹竿,就成了牲畜市场的栏圈。   西边的直接在上头搭上木板,便成了一个个销售物资的摊位,成为蚕市草市所在地。   陈田呵呵笑道:“无怪节度使和少爷你谈得来,都是能将废物用出花儿来的主。”   王珍苦着脸:“老将军你倒是高兴,可我一场仗下来,就拉下了一年半的亏空,整整十万贯呢!不想想办法怎么行。”   城池的西南角还处于垮塌状态,两边都烧得黑不溜秋的。   苏油看着王珍:“节度这是装穷吗?做这场面给谁看呢?为何还不赶紧修复城池?”   王珍赧笑道:“这不是才欠了陈公七万贯嘛,一时筹措不出来,少保,此次占城入宋,原来王室的那些财产,怎么都有不少吧?能不能……这个……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啊?”   苏油呵呵笑道:“要这样说的话……嗯,现在占城结束割据,我看这城墙也没啥用了。”   “既然节度不满意,又没钱修缮,那就干脆拆了吧,一会儿我进城就出一个公告,城墙砖石,许民自取,拿去修自家的房子,也是废物利用嘛!”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节度这建议很好嘛!”   “别别别……”王珍吓得赶紧摆手:“我不是这意思,修!这就修!”   苏油这才说道:“关于占城的税赋问题,农税两分五是铁打钉钉的,不过商税还没有定。”   “旧州是大港,之前交趾,湄洲,过舶都是十一之税,你自己就有船,多发展民生,多跑跑贸易,还不是轻而易举?”   “不要总盯着别人的钱袋子,自己发展起来才是王道,对吧?”   “少保的意思……”王珍眼神一亮:“我家也可以参与海运?”   苏油说道:“要在南海航行贸易,船只就需要在蕴州市舶司注册,登记,编号,挂旗。”   “要进行合法的商贸活动,就不能既当仲裁者又当参与者。”   “将原旧州的海关事务交给永宁市舶务,市舶务每年会将仓房,码头等租赁费用与旧州交割。而你的大船队,就可以参与到海运中去了。”   “我这次来,就是要厘清旧州港和市舶务之间的权属分工,以免以后产生麻烦。”   见王珍神色又开始纠结,苏油笑道:“节度不要想差了,如今占城已经归宋,市舶司的收入便是朝廷税入的一部分,任何敢于觊觎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说完将眉山盐井的运作方式和王珍讲解了一遍:“赚自己能赚的那份钱财,与此同时还能于国有功,于民有益,才是世家安稳守成之道。”   “眉山江卿,钱塘望族,才是节度应该学习的榜样,谁也说不准再过百年,金瓯郡王家的声望和影响,就一定还比他们弱,是吧?”   王珍是聪明人,至此明白了苏油的用心,点头道:“还是少保想得久远,我明白了。”   城门处,无数百姓夹道相迎,他们是对大宋最感激的人。   如今南海四郡,很多百姓家中都供奉龙师少保,只有在旧州城和会安镇是例外。   他们供奉二郎真君,不过二郎真君的三尖两刃刀和中土不同,中间那个尖没了,还是反着拿的,苏油怎么看怎么觉得是神机铳的变体。   坐下五百草头神,有弓无箭,据说打的是弹丸。   计较不过来这么多,好在曹南在苏油跟前很老实,一来石家重回正牌勋贵行列,论起来那是远亲,二来曹国舅很早以前就与苏油论交,苏油算是曹国舅的侄子辈,三来这娃皇家理工学院毕业,苏小妹乃是他的山长。   所以不管从哪头论,苏油真要叫曹南一声世侄,曹南都只能乖乖受着。 第九百三十一章 程岳   而且他对苏油是真佩服,宁海军情报分司,本就是此次占城秘密计划的实际操作者,而这个设想的制定人,却是苏油和王韶。   都说“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孰料“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大宋文人臭毛病太多了,歧视内官,歧视勋贵,歧视军人……   却崇拜和尚,崇拜道士,甚至臭捧名妓……   可苏少保就没有这些臭毛病,而且不但不贪没将士功劳,还爱推功,尤其是军功。   比如这次,明白人都知道,大宋能不费一兵一卒收取占城,不可能真的是什么天意巧合,这肯定是苏油的功劳。   但是你虽然可以瞎猜,你却拿不出证据。   证据都在宁海军情报分司,如今已然上交国史宬,成了大宋的最高机密,五十年内都不得解封。   功劳都成了赵顼天命所归,三州壮士首义,诃黎无道天谴,占城臣民请命。   这几乎就是对《孙子兵法》里边“故善者之战,无奇胜,无智名,无勇功。”以及“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的完美演绎,苏学士和王学士,真是当今兵法与战略的大家。   苏油对新军指战员的要求,是要打文战,不打武战。   文战的意思,就是战前有计划,战中有记录,战后有复盘。   所谓“故善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是故,胜兵先胜,而后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   战前要进行大量的情报分析和准备工作,要有经过推演的作战计划和应急预案。   战役进行的过程中,指战员的每一道命令都要留下详细记录,以备战后复盘是总结利弊得失,获得经验,吸取教训。   曹南的会安保卫战后笔记,苏油也看过,并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他是可造之才。   一路南来,苏油将他带在身边,也是给他复盘整个占城攻略,让曹南重新站在为帅者的高度,在掌握更多情报资料的情况下,看清这两年多来的布局和演进。   大宋以文制武,从军伍中崛起的多是将才。   而能独当一面,权衡敌我,制定方略,克定强敌,倾覆他国的帅才并不多。   曹家的曹玮,绝对可以算一个。   响鼓不用重锤,曹南知道,会安一战之后,少保已经认为自己也有这方面的潜力,在刻意培养。   当然两人都没有揭开这层意思,毕竟一个是文官一个是武将,一个是重臣一个是勋戚,真要被扣上了“结交”的帽子,应景了也是个不大不小的罪名。   所以曹南对苏油很感激,苏油将两人关系定义成了上级领导和警卫员,这就既可以指点,又不落毛病了。   也是因为这些原因,曹南在苏油身边,乖得跟顺毛驴一样。   这就让程岳有些不安了。   程岳混在苏油的队伍里,很尴尬。   最让他尴尬的是,苏油对他的过往并不计较,相反非常的信任。   苏油还特别喜欢跟他聊天,看得出来,少保对自己的档案是关注过的,对于自己是如何走上了“反贼”这条路,也有他自己的看法。   而苏油给程岳的印象,也大大改变了以往对“狗官”二字的定义。   苏油喜欢给程岳讲大局,讲河北河东的水患,讲朝堂上关于治河的方略纷争,讲政治制度的复杂性,讲西夏和辽国的威胁,讲大宋历史上的败仗。   讲什么是真正的侠气,讲什么是肝胆,什么是气节,什么是责任。   讲得很浅显,很直白,讲了大宋如今实际面临的困难和政府为克服这些困难所作的努力,并且分析了其中的利弊,讲到朝廷瞎搞的时候,有时甚至也破口大骂。   但是在苏油的心里,大宋每一个有能力的人,都应该为大宋这个国家尽一份自己的力量。   如果这个国家,还有程岳这样不愿意为国家效力,甚至是添乱的人,那这个责任,程岳或许只该负四成,而更多的六成,在朝廷和官员的身上。   苏油甚至还给程岳讲丛林法则,讲文明的诞生和演替,讲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讲强力者对弱势者不再是抛弃和吞食,而是关怀和爱护,才是文明的标准和道德的体现,才是人区别于禽兽的根本之处。   大宋在这方面,当然也有自身的不足,但是至少举国上下,在有意识的努力,至少在当今世上所有国家中,是做得最好的。   在河东河北水旱频繁,朝廷力有不及的情况下,导致了部分地区,部分人群里,出现了丛林法则重新战胜文明法则的现象。   少保告诉自己,说自己无疑是有能力的人,能在丛林法则中生存下来,甚至成为受益者,足以说明自己的能力。   但是,这些不能说明自己的道德水平,最多值得庆幸,而并不值得光荣和自豪。   反观自己的兄长,正在徐州沂州剿灭盗匪,努力恢复地方的正常秩序,让百姓们不再惶惶不可终日,重新回到安定的生活当中来。   少保说,那才是为国为民,乃真正的“侠之大者”。   絮絮叨叨的伪君子,程岳见得多了,说一套做一套的狗官,自己甚至亲手砍过不少。   他以前是真不知道,朝廷里还有苏油这样的人。   苏油的一句话打得程岳服服帖帖,比石薇的剑还厉害。   我是蜀中理学派的,做事讲究合乎情理。   所以我说得,都是我做到了的。   而我自己都做不到的,我绝不会要求别人做到。   仅此一句,让程岳不能不服。   程岳跟了苏油一段时间,发现苏油和他印象中的官员,区别实在是太大了。   才知道大宋一位路级官员,一天里要处理多少事务,也知道要做到“最大公平”,是多么的不容易。   除了正常的政务,苏油平日还要去学宫授课,去工坊指点提升工艺水平,去厂矿指导如何提升生产效率。   而石薇每天都要去慈济院,举子仓、慈幼局、药局忙碌。   苏油也解释过一次,自己和石薇也是能力者,所以这些都是他们的责任和义务。   程岳如今的心念有些动摇,他决定要保护好苏少保这样的人。   这样的官员,对老百姓来说,实在是太难得了。   虽然有郡君在,苏少保需不需要自己保护还两说,不过苏少保既然将他安放到这样的位置上,那他也要尽到自己的……那啥责任。   程岳如今脸上有两块鱼皮,在金印的位置,那是石薇给他做的小手术,腐蚀了金印后,又上了天师局的秘药,用消毒之后的鱼皮贴上,据说不用多久就会恢复如初。   程岳本来还认为这是无聊之举,直到有一天苏油告诉他程父最大的心愿,就是儿子不再是反贼,罪犯,程岳才默默接受了。   气质这东西,很迷。   就跟程岳即便成为武臣,可那一脸的桀骜孤僻还是照旧一样,董非纵然成了市舶务和引进司的勾管提举,又新立大功,却还是逢人都点头哈腰满脸堆笑。   见到苏油,更是笑得满脸都起褶子了。 第九百三十二章 旧州   看到董非,苏油总觉得,这个猥琐的商贾有大气运。   可不是吗,打自己守渭州开始,这人每回都会摊上大好事儿。   先是卖盗版五粮液被自己抓包,然后莫名其妙地成了陕西大酒商,又因为酿酒开辟商囤,存下了不少粮食,结果大战一起粮价飙升,狠狠赚了一笔。   陕西安定后政府回购屯田,简直就是给他送枕头,又赚了一笔。   回乡运粮,刚到汴京,又遇到河北遭灾。   响应朝廷号召,运粮到河北,赚了一大笔不说,还得了五千件琉璃器。   运送琉璃器到浙江发卖,结果又正好赶上苏油组建海贸船队,五千件琉璃器给他拉到西方,真真的赚大发了。   回来时,交趾郡百废待兴,市舶司严重缺人,被李舜举留下,硬逼着发财。   现在不但资产和名气水涨船高,特么连军功都有了!   后世有一个笑话,说运气也是能力的一种,苏油每次见到董非,就不得不怀疑这句话的正确性。   自己发财,那得处心积虑处处经营布置,走一步看三步,可是人家董大员外完全不需要,一路搭顺风船就够了。   有大气运的人要尊重,苏油拱手:“董大官人,有劳了。”   董非立刻手脚都快没地方放了:“哎哟少保你别开这样的玩笑,小人那里承受得起。”   “受得起。”苏油笑道:“就凭恢复的清字仓,还有五大仓中的占城王室财富,董大官人你就受得起。听说诃黎的白象也在这里?”   董非说道:“哎呀这个不巧,连同那个象童小沙粒,昨日刚刚一起送走,李都监听闻白象的神异,特意交代要送去汴京的的。”   苏油点头:“还是进城叙话吧,堵城门口也不是事儿。”   董非连连点头:“对对对,少保请上马,我来给你牵马。”   苏油也由得他,上马与石薇并骑而行。   街道两侧人群欢呼,他们香料多,直接用香水泼地,然后疯狂地抛洒花瓣。   苏油一边前行一边拱手,对石薇低声道:“薇儿,上一次这样的情形,还是中了探花,打马游街那次,哎哟……”   却是被一枚少女抛来的香囊砸到了幞头。   见到石薇似笑非笑的表情,苏油不禁抱怨:“薇儿你就是故意的,说好的保护夫君抵挡坏人袭击呢?”   石薇笑吟吟地骑着马,眼睛却扫视着欢乐的人群:“女孩子对你抛香囊,不是坏人,我可不敢拦。如今这样,都在传说我性妒了。”   苏油只好举起袖子挡脸:“薇儿你别闹好不好,现在还是扔香囊,一会儿扔个来禽过来,那可是真能打出大包的……”   好在旧州少女不像中牟老太婆们砸潘安那么狠,没有动用来禽柑橘甚至菠萝菠萝蜜之类的重型武器,一行人算是平安抵达了府衙。   这次与苏油随行的,还有张麒苏辐带领的一套班子,到了旧州,自然便要开始接管土地户丁等籍簿,同时还要给节度使王珍和其子王德,知州黄永等人发放印信。   手续走完,王珍在府衙设宴款待苏油一行,知道苏油嘴刁,只提供食材,自有随行的周小厨负责料理。   旧州的海鲜超级多,王珍还特意准备了一头肥壮的水牛。   这让苏油手痒了,他发现占城人嗜酸,所以一道菜他们肯定喜欢——后世的花溪牛肉粉。   花溪牛肉粉的灵魂是筋骨汤和酸菜,汤料和翘脚牛肉的汤料差不多,而牛肉则是两种,一种是卤制的,切片。一种是黄焖的,切丁。   酸白菜这里没有,酸青菜周小厨倒是常备。   米粉放入开水锅中烫透,捞入碗内,再将切好的牛肉片和炖熟的牛肉丁、酸菜、香菜,葱花放于粉上,舀入原汁筋骨汤、牛油、花椒粉、胡椒即可。   这个菜讲究吃个清香本味,忌放酱油,只放盐。   但是架不住占人对鱼露有特殊偏好,苏油也从众,让周小厨放了点鱼露,照顾占人口味,于是花溪牛肉粉就不正宗了,成了旧州牛肉粉。   既然都变得不伦不类了,苏油干脆还在每一碗里边加了一个虾仁。   一个就足够了,这里的明虾大到半斤一个,一个烫好的虾仁,便足有小孩拳头那么大,苏油馋了好久了。   除此之外,周小厨还表演了一道炙牛肉。   胡椒是这道菜的大功臣,而旧州,正是半岛上胡椒的最大产区。   见到王珍等人如此酷爱鱼露,苏油便将鱼露的制作方法大体给他讲了,然后让他有空自己去湄洲取经。   调味品,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其实是利润极高的大产业。   比如胡椒,如今虽然不比汉唐那般价等黄金,在福建路也已然开始种植,然而内地所产,还是不如旧州道地,价格依旧在三贯一斤。   小户人家一年的积蓄,一斤胡椒都买不起。   一聊起这个,苏油才知道路上见到的那种小灌木,原来就是胡椒。   于是吃过饭,苏油便要王珍带着自己去考察。   黑白胡椒,其实都是一种果实,只是炮制的方法不同罢了。   六月正是胡椒采收的季节,苏油在农人们的介绍下,才知道将刚刚开始变红的胡椒果采收下来,不用去皮直接晒干,得到的就是黑胡椒。   而将全红的果实采收下来,经水浸去皮之后再晒干,得到的就是白胡椒。   黑胡椒的味道比白胡椒要浓烈许多,而白胡椒经过水泡和去皮,味道上更加柔和、清香,且香味比较稳定,不易散失。   但是白胡椒辛辣味更明显,所以驱寒效果更佳,味道更加的辛辣,很多人在吃凉拌菜或者是炖肉时,会放些白胡椒来提味。   而黑胡椒温度越高味道越浓郁,因此最适合用来制作铁板类的菜肴,也适合炖肉、烹制野味和制作火锅,烹煮鱼,红烧菜肴等。   石薇给王珍的胃病开了药膳方子,白胡椒炖猪肚,让他一个月吃一次,具有散寒,健胃的功效。   胡椒怕积水,最好种植在坡地上,不占稻田,收益比稻田高出很多,以前的农户种植的胡椒,都被诃黎残酷掠夺,而权势豪强们助纣为虐,让农户们守着金种子受穷。   这种现象是苏油绝对不允许发生的,豪强们要发财可以,但是不能用掠夺的方式,自己组织力量开辟胡椒园去。   如果靠占城人现在所作的这样,播撒种子成苗采收,出苗率低下,生长期长,要四到五年才能进入稳定采收期。   但是任何农业都有先进技术,苏油在交趾郡让蜀中老农试验胡椒插条繁殖法,已经获得成功。   从老胡椒树上剪下插条进行繁殖,生长快,产量高,寿命长,隔年就能采收。   外加上剪枝和矮化技术,种植和采收的难度一下子就降到和种水稻差不多,而且利于大面积推广。   一斤三贯,在苏油的眼里,依旧是惊人的暴利,而这还是在大宋。   至于更远的西方,不论是苏油所处的时代之前,还是在之后,因为胡椒引发的战争,那都不是一场两场。   六百年前,意大利人用了三千磅胡椒,才从西哥特人手里边赎回了罗马城。   而即将开始的十字军东征,强盗们公然宣称:“东方是那么的富有,金子、香料、胡椒俯拾皆是,我们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坐以待毙呢?”   在那些国度,胡椒的价格,还和中国汉唐时期差不多,与黄金等价。   因此此次苏辐前来,还要挟先进的种植技术,与金瓯路和日南路的豪强们,一起瓜分这个利润高昂的巨大市场。   豪强们对此欢欣鼓舞,从王珍对苏油的态度就可见一斑。   接下来的几天里,苏油开始考察旧州的政务,以及会安市舶务的商业状况。 第九百三十三章 刘蛟   诃黎在占城掠夺的巨大财富,堆满了五大仓库。   南唐李昪临死前,将江山交给儿子李后主的时候,自己的私库德昌宫就有铜钱超过八百万缗。   诃黎虽然接手的是一个破败的国家,但是赋税刻毒,加上物产丰富,积累也超过了这个数。   其中多是昂贵的珍宝,将这些东西运到汴京城,价值还得翻好几番,总价值在一千六百万贯以上。   等到董非小心翼翼地将库门打开,苏油只看了一眼就说道:“诃黎不亡没有天理,但是新州旧臣,现在肯定内心不安,那就不能再等了,等李都监过来,你们赶紧趁风好发货,我先去新州安抚他们。”   邹时阑做得地道,投宋就做足了姿态,这份财富,足以洗刷他背主求荣的名声,哪怕是事实,宋廷也照样得赏赐给他高官厚禄。   就跟后世改换门庭的世家一样。   而且不管是交趾的李道成,黎文盛;还是占城的邹时阑;甚至西夏的梁屹多埋;青唐的青宜结鬼章;甚至大理的小高相爷;二林部的苏弥;大食的库罗,艾尔普……每一个民族的精英,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邹时阑这么做,不等自己去新州接收,就把王城财富巴巴地送到这里来,说明他心存疑惧。   于是旧州的工作只好抓紧。   搞笑的是,石薇在会安镇还挣到了一笔不菲的诊金。   镇上大豪商胡财主,在诃黎攻打的时候受到惊吓,竟然口目歪斜,舌头伸出嘴外一寸收不回去。   救治了一个多月,没有效果,家里人急了,悬赏千贯,求人诊治。   正好石薇打扮成女道到镇上游玩,见到悬赏,便去给胡财主施针,只用了三天,便让胡财主的面瘫恢复如初。   胡家感恩戴德,以为仙术,献上了千贯钱财。   石薇转手便给了王珍,要求他在旧州开设慈幼院,收养旧州的孤儿难童。   胡家人这才知道,救治自家老父的人,乃苏少保家的郡君夫人。   后来天师道传教到了旧州,胡家人成了第一批信众,协助采办药材,开了医局,后代里边出了几位名医,这却是后话了。   数日之后,苏油终于踏上了前往新州的道路。   新州城外,邹时阑,邹亚洛,良保,固伦,以及一班旧朝官员,在城门迎候。   而跟随苏油的队伍里,又多了王德作为传译和保卫。   邹时阑的做派,和黎文盛差不多,不过年纪比黎文盛大,是一位四十多的中年人。   邹家是占城大族,族中士、农、商、军都有人才,子弟在占城旧朝势力庞大,甚至好几州的执政官,守备官,都是邹家人。   因此邹家一倒戈,诃黎立刻就雨打风吹去。   宁海军情报分司其实一直都在暗中做邹时阑的工作,但是邹时阑也一直没有表态,直到诃黎不顾反对决定进攻会安镇,邹时阑才与诃黎彻底决裂。   苏油给占城的政策,是“香照烧,神照拜,官照做,政要改。”   也就是说,尊重当地人的风俗习惯,宗教习惯,不改变统治阶层,但是施政的纲领和方式上,需要按照大宋制度,予以相应的改变。   其实政治制度的改变,底下是社会结构的大改变,整体从奴隶制度,转化为郡县制度。   不过这个从字面上读不出来,占人觉得完全可以接受。   这个转变肯定会带来一些人的阵痛,但是还是那样,苏油对统治阶层也不是一棍子打倒,而是从团结多数,从改造他们开始。   一方面是湄洲数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亟待开发,能够吞吃制度变革产生的大量的自由民;一方面是占城老王的法令,从法理上给广大农人解开了束缚。   而对于原统治阶层来说,四通带来的先进生产技术,大量的资金,工坊,以寻求合作的姿态,让他们的收获也很大,生产方式的产业升级和身份阶级,也开始悄然转变。   生产效率的提高,产品附加值的增加,也让他们能够清理出庄园上大量的剩余人口,提高自身收入,减轻负担。   多管齐下,日南郡经过短期动荡之后,重新安稳了下来。   什么都比不上赚钱重要,六月是海商到来的大日子,治所重新从内地迁回来,重建海港的工作,让邹时阑忙得脚不沾地。   苏油的规划里,这里以后会成为四郡中最大最繁忙的港口和集散中心,往东北,直接对接大宋最富有的两浙路,往西南,直接对接麻留甲海峡的出口龙牙港。   如果说南海以后是一个聚宝盆,日南郡新州港,就会是聚宝盆里最大的一颗明珠。   邹时阑对苏油拱手:“日南路转运使邹时阑,恭迎太子少保。”   苏油也拱手施礼:“邹公安定二郡之功,殊不可没,想来朝廷过后还有嘉奖。”   邹时阑躬身说道:“不敢,之前随诃黎攻略三州,他进攻大宋会安市舶务,时阑未能及时制止,罪莫大焉。”   苏油伸出双手将他扶起来:“邹公已经仁至义尽了,若非伪王天夺其魄,大宋也不会收占城,列二郡。”   “过去的就已经过去了,接下来,还望邹公一展长才,邹家,也要为南海四郡尽一份心力。”   邹时阑说道:“自当如此,时阑阖族,必定竭效忠诚。”   还是那套老流程,收取图书册籍,还有王宫锁钥,前朝印绶。   而苏油则宣喻圣旨,敕令,颁布法律,给官员们下发文书,印信,衣冠。   邹时阑还要在一旁给苏油介绍官员们,等到一套流程走完,大家也就熟络了。   接下来就是开宴,说起来好笑,菜品,美酒,食器,甚至歌吹,都是从蕴州来的班子料理的。   除了教坊,剩下的全是方知味,散花楼的熟人。   一个头戴软翅包巾,身穿窄袖箭服,一脸精悍的汉子上前来,唱了个大诺:“占城引伴刘蛟,参见苏少保!”   苏油冷冷地看着他,嘴里话语异常冷厉:“你就是刘蛟吧?之前冲突了邹公,丝毫没有将转运司和宁海军幕府的命令当做一回事,你该当何罪?!”   刘蛟立刻跪下:“小人罪该万死。”   苏油冷笑道:“小人?你该称下官!你是宋朝引进司的人,还以为自己是南海上无法无天的匪徒?!”   “要不要这就回海上去,让我再派舰队来剿你一次?或者你就比蒲释马厉害呢?”   刘蛟连连叩头:“小人……啊不,下官!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邹时阑赶紧拦住苏油的发作,上前将刘蛟扶起来,一边替他整理衣服一边解释:“少保言重了,言重了,其实我和刘引伴做的是同一件事,只不过之前没法沟通,导致了诸多误会。”   “既没有伤到一人,也没有惊扰诸官家眷,保护得非常妥帖,下官还想向你替刘引伴请功呢,何罪之有啊?”   苏油这才放缓了颜色:“既然邹公替你求请,我便绕了你这一桩,还不谢过?”   刘蛟这才连连称谢。   苏油一副懒得搭理他的样子,挥挥手让他下堂去守着。   这一番做作,让占城旧臣们舒服了很多,苏油这才端起酒来:“这些人之前都是粗鄙盗匪,曹将军将他们收留后,依旧癖性不改。”   “转运司给他们的命令,明明是相机营救,妥善保护各位的亲眷,听说他们竟然将妙音坊给锁了?简直无法无天。”   “让诸位受了惊吓,是交趾转运司处置失当,我这里敬各位一杯,替这些杀才向各位道歉了。”   刘蛟是三十多为引伴之一,一向在南海纵横来去,自打有了纵帆船,那更是如虎添翼。   三州战起,横山关守帅良保秘密联络了刘蛟,托他救出自己在王城里的家眷。 第九百三十四章 邹时阑   这情形也非常类似后世民国租界时的乱象,市易务所在的会安镇,各路牛鬼蛇神横行,大宋的引伴使们在那里就好比情报掮客,间谍,军火贩子,有时候还接杀人的单。   王韶,诃黎,王珍,张令从,都有代言人在那里进出交通,纵横联络。   所以镇上,有多重身份的人很多。   刘蛟的身份便是如此,有引伴的身份,那就是有宋国军方的背景。   但是他本身是占城土著,而且还是南海上小有名气的海盗。   在会安镇这个苏油刻意营造出来的“特殊”地区,在有心人的刻意塑造下,刘蛟海盗强徒的身份,盖过了其引伴的身份。   千金一诺,季布一样的人物。   替占城大佬们干了不少脏事,占城大佬们也信任他。   刘蛟到了王城后,发现另一股势力也在准备控制达官贵人们家眷集中居住的妙音坊。   所以他也不救良保故伦两家的家眷了,直接先下手为强,发动自己的势力,封坊而守。   邹时阑晚了一步,却利用子弟在军中的势力,先控制了王城,然后包围了妙音坊。   刘蛟直接将邹家的家眷们当做了挡箭牌,让邹时阑投鼠忌器不敢强攻。   诃黎覆灭,邹时阑才真正下定决心投宋,直到交趾路转运司的敕告下到王城,邹时阑在四门张榜,宣称投宋之后,刘蛟才解除了妙音坊的对峙,不过依旧将邹家人控制在手里。   邹时阑无奈,但是多少大事刻不容缓,现在是抢占空白政治版图的时候。   不过邹时阑也极有政治家的魄力,只身去见刘蛟,让他贴身当自己的“侍从”,王城的运转才正常了起来。   刘蛟非常谨慎,喝水只喝自己打的,吃东西只吃自带的干粮罐头,一刻不离身地守着邹时阑,其实就是盯死他,活活坚持到了接管王城的新军到来。   整个吞并占城的行动中,邹时阑没有一点作妖的机会,刘蛟绝对是大功臣。   曹南是军方正面人物,以后皇帝肯定是要他独当一面的。   而刘蛟有勇有谋,忠诚也经受住了考验,这就是曹南去后最好的情报分司扛把子。   当然明面上苏油还是要给邹时阑面子,然后还要把大宋的干系撇清。   大家都是阴谋家,啊不,政治家,所以这一套邹时阑也明白得很,知道考验演技的时候又到了。   端起酒杯连称不敢,只道在风雨飘摇时局混乱的时候,有刘蛟守住家眷们,对自己掌控王城反倒是提供了不少的便利,大家的心思本来都是一样的,合作起来也非常默契,这才能这么快平定大局。   所以刘蛟不但是大宋的功臣,还是占城旧官们的恩人。这杯酒,该敬刘蛟才对。   苏油这才将刘蛟重新招进来,给两人来了一出将相和,给刘蛟赐座,就在自己身边,大家其乐融融地讨论起新州这块大饼来。   新州港,肯定还要扩建,大扩建,至少得能够同时吞吐四艘泰山型那样的巨舰才行。   同时还要造干船坞,用来维护保养舰船。   铁轨码头,马拉轨道车,仓库,蕃坊,贸易区……通通都要扩建。   与之相配套的城市管理设施,部门,也要建立起来。   光基建就是一个恐怖的大工程。   邹时阑看着苏油交给他的规划图册,才知道这个城市的规模有多大。   这是一个比之前的旧王都还要大三倍的巨大的城市,这个城市建造起来之后,将成为仅次于汴京,杭州,成都之后,大宋第四个巨大的城市。   人口,会成为大问题,因此新州还会成为一个巨大的移民城市。   从大宋人口稠密的地区移民,以增加对南海四路的控制力,苏油估计前后总计得五十万人口以上,才能勉强满足掌控地区的人口基数需要。   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牵一发动全身,因为现在的丁税制度,导致了人口的迁移,会让地方财政出现巨大的变化。   而要解决丁税问题,就需要改革税制,推行摊丁入亩。   而仅仅摊丁入亩也还不够,因为一旦采取这样的措施,那朝廷对人口的掌控力,又会大大减弱。   这又会不会带来更多的社会问题,产生多米诺效应?会不会引来皇帝的担忧和朝臣们的反弹?   所以在现今的格局下,这个问题也不好解决。   不过幸运的是,这个问题是制度问题,阻力并不在老百姓那里。   能够去更好的地方生活,享受不纳钱粮的初期优惠,耕作一年三熟的土地,对于无数贫苦的佃农,附庸豪强的庄丁来说,当然是天大的福音。   所以直到现在,南海四路都还是在偷偷摸摸采取走私的方式,千方百计地充实内地人口。   这是一个很好笑的问题,也深刻地反应出中央和地方的冲突,以及相关政策的滞后。   比如两浙路,川峡四路的官员们,其实是非常乐见其成的,因为这两处地方人口负担太重了。   拿蜀中来举例,成都,利州,眉山郊区,人均土地甚至零碎到了分,房前屋后都利用了起来,田坎上都栽种了桑树,坎壁上都刨出了小坑,种上了豆子。   更多的人口,集中到了城市里做工,真正的农人,十分之一都不到。   随着工业手工业的持续升级,生产效率越来越高,蜀中渐渐出现了大量的冗余人口。   这些空闲人力,会带来极大的社会问题,所以蜀中官员们,对移民政策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反正田赋丁银也从这些人身上也收不到,白白拉低GDP,全都滚去交趾日南才好!   人口增长的政绩,只有陕西河北荆湖这样穷得一逼的地方才需要,我们川峡四路,两浙路,还需要这个来粉饰?   我们只需要多搞俩学校,每届多出俩进士,就能在政绩上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而且现在有一种新算法,把人口和经济捆绑起来,理工学派们将这个指标称为——人均可支配收入。   分子不变,分母太大,会让商变小,这种学问我会告诉你?!   所以到现在,除开移民湄洲的厢军和河北难民不算,四路过来的内地人口,已经悄悄突破了五万。   先期都是商贾,坊主,之后是技工,农人,再之后是他们的家眷,乡亲……   邹时阑给苏油添上了一杯酒:“少保,二郡新附,很多制度还在调理之中,事务繁杂,有失当之处,还望少保多多指导。”   苏油笑道:“邹公客气了,你在日南郡,那就是交趾李公那样的人物,苏油还要多多仰仗才是。”   说完又道:“大宋本不禁官员子弟行商,现在的新州,价值还未凸显出来,邹家好像事务还多在田亩,香山之上是吧?”   邹时阑心中暗喜,苏油这意思,就是在递梯子,嘴上说道:“出息的子弟,自然实在仕途上发展,至于不成器的,多是管理田庄,店铺。”   “不瞒少保,邹家的人丁也不少,这个大族长,不好当啊……”   苏油笑道:“现在新州建设,最缺的就是人才,可以说遍地都是机会。”   “今后码头相关产业必定是大宗。”   “仓储,商号,金融,财会,船坞,进出港事务,肯定需要大量用人。”   “还有就是服务业,旅社,行会,必定兴盛。”   邹时阑说道:“倒是如此,不过占城连连鏖战,邹家之前辅佐诃黎,付出了不少,如今诃黎覆灭,算是赔了个河干海净,这资金上……”   苏油信这个才有鬼,不过既然邹时阑又将梯子也送了过来,便说道:“这个简单,四通商号和皇宋银行,都有抵押贷款和担保业务,以邹公在日南郡的名望,还有家族的田亩地产做抵押,获取融通资金,其实轻而易举。”   “这样,我来替邹公担保,三十万贯的三年期贷款,商号和银行还是会给我面子的。” 第九百三十五章 盛世   邹时阑说道:“这感情好了,不过也不能让少保辛苦,以后各项产业起来,总得有少保的一份。”   苏油摆手:“这个真用不着,四通商号和皇宋银行,股份构成都非常复杂,其中有陛下最初的内藏库本金,有四通商号最早在蜀中的原始股本,还有后期吸纳的宗室投资,甚至还有后宫管理的慈善基金会的理财生息。”   “这是一个庞大的金融系统,我也是当年蜀中的原始股东之一,所以让四通与邹公家族合作双赢,让皇宋银行贷款收息,便已经包含我的利益在内了。”   邹时阑有些赧然:“这可怎么好……”   苏油笑道:“邹公真不用在这上边客气,一会儿自然有人来跟你谈合作和配股的事宜,相当专业,你打起一万分的精神扛住就行。”   “我的个人建议,首先要建设的就是水泥厂和五金厂,能产水泥,产机械之后,才说得到其它。”   邹时阑有些为难:“这个……不熟悉啊……”   苏油说道:“所以才要合作嘛,水泥这东西,你可以理解为一种石粉,它有个神奇的特性,就是加水和泥之后,泥浆会变得坚硬如石头,是非常重要的建筑材料。”   “不明白技术没关系,邹家提供场地,组织人力,运送原料,销售产品,控制成本,核算收益,这些也是一个商号运作非常重要的部分嘛。”   “五金更容易理解一些,就是将冶州运来的铁料,加工成机械,零件,工具等,用于农事,伐木,建筑,造船等方面。”   说到这个邹时阑明白了:“这就是如今新州最急需的两大产业。”   苏油笑道:“正是,四通的海外经营理念,就是每到一处,将一个城市的衣食住行,尽量都做起来,为所有人提供方便。”   “对了,海事保险,不知道邹公听说过没有……”   一场宴席下来,邹时阑算是开眼了,这个四通的格局,是自己从来都不敢想象的境界。   新州搞建设,还有一样得天独厚的东西——俗称“山土”的硅藻土。   这东西在蜀中的嶲州,两浙路的越州处州,京东东路的青州,都有发现。   但是各地发现的硅藻土,除了嶲州的品质优良外,其余的杂质都太多,必须经过酸洗除杂和加碱性分散剂提纯,才能得到合格的产品。   用处非常的广泛,因为松软,可以加工为隔热层、保温砖、隔音板。   在水泥中作添加剂,可提高二氧化硅活性,增加强度,加速固结,作为抢险水泥使用。   用于造纸业,能使纸张平滑,重量更轻,强度更好,减少因湿度变化而引起伸缩,和高岭土各有千秋。   用在滤纸中,则可提高滤液澄清度,并使滤速加快。   用在油漆涂料业,可以成为油漆、油墨的填料。   此外还能作为饲料添加剂,液体和气体的吸附剂,皮革和金属抛光剂,润滑剂等等。   对苏油来说,硅藻土最大的用处,莫过于接吸附硝化甘油和硝铵,生产后世著名的诺贝尔黄色炸药。   这东西威力惊人,也是几大工业基地花费高昂的成本提纯都要生产的原因,其制备工艺,到现在都还属于郓州,杭州,冶州三处工业基地的绝密。   而新州的硅藻土品质,比如今最好的嶲州土还要精纯!   这是大生意,苏油宁愿多花运费辛辛苦苦将硅藻土拉到冶州去,加工完成后再拉回来,都不愿意在这里直接生产。   而对邹时阑,只说是冶州的重要化工原料,还有给旧州王珍滤葡萄酒用。   必须是秘密,因为占城毕竟是新附之地,而且中国还有一处最大最好的硅藻土产地,在吉林,特么现在属于辽国!   接下来的数日里,苏辐负责和邹时阑签署一揽子建设计划协议,交趾已经步上正轨,黎文盛和杨莳已经获得京官的资格,等他们回来,交趾路就彻底不用操心了。   而湄洲是内地宋人为主的殖民地,同样不用操心,四通今后在四郡的重点,肯定是新州这占人的老巢。   而苏油也一直待到理工小组在土著们的带领下,找到超高品位的硅藻土矿山之后,这才安心离开,前往下一站,也是此次巡查的最后一站——湄洲。   南海路,一个宋人在河流和沼泽之上,硬生生建立起来的殖民地,幅员四万平方公里的大郡。   三年了,这里的开发面积,才五十分之一都不到,不算种植浮稻和空心菜,或者关成鱼塘的那些半开发水泽,真正的耕地面积不足两万顷。   但是这个成绩已经可以说是非常的惊人,从十万亩到一万顷的跨越,意味着沈括和郏亶,后两年开垦的面积,超过了第一年整整十倍!   当然这是在获得了大量人力之后的成果,但是理政者的功劳和能力,是绝对不能忽视的。   登上湄洲城的城墙,望着西北方一眼看不到头的耕地,苏油对种花家的天赋属性充满了无比的自豪。   六月,正是第二季水稻收获的季节,田野里全是黄灿灿的稻谷。   郏亶的肤色更黑了,大有朝昆仑人靠拢的趋势:“明润,这里是三千五百顷桑果蕉麻,一万顷稻田,今年扬花的时候天气好,一亩能达到三百五十斤,就算有一些浪费,这里也是三百多万石的收成!”   “接下来还有一季,估计也差不多是这数,呵呵呵,六百万石稻米,十二万人,人均五百石!放到两浙路都是小康之家!”   苏油笑道:“郏公这算法不行啊,五百石里边,四分之一归朝廷,就还剩三百多石。加上这里米价至贱,斗米二十文,不过才七十贯而已。”   “这里多是三口之家,就算夫妻一样出力,一年所得,也不过一百多贯,两浙路有这样的小康之家?”   “小康的考量,是一个综合指数,不能仅靠存粮来统计,所以要将粮食换成肉,换成蛋,换成衣服,农具,砖瓦房,牛车,磨坊,铜钱,瓷器,诗书……”   “等到这些都不缺了,才敢说百姓们到了小康。”   见郏亶有些赧然,苏油赶紧说道:“不过功绩是巨大的,这放到历朝,都是了不得的大成就。”   “西汉文景之治,虽然‘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但是这是国库。”   “换到民间,也不过‘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刚刚解决温饱而已。”   “即便大唐贞观年间,我也曾与司马学士有过争论,太宗之德,在美治,廉政,强国,伦才,重法,纳谏。奠定了一个强国的政治基础。”   “至于人民生活,才能做到’行旅不粮,取给于路。’百亩宽户,方得裕如。”   “至如三十亩以下的小户,生计一样艰难。遇有水旱,同样要开仓赈济,移民他州就食。”   “从民力上说,反倒是到开元初期,可谓鼎盛。杜工部方有‘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传世。”   “因此大宋他处不论,仅就湄洲来说,郏公和存中能让户有五年之积,这样的功劳,已经超迈汉唐了。”   郏亶连连摆手:“明润别闹,我们在湄洲小打小闹,岂敢和文景,贞观,开元三大盛世比肩。”   苏油笑道:“我说的,也只是在民间这方面。一个盛世,可不光光要民富,还得国强才行。”   “如今大宋不过刚刚扭转颓势,西夏未平,青唐未收,燕云未复。”   “河东河北,盗匪遍路,千里萧条。”   “内弊未除,外辱未靖,谈盛世,那还言之尚早。”   “所以需要我们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 第九百三十六章 远虑纤图   说完一指满野的禾稻:“这才仅仅是开始,别忘了气候无常,五年之中,多为一丰,两平,两欠。”   “无远虑,必有近忧,无纤图,必作大患。户积三年,不过才刚刚具备最低下的抗风险能力,户积五年,还要加上官仓充实,才能完全抵御普通的灾年。”   “还有,不用几年,相信陛下就会有事于北方,到时候将大耗钱粮,难以兼顾南北。”   “南海郡纵然远隔万里,但是稳定至关重要。”   “至少要做到以一郡之粮,供四郡之需,才能让三郡全力发展工商,为朝廷输利。”   “要养活宁海军,还要供应来往的海舶蕃商,保证商道通畅,才能保住这方大好局面,不至于反复。”   “存中,郏老,你们肩上的担子,还重得很啊……”   沈括很有信心:“不怕,就算朝廷移民一时不到,如今我们也已经掌握了耕牛和骡马的繁殖技术。今年湄洲路整整能多出两万头牲畜,再给我三年,我能做到户户有耕牛!”   苏油笑道:“能给你的我可是都给你了,现在湄洲的大象比交趾还多,不过你这里交通全靠水,估计很快就用不上了,啥时候还我?”   沈括顾左右而言他,强行转移话题:“大象可用的地方多了,丛林里边开道拉木头必须用它们……你的职田牧场听说今年多出了一千多头牛?”   苏油抽了抽嘴角,从两浙路开始,沈村中赖账,都赖成习惯了。   看完了稻田,几人才下得城来,府衙里边,各级官员都在正堂外的阶梯下列队等待。   湄洲的官员,大多是久久等不来官职的选官,甚至是获罪发落的犯官,这次南海郡升为路治,这群人反倒是因祸得福,平白无故坐升一阶。   现在见到苏油,都是欢天喜地地大礼庭参。   这是歪风,人家蔡确蔡持正,当年在陕西就拒绝庭参上官,认为大家都是公务员,陛下的打工仔,只是分工不同,没有高低之分。   结果被丢到了冷板凳上晾着,直到不计较这些的苏油到任,才重新启用。   不过在大家都开心的时候泼冷水也不太合适,理学毕竟还讲究人情的,慢慢引导就是。   衙门总算是有些气象了,白墙青瓦,也设了鼓号旗牌。   看得出来,沈括还是个官迷,升路级干部之后,排场是一天都不能等。   阶陛下的大天井里,铺设的是清一色的花砖地板。   苏油一眼就能看出关窍,这是用水泥浇铸的方砖,然后趁还未干透的时候,用木模压出花纹,再在砂浆上刷上纯水泥浆料,让表面细腻光洁,估计沈括还让人用稻草粗磨过。   现在这样铺设出来,比交州四路转运司衙署还见气派。   换做一个小气的官员,沈括怕是又要挨整。   好在是苏油,只要你有政绩,爱摆排场那就是你的私事,属于个人爱好。   我虽然不赞成不鼓励,但是只要你不是逾制,没有贪污挪用,那就你开心就好,我管不着。   除了一众官员,这里还有几位真腊代表。   范师哲是老朋友了,除此之外,还有几位替真腊王打理商务的官员也在其中。   苏油微笑着对他施礼:“见过国师,对了,这次托二林部的朋友,给大师打造了一件薄礼,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这是一串念珠,是利用刚刚发现的二林部一种红色的玛瑙磨制出来的。   其实就是后世的南红,其中最珍贵的一种,色如柿子,与珊瑚有些相似,不过质地比南海珊瑚细密,颇受如今宗教界人士的喜爱。   真腊虽然从周边国家能买到很多宝石,但是这个可真见不着。   范师哲不禁大喜,躬身合适道:“没有想到少保大人还留意着小僧,真是生受了。”   苏油说道:“此次前去朝贡陛见,收获更大吧?”   范师哲笑得很真实:“多亏少保言说,整理了真腊地图户籍,陛下认为真腊也是大藩,赏赐和其余使节不同。”   如今大宋对南海诸国的局势掌握得更加清晰,关于各国力量的强弱,疆域的大小都已经了如指掌。   对于三佛齐,渤泥,蒲甘,真腊这几个较大的国家,和其余麻逸,吕宋,詹卑,阇婆等小国,作出了一些区分。   最起码,册封的时候,国王和郡王不再乱套了。   这就是文化侵略的典型案例,大宋明明在偷取南海诸国的国力情报,周边国家还踊跃提供便利,让理工小组进入国境搞测绘,搞调查,还开放国家户籍档案。   当然你不提供也可以,大宋并不强迫。   不过不知道你的家底,大宋也不好让你加入《南海协议》,这样会对其他国家显失公平,大家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参加了《南海协定》的国家,也扩大到了三十多个,这些国家的商船,宁海军市舶司发给了牌照,还必须标注在船舷醒目的位置,准许悬挂大宋国旗,待遇上也和其它普通商贾有区别。   不过他们的船太慢,一般都是豪商们自家的批发大船,更多的零散商人如蒲珊那种,则宁愿搭乘宋国的夔州型,宽敞,舒适,安全不说,最关键的,伙食好。   甚至有一等外国纨绔,什么生意都不做,就是纯旅游纯消费,坐宋船到下龙湾里自己购置的别墅里荒唐一段时间,带着自己喜欢的姬妾在宁海军市舶司的免税店大肆购买奢侈品,竟然也能成为一种风尚。   李舜举特意弄了一艘杭州型来干这个,里边极尽奢华腐败,大赌场日进斗金,模仿蜀中“遨游”的风俗名称,取名为“遨海神舟”。   这船的终点是蕴州,大宋内地是不能去的,即便是这样,已经让海上丝路上的土包子们大呼天堂。   苏油犯不着赚这点钱,不过不妨碍他给李舜举出这主意。   赵顼太坑了,被新宋洲的发现刺激了一把,头脑一发热就从杭州船厂定制了三艘杭州型大舰。   赵宗佑去了一趟新宋洲,感觉这船并不是很适合科考。   科考船不需要太大,能够载重两百吨的夔州型就已经足够使用了。   最佳的搭配,就是一主一副两艘夔州型,加上五艘载重百吨的眉山型。   探索嘛,总会有损失的,不把全部鸡蛋放到一个篮子里才是王道。   因此赵顼又大手一挥,花了两万贯在冶州格外打造了一个科考船队,而三艘杭州型,一艘给了市舶司,两艘转给了宁海军使用。   这下好了,加上宁海军自己定做的两艘,五岳舰队凑齐了。   新型的科考船加大了帆体,以获得更高的速度,之所以价格这么高,是因为采用了中南半岛上的优质木材。   如今这支船队也在湄洲修整,赵宗佑用这一支船队,完成了对南半球西风带的挑战,终于在发现新宋洲的第三年,实现了全境海岸线绘制。   尽管小心翼翼地靠近海岸线行驶,狂烈的西风带还是给船队造成了损失,一艘眉山型触礁沉没,全船四十名科考队员,只有二十七人获救,十三人献出了生命。   不过这一次考察,对南半球的风带洋流带又有了进一步的认识,还有就是,考察船队带回了玄鹄江的特产——黄金。   玄鹄城的军士们,一年下来,在那里淘出了八千多两黄金,而明组岛的囤田军,则炼出了五百吨的镜铁。   船队在湄洲更换船帆,索具,沈括是制图高手,最近正在和赵宗佑一起计算新宋洲的具体面积。   苏油也加入了进去,具体面积还在精算,不过大数已经出来了,七百五十万平方公里足数!   这片四面环海的土地,竟然比大宋还要大!   上边的土著还处于三代时期,而且人数极少,也就是说,那里完全可以成为大宋的后花园!   内地还没有勘测,不过三个地方分别发现了三样好东西——明组岛西边半岛上的锰矿,玄鹄城的金矿,金滩外参天蔽日的桉树林,可以提取不计其数的樟脑!   玄鹄城周围地理和气候都非常适合宋人,水质极佳,土壤肥沃,军士们种植的麦田亩产三百斤,草料丰美,牛羊马匹异常肥壮。   这次换班的军士们,人均带回了五两黄金,在四通银行换得了五十贯,正在湄洲狂欢作乐。   作为军人,这已经不次大胜的获赏了。   不少顾家的军士,决定拿着这笔钱在新宋洲就地转业,因此赵宗佑这次回京后,还要将军士们的家属带去玄鹄城安置。   不过那该是半年之后的事情了。   占城和真腊的风俗,由王者下地,割下第一束水稻,然后大家才能开镰。   这是个传统仪式,父老们来相请,想让小苏探花开第一镰。   苏油同意了,带上了沈括郏亶,还有宗室赵宗佑,在湄洲城郊搞了个开镰仪式。 第九百三十七章 值得   穿着一身短打扮,挽着裤腿,戴着斗笠,苏油弯腰割下了第一镰肥硕的稻穗,转头对郏亶笑道:“郏公,还是你来吧,虽然出身农家,但是打鱼摸虾在行,这个活实在是差点。”   郏亶哈哈大笑,接过镰刀:“这个交给我们,你负责给咱们做饭!”   “这个我稳拿手!”苏油看着周围期盼的农人,将手一挥:“农时不能误,趁时抢收,开镰吧!”   欢呼满野,无数的汉子下到田里,开始挥动镰刀收割起来。   农活苦人,但是收获喜人。阳光再毒辣,也阻挡不住丰收的喜悦和热情。   早在好几天前,妇人们就在自家房前,用泥浆糊住地缝,丰收归丰收,但是一粒稻子都舍不得浪费。   丈夫们则忙着修补农具,晾晒席子。   孩童们也闲玩不成,要帮助家中喂鸡,喂鸭,切猪草。   而苏油更关心的,还有粮仓。   官仓修筑在离湄洲五里的北郊高地,就是最早那个小渔村所在。   那里已经堆筑起了一个大土丘,方圆两里,称为“粮台”。   中间是巨大的晒谷场,周围有砖墙包围,里边两圈都是粮仓。   一年三季税赋,就是两百万石稻米,加上浮稻,足有三百万石,现在这里已经堆放了五百万石稻米,光从粮食角度来说,湄洲路常平仓,是大宋最富有充实的官仓。   稻谷存放不能太久,一般就是三年,也就是说,这里今后的常备粮,在一千万石左右,还要留出两百万石的冗余空间。   苦在没法一股脑搬到北方去,否则仅一个南海路,就能解决河东河北的缺粮问题。   因此只有采用迂回的策略,南海路供给四路粮食,其余三路大搞商业贸易,然后又去两浙路,荆湖南路换成粮食,再用两浙路的粮食接济河东河北,荆湖的粮食接济汴京和陕西。   整个大宋的经济流通就这样活了。   丝绸,茶叶,瓷器,是动脉血;粮食,盐,金属,是静脉血。   南海,两浙,是肺;蜀中,是肝脏;汴京,是心脏。   造血大格局大功能已然形成,至于治理血栓和局部失血什么的,是接下来的问题了。   这个现今全球最大经济实体的有效循环,爆发出来的能量,将会是恐怖异常的,可以说,任何意图阻挡这个循环的有效流动的抗力,最终都会被冲垮淹没。   苏油来到这个世界,兢兢业业,小心翼翼二十五年后,终于完成了这个大布局,就算他现在立刻便死去,这个局面也已经难以逆转了。   但是现在能看清楚这一点的人,大宋还几乎没有,就算张方平和薛向,也只是来信高度评价了这个圈子的形成,还没有意识到这个圈子最终会爆发出来的威力。   身死道不消,就算之后再有逆流乱流,历史最终也会将苏油送上神坛。   因为几乎可以这样说,后世每一个华夏人,都会享受到这一份红利。   为了这一切,苏油放弃了太多的安逸享乐,出让了太多的利益,将自己委屈到了泥涂。   但是这无疑是值得的。   一个巨大的利益阶层很快便会形成,那就是那部分先富起来的人;那部分从贫困提升到温饱,今后还会提升到小康的人;那部分拥有技术,气魄,开阔的眼界,敢于走向世界的人;懂得数学,天文,地理,物理,化学,生物学,医学,并且能够将它们转化为实际财富的人。   等到这个利益阶层形成政治集团,开始伸手向这个社会要求政治权利的时候,就是苏油成神的时候。   这一天可能会很近,也可能会很远,但是它终将会到来。   “天理人情”,这个理学的终极口号,甚至会超过“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它几乎是无敌的。   后者只是目标。   而前者,不但是目标,还是方法。   不但是评判的标准,还是合理的诉求。   不是那种高高在上可望不可及,玄之又玄,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形而上学。   而是看得见,摸的着,想得通,达得到的领域。   遵从这四个字,人人可成圣贤!   最终总会有人起来,依循着天理,鼓励所有人,索取自己为人所应得的权利!   这些东西,不需要苏油来说,今后自然会有无数聪慧的人来阐述解读,而苏油要做的,只是将这盏灯点亮而已。   如今这盏灯,已经吸引了无数的人。   比如保守派的司马光,邵伯温;改革派的章惇,曾布;中立派的张方平,赵抃;温和派的苏轼,苏辙。   皇室背景的赵宗佑;吏员背景的薛向;军方背景的郭逵,种诂;学术背景的唐淹,陈昭明。   狡猾的,如蔡京,热中的,如沈括,质朴的,如郏亶,方正的,如苏颂。   更多的在下层。   有皇家理工学院,嵩阳书院,眉山理工,钟山理工的士子;   有陕西路,荆湖南路,两浙路,南海四路的农人;   有郑州,郓州,杭州,冶州,邕州,铜陵,神泉监,上海务,京师胄案,商州胄案的工人;   有汴京,蜀中,两浙,郓州的商贾;   有陕西,京师,邕州,夔州的在役与退伍的军人,将领。   这些人并不是苏油的人,他们各自有各自的理想抱负,各自有各自选择的生活方式,各自有各自的欢乐和悲伤。   但是他们已经接受了这盏灯,感受到了它带来的光明和温暖,看见了它照出的方向。   这就够了,苏油要的,也就是这么多。   因此在这个丰收的六月,苏油的心情是非常愉快的,除了日常的政务以外,偶尔会抽时间乘着已经航行到这里的飞鱼号出海,和石薇一起玩玩潜水和垂钓,吃吃海鲜;   要不就去寻幽览胜,探访神秘的印度庙宇,占王的陵寝;   也会在市场上看新鲜和稀奇,偶尔采购一些莫名其妙的珠宝贝壳;   还有就是请客,“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古有孔北海,今有苏南海。   不过能吟诗作赋的人太少,好在苏油也不稀罕,和沈括一起研究农具,维修水磨,和赵宗佑一起观测天空,计算海图,一样也是乐趣。   南天星图已经彻底绘制完毕,北天星图和南天星图的问世,将地球论进一步的巩固和夯实,而地球论又有力地佐证了物理的地心引力论。   民间还以此为骇异之谈,而在如今的宋代士大夫阶层,已经形成了共识。   这是一个伟大的进步。   以往的科学,都是通过观测得到结论。   而现在,则是通过有限的观测,进一步大胆地推测,再利用先进的数理模型进行严密的计算,先于观测结果,推算出地球是一个球体。   然后再次加以大胆推测,认为南天应该有一片不一样的星空;   再在这个猜想的指导之下,前往南天进行观测,最后证实推测的正确性。   这就是用理论引导实践,模型跑到观测结果前头的典型例子。   宋代人尊重知识,这个结果,也给理工学者披上了一层既神圣又神秘的面纱,也吸引了更多求知欲强烈,自认聪明过人的精英投入到研究里边来。   而这些人,又反过来大大推动了理工之学的发展,理工的数,理,化三门,渐渐有了朝“显学”方向发展的趋势。   这样的人多了,精英也就脱颖而出。   但是很多精英们,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让苏油都不敢想朝廷推荐,往往气得肝疼。   比如河北转运副使李南公,祖上都是官员,家中藏书数万卷,两个儿子一个叫李譓,一个叫李诫,都是二十多岁,但家学渊源,已经是大型土木工程的专家。   但是李南公品德低下,把自己女儿都嫁出去了,却不管自己年已三十的妹妹,寄养在其他妹妹家里,被御史弹劾得灰头土脸。 第九百三十八章 薏仁   两兄弟也不和睦,如同仇人一般,虽然能力非常突出,工程机械营造都是高手,苏油也最多只能在一边鼓鼓掌而已,不敢推荐提拔。   理工圈子和文人圈子一样,金字塔尖的人物,全国也就那么些个,大家属于低头不见抬头见,相互间也都认识。   两兄弟在数算,工程,营造机械上也经常向苏油,陈昭明,赵宗佑请教。   大家倒是也不藏拙,苏油还曾经托两兄弟设计了一套建筑模型,全都是榫卯结构的房屋框架,给扁罐当积木玩。   不过说起两兄弟的德性来,却也是个个都得摇头。   这些都是和赵宗佑沈括闲聊时的内容,三人这些日子结伴在理工的海洋里遨游,倒是快活得很。   等到张散的远洋船队也到来,有了艾尔普的加入,飞鱼号成了理工研究室,更是热闹。   这一天石薇也来了,在船上书房中翻箱倒柜。   石薇对这些学问可是一向敬而远之的,这样苏油不由得好奇,放下铅笔和张道长刚刚发明的地丁皮擦:“薇儿,找什么呢?”   石薇说道:“我记得这里有一套《本草图经》,不知道收在哪里了。”   苏油从一个书架抽屉里将这套书取了出来:“怎么?是发现新药材了?”   石薇说道:“和人打赌,输了。”   石薇的性格颇如男子,侠气豪爽,但是胸襟其实很开阔,一般不会和人生气,苏油不禁更加好奇:“赌什么输了?”   石薇说道:“赌医术,输了。”   靠,南海郡竟然还有医术能胜过石薇的人,这不是天方夜谈吗?石薇在会安镇用针灸治好财主得到一千贯慈幼院建设资金,可是传遍四路的。   将石薇拉过来安慰道:“医术是用来治病救人的,不是用来打赌的,万一激愤上来,用了虎狼之药,出了事情怎么办?”   石薇噗嗤一声笑了:“怎么可能,就是有个风疹患者,我见一个年轻人在治疗,怕他医术不精,便在旁边说了个方子,说是五日有效。”   “结果那年轻人不但不领情,还说他只需要三天。”   “我当然不信,便约定关扑,要是三天能治好,便送他一套族兄和你编纂的《本草图经》。”   苏油刮了一下石薇的鼻子:“你可别给夫君脸上贴金,那是族兄的功劳,我就提供了一个蜡纸刻印技术,和平时收集的书籍而已。如此说来,那年轻人真在三天之内,就把病人治好了?”   石薇说道:“也不是全好,今天去看了,病人还会复发。”   “不过那年轻人也知道病人会复发,特意留了方子,说是待到复发之时,再按方子服药一次,就可以痊愈。”   “这等医术已经是相当高明,这个赌我认,就送他一套书吧。”   苏油笑道:“那他的医术还是不如我家薇儿高明嘛,薇儿的五日治疗方案,肯定是药到病除,不会复发的。”   石薇也笑了:“你刚刚才说了,医术是为了治病救人。这套书送那年轻人,也不是明珠投暗。”   苏油说道:“能得薇儿如此看重,必定不凡,我也会会去。”   石薇说道:“听口音也是蜀人,走吧,我很好奇他一身医术从哪里学来的。”   苏油将书匣拎上,和石薇一起出得门来。   程岳正在树荫下喝凉茶,见两人出来,立刻提剑跟上。   苏油说道:“程世兄辛苦,没有和三哥平正盛他们去打猎?”   程岳将长剑抱在怀里:“我学的武艺都是以人为对手,打猎没意思,也不会。”   苏油耸耸肩膀,也由得他,三人一边走上红石板路一边说话。   苏油说道:“你早上操练仪仗班子,合适就行了,毕竟不是打战的队伍。”   程岳表示明确反对:“又不缺他们的草料嚼谷,练得壮实些,对他们也有好处。桂州牢营里边,孱弱之辈,死得不计其数。”   苏油停下脚步,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这倒是个问题,人力资源浪费有点严重啊……”   不过以后再说了,三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出了城门,来到一处郊外的菜园子,却见这里排着队,看样子有十多家病人等着诊治。   一个年轻人坐在小石桌边,桌上放着一个稻壳布袋子,病人的手腕摊在袋子上,年轻人正在给他诊脉。   见到石薇过来,年轻人抬起头,对着她点了点,石薇也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在一边静候。   苏油打开折扇给石薇扇扇子:“这天气……对晒稻子是不错,对人可就有点烈了,存中那边的避暑药也不知齐备没有。”   年轻人开完方,准备起身抓药,石薇将方子接过:“我来捡药吧,你继续看病。”   年轻人拱手说道:“那就有劳嫂嫂了,两位大哥,招呼不周,还请见谅。”   苏油今天穿着的是蕉麻衫子,天气热也没戴幞头,只包了一条薄绸巾,看上去就是一个青年读书人,笑道:“无妨,给病家整治要紧,你继续。”   说完又赶去跟石薇继续扇扇子。   石薇认真看了方子,不由得轻轻摇头。   苏油凑到石薇的耳朵边,悄声问道:“怎么?”   石薇再次摇了摇头:“没什么。”说完给病家捡药去了。   就算如此,也过了一个时辰,年轻人才将病人看完。   诊金都是随意给,不过根据苏油观察,都是初次来看病的给得少,来复诊的,一般就给得比较多了。   十几个病人看下来,年轻人囊中也多了一贯钱。   这在大宋不算什么,宋代大城的名医,收入是相当可观的,给大户人家看好病,常常人家一赏就是大手笔。   张方平给苏油的书信来往里就提到这么一件事,应天府名医宋道方有个怪脾气,从来不接出诊,只在家中坐诊。   刺史田登的老母病重,请了几次,宋道方都坚决不出门。   田登大怒,直接派兵将宋道方抓到家中,威胁他说三天治不好老母亲的病,就把宋老头给剁了。   结果三天之后皆大欢喜,田登老母的病好了,田登敲锣打鼓张红结彩,列队护送宋道方回家。   宋道方到得家中的时候,发现家中除了老妻还是原来那位,其余什么陈设使女都换了,田登还丢下一千贯钱,说是诊金。   年轻人净了手,整理好衣冠,方才过来见礼:“见过嫂嫂,这位便是大哥吧?”   石薇笑道:“愿赌服输,这次特意给你将《本草图经》带来了。”   年轻人连连作揖:“嫂嫂说笑了,你治疗风疹那方子,我回去后越想越是心惊,果然当在五日痊愈。是我之前孟浪无知,辩证不明,让病家还要多遭一场罪。”   石薇笑道:“辩证不明是谦虚了,你这么年轻医术便如此高明,很是难得,快看看这书,可还满意?”   年轻人将书打开,眼神就是一亮,兴奋地说道:“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说完感觉有些失态,对苏油和石薇拱手道:“我在蜀中行医,方药多是土名,民间验方,常与医书上的名字有出入。”   “老苏学士和小苏学士这书太好了,图文并茂,还登列了各地所用的名称,可以解开我很多疑惑!”   说完翻到一页:“看,比如这个,薏苡,就是四郡特产的一味好药。在福建,广南称呼皆不同,有的地方叫六谷,有的地方叫草珠,有的地方叫解蠡。”   “而且内地人所见多是结实,具体到植物什么样子,多数当面都认不出来,好,这书真是太好了……”   苏油插嘴道:“这东西在我们眉山叫薏仁,当年可是给马伏波惹了好大的祸殃。” 第九百三十九章 唐慎微   见石薇和年轻人都是一脸的懵逼,苏油解释道:“据《后汉书》记载,马援南征交趾时,常服食薏苡仁,因为他发现当地土人用它驱除瘴气。”   “因为南方的薏苡实大,凯旋时,马援便带了一车薏苡,想着带回家乡种植。”   “回到京城后,人们便猜想马援带回的是南方的奇珍异宝。”   “马援死后,有人上书诽谤,说他曾在南征的时候,搜刮了一车珍珠文犀运回。当时的皇帝刘秀听闻之后,大为震怒。”   “因此以马援一生功绩,也只有草葬,就连宾朋故旧也不敢上门去吊唁。”   “马援的家人先后六次上书申诉冤情。家乡云阳前太守朱勃也上书为马援鸣不平。刘秀这才命令以礼安葬。”   “直到汉章帝时,才派五官中郎将持节追加策封,谥马援为忠成侯。”   “所以司马学士有诗——佳实产南州,流传却山瘴。如何马伏波,坐取丘山谤。”   “大苏也写过:伏波饭薏苡,御瘴传神良。能除五溪毒,不救谗言伤。”   年轻人顿时大生仰慕:“兄长真是博文强记,实在让人佩服。”   说完有吞吞吐吐地说道:“只是……如此称夫子,怕有些……不太恭敬吧……”   石薇不由得抿嘴笑,转移了话题:“各地药名不一,这的确是个麻烦。好在你也是蜀中人,你写的药名,我基本也知道。”   年轻人这才想起来这事,再次施礼:“此书售价一定不菲,小弟行医多日,倒是也积攒了一些钱财,该多少钱,小弟应该照付才对。”   石薇嗔道:“不是说好的赌注吗,你赢了,这书就是你的。”   年轻人很窘迫:“嫂嫂就别拿小弟开玩笑了,我这医术在嫂嫂跟前,怎敢相提。再说了,那个风疹的病例,我小时候曾经给人治过……”   苏油猛然想起一个人来,将扇子啪地一合:“我知道了!你姓唐,唐慎微唐审元!是也不是?!”   年轻人大吃一惊:“我一介乡医,兄长何从认识我?”   苏油笑道:“赵公前几年按蜀,说是采访蜀州晋原的时候,得了风疹,被一采药少年救治,很快就好了。”   “但是少年告诉他,说这病在一定的时候还要复发,担心赵公仓促发作一时难请医生,于是预留方药,嘱咐他在某年某月旧病复发时,按照留方如法治疗。”   “果然,到了少年医师预定的时间,赵公的风疹突然复发,赶忙取出少年预先留下的方药依法救治,经过半月的时间,彻底痊愈。”   “赵公这才得知少年医术高明,连忙派人找寻,却已经不见了少年踪影,只访得少年乃华阳世医之家,姓唐,名慎微,字审元。”   “嗜好经方,因此为读书人治病从不收钱,只求以名方秘录为酬。故而收集到很多经方,是不是?!”   “你可让赵公好找啊,竟然跑到南海郡来了!”   唐慎微越来越惊讶:“当年留方之后,因为一味三七,我便去了嶲州,后来得知此药出于大理,于是又去了大理。”   “听闻交趾播乱,我想肯定有大量灾伤需要救治,于是又跟小高相爷一起去了广南。后又听闻朝廷在湄洲安置河北移民,心想他们肯定会水土不服,便又来了湄洲。”   “兄长你到底是谁,与赵公如此相熟?还知道我的名字?”   苏油有些哭笑不得:“亏我在蜀中托人遍寻于你,结果你就在身边不远。”   石薇笑道:“这是我夫君苏油。”   唐慎微大惊失色:“嫂嫂原来就是栩卫仙卿石娘子!”   呃……不是应该先拜见我吗?苏油有些发愣,赵抃来信说唐慎微其貌不扬,言语憨直,不以仕途诊金为务,只对经方兴趣颇深。   说白了,就是一情商超低的家伙。   不过和陈昭明一样,因为专业知识太突出,掩盖了这方面的缺陷而已。现在看来,还真是一点都没错。   就听唐慎微说道:“无怪那风疹方似曾相识又说不出出自哪里,原来是出自荆湖南路的峒方!嫂……仙卿,我……没猜错吧?”   石薇点头:“是的,这是四哥抄给我的验方。”   唐慎微说道:“我的方子重用黄芪,而仙卿重用桑叶、竹叶、毛冬青、芦根。都是南洲随处可见之物,因地而治,便宜很多,说起来,还是郡君的的法子更好。”   石薇说道:“治病救人,没有什么好不好,药合用就成。倒是你的这身医术,难道尽是祖传?蜀中没有什么姓唐的名医啊?”   唐慎微满脸通红:“我家虽然世代行医,但是祖辈的医术,其实……我正是痛感与这一点,才广采经方,结合自己的思考辩证,推断效用。我治好的一些士大夫们,在读书的时候读到医方,也常常摘录相赠。”   苏油暗暗心惊,这年轻人医术能得到石薇的认可,那是绝对的高明,听这意思,竟然是看书自学的?   大苏也喜欢医术,以他的那份聪明,也没学出个什么名堂来,不由得问道:“你如今收集了多少了?”   唐慎微想了想:“我的笔记以药物为纲,药名之下,是以之为主药的经史验方,到现在嘛……三十多卷是有的。”   “多少?”苏油和石薇都是大惊:“华夏经史中隐藏的方药,竟然有这么多?”   唐慎微也突然大惊:“对了,你是石仙卿的夫君……你……你是苏大学士!”   呃……到现在才反应过来,木讷到这个程度,也是厉害了。   也怪苏油自己,一身寒酸秀才的打扮,望之不似二品大员。   而且估计在痴迷医术的人眼里,石薇才是太阳,而自己,估计跟萤火虫差不多。   抽了抽嘴角:“大学士什么的,那是朝廷抬举,你是医家,我们现在有是探讨医学,便从薇儿那边论,像刚才那般,称我兄长便好。”   见唐慎微还要客气,苏油直接将手一摆:“你刚刚提供的这个思路很不错,族兄的《本草图经》,见药不见方,作为工具书作用还不全面,要是在药物之下,配上医方,出处,的确可以做成一部大医典。”   唐慎微面露难色:“好是好……就是,我也打听过……光《本草图经》上那样的刻版,价格就异常昂贵,加上全书,需要的花费,太浩繁了……”   苏油摸了一下鼻子:“现在的印刷成本,已经降下来了不少,有了铅活字和蜡刻纸……算了,这些技术跟你细说也是没用,要是我委托书局,将你这些资料整理成书籍,你可愿意?”   唐慎微大喜:“这是天大的功德,要是兄长愿意印制,我自然是心甘情愿,哪怕不列名字,也是可以的。”   大员跟你客气说平辈相称即可,可能只是客气一下,你倒真不客气就认了,还真是……这就是无欲则刚?   苏油笑道:“你倒是淡泊得很,名字肯定是要列上的,但这可不是一日之功……这样,此事由薇儿领头,我们成立一个药书局。一应经费,我来提供。”   “这书要在《本草图经》的基础上,增加如今新发现的药物标本图形,其后列方,每方药记录下出处,如果是民间的,也要记录下收集的地区。”   “药材在各地别名,也是个大项,能详细的,尽量详细。”   “我还记得钱家有个大名医叫钱乙,乃是哑科圣手,咱们将他也拉上。”   “如此一来,江南,蜀中两地医学集大成,差不多可以考订。”   “至于北方,我去宫里找陛下,让御药局提供支持,我们要搞,就搞一部大部头,超级大部头的医典出来!”   石薇点头:“我还可以联系天师哥哥,将玉局观验方充实到其中。”   唐慎微拱手道:“名不正言不顺,如此一来,这书便不能再叫《经史证类本草》了,是不是得换个名字?” 第九百四十章 再见吕惠卿   苏油问道:“你觉得换成什么名字比较好?”   唐慎微略加思索:“既然是以药物为纲,方药对照,依我看,便叫《本草纲目》如何?”   苏油心中大震:“这尼玛……”   唐慎微听不懂:“兄长觉得不好?”   “好!怎么不好!哈哈哈哈……就叫《本草纲目》,《元丰本草纲目》!”   苏油不知道的是,即便是没有自己的干预,等到元丰五年,唐慎微经多年收集整理,也会将自己收集和使用的验方,结合《本草图经》,编成《经史证类备急本草》三十一卷,目录一卷。   后经陆续增补,约于元符元年至大观二年定稿,由艾晟校补刊行,更名《大观经史证类备急本草》。   政和六年,医官曹孝忠再次重新校正,更名《政和新修经史证类备用本草》。   此书总结前代药物学成就,举凡经史百家,佛书道藏中有关医药记载,均加择录,收药达一千七百四十六条,六十余万字。是中国宋代以前本草集大成之作,问世后经历数朝修刊,多次作为国家法定本草颁行。   沿用五百多年后,到了明代,李时珍以该书作为蓝本,编出了中华历史上最著名的医典——《本草纲目》!   苏油以为唐慎微一不小心占了后人的一个便宜,殊不知其实人家本来就是《本草纲目》的祖宗!   得到这样一个大人才,苏油心里的开心是不言而喻的,直接将唐慎微接到了药局坐诊,与石薇一起配置防瘟降暑的大锅药,在四门设摊,给百姓们免费发放。   老百姓也不把这个当药,亲切地称之为“四门大碗茶”。   湄洲暑热,是潜水的好地方,苏油得闲便带着石薇去潜水,采珊瑚,珍珠,四体不勤的身子,倒是变得精干健康起来。   除了收粮入仓外,湄洲如今倒是没有什么大事,直到几位引伴的纵帆船过来更换蕉麻大帆,才带来了朝廷送到交州的文告,同时,还来了一位老熟人——吕惠卿。   吕惠卿老了。   在陕西之时,吕惠卿认为陕西兵制存在问题。   缘边部队番号掺杂,正军兵马、蕃人弓箭手与汉兵壮勇各自为军。   每战,多临时以蕃部为前锋,而汉兵守城,如果蕃部得利,汉军方才后出。   战守不分,每一路必以数将通领之,造成调发不能速集,一道命令需要同时下达给多人,相互之间配合与呼应也容易出问题,导致贻误战机。   为了提高战力,吕惠卿始变旧法,杂汉、蕃兵团结,分战守,每五千人随屯置将。   方法定下,吕惠卿具条约以上,边人及议者多言其不便。   而赵顼觉得吕惠卿的意见好像挺有道理,欲在诸路推广吕惠卿的办法,找人前往陕西考察情形。   三旨相公王珪给赵顼推荐了一个人——徐禧。   王珪的意思,其实就是赵顼的意思。   徐禧这个人,非常对赵顼的胃口。   徐禧“少有志度,博览周游,以求知古今事变、风俗利疚,不事科举。疏旷有胆略,好谈兵,每云西北可唾手取,恨将帅怯尔。”   一副名士高人的做派。   王安石行新法,徐禧作《治策》二十四篇以献。时吕惠卿领修撰经义局,遂以布衣充检讨。   徐禧的上书里边有一个论点:“朝廷虽用经术变士,表面上看起来已然成功十之八九,然这其中抄袭前人,口头理论一套一套,实际操作一窍不通,对经术和政治完全不理解的,只怕是一半都有余。”   这个论点,获得了赵顼的激赏,说道:“宜试于有用之地。”   即授徐禧镇安军节度推官、中书户房习学公事。   一年后召对,顾问久之,曰:“朕多阅人,未见有如卿者。”又擢太子中允、馆阁校勘、监察御史里行。   徐禧到了陕西之后,和吕惠卿合议,将中央守旧派和地方实力派的反对呼声一起打压了下去。   群臣“难禧环庆法。”   “禧历疏泾原法疏略参错,图其状,别为法以奏,且言环庆法不可改。”   赵顼最终认可了徐禧和吕惠卿的方案,撤除了陕西转运使蔡延庆的职务,认为徐禧“论措置析将事,恻怛忼慨,谋国不顾己。”下诏其代为陕西路转运使,措置边事。   蔡确上奏,徐禧乃吕惠卿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同处陕西,不是朝廷制衡之道。   又因为吕惠卿是福建人,曾经做过参知政事,无论从籍贯上还是履历上说,都是安抚南海四路的最佳人选。   而苏油久任边陲,也应当受功入朝,接受升赏。   于是赵顼下诏,分四郡水师为两部,一部为宁海军,节度交州,一部为安海军,节度龙牙。   吕惠卿任安海军节度使,接替苏油,权转运南海四路。   苏油回汴京述职,另行升赏。   从吕惠卿手里接过朝廷诏旨,吕惠卿苦笑道:“明润也该回朝了,只可怜我,虽然名为提拔,却是被越驱越远,旧党以我为奸佞,新党以我为叛臣,王相公恨我切骨,看来我回朝无望,只能终老南海了。”   吕惠卿暗地里没少整过苏油,苏油也没少给青苗法市易法免役法贴过乱政标签,本来是妥妥的政敌。   然而神奇的是,两人虽然私下里你来我往暗箭频发,明面上却从来没有撕破过脸。   即便是吕惠卿审案子王雱幕后偷听那次,苏油都是直接针对的幕后衙内,而放过了吕惠卿这个二传手。   可以说两人之间,甚至还隐隐存在着一种默契。   有时候吕惠卿都在暗自叹气自己运气不好,设若苏油年纪如王相公一般大,或者自己晚出生数十年,那必定毫不犹豫的选择支持苏油,相信自己的下场,也不会是如今这般。   心性和眼界不论,只论才干,在苏油心里,吕惠卿其实是一个人才。   自己比他多的,不过是后世千年的经验教训而已,以前自己苦劝王安石和吕惠卿,他们听不进去,是因为他们认为自己的政治主张没有问题。   可如今新法执行到了第十个年头,除非故意闭着眼睛不看,蒙着耳朵不听,否则该清楚的功过,都已经清楚了。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苏油就算回朝,也不可能为吕惠卿说什么好话。   朝臣中,旧党认为吕惠卿是“乱法第二罪人”,新党认为他是“废法第一罪人”,皆恨之切骨。   而其他人,上到赵顼,下到士林百姓,都认定他是反复小人,可以说已经凉透了。   现在这些,明面上是朝廷对他的重用,不如说是废物利用和给曾经的国家副总理的一些基本体面。   苏油对吕惠卿的执政能力非常信任,南海规划妥当的路子,再由一个干臣来执行,再好不过。   不过吕惠卿的为人实在是有些那啥,苏油估计他坐稳之后,必然会大力引进闽人作为自己的奥援。   不过好在新州和两浙路直接打交道,苏油则可以鼓动钱家来与之相抗。   政治说到底就是妥协和平衡,南海四路利益,以后必定是本土人士,蜀人,闽人,浙人来瓜分。   不过蜀人懂得让利和双赢,一手拉着皇室这面大旗,一手拉着占人这边土著,还控制着产业上游和发展资金,苏油已经将四路的发展规划完毕,除非吕惠卿不要政绩撕破脸,否则总会给自己几分面子。   毕竟如今的吕惠卿,不再是以前的吕惠卿,而如今的自己,也不再是以前的自己了。 第九百四十一章 西事   为了防止吕惠卿乱出幺蛾子,苏油还是将之邀请到自己的飞鱼号上,名为款待接风,实则传道受业解惑。   最重要的,是让吕惠卿明白,南海在大宋这个大循环体系中的特殊地位。   这是一个动脉血和静脉血的交换器官,是大宋机体生机活力的重要来源,不能以蛮荒来看待。   政治,就是这个世界上最肮脏的东西,没有永远的朋友,更没有永远的敌人。   以吕惠卿的人品,个人排第一,国家排第二,但是他有一个底线,就是在个人没什么指望的时候,或者满足了个人需要之后,这人也不会破罐子破摔或者耽于安乐,而是会让国家顺理成章地成为第一顺位。   南海的利益不少,吕家都能干出在两浙路占地的事情,相信完全能够以更加饱满的热情,投入到这片沸腾的商海里来。   对于这些,苏油其实是乐见其成的。现在的南海遍地都是机会,吕家人要发财法子多的是,也不用再用占地那种容易引起御史弹劾的方案了。   飞鱼号上的宴席是精致的,两人边喝边聊,渐渐的,吕惠卿对南海四路的施政关要已然成竹在胸。   对苏油不计前嫌的“政治素养”,吕惠卿也是不得不佩服,终于对苏油拱手道:“明润,对我陕西的举措,有什么看法?”   苏油用公筷给吕惠卿夹了一块鱼脍:“军队合成这个科目,其实我是一直赞同的,但是这个,的确需要专业人士来完成。”   “吕公你的能力,我是非常信任的,哪怕是一时生疏也没关系,架不住你的学习能力太强。”   “但是吕公啊,徐禧,真的是合适人选?我怕他不但不能成功,最后反而会拖累到你啊。”   吕惠卿说道:“明润是否对他有成见?徐禧也是王韶一类的人物。”   苏油摇头:“王子纯考上进士后十年不任,沉下心研究边事,在陕西青唐游历十年,深入各部落,甚至伪装成商人首领,随商队到过夏国。”   “十年时间,利用蕃人的走私通道,不但摸清了各部落之间的纠葛,关系,甚至西军的派系,将领性格,兵力强弱,仓储,产出,生计,地理气候,内外敌我,军情民生,无所不包,无所不明,之后才向朝廷献上了《平戎策》。”   “徐禧这人我不了解,但是就他的履历和章奏来看,能说出西夏不足平这样的话,足见其对西夏根本不了解。”   “我们吃轻敌西夏的亏,还吃得少吗?将这样的人放到西边措置军事,不能不说是巨大的失误。”   “其实朝廷该留你在泾原,调王子纯回陕西协助,一文一武,制衡五路。”   “将徐禧放到夔州,荆南,甚至与吕公你互换任所,来南海也可以,在外在压力不那么紧张,又有军务的地区锻炼一段时间,再观察观察才是妥当。”   “徐禧布衣出身,骤进高位,陛下以为‘为国不计身’就可取,还认为其能力极强,在我看来,还是犯了‘进人太锐’的老毛病。”   “文官按理边事,多喜欢站在战略高度考虑,通观全局,周衡利弊,这本身是优势。但是并不意味着只管战略得当,就一定能够获胜。”   “决定一场战争的胜利的,往往不是木桶上最长的那块板子,而是最短的那块板子。”   “你和徐禧的奏章我也看了,多兵种协同,有一个死结你们都没有解开,解不开这个结,就无法解决西疆的问题。”   苏油是经历过与西夏战争的人,他的话吕惠卿无论如何都不敢轻视,问道:“敢闻高论。”   苏油说道:“你们的办法,的确加强了将领的统御力,至少五千人在一个号令之下行动,减少传令环节,加快反应速度,算是一个大进步。”   “但是吕公想过吗?这五千人里,蕃汉交杂,步骑交杂,缺乏协同训练。”   “步军的行动能力,并没有因此获得任何的提升,而骑军现在却要兼顾步军行动,这不是活活将骑军的行动能力给废掉了?”   吕惠卿说道:“一项变革,必然有得有失。然《孙子》开篇有云: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   “前三者,人力或不达,其后首重,便是将与法,如何不对?”   苏油笑道:“吕公说的是,然凡事最怕追究不细,只认经史文字为圭臬。”   “所以五事之前那句话,比五事还要重要——‘校之以计,而索其情。’”   “那么请问,为了提升将领的统御能力,而牺牲掉骑军的机动性,一得一失已是注定,那这个交换,真的划算吗?”   “细加分析我们就会发现,如果是应对南海四郡,我们的对手基本都是步军这种情况,那么如狄枢密克胜侬智高那般,步军守阵,待双方僵持之时骑军突出,这个交换,当然是非常划算的。狄枢密当时也正是如此,获得了归仁铺大捷。”   “但是放到陕西,情形可能就不然了。”   “西夏军士,本以骑战为主,当年李元昊一日之间,转征百里,接敌三场,三克宋军,骑战之力,堪称天下至强。”   “面对这样的能力,我们还用这个交换,请问能够划算吗?宋军辛辛苦苦培植起来的骑军,一朝被困死在步军身边,还有和优势可言?这不是又回到了好水川之前?”   吕惠卿提出异议:“明润,须知这已经是最好的一个方案了。如今陕西诸堡串联,五千人负责一区,即便攻取乏力,然自保足可无虞。这也是好水川之后,大宋总结的经验和教训,范文正公大力推行的办法。”   “步骑混处,在城周百里活动,相互呼应,如臂使指,不是更可保陕西固若金汤?”   苏油苦笑着摇头:“吕公啊吕公,你太小瞧了陛下的进取之心了。”   吕惠卿讶然:“进取?青唐,横山都尚未完全控制,我们与西夏,最多尚在对峙,陛下是准备从哪路进取?”   苏油说道:“朝廷的态度,从朝廷最近的调令便可见端倪。”   “元丰元年十月,命五路州军壮城兵,遇无修城池楼橹功料,即令安抚司以十分为率,三分令习炮,馀并习挂搭、拒守器械。”   “十二月,命五路广备十一作工匠,均付五路准备差使,及指教施用,三年一替。”   “今年元月,命熙河路州军亦依此例。”   “同月,御景福殿库,检点金帛,封桩五十二库已完。”   “二月,朝廷差官制造澶州浮梁、火叉,其为防患不为不预。又恐万一寇至,以火筏、火船随流而下,顺风火炽,别造战船二十艘,以攻其后,于澶州置黄河巡检一员,择河清兵五百,以捕黄河盗贼为名,习水战,以备不虞。这是暗防辽国。”   “虽为大名府路安抚司所止,但朝廷紧跟着下敕,以环庆路正兵、汉、蕃弓箭手、强人联为八将。”   “三月,徐禧发遣渭州。月末,复置熙州狄道县。”   “四月,幸金明池,观水嬉,宴射琼林苑,大阅上四军。”   “五月,裁减开封府界厢军,教大保长充教头,点选三部,分立中牟,尉氏,东明。”   “以入内副都知王中立、东上合门使狄咨、通事舍人高公纪为三部提举官。其余发给一年俸禄,转入建设兵团,打造诸路交通,城防。”   “吕公,紧锣密鼓,所为者何?”   吕惠卿傻眼了:“可是……可是如今防守有余,进取不足,非战之时呀。”   苏油也有些无语:“如今两浙路,蜀中,陕西在大培骡马,然于今新种良马健骡,不过两万,且牙口生嫩,还需要三到四年,方可使役。”   “我的本意,是在三四年后,将它们充实到陕西,再编训汉军,实现军队的整体骡马化。将步军的速度提上来之后,再行吕公之策,那便便水到渠成了。”   “如今看来,怕是会有麻烦。呵呵呵,要是西疆有小战事还好,如果是大战,我怕徐禧这未经实务,眼高过顶之人,会给大宋带来一场灾难。” 第九百四十二章 启程   吕惠卿有些焦急,真要如苏油所言,就算国家排第二,自己怕也会被徐禧连累惨,不由得问道:“如此我上书朝廷,言陕西局面需当持重,如何?”   苏油想了想:“可别,吕公你离开陕西的原因,不就是因为有徐禧在那里吗?如今还要上书言陕西事,那就是继续给御史们送弹劾的借口。”   “还是等我进京之后,慢慢找陛下言说吧……”   说到这里,两人的话题才从边事转向朝堂,吕惠卿说道:“元绛去职,空出了参政的位置,吴充怕是也待不住了,陛下选这个时候让明润入朝,想来便是将位置腾出来,让王禹玉和明润你处之。”   苏油不敢这么认为:“一切还看陛下的意思,我无所谓,哪里都去得。”   吕惠卿有些羡慕:“放心,明润此番入朝,乃是水到渠成,外路十八年的积淀,深厚非比寻常。”   “王相公养望二十五年,所任不过州府,而明润你虽然年头比王相公少了七年,但是功绩却是更加丰隆。”   “立德,立功,立言,可谓是千秋大业,虽久不废。”   苏油看着海面叹气:“有什么用,如今只是刚刚建立起了了经济的良性运转……得等到西夏和燕云到手,我华夏才算勉强恢复生存空间的基本盘面。”   说完对吕惠卿道:“因此南海才是至重,一年经营,所得千万,乃是大宋他年一整年的盈余。”   “且远在南边,没有强横的势力制衡,可以大力发展。”   “有了这个聚宝盆,就算在崛起的道路上再有一时的波折,大宋也不怕了,敢说一句‘输得起’。”   四路转运,还都是草创,事务交接肯定是繁多的。   光是介绍官员,势力,纷繁芜杂的外交和内政,就够两人忙活好几天。   还有海贸,军事,圩田,港口,移民,情报,学校,医院,宗教,城市建设……   光光宗教都让吕惠卿头大,比内地还多了婆罗教和回回教,此外还有本土佛教,中土佛教,以及新来的天师道教。   还有各种各样的人,中土人,交趾人,占人,昆仑人,疍人,以及几十个国家的外来人口……   还有相对独立的财政和金融,比大宋还多了金币和银币,而同时大宋的宝钞和大商号间的汇票,支票,本票,也在流通……   还有到处分布的大型的工矿企业,珠宝加工业,金属加工业……   黄金产量占全国一半,银四分之一,铁三分之一,铜五分之一,锡三分之二,糖三分之二,香料十分之九,名木五分之三……   每年大宋三分之二的航海大商船会经过这里,然后还有差不多同等数量的蕃商海船也会来这里聚集……   因为粮食高产,四路人口,包括原交趾,占城,真腊一部,加上龙牙港到槟城的半个海峡,以及后期移民,竟然竟然多达千万。   面积总计四十多万平方公里,是两浙路,福建路和广南东路三路面积的总和。   因为地处偏远,为了鼓励来此履任的官员,俸禄不但足额发放,还全部加了一阶,吕惠卿看过了账簿才知道为啥没有一个选官闹着要回去,全特娘的在闷声发大财,又拿面子又拿里子!   放逐边荒的怨气,被家中妻儿脸上的喜气都冲淡了很多,鬼知道南海原来已经被苏油整治成了这样!   哪里还需要借钱买地,凭自己参政出外,转运四路的官职,一年五千多贯的足额俸禄,就已经能够本让吕惠卿谋划诸多产业了。   而且这里离福建很近,对吕惠卿的好处,比对苏油还多。   因此虽然苏油告诉他新州才是今后海贸的重点,但是吕惠卿还是选择了呆在交州治所。   明面上是尊奉朝廷之命,实际上,嘿嘿嘿,新州连接的是两浙路和龙牙港,而交州,才是方便连接福建的重要城市。   蕴州城的别墅多少钱一栋来着?先买一栋简装的占着,然后在慢慢的收孝敬装修,美滋滋……   和吕惠卿交接工作花了很多的时间,苏油也来不及回交州与众人告别了,只给吕惠卿引见了邹时阑,沈括,给李道成和王韶,李舜举留了书信,便从新州启程。   其实这样也好,免得被交趾百姓挽留,又扯出一大通的麻烦。   一路同行的,还有张散和赵宗佑的两支船队,身边则带了平正盛和程岳。   还有未来的大医唐慎微。   这次航行将是苏油最长一次航海,时间整整长达一个整月。   苏油对航海的重视是不言而喻的,舰队的航海令制,这一年多来又发生了不少的改变,苏油待在船队的旗舰乳狮号上,充实得很。   跟张散学习舰队指挥,帮通信官学习旗语,跟大副学习测量计算航程,描绘航海图,翻阅航海日志……   要不就是练习炮兵操典,火炮保养,跟着水手打扫甲板,学习绑各种各样的水手结……   或者更赵宗佑一起研究星图,整理标本,物产,还有素描速写和笔记资料。   赵宗佑这次还带了两个土人,一个是高大威猛的明组岛黑人,身高有两米,据说是酋长的儿子,将一身月白色的宋人丝袍穿成了过膝裙,只会简单的宋语,一见到苏油就露出大白牙呵呵傻笑。   这娃是赵宗佑的忠狗,腰间的长弯刀一看就是天方天烽铁打造的精品货色,看来是张散送给节度使的礼品,节度使给他用上了。   还有一个是矮胖的土人,肤色与宋人相似,不过更加偏红,鼻孔穿着鸸鹋骨磨制的尖刺,身上点着刺青的点子,最擅长用梭镖投鱼。   听赵宗佑说这个土人是他在海上捡的,当时他趴在一艘翻覆的独木舟上,眼看就快要晒死了。   觉得他是个幸运儿,赵宗佑给他取名叫赵幸,而高大的黑人,赵宗佑觉得威武如蚩尤,则取名叫赵蚩。   苏油觉得除了肤色有些不对,这就是当年自己跟班范龙山和田守忠的翻版。   各有各的玩法,石薇和唐慎微喜欢探讨医术,平正盛和程岳时常比武,还跑去飞鱼号上练习操舟,一个月时间里边,倒是颇不寂寞。   ……   西夏,兴庆府。   皇帝秉常,今年已经十八岁,亲政已经两年。   但是他感觉如同生活在一个牢笼之中,自己的母亲,是梁家人,自己的国相,是梁家人,甚至自己的皇后,还是梁家人。   这个国家,不是自己的,而是梁家人的。   国相叔父那骄横狂妄的嘴脸,表兄的无能贪鄙,母亲的严酷淫荡,让本就正值叛逆期的少年痛恨非常,而表面上又不得不恭恭敬敬。   祖辈,父辈,与宋国战斗了一辈子,以武立国,却几乎全都不得善终。   秉常自幼得名士高僧教诲,对宋国的繁华倾慕非常,对佛理也颇为精通,就跟现在的西夏精英们一样,对西夏的将来有了一些自己的思考。   父亲死得早,在他的心里,父亲是伟大的,一生都在战斗,但是只要有时间,他就喜欢带着自己骑马,打猎,把自己放在鞍前,放声的大笑。   兀卒,长生天之子,父亲骑着照夜白从天都山千里奔回给自己过生日,照夜白以“跨灶”的速度从绿洲将奔驰而来,背后的青天一片湛蓝,地上的草原一片葱绿,天地间一匹白马由远而近的场景,是秉常一辈子刻骨铭心的记忆。 第九百四十三章 秉常   在秉常的心里,谅祚是真正的君王。   以弱冠之年,西联青唐,东抗契丹,南击宋国,竟然不弱声势。   国内,任用景洵为首的汉人,施行宋制,兴修水利,不拘一格提拔人才,很快稳定了政局,消除了没藏家族的不利影响,夏国一度有了振兴之象。   可惜,自己的母亲,却不是长孙,独孤那样的贤明。   经过多年和相权,后权的争夺,秉常对母亲仅有的一点亲情,已经彻底磨灭了。   哪怕一个是亲妈,一个是独子。   这个女人,和她身后的梁家,虽然一直在竭力表白当年与父亲是真情,才有了那段偷嫂的情史,又是没藏讹庞先起了杀心,这才被迫告密。   这才让父亲随即联络大将漫咩,借在密室中召见的机会,将没藏讹庞父子一举擒杀,随后将没藏家族全族诛灭。   之后,父亲赐死了表妹兼皇后的没藏氏,改立表嫂兼情妇的梁氏为皇后。   红衣大和尚说过,人要善于思考,可越是思考,秉常越是觉得,父亲当年,是被梁家耍了。   从没藏讹庞的角度来说,杀掉父亲,真的必要吗?   他是父亲的舅舅和岳丈,凭着双重身份控制朝政,若是杀了谅祚另立新君,他哪来这么好的双重身份作借口继续控制朝政呢?   若是因为这个与父亲不合,就不能软禁皇帝,挟天子以令诸侯?   若起因在于没藏讹庞不忿父亲与自己儿媳私通,那么梁氏就应该是没藏讹庞非常忌惮的人,那么梁氏又怎么可能知道没藏讹庞的计划,还能够自如地入宫去跟父亲商量对策呢?   若没藏讹庞真有另立新君的计划,怎么可能在梁氏进宫后,还毫无防备地安心应召,轻易进入密室,然后被擒杀?   历史的烟云,隐藏了许多真相,让后人不得而知,但是秉常根据母后和梁氏的作为来推测,深深地感觉到了嵬名一族的真正危机。   当年的事情,更大的可能,乃是梁家为了谋取西夏而编造的谎言,用梁氏这个女人将父亲套住,再借父亲之手,诛灭自己丈夫一家!   梁氏当年不过十多岁,如果真是这样,其野心之大、心计之深、心肠之毒,委实可怕。   之后更是如此,踩着丈夫一系整个家族的人头,登上了皇后宝座后,梁氏的野心越发暴露。   利用父亲整顿军队的机会,梁氏子弟彻底霸占了朝堂,更加诡异叵测的是,如今兴庆府有一些传言,说是自己的父亲,乃是死于中毒!   慢性的中毒!除了身边人长期投放,还有谁做得到?!   而父亲死后,这个女人立即彻底推翻了父亲秉持的汉化政策,杀了改革派的主持人景洵,杀了父亲依赖的诸多文士,清洗了军队,梁氏彻底把控了核心军政。   关键的是,他们让西夏重新走回到了野蛮的道路上!   自己的妹妹,虽然凉州大儒世家高家早有婚约,但是梁氏打出恢复祖制的旗号后,对儒臣不再看重,虽然妹妹琴棋书画皆能,却被迫嫁给西蕃大首领董毡之子蔺逋比。   那个懦弱的病夫!梁氏为了地位,将自己的亲女儿,自己可爱的妹妹,和亲给了一个青唐病夫!   听闻蔺逋比在青唐的地位,还不如董毡的养子阿里骨,也不如智囊青宜结鬼章,董毡的夫人乔氏,对阿里骨比对自己的亲儿子还好,这是知道董毡死后,亲儿子靠不住。   所以自己唯一的亲妹妹,在那里毫无幸福可言。   每每想到这些,秉常的内心就在隐隐作痛。   而自己的婚姻,同样毫无幸福。   梁家的女儿,继承了梁家女儿的美貌,同样的,还有野心,狠毒,好斗,甚至是……疯狂。   好在这个女人喜欢打猎习武,梁家人似乎也只在意“借种”,自己这个皇后,从新婚第一天起,就没有将自己看在眼里过。   这对秉常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幸运。   两年前,在忠于嵬名氏的部族首领们的一再请求下,梁太后和梁乙埋不得不让自己开始“亲政”。   为了和梁家对抗,自己也不得不寻找对付母党的力量。   恢复父亲的政治主张,无疑是一个孝子应该具备的行为,也是一面很好用的大旗。   虽然实权不在自己手里,但是通过为自己延请教师,学习汉族儒家文化,提拔与宋朝作战中被俘虏的汉人文士为“翰林”,了解学习宋朝礼仪制度,渐渐的,自己身边也收拢了一些人才。   还有从祖地过来的红衣大和尚,也是他的教师。   这些人,正在自己的授意之下,积极筹备废除“蕃仪”,“复行汉礼”。   但是如同自己这个亲汉的蕃人一样,西夏亲蕃的汉人也有很多。   人才哪里都难得,家梁就是秉常心中,西夏最大的人才。   文武双全,枢密副使,知机密事,如今更是成了西夏的提举飞龙苑使。   但是这个人不可用,飞龙院,主管御用马匹,同时兼领“防护宫城,警捕盗贼”之事,是梁氏绝对信任的人,负责监视自己。   不过秉常对他恨不起来,这人外表粗犷,但是内心细腻风雅,更重要的是品德高尚,和梁家人完全判若云泥。   对自己的发妻和妻族也非常照顾,所得俸禄,听说尽数交给族中,但有婚丧嫁娶,全从里边支付。   对自己也从来都是守足了臣礼,亲政之前,众臣都是拜见太后然后直接奏事,只有家梁,在拜见太后之后,还要给自己行礼,然后奏事。   三年时间,耗尽了国用和举国所产的精钢,而民不知怨。   而在三年之后,家梁献上了五千新款铁鹞子锻钢精甲,一万马具皮甲,三万青锋兵刃。   西夏军力不但尽复旧观,铁鹞子还能从三千升至五千!   这是一份连最苛刻的人都会满意的答卷,梁太后准备重赏家梁,却被家梁平和地拒绝了。   为了工期,铁冶上死了不少工匠,家梁上书自劾,请求中书惩罚。   结果被梁乙埋叫去痛骂了一顿,你这样的都还要被惩处,老子是不是就该抹脖子?   官不升可以,那就平调,屹多埋和永能在外带兵,你就给我看好京师,尤其是那个不安分的皇帝,对了还有,赏金五百,兴庆府甲第一所,不准推辞!   可惜啊,梁家能给他的东西,朕现在还给不了……   秉常想起了家梁回京陛见,向自己谢恩那一次,第一次觐见便劝告自己孝道,言道不承父志固然是不孝,违拗母亲的意思同样是不孝。   《孝经左契》曰:“元气混沌,孝在其中,天子孝,龙负图;庶人孝,林泽茂。”   《礼记》:孝者,畜也。顺于道,不逆于伦,是之谓畜。   故孝者,善事父母者。子承老也。   一个“承”是奉承,一个“蓄”,是厚养。   如今父不在而母存,且父母之意互左,作为儿子该怎么办?   自然是先“蓄”母意,后“承”父志。   言下之意,是老爸已经死了,他的意志要继承,也应当排在活着的母亲的意志之后。   等你妈死了,你在改行你父亲的遗志也不晚。   而自己听信身边有心人的挑唆,母子不和,必然会给西夏带来巨大的灾难。 第九百四十四章 李清   自己身边的读书人也很多,这番道理愣是让以往自诩学富五车的那些人挑不出毛病来。   而自己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家梁是多么的不简单,听闻还曾经和益西威舍在眉山学宫同学过,果然了不起。   被自己的敌人集团的人在己方最擅长的领域击败,秉常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对家梁更加欣赏。   这就是真正人才的标准,理论和实干都是出类拔萃,环顾自己身周,只有一个李清,可以与之相匹。   李清和家梁差不多,饱读诗书,人却非常务实,自己身边的人多有卖弄文才显摆自己的坏毛病,而李清没有。   正想到这里,内侍来报:“陛下,李清殿外候旨。”   “宣。”秉常收拾起心情,准备接待自己最看重的臣子。   李清三十多岁,祖籍乃是秦凤路的汉人,后家族迁移到了鸣沙,成为了西夏人,历代皆有出仕西夏的族人。   少年随叔父游历行商,远去过大秦,大宋,辽国。   辽国的情形,让年轻的李清深有触动,这是一个与西夏差不多,以游牧立业的国家。然自澶渊之盟后,辽国与大宋,不闻兵革八十年,经济民生,取得了极大的发展。   那西夏为何就不行?   见小李清雄心勃勃,叔父就跟他开玩笑,问道如果你是西夏宰相,那当如何?   当年的小李清也不惭愧,说道:“兴文教,厚民生,通商路,足兵足食。联结青唐,横山,辽国,与宋争河套全境。”   “掩有河套,祁连,贺兰,昆仑,黑山,瀚海,于此中厚养二十年,天下不足平也。”   叔父大惊,认为李清骨相清奇,乃人中龙凤,于是着意培养,开始为其聘请名士,大儒,文韬武略,弓马枪剑,无所不学。   待到三十出头,李清已经成为沙洲名将,秉常亲政后,将之调回兴庆府,充任王室侍讲,日亲日近,成为秉常的智囊和联络控制外朝的重要人物。   李清即便在军中统帅之时,也常做文士装扮,现在进来,依然是一身儒衫,俊朗非常,尤其是一双眸子,灵动有神,是西夏著名的美男子。   李清来到殿内,躬身施礼:“臣李清,参见陛下。”   秉常摆手:“李卿,说过多次,不要如此拘束。”   李清躬身道:“礼序尊卑,不可废也。”   秉常不禁摇头:“朝中一个家梁,一个你,还知道在我面前守礼,其余诸臣,哪里还将我放在眼里?”   李清低声道:“陛下,这些言语说出来除了宣泄一口闷气,并无任何益处,今后还请慎言。”   秉常不悦道:“难道朕贵为天子,一句抱怨都说不得?”   李清毫不退让:“天子进退喜怒,自有法度,何况……现在正是关键时候。”   秉常问道:“改制之事,可是已然准备完毕?”   “正是,”李清说道:“接下里尚有数月,陛下可以习练礼仪,制作冠裳,在正旦大朝会上宣布恢复汉制!”   “好!辛苦爱卿了。”秉常大喜:“朝中大臣,联络得如何了?”   李清说道:“如今愿意复行汉制的,除了嵬名家的旧族亲党,尚有与青唐,横山,河湟,泾渭相接的诸州诸路。”   “那些人早就习惯了与汉人接触,也有不少早就在穿汉服,说汉话,习农耕,与宋人通商,复行汉制对他们来说,本就是轻而易举之事。”   说完低声对秉常说道:“还要启禀陛下一条大好消息,控制青唐横山和盐夏韦兰四州宋货的大豪商唐四郎,我们也接上头了!”   “真的?!”秉常喜动颜色:“他如何说?”   李清说道:“唐四郎说如今西夏梁氏势大,他和梁家人的生意做得很大。”   “不过从商贾的利益来说,梁家是重要客户,而陛下,也是潜在客户。”   “他可以答应陛下,动用自己的关系,为陛下建立一条与大宋沟通的通道,不过具体事宜他不参与,只负责转达双方意图。”   “九经,佛经,这些都没有问题,不过那什么理工之学,不是大行的显学,他可以搞到算术初步,物理初步,化学初步有些难,至于《金融论》,却是听都没用听说过,估计即便在汴京城,也不好找。”   秉常问道:“那军器呢?”   “唐四郎说军器是严禁。”李清苦笑道:“不过他有渠道从二林部那里弄到一些长刀,不过鹤胫弩就别想了,钱赚得再多也没用,得有脑袋花才行,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付出足够多的代价,得到大宋政府和皇帝的首肯。”   “多大的代价?”   “唐四郎说了,要从二林走私军器,必须经过岷州,知通远军,岷州刺史高遵裕,乃是宋国皇帝的国舅。”   “宋国皇帝派高遵裕领军,目的就是让国舅立功,升节度,做使相,成为自己控制朝堂的力量。”   “如果西夏能够联络高国舅,将曲野河南之地归还宋朝,让高国舅领此大功,别说二林长刀,鹤胫弩,甚至……震天雷都好说。”   “真的?!”秉常猛然站起来,在殿内来回踱步:“要是能得到震天雷,大事足定。”   李清说道:“曲野河本为两国界河,双方有约,官私不得耕种。”   “因为土地肥沃,水草丰美,宋民自仁宗之朝,便有盗耕者,甚至有州官将之作为职田。”   “梁丞相秉政之后,与宋朝提出交涉,宋朝州府讼至转运司,转运司则根据条约,严格了禁令。”   “其后梁氏族人侵地日烈,曲野河南北闲田,尽皆落入梁氏之手,成为他们的重要财源。”   秉常幽幽地说道:“也就是说,我们再将河南地归还,除了能得到大宋的大力支持,安定边境,还能打击梁氏,是吧?”   李清赶紧躬身:“陛下,此事断不可行,国内阻力毕竟很大,梁氏也不会同意的。”   秉常急了:“那就赶紧想办法啊……”   李清拱手道:“此事需要做得巧妙,不能如此鲁莽行事。”   “好在臣已然与宋国联系上了,待臣先将这个意思转达给宋朝,看看他们的反应再说。”   “如果能够由宋朝高国舅发起提议,与大夏重申国界,然后在谈判中,曲野河南必将成为争议重点,到时候再顺水推舟,梁氏想要拒绝,也来不及了。”   秉常满意地点头:“朕得爱卿相助以来,轻松了许多,不再如涸辙之鱼了。待到诸事底定,定策元勋,非卿不任!”   李清躬身道:“陛下,还要向皇后学习,多行巡狩之计,除了辨别臣下能否,还能笼络各部首领,据臣所察,保泰军司都统治禹藏花麻,乃陛下表舅,一向痛恨梁氏专权。”   “除了嵬名家族和禹藏花麻,其余如西使城守讹勃哆、偏将厮都罗潘,也拥护陛下。”   “甚至天都山李文钊,都派人前来联络,说陛下有明君之相,恢复之心,只要一声诏下,他愿意替义兵,清君侧!”   李文钊如今势力也不小,天都山是开国皇帝行宫,梁永能,家梁,梁屹多埋前后数次围剿,结果被李文钊依托有利地形和精兵一一化解,加上宋朝明里暗里的襄助,竟然越剿势力越大,地位越巩固,隐然如横山一般,成为了泾渭宋军的屏障。   不过谅祚死后,李文钊不再奉行以前推翻夏国的口号,不再那么激越,梁氏也不愿意和这位厉害的战略家硬碰硬虚耗国力,双方战事也终于告一段落。   陕西这几年安定发展,李文钊吸引火力的功劳也不小。   这么多势力都看好自己,也让秉常有些惊喜:“那就辛苦爱卿,继续联络,今年大朝会,利用外部酋首入兴庆府之计,我们宣布易辙更张,恢复汉制。”   “之后爱卿便出使宋国,与之商议国界。曲野河南,本就是宋土,朕能给!”   “合约重申之日,便是梁氏被架上火炉之时!” 第九百四十五章 御史们   一路航行非常顺利,当海水颜色由深变浅之时,船队便进入了杭州湾。   越靠近终点,海上的白帆便越多,当船队来到钱塘江口的时候,市舶司的接引小船已经在这里候着了。   红衣使臣登上了乳狮号,对张散笑道:“料得三郎便是这几日到来,运帅可是望眼欲穿,日日派小人来江上等候。”   张散也笑了:“那就进港吧,仓储可腾出来了?”   使臣赶紧摆手:“可别,运帅仔细叮嘱了小的,小苏学士,可随三郎同行?”   张散点头:“正是,除了学士,尚有郡君,二十一节度。”   “哎哟!”使臣赶紧就往绳梯跑:“可算是到了,麻烦学士和节度稍后片刻,运帅要登船拜见。”   这几日曾布就在市舶司焦急等候,很快便来到船上。   苏油和赵宗佑已经出来了,曾布拱手:“下官见过节度使,大学士。”   曾布和吕嘉问的命运,相比历史已经大为改观,不过两人依旧是世仇。   赵抃刚刚以太子少保之职致仕,朝廷为抚慰老臣,将其子赵屼授为提举两浙常平仓,以便就近照顾赵抃的晚年。   而老头致仕前的谢表中,丝毫不涉及自己以及亲戚子孙,却提到了曾布和吕嘉问的名字,认为这两人虽然过去有污点,但是外放以来卓有政声,瑕不掩瑜。   朝廷反倒是乐见其成,于是将赵抃的职务一分为二,命曾布充两浙路转运使,而命吕嘉问提举杭明市舶司,倒还真是人尽其用,还相互制约制衡,完美。   当然这和苏油之前的安排也是分不开的,两浙路的兴旺发达,说到底还是苏油的功劳,狂猛发展的红利,带携着一班官员都获得嘉奖提升。   所以从这点上说,苏油其实算是曾布和吕嘉问翻身的头号恩人。   因此此时相见,曾布不再是刚到两浙路时那幅桀骜的神情,礼数周道得很。   苏油赶紧将之扶起来:“还未恭喜子宣升迁。”   曾布有些讶然:“大学士尚不知道朝中出事?”   苏油也讶然:“有何大事?海行一月,都没有靠过岸。”   曾布急得跺脚:“那赶紧上岸细谈,苏学士,苏子瞻,俱下御史台狱,急需解救!”   苏油心中咯噔一下,乌台诗案,还是来了?!可为何还连累到了族兄?!   连忙下船赶到转运司,曾布也不忌讳,将一个月以来的奏报敕告通通翻了出来,让苏油和赵宗佑一边观瞧,一边细谈。   苏油越看越是眉头紧皱,大苏的诗案他是知晓个大概的,不过也压根就没有想过要改变他的命运。   主要是舍不得两篇赤壁赋,再说了,以如今文人们的坚持和执拗,要改变他们,那是多么的困难。   平日里也在信件中时时劝谏,但是苏轼这人只要是觉得自己没错,那就不会改;只要见到朝政有问题,那就要说;他自己将之形容为“见到饭菜里有苍蝇,难道你还能硬吃下去?”   所以苏油也拿他没办法,说也说不过,写也写不过,难不成你还能端出长辈身份打他不成?   事情的起因,最初是蔡确升任参知政事引起的。   蔡持正是能人啊,入朝四年而得参政,大宋官员的提拔史上,都是难得一见的火箭速度,甚至比吕惠卿还要牛。   升职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上奏赵顼,说自己是台谏之位上来的,而台谏中不少人如李定,舒亶,皆是自己引入乌台,此刻成了参知政事,怕流言说政府与台谏沟通,请求将两人调任。   赵顼倒是比较宽宏,认为这不叫事,台谏与宰执交通乃是重罪,相信大家都是有节操的人,不能因为还没有犯的过失就贸然更换御史。   赵顼没有当一回事儿,但是李定和舒亶坐不住了。   两人认为蔡确和苏油有交情,因此想包庇苏家一门。   因为之前手里资料已经都收集整理得差不多了,都是蔡确一直在拖拉。   而算时间苏油也已到了海上,两人立即发动大案,凭什么你蔡持正走过的路,就要给我们断掉?我们也要走前辈的路子!   李定立即联系上了另一个御史贾种民,之前正是贾种民提供的情报,说陈世儒妻子李氏的母亲,是枢密院副使吕公著的侄女,多次哀求吕公著向苏颂说情。   而吕公著与苏颂相识于考场,是多年挚友,其往来甚密,极可能暗中操作此事。   于是两人联合上书,第一炮便是弹劾吕公著,说陈世儒的岳母吕氏“因缘请求”,致使军巡院原勘官“改易情节,变移首从”,为陈世儒夫妇脱罪。   称吕公著曾插手此事,扰乱审判,并称吕公著是委托两个儿子吕希绩,吕希纯办理的此事。   是关法体,赵顼立即下诏,由御史黄颜审理此案。   黄颜将吕公著和两个儿子都叫到大理寺询问,并且逮捕了吕公著的侄子吕希亚和陈世儒朋友的女婿晏靖。   吕公著及其子将事情原委告诉了黄颜和贾种民,明确表示自己没有请托苏颂。   事实上案发之后,陈妻李氏便求告她的母亲吕氏,吕氏当即“夜至公著所如女言”。   不过吕公著是一位正派人,拒绝了她的请托,吕氏只好“涕泣而退”。   但是吕公著虽没有出面,但他的侄子、大理寺评事吕希亚,以及陈世儒朋友之婿、赞善大夫晏靖却承认,的确是去开封府过问过的。   不过苏颂当时也只是告诉了他们此案的审理工作进展,算是泄露了一些案情,并没有请托之类。   于是黄颜和贾种民的意见就出现了分歧。   官司打到赵顼那里,赵顼于是又委派御史何正臣,前往监督案件的审理。   而何正臣上任后,立即将此案升级,将吕公著等人从大理寺移送到御史台,紧接着有逮捕了吕公著几名奴仆。   同时,李定唆使贾种民密奏赵顼,说苏颂有受托宽纵之嫌,也应收审鞫对。   于是苏颂被从濠州被押送御史台,囚于三院东阁,并案合审。   而大波澜只是刚刚开始,紧跟着,苏轼的麻烦来了。   起源是他写给赵顼的一封谢表。   元丰二年三月,苏东坡由徐州调任太湖滨的湖州,作《湖州谢上表》。   其实只是例行公事,略叙为臣过去无政绩可言,再叙皇恩浩荡巴拉巴拉巴拉。   苏油自己就写过不少,这是官员履任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   但是苏轼好死不死,在谢表后头夹上了几句牢骚话:   “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   句中“其”为自称,他以自己同“新进”相对,说自己不“生事”,就是暗示“新进”人物“生事”。   监察御史里行何正臣立即摘引“新进”、“生事”等语上奏,说苏轼“愚弄朝廷,妄自尊大”。   这也的确是苏大嘴的锅。   王安石变法期间,保守派和变法派斗争激烈,司马光和王安石,因前者给后者的长信中有“生事”二字,经过苏大嘴一番宣扬后,“生事”二字,成了攻击变法的习惯用语。   而“新进”,更是苏轼自己的发明,他曾在《上神宗皇帝》书里,说王安石“招来新进勇锐之人,以图一切速成之效。”   结果是“近来朴拙之人愈少,而巧进之士益多”。   后来也证明了的确如此,正是王安石提拔的“巧进之士”吕惠卿,把王安石出卖了,使其罢相。   大苏的偶像神格已经凝聚,他的一句话,很快便会传播开去,影响是非常大的。   于是,“生事”,“新进”,便成了新党的代名词和标签。   新党众人,自然是恨之切骨。   但单凭《湖州谢上表》里一两句话是不行的。 第九百四十六章 诗案   偏巧了,当时出版的《元丰续添苏子瞻钱塘集》,给御史台的新人们提供了充足的弹药。   监察御史台里行舒亶,对诗集进行了四个月的认真学习专研,来了个趁热打铁,上了第二封弹章:   “至于包藏祸心,怨望其上,讪渎谩骂,而无复人臣之节者,未有如轼也。   盖陛下发钱以本业贫民,则曰‘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   陛下明法以课试郡吏,则曰‘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   陛下兴水利,则曰‘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   陛下谨盐禁,则曰‘岂是闻韶解忘味,尔来三月食无盐’;   其他触物即事,应口所言,无一不以讥谤为主。小则镂板,大则刻石,传播中外,自以为能。”   这些诗文,都是从苏轼刚刚刊印的行诗三卷里边摘录出来的,实话实说,的确是受了沈括当年的启发。   紧接着,国子博士李宜之、御史中丞李定前脚后脚杀到,他们历数苏轼的罪行,声称必须因其无礼于朝廷而斩首。   李定举了四项理由说明为什么应当处苏轼极刑。   “知湖州苏轼,初无学术,滥得时名,偶中异科,遂叨儒馆。”这是说苏轼不学无术,中科举纯属侥幸,空有虚名。   “轼读史传,非不知事君有礼,讪上有诛,而敢肆其愤心,公为诋訾;而又应试举对,即已有厌弊更法之意。”这是说苏轼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慢君讪上,诋毁朝政,反对新法。   “初腾沮毁之论,陛下犹置之不问。轼怙终不悔,狂悖之语日闻。”这是说陛下对他宽容已久,冀其改过自新,但是苏轼拒不从命,明知故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及陛下修明政事,怨不用己,遂一切毁之,以为非是。伤教乱俗,莫甚于此。”这是说他之这么做,还不是是因为陛下要搞新法,不能用他,于是才心怀怨恨,最后发展到为发对而反对。   最后提醒皇帝,虽然苏轼所写之诗荒谬浅薄,但小民士林却一味臭捧,在全国影响甚大。并且总结道:“臣叨预执法,职在纠察,罪有不容,岂敢苟止?伏望陛下断自天衷,特行典宪,非特沮乖慝之气,抑亦奋忠良之心,好恶既明,风俗自革。”   这一句非常厉害,“断自天衷,特行典宪”的意思,是无需依法走审判流程,陛下你直接下旨把苏肥仔剁了就好,干净利落天下太平。   赵顼这两年有些飘了,正是“雄姿英发”,准备大展宏图的关键时候,这时候闹出这事儿,顿时大怒,命知谏院张璪、御史中丞李定推治以闻。   可怜苏轼才因为徐州治绩的功劳改知湖州,结果都还没来得及正式履任,便被锁拿进京。   ……   等苏油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曾布才说道:“学士,事情越闹越大,得赶紧解救啊。我看朝中这风向,有些不对。”   苏油说道:“这时节你还不避嫌疑来提醒我,足感盛情。不过御史风闻奏事,这是符合程序的。而国法,人人必须遵守。”   曾布大惊,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苏油会说出这种话来,场面话都顾不得了:“明润这是要袖手旁观?”   苏油乐了:“谁跟你说我要袖手旁观?族兄为人外柔内刚,温文而毅,处事精审,直亮不回。说他接受请托,我是不信的,事情审理清楚了,自然就出来了。”   说完眉头又皱起来:“倒是大苏,口无遮拦,宽怀不知防人,这回啊,是真的惹祸了……”   曾布急道:“你是没见着那天的阵仗,我听代知湖州讲述过,吓人得紧呢!”   真实历史上,赵顼刚刚下达抓苏轼的旨意后,便是苏轼的好友,驸马王诜,赶紧派人去给在南京张方平幕府的苏辙送信。   而在这个空间里,王诜虽然已经去了嶲州坐冷板凳还没回来,但是架不住大宋还有另一位驸马,苏油的好友,张敦礼。   于是送信人变成了张敦礼,苏辙立刻派人去告诉苏轼,而朝廷派出的钦差皇甫遵也同时出发。   不过这个时空里,四通商号的快马快船,不再如历史上那般还要和皇甫遵抢时间,中间要不是皇甫遵的儿子生病耽误了一天,苏辙的人还没法赶上。   总之就是苏轼先知道消息,于是立即请假,由通判祖无颇权摄州事。   曾布摇了摇头:“好在子瞻的夫人有主见,直接将子瞻来往的诗词书信,平日里所写的文章,一把火给烧了大半。他们后发,听说抵达安徽宿县的时候,御史台又派人搜查他们的行李,找诗,书信和文牍。得到的手稿残存者不多。”   苏油摸了摸鼻子,这个不能不说是中国文化界的一大损失,不过那是后世人的遗憾,对于王闰之来说,当然是先保住自家丈夫的狗命紧要。   干得漂亮!   就听曾布继续说道:“据祖无颇言,那日皇甫僎到来的时候,身穿朝服,两名御史台卒身着白衣青巾夹持,态度凶恶。”   “二卒怀台牒,藏于衣内,如暗藏匕首。”   “子瞻恐惧,不敢出见,与无颇商议。无颇说道:‘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只能出见。’”   “子瞻便要出去,无颇拉住他,让他穿上朝服,子瞻说:‘今日必得罪,不可以朝服。’”   “无颇劝道:‘尚不知罪名,当以朝服,不然或者更添罪名。’”   “子瞻这才换上朝服,立于庭下,无颇等在后静立,而御史瞪着子瞻,良久不语。”   “当此境地,人人皆以为是赐死,子瞻畏惧道:‘苏轼自知近来恼朝廷甚多,今日赐死,固是不辞,乞归与家人作别。’”   苏油恨得牙痒,这是御史台制造假象,希望苏轼自尽,历史上则的确发生过这样的乌龙。   这些细节,后世自己虽然读过的乌台诗案始末,但是却并不知道得这样详细。   曾布说道:“直到这时,皇甫僎才缓缓说道:‘不至于此。’”   “无颇这才上前,问道:‘大博必有被受文字?’皇甫僎反问:‘你是谁?’祖无颇答道:‘我乃是权知。’皇甫僎这才对台卒点头示意,将那匕首状的东西取出来,打开一看,原来是寻常追摄文字,命子瞻行遣入京而已。”   说完曾布拱手:“明润,如今看来,子瞻凶险非常,还是得努努力啊。”   苏油没有理这茬,继续问道:“后来呢?”   曾布说道:“后来就由俩台卒扎着臂膀,立刻登舟,无颇与我言及此事时,说是郡人送之雨泣,御史台拉一太守,如驱鸡犬一般。”   “其后京中也传来消息,说是子瞻下狱,即问五代内有无誓书铁券。”   苏油答道:“我苏家出仕不过两代,怎么可能有这个?”   “哎哟不是这个意思!”曾布对苏油大条的神经都无语了:“我朝制度,死囚才问这个,他罪只问三代而已!你别告诉我不知道这个!”   真不知道。苏油的官职都是正任,这是提举刑狱司的事情,他只负责给提刑司压力,从来没有亲自审过案子。   这也是苏油手底下官员们开心的地方,上官只管大略,关心结果,从来不胡乱插手属下管理的那一摊子,也从不胡乱下指令,如此反而上下恪守其责,政令通畅无比。 第九百四十七章 王营   当然你要是乱来,苏油手下还有负责监督的官员,不需要苏油亲自调查,自有负责考计的推鞫按察,苏油给他们的权力更大,连自己这个正任都在其列。   这就叫规章制度。   不过这些是题外话了,苏油说道:“如此看来,御史台的操作,有些偏差啊。”   曾布都气笑了:“老弟你真是没有经历过风波,这哪里是有偏差啊?!这是要置子瞻于死地!”   不过说到这里又想起来一件事:“欸?说起来也奇怪,皇甫僎将子瞻押置京师后,要求连夜送所司诏狱,反倒是被陛下拒绝了。”   苏油问道:“陛下的理由呢?”   曾布翻出一份邸报:“喏,这里,陛下以为到底只是根究吟诗之事,不比谋反大逆,不消如此,只命送到知杂南庑。”   这就是双规而已,还没有定罪。   苏油抿了抿嘴唇:“也就是说,这个结果,与之前弹劾之峻急,追取之横暴,大有不同是吧?”   曾布将报纸放下,也若有所思起来:“若非明润你留意,倒还真没人注意到这个,似乎……是有些不同……”   说到这里,曾布又说道:“明润,子瞻那里压力很大。”   说完放低了声音:“听闻行至太湖鲈香亭的时候,船舵坏了停修,子瞻认为事不可测,连累的人必将很多,曾经想过要投水自尽,寻思良久,又说道:‘不欲辜负老弟也。吾若不幸,子由必不独生也。’”   “我呸!”这又是苏油不知道的细节,不过他吃醋更大于生气:“他就没有提到我?”   “呃……这个……”曾布对苏油的反应真的有些莫名其妙:“……很重要吗?你们毕竟已经出服……”   苏油骂道:“他倒是想得美,两兄弟一起死,把妻子都托付给我?老子可不是举子仓的管事!”   “呃……成都府,两浙路,开封府的举子仓,好像也是明润你捐得最多……”   这……靠!   刚说到这里,衙役来报:“启禀运帅,门外有人,要苏学士出庭说话。”   曾布大怒:“谁这么大胆?!”   衙役唯唯诺诺地说道:“他们跋扈得很,说……只说是小苏学士事发了,陛下命他们从京城过来的。”   “啊?!”曾布一时间脑门子里全是什么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之类的脑补:“这……这可如何是好……”   倒是赵宗佑一直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听着,这时冷冷一笑,起身说道:“两位先坐,我出去问问。”   结果赵宗佑刚出去没多久,便听得门外响起了呵斥之声,接着一个响亮的耳光生,一声惨呼。   苏油和曾布赶紧起身出得厅来,却见一个绿袍小官半边脸挂着一个红红的掌印,程岳还是老姿势,怀抱长剑,冷冷地看着一名小官和两个公差。   赵宗佑冷冷地说道:“你们到底是何人?再不说,别怪被拿下治罪!”   绿袍小官捂着脸,指着赵宗佑骂道:“苏明润!御史台召,你嫌疑不轻,还敢如此嚣张,等着被弹劾吧!”   苏油对赵宗佑问道:“何事?”   赵宗佑气鼓鼓地说道:“出得门来话都还没说,上来便要抓我,幸好文泰护佑及时,不然就被冲撞。”   绿袍小官一副挨打抱屈的样子,但是眼里得意之色怎么也掩藏不住:“你又是谁?”   苏油这才看向那绿袍小官:“这位上差,现在道歉还来得及,我才是你们要找的苏油,苏明润。”   啊?绿袍小官顿时傻眼:“那……那他又是谁?”   “上差这过错闹大了。”苏油扶着赵宗佑的胳膊:“他乃当今圣上二十一叔,提举江宁司天监,静海军节度使。”   绿袍小官都快吓哭了:“这个……这个……”   苏油只比赵宗佑大不到五岁,但是赵宗佑在海上奔波,风吹日晒的,显得就和苏油一般大。   加上两人都是朴素散淡的性格,还都是披着文人外衣的工科狗,气质上也非常接近。   结果被这绿袍小官闹了一个大乌龙。   这尼玛,出京的时候大佬们交代,要大张声势,将苏学士狠狠吓一吓,给他来个下马威。   要是能激怒学士,让他举措失当冲撞钦差,陷他一个跋扈之罪,那更是最好不过。   结果特么剧本演得和大佬们想要的一模一样,唯一的瑕疵……对方偷偷换了主角!   京中大佬们倒是嘴皮子翻一下,暗示两句,显得不留一丝烟火气,可老子这边,天都真的要塌了喔……   就见苏油扶着赵宗佑,意味深长地说道:“二十一节度奔波新宋洲,万里归来,身体本就劳顿不适。”   “在湄洲将养了一个月,念在陛下挂念焦急,这才勉强起行……”   说完捏了捏赵宗佑的胳膊,关切地问道:“节度还好吧?你身体这么虚,受不得闲气的啊……”   虚你个头!那么多海参白吃的?!   以前倒是真有些体弱,如今航海三年,赵宗佑觉得自己的身体现在能够打老虎。   不过这也不妨碍身体立马晃了两下,声音也变得有气无力:“我……好像头有些昏……”   绿袍小官真要尿了,再也顾不得大佬们的什么交代暗示,噗通一声跪倒:“下官御史台知杂事班常差王营,无意冲撞节度,罪该万死!节度,啊不皇叔,皇叔饶命啊……饶了小人啊……”   苏油笑得很温和:“节度,下僚不通礼数,也是常情,气不过来的,莫往心里去。”   靠,红脸白脸都是你,老子才刚刚入戏!   赵宗佑这方面比苏油木讷多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表演:“这个……这个……”   苏油惊呼一声:“哎哟,这是气急于胸,词不达意了,需要调理才行。”   “放心,两浙路钱家的钱乙,是杏林圣手,一会儿找他开几幅方子疏散疏散就好了,陛下还等着你讲解南天星图呢……”   说完扭头对王营说道:“不过这个药费……”   王营满脸的鼻涕眼泪:“给!该多少,小人一定照给!”   “那就没事儿了,节度宽宏大量,不会计较你这点过失的。”苏油这才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找我什么事?”   一个站着,一个跪着,王营的气势想嚣张也嚣张不起来,赵宗佑没有答话,他甚至都不敢站起身来。   故意的,你一定是故意的!   老子就是故意的,可你又能怎样?   无语的交锋只在一瞬间,王营只好从身后同样跪着的差役那里取过文牒,双手呈上。   苏油好整以暇,根本不接。   王营只好开口:“呃……御史台召,请学士……尽快入京,大苏之事,听闻与学士有些挂碍,这个……这个……有些言语,需要……询问。”   “早这么说就好了嘛!”苏油这才将文牒取过来,打开一看,措辞非常严厉,不过事情和王营说得差不多,只说大苏供述里边,涉及到了苏油,需要苏油尽快入京,到御史台接受质询。   将文牒交给赵宗佑和曾布都看了,算是拉了两个见证人,苏油这才说道:“既然是乌台有召,那就不能拖延,否则无罪也变成有罪了,事不宜迟,我这就随你出发。”   说完转头对曾布拱手:“朝事为重,赵公那里便不去拜访了,还有江宁王相公,应天张公,子宣你都替我言说一二,过门而不拜,休怪苏油失礼。”   曾布厌恶地看了王营一眼:“明润自去,我理会得。”   见张麒在王营身后出现,对他暗暗点头,苏油说道:“如此那就暂且作别,王常差你起来吧,我们奉乌台之令,火速入京!” 第九百四十八章 审理   王营经过这么一件事,被苏油磋磨得一点泡不敢乱冒了,现在只想早点交差,苏油此举,真是瞌睡送来枕头。   他本来准备好了被苏油狠狠欺负的,心里想着反正我躺下装死就完了,却没想到苏油坑了他一把之后,却又轻轻放下,实在是出乎预料之外。   这梯子再不接着,只怕更多的坑等着自己。朝中大佬们的弯弯绕太多,刚开始他还想欺负苏油年轻气盛,结果算是领教了当朝二品大学士的城府,那真是深不可测。   王营乃是老吏,一转眼间便判定了新进御史和老牌干臣的分量差别,呵呵呵,这官司,怕是大学士进京之后还又得打,赶紧拱手道:“多谢大学士体谅小的,小的保证不再给大学士添麻烦。”   苏油也对王营非常赞赏,任你官清如水,难奈吏滑如油,说的便是这等人了。   几人上了马奔回码头,却是四通商号已经将一艘快银船准备妥当。   苏油下得马来,这才问道:“小七哥,薇儿呢?”   张麒看着码头水门入口:“少奶奶已然先行出发了,说是赶回家看看扁罐和漏勺。”   苏油不禁苦笑,这老婆哪哪都好,就是相当独立,明明是勋贵之家,却一副江湖做派。   不行,得赶在她之前先入京,好怕她闹出乱子来。   扭头对张散说道:“三哥,你们慢慢交割,不用焦躁,大先生定可无事。”   张散刚刚从市舶司赶过来,连交割都没有进行:“少爷,我与你一同去。”   苏油摇头:“可别,海运乃国朝大事,一次入埠,价值何啻千万,越是这种时候,越要仔细,不能落人口实。”   张散急道:“这里交给小七,他也是熟手,我替少爷操舟!”   市舶司衙门已经被惊动了,码头周边百姓的目光也已经朝这边看过来,苏油赶紧撩起衣裳下摆:“那行,我们快走,不然就难办了。”转身飞快地上了船。   几人也赶紧跟着上船,张麒配合张散解开缆绳,苏油打开纵帆,快银船转舵便向钱塘江外驶去。   码头上人群聚拢了过来,议论纷纷:“刚刚那是不是小苏少保?”   “好像是,却为何又走了?”   “多半是朝中有大事,官家急召。”   “少保这次回来,终于该做宰执了吧?”   “那必须是!就朝中那些相公,几个有小苏少保这份能耐?我朝终是要有福了……”   “难讲啊……苏夫子前些天都被拿了,还不知道会不会连累到少保呢。你说少保入朝之路咋就这么艰难呢?”   “哼哼!少保入不了中枢,那就是朝中有奸臣!”   “对!辽国大白脸耶律伊逊那种!《回音院》有演过的!”   “哎哟老李还是啥都敢说啊,最近风声紧得很,你走远点莫挨老子……”   不说杭州百姓纷纷猜测,快银船如劈波斩浪一般,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快银船之所以快,是因为它是一艘双体船,水下部分如两把锋利的冰刀,稳定性,适航性都非常好,而且空间也比较宽敞。   两个底舱除了压舱,上层直接填充的地丁胶蜂窝状组织,每个小隔间只有蜂窝煤大小,理论上就算船体受到再大的伤害都不怕,达到了“永不沉没”的效果。   这是四通如今速度最快的帆船,在一次测量中,曾经跑出了三十四节的峰值航速。   而且这船操控非常简单,极限情况下就像现在这样,只需要两个人就能行船。   不过载重什么的就比较弱了,这艘船,是四通商号用来运送重要票据和紧急消息的。   同样的船,还有七艘,分别联络蜀中,汴京,獐子岛,龙牙港。   海上顺风,就算从杭州到高丽,也仅需要十五日!   几个御史台的小官几曾玩过这样的高档货,惊得脸色惨白,心中不住抱怨王营,这趟差出得,真特娘的晦气!   就在这时,苏油进到舱内:“几位,系好安全带,我们要加速了。”   “啥?!”王营惊得都跳了起来:“还加速?学士,我们不急……”   “乌台文牒上说的可是尽快。”王营话还没说完,就被苏油按回了座位上,将安全带扣在他的腰上:“座椅前方靠背里有吃的喝的,想吃自己拿。对了,还有呕吐袋,不行了就取出袋子来吐里边。”   这一刻,王营真的想死,因为这船处处透着古怪,而且大学士的话,自己完全不明白什么意思。   未知是最恐惧的。   倒是程岳还是一脸的冷漠,而平正盛则是满脸的兴奋和激动。   早就缠着姐夫想要体验一下,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整个快银船是豪华内装的,因为能够上这船的人,在四通内的地位都相当高,而且四通也不差这点钱。   平正盛好奇地打开前方靠背椅后的小格子:“嘿,荔枝罐头!哟,这个是燕窝罐头!还有鱼松小面包!”   说完打开一个,嘬了一口糖水,对身边的王营说道:“你前边也有,不尝尝?”   王营也不知道他是谁,两手撑着前边的靠背,双眼紧闭:“少……少爷你不用管我……我……我心里有点慌……”   就在这时,后方传来“嘭”的一声,这是张散放下了主帆,紧跟着众人就感觉到快银船开始猛然加速,然后船体开始渐渐倾斜。   王营吓得身子猛地一缩,全身都在发抖,惨呼道:“要翻了不行了——嗝!”   却是被平正盛用一个小面包堵住了嘴巴。   从稍微倾斜的休息舱的封闭大玻璃窗,平正盛能够看到湛蓝的海面,以及被船头劈开海水激起的白色浪花。   一手往嘴里倒香甜的冰糖燕窝,一边摸着涂了椰蜡的花梨木舷板:“太有钱了……太快了……”   风向有利,仅仅用了两天的时间,快银船便绕过上海务,经过了扬州,高邮,进入了洪泽湖!   这当然与张散出神入化的操帆技术相关。   船只当天晚上停靠在汴渠的洪泽湖水口,泗州。苏油严禁所有人下船,就在船上饮食睡眠,次日刚刚能勉强看清航道,便起锚沿着汴渠朝汴京驶去。   当日便抵达宿州,第四日抵达应天,第五日抵达汴京城!   相比当年王安石二次复相,从江宁赶到汴京,只用了七天,打吕惠卿一个措手不及那次,速度还快了一半!   ……   御史台,苏轼七月二十八日被逮捕,八月十八日送进御史台的监狱。二十日,正式提讯。   老规矩,先报上年龄,世系,籍贯,科举考中的年月,再叙历任的官职和有他推荐为官的人。   然后就是曾经遭受过的朝廷处分。   苏轼自为官始,曾有两次记过记录。一次是任凤翔通判时,因与陈希亮不和而未出席秋季官方仪典,被罚红铜八斤。   另一次是在杭州任内,因小吏挪用公款,他未报呈,也被罚红铜八斤。   “此外,别无不良记录”。   在李定的主持之下,苏轼开始只承认,他游杭州附近村庄所作的《山村五绝》里“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的确是讽刺青苗法的,而“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也是讽刺盐法的。除此之外,其余文字均与时事无关。   到二十二日,御史台再次提审,问他《八月十五日看潮》里“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两句的用意,他拖到二十四日,才说是“讽刺朝廷水利之难成”。   至于《戏子由》诗违抗“朝廷新兴律”的主旨,直到二十八日才作了交代。   李定将这次审讯作为重要记录,向赵顼报告案情进展,说苏轼面对弹劾,全都供认不讳。 第九百四十九章 招供   赵顼根本不信,怀疑苏轼要么是受刑不过,要么是有更大的秘密要隐藏。于是问李定可曾用刑。   李定答道:“苏轼名高当时,辞能惑众为避人言,不敢用刑。”   赵顼立刻联想到朝中保守派,命御史台严加审查,一定要查出所有人。   拿到这柄尚方宝剑,李定立即开始从四面八方收集了苏轼寄赠他人的大量诗词。共计有一百多首在审问时呈阅,涉案三十九人。   其中官位较高的是司马光,今日李定审问的,正是这首诗。   经过一个多月的折磨,苏轼的精神明显已经有些恍惚,面对脸色阴沉的李定和何正臣,已经惊惧交集。   李定一拍几案:“苏轼!如今京中有士子售卖策论,其中使墨君者事,大逆不道,那士子已然被擒获,你既然素有名节,何不与他招了?!”   苏轼抬起困倦的眼光:“轼为人臣,不敢谋此心,却不知是何人造语?别的都敢认,此事万万不敢认。”   李定怒道:“事到如今,你还要负隅顽抗吗?!”   苏轼说道:“大博,如今苏轼忝有些许文名,好事者每写一些无聊诗作,往往托为鄙名所作,苏轼也是有口难辨!”   何正臣温言道:“子瞻,你文名久盛,诗作甚多,平日持文呷笑,无聊之作也不是没有对吧?比如你那《烧猪诗》和《安石作假山》,都是故意粗鄙之作嘛,这也是士大夫雅谐之趣,对不?”   苏轼说道:“《烧猪诗》倒是做过,但‘安石作假山’,实在不是我做的。”   当年王安石推行新法,京中流传一首诗,“安石作假山,其中多险怪。虽然知是假,真奈主人爱。”赤裸裸讽刺王安石,世传皆是苏轼所作。   李定怒道:“你还要抵赖……”   何正臣赶紧将李定拉住:“好好好,那我们不说这首了,司马学士独乐园落成的时候,众人写诗相贺,其中一首‘先生独何事,四方望陶冶,儿童诵君实,走卒知司马。抚掌笑先生,年来效喑哑。’”   “这首,你不能不认吧?”   苏轼只好老实说道:“这首是我作的。”   何正臣说道:“这首诗为司马学士不鸣而怨,是事实吧?那你说,有没有讽刺新法之意在里边?”   苏轼无从抵赖:“此诗云四海苍生望司马光执政,陶冶天下,以讥讽见任执政不得其人。这意思是有的。”   “又言儿童走卒,皆知其姓字,而不得用……光当言却喑哑不言,所不言者固有,即新法也。”   何正臣和李定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喜色,苏轼顶不住了。   李定立即拿出两首:“这个,你和韵黄庭坚的:‘嘉谷卧风雨,莨莠等我场。阵前漫方丈,玉食惨无光。’却又如何?”   苏轼说道:“前四句以讥今之小人轻君子,如莨莠之夺嘉谷也。后面意言君子小人各自有时,如夏月蚊虻纵横,至秋自息。”   “我言山谷如‘蟠桃’,进用必迟;而自比‘苦李’,以无用全生。”   “而后句‘纷纷不足愠,悄悄徒自伤。’又取《诗》云:‘忧心悄悄,愠于群小。’皆以讥讽当今进用之人为小人也。”   这尼玛,李定与何正臣再次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脸上惭愧尴尬的表情。   两人心中吐了一万个槽,这要是苏轼自己不说,鬼才想到这悄悄二字里边,竟然被偷偷藏着这样的典故!   何正臣赶紧咳嗽了一声掩饰:“咳咳,说说这首汤村吧。”   《汤村》诗云:“居官不任事,萧散羡长卿。胡不归去来,留滞愧渊明。   盐事星火急,谁能恤农耕?薨薨晓鼓动,万指罗沟坑。   天雨助官政,泫然淋衣缨。人如鸭与猪,投泥相溅惊。   下马荒堤上,四顾但湖泓。线路不容足,又与牛羊争。   归田虽贱辱,岂失泥中行?寄语故山友,慎毋厌藜羹。”   这首没啥好说的了,颇有老杜《三吏》《三别》的风采,放到现在,妥妥的讥讪朝政。   苏轼也供认自,自己任杭州通判的时候,的确有对当时盐官在汤村一带开运盐河的不满。   首先是时机不对,“农田未了,有妨农事”。   其次是方法不对,“又其河中间有涌沙数里”不宜开河。   第三是制度不对,“非农事而役农民”。   第四是态度不对,“役人在泥中,辛苦无异鸭和猪”等等。   何正臣也没有管这些,只写下判词,“轼对一切,供认不讳。”   录完供词,何正臣将之交给苏轼:“学士看看,如果没有问题,便请押字。”   押字,也是文人常玩的一种东西,就是自己创造一个符号,作为自己的签名,比如宋徽宗的“御押”,后人探究,是“天下一人”和“天水”的组合。   关于文中涂抹修改的地方,何正臣也一一指出,让苏轼看了,然后在那上边盖上御史台印,以示不是时候刻意涂改。   做完这些过场,何正臣和李定走出门来,李定对何正臣说道:“如此审讯,怕苏轼难获重罪。”   何正臣微微一笑,将其中的几张抽了出来,将剩下的合成一份:“现在再看呢?”   李定取过来一翻,里边苏轼为自己辩白的那些词句,已然全部没有了,剩下的都是自己关于罪行的供述,这样一拼接组合起来,就苏轼毫不辩驳,踏实认罪。   李定也笑了:“还是你有办法。”   就在这时,衙役急匆匆地跑来禀告:“不好了!苏学士过来了!”   李定怒道:“惊惶失措,成何体统?苏颂不是正审理着?舒亶干什么吃的?”   衙役连连摆手:“不,不是,是探花郎小苏学士!”   “这么快?!”李定不由得大惊,苏油已然返京,而二苏尚未结案,用脚趾头想都想得到,事情必然会出现麻烦!   ……   三院东阁,御史台与大理寺正在合审苏颂。   受李定指使,御史们正在极力诱供。   舒亶劝苏颂说道:“府尹是素有雅望的长者,请自己招供吧,免受困辱和皮肉之苦。”   苏颂说道:“这还有什么好说的?要我说的,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舒亶再次诱供:“府尹与枢密副使吕公甚善,李氏乃吕公甥女。有司已收到检举状,赖是赖不掉的,还请苏公自言,定可以从轻发落。”   苏颂气愤地说道:“使我诬人,死不可为。欲自诬,虽重不避。以我之口,难对御史之心。御史可不可以告诉我,如何自诬才好?”   两名御史对视了一眼:“那就从水运仪象台说起吧。”   苏颂说道:“仪象台已经被苏明润改了名字,也不再用水力作为动力。”   舒亶教导:“那是苏明润的事,而学士之前的设计图纸,命名,就是水运仪象台是吧?”   苏颂点头:“是。”   舒亶笑道:“我大宋承火德,而学士将周星运行之器命名为水运,这是要以水灭火?”   “你!”苏颂怒目圆睁:“御史台陷人,已经如此不择手段了吗?”   舒亶脸一冷:“你只要回答,有,还是没有。”   苏颂终于平静了下来,长出了一口浊气:“有。”   就在这时,一名衙役匆匆走来,在舒亶耳边耳语了两句,舒亶顿时脸色大变,匆匆起身:“今日暂时审理到这里,我还有急事。”   说完连忙随衙役出去了。 第九百五十章 商量对策   一名衙役过来收拾了桌案上的东西,对苏颂说道:“学士起来活动活动筋骨,这个小院子里,你任意行动。”   苏颂笑道:“顾老弟,有劳了。”   顾姓小吏说道:“宜秋门的居民,谁没有得过苏家的恩惠?小人的父亲,与小苏学士还是棋友呢,满汴京城,可没有这么平易近人的士大夫之家了。”   “去年浑家在汴河码头卖绒花,市易务的要赶她走,也是大尹你给主持的公道,在码头边上开了个草市,容纳平民,我们一家都很感激。”   苏颂说道:“是吗?草市的事情我记得,不过因你家而起,却记不得了。”   顾小吏一边拿帕子打扫几案桌椅,一边说道:“大尹每日要处理多少大事,哪里敢劳你记挂,不过好官和坏官,做派的不一样,我们开封小民却是铭记在心的。”   御史台的狱卒和衙役都是开封人,因此这位素有雅望的开封府尹十分恭敬。   三院东阁的顿姓小吏因受过苏颂的恩德,不但每日都来问安,并送些食物、书籍。   将食盒打开:“这是浑家料理的几道粗食,大尹你慢用,这是你新要的书籍,上次那些书要是看完了,我就还回可贞堂去。”   说完低声道:“刚刚舒御史匆匆而去,不为别事……”   顿了一下,顾小吏还是决定说出来:“小苏学士来了。”   苏颂微微一笑,御史们给自己和苏轼那么大的压力,就是想要尽快结案,论理苏油就算启程,抵京都需要一个月以后,现在两人的案子都未完结,苏油就到了。   这下轮到御史台有压力了。   从架子上取下几本书来:“还了吧,老习惯了,每天不抄五千字的书,吃不好睡不香。”   ……   李定,何正臣,舒亶三人在小厅里聚齐,王营跪在厅中,一言不发。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好像都有一肚子话,却又无从说起。   舒亶就不禁抱怨道:“我就说要尽早结案尽早结案,你们就是不听,这下可如何是好?”   李定冷言道:“他苏油也不是山上猛虎,御史位卑权重,当事宰执都不避,他一个外官初至京师,何惧之有?”   何正臣说道:“资深此言差矣,苏油兴理工,平交趾,收占城,开海龙牙,负海内人望,现在人就在外间,说是奉御史台召,难道还能审他不成?”   李定一瞪眼:“如何不能?苏轼负天下文名,现在还不是拘在乌台?他们叔侄之间,难道没有诗词酬唱?苏轼的那些逆诗,只要是苏油有唱答陪和,那就是罪名!”   舒亶和何正臣面面相觑,何正臣说道:“即便是如此,也不是什么大罪过,本来想着结案之后,拿下足够证据,再找突破,现在一个案子都没有结,证据都没拿到,如何料理得了苏油?”   李定咬了咬牙,苏油不拿下,只怕苏颂苏轼都会有反复:“可贞堂去了吗?”   舒亶和何正臣都是大惊,舒亶说道:“可贞堂如今在京中的大名,资深要动它,只怕是与士林为敌!”   何正臣说道:“资深,你让我们搜检宜秋门苏家老宅,中牟苏家庄子,都没问题,可苏家老宅里边只有白菜青菜,苏家庄子上一帮残废老朽,理工书籍倒是不少,对了,还有天文地理,窥探天机,这个可不可以报上去?”   舒亶说道:“可得了吧,陈昭明和苏山长说这些书是他们的,他们还时常向苏油请教,而且那里还是什么……理工实习基地,进出的都是挂着将作监,内工坊和司天监的人,这个罪名,拿不住的。”   “不过这可贞堂,怕是动不得呀……”   可贞堂风景很好,两溜院子围出一个临河花园,外边是书局,蜡刻局,藏书楼,还提供茶水点心。   如今那里俨然是一个文化中心,无数读书人来到汴京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一头扎进可贞堂,亮一手硬笔书法刻版技术。   只要被看中那就美了,无数的书籍等着你看,无数的书籍等着你刻,只要完成每天一万字,剩下的就是你的学习时间。   而且这里大学问家扎堆,在朝中不管新党旧党,到这里都是一律平等莫谈国事,只交流文化。   就连王珪,蔡确都时不时来溜达一圈,借几本新刻印的书籍回去阅读。   因此要是得到了刻版的资格,不但一日三餐全包,还有奉仪零花一月三贯,参加科举的,还要送笔墨砚台,定期还有名宿大儒前来讲学。   经过苏家人的收集,和这种开放的氛围,以及巨大的财力,到如今,可贞堂已经收藏了各种图书三十万册,翻刻了和全国各地藏书楼交流的各种图书十二万册,自己整理出版了理工类书籍数十册,医书数十册,历代名家双勾法帖两百多版,其余经史子集理工术数星卜医相无所不包。   这个过程中,苏油得到了各地名家的大力资助,比如江陵田玮田家的博古堂,靠的是黄庭坚的关系。   比如临江军新喻刘敞刘攽两兄弟的斜墨庄,靠的是大苏和司马光的关系。   虔州柏林温氏书楼,地处庐陵郡,靠的是欧阳发的关系。   至于蜀中的程舍人藏书楼,钱塘钱家的杰楼,那就是自己的关系了。   就连福州莆田方家的白杜万卷楼,苏油在离开湄洲的时候,还特意拜托了吕惠卿疏通。   此外还有司马光的独乐园,邵雍的安乐窝……   因为苏油只是翻刻,并不霸占,书籍出版的时候,还要刻上出处,比如邵武军黄家送来翻刻的唐代刻本《楚辞章句》,乃西汉刘向所辑,东汉文学家王逸所注,是现存《楚辞》最早的完整注本。   苏油就让书局印刷的时候,特意请黄家的名人黄履题写了一篇序言,黄履高兴坏了,把自家祖上好一通夸,给予了再版这样的文化盛事高度评价。   至于自己在朝中的变法派立场和苏油尿不尿得到一个壶里去,那是“朝争不坏私交”,各论各的。   甚至不受重视的农业,林业,畜牧,水产,农产品加工,饮食,都被收集整理成了书籍。   还有自行整理的《海国诸藩志》《青唐志》《云南志》《西夏历朝文书集撰》《契丹历朝文书集撰》等介绍外国的书籍。   除此之外,还有四通收集的青铜器,玉器等礼器,历朝的刀,笔,墨,纸,砚,琴,棋,书,画,文房小件等诸多文物。   可以说,如今的可贞堂,基本上就是一个后世的新华书店加图书馆加荣宝斋的合体。   而这个地方,还发展出了许多的外围产业。   文化市场,就是其中一项。   很多士子进京,携带了一些家中的图书,不少都是孤本,善本,还有一些是家道中落,祖上留下了书画,文玩,也拿到这读书人扎堆的地方,希图遇到慧眼卖个高价。   因此现在李定失心疯想动这么一个文化圣地,舒亶与何正臣心里咚咚咚敲起了退堂鼓。   堂下王营跪得腿麻:“三位大博,这些是不是后论?苏学士,还在外厅候着呢……”   李定对王营一万个不满意,这趟差事,完全是办砸了:“老王你也是办老了案子的了,不是告诉了你要打出声威,不能弱了御史台气势吗?” 第九百五十一章 乌台   王营心里日了狗:“我去两浙路,就是按大博的意思办的,谁知道……谁知道出来的先是宁海军节度使,他与苏油品服一样,小的一时误认,被拿住了短处……”   舒亶还是觉得奇怪:“你们是几时到的杭州?难道苏明润提前出发,你们是半道上遇见的?”   要真是这样,苏油就必须提前离开任所,这项要是能够查实,也是一个罪名。   王营老实说道:“我们是九月初二抵达的杭州,而市舶司船队九月初三一早到的,然后苏油接了台召,当时就出发,今日便抵达了京城。”   何正臣大惊:“怎么能这么快?你们会飞不成?”   王营心里苦,想起这次航程,也是心有余悸:“四通商号有快船,那船在水面上,真如飞一般的快速。入海之后,小的晕船晕得厉害,吐了两天两夜,到后来昏沉了过去,等到船只停泊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已经到了泗州!”   厅内都是倒吸凉气的声音,这是真正的一日千里!   李定还在抱怨:“你这让我们很难办的,怎么不知道拖延一下?”   王营都要气哭了:“我也哭求小苏学士,说再这么搞下去,我老命都要送掉了……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小苏少保拿出台贴,说是御史台写得清楚明白,要他尽快入京,那就是中央的意思,不敢……耽误。”   “你!总是你无能胆小!”李定怒火又上来了。   舒亶赶紧打住:“老王这趟差出得辛苦,看他现在脸色都还枯槁,资深你要再怪他了。”   说完转头对王营说道:“去领一贯公使钱,再给你半个月假,好好调理调理,再慢慢回来办差不晚。”   王营嘴上千恩万谢,心里呼爹骂娘的去了。   舒亶这才说道:“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打发苏油……”   何正臣说道:“要不先让他回去?”   舒亶苦笑道:“君表别想差了,小苏学士手里,可还拿着御史台下的书召,现在人到了,又让他回去?这欺弄重臣的罪名,怕是我们谁都当不起……”   何正臣摇头:“之前追索,行文过于激厉了……”   何正臣虽然是弹劾苏轼的第一枪,但是对苏油其实是有好感的。   因为他也是神童出身,庆历八年,八岁应童子科,御前诵九经,仁宗赐授童子出身。   治平二年二十五岁赴乙已童子科试,名列榜首,赐官将士郎,任湖口县主簿。   次年赴丙午乡试,名列前五名,考中漕魁举人,任江东转运司。   再隔一年赴未会试,中进士。   大宋民间虽然对神童推崇备至,但是朝中最后出头的神童,却是寥寥无几。   这多年下来,也就一个富弼官做得响亮,还有个杨亿文学出众,可惜死得太早。   因此神童背景的士人,进入官场之后,其实一般并不怎么得意。   但是苏油是个例外,在何正臣心目中,苏油的成就,其实已经可以和富相公并驾齐驱,不过一在朝堂,一在外路而已。   而且他还有一个和苏油相同的背景,就是同得仁宗的看重,嘉祐年间返乡时,仁宗皇帝曾赋《赐神童何正臣还乡歌》与他。   后来王安石也赋诗相赠过,因此他虽因反感苏轼诋毁新法而弹劾他,却并不代表他也支持将苏油牵扯进来。   叹了口气,何正臣说道:“总之我不同意搜检可贞堂,还有,不能放小苏学士在外厅久厚,无论如何场面上要过得去。”   李定是真想利用这次机会把苏轼搞死,因此对苏油肯定要严打,闻言拂袖而起:“御史之职,弹劾不避权贵,如此才是朝廷和陛下放我们到这个位置来的本份。”   “那苏油一贯的假仁假义,设卖虚声,我就不信他当真是圣贤,你们不去,我去!”   舒亶站起身来:“大家一同进退,即便搬不到苏油,也好歹落一个不畏权势的名声。要是首鼠两端,那才是犯了大忌。如今势如骑虎,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何正臣实在怕李定将可贞堂搞得鸡飞狗跳引发士林众怒,也只好站起来:“实在要搜检可贞堂,那我去。二位自去与苏学士问话,如何?”   李定却认为何正臣是胆小怕事,冷笑道:“如此也好,不过要是有关碍文字,不得隐藏起来,否则事后发作……”   何正臣心里在暗骂,表面却还要维系御史台的团结:“御史的职责,不劳中丞嘱咐。”   舒亶催促道:“那就各自赶紧,耽误已经太久了,落在人家眼里就是怕了他,过完苏油,还要赶紧将案情入宫禀告陛下,如今苏颂苏轼都已经认罪,只要将案子坐实,我们也不怕任何人。”   三人匆匆议定,不说何正臣打马去了可贞堂,但说李定和舒亶商议了一下,觉得老苏大苏供词已经都有了,那就不用跟苏油客气。   就按之前的文牒上写的那样,当做案件来调查讯问。   所以当苏油进入北庑的时候,李定和舒亶已然正襟危坐,一副审案的派头。   苏油微微一笑,站在门口却不进去,而是拱手:“两位,这是招苏油前来配合问话呢?还是已然正式立案调查我苏油了?”   李定想不到苏油连这点都要抠,不由得愣了一下,才想起苏明润精细纯老三样,当真名不虚传:“这个……目前只是调查问话,不过你嫌疑很大,因此我们要正式一点。”   苏油点头:“挺好,正式一点对大家都好。”   说完才进入厅中,在两人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为了应乌台之召,我可是星夜赶路,没耽误各位御史的时间吧?”   太没耽误了,李定和舒亶有种捏着鼻子打不出喷嚏的感觉,舒亶说道:“学士其实不必如此的……”   “可别!”苏油说道:“文牒上可不是这么说的,那些文字,看得我是一日三惊。”   “不过这些过后再说吧,有什么事情尽管问,我全力配合。”   李定咳嗽了一声:“苏轼诗文怨谤朝廷,毁慢君上,学士声名素著,又是他叔辈,平日里为何不多加劝导,使其诚心正意,为朝廷和陛下好好效力?”   苏油有些不好意思:“虽然名为叔侄,但其实已经出了五服,而且我年幼孤贫,是蒙明允堂哥收养,堂哥时常出外游历,苏油的汉赋韵学启蒙,还多亏了子瞻。”   “加上年岁上的差异,我这个叔辈的谱,在他面前也摆不起来,平时的确也在劝,但是以我科举第三的水平,说得过制科第一的水平?”   “还有一点,怨谤朝廷,和毁慢君上,这是两件事情,据我所知,大苏的诗文里边,非毁时政的的确不少,那也是因为见到了一些不应该发生的事情,有感而发;至于毁慢君上一说,我是没有看到。”   李定说道:“这个不是学士的事务,我们暂且不论,有没有毁慢,只有朝廷裁定。平日里你们叔侄有书信往来吧?”   “有。”苏油承认:“子由书信往来,反而不如子瞻多,差不多七天半月就有一封。”   李定问道:“苏家以文学优长著称,苏轼的文章我看过,二十年前用典行文,那是无可更易,堪称天下奇才。他的那些诗文,学士平日里,没少陪和吧?”   苏油苦笑道:“这个真没有。”   “学士,理工讲究入情合理,你这话,怕是不合理学之道吧?叫人如何相信呢?” 第九百五十二章 对阵   苏油眼神有些茫然,似乎陷入了以前的回忆:“二位,知道子瞻雪泥鸿爪一诗吗?”   这个是大苏多年前的神作,两人表示当然知道。   苏油再问:“那子瞻这首诗是陪和子由的,子由的原诗,你们知道吗?”   两人面面相觑,文豪就是这么任性,陪和诗压过原诗,苏辙那首的确没听说过,不过苏油这是啥意思……   就听苏油叹了口气:“当年我见到子瞻的陪和诗作之后,数次提笔也想和上一首,无奈啊……”   “无奈子瞻的天赋灵性,五百年乃得一见,殆为天授,殊非人力可及。”   “而我自己,惭愧多年困处外路,履任之地都不怎么太平清闲,政务实在是文人的大敌,所以文章日拙。”   “不是我不想陪和他,而是我不配,加上一些小心思,只要不出手,好歹还能保留一点当叔的颜面,对吧?”   “所以自雪泥鸿爪一出,我就不再写陪和诗与子瞻了,找打脸怪没意思的,两位,你们说是不是?”   李定对这滑不留手的油蛋子有些没办法:“既然学士这么说,那我们搜检你的行李,没问题吧?”   苏油说道:“为了赶赴乌台之召,苏油连换洗衣服都没来得及带,才下海船,便借用了四通商号的快银飞舟,行李都在后边,要搜检,可能得一月之后。”   李定冷笑道:“那你京中的住所,可以配合吧?”   苏油说道:“京中住所,平日里就是在宜秋门,想必乌台已经去过了吧?哪怕是三县的庄子,想来你们也已经光顾过了。”   舒亶说道:“可是还有两处,一处是可贞堂,一处是中牟的石楼。”   苏油说道:“可贞堂可以,只要注意不要毁坏里边的孤善真本,历朝文物就行。”   “还有,搜检之后要是遗失损毁了什么东西的话,那就是另一场新官司了。”   “胥吏之油滑贪鄙,我可是久知的。这一节,我先提醒两位。”   “至于石楼,中书谕旨都管不到,那里直接对陛下负责。平日里我要出入,都要经过门口军士们的搜检,大失斯文体面。”   “不过只要你们能够请到圣旨,我是没问题的。”   日!两人现在好庆幸是何正臣去负责搜检,真要是损毁了什么东西,或着被报丢失倒打一耙,那就有点吓人了。   有些东西比如仁英和当今三朝的御笔,还有西周的量衡,正音乐器,要是真的出了事,那不是小事,那叫举国痛骂,千古罪人。   舒亶还不想放弃:“那你宗兄呢?水运仪象台这个名字,不妥吧?”   苏油说道:“的确不妥,以水为动力,名字如此直白,容易被敌国窥探到机密,猜测出运行原理。”   “不过用五德始终之说来污毁宗兄,似乎也不太恰当。”   “宋承火德,的确是没错,但是五行学说,博大深奥。认为水运火德必不相容,那是人云亦云,研治未精。”   舒亶立刻反击:“难道水火还能相容不成?”   苏油说道:“仪象台立于京城西南,本取镇水之意,因为西属金、南属火。”   “除此之外,水能生火,而且方法还有很多,只不过除了理工学者,寻常人所知不多罢了。”   “我就简单举一个例子,五谷生成,乃水土之精,其后又可酿成美酒,美酒以水蒸之,可以从酒水中提取出一种物质,名为酒精。”   “酒精易燃,当年眉山进贡的琉璃宫灯,便是以酒精喷灯燃烧白金之丝取得高度的光亮,并以热力推动机械运转。”   “俗子无知,以为水必灭火,而宋以火德王,仪象台名‘水运’,非吉兆。乃是迷信与谣谶之说,宿命之论,学识不进,还停留在千年之前。”   “所以水火之论,不是简单的非此即彼,而是可通可融,再讲深了,就涉及到能量转化,氧化反应之类的学问了。”   “总之我可以这么说,我既可以弄出你们用水灭不掉的火,也能用多种方法用火生出水,你们信不信?”   “故而在理工学派眼里,即便是取名水运仪象台,也没有什么问题,因为水运对于火德,并非不能成为助力。”   舒亶和李定这一刻就感觉自己如同白痴,这领域,完全没有接触过啊……   就听苏油继续说道:“当然宗兄将仪象台的名字报与我的时候,我也认为有些不妥。”   舒亶问道:“又是如何?”   苏油说道:“理学讲人情,因此还是要照顾百姓的情绪。凡夫俗子以水灭火的观念根深蒂固,一时难以纠转,不懂学问,认为水火难容,也是人之常情。”   “因此便将仪象台设置在观星楼上,以重力为驱动,让它更加稳定,也就说不上水运二字了,报给陛下的章奏里边,正式名称是浑天仪象台,而并非水运仪象台。”   苏明润之精,李定和舒亶算是彻底见识到了,此人搞不好早就防着这一手了,心机深沉无比。   见两人无言以对,苏油才拱手道:“御史台的风格,苏油早有耳闻,纠偏士风,整饬官场,致君尧舜,固然各位当然之责。”   “但是之前不能预设立场,认为一个人一定是好人,或者一定是坏人,而是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   “比如大苏那些诗词,不是应当调查诗文里边所写的内容,到底是不是事实吗?”   “如果是,那子瞻写出实情,提醒中书民间尚有疾苦,需要留意,这又有什么问题呢?”   “如果不是事实,那才是大苏捏造诽谤,合该治罪。是吧?”   “要是写一些反映民间疾苦的诗文,便成了大罪,以为不忠不敬,必欲诛杀。那杜工部,白乐天,李公垂,张才叔,是不是早该下狱论罪?”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这些诗文,到底是诽谤朝政,辜负君恩;还是与民发声,为民请命?”   “要是这样也叫有罪,那我现在就自首。当年初到夔州,我曾经做过一首歪诗——‘一里编民十户寒,邑中谁与共溪山。何当醉酒温茶色,卧看清声滴井栏。’”   “当年初至夔州,苏油满眼所见,都是民不聊生,嗷嗷待哺,一州最富者,不过山田两百亩,年蓄米五百斤,得着五尺麻裳而已。”   “通判尚需力作,县令还要挖笋,才能养家糊口,实乃天下至穷之处。”   “有此诗而发宏愿,定要在一任之期,领治下编民脱离苦海。”   “你们以文字入细罪,钳制天下人之口,此狱若起,这是陷害君上,将会让陛下在青史上留下比唐玄宗,孟昶,周厉王都不如的污名!”   “苏油不能当御史之横,今日便自请诏狱,于二苏同列,以待天下公论!”   靠!温吞吞半天,现在说翻脸就翻脸。   李定一拍几案,怒喝道:“苏油!你自身未脱嫌疑,一味鼓动如簧之舌,抵赖游移,希图侥幸!需知御史台不是你能够放肆的地方!”   苏油冷笑道:“李大博好大的声威,需知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世间万事万物,抬不过一个天理人情。”   “收起你理学那一套!”李定怒火中烧:“邪学猖炽,需知朝中还有卫道之士,来人!” 第九百五十三章 谢表   两名衙役走了进来。   李定瞪着苏油:“苏油上门投案自首,案子御史台不得不接,这便立案!与二苏同时查处,收押北庑,严禁出入,要供给笔墨纸砚,以及家属探视,都要经过御史中丞以上,以防串供!”   舒亶将刚刚抄录的讯问笔录推向苏油:“学士看看,如果没有问题,便签押吧。”   苏油信手签了,李定唰唰唰提笔办完手续,对苏油咬着牙冷笑道:“既然学士求仁得仁,那我便成全你。”   苏油也不以为意:“多谢了,不过刚刚你说的笔墨纸砚,我现在就申请,正好请中丞与我寻来,免得一会又要麻烦胥吏。”   “没有!你自己先好好反省,要写自白,留待改日!”   “没有,也得有。”苏油低垂着眼帘:“万里归来,还没给陛下写谢表呢。”   李定顿时就傻了,一时激怒,竟然忘了还有这一茬,苏油应御史台召是其次,朝廷命其回京叙职,那才是首要!   舒亶很久没有开口了,这时候赶紧说道:“应当应当,这就给学士准备。”   说完赶紧拉着李定出了北庑。   没一会儿,一名衙役过来了,低声说道:“探花,这是你要的笔墨,舒大博交代了,须得供给上品,必竟,那是要给官家过目的东西嘛。”   说完不由得吭哧吭哧暗笑。   苏油笑道:“吃着别人家的饭,就老实点,暗笑算什么事儿?”   “是是是……”衙役赶紧点头:“御史们官儿不大,一个个气焰凶得很,说起来,还是行人自在些。”   苏油说道:“条条蛇儿它都咬人,你娘说你在市井里风吹日晒的可怜,才托人搬你来到这里,可别生在福中不知福吧。”   年轻小吏又赧笑了两声:“探花晚上想吃点啥?小的去给你料理。”   苏油笑道:“宜秋门的邻居,不知道我的喜好?就算蹲了诏狱,周大家的也别想跑脱了!”   “得!”小吏喜滋滋道:“那我就知道了,风萝卜炖腊猪腿是吧?不过只有上冷盘了。”   苏油点头:“天气这么热,来份冷盘刚刚好,去吧,我要琢磨文章了。”   “对了,给你娘道声好,上回给漏勺准备的旧布尿片软和好用,一直没来得及感谢。”   “正说吃呢又说这个!”小吏也不跟苏油客气:“我娘是宜秋门北坊第一女红!”   “算了吧滚蛋!”苏油佯骂道:“北坊那是使馆区,你娘找捡羊屎蛋子长大的夷人婆姨比针黹,那可不得第一!”   小吏是苏家在宜秋门的邻居,家中有个老娘,苏油也不知道姓啥,大家都随丈夫叫她李大娘。   李大娘守寡早,搬扯一个小子长大也不容易,苏油见小子机灵,权知开封府的时候,便给那小子找了一份行人的差遣。   行人就是承担政府采购的商贩,有大有小。   王安石虽然搞市易法弄得沸沸扬扬,但是同时也废掉了诸司科配,施行免役法之后,在商品经济比较发达的地区,民众也感觉非常便利,因此承担政府转包工程的一些商贾,便成了“行人”。   李家没本钱,但是开封府可以预支料钱,这小子机灵,大着胆子多借支了一些,一部分拿去应付差事,跑腿勤快一些,比别人多倒腾几次,只用了一半的钱财,就将整个役务支应下来。   剩下的一半,则拿去给老娘在宜秋门开了个羊肉摊子,求苏油写个帘招。   苏油挺大方,干脆将陕西秦人羊羹泡馍的地道做法告诉了李大娘,还教了她如何制作糖蒜,一下子李家的生活就改变了。   李大娘心疼这个独子,觉得儿子跑行人太辛苦了,于是苏油便又给他谋了个御史台小吏的缺。   类似的事情,苏油在汴京城里做了不少,平日里见到邻里有困难,不等人家开口,随手就帮了。   常常是受惠的都不明白怎么回事儿,跟苏油派来的小吏一打听,方才知道是少保帮忙。   这也是苏家在汴京城西南一带,宜秋门南北坊里,口碑爆棚的原因。   李小子走了,苏油这才好整以暇地研墨铺纸,动笔写谢表。   臣油言。蒙恩就移前件差遣,已于今月七日抵京。   别去经年,历老风霜。所幸者,劳身则体健,萃智故神清。   较京中之日,操疲时或有之,然得见远海同疆,南天归治,人民安悦,灾瘴不生,此皆陛下之垂德,而济臣以虚名也……   之后从南海四郡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上,将赵顼吹捧了一通,说全靠了他的英明指导,才获得了这么大的成绩。   而自己只敢兢兢业业,生怕哪一步走错,辜负了陛下和百姓们的期许,辜负了赵顼从上天那里赢得的机会。   接着说到哪些地方还做得不到位,只得拜托吕惠卿,想来以执政之能,肯定可以超过自己。   随张散和赵宗佑的船队抵达杭州后,接到御史台的诏书,要自己赶赴京城,澄清一些问题,于是着急忙慌地丢下行李和娇妻,赶到京师后也不敢归家,为免嫌疑,直接进入御史台接受询问。   抵达御史台之后,才知道是苏颂和苏轼的案子,苏颂有接受请托的嫌疑,而苏轼以诗文获罪。   苏颂自己敢打保票,这个族兄的人品靠谱,绝不敢相信他会干犯国纪。   而大苏历来就大大咧咧,又薄有文名,说他非毁朝政或者有之,但是要说他不爱君上,似乎有些过了。   只好麻烦御史台的诸位同僚继续操心,将案子审查清楚。   而按照御史台的标准,自查自省,发现自己也有几首类似的诗歌,总是平日里边不谨慎少忌讳的缘故,所以自己供认出来,一定深刻反省。   最后向陛下谢罪,侄子犯了错误,叔辈也有责任,如果苏轼真有什么过失,自己不但绝不宽容,也要和他一起承担相应的责任。   但是族兄已经年老,如果他也有问题,只希望能以自己历年来的一点微薄功劳,换取其免除惩罚,以全同族之义,安慰老堂哥苏洵之灵。   至于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和在御史台受到的刁难,那是一个字都不提。   写完谢表,将赵顼给外臣的密匣取出来,将文章放进去锁上,出门叫道:“有人吗?”   一名当班的老军过来:“小苏学士有何吩咐?只要你不出这门,老军任事都随学士差遣。”   苏油笑道:“客气了,这是我给陛下的谢表,麻烦你给送一趟吧。”   老军都傻了:“学士莫要开玩笑,我等泥涂里的人物,怎敢妄睹天颜?”   苏油说道:“那的确是不大可能,你将这匣子交给李中丞便可以了。”   老军明白了,贼笑道:“幸好小李去给学士料理饭食去了,让老军得个头彩。学士放心,我一定亲手送到,回来再与学士细细解说精彩。”   苏油笑骂道:“别闹,这是朝廷正事,外官回朝,必须上表称谢,虽然现在情形特殊,但是规章制度不能违背,只好托李中丞转交了。”   老军幸灾乐祸的连连点头:“是是是,就是这个道理,老军这就去!”说完接过匣子,啪啪啪地踩着草鞋跑了。   李定一直在衙门里坐着哪里都不敢去,生怕苏油在谢表里边写什么黑材料告状,见到看守他的老军捧着个盒子跑进来,起身道:“谢表来了?”   老军点头:“正是,一刻都没耽误。我拿到后跑着过来的。”   李定大喜:“给我。”   老军恭恭敬敬地将盒子递了过去。 第九百五十四章 突发事件   李定将盒子接过,翻来覆去鼓捣了半天:“怎么打不开?”   老军憋着笑:“学士说这是密折匣子,陛下给路级外臣奏事专用的,为防止泄密,只有大员和陛下手里有钥匙。”   李定怒道:“那还给我送来作甚?”   老军低下头,不让李定看到自己的表情:“学士说他要避嫌,守足御史台的规矩,因此这个密折匣子,只能由中丞转交。”   “我……”李定狂躁起来,抬起手只想将这个匣子给摔了。   脸色变了好几次,终究还是不敢,只能颓然坐下:“知道了,你下去吧。”   老军规规矩矩的退下,然后又啪啪啪地踏着草鞋跑了。   这回一边跑一边肩膀都在抖。   李定胸口起伏不定,瞪着桌上的密折匣子生了半天气,终于还是将盒子收起来,向皇宫走去。   苏油的做派,就是让御史台难堪的,李定一路脸色铁青,思考着对付苏油的办法。   但是还真没什么办法,苏明润,不贪财,不好色,私德无亏,公德满满。   政绩,德性,文章,义理,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听说他连公使钱都不占用分毫,全部给衙里支用,背着个惧内的名声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孩子还小没成衙内,亲戚关系简单不受拖累,推荐的人都是干臣,简直就是慧眼独具。   直到现在,李定才隐隐觉得自己试图将苏油拖下水,来个一锅端的举动,同时防范其救苏轼,看似防范于未然,实则有些冒失了。   这人,远比苏颂苏轼难对付一百倍。   之前和舒亶,何正臣商议的时候,何正臣就认为苏油应当区别对待,而自己和舒亶却信心满满。   他们认为苏油一定会倚仗自己的关系到处请托,不过那时候木已成舟,大家还可以用为亲戚干请的罪名围攻他。   谁都没想到,苏油不但一个也不救,还自投罗网,扎进御史台不出去了。   趁二苏尚未结案之时抵京,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是第一招。   自投诏狱,是第二招。   接下来还有什么招数,谁都不知道,但是可以断定,一招只会更比一招来的狠。   “前方来者,止步通名!”   一声暴喝在耳边响起,李定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宫门。   李定赶紧整理衣冠:“御史中丞李定,挟二苏案情,前来与陛下奏报请旨。”   “等着!”侍卫进去通报去了,过了好一阵才回来:“陛下宣见。”   李定赶紧加快脚步,腋下夹着盒子,跟在侍卫身后进入宫门,走过甬道,前往偏殿。   偏殿内,赵顼正在办公,身前站着一名官员,乃是大理寺丞贾种民。   贾种民正在奏报陈世儒案的案情审理进展,吴充,蔡确,王珪都在一边旁听。   见到李定到来,赵顼招手:“此案与李卿正在审理的苏颂案子也有关联,一起进来听听吧。”   贾种民的奏报已然接近尾声:“案情已然清楚了,陈世儒夫妇合谋杀害陈母,乃是事实。”   “因其不愿呆在太湖当知县,便默许妻子教唆婢女毒杀母亲,以借丁忧的机会回到京城。”   “其妻李氏,及高氏、张氏等奴婢的举措,陈世儒乃是知情的。”   “大理寺裁定陈世儒之下十九人当处死刑,另外七名奴婢,分别免除死刑,杖脊之后送往各路路编管。”   赵顼放下奏报,用拳头压了压太阳穴:“世间竟有如此亲儿新妇……不过陈执中止此一子,留以存祭祀何如?”   蔡确出列:“陛下,此乃大逆不道之罪,乃可赦邪?”   赵顼沉吟半晌,终于摇了摇头:“那开封府在此案中的干系呢?可调查清楚了?”   贾种民拱手道:“查清楚了,吕希亚、晏靖也因交涉司法属实,理当贬官。”   “而开封府原勘官因故纵人罪,皆当受处罚。”   “原权知开封府苏颂,接受吕公著干请,当夺官严惩。苏颂供词清晰明白,罪无可绾。”   赵顼翻看了大理寺送上苏颂案件的卷宗:“咦?不对呀,苏颂的供词,与刚刚御史台送来的供词,意思完全不同……李卿,你来说说怎么一回事儿?”   李定心中大惊,他哪里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御史台何时送来了供词?难道是舒亶或者何正臣干的?   不由得心中忐忑,拱手道:“陛下,我能否看看御史台送来的章奏?”   赵顼匪夷所思地看了李定一眼,似乎觉察到其中有什么蹊跷,不过还是没有说话,将桌上的卷宗递给了他。   李定将之接过,粗略一看,更是大讶,这封奏章,正是舒亶今天审理苏颂的最新结果,上边御史台印,舒亶的签字,苏颂的画押都在。   这份记录他的确也看过,之后便叫胥吏归档了,却不知如何被送进宫来。   赵顼问道:“看完了吗?你是专案御史,怎么,不知道此事?”   李定赶紧稳住慌乱的心神:“启禀陛下,这个臣知道,的确是舒亶今日审理苏轼的笔录。”   “哦?”赵顼抖了抖手里的另外一份案卷:“那大理寺的笔录,为何与御史台内容不一?你们商量一下看看,如何给我个解释?”   李定顿时感觉身上寒毛倒竖,躬身道:“臣等万万不敢沟通,唯纠核事实,问当事之人索取证词。这个……大理寺的笔录,臣也请一观。”   赵顼冷笑着将笔录也递了过去。   李定一看就傻了,大理寺的笔录中,苏颂自诬悔罪,从内容来看,已然成了可以判刑之罪,与在御史台的笔录大相径庭!   心念电转之间,李定立刻想到了何正臣上午对苏轼用过的那招数:“御史台敢保证所录一字不差,大理寺,必有诱导删改之嫌!”   “你!你血口喷人!”贾种民猛然回头:“这里边每句话都是出自苏颂之口,如有一字差缪,天打五雷轰!”   李定现在只想把御史台的干系赶紧摘清:“陛下,就臣所知,审案别有一法,就是将疑犯的笔录巧设铺排,将文字笔录构造巧妙。”   “等到笔录结束之后,抽走其中的一部分,剩下的看起来,依旧语意连贯,字句通达。”   “虽然还是问答对话,但是本意已然大改!”   “贾寺丞,你敢说没有?!你敢发这个誓吗?!”   贾种民顿时脸色大变,嘴里却还在倔强:“我没有……我是清白的,御史台想要包庇苏颂,陷害微臣……”   赵顼得到李定提醒,将大理寺的笔录再次取过来,这次刻意细读,立刻就发现里边有些地方,在翻页的时候语义生硬,回转不够自然。   面无表情将卷宗放下:“这个事情简单,蔡卞。”   今日知制诰乃是蔡京的弟弟蔡卞,闻言从屏风后转了出来:“臣在。”   赵顼说道:“传朕旨意,宣见吕公著,并命御史大夫审查大理寺和御史台关于苏颂供词不一的细节!”   “呵呵呵,总有一方说了谎,朕一查便知。”   贾种民顿时慌了,跪倒在地:“陛下,陛下臣有罪,是臣见久案不结,为国朝计,用了些小手段……”   “陛下,此案他处俱以结实,唯苏学士一事上有些瑕疵,望陛下降罪……臣,臣依罪……臣伏法……”   赵顼大怒,将奏章扔到地上:“这就是朕的监法之臣!你知法而犯,须知罪加一等!”   贾种民连连叩首:“臣……臣领罪……”   赵顼说道:“朕设监察之道,不是要你们以扳倒重臣为荣,甚至不惜用上攀诬牵连,造作供词的手段!须知天理昭昭,要恪守人心公道!”   见贾种民抖抖索索成一团,赵顼没好气地说道:“欺君之罪太大,你一个小臣也担不起,回大理寺自劾渎职吧,朕给你留一份体面。”   贾种民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臣,叩谢皇恩!”   起身之后,极其怨毒地看了李定一眼,这才失魂落魄地去了。   赵顼这才对尚有些惊魂未定的李定问道:“李卿请见,又是为何?”   刚刚的突发事件,让李定脑子里边嗡嗡响成一片。   天子之威,当真可怖!   大理寺御史台合审苏颂,主官转眼便下去了一个,还是因为自己被搞下去的!   最要命的,自己对此丝毫不知情,毫无准备,这锅就咣的一声扣到了自己的头上!   一万匹草泥马从胸中奔腾而过,这是有人要坑我!   这份笔录出自舒亶之手,怎么就到了这里?和舒亶有没有关系?! 第九百五十五章 枉作小人   “李卿?李定!”   赵顼语气变得严厉,李定这才猛然缓过神来:“臣……臣在。”   “你今日请见,却是为何?”   李定躬身道:“臣有关于二苏案情的最新进展,特来报之陛下。”   “哦……”赵顼点头:“那就说吧……等下,你手里边的是什么东西?”   李定好尴尬:“这个,是原四路转运使苏油的密匣,里边装的据说是谢表。”   赵顼伸手,交给身边侍候的童贯,童贯自去取密匣钥匙:“苏油回京了?怎么这么快?他的谢表,为何要由你代奏?”   李定满脸通红:“苏油说是蒙御史台召,入京之后不守规矩,直接进了御史台,然后……然后写了谢表,微臣……微臣只好转交……”   说完焦急奏道:“苏油来势汹汹,这是要和御史台打擂,他肯定因陛下下令调查二苏,因此心生不满,谢表里边,还不知道如何诋毁御史台。”   “陛下,御史台之设只为纠核百官,其身正,则安若泰山,其身不正,定然劾去,庶几朝堂清睦,正气充盈,不可以因佞幸左右……”   “李定你放肆!”一声暴喝从旁响起,却是多日不发言的首相吴充。   吴充出列:“苏油的秉性如何,朝野尽知,虽夔州,两浙,五岁小儿也有童谣传唱。”   “陛下,定是御史台下文措辞不当,让外路重臣心怀惶遽,中书今日刚刚接到两浙路转运司急奏,说市易船队才抵达杭州。”   “苏油的行程速度,与急报相当,说明心中惶急已然到了顶峰,才不顾数千里劳顿,又数日星夜兼程,转涉数千里。”   “这也就是苏油年轻,设若吕公著,臣这样的年纪,只怕就已经死在了半路!”   说完对李定怒目而视,发上冲冠:“李中丞,敢不敢把你们给小苏学士的台牒,给陛下,给中书,给天下人看看?!”   “这个……”李定一脸惶愧之色:“御史台忠勤君事,嫉恶如仇,一时行文迫急,也……也是有的……”   吴充被王珪蔡确煎迫,去位已成定数,近日御史台搞风搞雨,早就积蓄了太多的不满。   蔡确升执政之后,吴充的日子更加难过,今日好不容易逮着御史台的短,立刻爆发了。   吴充本来不是什么演技派,但是此刻兔死狐悲,不由得老泪纵横:“陛下,当年范文正公出京,为群小调弄,一路转任奔波,临死上书,说老臣想歇歇了,实在是走不动了。”   “臣已屡乞骸骨,一直是陛下优容,陛下,臣驽钝无能,固当避位待贤,然范文正公的下场,让老臣,让老臣亦忧心忡忡啊……”   赵顼心中不悦,好言安慰了吴充几句,这才冷着脸对李定说道:“你们以何理由传召苏油?他是朝廷重臣,我托付与南海之事,本就是极大的信任,怎么?是他贪赃枉法,还是横暴残民?需要乌台急召?慢慢走都不行?晚一天都不行?!”   李定知道这时候退不得,如果硬争,还能落一个骨鲠之臣,铁面御史的声名,否则,那就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心思反而镇定了下来:“苏轼与之为侄叔,书信往来频繁,难说没有从逆和陪之作,苏颂与之交往极密,凡天文星仪,皆要送苏油确定,然后造行。”   “陛下,苏油叔侄三人,外饰忠诚之表,内藏叵测之心,以诋毁新政为手段,收誉于无知小民。”   “苏轼怨声发与文章,腐儒而已,易与之耳;苏颂老懦,力则次之;苏油矫饰枉伪,欺世盗名,资望深隆而年岁尚轻,如御史台尚不可制,今后何人可治?!”   “李定你如此攀咬重臣,是疯了吗?!”吴充怒了:“陛下,御史每以扳倒重臣为荣,而不问过错,深究细失,此风断不可再涨!”   童贯已经将奏表送来了,赵顼抬手制止了争论,拿起谢表阅读起来。   读完之后,不由得呵呵笑了起来,将谢表交给李定:“御史中丞也读一读,看看其中可有对乌台诋毁不满之处?”   李定接到谢表的那第一眼就后悔了。   苏油的谢表里边,对赵顼歌功颂德,感谢他对自己的信任和锻炼,又说国事至重,乌台急召当然要大力配合,甚至抵京之后都不敢有丝毫耽误,生怕落下联络交通的口实,直入御史台接受调查。   又因为苏轼以干碍文字接受调查,自己曾经的诗文里也有类似之处,因此非常自责,将之一一列举,算是自首。   最后说大苏如果有罪,一定不会袒护,而是要承担相应的罪过;只有老族兄年纪大了,请求以过往的功劳与之赎罪一二。   剩下的就是祝陛下身体健康,多年不见想念得紧,只希望早日洗清嫌疑,得见天颜,不胜感激惭愧之类。   看完谢表,李定恨不得当场就给自己一耳光。   一通表演,枉作小人!   赵顼对宰执们也点头:“你们也看看吧。”   吴充看完当即拱手:“陛下,知道台谏的横巧了吧?急召别人入京,人家风餐露宿抵达之后,却又说别人蛮横失礼,一封谢表还没见着,就先断定别人必定造言生事,要依我说,这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天子耳目,寄与台谏。掌拾遗补阙、司谏正言之责。下纠百官,上讽君王。”   “若持心不正,那就是蒙蔽天子聪明,擅作威福于下,欺凌宰执,啮噬群僚。”   “设若宰执无过,亦要牵连攀索,叠兴大案,或者启发阴私,穷究细过,未可以理喻之!”   “这样的台谏,除了嘈杂乌合,交构群攻,除了败坏国政之外,岂可正人主,绳百僚?!”   这几乎就是指着蔡确和李定的鼻子在骂了。   蔡确老神在在,一副老子现在是参政了的样子。   而这一刻李定可把吴充感激坏了,感激对手送上来梯子,立刻就坡下驴,拱手道:“吴相公欲废祖宗之制,汉唐之德,须知陛下清明,不是唐僖宗!”   这是比干给御史们留下的“好事”,以致后世普遍认为,帝王杀谏臣,必为亡国之兆。   唐僖宗杀左拾遗侯昌业,同年,黄巢起义军攻克都城长安。   唐僖宗仓皇逃往成都后,又因宦官田令孜之故,置左补阙孟昭图于死地。时人感叹,以阉官杀谏臣,自古未有。   再之后,唐僖宗又因事赐死左补阙常濬。后人评价,僖宗一朝杀谏官三人,足以预示唐朝的灭亡。   “够了!”赵顼喝止了众臣。   待到几人安静下来,赵顼才说道:“御史风闻奏事,乃是朝廷为了清正廉明,而给予的特权,吴相公不要为此烦恼。”   “不过台谏也要谨慎,当年仁宗皇帝废郭后,右司谏范仲淹与权御史中丞孔道辅,率知谏院孙祖德,侍御史蒋堂、郭劝、杨偕、马绛,殿中侍御史段少连,左正言宋郊,右正言刘涣,诣垂拱殿门伏奏。”   “后遣使押道辅及仲淹亟出城时,仍诏谏官、御史自今须密具章疏,毋得相率请对,骇动中外。”   “苏油蒙朝廷相召,万里来归,尚未陛见,即下乌台。让朝臣们怎么看?让蕃夷怎么看?让刚刚归顺的南海四郡怎么看?”   “天理,不外人情,苏油都好几年都没有见过自己的孩子了,朕每思及此,常自愧疚。”   “御史台,这次做得有点过了。” 第九百五十六章 苏诗   蔡确看了王珪一眼,说道:“陛下,此事终究尚未结案,御史台虽然有操切之嫌,但本心却是是好的。过了的确是过了,错了那也未必。”   “说到底,苏轼的诗文,的确非毁了时政,而苏颂在陈世儒一案里边,也的确有嫌疑。”   “而苏油与二苏乃叔侄兄弟,感情也极好,让他来补充一些细节,询问才刚刚开始,怎么就是吴相公嘴里的陷害忠良呢?”   “臣离开御史台前,曾一再交代,苏颂和苏轼的材料,一定要拿稳,拿实,不可贸然行事。因为两人名声素著,说实话,臣也不信他们会有罪。”   “可如今看来,御史们的弹劾,也不为无中生有。即便苏颂之事尚需调查,可苏轼文章诗词有问题,乃是事实。”   “对了,李中丞今日前来,便是案情有了进展?”   李定袖中如今便揣着苏轼的笔录,但是其中少了何正臣抽去的那几张。   想到刚刚贾种民的那下场,哪里还敢取出来,只好说道:“案情尚在收集整理之中,不过关于大多数诗文里非毁朝政的内容,苏轼已然服罪。”   赵顼说道:“还是操切了,我要的是事实,不是一定要苏轼服罪,御史台先弄清楚这一点。”   “既然还在整理之中,那就整理好在奏报不迟。”   李定脑门上汗都下来了,也不敢伸手擦,只好说道:“是。”   蔡确这才继续言道:“陛下,至于苏油是不是有问题,现在也言之尚早,虽然以臣在陕西与他的交往来看,苏明润,真是实诚君子。”   王珪心里咯噔一下,这是要闹哪样?给老子说好的一起狙击呢?   却又听蔡确言道:“不过苏油既然已经自赴乌台,也就没有必要再急急忙忙地让他出来。”   “苏明润常说一句话,一个错误,不能用另一个错误来掩盖,否则就是犯了两个错误。”   “既然已经这样了,那还不如让御史们放手去查。”   “查了没有问题,那就正好还了苏明润清白的名声,证明朝廷委他方面之重,机衡之要,乃实至名归,以后谁也挑不出不对来。”   “查了要是有问题,那就让御史台密报陛下,由陛下来权衡轻重,或惩或赦,皆自上出,也不会震惊朝野中外。”   “要是现在急着赦免他出来,反而会不清不白。”   “一来可能会污了苏明润的名誉,二来,会让朝野以为朝廷害怕边臣,今后更是难制。”   “不管是一是二,想来即便是苏明润自己,也绝不愿意见到这样的场面。请陛下熟思之。”   王珪心底里给蔡确点了个赞,蔡持正果然厉害,这还真是行风又搅雨,滴水不沾身。   蔡大帅哥风度翩翩侃侃而谈,让赵顼也颇为欣赏,说得也句句在理,点头道:“蔡爱卿所言甚善,既然已经这样了,合当如此办理。”   “蔡卞。”   蔡卞又转了出来:“臣在。”   赵顼说道:“拟一道内旨,就这个意思,告诉苏油,不是朕不信他,而正是相信,才让他继续配合调查。”   说完想了一下:“写完之后便装到密匣里,由李定给他带回去。”   李定都傻了,要真是这样,苏油还怎么审?   当即跪倒:“陛下另遣一黄门即可,设若由臣代劳,这案子就审不了了。最好是密折也停了,没有听说过进了乌台的人还能给陛下写奏章的,这实在是不合制度。”   赵顼想想,对童贯说道:“也是,那一会儿童贯你去宣喻。”   “另外,苏油只是配合调查,不是待录的罪囚,这奏事之权,当然还是要给的。”   蔡确瞥了王珪一眼,正好王珪的眼神也瞥了过来,两人都看到了对方眼里深深的无奈。   事已至此,只好一起躬身:“陛下圣明。”   当天晚些时候,御史台都厅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李定怒气冲冲地从宫里回来,舒亶和何正臣正在就可贞堂的搜检情况进行分析。   同时,御史台前期发文给苏轼的朋友们,要求收集大苏的诗词,现在也回来了一些。   何正臣与其说是在找茬,不如说是在欣赏:“这首意味实在高妙,乃刘恕罢官出京之时,苏轼写与他的。”   说完摇头晃脑地念道:   “敢向清时怨不容,直嗟吾道与君东。   坐谈足使淮南惧,归去方知冀北空。   独鹤不须惊夜旦,群乌未可辨雌雄。   庐山自古不到处,得与幽人子细穷。”   “妙极,苏轼诗中含典实在是有些多,学识丰博大,让人不能不叹服。”   的确令人叹服。   这诗首句,先是以孔子的不怨不容的典故,形容刘恕如孔子。   次句的典故是东汉时,郑玄向马融问学,学成后返回山东,马融感喟:“吾道东矣。”故以比之,意思是说刘恕离京,便如当年学识随着郑玄学成东去那样,京中再没什么学问人了了。   三句颔联以汲黯比作刘恕。“汲黯在朝,淮南寝谋”。   其实就是说刘恕的刚直令王安石畏惧。苏轼将王安石比作淮南王,也很巧妙,隐在“淮南”之后的“王”字,指王安石的姓。   四句“归去方知冀北空”,出于韩愈《送温造赴河阳军序》:冀北之地产马,“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这句感慨,是说随着刘恕一走,史馆无千里马了。   五句用“嵇绍昂昂,如独鹤在鸡群。”的典故,又用《淮南子·说山训》:“鸡知将旦,鹤知夜半。”的典故,将刘恕比作鹤,以新党众臣为鸡,意为刘恕一去,朝中小人们再不用胆战心惊了。   六句出自《诗经·小雅·正月》:“具曰‘予圣’,谁知乌之雌雄。”而当时新党将王安石和吕惠卿比喻为孔子颜渊,正符合“具曰‘予圣’”这个典故,苏轼的意思,分明是骂他们相互吹捧,以圣贤标榜自己,实际上只是一群乌鸦。   第七句说的是匡裕求道,周天子想着要让他出山相助。但是他并不想过问这些世俗人的纷繁事情,违背了自己的初心,只想一心学道而成仙,走入深山无人之处再不出来,最后成仙而去。   后来人们把匡裕求仙的地方称为“神仙之庐”。这就是庐山,匡山,匡庐这三个名称的由来。   而庐山在江西,刘恕正是江西人,这是将刘恕比喻为品行高洁的神仙老乡。   第八句“幽人”,除了形容刘恕品性,还有隐藏的祝福。   《易·履》:“履道坦坦,幽人贞吉。”孔颖达疏:“幽人贞吉者,既无险难,故在幽隐之人守正得吉。”   五十六个字,八句话,里边隐藏的信息量大到惊人,句句精辟,典典稳妥,完全就是给刘恕量身定制一般。   虽然用典多到爆炸,但是因为行文自然,即使是普通的诗词爱好者,读起来一点不觉得突兀,将不熟悉的典故放过,一样是一首好诗。   而对于进阶者来说,这种诗越读会越加敬畏,这就是欧阳修给苏轼改卷子的时候,苏轼编造典故,欧阳修却害怕是自己书读少了的原因。   这同样也是苏油连司马光,王安石的诗,都敢于陪和,而对大苏却敬谢不敏的原因。   这尼玛,怎么陪得?   舒亶表示不服:“庐山自古不到处的格律为平平仄仄仄仄仄,这句不妥,且末句第五字,没有换用平声来救。算不得好诗。”   何正臣偷偷翻了翻白眼,一味追求格律工整,本身就是落了下乘。何况在前六句格律规整的情况下,第七句突然用了这么一个拗句,更增全诗的“傲兀”。   这也是和刘恕离京的背景相合的。   所以你可以不懂,但是也请不要乱说好不好? 第九百五十七章 吕公著   见到李定进来,舒亶说道:“资深来得正好,你来品评一下这首诗如何?”   李定哪里还有这个心情,从袖中抽出苏轼的供词,交给了何正臣:“君表,有劳你将上午抽走那几页补回去。”   何正臣接过供词:“却是为何?”   李定没有理会他,直勾勾地望向舒亶:“上午纪录的苏颂供词,因何到了陛前?”   舒亶莫名其妙:“此话何意?上午苏油来到衙门,是你叫我们暂停录问,一起商量对策,之后便交由你归档,现在却来问我?”   李定呵呵冷笑:“你知不知道?因为御史台和大理寺关于苏颂的供词不一致,陛下差点让御史大夫录问我们?!”   “要不是我心思转得快,指出大理寺供词里边,被抽走数页篡改了文意,倒霉的就该是我们了!”   “如今大理寺那边还不知道怎么记恨与我,我只问你,那份记录如何抵达的御案?!”   舒亶愤怒地站起身来:“你怀疑是我干的?!”   何正臣赶紧也跟着起身:“资深不要着急,信道你也不要生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先讲清楚吧。”   “你也少装好人!”李定对何正臣一瞪眼:“差点被你的馊主意害死!大理寺丞便是如你那般作为,现在已经落职,自劾待罪,完蛋了!”   这下轮到何正臣大呼冤枉,三人吵嚷了半天,最后见不是事儿,才又将今日的事情捋了一遍,唤来当班的书记严加询问,才搞清楚大致什么情况。   原来上午三人商议对策的时候,舒亶将笔录留在了几案上。   因为临走时交代了今日录问结束,所以书记便按照正常流程作结,经李定过目后,送往档房归档。   正好是档房在准备每月送入宫中的文档,书记见档案架子空着,便将记录放到平日里存放档案的老地方。   今天是档头最忙的日子,等到忙完后回来一看,架子上文明还落下了一份,便赶紧将这份记录放到了入宫的那些文档里。   至于入宫之后,为何这一份口供被人挑了出来,放到了赵顼的案头,那就不得而知了。   待到李定问清了这边是怎么回事儿,再将今日陛见时遇到的事情一说,三人都是背心里直冒冷汗。   这事情里边透着古怪,怎么就这么巧?   大家都没错,可……可事情咋就歪着歪着歪远了?   李定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苏颂和苏轼的录问,不能在像原定的那样搞了,贾种民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何正臣说道:“要是这样,那就真不好办了,苏颂咬死了不认罪,谁也没有办法。”   舒亶说道:“好在苏轼已经认了,至少我们拿下了一个。”   李定想了想:“那就重点攻苏轼,还有苏油,我不信他和苏轼的往来里边,就没有一点干犯文字!”   就在此时,门口响起了一声轻笑:“三位,记录文字的东西,可不一定只有白纸素绢。看我找到了什么?”   三人一起向门口看去,却是张璪,手里拿着一个古朴的紫砂壶。   张璪原名张琥,与苏轼同年登进士第,又在凤翔共事两年,关系曾经非常好。   后来张璪入京,曾经在同年面前表露出得意之意,苏轼当时就写了一篇文章叫《稼说》送给他作为赠序。   文章写得非常好,全文以种庄稼开篇,以穷富两种人的耕种环境、耕种方法以及收获成果作比,为下文的治学之道做了铺垫;   下文则着重阐释了治学与种庄稼的联系,进而揭示文章的主旨:种庄稼要等到成熟才能收割;学习也是如此,要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   最后文中说自己有个弟弟在京城,如果张璪进京后见到他,便将自己的意思告诉他。   这是苏轼有感于当时士大夫中滋长着急功近利,浅薄轻率的风气,因而特地写了这篇短文,希望能与之共勉。   文章虽然好,但是语气却全是大哥训弟弟的语气,给了当时正意气风发的张璪一瓢冷水。   张璪的心胸可不宽宏,认为苏轼在蓄意讽刺他,表面上称受教,私下里却切齿,一有机会,立即疯狂打击报复。   所以说苏轼这一辈子就坏在了那张嘴上。   李定将紫砂壶接过来,一看又惊又喜:“这是……”   张璪得意洋洋:“这是苏油送给苏轼的茶壶,我在苏轼的行李当中搜检出来的,有了这个,我们便可以连同苏油一起弹劾!”   ……   宫中,吕公著正在和赵顼侃侃而谈。   得知了陈世儒的结局,吕公著也是一声叹息:“士大夫之家,蒙祖上世恩,而不明道,不修礼,不进业,德能不孚,齐不了偌大家业人口,曾不如汴京三口小户,壶浆叫卖,也得终年。”   这话有些凄凉之意,但是却颇在理。   其实他这也是在委婉的劝谏赵顼。   吕公著的特点就是这样,他的话总是循循善诱,也总是让赵顼听得进去。   赵顼说道:“今日得李定提醒,已知大理寺贾种民奸弊,之前委屈吕公了。”   吕公著不以为意:“干请之事,臣本就有嫌疑,御史台,大理寺立案调查,制度上本来就是应当的。”   “不过祖宗设制度,尽有制衡,庶几政治清明。然法司,台谏,他们的制衡又在哪里呢?”   “不从制度制衡上予以解决,今日能有贾种民,明日未必就不能有张汤,郅都,周兴,来俊臣。”   “苏颂的德性朝野皆知,熙宁九年正月,苏杭灾患。在选任地方长官时,陛下称其仁厚,必能拊安吴人,命其知杭州。”   “再往前,苏颂因拒不草李定之诏被贬,陛下怜其外和内刚,决定再次启用,臣记得当时陛下就曾经说过:‘子容之德,朕已悉知。’”   “可是半年之前,舒亶以细罪弹劾苏颂,使其降职秘书监,出知濠州。”   “相比其过失,惩处不可谓不重,然舒亶尚不止,更诬告苏颂接受干请。陛下,御史台的决意,难道真没有一点是希从圣意,意图幸进吗?”   苏颂落职濠州,起因是因为一桩离奇的诉讼。   东京大相国寺僧人宗梵,控告自己的师傅——寺院的住持道隆大和尚,说道隆私下将寺院的粥钱支给了官员孙纯。   一封状纸告到开封府尹那里,苏颂调查案件之后,发现原来是道隆借过孙纯的钱,孙纯讨账时,道隆一时手头拮据,就用寺院的粥钱相抵。   孙纯遭到控告,马上将钱还给了道隆,两人约定另外的还钱期限。   道隆缺钱就是个笑话,不过大和尚喜欢理财,把钱都存了皇宋银行定期,尚有几日才到期,终究是舍不得那点利息而已。   因此苏颂认为这只是一桩小事儿,孙纯讨账本就没错,而寺院的钱募自民间,由住持支配,其实也没错,而且此事后果也并不严重,孙纯也纠正得及时,不能作为官员仗势欺人来处理。   于是判定徒弟宗梵无事生非,扰乱风气,以杖责罚处。   按照常理说,事情就过去了,却没想到不久之后又起波澜。   开封府一名城隍卒,竟然状告苏颂偏袒孙纯。   城隍卒就是城隍庙的看庙的小兵,一个小小的城隍卒就敢状告开封府尹,简直天方夜谭。   可是这纸诉状不仅上告了,而且成功了,还直接捅到了御史台!   舒亶亲自审理此案,最后发现孙纯与苏颂,竟然有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 第九百五十八章 善谏   虽然舒亶自己都在判词里都承认,苏颂当初判案时,的确并不知晓自己与孙纯是姻亲关系,但是还是认为,既然两人是亲戚,就可以认定苏颂徇私枉法的罪名。   明眼人都知道这个判决绝不合理,但是说到底,根子其实在皇帝那里。   赵顼对陈世儒案的久拖不决不满,因而失去了耐心,想将苏颂换掉,御史台摸到了赵顼的脉门后,便通过这个荒谬的案子,让苏颂离开了开封府尹的位置。   吕公著继续说道:“皇帝喜怒,不可轻示与人,所谓‘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这就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御史台之前用这种方法让苏颂离职,本来就有些卑劣,而陛下图一时之便利,并没有加以制止,这就让他们试探成功之后,更加的肆无忌惮。”   “才有了它司的大受鼓舞,才有了大理寺的东施效颦。”   “陛下,遵照制度,有时候的确是痛苦的。”   “尤其是人主,一言而震动天下,何事不可立决?因而偶尔失去耐心,这是可以理解的。”   “但人主一个小小的随意,看着便利一时,往往有麻烦在后。”   “唐代李林甫,杨国忠,为固全相位,断绝地方上进之路,许守将自成藩镇。倒是方便了他们自己,结果便有了安史之乱。之后尾大不掉,直到皇帝沦为宦官的工具,直到唐朝灭亡。”   这其实还是在委婉地提出批评,意思是说事情的根子都在你这里。   赵顼是水准以上的君王,吕公著这种讲话方式,让他觉得能够接受:“之前是失了计较,吕公果是老成,我明白了。”   说完又问道:“苏轼呢?”   吕公著微微一笑,看来苏颂是救下来了:“苏轼言辞里或有讥刺,也是其大咧咧的性格使然,天下这样的人还少吗?只少了他那份才气,一诗一词,争相传颂,故而天下皆知。”   “我觉得今日的时报说得对,讥刺朝政,和与民发声,这中间的差异,其实非常微小。”   “百姓需要发声,说明朝政出了差失。若地方上再隐瞒压制,不使上知,最终可能会酿成大祸。”   “以两浙路的富庶,当年水旱一起,也出现了数股盗匪,苏油到后料理完民事,一样得掉头剿匪。”   “徐泗之间,妖贼作乱,是苏轼启用程杲,祸乱方平。”   “要说大宋如今就河清海晏,国泰民安,臣以为,还差那么一点。”   赵顼叹了口气:“郓州城梁山泊,听说又有盗匪盘踞了。”   吕公著说道:“有盗匪,我们就治,这本来也没有什么。”   “最怕的是地方蒙蔽,朝廷不得而知,直到盗匪占领州郡,劫下粮仓,称王立号后才知晓,再要治,所费就大了。”   “比如《汤村》诗,内官秋日使民开凿盐河,到底有没有苏轼诗里所写的那些事情?”   “使役有没有符合制度?工料钱,役钱,餐食有没有给足?”   “读到这首诗,政府首先想到的,不应该是派人调查,解民疾苦吗?怎么还要打压言事之人?难道御史台就能断定,开凿盐河的役夫里,出不了陈胜,吴广?”   “不过苏轼的诗词,也的确有讥讽朝臣,取笑幸进的内容。对于这些内容,理当训斥,文名,不是给他这样用的。”   “如果真有毁慢君王的文字,治其大不敬之罪,受诛戮之刑,那也是他自找的。”   有理有据,合情合理,赵顼听得极度舒适。   他搞苏轼,其实根本目的是打击蠢蠢欲动的保守派,结果保守派们并没有跳,反倒是其余派别的众臣纷纷上书,要求宽释。   赵顼点头:“那苏油呢?此次召回京城,本来是要大用的。”   吕公著心底苦笑,此次二苏事件,也难说没有帝王心术在里边。   先敲打一番,看臣子有无怨怼之心,再轻轻放过,使之感恩戴德,然后大力启用。   这样的手法,也是常见。   不过这种话没人敢在明面上表露出来,吕公著只笑道:“苏油啊……太坏了。”   赵顼愣了一下:“何意?”   吕公著笑道:“苏明润这番姿态,要说占理,自然是处处站在理上。但是很明显,有点得理不饶人的味道了。”   “他真的需要星夜入京吗?晚几天上路,或者先发谢表,其实都是可以的。他之所以要这样做,真没有一点跟御史台斗气的意思?”   “苏明润虽然有干臣之能,宰臣之器,但是到底年轻,还有些盛气,遇到不平,还需要发泄出来。其实在老臣看来,没有这个必要。”   这么一说,赵顼也笑了,苏油有理有据还把自己打扮成受害者,然后还表现得如此大公无私,其实也有些“演过了”,在政客们眼中,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情。   所以吕公著说他“得理不饶人”,恰如其分。   见到赵顼也笑了,吕公著心底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不过这些也有点求全责备了,老臣在他那个年纪,气局比他狭小多了。”   “能够做到现在这样,已经有几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意思在里边,虽然遭遇挫折不公,却还在制度的范围里边行动,没有一丝一毫的小动作,这就已经是非常之量了。”   “刚刚陛下让我看了他的谢表,无一语及己,无一语矜功,只在就一事论一事,我看满朝文武里边,这等恢弘雅望之臣,实在是屈指可数。”   “仁宗皇帝当年评断其‘仁性天生’,识人之明,令老臣叹服。”   赵顼问道:“那吕公觉得,苏油就任何值比较恰当?”   吕公著呵呵笑道:“这个不劳陛下操心。”   “哦?为何?”   “刚刚说了,苏明润恢弘雅望,虽然身处乌台,也必不以自己是待罪之臣,因此该守的制度,他肯定会守,该做的事情,他一定会做。”   “外臣入京,除了谢表候旨,流诠序功,便该是谏议论政了。因此陛下只需要静待,相信很快苏油便会有言事折子送至御前。”   “到时候陛下便可观察其志。”   “若论军事,可预枢密;若论财计,可入三司;若论时政,可列中书;若论阙失,可理台谏。”   “十八年外任锤炼,大器早成,陛下难道还害怕他不能胜任哪方面的职任吗?”   赵顼也乐了,这方面倒是自己多虑了。   同时也很欣慰,苏油和他同岁,在内心深处,赵顼也有将苏油当做自己一代人,甚至说,将他当做另一个自己。   如今苏油先后得到了司马光,王安石,富弼,文彦博,吕公著等一干老臣的认可,赵顼觉得,这也标志这自己这一代人,得到朝中元老们的真正认可,让他们可以放心的标志。   相比别的,这一点尤其让赵顼舒适,于是点头道:“也是,如此就等着吧,太皇太后近日抱恙,我还得过去起居,刚刚那些话,吕公在外不要宣扬。”   吕公著躬身:“臣领会得。”   ……   其实赵顼和吕公著都失算了,苏油的确是在写言事折子,但是他想写的内容,军事,财计,时政,阙失,全都包括。   入朝三件事,谢恩,论事,荐人。   苏油一点功夫都没有耽误,他真没当自己有什么罪过,写完谢表,便在准备上言事折子。 第九百五十九章 进取之时   以堂堂之阵,给朝中小人一次厉害的反击,让天下人和朝堂看到,事情应该有另外一种做法,这就是苏油要干的事情。   这里边,皇帝的态度是最重要的。   自己在赵顼心里的地位,自己清楚,但是作为一个稳如老狗的干臣,亦当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皇帝宠信你是一回事儿,而依仗皇帝的宠信为立身之本,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必然会被朝臣们鄙视唾弃。   真正士林交誉的大人先生,是不可能沾惹上“幸进”,“谄佞”这样的名声的。   但是和朝臣们站在一起,又要得到皇帝的宠信,如何才能做得到?   其实很简单——有用。   只要你对双方都有用,那就行了。   赵顼是水准以上的君王,虽然也时常冲动,盲目,犯错误,耍小心机,但是至少对国家是上心的。   这就是苏油和他的共同点,把握住这一个共同点,苏油和赵顼的关系就牢不可破。   而朝臣那边,人物形形色色,如走马灯那样换来换去,苏油也没指望能得到所有人的看重。   他只需要得到为这个国家尽心尽力,舍生忘死的那一帮子支持就可以了。   大宋养士百年,这样的人,其实在这个时代很多,但是因为欠缺了后世的理论工具,科技力量和政治经验,所以虽然有心杀贼,却无力回天。   苏油要做的,就是将这些东西交到他们的手上,告诉他们该通过什么方式去实现自己的理想。   从小地方实践出一次次符合大宋现实的成功经验,然后在同道中推广,吸引更多有道一同之士参与进来,最后形成巨大的政治力量。   当这股势力进入朝堂之后,会给朝堂带来一股充沛的正能量。   真实历史上,温和改良派也不是没有,但是他们缺乏了来自底层庞大坚实的根基,因此被保守派和改革派轮番打压,连泡泡都没能冒出一个。   苏油通过二十多年的努力,将这个根基打造得坚实无比,必将反应在上层的政治博弈之上。   如今朝堂,虽然还是“改革派”在主事,但是主事人已经变质,人才已经凋零。   后辈继承者,沦为了只知道倾轧固位的小人。   保守派则早就散于四方,以地方包围中央,对中枢的命令阳奉阴违。   但是全是元老,改革派也摇撼不动,只能狩猎苏轼这样的小辈充饥。   这是一个机会,苏油决定要把握住。   而这个时候,皇帝最需要的是什么?最想做的是什么?   苏油记忆之中,明年会一件历史大事发生——元丰改制。   真实历史上的元丰改制,并没有彻底解决宋朝的痼疾,最后成了赵顼巩固了自己的权力的工具。   虽然让大宋的政治力量朝皇权那边发生了重大偏移,但是对国家的帮助,并不明显。   大宋的皇权,在中国历朝历代可谓是最弱的,赵顼索取更大的权力,其实无可厚非。   苏油只需要在认可这一点的前提下,将改制变得更加精细,务实,就能对国家有益,那就能满足最大多数政治势力的需要。   打着皇帝意志的旗号,打着恢复古制的旗号,打着重拾汉唐大朝廷大格局的旗号,往这里边掺入自己的东西,可以将这场官制改革,变得既滋味丰足,又强身健体。   这就是药膳的功效,高明的厨子才搞得出来的东西。   大宋的政治制度架构,其实已经非常合理了,问题在于效率,执行,还有就是责权。   从哪里下手最好?自己所处的地方,就是个最好的靶子。   台谏,天子耳目。   御史纠省百官,谏议扶正天子。   在唐代各司其责,到宋朝渐渐合而为一。   但是从什么时候起,耳朵里边生出了利爪,眼睛里边长出了獠牙?   这明显是一个缺乏制衡监督的部门,那朝中可不可以存在这种缺乏制衡的部门呢?   答案是可以的。   但是这样的部门,就只能充当眼睛,鼻子,耳朵,喉舌,想要毫无制衡的独立存在,就必须放弃其爪牙之权。   也就是说,御史台应当只是检察机关,只对大案和公职人员具备侦查,监督,审诉之权,对法司的判决具备抗诉之权,类似后来的最高检。   而立案,审讯,判刑,则必须交给真正的爪牙部门,大理寺,类似后来的最高法。   而实际采证,侦查,抓捕,则需要各地衙门配合,类似后来的公安。   庶几在司法体系内部,三权分立,各守其职,相互制约,相互监督。   宋代的制度其实已经非常先进,仅就司法机关而言,一方面继承了唐朝的体制,一方面也有了自己的变化。   首先是逐级升级,其次是监督制衡。   在中央,大理寺和刑部相互制约,然后还有个审刑院来监督。   而地方上,由于司法行政合一,故而事权都归知县知州转运使。   但是为了让官员们重视法制,宋法还特意规定,地方官员必须亲自审理案件,否则处以徒二年的刑罚。   为了更好地监督他们,又在路一级设立了提点刑狱司,专门监督各州县的司法事务。   这样的制度应该说很不错了,至少后世直到千年之后,才重新有了这么一个部门——法制工作委员会,而且权力和力度,都还远远不如提刑司。   所以说,因为需要抵消后世已经消失的举报渠道问题,通讯交通问题,调查成本问题,加上无法采用扁平化管理,大宋采取的措施,甚至比后世还要严密。   问题是这一切只存在于制度上,而且由于责权不明,就像御史台这样,眉毛胡子一把抓,还是几只手同时抓,这就导致了人浮于事,拖沓推诿,造成了行政效率的极度低下。   还有就是吏治不清,虽然有宋一朝的官员还算是清正,但是奈何官清似水,吏滑如油,执行力被消减了一半以上。   最根本的就是在于吏员的薪水不足。   人家都不靠你这个行当吃饭,本身就是当地豪强,自己有自己的产业,混个身份,只是为了自己方便而已,你还指望能为你出多少力?   所以政治问题,其实还是可以从经济问题,社会问题上找到根的。   苏油拟出了大纲,提笔写下数行小字——官制,政治,财用,军事,水利,交通,民生,教育,风气,国格。   任何一项制度,决定性因素在人,因此首先就要从制度的执行者——官员开始论述。   国朝之弊,在四冗,官,政,军,贫。   太祖宏烈,削强藩,平割据,都陈留而策宇内,列郡县而清九垓。南北重复通嵌,天下几于混一。以武止戈,致世太平,英伟之主也。   又惩唐季之乱,乃收天下精兵、财赋、治权于中朝。上下相安,内外宴然,武功既盛,文治亦美。   绝武夫藩镇跋扈专制之患,开文学德化昌兴繁盛之风。声明文物之治,道德仁义之风,譬于汉、唐,盖无让焉。   夸饰一番之后,来了个转折——沿序百年,始见沉衰。   接下来就开始讲述大宋遇到的问题,祖宗没有收复幽云,导致北方没有屏藩,只能以精兵环于都下,而四境亦布重兵。   利敌不利我,即便如此,敌人携半月之粮,就敢入境三月,如蝗虫一般扫荡民众,谓之“打草谷”。   几次战败之后,国家背上了岁币的负担,财政越来越困难。   陛下即位之初,国家已然到了崩溃的边缘,然锐意奋发,敢于进取,去旧布新,气象焕然。   经过十年励精图治,到如今,彻底扭转了被动局面。   宋朝,到了进取之时。 第九百六十章 改制   但是百年以来,制度繁复,机构重叠,很多不适合的旧政没有取消,而新制度又不断地出现,新法推行之后,此等现象更加突出。   祖宗解除了藩镇的势力,却允许开国功臣的子孙以“恩荫”世代做官,导致国家机构,既无定员、也无专职。   许多徒有其名而无所事事的冗闲机构和官员,充斥在政体当中,如同黄金当中杂进了土石,让官制失去了应有的价值。   其二则是莅其官而不任其职,官职在名实之间悖离、混乱。   大宋官制,源于割据时期,带有浓烈的小朝廷色彩。   那时候的知州多带军职,授进的时候或文或武,其实还是属于藩镇的格局。   官、职、差遣,俱用官名,再加上勋号,荣赏,内殿横行封官,使官制更加混乱。   而之后国家一直沿用,没有腾出手来梳理。等到空有其名的三省制度加入之后,官制不但没有厘清,反而更加混乱。   王相公主政期间,主张只要各个机构能恢复职能和作用,就算达到了改革的目的。   如司农寺、都水监等,已对革新发挥了重要作用,收到“董正官制之实”。   但是其实,还是“名不正,言不顺”。   以自己为例,在南海时的官职,全称应该是——崇仁保顺佐运宣德功臣,上柱国,苍梧郡开国公,保和殿大学士,特进,太子少保,知交州军州事,权南海四路转运使。   这么大一堆的称呼里边,其实只有最后两个才是正经的官职。   而且在大宋,这样的情况是普遍现象。   比如苏元贞的本官是殿中侍御史,差遣是郑州知州,结果他拿着自己定工资级别的本官,把人家真正负责弹劾工作的御史蔡确弹劾了一次,这就是职务不明造成的混乱。   因为殿中侍御史这个官职除了可以做本官,还能做差遣,朝中另有真正干这个差遣的人存在。   比如当年赵公大展雄风,弹劾陈执中去职,就是在这个差遣上。   而赵抃当时的本官,却又是翰林学士。   这就大宋冗官现象的存在现实,大量职务虚实间杂,给了很多人偷懒的空间,造成官员在其位不谋其政,互相推诿、扯皮的情况非常普遍。   而且官职不但名不副实,且官职之间的进阶,还达到惊人的三十七阶之多。   所有这些,导致一个下级部门,同时有几个上级管理部门存在,下头常常都不知道,到底谁才是真正的管理者。   甚至真正能有效管理的,一个都没有,有些下属工作多年,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上级是谁!   因此减少冗官冗政的弊端,提高朝廷的办事效率,这一场官制改革,必须进行。   怎么进行呢?其实也不难,将政令归还给相应的部门,恢复唐代三省制度,基本便可以将官制理顺。   大宋如今已经存在门下省,中书省和尚书省,但是都是寄托虚衔,安养元戎的地方,称谓“寄禄官”。   而真正的中枢政务,却另设了一个名目,称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代替三省行使职权。   这依旧是小朝廷混乱的格局,已经不符合大宋如今的勃勃气象。   因此臣请改革官制,校勘《唐六典》,将之与如今大宋机构的职能进行参照划分,还政三省,恢复大朝廷的制度规模。   以尚书左、右仆射为宰相。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行侍中之职;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行中书令之职;借以发挥中书揆议、门下审复、尚书承行的职能,实际上权归于上;   同时,参知政事改称中书侍郎、门下侍郎和尚书左、右丞;   凡省、台、寺、监领空名者,一切罢去,使各机构有定编、定员和固定的职责;   许多机构或省或并,如三司,可以解构,归户部和工部;   审官院,可并于吏部;   审刑院,可划归刑部。   过去的“官”,仅用以定禄秩、序位著,与差遣发生很大的混淆。   此次改革,“还政于官”的同时,还可以“以阶易官”,将散官正名为本官,而原来的本官自开府仪同三司至将仕郎三十七级,整理合并成工资等级名称,作为“寄禄”之用。   两者互换之后,至少在名义上,大宋朝廷便恢复了汉唐之制。   这些大概就是历史上赵顼元丰改制的全部内容,换汤不换药,导致行政效率没有提高,比过去还显得拖沓。   所得的好处,仅仅是节省了两万缗的行政开支而已,但却是以行政效率更加底下为代价,因为其本质没有得到改变。   为了避免这些问题,苏油在奏表中写明,其一,唐朝至今已然数百年,即便是最强盛的开元时期,人口,经济规模,生活方式,社会结构,今日与之相比,都发生了巨大而深刻的变化。   改制的根本目的并不是为恢复旧制而恢复旧制,而是要更好地为新朝服务。   因此在校勘《唐六典》的同时,还需要将大宋如今的官制进行同步梳理,厘清两者间的关系,能平移的最好办,直接平移,其余的必须或增或减,保证满足一个前提的需要,那就是所有的事情,都要有人做。   第二就是事有大小经权,不能搞一刀切,比如中书的部门职能需要制衡监督,但是到了基层还这么搞,除了降低效率提高行政成本以外,一点好处都没有。   另外就是手续流程,比如五十万贯的河工经费,重大杀人案件,造反谋逆的罪行,与一两贯的差旅费报销,偷鸡摸狗的社会治安事件,其手续流程当然是不一样的,这就还需要具体职务具体分析。   不能小瞧这一点,历史上元丰改制的巨大失败,就是小事流转审批花费了大量的时间,造成政务停滞,最终名存实亡,到徽宗朝又基本换汤不换药的改了回去。   制度问题梳理清晰之后,还有人员问题。   人员问题主要有两个,一是人员的退出机制,一是吏员和底层公务员薪酬机制。   历史上官员一旦退出政府,收入就彻底没有了,宋代做了一些改革,但是成效不明显,对于退休的大臣,多加以宫观之职,作为养老之用,导致冗官更盛。   公务员没有了职业保障,就不能指望他有职业素养。如今财政好转,每年南海收入多了数千万贯,纳入国家赋税收入的,也有千万贯之多,加上京师冗军问题的解决,又节省出数百万贯,这部分财政盈余每年高达两千万贯,已经可以使用其中的一部分,来着手解决公务员的养老以及吏员的收入发放问题。   就跟做生意一个道理,要得回报,首先就得先有付出。   官吏的养老金,得在官吏退休之后开始发放,如果官吏因贪腐,犯罪等原因被提前剔除出了官僚体系,那他一文钱都得不到。   同样的,中下层小吏的薪水提升,也要克扣一部分下来,视一年绩效在年终发放。   这样就能保证他们能够积极做事,还能让一大部分出身寒微的人,有兴趣投身到基层政府的运转当中来,而地方官员,将不再是只有当地豪强可以依靠。   这会是一场深刻的社会变革,有了这个,封建社会才有可能实现政权下乡,被乡老,族长,豪绅们一直以来把持的社会基层政权,会被这项制度撕开一条缝,而普通民众,也能得到更大的喘息机会。   这部分人的薪水捏在政府的手里,知县知州的手里,这样即便是流官,哪怕新到一地,也将天然获得与乡老豪绅们对抗的力量,站在政府一边的力量。   所以苏油规划里的元丰改制,已经不再仅仅是停留在表面,而是深入到官制底层。 第九百六十一章 牡丹诗   对赵顼来说,损失的是一部分国家收入,收获的是对相权的巨大分拆。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宰相负责制,变成了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对皇帝的负责制。相权的削弱,就意味着皇权的上升,历史上的赵顼也的确是这样做的。   对于高级官员来说,养老金是一个非常诱人的东西,考虑到如今的人寿命可能不长,加上有了银行,因此苏油将其变成了年资储蓄的概念,即使官员身故,其家属子女也能一次性领取其留下的全部养老金。   对于底层吏员来说,涨工资当然是大好事,甚至以前没有薪水,靠衙门公使钱支应的小吏们,都能收到一笔来自朝廷的关爱,在年关的时候,还能过一个肥年。   吏员这个行当,算是第一次有了保证。   朝廷官员人数有多少呢?四万多人,那宋代的吏员又有多少呢?   平均一个州四个县,三百军州就是一千两百个县,一个县算四十名小吏,不过五万人。   如吏员里比较高级的县尉一级,如今不过每月七贯钱、两石米麦而已。   苏油的计算里,将之翻上一倍,十四贯钱、四石米麦才比较合适。   而国家的财政负担,总体算下来,也不过增加了几十万贯而已。   官员的养老金部分,也不是每年都得全体发放,而且还分出了档次。   五品以上的官员,俸禄相当丰厚,基本不用增加,而大宋的俸禄也从来发不足额。   就将欠发的那部分算到养老金里边,再加上部分财政补充,算下来三百万贯足够。   要动既得利益团体,没有更大的利益来诱惑,成功的可能性几近于零。   所以赵顼拿着大棒,苏油再鼓动赵顼加上胡萝卜,差不多才有成功的可能。   这个胡萝卜加上去之后,受益的是整个官吏阶层,在这个基础上进行调整,就算官吏们有什么不满意,估计看在翻番的俸禄之上,也只能捏着鼻子忍着。   大经济循环体打通之后,苏油有信心,大宋的经济即将进入井喷式发展的状态。   在这个前提下,先将官员们的俸禄提起来,其实很快就会被老百姓的收入追上。   不过到那个时候,公务员改革已然完成了。   将所想的内容都写了下来,很多地方还加了详细的解释,结合自己这么多年的治政理念,林林总种的下来,也是数万字。   抬起头,才发现天已经黑了,童贯和小李子站在门口,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   苏油微微一笑:“一写起来就没个完,这里挺好,清净,要是在家里,还不知道扁罐和漏勺闹成什么样子。”   童贯抹了一下眼角:“大学士的光风霁月,童贯算是领教了,身处乌台,尚忧劳国事。得,看来这匣子我还得带回去。”   苏油将匣子取过,把言事折子放了进去:“想说的太多,这才是第一封,估计一件事情写三封,一个月能差不多写完。希望陛下不会厌烦。”   童贯将匣子接过,低声道:“学士放心,太后和太皇太后都已经知晓,朝臣里边,也多有替二苏抱不平者。”   苏油说道:“多谢了,不过这些没必要告诉我,遵守制度本来就是每一个官员的本份。告诉陛下,苏油很理解,也很坦然。反倒是匣子里边的东西更为重要。”   童贯叹了一口气,拱了拱手:“大范老子的风采,只恨生的晚了无由得见,不过有幸与小苏老子同殿为臣,童贯又是倍感荣耀。”   苏油苦笑:“去吧,宫里出来的别讲这些,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你应该懂的。”   童贯扭头瞪了小李子一眼:“他敢!”   小李子吓得一机灵:“一伙的,咱是自己人!”   童贯哈哈一笑,拍了拍小李子的肩膀,又对苏油拱了拱手,大步去了。   小李子这才赶紧上来布菜,又端来一个小蜂窝煤炉子烫粥,嘴里还只嘀咕:“这中官,倒跟军中的杀才相似,我好像看见他还有几根胡子?”   苏油笑道:“军中的宦官也很多的,有的还战功卓著,一个李婆婆,一个王姥姥,蕃人里边都是叫响了名号的。周大家的腊猪腿还是那么香,吃不完的明天中午咱做一个腊味砂锅煲……对了,大苏和族兄那边饮食可还周道?”   小李子说道:“这个学士放心,老苏学士那里有顾大叔照应,大苏夫子那里有梁夫子照应,都不碍的。”   苏油好奇:“胥吏里边还有夫子?”   小李子忙着给苏油烧洗澡水,笑道:“可不是真什么夫子,大名叫梁成,就是喜欢读书,讲古,得的一个诨名,听闻苏夫子进来,跟班头哭着喊着要去侍奉,天天给夫子洗脚,伺候夫子上床休息了才去睡呢。”   苏油不禁好笑,这哪里是住进来一个囚犯,这是住进来一个爹。   笑完又叹了一口气,苏轼这次说死不大可能,历史上都没死,现在有了自己,更应当不会死,不过一通磋磨怕是跑不了的。   历史上族兄在此案之后什么待遇也不知道,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想到这里,不禁觉得有些丧气,就算整治了李定舒亶一帮小人,估计也是两案之后的事情。   吃过饭,小李子服侍苏油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服,服侍他睡了。   次日起来,正在喝粥,李定来了,笑呵呵地问道:“学士昨日睡得还好?”   苏油拱手:“不错,这是宜秋门的羊肉泡馍,正准备开动,要不一起来点?”   李定摇头:“吃过了,天气暑热,乌台里气息也有些不通,学士还吃这个,发了病可是大麻烦。”   苏油笑道:“这个还好,我心宽,受得住,听我家夫人说羊肉温补,调料别放燥性太大的就没事儿。”   说到这里想起来:“大博平日里是吃猪肉?”   李定顿时拂袖而去。   苏油捧着碗,望着小李子:“我说什么了他就生气?”   小李子笑得吭哧吭哧的:“他认为你讥讽他吃不起羊肉。”   这……这都能得罪人?我只是想显摆显摆我的功绩好不好?猪肉是我到了大宋才好吃起来的!   御史官小,他们俸禄搞不好真只吃得起猪肉,可这都是我的错?   吃过饭,昨日那位老军又来了:“学士,请去都堂。”   这就是要继续问询了,苏油只好随老军一起过去。   这次对面是三个人,除了李定,舒亶,还多了一个张璪。   苏油坐下,张璪取过一张纸来:“西京也在搜检苏轼的文字,这是从那边过来的,学士,认识吧?”   苏油取过来看了,上边是抄录的一首诗。   跋扈长安醉似狂,移文上苑奉冰霜。卑羞众草乖时命,独有芳根向洛阳。   苏油将诗交了回去:“这是我写的。”   张璪问道:“因何而写?”   苏油说道:“司马学士的独乐园是我闲暇时设计的,当地士绅多送牡丹种植其中,适逢牡丹大盛,学士便举办了一个文会,我也有幸得到了邀请。”   “席间以牡丹为题,每人都要作诗一首。这首诗便是在那时候写的,算不上多好。”   张璪冷笑道:“不是好不好,只怕是别有用心吧?”   苏油说道:“此诗不过是用了武则天贬牡丹的典故,从头说道尾都是它,没有沾惹一点时政,当时司马学士还讥笑我偷懒捡现成来着。什么别有用心,恕我不太明白。”   张璪一拍几案:“花言巧语!是见干系大了,不敢承认了?大学士德行天下交誉,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怎么此刻不认?”   李定拉住张璪,对苏油缓和地说道:“学士,这样就不对了,既然敢写,何不就认了呢?”   苏油两手一摊:“我是真不明白,要不你们来告诉我,需要承认什么?” 第九百六十二章 反咬   舒亶冷笑道:“第一句,是不是被贬处渭州,心怀不满,讥刺陛下举止不当,昏聩如醉?”   苏油呵呵笑道:“这话说得,我知渭州,乃是从夔州调任,明明是升迁,怎么能说贬处呢?”   “虽然一个天下至穷,一个天下最险,但是秦中羊羹堪称一绝,而且价钱比内地贱过十倍,对苏油这种嗜好美食之人来说,真是个不错地方。”   李定的脸一下子就黑了:“第二句,是不是将新法比喻为武周乱命,讥刺陛下和王相公为政颠倒,新法让百姓苦不堪言,如奉冰霜?”   苏油说道:“都解释了是咏牡丹,相传武则天在一个隆冬大雪的日子饮酒作诗。乘兴醉写诏书——‘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百花慑于此命,一夜之间齐开绽放,惟有牡丹以为乱命,抗旨不开。”   “女帝勃然大怒,遂将牡丹贬至洛阳。”   “这个典故,洛阳城人尽皆知,司马学士当时还讥笑我从头到尾翻译典故,懒捡现成来着,真没什么别的用意啊?”   张璪怒道:“第三句便是说朝中众臣,迫于威慑,敢怒不敢言,只好伏低做小,唯命是从。”   舒亶阴恻恻地说道:“那这尾句,便是给司马光张目,将之风骨誉为牡丹,颂扬只有他敢于反对新法,被贬西京也在所不惜。”   李定最后总结:“虽然从头到尾都是咏物,可是句句都在讥刺朝政,讥刺王相公,讥刺陛下,其心可诛!”   靠,还真是能栽赃陷害,但是——只要老子不认,你们能咬我?   苏油呵呵一笑,对三人拱手道:“列位,你们这番解读,将陛下与王相公污毁如是,敢问陛下他知道吗?”   “当年苏油与王相公同日入京,在陈留相遇,同舟三日,论辩不下,离舟之时相约,从此为国相争,不坏私交。”   “青苗法起,我结合渭州屯田经验,和汴京十六县调查,列写了十六县举行青苗法的诸多问题,一年之后,也被王相公逐一采纳。”   “市易法是我是闹得比较厉害的,当时也将利弊一一分析写明,并指出了解决办法,那就是借贷归借贷,慈善归慈善。”   “之后朝廷解决得不好,到去年,陛下不得不免除开封府十万贫民举贷的市易钱和诸多利息,罚息,总计数十万贯。”   “而与此同期,两浙路联合皇宋银行,采用我的办法,放款数百万贯,两年后全部收回投资利息不说,还让两浙路十五万贫民,拥有了六十万亩耕地,一举解决了他们的贫困问题。”   “与此同时,太湖得官地十万顷,大大改善了两浙路缺地的情况,增加了国家财政收入。”   “利弊成败,一目了然。”   “王相公所举的新法——青苗法,保马法在陕西;市易法,免役法在杭州,都是在我任上施行的最好的。在他主政期间,苏油的考绩从来都是上上。请问,苏油怎么就反对新法了?”   “或者我们的理解不太一样,苏油所作的,只是调查更深入,思考更全面,将朝廷的制度条文与治所的情况逐一进行分析,发现有差缪的地方,就予以修改,同时提醒中书——那样干可能会在哪些地方,出什么问题,应该如何纠正。”   “所有这些东西,苏油都是堂堂正正,通过朝廷公文的形式上奏到中书,而更加详细的解释,则在给王相公的私信当中详加说明。”   “这些你们都可以查证。”   “拾遗补阙,本该是你们台谏的责任,台谏不作为,需要外臣们来上奏,你们管这个叫反对新法?”   “明知道制度有缺失,执行有差缪,不去管不去问,天天揪着大臣借贷来往,子女闺房秘事,市井离奇传闻说事儿,还好意思标榜自己‘风闻奏事’,这就是如今台谏的风骨?”   “而真正努力发现问题,调查问题,弥补新法不足的人,你们称之为反对诋毁?”   “明知有问题还对陛下欺哄蒙蔽,直道河清海晏,只知歌功颂德,你们才认为是拥护?”   “因为你们的心思,从来都没有放在如何让这个国家更好,更富,更强之上,从来都是试图打击异己,博取自己的出身地位,毫无原则的媚君,因此才会出现如此大的偏差。”   “我与王相公,肝胆相托,腹心相照,为国事锱铢必较,私下却理言笑不禁。”   “出京时再次同船,一路探讨时政,颂月吟风,我们的交情和胸襟气度,岂是你们所能明白的?”   “而陛下怜我远隔,奉命南海,特意将我的幼子交给蜀国大家养育,这般恩遇,历朝历代,何人得有?”   “故苏油虽愚钝不敏,也唯有鞠躬尽瘁,图报不回,为陛下驱驰万里,平交趾,收占城,开湄洲,建龙牙。”   “你们这样颠倒黑白,挑弄是非,将普通诗作刻意做此大逆不道的解读,闹得天下皆知,你们这是颂扬陛下的声名,还是在刻意污毁他的声名?!”   “以陛下威望作伐,以王相公声名做器,肆意诋毁各方,挑拨君臣之义,苏油倒是想反问一句,列位,居心何在?!”   靠,反咬一口,入木三分!   三名御史顿时变色。   张璪赶紧再次一拍几案:“狂妄!你现在是在陈述自白,交代干系,态度还敢如此嚣张?!”   何正臣又递过一张白纸:“那再看看这个吧。”   白纸上面是一幅字画,篇幅很小,明显是从一个小器物上边拓印下来的。   左边是一幅阴刻的石菖蒲,右边是一首小诗。   泉石生涯运自穷,裁冰剪雪破春风。癯根未悔凌云志,照影溪天作卧龙。   苏油微微一笑:“这都找得出来,可真是难为你们了。”   李定赶紧问道:“学士,这是你做的吧?”   苏油将拓印交回去:“对,这是子瞻知密州的时候,来信说密州经历大水大旱,人民凄怆,盗匪横行。连他自己都要出城采摘野菜度日,我怕他从杭州繁华之地迁往北方荒凉的任所,意志陷入消沉,便送了他一个自己剔画的紫砂壶勉励他。”   李定点头:“那你觉得这诗中,没有幽怨时运不济的意思吗?”   苏油说道:“子瞻的性格就是这样,容易得罪人,却又从不防人,根本不适合做官,所以官运嘛,估计是会穷上一辈子的,后边那些就是鼓励期许而已,人嘛,总要活在希望当中。”   张璪冷笑道:“我看这是要苏轼暂时潜伏爪牙,包蓄祸心,以便待时而动吧?”   苏油说道:“子瞻在密州任上表现的不错,后来调任徐州之后,更是政绩卓著,屡次受到朝廷表彰,也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壶上诗文激励的功劳。怎么?你们觉得这诗也有问题?”   李定微笑道:“学士认了是自己写的就好,那今天没事情了,请回北庑吧。”   苏油“哦”了一声,起来转身缓缓向门口走去。   在刚要出门的时候,突然回头。   李定舒亶和张璪正满脸狂喜之色地相互挤眉弄眼,苏油这次转头太突然,三个人的表情一下子凝固在了那里。   苏油慢慢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刚刚还想要说什么来着?忘了……算了,等想起来再告诉你们吧……”   三人傻傻地点头,等到苏油消失在了院子门口,这才一起“呼”的松了一口气,不过刚刚那种狂喜的情绪,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李定感觉嘴里充满了苦涩,对舒亶和张璪说道:“事不宜迟,弹章要赶紧上上去,苏油一回来,我感觉许多事情都不对了,得抓紧。” 第九百六十三章 朱婕妤   苏轼也被何正臣审讯完毕,回来之后有些失魂落魄。   从床下一枚青砖下起出了一个小药瓶,里边是一种丹药,叫夺命大青金丹。   其配药包括天竺黄,墨铤,麝香,朱砂,水银,锡。   这本是一味治疗小儿诸惊的常药,不过对剂量有严格的控制。   大苏每日里索要青金丹服用,而偷偷将剩下的药都藏了起来,一旦事有不济,他便可以仰药自尽。   何正臣今日提审,告知苏轼苏油也被锁进了御史台,而且加上昨晚的饭菜,苏轼感觉需要用到青金丹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这是他和儿子苏迈的约定,那就是如果饭菜里边没有鱼,那就是说明情况还好,如果饭菜里边有鱼,事情就难以挽回了。   好死不死,昨晚送来的饭菜里边,就有一条熏鱼。   院子门口传来请安的声音:“夫子回来了吗?”   苏轼赶紧将药瓶藏好,起身抹了一把脸,强行堆出笑容:“老梁来了?”   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刚刚子由见过夫子留给他的两首诗后,伏案痛哭,之后却又将它还给了我,让我收好,夫子你看?”   昨夜知道自己难免之后,苏轼的心情可想而知,于是提笔给自己的弟弟写了两首交代后事的“绝命诗”。   其一是:“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其二是:“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额中犀角真君子,身后牛衣愧老妻。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应在浙江西。”   第一首是给弟弟的,而第二首这是给自己的妻儿,希望子由转告的。   苏轼看了:“既然子由已经看过,那老梁你就收着吧。”   这里边也有讲究,如果留在狱卒手里,诏狱里边囚犯的遗言,到时候是要上送赵顼亲自看的。   梁成劝解道:“当不至于这么严重,昨日里我打听了一下,小苏学士进乌台只是配合问话而已,没有何大博说得那么邪性,小苏学士将谢表所在密匣里,让李中丞代奏的笑话,如今可是传遍了乌台,估计过不了两日,满汴京城都知道了。”   苏轼摇头:“我家这小幺叔德能兼备,干器卓群,这次入朝本当大用,只可惜受我的连累……总之我是太对不住他,唉!”   才说到这里,就听门口小李子再喊:“梁夫子?梁夫子在吗?”   梁成赶紧对苏轼说道:“哎哟,这是北庑的小李。”   然后忙不迭地答应:“在呐在呐!”边说边朝门口走:“小李子来有何事吗?”   苏轼就听小李子在门口说道:“小苏学士做了一锅腊味砂锅饭,让我给苏夫子端过来。”   梁成说道:“那交给我就成了,小苏学士还真是名不虚传的馋嘴,乌台里边还自己弄吃食!”   不一会儿,就见梁成端着一口砂锅进来:“夫子你看,这是把乌台当勾肆旗亭了,你说好不好笑?那我们今日里就吃这个?小苏学士的手笔那指定不凡。”   苏轼知道他是在安慰开解,让自己转移注意力,苦笑道:“那行,可是多年没见识过小幺叔的手艺了。”   待得砂锅饭盛好,苏轼才吃了口,便皱起了眉头:“这怎么回事儿?汤汁这么多,饭还夹着生的。”   梁成也傻了:“不是说小苏学士天生的手艺,自诩厨艺还胜过文章的吗?那我们还吃不?香倒是挺香的。”   苏轼放下筷子,将两碗饭倒回锅里:“这还怎么吃?小幺叔估计是这些年太忙,手艺都生疏了,老梁你端到煤炉上去,盖上盖子,再熬上一熬。”   梁成答应,端起砂锅去了。   而苏轼那话出口之后,却如遭雷击,呆在了那里。   小幺叔的手艺那是娘肚子里带出来的,怎么可能做出夹生饭这种东西?   再熬上一熬,他是要自己再熬上一熬!   ……   童贯回来递上苏油的密匣,讲说了两人的对话,赵顼非常满意:“我就知道明润是坦荡君子,在乌台里尚能宴如,待到这番事了,也是佳话了。”   等到将密匣打开取出章奏:“这么多?”   童贯说道:“苏明润说这只是第一天,他说一件事写三天,他准备写十件事,前后得一个月,只希望官家能够不嫌弃他啰嗦。”   赵顼只看了一个开头就挥手:“今晚我去朱婕妤那里读书,你先去让那边准备一下。”   赵顼的妃子们其实挺能生的,不过都早夭了,如今就还有一个儿子,只是个两岁的娃娃,生母是个才人。   生了赵拥这个皇子,才人才得进婕妤。   朱婕妤出身很低,乃是平民家庭,父亲崔杰在她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李氏改嫁朱士安,于是便跟着继父姓了朱。   之后李氏在朱家生子,前夫的女儿在家中不受喜爱,于是李氏又将她托付给一位姓任的亲戚抚养。   因此这位朱婕妤,实际上有了三位“父亲”。   上有出身曹家的太皇太后,出身高家的太后,出身向家的皇后,朱婕妤这出身在宫里就是个不起眼的存在,加之她性子安静守礼,入宫八年后才被赵顼临幸。   结果就生下了如今赵顼唯一活着的皇子。   有后宫里边三尊出身高贵的大神压着,朱婕妤即便是生下了皇子,也没有母凭子贵,一样的柔顺安静,因此赵顼本来就是随意打一炮而已,到后来,反倒是觉得这个女子很合意。   每当需要安静思考的时候,赵顼便喜欢到朱婕妤这里来,因为只有朱婕妤不会跟他痴缠,只会默默地替他做好准备,这样反而让赵顼觉得非常的舒服。   来到小院子,朱婕妤上来接着:“官家今日命童贯来得有些晚,臣妾准备得仓促,官家莫要见怪。”   赵顼不以为意,问道:“太皇太后那里,去起居过了?”   朱婕妤递上温热的湿帕:“起居过了,太皇太后……不知道从何知道三苏入了诏狱,有些……不悦。”   赵顼皱了下眉:“那指定是太后告诉他的,后宫里边的黄门使女,时常搬弄是非,他们所知的也未必就是实情,不要听风就是雨。”   朱婕妤低头道:“是,臣妾可不敢对别人提这些,只是……只是告诉陛下,起居的时候太皇太后问起,陛下也好有个准备。”   赵顼被朱婕妤给逗乐了,干脆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以为她老人家不知道你回来一定会告诉我?她就是让你传话儿呢。叫官家,又不是责你,改什么口。”   “是。”朱婕妤将头低得更下去了:“可臣妾……也不得不传。”   赵顼笑道:“难为你了,算了不说这个,随便吃点东西,我要看臣下送来的章奏。”   朱婕妤赶紧让赵顼去偏房,却都是一些市井之中寻常的吃食——豆腐汁炒蕹菜,芝麻酱拌黄瓜,一碟卤肉凉拌冷盘,一盘豇豆烧茄子,一盆薏仁粥。   赵顼一看便食欲大开:“还是你这里好,清粥小菜度伏暑,听说苏明润在乌台还拿羊肉泡馍当早饭,真难为了他这天气里如何吃得进去。”   朱婕妤也笑了:“臣妾可也耐不得那种吃法,总是体质和习惯使然吧。”   “听闻小苏学士幼时家中也穷,他就在夏日里鸡鸭产卵很多的时候收蛋,还买不起盐,便用草灰,黄泥,稻壳将卵封上做成皮蛋,这样就可以存放很久,能一直吃到秋后。到底是聪明人,懂得细水长流的道理。”   说完抿嘴笑道:“平日里还用各种法子打鱼摸虾,所以他小时候肯定是不会缺好吃的,老大了也得顿顿有荤腥。”   “哈哈哈……这都是太皇太后告诉你的吧?”赵顼将粥给自己和朱婕妤盛上:“他打鱼摸虾的能耐大了,如今的海舟打石首鱼,用他的法子,一网下去就是数万斤!”   “都被你说馋了,去剥两个皮蛋,摆上蒜粒和酱油。再开一个豆豉鱼罐头。”   朱婕妤笑吟吟地去了。 第九百六十四章 老苏获释   这一夜,御史台三院东阁,知杂南庑,北庑,各来了一个不明身份的人。   据衙卒们说,这是下一批等待审查的犯官。   苏颂在三院东阁收拾行李。   陈世儒的案子已然宣判,陈世儒及其妻李氏及高氏、张氏等奴婢十九口人判处死刑,另外七名奴婢免死,杖脊,湖南、广南、京西等路编管。   开封府原勘官因故纵人罪,皆受处罚。   吕希亚、晏靖也因交涉司法而贬官。   案件审理过程中,大理寺的法官借故扩大打击面,大理寺卿因监督不善,罚铜,大理寺丞贾种民夺职,编管。   吕公著,无罪,复枢密副使。   苏颂,无罪,给假,休养待用。   苏颂对新来的小官说道:“老弟看来是外路来的,御史台召唤得急,这是什么都没带啊。”   那小官面白无须,只客气地拱了拱手,也没有说话。   苏颂笑了,这种自负崖岸的小官见得还少了?温煦地说道:“不过没有关系,我这就要出去了,除了书籍和文章要带走,其余的床席被褥,笔墨纸砚,就都留给你支用。乌台同住一宿,也算是缘分。”   那小官又拱了拱手,表示感谢。   苏颂也就不再理会他,对顾姓的衙卒说道:“老顾,这里有我在乌台的几首诗作,如果方便,你去交给他,现在我已经不是罪人身份,不算是违纪。”   老顾赶紧上来接过:“恭喜学士,总算是还了你的清白,出去之后,官家必定还是要大用的。”   苏颂摇了摇头,笑问道:“北庑的那位在干吗呢?”   老顾说道:“小苏学士吗?听小李子说整日里都在写章奏,不过跟案子没关系,说都是什么朝廷的大事,要放密匣里送官家过目的。”   苏颂哈哈一笑:“他倒是真找着了个清净之处。”   老顾说道:“我这就将诗文给苏夫子送过去,今夜再困劳学士一夜,明日我与你送行。”   苏颂对老顾拱手:“这些日子,也多承老兄你照应。”   老顾摆手:“学士说哪里话来,都是应当的。”   小官在一边的简易床上坐着,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   知杂南庑,苏轼吃过了腊味煲,在房中来回踱步,反复思虑。   而刚被押进来的小官已经枕着小衣箱,和衣面壁而卧了。   梁成拿着几张纸走进来:“恭喜夫子,东阁老苏学士已然洗刷冤屈,接受干请之事纯属子虚乌有,大理寺几个小人诬陷忠良,被官家夺了职,发往荆湖编管了。”   苏轼大喜:“是吗?我就说以宗叔的德性名声,断不至于接受干请的。”   梁成将几艘诗词递了上去:“这是老苏学士在乌台所作的诗词,写给你的。”   苏轼接过来看了,诗作还不少。   第一首写道:   早年相值浙江边,多见新诗到处传。   楼上金蛇惊妙句,卷中腰鼓伏长篇。   仳离岁月流如水,抑郁情怀积似烟。   今日柏台相望处,隔垣音响莫由宣。   这首诗是回忆他们杭州的一段交往。说苏轼任杭州通判时,自己就很仰慕他的诗了。   “楼上金蛇惊妙句”是说苏轼在望湖楼观雨诗,有“电光进掣紫金蛇”之句,“卷中腰鼓伏长篇。”则是说苏轼不久前送苏颂的轴诗中,有一句“有如琵琶弦,常遭腰鼓闹”。   之后是说别离的岁月像流水一样逝去,而两人被压抑的情怀却像阴郁的积烟。   柏台是御史台的别称。现在两人在御史台受审,虽一墙之隔,彼此却不能说话。   第二首是:   词源远远蜀江流,风韵琅琅舜庙球。   拟策进归中御府,文章传过带方州。   未归纶阁时称滞,再换铜符政并优。   叹惜钟王行草笔,却随诸吏写毛头。   一二句是说苏轼的诗词源远流长如浩荡之蜀江,风韵琅琅继承了舜庙所创韶乐的金玉之声。   三四句是说苏轼的文章惊动中央,“中御府”是殿中省的别称,其意为苏轼当年制科高中,草拟的策文应入殿中省;“带方州”指朝鲜,其意为苏轼文章美妙,被高丽使者带回国内,连海外都拥有大量的粉丝。   五六句是说苏轼因反对王安石变法政治上被排斥,外任杭州通判、密州知州、徐州太守等,一直没回中央任职,舆论都同情苏轼的滞留。   在不断变换铜符的任职中,苏轼的取得了不俗的政绩。   七八句是说可叹这样一支写得钟繇王羲之行草书法的妙笔,如今竟然按狱的旨意,写着毛头供词。   第三首则是:   飞语初腾触细文,廷中交构更纷纭。   纲条既甚秋荼密,枉直何由束矢分。   御史皆称素长者,府徒半识故将军。   却怜比户吴兴守,诟辱通宵不忍闻。   一二句是说诗案刚起的时候,还只是一二小人造作飞语,深究文字细节,紧接着交相弹劾,事情越闹越大。   三四句是说御史们使用的条文,比秋天的灌木丛还要细密,挑错劲尽头,那是非得要从一捆箭支里边,挑出一根不直的来。   五六句则是说就连一些御史如何正臣,也不得不承认,苏轼素来是一名长者;乌台的吏员们,也大多对苏轼仰慕已久。   最后两句感慨堂堂一名太守,却在乌台被御史们诟辱通宵,连他这个被考罪之人都听不下去。   第四首则是:   源流同是子卿孙,公自才多我寡闻。   谬见推称丈人行,应缘旧熟秘书君。   文章高绝诚难敌,声气相求久益勤。   其为诗歌能数眯,圣朝终要颂华勋。   “子卿”是苏武的字,一二句是说大家都是苏武的后代,但是苏轼博学多才,而自己孤陋寡闻。   三四句是虽然蒙苏轼称为长辈,而两人旧有的情谊,却是在秘书监共事的时候结下的。   五六句是说苏轼文才高绝,天下无敌;两人声气相求,相处愈久,交往愈勤。   七八句是委婉的劝告苏轼不要被诗歌的梦魇所迷惑,以后啊,还是多为朝廷歌功颂德吧。   最后一首是:   近年出处略相同,十载邅回我与公。   杭婺邻封迁谪后,湖濠继踵絷维中。   诗人嗫嗫常多难,儒者凄凄久讳穷。   他日得归江海去,相期来访蒜山东。   一二句是说从熙宁二年王安石变法,到目前的元丰二年的整整十年中,两人的政治遭遇基本相同,都处于仕宦生涯的“邅回”时期。   三四句是说两人被贬后,任职的杭州与婺州疆界毗邻;在湖州和濠州任职又相继蒙冤入狱。   五六句是说苏轼是诗人,因发表政见而多灾多难,自己也是儒者,同样前途凄楚,久讳不言。   七八句是说自己他日如果能够离官隐归,期望苏轼到丹徒的蒜山来探访自己,到时候尽可以两人开怀畅饮,一倾积愫。   苏轼将几首诗一一看过,眼角便湿润了:“总是苏轼言行不谨,让长辈焦虑了。”   将诗折好,交还给梁成:“你先收着吧,若有出狱之日再交还给我,若是再无天日,就交还给宗叔,说苏轼多谢他的看重。”   梁成将信收起来,宽慰了两句,给苏轼打来洗脚水,劝过苏轼早点休息,然后才去了。   苏轼躺在床上翻转了一阵,起身坐起:“朝中多少大事需要他们料理,终不能因苏轼之故,拖累长辈们。”   终于下定了决心,将油灯剔亮,披衣伏案,狂书起来。   这一写就写了足有两个时辰,直到南庑斗窗外明月将西,苏轼才将手中的笔一抛:“哈哈哈……终是一番了却!”   重新翻身上床躺倒,不多一会儿便鼻息如雷。   对面床上的小吏悄无声息地转过身来,又悄无声息地起身,看着睡得轻松无比的苏轼,轻轻摇了摇头。 第九百六十五章 窦四   知杂北庑,苏油同样也遇到了一个小官。   来的时候苏油正在做饭,气候从昨日开始突然变化,渐渐转凉,苏油决定提前贴秋膘。   让小李子去市场上买了一条猪里脊肉,必须是郑州庄子那边那种狮子头大黑阉猪的的嫩里脊。   猪里脊肉洗净切块,放在一个小盆里边,加入切碎的大蒜,香油,酱油,拌匀腌制码味。   码好味道之后,洗锅炸里脊块,倒入菜油加热。在一个盆中加入面粉,盐和胡椒粉拌匀。将腌制过的猪里脊肉放入其中,裹上一层粉后放入油锅,炸至金黄,捞出沥干。   待稍微冷却后再入锅炸第二遍。   然后炒料。   炸里脊肉剩下的多余的菜油倒出,仅剩下一汤勺左右在小铁锅中,捞去残余在里边的炸面粉块,放入姜片爆香,葱段,炸成葱油,然后捞去杂质,放入梅子酱炒制,再依次加入白醋、白糖一起炖煮,熬出酱汁起锅。   洗净锅子,在锅中加油,加入切成块的山药,青笋,炒熟后倒入酱汁,混合均匀后加入炸好的里脊块,翻炒入味后盛入盘中。   苏油也不知道这道菜该叫糖醋里脊还是叫咕咾肉了,总之就是一道酸甜口的美食。   另一口蜂窝煤炉子上放着一个砂锅,里边小火炖着鸡汤,还有几年刚刚下树的白果。   苏油正在忙活着美食,见进来一个很年轻的小官,站在那里懵逼,对小李子努了努嘴,意思是你的业务来了。   小李子身上也挂着一个好笑的围裙,搓了手过去取过那人手里边的文书看了:“学士,你有伴儿了。”   苏油将砂锅端起来放到桌上:“那就同时天涯沦落人了,不嫌弃的话就一起吃饭吧,多添一双筷子的事儿。”   那人想说不要,可闻着这味儿,一个“不”字愣是说不出口。   咽了口唾沫,对苏油拱手:“那就有劳了。该如何称呼?”   小李子说道:“这位是小苏学士,这位是……咦,问状上边怎么没写名字?”   没写名字,一般都是干犯大人物的阴私,苏油看着那人唇红齿白文质彬彬的样子,还长得挺秀气,一时间就有点往歪了想。   就听那人说道:“原来是小苏学士当面,卑职贱名不足挂齿,我姓窦,叫我窦四就行了。”   苏油摇了摇脑袋,甩掉了脑子那些龌龊的脑补:“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吃饱了也好应付御史不是?”   于是三人便在小天井里边坐了下来,开始吃饭。   鸡汤里边还添加了薏仁和红枣,窦四算是开了眼了:“传言小苏学士饮食精到,今日得见,果然不同。”   苏油说道:“其实不值几个钱,就是一道猪里脊而已,贵在调味。这个汤健胃补脾,小窦你可以多来点。”   窦四端起碗来一口汤:“都说乌台里边不好过,小苏学士倒是坦然。”   苏油笑道:“不好过的,那是畏罪忧疑之辈。今上固非顺帝,景帝,大宋也非西汉之时,我没什么可怕的。”   窦四拱手道:“却也不是轻易。诏狱本以纠大奸匿,故其事不常见。文帝时的周勃、成帝时的王商,二人虽曾贵为丞相,但均受诏狱之苦,周勃至有‘安知狱吏之贵乎?’之叹。”   苏油点头:“那是,人主一时快意,有可能祸患无穷。一旦君主昏庸、权臣秉政,多借诏狱之名,泄私愤,逞淫威,打击异己,排斥同僚。会酿出大乱。”   “是故安道公曾上书,痛言汉、唐两代之衰,‘诏狱’之弊,为乱政之首。”   “所谓盖一成之法,三尺具存。而舞文巧诋之人、曲致希合之吏,犹或高下其手,轻重在心,钩摭锻磨,罔用灵制。”   “又况多张网穽,旁开诏狱。理官不得而议,廷臣不闻其辨。事成近习之手,法有二三之门哉!是人主示天下以私而大柄所以失于下,乱所由生也。”   “看似在行使皇帝的旨意,但是人主不可能亲自审理案件,其实还是权柄下移,法权滥用。”   “这就导致人主受制于臣,聪明易为蒙蔽。”   “而刑罚又是人主大柄,天下公器,非所以假人者也,故而法一倾而上下危。”   窦四都傻了,老子只是随便找个话题拉拉关系而已,不是要你在诏狱里边大谈诏狱的不是!   赶紧摆手:“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这里脊香甜鲜嫩,食不言寝不语,我们吃过再聊。”   吃过饭,苏油见窦四什么都没带,便取过绳索,把床单两头扎了,做出一个吊床:“这就秋末了,总不能还睡地上,给你弄个吊床,你要是不习惯,我睡也行,明日里再让小李子买一张床去。”   说完又道:“我可能会写字到很晚,灯光可能会打扰到你休息,还请见谅。”   窦四说道:“不碍的,我一闭眼就能睡着。”   苏油笑道:“那挺好,和我家大苏一样。”   窦四似乎不想结束谈话:“听闻学士对水利有建树,窦四想要请教一些问题。”   苏油似乎有些明白了,河工那是长期出问题的部门,都水司,河渠司,工程靡费浩大,常常殚竭民力而无功,导致无数的官员背锅,这小官估计就是传统的背锅侠。   看他白白净净的样子,也不像常在河边跑的人,于是说道:“河工之要,便是亲自考察,掌握真实情况。看你这样子,实在不像督河之臣,倒像是长期处于室内,养尊处优的样子。”   “是不是因此被小吏蒙蔽,犯了过错,才被追逮到这里来的?”   啊?窦四不知道苏油一瞬间竟然脑补了这么多,本来想要就坡下驴,想了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来这里跟河工其实没有关系,不过今后多半会成为水利之臣,因此……”   苏油沉吟片刻:“《河情咨要》读过没?”   窦四拱手道:“学士与司马学士的大作,在下细读过。”   苏油不信:“《咨要》里边,黄河下游历代变迁,可知其详?”   窦四说道:“《山海经》记载,春秋战国时期,大河下游处在河北偏西,沿太行山东麓北流,经巨鹿县的大泽、深州、饶城,再向北经雄、霸,转向东流入海;”   “《禹贡》记载,大河下游流经今巨鹿、深州向东,经武强,河间,于青州入渤海;”   “《汉书·地理志》记载,西汉时期的大河,则离开了太行山东麓,经大名向北、流过馆陶,景县东界,又向东北至黄骅,其后入渤海。”   见苏油有考较之心,索性将自己这些年的思索也说了出来:“如今经多年整治,河道初具规模,但是濮阳,内黄两地,地势平坦倾斜,水利不足。”   “如果河患再起,这两个地方,有可能会决堤,黄河将再次改道。”   靠!这个推断,和理工小组在河东河北的考察测量结果非常吻合,苏油在给赵顼的上书里边,水利一章的重点,就是要说这个。   这回终于改颜相向:“理工新式测绘技术,懂吗?经纬仪会不会操作?新式等高线地图看不看得懂?工程量计算会不会?”   窦四点头:“这些倒是都会。”   苏油奇怪,要是都会,你就该把我当做师长,该非常尊敬才对,这态度却又不像啊……   于是问道:“你是哪所理工学院毕业的?”   窦四有些不好意思:“哪里能得这样的荣幸,不过我在将作监看守文书,这些书籍将作监里都有,平时料理完差事,便喜欢翻阅。”   苏油傻眼了,这尼玛……又是图书管理员? 第九百六十六章 招悔   又问了窦四一些理工上的学问,见窦四回答得头头是道,苏油相信他是诚心求教了。   这才说道:“正好了,与陛下的言事折子里边,水利也是重要的一件事情,这涉及到河北,京东四路的民生恢复和对辽战略态势,是我大宋经济上最后一块短板,也是最硬的一块骨头,是一篇大文章。”   “这几天我给你做美食,你给我当助手,既然你都能通过分析看到问题,足见不是庸才,说不定陛下一高兴,就许你戴罪立功了呢?”   这回轮到窦四傻眼了,这就被套牢了?御史台也,这么晦气的地方,老子一天也不想多呆!   但是很快便被苏油带进了治河的大方略当中,如今苏油的立足点,比当年和司马光考察河北的时候更高,将治河上升到了国家安全战略的一部分,甚至和上游的西夏,河套地区也息息相关。   提供的解决方案也是匪夷所思,比如在上游的重点沙区广植沙柳,榆枣,还有才发现的新作物金合欢,用以固沙;比如除了修造堤坝,冬日里大修束水堤,加快黄河下游水流速度,减少泥沙淤积;比如大用水泥,减少工程量等等。   在苏油的方案里边,治河成了一揽子计划,其根本目的就是防范河害,不以旱涝为计,年年都必须整修,将之作为一个百年大计来完成。   只要能将黄河套住,华北平原就会变成大粮仓,人口恢复的速度会远远高于其它地区。   有了人口厚度,才谈得到对抗敌国这一条上来,人力,军力,后勤,都才能得到保障。   如今的汴州差不多就是如此,当年苏油将工业基地建在那里,给地方和中枢带来的好处极大,因此也是要朝廷力保不失的地方,经过一系列的治理,提防水利已经提高到能够抗击百年一遇的洪灾水平,河害终于已经威胁不到郓州和梁山泊地区。   听说梁山泊上的盗匪们都在安心种地打鱼了,这上哪儿说理去?!   这文章的技术性太强,苏油一边写一边交给窦四,让他看看能不能懂,如果觉得深奥了的话,就尽量用浅白一些的话语来尽量让赵顼能够明白,不知不觉便到了深夜。   这年头的人生活习惯与后世大不一样,苏油写到一个节点,才发现时间有些晚了,只好对窦四道歉,然后收拾东西,大家赶紧休息。   ……   次日,赵顼在偏殿接见吴充。   这是吴充第五次请老。   赵顼还是拒绝了,吴充也只好收回了请告,两人转而说起了国事。   赵顼今天心情有些不好,桌上放着两份报纸,一份是汴京的时报,一张是两浙路的潮报。   潮报上登载了一则消息,湖州、杭州的老百姓焚香念佛,为苏轼和苏油祈祷平安。   而时报是前几天的,上边有一篇笔名为李国忠的文章,模拟唐代御史台的判词,将杜甫,白居易定罪,从两人的诗歌里边搜罗出不少的“证据”,说他们的诗歌毁谤皇帝,讥刺朝政。   用词极度的刁钻刻薄,把两个大诗人贬得一钱不值,最后判道:“守尧天舜地之德,殊失官体;毁金马玉门之贵,徒较民生。判发遣仁义之乡,严加编管。效巢父许由,不得佥书;比伯夷叔齐,夺绝俸禄。”   大才子手笔,此文一出,那一期的时报顿时洛阳纸贵。   李国忠,摆明了就是李林甫杨国忠的合体,这样赤裸裸的讥讽,比破口大骂还要让赵顼难堪。   赵顼认为一定是和苏轼交往深刻的某位大文豪大名士干的,要皇城司挖地三尺,也一定将这个人找出来。   结果是真找出来了,但是竟然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太学学霸,十几岁的少年郎,名叫刘正夫。   这下赵顼有些哭笑不得了,文章写得好不说,选材角度还极为刁钻,讽谏得相当到位。   难道朕应该高兴?毕竟老子的官学,到底开始出人才了啊……   只好轻轻放下,装作不知道这人。   吴充看到桌上的两份报纸,不由得有些好笑:“陛下以为,魏武何如人也?”   赵顼说道:“魏武何足道哉。”   吴充拱手:“陛下以尧、舜为法,薄魏武固宜。然魏武猜忌如此,犹能容祢衡,陛下不能容一苏轼何也?”   “王相公在江宁上书,安有圣世而杀才士者乎?范镇上书,尧舜是立木外廷,名为‘谤木’,百姓对时政不满,可以张贴其上,使上闻知,今之华表是也。”   “致仕张公方平上书数千言,言讽政之诗,自孔子编《诗》之时,就已然存在。”   “难道陛下要开以文字罪士大夫的先河吗?”   “即便是民间公议,也多有不平,别的不说,苏油是不是该调查清楚了?怎么还在乌台拘押?”   赵顼摆手道:“不是羁押,只是说明情况而已,言事折子不还是一天一送吗?”   吴充说道:“必定不合体例,惊动中外。”   赵顼说道:“这个我自会留意。召苏轼对狱,考核是非耳,行将放出。”   吴充不敢再劝,只叹了一口气,这个官家,好名而畏议,话说到这里已经够了。   正准备拱手告退,王珪大步进来:“苏轼招悔了。”   吴充顿时大惊:“为何突变如此?是不是御史台用刑了?”   赵顼举手:“我三令五申,谅他们也不敢,供词何在?”   王珪压住心里的狂喜,将供词送上。   他政治水平远不如蔡确,不在意苏油苏颂,偏偏苏轼是他最在意的一个:“御史台称其突然送上供词,与之前一切录问供认不讳,且详述了诸诗中关碍之处。御史台上书,认为可以定罪了。”   赵顼接过供词,果然,苏轼承认自己在诗文中有讪谤之意。   在给驸马王诜的若干首诗里,有一行诗是坐听“鞭答不呻呼。”又说,“救荒无术归亡通”。他也提到“虎难摩”,是为政贪婪的象征。   在给朋友李常的诗里,他确是说在密州“洒涕循城拾弃孩。”那些男尸、女尸、婴尸都饿死于路,当时确是“为郡鲜欢”。   关于他给朋友孙觉的诗里,有一行说二人相约不谈政治,是真在一次宴席上约定,谁谈政治,罚酒一杯。   在给曾巩的一首诗里,他说厌恶那些“股耳如惆蝉”的小政客。   在给张方平的诗里,把朝廷比为“荒林惆蛰乱”和“废沼蛙蝈淫”。   在给范镇的诗里,他直言“小人”,给周邠的诗里,把当权者暗比作“夜枭”。   还有任密州太守期间作的《后杞菊赋》的序言里曾提到吃杞菊的苦种籽,御史认为作者是在直接讽刺全境百姓的贫穷,尤其指朝廷对官吏薪俸的微薄。   “生而盲者不识日”是讽刺科举考生的浅陋无知,讽刺考生不通儒学,只知道王安石在《三经新义》里对经书的注释。   苏轼对大部分指控,都坦白承认,白纸黑字,如今交到了赵顼手上。   赵顼皱眉,说的却不是苏轼的事情:“御史台的奏章,怎么需要相公你来转交?李定人呢?”   王珪心里咯噔一下,在入朝的时候遇到李定,听他一说大苏招供了,又听说拿住了苏油的把柄,一时心喜便将奏章接了过来,让李定他们赶紧回去锤炼文章,却忘了制度这件事情。   一时心里不禁后悔,要是蔡确同路,自己绝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一时嘴里想不出措辞:“这个……”   好在赵顼也没有深究,将供词放到了一边:“相公执掌国政,不要为这些细务耽误,多少大事还料理不过来?”   王珪松了口气:“臣知罪,臣领旨。” 第九百六十七章 王珪的推荐   赵顼这才问道:“召相公来此,非为别事,只因你一直在京中任职,了解官事。我想知道,朝中有没有那种长期在太常寺担任职务,精熟典仪制度的老臣?”   王珪刚刚松下来的一口气又紧了,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人就是苏颂,这,这一定是苏油进了什么谗言,赵顼想要启用老苏!   想想也是,苏颂也是刚刚权知开封府,四入头!   吴充也以为赵顼是这个意思,却不说话,只意味深长地看着王珪。   那意思很明白,老子就看你说还是不说。   赵顼要用苏颂,但是苏颂刚刚才平反,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放到太常寺那个清贵的冷板凳上去坐一坐,再任职实权部门,这样就显得比较自然。   加上这一年来赵顼对朝廷的礼制,行仪,朝会制度,祭礼,穿着排位,用器用乐等,兴趣都不是一般的大,苏颂就任太常寺,担任赵顼这方面的顾问,的确是再好不过。   而从另一方面来讲,一家两个人同时担任宰执之位,过于惊世骇俗,搞不好就要引来弹劾。   当年富弼和女婿冯京一个担任宰执,一个担任枢密副使,富弼都三番五次请辞,不过被仁宗皇帝包容了。   但那是难得的殊遇,也是富弼从小陪仁宗到大,牢不可破的情谊。   如今看来赵顼还是想用苏油,这才变着法子如此安顿苏颂。   刚刚那些想法,在政客们的心中只是一瞬间的反应,王珪权衡了一下,只好拱手道:“这个……臣倒是知道一位。苏颂的任职,从皇佑五年馆阁校勘,到大理寺丞,再到知太常礼院,集贤校理,对历朝典章制度,端是精熟。”   “十年之间手不释卷,日录五千字,苏家可贞堂里边的翻刻内藏图书,不少出自他当年的记录。”   “朝中熟知典仪的人,陛下……想必说的是他?”   “是吗?”赵顼又惊又喜:“那就是他了!”   王珪脑袋有些发懵,啥意思这是?赶紧拱手道:“未知陛下因何言及苏颂?苏颂才从御史台出来,想来先将他放到一个清要的位置上过度一下,也是陛下慰藉臣子之意。”   “朝廷爵禄,岂能虚授。不是那么回事。”赵顼有些掩饰不住的开心:“我只知道他在医学典籍的编纂,天文仪器的设计上卓有建树,理政料民也算是能渥,却不知道尚有这样的背景。”   说完才将苏油改制的折子取出来:“两位看看这份条陈。”   吴充和王珪先后看了,都是暗暗心惊——好大的手笔!   都是聪明人,这篇花团锦簇的条陈后边,隐含的两条意思,吴充和王珪这样的老油条,一眼就能看出来端倪。   分拆相权,政权下县,就凭这两个,赵顼都不可能拒绝。   要是王安石当朝,只怕立刻就将这份奏章扔皇帝脸上去了,外加一万字的差评。   可现在这个时机,实在是把握得太好。   如今赵顼威势日重,权位巩固。   陕西,青唐,南海的连场大胜,拓地万里;   荆湖,太湖的大开发,加上这几年风调雨顺;   不少不合理的负担,也被赵顼减免,百姓们歌功颂德;   加上苏油这种不要脸的疯狂造势,这就让赵顼的名声,从王安石罢相时的最低谷,一跃升到了新的顶点。   反观宰相们,正是青黄不接,各怀算计之时,如同一盘散沙。   这时候突然抛出改制之意,中书是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吴充毕竟还是现在名义上的首相,但是早就一心想着要退休,结果条陈里边的退休金三个字,一下子就让老头舒适度满点。   好办法!   王珪最惨,眼看着首相之位已经十拿九稳,结果这条陈将他即将到手的大权唰唰唰分成了三份!   可王珪是出名的三旨相公,上朝“取圣旨”,结束“领圣旨”,回中书宣布“得圣旨”的人,他能有王安石那样的魄力和胆量?   吴充此刻心里充满了极度的快感,这份条陈简直就是给他报仇雪恨的钢刀!   你王禹玉不是一心排挤我,想要争夺这个首相之位吗?这回好了,这条陈要是得到执行,老子就是大宋最后一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你不是稀罕这个独灶,忌惮苏油入朝,心心念念要搞苏家人吗?这下苏明润直接将灶台给你掀了,另打一口三眼灶!   这要不是还在面君,吴充只想捧着肚子仰天大笑,问一声——看苍天绕过谁?!   不过都是老成精了的人物,吴充当即拱手,一脸的义正辞严:“国朝百年积弊,以官制为甚。三冗之中,冗官为害最烈。政令不畅,上下不知,叠房架屋,人浮于事。”   “有识之士如范文正公,王舒公,都曾经考虑过改革官制,但是实在是牵扯的精力太大,在边境不宁,国库虚乏之时,当然是眉睫之患为重。”   “要说起这些年的财政,的确是丰裕,这道条陈里有一点说得很好,就是朝廷的气局。”   “抱着一个小朝廷的气局做事,怎么还敢与强汉盛唐比肩?”   “就老臣看来,这条陈端是大气,恢复三省六部之制,各职各有司业,职责明确,上下通达,朝廷方可如臂使指,地方也有制可循,不至于再出现公文都不知道往哪个衙门送的情况。”   “不过臣年老力衰,当不起此等大事了。”   说完将手向王珪一摆:“王禹玉少掇高科,以文章致位通显,不出国门而参预大政。自熙宁初年开始,连续为皇室起草诏书十八年。朝廷重大的典制策令,多出其手,对我朝典章,谙熟于胸。臣荐王相公主理此事,定然举重若轻,终克大业。”   终你大爷!克你大爷!这一刻王珪只想破口大骂。   赵顼点头:“条陈里说《唐六典》和我朝制度需要并举考查。我的意思是这样,既然王相公你推举苏颂,那就让他修造《唐六典考会》;而相公你呢,便负责编撰我大宋《六朝会要》。”   “按条陈中所说的来,先做好准备,从中书六部开始,一步步深入下去,你说呢?”   陛下你都舍得下每年三百万贯的开销了,就是决心已定,那我还能说什么啊我?   王珪这一刻心里在默默流泪,躬身施礼:“得圣旨。”   走出殿门的这一刻,王珪算是领教了苏油的老辣。   这人的心思手段与年纪完全不符,解决问题根本不和你在细节上纠缠,也根本不按你的设计应对。   你在给他出题的时候,他同样在给你出题,你出给他的题,他能解,他出给你的题……这尼玛可怎么解?!   王珪不知道自己和蔡确的定计苏油是不是已经洞晓,但是这道条陈,受到最大打击的就是自己。   想到自己还莫名其妙成了苏颂的举荐人,而吴充又成了自己的举荐人,而且要做的事情,是将自己即将到手的大权分成三份,拱手送出去三分之二,王珪一口老血憋在胸中,气血都有些不匀了。   回到家中,王珪坐到正厅生了半天的闷气,终于对仆役问道:“仲煜呢?”   仆役答道:“少爷尚未回来,说是今日太学有场文会。”   王珪的长子早丧,还有四个儿子,前三个都已经蒙恩荫做了官,在地方上打转,剩下这个年纪尚小,在太学里边读书。   王珪今天心气不顺,连文会这种事情都成了宣泄的理由:“读书就好好读书,借着文会的幌子吃喝玩乐开局子,四书五经不熟,烟花柳巷的名妓班头倒是熟得很。”   这话就说得过了,其实王珪的几个儿子还是不错的,至少不像吕公著吴充的子侄辈给他们带来了那么多的麻烦。   仆役知道自家老爷多半遇到什么烦心事了,一点不敢多嘴,低着头乖乖站着。   王珪自己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家中那套南海加香集锦彩墨,留着也没什么用,给蔡持正送去,还没有贺他升任呢。告诉他我的诗多是送别才写,他刚上任就写不吉利,虽然看得起我相求,但是还是不写为好。” 第九百六十八章 窦仕   南海加香集锦彩墨,是苏油利用在南海的便利,用各方得到的彩石,比如天方国的番卤砂,三佛齐的紫绯石,渤泥国的紫矿胭脂,真腊的石青等矿料,加精细研磨,加香胶抟制出来的。   一套十八种颜色,两面印花黄山三十六景,是绘画用的极品。   苏油将之作为贡品送入汴京,赵顼又将之作为给重臣的颁赏的福利发放,王珪这里也得到了一套。   这是要找蔡确求计了。   王珪的送行诗堪称一绝,虽然他的诗文被讥笑为“至宝丹”。   但是说话凭良心,这样的至宝丹,满大宋也只此一枚别无分号。   朝官们或致仕,或外放,或出使,能够得到王珪一首诗相送,也是比较光荣的事情。   蔡确就是一个标准的政客,对这些东西其实是不怎么上心的,求诗也是和王珪拉关系的借口而已。   王珪对自己的文字也非常看重,他也知道蔡确其实是在找借口,因此不愿意给他写。   苏轼在这一点上就大为不同,大苏送诗不分对象,官妓,和尚,上到七十老处士,下到三岁小妞妞,都是兴致一来提笔就写随手就送。   真要是革新官制,朝中必将迎来一场大变动,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分立,这个权力的蛋糕该如何分配,如何保证自己的话语权,王珪需要和蔡确好好计较一番。   苏油不按常理出牌,所有人对他回京之后的反应,都完全估料错了,王珪一番力气,如今感觉用在了空处。   苏油入京,情形立刻开始翻覆,苏颂无罪开释,苏轼即便已经认罪,陛下却好像不上心了,注意力被引导到了官制这盘大棋上。   开始还以为苏颂会被放去坐冷板凳,结果赵顼竟然让他插手厘定官制,简直是咸鱼大翻身。   而且这事情是苏油提出来的,陛下难道会不让他参与?   突然想到御史台还在兴致勃勃的搞苏油的黑材料,再想到今日自己替李定代交苏轼供词时赵顼的敲打,王珪突然觉得,事情似乎开始不妙了。   要说这一切都是苏油搞出来的,他自己都不愿意相信,但是这么多巧合凑到了一处,要说没有有心人在后边推动,同样让人难以相信。   到现在苏油还没有使出撕破脸的下作手段,然而王珪可以相信苏轼不懂这个,苏颂不懂这个,绝不敢相信苏油他不懂这个。   现在回想他抚交趾收占城的一系列骚操作,就能明白这娃绝不是个什么好鸟。   占城王诃黎没有后嗣吗?真要是什么存亡继绝,不是该寻出占王后人另立新君吗?   苏油的奏章是诃黎后嗣找不到了,王珪估计,是真找不到了。   还有这次回京,苏油的感觉咋就如此敏锐,直接将矛头对向了自己?   不是应该和御史台硬钢吗?怎么这么快就找上老子了?   或者苏油此举的目的还是御史台,自己只是他误中的副车?   心思翻覆间,蔡确来了,还是那么风度翩翩从容不迫。   两人客套了一番,待到王珪提及此事,蔡确第一句话就是:“相公若做此想,形势危矣。”   王珪不由得有些吃惊:“我们这个局苏明润都能看透?那他是不是太聪明了一点?”   蔡确不以为然:“其实很简单,苏油入朝受阻,得到最大好处的人是谁?自然是相公你。”   “所以设若我是苏明润,不管有没有看透这点,也会将相公列为最大的敌人。”   王珪目瞪口呆,你蔡确是这德性我倒是能理解,可人家那是苏油呢!仁性天生苏明润呢!   见到王珪这副表情,蔡确郑重地说道:“不要对苏油抱有任何幻想,相公应当这样考虑,那可是一个五岁就能给自己造势的人。”   见王珪不信,蔡确淡淡地说道:“御史台,已经完了,不信相公大可以走着瞧。”   王珪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碾压:“怎么会?今日李定才将大苏的供词送了上去,一切罪状供认不讳,而且李定告诉我手上已经握有苏油的罪证,这次一定可以扳倒他。”   蔡确摇头:“改制的确击中了陛下的心思,如果陛下坚持改制,那苏油就必然得用,要是御史台声明苏油无罪,尚有一线转机,如果弹劾苏油,呵呵呵,弹劾的罪名越大,倒台得越快。”   王珪问道:“这却是为何?我是一点想不透这个道理。”   蔡确说道:“御史台纠绳百官,本来就是积怨的矛头所指,苏油要得用,弹劾苏油的人就必去。”   “厘清官制,效法的是《唐六典》,唐制台谏本就是分开的,到欧阳文忠公后才渐渐合流。”   “分拆台谏,乃是改官制中最简单,最容易的一步。”   “台谏重新分拆为御史和谏议两个部门。御史虽然还能弹劾,但不再具有抓捕刑讯的资格;谏议成为只为陛下提供参考建言,不能再弹劾朝臣。朝中只会人人称快。”   “这就叫怨归于下而恩出于上,厘清官制的第一步,将获得最大程度的拥护,之后就顺理成章了。”   “台谏‘风闻奏事’的特权就没有了,凡事必须取证,否则法司可以不予立案。”蔡确说完,眼神变得深邃无比:“相公,这其实对我们也是一种保护。因此分拆台谏,我们也应当拥护才对。否则就是站到了朝臣们的对立面。苏明润,不简单啊……”   王珪都傻了:“那就是说,李定他们死定了?用什么理由?”   蔡确冷笑道:“污毁重臣,构陷忠良,甚至欺君罔上,这样的刀子送到陛下手里,够不够?”   王珪急怒道:“可苏轼已经认罪伏法,这难道还能改?而且御史台现在还有风闻奏事之权,苏明润也拿御史台毫无办法才对。”   蔡确皱了一下眉头:“我早就与相公说过,苏轼从来都不是我们的对手,苏明润才是真正难缠。”   王珪对自己的失态也有些赧然:“我只是想到要是都能够翻盘,却太过匪夷所思了。”   蔡确说道:“既然苏轼已经认罪,那基本翻不了盘了,不过怕是也影响不到苏油……要搞御史台,办法多的是。”   说完叹了一口气:“自入乌台这一招,谁能想得到?不过如今再说这些已然无益,相公还是计较一下苏油入朝之后的局面吧。”   ……   内殿,赵顼身前站着三个人。   两个皇城司的行走,算是京城密谍的外围人士,一个这是内臣,如果苏油现在也在,一定会认出来,窦四。   赵顼对三人问道:“苏氏叔侄,在御史台都是如何表现?”   第一人说道:“臣在苏颂那里,苏颂将所作的诗文交给苏轼之后,临走时只带了图书,草稿。剩下的,说是见臣什么都没有携带,于是都留给了臣。”   赵顼点头:“苏子容宽仁,不如此反倒奇怪了。苏轼呢?他为何突然招悔了?”   第二人说道:“那天衙卒送来了老苏学士的五首诗歌,苏轼看后叹息再三,说陛下一定是要用他小幺叔的,却被他牵累了。”   “还不如招悔做结,尽快结案,终不能以己身耽误国事。于是狂书到中夜,将御史台摘出来的上百首诗歌都加了注解,承认了讥讪朝政之罪。”   “写完供词,苏轼将笔一抛,笑言:‘今日也算有个了结。’然后上床便睡,转眼鼾声如雷。”   赵顼问道:“诗文呢?”   那人将一个信封递上:“苏颂给苏轼的五首诗歌,以及苏轼给弟弟和家眷的两首,都在这里。”   赵顼将诗歌一一认真看了,终是叹了一口气:“苏家人,终是心怀坦荡,能酣然入梦,我就知苏轼胸中无事……窦仕,你说是不是?”   “啊?”内官窦四的真名就叫窦仕,吞吞吐吐地道:“臣……”   “吞吞吐吐干什么?你每天在苏明润那里干啥?”   “臣……臣每天跟着小苏学士混吃喝,还有……监督他,看他的情形作为。”   “是吗?呵呵呵……”赵顼将手里一张折子递了过去:“看看吧。” 第九百六十九章 皇帝看大象   窦仕躬身将纸张接过,上面竟然是苏油给赵顼推荐窦仕的折子,说是在御史台发现了一个人才,不知道身份来历,估计是将作监犯错的小官。   相谈下来,发现他精熟水利,与理工诸多图样工具都能懂,而且这人仅从将作监多年的资料图表,便能推断出黄河如今的危机在何处,和理工小组在河北两路实际勘察的结果不谋而合,实在是治河的天才。   不过这人似乎只会理论,实务没有一点经验。   请陛下查查这个人,要是没有什么大罪的话,发往都水监料理河务,和理工小组一起从小处做起,或者数年之后,大宋能培养出一名水利专家也说不定。   窦仕吓坏了:“陛下……这些纯是小苏学士的猜测,水利只是臣兴趣所在,当时也是为了拉近一些关系,多探听出一些消息而已……”   “不料被小苏学士抓了包,说是我吃他的喝他的,得给他做点事情,要我校检给陛下的水利条陈,臣……臣绝没有与小苏学士交通,更没想到,他会向陛下推荐微臣。”   说完噗通一声跪倒:“臣有罪,臣不该一时贪图小苏学士料理的美食,着了他的道,被他逮着草拟水利条陈!臣失职了,臣有罪……”   “哈哈哈哈哈……”赵顼乐的不行了:“滚起来!朕又没说要罚你!”   待到窦仕心惊胆战地站起来,赵顼好奇地问道:“理工这学问,你觉得很轻易?”   说起这个窦仕害怕都忘了:“这学问刚刚入门起来是很简单的,但是越专研就越高深。”   “还有就是看着一件机械实物,要搞清楚它的原理,从实践到理论,其实不难。”   “难在像理工学院那样下达课题,根据要达到的功用,用理工学院的学问,从理论到实践,倒推出这机械的机件运动轨迹,再设计出相应的工件,最后将这机械无中生有地创造出来,这才是高深。”   “好在将作监有书籍,有图纸资料,有机械模型,臣在看守库房无聊之际,便琢磨这门学问,越琢磨越觉得有意思……”   正说得眉飞色舞之际,见到赵顼一脸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赶紧打住,赧然道:“呃……陛下英睿天授,微臣觉得精辟深奥的学问,在陛下眼里一定是不值一哂,是臣无知忘形,浅薄了,浅薄了……”   赵顼猛然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忍住了踢人的冲动,我连扁罐几年前的算术题都做不出来这种事情,我会告诉你?!   终于将手挥了挥:“回去就交卸了皇城司的差遣,将作监也不用回了,去河北都水监找宋用臣,就说朕说的,治河之上,多用理工之道。”   窦仕顿时大喜:“谢陛下宽恕微臣,臣在河北,定然为陛下竭勤效力,忠诚王事。”   虽然赵顼没有说职务,但是皇帝亲自开口任命,对内廷中官来说就是莫大的荣耀,而且也不会小到哪里去。   中官就是皇帝家奴,赵顼跟窦仕用不着客气:“滚蛋,把河治好再说这话。”   问完情况,赵顼来到门口,同修起居注王安礼已经在这里等候了。   今天赵顼要去玉津园,明年的大朝会,宣德门外要列六头大象,其中一对是白的。   至于到底能不能摆放,朝臣们还在争议,这等庞然大物一旦性发,那可是难制。   尤其其中一头还杀过占王,更让朝臣担忧。   赵顼重名,排场当然是想要的,所以今天抽空,决定亲自去看看大象。   上了四匹神骏的白马拉动的精美马车,赵顼看着御街上的翠羽华帐:“京中人称‘软绣天街’,这两年越发繁华了。”   王安礼也在随车,这是特典,更大的可能是赵顼觉得无聊,需要有人一起说话。   王安石,王安礼兄弟政见立场不同,但是赵顼对他们都非常尊重。   王安礼拱手道:“陛下,‘软绣天街’一说,乃是当年皇子判开封府时,仪仗奢华得到的名声。”   “如今重臣勋戚出入,骑吏华繁者,也有一个名目,京中称为‘半里娇’。”   “臣以为,国家奢竞浮华之风,并不可取。”   赵顼转头回来,点头道:“世间有两种人,一种时时刻刻都想体现出自己与别人的不同,锦衣华服,车马轩昂,暴露人前以为得志;”   “也有一种,素衣粗服,安步当车,时时刻刻注意不要体现出自己与别人的不同,可一旦举止言谈,便不由自主的让人看到他的不同。”   “真正的高贵者是后者,不过世人很多不知道罢了。”   王安礼知道赵顼想说什么:“自古大度之主,不以言语罪人。苏轼以才自奋,谓爵位可立取,顾碌碌如此,其心不能无觖望。”   “今一旦致于理,恐后世谓陛下不能容才。”   “苏氏叔侄下诏狱,虽然不是陛下本意,但是耸人听闻,震惊中外。”   “苏油也是,不知劝谏,反而只想摘清嫌疑,却不知道如此反而推波助澜,殊失人臣之体。望陛下薄责之。”   “现在京中对御史台人人侧目。听说李定,舒亶家门都被市井小民泼了污秽,家人仆役,如今都不敢出门。”   赵顼说道:“当年有御史谏议收缴太皇太后慈善基金事权,京中人人避如蛇蝎,连送水收粪的小贩都不上门,这也叫——公道自在人心了吧。”   “不过刚刚你说的那些话,在外万不可宣扬,谨防小人借此攀诬到你。”   王安礼点头:“臣理会得。”   玉津园如今的动物品种多了很多,比如新宋洲,发现了不少稀奇古怪的动物。   开始还有老夫子准备从古籍里边将传说中的动物和这些动物套在一起,最后发现太难,只好按照理工质朴的命名法——袋鼠,袋狼,树袋熊,鸸鹋,玄鹄……   黑天鹅很受汴京人喜欢,被剪去了飞羽,放养在玉津园和金明池,还都有专人伺候,穷凶极恶,堪称池霸。   辽国皇帝在给赵顼的国书里也提到了玄鹄,希望大宋看在兄弟之邦的份上,馈赠一对,赵顼暂时还没有答应。   来到象馆,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正在忙碌,小小的身板正在给大象拖运象草,穿着倒是宋朝的服色,不过皮肤比较黑,鼻梁也比较塌,正是占城少年小沙粒。   白象都力见到象草拖了过来,兴奋地昂头扬鼻。   小沙粒将象草铺好,都力开心地卷起香甜的草杆放到嘴里咀嚼,小沙粒则拿起一个大刷子,给都力刷身体。   每次来到玉津园,赵顼心情就会很好。   以前的象园那味道简直不能容忍,但是小沙粒到来之后,将象群照料得非常仔细,现在情况比以前好了很多。   小沙粒见到一个和煦的老者和一个中年贵人站在象园边,便跑过来施礼。   蕴州那个好豪华的大房子里那个白净无须的大胖老者说过,大宋穿紫着绯的必是贵人,见到了就要问好。   王安礼的仕途其实不畅,王安石当政之时,赵顼屡次要给他升职,都被王安礼以兄长是宰相为由坚决拒绝了。   这也是赵顼看重王安礼之处,当年虽然是一个绿袍小官,赵顼每次见到都必定赐座,以示优容。   到今天,才终于借绯,穿上了红袍。   反倒是赵顼穿着一件蜀锦暗花的赭黄袍子,系着一条白玉带,小沙粒不知道这才是最贵重的服色,于是先给王安礼行理,然后才是赵顼。   王安礼赶紧退后避让:“这孩子不通礼数,边上这位才是贵人。”   赵顼笑道:“王公是长者,也当得的。小孩,这就是占王的白象?”   小沙粒说道:“它叫都力。”   赵顼奇道:“还有名字?”   小沙粒说道:“每头大象都要取了名字,不然怎么招呼它们?”   赵顼问道:“招呼它们干什么?”   小沙粒招手:“都力过来,给贵人行礼。” 第九百七十章 御史清流   都力很乖,虽然舍不得美食,还是听小沙粒的话,过来对着赵顼跪倒,昂着鼻子,大脑袋连点。   赵顼都乐坏了:“好!我该给它赏赐点什么,都力,是头好象!”   小沙粒心疼地摸着都力肩膀上的一个伤疤:“都力本来就很乖的,是占王要杀它,它才奋起反抗,看,这里就是都力被占王扎伤的伤疤。国王平时对我们不是打就是骂,都力不喜欢他,我也不喜欢他。”   也不知道是不是福至心灵,小沙粒转过头,对着面前的中年大叔突然来了一句:“都力它很喜欢你。”   “是吗?”白象神异的传说,在汴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赵顼也看报,知道这东西在南海就是天命的象征。   孩子不会骗人,小沙粒无端来了这么一句,比朝中众臣的那些精致巧妙的马屁,效果好上一万倍。   赵顼的舒适度顿时满点。   见赵顼要飘的样子,王安礼赶紧给他解嗨:“象群在南海也只是寻常牲畜,据沈括奏报,南海四路蓄象不下十万头。力量固然大,可日耗刍秣三百斤,当地野人都是驱之入山谷自行取食,到了晚间它们会自己回到象棚。”   赵顼这才按捺住内心的欣喜:“对了小孩问你个问题,大象本是山林之物,经人驯调之后,又驱入山林,那它们为何不趁机而遁,却夜夜回返?”   小沙粒说点寻常汴京话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但是对一些文词儿还是有点懵。   王安礼一看就知道小沙粒听不懂,笑道:“就是说大象为何不逃跑,每天还知道要回家?”   小沙粒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递给赵祯。   赵顼一看,便将外边包裹的蜡纸拨开,将那东西丢进自己的嘴里:“这是交趾路的水果糖,有硬有软,小孩你还有没有?给王公也来一块。”   小沙粒都傻了:“这,这是给都力吃的……因为我们会在夜里用甘蔗喂它们,大象喜欢吃糖,所以每晚都会回来。”   赵顼顿时闹了个满脸通红,王安礼赶紧扭头偏向一边,实在不忍心看陛下这么尴尬的一幕。   都力委屈地用小眼睛看着赵顼,扬起鼻子表示不满,这大叔不厚道,抢我的奖品!   好在小沙粒又摸出了一颗,让赵顼摊开手,然后将水果糖剥了放到赵顼的手心里,让他将手伸直。   都力伸出自己粗壮的鼻子,灵巧地从赵顼手里将糖块取下,卷进自己嘴里,然后乖乖地对着赵顼连连点头道谢。   赵顼在小沙粒的鼓励下,又伸手摸了摸都力的耳朵,大象牙,说不出的欢喜,压根没有理会外围侍卫们快要晕厥过去的神情。   小沙粒问赵顼:“贵人叔叔,都力乖不乖?”   赵顼抚摸着都力的大象牙:“乖,真乖。”   小沙粒担忧地说道:“可有贵人说都力杀过王,说什么……妨……妨……”   “妨主。”王安礼适时补充。   “反正就是想杀掉它。”小沙粒说着眼泪就下来了,趴在都力的脖子上:“可都力是无辜的呀,贵人叔叔你能不能告诉官家,不要杀掉都力,都力它真的很乖的啊……”   赵顼对都力和小沙粒之间的情谊非常感动,转头对王安礼说道:“禽兽通灵,虽无言语,也知仁义。”   “占王无道,乃自取天磔,与禽兽何关?”   “我看这都力啊,反而是顺应天心民意,不但无过,应该有功!”   王安礼躬身施礼:“陛下此言,足见圣明。占王无道,天借白象之力灭之,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此暴君无道招亡,非白象之疚也。”   赵顼转头对小沙粒说道:“小孩你放心,没人能够杀它,它可是我大宋安抚四海的象征。朕还等着正旦大朝会,你带着它在宣德门外演礼呢!”   “太好了!”小沙粒大喜:“谢谢贵人叔叔。”   王安礼也忍俊不禁:“傻孩子啊,他就是你口中的官家!”   赵顼哈哈大笑:“都力能不远万里来到汴京,总该是个有福的。”   说完对小沙粒笑盈盈地点了点头:“我觉得,沙粒也该是个有福的。”   ……   赵顼的开心并不长久,三日之后,苏油的水利篇刚刚写完,御史台李定一封上章,激起千尺大浪!   李定弹劾苏油,罗列出十项大罪!   一罪:欺君妄上,久蓄不臣!   理由是苏油给苏轼的诗文里边,有“癯根未悔凌云志,照影溪天作卧龙。”此等大逆不道的言语。   二罪:结交内侍,保藏祸心!   内官李舜举,李若愚,王中正,李宪,与苏油过从甚密,所谋非小。   三罪:谄媚內宫,希图幸进!   苏油名声,在朝野不彰,在內宫黄门使女口中,却传为星宿临凡。欺骗太皇太后,太后,皇后理财量权,置陛下于无地。   四罪:勾结蕃臣,庇佑乱党!   前有广锐军蕃将吴逵,后又交趾乱臣杨莳,名曰恩自上出,实则暗埋祸乱。   五罪:阳奉阴违,抵制新政!   苏油在陕西,两浙,对新法多所更张。   名为执法,而名存实亡,献媚旧党,有其送司马光的《洛阳牡丹诗》为证。   拿着新法的幌子,卖他自己的药,欺骗中书,虚饰政绩。   六罪:施恩边蕃,把控腹心!   苏油每到一任,对夷人都无原则安抚,夔州,陕西不算,更夸张的是南海四路。   天下为苏油立生祠的蕃,蛮,夷,峒,不知道有多少;   蜀中,两浙,汴京,三处天下至重之地,人知有苏少保而不知有天子。   七罪:兴张伪学,混淆是非!   苏油从学龙昌期,昌期诋毁周公,仁宗时入朝,为欧阳文忠公所阻。   苏油就变换了一种方法,以理工诱人入港,以利益毁人良善,包罗周密,惑者众多,使人心向利背德,毁灭纲纪,亵猥王道。   八罪:结党营私,布局朝堂!   外路完毕,苏油大举进入朝堂,携风雷之势,凌蔑台谏,欺压同僚。   朝中司马光,张方平,范镇,赵抃,苏颂,冯京,皆其援党;   苏轼,苏辙,为其侄辈;   苏元贞,刘嗣,唐瞻,秦观,视其如师长;   晁补之,邵伯温,出于其幕府;   这些人要不一向反对新政,要不奉从其学说;要不是其亲戚,要不是其幕僚。   勾连日深,局面日成,鼓腮摇舌,相互捧吹,一心要捧其上位,翻覆朝堂!   九罪:插手军方,栽培宿将!   王韶受其救命之恩,种家得其保族之义。   控鹤,囤安出身的诸将,视其如长兄;   夔州,泾渭,南海四路义勇蕃军,视其如君父。   以改造军器为名,建立理工学院,控制大宋军需,军器;   以蓄养马匹为由,建立两浙,青唐马场,操练骑军;   开封城池为其所重建;军器监,将作监,理工背景臣工过半。   此时不制,其后再无可制之时!   十罪:兴利重商,侵渔国用!   四通商号,皇宋银行,为其私库。   国家赋税所耗,百官俸禄所给,皆仰其出入。   以一人之奸狡,夺天下之利源,举国之权柄。   资财敌国,罪恶盈天!   弹章一上,天下震惊。李定,这龟儿莫不是失心疯了!!   苏油在御史台得知此事,不由得冷冷一笑:“好一个御史清流!”   这种情况,在明代常见,明代台谏合流之后,御史给事中们最擅长的就是这个。   以致卢象升曾经哀叹:“台谏诸臣,不问难易,不顾死生,专以求全责备。虽有长材,从何展布。”   不意自己来到大宋,也将这种现象带到了宋代,还真成了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了。   促成这种乱象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宋代如今也正在台谏合流,也同样可以“风闻奏事”。   也就是说,御史们大可以信口雌黄,而不用担负信口雌黄带来的后果和责任。   这是一道免死金牌! 第九百七十一章 廷对   苏颂的无罪释放,苏轼的供词送上杳无声息,开封府的人心向背,朝野诸臣的仗义执言,赵顼的态度不明,曲意回护,大理寺受到惩处……一切的一切,都说明暗中有一只大手,在将局面一点点扭转过来。   李定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但是作为御史中丞,这个时候就是要硬钢,博下一个天下皆知的名声。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等到哪一天陛下厌弃苏油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人,必定是他。   既然已经输了,不如豪赌一次,反正大宋不滥杀士大夫,更不会杀台谏之臣,否则即便是受害者苏油,都要上书谏诤。   这也是明代台谏乱象的根苗,是后世御史们疯狂博名声的臭了大街的做法,不过此刻在大宋使将出来,倒是让没见识过这般“骨鲠”姿态的朝臣们狠狠震动了一次。   而紧跟着,舒亶,张璪竞上弹章,要求陛下立即惩处已经服罪的苏轼,进而奏请将司马光、范镇、张方平、李常和苏东坡另外的五个朋友,一律处死。并且立即将苏油立案调查。   舒亶的弹章里边送上了新的证据——苏轼《王复秀才所居双桧》诗云:“凛然相对敢相欺,直干凌空未要奇。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   苏家叔侄,干犯文字,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不诛而何?   而且御史们的态度也突然嚣张了起来,王安礼随驾从玉津园回来,被李定上前质问他有没有趁机进送谗言,为苏轼解脱,王安礼当然理都不理会他。   而舒亶则将苏轼的“反诗”提前提供给了王珪,要他在赵顼耳朵边吹吹风。   王珪顺水推舟,一日散朝之后单独留下,对赵顼说道:“苏轼于陛下,实有不臣之意。”   赵顼变了神色,说道:“轼固有罪,但是对我应该不至于如此。卿何以知之?”   王珪说道:“苏轼诗中有‘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一句。陛下飞龙在天,轼以为不知己,而求之地下之蛰龙,非不臣而何?”   “另外苏油诗中‘癯根未悔凌云志,照影溪天作卧龙。’语,也是妄自尊大,不似人臣所当言语。”   就听幕后传出一声轻笑,赵顼扭头:“章惇你出来,因何发笑?”   今日的知制诰是章惇,就见章惇从幕后书案边出来,笑吟吟地说道:“好叫陛下得知,御史台昨日传出一个笑话,适才闻王相公说起,忍俊不禁,还请陛下恕罪。”   “哦?”赵顼问道:“什么笑话?”   章惇说道:“御史台按问苏轼:‘根到九泉云云,有无讥讽?’苏轼答曰:‘王安石有诗句——‘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然后说自己诗里的龙,跟王相公诗里的龙,应该是同一条。”   赵顼“噗”的一声就笑了出来:“这苏轼,是长不了记性啊!”   章惇拱手:“还没完呢,御史同样按问苏油:‘诗中卧龙何解?’”   赵顼问道:“苏油又如何说?”   章惇大笑:“苏油说:‘许是王禹玉相公诗里‘月影龙蛇动,风枝萧籁吟。’那条龙又睡着了罢。”   “啊?哈哈哈哈……”赵顼也忍不住大笑:“都说蜀人善谐,苏轼我是久知,却不知道苏油也有这等促狭。哈哈哈哈……”   说完还问王珪:“爱卿果有此诗?”   这个根本没法抵赖,王珪只好讪讪地说道:“是,臣有一首咏竹诗——天地得正气,四时无易心。生来本孤节,高处独千寻。月影龙蛇动,风枝萧籁吟。如何枫与柳,亦拟傍清阴。”   “真有?”赵顼又是忍不住一阵笑,最后这才摆手道:“真是服了苏家人的博闻强记。所以诗人之词,安可如御史之论。彼自咏桧,卿自咏竹,何预朕事!爱卿你说是不是?”   王珪不禁语塞,只好低头拱手:“陛下圣明。”   章惇赶紧在一边敲边鼓:“龙者,本就非独人君,人臣俱可言龙也。”   好难得能有卖弄学问的机会,赵顼立刻点头:“对对,自古称龙者多矣,如荀氏八龙,孔明卧龙,岂人君也?”   章惇偷偷松了一口气,拱手道:“陛下所言,方是正理。”   两人告退,走出宫门,章惇立即变了颜色,质问王珪:“相公是想要覆人家族吗?”   王珪只好狡辩:“这些是舒亶告诉我的。”   章惇哼了一声:“亶之唾,亦可食乎!”   言罢礼都懒得给王珪行一个,转身扬长而去。   ……   又过了三日,陈留太守上奏,杭州市舶司元丰二年南海纲运,以及科考船队即将入京。   等到数千万贯货品运到,朝廷和内库的收益一算出来,实打实的收入入库,赵顼的屁股坐那边,鬼都想得到。   李定几人疯狂给赵顼施压,要求尽快将苏轼结案,将苏油立案。   赵顼这几天正被太皇太后的病重闹得烦心,而台谏之横又达到了大宋有史以来的顶点,赵顼迫于压力,下诏两制以上官员,入朝,廷议。   大殿之上,三个御史雄辩滔滔,驳斥群臣,弹劾吴充王珪蔡确,认为苏轼已然认罪却不宣判,是中书包庇罪犯所致。   同时弹劾苏油,认为这是苏油暗中运作,朝臣们见苏油即将入朝,都希图讨好他,因而才不敢对他调查。   而台谏秉承一贯的风骨,誓要和权臣抗争到底,苏油罪大恶极,不能放过。   苏油的几首诗,尤其是卧龙诗,更是御史们大加抨击的对象,认为这就是苏油包藏祸心的铁证。   李定一脸的义正言辞:“苏油诗中将贬处江南的苏轼比作卧龙,那他自己是谁?刘备吗?此等大逆不道之言,尚有朝臣为其遮掩,是可忍,孰不可忍,臣请严治苏油,并查明包庇之臣,有无接受干请!”   张璪上前:“世无完人,虽孔圣之贤,尚厄于陈蔡。而苏油上至朝堂,下至草野;偏远如南海,繁华如都下;年长如八十老翁,年幼如五岁孩童;士农工商,妇孺蛮夷,甚至深宫内院,僧道欢场,皆歌颂其德。”   “此其诚正若圣贤乎?抑或大奸似忠,大险似直?望陛下开张圣听,勿为群小所蔽,不纳忠言,后祸踵至!”   舒亶也是怒极:“弹章上了这么许久,苏油那里毫无动静,既没有上章自辩,又没有避罪待查,完全视朝廷章法于无物,尚未入朝,便如此嚣张跋扈,授官之后,那还了得?”   “这是怀操莽之心,行光翼之举,臣请立诛,至少流放新宋,以惩戒后来!”   义正辞严,掷地有声,朝堂上雅雀无声。   赵顼面无表情:“如此说来,苏油苏轼叔侄俩,还真是罪大恶极,然天下人皆不知其枉,独三位御史知之?”   李定坚持道:“当年王莽上位之前,天下又有何人知其后来?”   赵顼冷言道:“好,不是说苏油视朝廷章法如无物吗?殿中丞何在?”   殿中丞上前:“臣在。”   “去御史台,宣苏油武英殿廷对,在众臣之前,看他如何申辩!”   众臣都是面面相觑,这等局面从来没有过,就算当年王安石反对的声音那么大,也是互上章奏攻击,从来没有这等当面锣对面鼓的干过仗,朝廷的体面还要不要了?   但是赵顼话已经出口,现在朝中也没有司马光王安石包拯赵抃苏颂那等铁骨铮铮的骨鲠之臣,愣是没人敢往这枪口上撞。   不多时,苏油来了。   外放多年再次来归,脸黑了,人瘦了,但是风神气度,越发的不凡,已经颇具名臣之相。   “姿容惬恰,如阅春郊。”连蔡确这等美男子,都被一时压下了风头,心里一时只有这八个字。   苏油来到殿中,眼神很柔和:“臣,苏油,拜见陛下,重见天颜,不胜之喜。”   之后又对众臣打招呼:“吴相公,王相公,蔡参政……” 第九百七十二章 通通不认   这一个个招呼下去那还了得,舒亶厉声喝道:“苏油!陛前问对,还敢如此放肆?!”   苏油对舒亶微微躬身:“舒大博,苏油万里来归,一直未能出外,实在是对大家有些失礼,一时相见,欢喜得过头了。还请见谅。”   “有理不在言高,有什么话,好好说就是,不用如此剑拔弩张。”   赵顼说道:“明……苏油,御史弹劾你十大罪状,为何不见你有伏状,抑或有自辩上陈?”   苏油一下子愣了,似乎感到匪夷所思:“臣在两浙路接到乌台飞牒,入京之后直入御史台,连亲友都不敢去见。”   “之前都只说是提供一些证词,厘清一些事实,臣也一直在配合。后来因为‘一里编民百户寒’之诗自劾,御史们也收了状纸,陛下当知此事。”   “再之后,臣天天与御史们相见,却没一个人告诉我后续啊?!”   “臣一直以为自己还在积极配合御史调查子瞻之事呢,没收到文告说是在正式审问微臣啊?”   靠!群臣被气了个倒仰,整个开封府都闹得沸反盈天了,你作为当事人竟然说你不知道?!   苏油当然知道,不过因为他身在乌台,之前只因为“一里编民百户寒”那首诗的问题,算是自首,后来御史们就再没有下过追索搜求之类的正式文件。   所以御史台的确存在巨大的程序瑕疵。   理论上讲,苏轼入御史台,和苏油入御史台,其性质是完全不同的,一个是犯罪嫌疑人,一个是证人。   现在作为同一性质处理,却没有通过文件形式告知苏油确认,这就是不合制度。   就类似后世,没有官宣,即便网络上传得沸沸扬扬,苏油也可以不认!   没收到过文件通知,老子就是不知道!   既然程序不合规,导致当事人还没有被立案就被审问,而且当事人被审问的时候还并不知道是在审问自己,那御史台这就存在诱供的嫌疑。   借着让苏油提供苏轼案的证词之机,进而搞苏油的黑材料弹劾他,御史台,这回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李定惊怒交加:“你……你……你与御史台的衙役关系那么好,他们能够没有告诉你?”   “没有啊?”苏油一副莫名其妙的模样:“北庑的小李子,因为跟我一起做了几顿饭,就被你们严厉训斥,要求不许传递消息,以免串供。”   “出入文字,除了给陛下的密折,其余都经过你们严格审核,你们不告诉我,那我何从知晓?”   群臣的目光顿时变得饶有意味,御史台这下,粘上屎了。   舒亶说道:“陛下,就算是御史台略有差失,但是苏油的逆迹明白无误,请容臣当众宣读,令其自辩!”   “别别别……”苏油赶紧摆手:“陛下,御史台风闻奏事,很多东西都是子虚乌有,然而传扬出去,别人都当成真的。比如欧阳学士,司马学士,介甫相公,都曾经被如此污毁过,还是容臣自己看吧。”   赵顼点头:“准。”   舒亶只好将李定的弹章交到苏油手里。   苏油早就知道内容,如今只是装模作样一目十行地看完,然后躬身笑道:“陛下,御史之横,臣这次算是真正的见识到了,简直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紫砂壶上的诗,本是咏菖蒲的。菖蒲上品,至一寸九节者,花市上俗称为‘老龙根‘。”   “为了鼓励大苏不坠志气,方有‘癯根未悔凌云志,照影溪天作卧龙’句。臣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就成欺君罔上了,这条罪过,臣不认。”   “内官李若愚,李舜举,乃臣帅陕西、南海时,陛下特旨的监军。”   “臣一生所学,是一视同仁。”   “内官也是人,没有劣迹,就不该歧视。”   “我朝中官如秦翰,一生南征北战,负创四十九,尽忠国家,不害人,亦不妄誉人。”   “温良谦谨,轻财好施。逝世的时候,京中禁军百姓,无不痛哭相送。此等中官,苏油心里只有敬重。”   “我朝惩于唐末内宦之祸,故而流行歧视中官的风气。而臣对内官,仅是不歧视而已。”   “所以平素里因公事相见,相互间比较尊重,而私下里从未往来,怎么就成了结交?此罪,臣不认。”   “皇宋慈善基金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御史们只看到了后宫把控基金会的运作,却看不到基金会每年救了多少孩童,抚恤了多少鳏寡孤独,让多少厢军老军得到了妥善安葬,每次灾难时,救助了多少难民。”   “他们的眼光只放在了那笔数额巨大的金钱之上,却看不到后宫的慈善之心,看不到百姓们的感戴之意,看不到对人心的劝化作用。”   “因为他们的心里没有仁善,推己及人,以为后宫如此操劳,是为了一己之私。”   “他们漠视太皇太后,太后,皇后的慈悲,却用赤裸裸的金钱来衡量利弊,将慈善当做了权力,实在是可笑至极。”   “这条罪,臣当然不认。”   “至于说庇护广锐军蕃将吴逵,臣只想问一句,吴逵他该死吗?交趾杨莳蒙陛下宽恕之后,交趾人人尽忠,占城官民顺服,皆曰拨云雾而见天日,今日得逢尧舜之君。怎么还成了祸根?”   “这是对陛下的污秽,臣不但不认罪,还要严厉声讨之!”   “说我更张新法,虚饰政绩,更是空谈。”   “臣在外路的举措,从来都是详列条陈,上奏中枢,皆有历年文牍可查。”   “也是陛下和介甫相公光风霁月,不以臣唐突愚钝,条陈所列,也有采用一二,此乃臣薄有所用,不胜欣喜之至。”   “至于虚饰政绩,可问苏油的后继者:苏油离任交接之时,仓廪是否充实,府库是否完备,军士是否习练,人民是否安愉。如果有一任一地的接任者提出异议,苏油甘伏其罪。”   “说我对夷人绥靖软弱,无原则地安抚,但是至今在苏油手下了结的夷人性命,怕是不下十万。”   “但是苏油从来不无原则的诛戮,对于安静守顺的蕃夷,苏油还是那句话,一视同仁。”   “不是只有汉人才是宋人。如今大宋抚翼之下,有河湟横山的吐蕃人,西南的夷人,荆湖的瑶峒,南海的交人,占人,黎人。”   “汉人中,西夏汉人,辽国汉人,也是宋人的大敌;如西夏梁太后,就是地道的汉人,却一心在西夏推行腥膻。”   “而我宋境内的诸族,却一样为大宋服役纳税,保家卫国。他们当然也都是陛下的忠实的臣民。”   “君爱民如赤子,民爱君如腹心。西军之中,蕃人占了一半,而西军的骑军,几乎全是蕃骑,建功立业,浴血沙场。为何还要强分汉蕃,生造对立?”   “所谓立生祠,苏油一旦知晓,必定严加禁止。可陕西路民间祭祀的是泾河龙王三太子,南海路民间祭祀的是龙师少保,我还能怎么办?”   “要说理学为伪学,为混淆是非,毁人良善,是毁灭纲纪,亵猥王道。我只能说,这人不了解理学。”   “理学是认识世界之道,是照应本心之道,是抒正本源之道。”   “比如理学最初发现我们脚下是一个球体的时候,谁人相信?可如今已然获得了证明,上智之人,谁又不信?”   “如果不懂,大可以学习。理学从来都是兼收并蓄,不拘门户,求同存异,以实证真。”   “既然说它是伪学,那就请拿出实证来。胡乱臆测,理学只将它称之为‘假设’。”   “假设,不等同于事实,更不等同于真理。所以此罪,臣实在没法认。” 第九百七十三章 旧事   就听苏油接着说道:“所以接下来的第八条罪状,臣同样也不敢认同。”   “这就好像在说,知道一一之和为二的人是一党,不知道一一之和为二的人是另一党。”   “然而这不是党,只是智识上的差别而已。”   “理学无党,只有对知识的尊重,对事实和事实中隐藏的真理的尊重。”   “如果说尊重知识和真理的人,就得划为一党的话,我希望大宋上到陛下,下到平民,都属于这一党,庶几诚心正意,去伪存真。”   “至于说我凌蔑台谏,欺压同僚。我想问的是,我奉乌台之召,至今没有回过一次家,没有见过一次自己的孩子,虽然明知道不公,还一样奉守制度。”   “而你们不经宣告,就将我当做罪犯审理,巧词诱供,污毁如此。请问,到底是谁凌蔑谁?谁欺压谁?”   “说我插手军方,栽培宿将。难道王韶就该眼睁睁地看着他死?种家就眼睁睁看着它亡?”   “西军精华,没有覆灭在对敌的战场,却毁在大宋自己人的手中?”   “控鹤囤安出身的诸将,还是一日三反的酋首?”   “夔州,泾渭,南海四路的义勇蕃军,还是视大宋如敌国仇寇?”   “这样才能遂了他们的心愿?!”   “建立学院,设计军器,改良诸监,提高效率,建立马场,拣选良种,操练骑军,建造城池,这些难道不是国家大事?怎么还成了罪过?”   “这些事业里,理工之臣过半的原因,是因为要是没有理工背景,他们一张图纸都看不懂,一份记录都不会做,一个工件都造不出来。”   “一日出钢上万斤的高炉如何运作?矿料最佳配比是什么?湿法炼铜是怎么回事儿?三酸两碱工艺原理是什么?要没有理工背景,就不可能懂得这些;不懂得这些,谈何管理军器监,将作监,神泉监?”   “南海冶州,如今一年黄金产量占全国一半,银四分之一,铁三分之一,铜五分之一,锡三分之二。而全部人数加起来,不到全国矿冶人数的十分之一!”   “蜀中的提卤深井;两浙路的盐场溇港;远赴新宋洲天方国的巨舰;变盐碱地为上田的机井,哪一样不是理工的成就?”   “那些人的确都是理工背景,但是不能说具备理工背景的,就都是我的人。”   “不说别的,静海军节度使赵宗佑,他就是大宋顶级的理工人才,他可是陛下至亲,能是我的人?”   “商州胄案的高国舅,那是太后的弟弟,能是我的人?”   “三司用了统计之法,那就是我的人了?”   “司天监用了窥天镜经纬仪,那就是我的人了?”   “将作监军器监神泉监,用了湿法用了车床铣床冲压机,那就统统都是我的人了?”   “笑话!这只能说明,大家都在日新月异的求索,而有些人还因循守旧,故步自封,不思进取!”   “苏油不是什么神圣,入仕以来精力匮乏,理工的造诣,早已经被二十一节度,陈昭明,苏容,卫朴,沈括……无数的能人英杰,远远地甩在了身后,他们都能是我的人?”   “井底之蛙,根本不知道这些人到了什么样的层次,根本理解不到这些人的精神境界,才会捏造出这样的罪过。”   “这不是侮辱我,这是以为天下人都如他们自己那般愚蠢,这是在侮辱我大宋才士精英的智慧水准和道德底线!”   “说我兴利重商,这一点我承认,《金融论》早已阐释得清楚,不用赘述。”   “士农工商,各有其业,全靠农人耕作所出给养全国,这既是浪费,同时又是压榨。”   “所以让每一个人都能加入到生产中来;让每一个人都能脱离贫穷,谋得温饱;每一个人都能为大宋尽自己的能力和责任,而不是要依靠国家抚恤,成为国家的负担包袱,这,将是苏油一辈子的奋斗目标。”   “四通商号,皇宋银行,从来不是苏油的私库。两个机构的经过多次分拆重组,资本充入,苏油的股权早已经被稀释了很多,最大的股东,早就不再是苏油。”   “国家赋税所耗,百官俸禄所给,皆仰其出入。这句说得也没错。”   “但是赋税运转效率,是变高了还是变低了?百官百姓的生活,是方便了还是麻烦了?河渠,城墙,道路,是变坏了还是便好了?加在百姓身上的负担,是变多了还是变少了?”   “这不是与民争利,而是扶持民生。”   “没有四通商号皇宋银行,太湖的圩田,开封三县的建设,厢军的裁减,连通四京的干道,横行七海的舰队,还没影儿呢!”   “西军的整体换装,新军的编练,郓州,郑州,商州,嶲州,杭州,冶州的工业基地,也还没影儿呢!”   “甚至可以说,南海路,新宋洲,更没影儿呢!”   “所以三位御史,这十条罪状,请恕苏油原数奉还,一条都没法认领。”   “你!”李定气急得都快要晕倒过去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反驳。   朝臣们也算第一次见识了苏油的词锋,想想也是,大宋第二嘴炮苏老泉调教出来的人,王安石所谓的“纵横家学”的传承者,没有几分嘴炮风采,那也说不过去。   跟苏家人打嘴仗,怕不是失了智哟……   舒亶决意反击:“苏油之诗,反意昭然若揭,这还不治,臣恐今日之后,反诗谤言,流布天下。”   “纵然有苏张之舌,萧韩之智,也难掩其罪!”   苏油正要提出反驳,就见殿外走来一个小黄门:“太皇太后有话,要我带给陛下。”   赵顼大惊而起:“太皇太后身体可还舒适?”   小黄门不接这话:“太皇太后说,请同修起居注王安礼,为陛下诵读《仁宗实录》嘉佑元年赵师民致仕廷谢一段。”   所有人都莫名其妙,连赵顼也莫名其妙。   不过赵顼至孝,从来没有违背过太皇太后的意思:“那就宣王安礼。”   很快,王安礼双手捧着一本书册进来。   赵顼说道:“念一念,嘉佑元年赵师民致仕,与仁宗廷谢时,君臣都说了什么。”   王安礼将书册翻开:“嘉佑元年三月,润、冀二王宫教授,崇文院检讨,崇政殿说书,刑部郎中,宗正赵师民致仕廷谢,上慰誉有加,题诗相赠,并论及神童。”   “以眉山苏油《题兰石》《告祖表》示之,有进试之意。”   “师民谏曰:‘木秀于林,期成翰栋,当厚培深植,静待后成。揠苗助长,损伤根本,非良法也。’”   “上意乃寝。”   念完合上了书册。   “完了?太皇太后到底什么意思?”赵顼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小黄门垂着眼帘:“太皇太后说,苏油六岁所作《题兰石》,全诗乃是:‘凤叶镌寒石,龙根透碧苔。性成香自蕴,非待解人来。’”   “其中也有龙字,未闻仁宗皇帝有不悦之意。后油取进士,仁宗皇帝还化用此诗,说自己要‘强作解人’,点了苏明润探花。”   “老婆子它事不知,也不敢指使朝政。然卧龙诗可入罪,此诗自比龙凤,是否也当入罪?大宋岂有罪六岁孩童干犯文字之理?”   “事在二十六年前,或他人不知,苏油不言,然老婆子恐伤陛下之明,先帝之德,须得以实相告,唯陛下熟思之。”   靠!绝杀!   太皇太后将两朝之前的旧事翻了出来,一招将死了御史们以文字构陷苏油的企图。   朝臣们知道太皇太后病体沉重,陛下正在考虑大赦天下,为太皇太后祈福。   现在对苏油的弹劾惊动了她老人家,万一病情有个反复,赵顼迁怒,三个御史的下场可想而知。   苏油对此次对局早有安排,但是他也完全没有想到,太皇太后竟然会为了他,顶着干涉朝政的非议,亲自出手! 第九百七十四章 禽兽不如   这一刻,苏油真的被感动到了,对代表太皇太后的小黄门鞠躬一礼:“臣的这点小事,还要蒙太皇太后挂念,实在是……臣之罪也。”   说完又对赵顼一拱手:“陛下,人心狡险,深不可测。御史台之职,非道德深厚者未可当之。”   “设若为小人把控,为了营造出‘骨鲠’、‘铁面’的名声,不惜断续文字,歪曲事实,打听闺阁深隐,刺探群臣阴私。”   “开局一‘风闻’,后续全靠编,深求细罪,打击异己。”   “置国家大事于不顾,以弹去大员为荣显;不对事,只对人;只知道说这不好那不好,让他拿出办法,却只有一句话回复——请问相关部门。”   “这样的台谏,于国于民,又有何大用?”   “不通国政,不明实务,不分轻重。一个个只知道站在岸上,却指责将溺之人,问曰:‘何不预修泅泳之术?’于事又何补焉?”   “这是以纯粹的外行去指点内行,而内行们肩上各自担负着自己的职责,每日里忙碌操劳,还要打起精神来应付他们的胡说八道,无端指责!”   “所以臣以为,弹劾,必须有实证或者实名举报;谏议,不能只提问题,毫无建言。”   “所以臣请厘清官制,自台谏始!”   李定拱手道:“陛下,苏油今日敢废台谏,明日就敢行大不忍言之事!台谏之责,乃纠正君上,制衡百官。台谏若去,何人可当此责?!”   舒亶拱手道:“群臣失去制衡监督,天下必将大乱!此古有明证,苏油大言乱法,臣请立诛之,以谢天下!”   “舒御史说得好!”苏油立刻接口:“群臣失去制衡监督,天下必将大乱。苏油深以为然,那敢问台谏,如今却又由何人监督你们?”   舒亶顿时哑然。   苏油对赵顼拱手:“诏狱大兴,颠覆强汉;酷吏进用,始衰盛唐。这同样史有明证。”   “不管哪个台司,一旦失去监督,就会变成一头吃人的猛兽!”   “唐初太宗惩前朝之祸,用台谏而不予刑讯之权,大谏皆忠诚君子,可谓得人。”   “至武周用酷吏,兴诏狱,虽凤子龙孙,亦束手就戮,群臣战栗不敢言,盛唐由是大衰。”   “我朝台谏,欧阳学士,赵学士,司马学士,皆隆德君子。百官信服,士林交赞,秉直奉公,不构私仇。”   “故而台谏尚能正常运转,然依旧制度缺失,所赖者,靠的是掌司的高尚人品。”   “一旦为小人把控,局势大坏!”   “李定,亡匿母丧,世薄其行;”   “舒亶,为县尉坐手杀人,停废累年。张商英为御史,言其才可用,乃得改官。”   “其后将商英与他的私信宣扬天下,以事涉干请弹劾,致商英落馆阁,监江陵县税。”   “张璪,轻薄为人,当年在凤翔得诏入京,喜动颜色,行止癫狂。”   “子瞻为其同僚,作文以士大夫修身之要,厚积之行婉劝之。小人不以君子为德,反而衔恨刻骨,伺机报复!”   “此三人把控台谏,台谏还有何公正可言?”   “天下公誉道德之士,刚正之臣,朝中自有不少,因何一定要用此三人?!”   刚说到这里,却被赵顼抬手打断了他,眼睛望向殿外:“钱藻,有事?”   苏油回头,却是权知开封府钱藻。   只见钱藻在殿外躬身:“臣,权知开封府钱藻,有事请奏陛下。开封府刚刚破获了一起案子,其中物事,因事涉小苏学士,乌台御史,不敢不急报。”   靠!今天的瓜真是一个接一个,朝臣们感觉脑子都快要转不过来了。   “呈上来。”   一个内侍将钱藻拿出来的一封信件递上,赵顼取过看了,不由得脸色一下变得铁青:“这封信,从何而来?”   钱藻躬身道:“鸡西儿巷有一个私娼叫刘巧奴,这女子有个姘头叫李狗儿。”   “李狗儿平日里素好偷鸡摸狗,刘巧奴贪图钱财,也侍奉得殷勤。”   “三日之前,刘巧奴告到开封府,说李狗儿盗窃了她的钱财。”   “开封府派人缉拿,在李狗儿家中,搜出了刘巧奴告失的包裹。”   “里边的钱财自然是没了,李狗儿也服罪。然臣见那包裹乃是文士常用的招文袋,不似刘巧奴之物,便留心搜检了一下,发现了刚刚那封书信。”   说完一招手,一名衙役将招文袋送了过来。   钱藻冷笑道:“里边还有几样东西,与殿中一位人物有些干连,请陛下过目。”   招文袋打开,里边有文具盒,硬壳书夹,还有一柄精致的折刀。   钱藻躬身道:“这柄折刀乃四通商号所出的精品,夜光螺做的贴片,刘巧奴和李狗儿不识名贵,因此没有销赃。”   “臣将刘巧奴加以拷问,乃知是一名客人留下的,事后那名客人还找寻刘巧奴要回来着。”   “刘巧奴粗识文字,知道了他是官员,开了个大口,索价五贯。”   “那官员也同意了,双方说好了取回日期。却不料被李狗儿偷了。”   “臣见到那封信,又惊又怒,想到四通商号的精品文士折刀,都有编号和客户登记,可以终生保养,于是上门查检。”   “结果这柄折刀登记的主人,乃是御史台文吏贾鹏。之后传唤贾鹏,贾鹏说这柄折刀的确是他购入的,不过已经作为礼物,送给了自己的顶头上司!”   说完伸手一指三位御史那边:“监察御史台里行——舒亶!”   朝臣们不知道那封信上写的是什么,但是却见到舒亶脸色惨白,摇摇欲坠,一副快要昏倒的样子,就知道关系重大。   “真是朕的好御史,好正言!”赵顼摇着牙,冷冰冰地说道:“蔡京!”   蔡京从幕后出来:“臣在。”   赵顼冷冰冰地说道:“你要找的那首诗,看来就是它了。当着所有朝臣的面,给朕念出来!”   蔡京小心从赵顼手里接过,转身对着朝臣们,朗声念了出来。   “去雁云声疏藕淀,   寒池花影寂梨床。   匣中砚墨泥清韵,   槛外藤鸦滞晚霜。   难料轻身捐李广,   偏乖蹙运老冯唐。   相如有赋才终起,   莫与长门——怨汉皇!”   见众臣尚有些困惑,蔡京冷笑道:“陛下早疑御史台有私,命臣检点三案卷牍,臣经搜检之后,发现之前御史台献上的章奏中,曾言共收集苏油诗歌二十六首,正在审定。”   “而之后送上的诗歌抄录,臣反复查找,只得二十五,还有一首,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这张信笺上,诗歌下方还有一行小字,‘此诗所传未广,岂可使上得闻,去休!’下面还有一个押字,应该是个‘定’字吧?!”   赵顼对苏油问道:“苏油,这首诗,是你作的吗?”   苏油躬身:“子瞻文字不谨,仕途未达,臣虑其忧沉积怨,写诗以宽之。”   “这首诗,的确是微臣在子瞻赴任徐州前寄给他的。”   朝臣顿时“哄”的一声就闹了,一个个变得义愤填膺。   御史台这是隐藏证据,谋陷忠良!   殿上的都是读书人,这首诗的诗意很浅显,一听就能够明白。   前两联,写的是秋日里清寂凄凉的景色,这种景象,容易使人产生悲伤的联想。   而后两联,却充满了关心和劝慰,希望苏轼不要触景伤情。   即便如李广,冯唐,都有不遇。而你的才华,可以与司马相如媲美,终将会被陛下怜才起复的。   可千万不能向他那样,为阿娇写什么《长门赋》,表达对汉武帝的幽怨之意。   苏油对赵顼的忠诚与敬重,在这首诗里表露无疑。   而御史台为了让苏油获罪,刻意将这首诗藏了起来,不让皇帝知晓!   舒亶立即跪下:“陛下,此事与臣无关啊……臣当日收集好诗词,是李定将这一首抽取了出来,还给微臣。微臣担心事后被人陷害追究,上面又有中丞的判词,这才带出乌台藏了起来。”   李定也赶紧跪下:“陛下,这主意是张璪给臣出的,他说要是这首诗送到陛前,陛下必然宽释苏油,弹劾不成,故而让臣指示舒亶!”   张璪也跪下声辩:“不是这样的!是李定给我们施加压力,说已经跑了一个苏颂,必须赶快将苏油苏轼入罪!”   “否则就要以御史三月无弹章的规矩,将我们的考绩录成中下,我们逼不得已才有此举。”   知道这样脱不了干系,张璪立即反咬一口:“臣举报!李定之所以这么急迫,是因为听闻朝廷即将大赦!他要钉死苏家人,因而邀约我们不断给陛下施压,务必要在大赦之前定案!要求陛下遇赦不赦章奏,现在就在他的袖子里!”   啪!赵顼狂怒地将几案上的白玉如意摔得粉碎。   他是至孝之人,忍不住浑身颤抖,指着下面跪着的三人怒斥:“太皇太后不豫,都能被你们拿来巧做利用?!你们……你们这等丧心之辈,简直是禽兽不如!” 第九百七十五章 老江湖   吴充趁机发作:“陛下,台谏乃天子耳目,而丧狂如此,臣请严治!”   王珪出列:“陛下,台谏风闻奏事,位卑权重,本是为了鼓励言官不顾惜官位,敢于开声。”   “可如今李定,舒亶,张璪三人,操权枉法,营结谋私,陷害忠良,钓沽名誉,理当严惩!”   “然祖宗对台谏一贯优容,这也是自仁宗朝以来久被纵容,现在突施重惩,怕于陛下声名有损,有不教而诛之讥。”   “望陛下稍摄雷霆之怒,当如何处置,自有法司量罪。不要因此等小人,伤了陛下之明,坏了朝廷之制。”   猪队友!不是这个搞法!   蔡确赶紧出列,从容言道:“陛下,臣却以为,御史台论事不公在前,诬陷重臣在后;罗致构求事小,欺君妄上罪大!”   “剪灭证据欺隐陛下,乃干法国法;以太皇太后病情为计,乃悖灭人情!”   “天怒而人怨,罪大莫容!臣请诛之于阙下,以正上下尊卑,国礼纲常!”   这才是正确的打开方式,三人真要是被杀了,今后史书上一个“上因苏油诛三谏官”的记录就跑不掉。   而吃瓜群臣们纷纷出列指责,不少人赞同蔡确,一时间愤怒声讨的声音,几乎掀翻殿顶。   赵顼见苏油一直在那里站着没有说话,问道:“苏油,你怎么说?”   苏油对赵顼拱手:“陛下,臣倒是觉得,刚刚王相公所言甚是。”   妈的,滑如油,稳如狗!蔡确心里不禁有些失望。   就听苏油缓缓说道:“国家自有国家的制度法司,人主不应以喜怒定人之罪。”   “三人企图隐瞒证据,污蔑为臣,这些已经是事实,且铁证如山,供认不讳,这就可以立案。”   “至于说还没有其他的罪行,也得让法司立案详查之后,才可以断定。”   “不过这些都是次要,陛下将之交付大理寺即可,不当一怒。”   “臣想说的,是更重要的东西。”   “制度就是制度,人人皆需遵守。”   “之前臣蒙御史台之召,乃是依从制度,故不敢以不公怨怼。”   “而今三人伏法,臣也只能以其已供之罪断之,亦不敢加以一丝报复。”   “臣也希望陛下能循法典、遵制度。不严量,不轻赦。奖掖惩罚,允公允正,不及好恶。”   “这其实就是三人所犯错误的根源,现在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是乃咎由自取,自不待言。”   “可这么深刻教训,陛下难道能不吸取吗?”   赵顼心气渐平,轻轻点头。   苏油继续说道:“所以刚刚蔡参政所言立诛,臣认为过急了;而王相公所谓严惩,也不在根本。”   “此事之所以发生,乃台谏失去了监督制衡之道,诏狱权力过重所致。制度不变,就算今日处置了三人,今后一样还会出现四人,五人。”   “台谏为耳目,法司为爪牙,责权分明,制衡有道,方是理政之机。”   “臣请陛下考制六典,效法汉唐兴盛之初:厘官制,清弊政,明职责,精效能。”   “考绩之法既备,进退之则即成。”   “百官奖有所凭,罚有所据。庶几上下通达,怨怼难生,一心政务,风气清明。”   “纵一时有小人得厕其间,亦不成大患;而制度所防者,不是君子,恰恰是这些小人。”   “如此臣之恶遇,差几亦不可复见与同僚之身。”   除了吴充,王珪,蔡确等少数人,群臣都是面面相觑。   相比惩处三个乱法的御史,这道建言,才是一步真正的大棋。   对御史们的恶意诋毁,对自己名声得以昭雪,苏油都好像风过山岗一般不以为意。   反而一心担忧这件事情所反映出来的制度隐患,提出的建言,也完全光明磊落,着眼大局,不及私人。   这是真正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群臣也不由得感慨,仁性天生苏明润,果然是名不虚传。   忠直的大臣在想,这样高尚的政治情操,范仲淹,欧阳修也不过了!   而心计深沉的也在暗赞:年岁不大,稳如老狗,的确有宰执风范。   赵顼心中却是暗喜,苏明润这是已经将梯子送到了自己的脚下。   缓缓坐了下来,叹了一口气:“国朝优容台谏,乃祖宗制度。”   “太祖纳弹雀落齿之谏;太宗纳三执未谅之谏;仁宗逐劝其拒谏的妃嫔,包容包拯,私绘唐介;真宗纳寇准直谏,亲临兵阵。”   “先君历政日短,山陵早立,然台谏之臣,朝野尽称得人。”   “朕禀祖宗之志,监前代所覆。不敢不维持议论,广开言路,询考贤才,讲求法度。”   “天下皆以朕重名、畏议,其实优纳谏议之故也。”   “但是朕没有料到,朕托之以腹心,视其如耳目。然而让朕看不见的,恰恰是自己的眼睛,让朕听不明的,恰恰是朕的耳朵!”   群臣听得暗暗心惊,这是将三人定性为欺君罔上,蒙蔽圣聪了。   赵顼冷冰冰地说道:“朕的三位御史放心,纵然没有你们,台谏也不会消失。”   “不过以前矫枉过正,如今到了使其回返中正之时。”   “经此一事,朕决心已下,复唐初之制,台官与谏官分立。”   “侍御史、殿中侍御史与监察御史掌纠弹;谏议大夫、拾遗、补阙、正言掌规谏。”   “乌台刑讯之权,交于法司。”   “然台谏诸职,如今已经沦为寄禄,而多了里行,知院为其差遣。”   “名不正,言不顺,不光是乌台,国朝诸台司,莫不如此!”   “今天是台谏出了问题,焉知他日它司,不会出相同的问题?!”   “因此台谏分立,只是一个开始。王珪。”   王珪赶紧躬身:“臣在。”   “立详定官制局,由你拟定我朝《六朝会要》,另命贤才编撰《唐六典》,考证官制以闻,务必使名实得正,升降得序,裁撤闲散虚耗,凝聚干渥之才,励精而治,以图后来。”   王珪躬身:“臣,领旨。”   “御史中丞李定,监察御史里行舒亶,张璪,落职,追毁出身以来文字,下大理寺录罪。”   说完又阴恻恻地补充道:“既然御史台对苏油没有行使朝廷制度,那就不是弹劾,而是诬告。”   “既然是诬告,双方都是官身,那就可以以诬告之罪反坐。”   “刚刚这三位说什么来着?立斩于阙门之下?放心,朕还要点名声,要点脸面。”   “不过流放新宋?遇赦不还?呵呵呵……刚刚苏油说得对,还得等定案之后,按照法度行事,朕就不干预了……”   群臣一起翻起白眼,你都说得这么明白了,法司还敢不按你的来?   不过话说回来,大不敬,辱慢太皇太后,相比这两条罪状,什么渎职,构陷,反倒是成了毛毛雨了。   这已经是封建王朝到顶了的罪名,怎么判都不是重判。   而苏油苟了这么久,如今以这样的方式宣布回归,以光明正大的方式,扫除一切潜藏阻碍,鬼蜮伎俩,让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很多人到如今才认识到,这个看似温煦平和,行止彬彬的年轻人,不是那种刚刚得中进士,跻身朝堂的小白;也不是那种靠溜须拍马,骤得幸进的新人。   这是在大宋宦海里纵横了十八年,一步一个脚印,靠着自己的功绩,坚实无比地慢慢走入中枢,眼光独到,谋划深远的老江湖! 第九百七十六章 始皇帝的问题   风波之后,散朝了,没人再关心三个御史的命运。   而苏油,被赵顼留了下来,君臣单独奏对。   密奏,在赵顼的寝宫外的偏殿,这是一个从来没有外臣到过的地方。   赵顼的居所其实相当简朴,但是胜在方便,这些都是苏油开内装设计先河的功劳。   有一个旧被褥都舍不得换的仁宗在前,赵顼简朴的居所,也让苏油惊讶不起来。   赵顼看了苏油半晌:“其实我还是喜欢外路密折里边的那个苏明润。”   苏油笑了:“刚刚那是在朝堂之上,其实臣自己,也喜欢外路密折里边的那个自己。”   赵顼哈哈一乐,被苏油这个古怪的说法给逗笑了:“听你这话,倒还真是原来那个苏明润。”   苏油答道:“臣其实一直就是自己,不过公是公,私是私,即便在外路,章奏里也是刚刚在朝堂上那样,而在给陛下的密折里,才是一些琐碎和私事。”   赵顼又乐了,笑完之后才正容说道:“日子还是过得快啊,明润,这些年,辛苦你了。”   苏油也正容说道:“陛下万几宸函,其实自王相公去后,陛下才是真的辛苦。”   赵顼抿了抿嘴唇,似乎有些触动,群臣里边,每一个都认为,皇帝为天子,为江山社稷操劳,本就是理所应当,不操劳的那种,那是无可置疑的昏君。   “你才辛苦”这种话,也不可能从别的任何一个臣子的嘴里说出来,他们只会进谏君王勤政,做到他们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   可就这简单的一句话,让赵顼心里感到一阵温暖。   以他他倔强的性格是不可能承认的,传统的人,认为那样会让自己显得有些软弱。   赶紧切入正题:“你的条陈我每天都在细读,越读越是心惊,原来大宋还有这么多的问题。”   苏油说道:“陛下,那些固然是问题,但既然看到了,我们就想办法解决就是。”   “以陛下之英睿,也不劳臣来提醒。或乾纲独断,或托付臣僚,总能办理得周祥。”   “现在臣要说的,才是对陛下真正的建言。”   条陈里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还有能比那些更严重的?   赵顼肃然改向:“明润你尽管说。”   苏油看着赵顼,认真地说道:“事关臣的身家性命,臣本来不想说的,因为不说出来,朝政一样能做。”   “但今日太皇太后回护如此,让苏油感愧莫名,因而,苏油还是想要说出来。”   赵顼突然想到了当年曹太后对自己说过的话,苏油这样的臣子,实在是多智多能,他只需要随便动动心思,都能比别人卖十分力气都过得好。   这就导致别人辛苦才能得到的东西,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反倒是养成了无欲无求的性格。   如此散淡的人,不缺钱财,对官位爵禄也从来都不稀罕,那他凭什么还要全力辅佐君王?   幸好他重情,也只有通过感情来笼络,君臣投契,才能得其死力。   赵顼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但是太皇太后还记得苏油六岁时写过的诗歌,让赵顼不由得暗自感慨,自己还是不如她老人家。   赶紧说道:“明润言重了,就算历代贤臣,成就也难有能与你相匹的,朕又不是昏君,岂能不知?”   “你这个少保,是朕早就定下的,可惜诸子福薄,未得教诲。”   “我看扁罐机智灵动,明润你教育之功,莫非也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以后朕的孩子,也要交给你看顾,你可不能推辞。”   “如今建言,我只有受教之心,岂有怪罪之理?”   苏油赶紧躬身,还不敢推辞,只好说道:“臣多谢陛下看重。臣要说的,其实很简单——陛下,亲政十年,还记得即位之初,是怎样的心情吗?”   赵顼一下子愣住了。   即位十年来,自己每一天自问都在进步,努力学习处理政事,努力学习典章制度,努力学习圣人经典。   对老臣如司马光,王安石,吕公著,无不是礼敬有加,就是希望得到他们的认同和教诲。   渐渐的,在学习当中,在群臣的理念分歧当中,赵顼建立起了自己的三观。   王安石去后,赵顼开始实际全面掌控朝政,在和宰执们的斗争当中,渐渐表现出能力和魄力。   可以说现在的臣僚,都是他刻意提拔的,他们能够成为宰执的最大原因,只有两个字——听话。   现在这场变法,已经从王安石的意志,赵顼支持;变成了赵顼的意志,底下只有执行,没有支持。   支持他的那些人,多是如蔡确李定这种人,这些人根本就没有高远的政治理想,支持赵顼也只有一个原因——固位,幸进。   有理想的那一代,已经凋零殆尽。   所以当赵顼读到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里边“高处不胜寒”那一句的时候,会发出那样的感慨:“苏轼终是忠君。”   一句问话,让赵顼生起感慨:“我薄德寡能,先君早归山陵。即位之初,仓廪十不存一,人民生活艰难,外敌嚣张跋扈,朝臣狐疑不安。”   “军甲不练,赋税耗竭,三冗之患,如沉疴难起。”   “我战战兢兢,生怕一步行差踏错,让国家万劫不复。我需要贤臣辅佐。”   “当吕公著告诉我,安石相公终于同意出山的时候,知道我多高兴吗?原来朕没有被上天抛弃,大宋没有被上天抛弃,上天终于给大宋送来了一个可以挽回局势的人。”   “我将国政托付给他,跟在他的身后虚心学习。王相公的变法之议,让我大感振奋。”   “民不加赋而国用足。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承诺?”   “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心目中的君子们,彼此之间的政见分歧,竟然大到这样的程度。”   “包括你,对王相公的主张,也存在那么多的发对意见。”   “到底谁才是对的?没有人能够帮我解答,我只能自己寻找答案。”   “我摸索了十年,大宋如今的局面,让我觉得,我们终于找到了一条正确的道路。”   “循着这条大路走下去,国家将变得强盛,人民将变得安乐,内政将被我们理顺,外敌将被我们消灭。大宋,终将复现汉唐盛世气象,你我君臣,终将以丰功伟绩,被永载史册!”   “明润,我说的对不对?”   苏油拱手道:“陛下都说得对,你在朝堂,我在外路,经历十年之后,大家都成长了。”   “但是陛下,你因为成长而变得自信,却忘记了即位当初的心情。”   “理学认为,矛盾永远存在,它不会消失,只会转化。”   “即便是你的理想全部实现,矛盾一样会存在,会转化成新的矛盾。”   “到时候的矛盾,将会转化为大宋境内各族之间的矛盾;中央政令和地方施政之间的矛盾;人口激增带来的土地矛盾;贫富悬殊带来的阶级矛盾;新兴富有阶层,与传统勋贵之间的矛盾;工业大利,与农业薄利之间的矛盾;官员懒政与人民急需之间的矛盾;各地区发展不平衡,百姓间收入差异巨大的矛盾……”   “所以陛下,解决了老问题,又会冒出许许多多的新问题,面对这些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新情况,新问题,在解决老问题时锻炼出来的技能和方法,就一定能适用吗?”   “始皇奋六世之余烈,解决了祖宗没有解决的巨大矛盾,实现了国家的大一统。”   “然而新的矛盾接踵而至,始皇帝却还继续沿用之前的国策,结果不但没有解决,反而导致矛盾的加剧,最后秦朝二世而亡。”   “始皇帝的问题,是在面对大一统国家的新问题的时候,过于自信,认为以前的经验,一定靠得住。”   “但是事实是——靠不住。” 第九百七十七章 思想问题才是大问题   “当然这些也不可怕,知道了这是一个常态,我们便可以用对待常态的办法去对待。”   “分析,解构,发现症结,不断尝试,纠正,最后予以解决,然后以战战兢兢的心态,迎接下一轮矛盾的到来。”   “但是,这中间,最重要的,就是保持初心。”   “陛下,就是你登极之初,那种如临薄冰,如临深渊,谦虚谨慎,不懈学习摸索的初心。还在吗?”   赵顼悚然动容:“无怪王相公言事折子里曾经说过,‘窃观自古人主,享国日久,无至诚恻怛忧天下之心,虽无暴政虐刑加于百姓,而天下未尝不乱。’”   “但是他也没有给出会发生变乱的根本原因,只说‘趋过目前,而不为久远之计,自以祸灾可以无及其身,往往身遇祸灾,而悔无所及。’”   苏油说道:“安石相公和臣所治之学不同,但是他是从历代历史教训里边总结出了经验。其实我们要说的事情,和要达到的目标,都是一样的。”   “我记得他在奏章里提到了有晋武帝、梁武帝、唐明皇。说这三个帝王,皆聪明智略有功之主。因为不计长远,因而祸不旋踵。”   “而臣得相公提点,翻阅史书,认真研究其症结,发现原因其实很简单——矛盾已然悄然转化,而上位者,尚以为安乐,毫无察觉。”   赵顼松了一口气:“好在可算是找着根了。如今想来,历代朝末大变,莫不由此。”   说完又有了新的困惑:“那照此说来,竟是永远没有一个歇止的时候?”   苏油拱手道:“所以圣人有教:君子朝乾夕惕,庄敬自强,本就是理所应当。”   说完又道:“或者,等下一代培养起来,等他们超过了我们,便是他们代替我们,而我们可以休息的时候了。”   赵顼想了想,又摇了摇脑袋,将这句话抛出了脑海。   苏油再次拱手:“臣之所以说这个谏言关乎身家性命,是因为一般的君主,会认为是深受冒犯。”   “这是在说,国家永远不会安宁,天下永远会是多事之秋,所谓的太平盛世,只是矛盾和缓时期的表现而已。”   “而能不能永远和缓下去,取决于上位者,能不能用智慧去发现矛盾,用决心去处理矛盾,用行动去解决矛盾。”   “取决于上位者能不能压抑住自己内心的贪婪,让权力成为为国家最大多数阶层服务的工具,让自己成为国家最大多数阶层的代表。”   “可能只有这样,才能国祚永续,长盛不衰。”   赵顼站起身来,在殿内来回踱步。   苏油这话,对他的刺激太大了。   这话古人不是没有说过,历史上也有过无数次的反复。   苏油在协助自己分拆相权,巩固君权之后,却说出了这样的谏言,让他一时间有些接受不了。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说这个话的孟子,和孔子的区别是很大的。   从平民政治家走上“亚圣”的地位,整整花了一千八百多年。   熙宁四年,在王安石的推动下,《孟子》,才第一次列入科举考试的内容。   而苏油的话,刺激性看似没有孟子那一句那么强,但是意思却更加深刻。   上位者,要代表和团结最大比例的国人,权力,不是用来为自己服务的,而是用来为他们服务的!   而天子,应该是为所有人服务的!   这话要是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赵顼肯定会勃然大怒,认为是在冒犯君权。   可苏油真不是那样的人,从他嘴里说出来,赵顼只有一个服气。   因为苏油自己就是一个成功的案例,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做的!为最大多数阶层服务!   但是要答应这一条,赵顼需要很大的决心。   因为他很贪婪。   有理想的人,都是贪婪的。   赵顼的理想,就是克复西夏,收回幽云,恢复汉唐故土,同时在经济民生上甩出汉唐十万八千里。   将牧场化作良田,将胡人逐出汉土,天下独尊,万国来朝,让大宋成为华夏历史上新的荣耀!   现在苏油告诉他,这些都可以做到,前提是,你得放弃一部分自尊,放弃舒适与安逸,名义上是万人之上,实际上是万人之下。   赵顼当然可以像对付一般的臣子那样,好言随口应允,然后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但是面对苏油,赵顼真不敢轻易许诺,他在苏油的诚恳之前,做不到心口不一。   苏油今日表现出来的理论水平,比王安石还要高;而谏议之切,比司马光还要深。   他找到了王安石都没有发现的治政症结,说出了司马光都不一定敢说的话,提出了对自己对君主的要求。   赵顼知道,自己只要答应,苏油必然会倾尽全力辅佐自己,但是,他真的害怕自己做不到,而让苏油感到失望。   多么简单的四个字,不痛不痒的四个字,却是多么艰难的四个字。   来回走了几趟,赵顼终于来到几案之前,提笔写下“勿忘初心”四个大字。   招手叫苏油上前:“明润,你也来写一幅。”   苏油也提笔写了相同的四个字,对比了一下:“臣的字体做贴还行,上不得碑,大字更是没法和陛下相比。”   赵顼将苏油那幅字取过来看了,苦笑道:“我想答应你,但是实在不敢信口说自己一定能办得到。”   “但是我一定努力,你写的这幅,我就挂在这里,时时刻刻提醒自己。”   苏油郑重说道:“不信口承诺,恰恰说明了陛下的重视。那陛下的这幅,臣也厚颜相求,挂在臣的书房,也好时时刻刻提醒自己。”   赵顼笑了:“正是这个意思,君臣之约,不可相负。”   苏油躬身:“臣必竭尽肝胆,报效赤诚。”   奏对到此,算是告一段落,和一般入相之前的君臣奏对完全不相同,两人之间,更像是在谈心。   而那些历任宰相们入对之时的时政,在苏油这里,反倒成了细务。   思想问题,才是大问题。   问题全是勉强解决,话题才转到了南海四路上,渐渐轻松了起来。   赵顼桌上有一套功夫茶具,这玩意儿也是苏油搞出来的,两人干脆开始用松果碳和银霜碳烹起茶来。   所谓两人烹茶,就是一个做,一个看。   赵顼的茶自然是上品,苏油在一排精美的锡盒里边挑出一盒,打开来看了看:“洞庭山上碧螺春?”   赵顼笑道:“饮食之道上,明润从来都是行家,这茶才发现没多久,曾布用蜀中炒茶之法制得后贡上来的。说是你的主意。”   那就不用客气了,苏油都还没喝过,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这次三苏被调查,赵顼还有些不好意思:“明润,廷对的时候没有说,你宗兄苏颂,我准备让他编纂《唐六典》,为改革官制做准备。”   苏油说道:“宗兄对前朝典章制度知之甚祥,陛下这个任命可谓得人。”   赵顼看着苏油熟练地用酒精喷枪在银霜碳上喷扫引火:“苏轼那里,当如何安排?”   苏油有些无语,所谓宠臣,估计就是这样被皇帝惯出来的,说道:“陛下,子瞻文字的确有失检点,御史污他辱慢君上,讥讪朝政,这些是胡乱攀引。”   “但是他外任太守,不是没有上奏之权,却不守制度,通过诗词发泄。”   “这一点上,他的确是也有瑕疵的,才给自己招来这一场祸殃。”   “讽刺朝臣,皮里阳秋,理当驳斥,不能因为文名盖世,便完全放过。”   “还是那句话,制度就是制度。”   “经此一事之后,朝堂应该整肃一些了吧?这些事情,自然有中书吏部处理,陛下不当问微臣。”   “其实从我内心来说,子瞻不如子由,如今张公,赵公致仕,文公也有些精力不济,子由之前一直跟随他们学习,被征辟是学官,掌书记,著作左郎。”   将一只精美的铸铁壶放到炉子上将水烧起来,苏油叹了一口气:“子瞻说过,子由之文实胜仆,而世俗不知,乃以为不如。”   “其为人深不愿人知之,故其文如其为人,汪洋淡泊,有一唱三叹之声。”   “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   “要不,陛下将之调到我身边来帮我?”   赵顼气笑了:“什么话?真要是人才,给你用还不如我自己用。” 第九百七十八章 军事   苏油立刻说道:“陛下如果要用,一定要先试小州边郡,再按政绩擢升转序。”   “如吕惠卿,李定那样的路子,我苏家人不走。”   赵顼觉得奇怪:“你不是常说天理人情吗?刻意打压亲人的仕途,可也失了人情。”   苏油笑道:“陛下误会我了,子由虽然跟着三位长者学了一肚子的本事,但是毕竟没有亲自锤炼过实务,重要有一个熟悉的过程。”   “那既是对国家负责,对陛下负责,也是对自己,对家人负责。”   “同样的,大臣给陛下举荐合适的人才,也需要将他们放到恰当的位置上,陛下仔细考察其能否之后,再决定是不是放到更关键的位置上,同样都是对国家负责。”   赵顼也不是笨蛋:“明润这是话中有话?”   苏油将茶冲上,看着干绿的茶叶在玻璃盖碗中逐渐展开:“就跟泡茶一样,做官也需要火候。”   “即便是人才,也要一步步来。陛下,接下来臣要上的条陈是军事,其中一条就是择帅,选将。”   “关于徐禧的任命,臣实在是不太赞同,他关于西夏易与的话,臣更不赞同。”   “如果他在臣的面前,那臣要问他,如何得出的这个结论?”   “关于西夏的国情,民情,他知道多少?西夏一年的新增人口,牛羊,马匹,粮食,钢铁,各有多少?”   “人口如何构成?平日里常备军人有多少?装备战力如何?极端情况下能动员出多少?装备战力又如何?”   “西夏人的机动能力有多大?最近有多少能力突出的将领?哪些军队强悍,哪些军队弱小?将领的性格如何?将领之间的关系如何?”   “如果要和西夏进行战争,我们的预设目的是什么?要达到这个目的,需要做哪些准备?粮草要多少?军备要多少?要动员多少战士?”   “进行过军事预演了吗?我军的战斗力,机动性,后勤能力,得到保证了吗?”   “我们能维持多长时间的战争?能对付多少人?”   “西夏有哪些可以被我们拉拢的力量?”   “天时地理如何?人心向背如何?战区附近,水源,河流,草木,都是什么情况?”   “会不会被设伏,水攻,火攻?”   “还有最重要的,占领西夏之后,后续的计划是什么?选择什么样的治理方式?哪些官员可以派去任职,对他们有什么要求?这些东西,讨论过吗?”   “交趾之战,变起仓促,故而臣只有应急面对。”   “但是即便如此,也是谋定而后动,寻找战局当中可能会出现的问题,以备预防。”   “郭逵在陛下的任命之下,从陕西前往交趾征讨,先是士兵水土不服,其后忽略了李常杰的军事谋略,最关键的,是完全错估了交趾水军的能力。”   “我水师要是没有宁海军这支新式水师,战局将演变成福建广东水师被交趾人歼灭,郭逵不得过江,甚至会被截断归路!”   “故而那一战,其实大宋赢得非常侥幸,获得胜利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敌人犯了比我们更大的错误,他们完全不知道我大宋新式水师的巨大威力。”   “所以那一仗,不是我们胜了,而是他们败了。”   这话说得非常古怪,但是赵顼理解了,那一仗要不是苏油用重建的宁海军千里增援,能打成什么样子,实在是难讲。   “后来收占城就好多了。”就听苏油继续说道:“在臣心里,那是一场无声的战役;而臣认为,才勉强算得上真正的胜仗。”   赵顼也不得不服气,占城收得实在是太漂亮了,也正是因为占城收得太“轻易”,才让他又雄心勃勃了起来,感觉三五年拿下西夏不是事儿。   高遵裕为什么在河湟呆着?道理很简单,他是赵顼的舅舅。   赵顼要舅舅成为自己的臂助,与舅公曹佾相制衡,就得让高遵裕立功。   赵顼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好,舅舅先在河湟初步建立战功,这样差不多升到节度使,然后在平灭西夏中作为主力再立大功,成为舅公那样的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就是民间称呼的“使相”。   然后赵顼就可以给母亲的家族大加恩赏,同时效仿祖宗杯酒释兵权的惯例,让舅舅“回家享福”,荣居幕后,削弱太后家族在朝堂的控制力,同时又可以让高家的勋戚地位再次得到加强,起码再过一百年不褪色。   算盘倒是打得很漂亮,就只有一个问题——没有问问西夏人答不答应。   而苏油最担心的,恰恰就是这个。   高遵裕也是武将勋贵之后,善言词,晓武略。先是真宗时以父任累迁供备库副使。英宗时,曾任镇戎军驻泊督监。赵顼即位,以其与夏人交涉得体擢知保安军。   其后任秦凤路沿边安抚副使,知通远军军事。熙宁二年,擢升引进副使、带御器械。当年,破西夏军于野人关,据武胜城。因功诏知镇洮军军事、进西上阖门使、荣州刺史,充总管。   其后在王韶攻略河湟的时候,复知通远军,加岷军刺史。   从履历上看,毫无瑕疵,而且在岷州以数千之军,笼络住了瞎毡以下三十万蕃部,有力保障了王韶的后方。   可以说大宋收河湟,高遵裕的功劳起码占了一半。   不费一兵一卒得岷州西北几百里地几十万蕃人,虽然主要还是王韶的强势和战胜吓出来的,算是搭了个顺风车,但是仅仅从战果来说,还真不比王韶取得的蕃部少。   而且瞎毡相当的忠心,大宋在岷州的统治相当的稳固。   那必须的,因为羊毛生意的利润,让以前的一头羊,变成了三头羊的价值,相当于岷州蕃人在归宋之后,人均收入莫名其妙地突然多出来两倍,用欢声载野来形容一点不过分。   虽然这个其实主要是苏油的发明创造带来的,但是架不住人家高国舅是天选之人,运气就是这么好,可以一路搭顺风车!   可不就是天选之人,天子选中的人。   苏油的功劳多得送不出去,有人来替自己来分功,那是求之不得。   想到这里,苏油觉得给赵顼加上一码:“臣在南海,不知道西边的情形,也不知道汴京新军操练得如何了。”   说到这个赵顼就不由得非常得意:“如今上四军已然整备完毕,人数达到满员的五万,京师已然固若金汤,厢军的负担也去了大半。”   “这样一件大事,竟然办得悄无声息,明润你说苏子由是深不愿人知之者,我看你才是!国家冗军负担的消减,你是首功!”   苏油拱手:“陛下这就言重了,火器的产生,是理工发展的必然成果;而其产生之后,就会出现与之相适应的配套军制;这些都是自然而然应该发生的事情,功劳怎么算也算不到臣的身上。”   “不过既然京师已安,那边军是不是也该装备起来了?”   赵顼有些窃喜:“不用再对西夏和辽人隐瞒了?”   苏油的做事风格,让好名的赵顼有些难堪,苏油最喜欢干的就是狗狗祟祟搞事情,最好事情干成了,别人都还不知道是谁干的,似乎这样才是最爽,简直是一个变态。   而赵顼喜欢的就是显摆,觉得能让所有国家哭着喊着叫我要我要,然后自己心情好就给心情不好就不给,才是大国风范。   同样的,苏油觉得这样就叫“狗肚子里边藏不住二两香油”,这才是变态。   当年他在辽国使臣面前展示鹤胫弩的威力,可是在私下里研发出转轮铳之后的事情。要不然,他连鹤胫弩都还要藏着。   因此在火器这件事情上,赵顼忍耐了实在太久了。 第九百七十九章 后勤   然而祖宗制度守内虚外,加上稳重,或者不如说奸诈的大臣如苏油文彦博等,坚决不同意泄露机密,然后苏油已经开始操作将西夏人往重建铁鹞子上面引的大计,所以赵顼虽然一万个不愿意,也只能捏着鼻子配合。   苏油笑道:“不行,该瞒一样还得瞒。不过臣建议,将高国舅调离蕃人众多的地区,在渭州,不行渭州都太靠近前线,在西京,让高国舅在西京编练出一支新军来。”   “对,就是洛阳,洛阳可以依托郑州,商州,蜀中三地,有足够的工业力量可供支持。”   “而且这支队伍,应该是全骑兵部队,全部使用改良之后的马种。重装备也得靠驮骡,厢车。”   “它的任务,是战略级的,走大路,隳名城,灭强军!”   “我们现在已经具备足够的力量,完全可以打造出一支如同西夏铁鹞子,辽国皮室军那样的王牌部队来!”   高遵裕其实是有问题的,历史上五路伐夏他那一路的失败,和个人的军事素养和人品气度有莫大的关系。   但是话又得说回来,除了他的那一路,其余哪一路都有问题,而且更大的问题在前三排,在汴京。   在苏油的心里,历史上真实发生的那一次大宋动用举国之力的军事行动,根本不像是一场以伐灭西夏为目的的战争,更像是一场军事大游行外加送人头行动。   感觉是前三排的敌人觉得大宋冗军负担过重,故意送一波人头过去,让西夏收割,为大宋减轻负担一般,操作骚得叫人匪夷所思。   比如被高遵裕压制的刘昌祚,其实在后期也消极怠工了一阵子,导致阻击西夏援军的行动失败,阵型被夏人击穿,加上上游放水,城池坚固,攻具不备,才让伐夏行动失败。   但是在苏油看来,这些都不是重点,就算打下夏州,又能如何?   强弩之末。   粮草禁绝后,西夏人就算放弃夏州,宋军即便拿下,一样只能乖乖撤退。   在西夏人坚壁清野的三光政策下,这就成了走得越远,占地越多,死得越惨。   而大败之后的西夏反攻,徐禧指挥的永乐城之战,以及种谔沈括的救援行动,更是如同儿戏一般。   只能说雪崩之下,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高遵裕绝对不是最佳选择,苏油心目中,王韶,种诂,都能甩出他几条大街去。   但是和运气一样,命好,同样可以视作一种能力,人家是皇帝舅舅,这就是天选。   所以他就是唯一的选择。   苏油和别人最大的不同,就是能够正视这种尴尬,上天让他穿越到大宋,本来就不是可以轻轻松松一路借势成功的。   而且现在的局面也不一样了,大宋进入了国势的蓬勃上升期,说句不好听的话,就算是遭遇到历史上那样的惨败,也最多如同后世遭遇珍珠港偷袭的老美那样,可以很快恢复起来。   这就叫手中有粮,心头不慌。   不过虽然高遵裕可以用,但是历史上那种混账仗,苏油是不准备打的。   只能自己辛苦一点了。   果然,赵顼对苏油第一支边防新军从高遵裕开始的建议,非常满意。   苏油还适时给赵顼再加上一码:“臣还有几个建议。”   “第一,臣再推荐一人,曹南。”   “曹安民乃皇家理工学院第一届军官速成班毕业,学业优良,带领五百新军血战南海,灭敌万余,具有非常宝贵的军事经验,尤其是带领新军作战的经验。”   “这支部队,以高遵裕为正,曹南为辅,从有实战经验的宁海军陆战队里抽调人员,加上王中正,李宪麾下的一些新军充任骨干,整编集训,最多半年就可以成军。”   “半年之后,第一批良种马和驮骡便能够投入使用,加上厢车,马拉炮车,压缩干粮,我们将拥有一支火力强劲,机动性强悍,能够依靠自身后勤,独立完成两到三个月军事行动的决定性力量!”   曹安民对赵顼来说也是亲人,提拔重用没问题,对苏油来说,也算是对太皇太后的关爱投桃报李。   赵顼点头表示同意。   “第二条建议,戎机转瞬即逝,乃非常之机,不得不行非常之事。”   “所以臣建议设立军机处,直接对陛下负责军事!”   “其下包括战略,机宜,后勤,训练,联络诸班。”   “战略班负责调研大宋周边国家态势,军力,国力,负责制定国家战略,保障国家安全。”   “比如对西夏,对辽国,当前应该采取什么态势,攻怎么攻,守怎么守,关键地区如何占领,军队如何部署,进军季节,方向,战略目标如何等等。”   “机宜就是情报和用间,占城的收复,宁海军情报分司,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占城从国王到大臣将领的一举一动,无不在王经略和臣的眼皮子底下。”   “有强大的情报体系为依托,我们才能做出最佳的选择,最后才做到了兵不血刃的效果。”   “后勤,是我大宋长期忽略的一个军事体系,当然相比西夏和辽国,我大宋的后勤体系几乎是最完备的了,但是仍然远远不够。”   “新军是一支全新的军队,要保证他们的战力,后勤保障是重中之重。”   “所谓后勤,是筹划和运用人、财、物,工,从物料钱粮、医疗救护、交通转运、战具维修、关寨营房等方面,保障军方驻防和作战事务的统称。”   “大体上,臣将之称为战略后勤、战役后勤、战术后勤。”   “战略后勤如同树干,是不动的;比如我们的工业基地,依托基地而产生的各种兵工厂,军器制造,车辆厂,被服厂,帐篷厂,罐头厂,压缩干粮工坊;各地的马场;军事物资仓储,军营等等。”   “战役后勤,则是保障一场大战,一个战区后勤管理的局部性分支体系,由经略使及其幕府统一指挥,以战略后勤为后盾,发动和运用战区的整体力量,从物资、经费、卫生、技术、运输等方面,为军团驻泊作战提供保障。”   “其基本任务,包括统一规划和组织建设战区后勤基地,增强保障能力、防卫能力和指挥能力;为战区和诸军的日常运转和作战,提供及时有效的各类后勤支持。”   “其职责还应该包括对战区和诸军所需经费和物资的统一筹措和分配,负责战役物资的储备和管理,还有满足驻军需要的同时,必须对各部队使用物资经费的行为进行监督。”   “这个体系,其实大宋也有,不过现在归于民政,属于转运使的职责,大战之前,双方协调不当,容易耽误大事。”   “因此对于战区来说,非战时保障,可以由转运司负责日常运行,从源头对其经费和物资进行控制,并且监督军队。”   “而到了战前,经略使手里必须有足够支配的后勤资源,然后才说得到战役的进行。”   “后勤没有保障之前,坚决杜绝盲目的军事行动,那是白白浪费大宋的军事资源。”   “比如针对西夏,我们现在就应当动起来,制定出一个后勤体系工期进度表,加快保障建设。” 第九百八十章 大宋该打的仗   “不同阶段的建设情况,决定我们能承担什么烈度的战役。而不是盲目出击,用豪赌的姿态说什么因粮于敌日进百里,那是将自己的生死寄托在敌人的愚蠢之上,那是找死。”   “宁不进取,不可失地;宁不胜利,不可丧师;宁饱食而防,不饥疲而争。宁不放弃如今的有利局面,以待后来,不冒着失去优势的风险,去赌什么一举而定!”   “即便是出击,后方也要留足预备的部队,物资,以防万一。”   “取交趾的时候,我军后勤,在医药上差点就犯了一个大错。”   “据天师府随军医士的统计,如果到了昆仑关还没有得到药物补充,郭经略的大军,将直接减员三成,战斗力损失一半!”   “要是那样的话,大宋哪里还能拓地万里,扼控南海?”   赵顼听得连连点头,苏油一生唯谨慎,绝不行险侥幸,大有诸葛之风。   见赵顼听得进去,苏油说道:“那我们接着说教育。”   “教育包括军士训练和军官培养,我大宋对练兵一直非常重视,但是并不得法。”   “而对军官尤其是校尉一级的培养,更是落后。”   “王相公虽然兴举武学,但是明显不能满足新军的需要,经过皇家理工学院军官速成班的多年探索,臣建议,将军官速成班独立出来,成立皇家军事学院!”   “学院大体可以分为训练司,专门负责学员训练,锻炼和保持体魄;”   “政治司,负责传授忠君爱国,刚毅不回,勇克强敌,爱护百姓,遵守纪律,勇于奉献等军人修养;”   “研究司,负责研究传授历代历次战役得失,研究诸多作战科目和课题,研究军队战略,机宜,后勤,战术、训练各方面的新思想新课题;”   “战略司,负责传授高级军官的大局观念,全局观念,锻炼他们谋划和实现全局目标的能力;”   “战役司,传授如何部署一系列战斗,在战争的一个区域或方向,按照一个总的作战战略和计划,实现局部胜利,为战略目标的实现打下基础;”   “战术司,传授指挥和实施战斗的方法。主要包括基本原则、战斗部署、协同动作、战斗指挥、战斗行动、战斗保障、后勤保障和技术保障等科目。”   “此外,还应当有各兵种的专司,比如炮兵,步兵,骑兵,车兵,辎重,工兵,战地医疗,战时维修等专业体系,以及外军研究、理工必修,文字必修等科目内容。”   “管理皇家军事学院,也是军机处教育班的重要差事。”   “接下来,军机处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一个班直,就是联络班。”   “要实现战略目标,国家必须动用全部的力量。但是管理部门之间相互独立,因此这个联络班至关重要。”   “战争关系到国家财政预算,是三司的职能;关系到各地资储民夫的调用,地方官员的配合,这又归中书管理;至于军事任务,又离不开枢密院的筹划。”   “三个部门互不统属,中书不知道国家一年的收入盈余,不知道枢密一年增裁多少军队,需要多少军费,战事如果起来,需要多少州府配合。”   “三司不知道军方一年需要满足多少人的需要,有什么战略战役计划,需要额外准备多少物资,动用几个州府的仓储。”   “枢密不知道中书能够让多少地方州府配合,不知道三司能够拨备多少物资,是否能够满足战役的需要。”   “在地方上的时候,蒙陛下恩宠信任,专令臣一路行政后勤之权,所遣军事主官得人,配合得当,知无不言,臣相当于完全掌握财政,民政,军政的通盘情况,因此才侥幸获得这么多的功劳。”   “但是臣不知道,于臣之外的其余诸路转运使和经略使,常平仓使之间,是不是也能正常交流;更不知道枢密院,三司,中书之间,是不是相互知晓彼此的情形。”   “如果不是,那这个军机处联络班,就至关重要,它将负责协调三个部门之间的沟通,大家一起齐心合力,共同努力达成国家战略目标。”   “臣目前想到的,军事方面的建议,大致就这么多,下去后将分门别类细致条陈,供陛下御览。”   赵顼对苏油的本事是早有领教,说白了,这还是精细纯老三样,但是被苏油整成这样,也不得不刮目相看。   苏油完全没有提人选问题,赵顼却不打算放过他:“按照明润这么高的要求,能运转这个军机处的人才,我大宋能找得出来?”   苏油说道:“要找一个人,能够统筹完成这么多事务,纵然是姜尚,白起,韩信复生,都不可能。”   “不过一人计短,众人计长,人才,臣觉得可以从四个方面寻找。”   “其一,军中宿将。如种家种诂,折家折继世,以及郭逵等人。”   “这些人战功卓著,熟知边事军情,然年事已高,且久在边镇。”   “陛下收在身边,备位咨询,勋位爵禄不妨定得高一些。一来得用其才,二来以示荣宠,三来也给了边将一条新的晋升通道,能打消藩镇的忧患。”   “其二,枢密人才。”   “这是文官序列,但是精通谋略,善于筹划,能部署全局。如王韶,薛向,章惇,章楶,熊本等,如果在京为官的,完全可以专职或者兼任一些职务。”   “第三,勋贵,如高士林,赵宗佑。高小国舅的军功企业管理经验,赵宗佑的军事装备技术理论水平,都是陛下不可多得的财富,他们的作用,应当充分利用起来。”   “第四,理工人才。”   “新军的军器,战马,车辆,战术,侦查,沙盘,到后勤,会计,统筹等等,都离不开理工的学问。而这其中,不少宗室也是理工学院毕业的,学有所用,才符合陛下和两宫栽培的苦心,大可以选拔干才充实到军机处来。”   “这是一套全新的,高效的国防体系,其目的是保证战略思路清晰,战役目标明确,战区后勤高效,战斗方式有力。从战争几个大的方面,保证其前瞻性,计划性,合理性,有效性,容错性。”   “安石相公一个置将法,解决‘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情形,这是一个进步。”   “但是这还远远不够,这还只是‘挨打能扛’的阶段。要进取西夏幽云,大宋必须先置于战胜之地,再认真观察,做足准备,不断用间,营造时机,等待敌国大变局的到来,然后出而争胜。”   “这样的仗,才是我大宋应该打的战。”   “对于西夏,我的建议是采取攻势,以消灭敌有生力量为主,不要计较大城疆域的得失。”   “因为他们游牧成性,如果西夏王室决意放弃名城,千里远遁,然后引诱我军深入,在前出过多,补给困难的时候,截断我军粮道,到时候想退,可就难了。”   “要歼灭,就需要实施大迂回大包围,布置周密,用一次次的围点打援,利用局部性的大优势将其有生军力吃掉,最后夺取胜利。” 第九百八十一章 宜秋门   “对于辽国,臣认为当采取守势。在黄河未稳,河北河东两路民生厚度没有恢复起来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但是要减轻边境压力,就必须注意消耗辽国的实力。”   “可以培养辽国的上层勋贵,利用名马宝器腐蚀其性。”   “可以培养大宋在辽国的代言人,扶持其登上高位,为宋辽和平提供保障。”   “对其周边反叛的部落,小国,给予经济,军事上的充分支持,让辽国不断讨伐,顾此失彼。”   “与此同时,加强对辽国的情报工作,军机处要开始着手战略计划,最好能拟定多个方案,最低目标,就是收复燕云!”   “等到西夏平灭,河北安定之后,再腾出手来施行大计,到时候,诸多准备也差不多做好了。”   “陛下,灭国之战,切忌鲸吞,西夏坐拥六州之地,西边可入西域,北边可入草原,东面可依辽国,我进彼退,我退彼进,永无宁日不说,我军进军的成本,与西夏辽国进军的成本,可是大不相同,我们耗不起的。”   “如果敌情发生重大变化,那我们就必当如河湟这般,得一地,巩固一地,梯次推进,直到将其逼入绝境。”   “要尽量用战争所得弥补亏耗,这样的战争才是值得的,否则就是得不偿失。”   “这也是制定战略时,应该考虑的根本,如果仅仅为了宣示武力,暴露意图和实力,那样的战争,不如不要。”   “这就好比烹小鲜,着急不得,乱动不得。”   赵顼长叹了一口气:“见了你的官制条陈,想放你在中书;见了你的军事条陈,又想放你在枢密院;财计条陈还没写,我估计看了之后,肯定又想放你在三司了。还真是难啊……”   苏油说道:“臣去哪里,都是一样的报效皇宋。”   赵顼说道:“容我再想想,这样,给你一个月的假,不过你不能偷懒,将十件大事的条陈先写完给我看了,差事先不用急。”   苏油拱手:“臣遵旨。”   从宫中出来,苏油才发现天都黑了,这才想起赵顼都没留自己吃饭。   甩了甩脑袋,今晚是来不及出城回尉氏冬庄了。   张散牵马过来:“少爷,我们去哪儿?”   苏油翻身上马:“去宜秋门苏宅。”   宜秋门一带最近很安静,几个老头连提着茶杯笼子下棋的心思都没有了。   老太太们早上出来涮马桶,都相互用眼色说话,一副“道路以目”的样子。   其实完全没有必要,但是宜秋门的百姓们习惯了以那个小小的宅院为荣,如今听说大苏和小苏都被捉进了御史台,听说是干犯了天大的罪过,一坊的邻居们都觉得委屈,都觉得抬不起头来。   不过小消息不断,李寡妇家小子在伺候小苏探花蹲牢房,每日里都会送出来消息,说什么小苏学士稳如老狗,天天在给官家递密折条陈,还有,腊味煲饭,回锅肉,味道真是好的不得了。   然后被李寡妇叫骂着用擀面杖撵了一条胡同。   小苏学士都这样了你还惦记着吃!塞回娘胎是不可能了,今天老娘就打死你这个丧心背德的东西,然后上吊见你那短命鬼的爹去!   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赶紧出来制止,但是心里也不禁有些担忧。   说得这么好听,你有本事做饭你倒是赶紧出来啊。   不过很快事情似乎就有了些转机,老苏学士先出来了。   陈家那可真是惨啊,从家主到奴仆整整十九口人啊,菜市口那里简直是血流成河,跟上次处决悖逆的李常杰和交趾阉党后党那情形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今日里小李子散班得那叫一个早,一路跑着回来的,等到得宜秋门都上气不接下气了。   周大家的正在摊晒萝卜缨子,这也是一道美味有嚼头的好腌菜,可不能浪费了。   见到小李子这情形,周大家的端着大簸箕,簸箕沿放在肚皮上,那叫一个稳当:“小李子干啥呢?你娘给你聘媒说媳妇了?跟个春兔似的!”   小李子喘着气:“大娘子……官家……官家遣大理寺……抄……抄了御史台……”   “狗咬狗一嘴子的毛。”周大家的给出了完美定性,她的政治素养也就这样了。   小李子摆着手:“小苏……小苏探花……”   周大家的着急了:“哎哟你好歹说句整话啊……当家的!当家的?周大!!!”   周大赶紧跑出来:“来了来了怎么了……”   周大家的说道:“赶紧给小李子取碗茶汤过来。”   小李子摆着手,勉强调匀了气息:“不用……不用了,今日官家宣小苏学士入宫,没过多久,就遣人来抄了御史台,说是要严查几位大博诬陷小苏学士,欺君的天大罪状!”   “啊?!”簸箕翻了,萝卜缨子掉了一地:“咱们官家到底圣明!”   周大家的再次完美定性:“我就说小苏学士这么好的人,这么大的功劳,御史台一定是诬陷!杀!几个狗御史,呸呸呸!这么说狗都不乐意的!”   小李子拱了拱手:“不帮大娘子收拾萝卜缨子了,我还得赶紧去苏家报信。”   “去赶紧去!”周大家的笑得满脸花,美滋滋地说道:“一会儿出来到家里提块五花腊味孝敬你娘去!大娘送你的!这消息可值当!”   “多谢大娘子!那我就进去了!”   周大家的知道了,那不一会儿宜秋门的乡亲们就都知道了。   不过小苏学士还没见着,大家心里终是不落地。   按理说都应该散朝了啊?   莫不是出城了?毕竟苏家的长辈不是在冬庄上吗?   那不能,苏九三还在呢,苏迈也在,这段时间四处托请那叫一个凄惶,小苏探花是情厚的,不可能不回来打个照面。   那是官家看重,回衙署事了?   哪里那么快,再说就算坐衙,派个人回来报信总不是事儿吧?   莫不是……事情还有……反复?   此话一出,几个老头不由得面面相觑,赶紧招呼大家各自回家,关好门户,不要乱走乱串,这时节里,不要给苏家人添麻烦。   很快,一日里操劳的家里人回来了,只说城中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三个御史丧心病狂,诬陷小苏探花,这时节还让太皇太后他老人家生气,官家至孝,当时就发作了。   可是小苏探花还是没回来。   接着,家家的炊烟冒起,晚饭的时间到了。   小苏探花还是没回来。   临街的店铺开始上门板,当家掌柜的还不忘朝街口看一眼,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摇摇头,终于安上最后一块门板。   掌灯了,要敲梆子了。   就在这时,安静的街口传来了滴滴答答的马蹄声。   周大家的一直留这个门缝,却见当先的高骏马匹上,骑着一个古怪的武士,文不文武不武,手里拿着一支明晃晃的细杆子长枪,长枪的刃部长达两尺半,吞口的下方挂着一枚古怪的铜钱。   再往后的一位,还是文不文武不武,不勒缰绳,只靠两腿控马,那马偏偏还很听话,双臂交叉合抱着一柄长剑,一脸的傲然。   第三位终于认识了,虽然留起了短髯,但是这短髯不是夫子那种遮住脸的大胡子,素净的穿着,散淡的态度,和蔼的眼神,周大家的眼眶就有些湿了,低声喊道:“探花郎!探花郎!”   一行人真是平正盛,程岳,苏油,后边还跟着一个张散。   苏油一看到探头探脑的周大娘子,一张大饼脸在门缝那里夹着,要多滑稽有多滑稽,拱了手,同样用周大家的那种语气低声道:“年关还没到,这么早就供上了?”   这是在取笑周大家的这样子像供桌上的猪头,周大家的啐了一口,继续低声打听:“还是油腔滑调!说得出浑话,这就是没事儿了?”   苏油再次拱手微笑,鬼鬼祟祟地说道:“陛下圣明,没事儿,本来就没事儿。” 第九百八十二章 一家子   周大家的长松了一口气:“没事儿就好!老天爷可开了眼了!诶,既然没事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子讲话?”   苏油自己也觉得好笑:“这不都是被你给带的,你还问我?”   “哈哈哈……”周大家的笑得眼泪真的下来了,大声喊道:“没事儿就好!探花郎,才制好的大风萝卜,从皇庄上进的沙土大萝卜炮制的,赶明早我给你送去啊——”   苏油非常感动,也配合着喊道:“不——用,明早我遣人来取!离开汴京城这么些年啊,就惦记你家这一口!”   周大家的这是一片好意,意思是告诉街坊们,宜秋门南北巷又可以挺胸抬头大声说话了!   虽然这种做法很可笑,但是也是弥足珍贵的可笑,这是街坊们将苏家人当做了自己人,才做得出来的事情。   在苏油眼里,这是说不出的可爱。   又对周大家的行了个礼:“那我就先进去了?”   周大家的点头:“去去,赶紧也让子由他们也高兴高兴。”   一行人下得马来,还没等苏油用门上的铁环叩门,门就开了,一个年轻人在门口躬身:“小幺公。”   苏油站在那里端详着他:“维康做了父亲的人,当真气度都不一样了。后年的科举参加吗?”   这年轻人正是苏迈,苏油一共就见过两次。   一次是在凤翔,那时候苏迈还是个小孩子,闹着黄河不好看;还有一次是在苏轼赴任密州,苏油赴任两浙的时候,在半道上相遇。   说起来,都是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熙宁十年三月,苏轼向殿中侍御史吕陶替自家长子求婚,次年八月生一子箪。   而其弟弟苏迨,和同乡游师雄一起投奔嵩阳书院张载门下求学,对关蜀学派理论体系研究颇深,而且小小年纪似乎就醉心于理学学术,一直是让张横渠倍感骄傲的高足子弟。   张载去世后,嵩阳书院的山长变成了二程,苏迨觉得二程的学术不足,便离开了书院,回家服侍父母。   苏轼获罪,苏迈陪同父亲入京,并多方求救。   而苏迨留在湖州和母亲一起慢慢前行,同时还要照顾年纪尚幼的弟弟苏过。   苏迈从小就对这神奇的小幺公崇拜异常,恭恭敬敬地说道:“父亲说我的火候差不多了。”   苏油说道:“那就不要到处跑了,这两年就留在京师里边,好好揣摩文章,准备进士考。”   苏迈也不敢说不,躬身道:“还得问过父亲的意思。快进来吧,叔父身体不适,未能来迎,小幺公莫怪。”   苏油闻言大惊,赶紧进门:“我去看看。”   进入院中,一大家子都在,加上仆人,小院子显得都拥挤了。   二十七娘见到苏油眼圈就红了:“明润……”   苏油也不禁感慨:“二十七娘,我们这都多少年没见了啊……”   二十七娘就厉害了,嫁给了苏辙之后,连生了三个儿子,苏迟,苏适,苏逊,还有了两个女儿。   长子苏迟已经十五岁,二十七娘早早就给他看好了人家,明年就会迎娶老状元梁颢的曾孙女过门。   二十七娘问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还没开饭呢。”   苏油说道:“这怎么行,饿着孩子们怎么办?赶紧开饭吧,我先去看看子由,不要等我。”   二十七娘说道:“那不好……”   苏油摆摆手:“就按我说得做,我苏家的礼数,从来不在这些地方。”   说完转身入内室去了。   两个妞妞牵着二十七娘的衣角:“娘,我饿……”   二十七娘咬了咬牙:“那就听你小幺公的,我们先吃。”   苏油来到内室,苏辙一脸病色半躺在床上,对着苏油拱手:“小幺叔。”   苏油自己拖了个凳子坐下来:“今天廷对,李定,舒亶,张璪三人,操权枉法,欺君罔上,已经下狱了。”   “之后陛下留我说话,所以回来晚了。”   “子由放心,子瞻不是大过,很快就会出来了。”   苏辙惭愧地说道:“长兄入狱,追迫又那么急,是我失了分寸。还是得劳累小幺叔出手,果然如水银泄地一般干净利落。”   苏油说道:“陛下本意也不是要深责,这事情说起来很复杂,待日后再与你细说。不过你得赶紧好起来。”   “我本来求陛下留你在身边帮我,但是陛下的意思,是要提拔你。”   见苏辙摇头,苏油说道:“我跟陛下说了,先放你到艰苦的地方锻炼政务,我们不走幸进的路子。”   “其实你知道的,我们理工之学,越是艰苦的地方,越容易出成绩。”   苏辙得知苏轼无恙,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头,病情就已经好了一半:“那兄长他……”   苏油说道:“大苏他的确有一些过错,应承之罪,我们认。估计会有薄惩,但是不至于太过。”   “陛下给了我一个月的假期,除了完成诸事条陈之外,意思很明显,就是在大朝会后宣布任命。”   “到时候子瞻是什么情况,现在担心也没用,我估计吧,大约在下州知州和上州通判之间,不会再严重了。”   苏辙也是跟着张方平赵抃文彦博多得锻炼的人,这些政治上的风向一眼都能够看得出来,点头道:“的确如此。”   苏油说道:“那明日大家就一起去尉氏,先避避风头。我估计还得花点时间,要见见宗兄,还有程公,史公,石家也得去拜访,安排完一些事情,我估计得再晚一两天。”   苏辙点头:“都听小幺叔的。”   苏油说道:“你这都是累的,这段时间提心吊胆的确辛苦。”   “尉氏庄子上有汤泉,你安心休养,如果有精力,到时候便帮我看看条陈。肚子好饿了,我先出去吃饭去。”   苏辙终于笑了一下:“小幺叔从来都是饿不得的。”   来到外间,见孩子们都开动了起来,苏油自己添了一碗饭坐下来:“都认识了吧?”   刚开始苏迈和二十七娘还以为那两位是苏油的跟班,却原来一个是日本友人,张散的妻弟;一个是徐泗大侠程杲的弟弟。   苏迈一直跟在父亲的身边,对大苏启用的程杲很熟悉,就忍不住往程岳脸上看。   苏油知道他的困惑:“这就叫洗心革面,你小幺奶奶用药膏替程兄洗去了金印,现在他也是南海功臣,朝廷命官,功劳不比兄长程杲稍弱。”   说起这个程岳就不自在:“少保,我想向你告假。”   苏油点头:“回徐州看看你老父亲和兄长,年后再回来吧,不急。”   “明天跟我去四通,让他们给你置一车年货,你老父亲见着指定高兴,相信你押镖也不会失道的对吧?”   程岳一脸的羞惭:“也不知道那些三山五岳的弟兄还在不在。”   苏油想起一件事:“你老家徐州到郓州水路不过五百里,郓州有个梁山泊,现在成了盗匪的渊薮,那里的头领你熟悉不熟悉?”   程岳说道:“这个得打听之后才知道。”   苏油点头:“那就打听一下。郓州是河北保障,朝廷是不可能容忍盗匪在那里自立山头的,听说现在上头都在种地开荒?这不就还是背着个土匪名声老百姓吗?”   “大宋的军队打自己家老百姓,我不认为是什么光荣,如果与你相识,劝他接受招安吧。”   “不管认不认识,告诉他,机会只有一次,不然,我会亲自去擒他。”   程岳拱手:“不劳少保出手,就算我不行,还有兄长呢。”   “那就好。”苏油交代完,才对苏迈点头:“吃饭,维康你放心,你父亲没事儿。”   苏迈也点头:“小幺公回京,我们自然就放心了。” 第九百八十三章 赵孝奕   吃过饭,将孩子们安排好,程岳和平正盛也安排到了客房,苏油这才和苏迈,二十七娘来到苏辙的卧室,细细说起事件的经过。   苏迈也将这几日的奔劳情况做了个说明,感慨道:“当年父亲提掖称颂过的人,大多避之唯恐不及,只有过广陵的时候,扬州太守,父亲的好友鲜于先生赶来相见,结果也被台吏拒于岸边。”   “后来听说有人劝他烧毁与父亲往来文字,否则怕是要入罪。鲜于先生坚决拒绝,说:‘欺君负友,吾不忍为;以忠义分谴,则所愿也。’”   苏油点头:“患难见交情,这是一说,不过要是你父亲的挚友们纷起营救,只怕局面要大坏。”   “陛下已经命内侍省冯宗道监督另审你父亲的案子,这就简单了。”   说完对众人解释:“宫中太皇太后,太后,皇后都对子瞻青睐有加,此案虽然未决,但是再无大碍。”   几人都是点头。   苏油对二十七娘说道:“你们这次处理得很好,虽然子由,维康奔走,但是也没有动用四通商号的力量干预,公事公办,拎得清,放得下,应对得体。”   二十七娘脸上一红:“我是去求过父亲和程公的,不过他们说这是国事,不能因私废公,真要是请托到了宫里,陛下的面子当不好看。”   苏油说道:“二老的主意拿得定啊,是这个道理。”   其实以如今四通商号的实力,在京中的影响力堪称巨大,不过这个力量如果被滥用到干扰朝政,却是苏油不愿意看到的。   如今要在汴京城生活,要和四通超市脱离关系,几乎不可能。   汴京人的衣食住行,处处都有四通的影子。   而相应的,四通的影响力,也深入到了汴京城的方方面面。   主妇们最喜欢逛的便民万货集,每日三餐的精米,面粉,油盐酱醋茶……   士子们爱用的笔墨纸砚琴棋书画……   农人们的农具,种子,禽畜苗……   工坊里各种机械,工具,生产物资……   商人们的行会,洽谈,货品托运,寄存,商业拆借,担保……   方方面面,无所不包。   这个巨大的经济体里,无数人在各个节点上生产,无数人在各条渠道上奔忙,他们和经济体形成了密切的合作关系,依附在这个实体上,为自己的更加美好的生活奋斗着。   而这个实体,也因为这些人而越发的壮大。   汴京城和周边望畿十六县的人口多达千万,直接与四通存在经济来往和雇佣关系的,高达十万,而有间接来往的,更是多达四十万。   如果加上这些人的家属,子女,怕是会过百万。   这些人,都是这个王朝的建设者,而四通给他们的薪资,别说是一般的小老百姓,就连七品的县令,有时候都羡慕不已。   流水的官员,铁打的衙门。   官清如水,吏滑如油。   作为大宋政府机构最底层的小吏,作为开封府的土著,谁没有几个亲戚朋友在四通的旗下的相关工坊,仓库,商铺,车马行,城建,路建等下属分支机构里边做事?   所以他们的屁股朝哪边歪,是不言而喻的。   因此三个御史在搞事情的时候,四通商号总部情报分析司——对内的忘雨阁,同样没有忘记调查他们,而且资料详实得多,就连李定家里人每天吃多少猪肉都清楚。   当然这些是不能告诉二十七娘,更不能告诉苏辙的,民间单位调查官员,哪朝哪代都是一口背不起的大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御史们知道的,就是御史台的小吏和苏家关系好,照顾得周道,但是那是人家有钱消费得起,小吏们拿了红包,也是理所当然。   李定想过抓这方面的把柄,可那些小吏除了送衣服被褥饭菜,也严守着纪律,想换人,那等着接班收红包的才开心呢!   可以说,三苏一进御史台,三个御史就成了御史台所有小吏员们的敌人,很多“巧合”,便在小吏们悄无声息的安排下发生了。   苏油对付御史的办法非常简单——如果他们按照正常手续来,三苏是压根扳不倒的;   所以如果要扳倒,就必定要使用非常规手段;   一旦使用非常规手段,就一定会被四通密如网罗的情报搜集能力抓住;   把柄被抓住,三个御史就是案板上的肉了。   所以苏油趁二苏未结案的时候突然出现在御史台,然后通过密匣不断给赵顼上条陈,只是最简单的打草惊蛇的手段而已,没什么高明。   但是有效,御史们被抵到了墙角,不得不落入圈套。   不过政治斗争里边,台面上的东西,永远只是冰山一角。   苏油也知道,三个御史是被人当了枪使。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自己就需要对枪客气,正好借此事给企图搞事情的人提一个醒,想清楚后果和代价。   程文应和史洞修也是老江湖,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明面上大公无私,私下里手段频出。   三个形单影只的御史,表面上看是在和三苏作对,实际上,却是要和这样一个庞大专业的组织在作对。   下场可想而知。   又好好安慰了几人,想到明日还要早早出发,苏油便让他们休息,自己回到房间,继续整理条陈思路。   一夜无话,次日,苏油送苏辙二十七娘一大家子前去尉氏,留下苏迈给苏轼料理送饭等杂务,这才带着程岳和平正盛先去了四通商号。   散花楼外装简朴庄重,可一进入大门,顿时让俩土包子看傻了眼。   平正盛以为平家已经够有钱了,也是,日本首富,家里有金银铜铁矿硫磺矿那种,可也被吓得不轻。   为了室内的大金鲤池有足够的日光照射,屋顶相同面积的瓦片,全是透明的玻璃瓦,冬日的阳光直射入高度清澈的循环池水里,一条条十多斤的金色大鲤鱼,就好像游动在空气中一般。   池塘的一角立着一座太湖石一样的假山,但是仔细看,用料乃是产自远方的青金石。   青金石被酸洗去掉了多余的杂质,只留下了最纯净的部分和无数的孔窍,再经过艺术加工,充满了一种透,漏,瘦,怪的奇特美感。   重达一吨的大家伙,交州内供八作的作品,赵顼的特赐。   光这一个池子和鱼,加上假山和玻璃屋顶,就显示出四通商号雄健的实力。   一位文质彬彬的少年秀才过来,穿的是一件素锦袍,外加一件狨皮袍子,对苏油拱手:“少保,程公和史公,还有陈学士,苏山长,都在都厅恭候了。”   苏油点了点头:“辛苦你通传,我们自己上去就好。”   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你是……孝奕?”   少年秀才顿时咧嘴笑了:“正是,难为少保还记得我。”   苏油也失笑:“我就说商号总部怎么会用这么小的知客,还有你这身穿着,怕是好多掌柜看到都不敢进门来了。记得你,是你小时候调皮从学院树上掉下来,你的断眉就是个认记。”   少年乃是赵顼弟弟赵頵家老二,赵孝奕,从小就皮得没个正形,长期被苏小妹罚站,完后还要开小灶那种。   今年刚刚十六岁,拿着堂堂遥领刺史,铁打俸禄的皇亲国戚,居然跑到四通总部来冒充一个知客,也是皮得没谁了。   赵孝奕被揭穿后,气质顿时变得跟个猴儿一样,嬉皮笑脸地道:“我是跟着山长来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打发知客去大相国寺买点心,我正好接他的班。”   苏油苦笑不得:“当知客有意思?”   赵孝奕一本正经地点头:“有意思,比读书有意思。” 第九百八十四章 精微操作   苏油摇了摇头:“随你,不过小心你爹知道了罚你!”   赵孝奕得意洋洋地说道:“他现在也罚不着我了,偌大个汴京城,他上哪儿找去!”   这娃就是个神经病,天生的演技派,扮啥像啥。   赵顼的两个弟弟性格上还是有区别的,赵頵和赵颢不同,算是实诚君子。   虽然一样被高滔滔让住在宫里,但是花花肠子没有赵颢多,算是老实守分。   不过好竹出了歹笋,家里这个老二简直就是东京城里一个混世魔王。   去年因为读书不长进,恼了赵頵被罚禁足,结果赵頵前脚刚出门,他后脚就失踪了。   惊得整个皇宫天翻地覆,等到三天之后赵頵办完差使回来一听,差点没急昏了过去。   结果给赵頵驾车的车夫将斗笠取下来:“你们是在找我吗?还是找车夫?车夫被我叫去尉氏取玉皇庙泉水去了,估计还在路上呢。”   给自家爹驾了三天车,亲爹愣是都没有认出来!   打那以后,是没人敢管他了,生怕再弄出个什么好歹来。   可是偏偏奇怪,大家不管他了,他却反而消停了,闹着要他老爸给他找师傅。   结果他爹给他寻的那些冬烘先生,每一个熬得住三天就全跑了,直到曹太后颁发了一根“御教鞭”给苏小妹,让苏小妹当这娃的老师,方才消停了。   因为苏小妹十五岁就充任宫廷教师,是赵孝奕启蒙老师,后来帮宗室解决就业,搞理工培训,小妹有一直是山长,赵孝奕可以说是一路被苏小妹罚大的,简直就是一物降一物,赵孝奕对苏小妹是既尊敬又害怕。   喜欢观察生活也算是好事儿,苏油懒得再管他,领着平正盛和程岳上楼,让他俩守住都厅大门,自己推门进去。   都厅正面还是赵顼的肖像,下边是香案,程文应,史洞修,陈昭明,苏小妹正在一边的茶几上围坐饮茶。   见到苏油,几人起身相迎。   人都是会成长会变化的,程文应的气度本就很和蔼慈祥,管理着一个庞大的机构,胸中自成沟壑。   史洞修还是那么瘦,但是长期负责稽核把关,目光变得敏锐精悍。   陈昭明转行教师和学校管理工作,更添儒雅之气。   小妹年纪比苏油小两岁,刚刚年过三十,生了孩子后更是成熟妩媚。   她的工作其实相当多,皇家理工学院院士,山长;皇宋慈善基金会总顾问;可贞堂的管理人;四通商号统计司,情报分析司司长……   可是只要不戴眼镜,小妹有些近视的目光便很柔和,看着苏油便双目含泪:“哥哥你黑了,也瘦了。”   苏油笑道:“所谓的居养气,移养体嘛,看着黑瘦,其实健壮了很多。”   说完对程文应和史洞修躬身施礼:“程公,史公,久违了。”   程文应和史洞修也赶紧还礼,虽然是长辈,可如今苏油已经贵为郡公,而且为国家开辟四路的犒赏还没有下来,就算不比收复幽云,没法封王,起码一个国公能摸得着。   两人看着苏油从小长大的,一步步过来,每一次,苏油都比他们最乐观的估计做得还要好,作为长辈,可以说是最开心不过的事情了。   两人心中,早里给苏油的标签,早就从“天资明润”,换成了“经国干城”。   程文应请苏油坐下:“明润,此番还是颇为凶险哪。”   苏油笑道:“这才刚开始而已,今后会是常态,习惯了,就好了。”   “既然你都清楚,那我就不多说了。”程文应停了一下,还是开口:“我还是想回眉山,人老了,总是要落叶归根。”   “如今年纪大了,精力上有些不济。非是老夫推脱,实在是怕耽误了大事儿。”   “多少人现在指望着这一摊子吃饭?轻忽闪失不得的。”   苏油说道:“如今的四通商号,鱼龙混杂,这不赵孝奕那小子都杵门口冒充知客呢!”   几人都是微笑,混世魔王的名头,尽皆是知晓的。   苏小妹说道:“子煊从小热爱观察世间百态,这是赤子之心,我觉得挺好的。一点小调皮不算什么,比起哥哥小时候,他才到哪儿?”   众人又是微笑。   苏油轻咳了一声,说回正事儿:“虽然我们凡事不是不可以摆到人家眼睛底下,也坦然接受董事会的监督,但管理和经营的理念,是完全不能丢偏的。既然程公想要退,苏油也不敢勉强,不过谁为后继?”   程文应乐了:“那还不简单?小妹,石亨之,还有老史,都是可以的嘛!”   苏油说道:“史公精赅明省,他的继任者尚未选好之前,动不得。稽核监督,关系到我们商号的生命安全。”   “小妹……小妹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   “石公本是勋贵名门,在京中料理这一摊子,那是正好,不过……他醉心在技术之上,我怕请不动他啊。”   “美得他!合着我们就该做牛做马,他就可以当清流?!只要明润你松口,这事儿交给我来办,绑也给他绑了来!”   几个老人的交情那是没的说的,石家如今靠技术立身,子弟遍布大宋重工业,军工行业,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石宽去世后,石富作为名义上的家主,管理经验是不缺的。   不过他喜欢搞技术和科研,对钢材性能的追求可以说是痴迷,让他来当总裁,人家还真不一定乐意。   反正苏油是不敢去求的,既然程文应敢把话说满,估计私下里是没少做工作。   同意了这件大事儿,众人才将话题转到此次事件上来。   苏油对几人表示了感谢,除了情报工作外,其实大家还做了很多。   比如打听到舒亶喜欢逛私娼院子,在他嫖妓时查他包裹里有些什么东西,那是张散找汴京码头柳大出的手。   之后收买一些舒家的奴仆,把舒亶嫖私娼养相好的消息透露给主母,主母带人捉奸,舒亶情急从刘巧奴家后门逃跑,包裹才落在了刘巧奴那里。   再给刘巧奴的姘头,小偷李狗儿透一个风,说什么刘巧奴傍上大款了,家里藏着不少好东西,李狗儿岂有不上门做贼之理。   还有御史台审理苏轼的那封奏章,只是临时笔录,怎么安排成在还没有和大理寺沟通的情况下,就在同一天里送到赵顼案前,让赵顼发现两处文件的巨大差异,进而怀疑他们弄私,除了四通笼络的各部门的小吏员出了力,小妹在宫中的关系也派上了用场。   好些得用的内官使女,都曾经是小妹管理慈善基金会时的手下,还有不少,是她在皇家理工学院带着学习读书写字,进行职业培训的,这些人如今在宫内各个部门都成了骨干,对小妹都是感恩戴德,只要那奏章进了宫,剩下的就是这些人一随手的事儿。   所以其实三名御史弹劾的内容里边,不少说得都是实情。   但是将这种实情当做一种错误,甚至是罪孽,这就是莫须有了,苏油当然要出手惩治这样的苗头。 第九百八十五章 普遍公平   眼看着要进入十一月,四通商号的业务其实是非常繁忙的,马上海运大船队便要抵达,接下来是年关的盛宴。   谁都不愿意跟钱过不去,离汴京一个月行程范围内的无数的商人,已经开始络绎不绝地向汴京码头集结,码头周围的旅店,民居,都已经被前来的客商订满。   这情形,已经超过了科举的热闹。   四通是最大的吃家,除了商务,还要负责替陛下粉饰开封府太平盛世的工作。   政府分配下来的鳌山,宫灯,锦幛的任务;开封府和内工坊组织的市集;宗室,勋贵等股东们的年终财务清算,礼品赠送,感情联络……   外路重要的合作伙伴来京的吃喝玩乐各种安排……   整个正月里还是开大赌局的时候,不搞点新年彩票,灯谜,马术锦标赛彩票,汴京人民是不会同意的!   所以皇宋慈善基金总会主办,四通商号承办的博彩业,还得在新年里边好好搞,算是被汴京人民逼着疯赚一笔。   所有这些要弄得漂亮,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因此苏油也不能过多耽误别人的功夫,只告诉众人接下来他会在尉氏冬庄待到翻年,让小妹和陈昭明朝廷放假后在那里相聚,一家人好好休养几天。   出四通商号出来,苏油让库房随便给程岳置办了一车年货,让他赶紧回徐州看望家人。   送走程岳,张散也和苏油分手,他如今身上也有差事,还是重要的才是,既然人已经到了汴京,那就得去三司,内库务几处地方报道,通知他们准备接收物资。   于是苏油身边就只剩下了平正盛。   苏油问他:“你不去登瀛馆?”   日本之前在大宋是没有使馆的,跟其它小国挤在礼宾院。   平正盛现在是日本国内的传奇人物,已经有传说他是从桃子里边蹦出来的了。   一个人单独决定,参加大宋组织的诸国联军讨伐交趾,之后又在保护三州人民的抗暴战争中担任了弓术教头和前线指挥官,功勋卓著。   苏油上报赵顼后,赵顼大笔一挥,给日本在汴京城修建大使馆,取名为登瀛馆,相当于将外交关系升级。   听说天皇为此特意召见了平家家主,大大夸奖了桃太郎一番,册封其为北面武士。   平正盛撇了撇嘴:“都是一些商贾,和尚,我跟他们也说不到一处去啊……”   苏油说道:“那就跟我和你姐夫一起去冬庄?”   “好啊好啊!”平正盛早就等着这句话了。   来到苏颂的宅子,看门的老门子是越发的苍老了。   苏颂的宽和仁慈,是大宋都出了名的,看这架势,还不知道是谁在照顾谁。   和老门子打过招呼,苏油进入屋内,却见族兄正戴着老花眼镜,低着头,一边翻阅自己的手稿笔记,一边和一本书在进行校对。   苏油进来,苏颂没有抬头,目光从眼镜架子上方翻出来:“明润来了。”   “族兄这是在干嘛呢?”   “闲着没事儿,校对一下以前的稿件。有些小纰漏。”   苏油笑道:“陛下不是让你修养吗?还是闲不住啊。”   苏颂将书放下:“听说你昨日陛见到很晚?大苏的事情有转机了?”   苏油说道:“本来就不是大罪,几处报纸都在声援大苏,还有太学,国子监,陛下清理了御史台,从内中派人监督,不怕人陷害了。”   苏颂叹了一口气:“民意啊,但是民意有时候也是不公的。”   “比如陈世儒家十九口人尽数处斩,到底有没有量刑过滥?我离开开封府的时候,仍然没有拿到陈世儒知情的铁证。”   “陈世儒是被杀了,但是他更多的是死于民意舆情,而不是死于法律证据,我认为,这是对大宋法律的一种蔑视。”   这是钻进牛角尖了,也是苏颂这样的学者型官员非常容易犯的“错误”。   他们对于对错,有这一种近乎固执的态度。   苏油和他们不一样,虽然苏油也披着学者的外衣,但是其实内心里还是那种讲究最低行政成本和最大概率正确的纯粹官员。   比如陈世儒一案,在苏油心里,就算法律执行上发生了偏差,被民意所胁迫,但是也就是多死了一个人而已。   夔州,陕西,两浙路,南海,因他而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但是苏油也知道,要是有一天,轮到自己遇到陈世儒那样的遭遇,恐怕自己也会希望,是苏颂这样较真的断案官来审理自己的案件。   法律讲究的是最大意义上的公平,也就是“普遍”公平,即便是它到了千年以后,其性质也同样是如此。   它不会保护特例和个别。   陈世儒在苏油眼里,就是一个没有被保护到的特例而已。   看着苏颂桌面上的一个拇指大小的小玻璃瓶,里边盛放着一种奇特的暗黑色带金属光泽的结晶体。   那是碘。   碘的制备,其实几乎和它在真实历史上的发现过程如出一辙。   两浙路的硝酸钾制备工艺,由一种重要的材料提供钾源——海草灰。   四通商号的化学师们,利用海草灰的溶液与硝酸钙发生作用,制备硝酸钾。   工程师们发觉到一种现象,就是用铜制容器处理这个过程,铜制容器很快就会遭到腐蚀。   根据四通各工坊的相关协定,凡是发现了不明的化学现象,必须上报总部化工研究院以及天师府。   小天师经过分析,认为海草灰溶液含有一种不明物质,这种物质在与铜作用,导致铜器腐蚀,于是开始立项研究。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通过不同试剂与海草灰溶液混合反应,当试剂用到硫酸的时候,一种美丽的紫色气体从溶液中释放了出来。   最为奇特的是,这种气体在冷凝后,不形成液体,竟然直接变成暗黑色带有金属光泽的结晶体。   这不仅仅发现了一种新的物资,而且发现了一种物理新现象——气体可以直接变成固体,经过皇家理工学院院士们商讨之后,将这种现象称之为——凝华。   苏油将小瓶子拿上:“走吧,去开封府看看,我知道一个法子,或许能解开你心里的谜团。”   两人出门,叫上平正盛,一起朝城西南开封府走去。   来到开封府,得知两位苏学士来访,钱藻赶紧出迎。   苏油对钱藻拱手:“得蒙钱公及时揭发舒亶等小人的作为,苏油方得摆脱弹劾,特来与钱公道谢。”   钱藻也拱手还礼:“这些都是公事,钱藻纵然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隐。”   说完又忍不住生气:“哼,那帮小人,平日里弹劾这个弹劾那个,还以为一个个定然都是骨鲠清正,原来却是如此的污秽卑劣,简直是丢尽了仁英以来历任前辈的脸面!”   说起来,苏油苏颂两人,也是钱藻的前任,两人的学识人品,钱藻是非常佩服的。   尤其是履任开封府之后,阅读了苏油在任期间留下的那些京畿十六县的各种调查报告,和那些神奇的报表,问题研究,解决方法尝试,应急预案等等,不禁叹为观止。   难怪后人对小苏学士的规制都是履行不悖,确实是纲举目张,一目了然。   待到和苏颂也见过了礼,将两人请到正厅坐下,钱藻才问道:“不知两位学士来弊衙,是否有什么需要钱藻做的?” 第九百八十六章 证物   苏油说道:“陈世儒一案,卷宗证物都已经归档了吧?”   钱藻说道:“案子已经了结月余,大理寺已经将卷宗送回来归档了。”   苏油问道:“陈世儒被定罪的关键证物证词是什么?”   钱藻对苏颂拱手:“我知道苏公的意思,这个案子最大的争议,就是陈世儒事先是否知情。”   “罪证也的确是难拿,其中最关键的证物,却是一张定额支票,是皇宋银行杭州分行发行的,面额是十贯。”   “这张支票,是从陈妻李氏的陪嫁奴婢高氏的房中搜出的,票据日期却是在陈母死前。大理寺据此认为,陈世儒不但事前知情,甚至是陈世儒他亲自谋划,买凶杀母!”   苏颂皱眉道:“这个也有疑点,这票据要是陈世儒发给家里生活的开支呢?那就应当是主母掌握,要是是李氏交给高氏的,那就是李氏买凶。而陈世儒当时在湖州,依旧可能不知情。”   钱藻叹了一口气:“世兄,案子已然过去了,再纠结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你因为此案被拘乌台,刚直守义,在那种情况下依然不污毁吕公,足见是实诚君子。”   “然而有些事情,君子也得睁只眼闭只眼,所谓穷则独善其身。”   “天下滔滔,皆曰可杀,就世兄一个人还要坚持拿到实证,甚至连陛下的意思都不顾,却又何必呢?”   苏颂也叹了一口气:“和光同尘不是不好,就是自己心头这一关实在是过不了啊。”   “与其今后数十年里夜夜暗怀愧疚睡不好觉,还不如坚持己见。总不是因被我误判而死,哪怕被贬官也无所谓,庶几心安。”   钱藻摇头:“世兄你啊……这样太容易被人坑害了。”   苏油说道:“支票应该是有支票簿的,如果是家庭开支所用,那么票据应该早就到了李氏手里,因为杭州的支票要在汴京生效,得陈世儒的户头上相关金额被转入汇划科目,两地银行进行科目结算之后,李氏才能使用。如今用上双体快帆船,这个日期也得七日之久。”   钱藻对于这些听得有些头大:“证词也是如此,当时李氏,高氏,陈世儒供词都一致,就是陈世儒委托杭州分行办理了一个支票本业务。汴京分行通知李氏去领取,供家庭开支使用。”   苏油问道:“那李氏有没有说,为何要将这么大额的支票交给高氏呢?”   “李氏说这是陈家的惯例,高氏是管家侍妾,因此每月初会支领十贯钱安排一月的柴米肉菜,一般多退少补,沿用到下个月。”   苏油冷笑道:“这个要查实其实很简单,如果这是给高氏的买命钱,那家中开销必定还有另一个十贯,总得放在某个地方,某个账户,就看查的人细心不细心而已。”   钱藻愣了一下:“呃,这个,估计大理寺急着结案,忽略了吧……这样,我让库吏将档案取出来,再叫上刑名推官,大家再一起研究研究。”   苏油说道:“要不我们一起去库房吧,别的东西也再看看。”   来到库房,跟陈世儒案的相关的证物证词,都在一个柜子里。   苏油摇头道:“也不知道多少人经手了,以后取证,最好戴上手套。这样才能不留下干扰案件侦破的指纹。”   推官和钱藻都是莫名其妙:“什么指纹……”   苏油将手摊开:“就是指头上的纹路,几乎每一个人的指纹都是独特的,细微之处与旁人不一样,因此可以根据证物上留下的指纹,可以判断出东西是不是被某人接触过。”   所有人都是大吃一惊,还能有这事儿?   苏油将手套戴上,让推官去取来几个不同花色瓷杯,然后用干布将所有杯子擦拭过一遍:“这样,我先出去,你们一人取一个杯子,然后放下,一会儿我就能知道,哪个杯子是谁动过。”   苏颂对这些东西的兴趣不是一般的大:“赶紧试试,要真是如此,对今后大宋的刑名推官,提刑司来说,可是帮助太大了。”   苏油笑道:“那我们就试试看吧。”   走出房间不久,刑名推官来了,眼里带着一种看神仙的目光:“小苏学士,可以了。”   苏油走进库房,见到几个不同花色的瓷杯已然改变了位置。   苏颂说道:“明润,看看你如何验证。”   苏油让推官取来一口小瓷缸,在瓷缸里放上一个小木架,将几个瓷杯小心翼翼的放在了木架上。   然后取过一根铁丝,弯了一个小架子也放入缸内,又在上面放上一个小铁勺。   点燃一盏酒精灯,同样放入缸内,火焰烧在小铁勺勺柄上。   取出之前在苏颂家中拿到的那一小瓶碘,打开盖子,抖了一些晶体在铁勺上。   很快,热量传到了勺子上,碘开始升华,紫色的碘蒸汽开始弥漫,苏油取来一张大宣纸,给缸子盖上。   过了一阵,苏油将宣纸取走,紫色的蒸汽,带着一些刺激性的气味,消散在了空气中。   好在量不大,转眼即逝,可是当几人再次将目光凝聚在缸子里的瓷杯上时,都是吓了一大跳。   刚刚那几个瓷杯之上,一些紫黑色的指纹赫然在目!   这简直就是操控鬼神的一幕!   紧跟着,一阵细不可闻的“得得得得……”的声音传来,被这一幕震撼得针落可闻的证物间里,显得更加诡异。   苏颂微微一笑:“那种晶体是新发现的一种物质,叫碘,它有一个神奇的特性,就是受热时能够直接从固体变为气体。”   “我们刚刚碰过的几个杯子,手上的油汗将我们的指纹印在了上面,平时是看不见的,但是却依旧能够有效地附着碘蒸汽。”   “碘蒸汽在那些地方重新凝华成细微的结晶,因为颜色紫黑,所以就将我们的指纹显现了出来。明润,是不是这个道理?”   苏油这一刻对这个宗兄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第一次见到这个现象就能推断其成因,宗兄的理工素养,真是堪称大宋理工学问金字塔顶尖上的人物,能够与之相匹敌的,一个巴掌都数的过来。   拱手道:“宗兄,苏油佩服,正是如此。”   苏颂微笑道:“为兄才真是佩服!明润你实在了不起!”   钱藻还没有从玄幻版块切换到现实中来:“那……刚刚那声音,也是这什么……碘闹出来的?”   苏颂哈哈大笑:“那是李刑名被吓着了,牙齿打战的声音!”   李推官这才回过魂来,羞得满脸通红:“惭愧惭愧,小苏学士神技惊天,老苏学士学问渊博,大尹……这个沉稳凝练,卑职刚刚……实在是被吓着了。”   开封府证物房,那是存放着诸多凶案证物的地方,传说人枉死之后,他们的怨魂,往往会依附在那些凶器之上。   大宋立国百年,这地方堆积了太多太多特殊的传说,一个个活灵活现,别说这间屋子,只要是临近黄昏,这间院子都没人敢单独进来。   苏油笑了:“这的确是个问题,这里应该定期清理一下,或者挪挪地方,你们大概不知道,当年我在夔州,一个柴火堆几十年不动,都被传成了狐大仙的洞府,后来愣是再没人敢动了。”   苏颂笑道:“浩然之气,就是破解这东西的至上法门,总还是心性修炼得不够的缘故。别说这些了,明润你说,现在指纹有了,如何辨别哪个杯子谁动过?” 第九百八十七章 补全证据链   苏油从包包里取出本子,撕下三页,然后拿出印章盒子:“麻烦你们将拇指和食指的指纹,各自印在一张白纸之上。”   三人分别照做了,然后苏油在白纸上分别写下宗兄,大尹,推官,从自己包包里摸出一个放大镜,笑道:“现在就是找不同了。”   其实苏油也是第一次玩这个,但是任何人的指纹咋一看都一样,认真研究,很快就会发现不同。   观察实验也是理工的基本功,很快,苏颂就已经证实了苏油的话。   李推官虽然有些迷信,但是这是这时代人的通病,心思和业务还是缜密细熟的,很快,他也发现了不同。   苏油还真费了些力气,才将三人拿过的杯子区分了出来。   反倒是钱藻是标准的文科老狗,看书多了眼神也不济,愣是没有看出什么区别,最后还是李推官拿着一根铁针同他讲解了几处细节,钱藻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人与人之间除了相貌身材,竟然还有如此精微的差异,造物之神奇,实在是匪夷所思。”   苏油说道:“那现在说回案情,根据卷宗所述,支票簿是李氏从汴京分行直接取出使用的,那个时候陈世儒还在湖州,所以那张支票上,理应没有他的指纹才对。”   苏颂点头:“如果有他的指纹,那么说明,这张支票陈世儒在案发之前经手过,那么他知道案件的可能性就极大!”   苏油点头:“是这样的,但是也有可能在案件审理过程中,法官向陈世儒展示证物,陈世儒接过确认,这样也会留下指纹。”   李推官摇头:“那不可能,为了防止案犯销毁证物,易于吞食的小件,容易破坏的证物,是不会让嫌犯触碰的,只能看看而已。”   “是吗?”苏油倒是没有亲自审理过这么精巧的案件,那是推官的事情,他最多只是旁听,观看卷宗,然后确定推官判罚公不公平而已。   这些事情都是手底下的人在注意,他今天算是又学到一招。   苏颂皱起了眉头:“但是有个问题,这些证物都经过多人的手,陈世儒已死,如何确定哪个指纹才是他的呢?还有,瓷器上留下指纹倒是简单,支票上能不能留下,还不一定呢。”   苏油笑道:“我倒是对皇宋银行的票据特种用纸挺有信心的。不过说到指纹……”   突然眼前一亮:“有了,这个!”   那是几支毛笔,有大有小。   苏油说道:“写字时握笔的姿势部位,和搜检证物时拿笔的姿势部位,是不一样的,我们将陈世儒的私人用笔拿来试验一下就可以了。”   苏颂一合手:“好法子!”   接着说道:“为了稳妥起见,将几支笔都试一试!”   李推官乐得见眉不见眼:“这等小事怎敢继续劳烦三位学士,交给卑职来就可以了,小苏学士,借手套一用。”   苏油知道这娃打的什么主意,这本事儿学到手,又多了一个侦测手段。   开封府所属设左、右厅,每厅推官各一员,分日轮流审判案件。   两者间存在一定的竞争关系,李推官这是要捷足先登了。   将手套取下来丢给他,然后拿出小玻璃瓶:“没有这个,你还是白忙。”   见李推官一下子傻了,苏油才笑道:“逗你的,既然对破案有帮助,以后肯定要给州府的刑名们都备上。”   李推官想翻白眼都不敢,都这么大的大佬了,还逗弄小官有意思吗?   苏油嘴上开着玩笑,但是指导操作还是很认真的。   很快结果就出来了,几支毛笔上握笔的部位,提取到数枚指纹,根据保留的部分,大体可以判定为同一人,其余的指纹,要不不在握笔位置,要不比较单一,没有集中出现。   所以陈世儒本人的指纹,得到了最大可能性的认证。   众人再将支票上的指纹与毛笔笔杆上的一一比对。   皇宋银行的票据专用纸上有天方胶成分,支票成色也很新,指纹留有不少。   其中两枚指纹的发现,让所有人都兴奋莫名。   一在正面,一在背面;一枚拇指,一枚食指!   与笔杆上遗留的部分,完全一致!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陈世儒,没有错杀!   这两枚指纹,足以说明他具有最大的嫌疑,收买了家中奴仆作为凶手!   虽然案子早就结了,人也早就杀了,但是这个迟来的新证据,还是补上了陈世儒案里边,证据说服力不足的关键一环。   大家都是莫名的开心,钱藻笑呵呵地对苏油拱手:“小苏学士学究天人,开封府里的传言,我听得多了,却总以为就算再神异,也不至于那样。”   “直到今日亲眼所见,方知自己对小苏学士误会太深了,原来真就是那么神!呵呵呵,这里给明润道歉了。”   苏油也躬身:“多谢钱公大度,不以为我与族兄是在鸡蛋里边挑骨头,也不以为我们是在干涉开封府的政务。”   钱藻摆手:“两位都是我卓有口碑的前任,这是哪里话来。”   “现在敢说了,大理寺的断案的确有操之过急,被民意胁迫之嫌;你们这也算是给他们解了围,将案子办成了铁案。”   “老夫心里,也一样是去了一块心病啊。”   苏油说道:“如此便不打扰大尹了,总之是万分感谢。”   钱藻笑道:“这么客气,可就真见外了。”   钱藻,翰林学士钱明逸之从子,吴越王钱元瓘之玄孙,而钱元瓘,乃是武肃王钱镠第七子。   钱家与苏油的关系,那是自然不用多说,因此有些话,点到为止就可以了,大家都心知肚明。   从开封府出来,苏颂长舒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明润,谢谢你。”   他知道苏油这么做的目的,压根就不是为了什么法律公正证据链完整。   苏油插手这件事的目的,全是为了他。   为了让苏颂在今后,不用因此事背负着良心上的不安而已。   苏油说道:“宗兄客气了,既然此间事了,我这就准备回尉氏去,八公扁罐漏勺都在等着我呢。”   苏颂笑道:“那就替我向八公问好,等有空我就去看望他。”   苏油本来准备告诉苏颂,赵顼准备提拔他编撰《唐六典》。   而这个任务一旦完成,苏颂肯定就会被提拔为改革官制的实际负责人之一,那等到官制完成之后,赵顼必然会成为宰执之位待之。   再一想,族兄这人多半也不会在乎这个,早几天晚几天的事情,提前告诉他了他也不会多高兴,于是还是忍住没说。   送走了苏颂,苏油翻身上马:“正盛跟上,我们再不停留,直奔尉氏!”   平正盛比苏油还要兴奋:“好咧!我要泡汤泉!”   尉氏在开封西南百里,两人的坐骑都是神骏非常,沿着惠民河边新修的结实沥青路一路狂奔。   冬日的京畿一带,景象其实很萧条,但是走过六十里之后,景象顿时为之一变。   进入尉氏县辖区之后,路边的绿地却一片连着一片,虽然已经初冬,却是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这里现在除了是勋贵们的冬庄,还是汴京城的冬蔬菜供给基地。   因为有温泉的缘故,因此几十年前,就有皇庄小规模地为宫里栽种反季节蔬菜。   那个时候这种菜一般人是吃不起的,冬季的瓜茄,那价格比夏日刚刚上市的那种还要贵,一对儿就是四贯钱,偶尔皇帝会作为贵重东西,赏赐宰执以上群臣。   因为这个,御史们还上书过,说什么反季节栽种悖逆时序阴阳,不吉利,国家要出乱子之类的话。   等到玻璃板问世之后,苏油得到章惇的提醒,给曹太后出了个主意,于是曹太后命人在这里扩大了几处玻璃菜棚,命几个老太监在这里管事,顺便养阉猪。   不全人养不全诸,无阴阳人种无阴阳菜,看你们还怎么说!   再等到机井技术和魔芋胶薄膜成熟以后,尉氏勋贵们名下的冬菜园子,一下子就如雨后春笋般多了起来。 第九百八十八章 尉氏的变化   机井技术,可以打出地下的温泉,温泉通过大棚里弯曲回环的小水渠,除了供日常浇水所用,还能提高温度。   加上地膜,有机肥,可以提高地温,冬日里种菜已然不是什么高难技术。   好东西谁都稀罕,在勋贵们心里,穷御史们瞎哔哔,那是因为他们吃不起馋的!   老子们纷纷上马冬菜项目,也算是为皇上挡枪,这就是咱勋贵们该做的本份不是?!   于是勋贵们纷纷到苏家庄子取经,投资菜园子,将尉氏渐渐开辟成了一个巨大的反季节绿色蔬菜基地。   种植需要技术,所以如今这里除了菜园以外,还成为了大宋最大的农业科学技术研究所,以及水产驯化选种基地。   四通商号先后将苏油提供的嫁接技术,果树矮化技术,以及小妹发现的遗传学定律,应用到了农业实践当中来,并且创造出了可观的效益。   小妹通过对豌豆进行人工授粉,已经揭示出了遗传学三大基本定律中的第一条——基因分离定律。   然后进一步在此基础上,通过对金鱼遗传的研究,发现了第二条,也就是第一条的多倍形式——自由分配定律。   如今的小妹已经不再是单打独斗,而是由四通农技司专门提供科研小组,展开了对果蝇的实验观察,朝着第三条定律——连锁互换定律方向迈进。   在此基础上,各种农业作物的杂交培育,也在尉氏这得天独厚的条件下如火如荼地展开。   主要目标有几项——高产水稻种子研究,高产小麦种子研究,十字花科和黎科选育杂交研究。   其中最后一项是个大项,包括了高产油菜作物,食用蔬菜作物,禽畜青储作物,制糖作物好几个课题。   好多都是苏油从海外搞来的,除了这两大类,还有胡萝卜,甜象草,香料作物等。   比如甜象草,在汴京这个纬度以北,每年都需要播种,但是在尉氏,因为有温水保证,一年种下,可以连续收获三年。   于是这里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农业的另一个大项目——牲畜选种繁育的基地。   赛马活动的兴盛,国家鼓励养马的政策,新式马匹培养方式和现代化马场的成熟,让马匹的培养成为了方兴未艾的事业。   就如同后世土豪们热衷于收藏豪车那样,名马,是现在勋贵们身份的象征。   以前骐骥院里才能出现的五尺八寸骏马,现在在尉氏比比皆是。   赵顼特意在尉氏开辟了一个赛马场,还成立了马术行会,亲自担任会首,每过一段时间,这里就会举行贵族们的酒会和赛马会。   马会还带有博彩的性质,也是皇宋慈善基金的一笔大收益来源,马会上的勋贵们端着精美玻璃杯,硅胶过滤后的葡萄酒,吃着精致的烘烤小点心,嘴里开口闭口就是什么“谱系”“纯种”“速度因子”“耐力因子”等专业名词,就跟那马是他们亲手养大的一样。   除此之外,尉氏蓬勃发展的,还有生猪产业,畜力用牛和乳牛产业。   所有的这些东西,最好的都在苏家,在四通商号。   很多东西还是国家机密,苏家庄子边上的几栋大楼,都有卫兵看守,隶属天武新军,由皇城司直接明目张胆地监督。   传言里那里边有干犯天机的秘术,只需要用稻草扎成牲畜模样施法,一夜之后,便能够让庄上所有的母畜怀上马驹牛犊羊羔猪仔。   猜测得虽然不中,却也错得不远。   一路过来,除了绿地,惠民河边还有许多的风车,水车。   冬小麦已经出苗,进入了疯狂的生长期,如今麦饭这种不好吃难消化的东西,已经彻底告别了京畿十六县百姓们的餐桌。   取而代之的,是家家户户的大馒头,煎饼,面条,春日里甚至还能美美地包上一顿荠菜饺子。   这都是那些风车和水车的功劳。   经过发酵,再调整酸碱度的面团做出的食品,从难消化难吸收变成松软可口营养丰富,对人类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在以前,面粉是上流社会才能享用,民间多食麦饭,唐代张鷟所撰的笔记小说集《朝野佥载》中记载,曹怀瞬兵败的时候“遗却麦饭,首尾千里,地上尺余。”   要加工,就需要人力,磨面筛选也耗费功夫。   直到有了无需大量人力的自动化机械出现,才算是迈过了这个坎,面粉,终于开始走入寻常百姓家。   除了节约了人力,还节约了粮食。   一斤面粉蒸出八个大馒头,能够供一个壮汉吃两天。   将大部分咀嚼的工作交给石磨,大部分消化的工作交给酵母,食物的吸收转化率大大提高。   而剩下的难于消化麸皮,可以成为禽畜的添加饲料,还能成为四通商号收购的物资,一点都亏不了。   四通收购麸皮的主要目的,除了制备乙醇,甲醇,乙醚,青霉素,酵母等有机物产品外,最主要的是通过一种新工艺,生产大量的饲料。   其实这技术就是最早用于金属加工的挤出成型技术,用于制造水压机的高压密封技术,和用于造船的蒸汽加工技术的叠加,应用到饲料业上,就能生产出一种厉害的东西——膨化饲料。   在后世营养过剩的年代,这玩意儿简直就是灾害,为世界制造出了无数的胖子,导致胖子的行情一再走低。   然而在普遍性食物匮乏的今天,这东西的效果堪称逆天!   刚开始四通董事会对苏油提议的这个科研方向不怎么感兴趣,因为三种技术如今都算高精尖,用来生产饲料,有点大题小做。   然而实验结果让董事会的大佬们惊喜交加。   根据实验小组反馈的报告,生麸皮直接给禽畜使用,其转化率最多百分之三十,如果制备成孰料,能够提升到百分之四十。   但是膨化饲料,能够将这个转化率,提升到逆天的百分之九十九!   四通相当于买入的是废料,产出来的是金子。   那就啥也别说了,赶紧投产是正经!   尽管饲料的生产成本不低,但是四通还是能够大赚。   因为禽,畜,鱼,吃了这种饲料后,体格异常健壮不说,生长速度很快,产奶,下蛋的效率奇高。   价格也不贵,饲料销售的行情,在如今集约化农场较多的陕西,汴京,两浙,蜀中,销量日渐走高。   而这一切,都是理工给大宋带来的福利,御史们瞎逼逼说理工是“邪学”,在上至天子,下至庶民,甚至可能在他们自己的心目中,都是荒谬之极。   不说别的,就凭理工学问能让家中的母鸡每天一个蛋,有时候高兴了还早晚各一个,地里能够长出三四斤一个的大萝卜,大白菜,狗御史们说破大天去老子们也不认。   老子们犯过的最大错误,就是交纳赋税,养肥了这群空心大佬倌啊……   这种邪,天天中老子们都乐意!真当咱小老百姓全都是白痴吗?!   尉氏一路过来,还有一个奇特的景象——鱼塘。   如今汴京的冬日其实挺冷的,苏油设计的开封府新城墙,墙体里边还藏了冰室,就是利用冬日里的气候,将泉水冻结成冰,储藏在墙体里边,夏日里再取出来供皇家使用,外加做冰雪冷饮赚钱。   这个业务,归皇城司冰雪务管辖,别小看这一项小小的设计,给皇室带来的收益,每年也不下上万贯。   皇城司的开销经费,苏油一个顺手的设计就给赵顼完全解决了。   而尉氏的鱼塘,因为用的是流经菜园之后的暖水,虽然温度已然大大降低,但是满足几口鱼塘不结冰的需要还是可以的。 第九百八十九章 扁罐   八公还创造性地设计出了“七星塘”,就是将苏家庄子前边几口相邻的池塘,设计地下鱼道进行连通。   只要一口池塘不结冰,其余几口塘结冰也无所谓,冰面下的水道是相通的,鱼儿们自己都知道来温度较高,供氧较足的鱼塘越冬,大大降低了暖水的消耗量。   然后老百姓又将这种现象归结成了石仙卿布下的天师道风水阵,导致勋贵们纷纷效仿,在自己的冬庄前头,没有池塘的都要硬挖出七口鱼塘来。   一般庄内还有一口真正的暖水小池,用来养金鱼锦鲤供主人观赏,这下北斗七星加北极星的阵法算是齐全了。   科学辛辛苦苦探索出来的养殖方法,被迷信端了锅不说,还完美地推广了开去,苏油知道后,都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所以冬日里尉氏还有一景,一口池塘雾气氤氲美轮美奂;一口池塘结着薄冰,进水口处的上方是一个薄冰包围的圆形水面,那里也冻不住。   而其余的鱼塘,则整个被冰封住,异常平静。   一口鱼塘产生的雾气显不出美丽,可是数十上百口这样的鱼塘围着一个古意盎然的大村落,那景观就非常的赏心悦目了。   淡水鱼的寄生虫,玉局观已经在很多医学著作里面提及,大相国寺也着重推广,很多可怕的故事,让勋贵们对淡水鱼脍的兴趣大减。   不过他们也不是没有吃的,两浙路的生猛海鲜,价格应声而起。   皇家虽然拒绝了这等奢侈的供奉,但并不意味着勋贵们就不趋之若鹜。   因此自打苏油发明的海水循环过滤水产船问世以来,那艘船上的蒸汽机就没有停过。   除了回程的时候。   吃海参,在今年的汴京已经落伍了,现在方知味酒楼上的顶级奢侈宴席,叫南海宴。   宴席除了美味珍馐,还带着表演性质。   当厨子端上来一个摇须弹尾的六斤大龙虾,当着所有宾客的面,将之处理成晶莹剔透的龙虾脍的时候,宾客们情不自禁的惊讶低呼声,会让主人的虚荣心理得到最大的满足。   而淡水鱼,则成了丰富普通小老百姓餐桌的必需品。   很尴尬,因为淡水鱼的处理要是不得法,一来腥膻,二来寡味。   现在最受欢迎的淡水鱼是鲶鱼、江团一类无甲鱼,没有别的原因,这几种鱼体内的脂肪含量比较高,省油。   还有就是鲈鱼,鳜鱼一类,这些鱼受欢迎的原因则是因为腥味较轻。   好在大宋顶尖吃货小苏少保,贴心地给大家提供了完美的解决方案。   只要你去便民万姓集,或者大相国寺酱菜摊位买上几两酸菜,榨菜,泡盐姜,再打一两菜油,主妇们就能够料理出一道滋味浓郁,广受家人好评的酸菜鱼。   或者更奢侈一点,鱼块裹上面粉用油炸过,剩下的油倒回油罐里慢慢吃,锅里留点底油,加上酱油或者豆瓣酱,一道美味的红烧鱼或者豆瓣鱼,也难不住巧手的主妇们。   菜油和炒锅,主妇们最可靠的朋友,功不可没。   有了它们,再加上绿豆粉或者芡粉,即便是便宜的纯瘦肉,也可以加工成老人孩子都嚼得动的美味菜肴。   明明是苏油在陕西利用军中剩馒头发明的甜面酱,被大相国寺酱园子无耻地命名为“京酱”;   而明明是酱肉丝,却愣被汴京成的主妇们叫成了京酱肉丝,因为里边有发酵过程中产生的麦芽糖,备受孩子们的喜爱。   于是主妇们信誓旦旦的宣称,大相国寺用汴京城周围麦子生产的甜面酱,就是比外路的要好。这莫名其妙的地域优越感也是没谁了。   尉氏县郊这些景象,尤其是那一个个在这个时代本来不应该产生的塑料大棚,在快速奔行的苏油的眼里,是美丽的风景。   而在冬日里依旧精细地打理着菜园的农人;忙着摘洗菜蔬等待四通大箱车上门的农妇;刚从鸡窝里摸出发热的鸡蛋,高喊娃子跑慢点的老人;背着书包跑得飞快,一边叫着要迟到要迟到,一边忙着和前方小朋友打招呼的孩童们……   在苏油的眼中,这些鲜活踏实的生活场面,鲜活的人,才是大宋最美丽的风景。   双马神骏,一路狂奔到夜饭之前,两人终于抵达了尉氏苏家的冬庄。   庄子前头安着木头假肢的汉子一见到两匹骏马,就对自家娃子招呼:“赶紧回庄上,告诉里边人老爷回来了!”   娃子答应了一声转身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喊:“扁罐哥扁罐哥,你爹爹回来了——”   汉子愣了一下,吼道:“老子是让你先告知八公跟姑奶奶——”   不过娃子已经跑远了,两匹马转眼就奔到了面前,汉子只好赶紧上前一把拉住缰绳,唱了个肥喏:“老天爷,盼星星盼月亮,总算老爷回来了!”   苏油一扁腿下得马来:“张二!你狗日的啥时候改口了?以往不是叫我少爷的?”   那汉子嘿嘿赧笑道:“这不是有了两位小少爷吗?可不得叫你老爷才成。”   苏油笑道:“倒是在理,这马好好料理,百里狂奔,怕会出事儿。”   “哎哟那老爷我就不陪你回庄了。”汉子翻身上了马,一点看不出身带残疾:“得去缓缓步子好生调理才行,老爷放心,赶紧去庄子看看老小,马交给我就行了。”   平正盛也从马上翻下来,汉子将他的坐骑缰绳挂在自己骑乘的那匹鞍桥后边:“老爷你去忙,张二明日再来拜见。”   看着张二的背影,平正盛点头:“这是个好手。”   苏油翻着白眼:“日本很多好马吗?说得就跟自己懂骑阵似的,走了赶紧。”   冬日里奔行一天,冷风将骨头都吹僵了,苏油一边活动一边朝庄子走去。   还没经过两个水塘,庄子门便打开了,里边奔出来一个小小的身影:“爹爹——”   苏油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诶——扁罐你跑慢一点……”   说是这么说,自己脚下也奔跑了起来。   小身影奔近,没有要减速的架势,苏油赶紧蹲下身子:“慢点慢点……哎哟!”   扁罐一下撞进苏油的怀里,将苏油撞到在地上,父子俩滚做一团。   扁罐支起身子:“爹爹!”   “嗯!认得爹爹?”苏油这一刻心里被温馨填满了。   “认得,你跟娘,都和画上一样的!”   苏油在外任的时候,每年都要给家中寄一副“写影”,和如今大宋官宦人家那种写影风格不一样,用了写生手法,力求真实,苏油将之称为“超写实绘画风格”。   交州手艺人多,多是精通绘画的高手,写生也算是理学的一门,在采集标本受限的情况下,描绘力求真实的植物,动物,自然场景也用得上。   因此扁罐收到的父母画像,就跟后世的大幅照片一般,扁罐根本就不用辨认就能知道眼前这位就是爹爹。   苏油坐了起来:“八岁多了啊……”说完用手比了一下:“我离开的时候,你才这么高,啊不,差不多这么高……”   扁罐抱着自己父亲的腰:“你给我带了那么多的礼物,我都好喜欢,还有画册,爹爹最好了,谢谢爹爹。”   “哟?”苏油问道:“谁教你这么说的?”   扁罐立刻坦白:“蜀国阿姨,他说爹爹和娘是最疼我的,不过为了大宋要去外地做官,要我长大后也跟爹爹一样。”   “哈哈哈……”苏油笑道:“蜀国阿姨把扁罐照顾得这么好,爹爹明天得去谢谢她。”   扁罐说道:“蜀国阿姨照顾皇祖奶奶生病了,娘这几天都在给她治病,我和彦弼都是奶娘带着去读书。”   彦弼就是王彦弼,蜀国公主和王诜的儿子,要不是石薇,这孩子三岁就会莫名其妙的死去,如今却也成了扁罐的玩伴和同学。 第九百九十章 汤泉   苏油问道:“你娘呢?”   石薇在杭州下船后急着回京看孩子,先于自己出发,结果自己被乌台急召,动用了快银船,抵京的时间应该比她更快。   等石薇赶到京师的时候,御史们的“倒苏行动”应该刚好发展到最高峰,可石薇那暴脾气竟然能忍得住不闯乌台,背后绝对是有高人在指点。   扁罐赶紧起身,双手拉苏油起来:“娘和弟弟,还有八公,大家都在等你。”   苏油从地上爬起来,想抱着扁罐走一段,尝试了一下发现抱不动:“你都这么沉了啊?那就走吧!”   父子俩拉着手,平正盛在后边,一起朝着庄子走去。   很多人已经拥出大门来迎接了。   八公穿着丝绵芯子布面袄子,老人家精神矍铄得很,石薇抱着小漏勺,旁边是苏辙二十七娘等一干亲人。   八公看着苏油的样子,就对石薇说道:“爷们儿就这样子才显筋骨,明润在外路辛苦辛苦是对的,之前跟个白乎乎的软面馒头一样,不好看,连扁罐都不如。”   这话苏油已经听得见了:“八公,我回来了,你就从来不当面夸我。”   八公哈哈笑道:“放心,我背后也从来不夸你。”   石薇抿嘴笑道:“八公最惦记的就是你了,回来后都听他天天念叨。”   八公背转手往回走:“赶紧进门,我念叨他是埋怨他给我找事情,从南边搞那么多兰花回来,不能吃不能喝的,没白菜萝卜好。”   苏油笑道:“哎哟八公你太冤枉人了,一棵兰花一亩地的白菜萝卜都换不来的好吧?”   八公年纪大了,苏油担心老人家体力不济,便从南边给他弄了不少好兰花回来。   用煤渣绊黏土烧成兰盆,装上发酵熟的松树皮,松针,腐殖土,一盆花的重量很轻,老人家伺候起来不吃力,又能满足八公喜爱种植的需要。   不过看八公这架势,却是兰花也养,农活可也没拉下,苏油的目的并没有达到。   石薇笑着对苏油说道:“小油哥哥放心,八公身体康健着呢。”   苏油这才伸手要去抱小漏勺:“小漏勺来爹爹抱,可怜的两岁多了还没见过爹爹呢。”   小漏勺将小身子一扭,小脸扎进石薇怀里不出来,一点面子都不给苏油。   石薇说道:“走吧,正好开饭,小漏勺还不习惯和你相处。”   苏油乐了:“没关系,一会儿就熟了。”   苏辙心头搬走了一块大石,尉氏空气好,有温泉,现在精神好了很多:“小幺叔料理出的这处世外桃源,真是让人羡慕啊。”   苏油说道:“其实蕴州更好,不过如今那里人人还视作贬谪,听说还有收到朝廷任命后辞官不就的,真是没天理了。”   小扁罐拉着苏油的袍子边:“蕴州有大海螺,有海豚,爹爹什么时候带我去玩?”   “呃……”苏油愣了一下:“一时怕是去不了了,不过等扁罐长大了,学会驾驶帆船,可以自己驾着船去。”   扁罐问道:“那我可以坐蒸汽船去吗?景润姑爷不让我们上那个呜呜呜的蒸汽船玩。”   蒸汽船先前在金明池做实验,今年金明池水戏大阅的时候,赵顼一时兴起,让蒸汽船表演了一把,结果搞得金明池乌烟瘴气,效果不咋地,唯一厉害的就是汽笛声音那叫一个响,把妙法院女兵们马都惊了,还有螺旋桨翻起的底泥把湖水搞黑了一片,让辽国使臣大笑不跌,闹成了个国际笑话。   赵顼脸色铁青,将蒸汽船发配去了两浙路,那边有的是大湖水网,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去!别在朕面前丢人现眼了!   但是赵顼觉得不好玩的东西,不代表别人也觉得不好玩,比如……小孩子们。   苏油只好顾左右而言它:“啊?呵呵,蒸汽船可能也得过一阵了,不过过两天大船队来了,爹爹就带你们去看大船去,这次还给你们带了好多好玩的东西。”   ……   吃过晚饭,苏油便被平正盛闹着要去泡汤泉。   苏家的汤泉池子是一个非常精巧的小庭院,除了汤池,还有个休憩区。   面积并不大,除了四个平方的池子,还有九个平方小院,但是是清一色的青石板镶嵌,摆着一些喜温喜水气的植物——从眉山移来的小型竹子。   竹子在这个小空间里生长得青翠异常,在罕见到竹子的汴京城,算是一番独特的景致。   现在还多了南海路过来的兰花。   再加上玲珑的巧石,竹下错落的草坪,泉中自然形态又符合人体工学的躺位,还有藏在石板下的过滤和排水系统,以及各种方便小巧的设施,白天精巧的采光设计,晚上精致的照明设备……   苏家人的格调,以及对物性的了解和利用,在这一处小汤泉池子就能得到体现。   这个池子赵顼也来过一次,差点都羡慕哭了,转身就把张敦礼驸马府那个玻璃瓷砖镶嵌的暴发户汤泉池子臭披了一顿。   你那都叫什么玩意儿你那叫?当朕喜欢在封桩库里边洗澡?   说起花费,苏油这个池子相比驸马府的那个,十分之一的资金都不到,但是雅致和舒适度,那就和资金成反比了。   于是权贵们又开始翻修自家的汤泉池子,这种富有艺术性的设计方案,成为了大家追捧的思路。   东西不一定要多贵,但是要雅致,体近自然,贵的,是心思。   扁罐也闹着要来,于是三人在池子里边瞎胡闹。   在寒风中奔波被冻得酸僵的身体,在温泉水里完全放松了下来,苏油额头上搭着一块白毛巾,肚子上趴着练习打水的扁罐,叹气道:“舒坦啊……”   平正盛大睁着眼睛四处打量,明摆着要搞剽窃:“日本汤泉更多,等回去我也照着弄一个。”   苏油半眯着眼睛,暖水一泡睡意就来了:“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平正盛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觉得只靠蜻蜓切还是干不过厉鬼,加上天师道厌胜钱的加成,那也可能只能自保不能杀敌,心中不免有些虚怯:“要是小邵先生能和我一起去日本就好了。”   苏油说道:“也不是不可以,邵子文一甲第七,现在在明州做着知县。如今南海舰队已然走向正轨,但是大宋两个重要的海上商业伙伴,日本和高丽,有两年没有去了。”   “让邵子文挂一个礼部职衔,去一趟两国,商定通商事宜,我觉得是可以的。你几年没有回家了,由你陪同,是不是也算衣锦还乡?”   平正盛大喜:“要是这样,国主必定倒履相迎,而我平家绝对不用再怕他源家!”   日本和高丽,在苏油心目中也非常重要,最起码是一个大中华区。   这两处地区对大宋的忠诚度蛮高的,不过高丽迫于辽国的压力,一样对其称贡。   而日本天皇现在正在依靠平家积极筹备“倒源”行动,两个国家,可以利用的外交手段非常多。   牵制辽国,高丽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被宋人控制在手里的东京港,作为支持高丽的后勤基地,也非常不错。   接下来,就应该是筹建北洋水师的时候了。   这中间也要照顾到两个国家的担忧情绪,而邵伯温出行的目的,就是忽悠它们踊跃加入到大中华圈子里边来。   日本天皇当然也不是什么好鸟,政治家玩的就是平衡,这也是日本源平两家争斗百年的根源所在。   平家或许并不愿意仅仅成为天皇手里的工具,因此才大力招纳张散为婿,并让平家的下一代继承人平正盛,像个跟班小狗一样紧跟苏油学习。 第九百九十一章 老父亲   苏油对这种相互利用的关系并不排斥,用后世的说法,这叫“共赢模式下的合作关系”。   除了父母,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会愿意为你永远无偿服务。   可惜很多人并不明白这一点,总想占尽便宜,就像诃黎那样,恨不得所有人都是自己的奴隶,殊不知这样会招致强烈的反弹,最后丧身毁家灭族亡国。   既然出来混始终是要还的,那还不如一路边收边还,免得到最后拉一个还不起的清单。   当然这些和平正盛说不着,这娃的政治领悟力还没有到明白这些弯弯绕的程度。   用手托着扁罐看他练习闭气,苏油也偷偷跟着闭气,然后赢了,心里又偷偷得意。   不知道自己赢了孩子得意什么,或许是得意这难得的相处时间吧。   等到扁罐脑袋从水里冒出来,苏油给他抹了一把脸:“蜀国阿姨照顾你,文学,礼仪这些我都不担心,你娘那一关你怎么过的?她回来没有抓着你一顿揉捏,说这里硬了那里僵了的话?”   扁罐猛点头,表示真这样做了:“娘说还有救,每天早上拉着我一起练操。”   看扁罐的表情苏油有些纳闷:“你好像还挺乐意?”   扁罐再次点头:“娘夸我剑术进步了。”   苏油想到扁罐小时候对小剑的执着,心里有些忐忑,这孩子以后不会想要去仗剑横行做游侠儿吧?   都说父母的遗憾全想在孩子身上找补,石薇最大的遗憾,怕不就是被自己拴在了身边,循规蹈矩,不得浪迹江湖,行侠仗义。   不行做强盗那可是高风险职业,苏油循循善诱地说道:“扁罐啊,其实我觉得理工科也挺有趣的,放大镜,望远镜,杠杆,弹簧秤,机械,它们不好玩吗?”   扁罐不知道当爹的歹毒,想把自己从妈妈那边争取过来:“嗯,是挺好玩的,天师叔叔的实验室也挺好玩。”   呃……那些东西有的又危险了,苏油再度开始纠结,最后只好安慰自己孩子还小,兴趣慢慢培养就行。   操不碎老父亲的心啊……   泡过温泉回来,漏勺已经睡着了,扁罐已经有自己的小房间,苏油安排他上床,父子两约好明天一起锻炼,这才回到了卧室里。   汤泉对人体的恢复能力不错,加上石薇的按摩,苏油反而觉得又精神了。   “别乱动!”石薇倚在苏油的怀里:“明天还要去给蜀国看病呢。”   苏油只好住手:“你没有去御史台探视,不像是你的风格,谁给你出的主意?”   石薇说道:“没谁啊,我本来要去的,结果路过可贞堂,遇到了蔡京,他说你没事儿,然后还拉来一个人,说是审理案子的一个小官叫何正臣的,说你只是在配合调查提供证词而已,很快就出来了。”   “然后蔡京告诉我蜀国公主因为侍奉太皇太后,自己也累病了,说与其我在京城耽误,不如赶紧回尉氏,如果能调理好公主,陛下最疼爱蜀国,到时候也好说好话。”   “我想官面上的事情我不明白,医术倒还行,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便回来救治公主,照顾八公和扁罐漏勺,静待消息便是。”   “等到见到蜀国妹妹,才知道真是病得不轻,调理了小一个月才将息得差不多,这不你也真的就回来了。”   说完抚摸着他的胸膛:“与其这样在朝中提心吊胆,还不如在外路呢,辛苦归辛苦,但是也比勾心斗角的强。”   说起这些,苏油什么兴趣都没有了,心思转到了这头来,何正臣也是弹劾苏轼的御史之一,然而在舒亶决定要抄检可贞堂后,这人就开始阳奉阴违,几次关键事件都出工不出力,最后廷对的时候也不见人影,现在看来,竟然是被蔡京给“策反”了!   而且蔡京的能力相当不错,石薇可不是什么人都劝得住的,蔡京搬出蜀国公主的病情,果然石薇就只有先顾着这边,也算是善于利用形势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个人情得领下来,苏油搂着石薇:“给皇室的人看病,要担着一万个小心……”   石薇说道:“我没想那么多,病家求告,我自然是悉心诊治。蜀国妹妹悉心照顾扁罐和漏勺,我要不赶着过来,良心也过不去。但是太皇太后那里……却也轮不到我施为……”   苏油叹了口气:“其实说实话,我对医官们的信心,还不如你和钱乙,唐慎微。当年仁宗皇帝的病情和用方……唉……”   这是实话,至少后两位都是青史留名的大医家,而仁宗皇帝死后,医官差点吃了挂落,也不是完全的空穴来风。   见苏油眉头渐渐皱起,石薇伸手揉了揉他的眉心:“别想这么多了,早点睡吧,明天一早还要操练扁罐呢。”   说完还不忘补充一句:“你也有份。”   一夜无话,次日天都还没亮,外间的自鸣钟约莫响了五下,苏油就被石薇推着起了床。   推开门苏油就是一个激灵:“呵呵好冷,我还是再回去睡一会儿好了……”   “不准!”石薇把住门口活动身子:“我要看着漏勺,你们爷俩去跑步,不准偷懒!”   苏油只好不情不愿地朝扁罐屋里走,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来到床边,正准备偷偷溜进扁罐的被窝蹭个回笼觉,却被扁罐一掀被子:“爹爹你来叫我跑步的吗?我们走吧!”   苏油都傻了:“你到底什么时候醒的?”   扁罐已经开始下床穿衣服了:“每次都是张二叔带着我们跑步,今天有爹爹带我们跑了!”   原来孩子是要显摆自家爹回来了,这个必须支持,苏油顿时来了劲头:“爹爹我带过的兵将多了去了,今天就带你们一回!”   ……   二十分钟后,苏油抱着路边的一棵老枣树:“不行了不行了……当年带兵将的时候,可都是骑着马的。”   张二笃笃笃地跑了回来,身边还跟着一群猧子:“老爷,要不你就在这里歇歇?娃子们还有两圈。”   苏油都无语了,苏家庄子体育教练是个独腿,说出去你敢信?!而且你少了一条腿还跑得这么欢干嘛?!我不要面子的吗?   挥了挥手:“去去,我就在这里等你们……好久不练,我得慢慢来……”   找了个路边的树根坐下:“哎哟我这老胳膊老腿儿……”   一个身影从树上慢慢溜了下来,又慢慢地坐在了苏油的身边,望着路口,姿势都一样。   苏油摸着它雪白的毛发:“木客,好久不见,你也老了啊。寿眉都长出来了。”   初次见面的时候苏油九岁,就算那时候的木客还是头小猿,如今却也二十三年过去了。   木客怕冷,冬日里一般待温室里不出来,还要穿上特制的丝绵袄,今天却不知为何出来了。   木客从衣兜里取出一枚枣子,对苏油比划了一个吃的手势。   苏油一下子感动坏了,将枣子取过来咬下一半,剩下的递给他:“你也吃。”   木客接过来放进嘴里,又比划了一个手势,开心。   苏油笑了:“是啊,开心。”   一人一猿不再交流,就这样静静地并肩坐在树下,目光一起随着娃子们的脚步跟到了池塘对面,都是一副操碎了心的老父亲的慈祥神态。 第九百九十二章 当家长   等到两圈跑了回来,苏油将木客抱起来,大家一起高高兴兴回庄。   一起锻炼的还有庄外不少娃子,都是苏油从陕西带回来的伤残退伍军人的后代。   那些人在陕西随着苏油出生入死,苏油可也没有薄待他们,根据政策一丁四十亩地,跟知尉氏县的官员闹到了手里。   但是这片地本身不是什么好地,五百文一亩的那种杂草坡。   于是苏油又打井,引水,蓄塘,请来八公规划种植,到现在也快十年了,以往的杂草坡,变成了尉氏人人羡慕的聚宝盆。   这里采用的是土地集约管理,三年一轮换,小麦,油菜,苜蓿,甜象草轮作。   边角地头,各家有各家的小菜园,小禽畜棚。   牲畜粪便,塘泥,青草,沤成农家肥,还有部分无机肥的追施,不愁旱涝,加上采用良种,让这片土地的产出异常丰美。   八公的野望当然不仅仅只有这一点,每年苏家庄子还会向周边输出大量的禽畜苗。   各项经济收益,不是其它庄子能望其项背,仅每年的油菜的收益,就已经是以往土地价值的好几倍。   此外还有冬蔬菜,观赏鱼,花卉苗木等利润堪称恐怖的进项。   因此八公在尉氏的威望,是自己实实在在挣来的,就连皇庄老知事,司农寺的官员们,科研大楼的士子们见到,都得乖乖让道,拱手称一声苏令公。   每到这种时候,八公就一副仲先公的做派,让到路边挥手:“这怎么成,你们先走,先走!”   回到了庄子上,苏油悲哀地发现,晨练还没有结束,刚刚只是热身。   石薇和平正盛已经打斗了几轮了,见到娃子们和苏油回来:“集合,准备做操!”   五禽戏开始了……   苏油因为动作不够到位,被石薇掰了一次,掰得嗷嗷叫。   不过能主动参加锻炼,石薇已经对小油哥哥这态度很满意了。   蜀国公主和太皇太后的病情给苏油提了一个醒,这年月医药不一定靠得住,养生才是王道。   看看八公那矍铄的劲头,苏油觉得华佗五禽戏里边可能真有些门道。   好不容易练习完毕,大家开始吃早饭。   苏家的早饭比大宋其它人家,多了蛋糕和牛奶。   到了这个时候苏油的精神头又来了,给扁罐倒了一杯牛奶:“赶紧吃,吃得饱饱的,爹爹今天亲自送你去上学。”   扁罐捧着杯子都傻了:“老师说爹爹外出几年刚回来,我这几天可以放假陪陪爹爹。”   苏油又掰开了半块蛋糕递给扁罐,慈祥地说道:“那怎么行呢,爹爹回家,也不是爱学习的小盆友不去学校的理由啊呵呵呵呵……”   扁罐觉得这看似慈祥的爹爹脑袋上长出了两支看不见的尖牛角。   “这样,一会爹爹也把书包背上,跟你一起,这样你就既可以陪爹爹,又可以学习了,是不是很完美?”   真的是恶魔!扁罐都被爹爹的恶毒套路震惊了,你在南海的时候给我的形象不是这样滴!   苏油心底冷笑,南海的时候那是和小妹,蜀国公主争夺老父亲在扁罐心里的地位,万里之外一周一次布置作业,出的题难度都很低。   因此扁罐每次拿到爹爹的题做得都很轻松,每当那种时候,就是他幸福摸鱼的时候,对爹爹的慈祥和善解人意爱得不行。   不过苏油这种以身作则的方式,让扁罐也比较服气,于是父子两吃过早饭,各自背上书包,往驸马府庄子走去。   石薇抱着漏勺将父子俩送到门口,漏勺还喊:“哥哥好好读书。”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爹爹好好读书。”   扁罐心里还有气:“知道了!”   苏油都美坏了,笑得见眉不见眼:“嗯,爹爹一定好好读,放学了回来再和漏勺玩!”   要寻找当家长的感觉,不送孩子到校,顺便和老师交流几句,那可怎么行?!   驸马府的私学是宗室慈善,除了扁罐和王彦弼,还有不少庄上管事家,以及破落宗室的孩子。   宗室也不是全都生活美好,很多远宗出服的宗室家庭,日子其实也过得艰辛。   两宫太后特意从皇宋慈善基金拨出了一笔款项,解决这些孩子的教育问题,学校就设在驸马府的庄子。   这些孩子是全日制寄读,安排了学舍,宿舍,配备了生活管理员,除了男班,还有女班。   所有的学习和生活费用,慈善基金全包。   课程是小妹和苏油设计的,文理并重,上午学习,下午还有劳动实践课,在周围的农庄,禽畜场,理工实验室,工坊进行劳动实践,金工实习。   高滔滔和皇后都来视察过,这里的孩子毕业之后,学业不错的,会升入皇家理工学院继续深造,毕业后充实到新军,新工厂,商号,银行,素质和业务技能让皇室非常满意。   尤其是几位文学突出的,还通过了科举,不是那种作弊性质的宗室别厅试,而是那种从千军万马里实打实拼杀出来的,虽然只是挂尾巴的三榜同进士,但是已经让赵顼兴奋莫名。   因为地方偏远,除了附近的孩子可以走读,其余都是寄宿制。   凡是进校的学生,都一视同仁,学习和生活上的事情都得自己料理,什么书童伴读那一套少来。   这也是很多有条件的宗室家庭还不愿意送孩子过来就读的原因。   到现在规模经过几次扩大,这里差不多有五百人左右,按入学年限分了年级,几乎就是后世小学和初中的翻版。   来到学校门口,这里立着一个木头的牌楼,赵顼亲书的“俊彦启迪”四个大字,赫然其上。   这是《尚书·商书·太甲》里的文字。   太甲不明,伊尹放之于桐宫,作了三篇训词,希望他“慎乃俭德,惟怀永图。”   这是上篇中的一句,原文是“帝求俊彦,启迪后人。”   这道校训,包含这赵顼对宗室教育的殷切希望,这就是大宋版的希望小学。   王彦弼也被张敦礼送了过来,张敦礼是这所学院的实际管理者,见到苏油就笑:“苏家最重教育,我就知道明润你一定会送扁罐亲自到校。”   一副校长见家长的样子。   苏油笑道:“多谢你给子由送信,不过此时不合制度,怕是到时候有些关碍。”   张敦礼丝毫不以为意:“我这官本来就是当着玩的,爱撸不撸,没了差事每日里吟诗作对,琴棋书画,那才叫美。”   苏油赶紧制止,转头对扁罐说道:“叔叔虽然这样说,但是其实还要管理学校,还有好多事务,他的画作,是现在大宋的顶级艺术品,因此对国家还是有贡献的。”   “我们不能做社会的米虫,以后长大之后,也要为国家尽自己的力量,做出应有的贡献。对不对?”   嗯,扁罐和王彦弼乖乖点头。   张敦礼闹了个大红脸,讪讪地道:“有些话,孩子面前说不合适哈?”   苏油白了他一眼:“还山长呢,言为师则行为世范,要时刻注意自己在孩子面前的言行。”   “是是是……”张敦礼只好拱手:“要不咱去山长精舍细聊?”   “不。”苏油断然拒绝:“我今天是来陪扁罐一起学习的。”   张敦礼都傻了:“好些老师还是你徒子徒孙,你还有需要学?”   苏油又转头看着两个孩子:“子曰,学而——”   两孩子赶紧抢答:“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对喽!”苏油非常满意:“走,我们学习去!”   看着一大两小朝教室兴冲冲走去的背影,张敦礼都傻了,王彦弼,刚刚过来的时候你不是还闹扁罐今天可以放假你也要放来着?这么快就叛变了?! 第九百九十三章 论教育   课堂挺大,一样有黑板和粉笔,然后是一人一桌,不少孩子已经在做课前准备了。   扁罐和王彦弼有小妹开小灶,学习得非常快,扁罐四岁就已经会万以内的珠心算,不断跳年级,现在已经差不多到五年级了。   苏油扫了一眼课室,大部分孩子年纪都在十一二岁,比扁罐和王彦弼大多了。   扁罐本来不满意上课的,现在却得意地宣称:“今天我爹爹陪我上课!”   苏油只好和蔼地跟大家点头:“各位同窗好。”   扁罐的爸爸是重臣孩子们知道,但是对重臣有多重就并没有什么概念了,因此最多也只是点头喊了声叔叔好完事儿。   扁罐来到自己的桌子上坐好,苏油也坐在旁边,然后打开自己的包包,取出文具盒子,砚台,贴子,开始磨墨。   扁罐也在一边摸出课本早读,苏油将墨磨好,开始闭目养神。   扁罐有些好奇:“爹爹你这是做什么?”   苏油闭着眼睛:“平心静气,上课前抛开一切胡思乱想的念头,为接下来专心听讲做准备,这可是爹爹读书的诀窍哦。”   扁罐觉得这一招不错,将书读完,也跟着学了起来。   其它同学也有样学样,别的不说,扁罐的爹爹科举名次可是探花,学习方面的事情,跟着做就对了。   等到教授来到课堂,见到一帮子学生坐得端端正正的闭目养神,扁罐的旁边还有一个大人,不由得一愣,然后看年纪相貌,立刻就想到了这位一定是保和殿大学士苏油苏少保。   赶紧来到苏油身边:“呃……是苏学士吗?”   苏油睁开眼,见面前是一个年轻人,约莫二十六七年岁,也赶紧站起身来,深施一礼:“我是苏子超的父亲苏油,子超多蒙先生教育,苏油有礼了。”   教授赶紧还礼:“不敢不敢,学士这是……”   苏油说道:“子超昨日说先生准假,让他陪我几天,我想着干脆来学校,这样陪也陪了,学也学了,岂不是两全其美?放心,我就是找个地方写些东西,绝不干涉先生教学。”   教授顿时觉得苏油的脑袋上有两支看不见的角,恶魔父亲啊这是……   难怪人家苏家人读书这么了得,你看看,万里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陪孩子上学!   说道:“在下的学问,和学士比起来,那简直就是萤火敢于皓月争辉,就怕学士听了笑掉大牙。”   苏油说道:“不会不会,经义这东西多年不用,已经生疏了好多,而且读一遍就多一遍体会,正好跟着孩子复习复习。”   年轻教授只好说道:“那学士你自便,我这就开课。”   苏油再施一礼:“课堂之上,师长最尊,先生请了。”   等到教授回到讲座,扁罐喊了一声:“起立!”看样子还是班上的小头目。   接下来就是行礼问安的日常,苏油也跟着照做,然后和孩子们一起坐下,开始写给赵顼的条陈。   年轻人的课讲得相当不错,完全不是普通年轻士人的水平,苏油想想也是,蜀国公主都放心丢自己的孩子在这里学习,水平肯定是差不了的。   课程内容也不深,苏油手底下运笔如飞,偶尔听先生讲到精要之处,挂一耳朵听听。   教授的讲解声,孩子们的诵读声,学习的氛围让苏油如有神助,感觉今天写文章状态非常好。   教育,也是苏油要讲的十件大事之一,在学校里写这个,那是正好。   华夏民族,对教育的重视,估计是如今所有国家当中最高的。   但是华夏民族,多是从“教”“学”两方面分别阐述,却没有将之形成一个整体的概念。   因此对于教育的理论总结,尚有一些欠缺和偏差。   苏油的奏章里边,将教育合为一体,将之定义为一种有目的、有组织、有计划、有系统地传授知识和技术规范等的社会活动。   这个定义,将所有的与传授和学习有关的内容都包含了进来,而不仅仅是局限在了以前的经义之上。   以此为基础,苏油便展开了阐述,证明为何自己要对教育定义得如此宽泛。   其实也有人意识到过这一点,所谓子承父业,克绍箕裘这些词语,其实也包含了教育的内容在里边,不过没有人专门论述而已。   孩子学会了父亲的技能,生活方式,到能够独自立业成家,自己养活自己,传宗接代,为国家贡献自己的力量。   这个过程,是大宋稳定和发展的基石,你能说这不是教育的内涵吗?   要把这些包含进去,这就要先说到教育的根本价值和意义。   教育的根本价值,就是给国家提供具有崇高信仰、道德高尚、诚实守法、技艺精湛、博学多才、多专多能的人才;   培养和养育国家与社会发展需要的动力;   培养合格的国民,为国、为家、为社会创造知识,创造精神和物质财富,推动经济增长,推动国家和民族兴旺,促进人的发展,人类的发展,世界的发展,直到文明的发展。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教育,就是塑造和凝聚人格的过程;而大宋的教育,理所应当就是塑造和凝聚华夏民族人格的过程。   而所有华夏民族的人,其人格再凝聚起来,就成了大宋的国格。   因此对于国家和社会来说,教育,是改变国家素质和气质最重要的东西。   故而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强调了教育的重要性之后,接着就是讲述大宋教育的现状。   现状肯定是让苏油不满意的。   目的不明确、组织不规范、计划不长远、系统不完善。   就这样了,教育还不普及,受教育的人才比例太小,效率不高,层次不够,难以达到上边所述的根本价值的实现,难以为国家和社会发展提供足够的动力。   而最大的不满意,就是如今的教育,甚至背离了教育的根本价值。   士农工商军,各行各业,在职业技能上都还有极大的提升空间,而如今的大宋的教育水平,仅仅将目光放在了行政人才的培养之上,而忽略了其它方面的提升。   几乎可以这样说,完整的教育体系,放眼如今的天下,只有一个地方具备——眉山。   所以眉山如今开始涌现出各行各业的人才,进而辐射到蜀中,陕西,荆湖,甚至南海。   而这些接受过完整教育体系的人才,体现出来的能力和素质,也在这些地区的蓬勃发展中得到了深刻的体现。   和福建路昌盛的私学教育不同的是,眉山的教育体系,培育的不光光是行政人才,文学人才,史哲人才,因此眉山人的出路更多更广,而不是非得要谋取进士高第之后,才能为国家为社会做出贡献。   让每一个人受到教育,形成正确的三观,培养出专业的技能,能够创造出社会价值,差不多是眉山教育体系的目的所在。   当然眉山能够做到这样,也是和经济的发展水平息息相关的,但是眉山和外路的思路有一个最根本的区别,就是没有一来就追求高大上全。   还是精细纯老三样,落实到现在教育上,就要适应大宋如今的实际——让不同的人,得到不同程度的教育,再慢慢提升这个程度的下限,事情就能够做起来了。   这就要涉及到教育的分类了。   从层次上说,可以分为基础教育,中等教育,高等教育。   从资源提供者来说,可分为家学,官学,私学。   从程度上来说,可以分为普及教育和专业教育。   大宋的教育事业需要实现的目标,从政治层面上说,就是要努力扩大受教育人口,全面提升国民受教育水平,努力提高国民素质,凝聚国家气质和国格,建立完善全面的教育网络体系,逐渐深化教育水平,细化教育门类,扩大教育规模,形成教育制度。   全面理解了这些,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事情,就纲举而目张了。 第九百九十四章 乒乓球   教育事业可以说是苏油来到这世界上干的老本行,土地庙的一帮孩子还是他亲手带出来的,这一动笔就停不下来。   心思渐渐从一边听课一边书写,转到了全神贯注阐述主张,直到扁罐轻轻拉他的袖子,苏油才抬起头来,却见全班人都看着他。   扁罐低声说道:“爹爹,散学了。”   “哦。”苏油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写得入神了。”   年轻教授趁机教育孩子们:“同窗们都看到没有,这就叫专心致志,大家要是都有学士这样的治学精神,何愁自己的功课不能长进?”   苏油起身拱手:“耽误先生了。”   扁罐适时喊了一声:“下课起立。”   所有学生一起站起来:“恭送先生。”   一声“散堂”,所有学生都一溜烟跑没影了。   年轻教授这才过来和苏油行礼:“没想到学士会来,怠慢了。”   “没有没有。”苏油赶紧客气:“外放数年,扁罐的学业也不知道如何?没给先生添麻烦吧?”   教授说道:“家学渊源啊,听闻学士生而知之,我看扁……子超也不错,闻一知十,别看年纪小,却敢于发问,问题问得也比一干同窗来得深刻。”   “这所学校,以理学为基,很多文字之外的东西我也不懂,也还在学习呢。”   “致用,经世,明道,循序渐进,自打来到学校,也感觉自己颇有所得。”   苏油问道:“未知先生名讳?课程讲授得极好,也能见蜀学的一些渊源,不知道先生是自学的还是有师传?想来也不是寻常学子。”   “不敢。”年轻人躬身施礼:“在下陈师道,字履常。”   靠!苏油脱口而出:“原来你就是闭门觅句陈无己!”   陈师道苦笑道:“恶名连学士都知道了。”   苏油问道:“你却如何来到了这里?是被大苏连累了?”   陈师道是苏轼的铁杆粉丝,历史上著名的“苏门六君子”之一,后来成为了江西诗派的创始人之一。   两年前,苏轼荐其文行,起为徐州教授,如今却跑来希望小学当教师,历史真是面目全非了。   历史评价他一生安贫乐道,闭门苦吟,诗词风格以拗峭惊警见长。但存在着内容狭窄、词意艰涩之病。   说白了就是穷,连妻儿都还是岳父养着。   陈师道说道:“夫子离开徐州之时,对张驸马推荐了我,尉氏生活比汴京徐州轻快得多,现在一家人也算是足得温饱了。”   陈师道是标准的文人,苏油要是不问,怕是他根本就不会说自己的姓名来历,即便聊到现在,也一点没有干请求进的意思,而且也没有一点谄媚的味道。   苏油也不好多说什么:“这就好,毕竟士大夫修身齐家就是本份,照顾妻儿本就是男人应尽的责任。”   “其实你大可以利用假期出去走一走,开拓开拓视野,闭门苦吟,往往不及一眼所见而会然于心。”   “即便灵性斐然如大苏,他的诗词,也常常是触景生情,有感而发嘛,而且创作题材非常宽泛,这也跟他兴趣爱好颇多,游历的地方多,大有关系。”   陈师道笑了:“是,想不到孩子们竟然还有寒暑两个假期,现在有时间有精力,还真是可以出去走一走了。”   上午的第二节课要开始了,陈师道也不好久留,两人又聊了几句,便告辞。   第二节课是数学,传授的是三角形的相关知识,老师架着三角板进来就呆住了,扁罐身边坐着的那位,是曾师大爷!   又是一通问好问情况,才开始上课。   扁罐明显早已经学习过相关的知识内容,根本就不听课,自己摸出铅笔尺规草稿纸,就着一套例题解析在那里自学。   这肯定又是小妹给开的小灶,苏油一边在那里奋笔疾书,一边偷偷瞥扁罐研究题目,心里也不禁有些暗暗得意。   自己这个天才是假的,如今看来,扁罐继承了苏家的优良血统,然后发展到了理科上头。   其实苏轼,苏迈的理科也不错的,不过大苏文名太盛,导致不显而已。   真要细细想来,十几岁研究出松树促苗技术,在眉山连鳌山种下上万株松树林的人,没事儿研究制香造墨的人,对物性其实也是有自己的体悟的。   老怀大慰啊……   这节课上完,苏油当天的条陈也写完了。   徒孙教授过来:“先生,现在还没到饭点,要不去我教研室写?孩子们吵吵闹闹的怕影响到你。”   苏油将折子收起来:“不用,生活这么美好,岂能被码字耽误时光,每天雷打不动五千字就已经足够了。反正陛下又不会催稿。”   教授赧笑道:“五千字一上午就写完,先生的本领实在是厉害。”   苏油叹了一口气:“你错了,论起写文章的本领啊,老堂哥,大苏,子由,小妹……我其实是我们家垫底的。”   徒孙教授:“……”   好尴尬,好在苏油很快和他告辞,出去让扁罐领着游览学校去了。   学校的活动也不少,足球和藤球备受男孩子们喜爱。   而女生则比较喜欢羽毛球,板羽球。   而最受大家喜欢的,是乒乓球。   乒乓球是用赛露络做的,弹力相当不错。   球拍则用的是真皮贴板。   苏油看着这个就手痒:“我可以参加不?”   正在打球的孩子看了他一眼:“排队。”   苏油于是老实排队,很快看懂了规则,三球两胜,胜的继续留台上,输的下去,从尾巴重新排。   因为受欢迎,所以排队的孩子还不少。   终于轮到苏油了,一个高抛发球加旋,对面的孩子不知道这些套路,一接球就飞出桌子外边老远。   对方发球,老老实实的将乒乓球扔桌上弹起,然后打过来,被苏油来了一记扣杀。   接下来就是苏油大展神威的时候,后世兵乓球在中国推广得非常广泛,哪怕是在乡上,苏油的乒乓球水平都是菜,但是现在欺负起孩子来,那叫一个得心应手。   孩子们都傻了,以往挺听话的球,今天竟然乱来了,打到之后四处乱飞,完全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儿。   有些聪明的孩子已经隐隐发现了关窍,球是带旋转的,左旋右旋,上旋下旋,力道也有轻有重,球路有高有低,可以打出很多很多的花样来。   于是他们也从发球开始模仿,偷师看叔叔是怎么接球的。   终于,一个孩子猛然一记现学现卖的扣杀,把对面那个奸诈的反动派打下了桌去。   “哦——”桌霸终于被消灭了,所有的孩子都欢呼了起来。   苏油笑呵呵地将乒乓球拍交给上来的孩子,对在一边冷笑的张敦礼说道:“体育活动吗,竞技性还是要体现出来嘛。”   明明是欺负小孩子!张敦礼心里吐了一万个槽:“从此兵乓球桌上,机诈百出,敦儒之风再也没了。”   “这我们就要说道说道了,”苏油笑道:“君子不争,必也,射乎。孔夫子都说了体育活动是可以存在竞技性的,有规则有底限的竞争,是可以增加团体活力,效率,凝聚力的。”   张敦礼摆手:“跟你说这些说不过你,我就是画画比较擅长,诶说起这个,你那个超写实风格如果再讲究些法度,其实是相当可观的。”   苏油笑道:“随你,只要你不怕累死就行,光头发就是一万多笔,还要求根根符合法度,等你画好一只鸭子,小鸭子都能生蛋了。不扯这些了,学校的伙食如何?”   张敦礼笑道:“两宫太后和皇后仁善,说孩子是长身体的时候,一日必须保证三餐,中午是午餐肉烧三鲜,猪肉炖萝卜,馒头。”   苏油点头:“不错,那就在学校吃了。” 第九百九十五章 保和春   吃过饭还有一节物理,然后是兴趣爱好课程,女生有家政,传统女工,毛衣编织,插花,音乐,茶道……男生除了传统的六艺,还有农艺,武术,五金加工,化学研究,物理研究……   社团都是学生们自发组织的团体,只要你有这个意愿,就可以跟学校申请,然后学校董事会通过之后,社首就可以去招揽社员,确立课题,上报申请经费,之后便要负责日常运作,每周还要交一份心得报告。   扁罐参加活动去了,苏油还想跟着去,结果被张敦礼拉到教研室喝茶去了。   扁罐是武术社的社首,物理研究社的副社首,还是五金机械模型小组的核心成员,小小年纪忙得很。   这又让苏油有些隐隐担心,这娃偏科似乎有些严重啊,书法绘画他不香吗?以苏家的底子要学这些还不是轻轻松松,为何要舍易取难?难道以后走恩荫的路子?以后靠开工坊取媳妇?苏家明润一支以后不走仕途?那是不是要和皇室联姻起码有个保障……   坐在教研室里喝茶还一脸的担忧,张敦礼实在看不下去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扁罐这样的孩子你还能多要求啥?以后文韬武略都不会差的,干啥不能干?”   苏油说道:“走文官路子怕是要被讥笑靠了父辈;走武将路子又要上战场,危险;不走仕途我倒是无所谓,但是最起码得有个进士功名傍身,以后压力才不会太大,岳家也不会看低一眼是吧?你看我老堂哥一辈子就是差了个功名……”   张敦礼“噗”地一口茶喷出了老远:“你这想得也太多了……要是你舍得,我家就有个女儿,放心,我保证不会看低扁罐一眼!”   说到这里苏油又拿翘了:“孩子的将来,我们也不好干预太多,哎哟五金机械是不是要玩台钳车床之类的东西?不行我得去盯着……”   张敦礼都无语了:“你自己小时候可没少玩这些吧?石公说当年他用玻璃江铁沙炼团钢的时候,你还在一边帮手指点来着……得得得和你一起去,你知道金工试验室在哪儿吗你?”   接下来就见两个成年人狗狗祟祟地蹲在金工车间窗户外头,偷偷看里边的孩子在技工的指导下操作。   还好,就是玩台钳,用小锉子修整一块金属片的孔道,让它能够完美地放进一个金属细长柄里。   这其实是军器加工的一部分,看样子是在给匕首加装护手的工序。   扁罐很专注,不时拿卡尺测量尺寸,力争将误差降到最低。   这一学期的实践课,大概就是利用金属片制作一柄匕首或者短剑。   苏油松了一口气,眼看着技工叫停了孩子们,让他们将工件交上去一个个用卡尺检查,又悄悄拉着张敦礼,两人一起狗狗祟祟地蹲着走出去老远,这才站起身来。   苏油吐了一口气:“要下课了赶紧回教研室,让孩子知道我们偷看不好……”   原来你知道啊!张敦礼再次在心里吐槽了一万次。   果然,两人刚刚回到教研室不久,扁罐和王彦弼就背着书包来了,扁罐说道:“爹爹,放学了。”   苏油慈祥地道:“学校真是太有趣了,怎么这么快就放学了呢?爹爹都还不想走呢……对了,你的兴趣课是什么啊?”   扁罐说道:“五金加工,今天用台钳做短剑护手,我们的短剑快要做好了。”   “是吗?”苏油一副刚刚知道的样子:“哎哟那太好了,我正好想要一把短剑。你做好了送我好不好?”   “那是送给娘的,爹你就别用了,小心伤了自己。”扁罐想了一下,认真地回答道。   张敦礼猛地扭头,一张脸顿时憋得通红。   “啊?哈哈哈哈送给娘也挺好……”苏油强笑着化解尴尬:“那你再给爹爹也做一个呗,不要求给你娘的短剑那么复杂,就小件儿就行,爹爹拿来做镇纸,好不好?”   扁罐想了一下,点点头:“好。”   “对嘛!”苏油高兴坏了,摸着扁罐的头:“看看我们家扁罐,有什么好事儿都不忘了爹爹。走吧我们去看望你蜀国阿姨去。”   张敦礼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谁说苏明润精明沉稳来着?孩子面前,简直就跟个傻子一样!   蜀国公主的庄园就在学校的旁边,两大两小四个人便一路散着步朝那边走去。   王诜还在嶲州教育夷人回不来,苏油也不知道那夫妻俩的关系有没有恢复,也不好打听别人家的私事,便对张敦礼说道:“这园子花费大了去了吧?”   张敦礼点头:“官家对我家那位是疼爱,对蜀国大家却是又疼爱,又内疚,又敬重,有什么好东西恨不得全搬到这里来。不过蜀国生性简朴,以前那些孤本名画,那是给……”   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摇头不说了。   蜀国公主别业外头没有鱼塘,而是一个别致的梅园,腊梅已经打起了骨朵,可以想见再过一个月,这里会是一片怎样幽香美丽的景象。   顺着弯曲的石径来到庄子外,看门的门子过来接着:“驸马,郡公。”   石薇是蜀国公主的手帕交,蜀国公主的人都随着石郡君的名号称呼苏油。   苏油问道:“你家主上可大好了?”   门子躬身道谢不迭:“多亏了郡君妙手,大家已然大好了,郡君说山药有补中益气之功,特意带了一些过来,不过大家不思油腻,如何料理,还得郡公指点一番。”   苏油笑道:“这些却是小事,那我家娘子也在府上?”   门子说道:“正是呢。”   都不是外人,又带着孩子,门子一路将苏油一行领进内院。   蜀国公主正在那里与石薇闲话,王彦弼跑了过去:“娘!”   蜀国公主看着他,王彦弼跑到她面前又站住了,恭敬地垂着手:“娘。”   蜀国公主这才点头:“弼儿今日的课程可都明白了?要是不明白的,问你扁罐哥哥。”   扁罐几乎算是跟着蜀国公主长大的,而且蜀国公主的教育方式是来自宫廷,行止皆有讲究,和在苏油身边大不一样,上前先给石薇施礼:“娘。”然后又给蜀国公主施礼:“阿姨,我们回来了。”   苏油都小吃了一惊,这还是我“仪状甚野”的苏家人?   “乖。”蜀国公主摸着扁罐的小脑袋,对苏油微笑:“少保按治南海,为我大宋立下殊勋,可是辛苦了。”   苏油躬身道:“这是南海百姓自己的选择,也是我华夏文明的华瞻丰美对他们的吸引,苏油在其间只是个穿针引线的角色,不敢劳大家挂齿。”   蜀国公主笑道:“听闻小苏太保最爱推功,以前尚不觉得,为国家拓境万里,尚如此谦逊有礼,历代名臣里,除了张良,冯异,似乎就再找不见了。”   苏油笑道:“汉高,光武,都不大能容纳功臣之君,估计张冯二人乃不得不为耳。”   “我与他们不同,陛下也和两位君王不同。而大宋,也与西东两汉不同。”   “臣子进退致仕,皆有制度,不用担心所谓的功高震主,这也是前朝无数政治教训给大宋带来的红利。”   “只是我的确没什么功劳,什么开拓疆土,诛除叛逆,都是虚名。要说功劳,能让南海人民心向大宋,安居乐业,没有因为苏油的治政而厌弃大宋,这一点上,倒是有些自得。”   张敦礼翻着白眼:“你可得了吧,吕惠卿在交州上奏,李道成的《南海史补》已然修编完毕,其中提到交趾一户农人在山中发现一本奇兰,凤叶龙根,碧茎雪萼,清馥淡雅,香远益幽。”   “还说某人离境,纤毫不取,唯携日常收购的山兰数十本。交州人那兰花觉得像极了某人的品行德治,将之命名为‘保和春’。” 第九百九十六章 种山药的道理   苏油摆手:“吕吉甫的话可不能全信。我觉得他更多的是看在我离任之时,给他留够了公使钱,装满了常平仓,说几句口水话你好我好大家好而已,不过那什么保和春没收到,倒是真可惜了。”   接着笑道:“交趾人就不懂花道,以为花大花多开得热闹的才是好兰花,我那几十本兰草真是收成了地板价。”   “什么时候带你去看看,你见过就不会说我纤毫不取了,随便一苗在汴京城里出手,价值都应当不下五十贯。”   石薇说道:“说起这些小油哥哥就不会有完,赶紧料理山药,给蜀国妹妹补一补,不过不能炖,烧,油气不能太重。”   苏油想了一下,拿出包包里边的笔来在笔记本上唰唰写了一个料理,交給一个丫鬟:“很简单,就照这样做吧。”   丫鬟去了,张敦礼又好奇起来:“苏家庄子上的山药和外间都不一样,我庄子上庄户种植的那些,七歪八扭难看死了。而苏家庄子上的,被称为铁棍山药,又粗又直,宫里指定了要供奉。”   “后来我向八公要了些种苗,想着七弯八扭的肯定是遇到了下面的石头,便让庄户深挖,挑去下边的石块,倒是能够种得直了,却不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而且庄户们抱怨山药扎得太深,挖起来太费劲了。”   苏油乐得都不行了:“你这东主太过于想当然,带累庄户跟着倒霉。种之前为何不来问问?”   “尉氏县修建别业,用到了大量的竹材架子,别业修好之后,竹材就没啥用了,被弃如敝履。”   “八公便收了不少起来,将之剖成两半,去掉中间的竹节,找一处向阳的坡地,松土之后将半片竹管平铺在坡上,高的那头放上山药苗,用土盖上。”   “因为土层浅,土里营养就丰富,施肥肥力也容易达到,所以山药当然长得又肥又壮。”   “加之根部被阻挡,只能沿着笔直的竹管生长,这就是‘蓬在麻中,不扶自直’的道理。”   “你让庄户深挖,挑石头,底层生土被翻上来,营养不足,山药自然长不好了。”   “所以别家的山药都是竖着长的,我家的山药,却是沿着土表横着长的,不但长得笔直粗壮,还有一桩最大的好处,就是收获的时候轻松异常,就连扁罐都可以用手刨出来!”   “你既然已经想到了山药遇到阻碍要拐弯的道理,却只想到将阻碍去除,没有像八公那样,将这种阻碍合理地加以利用,方向一开始走反了,从事半功倍,变成了事倍功半。”   “嗨!”张敦礼手扶脑门:“简直了!八公这都怎么琢磨出来的!难怪司农寺的小官见到他都得规规矩矩喊令公!”   苏油笑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   张敦礼表示不服气:“山药却也不在五谷之内!”   蜀国公主也是佩服,微笑道:“弼儿,扁罐,学士说的,是处处留心皆学问的道理。”   “这件事情,为什么姨父失败了,而八公成功了呢?除了丰富的农事经验,还有考虑事情的方法。”   “每件事情要做之前,从思路的正反两个方向都考虑一遍,事情才能做得周全。”   扁罐和王彦弼都是小脑袋直点。   石薇拉着蜀国公主的手:“妹妹就是厉害,什么都能讲出一番道理,我就不行。”   蜀国公主嗔道:“姐姐这话,在小苏学士和张驸马面前说,也不怕被他们笑话。”   说完叹了一口气,语气中充满了不舍:“好在扁罐知礼懂事,我如今也算对贤伉俪有了个交代。”   石薇说道:“就在左近,我们可以日日相见,扁罐也可以日日来起居,就怕到时候你还嫌我们烦呢。”   蜀国公主脸上焕发起神采:“怎么会?姐姐来了,很多事情我都觉得有了主心骨。”   这时候席面上来了,一道菜式让蜀国公主眼神一亮:“这个菜怎么做的,可真好看。”   苏油说道:“这菜式很简单的,就是分别将山药,胡萝卜,芹菜段,水发木耳下到鸡汤里烫到七成熟,然后炒锅下少许素油,鸡油混合烧热,下烫好的蔬菜大火快炒出锅,除了这些,只放盐,要的是一个清香爽脆。”   玉瓷盘里的菜黑白分明,红碧相称,看上去非常赏心悦目。   蜀国公主吃了一口:“不错,非常清爽。大家吃饭吧。”   皇家的规矩吃饭时坚决不说话的,和苏家的野路子不一样,蜀国公主能和几人同桌共餐,这已经是将大家当做自己人了。   扁罐和王彦弼很能吃,每人吃了三碗米饭。   吃过之后,席面撤下去,蜀国公主让两个孩子去做作业,大家移步到偏厅里说话。   以前的蜀国公主府苏油也去过,当时摆设都是琴棋书画,金石古董。   如今这偏厅中,多了很多女人味,各式美丽的瓷器花瓶,插着鲜花,莲蓬,芦苇。   书房上的摆设,也换成了清一色的竹器,苏油一眼就能看出来那些原本是自己家中的珍藏,被石薇给好妹妹搬了过来。   石薇这是不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蜀国可能只是提了一句,石薇就给闺蜜打包了。   要说不值钱是真不值钱,但是很多东西年份够老,是苏油当年在蜀中读书的时候四处收集的,花的功夫大了去了。   蜀国公主明显也很喜爱这样的东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想来都是学士的心爱之物,姐姐她不懂,随手就送过来了。”   苏油也不可能为了这个跟石薇生气,笑道:“东西有人用就好,在我那里也是放库房生灰,还容易招虫子,每年还得翻出来保养,麻烦得很。”   说完拿起桌上的笔筒:“这个其实是成都府大慈寺门口算命摊子上的签筒,被不知道多少人摸得光可鉴人,如黄玉沁红一般,起码是七十年以上的物事。”   “算命先生不知道珍惜,任其沾惹污秽,我用一个黄白铜签筒跟他换了过来,收拾干净,保养一番之后,就是这效果了,做笔筒刚刚好。”   蜀国公主合什道:“探花郎心思灵巧,总能化腐朽为神奇。”   苏油笑道:“所以这个笔筒之上,还凝聚着千万人的祝福与祈愿,现在到了大家手上,只能说,这是大家慈悲心怀,得来的缘法。”   石薇“哎呀”一声:“我都不知道这笔筒还有这样的故事。”   苏油也对蜀国公主合什一礼:“正因为不知,所以说才是缘法嘛。薇儿这东西,送得再恰当不过。”   蜀国公主起身,敛衽一礼:“学士,明日我想入宫探视太皇太后。”   入宫探视,还要对自己行礼,苏油明白了蜀国公主的想法:“让薇儿也随你去吧,弼儿我来照顾好了,住到那边庄子上去,和扁罐一起。”   为皇室看病,还是当今最尊贵的太皇太后,干系相当大,但是苏油还是同意了。   太皇太后对他的关心和爱护,从自己幼年到现在,一直都能够体会得到,虽然两人相见的机会几乎就没有,但是苏油愿意担了这份干系。   这位值得尊敬的老人,苏油也愿意为她尽心尽力。   这是一份厚厚的人情。   蜀国公主垂下眼帘:“多谢学士,那干脆今日便让弼儿随学士过去,我和姐姐明早就回汴京。” 第九百九十七章 摸螺蛳   当夜石薇就住在了蜀国公主别业,而苏油则带着俩娃回到了石家庄子。   漏勺没看到妈妈就要哭,苏油从书包里摸出一个黄铜镂丝的金属球:“漏勺看,爹爹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漏勺立刻被这亮晶晶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将金属球在地上一滚,金属球里边的丝簧被内部一个金属小球在滚动中随机拨动,发出叮叮铮铮的声音,让漏勺兴奋地摇摇晃晃追了过去。   苏油这才偷偷松了一口气,对乳娘说道:“今晚薇儿不会来,就麻烦你了。”   乳娘就是庄子上独腿张二的婆姨,说道:“没关系,漏勺都是我在带,孩子身体壮,让他玩够了能一觉睡到大天亮。”   苏油虽然杂学一堆,但是在这个技能点上完全是空值,只好望漏勺兴叹,让乳娘来负责。   石薇不在,苏油便想偷懒,结果自鸣钟约莫响过五点,两个孩子就跑到了他床上来。   扁罐直接掀被子:“爹爹起来跑步了!”   王彦弼也拉苏油的手:“叔叔叔叔不能偷懒,姨妈说你肯定要猫懒觉,要我们看好你!”   没办法了,苏油只好爬起来,穿好衣服推门又是一个激灵:“又降温了!”   今天的苏油觉得自己很争气,因为他只比扁罐他们少跑了一圈半。   跑完步回来,见到八公在家门口那口池塘边转悠:“其它几口塘都上冻了,今天得打鱼,全都挤到这口塘来了。”   说到打鱼苏油感觉全身都是劲头,顿时乐得见眉不见眼:“那等我送扁罐和彦弼上学回来帮你。”   八公笑道:“用不着你,就在出水口那里下一网,其它塘的鱼乖乖就会入网,方便得很。”   “不过这口暖水塘里有条螺蛳青,估摸得有四十来斤,你要是有本事儿将它打上来。”   “哎哟早说啊!”苏油顿时手痒想要溜号:“我这就拿渔具去!”   “不行!”王彦弼将苏油拦住:“做操!”   扁罐也帮忙:“今天是老师休沐,我们不用去学校,一会儿你还要好好陪我们玩!”   “好好好……”苏油只好妥协,转眼又批评:“玩什么玩,功课做完了?”   “我们昨天就做完了!”   “这不对呀这,周末的作业怎么能和平时一样呢?”   扁罐俩小子拒绝回答这无理的问题,苏油被孩子们拉着来到操场上,只好开始了晨练。   平正盛已经和张二打了几仗了,现在两人一人横骑着一条条凳,张二拿着一根长枣木棍,在教他如何在马上使用蜻蜓切。   这是马槊的战法,苏油也不懂,不过他知道蜻蜓切的矛头其实只让小石头耗工半年,而那根黑不溜秋的杆子,却耗了两年半才装配起来。   锻炼结束才是刷牙洗脸吃早饭,然后就见苏油取过一个鱼篓来:“扁罐,彦弼,我们去暖水沟里摸螺蛳好不好?”   “好!”王彦弼疯狂鼓掌,这么好玩的事情,他平日里只有看着庄上娃子们做,自己最多在一边拎篓子的份。   蜀国公主要是知道苏油正在把孩子往沟里边带,怕不得当场旧病复发。   扁罐倒是随意,八公从来不管他这些,反而活得健健康康的。   吃过饭一大两小便来到了引暖水的沟旁边。   将石板掀开,暖水在沟里流淌,沟里有大大小小不少的田螺。   尉氏的暖水是钙泉,十分的清澈,得是池塘入水口那里的田螺才长得又大又肥。   一块大石头挡住了水道,苏油准备将它搬开,结果那东西猛然一动,伸出了一个白色的蛇形脑袋。   “我的个去!”苏油吓得一屁股坐到了沟里:“蛇!你们小心躲远一点!”   扁罐和王彦弼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这是玉奴了!爹爹原来是胆小鬼!”   玉奴一点都不怕人,只是被苏油打扰了有些不高兴,伸出爪子从苏油湿漉漉的裤腿上爬了过去,然后进入池塘不见了。   苏油发现现在的玉奴和赵老头养木盆里不一样了,背壳足有斗碗那么大,还背上了一背的绿毛,在水里的泳姿飘逸得很。   “太不友好了!一点不如木客!”苏油对着水中的绿影挥了挥拳头:“刚见面就吓我一跳。”   水沟里的水很暖和,苏油也懒得上岸换衣服了,给俩孩子将衣服扎到腰上:“下来下来,我看到还有个大河蚌!”   这长辈当得,怂恿小朋友下水沟,扁罐和王彦弼对视一眼,都充满了兴奋的神色。   三个人沿着水沟将田螺,河蚌都给收拾到苏油带来的一个麻袋里,足足搜刮了十多斤。   一边摸螺蛳苏油还一边给小朋友讲解:“乌龟属于爬行动物,爬行动物到了冬天就会找一个暖和的地方,开始冬眠……”   扁罐从青苔里摸出一个大田螺,丢进爹爹的袋子里:“爹爹这话没全对,我们家玉奴就不冬眠,八公说这是因为它生活在暖水塘里,感觉不到寒冷,所以也就不会冬眠了,一年能长外头乌龟两年的个头。”   “是吗?哈哈哈爹爹又错了,八公是对的,任何事情都有特例。”苏油化解着尴尬:“玉奴就是乌龟里边的特例。”   王彦弼也抓到一个大河蚌:“叔叔,这个要吗?”   苏油点头:“要。”   王彦弼问道:“它也能吃?”   苏油说道:“当然,两浙路有一道酒烹河蚌草头,那滋味能鲜掉眉毛,不过汴京城里没人会做,导致河蚌多得不行。”   “不过现在不是时候,得等到三月,苜蓿长出来,掐下嫩芽,就是草头了,那时候的河蚌最鲜美,一起烹饪,就是一道好菜。”   王彦弼听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小苏叔叔说的这些,压根都没有吃过。   其实苏家庄子上好些东西,他以前也没有听说过,但是都很好吃,比如胡萝卜,花菜,高笋,水梨,米花糖,桃片糕……   苏油见王彦弼馋嘴的模样,说道:“一会儿给你们做一道田螺,也是很美味的。”   “那河蚌我们放掉?”   “也不用放掉了,可以拿去喂鸡,喂鸭子,蚌壳的成分和蛋壳的成分是一样的,因此鸡鸭要生蛋生得好,补充一些蚌壳粉在饲料里边,也能长得健壮,爱下蛋。”   一大两小一边摸螺蚌,苏油一边给他们灌输知识:“南海日南郡,西汉设有一个象林县,书上称为象林邑,后来慢慢简称林邑。”   “东汉末年,天下大乱,那里有个占人名叫区连的,杀害县令,自称国王,成为林邑国。”   “后来林邑国就成了占人的一个国家,城池用砖砌成,外面涂抹上一层蜃灰。”   “所谓的蜃灰,就是用海中的螺贝壳用火烧成粉末,调成泥浆,和我们刷墙用的石灰浆成分是一样的,这也是当地百姓因地制宜,用那里特有的材料搞出来的生产物资。”   “其实只要我们留心观察,就会发现河蚌里还有一样好东西。”   说完将河蚌剖开:“看,贝类在这里有一层囊膜,如果沙子进到了里边,贝壳被沙子磨得不舒服,就会分泌出一种东西将它包裹起来,使之变得圆润,久而久之,就孕育出了贝壳里边的珍珠。”   “来我们挑开它……看,这里就是河蚌的内层,你们摸一摸,是不是非常的光滑?”   “这一层内层,就叫珍珠层。”   “珍珠本身是药物,但是因为珍珠非常昂贵,很多老百姓用不起这个药。”   “但是我们知道了珍珠的成分和珍珠层的成分是一样的之后,就可以用砂纸将贝类的这一层磨取下来,一样能够得到珍珠粉。”   “珍珠粉可以入药,可以做成你们的娘用的化妆品,这样就将本来毫无用处随手抛弃的贝壳利用起来,而不用再浪费珍贵的珍珠了……” 第九百九十八章 鱼惊石   摸一次螺蛳,通过观察和讲解,孩子们上了一堂有趣的生物课,同时也获得了很多的知识。   扁罐和王彦弼觉得跟着苏油玩太有意思了,等到一大两小从沟里出来,已经满头满脸都是绿藻泥浆了。   上来那可就冷了,苏油一声令下,大家顶着寒冷朝汤泉池子冲。   等到哆嗦着脱光衣服跳进池子里,冰凉的皮肤又被热水烫得呲牙咧嘴。   王彦弼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度过了离经叛道的一天,被带着干以前从来不敢干的事情的感觉,真是又有趣又刺激。   等到从汤泉池子里出来,三个人已经泡得浑身通红冒汗了。   这么闹腾了一阵,肚子也有些饿了,苏油让厨房煮了红糖鸡蛋,吃过之后,让俩孩子将收获分类,田螺用清水养上,河蚌送去喂鸡鸭,记得留几个蚌壳下来下午做实验,测试其成分是否和石灰具有相同的特性。   等到孩子们忙活去了,苏油才挑了几个最大的田螺:“呵呵呵……免费劳力,真好用。”   螺蛳青螺蛳青,钓大青鱼,用大螺丝是最佳的饵料。   四十斤的大青鱼,苏油用了两个李子大的螺蛳。   先将小螺蛳砸碎丢进塘里做了一个窝,然后用海竿挂上大螺蛳丢到窝子里。   装备又升级了,这次升级的主要是鱼竿和鱼线。   在真腊对付大鱼的时候,苏油感觉竿子不够厉害,特意让人给自己定做了一根竿子。   用的就是马槊竿子的技术,不过内芯还是竹肉,是南方特产的一种己坚韧的竹子——长在崖边石头缝里的厘竹。   内芯外层则粘合竹片,合起来拼成一根竹竿,外观看上去和普通竹竿没有什么区别,但是是实心的,而且取的部位贴近外皮,坚韧程度不是竹子原竿可比。   近代的撑杆跳运动的竿子做法也类似,要是再遇到三百斤的大鱼,苏油现在手里的竿子也够使了。   线轮换成了新产品——鼓轮,里边的机件,比纺车轮更加的精密,这是得益于四通金工对自行钟小型化的不懈追求。   线用的丝线,其实蚕丝的强度非常结实,它的问题在于纺纱线的时候,蚕丝与蚕丝间交缠的紧密程度不够。   解决这个的方法也有很多,比如用煤油作为润滑剂,就能让蚕丝在编织的时候更加紧密的交缠在一起,可以得到同等强度下,线径更细的丝线。   加上手工作坊精致的漆水工艺,烤蓝防锈的鱼钩,编织后挂胶防水的鱼护,很多人不知道,苏油所用的渔具,其实是大宋最尖端科技和工艺的集大成。   钓大鱼浮漂不用太讲究,棉线结在鱼线上做定位,能挡住一个鸽子蛋形状的浮漂就行。   不过这枚鸽子蛋在水中能够反射日光,非常醒目,原因是漂体的漆水里边混合了微笑的蚌壳珍珠层细片,反光的角度很宽,只要不是正对太阳垂钓,抛投很远都能看清。   这口塘面积有七八亩,另一边出水口那里,八公在组织庄户们准备下网了。   扁罐和王彦弼干完手里的活,也跑来看爹爹钓鱼,不过娃子性子耐不住,那边打鱼当然更热闹,于是又跑那边去了。   塘里的鱼很多,不过听八公说出了草鱼和一些用来净水的鲢鳙,别的鱼都是夏天引水调温的时候自己带进来繁殖的。   鱼塘也不全是养鱼,差不多有六分之一的面积还种植了莲藕,分别来自眉山和两浙路,一种脆甜,一种粉多,一种开花偏白,一种开花偏红。   不过现在那一带都是些枯叶杆子。   苏油还在欣赏水面,视线的余光里光芒一闪,赶紧回神,发现鸽子蛋浮漂已然不见了,水面上冒出几个打泡。   将线紧了几圈,猛然一扬杆:“来了!”   线鼓开始叮叮叮地往外出线,那还鼓轮里边棘爪和齿轮作用的声音。   苏油旋紧了一些刹车,出线需要耗费的力气更大,手里的竿子被拉得幅度更弯了。   溜鱼开始,大青鱼钻入藕丛的企图失败,在莲藕区的边上猛然一栽头,打桩了!   一大片黑色的泥水从塘底翻上来,立即就吸引了岸边人群的目光:“学士钓到大鱼了!”   八公清晨的时候只是随口一说,现在既在意料之外,一想有又在意料之中,不由得觉得好笑:“扁罐你学到你家爹钓鱼摸虾的本事儿,这一辈子也饿不着!”   岸边人声鼎沸,将大青鱼吓得不敢在继续打桩,重新一甩尾巴,朝鱼塘中心游去。   “哇……”当那个大尾巴翻出水面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发出了一声惊呼。   这下就跑不掉了,加上毕竟是鱼塘,能供它腾挪的地方也不大,没有过多久,大青鱼便翻出了白花花的肚子,被收近了塘边。   抄网是薄竹管套金属螺纹的并继头,可以三节拼接,同样的升级了。   不过苏油比划了一下,发现鱼太大套不进去。   “庄户人家哪里这么多麻烦讲究,活鱼拿上来还不是死吃?张二!”   “来了!”张二取来一个刨粪土的尖齿钉耙,一钉耙下去,钉耙最边上的那根细齿就扎穿了大青鱼的腮壳,鲜血立刻就流了出来,然后将大青鱼拖到了鱼塘边的石板路上。   “这个这个……”苏油看着品相被破坏得面目全非的大青鱼欲哭无泪:“鱼拓做不成了呢……”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好在除了一个鱼尾巴可以剪下来贴到门上之外,青鱼身上还有一样好东西。   可不能再让张二他们糟践了,苏油喊道:“给我抬料理台上去,不准再瞎弄了,剩下的人赶紧打鱼,趁这两天天冷,我们弄熏鱼准备年货!”   大家嘻嘻哈哈地将大鱼抬走,又围观了好一阵子,这才回去打鱼。   苏油自己在这边带着俩厨娘忙活,今天是收获的日子,主家要给大家备上一顿好酒菜。   程家,史家其实在几处也有别业,这也是眉山江卿世家混入了大宋顶级勋贵圈子的标志。   但是二十七娘领着孩子去史家冬庄上会账去了,那里恐怕比今天的苏家庄子还要热闹,苏辙实在是没有地方可去,干脆躲到张敦礼那里读书去了。   见两个厨娘有些局促地看着自己,苏油说道:“我就做一件事情,做完就只动嘴不动手,还是你们来,成了吧?”   两个厨娘这才一起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   苏油用尖刀小心翼翼地剔开青鱼大头到胸鳍的关节处,用手掰开,里边就是牙齿和枕骨的位置,那里有一个厚厚的软角质的增生,是青鱼吃螺蛳的时候,用来压碎螺蛳壳的部位,叫做青鱼石。   这东西很滑腻,新鲜的青鱼石硬度又比较低,撬取不得当容易形成裂纹划痕,相当不好取。   苏油最后动用了漏勺吃饭用的光滑小银勺,才将一块掌心大小,呈粉红色的青鱼石取到了手里。   将青鱼石洗净擦干,找来一张桑皮纸包上,苏油得意洋洋地笑道:“没见过这东西吧?可比这条鱼值钱。”   两个厨娘都不知道青鱼体内还有这东西,以往的青鱼十斤就算大的,都是一锅炖,炖过的青鱼石就彻底报废了。   苏油说道:“这个叫鱼惊石,可串绳系于小孩手腕之上,有驱凶避邪,防小孩惊吓,纳福纳禄之用,给漏勺用再好不过了。”   不过这是南方的习俗,北方人压根就不知道这个。   苏油也不再废话,说道:“鱼头红烧豆腐,鱼尾做酸菜鱼汤,鱼身子肉做鱼丸子,四十斤的大青鱼,其它做法都不是正路。”   俩厨娘你看我我看你:“官人,这头尾我们都料理得来,中间的那段,怕是得你指点指点。” 第九百九十九章 小苏文字   苏油朝外头看了一眼:“这天气正好吃不完冻着,可以吃很久。”   这是大手笔,光鱼身子肉差不多就是二十斤,得四十个鸡蛋的蛋清,光备料就是不小的工程。   苏油指挥两个厨娘开动,去皮,去刺,鱼头切块,用擀面杖敲打成鱼泥。   葱、姜要弄成细茸,苏家厨房的手动小磨机这下派上了用场。   磨成泥后,加清水搅拌,然后倒入纱布,挤出汁水。   将葱姜汁倒入鱼泥中,剩下的还可以拌炒时使用,撒了一斤的盐,整整一两白胡椒粉,倒入两瓶料酒,一大块猪油,用擀面杖将鱼泥搅拌均匀。   然后分次倒入蛋清,每搅拌均匀之后再倒入下一次。   所有调料和鱼泥充分混合后,开始换一种手法,搅拌的时候故意将鱼泥挑起来一些,让鱼泥将蛋清充分吸收,并在其中产生大量细小的气泡。   很快,鱼泥开始具备粘性和韧性,这就意味着鱼泥搅拌好了。   大锅内加水烧开,然后将明火用炉灰盖上,让水重新平静下来,之后的事情就跟做丸子一样简单了。   两个厨娘用手抓起适量的鱼泥,在拇指和食指间的虎口处挤出大小合适的鱼丸,放入水中。   不多一阵子,鱼丸表面发白,密密麻麻漂满了一锅,苏油又指挥厨娘将鱼丸捞出镇到冰水里边。   这一热一冷,鱼丸会变得非常Q弹。   数十斤鱼丸可得做一阵子,苏油如今是甩手大掌柜,教会了厨娘便离开了厨房,跑到鱼塘边看热闹去了。   石家的鱼塘非常的生态,草鱼很多,喂食的是它们喜吃的甜象草,一个个长得非常壮硕。   草鱼排出的鱼粪,以及池塘边鸡鸭的粪便,又能够将水体保养得富含藻类和微生物。   这些又供给了螺蚌,草虾,鲢鳙之类的生长。   而螺蚌草虾,成为底层鱼类如鲤鱼,鲫鱼的食物。   加上水体温暖,简直就是鱼类的天堂。   北方水体要上冻,北方人也不善于养鱼,八公在每年春天三月的时候,还会沿着暖水塘放下很多棕片,让鱼能够顺利产卵,保证存活率。   同时又能收获大量的鱼卵,移到没有大鱼的小精养塘里,泼洒发酵青储底部留下的沼液,培育出大量的夏花鱼苗。   自己家的鱼塘根本用不完这么多的种苗,苏家庄子每年还得往外大量赠送。   还有人工孵化的鸡鸭苗,扦插培育的桑树苗,魔芋胶膜高空压条技术取得的桃梨等果树苗,八公都以非常低廉的价格,半卖半送的卖给司农寺,皇庄,以及周围的农户,苏家庄子的口碑,在开封府三个县里,那是授人予渔,出了名的仁善人家。   鱼太多,庄户们将大鱼都挑出来,一筐筐地抬走,半斤靠上的鲫鱼,丢到塘中一个小网箱里,随吃随捞。   剩下的太小的,丢回塘里继续养着。   主妇们则抓紧天寒地冻的时机,将鱼料理成可以长久保存的美食。   暖水渠边都是欢声笑语,那里摆起了一排锅灶,腌缸,熏棚,开始流水线作业。   好些种做法。   一种是蜀中腊鱼的做法,将鱼从后背剖开,洗干净,撕去黑膜,从后背剖然后用刀在鱼肉上划出口子。   锅中放入盐、五香粉、花椒粉,中小火炒变色,出香味。   白酒、酱油、白糖调成汁。   在擦干的鱼身上涂调料。   将炒热的椒盐涂在鱼身上,边涂边按捏,全身都涂抹均匀。   然后入缸,剩下的调料汁和椒盐浇在最上层,蒙上麻布。   这只是第一步,明天天亮的时候还得翻一遍,把上面的鱼翻到下面,再腌制到傍晚,就可以挂起晾到半干,然后入棚熏制了。   第二种做法则是两浙路熏鱼的做法。   将鱼洗净,刮鳞去鳃处理干净后,切成大小宽厚差不多一指左右的鱼块。   拌盐,倒入适量料酒和酒糟腌制一刻钟。   锅中入油,等油温上升后放入葱、姜以及八角煸炒出香味,随后放入清水、料酒、老抽、生抽、五香粉、白糖、盐,搅匀之后让其煮开,再加盖小火熬制十分钟晾凉做成卤汁。   晾卤的过程中,另一边开始炸腌制好的鱼块,等到鱼块炸至金黄后盛出,待水气散掉一部分后,再复炸一次。   将炸好的鱼块放进卤汁中浸泡片刻,等到完全入味后捞出,放到簸箕上晾凉上冻。   这个是可以立即就开吃的,苏油带着平正盛扁罐王彦弼还有庄上的娃子们就守在锅边,一会儿吃炸好没过卤的,一会儿吃从卤里刚捞出来的,主妇们忙得不亦乐乎,他们偷嘴也偷得不亦乐乎。   八公也没有阻止,反而乐呵呵地看着,对张二笑道:“这就是我不喜欢进城的原因,冷锅冷灶的,哪里看的着这一份热闹兴旺!”   张二对自家庄子也是得意得很:“那是,春末收麦子,油菜,夏天出瓜茄,果子,秋天收稻子,冬天打鱼,杀猪,加上瓜茄是汴京城第一轮,冬日里还有韭黄绿菜,各种各样的杂项加起来……哎哟咱们庄子一家四十亩地,能干出两百亩的收成,这……这满大宋都见不着啊!”   一边忙活的主妇们就打趣:“可见张二家的有福,家里多少进项这男人都不知道,当家的原来是娘子呢!”   张二家的抱着好奇的漏勺看打鱼,心里美得慌,嘴上却一副嫌弃模样:“这就是兵汉出身的鲁夫,任事不管的闲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多大人了没事儿还撺掇人家张驸马进山打野鸡,糊成泥团烤着吃,他才是个有福的!”   张二表示不服气:“那叫叫花鸡,说起来还是老爷教给我们的法子。还有我哪里撺掇他了,明明是他撺掇的我!”   张敦礼刚刚和苏辙走到门口,就听见有人在说自己:“张二枉我对你这么好,你竟然背后编排人!”   张二忙不迭作揖道歉:“驸马爷真是要了亲命了,这耳朵怎么生得。”   苏油打趣道:“怕不是听着风来的,而是闻着味儿来的。”   张敦礼抽了抽鼻子:“你苏家庄子用香料用油就是狠得下手,今日又是什么料理?”   苏油笑道:“来巧了,今天有道苏浙的鱼丸你肯定喜欢。”   张敦礼点头:“那就晚间再回去。”   这里不是读书人说话的地方,苏油将张敦礼和苏辙带去书房,泡上茶,张敦礼看着他忙活:“不白吃你的,你家子由在我庄上写了一篇好文章,日后必定流传。”   “哦?是吗?快让我瞧瞧。”   苏辙将文章从袖中取出来:“还请小幺叔指点。”   苏油打开来一看,不由得一愣,历史又发生了改变,这篇文章不可能是真实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   文章类似唐代柳宗元的名篇《种树郭橐驼传》,写的却是八公种山药的故事。   同样是一篇兼具寓言和政论色彩的散文,通过八公种植山药成功,邻居效仿失败,然后两人通过对话的方式,八公向邻居讲解种植山药要明白物性,利用观察推断种植原理,大胆改变种植方式,最后获得成功的道理。   文中的乡农八公,和他的知识分子邻居,两人的出发点相同,目的也相同,中间都有各自的推理和研究,这个过程还是相同,但是得到的结果却完全相反,中间说明了很多道理。   苏辙最后通过一个名叫“求是公”的虚拟旁观者,给出了结论,两人的真正区别,在于一个具有丰富的实践经验,推理和研究的过程脚踏实地,思虑周全,所以才获得了成功;而另一个却完全建立在空虚的理论之上,在书房中空想出一套方案,以为自己掌握了真正的真理,最后却被现实活生生的打了脸。   而背后的意思并不隐晦,就是在批评王安石执政以来,不重视实际情况,不进行全面调研,不讲求方法论,导致朝政出现的严重偏差和闭门造车的空想风气。   同时也反过来给出了深刻的反省和劝告,要求当政者脚踏实地,采取科学的方式方法,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才能让改革获得成功。 第一千章 冬蔬菜   文章无论从取材,立意,论述哪个方面讲,都非常独到。   从一开始求是公认为八公必然失败,邻居读书人必然成功,苦劝八公,到最后结果的大反转,写得那叫一个委婉纡徐、一唱三叹,将平和厚重、深淳温粹、汪洋淡泊的“小苏”风格,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是一篇历史上压根不曾出现过,但是熟悉三苏文章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出自小苏之手的好文章。   这就叫个人风格。   苏油心中有些骄傲和得意,又有些失落和苦涩,最终长叹了一口气:“子由的文风,由此文臻达大成,实在是可喜可贺。”   张敦礼明白苏油的心思,一副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样子在那里挑拨离间:“这篇文章,足可与韩柳之文齐驱并驾吧?”   “呵呵呵,多年官场套路文写多了,看看你现在都成了什么样子?这下吃味了吧?一门父子叔侄,可掉到尾巴上去了吧?”   苏油一瞪眼:“我是掉到尾巴上吗?我是一直稳居第四!”   说完将文章珍而重之地收起来:“这原稿归我了,别听驸马挑拨离间。”   “一个人文风的成熟,同时也标志着他思想的成熟,从这一点上说,子由你竟然比子瞻还要早达,真的恭喜。”   “当年老堂哥说过,我苏家的文章,迟早敢于天下文士争雄,哈哈哈,果不其然,果不其然!”   相比苏油的欣喜若狂,苏辙还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兄长的文思妙笔,我如何敢与比肩,他的未达,已经超过我的早达了。”   说完又觉得这样说有点不拿小幺叔当菜,拱手道:“小幺叔的政论文,推究详实,直抒胸腋,高屋建瓴,纲举目张。天下无人能措置质疑,于国家政治又湛然有益。”   “那是载道之舟,又岂是我们这种曲讽之作可比?”   苏油得意地瞥了张敦礼一眼,摆着手假谦虚:“自己人相互吹捧就没意思了,这里还有一个画家在呢。”   张敦礼气得想摔杯子,老子明明还是进士出身,还是山长,文章诗词也是尽拿得出手的,怎么就单单成画家了?   不过来回看了看跟前两位,张敦礼张了张嘴,一句话憋在了肚子里,愣是鼓不起勇气说出来。   这尼玛还没加上乌台里还关着的那个,算了,活该你们横,老子不跟你们计较,从心算了。   见张敦礼不吭声认了这个称呼上的闷亏,苏油才对苏辙笑道:“文章绝对是好文章,不过现在实在是非常时期,还是先不要宣扬的好。”   张敦礼立马找到了反击的机会:“看吧,明润你根子上就还是个政客。”   苏油一瞪眼:“废话,我苏家还有人在乌台里边没出来呢!”   苏辙赶紧说道:“小幺叔说得对,这时候不能再兴波澜,给兄长添麻烦。”   苏油点头:“对,子瞻应该也快要出来了,不过总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哎哟还得去一趟厨房,驸马今天来得真好,我在塘里钓到一条四十斤的大青鱼,有道料理不能错过,别人估计也不会做。”   张敦礼笑道:“那就赶紧去,明润这雅僻好,不但自己得用,还能实惠旁人,赶紧的哈哈哈,我先去八公那里选瓶好酒!”   苏油来到厨房:“鱼肠洗好了吗?”   这东西以前苏油是不吃的,后来到了南边,见海边人家有用这个烹饪的,不过做法实在是不堪入目,便试着自己弄了一回。   然后才知道有这样的美味。   不过料理必须要得法,首先鱼肠要找到肠头,用剪刀剪开,清洗干净,撕掉上面的鱼油,然后用碱水泡一泡,洗去更多的脂肪,再入清水淘洗。   之后切段过滚水,就得到了白生生的鱼肠,然后和剪开切片的鱼泡一起用干净的帕子吸去多余水分,裹上生粉,放漏勺里用热油浇淋,烫熟定型。   鱼肝也要除去腥味的白筋,切成块,快速烫到定型,同样吸干水分,上生粉油炸定型。   厨娘们点头:“料理好了,好多呢。”   四十斤的大青鱼,鱼肠,鱼肝,加上鱼肚,也有一大盆。   接下来就是做菜了,别人去忙活别的菜品,这道菜他亲自料理,得先给厨娘展示一下。   做鱼不用多说,油首先给足。   然后下泡姜丝,蒜片,香葱白段,豆瓣酱,炒制到出香味后放入切好的泡酸豇豆。   接着下鱼肠鱼泡,烹入一些白酒,整个厨房里顿时香味扑鼻。   两个厨娘对视一眼,这道菜,又是可以传家的!   接着下鱼肝,这个只能翻三下,然后烹入辣米油,胡椒粉,淋入老抽调色,撒点白糖提鲜,再撒上葱花出锅。   八公和扁罐漏勺已经从厨房门口探进来脑袋:“什么东西这么香?”   苏油笑道:“泡豇豆爆炒鱼肠,可以通知大家上桌了!”   饭菜开了三桌,室内一桌,室外两桌。   里边是主人,外边是庄户们。   菜式倒是没什么区别,外边庄户们的两桌,还多了罐头的红烧蹄髈,黄焖牛肉,梅菜扣肉,豆豉鲮鱼。   里边这桌都是吃腻了罐头的主,那些添桌的东西就不要了,一盆四色鱼丸汤,用的是庄子地里豌豆苗上的嫩叶子尖,这是绿色;水发黄花,这是黄色;紫菜是紫色;再加上白色的鱼丸,色香味俱全。   这个要先喝汤,张敦礼轻轻嘬了一口:“好!这个清鲜,颜色也雅致,是道好菜!”   中国人吃豌豆尖的记录,大致就在这个时代,不过真实的古人笔记上还记录着南边人才吃得上,而到了汴京一带,可食的嫩尖就太短没法吃,不比蜀中,可食用部位长达一掌,是冬日里非常受欢迎的鲜嫩菜蔬。   如今有了大棚控温控湿技术,蜀中的气候,在汴京也能在大棚里边模拟出来,因此汴京人才吃上了这道好蔬菜。   张敦礼说到这里就对八公拱手:“自从八公来到尉氏,汴京城冬日里的新鲜绿菜都多了好多,可以称作是功德无量了。”   八公摆手:“老汉就是一种菜的庄户,哪里当得驸马也如此称道,我们蜀中冬日里绿菜是不缺的,不像汴京城,就一道冬葵,一道蒜苗。”   “我一看这哪儿成啊,小孩子冬日里没绿菜吃,嘴角都会裂口子的!”   “其实蜀中的血皮菜,厚皮菜都是可以耐寒的,又好种,便引到了尉氏来。”   “还有豆芽,韭黄,前者就在灶台上边生发,后者要花点功夫,不过汴京人有地窖,在地窖里边种几箱,那也成啊!”   “再到后来可就越来越多,等到大棚一起来,可就更好办了。”   张敦礼说道:“二十一节度上了一封奏章,把礼部的官儿脸都打肿了,说蔬菜水果里边有一种什么东西,是维持生命必须的东西,海员航海的时候,如果吃不到这个,就会坏血而死。”   “然后说越往南边,四时蔬菜瓜果越是不绝,南海的稻子四月一熟,要是明润守着什么春种秋收的规矩,只怕南海早就遍地烽火了。”   “因此所谓种植非得要依照时令之说,纯粹是瞎扯,只看有没有条件,有没有技术。”   “如今技术和条件都已经有了,汴京城已经可以在冬日里出绿菜了,却有昏官强行不让种,还拿老规矩说事儿,这就是削足适履,为民降智。”   “要求陛下大力推广冬蔬菜的种植,以改善北方老百姓的生活。”   八公夹了一筷子鱼肠吃了:“要我说,还是这什么节度看得明白通透,以前农书上写得清楚,什么时候该种什么,那是怕老百姓们种瞎了庄稼,坏了一季的收成饿肚子,是为了老百姓好。”   “如今咱们有这能耐了啊,大棚有点难,可萝卜白菜什么的大力推广开去,不还是为了老百姓好?”   “我看朝中好些官儿啊,读书读迂了。” 第一千零一章 有志者   苏辙笑道:“此等见识,还不如高丽王室,对了明润你知不知道,泉州商人傅旋之女傅明珰,因进献白菜萝卜种子有功,被鸡林公王颙纳为侧室,几个月前高丽使者金悌入贡,称傅明珰生了一个儿子,如今已然被册立为妃了。”   苏油端着酒杯都愣住了,鸡西儿巷金巧儿,本是高丽名臣之后,后来家道倾覆,流落汴京,尘泥飘萍一般,如今居然否极泰来,成为高丽的尊贵人物了。   高丽外戚嚣张跋扈,连高丽国王都控制不住,只能行笼络之计,傅明珰能从外戚充斥的后宫里边杀出一条血路,四通商号通过商业对她的支持,如今总算是取得了一些成果。   这个鸡林公王颙乃王徽的第三个儿子,听闻五经子史无所不精,王徽曾经私下夸赞他:“后之兴复王室者,其在尔乎。”   当年只是随手的一招闲棋,如今看来,可以继续布子了。   傅贤妃,和这个有着名义上汉家血统的孩子,就是大宋在高丽利益的天生代理人。   没人知道苏辙随口一句,已经让苏油的思绪飞出了老远,八公对张敦礼请菜:“这个滋味厚道,驸马你尝尝,这个菜不知道明润从何方学的,以前从来没见他做过。”   张敦礼挑了一块放到嘴里,爽脆酸香,果然是好味道,端起酒杯来:“八公我得敬你一杯,这下酒可是再好不够,明润这是什么东西?”   苏油这才回过神来:“哦,这是青鱼肠子。”   张敦礼脸刷的一下子白了:“鱼……鱼肠子……明润你还有什么不能入菜的……”   苏油问扁罐和王彦弼:“你们俩能吃辣吗?”   两孩子捧着饭碗点头。   苏油给两人一人夹了一箸鱼肠放在米饭上,这才说道:“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们连豹胎鹿血都吃得下去,鱼肠怎么就不行了?我就问你这滋味如何?”   “如今方知味一等宴席生猛海鲜,二等宴席海八珍,八珍里边,鱼骨鱼唇其实就是鲨鱼、鳐鱼等鱼类的软骨和皮;海参,其实就是比蚯蚓还低级的海中生物;鱼翅是用大鲨鱼的背鳍,脑鳍、尾鳍;鲍鱼,干贝,就是贝类,与河蚌是同一种类;鱼肚……”   说着挑起一块鱼泡:“喏,就是大海鱼的这个制成干品,通过水发或者油发然后入菜而已。”   “所以少矫情,好吃爱吃,那吃就对了!”   张敦礼忍不住夹了一筷子,和八公苏油苏辙走了一个,摇头道:“要给家中那位吃这个,知道了可得被骂死,还是换个名字比较好。”   苏辙说道:“‘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这鱼肠处理好了,白如素绢,又有现成典故,不如便称作炒尺素,岂不雅称?”   “好!尺素托肝肠,当真好菜名!”张敦礼又夹了一筷子:“这下吃起来就没压力了!来明润,我们再走一个。”   剩下的鱼头红烧油炸豆腐,酸菜鱼尾汤,其实也是好菜,不过在四色鱼丸和炒尺素之前,实在是有些大路货了。   不过扁罐和王彦弼却不嫌,两个小脑袋埋在碗里,还用酱汁泡上米饭,就这大鱼鱼腮帮肉吭哧吭哧刨得欢实。   苏油说道:“后日里张麒叔叔便要带着大船队入京了,里边有很多新奇的东西,还有我给你们准备的礼物,我们一起去取好不好?”   两个孩子还是一起点头。   苏油就对张敦礼笑道:“你看扁罐和彦弼的规矩比我们还大,食不言寝不语,他们蜀国阿姨教得可真不错。”   张敦礼威胁王彦弼:“到了姨父们这里,这叫不拘小节,等你们大了自然会懂。”   “不过你阿姨和娘亲是讲究人,因此我们大老爷们儿也不能惹她们平白无故不高兴。所以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回去不能告诉她们,不然以后你就来不成了。”   王彦弼傻了,捧着碗看向苏油。   苏油做了个摸螺蛳的动作,然后对王彦弼挤了挤眼睛。   王彦弼顿时明白了,苏油的意思是,我们之间还有一起摸螺蛳这样更大的秘密,连张姨父也不用告诉。   想到在苏家庄子上说不完的快乐和吃不够的美食,顿时连连点头。   吃过饭,苏油从卧室里取来两双冰鞋,冰刀设计得比较长,这样小孩子能够更容易上手。   领着两个娃子来到后院,后院里已经被苏油用黏土堵了走水孔,然后蓄起了几厘米的水,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小溜冰场。   苏油将鞋子丢给俩娃:“这个活动好玩,叫溜冰,你们自己摸索自己练,等学会了,我们在外面操场上围一个大的!”   “要玩就告诉大人,不准自己去池塘上面溜,池塘上的冰面不一定结实,掉进冰窟窿里不是玩的,明白吗?”   扁罐拿着鞋子有些不信:“这个真能好玩?要不爹爹你先溜一个给我们看?”   苏油又去卧室取来一双成人用的冰鞋:“我就先溜一个样子给你们看看。”   苏油后世都是滑的旱冰,冰刀的玩法也就在大学读书的时候在室内溜冰场玩过一两次,倒是摔不着。   背着单手猫着腰在冰面上溜了几圈,扁罐就兴奋地大喊:“太有趣了!彦弼我们快穿上玩!”   苏油心底偷笑,玩这个不先摔上它十来跤可是掌握不了技巧的,等你们先慢慢摔着,一会儿再来求我。   在天井边脱下冰鞋,回到书房,这就准备开始写条陈了。   张敦礼和苏辙则在看苏油上午的草稿,一边啧啧连声。   见到苏油进来,张敦礼拱手道:“明润当真是大才,能人所不能。胸中丘壑,如泰山北海,无怪陛下这般看重。”   苏油叹了口气:“其实说人人都会说,做就不一定了。我这不过是取法乎上,望得乎中而已。心理准备是有的。”   “十件大事,皆事关我朝千秋大计。要是能有一两件做得好,一两件做得成,再有一两件等到今后能做得起,我就已经很知足了。”   张敦礼肃然拱手:“用明润的老话来说,这叫不打无准备的仗,敦礼虽然不敏于中,无济于事,但必为吾兄摇旗鼓呼,呐喊奔走。”   苏辙也拱手:“小幺叔,所谓有志者,事竟成。你聪睿过人,惯于事事周全谋定而后发,对于没有把握的事情,便宁失勿做。但是要知道,善于机变者,在志气一项上,往往也会有不足。”   “这一点上,安石相公和陛下,是小幺叔取法的榜样。”   一语惊醒梦中人。   苏油看似林林总总列出了许多的大事,其实是给赵顼出了一道难度很低的选择题。   官制,政治,财用,军事,水利,交通,民生,教育,风气,国格。无论赵顼选择做哪几道,哪怕是只选择其中一道,都会给大宋带来天翻地覆的巨大变化。   而大宋的有识精英们,却已经从苏油的奏章中看到了未来和希望,如今竟然鼓动自己,要争取将这十件大事尽数完成!   就连写出这些条陈的苏油自己,都压根没有指望在有生之年能够看到它们尽数开花结果!   看着两人殷切的目光,苏油感到有些惭愧,但是最终还是压抑住了冲动:“还是先拟好条陈吧,要是说都说不好,遑论做?”   张敦礼和苏辙对视了一眼,也是轻轻叹了一口气,或许这就是苏油和王安石,司马光,赵顼最大的区别。   远大的理想,只会一步步的落实在行动上,而决不轻易许下保证和承诺。   虽然他一直以来都干得超出别人对他的期望,但是这种风格,也常常给人一种柔弱,委屈,缺乏激情的假象。   只有在非政治人物如苏小妹,石薇,八公,八娘二十七娘面前,苏油才会偶尔吐露一二自己的野望和心声。   稳如老狗苏明润。 第一千零二章 热闹   条陈拟好已是下午,陈昭明和苏辙也在看书写字,三个人在小院里呆了一下午,竟然鸦雀无声不交一语。   差不多又是五千字写完,苏油搁下笔,抓起桌上那对儿从小陪自己到大的核桃,盘玩着走出书房。   刚刚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忘记了天井里边俩娃,出门后才发现两双冰鞋丢在天井边,人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信步走出大院,才发现俩孩子正缠着张二围打谷场,而且心很大,要将整个操场打谷场搞成一个大溜冰场。   苏油将俩孩子叫过来:“做事情要讲求效率,张二叔造围子的时候,我们可也不能闲着。”   扁罐跑过来:“爹爹我们做什么?”   苏油从在一边看热闹的张二娘子手里接过漏勺来抱着:“你们的任务是要完成一个小水车,可也自动从流水沟里边汲水,用来浇出这个溜冰场来。”   扁罐歪着脑袋想了一下:“西南农书里水力翻车那种?”   “嘿!”苏油笑了:“你还翻过爹爹的书?对就是那个,不过提醒你们一点,可以做个简化版的,能用就行。我看柴房里有不少烧火的笋壳……”   “谢谢爹爹!”扁罐这方面脑筋也很灵活,拉着王彦弼跑了。   笋壳,竹棍儿,剁猪草刀,剪刀,细麻绳,两个娃子就在屋边的磨盘上摆开了战场。   只要要求不太高,这个手工其实简单,扁罐和王彦弼小脑袋凑在一起,将圆形的车轮改成了六边形,然后用笋壳做桨叶,带动绑在车轮上的斜竹筒,不一会一架粗糙的小水车就做好了。   放到水沟上,水车被水流冲得呼呼的。   看着竹筒带出的水被剖开的竹筒导流到了打谷场上,张二都有些惊讶:“两位小少爷实在是聪明!”   王彦弼又在竹槽的一头加上了大笋壳,这下几乎所有的水都被接住,槽里的水流一下子大了不少。   “也!”扁罐和王彦弼兴奋极了:“成功了!”   漏勺也跟着哥哥兴奋地拍巴巴掌:“也也!”   苏油也非常高兴,能够想到将水车轮架子从圆形改造成六边形,方便制作,其实在最简易的方式下,利用等边三角形最稳定的原理,用麻绳就将水车了造出来,说明两个孩子其实是动了心思的,也说明平日里数学基础打得很牢靠。   一个八岁一个六岁,呵呵呵,司马君实,文相公,以后的史书上,你们可能会被比下去的喔……   第一个做出来,第二个就简单了,扁罐和王彦弼又做了好几个,沿着水沟放了一排。   吃饭的时候,扁罐还对溜冰场念念不忘:“这什么时候才能灌满啊?”   吃过饭,苏油找来三根木棍:“刚刚不是关心什么时候才能灌满吗?那我们就来量一量,算一算好了。”   扁罐和王彦弼都很好奇:“怎么量?”   苏油去工具房拿出长尺,量出了一米长的绳子,在两端栓上绳圈,套上木棍然后张开。   张到最大杵在地上,然后将木棍顶端交叉,让王彦弼扶着,用绳子扎好。   扁罐大概看出点什么来了:“爹爹是要做大圆规?”   苏油笑道:“正是!”   接下来让俩孩子掰住底部绷紧绳子,用第三根木棍绑在两根木棍上,就利用三角形稳定的原理,做成了一个两脚间距为一米的脚规。   有了这个,就可以一边走路一边翻转,是计算土地面积的“神器”。   这个也好玩,打谷场是矩形,这就可以计算面积,再计算体积了。   这个涉及到动手,测量,计算,俩孩子非常感兴趣。   苏油画了一个示意图,启发孩子们自行学会了计算体积,之后就打发他们测量去了。   等到测量回来,苏油已经腾出了自己的一个书箱:“这个贡献出来给你们做量具,用它去接水,记录下接水的时间,是不是就可以算出一架水车一分钟能汲多少水?”   “乘以水车数量,是不是就得到了每分钟水车能够为冰场提供多少水?”   “我们以冰面厚度五厘米计算,就可以算出这个大溜冰场一共需要多少水量,再除以每分钟水车们的汲水量,是不是就能够计算出这个溜冰场建成需要的时间?”   这是一道关于乘除的计算题,扁罐和王彦弼平日里算得多了,但是正经实际应用,算是第一次。   学以致用,兴致勃勃,两个孩子抬着小书箱去了。   折腾了好久,才算出来大概八个小时就能将操场变成溜冰场。   苏油检查了他们的计算结果,笑道:“这个测量的误差其实很大的,但是再大也大不过半天天去,所以明天早上,大致冰场就可以建成了。”   等到第二天早上起来,扁罐和王彦弼推开门:“哇——”   一个大溜冰场已经建成了。   苏油走出大门:“你们做得非常不错,只有几个小细节没注意到。”   “水沟里边是暖水,如果一直灌溉进去,水车附近的水温下不来,这冰场就会结不出来。”   “还有整个操场都被占据之后,人们如何行走?因此还要在冰场的四周铺上麻袋,方便行走。”   扁罐见到这些东西都已经设置好了:“那昨晚是谁帮我们做的?”   苏油说道:“或许是你们热爱学习和探索的行为感动了神仙,他们半夜来帮你们俩?”   扁罐搂住爹爹:“爹爹骗人,肯定是你半夜起来偷偷做的对不对?谢谢爹爹。”   苏油不禁哀叹:“扁罐你理工的属性太强了,以后文科怕是会出问题……”   不过规矩是规矩,晨练还是要练的,尤其是张二这天杀的,说什么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最是磨练意志的时候。   苏油希望通过溜冰场的功劳换取扁罐宽宏大量的企图,还是落空了。   吃过早饭,娃子们在溜冰场上玩开了,溜冰鞋现在只有两个孩子有,但是苏油用竹椅子搞出了几个冰铧犁,还有庄子上有车床,车木头陀螺那是轻松愉快。   陀螺底部敲上圆头钉子,放到冰上用皮绳抽,那也不是一般的好玩。   这个管够,苏油还找来油彩让娃子们自己给自己的陀螺上色,一抽起来颜色就混到了一起,也算是一个神奇的体验。   娃子们在冰上疯,男人们在忙着清塘,赶猪,女人们在忙着熏鱼,晒鱼。   进入了冬月,为新年准备的的事情就多了,苏家庄子上猪多,杀年猪也是大事,宜早不宜晚。   庄子上大黑猪肥,有的家庭穷日子过怕了,养了猪舍不得杀,结果翻过年后那猪长到三百多斤。   最后家里没有吃成,被知县拿三十贯钱买走,当做祥瑞报送到京城去了。   今年可不能再干那傻事儿,八公大手一挥,语气里充满了暴力冰冷和残酷:“杀,挨家挨户杀过去!”   苏家庄子杀猪不用请外人,庄上的当家汉子们个个手里都是几十条人命垫底,杀个猪简直没有心理压力。   于是今天还有件大事情,将八公养的十口肥猪放倒。   大猪们声嘶力竭的惨叫让苏油也没法继续写文章了,干脆从房子出来一起看热闹。   大黑猪被五花大绑摆在条凳上,张二上前抽出腰间的尖刀,在脖子下一点一收,一道血箭就彪了出来,喷到了早有准备的木桶里。   “好!”苏油喝彩:“这点红手艺,绝了!” 第一千零三章 膨化食品   大黑猪没有受什么痛苦,力气随着鲜血一起流失,很快嘶叫变成了有气无力的哼哼声,然后开始抽搐,最后猛挺了几下,不动了。   张敦礼昨晚压根就没有回去,一边看得兴致勃勃,一边假模假样地叹气:“太残忍了。”   苏油点头:“是,所以你昨晚听说要杀猪就特意留下来,刨猪汤要是吃不上,真的太残忍了对吧?”   接下来的事情就没啥看头了,阉猪法推广开之后,杀猪就是过大肥年。   苏家有大冰窖,庄子背后的惠民河这几天就在出冰,每年储冰也是个大活。   庄子上太闹腾,反正也没法静下心看书写文章,苏油便骑上马,和张敦礼,苏辙巡视庄子产业。   除了水力工坊,风力磨坊,剩下的还有跟农业有关的大棚,畜栏,仓库,耕地,鱼塘。   除了苏家庄子的两百亩地,庄户们由苏油拜托尉氏知县,给他们找到婆姨之后,便一一分了出去,成家立业,成为大宋光荣的纳税人。   五十户庄户,也占据了两千亩地,苏家庄蔚然成为了一个大庄。   然后土地集约使用,四通商号与庄户们订立土地租赁合同之后,庄户们还成了商号的员工,负责在四通的管理下集中使用这么一大片土地。   除此之外,还有皇家理工学院的三百亩试验田,一所科研基地,司农寺的一千亩试验田,以及外围蜀国公主,卫国公主的两个皇庄。   这是一个在斥卤之地上硬生生改造出来的世外桃源。   惠民河边上,一溜过去有十来个水力工坊。   每一座工坊,就是一座小工厂。   这些小工厂不对外做生意,它们的存在,仅仅是为了小批量加工生产。   其目的是为了将理工学院的顶尖科技转化为生产力而进行工艺定型,设备定型,型号定型等尝试。   这里同时也是理工学院实习基地。   每座小工厂,都有十到数十名宽衣天武军士看守,门口拉着铁丝网,有岗亭岗哨,卫兵们穿着新军服色,手里拿着上刺刀的神机铳,人员进出非常严格。   苏油要进厂或者进科研大楼,手续都非常麻烦,只骑着马从边上路过,没有进去。   但是卫兵和不少进出人员对他是非常熟悉的,见到他都是毕恭毕敬行礼,苏油也对着他们拱手问好。   出了科研区,就是粮食深加工区。   庄子上这几天正在疯狂的磨面粉,明年麦子出来,库房就不够用了,必须将一部分制成面粉销售出去。   麦麸对反刍类家畜,猪,鸡,鱼类饲料的重要性是最大的,也是苏家庄子饲料厂的主要配料。   仅靠苏家庄子这点麦麸当然无法满足饲料厂的需要,每年还得大量外购。   这里的利润是惊人的,周围农户也都习惯将麦麸卖给商号,然后换成膨化饲料,这样算下来其实更划算,家中禽畜长得更快。   苏油终于见到了西南理工最新的科研成果——膨化饲料机。   这已经是第二代产品,已经去掉了巨大的蒸汽设备,而是利用物料在机体内挤压旋转摩擦产生的热能,是物料达到糊化效果和膨化的需要。   具体原理就是让原料由进料口进入机腔,由螺旋杆强制推进,由于螺杆和螺筒的螺纹沟槽是由深逐渐变浅的,所以压力也随之变大。   同时进行搅拌、混合、摩擦和剪切,形成生淀粉,生淀粉在机腔内逐渐地得到升温,使淀粉糊化,然后再以预定的喷嘴喷出。   因为是从高压突然降压到常压,其组织内的游离水分骤然汽化、膨胀,将本来致密的物料糊变成形成海绵似空心,网状结构。   在体积猛然增大的同时迅速冷却、硬化,制成膨化饲料。   后世的雪饼、薯片、虾条、虾片、鸡围、鸡条、玉米棒……通通都是以面粉、大米、小米、玉米、土豆、大豆等食物为原料,经油炸、加热或微波膨化等工艺处理,成为一种多孔、膨松状的食品,通称膨化食品。   它的优点其实很多:口感好,营养素损失少,易于吸收消化。   还有一条——因为干燥,所以易于存储。   之所以被后世家长们定义为垃圾食品,也是因为它体轻松软、香浓酥脆,适合孩子的口味。   加上商家的配方,造成了它具备高碳水化合物、高脂肪、高热量、高盐、高糖、多味精的特点,说是垃圾食品一点都不为过。   可是苏油一看到这机器就笑得不行了:“这特么不是康乐果机吗?”   后世曾经风靡大江南北的一种初级膨化食品,用玉米和大米为原料制作,北方叫康乐果,南方叫泡筒,直到九十年代在农村中都还非常的风靡。   这台机器和后世机器的唯一区别,就是有一个大水轮带动皮带,让另一头的小轮带动主机高速旋转,其余的部件几乎完全一样。   工厂老板是一个大胖子,抖着一声肥肉跑过来:“小人金德全,见过少保,驸马爷。”   苏油笑道:“看样子膨化饲料没少吃。”   金德全吓着了:“少保别开玩笑,那玩意儿人能吃?”   苏油说道:“说到底都是粮食嘛!对了,说起这个来,我们可以卖到汴京城,赚上一大笔啊!”   金德全傻了:“汴京城里边猪很多吗?哦少保一定说的是鸡饲料吧?那边有四通的销售点和大厂,我们从尉氏运过去不划算。”   苏油手扶脑门:“你们这些工科狗啊……很容易思路就受到限制,展开,我们要展开了想!”   “展开?”金德全转了转眼珠子,一拍大腿:“明白了,金明池!有少保的面子,咱给金明池提供鱼饲料,小包的,他们拿去卖给游客,一定会大赚一笔!”   “哈?!”苏油都被这思路反过来震惊到了:“别说还真是条路子!哎呀不过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我们卖给人吃!眼看要过节了,大街小巷,勾栏瓦舍,都是我们的市场!”   金德全拱着肥手斟酌措辞:“好倒是好,不过……饲料味道有些腥,就怕人家不爱吃,不买啊……”   “卖饲料当然不行,”苏油真要往下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等等你怎么知道是什么味道?你真偷吃过?”   金德全老脸涨得通红:“试验口感,试验口感……”   试验口感能试验成大胖子,我信了你的邪!   苏油说道:“先停了先停了,叫人把机器洗干净,你去苏家庄子上去一斤奶油半斤白糖过来,我去五金坊重新弄一套模具,咱们弄一样好东西!”   分头行事,很快两人又回来了。   苏油将喷料口的小孔改大孔,然后用奶油砂糖拌了十斤大米,加进了物料箱里。   机器再次开动,这次喷出来的是膨化食品——康乐果了。   出料口上有个手工旋转切割的刀片,苏油握着握柄飞快地旋转,组合刀片将刚出料口的膨化物切割成了一个个小球。   又香又甜的小米球。   将刚出来的饲料往嘴里塞大概是金德全的习惯性动作,这次也不例外,伸手接起了几个小球放进嘴里,一股奶油香甜充满了口腔:“好,香浓酥脆,好吃好吃。”   张敦礼看着苏油折腾了半天,搞出了一些白白的蓬松小球,也是好奇。   知道这东西是大米做成的,那就不怕了,也取了几个放进嘴里:“哈哈,明润还真是厉害!这东西不但扁罐他们喜欢,卫国她们肯定也非常喜欢!这要是卖到汴京城去,一边听戏一边来一包,想想都美得慌!”   你看,还是文人思路开阔,短短片刻,驸马爷连后世电影院的赚钱路数都想出来了! 第一千零四章 扑克牌   十斤大米制作的米球,足足装了四个干净的大麻袋,苏油将麻袋放到自己和张敦礼的马屁股后头,对金德全说道:“办法教给你了,赚不赚这个钱随你便,这四麻袋米球归我,就不给你加工费了。”   金德全乐得后槽牙都快出来了,这一刻少保真是比他亲爹还亲:“怎敢还收少保的钱,小的这就加紧生产,这个年关能有多少收成,等十五过后再与少保分账。”   回到庄子,十口大猪已经杀完了,庄户们正在忙着紧血旺,解肉,分内脏,洗肠子,挂肠衣……   娃子们还在溜冰场上疯,苏油取来一个大簸箕摆到操场边的小石桌上,抖了一些米球到簸箕里边:“娃子们都消停一会儿!过来吃好吃的!”   扁罐和王俊彦最快,因为他们脚下有冰鞋,唰唰滑到苏油跟前,扁罐抬起头:“爹爹,这是什么?奶油做的?”   “嗯……这个嘛,叫奶香米球,你们快尝尝。”   扁罐抓了一个放进嘴里:“哇这个好好吃!大家快来这个好好吃!”   娃子们一窝蜂赶了过来,很快就被这奇特的食品完全吸引了,一边伸手抓米球,一边嘟嘟囔囔地点赞。   苏油笑道:“都尝过了是吧?不用抢,回家取篮子去,一人分一篮!”   娃子们欢呼着散开了,这一刻扁罐爹简直就是娃子们心里的大英雄。   张敦礼也乐得不行:“我的天,十斤米这是换了多大的人情!”   然而苏油的思路却又到了另一件事情上:“对哟,娃子们的钱,真的不要太好赚啊……”   今天的庄子上算是过小年,好肉都得留着,但是杀猪菜一道猪肝,一道血旺,一道回锅肉,一道小炒是跑不了的。   此外还有血脖,肚皮之类不太好的肉,多数要做成酥肉保存起来,吃到正月十五。   这两天都过来帮忙的人家,自然是要延请一席的,除了吃饭之外,每家还能分到一碗血旺,一包酥肉。   八公很慷慨,直接就将这些东西尽数分光了,一点都没留。   当年眉山闹灾,仲先公卖了祖产良田周济乡亲,这是打那个时候起就传下来的德行。   苏油看着开心的八公,心里就在想着那个眉山的传说。   眉山老乡的口碑里,苏家之所以出人才,就是仲先公积德行善换来的。   但是苏油想得更远,这种性格在小康时代,自然是优异的品行,但是等到乱世来临,第一批倒下的,往往就是这种舍己为人的高尚者。   那么根据这样的规律,几十万年下来,人类是朝着高尚那一面进化,还是卑劣那一面进化呢?   或者这不能用自然规律来解释,或者人类中始终有高尚者的存在,就是因为有许许多多的人,将被歌颂的美德,当做真实来要求自己的人。   苏油从来都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也不认为自己高尚,他的道德水准其实远不如八公,只是因为能力过于突出,“被”大家刻意高尚了而已。   所以这一刻,他由衷地钦佩和羡慕八公,真人真品,寝不梦,觉无忧,活成自己的福分,也活成别人的福分。   他就没办法了,最多只能尽量为这些人提供保护,鼓励他们继续成为高尚者。   张二过来敬酒了,苏油抛开了这些复杂的思绪,端起杯子站起身来。   ……   次日起了个大早,今天终于可以不用锻炼了。   叫上平正盛和两个娃子,拿上昨日在宴席上登记的各家各户拜托带东西的清单,苏油上了自家的大马车。   大马车朴实无华,但是有两样东西显示着它的不凡——玻璃和地丁胶。   玻璃不用说了,马车的大玻璃窗就是。   但是车用玻璃经过特殊热处理,即便被砸碎也不会产生尖利的棱角,而是变成大大小小的圆片,同时还贴了一层魔芋胶薄膜,大大增加了乘坐者的安全性。   而地丁胶除了用于轮胎减震外,还用在了刹车,降低噪音等很多方面,这辆车上使用了大量的地丁橡胶,舒适程度差不多接近了后世的轿车。   轮胎是实心的,类似后世很多共享单车的轮胎结构,里边还埋铸了钢丝网和蕉麻网,以改善硫化轮胎的性能。   这样的车,全大宋如今不到十辆,制造工艺刚刚完成设计定型,苏油打着帮助测试的旗号弄到了自己车上。   扁罐一大早还收拾了自己的马匹,也是一匹黄马,不过四个蹄子上边一点毛色是白色的,是大理名种,石薇小时候的坐骑黄雏的后代。   天气太冷了,苏油将大车里的车座全部撤走,铺上了厚厚的岷州地毯,对扁罐招呼:“不骑马了吧?上来陪爹爹玩牌。”   扁罐有些犹豫,要是娘在肯定不会这么说,只会说长途骑马可以锻炼行军的本领。   不过也不好拂了爹爹的好意:“踏云骠也有些日子没有练了。”   苏油摆手:“那还不简单,将它拴在车后跟着走不就行了?上来上来,爹爹发明的新牌样,你指定没有玩过的。”   平正盛和王彦弼早就呆在车上了,平正盛也劝:“这么大冷的天,夹袄裘皮穿裹起来也麻烦,就听少保的,最多等回来我陪你多射两轮箭,就算补上功课了。”   扁罐在俩不良人的撺掇下动摇了,反正他已经拒绝过一次,以后娘要是问起来也算有了挡箭牌,于是爬上马车:“不用套,踏云骠很乖的。自己就会跟着走。”   苏油关上车门,招呼张二启动,从包包里摸出一个小盒子:“这么远的路,打牌最合适了,我教你们玩争上游!”   就是后世的扑克牌,如今再大宋也开始流行,不过大小鬼比国王大,在大宋是要挨禁的。   于是大鬼变成了天神,小鬼变成了地祗。   圈儿后也不适合出现在牌面上,于是勾圈凯变成了将相王,这就凑齐了。   苏油唰唰唰熟练地洗牌,一边将规矩讲解了,又试玩了两盘实战,然后正式开始。   争上游,拱猪,跑得快,升级……两大两小在车上玩得大呼小叫不亦乐乎。   马车轻便,马儿神骏,加上路况极好,一大早出发,到了傍晚时分,竟然跑完了一百二十里,最后停在了四通商号总部散花楼的门前。   散花楼就在汴河码头州桥的东面,那里如今是一个大广场,周围都是店铺仓储,广场北面就是著名的白塔钟楼。   这里已经戒严了,整整一千龙卫军将整个码头的通道阻隔,三步一人荷枪实弹,神色紧张。   狄咏一身新式戎装,还是那么英武挺拔,见苏油探出头来,也不说话,只行了一个捶胸礼,手一挥,军士们抬开了路障,让马车进入了广场。   一名在人堆里翘首等待的商贾垫着脚朝车里看:“什么人的车驾呐这是?瞅着跟乡下太平厢车似的,也不见旗牌锦骑,怎么也轻轻松松放进去了?”   “闭嘴!”边上一名指挥说道:“外乡人吧?告诉你汴京城里,越是奢遮的人物越是不显山不露水,说话小心些,指不定就得罪了权贵。”   “是是是……”那商贾吓得脑袋一缩,伸手从兜里摸出五百文的票子偷偷就塞了过去:“多谢军爷的提点,咱小商小贩,千里奔波只为一个财,犯不着给自己找麻烦。”   “军爷,有没有门路引咱进去,寻个大棚什么的蹲着都行,就想一会儿拍卖会上抢个好座,你行行好……”   指挥瞅了一眼狄咏那边,悄悄比出一个二的手势。   又是两贯宝钞送过去,商贾被指挥领着,来到了一个原先码头边上的大茶铺里头。 第一千零五章 岛礁和泡沫   商贾悄悄在大棚边上摸上一根条凳做了,这才发现,里边还有一条警戒线,防备更加森严,这里的军士还穿着明晃晃威武的冲压胸甲。   两列军士之间是两道细铁轨,龙门吊从一艘眉山型大船上吊下一口口木头箱子,箱子不大,但是似乎很沉,两个军士站在轨道车厢上,将小木头箱子调整到位,码放在车厢里边。   商贾对身边一位明显也是商贾的老人拱了拱手:“老丈,这是在干啥呢?拍卖会啥时候开始?”   那名老商贾瞅了年轻商贾一眼:“后生是新来的吧?外乡人?能混到这里,是走了朝中哪位大人门路?”   这个时候不能露怯,商贾也不好说自己是刚刚买通外线指挥被放进来的:“呵呵,家大人不让提及他名讳。”   “哦,那就是庶子啊……跟老夫一样。”老者似乎有了些同情,语气和缓了一些:“现在是给官家内府卸货呐,箱子里边的东西……”   说完悄悄摸了摸自己无名指上的黄金印章戒指:“这个。”   然后又摸了摸腰带上的银扣:“还有这个。”   年轻商贾震惊了,大船里一箱一箱地往外出,眼见没个完的时候,这一箱起码就是百斤,一千六百两!   一箱的价值就是万贯!这里起码上百箱!   老人低声对年轻商贾介绍:“看到那箱子上的铜钱印记没?那是皇宋银行的标记,这些东西进了金库,银行就能让市面上充斥相同面值的宝钞,这个叫保证金。”   “因此我大宋的宝钞才这么的坚挺,如今连盐引都被抵下去了。”   年轻商贾说道:“我还是觉得铜钱稳当。”   老商人笑了:“行商求稳当,那利可就薄了,海外夷人就喜欢真金白银,所以现在我大宋是双币制。国内宝钞,国外舶来钱,但是每年内流的舶来钱也不少,而外售的宝钞也不少。”   “老夫看不透这中间的道道,不过四通银行开通了内外币汇兑业务,这中间有些差价,还有手续费,总觉得是门大生意。”   年轻商贾随口一句:“这不就是拿纸换钱?”   老商人一下子愣住了,宝钞币值坚挺,同时在海关形成了壁垒,南海商贾们要打入国内市场,出关的时候必须将宝钞兑换成舶来钱。   这中间就涉及到一个汇率的问题,皇宋银行在其中抽头,不显山不露水的就获取了利润。   虽然这个利润的比例很小很小,但是架不住贸易规模很大很大,如果一年的内外交流有一千万贯的话,哪怕是千分之一的手续费,也高达万贯!   要是加上短期拆借,信贷,担保之类的副产品产品,这个利益怕是更高。   这还真是拿纸换钱,或者说得更精确一些,是海商们对宝钞的信用,以及便利,心甘情愿付出的使用费。   年轻人随口一句话,竟然说到了事情的本质。   “把钱做成生意,这才是最顶级的大商贾啊……”老人喃喃地说了一句:“今年的压舱,比去年又多了好多。”   年轻人说到:“听说文公在河北上了折子,说是宝钞的流通导致了河北政务更加困难,移民从南海寄回的舶来钱,让河北更加雪上加霜。”   “加上大修两处黄河工程,导致如今河北物价腾贵,斗米已经涨到了百文,贫民的生计更加难过了。要求朝廷停建工程,与民休息,听着也有道理。”   “你是河北来的?”老人扭头看了年轻人一眼:“糊涂!”   年轻人拱着手:“那是怎么回事儿,还请老丈指教。”   老商贾说道:“河北的问题,说到底就是黄河问题,两次改道之后,人民凋敝,市镇丘墟。”   “所以不是朝廷不让人民休息,是黄河不让人民休息,要治河北民生,首先就得治黄河。”   “如今看来,河北已经出现了钞币贬值,这是市面上钱多货少导致的现象。我要是文公,就会组织大规模的商贸活动,哪怕是跟四通商号借贷资金货物,也要让河北货物充实起来,这里边满满的全是商机啊!”   “文公的问题,则是老派政客的老问题,就是只知道在地里刨食,还认为只有农人才是国家的生产者,而其它人,全是消耗者。”   “一味重农,抑工抑商,人为阻断商品流通,这才是导致河北经济衰疲的原因。”   “河北啊,缺少一个真正的干臣,苏少保那样的干臣。只可惜张赵二公已然致仕,设若二人之一按治河北,河北民生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说到这个老人一脸的不忿,从言辞来看,老人的见识也是不凡,看来也是某世家的庶子,为了家族牺牲了科名,从事商贾之业,为族中谋取衣食的那种。   年轻商贾却是被刚刚老人的一句话吸引住了:“刚刚老人家说,河北遍地商机?”   老人拱手道:“老夫京中善丰源掌柜李珪,敢问后生是河北人士?”   年轻商贾也拱手:“刚刚没与丈人吐实,鄙人姓盛,家君涟水县小小一县令,我自己仕途也不通达,只好出来行商。”   “京中其实不熟,但曾听说汴京年底有大机会,便过来瞧瞧。”   老人正色上下看了年轻商贾一眼:“《后杞菊赋》盛知县?你这个听说,是听苏夫子所说吧?”   年轻商贾这一刻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本来只是随口说说,却没想到苏夫子送给家大人的一篇文章,在京中竟然偌大名声,一句话就漏尽了家底。   苏夫子听闻现在还在御史台没有放出来,我,我太难了……   老人似乎知道盛衙内心里怎么想的,笑道:“放心,夫子的名声大家都是景仰的,再说了这里是什么地方?眉山四通!”   “弹劾夫子的那三个御史,已经判了,呵呵呵,流放新宋,遇赦不还。大宋官场,从此就算是没这三号人物,比郑侠郑介夫还惨。”   “既然有夫子这层关系,今后老夫说不定还要仰仗呢。”   “在下盛林,见过李掌柜,刚刚掌柜一番言论,足见是胸有沟壑之人。密州地面上,小子的盛昌号还算有几分薄面,刚刚李掌柜说河北遍地商机,这个……”   “呵呵呵,好说好说,一会儿老夫与你引荐几个汴京城里的行首,对了牲畜贸易,盛老弟你有没有兴趣?”   ……   很多商机,就是这样接洽出来的,这几年海贸的兴盛,交通改善,让商业变得蓬勃兴旺,似乎一夜之间,人人都成了经济大潮里边的弄潮儿。   有的暴富,有的破产,一幕幕人世间的悲剧喜剧,就如同海面上的浪花泡沫,永远都存在。   然而,你眼里一直能够看到的那些泡沫,或者已经不再是上一秒看到的那一些了。   虽然看上去一模一样,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而大海上真正稳如磐石的岛礁,如今不在四面透风的大棚子里面,而是在方知味雅室精舍里边,丝竹醇酒,声色犬马,穿着最好的丝绸,端着最醇的美酒,搂着最美的妞,瓜分着最大的蛋糕。   程文应带着石富,端着水晶玻璃的酒杯,里边是南方醇美的果酒:“哎哟王老弟,呵呵呵一年不见越发清健啊,来来来给你介绍,哦应该都不用介绍,高石两家,本就都是国朝勋贵,你们应当比我还相熟才对。” 第一千零六章 刨笔刀   “呵呵呵,亨之你应该认识吧?这位是高家岷州商号的王临周王大档,四通每年采购的羊毛,羊绒,就是王老爷子供给大宗,是我们四通的战略级合作伙伴。”   “大档那边对茶,酒的需求量很大,亨之记得以后要首先保证。夷人地区嘛,这可是关系到边境稳定的大事情,大档这不光是于家有助,可还是于国有功呢!”   王临周被捧得舒适异常,端起酒杯和两人轻碰了一下:“不敢当程公赞誉,小老儿就是给主上守财的仓奴而已。程公功成身退,今后四通石公主事,两家累世通好,小老儿还要多多仰仗才是。”   几人客气了一番,程文应才带着石富向下一处大佬盘踞的小圈子走去。   程文应对石富小声说道:“高家垄断了岷州的羊毛产业,如今已然开始向青唐伸手。河湟交界处的蕃人,与这王临周主持的商号颇多往来,不少部落心向大宋。”   “呵呵呵这事最后要是能成,王老儿一个横班使臣的官职跑不掉。”   石富问道:“青唐那里就任由我大宋如此施为?”   程文应微微一笑:“王韶在青唐留了他儿子王处道,现在是高遵裕的得力干将,青唐那边,董毡病重,吴氏专权,亲子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养子强势,旧臣如青宜结鬼章等,惶惶不安,那边的政局,留给了大宋很多措手的机会。”   说完笑得更加意味深长:“或者反过来说,正是大宋插手了,那边才变成了如此局面,王厚这小子在那里边纵横捭阖,心险不亚之父!”   “高家人陛下是要大用的,不过那是在边陲。”   “至于腹心,高公纪高公绘兄弟如今在编练京周义勇,忙的是将厢军往建设兵团那边转业的差事,新军碰都碰不到,其中意味,亨之你也要明白。”   石富微微摇头:“程公交给我这烫手山药,不好接啊。”   程文应哈哈一笑:“就别谦虚了,从二十几年前慧眼识人,到今天石家重返顶级勋贵之列,别人不知道你,我还能不知道你?”   石富微微一笑,却不接这话,轻轻一碰程文应,对着一人将杯子举起来:“王公!你如何在此?今冬怎么没见你尉氏露面?怎么的老寒腿好了?这铜臭之地,怎好让学士亲降,熏着了可怎么得了?”   对面一个紫袍官员也端着杯子走了过来:“你给的法子还真不错,今年好过多了。”   跟程文应点头打了招呼,有对石富说道:“朝中多事,不得闲啊,陛下命我前来监督交割,却不料今后这里就是老世兄主事了,这里先恭喜啊。”   老头乃是王克臣,也是出自老牌勋贵之家,秦王王审琦之后,自己考中进士,现在是朝廷龙图阁学士,明明勋贵出生,却靠科名累居高位,算是老一代勋戚里边,出挑得厉害的人物。   老头有个儿子叫王师约,当年面见英宗,即席一首《大人继明诗》,被英宗看中,选为长女陈国公主的驸马。还特意下旨,从此王姬下降,免升行之礼,于舅姑当行盥馈,与普通人家女儿侍奉公婆无异。   出嫁的时候,还命当时还是王爷的赵顼,以及赵颢亲自送姐姐到王家府邸,也堪称一时之荣遇。   老头是保守派,因为郑侠案被吕惠卿搞了一道,夺了一官。   但是风水轮流转,一转眼不过数年,吕惠卿已经被丢到了万里之外的南海,而老头却昂头成了龙图阁学士,如今还被赵顼派下了勾当封桩库务所的重要差遣,摆明了是想要给姐姐这老丈人补偿。   程文应心底下暗暗摇头,流水的大臣,铁打的勋贵,老头两样都占了,只要他不失心疯了牵连到谋反之中,这就基本上是政坛不倒翁的存在。   其实油娃也类似,不过油娃通过薇儿才与勋贵接上了关系,到底是隔了一层。   待到苏油带着俩娃上得楼来的时候,就见三位老头言笑晏晏,一副多年老交情的样子。   见到扁罐石富立刻将王克臣抛下了:“扁罐过来,哈哈哈又长高了不少!”   这个二伯是扁罐超级喜欢的人,有着一双神奇的手,扁罐和漏勺从小就拥有无数同时代孩子不可能拥有的机械玩具,全部出自这个二伯和大石头哥哥亲手制作。   除了金属的,还有木头的,甚至还有一只木鸟,身子很瘦,用一根弹力地丁胶连接着机关,上紧机关后松手,木鸟就会短促地一下下扇动翅膀,在空中盘旋很久。   在宋人眼里,这已经是不输公输班的神技,然而被扁罐打小就玩坏过不少,现在漏勺也大有接替哥哥,发扬光大的趋势。   如今漏勺玩着的那个叮叮当当的金属球,就是石富给制作的,堪称全天下最顶级的工艺品,今日早上苏油发现,已经被漏勺踢得在石头上撞瘪了一块。   还不能说,上次石薇抱怨扁罐不珍惜玩具,弄坏了二伯给他的黄铜青蛙,然后很快石富就又给扁罐寄了三个过来。   一个黄铜镶银的,一个铜胎烧翠绿珐琅彩的,一个铜皮敲出很多光滑小突起,模拟蟾蜍的。   这上哪儿说理去?搞得石薇哭笑不得,苏油垂涎三尺。   扁罐跑过去将石富一把抱住:“二伯!”   “诶——”石富开心极了,打铁的老胳膊单手就把扁罐抱了起来,还颠得扁罐咯咯直笑,搂着二伯的脖子:“二伯,爹爹回来了!”   “嗯,爹爹打你屁股没有啊?”   “没有,爹爹可好了,给我们做了奶香米球!来给你吃一个。”   “嗯好吃!”石富乐呵呵地嚼着扁罐塞到他嘴里的米球,顺手从袋子里摸出一件物事来:“答应了等你进学,二伯就送你一柄削铅笔用的家伙,拿去!”   扁罐接过,却是一个黄铜制作的水车磨坊的样子,嵌了极细的银丝作为装饰,是仿造的一个小木屋,边上还有个水车模样的小铜轮。   “二伯这是什么呀?”   “带铅笔了吗?”   “带了!”   扁罐从书包里取出文具盒,打开拿出一支铅笔。   石富将磨坊的小窗打开,里边是一个锥形孔,将铅笔塞进去然后摇动水车轮子,沙沙几声之后,再将铅笔取出来,铅笔就已经刨好了。   再将小门打开,里边竟然还别有洞天,乃是一个水力炼铁工坊的模型,刨子就是冶炉。   将刨花抖掉,里边还有一个小铁砧,两个小人,一个是师父,一个是徒弟,正在锻造一件铁器。   墙边有一个大扫帚,取下来就是清扫刨笔刀的刷子。   这哪里是什么小孩用的玩意儿,这简直就是应当摆在书房里边的顶级文玩。   苏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贪念,将刨笔刀接过来:“扁罐这个就放在爹爹书房好不好?以后削铅笔的任务,爹爹保证帮你圆满完成!”   扁罐憨憨的就要答应,却被石富将刨笔刀一把夺过来,塞回扁罐的手里:“不知道是谁说的,铜器不上六十年不得进他的书房!还是我们扁罐乖,一定不会嫌弃二伯手艺的哈?就放在扁罐的书房里最好了!”   苏油都快哭了:“石公,小时候的话你居然记仇到现在,有意思吗?” 第一千零七章 君子小人   程文应对王克臣苦笑:“明润就是这样,见到好的工艺品就不讲礼数,王公见谅了。”   王克臣捋着胡子呵呵一笑:“石家招的好女婿啊,听说是亨之当年给嫡房幼妹定的娃娃亲?还被族中抱怨反对,要不是张天师正好路过眉山,替苏明润撑腰,这亲事还要黄了来着?”   “真事儿!”能够给苏油立Flag的机会程文应从来不会错过:“明润自有颇多奇行,乡人不解奥妙,以寻常孩童待之,看起来就有些出格了。”   “或许只有奇人才能理解奇人,小天师一见订交,石亨之信之不疑,后来的事情,大家就都知道了。”   “要是我跟你说,苏明润比扁罐还小的时候,石亨之待他就跟现在一样,王公你信不?”   王克臣笑着摇头:“我当时要是见着,首先想到的肯定是先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哈哈哈哈……”   苏油想欺骗扁罐的行动落空,这才过来给两人行礼:“王公,姻伯,苏油见礼了。”   王克臣瞪着苏油:“你在两浙路包容郑介夫,还让他主办报纸,为民发声,我本来十分欣赏你;可你离开南海的时候,却对吕惠卿那等小人彬彬有礼,又让我这欣赏打了三分折扣。”   “君子小人,如皂白两分,水火不容,岂可曲意优容,就不怕玷污了自己的名声?”   苏油微笑着拱手:“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吕参政是君子是小人,我没有资格置嘴,就说我自己。”   “既然是君子求己,那所接的外人外物是什么样,有怎么能影响到他呢?又怎么会畏惧名声遭到玷污呢?”   “既然是君子坦荡,那他又有何人不可容?有何人不可接呢?”   “防备小人靠近自己,怕自己被污损腐蚀,崖岸高立,其实是借提防别人的行为,作为提醒自己的方法,这不过是另一种‘求诸人’的方式而已。”   “为什么不信自己能化人,而担忧别人能化己呢?说到底,还是对自己的品行缺乏足够的自信。”   “夫子说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只说君子自求,没说君子要依靠辨别他人,来证明自己是一个君子。”   “同样,夫子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也没有说君子只对君子坦荡荡,而对小人也同样长戚戚。”   “反过来讲,不管是对谁长戚戚,那君子不还是一样犯了小人之过吗?”   “所以我想,夫子的真意,是要我们依从本心,不受外扰,做一个真君子。而需要时时提醒自己不要为小人所惑的君子,是不是反而弱了一成?就好像黄金虽然还是黄金,不过成色却有些不足了?”   “王公,不知道苏油这样理解,是不是妥当?”   王克臣顿时刮目相看:“理学一宗,大有门道啊。这是不是就是你们提倡的持平执中,体近人情之发挥?”   苏油躬身施礼:“王公不以苏油仪状无礼,而以学识相究问,足见乃是至诚之君子。是的,这就是理学宗旨之一绪,算是苏油平日里的一些胡思乱想吧。”   王克臣看来又对苏油恢复十分的欣赏了:“家小儿师约,你知道的吧?也是个爱读书的性子,都是年轻人,你们大可以经常来往嘛!”   苏油说道:“君授兄的文才武功,苏油是仰慕已久了的。听说今年四月世兄陪辽使燕射玉津园,一发中鹄,发必破的,将辽人的脸都射白了?”   王克臣哈哈大笑:“射箭场上好勇争胜,算什么本事儿?”言下不屑,神情却是得意至极。   苏油也微笑道:“那可是大扬国威,不是寻常好勇争胜。其实我家娘子和蜀国大家,卫国大家,交情都是极好的,不过好像她们都有些畏惧长姊冷肃?”   王克臣笑道:“德宁的脾性,对我们是没说的,不过每次两个妹妹来,倒还真如你说的那样,称得上耳提面命。”   说完眼珠子转了转:“不过这正是你们一起来的理由啊?!”   这个借口找得好,苏油笑眯眯的拱手:“还是王公想得到,那我们夫妇不日可就厚颜上门打扰了。”   这时狄咏和一名内官也来到楼上,内官手里还捧着一本厚厚的账册。   王克臣的做派立马就变了,冷冰冰地问道:“都料理妥当了?”   狄咏拱手道:“已然离开码头了。”   内官点头哈腰:“账册已然交接点清,就请学士用印,之后就是商贾们上场了。”   王克臣取过账册翻看了一下,脸上的肌肉抖了两下,走到几案之前提笔押了字,又盖上了自己的官印。   大楼里立时雅雀无声。   王克臣看着账簿上鲜红的大印神情有些恍惚,等到抬起头来,发现所有人都拿期盼的眼神看着他,不由得自失地一笑:“那就开始吧。”   楼里顿时哄然一声热闹了开来。   ……   楼外大棚里,盛林冷得将双手揣进了袖筒里边,对李珪问道:“李老,军士们都撤了,拍卖会该开始了吧?”   李珪手里摸着白铜的手炉笑道:“稍安勿躁,可还有一阵子呢。”   盛林有些意外:“却是为何?”   李珪说道:“凡事皆得有规矩不是?先是咱们官家的内库,然后得让大佬们心满意足,下来是开封府市易司,之后是各行的行会行首,这些才是吃得下这笔大宗的豪富。”   “等到这些差不多了,拍卖会才由各行的行首主持。你当四通程史二公那般人物,是你我这样的小商贾能接触到的?可隔着好几层呢。”   盛林说道:“就想着混进来开开眼界,没想好要进什么货品。”   李珪笑道:“就怕到时候苦恨钱财不够,后生你可千万稳住了,掂量着来,别到时候弄一个精品找不着下家,那才真是哭瞎。”   盛林讶异道:“还有这事儿?不是说四通的南海货品,买到出手就是赚吗?”   李珪耐心解释:“是啊,问题不得出手之后吗?比如你倾家荡产买一个砗磲屏风回去涟水县,还找得到下家吗?找不到下家,不就砸手里了?”   盛林一想还真是,笑道:“那得看自家客户都是什么水准,然后决定购什么样的货是吧?”   李珪说道:“大体是这样没错了,不过有几样东西那真是买到就能赚到——香料,染料,黄白铜器,南方药材。”   “不过这几样,也是投标最激烈的,人人都想抢,参加摇号的人太多了。诶对了,郎君你能周转多少头寸?”   交谈了这么久,盛林对李珪也比较信任了,一听涟水县姓盛的,就能够想到《后杞菊赋》的人,再差也有几成。   加上李珪对他也一直耐心和热情,盛林便拱手道:“这次家大人让我带了两百贯进京,加上小子自家商号的五百贯,就这多了,李翁是想要周借?”   李珪琢磨了一下:“这样,我们这里准备了一千五百贯,咱们两家合起来,就是两千多贯,能够投两千贯以上的标的,竞争小很多不说,价格比投千贯的标实惠两成。”   “要是有幸中得,这中间的差价老夫分文不取,全归郎君,老夫只要商货,最多三五日后便将郎君的本金周济回来还上,如何?”   盛林拱手道:“依小子看不如这样,咱们两家合作,要是能投得香料,便一起运往河北,在敝号分销,所得利益我们按出资份额分成如何?”   “李翁不是对河北市场很感兴趣吗?那等拍卖会后,小子便邀李翁去家中做客,顺便考察一下敝号的声誉规模,刚刚李翁所说的牲畜生意,我觉得也大有可为啊。”   “爽快!就这么定了!”李珪呵呵笑道:“郎君有这等魄力,这等至诚,你这个小友,老夫交下了!” 第一千零八章 经济   扁罐他们被石富领下去看稀奇去了,苏油站在散花楼三楼的大玻璃窗前,看着州桥码头下边繁忙的卸货场景。   他对商号如今的运作并不是太上心了,因为比他更上心,比他更权重,比他更有威势的人,有一支经过新式财会制度专业培训过的队伍,在进行监督监控。   王克臣士大夫习气严重,对这种赤裸裸分配利益的行为还是觉得有些不适应,来到窗前也看着汴京码头:“下雪了。”   苏油说道:“那翻年的麦子应该长得好,要是黄河老实一年,河北百姓应该能缓上一口气。”   王克臣叹了口气:“花团锦簇,刚刚看到南海纲船的账目,老夫这心里头都砰砰乱跳,明润,陛下甚为看重你,你要让他多看到忧患,不要被这些黄白之物遮挡了眼睛,这东西,不当饱。”   苏油点头:“王公所见得是,经济,其实可以用大宋的交通网来打比方。”   “大宋往年陷入钱荒,就好像各地之间道路断绝,无法沟通交流,米贱的地方粮食运不出去,盐贵的地方盼也盼不来。”   “明明有些地方急需买米,有的地方急需卖盐。但是因为路上的运输车辆太少,道路没有成型,只能守着各自多余的商品受穷。”   “有了银行,有了充足的货币,我们就好比在各地之间修好了道路,还在道路上安排了大车。”   “经济流通开始了,大到各州各府,小到各家各户,都能够用剩余产品参与交换,获取自己所需的物资,百姓的生活好了,朝廷的收入也多了。”   “需要注意到的是,这些只是过去百年,长期货币紧缺,物流不畅所积累起来的经济红利,就好像束紧了口子的粮袋猛然被解开,大量的粮食肯定会哗哗地倾泻出来。”   “但是一定要意识到,如果我们只注意粮袋口子的大小,而忽略粮袋里边的存粮数量这个根本的话,很快我们又会陷入尴尬的局面。”   “因此我们要趁现在粮食还在哗哗往外流的时候,拿一部分去种到地里,让它可以生根发芽,收获归仓,然后再次分出一些种下。”   “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我们的粮仓越来越充实,粮袋越来越多,以后才能有源源不断的粮食继续倒出来。”   “这个过程,我称之为良性经济循环。”   “所以保证货币充足,只是经济整体当中的一环,它当然很重要,不过不是最重要。”   “比它更重要的东西还有很多,如果将经济划分为生产、流通、分配、消费四个环节的话,保证货币充足,保证物资流通,仅仅解决了四分之一的问题。”   “更重要的,它还应当包括大宋各类物资总产量的增加,还应当包括质量的提升,包括技术的提升,包括制度的完善,包括意识的转换。”   “还要包括农,工,商各行业结构和比重的优化;包括赋,税,用,度的整体平衡和平稳增长;包括投入与产出效益的提高。最关键的,包括百姓生活质量的改善,人口素质的改善,以及整个社会福利水准,消费水准,教育水准,保障水准的改善。”   说完回头看着大厅里边热闹分蛋糕的权贵们:“所以,决定一个国家经济发展的,不是他们,不是任何一个人,而应是我刚刚说的那些。”   王克臣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引来苏油说了这么多,以往知道苏明润经济之能,但是却没有想到他已经能到了这种程度。   这已经不是懵懂的经济意识,而是经济理论,难怪这娃十几年来每到一地,那一地就立刻兴旺发达,焕发出无穷活力,现在看来,和他这套理论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通过现象看到本质,进而抽取出理论,然后以理论指导实践。这样的能臣,已经不是薛向,张方平这些在经济上卓有声望的大臣可望其项背!   如今看来,南海四郡的巨大利益,压根就不是苏油遇到事情临时发挥,也不是运气逆天捡了个大漏,只怕是有计划,有预谋,有步骤,有目的地一步步悄然布子,最后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大业。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相比这个能力,刚刚那本账册的令自己胆战心惊的数字,屁都不是!   这个容止彬彬的年轻重臣,胸中竟然有着包罗天地的经纬!   王克臣立刻拱手:“明润这番理论,当立即向陛下奏明,这个理论相比王相公那一套,高下不啻天壤!我也会入宫向陛下推荐,你应当是我大宋下一任三司使的人选!”   苏油不禁苦笑,那是你没有见着我的其它条陈!   嘴上却谦虚道:“条陈我自然是会上的,多谢王公看重了,不过我想陛下那里自有主张。”   这时候码头上来了一群人,男女老少哭哭啼啼,似乎非常的悲苦,有些老人还在责骂。   押送他们的衙役似乎也非常生气,也难怪,大冬月里还要随他们出京跑长差,这个年注定是没法在汴京过了,态度自然好不到那里去。   三个家主也垂头丧气,无论家人衙役如何责骂,也如同斗败的鹌鹑那般,不还嘴不吭声。   这情形吸引到了王克臣的注意:“冬月里还要发遣犯官?这大理寺也太不地道了,这是判决之后立命押解不得迁延啊……”   却见到苏油已然躲到了厚厚的窗帘后面,突然醒悟过来:“舒亶他们?”   苏油在窗帘后摊着手耸了耸肩膀:“要是见到我在这里,只怕他们还要认为我是在示威,笑话他们的凄惨来着。”   王克臣横了苏油一眼:“君子虽然坦荡荡,可说到底还是怕小人长戚戚啊。”   苏油满脸通红:“虽然他们已经回不来了,可总没必要让别人误会是吧?”   王克臣伸手指着苏油,呵呵笑道:“你呀你呀,谨慎得都过了头了。”   ……   李定的心中,这一刻比漫天飞舞的雪花还要冰凉。   回顾自己的一生,自幼受教于王安石,后来考中进士,受孙觉推荐,入朝后恰逢恩师作相,前途可以说一片光明。   为了将自己放到御史的位置上,恩师不惜打破选人不得除谏官的常规,为自己争取,结果引来了保守派群臣围攻。   那一次恩师大杀四方,知制诰宋敏求、苏颂、李大临,御史陈荐、林旦、薛昌朝皆罢,而自己到底成了太子中允、监察御史里行。   接着又遭到曾公亮的狙击,恩师迫于压力,将自己改任,改为崇政殿说书,紧跟着一路提拔——集贤校理、检正中书吏房、直舍人院同判太常寺、集贤殿修撰。   恩师去后,新党分裂,自己的仕途一度变得渺茫,陛下改年元丰之后,日渐独断,多用旧人,自己在蔡确去后,捞到了那个非常重要的仕途关键位置——拜宝文阁待制、同知谏院,知制诰,为御史中丞。   再进一步,就会和自己的前任蔡确一样,成为参政,进入机衡!   何正臣弹劾大苏的奏章,让他看到了机会。   赵宋祖制,让群臣“异论相搅”,方便制衡和把控,乃是公开的秘密。   恰好这是苏油也要入京,自己主动成为他的政敌,那么在皇帝的眼睛里,很自然的,自己和苏油就应该成为“敌体”,即便只是将自己当做制衡苏油的棋子,对自己而言,也是个进身的台阶。   同时还能让自己痛恨切骨的苏轼不死也要脱一层皮,一石二鸟,何乐不为? 第一千零九章 琥珀和珊瑚   一开始事情进展得颇为顺利,至少“苏家政敌”这个Flag,自己立得妥妥的。   李定认为自己还算是君子,至于营造出恐怖事态,让苏轼苏颂震恐,只能算是御史台一些常用的小手段而已。   要是苏轼畏罪自尽,那过错也不再自己这边不是?   而且大有成功的可能,从苏轼的绝命诗可以看出来,自己只差一小步就成功了。   得势就不能饶人,大好情形之下,自己开始考虑扩大战果,将矛头指向了尚远在南海的苏油。   那一步棋错了吗?那一段时间里,王珪的态度是个人都看得出来;而蔡确在御史台的时候压制自己,明确反对弹劾苏轼,可等到成了参政后,反倒是态度暧昧起来。   而陛下则是一副冷眼旁观,公事公办的样子。   这一切,给了自己莫大的信心,连何正臣的劝诫和反对都听不进去。   可是从苏油星夜入京之后,事情为何就一步步变得不可挽回了呢?   苏油的突然杀到,让己方阵脚大乱,阵营也开始分裂。   最要命的是苏油和陛下之间的联系从未中断,那一封封自己无法见到内容的密折,简直就是一道道勒在自己脖子上的绞索。   那段时间里,牢狱之外的自己,恐怕比牢狱里边的苏油还要紧张惊惧,那是一种难以相抗的精神压力和折磨。   苏颂的无罪获释,更是压垮己方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要结束这样的局面,只能是快刀斩乱麻,铤而走险。   结果就是满盘皆输,不可挽回。   直到现在,李定都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中了对方的圈套。   要说是,这一切操作苏油都是大大方方摆在自己面前,一切反应,都是自己的主动选择。   要说不是,只怕是稍有官场阅历的人,都不会相信。   李定突然惊悟过来,唯一的解释,就是苏油早就算计清楚了自己的每一步反应!   这一刻李定突然充满了后悔,只要任何一步,自己当时做出了另外的选择,结局都不当如此!   是自己的嫉妒,欲望,贪婪,让对方痛加利用,最后落入彀中!   方知味的大门打开了,码头边大棚的商贾们轰然起身,朝着那扇大门拥去,仿佛那里是他们的圣地一般。   没有一个人留意到这边落拓的一群人,似乎只要挤进那扇门,就能够获得享用不尽的财富一般。   看到四通商号宏伟奢华的散花楼总部,李定打了一个寒噤。   为了苏油的名声,他们一定不会让自己一行人出任何一点意外,一定把让自己和所有的家眷妥善地被“护送”到那片化外之地,一定会让自己在那里“好好地”活着。   越往南,苏油的势力就越大,除非自己现在就跳入汴河,否则在今后的日子里,都只能在他的阴影下苟活。   看了看巨大的帆船和冬日里平静的汴渠,终究,水还是太凉。   ……   从三个犯官出现在码头上那一刻起,奸诈如老狗的苏油,懒得理会王克臣的嘲讽,借口要给扁罐和王彦弼讲解南海的新奇事物,无耻溜号了。   这个借口很真实,因为扁罐和王彦弼,的确被爹爹带给他们的礼物惊着了。   什么离开南海纤毫不取只带走几十盆兰花,那些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实际上苏油的很多东西,都是通过四通商号货品的名义,如今随船来到了汴京城。   对于李舜举来说,只要收足税收,市舶司的人才不管这些东西是京中哪个冤大头的呢,反倒是希望这样的冤大头越多越好,甚至主动参与其中,当起了美美的中间商。   如今汴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将这种在汴京下单,远程代购并负责托运的方式,称之为“海淘”,李舜举对自己这项大大增加市舶司收入的创举,得意地很。   这玩意儿,相当于将东西在蕴州就卖出汴京的价钱不说,一笔还收一笔的运费,然后实际上只需要支付给四通一次打包托运的价钱就可以了。   光是与四通远洋船队零敲碎打的托运费分成,说出数字来都能吓人一个倒仰!   而大宋的勋贵官员们,似乎不如此显示不出自己的逼格,比如王珪,就特别中意三佛齐岛上的一种咖啡,不惜重金从南海市舶司托运。   李舜举常常恶趣味的想,要是王首相知道了这种咖啡是三佛齐岛上的农夫,将咖啡果拿去喂一种香狸,然后从香狸的粪便里边将咖啡豆挑出来淘洗加工而成,不知道他还喝不喝得下去。   跟咱家没关系!要怪只能怪苏少保!只有他才想得出来这种让人反胃的食品加工方式!   ……   而现在的苏少保,正打开一盒精心收集的琥珀。   拿起其中的一块绿中泛蓝的精品,苏油声情并茂地朗诵了起来:“这个故事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约莫算来,总有一万年了。”   “一个夏天,太阳暖暖地照着,海在很远的地方翻腾怒吼,绿叶在树上飒飒地响……”   “……在那块透明的琥珀里,两个小东西仍旧好好地躺着。我们可以看见它们身上的每一根毫毛……从那块琥珀,我们可以推测发生在一万年前的故事的详细情形,并且可以知道,在远古时代,世界上早已有那样的苍蝇和蜘蛛了。”   “还有甲虫!”   “还有古怪的蝎子!”   扁罐和王彦弼一人拿起一块,对着光线欣赏着里边神奇的虫子。   “还有蜥蜴!”平正盛也在一边好奇地把玩着一块,根本不以自己快二十岁的年纪为耻,愉快地加入了小孩子的抢答行列。   “爹爹,要是我们将琥珀敲开,里边的虫子会活过来吗?”   苏油老怀弥慰地摸着扁罐的脑袋:“看来你的文科还有救,这个呀……你们可以试试看。”   扁罐都吓着了:“还是……不要了吧……琥珀不是很珍贵吗?”   苏油不负责任地说道:“爹爹倒是觉得,你们探索和求知的热情更加珍贵。不过你考虑到成本问题也是对的,你们大可以挑一个虫子又小又多,品相不那么好的尝试嘛。”   “即使敲开之后发现虫子活不过来也别失望,大可以想象一番,它要是活过来,接下来会发生一些什么样的有趣故事呢?”   “会编故事也是一种能力,有时候听故事的人,明明知道故事是假的,却自愿代入到故事中,体会和感悟故事里边人物的喜怒哀乐,这也是一种心神上的愉悦。”   “比如你们的平正盛叔叔,就特别喜欢桃太郎的故事……”   平正盛正在琢磨着手里边的那块琥珀,闻言立刻大声申辩:“那故事是真的!就发生在以前的美作国!那里有日本最好的白桃!”   这尼玛,将故事带到这个世界的老子都不知道,你怎么就这么肯定?!   算了,看在扁罐难得有这么一次浪漫联想的份上,不跟你计较改编费的问题。   两个小孩的礼物很多的,琥珀只是其中的一项,还有各种神奇的海螺,海星,海马,海龙。   还有各种形状和颜色的珊瑚,贵的贱的都有,主要是让孩子们开阔眼界,价值倒在其次。   珊瑚不是植物,不是矿物,而是动物,为了让扁罐明白这一点,苏油不惜在两浙路过来的海鲜船上,给他带过一株活的。   在小妹的指导下,扁罐使用显微镜,见过活着的珊瑚虫是什么样子,并且在淡水中找到过一种类似的生物体——水螅,并且做过比较,写了一篇文章寄给苏油,苏油给打了高分。   现在将这个知识得意洋洋地搬出来,让平正盛听得一愣一愣的,日本海的红珊瑚也是对宋贸易的名贵商品,可他愣是一点都不知道竟然是无数群居的小虫营造出来的。 第一千零一十章 苏油的不靠谱   礼物当中还有很多原矿石,南海是富矿区,各种矿石种类非常丰富,有的还具备宝石属性,是昂贵的贡物和商品。   赵宗佑也给孩子们准备了一份画册,是新宋洲的地理简介,今年金滩务地理小分队在新宋洲东面发现了一条穿越山脉阻碍进入内陆的通道,发现了一片风雨调和,气候适宜,土地肥沃平缓的宝地。   那里是发展畜牧业的天然大牧场,面积有多大现在还不知道,但是已知的面积,已经比西夏还大。   赵宗佑也因此一到汴京,就被赵顼召入宫内,苏油过来都没有见到人。   与船队同行的张散,张麒,也都忙得不见人影。   而钱乙则带着唐慎微去开封府衙拜会钱藻去了,钱家是大族,临到过年事情也多,家主钱和拜托他给钱藻带了一些口信。   四通海鲜船这次还带来了一大船的海鲜,现在全都用大瓷海水缸养着,散花楼边上有一个锅炉循环水处理系统,用来净化海水。   破解了海水含盐量的秘密和过滤加氧体系,海鲜在汴京城也能活得比较久了。   不过冬天比较麻烦,所以冬天的海鲜主要来自北边獐子岛和鹿岛周边,蒜蓉鱼翅扇贝,在散花楼里能卖到三百钱一枚。   汴京城力夫一天所得,吃一枚扇贝都不够。   蚝,鲍就更贵了,一枚活蚝,价值是蚝干的十倍,而且最流行的吃法就是从白瓷缸里捞出来,直接生吃。   不过在苏油这里不存在价钱问题,摸出折刀给扁罐和王彦弼像开罐头一样一人开了一个,让他们尝鲜。   水族区充满了海鱼的腥味,商贾们对冻品和干货的兴趣,明显远远大于生猛海产的兴趣,原因很简单——买不起。   鱼露味道不如蚝油鲜甜,有些许的腥味,但是架不住价钱便宜很多,还有大量的盐在里边,对于小老百姓来说,比买蚝油划算,是中下阶层家庭主妇们的最爱。   香料,贵重的买不起,但是如八角,三萘,香叶,桂皮,草果这些,都是南边盛产,如今交通便利水运通达,加上一个大吃货数十年如一日的卖力推广,销量在冬日的汴京城极大。   聪明人很多,少保十三香的秘密已经被有心人破解,现在宋人小商贩们一个比一个海口夸得大,京中小推车上,都有敢叫卖三十香的了。   腊肉和香肠,成为冬日里主妇们的必做项目,巧手的主妇们连火腿肠和午餐肉都给摸索了出来,比陕西过来的好吃多了,而且自家做出来的和外头买的比起来,肉的比例高很多,味道好很多,而且给自家娃子吃,放心得多。   这些东西,都离不开廉价香料的大量使用,官家仁德,将这些东西统统都从香料专榷里边给剔除了出来,价格一下子降低了好多。   其实这玩意儿还是专榷,而且是真正的专榷,不过汴京城里老百姓不知道而已。   大宋的以前的专榷制度,其实带有半征收性质,比如铜料,其收购价和真实价值差异高达十倍以上,这无疑是对冶工的残酷压榨和剥削,是一种赤裸裸的掠夺方式。   自从湿法炼铜工业化生产方法推广开之后,大宋的原铜激增,加上宝钞的广泛使用,政府已经不用再花大力搜刮铜料,吃相变得不再那么难看。   王安石在江宁府调研了铜陵地区的铜矿生产之后,上书赵顼,干了一件大宋祖宗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开驰铜禁!   而赵顼竟然就胆大包天的准了!   几乎一夜之间,数十万冶户就脱离了贫穷,跨入了温饱行业,开驰铜禁的根本,是铜这种金属除了国家储备之外,剩下的变成了商品!政府收购价和市场价变成了同一水准。   金属贸易一下子就变得兴旺起来,大宋民间已经好几十年没有铜器使用了,之前少量的大理铜和南海铜,日本铜,根本填补不了大宋这个巨大饥渴的市场。   然后赵顼就发现,以前政府疯狂管制,疯狂压榨,每年所得的铜料,竟然不如完全放开市场,从冶户那里合理收购所得更多。   而这几年政府大量囤积铜料,有足够的底气对铜价和市场供给进行调控,这里边所得的收益,竟然又能赶上过去一年产量的收益。   这种手握大量物资,多空两边来回赚,还能捞取名声的骚操作,让赵顼非常舒适,这就是活水和死水的巨大区别。   王安石在给赵顼的密折里说这是自己这几年在江宁府研究张方平的《金融论》的收获,同时悄悄给苏油打Call,陛下,苏明润对此早有论述,而且给出了一个妥帖非常的经济术语——宏观调控。   考虑到自己的名声如今在大宋不咋地,王安石都没敢明着上折子,害怕那些对人不对事的棒槌,凡是自己赞同的通通反对,反而给苏油在朝堂增加阻力。   因此只敢在密折里边偷偷说,老王为了大宋,也算是操碎了心了。   受到铜政禁榷之后反得大利的鼓舞,赵顼准备深化改革,正式宣布将已经名存实亡的盐业专榷,茶业专榷,酒类专榷,低档香料专榷,低档丝绸专榷,一概废除!   这几项德政一公布出来,大宋朝野无不高呼圣明。   然而私底下,赵顼其实早已经通过四通商号,已经悄然完成了对这几项产业的把控,甚至还包括了诸多新型战略产业的布局。   还是那句话,手里有粮,心里不慌,大蛋糕已经握在手,然后将边角废料丢出去激活市场吸引鱼塘里的鱼,这一手,比以前那种把老百姓逼死的手段,明显段位高级了太多了。   功劳归谁,赵顼心里边也清楚,皇室产业和四通这是压根没有将技术储备和经济手段全使出来,否则的话,不知道有多少行业的工坊得倒闭完蛋。   这也非常符合赵顼的心理,扶持各行各业,慢慢将技术释放出来,完全是一副大家长带娃的心态。   赵顼不懂理工,但是他觉得于情于理,这都是一个皇帝该干的正事儿。   好在上天给了皇室一个理工奇才赵宗佑,给了大宋一个苏油,一个苏小妹,还整出了好几个学院,如今宗室里边这方面的人才是除蜀中以外最鼎盛的。   蒸汽船是笑话,赵顼的表演夸张了一点。   但蒸汽机其实不是笑话,郑州嵩山里边一处兵工厂,已经成功地开发出能够投入实际运用的动力机械,据陈昭明奏报,效率和稳定性能已经超过了水运机床,对铳管炮管加工效率,膛线拉制的精度有着巨大的意义。   光这一点就足够让赵顼重视起来,也让赵顼对苏油这人在这方面的不靠谱有些忧心忡忡。   苏明润的确非常能耐,但是这位爱卿的问题在于,他经常将一些重要的发明,点到莫名其妙的地方上去。   比如化工提纯,刚开始是为了得到更纯正的盐;比如发酵生物技术,目标直指各种调料;比如球墨铸造和冷锻,一开始是为了得到一口合用的炒锅;比如细目筛,调制十三香粉还真好用。   发明温度计,是为了孵蛋;   发明千分尺,是为了做折刀;   人工授精这种神技,首先用来扩大猪场;蒸汽机这么重要的设备,一开始竟然是为了往汴京拉活海鱼!   神机铳转轮铳,一开始是为了讨好自家好武的老婆的! 第一千零一十一章 太皇太后   这一点上苏油和苏轼非常像,苏轼很多注定要流传千古的诗词文章,是为歌姬,孩童,毫无名气的隐士,仕途暗淡的小官写的。   想写,他随手就写了。写得有一两个字落韵,甚至连改都懒得改。   而苏油的那些奇巧发明,常常也是出于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生活之便。   想弄,他随手就弄了。至于别人或偷师,或求教,然后拿去赚大钱,只要不是敌国仇寇,甚至管都懒得管。   两叔侄在一理一文两方面,担着天下最大的这份奢侈,那些如珠玑般珍贵的巧思与文思,在他们那儿,常常是随手而为全无所谓。   其实苏轼是真的无意,苏油却是刻意为之,目的是在士大夫里边塑造出“自己人,就是稍微有些贪吃贪玩”的形象。   但是这样搞得赵顼都有些害怕,生怕漏掉了什么能发财的好项目,经常在给苏油的密折里厚颜询问:“爱卿最近又有什么奇思妙想没有啊?”   海产区其实就是一个小型的海洋生物博物馆,扁罐和王彦弼看得兴高采烈,压根不愿意离开。   散花楼内不时传出一阵惊呼,大得连蒸汽机都压不住,那是富商们为了争夺标的物,又开出了让所有人咋舌的高价。   一斗金六千两,如今价值六万贯,所以日进斗金这个形容词,真的不适合今天的散花楼。   苏油听见也只是微微一笑,不管多的少的,在他看来,都是送财童子。   就在这时,门口出现一人,正是童贯,由狄咏陪同着亲自过来,四处看了一下找到了苏油,便大步走来:“陛下口谕,让少保即刻入宫。”   是让而不是请,些许的语气差别,让苏油大惊失色。   让狄咏去通知程文应看着两孩子,苏油立即陪童贯朝散花楼前走去。   那里停着一架马车,两人钻进车里,马车便骨碌碌朝着内城行去。   这让苏油更加感觉不妙,要是寻常时节,应该是骑马而不是坐车,而且这车非常普通,可能是皇城司的布置在城中的暗桩。   加上石薇自打入宫后没有任何消息,让苏油非常担心。   如今城中最大的变故,就是太皇太后的病情。   车厢拉着窗帘,苏油在车里坐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发问:“可是……慈寿宫?”   童贯身子一僵,然后又缓缓放松。   苏油已经明白了,叹息了一声:“不用说了……”   然后突然想到两个人:“两浙路名医钱乙,蜀中名医唐慎微,恰好刚到汴京城……”   童贯咬了咬牙:“在哪里?”   苏油赶紧说道:“开封府钱藻是钱乙族亲……”   童贯撩起车窗:“先去开封府!”   将车窗重新放下,童贯叹了口气:“聊尽人事吧……他们能不能进宫,还两说呢。”   车到开封府,苏油下车就朝正堂大步奔去,钱藻和钱乙,唐慎微正在厅上叙话,苏油进来一拱手:“钱公,有急事找钱兄和唐审元。”   钱藻也是一惊:“何事此等匆忙?”   苏油拱了拱手:“一刻耽误不得。后来再报,钱公恕罪!”   拉着两人出了府衙上了马车,钱乙一见还有一位中官,顿时就面容苦涩。   不用说,宫里贵人的事情,天下医家最不愿意沾手的医案。   其实苏油也不怎么抱希望了,别说皇宫那么多医官,就说石薇如果已经诊视过,加上现在的突然召见,可能真的已经无力回天。   现在的问题是,要替太皇太后处理后事,也用不着这样遮掩进宫,而且论理也轮不到自己啊……   斟酌了一下用词:“叫上你们,只是为保万一,一切看太医局的意思,也不一定就会召见。”   “审元你无需紧张,一会如果叫到你们,就好好诊治,除了病情药方,别的不用多说,就当寻常出诊,明白了吗?”   唐慎微乃是一名乡医,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要去哪儿。   见苏油说得慎重,当即点头答应。   很快马车驶入内城,众人在一个偏院下车,童贯招呼两位医生在厅中安坐,叫来军士守住大门,然后带着苏油入宫。   慈寿宫是苏油参与设计督建的,这条甬道走过很多次,如今见自己猜测无误,不由得心情越来越沉重。   经过那个美丽的池塘,童贯领着苏油进入宫内,赵顼神情痴傻地坐在外间,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童贯上前轻声说道:“陛下,少保到了。”   赵顼抬起头,两眼里充满了泪水:“明润,叫你来是祖母的意思……一起进去吧。”   说完站起身来,身形竟然有些晃荡。   苏油和童贯赶紧上前扶住,苏油低声道:“陛下,你也得保重。”   进入寝殿,高滔滔,赵颢,赵頵,陈国公主,蜀国公主,卫国公主都在,都是满脸哀伤。   两个王爷和高滔滔还好点,三个公主已经哭成泪人。   石薇和一名太医模样的老头子也在曹太后身边,眼圈红着。   已经枯槁的曹太后见到苏油,就对他招手,石薇见到苏油,眼泪终于下来了,对苏油轻轻摇了摇头。   苏油心里明白了,这是老人临去的时候,回光返照的现象。   心中叹了一口气,上前轻声说道:“臣苏油,敢问太皇太后起居。”   曹太后微微一笑,声音已经非常弱:“免了,大哥儿留下,滔滔,带他们出去吧。”   高滔滔不敢多说,起身抹了把眼泪,跟太后行了礼,领着子女们出去了。   曹太后伸出手,又对苏油招了招,苏油跪倒床边:“太后,召见苏油,是有懿旨?”   曹太后拉住苏油的手:“薇儿想要给老婆子诊治,是老婆子不让,你过后莫要怪她。”   苏油心情沉重:“太皇太后说哪里话来,冬日里调理是难一些,可这不马上就开春了嘛?开春了,太皇太后自然就松快了。”   曹太后说道:“老婆子的病自己很清楚,差不多是该去见仁宗皇帝的时候了……就是临去前,有件事情不放心,将你叫来,是要当着你的面,对大哥儿交代。”   赵顼连忙躬身:“祖母但说,孙儿一定领命。”   曹太后叹了口气:“大哥儿曾经想出兵燕蓟,老婆子当时泼了你的冷水,问你储蓄赏赐准备好了吗?铠仗士卒精锐吗?你当时说都办好了。”   “老婆子知道你是在哄我,才劝你事关重大,吉凶悔吝,都在一瞬之间。”   “得到燕蓟,不过是南面受到朝贺而已,万一不行,则是生灵涂炭。如是燕蓟能轻易取之,那么太祖、太宗早就收复了,哪里会等到如今。”   “不过今后,老婆子也劝不了你了,但是哥儿要提防边将朝臣欺哄撺掇你,明润的会计法子虽然烦难,但是大数终不得大错,有他助你,老婆子也能放心。”   赵顼哽咽道:“若非祖母阻止,那一年顼儿就犯下大错,岂敢不遵从教诲。”   曹太后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大赦乃是重典,哥儿就算有孝心,也不要轻易用,否则老婆子纵然去了仁宗皇帝那里,也会不安。”   “当年苏轼叔侄兄弟三取制科,仁宗皇帝散朝后回来,高兴地对我说:‘今日为子孙们谋得三位宰相。’”   “苏轼因为作诗而被关进监狱,到现在还没有放出来。哥儿啊,从诗句中搜寻过错,即使有错也是小错。不能因为冤枉好人、滥加罪名,而伤害天地的中正和平之气。”   “老婆子不要你搞什么大赦,如果苏轼没什么大过,就早日把他赦了吧。”   赵顼泪流满面:“孙儿岂敢不尊懿旨。”   苏油也非常感动:“苏油替子瞻,谢太皇太后圣恩。” 第一千零一十二章 对皇帝的要求   曹太后似乎放下了心底一块大石头,对苏油说道:“你的性子,品行,学问,无可挑剔。仁宗皇帝一直对你青睐,就是没有看错人。”   “你甘冒干系,送薇儿入宫与我诊治,足见一直念着我的情,是个好孩子。”   苏油再也忍不住了,眼泪终于滴到了手背上:“可太后你为何要拒绝?”   曹太后说道:“老婆子知道自己的病情,你对国家,对哥儿还有大用,岂能因为老婆子的缘故,沾染了难听的名声?”   苏油两世孤儿,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让他孺慕起敬的女性,程夫人是一位,那是苏油心目中母亲的形象,而曹太后则是另一位,是苏油心目中奶奶的形象。   虽然两人见面的机会极少,但是曹太后对他的关心,爱护,甚至庇佑,他是一直感受得到的。   可以说,要是没有曹太后,有没有现在的苏油都还两说。   苏油哽咽道:“太后何至于此?你当知苏油也并不怕这些。”   “我知道。”曹太后回光返照的脸上,竟然露出一个像是促狭般的微笑:“但是我想让你欠我一个情。而且……永远还不上。”   苏油心中巨震,脸上骤然变得苍白。   一句话,击中了苏油最大的弱点。   来到这个世界,他一直在付出,在给予,让许许多多的人欠了他的情。   而他自己,除了亲人,绝不欠任何人的情,最多只有利益的交换。   这是苏油一种潜意识里的自我保护,也是他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疏离。   他来自另一个世界,这让他能够超然于这个世界,用一种上帝的视角和审视的目光,来看待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一切。   这给了他一种散淡慵懒,看透一切的气质。   明润淡泊,被朝野上下津津乐道。   可是今天,大宋帝国最睿智的女人,用最柔软的话语,摧毁了他心中最坚硬的那个内核,让他在这一刻变得手足无措,无比的软弱。   曹太后看着苏油的反应,知道自己成功了。   她终于彻底放松了下来,声音越来越无力:“如果实在要还,就还给大宋,还给子民,还给哥儿,帮哥儿实现他的愿望……”   苏油泪流满面,用哽咽的声音说道:“臣苏油,必为大宋竭尽肝胆,鞠躬尽瘁,不负太皇太后……所期……”   曹太后睡着了,苏油轻手轻脚地和赵顼走了出来。   高滔滔带着子女们去休息了,接下来会有大事儿,必须有点精神打熬。   赵顼坐在锦墩上,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明润,多谢你家郡君,让太后减轻了许多苦楚。”   苏油试探着问道:“两浙名医钱乙,蜀中名医唐慎微,如今就在宫内候旨,陛下……”   赵顼摇头:“太后说了,她不想再受病痛折磨,她说……死不可怕,没尊严不体面的死才可怕……”   苏油僵在了当场。   “……明润,你知道吗?那一年将近清明节,太皇太后身体有恙,我在阁中侍疾。”   “她在假寐中听到我对内官抱怨,说如今没有人会用珠子穿鞍辔了,便悄悄让人量了我坐骑马鞍的尺寸,然后在仁宗皇帝遗物中找到一幅宣索玉鞍辔,命作坊依样,穿了一副珠鞯给我。”   “那幅珠鞯巧夺天工,我高兴极了,立刻叫人安到我的小乌马上,骑着马狂奔……”   “等到她能走动了,我亲自为太皇太后打造了一个小辇,搀扶着她坐上去带她去凉殿散心,母后接驾,和我一起扶他下来。太皇太后高兴地说,官家太后亲自扶辇,当时在曹家作女儿时,安知有今日之盛!”   “我亲政后,只要处理政事稍微晚一点,祖母总是屏扆候瞩,早就等着我退朝,然后接我回宫……”   “娘娘对我很严厉,每次我受到教训,总能在祖母那里得到安慰开解,她总要陪我到重新振作,才会去忙自己的事情……”   “明润,如今最爱我的那个人,对我慈爱倍至的那个人,她……她要走了……”   说到这里,赵顼的眼泪又忍不住了。   苏油也陪着落泪:“陛下,太皇太后慈悲,汴京,大宋,受恩惠者不知凡几。陛下要稍抑哀毁,强起精神。除了太后,王爷,几位大家需要陛下安慰,还有大宋的广大百姓。”   “这关系到太皇太后的身后哀荣,关系到她老人家最看重尊严体面,我们不能在这上面出一点差池。”   赵顼哭道:“明润,我……我如今心神已乱……”   苏油拱手:“请陛下立即召王禹玉,吕公著,族兄,冯京等熟悉朝廷典章礼仪的老臣入宫候旨,还有知制诰章惇,蔡京等明敏之臣待诏。”   “臣非奉陛下令旨而来,当此大事,恐怕为太后惹来非议,不应再在宫中。”   赵顼泪眼婆娑地抬头:“你要离开?”   苏油垂泪拱手:“陛下,臣最大的愿望,就是陪太皇太后走完她最后一程,然而臣才从外路回来,又刚出乌台,未经流诠,身无差遣,于体例不合。”   “而且臣过于年轻,此等大事,自当有经历过的大臣来操办,才不会出现差池。”   “臣先出宫,再由陛下降旨召入,如此方合制度。陛下,有薇儿守在太皇太后身边……也算是替为臣尽这份忠孝。”   赵顼这一刻有些软弱:“明润……”   苏油心中暗叹一声:“无妨,臣就陪着陛下,待到宰执们抵达,再由偏门出去吧。”   君臣再无言语,一坐一立,各自陷入自己的思绪里边。   赵顼不是最好的君主,不过他至少是一个有感情的君主。   如秦皇汉武那样的暴君,苏油肯定是有多远跑多远;如英宗那种冷漠到骨子里的人形机器,苏油肯定也是出工不出力。   而赵顼虽然诸多的不是,但是至少在心智上,是一个正常的人。   他也在平衡,也会算计,很多时候,手段还很拙劣。   但是在平衡算计之后,心中还有一些羞愧内疚的情绪,在苏油眼中,就已经是水准以上的君王了。   说明这人还有感情,还知道是非。   今天无疑是赵顼最软弱的一天,苏油第一次知道,一个三十岁的皇帝,竟然还能哭得像一个小孩。   相比他爹在仁宗灵前装傻充愣都落不下一滴眼泪,苏油觉得,这样的君王,好歹值得自己效力。   对皇帝的要求,到底应该是什么?   这话如果是司马光来回答,那就要如唐太宗那样英烈俊伟;   如果是王安石来回答,那就要如三代那样名实相副;   如果是范仲淹来回答,那就要胸怀天下,先忧后乐;   但是到了苏油这里,他只要求一个君主,能够有起码的人的感情。   有孟子所说的那种,见到小孩快要掉进井里的时候,号呼扑救,而并不管他是不是自家孩子的那种感情。   很多皇帝,真的以为自己就是天子,认为君权来自天授。   而苏油很庆幸,他穿越到的这个时代,即便马屁臣子们疯狂吹捧,却没有一个君主,傻到真心这样认为。   所以他们对暴力的使用,很警惕;对刑罚的决议,很慎重。   其实苏油并不认为这是一种软弱,相反的,他认为这是一种文明和进步的标志。   天子一怒,伏尸千里,流血飘橹。   苏油作为一个穿越者,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为什么还有人会认为那是一种“爽”!   在苏油的心里,那是赤裸裸的反人类罪!   天子倒是爽了,但是有谁问过伏尸们的感受吗?! 第一千零一十三章 逝世   历史上的文景之治,贞观之治,很多人将之归功于英明的君主,清明的政治,却忽略了这两个时代真正值得被颂扬的本因。   事实上,华夏历史上,以后也有不少节点,民族和国家依然强大。   但是大多数人都没有搞清楚,之后的那些强大,和文景贞观的本质区别。   那是文明和野蛮的区别。   纵比历史线,横比世界线,文景和贞观两个时代的华夏文明社会,是中华民族创造的,在当时世界上和已存历史上,最文明,最进步的人类社会!   这是一种文明的强大!   与之后的成吉思汗,朱元璋,努尔哈赤们,以及更往后的那些“盛世”,“中兴”,那些建立在以野蛮和屠杀为基础,以摧毁文明为基础之上的“强大”,存在不啻天壤的根本区别。   文明,是人类奋斗了数十万年,才从蛮荒榛莽当中开辟摸索出来的珍宝。   怎么珍惜都不为过。   苏油不明白,很多穿越历史文里,主角采用粗暴的手段,建立野蛮的制度,拥有天下一人的尊贵,死后哪管洪水滔天的自私,有什么值得歌颂和骄傲的地方。   和那些主角不同的是,能构建起一个人人皆有约束,人人皆守制度,以礼为纲,以法为绳,蓬勃,强健,文明,能够自发螺旋式上升的华夏社会,才是苏油的终极目标。   正是因为这个目标,他主动把自己放在了套子里,宁愿戴着镣铐跳舞。   要约束别人,先得约束自己;   要别人守制度,自己先得守制度。   他要做穿越者中最靓的仔,做个狗狗祟祟委屈卑微一辈子,却能带领华夏民族走出那个死循环一样的怪圈的仔。   任何时代都一样,最需要约束的人,就是权力最大的人。   皇帝,无疑是封建时代最需要约束的人。   如果穿越成臣子,你就得约束皇帝;如果穿越成皇帝,你就得约束自己,以及自己的后代子孙。   这才是一个穿越者,正确的打开方式。   仅从这一点上来说,苏油的穿越,其实是难度最低的版本,因为宋代的皇帝,至少有那么一点起码的意识。   悚然而惊,自己怎么想到这一层来了?   叹息了一声,苏油说道:“今天,或许是臣最软弱的一天,太皇太后的隆恩厚德,殷殷嘱咐,让臣惶愧惊怖。”   “她的恩情和叮嘱太沉重,臣实在是难以报答,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是问题,臣怕是,鞠躬尽瘁之后,还难以面对她老人家的殷切希望。”   “所以臣不敢过度悲伤。陛下,你的目标很远,担子很重,要成为她的骄傲,大宋子民的骄傲,后世子孙的骄傲,你也要善加保重。”   “尽情的哭吧,臣陪着你。到宰执进宫,你再想肆意的哭,恐怕都不行了。”   石薇和老太医出来了,老太医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地:“陛下,太皇太后,她……去了……”   赵顼立即冲入寝殿,片刻之后,苏油就听到里边传出嚎啕之声。   石薇过来拉着苏油的手,眼神里也有一些愧疚:“小油哥哥,我来晚了,太皇太后她……”   苏油制止了她说下去,深宫禁中,随口一句话可能会要了很多人命:“太后慈煦,她的恩德,我夫妻俩,只能用一辈子来还了。”   高滔滔和两位王爷也到了,身上已经批了麻。   高滔滔刚刚明显听到了苏油这话,看向苏油的眼光里,似乎多了一丝温暖。   苏油对着高滔滔拱手:“太后,臣恐陛下哀慕毁瘠,殆不胜丧。为今之计,只有请太后下降懿旨,命宰执即刻入内,善妥后事。臣与薇儿这就出宫,在可贞堂待旨。”   高滔滔红着眼圈招了一下手,有内侍过来给苏油和石薇披上缌麻。   高滔滔说道:“明润识大体,明进退,自不用多说,不过薇儿还是留在宫里吧,德宁她们哀毁过甚,亦需有人救护扶持。”   苏油不敢多说什么,躬身道:“是。”   高滔滔这才对童贯说道:“那就还是你吧,送明润出宫之后,传旨王珪,蔡确,吕公著,苏颂,冯京入内,传知制诰章惇拟召,书写……蔡京,去吧。”   童贯躬身领命:“少保随我来。”   苏油又躬身与两位王爷告辞,随童贯出宫。   走上一条偏僻的甬道,宫掖中已经传出隐隐的哀声。   童贯挑着白灯笼在前带路,苏油跟着,两人也不通话,只顾行走。   来到宫门的时候,那里已经停着一辆马车,童贯对苏油拱手:“少保,只能到这里,这辆车会送你到可贞堂,我还有要务,怠慢了。”   苏油见到钱乙和唐慎微已经坐在了车上,对童贯的办事能力也是又多了一层欣赏,拱手道:“我领会得,你自去吧。”   钱乙和唐慎微见到苏油心急火燎的拉上自己来到宫内,如今又披麻戴孝地出来,惊得寒毛倒竖。   车上还不敢问,直到三人来到了可贞堂,苏油领他们进入家门,关上大门后,才转身说道:“太皇太后。驾崩了。”   一时之间,钱乙抖着胡须,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说该哭,不为别的,单说仁宗去后,曹太后几乎是被英宗和群臣欺骗和羞辱,而最终她还是选择了忍让和原谅,还对赵顼一直关爱有加,劝导有方。   作为一个女人,这是堪称博大的胸襟,仅凭这一条,曹太后就称得上是历史上难得的贤后。   说该笑,却是害怕牵扯到內宫的事务当中,莫名其妙地成为牺牲品,如今好险算是逃过一劫。   苏油不知道钱乙的想法,他背靠在门上,回想着自己这一生和这位老人的交集。   建议设立皇宋慈善基金,让小妹留在她的身边帮助,其实就是给这个可敬的老人一点力所能及的补偿和帮助。   作为基金的开创者,曹太后虽然隐处后宫,却活成了大宋子民心目中的神明。   无情的帝王和卑劣的臣子从她身上拿走的尊严,被苏油用另一种方式还给了她。   这其实也是苏油对曹太后遭遇的不公进行的一种抗议,一种报复。   两人之间虽然没有一点血缘关系,却存在着一种祖孙之间才有的默契和关心。   而如今,这个一直像庇护自家孩子一样庇护着他的人,放手而去了。   苏油贴着门板滑坐到地上,任由眼泪从脸上滑落下来。   ……   元丰二年十月乙卯,大宋太皇太后曹氏阖然离世,享年六十四岁。   及崩,帝哀慕毁瘠,殆不胜丧。辛酉,以群臣七上表,始听政。   命王珪为山陵使,奉太皇天后灵柩,与仁宗皇帝合葬于永昭陵。   在曹太后的卧内,赵顼发现了一个缄封的盒子,开启之后,里边竟然是一枚遗失已久的印玺——皇帝合同之宝。   仁宗时,因为一次宫内大火,这枚印玺失踪了,只得重新铸造了一枚。   后来曹太后命人淘井,在井中发现了旧宝,于是将之藏于匮中,无人知晓。   曹太后为什么要这么做,已然无从探究。仁宗后期宠爱其它妃嫔,对曹太后颇有猜忌,其实早已经“生不同衾”。   而在仁宗死后,曹太后却一直努力维护着丈夫的尊严,一直努力让丈夫的影响还在大宋存在。   这枚“合同之宝”后来为曹太后所得,或者也是天意,可能也是她的一份精神寄托。   最终,恩怨还是烟消云散,两人还是“死而同穴”。 第一千零一十四章 苏轼获释   至宝丹王禹玉又露了一把脸,赵顼在太皇天后入敛之前,哀伤欲扑,拿着梓宫内一只玉碗,抚着一架玉装古琴,对观视的臣僚痛哭:“此太后常所御也。”   王珪将这件事写到了挽诗当中,什么“谁知老臣泪,曾见及珠襦。”什么“朱弦湘水急,玉碗汉陵深。”收获了士大夫们的许多赞誉。   而另一位臣子王正仲,将珠鞯的典故写到了挽词中——珠鞯锡御恩犹在,玉辇亲扶事已空。   苏油非常鄙视他们的做法,文辞巧思用在这种时候,根本就不是真心的哀悼,而是在拍皇帝的马屁。   于是他也动了笔,不是诗词,而是文章。   如同仁宗皇帝去世时的那篇文章一样,朴实无华,以包含深情的笔触,写出自己如何在太皇太后的关爱下,一路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成长为一个能为大宋效力的人。   写出了她对自己的影响,她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如此而已。   没有一个字涉及权势,皇家,赵顼……在他的笔下,这就是一个饱含爱心,关爱孩子,老人,鳏寡孤独弱势群体的慈祥老太太。   这篇文章和那些花团锦簇的挽词一起刊登在了时报讣闻的下方,收获了汴京老百姓们最多的眼泪。   宋代皇家帝陵,在郑州下属的永安县,南有嵩山,北面黄河。   太皇太后灵柩发引之日,开封府数十万男女老少自发披麻戴孝,拗哭相送。   沿途百姓,在路边跪拜嚎啕,如丧考妣。   藩属国不说了,嶲州西南夷,从今多了一个风俗,在自己的头上缠起了白布。   就连辽国,青唐,甚至敌国西夏,都遣使致哀。   即便远在南海,新宋,当地百姓军士们,也立起灵位,遥遥拜祭。   整个大宋,都陷入了极大的悲痛当中,太皇太后去世后,人望达到了顶峰,得到了极尽的哀荣。   十一月,癸未,赵顼强撑这病体,始御崇政殿。   第一道诏令,就是释放被关押审查了四个月的苏轼。   不过惩罚是跑不了的,因讥讽同僚,刺喻时政,不上书直奏,殊失官体,贬降一官,以翰林学士,罚俸五年,充任黄州通判。   历史线再一次神奇地重合了,不过好在这次的处罚,轻了很多很多。   真实历史上,苏轼是被判罚以祠部员外郎、直史馆,责授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   但是同时不准擅离该地区,无权签署一切公文,接受地方长官监督。   实际上就是几乎一撸到底,然后劳动改造。   而如今虽然还是黄州,但是好歹还是个正职副市长,虽然工资没了,总还有些权力。   同样的,受到牵连的二十九人中,张方平因为积极上书营救,级别也最高,罚铜十五斤,而司马光、范镇以及参与了诗词唱和的其它人,都各罚铜五斤到十斤不等。   处罚也比真实历史上减轻了许多,几乎就是毛毛雨。   而让朝臣们看不明白的是,苏辙,他曾奏请朝廷赦免兄长,自己愿意纳还一切官位为兄长赎罪,却不但没有如历史上那般,因为家庭连带关系遭受降职处分,贬到筠州监酒税,反而被赵顼任命为礼部郎中,告哀使,准备出访辽国。   而苏颂更是被任命判太常寺,主持编纂《唐六典》,明显是为接下来的改制做准备,这不是一般的重用。   只有苏油的任命,还迟迟没有下来。   苏油很忙,条陈还在陆续送入,不过苏油估计赵顼现在也没有心情看。   不但三个公主因为哀痛和繁复的丧葬礼仪而生病了,就连高滔滔都没有坚持住。   石薇也忙得连庄子都没法回,在宫中为四位贵人诊治。   苏油见不是事儿,上奏赵顼,请用钱乙,唐慎微看护宗室。   因两人用药对症,医术高明,尽心尽力,在丧礼期间发挥了巨大的作用,被赵顼擢升为从七品翰林医正,赐绯衣、银鱼、器币、鞍勒马。   苏油级别已经很高,曹太后的葬礼仪式,很多步骤他也要参加,现在总算是勉强告一段落。   而今日苏油一大早起来,便带着苏辙,以及苏家的儿孙辈,各家庄户,来到庄口,迎接那个憨憨的大侄儿。   苏轼由苏迈扶着从车上下来,看着雪野中一片葱绿的苏家庄,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见到苏油微笑着看着他,苏轼上前深施了一礼:“子瞻连累小幺叔了。”   苏油扭头对苏辙说道:“你看我没说错吧?子瞻到现在都还没明白过味儿来。”   苏辙笑着点头:“大兄心性,就是这样了。”   见苏轼有些不明白两人的哑谜,苏油笑着解释:“不是你连累我,而是我连累了你。你受此磋磨,其实是有人不愿意让我顺利入朝使下的手段,明白了吗?”   苏轼问道:“何人所为?”   苏油笑道:“不知道,也没关系,只要行的端坐得正,剩下的,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苏轼有些惭愧:“总是苏轼行为不谨,否则也不会被李定他们咬上。”   苏油哈哈大笑:“一生要是没一点挫折,不受几场弹劾,好意思说自己曾经在朝堂上待过?对了,好像你还是第一次叫我小幺叔?”   苏轼也笑道:“这不是见到你心虚吗?既然你都说不是受我拖累,那以后就还是叫明润了!”   苏油也不在意:“这样才好,子瞻还是以前那个子瞻。走吧,赶紧进庄去见八公,先去汤泉池子里泡泡,去去晦气!再给你做几样眉山菜,可怜的,好像肚子都瘪了!”   苏轼获释,让庄上所有人都非常高兴,虽然还在国丧期间不敢放肆调笑,但是个个脸上都面带笑容。   扁罐和王彦弼蹬上自己的新礼物,按着铃铛叮叮叮地往回跑:“我们先去告诉八公!”   那是苏油特意在南海打造的几辆自行车。   给扁罐的礼物其实要求还挺高的,四通商号一直致力于高精度轴承的研发和生产工作,力求获得更高的转速,更大的受力能力,以及更高的精度。   当然最关键的是——更大的产量。   滚珠的确是一个瓶颈,生产之后还需要人工精选,虽然成品率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一直在不断提高,但是无奈底子太差,导致“高速”车床轴承的成本至今居高不下。   不过尽管如此,还是生产出了一系列的轴承,应用于各大工业基地,码头,以及交通运输工具之上。   还有就是刹车连接的钢丝绳,这也是金属加工业发展了整整一代人之后取得的丰硕成果。   相比铁丝网用到的铁丝,钢丝绳的加工工艺流程复杂了很多。   首先就是拔丝直径,如今四通的拉丝机,已经可以将黑色金属冷拔到零点三毫米,将有色金属冷拔到零点一毫米的细度。   冷拔之后的钢丝分子结构已然被破坏,需要重新进行热处理恢复性能,然后镀锌,再二次拉伸,以期望得到更细的金属丝和更薄的镀层。   捻股与合绳说来好笑,这两个机械的核心原理,还和当年苏油在土地庙教孩子们做绳子那个合绳盘的原理一样。   所不同的,是当初简陋的人力设备,如今变成了高精度,大动力,能够加工高强度材质的大型机械设备。   最后,上油也是一个不可缺少的环节。   这东西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矿山码头那些重物的牵引和提升,有了钢丝绳的参与,效率一下子提升了数倍。   而扁罐自行车上的钢丝绳,是如今大宋所能够做出的最细的钢丝绳型号,同样是最尖端的科技,其作用仅仅是用于控制前后轮上的硫化地丁胶刹车片,方便扁罐能及时停车而已。 第一千零一十五章 工艺和技术   当然,车要做得漂亮,顶级的漆水技术那是少不了的。   这就涉及到喷漆工艺,喷枪好办,苏油还在眉山的时候就设计了出来,关键是漆料的颗粒细度要求能够顺利通过喷嘴不能造成堵塞,也是多年来一直孜孜不倦地追求精细纯老三样得到的成果。   当然这道工艺最初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好看,而是苏油为了解决锡器在北方遇冷发生锡病,无法大规模使用饿问题。   于是要求四通提供一种能够供给北方百姓和军方使用的,物美价廉的锡器替代品——搪瓷。   其实这个产品和四通如今的一种拳头产品——掐丝琉璃烧嵌,也就是后世所说的珐琅彩有异曲同工之妙。   所不同就是金属胚体更薄,釉料更细。   而生产方式,其实就是通过喷雾方式将釉料附着在金属胚体上,通过底釉面釉两次复烧,得到便宜耐用的搪瓷产品。   而将喷涂的釉料换成油漆,烧窑换成烤箱,在金属表面附加釉质的搪瓷工艺,就变成了扁罐自行车车架的烤漆工艺。   大家一起朝庄子走去,苏油提醒苏轼:“八公都不知道你这一场灾殃,我们只对他说陛下召你进京叙职,然后另有任用。”   苏轼笑道:“那也挺好,这回俩叔在朝,俩侄在外,朝廷还是很有章法嘛!”   苏油冷笑道:“才得保住老头皮,这是又要讥讪朝政了?”   在真宗时代,皇帝要在林泉之间访求真正大儒。有人推荐一个贤士,叫杨朴。   杨朴实在不愿意当官,但是仍然在被真宗派去的护卫押送之下,启程前往京师,晋见真宗。   真宗见到杨朴,问道:“我听说你会作诗?”   杨朴回答道:“臣不会。”想掩饰自己的才学,抵死不愿做官。   真宗不信,又说:“朋友们送你时,没有赠给你几首诗?”   杨朴回答道:“没有。只有拙荆作了一首。”   真宗又问:“是什么诗,可以告诉我吗?”   于是杨朴把临行时太太作的诗念出来:   更休落魄贪酒杯,且莫猖狂爱咏诗。   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   苏迈曾告诉苏油,当日官差抓苏轼后,出发前允许他归看家人。   苏轼到家时,发现全家正在大哭,便给他们讲了杨朴的故事,安慰他们。   王闰之听见苏轼胡诌,在伤心中野不由得破涕一笑,这才让苏迈陪同苏轼一道出发。   说到这个,苏油便想起一件事:“季璋那里勿庸责备,你想要有个心理准备,受《黄楼赋》之累,你的过往书稿诗词,三分之二已然灰飞烟灭了。”   苏轼对此倒是毫不在意:“文章累人,不作也罢。等下,《黄楼赋》是什么意思?”   苏油笑道:“子瞻抄录的《黄楼赋》里边,‘山川开合’四个字,估计季璋早就想下手了,如今正好借此次因由一把火烧掉,不过为了掩盖行迹,铺张了一点。”   “哈哈哈哈……”苏轼笑得前合后仰:“季璋温和不妒,才不是你想的那样呢,你这是以己度人,这事情薇儿估计干得出来!”   苏轼在徐州治理完大水之后,拆了西楚霸王的行宫,在徐州城头修了一座黄楼,以土镇水。   大楼修好之后,苏轼都懒得想文章,命弟弟苏辙,门人秦观作赋,学生陈师道做铭,四方文友写诗,最后挑拣了一下,将弟弟写的赋抄录一遍,刻成碑文完事儿。   徐州有个叫马盼盼的营妓,很是聪明漂亮,苏东坡在任徐州太守的的时候,非常喜欢她。   马盼盼也是大苏的铁粉,粉到能模仿大苏笔迹的程度。   苏东坡在誊写黄楼赋的时候,因临时有事离开了一阵,没有写完,马盼盼来访见到,就模仿大苏的字迹,接着写了“山川开合”四个字。   苏轼回来见了之后大笑,略微润色,不再修改。   所以后世流传的《黄楼赋碑》中的这四个字,不是大苏字迹,而是出自一名营妓之手,也是大苏诸多风流事迹中的一桩。   苏油借此取笑,意思是说王闰之善妒,早就想把有马盼盼字迹的《黄楼赋》烧了,又害怕别人说她嫉妒,因此干脆多凑了一些大苏的文章,给《黄楼赋》陪葬,以为掩饰。   苏轼则立刻反击,取笑苏油因为自己惧内,就想当然的以为天底下的老婆,全都是善妒之人。   叔侄俩就这样没大没小地相互调笑着,勾肩搭背地朝着庄院走去。   八公在庄院门口,看着已经一把大胡子的苏轼,不是一般的高兴:“这个年可算是过得人齐了。”   苏轼大步上前:“八公,多年不见,愈加坚朗,实在是可喜可贺啊。”   八公也高兴:“文章装得多,这肚子就越发见大;心思越细,胡子也变得越密了。哈哈哈子瞻修得一副好美髯!”   苏油在一边泼冷水:“可得了吧,他这心思,宽得都能走太平车了!赶紧去洗澡,别将八公熏着!”   得知苏轼出了乌台之后,王闰之遣看顾自己的次子苏迨也遣了过来,苏家子弟,这一次算是逮着机会齐聚一堂。   在这个时代,这样的日子很珍贵。   八公;苏油;苏轼,苏辙;苏油的儿子扁罐漏勺,啊不,苏轶,苏轭;苏轼的儿子苏迈,苏迨;苏辙的儿子苏迟,苏适,苏逊。真正的一大家子四世同堂。   等到苏轼从汤泉里出来,换了一套浅色苎麻深衣,披散着头发,赤足走在正堂屋中底下装有水暖系统的青冈木地板上,那份潇洒蕴藉,似乎又回到了身上。   苏辙有些担心长兄失礼,反倒是八公不以为意:“家里边嘛,怎么舒服就怎么来,对了子瞻,想吃什么就尽管说,让油娃给你做去。”   苏轼想得很认真,最后却叹了一口气:“平日里无肉不欢,可这一刻,最想吃的,竟然是那次在眉山学宫里边,龙山长让明润给我做的汤饼。”   苏油执着地坚持着称呼上的讲究:“那叫小面!”   八公对苏油还时常敲打,对苏轼这个外房却是一向的宠溺:“管他汤饼还是小面,明润赶紧去给子瞻做来。”   苏油笑道:“那我就还真省事儿了,今天中午就全家吃面吧,子瞻你等着啊!”   其实小面吃的就是一个调料,不过讲究也颇多。   调料计有葱碎、蒜泥、姜粉、花椒粉、芽菜、榨菜、花生碎、酥黄豆,酱油、醋、辣米油、麻油,骨汤,代替味精的鸡茸。   要让孩子们得到足够的营养,苏油还炒了一个豆瓣豆酱的臊子,煎了一堆的荷包蛋。   如果说小面的灵魂是酥黄豆和芽菜,现在还多了花生米碎的话,那小面的精神是豌豆尖。   花生这东西中国本土就有,后世广泛栽种的花生,其起源地在南美洲中部。   或者更准确的说,那种花生有个特有名词——栽培种花生。   但是最近的考古研究中,在南中国的石器时代遗存里,同样发现了野生花生的种子。   两者的区别,或者说奥秘,就是大宋如今农业科技最最顶尖的机密——四倍体。   其实根本用不着保什么密,因为这玩意儿如今全天下能懂的就三个人——苏油,苏小妹,陈昭明。   陈昭明还是因为经常协助苏小妹做实验,才了解到一些皮毛。   苏油不知道后世历史会如何对小妹定义——数学家?物理学家?教育家?   但是有一个头衔已经铁板钉钉了。   探索出遗传学的奥秘,并且以之指导实践,能够给生物育种选优技术插上腾飞的翅膀,让无数人不再饿肚子,农圣的头衔,就算官方不给,民间也会送她登上神坛。 第一千零一十六章 受连累的朋友   这个珍贵的发现起因来自一株美丽的花朵。   蒲珊刚到南海的时候是个穷光蛋,后来机缘巧合成了鱼露代理商,小打小闹地积累了一些本钱。   多收了三五斗就飘了,与一个色目舞姬勾搭上了。   但是那舞姬乃是李舜举的偶像,李舜举得知偶像被一穷小子泡了,还怀孕不能再抖屁股了,气得派人将蒲珊抓来揍了一顿。   不过解气归解气,道理归道理,既然都木已成舟了,李舜举又替偶像的生活质量操心起来。   于是又给蒲珊出难题,一个月内挣不到两千贯,就休想娶爱丽丝。生娃咋地?生下来还可以姓李!正好老李家无后,家产无人继承呢!   这就颇有民国军阀不学无术无厘头的个中三味了,但是老李明明是饱读诗书的太监也犯了这个浑,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结果三日之后,蒲珊屁颠屁颠地拿着一张两千贯的支票来了。   李舜举暴跳如雷,又将蒲珊揍了一顿,要他交代出幕后主使人,敢跟我在南海别苗头,我连他一起收拾!   蒲珊立刻就招了——是我的合伙人给的。   李舜举都气笑了,蒲珊的合伙人能有多大气候,指不定哪家的店伙计呢。   都懒得细问,这玩意儿市舶司都是有登记的,结果登记簿一打开,李舜举揉了几次眼睛都不敢相信——四通商号名誉董事,苏油。   于是李舜举跑到学宫,明明明润,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苏油说哦,这是真的,他是第一个代理鱼露销售的海商,不过没钱,赊账。这亏我当然不能吃,便将五贯鱼露作为本金,这就算是合伙了。   李舜举哭笑不得,你这不是逗傻小子吗?还有还有,你前两天是不是给了他两千贯?   苏油说对啊,前两天他们两口子来哭诉,说被权贵所迫,要两千贯才能赎身,找我帮忙。   这亏我当然不能吃,就要他们拿出抵押物,结果那个叫爱丽丝的给了我两盆花,说是从家乡带出来的,喏就在那里,算是抵押。   李舜举看了下两盆花,秋天里倒是都开着,一种像是菊花,但是是野菊花,一点不好看;另一种在球茎上开出粉紫色的花朵,像是水仙,却又不是水仙。   李舜举问苏油就这俩破花能值两千贯?!   苏油说我也觉得不值啊,问题是薇儿觉得值,那个爱丽丝忽悠她说这两种花一种能够除虫,一种能够止痛,所以该算是药材,而且是大宋从来没有见过的药材。她便出钱将两盆花买了下来。   呵呵呵,所以咯……等下,老李你干嘛问这个?难道他们嘴里边的权贵就是你?你一个太监,干涉别人婚姻作甚?   李舜举老脸红了,说我是害怕爱丽丝所托非人。   苏油笑道,所托非人不是还有老李你在吗?就算是非人,也给他扭成人!   李舜举想想也觉得可乐,说能够让少保成为合伙人,这小子就算本事儿不行,起码这福气也算是深厚。   得,能被鲜花插到的牛粪,起码也是运气超过其他牛粪的牛粪!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李舜举认了爱丽丝为义女,然后还赔了一份嫁妆,成全了这一桩姻缘。   而除虫菊和秋水仙,就这样落到了苏油的手里。   前者不用多说,后者除了能够治疗痛风,还有一项重要的生物学技能——四倍体诱发剂。   在自然条件下,一些偶然的刺激,会使植物材料的染色体加倍,形成多倍体种群。   而细胞核内染色体组加倍以后,常带来一些形态和生理上的变化,最明显的就是巨大性,抗逆性增强。   一般多倍体的细胞的体积都比二倍体大,叶子、果实、花和种子的大小也因染色体的加倍而递增。   南美的栽培种花生,是人们在长期的生产实践过程中,以原始天然四倍体花生为基础培育出来的。   而苏小妹在苏油的暗示下,对于寻找天然四倍体植物,以及四倍体植物引诱剂,也特别上心。   同时也在尝试对植物加以机械损伤,温度骤变,以及化学刺激,以期诱发这种变化。   第一种成功的作物就是花生,花生的结实体积增大了三倍,开始具有了后世花生的模样,而且遗传稳定。   对于苏家的吃货们来说,这无疑是巨大的福音。   鲜嫩的豌豆尖是不能直接下面锅的,而是洗净之后放到面碗里,面条煮好后挑入调料碗中,然后淋入骨汤,端到桌上的时候,豌豆尖刚好烫到鲜翠可口。   端着一个托盘上来:“来了来了,八公的提黄,子瞻的加青,子由的宽汤,扁罐彦弼的干溜……”   八公不由得哭笑不得:“这还真是干什么像什么,汤饼店的伙计知道得怕是都没你多吧?”   这些都是一般食客对店家提出的特殊要求,“干熘”就是干拌、“提黄”就是面条要偏硬、“加青”就是多加蔬菜、“宽汤”就是骨汤比平常多半勺。   此外还有“白味”,“素臊”,“荤臊”,“重辣”,“点醋”诸多法门。   苏油将自己的重辣摆在面前,给大家在面上铺荷包蛋:“要我看,以后吃团圆面应该成为我们苏家的规矩,这玩意儿应该有个说头——长久太平!”   “哈哈哈不错!”苏轼首先同意:“碗绰汤宽,面长味久,宽绰长久,好口彩!”   看到苏轼,苏油突然放下筷子:“等一下!”   不一会儿,苏油从房间里取来一件东西:“子瞻,来试试这个。”   那东西模样像一个发箍,赛露络制作的,有弹性,挂在苏轼的耳朵上,然后将苏轼唇上的胡须分别往两边一搭:“这个叫须勾,以后吃饭就不用担心沾染胡须了。”   苏轼笑道:“传说关公爱惜美髯,“每秋月约退三五根。冬月多以皂纱囊裹之,恐其断也。待我先试试。”   吃了一口汤面:“多谢明润,这东西好,大可以推广开去嘛。”   苏油不禁翻起白眼:“那也得人人都有你这样的一部大胡子!”   一顿小面吃得其乐融融,吃过饭之后,苏油才领着大小苏到书房叙话。   苏轼感慨:“此番受小人所困倒是没什么,只是连累了亲人朋友,尤其对不起定国兄了。”   定国是王巩的字,这人是苏轼的好朋友,这一次被处罚的最重。   王巩有画才,长于诗。苏轼守徐州,巩往访之,与客游泗水,登魋山,吹笛饮酒,乘月而归。   轼待之于黄楼上,对他道:“李太白死,世无此乐三百年矣!”   所以御史舒亶的弹章里写了:“与王巩往还,漏泄禁中语,阴同货赂,密与宴游。”   王巩是三槐王家之后,世家子弟,大宋名相王旦之孙,王素第四子。   赏识他的人,是冯京,吴充;讨厌他的人,是王安石。   而冯京当年向赵顼推荐王巩的时候,王安石大力反对,曰:“此孺子耳。”   冯京忿然:“王巩戊子生,安得谓之孺子!”   原来这娃和赵顼生日是同一天,王安石“愕然,不觉退立。”   世家出身,家资豪富,颇有文名,恃才傲物,公子哥儿习气严重。“上书言事,多切时病。”   因为是恩荫入官,一辈子官不大,还非常倒霉。   熙宁八年升迁到太常博士,坐见徐革言涉不顺而不告,追两官勒停。   不久,又复为秘书省正字,又坐借赵居兵书,追两官勒停。   走一步退两步,这仕途进步也是没谁了。   结果这回更好,正主苏轼都才通判黄州,这娃只是受到牵连而已,却成了监宾州盐税。   宾州在哪里?广南西路邕州旁边,管岭方、上林、迁江三个县。   这是被贬窜岭南了。 第一千零一十七章 探讨   苏油说道:“王定国手里并没有你写的毁谤诗,他当然也算是无辜受累,但是更多的原因,是因为吴相公和冯当世的缘故。”   “宾州现在也是小五金加工基地。南海安定之后,大宋已然对广南的蛮人形成了区域优势。一支峒蛮月前还试图抢劫古勿峒的金矿,被侬智高的弟弟侬智会带领族人剿灭。朝廷授侬智会锦袍玉带,升宫苑副使,全俸终身。现在他们已经是朝廷的忠臣了。”   “政治就是这样,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侬峒的首领们现在要仰赖朝廷的矿山开发技术,收益也比以前大得多,所以这个合作的基础是存在的。”   “要放在汉唐,那些地方肯定时候直接军事征服,大宋算是比较温和,而且经济手段用得好了,效果不比军事征服来得稍差。”   “所以广南西路,如今正是发展的大好时期,你那个朋友去了那里,相信会大吃一惊的。”   这话说得比较隐晦,小五金基地,那就是四通的产业辐射范围。苏油的意思,就是只要王定国到了那里,会得到妥善的照顾。   苏轼提这个,其实也就是这意思:“定国世家子弟,锦衣玉食,如今我还不过汉滨,他却要流落南岭,南岭风土凶恶,我是怕他受不了。有小幺叔托人眷顾,那我就放心了。”   苏油笑道:“哪里就那么夸张,其实就是注意卫生,防蚊虫,喝开水,多备清凉避暑之药而已。”   “征李常杰的时候,军中颁布了《卫生管理条例》,严格按照那条例执行,我保他无事。”   苏轼总算是放心了,大家这才聊起这几个月的经历来。   苏轼入狱,营救得最积极的人,乃是张方平和范镇,罚金数额也最大。   后世很多文章说大苏入狱的时候,保守派的人都没有出手相救,反倒是改革派的人颇多说好话的,那是在歪带节奏。   说话要讲良心,保守派们,那个时候连自保都不暇呢!   范镇这位苏油和苏轼的蜀中老乡,和王禹玉一样都是华阳人,他就是妥妥的保守派。   五次上书反对王安石变法,最后一次更是直接在疏中指斥王安石以喜怒为赏罚,“陛下有纳谏之资,大臣进拒谏之计;陛下有爱民之性,大臣用残民之术。”   王安石气得手脚颤抖,亲自起草诏书,痛斥范镇。以户部侍郎的官职让范镇提前致仕退休。   范镇临行前上表谢恩,仍然坚持己议,请求赵顼“集群议为耳目,以除壅蔽之奸;任老成为腹心,以养和平之福。”   苏轼算是他的门生,前往祝贺,说“公虽退,而名益重矣!”   范镇却十分难过,说道:“君子言听计从,消患于未萌,使天下阴受其赐,无智名,无勇功。吾独不得为此,使天下受其害而吾享其名,吾何心哉!”   政治素养怎样不论,起码人品是非常高尚的。   苏轼又是一脸的惭愧之色:“张公范公都已经致仕,此番还要受我拖累,实在是惶恐。对了,幸好张公最后一封上章没有送进去,不然,恐怕我现在还出不来。”   苏辙也是感觉侥幸:“那封疏奏我也看过,张公这是喜欢你太过,乱了分寸。这就好像郑昌营救盖宽饶,言长兄你‘文字乃天下之奇才’,还想投登闻鼓,适足以激怒君上。”   苏辙所说的,是汉宣帝时候的故事。   盖宽饶是汉宣帝时期的司隶校尉,这个职位是汉武帝时期开始特置,专门负责对京城的监察。   上至皇后太子,下至公卿百官,可以一起监督,故称“虎臣”。   盖宽饶刚直奉公,正色立朝,公卿贵戚尽皆惧恨。   当时宣帝方用刑法,信任中尚书宦官,盖宽饶屡次言事,宣帝信谗不纳,以宽饶怨谤终不改,下其二千石。执金吾议,欲定大逆不道之罪。   大夫郑昌愍伤盖宽饶忠直忧国,以言事不当意,而为文吏所诋挫,于是上书为盖宽饶求情,其中写到:“司隶校尉宽饶,居不求安,食不求饱;进有忧国之心,退有死节之义;上无许、史之属,下无金、张之托。”   最后一句提到的四个人,许伯是宣帝老丈人,史高是宣帝外家,金是金日磾,张是张安世,“宣帝于此四家,属无不听。”   这不光是在求救,还在指责宣帝纵容权贵,冤屈忠良,甚至隐隐有讥讽皇帝害怕这些外戚权臣的意思在里边。   宣帝被揭了短,更加恼羞成怒,“遂下宽饶吏。宽饶引佩刀自刭北阙下,众莫不怜之。”   张方平在南京听说苏轼被下狱后,立刻上书为苏轼争辩,结果应天府没有一个官员敢于帮老张投状。   于是老张更加愤怒,命自己儿子张恕,拿着自己上书直接上汴京,投登闻鼓院。   真要是这么干,那就是国家级丑闻,要捅出天大的干系!   好在张恕也没这个胆量,虽然因父命难违,只好拿着奏章来到汴京,但是终究却“徘徊不敢投”。   苏颂一出御史台,张恕赶紧去找他,询问该如何操作。   见到老张的奏疏,老族兄也吓得不轻,赶紧将文章收了,打发张恕回去。   苏油点头:“子由的见识不错,张公一时急欲救子瞻,才乱了手脚,这奏章真要送到陛前,怕不又是一番波折。”   想了一下有问道:“那以子由之见,却该如何上书呢?”   苏辙拱手:“长兄有什么罪过?不过就是文名太高,独与朝廷争胜耳。”   “张公今再扞之,是更益其怒。”   “不如但言本朝未尝以文字入罪而杀士大夫,今乃开端,则此风自陛下起。”   “而后世子孙因而杀贤士大夫者,必引陛下为例。”   “陛下畏议好名,必能赦免长兄。”   苏油笑了:“你这样的确能救,但是从此就在陛下心里埋下了一根钉子。”   “所以你这处理的方法,说到底屁股还是歪的。这是术,不是道。”   “清明之君,不可以利动,唯可以理屈。”   “大苏无罪,但是有过。有过,就得认,无罪,就得分析明白。”   “今上至少还是听得进去道理的君主,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讲明白道理,分析完对错,然后承认应当承认的部分,剖白不应承担的部分,主动请求责罚,才是正途。”   “至于中间的那些小人,只要与陛下的交流渠道断绝不了,他们其实就无计可施。反而会企图蒙蔽圣聪,招致灾殃。”   “子由的做法,是不信任人君能秉公处事,乃以术相欺,以计相迫。”   “这样做,虽然救得了子瞻一时,终究救不了子瞻一世。”   苏辙拱手:“小幺叔,那要是陛下还是坚持要治长兄的罪呢?”   苏油淡淡地说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疏注》说得很清楚了。”   苏辙点头:“辙受教了。”   解释这句的大佬很多,苏油偏偏将《论语注疏》提出来,是因为里边解释是这样的:   ——此章仲尼患中国不能行己之道也。   ——我之善道中国既不能行,即欲乘其桴筏浮渡于海而居九夷,庶几能行己道也。   苏油哈哈一笑,歪着脑袋问道:“从我者,其由与?”   这是上一句的下句,“由”在此本来指的是子路,子路又叫仲由。   现在被苏油拿来取笑苏辙。   苏辙拱手:“未尝不喜。”   苏油摇头道:“可别忘了,就连夫子都感慨——‘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两人的对答还是继续引用刚才的《论语》的后续,全文是“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意思是子路你的勇气比我还大,但是别忘了,我们没有地方获得造筏子的材料啊。   苏油认真地说道:“夫子真的是找不到去到‘彼岸’的材料吗?我想不是的。只是他在这个世界的牵绊太多,眷顾太深,实在是不忍心‘放下’才对。”   “这当是治儒者和释老的区别,子瞻子由,你们是聪明之人,此节自然无需我多加提醒。”   苏轼和苏辙一起躬身:“谨受教。” 第一千零一十八章 梦中诗   苏油摇头道:“刚刚那些,都是假设,太后对我苏家的厚恩,你们也不可不知。”   接着将那一夜的经历与二人讲过,大家又都是一番感慨。   苏轼这才回想起来:“对了,在乌台里的时候,一天晚上暮鼓已然敲过,我正要睡觉,忽然看一个人走进我的屋子。”   “那人一句话也没说,往对面床上扔下一个小箱子做枕头就睡了。”   “我以为他是个囚犯,便不去管他,写完供词,我自己躺下也睡了。”   “大概……四更时分吧,我觉得有人推我的头,迷迷糊糊睁眼,却是那个人向我说:‘恭喜!恭喜!’”   “我翻过身子问他什么意思。他说:‘安心睡,别发愁。’说完带着小箱子又神秘的走了。我到现在都莫名其妙。”   苏油笑道:“那一日可不光是你,老族兄,我,身边都来了这样一个人。这是官家根本不相信谏官们的话,所以暗中派宫中太监来观察我们。”   “见你鼻息如雷。他回去禀告陛下说你睡得很沉,很安静。陛下因此知你胸中无事。”   苏轼很好奇:“那你们又是如何做的?”   苏油说道:“我们当时也不知道是陛下派来的太监,老族兄正逢释放,见那人什么行李都没有,于是只带走了书稿,其余的全都留给了他。”   苏轼也乐了:“族叔仁善,有这份善缘,想来那太监回去净说好话了……那小幺叔你呢?”   苏油很尴尬:“我?我与来人聊天,发现他精通水利,于是便抓住他给我整理水利条陈,然后……推荐给了陛下,现在那人已经在宋用臣手底下治水了。”   “啊?哈哈哈哈……”苏轼捧腹大笑,笑完之后又摇头:“虽然意料之外,可细细一想,却又是情理之中,哈哈哈哈……”   叔侄三人又聊了一阵朝局,苏油也勉励了苏轼一番,要他到了黄州,好好听知州徐大受的话,除了签字画押什么事情都不要管,游山玩水散散心最重要。先苟一段时间再说。   之后又聊到文学,苏油将子由的《八公种山药记》取出,与大苏观看。   大苏也同样给予了高度的评价,认为这是弟弟文风大成的作品,此文一出,大宋文坛必有苏辙一席之地。   当日晚饭时分,苏轼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并且在饭桌上宣布了出来:“我决定了,从今以后,再也不写诗作文!”   所有人都是大吃一惊,这是要闹哪样?!大苏不写文章了?不写诗词了?!你问过大宋人民答应吗?啊不,还有朝鲜日本辽国人民答应吗?   苏轼端着酒杯,看着如丧考妣的一群人:“这文章最是累人,稍不留意便成罪过,于修身养性实无助益,所以我今后不写诗词了!要写,就写医药,种树等实用之书,什么风雅颂赋比兴,让它们去休!”   苏油都傻了,老子这一穿越,把历史上的大苏给穿没了?那两个赤壁赋怎么办?啊还有《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和《念奴娇·赤壁怀古》都还没有出来,老子这不成华夏文坛的千古罪人了?!   举起酒杯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把大苏劝回来,难道说大侄儿你莫慌,等你到了黄州就会进入文学风格的转变时期,然后创作的巅峰时期,最后成为世界级文化偶像?   苏轼伸过手来和苏油碰了一下杯子:“看,明润都支持我,就这么定了!”   喂!我都说了什么了就定了就?!   这一夜苏油是真没睡好,大苏没了,怎么办?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等到早上被扁罐昏昏沉沉地拖起来,昏昏沉沉地跑了两个圈,再昏昏沉沉地回到庄子,却发现自家书桌上摆了两首诗。   一首是:   百日归期恰及春,残生乐事最关身。   出门便旋风吹面,走马联翩鹊啅人。   却对酒杯浑是梦,试拈诗笔已如神。   此灾何必深追咎,窃禄从来岂有因。   另一首是:   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   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中不斗少年鸡。   休官彭泽贫无酒,隐几维摩病有妻。   堪笑睢阳老从事,为余投檄向辽西。   苏油顿时勃然大怒,抄起贴子就来到堂屋,苏轼却正在老神在在地喝豆浆吃油条。   “子瞻!这是不是你写的?!”   “啊?对,是我写的。”   “那你昨晚上骗我们说从此不写诗了?!害我一晚上都没睡好,以为把大宋文字天才给扇没了!”   苏轼两腿不自觉地并拢了一下:“骟……什么骟没了?”   苏油顶着两个黑圆圈,为自己不足的睡眠感到恼怒:“说!这两首诗怎么回事儿?!”   苏轼说道:“第一首里边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却对酒杯浑是梦,试拈诗笔已如神。’”   “我是真的下定决心从此不写诗词了。结果昨晚做梦,却又回到了从乌台出来的那一刻,感觉春风拂面一身轻松,于是在梦中作了这两首诗。”   “明润,那是在梦中,这个……我也管不了梦里边的自己啊……我这也没办法啊……”   苏油哭笑不得,这尼玛,梦里边都能作诗,还能引经用典搞得这么工整,我是该夸你还是该骂你?!   苏轼哭丧着脸:“既然已经破戒,再骗自己就没意思了,看来这一辈子,注定为文字所累,唉,可能这就是造化弄人吧……”   苏油:“……”   这是真怒了,你这么不满意,那让造化来弄下我呗?!   两首诗,第一首是说自己被审查了一百来天,放出来的时候马上就是春节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风也好像那么的温柔,喜鹊也一直喳喳叫。   端着酒杯,都不知道是不是在梦里;拿起笔来,诗思灵感还是那样如神喷涌。   这场灾殃已经没有什么好追悔的了,却还能不称职地留在官场里,连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   第二首,则是说一辈子都受了文名所累,这回吃了教训,一定要学会了低调做人。   这番际遇,就好像塞翁失马,他日归来,焉知非福;也不想再与斗鸡少年,争强好胜。   从此变成休官的彭泽县令陶渊明一样,生计可能会受到影响,搞不好都没酒喝了;   相比王维在退隐之后,妻子病死立誓不娶,自己却还有妻子可以依赖,却又比他强,没什么不好的。   只是睢阳老从事指弟弟苏辙,子由听说兄长被下狱,请求勉除官职为自己赎罪,这下要去辽西了。   不过历史上苏辙是被贬筠州监酒,因此原诗是江西,而如今变成了礼部郎中,告哀使,因此诗中就变成了辽西。   苏油坐下来,伸手指着“城中不斗少年鸡”一句,冷笑道:“说好的谨慎文字呢?这句又怎么说?”   然后又指着“切禄”二字:“这句又怎么说?”   “城东不斗少年鸡”用唐陈鸿《东城父老传》故事:贾昌以善斗鸡而得玄宗之宠,被封为“五百小儿长”,当时盛传一句谣谚: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   苏轼的意思很明白:老子这回好歹算是没有被你们整死,勉强算是塞翁失马,但是也被你们搞的心力憔悴,没功夫陪你们玩斗鸡了。   这还是讥讽审查他的官员不学无术,是弄臣和优伶一样的小人,较真起来,又是诽谤。   “窃禄”的典故就更严重,虽然唐代杜荀鹤《自叙》诗里有“宁为宇宙闲吟客,怕作乾坤窃禄人。”意为自己无才为官。   苏轼这首诗,明显用的是这个典故,但是“窃禄”的典故可不止这一个。   三国时一位大儒给曹操的一封信中,说他是窃禄之人。而曹操杀荀彧的时候,给他寄了个空盒子,打开来没有东西,荀彧感叹道:“世食汉禄,终无汉禄可食!”于是服毒自尽。   这个典故要攀扯起来,可以说苏轼是自比曹操,呵呵呵……怕又是得脱一层皮。   苏轼虽然性格大大咧咧,但是典故精熟得很,苏油一指出来,立马就噎住了:“咳咳咳……梦里边管不住手,这不是我的意思……是……都怪这手……”   苏油扯了扯嘴角:“你就不能改一改?”   “没这习惯。”   “……” 第一千零一十九章 以写入画   “真没这习惯。”苏轼说道:“与其改来改去,还不如学季璋那般,一把火烧掉完事儿。”   “别别别……”这下轮到苏油舍不得了,将两首诗收了起来,也拿起油条:“总之以后注意点就是。”   吃过早饭,苏油带着苏轼,苏辙,扁罐和王彦弼骑着自行车,一起去皇家慈善小学。   张敦礼这一把也吃了挂落,因为提前通知苏辙,犯了官场大忌,所有职务被一撸到底,连好不容易升迁的密州观察使都给夺了,现在就是一个光杆驸马都尉,外加一个不是朝廷官职的皇家慈善小学山长。   不过有卫国公主撑腰,张敦礼根本就不差钱,该过的日子照样过不说,还多了画画的时间。   三苏的到来引起了学校的轰动,教职员工们连厨房的大厨子,厨娘们都纷纷拥到学校牌坊下头,要争相一睹大苏风采。   之前苏油送扁罐过来的时候,是没有这样的待遇的。   学校马上就要放寒假了,期末考试已经结束,其实这两天基本都处于放羊状态。   孩子们不知道扁罐爹,但是不能不知道苏大胡子,从《和子由黾池怀旧》,《仙游潭》,《祭欧阳文忠公文》,《望湖楼醉书》,到《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再到《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放鹤亭记》,大苏的文字灵性,一直就在高速进化,不少已经是脍炙人口的篇目。   皇家慈善小学是秉承曹太后和高太后意志主办的学校,两位太后对苏轼的推崇,那是不用多说,因此不少教师讲解文学的时候,都会把大苏的文章拿出来当范文。   无可争议的当世第一。   就算不从这一点考虑,起码“苏文熟,吃羊肉”这句谚语总是听过的。   因此本来今天苏油是带着苏轼过来给张敦礼表示歉意的,结果引发了围观。   搅扰了好久,张敦礼才领着几人进入山长精舍奉茶。   见到几案上一幅还没有画完的画作,张敦礼笑着解释:“现在作画的时间多了,加上马上又要放寒假,那就更是闲得无聊,我都跟卫国说好了,以后搞不好要靠卖画为生了。”   苏轼一脸的羞惭:“连累了驸马,苏轼实在是惶愧无地。”   张敦礼笑道:“可没有连累,用明润的话说,我占着那俩拿俸禄的贴职,就是米虫,士大夫岂能成朝廷累赘?”   说完对苏油拱手:“以后庄子上的良种,新技术,不可藏拙,我张家可是要耕读传家了。”   苏油翻着白眼:“其一,你那庄子本就是八公代管,一视同仁;其二,说得自己好像经历过农事似的。”   几人都是不拘礼节之人,早已习惯了互相揶揄。   张敦礼是画痴,又对苏轼拱手:“子瞻画竹,那是石室先生亲传,先生成竹在胸,下笔便有凌霄万丈,今日正好请教一番。”   苏轼叹息:“世间袜材,无去处了。”   文同在元丰元年知湖州,去年出游至陈州宛丘驿的时候,忽留不行,沐浴衣冠,正坐而卒。   画竹极难,唐代白居易在《画竹歌》中说:“植物之中竹难写,古今虽画无似者。”   到了文同这里,将墨竹的中国画艺从工笔写实,转向泼墨写意之间,下笔迅速,以墨色深浅描绘竹子远近、向背。米芾称赞他:“以墨深为面,淡为背,自与可始也。”开创了中国画里墨竹画法的新局面,文人纷纷效仿,形成了一个“湖州竹派”。   其实采用同样绘画方式的,还有苏油的兰石,菖蒲。不过苏油是后世学来的,而文同这是真正的创新。   但是因为文同的墨竹还属于北宋仍属初兴之画艺,与当时尚工笔写实之花卉的风格尚没有完全脱离,因此很多后世中国画里的修饰如“介”、“爪”式的撇叶,竹节间的书法连笔,以写代画的文人写竹风格,相异其趣。   文同一生为求画之人苦恼,曾经怒道:“再敢给我送素绢来,我通通当做袜材!”   因此苏轼才有这声叹息。   拿起笔来,苏轼说道:“今画竹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   “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   “这是文与可教我的画法。”   说完凝神静气,片刻之后,倏然命笔,唰唰唰地画出了一枝倒垂的竹子,真如兔起鹘落一般,转眼便将之画完。   张敦礼看得心旷神怡:“妙!妙极!”   苏油心中一动:“子瞻的画作,有点笔断意连的味道了,要依我看,与可之作尚未达到神品的地步。”   说完取过笔来,接着在竹子下方用浓淡两色添了一株兰草:“要将书法笔法笔意入得画来,方有雅致真趣,别异时俗。”   “要是驸马想要深研,我建议你仿造我家温泉汤池,种上竹子和兰花,然后竖起纸窗、粉壁、取其神髓于日光、月影之中,删繁就简,以熟笔取生意,当至大成。”   这是后世郑板桥取法天然的路子,苏轼和张敦礼都是聪明人,对视一眼:“此法大妙!”   苏轼也很遗憾:“小幺叔送我的茶壶被御史台收去了,也不知道还归还不归还,上面的菖蒲淋漓恣肆,生意盎然,原来用的就是这门路子!”   张敦礼苦笑道:“别的东西好说,那个壶估计你就别想了。”   苏轼瞪眼:“为何?!凭什么不还我?”   张敦礼看了苏油一眼:“那日陛下召我入宫,面责降罪。我惶恐之余,好像见到……那壶在御案之上。”   苏轼:“……”   聊完了这一阵,苏油才端着茶杯说道:“什么时候一起去拜访拜访王君授?”   张敦礼笑道:“我是随时都可以,只要你家郡君,说得动我家那位去她姐姐那里挨训就成。你怎么想起这个?”   苏油说道:“这不是子由马上要出使辽国了吗?那边喜欢拿骑射欺负宋朝使节,王君授箭法通神,所谓临阵磨枪,不亮也光,想让子由去讨教一二。”   其实王师约倒是其次,而是王师约他爹王老龙的面子,苏油不敢不给。   那一日里边没有细谈,不过王克臣似乎对苏油很有兴趣,主动邀约,苏油只好找这么个由头上门,算是礼尚往来。   正好苏油也比较担心石薇,自家老婆什么性子自己清楚,打小也没有受过勋贵的系统教育,在勋戚里往来,凭的不是什么人情世故,而是传奇经历,能力武功,坦诚担当,还有仗义直率。   堪称女中丈夫,虽然偏偏因为这样收获了一大票女性粉丝,但是对上皇家,还是小心一些为妙。   张敦礼对苏辙拱手:“子由年后就得出发吧?”   苏辙点头:“正是。”   张敦礼站起身来:“那择日不如撞日,正好去接她们回来调理调理。”   除了苏辙,几人都是洒脱不羁的性子,说走就走,叫上了马车大家一起出发。   反倒是驸马府的下人们慌了,快马加鞭去汴京报信。 第一千零二十章 标准化   几人信马由缰,等到抵达汴京城的时候,几位公主都在陈国长公主府聚齐了。   宋英宗三个女儿,最初的封号是德宁,宝安,寿康,亲人间也习惯如此称呼三位公主。   成年后,德宁公主进徐国公主;宝安公主进舒国公主,蜀国公主;寿康公主进祁国公主、卫国公主。   赵顼登基之后,三人的称号其实应该是陈国长公主,蜀国长公主,冀国长公主了。   不过很多人还保留着她们成长时期的称呼,叫她们德宁,宝安,寿康,或者徐国,蜀国,卫国。   反正赵顼的女儿还小,也由得大家乱叫。   徐国公主是长姊,平日里对妹妹们非常的冷肃,蜀国公主还好一点,卫国公主是能不上门就不上门。   不过今天不一样了,这一个多月多亏了石薇,虽然几个公主大病一场,但是好歹算是熬过来了。   尤其是蜀国公主,真实历史上,她就是死在了太皇太后的丧期当中。   如今虽然还没有大好,但是在石薇的调治下,至少没有大恙。   所以昨日徐国公主收到张敦礼和苏油的帖子之后,便将几位公主和石薇都请到府上,命驸马王师约准备款待。   王师约一大早在大门处迎候众人,见到苏油他们过来,朗声笑道:“今日可称难得的嘉会,少保,师约可真是久仰了。”   苏油上前叙礼:“不敢,世兄文武双全,苏油也是素来久仰,今日我就是带着子由来请教的。”   宋英宗的几个驸马,都是文采风流,六艺精熟,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之辈。   公主下降,注定要放弃个人仕途,如果没有寄托,那可能就会像王诜那样,心理渐渐走向狭隘与变态。   王师约为人不错,主要是皇室给了王家足够的尊重,加上他的文才并不是特别的突出,没有什么骄傲的资本,徐国公主又不骄纵,夫妇俩关系不错。   卫国公主有些娇憨,但是也算是张敦礼的小粉丝,恰恰因为她的这些小缺点,成了张敦礼喜欢她的理由,两口子处得也不错。   反倒是蜀国公主过于完美,却因为完美留下了遗憾。   ……   虽然名义上是苏油上门替苏辙求教箭技,但是大家想看的更多的是苏轼。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徐国公主特意将正堂用花板隔成了两边,男人们在一边饮茶叙话,女人们在另一边吃东西偷窥。   张敦礼让下人将家藏宝弓取来:“说起来这几张弓,还是托了少保的福,这是当年少保在渭州之战时,缴获夏人的兴州宝弓。”   西夏的军器以往其实比大宋的精良。   这个是体制问题造成的,西夏最早实行的部落制,其后立国之后,部落其实就是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军事集团。   军器是他们的私产,往往数代传承,产量虽然比大宋小得多,但是精致程度却更高。   这情形有些类似明代倭寇的兵器和官军的军器对比。   兴州就是兴庆府,那里的工匠不缺筋角,制作的宝弓精良为天下之冠。   大宋境内的弓,造价一般两贯,而兴州弓的价格,在宋弓的十倍以上。   不过现在大宋产能起来了,科技日新月异,部队普遍装备鹤胫弩。   弓,已经开始逐渐淘汰给了义勇,蕃军使用。   而传统宝弓,现在有了朝文玩和体育用品方向发展的趋势。   苏油试着开了一下,这弓起码三石,自己的臂力根本玩不了:“驸马当日就是以此弓震慑的辽人?”   王师约有让下人送上来一盒箭:“弓在其次,七十步外破的,少保发明的箭才是关键。”   说完取出两支羽箭来:“这是以前最好的雕翎大羽箭,射箭首先追求的是中的,之后才是力道和速度。”   “雕翎大羽,是所有箭中稳定性最好的,当然,价格也很高。”   “这两年汴京流行另一种大羽箭,这个,说起来还是少保你的发现。”   苏油笑道:“其实和雕翎差不多吧?不过黑白相间,视觉效果上好些而已。”   王师约也笑道:“的确如此,这是南海巨嘴鸟的鸟羽,羽毛大,且黑白分明,做出的羽箭更加华丽,上靶更加醒目,现在京中一支这样的羽箭,造价在一贯半到两贯之间。”   说完拿起第三种箭来:“其实这次在辽人之前逞威风的,是这一款。”   苏油一看:“驸马爷用这个箭,掉价了啊……”   王师约摆手:“这是少保你发明的三尾小羽箭,所谓大道至简,增加了一枚尾羽,稳定性不弱于雕翎大羽;同时这个……”   拿手比划了一下,一时间找不到语言来形容。   苏油接口道:“空气阻力。”   “对。”王师约说道:“空气阻力减少了很多,羽箭在空中速度加快了许多,因此抵达标靶的时候,这个……”   “动能。”   “对,动能比雕翎大羽箭大了很多,以前破不了的靶,用这个就没问题了。”   苏油笑道:“驸马倒是不挑剔,这东西量产之后,价格其实很便宜的。”   “要的就是这个便宜!”王师约贼笑道:“还要量大!我现在用的小羽箭,都是箭坊里每月挑拣出来的,价格比普通羽箭要高,但是每一支箭的重量,重心,尺寸,精度要求可比普通标准高太多了。”   “有了这样百支如一的羽箭,才能培养出精准的手感,呵呵呵,估计辽人工坊和我大宋如今的工坊差距太大,因此才把他们惊着了。”   苏油取过王师约手里的长箭:“这就是标准化的威力。”   见几位还有些不明白,苏油讲解道:“所谓的标准化,其实就是将统一、简化、协调和最优四项功夫,做到极致。”   “所谓统一,就是为了保证效率和性能,根据物事的工艺、性能或其他特性,确定出一个一致性的规范,追求的是同一性。”   “比如如今大宋各作坊的箭头,箭杆,尾羽,合弦,都有标准的系列化加工模具和测量标准,生产出来的同一型号的羽箭,各部位之间可以互换,这就是同一性的体现。”   “所谓简化,就是为了最经济有效地满足需要,对标准化事物的结构、型式、规格,在设计之初,进行筛选,提炼,分解。剔除所有多余的、低效的、可替换的环节和结构,精炼出能够满足需要,同时又具备高效的环节来取而代之,保持整体的精简合理,追求的是事物的简洁性。”   “比如箭头的生产,以前的模具五花八门,如今全部统一成三棱锥头,统一冲压成型,箭尾使用统一的赛露络尾羽,地丁胶咬弦器,大大简化了工艺流程。”   “所谓协调,就是通过有效的方式,协调所有局部相关因素之间的关系,使一致性的建立、平衡与保持成为可能。”   “还是以羽箭生产为例,如今最大的工艺瓶颈在箭杆的拉制,蒸直和上漆,因此我们在设置工坊和生产线的时候,生产箭头和尾羽的工人就得配置得少一些,而生产箭杆的工人就得配置得多一些,以免出现大量的箭头箭羽没有箭杆装配的情况。”   “所谓最优,就是为了满足标准化的需要,按照特定的目标,在一定的限制条件下,通过对上述三点进行调整,使之达到最理想的效果。”   “在这个思路下设计和生产出来的羽箭,放弃了华丽,繁复,精致;只追求性能,杀伤力,以及产量。这就是针对特定目标和一定限制条件的意思了。”   “妙极此论!”门口一个声音响起:“颇有技进乎道的意味了!” 第一千零二十一章 郓州方略   众人赶紧起身迎接,却是王克臣到了。   王克臣哈哈一笑:“子瞻,宦海浮沉,固常事耳,但才高抑郁,则以文字为戏,不为无过。”   苏轼满脸通红:“谨受教。”   王克臣对王师约说道:“前年我为开封、度支二判官,见过明润的条制规模。后迁盐铁副使,胄案的工坊,也多见其法。本以为明润心思工巧而已,今日才知这番说法。”   “原来工匠作坊之间,不光需要巧思,甚至也能提列出大道,可见明润常说的‘处处留心,皆是学问。’端是正理,师约你要多向明润请益。”   王师约躬身道:“是。”   王克臣有看向苏辙:“你是子由?”   苏辙躬身:“苏辙见过学士。”   王克臣点头:“陛下今日下了旨意,复我为户部副使,以龙图阁学士知郓州。子由是赴辽使臣,节后尚可同行。”   众人赶紧恭贺。   王克臣对苏油问道:“京东多盗,梁山泊如今波涛八百里,明润有没有什么好建议?”   苏油这才知道,王老头为啥对自己示好,拱手道:“京东多盗,亦多豪杰,自有忠君爱民之士。”   “学士可以与陛下请旨,许便宜处决,昭告诸郡,令有力者械之。”   “徐泗间有豪强程杲,程岳兄弟,建议学士用之,斩其首领,流其腹心,其余散给田地为民,盗匪必寝。”   王克臣点头:“正有此意。”   苏油拱手:“相比盗匪,苏油更担心的是河患。”   “哦?”   “据都水监宋用臣,提举京东河务窦仕,以及胄案河渠司测量小组奏报,如今河患最危急处,在濮阳,内黄。”   “郓州梁山泊,其实是黄河的一条泄洪通道。一旦黄河危急,则当决曹村,以保下游。”   “而曹村之水,必注梁山泊,郓州就在梁山泊边上,又是工业重镇,堤防还得加固加高,以备不虞。”   “保得住郓州,纵然京东有水患,恢复起来也在须臾之间。保不住郓州,那京东必定流民大起,移汴京就食,到时候……”   不用说了,到时候自然灾害变成政治影响,朝廷总要拿人样子说话,王介甫公是怎么下的课?不就是郑侠的一幅流民图?   王克臣完全没有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他的治理规划里,一心只是发展工业,将苏油叫来主要就是为了向他请教这个。   结果苏油没有提这边,反而说起了河患。   精细纯苏明润的口碑,现在朝中不信的也不多了,吓得王克臣心里直打鼓:“明润,真有如此严重?”   苏油说道:“水不来,就没有如此严重,可是水要是来了,而郓州毫无准备,那就难说了。”   “有备则无患,郓州这些年得水利之便,发展迅猛,可既然有水利之便,难道就没有水患之忧吗?”   “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就在数年前,洪水还到过郓州城外。”   “而兴利除弊,智者之机也。还请学士好好考虑。”   王克臣手扶脑门苦笑:“本来要明润来,是要请教经济之道,工业之道,如今看来,《河情咨要》也得带上一套才行了。”   苏油拱手道:“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才去完成就行了,学士的事情,是管理好这些人才。这也是刚刚说说的——按照特定的目标,在一定的限制条件下的协调和最优。”   王克臣这才点头:“如此看来,标准化一说,不光可以用于工坊,一样可以用于治政,等等……莫不成,还可以用于官制?”   苏油对王克臣顿时刮目相看,能够在历史上留下名声的人,岂是易于之辈:“苏油倒是没有想过工事之法在人事上的应用,学士倒是提醒了我。”   王克臣哈哈大笑:“明润休要与老夫脸上贴金了……现在看来,要治好郓州,治匪,治水,治民,乃是关键。而这三件事,又都是以梁山泊为关键。”   苏油点头:“梁山泊方圆八百里,面积很大,加之湖周地势平坦,如果兴修堤防水利,未必不能成利。”   “学士还有一个优势,就是郓州的工业体系已然完备,因此手里有大量的生产资源可以倚仗,这一点,比当年苏油刚到两浙路时还有优势。”   “要将这个优势发挥到极致,商品和金融的流通就必不可少,文公的章奏里边说那边如今已然物价腾贵,这就是局部通胀已然形成,必须赶紧疏导。”   “要给百姓们提供足够的粮食,商品,让百姓们手中的钱花得出去,地方政府有大量的赋税收益,如此甚至可以不劳朝廷拨付,自己就能解决刚刚所说的那些问题。”   “建议学士从此次赴京参加海贸交易大会的行商里边留意,要是有从京东河北来的,不妨好好观察一二,扶持一二。”   “还是那句话,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士去做,学士只需要把控好政策,协调好需求和供给,处理好上下之间的关系就好了。”   一番分析纲举目张,王克臣这回心中完全有数了,对王师约说道:“看到没?什么叫宰执之才?不是文学优进,陛下宠信,空读六经就能得来的。而是实实在在,在地方事务上反复锤炼近二十年,才培养得出来的这份干能。”   “师约你不要以为自己了不起,今日让明润来,就是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干才,听听什么叫真正的谏议,开眼界了吧?”   王师约拱手:“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苏轼说道:“从教之谓学,施学之谓术,任术之谓器。”   苏辙说道:“是故知天命者可达道,能传道者谓善教。”   张敦礼说道:“从善教得学,而后施为,明道之术,足器之用,天下无不称焉。”   在座的都是聪明灵秀之辈,如今都明白了苏油这套方法论,你一句我一句,转眼就点缀成了一篇文章。   王克臣一副老怀弥慰的样子,瞧咱家这一屋子,真真的都是人才啊……   这边屋里听得茅塞顿开,那边屋里听得瞠目结舌。   卫国公主轻轻碰石薇的肩膀,低声调笑:“还是姐姐威武,探花郎这样的人物都能降得住,我家那位就会描几笔工笔,我都不敢管他呢。”   石薇见众人对自家夫君如此推崇,正自又幸福又骄傲,结果为卫国公主如此一调笑,顿时闹了个大红脸,低啐了一口:“妹妹你又胡说八道!”   徐国公主咳嗽了一声:“卫国不闹,后园中已然设好帷帐,大家移步到那边,边吃边聊吧。”   因为还是国丧期间,大排宴席搞不好就引来弹劾,因此徐国公主搞了个半野餐会一样的东西款待来宾,既显得雅趣,有不饰铺张。   帷帐就是类似两个相连的大帐篷一样的东西,枣木的标准杆子,黑漆贴螺钿的装饰,用镂花铜件套接,一看就不是凡品。   帐内温度还不冷,周围有几个盘子一样的炉具,烧着不见烟也不见明火的火焰。   那是固体酒精炉。   王克臣见苏油瞅着那几个炉子,笑道:“舒亶之辈意图以水运二字构陷子容,听说被明润驳斥得哑口无言?”   苏油笑道:“他们啊,故步自封得厉害,完全不去了解世界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   王克臣点头:“水火之变,这个酒精就最能说明问题,酒精可以着火,最神奇的是,燃烧之后又生成了水。都说圣人见微知著,古籍当中,这等变化也无人论及过。枯守六经之辈,岂能有这等见识?”   这东西现在是唐四郎在獐子岛上的拳头产品,固体酒精炉没有一点碳气,而且安全高效,对于喜欢打野的辽国皇帝来说,是最佳的野外火源。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东西在辽国那游牧风俗盛行的国度里,流行程度远远超过了在大宋。 第一千零二十二章 观量派   固体酒精的生产方法很多,发明的初衷非常搞笑,除了为让酒精能够更加安全外,还有个重要目的——防止士兵偷喝。   当年在陕西连续出现数起士兵因偷喝军用酒精导致失明和死亡的事件之后,苏油便让四通商号研发司成立了这个科研项目。   苏油也不知道后世的固体酒精是如何生产的,结果四通商号立项之后,研发出了好多种方法好多种状态,而且还都能用!   搞得就连苏油都吃不准后世到底是不是用的这其中一种或几种。   南海郡和两浙路的做法,是酒精七成,琼脂粉一成,水两成。将配方中的琼脂粉与水加热、而后加入酒精混配、冷却成形即得固体酒精。   便于保存运输,目标很明确——海战,烧船。   汴京的做法,是在常温下将酒精溶入硝化纤维中,再加入水即可。   这种固体酒精燃烧值高,且燃烧时间长,能够满足权贵们郊游露营之用。   蜀中的做法,则是用醋酸钙与酒精形成凝胶。   醋酸钙易溶于水而难溶于酒精,当两种溶液相混合时,醋酸钙在酒精中成为凝胶析出。液体便逐渐从浑浊到稠厚,最后凝聚为一整块,就得到固体酒精。   而陕西的做法,则是酒精溶液和硬脂酸,石蜡搅拌均匀,将配制的氢氧化钠溶液倒入盛有酒精、硬脂酸和石蜡混合物的容器中,再加入酒精搅匀,趁热灌注成型的模具中,冷却后即成为固体酒精燃料。   听了王克臣的话,苏油自己都不由得苦笑:“每一个地方,都根据自己当地的物产,因地制宜的制造出了固体酒精或者酒精膏,这完全出乎苏油的意料之外。才知我大宋聪明才智之士,真是所在多有。”   王克臣笑道:“辽国就没有!听说这东西的利润惊人,两斤就能换一匹四尺好马?或者一对东珠?”   苏油说道:“那是辽东的女直部落,要是黄龙府那边,价格更加高昂。那边现在最流行的就是围炉,酸菜炖肉粉条锅子,烧鱼贴饼锅子,羊杂龙骨锅子,午餐肉萝卜锅子……还有铁盘烤肉包生菜!固体酒精加工出来的食物一点异味都没有,受欢迎也是正常的。”   王克臣有些哭笑不得:“明润饕餮之名我是知道的,却没想到竟然连辽东菜式都有研究?”   苏油一副恬不知耻的样子:“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今天的菜式是炙肉和火锅。   比现在晚一百年的宋人林洪在《山家清供》中记道:“师云:山间只用薄批,酒酱、椒料活之。以风炉安桌上,用水半铫,候汤响一杯后,各分以箸,令自夹入汤摆熟,啖之,乃随意各以汁供。”   将这种吃法称为“披霞供”,其实就是“涮”,与后世火锅形式基本一致。   王驸马家盛放汤料的铜锅不用说了,里边是酸菜,火腿,油煎鲫鱼,花胶,猪骨,鸡骨,樱桃酱,各类干菇,发笋干熬出的底汤。   食材则盛放在一种名叫“镂装花盘架车儿”的金字塔形架子上,架子镂出各种花纹,四壁镶嵌黄铜,外面用丝绸和彩线精心缠绕,各种食材用小银盘盛着,放在每一层上面,非常赏心悦目。   蘸料就是简单的韭菜花香油酱加咸盐。   这不是大宋老式火锅,而是新式的苏家白锅,被王家盗版了。   炙肉也改版了,从薄油变成了如牛排那般的香煎款式,生菜夹上码味香煎的五花,外加一片蒜,再来上一杯在外头冻得冰凉的凉茶,现在在大宋最流行。   几个公主大病初愈,当然架不住这样挑战生理极限的吃法,所以她们那边用的是海鲜粥底锅子,清淡鲜香,吃完还可以来一碗海鲜粥养胃。   大家都挽起了袖子,不过苏油是在从事烤肉,打蘸碟之类的工作,王师约,张敦礼,大小苏玩射箭。   帘子撩起来,外边五十步外立着几个靶子,王师约引弓,松手,长箭飞出,前半段没入了靶子正中心。   “彩!”众人都是轰然叫好。   君子六艺,大宋的读书人,在学宫里都要过射这一关。   因此不少的文进士,如陈尧咨,包拯,王师约,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挂上弓囊,才知道苏油取法于后世蒙古骑兵挤压式箭囊的好处。   箭囊很小,有点像一个小书包。   长箭在箭囊中的部分,只有长度的四分之一。   内层用的三层地丁胶片,长箭分两排插入其中后,因为两层胶片的挤压和摩擦,即便是纵马奔驰,长箭都插得极稳,不用如现在的普通箭囊一样,担心被抖落出来。   还有个好处就是箭囊短小,取箭时箭头在箭囊中的行程,比以往短了三分之二,取箭的速度就快了三分之二。   不要小看这三分之二,性命相搏的时候,一点点时间差异,就是生与死的区别。   王师约箭囊最外层还是真皮烫花的,装饰了金银丝和宝石,华贵非凡。   徐国公主年纪最大,性子沉稳,没什么爱好,唯一的爱好就是置产经营。   因此徐国公主的资产比其他两位公主多得多。   长姊如母,两位公主平日里除了受到姐姐的教训,也没少接受姐姐的馈赠。痛并快乐着。   苏油一边拿着夹子翻动烤肉,一边观察他们射箭。   苏辙的箭法,只是在水准之上,比王师约还是差了不止一筹。   反倒是大苏让苏油吃了一惊:“子瞻你何时这么厉害了?!”   苏轼得意洋洋:“孟子曰:‘仁者如射,发而不中,反求诸身。’吾尝学射矣,始也心志于中,目存乎鹄,手往从之,十发而九失,其一中者,幸也。”   “有善射者,教吾反求诸身,手持权衡,足蹈规矩,四肢百体,皆有法焉。”   “一法不修,一病随之。病尽法全,则心不期中,目不存鹄,十发而十中矣。”   “拽什么拽!你就说程杲教的不就得了?!”   蜀人和北人没法比箭术,王师约帮苏辙调整了几下姿势,最后还是说道:“子由和子瞻没法比,要调教也不是一两日之功。”   “要是明润不怕泄密,干脆让子由用你和景润的作弊弓箭吧。”   苏油顿时不服气了:“什么叫作弊弓箭!我们只是流派有别!”   王师约和张敦礼气得一起翻白眼,张敦礼是吃亏吃够了的:“那你说说你们那叫什么流派?!”   苏油振振有辞:“我们那叫观量派!”   的确是观量派,苏油和陈昭明的弓是后世那种偏心滑轮弓,弓上有瞄准具,瞄准具镜头里边有两个十字,十字间还有五个小刻度。   弓和弦中间还有限定绳,限定绳是一段黑一段白的,其实也是刻度,可以调整开弓的幅度。   这个幅度决定着箭的初速。   弓囊上还有四个古怪的小装饰,其实是温度表,湿度表,气压表,便携式风速风向仪。   温度表不用说了,气压表其实是空盒气压计,其工作原理是利用膜盒受大气压力的弹性形变位移量,通过拉杆和传动机构带动指针、指示出当时的大气压力值。   湿度表采用毛发、肠膜等吸湿性有机物质作为测湿元件,利用其吸湿后长度或体积的变化来测量空气湿度。   风速风向仪是一个可以拆卸组装的设备,包括一个带指南针的底盘,一个立轴,和一根能放到轴上并自我平衡的金属羽箭。   羽箭的另一头是一个小螺旋桨,组装好之后放在一个平面上,金属尾羽能够指示风向;螺旋桨上有花纹,根据不同的转速下产生的动态图案的不同,可以得到参考风速。   四个测量仪器的小型化,其实耗费了理工学院很多的精力和财富,其重要性也不言而喻。 第一千零二十三章 坑辽人是传统   弹药的安全有效保存,气候记录推断丰欠,敌国的地理天文情报侦察,离不开这几个数值的精确测量。   弓囊是真皮的,上边烫压着一张表格,这玩意儿目前的进士老爷里边,只有苏油,陈昭明,郭淮看得懂。   里边包括了距离修正量,高低修正量,方向修正量。   修正参数包括横风速度,纵风速度,弓箭初速,温度,湿度,气压。   所有这些东西,构成了一张非常复杂的密位调整表,苏油和陈昭明的弓箭,除了能够射箭外,其实还包括了距离,温度,湿度,气压的测量功能;初速的精确控制功能;瞄准功能;修正功能。   整个玩意儿古怪异常,多数部件是金属,动力不是来自弓弦,其实是来自弓体框架内的钢丝弹簧,弓弦也升级了,使用的是扁罐自行车刹车用的那种集束细钢丝。   这个东西拿到手上后,只要有人根据密度表,修正好正确瞄准镜的水平偏移角度和高低偏移角度,但凡是一个有射箭基础的人,都可以射个八九不离十。   当然这个东西还要涉及到弓箭的高度标准化,涉及到不少观测和运算,因此苏油说他们是观量派,通过观测和计量达到精准的目的,你还真拿他没有办法。   但是这明显背离了夫子所言的君子之争的竞技精神,明显违背了人对自我体能,技能和精神实现锤炼和超越的目的。   但是王师约和张敦礼一时间领悟不到这一层来,因而被苏油忽悠得一愣一愣的,总觉得这种说法不正确,却愣是说不出哪里不对。   王克臣也愣了一下,但是他毕竟是老江湖,眼珠一转:“明润这个说法肯定是有问题的,但是我们一时不知该如何攻击,那就只能……子瞻,由你这苏家人上!以汝家之矛,攻汝家之盾!”   这个游戏在苏洵还在的时候,就已经是苏家的常备科目。从汉书里边翻出一个历史事件,然后苏轼,苏辙,苏油三人相互攻讦,甚至有时候还互换立场,有点类似后世那种辩论大赛,由苏洵来评判高下。   这种方式,就是王安石评价的“纵横家学”,但是对三人的逻辑思维,议论文写作,嘴炮功夫,的确是有极大的帮助。   至少在今天,嘴炮上能够干过苏家的人才,真的不多。   苏轼笑道:“小幺叔多能,故而能打造出精良的器具,来追补上人力的不足。”   “但是我们不是在进行战役,而是进行比赛,赛的是什么?是人力,而不是器具。”   “弓箭虽然是以中鹄为胜负标准,但是实际上比试的,是射手的眼力,臂力,技能,呼吸,心态等等。”   “明润这把弓,虽然也是以中鹄为目标而设计的,但是用于军事可以,而用于比赛,则无法区别出赛手之间的水平高低。”   “因为所有人都使用这样的弓的话,得到的结果,注定都是一样的。”   “可如果大家用弓各有区别的话,赛的却是器具的高下,而不是个人能力了。”   “因此这把弓,根本就不应该用于比赛。”   “对对对!”张敦礼恨得跺脚:“就是这个道理!不过这道理可也太贵了!足值千贯啊!”   苏轼躬身道:“驸马谬赞了。”   张敦礼摆着手:“没有没有,是真值这个数——几次射术比赛,明润和景润从我们手上赢去的彩头,早都不比这个少了!”   众人尽皆大笑。   苏油说道:“不过拿去对付辽人,我觉得是可以的。”   “当年族兄出访辽国,辽国因为不禁天文之学,其实历法比大宋还要深密。”   “而当时两国历法,大宋的冬至,比辽国早了一天,而且这一日的区别,其实是大宋自己的历法误差造成的。”   “当时辽国钦天监便以此为难族兄。”   “族兄当年科举省试,其文章第一句就是‘阴阳者,天地之大历也。’得中省试第一,于此之后,便非常注重历法研究。”   “辽人历法虽然更准,但是架不住族兄看的书多啊,于是引经据典把辽人全都唬住了。”   “之后族兄才徐徐解释,说‘历家迟速不同,不能无小异。如亥时节气交,犹是今夕,若逾数刻,则属子时,为明日矣。或先或后,各从其历可也’。北人以为然。”   “等到回国之后,族兄才对陛下禀明事情的原委,大宋这才开始重修历法。”   这个事情其实非常严重,因为宗主国的体现,其中有非常重要的一条,就是向藩属国颁赐历法。   而当时辽已经是与宋平起平坐的政权,而大宋在与辽国交往中,一般是低姿态的。   如果认了辽国历法更精准,那大宋就更低了一头。   苏颂通过“技术手段”解决外交问题,避免了外交中的尴尬局面,所以才得到赵顼的赞许。   众人都是微笑,能把正确的人侃到他们怀疑自己错了,苏家嘴炮可也真是不同凡响。   苏油也笑:“不过那终归不是正道,好在元丰元年十二月辛丑朔,提举司天监集历官考算辽、高丽、日本国历与奉元历同异。考校的结果是,各国的历法有相同之处,但也有差别。”   “辽已未岁朔与宣明历合,日本戊午岁与辽历相近,高丽戊午年朔与奉元历合,气有不同。”   “然而我大宋已经完全掌握了节气的根本原理,也知道了各处历法节气差异的根本原因——因为测量地点的经纬度不同。”   “所以如今我大宋不但可以推究出大宋自己的历法,还能够推究出辽国,日本,高丽……甚至全天下任何一个地方的准确时历。我大宋的历法研究,早已经甩出各国几条大街了。”   “也正是因为精准,才导致辽国在与我国的历法之争中,处于了真正的劣势,连辽皇都要主动请求大宋帮他们修造钟楼。”   “奉元历如今通行四海,辽国的日历走私也泛滥猖獗,这才是战胜敌人的王道。”   “总之子由你不要有心理压力,告诉你这个故事,就是告诉你,坑辽人,那是我苏家人的优良传统。”   “干脆就加入我们观量派,如果他们要比射箭,那就狠狠震慑他们一把。你放心,现在的偏心滑轮弓,就算是送给他们,他们也仿制不出来!”   这一次小宴,苏油算是和徐国公主府也攀上了交情。   吃过一顿美美的涮锅,几位公主和驸马,以及王克臣,苏轼兄弟,一溜长长的车队一起回了尉氏。   元丰二年的十二月,因为太皇太后的丧事,节日气氛少了很多,很多大型庆祝活动全部取消。   包括明年的大朝会,也一样停止。   那大象装逼这种事情也就取消了,于是象童小沙粒带着都力它们来到了尉氏。   这里有热泉,热泉边的气候,在严冬里的汴京附近是最温暖的。   孩子们的心思是最单纯的,哪怕是权贵家的小孩子,心思也还没有被过多的污染。   于是小沙粒顿时成为了尉氏权贵孩子们心中的超级偶像。   驯象师!十来岁的驯象师哥哥!   别家勋贵孩子只敢远远的看,就算想要靠近,奶妈伴读也会立刻制止。   唯一的例外就是苏家的扁罐童鞋,于是扁罐和沙粒很快成了好朋友。   扁罐也不是什么娇气孩子,平日里踏雪骠都是他在照顾,至于木客,算了还不知道是谁照顾谁。   现在换成大象,每天扁罐都自愿沦为沙粒的免费劳力。   石薇和苏油才懒得管这些,扁罐虽然是名门之后,却几乎就是一个乡下野孩子。   一天扁罐跑到蜀国公主家墙头喊:“彦弼,彦弼出来玩!”   王彦弼正在被妈妈和宫里嬷嬷教导礼仪,除夕夜要入宫给赵顼问安的。   听见扁罐在外面喊,王彦弼的小心脏里边就像是有无数小爪子在挠一般,浑身的零碎开始作响。   蜀国公主叹了一口气:“今日便算了吧,让你学也学不进去,扁罐哥哥叫你,那你就去吧。”   礼仪嬷嬷赶紧过来给王彦弼取下身上的那些东西。   王彦弼一出门就乐了:“扁罐哥哥你怎么上墙了?” 第一千零二十四章 风气和国格   蜀国公主听见也走出来,就见院墙外一声古怪的嘶鸣,墙头上扁罐的身边,突然冒出一根灰色会动的古怪肉柱子。   “哎哟!”蜀国公主被这一幕吓得失态惊呼,王彦弼却兴奋地大喊了一声狂奔过去:“大象!扁罐哥哥我也要骑!”   蜀国公主惨呼道:“彦弼!扁罐!回来——”   却见扁罐在墙头的身影一下子消失了。   蜀国公主惊得花容失色,王彦弼是她唯一的骨血,和大象这种生物待在一起,随便挂一下蹭一下,小小的人儿还能又剩?   急急忙忙去苏家庄子上找石薇求救,石薇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只听蜀国公主说害怕大象伤人,转身进门取了神机铳,和蜀国公主一道前去象场。   象场在一处温泉泉眼边,待到石薇和蜀国公主一起来到泉边树林子的时候,就听见那边嘻嘻哈哈乐个不停。   待得水雾消散的瞬间,蜀国公主一看那情形,不由得满脸通红地扭过了头。   沙粒,扁罐,王彦弼三个小子,光着屁股站在温泉里,苏油也穿着个犊鼻裤,几个人正拿着刷子给都力刷身子。   都力给伺候得都要眯眼了,时不时地吸一管温泉,喷得几个人伊伊哇哇直叫,然后又哈哈大笑。   温泉升腾的雾气在林中回荡,一头巨大的动物,和三个孩子一个大人在林中相处的这一幕,虽然影影绰绰看不太清楚,但是气氛的和谐喜乐,是真实而生动的。   石薇松了一口气,将神机铳挎回背上,便要上前。   却被蜀国公主拉住了她的手。   石薇转头,之间蜀国公主眼中充满了泪水,脸上却是欣慰的微笑。   见石薇有些困惑,蜀国公主低低的话语里有些讨好乞怜的味道:“我好久没有听见彦弼这么开心的笑声了,姐姐,求你别打断他们……”   石薇有些无语:“你就是把孩子看得太紧了,如今在庄子上,有张二他们看着,谁还敢拿彦弼怎么样?”   说完搂了搂蜀国公主的肩膀:“你呀,就是替别人想得太多,为别人活得太多,还想让彦弼也成为你这样,太辛苦了……”   “小油哥哥说,孩子是最聪明的,做父母的最要紧是启发他们,很多事情,不是让他们做和不做,而是让他们知道为什么要做,为什么不做。剩下的,就是陪着他们成长。”   “小油哥哥说,我们成年人身上,本身就有一些不合理,有很多不快乐。所以不要认为孩子就是错的,不要把不快乐带给他们。”   “他们的快乐很珍贵,很美好,小油哥哥说,他自己都常常身不由己地愿意参与其中。”   蜀国公主拉着石薇,两人偷偷往回走,直到出了林子,才舒了一口气:“少保……这么多年还能保有赤子之心,实在是让人钦佩。”   石薇笑道:“走吧,懒得管他们,他说这叫什么艺多不压身,我看啊,他这是比扁罐他们还贪玩。”   ……   苏油,苏轼,苏辙,在石薇回来之后,便不再出尉氏了。   这段时间里,苏油和两人每日里打磨十大建言,苏轼和苏辙也对苏油的政治主张有了清晰的认识。   应该说,十件事里边任意一件事成功,对大宋的影响都是巨大的。   而且很多事情,离不开苏油的亲力亲为,不管是王珪和蔡确,要想料理妥当,那是不可能的。   于国有益,不可替代,苏轼总算是明白苏油为什么职务一直没有下来,可他却好像一点不担心。   到了苏油这样的层次,就好像当年王安石进京,任职仅仅是一个翰林学士兼侍讲一样。   职务对他们而言,基本就是个形式,根本无足轻重了。   有苏轼和苏辙在,苏油都懒得再动笔,每日里将自己要表达的意思拿出来和苏轼和苏辙讨论,然后叫二人代笔就行。   这就是枪手,而且这俩枪手的水平之高,合唐宋两朝,一共也就八个。   其中民族风气与国格两项条陈,完全是苏轼在领会苏油的意思之后,独立起草。   这本身也是苏轼的强项。   中华民族的民族风气,在苏油看来,其实是在完成农耕文明的发展格局之后,便已经凝聚成型。   仁、义、礼、智、信。   孝、悌、廉、耻、勤。   忠、勇、敬、恕、谨。   俭、忍、善、宽、和。   这些固然是美德,但是仁近懦,善近伪,智近奸,信近迂。   用矛盾论的观点来看,那就是几乎每一项美德,都有一个似是而非的恶俗与之相伴,这里边就存在一个度的问题。   苏轼宏文滔滔,从三皇五帝开始,剖析华夏民族在数千年历史中发生的重大变故,以及这些变故对民族风气和民族性格的塑造,发生了那些关键的作用。   而到了如今的大宋,熙宁之前,与熙宁之后,又发生了哪些重大的变故,这些变故对于风气的塑造,又发生了哪些作用。   其中最大的影响,就是几次对外重大战争的失利。   苏轼的文章里,也着重分析了民族风气对于对外战争的影响,以及对外战争,对于民族风气的反作用。   毋庸置疑,两者都没有起到什么好的促进。   两个极端同时存在于大宋的民族风气上——自大与自卑,保守与务虚,怯懦与盲动。   而两个极端体现在外交策略上,就是打也不行,和也不行;体现在国家政策上,就是激进也治不好,保守也治不好。   要纠正这种状态,首先就是要实现民族思想的转变——自尊,但是不骄狂;自信,但是不虚枉;自强,源于务实;自立,源于自强。   民族,是由国人构成的,民族气质,则是国人气质构成的。   简单举一个例子,那就是祖宗“以文制武”的国策,在一次次对外战争失利中,被彻底读歪了。   正确的理解,祖宗的这句话,应该是指国家武备,军士训练,将领培养,迁转升降,都应有一套成熟有效的机制来管理约束。   管理机制,就是“文”,军事力量,就是“武”。   而不是简单地将“文”定义为文官,将“武”定义成武将,在国家内部人为地制造对立。   晚唐之所以灭亡,就是因为李林甫杨国忠之辈断绝了武将上进之道,让这套机制丧失了作用,这才导致藩镇跋扈,战乱蜂起。   因与果,果与因,不能本末倒置。   而到了大宋,军制的改革,仅仅只走完了第一步,就是开始将国家的军事力量,尝试纳入正常的管理体系,而不再采用军阀时期单纯的武将负责制。   这是一个大胆的尝试,但是却并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对国家的军事力量没有起到好的作用,相反,带来了诸多的问题。   这个问题,其实也和风气相关,以至于明敏如韩忠献公,都曾经说出“东华门下唱名方为好男儿”这种话。   这明显是对祖宗遗意的误读,也是风气使然。   可在如今大量有知识,通文字,晓军略,善谋画的人才投身军伍之后,在回过头来看这句话,明显是有失偏颇,矫枉过正了。   国朝至重者,宗室,然自太祖起,宗室初授将军,后转观察,节度,皆是军职。直到熙宁年间,才定下宗室转文资之法。   所以说认为重文官轻武将乃是祖宗的本意,明显是站不住脚的。 第一千零二十五章 黄金不久埋   而要纠偏这种风气,就需要从几个方面入手。   还是以文武之道举例。   首先,要明确祖宗“以文制武”的正确含义,在赏给之外,给予武臣应有的尊重。   其次,要努力培养素质更高的军士和将领,提高他们的文化水平。   新军的成立,就是一个例子。军中将士,皆通文字,懂文化,明数算,守制度,知节尚义,血勇尽忠。   其三,要通过舆论宣导,褒扬忠烈,培养尚武之气,在学宫中增设武学,骑射,体锻,剑术等科目,激励士风。   其四,提高入伍标准,精炼部伍,提高下层军士待遇。   大宋军营,不是什么垃圾堆污溷场,而是大宋武备精英,希图报效国家的有志青年的集中地,培养地。   军队,是一个大熔炉,大学校,不但要培养出合格的军事人才,还要让他们懂得做人的道理,学会生活的技能,掌握必要的文化知识,社交礼仪。   一句话,人样子。   即使有一天放下刀剑,他们也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国民,继续为大宋做出自己的贡献。   从上述内容就可以看出,风气的塑造和转变,是一个长时期,多方面的,精细的过程,等到风气逐渐凝聚之后,才能形成国家气质——国格。   国格,是一个国家所具有的荣誉,尊严、品格、声望和影响,代表着一个国家的地位和作用。   对国人来说,自觉地捍卫祖国的荣誉与尊严、服从和服务于提升国家的声望和影响,是其道德判断的首要标准。   上到天子,下到草民,在这一点上,是相同的。   也正因为如此,才有了弦高犒师,蔺相如完璧,苏武北海牧羊,真宗亲赴澶渊!   只有国民素质达到一定程度之后,才能体会和明了这一点。   这是一个新的概念,苏油直到自己具备一定的影响力之后,才提了出来。   因为这里边埋藏着一个巨大无比的雷——那就是当有一天君主的作为伤害到一个国家的国格的时候,国人们应当如何选择?   当然这一点现在没有任何人看得到,就连亲自起草条陈的苏轼,都对小幺叔的理论水平啧啧称道。   因为现在国家和君主还是一体的,是统一的,就连苏油都希望,需要选择的时候,永远不要到来。   那就意味着动荡和流血。   而且所有人都不会相信,帮助赵顼解析相权,巩固君权的苏油,内心深处还会藏着这么深的“反动思想”。   大宋在历次的对外战争中,一次次被打伤打残,国家正需要一个这样的概念来提振民心,可以说苏油提出的这个概念,在现阶段的宋朝,是上下一同支持和赞成的。   而且也的确站得住脚,弦高,蔺相如,苏武,他们的作为,绝对不仅仅是对君王的忠诚就可以解释和支撑。   而且大宋本身就有个现成的例子,宋真宗亲临澶渊的时候,正是以一个君王的身份,为守护大宋这个国家,为捍卫大宋的国格,而尽自己应尽的责任。   有历代英烈,祖宗先例在前,有现实政治需要在后,有苏油的老奸巨猾,有苏轼的文采斐然,有孟子在宋朝地位的日渐显升……置国家于君主之上的隐晦目的,经过苏油的巧妙伪装之后,有希望被所有人接受。   而这条建议,在十件大事里边,其实也是最空泛,最容易实现的——就是一道诏书,要求人人都有义务维护国家尊严,保护国家利益而已。   而赵顼一旦采纳了这条建议,真实历史上后来发生的那些打胜仗后还割地赔偿的行为,到时候就有充足的理由反对了。   这一条,其实才是苏油十件大事里边,最重视的一条,因此直到三苏聚齐之后,苏油才开始拿出来讨论,让脚踏实地是苏辙完善补充,让灵性天赋的苏轼草稿。   苏油这辈子所上的条陈里边,几乎全都与实务相关,苏轼与苏辙都认为,这是小幺叔第一次发出形而上的建议,而且一出手便如此别开生面,当然需要非常的重视。   因为这将直接决定着小幺叔在陛下心里的地位,驳斥那些认为小幺叔只擅实务,不懂治国大道的荒谬言论。   所以虽然九道条陈堪称美丽的织锦,但这最后一道,必须是织锦上最美丽的花朵。   经过反复推敲之后,仁宗皇帝亲口赞许的大宋三位宰相之才,联手打造的最后一章——《国格论》,终于赶在新年到来之前,送到了赵顼的御案之上。   赵顼看后,因太皇太后逝世带来的消沉为之一消,对当天知制诰,即将荣任参知政事的章惇赞叹道:“这篇文字,注定要名垂千古,如今出在大宋,出在我的治下,幸何如哉!”   腊月二十八,苏家庄子迎来了一大批的客人。   苏颂,苏小妹和陈昭明,张麒和绿萼,张散和平真草,苏元贞,邵伯温,晁补之。   张麒和张散总算是交割清楚了这一期的货品,大宋汴京城海博会,朝廷直接收入八百五十万贯,内库六百三十万贯,其余豪商四通和两浙商会五百万贯。   此外还交割了南海一年的金银铜锡,共计价值两千万贯。   合计近三千万贯的财富,相当于整个大宋一年税赋的三分之一,这就是王克臣看到数字手抖的原因。   大宋境内要消化这么庞大的财富,就必须要刺激经济和消费,重建河北,已经列入受益者们的规划蓝图之中。   此外,打通日本,高丽,乃至辽国的海运通道,实行境外商品输出,开拓市场,也成为了大宋财阀们的共识。   赵顼更是大手一挥,直接从内库里拨款三百万贯,绕过中书订购战舰,准备打造北洋水师,扩建南洋水师。   大宋水师的威力,不但让全世界,甚至让大宋人自己都吃惊。   曹安民以百破万的战绩,给大宋上下注入了一支兴奋剂。   汴京城茶肆里,不少大宋战忽局的高手们,讨论得热火朝天,其中最匪夷所思的一项,就是认为皇宋应当立刻启用海军,征服西夏!   真没有开玩笑,线路图都画好了,还有两个方案。   要不与辽国借道,水师从黄河入海口进入。   要不走漕运的路子,水师经过汴京,再走洛水渠进入黄河。   之后就可以逆流而上,沿着黄河杀奔兴庆府,以大宋水师之威,将无人能够阻拦!   苏油第一次听见这种呼声的时候,差点笑到尿崩。   这充分说明了海军的保密工作做得好,战忽局的高手们压根都不知道泰山号那样的巨舰到底是个什么概念——连太湖都进不了。   哪怕是汴京城码头,停泊夔州型纵帆船都相当吃力。   苏油都想问问那些书生们,你们知不知道黄河上有个壶口大瀑布?   苏元贞是赵顼早就想要用的人,名字如今还挂在内殿屏风之上,台谏改革,赵顼首先想到的就是给苏元贞在郑州的那次上书。   苏元贞履历是绝对够的,在嶲州当了六年知州,又在郑州当了一届,赵顼准备用他当殿中侍御史,下一步如果没有挫折,不是外放转运使就是升参政。   也算是混得超过父兄了。   邵伯温和晁补之,更是大宋吉祥物一样的存在,赵顼是将这两位当做自己这一朝的天子门生来看待的。   因此两人的晋升速度超过了同僚,更超过了夷人身份的苏元贞。   两人都才二十多,晁补之是史上最年轻大三元,赵顼准备让他出任赴辽副使,让辽国人看看,什么叫大宋的文华精粹。   而邵伯温更是家学渊源,邵雍的易算术数,堪称天下独步。   不过邵雍一直躲在他的安乐窝里,不好仕途,让赵顼颇为头痛。   邵雍临死前,给邵伯温留下了两份遗书。   第一份是几年前写的,要求邵伯温扶灵入蜀,后世子孙不得出仕。   第二份是临死前写的,还是要求邵伯温扶灵入蜀,但是后世子弟皆要应科举,出仕报效国家。   两份遗书的意思截然相反,邵伯温感到非常奇怪,便询问家中老仆人父亲临终前还有什么交代。   老仆人取出一组诗来:“老爷临去之时,将之留给了少爷,但是要少爷看过之后便即焚去。”   然后又取出一首:“老爷说天数已然发生了变化,之前的那些,做不得准了,就连现在这首,今后做不做得准,也还两说。”   邵伯温取过,先看十首,越看越是心惊。   待得看到那首新作,却是第一首旧诗的改版。   荡荡天门万古开,   几人归去一人来。   山河永日青宵下,   始信黄金不久埋。 第一千零二十六章 礼物   待到邵伯温出任湖州知乌程县期间,在县内破获了一起摩尼妖教意图作乱的案子,民间将他抽丝剥茧挖出妖教巢穴的侦查,演绎成了小邵先生运用梅花术数占卜天机,而擒拿妖教教首的过程,简直就和封神演义里边神仙打架差不多。   于是朝廷命邵伯温为使节,翻年之后的六月,就要出使日本,高丽。   根据小道消息传言,这是日本使臣上书赵顼,说本国为平将门厉魂所扰,以至于百姓难安,特意请小邵先生渡海消弭祸患。   因此现在的苏家庄子上,不是一般的热闹。   操场边上立起了一排小柜子,柜子里边放着冰鞋。   每天早上这里就有无数的娃子在玩,外围的一圈溜冰,内里的抽陀螺。   扁罐和王彦弼有了自行车,每日里邀约着骑行去象场,踏雪骠都成了背书包的跟班。   苏油他们一群人则是寻幽览胜,吟诗作赋,鉴赏书画,把弄珍玩。   苏轼又开始立Flag了,说以前妄作是非,从今起要动心忍性,离开繁华回归简朴。   不是五年没俸禄吗?没关系,我种地耕田一样过!   苏油好心提醒他,说你在四通的股份每年的分红也不算少了。   苏轼横着眼睛看苏油,我的问题,是思想问题,那是钱能解决的吗?   陛下罚我的俸禄,是要让我继续花天酒地,辜负他给我的磨练机会的?   苏油哭笑不得,好好好大道理在你那边,等你写寒食帖的时候就记得给我寄过来就行!   算了不能剧透,于是苏油翻着白眼:“你要吃你的三白饭那由得你,不过苏迈和苏迨不能走,马上就要科举了,就留在可贞堂刻书交游长学问,哪里都不要去了。”   这是正理,虽然苏轼胡说八道什么“我愿儿孙愚且鲁”,可后边毕竟还跟着一句“无灾无难到公卿”不是?   无论如何,一个进士的最低底线总是要取的。   除了这边的交游,两位驸马那边的玩法也挺多,三个公主时常打着请石薇和小妹赴会的幌子,邀请苏家庄子上的众人过去游玩。   虽然国殇期间,不事音乐游宴,但是活动项目也挺多的。   女生们可以玩门球,蹴鞠,男生们则直接玩高尔夫,台球。   石薇为了鼓励几位公主多运动,改善体质,每次邀请都乐意参加。   冬日里野兽难以隐藏踪迹,狩猎也是一项备受欢迎的运动。   石富特意给扁罐和王彦弼定制了两支小猎枪,作为他们的新年礼物,差点把俩孩子高兴疯了。   小猎枪的构造是神机铳的,但是使用的子弹却是转轮手铳的,整体非常的轻便。   苏油觉得这小猎枪同样很适合自己,于是便以教导扁罐和王彦弼打猎为借口,一大两小在山里转悠了一天。   开枪的瘾倒是过足了,毛都没打到一根。   等到石薇有空带着俩孩子进了一次山,打了几头野鹿黄麂小野猪之后,两个孩子便无情的背叛了苏油。   虽然爹爹也很厉害啦,但是爹爹太仁慈,故意带我们去找不到猎物的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教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扁罐童鞋坚持这样说。   于是苏油的玩伴,就变成了一点不嫌弃他的漏勺。   漏勺现在很喜欢苏油,因为苏油随手拿点什么东西,都能变成漏勺喜欢的游戏。   这一天当扁罐随娘亲打猎归来,娘俩就看到苏油正侧躺在床上,一只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套着一只袜子。   手指开合,那只袜子就好像一个大嘴巴的精灵,如后世芝麻街动画片里的角色一样,在绘声绘色地给漏勺讲故事。   这袜子还是个神经病,语气古怪夸张不说,讲到一点小动静就哇哇乱叫,逗得漏勺咯咯咯笑个不停。   袜子正讲得起劲,猛然回头大吃一惊:“啊娘亲和哥哥回来了!我们的秘密被发现了!快变回去变回去!”   然后躺倒在床上一动不动,重新变成了一只普通的袜子。   苏油这才坐起来:“啊这一觉睡得真舒服,咦?爹爹的袜子什么时候从脚上跑下来了?”   漏勺将袜子捡起来,狠狠地亲了一口:“袜袜乖,爹爹睡觉,袜袜讲故事。”   石薇上前劈手一把夺过,丢到苏油的脸上:“叫你带孩子,就不知道干点好的!臭袜子都能玩!”   说完又忍不住噗嗤一笑:“你当爹的花样怎么这么多!”   苏油一边穿袜子一边问:“今天又打到什么了?”   “没什么。”   苏油不信:“一般当娘的这么说,扁罐还不反驳的时候,就是你们娘俩背着我干大事儿的时候……”   果然,就见平正盛从门外探出一个脑袋:“嫂嫂那头黑熊怎么处理?”   苏油吓得跳了起来:“你带着扁罐去猎熊!”   石薇将漏勺抱了起来:“有我在嘛,这还是我们扁罐第一次打到大猎物呢!走吃饭去喽——”   苏油一边忙着蹬袜子一边忙着找鞋:“喂——”   吃过饭,苏油将扁罐带到了自己的小工作室里边,那里摆着一根煮好刷净的熊腿骨头。   苏油给工作台换上薄圆锯片,用脚踏动,锯片呜呜转动了起来。   贴着导轨,将熊骨切断,然后剖开,取片。   从存料箱里取出一块小直刀的刀胚,换上砂带,打磨,抛光,然后在刀柄贴上地丁胶皮,再贴上熊骨,在铆钉位置打孔。   然后取下,上胶,这一次粘贴牢固,钉上黄铜铆钉。   将刀柄重新拿到砂带机上打磨,然后将刀子夹在老虎钳上,用扁锉手工修出把握的凹槽,最后抛光。   一柄简洁实用,充满硬朗风格的熊骨柄小猎刀便制作完成了。   随便翻出来一个小皮鞘将刀子插进去,交给扁罐:“先这么用着,等到另一支腿骨处理好,爹爹给你再做一个熊骨刀鞘,那个比较麻烦,还要雕花。”   扁罐高兴坏了:“谢谢爹爹!”   苏油又翻出几根彩绳:“现在我们做给弟弟的礼物,你来编绳子。”   于是父子俩一个开始埋头编绳子,一个翻出处理好的青鱼石加工。   青鱼石阴干之后放入小油罐中浸泡,如今取出来,已经变得晶莹剔透,如同一块明亮的粉色琥珀。   打磨光亮之后,苏油取出一片银片,放到小铁砧上敲打让银片能够包住青鱼石。   这个很费功夫,扁罐很快编好了绳子,然后就聚精会神地看父亲在明亮的铂金喷灯下操作。   等到银片成型,苏油点燃酒精喷灯,将银丝融化,将银片焊接起来。   还用银丝在银片圈子两边编了个花儿,同样焊接成穿环。   然后小心地将青鱼石包进银圈,轻轻地敲击银圈边缘,将之包裹起来。   取出软布,将银圈打磨光亮,一枚漂亮的银镶鱼惊石完工。   取来扁罐编织好的绳子,两端穿入一枚小金珠,结到鱼惊石两边银圈上,绳子上做出可以互相滑动套接的环,整个饰品就跟后世一块小手表的模样差不多。   苏油非常满意,熄灭了灯火,对扁罐说道:“走,我们去给弟弟戴上。” 第一千零二十七章 曾巩   次日起来,扁罐便带着自己的小猎刀去找王彦弼显摆去了。   苏油便则抱着漏勺四处晃荡:“漏勺,给老族叔拱拱手,诶真乖。”   苏颂一下子就见到漏勺手腕上的东西:“那是啥?琥珀?怎么这个色?”   苏油得意洋洋:“这是从青鱼喉部取出来的一块骨头,漂亮吧?据说有去除小儿惊悸的效果,叫鱼惊石。”   苏颂大讶:“鱼体内还有石头?”   苏油说道:“不奇怪啊,大石首,小石首,这两种海鱼的名字,就是因为它们的脑袋里边,有块小石头啊。”   “其实这就是鱼体内的骨头,不过大青鱼的这枚骨头炮制出来,效果可以吧?”   苏颂放下筷子:“我得记到笔记里去。”   等到苏颂走了,苏油又看着拿着一卷书册进门的苏轼:“来漏勺,我们给子瞻老哥哥招招手……”   元丰三年的新年,来得悄无声息。   春,正月,乙丑朔,以太皇太后在殡,不视朝。   甲子,礼院献上太皇太后的谥号:“大行太皇太后祔仁宗陵庙,当去太字。册文初称大行太皇太后,所上尊谥即称慈圣光献皇后。谥宝宜以‘慈圣光献皇后之宝’为文。”   赵顼从之。   癸酉,升许州为颍昌府,高丽国遣使来贡。   己丑,于阗来贡。辛卯,南海诸国来贡。   二月,丙午,赵顼御崇政殿,正式视朝。   第一道诏书,以保和殿大学士苏油,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翰林学士章惇,参知政事。   苏油和章惇按照规矩,上表辞谢。   第二道诏书,命苏辙为告哀使,晁补之为副,颁赐仪仗,出使辽国。   第三道诏书,命蔡卞为使,邵伯温为副,颁赐仪仗,出使日本,高丽。   当初,太学生檀宗益上书,言太学教养七策:一尊讲官,二重正禄,三正三舍,四择长谕,五增小学,六严责罚,七崇师业。   赵顼览其言,以为可行,命蔡京、毕仲衍、范镗同立法。   蔡京如今完成任务:“窃以取士兼察行艺,则是古者乡里之选。盖艺可以一日而校,行则非历岁月不可考。今酌《周官》书考宾兴之意,为太学三舍选察升补之法,上《国子监敕式令》并《学令》凡百四十三条。”   第四道诏书,通令颁行《学令》。   这道法令,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小学科目的设立里边,理工之学乱入了。   数学,理工,化学初步,被增设为必修教程。   同时加强了体锻,格斗,甚至还有眼保健操。   以此为基础,教育体制改革开始推行。   第五道诏书,台谏正式分立,复置御史六察,监督京中地方。   台谏分立之后,御史台只具备了监督权,根据打一棒子给一甜枣的原则,监督权的权限范围,在苏油的建议下被扩大了。   监督的官员不再局限于朝官,地方官员也被纳入了监督体系,最低到达县令一级。   苏元贞被赵顼提拔担任殿中侍御史,这是当年赵抃扳倒陈执中的那个位置。   丁未,苏油荐言:“比闻朝廷遣中官出使,所至多委州郡造买器物,其当职官承望风旨,追呼督索,无所不至,远方之民,受弊良甚,乞重立条约。”   规范政府采购行为,订立招投标原则,造买器物,通过商业合同约束官府和商家。   这做法其实在两浙路已经推行了很久,南海大开发之后,这种方式更是推行到了南海。   因为苏油和吕惠卿的坚持,将市舶司和海商定为了商业合同的甲方和乙方,然后由转运司监督和裁断,让海商们和市舶司的交易,得到了契约保证。   此举反而给大宋南海市舶司,杭明市舶司带来了极大的商誉,各路海商们闻风而动,被这当今最公平的契约国家贸易吸引,纷纷来到大宋淘金。   现在苏油提出,请将各路市易司转为政府采购的甲方,大宋内地的商贾作为乙方,双方权利义务相称对等,由地方官府监督执行。   赵顼下旨,诏两浙转运司,提点刑狱司体量实状以闻,首先在蜀中,两浙,汴京推广。   这是一次对大宋商业的重大松绑。   以前的政府,采用的是采征政策,说要就要,理论上可以不给钱。   现在的制度,将征收改成了商业采购,从法律上保护了商人们的合法权益。   虽然执行上肯定会大打折扣,但是这无疑已经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苏油并不强求,还是理工的那句话,先解决有没有的问题,再解决好不好的问题。   之所以让提点刑狱司也参与进来,是朝廷有意以此为基础,出台大宋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商法。   商法强调的是保护国民的财产权,而工商阶层的地位,也会因此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提升。   同样,权利和义务是对等的,商贾,市易司,政府官员,要联合起来坑国家,犯罪成本也明显提升了。   此诏一出,商贾们将之视为巨大的德音,兴奋莫名寻找商机的他们,络绎于途。   为了进一步刺激消费,与这项政策相配套,壬子,直龙图阁、勾当三班院曾巩上了一篇万言书,论述天下财计。   “宋兴,六圣相继,与民休息,故生齿既庶,财用有余。”   “且以景德、皇佑、治平校之,景德户七百三十万,垦田一百七十万顷;”   “皇佑户一千九十万,垦田二百二十五万顷;”   “治平户一千二百七十万,垦田四百三十万顷。”   “天下岁入,皇佑、治平皆一亿万以上,岁费亦一亿万以上。”   “景德官一万余员,皇佑二万余员,治平并幕职、州县官三千三百余员,总二万四千员。”   “景德郊费六百万,皇佑一千二百万,治平一千三百万。”   “以二者校之,官之众一倍于景德,郊之费亦一倍于景德。”   曾巩是在嘉佑二年,快四十岁才进士及第,如今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   仕途并不顺利,中进士之后,干了很多年的外任,被欧阳修举荐,又在京师干了九年的古籍整理工作,之后更是十二年的外放生涯。   这样一路干过来,曾巩把自己干成了大宋的文学家,史学家,政治家。   这次本来是改知沧州,结果路过汴京的时候,赵顼询问他有何建议,曾巩一改节奏舒缓,气质内潜的文风,拿起了理工学派用数字说话的功夫,一一详实列举。   然后指出官员数量的不同,是因为皇佑、治平年间,入官之门多于景德。   而郊费的巨大差异,也是因为皇佑、治平年间的用财之端多于景德。   要求赵顼实施梳理财政的重要方法——国家统计。   “诚诏有司按寻载籍而讲求其故。使官之数,入者之多门,可考而知;郊之费,用财之多端,可考而知。”   不过老曾最后还是犯了错误,将解决问题的办法过于简单化了——“可罢者罢之,可损者损之,使天下之人如皇佑、治平之盛,而天下之用,官之数,郊之费,皆同于景德,二者所省盖半矣。”   这话的意思是说,陛下我们裁员吧,国家人口增长到了现在这么昌盛,要是我们让设官的数目,大家的工资再回到五十年前的水平,我们能够节约起码一半的财政开销呢!   然后还举了例子,我现在在三班院供职,国初承旧,以供奉官、左、右班殿直为三班,以都知、行首领之,又有殿前承旨,三班院别立行首领之。   后来三班人越来越多,又分出东、西供奉,又置左、右侍禁及承旨。   最初,三班吏员止于三百,又是甚至还不到,等到了天禧年间,增加到了四千二百有余,到今天,一共一万一千六百九十,另外还有八百七十命宗室成员。   景德年间的员数,已十倍于建国之初,而现今的人数,又三倍于景德。   熙宁八年,新入籍者四百八十有七,九年,五百四十有四,十年,六百九十;而死亡退免出籍者,一年岁有事二百人,有时还不到。   “则是岁岁有增,未见其止也。”   裁!必须裁!! 第一千零二十八章 丑话   最后曾巩给出了美好的前景展望:臣就职的三班都是如此,其它部门可想而知,惟陛下试加考察,以类求之。   只要我们能每年节省三分之一,“使天下岁入亿万,而所省者什三,计三十年之通,当有十五年之蓄!”   “夫财用,天下之本也,使国家富盛如此,则何求而不得,何为而不成!”   赵顼都高兴坏了,认为老曾说得非常有道理,召苏油入宫,明润你是经济专家,老曾的章奏,你怎么看?   苏油看完不禁苦笑摇头:“陛下,曾公所言的确切中时弊,但是解决弊端的办法,却不可取。”   赵顼有些不满意:“为何?虚耗爵禄之辈,难道不能即去?”   苏油说道:“但是他们的爵禄是怎么来的?难道不是陛下你给的?给的时候是为了结恩固义,那去的时候呢?难不成恩断义绝?”   “这些人已经提升了俸禄,现在没有过错就被剥夺,他们能没有怨言?”   “三班院的问题很复杂,它是我朝三班武臣注拟,升移,筹赏之所。”   “这里边,有很多烈士子女,家属;有很多宗室成员。”   “这件事情成为弊端的原因,是因为这些烈士子女,家属,这些宗室,没有担任武臣的能力和素养,变成了朝廷空养的闲人,占用了武臣珍贵的编制。”   大宋军事系统就是一个超级大垃圾桶,不管官民宗室,反正国家的累赘就通通朝里边扔。   流民,盗匪,烈士子女家属,闲散宗室,皇帝觉得称心的内官,工匠……   这样的军队体系要是还能战力爆表,那才真是见了鬼了!   但是问题是问题,曾巩那套解决问题的办法绝对是不行的。   苏油对赵顼说道:“陛下,所谓每年节省三成支出,计三十年之通,当有十五年之蓄这个说法,那是曾公太想当然了。”   “首先,这部分人不能一刀切,他们能够食国家的俸禄,都是有原因的。”   “因此要解决这一部分冗员,就得给他们找好出路。”   “宗室就是例子,现在的很多宗室,都已经自食其力,加入到了各处工坊,产业之中,我看不如推行买断之策。”   赵顼问道:“何谓买断?”   苏油说道:“有多条路子。其一,实行退休,以五十岁为限,超过这个年龄的,纳入养老体系,国家发给养老金,不过养老金肯定不会如在职丰厚,三分之二左右比较合适,另外职务全部取消,达到精简机构的目的。”   “其二,低于五十岁,但是也愿意放弃当前职务的,朝廷发给‘散班钱’,相当于政府一次性对其以往之贡献支付一笔费用,尤其离职之后自主择业,朝廷不再继续发放俸禄。”   “其三,对于仍然愿意留在三班系统内的人,那就从此一视同仁,施行考核制度,举行考试制度,务必合格,然后可以任职。任职期间不合制度章程,慢渎懈怠者,以法绳之,至夺职追罪。”   “其四,考核以两年为限,一共考核四次,四次尚且不中式者,以无能论,予以罢免。”   “考核内容,包括军事素养,公文案卷,差遣实务,朝廷典章,中书拟定试题,之前发给参考材料,考试内容,就在参考材料当中选取。”   赵顼有些不太明白:“这样不是毫无用处吗?全都考上,不是一个人都裁不下去?”   苏油拱手道:“裁人不是目的,真正的目的,是让那些人培养成为合格的,适合其职任的人才,让他们知道该怎么做事。”   “要是他们能够做好自己的差遣,那为何要裁撤他们呢?”   “我接下来就要说到这一点,曾公所说的冗员,其实有很大一部分是实际所需要的。”   “管理五千人的一个县,可能需要五十名胥吏,但是管理五万人的一个县,五十名胥吏可能就不够了。”   “因此曾公所说的人口大量增长,而胥吏无需增加这一条,本身就是站不住脚的。”   “国朝百年至今,人口繁衍了近倍,因此同样的,官员吏员,也应该相应增加。”   “另外国朝百年至今,物价的自然增长,也导致了赏给没有增加,郊费却耗费不少的情况。”   “这个问题很复杂,任何朝代其实都是如此,立国之初物价便宜,之后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总会发生货币逐渐贬值的情况。”   接着苏油将缓慢可控的通货膨胀和经济发展的关系给赵顼讲解了两个时辰,最后才说道:“因此上说,郊费看似增长了,其实并没有,只是买东西的物价变得昂贵了而已。这些也是人口增长,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   “再回到三班这个冗员大户,除了上述的那些原因以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战争的烈度和军人的增加。”   “现在的军队人数和国初相比,同样增加了三倍左右,因此相应的,武臣人数同样增加了三倍左右。”   “这已经成为了一个巨大的问题,曾公的终极目标是美好的,但是要达到那个目标,方法确是完全不可行的。”   “要解决这个问题,根源还是要减少军队数量,实行军人转业,优化军制,然后才说得上裁撤武臣。”   “不过路子其实已经摸索出来了。”   “宗室新型教育,已经可以让他们有技能择业;”   “新军成立,已经可以让有志军伍的人有了晋升通道;”   “建设兵团成立,让裁撤的军士武臣有了最低保障;”   “财政收入增加,让国家有财力发给遣散费;”   “军力的增强,让国家减少军队的数量成为可能。”   “因此曾公的建议,其实可行,换一种做法,将时间拉长一些,其目标,我认为是可以实现的。”   “陛下,军事,要求简洁高效,令行禁止。与文官改制涉及地方治理不同,军事改制,没有那么多的杂务纠缠。”   “而之前我们已然做过一些探索,因此臣以为,曾公建议的价值在于,在文官改制之前,我们可以结合新军创建,军事学院创建,军机处创建,实施军事改革,同时三班体制的改革也纳入其中,全面地,系统化地,不显山不露水地解决问题。”   赵顼心里有些难受:“按照明润你的思路,这财政就是立竿见影的节省不了?”   苏油躬身道:“陛下,事情没有做起来之前,最好先不要预期得过于美好。相比裁撤人员节省费用,我倒是认为让文武群臣责权明确,职能相称更加重要。”   “说一句难听的话,现在这么多人都做不好事情,怎么就能确定人少了之后,事情反而能办好呢?”   “因此臣的建议,是先教会他们做事,尽量减少反对的声音。要裁员,那也要等到职权明确,而且确定其不能胜任之后。”   “到那个时候,也没人再能够用不教而诛,绝情寡义之类的理由来反对。”   赵顼一时间非常感动:“明润这是在为君上考虑,不愿意舆情归咎于我啊……”   苏油都没好意思说陛下你想多了,我只是不想让改革失败而已。拱手道:“陛下,百年积重,企望一朝反之,难度实在是太大。朝中大事,诸公往往以为轻易,而每每出乎意料,还是宜缓不宜急。”   “好在大宋这几年经济向好,我们也不是消耗不起,先培育人才,在去芜存菁,事情换一个顺序,损失的也就是三班两万多人两三年的俸禄而已。”   “我大宋的问题,不是官员太多,而是官员这么多还不做事。因此我们应该先解决官员不做事的问题,再解决官员太多的问题。”   “引入奖励机制,形成竞争机制,之后才谈得到淘汰机制。”   “说一句丑话,八公说的,步子迈得大了,容易扯蛋。” 第一千零二十九章 臣才天授   “啊?哈哈哈哈……”   赵顼捧腹大笑,笑过之后一边抹眼角一边点头:“八公的道理,比王相公的易懂多了,颇有自然之道。哈哈哈哈……”   说完对苏油说道:“诏书再下,万不可推辞了。”   苏油拱手道:“陛下,军机处的提举人选,确定了吗?”   赵顼很尴尬:“没人啊……军政皆通的,朝中就那几位,章惇算一个,不过他那脾气……王韶算一个,不过现在还在南海……熊本,章栥……资望又不足……”   “明润,既然这是你的建议,那要不……由你来提举?”   苏油正色道:“臣固不敢辞,那臣请陛下收回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一职任命。”   赵顼有些恼怒:“我是昏庸之君吗?不值得明润你效力?章惇都能任参知政事,你干敏如此,焉可置国计于不顾?”   苏油躬身道:“陛下待臣以腹心,臣感激涕零,然军机处乃机衡中书,枢密,计司之要。”   “如果臣还担任中书要职,以后对枢密院和计司有什么要求配合的地方,则有以中书压制枢密,三司之嫌,难免不会引起他们的非议。”   “只有独立于三处之外,方能公允处事。”   赵顼问道:“这个军机处,一定得有吗?”   苏油说道:“陛下,我朝之待武臣,厚其禄而薄其礼。当年贾昌朝在弹劾恩幸子弟垂涎三衙职位章奏中,就曾经说过:‘其志不过利转迁之速,俸赐之厚耳。’”   “虽然难听,却也是事实。”   “以祖宗之宏烈,尤有高粱河,好水川之失,军机不振,就是主因。”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岂可不慎?”   “我朝军制,兵符出于枢密,而不得统其众;兵众隶于三衙,而不得专其制;率臣皆临时委任,事毕撤销。”   “这种方法好处在于武臣难成藩镇,坏处却在于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仰地方文臣鼻息,战力难得施展。”   “陛下亲政之后,锐意改之,由王相公行保甲,置将,更戊诸法,虽然遇到了一些问题,但也获得了不少实效。”   “但是这还远远不够,如今新军的战力已然表现了出来,我大宋军制已经到了转型的关键时期。”   “对武将的制衡,应当从‘厚其禄而薄其礼’,转变成‘尊其位而扼其耗’。”   “新军打的就是后勤,失去了后勤的新军,战力还比不上一支蕃骑,而后勤平时有文官监督,战时有军需官监督,新军将士有文化,有信仰,不会再是某名将领的私兵,也不易被作乱的武将蛊惑收买。”   “加上由监军发展出来的宪兵体系,军队内部就有完善的监督机制,将领除了带领军队为国效力时成为指挥统帅,专精作战外,其余时候,会有全方位的监督与制衡。”   “这才是久安之策。”   “与之相适应的,就是新军的体制,后勤,战略,机宜,训练,将领培养,这是一整套体系的构建。”   “还关系到优礼元戎,备上咨询,规划韬略,奖掖忠勇,激励气节,荡涤风气诸多事务。”   “关系到与军方宿将的相处,与中书的斡旋,与枢密的计议,与三司的交接。”   “其任之重,并不下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臣不胜惶恐之至,只恐误了陛下大业,又岂敢以禄位敷薄而轻之,反贪慕宰执之名位?”   赵顼终于叹了一口气:“仁宗皇帝和太皇太后识人之明,非我所能及。你家大苏给范文正公集题的序言说道:‘出为名相,处为名贤;乐在人后,忧在人先。’我看,明润你也当得起此语。”   苏油躬身道:“范文正公固然是天下楷模,微臣不敢望其项背。仁宗皇帝与太皇太后识人之明也不待言,然用于为臣身上,实在也是过誉了。”   “臣自幼顽劣,是太皇太后命张知县督我求学,方才不敢自轻;文字粗鄙,是仁宗皇帝力排众议擢臣高第,方才不敢自弃;是陛下不以臣德薄年微,托以腹心,关怀备至,相得怡然,更不敢不竭心尽力,回馈赤诚。”   “所以臣能成为今日之臣,有太皇太后引导之仁,有仁宗皇帝知遇之义,有陛下腹心之信。”   “不是臣有什么超卓之处,为太皇太后,仁宗皇帝所识;实在是他们的仁慈和煦,一路栽培护佑,成全了臣。”   “世井传言,臣之才乃得天授,然此天非别,实乃太皇太后,仁宗皇帝,及陛下是也。”   赵顼心底里那叫一个舒坦,简直就好像泡进了苏家汤泉池子一样,赶紧强行稳住转移话题:“听闻苏辙和晁补之进入辽境,辽人争相围睹,以至于上树骑墙,皆曰看上国三元,夫子的亲弟和弟子。”   “还听闻苏轼送苏辙出使,写有诗作?苏辙在路上也写了一首诗?”   苏油赶紧拱手:“臣替两位侄子请罪。”   苏辙出使,大苏写诗相送。   云海相望寄此身,那因远适更沾巾。   不辞驿骑凌风雪,要使天骄识凤麟。   沙漠回看清禁月,湖山应梦武林春。   单于若问君家世,莫道中朝第一人。   别的都不用多解释了,最后一联里边其实是化用了一个典故,出自《新唐书》。   唐代大才子李揆当年入蕃,蕃主问他可是唐代第一人李揆,李揆怕对方会把自己留下,便称自己不是。   因此这一句的意思是:“如果辽国国君问起你的家世背景,你可千万别说大宋一流的人物都出在我们苏家,小心被留下哦。”   好吧话虽然是开玩笑,大致也是事实,但是刚刚才被现实狠狠地打了屁股,一转身就忘了痛,大苏的没心没肺也是没谁了。   而苏辙到了辽国,遇到辽人里边的知识分子争相问及大苏,还拿出苏轼的诗集显摆,求大苏最近的新作,也颇有些为自己兄长自豪,便也写下一首诗。   谁将家集过幽都,逢见胡人问大苏。   莫把文章动蛮貊,恐妨谈笑卧江湖。   这首诗要深究起来,也有些不敬的意思在里边,后边一联的意思是说:哥哥你就不要写诗了,你看这都惊动了外国,哪怕是远在江湖谈笑而已,也要小心产生挂碍哦。   很明显,有讽刺朝廷搞乌台诗案的意思在里头。   因此赵顼一提,苏油赶紧请罪。   赵顼有些恐辽症,然而正因为如此,对于能力压辽国的事情,惊动辽国的人物,特别得意上心。   吕公著刚刚被任命为开封府尹,老头上任伊始就展现出自己的风格,除了在短时间内清空积务,让开封府老百姓见识了什么叫干臣风采,还搞了个政务透明。   将自己上任开封府以来办理的相关的政务,断过的案子,一切作为,通通张榜公示,主动接受百姓官民的监督。   此举引来了上下交赞,辽国使臣经过开封府门前的时候,看到了这个稀奇,跑到赵顼那里,特意大大赞扬了一番,贵国有这样的名臣,何愁不兴?   赵顼得意非凡,立刻给了吕公著丰厚的赏赐。   这个时候自然是哈哈一笑:“别闹!声名远播外国,大涨国威,何罪之有?”   说完想起一件事情,翻出来桌上一道奏章,笑道:“看看这个。”   苏油打开一看,却是苏轼到了黄州之后写的谢表。   这娃也是倒霉,即使是被贬到了黄州,事情都还没完。   之前知徐州的时候,出了一股“妖贼”,虽然后来苏轼大胆启用程杲,擒获了匪首,但是功是功过是过,磨勘下来之后,定了他一个失察之罪。   于是苏轼的谢表里边老老实实认错,但是又委屈地偷偷加了一句“无官可削,抚己知危”。   意思是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官职可贬了,现在居然还有罪过没清完,摸着自己身上,感觉好怕怕呢。   苏油不由得都气笑了:“这不是耍赖吗!?”   赵顼哈哈大笑:“可不是,既然无官可削,再要追究,怕是得杖责了,这是害怕吃棒呢!”   既然当着苏油这么调笑,这就是不追究了,苏油对赵顼拱手:“多谢陛下宽容。” 第一千零三十章 基本教育   赵顼笑完,这才对苏油正色说道:“大苏文才难得,国史至重,我想让他再直史馆。”   苏油皱了皱眉:“臣知陛下看重大苏之意,然而国朝制度,朝廷升谪,不是儿戏。没有才贬即起的道理。”   “臣也怕大苏恃宠而骄,以后犯下更大的错误,还是让他先在黄州待几年吧。”   害怕赵顼还要纠缠,赶紧说道:“说起人才,臣想向陛下要几个人。”   赵顼点头:“军机处诸事新立,肯定要有人助你,明润你说,我无不应允。”   苏油说道:“臣想要蔡京,晁补之。”   “蔡京干练明达,两浙路太湖开发,臣只是倡议,而实赖蔡京成之。理事能渥,政务畅晓,从不积夜。”   “四十万顷良田,上千条溇港,诸多湖塘水库,条据分明,账目清晰,人不能欺。实乃经国之才。”   “晁补之博闻强记,档案行文,过目不忘。军机处今后事务章程肯定繁巨,由他相助,随问即答,能省下天大的功夫。”   “此二人加以磨练,蔡京,或者就是未来的富公;晁补之,或者就是未来的张公。”   以富弼比蔡京,以张方平比晁补之,这评价,相当高了。   其实这也是苏油在像赵顼推荐人才,蔡京刚刚搞了《学令》,而晁补之在中状元的时候,指出赵顼引用奏章时间错误的那一幕,让赵顼印象异常深刻,当即点头道:“蔡京现在就可以给你,晁补之,等他从辽国回来,也给你。”   苏油躬身:“多谢陛下。”   ……   后宫里,赵颢正在陪同高滔滔翻阅账册。   偌大一个后宫,还有一个慈善基金,以及各处皇庄产业的收益,让这几年的宫中用度宽裕了不少。   太皇太后临终前留下了遗言,将自己名下的产业赠给了高滔滔和几位公主,并且要求葬礼从简。   几处五金工坊,水泥厂肥皂厂琉璃厂火柴厂……还有商铺,银行,吸纳了大量宗室人员。   所有这些,让宗室在大宋的境遇好了很多,让内库的负担轻松了很多,也让天家在外臣前的腰杆硬了很多。   而集中体现在皇权巩固,内部矛盾减少上,这两点,高滔滔是最满意的。   至少,当年仁宗皇帝吃一碗羊羹都不忍的日子,是没必要再过了。   今年的数字还是很好看,赵颢作为四通商号和皇宋银行的董事会成员,要负责给高滔滔解释账目。   赵颢在小心地斟酌措辞:“娘娘,苏明润上章建议,说我皇室产业,也是经营,占用了什么……社会资源,是国家的一部分,因此也应该向国家缴纳商税,这个……是不是给官家说说,有些过了?”   高滔滔戴着金丝眼镜,一边用铅笔在账册上画道,一边核对明细:“苏明润要税都要到皇家头上来了?这不是左手交右手吗?”   赵颢犹豫了一下:“苏明润说,皇室产业要是不纳税,就是与民争利,王相公秉政的时候,宗室百官的溢田,就曾经清查过一次,不在免税范围的,就要依从国家制度。”   “既然田地是如此,那么商税,同样理应如此。”   高滔滔真不知道商税怎么交:“我大宋的商税,是多少?”   赵颢说道:“三十税一。”   “啊?”高滔滔很惊讶:“那比农税轻多了啊!”   赵颢苦笑:“娘娘,是一个关卡收一次,要是货物来自南海,走的又不是市舶司的纲运的话,一串两百贯的椰珠运到汴京,沿路收下来,到京城就是六百贯了。”   高滔滔有些怒了:“将货物从南海到汴京,沿途地方做了什么?凭什么要克扣这么多税收?他们拿去干了啥?每年整个大宋收了多少?这些税收,可有一分归了国库?”   “朝廷这是怎么了?要交税可以,那也得交给国家,而不是给地方上中饱私囊!麻烦相公们做事合情理一些,再来找我天家要账!”   赵颢赶紧拱手:“娘娘息怒,这不是闲聊聊到这里了吗,不当事情,想必官家自会考虑的。”   高滔滔说到这里想起来:“苏明润还没有任职吧?”   赵颢答道:“苏明润和章惇的任命,按照规矩拒了两次,第三次应该不会了吧?”   高滔滔又问道:“王珪回来了吗?”   赵颢说道:“在返程路上了。”   高滔滔点头:“没有利用首相任山陵使的机会,弄出什么事情,朝廷也算安定……蔡确,苏油,章惇,几个新进都算有大臣之体。希望官家这几年,能好过一些吧……”   ……   王珪回来了,如今正在宅邸,与参知政事蔡确议事。   蔡确的态度让王珪很满意,自己出任山陵使期间,蔡确当起了实际上的首相,在他的精妙操作下,将苏油和章惇的谢表来回时间延长了一些,拖到了王珪回来。   而处理政事也是边角皮毛,真正的大事,除了赵顼要求的那些,都留着待办。   而苏油和章惇似乎也不怎么着急,反正就是按部就班,也没有搞事情。   中间只有唯一的大事,就是工部侍郎、平章事吴充罢,以观文殿大学士、西太一宫使致仕。   这其实不是政敌们的胜利,而是吴充生了重病,快要不行了。   蔡确将近期需要交割的朝务与王珪条说分明,这才拱手道:“相公,近来朝事,大致若此,所幸无甚大事。”   王珪这段时间也辛苦,扶灵到永昭陵给慈圣光献皇后举行葬礼,回来还要祔慈圣光献皇后神主于太庙,中间涉及很多繁复的理解,文章,也不容易。   之后还要上表,以慈圣光献皇后的弟弟,昭德军节度使曹佾,为司徒兼中书侍郎、护国军节度使,其余家人赏赐有加。   赵顼还特意让曹南越三阶,升任感义军节度留后,配合高遵裕在潼关操练感义新军。   王珪一路来去,忧心忡忡,如今心头落下一块大石头:“无事就好啊……”   的确,山陵使,那是皇帝拿下权臣的常用手段,很多重臣担任一趟山陵使回来,就发现自己“被退休”了。   当然更夸张的那就是权臣丁谓,这货当山陵使把自己全家当到了崖州。   蔡确见王珪如此,拱手说道:“无事当然是好,就怕事情已经发生,而我们尚一无所知啊。”   王珪问道:“持正何意?”   蔡确说道:“陛下年来举措,件件都若有深意啊。”   “蔡京上《学令》,今年要将县内有无小学,州内有无州学,府内有无府学,生员数额,识字多寡,数计精粗,纳入官员流诠考绩,陛下的意思,要大兴文教。”   王珪说道:“这也只是当年范仲淹故事,庆历中还不是一样大兴文教,结果呢?苏轼就曾经指出过,名不副实,不如去之。”   蔡确说道:“可要是名副其实了呢?”   王珪一愣:“名副其实,我大宋三百军州,有这么多的硕儒任教?”   蔡确一拍大腿:“关窍就在此处了!范文正公的学校,要求太高,用处不大,唯有出仕一途。可谓千军万马过独木之桥,难度太大。”   王珪说道:“那如今呢?”   蔡确说道:“如今由皇宋慈善基金总会拨款,四通书坊负责刊印教材,效仿眉山的做法,先行普及小学,识字不过两千,数算不过加减,为期不过五年。”   “不求深通经义,但求初始文字,之后或深造,或就业,或从军,用《学令》中的话说,这叫‘基本教育’,叫‘普及’。” 第一千零三十一章 捧杀   王珪问到一个关键问题:“几岁开蒙?”   蔡确说道:“五六岁。”   王珪摇头:“难,大州大城或者可行,如偏远小县,难。”   蔡确说道:“的确难,所以这是对赤望以上的要求。”   “至于偏远之区,先解决温饱才是正道。”   王珪思虑了一阵,感慨道:“内藏如今是有钱了啊,经得起如此大的开销。各地学宫其实都在,不过年久失修,或者被挪作它用,重新整饬一番,这也是皇宋百年大计。你我士大夫,断无可阻之理。”   蔡确说道:“除了慈善基金,还有两个大肥羊,四通商号和皇宋银行,愿意捐建部分学校,并承担部分经费,还解决部分毕业生员的安置问题。”   王珪很高兴:“那也不错啊。减小两府难度,我们寻几项开支再挤一挤,也懒得去和三司打官司了。”   蔡确幽幽地说道:“不过他们有个条件——算术初步,物理初步,化学初步,体锻,须得纳入学业之中。”   王珪心里咯噔一下,第一时间是想阻止,可立刻就反应过来,这是不可能的。   果然,就听蔡确说道:“他们的理由也很充分,要安置生员,就得符合商号和银行的雇员要求,通过他们的入职考核。”   “商号的诸多工坊,要求通物理,化学;银行的诸多分号,需要精通数算。因此只有将这些学业纳入其中,今后出来的人才,才能被吸纳,否则不符合他们的用人标准。”   王珪叹气道:“弄就弄吧,终不能人人皆成得了士大夫。士大夫之家,想来也不会去这样的学校。也罢,也算是为国解忧了。”   蔡确说道:“陛下的第二件大事,就是设置六察,扩大御史台事权——在京官司,以吏部及审官东、西院、三班院等隶吏察;户部、三司及司农寺等隶户察;刑部、大理寺、审刑院等隶刑察;兵部、武学等隶兵察;礼、祠部、太常寺等隶礼察;少府、将作等隶工察。”   “于外路,从转运司到县、军、监,设都检察,检察,明确编制,解决部分冗员问题,专职纠核官员贪廉能否。”   “而且其任命,除御史台官直接对陛下负责外,其下不受诸路官员约束,直接对上级检察,都检察负责。”   王珪鄙视道:“这还不是换汤不换药?最后还不是一样能够官官相卫?”   蔡确说道:“相公差矣,这一招我可琢磨了几天才明白过来,堪称绝妙。”   王珪问道:“为何?”   蔡确说道:“这是抄近道和走远路的区别,地方要得地方检察的包容,打通地方可不行,起码得打通上一级,甚至上两级,就以相公你来说,愿意为某州知州干说御史台吗?”   王珪明白了,以往知州,只要搞定本州通判,事情就算完了,如今却要搞定路级都检察,甚至搞定自己,付出的代价和原先搞定自己手下通判完全是两回事儿。   犯罪成本太高,犯罪行为自然就会得到一些遏制。   看似简简单单将监督权单列,并且无形中上移了一级,就给干请行贿设置了一条更长的回路,就让犯罪成本大增。   这要不是洞悉官场弊病的人,是绝对想不出这等绝妙的制衡措施的。   王珪不由得肃然起敬:“这些都是陛下想出来的?”   蔡确觉得心好累,这位终于想到了点子上,可依旧没有说到点子上:“陛下今年伊始的几道诏书,大致都是如此,看似平淡,实则深意暗藏。”   “这和安石相公当政时期的明枪大戟,及王相公去后的乾纲独断,手段皆大相径庭。相公莫非会认为是陛下突然顿悟了?”   王珪倏然反应过来:“陛下身后,有了高人指点。”   说完低声惊呼:“苏明润?此子何能耳?!”   蔡确笑得意味深长:“或者别有其人?”   王珪站起身来,在书房中来回几步:“这个……”   蔡确拱手道:“陛下让相公提举修两朝国史,其目的已然明了。”   “宰辅制度要恢复唐代三省规模,只能是尚书左、右仆射为宰相,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行侍中之职,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行中书令之职。”   “参知政事,改称中书侍郎、门下侍郎和尚书左、右丞。”   “其后中书取旨、门下覆奏、尚书施行,这就完成了第一步。”   “所谓纲举目张,事要不烦,第一步迈出,其后势断不可回,相公对上对下,尽有交代,陛下倚重,自不待言。”   “想来苏奉常那边,其意亦是如此,相公,得抓紧啊。”   王珪也是典章精熟,知道蔡确说的是正理。   虽然此举其实有干涉苏颂事权之嫌,但是自己是首相,陛下要改制,第一个要改的是自己。   身为三旨相公,当然更要当先锋,不能留下不听话不配合的印象。   所以此功抢也得抢不抢也得抢,何况自己本是陛下任命的提举详定官制所主官,也不是毫无理由:“厘定官制好说,人员安置却难。”   蔡确说道:“其实也不难,变数就那几个,高官便是苏油,章惇而已。”   “章惇也好办,他毕竟是新进的参知政事,一个尚书右丞足以容之,但是苏油……陛下降旨中,可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啊。”   那就只有两个坑,尚书左、右仆射。   要是王珪自己做了左仆射,侍中;那苏油就得是右仆射,中书令?   刀子抵到后背上的滋味可实在是不好受。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如果今年陛下几道诏书背后,都有苏油影子的话,这伤害就已经很明显了。   见到王珪一脸的难色,蔡确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如今死马,只能做活马医得。”   王珪说道:“持正你定有计较。”   蔡确笑道:“其实厘定官制,还有一重要步骤——寄禄。”   这就是定工资等级,以往的工资等级是用《唐六典》上那一套官制来定的,现在要将这些职位变成正式职务,那么工资等级就得用另一套方法来排序。   王珪想了一下:“那就只有以阶易官了。”   蔡确点头:“正是。”   “详定官制所应当抓紧制定《寄禄格》,杂取唐及宋初旧制,以原散官开府仪同三司以下,替代原寄禄用的中书令、侍中等,实行以阶易官,用来确定官员俸禄及品级标准,成为新寄禄官。”   “而原寄禄之朝廷各部正官,自左、右仆射以下,依其官称,主管本部事务,与实任相符,即成职事官。”   方法倒是简单易行,但是,这与苏油又有何干系?   见王珪还在纳闷,蔡确笑道:“相公别忘了,苏油的散阶,可比相公你还高,甚至,与安石相公同列。”   妙极!   王珪终于懂了,要是按照这个法子来,苏油就成了官员里边的特例!   这娃现在的散官是特进,换成官阶,高得一逼,高得过头了!   过犹不及!   苏大童鞋,已经达到了退休大臣的高度,这就叫鲲之大,一锅装不下!   蔡确笑道:“安石相公如今是舒国公,如果寄禄格得行,封国还得再升一阶。”   “同理,苏油也得从郡公,进为国公。”   王珪真是太开心了,要是这样,苏油就只能如文彦博,王安石那样外放,哪怕是成为大宋十分之一土地上的最高长官,只要不威胁到自己的位置就好!   就算赵顼那里过不了关,考虑到平衡官员们的情绪,也不可能再放到宰执之位上。   名与利,爵与位,总不能都占尽了。   要这么干,就是对群臣不公;不这么干,那王安石,文彦博这些故旧重臣,等于是被苏油拖累,不得升国。   所谓的特例,换成另外的说法,就是众矢之的,就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真是越想越美,按照这个法子,苏油可以说进也死,退也死。   堂堂正正还无计可破,蔡持正这招捧杀,端的是厉害无比! 第一千零三十二章 很大宋   元丰三年三月朔,王珪上奏:“臣领祥定官制所考议,以为大者建立三省:中书造命,行无法式事;门下审覆,行有法式事;尚书则奉行。”   “又分班奏事,各得其职。所以分列执政,而互相考察,此改制正名之大统也。”   “其下改革铨选制度,流官铨注,授职事者,皆以寄禄官品高下为准;”   “再其下,则行《唐六典》所载官制,颁三省、枢密院、六曹条制,逐渐下抵诸路,依新制施行。”   “从唐至今,已历百年;两朝承弃,待考而证。虽国朝纲统,事务繁杂,然如此自上而下,以臣计,两年即可水到渠成。”   赵顼对时间表和操作步骤比较满意,点头道:“辛苦王相公了。”   王珪继续奏道:“改制大事,干系官民,震动中外。臣以为,当以信为先,以迹为示。故应先取其易者,大者,再取其难者,细者。”   “商鞅立木,燕昭市骨。”   “故臣等杂取唐及宋初旧制,以原散官开府仪同三司以下,定为二十四阶,特上《元丰寄禄格》,供陛下御裁。乞请先行,以正官品。”   赵顼打开看了,点头道:“王相公高风亮节,这个《寄禄格》,对元弼之臣推重崇隆,深孚朕望,便照此办理吧。”   真当得起高风亮节四个字,王珪本身阶官不高,以阶易官之后,其实是要吃一个小亏的。   但是对于那些旧臣,老臣如文彦博,富弼,吕公著他们,阶官转迁早就累积到了极高,因此赵顼说《寄禄格》推重元弼之臣,的确是事实。   王珪心中暗喜,躬身道:“领圣旨。”   ……   苏油的职务虽然还没有下来,但是也很忙。   章惇的第三次谢表被拒绝后,第四次诏下,便乖乖领了参知政事之职,成了大宋光荣的末位常委。   而苏油这里却发生了蹊跷,第三次谢表上去之后,第四次诏书,也就是正式的那次诏书,迟迟不下。   苏油也不上心,跑汴京周边官马场考察去了。   季春的汴京郊外,风光无限。   汴京京郊有牧监,归群牧司管辖。   群牧司在宋、辽,西夏政府皆有设置,是掌管国家马匹的牧养、繁殖、训练、使用和收买、交换等事务。   官有群牧制置使、群牧副使、群牧都监等。   那两个国家本来就是游牧国家,人家的群牧司,是正儿八经的“甲兵之本,国之大利”。   而到了大宋,光管理马政的机构就不下三处,但是却并没有收到什么好的效果。   太仆寺,掌管皇室的用马。“后妃,亲王,公主,执政官应给车乘者。视品秩而贡之。”骐骥院,就是专门给皇家养马的部门。   群牧司,掌管的是对国家马匹的饲养,调用。即“邦国厩牧,车臾之政令”,驿传,军方,矿监用马,多从这里边调拨。   茶马司,则管理市马。除此之外,还有对病马老马的处理,以及监督牧马的机构和民间的养马制度,主要管民用和民间征调。   政出多门,非常的具有大宋特色。   但是婆婆虽多,马却始终养不好。   太仆寺坐拥天下第一等的好马,常常是不惜重金获得,然而到了骐骥院之后,要为皇家服务,第一条就是要驯服。   去掉蛋蛋,将骏马变成慢悠悠的宠物,是骐骥院的首要目标。   他们也的确做到了。   群牧司也很苦,要在内地养马,用的又是传统养马法,理所当然地引来地方亲民官和老百姓们的抵触。   最关键的,群牧司的官员们,坐拥如此广大的丰美土地资源,养出马来是国家的,种出粮来是自己的,所以种地它不更香吗?   于是在他们的上奏里边,官地被私分了,人浮于事,官马场的地都在账簿上,其实大部分都被民田给侵占,地方官员和老百姓也不配合,结果牧地农地根本分不清楚,没办法好好养马,臣等尽力了……   在这样的背景下,关西、河北、河东虽然都有马监,但出栏数量却少得可怜。   以同州沙苑监为例,牧场九千余顷,岁耗四十万贯,但养马只有六千多,岁出栏最低时,竟然只有四十余匹!   若非马政如此不堪,王安石也不会下决心搞保马法——变卖马场,改由民间来养马,政府有养马补贴,成马政府统一回购。   结果搞得农耕地区怨声载道——一匹马,“废水草丰茂处五十亩”,这么高的土地占用率,死了还得赔,这样还养,这特么不是失心疯了吗?   官府拿着牧马地种粮,我们为什么不行?承包原本官马场的土地之后,当然是种粮为主,至于养马……呵呵别闹!待俺们吃饱肚子再死!   于是从大宋马监和民间出栏的马匹,经过挑拣后,最多只有六分之一能成为可骑乘的坐骑,剩下的虽然仍算是军马,但其实只能充做邮传驿马之用。   就像蔡确上给赵顼奏章里说的那样,“河南、北十二监,起熙宁二年至五年,岁出马一千六百四十匹,可给骑兵者二百六十四,余仅足配邮传”。   南方就更加不堪。   福建沿海,泉州、福州、兴化军的外岛上,有十一个牧场。但这些马被称为洲屿马,不堪具装,只能做驿马;   而华南,两广出马,加上大宋同西南夷和大理国交易的马匹,也大多驽骀下乘,肩高能达到四尺二寸这个大宋战马最低标准的,百中仅有一二。   这种马被称为羁縻马——大宋朝廷购买这些马匹,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为了收人心,羁縻西南夷。   至于从青唐藩人买来的高原马,从青藏高原下来后容易生病,也不适合平原作战。   所以,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却指望靠私人承包责任制,就能源源不断的喂养出海量的战马,是纯扯淡。   于是宋境内几乎出现了一种共识,就是宋朝养马,具备先天的弱势——“冀北、燕、代,马之所生,胡戎之所恃也”。   真正上好的能大批供给战马的养马地,只能是东北和西北。   从北到南,从西到东,马种质量依次降低。   即所谓“蓟北之野”,“甘凉河套”,必得“高寒之地,有长山大谷,美草甘泉,旷地千里,而诸畜繁孳也。”   汉唐皆是拥有了这两片土地,才能组建起大规模的骑兵部队。   但大宋立国后,这两块地方,一个早已被契丹人夺取,而另一个,则在党项人手中。虽然每一代皇帝都鼓励全国各地养马,但成果寥寥。   江南气候不宜养马,比如饶州孳生监,熙宁年间“所蓄牝牡马五百六十二,而毙者三百十有五,驹之成者二十有七”。   数年之中,将五百六十二匹马,养成了不足三百匹,实在是令人哭笑不得。   因此便有人以此为据,认为“非本性所宜,例生诸病,因致传染。”   一匹马得病,一月之内就会感染一群,造成大量死亡。   然而这些说到底还是技术问题,群牧司,还存在一个严重的弊病——它近十年来压根就没怎么管理过马政,人家现在充当着发改委的职能!   当年王安石第一次入京,就领了群牧司的职衔,之后一直在那里发挥着改革先锋的作用。   后来吕惠卿到了司农寺,于是群牧司和司农寺,成了制定新法的地方。   里边的人员,也都是心怀天下的大人物,天文地理道德文章,什么都懂,只除了养马和种地。   名实不副,同样很大宋。 第一千零三十三章 北苑监   在苏油看来,解决大宋养马问题,办法其实很简单。   既然北方马种不适合南方气候,那就寻找适合的马种就是了。   既然北方养马的方法不适合南方,那就摸索出适合南方的驯养方法就是了。   反正据苏油有限的养马知识,后世阿拉伯,南美,不少出好马好牛的地方,都是亚热带气候,甚至雨林气候都行。   战马驮骡,涉及到宋军骑兵化重大转变,苏油当然非常重视,因此特意跑到牧监来考察。   要是别的官员来,牧监的小官们那是爱怎么糊弄就怎么糊弄,但是要糊弄小苏少保,呵呵呵呵……   眼前这位,可以说是大宋的畜牧专家。   五岁阉猪,六岁孵蛋,一夜能让九百牛马受孕,你惹得起?   知道惹不起,牧监便老老实实和苏油一起骑马巡行,又问必答,有难处就汇报。   北苑监是新设的马场,地点在濮阳的东边,距离南边的汴梁刚好三百里。   如今汴京城的道路通达,车辆提速,相应的,可以将军队安排到更远的地方。   枢密院上奏,请在尉氏,东明,中牟三畿之外更远的汝州,单州,郑州,澶州,设立“四辅”,移驻禁军厢军就食,进一步减少汴梁城的人口压力和后勤压力。   同时将汴京城的防御态势,从集中防御变成分散立体防御,将京师的拱卫范围,一下子从三畿的百里范围,扩大到京师周围五百里的范围!   四辅,三畿,京城,分别由厢军,旧式禁军,新式禁军进驻,逐级增强,相互呼应,构建起一个大防御网络,保障京师最大安全。   这个建议的设计者,是大宋又一个新兴的谋略大家——章楶。   章楶是章惇的再从堂兄弟,和章惇一样文武兼姿。   一首《水龙吟·咏扬花》引来大苏的陪和,做了一首《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后人评价:“章质夫作《水龙吟》,咏杨花,其命意用事,清丽可喜。东坡和之,若豪放不入律吕,徐而视之,声韵谐婉,便觉质夫词有织绣工夫。”   “若无名作在前,斯亦佳制。”   历任陈留知县、京东转运判官、提点湖北刑狱、成都路转运使,在地方政绩卓著,且勤俭不侈。   刚刚入蜀之时,妻儿随行。妻子乘一驴,他在旁牵缰绳步行;一对儿女年纪尚小,便共乘另一驴驮行。   后来儿子多了,教导起来那叫一个严厉,担心几个儿子放纵松懈,只要是闲暇时,就将他们关在一个书屋里面。   而其仕途履历,和张方平,韩琦,文彦博,刘嗣,蜀中,一直都有关系,加上章惇与苏家的交情,他受到关蜀学派的影响很大。   故而虽然与苏油年纪差了十来岁,但是两人之间的书信来往很不少。   这个京师防御圈的建议,苏油非常欣赏,于是报给了赵顼,顺便算是引荐人才。   赵顼将之下枢密院讨论,冯京认为简直是神来之笔。   无论从政治,经济,国防,都有说不完的好处。   不说别的,光是将汴京城能腾出来的地方用来搞房地产,那都是不菲的财政收入,于是“力请行之”。   赵顼下旨,四辅一时是修造不完的,但是并不意味着就一点事清不能做。   比如,将汴京周围的马监,一股脑都搬到濮东去,设立北苑监,我们从养马开始试试看。   北苑监一切效仿南海之法,南海两浙如今都能出马,根据北方养马好过南方的原则,北苑监要是再搞不出来好马来,那就是没天理没王法。   于是北苑监使王怀压力山大。   企图在小苏少保手下作假的人,基本都惨,反倒是老实认错说困难的,常常得到小苏少保的原谅和帮助。   牧监的确有些难处,王怀对面前这个比自己年轻得多,一脸温和好奇之色的大员说道:“少保,北苑监的情况大致便是如此了,如今我们也种植了象草,得少保之助,引进了海外龙马之种,与两浙路四通马行,狼渡马场也有了交流合作。”   “采用了新法养马,还有那个……种马之法,今春北苑增驹五百头,陛下一高兴,赏赐了小臣一条玉带。”   苏油笑道:“那可恭喜了,不过老王你别只说功劳,我要多听你们的困难和建议。”   王怀拱手:“要说建议,那还真有,如今北苑监附近有一队人马在寻什么矿床,每日里放炮掘采,对马匹的影响实在是太大……”   苏油骑在马上:“那王苑使想没想过如何解决?”   王怀说道:“下官建议……将北苑移到相州。”   相州地方不错,到汴京的距离和濮阳过去差不多,辖区内除滑县东部为黄河流域外,其余还有卫河、漳河、洹河、汤河、淇河等,商朝旧都,水草丰美。   不过因为地质勘探就将马场移走,这里边搞不好就是猫腻,哪家权贵这么厉害?   苏油皱着眉头:“相州那边固然水草丰美,可如今也刚刚发现了钾砂,这可是我大宋极重要的矿藏,这次本来也要去拜访拜访韩家人的……”   韩琦为相十年,门生故旧遍布朝堂,因为王陶攻击而致仕,赵顼特旨,让韩琦以镇安、武胜两军节度使及司徒兼侍中、判相州。   之后河北大水,又让韩琦领四路安抚使,并许“便宜从事”,不但衣锦还乡,还托以方面重任。   应该说韩琦尽力了,任务完成得也还行,但是限于老派士大夫的局限,到死的时候,也留下了很多的问题。   一味重农,导致河北商路不畅,堤防不固,工业不兴,民生艰难。   这就导致了更多的社会问题,盗匪横行就是一桩。   几个儿子里边,韩忠彦现在已经是枢密直学士,礼部尚书,其余诸子皆有官身,最小的两个如今是监相州酒税。   赵顼这就是明目张胆地照顾韩琦,即便人已经去世,也特意给韩琦留了俩儿子在相州看守祖业。   所以韩家在相州,那就是第一等的人家。   老头一辈子坑过苏油不少回,但是苏油并不认为韩琦有什么大错。   换做他和韩琦对换身份,他可能做得更过分。   而且老头坑苏油并不是为了自己,说到底还是从老旧士大夫的思路出发,为了避免国家今后出现不必要的麻烦。   从这一点上说,苏油被整之后,对老头的意见也并不是很大。   当然这也并没不意味着苏油对老头在官场上就客气过,你压制我,我啪啪啪打脸回去就是了。   科举,制科,知夔州,阻止陕西大规模编练义勇,韩琦被苏油打脸,那也打出了心理阴影。   但是韩琦反而因此改变了对苏油的看法,认为这孩子稳如狗,滑如油,干练明敏,文武兼姿。   敢想敢干能成事儿打大人脸,这是妥妥的国之干臣的做派,很有老子当年的风采。   等到王安石上台之后,韩琦觉得苏油属于可以挽救的对象,不能让他跑到王安石那边去变成祸害。   于是两人之间多了很多关于时政的书信往来,关系才算彻底得到好转。   抛开诸多思绪:“知道这边寻矿的是什么人吗?三司胄案还是皇家理工?”   王怀低着头:“听说……是四通商号矿业司的……”   苏油吃了一惊,现在寻矿成了一门新兴产业,为了鼓励寻找矿藏,赵顼下旨,凡是寻得矿藏的,发现者二十年内任意开采,所得与朝廷三七分,也可以作为个人资产转卖或者入股。   这就导致了一支别致的队伍——寻矿队的产生。   如今大宋具备这个能力的,大致就是三司胄案,皇家理工学院,西南理工学院,四通商号矿业司几个单位。   钟山理工学院有了赵宗佑坐阵,加上南海矿藏丰富得天独厚,正在突飞猛进地追赶,不过现在还不具备独立勘探能力。   而濮阳这一带,是后世中原油田核心区域,不过中原油田深度有些吓人,普遍都在两三千米,大宋如今的钻探技术,听说已经能够深入一千六百米左右,那离油田还差了一半!   苏油问道:“知道带队的是谁吗?”   王怀声音更低了:“听说是矿业司的司长……”   苏油又惊又喜,立刻拨转马头:“真的?赶紧带我过去!” 第一千零三十四章 娟儿   王怀很悲伤,我就知道是这样……   四通商号与小苏少保的渊源极深,国家的牧马大业,搞不好就要给豪富们的产业让路。   苏油见到王怀垂头丧气,明白他的意思,笑道:“老王你别这样,带队的想必是我一位故人,不过估计他们待一阵子就会离开,不要胡思乱想。”   王怀吓了一大跳,传言少保会读心术,刚刚那点不恭敬的心思,搞不好已经被他知晓了,赶紧拱手:“岂敢岂敢……”   勘探地在一处荒郊野外,濮阳地势平坦,蜀中传统的高大天车远远就能够看见。   苏油一路观察地形,已经看到以天车为中心,草木的枯槁程度,比一路行来差了很多。   一个壮实的身影站在山路上,身穿两浙路生产的蕉麻棉纱混纺粗布,蓝靛染就的新式工装,脸上已经有了一把络腮胡子,神情憨厚质朴,估计是事先接到了通知,在此迎候。   苏油一见到这个身影立即打马狂奔,来到他的身前甩蹬下马,跑上去将他一把抱住:“拴住哥!”   那汉子反而愣了一下,接着眼泪就流了下来,伸出大手习惯性地拍着苏油的后背:“少爷,你现在是朝廷重臣,使不得,小心失了官体。”   苏油这才稳定了一下心神,松开了李拴住上下打量,眼角也含着眼泪:“拴住哥这身板,我看范龙山都干不过你!娟儿姐呢?”   李拴住笑道:“听说少爷要来,婆姨乐得快要失心疯了,在忙着给少爷做饭呢!”   李拴住如今是快四十的人,他可以算是大宋第一批新式产业工人,一路成长为技术员,勘探员,矿厂厂主,如今是四通首席勘探师和矿业司司长。   继承了李老栓探矿的本领和李大栓雄健的体格,加上长期的野外生活,集体生活,当年严肃踏实的少年,如今却养成了外刚内谨的性子。   将马扔给后边跟来的王怀,苏油和李拴住并肩前行:“拴住哥,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李拴住笑道:“四通情报司说这里发现了黄姜,绿豆,因此过来瞧瞧。”   李拴住嘴里的黄姜和绿豆不是植物,而是两种岩层,“凿井审岩”,如今也是四通矿业司的独门绝技。   用理工的标准定义,黄姜的全称应该叫做“蜀州盆地石灰岩标准显示地层”,是蜀中出盐矿的标准地层。   而绿豆则是“延鄜肃石油带标准显示地层”。   发现了这两种地层,出盐井和石油的可能性很大,在勘探地质学上,这两种地层其实都叫做古生界凸起,不过苏油和李拴住都不知道。   石油的工业开发初具雏形,引起了重视之后,大宋境内出油的地方,竟然突然多了起来。   原来早就有各地的油苗被当地土著们发现,并且开始了简单的应用,只是因为通讯和交通不畅,多年来不为外人所知而已。   现在陕西路的鄜州、延州、云南大理、广南东路的南雄,都有石油发现。   甚至蜀中嘉州开盐井的时候,都偶然开出来了一口。   如今的石油,主要生产沥青,石蜡,煤油,润滑油,油墨,碳粉,粗苯,凡士林。   以往宋人用石油制作的“黑烛”,烧起来黑烟能一夜间熏黑一个帐篷,只能是下等人家用的东西。   如今经过四通的精炼,分离出石蜡之后,光亮无烟不说,一支蜡烛的燃烧时间比以前延长了三倍。   加上硝酸钾溶液泡过的蜡烛芯能够自动在烛光的红焰中分解,免去了剪蜡烛芯的过程,颜色也晶莹如玉,再添加点芳香剂,石蜡明烛,立刻成了中产以上人家的首选照明产品。   这还只是其中的一项,就已经是无尽的利源,因此基本上只要开采出来,那就是滚滚财富。   苏油问道:“有收获吗?”   李拴住说道:“我们从开封一路找过来的,我发现一个现象,从开封到这里,黄姜绿豆的分布越来越浅不说,还呈一个喇叭状,一会到了营地,给你看地质勘探图。”   来到营地,就听见大灶那边一个泼辣的女声在安排:“少爷是个嘴刁的,这上头不能马虎了,麦苗儿等鸡汤烧开后记得把火撤了,敷上炉灰,少爷喜欢喝清汤,不喜欢喝浓汤……”   “鲤鱼得先裹了面炸块再烧,还要记得在面里边加姜汁……”   “荤菜不用多,而且每个都得有蔬菜来配,这蒜苗少了,当少爷跟你们一样贪肉吃啊,一会儿炒回锅肉,蒜苗得比肉多……”   苏油就忍不住好笑,接口说道:“哪里就这么讲究,当年和拴住哥祖孙三代一起火塘边烧薯蓣吃的时候……哦,那时候娟儿姐你还没过门呢。”   “所以我说结婚别太早,没想到原来自己嫁了个大胡子吧?”   话说完人也转到了大灶边上。   “少爷!”娟儿如今也是三十多的妇人,见到苏油又惊又喜:“少爷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快过来我看看!”   拉着苏油的衣袖眼泪就下来了:“我说要来看你,看看八公,可这死人就是不让,说什么少爷忙的是国家大事,打扰不得,还说要继续朝东北去……”   “眼看着又要离少爷越来越远了……我这心里就难受……呜呜呜……少爷,这些年我好想你啊……”   “别哭别哭……”苏油赶紧安慰道:“我这不是就来了吗,要我说家里的事情就还得听新妇的,哪里有那么多国家大事忙!”   娟儿这才反应过来:“哎哟少爷的仪仗还在外头吧?要不都接进来?营里招呼得下!”   苏油笑道:“如今朝廷任命还没下,我跟官家讨了假,出来考察一下马政,没带多少人,那小子还在后面呢。对了,三哥的小舅子,你们还没见过,一会儿来了让他给你们叩头!”   娟儿又不由得担心:“这怎么行?知州出行都有旗牌仪仗,少爷怎么能没有?被歹人冲撞了可不好。”   如今的大宋也不是什么尧天舜地,探矿队长期在野外作业,也是一个准军事化的组织,穿州过府有政府的凭信,还有特许的武装。   这样的一支队伍,准入门槛非常的高,必须在皇宋银行有五十万贯以上存款,还要有三名五品以上官员担保,与三处以上皇室产业有商贸往来,贸易资金总额十万贯以上,才有这样的资格。   保安人数不得超过二十人,而且必须是上四军的正规禁军新军队伍,在枢密院登记备案,定期轮换。   枪支弹药后勤都有严格登记,子弹使用之后必须说明用途,而且弹壳的铜火帽必须回收,办完差使之后连同没有用完的子弹一起上缴。   一支勘探队都如此严谨,相比之下,苏油这样大而化之的大员,当然会让娟儿担心。   苏油检查大灶台上的调料罐子一边笑道:“三哥这小舅子武艺精熟,有他一个人在,就能护得我周全。再说来往都有地方官府接送,荒郊野岭我也不去,这个完全不用担心。咦,辣米油跟蒟酱都有,娟儿姐你们这支队伍在嘴上也不含糊啊……”   娟儿顿时破涕为笑:“那是,我们这勘探队里多是蜀中人,看那边还特意为少爷点着一锅豆花呢!”   苏油哈哈大笑,对娟儿的活法很佩服。   大宋官人娘子里边,这样的活法可算异类。   可娟儿的身体素质,精神状态,在苏油的心里,可比那蜀国公主强多了。 第一千零三十五章 下一代   真是官人娘子,李拴住得蒙李老栓在蜀中,荆湖营田之功,以恩荫入官,其后在陕西采炼石油,苏油用汽油一把火烧了夏人,在战争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立了大功,赵顼特赐,一次升了五阶横行。   所以别看人家一副石油工人李铁人的模样,如今也是官身,堂堂昭宣使,遥领昌化军刺史。   横行官,在武臣里边算是非常特殊的存在,首先必须是特旨除授,也就是皇帝亲自任命,其次不纳入磨勘范畴,也就是除了皇帝别人不能升降,是很不容易拿得到的荣誉。   虽然是名义上的官,但是苏油也是在李拴住拿到这个之后,才放心他带着勘探队在大宋寻矿。   娟儿跟着李拴住,衣食丰足,心情愉快,又不乏劳动,竟然比绝大多数的大宋女子都要健康。   苏油见过的人里边,只有石薇,苏弥能超过她。   想得很远,以后扁罐找老婆,苏家的择妇标准,是不是也找一个这样的……   亲人相见,这番欢喜自然是不用说的。   勘探队里都是老乡,绝大多数还是西南理工背景,要不就是新军战士,对苏少保那可真的是崇拜有加。   不一会儿平正盛也到了,进营就被苏油叫着跟李拴住和娟儿叩头,一下子都懵了。   待到苏油解释过后,才知道眼前这位工人模样的中年汉子,竟然是土地庙七子中的老大哥。   李拴住拉着平正盛入席:“别听少爷胡闹,小少爷也是外国贵人,给我叩头,没得折了我的寿数。”   见苏油在灶台上边忙活,平正盛有些纳闷:“先生这是在做什么呢?”   李拴住笑道:“他那是在过我们当年土地庙的瘾呢。”   说完也感慨:“当年我们在土地庙的时候还都是孩子,我最大十二岁,少爷才六岁。”   “就是少爷带着我们抟土制陶,取竹为筏,打鱼淘沙,后来在码头上开了食档,别说,那几个大灶还跟眼前这几口差不多。”   平正盛点头:“我听姐夫说过,说那时候你们从铁钱堆里数出来一枚铜钱,都兴奋了半天。”   李拴住哈哈大笑:“那是真的,后来那食档成了码头上一景,到现在都还在开着,给过往客商行人提供翘脚牛肉,砂锅米线,豆花饭。”   “不出数年,我们就弄出了方知味,散花楼,现在汴京城散花楼,听说都不亚矾楼了。”   平正盛撇嘴:“矾楼就会堆矾山,用银器,那是热闹去处,跟散花楼的雅致可没法比。光散花楼室内大鱼池边上那枚青金石山子,都够换一座矾楼了。”   吃饭的时候,王怀算是开眼了,苏少保将肉都让给大家吃,自己只吃肉边菜,就着豆花刨了两碗干饭。   真是简朴善良啊……   简朴善良就罢了,少保还谦逊,愣说这是当年土地庙的原汁原味,自己好久没有吃到了,就喜欢吃豆花饭。   王怀是没有看过后世那部连续剧,不知道住着破房子吃着炸酱面,冰箱床底一屋子钱的大贪污犯是什么德性,以为简朴的一定就善良。   于是饭后便斗胆了一回:“少保,可否与李司长说说,这放炮一事……”   苏油这才想了起来:“对哦拴住哥,这里附近,是朝廷北苑马场,如今在藩育战马,你们勘探爆破的时候容易惊了马,你们看是不是……”   李拴住抱过来一大捆的图纸,将之打开来:“少爷你看,打从开封开始,我们通过地表特征逐步采点,感觉这里就是一处产油带。”   “不过如今看来,还是太深,凭借我们现在的技术,还够不着。”   苏油翻看着采井记录:“不过黄姜岩越往东北越浅,拴住哥,我看不妨大胆假设,不用这样一步步勘探过去了,干脆反其道而行之。”   说完将手指移到大地图上的青州:“沿这条线路延伸,到这里去试试,在千乘渤海二县找找看!”   李拴住点头:“按道理来说,的确那边的可能性更大,但是如此一来,我们想要在开封附近开采出石油的愿望就要落空了。”   苏油说道:“没有办法啊,矿藏这东西,不以人的企望而转移,南海诸岛之上,很多地方石油自己就会冒出来,掘地十米就会形成自喷,可那样的油井,也移不来汴京城啊……”   “我倒是觉得也不是没好处,比如这次你们在相州发现的钾砂,不就是同样重要?”   有了钾砂,就可以生产硝酸钾,制造炸药和钾肥,建设化肥厂,兵工厂,对提振河北与巩固国防有重要意义。   李拴住对自家少爷有些迷信,闻言将图纸卷起来:“那就不用多费劲了,让勘测队先去渤海县,我也给自己放几天假,和娟儿一起看八公和薇儿去!”   苏油转头对王怀笑道:“监使这下放心了吧?”   王怀对苏油拱手:“多谢少保。”   苏油说道:“谢我干什么?该我们谢你才对,马政是国朝大计,总之我能给你的支持都给你了,要是再干不好,自己去跟陛下领罪。”   王怀笑道:“那不能,少保提供了那么多的好种马,还让狼渡牧场,两浙马场,尉氏马场的人手都来帮我们,要是再干不好,老王我都不用见陛下,先自己抹脖子好了。”   吃过饭,苏油又和李拴住和娟儿问起他们孩子的去向问题。   李拴住如今也有几个儿子,两人成婚得早,老大叫李庸,字子愚,如今都快二十了,是苏迨在嵩阳书院的同学,张横渠的弟子之一。   李庸自幼跟着李老栓,李大栓在矿井上混,对工矿的集体生活非常习惯,也学了不少勘测地理,断定矿脉的本事儿。   等到了嵩阳书院读书之后,一身本事儿被如今的西军间谍大头目王厚看在了眼里。   于是王厚成了李庸的损友,对李庸一阵忽悠,什么大丈夫当扬威绝域马革裹尸,让自己伟岸的身影,永远活在满汴京城小娘子们的心中,才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李庸觉得很有道理,不光汴京城,还有西安和成都的小娘子!   于是头脑一热投了高遵裕幕府,在情报战线上和自家老乡叔辈巢谷,如今西夏枢密副使家梁,斗得那叫一个精彩纷呈。   其实李拴住和娟儿感觉无所谓,孩子要出息在哪里干什么都能出息,这是苏油给他们的信里边常说的话。   不过这就让指望自家孩子中进士光宗耀祖的李大栓,整个人都感觉不好了。   李大栓觉得当年抛弃年幼的李拴住,还是没有保住拴住娘,是绝大亏欠,为了儿子放弃了自己的幸福,一直未娶。   娟儿生了孩子,李大栓就跟李老栓一样,将家族的兴旺寄托在了孙子身上。   这个孙子其实很争气,学业在孩子们里边算是拔尖的,又因苏油的关系,送去了嵩阳书院与大先生家的老二作伴,听说学问嗖嗖的涨,只要再考一个进士,李家就算是要迈入士大夫行列了。   结果这孩子突然弃文从武,刀枪那是长眼睛的?李大栓很生气,不断写信让李拴住将孩子找回来。   李拴住因为自己从小的经历,对父亲至孝不敢违拗,可是每次给儿子去信,儿子回信里边那些大道理吓得死人,老子反过来被儿子教育。   因此说起这个,李拴住也很无奈:“我爹那边,能不能麻烦少爷说说,你发话,我爹肯定不能违拗。大小子在西边报效国家,我倒是觉得没啥不好的,当年少爷和少奶奶在渭州战夏人的时候,不比他还小?” 第一千零三十六章 韩琦墓   苏油笑道:“我倒是觉得子愚经历过实务锤炼之后,考进士把握更大一些。如今的科举更多的崇尚策论,王韶当年的万字《平戎策》,可是策论中的经典,王家也有不少值得学习的地方。”   “子愚如今在高国舅幕府做书记,这不是坏事儿,当年我九岁不就跟着张公学写官文?”   “这样,你们看望八公的时候,跟八公聊聊,然后让八公口述一封信,记得用八公的语气来写,不要加工,然后寄给大栓叔,估计这事情就妥当了。”   “我也会给高国舅去信,等明九月就让子愚来京试举,不一定非得要考上,见识见识科场就行,下一届再好好来。”   李拴住两口子这才满意了,李拴住笑道:“当年在土地庙,要是有人说以后我儿子会跟着大宋国舅爷做事,我肯定会认为他在讥刺于我;现在却指望自家儿子中进士,怕他在幕府耽误了前程……退回去二十年,有人敢这么说,我也不敢这么信啊……”   “哈哈哈……”苏油笑得很开心:“二十年前,我还在博科举功名,被赵公系在身边读书呢,哪里想得到会有今天。”   说完都有些恍神:“拴住哥,这一转眼,我们也到了替儿女操心的年纪了啊……”   ……   和拴住他们就在濮阳分了手,苏油还不能和他们一道回去,而是折道去了相州。   韩琦在相州遭到了不公正待遇,御史台借相州误杀人案搞事情,韩家一度也曾经灰头土脸。   满朝文武不敢救援,却是苏元贞却利用朝廷制度的漏洞,上章说了一次公道话。   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苏油远在南海,虽然明知道自己的奏章送抵御前,可能已经晚了,但是还是通过分析此案,指出了大宋司法的一些偏差,提出了“独立量刑,数罪并罚”的概念。   这个方案赵顼认为很合理,最终命法司采用,而按照这个判罚,相州案就没有判错。   虽然新判法对过往的审理判决,不产生追溯性,相州案相关人员还是被朝廷追责,但是至少御史台被苏油的建议,阻断了继续牵连攀扯的可能。   而且这是从根子上彻底解决问题,韩琦去了一块心病,不用担心死后被政敌翻案清算。   这一点事关家族未来,韩琦临死前特意交代了韩忠彦,如果有机会,要报答苏油。   而苏油来到相州,除了商量钾砂一事,还有很多事情。   韩家也是藏书大家,从韩琦的祖父开始,就一直在搜集图书,到了韩琦更是大扩,韩琦将自己家族的书楼,命名为“万籍堂”。   光从名字就可以想见规模。   韩家人都在外地做官,留在祖宅的,就是韩琦的三子韩纯彦,还有两个十四岁十二岁的小屁孩,韩粹彦和韩嘉彦。   算起来韩琦这第六子韩嘉彦,倒推年龄,也是老树新枝。   赵顼亲书的“两朝顾命定策元勋”,标志着韩琦的墓地,与普通重臣的大不相同。   赵顼命内侍监督,特意为韩琦建造了一座带这大石门和石藏的大型砖石墓。   宋代法令,臣僚墓葬,不得以石为室,韩琦是皇帝特旨的大宋第一例,规格已经接近皇后苑陵。   根据五音姓利,昭穆贯鱼的原则,韩琦墓地,坐落在相州丰安村祖茔西北。   这里是韩琦的家族墓地,不但有墓,还有家庙,坟寺。   家庙是家族祭祀暂居之所,坟寺是赵顼给韩琦办的,外人来拜祭韩琦的休息之所。   这才是真正的极尽哀荣。   大臣做到韩琦这份上,也算是值得了。   韩琦主墓甬道,两侧的松柏长了几年,也已经有葱郁之势。   一代名臣,就埋葬在这里。   苏油在韩粹彦和韩嘉彦的陪伴下,由坟寺和尚带领,家庙和尚接应,在拜台前摆上花果祭品,焚香礼敬。   苏油心里没什么多余的想法,除了对韩琦的敬重外,还有对韩家的担忧。   这么大一个墓,就算是朝廷体恤,韩家也要贴进去不少,还不知道韩家如今是不是表面光鲜,内里难堪。   像自己这样特意来祭拜的人,肯定也很多,来一次韩家就得接待一次,每一次都不能失礼,如此一次次地下来,金山银海都扛不住。   这都几年了,工程还没有完。   韩琦的一生,是光辉灿烂的一生,他的墓志铭,是大宋最大的一块墓志铭。   墓志铭还在打造当中,志盖为盝顶状,饰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图案,志盖四坡左右,各用阴线雕刻四神形象,四周再伴以海水、祥云图案。   志盖中间为方形,长宽均为一米,中间篆书二十一个大字——“宋故司徒兼侍中赠尚书令魏国忠献韩琦公墓志铭”。   志石也为方形,长宽均为一点五米,厚度一尺,重达三吨。   墓志铭由韩琦早年出知定州时就结交下的亲密战友,当时的幕府参赞,如今的龙图阁直学士陈荐拟草,全文多达六千多字。   碑文由集贤苑学士宋敏求书写,文彦博篆盖。   光这一块墓志铭,就是中产之家数年的收入,一支石匠队伍数年的功夫。   此外还有富弼撰写的神道碑铭并序,李清臣书写的韩忠献公行状。   不要以为苏油的官职现在已经很长了,听听人家韩琦的:   宋故推忠宣德崇仁保顺守正协恭赞治纯诚亮节佐运翊戴功臣永兴军节度管内观察处置等使开府仪同三司守司徒检校太师兼侍中行京兆尹判相州军州事兼管内劝农使上柱国魏国公食邑一万六千八百户食实封六千五百户赠尚书令谥忠献配享英宗庙廷韩公琦!   跟着苏油前来的平正盛认真数了两回,一百一十个字!   就凭这么长的名号,这老头都应该比平将门厉害得多,值得自己恭恭敬敬老老实实拜上几拜。   该走完的流程走完,苏油由韩纯彦领着回到相州,在衙署后圃园林叙话。   这地方可了不得,这就是学古文的人绕不开的一处地方——昼锦堂。   仁宗至和元年,韩琦出镇并州,因身缠重病,请求朝廷派太医齐士明为其治疗。   其后又在齐士明建议下,请求回家乡相州静养。   说实话这些要求如果换成别人,仁宗早就请他下课了,而韩琦是例外,仁宗一一满足他的请求。   这是韩琦第一次回到家乡任职,回来之后就在相州署衙拓建园池,其中包括康乐园与昼锦堂,自建成之日起,便号称天下四大园林之一。   昼锦堂的名称来自《汉书·项籍传》“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之句,反其意而用之。   老头的风格,一贯是硬朗到嚣张,老子就是富贵还乡了,咋咋地?!   之后这里便是韩家子弟住着,并且一直在扩建,等到韩琦辅佐三朝再次荣归,这里还多了忘机楼,狎鸥亭,观鱼轩,以及万籍堂。   苏油一路走来,见园林整体雄伟秀丽、古朴幽雅,心底在暗自比较北方园林与南方园林的区别。   见园中林木苍翠,苔痕满目,不由得想起一个典故:“王彦章葺园亭,垒坛种花,急欲苔藓少助野意,而经年不生,顾弟子曰:‘叵耐这绿抝儿!’呵呵呵……君家绿儿,倒也不抝。”   韩纯彦和苏油年纪相仿,闻言微笑道:“少保雅意清长,听闻苏家尉氏庄院上,有猗兰修竹,皆移自蜀中南海,而扶疏昌茂,堪称一绝。汴京城中好像没有哪户人家能种好,陛下去看了都赞不绝口。”   苏油说道:“兰竹皆喜暖好湿,北方的话,汤泉池子边是最佳种植地。”   “还有兰花虽然喜湿,根却怕水,须得用腐化的松皮,陶粒,碳粒栽种,这一点和菖和君截然相反。”   “说白了就是明了物性,其实不值一钱,根本没有什么神奇之处。”   菖和君就是菖蒲,也是大宋士大夫书案上的雅玩。 第一千零三十七章 大苏酿酒   韩纯彦笑道:“原来如此,少保对物性的研究真是通透,虽然是花草小道,却也有一番道理。”   苏油点头:“兰花与菖蒲,其性截然相反,然皆有君子之称。既不能拿兰花的物性去要求菖蒲,也不能拿菖蒲的物性去要求兰花。”   “所谓君子和而不同,各有所执,只看气候和环境,适合哪一种主张而已。”   这话就说得有意思了,苏油其实是在比喻韩琦和他曾经的政敌们。   韩纯彦也是世家子弟,一听就明白,苦笑道:“父亲称少保字如其人,或者,只有少保才能两者都种得好。”   言下之意,是苏油既的改革派大臣王安石的看重,又得保守派大臣韩琦富弼司马光等人的看重,这等手段,也算是大宋独一份。   换做其他人,韩纯彦这句话就可能给自己招祸,因为这话可以看做是在讽刺苏油首鼠两端。   苏油当然不会和韩纯彦生这个气,不过心底里却暗自叹息一声,韩琦的几个儿子,长子韩忠彦算是出挑的,剩下的,怕是不会有多大作为了。   放过这一节,几人来到昼锦堂前,这里有一件大宝贝,苏油今天可是带着朝圣的心态来的。   三绝碑。   苏油伸手抚摸着碑文上“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一句,感慨道:“前辈文章锻炼,一至于斯!”   《昼锦堂记》,是当时任参知政事欧阳修撰写的文章,当时最负盛名的书法家蔡襄书丹,当时的龙图阁学士邵必篆额,时人以碑上文章,书法,篆额皆为天下之绝,故而称其为“三绝碑”。   当年欧阳修接到韩琦交代的任务,起句即为“仕宦至将相,锦衣归故乡”,直入主题,然后一挥而就。   等到送走差人,欧阳修在院子里悠闲地踱步,脑子里还在琢磨刚刚那篇文章,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尽人意。   突然灵光一现明白过来,又将《相州昼锦堂记》重写了一遍,差家人快马追赶,一定要把那不甚满意的初稿追回,再将推敲之后的定稿交予韩琦。   结果没有追上,两份稿件都到了韩琦手中。   韩琦对照旧稿再三读之,发现仅在头二句加两个“而”字而已。   原来欧阳修认为毛病就在首句,过于平直,缺少回缓之意。   无独有偶,蔡襄作为北宋顶级大书法家,为了表示对当朝重臣韩琦的敬重,在创作过程中同样别出心裁,特意将每个字单独写几十遍。   最后优中选优,择最佳者拼合,合成大楷碑文,当时就被大宋士大夫誉为“本朝第一”。   因为此碑乃是拼凑而成,故而还得了个雅号——“百衲碑”。   见到碑上通体墨印,苏油笑了:“厚颜求君家一份百纳本,回去给扁罐练习间架。”   韩纯彦拱手道:“敢不从命。”   这其实也是最好的宣传方式,韩家人当然不会拒绝。   当然敢于求请的,也不会是普通人。   进入万籍堂,闻到为了防虫而设置的樟脑气味,苏油就觉得神清气爽。   抽出一卷打开,正文之外,还有韩琦的点校文字,特意用红黄笔墨列在旁边。   又随意抽了几本,都是如此。   这些书,韩琦竟然全都读过,还做了点校!   功夫不如自家族兄苏颂日录五千字广,也不如大苏《汉书》都要亲手抄三遍那么深,但是比起自己来,那是远远甩出五条街去了。   而且很多文字笔录里,还记下了时间和一些前朝今朝人物的趣事,甚至还有一些小抱怨,比如说某人来找自己议事,耽误了自己读书之类。   能够看出是韩琦在当宰相的时期内写下的。   日理万机还手不释卷,这士大夫的养成,也不是那么容易。   万籍堂是韩家的骄傲,不过在如今苏油面前,即便是三朝宰相之家,在这点上也骄傲不起来。   因为苏家的可贞堂,才是如今大宋最大的图书文物收藏地,而且还翻版刻印对外租借研究讲学陈列展览一条龙!   韩纯彦躬身道:“藏书楼如今经过大兄扩建收集,已经有了一万四千多册,分了四库,不过比可贞堂的规模,可不敢望其项背。”   可贞堂的藏书,除了古籍之外,还非常重视本朝人物的文集,一直以来也在整理出版,到现在已经形成了口碑。   大宋士大夫之家,如今莫不以家大人的文集被可贞堂看中为荣,只要被可贞堂看中,那就身价立增。   就连王珪整理官制,都得经常到可贞堂翻阅资料,除了朝廷典章制度的档案,前人们留下的笔记,对于整理官制也有旁证之用。   苏油笑道:“可贞堂的藏书,在经史方面,其实和其余藏书楼也多不了什么,不过在子部和集部上,优势更明显罢了。”   “子部更多了医书,数算,理工,化学方面的收集整理,先贤诸子之说,比其他书楼更盛,不过好多不敢出版。”   “集部多了我朝文士的诗词歌赋,书法文章,这一点上和其余书楼重视古籍也有所不同。”   “还有如《汴京时报》,《两浙潮报》,从创刊号开始到今天,全部都有收藏,其实这些对于研究我大宋时政,市井生活,风俗习惯,物价经济,军事战争,气候丰欠,都有极大的价值,甚至都不在经史子集之内。我们将之定义为——‘录’,定义为有价值的文字。”   观赏过书楼,韩纯彦邀请苏油到书厅饮茶。   韩粹彦焚上香,韩嘉彦将茶具端上来,给苏油泡茶。   苏油见韩粹彦韩嘉彦都是聪明灵动,说了声谢谢,问道:“刚刚说的绿坳儿的典故,你们知道出自那本书吗?”   韩粹彦有些茫然,韩嘉彦却说道:“出自五代陶秀实的《清异录》,他说青苔还有两个名字,一名地钱,一名绿衣元宝。”   说完又有些讪讪:“不过大兄说,这些书对道德科名无助,让我们多从经义文章进益。少接触杂学笔记。”   苏油笑道:“你们大兄说得的确有道理,但是将前人杂学笔记,作为开广见闻,陶冶性情的读物还是不错的。我家将读物分为了课内和课外,课内自然如你们大兄所说的,以六经章义,韵学时文为主;而课外那就择自己性情所好,广加涉猎,然后选一门自己喜欢的专精进去。”   “须知我朝士大夫,晓畅经义那只是起码要求,其外箭术剑道,琴棋书画,医数老释,甚至合香,制墨,斫琴,栽花,就连相狗,治牛都有人会。”   韩琦家里的教育那都是齐家治国平天下,培养子弟少了很多天然之趣,如今两个孩子听说还有这些个,不禁有些心痒难熬。   韩纯彦却感觉有些匪夷所思:“少保,向狗治牛,却是哪家士大夫所长?”   苏油说道:“黄鲁直善制香,相狗;我家大苏善种树。”   “大苏到了黄州,买了牛,开了几十亩地。后来牛病了,我那侄媳用青蒿熬粥,把牛治好了。”   说完对韩纯彦说道:“不过大苏要是说要送你酒的话,记得千万推辞,那东西真能喝出毛病的。”   韩纯彦明显也是听说过这个笑话,不禁莞尔:“少保善酿酒的功夫,夫子却是没有学得了去!”   苏轼在黄州,下决心要靠双手勤劳致富,想起自家小幺叔美酒起家,于是自己也尝试酿造蜜酒。   结果夫子是理论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一部《蜜酒歌》写得风趣俊雅,结果真正酿出来的玩意儿细菌严重超标,“饮者辄暴下”,坑了不少迷信他的朋友。 第一千零三十八章 问题   苏油也收到一坛,但是苏油心眼比苏轼那些朋友多,一算就知道不对。   路上就花了不少时间,算下来酿酒的时日最多不过半月。   半月时间就能酿出美酒,苏油是绝对不会相信的,将坛子扔到一边,任你说得天花乱坠,奈何我不动如山。   结果还是出事儿了,木客嘴馋,偷饮了一些,然后老人家差点就仙逝了。   多亏了石薇从魄门灌肥皂水浣肠,还不惜重金买来椰子输液,才将它救了回来。   害得木客如今见到粗陶酒罐子,那是能上屋就上屋,能上树就上树。   俩小子听得眼里放光,韩家的教育方式,虽然还不至于每天将自家娃锁在书房里边那么极端,但是起码从早到晚的教导也是非常严格的。   对苏家这种放羊式教育,那是向往得很。   可惜这种期盼被韩纯彦无情地打断,冷冷地对两个弟弟说道:“少保,夫子,那是前世宿慧,只需要一半的精力放在学习上,就能超越旁人,你们能做到吗?”   俩小子顿时垂头丧气。   苏油也懒得干涉人家的家教,笑道:“其实此次过来,是有事求世兄。”   韩纯彦连称不敢,说道:“少保但请讲来。”   苏油叹了口气:“事情还挺多,韩家在四路的影响巨大,同时对河北河东的民情舆情甚为了解。想要有所举措,我觉得,怎么也得问问你们的意见,看看可行不可行。”   韩纯彦说道:“不知道少保要垂询哪方面,如果是四路民情,少保尽管问,韩纯彦知无不言。”   苏油轻轻地说道:“兼并。”   韩纯彦顿时脸色变色:“少保是何意?指我韩家乃是兼并之家?”   苏油说道:“世兄你误会了,韩家虽然拥地千顷,但这些土地乃是通过赏赐得来,与兼并还是有些区别。”   “以范文正公之德,也要给族中置地两千亩,使族人无得寄人篱下之忧。”   范仲淹自幼丧父,母亲带着他改嫁,继父其实挺开明,但是几个兄弟不咋地。   当年那几个李家兄弟不好读书,举止奢侈,范仲淹好言相劝,却遭到冷嘲热讽。   几个兄弟讥刺他这是我李家的财产,我们如何用与你何干?倒是你吃着我们李家的饭说我们的不好,你有意思吗?   范仲淹愤而离家,前往京师求学,哪怕到了划粥为食的程度,也再没有向李家请求过一次资助。   等到功成名就之后,范仲淹为从来没有对自己帮助过一文钱的范家族人,置办了两千亩族田,并且告诉他们,自己之所以要这么做,只是希望自己的族人,永远不要体会那种寄人篱下的滋味。   韩家乃是大族,加上历朝皇帝赏赐,地方任官,这么多年下来,韩家的地在相州,那是占地极广,用阡陌纵横来形容也不为过。   宋朝国家所属的土地,也就是官田,其实如今还很多,因此并不抑制兼并。   而且苏油也认为,如果土地上的赋税能够被国家实打实收取得到手,那么对于国家来说,土地的所有者是谁,问题其实并不大。   至于无地人口,那就多想办法。   比如移民,荆湖南海甚至新宋洲;   还有产业结构调整,工业商业服务业,让无地人口有更多选择;   比如精耕细作,以人力成本为代价,提高单位面积土地的产出,让少地的自由民得到足够的利益,让大地主们因人力成本的无形加剧而负担沉重。   办法有很多,但是想要在北方施行,苏油想要告诉韩家这样的大地主阶层,告诉他们即将到来的转变,提醒他们吃相不要那么难看,得知道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考虑了一下怎么斟酌语言,苏油问道:“王公在郓州的举措,世兄可有听闻?”   王克臣到了郓州,连续办了几件大事。   第一步就是遣程杲带州丁围了梁山泊,然后程杲又遣程岳上山,招安匪首。   程家兄弟在河北的大名,就跟《水浒传》里边的卢俊义和晁盖差不多,于是大家喝了一台酒水,开开心心地下山见王克臣。   王克臣好生劝慰,该回家的回家,该安家的安家,梁山泊周围“盗匪”们开辟的农田,直接分配给被招安的“盗匪”们,结果郓州城多了八百自耕农,官府籍册上多了近两万亩耕地。   人家“盗匪”们开荒种地的能力,好像比大宋厢军强多了!   结果就是王克臣治郓州,到任伊始接连建树。   剿匪是一功,人口增长是一功,开荒是一功。   害得老王给苏油的信里边连称惶恐,明润我这还啥都没做啊,怎么就莫名其妙先立了三件功劳呢?   苏油收到信件之后也是哭笑不得,这尼玛,设官还不如无官,难怪汉初要行黄老之制呢。   其实宋代很多的所谓“起义”,都是类似的性质。   这事情换另一个官员来操作,极大的可能就是疯狂剿匪,企图将“盗匪”们开垦的两万亩耕地私吞。   然后还有更大的可能打不过人家,呵呵呵……《水浒传》就真正的上演了。   王克臣是勋贵里边的异类,不差钱,还是正牌进士出身,又属于文官系列。   身兼两种身份,做官的目标是维护家族地位,因此也就不在乎那几百顷良田。   两万亩耕地种粮食的话,就算是年年丰收,也不过就四万贯收益,刨去赋税和成本,差不多留得下两万贯。   然后这里边地主能得到三成,呵呵呵,六千贯,汴京城里边一套好点的房子都买不起。   看过四通账簿的老王觉得要是这都要伸手,自己丢不起那人。   就这么一丢丢的“德政”,便让郓州城老百姓奔走号呼。   咱地界上来大清官啦——青天大老爷啊——大家别闹好好过争取将他老人家多留几年啊——   韩纯彦苦笑道:“王公在郓州的德政已然听说,但是解决八百人的问题,和解决四路的问题,中间的差别还是很大的。”   “黄河两次改道,四路民生凋敝,纯彦作为北方人,满目疮痍,心中也是怆然。”   “如今的河北,其实是地多于人,说是兼并,倒不如说是大户周济着亲族。”   “以韩家来说,除了亲族,族中的佃户,大约有三百来家,这些佃户家中可谓赤贫,每年的种子,耕牛,农具,都是从韩家族中周济,而韩家收租,不过两成,是河北最低的。”   “就这样,年成还有丰有欠,三年之中,必定有一年收不上来,不光是韩家租子收不上来,就连朝廷的租赋也收不上来。”   “因为我父亲的声名,别人能欠了朝廷租赋,韩家庄子不能,因此韩家虽然占地千顷,三年不过一年之得,要周济全族,少保明于数算,可以知道数量。”   “家父见背,没了丞相的俸禄,要支撑这个家族,大兄头发都愁白了不少。”   “先父对青苗法如此抵制的原因,就是朝廷贷钱给赤贫农户后,农户并不能够将之用于生产,变为实利。”   “仅得一年之饱,或偿往年之债,之后便永远背上了更沉重的负担。”   “熙宁七年,郑侠上流民图,难道尽是天灾,没有人祸?”   “若非王相公废常平,设市易,改发运,将救灾常备粮当做赚钱的营生,河北至少救灾的粮食总拿得出来吧?何至于救济不及,流民千里?”   “漕运亏耗极大,便改易发运,发运司低粜高卖,其目的不是为了备荒,却是为了渔利!”   “灾年之中,更是他们大赚特赚的好时节,为了自己升官发财,一心扑在倒卖粮食赚钱上。”   “有利之时,甚至正常的常平粮都敢争夺;无利之时,仓中满是粮食,却一斗也不放出来。”   “河北殷实之家,当然要先顾自身,兼并田土,建立私仓,抬高租比,这些都是河北大地上常用的手段,以至于小民被煎迫流离,沦为盗匪。”   “家君忝为劝农使,每每痛心疾首,但是又能如何?” 第一千零三十九章 农业改良   苏油叹息一声,心下已经判定,韩纯彦说的,大体是实情。   北方四路的情形,后世一句出名的话可以总结——地主家也没余粮啊。   加上这里是保守派反王安石的大本营,代替常平仓大部分职能的发运司,却是新党把控的部门。   王安石在的时候还好一些,王安石去后,他的继任者们,更是将发运仓当做打击和威胁政敌的重要武器。   韩纯彦拱手道:“少保,刚刚言语激愤,不是针对你,相反,少保在两浙,南海,以海贸份额作为刺激,鼓励海商们往河北运粮,缓解北方粮荒,我们北方士民,都是感激至深的。”   苏油点了点头:“看来世兄对北方四路的问题,讲解深刻。你说得对,消灭兼并,不是要消灭兼并的人,而是要消灭产生兼并这一现象的根源,否则便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韩纯彦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苏油来相州肯定是事出有因,要是回朝后以兼并为理由,对北方士大夫之家下手,韩家的日子就难过了。   如今好像苏油并没有这个意思,那他此番前来,就是别的意思了。   当即拱手道:“少保,朝中可是有什么议论?先君与少保虽然也有朝争,然对少保才德,也是青睐非常,褒贬人物,也每与少保并况,常言‘五百年内,无斯人也。’”   “如有需要韩家的地方,还请直言不讳,我这便给大兄去信。”   苏油说道:“汝家大人谬赞苏油了。我此次出来,本是考察马政,见河东情形,可以想见大名,雄州。正好有一个契机,便想着能否与世兄商议看看,能不能为改变四路局面,共尽一份心力。”   “首先我们可以确定,四路经水患旱情蝗灾之后,如今地广人稀,这是实情对吧?”   韩纯彦点头:“的确如此。”   苏油又说道:“而在地广人稀的情形之下,却依旧兼并猖獗,民生艰难是吧?”   韩纯彦再次点头:“也是实情。”   苏油说道:“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四路之地,其实是有解决民生问题的基础的?欠缺的,是有效的机制,和启动的资金和契机?”   韩纯彦苦笑道:“这论调,和朝中幸进太相似了,但是他们却没有拿出有效的办法。”   “青苗,免役,保马,市易,章奏之中说得那叫一个冠冕堂皇,结果无一不是敲剥百姓的工具,不知少保又有何办法?”   苏油点头:“青苗,免役,保马,市易。”   韩纯彦先是大惊,然后又放松下来,哈哈大笑:“少保可真是诙谐。”   苏油摇头:“我是认真的。”   韩纯彦一下子就傻了:“这……这个万万使不得。”   苏油笑道:“青苗就是农业,免役就是差役,保马就是畜牧,市易就是行商。其实真要是解决了这四个问题,四路振兴,其实是大有希望的。”   “王相公眼光其实是没有错的,不过手法糙了一些,哪里知道河北河东虽多雄烈之士,却也经不起他那样的糙法。”   韩纯彦松了口气:“只要不是拗相公那一套就行。”   苏油说道:“我们先说青苗,我这里的青苗,是指农业,但是并不是简单的贷款给农人,然后撒手放任不管。”   “北方与南方不同,作物生长时间长,加上四路灾荒频繁,百姓们更喜欢种植小米,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耐存储。”   “其实远比小米高产的作物,是小麦,我从天方带回的麦种,经过西南理工与陕西神禾塬找到的一种原生偃麦草进行杂交之后,得到了一种抗病性强,粒大饱满,麦穗致密,成熟之后穗轴不折、可以自由脱粒选种,稳产高产的新麦种——莱山一号。”   这个在学术上叫做“远缘杂交”,是西南农科在有了性状杂交公式之后的新突破。   名字听起来十分古怪,但是韩纯彦一听就明白:“《山海经·西山经》曰:‘又西三百里,曰中皇之山;又西三百五十里,曰西皇之山;又西三百里五十里,曰莱山’。”   苏油微微一笑:“世兄也是学问博洽。莱,即来,古字之形,就是一株小麦。陕西路神禾塬,即古之莱山,《拾遗记》云:‘神农时,有丹雀衔九穗禾,其坠地者帝乃拾之,以植于田,食者老而不死。’”   “我家小妹培育出的这种麦种,是冬小麦,因生长时间长,分蘖多,一棵麦苗能够分蘖多穗小麦,于古籍上记载的神禾类似,又因偃麦草发现于神禾塬,便以地为名。”   “不过小妹谦虚,不好以‘神禾’直名之,因此打了个埋伏,用了古地名。”   韩纯彦已经顾不上和苏油掉书袋了,一禾多穗四个字,已经让他心痒难熬:“少保,不知道这种麦子,亩收多少?”   苏油说道:“在四通商号农科所精细种植,亩收可以高达四石,不过你们肯定达不到那水平,大约三石就差不多了。”   韩纯彦有些惊喜又有些失望:“比黍米多了三成,但是用十年保存期换三年保存期,我估计推广起来也有难度啊……”   苏油不禁有些想翻白眼,亩产提高三成还不知足,你当我是神仙吗?   好在还有后手:“世兄,这里边还有个土地利用率和复种指数的问题……算了,总之就是可以冬夏轮作。比如小麦大豆,小麦黍米杂作,可以实现两年三作。”   “比如小麦和苜蓿,小麦与冬储蔬菜,可以实现一年两作。总体算下来,一年四石是收得到的。”   韩纯彦不由得站起身来:“这就是翻倍了?!”   苏油招手:“坐下坐下,这才刚开始呢。”   韩纯彦不由得大为尴尬:“纯彦听闻这样的喜讯,不由得失态了。”   苏油说道:“不过这样的栽种方法,对地力的要求很高,四路连农家肥都用得少,传统种植方法和模式肯定是不行的,要提高产量,当然还得另想办法。”   接下来就是一篇大文章了,首先给韩纯彦讲解施肥的重要性,然后讲解肥料的来源,除了人,禽,畜,草,还得加上化肥。   这就有关系到化肥厂的设立。   还得鼓励饲养牲畜禽类,这里有关系到了一系列的新型技术和饲料生产加工。   于是又涉及到饲料和食品的转化率的问题,涉及到磨坊,榨油坊和饲料厂的建立。   这就又涉及到五金,机械的生产。   这才涉及到借贷和产业扶持。   等到这一大篇文章做下来,韩纯彦已经头昏脑涨了,这尼玛到现在在掉过头来看青苗法,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然而苏油还没完:“如此一来,四路的农业生产方式大变,农人在土地上需要投入更大的精力,这会导致以前一丁耕作四十亩地的情形不复存在,能照料下二十亩,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韩纯彦有些傻了,如此一来,自家这几万亩地,以后谁来种?   苏油说道:“所以没办法,只有保马法跟上了。”   韩纯彦这才反应过来,对哟,剩下的地开辟成牧场,养马养牛养羊啊!   苏油接着给他洗脑:“不过用蕃夷的畜牧之法,那就太傻了,我们还是得换一种方式……”   接下来又是一番讲解,人工孵化技术是必须的,育雏也有讲究。   牲畜人工授精技术那是机密,不过从北苑监采购幼畜却没有什么问题,顺便还给老王拉上一笔大订单。   南方良种水牛是指望不上了,好在陕西的秦川和平川也出好黄牛,狼渡牧场经过多年的选育,产出的种牛已经比四路闻名的鲁西牛,南阳牛强健壮大了许多。   北苑监是新式牧场样板,赵顼一句话,那边也送来了不少的种牛,种羊,准备和鲁西南阳选出来的种牛种羊进行杂交,结果很快就会出来。   就算不行,用新式方法用本地品种进行科学选育和饲养,那也比以前强出太多。   关键是精养方法的道路摸索出来之后,场地局限,品种落后被打破之后,青储牧草,膨化饲料,病理防治,优选优育技术被相继点开之后,以种花家在农业科技树上的攀越精神,苏油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在大宋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第一千零四十章 字说   等到有了马车,牛车,物产初步丰富,就得考虑销路的问题,行商市易也得跟上了。   最后苏油才说道:“四路要缉盗,防河,备战,差役极重,要解决这个问题,刺激人口增长,移民四路,是必由之路。”   “但是所有的一切,须得建立在钉死黄河之上,否则一次改道,一切辛苦全都白费。”   “河务差役这个死节,我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除了水泥,竹木,铁筋,工具等资料准备充足之外,人力没说的,只有咬着牙硬扛。”   “黄河下游河务,其实就十二个字——截弯取直,加高堤防,束水冲沙。”   “虽然短短十二字,但是其中的工程量,堪称繁巨。”   “不过相州是个好地方,暂时不用考虑河防的问题,也就不用考虑繁重的差役问题。”   “我想借韩家之力,在相州发展刚刚所说的一套模式,发展我们的青苗法,我们的保马法,我们的市易法!”   “韩相公三朝元老,韩家冠笏满门,你们是四路的人望,我想让你们来带这个头,给四路百姓,展示出这一份希望!”   明明是送财童子还说得这么高大上,韩纯彦对苏油的胸中沟壑,气度眼光佩服得五体投地,也对韩琦对他的推重有了真正的明悟,拱手说道:“为四路百姓开拓领命,韩家忝蒙三代圣恩,自当义不容辞。”   聊到这里,长期利益算是诱惑韩家人上了道,接下来就该丢出短期利益了:“四通商号矿业司在相州发现了钾砂矿脉,不知道世兄有没有兴趣?”   韩纯彦有些懵:“这东西有何好处?”   苏油说道:“这个嘛,是一种元素,有了它,作物会长得更加茂盛,尤其是对叶用植物,开花结果,非常重要。”   “这样说吧,地里施加了这个,果树田地的收成,还得提升。”   “此外这种原料还是重要军资,具体我不便奉告,这个矿藏的发现,解决了我大宋以前这种矿藏只能从蓬灰,海草灰中提取的局限。”   “国家矿藏,七成归国家,三成归发现者,世兄要是有意入股,我可以让四通商号的主事前来与你商议。”   韩纯彦有些赧然:“这个……不瞒少保,韩家现在虽然看起来家大业大,其实……”   苏油笑道:“要不这样,四通与世兄先签署一揽子农业扶持计划,在韩家的土地上,按照刚刚所说的那套思路,建立五金坊,机械工坊,磨坊,面粉厂,饲料厂,牧场。”   “世兄以土地所有权为抵押,算是合作。”   “这些东西,四通拥有前二十年的使用权,二十年之后,自动交还给韩家。”   “在此期间,韩家的族人,佃户,将转化成新农场里的管事,雇员,韩家要负责按照四通的安排进行生产,耕作,畜牧。所得收益,商号收取六成,韩家收取四成。”   “同时四通吸纳韩家的人才和资金,韩家负责为四通在四路建立信誉,打通商路,提供商铺,双方共同开发钾砂矿,所得收益,同样商号收取六成,韩家收取四成。”   “当然这些只是大体,具体细节,如果世兄同意合作意向,自有四通的管事与韩兄商议。”   “蜀锦齐纨,天下并称。天下五福当中,北方称作衣福。”   “四通为表示最大的合作诚意,首先将与韩兄签署一项丝绸购销协议,让海商用粮食和南海货品,换取四路丝绸,如果韩兄同意合作,这行首一职,非韩兄莫属。”   这生意大到没边了!   韩纯彦再次站起身来,苦笑道:“纯彦很想说自己也是读书人,少保和我商讨商贾之事,是有些看不起我,但是……少保开出的价码,实在是让韩家无法拒绝。”   苏油也站起身来:“士农工商,皆是天子四民,苏油倒是觉得自己身上,每一种身份的影子都存在,为何要彼此割裂?”   “让世兄委身商贾之事,那也是儒商,是为了恢复四路,重振家邦,所计者仍旧是国事万民,何鄙之有?”   “不过接下来,我们就要说到文事了。”   “啊?还有?”韩纯彦看了看天色:“未若先设宴,席后再做详谈?”   韩家是冠缨世家,饮食起居皆有制度,苏油倒是觉得这等排场没什么好学习的,反倒是跟来的平正盛偷偷学了个饱。   饭食就不用多说了,肉太多,让苏油有些不习惯。   吃过饭,苏油和韩纯彦回到书房,这才商议起文事来。   首先就是在相州建立郡学,这也是朝廷章令,地方官肯定要配合。   但是苏油要求相州要搞成样板,要尽量让适龄儿童入学,还要配备足够的师资力量,培养人才,尤其是文理兼通的人才。   这一点很重要,因为韩家要实现家族的经营转型,这方面的人才也必定需要储备起来,靠韩家肯定不行,好在苏油那里有全套的培养方案,现在只需要韩纯彦一个首肯而已。   韩纯彦对此并没有什么意见,韩家家族那么大,不可能人人都成士大夫,能给族人另外找到一条出路,本身也是家主的责任。   看看人家苏家人蜀中的玩法,就知道这一套的好处有多少了。   在苏油的忽悠中,土地如今并不值钱,以后可能会更加不值钱。   不说新宋洲了,光是南海郡九龙江口,那地如今都多得还种不完,吕惠卿连上了几道诏书,要求朝廷从福建,广东移民,充实南海,所以眼光不能光盯着土地。   韩纯彦拱手:“培养士风,这是家父多年的志向,关蜀之学,由理入情,以证求实,于今也算是显学,诸多举措,待与大兄商议之后,便即施行,料来没有问题。”   “不过少保,纯彦也有一事相求。”   “哦?”苏油最怕人家没有要求,闻言赶紧说道:“世兄自管道来。”   韩纯彦小心翼翼地说道:“家大人的文集……”   苏油这才恍然,笑道:“魏公生平不以文章名世,那是功业太高之故,其实词气典重,敷陈剀切,有垂绅正笏之风,出将入相之令。泰山嵩岳,巍峨高岸,如人不能近者。”   “然刚刚翻阅魏公手注典籍,方知还有可亲的一面,原来山岳之中,也有柔风细雾,兰石藤溪,可惜未为人所知。”   “我有个建议,何不将韩公的文章诗词作品集为一册,名为《安阳集》;将谏议章奏集为一册,名为《谏垣存稿》;将手校疏注集为一册,名为《昼锦堂笔记》。”   “庶几得全元勋辅弼声气之美,功望之隆,及闲暇所思,阅历所得。”   “由世兄负责勘定,可贞堂负责印版发行,如此足供后人瞻仰韩魏公全貌,韩兄以为如何?”   士大夫三大业,立德,立功,立言,尽在其中。   韩纯彦不由得感激涕零:“多谢少保,韩家阖族上下,皆铭感盛德。”   苏油笑道:“可贞堂与大宋诸多书楼皆有合作,我这也是在打魏公留下的万籍堂的主意。”   韩纯彦也笑道:“少保说笑了,我家万籍堂能得少保流芳,是我们占了大便宜了。”   大事到此基本商定,这才开始聊到诗词文字,风花雪月。   韩纯彦请教学问:“少保乃是文字大家,刚刚说道‘来’字即为古时候的麦子,那为何其后又有‘麦’字呢?”   苏油说道:“文字的变化,以情理推知,其初当为象形。”   “苍王仰观奎星圆曲之事,俯察龟文鸟羽山川,将结绳以治,易之以书契。”   “然象形不足,而加之以形声,会意,指事。”   “王相公的《字说》,全取象形,会意,以‘波’字为例,王相公以为会意,当解做‘水之皮’,其实偏颇了。”   “水波的波,从水;玻璃的玻,从玉;山坡的坡,从土;披挂的披,从手。其实这就是标准的形声相合,非会意组字之法。”   韩纯彦听得连连点头,王安石的《字说》,如今也渐渐不为学界所取,而关蜀的组字四法,合情合理,现在已经被大家所认同。 第一千零四十一章 甲骨文   苏油接着说道:“来字,本是一棵小麦的单株形象。古音取‘列山氏’的‘列’。麦字则是在来字下面加了一个‘夂’。古音还是取‘列山氏’的‘列’,不过一取反,一取切而已。”   “列山氏,乃周人之祖。”   “既然小麦称作‘来’,为什么还要再造一个‘麦’字呢?这或者正是‘周受神禾’的证据。”   “以前所种的春麦,一直被称作来,后来周人得到了结实更加饱满的冬麦,为了显示这种‘神禾’与‘来’的不同,于是又造了一个‘麦’字。”   “麦字,其实是在来字下面加了一个‘夂’。我们知道,小麦一冬天似乎并没有生长,地面上看与春麦差不多。但是其下,麦根却一直在生长,经冬之后,长度可以达到丈许,耐旱能力比春麦大大提高。”   “因此我认为,古人造麦字,可能还有‘来象其实,夊象其根’的意思在里边。而不仅仅只是徐铉《说文解字》所注:‘夊,足也。周受瑞麦来麰,如行来。故从夊’的意思。”   韩纯彦恍然,抚掌喜不自胜:“合情合理,入细入微。理学观察之精,辨析之纯,今日纯彦算是领教了。”   苏油笑道:“其实还有两个字,也和麦子有关,《山海经》中所记,有氐人国,和互人国。”   “‘氐’,其象形是一个人推动碾子的形象。还是单人推的小碾子。现在在麦场也是常见。”   “而‘互’,中间是一个圆盘形石磨的形象,而上下的一横代表木杠,且单边连接到石磨上。”   “这是一个双人推磨的俯视形象,是比‘氐’更高级一些的小麦加工工具,相传是炎帝之孙灵恝发明的。”   “因此我们或者可以这样联想,《山海经》中所记录的氐人国和互人国,其实就是以种植小麦为主,并以这两种工具加工麦粒的部落。其中互人国的加工工具更加先进,可能比氐人国稍晚出现,或者是种植小麦的规模更加庞大,并且受到了炎帝文明的影响。”   “后来那一带的人从这两个国家学到了种麦的技术,之后周人又培育出了冬麦,周因此强盛。”   “文字的演变,同时也反映出了关于先人们小麦选种,种植规模,以及加工方法的变迁历史。”   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学问硬功夫,韩粹彦和韩嘉彦俩小子听得一脸的崇拜。   同时鄙夷地看着自家的哥哥,这不是正经文字学问?来自什么地方?为什么你敢恬不知耻地说看杂书没用?   韩纯彦好尴尬,韩家虽然是书香门第,但是,这特么读书人和读书人,那也是有区别的。   两位弟弟啊,虽然哥哥和面前这位年纪差不多,但是一个是大宋探花,理学一门的开创者;一个是恩荫子弟,相州祖产的守财奴。   所以我们不要放到一起来比好不好?   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可以转移话题,连忙起身从书架上取过一件物事:“少保看看这个,这是庄上的庄户从地里挖出的一块牛骨,上边这些刻画,似乎是一些文字,抑或者是道家符文?少保金石大家,能否鉴定鉴定?”   苏油惊得跳了起来:“甲骨文!对了这里是安阳!殷墟所在!”   这是废话,衙署出门对街就是商王庙。   但是苏油怎么也想不到,早在如今就有刻有文字的甲骨问世。   后世的甲骨文一直没有能完全破解,一来是文字研究者造诣不如现在深,年代不如现代近,二来资料丧失了太多,可能也是重要原因。   “甲骨文?”韩纯彦有些疑惑:“这是哪一门文字?”   苏油郑重地将这块肩胛骨接过来:“如今的二林,新宋洲,蛮夷部落里还有烧骨卜纹的巫法留存。”   “他们会将骨头放到火上,根据燔得的文理占断凶吉。”   “我在二林见过一块前代大巫留下的甲骨,上面有三个类似的文字,当地巫师告诉我,那三个文字是‘天雷震’,与这块骨头上的文字极为相似。”   “二林部的夷人,说自己是九黎之后,他们坚信自己那块圣骨,是上古蚩尤所留。”   说完将那块甲骨上的三个字写在纸上:“世兄你看,是不是颇为相似?”   韩纯彦对比了一下两边文字,感觉有些头晕:“这……这难道是殷商古藏?”   苏油举着那块甲骨:“世兄你看这里,是不是个‘三’?还有这里,是不是‘五日’?这里,是不是……‘用’?‘大用’?与金文,大篆,小篆,其实一脉相通?”   “许慎《说文·用部》:‘用,可施行也。从卜、中。’这个用字所在的位置,就是系词所在的位置,这些文字,很可能就是商人占卜之后的卜辞!”   韩纯彦搓着手:“如果是卜辞,那肯定有日期,《史记》所载商王之名,皆有天干,说明天干地支的使用,那时就开始了,找找看?!”   说完对韩嘉彦喊道:“掌灯,掌铂金喷灯!”   研究学问可以没大没小,四个人在明亮的铂金喷灯下,化身成为文字学者,头碰头地对桌上这块骨头开始研究起来。   果然,很快韩嘉彦在甲骨上找到一个字:“少保,这个和篆书的辛字很像!”   苏油点头:“正是!这个字金文也相同,本意是行刑时的刀片。”   韩嘉彦指着辛字之下的另一个字:“那这个字是地支里边的哪一个呢?都不像啊……”   苏油研究了一遍说道:“这个字的字型像一个木棒,中间是个细腰,上下有两段粗的地方,这是一个午字。”   “午的本意,就是舂米的棒子,这个字的模样,不正是一根舂米棒?即便是现在的字里边,也有遗存,木杵的杵字,就是根据形声组字规则,在后世演变中发生的变化。”   “辛午!”韩嘉彦喊了出来:“这是殷人辛午年的卜辞!”   韩纯彦惊得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推断有理,要着真是贞卜文字,那‘洹水南,殷墟上。’……少保,司马迁《史记》中的记载就得到了实证!古人诚不我欺!”   苏油一把拉住韩纯彦的手臂:“这是在洹水边发现的?明日便一同去看看!”   韩纯彦兴奋至极:“何不现在就去?”   “别别别……”苏油赶紧打断:“先找资料。”   说完对两个小子问道:“《水经注》,《舆地广记》都有吧?找出来,还有《尚书》……算了《尚书》不用我会背……《史记》!《皇览》!找出里边关于殷墟的记录……”   “对了,还有地方志,注意关于商,殷,营,宫,王,坟之类的地名,以及历朝关于发现物的记载。”   说完有些丧气:“到底还是要翻书啊……要是大苏二刘,欧阳学士在,断不至此。”   “总是学问未精,书到用时方恨少的缘故,唉!”   韩家三子:“……”   次日清晨,两大两小四个花熊一起上车,朝洹水边上韩家庄子驶去。   都没睡好,不能骑马。   苏油还处于精神亢奋当中,念着昨晚让韩嘉彦整理记录的笔记:“《史记·殷本纪》:帝盘庚之时,殷已都河北,盘庚渡河南,复居成汤之故居,乃五迁,无定处。”   “殷民咨胥皆怨,不欲徙。盘庚乃告谕诸侯大臣曰:‘昔高后成汤与尔之先祖俱定天下,法则可修。舍而弗勉,何以成德!’”   “乃遂涉河南,治亳,行汤之政,然后百姓由甯,殷道复兴。诸侯来朝,以其遵成汤之德也。”   “《史记·卫康叔世家》:‘……以武庚殷余民封康叔为卫君,居河淇间故商墟。’”   “郦道元《水经注》:‘洹水出山东,迳殷墟北……’” 第一千零四十二章 徒弟   韩嘉彦也捧着一本:“少保,可见我们相州,乃是盘庚迁移过来的新都,而之前的都城,你觉得应该是南亳,如今的商丘,还是北毫,如今的偃师?”   苏油微笑道:“那你觉得呢?”   韩嘉彦说道:“《水经注·汳水》记载:‘汳水又东迳大蒙城北,自古不闻有二蒙,疑即蒙亳也。所谓景薄为北亳矣。’”   “椒举云:商汤有景亳之命者也。阚骃曰:汤都也。亳本帝喾之墟,在《禹贡》豫州河、洛之间,今河南偃师城西二十里尸乡亭是也。”   “但是这个论断后人提出了质疑,皇甫谧以为考之事实,学者失之。”   “如孟子之言汤居亳,与葛为邻,是即亳与葛两地相邻。”   “而汤都,记载不过方广七十里,而葛不过封伯之国,地域有限,所以不可能商王陵墓距离偃师八百里而相邻。要是这样,古书里记录的‘童子馈饷而为之耕。’就站不住脚了。”   “据此推断,应该是梁国地区当时有两个名叫亳的地方,南亳在谷熟县,北亳在蒙县,如果我们按照《尚书·仲虺之诰》考证:‘葛伯仇饷,征自葛始。’那么孟子之言是对的。商都就应该是南毫。”   “但是《皇览》里却又提到:薄城北郭东三里,平地有汤冢。冢四方,方各十步,高七尺,上平也。汉哀帝建平元年,大司空史却长乡按行水灾,因行汤冢,在汉属扶风。而且在回渠亭那里,考证到还有汤池征陌的遗存。如果考据是真实的,那么商都又应该在北毫。”   苏油微笑,看到这么聪明爱思考的孩子就忍不住想伸手摸脑袋,想到人家已经十二岁,再有两年都该结婚了,又把手收了回来:“所以郦道元也说了,‘然不经见,难得而详。’”   “他根据《秦宁公本纪》的记载,‘二年伐汤,三年与亳战,亳王奔戎,遂灭汤。’的说法提出另一个假设:在周桓王时期,自有亳王号汤,后来为秦所灭,是西戎当中的一个小国。”   “所以根据古籍记载和事实相证,殷墟之前的商都,当在南毫,而北毫其实是一个叫汤的西戎之国。”   “但是郦道元就一定正确吗?这也是他的猜测。”   “甚至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殷商曾经有过许多旧都,郦道元推断的那个西戎小国,也完全可能是殷商的旧都之一,或者说是商王的陵寝所在。”   “司马迁也说过,盘庚之前,商都‘乃五迁,无定处’嘛。”   “但是到底是五迁无定处,还是前后几个都城,所有这些,也需要留待当代的学者们去继续考证。”   “现在我们已经有了第一步发现,就是通过甲骨,知道了殷商有隆重的卜礼。那相应的,肯定也应该有隆重的葬礼。”   “因此刘向言‘殷汤无葬处’的说法,如今看来,就值得大大的存疑。”   “更重要的是,这还给我们提供了另外一种证史的思路和方法,那就是通过金石文物之类的实物来考证历史。”   “这门学问,理学称之为‘考古’,对恢复古代国家礼乐原貌,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   韩嘉彦狠狠点头:“嗯,我们就去把真正的殷墟和商都找出来!”   苏油哈哈大笑:“那可是一项浩繁的工程,不要指望一步就达到目标。”   对于聪明颖悟的孩子,苏油又忍不住想要提点几句:“喜欢学习是好事,善于思考更是好事,但是思考不是胡思乱想,而是有一套方式方法。”   “比如你刚刚引用的《水经注》中搜集的论据,椒举云:商汤有景亳之命者也。阚骃曰:汤都也。亳本帝喾之墟。”   “那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帝喾建立商朝的时候,定都在亳;而商汤迁都,乃有景亳之命,这是后来的都城,称景亳;而相州,不过是商代多次迁都中的其中一个而已。”   韩嘉彦惊讶莫名:“那少保可知,商代的其余几个都城在哪里?”   苏油看向韩纯彦:“想来《竹书纪年》,君家是没有的了?”   韩纯彦惊讶道:“晋太康二年,汲县人发魏襄王冢,得古书七十五篇。中有《竹书纪年》十三篇,皆以古文记载,后为晋廷所得。”   “中书监荀勖、中书令和峤奉命将散乱的竹简排定次序,遂有‘荀和本’。”   “而当时和峤认为,竹书纪年起自黄帝,或将记载黄帝以来史事的残简作为附编收录。”   “由于竹简散乱,而战国文字当时已经不能尽识,因此争议很大。”   “到了晋惠帝时期,秘书丞卫恒奉命考正竹简,以定众议。但是八王夺位,永嘉乱发,卫恒被杀害。”   “其友佐著作郎束皙续成其事,遂有考正本竹书纪年,又称‘卫束本’。”   “永嘉之乱,导致竹书纪年的竹简亡佚,而初释本、考正本幸得传世。然其后历经安史之乱、五代之乱,文华凋残殆尽,《纪年》传抄本散佚,连初释本、考正本亦渐无存。”   “可贞堂竟然有《纪年》?是‘荀和本’还是‘卫束本’?考证过真伪吗?”   苏油说道:“多方搜求,如今寻得‘荀和本’七篇,‘卫束本’十篇,以两者重合的部分相应证,内容大体相同。”   “盖魏国之史书,大略与《春秋》相应。”   “但是证明其为真,用的是另一个方法,和《纪年》中的一句话——‘懿王元年,天再旦于郑。’”   “我朝史家如司马学士,二刘,与司天监,皇家理工学院正在合作一个大工程,就是根据历史上曾经明确记录过的天象,推断历史的精确年份。”   “这条记载,是说懿王元年,郑地在黎明发生过一次日全食,这是在各种史书里没有记录过的。”   “而之前司马学士和二刘的考订历史上懿王元年那个年份里,司天监和皇家理工推算出,当年太阳历四月二十一日凌晨五时四十八分,的确在郑地发生过一次日全食。”   “此书所载天相,与推断考证完全相同,基本可以确定此书为真。”   “而所得‘荀和本’‘卫束本’合起来,虽然各有断续,终可一窥《竹书》全貌。”   韩纯彦不懂天文,但是觉得这种证史的方法堪称绝妙:“实在是太不容易了……等等,我大宋天文一向为辽国所薄,如今已然精深到这种程度了?”   苏油笑而不答,转头对韩嘉彦说道:   “根据《竹书纪年》中记载,商王仲丁自亳迁于嚣,河甲自嚣迁于相,祖乙居庇,南庚自庇迁于奄,盘庚自奄迁于北蒙,曰殷。”   “理工之学,就是帮助思考的工具,帮助大家大胆假设,广泛存疑,小心求证。”   “每证明了一个疑点的是与非,我们就距离真理接近了一小步,这样一个个疑点解决过去,真理的面纱也就对我们一点点的揭开。”   “而我们的学养,也在这一步步的前进之中,得到丰富,夯实和滋养。”   韩嘉彦恭敬地问道:“少保,此书嘉彦可能一观?”   苏油笑道:“里面有些内容,怕你们现在还接受不了,等到思想成熟之后才可以看。”   韩嘉彦一脸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兄长,满脸的祈求之色。   敌不过韩嘉彦的目光,韩纯彦轻咳了一声:“少保,我家幼弟,资质如何?”   苏油微笑道:“聪明善悟,比他大兄强。”   这评价相当高了,韩纯彦用手抹了抹膝盖:“如果……命嘉彦受教于少保之门……不知……”   苏油点头:“得英才而育之,固所愿也,只是韩家家学丰洽,苏油不敢不情而请罢了。”   韩纯彦大喜:“如此舍弟便托于少保,要是有不善之处,打也打得,骂也骂得!”   苏油笑着摆手:“不至于,不过家中犬子顽劣,嘉彦这个师兄,怕是不好当呢……对了,就算投入我门下,《竹书纪年》,一时半会你还是一样不能看。”   韩嘉彦:“……” 第一千零四十三章 回京   当然苏油也完全没有想到,这短短两日里的经历,彻底激发了韩琦幼子对考古证史的浓厚兴趣,为大宋启迪出了一个未来的金石大家,历史大家。   抛开两个小破孩,一路和韩纯彦谈笑着,来到了韩家庄子上。   管事的早就在庄上候着了,苏油看着水力还算充沛的洹水:“开水力工坊的好地方啊……”   韩纯彦早就顾不上这头了,将发现这块骨头的庄户叫过来,然后带着几人去地里考察。   这一带时常挖出兽骨,龟甲,甚至人骨,甚至淘井挖窑是还偶然会发现铜器。   庄户们早都不以为意了,龟甲变成了小孩子的玩具,或者刮痧压鞋垫的工具,兽骨铲盐挺好使,至于铜器,一般被庄户们随手变卖,或者留在家中当做容器。   苏油看着韩纯彦,满脸的讥笑之色:“你家庄子是块宝地,可惜庄主不姓刘。”   言中指的是墨庄三刘,刘敞已然去世,但是刘颁和刘奉世还在,苏油的意思是要这庄子是墨庄的话,以三刘的见识,定然一眼就能认识到这些东西的文化价值。   韩纯彦羞得满脸通红:“少保就别取笑了,这要真是殷墟文字,我都不知道该向陛下请功还是请罪呢。”   亡羊补牢,知耻后勇,韩纯彦就是这里的天,一声令下,很快,各家户主就拿着从田间地头里搜检来的东西过来。   有些斑驳的铜器上甚至还有铭文,但是看起来韩家庄子上的庄户们日子过得还不错,主家照顾得算是周道,他们和外界接触得很少。   要是脑筋灵活之徒,将这东西带到汴京城可贞堂外,起码三五十贯是卖得出去的。   除了这里,附近还有几处庄子,一天时间里,几人淘到了五件铜器,三十多片带文字的甲骨。   谷雨刚过,地里才下了粟苗,也不好重新再翻地,几人只好就此作罢。   苏油放眼看了看庄子周围,发现了一处低矮方正的土丘,对韩纯彦说道:“四路囚犯里边,有没有盗墓贼,他们找地方才是专家。”   韩纯彦说道:“盗掘乃是重罪。”   苏油说道:“也不一定是墓葬,还可能是宫殿遗址之类,先这样吧,如果这些东西是三代旧物,这是我朝文华鼎盛之兆,陛下一定会降旨的。”   韩纯彦拱手道:“还要拜托少保美言几句。”   苏油笑道:“是,只说你发现的就是。”   便在这时,前方一道快马飞来:“学士原来在这里,让小的好找!”   问询之后,却是蔡京的仆役,送来一封书信。   苏油将信打开看了,对韩纯彦说道:“京中有事,我得回去了,师茂是跟我一道还是过一段时间再进京?”   韩嘉彦立刻将两个哥哥抛弃了:“我随少保一道!”   ……   回程路上,苏油闭着眼睛养神,但是心中思绪翻涌。   能搞定韩家人,自己这边的力量又大了一分。   朝堂里边,如今能话事的人,首相王珪,参政蔡确,章惇,枢密冯京,薛向,开封府尹吕公著,三司李肃之,大宋说起来人才济济,其实翻来覆去也就是那些。   现在,还要加上自己。   好多人都是自己当年的老战友,老朋友,甚至可以说除了王珪交情不深,剩下的都与自己发生过交集。   这里边哪些是朋友,哪些是敌人,其实并不重要。   比如蔡确,对自己一直礼敬有加,大苏案发之前,是他一力压制,之后上任参政,也一直在朝中不轻不重地说好话,但是他一定就是朋友吗?   比如王珪,一直对苏家搞着小动作,但是,他一定就是敌人吗?   《元丰寄禄新格》,看起来,吃亏的是王珪,得利的是老臣和自己,然而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如非自己早有留手,外加性格恬淡,换做其他人如章惇,薛向,只怕是明知道是陷阱也要朝里猛冲,拼一个鱼死网破。   没一个省油的灯啊……   商税收到皇家产业头上的事情被高滔滔阻止,这一条早在苏油意料当中。   苏油要的,也不是什么结果,他要的,是高滔滔拒绝的理由。   脑子里将近期政局进行了一次复盘,感觉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后就得和这一堆人在这口锅里搅马勺,最多心累点罢了。   ……   偏殿当中,蔡确正在与赵顼汇报近日的工作。   王珪如今的工作重心在整理官制,日常政务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蔡确也很上心,将朝政整理得不错。   不过赵顼对蔡确的态度,和对苏油的态度有些不同,苏油奏对的时候,赵顼是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一边听取汇报,一边还在阅读大臣们送上来的章奏条陈。   蔡确说道:“陛下,因圣慈光献太后之故,今年的大朝会取消。”   “如今诸国使臣集聚汴京,从稳定藩国之心出发,需要陛下加以慰恤。”   “夏至就快要到了,先王顺阴阳之义,以冬至日祀天于地上之圆丘,夏至日祭地于泽中之方丘,既然有此礼,不如就利用这次机会,让藩国观礼,使知我大宋礼仪文华之盛。”   赵顼翻着各方信件:“朝中礼仪之争,定下了吗?”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大宋的祭祀制度,到今天也发生了不少的变化。   天地合祭就是其中之一,而朝臣里边支持的和反对的,差不多五五开。   主要是几个原因,一是经济能力限制,能少搞一次就少搞一次。二是……夏天太热。   群臣出于“爱君”的缘故,认为“当今万乘仪卫倍加于古,方盛夏之时,不可以躬行。”   大夏天里几万人顶着太阳晒一天,很容易出事儿。   除此以外,牲币、器服、诗歌、乐舞、形色、度数……方方面面都有争议。   判太常寺李清臣上书:“天地之祀,万国观法,未易轻言。”   “今夏至已近,而乐舞未修,乐章未制,八变之音未及习,斋祭之服未及成,斋宫未及立,坛遗未及广,牲犊未尝在涤。”   “窃虑有司速于应办,或致灭裂,有失严恭。伏乞更加详酌。”   时间不等人,陛下,该准备了。   于是赵顼下诏,让礼院赶紧筹措,结果礼院吵成一团乱麻,将事情上移到中书。   中书下群臣合议,这下更好了,谁不是六经三礼读出来的,人人都有发言权,吵得更加热闹。   最后王珪发话,先定大事,首先,搞不搞?   搞,必须搞!   好,那么,是皇帝亲祭还是宰执代劳?   必须是皇帝亲祭。   好,那么接下来,礼院分出班子各自负责,牲币、器服、诗歌、乐舞、形色、度数分别成立攻关小组,对了,还有配神,大家各自取办吧。   这才算是把事情定了下来。   蔡确说道:“王相公主持决意,事情大体已经定了下来,相比五月不该耽误。”   赵顼点头:“那便抓紧办理。”   蔡确又拱手:“还有一件事儿,如今理工之学日盛,我大宋通数算的人日多,新式教材里边,有诸多关于天文之学的介绍。”   “我大宋有天文之禁,其目的是在于防止大奸利用天象蔑辱人君,煽动乱民,行大不忍言之事。”   “如今数算普及,导致民间研究天文之学的人越来越多,持禁逾难。”   “不少臣工认为,当稍禁天文之学,减少学宫数算的内容,使民风敦厚和睦,而不是锱铢必较,或者诱乱人心……”   却见赵顼捧着一页信笺突然大惊,然后抬头对蔡确说道:“立即宣见王相公,韩忠彦,还有苏颂,刘攽,朝中还有哪些文字大家?对了,还有欧阳发……蔡京和几位知制诰书法也不错,宣他们齐来入见!”   蔡确大讶:“陛下,这是为何?”   赵顼将手里的甲骨画片交给他观看,说道:“苏明润和韩纯彦,在相州发现了商朝记录卜辞的龟甲兽骨,其上文字,乃在金文,大篆以前!” 第一千零四十四章 盛事   蔡确也是文采出众,一看甲骨文已然明白大半,站起身来,后退两步,对赵顼恭敬行礼:“这件事若是真的,陛下,这是大宋文德感天,盛瑞发祥之兆,臣,为陛下贺!”   心底里暗叹一声,苏明润,能不能少搞几出,给老蔡我留点出招的机会好不好……   等到苏油回到汴京,奉旨进宫之后,赵顼和一干群臣已经在殿内聚齐了。   苏油躬身对赵顼行礼:“陛下,臣回来了。”   赵顼很雀跃:“少保辛苦,此行所得如何?”   苏油答道:“臣奉旨考察马政,北苑监王怀,忠勤王事,如今新式牧场已经初见规模。”   “今春得驹五百匹,犊六百头,羔两千有奇,营象草六百亩,苜蓿一千亩,其余豆,麦两千余亩,安纳厢军两千人。”   “以臣考察,新式畜牧之法,在北苑监是成功的,大可以在北地推广。”   这……我们不是要听这些好不好?!   王珪正要说话,就听苏油接着奏道:“然马不经训练,也不堪大用,因此臣觉得,可以在相州设立冬场。”   “相州距离濮东百里,臣也去考察过,五水环绕,草壤丰美。”   “春秋两季,可以让战马在两地转徙,平日里还可以训练骑军行军之道,如今我们已经解决了牧场占地的大问题,那就……”   王珪实在是受不了了:“明润,这些下来再说,先说说……商朝文字之事?”   “哦。”苏油这才说道:“臣在相州,拜祭了韩魏公,其子韩纯彦送上一块牛胛骨,上面有转孔和灼烧等人工痕迹。”   “臣知西南夷里边,有此风俗,部落巫师以之占断凶吉;听闻南海新宋洲,当地土著也有此法。”   “故而臣觉得,这可能是上古巫师祭祀占卜用的骨板。”   “最奇的是其上的文字,与华夏金文,大篆一脉相通。臣虽不能尽读,然于其中,也发现了天干,地支,日月,宫,王等字。”   “而识断其文字,大体分为三类:一是占断战争胜负,二是求示天时丰欠,三是祈祷王室安宁。”   “再联想到相州乃《史记》《春秋》《淮南》等书所载盘庚迁都之地,故而臣推断,这是商代王室占断之辞。”   赵顼又惊又喜,这一点苏油在信里边没有说,看来是一路上研究琢磨出来的:“东西呢?”   苏油拱手:“如今就在宫外。”   赵顼招呼内侍:“去翰林院摆上长案,我们君臣同观。”   等到心痒难熬的众人一步到翰林院,院中已经摆上了长案,案上还铺设了青呢。   苏油打开几案边的一个木盒,将盒子里的一张有字白纸摆在案上,然后取出里边的干草球打开,露出里边一块龟板。   将龟板小心翼翼地放在白纸旁边:“这是其中的一块,白纸上是臣在路上解读出来的部分文字……”   章惇已经忍不了了:“也不要都麻烦明润了吧,我们一起帮忙?”   有道理,群臣顿时蜂拥而上,你一个我一个,各自先抢一个盒子到手再说。   王珪还抢了两个,见到赵顼老神在在地那里站着,讪讪地递了一个过去:“陛下,这个给你的……”   赵顼将手都背上了:“呵呵,你们先看,你们先看……”   王相公你别闹!   好在王珪也等不及了,避免了赵顼的尴尬,一转身就沉浸到了文字研究之中。   在这里玩的,有一个算一个,哦,除了赵顼,无一不是文字专家。   外围翰林们都要急哭了,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朝那一堆翻涌的朱紫官袍里观望。   冯京猛然举起一块龟甲:“丁,找到天干了……不对,前面这个是武!武丁!陛下,臣这块甲骨上有商王武丁的名字!”   蔡京则摸着一块头骨:“简洁峻峭,法度俨然,我汉字之体,果然须得师法于前,这套文字比秦汉篆文多了活泼之意,挺拔之气,自然之理,妙哉,妙哉……”   这种成体系的东西,要造假那是极难的。   无论从书法,行刀,文义上,皆比先秦文字更加古老,却又一脉相通。   院里的都是大行家,很快就统一了意见——真的,这些都是商朝的宫廷档案!   王珪激动的身体都在颤抖,对着赵顼躬身行礼:“陛下钦德,光被万民,文锦缤繁,殷卜始现。臣等得沐尧天舜德,得见商蓍周爻,其幸何如哉!”   “祖宗奋起艰劳,开辟丛榛,整割顿叛,育义兴仁。起礼章于纲朝,昭文艺于陌野。启迪百年,洪范六帝,乃有今日之盛。”   “此皇宋百载文明之报!河图,洛书,不过此贵。臣等,为陛下贺!”   群臣全都以赵顼为圆心,起身施礼:“臣等,为陛下贺!”   赵顼有些傻了,老子什么时候得到过这么高的评价?我知道这几块骨头很重要,但是重要到堪比河图,洛书?   “昔人之受命者,龙龟假,河出图,洛出书,地出乘黄,今三祥未见有者。”——王珪这是将赵顼置之于圣人之位!   赵顼压抑住心头的激动:“苏油,你怎么说?”   所有人这才想起来,发现人在这里呢!   苏油拱手道:“臣贺陛下,然所谓天意,与人远邈,当修事敬诚,庶几无差。”   “王相公所得对,伏羲得《河图》,夏人因之,曰《连山》,夏以兴;黄帝得《河图》,商人因之,曰《归藏》,商以兴;列山氏得河图,周人因之,曰《周易》,周以兴。”   “既然是商王卜辞,其辞必依《归藏》,而其理必序《河图》,也必上接《连山》,下启《周易》。”   “《连山》,《归藏》,失之久矣,故孔圣有‘从周’之叹。若能因甲骨文献得以重见天日,固华夏一族,万世之幸也。”   “这是一项重要的文史工程,臣请命干臣提举此事,召集国内治历史,金石,书法的大家,搜集商都旧藏,整策编年,推祥文字,翻译校注,或者才能将商朝变迁的历史,还原与今天。”   “臣雀跃舞蹈,请从其事。”   “不行!”几个声音从群臣里发出。   首先提出反对意见的,竟然是欧阳修的儿子欧阳发:“陛下,苏油虽干能明敏,然多年仕途,皆是理政料民,文字功夫怕是早已生疏。”   “没有太常,太乐诸多典章文籍的多年淫浸,没有金石文字的家学渊源,如何料理得这般大事?”   “国事繁多,小苏学士当有重任,这样经营文字的功夫……不如,留给微臣?”   最后的转折将众人气了个倒仰,竟然有这么厚颜无耻推荐自己的?!   刘攽赶紧出列:“陛下,欧阳发所言甚是,然欧阳文忠公治《五代史》的时候,却没有听说多所倚仗欧阳发之才。”   说完有些得意:“然而为臣就不一样了,家学不说了,就说自己,无论是欧阳文忠公的《五代史》,还是司马公在治的《通鉴》,都有微臣的绵薄之力。”   “《五代史》最是繁屑琐碎,然臣都能梳理出头绪,抽丝剥茧的能力,当得起陛下的信赖。”   “如陛下有意,臣请通判相州,主理此事,三年无得,即斩臣于洹水之滨,臣断无怨尤!”   靠,这位更狠,不但官不要了,连命都不要了!   众人纷纷出列,陛下此等盛事,我们也要参与!   一时间翰林院变成了便民万货集一般的热闹,搞得赵顼一个头两个大。   一个《周易》,已经被列为“群经之首,设教之书”,如今有比它还要古远的文字资料出土,对于大宋的文人们来说,这就是惊天大事。   要是真能从中整理出《归藏》,呵呵呵,那可是注定要坐到孔子周公旁边,供后世尊享的…… 第一千零四十五章 苏鱼公   这个完全是保守派们的主场,改革派这边,就一个蔡卞勉强拿得出手,可不但人在辽国不说,屁股似乎也不是特别的正;章惇也勉强算一个,但是和苏油一样,也是强在政治。   所以只能看着人家撒欢。   苏油见不是事儿,对赵顼说道:“陛下,此事未若缓议。耽误之急,是奖励韩纯彦,命其妥为保护遗址。”   “其后命翰林院设立局式,由学识深博之臣主事才行。”   赵顼问道:“可有推荐之人?”   苏油说道:“臣以为……或者,只有司马学士。”   此语一出,所有人顿时不闹了。   保守派的活祖宗,没人敢跟他抢。   赵顼其实还不太愿意司马光靠近汴京城,但是殷墟发掘乃是文华盛事,能用的人又实在是没有,只好点头:“那再议吧。”   蔡确适时奏道:“陛下,苏少保发见之功,也当与嘉奖,且寄禄格下,为特进之阶者,已经拟赏,不若双喜临门,便请王相公宣讲?”   章惇立即制止:“不成体统,如此何以尊望重臣?还是中书拟进,然后陛下颁旨宣召,方才行得。”   赵顼刚刚都差点想要随口答应了,得章惇提醒,这才一下清醒过来:“参政说得是,还是再等等吧。对了,在八位宅子里边,选一座给苏油,以后入朝议事也方便。”   赵顼登基之后,鉴于皇城房价高昂,为了照顾宰执们,在紧靠内城的地方,给修了八座大宅院,给宰执们居住。民间俗称“八位”。   在汴京城里边那算是超级豪华公寓,每套院落光房子都是一百多间。   苏油赶紧拱手:“臣还年轻,不怕路途稍远,再说家里人丁也不多,用不了那么大的宅第。”   “之前陛下赏赐的景福坊张知白相公住过那所宅邸,就已经足够了。景福坊离宜秋门就一道城墙,跟那里的街坊也熟悉。八位大宅,陛下还是留着赏赐其他勋臣吧。”   “街坊……你还要继续串门子怎么着?”赵顼不禁有些啼笑皆非:“听说你每次回京,都要搅扰邻居周大娘子?风萝卜炖腊猪腿真就那么美味?”   “要不改天我给陛下送两条尝尝?”   “不要!”   赵顼想想又放缓了语气:“能得百姓拥戴,自然不是错,但是也要注意官体。”   “一品大员在市井厮混,被不识高低的莽撞人冲突了可怎么是好?”   苏油嬉皮笑脸地道:“陛下教训得是,臣下次就改。”   “……”   夏,四月,乙未,观文殿大学士吴充卒,年六十。   吴充为相,务安静。临死前戒训妻子,不得以自己和家中私事干扰朝廷。   世人评价吴充心正而力不足,重其名节,而讥其弗能勇退。   赵顼命赠司空兼侍中,谥正宪。   乙亥,正官名。   详定官制所上《以阶易官寄禄新格》:“中书令、侍中、同平章事为开府仪同三司;左、右仆射为特进;吏部尚书为金紫光禄大夫;五曹尚书为银青光禄大夫;左、右丞为光禄大夫;六曹侍郎为正议大夫。”   对于已经是特进散阶的官员,进国公。   其中王安石,进为左仆射、观文殿大学士,从舒国公改封荆国公。   文彦博,加太尉,进潞国公。   苏油,加少保,进鱼国公。   之前的苏少保,那是瞎叫,其实是太子少保。   这一次去了太子二字前缀,成了真正的从一品,“三孤”之一,有尊望无实职。   苏油,苏鱼公。制命一下,立刻引发轩然大波,群臣纷纷上章反对。   不过这次不是狙击苏油,而是为苏油鸣不平。   于理不合。   宋代封爵,是有制度的,公爵,分为国公、郡公、开国公、开国郡公和开国县公五等。   宗室的封爵不带开国字样,等级比开国功臣爵要高。   而功臣的开国封爵,也是按照封国规模,以大、次、小三等划分。   根据景佑三年评定三等国名,自赵至唐为大国,自相至凉为次国,自江至润是小国。   那么苏油这个鱼国,在哪里呢?   唐代杜佑《迪曲·州郡》载:“夔州,春秋时为鱼国,后属楚。”   最关键的是,在大宋三等国名之中,根本没有这个什么劳什子鱼国!   这就有点欺负人了!   冯京就非常不忿,在朝会上怒怼赵顼:“国朝爵禄,不轻与人,然得授者,必功德孚望,众誉交归。”   “苏油历仕以来,抚南蛮,战西夏,安两浙,定南海。所在称能,扩域万里。而今乃以非礼待之,是推隆其功业邪?还是寡薄其资望邪?”   “如推隆功业,则当进等中之国;如寡薄资望,则不当以公爵偿授。”   “如今置于非位,有讥诮功臣之嫌,有慢薄群臣之心。请陛下收回成命,另行委任。”   “如无职可委,臣请外放,愿让知枢密院事与之!”   李肃之也出列:“冯相所言,乃是正理,然苏油之功,臣以为不在地方。”   “其功之大者,在金融之论,会计新法,在纠正青苗,改良市易,在提振工矿,开辟田亩,在整顿军备,分列台谏。”   “相比地方政务,这些才是国计。一个不伦不类的鱼国公,臣请问宰执,出于哪部典章?”   “故臣附冯公之议。”   “然枢密重职,不可轻易。而三司胄案条例,河渠条例,金融统计之法,本是苏油在三司时所创设。如陛下无任可委,请至三司,臣忝为其副手,也是可以的。”   王珪出列:“陛下,苏油虽然功序已高,然乃在外路所得。今日入朝辅弼,是否如以往一般能渥,尚待陛下试用之。如骤拔高位,失却了磨练砥砺之道。”   “臣等老矣,然苏油尚年轻,为陛下子孙储才所计,也不宜命于高位。”   “特进之臣,尚有介甫公,宽夫公,以二公辅弼殊勋,当列中书令,侍中,同平章事以上。”   “苏油虽在其列,然与二公相比,资望均有未足,且不能与致仕大臣同等。”   “故臣等考议,进少保以示尊荣,然爵在国公之内,而封在诸国之外,似乎更为妥当。”   “群臣大起误会,尚以为薄待未妥,臣则别请圣裁,乾纲独运。”   此话立刻引来更大的反弹,吕公著缓缓说道:“相公处置难服群议,便推诿于陛下,似乎更加不妥。”   “国朝爵位,概不轻授。我们争议的,不光是苏油封爵妥与不妥,更是担心这样的封赏,会败坏了国礼纲常,成为后人讥笑我朝的话柄。”   “相公如今想要将之交于陛下来处理,那以后青史昭昭,都是议陛下而非吾辈。”   “臣束发受教,只知道致君尧舜,故不敢以此未定之议,委之于陛下。相公,我们还是继续商议为好。”   蔡确很满意现在的局面,这次争议虽然是保守派借故而起的一次反弹,但是效果却不一定就会对苏油有利。   无论如何,朝争是因苏油而起,那么苏油就不是无辜的盘观者。   不管苏油是接受还是不接受,都是输家。   接受了,保守派肯定不会满意,两者之间就必然产生裂痕。   接受了,改革派这边就会容纳他?并不,王珪对苏家人的防范之心,不可能因此消减一丝。   不接受,保守派看似赢了,但是苏油却输了,至少“大臣之体”四个字上,会粘上瑕疵,而且极有可能,在赵顼心里会埋下一根刺。   这根刺其实一直就是蔡确非常嫉妒苏油的地方,人人在陛下心里都有刺,司马光的人才四论,有才无德,有德无才,无才无德,而这苏油,似乎是又有才又有德。   如果苏油不接受,那苏油就回到了和自己同样的起跑线上,会让赵顼明白,政治家这种东西,天生就不会是洁白无瑕的,哪怕是仁宗皇帝亲封的“仁性天生”,也照样天下乌鸦一般黑。   而且如今所有人还没有看到,要是苏油真不接受,更大的难题就还在后头。   保守派们能鼓励苏油做枢密使,做三司使,可要是做右相呢?   冯京和李肃之推让枢密使和三司使,真的就只是高风亮节?没有一点自己的小算盘?   想到这里,蔡确心里暗暗得意,事情在完全朝着自己预想的方向在演变,而演变的结果,自己可是连王珪都没有告诉的。   看着诸人的反应,蔡确决心再加一把火:“陛下,何不听听苏油自己的意思?” 第一千零四十六章 说辞   众臣一起安静了下来,赵顼对苏油问道:“苏油,你意如何?”   这话真是客气到没边了,苏油正色躬身:“臣得朝廷陛下如此隆遇,惶恐之至。”   “冯公以为非礼,李公以为薄遇,吕公以为乱制。而臣以为,此封于臣,实在是过于深厚。”   众人都不再说话,知道苏油必有下文。   果然,就听苏油继续说道:“春秋鱼国,即今之夔州,此乃仁宗皇帝,命臣第一次外任之所。”   “对于那里,我是深有感情的。”   “初至夔州,道路险绝,臣与随从共带了四匹马,到抵达夔州东门之时,摔得只剩下了一匹。”   “但是这不是当地百姓的问题,他们是勤劳善良的,哪怕是木叶蛮,也只是被田氏蛊惑,不是存心反叛。”   “那是臣第一次放胆展布薄才,所幸经年之后,夔州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能将‘天下最穷处’变得鱼稻层田,桑麻并谷,上丰峨蜀,下裕荆吴。让臣对自己的理念,有了十足的信心。”   “夔州都能治,天下何处不可治?!”   “夔州还有一个重要的地方,就是地理,那里是蜀中子弟打造航船,冲出江峡,走向九州的发源之地。”   “华夏之族,要是没有一点开拓的精神,如今还在黄土塬上,潼关函谷间打转,如何能在秦时荡扫吴湖,在汉时凿空西域,在唐时开黑水,护靺鞨,何能如现在这般,奄有南海,龙牙,槟城,新宋?”   “夔州在臣的心里,就是这般开拓精神的象征!”   “因此等外之封,臣以为不是问题。”   “焉知多年之后,我大宋不会有交国公?槟国公?新宋都督?天方都护?”   “而等内之封,臣想问,今凉国何在?燕国何在?!”   “臣希望有一天,我大宋重新出现凉公,燕王!”   “所以陛下以鱼国封臣,臣不以为是薄待,只会以为是激励。”   “这是激励臣奋忠义之心,命慷慨之节;知耻而勇,知难而进;励周秦之余毅,复唐汉之旧疆;使子孙百代,耕作难尽,邦藩万里,叛悖必诛!”   “陛下所封,实臣之所愿,此万钧之重望,何敢言轻?”   “好!”赵顼激动地站起身来:“君臣一义,上下同心!”   “此议已决,苏油,进鱼国公,封万户,实封四千五百户,领军机处,备位咨询,助朕决断军国要事。”   苏油躬身:“臣,苏油,谢陛下隆恩!必当报效赤诚,鞠躬尽瘁!”   不光王珪和章惇傻了,群臣全都傻了,军机处,什么玩意儿?!   ……   “听说了吗听说了吗?小苏探花,封国公了!”   “听说了,不过这鱼国在哪儿?没听说过啊……拱卒!”   “听说是在夔州,也算是离探花老家不远,诶你说这当朝一品,堂堂国公,以后我们怎么跟他说话?别马!”   “探花郎岂是那等好名重位之人?否则光一个南海,那是灭国之功啊,俩国!你见到什么多余赏赐没有?我上士……不行还是得飞相……”   “诶怎么还悔棋呢?跟探花郎学坏了……你说以后小苏探花的文集,那不就得叫《苏鱼公集》?不怎么好听啊……”   “什么酥鱼公鸡,你当是过年祭祀祖宗呢?那王相公不也从舒国进荆国了?探花郎以后起码还有三十年的仕途……将!哈哈哈哈哈……哟,周大家的走路都生风啊,听说你家猪腿官家都知道了?”   周大家的美得满面红光:“小二说,我们家的猪腿以后都能叫苏公猪腿了。二老你们说是不是?”   “周大家的,二小子那是在逗你呢,这四个字怎么断都像在骂人,你没觉得吗?”   “哎呀真是呢!这死小二!下次路过揍一顿!”   “摆棋摆棋,今年宜秋门槐花开得早,我就说有大喜事儿,原来应在了小苏探花身上,哎哟对了,老王你家新妇快生了吧?”   “是,就这些天了,瓦缸里边鲫鱼都养上了……”   “那你家新妇分痛盆上边的助产官人,头上冠帽几道梁?可别弄错了哟。”   “对哟,老张你真提醒了我了,如今该是七梁冠,等孙子散学让他拿笔添一道才行……”   ……   甲寅,朝廷下旨,设商周考易局,收集商周以来甲骨,石鼓,彝鼎,竹简诸文字,进行收集,整理,考订,翻译等研究工作,由端明殿学士,西京留司御史台司马光总理,设东西两个分局,西局由司马光亲自领事,主要负责研究西周以来文字;东局由翰林学士,判尚书考功,同知太常礼院刘攽主领,负责断详西周以前文字。   刘攽学问极深,但是诙谐比大苏更甚,刚刚入馆的时候,常乘一劣马出入。   同僚就劝:“你就不考虑趋朝之际,从人群中经过的时候,有奔踶之患耶?”   刘攽回答:“吾自有处置。”   同僚就问:“何以处之?”   刘攽回答:“吾准备买青布作小襜,遮在马屁股后边。”   同僚讶异道:“此不是更诡异了吗?”   刘攽说道:“初幸馆阁之除,俸入俭薄,不给桂薪之用,因就廉值取此马以代步。”   “却不意诸君督过之深,我姑为此,以掩言者之口耳。”   挡马屁股的布帘子,作用是掩言者之口,这就是恶毒地将人家的嘴比喻成马屁股洞。   蔡确新任参知政事,刘攽看不惯蔡确骤然幸进,就给蔡确取了个小名,叫“倒悬蛤蜊”。   蛤蜊在京中有个别称,叫“壳菜”,倒过来就是菜壳,与蔡确谐音。   闻之者无不忍俊不禁,而蔡确痛恨之。   正好找理由将他赶到亳州去当知州,顺便提举商周考易东局事。   四月,辛酉,因苏油所奏,罢群牧行司,复置提举买马监牧司。   同时,朝廷在相州置北苑冬监,在福建,广东十一岛复置孳生监,陕西置育藩监。   四通商号以年出五千匹战马关扑,获得了十一岛,孳生监和育藩监的承包权。   这个月天时不利,陕西路出现大雨,而开封周围出现旱情,朝廷命臣工乞雨,驱魃。   工部侍郎吴安持上书,黄河河道北移,引黄济汴越来越困难,而且黄河泥沙极多,会导致汴渠的堵塞。   因此请求朝廷考虑,从上游另行引水,从洛阳引洛河水向东北,到河阴县的瓦子亭,接入汴河。   这样一来,既可以将古通济渠最大限度的利用起来,还可以将漕运从汴京直通洛阳。   苏油奏疏,对吴安持的意见表示赞同,同时进行了一些补充。   以前的汴河引水工程,依靠的是黄河,黄河泥沙过于厉害,因此吴安持的建议可行。   但是洛河是黄河上游的支流,水质虽然清澈,无泥沙之患,但是暴涨暴落,也不尽人意。   幸好却是可以通过如今的人工技术加以控制的,所以真要实现吴安持所说的漕通洛阳,还必须配套两个大工程。   其一是洛水上游的水力控制枢纽和大型水库,保证稳定水流输出。   其二是汴渠上,复闸和水柜的数量还需要增加。   这项工程的意义,不仅仅是让大宋如今的生命线汴渠得到足够清澈的水源保障,更重要的,是等到工程完工以后,漕粮可以从汴京直接运往巩义洛阳!   那里曾经是汉唐时期最大的粮食中转中心,隋炀帝曾在洛口造兴洛仓,所谓“兴洛仓即洛口仓也,隋置仓于巩者,以巩东南原上,地高燥可穿窖久藏,且下通河洛漕运。”   当年的兴洛仓仓城周围二十多里,有三千个粮仓,每个粮仓储粮八千石,共可储两千三百万石。   即便是到了后来的盛唐,全国主要大型粮仓的储粮总数,也不过才一千两百多万石,仅仅是隋炀帝洛口仓储备能力的一半。   因此大宋完全可以在旧址上将兴洛仓恢复起来,不要求恢复隋唐时期那样的规模,只要求作为陕西四路军民后勤保障基地,那是绰绰有余! 第一千零四十七章 发展路线   除此以外,干渠有了,沿途的支渠和蓄水设施也要同步修建起来,除了提供交通运输,还得如都江堰那样,成为集防洪、灌溉、工坊动力、航运于一体的综合性水利工程。   如果这项工程完工,自唐末以来日渐荒废的隋唐通济渠,将重新发挥出巨大作用,沿途的洛阳,郑州,开封等府州郡县,都将蒙利。   通济渠原先分为三段:西段,自东都洛阳西苑,引谷水、洛水,东循阳渠故道由洛水注入黄河;   中段自洛口到板渚,是利用黄河的自然河流;   东段起自板渚,引黄河水走汴渠故道,入于泗水,注入淮河。   大苏曾经对此做过详细研究,结合四通勘测司的图文资料,提出了一个观点,那就是华夏大地上的运河,是华夏民族从数千年前起,就一直在不断开凿的连续性工程。   比如历史上记录的隋炀帝所开的运河通济渠,其实并非隋炀帝一人下令全新开凿的。   他在《书传》说道:“自淮、泗入河,必道于汴……又足见秦、汉、魏、晋皆有此水道,非炀帝创开也。”   然后有分析了楚、汉中分天下的鸿沟;汉末年曹操和袁绍相持的官渡;以及王濬伐吴杜预信中所提的“径取秣陵……自江入淮,逾于泗汴,溯河而上,振旅还都”的记录,证明了秦、汉、魏、晋以来,早已有此水道,并非隋炀帝一人之功。   不要小看这一点历史研究,这个理论,这对大宋的水利工程建设具有指导性的意义。   就吴安持所提出的这个工程来说,其实真正需要完全新建的,不过是洛口到板渚那很短的一段,在黄河的旁边另行掘出河道,不再利用浑浊的天然河道,这就减少了泥沙的流入。   剩下的,那就属于隋唐旧河道改造工程,同时增加一些支渠,水闸,满足灌溉和通航就行了。   如今的工程技术已经成熟,完全可以支持这样的工程,因此请朝廷设立通汴河渠司,专门负责此项工程,臣推荐吴安持为提举,陛下遣中官监督。   这个工程虽然苏油不是发起者,但是苏油在任职开封府期间,曾经主持过汴口埽调水工程,疏通过汴口埽——汴京——陈留一段,也算是有实际经验。   吴安持是吴充的儿子,王安石的女婿,虽然受父亲的影响更大,但是岳父那边的影响力也不是一点没有。   不过吴安持和王安石的那些继承人是压根尿不到一壶里去,因此同样既稳重有意愿改革的苏油,成了他选择的天然盟友。   赵顼准奏。   同月,宋用臣在河东上书,再次肯定了司马光和苏油的北流说。   同时转递了窦仕的考察报告:“商胡一也,横垅二也,禹旧迹三也。然商胡、横垅故道,地势高平,土性疏恶,皆不可复,复亦不能持久。”   “惟禹故渎尚存,在大伾、太行之间,地卑而势固。”   上报了工程进度,濮阳河堤,与北苑监的兴建同时开工,采用了新式的竹筋混凝土预制件加沙袋,工程迅速,效果十分良好。   现在濮阳的堤防隐患已然得以排除,臣已命窦仕转去内黄,与秘阁校理李垂,知深州孙民共议修复,按照此法营造内黄大堤。   赵顼大喜,予以嘉奖,同时下令沿河州县,准备救灾物资,顺便命将京中内藏库的粗麻取出来,加工成粗麻袋子,作为备灾物资发放下去。   四月的朝廷很繁忙,礼院详定出夏祭的制度,虽然还不能让各方满意,但是王珪大手一挥,我们那啥……呃,谁常说的来着,先解决有没有的问题,再解决好不好的问题。   事情好多的,设宫县乐、文武二舞,改制乐章,用竹册、匏爵,增配帝犊及捧俎分献官,广坛遗、斋官,修定仪注……要吵我们等这个翻篇之后再继续?   纷闹之中,一个小小的部门,不显山不露水的,在宫城外西南,尚书省背后,西角楼街边上一处小院当中,成立了。   这里是吴起庙旧址,军机处设在吴起庙,虽然纯属因缘巧合,倒是挺合乎大宋的规制。   右掖门出来向后转,往北就是吴起庙,西角楼大街,西华门,金水门。   左掖门出来向后转,往北就是明堂,甜水巷,南通巷,南讲堂,北讲堂,热闹街,东华门,马行街,鸡西儿巷……   南边尽头是潘楼,北边尽头是矾楼,中间无数妓院,瓦市,鬼市……   以皇城为中心,左边文,右边武,左边繁华得一逼,右边……右边拿得出手的,大约就是西车子曲,史家瓠羹、万家馒头三样东西。   西车子曲就是一种酒,万家馒头就是包子,史家瓠羹稍微讲究点,是一种类似羊肉汤面条的东西。   如今一个文士,领着几个年老的武臣,就在史家瓠羹店品尝这道特色早餐。   要是知道他们身份的过来看见,只怕会惊得眼珠子掉在地上。   当朝一品少保,鱼国公苏油;   左武卫大将军、提举崇福宫,武功县男郭逵;   永兴军路钤辖,知环州种诂;   左金吾上将军,解州防御使折继祖;   上柱国,持节忠州诸军事、金城县开国候,忠州刺史折克柔。   河山半壁,砥柱金梁!   这里边就苏油和折克柔稍微年轻一点,折可柔眼睛也出了问题,因此除了苏油,其实都是拿着朝廷俸禄打酱油的半退休状态。   尤其是折继祖这种都快七十岁的老将,他可是经历过朝廷钳制,监司纠绳,文官欺压那种艰难日子的,如今不由得唏嘘感慨:“此生何幸,竟然能生见汴京……”   苏油给几个老将分发滚水烫过的筷子:“折老昨日陛见过了?”   折继祖眼角含泪:“先皇和陛下隆恩,没说的,这把老骨头只能接着报效了。”   昨日折继祖入宫觐见,赵顼好言安慰,说起了不少早年间的事情。   以前的麟府路军马司,对折氏的钳制太为过分,并州知州梁适查清原委之后,向仁宗皇帝报告折氏的艰难处境。   说折氏累世承袭知府州,本族仅三百余口,而其部缘边蕃族甚多。   每次犒劳,折继祖都是用自己的俸钱来开销,为了将蕃部安抚妥当,折家自己本族的日子,过得比属下蕃部还惨。   平日里,还要拿家族中借牛莳田的租金来补贴公费。   然后还要被紧密监视,严格考核,和对内地知州大不相同。   各种条条框框繁密至极,导致折继祖屡屡上书,恳请朝廷将他解职。   请求朝廷密加存抚,以安其心。   仁宗皇帝知道后,特意派遣使者持诏抚谕,还特意拨款五百贯,让折继祖为其父改葬。   到了赵顼这里,做法就更加妥当了,当然也是苏油的秘密建议——从陕西到河间,对边蕃的笼络,名声怎么能落在边将的手里呢?   必须由朝廷出面,统计户籍,人口,促进贸易,提高蕃户生活水平。   对于蕃部首领,则收其权而给其利,结合家庭式畜牧业和统筹收购,实际上是将蕃部渐渐分解拆散,将蕃部首领的身份,从军政一体渐渐转化成了军政分离。   对于折家这种世镇边将,朝廷指派官员帮助其料理民政,设定流官,而折家子弟得以专心军伍,算是各得其所。   办法很简单,也很有效,你要继续军政一体,那就算是自力更生,朝廷也不会让你硬性转变,不过就得继续过以前那种饱一顿饿一顿的日子。   你要是选择军政分离,同意部落拆散为家庭,变为郡县,让朝廷派遣流官管理,那好处自然多多,生活立马发生质的飞跃。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政治,经济,军事,宗教多管齐下,绝大部分的延边蕃人,还是开开心心地选择了融入大宋这个民族大家庭,接受了大宋给他们设计的发展线路。 第一千零四十八章 饶骨头   如渭州,岷州这些开展得较早的地区,蕃人行汉礼,穿汉服,说汉话,除了几个传统的大型节日,其它时候与汉人其实已经没有多少区别了。   即便是如此,苏油还给他们设计了很多后续,比如从各部调集精英参与到大宋的建设当中来。   如今陕西蕃人,最远的已经在新宋洲传授当地军士畜牧技术了。   还有不少在汉人内地的牧场效力,从南海,蜀中,福建,广东,两浙,再到如今的北苑监,都有他们的身影。   折家对大宋朝廷的忠诚度其实是相当高的,从折家现在的选择也能够看出来。   麟府路细毛呢,现在也是折家的拳头产品,不过那东西用来做文士袍子太重太奢侈,因此现在北边冬季,流行的是仿军礼服制作的毛呢大衣,里边是衬衫和毛衣,更加适合骑行。   汴京人对新款的追求也是竭尽全力,京中无赖子弟,能从父兄那里搞到一条灰呢阔腿军裤加皮靴,或者武装带,就够他们在同伴那里显摆好一阵。   新军服饰,以其简洁实用,硬朗威严的特有风格,在儒风一片的汴京城里,竟然成了一种逆时尚元素,在年轻人当中极为流行。   甚至有不少子弟投身军伍,就是为了那一身挺括精神有派头的新军军装。   瓠羹,就是葫芦做的羹。   葫芦分好多种,宋代已经有专门用作蔬菜的葫芦。   葫芦不能吃的叫“匏”,能吃的叫“瓠”,前者坚硬,后者肥嫩,前者苦涩,后者甘甜,前者晒干了能做成容器,后者切成片能炖成羹汤。   将羊腿与羊身去皮剔骨,切成大块,用草果做作料,炖成一大锅羊肉汤,滤去浮沫,将熟羊肉从锅里捞出切片;   之后取瓠子六只,挖去嫩瓤,刮掉外皮,也切成片;   用姜汁和面,擀切成面条;   将瓠子片、羊肉片与葱段同炒,添入羊汤,烧沸后,下入面条煮熟,最后用盐醋调味,这就是瓠羹。   苏油给在座个人介绍:“老史家也是老西军,投奔京中亲戚之后开起了这家店,滋味不错分量足,名声就起来了。结合京中瓠瓜弄出来,颇具特色。”   这短时间里苏油就在老史这里也混成了老客,老史见着便过来招呼:“官人有时间没来了,快里边请!”   “最近出了一趟差。”苏油笑问:“老史,你家那‘饶骨头’呢?”   老史赧笑道:“送东城进学去了,里正说家小子坐店门口招揽生意,上官见到孩子没有读书会查问,不许他叫卖了。”   “我想着也正好官家仁德开了小学,书本都是现成的也不用钱,将来能识字算账也不错,便让浑家一早送过去了。”   苏油说道:“这城西跑城东,耽误大人一早上的功夫,老史你就要更辛苦了。”   “值得值得。”老史脸上都笑出花儿来了:“好家伙昨日拿了个什么小奖状回来,还有两颗糖,说是班上数算拿了个第一名,数算先生发的,这就是那什么……光耀门楣?”   苏油哈哈笑道:“也是,见天坐门口看你做生意,这加减上头就比别家孩子强。”   老史瓠羹在京中也算是出名的,大人忙不过来,就让家中小子坐门口。   小子也机灵,在门口无聊,就喊:“饶骨头——饶骨头——”   意思是来我家吃瓠羹,除了瓠羹之外,还送块骨头。   一来二去的,这叫卖法还成了史家瓠羹的一块招牌。   苏油笑道:“老史,今日招待的几位可都是西军出来的老将,全都是吃羊羹的行家,你给打起精神好好调弄好喽!”   “几位老爷就瞧好吧!”老史精神头来了:“老客官人的面子必须的,给每位老哥饶块大骨头!”   不多一会儿瓠羹端了上来,几人品尝了一下,折继祖就笑道:“果然不错,出了陕西,还能吃到秦地羊羹的味道,明润这客请得有心了。”   老史端了一碟青蒜末上来:“汴京的羊和秦州那边没法比,听了官人的指点,让我在煮每碗羊汤的时候,加了几块羊油炸过的面筋,然后肉上留下烫皮,滋味一下子就丰厚了好多。”   几人都是相视莞尔,对的,这位就是大宋饮食的活祖宗,他指点你一二,你这小店的生意还得火。   种诂端起羊汤来:“明润,此番多劳你周全,大恩不言谢。”   苏油端起羊汤和他走了一个:“国家大事,最好不要掺杂私人感情在里边,而且一错再错,那就更是处置失当。”   “身在高位,更是要小心警惕,不要觉得自己成了大人物了,就忘了当年一碗羊羹都要高兴半天的初心。”   “我周全的不是你,而是西军和陕西转运司之间的关系。为何当年你我在陕西的时候,可以文武融洽,共济国事,到了今日就不行了呢?”   “带各位来这个小小的食档坐一坐,也有体味一下这种滋味的意思在里边。莫以为自己不再寻常,便是初心。”   范纯仁出知庆州。因为陕西大雨,果断决定打开常平仓放粮赈济灾民。   下属官员请求先上奏朝廷并且等待批复,范纯仁说:“等到有批复时就来不及了,我会独自承担这个责任。”   之后移文环庆守军,让他们协助救灾。   从理论上讲这是不合规的,种诂很谨慎,为家族计,当然予以拒绝。   偏偏种诂有个有私怨的降蕃,认为这是一个机会,于是带军帮了范纯仁。   这事情本来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可种诂上奏朝廷,要求惩治那个部属。   范纯仁当然也要保那个人,于是弹劾种诂不顾大局在前,公报私仇在后。   种诂为了自保,立即反制,弹劾范纯仁虚报灾民数量,私开常平仓,过额发放救灾粮,从中中饱私囊。   范仲淹治理陕西,对种家有知遇之恩的,其后两家关系一直非常的良好,到此出现了巨大裂痕。   赵顼派使臣调查。   恰逢冬小麦丰收,老百姓奔走相告:“是夫子救活了我们,我们怎么能让他反受连累呢?”   昼夜不停地争着送粮归还常平仓,等到使臣抵达陕西的时候,常平仓的粮食已经没有亏欠了。   经过调查,范纯仁的确私开了常平仓,理应惩处,但是心是好的,结果也是好的。   因为和军方关系紧张,朝廷将他调任知齐州,不过却又立即派了他的弟弟范纯粹权陕西路转运判官,紧跟着进转运副使,这其中警告种家的意思非常明显。   除了私开常平仓是事实,范纯仁的其余罪名,纯属种诂恶意捏造,因此种诂同样被发落去职,从经略使降成了环州知州。   苏油知道此事后,将种诂捞了出来,准备让他出任皇家军事学院一职。   好歹有个“小隐君”的名头,算是武臣里边少有的文武兼备的人物,担任军事学院山长,能力上是没有问题的。   赵顼同意了苏油的这项建议。 第一千零四十九章 大地图   一番话说得种诂面有愧色,苏油这才和缓了语气:“我朝对武臣待遇优厚,转迁迅速,这是文资比不了的。”   “武臣不要以为是文臣钳制过甚,还得转过头来看看自己——是不是做出了让所有人服气的功绩?对不对得起朝廷给的那份俸禄?”   “作为军人,首先要问自己为国家做了些什么,而不是先问国家为自己做了些什么。”   “还是那句话,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所以不光文要变,武也要变,而且,还要争取变在前头!”   “吾辈军人能做什么?很简单,就是锻炼强军,出与大国争胜!”   “但是要实现这个目的,需要一个宏大的体系,包括明确的战略规划,强力的后勤保障,高效的指挥架构,大量的军事人才。”   “一会儿我们就能见到军机处到底是什么样子,要完成什么职责。”   “这个任务是我主动向陛下要来的,你们也是我让陛下请来的,除了寄重功臣,各位肩头的担子却也不轻。”   “大质,徐禧和五郎在延安,上书大言西夏未足取,我已经去信让他们将方略和军力上报上来。”   “我希望他们说的是真的,但是如果言不符实,休怪我行文申斥。”   在座的都是老西军,对两边的战力都清楚得很,也了解苏油的性格,种诂赶紧拱手:“五郎鲁莽,少保休怪。”   苏油叹气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我本来对五郎寄望甚高……军机处还有一个作用,就是让陛下对大宋的国力,财力,军力,有一个冷静准确的判断,对今后的国家战略有一个总体的了解。”   “先不说了解别人,先了解自己再说吧。”   几个老将默默点头,看来此番入京,不是简简单单来享福的。   吃过早饭,苏油领着他们来到了吴起庙。   吴起在唐代算是武成王庙十哲之一,结果宋朝建国之初,宋太祖赵匡胤幸武成王庙,历观两廊所画名将,以杖指白起曰:“起杀已降,不武之甚,何为受享于此?”命人去之。   而后左拾遗知制诰高锡上疏,论王僧辩不克善终,不宜在配享之列。   于是太祖乃诏吏部尚书张昭、工部尚书窦仪别加裁定,取功业始终无瑕者。   其后升汉灌婴、后汉耿纯、王霸、祭遵、班超、晋王浑、周访、宋沈庆之、后魏李崇、傅永、北齐段韶、后周李弼、唐秦叔宝、张公谨、唐休璟、浑瑊、裴度、李光颜、李愬、郑畋、梁葛从周、后唐周德威、符存审二十三人;   退魏吴起、齐孙膑、赵廉颇、汉韩信、彭越、周亚夫、后汉段纪明、魏邓艾、晋陶侃、蜀关羽、张飞、晋杜元凯、北齐慕容绍宗、梁王僧辩、陈吴明彻、隋杨素、贺若弼、史万岁、唐李光弼、王孝杰、张齐丘、郭元振二十二人。   宋太祖看过之后,做了补充,诏塑齐相管仲像于堂,然后还是让画魏西河太守吴起于庑下。   当时的秘书郎直史馆梁周翰上言:“凡名将悉皆人雄,苟欲指瑕,谁当无累?!一旦除去神位,吹毛求异代之非,投袂忿古人之恶,似非允当。臣心惑焉。”   不报。   不过吴起的兵法主张,认为必须把政治和军事结合起来,对内修明文德,对外做好战备,两者必须并重,不可偏废。   在政治、军事并重的前提下,还必须重视政治教化,用道、义、礼、仁治理军队和民众,对战争要采取慎重的态度,反对穷兵黩武。   这些战争理论,也是非常符合当今的治理要求的,因此虽然吴起地位降低了,但是其兵法一样是进士必考书目。   吴起为魏将,虽然最后死在楚国,但是后人为他在大梁城修造了一座衣冠墓。   战国时魏国的都城大梁,就是如今的开封,这座墓的旁边,后来又修起了祠堂,再后来变成了今天的吴起庙。   战国名将,在几位老将心目中的地位那是不容置疑,于是大家先去给吴起上了香,这才来到旁边的一座院子里。   院子没有任何标识,然而戒备森严,门口两侧有新军守备,见到几人到来,两侧卫兵猛然一个立正,左手扶着上了刺刀的神机铳,右手行了一个捶胸礼。   苏油还了个军礼,带着几位老将进入院内,转过照壁,就见到院中无数的书办来来去去。   一名文士和一个中官上来施礼:“勾当军机处联络厅蔡京,勾当机宜厅,权掌书记童贯,见过诸位将军。”   折继祖看着两厢房间上挂着门牌,分后勤,教育,联络,杂事四厅,还写着主事等人员名称,不由得点头:“比兵部和枢密院清晰多了。”   苏油笑道:“让他们忙,我们先去内堂叙话。”   穿过第一层院落,进入到第二层办公区域,一边是机宜厅,一边是战略厅,人员明显少了很多,但是气氛明显冷肃了不少。   底部则是正堂,正堂两侧一边是宿卫室,一边是都厅。   进入正堂,没有别的衙门那些象征着威仪的匾额和瑞兽绘画,但是迎面一张大图,让几位老将都心神激荡。   《九州坤舆全图》!   这是如今大宋的绝大机密,苏油带领着理工人才,锲而不舍耗费了整整二十七年时间,又结合了沈括的《天下州县图》,加上了经纬测量,绘制出了这幅精准的地图。   地图比例尺为五十万比一,占据了都厅整整一面墙壁。   地图上包括了大宋内地全境,还有大理,青唐,西夏,辽国,朝鲜,日本,南海诸岛,诸国的部分疆域。   各处州县,山脉,河流,岛屿,关隘在地图上清晰明白。   从高到低还用从暖色到冷色进行了绘制,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地势高下,山间的通道壑口清晰可辩。   就连道路也分了三种,分为蓝白相间的粗实线,中实线和细实线。   左下角还有各种图例解释。   郭逵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奥妙,郑州到开封一百五十里,被分作了五段,道路上的一段,代表三十里的路程,不由得赞到:“此图精妙之极,堪称兵家至宝!”   种诂看着永兴军路到河湟一带山脉,眼睛有些湿润:“数代人浴血沙场,就是为了捍卫西北几处门户,今日从此图上看,也不算徒废心力。”   折继祖看着地图上被辽国西京道和西夏左厢神勇军司包夹着的突出部位,那里是折家世代守护的丰州,府州和麟州,也是唏嘘感慨:“当年李继迁派间谍通辽,诱其犯界,辽将韩德威率大军入侵,祖父御卿公带病出征。”   “后来病势加重,曾祖母派人要把他接回家养病,家祖言:‘世受国恩,边寇未灭,今大敌当前,怎能弃士卒而自便?死于军中,乃军人本分焉,望母亲不要牵挂,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言罢涕泪纵横,第二天死在军中,年仅三十八岁。”   “咸平二年九月,河西叛羌引赵保吉寇麟州万户谷,进至松花寨。”   “伯父惟昌公与叔惟信公,从叔海超公率兵拒战于城会。夏军人多气盛,伯父率部奋力反击。”   “中箭落马被部将救出,海超公和惟信公战死。”   “不到一月,夏军又犯,伯父不顾伤痛哀戚,在埋井峰设伏,将其击败。”   “大中祥符七年,伯父带病护粮,冒风沙而行,途中病故,年仅三十七岁。”   “此后西夏日强,时常寇略,从祖父算起,八十年间,麟府大小不下百战,折家父兄,子弟,埋骨在曲野河,兔毛川的,已经不计其数了。”   说完对一边唏嘘的种诂怒目而视:“小五子骄狂得没边了!看看这地图,夏人岂是易与之辈?!”   “和南军司,保泰军司,静塞军司,嘉宁军司,祥佑军司,左厢神勇军司,多占地利,如今大宋自保有余,攻伐不足,何敢出此妄言?”   郭逵皱着眉头审视着地图,举手打断了折继祖:“说正事。如今倚图而观,可谓一目了然。” 第一千零五十章 圣旨   “诸位请看,西夏侵扰我大宋,目标不外乎两路。”   “首先为永兴军的鄜延路。只要占有银、夏、绥、宥、静五州,即可攻取延州。”   “延州若下,则关中震荡,进可直逼京兆府,之后沿汴渠攻伐河南府,开封府。”   “次则攻取河东路麟州。只要能攻下,则我河外府、丰二州必失。”   “之后夏军退可隔河而治,进可取我太原。”   “太原若下,京畿再无遮蔽,千里沃野,即成夏人马场。”   “是以夏人欲得利,必寇我鄜延、麟府,而我欲据敌,也必守此两地。”   苏油点头,老将们进入角色如此之快,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不由得插嘴道:“如此说来,其实对夏战略,也不复杂,乃是增厚鄜延、麟府防守,然后在军事力量对比发生逆转的时候,找机会适当出击,事情就解决了?”   几个老将你看我我看你,郭逵叹息道:“明润所言自是正道,但是须知战阵乃是以正合,以奇胜,没有人会束手待毙。”   “西夏初起,力量对比自不待言,我大宋占了绝对的优势,人人皆以为必胜,结果呢?”   折可柔说道:“结果就是大宋失于地利,被李继迁牵了羊,最终李继迁伏袭获送往灵州的四十万石粮草,并在辽国的帮助下攻取了灵州,声威大振,改称西平府,建为都城。”   种诂点头:“正是,之后元昊袭破回鹘夜洛隔可汗王,奇取甘州,用两年时间向西攻打吐蕃、回鹘,占据河西全镜,继而攻打兰州诸羌,留兵镇守凡川城,切断大宋与吐蕃通路。将领地扩至十八州,境土扩达两万余里,军队总计五十多万。”   郭逵说道:“其实这也是朝廷在李德明时期迁延绥靖之祸,二十年中人家一直在极速扩张,而我们则懈怠了,坐视西夏壮大。”   “等到元昊亲率大军进攻延州,在三川口大败宋军,俘获刘平;次年在好水川诱宋军入伏,任福丧师之后,局面就彻底逆转了。”   说完叹了一口气:“元昊乘大胜之威,转攻麟、府二州,攻破宁远寨。侍禁王世亶和兵马监押王显战死,宁远寨被放火彻底烧毁。”   折继祖一脸的侥幸之色:“麟州城池完固,在兄长继闵主持下,元昊不能攻取。便将兵锋转向府,丰。并且攻陷丰州,驻兵琉璃堡,纵游骑抄袭麟、府间。”   “麟州乃是依山建城,最为坚固,但城中向来缺水,夏军已围攻三十昼夜,守城将士已经面临被渴死的危险。”   “当时朝中已有人建议放弃麟州。幸而欧阳学士等人力排众议,调张亢为并代都钤辖、管勾麟府军马事。”   所以说大宋是一个神奇的国度,尤其是北宋时期,其中一个神奇的地方就在于,文人比武将打战厉害得多。   张亢是儒臣,但是行事风格却与一般儒生大相径庭,与其兄张奎俱有声名,但是兄长是标准官僚,弟弟却是豪滑任侠,颇有张乖崖,陈季常之风。   当时有句顺口溜,叫做“张奎作事,笑杀张亢;张亢作事,唬杀张奎”。   后人评价:“奎治身有法度,风力精强,所至有治迹,吏不敢欺,第伤苛细。   亢豪放喜功名,不事小谨。   兄弟所为不同如此,然皆知名一时。”   张亢有谋略,敢打仗、会打仗,之前李元昊未起之时,他就一再上书告诫朝廷需要提防,可惜没人听他的。   如今战况危急,终于有人想起了他。   张亢到任之后,很快解除了府州的危困,并派兵支援麟州。   同时折继闵针对夏军围城渴兵的方略,听取了知州苗继宣的建议,用城内污水沟的污泥抹城墙。   元昊看到这种情况,果然上当,认为是中了反间计:“谍谓我不庸战,不三日,汉人当渴死。今尚有余以圬堞,谍绐我也。”   当即杀掉间谍,撤走了围兵。   之后张亢到了,大展神威,终于让一直顺风顺水的李元昊见识到了大宋战术大师的风采。   张亢手下的万胜军皆京师新募市井无赖子弟,战斗力纪律性堪称弱鸡,于是张亢就连敌人带自己人一起坑。   以三千人对三万人,效仿韩信置之死地而后生,获得了琉璃堡大捷;   和骁将张岊互换军旗,让夏人上钩,以为那边好打,主动出击当时最精锐的张岊虎翼军,双方鏖战良久,张亢却突然带着京中流氓子弟出来,攻击夏人后路,取得了兔毛川大捷。   两战连胜之后,张亢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连续修筑了清塞、百胜、中侯、建宁、镇川等十多所城堡,在麟州北面构建起一套完善的防御工事,彻底解除了麟府之危。   而从此后一百年,这套体系一直发挥着作用,三州虽然被夏辽包夹,却再也没有被攻陷过,可见其人眼光之毒辣,构思之精妙。   后人评价:“张亢管勾麟府军马事,破之于柏子,又破之于兔毛川,筑十余栅,河外始固……元昊乃归塞门砦主高延德,因乞和。”   “区区书生,功名如此,何其壮丽哉!”   不得不说,大宋有时候还是挺幸运的,为难关头总有人出来给它续上一波性命。   不过如张亢王韶这种打法,苏油是压根不会的。而且在他心里,也就是李元昊战略上差了些,心里边还是存着打劫而不是灭国的主意,否则庆历年间那一波能不能够扛的过去,还真的两说。   几个人看着地图,不知不觉就复盘到了现在,大家心里都不免有些悻悻然。   要不是李元昊战略意图不够坚定,一个湿泥巴糊墙的计策就彻底打消了其入侵的想法,光那一把大宋就得糊。   之后的岁币,实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郭逵说道:“所以还是明润看得准啊,大宋和西夏,本身就是不对等的两个国家。一个是财主,一个是赌徒,财主老跟着赌徒的思路走,本身就是战略性的大错误。”   苏油说道:“那是,即便是到了今天,大宋抱持着赌徒心态进行战争的声音,依旧不绝,这也是军机处战略司存在的必要性所在。”   “写篇文章,都要采集典故,构思关窍,设置转折,拟列纲要,思量成熟之后,方可下笔。战争,那就更不能轻易了。”   “如今大宋已然获取了对夏战局的优势,加上我大宋经济已然好转,我看从上到下,都已经有些懈怠了。”   “取得优势,只是走完了第一步而已,之所以会出现懈怠,就是因为大宋上下,缺乏一个长久的战略目标,还有一个为实现这个目标而拟定的计划!”   “我就想问,以大宋如今的军制,军力,后勤,赏励,我们是不是已经做好了平灭一国,收复十八州的充分准备?”   “如果没有,那就去做!如果没有人做,那就我们来做!”   “国虽大,忘战必危!我要转告诸公的是,陛下他并没有忘,作为大宋的军人,更不能忘!”   “越是在和平之期,我们越要坚韧地朝着目标一步步迈进,不能再犯李德明时期那样的错误!”   说完一招手,童贯捧上来一道黄纸:“众将听旨!”   几人顿时心神一凛:“臣等恭聆圣喻。”   “制曰:宏虑远略,可媲长城之固;动用安静,不求一日之功。诸臣勋名既恢,功业早就,进退有裕,望实兼隆。”   “然国朝四境未绥,三边战久,逆蕃跳踉,远部逡巡。”   “殊属劳羸之秋,盖非升平之世。”   “用人得序,知庙胜之必成;计国垂思,考良臣之特出。”   “今乃设军机处,以少保,保和殿大学士,鱼国公苏油总摄。”   “左武卫大将军、提举崇福宫,武功县男郭逵,掌军机处战略厅事;”   “左金吾上将军,解州防御使折继祖,掌军机处教育厅事;”   “上柱国,持节忠州诸军事、金城县开国候,忠州刺史折克柔,掌军机处后勤厅事;”   “知制诰蔡京,进龙图阁待制,掌军机处联络厅事。”   “西头供奉官,东八作副使童贯,掌军机处机宜厅事。”   “礼部员外郎晁补之,掌军机处杂厅,兼掌书记文字。”   “永兴军路钤辖,知环州种诂,进景福殿使,掌皇家军事学院。”   “诸臣当并侪文武,判运策筹,算画精微,作提纲领。”   “扶戈整楯,铣锐王师,亟备资用,以待有时。”   “特敕!”   众人一起躬身:“臣等必效命忠勤,鞠躬尽瘁!” 第一千零五十一章 挨训   苏油也不会狂妄地认为自己有那样的能力,能够在一代人的时间里改变大宋的社会结构和比例,扶持起来一个广泛的阶级,并且启迪他们觉醒,让他们能够自发自觉地去争取自己的应有的政治权力,最后形成巨大的政治力量,推许出自己的代言人,最后埋葬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   科技发展的过程的确可以很快,但是社会和政治的发展历程,呵呵呵,光把鲫鱼变成金鱼,都花了上千年,何况人类社会……   那应该怎么办?那就只能是乖乖认怂,乖乖呆着镣铐跳舞,乖乖承受该受的委屈,乖乖统合现阶段能够统合的力量。   能提高一个阶层的地位,都已经快累死了,阶级,还是算了吧……   至于后人怎么看,这么写,怎么夸奖怎么骂……我一个扶贫干部管得了那么多?   看着前方行来的船上,石薇怀中的漏勺对自己挥舞起小手,苏油开心的笑着挥起手来。   同行而来的还有很多人,很多家具书籍试验器材。   宜秋门内张知白相公旧宅,再次热闹了起来。   张麒成了外院的管家,绿箬成了内院管事。   当年红极一时的汴京名妓,如今是大宋第一等的音乐家,是勋贵宗室家庭的钢琴教师。   宅子里边响起了钢琴的声音,那是绿箬在调试。   扁罐和王彦弼溜出去了,两人骑着自行车,闹着要去石府看外祖母,其实苏油明白得很,他们就是馋石府大校场骑自行车骑得开。   二十七娘和小妹过来指挥搬家安置,苏油和石薇当甩手掌柜当得心安理得,干脆就趁这乱劲,带着漏勺和木客,跟扁罐和王彦弼去石府拜访老太君。   两口子轻装简从,苏油在自己的鞍前还设计了一个儿童座椅,带安全带那种,现在漏勺在开心地和爹爹一起骑马马。   至于扁罐和王彦弼,嫌弃苏油跟弟弟太慢,早就骑得没影了。   两口子衣着平凡,但是路上人人见了都远远让道。   因为两匹马实在是太好了,下骐骥院如今最好的五尺马一等而已。   开封府很热闹,苏油美滋滋地看着两边的坊市,对石薇说道:“吕公治汴,连辽国使臣都忍不住称赞,陛下废了市易司放贷功能,改成工商管理之后,汴京城是更加繁华了。”   石薇想起一件事情:“扁罐闹着要去找道隆大和尚看左旋大法螺,我记得你在南海的时候,不是说了不给他的吗?”   苏油也很无语:“我的确没给他啊,我是献给了陛下,然后陛下献给了太后,太后转手就将之送到大相国寺供奉起来,这我能有什么办法……”   的确没办法,石薇不禁莞尔:“大相国寺如今名声好多了,太后那也是奖励他们多年施药敛葬的功德。”   苏油冷笑:“那还不是开封府百姓供奉的钱财?”   石薇不乐意了:“能够将百姓的善款聚集起来用于慈善,这本身也是功德啊。”   忘了媳妇出身天师道了,祖师爷玩五斗米入教的时候,佛教还多少人知道呢。   立场立马转变,嘿嘿赧笑道:“是为夫想差了,其实官府不就是这样?起码大相国寺还没给道隆大和尚发俸禄。”   石薇低头偷偷笑了,小油哥哥就是这样曲意回护自己,其实自己真没有想那么多的……   一波狗粮尚未撒完,坐在苏油前边的漏勺小手朝前一指:“大帽帽爷爷大帽帽爷爷!”   果真是个大帽帽爷爷,从宜秋门去石府要路过开封府,开封府前的大路中间,现在站着一个老头子。   大热天里还穿戴得齐整,朝服朝靴,玉带银鱼,长翅幞头一样不拉,竟然是权知开封府吕公著。   就听吕公著怒气冲冲地大喝一声:“明润你站住!”   苏油吓得赶紧甩鞍下马,恭恭敬敬地来到吕公著身前:“吕公有何指教?这大热天的……”   吕公著深深一躬:“权知开封府吕公著,拜见皇宋少保,鱼国公!”   用得着这么大声吼出来吗?苏油赶紧还礼不迭:“使不得使不得,吕公你千万别跟我这么客气……”   “谁跟你客气?!”吕公著一点不给苏油的面子,梗着脖子,长长的幞头两翅摆明了是当做路障在使用:“当年安石相公在皇城根下还被侍卫打伤了马匹随人,万一被行人冲撞国公,陛下怪责起来,算国公你的还是算我开封府的?”   “这个……”苏油有些无语了:“有薇儿护得我周全……”   吕公著更加愤怒了:“蜀国夫人扶治后宫宗女,功德盛大不亚其夫,身份尊隆,是给国公当侍卫打手用的?”   说起来石薇真是大宋一个另类,这回依旧不是妻凭夫贵。   宋朝封宰相,使相、三师、三公,王,侍中,中书令之妻为国夫人,属外命妇。   赵顼因石薇在国丧期间救护高滔滔和三个长公主的功劳,利用这次苏油封国公的机会,也给石薇封了国夫人。   理由是蜀国和鱼国从地理位置上并肩,两个封号给苏油伉俪,是太后的意思。   而实际上,宋郡国号里边,鱼国都未入等级,而蜀国,是大国中最后一个。   也就是说,和其他权贵家庭不同,苏家媳妇石薇的封号,比家主苏油的等级还要高。   这是光荣,不过老头这话说得太难听了,什么叫不亚其夫,简直就是当众打脸外加挑拨夫妻感情。   苏油还不敢闹,赧笑道:“下次,下次一定注意……”   “没有什么下次!我还不知道你?!”吕公著大手一挥:“鱼国公三朝重臣,此番出行没有行班仪仗怎么能行,老夫虽然品秩不如,却也只能先将开封府的衙班暂借与你。”   “鱼国公要去何处?下官自命人护送开道。”   苏油傻眼了:“就是出来随便逛逛,准备去石府看望一下老太君,真的不用什么排场……”   吕公著白了他一眼:“这不是什么排场,这是制度,少给我开封府增添麻烦!”   说完一甩袖子,自顾自进府衙去了。   苏油僵在了当场,环顾了一下,却发现周围老百姓已经围成了一圈,一个个笑眯眯的,完全是看热闹不怕事情大的样子。   还在相互递小话,这就是酥鱼苏国公吗……是啊竟然一副陪媳妇回娘家的穷酸举子模样……哎呀,这就是天下知名的大宋当朝一品少保?今天算是活久见了……我都见二回了,当年探花郎走马夸街可是连胡子都没有……   开封府推官沈忱是苏油的老部下了,笑吟吟地带着仪仗班子走了过来:“张罗起来张罗起来,前后都给我排好了……”   来到苏油身前深深一躬:“下官见过鱼公,一别经年,鱼公载誉归朝,还是这般矍铄,令下官实在是不胜之喜……”   靠!鱼公就算了,矍铄这词也是用在我身上的?   抬起脚就想朝老沈踢过去,想想这是在街面上,又把腿放了下来。   难怪老沈你混了这么久还是个推官!   算了,苏油对老沈拱了拱手:“那就走吧,去石府。”   老沈笑得脸上开花:“我来扶国公上马……”   “你滚蛋!”   有了仪仗,路两边围观的人群反而更多,甚至有不少好事之徒跑在了仪仗队伍的前边,一边跑还一边喊:“少保出行了——机会难得大家快出来看啊——”   街道两侧的二楼花窗也打开了,不少大家闺秀甚至不顾惜礼仪,探出头来争相一睹中年探花的风采。   没办法了,苏油只好一边让仪仗引导前行,一边对着四周拱手微笑,嘴里边跟石薇低声嘀咕:“幸好扁罐和彦弼跑前头去了……” 第一千零五十二章 石府的变化   石府多年不开的中门已经大开,石富站在府门前,两侧家丁燕翅排开,迎候苏油和石薇的到来。   苏油下马,将漏勺的安全带解开,从座椅上取下来,漏勺还对着混血的照夜白张合着小手:“还要骑马马……”   石富上前,从袖中摸出一个玩具,是一根金属棍,头上一个横轴,轴上有一个连架秋千,手一挥,秋千上一个珠子来回滚动,秋千两头的两个猴子就荡着秋千打转。   “漏勺看这边,二舅给你的礼物,来二舅抱抱好不好?”   漏勺立即叛变:“二舅抱。猴子——要猴子——”   石富如今变成了玩具研究专家,真搞出了不少扁罐和漏勺喜欢的玩具,苏油觉得他要是戴上绒帽,就该该叫圣诞老人。   石富和石薇之间的年纪差距,足可以当得扁罐和漏勺的祖父,如今将漏勺抱在胳膊上颠着,还真有点爷孙俩的架势。   苏油将马缰绳丢给下人:“那俩淘小子呢?”   石富直接定性:“扁罐才淘吧?人家王彦弼是大家的儿子,守规矩着呢。”   王彦弼就是一个矛盾体,苏油在努力将他朝正常孩子这边掰,蜀国公主在努力将他朝勋贵孩子那边掰。   最后苏油也不为难孩子,给他出了个主意,以后在外边你就按你妈那一套来,到了我们这里你就跟扁罐一样,好好松快自在,就跟你姨父张敦礼那样就行了。   在蜀国公主眼中,苏家庄子处处是学问。   自从苏油回来以后,王彦弼小脑袋瓜子里边各种稀奇古怪的知识多了好多。   宫中也有蚕室,太后养着一屋子的蚕,这是大宋皇室的规矩,天子亲田,皇后蚕桑,以示劝励纺织之意。   一次蜀国公主带着王彦弼探望太后,太后无意中提到宫人伺候蚕虫不经心,导致醒蚕的时间参差不齐,有的大有的小。   王彦弼就说这个不能怪宫人,醒蚕时间参差不齐是蚕虫的天性,只要控制它们的进食时间一致,就可以保证蚕虫的规格统一。   高滔滔大为讶异,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王彦弼就说蚕虫入眠的时候,其实底下还有很多桑叶没有吃完,先醒的蚕宝宝会先开始吃桑叶,这就导致后醒来的长不过它们。   只要给蚕簸撒上薄薄一层石灰粉,先醒的蚕宝宝就不会吃那些剩桑叶了,等到蚕宝宝都醒过来后,在一起喂新鲜桑叶,蚕宝宝们就能一起长大。   而且石灰粉还有消毒杀菌的功效,少保说可以防止蚕宝宝生病,那叫“僵蚕”。   这个问题是他和扁罐哥哥养蚕宝宝的时候发现过的,两人在玩蚕宝宝的时候说这个,被路过的苏油听见了。   苏油非常重视,带着两个孩子到了农科所大楼里询问专家,还成立了专项研究课题,将两个孩子的名字也加入了科研小组里,职责就是负责给试验用蚕送桑叶。   试验成功之后,苏油还让两个孩子在资料上郑重其事的签了字,表示这项研究成果也有他们的一份功劳。   后来苏油还给自己和扁罐哥哥一人做了一个桑叶小胸针,以示奖励。   高太后喜得将王彦弼一把搂在了怀里:“我的儿,竟然这么有本事儿了!”   当即赦免了宫人,还给了王彦弼一堆的赏赐。   因为王诜的缘故,王彦弼在势利的宫女中官那里,因为赵顼的缘故,也不受待见。   蜀国公主谨小慎微,即便是母女之间,也不敢向高滔滔言说这些,有了委屈,都只能自己默默忍受。   可在那一次事情之后,王彦弼在宫中的处境,便开始悄然变化。   而且在苏油的引导下,王彦弼从敏感,内向,自卑,逐渐变得开朗,活泼,自信。所以只要是王彦弼和扁罐苏油在一起,蜀国公主都是乐见其成。   所以这次扁罐邀请王彦弼到新家玩,蜀国公主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只告诉王彦弼要有礼貌,过几天她也随着过来。   教育问题完全不用担心,就在哥哥旧邸皇家理工学院跟着小妹学习。   俩孩子如今正在后院的池塘里玩石富制造的蒸汽船模型。   池子中间立着一根细柱子,上面套着一个圆环。   圆环连着一根绳子,一直牵到水边,那里有一艘木壳小船,长度有一米半。   船上有一套机械设备,那是一个小型的蒸汽机。   扁罐让王彦弼往蒸汽机小锅炉里灌水,然后自己在点酒精喷灯。   燃油燃煤污染太重,因此石富打造的这个模型,用的是酒精喷灯燃料。   燃烧室里是密布的水管,这中加热方式,可以对锅炉用水实现快速预热。   之后将热水灌入锅炉,关上螺纹密封阀,继续加热,很快蒸汽机的大转子就带着螺旋桨轴缓缓转动起来。   小木船开始慢慢沿着鱼塘边上行驶起来,功率输入稳定之后,小木船越来越快,最后以不慢的速度被牵引着围绕池塘转起了圈来。   “喔——”两个孩子在鱼塘边欢呼:“自行船!”   俩孩子有自行车,很自然地就将这个名字用到了这艘携带着神奇机械的船上。   无独有偶,两浙路百姓,也将那艘由皇家理工学院负责设计,钟山理工学院负责完善,在太湖进行试验的蒸汽机动力船,也称作“自行船”。   因为螺旋桨在水下,没有明轮装置,因此那船在民间变成了神灵法器般的存在,不少渔民见到的时候,都虔诚地跪拜。   如今那船已经完成了从湖州到苏州的航行,赵宗佑正在准备作手进行环太湖航行。   不过这个问题在扁罐和王彦弼这里倒是不存在,他们自己也有橡皮筋驱动的螺旋桨小船模型,那是苏油给他们粗制滥造的玩具。   老太君正让下人张罗着在池边支凉棚:“日头这么大还在太阳底下玩什么,过来吃凉糕是正经!”   苏油来到老太君身边:“太君,这么久采来看望你老人家,是我的错。”   老太君拉着苏油的手坐下:“刚回京就一番风浪,你要上门,只怕还要多一个结交权贵,投身勋戚的罪名。”   “石家当年可是经历过的,墙倒众人推,老婆子知道那是什么光景。”   对于石家老太君,苏油是非常佩服的。   能把嫡女送离汴京城,那就是魄力;能让石家人将产业调整到军工上,这就是眼光。   即便没有自己这个例外,石家就会渐渐远离朝争,把控西南的金属加工业,这就是宁为鸡首,不做牛后,自成另一番天地。   石富成了四通商号大档,提举董事会;石鍮成了郑州军器监监判;石薇成了蜀国夫人。石府的气象与之前又不一样了。   府中经过了一次大规模的修缮和装修,现在的石府重新绘制了雕梁,增添了陈设器具,改造了房间,窗户用上了玻璃。   加上各种理工的新式产品,石府基本都是最新用上的,现在的石府,比武烈王在世的时候还要贵重。   苏油坐了下来,给老太君和石富都倒上了一杯乌梅茶:“石公,那什么……小猎铳,什么时候给我也来一支呗……”   石富喝了一口茶:“陛下那里要五支,还有两位王爷各两支,曹国舅一支,高国舅一支,高小舅子跟着凑热闹我没搭理他,让商州胄案那边自己搞,你要能等的话,两年之后了。”   苏油赧笑道:“我不要他们那种花里胡哨的,我就要简洁实用型,正儿八经的军器那种。”   石富一瞪眼:“那你找我干啥?自己去工坊找匠人不就行了?” 第一千零五十三章 栓动小猎铳   苏油从背包里取出一叠图纸贼笑道:“我这东西和他们的有些不太一样,这不是害怕他们弄不好嘛……”   石富将图纸接过来:“你又要搞什么幺蛾子?之前那什么铳发震天雷就失败了,大家都说不好用。”   苏油有些不服气:“怎么就是不好用?王中正用得很开心的好吧?那是他们做的废品率太高,不是我的设计不好。”   石富白了他一眼:“可得了吧,铸壳的均一度上不去,除非你舍得用冲压锻铁壳,那样成本又上去了。”   王中正从南海归来,对枪榴弹这个概念赞不绝口,跟苏油要求大规模采购。   等到苏油让程文应将价格报过去,那边就再没信了。   其实苏油内心里边也承认那是一个失败的设计,王中正都下不了手的装备,看来的确,可能,稍微贵了那么一丢丢……   作为单兵装备,枪榴弹这种东西,对现在的大宋新军来说,可能的确是奢侈了点。   等到石富将图纸打开,又翻了下面的几页:“咦?这设计好啊!”   苏油笑道:“小猎铳不是黄铜弹壳的吗?和纸壳弹每次要清空栓膛不一样,因此我就想着应该可以设计一个装置,每次在拉栓的时候完成抛壳的动作,在推栓的时候完成取弹上膛的动作。”   石富眼睛盯着图纸,空着手比划了这两个动作,一拍桌子:“妙极!一个弹仓可以携弹五发,这个栓动设计当真是太好了!为什么不弄到神机铳上去?”   苏油苦笑道:“跟铳发震天雷一个道理,用不起。”   “新军五万人,按一人十五发子弹计算,就是七十五万发,一颗铜壳弹成本两百文,这就是十五万贯。”   “换到以往都能够装备一万精锐了,对于新军来说,也就是半场仗的消耗而已。”   “要知道战争可不仅仅是消耗弹药,那么新军一场仗下来,要花费掉多少钱?大宋打得起这么奢侈的战吗?”   石富张了张嘴,终于还是闭嘴了。   西夏不是南海,那边怎么打都是赚,西夏可没那么富庶。   三枚铜壳子弹的成本,就要当一个硝化棉药包或者一枚手抛式震天雷,同样的花费,是生产铜壳子弹划算,还是生产爆破筒震天雷划算?   见到石富明白过来了,苏油这才说道:“所以这东西只能走高端路线,给勋贵们打兔子山鸡,或者给高级军官充门面用。”   “他们不差钱,我们也能小规模生产,继续发展技术,算是两全其美。铳抛震天雷那样的错误,可不能再犯了。”   石富点头:“行,那就交给我吧。”   苏油笑道:“除了陛下的几支,其余的人,别忘了叫他们加钱!”   ……   到了现在,大宋第一个正儿八经的统帅部加参谋部的架子,才算是搭起来了。   苏油回京半年之后,也总算是掌握了一些实际的权力。   机构构成人员的级别很高,也就注定其权力非小。   今日几位老将再次来到军机处,就见蔡京捧着几套制服,在正厅迎候。   苏油已经等在了这里,对几位老将说道:“陛下颁赐给武臣的荣耀,连我与蔡元长,晁无咎都是没有的。”   这是新军的夏季常服和礼服。   皮鞋,黑色镶红边的蕉麻长裤,黄铜扣宽皮带,丝光棉灰色衬衫,修身灰色军袍。   新军从上到下指挥员其实都是这一套,除了面料不一样。   不过现在厅中的几人,还多了绶带,勋剑,和不同款式的梅花肩章领章。   如今新军最高统帅不过都领,理论上能带两万新军外加一千炮营。   苏油说道:“陛下对诸位寄予厚望,你们是新军的第一批统帅之臣。”   其中级别最高的是郭逵,成为了大宋第一位都统,折继祖成为襄统,折克柔,种诂为协统。   童贯级别很低,比王中正,李宪后进,两位前辈如今也是都领,成了方面之臣,他只能领一个都卫,外放的话,能统带新军九百人加一百警卫,只相当于一个团长。   肩章和领章由苏油代替赵顼给各位老臣戴上,几位都是行军打仗惯了的,身材还没有走样,新制服一上身,顿时多了一股威武之气。   军帽是仿造一战普鲁士尖顶头盔制造,不过也分了夏礼帽,冬礼帽和盔帽。   军帽由一个基本帽壳,一个前帽舌,以及一个后帽兜三个部分组成。   帽舌和帽兜是把皮革用蒸汽模具压制成形,然后使用数道黑漆上色,最后是用一层亮光漆使其发亮。   夏礼帽的帽壳是藤和乌纱做的,冬礼帽是皮的,盔帽则是战时采用,是钢片冲压的。   平时不用上红色的帽缨,典礼的时候,还得把象征大宋火德的帽缨加上。   一身造型简洁干练,唯一累赘的是袖口上红道间隔里的几枚纽扣。   蔡京命人推来了一架巨大的穿衣镜,郭逵一边对着镜子整理装束摆姿势,一边看着袖口上的黄铜纽扣发问:“这几枚纽扣做什么用的?”   苏油面无表情:“陛下说为了防止你们拿袖口擦鼻涕,特意添加的,免得你们坏了仪容。”   老子就不该问!郭逵心里暗自腹诽,陛下这还是觉得俺们太粗鲁!   蔡京笑道:“其实这几枚纽扣,还可以给将军们挂马鞭用。”   “诶对对对……”郭逵顿时笑逐颜开:“陛下肯定是这个意思才对,蔡厅事你人很不错!”   苏油不由得偷偷抽了抽嘴角,是不错,坑死你还得替他数钱的那种不错!   安顿好了几位老将,苏油单独将种诂留了下来叙话。   种诂面有愧色:“少保前日说得句句在理,种诂这次名节有亏,也对不住范家人。”   说完对苏油拱手:“多谢少保全了种诂的颜面,没有在大伙儿面前明说这件事情。”   响鼓不用重锤,苏油摆手:“大质也别将事情想得过于严重,本来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对你出任军事学院山长一职,我是有些顾虑的。”   “范尧夫一力推荐,认为你文武兼备,熟知西事,是最合适的人选,并且给你在陛下那里保证,说你对他的弹劾,只是一时意气激奋,有所夸张而已,不是什么大误。”   “我去信询问他,他也只对此事深自引责,说范家与种家先辈情谊深厚,他受到种家子孙的诉讼,只是因为才德浅薄,何必争论事情曲直呢?最后还要我保全于你。”   种诂不由得脸色大变。   苏油取出几封书信:“你自己看吧。”   种诂取过,正是范纯仁写给苏油的信,里边字字句句都是在说种家的好话,说种家为陕西数代屏藩,不当因为自己而绝了种诂上进的通道。   应当以国事为重,让种诂能够继续发挥自己的能力,为国尽忠。   苏油见种诂惶愧莫名,开解道:“范尧夫还嘱咐我不能告诉你真相,害怕你因他力荐而背上愧疚之情,我觉得其实他也想多了。”   “子曰:‘乡愿,德之贼也。’”   “种家与范家,一武一文,你有你的考虑,他有他的考虑,你没有因乡愿而盲从于他,这事情只能算各有各的坚持,起初并不是什么过错。”   “不过后来的事情,却总是私心作祟的缘故,有些走偏了。”   “种家也治《春秋》,《公羊传》曰:‘善善及其子孙,恶恶止其身。’他范尧夫能做到,难道你种大质就做不到?”   “重修旧好,不过一封信的事情,与其在我这里露出惶愧之色,何不大大方方,去信对范尧夫讲明原委,认真道一个歉?”   “范尧夫要我不告诉你,我认为那也是他小看了你种大的胸襟。”   “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   “认错,其实就是战胜自己,大质都能能扫荡千军,却独不能克一己夫?” 第一千零五十四章 蔡确的思量   种诂拱手正色道:“多谢明润开导,方悟昨日之非,种范两家世好,因此细故反目,不但自己于心愧疚,怕是先祖在天之灵,也会不安。”   “所幸范兄和明润不以种大卑鄙,曲意优容回护,种大如还不知过,岂为人哉?”   “下来我便与范兄去信,跟他好好道歉。”   苏油松了一口气:“丢下心结,全力为陛下,为朝廷效力,这就好。”   “对了,你家那个五郎啊……能不能告诉他,急于建功立业是好事儿,也有的是机会。”   “但是须得实事求是,而不是大言空谈。国家的前途命运,不是给任何人拿来赌博用的,别欺负朝中没有明眼人。”   “如果这话他都还听不进去,那告诉他,高国舅和曹安民正在西京编练新军,让他好好想想陛下的意思,别一点政治觉悟都没有!”   种诂悚然而惊:“陛下决意西讨了?”   苏油说道:“这话我只在这里说,出得我口,入得你耳,过后我是不认的。”   “陛下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高国舅拿下平灭西夏的首功,换成其他任何人都不行。”   “我们便要以此为战略目的,制定出战略计划。”   “这本身是一种不合理,对军事来说,的确不是最优选择,是戴着镣铐在跳舞。”   “但是你们要考虑到朝局,把这头加上,陛下这个决断,其实并不坏。”   “连羊叔子都有叹:‘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   “而我要说的是,怨天尤人没有用,十居七八也没什么关系。”   “认下这七八,常思那二三。不要去纠结这如果那如果,才是解决问题的正道。”   说完轻轻敲了敲几案:“这个地方,终究是对陛下直接负责的,明白了吗?”   种诂额头上冷汗都下来了,哭丧着脸:“那明润你还不如别告诉我,你自己担下来不就得了?”   苏油见种诂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反而轻松了下来,贼笑道:“小隐君偌大声名,岂能不以天下为己任呢?”   说完两手一摊:“嗨!君家的荣辱,说到底与我何干?听与不听,是全都在你。走,看看军机处的食堂去!”   ……   中书,蔡确正在批阅这各地报上来的章奏。   蔡确的能力也是非常突出的,眼睛扫视,手中不停,竟然还能心有旁骛,计较时局。   苏油在朝堂上的一番慷慨激昂,将自己从进退两难之中巧妙地摘了出来,还得了一个顾全大局,不计荣辱的名声。   不过蔡确并不认为自己的目的没有达到。   军机处的设立,现在还捉摸不透,看起来就是一个给皇帝提供军事咨询的部门。   苏油为了化解任职上的尴尬,鼓动陛下设立了这么一个机构,然后处身其中,不能不说相当的高明。   但是这也是表明立场,明确退出了右相的争夺。   那么问题来了,那个位置苏油现在不要了,自己有没有机会?   官制厘定还有一段时间,这个暂且先放一放,再考虑考虑苏油带来的变数。   虽然如今朝堂之上,只有自己才是与介甫相公名义上的一脉相承。   承担起了帮陛下打压保守派群臣的职责,并且以此为手段,努力整合改革派人士,争取让自己成为一面大旗。这就是蔡确的做法。   苏油本身是持温和改革立场的,蔡确曾经一度很担心,苏油入朝之后,会顺手接过介甫相公的政治遗产,端走自己的饭碗。   然而并没有,苏油竟然放弃了政治改革这一块,转而对军队动起了主意!   其实这同样是在走介甫相公的老路——改革。   但是这娃独辟蹊径,在所有人都盯着文事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到了武事上!   此举大出所有人意料之外,但是转念一想,却又是情理之中。   苏油和王安石最大的区别,就是王安石不会打仗。   而苏油,除了开封府尹这个任职之外,几乎是走了一路打了一路。   而且如有神助,所战皆克。   从最早的夔州,到最后的南海,换取国公之位的特进阶官怎么来的?   光靠文治怎么行,还不是一场场战争打过,阶官跳着晋升出来的?!   所以说苏油虽然是一个文臣,但是在军方的声誉,却是当今文臣里边,最卓著的一个。   三十三岁进封国公,朝野还多为其抱不平!这是什么?这就是士林公议,满满的名望。   还有国夫人那边石武烈的背景,让苏油身上还多了一层勋贵的光环。   四通商号的诸多军品供应,更是他用来运作这些关系的倚仗。   加上陛下有意西事,急需军事改革,苏油这就是给陛下瞌睡的时候送上枕头。   甚至放眼整个大宋,能够阻力最小地完成此事的人,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苏明润眼光之毒辣,实在让蔡确叹为观止,这才是退一步海阔天空,真正将自己置之于不败之地。   如果那个军机处再能有什么建树的话……连进取之阶也有了。   当真是稳如老狗,滑似酥油。   蔡确倏然一惊,猛然想到,要是自己转身和苏油合作,架空王珪呢?!   王珪毕竟是文字出生,和政治家这种生物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他的存在,不过是陛下需要一个白手套,以插手中书事权。   王珪也非常明白这一点,因此成为了著名的“三旨相公”。   而自己呢?其实也是陛下的另一只白手套,坚持他的改革事业的白手套。   那苏油呢?   要说苏油是赵顼的附庸,朝野只怕都是无人会信,即便是附庸,那也是已逝的仁宗皇帝和曹太后的附庸。   曹太后临时前给台谏那狠狠的一击,已经给苏油贴上了“仁宗旧臣”的标签,不管是利是弊,总是将苏油的资历给明晃晃地摆在了那里。   而更为可怕的是,无论在朝在野,苏油的确有三朝老臣的实力。   狗狗祟祟二十几年,皇室,勋贵,保守派,改革派,温和派,谁没有拿过他的好处?   他举荐的人物,真是邪了门了,无论军政,都是独当一面的良才。   他的伙伴,很多更是大宋声誉卓著的致仕名臣。   司马光的独乐园是他修的……   韩琦的家族是他照顾的……   文彦博开口闭口的我那小师弟……   吕公著将苏油在开封府设计的规章制度印制成小册子,发给新科吏员们作为入仕开封府必读材料……   曾经有三司胄案判官认为苏油要求煤炭入钢炉前必须加热的那个步骤,纯属多余,结果还没来得及为自己找出小苏探花的不当举措而高兴,钢炉就炸了,以身殉职……   也有人不拿苏油火药调配只能使用木臼木杵的规定,为了临时应急用了石臼铁杵,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二十几年下来,“这是苏少保当年定下的”,成了胄案工人们嘴里的口头禅。   “明润你怎么说?”成了赵顼的口头禅。   听说王安石如今在钟山理工学院,潜心研究《金融论》。   司马光和王安石都是书呆子,还都倔,苏油也是起哄不怕事情大,给司马光的信里边,总是喜欢写“王相公最近跟我怎么怎么说……”而给王安石的信里边,则是“司马学士最近跟我怎么怎么说……”   一来而去的,苏油那里成了司马光和王安石离开政坛之后继续交锋的场所。   苏油会将他们的意见收集整理起来,定期通过密折交给赵顼:“陛下,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司马学士和安石相公最近怎么怎么说,而臣觉得吧……”   到明年又该科举了,又会有多少嵩阳书院,两浙理工学院,眉山理工学院,甚至皇家理工学院的士子通过科举进入仕途……   手中的笔停下了,或者重投苏油旗下,才是更佳的选择? 第一千零五十五章 军校   笔尖上的墨水在纸上氤出一团墨迹,蔡确摇头苦笑,自己是书法的大行家,这个墨迹怎么看怎么纠结。   草草批了两句,将章奏放到一边,又拿起另外一份。   没有办法,如果选择放弃王珪,那自己这辈子,可能就失去了身登相位最佳的机会,甚至无法再出头了。   当年在渭州的时候,苏油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而且是将自己从泥途里提拔出来的顶头上司。   之后是走了安石相公的路子,这才得到火箭提拔。   苏油的资历,名望,都在自己之上,最关键的是年轻,如果再做回他的下级,他肯定比自己还要能熬……   很遗憾啊……和苏油合作的想法,只能放弃。   翻看着手里边的吏部诠考,蔡确不由得在心底里暗自叹息一声,说到底,还是自己夹袋里边没人啊……   苏油没想那么多,他正站在石府校场的边上,看着可爱的漏勺蹬着自己的小三轮车。   后世的史书上,注定会把自己描绘成为赵顼的忠狗,帮助他巩固君权,分拆相权。   为了赵顼的旨意,不惜和外戚合作,与中官妥协,力争为他们营造事功,让他们加官晋爵。   苏油是政治家,他心里清楚得很,怼天怼地怼空气的政治家,一般都会很快就转业。   甚至作别。   政治政治,政是手段,治是目的。   从社会学来讲,这是一种各社会团体一起进行集体决策的行为过程。   因此这个集体决策,天然的要照顾到尽可能多的团体的利益。   而和传统士大夫不同的是,他并不认为这天下的团体,只有自己那个老师兄嘴巴里的皇室与士大夫两个。   为了照顾到尽可能多的团体的利益,苏油其实已经出让了许多的自己的利益,做出了许多的妥协,受到了许多的委屈。   《旧唐书·裴度传》:“果闻勿药之喜,更喜调鼎之功。”   调和鼎鼐,温和食补,而不是动不动就给国家下药动刀子,这本身就是宰执的本份。   或者说,均衡各方利益,让大家尽量保持目标一致,觉得大宋这锅汤的味道还可以,这本来就是宰执的本份。   这个勺子,天生就是宰执来把握,那么炉边烟熏火燎的这个委屈,天生就是宰执必须受的。   要是这一点都受不了,那就干脆别干政治,去教书育人,或者悬壶济世,其实也挺好。   当然肯定会有人说我就不信这个邪,我就要下药动刀子,就是要彻底洗牌,行不行?   当然也不是不行。   可问题是,光光推翻皇帝,就算洗牌了吗?并不是。   还得将范仲淹富弼韩琦王安石司马光苏轼苏辙曾巩张载二程朱熹通通干掉,将士大夫这个阶层彻底杀光,然后用一个新兴阶层取而代之。   否则历史依旧会以其顽固的惯性,重新还原到原先的轨道上去。   在华夏民族内忧外患的今天,这样做可取吗?   苏油是一个有点理想的务实者。   有理想,是定语,务实者,才是主语。   ……   嵩山南麓,一座巨大的永久性军事建筑正在建造之中。   而负责这座军寨修建的,正是第一届皇家军事学院的学员。   寨子附近有座山神庙,如今被种诂占用,这里就成了军事学院的筹备处。   新军对种诂来说也是一个全新科目,好在新军只是学院的一部分,苏油早都将学院结构规划得妥当,训练司,政治司,研究院,战略司,战役司,是如今的几个大科目。   这些是对高层将领进行培训的教研单位。   此外还有文,理,骑,炮,步,车,辎,工,医等分科,是培养中下层军官的专业分系。   诸事草创,学员们现在还住着大帐篷,每日里半日学习,半日修造,而且人员还在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   都是各地军中选拔的优秀人才,首先要经过考试,需要通文字,识数算,有从军经历,有专业特长,三代之类没有犯罪家属,最好祖上出过官员,烈士子女可以适当放宽标准,林林总总的条件一大堆……   要达到这样的要求,难度不是一般的高,学员主要来自蜀中,福建,两浙,汴京,这几路子弟的文化水平比较高。   还有就是陕西,不过陕西的基本都是从军中选送,渭州学员比较多。   至于河北,基本上都是将门子弟,数量稀少。   待遇是极度优厚的,刚进来的学员,除了朝廷从头管到脚,每月还有五贯军饷,这就差不多是一个下县县尉的薪水。   学员十人一班,住一个大帐篷,之后自行选出班长,戴准卫军衔,可以拿七贯,这就是改制前上县县尉的俸禄,同时算是入了新军阶级。   而听说这些俸禄都是陛下从内藏库中调拨的,他们这就算是天子门生。   打进校就和其余军营大相径庭,这里的体罚就是跑步,最大到禁闭,没有什么杖责甚至剐磔那一套。   军官教员和士兵同吃一食堂,没有分别。   从入校还是,首先就是体检,然后清洁,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全部换成新军军服。   丝光棉的内衣裤,棉袜,皮鞋,蕉麻制服,皮质武装带,被褥,搪瓷杯,饭盒,洗脸盆……林林总总都考虑到了。   不少没见过世面的学员进来,还闹了不少的笑话。   一个背着背包,拎着俩网兜,看样子刚刚洗刷过的菜鸟来到一座大帐篷门口:“请问,这里是炮三班吗……”   帐篷里边一个看上去十四五岁的少年就对一个青年喊道:“王哥,来了个秀才!”   那个叫王哥的抬头:“赶紧接着东西啊,兄弟过来,会玩五十四张不?”   原来几个人正在里头打扑克牌。   新学员赔笑道:“会一点。”   一个健壮异常的少年甩出一张牌,说道:“新人先报履历。”   菜鸟一个立正:“两浙路杭州钱谷,向班长报道!”   健壮少年转眼就被边上一个身材修长的青年踢了一脚:“老大都没问,你就插嘴了!”   另一个少年将牌放下:“先帮兄弟把行礼收拾了,不准偷看我的牌啊……”   几个人也将手里的牌放下,过来给菜鸟拿东西,那股子热情劲搞得菜鸟不知所措。   年纪最大的那个王哥打开一个柜子:“兄弟就用这个柜子吧。”   最先说话的那个机灵少年问道:“秀才,你又是什么来路?有钱有谷,家中怎么还让你来从军了?”   钱谷赶紧摇头:“没……没来路……”   最早放下牌的那个说道:“两浙路,姓钱的,那指定是武肃王之后!”   钱谷脸都白了,兄长还交代了入营之后要低调,结果特么刚进这帐篷,第一句话就被人家道破了身世。   王哥笑道:“钱兄弟你莫紧张,山长特意安排我们一个班,就是因为大家身份都有些特别。”   说完一指最早放牌的那个少年:“这位是种朴,字叔简,种山长的侄儿,西军种五郎之子。”   又一指那个壮大少年:“姚雄,西军骁将姚虎头之子,别看个头这么敦实,被唬着了,其实他最小,才十二岁,哈哈哈不过人家可是有媳妇的人了,神箭王家的长女公子呢。”   姚雄顿时满脸通红:“王大哥你别闹!”   王大哥懒得管他,接着介绍另一位:“这个长汉叫折可大,字伯尧,年纪比姚胖墩大点不多,折家将种的大公子。”   “帮你拎东西的叫苗履,西军大将苗授之子。”   钱谷都要哭了,这一窝全是杀才,而且父辈都是西军出身的将种,就自己一个东南来的文弱书生,山长这是要整死我吗?   哭丧着脸请问:“那……那哥哥你呢?”   王大哥微笑道:“我叫王君万。”   哎呀妈耶……这个才是真杀才! 第一千零五十六章 兴洛仓   王君万,秦州宁远人。以殿侍为秦凤指挥使。   王韶开边,青唐大酋俞龙珂归国,独别羌新罗结不从。   王君万诈做游猎,进入新罗结的领地,然后约新罗结同猎,“乘间挝之,坠马,斩首驰归以献。”   王韶定河湟,王君万出南山,履险略地。有羌酋潜伏山谷间,突然跃出,横矛刺杀。   王君万侧身避开,回首奋击,一刀将那酋首砍下马,其众惊号,相率听命,原来被王君万斩杀的,是河湟大酋药厮逋。   之后破北关、南市,解河州之围,积功最多,朝廷赐绢五百匹,如今乃是熙河路钤辖,达州团练使。   难怪一帮小子对他服服帖帖,这位已经是方面大将了!   钱谷拱手道:“家君钱子融,见过各位弟兄,见过王钤辖。”   王君万笑道:“原来是小侯爷,不过到了这里就不能这么叫了,都是袍泽,你该叫我班长。钱家不是书香门第吗?怎么让兄弟你从军了?”   钱谷也叹气:“这不是南洋水师的炮舰之威吗,还有曹留后那次的以百敌万,让我爹一时间热血上头了……”   王君万乐得不行:“热血上头拿儿子作伐?”   钱谷摇头:“没办法,家里边就我一个指望不上进士,我可是从小把自己当商贾培养的,就想一辈子在父兄荫蔽下吃喝玩乐。”   “谁承想现在做生意都必须得会放铳开炮了?南海上那些个引进使臣,啧啧啧……对了王哥,你不都已经是一州团练了吗?”   王君万说道:“嗨别提了,我本随高国舅操练新军来着,学院来信要求军中推举学员,王处道就给高国舅出了个馊主意,让他派我来了。”   说完拉着钱谷坐下:“兄弟听你说起来,那个什么……炮,当真厉害?还有,那什么神机铳,也是神器?”   钱谷一下子来劲了:“那是!咱们来炮班算是捞着了,哥哥你不是操练新军吗,怎么还没……起立!敬礼!”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挺胸敬礼。   种诂穿着新军夏常服走了进来,一张脸阴沉着:“捞着什么了?荒谬!当这里是市易所?”   王君万赶紧解释:“山长我们闹着玩呢,你别生气。”   种诂对王君万说道:“这个杀才班可能不好带,你可得把他们都给我看死了,身上那些纨绔习气,统统给我磨掉,磨不掉就给我一直呆在这里,磨完为止!”   说完对几人说道:“你们的父兄,都是西军中的将领,功勋卓著,叫你们到这里来,不是给他们丢脸的!”   “你们会啥?骑射,冲掠,这一套在新军里边都不好使,一切都要重头打造!折家小子,你爷爷可是直接把鞭子都给我了,说要是不成才,鞭子抽断他再补!”   折可大听得打了个寒噤。   王君万说道:“山长,弟弟们都是沙场过来的,战训这些对他们就是小儿科,不过这数算的功夫……”   种诂说道:“这不是给你们把钱家秀才找来了吗?我没有别的要求,炮三班,必须给我成为学院的样板班,各项学业必须优良,三个字,就是人样子!不能坠了西军的声威!”   王君万一个立正:“定不辱命!”   种诂这才扫视了一圈:“《骑军操典》都看过了?有什么想法?”   王君万苦笑:“太细太复杂了,从军刀班排纵横变化,到行军五步,到大队梯级,铳班压制……还有卧马隐蔽,包围切割之类,我觉得手下要是能有五千这样如臂使指的队伍,那还防萧关干啥,咱直接出去踏平河套得了!”   《操典》非常细致,甚至对行军和冲锋的骑军步履,行军路程和休息时间,都做了严格的规定。   比如关于军刀排的定义如下:“军刀排,常由五群十五伍构成,下分三班,如排内人数不能成伍,则于军刀班内,缺第二班第二伍,如排内人数在四群以下,则缺第一班第二群,唯铳班不准缺伍。”   又比如:“排内回转,分行、列、群、单。停止时回转,用慢步,行进间,用行步;非地形狭窄或许快速通过之短距,以排左回转进行。”   “回转半圆周以上时,需先回四分之一圆周,停整之后,再进行下四分之一圆周。”   再比如,操典里给行军设计了一个专有词,步度,即总骑行时间与快步时间的比例,比如行军中慢步四十分钟,快步二十分钟,就成为三分之一步度。   多远距离,如何行军,视军情缓急,用什么步度,都有严格规定。   此外还有,每日行军速度在四十五到五十五公里,急行军每日八十到一百公里,但是急行军不可连续采用,之后必须修整八小时以上。就算是普通行军,也不允许连续行军三日以上。   诸多的条令,规定,可谓细致到了极处。   种诂面无表情:“百骑环绕,可裹万众;千骑分张,可盈百里。”   “不过我们和夏人不一样,如今有了火器之力,我军攻击的距离已经远胜夏人。”   “少保说了一种战术,我认为非常可取,就是我骑军应当永远在敌人阵型杀伤范围以外,对敌实施攻击。我们能打着他们,他们却永远够不到我们。”   一干小子无不听得血脉贲张,这主意有点缺德了。   种诂看着眼前的一帮子小辈:“这项战术要实施的前提,就是我们马跑得比夏人快,武器射程比夏人远,纪律比夏人好,阵型比夏人灵活。必须做到聚散随心,回环如意。”   “陛下拨给了重赏,少保搞来了好马,利器。要是我们在‘人’字上头掉了链子,敢当得起军事学院前头的‘皇家’二字?!”   “三个月后,还有考核等着你们。到时候中不了式,天王老子都得滚蛋!神机铳霹雳炮,摸都摸不着,明白没有?!”   众人终于老实了:“明白了!”   ……   洛阳,洛水边兴洛仓故址,沈括和吴安持站在高高的黄土丘上,两人正在告别。   沈括因南海之功,考绩优良,经吕惠卿推荐,应该入朝了。   蔡确再次上书,指责沈括“反复无常、附会大臣,贬不足任,不宜擢升。”   苏油则上书,所谓反复,不过是因为沈括在吴充为相的时候,对新法提出了一些改良意见。   现在吴充都已经去了好几年了,而沈括在南海得田十万顷,安定人民十几万户,于情于理,都应该擢升。   如果朝廷觉得入朝不合适,那不如命他重兴兴洛仓,再考察一届。成了,两功并叙,不成,两罪并罚。   于是沈括终于从南海得以回内地。   路过黄州的时候,还给大苏带去了一块南海煤精,表示道歉,之后从黄州入汉水,一路北上,走唐朝的御道,进了陕西。   这条水道是苏油当年在渭州的时候,命董非摸索出来的,如今成了江淮到洛阳的主干道。   “轰隆——”   山腰的黄土塬上,一声爆炸响起,然后烟尘之中,一个土洞显现了出来。   铜哨响起,一队穿着南海那边流行过来的工装的建设兵团,赶着牛车去到洞口,开始往车上扒拉黄土。   吴安持对沈括拱手:“有了存中的指点,我这心里就定了,原来这炸药竟有如此威能,一年之内,我定能不辱圣命,连通洛坂!”   沈括也拱手道:“愚兄就恭送贤弟,立此大功。”   吴安持看着从码头一路修建到半山腰的铁轨卷扬机道:“夔州铁道我没见过,和这里的铁道相比,那边规模更大?”   沈括内心也是得意:“兴洛铁道,使用钢丝索牵引,一车载重可以重达四吨。”   “除了功用更大,铁轨更宽,承重更大外,坡道之上,还安装了逆止桩,车上有逆止栓,不至于出大事故。”   “工程分三段,长度一点五公里,爬升坡度三十度,上下还有旗语亭联络沟通,能够将物资从洛水码头提升到半山窑城中存储。”   “这里今后要满足四路三十万大军三年之用,夔州码头上那个,跟这个可比不了。” 第一千零五十七章 蔡确的帮手   吴安持有些眼热地看着那些熟练操作的工匠:“导洛通汴司那边,懂得玩这个的人手,还是少了一些啊……”   沈括摇头:“这个没有办法,如今到处都缺人,宋用臣那边才是大头,今年水情不容乐观,东西都紧着濮阳,内黄,郓州先用。黄河啊,今年千万不要在泛滥了……”   说起这个两人都是有些唏嘘,吴安持说道:“少保那个草树固沙之说,到底靠不靠谱啊?诶,说起来这次少保为了你可是狠狠地得罪了蔡确一把。”   沈括冷笑一声:“倒悬蛤蜊,不当人子。识问不精还要与少保争论,那是他自找的尴尬。”   这件事情,成了大宋一桩著名的物理公案。   苏油和蔡确在关于沈括的任命上有了争执,蔡确的理由是沈括为人摇摆,附会大臣。   王安石在的时候,一力附和王安石推行新法;王安石一去,又开始附和吴充诋毁新法,人品大有问题,不当大用。   而苏油则提出,人的智识和经验,本身就是随着学习和资历的增长,在不断的变化提升当中。   以前看不到的问题,不一定到了现在还看不到。   如果明知道以前因见识局限犯下了错误,到了如今眼界开阔之后还要盲目的坚持,那才真不是智者所为。   两人相持不下,最后苏油奇峰突出地问了蔡确一个问题,那蔡参政你觉得,一个五斤的铁球,和一个十斤的铁球,从汴京码头钟楼上丢下来,是哪个先着地呢?   蔡确说当然重的先着地,这个还用得着问吗?   然后苏油说参政你错了,应该同时落地才对。   赵顼看着苏油开始在胡说八道,赶紧出声阻止。   结果苏油给大家上了一堂物理课,说要是不信,那就通过实践验证呗。   此论彻底勾起了赵顼的好奇之心,于是驾幸州桥码头,亲自见证。   奇迹诞生了,两个铁球同时落地!   蔡确和王珪还担心苏油作弊,两人亲自操作,几次下来,结果都证明苏油才是对的。   于是苏油对蔡确拱手:如果到了现在,蔡参政改变了自己之前的主张,那是不是也算为人摇摆,附会于我呢?   或者,还是要一直坚持轻的铁球才会先落地的理论?   蔡确哑口无言,赵顼哈哈大笑,同意了苏油的请求,保住了沈括翰林学士,知制诰的行政级别,让他提举兴洛仓。   各方报纸将这件事情大加报道。   乌台诗案后,沈括因为最早收集大苏诗词勾画言语的事情,颇招士林非议,认为要不是他当这个始作俑者,大苏还不至于被坑成这样。   如今苏油保了他,顿时苏少保身上又被加上了一层光风霁月,宽宏大量的光环,获得了一片赞誉。   时间进入五月,吴安持上书,洛坂水利工程线路已然勘测完毕,工程长度一百三十八公里,准备采用工程分段招标这种最新的承建方式来完成。   招标书的要求,让很多队伍望而生畏,一百三十八公里,要能够行驶漕船,沿途还有不少的水闸,蓄水库,工程难度不高,但是相当复杂。   而且要求在明年三月前就得完工!   章奏一上,朝堂又炸了。   竭用民力!不仁之至!   而很奇怪的是,弹劾吴安持的人,竟然多是改革派。   以前是改革派急于事功,保守派大力反对,如今竟然颠倒了过来。   赵顼下诏,说明这项工程,钱款是内府拨付,承建者自愿投标,工程的开销计算和以往免费征调民夫只给盐菜钱不是一回事儿,跟竭用民力也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眼看这事情就要平息下去,侍御史苏元贞的一道上章,却让朝堂再兴波澜——陛下,你是想要迁都吗?!   靠!群臣这才反应过来,对喔不然陛下大修汴京到洛阳的水道干啥?   可问题是,这个事情是当时太祖的意思,被太宗狙击胎死腹中,陛下可是太宗一脉,这个这个……   于是又闹开了,反对的赞成的炒作一团。   赵顼怒了,我说过要迁都吗?陕西自鱼国公大败谅祚之后,经济形势逐年好转你们都看不到吗?陕西和内地经济交往日渐密切你们看不到吗?   朕修水道,明明是为了满足陕西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生活需要,拉动内需,怎么就扯到迁都的事情上去了?   苏元贞在哪里?召中书行文,让他去郓州跟王克臣搅马勺去!   王珪先不干了,陛下,苏元贞是谏官,而且他也没说什么啊,你这旨意,我怕门下封驳啊……   蔡确立刻说河东路差一个转运副使,要不,让苏元贞去干这个,这就不是贬官,而是升职。   赵顼这才转怒为喜,蔡参政说得有道理,那就这么办吧。   ……   皇城司,冰井务,郑穆正在观看各个小档头送来的报告。   陛下决定了夏至日去方丘祭地,出行线路,沿途警戒都需要安排。   京中关于迁都的小道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同样让夏国,辽国的间谍们蠢蠢欲动。   半个月时间里边,皇城司利用这道消息,查了四处商号,抓了十来名“鹘客”。   鹘客,就是卖鹰的商贩,如今被发现不少是两国间谍。   然而搞笑的是,郑穆知道这所谓的迁都之意,根本就是一道烟雾弹,是军机处掌机宜厅事童库使搞出来的事情。   其根本目的,是掩盖大宋通导洛通汴的真实意图,更是掩盖兴洛仓的重建工程。   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顺便还能将京中和洛阳的间谍组织清洗一遍。   伸手指着桌上一个官员的履历:“这个邢恕,怎么看都该是少保夹袋里边的人啊……”   邢恕是程颢的学生,和嵩阳书院关系密切,写得一手好文章,一时贤士争相与之交往,他也经常出入当时朝廷重臣司马光、吕公著等门下。   邢恕考上进士后,补为永安主簿。还是经吕公著的推荐,才入朝任崇文院校书。   结果邢恕很不知足,跑去对王雱分析一大堆王安石所推行的新法的弊端。   本来是想要改换门庭来着,但是邢恕的水平和苏油没法比,级别和苏油没法比,为人也和苏油没法比。   所以王安石对他的态度,当然和苏油也就没法比。   而且王雱在听邢恕讲解的时候不断点头貌似首肯,结果一转身就跟自家父亲说这人出身二程之门,在我这里都诽谤新法,入朝了还了得?   王安石很生气,这种人,还是剔除出朝堂吧。   御史台秉承王安石的意思,弹劾吕公著,说他引进的邢恕,本是新科进士,未历官即处馆阁,多有不妥。   王安石更加恼怒,保守派们狙击我门生李定的理由,不就是这个吗?怎么现在你们自己搞这一套?   那就不用客气了,坚决将邢恕赶出朝廷,出任延陵县的知县。   更可悲的是,延陵县不久之后,被朝廷撤消了!   而邢恕的职务,没变!   这下邢恕变成了“无业游民”,游荡在陕洛之间,这一耽误便是七年。   七年后吴充上台,想起了这个当年曾经因反对王安石而被贬的小官,复其为校书,接着任用他为馆阁校勘,不久又迁为历史馆检校、著作佐郎。   好倒霉,接下来轮到蔡确走上了仕途的快车道,因为高举改革派大旗,又与吴充有隙,做了参政之后,正好公报私仇,把吴充所任用过的人统统驱逐下台。   邢恕吓得坐卧不安,每日深居府第不敢出门,生怕让蔡确看见,给他提了醒儿。   结果前段时间中书突然出敕,进邢恕为职方员外郎。   邢恕顿时感激涕零,跑到蔡确门上感谢。   然而这一切根本不是蔡确之意。   真正的原因,是前段时间赵顼读到了一首诗,乃是邢恕当年送给文彦博的,赵顼在蔡确跟前称赞那诗文辞清丽,颇具功力。   蔡确不知道赵顼这番话到底是真心欣赏邢恕,还是在对自己放贬吴充提拔的那些官员进行敲打,但是不管是什么意思,既然赵顼都说话了,那升移一个小官对蔡确来说,举手之劳而已。   加上邢恕的学问本身也不错,于是一个有意接纳,一个深自附托。   邢恕也及时为蔡确出谋划策,收召“名士”,在政事上提一些“改革”的建议,二人越发情投意合,仿若素交。 第一千零五十八章 学问还没丢   一名档头拱手道:“都监,要不要跟陛下说一声?”   郑穆将资料收起来:“先归档,朝中的这些官啊……辨采风向都快成精了,这回只怕又要挨打脸……”   说完自己都不由得愣了一下,咦?我刚刚为什么要说又?   五月,乙丑,合门上奏:“每年酷暑的时候,陛下都御后殿,便于决事。这个时间段,请从五月一日开始,到七月终结束。   如果这段时间内,陛下有意御前殿,便由合门取旨,即放朝参。”   赵顼下诏:“先皇勤渥忧劳,未闻因寒暑而不亲事者,诸卿虽是爱君,然朕不敢稍懈政事,还依旧例,三伏内仍御前殿。”   群臣大为感动,我皇宋圣君就是不一样啊,不像那辽国昏君,成天就知道打猎避暑,鄙视之!   无数歌功颂德的马屁文章送上,赵顼心底偷着乐,前殿如今已经完成埋管工程改造,地板下和墙体内都有水流通过,冬暖夏凉这种事情,就没有必要公诸于众了吧?   五月的祭地仪典,虽然还没有做到尽善尽美,但是也算是各方都比较满意的大礼仪了。   仁英两朝行合祭之礼,于典章不合,这是保守派大臣们最见不得的地方,每年都要奏一次。   如今陛下行尊天亲地之义,恢复分祭旧制,亲行大礼,尤其是在方望之事上,处理得非常妥当。   所谓方望,就是祭地之后的从祀问题。   所谓“天地之神,自得用类,以礼从祀。”   但是关于祀地的从祀,历史记录之上“未有显据”。   如今要分天地,增加夏天里边的大礼节,不能搞得祭天的时候一大堆,祭地的时候孤零零不是?   因此王珪上书,要求“以伦类求之。”   最后赵顼下旨:“朕惟先王制行以赴礼,孝莫大于严父,严父莫大于配天。”   “属有尊亲之殊,礼有隆杀之别。故远而尊者,祖,则祀于郊之圆丘而配天;迩而亲者,祢,则祀于国之明堂而配上帝。”   接下来就是一个包含逻辑的问题了。   “故天足以及上帝,而上帝未足以尽天。故圆丘祀天则对越诸神,明堂则上帝而已。”   接下来就是一个归纳问题——“故其所配如此,然后足以适尊亲远迩之义。”   祭祀这样安排是有其目的的,就是为了尊亲,远迩,让各自在各自适合的位置之上。   最后定下决策。   历代以来,合宫所配,要不取意于经典,但是诸经却过于紊乱。   要不杂以先儒之说,却又因陋昧古,不通情理。   “朕甚不取。”   因此只能从目的和情理出发,今后祭地,只将父亲的灵位从祀于明堂,一人以配上帝,其余从祀群神,悉罢。   对于这一朝来说,就是祭天配仁宗,祭地配英宗,这才合情合理,返璞归真。   群臣拜服,陛下思路如此清明,皇宋之福啊……   这个指导思想的引领下,元丰三年的夏祭进行得有条不紊。   不过苏油还是准备了大量的防暑药品,还动用了天师府和大相国寺的力量,中间出了些小事情,可还是算支应了过来。   而祭祀刚刚结束,职方员外郎邢恕上书,要求减少如今的官办小学中,数算和天文的内容,理由和之前蔡确对赵顼建议时的如出一辙——天文研究容易为奸人利用,蒙蔽百姓,造作异端,图谋不轨。   这个理论一时之间还挺有市场,因为禁天文之学,在中国本身是有历史的。   王珪出列上奏:“陛下,禁民间天文之学,非自我朝所始,《晋书·武帝纪》便有记录,‘禁星气、谶纬之学。’”   “到了唐代,诸玄象器物、天文图书、谶书、兵书、七曜历、太一、雷公式,私家不得有,违者徒二年。”   “若将传用,言涉不顺者,自从造‘妖言’之法。‘私习天文者’,谓非自有图书,转相习学者,亦得二年徒坐。”   “《唐律疏议》:‘诸造妖书及妖言者,绞。’”   “抵于我朝,乃禁玄象器物。司天监,翰林院人员,不得将天文图书,于外边令人看览,所有每年历日,侯朝廷颁行后,方许私雕印传写,所司不得预前流布于外,违者并准方科罪。”   “以臣观之,国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当稍禁天文算数,以启善褒忠,使民归于三代质朴。”   苏油笑道:“王相公此言,臣有异议。”   “三代以上,可是人人皆知天文啊,为何到了如今,反习不得了?”   王珪有些恼怒:“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苏油你可有证据?陛下之前,岂可胡言?”   苏油转身:“陛下,臣所言乃是事实,有《诗经》,《春秋》为证。”   “‘七月流火’,农夫之辞也;‘三星在天’,妇人之语也;‘月离于毕’,戍卒之作也;‘龙尾伏辰’,儿童之谣也。”   “此皆天象。是今之士大夫,乃不如古之妇人孺子,戍卒农夫了吗?以臣看来,唯禁之故也。”   王珪心下着急,麻蛋,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朝中也有不少搞不明白的,还在蒙圈当中,不过那些文字精敏的,已然开始暗暗点头。   赵顼其实是挺喜欢学习的,但是架不住学过就忘。   《诗经》是他的弱项,七月流火他知道,但是具体意思,早就还给王安石了。   苏油也知道赵顼可能不明白,躬身解释道:“陛下,七月流火,出自《诗经·国风·豳风》,这本身是一首反应周代早期农业生产情况和农民日常生活的诗歌。”   “而这一句的意思,是耕作的农户发现,在农历七月天气转凉的时节,天刚擦黑的时候,人们可以看见火星从西方落下去。”   “三星在天,出自《诗经·唐风·绸缪》,是一首从妻子的角度,对美满婚姻进行歌颂的诗歌。”   “这首诗歌里出现了三次‘三星’,古今有多义。而根据关蜀学派结合理工研究考证,认为这三星,当分别指的是参宿三星,心宿三星,以及河鼓三星。”   “诗歌里女孩子对三星进行观察,写出了长夜里的浪漫遇合。”   “月离于毕,虽然出自《诗经·小雅·渐渐之石》,但是这首诗的风格更像《国风》。”   “月离于毕,俾滂沱矣。写的是戍卒冒雨行军的艰难。”   “先民们认为,月亮出现在毕宿附近时,往往会有大雨,这是他们长期总结的天象规律。”   “《论衡·明雩篇》则记载了一则孔子事例:   一日孔子出门,让子路带上雨具,出门不久,果然天降大雨。子路问孔子理由,孔子解释说,昨夜月离于毕。   过了一天,月亮再次出现在毕宿附近,第二日孔子出门,子路请求带上雨具,孔子不听,果然这一次并未下雨。   子路又问孔子理由,孔子解释道:‘虽然都是月离于毕,但前日月亮靠近的是毕宿之阴,故而有雨;昨日月亮靠近的则是毕宿之阳,故而无雨。’”   说到这里,苏油对王珪拱手:“王相公,苏油所言,没有什么大的谬误吧?”   王珪无奈:“明润这些年来理政料民,原来学问还是没有丢啊。” 第一千零五十九章 骗子   苏油躬身:“相公谬赞了,其实这也是因为关蜀理工学派在搞的一个文史断代大工程,因此我才对古文中记录的天象上心的缘故。”   说完又对赵顼继续解释:“龙尾伏辰,出自《左传·僖公五年》:‘童谣云:‘丙之晨,龙尾伏辰。均服振振,取虢之旗,鹑之贲贲,天策焞焞,火中成军,虢公其奔。’其九月十月之交乎?丙子旦,日在尾,月在策,鹑火中,必是时也。’”   “这是《左传》关于献公问卜偃攻虢之期,卜偃根据童谣里的天象作答的记录。”   “龙尾,即尾宿。尾宿是东方青龙七宿中的第六宿,所以叫做龙尾。”   “辰,是日月交会的意思。夏历指日月交会为朔日。”   “伏,是隐藏的意思。”   “所以这句话,是说日月交会的朔日里,太阳在尾宿,故尾宿隐藏不见。”   “这条记录非常重要,也是关蜀理工学派断代大工程中,学者们非常关注的一个关键天文记录。”   “司马学士在这里边发现了一个特殊的地方,原文里‘九月十月之交’是晋人的话,晋用夏正,用的是夏历。”   “而‘十二月’是用的鲁历,因为这一段这段是左丘明所写,他是鲁国人,而鲁人用周正。”   “按古历推步,晋灭虢事件发生的僖公五年,准确日期应为鲁历当年的十二月丙子朔,夏历当年的十月丙子朔。”   “而根据陈昭明他们的计算,那一年夏历十月朔为丁丑日,丙子为九月晦。故晋灭虢事件发生的真实时间,其实应当在距今一千七百三十六年前的寅正九月三十丙子日,和十月初一丁丑日之间。”   他倒是轻轻松松侃侃而谈,一丝烟火气都不带,而殿内群臣,尤其是进士出身的那一帮子,一个个激动得都哆嗦了。   华夏注重修史,但是能够精研到历史事件发生距今的准确年份甚至天数都推断出来,这般成就,足以让大宋笑傲汉唐!   赵顼虽然不明白其中的细节,但是苏油所说的合情合理,群臣又都激动得跟鸡雏看到饲养员一样,不由得大是喜慰:“明润你可就不对了,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不报上来?”   苏油躬身道:“这件事的起因,其实只是和司马学士,二刘,族叔,昭明他们书信来往时闲聊起来的。”   “之后大家出于兴趣爱好对其加以共同研究,本也没指望着要出什么成果。”   “没想到的几位学士史学,天文,数算都是精通,如今竟然越走越远,这件大事,眼看就要完成了。”   “这也是皇宋文星兆瑞之相,臣恭贺陛下。”   王珪也很激动,说到底这般大事,和甲骨文出土一样,出在自己的任期之中,那也是非常的光彩:“陛下,应当颁赏几位学士,命其奏表以闻。”   群臣跟着宰相上贺:“臣等,恭贺陛下!”   怎么又开始恭贺了,呵呵呵……   赵顼很开心:“如此看来,民间研究天文,也并非不可取,不过……要说童子都会天象,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吕公著却微笑道:“陛下别忘了,我大宋就有这样的童子。”   “是吗?在哪里?”   吕公著笑道:“就在殿上,刚刚正给陛下讲解完古文中的天象。”   “当年是明润发明了窥天镜,小张天师以之为器,观测天象,做出了星表。其后我大宋天文之学才日深日进,如今已然超迈周边诸国。”   “以前以历法欺负我们的辽人,已经反过来求请大宋为其建造钟楼了。”   赵顼想起来的确有这件事情,不由得大乐:“那这官学中关于天文的部分,是没必要禁了?”   苏油赶紧躬身:“陛下,臣尚有奏。”   赵顼已经舒适度满点:“明润自管道来。”   苏油说道:“其实官学里边关于天文知识的普及,并不精深。王相公所奏,不过是防微杜渐而已。”   “而臣以为,相公所忧,的确也有道理。”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更应该普及。”   “奸人所利用的,正是大家对天象的恐惧和崇敬,妄言乱造,小则骗取财物,大则造反悖乱。”   “但是这些奸人,能蛊惑到《豳风》中的农夫,《绸缪》中的妇人,《渐渐之石》的戍卒吗?”   “而如今却尚有愚民,士大夫,甚至宗室为这些奸黠之辈所诱,又是什么原因呢?”   “就是因为普及未广之故。因此普及一些知识,目的就是让老百姓在面对别人欺骗蛊惑的时候,能够拥有基本的判断能力。”   “研究天文不是错,我大宋数算和历法的精英,很遗憾,不是来自之前的司天监,而恰恰是来自民间,如今司天监的众多院士,大多也是聘请的民间人士。”   “但是鼓励研究数算天文,并不等于可以将之用于作奸犯科。禁,也是一方面。”   “不过要禁的,不是对学问和真理追求的热情,而是禁那些利用知识的优势,去欺骗蛊惑他人的人。”   “糖果没有错,错的是用糖果去诱拐小孩的人贩,但是如果因为有人贩,就干脆连糖果都禁了,臣认为这也是因噎废食。”   “最好的做法,是让每个小孩都有糖果,不稀罕人贩用来诱惑他的那个,奸人即行自败。”   “所以当禁的不是天文研究,当禁的是将天文和朝政,星气、灾异等胡乱攀扯牵连的妖说,妖书;以及利用这些妖说,妖书来蛊惑人心的邪教,佞人。”   “对这种人,朝廷当然应当重典严治!”   ……   散朝之后,苏油被赵顼单独留了下来谈话。   赵顼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开了口:“明润,如今不是君臣奏对,你也不要多心……我只想问你,人死以后,精魂会去哪里,她会回来看看吗?”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自从这首诗出来以后,君王敢这么做的,明显少了很多。   如果君王如此问,就有将大臣视作弄臣的嫌疑。   因此赵顼才在开口之前,特意做了一番解释。   苏油叹了一口气:“陛下是思念太皇太后了?”   赵顼眼中泛起了泪花:“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苏油立即严肃起来:“有方士进言,能请到太皇太后精魂临凡?”   赵顼有些支支吾吾:“是……有一个姓姜的术士……说是道行高深,于今已经三百多岁了……他说能请动太后……”   苏油冷着脸:“此人何在?在宫里?”   赵顼说道:“在……延福斋。”   苏油松了一口气,大宋自真宗崇信道教以来,在汴京城里修了不少的宫观。   后来这些宫观还派遣宰执充任使臣。   再后来这个宫观使,成了大宋安置退休宰执的地方。而这些宫观,也成了大宋政治生活的一部分。   赵顼还算是有点谱,至少没有将这术士安排在宫观里头,不然要出大事儿。   苏油冷笑道:“上一个装神弄鬼的术士,已经被雷磔在钟山观象台上了,尚不知悔改还要蛊惑君上?”   赵顼傻了:“此人谈吐高妙,非是李士宁之流可比。”   苏油叹气道:“陛下可知,前段时间,介甫相公才被人骗了?”   赵顼有些不相信:“介甫相公?怎么可能?”   苏油说道:“前段时日里,有户人家传出家中小孩乃是王雱转世,介甫相公和夫人大喜过望,特意长途前去看那个孩子。”   “那结果呢?”   “结果?更増伤心罢了。陛下,我想说的是,再坚韧不拔的人,心里都有一处最柔软的地方。”   “这个地方被别人知晓,说不定就会有奸邪谋设机巧,阴施算计。”   “即便能敏如王相公,也有不免,何况我辈?” 第一千零六十章 就是骗子   赵顼问道:“明润何意?你的意思,是姜术士在谋骗于我?”   苏油出门招呼了一个小黄门,交代了几句,小黄门去了。   回来后,苏油对赵顼说道:“先做些准备,一会儿陛下能不能让我见见那位术士?是真是假,一验即知。”   赵顼说道:“这个倒是没有问题,每日早晚课间,道长也有段时辰可以休憩。”   不一会儿,来了一个道人,穿着一身宽袖绸袍,红颜鹤发,精神矍铄,意态潇洒。   见到苏油,道长拂尘一摆:“山人姜舒,见过当朝少保。”   口音重,苏油听出来了:“蜀人?”   姜舒稽首:“山人乃忠州人士,因唐末丧乱,乃隐居山中,不出世已三百年了。”   苏油点头:“原来是神仙,苏油失敬了。那敢问道长,又为何入世了呢?”   姜舒说道:“要说起来,这也是和少保的一段缘法了。”   “忠州乃是夔州治下,山人一日夜观天象,见文星耀于夔峡之分野,掐指一算,知有贤臣至夔,于是决定出山相助。”   “哦?”这就有点意思了,苏油问道:“那什么……贤臣,说的是我?因何我没有见过道长呢?否则我必定焚香礼敬,请入州衙供奉啊。”   姜舒一副高人作派:“因果之间,有因未必有果,而有果必定有因。”   “山人乃遁世之人,长种善因,偶结善果而已。事事尽要人知,那便是入了下乘。”   苏油也跟着打了一个稽首:“原来在夔州时就得了道长照顾,苏油无知,尚请道长分说一二。”   姜舒笑得不带一丝烟火气:“少保可还记得夔州白狐之事?”   苏油大惊:“我治夔州之时,百姓贫乏,多有染病而无钱医药者。后来我将白狐从柴垛请入官衙,免了它风雨之苦,之后夔州便有了白狐施药的灵异传说。”   “莫非……那白狐……”   姜舒微笑颔首:“那白狐,便是山人隐居无聊之时,曾经点化的一头灵兽。遣它出山为文星解除困厄,举手之劳而已。”   苏油立即站起身来,整理衣冠,对姜舒恭恭敬敬一礼:“神仙悲天悯人,所举不是帮苏油,而是帮助了夔州百姓,苏油替他们谢过了。”   姜舒拂尘一挥:“此小道而已,倒是将滟滪堆搬入水下,让峡江不再阻隔,实是亏蚀了山人不少的道行。”   苏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滟滪堆从峡江消失,夔人将之神话附会到苏油的身上,我一再张榜行文说明与我无关,奈何百姓不信……原来,原来也是道长的功德?道长请再受苏油一拜。”   说完起身:“对了,道长当年如何不帮刘晏,却来帮我?”   突然这么一句,让姜舒愣了一下,明显不知道这个人。   紧跟着神色恢复:“呵呵呵,不是人人都与山人有缘法。文星在天宫时,曾与山人小饮过几杯,至于那什么刘晏,有何德行值得我帮助?”   苏油有些讶异:“刘晏乃是忠州刺史,神仙隐居忠州,他受厄的时候,你竟然不知?”   姜舒笑道:“我朝纲纪清明,法制森严,既然受厄,必是干犯了国法。”   “如其兴行妖事,妄作长生,山人自会干预,国法嘛……”   说完轻轻地摇了摇头。   苏油一脸都是崇拜之色,连连点头:“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这时候一个小黄门捧着一盘银锭进来,赵顼说道:“道长,这些便是宫中收藏的秘银,乃唐时道家方士所炼,只是时日长久,部分已经重化为铜。”   “如前日所说,若能恢复此法,将内藏库中的铜变作银,国家再不至于入不敷出,道长的功德必将崇高,朕不吝请道长入太乙宫为宫主,日日供奉,不敢有差。”   姜舒将小黄门盘子里边的银锭取下来观看了一阵,果然那些银锭,都是银铜兼杂。   将秘银放了回去:“道家抽炼丹汞,所为者乃是与天地同寿,黄白之物,非山人所喜。”   “此术山人偶尔入世之时,才会随手炼化一炉,足用即止。如果起了贪念,必遭天磔。”   “而且在世外化炼,灵气充裕,自是不难。但是要在汴京城里,则需上品丹炉,药材,水银,赤铜,且耗费时日长久。”   “天子如有意,不如与山人数车材料,山人携之入山,数月之后,再还白银与天子,如何?”   那个小黄门突然开口:“官家莫信,这道人是在欺诳你!”   姜舒起身:“无量寿天尊,一个小小黄门,竟然不敬如此,看来山人与天子之间道缘尽了……”   赵顼呵呵冷笑:“没有,还请道长入皇城司,说干净前因后果,欺君之罪。”   姜舒脸色一变:“天子这是何意?”   赵顼厌恶地一挥手:“还不与朕拿下!”   童贯带着几名天武军士进来,将姜舒按倒在地,五花大绑地拖了出去。   姜舒还在高喊:“天子你慢待术士,偏信儒臣,是自绝于长生大道……你不想见太皇……呃唔唔唔……”   偏殿里寂静无声。   苏油安安静静地站着,边上那个小黄门眼珠子滴溜溜直转。   过得良久,赵顼终于呼出了一口闷气:“德宗朝忠州刺史刘晏都不知道,还想冒充古人。”   刘晏,字士安,唐朝杰出的经济学家、改革派人物。   幼年才华横溢,号称神童,名噪京师。进士及第后一路升迁,至户部侍郎,管理度支、铸钱和盐铁等事务。   实施榷盐法、漕运改革和常平法等一系列的财政改革措施,增加中央收入,为安史之乱之后的唐朝经济重振做出了重要贡献。   因功授吏部尚书、同平章事,册封彭城伯,官至尚书左仆射。   建中元年,刘晏受到宰相杨炎的谗害,贬为忠州刺史,之后坐罪自尽,享年六十五岁。   这位历史人物虽然冷门,但要是这位姜术士真是三百多岁的忠州人,当时就三四十岁,不可能不知道刘晏。   赵顼其实也不知道刘晏,不过王安石与他纵论历史上的改革派人物的时候,对刘晏颇为推崇,认为要是他不死,唐朝可能还有希望,因此印象深刻。   夔州闹白狐,滟滪堆消失,这些事情苏油早就跟赵顼当笑话说过,当时也是害怕赵顼真的以为自己神异,努力让自己在帝王眼里只是一个普通人。   只不过赵顼认为神道之说对安定夔州夷汉有利,炸药的使用在当时也得保密,故而没有刻意宣扬而已。   现在这姜道士骗人骗到始作俑者头上来了,不败露才怪。   看着那个小黄门,赵顼就忍不住好笑:“还真是扮什么像什么,明润你出的主意?”   “陛下也配合得好。”苏油立时送上马屁:“就连匈奴使节都能认出魏武真英雄,曹武穆当年都能一眼认出元昊‘真奇伟也’,而这姜道士口称自己是神仙,却看不透孝奕乃是龙子凤孙假扮,实在是成色不够。”   “哈哈哈哈……也说不定是孝奕自己装扮得太过猥琐呢?”赵顼不由得大笑。   笑完又咬着牙:“这些奸邪,实在是其心可诛。”   苏油躬身道:“纯孝之思,这当然不是陛下的过错,仙道或许有,然未闻在这纷繁红尘当中可得者。”   “陛下口含天宪,化育万民,自以天下为家,又如何断得尘缘,近得天道?”   赵顼问道:“那上古黄帝又如何能够呢?” 第一千零六十一章 敲打清醒   苏油说道:“盘古之前,天就是地,地就是天。黄帝之时,离盘古之世未久,故而天地虽分,然大地上清气尚存,因此才有诸多神兽,异草。”   “如今安在?”   “臣小时候也曾采神仙之说,特意做过一个实验,将水通过蒸馏之法,提取出至清至纯的水,以之养鱼。”   “结果发现一个问题,那鱼越养越瘦,诸多生病,很快就死光了。”   “而以普通水源饲养的金鱼,反倒是活泼健壮,每年还能产卵繁殖。”   “于是臣知道了,修仙其实和养鱼一样,需要环境。”   “故而远古神仙,能生于市井,遨游四海;中古神仙,能立国化民,称王作帝;而近世神仙,却多隐逸山林,偶尔现世了。”   “原因很简单,因为环境变了,他们来俗世,怕是已经不能长久适应。”   “同样道理,我们去那边,是不是也该是一样?”   “所以放到当今世上,除非脱胎换骨,斩断尘缘,弃家国于不顾,遁入深山,寻找灵气尚存之处,经年苦修,易经伐髓,或者临邛道士可期,鸿都之客有望。”   赵顼思考了一阵:“明润所言甚是。今后每三日要入宫一次,与我讲解学问。”   苏油拱手:“臣遵旨。”   三日之后,苏油来了,带来了一些实验器材,还带来了一个卷轴。   将卷轴打开,竟然是一幅曹太后的等身坐像图。   图画高度写实,是驸马张敦礼结合传统画技和新式透视原理,写生之法,画出的超写实主义作品。   图上的曹太后栩栩如生,连眼角和手指关节上的皱纹阴影都清晰分明,堪比后世照片。   赵顼一见到绢画就热泪盈眶:“太皇祖母……孩儿好想你啊……”   苏油赶紧扶住:“陛下,这是卫国公主驸马的大作,虽然是写影逼真,但是毕竟还是一幅画作。”   “臣与驸马为了慰藉陛下孝思,太皇太后大行后便开始准备了。”   “其实还有些背景细节尚待完善,但是不忍陛下念亲心切,张驸马便连赶了三天工,大体无差之后,先取来与陛下一观。”   赵顼心神激荡,似乎还有些不愿意相信这画是假的,直到颤抖的手指触碰到了画面的丝绢,眼泪终于止不住流了下来。   苏油躬身道:“还请陛下节哀,要是陛下因此画哀毁过甚,反成臣的罪过了。”   “太皇太后临终之时,尚叮嘱臣要辅佐陛下,实现你的理想。陛下,其实在长辈的眼中,最大的安慰,恐怕就是子孙成器,光耀祖业吧?”   “太皇太后曾经阻止过陛下西讨之意,但是我想,即便是最良善的人家,都不愿意与盗贼为邻。”   “太皇太后担忧国家并没有准备好,才将自己的意图埋藏在心底最深处,还要出面阻止陛下。”   “而根据军机处的推演,陛下,西讨之机……的确如太皇太后所料。”   军国大事,生生将赵顼从深深的感情中拖了回来:“如今各路边军奏报上来,大宋不是已经兵员充足,士马强壮,甚至需要裁撤军伍了吗?”   “如果不是兵力充沛,那为何还要裁撤军伍呢?”   这尼玛,这是打自太祖时期就埋下的大锅,一直背到了现在背不动了才开始有甩锅的念头,这叫兵员充足士马强壮?   苏油拱手道:“陛下,各路奏报上来的数字,为臣以为不可轻信,让他们上报的原因,也不是为了统计我大宋的实际兵力,而是……考察他们吃了多少缺额而已。”   赵顼讶异道:“怎么说?”   苏油说道:“其实很简单,各军军力数量,并不仅仅体现在各地上报的兵员数目上。”   “据臣所统计,一军之用,粮草,豆刍,皮革,油盐,军帐布匹,刀枪箭矢……林林总总不可胜记,然皆有定数。”   “这其中大多数东西都可以变卖,但是有些东西比如刀枪盔甲,那可是不能胡乱伸手的。”   “于是臣考察枢密出入,发现了一个问题,各地军方,对军械的需求量,远远小于对其它物资的需求量。”   “原因很简单,各地军力存在严重缺额,地方官长极大的压低兵备数量,领取到的粮草盐布,被他们发卖收入囊中,朝廷发放的军饷,也有很多入了他们的腰包。”   “而卖不掉也不敢卖的那些,需求自然不多,不但不多,反而连正常的消耗量都不足。”   “陛下,上四军的情况,熙宁年间就已经非常清楚,四军合计,未足三军之数,而且多数是样子部队。”   “陛下这才痛下决心,一边命介甫相公行置将,更戊,保甲等新法,一边命狄咏王中正编练新军。”   “京师尚自如此,它路可想而知。”   “大苏在徐州平寇,为何要用地方豪强?很明显,驻军完全靠不住嘛。”   “所幸的是,大宋西军的情况,河北雄州的情况要好一些,但是这里边也有问题,那就是边军为了与西夏辽国抗衡,在搞走私贸易,补充后勤调发之不足。”   “如此一来,朝廷俸禄不足,而边将自行筹措,这就是恩结于下,而怨归于上。士卒抱怨朝廷而感激边将,安禄山史思明之流,不就是这样形成大患的?”   说起宋朝,所有人首先想到的就是以文制武,往往忽视了武人本身的问题。   宋代武臣地位上比文臣低,比如章服上就能体现出来。只有绯,绿,青三色。   但是其俸禄却比同级文臣要高出一档。   比如差不多等同文官转运使一级的节度使,正俸是四百贯。差不多等同于常平仓使的节度观察留后,三百贯。即便州一级的团练使,都有一百五十贯。   而宋代能拿到这个俸禄的文臣,那得是阁学士以上的资格,比武臣的数量少了不知道多少倍。   而且这样的节度使观察使团练使,可能压根人就不再驻地,躺在京城什么事情都不做干吃俸禄。   就连《水浒传》中,小李广花荣那种清风寨寨主,差不多就是后世乡镇民兵队长的级别,都能拿到六七贯的俸禄,是文官里县令的水平。   除此之外,武臣同样还有很多的赏赐,添支钱料俸钱职田米一样不少不说,比文臣还额外多了两种。   一是郊赏,就是金明池大杂耍阅兵仪式之后那种赏赐。   另外还有一项更加可观的重要收入——战时赏赐。   比如李宪打青唐,给军士们开出的,是三倍赏给的大筹码。   即便如此,宋代军队打仗,还常常发生不拿钱就挪不了窝,即便拿了钱,一挪窝还常常四散回家,各找各妈的奇怪现象。   如此大的开销,如此厚重的俸禄,大宋养出来的不是名将,精兵,而是乡绅,老爷,喝兵血的流氓头子;是集中营的难民,是给军官跑运输,送快递,开铺子卖货,关扑酒坊卖酒的打工仔。   所以完全将大宋的问题全推到文官的身上,这明显也是有失公平。   就比如侬智高的造反,数千蛮峒能一路从广西交趾边境打到广州郊外,横跨六州,兵力扩展到了近三万。而最后狄青对付他们,用了多少真正的军人呢?   除了充数用的那些,真正起到核心作用,是狄青从西军带过去的两千西军蕃落骑兵。   记住蕃落是编号,不是骑兵就有马,按照苏油对当时骑军人和马的比例来推断,狄殿使手底下,当时能有八百骑兵就算是不错了。   可就这样一点点真正的军人,便将横行六州的侬智高打得叫爸爸。   那么问题就来了,之前不堪一击的六州驻军,到底是真正的驻军呢,还是平时只存在于纸面上,战时临时拼凑起来的农夫团队呢?   所以还是那句话,雪崩之下,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而赵顼还沉浸在兵强马壮的迷梦当中,群臣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还予以附和,到了苏油这里,自然要给他敲打清醒。 第一千零六十二章 讲解   应该说赵顼在王安石时代,王安石给与了他清楚的认识,对军制也动过几刀。   可是王安石去后,苏油,章惇,王韶几人打了一堆大涨声威的胜仗以后,赵顼就有些飘了。   真的以为安石相公的军制改革已经卓见成效,军事力量上已经能够大杀四方。   结果苏油一瓢冷水,浇得赵顼满脸铁青:“国朝轻其名位,厚其俸禄,他们就是这样报国爱君的?!真当朕不敢行军法五十四斩?!”   苏油继续说道:“陛下,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教而不诛,则奸民不惩。”   “孙武斩吴王妃前,亦曾三令五申。”   “国朝军制之所以败坏成这样,监督不利,教令不明,用人不当,是主要原因。”   “这是百年积弊,但我们已经看到了问题,那便慢慢纠转便是。”   “臣与安石相公不合之处甚多,其中一条,便是臣认为治政需要持续不断,持之以恒的发力,一点点将失误纠正过来,而不是一棍子打死一片,或者一口气吃成一个胖子。”   “须知暴饮暴食,除了浪费食物资源,制造垃圾之外,对身体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赵顼挥手:“现在在说政务,不要老说俏皮话!”   苏油都无语了,我这话那里俏皮了?   于是躬身道:“《素问·逆调论》:人有逆气,不得卧,是阳明新逆也。阳明者,胃脉也。胃者,六腑之海……阳明逆,不得从其道,故不得卧也。《下经》曰:‘胃不和则卧不安’,此之谓也。”   这下轮到赵顼无语了,你这掉书袋跟俏皮话,还不是一个意思?   不由得冷笑道:“你倒真是谏君有术,八公的俏皮话也用得,国夫人的医书也用得,两个铁球都能搞得蔡参政下不来台,我说你这肚子里边是开着杂货铺?”   “对了告诉你,那个姓姜的江湖术士招认了,乃是忠州紫极观一火工道人,观主死后便出来招摇撞骗,哄得当地知州信以为真,荐了上来。”   “如今忠州知州已经落职,姜舒嘛,大理寺判了斩监候。”   最高人民法院亲自审理,是因为此罪欺君。   其实要说得难听一点,就是替赵顼遮掩——皇帝被骗,怎么都不是好名声。   苏油说道:“希望陛下也以此为戒,不要再听信那些虚妄之词,偶尔听听道家琴曲,沉滤一下心境,放松一下身心,倒是可以的。”   赵顼点头:“王从之的琴技,与张麒家绿箬倒是称得上并驾齐驱,太后也颇为欣赏。”   王从之是苏颂推荐给赵顼的。   很多科学家擅长音乐,苏油是后世就知道的,却不知道穿越到了宋代,这定理依旧成立。   苏颂的琴技就相当的高明,还收藏着一把家传的雷琴。   知亳州的时候,苏颂认识了一位当地大琴家,太清宫道士王从之。   王从之不但琴弹得好,还善于斫琴。   于是苏颂离任亳州知府赴任集贤院学士之时,便“挈之入都,引至中太一宫”。   中太一宫等皇家宫观,经常举行一些斋醮仪式,必然需要大量音乐人才。   没想到赵顼听了,称其“静默真介,恭和忠谅,有自得之意,非道流之比。”   擢为中太一宫主。   一曲动君王,王从之也因此获得了一个“琴王师”的美誉。   赵顼和苏油之间时常都是如此,每当赵顼恼怒生气的时候,苏油便会停止奏事,转而聊一些闲谈,待到赵顼情绪好转,这才重新说回正事儿。   相比仁宗朝的韩琦,司马光,包拯之流,赵顼觉得自己的臣工里边,老有吕公著,中有王珪,少有苏油,简直不要太幸福。   见赵顼脸色好转,苏油这才说道:“军机处诸事草创,不过已然初步开始运转,到现在也开始有了一些初步成效。”   “皇家军事学院,出于保密原则,暂时还是设在了郑州。”   “那里有嵩阳书院和郑州兵工厂,作训教育都比较方便,地势也隐蔽,目前已经从军中和各路选拔了三千名学员,作为速成班外第一批正式的新型军事人才培养。”   “机宜司最近通过流播迁都之议,成功掩盖了我们在兴洛仓建立大型军事后勤基地的战略目的。如今那边的铁轨卷扬机已经安装完毕,以沈存中的能力,基地很快就能投入运作。”   “高曹二节度选拔新军已然完毕,如今已经开始训练,感义新军按照全新操典进行训练,预计六个月内可以成军。”   “如果时间来得及,还可以继续编练定国、镇国二军,如此一来西路便有一万新军外加六百人的炮营,关键时刻能够发挥决定性的作用。”   “关于全局战略,军机处也拿出了一个初步方案,臣请陛下有闲暇的时候移步军机处,由郭都统与陛下讲说,再听取陛下的指示。”   赵顼站起身来:“那现在就去,命合门传旨。等等……我也换上新军制服。”   很快狄咏赶到,骐骥院牵出了狼渡马场最新进贡上来的照夜白,赵顼上马,被警跸的卫率簇拥着向军机处行去。   其实就是出宫门右转过尚书省就到了,赵顼这是逮着机会就要显摆自己五尺一寸的神骏坐骑。   白藤珠鞍,银銮铃,错金银当卢,白铜马蹬,将照夜白衬托得更加神骏。   这匹照夜白是西夏种照夜白和天竺宝马杂交的后代,按照严格的谱系选育出来的极品宝马。   马肩落地五尺一寸,继承了母系耳尖相对的特征,鼻腔粗大,骨骼粗壮肌肉发达,蹄子大而有力,马尾根上翘,这些都是“南海龙马”的显著特征。   其实并不是南海马,而是天竺马和阿拉伯马,但是四通商号在关扑了福建广东十一个海岛马场之后,在上边大力繁殖这两种名马,当地百姓见这两种马几乎比本地马高出三分之一以上,因而传言这些马乃是南海中的神龙上岛,与马匹交合而生。   果然,等到军机处几位老将见到这匹照夜白后,都惊得目瞪口呆。   赵顼熟练的甩蹬下马:“几位将军觉得我这马如何?照夜白今年竞马锦标,可是给我挣下了几千贯呢。”   苏油在身后偷偷翻白眼,骐骥院养马的花费和那套行头你怎么不说呢?几个几千贯都有了。   众人自是纷纷捧场。   来到正厅之上,除了墙上的巨大地图,现在还摆上了一个巨大的沙盘,是大宋西北的地形图。   赵顼看着墙上的地图和厅中的沙盘,心里很满意:“很好,没有边界线。”   虽然没有边界线,但是从堡垒和驻军的颜色,就能看出还是存在一个实际控制线。   看着天都萧关以北的西夏控制地区,被西夏和辽国包夹的河外突出部麟府三州,北方被黄河肆虐得痛苦不堪的大名府到雄州一线,以及对方密密麻麻的军力部署,赵顼终于有了些清醒:“郭逵,讲讲吧。”   “是!”郭逵从礼服胸袋里抽出一支金属笔,扯开来竟然是一根指挥棒,“陛下……”   “等会儿!”赵顼伸手:“你手上那是什么东西,给我看看。”   这是一支金属铅笔,可以上铅笔芯那种,然后还能拉开作为指挥棒,赵顼对苏油说道:“军机处的新花样还真多。”   苏油笑道:“一切都是为了效率。”   赵顼将指挥棒交给郭逵:“继续吧。”   结合着墙上的大地图,诸国之间分明的态势,第一次完美地展现在赵顼的眼前。   就听郭逵说道:“根据机宜司收集的情报和枢密院的历年章奏,三司的统计数据,还有中书的征发记录,军机处通过最新的统计方法,概算出了我大宋的实际兵力。”   “根据少保的意见,我们将这些兵力分为了可战,可训和无效三种。” 第一千零六十三章 积极防御   “可战之军,首先是京师禁军,以上四新军为主,主力五万人。是我大宋最精锐的部队。”   “但是这支部队缺乏实战经验,面对巨大压力的时候表现如何,还有待检验。”   “第二支可战之军,就是西北禁军……”   赵顼跟个小学生一样的举手:“等等,汴京城军力之前合计五十万之多,虽然迭经汰裁,如今三畿尚有五万,四辅二十万,合计不是有三十万吗?”   郭逵尴尬地看了苏油一眼,苏油接口道:“陛下,三畿之兵,根据军机处的预估,其军力不过与西军民间蕃兵,强壮,义勇,弓箭社差不多,算是‘可训’,离‘可战’这一条还差这点距离。”   “而四辅之兵,更多地负责建造城池,道路,河渠的工作,属于后勤兵团。”   “当然也并不是说他们不重要,而是距离我们提出的‘可战’一级,差得太远,只能算是后备兵员。”   赵顼问道:“那你们口中的‘可战’,可敌西夏,辽国的那些军队?”   郭逵终于松了一口气:“按照少保的要求,至少是要能够对上西夏铁鹞子,辽国的宫帐皮室,不显颓势的军队。”   赵顼也松了一口气,早说嘛,我都以为这样的部队大宋压根就不存在呢,如今竟然已经有了五万之多,不错不错。   见赵顼脸色好转,郭逵才继续用指挥棒指挥地图:“第二支可战之军,乃是西北禁军,分出麟府,清涧,渭州,河湟。”   “如今还多了这里,西京感义新军。”   “西军能苦斗,敢牺牲,陕西四路从大范老子范雍开始经营,到今天强兵之名,已经天下皆知。”   “还有西军兵源素质较高,与西夏,青唐诸羌纠缠百年。不管蕃兵,强壮,义勇,弓箭社,都算是不错。”   “陕西诸路中,一家数代都为西军效力,男子活不过三十,一堆寡妇同处而居的景象,比比皆是。”   “但是这支军队也有问题,首先是军纪较差,其次是成分复杂,第三是待遇各别,第四是指挥不一。”   “这几个弱点,其实也是相辅相成的,西军蕃汉交杂,禁军厢军州军义勇交杂,各军来自不同的体系,俸禄完全不相同,比如出于西南的囤安和控鹤,和出自凤翔的乡丁义勇,两者间的待遇相差了二十多倍。”   “因此指挥也有不一,有的是蕃落,归头人指挥;有的是州军,归知州指挥;有的归边将,有的归经略使,有的归转运使。”   “中间欠缺有效统一的指挥体系,来回扯皮拖沓,反应极慢。往往等到决策下来,敌人早已寇略而去了。”   “防区多属于横山,青唐山区,军士惯习山地作战,城池防守。具体在平原上用骑军合战,或者攻城,还得严加训练。”   “不过总算还不错,西军的军力,经过数代人的苦心锤炼后,列在可战之列的,十万有余。”   见赵顼点头,郭逵继续说道:“第三部分,则是河北禁军,不过大宋与辽国已经多年没有战争了,河北禁军素质下降得厉害。”   “加上灾荒,不光军队素质堪忧,就连可以充当军人的丁壮也有缺口。”   “因此河北禁军虽然总数在熙宁三年起就扩定为七万,但是这七万之中堪称能战的……不过雄州一万,大名一万而已。”   “至于其余路府州郡的州军,乡勇,那就更加不堪使用。”   “我大宋军力,大致如此。”   见赵顼的眉头又皱了起来,郭逵赶紧将指挥棒往南一摆:“不过也有可喜之事,大宋在熙宁之前,西南,东南之军,其实乃是最弱的两支。”   “然而到了现在,西南军中的囤安,控鹤,堪称大宋第一敢战可战之军,十数年间,活活从厢军义勇,打成了禁军精锐。”   “而东南的宁海,静海,更是扬威域外,平定数国。”   “不过这些军队的缺点,则是投入太高,军备昂贵。东南更是水师为主,不得用之于西北。”   “人数也不多,西南两支到如今还是六千常驻西南,六千常驻西北;东南的两支更是要掌控万里海疆,扼守槟城、龙牙,威慑南海诸国,保卫海上贸易,任务已经极重。”   分析完大宋的军力分布,战力状况,赵顼悲哀地发现,按照郭逵的推算,大宋要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继续保证对外战争的胜利,几乎没有什么可能。   连防守都捉襟见肘,还怎么进取?   苏油拱手道:“陛下,庖厨之良者,不在于手里有多少食材可供使用,而在于用仅有的食材,做出美味的菜肴。”   “我们大宋虽然不完美,但是敌人同样也不完美,请耐心听郭都统说完。”   郭逵赶紧说道:“陛下,如今南方已然相对平定,大宋南洋水师,能够直接防卫交趾,日南沿海,半岛上以海云岭为界,其东尽入我国。”   “海云岭层林叠嶂,无路通行,少数的几个隘口,如今都在我军手里。”   “九龙江口的南海郡,能够控制整个暹罗大湾,而槟城半岛南部我大宋扼控海峡的几个港口,更是得天独厚。”   “陛下你看,从龙牙港出发,沿海峡内线朝西北,过了槟城,再向前就是达麻。”   “达麻往西北全是森林,陆路不通,必须折向东北,通过一个名叫沙庭的山谷,才能进入陆路上暹人控制地区。”   如今距离兰甘亨成立历史上第一个暹罗地区政权素可泰王朝,还有两百多年,现在的达麻和沙庭,就是两个小小的原始聚落。   只要控制住这两个地方,整个龙牙半岛就尽数落入大宋之手,天生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大宋自然老实不客气地拿下,然后将之建成达麻港和沙庭隘。   果然就听郭逵说道:“沙庭隘周围,锡矿丰富,另外还有两种对改良钢性极为重要的军事矿藏——锰,钨。此天赐之地,我大宋自然要拿下。”   钨是四通矿业和天师府合作的成果结晶,其神奇之处就在于,到现在为止,还无人将之做出纯金属态熔炼成品。   也就是说,四通矿业虽然已经将这种金属投入到了应用当中,却没有一个人见过钨丝,钨条。   因为这种金属的熔点极高,目前大宋没有一个炉子能达到那么高的炉温。   但是这种金属已经被小天师发现了它的存在,不过得到的是钨氧化体——用钨矿与纯碱共熔后加酸,可以得到一种不溶于水,溶于碱,微溶于酸的黄色粉末——三氧化钨。   这就已经够了,三氧化钨粉末经过煅烧还原,能够得到碳化钨粉。很快这东西就被人发现了能够改善钢材性能的属性,一种区别于二林切削钢的新式钢材——钨钢,开始在大宋的高端机床上投入使用。   小天师将这种金属取名为“钨”,不是因为它的颜色,而是取“子虚乌有”之意——谁都知道它的存在,也能够通过它改善钢材的性能,得到超级坚硬的钨钢,可你最多只能得到钨粉和碳化钨粉,就是提炼不出纯金属的钨条钨锭来。   不管怎么说,有了周围几个大矿,赵顼对拿下这两处小村庄,安排移民和士兵加以建设,将之纳入大宋领土,一点压力都没有。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控制这两处地方,不但给大宋带来大量的财富,还彻底断绝了龙牙半岛上从陆路过来的威胁。   至于海上,大宋南洋水师还没有任何对手。   接着郭逵将指挥棒往北面一指:“加上大理一向恭顺,因此大宋西南,东南,如今已然安定。”   “祸患主要还是西夏,是我们如今急需解决的战略目标。”   “西夏,物产不丰,人口不多,地域也不开广。”   “但是它对大宋的地区安全威胁实在太大。”   “如果被西夏击破泾原,鄜延,我们将失去关中之地,进而被威胁郑州,开封。”   “如果被西夏击破麟府,就能威胁我太原,进而进逼开封。”   “这就是我朝在战略上的巨大劣势——我们进取艰难不说,而一旦要地被破,面临的就是大片大片失地的危险。”   “要破掉这个不利局面,少保提供了一个宝贵的思路,那就是——积极防御战略。” 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比烂的世界   赵顼问道:“何谓积极防御?”   郭逵说道:“少保在任陕西路经略安抚使的时候,就用过一次,其实就是主动出击,打击敌人的集结部,决战于敌国境内,破坏其后勤,杀伤其军卒,收虏其士众,使其难以形成对我方的短期威胁,以战术进攻为手段,达到战略防御的目的。”   “如今我大宋向西攻取了河湟,解除了西夏借道青唐的威胁,正面控制了横山地利,荡平了萧关,分化了天都山,已经取得了战略上的优势。”   “东路麟府三州,如今羊毛产业利润丰厚,蕃落忠诚度大大提高,控制更加有力。军备较十年前,已然取得突飞猛进的进步,张亢当年修建的大部分寨堡,已然升级为水泥棱堡,防卫能力更加强悍。”   “在对夏局面中,我们已经形成了从西向东三面威胁西夏的态势。”   “尤其是活跃的中路,种谔姚兕王文郁等将领,时常突入西夏境内骚扰部落,焚烧牧草,极大地削弱了夏人在河套地区的后勤力量。”   “但是也要看到,如果要完成平灭西夏的战略目标,我们要走的路还很远。”   “西夏人已经倾举国之力,重建了铁鹞子,而且将之扩大到了五千人。”   “士马皆具冷锻钢甲,刀枪难入,自成军以来未尝一败,很快就安定了青唐边境,消灭了沙洲叛蕃。”   “然后折向东北,在兀喇海大败鞑靼和回鹘联军,彻底控制了兀喇海周边,获得了水草之地。”   “之后修整了两月,携裹在兀喇海投降的鞑靼回鹘部落,突然出现在乌梁素海,打垮了辽国的河清,金肃二军,声威大震。”   “不过之后梁太后却又向辽皇纳表,释放了俘虏,撤回了军队。”   “铁鹞子在一年时间当中,转徙了三千多里,几乎征讨了大半个西夏,表现出了极为强大的机动能力,作战能力,一举震慑了其国中的反对梁氏的各方力量。”   赵顼听得心神激荡,这尼玛要是我大宋的军队多好:“知道他们的指挥者是谁吗?”   童贯说道:“根据西夏传回的天字号谍报,此次西夏铁鹞子大征的统军,乃是西夏名将,佥书枢密院事,御帐行营都招讨梁永能;而其副手,乃是大宋叛臣,西夏枢密副使,积石军节度使……家梁。”   说完对赵顼建议:“陛下,之前铁鹞子重建,就是这个家梁在主事,他还有一个身份与臣相当,枢密院知机密事,执掌西夏各地机宜。”   “这次铁鹞子大征,所过皆克,毫无阻滞,那些敌对蕃落几乎没有奔逃的机会,这根本不符合蕃人游牧之性。”   “兀喇海之捷,鞑靼和回鹘部落乃是被突然包围,迫降大部,这是被事先就摸清了部署。”   “这些情报,肯定是西夏枢密院机宜司获取的,这个家梁就是西夏枢密院知机密事!”   “此人对我大宋的威胁,远胜铁鹞子十倍,臣请派遣间谍,施行刺杀!”   这尼玛……   赵顼似笑非笑地看着苏油:“明润,你怎么说?”   “刺杀!当然杀了才好!”   咦?!   幸好苏油紧跟躬身道:“陛下,要是真能刺杀,家梁都已经死了一百次了。”   你吓我一大跳!   苏油接着说道:“曹沫劫桓公,要离刺庆忌,古今行刺杀之事,自春秋之后,成功的就不多了。”   “直到唐代首尾之期,胡风任侠,律禁松弛,朝纲紊乱之时,刺客方才盛行。”   “宪宗朝时,所谓‘奸人遍四海,刺客满京师’。”   “然能成功者,不过尔尔。”   “夏人习惯蕃落群居,风俗殊异,家梁如今乃是西夏大部落图干族之首,又是铁鹞子的创建者,身边精骑万千,拱卫森严。”   “想要他人头的,除了青唐董毡,天都山李文钊,大宋西军,尚有西夏境内嵬名之族,景洵余党,谅祚旧臣,可是有谁成功过吗?”   “就我所知道的,光我大宋,前后便有王韶,种谔,高遵裕,王厚,李庸,曾经对他实施过刺杀计划,结果全都是送人头。”   这些是真的,即便那些被派出去的人,都是怀着一腔悲愤为国锄奸的高尚目的去的,压根不知道自己要刺杀的,是大宋最大的密谍。   王韶和王厚是故意做戏,其他人是真气。   但是不管真假,在事先知道消息的巢谷那里,全都输了。   这无疑也增加了梁太后对家梁先生的看重,道理很简单——敌人都如此锲而不舍,说明家梁做的事情,戳到他们的痛处了。   “此人奸诈无比,知道自己仇家满地,又是叛国大逆,还是西夏掌机密事,处事非常小心谨慎。”   “如今铁鹞子大成,战绩又如此辉煌,家梁算是真正入了梁太后的眼,保护得更加严密。”   “先不说刺杀能否成功,即便就算是刺杀了他,对于西夏的军力,并没有减损,相反的,每一次刺杀行动后遭到的反扑,都会导致我谍报网在西夏遭遇一次重创。”   “谍报的重要性自是不用多说,臣以为,与其浪费宝贵资源在刺杀之事上,还不如多搜集情报来得划算。”   “童都卫,须知你是掌军机处机宜厅事。机宜厅的首要任务,是搜集西夏的军事,政治和经济情报,帮助国家了解西夏实力,军事部署,军力异动,为大战略服务。”   “相较于情报收集,刺杀敌方将领只是机宜司微不足道的事务。”   “当然不是不行,在不损失我方谍报人员的情况下,可以试试。不过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也不要过于执着在那方面。”   “不高明的刺杀,甚至都不如挑拨利用敌方矛盾,让他们自己动手来得有效。”   几位老将都是点头,的确,西军这几位将领,全都用过这招,而且因为西夏人内部也是矛盾重重,这一招还经常奏效。   见童贯平静了下来,苏油才对他鼓励性地点点头,让后让郭逵继续说下去。   于是郭逵才继续说道:“要取西夏,以大宋如今的局面,虽然艰难,然而并不是没有机会。”   赵顼顿时振奋,说了一大堆的困难,最后竟然还有机会?这是……大家比烂,大宋没有拿到第一名?   郭逵开始了分析:“西夏自从一败渭州,二败萧关之后,如今国力已然大损。”   “一战渭州,我军打掉了西夏最精锐的铁鹞子,谅祚仅以身免,损失精锐人马不下十万。”   “二战萧关,西夏人丢失了天都山天险,横山尽入我手,河套被洗劫,如今还被持续骚扰,使其国势如江河日下。”   “然党项羌的坚韧,可以说从李继迁时就闻名天下,大败之后,依旧倾举国数年之力,重建了铁鹞子,堪称穷兵黩武。”   “而其威力,我们如今也见着了,完全可以称为关系西夏安危的决定性力量。”   “不过敌国军力虽然依然强盛,但是民生凋敝,带来的是国中诸势力矛盾重重,非常混乱。”   赵顼心里对自己的推断正确很满意,果然……还是要比烂。   就听郭逵说道:“要取西夏,首先要西夏可取。”   “李秉常亲理朝政已经两年,但实权仍操在梁太后与梁乙埋手中,而且丝毫没有还政的迹象,这导致西夏忠于嵬名的诸族非常不满,外戚与王党的矛盾,已经达到了顶峰。”   “谅祚当年巩固权位的手段,一是战争,二是推行汉制,启用大量反对前朝官员权贵的新人,达到了控制朝堂的目的。”   “而谅祚死后,梁太后巩固权位的手段,与之并无差别。”   “一还是战争,二则是启用大量在谅祚时期被打压的旧臣和新兴军事部落,以恢复夏制为口号,拉拢一批人附庸在外戚旗下,达到控制朝堂的目的。”   “到了秉常这里,虽然无法控制军权,但是有无数嵬名部落忠于王室,同时他也十分喜好儒家文化。于是向被西夏俘虏的文士们请教和学习我朝礼仪制度,又准备在西夏‘复行汉礼’,废除‘蕃仪’,说到底,还是为了权位。”   “这个局面,我们大可以加以利用,毕竟秉常才是西夏名义上的君主,而且已经亲政。”   “我朝应当派出使臣,送其礼仪典章,表示鼓励,暗示大宋将予以支持,以挑动和激化西夏矛盾,使其发生变乱。” 第一千零六十五章 论党争   赵顼调头问苏油:“这是你想出来的主意吧?”   苏油没有正面回答:“‘复行汉礼’,这是秉常亲政两年之后,准备发出的第一个声音,而且很明显,就是对母党外戚的挑战。”   “而其母党势力,必然会加以制止。”   “既然我们的战略目标是平灭西夏,那么敌国这样的局面,我们当然要加以利用。”   “而且鼓励西夏兴行宋制,本来也符合大宋的战略。秉常想借力大宋,我们也不妨顺水推舟。”   “但是陛下,臣还想说另一件事。”   “唐太宗说,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同样的,他国之镜,亦可谓‘借鉴’。”   “党争,对一个国家的伤害是非常巨大的。”   “而党争对西夏的为害,可能比大宋更烈。”   “因为那是一个以军事立国的国家,党争一旦爆发,很可能就是内战。”   “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我朝自仁宗朝起,也有党争的苗头,臣也希望陛下警惕。”   “刘学士,欧阳学士,司马学士,前后三篇《朋党论》,起肇于柳河东《憎王孙》,以君子小人分群臣,其后树党交攻,然臣以为,皆不可取。”   “理学的观点认为,人,其实就是矛盾的结合体,君子小人之斗争,始终伴随一个人内心的一生。”   “子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又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究其意旨,分明是说君子的道德品质,是用来要求自己的,而不是用来要求别人的。同样,不能拿自己对自己的要求,硬性的去要求别人。”   “你可以以身作则,可以引导教诲,但是不能强行要求。”   “管仲未起之时,贪财无孝,独鲍叔牙知之。相齐之后,起女闾,用财术,筑三归,树塞门。是故子曰:‘管仲之器小哉!’而刘勰论其‘窃孝’。”   “从这些上看,管仲无论如何,不可称为君子。”   “然孔子也说:‘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刘勰也说:‘盖人禀五材,修短殊用,自非上哲,难以求备。’”   “诸葛亮鞠躬尽瘁,卒完臣节,为后世楷模,却每以管仲自比。”   “柳宗元、刘禹锡,高才绝学,声名众望,却陷于叔文之党,未足以为唐名臣。”   “一人之内,尽有君子小人之性,而一党之中,难道不是君子小人共存?”   “时人多举君实公为一党,介甫公为一党,然他们谁不是君子?”   “是故君子内求,不为外扰。君子固然要亲近,小人却也不是不能合作,才是正理。”   “君子也是人,小人也是人。小人喜事功,陛下则以事功命之;君子重名节,陛下则以名节约之。庶几人尽其用,野无余遗。”   “以朝中诸事论,礼院,翰林,吏部,大理,三司,需清廉高洁之臣,陛下当命君子任之。”   “而如工部,户部,兵部,需细较锱铢,擅作诡道,坦诚君子,反而不适合。”   “陛下当约束朝中以道德品行,君子小人相攻讦的乱象,方使君子小人,各适其位,而皆有用于国。”   “所谓‘德义未明于朝者,则不可加于尊位;功力未见于国者,则不可授以重禄;临事不信于民者,则不可使任大官。’”   “君子无事功,亦不见赏;小人不乱法,亦不见弃。则可使介于君子小人之间的绝大多数,有章可依,有理可循,有事可做,有功可立,有位可进。”   “他们才不至于担心被贴上这样那样的标签,不用担心被莫名其妙的罪名胡乱打击。才能实心任事,不至于首鼠两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这样才是治道之正,否则不管对谁,都不公平。”   赵顼点头:“明润将今日这番议论,拟进一篇条陈,容我细读。”   苏油躬身道:“是,说到西夏帝后党争,臣多嘴了两句,请郭都统继续为陛下解说。”   郭逵心中暗自感慨,所以人家文臣能压过武臣呢,啥事情都能够扯出一篇道道来,看来我老郭也得整几篇文章出来传世才行。   轻咳了一声,继续说道:“如今秉常身边的辅佐,是李清;而在外的主要助力,则是我渭州正面,保泰军司都统军禹藏花麻。”   “此人乃谅祚驸马,对秉常较为忠诚。秉常亲政之后,禹藏花麻与我大宋暗通款曲,时常递送消息,同时在边市贸易当中,也获得了极大的利益。”   “因此我熟蕃商队出入萧关,他也只睁只眼闭只眼。与天都山李文钊,似乎也形成了默契。如果我大宋要伐夏,此人可以善加利用。”   “关于西夏的局势,大致就是如此。除此之外……陛下,要实现我们的战略目标,还有两方势力也必须要考虑。”   赵顼知道:“青唐和辽国。”   郭逵躬身:“陛下英明。”   说完将指挥棒指向河湟之外:“青唐董毡,自我取河湟之后,态度开始反复,与西夏重修旧好。”   “但是董毡经年长病不起,青唐大政,落在其妻乔氏手中。”   “虽然董毡长子乃是蔺逋比,但是乔氏掌控大权的倚仗,却是其养子阿里骨。”   “乔氏和阿里骨,除了让蔺逋比不安外,与董毡旧臣如温溪心,青宜结鬼章等,同样存在巨大矛盾。”   “温溪心乃青唐邈川大首领温逋奇之子,温逋奇在唃厮啰时期立过大功,曾屡败元昊,后来曾经劫持唃厮啰,又为唃厮啰借故诛杀。”   “之后温溪心为唃厮啰安排陪伴董毡,董毡长成后获得青唐权力,温溪心也出了大力。”   “阿里骨崛起后,温溪心却回到邈川,乔氏屡次征召都不再奉令,去年还与李宪投书,有投宋之意,其结宋自固之心,昭然若揭。”   “但是温溪心的价值,不如青宜结鬼章,青宜结鬼章乃青唐名将,有智嚢之称,曾设计杀我开边名将景思立,重创过我军,又在之后王韶大战河湟之时,果断放弃踏白城,溜得飞快,为董毡保存了实力。”   “其人忠诚于董毡,虽被阿里骨打压,但是却依旧忠勤,没有如温溪心那般,离开青唐城。”   “青唐诸部其实关系松散,之所以奉行号令,有两个重要原因。”   “一是羌人重贵种,二是诸部首领家属和继承人,多被阿里骨以‘西望烧香’,礼拜董毡为名,招至青唐城居住,名为看顾,实为人质。”   “不过王韶征服河湟的时候,俘获了木征,陛下赐名赵思忠,任其为合州防御使。因此贵种这一条,我大宋与青唐其实旗鼓相当,大可以加以利用。”   木征身份更贵重,他可是唃厮啰的长子长孙。   “根据王厚收集的情报,蔺逋比就是扶不起来的阿斗。要是能够让青宜结鬼章投宋,青唐定然会分崩离析,形成母党和旧臣剧斗的局面,再加上蔺逋比和木征搅局,可以使青唐这处浑水,更加的混乱。”   赵顼冷冷地说道:“青宜结鬼章,杀我将领的手段我还记得,是先通过虐杀我军六个伐木的小使臣,这才激怒了景思立。”   “这口气,你们要我忍?别忘了景思立他们的在天之灵,尚在忠烈祠看着你们!” 第一千零六十六章 大战略   在这一刻,苏油既有些失望,又有些欣慰,甚至,还有几分惭愧。   失望的原因,是赵顼终究不是一个完美的君王,国家之间的战争,一个个人参与者的生与死,重要吗?   归义侯,安乐公,对于一个政治家来说,作为纳降的手段,不香吗?   苏油几十年快苟成本能了,感觉要是能以一个小小的爵位,换取青唐,甚至哪怕仅仅是能换取大宋攻取西夏时,宋军西路的安全,就已经香到家了。   但是赵顼现在说不香,想来景思立也会说不香,六小使臣更会说不香。   赵顼说不香,说明他还保留着一份血性,一份人性,对于帝王来说,算是非常珍贵的品质。所以苏油又有些欣慰。   惭愧的是,自己完全出于国计政局衡量计算,忽略了这一点。   苏油甚至有些嫉妒赵顼,这个世界上可以偶尔任性的政治家,恐怕就只有帝王们了吧。   挥了挥手:“这个再议吧,或者对青唐的策略需要做些调整,郭都统你接着往下说。”   郭逵说道:“另外一方势力,就是辽国。这个请童贯为陛下解说吧。”   童贯接过指挥棒:“辽主耶律洪基昏聩无能,先有重元之乱、后有耶律乙辛擅权乱政。”   “而辽主忠奸莫辨,沉迷酒色,使权臣当道,导致皇后萧观音,太子耶律濬先后被其冤死,太子一党被屠戮殆尽,给辽国朝政带来巨大的动荡。”   “加之崇奉佛教,喜爱游猎,好大务名,虚耗国力,如今辽国的国势已然大挫。”   “《回音院》戏剧传至獐子岛、鹿岛,前来贸易的辽人观看了戏剧,无不痛哭贤后,至有割面献哀者。”   “然而去年秋天,辽主接纳大臣的劝谏,命皇孙与之一同秋猎,开始将耶律伊逊的党羽外放。”   “同时,擢升耶律伊逊以王爵,命赴阙入谢,不过即日遣还,改知兴中府事。”   “今年三月庚寅,辽主出皇侄淳于外,立皇孙延禧为梁王,加守太尉,兼中书令,时年不过才六岁,算是确定了继承人。”   “紧跟着以忠顺军节度使耶律颇德为南院大王,以广德军节度使耶律仲禧为南院枢密使,以户部使陈义参知政事。另外……还特地为皇孙梁王延禧设旗鼓伊喇六人卫护。”   “我朝苏辙在彼,陛下命即为贺使。如今章奏已经回来了,正式奏章里,称辽主‘在位既久,颇知利害。与朝廷和好念深,蕃汉人户休养生息,人人安居,不乐战斗。’”   “而在加密信件中,则声言辽朝主臣昏聩,耽于游猎,而北方鞑靼,东部女直已然有叛乱,辽朝正忙于征剿。”   苏油补充道:“其实我们一直在利用耶律伊逊带来的辽国朝政腐败,对宋辽边境的官员和将领进行拉拢腐蚀,收买渗透。”   “如今看来,辽皇开始准备耶律伊逊动手了,军机处机宜司下一步就是利用局面,争取在这场斗争中扶持几个官员进入辽朝的高官序列。并争取进一步影响辽国的朝政走向。”   赵顼对苏油这一套已然精熟,河湟布局,起码十年起步。   投资越早,成本越低,苏油其实给了王韶不过数十万贯,到后期王韶都不用他继续投资了。   獐子岛也是个巨坑,那里流通的资金,现在已经包括了辽阳府,析津府诸多辽国沿海州郡的库银!   无数的官员甚至吏员,在獐子岛四通钱庄里开设了户头,唐四郎可不管资金的来源是什么,只管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人的贪欲是无穷的,拿着国家库房中的银钱做自己的生意,赋税收上来先来个短期拆借,如今成了辽朝沿海州郡的普遍现象。   以往贸易走私,盐承担了重要角色,既是商品,也算货币。   现在盐已经不能作为货币流通了,宋国对盐政解绑后,新式晒盐法和风力提灌盐田投产后,宋国盐产量大增不说,质量还得到了极大提高。   辽国官员们在几次输盐贸易中吃了大亏,辛辛苦苦运到獐子岛的盐,被宋盐冲击得一文不值。   等到辽国官员们忍痛将盐抛售之后,獐子岛上的盐价又慢慢地恢复到了均价之上。   几次之后,辽国官员们也学了个乖,不过元丰通宝重宝之类实在是过于损伤国格,好在还有舶来钱这玩意儿可以选择。   新任辽国参知政事陈义,运作到这个官职,一共花费了十五万贯,而陈家在耀州的瓷器工坊,一年产出只在一万贯左右。   剩下十四万贯,是陈家依靠发卖辽东半岛之上的硅藻土得来。   十四万贯,就是十四万吨硅藻土,辽东半岛硅藻土的品味极高,几乎都能直接使用,足以支撑起郓州的黄色炸药工业,满足了宋用臣,王克臣治理黄河的迫切需要。   赵顼对苏油问道:“明润,你说我大宋内部,有没有陈义那样的人?”   苏油躬身道:“这个是皇城司的事务,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吧。不过臣以为,经济渗透总体来说……还是我大宋比较有优势。”   赵顼嘴角扬起一个微微的笑意:“君子内求,明润你说的是对的。那些辽国官员,真的不知道獐子岛上活动的宋人,有着大宋朝廷的背景吗?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唐四郎,真的就是没有国籍的海商吗?那些他们户头上的舶来钱,真的就是通过高丽输出到獐子岛上的吗?”   “他们需要的,不过是欺骗自己的一个理由。而辽朝国政烂到这份上,我真是替我那便宜叔叔感到悲哀。”   宋仁宗曾称耶律洪基为“侄皇帝”,从这上头论,赵顼得管耶律洪基叫叔。   通过比烂,赵顼心中安稳多了,感觉这次来军机处收获颇丰。   看着巨大的地图听众臣分析利弊,真有一股挥斥方遒的味道。   郭逵从童贯手中接过指挥棒,继续说道:“军机处经过商议,觉得如果西夏出现可乘之机,我军便可以分多路出击。”   “左路军,从熙河出发,夺取兰州。目标是彻底截断西夏与青唐的联系,同时做出威胁西凉府,截断沙,瓜,甘,肃等西部诸州与兴庆府交通的态势。”   “这一路需要借道青唐,不是我军传统控制地区,需要与董毡交涉,最好联合出兵。”   “右路,以永兴军路为主,进取盐夏银洪四州,将我军防线推进到长城以南,彻底夺取对夏的全局地利优势,同时隔断左厢神勇军司和兴庆府的联系。”   “而麟府路的折家军,沿兔毛川,曲野河出击地斤泽,控制暖泉峰和浊轮寨,目标是切断西夏向辽国求援的通道,为我军战局赢取更多时间。”   “中路大军占有绝对地利,当从葫芦川居高临下出击,拿下赏移口后,建立前进基地,然后进取鸣沙,西平,决战兴庆!”   “这一路是决胜之军,必将迎来保泰军司,静塞军司,兴庆府卫戍军三路大军的夹击,预计敌军正军军力在二十万以上,如果西夏全面动员,将达到五十万之巨。”   赵顼问道:“我军能出动的军力有多少?”   郭逵说道:“如果永兴军路的战略目标只在推进到长城沿线,控制盐夏银洪四州,狙击左厢神勇军司的援军的话,那压力已经够大,基本指望不上。”   “因此中路大军,也就是怀德,镇戎,德顺,囤安,控鹤,外加西京正在编练的感义新军。以及这些军力附属的陕西蕃落,义勇,还要保留部分军力为后备,能出击的,合计十万左右。”   赵顼立即就发现不对:“你们的战略目标,不是平灭西夏?!”   几位老将都不敢说话,苏油说道:“陛下,平灭西夏,是长期目标,要实现这个长期目标,有几个关键性阶段。”   “第一阶段,是攻取兰州重镇,和盐夏四州,隔断西夏左右厢。”   “第二阶段,是以逸待劳,打击左右厢的援军,给西夏两厢军力以有效杀伤,争取歼灭其大部。”   “第三阶段,才是进逼西平,兴庆,灭其国祚!” 第一千零六十七章 游牧与农耕   赵顼摇头:“不能一鼓荡平?抽不出更多军力了?”   苏油说道:“陛下,机会,永远留给有准备的人,这个战局推演,军机处是经过慎重考虑的。”   “新军虽然能够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但是光靠学习是不够的,还得经过实战锤炼才行。”   赵顼说道:“难道交趾南海不是……”   说完自己也知道不妥,交趾军和西夏骑军,真不是一回事儿。   苏油接着说道:“目前新军骑军训练还未开展,加上霹雳炮等重型装备,我军机动能力堪忧,因此战略不能定在追亡逐北,而是攻敌必救,围点打援。”   “还有我军后勤也没有完备,军机处定下的作战的基本后勤储备,至少需要满足二十万人三个月之需,这还只是第一阶段的要求而已。”   “而要实现陛下的总体目标,这些还远远不够——如果控制新占地区不足一年,不能耕作一季,我们怎么占领的,一样要怎么还回去。”   “军队要驻扎,就必须有足够的后勤资源,大军还要继续扫荡周围,需要按照三十万大军三年所用来安排,这个推断,算是比较合理吧?”   赵顼有些郁闷:“我们不能效仿西夏辽国,因粮于敌?”   苏油都给赵顼逗笑了:“陛下,西夏辽国的敌人,那是我大宋,大宋百姓以农耕为业,收储有时。两国入侵多在秋后,他们当然可以因粮于我。”   “即便如此,他们也多是携带半月之粮,入境一月即止,就算是打劫到粮食,也不过以三月为限。”   “西夏被我突破萧关的那次,就是寇略泾原的时间超过了三月,最后夏军在疯狂撤退的途中损失巨大。”   “西夏和辽国的骑军尚且如此,我军可想而知。”   “他们和前赵,南唐,后蜀可不一样,他们是惯于游牧之族。我军入境,他们完全可以行坚壁清野之策,诱我深入。”   “以灭南唐后蜀的方法来消灭他们,是要吃大亏的。”   “只要将我们的补给线拉长三百里,补给线上就会出现无数的漏洞,给敌人可乘之机。”   “这也是我朝与西夏辽国的作战中,屡次失手的重要原因。”   “陛下,还是那句话——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兴洛仓的兴建,便是为此。”   “而军机处也需要要根据敌军的这些特点,制定出能够克制他们的战术。”   “战术没有成功研究出来之前,不可不慎。”   “培育战马,发明厢车和移动炮架,便是为此。”   “虽然这些都是最保守的估计,但以我大宋如今的生产能力,倾力打造培育,只是个时间问题。”   “现在能向陛下保证的,就是这个时间,可能比陛下想象的……要快。”   赵顼总算是松了口:“那就按现在的来吧,不过……”   说完也从郭逵手里接过指挥棒:“兴洛仓,洛汴渠,加紧督造;汴京物资不用等了,立即往洛阳发运,先走一段黄河也没什么;”   “命令高士林,石鍮,加紧郑州,商州军器打造,务必满足所需;”   “京外除感义军外,定国,镇国二军,同令高遵裕,曹南知军,王中正,李宪监军。对了,命孙能协助营务,年底三军必须形成战力。另外……”   “囤安,控鹤二军,功勋卓著,所向克捷,朕信之赖之。命令苏烈,范龙山,苏炽火,田守忠,按照新军操典开始训练,弹铳补给,皆依京中上四新军发放。”   “告诉他们,朕对他们寄望甚深,让他们务体朕心。”   众人一起行礼:“谨遵陛下谕旨!”   赵顼得意地将指挥棒收起来,插到了自己胸口处的军服口袋里。   郭逵:“……”   ……   西郊禁军校场,七十米靶。   赵顼站在沙袋掩体后方,对着前方靶子狠狠射击。   “砰!”一声之后,赵祯将枪栓一掰一拉,一枚黄铜弹壳从枪膛中跳了出来。   赵顼又将枪栓一推一搬,调整了一下姿势,“砰!”又是一枪。   苏油在一边跟赵顼压弹匣,赵顼很快打完了五发,将猎铳竖起来,撤下弹匣,将苏油递给他的那个上到铳上:“这个不错,真好使。”   苏油低声问道:“陛下可是在生为臣的气?”   赵顼哼了一声,从跪姿换成了站姿,对着远处的靶子又是一发。   苏油也跟着站起来:“臣无贲育之勇,张韩之智,一辈子打战只会一招,就是先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然后择机进取。”   “不管敌人攻守如何,我只管自己打自己的,将目标分解成一个个小任务,按照计划一步步取实现。”   “西军里边流传,说臣只会结硬寨,打呆仗。其实总结得很有道理。”   “但是臣要分辨一二的是,打呆仗三个字,换一种说法,就是完全将战争的走势,掌控在自己的手中。”   “而结硬寨三个字,则是部署战略节点,加强军力协调,控制进军节奏,压缩敌军空间,保障自身后勤安全。重势,而不重斗。”   “如果说项羽,卫霍的战法像是赛马夺标,臣的战法,就更像是棋枰布子。”   “中人之姿,对精兵强将,还是臣这样的老实方法可靠些吧?”   赵顼都气笑了:“你苏家人没一个中人之姿,你也更不是什么老实人。鱼国公这话说得可亏心。”   苏油谄笑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嘛。苏家人也不是事事皆能,写文章是可以的,军事,那就不一定了。”   “你敢说自己军事不行?”   “陛下,是真不行,不过就是站得高一点,看得开阔一点,还有……准备充分一点。”   “要给我五千精兵悍卒,直面卫霍,那臣……怕是只有自戕报国。”   赵顼一下子忍俊不禁。   却听苏油接着说道:“不过要是给臣一个方面之任,那就不怕了,哪怕是面对卫霍,总也有诸多手段可以使用。不说战胜,起码打个防守反击,是没问题的。”   “陛下,我觉得大宋是农耕之族,兵员注定比游牧之族弱,训练注定比游牧之族差,后勤注定比游牧之族麻烦。所以农耕之族要与游牧之族争胜,那就这能用自己的战法。”   “游牧之族,性如烈火,擅长鲸吞;农耕之族,性如止水,擅长浸润蚕食。”   “蚕食之功,注定没有鲸吞来得漂亮光采,但是谁让我们就擅长这个呢?”   “不漂亮不光彩,但到底还算是赢。比起以己之短博彼之长,最后连本来该赢的都输掉,总要漂亮光彩那么一点点吧?”   这话说得赵顼实在没脾气了,事实就是事实,还是大宋百年来用屡次大败换来的事实。   除了张亢,范仲淹,百年来没人愿意认清这个事实,而且越输越不认。   赵顼也是一个矛盾体,他也不想认,不过他至少还听得进去道理。   拍了拍搁在沙袋上的猎铳:“狄咏!”   狄咏过来举起猎铳:“啪!啪!啪!啪!”四发子弹一瞬间就打完了。   赵顼舒适了:“对付他们,还是得整这个。狄咏打得不错!”   狄咏将猎铳放下:“有了这个,之前的换弹手法又白练了。”   苏油笑道:“狄将军说到点子上了,有了制作精良,操作简洁的器械,就能让农耕之族在几个月内,将农夫训练成合格的兵员,就能与自幼盘马弯弓的游牧之族进行对抗。”   “之前的神臂弓,十发连射,那必须是军中的精英,七十步内能中五矢,就能端稳上四军的饭碗。”   “即便如此,那也得一炷香的时间,临敌不过三发。”   “鹤胫弩出来后,普通军士皆能做到十连发,七十步内中五矢堪堪算是中式,时间缩短到四分钟,用上破甲锥,威力比神臂弓更增。” 第一千零六十八章 后勤到税收   “待到发展出神机铳,靶子都改了,变成以人形标靶心脏为圆心的环鹄,学会操作,经过短期训练之后,人人都能成为西夏和辽国的射雕手,十发连射的时间,比鹤胫弩还要缩短一半。”   “现在有了栓动结构,时间还能缩短,西夏辽国那种骑兵短途冲击的战术,再也无法奏效了。”   “唯一的遗憾,就是现在制造成本还不菲,消耗过大,后勤要求太高,栓动铳械还无法在军中普遍推广。”   “不过当年的鹤胫弩我们不是也用不起?现在回头再看,那就是一个过渡产品。”   “所以只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游牧之族骑射的优势,终将被我们农耕之族追平,超越。这才是万世之基。”   狄咏问道:“可要是有一天,游牧之族也拥有了这样的神器呢?”   苏油笑道:“所以不能故步自封啊,我们需要进步得比他们更快才行。”   “而且火器的发明,直接抵消了游牧一族的武力先天优势;蚕食的模式,抵消了他们在机动上的优势。剩下的,就是比拼国力和人口。”   “这两项上,我大宋占有绝对的优势,所以即便等到他们拿起火器,他们的时代,也已经结束了。”   说完对赵顼深鞠一躬:“陛下,只要不冒进,不侥幸,胜利,迟早都是我们的!”   赵顼终于重新高兴了起来:“明白了,如今明白你所说的赌徒之战是什么意思。那条路,我大宋走不得。”   苏油躬身道:“陛下,军机处商议的大体战略便是如此,不过要支撑这么大的战事,我们现在最大的短板是在机动力和后勤。”   “后勤保障里别的都好说,粮食如今过于混乱,各地提举常平仓到底有多少储备,实在是令臣担忧。”   “据河东转运司奏报,往年黄河大水,并非常平仓使没有发仓救济,而是……很多仓储被官员支借,形成大量积欠,空有账簿,没有粮食。”   “安石相公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这个问题,常平仓的运转功能丧失,地方灾荒无法救济,这才不得以命薛公行发运司事。”   “然而薛公离任之后,发运司又成了另一个常平仓,甚至更烂。”   “陕西如今虽然情况好转,但是要同时支应几路大军出动,明显捉襟见肘,调用漕粮预为储备,是必行之举。”   “然而漕运那个大坑,多少都不够填啊……”   赵顼问道:“那当如何才好?”   苏油拱手:“陛下恩德,给天下官吏涨了薪俸,胡萝卜已经吃上了,那大棒也得跟上。”   “如今台谏改革已然成效,该给他们加加担子了。臣请整顿官仓,肃清吏治。”   赵顼眼皮抖了两抖:“这个……国朝善待士大夫……”   苏油都无语了:“《士德论》里早就说得清楚,不是会吟诗作赋,能背六经的人,就能称作士大夫。”   “士大夫,当是天下四民的标杆和楷模,官员,更应当是士大夫们的标杆和楷模。”   “要是贪赃枉法,欺压良善,蒙蔽百姓,侵吞国用,那这种人应该称为罪犯,称为国蠹。”   “要是这样的人都能称作士大夫,苏油实在是耻与同列。”   赵顼还是有些犹疑:“如果动静太大……”   苏油说道:“不会太大,我们只攻一路,就是仓漕。至于发运司,鼓励民间商业和运输的发展,取消发运司的统征、统购、统销之权,让他成为一个与商贾平起平坐的机构,只以成本和利润核算其能力,能者上,劣者汰。相信情况会好转的。”   赵顼点头:“这是国家大计,漕运靡耗能够折半,他们也真是敢做……对了,海运损耗有几成?”   “这个……”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苏油都不好意思说:“半成……还快……”   赵顼脸色又阴沉了:“这帮子蠹虫简直该死!”   苏油赶紧拱手:“陛下,漕运和海运毕竟不同,一是人多,二是关卡多,三是速度慢,四是货运量小,成本比海运高是肯定的。”   “海运虽然有诸多优势,但是也有缺点,依赖海风。我大宋沿海风向,六月到十二月从西南向东北,十二月到六月从东北向西南,虽然秋熟时节风向正好,但是也存在时效性。”   “只要陛下解除发运司的垄断优势,再给一些优惠政策,许东南海商自行榷粮北送。很快河东河北几路的漕运,自然就会被海运淘汰。”   “而漕运汴京的船只,其实张学士和薛公的法子相结合起来就好——张公规定漕运船只沿途停靠,漕丁不得下船,等到了京师之后,漕船每日消耗和漕丁的工钱再从船粮中扣除。这就减少了让地方和漕船船主相互勾结,利用漕船免检的机会运送其它货物。”   “因为一船粮食自发运之日起,就是有定数的。少了沿途停靠和转般诸多缓解,漕船的船主和仓司们就没有了虚报损失的借口。”   “薛公的办法,则是将私船和官船混编,举报有奖,官船一路被私船盯着,做法就不敢再那么明目张胆。”   “而臣的意思,是几者都结合起来,除了张薛二公之法外,还要加上官方监督。”   “为了解决冗官的问题,台谏分列之后,地方上的不少官员转为了都检察,检察,现在该让他们行使职能了。”   “国无粮不稳,就从清查漕运,常平仓,转运仓开始试行,让各地检察官员开始熟悉自己的职责。”   “另外还有一条,就是明确各地除了两税,田赋之外,商税如非发运地和目的地,不得再向途经客商收取。”   “商税统统收归朝廷,简化为行坐二税,税率定为十分之一。”   “税率适当提高,是保证后期朝廷与地方的分配,但是商税的中间环节,一定要取消。”   “水路的维护如今归三司河渠司,道路的养护归工部,既然如此,那今后地方只有提供的劳力民夫之责。”   “便当先从三司拨款给河渠司和工部,河渠司和工部再支付给地方劳力费用,将行役改为雇佣。”   “商途养护不归地方管理,那行税收取就没有理由。”   赵顼说道:“如此一来,这养护和修造的成本可就大了。”   苏油说道:“是大了,但是成本是有核算考量的,该给的工钱,当然得给。”   “陛下,工人们拿了役钱,会做什么呢?为了生活,他们最后还是会花掉。”   “花掉的钱归谁呢?归给他们提供产品的生产者。”   “生产者又要给朝廷缴纳税收,很大一部分钱财,又会被朝廷收回来。”   “在这个过程中,民生得到发展,百姓过上更好的生活,地方变得繁荣,国家也会因为这项投入,得到更大的回报,收到更多的税收。”   “《金融论》的精髓,就是让经济的循环流动起来,让死钱变成活钱,让一文钱通过流转,变成十个人,上百人曾经拥有过的一文钱,让一文钱当了十文百文之用。”   “当然这一切都有个过程,我们可以从刚刚说的这些开始,在漕运沿路,在粮食收购上开始第一步试点,对于农税和商税在地方与朝廷上的分配比例上,逐步开始调整,一步步达到理想的状态。”   这个套路四通商号如今玩得溜熟,所谓的控制一地各项产业,将人们的经济生活从头管到脚,从生管到死,其实就是让这一文钱当了十文百文来用。而且在整个经济闭环里边,将这十文百文里的大部分,最终都收入四通的腰包。   收益不菲的同时,还能发展经济,促进民生,相比赤裸裸的兼并压榨,吃相好看得多。   当然这中间,科技和工业化带来的生产效率提升起了主要作用;金融带来的经济规模变相放大起了重要作用;新型管理人才,财会人才,务工人才的培养,起了关键作用。 第一千零六十九章 和太后谈判   赵顼虽然不懂得具体运作,但是作为四通商号,皇宋银行的第一大股东,如今也不是完全的门外汉了,加上苏油如此谨慎,只在一条线,一个产业上先进行试点,他感觉这一步是可行的,起码比王相公一次性强行铺开要稳当得多。   加上漕运和仓储的腐败已经让他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征伐西夏的计划又已经提上日程,来这么一次“全国粮食储备体系调整暨流通体制改革”,的确是势在必行。   鉴于苏油还在里边混杂了一个“提高商税税率,简化商税收取模式,调整中央地方分配比例”的建议,赵顼却感到有些头痛:“这个你自去和太后分说,说得动她老人家同意,我自然是没有意见。”   高滔滔如今管理着皇家的各项产业,税率的调整直接关系到太上董事长的经营业绩,赵顼可不敢跟自己的母上大人唠这种闲嗑。   他的理由很充分,我是皇帝,不是经济专家,更不是企业经营管理者。   我只管用人派人得当就行,你们企业经营管理者和官员之间自管开诚布公地进行磋商和利益再分配,我只看结果就行了。   明润我觉得你很合适这个差遣。   很无语,于是苏油只好捧着两盆蕙兰,带上石薇,以给太后体检的名义入宫求见。   女医在大宋,那是比苏油这样的宰执之才还要珍贵一百倍的存在。   大宋如今虽然还算是相对开放,但是也毕竟属于封建时代。   司马光就曾经对聘请不是家属的画师给自家女性先辈画像一事,提出过反对。   中医讲究望闻问切,悬丝诊脉这东西先不说靠谱不靠谱,光是前两样就不是一般医家老头能够对富贵人家女眷做到的。   还有个身份问题,皇宫虽然有太医局,但是里边人的水平说实话,还不如民间高超。   不过宫中做事都有规矩,石薇是国夫人,高滔滔也不能以寻常翰林医官待之。   能让石薇号号脉,检查下身体,通过膳食调理,已经是极限了。   苏油则是以石薇夫婿的身份觐见,这就是勋戚光环带来的好处。   两盆蕙兰各有五枝花杆,花也多,香气也清幽,在汴京这样的城市里可是稀罕物事。   闻着满殿幽香,高滔滔笑道:“明润有心了,这两盆花我很喜欢。”   苏油笑道:“去年张敦礼给我的兰花都取了名字,这个叶子细腻修长,花杆壮健,花朵两翅横平如幞头,驸马叫它‘大一品’。”   高滔滔点头:“今年明润加官晋爵,却就应了这名字了。多了这个典故,想来这花在京中,得很贵吧?”   苏油说道:“都是牵强附会,张驸马分了两苗去,曹使相出价一千贯也没得手,驸马只送了使相一副兰竹图算是赔罪,那都还没开花呢。”   “其实这东西在山谷之时,一文不值。被推捧到现在的身价,还不是全靠贵人看重。”   这话说得有意思了,高滔滔笑意更加明显:“滑头,无事献殷勤,别有所求吧?”   就怕你老人家顾左右而言他,苏油笑道:“这件事情,只能求太后做主。大宋的商税收得太低了,士农工商,工商虽然排在后面,但是我觉得更多是照顾韵律。”   高滔滔笑骂道:“眉山猴子,想给商贾张目?”   “绝对不是!”苏油笑道:“要给他们张目,那也就不加税了。”   “上次增税之议被太后驳回后,我们回去思量了一下,觉得还是太后高屋建瓴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到了事情的本质。”   “大宋是商税收少了吗?并不是,却是被沿途克扣掉了,多数没有落到国家的手里。”   “如果改成只收行坐两税,简化手续,打通商路,对商贾们来说,无疑极大的鼓励。”   “娘娘不要只看着皇家产业多是工厂,坐税增加,的确会增加工厂的生产成本,但娘娘还要看到皇室也是四通的最大股东,运输上的吃拿卡要,每年也要吃掉极大的利润啊。”   高滔滔不买这个账:“皇家产业还要收税?沿途官府这么大的胆子?”   苏油拱手道:“娘娘你要讲道理啊,京中,郑州诸多内坊,那是皇家产业没错。可外路,海贸,却是通过控股四通完成的。”   “四通一向都是守法经营,为朝廷贡献的赋税可也一分不少。四通里皇家的控股比例,对外一直是个秘密。”   “因此四通各路产业,也从来没有打着皇室的名头行事,所以自然的,沿途克扣也不少一文。”   “如今南海和各路物货是四通的重要利润增长点,沿途被克扣的税收,也是吃掉四通利润的大头。”   “商旅不行,带来的是诸业凋敝,如现在的河北河东与陕西就是鲜明的对比。”   “几处地方在十几年前并无二致,可如今再看,情况已经截然不同了。”   高滔滔深吸了一口气:“那京中皇家产业继续免税,剩下的尽皆依从你,行了吧?”   苏油苦笑道:“太后,都是工坊,都是生产,出来的产品皇室不缴纳坐税,其余工坊凭空翻了两倍,这实在不合理啊。”   “天下子民,都是太后的孩子,偏心宗室,也不能表现在这上面,这是示天下以不公啊。”   高滔滔生气了:“天家都没有一点特权了?!”   “有啊!”苏油嬉皮笑脸地拱手道:“怎么能没有呢?皇家理工学院出来的人才,不都是紧着皇家产业先挑先送吗?理工学院研究出来的项目,不也是先紧着皇家产业先上先投吗?”   “皇室抓的乃是根本,乃是先机,还起着引导四民,垂范天下的作用,既得实惠又得名望,这才是真正的特权啊。”   高滔滔笑道:“你这猴子啊……苏家人的嘴皮子天下第一,谁也争不过你。”   苏油赧然道:“娘娘这话说得,苏油也是娘娘看着长大的,要是哪里说得不对的地方,自管指出来就是了,我脸皮厚,不怕认错不怕改正。”   高滔滔真笑出声来了,紧跟着脸一冷:“少来!以苏少保之能,犯的着跟哀家插科打诨?我只问你,这项政策,目的还是为了提振工商是吧?”   苏油拱手道:“提振工商,当然是目的其中之一,不过还有很多别的意图。”   “将商税最大程度收归朝廷,不被地方贪污靡耗,这是其二。”   “朝廷可以加强对地方的控制,这是其三。”   “两边一加一减,皇室收入不但不减少,反而还能有所增加,太后对宗室和万民一视同仁,还能得到天下人的称颂,这才是臣的根本目的啊……”   “巧舌如簧!”高滔滔内心里虽然已经舒服极了,表面却毫不假辞色:“总之提振工商,也是目的对不对?”   “对。”苏油老实承认。   “既然如此,那我问你,行商和坐商,谁为根本?”   “这个……自然是坐商,坐商是生产者,生产者才是根本。”   “所以你跟我打了半天哈哈,意思还是要为了朝廷多些收入,打我皇家的主意?”   “太后言重了,臣岂能做那等事体?”   “哼哼哼……那我问你,为何行坐二商税率同时增加?为何不能鼓励生产,让坐商税率保持不变,行商加税就可以了?”   总算是想到这一点了!   苏油脸色大变:“对呀……臣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上头来呢?” 第一千零七十章 高滔滔哭了   说完拱手道:“还是太后高明,如此一来,各地工坊生产会更加积极;行商也得以简化手续,减轻负担;而皇室产业,绝大多数只增加了三十分之一的税收,同样是与天下一视同仁。”   心悦诚服地起身施礼:“是苏油钻进牛角尖里了,幸亏太后提点,方才醒悟。这个方案,的确比之前的更加妥善。”   说完一副捡到宝的样子:“今天这两盆花,送得可真是太值得了……”   “你这猴子!”高滔滔忍不住笑骂道:“这是做生意做到哀家头上来了?!”   ……   元丰四年五月末,朝廷颁下诏旨,京师,河东,河北,陕西,蜀中,荆湖,两浙,南海,行坐行二税。   坐税不变三十税一,行商在坐商手上领取货物后,需当地州府发给“发票”,方可发运上路。   发票上明确填写了发行日期,货品,价值,坐税,税官画押,官印。   行商取到发票之后,即可组织运输,沿途州郡不得再行私下设卡。   行商抵达目的地之后,需到当地市易司缴纳行税,将发票换成交税完毕的“花票”,之后方可销售。   三司每季度要汇集各地税票发放和回收记录,监察商贾逃税行为。   为了安抚地方,农税分配比例向地方做了适当让步,地方州府可以截留部分农税。   而商税统归朝廷,不过每季度勾销账册的时候,地方上也能得到一定比例的分润。   最后两条其实就算苏油不穿越,大宋都已经在玩了,只不过现在玩得更加高效,更加严密而已。   现在有了更加完善的监督体制,给官吏增加了俸禄,确立了制度,接下来,就是宰触网之鱼。   这项政策里边最刚的一条,就是所有商家一视同仁,哪怕皇室宗亲的产业都不例外,以前免税的产业,全部纳入纳税范围,让企图拿这个作为理由,狙击这项政策的官员们大失所望。   三司李肃之对此非常高兴,也一眼看到了这项举措的重要性。   这位可是大宋一等一的能臣,大宋名相李迪的侄子,当年司马光和苏油奉命考察黄河监督救灾,结果诸地狼狈,反倒是受灾最重的瀛洲地区,在两人抵达的时候,不但救灾已经结束,甚至还开始恢复生产,连城墙都翻修了一遍了!   当时就让苏油对这位老头的能力叹为观止。   一辈子在外路打转,御敌,剿匪,治河,救灾,发展民生,提点刑狱,就没有他干不出色的差事。   此次税收改革,阻力最大的不是朝堂,而是外路和皇室。   哪怕是王珪和蔡确,都乐见其成,加强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力,得到最大好处的除了赵顼就是他们。   外路其实好办,新任的检察都检察们正跃跃欲试准备履行自己的新职责呢。   关键是一体征税,让皇室的利益受损了。   结果不知道苏油是如何说动太后的,太后竟然就应允了,这让朝臣们对苏油的能耐惊诧莫名。   其实朝臣们想多了,说动太后的根本不是苏油,而是一本账簿。   账簿上显示,南海和两浙路的货品,从两浙路抵达汴京城,价格平均翻了一倍多。   价格翻了一倍多的原因,是因为四通被沿途的州府给坑了,四通又将之转嫁到了汴京城的行首们头上。   那些本该是皇室的利润,就算皇家股份在四通只有百分之五十,那也是整整上千万贯!   看到这本账簿,高滔滔心里都在滴血。   这是多少宗族子弟的学费,多少宗族女儿的嫁资?!   就这样被一路上的官员们给大喇喇地吞了!   高滔滔很愤怒,见到赵顼就将账簿丢了过去,看看你手下的官!欺负到天家头上来了你管不管!   然后跟赵顼算账,皇室产业现在也有每年上千万贯,好,相公宰执们说该交税,那我们交,京中产业都是坐税,三十税一是吧?四五十万贯而已。   行税我们也交,十税一是吧?我让四通商号认了,两百万贯而已。   可现在我要问问,两浙路货品价格到汴京城翻了一倍多是怎么回事儿?这是两千万贯!里边有我们天家的一半!   当年仁宗皇帝造陵,不过七十万贯,已经花光了朝廷和内藏全部积蓄!到你爹那里更是一切从简,最后连给群臣的赏赐都减了大半,天家的颜面都丢尽了。   说到英宗,高滔滔终于嚎啕大哭,现在我们自家的产业,每年被侵吞千万贯之多,天底下还有没有道理可讲了?!   过去的就算便宜了那帮狗官,谁叫我天家免税,被人家拿着短呢?   可从今天起,谁要再敢抢我天家的钱,休怪我高滔滔要他的命!   赵顼真吓坏了,他要苏油过来让自家母亲答应,完全没有想到高滔滔变成了这种态度,赶紧安慰好气得抽噎的母亲,然后召集两制——呵呵呵,母后生气了,这事情,大家议议吧?   这还有啥好议的,三十税一是以前的法律规定,可是法律从来没有说过沿途可以卡要。   现在多出来两倍归中央,财政收入立马丰裕起来,最起码都是上千万贯的税收。   就算在农税和商税上都要给地方上做出一些让步和妥协,可问题是以前是你求着别人交税,现在是别人求着你打赏,中央和地方的主从关系,不本就该是这样吗?   王珪还有些忐忑,要是沿途积习难改怎么办?   赵顼冷笑,天大地大母后的意思最大,没办法,三令五申还不听,孙武都只有杀人。   苏明润说过,这种人,根本不能算是士大夫。   朕给他们涨了薪水,给他们在税收上做了巨大的让步,这都还要贪污,甚至还要贪污到天家头上来——大宋皇室就算再温和,也没有纵容他们到这程度的道理。   蔡确赶紧赞成,这王相公就是拎不清,管他谁的提议,好不容易有个扩大相权的机会,岂容放过?   再说皇家的旨意常常有些不靠谱的,可这件事情,皇家少有的站在了理上。   退一万步来说,此令一下,京中货物价格必定下降,京城居大不易,每月能少点花销,它能不香吗?   下头要是有人反对的话,呵呵呵,那正好查一查,他为什么要反对,是不是也设过关卡,设关卡没关系,关键是那些税收的去向问题,地方检察院那么多人正需要考绩呢,这漕运水路上的官员们,那还不一查一个准?   于是这道诏令,就成了太后,皇帝,中书的共同意志,还有御史台的同志们负责认真监督,让地方州府严格执行。   贪腐的官员们自然是哭爹喊娘,但是哭也只能背着哭,陛下都说了,农税上给你增加提成,商税上给你增加补贴,要是这都还不满意……请问之前阁下是贪了多少?   而少数清廉自守的官员却看到了希望,朝廷平白无故多给了地方上好多钱粮,很多事情就可以做起来了。   然而事情还没完,紧跟着,朝廷第二道诏书下来:清查各地常平,转运,转般仓储,采用新型运输方式,公私混杂,漕丁停船不下船,启动纲运,往汴京运粮。   而汴京现有存粮,沿洛汴渠发往兴洛仓。   而荆湖路南北两路今年的漕粮,直接发往黄州,从黄州过鄂州,襄阳,转汉江,丹水,再到商州囤积。   这一招太狠了,一时间汴渠沿河漕仓官员纷纷朝京师跑,打探消息,活动门路,以前的肥缺部门,变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要是真查,那是真要死人的!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 漕运改革   这条道上往年送抵汴京的粮食,就高达六百万石,这几年两浙荆湖大开发,加上一部分南海拉到两浙,便宜到没边的稻米,已经突破了千万石之巨。   按照“货经漕运,价增一倍”的原则,沿途损耗,那是相当的惊人。   然而苏油完全高估了官员们的德性,等到三司统计数据下来,千万石稻米运抵京师,损耗竟然高达一千五百万石!   宋代漕运方式起源于唐。开元二十二年,裴耀卿于古汴河口筑河阴仓,使江淮地区漕粮运此纳贮,候水转运。   之后经黄河、渭水至长安,为转般法之始。   以前大宋因汴河春、冬不能通航,直运漕船沿途又多延搁,为保证京师粮食等物资供应,自开宝五年起,陆续在漕运路上泗、楚、真、扬四州分设转般仓,卸纳东南六路漕粮,再换船转运至京师,而六路所需淮盐也可利用回空船只运回。   嘉佑后,漕运腐败,官船数量减少,吏卒运输的又多侵盗。   改成发运司后,短期内起到了一些效果,但是随着薛向人去政息,发运司也走上了漕运的旧路。   张方平承一度转般法改为直达法,效果斐然,担任三司使三年,使京师有十年之蓄。   而后还是人去政息,漕政再度荒废。   于是苏油干脆向赵顼建议,多管齐下。   第一步是将张方平,薛向的法子重新启用起来,提高效率,减少损耗。   第二步是将检察机构运用起来,加强监督。   第三步是修整水利,让汴河在春冬也能发挥效用。   第四步最狠,直接断掉漕运一半的根!让漕运给民间商运让路!   荆湖的粮食不再发往汴京,直接从另一条水道运往陕西。   河北需要的粮食也不再通过水运,直接从杭州走海路。   这两条线路交给商人承揽,自负盈亏,一下子将运河每年需要运往汴京的粮食减少了五分之二!   蔡确对苏油的深沉心机再次有了一些明悟,年前台谏分立,那可是所有官员都鼓掌叫好的,以为这下日子好过了。   结果监察机构深入到了州县,官员们也还能忍,毕竟解决了一部分冗员问题,也是题中之意。   等到这些人开始发挥作用,官员们突然发现,行贿的成本,特么一下子翻倍了!   不过死道友不死贫道,漕仓官员们,实在是贪得有些不像话,嘿嘿嘿,原来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这次清查的诸多细节,让仓耗子们无处可躲。   所有粮仓一起查,让官员们想借东墙补西墙都没有机会。   唯一的办法就是向当地的乡绅求助。   但是伴随着下来的,是几道发运命令,乡绅们也不是傻子,知道自己要是借给了官员,粮食随时可能被拉走,全都捂住了粮袋子。   而且如今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地主家都没有什么余粮,这哪里是借粮的时候?   于是古怪的现象出现了,江南鱼米之乡,一时间米价飞涨。   这是贪腐官员们不惜重金收购稻谷,以弥补亏空。   四通商号敏锐地抓住了商机。   以一季货品为抵押,从两浙路常平仓拆借了四百万石稻米,又从富庶的民间收集了六百万石,一路向北,沿途平抑粮价。   双方约定,等到六月风向转变,会从南海拉五百万单稻米过来,重新充实常平仓。   南海稻米三月就成熟,吕惠卿如今正在为米价过贱而发愁呢。   神奇的是,两浙路常平仓竟然同意了。   于是同时等到检察正式启动的时候,大部分粮仓已经重新填上,而最后填不上的那些,职守官员只能下狱待参。   等到新的账册交回到高滔滔手里,高滔滔冷笑一声:“怎么给我吃进去的,还怎么给我吐出来!”   四通这一把将一斗米卖出了百文,南海斗米不过三十文,加上运费不到五十文,这一把足足挣了五百多万贯。   这是高滔滔对官员们的最大容忍限度了,即便如此,还是有无数的官吏落职查办。   其中最大的,是挖开了真州那个填不上的大窟窿,从真州制置发运司使,发运副使,到判官,仓曹,因贪墨数额巨大,被系送京师,交大理寺严查。   一时间官场风气为之一肃,商贾们欢呼雀跃,百姓们交口称赞。   虽然承受了短暂的米价涨跌,可看到平日里耀武扬威的贪官们落马,他们觉得这点麻烦非常值得。   而这一切的幕后推手苏油童鞋,如今正老神在在地站在汴京码头上,给一帮子人送行。   一网打尽是不可能的,哪怕是到了后世,都还出现过限期交代从宽处理的特殊时期,何况现在。   毕竟事情要有人做,还有三个月就该进入漕运运输旺季,时间也来不及施行大换血。   所以对于高滔滔的这波操作,苏油也算是乐见其成,高度配合。   不过这件事情是个信号,风,要变了。   ……   风要变了,有些人回来了,有些人要走了。   如今军机处正在整理从三司,中书,枢密院收集来的档案文书。   蔡京苦得哭爹喊娘,天天问晁补之啥时候回来。   三个部门对于此事的态度也不一样。   见了鬼了,态度最好的,竟然是王珪和蔡确。   后勤准备和厘清漕运结合紧密,给中书带来的是大大的好处,作为筹码交换,蔡确可谓完全配合,完全具备一个政治家的操守。   政治家的操守,就是一切从团体利益出发。   三司也算配合得不错,厘清漕运,能从高滔滔嘴里得到“暂且放过这帮狗官”几个字,苏油这也算是给三司擦屁股了。   李肃之表面上不要不要,心底里好爽好爽。   三司里边,漕运是最大的吏治难题。   现在太后,陛下,中书三座大山压了下来,李肃之看似躺下任由蹂躏,其实是暗地里享受。   而且商路上的症结被打消之后,今年的商税必定会收到手软,要是说中书收到的是吏治澄清的软性利益,那三司收到的可就是明晃晃实沉沉的真金白银。   苏油做事,总是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这次同样如此。   反正小道消息里,太后可是将苏油骂了个狗血淋头的。   四通商号被诸路官员吃拿卡要了这么多年,你都是怎么忍过来的?要是天家没有入股,你是不是准备忍一辈子?!   你还是大宋当朝一品的国公吗?你还是大宋勋贵之家的娇婿吗?当了文臣能不能也有点硬气?真真把我们的脸都丢尽了!丢尽了!   李肃之觉得这些东西大概率是演戏,但是主角是太后,就没人敢说。   而且太后在这件事情上,真的是将自己完全带入了,情绪饱满,演技深刻,完全出于本色。   毕竟演技要对得起片酬,那可是高达上千万贯呢!   最大的阻力,反倒是来自苏油曾经最亲密的伙伴——知枢密使事,冯京。   枢密院的职责,是辅佐皇帝实现对军事指挥的控制,制定战略方针,调度军队,选任指挥官,向前线指挥官发布实施战役的指令。   执掌武官的人事、军队编制等具体事务,那是大宋的另一个部门——兵部。   北宋的枢密使,从“文武兼用”,到“一任文臣”中间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   真宗以前,都是武多文少,到了仁宗朝,变成文臣比武臣多一倍,到了英宗神宗两朝,就只有一个郭逵了。   这绝对不是一个正常现象。   所以现在的朝中,已经又将冯京和文官构成的枢密院,称为“左枢”,而将苏油和武臣们构成的军机处,称为“右枢”。   两个机构本身有很大一部分功能重合,但是冯京却又不得不认下军机处的存在,原因很简单——新军那一套,他弄不明白。   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心中就没有枢密院事权被侵夺的不满。 第一千零七十二章 蔡卞   不过军机处到现在都没有对外宣布自己的职能,就赵顼但是随口说过一句“助朕襄占军国要事”而已。   因此苏油让蔡京跑到枢密院来要资料,没少吃冯京的白眼。   好在蔡京实在是能干,领导交代的任务,从来都是不打折扣还要外加利息地完成。   冯京是富弼的女婿,蔡卞是王安石的女婿,蔡京又是蔡卞的亲哥哥,这个任务的难度不是一般大。   但是人家蔡京是本事儿人,不跟冯京从这边论。   苏油有大佬族兄,蔡京也有大佬族兄,这个族兄就是蔡襄蔡君谟。   蔡襄也是能臣,还是如今当世定论的书法第一大家。   富弼和蔡襄的关系是很好的,他们和欧阳修是一派。   不过富弼和欧阳修他们当权的时候,蔡襄还苦逼地被贬在泉州。   蔡襄在福建做小龙团御茶,让富弼和欧阳修大感惊讶。   欧阳修评价:“君谟士人也,何至作此事!”   富弼评价:“仆妾爱其主之事,不意君谟亦复为此!”   但是蔡襄虽然能给皇帝做团茶,可也敢拒绝皇帝要他书写《温成皇后墓志铭》的请求!   用蔡襄的话说,这叫:“事可做则可做,不可做则不可做。”   后世传下的富弼书法手稿《温柑贴》,就是富弼答谢蔡襄从福建给他送柑橘,并且委婉请求蔡襄给自己母亲写墓志铭的书信。   但是根据历史考证,蔡襄大概率是没有写。   不过这也没有影响富弼在丁忧之前,蔡襄突然被调回京。   所以大佬们之间的政治斗争和感情瓜葛,那叫一个纷繁芜杂,根本不是局外人可以想象的。   总之就是富弼很馋蔡襄的书法,作为气度性格和富弼非常相似的女婿冯京,也很馋。   蔡京和蔡襄的关系,远不如苏油和苏颂的关系那么好,但是几幅族兄的字帖,呵呵呵,恰好不缺。   历史上能被列入奸臣传的人物,除了王安石这种冤大头外,绝大多数都是能够让人如沐春风的。   即便是蔡卞,冯京都只能说大家立场不同,但是对蔡家兄弟的文翰风华,那也必须道一声服。   一来二去的,枢密院不少东西都被蔡京给掏到了军机处。   小弟铺好路,才轮到大佬出马,苏油和冯京经过一次促膝长谈,冯京才意识到了枢密院的严重不足。   因为苏油提出了“综合国力”的概念。   而这个概念,枢密院因为专注于自己的现任职能,忽略了,或者说压根没有机会看见。   枢密院,三司,中书,陛下不可能让谁的事权大到能干涉另外两个部门。   而军机处就是干这个的,但是和台谏一样,必须放弃部分权力,才能平衡。   这个权力,就是决策权。   军机处负责的是对国家全局战略的制定,需要的情报,必然要综合三个部门统计档案,对国家的军,政,财,必须有全面的掌握和了解。   但是军机处对三个部门,只有建议协调之权,却没有干扰它们决策的权力。   这个权力归于皇帝,军机处要想自己的建议能够在三个部门施行,就必须得到皇帝的认可。   关着门解释到这一步,冯京的心气就平了,拱手抱愧:“岳丈的眼光,冯京自愧不如,竟然误会了明润。”   苏油也赶紧还礼:“世兄在朝堂之上为愚弟抱不平之鸣,苏油只有感激莫名的份,主要是军机处新立,事务繁多,没来得及与世兄解释。”   “如今诸事规模初具,这不就赶紧先过来拜见世兄了吗?”   冯京哈哈笑道:“晚点来也好,来早了,只怕是忠惠公的书法还见不到呢!”   ……   蔡京现在就站在苏油的身边,而他们的对面,是邵伯温,还有高丽王子大和尚义天,以及桃太郎平正盛。   邵伯温在礼部培训了好几个月,还有苏颂给他开小灶,如今已经变成了大宋一名合格的礼部官员。   礼部员外郎,芝麻大的七品小官。   义天穿着御赐的紫袈裟,过来跟苏油行礼:“多谢少保成全小僧。”   义天在大宋,已经整整呆了七年。   七年时间的学习,义天如今的佛法,已经不亚于其师父,不光在高丽,就连在大宋天台宗,都有其一席之地。   此次回去,赵顼恩旨,特赐了两千册的经文,以及诸多的佛像,佛龛等精巧器物,作为给义天的礼物。   连义天的父亲,高丽国王王徽都得了不少的赏赐。   当然还有高丽使臣采办的大量商品,美术品,工艺品。   苏油对义天的学习态度和学养是非常佩服的:“大和尚此番回去,高丽文化佛理又得精粹,可喜可贺啊。”   “要是有机会再来,我们一起去叨扰道隆,让他再给我们整一席。”   想起这事,义天也不禁莞尔,苏油拉着他去拜访大相国寺,死乞白赖地要道隆整治一桌酒席赔偿,说他用了不正当手段得到自己辛辛苦苦从南海打捞的大法螺。   然后又摸出一串椰蒂佛珠,讹了大和尚两百贯。   不由得再次合什:“少保乃至性之人。心无关碍,行事便如清风明月,不待人而出,不因人而动,举止自然皆是禅机。”   苏油赶紧摆手:“别,我不懂佛法,不过是打小没拿自己当大相国寺的外人,道隆大和尚坑了我的显微镜,我要吃他一辈子。”   这天太不好聊了,义天感觉好尴尬。   苏油将一本小册子塞到义天手里:“傅贤妃将我园子的萝卜白菜种子带去了高丽,我就送佛送到西天,这是大相国寺酱菜园子的方子,你带去给她。香料鱼露跟虾酱,獐子岛上就能买到。”   金尚过来:“少保,我朝北方不安宁,大宋如今军器犀利……”   “听不到听不到……”苏油脑袋摇得呼噜呼噜的。   见金尚大失所望,苏油这才低声说道:“给你支个招啊……看见那边那小子没?”   说完对着平正盛将嘴一努:“这事情你得找他姐夫。”   码头上来了一从仪仗,正使蔡卞到了。   蔡卞和改革派众人渊源很深,自己是王安石女婿不说了,入朝的推荐人是邓绾,去年入国子监直讲的推荐人是张璪。   本来按规定,须年满四十以上,有老成之器,堪为监生表率者,才可任国子监直讲,而蔡卞到今年才三十四,可见学识渊博。   本来这趟差事赵顼是准备让集贤校理,同知礼院林希去的,结果林希听说要走海路,害怕风波不测,宁愿被贬官都不去。   蔡京知道后大喜过望,立即跑去找自家弟弟,少保的船可是越来越难上了,林希那傻缺根本看不清局面,弟弟你赶紧的啊!   其实蔡卞也很害怕,但是哥哥的脑子灵活他是晓得的,于是上了一道奏章,说得很客气:如果朝廷里边没人可派,陛下又不嫌弃臣粗鄙,不担心损坏国格的话,臣愿意去。   赵顼果然大喜,直接任命了蔡卞为礼部郎中。   本来赵顼还打算等林希回来升修国史院编修官的,这时候也大手一挥,这个官职也提前给蔡卞了!   在等待风候的几个月里,正好赶上台谏分列,赵顼大手再次一挥,我看蔡卞不畏艰险勇于任事,同知谏院一职也让他来!   才短短三个月,蔡卞又兼任上了同知谏院。 第一千零七十三章 使节   蔡卞可真没拿自己当谏院的外人,没有把这个职位当做过渡性的职位。   当了同知谏院,不弹人怎么行。   第一炮弹劾陕西路转运判官“才品素下”,贪污公款。   正好赶上清理仓漕,陕西重地岂容硕鼠?转运判官转眼罢职。   紧跟着,弹劾检正中书孔目房吏房公事王陟臣“身无特操,才乏他长,惟以从谀附贵,苟且取容为事”,使之罢去检正中书孔目房吏房公事的提拔,回任原来的度支判官。   很明显,这个贵,指的就是中书俩宰执,王珪和蔡确。针对的是其官员任免权。   第三炮,直接炮轰宰相王珪之子,同知礼院王仲修,这货在请假回乡祭祀途中,在扬州竟然公费晏饮,由签书判官邵光陪吃,还与官妓调戏胡来。   这个可就太丢人了,官妓陪宴是常态,那也是官妓的职责,但是官员与之进行不可描述的活动,那是朝廷法度不允许的。   或者你偷偷做不被抓到也行。   结果王仲修被抓住了把柄,“有逾违之实”,还是发生在回乡祭祀的途中,简直就让王珪颜面扫地。   结果王仲修罚铜十斤并调动工作,邵光降职。   苏油将蔡京叫来,你弟弟最近表现很亮眼啊,这里头要没有你的鼓捣,那才是见鬼了!   蔡京呵呵笑,要是我弟弟胡乱瞎弹,那我也不会容他,可问题是,他并没有弹错啊?   苏油哑口无言,是啊,的确没有弹错,可问题是……算了不说了。   问题是这操作骚得有些过头了……三个弹劾紧密结合当前政治形势,还顺便除掉了竞争对手!   王仲修和蔡卞,都是同知礼院!   顺便上了自己的船,还站得稳稳的,还给皇帝留下了深刻印象,还在短短三月内,将一个过渡性职位,变成了履历上一辈子的亮点!   因此苏油就有些感慨,有这样一个兄长,蔡卞你这弟弟应该过得很辛苦吧。   其实蔡卞的人品是不错的,见到苏油看着他发怔,便感觉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虽然苏油比自己还小一岁,但是他和自己的岳丈王安石,从来都是平辈论交的。   自己和大苏还是同榜进士,大苏却是苏油的侄儿。   因此苏油要是真摆谱,蔡卞还真得捏着鼻子叫世叔。   好尴尬啊……   好在苏油很快就醒悟了过来,又从袖子里边抽出一张单子:“这是天师道玉局观肥儿粉的配方,我家夫人听说高丽国内小孩夭折得多,让你将这个带给高丽傅贤妃。”   义天和金尚眼泪都快下来了:“多谢少保,多谢国夫人。”   苏油摆摆手:“她也不知道从哪里听说,高丽冬季时间长,人参的药效比太行参还要高出一筹,这次元度涉海,还请带几支回来。”   蔡卞赶紧躬身:“定不负少保所命。”   蔡卞也是聪明人,难怪苏油和自家兄长能走到一路上去,肥儿粉配方的意思,就是要傅贤妃珍重那个孩子,说明大宋很看重。   其次就是替自己的这次出使打通了高丽的上层线路,让自己事半功倍。   只要能够平安回来,那就是铁定的功劳。   难怪兄长对少保这么上心,有这样善解人意的上司,感觉真是太好了。   苏油一招手,张麒送上来两套书籍:“这个是大苏的诗集,收得比较全了,包括这次闹出风波的那些,也都在里面。”   见到义天和金尚眼神发亮,苏油笑道:“没敢多印,所以就只好辜负金使臣了。这是给贵上准备的私人礼物。”   金尚拱手道:“没关系,我抄,我在船上抄!”   和高丽人交代完,苏油这才与邵伯温和平正盛交代。   平正盛一身的戎装,身上的铠甲是西夏铁鹞子那种新款龙虾盔甲,明晃晃的能亮瞎人眼睛。   不过甲片上使用了蚀刻技术,密密麻麻全是天师道的各种符文,驱邪避鬼的能力更胜一筹。   头盔上的金翅翼展三尺,是如来佛祖坐下金翅大鹏鸟的抽象。   头盔上还模拟了天球,用镶金工艺布置了日月和二十八宿。   头盔后的护脖,是铁环挂着的一个桃子形象。   在平正盛的心里,有了这道铠甲和压胜钱蜻蜓切的加成,自己和平将门可以一战了。   何况自己身边还多了一位能够神机妙算推运天机的小邵先生,要是这都还搞不死平将门,那自己就……   那自己就跟着小邵先生回来,再不回日本了。   看着平正盛那一身苏油就又好气又好笑,那套符文平白无故给铠甲增加了一千贯的成本,石鍮是越来越坏了。   “这还是在大宋境内,你至于不?”   平正盛不以为意:“我这是先与宝甲沟通交流,免得到时候大家意见不一,出了岔子。”   懒得理你!苏油只好对邵伯温说道:“到时候能帮就帮,不过不能让自己陷于危险,记得自己是大宋使节,不是日本国主的谋臣。”   邵伯温拍了拍背着的皮革招文袋:“雷火之下,神鬼辟易,少保你就放心吧。”   苏油点了点头,才对蔡卞说道:“元度大可不必担心风波险恶,此番去往两国的,还有随行的商队,路上自有相互照应,不至于有什么大凶险。”   “等你们载誉归来,陛下那里自会更加看重,努力吧。”   蔡卞躬身:“此次出行,朝臣多以蔡卞不免,只有少保认为我必定能回来,就凭这份信赖和祝福,蔡卞也将不辱使命。”   苏油点头:“去吧,早点到杭州,还能熟悉熟悉航海事务,那是另外一门有趣的学问,顺便还可以考察一下海运漕粮的制度。”   蔡卞躬身道:“处处留心皆学问,蔡卞明白的。”   也不知道少保还记不记得自己当年讽刺大苏诗文不行,被老丈人嘲笑的事情……   刚想到这里,就听苏油说道:“路过江宁的时候,记得替我向王相公问声好。”   你还是摆谱了!你到底还是忍不住摆谱了!   ……   辽国,南京道,归义城,白马河边。   辽国参知政事陈义,正与苏辙和晁补之告别。   陈义对苏辙施礼:“就只能送到这里了,过了白马河,对面就是大宋白沟驿,山长水远,与先生可能后会无期了。”   苏辙也对陈义还礼:“半年来多蒙陈参政照顾,苏辙也多谢,如果异日能再相见,再尽欢一饮。”   陈义对苏辙和晁补之心悦诚服:“先生与三元,短短半年之内,规劝君上,厘清史馆,巧护皇孙,我大辽有识之士,同感盛德。”   “两位的胸襟气度,识问雅望,令北地六月逢春,朝政为之一振。可惜各为其主,陈义不能从先生门下奔走,请再受陈义一拜。”   苏辙和晁补之这趟差事,完成得非常的圆满成功。   刚到辽国之时,辽主耶律洪基对大宋传过去的《回音院》非常不满,拒绝接见苏辙和晁补之。   苏辙和晁补之不以为意,每日里与辽国文人诗词来往,随便小露了几首,就引来了辽人的大肆吹捧。   耶律洪基要去摸鱼儿海游猎,又设置了障碍,要求各国使臣能射箭,七十步靶子五中四鹄,方可进陪。   苏辙摸出苏油给他准备的古怪铁弓,百步外五发五中,皆破的,辽人大惊。   经过陈义做工作,苏辙和晁补之终于见到了耶律洪基。   等到耶律洪基责问《回音院》的时候,苏辙缓言道,大宋和辽国乃是兄弟之邦,要是大宋发生皇后被废,太子身死非命这样的惨事,只怕群臣早就纷纷上章谏诤了。   不管怎样,事情都不会如辽国这般平静。 第一千零七十四章 帮助辽国   而在萧皇后一事上,宋人甚至比辽人还激动,以致无聊文人写成戏剧,希望它传入辽国打动君王。   效果如何先不说,但毕竟是作为兄弟之邦,对辽国政局的不正常情况表示担忧啊。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不过听闻太子还有皇孙血脉,不知道能不能请来一见?   耶律洪基似乎有些明白了,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是很快皇孙就被接到了耶律洪基身边,紧跟着大辽政局开始发生悄然变化。   此举让苏辙在辽国士大夫中获得了崇高的声誉,士大夫们不再称苏辙官职表字,直以先生称之。   而耶律洪基对苏辙和晁补之的态度也开始回转。   在萧禧的宴请上,萧禧又对苏辙和晁补之提出了宋辽边界问题。   晁补之起身对答,引用了宋辽两国关于边界问题历年来的档案卷宗,将萧禧辩驳得哑口无言。   萧禧恼羞成怒,说要是我查到的内容和三元你说的不一样,休怪我不客气。   晁补之淡淡一笑,如有一字有异,那就请斩晁补之于帐外,算是给冒犯大王虎威谢罪吧。   对了你们辽国对于文书档案的管理方式,不过听闻有些混乱?如果查不到的话,我可以提供线索。   萧禧将国史宬的官员叫来,官员说我们辽国的档案简单,就是按档案签署的年月日来保存的。   晁补之说那就好办了,之后便将引用过的所有边界文书签署的年月日,签署的宋辽两国使臣的名字,都一一抄录了下来。   拿着晁补之给出的单子,国史宬的官员很快找齐了所有卷宗,打开翻阅,一字不差!   大宋大三元的水平,彻底震惊了所有辽人,加上晁补之年轻帅气,风度翩翩,一时间只要宋国使臣出行,街边都会有无数闻风而至的百姓围观。   辽人的风气比大宋开放,年轻女子对晁补之尤其疯狂,每次上街都能听见有女生喊:无咎公子!晁三元!我要给你生孩子!   在庆贺辽国太孙受封梁王的典礼上,耶律洪基做了一首诗,命群臣和使节陪和,自然又是苏辙和晁补之夺了头彩。   耶律洪基大喜,晁补之趁机对耶律洪基说辽国档案管理方式过于落后,导致宋辽来往交涉时花费了不少时间。   据自己所知,以前两国交涉的时候,不少辽国的档案……都不见了?   对于一个国家来说,这就相当于遗失了一段历史,后人想要追怀前代丰功伟烈的时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耶律洪基问那该怎么办?   晁补之说好办,将制度树立起来就行了,将国史馆分吏户礼兵刑工六房,其下又根据各房档案分柜,比如吏房,可以分官,流,政,地各柜,如此建立一个档案目录树,再以年月排序,方可纲举目张。   大宋朝廷的做法,不得朝廷许可他不能说,不过汴京苏家可贞堂,就是用的这种办法,每月借书的读书人不下千余,从来没有出现过资料找不到的情况。   辽国知国史馆萧林远大喜,请求耶律洪基让晁补之入史馆,为辽国建立档案管理制度。   在这上头辽国长期被宋国欺负,一些地方归属权的历史资料,人家宋国那边保存得好好的,然后用脚趾头都想得到,对宋国不利的资料,他们肯定不会拿出来,每次都是那那些对辽国不利的出来打脸。   于是耶律洪基大手一挥,那就麻烦宋国三元了,我给你家陛下去信,多留你们几个月。   三个月后,辽国史馆焕然一新,各类账档条类分明,朝臣们查阅资料方便快捷,资料出入皆有制度,大家众口一词的好评。   耶律洪基大喜过望,可惜这是外国臣子,多的赏赐给了也没用,见苏辙对啥都没兴趣,只对产自北地的一种驮马赞赏有加,干脆选了五十匹作为国礼,送给赵顼,让苏辙带回去。   晁补之入驻辽国史馆,萧林远盯得还是很紧的,片纸都没有让晁补之带出馆外。   晁补之当然也不会干这么下作的事情,每日里除了指导工作就是看书,没事儿还要拉着萧林远请教里边的学问,尤其是关于辽国与宋国不同的风俗,礼仪之类。   比如辽国的春礼“捺钵”,里边包含的东西就很多,晁补之给予的评价也极高,说是虽然与中原典章不同,但是一样历史悠远,这种东西,叫文明积淀。   对辽国文化的尊重,好学好问的态度,让萧林远感到骄傲的同时也不由自主地啧啧称赞。   要不人家能成大三元呢,看看什么叫洵洵君子,什么叫谦恭有礼,什么叫兼收并蓄!   学渣遍地的辽国,没有人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真正过目不忘之人。   就算有,也不可能在三个月内背下整整一个史馆的资料!绝对不可能!   另一支使节队伍走了够来,那是辽国为了答谢大宋派出的使节。   萧禧对苏辙拱手:“此行能得先生相伴,萧禧不胜之喜。”   苏辙也拱手:“萧大使多礼了,这次无咎帮贵国整饬了史馆,又有很多官司要打吧?”   萧禧嘿嘿笑道:“哪里哪里,陈参政奏报吾皇,说岁币的事情上,我大辽吃了大亏了,这次上京,就是要与贵国再理论理论。”   苏辙大惊:“那我可否预知其详?”   萧禧说道:“我们边走边说吧,不过事先说好,萧禧虽然景慕先生,但是国事归国事,要我大辽让步,恐怕不大可能。”   ……   西夏,兴庆府西侧平原,密密麻麻的全是大帐。   诸藩朝觐,大捷献虏,梁氏的声威在今年达到了顶峰。   朝阳升起,号角声此起彼伏,兴庆府城门缓缓开启。   太后銮仪,天子仪仗,之后是丞相梁乙埋的车驾,依次而出。   所有部落都跪伏在通道两边,恭迎这彩旗翻舞,甲兵辉煌,锦衣绣缎的队伍出行。   梁太后的銮仪当先,满脸兴奋之色,秉常的仪仗在后,骑在马上,面无表情。   李清在秉常驾后,小声提醒:“陛下,御帐都总管,枢密副使大振国威,此乃喜事,一会要好生抚喻,莫要失礼。”   秉常扭动了一下甚至,勉强扯出一个微笑,声音里却充满了苦涩:“知道了。”   仪仗停了下来,面向西方,背对朝阳。   一位俯伏在地的蕃人,突然发现自己身前的小水洼,泛起了为不可见的涟漪。   渐渐的,地平线上泛起了一些亮点,接着成为一丝白线,那是从远处反射回来的日光。   轰隆隆的蹄声越来越大,一支马匹包裹着黑色皮甲,骑士全身包覆着雪亮钢甲的盛大骑兵,猛然出现在远方。   甲光映日,士气如龙!   梁太后虽然已经中年,但是今天特意盛装打扮过,容颜依然娇美。   就见她将手举起来:“擂鼓,与我大军更壮声威!”   隆隆的鼓声响了起来,对面当先一名银甲武士对身边另一武士点了一下头,两人将直立的骑枪放平,紧跟着,身后五千甲士开始变阵,加速。   长枪排林,马蹄翻飞,蕃落中已经响起了惊呼惨叫。   鼓声更加激烈,待到重骑大阵离大营尚有一箭之地,梁太后猛然再一挥手。   鼓声戛然而止,当先两名武士猛然将长枪立了起来。   如臂使指一般,所有重骑的骑枪也跟着树立起来,然后在极短时间之内,从横阵转成纵队,灵活得如同两条游鱼,从大营两侧灵活的掠过。   单骑原地转身改换队列!要是种诂见到这样的干货,一定抓狂暴躁,将自己的学员们再赶起来狠狠操练一回。 第一千零七十五章 体罚   这样的变阵方式,即便精锐如西夏铁鹞子,也会造成短暂的混乱,不过在那些跪伏的蕃人眼中,这等装备,这等技能,已经如天兵天将一般。   待到两军绕着大营各自完成半个圆圈之后,混乱已经神奇地消失了,重新变成了整齐的纵队阵列,集结在梁太后的銮驾之前。   重骑停定,当先两骑将骑枪挂在鞍边,奔行出列。   左边一骑熟练地用覆盖着细甲的手套将护目抹了上去,然后取下包裹着整个头部的头盔,对梁太后笑道:“娘娘这是考较侄儿来着,饶了侄儿甲胄在身,未能全礼。请娘娘治侄儿冲撞銮驾之罪。”   另一边家梁也取下了头盔:“家梁见过太后,尚请太后恕罪。”   梁太后轻轻一笑:“击鼓而进,鸣金而退,号令当前,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哪怕前面是万马千军。”   “哪怕……前面是我和天子的仪仗!这,才是万胜之军!”   “永能和家先生扫荡三千里,所占皆克,为我朝增蓄蕃部三十万帐,剿灭不臣十三处,虏获牛羊马匹无数,一举震服国内那些蠢蠢欲动之心,居功至伟,之后自有封赏。”   “千里来归,儿郎们辛苦了,命他们解甲吧,带着哀家的赏赐,回家看看亲人,在部族当中夸耀夸耀。”   “陛下。”   秉常骑马上前,躬身道:“母后。”   梁太后似乎是在用欣赏的目光,看着秉常的表情:“你不与你两位臣子说些什么吗?”   秉常再次躬身:“是。”   说完才直起身来:“两位将军此番安定北方,震慑辽国,为大夏建立殊勋,朕已在武英殿设了宴席,特为两位将军洗尘。”   梁永能和家梁一起拱手:“臣,谢陛下隆恩!”   秉常这才又对梁太后躬身:“母后,那就摆驾回宫?”   梁太后笑道:“陛下与两位将军自去吧,哀家就不用了,这里这么多头人还等着接见呢。”   秉常一脸愧色:“是孩儿无能,还要劳累母亲。”   梁太后嗔道:“说什么呢,母亲也只是暂时帮着你料理一二,这天下本来就是你的,去吧。”   秉常点头,这才转身,开心地对梁永能和家梁说道:“今日便让朕替二位干臣先导!”   家梁对秉常拱手:“陛下,臣等岂敢如此僭越,不过请为左右护卫,陪陛下先去儿郎们阵前检阅一轮。”   秉常瞥了眼梁太后的脸色,梁太后眼睛里都是笑意:“去吧。”   梁永能一摊手:“陛下,请!”   秉常拨马向前,梁永能和家梁一左一右,落后秉常半个马身,陪同而行。   铁鹞子们树立着长枪,齐声呼喊:“万岁!万岁!万岁!”   看着威武雄健,士气如虹的军队,这一刻,秉常感觉自己已经达到了人生的巅峰。   这样的时刻,这样的路,只希望能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   嵩山,皇家军事学院,一个胖子正在课堂上,讲解抛物线的原理。   “平抛运动的运动轨迹,相关公式元素包括:位移,初始速度,平抛时间,平抛高度,重力加速度……”   “平抛运动可视为以下两个运动的合运动,其一为物体在水平方向上不受外力,由于惯性而做初速度不变的匀速直线运动。”   “其二是物体在竖直方向上初速度为零,只受重力作用而做的自由落体运动。”   “这两个分运动各自独立,又是同时进行,具有分运动的独立性和等时性……”   种诂也坐在讲堂的最后,一边摇着大蒲扇,一边在笔记本上拿铅笔做笔记。   前面几个小子在传纸条,当自己没有看到。   讲课的老师,是王中正调练新军的大宝贝——郭隆。   请到这位来为学生们传授炮术,可是费了种诂和军机处知教育厅事折继祖好大的周折。   炮术,涉及到物理,数学,什么抛物线初速度质量重量炸药当量,听得种诂一个头两个大。   种诂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笨蛋,好歹也是大儒之后,又是兵家,数学和文字理论都是没有问题的。   原来将一枚炮弹准确送到千步之外的预定目标处,蕴含了这么多的道理。   种朴在给钱谷递纸条,中间还有姚雄,折可大,苗履当二传:“这位谁啊?”   不一会儿纸条传回来了,上面除了钱谷写的是“西军二十万禁军教头,炮团指挥郭隆。”   剩下的还有几行字“郭猪头讲天书”“郭大炮”“王姥姥姘头”。   然后种朴就感觉背后有凉风刮过来,顿时知道不妙,正要将纸条毁尸灭迹,却被一只大手一把抓了过去。   这回完蛋了,军校的规矩,没有实证是不能随意处置学生的,这回……人赃俱获。   六月正是日头毒的时候,炮三班的日常体罚又开始了。   炮三班一人一条绳子,拖着钱谷跑操场。   军校学员们早都见怪不怪了,拿着自己的搪瓷饭盒朝食堂走的时候还不忘打趣:“嘿这回齐整,我说哥儿几个这又是干了啥?”   有的还不忘那筷子敲盆子底:“钱秀才你赶紧的!你这样子离被背着走就差一点了,新妇进门儿呢这是?”   “要说体力还是服姚墩子,这要不是在辕上拴着,墩子指定跑得比他媳妇箭还快!”   “最惨是君万大哥,每次都被这帮小子连累……”   “炮三加油!今天轮到一班帮你们打饭了!放宽心痛快地跑,饿不着!”   等到大校场四圈跑完,王君万带着这帮小子来到校场边种诂为郭隆支着的遮阳伞旁。   “报告山长,炮三班体罚完毕!三千两百米跑完!请指示!”   种诂还给郭隆摇着大蒲扇:“郭教头,我们要不接着整?这帮小子再来四圈没问题……”   “别别别……”郭隆赶紧阻止:“够了够了,山长赶紧让他们去吃饭吧,别饿着了……”   种诂这才扭头对炮三班说道:“郭教头替你们求情,就暂且饶过你们这遭。”   “教头堂堂正牌进士的功名,来杀才群里给你们授课,知不知道我和折老费了多大的功夫?”   “最后还是鱼国公跟陛下求得圣旨,高节度才放的人。今后谁敢对郭教头不敬,五天禁闭不少一个时辰!”   一群小子听得猛一哆嗦:“是!”   “滚蛋!”种诂挥手将这帮小子全都赶跑了,这才笑眯眯地从边上招文袋里摸出一个本子:“郭教头,今天布置的几道题,有一道没整通透,麻烦你再给俺点拨点拨……”   ……   六月,庚子,同判太常寺王存言:“近诏秘书监刘几,赴详定郊庙礼文所议乐。伏见礼部侍郎致仕范镇,尝论雅乐,乞召镇与几参考得失。”   范镇致仕之后,居住在汴京城外之东园,每遇同天节,即乞随散官班上寿,赵顼体恤老臣,下诏:“范镇之班以前是在翰林学士上,今后致仕官远遇诞节及大礼上朝,依旧列于旧班。”   后来范镇入对之时失仪,合门请诏放罪,赵顼再次下诏:“自今致仕官造朝,失仪勿劾,着为令。”   范镇对音乐有研究,因此王存请陛下召见他协定律乐。   这是一个非常重大的事件,关系到给音乐定音的问题,也是一个让大宋纠结了一百年的事情。   秘书丞、同知礼院杨杰就曾经上书:“十二者,律之本声也;四者,律之应声也。本声重大,应声轻清;本声为君父,应声为臣子,故其四声或曰清声。”   “自景佑中李照议乐以来,钟磬箫始不用四声,是有本而无应,有倡而无和,八音何从而谐也?”   “今巢笙、和笙,其管皆十有九,以十二管发律吕之本声,以七管为聿中之应声,用之已久,而声至和协。伏请参考古制,依巢笙、和笙例,用编钟、编磬、箫,以谐八音。” 第一千零七十六章 音乐   这个问题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乐律与时序,度量衡,天文,朝制,礼仪皆有极大的关系。   一句话,这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音乐问题,还是华夏民族一直用来指导民族进步的哲学理论。   音乐和哲学,看起来似乎并不属于一个范畴。   音乐遨游在情绪的天空,被用来描述最深刻、最细腻、最广泛的人类情感世界。   哲学则行走在理性的石阶上,以缜密的思考,严格的逻辑,揭示人类与自然界本质上的规律。   但是两者也有共通之处——同属于人类最高级的思维活动,都超越了语言的羁绊,没有国界的限囿,都是人类共同的财富。   而华夏民族,可以说是最早将它们联系起来的民族,很早就赋予了音乐以“宇宙信息”的属性。   所谓“奏律歌吕,合阴阳之声。”“圣人作乐以纪中和之声,所以导中和之气。”   夏祭之后,百官们又开始了继续关于礼乐的撕逼,定音,就成了重要的一个争论点。   礼乐礼乐,乐和礼是配套相成的,大宋之立国以来,先后三次定乐,然皆不尽如人意。   其中一项就是标准音高的问题。   太常寺收藏的大乐钟磬一共有三种:王朴制作的乐器,李照制作的乐器,胡瑗、阮逸制作的乐器。   其中王朴之乐,其声太高,太祖皇帝曾经明确表示不满意。   这个问题很严重,因为还是有神秘学因素和情绪体验在里边——“音高则悲,亡国之音也。”   于是仁宗景佑中,又命李照定乐,参照律法以取黄钟之声。   但是这又不符合大宋人的当下习惯,似乎过于低沉,所谓“时人习旧听,疑其太重,李照之乐由是不用。”   到皇佑年间,胡瑗、阮逸再定大乐。比王朴乐声音略低,而声律分布相接近。但是铸成的大钟,音色又出了问题,声音弇郁,所以还是不能用,于是郊庙依旧用王朴旧乐。   但是太常寺乐工在使用王朴旧乐过程中发现了一个问题,“若用王朴乐,钟磬即清声难依,如改制下律,钟磬清声乃可用。”   搞了一百年,朝仪礼祭的音乐始终没搞好。   致仕赵抃也是大音乐家,上书朝廷,陛下此事非我朝乐律大家苏油苏鱼公不可决。   于是在朝会之上,赵顼将这项光荣而重大的任务交给了苏油。   苏油当时都傻了,我啥时候成了我朝乐律大家了?!我手上事情多得一逼,赵公这是要整死我吗?   赵顼呵呵笑,明润你就别谦虚了,当年你可是凭乐律之学,从赵公手里赢取了大白龟的,此事赵公早就给你记在小本本,啊不,笔记里了。   十二岁发明十二平均律,这么巧,你敢说不是天意?   看到群臣投过来的充满对神秘事物的景仰目光,苏油都无语了,这……这也太牵强了吧?!   没办法了,苏油只好接下了这个差事。   这差事不简单。   大乐之作,包括了琴、瑟、埙、篪、笛、委、箫、笙、阮筝、筑,镈钟、特磬、编钟、编磬。   其中镈钟、特磬、编钟、编磬使用最多,所谓“于众乐中声最烦数。”   而宋朝郊庙之乐,则先奏文舞,次奏武舞。   而文舞容节,殊无法度,难称盛德。   而武舞容节,则记录着大宋的建国历程,包括淮扬底定,荆湖来归,邛蜀纳款,兵还振旅等内容。   每一首都有歌词,出自神童出身的大文学家杨亿之手,称为《太常乐章三十首》,是太常寺大礼仪的保留曲目。   但是武舞也是乱七八糟,起码出场方向的和当时宋军进军的方向都不对。   因此不光音乐有问题,连舞蹈也要跟着改。   好在苏油也不是完全的门外汉了,手底下同样有一大帮音乐人才。   其实十二平均律出来之后,整个礼乐定制,对于苏油来说就只有一个问题——定黄钟。   只要确定了黄钟音高,其余所有的音高都能通过数学运算计算出来。   而黄钟,是华夏最重要的基准音。   《吕氏春秋》把这一发明归于黄帝时期的乐工伶伦。   这是一个神奇的音律,《后汉书·律历志》:殿中候,用玉律十二。惟二至乃候灵台,用竹律六十。候日如其历。   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引《续汉书》:“候气之法,为土室三重,户闭,涂衅必周,密布缇缦于室,中以木为案,每律各一,内痹外高,从其方位,加律其上,以葭莩灰实其端,案历而候之。   其月气至,则灰飞而管通,盖音声之道与天地之气通,故取律以候气。”   黄钟这根律管,在冬至日这一天,会“灰飞而管通”。   冬至,是太阳直射南回归线,北半球全年中白天最短、夜晚最长的一天。   对于古人来说,这是最容易观测的一天。   《汉书·律历志》还记载,黄钟是一个用竹管做成的律管。它的长度为九十分,截面积为九平方分,容积为八十一立方分。   十分为一寸,八十一立方分为一龠,两龠为一合,十龠为一升,十升为一石。   往黄钟律管中盛入黍米,可容一千两百粒,重为十二铢,它的两倍即二十四铢为一两,十六两为一斤。   因此《国语·周语》有这样的记述:“……是故先王制钟也,大不出钧,重不过石。律、度、量、衡于是乎生。”   所以这不光光是一个音乐基准音,还是华夏民族长期使用的节气观测工具,长度单位,体积单位,重量单位。   但是周代的这个单位已经丧失了,历史上的律长也一直在变化,也没有真正能够实用定音的黄钟律管传下来。   这就导致了到了宋代,黄钟到底是怎样一个音高,变成了历史的大谜团。   争论很大的原因,也是因为这个。   苏油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他没有浪费很多的时间。   度量衡功能已经不重要了,苏氏度量衡,同样包含了宇宙神秘学的重要内涵——地球本初子午线的两千万分之一为一米,结合水这种物质,同样可以确定体积和重量。   这也是众多士大夫对理学认可的重要原因——合乎天道。   只用了一周的时间,苏油就给出了完美的解决方案。   总理商周考易局司马光,在洛阳收集到了一口编钟,经考订,乃是十二律中的清声之一——太簇。   苏油已经揭开了声音的高低的秘密——频率,并且给频率确定了一个度量单位——振次。同时发明了测试音高的工具——音叉。   这些是理工之前就已经成熟了的手段和设备,钢琴调音就是靠的它们。   经过推算,周代的黄钟,其频率正好在八百六十四振次。   神奇的是无独有偶,这个音降一个八度,正好与如今流行的钢琴,键盘中间那个音,频率完全一样!   那个音是大宋音乐专家们为了得到与人声最和谐的应和,经过多年调整后最终确定的。   古今神奇的相契,冥冥之中,似有鬼神!   疯了,士大夫们又疯了!   苏油功成身退,献上了司马光送来的西周太簇编钟,理工新制的黄铜律管,标准音高测试用音叉,以及在十二平均律基础上,由绿箬和王从之分别撰写的音乐理论著作——《律吕清要》和《五音正义》,这事情就算结束了。 第一千零七十七章 定音   苏油在奏章里边还提到,铜山西崩、洛钟东应,其实就是一个共振问题。   这个现象华夏古人很早以前就发现了,《庄子》里就提到过:“为之调瑟,废于一堂,废于一室。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夫改调一弦,于五音无当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动。”   晋代有人蓄铜澡盘,晨夕恒鸣如人叩。乃问张华,张华告诉他:“此盘与洛阳钟宫商相谐,宫中朝暮撞钟,故声相应。可错令轻,则韵乖,鸣自止也。”如其言,后不复鸣。   沈括的试验就更加清晰明了:先将琴或瑟的各弦按平常演奏需要调好,然后剪一些小小的纸人粘在各弦上。当你弹动不夹纸人的某一弦线时,凡是与它共振或者谐振的弦线,其纸人就发生跳跃颤动。   绿箬还进一步发现,凡是发生谐振的弦线,都在音高相同或者相差八度时的弦上。   这就进一步夯实了十二平均律的和弦说,同时也证明了十二平均律实现自由升转调的必然可行性。   这些东西,都在《律吕清要》讲述得非常清楚,士大夫家家都有琴瑟,要证明起来也是非常简单。   六月丙辰,诏书下达:“黄钟,大吕,清不可太高,重不可太下,使八音协谐,歌者从容而能永其言,乃中和之谓也。”   “周乐古器重现,时人新律允合,是乃天人相合,古今一契。”   “太常律吕不谐,而学士大夫置而不讲,考击奏作,委之不文,如之何不使雅、郑之杂也!”   “召设议乐局,审调太常钟,依典礼用十二律还宫均法,令上下晓知,则郑声无由乱雅矣。”   “就太常钟磬王朴、李照、胡瑗所作,及石磬材不少,择其可用者缮之,其不可修者别制。”   “考成新乐,以验议者之术。”   绿箬和王从之因在律吕上的独到见解和著述,让大宋的音乐理论水平发生了质的飞跃,都得到了赵顼奖赏。   王从之主中太一宫,赐紫服,金带。   绿箬被大宋朝廷册封为思濛乡君。   出身卑微,却靠自己在乐理上的学识和修养,活生生挣得了一份诰命!绿箬,成了大宋女性里边新的传奇。   其实赵顼现在已经不差钱了,更不差铜不差石材,但是苏油的建议还是缝缝补补又三年。   标准音叉就在那里摆着,将编钟锉一锉,石磬修一修,就能得到标准音。   剩下实在没有的再单独补足,这样的花费不大。   关键是,秋礼,冬日大朝会,都赶得上。   这将是大宋第一套能够实现自由升降转调的礼乐,不少大臣如杨杰,王存,在这一点上还提出了反对。   因为古代先人说用的,乃是三分损益法,他们认为不用三分损益法,就是“有违祖制”。   但是这一点是明显站不住脚的。   道理很简单,将十二平均律管一排就明白,那是一道优美的曲线。   而先人们所用的三分损益法律管,排出来的却是直线。   曲线,是自然界中存在最广泛的线条。   日月星辰,江河季风,四季轮回,其运行轨迹,都应该是曲线。   因此十二平均相对于三分损益,明显更加接近“天道”。   选择天道,还是选择祖制,对于如今的宋人士大夫们来讲,并不是一个很难的选择题。   在他们心目中,这才是真正的复古,真正的祖制,这是上追三代的光辉和伟大。   而且苏油还提出了一个观点,这个东西,从理学上来说,叫“误差”。   先人在他们当时的数学水平之上,采用三分损益法,那已经是他们能够达到的极限。   按照他的解释,在一个圆或者椭圆的轨迹巨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截取其中的一段来看,其实和直线差不多,只存在细微的差异。   古人便是在这个理论的实践上,用三分损益法这个当时最精密的算法,去最大趋近律管的正确发音。   但是先人们自己也知道这样是会存在误差的,古往今来无数的论述中,都曾经提到了这个问题。   从后来的六十律,三百六十律,也能够找到他们致力于解决这个问题的证据。   他们一直都在努力地减小音律的误差。   现在的十二平均律,是真正揭示出了乐音的本质,究明其物理,将直线和阶梯状的音高折线,变成了平滑的曲线,得到了更加精准的律音,还实现了自由和谐的转调。   这不是有违祖制,而是对祖制更好的继承与发扬。   正是继承了先人对真理孜孜以求的执着精神;全面继承了先人们总结的乐理,数算,律制;对他们发现的那些现象进行了精准,仔细的研究;引入了更加先进的数学工具,才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祖制中需要继承的,不是那些条条框框,而是其中蕴含的理念和精神。   继承祖制,正是要继承这种宝贵的理念和精神,而不是墨守成规,拘泥文字。   这个观点,引来了更多的大佬如赵抃,司马光,苏颂,范镇纷纷上书论证,大为称赞。   苏油当真厉害,直接端了杨杰,王存之辈的锅,将这个问题的两分逻辑,变成了“让祖制更加合乎天道”的递进逻辑。   最终赵顼认为,苏油的理论,是完全站得住脚的,是经得住推敲的,是得到了如今知识分子精英们普遍认可的,同意按照苏油提议的方案执行。   这是理学的一场巨大的胜利,远比天文台,钟表,水泥厂,炸药更加巨大的胜利。   理学,第一次在形而上的领域,发出了自己振聋发聩的声音,成为华夏哲学体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并且占领了相当的高点。   从此以后,它可以正大光明地指导社会伦理,影响国家体制,深入百姓生活!   大佬如司马光,王安石,二刘等,将之作为儒学的重大发展和进步,并加以颂扬。   而这一切,都是理学这次“扶正律吕”所带来的巨大影响。   困扰华夏千年的难题,被理学完美地解决了!至正至美的黄钟大吕,标示着理学,正式成为了华夏显学!   连王珪都逢人就夸,将苏油和大小苏分别开来。   这可是他任中的巨大政绩,苏明润,太给力了。   甲骨文溯文字源流,平均律定华夏正音!   自己死后的谥号里,一个“文”字,已经抓得死死的了!   因此完全可以想象,为了得到这个议乐局的差遣,一干大佬是怎样争得快打破了头。   最后赵顼一拍桌子,都别吵了!   为了朝堂和睦清宁,这个提举议乐局,嗯……朕勉为其难,亲任!   一干大佬被雷得人仰马翻,陛下,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   太学,苏迈和苏迟正在与同窗讨论这个律吕问题。   按照苏油现在的级别,恩荫名额手里有一大把。   不光是子弟,亲戚,外姓亲戚,甚至就连仆从,都可以推荐两人。   不然大宋的冗官问题怎么来的?   苏油对此嗤之以鼻,从来不用这样的名额,他推荐人才都是上章中书,推荐现任官员里边的能力者。   很多人那真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甚至被推荐人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   而且苏油还规定了,苏家人,今后不能走恩荫的路子。   不过苏家重视教育,苏油上书,将苏迈和苏迟塞进了太学。   其实太学也教不了两人,拿苏迟来说,已经得了张载和邵雍的真传,那就是关蜀学派的正宗继承人,在国子监当个老师都随便够格。   苏油安排他们来太学的目的,主要还是为了和同学们交往。 第一千零七十八章 大苏的传闻   这是一条异常神奇的曲线,神奇到开一个数的十二分之某次方。   对于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太学生来说,十二律的推算,这道题超纲得有些严重。   苏迈和苏迟不得不引进理工的知识,用一个物理基准音,二百五十六频次,来讲解这个问题。   这个数开方起来比较容易,但是一样可以得到十二律弦长之间的对应比例关系。   再用这个比例关系套到基准音黄钟律管的长度上,那这道超级难的开方题,就简化成了一道等比关系数学题。   即便是这样,让太学生们理解到这个方法,也讲出了两人一身汗。   当然也收获了一波牛牛牛。   两人赶紧摆手,这个不敢当,这是小幺公当年发明的简化算法,方便我们理解而已。   如小幺公,二十一节度,景润姨父,苏太常,苏县君……还有理工学院的院士们,他们可都是能够毫不取巧,实打实直接硬开的。   再一打听,太学生们才知晓这套化简方法,最初目的只是鱼国公为了讨好国夫人,为了从赵学士那里赢取白龟搞出来的。   这就是一个极具传奇性的故事了——十二岁!那个时候他才十二岁!   就在这时候,刘正夫急忙忙地跑进教室,手里拿着一张报纸:“维康,伯充,夫子他,他,仙逝了!”   苏迈和苏迟惊得猛然起身:“断无可能……报纸给我!”   ……   苏油将制乐的差事丢给了别人,重新一头扎进了军机处的草创工作当中。   苏辙和晁补之回来了,苏辙因为使辽成绩非常突出,朝廷任其为筠州知州,已经带着家小上任去了,就将苏迟丢在了京师。   苏油听闻晁补之记了一肚皮的辽国档案,直接安排了一间小屋子给他,别的工作先暂时缓一缓,命童贯配合,将机宜厅辽国房的资料先充实起来。   这一天苏油正在和折克柔探讨军队后勤,一名中官来到军机处:“鱼国公,陛下宣见。”   苏油站起身来对折克柔说道:“锭子药也是后勤司的重点,除了锭子药,还有酒精,碘酒,乙醚,纱布绷带,手术器械,担架,新军中的医务兵必须配置到襄卫一级,这是征交趾得到的宝贵经验。折兄你多劳心。”   现在军中用的成药,分量很大,包裹锡箔,像一块块银锭,被大家称为“锭子药”。   折克柔说道:“国夫人替我看好了眼疾,还没来得及当面道谢,明润,多谢贤伉俪了。”   苏油摆手:“陛下宣见不能耽搁了,以后再聊这个,其实也不用谢我,嘿嘿嘿,这眼疾好了,那后勤这一摊我可就撒手了。”   折克柔没有多说话,只行了一个捶胸礼,表示一定尽职。   待得苏油匆匆赶到偏殿,却见赵顼一脸的不快。   苏油上前:“未知陛下因何宣见为臣?”   赵顼将奏报和报纸交给苏油:“大苏仙逝了。”   “啥?仙……仙逝?”苏油吓了一大跳,我还等着前后《赤壁赋》呢,这是闹哪样?!   赶紧将报纸和奏章接过来翻看。   报纸是汴京时报,不过这几天苏油太忙碌,吃住都在军机处,连扁罐漏勺都好几天没见着了,更没有时间看报纸。   报纸现在也是读者至上,内容变得半文半白,阅读难度比最初的报纸降低了很多。   就见上边登载着一条消息:   岳州商贾传言,黄州仲夏,大苏与数客饮讫独归。   江面际天,风露浩然;月色莹皎,动静可人。   大苏有当其意,乃作歌词,挂冠服与江边,拿舟长啸,飘然而升仙。   其词曰: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靠!   再看奏报,乃是岳州太守送来的,内容和报纸刊登的差不多,也是说大苏这首词哄传江南,州中人多说大苏命舟入海,羽化登仙了。   看了奏报,苏油这才松了一口气:“都是传言不实之词,陛下不必烦恼,没有的事情。话说这都第几回了?”   第三回。   第一回是苏轼在黄州得了红眼病,一个月没有出门,过客相以为死矣。   有人告诉了当时在许昌的范镇,范镇伤心不已,痛哭一场,命儿子送金帛去吊哀。   儿子说这只是传闻啊?要不父亲你先写封信……去问问清楚再哭?   结果派仆人去一问,“子瞻发书大笑。”假的!   第二回是苏轼移东坡,城里人不知道,结果又传言苏轼死了,传到京师赵顼正在吃饭,推案而起,叹息再三,直说:“才难。”   还是侍讲蒲宗孟劝道:“日来外间似闻此语,亦未知的实。”   最后又是一个大乌龙。   结果这次又来,赵顼皱着眉头:“一而再,再而三,就怕成真啊……”   苏油将报纸和奏章放下:“陛下放心,多半是大苏这首词作性灵勃郁,的确有几分仙气,传到外州被人加以牵强附会,编造成了故事。”   “至少臣前段时间收到的家书里,大苏只说眼疾已经好了,加上劳身节食,感觉更加清健,也没提别的事情。”   赵顼又担心了:“更加清健,这不还是要……”   苏油在心里偷偷翻了个白眼:“黄州如今也是运粮入洛的重要中转地,子瞻到任之后开荒种地,手自衣食,这是一州通判该干的事情?!”   “因此我去信切责了他,要他对运粮之事上点心,哼哼哼,‘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这是颇有怨言啊……陛下,要不再罚他一年的俸禄?”   开什么玩笑,这事情太后都被惊动了,现在只要他还活着赵顼都开心,连连摇头:“想必京中议论已然蜂起,明日朝堂上又会有波折。”   苏油笑道:“不如镇之以静,想来黄州知州徐君猷很快也会有奏章送到,甚至大苏的谢表也会代呈上来。”   “陛下,大苏到了黄州,颇近释老之学,作出这等词章,不足为怪。”   “最后两句,不过是词人的寄托而已。我就不相信他舍得下家小,美食。”   “陛下你看这首词作的上阙,明明就是喝酒喝到超过了限刻,被自家新妇关在门外还不敢叩门嘛!”   赵顼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你可算了吧,自己惧内,非要拉着别人遮掩……说起来,你家大苏可是苏家第一个勇于纳妾之人。”   说完一副鄙视苏油的神色:“其余的人嘛,呵呵呵……”   勇……勇于纳妾?   他纳妾他还有理了?!   人家苏辙侄儿如今三子两女,现在二十七娘都又怀上了,也没说纳妾!   大苏经过诗案一事,生活质量急剧下降,在徐州时招收的仆妾尽数遣散,就带上了王朝云。   就这样一大家子也有四十来人,苏油安置了不少在三畿苏家庄子上,让大苏带去黄州的人,从四十开始减少到了十来人。   大苏领着他们,在黄州东坡建了雪堂,开了六十亩地,养了牛,那架势是真要发奋自省,自食其力。   他管这个叫修行,王闰之和王朝云还由着他胡闹。   苏油却认为这是钻牛角尖,还特意去找了王珪和蔡确——我实名举报,黄州通判成天摸鱼不料理政务,你们还管不管了?   把王珪都给气笑了,通判就是知州的副署而已,人家黄州知州都没有说什么,你闹什么闹?虽然我也很讨厌大苏,但是起码的制度规矩得讲吧?   此议驳回。 第一千零七十九章 驮马   苏油说道:“陛下毋忧,如今黄州运输很重要,四通商号已然派了得力干将陈慥过去打造班底,有陈季常看着,应该不会再有没那么多的无聊传闻了。”   赵顼有些惴惴:“这悄没声的消失一两个月,立刻就传言纷纷。要不就还是别拘束他了。”   “传言大苏在黄州,每天起来,不是请客上门就是出门访客。所与游者也不择高下,这样就挺好,就挺好……”   大苏在黄州搞养生之道,搞得人家黄州太守一日三惊。   这娃给全家人规定,一天用钱一百五十文,每月初一分成三十串挂在屋梁上,每天取用。   早晚饮食,一爵一肉,有尊客来,加一道菜,绝不再添,还美其名曰“三养”:安分以养福,宽胃以养气,省费以养财。   但是——但是他还好客,也不挑人,谁都能上门,谁都能请他。   很多客人和他的文化水平根本就不在一个级别上,他也就不要求诗词,但是闹着别人起码得讲笑话。   要是别人说没有笑话,他就说实在不行可以讲个鬼故事呗?   别人说我鬼故事都没有,他就说那你现编一个都可以。   “闻者无不绝倒,皆尽欢而后去。设一日无客,则歉然若有疾。”   光这样是不会让太守头痛的,关键是他还爱上了远足!   布衣芒鞋,出入乡间,没事效仿蜀中张仙,约人拿弓挟弹击水。   要不就到处游山玩水,常常驾船越过州界,还经宿不返。   到处题字,而且越来越有仙气,民间开始有以“坡仙”相称。   比如那首《西江月·顷在黄州》   顷在黄州,春夜行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觉已晓,乱山攒拥,流水锵然,疑非尘世也。书此数语桥柱上。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这个水平,已经远远甩出如今的苏油无数无数条大街去了。   其实苏油知道,这是大苏在开释精神上的苦闷,就连刻意节衣缩食,其实也是用物质上的苦闷来分担精神上的苦闷。   大苏还没有完成自己的苦旅,还没有“洞彻明悟”。   不过他的这种苦闷,变成了太守的郁闷,三天两头不见人影,动不动就跑到别州去还了得?   你可是罚俸五年的谪居,老实点好不好?!   果然,三日之后,徐君猷的奏章到了,说是听到传言快吓死了,连忙命驾赶去东坡雪堂,“则子瞻鼾声如雷,尤未兴也。”   又是一个大乌龙!   ……   洛阳郊外,四支军队正在进行列队换装仪式。   高遵裕一身新军制服,站在烈日之下,一动不动。   赵顼授予他的最新官职,是龙神卫都指挥使,右囤卫大将军,感义军节度使。   身边是两位监军,左监军王中正,右监军李宪。   身前四支部队,分别是镇国军,定国军,囤安军,控鹤军。   四支威武的队伍之前,站着几名将领。   曹南,镇国军节度留后。   王厚,知定国军军事。   苏烈,控鹤军节度使。   田守忠,知囤安军军事。   这是对外的称呼,在新军内部,四人将有一个新的头衔——协领。   协领以上,能统带三千新军,外加一个三百人炮营的新式部队。   已经站了半个时辰,四军的军容风纪,就已经看出差别来了。   镇国,定国二军,军容还是一般整肃;而囤安,控鹤,就差了那么点意思。   苏烈和田守忠也明显意识到了这一点,额角的汗水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担心的。   “知囤安军军事田守忠,出列!”   高遵裕终于下了命令,田守忠松了一口气,走出了阵列。   高遵裕给他佩戴上领花,将旗帜授予他:“响鼓不用重锤,明白了吧?”   “是!”田守忠一个立正:“卑职回去,定当严加操练,不负都指挥使所望!”   “叫都领!”   “是!都领!”   接着苏烈上来,高遵裕也给他带上领花:“不容易,陛下这次让囤安军加入新军序列,朝堂上的压力很大的。”   “你们是西南夷人,文官们拿这个说事儿的多了去了,陛下乾纲独断,说囤安控鹤两军,功勋卓著,天下一家,他不以夷汉为别,只看功勋。”   “而苏烈的功勋,对得起这份待遇。”   苏烈满脸的激动和感激:“臣家父子兄弟,无论文武,必为陛下竭尽忠诚!”   高遵裕点头:“囤安,控鹤,待遇一直优良,现在拿上了朝廷俸禄,勉强和蜀中原来供应相当。”   “二十年间,蜀中父老为了供养你们这两支军队,所费不下百万贯之巨,你们的战绩,不光是自己打出来的,还是蜀中父老拿钱堆出来的。”   “鱼公的《武德歌》说得很好——足我蔬食,供我衣裳。何以有报,立盾扶枪。”   “这就是武人的本份,囤安,控鹤,战绩骄人,平日里这做派,却也有些骄横。”   “今日列阵,知道自己哪些不足了吧?”   “是!”苏烈一个立正:“卑职下去就整肃军纪,加强操练!”   高遵裕笑了:“那就好,铳械训练上,多跟控鹤军学学,你们都是乡邻,这平均一百二十步九十环,都直娘贼的是怎么练出来的……”   元丰三年的洛阳西郊,大宋西军的拳头力量,感义,镇国,定国,囤安,控鹤五部新军,悄无声息地正式成立。   高遵裕将当年留在渭州的沙盘地图全部搬到了西京,然后开始更戊,就是调换防区,训练军队的同时,按照军机处的要求,详细统计行军数据,统计部队对新军器的改进需求。   ……   汴京,骐骥院。   五十匹健壮驮马是新型马种,骨骼肌肉异常强壮,蹄子也很大,性情温顺,是驮拉重物的良好马匹。   苏油和后勤司折克柔,骐骥院都管中官,正在检查这些马匹。   天子收到的国礼归天子,官员收到的礼品归国家,这是规矩。   所以这五十匹马归骐骥院。   骐骥院其实相当看不起这些马,现在大宋骐骥院里龙马成群,都是两年多的岁口,马匹一看就高贵绝伦血统不凡,体态步履处处透着美感,哪里是这些北地骨骼粗大的铁憨憨可比?   不过这五十匹马在苏油和折克柔眼里就完全不一样了。   要完美的实现战略目标,和游牧部落的军队对抗,部队骡马化是必须要完成的。   到现在大宋有了几十个新式牧场,改良了马种,骑马已经勉强说得上不缺了。   可问题是,驮马成了大问题,总不能全靠骡子吧。   要让炮队和辎重能够跟上骑军行进,苏油提出的要求是,炮兵的每日行军里程,要在四十里以上。   当年霹雳炮重量达到了一千五百公斤,这个重量远远超过了当时大宋最大的运输工具——太平车的载重。   打交趾的时候,霹雳炮几乎最后才上场,几乎都是依靠军舰运送全程,要人推马拉,估计郭逵得气死。   好在皇家理工学院及时研发出了四轮车架,经过多年改进,如今已经形成了炮架车,四轮厢车底盘等标准化运输工具。   合金钢轴承和冲压轮毂,复合地丁胶轮胎的研发成功,让如今的霹雳炮,总算可以在沥青路面上由单马拉动了。   不过即便如此,对马的要求也很高。   驮马的引进,已经是迫在眉睫的问题。 第一千零八十章 针锋相对   因此当苏油听说苏辙带回了驮马,立刻拉着折克柔跑过来观看。   骐骥院的都监是势利眼,给驮马们的待遇很低,干苜蓿里边连饲料都没添加:“按照《马经》的标准来说,这些都不是什么正经好马……”   苏油点头:“的确不是什么正经好马。多少公多少母?”   都监点头:“里边十五匹公马,三十五匹母马。别看骨架子大,蹄子挺薄的,估计辽国人也不怎么当事儿。这些马放骐骥院,那是丢了官家的颜面。”   这是个很神奇的问题,即便到了宋代,马蹄铁都还没有完全普及,不止一个宋人将给马上蹄铁当做稀罕事儿,写到了自己的笔记里。   不过苏油的到来已经彻底从生产上解决了这个问题,钢铁产能的释放,让宋人已经不会再抠搜那丁点铁料了。   苏油往马槽里加了两瓢四通给骐骥院准备的特种马饲料,看得都监直抽眼角:“那我就去求请陛下,一半送给北苑监,一半送到狼渡原吧,这些玩意儿搁这里还真是浪费。”   这时候一名黄门过来:“鱼国公怎么来了这里?陛下召见。”   苏油拍了拍手:“那就走吧。”   结果召见的地方是在大殿,苏油一到就被殿中侍御史弹劾了一道:“臣劾鱼国公不成体统。”   苏油远远表示不服:“我这还没进殿门,陛下这不能算!”   赵顼又好气又好笑,的确,苏油注意得很,停下脚步的地方就在大殿门边,从理论上讲,真不算。   将掖在腰带上的袍角摘下来,将帽子后边别在一起的鲸骨幞翅打开,摘掉身上的干草,从招文袋里摸出象牙笏板,苏油这才轻咳一声,端着四方步,一摇一摇地步入大殿:“臣苏油,拜见陛下。”   赵顼看了看殿中侍御史一脸震惊的表情,知道这位新上来的朝官对苏油的做法还有些不习惯,笑道:“制度就是制度,不过鱼国公能每每游走在制度的边缘,总也是其心不诚的缘故。”   “罚一个月的俸禄吧。”   苏油好气哦,却也只得躬身:“臣,惶恐备至。”   赵顼说道:“召爱卿前来,是让你见一位老熟人。他有关于岁币的新建议。”   苏油上殿之时就认出来了,辽国萧禧,当年在雄州见过的,还被苏油用震天雷威胁过。   萧禧笑道:“当年和鱼国公也是不打不相识,以一舟之力,横身阻挡我四万大军,便知道不同凡响。今日再见,当日的俊美少年,已然是宋朝国公了,实在令故人不胜之喜。”   苏油也笑眯眯地还礼:“当年苏油实在是鲁莽,更是黑不溜秋谈不上俊美。好在使相宽宏大量,能以理折,这才轻轻放过,否则苏油岂有幸理?”   萧禧对苏油的反应非常满意,苏油也对萧禧的反应非常满意。   当年萧禧借大宋受灾相讹诈,属于私自发兵,结果吃了个暗亏,回去也没敢向辽朝反应大宋有了犀利的火器。   这就变相的替宋国保守了秘密,只凭这一条,苏油便觉得人家萧禧挺好的。   萧禧算是辽国最了解大宋的人,既然做了初一,苏油就立刻把握住了这一丝缝隙,继续拉着萧禧做十五。   宋朝在獐子岛和鹿岛的边境走私贸易,要瞒过萧禧那是不可能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大家一起发财。   大宋鱼国公,是有格调,有底线的好朋友,这就是萧禧如今对苏油的看法。   萧禧是辽国对宋谈判的主要人物,但是大宋从来没有用宋辽之间的商业利益,威胁过领土谈判,当真做到了吵嘴归吵嘴,生意归生意。   就跟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唐四郎,真的是世外野人,不受大宋管辖一般。   但是一般世界上出现了一些当政者的弱智行为,如果你真以为当政者是弱智,那就傻了。   看似弱智的行为,必然有着并不弱智的目的,这才是大概率的真相。   萧禧能成为与大宋帝国谈判的辽朝首席代表,当然是聪明人。   将辽朝的协议文本送上:“鱼国公,我朝的条款,其实并不过分。”   苏油将之接过,草草看了一遍,竟然是一本商贸协定。   萧禧说道:“如今獐子岛,鹿岛上的宋商,贸易规模非常庞大,他们在与辽国做生意,却没有向辽朝缴纳相应的赋税,这一点是不合理的。”   苏油立马怼了回去:“獐子岛和鹿岛,位于白龙江口,那是高丽的领土,与辽国并不相干吧?”   萧禧说道:“高丽是大辽的藩属。”   苏油立即针锋相对:“可同样也是大宋的藩属。”   萧禧说道:“但是贸易的确主要针对的是辽人。”   苏油不认账:“那你尽管收辽人的税啊,或者你让他们别去啊。”   将萧禧还要开口,苏油说道:“我还没有说完,獐子岛和鹿岛上的宋人,我们曾经调查过,他们只是海外豪商唐四郎的雇佣。”   “你们的生意主体,乃是唐四郎,跟我大宋没有任何关系,我大宋也不对两岛上的宋人行为承担任何相关义务。”   萧禧咄咄逼人:“那我朝可不可以理解为,要是我们对两岛上的宋人采取行动,大宋会坐视不理?”   苏油笑了:“萧大使不必说得这么客气,你们对两岛的行动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些就没必要拿到台面上来说了吧?”   辽国对两岛垂涎很久了,耶律伊逊曾经想过打劫,最搞笑的是,当时给岛上宋人通风报信的,恰恰就是眼前这个萧禧。   辽国水师刚出港口视线范围,就被挂着海盗旗帜的宋国海上使臣纵帆船打得片甲不留。   那帮杀才可是异常的残忍,甚至在夜间将残破的敌舰拖到了敌人的港口外,还在舰上竖起了“海上京观”,以示威胁。   这些底下的交锋,耶律洪基根本就不知道,苏油这是在提醒萧禧,就连耶律伊逊都动不了辽国沿海州郡这块大蛋糕,真要摆到台面上说,萧禧就算完成使命,回到辽国后的命运,怕是也不会太好。   萧禧脸色一冷:“大宋真不怕我铁骑兵出白沟?”   苏油也同样脸色一冷:“大辽真不怕我水师登陆耀州?”   “鱼国公慎言!”王珪都吓坏了:“两朝兄弟之邦,不言兵事几八十年,岂可动辄以刀兵相胁?”   苏油笑嘻嘻摆手:“王相公你多虑了,别说言语相胁,曹沫劫桓公的戏码,十几年前我与萧使相都在雄州对岸演过了。刚刚不过几句戏言而已,萧使相你说是不是?”   苏油将萧禧吃得死死的,在宋辽商务上,大宋占了绝对优势,加上武力威胁根本没用,因此主动权就完全把握在大宋的手里。   几次试探之后,萧禧见占不到一点便宜,只好对王珪拱手道:“一时被鱼国公说得恼怒,是萧禧失言,还请相公不要见怪。”   说完又对苏油拱手:“鱼国公乃是开明大度之人,这份协议,我认为对于大宋其实也有好处。”   王珪都傻了,你是辽国大流氓萧禧呢!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老子对你客客气气,你却一副嚣张跋扈的样子;现在苏油对你喊打喊杀,你反倒对他如此低三下四?   苏油这才点头:“使相早这么说就对了嘛,这份协议关系重大,还需要分析利弊之后,方能答复使相。”   萧禧礼貌地躬身:“这是自然,萧禧这次,也只是送上吾皇的旨意,双方肯定还要磋商的。”   说完又对赵顼施礼:“陛下,那外臣先行告退,还请陛下与相公宰执们尽快商议,我在都亭驿等候消息。”   说完又对苏油说道:“待到鱼国公休沐之日,萧禧还要打扰,让国公一尽地主之谊,上次雄州外所赠小金沱的滋味,萧禧至今都记得。”   苏油笑眯眯地点头:“没问题,到时候我们去大相国寺,让道隆办桌酒席!他那里有的是好茶!” 第一千零八十一章 衡山之谋   待到萧禧退下,赵顼才有些哭笑不得地开口:“小金沱,只怕道隆那里,没有这等粗压的黑茶……明润这个萧禧可是难缠,大宋在他手里边吃了不少亏了。”   蔡确一直没有开口,这时候说道:“陛下,看来鱼国公和萧使相的交情还不错,要不,和萧禧谈判的事情,让他主理?”   苏油笑道:“说起交情,只有当年萧禧提兵四万欲渡黄河,被我拿弩炮威慑,然后揣着震天雷入营相胁的交情。那时候臣还是枢密副都承旨,这一晃眼也好多年了……”   王珪有些恍然:“难怪萧禧对明润你如此客气,看来夷人就是如此,畏威而不怀德。”   苏油拱手道:“王相公说得在理,讲理的国家,普天下就我一个大宋,至于别国……还是多从所得利益分析其行为动机比较实在。”   王珪对赵顼说道:“辽人这份协议,老臣觉得实在是不妥,他们要求开放通商,摆明了是想要侵占更多的利益,一年五十万贯金帛还不够,实在是欲壑难填!”   赵顼对辽国一直有些畏惧情绪,河北河东的实际情况,经过军机处奏报之后,更是如坐针毡。   关键问题在于,北方凋敝,即便是想增兵,北方经济和人口也负担不起。   据都水司奏报,今年的河情又不容乐观,说是极有可能爆发六十一年一遇的大洪水。   赵顼看完当时就摔了奏章,老子登基才多少年?这六十年一遇的大洪水都遇到几次了?!说好的六十年一遇呢?!   岁币问题是绝对的耻辱,辽国从以前一年十万贯,加到了现在的五十万贯,大宋也只有一次次退让,毫无办法。   看了看赵顼的脸色,王珪说道:“好在大宋这几年经济大好,他们要贸易,似乎也……”   苏油冷笑道:“辽人说得好听,贸易,他们拿什么来贸易?就他们现在的马匹,我们还真看不上眼了。”   “根据晁补之整理的辽国资料,契丹族本是游牧民族,畋鱼以食、皮毛以衣、马逐水草、人仰湩酪。”   “占据幽云之后,才开始营造绿洲,将掳掠的汉人填实其中,渐渐有了农业、手工业。”   “如今辽朝的经济,主要还归于群牧使司,他们的群牧司,类似我朝的转运司设置,这就说明其主要的经济出产,还是以牲畜为主。”   “其土地与大宋相似,分公田和私田两类。沿边置屯和募民耕种的在官闲田,算是公田,百姓领种十年以后,要对朝廷缴纳租赋。”   “同时也开放购买,占田置业入税的那些,便是私田了。”   “屯田多集中在北部沿边,私田则多在辽国南境。其国内负责耕耘的是汉人,与大宋无异,主要也是男耕女织。”   “这些人,多为历次战争中被俘掠汉人的后代,现在已经成为辽国腹心地区许多头下军州的主要人口。所出钱粮,除少部分需上缴,其余收入皆归头下主所有。”   “辽廷自圣宗澶渊之盟后,进入了一个稳定发展时期,对内革除弊政,整顿吏治,任贤去邪,开科取士。对外表面与我朝息兵,暗中却支持党项。”   “为了鼓励百姓开辟荒地,辽圣宗立例,若成功开辟农地,可免租赋十年,一时间辽朝达到了鼎盛时期。”   “不过圣宗之后,政治昏暗,前后经历了兴宗朝萧耨斤之乱,当朝耶律重元之乱,废后废太子之乱,国事日促。”   “这些年我大宋灾害频繁,北方也同样如此,旱,蝗,前年上京还遭遇了一次大火,对于脆弱的辽国经济来说,打击是非常巨大的。”   “去年南京大饥,辽主不得不免其租税一年,并出钱粟振之。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   “还有重要的一条,辽朝历代君王太后均大兴佛教,寺庙拥有大量的土地和佃户,这些多是贵族、官僚随同土地转赠的。”   “寺农既向国家纳税,又向寺庙交租,加上北方气候的关系,土地产量不高,佃农生计艰难,一遇饥荒,便只能流离。”   “其农业大致如此,手工业就更不用说了。”   “下层平民,多用皮,木,陶,虽然也有鎏金、鎏银、染织、制瓷、造纸之术,甚至有的工坊技艺还很高超,但是皆是为权贵服务。”   “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马具和钢铁。”   “但是他们的冶铁业,二十多年来,规模没有多大本质性变化。”   “辽东是其产铁要地,最初曾以横帐和大族置曷术石烈。”   “曷术,即契丹语‘铁’,曷术石烈,就是从事冶炼的军监。”   “曷术石烈在辽圣宗时因户口繁息,在首山、三黜古斯和柳湿河分置三冶,改石烈为部,其部仍以铁为赋。”   “契丹镔铁,曾经和他们的马鞍一起,被誉为天下第一。不过如今嘛……”   “其国能生产白瓷,青绿瓷,三彩瓷,品质连高丽人都嫌弃……”   “不过因为佛教盛行,烧大佛瓷像的本事倒也不弱。”   “至于商业,早期辽太祖在炭山北建立羊城,起兴榷务,买卖牲畜,以通诸道市易。”   “之后建成五京,才开始有了像样的商业发展。”   “境内也出现了富有的商贾阶层,但是经济规模实在是太小,小到连铸币都不用。”   “流通货币中,辽钱所占数量不及百分之二,而宋钱,舶来钱,占了几乎全部。”   “其国内情形,大致如此,可以说每年岁币的五十万贯,除去丝帛,剩下的二十五万贯,就是辽国的主要经济流通增量。”   “我们在发展,他们也在发展,如今看来,二十五万贯的货币流通增量,已然无法满足其经济需要。”   “但是根据晁补之记忆的资料,辽朝国内部的农,工,商业,并没有什么巨大的变化。”   “因此这个经济体量的增长,只能是和辽国沿海州郡的贸易兴盛,息息相关。”   “而如今辽国沿海州郡的贸易,都掌握在我大宋的手里!”   王珪眼神顿时一亮:“衡山菁茅之谋?”   这是春秋时期管仲的谋略。   春秋时期的衡山国是一个擅长打造兵器的国家,各国都采购衡山国的兵器。   齐国想要吞并衡山国,管仲便大量高价采购衡山国的兵器。   衡山国人见有大利,于是全民造兵器,没人愿意从事农业生产了。   管仲又高价收购各国的粮食,使各国富余的粮食都流入了齐国。   这样,齐国虽然花了大价钱,却拥有了兵器和粮食,并破坏了衡山国的经济平衡。   之后管仲突然停止收购兵器,开始攻打衡山国。   而衡山国空有钱财,却缺少粮食,各国富余的粮食又都被齐国收购,无从筹措。   于是衡山国不战而败,俯首称降。   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衡山之谋”。   这种经济谋略管仲还玩了很多,相似的还有“绨缯之谋”、“鹿鸟之谋”、“菁茅之谋”、“石璧之谋”。   都是以经济手段,为齐国谋取政治利益。   王珪蔡确都是饱读诗书之辈,这些自然是知晓。   不过他们知晓,辽国人同样知晓,苏油笑道:“大家都是读过书的,辽国人现在怕也没有衡山,楚国那样好骗了。”   赵顼想想也是,《管子》都烂大街了,这几个典故谁不知道呢?   就听苏油接着说道:“不过手法大致还是不变的。”   赵顼不禁有些雀跃了:“明润,说说看。”   苏油说道:“管仲的法子,其实就是制造一种虚假的供求关系,而这种供求关系,短期内看来,是利敌不利我,但是却严重影响了敌国的经济结构。”   “在敌国经济结构发生变化之后,一旦这种供求关系终止,会对敌国的民生,国力,将会带来严重影响。”   众人都是暗暗点头。   苏油说道:“但是遗憾的是,各国都有理智之人,他们的存在,会极大的提高国家政策的容错率,而只要是水准以上的君王,绝不会干这样的傻事。”   赵顼心都凉了,那还说个什么鬼呢? 第一千零八十二章 毒计   苏油笑道:“其实吧,事情要做,还是能做的。”   “哦?”   “陛下,记得河北数路最近的情形吗?”   赵顼有些明白了:“就是你说的,经济发达地区对经济不发达地区的那啥——抽水作用?”   为了让赵顼明白这个经济原理,苏油用了抽水来打比方。   “正是,国朝抑兼并的目的,就是减小穷人和富人之间的差距,这个影响,在货币国家和经济不发达国家尤其明显。”   “比如火柴,这东西的生产,现在主要在汴京,成都,杭州等大城市。但是使用者,却遍及全国。”   “火柴的生产成本,与材料,人工费有关系。汴京的生活水平高,工人的工钱高,火柴就会贵。”   “而这些东西的价格,在汴京人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可要是在荆湖深山的苗峒里,可能只有头人才用得起。”   “这就是发达地区对贫困地区的抽水效应,通过这样的商品销售行为,实际上导致了贫困地区的水朝发达地区流动,这种地区间的贸易逆差,导致了贫困地区愈加贫困。”   “如今我们正在做的,就是朝河北几路添水,通过修河,筑城,修路等大工程,让经济的水源重新向这些地方流注。让那里的老百姓能拿到工钱,感觉火柴并不贵。”   “臣估计,辽朝里边,能看透管仲之法的人很多,能看透这点的,怕是没几个。”   王珪和蔡确面面相觑,这就是陶朱之能?   就听苏油说道:“同样的道理,行业间也是如此。三司应当对国内的产业进行评估,对于需要注水的那些,国家就应该通过经济杠杆,通过税收减免,土地出让,工程优先等措施,予以鼓励扶持。”   “对于过剩的那些,就应当提高税率,压低价格,精简整合,予以平抑。”   “现在我们说辽国,辽国沿海州郡的繁荣,无疑也会对其贫困的北方产生这样的作用,我们只需要将这种烈度加强,就会给辽国带去很大的麻烦。”   “想要如管仲那样,用经济手段打击一个国家的经济支柱,以今人之智,那是不大可能的,但是我们一样可以影响其经济平衡。”   “辽国沿海的繁荣,依靠的不是他们自身的生产能力,而是大宋的商品输出,货币输出,甚至依靠的是他们自身仓库中的赋税。”   “当地官员为了谋取大利,不惜将库银进行短期拆借,用于购买两岛上的商品。”   王珪有些讶异:“辽朝君主暴虐,他们的官员敢这样干?”   苏油笑道:“这有何不敢?辽朝也是发解春秋两税,从税收集中到府库,到发解入京,中间也有时间。”   “要是收税收早一点,发解发晚一点,这中间就有不少税收被州府掌握。”   “利用这个时间和税收,购入商品,再将之卖掉,然后吃掉利益,本金还回银库当中,又有谁知道呢?”   王珪是文人出生,对这些伎俩不怎么了解,不由得毛骨悚然:“这个……我朝……”   苏油笑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发运也不是一次性发运,总得分期分批的对吧?其实只要第二批收到再发送第一批,那地方州府官员手上,就永远有一批税金存在。”   “别说短期贸易了,即便是长期的货款周转,他们也有足够的本金供调配使用。”   王珪已经掉进了本朝钱纲转运的魔咒当中,额头上的汗水都下来了:“三司……三司知道吗?我朝怎么处理的……”   苏油懒得搭理王珪,继续说辽国:“让辽朝州府官员们做这个生意,进货出货,他们才不会愿意这么干呢。”   王珪真的懵了:“这是白捡啊,他们为什么不愿意干?”   苏油冷笑道:“因为白捡都嫌麻烦。”   “他们直接将资金转借给商人,分长短期收回本金和利息,不是更加的方便?”   “对哦……”这一刻,王珪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傻子。   苏油这才对赵顼躬身:“陛下,商贾们生意做得风声水起,有足够的利润支付州府官员的利息,整个辽国沿海州郡,都因为这贸易的红利,变得欣欣向荣。”   “百姓生活水平节节高涨,无需在种地纺织,放牧熬盐,做点小生意,就能足够一家老小美美地生活,虽然对北方有些影响,但是自己的生活总是好的。”   “一天靠做生意收入五百文,就能够买到七十斤米,这样的日子,谁不想过?”   王珪,蔡确,赵顼都心惊肉跳,知道接下来苏油要说的,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后果。   果然,苏油对三人再次拱手:“这欣欣向荣的一派大好局面,都是以獐子岛和鹿岛上的贸易活动为基础。而这样的贸易活动,大宋法理是不支持的。”   “所以要是有一天……大宋决定采取行动,让这个基础,突然消失,会是什么情形?”   赵顼猛然站起身来:“好!这是给辽人挖了好大的一个坑!”   王珪吓得直挥手:“使不得,那就是辽主集结数十万大军,挥师南下的后果!”   蔡确也拱手道:“陛下,此事重大,如今河北空虚,万不能过于刺激辽人。呃……想必鱼国公还有计议。”   苏油也吓着了:“陛下,相公和执政说得在理,目前阶段,河北未安之前,的确不能过于刺激辽人。”   “也就是说,我们的目标不能定得过大,要完全打击其农、牧两项产业,那是不大可能的。”   “就目前阶段来说,能够影响其经济平衡,继续制造沿海虚假繁荣,通过货币输出悄悄使其开始通货膨胀,造成沿海地区与内地巨大的收入差距,形成更剧烈的抽吸效应,让其经济失去平衡……”   “要是陛下还不满意,那就……再加上培养买办阶层,培养亲宋势力,通过他们影响辽国国策……”   “还有,扶持他们一些产业也行……”   赵顼愣住了:“明润你确定没有说错?朕替辽国扶持产业?!”   苏油摸了摸鼻子:“当年在南海占城三州,臣不也是扶持了甘蔗产业嘛……谁知道后来甘蔗刀演变成了义军的武器,推翻了暴政……”   赵顼想了想:“那该是什么产业比较好?”   苏油说道:“不能是农业和牧业这两项增强其国力的产业,这个……臣想来就是矿藏。”   “引进矿藏,使辽人的矿工增加,矿工都是壮丁,因为开矿也必须集聚,一旦最后被断了生计,最容易造反。就是……就是怕辽人不上这个当……”   蔡确忽然拱手:“陛下,相公,国公,你们觉得……伐木怎么样?!”   靠!   就听蔡确说道:“伐木和开矿差不多,同样需要集中壮丁,而且要用到刀斧等工具。”   “还有,伐木必须是森林地区,而辽东一带的森林地区,盘踞的都是女直部落。”   “女直如今渐有反意,如果能说动辽朝高层,对他们来说,通过和我们的木材贸易,是不是也可以起到安抚女直人的作用?”   “就辽人现在的德性,肯定会将这生意转包给当地部落的头人,他们从中赚取不菲的差价。”   “木料不比矿藏,不会过度刺激到辽人,而且有大利可图。”   “如此一来,他们对女直人拥有刀斧,多半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我们也可以利用那些木材,在獐子岛修建城寨,打造船只。”   “这项贸易,对大宋,辽国,女直来说,都是有利可图的。不过余味悠长,再往后会是什么局面,呵呵呵……” 第一千零八十三章 女直   苏油这一刻对蔡确简直是刮目相看,至少在目前看来,这是一门绝对好的生意!   转念间便思忖完毕,苏油对赵顼拱手:“陛下,蔡执政此计,堪称绝妙!”   “委托辽国从女直部落购进木材,只要这一条得以施行,即便不算什么刀斧变武器,都值得去做。”   “这是扶持一个辽国未来的对手,同时为以后挑起他们的矛盾埋下伏笔。”   “就算将木头拉到河北大搞建设,都非常划算。”   想想后世历史上所谓的“女直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这个部族,绝对值得投资。   而宋国君臣如今对女直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不由得问道:“女直?不是尚未开化的野人吗?能成为辽国的对手?”   苏油只好耐着性子给赵顼介绍:“太常寺,国史馆的资料已然有些过时了。如今的女直,已经相当强大。”   “女直乃辽东粟末靺鞨之后,居于辽国咸州东北至束沫江之间,主要分为三部。”   “以辉发河流域为中心的一部为‘合苏衮’,即熟女直;”   “居于束沫江以北、宁江州东北,直至黑水的那一部,称之为‘生女直’;”   “居鸭子河以东而近辽国东海的一部,称之为‘东海女直’。”   “这是辽人对女直分而治之的结果,他们将女直里的大宗编入国籍,合为一部,成为‘熟女直’,巩固边防。”   “合苏衮,即女真语‘藩篱’之意。”   “而留居粟末水之北、宁江州之东那一部分,乃是唐时黑水靺鞨直系后裔,其主体,是从蜿蜒河迁移至阿什河之滨的完颜部。”   “完颜部到完颜乌古乃时期,先后征服白山、耶悔、统门、耶懒、土骨论五个部落,力量变得相当强大。”   “这一时期,完颜部的对手,是另一个强大的女直部落——位于孩懒水的乌林答部。”   “其部落首领叫石显,对完颜部颇不屈服,一直抵制完颜石鲁用条教约束诸部。”   “而石显做得最蠢的一件事情,是在完颜石鲁死后,趁其族人将他的尸体运回完颜部安葬之机,夺取棺材,并在女直各部中宣扬说:‘你们总以为完颜石鲁是有才能的人,一直推尊,现在他的棺材不是被我获取了吗?’”   赵顼立即说道:“辱蔑父祖!此仇堪称不共戴天!”   苏油拱手道:“正是,虽然最后棺材被完颜部落夺回来,但从此完颜部对石显恨之入骨,一直等待这复仇的时机。”   赵顼摇头说道:“这个石显太不智了,以无用之声,招切实之祸。”   苏油摇头:“其实当时完颜部虽然得各部信服,其实力量远比乌林答部弱小。于是石鲁之子完颜乌古乃继承部落之后,一面纵容石显,使之傲慢骄横,一面暗通辽国,表示愿意帮助辽人攻打石显。”   赵顼有些讶异:“此乃勾践尝胆,郑伯克段,范睢远交近攻之计!女直蛮人之中,竟有这般智者?!”   苏油躬身道:“陛下,每一个种族,都有其精英,陛下万莫以为蛮人不通礼节,便以为其智力低下。”   “匈奴冒顿,吐蕃松赞干布,前秦苻坚,交趾李常杰,青唐唃厮啰,西夏李元昊,无论今古,这些人都可称一时之雄,陛下对他们,不能轻视。”   赵顼点点头:“明白了,明润你继续说来。”   苏油这才说道:“石显果然中计,对待辽国日渐傲慢,收纳逃人,阻断鹰路,最终引来辽国震怒。”   “海东鹰路,是辽国的逆鳞,类似中土春秋包茅之贡。辽帝盛怒之下,勒令石显入京,石显命长子婆诸刊入辽。”   “完颜乌古乃趁机挑拔,最终石显无法推辞,只好入见辽主,最后被流放到边远。乌林答部很快被完颜乌古乃彻底吞并。”   王珪神色不以为然:“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这个完颜乌古乃,不是什么英雄,乃是女直人里的大奸。”   苏油说道:“王相公说得也是,之前生女真部落之间虽是纷斗不止,但在抵制辽国这一点上,却是步调一致。”   “而完颜乌古乃居然投靠辽国,暗中出卖石显。其阴谋让生女真始料不及。”   “女直人中谁都不敢相信,完颜乌古乃会卑鄙到出卖部落的地步。甚至石显至死,也相信完颜乌古乃是真心对他支持。”   “从此之后,生女真分裂为亲辽与抗辽两大阵营。在其它部落反抗辽国的时候,完颜乌古乃充当了辽国的打手。”   “在五国蒲聂部头人拔乙门叛辽之后,辽人要求完颜乌古乃征讨。完颜乌古乃同样智取。”   “他一边请求辽人不要大动干戈,一边用妻子为质,与拔乙门结好。然后找准时机,发动突袭,擒获拔乙门,献给辽主。”   赵顼手扶脑门:“这回又变成了刘邦!”   苏油说道:“完颜乌古乃因此功被封为生女直部族节度使,称为太师,从此完颜乌古乃有了整合女直部的大权,完颜部落因投靠辽国,开始真正走上强大之路。”   “一方面,完颜乌古乃利用辽国的政治影响和军事力量来征服诸部,向辽国邀功请赏的同时,还能获得辽国的物质帮助,还能提高自己在生女真诸部的政治地位和军事威慑。”   “另一方面,他又吸取了其他节度使的教训,极力避免因投靠辽国反而被辽国制约的陷阱,一直与辽国保持距离。”   “不直接利用和接触辽的军事力量;不让辽军进入生女真控制地区;不接受辽主的节度使印,也不接受辽籍以免脱离生女真,始终保持自己生女真的本色。”   “他知道过分投靠辽国会使女真诸部强烈反感,给自己的对手留下不良的口实。因此只是利用辽的政治权威和军事威慑,将之化为自己统一生女直的外力。”   蔡确摇头赞叹:“无怪鱼国公说女直能成为辽人的潜在对手,这人简直就是辽国的安禄山,史思明。”   “如此雄鸷过人,接下来肯定就是辽国欲从事羁縻,而乌古乃借此役属附近部落,置官属,修弓矢,备器械,渐致盛强。”   “辽国得平定之名,乌古乃得藩镇之实。”   苏油对蔡确拱手:“参政推断一字不差,不过此等枭雄,数年前已死,传位与次子完颜劾里钵。”   “劾里钵的叔父跋黑没有得到继承,因此对其非常不满,暗结党羽。而劾里钵也有所察觉,不让其统兵,只任命做‘孛堇’,即部落酋长。女直部如今,又开始陷入衰乱。这其中当然也少不了辽人的挑拨。”   “女直诸部,也时常通过鸭渌江,行船来与两岛宋人贸易皮毛药材。所以他们的情况,留意之下,也能知悉。”   “而我们与他们的交流,辽人也截断不了。”   赵顼阴沉着脸:“当年辽国表面交好息兵,暗里扶持西夏,明润,那句俗话是怎么说来着?”   苏油拱手:“他做初一,我做十五。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蔡确也拱手:“此计如果得行,还有一桩好处。”   苏油接口:“参政的意思,必定是指辽国对高丽的影响。”   “如果女直强盛,辽国和高丽的陆上通道将被隔断,辽国对高丽的影响,必将大为减弱。”   赵顼都不用考虑:“如此甚好,军机处要责令童贯,加大收集女直情报的力度。我们大宋,也要争取给辽国扶持起一个如西夏一般的心腹之患来!”   “与萧禧的谈判,就由蔡参政和明润共同负责!这个协议,一定要谈好!” 第一千零八十四章 朝堂清宁   从殿中出来,王珪,蔡确,苏油三人对视一眼,都觉得自己和另外两人之间的关系,实在是有些微妙滑稽。   明明是三个思想,理念,手段都毫不相干,还经常相互拆台使坏的人,表面上竟然和乐融融,合作……那个无间,真是尼玛见了鬼了。   王珪很想雄起,可问题是,苏油在京师,他自己也就政绩不断,明明一心扑在官制改革之上,却莫名其妙魁星高照,光环刷了一层又一层。   苏油这小子好像根本就不知道那些光环的价值一般,一点没有贪功独领的心思,都是推开一扇门自己却不进去,任由一干大佬打破脑袋朝里边挤。   他自己似乎只领一个首倡之功,就完全安心了一般。   蔡确私下里一再告诫自己,现在苏油圣眷正隆,人又低调,绝不是翻脸的时候。   而且只要苏油在京,我们便有阻止大苏回来的理由,这不是相公你最想要的吗?   王珪觉得蔡确充满了小心思,但是所言却也的确在点子上。   他是名义上的首相,但是底下这两个能人,好像都不大听自己的指挥,虽然自己因他们沾了不少的光,可用起来,真的不怎么舒服顺手啊……   比如月前蔡卞对自己儿子那道弹劾,他倒是弹完一拍屁股出海去了,自己这边那叫一个灰头土脸,规规矩矩去合门请罪。   宰执去合门请罪,对于宰执来说,是绝大的耻辱。   从这里也能够看出赵顼心里群臣的分量。   蔡确被斥责的次数最多,不过蔡确是厚脸皮政治家,对此不怎么上心,身段放得很软,合门那里都去过好几次了,士林讥笑怒骂,人家老蔡如清风过山岗那般淡定。   王珪是传统文人,脸皮子贼薄,这还是第一次被儿子拖累去合门谢罪,感觉天都塌了一般。   谢罪完了回去还跑祖堂去跪了一回,痛哭自己羞没了祖宗,教子无方。   倒是苏油,三天两头被赵顼召见,从来没有去过合门,最多就是殿上罚俸,君臣之间更像是在拿这个开玩笑一般。   而且他的身上还挂着勋戚女婿的牌名,偶尔还能出入后宫。   据说从乌台出来那天,赵顼曾将他引入自己的寝殿深谈!   这个传闻没有任何人证实过是真的。   但是传言本身就已经很可怕了,帝王寝殿,那是深宫!   别说外臣,就连级别低一些的中使都没这个资格!   这要是真的,苏油在帝王心里的分量,根本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   这样的人,惹他干嘛?!   蔡确也在转眼珠子。   苏油和蔡确,其实都是政治思维的动物,两人的做派在某些方面非常合拍,也完全能够相互理解,甚至……信任。   苏油和王相公不一样,王相公就是一个文人,壳子和里子都是那种。   苏油不是,苏油一直以来都把自己扮演成文人,而且还扮演得很好,甚至演成了理学一门的大擘,文、史、哲、乐、美,皆有建树。   但是蔡确知道,他仍然不是如今那种标准定义的文人。   文人的那种风骨、风雅、风度,苏油身上一点都没有,他最多只有点风趣。   然后就是会伪装,还会弄出许多能够衬托文人风骨,风雅,风度的东西,但是目的也只是士大夫们放着宝钞的皮夹子。   很多人以为会弄这些东西的人,就必定也是具备风骨,风雅,风度的人。   蔡确就不由得想要冷笑,这些,都是苏明润用来装点自己的工具,他骨子里边,还是一条工科狗!   工科狗这三个字,现在已经成了国子监一些顽固守旧的老冬烘,对皇家理工学院学子的诽谤言词。   工科,是对理学的蔑称,形容它是匠人之学;狗,其实是对皇家二字的大不敬。   但是蔡确也知道,在对国家有利,同时对苏油无害的大事上,苏油完全具备一个政治家的应有素养,绝不会为了反对政敌而反对其提出的意见,相反大家还会相互配合促进,让这件大事得以施行。   就好像今天的定计一样。   换成他自己,同样也是如此。   当然也不可不防,他和苏油都心知肚明,要是对方露出了什么破绽,那么落井下石顺手坑一把,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毕竟大家不是一路人,而各自夹袋里边的小伙伴们,也需要有职位容身。   其实蔡确更喜欢苏油的做事方式,苏明润管这个叫“内部矛盾”,说什么“斗争中合作,合作中斗争,就是君子和而不同。”   蔡确非常佩服,认为这的确是高见。   但是政事上合拍屁用没有,官事上,真是半步都退不得。   只奈何……一山不容二虎啊。   苏油的眼珠子也在转。   王珪的儿子被蔡卞弹劾,其实更苏油一点关系都没有,全是蔡京那骚货干的。   不过效果其实不错,十五还初一,王珪对大苏的打压不遗余力,不给点教训,还真以为大苏背后毫无势力,以后更得被人家随意搓圆搓扁。   蔡京也知道自己会乐见其成,因此才敢大胆操作。   说到底,王珪就是个白手套,赵顼的意见,常常通过他来传达,加上文采斐然,其实就是个御用秘书。   说起处理政事的能力,其实真不咋地。   说起宰相的胸襟度量,那更是没有。   甚至连一个合格的政客都算不上。   但是这种人常常会有一些无厘头的执拗,破坏性有时候远远超过一般人,所以不管从情上还是从理上,苏油压根没有把他当做可以合作的对象。   反倒是王珪吃了教训,知道了苏油不好惹,加上两桩文化界的大事之后,王珪的态度有了些松动。   但那也只是端起碗吃了饭,出于文人面皮薄的本性,不好意思放下碗就立刻骂娘而已。   别说苏油,估计大苏都没有将他当做对手。   蔡确就有趣了,这人可以说受过自己的大恩,如今在朝堂上却处处表现出自己的独立性,和苏油坚决划清界限,反倒和王珪走得更近,这并不是他不聪明。   恰恰相反,实在是太聪明。   为了国事坚定保持立场,坚决执行介甫相公的改革意图,即便那些和苏油合作的地方,也是因为陛下的交代,一个“孤臣”的牌面,抓得死死的。   皇帝对于“孤臣”,一般都是加倍的回护,尤其是在如今,朝堂上和苏油有瓜葛的人越来越多,苏油的意见得到越来越多人的赞同和追随的时候,这个“孤臣”的身影,越发的醒目。   但是蔡确真的是孤臣吗?他就是底子太薄,窜升太速,支持者太少而已。   而苏油还不能那他怎么样。   国家异论相搅,真要是朝堂之上出现了整齐划一的声音,那就是皇帝不安的时候了。   但是苏油又不能让蔡确太凸显,因此他自己就更加低调,帮自己说话的人,不一定是自己的一派,这就是他给赵顼营造的印象。   的确也是,王安石和司马光都替苏油说话,但是要说这两人都是苏油一派,赵顼只怕会笑得岔气。   因此这个界限就被模糊了,朝局就变成了第一大佬认认真真搞官制,第二大佬认认真真搞政治,第三大佬认认真真搞战略。   对这种局面,感觉最舒适人是谁?赵顼。   于是三个勾心斗角各有千秋的大滑头,开创出赵顼自上台以来,最为清宁平和的朝局。 第一千零八十五章 无题   这绝对不是三个人刻意为之,但是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地实现了。   就连远在江宁的王安石,在给赵顼的密折中都提到如今朝堂安谧,吏治澄清,大臣容忍相安,国事有条不紊,民生日渐复苏,军力日渐强盛,政府日渐高效。   乃是他为相两任,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局面。   这样的局面竟然看不出来到底谁才是功臣,那就没说的了,只能是赵顼调和平衡的功力大成了。   王安石甚至断言,这样的局面再保持十年,甚至只需要八年,大宋将成为毫无争议的第一强国,历代君王的雄心壮志,必将在赵顼这一代彻底实现。   但是这些,也影响不了如今殿外三人的小尴尬。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苏油年纪最小,轻咳一声:“相公,执政,不若就去中书找个地方,我们继续商议陛下的要求?”   王珪有些赧然:“既然陛下将这事儿交给了持正和明润,老夫就不参与了。你们商定之后,将与萧禧的谈判结果每日报与中书,给老夫相看就是。”   “《六朝会要》那边已近尾声,关系到全体官员,实在丢不得手啊……”   蔡确也对苏油拱手:“明润,关于辽国和女直的资料,中书怕是远不如军机处详尽,要不你先回去准备准备,我这里沿河州郡的疏奏还需要及时回复,今年的河情有些……等我处理完毕,再来寻你如何?”   苏油知道赵顼要蔡确和自己合作,王珪心里的担忧肯定少不了,蔡确也肯定要安住王珪的心,于是躬身:“也是,那我就先去找童贯将资料都翻出来,再让蔡京列成细目,我们啊,不打无准备的仗。”   ……   回到军机处,将事情交代给了童贯和蔡京,苏油骑着马回到自己宅邸。   张麒过来接着:“今日散班得可还早。少爷到底勤谨,他人未时都已经散了。”   苏油笑道:“少说嘴,少奶奶回来了吗?”   张麒笑道:“少奶奶可比少爷忙,每日不到酉初是回不来的。”   石薇在和一大一小两名医搞医典,平日里还要照顾各处药局,那是真忙。   苏油就叹气:“扁罐和漏勺算是放了羊了……”   张麒给苏油去掉朝服:“小大少爷和小二少爷可没有放羊,对了,小妹说学院已经散假了,问能不能让她将两位小少爷带到中牟夏庄去?八公说瓜果长得好,那边也比开封凉爽。”   苏油点头:“那后日休沐,我们一起送他们回去吧,我也看看八公。对了,今日有重要的留贴吗?”   张麒点头:“有,不过先不急,有一个人来了。”   苏油问道:“谁呀?”   张麒笑道:“少爷可不许生气,是程岳。”   苏油道:“他现在可是郓州兵马钤辖,这是郓州有军务公干?”   张麒摇头:“他这是把官给辞了。”   “什么?”苏油有些生气:“我去见他!”   来到中院书房,就见一个高大的背影正在书房里看看这个,碰碰那个,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来,正是程岳,见到苏油上来唱了一个肥喏:“程岳见过国公!”   苏油叹了口气:“你与你家兄长,因招安梁山匪徒,安定河东之功,王公奏请陛下,论功行赏。”   “这个差事得来得不容易,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呢?”   程岳俯首:“那些事情有兄长就够了,我生性难受拘束,不好做官。”   苏油说道:“那你想干嘛?重新做回反贼?”   程岳赧笑道:“那哪里成呢?小人胸无大志,只想陪在国公身侧,有恶贼冲撞,也能抵挡一遭。”   苏油抽了抽嘴角:“你就那么爱做保镖?”   程岳拱手道:“我和兄长商议过,也跟王公说了,王公说国公喜欢微服游于市井,不拘崖岸固然是士林风范,但这样容易为小人得手,因此才答应放我过来。”   苏油想了想,自己身边一些家事,小七哥加上程岳,这就算文武兼备了。   后世的《苏公案》里边,可能也会跟《包公案》有公孙述和展昭一样,多出来一个张麒,一个程岳。   嗯,挺好。苏油这才点头:“那行,你愿意随我,那就随我吧,一会儿让小七哥给你寻一间房屋,再去牲畜房挑一匹马,今后就跟着我吧。”   程岳大喜,翻身拜倒:“多谢国公收容!”   不多久,石薇也回来了,见到程岳也很高兴,因为如今可以给石薇喂招的武人实在不多,平正盛走了,程岳就算是其中一个。   扁罐和王彦弼也回来了,扁罐看到苏油,赶紧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爹爹回来了?”   王彦弼过来对苏油恭敬施礼:“见过鱼国公。”   苏油笑道:“你们师兄呢?”   说的是韩嘉彦,王彦弼说道:“嘉彦师兄在可贞堂刻录书籍,除了读书,每天还有五千刻版的功课。”   韩嘉彦到了可贞堂,就算是老鼠遇到了蜜糖,天天沉迷于刻蜡板。   苏油点头:“嗯,你韩师兄没叫你翻我书房?”   扁罐一下子结巴了:“没……没有啊……”   苏油也不揭穿,扁罐和韩嘉彦一直在寻找苏家收藏的那部神奇史书《竹书纪年》,不过到现在还没得手:“暑假开始了就好好玩吧,八公说瓜田熟了,地里有刺猬,让你们去帮忙抓刺猬呢。”   扁罐一下子来了兴趣:“真的?!好抓不?”   苏油皱着眉头:“这个问到爹爹的知识盲区了。我小时候也没抓过,眉山那边没有啊……”   “不过到时候你多问问庄子周围的本地小朋友,他们应该是能手。”   扁罐赶紧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去?”   苏油说道:“等休沐日吧,后日休沐日我们全部都去!”   “也!”扁罐和王彦弼一击掌:“我们要去庄子抓刺猬了!”   等两个小的跑开,石薇才取笑道:“这当爹的心眼真多,我还担心扁罐不愿意去呢。看样子今晚俩小子就会收拾行李。”   苏油看着天花板认真地想:“嗯,等晚上我给他们搞一个《刺猬生活习性观察》和《瓜地日常管理方法》的表格出来,总不能白吃白玩是吧……”   到得夜间,苏油在工作间绘制表格,就见两个小的进进出出的搬东西。   小猎铳,小弓箭,小鱼抄,各种玩具,工具,望远镜,星空图,故事书,绘画材料……   苏油感觉很欣慰,俩小子的兴趣爱好还真是广泛。   漏勺也跟着他们跑进跑出地翻箱子,不过纯属瞎忙假装自己在参与。   那些工具有的对漏勺还危险,苏油将漏勺抱上:“让哥哥们忙,漏勺跟爹爹去洗澡去。”   漏勺不愿意:“我要跟哥哥收东西……”   石薇沐浴完了出来,头发还湿着,一边用毛巾擦拭一边说道:“漏勺听话!”   漏勺顿时不闹了,老老实实让苏油牵着手朝外走。   走到门口,苏油又扭头回来看着石薇。   石薇歪着脑袋,有些莫名其妙:“小油哥哥怎么了?”   “没怎么。”苏油突然贼腻兮兮的一笑:“就是几天没见着自家老婆了,突然感觉老婆又变美了。”   “哎呀!”石薇顿时闹了一个大红脸都:“小油哥哥你别瞎闹!”   苏油哈哈大笑,抱着漏勺朝浴室走去:“漏勺你还真是个热肉球,光抱着都得出汗……”   结果父子俩在浴室玩起来就没有一个完,等到石薇受不了了,来到浴室一看,父子俩正拿着稻草管吹肥皂泡呢。   苏油见石薇,这才“哎哟”一声:“糟了漏勺,错过了讲故事的时间,故事小精灵要生气了!”   故事小精灵是漏勺心中的好朋友,闻言顿时将稻草管一丢就要朝浴缸外边爬:“爹爹快快……”   石薇一边给漏勺擦身子,一边也感觉好笑:“平日里要漏勺出这浴缸可难,爹爹一句话,漏勺倒是屁颠屁颠儿的……” 第一千零八十六章 前三排   漏勺手里拿着自己的小内裤:“故事小精灵生气了就不讲故事了!”   “是是是……”石薇没好气地将漏勺几下撸干:“这小精灵是偏心眼,爹爹不在就不讲故事!”   苏油都愣了,自己不会编故事,怪人家小精灵偏心眼?   等到到了床上,苏油给右手套上袜子,小精灵的表演时间开始了。   石薇在漏勺听故事的时候,开始给他按摩引导。   漏勺哼哼唧唧地表示很舒服,石薇轻轻啐了一口:“辛苦的人讨不了好,反倒是花言巧语的得喜欢。”   故事小精灵猛然扭头,对着石薇委屈地说道:“可是人家浑身上下就长了一张嘴,就只会讲故事呀!”   石薇噗嗤一下笑了出来,接着又瞪了苏油一眼:“当我也是小孩!”   见漏勺已经睡着了,苏油才将袜子取下来:“我们家漏勺是长情的,给他做了新的故事娃娃他不喜欢,偏偏喜欢第一次这袜子。”   石薇将漏勺放到小枕头上,又要起身:“我去看看扁罐的蚊帐弄好没有……”   苏油拉着她躺下:“你去看干嘛,挨一次咬下回就注意了。”   石薇将苏油的手一把打开:“有你这样当爹的。”到底还是去了。   ……   次日起来,苏油先是去了趟都亭驿,将萧禧接上,两人并骑朝大相国寺行去。   张麒在前程岳在后,还有一帮辽人卫兵和宋人馆伴。   萧禧对苏油毫无排场感到惊讶:“国公竟然如此清简?”   苏油说道:“仪卫之制,仪为文,卫为武,我这也算前有文,后有武,很周全。再说借使相虎威,也是一样的。”   萧禧哈哈大笑,看着街道两边商铺支出来的油布棚子和油布大伞:“按道理说,他们可都逾制了。”   苏油摇头:“官家仁厚,开封府商家支起大伞,隔挡酷暑雨水,方便行人休憩,于百姓是有好处的。因此陛下出了旨意:如非赤质、紫表,朱里,红黄青罗;配饰八角,四角铜螭首等物;伞表无涂金、银者,悉听从之。”   萧禧点头:“确实是大仁德。”   大伞是仪仗的一部分,也是官员的象征,宋初,京城内独亲王得用。   太宗太平兴国中,宰相、枢密使始用之。   其后,近臣及内命妇出入皆用。   真宗大中祥符五年,诏除宗室外,其余悉禁。   明年,复许中书、枢密院用焉。京城外,则庶官通用。   熙宁之制,非品官,禁用青盖,京城惟执政官及宗室许用。   因此这样的大伞,那是品阶的象征,皇帝不开口,造了就是逾制。   两人聊到这里,萧禧想起来一件事情:“国公,萧禧想求你一件事情。”   苏油笑道:“使相客气了,尽管道来。”   萧禧说道:“听闻贵朝太宗曾命人绘制了三幅《卤簿图》,珍藏于秘阁。仁宗皇帝时,宋绶又重新制定了大驾卤簿礼仪,并编写了《图记》十卷。”   “翰林院特地绘制了《大驾卤簿图卷》,以记南郊之盛。”   “这等恢弘画卷,不知萧禧可得一观?”   苏油点头:“这个嘛……贵上崇奉汉仪,陛下也是很欣慰的,想来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我去跟陛下说说,要是可能的话,争取将《大驾卤簿图卷》与《卤簿图记》,复制一份,赠送贵国一套,应当也无大碍。”   萧禧大喜过望:“真的?国公可莫要虚言欺哄。”   苏油笑道:“就连高丽王徽,陛下都赠送了经书两千卷,何况贵国主上?我觉得没有什么大问题。”   这不光光是个文化侵略,皇帝出行,如果是最高规格的大驾的话,那消耗可是非常的惊人的。   《大驾卤簿图卷》,一共绘有官兵五千四百八十一人、车辇六十一乘、马两千八百七十三匹、牛三十六头、象六只、乐器一千七百零件、兵杖一千五百四十八件。   如此宏大的规模,之前还要进行彩排,演练,一次花费将不下百万贯之巨。   这还是大宋经过多年积累,各种礼乐仪仗伞盖辇驾,得历代君王逐渐添置完成的情况下。   卤簿之等,大宋的规定有四种。   一曰大驾,郊祀大飨用之;   二曰法驾,方泽、明堂、宗庙、籍田用之;   三曰小驾,朝陵、封祀、奏谢用之;   四曰黄麾仗,亲征、省方还京用之。   真实历史之上到了南宋,国势衰弱,整整一百多年,就勉强玩过一次黄麾仗。   珍藏于密阁之中的《大驾卤簿图卷》,只是翰林画院的画师们,根据宋绶的记述想象绘制出来的,就连宋朝自己都还没有那样全须全尾地玩过,一般都会偷工减料。   耶律洪基好大喜功,耽于享乐和面子工程,要真是被大驾卤簿的恢弘壮观所吸引,失心疯了要比照《大驾卤簿图卷》来上这么一回,以辽国那微薄的国库收入,到时候不死都得脱一层皮。   苏油心底里不由得感慨,不管哪个国家,都是敌在前三排啊……   汴京城在理顺了市易司职权范围,取消青苗法城市小额贷款,开放酒曲专榷,推行积极鼓励商贸的优惠政策,厘清沿途税卡之后,本来就已经繁华无比的汴京城,突然间似乎变得更加的繁华了。   街上百姓的笑脸,明显也比以前增多了。   吕公著效仿苏油,同样征集了开封府亟待解决的十件民生大事,再予以施行之后,街面上变得更加整洁,商铺行人更加有序,管理街市的吏员更加尽责,街市更加热闹安全。   最关键的是,开封府的物价,出现了多年以来的第一次整体回落,让汴京城百姓们突然觉得自己手里边可以支使的零钱变多了!   这是苏油让四通配合这次漕运税制改革推出的举措,其实一切其本质,不过是将沿途官员贪污克扣的钱财,分润了一部分给百姓而已。   官员们要贪污一成,总体靡耗起码得增到四成,这一部分靡耗,通过种种手段收拢,变成利润之后,李肃之天天乐得见眉不见眼。   才施行一个月,三司的税收比去年同月翻了两番还多!   李肃之到现在才知道,为什么张方平在三司的时候,三年能积十年之蓄!   而四通的利润,相当于比去年同期翻了一倍后,再去除十分之一作为商税。   剩下的十分之九,苏油指示四通吃掉六成,其余的让利给了各行的行首们,并且要求行首们也实行相应的物价调整。   四通只是最大的商家而已,整个大宋各路,因这项政策受益的商家,将新政推行一个月来的物资交流的总数,硬生生堆高了两倍!   老百姓们突然发现,城中的物资突然丰富了,价格也下降了。   而降价打折的促销活动,也突然变多了。   最大收益群体,其实不是百姓,而是朝官们。   他们才是最大的消费群体。   加上媒体舆论的刻意引导也起到了不小的作用,一时间,元丰新政,好评如潮。   《时报》,《新报》玩了一招稀奇的玩意儿,访谈。   采访了三司,开封府,常平仓,汴京的行首,以及一些行商,小老百姓,然后将他们对新政的褒扬,通过实录的形式刊登在了报纸上。   赵顼对此喜闻乐见,这段时间天天都要读报纸。   三司李肃之开篇就是:“在陛下的英明领导下……”   开封府吕公著开口就是:“百姓们生活的改善,时时刻刻都装在陛下的心里……”   常平仓大使的说法是:“今年以来,陛下曾多次指示,要求一定保证汴京城的基本口粮储备。”   “我常平仓知耻而后勇,揪出了蛀虫,完善了制度,整顿了队伍,充实了仓储。”   “在青黄不接,本应米价沸腾的时节,攻坚克难,保质保量地完成了陛下的交代的任务,将今年六月的米价,控制在了五十文一斗。”   “一斗米的价格,比往年平均的七十文,整整低了二十八个百分点,让汴京城的老百姓,得到了真真正正的实惠。” 第一千零八十七章 访谈   开封府肉行的行首徐中正,上界监官刘佐,姚子雪曲,汴京城薛家冰雪老掌柜也接受了采访。   徐中正乃是当年请求施行免行钱的牵头商家之一,真是因为他,王安石决意推行《免行法》,将政府征调改为政府采购。   虽然前期这项措施出现了巨大的弊端,但是被苏油公开招投标和公示的建议改良之后,免行法当年在汴京算是得到了比较完美的施行。   徐中正的访谈里就谈到了过去:“当年行里也是被官府的行人输纳之法逼的快过不下去了,才大着破天的胆子,跟王相公申请‘纳钱免行’之法。”   “也是咱官家宽厚仁德,允了!”   “纳钱免行之后,我们从三畿四辅采买猪羊,就只需要缴纳行税了,行里边的日子一下就松快了。”   “这次行政,我看其实还是换汤不换药吧,只不过将这良政,从开封府境推广开去,在重要的商埠,商路施行而已。”   “老夫是肉行的,以前京中的肉,多是羊肉,后来多了肥猪,嘿嘿嘿,上个月老夫从陕西定了一批牛肉罐头,还从两浙那边定了一船大石首的鲞鱼。”   “价格比起年前啊,整整便宜了三成!咱们啊,一定要让汴京城老百姓们,吃到吃得起的牛肉罐头,优良海产!”   上界监官刘佐乃是当年市易法刚刚推行之时,宁愿亏着自家,不愿意盘剥百姓的良心商贾。   当年就亏负市易钱十八万缗,没有办法,乞籍本家日入屋租偿官,限二年为期。   接受采访的时候,刘佐不由得唏嘘感慨。   “当年蒙京中商行同僚们推举,让老夫做了开封府市易司上界监官。”   “上界监官干啥的?你们这些年轻后生怕是不知道了。”   “当时啊,市易司将开封府分成了上下两界,老夫就是负责收取上界各家商贾的市易息钱的!”   “本来按照道理,这个数该是个定数,整个开封府城,大小商贾就那么多,你们说对吧?”   “结果上官不满意,说数目太少,显不出新法的好处,要加钱。”   “怎么加钱?放贷,大放贷!哪怕不是商贾的,也可以放贷!”   “都不想收得回来收不回来,只要市易司账面上数字好看。这么搞怎么行?”   “我们商贾都明白,将本逐利将本逐利,本首先得保住才行是不是?连人家皇宋银行都不敢干的事情,他们就有这个胆!”   “听说市易钱的本金还是官家给的,要我说啊,那些人就是不把官家的钱当钱!”   “老夫没办法,都是多年的街坊伙伴,实在是下不去这手,认亏十八万贯,还被撸了差事。”   “你们别认为撸差事是坏事啊,那可免了老夫破产之厄,变卖了一些铺面,好歹支应了下来。”   “可官家的本金就惨了;那些家境赤贫,冒险借贷度日,贪图一时宽松的百姓就惨了;还有家中出了浪荡子弟的,也惨了。”   “两年,就两年,官家亏了几十万贯不说,就京中小商贾们那惨样……啧啧啧……”   “官家仁德啊……几十万贯的亏空也认了,汴京城中因此举得活的人家,起码近千!”   “这回的新政可就不一样,这回对了,国朝善遇士大夫,也不至于善遇到任由他们侵吞国库不是?哪朝哪代,都翻不过这理儿去是吧?”   “再看看成效,这商路一通畅,看这路上跑的,水里拉的……我们可是从熙宁年间过来的老人,现在这才叫新政!才叫刷新!以前王相公吹嘘的那什么……‘民不加赋而国用足’!”   姚子雪曲,乃是宜宾县土豪姚君玉,以当地泉水及五种粮谷——粟米、大米、高粱、糯米、荞子酿造,酒质甚美,送到汴京城,因为黄庭坚一首诗,打响了名头。   “清而不薄,厚而不浊。甘而不哕,辛而不螫。”   这酒其实也是眉州新法酿造工艺的普及产品,主要是苏弥嫌从眉山拉永春露太麻烦,便在宜宾找了一处地方,与当地酒坊合作,用眉山的酒曲和酿造方法,制作出来的。   不过因为宜宾得天独厚,那口安乐泉酿造出来的酒水,比永春露更胜一筹,让苏弥开心不已,给京中众位好朋友送了一船。   没错,单位是船!苏弥苏将军苏娘子,还是一如既往的那般大气!   结果这一船酒,到了京中大受追捧,苏弥干脆又发了一船,让姚家掌柜亲自运送。   姚家掌柜对着记者们讲述了这趟行程:“这可是酒!以往乃是专榷!造酒的都是官酒坊,卖酒那都是划死了地方的!”   “以往的酒那叫啥?现在回头看,那叫溲溺!”   “为啥呢?还不就是官府发卖,当官的管造酒,只管量不管品质,这品质就上不去呗。”   “咱们蜀中之前有些不同,茶,酒都是时禁时不禁的。”   “自打张公按蜀开始,这制度就变了,川峡四路茶酒禁榷二十年,如今再看看什么局面?”   “咱们家这酒啊,用的是眉州的雪曲,出酒甘冽醇和,讲究的是‘中柔’两个字。”   “二十年前这酒要是入京,那五十贯一斤下不来,你想想啊,从宜宾到开封,走水路的话那是多大一个弯?那得下扬州入汴渠转到这里,数千里地段上多少税关?”   “扬,高,楚,泗,宿,淮,应天,陈留,开封。光汴渠之上,就有整整九道关卡!”   “就算是三十税一,九关过完,正好是三成的税金!”   “这还只是明面上正收的赋税,而实际上,因为这个名目,地方官员就有了加赋加税的由头。”   “比如关税之外,地方上还多设了一个门税,和关税相等!得,这就好玩了,关门关门,关了门大家都别走道了呗!”   “所以陛下到底英明!新政叫啥?叫做有一说一,说一是一!一成行税走通关!姚子雪曲这才在汴京城里边卖得上!”   汴京城薛家冰雪老掌柜的话那就很实在了:“薛家冰雪老街坊都知道,就连宫里贵人都时常打发中使前来买些,我薛家冰雪,图的不光是靠生意养活一家老小,更看重一个名声。”   “薛家冰雪,那是冬日里边用泉水冻的,用别家的我就不放心。”   “市易司的人好玩,自家的冰不让用,非得用他们的,这我怎么敢?要是宫里贵人吃出个什么差错,算市易司的还是算我薛家的?”   “老汉在中牟有几十亩田地,有一个庄子,得,伺候不起,干脆关张歇业!”   “这么些年,的确对不住好这一口的街坊,千错万错,都是薛老汉的错。”   “现在规矩改了,老汉才敢回来,还是敢拍着胸脯告诉街坊四邻,薛家冰雪还是以前那份品质,要是不如以前的地方,你尽管来砸了老汉的招牌!”   “对了,呵呵呵,如今冰雪又多了一道点心,叫做‘雪糕’,跟果子冰不一样,软和的,奶香浓郁,是用北苑监送过来的奶油和南海果酱调制的,老客们多照顾生意……”   如今的苏油和萧禧,就由从人牵着马匹,一人手里端着个小箬叶盒子,用小木片切着薛家冰雪的新品雪糕吃。   萧禧边吃便摇头赞叹:“酪乳本是我们北地的特产,但是汴京这味道口感……大宋的饮食之道,当真是精美绝伦!”   苏油却有些不以为然:“这玩意儿明明就应该叫冰奶油,这是搅出来的,叫什么雪糕呢!改天去冰雪铺子上,告诉他们真正的雪糕该怎么做!” 第一千零八十八章 明润救我   萧禧觉得这东西已经是极品了,不由得好奇:“那真正的雪糕该是什么样?”   苏油说道:“真正的雪糕,应该是这个糕能够附在这根小木片上,一只手就可以吃,还能空出一只手来骑马,没有粘度的东西,怎么能叫糕呢?”   萧禧觉得苏油说得有道理,的确,不能拿着吃,就不能称作糕。   就听苏油又说:“这箬叶盒子也是多余,直接用面粉蛋皮烫个卷筒,上头来一勺这个,吃完冰雪吃蛋卷,多美?”   萧禧对苏油的横挑鼻子竖挑眼不觉有些好笑,早听说这娃是大宋第一饮食大行家,看来这传言不假。   堂堂一国国公,竟然在吃食制作上如此挑剔,也真是没谁了。   两人一路耍笑谈论着,渐渐靠近州桥码头。   六月的汴渠水力充沛,第一批漕船已经抵达,运送的乃是两浙路的淡水水产加工产品。   凤尾鱼罐头,豆豉鱼罐头,蟹黄酱,这几样在京中销售火爆。   如今的汴渠上输送的大宗货物,依次主要是六月淡水水产,七月海产,八月南海纲运,九月淮盐,十月漕粮。   之后开始则是反向,从西京洛阳过来,十一月毛毡,毛线,羊裘,牛皮,面粉;十二月进入肉类旺季。   一月到五月,是国家储备调配的淡季,但是商家们却又繁忙了起来。   一月是京中各工坊签单备料的阶段,运河上来往的各种生产物资是大宗,国家调控的主要就是煤,铁,如今还要加上铜,锡等各种金属,以及三酸两碱水泥钾肥等物资。   真正的物流运输淡季,差不多就一个三月,不过那时候汴河上又全是游春的花船了。   如今的汴河码头上正是调仓的时候,各家商贩都在忙着打折促销,以腾空库房。   海纲已经开始从南海发运,只需要十天半月便能抵达杭州,八月初抵达汴京,紧跟着就是海交会。   真真是一天都耽误不得。   五十米高,彩色玻璃钟面的州桥码头钟楼,是汴京城的大地标。   “汴京有个大钟楼,半截杵在天里头。”是汴京如今比较流行的童谣。   码头最大的变化,就是地上密如蛛网的铁轨。   大宋的铁轨,最早是木轨包铁皮,后来换成了水泥包铁皮,再后来变成n字冲压纯铁轨,之后厚度越来越大,渐渐有变成实心铁轨的趋势。   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见证了大宋钢铁产量从渐变到质变的飞跃过程。   今年有一条道路,将是大宋第一条真正意义上的铁路。   为了解决汴河航运拥堵的问题,一半的船只,将在大宋东面五十里的陈留驻泊。   而汴京州桥码头仓储和陈留码头仓储之间,将架设起一条双轨马拉铁路。   钢轨通过道钉钉在枕木之上,一米就是三十公斤,二十五公里,将耗费七百五十吨钢材。   用如今习惯的斤来计算,差不多就是一百五十万斤!   可以武装三十万军队的钢材,仅仅铺设了短短五十里的一段铁路!   这也是辽国对大宋感到满意的地方,这个国家,钢铁不是用来强军,而是用来铺地,够怂!   不过如今萧禧看着州桥码头的景象,却又有些眼红:“此等热闹,我大辽何日才能有啊……”   苏油好心地安慰道:“很快的,如今两国交好,只要等到贸易互通,你们的东南二京,很快便能兴盛繁华。”   萧禧差点从马上摔下去:“宋皇……官家同意我们的方案了?!”   苏油点头:“昨日你离朝后,我们又商议了很久,陛下原则上同意了,不过细节上需要耐心磋商。”   萧禧喜不自胜:“那也总是成了!”   苏油耐心地说道:“使相可别高兴得太早,贸易贸易,互贸互易。使相,贵国能用来和我朝贸易的东西,实在是不多啊……”   “如果你们仅仅是打着将岁币换成等价的各类货品的主意,萧兄可就错大了。”   “不是兄弟我想背一个亲辽背宋的骂名给你提醒,实在是……算了不说了!”   说完一指州桥:“过了这座桥,对面就是大相国寺,我家漏勺最喜欢走由我抱着骑马过这桥,大陡拱跟翻山似的,每次上下都咯咯直笑……”   萧禧对苏油的思维跳脱有些无语:“漏……漏勺?”   苏油笑道:“就是捞汤饼的笊篱!不过我家小老二也叫这个乳名,贱名好养活嘛!”   “啊?哈哈哈……”萧禧不由得失笑:“明润乃是堂堂探花,怎么给孩子起了个……起了个……不对我们先别说你家老二,更前面的那段,什么意思?将岁币换成货物,有什么不妥吗?”   “啊?你们还真打着岁币换成商货的主意?”苏油一副吃惊的模样:“谁给辽皇献上的此计?你家皇帝怎么没斩了他?”   萧禧的冷汗立马下来了:“兄弟你这话什么意思……此计……此计哪里不妥了?”   苏油摇头叹气:“萧兄,我就问你,不算绢帛,剩下二十五万贯的货品,你卖给谁?”   萧禧觉得毫无问题:“朝中……的贵人们啊……”   “嗯,思路没错,权贵必定是这些货品的主要消费者。”苏油点头:“那么请问,他们用什么来买?”   “用……用……”萧禧突然大惊失色:“哎哟失计了!”   岁赏的货币没有了,贵人们能拿出来的大宗交换品有什么?牛羊和马匹。   马匹是不能贸易给宋朝的,辽圣宗当年下的圣旨,辽人私下卖马一匹给宋人,杀全家。   当然两岛上那种走私不能算,但是如今是国家大计,一切摆在了台面上来说,就不能违背祖制了。   牛羊也没用,辽皇的问题不是牛羊少了,而是牛羊太多了。   全国那么多群牧司,每年供给牛羊无数,还有必要将每年的重要进项换成牛羊?!   按照萧禧的本意,是自己和大宋走私吃得挺肥了,但是他也是政治家,知道吃独食是绝对没有好下场。   然后又见五京的宋货昂贵异常,是真心想在这上头立上一功,将部分经济利益兑换成政治利益。   要是将不是绢帛的二十五万贯岁币,换成在大辽足值五十万贯的货品,这不就等于是将岁币从五十万贯,一下涨到了七十五万贯吗?   萧禧有些傻了:“这……这明明应该对两国都是好事啊……”   “是好事啊!”苏油表示赞同:“不过有个前提,那就是你能将这些东西在辽国卖出去,并且收回五十万贯铜钱,将交易的整个流程全部走完。”   “而不是卡在中间某个环节上……等死。”   萧禧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耶律洪基性格很实在,你能给他带去好处,他对你也非常大方和信任,耶律伊逊就是例子。   可你要是坑掉他这么多钱……就耶律洪基那暴脾气,可是连亲叔叔、皇后都可以杀的主。   苏明润应该不是故意的,但是最后一句……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没错,这个交易要是完不成,那真是……呸呸呸!   两匹马已经来到了汴河州桥的最高处,两边风景异常的优美,前方远处的大相国寺,黄色琉璃瓦展示着国家大寺庙的气派和辉煌。   然而萧禧已经完全没有早上刚出门时候的心情了,这一刻,他恨不能从这州桥码头上跳下去。   苏油笑了:“萧兄大不用如此惊惶,我就是萧兄提一个醒而已,其实啊,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多的是。”   萧禧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身边这人,就是如今大宋最顶级的经济专家。   当今世界最大的贸易组织和金融组织,是他最早整合组建起来的。   不由得一把拉住苏油的衣袖:“明润救哥哥这把则个!” 第一千零八十九章 上课   苏油笑道:“萧兄不必紧张,刚刚说的,只是贸易循环无法完成的情形。如今既然都知道了,那就按照贸易的正常循环去完成它,不就可以了吗?对了,萧兄你会不会抓刺猬?”   萧禧都要哭了:“明润你就别逗了,这时候说什么刺猬?”   苏油一边看着桥下的大船——为了过桥洞,那艘船上的水手们正在放倒桅杆——一边老神在在地说道:“我家扁罐听说中牟庄子上有刺猬,这不散假了想去抓吗?可是那东西北方才多,我一个蜀中人却不会啊……”   都是些什么破小名!萧禧都要抓狂了:“老弟可别闹了,先跟哥哥说说有什么法子行不?”   苏油开始驱马下桥:“这个……那我不亏大了?”   萧禧愣了一下,然后一拍马跟上:“说得也是!那老弟……老弟你尽管开价!”   苏油说道:“要不,萧兄你告诉我如何抓刺猬,我便告诉你如何完成贵国国内贸易循环,怎么样?”   萧禧整个都傻了:“就……就这样?”   “啊?不然呢?几句话的事情而已嘛……”   萧禧将信将疑:“那东西瓜地里多的是,只要动静轻点,它就不会跑。发现之后赶上去轻轻踢它一下,这东西就会缩成一团,之后拎着一根刺放笼子里就可以了……啊我都在说什么?!有什么好抓的!!”   “这么简单?!”苏油都乐坏了:“那不是明晚上就能带着扁罐玩了?!”   “我管你!”萧禧处于暴走边缘,突然又发觉自己态度要不得,赶紧讨好地拱手:“兄弟,好兄弟,算哥哥求你了行不……”   “哦……”苏油这才说道:“萧兄,这事儿啊,其实比抓刺猬难不到哪里去。”   萧禧凌乱在了桥下,不……比……抓刺猬……难?   “萧兄你看啊,贵国贸易没法完成的原因,就是因为货品的突然增加,货币量流通量却不升反降,导致两者不匹配,对货品流通就形成了阻碍。对吧?”   “对。”   “这现象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做货币供给不足。货币供给不足,就容易引起通货紧缩。”   “啥……啥意思?”   “简单了说,就是在宏观的大经济体里,钱这个东西,不是什么富有的象征,而是一种工具,一种和车船一样性质的工具,是方便人们进行物资交换,商品交流的工具。明白吗?”   萧禧两眼有些绕圈圈:“明……明白……吧?”   苏油继续讲解:“没有这个工具,人们的贸易就只能采用以物易物的方式,如果交易对象手上没有我想要的货品,这交易就完不成。好理解吧?”   “嗯,这个好理解,大辽部族间的交换,多是如此。”   “于是货币产生了,它充当了交易渠道的角色。萧兄大可以将之理解为一种所有人都认可,都想要的货品,有了它,那所有贸易活动,就都可以完成了。”   萧禧觉得自己开始懂了。   “说回贵国的情形。二十五万贯拿去辽国,最终也会流到贵人们手上是吧?现在被萧兄换成了货品,那就造成贵人们手上的钱财少了。”   “即便一部分货品作为赏赐发放下去,那剩下的那些货品,也会因为无法交换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砸在手里,是不是?”   萧禧心有戚戚地点头,就是这个问题!   “但是需要萧兄这些货品的,其实还大有人在,他们无法与萧兄贸易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他们的货品换不成钱,然后没钱和萧兄交易。”   “但是他们手里的货品也并不是无人需要,卖不出去的原因,与萧兄其实是一样的。”   萧禧点头:“按照明润这个说法,那么每年的岁币当中,就还是应当保留一部分货币,作为那啥……交流工具使用?是吧?”   苏油不由得哈哈大笑:“萧兄啊萧兄,你当真不是生意人!”   萧禧拱手:“明润你就别笑话我了,愚兄驽钝,实在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苏油打开皮包,摸出自己的皮夹,从里边抽出一张百文宝钞:“这个,萧兄别说没有用过。”   萧禧摆手:“贵国的铜币我们可以收,但是宝钞乃是纸张,说白了一文不值,明润休想以此替代岁币中的铜钱。”   苏油问道:“但是这东西在大宋境内好用得很,这一点萧兄你不能否认吧?”   萧禧没有说话。   苏油笑了笑,将宝钞收了起来:“我也不是让你们收大宋宝钞作岁币,我的意思是……岁币中不是还有二十五万贯的绢帛吗?你们便以此二十五万贯绢帛作为抵押,自己发行二十五万贯的,嗯,大辽宝钞,这不就解决了流通环节当中的货币紧缺问题了?”   “盐引萧兄知道吧?宝钞流行之前,我朝盐引其实就承担了大宗贸易中的信用货币职能。”   “因为它有抵押物,一张盐引必定能换到上边列示的食盐,因此必定能够让使用者放心……”   接下来一路,就是苏油给萧禧上金融课,苏油告诉了萧禧货币在商品流通中的重要职能,再告诉他货币的实际价值和流通价值,其实是可以通过契约,也就是保证金形式分开使用的。   而支撑货币体系的,本来就不是货币的价值本身,而是其背后发行者的信用。   一节金融课上完,萧禧已经有些五迷三道了,苏油真没有忽悠他,还跟他分析了诸多利弊,甚至告诉了他货币防伪的重要性。   本来萧禧已经开始高兴了起来,结果苏油又是一瓢冷水,又将他浇得僵在了那里。   对哦,老子们哪里有什么本事印宝钞?人家大宋的路子,老子们还是没法用啊?!   苏油翻着白眼:“就见不得萧兄你这傻样,舶来钱,元丰重宝,一样不是你辽国发行的呀?”   萧禧回过神来:“大宋,能帮我辽国印宝钞?”   苏油点头:“当然能!”   萧禧又赶紧摆手:“不行不行,钞是你大宋印的,到时候你们多印几十万贯,走私到我辽国使用,那不是我辽国财富,全都被你们掠夺了?”   苏油噗嗤一声笑了:“哎呀萧兄你真是该想的想不到,不该想的瞎想。你们将大宋的帮你们印的宝钞拿去之后,不会在上面加上辽国自己的防伪措施?”   “是不是说我私刻一个你们辽国北院枢密使的印信,就能代替萧兄在辽国坐衙了?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萧禧这回算是彻底明白了,笑着对苏油拱手:“愚兄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惭愧惭愧。我辽国自有关防印信,这防伪措施嘛,说来也是有的。”   说完虚心请教:“如此一来,这二十五万匹的绢帛,还是放在陛下的库房里,但是这生意,以发行的二十五万贯宝钞为媒介,就算运转起来了?”   苏油点头:“正是如此!萧兄你可算是明白过来了!”   “于公来说,萧兄不但圆满完成了岁币换商品的重大协议,还解决了辽国的钱荒之弊,绝对是大功一件。”   “于私嘛……”   萧禧的心肝扑腾腾地乱跳:“还有于私?”   苏油举起马鞭一指:“呵呵呵,萧兄你看大相国寺边上那一排,全都是钱庄!”   “放贷生息,新旧折换,质当抵押,拿别人的钱给自己生息,把宝钞当做货品来经营,那才是大手笔!”   萧禧的眼神顿时亮了:“听君一席,受益无穷。明润当真是好朋友,不愧是当世陶朱!”   苏油一副狗头军师的模样,要是苏烈在此,一定会感觉异常熟悉。   当年苏明润便是如此,让自己在和阿弥的对抗演习里,被剃了一个大光头,哼!   “萧兄,刚刚说的那些,只是解决了辽国国内的问题,至于你我两国之间的贸易,贵国拿不出让我国满意的商品的话,这榷市,始终也开不长久啊……”   萧禧当然心知肚明,辽国钱荒怎么搞出来的?还不是大量的岁币通过獐子岛贸易流回了大宋?   他本身就是最大的经手人。   不过现在苏油已经帮他堵上了货品换岁币的大窟窿,萧禧再次感觉身轻如燕。   至于剩下两国互开榷市,那是国家大事,成与不成,不影响自己的地位,也就不那么上心了:“呵呵呵,这次的事情,主要还是南院参知政事陈义老儿搞出来的手笔,他倒是一句话,让老子跑断腿,哼!”   苏油不禁又叹了口气,这尼玛,当真是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啥事儿都是敌在前三排啊…… 第一千零九十章 和蚨祥   要是一个不知底细的穿越者站在大相国寺门口,真的看不出这是一座庙宇。   汴京城最大的万货集,就开在了大相国寺的门外。   加上大相国寺以前就存在的市集规模,以及里边廊榭两边的雅间商铺,这里除了核心建筑外,周边完全没有佛国的高大缥缈,而是充满了世间百态的烟火之气。   集市的大牌坊入口处,一边是一个大弹簧秤,这个是提供给市民和无秤的小商贩用的,还是当年苏油在开封府上的举措。   最喜欢的就是这等烟火气,苏油带着张麒程岳,兴致勃勃地逛了起来。   不过萧禧给裹在一堆携刀带棒的管伴中间,这就没得玩了。   不一会儿,苏油拿着一卷丝绢过来:“萧兄你看,这不就又捡漏了!”   将丝绢展开,上边是一幅作品,乃是按照吴道子《送子天王图》为蓝本,以丝代笔,缂出来的。   而且厉害的是吴道子的原图乃是白描,这一副竟然给白描设了色,天王骑乘的瑞兽四周,还多了云气蓝天,整体画面变得异常生动。   苏油叹气:“这不是一般人做得出来的,必然出自大家闺秀之手,而且耗时至少三年。”   “不知道是何缘故流落到市井之中,让女儿对美好生活的祈愿,为尘埃所污毁……十五贯就拿下了,实在是叫人感慨……”   萧禧一点都没有同情心:“怎么就不能是老太太?”   苏油没好气地将画卷收起:“萧兄,这样的精品,给你看一眼都是多余!”   萧禧哈哈大笑,一点不以为忤:“哥哥本就是粗人,要是你取一套金银酒器与我观瞧,那或者会有些兴趣。”   说笑之间,两人已经来到大相国寺阶梯之前。   道隆大和尚,蔡确,蔡京,已经等候在了这里。   道隆合什:“和尚见过萧使相,鱼国公。”   苏油说道:“大和尚你看我多好,每次带来的都是贵客,今日的宴席可安排妥当了?”   道隆一脸的苦笑:“是,已经让烧猪院安排下了。”   苏油对萧禧介绍:“大相国寺有一个擅长烧猪的和尚,叫惠明。他的院子就叫烧猪院,别看这里是佛门净地,可人家烧猪烧得地道得很。使相来汴京一趟不容易,大相国寺烧猪席,那可是万万错过不得的。”   萧禧也礼佛,和道隆合什见礼之后,这才说道:“哦?大相国寺我也来过多次,真不知道还有这等禅师。”   “哪里是什么值得称道的好名声!鱼国公这叫貌似恭扬,心存狡险……”道隆一脸的尴尬,赶紧让众人往寺里进:“走走走,贵客登门,还请先入方丈喝茶叙话……”   苏油摇手:“别别别,此次带使相过来,还想带他参观参观贵寺产业呢。”   道隆苦笑道:“萧使相乃友邦来的贵客,这个……不好吧……”   苏油对萧禧说道:“这大相国寺的产业众多,不过我最喜欢的是三处,除了烧猪院,还有就是闻酥园和萃芳斋。”   萧禧面带难色:“要是文华雅集,萧禧就不去献丑了……”   蔡京笑道:“使相别误会,闻酥园,就是大相国寺专门烘焙蛋糕点心的工坊,萃芳斋嘛……那是售卖各种调味品和酱料酱菜的商铺。”   萧禧顿时哭笑不得,这尼玛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吃货眼里,可不是只有吃!   对几位都拱了拱手,萧禧也有些脸红:“萧禧有个不情之请……想去那啥……钱庄看看……”   大相国寺门口的钱庄,其实业务还很杂。   多数店面有着自己的本业,主要是买卖粮食,兼营汇兑业务,称作“钱米庄”。   金融方面的业务,主要包括以旧换新,折价,公估,兑换,抵押,保管,典当。   规模较大的,还包括发行“庄票”,揽储,借贷,如今甚至还有联号汇划,金银买卖,成色鉴定、贵金属拆息等高端业务。   不过这些业务,必须得到皇宋银行授权,无权经营,就是违法。   既然客人有要求,苏油也点头,道隆就带着众人,来到了大相国寺外最大的一家钱庄。   黑漆大门上悬挂着牌匾,写着三个大字——和蚨祥。   这是豫章郡王赵宗谔的产业。   刘掌柜笑呵呵地迎出门来:“哎哟今日来柜上的时候,一路两只喜鹊跟着车飞舞欢叫,我就说肯定有喜事儿!”   当年苏油刚到汴京,赵宗谔和赵颢作为京中金融大佬,意图利用盐政,联手打压新崛起的四通商号和皇宋银行,结果被苏油在金明池摆了一道,差点没能脱身。   最后乖乖交出了京师金融业的话语权,赵顼才不再追究,吃干抹净之后,同意带着他们一起玩。   表面上看,大佬们还是兄友弟恭叔慈侄子乖,可底下这帮人就难过了。   当年负责出头挑起事端的金明池知事柳纯忠,莫名其妙溺水而亡,那一段时间里,刘掌柜怀里可是随时都揣着毒药。   老柳的路子是对的,舍得一命,至少还能保住家小。   好在赵宗谔乃是赵顼的亲堂叔,还有两个太后的面子在,一番伏低做小的运作之后,竟然摇身一变,成了皇宋银行的董事会成员,监事!   这件事情上,就连老主子都不止一次在私下赞叹:人家苏明润,小小年纪,实在会做人。   交给赵顼的那些钱财,名为入股,其实在老主子心里边,当时是算作酎金罚款,压根没想过还能回来。   结果皇宋银行公事公办,这近十万贯的钱财,竟然成了老主子有生以来,最得意的一笔投资!   谁能想得到哇,自己以前根本看不上眼的那些工坊、厂房,在皇宋银行投资数年之后,能带来这么丰厚的回报!   老王爷的财富,那是打着滚的往上翻!   府里的几位小王爷,如今在京中,郑州都开着厂,还在南海入股了一些矿藏,每年拉回来的锡锭铜锭,还有陛下特许的金银,支撑京中几家老铺面绰绰有余。   见到苏油,刘掌柜的老脸上笑得满是褶子:“却原来是有贵人到来。”   说完对诸人拱手:“鱼国公,蔡参政,元长学士,张七兄,这两位倒是眼生,未敢请问……”   眼色尽是有的。   现在的苏油,已经是刘掌柜高攀不上的人物,张麒接话道:“刘掌柜,这位是辽国萧大使,这位是苏家小少爷的武艺教头,程岳程仲巍。”   “今日来大相国寺游赏,萧使相对钱庄业务颇感兴趣,你介绍介绍吧。”   刘掌柜拱手道:“那诸位贵人请随小的上楼,我们到楼上雅设小间慢慢谈。”   来到楼上,说是雅设小间,其实相当不小。   如今的和蚨祥也换了陈设,不再走那种富贵逼人的路子了,改成了低调的奢华。   室内已然焚起了香,淡雅的气息在室内弥散,苏油一闻就知道这是来自南海的名贵老山旃檀。   还有龙涎香,才让淡淡的香料的弥散性如此之强。   萧禧果然心旷神怡:“妙哉,此香是何出处?方便的话,萧禧也想给上皇采购上一些。”   刘掌柜就有些尴尬,看着苏油不敢说话。   苏油说道:“这是南海所进的御贡,是南海路转运使吕惠卿,采真腊王室香方所造。去年一共进了三十二丸。”   “和蚨祥乃是今上亲叔,豫章郡王的产业,此香想必乃是御赐,外间嘛……买不到的。”   “对对对……”刘掌柜这才赶紧堆笑:“鱼国公品鉴极精。这不是贵客临门吗,敝号肯定要拿出最好的东西招待。”   说完又给众人上茶,大家这才坐下来叙话。   茶具是蜀中三才盖碗,苏油将盖子揭开,泡的是峨眉雪芽。   峨眉雪芽在如今已经不算是特别的精贵,不过刘掌柜明显是知道自己的喜好,在这样的小地方上讨好自己。 第一千零九十一章 金融业务   品了一口茶,苏油看着室内,竟然挂着的蔡襄草书的一首诗歌。   白玉楼台第一天,琪花风静彩鸾眠。   谁人得似秦台女,吹彻云箫上紫烟。   书法自然是不用说了,难得的是用了萧史乘龙的典故,言辞华美富贵,意头极好,商家是最喜欢这样好口彩的至宝丹的。   苏油就不由得感慨:“蔡君谟这样的文字可是少之又少,他的诗文最后大多转入悲凉,感觉不这样就不是他的风格。贵号连这都弄得到,可实在是太难得了。”   蔡京也在欣赏那幅书法:“此诗乃宗兄梦中所得,寤寐而兴,信手书之。用宗兄自己的话说,乃仙气未散,神韵天成,实为平生第一,其后不知所踪,却不料今日竟然在此得见。”   刘掌柜呵呵笑道:“元长学士此话说过。那主上购得的这幅字,可就得又增身价了。”   “实不相瞒,这幅字乃是在鱼国公可贞堂外文书市上所购,当时花了十二两黄金。”   苏油一听不由得跺脚:“我怎么不知道此事?否则怎能错过?!”   蔡京打趣道:“国公总也不能将好事占尽了,从我手里骗得族兄的洮河石砚,亏心不亏心?”   这是一桩文坛公案。   苏油回京后,又一次叫来蔡京询问,你族兄是不是玩过洮河砚?   蔡京有些讶然,说族兄的确曾经送过他一块别致的砚台,颜色和端砚、洮河砚都有所不同,微微有些发白,上面有些红丝,不知道产自何处。   苏油取来看过之后,说我手里有大苏用过的一块鸜鹆眼端砚,砚上还刻有大苏的亲笔诗文,跟你交换如何?   蔡京心想鸜鹆眼乃是端砚中的上品,何况还有大苏的诗文的加成,这笔交换完全做得,于是就答应了。   洮河砚虽然也是名砚,但是因为产地在岷州,那地方刚刚才被纳入大宋版图,所以新品并不多。   宋人玩的洮河砚,那是指的唐代传下来的古董。   蔡京手里那块,颜色不正不说,还是新砚,其实真不怎么值钱。   结果没多久,可贞堂就展出了一幅书法——蔡襄的《洮河研铭》。   这幅书法最难得的是,蔡襄在里边说明了自己这块洮河石砚的来历,特性,颜色。   还写了这块砚台带给自己的乐趣,虽然没有石眼,但是“不费笔,即退墨,二德难兼。”“隔宿洗之亦不留墨痕。”“肌理细腻莹润,不在端溪中洞石下。”绝对是砚台中的上品。   因为显色发白,隐隐带有红丝,又是朋友从洮河老石坑里淘来相送的。蔡襄据此推断,这块砚台,当是前人曾经论述过的砚中极品——洮河孩儿面,红丝研。   当世书法第一人特意留贴为证,这就不是真的,也必须是真的了。   大书法家的作品,和其创作的对象实物,竟然能够重新遇合,同时展出,这等冥冥之中的机缘,更是万中无一。   一时间京中文士们奔走相呼,纷纷来到可贞堂观摩这一难得的雅况。   最开心的莫过于高节度,靠,岷州,那是老子的治下啊,还有这等好东西?!   最气的莫过于蔡京,逢人便说苏少保骗了自己的砚台。   但这也是没法说理的事情,这砚台必须交到苏油手里,加上蔡襄的字帖才能增价,而当时交换的时候,蔡京可是占了大便宜的。   说起来,这只能算是苏少保众多雅谑之事里边的一桩而已。   萧禧笑道:“也就是你们宋人有这雅兴,砚台就算不费笔,又能省几支?下墨快,又能省多少时间?再温润,还能润得过和阗白玉去?”   苏油点头:“萧使相说得在理,对于不好此道的人来说,送他都嫌占地方。对了,使相喜欢金银,和蚨祥的金银首饰器皿乃是汴京一绝——刘掌柜,给萧使相看点实在的!”   刘掌柜赶紧招手让伙计去取东西,然后才开始介绍业务:“敝号蒙官家厚爱,特许经营贵金属,包括金,铂,银,铜,锡,各色器皿杂器,首饰钏簪。因此上敝号金融方面的业务,与别家钱米行,质铺是有些区别的。”   “小人负责这个,不是和蚨祥的总号,只能算是老号之一。刚开始操作些小额的借贷业务,那也只是照顾上下游的信誉良好的老客,方便他们周转一下头寸而已。”   “几个小少爷眼光独到,在南海投资了矿藏,在那边加工成半成品,每年六月开始送来,加上铜禁放开,生意一下子就做大了。”   “后来几位有财力的老客见敝号铜料精美,非常抢手,干脆就提前下订,而庄上给他们开出庄票,表示认下了这笔交易,铜料一到,优先发给。”   “殊不料,这庄票也成了货品,敝号的庄票因为信誉卓著,在汴京金行里边,可以当做钱财来结算货款,抵押借贷。”   “渐渐的,敝号这‘庄票’,也就成了一门单独的生意。”   萧禧问道:“刘掌柜,这东西不就是一个提货的票据吗?别人拿这庄票上门,贵号按票出货,这也赚不到多的钱啊,怎么就能成为单独的生意呢?”   刘掌柜笑了:“使相有所不知,这里边学问大了去了。”   “金属的价格,不是一成不变的,一年之中,总会有小幅的波动。”   “比如现在,两浙路的南海纲运已经上路,京中的金价就会提前出现一个小幅的下跌。”   “而等到新年将至,各家商铺忙着结账,银钱使用频繁,加上是百姓过年添置首饰的高峰时节,京中的金价,又会有出现一个明显上扬。”   “但是现在才六月,至于今年年终时节金价到底是什么数,大家其实都是靠猜,这里有个名目,称为‘期沽’。”   “每个月的庄票,都会有一个期沽的价格。每个价格,都有些微的不同。”   “比如使相你要认购我庄上的五十两银子,十二月里提取,那敝号就会给使相你一个估价,再打个小折扣,收讫宝钞,发付庄票。”   “这些预收的钱款,敝号可以拿去生息,这是一笔收益。”   “如果使相临时有急用,想要提前兑换庄票,当然也是可以的,不过就要使相支付一笔提前支取的手续费,这里又是一笔收益。”   “等到了十二月真正兑付银子的时候,如果实际银价高于敝号曾经给出的估价,对于敝号来说,就是亏了。”   “可要是低于敝号的估价,那我们可就赚了。”   “对于敝号来说,因为有官家的特许,长年有物料进来,因此抵御估值倒挂风险的能力,就比散户强了许多。”   “对于我们坐庄的人来说,因为手里边哪个月的银料都有,所以就可以相互调配,冲抵损失,然后将庄票持有者的损失,化作我们的利润。”   “对于庄家来说,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但是前提得是财大气粗,不怕庄票被恶意挤兑。”   刘掌柜端起茶杯来呡了一口:“大宋能够进行金银贸易的商家,都是向皇宋银行缴纳了大笔保证金,才能获取运营资格,保证这生意是特许经营。”   “别人就算知道法子,没有这个实力和背景,那也学不去,因此我也不怕告知使相。”   这个逼装得简直屌炸了天,萧禧在辽国贵为北苑枢密使,南京道节度,已经算是金字塔顶尖上的存在,这一刻,却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穷乡僻壤的土光棍。   直娘贼的,苏明润说的钱生钱的生意,原来是这样做的!   这……这个……萧禧如今就有扭头狂奔回辽国的冲动——凭老子在辽国的地位,这样一个特许权,陛下一定会给我老萧面子的!   苏油笑道:“这其实只是和蚨祥最特殊的一项金融业务而已,其余的业务还有很多,不过那些只要提一个名目,使相就应该知晓了,也不劳刘掌柜多介绍。”   这时候伙计推着一个小车过来了,中间最醒目的,乃是一口黄金外壳的精美座钟。   铂金的指针上镶嵌着红宝石,而每一个时刻,都是一枚长方形的碧玺镶嵌而成。   碧玺的颜色丰富,一圈的碧玺,排成了彩虹般渐变过度的色彩,在玻璃钟面下熠熠生辉。   这口座钟的价钱,萧禧问都不敢问。   皇宋紫宸殿里的大座钟一年一换,越来越精美,价格听说都是五十万贯。   而那些座钟,远不如现在这口精致华贵,没得说,一年的岁币都打不住。 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惠明   这口座钟,也是和蚨祥用来展示自己财力的工具,老王爷下了血本,请出四通商号总设计师石公亲自设计监工完成。   如今四通的产品,对大宋形成了极大的冲击。   比如钟表,朝廷对于这玩意儿的礼制等级,还没有颁布。   你在家中用个清凉伞,收藏铠甲,劲弩,那就是大罪。   但是摆一个精美的座钟,玩玩猎铳,朝廷竟然没有什么相关规定来限制!   制度跟不上变化。   类似的东西还有很多,比如瓷砖,瓷器,玻璃器皿,镜子,轻便四轮马车装饰,各色新式珠宝如南红,翡翠,碧玺……   还有香料。   于是大宋的奢侈品加工业一下子兴盛了起来,商贾们恨不得给自己是个手指上全套上宝石戒指,恨不得在自己的幞头翅膀上都挂上珠宝,每天将自己熏得香喷喷的。   锦缎虽然不能穿,但是一样可以从很多地方,展示自己是多么的有钱。   三月京中有个商贾,给自己家的大门用了南海来的红木,再打上了一层清漆!   这还得了,于是被眼热的同行告发了。   告发的理由,乃是出于《周官》、《礼记》、和大宋法典的条文。   九命之锡里边,有一项就是朱户,普通人家用了,就是严重的逾制。   官司打到开封府,商贾却不认罪,还大喊冤枉。   吕公著翻阅典籍之后,发现从古到今,“朱户”的意思都是“朱丹其门”。   也就是说,用朱砂调制的漆料涂抹门户,才是九锡当中“朱户”的准确定义。   而这个商贾利用的乃是木料的原色,并没有涂抹朱砂漆,那两道门的颜色,和朱砂的正红色也有区别。   所以这只能算是钻了朝廷制度的空子,但是并没有违背法律。   不过吕公著就算有天大胆子也不敢擅断,最后只能将意见附加在案情综述之后,请示赵顼决断。   大宋是个温和的王朝,赵顼竟然“一笑了之”。   因此现在这小车上的很多东西,萧禧觉得放在辽国,那绝对得是皇亲国戚才能用的,而听刘掌柜介绍,这些东西只要你有钱,大宋普通人家也能买。   比如巨嘴鸟壳磨片装饰的鳄鱼皮腰带,这物件的华贵程度根本不亚于通天犀,然而朝廷没有规定不能带,所以……   比如鲸须支架的幞头,帽翅的弹性比官帽用的白藤还好得多,两个帽翅可以自由地别在帽后,需要的时候又能打开平展,再镶嵌上精美的猫眼宝石卡扣,形成独特的时尚,然而朝廷没有规定不能戴,所以……   又比如象骨的筷子,蜜蜡的山子……   法无明禁,即为许可。   四通代工,和蚨祥销售的奢侈工艺品生意,就这样在汴京城里做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   当然和蚨祥能在京中奢侈品市场独树一帜,还是它特种经营的金银器。   其工艺乃大宋之冠,集诸多金属加工工艺之大成。   累丝、刻画、炸珠、錾花、镂雕……   萧禧拿起一个手镯欣赏,刘掌柜便在一边介绍:“这个叫虾须镯,所用的工艺叫累丝。”   “就是将金丝拉到极细,然后在象牙镯子的外边,用细密的金丝编织包裹而成。”   买不起,放下,萧禧又拿起一个镶嵌着宝石的辟邪摆件。   刘掌柜介绍道:“这是炸珠辟邪。”   “炸珠工艺,是把黄金熔化成液,通过滤网,将金液滴入冷水之中,形成的小小的金珠。再将这些小米大小的珠子密集焊接在器物表面,形成联珠纹、鱼子纹等多种图案。”   “这个金辟邪的皮肤部分采用了最显眼的炸珠工艺,其余地方还运用了掐丝、錾花、镶嵌等工艺……”   算了,听着都吓人,再次放下。   看了看盘子上,好像就一只牡丹掐丝蝴蝶的用料最少。   嗯,这个纯金的,没有珠宝加成,应该买得起。   掐丝蝴蝶是停在一朵金片摞成的牡丹上面,金片的厚度几乎和真牡丹花瓣的厚度一样,而金蝴蝶也和真的蝴蝶一样,只靠六只细足与花蕊连接。   叶子底下是簪齿,这个可不是妇人用的,而是一朵大宋士大夫常玩的金花。   萧禧将金牡丹拿起,花上蝴蝶的翅膀,竟然因为移动而突然扇动了起来,就跟活物一般,惊得萧禧“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刘掌柜抚手赞叹:“使相当真好眼力,这只蝴蝶簪花,乃是这里除座钟之外最贵重的物件,主要贵在其工艺,要仿到如真牡丹真蝴蝶一般,里边的技巧可多了去了。”   “别看蝴蝶身子小巧,里边有数根铂金丝,才能支撑翅膀上下舞动。翅膀和身子连接处的关节,也小到需用放大镜才能看清。”   萧禧拿着金花的手有些颤抖,蝴蝶翅膀扇动得更厉害了。   “不过实在是抱歉。”刘掌柜很不好意思地说道:“这簪花可不能卖与使相,这是陛下为明年的状元郎特意定制的。”   哎嘛幸好!萧禧提到喉咙眼的心终于落了下去,要是当真选了这个东西却掏不出钱来,那可是在宋人面前丢了那啥……国格!   再不敢胡乱挑选了,萧禧将牡丹簪花小心翼翼地摆放了回去:“呵呵呵……我是粗人,贵号这些东西可太精致了……嗯,不太适合我们辽国人的脾性。有没有……比如金币银币啥的,我挑几枚回去送人也好。”   “有的有的……”刘掌柜似乎没有看到萧禧的尴尬,命伙计送来一个盘子:“这个,十二生肖玩钱,底子是光面,钱文和动物是磨砂,图案是我大宋著名画家,驸马都尉张敦礼的绘稿底本,五十比一缩小精制。”   说完从深蓝色的细绒盒子上抠取出一枚,又拿出一个放大镜,将金币的侧面展示在放大镜下,给萧禧观瞧:“这里有编号,这套金币合重六两,一共三十六套。太后收藏了第一套,陛下和皇后也收藏了第二和第三套,这是第四套。”   萧禧凑过去一看,果然,钱币薄薄的侧面,竟然印着小小阴刻的“零肆”两字。   取走放大镜,再看那两个字,竟然比小米粒大不了多少。   排列在侧边上的一圈小米粒一样的花纹里边,不是刘展柜特意展示,根本注意不到。   这工艺,简直绝了!   萧禧决定拿下这套钱币,大宋太后,皇帝,皇后之下,嗯,怎么都该是我大辽皇帝陛下。   十二只小动物是浅浮雕的,非常可爱,就连蛇看着都喜人,和平日里看到的那些画儿都有些不同,耶律洪基肯定会喜欢。   对了……还得捎带上那个放大镜。   金币不贵,工艺和金价相当,合计两百四十贯文,因为苏油是和蚨祥的重点客户,因此还有大折扣,加上是外国友人收藏,刘掌柜直接将零头抹了,只收两百贯,还附送一个放大镜。   萧禧都高兴坏了,这东西拿去送辽皇,那真是叫做惠而不费。   时间差不多了,刘掌柜给萧禧的金币包上了精美的刺绣包装,这才恭恭敬敬地将一干大佬送出门。   等到一行人走远了,刘掌柜才直起身来,看着萧禧远去的背影,偷偷啐了一口。   “呸!辽狗到底还是土炊饼!”   ……   土炊饼被苏油领着,熟门熟路地来到了烧猪院,一个胖大僧人行上前来:“老客来了,快请入座,这就摆席。”   和尚很耿直,除了穿着僧衣,剃了光头,从里到外的透露的,都是一股油厨子的气息。   苏油对这里很熟悉,跟僧人也是老相识:“惠明和尚,席上的老三样,可得给我料理精细喽!”   惠明谄笑得根本就不像个出家人:“肯定的,少保爷的嘴刁,可不敢马虎……对了,今日贵客多,就别如往常那般寒素了吧?小僧替少保爷请个妓班,热闹热闹?”   和尚杀猪摆席,还主动替国家副总理招妓!这尼玛的很大宋! 第一千零九十三章 勾引   “这个还真是问到我的知识盲区了……”苏油好尴尬,眼珠子一转,对蔡京和蔡确说道:“对哟,你们肯定对京中艺伎很清楚。”   蔡京微笑道:“最近南曲过来不少,管三娘子是扬州人,她的班子唱贺鬼头的长调是一绝。”   苏油点头:“要不就她吧,这贺鬼头的新词有日子没有听到了。”   萧禧赧笑道:“要是能请到京中度唱新曲的花魁娘子管玲儿,那就有福了。”   苏油有些吃惊地看着萧禧,我都不知道,你知道?   蔡确却摇头:“管三娘子规矩严,拘束着这个摇钱树女儿。管玲儿上午练曲,晚间献唱,这不早不晚的,怕是不好请。”   苏油对这些门道完全摸不清:“以你我二人的身份,都请不到一介歌姬?”   蔡京在一旁笑道:“歌姬以拒绝权贵之邀抬举身价,也是寻常手段。莫不成我们还能下帖让吕公捉了她来?要真要那样,只怕御史那一关都不好过,而歌姬则身价更高。”   苏油都愣住了,这尼玛都是啥生态?不对,今天心里吐槽了太多尼玛了,佛门净地阿弥陀佛……   见尼玛鬼的佛门净地!   蔡确收拢折扇,意态潇洒地朝张麒一指:“国公,你我二人虽然请不来,但是你家张小七出马,却是举手之劳。”   “诶——”苏油猛然转头看向张麒:“诶?二十一节度让我推荐几名去新宋洲考察的人选……”   张麒吓得赶紧摆手:“绿箬和管玲儿都是音律大家,两人以音韵相和交情不浅,不是少爷你想的那样!”   当年在渭州胡闹,被少爷丢去青唐吃了半年沙子,那惨况可不想再来一回!   苏油这才点头:“那就麻烦小七哥……请一请?”   张麒啼笑皆非地说道:“那我写个贴子吧。”   待到张麒写了请帖交给惠明,打发小沙弥去请名妓,苏油延请萧禧上了席面。   席面上已经摆满了菜品,不过萧禧吃的宋席多了,知道这些都是摆设,胡乱伸手是要被笑话的。   苏油对萧禧介绍:“惠明这里的私房菜是相当地道的,红烧肉,冰糖肘子,回锅肉,就是我刚刚说的三道席面菜,如今大相国寺的调料越发精到,惠明调治猪肉的本事儿也就越发出色了。”   “使相不要小看这调料,贵国喜肉,更需要调料压制腥膻,要是辽国家家都用上酱油,黄酱,料酒,十三香,那得是多大的销量?光是转转手,中间的收益也可想而知。”   “只可惜啊,两国之间,榷市不通,真要是相互开放市场,这中间的机会,实在是太多了。”   蔡确拱手:“的确如此,因此萧使相此议,可谓是目光如炬。协议要是达成,于两国都是有利的。”   “不过落实到具体操作,却是非常困难。”   “贵国的清单,有些庞大了,我们算了一下,二十五万贯岁币,怕是都打不住啊……”   蔡京也点头:“两国禁榷已经几十年,如今重开,就如同打破坚冰,贵国的要求太多了,这样会造成我国朝野的疑虑。”   萧禧其实也是漫天要价,知道大宋肯定会落地还钱:“以参政和学士的意思呢?”   蔡确说道:“两国乃兄弟之邦,理当守望相助。同样的,相互之间的权利和义务,也应当对等。”   “比如清单里的三床弩,神臂弓,鹤胫弩,贵国要想购入,那起码也得以相匹配的物资来换取吧?”   “三床弩就不用想了,那是守城的装备,贵国想要购入的目的,不是守城,而是想要研究破解。”   “目的不纯,不符合亲近和睦的贸易之道,此节无需多提。”   “神臂弓乃是我国军中神器,弩程三百步,力透重铠。贵国想要引入,那也得开放相应的军资与我朝交换。比如——肩高四尺六寸以上的军马?”   蔡京说道:“军器一节,我认为过于敏感,在两国共同建立信任的阶段,不宜作为贸易物资。”   萧禧点头:“参政和学士考虑得也有些道理。此节容我细虑。”   蔡京说道:“总体来说,此次使相提出的贸易物资,大体可以分为几类。”   “军器,机械,仪器,医药物资,奢侈品,普通货品,书籍。”   “军器一节我们不说了,机械包括纺织机,起重机,四轮车,风车磨坊,机井。”   “这些东西都涉及到操作和维护,机械好买,维护起来却难。”   “比如四轮车,对路况也是有要求的,并非买去立即就能跑起来。”   萧禧说道:“其它都好说,机井和磨坊,这两样我大辽一定要引进。”   苏油说道:“机井和磨坊,如果使用老款的话,木构件比较多,相对来说比较适合贵国,而且保养也较为简单,辽地的工匠也大致能够维护……”   “不过选址却又是难题,辽国如今旱情严重,已经影响到秋收……”   “这样,如今四通首席勘探师李拴住就在渤海县,可以请他先期到辽国去,在你们最需要水源的地方实行勘探,先打出几眼井来,以解燃眉之急。”   “这几眼井算我大宋赠送给辽国的,不过后续井上的风力驱动设备,就得你们自行购入了。算是我大宋为了达成协议表示的诚意,使相你看如何?”   萧禧大喜过望:“实在是多谢明润了!”   苏油说道:“至于仪器却难,尤其是天文方面的,造价非常昂贵,我觉得现阶段也不适合你们。再说了,宋历不也用得好好的,没有必要为了一个虚名,花费上百万贯,是吧?”   “这样,大型窥天镜,大宋可以给辽国添置一台,作价三十万贯,分期十年支付,至于别的……萧兄,暂时还是先放一放吧。”   萧禧问道:“那第一期我朝支付多少?”   苏油想了想:“岁币一共五十万贯,多了你们也给不出来,先支付两年的,六万贯行不?不说磨镜的人工,玻璃的材料成本总要先支付吧?”   这东西的价格与成本严重不相符,也是赵顼和小天师的意思,通过这样的方式,将研究天文的人,限制在富贵阶层。   这就导致了望远镜的定价一直没有什么变化,一架三角支架物镜直径十二厘米的天文望远镜,售价一直保持在一千五百贯上。   萧禧知道这个:“明润这就没有道理了吧?你宗兄家的望远镜我知道,听说一千多贯就能拿到。”   苏油笑道:“宗兄那个,是业余人士使用的最大口径仪器,你要那个的话,我们可以按一千八百贯一架给你。不过和我说的不是一回事儿。”   “我说的这个,是司天监观星台,钟山天象台最新使用的那种,目镜镜面达到两尺,采用最新的反射式结构,光镜头镜片就用了八十多斤玻璃,整体重量半吨,长度两米。”   “萧兄你想要哪种?”   萧禧都不用想:“那肯定还是要大的。”   苏油点头:“一口井上的风车,作价八千贯,五口井就是四万贯,加上六万贯的天文望远镜首付……”   说完将手一摊:“萧兄,那二十五万贯,可就只剩十五万贯了啊……”   “剩下的成药,比如金创白药,一小瓷瓶就是五百文,伤寒冲剂,一盒也是两百文,你还想要紫雪散和至宝丹,这两样的价格那就不是按文来论了。”   “还有各种品类的丝绸,丝光棉,细棉,黄白铜器,玻璃器,瓷器,还有金银珠宝,萧兄,这些除去,还能剩下多少购置普通货品和书籍?”   “要是不形成循环,只贸不易,绝不是长久之道啊……”   萧禧皱着眉头:“我们的物产……”   苏油说道:“我们也大致合计了一下,从史料上看,谷物你们自己都困难,能够输出的,大约便是牛,羊,马,驼等牲畜;此外就是北地的三四十种药材,以人参,黄芪,黄芩,桔梗,苍术,柴胡,枸杞为上品;还有鹰鹘,兽皮,不过这些多在山野……”   蔡确突然插嘴道:“山野!对呀,北地山野之中,松、桧、枫、栎、椴、桦、杉、柳,这些都是上等木材啊!”   萧禧猛然点头:“对呀,白头山上,遮天蔽日都是巨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大宋要不要?” 第一千零九十四章 戏精聚会   苏油责怪地看着蔡确:“参政有些想当然了吧?木头那么沉,从北地运到大宋,那得是多少运输费用,你算过没有?”   蔡确拱手道:“据我所知,高丽与辽国的界河,叫做鸭渌江,于辽国保州入海。”   “保州距离獐鹿二岛,不过百十里海程,距离我朝登州,也不过八百里。”   “木材能浮于水,通过水运,不是方便快捷吗?”   苏油和蔡京对视一眼,两人似乎同时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欣喜。   苏油一把抓住萧禧的手:“如果可能,大宋可以采购贵国大量的木材,运往沧州,更能将海路缩短到五百里。”   “循浮阳河,无棣河,进入御河故道,可抵大名,濮阳,内黄,郓州!”   蔡确轻轻咳嗽了一声,苏油这才猛然醒悟过来,赶紧将萧禧的手松开:“呵呵呵,从长计议,从长计议,毕竟海路风涛险恶嘛,能不能成,也在两可之间。使相你说是不是?”   萧禧也是人精,目光闪烁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笑道:“可不是嘛,从长计议。”   才聊到这里,一位中年娘子领着一个班子过来了,喜滋滋地说道:“真真儿是天大的福分,今日能应少保的场,汴京城教坊姐妹里边,这可是打破天的头一桩呢!”   苏油便扭头看蔡确,意思是这大妈挺热情的,也没你们说的那么玄乎啊?   蔡确微笑着朝张麒努了一下嘴,意思是这是那位的面子。   果然就听管三娘子说道:“只听闻京中的姐妹说少保从不敢叫班,就算叫了也没人敢应,这人谁没个头疼脑热的不是?”   是从不叫班,不是从不敢叫班!三娘子你说清楚!   “要不是看到七哥的贴子,奴家可也是不敢应承的呢!”   蔡确已经打开扇子遮住自己的嘴,可是从眼角的皱纹就能看出,他明明已经在偷笑。   这就没意思了,怕头疼脑热不得医治,就是说这些艺伎害怕石薇胜过苏油。   张麒也想笑,想想又不合适,憋着红脸对管三娘子说道:“三娘可就别打趣了,让玲儿来拜见。”   管三娘子这才笑道:“对对对,我家玲儿平日里不到时辰是不唱的,可今日听说是少保,参政,学士还有七哥的局,把晚间的席面全都推了,玲儿快与贵人们请安。”   一个戴着帷帽的娉婷身姿走上前来,对着几人道福:“玲儿见过几位官人,见过苏少保,蔡参政,元长学士,萧使相,小七哥。”   声音软糯动听,苏油很敏感,从称呼上就能听出来,张麒和这女孩挺熟。   这些等晚些时候再问,苏油微笑道:“那今天就辛苦你们了,听闻你家班子,善唱贺方回?”   管玲儿又福了一福:“如今南曲里边,以贺方回,秦少游为冠,其中方回度曲多用十二律,曲调优美,承转如意,如今在京中格外流行。不过官人们要是想听五音旧曲,奴家其实也是能唱的。”   倒是落落大方,说起自己的专业,颇有自信。   苏油点头:“贺方回最近又有什么新作?”   管玲儿答道:“有一首《水调歌头》,或者便合少保心性。”   “哦?”苏油有些讶异了:“那便唱来听听吧。”   管玲儿又福了一福,自去下边准备了。   这边惠明上来:“少保爷,今日上什么酒?”   苏油说道:“把我存的雪曲取一坛就行……”   惠明应了一声就去了。   苏油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对着惠明的背影喊:“不准偷喝!”   惠明:“……”   如今的烧猪院也用了流行的转盘大圆桌,很快那些用来装饰的菜品都撤了下去,换成了苏油在后世熟悉的上菜方法。   管三娘在一边给大家匀酒,布菜,不时还搭几句言语,说一段笑话,让席间其乐融融。   苏油突然觉得有一个班子配合宴席,这感觉还真是挺好的。   不过公事就没法聊了,好在管三娘的技能很娴熟,三言两语,话题落到了此次苏辙和晁补之的出使之事上,算是个比较有趣又容易拉近关系的话题。   萧禧在这个话题上成了当仁不让的主角,当真宾至如归。   丝竹之声响起,管玲儿的歌声伴着音乐,让暑热的厅内都似乎一下子变得清凉了起来。   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倾听这美妙的歌声。   彼美吴姝唱,繁会阖闾邦。千坊万井,斜桥曲水小轩窗。缥缈关山台观。罗绮云烟相半。金石压掁撞。痴信东归虏,黑自死心降。   范夫子,高标韵,秀眉庞。功成长往,有人同载世无双。物外聊从吾好。赖尔工颦妍笑。伴醉玉连缸。尽任扁舟路,风雨卷秋江。   唱到“黑自”二字的时候,吐字中还加入了一丝吴音,与诗词意境更加的匹配。   一曲唱罢,席上顿时齐声喝彩。   蔡确笑道:“范蠡功成身退,携美而归,所谓‘功成长往,有人同载世无双。’贺方回作得倒是漂亮。”   “两浙路经鱼国公按治,愈加的繁华,也当得起‘繁会阖闾邦’五字,不过国公方进高位,前途久远,正是建功立业之时,要说‘尽任扁舟路’,至少还得四十年。”   苏油取了一杯酒:“词做得甚好,贺鬼头这是百尺竿头,又进了一步。不过我欣赏的,却是其中‘物外聊从吾好’这六个字。”   “苏油之志,其实只愿升平,可以浪迹江海,笑看云烟。”   “安乐先生有《观物》之篇,所谓物之大者,无若天地,然而亦有所尽也。”   “天之大,阴阳尽之矣。地之大,刚柔尽之矣。阴阳尽而四时成焉,刚柔尽而四维成焉。”   “能脱身于天地之外,观物于动静之初,岂不快哉?此圣人之所得,而苏油之所求也。”   “先生说得很好,人之所以灵于万物者,谓其目能收万物之色,耳能收万物之声,鼻能收万物之气,口能收万物之味。”   “故人之至者,其能以上识天时,下尽地理,中尽物情,通照人事。”   “至于其能以弥纶天地,出入造化,进退古今,表里人物者,吾好其因,不好其果,却又不是苏油所求了。”   “玲儿小娘子以此曲相酬,乃是真知我者。”   “这一杯合当敬之,不过一会儿还要唱曲,便请三娘代饮吧。”   你跟我扯年少高位,我跟你扯哲学命题。   你暗示我以后会常居显爵功高震主,我告诉你我的追求是人情,物理,天道。   至于爵禄,那只是我证自己的道时得来的附属物,从来就没有在意过。   苏油才不会给蔡确这样的机会,让自己落下任何的把柄。   管三娘子领会不到大佬们言笑晏晏里的交锋,兴高采烈地接过酒来,感动地道了一声:“多谢少保看重。”然后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管三娘子过来相请:“玲儿说贺郎君的《薄幸》调她也会唱,不过字词恶俗,未若少保的‘月凉无地’清雅中正,要不,就唱少保的那一首?”   苏油笑道:“那是卫国大家多事,让闺阁私语人尽皆知,打那以后我可是连词都不敢做了,遑论与众坐听。”   “对了,蔡参政有一首《揽秀》我倒是颇为喜欢,要不唱哪一首吧。”   管三娘子面有难色:“这个……只怕小娘子未见过参政佳作,唱不出来。”   苏油一副性致高昂的样子:“简单,就是一首五字诗,便让蔡参政抄录出来,看着诗歌现唱都是不碍的,和尚!和尚送笔墨来!”   蔡确有些小惊喜:“不料拙作还有扰国公清听者,实在是罪过大了。既然国公有兴,那我就免为其难吧。”   蔡确的书法也是不错的,见笔墨摆好,便起身悬腕挥毫。   今人士大夫的诗作是随手就来,因为产量太高,应酬太多,自己的旧作,往往也要边回忆边写。   蔡确也是如此,可是当他写到“闻有两高士,茹芝卧岩幽。长离在青冥,燕雀安得谋。”的时候,心中倏然一惊。   这分明是苏油在用自己的诗暗示自己,要向他那样,少一些营苟,多一些淡然。   高高飞翔于青冥上的鲲鹏,不是燕雀谋算得到的。   等到再写到结尾“愿言从之子,相与物外游。”的时候,蔡确几乎都愣在了那里。   虽然自己的旧作在前,今日宴席在后,但是这个收尾,分明就是举手投降的意思。   刚刚苏油才高谈阔论了一番游于物外的哲理,接着就是自己旧诗中“我愿意跟随着那样的人啊,一同游于物外呢……”   上当了!   苏明润当真深不可测,看似谈笑风生,其实一直就掌控着全局! 第一千零九十五章 日心说   自己的诗,流着眼泪也要录完。   蔡确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席上的,只知道管玲儿的弦歌已经唱了起来。   苏油醉眼惺忪,歪靠在椅子上,用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酒杯打节拍。   “秉兴登兹亭,朱槛临曲洲。俯仰一寓目,高风振衣裘……”   宴会之后,几人约好休沐之后,便开始进行宋辽商务谈判的正式磋商。   苏油还热情地邀请萧禧前往中牟充当抓刺猬的技术顾问,被萧禧冷酷的拒绝了。   萧禧心中有自己的计划,他要利用这几天的时间,将苏油听到买木材贸易建议时失态的原因搞清楚。   回家的路上,张麒笑得吭哧吭哧的:“蔡持正录诗录到一半时那表情……就跟吃了屎一样……哈哈哈,少爷这一把赢得漂亮!”   苏油笑道:“只要他还以国事为重,我就还会选择和他合作。蔡持正能力是有的,就是不断给我挖坑有些烦。”   “这样敲打一下也就是了,让他知道别以为除了他自己,他人就不会玩那一套,不要可着劲的欺负老实人!”   张麒有些幸灾乐祸:“最后那句纯属胡诌了,不过跟我们苏家玩文章上的道道,我看他是瞎了心了!少爷到底还是仁慈!”   苏油笑道:“要是不仁慈,你现在都在去新宋洲的路上了!”   张麒怒了:“都说了她是绿箬的朋友!”   苏油不以为意:“你可是有喜欢让人白嫖还付钱的前科的,也得时不时地敲打敲打!”   ……   宋代休沐是一旬一日,另外还有各种节假日。   军机处加班多,苏油便实行了更加人性化的“调休制”。   大家可以调剂自己想休的日子,比如休沐日的时候需要加班,那这一天就可以延后,自由选择什么时候休。   苏油几乎就没有休过休假,在他的心里边,每天下午三点下班就已经够摸鱼的了。   就这样还能得到一个勤勉的名声,因为到了他这个级别的官员,除了朝见的日子外,大多数都是直接在宅邸里办公的。   美滋滋地凑出了三日休沐,苏油就已经很高兴了,但是人家小妹和陈昭明,放的是皇家理工学院的暑假,一放就是两个月。   如今大家就在城郊集中了车马,一起朝中牟出发。   苏油还是没有摆仪仗,因为这次又能借威——卫国公主和蜀国公主的车驾也要同行。   除了她们,随行的还有石薇,苏小妹,绿箬,张敦礼,陈昭明,苏迈,苏迟,韩嘉彦,张麒,程岳。   扁罐和王彦弼也是骑马,这是一次非常好玩的远足,俩娃高兴得很。   中牟在郑州和开封的正中间位置,八十里地,沥青马路的路况非常优良,新款四轮马车和骏马一日可至。   道路北面十多里是黄河大堤,南边是汴渠,官道便是贴着汴渠修建。   昨日一场大暴雨,让俩孩子担心了好一阵子,生怕今日不能出发了,结果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除了让汴渠水水位再次升高以外,似乎没什么影响。   麦子已经收了,现在的地里种植着的是粟米。   路边的水车一直不停地转着,正是磨面和缫夏丝的季节,农户们几家一起合作,歇人不歇机械,每天都在源源不断地产出。   中牟是一块宝地,夹在两个大城市中间,只要有产出,就不怕卖不出去。   一边是黄河,一边是汴渠和诸多小河,南边是伏龙山余麓,水资源丰富得很。   各式水力提灌机械的使用,水利的建设,让这一地区的旱田,坡地,尽数化为了良田。   没有了旱情,加上莱山一号的大力推广,如今开封地区外围的三畿四辅之地,成了平均亩产三百斤出头的粮仓。   精耕细作的方式,换出了更多的轮休地,那些地上种好苜蓿,家中的鸡鸭,牲畜,田间的绿肥,就都有了上好的饲料和肥料来源。   要是心大的,还会种上几分地的甜象草,那就可以养两条牛或者两匹马了。   听说皇家理工正在研究一种北地牧草——息鸡草,顾名思义,就是能让鸡站在上面歇息,“尤美而本大,马食不过十本而饱。”   这样的牧草比甜象草更加适应北方气候,苏辙和晁补之在北方敏锐地发现了这东西,然后将之悄悄带回了大宋。   石薇带着漏勺去蜀国公主车上了,王彦弼和扁罐一人手里拿着一把木剑,模拟着西军的马前六斩,力争一边行军一边将动作玩得流畅。   苏油和陈昭明走在一起聊天。   理工学院经过多年的研究,终于在今年提出了一个假说——五星包括地球,乃是围绕着太阳在旋转!   这个问题的发现,还要说到二十多年前,苏油和张天师一起设计制作的帮助计算日食和月食发生时刻的计算工具——五星衍迹仪。   那是一个在六条轨道上运行的计算仪器,通过摇柄和齿轮机构,可以让代表五星的铜球和代表月亮的铜盘,在带有刻度的轨道上实现关联移动。   司天监的天文学家们对于火星的逆动现象一直非常的着迷,也一直在通过仪器推演其运行规律。   这个仪器有一个非常优秀的设计,就是代表月球的那枚铜盘自身还带有刻度,外缘还刻有月相。   铜盘绕一周,代表走完一个太阳年,而自身自转一周,则走完三十天。   因为这是一个历法和五星时刻的推算仪器,所以大家都一直当做计算器在用。   直到有一天,陈昭明在使用这台仪器的时候,见到在月盘和远处书案上的笔筒之间,代表火星的那个铜球,发生了一个相对位置上的逆动!   火星逆行这个问题,是困扰大宋天文学家们很长时间的问题,大家都知道有这个现象,却没法完美的解释这个现象。   陈昭明的脑海里便如同闪过一道闪电,一个星系的模型瞬间在脑海当中展现了出来!   这个衍迹仪的中心,应该是太阳所在的位置!五星与月球,都在围绕着那个圆心旋转!   这不是一个时间推算的仪器,同时还能说明一个时点上,五星在这个体系当中的位置!   火星逆动的原因,是因为用来参照的星座,就像那个笔筒一样,离这个五星体系非常的遥远!   一切都解释得通了,如果将五星衍迹仪上的月球换成地球,再将月球放置于地球的外围旋转……   那一刻,陈昭明感觉自己成了沟通天地的巨人,人类从三代开始仰望的星空,终于褪去了神秘面纱,宇宙绝美的运行规律,就这样神奇地展现在了他的脑海当中。   他立即奔到理工学院,找到了小妹,跟她解释这个体系。   小妹听完一拍教案——这是到现今为止,最完美的解释,我们通过观察和计算,去证明它!   很快,大宋的顶尖天文学家齐聚一堂——苏容,苏颂,陈昭明,张天师,赵宗佑。   还有各学院旗下的数学家院士——卫朴,贾宪,朱吉,刘益……全部集中到了皇家理工学院,展开了热烈的讨论和大致的推算。   最后的推算结果是——这个理论,有极大的可能是正确的!   即使不正确,那这也是一套新的历法推演体系,这套体系指导下的历法,将更加的精准!   五月里,陈昭明,赵宗佑联合上奏,告知了赵顼皇家理工学院,钟山理工学院,司天监的最新研究成果。   在这个研究成果里,太阳,是五星和地球周行的中心,而月球则是围绕着地球在旋转,在这套体系之下,很多以前无法准确解释和预测的天文现象,都得到了完美的解释!   而苏油和小天师最早制造的五星衍迹仪,其实与天道运行的规律早已暗合,只不过所有人包括苏油和小天师自己,都将它当做了时间记录和运算的工具,却从来没有从空间变化上去观察留意。   这样的巧合,不得不说是天意!   这是天意早就已然垂青大宋,只不过数十年间,竟然无人知晓! 第一千零九十六章 大变革前的祥瑞   五星衍迹仪,这个名字本身就充满了关于运动轨迹的暗示,结果还是等了这么久。   但是苏油自己都在感慨,早不出晚不出,偏偏这个时候出来,冥冥之中,或许当真是有天意。   历史上每当上位者要准备大变革之前,都是事先造作祥瑞,异事,以示天意所钟。   元丰改制已然迫在眉睫,不过赵顼倒是并没有搞那些乱七八糟。   只是设立了议礼局,议乐局,《唐六典》编修局,《六朝会要》编修局,可以说相当的务实大气。   结果架不住祥瑞一项一项地往外冒。   如今的士大夫已经和前朝不同,疑古思潮大盛,《尚书》经过多年的考证,几乎已经可以断定是经过后人错乱增篡之后的“伪经”。   现在大家集中考证的,乃是其中哪些篇目是真,哪些篇目有问题。   至于祥瑞,异象之类,那更是被严重怀疑,而且搞这些事情的人,必将引来士大夫们的鄙视,认为是“希媚”。   然而甲骨文的出土,乐理黄钟的定调,高产的莱山一号的出现,这些东西,却是实打实经得起证明的真实。   日心说的产生,是宋人第一次将天星的运行,从时间关系,假象二维位置关系,拓展到了正确的空间关系。   这思路一打开,大宋的天文学,立刻就形成了质变。   而这一切,恰好发生在元丰改制之前,就给赵顼的改制镀上了一层神圣的光环。   然后反过来讲,赵顼虽然并没有刻意营造祥瑞之风,结果“祥瑞”的自动出现,就更坚定了他的信心。   因为这些都不是假的,就更加引得赵顼重视。   而这个学说,也因为帝王意志的加成,而更加得以巩固,不至于如真实历史上的欧洲那般凄惨。   所以赵顼非常的大方,大手一挥拨款一百万贯,命苏颂,韩公廉,陈昭明,张象中,赵宗佑,石富,打造最新的“日月五星衍迹仪”。   最后苏油安慰自己,这或许并不是什么巧合,只不过大宋的政治,理学,在经过赵顼,王安石,还有自己的坚持努力之下,终于同时从量变积累成了质变,从时间上刚好吻合了而已。   听着陈昭明自信满满地侃侃而谈,苏油心里暗自想,虽然晚了一点,但是这个发现好歹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突然想起来:“咦,你们家小椅子呢?”   陈昭明说道:“我们家小椅子才七岁,可舍不得也不敢像你们对扁罐那样,按武将世家的法子来,再说太后也不准许。”   小椅子智商很突出,四岁能够进行十万以内的珠心算,那是真正的数学神童。   如今虽然才七岁,数学上的造诣已经超出朝中的很多明算博士了。   高滔滔听说后,亲自召见,给了小椅子一本账本,听小椅子童声朗朗地报出总和合计,速度比敲算盘的中使还快,不由得大喜,赏赐了不少礼品,要求小妹夫妇好好培养,不能摔着碰着了。   曹太后眷顾了一个苏油,给皇室带来了多少好处?高滔滔觉得,这一招大可以学起来。   如今的小椅子就在蜀国公主的车驾里吃果子,不过眼神却看着骑着马舞着刀的两个哥哥羡慕不已。   石薇看着小椅子可怜巴巴的样子:“舅娘教你的静功练得怎么样了?”   这个才是天师道的秘传功法,不得其人,绝不轻授,扁罐和漏勺被苏油带得活泼跳脱,不是练这功法的料子。   倒是小椅子颇具天赋,石薇便请示了张天师,开始传授。   这功法无需剧烈运动,但是效果不差,而且对于小椅子来说,有趣大过有用,还非常的喜欢。   这也暗合自然之理。   果然就听小椅子点头:“我已经感觉到舅娘你说的小老鼠了。”   石薇笑着摸了摸小椅子的脑袋:“真乖,也真厉害,别看两个哥哥现在跳得慌,以后小椅子一个手指头就能打败他们。”   小椅子有些心喜:“真的吗舅娘?”   石薇点头:“真的,等你到了十二岁,舅娘再传你一路慢吞吞的剑法……”   蜀国公主就不觉好笑:“景润学士和县君都是文静至极的性子,姐姐这是要拐孩子。”   石薇将小椅子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给了他一个果子:“我们这一脉可不容易,元德公九十岁才找到我,我比元德公的运气强多了。”   天师道元德公,那是陆地神仙一样的人物,蜀国公主顿时讶异道:“我还当姐姐是要让小椅子文武兼姿,却原来竟是要培养出一位剑仙般的人物来!”   石薇笑得异常的调皮,刮了一下小椅子的鼻子:“总要让舅舅他们大吃一惊对不对?”   ……   小妹与卫国公主也在一车上,卫国公主放下撩起的车帘,打趣小妹:“当年你自己择女婿,国公送嫁的时候可是哭得好惨,如今看来,他与景润学士的关系却也很好嘛。”   小妹脸一红:“姐姐你胡说什么,当年……那是族叔亲自替景润提亲,哥哥收足了聘礼的。”   卫国公主撇了撇嘴:“可得了吧,可贞堂都是你自己个儿掏钱添置的,连你哥哥的那份都一起了,还在我面前装。”   小妹脸更红了:“我自幼孤贫,一切还不都是哥哥给的,连万一都回报不了。”   卫国公主搂着小妹的肩膀:“你说母后盯着我们从小德言容功的训诫,父皇要求善事公婆妯娌的周道,都有什么用?一个容儿妹妹,一个薇儿姐姐,没听说会这些,可架不住夫婿找的好啊!”   “千依百顺不说,最难得是放得下身段。”   “国公中了探花后就躲进了石府;景润学士娶了妹妹,也毫无芥蒂住进妹妹购置的可贞堂,丝毫不为外人的议论所扰。”   “有本事还谦逊冲和,真真都是奇男子,不像我家的那位,如今在家中可是愈发的得意了!”   小妹立刻反唇相讥:“驸马为大先生通风报信,干犯了制度,被陛下一撸到底,如今却又凭着自己的画技官复旧职。”   “妹妹一路捻酸吃味的,可就是想绕出这话来显摆吧?原来姐姐心里,自家的那位,才是真真的奇男子呢!”   “哎呀你胡说,看我不饶你……”   车驾一路行到官渡,天气还是有些热了,便在一处丘陵之下停止了前进,暂时休息。   公主府的人在小河边围起了帘幕,让女眷们也可以下车休息。   林子里边支起了烧烤架,支起了凉伞,画架,摆上了凉茶,冷食。   苏油摸出了钓鱼竿,对几个小子问道:“有没有愿意陪我去钓鱼的?”   一个都没有,扁罐和王彦弼要去林子里边探险,漏勺要陪妈妈,小椅子要和韩师兄画速写,程岳要看护小少爷。   张敦礼见势不妙,苏明润一走,这烧烤的事情那不是要落到自己的身上?赶紧说道:“我陪明润你去!”   神仙难钓中午鱼,但是架不住现在的人打鱼技术不怎么样,加上苏油的钓具犀利灵敏,两人有一竿没一竿的扯着,不一会儿也装了一小桶。   一边钓鱼一边闲聊,苏油对张敦礼说道:“忘了恭喜了,官复原职,还升了武胜军节度留后。”   张敦礼还“嗐”了一声:“那是陛下宽仁,不过寿康倒是挺高兴就是了。”   “陛下有召,命我提举翰林画院,以写生之法,重绘我朝帝后之像。借此机会,我跟陛下求请召回王驸马,毕竟他也精擅画道。”   帝王家事,苏油也不好多嘴,想来是蜀国公主私底下做了些工作。   叹了一口气:“驸马七年考绩之法,只论政绩,王都尉在嶲州还是干得不错的,唐师来信里边也提到了。”   张敦礼哼了一声:“我那是看在寿康求恳的面子上,不然会为此等凉薄之人说话?” 第一千零九十七章 运粮   苏油说道:“蜀国长公主帮助薇儿料理药局,以前陪嫁的那些铺子,庄子,现在全部收回自己管理……本来就是有本事儿的人,以前那是将驸马惯得骄狂了。”   “希望都能吸取点教训吧,夫妇之道,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说起这个张敦礼突然笑得不行:“夫妇之道……你家大苏,还是那么促狭!陈季常这下可是天下闻名了!”   ……   汉水到商州的水路运粮的举措,如今就是陈慥和苏轼在负责。   陈慥和苏轼的相遇也很传奇,苏东坡抵达黄州的时候还在下雪,苏东坡带着家小沿着溪流赶路,一边还不忘吟诗。   春来幽谷水潺潺,   灼烁梅花草棘间。   一夜东风吹石裂,   半随飞雪度关山。   何人把酒慰深幽?   开自无聊落更愁……   刚吟到这里,就看到前方路上过来一人,头戴一顶四面方方的高帽,手持竹杖,越看越觉得熟悉。   待到那人走近,苏轼不由得又惊又喜:“季常,你怎么在这里?!”   陈慥笑得古怪:“子瞻又如何在这里?”   苏轼就说老子被贬来黄州了。陈季常“俯而不答,仰而笑”,招呼大苏全家到自己家歇息。   原来陈慥收到苏油的信件之后,立刻发卖了自己在洛阳的巨大园子,同时发卖了自己在陕西的所有田产共计上千亩,二话不说带着全家来到黄州,在歧亭安了家。   侠气干云,一诺千金,说得就是这样的人。   不过人到中年就变得有些佛系,大苏在东坡“修行”,陈季常也莫名其妙地开始参悟佛理,大苏号称东坡居士,陈季常也号称龙丘居士。   两人在一起好得蜜里调油,不过大家嘴上都不饶人,都说对方是在假修行。   两个中年顽童遇到一处还了得,同处一室谈天说地,什么养生都忘了,聊得兴起常常彻夜不眠。   王闰之和王朝云惯着大苏,可陈慥家柳氏就不一样了。   陈季常请客,要是叫了妓班,柳氏就会隔着墙壁拿着大棒子敲墙,大声喝骂,常常惊得客人四散而走。   于是苏轼在给朋友吴德仁的信里边,写了那首著名的“河东狮吼”诗,取笑陈季常。   吴德仁也不是什么好鸟,当真无德仁,拿出去大肆宣扬——大苏又有新诗了!大家快来看啊!   活活传出了一个后世典故。   黄庭坚知道后给陈季常写信:“审柳夫人时需医药,公暮年来想渐求清净之乐,姬妾无所进也,夫人复何念而致疾焉?”   幸灾乐祸之心,溢于言表。   ……   “阿嚏!”陈慥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正站在滔滔的汉水边,看着大船队开始起运。   大苏也是麻鞋斗笠,袍子挽在腰带上,背上已经湿了一片:“伤风了?回去记得自己熬点姜汤喝。我那里有巢谷传下来的圣散子方。”   陈慥白了大苏一眼:“没事儿,这几天老打喷嚏,应该是惦记我的人越来越多了,还有,不要强调‘自己’两个字,我家娘子很贤淑的。”   “啊?”见陈慥又开始瞪眼,大苏赶紧说道:“是是是……我看你这样子要生病,还养生呢,当真如害脚禅师鹦鹉禅,五通气球黄门妾!”   害脚就是蹩脚,蹩脚禅师,业务不精,只知道像鹦鹉那样人云亦云;五通气球,处处漏气;中官的小妾,只能看不能用。苏轼以此取笑陈慥修的乃是无用禅。   “你管我!”陈慥对大苏一脸的鄙视:“你还不是不能做佛经?”   大苏歪着脑袋:“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够?”   陈慥说道:“佛经乃是三昧流出,你的文字都是经过思虑说得,所以你不会做佛经。”   大苏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已经可以不经思虑,脱口而出。不信你随便再指一样东西,我脱口而出给您看。”   陈慥转身就走:“我不上你这当!还想再来?!你不是三昧流出,你是什么都写过!”   之前两人闲得无聊,成日里不干正事儿,效仿晋人谈玄伦佛。   大苏对陈慥这种鹦鹉禅不以为然,认为那是“不救本心,便作形相,此犹不立,彼复何依。”   于是便逗弄他,说自己近日颇悟佛理,已经能够指物明心了。   陈慥不信,大苏便让他随便指一样东西,他能张口就来文章。   陈慥便指着自己头上的鱼枕冠:“那你做这个。”   大苏笑道:“我来说,你来写。”   结果大苏不但真脱口而出,还洋洋洒洒一直不停,快得陈慥蘸墨都来不及,真的以为大苏悟到了禅机,惊为天人崇拜有加。   还几天才反应过来,大苏在溜憨包娃子呢!   直到苏油的信件过来,两人才开始了正事儿,少了很多胡闹。   回程的路上,陈慥对大苏说道:“还是你的法子好,以新换旧,将陈粮发往陕西,比发新粮便宜两成,足足多出五十万石。”   大苏说道:“事情还多着呢,仓储可算是腾出来了,还得加紧修缮,马上新粮又得入仓!”   ……   兴洛仓,沈括终于接到了今年的第一批漕粮。   兴洛仓的旧址,曾经埋没在荒野之中,沈括查阅地方府志,咨询故老,找到了唐时的黑石关渡口。   史料记录,其对岸,便是兴洛仓。   虽然经过唐末战乱,兴洛仓早已经毁于兵火,但是那些大型的仓坑,竟然还能用!   整个仓城,东西长达一千米,南北宽达三百五十米,仓库是窑式,上层建筑已经完全消失,只留下了外径十七米,内径十米,深达十米的巨大仓坑!   一个这样的仓坑,能够存储五十万斤的粮食,而这样的仓坑东西成行,南北成列,多达七百座。   能够修复后投入使用的,尚有五百!   而且仓城的西侧和南侧,还有隋唐时期开掘的漕渠,修复之后,漕船可以直接运送到这里。   这功夫省大发了,沈括立即上书赵顼,请求修复兴洛仓漕渠,修复仓库,一个仓库能装五千石,整个仓城能够装下两千五百万石粮草!   对于这种大半在地下的仓库如何保持干燥,沈括也研究了古人的方法,大坑挖好之后,先用火在底部烧烤,然后在避免涂抹青膏泥,之后铺设木板,钉上木梁,铺设木板,加上草席,然后存放粮食。   窑口用了特殊的夯土加固,上面会盖上泥墙瓦顶,周围开出水沟走水。   不过那是唐代的办法,如今大宋有了魔芋胶,地丁胶,水泥,防潮走水的措施肯定比隋唐好上无数倍。   经过招标,这个单被四通工程司拿下,如今第一批五个仓库刚刚修建完毕,第一批漕粮就到了。   蒸汽机轰隆隆地响了起来,带动了长长的皮带滚子,守仓的库丁们将船上的粮食装入麻袋,然后丢到皮带上,粮包就被皮袋带着向坡上自动行去,看得漕丁指挥瞠目结舌。   老子……老子这还想去洛阳呆几天,好好安抚几个小娘子,吃吃羊羹泡馍的……   这尼玛,看来半日就能将漕粮卸完!   沈括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在锅炉的黑烟和水蒸气里边,手里边摇着鹅毛扇子,一副得道妖人的做派:“诸葛孔明木牛流马,能过此否?”   边上仓大使是个右班出生的军头,马屁滔滔不绝:“学士智计高绝,我看就不输那诸葛亮一头!不过……洛口那边炸出的那些窑洞怎么办?”   沈括表情僵了一下:“那边冬暖夏凉,就辟作军器修缮的工坊,堆放军器军资!”   军头笑道:“那也不错,既然冬暖夏凉,我就给学士也置办一区,作为歇息之所。”   沈括吓得鹅毛扇子都差点掉了,冬暖夏凉那是为了妥善保管炸药和猛火油,你安排我住在火药桶的旁边?   “此议休提!本官清正廉洁,岂可贪图安乐?既然陛下命我提举兴洛仓,衙署当然必须安置在仓城当中!” 第一千零九十八章 死牛   中牟,官渡。   扁罐和王彦弼跑了过来:“爹爹,姨父,我们发现了一大窝的蘑菇!”   苏油将鱼竿一丢:“对哟!昨夜暴雨,现在林子里的蘑菇应该很多呀,钓鱼是个错误的选择,应该跟你们去捡蘑菇啊!”   张敦礼问道:“那这桶鱼怎么办?倒掉?”   苏油说道:“交给军士打理,烤鱼滋味也挺美的。”   来到林子边,苏油还是给自己换袜子,换皮鞋,然后取了一根小木棍,在俩娃肩膀上压了一下:“相互检查装备。规矩还是要讲的,遇到过山风,妈都救不了你们。”   看了一下俩娃身上还算齐整,苏油取过一个背篓:“走,采蘑菇去喽!”   现在的生态可不是后世能比,只要是原生林,基本都是蘑菇遍地。   但是这东西敢吃的人不多,除了几种脆硬的蘑菇,其余如见手青,牛肝菌那些,一般农家孩子还真不敢乱捡。   这就便宜了这一家子,刚进林子不久苏油就大呼小叫:“这里这里,哎哟好大一窝,扁罐彦弼,这里有一窝鸡油菌……”   就听扁罐在远处喊:“爹爹你自己摘吧,我们在挖三把菇呢!”   不到半个时辰,一大两小的篮子就全都装满了。   苏油不禁叹气:“一两天过后,这一林子的蘑菇就会全烂了,真可惜……”   苏家人料理蘑菇很厉害,不过现在处理来不及,苏油就将三把菇之类脆嫩的蘑菇挑出来,其余的招呼军士们洗刷干净,给大家烤着吃,其余撕成小条,切片,下锅炸了一锅蘑菇油。   烤鱼用了香料和水边采来的香茅,用锡箔折成一个扁盘子,淋上茶油,放入三把菇和野葱段翻炒,什么都不用放,就加一点盐就很香了。   两道菜滋味很足,将公主府带来的冷食全都比下去了,女眷们那边都忍不住打发侍女们过来多要了几盘。   韩嘉彦是第一次参与苏家这样的野餐会,对苏油打鱼摸虾采蘑菇的能力大为惊讶,夫子少也贱,故多能,原来少保也不差!   苏油递给他一条烧烤鲫鱼:“刺多,吃的时候小心点,叫你出来便是放松放松,天天拘在可贞堂刻版,背都会驼的!”   大家一起玩到了申初,这才收拾起来,重新上路。   车队离开了官渡后,便拐上了另一条路,沿着另一条清清的河水,转向西南。   一路行来,苏油不忘给两个孩子普及知识。   历史上这里乃是郑汴的分野,一直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春秋时期的鲁宣公在此会盟伐郑。   战国时秦国七次进攻魏国,五次都选择从这个地方突破。   秦末汉初,楚汉又在此河上游隔河对垒,那时候这河称为鸿沟。   到了三国建安五年,这里更是发生了著名的官渡之战,曹操在此大战袁绍。   几个孩子听得津津有味,韩嘉彦更是心痒难熬,历史是这娃的爱好,这么多著名历史事件发生的地方,不好好考察一番怎么行?   剩下还有三十里,到了黄昏时分,一行人总算是抵达了中牟夏庄。   夏庄坐落于伏牛山余麓的北面,蔡河的河畔。   这里也是重要的漕运中转站,汉代和唐代都经过大规模的整治,是淮河漕运入洛阳的重要水运通道,现在也是东京四大漕渠的重要一支。   天然部分叫蔡河,人工的那一部分,则叫惠民渠。   庄子依山傍水,道路两旁树木高大,一到这里,众人都感觉暑热一下子变得清凉。   八公站在庄子门口,见到一群娃子乐得见眉不见眼:“都来了,都来了就好哇!”   苏油跳下马来:“八公,这一家老小的就都丢给你了,这两个月麻烦你照顾,我后日还得回京。”   八公嗔道:“刚到就说走,不成人话,走吧大家进庄。”   苏油呵呵笑着,转头对大伙儿招呼:“大家都来,先拜见八公。”   接下来就是一通乱,扁罐年岁虽小辈分却大,领着一干小辈儿给八公见礼。   八公喜不自胜,摸着扁罐的脑袋:“这就束发了,懂礼了,我们家扁罐也成小书生了!”   苏家在中牟的产业和尉氏冬庄上又有些区别,这边气候凉爽,背靠森林,水草丰美,主要产业就是畜牧。   耕地上主要种植的是牧草,花卉,果树,养的是骏马肥牛,还有猪羊也不少。   三家庄子还是和尉氏一样,属于合营,但是空出了大量的土地,修建了马球场,蹴鞠场,靶场。   其余的就是天然和半天然的园林,湖泊,而粮食主要从更南边的尉氏农庄拉过来。   因此这边的庄户就少了很多,更多的是苏油招募的青唐蕃人和二林夷人。   三家庄子,还承担这给宗室提供奶制品的任务。   这样坐落在森林中的庄园,让孩子们倍加的兴奋。   问过好,扁罐和王彦弼便拉着韩嘉彦和苏迈舒适,去造访他们在树林中的巢屋去了。   这也是苏油的花样,在大树上用木板搭建了两间树屋,一个大平台,树屋和平台之间还有软索桥连接,大平台上搭着草棚,周围围了木栏杆,摆放了茶几,躺椅,在平台上可以俯视三家庄子和森林,河流,草地,湖泊。   张敦礼每次来都要在这里流连忘返,看鸟儿围绕自己飞舞,看牲畜群在远处放牧,言称这是天地自然之趣,三代有巢之乐。   石薇也喜欢这里,她从小跟着元德公游历山川,访问道观,多是这样的环境,这里野兽极多,猎物比尉氏的大。   扁罐一边朝庄子里走,一边问道:“八公,瓜地在哪里?”   八公说道:“在庄外的坡地上,香瓜西瓜八公都给你们镇在井里了,可甜哩!”   扁罐问道:“刺猬呢?八公我都没见过活刺猬呢。大相国寺门口都是卖的猧子狸猫。”   八公笑道:“刺猬也多,还有别的野物,要不今晚你们就跟你爹去守瓜棚?”   “好啊好啊!”   八公搂手就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好什么好!山蚊子咬死人!赶了一天的路也不嫌累?!”   扁罐笑道:“不累,还很好玩!”   漏勺在石薇的怀里喊:“八公我们给你带了蘑菇油!”   靠森林的庄子还能少了蘑菇油?然而八公还是高兴异常:“诶!漏勺真乖,都知道孝敬八公了!”   为了迎接大家的到来,庄子上杀猪宰羊,鸡鸭棚子也不得安宁。   蕃夷在这里已经看不出什么区别了,也就是相比汉人,夷人的鼻梁挺一点,蕃人的鼻梁宽一点而已。   这些是已经完全融入大宋内地的少数民族,甚至连民族习俗都已经不怎么用了,跟着汉人过节日。   除了在畜牧业上还保留了一些专有的少数民族词语,一个个官话说得贼溜。   不过手艺没拉下,导致庄子上常常死牛。   没办法,人家就喜欢这一口。   这不,为了迎接苏油等人的到来,庄上还特意死了一头一岁半口的小肥牛。   苏油对八公说道:“今年庄子上都死了五头牛了吧?八公我们不能太老实,以后让牛死在两个公主的庄子上去……”   见张敦礼扭头怒视,苏油淡定地说道:“我家出调料!出牛!肉还分你一半!”   张敦礼转过头去:“那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这就对了嘛……   有牛排娃子们就不喜欢吃米饭了,天方葡萄酒炙牛排的滋味,让大多数小朋友放弃了香甜的豆花饭。   两位公主也喜欢牛排的滋味,那正好了,安排她们带孩子。   苏油还是喜欢这儿时熟悉的味道,有了杀猪菜,牛排算个什么鬼? 第一千零九十九章 动脑筋   周大厨家的周二,如今被苏油安排在了八公身边,照顾饮食。   夏日里瓜菜异常丰富,因此席面开得特别合苏油的口味。   苏油喜欢肉菜,却不好吃肉,每道肉菜必须荤素搭配,喜欢的多是肉边的配菜。   比如回锅肉里的蒜苗,炒鸡丁里的黄瓜,凉拌肉里的笋丝,红烧肉里的菜干和芋艿……   但是这些东西少了肉还不能成味,因此肉不能少,不过都是别人在抢。   士林里边,将这作为苏少保雅致非常的一样证据——吃得起不吃,玩得起不玩,穿得起不穿——这叫但求适意,不拘于物。   这的确也是人生的一种大境界,不过外间纯属是误读了,苏油只是上一世留下的习惯而已。   那一世,减肥,才是人们倍感痛苦的折磨。   比如蒸蛋羹,他就挺喜欢上面的虾仁的。   张敦礼在偷偷观察苏油,果然见他只喜欢夹肉边菜,不由得就偷偷腹诽,这还真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前世富贵病,就连自己打小里锦衣玉食,都嘴刁不到这份上。   肉边菜,啧啧啧,听听都讲究!   摇了摇头,筷子又悄悄伸向了那盘三鲜里的鱿鱼……   苏油觉得自己努力了二十八年,最大的成就就是除了辣椒以外,基本恢复了前世的中餐大菜系。   比如让张敦礼停不下来的这道鱿鱼三鲜,正宗的川菜做法,需要用到水发鱿鱼,蟹黄酱,熟猪油,化鸡油,火腿,熟鸡肉,水发兰片,时令疏菜,上汤,胡椒,料酒,葱白,水淀粉,盐。   先将水发鱿鱼放入上汤中煨起。   火腿、鸡肉、兰片切的丝,葱白切段。   烧热锅下熟猪油烧至五成熟,先下葱段炒出香味,再加入火腿、鸡肉、兰片略炒,在淋入上汤、盐、料酒、胡椒面烧入味,下时菜煮熟,捞出各料摆入碟内。   将煨过的鱿鱼捞出,在锅内烧一下,捞入碟中铺平,汤汁中加入蟹黄酱、水淀粉勾芡,加鸡油起锅,淋在鱿鱼面上即可。   说起来简单,盐要提纯,料酒要酿造,蟹黄酱要油熬制浸泡,水淀粉要用水飞法漂出细浆后晒干磨成精粉,熟猪油要用圈养的煽猪,鱿鱼是海货。   鱿鱼做成的鱿鱼干,还有蟹黄酱罐头,要从数千里外两浙路运来。   除了胡椒面,火腿的制作也需要香料。   玉兰片要洁净允白,需要煮熟后切片,拌上少量的葡萄糖,然后在极短是时间里用蒸汽烘干。   如果是大宋如今常见的烟熏法,那就是烟笋了,煮周大家的腊猪腿也是一绝,但是做鱿鱼三鲜就不好看了。   所以这道菜的恢复,涉及到化工,机械,生物发酵,海洋捕捞,油料种植推广,畜牧改良,漕运,甚至是制绳,织网,造船,罐头……   要是落到政治上,还要打破酒类的榷禁,盐的专卖,香料的垄断,保证商路的通畅,海贸的兴盛……   因此要让这道菜端上汴京城小康人家的餐桌,其实又一点都不简单。   苏油认为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哪怕是担上一个饕餮之名,那也是非常值得的。   吃过饭,娃子们还是那么兴奋,闹着要去守瓜地。   苏油没有办法,只好找了一个大搪瓷盆,套到一个网兜里,然后带着扁罐,王彦弼还有韩嘉彦三人,安排他们煮了一些盐水的毛豆花生,然后教他们扎火把。   要是在南方就没这么麻烦,砍一段竹筒,灌上煤油或者是桐油,在用草纸卷堵上,就是一个可以燃很久的火把。   北方那得将干杉木皮撕成小块,中间用黄草纸捆成灯芯,再浇上煤油或者是桐油,外面再用杉木皮和稻草死死地捆紧,才能做出耐烧又不散的好火把。   干这些苏油是熟手,小时候偷桐油照泥鳅鳝鱼青蛙,没少挨八公的揍。   见到苏油带着几个小秀才扎火把,八公就觉得好笑:“这要是放到以前的可龙里啊,哪家大人带着自家娃子干这个,那指定是要出远门去说亲。”   张敦礼在一边看得兴趣盎然:“为什么要出远门去说亲呢?”   八公“嗐”了一声:“合族两百亩地,那不是近处都知道咱穷,不会将闺女嫁过来吗?!”   “哎哟真忘记这一茬了!”张敦礼不由得笑得打跌:“还真是这个道理!口不择言,得罪八公了。”   “不算得罪……”八公摆着手笑道:“那样的糟心日子,都忘干净了才好呢!”   ……   临到要出发,八公又取出几支香来:“把这个带上,这是用你从南海带来的那什么菊的香油制的,我试过了,挺好,现在猪圈和牛棚都在用。”   苏油接过来都傻了:“八公,这可贵,你用到了那两处地方?这是给你用的啊……”   “庄子上做这个的,不缺。”八公不以为然:“再说我用得着吗?我有蚊帐!”   好吧,人有蚊帐,牲畜没有,老人家务实,说得也有他的道理。   瓜地里边有瓜棚,苏油带着三个娃子来到这里,就见到火把下头的地上都是大西瓜,不由得笑道:“扁罐我们想差了,哪里用得着煮青豆花生,吃瓜不也挺好?等着啊,爹爹去摘个好的!”   等到苏油抱着一个大瓜回来,三个小孩已经点起了火塘,还烧起了蚊香。   扁罐和王彦弼在给小猎铳的弹夹上子弹,韩嘉彦好奇地翻着扁罐的武装带。   武装带上有好些小皮包,里边是苏油给扁罐打造的野外随身装备。   这个也是西军一直在研究的项目,如今里边有多用途小折刀,小折刀还可以分成拆三把,一把是折叠叉子,一把是折叠勺子,一把是折刀,既能单独使用,又能合成一把。   折刀背上还有开罐头用的起子,尾巴上还藏有拔木塞用的钻子。   有应急药包,里边有止血绷带,纱布,金创白药,蛇药,避暑药,驱寒药。   还有针线包,除了针线,还有鱼钩,铅皮。   此外还有指南针,钢丝,直刀。   直刀的刀柄是用绳索缠上的,绳索也可以利用。   韩嘉彦看得有些晕:“师弟以后是要走右班的路子?”   苏油说道:“打从夫子开始,我儒生便是文武兼通。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多了去了。”   “我朝进士,必试武经,孙吴,司马法,都是经义卷的内容。”   “前辈如张乖崖,张公寿,陈尧咨,包希仁,都是文采出众,武艺惊人。”   “而武将当中,曹武穆,狄武襄,郭都统,除了兵法,《春秋》,《汉书》也是精熟。”   “师弟以后从文从武,只看他的兴趣。不过从文不能弃武,从武不能弃文,这是起码的要求。”   韩嘉彦听得直点头:“有备无患,君子学养待用,自当兼收并蓄。”   苏油笑道:“嘉彦实在是聪明,来吧,吃瓜了。”   一个西瓜切开,几个人吃得姓高采烈,扁罐一边吃还一边问:“爹爹这瓜怎么这么大?还这么甜?”   苏油说道:“这里早晚温差较大,因此瓜果中容易积蓄糖分,至于为什么这么大,那是因为你姑姑用了一种物质,在授粉的时候影响了西瓜的遗传特性,让它从两倍体变成了四倍体……”   说完取过直刀来在地上画图,给几个小孩子讲秋水仙碱在植物培养中的作用。   不过讲完之后扁罐提出了疑问:“爹爹,你们怎么知道是这个原因?为何一定就是变成了四倍体,而不是作用在了其它方面?”   “万一这种秋水仙素,是一种特殊的肥料呢?”   “这个问题问得好!”苏油表示鼓励:“这说明扁罐你是动了脑筋的!” 第一千一百章 大孩子   “遗传特性,是可以由子代继承的,这就是秋水仙素和肥料的最大区别。”   “这个瓜,是用一代被秋水仙素影响了的瓜子种出来的,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它的个头是可以遗传的,这就说明它的基因发生了改变。”   “但是基因物质就这么多,是什么导致了遗传特性的改变了?我们就引入了这个倍体的猜测。”   “不过这个要到另一块瓜地去证明,因为另一块瓜地,我们采用了四倍体西瓜的雄花,对原始两倍体西瓜的雌花进行了授粉,要是我们的猜测正确的话,我们将得到一个新品种的瓜……”   这个不难,扁罐立即反应过来:“三倍体西瓜!”   苏油哈哈大笑:“对喽!刚刚我们已经知道,雌雄的倍体减数分裂后重新相配,方能形成配子重新组合,要是三倍体的西瓜,它必将难以进行减数分裂产生配子,故而也就难以形成种子。”   扁罐有些想不通了:“要是这样的话,我们不是白忙了啊?”   苏油笑了:“怎么是白忙呢?要是我们的理论是正确的,那么我们不就培育出全是瓜瓤,不用吐籽的西瓜了吗?!”   几个小的都是一脸惊讶莫名的神色,吃西瓜不用吐籽,这要是真的,可也太神奇了!   扁罐站了起来:“三倍体的瓜田在哪里?爹爹我们摘一个去?”   苏油摇头:“你得去求你姑姑,那些瓜可是她的宝贝,爹爹都不敢乱动。咦,再说我们不是来抓刺猬的吗?走我们出棚子扔瓜皮去。”   这个也好玩,几个人出了瓜棚,将西瓜皮抛掷到黑暗里边,那些都是引诱刺猬前来的诱饵。   扔完瓜皮,苏油从包里取出几个薄薄的睡袋:“睡觉,等到半夜我再叫你们起来。”   黑暗当中,一支长剑收了回来,程岳默默取下穿在剑刃上的西瓜皮,不由得微微苦笑,然后随手将瓜皮扔掉。   ……   天色渐渐的到了黎明之前,林子里第一声鸟叫,将苏油唤醒了过来。   苏油起身,将三个娃子摇了摇:“喂,起来了!”   扁罐腾的一下坐了起来,反过来把苏油吓了一跳:“你平时都这样起床的?”   扁罐钻出睡袋:“这是娘的规矩。”   好吧忘了你们意志坚定斗志顽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了。   两人一起又将韩嘉彦和王彦弼叫了起来,点燃火把出了棚子。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苏油脑子还有些昏:“昨天我们将瓜皮扔哪儿了?”   扁罐说道:“我们一人一条垄沟地找吧。”   “等下……”苏油从棚子边拿起一柄两股铁叉,感觉这一刻自己化身成了后世那个憨厚少年的文学形象,又给孩子们每人发了一根木棍:“走吧!小小别踩着西瓜藤子,还有注意蛇。”   四个人打着火把站成一排,点着火把朝前走。   “爹爹花了大价钱,听一个辽国叔叔说的,”苏油现学现卖:“走路要轻,见到刺猬就拿脚踢一下,它受惊后就团成一团,然后拎着最粗的那根刺就提起来了。”   往前走了数十米,韩嘉彦首先有了发现:“诶……这个是不是……”   扁罐火把一晃,就见到一个小动物跑到了一片瓜叶底下:“就是它就是它,师兄快踢!”   韩嘉彦不进反退:“你来你来。”   扁罐跳过来将瓜叶拨开,伸木棍将那小动物一推,那动物果然团成了一团。   扁罐伸手将那小动物拎着刺提了起来:“刺猬!抓到了!”   “哈哈哈!”苏油将网兜打开,让扁罐将刺猬丢进去:“继续!”   不一会儿,苏油也抓到了一个。   不过活动很快就终止了,王彦弼发现了一只带崽的,同情心大起:“师父,我们抓了大的,小的怎么办?”   苏油点头:“有道理,天色也快亮了,这样,我们留一只观察它的生活习性,还有一只放掉吧。”   扁罐问道:“它吃什么呢?”   苏油说道:“找找看瓜地里都有什么,它们总不能吃土!”   于是活动从抓刺猬变成了瓜田生态系统分析,很快收集到了昆虫,植物,蚯蚓,蜗牛,蝎子……还在周边灌木林子里找到了坚果,苔藓,鸟蛋,甚至还有一条小蛇……   等弄完这些天色已经大亮,四个人收获满满地从瓜地里回来。   路过树屋平台的时候,张敦礼手里端着一杯咖啡,悠闲地在上边问道:“抓到没?你们这是要干啥?怎么把衣服都脱了?”   苏油说道:“抓到了,现在我们要回去搭建生态模拟系统,连草皮枯叶都在里边,来不来?”   张敦礼拱手:“鱼国公请了,正是山林至美,灵感勃发的时候,现在只适合分香研墨,作画寻诗,你说那个……敦礼敬谢不敏。”   “切!懒得理你!”苏油走了两步有喊:“树屋里边有两条哨棒,给我们扔下来做扁担,一点眼力都没有!”   张敦礼气鼓鼓地回到树屋里翻出棒子扔下来:“一肚皮的诗意,被你搅得烟消云散了!”   苏油将棒子接着,将包裹那些零碎的衣服系在上头,一边还不忘教育孩子:“看到没,这种就叫酸儒。诗这东西,乃是性灵之作,憋是憋不出来的,平日里偶有一得便赶紧记下来存着,那就叫诗眼,而不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吃力不讨好。”   几个孩子都认真地点头,写诗这事情上,听苏家人的就对了。   张山长,他就是一画家!   等到回到庄子,石薇和程岳已经对过招,收拾起马匹,猎犬,招呼了蕃夷壮丁,准备出去行猎了。   两位公主也是身着骑服戎装,要跟着去打酱油。   见到苏油一行这个样子过来,卫国公主就笑得不行了:“这是山中盗贼躲官兵跑路呢,那里还是读书人?子路死不免冠,你们倒好,衣服都脱了。”   苏油应口答道:“所以他接下来就被剁成了肉酱。君子察机应时,如风行草偃,风去复值,天之行健,不是指的一味拘泥。”   蜀国公主掩口轻笑:“妹妹你和少保斗口,哪一次可曾赢过?怎么改不了性子呢?你们快去吃饭吧,刺猬抓到了吗?”   苏油对蜀国公主说道:“这个必须表扬一下,彦弼发现了一只带崽子的刺猬,恻隐之心大起,我们便将活动改成田野生态调查了,只带了一只回来作为观察。”   蜀国公主大喜:“我家彦弼?”   苏油正色点头:“仁善之心,及于禽兽。勋贵之家,不患力不能及,而当长患不及于人。”   “所谓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这份及人之心,对勋贵人家来说,远比普通人家重要。”   “大家真是教育有方,彦弼能有此念,总是尊长以身作则之故。”   蜀国公主有些局促:“国公过誉了……不过彦弼能有这样的长进,我真是喜乐。”   苏油笑道:“那我们先去干活了,可还有好多事情呢。”   看着几人扛着两个衣服包裹兴致勃勃朝庄子后边去了,卫国公主笑道:“国公这性子,最适合带小孩。”   蜀国公主说道:“以身作则,国公这是言不虚发。今日的这番对答,也是以身作则的一部分。”   “彦弼他们亲历亲见,这就是身体,以后就知道如何力行。”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说的就是少保这样的教育方式吧。”   石薇笑道:“什么身体力行,他就是个大懒人,大孩子,所以才和孩子们玩得到一处去吧。” 第一千一百零一章 绝计   刺猬的住处搞得很优秀,连小椅子都被苏油派了工。   庄子上有瓷砖,苏油带着孩子们在庄子后边划出了一小块地,拉上线,大家一起掘出一个方坑。   然后在方坑底部铺上瓷砖,边上也插上瓷砖,用土围起来,再往坑里填土,做出了一个规规矩矩的饲养池。   接下来就是恢复饲养池中的生态环境,铺上草皮,种上瓜苗,浇水,将从瓜地里收集来的虫子蚯蚓鸟蛋之类的全都放了进去。   干完之后还在饲养池周围开了水沟,钉上木桩,搭上防雨的棚子。   最后将抓到的刺猬放了进去。   漏勺也跟着跑前跑后,这时候突然冒了一句:“动物园。”   苏油想伸手摸漏勺的脑袋,才发现手上全是泥,看着这个生态饲养池也很得意,笑道:“忙活了一上午,勉强能看了,走吧,洗手吃饭去!”   中牟庄子的早饭很受孩子们喜欢。   因为奶多,周二做的就是奶油蛋糕,面包,果仁馅饼,牛奶西米露之类的吃食。   甜食,永远是小孩子的最爱。   等到不知道该算是早饭还是晚饭的一顿吃完,苏油和几个小孩就开始犯困了。   于是八公忙完回来的时候,发现大人小人都溜到床上,横七竖八地睡着了。   八公摇了摇头,悄悄退出了卧室。   这一觉便睡到了晚间,苏油被庄子外的热闹声吵醒。   出门一看,却是行猎的队伍回来了。   猎物不少,主要是野猪,鹿,獐,麂一类,就连蜀国公主和卫国公主鞍前都挂了几只山鸡野兔。   苏油笑道:“呀,两位大家原来也是深藏不露啊……”   卫国公主说道:“少保就别取笑了,原来猎铳学会操作,还是挺简单的。”   蜀国公主微笑道:“我与妹妹就是见猎心喜,想试试火器的威力而已,想知道曹安民威震南海的名声是怎么得来的。”   苏油说道:“其实那一战相当凶险,夜战于新军本是不利,曹安民能当机立断,以数百人对抗数万,绝对当得起将种二字。”   “决定战争胜负的,最关键的还是人。哎呀说这些干嘛,天气挺热的,赶紧下马来歇着,凉茶都泡好了。”   众人纷纷下马,石薇问道:“扁罐他们呢?”   苏油说道:“他们还睡着呢,我们给刺猬打造了一个小花园,八公正带着漏勺在那边看。这麂子挺肥的,今晚就吃它了!剩下的也得收拾出来,下到冰窖里去。”   现在青豆正好,当晚的青豆焖麂子和野鸡炖蘑菇就是主菜。   等到晚饭吃完,小妹捧着一个西瓜上来:“哥哥,你来揭谜底吧。”   张敦礼说道:“这不就是西瓜吗?有何神奇之处?”   苏油摸着嫩绿的瓜皮:“我觉得我们该开个赌局,大家说说,这西瓜里有没有瓜籽?”   张敦礼笑道:“明润这说法可就稀奇了,所谓瓜瓞连绵,子息繁昌,这西瓜要是没有籽,可不成了笑话了?”   苏油笑着问几个女士:“你们说呢?”   卫国公主说道:“你苏家庄子怪事儿多,说不定就能搞出无籽瓜来,我选无籽。”   蜀国公主说道:“那也委实过于匪夷所思了,我还是选有籽。”   苏油问石薇:“薇儿你选什么?”   石薇笑道:“小油哥哥选什么,我就选什么。”   苏油说道:“那我选无籽。”   小妹说道:“我觉得大概率还是有籽,不过种子发育极度不成熟,和西瓜本身的成熟度会相差很远。”   苏油将片刀拿起来:“现在就来揭晓谜底!”   一刀下去,西瓜分成两半,但是两边的瓜瓤上,愣是一片鲜红,一粒西瓜籽都没有!   张敦礼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儿?!要是这种西瓜无籽,那这瓜却又是用什么种籽种出来的呢?”   苏油说道:“这瓜啊,本来是有籽的,不过被我家薇儿使了仙法,隔空将西瓜籽摄走了而已……”   说完丢了一把西瓜籽在桌上:“看吧,都在这里了。”   见张敦礼都快要傻了,蜀国公主才笑道:“鱼国公惯会诙谐,这些瓜籽明明是你刚在后边盘里偷抓的。”   张敦礼拿起一枚西瓜籽一磕,不禁哑然失笑:“明润你就坏吧!这是八公前几天炒的五香味儿瓜籽!”   小妹说道:“哥哥你再切几刀,把瓜分了。”   再几刀下去,原来这瓜还是有瓜籽的,不过瓜籽有小又白又嫩,和瓜瓤的成熟度完全不同。   完全可以同瓜一起吃下去,不用吐籽。   大家开始吃瓜,这瓜个头比普通瓜大不说,还沙甜,瓜香也浓郁,绝对算得上是好东西。   小妹又去取了一个来切开,还是如此,招呼八公和孩子们一起来吃。   张敦礼心痒难熬:“县君你给我讲讲这瓜到底是如何种出来的,鸡生蛋蛋生鸡,我就是想不明白,没有种子的瓜,用什么种子种出来,这不是那啥……矛盾了吗?”   八公对这瓜的品质很满意:“味道不错,还不用吐籽,省了好多麻烦。”   “小妹怎么搞出这瓜来的我也想不通,不过就我想,这应该就是瓜中的骡子。”   “骡子也挺大挺结实,但是就是生不出小骡子来。”   苏油和小妹一起抚掌赞叹:“正是!”   苏油笑道:“姜还是老的辣,一句话就说出了真相!嘉彦,你把昨晚我给你们讲的道理讲一遍。”   等到韩嘉彦将道理讲完,八公笑道:“小妹厉害了,比产骡子多一步,就是先把驴子变成马!这本事儿古往今来谁见过,谁想过?!”   ……   吃完瓜,张敦礼借口消食,约苏油去月下散步。   两人一人挑着一个灯笼朝庄子树林外头的一个小湖边走去。   张敦礼犹豫了好久,终于还是开口:“明润,我有一计,可覆辽国。”   苏油说道:“说来听听。”   张敦礼说道:“刚刚小妹培育无籽瓜的法子,是不是也能够培育稻麦的种子?”   苏油点头:“从理论上说,应该是可以的。”   张敦礼说道:“要是我们培育出一些杂交的种子卖给辽国……”   苏油停下了脚步:“那辽国第一年必然获得高产。农人得利之后,肯定会喜不自胜,留下种子第二年继续栽种,辽国朝廷,也会大力推广。”   “然而那样的种子再种下地去,到第三年必将长出瘪谷,颗粒无收。辽国势必饿殍满野,国势大衰,你想说的,是这个吧?”   张敦礼喟然道:“看来,明润你也是想到了。此范蠡灭吴之计,如今的农人谁能知道,有一种种子,会第一年高产,第二年绝收?”   苏油说道:“如果施行,必然是会成功的,至少在局部范围内,可以成功。”   “但是此计实在是过于歹毒,和战争不同的是,死者首先会是孩子,然后是老人,妇人,最后才是青壮。这是对敌国百姓,而不是对敌国军人动手。”   “还有,我朝河北空虚,如果辽人遭此毒计,他们肯定会要想办法摆脱和报复。那他们会怎么做?”   “新军虽然已经部分成军,但是决定军队战力的,从来都是人而不是武器。军队,都是需要战争磨练的。”   “高节度的军报已经上来了,感义,镇国,定国三军,军纪,风貌,战士文化知识,操典熟悉程度,都比囤安,控鹤两军要高,但是在最近一次实战演习中,却被囤安,控鹤完胜,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其中的原因,就是因为囤安控鹤两军,二十余年来,数月一战,几乎没有间断,他们的每一道条令,每一句操典,都是在血火刀光里铸就的。”   “如今高节度已经驻节在了控鹤军,就是要尽早拿出一部真正有用的新军操典,构建出一套战区战时的后勤,指挥,情报,作战体系。”   “在我朝河北军力未振,重点经略西北的情况下,不管于情于理,这条计谋,都用不得。” 第一千一百零二章 廷议   “何况辽国本不是完全农耕之国,只怕到时候打蛇不死,反受其殃。”   张敦礼默然良久,吐出了一口长气:“知晓此计不奏上官家,是为不忠;而此计如此恶毒,奏上去真被官家采用,则是不仁不义。”   “历仕太艰难了,我啊……还是老老实实的教书作画吧……”   苏油笑道:“驸马还是心怀天下的,不过你放心,对辽人我们准备另外采用一套策略,大体上是如此……”   回到汴京,苏油和蔡确,开始了与萧禧的正式谈判。   宋辽再开岁币之议,在朝堂上引发了又一次争议。   反对的和支持的两种声音都有,而且都很大。   赵顼本来想要乾纲独断的,被苏油所阻止。   这是国策,一定要统一思想,要不陛下,我们举行一次朝会,专门讨论岁币这件事情吧,多听取意见,总是没错的。   赵顼对苏油这样的执政方式有些不以为然,讨论是不是还是通过奏章走比较好?这样的当廷讨论,大臣们在天子跟前争得面红耳赤,实在是有失体面。   苏油笑了,争得面红耳赤,那就说明政策真的有问题。   首先要我们并不是怕大家反对,如果反对的原因是对的,那我们就可以调整;如果反对的原因是错的,我们又可以给出解释避免误会。   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最后实在不行,还可以施行投票制呢,如果赞成的声音比反对的多,我们就施行;如果反对的声音比赞成的多,我们不施行就是了。   赵顼表示异议,那盘庚迁殷,商鞅变法,也是一意孤行,最后获得成功的呀?   苏油说道,那个时候的士人太少,百姓智识未开,需要上智之人引导,开化。   而如今士人已然深入到了乡村之中,情况本来就和以前不一样,陛下不光要看到盘庚商鞅,同样还要看到苻坚败淝水,曹操败赤壁,那同样是一意孤行的后果啊。   计较历史算概率,一意孤行地执行政策,终究是赢的时候少,输的时候多啊。   赵顼觉得苏油说的也有道理,于是召集朝会,两制以上官员,都可以在殿上畅所欲言。   这是有先例的,汉昭帝时,经谏议大夫杜延年提议,霍光以昭帝名义,令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桑弘羊,召集贤良文学六十余人,就武帝时期的各项政策,特别是盐铁专卖政策,进行全面的总结和辩论。   会议从二月讨论到七月,会议闭幕后,汉室取消酒类专卖和部分地区的铁器专卖,调整国家战略,开始与民休息。   到汉宣帝时,桓宽根据那次会议的记录,整理出了一篇著名的文章——《盐铁论》,那次会议,也被称为“盐铁会议”。   朝会之上,王珪就表示了深刻担忧:“陛下,辽国自来骄横无礼,如今要求将岁币的一半换成货品,臣以为不过是他们的以退为进之计。”   “等到货品到手,再来要求添加岁币,我们又该怎么办?”   苏油是今天负责回答和解释问题的人:“王相公,这些都会是签署协议的,两国之间的协议,不是说推翻就能推翻的,那必将经过又一次的磋商和谈判。”   “对于辽国的要求,我认为,有理的,对大宋同时也有利的,我们可以同意;但是对于那些无理的,对大宋不利的,我们也当然要予以拒绝。”   “我们与辽国的协定,主要还看是否于宋有利。大宋和辽国自澶渊之盟以来,几次岁币之议,渐渐从二十万贯缗,增加到了五十万贯缗,而边界之议,也是一再退让。”   “如今这个协议,两国堪称敌体,可以说,这是自澶渊之盟以来,对我大宋最有利的一次协议。”   王珪说道:“明润有偷梁换柱之嫌,这二十五万贯银铜换做了货品,同样还是价值二十五万贯。”   “所以给辽国的岁币其实还是一分未少,而且增加了榷货的环节,反而多生事端,怎么就是有利了呢?”   李肃之是政策的支持者,这时候出列:“将银铜换做货品,对大宋当然是有利的。”   “相公乃是国朝华翰,不知道商贾之事,其实道理很简单,商贾进货越多,那价格折扣就越大,同样的订单里所含的货品越多,那成本就越低。”   “这二十五万贯,可以让更多的商铺工坊扩大规模,提高效益。”   “在如今河北凋敝的情况下,臣请用这二十五万贯,加上优惠的税制,在真定,大名两处招纳商贾,工匠,为辽国人生产所需的货物。一来能够刺激河北的振兴,二来可以就近调运,降低成本。”   “这二十五万贯的货品,成本其实不过十多万贯,以钱易货,对我朝来说,还有一个有利的地方,就是变相降低了岁币的金额。”   “而剩下的那些,化作了百姓和商贾的收益,以及国家的税收,何乐而不为呢?”   孙固孙老头这次站在了反对的一边:“陛下,商贾之利,与国家之利不同。”   “辽人也不是易于之辈,二十五万贯给他们带去的,是机井,窥天镜,药品,奢侈品。”   “有了机井,便有了良田;有了药品,就有了强健的国人;有了窥天镜,就有了正统的历法;有了奢侈品,就有了笼络部族酋长的手段。”   苏油笑道:“孙公所虑甚是,不过这些东西,也得看用在什么地方。”   “不出苏油所料的话,机井,辽人不会用于改善百姓的生活,而是增加贵族,佛寺的良田;药品,那也是先给勋贵们保命,用不到国人身上;奢侈品,的确可以笼络人心,但是靠奢侈品笼络来的人心,靠得住吗?”   “窥天镜我要说明一下,对于研究星体有帮助,但是历法是有一套观测算法的,需要很长的时间天文记录加以推算和佐证。”   “辽国的天文记录并不靠谱,天文之学如今已然被大宋远远抛在了身后。”   “天文学,是理工之学山巅上的那颗明珠,没有理工之学为根基,天文之学就不会有大的成就。这东西,不是一个窥天镜就能弥补起来的。”   “之所以出售窥天镜,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窥天镜前期的图纸设计,模具设计,耗费了大量的成本。”   “如今一共才造了两台,分别放置在钟山和汴京。之后那些模具图纸便堆放在工部,再无用处。”   “现在辽国愿意以十万贯巨资采购一台,就大大摊薄了我们制造窥天镜的巨大成本。只要能再拉到一张订单,我朝的窥天镜的前期研发成本就全部赚回来了。”   “而且在满足持续订单的过程中,我们还可以进行继续进行研究和改良,一个大型窥天镜,涉及的零部件极多,辽国要让窥天镜持续运转,以后也少不得需要替换损坏部件。”   “那些部件精密异常,辽人是做不出来的,那就必须找我们继续订购。”   “所以这不但是一个大生意,还是一门长久的生意。”   孙固微微一笑,退回了朝班当中。   薛向其实是挺赞成这项制度的,但是他的经济之能也在大宋数一数二,这时候出列:“应该说宋辽贸易,对两国都是有好处的,但是我认为,对辽国的好处,远大于对大宋的好处。”   “有一点我想不通,纸币的确能够缓解钱荒,给我大宋带来了极大的利益,可为何却要让辽人也得此利器?”   “大辽经济肯定会因此带来一个极大的增长,其国力的增长,如何不会对我大宋形成极大的威胁?”   苏油说道:“经济薛公也是行家,辽国这次有大宋代为印刷二十五万贯‘绢钞’,我大宋,可是要收取手续费的。” 第一千一百零三章 讨论   薛向问道:“多少?”   “手续费不高,五个百分点,一万两千五百贯。”   薛向的白眉毛抖了抖:“多少?”   苏油笑了:“薛公不是老抱怨制币厂是三司的负担吗?我建议将事权移交皇宋银行,三司改行监督之权,薛公却也不愿意。”   “有了这一万两千五百贯的手续费,薛公应该满意了吧?”   薛向摆手:“明润别闹,我们现在说的是国计。”   苏油说道:“这二十五万贯的纸钞,的确会让辽国尝到甜头,但是薛公,自古滥发劣钱带来的灾难,还少吗?”   “汉初行半两钱,即十二铢,但刘邦时的荚钱仅有五分,吕后时八铢,文景时四铢,实际重量与币值严重不符。”   “铸币权不归中枢,铜钱大小轻重又不一致,导致币制非常混乱,给私人铸造劣钱造成了可乘之机。”   “当时的人不知道货币的重要性,比如邓通,更是明目张胆的得到了皇帝的许可,可以发行货币。导致国家经济严重混乱。”   “到了王莽时期,因为滥发劣币,物价腾贵,民不聊生,直接导致了新朝崩溃。”   “到了唐代,前期经济状况总的来说是比较好的,但是随着生产复苏,经济发展,货币流通开始出现了一些问题。”   “那就是货币紧缺,流通领域中货币不足,私铸和劣钱重新泛滥。”   “武德四年,才废用五铢并诸杂色钱,只用开元钱。铸币收归中央,严禁私铸。”   “这本来是好事,但是供应明显不足,加上对外用兵和财政支出增加,导致货币更加紧缺,私铸不但没有得到抑制,反而更加盛行。”   “为了整顿劣钱,唐自显庆五年开始,以一比五的比例,用好钱换取劣钱,又出粜米粟,想要搭收劣钱。”   “但是经济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在货币融通量不足的前提下,注定不可能取得很好的效果。”   “于是唐室又企图采用铸造新钱的办法来整顿。”   “乾封元年铸造了‘乾封泉宝’,钱重比开元钱增加一成,却要当开元钱十文之用。”   “这本身就是一种虚价劣钱,结果造成旧钱为人们收藏,商贾不通,米帛等物价上涨,只能废除。”   “直到玄宗开元、天宝年间,由于重视农业生产,裁汰冗官,抑制食封,强使僧尼还俗,使百姓负担减轻,生产再次增加,物价开始下跌,私铸才得以稍息。”   “然而好日子不长,到了玄宗后期,皇帝不问政事,生活奢侈,而安史之乱后,军费开支巨大,财政更加困难。”   “朝廷不得已,于乾元元年七月,用第五琦之钱法,铸造‘乾元当十’,‘重轮乾元重宝’。”   “重宝钱重为开元钱的三倍,却要当五十倍的开元钱使用,大钱发行后,引起了物价飞涨,‘米斗价七千文,饿死者相枕于道’。”   “同时盗铸严重,长安城中寺庙的钟及佛像都被熔化铸钱,因犯私铸罪而被处死的,一年当中高达八百多人。”   “当时人称这种虚抬作价的钱,为‘虚钱’。这种货币政策,本身是为了弥补财政亏空,而对百姓进行赤裸裸的掠夺。”   “其结果必然是饮鸩止渴,货币流通陷入完全混乱,给国家带来了极大的灾难。”   “直到代宗年间,刘晏为相,停什一税收制,改进榷法,漕运,常平,盐法,使盐税从每年六十万贯,增长到占国家赋税收入之半。”   “同时紧缩朝政开支,减低京官职田,裁撤冗官,淘汰僧尼,去奢崇俭。到代宗末年,终于让物价渐趋平稳,币值回升。”   “可惜刘晏还没有来得及改革币制,就被杨炎所害。之后唐朝再无优秀的经济之才,没有敏锐地把握到经济形势的变化,而适时调整经济策略。”   “大唐的经济按照政策的惯性继续,结果又导致严重的通货紧缩,各地划地为政,大唐灭亡。”   “到了南朝各代,那更是军阀天下,为了应付连绵不断的征战,各路军阀大造劣钱,达到了历史的巅峰。”   “南朝宋前废帝刘子业,铸二铢,形式精细,官钱每出,人间即模效之,而大小薄厚皆不及也。无轮廓,不磨,易于仿造,如今之剪凿者,故谓之‘耒子钱’。”   “景和元年,沈庆之启通私铸,由是钱货乱败。一千钱长不盈三寸,大小称此,谓之‘鹅眼钱’。”   “鹅眼钱还不是更劣的,劣于鹅眼者,谓之‘环钱’。”   “贯之以缕,入水不沉,随手即碎。市井不复料数,十万钱不盈一掬。斗米一万,商货不行。”   “于是问题就来了,我大宋宝钞,乃是纸制,却有为何能通行天下,毫无阻碍呢?”   “道理其实很简单,这些旧币,其信用就在其本身所含的铜上,一旦钱不足重,那就会成为虚钱。”   “在座的都知道,大宋宝钞,其实类似盐引,其发行的数额,有皇宋银行金库中的贵金属存量为担保。”   “如今三司每年都在计检大宋的经济体量,流通领域规模,货币的存量,流通量。”   “虽然事务繁累,但是却可以对我朝的经济情况,有一个全面细致的掌握,可以控制货币发行规模,使其与国家经济状况相匹配。”   “辽国见到我朝宝钞使用得力,因此想要效仿。但问题是,两国的经济基础,完全不同。”   “辽国产业单一,经济脆弱,没有独立货币,朝政腐败,君主昏聩,北边和东边,鞑靼与女直开始造乱,经济人才匮乏。”   “这样的国家,其经济背景与史上劣币盛行的那些朝代,何等的相似?!”   “大宋助其发行纸币,那是要求他们用二十五万贯的绢帛为库本的。但是以辽人的经济意识,和纸币发行的巨大好处,他们关注货币的目光,迟早会从流通功能,转移到掠夺功能。”   “一旦其国内出现什么危机,他们必然会饮鸩止渴,哪怕是我大宋明确告诉他们——你们不能那样做!”   阳谋!纯阳谋!   薛向也是经济专家,已经完全领会到了苏油的意图,转头对赵顼躬身:“鱼国公所言,乃是一把双刃之剑,有史以来,教训不绝,望陛下勒石于国家计财重地,为后世子孙垂诫。”   “国与民无信,民于国无心!”   赵顼感觉今日这场议论收获颇丰,颔首道:“五谷食米,民之司命也;黄金刀币,民之通施也。故善者执其通施,以御其司命。”   “握之则非有补于暖也,食之则非有补于饱也,先王以守财物,以御民事,而平天下也。”   这是《管子》当中的语句,将货币对国家的作用,论述得相当的精彩。   群臣一片赞扬,我们陛下的学问还是可以的!   就听赵顼接着说道:“上位者的贪念,让这称提天下,衡均四海的国器,成为了吞噬百姓生命的猛兽,销磨国家膏血的帮凶。朕甚不取。”   “今日之议,有此一得,也足值了。继续吧。”   章惇其实也是非常赞成苏油此议的,但是他也从另一个方面提出了疑问:“与辽人通榷之后,纠纷必多,这就是给了辽人闹事的借口。他们习惯了无理都要搅三分,以后纠纷起来之后,我朝如何处置?”   苏油说道:“所以我们要定下一个前提,那就是两国互榷,对于政府来说,只是提供了一个贸易的场所而已,至于交易,那是榷市中商贾们的行为,与政府无干。”   “官府只是实行监督,一切以合同文式为准,与国内解决商贾民事纠纷如出一辙。”   “要是觉得麻烦的话,臣还有一策。” 第一千一百零四章 谈判   赵顼问道:“还有什么办法?”   苏油说道:“还有就是通过第三方,进行转口贸易,我们不和辽人直接打交道。”   “东海豪商唐四郎,在海贸上声誉卓著,宋辽商贾都钦服其公允。二十五万贯的贸易额,还真不在人家眼里。如今獐鹿二岛上的生意,对日本,高丽,辽国,宋国的商贾吸引力极大,可以拜托他代为转贸。”   “倒是听说辽国耶律伊逊权倾一时,声威显赫,曾经想利用水师偷袭海岛,被唐四郎的船队打得几乎全军覆没,还被唐四郎在保州港外焚毁舟船,列示京观,竟然就这样灰溜溜的忍了。”   “唐四郎的老巢,在日本国新兴的宋京港,辽人就算再跋扈,那也是鞭长莫及,惹不起他。”   王珪最怕起外交纠纷:“要不,就还是这样办?能不直接和辽国打交道,我们就不直接与他交道。”   冯京提出了另一个问题:“说了这么多,贸易的物资是什么?我朝的好说,辽朝能够提供什么货品?以前辽盐走私对我河北的淮盐冲击很大,可如今嘛,呵呵呵……”   “要是没有货品,这不成大宋将流往辽境的货币全给收回来?我们总不能收那什么……绢钞吧?”   蔡确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机会:“这个是我的提议,辽国白头山麓,女直人控制地区,巨木参天蔽日。”   “那些木材可以通过鸭渌江水漂往保州,保州离獐鹿二岛不过百里,离沧州滨州不过五百里。”   “我大宋现在振兴河北,治河,筑城,都需要大量的木材,北洋水师选定的港口,也在密州胶西县大沽河口的海湾内。”   “从辽国购入的木材,除了以上所用,还可以打造我大宋北洋水师!”   “要是价值相当,倒也不错。”冯京对此计表示赞同:“枢密院为此事头疼好久了,北洋水师的驻泊港一直争议未休,因为从杭州以上,就没有好的木材产出之地,对造船,保养维护造成了极大麻烦。”   “他们真会卖吗?呵呵呵,要是能用辽人的木材打造我们自己的水师……等等,刚刚你说鸭渌江上游,女直人控制地区?”   蔡确眼里全是笑意,拿下冯京他把握极大:“正是。”   冯京也笑了:“蔡参政活该是我枢密院的人才才对……既然如此,陛下,臣再无异议。”   吕公著出列:“陛下,如此大家对这次商贸谈判,大致认可,不过臣要提醒鱼国公和蔡参政的是,我朝不可让步过大。”   “每日商谈的内容,必须奏报中书,三司,枢密,并且知会陛下。王相公,李计相,冯枢相需要进行监督,如果有不恰当的内容,必须立即干预。”   苏油笑道:“那就是我军机处的职责了,蔡京就是专职干这个的。我没有异议。”   蔡确对赵顼躬身:“臣也没有异议。”   苏油再对其他人问道:“列位两制上的官员,还有别的问题吗?”   见众人都不再说话,苏油转身对赵顼施礼:“臣请陛下圣裁。”   赵顼对这种议事方法感到既新奇又舒适,将知制诰王存叫了出来:“诸位臣工所议,都记妥当了?”   王存躬身:“已然记下了。”   赵顼点头:“那此事便议定,命鱼国公苏油,参知政事蔡确,提举与辽国使臣共议通商贸易事。今日之议,请各位臣工,在所言下押字,备档方便咨询。”   “以后的国事大议,皆行此法,成为制度。”   等到众人签押完毕,王存根据赵顼旨意起草的诏书也写好了,赵顼命门下省主宝:“交中书下敕吧。”   ……   等到苏油和蔡确再次见到萧禧的时候,萧禧的态度神情已经从容不迫了。   鱼国公这三天休沐,接着廷议,给他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如今他已经知晓大宋在河北治理黄河的大方略,还有从相州开始的农牧业试点工程。   也就是说,辽国手里,如今有着大宋人急需的货品——木材!   虽然要通过女直人搞才省时省力,但是女直人是什么?那是大辽的藩属!   如今的生女直节度使完颜完颜劾里钵与他的叔父兄弟争得不可开交,几方常常相互攻伐,这中间既有大辽的挑拨离间,也有大辽的间接控制。   和宋国的木材生意,无疑又给大辽控制生女直增添了一个得力的手段。   对辽国来说,这是有百利无一害,对宋国来说,又是他们急需,这就是佛祖给咱老萧送到手上来的功劳!   苏明润在对面坐了下来,还有蔡确,身后则是各自的一队幕僚。   苏油从包包里取出笔记本,拿出铅笔:“萧使相,我和蔡参政将贵国的意图转告了陛下,陛下下两制以上官员集体讨论之后,决定同意贵国关于边境互榷的动议,现在正式通知你。”   萧禧微笑道:“多谢明润,多谢参政,两位费心了。”   苏油看着笔记本说道:“但是在廷议之上,我方三司,枢密院等一干大臣提出了一些问题,经过激烈磋商之后,也形成了几项建议。”   萧禧说道:“请鱼国公讲来。”   苏油说道:“首先,关于贵国提出的,由大宋协助印制二十五万贯绢钞的事宜,大宋三司,皇宋银行原则同意。”   “不过宝钞制版,套模,用纸,油墨都非常特殊,成本也非常高昂,我大宋收取制作成本,这一点不为过吧?”   萧禧问道:“不知道大宋准备收取多少?”   苏油说道:“经过仔细核算,我朝认为,一成的成本费,一文也不能再少了。”   “二十五万贯绢钞的印刷成本,将花费贵国两万五千贯。”   萧禧皱眉:“这也太贵了吧?”   蔡确让从员送上来一个盒子,将之打开:“这里是新式的制版,以及样钞,萧使相,一成的费用,已经是格外的优惠了。”   从员将放大镜递给萧禧,萧禧接过,发现黄铜的厚厚钞板之上,全是细密盘绕的花纹。   这工艺是大辽绝不可能制造得出来的,堪称巧夺天工。   黄铜也不着墨,不知道宋人是如何用来印钞。   再取过样钞,纸张挺括,对着光看还有水印,钞面采用了四色油墨,只比大宋宝钞少一色,图案是一匹安静站立的骏马,周围花纹缭绕的四角,分别印着一个大写的壹,旁边一个小一些的汉字贯。   翻到背面,图案是一个缫丝作坊,几个妇人在边上劳作。   图案上部是几行文字:“大辽绢钞当一贯许行使诸路州县公私从便主官见钱流转”。   其下还有另一行小字:“大宋皇家银行代印两国诸路四民不得造伪犯者严惩不贷首告免罪亦支上例赏给”。   萧禧心里其实是非常满意的,宋人做事实在,这个钞票相比大宋宝钞也差不到那里去,除了内中的图案粗糙了一点,四周和文字部分相当精细。   将东西推了过去,对蔡确说道:“这上面大宋皇家银行代印几个字,就不需要了吧?”   蔡确皱着眉头:“那样又得重新制版,这成本又上去了……”   萧禧认真地说道:“如果去掉这几个字,我大辽愿意支付这笔费用。”   蔡确看了看苏油,苏油说道:“那有依萧使相所言,去掉吧。”   “不过如此一来,就算是大辽独立发行,那我大宋就不再承担印刷以外的任何责任。因此连同上边的两国二字,也当去掉。使相你觉得呢?”   萧禧点头:“也算是在理,那便如此吧。”   苏油点头,对随员里的晁补之说道:“无咎,记录吧。”   萧禧端起了茶杯:“大三元给明润你做书办,可真够奢侈的。”   苏油笑道:“这不是对大辽和使相的重视嘛,这项议题便算是议妥了,剩下的便交给下面的人去做吧,我们接着讨论第二项……” 第一千一百零五章 气跑了   国与国之间的谈判,即便是双方都有合作的意愿,其过程也是非常艰难的。   苏油这还是只抓大局,都有无数的条款需要敲定。   在机井,水力磨坊,风磨三项上,两人你来我往地交锋,最终苏油做出了让步,同意给辽国的这三样东西,提供十套第二代滚子轴承。   这是萧禧的一次试探,苏油让步之后,让他更加摸清了大宋的底牌。   大宋对白头山的木材有真实的企图!   于是在接下来的谈判里,萧禧渐渐掌握了主动权,苏油和蔡确开始有些扛不住了。   比如在药品上,萧禧就提出了药材换药品的建议。   仅仅这一项,就给岁币省出了五万贯。   奢侈品上,萧禧又提出了东珠贸易,让苏油同样没有理由拒绝。   最终苏油有些恼怒了,提出了反制措施,所有货品,均在宋辽都控制不到的第三方,也就是獐子岛上进行交割。   因为他害怕舆论,害怕背上一个卖国贼的骂名。   一天的谈判下来,萧禧为辽国争取到了八万贯的贸易额,用辽国的货品代替岁币,竟然打了苏油和蔡确一个措手不及。   獐子岛极有可能有宋人的背景,但是萧禧并不害怕,即便不在獐子岛,那也得在雄州,白沟,对辽国来说,其实是一回事儿。   不过对于宋人这种当了婊子还要遮遮掩掩要脸的行为,萧禧不由得觉得好笑,自己多年的谈判经历,就是捏死了宋人的这一块。   他可以尽情地耍泼使横,而宋人不敢,所以那些小便宜都该他占。   于是萧禧再次讹诈了一把,那就是辽国只管将货品送到自己国家的苏州,也就是后世的旅顺,那里到宋国的文登是最短海程,只有两百里!   剩下的全是大宋的事情,谁让你们海船那么多呢?   这个建议苏油非常抵制,因为这样的话大宋就要开辟多余的海路,第一条是苏州到登州,第二条是保州到獐子岛再到胶西,运营成本大增。   但是萧禧却有自己的理由,保州那边,主要是组织鸭渌江过来的货品,以及接受大宋送到獐子岛的货品,而苏州那边,这是辽国的东珠和药材主要产地。   苏油就装傻,我们要鸭渌江过来的什么货品。   萧禧呵呵冷笑,少保就别跟我老萧装傻了,一句话,辽国的海关设在苏州,大宋的海关设在獐子岛,接下来,我们还是好好议议这木材如何贸易吧。   苏油都傻了,苦笑道:“使相你要讲道理,獐子岛,鹿儿岛,那是人家高丽的地方,大宋焉有将海关设置在他国领土上的道理?”   “如此一来,成了你们只需要将货送到自家边境,丢给我们就算完事儿;而我们却要跨海五百里送到你家门口,这个亏吃得太大了。”   萧禧哈哈大笑:“少保你就别叫苦了,高丽是贵我两国的共同藩属,我们两国联合对它胁迫,难道它还敢不从不成?”   “另外有了这个理由,贵国可以在獐子岛上修建仓廪,构建市镇,这本身也是对高丽有好处的。”   “在宋人抵达之前,那里就是两个荒岛而已,如今每日进出不下十万贯。大不了,给高丽王徽一份租金,让他面子上好看一些就行了。”   谈判进入了关键节点,苏油也跟着摊牌了:“既然萧使相已经点出了鸭渌江,并做出了对我大宋如此过分的要求,看来这几天功课做得齐全啊……”   萧禧笑而不答。   苏油说道:“如此我就不多兜圈子了,这些让步,我大宋都可以接受,只有一个条件。”   萧禧问道:“什么条件?”   “条件就是,让步的程度,与辽国能够提供的木材数量直接挂钩。”   “那敢问大宋能要多少?”   “敢问大辽能给多少?”   “你要多少我就能给多少。”   “你给多少我就能要多少。”   “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   萧禧有些惊着了,估计了一下女直人的产能,决定来个狮子大开口:“一年三万根三尺上的木材,一根五贯,合十五万贯,如何?”   苏油呵呵冷笑:“使相实在是厉害,连汴京城里房梁的价钱都打听清楚了。”   “不过使相是真当我苏油是卖国贼了?还是庸钝无能?你大辽国内,木材能值这个价钱?无咎!”   晁补之起身:“去年上京大火,辽皇命工部重修楼橹,日月宫,灵鹫寺,显真观。共计购入大椿一千六百五十根,计两千零三百四十五贯文。这在辽国国史馆是有文档记录的。”   萧禧讶异道:“三元连这个都记得?”   晁补之微笑道:“有些感兴趣的东西,顺便就记下来了。”   苏油摆着手:“使相不要转移话题,我在你辽国家门口拉木头,你用大宋汴京城的价格卖给我?”   萧禧丝毫不以为耻,笑嘻嘻地问道:“如依国公之见,又是如何?”   苏油说道:“十五万贯,一文钱不少你的,不过价格嘛,可就得按照辽国的来,宫观的大柱想来你们也凑不出那么多,就三尺上,一贯一根,不能再多了!”   萧禧大惊:“这就是十五万根!”   苏油一副大款的模样:“这就很多吗?就算是三十万根,我大宋也吃得下。”   萧禧说道:“明润啦,不是哥哥不想做你这笔大单,不过你得想想,女直人他们伐木的办法,乃是在树下堆火焚烧,让其倒塌,你要这么大的数量……”   苏油一副匪夷所思的模样:“还如此落后?要是大宋提供斧锯呢?”   萧禧点头:“那可以,但是必须交给我们,由我们来控制发放。”   苏油翻起了白眼:“然后你们又得一笔好处是吧?”   萧禧嘻嘻笑道:“刀斧乃是兵器,放到哪个国家都一样,明润你说是不是?”   苏油犹豫了半晌:“就依你,不过你们得给钱!”   “可以,不过得从木材钱里边扣。”   “你!你真的过分了……”   “干不干?”   “尼玛……”苏油气得猛然站起身来,就差掀桌了。   但是就算恼怒却也只有憋着:“成交!”   转头气鼓鼓地对蔡确说道:“蔡参政,接下的事情交给你了!”   拂袖扬长而去。   蔡确将苏油留下的资料接过来,命属员送上笔墨:“铅笔我不大用得惯,还是觉得笔墨好使。鱼国公到底年轻气盛,不过使相,也的确过于咄咄逼人了……”   “这么多年,能让鱼国公如此失态的,萧使相,你是第一个。”   萧禧还在盘算从木头交易里自己能得到多少好处。   三元记忆能力过人不假,的确让人叹为观止,但是也忽略了一点。   那就是辽国上京的木材价格,和鸭渌江女直人手里买进的价格,中间的差距也是非常巨大的。   甚至自己招揽几个部族,予以军事保护,直接雇佣他们干活,还能赚得更多。   听到蔡确说话,萧禧才回过神来,赶紧说道:“好在大事都已经定下,改日回请明润一席,就算是道歉了。”   “明润这个人做事情讲究,公是公私是私,这一点我还是非常喜欢的。”   “不用管他了,接下来就是细节,我们接着谈?”   蔡确点头:“嗯,那就从绢钞的第一批印刷数量和交割地点说起吧,海运虽然量大快捷,但是毕竟风险比陆路较大,我认为还是在白沟交割给贵军比较合适……” 第一千一百零六章 日本   从都亭驿出来,苏油打马回了军机处。   蔡京过来接着:“国公,情形如何?”   苏油甩鞍下马:“上套了。”   蔡京笑道:“国公大手笔,别说辽主昏庸,萧禧贪婪,就算是贤君名臣,也没有不上套的。”   苏油说道:“滥发货币的灾难,研究得如何了?”   蔡京有些笑不出来了:“我觉得,历朝上位者,当真是不知道危害?还是刻意为之?要是今后有机会,我绝不会让这些败政,成为掏空国家的灾难!”   苏油有些惴惴然,真实历史上的你,可是吹嘘“丰亨豫大”,连国家预算都取消了,视官爵财物如粪土,然后谄媚君王,大造园林,前代积累的财富被挥霍一空不说,还导致国家财政出现巨大赤字。   之后为了弥补赤字,又滥发盐引作废旧引,败坏盐政。   富商大贾曾拥有数十万缗,一朝化为乌有,成为乞丐,更甚者赴水或吊死。   盐引百年来一直坚挺地作为北宋信用货币在使用,此举直接后导致国家经济彻底崩溃,待到金人南下之时,如入无人之境。   所以说敌在前三排,苏油曾经如同讲笑话一般,说有一个国家的宰相,曾经如此行事,最后被外敌入侵而亡。   蔡京听得义愤填膺:“此等荒唐之辈,如何能把控要枢?!当四通商号一个伙计都不够资格!”   苏油当时哈哈大笑,要蔡京体会其中的得失,考议历朝的经济制度,尤其是货币制度。   从春秋的“子母论”,“轻重论”;《墨经》中关于商品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区分;《管子》中关于货币是国家重要经济干预工具的思想,以及货币保有量,流通量的论述;   到汉代的统一国家货币制度和经济制度思想;   再到唐开始出现的“虚实论”,即商品与货币的关系理论,货币本身的商品价值和流通价值之剥离;   到宋初以贵金属金银、盐钞之类的类似信用货币代行货币职能的现象,引入货币流通速度这个概念。   到最终完成货币的定义:即货币,为由国家信用背书的,各方关于商品交换权的根本契约。   其本质上是所有者之间的相互约定,即“吾以吾之所有予市场,换吾之所需”的流通工具。   这是历史上第一本关于货币的论述专注,虽然其中经过苏油的辅导和指点,但是其主体还是由蔡京完成的。   蔡京想让苏油列名,他自己副署,却被苏油拒绝了,将之作为蔡京独立的著作予以发表,并且上呈赵顼。   赵顼览后赞赏不已,取名为《宝泉引缀》,列在自己的书房。   蔡京对苏油感激莫名,认为这是苏油在提携成全他。   但是苏油的目的,其实是防着这娃乱来,有了这本书,蔡京以后行事作为如果出格,不按照自己书里的来,那就是前后不一,政治态度摇摆。   在如今的大宋,这是大忌,沈括就是因为前附安石,后诋安石,到今天都还翻不了身。   吕惠卿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在南海功劳卓著,一样还回不来。   郭逵正拿着一份资料在看,见两人进入正厅,便道:“晁三元当真是神异,这是将辽国史馆整个搬到军机处来了。现在我们对辽国的军制边患了如指掌,这个女直和高丽,大有可为啊……”   苏油说道:“女直如今在内乱,高丽外戚势力雄厚,这些可以是闲棋,早日布置起来。但是也只是闲棋。”   “高丽仁州庆源李氏,世代与王室联姻,王徽的三个后妃,都是李氏家主李子渊的女儿,其中两女生育许多王子,这些王子又大多同庆源李氏下一代联姻。”   “如今庆源李氏的势力迅速膨胀,成为隐忧,王徽也有担心。”   “不过我们如今已经插手进了高丽政局,王徽的三子,鸡林公王颙有一个宠爱的妃子叫傅明珰,乃我福建商人傅旋之女,如今也生有一子。”   “傅贤妃要在高丽立足,对抗后宫强大的李氏势力,就需要我朝的援助……”   郭逵突然制止了苏油:“等等,这个傅明珰我听说过,时报上将之形容为神奇女子,当年曾经将国公菜园子的萝卜和白菜种子缝入香囊,窃往高丽……明润你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布局了?”   苏油摸了摸鼻子:“这个真不是,那是人家傅明珰眼光独具,知道要在高丽立足,最需要的是什么东西。”   “能在全是李氏把控的高丽后宫独立相抗,我也是后来见到这位傅贤妃的能力,这才命两浙商贾予以帮助,算是一项投资吧。”   “对了,今天已经和萧禧谈妥了谈判大框架,可以让獐子岛上的商人联络女直完颜部了,虽然萧禧要求大宋提供的斧锯必须由辽国人经手才行,不过女直人通过鸭渌江漂到了獐子岛上要买东西,我们大宋也管不着是吧?”   “还有之前金悌要求大宋卖给高丽三千军器的事情,现在也有了充分的理由,辽国想要宋国将海关设在獐子岛,必定会刺激到高丽人,作为安抚手段,这点军器,不算过分吧?”   郭逵笑着摇头:“老夫在交趾连场血战,结果差点就给李常杰拖死,后来你和王韶却取占城如同拾芥,我一直就很纳闷,怎么那些桩桩件件的发生得就那么巧。”   “原来却是功夫做到前头去了。”   苏油笑道:“这是童贯的事情,那小子呢?”   郭逵说道:“这段时间整理辽国资料,童贯也实在是辛苦,今日在送资料过来的时候竟然头昏脑涨地绊倒在门口,我见实在不是事儿,强令他回去休息了。”   苏油说道:“这段时间还要和萧禧扯闲篇,军机处就多劳郭公坐阵了。”   郭逵笑道:“我们都是些废人,蒙陛下和明润还看得起,那还有啥好说的?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报效皇恩啊……”   ……   日本,京都。   蔡卞和邵伯温,在平正盛和张散的带领下,进入王宫,觐见日本国名义上的最高领袖,白河上皇。   日本如今也到了矛盾重重的时候。   白河的父亲是后三条,他在位的时期,是摄关之家藤原氏族最鼎盛的时期。   藤原道长去后,嗣子藤原赖通尽管能力一般,居然也仰仗着藤原家数百年之余威,历尽后一条、后朱雀、后冷泉、后三条四朝而不倒。   但是后三条并不是藤原家的外甥,他老娘身份贵重,乃是三条天皇的女儿,是一位公主!   嫁了后朱雀之后,夫妻恩爱,不久就产下麟儿,也就是这位后三条。   公主皇后高贵无匹,可却不姓藤原,为了保证天皇血统代代有藤原血脉,赖通将一个养女嫄子嫁给了后朱雀,而自从嫄子入宫之后,那公主皇后居然和天皇老公同房的权力也让藤原给禁了,可见藤原家族的威势。   可惜天不佑藤原家,也可能是后朱雀耍了什么手段,直到后朱雀死后将位子传给了哥哥后冷泉,册封了儿子后三条做太子,藤原家都没能让自己送进宫里的女儿们生出皇子。   相反,公主皇后积蓄的不满,被一股脑地由后三条继承。   这是一百七十年来,唯一一个不是藤原家血统的太子。   藤原家继续故技重施,把家里的女儿一个个送到后冷泉身边,只等那个女儿怀孕,就废了后三条。   可是非常神奇的是,人就没能怀上!   后三条的日子过得艰难,只要有人进宫,他就认为是废太子的人来了,就是来一帮打扫卫生的,都能吓得浑身栗抖。   象征储君地位的太子剑——壶切,藤原家也一直没有交给后三条。   但是就这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随时等死的前半辈子中,后三条居然熬死了后冷泉,成了日本国的君主! 第一千一百零七章 白河   后三条的登基,结束了藤原家外戚的地位。   但是作为天皇,后三条还是无法绕过摄关大障碍,所有的政令,都需要藤原家的人许可才可执行。   后三条绞尽脑汁,想到了一个突围的办法,内禅!   就是把皇位留给儿子白河天皇,自己以太上皇的身份组织了另外一个政府,也发号施令!   这个太上政府叫院厅,日本从此进入了院政时代。   绕过藤原家的政治障碍后,后三条一辈子就干了一件事情——打压藤原。   当时很多庄园寄在藤原家名下,后三条命令大力清查,将一切手续不全的庄园全部收归国有。   此举沉重的打击了藤原的势力。   而后三条敢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他还有一个重臣,名叫大江匡房,这人眼光独到,帮助后三条联络了大量武人,这些武人依靠天皇,地位慢慢提高,渐渐改变了日本重文轻武的风俗。   确立了院政之后,后三条上皇隔年就死了。   白河即位之初,后三条尚在,诏旨他立白河的二弟为继承人。   这个二弟当了十几年的第一顺位继承人,让白河也整日提心吊胆。   好在老二没熬过白河,然而,家里还有个老三。   而且后三条当时心里是最喜欢家中老三的,但是此时白河已经有了儿子,于是走上了自家老爸的老路,将王位内禅给儿子,号堀河,断了自家老三幸进之心。   但是堀河身体羸弱,不堪江山之重,很多朝臣还是看好当年的皇三子。   白河如何肯让?于是把自己身体健康的妹子嫁给了儿子,也就姑母下嫁侄儿,指望妹子能速得麟儿,再续香烟。   虽然三十岁的姑母对十几岁的外甥体贴入微,却奈何只开花不结果。   最后白河无法,又送了几个大姑娘到儿子的床上,这回总算是成了。   皇孙生出来的那天,白河手捧爱孙,老泪纵横。   把孩子给自家老爹生出来没几年,堀河就如大家意料那般,死了。   白河又立了自己的皇孙为天皇,号鸟羽,再次狙击了自家三弟的念头。   这号称三宫的三弟自知无缘天位,每日也就“以声乐自娱”,时常邀请一群公卿在家“观赏歌舞”。   这些事情都是张散告诉两位使臣的,船队先是抵达的宋京,那里已经被张散经营得铁桶一般,依靠平家,如今日本国内,也有宋人的势力在影响其走势。   白河如今可谓内忧外患,宫内兄弟阋墙勾心斗角,宫外藤原家族势力犹盛。   还要继续父亲大人的复权大业,他能依赖的,除了院政和刚刚册封的北院武士,就只能是平家势力和平家背后的宋人势力了。   加上野外各地此起彼伏的平将门厉魂作怪的传言和骚乱,更是让白河焦头烂额。   白河是内禅的君主,内禅的方式,和大理一样,就是出家为僧。   因此当蔡卞和邵伯温见到白河的时候,白河是一身僧袍。   见到蔡卞和邵伯温,白河异常欣喜,赶紧几步过来对邵伯温合什行礼:“得蒙上国先生指点,大佛寺的典礼如期得以施行,典礼之日,祥兆横空,上国先生真乃神仙中人也。”   白河生性独断专横,出家之后要造大佛寺,大佛寺修成之后就需要举办落成典礼,不想几次落成典礼,均天降暴雨,无法施行。   白河一怒之下,把一桶雨水囚入死牢。   然并卵,该下还是下。   邵伯温一行抵达日本之后,平正盛先入京都禀报,将小邵先生吹得陆地神仙一般。   听说白河为典礼无法举办而烦恼,平正盛拍着小胸脯保证,这件事情,不劳小邵先生吹灰之力。   邵伯温于是开坛布法,占星诀斗,算得七月初三未时,乃是上吉大利。   白河将信将疑地准备,毕竟邵伯温太年轻,不太像传统印象里边的高人模样。   结果到了七月初三,风清日霁,典礼得意顺利的进行。   就在典礼进行到下午快要结束的时候,坐东朝西的寺庙大殿后方天空上,出现了两道彩虹!   上面一道内红外紫,下面一道内紫外红,上面那道叫霓,下面那道叫虹。   参与典礼的众人都以为是神迹降临,齐齐跪倒膜拜,邵伯温在他们心中,化身成了风伯雨师一样的人物。   邵伯温和煦地与白河还礼:“此非伯温之功,乃老国主解了山林渔猎之禁,所得来的福报。”   白河再次施礼:“我自归了佛门,笃信禅宗,日里诵读经文,乃知杀生之戒,于是下令日本境内不得杀生,却不料惹来天怨,典礼难施。”   “听上国先生之言,解除禁令,许百姓杀生之后,上天竟然却又降下吉兆。”   “这里边的道理何在,老僧愚鲁,实在是想不明白,还请上国先生讲解一二。”   平正盛躬身道:“上皇,还请先遵礼仪。”   “对对。”白河这才醒悟过来:“实在是太高兴了,竟然对上国先生失了礼数,还请入内奉茶。”   日本的茶道还是用的团茶,蔡卞取过钧窑大碗,欣赏这白河亲自点的茶沫在碗中生幻:“国主的茶道,拿到汴京都是可观,可与黄鲁直,晏小山一争高下了。”   白河非常高兴:“在上使面前不值一提,主要还是这茶的功劳,这是真草前几天来看望我,特意送来的,乃是贵国建安北苑试御茶后所留的少量纯品,虽然不及上国御用的龙团,凤团,却已经是非常难得了。”   说完又对张散合什:“多谢昭宣厚意。”   张散如今是宋朝右班武臣,白河以官职相称。   蔡卞笑道:“可得称节度了,逸之如今已然交卸了国信所回易库干当公事,现在已是堂堂大宋镇海军节度副使。”   镇海军节度使乃是富弼,那是遥领,拿退休工资的散官。   镇海军治所在青州,这个番号是赵顼准备给北洋水师用的,也就是说,张散已经是内定好了的北洋水师统帅。   白河再次合什:“恭喜恭喜。”   大家饮过茶,白河才开口:“刚刚那个问题,还请上国先生指教。”   邵伯温微笑道:“其实很简单,国主慈悲,仁爱之心及于禽兽鱼虫,这份心意,本身是没错的。”   白河问道:“那上天为何还要责怒呢?”   邵伯温笑道:“无他,只是国主将这份慈悲仁爱之心,要求到了没有能力实施的人身上而已。”   见白河还有些困惑,邵伯温耐心解释道:“国主锦衣玉食,宫中每日进奉丰美,国主自然可以因为慈爱之心,选择食素。”   “而对于山野贫民来说,纵然力作耕耘,渔猎不歇,或者也难得日日温饱。”   “要是他们也如国主一般可以选择的话,国主这道命令,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可他们没有啊。要执行国主的命令,那挨饿的日子可能就会更多,甚至连性命都有危险。”   “人是万类之中,最能体悟天心的物种,因此上天虽然有好生之德,却也要先垂怜于人。”   “人所不及,焉论禽兽?”   “春秋时期,卫国的懿公喜欢鹤,将所养的鹤封官,给俸禄。后来邻国的狄人出兵侵犯卫国,卫懿公命令国内的男人必须上前线应敌。”   “国人们纷纷报怨说:‘你的鹤有官职,有俸禄,那么让鹤去上前线把狄人击退好了,我们饭都没吃饱,可没力气打仗呢。’”   “卫懿公带着部队迎敌,结果将士们纷纷逃散,卫懿公最后在战死沙场,卫国从此就灭亡了。”   要说白河有多爱老百姓那也不见得,不过邵伯温最后的提醒可谓一针见血,点到了白河的死穴上,不由得再次施礼:“原来如此,幸得先生提点,否则不免犯下卫懿公的大错。” 第一千一百零八章 刺客   说完又请求道:“最近宫内不宁,皇孙每每半夜惊叫嚎啕,不知其故,内外传言,乃……某人阴魂作祟。”   “老僧曾多方恳请高人禳解,然而尽皆无效,先生有惊人神通,节度也百邪不侵,老僧想请二位想想法子,破此邪魔,保我天照神武一系根脉。”   邵伯温说道:“国主如今改辙易命,已然征应上苍,兆祥宏献。气运开始周回,妖道邪魔,自当退散。”   “昔日唐太宗梦兄弟索命,命尉迟敬德,秦琼守之,那我便与张节度镇守小国主寝宫一晚,看看有何怪异吧。”   白河大喜:“如此就有劳上国先生,张节度了。”   平正盛说道:“待我披挂上桃宝甲,也与小国主镇守!”   ……   入夜,鸟羽的寝宫安静异常。   大门外,平正盛全身披挂,手里杵着蜻蜓切,端坐在一张石凳上,一身宝甲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反光将宝甲上的符文投射到宫墙之上,那神奇的符文光辉,让经过的仕女们对平将军倾慕备至。   这才是能给人安全感的男人,要是能替他生个猴子就好了。   而张散和邵伯温却不知去向。   邵伯温给鸟羽点燃了一支香,保证今晚的鸟羽雷都打不醒。   然后拉上张麒,正在宫中四处晃荡,找寻蛛丝马迹。   鸟羽的后花园很漂亮,尚宫跟着两位已经在日本国传为神人的人物,却搞不清楚两位的路数。   邵伯温检查的地方,是厕所,女使们的房间,储藏室,花园的下水道,围墙上的青苔……   违禁之物发现了不少,比如宫女们玩耍用的鹿角先生,汤婆子,让尚宫觉得丢脸丢大发了。   邵伯温却不以为意,温和地微笑着,还让尚宫不要责罚宫女们。   不过邵伯温心中却是渐渐讶异,宫里藏着高人,那是一定的。   而且这人手段非常诡秘,下水道的入口很小,但是边上的水藻青苔明显有被剐蹭过,说明曾经有人利用那里出入。   还有后花园梅树上的苔痕,也有两道断痕,这是屐齿的痕迹。   然后那人就上了树,跃上了宫殿,最后……   邵伯温的目光,投向了宫殿的屋脊。   就在这时,一处地方冒起了火光,邵伯温问道:“那是哪里?”   尚宫大惊失色:“那是膳房。”   邵伯温说道:“走,赶紧去看看!”   ……   大家都在慌乱的时候,一个使女捧着一个茶盘,轻轻地进了寝殿。   “国主,该进药了……”使女的声音很温柔。   然而变生肘腋,使女身后,突然又幻化般出现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使女,紧跟着在前边那位使女的脖子上一捏,前边的那位便一声不吭软软地倒地。   手中的托盘,被后边那位使女敏捷地接手,四平八稳,汤药一滴都没有洒出来。   这位使女端着托盘,一步步来到寝帐之前,跟着一按托盘上一处地方,盘底弹出一根长针。   长针向着床上的鸟羽头顶刺去,然而帐内鸟羽竟然从床上跃起,刀光一闪将钢针荡开,却是一柄尺半的短刃!   平正盛!   使女大惊,将手中托盘猛然向平正盛抛去,趁平正盛躲闪之机,翻身闪出了大殿。   尚宫对邵伯温的推断佩服得五体投地,上国先生说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当真不假,不由得大喊:“有刺客——”   宫里已经乱了起来,鸟羽的卫队正在朝这边赶来,弓箭手已经跃上墙头,如今唬得魂飞魄散,赶紧将弓箭对准了大殿外的花园。   张散入宫没有携带武器,抓起一支扫帚一脚蹬掉扫把头,挡在尚宫身前:“贼子休走!”   使女夷然不惧,迎上张散,两人错身而过,使女身形灵活异常,如水中游鱼一般躲过了张散戳过来的竹棍。   接着就听见张散“嘿”了一声,显然是因为要保护身后的尚宫,吃了个小亏。   宫墙上的侍卫赶紧放箭,但是就和弓那虚弱的力道,长箭速度都不行,被使女拨飞,紧跟着使女跃上一株梅树,扑向墙头。   侍卫们也算勇武,两名侍卫抛下长弓,朝使女扑了过去。   长针连闪,两名侍卫连声惨叫,跌落地下,竟然对使女造不成一丝阻碍。   就在使女双脚落上墙头,正要发力掠下之际,就听见“砰”的一声,院子里闪过一道闪电,使女一个踉跄从墙头上摔落了下来。   张散和赶来的平正盛齐身扑上,将使女压住:“好贼子!”   邵伯温拎着转轮铳从假山后边闪了出来:“就知道这里是你的退路。”   宫中骚乱并没有持续多久,不到半刻钟,白河匆匆赶来:“听闻拿到了刺客?”   刺客已经被剥得一丝不挂,反绑在地上,连嘴巴里也被勒上了木棒,以防自尽。   刺客的肩膀上受了严重的创伤,邵伯温还给他挑出了子弹,包扎了伤口。   同样的,张散也露出了半身,上臂伤处扎上了纱布,衣服上都是血迹。   白河见到刺客身边的使女衣裳,假发,又见到他胯下那玩意儿,不由得脸色铁青:“正盛,提下去狠狠用刑!审!”   “嗨咿!”平正盛应了一声,拖着刺客下去了。   白河这才对邵伯温问道:“皇孙在哪里?”   邵伯温笑道:“皇孙睡得好好的,没有受到任何干扰。”   “是吗?刚才那道雷法……”白河说到这里赶紧合什:“竟然敢质疑上国先生,白河失礼了。”   邵伯温笑道:“无妨,走吧,进寝宫看看去。”   大家进入寝殿,鸟羽却躺在床上,睡得很沉。   白河对邵伯温问道:“这是……”   邵伯温从袖中取出一截香来,在火上点着,放到鸟羽的鼻子上方晃了两晃,就见鸟羽的鼻子轻轻抽了两下,然后就醒了过来:“爷爷……我刚刚梦到一个大花园,那里的花都好香啊……”   白河欣喜异常,孙子睡得这么沉,可是很少见的事情。   轻轻拍着鸟羽的胸口:“那就接着睡,好好睡。”   鸟羽说道:“那里有一个大水池,水池里都是云彩,我听见有人在云彩下叫我,便探身去看,一不小心掉回床上来了……”   白河赶紧说道:“孙儿你闭上眼睛,赶快入睡,说不定还能回去逛一逛……”   鸟羽乖乖地闭上了眼睛,白河嘘了一口气,带着几人退了出来。   来到偏殿,尚宫伏地请罪:“刺客潜入宫内,对国主不利,臣失察之罪,不容诛戮。”   邵伯温替尚宫说话:“此子手段实在是高明,也不能全怪尚宫,还请国主饶过她这一遭。”   白河点头:“你也是跟着太后过来的老人了,多年来一直谨慎,好在此番变故未起大碍……可搜过刺客的窝藏之处了?”   尚宫连连叩首:“宫中俱已搜查过,然而……没有奸贼的痕迹,便如同……如同每夜飞来一般。”   邵伯温笑道:“此子能够高来高去,要是在地上留有痕迹,尚宫肯定早已察觉,我看小国主寝殿上的大梁宽广,那上面,搜查过了吗?”   见尚宫瞠目结舌,白河斥道:“还不快去?!手脚轻点,不要惊扰到鸟羽。”   尚宫连滚带爬地去了,白河这才对邵伯温问道:“敢问上国先生,如何知晓宫中藏有刺客?”   邵伯温说道:“说是刺客,或者也不准确。”   “不过宫中藏有外人,其实从很多地方还是可以推断出来的。”   “后花园景色很美,水中藻荇招摇,但是出水口处的水藻却掉了一大块,虽然后来重新生长,但是新旧长短,到底有些不一样的。”   “那个水口很小,能潜入进来的,身法手段肯定是经过长期严格的训练,非常的高明。” 第一千一百零九章 妖师   “刚刚说过,要是刺客在居室内躲藏,肯定早已被发现,只有藏在殿宇的上方,才会不露行藏。”   “从水池出口处,到大殿上方,必定通过树木,宫墙,我一路查看过去,也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于是用定神香让小国主睡眠安详,将他移到床榻之下,让正盛着甲入宫后,将盔甲摆放到大殿之前。”   “桃宝甲全身披挂起来的时候,连面部,手背都有遮挡,因此里边有没有人,其实根本看不到。”   “我和节度在一路讨论痕迹,目的就是为了打草惊蛇,贼人见绳索一步步勒紧,不得不狗急跳墙。”   “而另一边,让正盛潜伏在寝帐之内,保护小国主,等待刺客。”   “刺客非常小心,因而肯定会留好后路,不过我也没想到他竟然如此高明,能够连续摆脱正盛,节度,宫中侍卫的三层拦截。”   白河合什:“多亏上国先生神机妙算,神术通天,否则还真就给这恶贼逃了。”   邵伯温眼神闪烁:“刺客入宫已久,却为何一直不对小国主动手,直到行藏渐渐败露,方才破釜沉舟地一击?”   白河对此也有些不解:“正是,这一点也是匪夷所思。”   “还有,刺客的武器藏在托盘当中,由无辜的使女带入寝殿,看似高明,其实是留下了线索。”   白河有些明白了:“凶手在宫中有势力?”   邵伯温正色道:“其实也容易推断,如果小国主遇刺,那最大的嫌疑人是谁?如果小国主正常龙宾,最大的受益人,又是谁?”   “如果这两个人,刚好还是一个人的话,呵呵呵……”   白河猛然站起:“三宫!他竟敢行此悖君大逆!”   邵伯温摆摆手:“这些只是猜测,相信很快我们就会有答案。”   很快,侍卫们进来了,寝殿房梁之上,果然发现了很多东西。   东西很古怪,除了刺客用的东西,还有很多黑布,上面绘画这狰狞的鬼怪,不少东西上还有符文。   邵伯温说道:“这些东西是邪法,有人要利用小国主睡梦之机,摄其心魄。国主你想,要是有人辗转之机,见到床边都是这些形象……”   说完又取过一段熏香,闻了闻:“无色无味,这东西却也古怪,宫里有饲养什么小动物吗?”   一名侍卫说道:“后花园里养着几只兔子,还有梅花鹿。”   邵伯温说道:“去试试,将兔子和鹿关到一间屋子里,用这个熏熏看。”   这时候平正盛进来了:“上皇,那人招了,叫千手丸,是一个和尚的侍者。他供出那和尚如今在醍醐寺挂单。”   白河目露寒光:“醍醐寺,乃是三宫的护持之庙!事不宜迟,正盛,召集北面武士,给我将醍醐寺围了!”   “嗨咿!”平正盛抱拳领命:“那三宫大人那边……”   白河呵呵冷笑:“不用管,我倒是希望他跟这刺客一样,狗急……跳墙!”   不一会儿,侍卫来报,梅花鹿闻过那种无味熏香之后,变得异常暴躁,踢破门板跑了。   ……   这一夜,京都注定不会平静。   北面武士的首领乃是源义家,也是屡立奇勋的好打手。   接到平正盛的传令,立即点齐了武士,包围醍醐寺。   中间还闹出点小插曲,源义家的儿子源义亲在日本嚣张跋扈惯了,现在来了个装备比他强,钱财比他多,靠山比他硬,还比他嚣张跋扈的平正盛,狐假虎威对着自己父亲发号施令,不由得大是不忿,当场就对着平正盛拔刀。   虽然被源义家及时制止,但是两人的梁子,从现在就算是结下了。   北面武士动作迅速,不到天明,此案的当事人尽皆擒获。   醍醐寺被围的时候,有一个叫仁宽的和尚企图逃走,被平正盛拿下。   经审查,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清楚了。   这个仁宽和尚,是白河的弟弟三宫大人的护持僧。   眼看自家主子无缘大位,他心急如焚,就企图镇魇鸟羽。   而镇魇鸟羽的目的,就是想要鸟羽自己惊悸而亡,这样白河就没有了继承人,只能传位给年富力强的三宫。   当然这是最好的结果,不过仁宽和尚也交代了千手丸,如果事有不谐,行非常之事也是可以的。   邵伯温入宫之后,通过蛛丝马迹的搜检,很快就怀疑到了房梁之上。   千手丸见即将败露,只好在膳房纵火,然后企图趁乱行刺。   仁宽和尚虽然遭受酷刑,却坚称此事与三宫无关,一切都是自作主张所为。   但是三宫是撇不清干系的,虽然逃过了一命,却被白河勒令闭门思过,其实是从此软禁起来,从此无缘皇位。   加下来就是老套路,清洗宫禁,抓捕逆党,日本皇室内部的威胁,彻底解除。   而三宫被软禁之后,邵伯温又开始作妖……啊不,捉妖了。   在邵伯温抽丝剥茧的调查之下,京都几处郊区的镇魇之所,以及蛊惑百姓的巫师,也被连接破获。   很多时候,关于平将门的传闻和一些古怪的现象,都是这些人搞出来的。   同时还抓获了不少的乱党,一时间,京都多处,爆发了激烈的反抗和冲突,平正盛有宝甲和神兵加持,一枝独秀,踩着人头登上了北面武士中的高位。   在平定京都之乱里立了大功,这娃也渐渐地开始不再迷信,平将门怨魂的传说,现在看来是那么的不靠谱,直到……   直到他在邵伯温的指点下,在京都北面一座神社底下,发现了一具巨大的骸骨!   骸骨相当的恐怖,骨架高达两米多,在普遍矮小的日本,这就是刑天一样的巨人。   巨大的头颅分明是人的骷髅,然而上嘴部分前突,显得非常的怪异。   头上长着两支大角,两枚犬齿也极长,如同虎牙一般。   骸骨还穿着一身破旧黑色的皮甲,大部都以朽败,然而其上平家的家徽,吓得平正盛狂呼大叫——将门前辈的遗骸!!还是妖化之后的遗骸!!!!   邵伯温飘然而至,在骸骨之上打出了几道符文,镇住了即将变化的妖骸,将平将门的怨魂锁在了里边。   然后浇上仙油,无明一举,将妖骸点燃。   黑烟汹涌,妖骸在大火中扭曲挣扎,巨大的头颅发出不甘的唧唧鬼语,似怨似咒,让周围的士兵百姓包括平正盛在内,全都跪地匍匐颤抖战栗。   都指望不上了,邵伯温和张散亲自动手,往大火中添加柴火,踏罡念咒,足足炼了三天三夜,将妖骸烧得踪迹全无。   大火过后,邵伯温命人拔开灰堆,在其地下一米多深的地方,掘出了一柄长剑。   长剑是日本剑的制式,不过只有剑条,也远比普通日本剑厚重长大,完全匹配得上大妖的身材,不过没有任何的剑装。   最为神奇的,是剑上密布花纹,还隐隐能够从花纹里边读出四个非蚀非刻的小字——“向化从吉”。   跟随船队一起到达日本,正在京都讲学的义天法师,认为这是平将门被邵伯温收服,表示归顺的意思。   白河听闻之后,认为那四个字,还是平将门对日本国的暗示——要得万世国祚,需要对中国宾从向化。   于是将那个地方改名为从化,建立起一个巨大的神社,供奉从化巨剑。   同时尊奉邵伯温为上国良师,献上谦卑的上表,表示愿意世代成为中国的藩属。   最神奇的是,此事之后,日本全国境内关于平将门怨魂作乱的事件,突然就平息了。   即便是再偶有传说,也很快会被人揭发是有妖人生事,将之举报抓获。   七月末,使团再次出发,这一次的目的地,是高丽开京。   京都万人空巷,拥到港口相送。   上国先生让白河解山林之禁,救民于水火,协助占断吉期,擒拿反贼,救治鸟羽,收服怨魂……短短一个月时间里,演绎出了一连串比西游记故事还要离谱的东游记。   日本变得安宁和谐,百姓欢声满野。   临去之时,白河命鸟羽送上了丰厚的礼物,恭恭敬敬地拜谢。   礼物之上,横放三条鹿脯,这是以师礼见大人。   妖师邵伯温,一举成名! 第一千一百一十章 矾楼   而与船队一同的,还有苏油命张散调拨给高丽的三千柄质地精良的三胴长刀和三千副甲胄。   胴,就是身体,能够一刀切断三具人体,称为三胴。   当然不能真用人体来测试,不过有老法子,用的是悬挂的整猪,而且也需要平正盛那样的高手才行。   而最新的消息也被后续的海商带到了京都,宋辽两国谈成了最新协议,两国准备在獐子岛上进行贸易,宋国的海关,将设立在那里。   为了安抚高丽,宋国对辽国做了大量的工作,答应给王徽三千套具装和兵器,今后每年还将赠送高丽一万贯的海岛租用费。   这个交易,金悌相当满意,大宋对小弟还是非常够意思的,而王徽也应该能够非常的满意。   因为这三千人的装备,是通过宋人得到的,那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大王会有一千种办法,让外戚李氏无法染指。   大王将会拥有一支真正属于自己的武装力量!   ……   汴京,矾楼。   “听说了吗听说了吗?大宋和辽国达成新和议了!”   “什么和议,协议!协商定议!战都几十年没打过了,没有战,哪来的和?”   “你个酸秀才就是喜欢挑字眼!听说了吗?我大宋吃了亏,苏鱼公都恼怒得差点掀了桌子!”   “哈?我说老哥,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时报看了吗?你哪里看出来我大宋吃亏了?”   “哈?不是吗?”   “米等一下……夫子!书夫子!”   一个身着襕衫,秀才模样的中年人走了过来:“几位老客,是要听书吗?”   “小二!小二给书夫子挂五十文的书费,记和瑞米店的帐!”   中年人微笑着拱手:“多谢老客了。”   和瑞米店掌柜是个胖子,指了指边上那个明显是外间客商的人:“把那期时报翻出来,给这位客官讲讲宋辽协议。”   中年人回到柜边的一个报架,报架上挂着几本报纸。   中年人取下夹着时报的报夹,来到商人的这一桌,翻倒六月二十五的那一期:“嗯,这里了……”   “咳,时报评论……”   “诶?夫子你先念原文,评论后说。”   “哦,好。本报讯,我朝与辽国于元丰三年六月二十五丙子,达成《宋辽岁币增订协议》暨《两国边贸协定》,其内容大略如下……”   等到一篇文章读完,书生才接着读到:“时报评论,此议于促进河北振兴,互通有无,帮助辽国,加深两国昆仲之谊,尽有裨益。然一时利钝,无益国家长计。民之膏血,入于他国,亦宰执之过也。”   “我的个去……这听着也没吃亏啊?”先前说大宋吃亏的那个商贾先不干了:“时报现在都这么大胆了?宰执之过,那也是以前宰执的过错,怨不得少保吧?”   “诶!这话说到点儿了!”和瑞米店掌柜的表示赞同:“要我看,这个协议真没啥不好的。”   “想想看,二十五万贯钱财,还是给我们留住了是吧?换成货品,那就是生意。”   “这一进一出一赚,是不是等于扣了一笔利润下来?你我都是做生意的,这道理不用多说了吧?”   外乡商贾点头:“就是这个道理。”   米店掌柜说道:“要我说少保这也是没啥好办法了。河北如今需要木头,听说辽国卖给大宋的木头,三尺径的一贯钱一根,比京中便宜五倍啊,这生意完全做得!”   外乡商贾表示困惑:“那为何有传言说少保掀了桌子呢?”   米店掌柜笑了:“这事情得这样想,少保是什么人?打夏狗,交趾狗,占狗,几十年里头可曾如此低声下气过?”   “一言不合,那就是干!手底下……耶,到现在得有二十万蛮夷的性命了吧?”   边上那个秀才也明白过来了:“应该是了!和辽国搞这两个协定,以往的宰执,那是求都求不来的,但是在少保看来,却尽落了自己的面子!”   “着啊!就是这个道理!凡事儿都得看人不是?”   米店老板口沫横飞:“就你我这点家底,一日能够赚到个三五贯,那就是老天爷开眼的大恩德了。可是要放在人家这矾楼,怕是支使跑堂都不够。”   “少保心气儿高,因此上就觉得是吃亏了,其实呀……打真宗爷起,我朝和辽国可曾有过这么有利的协定?”   边上一人也笑道:“还登报让老百姓都知晓!要真是吃亏不利,汴京城早就闹翻天了。”   “还是的!”米店掌柜说完又叹了口气:“唉,不过不管多给少给,到底还是岁币,也不怪少保闹心。要我说,咱大宋啥时候硬气一回,将这岁币给抹了才好!”   话题说到这里,能够参与进来的民间政论家就多了,大堂的知事见势不妙,走了过来:“列位,京中不比别处,这风头可是说变就能变。”   “虽然如今官家仁德,不禁舆论,可大家伙儿还是顾忌一下的好。”   “开封府的棒子,红黑两个色,那叫水火杀威棒,各位要是没有官身啊,到时候拿了去,治一个妄议之罪,为了爽嘴一时,亏待了自家屁股和脸面,可就划不来了。”   “少保是怎样的人物,岂是我等升斗小民可以置嘴?都收敛点啊……”   米店掌柜哈哈大笑:“狗日的樊老三,是怕自己受累吧?你们矾楼和方知味打老了擂台,现在却替少保说话了?”   樊老三不干了:“王胖子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挑拨我们和方知味的关系!你也不看看那里进出的都是什么人,真拿人家当饭馆儿呢?”   “嘿你别说,薛家冰雪这回可真是捡着个大便宜!你们说怎么少保连做冰雪都会?”   “啥意思?”王胖子明显是苏油的脑残粉:“有日子没听到少保的新鲜事儿了,怎么着,说说?”   樊老三讶异:“你都不知道这事儿?薛家冰雪推出一款冰奶油,少保嫌弃那东西占了两只手,给老掌柜的写了俩方儿,一个能将冰奶油固定在棍儿上,称之为雪糕;另一个是将冰奶油扣到一个蛋卷筒子上,称为蛋筒冰雪,那俩玩意儿,可卖大发了!”   “馋!你就是看着人家老薛的生意馋!”王胖子将扇子打开扇得呼哧呼哧的:“所以说老薛的人性比你强,少保才主动相帮!不像你,老偷人家方知味的菜色!”   “诶老王你这话就不对了!”樊老三顿时不依了:“人家少保都说了,我矾楼对于推广大宋饮食……那什么文化,是有贡献滴!对于各色新式调料的运用,那也是……嗯……有所建树滴!”   “他老人家还鼓励我们多研发下脚,肚内菜,比如我矾楼的蒜芥毛肚,凉拌鹅肠,糟鸭头,少保都赞过的!”   “行行行,该你得意!诶对了,樊老三,少保最喜欢矾楼的哪道菜啊?”   樊老三得意坏了:“这个你们绝对想不到,要不列位猜猜?”   “羊舌签!”“鳝鱼炒鲎!”“鹌子水晶脍!”“鸳鸯炸肚!”“五珍脍!”“奶房玉蕊羹!”……   “所以列位还不是老饕。”樊老三笑得不行了:“不过这菜也真是上不得台面,矾楼的菜单里边根本没有。”   “少保也最好的一口啊,你们打死也想不到——淋过辣米油的老卤兔头!”   “咿!那可怎么下得去嘴?不管了!少保吃得,老王我也吃得!来一份先看看!” 第一千一百一十一章 年终总结模板   七月,辽国大旱,宋国大水。   丙戌,彗星见,戊子,太白昼见。   老规矩,赵顼又开始避殿,减膳,诏求直言。   详定礼文所提出三条建议,其一,明堂仪注,御位于中阶下之东南,西向。这个方位是自曹魏以来,有司搞错了。   应当按照古者人君临祭的方案,伏请设皇帝版位于阼阶之上,西向。   赵顼从之。   其二,《礼记》曰:‘天子之席五重。’   今太庙祭祀几筵,皆不应礼。   请改用筦筵。纷纯加缫席;画纯加次席;再在左右黻纯设玉几,方为完备。   赵顼从之。   第三,明堂昊天上帝礼神之玉,当用苍璧。今用四圭有邸,不合礼制,请改用苍璧礼天。   有司摄事五帝,亦应当依大宗伯礼神之制,陈玉各仿五方之色。   这个如今南海拉过来的存货不少,什么颜色都有,从之。   从这次彗星的反应来看,朝堂似乎并不怎么热闹了,和王安石时代每次异变就导致群臣纷纷上房揭瓦的状态迥异。   只有一个检正中书户房公事毕仲衍,上了自己所修《备对》,其内容乃是从周代到汉唐一千多年以来,宰执要求百官年终汇报的内容。   所谓“冢宰令百官府正其治;小宰以叙受群吏之要。”   毕仲衍将历史上关于这个的内容分门别类,凡为一百二十五门,附五十八件,作成六卷。   书成,毕仲衍欲求赵顼御览,正好赶上赵顼求直言,于是特意上书。   然而赵顼一开始并没有重视,认为这是“臣备君问之书”,不当奏御。   只命中书、门下抄录,交纳执政收藏,让他们学会问问题,其余的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以苏油如今的地位,也收到了此书,一看不由得大为诧异。   这尼玛,不就是政府工作报告和各单位年终总结模板吗?!   于是苏油屁颠屁颠地跑去找赵顼,陛下这东西有用啊!   我们再加上一个来年展望,让各单位每年来上一份,参照上一年的报告,审查抽检,看他们前一年的承诺是轻是重,哪些做到了,哪些没做到,不就可以看出官员能否,施政得失,执行效率?   这是好事儿啊!   各地检察干什么用的?不就是干这个的吗?不是一直在抱怨受自身履历所限,不是所有业务都精通吗?   有了这个,让各部门先自行汇报,然后检察们不就能够按图索骥,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了?   赵顼也醒悟了过来,别说下头的检察,就连好些正任,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是太明白各部门的详细工作职责,大宋境内的糊涂官,那真不是一个两个。   难得有个明白人干了这件事,这就相当于让各部门明确了自己的工作职责,权限范围,还能对官员们做事多少摸出个大概脉络,对各地区各部门的职能差异也能有一个大体的判断。   此等良策,如何能够随便放掉呢?   然后问题就来了,这人是王珪手下,不出名啊。明润你如此看重,是跟他相熟?   苏油被问得懵逼,臣……臣也压根不认识这个人啊……   赵顼便叫流内铨的官员送来履历,一看我靠,老子手下还有这等能人?!诶明润,此人如今虽然挂职在中书,却是在令族兄手底下做事呢。   那就好办了,把苏颂叫来问一问吧。   苏颂到来之后,听闻是询问毕仲衍,躬身奏道:“陛下,毕仲衍归臣调用以来,制文字千万计,区别分类,损益删补,皆曲尽其当。”   “此子早年还未考取功名,以荫补入吏员,就曾经识破县里刁民的奸计,帮助县令除之。”   “给事中张问是毕仲衍的老乡,当时致仕在家,亲历此事,曾经夸赞他:‘谚云‘锄一恶,长十善’,君之谓也。’”   “中进士之后,因为学识出众,又得到了欧阳修和吕公著的举荐。”   “吴充为相,引为中书检正。凡从中问其事,必经仲衍然后报。”   “对了,听钱勰说奉命出使契丹时,辽主对此子也印象深刻,曾询问:‘毕少卿何官?今安在?’”   “钱勰回来翻阅毕仲衍出使辽国的记录,才知道毕仲衍在出使辽国时,宴射接连破的,让辽人惊异莫名。”   “辽主伟其姿容,让人悄悄去驿馆取了他的衣服丈量,特意为其做了一身新衣服赏赐。”   “当时毕仲衍参加的是辽国的元会大朝,回来之后,尽记其朝仪节奏,图画以献。钱勰也在臣面前称道过。”   “如今这些已然成为重要的外国制度史料,藏于太常礼院。陛下如有兴趣,臣可以给陛下送来。”   赵顼明白了,王珪与吴充不相能,毕仲衍是吴充提拔起来的干才,到了王珪那里就不得用。   真实情况是不但不得用,还被刻意打压。王珪曾经数求其罪过欲伤之,但是无机可乘,然而始终还是留滞不迁。   赵顼命王珪整顿六朝会要,王珪借口苏颂也急需用人,两边还要沟通交流,便一脚将毕仲衍踢去了那边,算是剔除出了自己的班子。   嫉贤妒能到给对手输送弹药的份上,也是没谁了。   事情大致了解后,赵顼便让苏颂将毕仲衍整理的辽国朝仪资料,还有《唐六典》里由毕仲衍整理的那部分资料,一并送上。   三日之后,赵顼突然宣毕仲衍问对,然后内中降旨,擢升毕仲衍秘阁校理,同知太常礼院,官制局检讨官。   同时下旨,毕仲衍所著《备对》六卷,乃是纲要;全文名为《中书备对》,共达三十卷之多。   中书分类加印,发放各部院相关曹,房,并外路州,县。   中书不及者,许各路官书坊自行翻刻。   着为格式,官吏每年按职责填写“瞻望”和“总结”,以为预案,计较得失,供各路检察备档稽查。   一时间,“士大夫家争传其书”,各路书坊纷纷“奉旨盗版”,毕仲衍之名,一夜之间天下尽知。   ……   乙巳,辽主以旱情严重,亲临上京群牧司西郊马场祷雨。   大草场上,牧草枯槁,只有临溪湿气较重的一些地方,还有青草。   小溪已经变成了细细一道水流,辽人为了得水,在溪中拦出了一道水坝,每晚拦出的溪水,勉强能够让马匹饮用。   为了搞好这个形象工程,耶律洪基拒绝了李拴住的合理建议,在上京周边一些山谷掘井,而是将之全部集中到了这里。   五口深井的天车,如今就架在了这里,根据李拴住的推断,今天将打穿水层。   黎明时分,上京城西门大开,鼓角声中,四万多骑兵簇拥着耶律洪基的仪仗,朝着西郊马场行来。   耶律洪基身侧,无数的萨满,僧尼,跳着乞雨的舞蹈,吟诵着经文,让这气派恢弘的场面显得多了一分热闹。   马队身后,是宗室,北院群臣,南院群臣。   随着队伍的行进,周边无数的部落纷纷加入,等到抵达西郊马场之时,整整聚拢了三十万众。   这是辽国特有的四时捺钵之礼。   天车上一个十来岁的小孩看到远处过来的人马洪流,从旗杆上溜了下来:“师父!他们来了!好多人!比眉山蚕市人都多!”   小孩是孤童,苏轼治密州,徐州,因为洪水饥荒,在两州整整收养了三千孤儿。   大苏被贬官之后,这些孤儿的生计成了问题,当地官府不愿意再接纳这些孩子。   大苏向苏油写信求救,苏油请示了太后,由慈善基金出钱,将孩子收容到汴京,杭州,眉山,继续教育。   李拴住很喜欢这样吃过苦的孩子,自家娃靠不住了,人家现在是西军高节度手底下的机要参谋。于是便挑了几个机灵的,带在身边,准备传授衣钵。 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五泉井   李拴住如今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刚在渤海打出了三眼油井,四通正在那里建炼油厂。   这就解决了河北大建设里一些急需物资难题,赵顼颁令嘉奖,擢李拴住虞部郎中。   在国外要讲国格,工部五品郎中,虽然是有职无事,那是要穿红袍的。   不过明明是文官的五品红袍,穿在李拴住身上,倒像是禁军的战袍,加上魁梧的身材和一把大胡子,手里拎着一把大扳手,简直就是悍将风采。   李拴住摸摸孩子的脑袋:“锣儿别闹,躲师娘那里去,小心给马踩着。”   锣儿表示自己很勇敢:“不,我保护师父!”   李拴住不禁笑了:“傻孩子!他们是来求咱们的,又不是来打战的,保护什么保护!”   很快骑兵列阵,将宋人营地围在了当间,一名辽国礼部官员,陪着辽国南院参知政事陈义过来:“拴住老兄,陈参政来看你来了。”   陈义是辽国的正牌士大夫,见到拴住不由得一愣:“大宋的笏板,从何时有铁制的了?”   李拴住闻言赶紧将手里的扳手扔掉,放下衣裳的前摆和袖子,从腰后抽出真正的笏板,顺便在头上一拨,两枚盘在一起的幞翅啪地打开:“刚刚等待贵国皇上到来的时节,抓紧时间调试天车。怎么着?这就走?”   一听就没受过正经的士大夫教育,陈义有些惊讶和怀疑:“听闻你是鱼国公的义兄,眉山土地庙七子之首,大苏小苏的弟子?”   陈义是见识过苏家人和苏家弟子的学养气度的,苏辙和晁补之,在辽国学界那是横着走的平趟,翻着滚儿的碾压。   可眼前这一位,嗯,不像宋国士大夫,更像辽国的宫帐皮室指挥。   李拴住“嗐”了一声:“那是少爷抬举,当时人都快饿死了,是少爷收纳了我们,教我们手自衣食,传授文字理工之学,其实亦师亦父。”   “我们不过是占了年纪大的便宜,少爷坚持要以兄弟相称,我们心里边是不敢自居的。”   “大先生和小先生,休假期间有时被少爷拉来给咱们授课,因此外间传闻我们是两位先生的弟子,其实就是粗识文字。”   “说是弟子,那怕不得笑掉士林的大牙,这个我们也是万万不敢认的。”   听了这番话,陈义反倒对这个粗直汉子颇为喜欢:“今日打出水来,有把握吗?我可是把前程都赌上了。”   李拴住说道:“临来之前少爷特意交代过,陈参政是大辽少有的明白人,也是商号的朋友,他早就仰慕。因此这几口井,一定要打好了。”   “其实昨晚就能出水了,不过按照参政的要求改到了今日,你看,这不天车都停了,顺便检修呢,保证万无一失。”   陈义笑了:“甚好,那请随我们来吧,陛下要见你。一回儿奏对注意言语,莫要失仪。”   三人来到了辽人的中军大阵,穿过还在努力舞蹈诵经乞雨的萨满和僧众,进入了一间极大的皮室帐篷之中。   耶律洪基带着皇孙耶律延禧正在接受群臣和部族头人的朝拜,陈义上前:“陛下,宋国虞部郎中,四通商号勘察司司长李拴住来见。”   耶律洪基招了招手,李拴住上前:“外臣李拴住,见过辽朝陛下,见过小王爷。”   人如铁塔,声若洪钟。耶律洪基最喜欢这等巨汉:“郎中倒是一副好身板,应当战阵厮杀,为国效力才是,宋朝这是将人用错了地方啊。”   李拴住躬身:“为将者,除了厮杀本份,还要料风定候,识察山川,智信仁勇严,缺一不可,至于体格身材,那只是基础。”   “拴住空有一身体格,奈何智慧不足,材识鲁钝,受教又晚。只好仪仗家传的一些伎俩,为国效忠而已。”   “不过小儿倒是颖悟,也继承了外臣的体格,如今在西军高节度帐下。”   耶律洪基笑道:“能说出这番话来,却也不是材识鲁钝。今日之事,看来是有成算了?”   李拴住自信满满:“只待陛下一声令下,一个时辰之内,五口井必将一起涌泉。”   “好!”耶律洪基笑道:“如果事成,朕不吝重赏!”   李拴住躬身:“如果陛下有兴,也可以移驾一观。”   陈义赶紧制止:“陛下不可,那是宋人营地,倘若遇到冲突,大失国体。”   “笑话!”不说还好,听闻此语耶律洪基立刻站起身来:“要是蒙壮士相邀,我身为辽主,在自己的国内还不敢入内巡视,那才是大失国体!”   “摆驾!朕要前去一观!”   来到宋营,耶律洪基看着五口巨大的天车,还有下方的牛拉辘轳:“这东西可真大啊……”   李拴住说道:“其实这井配上风力水车,已经可以使用了,但是少爷有交代,宋辽乃兄弟之邦,一定要给陛下打出最好的井。”   “因此我准备给陛下打穿水层,形成自喷泉,给陛下助兴。这样也能节省下五架风车,用于别处。”   耶律洪基很满意:“你要不说,我们也都不知道,难得你如此诚实忠勤。”   “要是能得到自喷泉,八千贯一口,那算是……我们占便宜了?”   李拴住拱手道:“这是天然的地利,也是陛下洪福,我们只是在商言商而已。”   “陛下下了订单,就算是我们四通的客户,能在不增加自身的成本前提下,给客户带去最大的好处,这是我们四通的经营理念。”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有此什么……理念,也难怪你们能将生意做到辽国来,这样的客商,我们辽国也是欢迎的!”   李拴住解下腰间的铜号:“那陛下,我们这就开始?”   耶律洪基又感兴趣了:“那是什么?”   李拴住将铜号献上:“哦,这是铜号,动静很大,我们约定号响为信,五口井同时开工。”   耶律洪基将铜号接过:“我能吹吗?”   李拴住赧然:“这个……还是有些技巧的,需要经过训练才行。”   耶律洪基将铜号交给他:“那就开始吧。”   李拴住将锣儿唤过来:“陛下吩咐,开工!”   锣儿将铜号接过放到嘴边,滴滴哒滴哒滴滴——   五口井边的壮牛开始拉动巨大的辘轳,辘轳有带动齿轮和铁链条,一路将动力传到天车顶部。   天车顶部的齿轮开始转动起来,提动绳索,将井底重达一吨的錾头提起了一段距离。   绳索转到一定程度,齿轮边上的离合器棘爪自动弹起,带动绳索的滑轮失去制动,錾头猛然落下,击打在井底的岩层之上。   李拴住得李老栓的真传,对岩层厚度的判断精准异常,不到一个时辰,五口井下的岩层被先后击穿。   耶律洪基还在把玩铜号:“这是犀利的军器,我辽国可以大用啊……”   就在这时,五口泉水几乎同时喷涌而出,足有半人来高!   陈义大喜过望,舞蹈匍匐:“陛下亲临,五泉献瑞,天佑大辽,万世永昌!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十万人一起伏地跪拜,声震天地:“天佑大辽,万世永昌!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拴住用铜碗接过一碗清泉,献给耶律洪基:“陛下。”   耶律洪基心神激荡,将清水朝天上猛一泼洒:“先生神技!此天佑大辽!许众官民以水相沃,自行取饮,祈求上苍降雨,解我旱情!”   接下来就进入了狂欢,五口喷泉水势很旺,沿着地势合流成一股,然后流入到小溪当中。   小溪的水一下就大了,很快将之前拦起的水坝出积出了一个水塘,然后漫过堤坝,朝下游流去。   三十万人马齐齐涌向溪边,不少人下到溪中,用清泉相互泼洒,人马的笑语嘶鸣,汇聚成了欢乐的海洋。   群牧司的官员们为了给自家皇帝助兴,将厩中的骏马尽数放了出来,马儿们久渴之下,情不自禁地朝着溪流奔去。   耶律洪基在李拴住的陪伴下登上天车高台,见到这幅壮观的场景,忍不住拉起李拴住的手臂:“郎中你看,我大辽可盛壮否?”   李拴住很老实:“士马精强,人民归心,陛下实乃大辽英主。”   就在这时,天车下传出一个痛哭的声音:“天亡我也——”   耶律洪基顿时大怒:“谁?!” 第一千一百一十三章 室尚书   宫帐武士从观礼的辽国臣子里边揪出一个老头来,打去帽冠,推到地上。   耶律洪基怒气冲冲,人还没到地面就在喝问:“燕五,何人敢御前造次?!”   韩燕五赶紧过来扶耶律洪基下天车,低声道:“室尚书乃室昉后人,还请陛下稍息雷霆之怒,宽容室氏后人一二。”   韩燕五乃南京步军都指挥使,辽国最著名的汉人大臣韩德让之后。   韩家是辽朝除耶律氏,萧氏之外的第三大家族,如今已然出了三个王爷,四个节度使。   室昉更是辽朝的大功臣,历仕太宗、世宗、穆宗、景宗、圣宗五朝。景宗保宁年间拜枢密使,兼北府宰相,加同政事门下平章事。   圣宗统和年间,与韩德让、耶律斜轸同辅政,改革时弊。   统和九年加尚父,十二年卒,赠尚书令。   临死前举韩德让自代。生前死后,为辽国的强大贡献了举足轻重的力量。   耶律洪基稍息震怒,来到室纯面前:“老尚书是见不得辽国好吗?”   室纯以头抢地:“陛下,大宋如今的机械之力已然精绝到了此等地步,天文仪器,钟表,无一不是其国力的展示。”   “今日这五口井,岂是辽国力所能及?宋国已然崛起,其势雄浑难当,陛下尚且不悟吗?”   耶律洪基不以为然:“老尚书要我悟什么?”   室纯忧心如焚:“陛下!苏辙使辽,以铁弓破的,其人素不以弓术见长,而能健射百步,依赖的不是人力,而是精良的器械!”   “我朝民众自幼鞍马,十六年方可成为合格战士,而宋国凭借这等器械,数月之间,便可让农夫士子,成为堪比我朝射雕手一样的精锐。陛下,真的尚且不悟吗?”   说完伸手朝斜上方一指:“这凿井用的天车,其齿轮契合如天生,万斤的机械,一人都能够拨动。”   “以数牛之力,便可驱动千斤的錾头,如此省力便捷,一车之力,可省百户日汲。”   “大宋每多一口这样的井,就能多出千亩良田,每多一架这样的车,就能省出数百男丁。”   “那些人再装备上百步不失,力透重铠的强弓劲弩,会是何等的强盛?!陛下,尚且不悟吗?!”   耶律洪基淡然道:“那以老尚书之见,却又当如何解决?”   室纯白发披散,状若疯狂:“要不遣人入宋,卑辞厚意,向宋朝求学理工之技,让大辽也能凭借自己的力量,造出这样的天车,打出这样的深井。”   “要不,就趁如今宋朝还没有完全觉醒,河北空虚之际,发举国之兵,跨过黄河,决战汴梁,一统天下!”   “你老糊涂了!”耶律洪基暴怒:“澶渊之盟以来,两国不动兵革八十年,如今岁币新议刚刚达成,我大辽一年因此多得二十五万贯!”   “萧禧议开边市,以东珠药材贸易,又是十余万贯!这还没有说到木材大宗!”   “今日凿井,大宋本可以欺我不知,然李郎中不以异国君臣,坦言相告,才有了这五眼能够自喷的神井,可谓是不遗余力。”   “彼待我以至诚,我待之以狡险。要是以这样的方式取得天下,天下人又会如何看待我大辽?如何看待我耶律皇室?!”   “陛下!”室纯哀告:“如今已然是决死之日,陛下今日不听老臣之言,他日必悔之无及!”   “拖下去吧。”耶律洪基怒极反静:“要是尚书想要做伍子胥,那朕……可以成全你。”   韩燕五无奈,一挥手,武士们将室纯拖了下去。   室纯还在一路挣扎,声音还从营外传来:“陛下!陛下再容臣一言……容臣一言……臣虽死无憾啊……唔……”   “陛下!”却是陈义和李拴住同时发声。   陈义恐怕李拴住煽风点火,赶紧接口:“陛下,室尚书年事已高,一向勤谨。大辽南院工部诸事,料理得井井有条。仿造宋人汲海车,虽然效力不如,但也堪用,国家盐政,因此收入大增。”   “尚书于天文地理无所不精,是我大辽难得的人才。今日冲撞冒犯,也是忠心之故。望陛下怜他老迈,饶过他这次,许其戴罪效力,成全室家代传忠谨之节。”   耶律洪基不搭理陈义,转头看向李拴住:“郎中刚刚有话想说?”   李拴住躬身:“陛下天威,令外臣战栗,辽朝君臣议论,我一个外臣本不应插嘴。”   “然而事涉皇宋,尚书甚至欲使陛下南猎,外臣不得不为大宋说几句话。”   耶律洪基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李拴住说道:“不过先请陛下暂时收摄雷霆之怒,今日乞雨之期,不宜有血光之灾。”   耶律洪基不耐烦地对韩燕五挥了挥手,韩燕五感激地看了李拴住一眼,赶紧向营外奔去。   李拴住这才说道:“外臣本是理工出身,室尚书对理工之学如此看重,看来与外臣乃是同道。”   “但是外臣要说的是,尚书对理工的作用,似乎也看得太重了。”   “我们家少爷给我们授课的时候,曾经谈论过辽,宋,夏三个国家。”   “辽国的立国之基是什么?是骑战。”   “骑战之军,日进百里;千里转徙,不过旬日。”   “这理工就算再强,难道还能真造出木牛流马来?或者能造出射程千里的弓箭?”   耶律洪基不免好奇:“鱼国公?给你们讲这个的时候,他自己几岁?”   李拴住哑然:“呃……少爷的能为,是不受年纪限制的,当时好像刚从大理国回来……九岁吧?”   “九岁?”耶律洪基都傻了:“九岁孩童,能对诸国国情鞭辟入里?”   “呃,少爷看的书多,反正我就没见他有手里边没书的时候……不过辽境里边,外臣一路看来,小小年纪能奔马射箭的可也不少。”   这个耶律洪基可以得意一下:“那是,朕九岁的时候,已经可以策马如飞,猎杀过好几头黑熊了。”   李拴住拱手:“这正是外臣想要说的,就算是乡下小孩摘果子,都知道舍难取易。”   “两国的国情不同,立国之基不同,四民比例不同。”   “辽国孩童,襁褓就在马背上生活,宋国孩童,五岁开始诵读诗书。如果我朝因为看到辽国骑兵强盛,就要效仿辽国,建立国策,让百姓废弃良田,改行畜牧……陛下,你会不会觉得这是一个笑话?”   耶律洪基怒容顿解,甚至还有一丝莞尔:“要真是那样就好了,说不得提兵南下,解民倒悬。”   “外臣就是打个比方,陛下万万使不得。我朝君臣,断不会荒唐至此。”李拴住老实,赶紧解释。   耶律洪基笑意越来越浓:“我也只是跟你打个比方。”   “那臣就放心了。”李拴住躬身,接着道:“那反过来说,宋国理工就算再强,又值得辽国效仿吗?让孩子们在马背上琴棋书画?还是放弃游牧强国之基,坐下来和我朝士大夫论道?”   “哈哈哈……”耶律洪基终于笑出了声来:“朕在辽国,也听闻你们蜀人诙谐,但是你们的那个小先生一副大人君子的模样……倒是郎中你不错,说的话浅显有趣,但是全是道理。”   李拴住倒是没有想到耶律洪基是这般反应,我很诙谐吗?少爷都说我古板呢……   算了,接着说:“少爷当时还跟我们分析,一个国家的发展,一定要契合那个国家的国情。大理虽然以儒佛相杂治国,那也是有人家的国情在。”   “而大辽设南北院分治,更是非常符合辽国的国情,也是辽国君臣的明智之举。”   “反观西夏,一个君主兴夏制,一个君主复汉制,翻来覆去颠三倒四,还不如干脆不治!”   “哈哈哈……”耶律洪基又忍不住了,笑完之后才跟李拴住耐心解释:“那是我朝太宗设立的制度,所谓兼制中国,官分南北。”   “以国制治契丹,以汉制待汉人。北面治宫帐、部族、属国之政;南面治汉人州县、租赋、军马之事。因俗而治,得其宜矣。”   “西夏那边……的确是差了点意思。” 第一千一百一十四章 救灾   李拴住躬身:“正是如此,弃己所长而不用,却去学人家擅长的,村中的木匠泥工都知道这事情干不得。”   “就拿做蜡烛来说吧,辽国制一支蜡烛所费五十文,宋地一支五文,即便加上运输费用,獐子岛上也不过三十文。”   “这样还比辽国自己制造便宜差不多一半,要是陛下因为辽国自己造的蜡烛比宋国的贵,就一定要造出比大宋便宜的蜡烛来,花费无数的钱财搞技术搞材料……有那些钱,为何不去扩大牧场,蓄养牛羊,生产自己特产的奶酪呢?”   “再拿奶酪与大宋换蜡烛,不比自己弄来得划算?”   耶律洪基点头,这道理还是浅显易懂的。   李拴住接着说道:“再说我大宋,自澶渊之盟后,便与辽国交好,国内如今虽然说境遇好过前些年,但是也只是刚得温饱。”   “河北的景象,想必贵国君臣心中都有数,对了陛下,你卖给我国的木材,真的不便宜啊……”   耶律洪基笑着摆手:“今日不说这个,郎中休要旁敲侧击,那是谈定的条约,无可更改。”   李拴住只好接着说道:“占城分裂,三州请求附宋,我朝一直拒绝接收;直到其国内乱,老王出逃,再次举国相托,我朝还是予以拒绝;最后是其国国民推翻了暴政僭君,数十万人血书泣告,大宋见其又有内乱征兆,这才收了占城,小心安抚。”   “所以我朝真不是见利忘义,好战穷兵之国。理工之学,我们也是用于生产。室尚书认为我朝将来会对辽国不利,外臣不敢说他昏聩荒悖,但至少,他的确不了解我们国家的国情。”   “不过听说尚书是名臣之后,又同为理工一脉,外臣想替他求一个情。”   “尚书跟我朝景润学士,啊,就是我们土地庙小妹的夫婿有几分像——聪明,但是有些迂执。”   “虽然学问因此得以专精,但是以为世间事全都可以用学问来解决,却又大错特错了。”   “比如外臣这点取井之术,看似神奇,其实对于国政来说,又比得上治理一州百姓,整顿一部兵马重要?这点自知之明,外臣还是有的。”   耶律洪基怒气已经完全消散了,对身边的臣子说道:“看看,如此神术还谦逊坦诚,这才叫真有本事儿的人。”   “室纯那点学问,也就是在我辽国横一横,不就是想让朕高看他们工部一眼吗?仗着有点本事就忤君,华佗什么下场?”   群臣的心都放了下来,耶律洪基的脾气他们都清楚,脸色平静言语和缓,那就是真动了杀心;   反过来要是喊打喊杀,那反而没事儿了。   想了一下,耶律洪基说道:“下了他的尚书差遣,赶到南京去,他不是看重理工之学吗?那就在那里也给朕办一所理工学校,朕等着他培养出人才!”   陈义大松了一口气,老头的命可算是保住了:“陛下宽宏,是臣等的福分,室纯必定会感恩戴德,戴罪反省。”   就在这时,耶律洪基感到脸上落下了什么东西,接着,周围群臣的衣服上,都出现了一些小点子。   不知道谁首先狂喜地喊了一声:“下雨了!”   紧跟着所有人都欢喜得忘记了礼仪,在越来越大的雨势里狂喊:“下雨了!吾皇万岁!真的下雨了!”   《蜀中杂记》:   元丰三年七月,辽主御上京西郊马场乞雨。宋工部郎中李拴住掘井,得五泉。   辽主命群臣沃水,须臾雨下。   拴住建言,西山广植林木,则五泉不涸。   辽主大悦,易西山名五龙岭,建治神泉县。迁东南两京三千富户以实之。   广起园林,宫室,于五泉立树玉蟠龙,吐水逾丈,推滚金球,奇珍异巧为饰,崭然北朝之盛。   使归,上以拴住体对得宜,并渤海开油田之功,赠名擎,拴住乃为字。   擢皇家理工学院院士,宝文阁待制,工部侍郎。   朝野一时以为荣遇。   而以理工得阁职,擎乃有宋第一人。   ……   “快!快!”   连绵的暴雨之中,一支全骑军新军部队,在老将郭逵的率领之下,一路向东狂奔。   同样的军队还有四支,分由种诂,折克柔,折继祖,童贯统帅,奔赴各处黄河大堤。   七月,大宋河东路,河南路,河北西路,京畿路,迎来了连日大雨。   几路主要河流沁水,洛水,惠民河,河水暴涨。   汴京城西南一带,出现了倒灌现象,开封府衙西南的宝镜湖,面积扩大了三分之一,已经侵入到了街面之上,就连衙门一带,都垒砌了沙袋,以免湖水灌入府衙。   西南宜秋门一带,以及苏家的可贞堂,都面临水淹的危险,苏家的数十万册藏书,文物,珍贵的刻版,全部转移到二楼保管。   苏油第一次组织起了自己的仪仗队,就是让张麒在西南市井当中抽了一百四十位青皮,看守可贞堂。   此举倒是给吕公著解了围,城中人心惶惶,不少流氓想要趁乱打劫,西南城的流氓都被苏油给组织了起来,受灾最重的地区,反而最安稳。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都是读书人,现在屠狗辈给读书人看场子,倒是尽心尽责。   赵顼也非常的紧张,虽然河渠司,都水司今年很早就给出了预报,预期会有大洪水,自己事先也调运了大量的麻袋,水泥,部署在了解州至大名一线上的重要防区。   可是天公不作美,上游陕县,河阳,通过黄河送来的情报,今年最大的一次洪峰,即将在中路大雨中过境。   六十年一遇!   苏油上奏,如今最大的事情,是救灾,朝廷一切事务,均需要为救灾服务。   中书,三司,枢密院,需要从行政,物资,人力上,做好一切救援准备!   蔡确,李肃之,冯京同时上奏,表示愿意予以最大的配合。   赵顼当机立断下旨,水情紧急,军机处全权提取此事,一切与水情有关的章奏,请示,不必经过中书,直接送抵军机处,交鱼国公苏油统筹,对皇帝直接负责。   苏油提举防洪期间,奏事可不经合门传报,直入大内!   苏油也不客气,直接点名要人——中书,参政蔡确,章惇;三司,副使薛向;枢密院,副使孙固,这几人我要用,加上军机处原有的文官班子,成立抗洪抢险指挥部。   此外,皇宋银行,四通商号会计司,抽调统计,会计人手。   皇家理工学院,抽调机械,化工,工程骨干。   皇家军事学院,上四新军全体动员备战,打破常规,自带干粮,移师卫州王供埽,滑州鱼池埽,濮阳曹村灵平埽,大吴埽,小吴埽,商胡埽,全力抗灾。   这是规模达五万人的大调动,京师防御力量为之一空,王珪急得直跺脚:“万万使不得,我朝尚未有过拱卫之军参与救灾的先例!”   苏油都懒得跟王珪客气:“我朝也没有过这般素质优良的新军!河决之患,岂亚于兵事?其后的灾难,胜过十场兵灾有余!”   “有这么强大的力量不用,却放任灾情蔓延,有这样的道理吗?”   “新军不发铳弹,他们自己有工兵铲!只带上工兵铲,沙袋,干粮,相公有什么好担心的?”   王珪如何敢开这个先例,脸色都白了:“京畿防卫却又该如何?万一……”   苏油说道:“京师还有三畿四辅,高功绘,高公纪兄弟整合厢军已然完毕,由他们来拱卫京师即可。”   冯京一咬牙,决定与苏油同担这个干系:“陛下,上四新军,以保家卫国为己任,臣相信他们,也请陛下信任他们!” 第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上堤   蔡确也站了出来,他出于是对未来形势的判断,和对苏油的了解:“臣也同意,新军只要不发铳弹,不成大患。而且都是从英烈子弟,或军勋卓著的将士中选拔,是精英中的精英,忠诚也无可挑剔,臣也信任他们!”   赵顼如今对自己把控朝堂和军队的能力也具备相当的自信,终于下定决心:“此议可行,只是四部新军,各由何人统带?”   这是底线,宋朝讲究兵将分离,调兵是枢密院的事情,遣将是皇帝下令,也是制衡武人,避免出现藩镇和反叛的举措。   苏油拱手:“军机处的几位老将,郭逵诸人,陛下以为如何?”   赵顼大喜,对呀!连童贯也派出去,给老子监军!   养军千日,用在一时,上四新军经过数年锤炼,早就渴望着建功,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第一个敌人,竟然是滔天的黄河水!   于是就出现了数支骑兵冒雨狂奔的情形。   回到军机处,苏油直接宣布进入战时状态,一切休假取消,一切岗位必须十二时辰有人,伙食团加夜宵,从今天起,他将吃住在军机处。   军机处是苏油按照后世标准打造的一个部门,响应速度堪称如今世上第一,只一转眼间便运作起来。   第一道命令,沿河州县,一切以水情为重,地方留驻军力,全力配合官府,不得借故推脱!   第二道命令,河情以六十年一遇为标准,迁移可能受灾的群众到高处躲避,组织壮丁保护百姓财产物资,如有盗抢事件发生,特殊时期,地方官员,可权宜处置!   第三道命令,各级官员,需严守职责;检察人员,需要严厉监督。如发生脱逃,怠职,趁灾打劫百姓等事情,各地检察可以越两级上报。一经查实,就地追夺出身以来文字!   然后就是连续不断的发出命令,上游到陕州,下游到清州,上游水情一日一报,下游水情三日一报,通过传递方式送达,不得有误。   违者不分地方官员还是军方人员,一律按军法从事。   此次防汛的重点——濮阳,内黄两地,由都水司宋用臣,河渠司窦仕全权负责,一切力量,均需予以配合。   郓州离濮阳最近,郓州工业基地,除准备自救以外,必须全力往濮阳运送物资,组成技术工人队伍,援助河北。   皇家理工学院,立刻组织精干队伍,由陈昭明亲自带队,随大军一起出发,充任临时工程技术人员。   仅用了十天时间,各地奏报先后传来,所有队伍,全部就位!   苏油每日里都要奔波于黄河大堤和军机处,监察水情,收集资料,制定应对措施,发布命令,协调各方,向赵顼报告。   上游的洪峰报告是通过一种很神奇的方式送下来的,就是最早在渭州构建的信鸽系统,以及如今水师普遍采用一种方式——灯号旗语。   信鸽系统是四通商号贡献出来的,这个系统一般单位来干的话,维护费用比较大,但是对于物流满全国主要干线的四通来说,旅途运输就是顺带的事情,主要就是饲养和选育鸽子的费用。   这个系统让四通能够及时掌握全国物价,每年调剂价差带来的收益,不可胜计。   灯号旗语受天气和地形的影响比较大,即便有了望远镜和光照明亮的铂金喷灯,以及玻璃镀银反光镜,信号也只能传播五十里的距离。   好在开封到濮阳的灯号系统也是军机处主抓的重点工程项目,开封到濮阳三百六十里,七个灯塔可以传递。   黄河流速行洪期一秒三米,洪峰从开封到濮阳,时间是十八个小时。   这七个灯塔,能够给大宋赢得十多个小时的响应时间,加上上游巩义洛口仓到开封的七个,能够挤出整整一个对时!   多一天时间撤离疏散,就能够拯救无数的生命!   七月二十六日,元丰三年黄河最大一次洪峰经过开封府。   开封府紧张到了极点,苏油直接上了黄河大堤。   他的身边,就剩下一个程岳守护。   大堤上垒砌了沙袋,无数民夫在衙役和理工小组的带领下继续加高加固。   大堤里边,苏油当年开发出来的良田,已经出现了内涝,理工小组拿着长达四米的木杆,在大堤下四处巡查管涌之处。   这是苏油点开的金手指,后世新闻联播里反复说,他虽然经历过村上简单的抗洪抢险,没有亲历过决堤溃坝那种灾难,但是对这东西的恐惧,已经深入到了骨子里边。   水泥派上了大用场。   水泥预制件,速凝芒硝砂浆,在前几次洪峰过境的时候,基本上将危险之处都过了一遍。   但是苏油还是要求继续保持搜索强度,坚决不能懈怠。   趟着泥水来到大堤上,一个油布棚子,就是临时指挥部。   这里也是难得的一处稍微干燥的地方,横七竖八睡满了疲惫至极的娃子。   理工学院的人才都是苏油的宝贝,在前几次洪峰的时候也发挥了关键的组织指挥作用。   就连吕公著都大为敢动,亲自给衙役们下了命令——你们可以睡泥地,娃子们得睡干地;你们的命可以丢,娃子们的命丢不得!   苏油看到这场景眼圈就红了,苏迈和苏迟也在里边,国子监和皇家理工学院,平日里吵吵嚷嚷互怼,甚至私下里还邀约到树林子里边干仗,这些苏油都是知道的。   可是他们的血都还是热的,苏油呼吁“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呼吁国家,国格的概念到了今天,第一批自觉拥护的,就是年轻的士子们。   如今,他们齐心协力走到了一起,共同为保护汴京,尽一份自己的心力。   一个年轻人穿着两浙路流行的蓝布工装,正在棚子里忙碌,阅读资料,摘录汇报。   不过从发髻和玉簪能够看出,这是一个读书人。   洪水,就在离他五米远的堤下。   见到苏油过来,年轻人站起了身,行了一个儒生的礼节:“夫子。”   称苏油夫子,大约就是皇家理工学院的学子了,苏油问道:“辛苦了,每次都来去匆匆,还没问过你是哪一届的?”   那学子愣了一下,转眼就明白了过来:“学生不是皇家理工学院的,学生是太学生。”   “哦?你叫什么名字?不是理工学院出身,但是统筹规计,颇见章法啊。”   那学子躬身:“学生刘正夫。虽然在太学,平日里也常与维康,伯充请教理工之学,蒙两位世兄不弃,倾囊相授,所得颇多。”   苏油点点头:“你好像一点都不紧张?”   刘正夫取过一张汇总表:“现在雨已经停了,水位已经达到最高点,算起来,现在这个洪峰正在我们脚下,不会再大了。”   “而且通报刚刚过来,上游的洛汴渠口泄洪功能都还没有使用,洛汴渠也算是完全保住。从洛阳到汴京城的运河,没有受到大水影响。所以学生虽然信息不足,但是私下揣摩,这次洪水,也就这样了。”   苏油心里对这个年轻人非常欣赏,不过面子上却一点没有显露出来:“很好,推断得不错,不过黄河治理,重点还是在下游,在河道由南改北的那个点,濮阳。”   刘正夫躬身:“学生明白。”   苏油又巡查了一大圈,分别听取了开封府,河渠司,理工学院,厢军的水情和抗洪汇报,对一些问题做了指示,这才又回到棚子里,对刘正夫说道:“过来就是特意给你说一声,你的判断很正确。”   “开封,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在不影响洛汴渠工程的前提下,保住了。”   刘正夫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多谢夫子还特意来告诉学生。”   苏油拍了拍刘正夫的肩膀:“该是我多谢你们才对。不过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再坚持几天,到洪峰彻底过去,我们还有卫生整治,恢复生产等许多工作,到时候还是要依靠你们学子的力量。”   “先走了,陛下还等着听汇报呢。”   刘正夫一躬到底:“学生恭送夫子。”   苏油走了几步停住,又转回头:“想起来了,‘污尧天舜地之德,殊失官体;毁金马玉门之贵,徒较民生。判发遣仁义之乡,严加编管。效巢父许由,不得佥书;比伯夷叔齐,夺绝俸禄。’——你的大作,我读过的,写得很漂亮。”   刘正夫一下子就愣在了当场,喉咙里有些哽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苏油却已经转身下堤去了,程岳在后边紧紧跟随。 第一千一百一十六章 澶州   回到军机处,苏油将喷过魔芋胶的细麻雨衣脱了下来,取下斗笠挂在厅外,又坐在门槛上脱去雨靴,倒出里边的积水,一边脱湿裤子一边喊:“元长!把我的干衣服拿过来,薇儿说的巡视完回来得换成干衣服,否则风寒容易入骨……”   蔡京拿着一叠干衣服过来,低声说道:“陛下在厅上。”   “啊?!”苏油吓得跳了起来,不顾自己光着腿赤着脚:“陛下,你怎么来了?我还准备整理完就入宫汇报呢。”   赵顼在厅边的椅子上坐着,对这滑稽的一幕却一点都没有觉得好笑,眼睛里反而有一丝湿润:“先更衣吧,国夫人的话必须听的。”   “那……陛下稍待片刻,容臣整理一下。”   片刻之后,苏油才恢复了大宋当朝一品的体面,步入厅中:“臣苏油,恭迎陛下。”   赵顼拉过一张椅子放到自己的对面:“坐下说吧,所以还是要出宫啊,宫里每次见你都是衣冠整洁,差点让我以为,开封府压根就没有水患呢。”   苏油也不敢推辞,屁股挨着椅子边坐了:“给陛下道喜,此次洪峰已然过了开封府,至少开封以上,我们完全守住了。”   “最关键的是运河工程没有受到耽误,诸道闸口尽皆完好,沈括与吴安持奏报,洪峰过后,便要抓紧重启工程,确保年底前完工。”   蔡京端了两杯热姜茶过来:“陛下,国公这是国夫人交代的,巡堤下来,要换上干爽衣裳,饮一杯热姜茶。”   苏油接过,老实喝了。   赵顼想了一下,也捧起来,喝了一口,感觉还不错,然后双手捧着杯子:“章惇他们呢?”   苏油说道:“都有一摊子事情,蔡参政在联络中书,将给各路行政官员的指令颁布下去,主要是接收和准备物资,组织人力,安排救援部队等事宜;”   “我怕光下命令不行,便让章惇沿河巡按,严加督查去了。”   “薛副使正在调集舟船,南海纲运的漕船入京,耽误了一个月的粮食在陈留,我们准备让这些船利用回程,带上京中药物,然后经过陈留的时候,正好再带上这批粮食,一道运往郓州,作为抗灾和灾后救济的准备。”   “孙副使在统筹京中厢军轮流上堤守护的事宜。”   “晁补之会骑自行车,现在就在三司,中书,枢密院来回跑,文书工作也是他在负责。”   “我和蔡元长轮流坐阵,我不在的时候,这里就是元长掌总。”   “军机处的日常工作,我们也尽量不拉下,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吧。”   赵顼嘘了一口气:“朕在宫中,都不知道你们这么辛苦。听说吕公著将开封府都戒严了,特意过来看看。”   苏油躬身道:“这些都是臣等分内之事,让陛下关切,臣等惶恐。好在如今事态都还可控,陛下当镇之以静,给臣工和百姓们信心。”   赵顼说道:“那我需要请太后还宫吗?”   苏油说道:“这个暂时倒也不用,不过对外可以宣传,太后在开宝寺,是为河北百姓祈福。”   赵顼喟然长叹:“河北啊……河北……”   “陛下。”苏油拱手:“人事我们已经尽了,剩下的,只看天意如何。”   “就这样坐等?”   “洪峰已经过了开封,下游濮阳能不能扛住,九个时辰后便见分晓……现在……我们真的只有等了。”   赵顼站起身来,在厅中踱了几步,最后站在厅中那幅巨大的地图前,看着河北地图上的黄河和虚线标示的故道:“那朕从现在起,也吃住在军机处,朕和你们,一起等!”   ……   数日之前。   昏黄的河水,携裹着上游的泥沙,树木,偶尔还有人畜的尸体,从澶州城边的大堤边滚滚东下。   这里是当年宋辽两国澶渊之盟所在地,如今却成了黄河大堤最危急的地方。   内黄,商胡,两处大危机经过都水司和河渠司一年来不遗余力的疯狂赶工,连续扛过了三次洪峰,经受住了考验。   然而在澶州这个本来不该出现问题的地方,现在却出现了问题!   地方官员联手豪强侵吞了救灾物资,让赶赴到这里的童贯三千新军,无物可用!   童贯是宦官,地方官员还集结成一股力量,和童贯相对抗,对救灾工作消极怠工,连组织百姓迁移到安全地带都不愿意,还煽动百姓对新军的恐慌情绪,给救灾工作人为制造障碍。   童贯也没时间和官员们扯皮,好在新军还自带了一批麻袋,于是一边自己组织新军战士们展开救灾工作,一边向濮阳的友军求助。   官府,指望不上了!   战士们心里的情绪很大,几个队正跟童贯请命,这帮子贪官和他们手下那帮州军,老子们出动三百人,空手都能拿下,都卫,干不干?   童贯腮帮子咬的一鼓一鼓的,连同稀疏的胡须都在抖动:“现在还是扯这些烂皮的时候?陛下给我们的任务是什么?都忘了?!”   一名队正喊道:“都卫,弟兄们手里都没材料了啊,沙袋也眼看就要用完了!”   童贯问道:“上游消息过来了吗?”   队正哽咽着道:“过来了……第四次洪峰马上就过来了,比前三次都要大!”   打捞队的一名成员恨恨地喊道:“这帮狗日的官吏豪强!连舟船都不给咱们!”   童贯阴森森地说道:“他们在等着决堤,好弥灭自己的罪证,再将罪过推给河渠司和都水司呢!这帮子官,已经黑到了骨头里边了!”   队正说道:“他们就不怕陛下开罪?”   “开罪?”童贯冷笑道:“河堤决了,陛下首先开罪的是我们,是少保!到时候泛区需要安抚,还不是得继续用这班子狗官和豪强?”   就在这时,一帮子百姓挑着担子,背着背篓奔过来堤上,为首一名老汉高声喊道:“军爷,军爷们还好吧?咱们给你们帮手来了!”   童贯迎了上去:“老人家你们来干啥?不是叫你们赶紧撤离吗?”   老汉将箩筐卸下:“筐里边有黍饼,粗糙了些,军爷们莫要嫌弃。这么几天庄汉算是看明白了,那帮狗官根本就没打算管我们的死活!”   “反倒是军爷们在筑堤抗洪,秋毫无犯,之前那些,都是狗官们在瞎说!”   童贯大喜:“吃的先不说,现在土石木料等物资急缺,最大的洪峰马上就到,乡亲们有办法吗?”   老汉扭头,不舍地看着堤下的田地和远处的村子,最后还是一跺脚:“拆房吧!”   人群中一个汉子喊道:“爹!”   “闹什么闹?”老汉杵着扁担:“忘了七年前那场大水了?大堤保不住,村子就能保住了?!”   “大壮,现在就回去,一半人拆房!一半人砍林子,村中女娃婆子编草席,军爷们都在救咱们,咱自己还不能救自己?就坐家里等大水冲来一起死?”   童贯当机立断:“那就不多说了!这就去拆房,砍林子我们也拿手!老人家你放心,新军怎么给你拆的,大水过后,还怎么给你建起来!”   当大壮带着新军来到村中开始拆屋子的时候,又是一帮人赶了过来。   “干啥呢干啥呢?!”一名红衣幞头的官员带着一班衙役赶了过来:“你们都住手!”   童贯冷眼看着面前这官:“叶通判,这是村民自愿的。”   叶通判冷冷一笑:“笑话,自古百姓,有乐意让官兵自愿拆屋的?你们这是胁迫民意,制造事端,毁坏民宅!是乱军叛贼!”   童贯傻了,干你娘,文官的奏报这样写上去,朝中大佬们信谁? 第一千一百一十七章 章大黑心   大壮喊道:“俺爹说的……”   转眼就被一名衙役一藤鞭抽到脸上:“老子就是你的爹!这里有你泥腿子插嘴的份!”   周围新军将士顿时不忿,蜂拥而上:“干什么打百姓?”“都卫,干吧!”   一个战士喊道:“老子是新军,还能受这气!”   童贯听见这话,突然反应了过来,一拍大腿:“对呀!老子们可是新军!”   顿时挺直了腰板:“捧日新军,列队听令!”   只一转眼,一起来到村上的五百新军唰唰列为五排。   叶通判有些胆怯了,色厉内荏地喊道:“你们要干什么?要造反吗?!朝廷章程说得清楚,新军到处,需得听地方官府处置!”   童贯都懒得理他:“烈士之后,给老子出列!”   一小半战士从队伍里站了出来,重新列成了两排。   “老子就说这扣子总也解得开……”童贯将手背了起来:“都跟老子听好了!你们的父兄,为了国家百姓,血沃沙场,给你们挣下了一份忠烈之后,响当当的名声!”   “进入军中,陛下是如何待你们的?每日里教官是怎么操训的?”   战士们一起怒吼,声音压倒了远处堤外的涛声:“竭力尽忠,保家卫国!”   童贯狞笑道:“你们就是孤忠精锐,天子羽林!就算杀官,陛下看在你们父兄的面上,也绝不会坐视刀笔之吏抄舞文案,颠倒是非!”   “能将烈士之后逼反,老子倒是要看看,到时候陛下的板子,会打到谁的身上!”   “下了他们的器械,全部给老子绑到大堤上去,要是决堤,让他们第一个喂王八!”   这下战士们来劲了,这帮杀才在京中都是横着走的角色,出来澶州受了好些天的窝囊气,之前那是有军法压着,现在上官终于松口,那还有啥好说的,狞笑着就朝一帮已经吓傻了的衙役们扑去。   就在这时,远处响起了当当当的锣声,一队打着旗牌的人马疾驰了过来。   一位紫袍大员从马上跃下,身手矫健:“住手!造反了你们!”   后边澶州知州也跟着气喘吁吁地奔了过来:“干什么?!参政在此!”   叶通判如蒙大赦,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也不管这位是谁先搞上一状:“上官!太守!你们也看见了,这帮兵匪煽动携裹百姓不说,还不听劝诫,强拆民房,如今还要擒拿我们,这……这是要造反作乱啊……”   知州在旁边拱手:“参政,情况怎么样,你也亲眼所见,这新军的路数我们不知,穿着器械都不像军人,地方上也不敢冒然将仓储物资交于他们,结果新军兄弟们就急了。”   “现在参政来了,事情也明白了,我这就让州府调运物资,你看可好?”   章惇笑了,对童贯一扬下巴:“道夫,能容忍到现在,可不像是你以前的做派啊?”   童贯满脸讨好地堆笑:“参政来了,我们可算是有主心骨了!”   “咱出来就是一兵头,上四新军又是陛下的脸面,可不得那啥……军民鱼水,秋毫无犯,还要……严守纪律,服从命令不是?”   章惇说道:“怕是你想乱来,战士们也不依吧……”   童贯嫩脸一红:“哪里哪里,参政这回可真是污蔑好人……”   章惇笑道:“其实这事儿吧,关键是拿到证据。只要证据确实,苏明润都说了,权宜处置,可行军法嘛……”   童贯笑意更浓:“想来参政已经拿到了?”   章惇点头:“人家趁你们在这里忙活的时候,在城里搞得鸡飞狗跳的,勉强凑齐了亏空,你在这里拆房子,人家可是在城里卖家产呢。”   知州和通判的脸色越来越白,这尼玛,在城中的时候你章子厚可是答应要替我们遮掩的!   就听章惇笑盈盈地继续说道:“这不怕跑了大鱼,特意将刘知州和唐检事也请了过来吗,还不拿下?”   “得嘞!”童贯一挥手:“拿了!”   刘知州顿时变色,破口大骂:“章子厚!你个反复无义的小人!”   唐检察也喊道:“你逼迫我们出卖家产,弥补亏空,说好了不追究的!”   章惇一脸的无辜:“那是为了保住你们的家小,可没说要保住你们啊!诶我说了吗……”   假装回忆了一下:“我好像真没说过,对吧?”   新军战士兴奋惨了,三下五除二将三个当官的按倒在地,还指着衙役们怒喝:“扔下器械!”   “全部给老子们跪下!”   “军爷醋钵大的拳头可不长眼睛!”   “你个直娘贼的还不老实是吧……”   “哎呀军爷们别打别打……”   衙役们何曾见过这等凶神恶煞的场面,平日里欺负乡农还成,现在军爷有了参政撑腰,哪里还敢造次。   噗通噗通跪倒了一地:“爷爷们饶命,小的们混口饭吃而已,太守的话也不敢不听啊,爷爷们饶命啊,饶命啊……”   刘知州,叶通判,唐检察还在痛骂:“章子厚你不得好死……你陷害五品大员,我们要上章参你……须知上面还有王相公做主……”   童贯讨好地对着章惇躬身,低声说道:“参政,要不要将这仨狗贼的臭嘴堵上?”   章惇不以为意:“刚刚不是说了吗?行军法啊……这死人还用得着堵嘴?”   童贯都吓傻了:“真杀?”   “哎哟……”章惇斜眼看着童贯:“童都卫好大肚量!还要留着他们打御前官司?不错,很勇敢!既然你这个武职中官都不怕,那我老章一个文人,更不怕。”   童贯心里头痛骂章惇心黑手辣不要脸,但是一转念想还真特娘的是道理。   朝中大佬们除了一个苏少保,谁正眼看过咱?还不是官官相卫?   中官在他们眼里,就是天生的罪囚一般,要是武职在身,那还得罪加一等。   难得老子理直气壮为国为民一回,还要惹一身骚气?   不杀,直娘贼的留着过年?   新军都没带兵刃,只有他还挂着骑刀,一咬牙唰地拔了出来:“杀!”   叫上几名军士,大踏步上前,拖着狗官去到树林子里,紧跟着就是数声惨叫。   再次回来,童贯还刀入鞘,对着章惇一拱手:“奉参政令,完事儿了!”   “哈哈哈哈……”章惇开怀大笑,从怀里摸出三道判状:“不对哟,你刚才……好像忘了这个。”   童贯额头上冷汗唰地就下来了,章子厚,你狗日的坑我!   要没有这东西,回头章惇一翻脸,告诉陛下说童贯这厮没有任何命令就擅杀了一州前三号人物……   老子长满一百张嘴,却是跳进身后黄河都洗不清!   就算是陛下都回护不了,自己的这颗狗头,还不得赔给那三个狗官?   心下不安,嘴巴就有些发干,眼前也有些发黑,可怜巴巴地看着章大黑心:“参……参政,可开不得这样的玩笑……”   章惇笑呵呵地将判状递了过去:“拿去收好,别说我老章坑你。”   你直娘贼的都快坑死人了好吧?!   伸手刚要去接,章惇却又唰地将判状收了回去:“等下,还有件事儿。”   “还……还有什么事儿?”   “借五百军士与我,我要回去接管澶州!”   “全体都有,听参政招呼!”这回倒是贼爽快。   “是!”   章惇这才将判状重新递了过去,童贯小心翼翼地接过,还直不顾脸面打开一一看了,确定上边的确都留有参知政事的大印,这才揣进了怀里。   抹了一把汗,连连拱手讨饶:“参政,下次有什么指教,咱们直接说行不?我童贯难道还能不听你老人家的?”   章惇点头微笑:“孺子可教,记住以后做事情啊,不要落下瑕疵。走了!”   说完转身上马,带着五百新军,扬长而去。 第一千一百一十八章 十六时辰   剩下童贯孤零零地站在村口,欲哭无泪。   远远观望的,还有一群懵逼又兴奋的百姓。   你走!你特么走得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不要再跟你这狗日的打交道!   这尼玛文人的黑心肠,全都是七曲九弯还带钩的!   《蜀中杂记》:   元丰三年七月,河汛危急,开封衙外水积盈尺。   太后移宫,上不安寝,都下三惊。   鱼国公苏油提举河防,使参政章惇代军机巡按。   惇飞骑入澶,察太守刘祚,通判叶知祥,检察唐铿贪墨河款事。   乃虚为顾拂,命三人以家资填弥。   收储既足,铁证亦锻,即诱三人于堤上,命童贯斩之。   迫借贯新军五百,回掌守任,一州震粟。   于是始调木石,征发工役,澶堤得保。   鱼公闻之叹曰:“子厚必能杀人,大苏前言,信不污也!安天下于谈笑,挽狂澜于既倒。命世之臣,概谓此乎?”   ……   汴京,军机处。   苏油拎着两个搪瓷饭盒,进入厅中。   军机处内院,五十名新军内侍身着新式的修身军服,腰跨武装带,匣子里清一色的转轮铳,将内院守得水泄不通。   这是苏油知道赵顼决意在此过夜,通知宫掖赶紧调来的。   将两个饭盒放在桌上,苏油一一打开:“陛下,器皿粗鄙,味道却还不错,你将就着用吧。”   赵顼接过筷子:“都是什么菜?”   苏油将饭盒里的小盘子一一取出来:“凉拌黄瓜鸡块,油焖茄子,虾仁白油冬瓜,我让食堂给陛下加了一份皮蛋。”   说完将饭盒底部的粥倒在饭盒盖子里:“天气大,喝点绿豆粥。”   赵顼问道:“你的呢?”   苏油将自己的饭盒碟子也一一摆在桌上:“臣一样的,不过鸡块少些,黄瓜多些。”   赵顼其实没有什么胃口:“这一晚上,难熬啊……”   苏油其实早就有些饿了:“我们已经做完了能做的一切,于今就只有安心等待。陛下就好好用餐,好好睡觉,即便明日有最坏的消息,到时候也有充足的精神应对不是?”   苏油与赵顼同龄,两制以上的官僚之中,能够如王安石那般得赵顼信赖,能力如今比王安石看起来还要能渥,同时年纪又和赵顼相仿的,也就只有苏油了。   所以君臣二人的关系,在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相处起来有些古怪。   似乎不是君臣,而是身份相对平等的两个朋友。   比如现在桌上这两份饭菜的摆法,换做大宋高太后向皇后以外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敢这样跟皇帝一个几案上搅饭勺。   赵顼知道苏油对自己很尊重,处处都在维护他,但是偏偏在一些细节之上,却又时常疏忽。   反观朝中大臣,表面恭敬非常,举止合礼,而内里皮里阳秋,将自己都列入算计范围的,那是多了去了。   如苏油这般赤诚相待的,真不多,同龄的,更是绝无仅有。   虽然君臣间已经不能如当年在金明池畔垂钓那般相互揶揄胡闹,但是苏油给他这份难得的“待遇”,绝对值得珍惜。   不知不觉间,赵顼其实对苏油已经非常依赖。   见到苏油眼巴巴地望着他,赵顼知道自己不动筷子,苏油是不会动的。   虽然自己并无食欲,还是夹起一条鸡块:“吃吧。”   “好。”苏油也开始动筷:“臣可是真饿了。”   赵顼筷子一动,也就停不下来了,真如苏油所言,器皿不行,但是味道是真的好。   凉拌鸡块里的麻椒油刺激着味蕾,这样的菜式,宫里御膳房也是不敢做的。   和苏油一起也吃过不少次饭了,只要不是御赐,而是由苏油做东,那就一定有惊喜。   而且两人间还有默契,那就是客随主便。   赵顼赐宴,苏油就跟着赵顼玩“食不言”;苏油做东,赵顼也跟着苏油边吃饭边说话。   又挑了一块皮蛋:“明润,你说,会发生最坏的结果吗?”   苏油说道:“陛下,根据下游的资料汇报上看,情形在两可之间,现在只能相信陈昭明,宋用臣,窦仕的能力。”   “不过我想让陛下放心的是,我们大宋,对于最坏的结果,已经做好了充分的预案。”   “什么意思?”   苏油说道:“哪怕是发生了决堤,我们也多了这么多天的准备,还多了十六个时辰的及时响应时间。”   “我们已经将百姓迁到了高处,我们的船队,正带着药品和粮食赶往郓州。”   “就算是发生最坏的结果,但是其造成的后续影响,也绝不可能出现过去那般人民无粮可就,千里流徙,沿途倒毙的惨况。”   “各地常平仓,转般仓,义仓,经过一年来的整治,已然重新丰足。”   “军机处已经将预案指令下达到各级,一旦出事,即可开仓接济。”   “沿河可能的决堤处,我们都部署配置了军力,他们不仅是救灾的力量,还是安定人民的力量。”   “中书,三司,枢密院,政府在此次事件当中高效联动。其运转效率,统筹能力,政令下达的速度,非是以前,面对这样的艰巨时刻时可比。”   “军队的素养,担当,决心,保家爱国的精神,也非以前这样的艰巨时刻可比。”   “皇室,士林,农工商学,各阶层的民心凝聚,为陛下尽忠竭力,对政府帮助体谅,这种一方有难,八方齐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责任感,更以前这样的艰巨时刻可比。”   “所以陛下,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因此,我们不怕。”   赵顼心中的紧张突然舒缓可下来,然后,发现自己也有些饿了。   ……   黄河,曹村埽,禹王庙。   庙宇很破败,那位中华历史上因治水而登上神位的人物,如今残破的身躯披着一身的尘土,正用忧伤的眼神,看着面前忙碌的一群人。   大宋治水最高部门,都水司提举宋用臣,站在神像之前,眉头深锁,满脸的忧色。   陈昭明在一边的黑板上用粉笔唰唰唰地运算,看样子实在构造一个函数。   一旦进入运算状态,陈昭明就如同一台冷冰冰的机器。   “啪。”粉笔折了,陈昭明将粉笔扔掉:“有没有干点的?”   “来了来了!”窦仕拿着两盒粉笔跑了进来:“才烤干的……”   一名理工学院的学子奔了进来:“山长!上游数据来了!”   “多少?”陈昭明抬头问道。   “洪峰过汲县,持续时间三个小时,河边的水流速度,从二点九米每秒,增加到三点二米每秒!河心从三点一米每秒,增加到三点六米每秒!”   陈昭明从窦仕手上的粉笔盒里抽出一支粉笔,将黑板几个单元擦去,然后填上数字:“一组二组,算!”   这是皇家理工学院根据多年采集的详细河情资料构造的函数,两个小组的组长开始将之分解,然后将计算单元交给组员。   组员们利用算盘啪啪地算出数字,交还给组长,组长将新得到数字填进去,然后继续分解简化成算式单元,重新交给组员。   陈昭明扭头问宋用臣:“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小组一位成员看着神龛上的红木座钟:“按照现阶段流速,还有……十六个小时。”   很快第一小组的数字出来了:“报告山长,根据计算结果,洪峰将再现有警戒水位之上……二点一米。”   “报告山长……”第二小组声音变得有些迟疑和沉重:“我们也是……二点一米……”   宋用臣噗通一声跪倒在大禹的坐像之前,捶胸嚎啕:“十年之功,毁誉一旦!你个狗日的贼老天!为什么不再给老子一年!再给老子一年时间……黄河大堤就保住了,河北就保住了啊……完了,这次全完了!”   陈昭明摇着头,颓然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地说道:“不会的,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土地庙里所有人,都是新人沉重,窦仕急切地问道:“学士,还能想想办法吗?物资还有……”   “没时间了……人力也已极竭……”宋用臣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中官,一时失态宣泄,鼻涕眼泪还挂在脸上,人却转眼恢复了过来,木然说道:“没用了……六十年一遇,八个时辰,就算是神仙降世,都无法将曹村埽增高这么多……”   语气中,充满了哀莫大于心死的味道。 第一千一百一十九章 《瓠子歌》   将头上乌纱摘下,抹了一把脸,宋用臣对窦仕说道:“永之,回去告诉陛下,就说罪臣无能,辜负圣恩,靡耗国用,结果却是一事无成……”   “使河北人民再临漂没,用臣罪大于天,无可恕赦。”   “告诉陛下,理工之学,湛为神器,万万不可因臣之败,就认其无用而弃之,坚持下去,自有后来,终将见功。”   “可惜臣是没有这个福分,继续为陛下效力了。”   窦仕说道:“司判……”   宋用臣站了起来:“通知种将军,让军士学院的娃子们,和你们一起撤吧……我这就去曹村埽上,与大堤偕亡,以谢天下。”   “且慢!”陈昭明突然扑倒庙内的大桌之上,在地图上寻找起来,一边对小组头目喊道:“将洪峰净增高度减少三分之一,再算!”   “啊?”理工小组的组长傻了:“为何?”   陈昭明怒道:“别问为何!算!”   说完将宋用臣和窦仕拉到了桌前,指着地图上一处地方:“这里!《瓠子歌》!知道吗?”   窦仕说道:“瓠子决兮将奈何?浩浩洋洋兮虑殚为河。武帝那首吗?”   陈昭明说道:“就是这里!汉元光三年,河决濮阳瓠子口,移道东南,注钜野泽,通淮河、泗水,泛滥成灾。”   “如今的瓠子河,经鄄城、郓城、梁山、阳谷、阿城、茌平,东入济水!”   窦仕难以置信地看着陈昭明:“学士是想……是想……”   陈昭明一拍桌子:“炸开瓠子口,通过汉武帝时决口的故道泄洪,可以分掉黄河这次洪峰的水势,保住曹村以下!”   窦仕吓得脸色惨白:“那是汉朝最严重一次水灾,河决瓠子口,入兖州钜野泽,再注淮、泗入海。遭受水灾的有整整十六个郡,无数的良田被淹,庄稼被毁,人为鱼鳖。”   “武帝亲自率领十万人上堤,以白马,白璧祭河,命将军以下亲负木石,终于恢复了大禹故道。”   陈昭明说道:“对,所以连地方都不用另找,因为那里有一处地标——宣房旧殿!”   汉武帝“复禹旧迹”之后,为了庆祝此次抗洪胜利,曾经在瓠子合垄处,建造过一座宫殿,赐名为“宣房”。   而那一次治河工程的胜利,对于汉朝来说,还有另一项重大的意义——那是人类能够战胜咆哮狂野的黄河的标志。   也正式以此次事件为契机,水利灌溉工程,开始在汉代普遍展开,迅猛发展。   司马迁曾在《河渠书》中这样写道:   自是之后,用事者争言之利。   朔方、西河、河西、酒泉,皆引河及川谷以溉田。   而关中灵轵、成国、渠引诸川。   汝南、九江引淮,东海引钜定,泰山下引汶水,皆穿渠为溉田,各万余顷。   它小渠及陂山通道者,不可胜言也。   现在,陈昭明要将黄河大堤炸开!   宋用臣已经心丧如槁木,形同木偶,而窦仕,却被震惊得呆若木鸡。   理工小组的组长兴奋地站起身来:“山长!更换参数,水位将从二点一米,下降到一点七米!”   “一点七!”宋用臣突然醒了过来:“什么一点七?”   陈昭明说道:“通过瓠子口分洪入巨野,梁山泊,从淮泗入海,只要能分掉三分之一,曹村洪峰高度将降低到现在水位以上一点七米!”   “我看看!”宋用臣趴到了地图上,可一转眼有沮丧了起来:“不行……要是一个不当,就会变成汉代瓠子口决堤的大灾难……”   陈昭明说道:“因此要控制好时间节点,还控制好决口大小!”   “既要让瓤子口在洪峰经过时,分流程度大到下游曹村不至于决堤,又要保证洪峰过后,决口没有扩大到不可收拾,可以及时再次堵上!”   宋用臣一脸的茫然:“这……怎么可能做到……”   陈昭明走到黑板前,飞快地刷起了黑板:“现在就是赌,如果不赌,洪峰到来,孙村,曹村,大吴,小吴,不知道决哪个,无论决哪个,灾难都比炸开瓤子口要严重得多。”   说完开始列式:“上游汲县,洪峰过境一共多少时间?准确!”   小组成员立即报告:“三点三小时!”   “鄄城到濮阳多少公里?”   小组成员开始紧张作图计量:“到濮阳约一百五十里,到郓城两百三十五里。”   陈昭明唰唰唰地计算起来,最后将粉笔一撅:“来得及!濮阳到鄄城,路途上要花费两个小时,而洪峰将在五个小时后经过瓤子口,我们还有三个小时的时间确定爆炸地点和炸药当量,如果现在立刻出发,来得及!”   窦仕担心地道:“即便如此,水过梁山泊,有可能危及郓州!那里不容有失!”   陈昭明说道:“我们还有别的办法吗?无论大水从何处决堤,最后都要注入梁山泊!在瓤子口分洪,我们至少还多了一个巨野泽容纳洪水!”   “干!”宋用臣匆匆将地图卷起来:“去叫种山长!这事情没有他们干不了!”   听说要炸堤,种诂都傻了,你们特娘的是都水司,叫你们治河,你们最后告诉我不是造堤而是炸堤?   陈昭明说道:“现在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解释了,我们只有三个小时的时间,一分钟都耽误不得。”   “现在我们需要的是爆破的专才,还有快马,要和洪水抢时间!”   说完从怀里取出一张空白的敕令:“这是少保临行前给我的空白敕令,上面有军机处的大印,说是缓急之间,可当一用,这个责任我来担!”   “你少特娘的扯淡!”种诂大怒,一把抓过敕令来扯得稀碎:“当世第一聪明人,少保把你惯得都快毁了!”   “景润你记住,少保在,你我就算被陛下发配新宋,他都能够捞我们回来。”   “少保要是不在了,墙倒众人推,我们全特娘的都一起陪葬!”   “这个事儿,我担了!王君万,带着炮三班的人过来,还有,赶紧派人找郭胖子!”   不一会儿,炮三班全员到齐。   “带上三百斤硝化棉和起爆雷管。注意分散携带!一切听从陈学士指挥!立即准备”   “是!”   “那谁小钱,你就别去了,留在我身边当参谋,这边还有好些事儿呢。”   钱谷踏前一步,昂首挺胸:“报告山长!炮三班共同进退!钱谷跑步不行,但是射御乃君子六艺,骑马没有问题。不会拖累弟兄们!”   种诂想了想:“好吧,随你了!”   一个呼哧呼哧喘气的大胖子跑到人前边来:“报……教头郭淮……到!”   “你!你怎么又胖了?!”看到郭淮,种诂的心都要碎了,目光中都泛起了心疼的泪花。   咬了咬牙:“只有老子的乌骓和踏云紫才驮得了你这只猪!牵走,跑死了算求!”   一群人跑去准备去了,种诂看着郭隆肥胖的背影挥了挥拳头:“郭宝贝!你狗日这次要是不死,回来不叫你瘦上三十斤,老子种字倒过来写!”   ……   京东西路,郓州城。   与后世不同,如今的郓城,完全就是一个水城,从汉到唐,经五代到如今,滔滔的黄河曾经有数次大的决口,最后倾泻到梁山脚下,在郓城的西面形成一个巨大的湖泊,并与上游的古巨野泽连成一片,形成了一望无际的大水面,号称八百里。   而梁山泊的上游,是从汴渠经过开封之后,在陈留西北面分出来的一条漕渠,叫广济渠。   广济渠连通五丈河,漕船通过这条水道,经过梁山泊,可以直达郓州。   而梁山泊的水,经过郓州之后,又将一条天然的河流——济水,作为出口,经平阴,历城,章丘,博兴,东流入海。   除了这条东西走向的漕渠,郓州同时还是南北漕渠的重要枢纽,通过密布的水网,可以连通整个河北东路与河北西路,上接大名,真定;下连兖州,济州,徐州,淮扬。   所以这是一个四通八达的大水运枢纽,当年苏油将工业基地设置在这里,可谓是眼光独具。 第一千一百二十章 王克臣   因为有巨大的下游水网和上游巨野泽,梁山泊两个大湖,因此即便是前年黄河决堤,也没有让郓州城遭遇到过大的损失。   王克臣来到郓州的第一件事,却是在离城不远处大修湖堤,这一点,引来了地方官吏和士绅们的不满。   黄河大水,郓州人却是一点都不担心,对于王克臣天天巡视河堤的举动,也是颇不以为然。   但是王克臣心里忧惧如焚,因为离京之前,苏油一再叮嘱过,如果黄河一定要决口的话,那跑不出两处地方,北内黄,南濮阳。   决内黄,相州,大名府,会成为一片泽国。   决濮阳,那就是跑不掉郓州。   苏油的前瞻性眼光,对于王克臣来说不啻乌鸦铁嘴,言必有中。   既然他都那样说了,郓州又如此重要,那就来不得一丝丝的侥幸。   为了防洪,王克臣甚至不惜将整个州府临湖一面全部搬迁到了另一面,相当于将郓州城整个向东移动了两里,坐落在了地势更高的地方。   这件事,消耗了王克臣极大的精力和人品,好在虽然官吏和士绅反对,却得到了以四通为主的工厂主们的大力支持和资金,物资援助。   远在汴京的苏油对此表示大力支持,通过皇宋银行给王克臣运作到了五十万贯无息贷款,用于购买水泥,炸药等急需物资。   老百姓们以前上工的积极性不高,那是因为朝廷给的工钱不够。   王公这样的冤大头可是比洪水还要不容易碰到,工程虽然急,但是工料钱却给得宽松。   有奶便是娘,干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跟随王克臣巡视的通判,到现在都还在苦劝:“明公,濮阳到郓城相隔那么远,而且如今已经将城池都移到了高处,城外还有那么大的一片水面,就算再多的水都装下了。”   “之前三次洪峰,黄河大堤安若磐石,连日大雨,梁山泊水位也没怎么上涨嘛……”   “就算前年决堤的那次,水也不过是刚刚到达城外,遭灾的,都是靠湖一圈的田地,工业基地大部分还是好好的嘛……”   大宋地方官员的设置,通判其实就有制约知州权力的意义在里边,于是地方上的一二把手之间,明显就存在政治博弈。   苏油在地方上的做法,一向是明确分工,各负其责,公使钱全归二把手支配,自己一文钱不沾,政治权力经济利益,给的让二把手无话可说。   王克臣倒是用不着,他的身份也很特殊,既是勋贵又是文臣,因此敢跟他闹,他能闹得比你还厉害。   当了文臣的勋贵,你当就一定会跟你讲理?   比如在郓州城基建工程款项使用之上,王克臣监视得异常的严格,审批一支笔,所有使用必须他批准了才算。   对于那些无理的,一看就知道是为了贪墨好处的用度,王克臣不但不给批,还要将提议的人叫过来,在大庭广众之下痛骂。   但是对于民夫,王克臣工钱却给的非常的丰足,丰足到与四通建造里边的工人同样的水平。   这道政策,在搬迁沿湖村庄入内地的事情上,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沿湖村子的地,基本都是一年淹一次,从水退开始抢种,到水来抢收,年年都是如此。   一旦哪一年水来的早一些,或者退得晚一些,那沿湖百姓日子可能就难熬,得靠摸大闸蟹度日。   河北地界,人均土地不是问题,只要能让东边那些土地不断水源,老百姓自己都愿意搬。   因此王克臣在郓州,与几任前任的作为都大不相同。   他们都大兴工业,而王克臣,却一脑门子扎到了水利和农业上。   要说通判对王克臣多有意见,那倒也不对,不过是夹在了士绅和王克臣之间,不好做人罢了。   王克臣笑道:“你可得了吧,又是谁让你来敲边鼓了?城北那些地给我看死,一丁二十亩那是上限,别跟我扯什么地块零碎不好管理,我要的就是这个零碎!”   “尤其是家中几兄弟的那种,地块坚决不得相邻,现在虽然觉得有些麻烦,过上几年,才知道我老王的好!”   兄弟间土地相邻,其实是最容易其纠纷的,而且清官难断家务事,这里边也极容易牵扯到父母赡养,照顾子侄,偷移边界,酒桌上的承诺酒后不认等诸多是非,一旦扯起来,那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王克臣是能臣,早就对这些看得透透的了,兄弟间土地连成片,还有个问题就是极容易形成势力,欺负周边弱小,最后成为兼并势力。   而士绅们之所以反对王克臣,就是因为这一点,这样从各个方面增加了他们以后兼并的难度。   通判赧然笑道:“是是,明公此举自有深意,岂是外人可知。不过下官乃是为明公计较,之前命民入刍揵,明公使富人输三分之二,如今分田上又拿不到任何好处,难免有些怨言。”   王克臣停下了脚步:“笑话!城北分地,是按照拆迁占地面积进行相应补偿的,他们真的吃亏了吗?”   “当年范讽就任郓州通判,治理河防时,就曾经上言‘贫富不同而轻重相若,农民必大困。且诏书使度民力,今则均取之,此有司误也。’”   “他不但自己这么干,还奏请‘因请下诸州以郓为率’,朝廷当时可是听从了的。”   “老夫不过也是萧规曹随而已,富户们多输三分之一,那是老规矩。真当老夫这个进士是骗来的?不知道郓州城这些典故?”   “更何况,大头是人家四通商号,啊,还有少保运作而来的皇家慈善基金,皇宋银行无息贷款……诶老夫就要问了,真要老夫行王安石之法,他们心里头才舒坦是吧?”   “不不不……”通判吓得赶紧摆手:“不是这个意思……”   “还是的!”王克臣这才说道:“不要得寸进尺,要知道老夫可进的手段还多得很,而他们可退的,那就没有多少了,所以大家还是老实拉扯着,能过就过吧。”   “是是是……”通判彻底老实了:“这不是怕工役过多,引来朝中非议,影响老明公的考绩吗……”   王克臣笑道:“这个还真别怕,苏明润说得好,郓州这地方,工业已经起来了,但是一美遮了百丑,很多事情该做的都没有做。”   “这木桶能够装多少水,不是看最长的那块桶板,而是看最短的那块。前年都那样了还不警醒,老天爷一般不会给咱们多少次可以重来的机会的!”   见通判没话了,王克臣这才说道:“王陵埽那里,物资准备得妥帖了?”   通判拱手道:“有了明公主持修建的甬道,现在运输物资快着呢,都准备好了。”   王克臣点头:“不要偷工,明日我就去看看。”   两人继续巡视,王克臣还给通判洗脑:“你呀,就是耳根子太软!苏明润当年治开封,那才真是叫做处处留手,件件有余。”   “知道他上元夜守开封,陛下召对都拒绝的事情不?”   “啊?”通判都吓着了:“当年鱼国公才多大,他敢?”   “他就是敢!知道他对下头人怎么交代的?”王克臣说道:“他当时说,你们就当今年元夜,开封城中必定起火来对待就是了!”   “而我要说的是,你们就当今年郓州城,必定要发大水来对待就是了!”   两人刚刚聊到这里,就见远远的一骑飞马疾驰而来,骑手身着一身新军军服,背上插着两面红旗,坐下马匹极为神骏。   通判傻了,王太守,你这算不算乌鸦铁嘴?!算不算?!   王克臣心中也噗通乱跳:“出大事儿了!” 第一千一百二十一章 老河工   战士转眼来到王克臣的仪仗跟前,飞身下马:“都水监急报!河决瓠子口,明日午时入湖。郓城、梁山、郓州、阳谷、阿城、茌平,需要做好应对准备,立即疏散人民避往高处,汛情按照七十年一遇级别预案处置!”   “什么?!”王克臣大惊:“他们怎么会预知得这样准确?报告给我!”   一目十行地看过,通判不由得大喜:“明公英明!一年心血终非白费。这番郓州要立大功!”   “你闭嘴!”王克臣愤怒地看着通判,抖着手里的公文:“他们竟敢主动决堤!沿途州县必遭大难!他们怎么敢?怎么敢?!老夫要上章弹劾这群废物!!”   战士面无表情:“太守,你还有不到一天准备。”   王克臣一跺脚,对通判说道:“撞禹王钟!召集州军,派遣衙役分往四乡,按照预案集中在高处。”   “丁力沿甬道集结,你赶赴王陵埽,老夫这就上城外堤围。”   通判拱手:“明公,王陵埽地势较高,应当明公去镇守,这里交给我!”   王克臣已经开始上马了:“少废话!”   通判躬身:“是!”   虽然刚刚被王克臣骂得狗血淋头,但是在这一刻通判的心里,明公大人竟然如同神灵一般伟大!   郓州城一年来,按照七十年一遇的标准,构建了完整的围湖大堤,构建了甬道,搬移了城治,准备了大量的水泥,木料,麻袋……   还有粮食,药物……   一年以来,王克臣顶着士绅们的强力干扰,硬生生完成了这一切。   而现在,洪水真的来了!   堤后禹王宫里的铜钟开始撞响,城中开始出现短暂的混乱,紧跟着城门打开,无数的州军,就食禁军,民壮,开始奔赴各自的岗位。   各个工厂的厂主们,除了组织护厂队,还抽调了人手,援助湖堤。   各县乡的百姓,在里长县尉们的带领下,沿着新修的甬道,朝着预先设定的撤退高地出发。   ……   瓠子口,炮三班,理工小组经过数小时的狂奔,终于在傍晚赶到了。   两个半小事,完成一百五十里的狂奔,不光马不行,人也快不行了。   陈昭明从马上滚了下来,王君万上前接着:“学士,还行吗?”   陈昭明看了一眼周围:“这里就是宣房殿?”   王君万扫视了一下堤上:“军事地图上是这样说的,这……也没见着什么殿啊?”   陈昭明看着平整的大堤:“年年守固,大堤都不知道加高了多少……”   一个声音在堤上喊道:“君万大哥,找到了!这里有旧殿基!”   旧殿如今已然不见了。千年以来,不断加高的黄河大堤,已经让这处宣示着汉武大帝丰功伟绩的地方,成了大堤的一部分。   种朴抱着一口大座钟过来:“山长,怎么做?”   陈昭明说道:“先勘察底下,看看是否有旧渠,旧河道,能否连接到瓠子河。”   一队人马奔了过来:“何人在此?这里危险赶紧离开!啊?窦监丞你怎么在这里?”   大宋是一个古怪循环,皇帝怕官员,官员怕百姓,百姓怕胥吏,胥吏怕中官,中官怕皇帝。   因此这一环节,窦仕出马是最合适的。   防守此地的也是个中使,叫陈休,比窦仕这个皇帝亲自任命的中官品级不知道低了多少。   窦仕也懒得与他客气:“陈巡防,立刻派人通知瓠子河下游沿途官民,朝高处撤。”   陈休噗通就跪倒了:“都监,下官一直尽忠职守,黄河不会从下官这里决口的。”   窦仕将他扶了起来:“跟你没有关系,是我们要在这里开渠分流,减缓下游曹村埽的防洪压力。”   “使不得啊……”陈休吓得脸都白了:“自古未闻有决堤分洪一说,一旦把控不住,重现汉朝那场灾难,那是诛灭九族之祸!”   窦仕苦笑道:“第四道洪峰已过汲县,这道洪水来的凶烈,如果不分洪,下游曹村一带几处大埽必决,灾难会更加严重。”   陈休傻了:“谁说的?”   “陈山长说的。”   陈休闭嘴了。   陈山长说地球是圆的,地球就真的是圆的;陈山长说五星围着太阳转,五星就真的围着太阳转。   在理工高层当中,陈山长就是半神之体,言出法随,底下一帮子精英,正在完善那个模型。   而即便是给陈山长搞运算的那帮子人,都已经是陈休需要仰望的存在。   想了一阵:“要让大堤决口,也不容易吧?”   陈昭明将地图打开:“我们的计划很简单,就是在洪峰过境的时候,炸开决口,开始分流。”   “但是需要控制分洪的水量,而且待到洪峰过去,又需要重新将决口合龙。”   “因此这里决口的大小,还有时点,乃是关键。”   陈休愣了一下:“关键不是扒堤民夫和人力吗?都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陈昭明说道:“这个不劳巡防操心,你要做的,是组织民壮,物资,为后续合龙大堤做准备;还有,你熟悉这一带的地势水情,在何处开口比较好?”   陈休对自己的防区异常熟悉,对着图上一指:“这里!就在上游两里,如今那里还堆着工料,我的本意,是趁这段时间最后加固一下的,也是现在防区内最薄弱的地方。”   陈昭明在地图上根据等高线画了一条线:“那河决之后,水流就会如此泻下,陈巡防,窦监丞,去看一看吧。”   窦仕点头:“走吧。”   来到上游,这里堆放着不少的物资,水泥预制件,沙袋,堤下还停泊着几艘平底船,船上都是竹石笼子。   一名老河工上来,面色黧黑,满脸都是河风吹出的皱纹,眼中翻着泪花:“几位上官,听娃子们说,要扒了堤防?我们辛辛苦苦一年,才将大堤完固起来,如今为何要扒掉?大堤下面,就是乡亲们的家,可使不得啊……”   陈休怒道:“老郭头,这是朝中来的景润学士,当世天文数算第一人,休得冲撞!”   陈昭明摆了摆手,将老郭头扶起来:“老人家看来也是老河工了,堤外那些石料船,是你准备的吧?”   老郭头说道:“我想着有备无患,这是祖上治河传下来的,如果有决,就凿沉石料船,当年五丈深的决口,祖上便是这样堵住的。”   陈昭明点头:“有老人家在,那我们就更有信心了,巡防,赶紧组织人手运输物资,老人家,你来看。”   拉着老郭头走到监工的小棚子里,将地图展开:“洪峰还有两个时辰,就会经过这里,水线将比现还要高六尺。”   老郭头也是老河工了,吓得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守不住了……曹村……曹村完了……我们一年的辛苦……完了……”   陈昭明摇头:“不,还有救!只要我们能够将洪峰水线位置降低一些……”   “五尺!啊不,两尺!前年尚需五尺,今年,低两尺就够了!”老郭头一下子也明白了过来。   陈昭明一拍桌子:“对,所以我们要将这必须降低的两尺,从这里分出去!”   老郭头嘴角哆嗦,抬起头看着陈昭明:“学士,会死人的啊……” 第一千一百二十二章 大河之威   听到这话,陈昭明的身子不由得摇晃了一下,窦仕赶紧扶住。   折可大一步跨上,满脸怒容,手按刀柄:“老杀才,胡沁什么呢?!”   “伯尧,回来!”   这些日子以来,折可大对陈昭明的钦佩之情大增。   越是深入学习理工学问的人,对陈昭明的景仰之情,都是与日俱增。   陈昭明招呼,折可大不敢不从,终于还是退了回来。   陈昭明摇了摇头:“老人家,我知道……会死人,但是……我们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现在我们能够做的,就是将损失降到最低,这就需要你们的通力合作,需要你老人家的经验和智慧,时间,不多了。”   老郭头抖索着双手,又将地图看了一遍,终于叹了一口气:“这里堤下,就是瓠子河故道,历年来修筑大堤,我们都遵照祖训,在故道取土,让故道越来越深。”   “故道两侧,还建有夹堤,历代以来,都是此制……”   “小时候不明事理,我曾经问家祖,为何不带着大家别地取土,要这么麻烦?”   “祖上说……可能有一天,大堤还会从这里决口,历代人麻烦一点,辛苦一点,总给后人多留一点希望和保障……”   说完再次跪了下来,对着黄河连连叩头,痛哭流涕:“郭氏子孙不孝,祖宗做成,世代守护的大堤,今日要由不孝子孙亲手扒开……子孙罪无可恕,唯求祖宗有灵,佑子孙合龙大堤,佑下游人民得保……呜呜呜呜……”   祝祷完毕,老头俯身在大堤上呜咽不止。   陈昭明突然想起一个典故,不由得大惊:“老人家……你,你是郭昌后人?!”   汉代河决瓠子口,汲黯考察梁楚之地,见人民漂没,父子相食,上书武帝,要求政府救济,治河。   汉武帝派遣手底下最著名的治水专家郑当时协助汲黯治水,但是没有成功。   后来武帝听田蚡的建议,放弃治河二十年,最后“山东乃岁不登数年,人或相食,方二三千里。”   元封二年,汉武帝终于下定决心,再治黄河,命令汲黯后人汲仁,以及治河专家郭昌,带领军民封堵缺口。   而当时的决口,已经“广百步,深五丈”。   为了凑够材料,汉武帝下令将皇家园林淇园的竹子全部砍掉,支援河工。   司马迁曾亲历了那次治河工程,正是亲眼见到了当时的情形,才下定决心将汉代的治河史写入自己的千古名著——《史记》。   《史记·河渠书》中,司马迁特意写道:“甚哉水之为害也!余从负薪塞宣房,悲《瓠子》之诗,而作《河渠书》。”   老郭头站起身来:“不用多说了……学士,就剩下数个时辰,就算小人愿意,却如何开得决口?”   陈昭明终于松了一口气:“老人家,你只要指示出该于何处掘开堤坝,剩下的,交给我们就行了!”   老郭头一咬牙:“那军爷们随我来!”   很快,一条线路就在大堤上被老郭头画了出来:“要泄洪两尺,需当开口如汉之半,开广五十步,深两丈有余。”   陈昭明翻出纸笔:“倒也不用,只要炸开十步缺口,水流会自然将决口渐渐扩大到我们需要的范围,只是这时间……老人家,从十步缺口冲到开广五十步,需要多少时间?”   老郭头说道:“只需两三个时辰,之后开口扩大,水势减缓,速度自会降下来。”   陈昭明在纸上唰唰计算起来,最后站起身:“理工小组,配合郭教头计算爆破点和炸药用量,以如今水位线上一尺八寸为基准,安排爆破,先炸出一条大沟来。之后沟底埋上炸药,等到洪水即将漫没大沟时,再实施最后一次爆破。行动!”   说完抓住老郭头的手:“老人家,现在需要组织民壮,运送物资,开辟泄洪沟。”   窦仕刚刚去叫人通知沿河居民疏散回来,闻言说道:“我去!”   陈昭明一指堤下:“那样的船,还有吗?”   老郭头摇头:“没有了。”   陈昭明急道:“一艘都没有了吗?”   老郭头突然想起一事:“上游还有一艘大帆船,说是少保爷特意拨给章参政的,那船速度极快,不怕大水,参政才敢这时节从黄河过来。”   陈昭明合掌:“夔州型!太好了!上边的帆布也能大用!”   老郭头好害怕:“那是参政的大船……”   陈昭明丝毫不以为意:“事急从权,便是御舟都用了!何况那船,本来就是我们的!”   老郭头说道:“那我这就去调!”   陈昭明从腰上解下一个针脚让人极度不适的绣囊:“老人家不用去,君万,这个拿去给船东看,他肯定认识!”   王君万飞身上马,陈昭明喊道:“还有几个时辰,让他们装上土石驶过来!”   王君万跑了过来:“山长,郭教头说可以起爆了!”   陈昭明拉起老郭头:“走,先避一避。”   几人跑到了离爆破点几百米外站定,老郭头就听见“轰隆!”“轰隆!”数声巨响,大堤上闪出了几道火光。   紧跟着金属哨的声音响起,炮三班和理工小组的人带着民夫擎着火把冲上,将炸松的泥土朝大堤两侧推下去。   不久,锣声又响了起来,火把再次四散,没过一阵,又是“轰隆!”“轰隆!”数声让脚下大堤都在颤动的雷声。   这注定是紧张的一夜,天色微明的时候,郭隆过来:“山长,沟开好了!”   老郭头担惊受怕了一夜,闻言连滚带爬地跑向前方,就见一条崭新的大沟,如同一道巨大的刀痕,出现在了大堤之上!   老郭头终于对陈昭明改观了:“先生……先生莫非应龙转世?”   陈昭明摇头,看着上游行驶而来的巨大船只:“我们的船到了。”   船上已经装满了石头,船老大靠着大堤下了锚:“姑爷!船给你弄来了,除了土石,还带了三百袋水泥,参政说你这里吃紧,先紧着你用!”   陈昭明不由得大喜:“赶紧卸货,帆布撤了作为蒙布包裹土石,舟上安放炸药,到时候炸船封堵缺口!”   种朴打着还能跑的不多几匹马跑了过来:“山长,洪峰抵达澶州了!”   陈昭明咬着牙:“赶紧!抓紧最后一点时间!”   所有人开始争分夺秒地卸水泥,拆帆布,蒙船,安放炸药,没等完全妥当,就听见堤上的锣声急促地响了起来。   “快快快!”王君万招呼还在手忙脚乱插引信的钱谷苗履诸人:“先撤!一会儿再说!”   几人急急忙忙地钻出底舱,钱谷还一边跑一边放引线轴,放到船甲板上将线轴一丢,被王君万抓着衣领拎着跳下大船,朝堤上跑去。   就这么些光景,河水已经涨到了大沟之下,浪头离沟底不过一尺。   陈昭明吹响了哨音,这回老郭头看清了,几条用木棍支着悬空的绳索,线头冒着火星,飞快地朝着地上埋着的几个巨大锡皮箱子燃了过去。   紧跟着就是地动山摇一般的强烈爆炸,几处炸药几乎在同一时刻炸响,大堤震动,众人立足不稳,摔倒了一大片。   所有人都趴在地上抬起头,就见瓠子埽被大堤约束了千年的黄河水,似乎突然找到了宣泄的口子,猛然咆哮起来,以威猛的声势,沿着缺口倾泻而下!   缺口处松软的土石,被水流带着猛然抛向大堤之下,一块一人合抱的石块,竟然被足足抛飞了数十尺,等它再次落下的时候,底下已经是浑浊翻滚的水流。   噗通一声,巨石溅起一朵浪花,再无踪迹。   瓠子河干涸多年的水道,瞬间水满逾丈,沿岸的夹堤被不断冲毁,洪水携裹着河底的枯草,河边的灌木,石块,在洪流中翻滚着,浮沉着,朝着下游呼啸而去!   大河之威! 第一千一百二十三章 难熬的一夜   水势并没有因泄洪而稍歇,而是不断上涨,缺口在仅仅两个时辰内,被冲决到了宽广五十步!   陈昭明一直在通过经纬仪严密监控决口宽度,理工小组在测量河水高出上次洪峰的读数。   而抛锚的夔州型纵帆船,在船老大高超的操控技术下,竟然冒险通过钢丝缆绳,放到了决口正前方的黄河河道上重新钉锚!   然后放出一艘救生艇,顺水放到决口处,理工学院水性最好的钱谷,穿着地丁胶浮球的救生衣,正在船上用大铅锤读数!   这是一道简单的三角型函数题,决口处的水深,转眼就计算出来,已经深达近丈!   一丈……一丈五……一丈八……   不光决口在加深,水位也还在上涨,理工小组成员不断紧张地报出了读数。   “水深五点三五米!”   “开广七十三点六米!”   “流速三点一米每秒!”   “超第三次洪峰水位零点七米……零点八米……零点九米……”   “一米!一米一!一米二!一米……二!一米一!报告山长!洪峰过了!洪峰过了!”   陈昭明一下子跌到在大堤上,老郭头蹲下来拉着他的手,急切地问道:“学士,下游曹村,保住了吗?”   陈昭明现在感觉全身都在疼痛,脑袋更是痛得要炸开一般:“应该……保住了,接下来,看你的了……”   “苍天啦——”老郭头跪在地上,伸手向上,望着依旧阴云密布的天空撕心裂肺地喊道:“开开眼吧!求你开开眼吧!别再折磨我们了——”   陈昭明开始咳嗽起来:“老人家……求它,不如求……自己……不要耽误这番心血……”   噗地一声,一口鲜血真的喷了出来。   老郭头这才发现,陈昭明袍子下的裤管内侧,也全是血迹,不由得对朝狂奔过来的理工小组成员大喊:“快来人啊!学士吐血了——”   ……   曹村埽,宋用臣盘腿在黄河大堤上,身下,便是滚滚的黄河激流。   黄河在这里并不宽广,但是水势极为凶猛。   巨大的浪花拍打着堤岸,飞溅起泡沫和水雾,将宋用臣全身包裹在冰冷的寒意当中。   宋用臣手扶着膝盖,等待着自己生命之中最后一刻的到来。   他是土生土长的汴京人,入宫之后兢兢业业,踏实肯干。   踏实肯干的人很多,他之所以能够出头,却是因为另一个品质——好学。   “为人有精思强力。”这是后来的历史,对他的评价。   宫中其实能够学习的东西不多,基本就是府库管理,内工坊,还有就是武学,工程管理。   能学的,他都力尽可能的学。   仁宗皇帝见他是可造之才,命他跟着宫里的前辈学习。   兴举了几个小工程后,恰逢苏小妹提举皇家理工学院,哦,那个时候规模太小,只能叫学堂。宋用臣不以自己年纪已经大了,苦求陛下,在学堂一群小黄门里边,求得了一席之地。   理工学问,给他推开了一扇大门,原来那些工程,都是有数理在其中的。   宋用臣学问大进,等到今上登基,命他建东西府,协助苏少保筑京城,其后建尚书省,起太学,立原庙……“凡大工役,悉董其事。”   最让他得意的,是苏少保治理开封府的时候,兴举的汴河治理工程。   他配合作为监工,负责上段,自任村沙谷口起,并汜水关,至河阴县瓦亭子,北通黄河,南接运河。   工程总长五十一里,两岸为堤,总长一百三里,计工九十万七千有余。同时修护黄河南堤埽,以防侵夺新河。   自四月甲子兴工,到六月戊申完工,凡用工四十五日,九十万七千有余。   只一个半月的时间,便完成了这项堪称壮举的工程!   而少保当时负责的南路,才仅仅完工一半!   想到这里,宋用臣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苏县君常说理工之学,需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少保虽然是首倡理学,但是后继者的责任,不是将之捧上神坛,而是要努力超过他,踩着他的肩膀,去摘取更高更亮的星星。   那一次,用少保的话说,是自己真把他“震了”,然后开玩笑说凭自己的本事儿,在四通营造,可以拿月薪三百贯的薪水。   要不是自己是陛下的人,他一定会挖墙脚。   开什么玩笑,月薪三百贯,那是陛下给宰执们所定的薪俸!   可惜啊……再也看不到自己亲手建造起来的汴渠大堤上,那桃李纷飞,游人如织的场景了……   等下……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   水!自己身下的水,刚刚还能够飘荡自己衣裳下摆的万恶河水,如今,竟然离自己半尺!   怎么回事?怎么可能?   可是身前的洪水,真的在缓缓消退!   浪花刚刚还嚣张地浸没了身前那颗小小的石子,可是现在,无论它再怎么挣扎努力,却也够不到了!   宋用臣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疼,自己不是在做梦!不是临死时分的臆想!   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流过脸上刚刚被指甲划出的伤口,更疼了。   宋用臣两手捂着心口,身体前倾,几乎就要趴在大堤之上。   嘴里还发出半是疯狂,半是痴呆的暗哑呜咽。   他在笑,虽然声音比哭还要难听,他却知道,自己一定是在笑。   ……   汴京,军机处。   今夜注定是难眠的一夜,要不是赵顼在这里,苏油早就跑厅上熬通宵去了。   如今只能让蔡京和晁补之在外间掌总,而自己……得陪着赵顼睡觉。   别误会,军机处值班休息室里有两张小床,他和赵顼一人一张床。   蚊香加了高级香料,味道很好闻,还有安神镇定之效。   赵顼真的睡着了,苏油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冷静,从容,让他多日紧张的心情得意放松,竟然真的……睡着了。   然而苏油却睡不着,不但睡不着,还不敢乱动,害怕发出声响把赵顼惊醒,那难受劲儿就别提了。   当官当到了今天,苏油觉得真特么没意思。   要不是穿到了这个坑货朝代,自己随便往哪个犄角旮旯一钻,混个富家翁一点问题都没有。   哪像现在,劳心费力几十年,从五岁就开始操心你敢信?   要是写到小说里边,读者还不得骂臭大街?!   算了,点儿背,不能怪社会。   薇儿在药局还不知道忙成什么样子,城里污水四溢,还有热伤风,可也会要人命的……   扁罐和漏勺在庄子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刺猬窝子也不知道被雨水冲坏没有……   刺猬能不能吃呢?算了就算能吃扁罐肯定也不让,也不知道自己抓那只是公的是母的……   哎呀糟了,刚刚想起来好像哪里看到过,刺猬这东西对乳糖敏感,不可喂食乳制品,而中牟庄子上,最多的就是乳制品……   呵呵,估计现在那刺猬已经转世了……   苏油脑子里边在和刺猬作斗争,他在努力想通过这件事,摆脱虚弱感。   从穿越到现在,他第一次对自己要做的事情毫无把握,因此不能不产生一种虚弱感。   开封到濮阳三百里,洪峰十五个小时,便要抵达那里大大小小的堤埽。   算下来,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了。   现在除了求上苍保佑,真的已经无计可施。   门口响起了两声轻轻的敲门声,苏油根本就没有脱衣服,直接轻轻地从床上起来,走出房间,却是蔡京。   “几点了?”   蔡京低声说道:“卯初了,我猜国公你睡不着,在里边难受,不如到厅上松快松快。”   苏油搓了搓脸:“走吧。” 第一千一百二十四章 漕船   两人离开了值班休息室,走了一段距离,蔡京才说道:“正好陈学士他们的新救河方案送到了,需要国公处置。”   苏油心中暗叹,蔡京可以说是如今的心理大师,刚刚在门口说得那句话,是因为之前见屋子里安静,又是自己一人出门。   要是里边的赵顼没有睡着,听到那句话,也会体谅自己故意继续装睡,不会跟来。   等到离开了休息室一段距离才告诉自己真实情况,是要让自己先知晓,也好有个提前准备。   这样的人,谁用着都舒服,哪怕是没有别的能力都舒服。   何况这位还以执行力奇高著称。   当然毛病也很严重,最大的毛病就是没有原则,只以上峰和皇帝的原则为原则。   这样的人,是最好的二把手人选,还要求一把手同样能力突出,不是昏兔儿。   但是作为一把手,那就差了些意思了。   苏油思量着,朝中最需要讲原则的位置是什么,应该将蔡京丢到那位置上去锻炼锻炼。   如果能够通过考验,那就能大用,要是通不过……   思索间,军机处正厅便到了,厅内还点着雪亮的汽灯,一屋子人的表情都异常沉重。   晁补之上前:“少保,陈学士的报告,说曹村以下抵抗不了这么大的洪峰,因此,准备决堤分洪!”   苏油心中咯噔一下,分洪,在后世只是常用手段,但是以现在的技术能否实现,完全是未知数。   历史上,好像也没有人这么干过,除了那个走上神坛的——大禹。   “报告给我。”   晁补之递上报告,苏油翻阅了一遍:“瓠子口啊……”   晁补之来到地图前:“瓠子口,是最佳的地方,决口之后,河水会流向巨野泽,梁山泊,两个大湖有一定的蓄洪作用,但是……郓州的压力就大了……”   苏油问道:“之前的郓州洪水,水位多高?什么水平?王克臣修造的新堤,比旧堤高出多少?”   晁补之说道:“前年郓州大洪,水位超过警戒线两米,洪水等级为六十年一遇,王公到了郓州,搬移了沿湖农户,将西城移到了北城,后退了两里。”   “又于城下造新堤,新堤比坡下旧堤整整高出了六米。”   苏油点头:“去叫运算组算一算,以这个高度线为标准,能接纳多少洪水,还有郓州的下游,需要预估洪灾损失。”   “董非和薛忠他们到哪里了?”   蔡京说道:“昨日奏报已经过了定陶,今日就会进入梁山泊。”   苏油更加的担心起来:“遇到一处了啊……如今发命令让他们停下已经来不及了,只希望沿途消息传递及时……”   说完看了一眼厅中:“大家不要慌乱,或者心情沉重,对付第四次洪峰,这已经是最佳方案。”   “虽然惊世骇俗,前所未闻,但是以理推算,这是不得不为。”   “瓠子口分洪,南华,临濮,乘氏,雷泽四县,必将受灾惨重,而后经过两湖蓄洪,郓州能不能扛得住,还两说。”   “之后的情况,黄河下游曹村诸埽能不能因此扛住;济水流经的齐州,淄州,青州,能不能扛住,同样也还两说。”   “一个时辰之内,理工小组必须拿出运算结果,我要奏报陛下。”   “无咎,将最新情况奏报中书,计司,枢密院,告诉他们做好两处同决的救灾准备。”   “这消息传送的速度,实在是太让人揪心了……”   ……   清晨,董非和薛忠从定陶县最大的商贾刘员外家里出来,感觉腰骨都在疼痛。   薛忠揉了揉腰眼,扭头看着董非也是如此,不由得苦笑一声:“这老刘,班子请在家中过夜,真是一点都不忌讳……”   董非笑道:“北地胭脂大马,和南边温柔碧玉大不一样,吃不消……”   薛忠说道:“老刘跟董公是什么交情?怎么这么热切?”   董非笑道:“大家都是商贾,所求的不过一个利字。北人豪放,喝酒就讲究一个烈,永春露和姚子雪曲那种,乃是官场来往的上品,北地真正好销的,还得是老夫的烧刀子。”   薛忠明白了:“无怪老刘如此上心,原来是董公的生意伙伴。”   董非说道:“也是他自己的眼光,这京东两路的酒榷刚解开,老刘就找到了我,要求代理烧刀子。这才没几年,大宅子都造起来了!”   “这老刘手里头啊,捏着河北几处丝绸的路子。”   薛忠点头:“齐纨是好东西,董公这是要继续发财。”   “嗐!”董非摇头:“要是为了烧刀子,老刘可不会这么热情!”   “哦?那却是为何?”   “你还记得京中善丰源的老掌柜李珪不?”   “记得,听说是搭上了河北林盛昌商号的路子,做起了木材和齐纨的生意。”   董非笑道:“对喽!之后韩家成了四通在齐纨一项的总代理,便将善丰源和林盛昌纳入了旗下,如今刚好搭上了贸易新协定的东风,里边的大宗,正好是木材和丝绸!”   “三家这一次啊,算是垒大灶烧热炕,造大发了!”   薛忠笑了:“所以这老刘啊,说白了就是也想挤上这辆车,想通过董公这边,跟韩家当家的通通这个关节,是吧?”   董非笑道:“你小子也不差!一点就透!诶……这街面上怎么回事?”   街上多了好多的人群,扶老携幼,带着小包裹,看样子像逃荒进城的。   知县带着几名衙役疾步而来:“哎哟两位可叫我好找,原来却在这里!”   董非有些慌:“余知县,这是……”   余知县说道:“接到都水监急报,他们扒开瓠子口……分洪!此事亘古未有,我和别驾押司一商议,分洪多半只是遮掩,搞不好就是决口了!赶快去码头吧,万一漕船有失,你我都担不起啊!”   “哎哟!”董非和薛忠大惊,撩起袍脚就朝码头跑:“那还了得!快去看看!”   等到两人和知县赶到码头的时候,就见到五丈河水已经开始涨水倒灌,薛忠惊得瞠目结舌:“乖乖!定陶都这样了……”   说到这里和董非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爆出两个字:“郓州!”   董非跳上漕船,招呼薛忠:“赶紧起锚!郓州遭了灾,整个京东两路估摸着都好不了!紧等这批钱粮药物!”   薛忠有些迟疑:“现在水势正大!还是逆流!”   董非说道:“很快就会顺流了,对了,将船连接起来,一会别冲散了!”   果然,等到漕船拔缆,头尾相连,五丈河的水流便重新改向,水势更加迅速。   薛忠站在船头,看着两岸倒退的垂柳房屋:“董公,你可真是料事如神!”   董非眉头紧皱:“老船梆子了,这水……这水要是堵不住,今年又是大灾年啊……”   直到船队出了五丈河,进入了巨野泽的开阔水域,董非蹲下身子看了看湖水,又起身打量了一下周围开阔程度,喃喃说道:“陈景润,胆子真是包了天了……”   薛忠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董非沉声道:“或者……真能成,就看郓州王公的处置了。”   说完又担忧起来:“哪怕是力挽狂澜,救下河北,可要是京东两路损失过大,朝中只怕还是要来一番大动荡……” 第一千一百二十五章 争议   转头命令船老大,张帆驶往湖心,从大湖中间直接插到郓州城去。   船老大有些疑惑:“长公,靠湖边走更安全吧?”   董非摇头:“一是怕你们见不得那般惨况,二是……大灾之前,人心往往比天灾还要可怕。宁愿面对大水,不敢面对暴民啊,这百十来艘漕船,干系到整个京东,绝对不能出事儿!”   ……   郓州,城下大堤。   王克臣摆着椅子,坐在城门外大堤上亲自监工,军民在齐心搬运物资,加高堤防。   以前的旧堤,如今早就在梁山泊的水面之下,湖边原来的老柳,都只剩下一排树梢。   堤下,无数的垃圾浮木,正在漩涡里打转,排出了数十米的宽度,而水位,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   “快快快……”一艘小舟撑了过来,划开垃圾草木,几个壮丁赶到,接住艄公丢过来的绳索,将小舟拖到堤边。   将船上的人扶下来,一个扎着红布头巾的队正说道:“先去土地庙,那里有人接济你们。”   获救的一家人还要感谢,队正早带着手下壮丁跑远了。   刚刚救援船的船头,已经高过了大堤,王克臣看着这样的场景,眼光闪烁,转头问身边的一个年轻人:“转般仓那边打过招呼了?”   年轻人担心地看着堤下上涨的湖水,脸色有些发白:“父亲放心,仓储都在高处,大使们已经按预案在走了。”   王克臣叹了一口气:“舒儿,怕不怕死?”   年轻人躬身:“儿子……岂敢,只是担心父亲。郓州城可以没有我,却不能没有父亲。儿子想请父亲上城头,这里留给……留给儿子就好。”   王克臣斜了他一眼:“等你中了进士,陛下选你入官,锤炼数年爬到知州的位置上,再说这话不迟。”   “转般仓那边我不放心,你持我印信,去那里压阵吧。”   王舒知道这是父亲是想将自己从大堤上支开,不要父子一起没在郓州城下,不由得有些哽咽:“儿子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陪着你老人家。”   王克臣眼中泪光闪动:“我们家本是勋戚,自曾祖母下嫁王家,到汝父这里,才发奋重列文资。”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就要有走这条路的样子,也罢!”   “刚刚为父心念游移,终是修身未足之故。”   “今日我们便效苏皇城父子,与城共存亡,尽力谋忠吧。”   王舒脸色更白了,但是还是躬身一礼:“儿子谨遵大人之命。”   就在这时,湖面的水平线上,出现了一些小点,王克臣眯着眼睛:“儿啦,为父眼花了,那是什么?”   王舒抬起头来:“那是……船?”   城头上已经响起了欢呼之声:“太守!船队!陛下发来的漕运船队!”   如今正是自西向东的正风,船行极速,很快,王克臣也看清了,那是一支有上百艘大船的船队!   王克臣站起身来:“陛下没有忘记我们!他派船队救助我们来了!”   堤上堤下,城上城下,所有军民都欢呼了起来:“陛下救我们来了!”   ……   《蜀中杂记》:   元丰三年,河水暴兴,都水监判宋用臣、窦仕上奏,孙村、曹村,二埽必决。   皇家理工学院山长,同知太常礼院,判司天监,龙图阁侍制陈昭明,开汉武宣房,以瓠子分水,巨野梁山蓄洪,以为缓计。   先克臣按东平,亟筑堤城下。   或曰:“河决宣房,于今千年,且去郓为远,州徙于高。八十年不知有水患,安事此。”   克臣不听,役愈急。   堤成,复起甬道,属之东平王陵埽,人得趋以避水。   后水大至,不没者才尺余。   事宁,皆绘像祀之。   ……   汴京,军机处。   赵顼铁青着脸,听着苏油用指挥笔在大地图上给赵顼讲解。   “陛下,陈景润的方案,是在通过运算,知道曹村以下堤埽难保的情况下,采取的被动措施。”   “根据他的奏报,以及军机处理工小组的运算,我们认为方案可行。”   “洪峰持续时间为三个小时,也就是说,只要曹村至内黄一线沿途,扛过这三个小时,便可以躲过这次灾难。”   “但是此次洪峰高度,比上一次洪峰最高水位,还要高出二点一米,而曹村诸埽,只能承受再高一点六米的冲击。即便如此,都需要做好溢流与堵缺。”   “而宣房殿的关键,是在重新封堵,根据理工学院的计算,只要封堵即时,减小水流,下游巨野,梁山泊,勉强能够容纳河水,不至于造成济水下游大灾。”   说完将棍子在梁山泊和巨野泽周围划了一个圈:“不过泄洪道沿途的南华,临濮,乘氏,雷泽诸县,必将遭受洪灾;环湖周边,郓州和济州,也必将遭受一定程度的损失。”   “而臣要提醒陛下的是,这仅仅是最乐观的局面。”   “如果陈昭明的计划失败,可能产生两种后果。”   “其一,宣房殿溃坝,黄河夺瓠子河,肆虐兴仁府,濮州,广济军,济州,郓州,之后夺济水,肆虐齐州,淄州,青州,范围将涉及京东西路和京东东路的北部,会是一场不亚于黄河改道的灾难。”   “其二,黄河依旧决孙村,曹村,或者商胡口,夺旧道入海,整个河北东路,部分河北西路,将遭受六十年一遇的洪水肆虐。”   “这就是你苏明润主动请缨,大权独揽的结果?!”门外一个愤怒的声音响起,王珪大踏步进来:“鱼国公,这就是你给陛下,给天下人的交代?!”   苏油躬身:“王相公来了,我只是将最好的局面和最坏的可能告诉陛下,现在大家都还在努力,结果如何,尚在等待通报。”   “可是宣房殿已经决了!”王珪怒不可遏:“窦仕是你推荐的吧?陈昭明是你推荐的吧?宣防殿是什么地方?汉时因宣房决口,赤地三千里,武帝集全国之力,两千石以下亲负木石,方才堵住的地方!”   “如此河防重地,你们竟敢扒开,是谁给了你们的胆?!”   苏油淡然说道:“这是理工运算的结果,如果不进行分洪,下游曹村,孙村一带,大埽必决。”   “笑话!以未兴之灾,启人为之祸,你们怎么就知道下游必决?自古以来治河,都是万众一心,加高提防,岂有理学抗洪,决堤抗洪之说?”   蔡京拱手,插嘴道:“大禹治水,左准绳,右规矩,载四时,不就是理工之学?开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凿龙门伊阙,不就是一改父辙,分水泄洪?”   “相公饱读经史,为士林华翰,岂能说陈学士所举,自古皆无?”   王珪不由得一窒,气势顿时弱了。   就在这时候,冯京,李肃之也赶来了,一起进门的,还有蔡确。   苏油对赵顼躬身道:“不管事情如何,总是有备而无患,臣之前已命郓州作为此次抗洪救灾的中心基地,积储了大量救灾物资,而陈留转运的一百三十多艘船只,今日也将抵达。”   “臣既不是虚声夸饰,也不是危言耸听,只是将此次洪灾的后果,如实告知陛下。”   “陛下,今年黄河四次洪峰有多烈,可以命都水监,国史馆查阅资料,作为对比,看看历史上同样程度的洪水,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在最好的结果与最坏的结果之间,取一个度,做好准备,京中物资,可以逐步出发,前往救济,而不是在这里推诿追责。”   “这些,请留到事后,王相公要弹劾争辩,也请在事后。到现在,我还是陛下委命的提举抗洪事。而今天,是最关键的一天。”   “今年最大洪峰,现在正经过濮阳内黄段,我还要行使自己的使命。”   “或者,我给陛下和王相公另开一个房间,由王相公独奏陛下,不要耽误我们做事?” 第一千一百二十六章 守住了   “你!”王珪躬身道:“陛下!瓠子口决,苏油以下,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臣请立即卸了苏油的差遣,由中书主理此事,务必将瓠子口恢复,避免出现汉代的惨况!”   好精巧的算盘!   如此一来,之前救河的功劳被全部抹去,剩下的就是保住宣防殿的大功,以及元丰三年救河的全部功绩。   吕公著摇头:“王相公,你治过河吗?你考察过河情吗?你知道曹村埽有多高吗?知道为了救治这次灾难,三司动用了多少物资?枢密院调动了多少军力吗?”   “呵呵呵……怕是你直管的中书,下了多少道给地方州府的敕命,都不清楚吧?”   “现在你要将治河之功拿走,那请问自七月以来,中书给开封府下达了多少条与河情有关的敕令,咨文,通告?开封府又回复,奏报,申请了多少条?”   王珪顿时满脸通红。   吕公著对蔡确笑道:“中书里边,怕是蔡参政才比较清楚,所以说,这事情归于中书,不会更好,只有更糟。”   蔡确不敢接这个捧:“我也只记得大数,大略,具体是不知的,吕公抬举我了。”   王珪恼羞成怒:“他苏明润就知道?!”   蔡确心里翻起了白眼,这尼玛的猪队友,给你递台阶不知道下,上赶着找脸打!   果然,就见苏油从书架上取过一个档案袋:“这是关于开封府往来文字的编档,当然只是摘录,到此刻为止,开封府一共上报军机处河情条陈一百三十六项,军机处转送三司三十九条,送枢密院一十七条,送中书六十二条,剩下的自行回复。”   “而军机处,下开封府敕令七十三条,转送来自中书敕令五十八条,枢密院六十二条,三司十九条。”   “所有公文,都有往来答复,如果一日之内没有收到回复,军机处会上门督办所要,吕公,昨日发给你的组织居民打扫卫生事,联络天师府,大相国寺阖城消毒事,统计受灾损失事,准备生产恢复事,你还没有给军机处报上详细时间表。”   “这些东西,我记得一个月前的预案里边,就曾经发放给了开封府的,当时你们是签了回执的,怎么,没有做在前头吗?”   吕公著从袖中取出一叠卷宗:“昨晚该晁无咎来收取的,结果没来,于是我给你们送过来,顺便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说完将卷宗放在桌上,对诸人拱手:“陛下,列位,开封府的事情还多,容下官先行告退。”   说完又对赵顼施了一礼,从容退出大厅,转身走了。   吕公著年纪比王珪还要大一岁,吕家已经出了两代名相,而且吕公著大有可能成为“相三代”,门生故旧遍布朝堂,完全用不着给王珪什么面子。   他倒是走得轻松潇洒,丢一屋子人在这里尴尬无比。   吕公著的意思很明显,中书里边算靠谱的就一个蔡确,王禹玉是文字之臣,搞点文字工作还可以,至于治河这样危急的实务,陛下你好好掂量该用谁不该用谁吧。   军机处里雅雀无声,王珪感觉自己脸在火辣辣的疼。   苏油轻咳了一声:“这是军机处的制度,刚刚吕公问的那些,都在这档案袋的封面上贴着呢。”   赵顼将档案袋结果,果然,上边贴着标签,还用铅笔写着纲要。   将档案袋放到桌上:“相公稍安勿躁,事情现在如何尚未知晓,第四次洪峰过开封,吕公著将府城戒严,请太后移宫开宝寺,为天下臣民祈福,这力度是前所未有的。”   “朕在深宫,也知道此次河情的危急程度。”   “改官制,是我朝的大事,苏颂和毕仲衍那里奏报,唐六典即将修订完毕,大部已经在付版了,加上毕仲衍的《备对》三十卷,合理的,中书能采用的,也要采用,此事轻忽不得。”   “王相公担忧国事,也是拳拳爱民之心。这段时间里,除了军机处这边辛苦,相公那边,也很辛苦。”   “河情这边的具体细节,怕是精力有限顾不过来,还是先回六朝会要编修局,主持朝政和官制的大事要紧。”   “关于河情这些劳力的细务,中书那边,相公掌总就行,具体的,还是让蔡确,章惇他们体健年轻的来吧。”   王珪心中对赵顼简直感激涕零,这个台阶要是还不下,那就真的要给僵死了:“臣领旨。”   送走了王珪,赵顼看着地图不由得一阵烦闷:“登极这么些年,有几个好年成?难道真是朕寡德昏庸?”   吓得众臣赶紧躬身施礼,苏油说道:“陛下,天将降大任于斯人……”   赵顼挥挥手:“这些安慰话我听够了!”   苏油说道:“陛下,那臣换一个说法,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华夏农耕,一丰,两平,两欠,乃是规律。”   “陛下自登极至今,丰年我们不去说它,平年现在我们能让它接近丰年,欠年我们能让它接近平年,这就是千古以来未有过的大成就。”   “这是因为连年灾祸,大宋从上到下殚精竭智,尽心竭力,才换来的成果。”   “而从历史阶段性来说,一段时间的灾祸密集之后,也必会有一段时间的连年丰登,最终将丰欠的年岁,重新拉回到平均数上来。”   “这就是《易》经所谓的剥极而复,否极泰来。我们不但要知道天命可畏,同样要知道天行有常。”   “我们当然不能以此为借口而懈怠。在艰难的日子里,我们当然要活得更加努力。但是臣坚信,熬过这最艰难的时光,大宋的好日子,就会到来。”   “今年除了河北之外,陕西、蜀中、荆湖、两浙、南海,尽皆大熟。大宋努力到现在,已经具备了均平饥年的能力。”   “如果此次陈昭明计划失败,臣自当引咎贬谪,但是,臣不希望陛下因此而失去信心。不要像汉武帝那样耽误二十年,以致于赤地三千里。”   “如果上苍对我们的努力还不满意,那么,我们就用更加倍的努力来让它满意!”   “今年的工期太紧张,曹村诸埽七十年一遇的抗洪级别都顶不住的话,明年,我们便将之增高到能抗百年一遇!”   “河,我们必须治理好;河北,我们必须还百姓以安宁!这是朝廷欠他们的!”   阳光从大厅外照了进来,斜射到厅中的大地图上,一个个地名,一条条山脉,一道道河流,变得异常清晰。   赵顼的眼神,随着阳光,也变得渐渐的坚定。   是啊,黄河,还是那条黄河;可大宋,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大宋!   “报——河情急报——曹村诸埽未决,宣房封堵在即,郓州无恙,洪峰已至大名府——濮阳守住了!守住了!!!”晁补之在门口抛下自行车,以大三元绝不应该有的身姿,一溜烟跑了进来。   “守住了!”军机处内一片欢腾,所有人都兴奋莫名。   要不是有赵顼在这里,那一帮子理工学院娃子们的花样,绝对会将外厅闹得一塌糊涂。 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小侯爷   苏油接过奏报,对赵顼朗读起来。   “判都水监,罪臣宋用臣昧死上奏:   乙酉,水过汲县,皇家理工学院、都水监河情司,所测水情,较高元丰六月丁酉日,六尺三寸五分。   曹村诸埽,所可抗衡者,唯四尺五寸,以数相计,曹孙必决。   判司天监陈昭明省察河图,议分洪瓠子河故道。   众尚迟疑,然事机煎急,乃行专断。   携皇家军事学院炮三班,百里促奔,炸开宣防殿渠。   丙戌,寅初,渠粗阔十步,水即大至,决溃而下,激荡滔汹。   卯正,溃至开广五十步,深一丈八尺三寸。   水势既分,澶堤得保。   用臣待死曹堤,水退之刻,已没裳裾矣。   洪峰过濮阳,乃重塞宣房口,然水势矢急,未可猝制。   皇家军事学院学子,海丰侯钱谷,驾夔州号冒死中流,沉舟决口。   西汉郭昌之后,安利军巡河勇敢郭孝,先备石料漕船于堤侧,乃以铁锁,连船纵下。   锁挽夔州号桅,并没,宣房乃塞。   臣等惶亏,唯力督宣房河工,以为弥补,并待朝廷迁谪。   掘堤之罪,未敢欺隐,书达御前。”   “好!”赵顼站起身来:“罪什么罪?!好得很!朕要重赏功臣!”   “陛下!”却是苏油和蔡京同时拱手。   赵顼满脸都是兴奋之色:“明润你说。”   苏油躬身道:“陛下,这只是都水监一面之词。而且决堤行洪,不经上报批复,行事也过于惊世骇俗。”   “奏章所言是否属实?曹村埽得保,是否和分水行洪有必然关系?陈昭明之策,是否就一定是当时唯一处置?这些问题,皆未确然。”   “因此功赏还请陛下暂时缓一缓,现在,应该由三司,中书,枢密院,检察院,抽调人手,组成联合调查小组,查明此事!有过,必罚,有功,再赏。”   赵顼摇了摇头:“陈学士乃小妹夫婿,和你也算有亲,其人品学术,难道不值得信任?”   苏油躬身道:“此事无关信任不信任,都在必行。”   “陛下,这是为了后来。想想要是今后的治水之臣,以此一次成功,便回回炸堤,那会是怎样的后果?”   赵顼一下子愣住了。   苏油接着说道:“但如果此事确因景润之策而成,那就需要详制条陈,将方案详细完善。从此之后,华夏之民在治河之道上,又多了一道神术。”   “正因为此事过于重大,因此臣才请陛下暂缓恩赏,查清事实,计较得失,总结经验。”   “这不光光是为了我们自己,为了陛下一朝,而是为了子孙万世。”   “老成持重,干臣之体。”赵顼叹了一口气:“也罢!要不这样说,倒也不是苏明润了。”   “对了蔡京,刚刚你又想说什么?”   蔡京躬身:“没有了,刚刚臣想说的,少保已经说了。”   “你们这些臣子,就是见不得我痛痛快快高兴一回!”赵顼气鼓鼓地一甩袖子,迈步就朝外走:“狄咏,回宫准备銮舆,我要去开宝寺迎接太后!”   “她老人家,肯定会与我一同畅快!”   ……   宣房埽,小树林指挥所边上帐篷里。   钱谷刚睁开眼睛,就见到帐篷顶的帆布下边,一圈脑袋在围观自己。   “列位兄弟……”   “谁跟你兄弟!好你狗日的钱裕康,藏得这么深!你还拿兄弟当兄弟吗?”头顶上王君万的大嘴哇哇地张合着,钱谷好害怕他喷出口水。   姚雄的圆脑袋也在上方,虎眼瞪得溜圆:“庶子!庶子能承钱家侯爵?!大宋如今一共才几个侯爵?!”   种朴满脸讥笑:“下官种朴,见过小侯爷,侯爷此番立了大功,指日还要高升。到时候给侯爷你牵马坠蹬,只望小侯爷看在咱家殷勤的份上,赏赐一个前程哟……”   “哎哟!”钱谷吓得坐了起来:“别别别,列位哥哥,我招,我全招!”   这一下扯到伤处,痛得吃牙咧嘴。   折可大伸手将他压回到床上:“不用了,我们已经全知道了,钱小侯爷,呵呵呵,我就说山长怎么把你塞进了炮三班,原来不是给我们来补习什么理工的……嘿嘿嘿,你才是我们一群人里身份最贵重的那个!”   “没有没有……”钱谷赶紧解释:“我之前真没瞎说,的确我爹看我走左班路子是没戏了,又不忍我流于商贾,因此塞我进了右班。”   “别理他们!钱大哥,你是这个!”苗履竖起了大拇指:“这次能够堵住决口,你是首功!你当时都怎么想的?”   “啊?”钱谷也有些恍惚:“当时……怎么就傻了呢?”   “当时我就想着只有我水性好,懂操舟,然后情况一危急,心里边一横,就……”   “洗了心了,被学院洗了心了……”   王君万笑着拍了拍钱谷:“一直以为北人敢勇,南人怯懦,裕康这一把过后,军事学院里边可以横着走了。今后要是谁再敢嘲笑裕康跑不动路,哥儿几个一起揍他娘的!”   “咳!又要揍谁呢?”一个沉稳的声音在众人身后响起来。   “山长!”众人赶紧立正敬礼,却是种诂在曹村危机过后,带领学子们赶来救援。   种诂扫视了众人一眼:“一个个精神头很好嘛,决口还没有完工,你们就敢躲懒?不知道伤者需要通风?”   “是!我们这就去堤上!”王君万一点不敢炸毛,带着炮三班的人连滚带爬地就跑了。   种诂这才掉头,上下打量了钱谷好一阵子:“看着文质彬彬的,一到阵前,祖上的杀才德性就出来了……这回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岊仲兄交代……”   钱谷讨好地笑道:“不用交代,山长都不用告诉他……”   “美得你!”种诂又好气又好笑:“陛下都降旨了,不过不是降给你,而是降给了你父亲。说钱家世代忠敬,命两浙路转运司给钱家在九里松老宅立坊,并赐‘清芬世守’四字。”   说完看向帐篷之外,不让钱谷见到自己眼中的艳羡之意,叹了一口气:“贵逼身来不自由,几年辛苦踏山丘。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莱子衣裳宫锦窄,谢公篇咏绮霞羞。他年名上凌云阁,岂羡当时万户侯?”   “虽然陛下没有明说是奖掖你的功劳,然你这一举所得,足以光耀门楣。钱家历代出仕的人这么多,何曾有过这般荣显?”   钱谷一转眼就想明白了关窍:“陛下这是想通过奖掖钱家,暗中给此次引洪之举定性。非我功劳真有这么大,只是朝局诡谲……钱家这次,运气好……”   “敢孤舟犯险,力抗洪流,裕康勇胆,不亚曹安民。”种诂转回头来:“难得心思还如此灵透……所以说你这小子,和你祖上一样,真是直娘贼的‘贵逼身来不自由’。”   说完终于和缓了语气:“不过关键时刻,是担当起来,还是躲闪开去,终是个人的抉择——而你,选对了。”   ……   另一个帐篷里边,陈昭明在宋用臣的服侍下喝汤药。   宋用臣中官出身,现在干起老本行来,那叫一个妥帖周到。   陈昭明脸色还苍白:“沿途州县如何?死了多少人?”   宋用臣摸了摸瓷碗,感觉温度合适,将之端给陈昭明:“郎中来看过了,学士当是外感风寒。先见头痛,恶寒发热,之后引发实咳。”   “加之长途疾奔,股间为鞍鞯擦伤甚重,心力交涸,乃至吐红。”   “开了小柴胡汤,加紫苏荆芥当归白芍丹皮杏仁,兼顾血分,两兼治之。方子我觉得算是妥当的。学士,先把药喝了吧……”   陈昭明不接:“死了多少人?还有,郓州怎么样?”   宋用臣叹了口气:“四县漂没一百五十七人,不过好在洪水入了巨野泽后,因为两湖的蓄洪能力,没有造成更大的灾难。”   “郓州有王公坐镇,又有工厂之利,一年来规措谨然,万幸没有出事。”   说完将药碗举起,缓缓跪下:“用臣提举河防,辜负圣恩,四县之患,乃用臣之过,与学士无一丝干系,学士拯救万民,无需自责。” 第一千一百二十八章 邢恕   “我待死曹村,水势最大的时候,已经没过了衣袂。”   “也就是说,要不是学士行此奇计,处置及时,今朝的河北,已然一片泽国,所没又何止万千?”   “现在洪峰过去了,宣房埽也即将合龙,用臣觉得,学士那套公式算法,还有分水行洪之策,乃是治河良方。”   “既然瓠子河用得,那么其它地方,如南乐,大名,恩州,阜城,乐寿,沧州……黄河东流的故道和诸多天然河流,是不是同样用得?”   陈昭明陷入思索:“此次实在是过于仓促,最起码,应该设定洪水最小参数和最大参数,通过计算之后,得出水文表格……”   “今后就算是不通理工的治河官员,也能根据测量数据,检索表格,判断出洪水烈度,启动相应预案,不用如此次这般急促张皇,几误大事……”   宋用臣趁机将药递到陈昭明的手里,陈昭明脑子里还在思索,不知不觉顺手接过来喝了:“还有行洪口,行洪道的设计,也是一个新的课题。最起码得用铁筋,混凝土,以免出现冲决……”   “要应对各级灾情,应当有水闸控制水量……”   宋用臣接过碗,悄悄起身,准备退出帐篷,却听陈昭明说道:“对了,我的绣囊呢?”   宋用臣赶紧从袖中取出那个绣囊:“夔州号的水手都被王公和董非征用了,船东临去之前将它给了我,说是学士的紧要之物。”   陈昭明珍而重之地取了过来,松了一口气:“多谢。”   宋用臣躬身道:“学士客气了……不过……学士莫怪啊,学士于用臣有救命保族之恩,用臣不揣浅陋,斗胆想劝学士一句。”   “你说什么?”   宋用臣更加的恳切:“学士与县君,乃是天作之合,伉俪情深,在皇宋也是佳话。”   “学士啊,没必要为村姑齐女一时艳色所误,而轻弃芝兰。”   “这绣囊的女红粗鄙,想来那女子家教,也就是寻常,除了能以颜色取悦学士,其余能比县君一根寒毛?”   “何况少保和县君兄妹情深,他的体面,学士也得看顾一二吧?王驸马的前车之鉴……”   “……?宋监判,心思多用在救灾上边,你可以出去了……”   宋用臣不敢再说,躬身行礼准备离开。   “等下!”   “学士,还有何吩咐?”   “那位老河工……”   “郭昌之后,安利军巡河勇敢郭孝,此番也算是立了功。”   “对,所以我想举荐他入都水司。”   宋用臣苦笑道:“学士,虽然我们都清楚是怎么回事儿,但是朝中却不一定认可,所以……我们目前还是待罪之身,说不定……一片好心,反而拖累了别人……”   陈昭明这才明白了过来,也不由得叹息了一声:“最怕就是不清不楚地安个罪名……唉,那就再说吧……”   ……   汴京城,蔡确府邸。   邢恕屁股挨着一点椅子,对蔡确拱手:“此番能领到差事,多谢执政在陛下和王相公那里美言。”   蔡确笑道:“言重了,和叔以职方员外郎得领纠察此次河防大事,知道该如何做?”   邢恕低声道:“邢恕只看明公所意。王相公认为陈昭明举事荒唐,章惇跋扈残酷,种诂轻率妄为,皆理应严责。这个……如今明公乃是相公臂助,想来……有王相公在前头顶着,我们只需要附从其事,苏明润便是一身麻烦,我们却还不惹是非。”   蔡确问道:“你那长子邢居的几篇文章,连得大苏、黄鲁直、晁无咎、苏元贞、张耒、秦观、陈师道推许,明年科举,想来必将一战成名。怎么,香火之情都不顾了?”   邢恕理直气壮地直起了身子:“就算不需他们推举,犬子也当殿试面君。”   邢居是邢恕的骄傲,这个儿子文学天赋了得,一个进士身份,邢恕认为毫无压力。   接着说道:“下官与大苏,司马学士等交情甚笃,但是和鱼国公却没有什么往来,他那一套,与程师也有所抵牾。”   邢恕师从二程,因此这般说。   “如今理学也有关洛、蜀中二门。鱼国公一门,所言不过由外而内,由下而上,由小而大,由治而政。采絮撷毫,虽然名曰阵脚坚实,然挑土堆山,何日乃可见用?”   “反观程师之说,则反其道而行之,承天命,修气质,先得理之内体,其后明事之外用。”   “此乃高屋建瓴,纲举而目张。所谓君臣父子,天下之定理,无所逃乎天地之间。”   “鱼国公出身粗鄙,其学乃适于野人,里闾,工坊,将作;而程师世代显宦,其学乃适于士林,官府,宗室,朝堂。”   “下官对鱼国公的理学,也不是不佩服但学问再高,总还是奇技淫巧,治器之学。又岂重于治人之学哉?”   “因此下官亲大苏,司马学士,二程;却与鱼国公没什么关系。此次纠核如果发现有问题,我必定上章弹劾,不会顾及朋友们的面子。”   蔡确对这些学术上的纷争其实一点都不感兴趣,他结好邢恕,不过是借重其和保守派大佬们的关系而已。   还有就是邢恕的智计,口才,都相当出色,给了蔡确不少帮助。   想了下,蔡确缓言问道:“和叔啊,要是陈昭明等人,没有什么问题呢?”   “啊?”邢恕压根就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一脑门子就是怎么整人,如今得蔡确提醒,不由得有些不知所措:“怎么可能?他们扒开了宣房口,造成四县被灾,郓州危急,这总是事实吧?而王相公说得也对啊,古往今来,岂有决堤抗洪的道理?”   “多半是懈怠河务,导致瓠子口决堤,然后巧为伪说,掩饰罪迹……呃,难道,参政不这样认为?”   蔡确端起桌上的玉瓷三才碗饮了一口:“和叔啊,你认可地球之说吗?”   邢恕说道:“这个非邢恕所详,总觉得过于匪夷所思。”   蔡确点头:“的确是匪夷所思,陈昭明还提出过一个论调,霹雳炮你知道吧?”   “如此军国重器,当然知晓。”   蔡确抿了下嘴:“陈昭明提出过一个论调,就是将霹雳炮架到极高的高处,发射出炮弹,那其运动轨迹乃是一条抛物之线。”   “要是这条抛物之线没有地面的阻挡,那它最终将会是什么形状?”   “它会不断向前飞,同时不断在变化角度,如果没有阻挡的话,那最终,会不会是一个圆周?”   邢恕觉得头都快炸了:“但是它的确有地面阻挡啊……”   蔡确说道:“对,但是被地面阻挡的原因,也可能是地球足够大,而炮弹速度不够快。如果炮弹足够快,那必将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周,因此,我们脚下的大地,就只能是圆周里边的一个大球。”   将邢恕还想提出异议,蔡确阻止:“这些我也不懂,拾人牙慧而已。今天不讨论,只说这么个可能。”   “姑且不说它成立与否,至少古往今来,从来没有先哲想到过,是吧?”   邢恕拱手:“参政说这些,到底是何意思,邢恕鲁钝,还请示下。”   蔡确将茶碗放下:“你刚刚也说了,苏明润的理工之学,乃治器之学,而非治人之学。其实内心里边,也早就承认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在治器之学上,天下无人能出其一派之右,对吧?”   邢恕不得不点头。   蔡确笑了:“那我问你,此次检察河工,到底是治人之学呢,还是治器之学呢?”   邢恕一下子傻在了那里。 第一千一百二十九章 惹不起的奏章   蔡确接着问道:“以我之至短,攻彼之至长,还想着战而胜之,对手还是苏明润陈景润这样的人物……和叔啊,我想问,你的信心何来?王相公吗?”   “这个……”   蔡确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意味深长地说道:“所以啊,别看苏明润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其实这一局,他是早已赢定了的。”   “那王相公那边……”   蔡确说道:“王相公此举,明显不妥当。但是他犯了错误,难道我们就一定得跟着他一起犯错误?”   邢恕有些明白了,吓得汗流浃背,站起身来对蔡确施礼:“若非参政提醒及时,只怕邢恕最后,还会成为王相公脱罪的棋子。”   “明白了就好。”蔡确这才满意点头:“听说你那妻兄赵挺之,在治水之道上,也有些心得?”   邢恕说道:“他呀,在通判德州的时候,因为魏境黄河屡决,议者欲徙宗城县。”   “当时的转运使命其往视,挺之视察之后回报说:‘旧城踞高原千岁,水未尝犯。今所迁不如旧城,怕是会出问题。’”   “转运使不听,最终还是搬迁了县城,结果不到两年,河水果然坏了新城,漂没居民略尽。”   “转运使被贬官,而我那妻兄,就因此事,得了个知水之名。”   蔡确点头:“此次巡查,带上他。”   “考察卷宗档册,记录军民官吏口述。当时的事实是什么样,奏章上就怎么写。”   “不虚饰,不妄议,搞不好还能捞到一些好处。”   “钱家刚得了御赐牌坊,联系到钱家小子堵决的功劳,陛下对此事的态度如何,好好想想吧。”   “明知道有坑还往下跳,就不是智者所为了。”   邢恕这一刻对蔡确真是即感激又佩服:“多谢明公指点,邢恕知道如何做了。”   元丰三年七月,大洪水刚刚过去,王珪上奏,要求朝廷便派出了联合调查小组,审查陈昭明,宋用臣,窦仕等人,在治河时的行为是否正确恰当。   同时,还应当派人审核军机处,对其资料,档案,发出的命令加以审查,要求军机处详细说明其操作的原因,过程。   赵顼说不用王相公操心,人家苏油那边已经自己提出申请了。   王珪顿时瞠目结舌,这,这是什么操作?   赵顼就感慨,苏明润做事,所计者从来不是一人一事一时,想的都是能用之于后世的规矩章法。   看看他的章奏吧,里边有一句说得很好,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王相公,你说这是不是就是他遇事从容的原因?   王珪将苏油的奏章结过,里边内容大致有好几条。   其一就是利用理工数学工具,实现水情推算,并建立完善的水文表,就如同三角函数表那样,可以帮助不明白理工之学的人,直接查询结果,对水情实现预判,以准备应对措施。   其二就是大力改造通讯系统,研发传播速度更快的通讯工具。   此次救灾,体现出了通讯能力的不足,用灯号旗语,驿站信鸽,只得到了一天的应急响应时间。   虽然这一天的时间已经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但是明显还不够,还需要提高。   最重要的,是国家应当立即实施粮食储备战略。   《礼记·王志》有云:“国家无九年之蓄,曰不足;无六年之蓄,曰急;无三年之蓄,曰国非其国也。”   粮食储备可以分为四种。   一曰战略储备,这是一个国家粮食储备的底线,也是一个国家抗击灾难的最基本保证;   二曰备荒储备,这是为了预防地区性饥荒,用于备种,备食,不至于让人民流离就食,饿死于途所用;   三曰专项储备,这是为了某些未发性事件和预期目的,专项准备的粮食,比如如今的兴洛仓储备,其目的就非常明确。   四曰周转储备,这是将粮食作为商品,满足转输贸易,满足不事农耕的人口交换粮食所需的必要储备。   国家如今的粮食储备制度,曰常平,曰发运,曰转般。   这些粮食,都属于第四种,商品储备范畴。如今大宋刚刚才有了第三种,至于关系到国家生死存亡的第一二种,压根没有。   但是因为其目的性不明确,定义不准确,制度不规范,管理不严谨,责任不明确,常常发生饥民嗷嗷待哺,而地方官员不敢开仓救济的现象。   或者是需要层层报批,层层下达,耽误时间。   更有甚者,没有专项细化的管理,会导致监督不利。   漕渠沿岸,贪腐成风,官员们上下其手,给吏治带来极大的麻烦。   澶州从知州到检察一窝黑,参与到侵吞救灾款仓储粮的官员,占了整个州府的三分之二,这样的窝子,除了澶州,其它地方还有没有?必须彻查清楚,也必须从制度上想办法纠正。   必须分门别类,设立专门的条线,给每个条线设立专门的制度,给每项制度设立专门的监督方式,通过细化与强化,才能达到提高效能,明确职责,减少贪腐浪费,推诿扯皮的现象。   以前的制度过于粗糙,管理过于粗放,此次救灾,沿途州县反应出了很多的问题,必须予以整改。   总结起来,治河要见成效,不能光把目光放在治河上,而要看到这是一个综合性的课题。   大体说来,要治河,必须发展技术,改善制度,查治贪腐,广备资储,优化管理,提升效率。   因此请求陛下成立联合调查小组,对臣此次提举河防的处置,对此次河防工作中发现的新问题,运用的新手段,采取的新措施,进行细致的考量。   涉及中书行政,三司财政,枢密军政,地方庶政,需要逐一督检。   事情很多很杂,但是不能不计较得失,纠偏改正,形成制度文本,好为后世树立起一个正确的章程。   不能让黄河一次次在河北京东频繁肆虐,而人事却毫无进展。   安石相公说过:“水旱常数,尧汤所不免。今旱暵虽逢,但当益修人事,以应天灾。”   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要是遇到灾害还不总结经验教训,何以言畏天命?   要是继续放任贪赃枉法,不忠不敬,何以言畏大人?   要是不尊重知识权威,有识之士的苦心极虑,优良方法,何以言畏圣人之言?   臣请两府三司详加考察,不光光是为了形成黄河沿岸备灾响应预案,以后还可以通行全国,用之于江、淮、汉、渭,下一步,还可以扩展形成其余灾、荒、战的备灾响应预案,细化到州县两级。   而在这之上,更是要摸索出一套总结教训和经验的制度,总结出一套形成制度的有效和正确的方法,让大宋的施政不断的合理化,调优化,形成一个决议定策的良性循环。   王珪乖乖地将奏章还了回去:“官制改革如今正在节骨眼上,中书那边也烦难。”   “不过苏明润奏请成立这个小组,臣没有异议。”   “臣要提醒陛下,此事需要能员充任。苏明润要避嫌是可以的,但是不能就此撂下挑子,这事情没有军机处的大力配合,无法办成。”   惹不起,这样的章奏,相当惹不起。   赵顼将章奏收了回去:“爱卿可有举荐?”   王珪想了一下:“天章阁待制赵禼知军事;开封府判官,知制诰王安礼明政体;管勾编修院,判太常寺兼礼仪事曾巩通财计;再加上馆阁校勘,职方员外郎邢恕、监察御史赵挺之行监督……陛下,你看这样行吗?”   赵顼点了点头:“相公这番举荐倒是妥帖,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他们有谁懂理工吗?”   王珪苦笑:“这个……” 第一千一百三十章 龟贼弄潮图   赵顼也摇头:“没有精通理工的人才可不行……我那二十一叔到哪里了?”   王珪说道:“应该还没到陈留。”   “把二十一叔追回来,将他也加进来,嗯,还有,两浙路发运使蒋之奇,开凿龟山至洪泽一段新河,分流淮水,减轻了水患,政绩一时广为传颂,朕正要嘉奖,也算是一个明白水利的人才。内官里边……让石得一去吧。”   王珪躬身:“臣领旨。”   元丰三年七月,赵顼降旨,查省军机处提举河情事中的举措得失。   联合小组以钟山理工学院山长,提举钟山观象台,静海军节度使赵宗佑为首,旗下集结了天章阁待制赵禼、开封府判官,知制诰王安礼、管勾编修院,判太常寺兼礼仪事曾巩、馆阁校勘,职方员外郎邢恕、监察御史赵挺之、带御器械、管干龙图天章宝文阁石得一等一干能员,从军机处开始,从上到下梳理往来卷宗,指令,尤其是对章惇使童贯斩澶州知州,通判,检察事;陈昭明,窦仕开瓠子口事;种诂擅离职守奔赴宣房殿事,展开独立专项调查。   就在朝廷上下对此次调查的风向疑惧的时候,同知太常礼院,提举《唐六典》编修局苏颂上奏,《唐六典》,编纂完毕。   六典之名,出自周礼,原指治、教、礼、政、刑、事,这其实就是后世封建王朝著名的政府机构——六部的职权基础。   这是一部由唐玄宗主持定制的唐代官制行政法典,其中规定了唐代中央到地方国家机关的机构、编制、职责、人员、品位、待遇等内容。   并且在注中,还叙述了官制的历史沿革过程。   依照唐玄宗的意图,此书本应按《周官》六个部分分类,故名《唐六典》。   但是因为唐代官制与《周官》的区别已经非常大了,因此实际上,《唐六典》还是按照唐代国家机关体系进行编纂的。   此书分三十卷,其篇目包括三师以下到诸王府公主邑司,府、督护州。   书中对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的管理体制、机构组织、职权、官员品级、编制员额、考课以及相关制度等等,都做出了明确详尽的规定。   这是一部非常重要的国家行政法典性质的文献。除此之外,书中还保存了大量唐朝前期的田亩、户籍、赋役、考选、礼乐、军防、驿传、刑法、营缮、水利等制度和法令。   但是历史已经过去了几百年,《六典》里边的很多文字差缪,冲突,多解的地方,需要重新厘定考证。   最关键的,是赵顼准备将这套制度用于本朝,因此就必须将如今的新酒装到旧瓶子里去。   这个事情的难度是相当大的,但是苏颂手底下现在多了一个对本朝行政制度精通到专家级别的人物——毕仲衍。   毕仲衍的三十卷《备对》,结合《唐六典》,给赵顼规划出了一个大气唐皇的国家行政体制。   在这次《六典》的编纂工作当中,苏颂还大胆地引入了图表,一种叫树状图,一种叫流程图。   这两种图尤其让赵顼感到舒适,看着那个巨大的金字塔形树状图上的官职名称,赵顼就充满了往边上填人名的冲动。   流程图则将一件公事的流转过程清晰地展示在眼前,有了这玩意儿,以前那种捧着奏章找不到该交给谁的操蛋事情,可以消失了吧?   这又是理工的东西,但是你不能不说,人家这东西,真的非常好用。   王珪有些暗自后悔,毕仲衍就是个金矿,结果自己被偏见蒙蔽了双眼,将他送给了对手。   苏颂和王珪,本来应该是竞争关系,赵顼分别交给两人各自一项任务,就是要看他们谁更能干。   接下来的工作,自然就是将唐制宋制合而为一,成为元丰新制。   而最后主持这项工作的人,理所当然就会成为政府工作的第一人,不管叫什么名称吧,其实还是实际上的宰相。   本来王珪是具备相当优势的,但是在他自己的神助攻下,不知不觉当中,竟然被苏颂反超了!   于是王珪有些急了,不过他也是聪明人,赶紧上书,《六朝会要》如今已然编纂尽尾声,但是朝政细务既多且杂,尚需时日,好在五品上朝官的仪品已然完备,陛下,不如我们先动手实施一部分吧。   赵顼有些奇怪,为啥要这么干?   王珪躬身道:“陛下,熙宁以来,元老重臣,清流华翰当中,离世的计有蔡襄,刘敞,唐介,欧阳修,郑獬,吕公弼,王素,向传范,钱公辅,王安国,韩琦,邵雍,刘恕,张先,曾公亮,李师中,陈升之,蔡挺,陈襄,孙洙,吴充等人。”   “陛下革新新制,推隆元勋,固然是美事儿,可是如今还在世的重臣里边,富弼一直在生病,文彦博年事已高,介甫相公,今年也该满六十了……”   底下的意思很明白,元丰新制,要是没有几个元老重臣点缀,到时候三公都分不出去,那才真的是笑话了。   赵顼倏然而惊:“是我失虑了。如此就麻烦相公拟进,至于相公你嘛,以厘定新制之功,超封一个银青光禄大夫吧。”   王珪心中暗喜,赶紧躬身:“臣领旨!”   ……   整个七月,苏油一边料理救灾后续事宜,一边整理文书账册,该交割给各个部门的,交割给各个部门。   在此过程中,还要配合调查小组,将资料抄送给他们。   军机处的做事方法让调查小组成员大为叹服,有赵宗佑坐镇,那些想往陈昭明头上泼污水的小心思,在数据面前一点机会都没有。   这些年来,朝廷对黄河水文数据非常重视,搜集得相当完备,再不是如以前史书那般,一句河决大名,河决商胡就完事儿。   根据资料汇总情况来看,这次洪水,与熙宁二年那次洪水相比,强度不弱!   敲死了这一条后,陈昭明,宋用臣,窦仕,沿河负责抗洪抢险的所有人,全都立下了大功!   他们用自己的智慧,汗水,鲜血,将本来要改道的黄河,生生摁死在了河道当中!   赵顼想到苏油在那天夜里给他分析过的最坏后果,每每后背都会出一身冷汗。   司天监,都水监,河渠司,上四新军,用四个县一百五十七人的被灾覆没,换取了大宋两路之地的平安。   而这次抗洪抢险中,无数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也渐渐汇集到赵顼的案头,登上了报纸,成为汴京酒楼说书先生们口中慷慨激昂的故事。   苏少保的安静从容,陈学士的准断精占,老郭头的顾全大局,宋用臣的殚精竭力……   最为老百姓所津津乐道的,却恰恰是此次救灾中最具争议的事件。   那就是章惇擅命杀贪官,和皇家军事学院离开自己防区,奔赴宣防殿,开堵决口。   因为联合调查小组这个新名词实在是让老百姓们感到陌生,加上嘉奖和功赏迟迟未下,导致汴京城里边百姓的情绪有些激动。   朝中有奸佞蒙蔽圣聪,陷害忠良的传言,开始盛行。   一时间,京中设在登闻鼓院外的金匮,塞满了老百姓和士大夫们为他们求请的书信。   而不知道是谁,将王珪闯入军机处责骂苏油的段子传了开去,很快汴京城里出现了一些游医散道,拿着粗糙的小画儿叫卖。   画上是黄河河口处,一只河里的乌龟和一只海里的乌贼相遇的情形,叫卖的人一边走一边喊:“龟贼弄潮图——五文一张便宜卖喽——” 第一千一百三十一章 漫画   这事情当年就有人干过,丁谓弄权,街上就出现过叫卖刻版传单的情形,画的是满潮的海水中的乌贼,边卖还边喊着:“满朝都是贼哟——”   龟贼弄潮,谐音就是珪贼弄朝,同时暗指他利用这次洪水坑害忠良。   一时间市民们纷纷解囊,然后摸出火柴烧掉:“咱送他龟儿上西天!”   气得王珪跑去赵顼那里哭诉,说这事情指定是小人作怪,那单子是蜡板纸刻的,跑不掉某些人的嫌疑,请陛下彻查还我清白。   苏油现在忙得一个头两个大,开封府吕公著想让石薇坐镇提举灾后防疫工作,被苏油严词拒绝。   开什么玩笑,我家薇儿现在已经够委屈的了,哪里还有点勋贵命妇的样子,有本事儿你去问太后,你看她老人家同意不同意。   光拉着我扯闲篇算是什么事儿?吕公你又不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我能做我家薇儿的主了?   气得吕公著白胡子乱飘:“你堂堂一国国公,还不能提振一下夫纲?”   苏油理直气壮:“我家夫人封的是蜀国,我是鱼国,压根就不在一个等级上好不啦?”   “什么时候鱼国能压蜀国一头了?两者之间,还差着二十四个次国,一百多个小国,我还不知道上哪儿说理去呢?”   见老头还要闹,苏油将他拉住:“这事情,你就该找钱乙和唐慎微,然后薇儿帮你联系天师府和大相国寺,直接抛头露面,怕不得给人家御史添麻烦。”   老头瞪眼:“什么麻烦?”   苏油瞪眼:“劳烦人家动笔写弹章,不是给人家添麻烦?”   正说到这里,一位小黄门跑了过来:“大尹让人好找,陛下召见。”   苏油赶紧挥手:“快去快去,赶紧陛见去,我这里还好多事情呢……”   然后就听小黄门说道:“鱼国公,陛下也召了你。”   见苏油愣住了,吕公著笑得嘿嘿的:“还愣着干啥?一起走吧,路上还能接着掰扯……”   等到两人来到偏殿,却见赵顼和王珪在殿上,一个面无表情,一个气急败坏。   见到两人进来,赵顼直接问吕公著:“开封府最近在忙什么?”   吕公著顺口就想骗赵顼的话:“开封府最近忙着灾情善后,这是军机处下给开封府的指令,说什么大灾之后常有大疫,必须做好管道疏通,排水,清洁卫生,消毒,灭鼠,杀虫,分散药物等工作,总之是林林总总一大堆。”   “陛下,汴京城里,蜀国夫人控灾之术应当是最高明的,臣想请她坐镇,主理开封府防疫之事……”   “荒唐!”赵顼直接否定:“蜀国夫人既是百年勋贵出身,又是当朝一品命妇,难得古道热肠,自愿救助贫民,研发药物,这就已经是最大的慈悲了。”   “让她提举此事,勋贵的面子往哪里搁?朝廷的面子往哪里搁?别说御史,太后那里都不可能同意。”   苏油得意了:“就是,我也是这么说的,还是皇上英明!我向吕公推荐钱乙,唐慎微,吕公还不乐意。”   赵顼想了想:“那就他们两人吧,汴京城无论如何,不能出现大疫,如果吕公你有什么钱财药物上的需要,找明润,明润办不下来,还可以找朕,找太后,由内府和慈善基金解决一部分。”   吕公著赶紧躬身:“陛下宽慈,臣尽力而为,尽量不劳烦陛下和太后,不过要是真有需要,一定会向陛下开口的。”   赵顼点头:“不过今日叫你们来,不是说这个,听说开封府有人卖什么小画儿,影射王相公,这事情你们知道吗?”   苏油和吕公著面面相觑:“不知道啊,什么小画儿?”   王珪面子薄,好名声,羞恼得满脸通红,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总之就是……嗐!求陛下为臣做主,臣实在是难以启齿。”   这时提举皇城司郑穆进来,从袖中恭恭敬敬取出一张薄纸,放到赵顼案头,低声说道:“陛下,应该就是这个了……”   赵顼拿起来一看,脸上就有些绷不住,赶紧轻咳了一声掩饰:“这么晚才报进来,皇城司是不是失职了?”   郑穆赶紧跪下:“如今城中正在灾后恢复恢复,百姓搬回故居,人员流动较大,不少强徒奸人作祟犯科,加上彗星还未消失,皇城周围也要加强警戒……皇城司有些……是臣疏忽了,臣向陛下请罪!”   赵顼问道:“查到了吗?”   郑穆说道:“就是几个小印坊,平日里替商贾们印发传单的那种,没生意的淡季里他们经常搞这种破玩意儿,从报纸里断章取义,或者京中有什么流言蜚语,他们就刻蜡板,起哄赚钱。”   王珪气急败坏:“他们背后,有没有指使的?”   郑穆说道:“这个是真没有,这都是他们的老套路了……”   吕公著突然想起来了:“水西桥刘小二那一帮子是吧?”   “哎哟!”郑穆拱手道:“对对对……吕公你也知道?”   吕公著拱手:“陛下,这帮人啊……开头一传言,后面全靠编,煽风点火为民降智最是能耐,偏偏汴京城里老百姓还都爱听爱看爱转发,现在都搞成产业了。”   “就他们的画技书法文字,刻印别的也卖不出去,就靠这个讨老百姓的喜欢,我觉得应该严加查治!予以禁绝!”   赵顼说道:“他们有多少人?”   吕公著说道:“据我所知,两三家,十五六个吧。对了,这次他们又在闹哪出?”   赵顼将传单递了过去,吕公著和苏油虽然是聪明人,一时也没看明白。   苏油看得莫名其妙:“这又是啥暗语?龟是指君子,墨鱼是指小人?河海是指合流?这是在骂朝堂之上群臣同流合污,蒙蔽圣聪?”   赵顼皱眉:“胡说八道!他们说这是龟贼弄潮图!”   “哦——”吕公著和苏油就一起看向王珪,王珪羞得举起袖子,将脸挡了起来。   苏油说道:“陛下,这个的确该整治了,别说王相公,我也曾经是受害者。”   赵顼是知道苏油在民间的口碑的:“你?怎么可能?”   苏油说道:“当年得罪介甫相公的那首打油诗,就是‘安石做假山’那首,也是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抄了来,还托言为大苏所作,印成传单四处流传。导致大苏和介甫相公关系尴尬,连我一起吃挂落。”   “还有,我写薇儿的那首诗,最后一句明明是‘红旗犹带冷梅香’,给他们硬生生改成了百万军中那什么……到现在还有朋友来信,跟我说最后一句过于鄙陋——可那是我写的吗那?!”   赵顼不好笑话王珪,不过笑话苏油没有压力:“这都多少年了?还真是流毒无穷……哈哈哈哈……”   苏油说道:“现在王相公也遭殃了,要我说,这帮子都得严治!”   吕公著说道:“怎么治?有法律明文规定吗?你说是影射,人家还说你是瞎想呢!”   “行了!”赵顼说道:“国家大臣,岂是他们所能胡乱影射?这事情开封府出面,给他们没收了!人嘛……算了就不处置了,申斥一番,要他们多干点正事儿,少弄这些歪门邪道!”   元丰三年七月末,中国历史上第一本动漫报纸——水西漫画,正式诞生了。   刘小二脸皮厚到了没边,吹嘘自己是“奉旨改正”,一时引来不少好奇。   漫画报纸以幽默诙谐著称,行讥讽刻薄之能事,没什么文字,主要是绘画,一小格一小格的,也不怎么精美,只求意思表达出来就行,里边都是些简短的对话。   第一期的主要内容有《东郭先生》、《买椟还珠》、《刻舟求剑》,还有一个老父亲和小儿子之间的搞笑日常,一经推出,竟然还颇受欢迎。 第一千一百三十二章 改制第二步   王珪上奏,这等无聊的东西,浪费纸墨,内容荒诞滑稽,于劝导人心并无益处,申请禁止。   吕公著拿出新闻出版管理条例,相公也得讲道理,逐条分析,人家刘小二并没有违背其中的哪一条。   上一次遭到申斥之后,这小子第二天就跑到开封府申请了报号,一切手续合法正规,其内容也不再在违禁之列,这个真没法禁。   赵顼明显是偷看过漫画的,不由得忍俊不禁:“最起码普及了几个典故嘛,充满了坊间烟火之气,蛮有意思的,这个就不用禁了吧。”   赵顼都说话了,事情就算到此结束。   不过王珪自此算是落下了病根,不管水西漫画画了什么,总觉得那是在讽刺自己,常常生气。   八月,水情过去,以苏颂《元丰编修唐六典》,毕仲衍《历朝备对》,王珪《六朝会要》为起点,大佬们纷纷开始出面刷存在感。   王安石上改定《诗》、《书》、《周礼义》误字,赵顼诏录送国子监修正。   司马光上《商周甲骨金石文字考编》,赵顼命内书坊刻印,颁赐两制以上大臣。   皇家理工学院陈昭明,钟山理工学院赵宗佑,上了联合著作《水文考算》,其中明确规定了水文原始记录表,水文台账,水文统计表的标准格式。   而其核心,却是一套复杂的计算公式说明,光参数就包括了流域面积,河长,坡降,流域中心十二时辰点雨量,点面折算系数,产流系数,地理参数,汇流参数等一系列的计算单元和折算表,时程分配表等折算表格。   然后通过六步三次的复杂计算过程,得到洪水过程表,可以预测出洪水过程,洪峰高度,洪峰经过关键节点的时间。   一本书就是在讲这个复杂的算法是怎么得来的,要是没有简化符号,和横式公式,这书还得厚上两倍。   赵顼才翻到第五页就感觉一个头两个大,赵宗佑和陈昭明,简直就是逼死大宋文科狗的两尊大神。   算了,唰唰翻到最后,一个简单舒适的表格摆在了面前。   六个步骤,每个步骤对应了一个资料参数查阅表,第一步,根据实际测量得到的几个简单参数,套进表里,查到一个数值;   第二步,根据这个数值和另外两个参数,查阅第二个表,又能得到一个参数。   就这样一层层套下去,最后就会得到自己想要的洪水过程表,而中间那些原理,公式,统统可以忽略。   这下就舒适了,可行了,就算州府里的师爷会计,也能用。   此外还有一本,里边的图表更多,是以苏油和司马光十年前《河情咨要》为基础,详细考察了十年来水文的变迁,然后根据地图等高线数据,提出了汛期分洪的概念。   汛期分洪,来自陈昭明的大胆创举,但是其真正的关键,却是行洪口必须坚固,抗冲击,不会行洪行着行着,真的变成了溃坝。   好在如今的技术,已经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   此外,黄河泥沙问题,已经为宋人所明了,黄河之所以这么难治,就是下游河道泥沙淤积过快所致。   苏油十年前寻找的几个冲沙区,虽然广植了植被,但是力度明显还不够。   不过洛水,泾水的治理工程非常见效,陕西路转运司奏报,泾河在扩大沿河植被覆盖,家畜去势去尾圈养之后,河水里的泥沙量逐年降低,去年更是在春秋两季,出现了“河清”的现象!   泾河的水文环境,与黄河其实是非常相似的,也就是说,黄河携带泥沙的问题,并非不能根治!   其实苏油自己都想不到,泾河能够在十年内就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不过联想到真实历史上的明末大乱,四川在短短五十年里,从重庆到成都,大半个四川几乎被森林重新覆盖,县城里边都开始跑老虎的记录,似乎又很合理。   毕竟现在的森林植被恢复起来,比人类进入现代文明之后,速度快得多。   赵顼下诏,命都水监,河渠司详细考察河情,寻找流沙区,以及适合作为行洪口的沿河地理位置,为下一步治理河道作准备。   此外,鉴于今年严峻的水情,继续维持拨款,堆高内黄、濮阳几处重点水利工程。   同时,命王克臣为安抚使,主持救济四县灾民。   戊午,上四新军,皇家军事学院,司天监,皇家理工学院专家组,都水监,河渠司,以及沿河抗洪救灾立功人员,抵达汴京城,接受赵顼的接见和嘉奖。   京中百姓自发涌出东门,夹道迎接。   是夜,彗不见。   九月朔,赵顼复膳,重新御殿,首先便是临武英殿,给此次抗洪抢险的英雄颁奖授勋。   陈昭明是此次抗洪抢险胜利的关键性人物,虽然是文官,赵顼特迁了四级策勋,等同军功,并升保和殿学士。   宋用臣升领内都监,窦仕升勾当御药局公事。   其余种诂等人,都得到了颁赏。   不过此次治河事件当中,有两个人没有捞到好处。   章惇,因为杀人杀得过于利索,在知州到检察已经束手就擒的情况下,还是把人杀了,存在明显的法律瑕疵,这个谁都包庇不下来。   正好章惇的父亲章俞侵占百姓沈立的田地,被告到了官府。   大理寺审查之后,弹劾其父太子宾客致仕章俞、其弟颍州沈邱县主簿章恺,侵占民田;弹劾开封府心怀观望,害怕躲避佥书。   当时章惇还在澶州,写信申辩,认为堂吏王冕等人不公,有司不当信王冕等语,以此报制勘所,称请尽情彻底查究,不可以只信其谬说。   这封信被大理寺翻了出来,这就是大错了。   制勘院,是赵顼撤除诏狱,分解台谏之后,设立的临时审判机构,掌审问判决奉皇帝命令立案推断之事,一案一立,案结即撤。   章惇此举,明显有干涉司法之嫌,就算是参知政事,也是不能够指挥制勘院的。   于是章惇被罢免,出任陈州知州。   苏油报请赵顼,功是功过是过,不能将章惇的前功一抹干净。河北如今多了一年的时间,正需要大力建设,非能臣镇守不可。   于是赵顼改命章惇定州知州兼定州路安抚使,与苏元贞这个已经被丢到河北一年的转运副使一起,负责统筹水利。   执行章惇命令的童贯也没讨到好,出使陕右,去投靠老上司李宪去了。   九月,王珪领详定官制所,上以阶易官寄禄新格。   这是元丰改制的第二个大步骤。   第一次是以中书令、侍中、同平章事为开府仪同三司。   左、右仆射为特进。   吏部尚书为金紫光禄大夫,   五曹尚书为银青光禄大夫,   左、右丞为光禄大夫。   这一次,一路向下到了承务郎,将朝官全部涵盖了进去。   同时增加更多规定。   开府仪同三司至通议大夫以上,属于高官,免磨勘。   待制以上,六年迁两官,至大中大夫止;   承务郎以上,四年迁一官,至朝议大夫止,候朝议大夫有阙,次补。   丙子,赵顼再次下诏:“见任宰相、使相,食邑实封通及万户;前任宰相,食邑及万户,并封国公。宗室如旧例。”   同时,除三公、三司外,其余检校官并散阶并罢。   所有宗室及武臣,正任至内常侍以上者,内臣供奉官以下,选人、伎术官、将校、中书枢密院主事以下,及诸司吏人,所授敕留官衙校等阶、检校官诸职及宪衔,并罢。   文式散阶,除化外人依旧除授外,其余并罢。   辛巳,大享明堂,以英宗配。   乙酉,诏即景灵宫作十一殿,以时王礼祀祖宗。   安顿好了祖宗之后,接下来便是大封宗室外戚。 第一千一百三十三章 好年成   丙戌,进封岐王颢为雍王,嘉王頵为曹王,并为司空。   封曹佾为济阳郡王,赵宗旦为华阴郡王。   徐国公主,进陈国大长公主。   蜀国公主,进舒国长公主。   卫国公主,进冀国长公主。   在此之前,王安石,文彦博,苏油,已经获得了国公的称号。   这一次,给王安石也加司空。   文彦博之前就是太尉,这次加了河东、永兴军节度使。   当年富弼致仕的时候,赵顼就曾经想给他加司空兼侍中,被富弼坚决推辞了。   上个月各方大佬齐秀存在感,就是得到了改制的消息。   前宰相王尧臣之子王同老,也想给自己父亲捞一个定策元勋的称号,于是上书朝廷,说家先父任参知政事时,正当仁宗服药,曾经与富弼和文彦博商议立皇储之事,正巧第二天仁宗病愈,此事方才作罢。   于是赵顼向文彦博确认是否存在此事,文彦博说有。   赵顼不由得对富弼大为赞赏,此老竟然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提及过一丁点。   为了嘉奖富弼不夸功的好品行,赵顼补上了之前的待遇,加富弼为司徒,并升其子富绍京为阁门祗候。   苏油的资历,比上边几位的确是差了级别,但是除了这几位元勋外,苏油就算得上独一份了,王安石之下,就是他。   加上这次治河又立了大功,于是赵顼加了苏油少傅,封国也从鱼国变成了涪国,算是正式从国外之封进入了小国之封,离自己的老婆又靠近了一小步。   不过不管是人家称呼苏油苏少傅还是苏涪公,苏油都是一脸的纠结,光点头不答应。   此少傅非彼少妇,此苏涪非彼舒服。   而接下来,朝廷里边还有大动。   丁亥,以吕公著为枢密副使,王安礼因检察河防之功,继任开封府尹。   王克臣因救郓和四县有功,迁天章阁侍制,徙知太原。   九月中,各地奏报今年大熟,三司所计秋料,合八千三百七十五万缗。   加上春料六千六百四十二万缗,大宋元丰三年的财政总收入,第一次突破了一亿五千万贯!   这是大宋自立国以来最好的一个年成。   这其中莱山一号小麦的推广,功不可没。   有如此扎实的政绩打底,元丰改制第二步——以阶易官,以无可阻挡的强势,从上到下,得到了彻底的推行。   九月,壬子,诏中书详定官制,罢兵部勾当公事官。   接着罢中书门下省主判官,归其事于中书。   这标志着元丰改制的第三步——中央机构合并裁减,开始了。   乙卯,兴洛仓使沈括,提举汴河堤岸司吴安持,上《导洛通汴记》,以《元丰导洛记》为句,刻石于洛口庙。   洛坂水利工程,全线完工!   这项工程,全程避开了黄河河道,从汴京直通洛口,兴洛仓。   汴京的粮食,郑州的军需,至此可以源源不断的输送到兴洛仓存储。   之后分为两条路,一条经洛水到洛阳,然后转陆路过新安,黾池,抵达陕州。   另一条,则是转入黄河,沿水路一路送抵陕州。   陕州沿黄河一路向西,在风陵渡转入渭水,可以西入长安,再北上泾水,物资能够送抵临夏前线的渭州!   陕西不比河北,要实现大规模的物资调运,没有多余的路可走。   这个大工程的贯通,给陕西注入了强大的活力,长安洛阳和汴京的商业交流,一下子变得频繁起来。   壬申,诏户部右曹于京东、淮、浙、江、湖、福建十二路,发常平线八百万缗输元丰库。   钱,似乎一下子多得用不完了。   熙宁以前,各路路榷酤场,所得都是用来支付衙前役支使钱,以及陪备官费。   王安石推行免役法后,役钱变成从老百姓头上收取,于是罢收酒场,让百姓承包,增直以售。   官府只收取坊场租金,称为坊场钱,但是因为有进无出,至元丰三年,已经变成了一笔庞大的资储。   司农寺上奏,请将历年坊场所得输送到中都,为此特意在司农寺南,修造了近百间仓库来存放,称为“元丰库”。   赵顼规定,今后凡诸司收上来的钱帛,不归度支司所主的那一块,全部都放到这里来。   同时,根据苏油的请求,转运三百万贯去洛口仓,“欲以待非常之用。”   ……   陕西的兴旺,吸引了大量延边熟蕃的向宋之心,也引起了西夏人的不安。   时逢河套平原麦熟,西夏佥书枢密院事,御帐行营都招讨,西寿保泰军司节度使梁永能;枢密副使,积石军节度使家梁,对宋国边境展开了一系列的攻伐,主动出击。   庚寅,熙河路经略上奏,西界首领禹臧结逋药、蕃部巴鞫等以译书来告,夏国家梁集兵,将筑撤逋达宗城于河州界黄河之南、洮河之西。   赵顼现在腰杆渐渐开始硬了,让军机处下令:“若如所报,乃属河州之境,岂可听其修筑!可速下本司多备兵马禁止之。”   结果河州一代并没有等来家梁的兵马,乙酉,夏兵却突犯绥德城大会平。   朝廷命永兴军路第四将高永能等击败之。   丙申,家梁寇绥德城。   朝廷又命都监李浦败之。   等到高永能等完成防守,将夏军击退之后,这才兴冲冲地杀入夏境准备打草谷。   结果发现地里只剩下了麦桩,粮食全被割走了。   王厚和李庸这才明白,他们又被家梁耍了!   先是玩了一出声东击西,之后又玩了一出以攻代守,其根本目的,就是为了保住河套地区的秋粮!   这只是一次试探性的局部战役,双方都非常克制,隐藏起了自己的大杀器。   家梁没有放出二点零版的铁鹞子,宋朝同样没有放出正式版的新军。   两国打了一场传统意义上的攻防战,但是家梁的策略,毕竟还是成功了!   赵顼非常生气,连续下诏。   河北、河东、陕西路各选文武一员,提举义勇保甲;   两制、台谏至总管、监司,各举堪应武举进士一人;   延边凡弓箭手、兵骑各以五十人为队,置引战旗头、左右傔旗,及以本属蕃首、将校为拥队,并如正军法。   蕃捉生、蕃敢勇、山河户,不以等样,保任十七年以上、弓射七斗者,皆可以充任队正。   这是要继续加厚陕西的军势,选拔军事基层人才,加强对蕃部和义勇保甲的控制,使他们具备更强的战斗力。   不过这些事情无伤大局,总体来说,大宋算是熬过了今年的所有难关,迎来了一个难得的好年成。   军机处的工作,重新回到了往日的轨道上来,苏油也短时间的轻松了下来。   皇家理工学院开学了,小妹带着扁罐漏勺他们回来了,苏家宅子里又充满了孩子们的笑声。   刺猬真的为理工牺牲了,扁罐和漏勺还为刺猬举行了葬礼,那个小动物园如今成了鹌鹑窝子。   这是八公的建议,好玩还有鹌鹑蛋吃,养刺猬那娇气玩意儿干啥?!   石薇也回来了,洪水期间,这两口子几乎就成了大宋的后现代家庭,夫妻俩经常早出晚归,有时候甚至一天里都见不着面,苏油忙,石薇比他也不差。   当然成绩也是巨大的,偌大的开封府,上千万人口扎堆的地方,愣是没有爆发灾后的大疫。   不过功劳都算在了钱乙和唐慎微的头上,大相国寺和天师府也赚得盆满钵满。   苏油闲下来,有人却该忙起来了。   汴京城里,可贞堂外,读书人突然多了起来,举事开始了。   苏迈,苏迟,还有韩家四子韩粹彦,五子韩嘉彦,都要参加举事。   苏迟和韩嘉彦参加考试,苏油给他们的定义是打酱油,参与一下,感受一下气氛就好,毕竟一个才十四岁,一个才十三岁。   结果好死不死,四个人开封府举试全都通过。 第一千一百三十四章 电报   于是苏油又将几个人都关了起来,连同他们的好朋友,太学生刘正夫,福建延平士子黄裳,甚至还有王珪的儿子王仲煜,邢恕的儿子邢居,也一并关了起来,砥砺切磋,还有……刷题。   刘正夫是苏油非常欣赏的太学生,手下有文采,心中有正气。   以学子卑微,就敢写匿名文章骂朝廷对待大苏不公;洪水来时,主动帮助开封府上堤抗洪,能力突出被学生选为领袖。   苏油还特意调阅了刘正夫在太学里边的考绩,堪称学霸,而且对各种学问都不抵触,精敏上进。   苏油觉得自己所见过的老一辈里边来比的话,刘正夫差不多是冯京赵卞左右的人物。   黄裳就有些来路古怪了,这娃是福建路著名文人黄履的亲戚,而黄履的岳父,是沈括;黄履的女婿,是吕惠卿。   从这条线上拎,吕惠卿得管沈括叫爷爷!!!   辈分来得有点乱不说,最搞笑的是黄履虽然是反新法人士,结果因此被列为了王安石一党,现在在朝中担任御史中丞。   于是苏油收到了两封信和一封贴子,分别来自南海,洛口和御史台,要他照顾此子,说他是福建路的文魁苗子。   大宋的生态就是如此,士大夫家族里边,彼此关系很复杂。   比如冯京的女儿,就嫁给了蔡确的儿子。   至于韩嘉彦他们家族,那就更是几乎跟大宋大部分名门望族都攀得上关系。   有时候苏油就在想,所谓的“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特么也不是没有道理。   要没有这一条,好多士大夫家里小辈儿两口子,在床上都要打破头。   不管长辈们在朝堂上怎么样,小辈儿们的关系,如今却非常融洽,大家各论各的。   邢恕和王珪对自家儿子被苏油关起来,也表示一百个放心。   世间岂有鸩人羊叔子哉?   同样,他们都相信苏油将自家儿子关在可贞堂,对他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两人都没有跟苏油完全撕破脸,虽然朝堂上边暗箭纷飞你来我往,却都敢放心地将自家儿子放在苏油那里。   这也是对苏家人品的最大肯定。   开什么玩笑,苏文熟吃羊肉呢,而且可贞堂里的奇文密本多不胜数,据说还有苏明润当年轻取探花的神秘宝贝。   大宋重进士,王珪和邢恕为了自家儿子的前程,也是用心良苦到不顾脸面了。   苏油在这方面也并不计较,当听到苏迈过来跟小幺爷说有几个朋友文采出众,大家准备相约在可贞堂闭关半年,决战科场的时候,苏油也只是打听清楚都有哪些人,然后“哦”了一声,告诉自己侄孙和弟子要谦虚,多跟人家好好请教,相互照应帮助。   至于吃住和笔墨纸砚什么的,小幺爷给你们包了。   ……   汴京,偏殿。   赵顼和苏油,冯京在一起,一边看着苏油带来的一个新军班子在那里鼓捣一件神奇的玩意儿,一边扯着上面那些八卦。   据苏油说,这个东西,叫做电报机。   电报机需要电源,电源是电池。   铅酸电池其实诞生于苏油和小天师第一次见面,用来电解水的那个临时简陋的装备,也算是铅酸电池的初始模型。   之后,石富将之用于电镀和蚀刻,给金属表面增加细腻的纹理或者镀膜。   这是刚需,也是四通的绝大秘密,很多文士折刀的刀柄上,宝钞的印模上,那些细如发丝的纹理,在外人眼中简直不可思议,其实就是用蜡将金属件封上,然后用针尖划去蜡层,加入直流电解槽蚀刻出来的。   在这个过程中,为了使用方便和性能持久稳定,电池得到了不断的改进,除了普通的铅酸电池和干电池外,如今四通和天师府已经开始研究如何给铅酸电池充电。   现在这台发报机,使用的就是串联干电池作为电源。   干电池是一种以糊状电解液来产生直流电的化学电池,只能使用一次。   电解质是一种不能流动的糊状物,中间是正极碳棒,外包石墨和二氧化锰的混合物,再外是一层纤维网,网上涂有很厚的电解质糊,其构成是氯化铵溶液和淀粉,另有少量汞防腐剂。   最外层是金属锌皮做的壳,也就是负极。   电池放电就是氯化铵与锌的电解反应,释放出的电荷由石墨传导给正极碳棒的过程。   锌的电解反应会释放氢气,这气体会降低电池功率,于是天师又在正极外面加上和石墨相混的二氧化锰的涂层,用来吸收氢气。   这套东西发展到今天,四通和天师府已经弄得非常明白和透彻了,而且应用也已经相当成熟。   苏油提出加快通讯速度课题之后,顺便给小天师点开了磁力切割线的金手指。   这个东西是电机和铅酸电池充电的关键原理,但是现在还任重道远,没有二极管,就没法制造整流器,只能通过电刷和转向器才能输出直流电。   不过苏油现在不需要这些,这些是天师府和皇家理工学院以后研究的课题,他只需要两个可以被直流电驱动的小线圈带动的指针就够了。   一个指针动,表示0,两个指针一起动,表示1。   有了这个,就能将水师使用的灯号,转化为指针指示的信号,水师的编码本就可以用上了。   为了达到准确,张天师牺牲了一些效率,在发声器没有搞出来之前,通过长短信号区分是不太靠谱的,因此他采用了这么一套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信号系统。   这就需要两个回路负责收,两个回路负责发,需要八根胶包铜丝作为电缆。   苏油还去找陈昭明发明了一套算法,给每个信号加了一个校验位,通过逻辑算法,可以在接收端检验信号的正确性,避免信号部分丢失带来的信息错误。   这个理工小组隶属于皇家军事学院,课题代号为“谛听”。   偏殿里座钟时间指到了巳初,随着悠扬的钟声,电报机的指针开始晃动了起来。   小组长扭头:“陛下,枢相,国公,收到天师府零零一请求。”   这是一套编码,电传信息有一些基本码被占用,作为快速沟通使用。   零零一,表示请求通讯。   苏油点头:“回复,准备接收。”   发报机有两个按钮,一个按下只会接通单路,另一个按下会接通双路,小组发报成员操作熟练,瞬间做出了接收准备完成的回复。   不一会儿,接收信号的两个指针又开始摇动起来,两个记录员在一边紧张记录信号。   那是一个表格,记录完毕,核对正确之后,小组长交给译电员,通过翻阅译码本,将一个个文字记录在表格每行最后一个空里。   其实这个字码也是有规律的,译电员是从南海舰队抽调的王牌灯号手,字码都记在了脑子里,不过为了在陛下面前做到万无一失,译电员还是翻阅译码本查验了一次。   很快,小组长将译文交给了苏油,苏油一看笑了,又将他交给了赵顼。   赵顼一看,不由得也乐了,递给了冯京。   冯京取过来一看,译码表上写着六个字,“天雨粟,鬼夜哭。”   这是一个典故,《淮南子·本经训》:“昔者苍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   张天师这是将电报的发明,比拟为仓颉造字一般重要。   苏油躬身道:“陛下,如何回复,还请示下。”   赵顼笑道:“这可难住我了,两位都是学问人,还是你们来拟吧。”   冯京心神激荡:“《道德经》云: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   “天师制此神器,与道德经四十七章暗合,冥冥之中,定有天意。不如就回他‘不行而知,不见而名。’如何?”   苏油笑道:“枢相此语妙极,可没有更恰当的了。” 第一千一百三十五章 獐子岛   赵顼点头:“就这么回复他!”   苏油将八个字记录在译电本头上,然后交给译电员,让理工小组忙去了。   冯京说道:“好是好,不过现在这传播距离也太短了点,整个开封府,周围也才五十里。”   苏油点头:“这就是一个试验阶段产品,论证的是这个工程的可行性。”   “理工实验就是这样,来不得弄虚作假,只能一步步的走。现在试验成功了,证明了这项工程的可行性,接下来还有无数的研究瓶颈等待克服。”   “下一步就是将电报线连接到三畿四辅,之后是上游的郑州和下游的濮阳,如此一步步延长通讯距离。”   “军机处初步会建立起一个通讯班,无论如何,总比养鸽子运输放飞来的方便可靠。”   冯京赞道:“明润做事,从来都是有章有法,今年完成郑州到濮阳的连接吗?要是完成这一步,三天的应急响应时间,我们至少能够做到决堤不死人。”   苏油有些无语:“冯枢相你这要求也太低了,我的建议是,让都水监和河渠司,到明年四月之前,完成开封以下多处关键河道的分洪干渠的兴建工作,只要有五处以上的泄洪干渠设施修建完备,即便不增高堤埽,大宋也将具备抗击百年大洪水的实力。”   “但是还是要看到过程的长期性,复杂性和艰巨性,泾河治理用了十多年,如今算是初见成效,说明植树固沙的方案还是可行的。”   “因此臣想向陛下建议,将这个方案推行黄河全流域,包括一些水势浑浊的支流,减少黄河中的泥沙量,结合下游的束水堤工程,以缓冲下游泥沙堆积程度。”   “这事情现在做还来得及,要是留给后世子孙,他们将付出更惨重的代价。”   赵顼问道:“那沿河靠畜牧为生的百姓怎么安置?还有沿河土地取水便捷,现在弃耕还林,百姓们不会有怨言?”   苏油说道:“所以要大力推广去势去尾圈养,优良牧草种植收储方法,还有风车机井灌溉,解决沿途百姓迁移之后畜牧耕作的生计问题。”   冯京觉得这一套有些耳熟:“相州模式?”   苏油笑道:“相州模式怕是不行,相州模式说动了韩家,就能起到以点带面的作用,陕西沿河没有这样的力量,只能依靠地方州府官员的能力。”   说完对赵顼躬身:“陛下,南海如今已然安定,吕惠卿的政务能力是非常优秀的,他们在南海已经超过年资很久了,理应更换入内地。”   “还有交趾和占城籍的当地官员,也应该加入到考绩序列当中,给他们上进的通道,以免在地方上势力过于庞大,走回汉唐的老路。”   “南海人,对大宋的广东,福建颇为向往。当地士绅,祖籍也多在这两地。不如施行考计,选入两地为官,加强其与大宋的联系,巩固其向宋之心,而且两地离南海也不算太远,他们也不至于有什么不满的情绪。”   赵顼点头:“那两处好些地方,我朝官员都视作畏途,官府一直叫苦人员不足。这主意倒是不错。”   冯京有些犹豫:“要是他们盘踞了广东福建两路,不是麻烦?”   苏油笑道:“刚刚说了,他们都要加入我朝的流诠之中,三四年一换任所,将他们从南海请出来,安置在福建广东,只是第一步而已。我朝百年,可有造反的知州?”   如此一说冯京算是明白了,说白了他还是没将那些人当做本朝官员。   赵顼表示同意:“就跟治河一样,堵不如疏。那就下中书计议吧。”   是月,诏:“诸路教阅禁军,无过两时。”   癸未,诏翰林学士并听佩鱼。   甲申,迁吕惠卿大学士,知延州。迁李舜举西京留守。   交趾路转运使李道成请致仕,朝廷以李道成纯忠节志,抵柱天南,加大学士,南海四路转运使,以慰留之。   黎文盛,迁福建路转运副使,杨莳,迁知广州。   ……   九月,辽东,獐子岛。   第一批大宋货品已然运到了岛上,这里边包括了大宋的瓷器,金银铜器,各色珠宝首饰,笔墨纸砚,成药……堪称琳琅满目。   最大宗的,乃是齐鲁大地,还有两浙路上海务提供的丝棉织品,以及辽国苦寒之地急需的毛线衣,毛呢,蚕丝被,棉被。   蚕丝被是蚕茧脱脂拉到蓬松压成的被子,轻薄保暖,和羽绒被一起,成为已经进入秋天的獐子岛上,最受辽人喜爱的高档商品。   除此之外,就是各种烈酒,南海的甘蔗酒,因为具备价格上的巨大优势,成为最大宗的酒类商品。   甘蔗酒,其实就是榨糖之后的甘蔗渣发酵酿造的酒水,沈括和吕惠卿纯属废物利用。   不过后世的鸡尾酒基调酒——朗姆酒,也就是这玩意儿酿造的。   酒,在南海路没法禁,不但不禁,而且政府还鼓励。   因为粮食太多,吕惠卿只要是关于粮食的再加工产品,一律开放绿灯,只求尽量消耗。   今年通过民间力量,海路运往河北的粮食,就高达八十万石。   南海的本地海商尚属刚刚起步,内工坊那些昂贵的商品买不起,不少人受到蒲珊发家之路的启发,选择了价格低廉的产品。   大宋南海路市舶司有规定,凡是往大宋河北运送粮食的舟船,大宋同意以船上携带的粮食运输费用扣抵关税。   也就是说,如果一艘船的货品价值一万贯,你只要带上价值一千贯的粮食前往河北交割,船上的货品就免收关税了。   这是多少粮食呢?三百石。   三百石粮食,当然会占用不少的船舱,但是合理配置货品,是完全可以容纳下的。   而且这部分粮食,在南海不过三十文一斗,到了河北却能够价值七十文,本身就是有利可图的货品。   虽然利润比不上别的商品,但是有免税这个诱人的附加属性在身上,商贾们为大宋带货的积极性很高。   很多刚造了大船,手里边资金吃紧的航海者,干脆就什么货品都不带,直接拉粮。   密州胶州湾正在大建港口,那里也是粮船们的交割地。   商贾们的心眼是最多的,都已经从南海跑到密州了,那为何不再走几百里,到獐子岛上去呢?那里施行的,可是保税政策。   拉酒的商人对这个政策最是欢迎。   为什么呢?因为虽然将酒卖给宋人也能盈利,但是利润哪里有卖给辽人强?   而且将自己的酒水存放在獐子岛上,只要不卖往辽国,那就算是没有出关。   要是能在岛上就消耗掉,那么,这就又省了一笔入辽关税!   光这一项政策,就让獐子岛上繁华异常,无数辽国,宋国,高丽,日本的商贾,将这里当做天堂。   这里可以用低廉的价格,享受美酒,华服,美食,珠宝,将商号设在这里,可以同时和四个国家做生意。   而且岛上的金融业务非常发达,皇宋银行在此设立海关的同时,还设立了银行,大宋的王爷,也在此设立了和蚨祥钱庄分号。   让辽人们开心的是,这个岛上,可以进行绢钞和宝钞的自由兑换!   当辽人进入皇宋银行,拿出自己被自家皇帝强行发给的绢钞的时候,宋人竟然收了!兑换给了岛上通行的宝钞和舶来钱!   虽然收取了一些手续费,但是凭良心讲,真的不多。   而且宋人交易非常公平,只要你能把东西搞到岛上来,那就能够以合理的价格卖出去。   大宋海关只在货品离开海岛的时候才会收取一笔关税,要是你能够在海岛上将货品脱手,关税甚至可以让买家来出!   而且宋人的商务仲裁机构,不管甲乙两方的国籍,只保证贸易的公平。   哪怕是那些什么都不懂,坐着木筏来到岛上的女直人,宋人都会保证他们的贸易合法收益。   女直人第一次将木头卖给宋人的时候,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因为辽人将他们坑惨了,好像之前五根大木头辽人才给了他们些乱七八糟的货品,价值也就不到一贯。   接着又开怀大笑,在岛上胡吃海塞,最后傻了,连木筏都当做木头给卖了,回不去了!   宋人很地道,知道这帮人让辽国人带回去,那就是走私犯,全都会被砍头,特意用自己的船送他们去了高丽边境,让他们从鸭渌江南岸回去,免得被辽人追究。 第一千一百三十六章 故人   上个月,一个辽国商人病死在了岛上,宋人给商贾料理后事,负责继续照顾他的生意,帮他寻找货品买家,将不容易保存的货品换成钱财,然后将财产妥善封存。   等到商人的儿子来到岛上接父亲棺木回乡的时候,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宋人将商贾留下的财物,尽数交还给了商贾的儿子。   那些钱财放在皇宋银行里边,竟然还生出了利息!扣除了代管费用之后,商贾的儿子还因为自家父亲的这批货物赚了一大笔。   这样的桩桩件件,在大宋之外的任何一个国家,都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一时间,獐子岛和鹿岛,在诸国商人中口碑,简直就是遍地黄金的热土。   因此当蔡卞和邵伯温来到獐子岛上的时候,被这里热火朝天的贸易集市,宽阔整洁的马路,街道两边豪华的住宅和商铺,身着绫罗绸缎浑身珠光宝气的豪商巨贾,震惊的目瞪口呆。   獐子岛的海港和海关,是巨大的石头城堡,高高的灯塔比开封的铁塔还要粗实。   海岛山坡是一片禁区,那里是军事要塞,低矮的堡垒上一个个窗口对着海湾,海湾内,还停泊这数艘大小不一的武装纵帆船。   “这里简直就是一座小汴京城!”蔡卞发出由衷的感慨:“南海路的湄洲,蕴州,冶州,交州,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   邵伯温笑道:“听说比这里还要繁华。”   蔡卞对张散拱手:“节度使为大宋开辟的几处利源,让大宋岁入增加了起码三成,此功不亚于国公开拓南海。”   张散抠了抠脑门:“不敢与少爷比肩,我做这些,其实也是听从了他的指使。一开始的时候,只是为了行商利市,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弄着弄着,就弄成现在这般模样了!”   众人都是哈哈大笑。   金悌得了三千甲胄兵器,这回朝廷肯定要大力嘉奖,早都心满意足,对张散拱手道:“两个岛可真是一年一大变样啊。要不,大家都去我府上坐坐?”   蔡卞惊讶:“哟?金大使在獐子岛上还有产业?”   金悌赔笑道:“我家本就是海商,长期跑大宋明州的,大王当年寻找能前往大宋投递贡表的国人,便找到了我家,这才有了一番际遇因由。”   “獐子岛出入都方便,离我家乡,高丽第二大城西京也不远,因此干脆就在岛上置办了一处产业,当时不过花了五十贯舶来钱而已,现在啊,托大宋的福,价值翻了快百倍了!”   邵伯温闻言,对金悌打趣道:“那今天可得让大使好好做回东道,这简直是财运亨通啊!”   才说到这里,大宋海关掌事迎了过来,对众人连连躬身:“下官拜见蔡学士,邵先生。”   几人见过礼,蔡卞问道:“看你眼熟,你是原领内东门司张中官吧?”   “哎哟学士还记得我。”那中年的中官赶紧拱手:“下官正是张士良。替陛下传过几次旨意到翰林,难为学士还记得。”   蔡卞问道:“怎么不在太后身边伺候了?”   张士良陪笑道:“交卸内东门差遣之后,下官一直助太后料理慈善基金,以及内库诸事。这不陛下说下官勉强算明白些经济,便打发过来主持海关事务了吗?”   北宋到现在为止,对宦官的压制力度可以说是空前的。   熙宁年间,赵顼就曾对宰执大臣说过:“方今宦者数已多,而隶前省官又入内侍。绝人之世,仁政所不取。且独不可用三班使臣代其职事乎!”   三班使臣系京师看管府库,殿门,皇城的低级武官。当时的宰相是吴充,当即表示:“此诚盛德事,臣等敢不奉行!”   而赵顼口中的多是多少呢?是指仁宗朝的时候,宦官达到了一百八十人。   而历史上历朝历代的宦官人数是多少呢?熟悉三国的应该知道,东汉末年,袁绍率军进宫,“宦者无少长皆杀之,凡二干余人”,刨除“或有无须而误死者”这一部分,宦官人数至少也在千人以上。   唐代宦官人数,据《旧唐书·宦官传》记载,唐中宗时,已达三千余人,其中超授品级以上员外官者千余人。   到唐玄宗时期,宦官“品官黄衣已上三千人”,光有官秩的宦官,就约为中宗时的三倍。   穆宗时,“高品白身之数,四千六百一十八人。”若按唐中宗时的比例估算的话,唐朝后期宦官恐怕得超过万人之数。   明代更夸张,崇祯时期总有七万到十万。   清代康熙皇帝口口声声要吸取明代的教训,还曾经以此作为反面教材教育臣下,后来乾隆秉承爷爷的教训,命令宦官人数不得超过三千人,自己也以身作则,将宦官人数控制在了——两千六百零五人。   而吴充见赵顼一百八十人都嫌多,于是将宦官人数压缩到了一百人左右。   因此蔡卞对张士良,基本上已经是非常礼貌了,笑道:“中使倒是捡着一个肥差。”   张士良连称不敢:“都是为陛下效力。”   邵伯温对獐子港的营造和山上的要塞很感兴趣,看风水也是他的长项,连连点头:“看这格局,张中使还是营造高人啊……”   张士良连连摆手:“下官哪里有这本事儿,这是四通营造李待制的手笔。”   这话反倒让邵伯温听得一愣:“四通营造何时有了待制?”   张士良讶异道:“李擎李大师啊,邵先生与四通颇有渊源,应该认识才对啊?”   “咦?还真是没听说过……”   张士良突然反应了过来:“对了几位刚从日本过来,难怪不知道。几个月前四通矿业勘探司助辽皇打出了五泉井,又在辽皇面前体对得宜,加上之前渤海县油田的功绩,陛下甚是高兴,便赐了李郎中名擎,还升了宝文阁待制,工部侍郎呢!”   “哈?”邵伯温不由得大喜:“原来是拴住叔!他如今也在这岛上?”   张士良笑道:“正是!陛下因獐子岛要大建,于是命他使辽后暂时不用归国,先来岛上规划布置。”   邵伯温问道:“他现在何处?”   张士良说道:“现在城池也修得粗具规模了,待制正在造渠引水,今后不但能够满足要塞所需,还要引泉而下,顺便让一城得用。”   “这不,还在山上忙活呢。”   邵伯温笑道:“好在帮平正盛征讨虾夷耽误了一些时日,这就刚好碰上了。”   张士良说道:“先去海关衙门坐坐,今晚下官给几位接风洗尘,接下来在岛上松快松快。”   “这还是我朝使节第一次出访高丽,高丽王室要派出引伴来迎接的。”   蔡卞说道:“其实不用,义天法师此次也随船,他不就是最高规格的引伴?”   义天合什道:“小僧是方外之人,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在敝国推行佛法,义理,文华,此外的事情,却是不敢沾惹的。”   蔡卞也合什:“大师见闻渊博,声名流闻,乃法门之宗匠,一路同行,蔡卞也所得颇丰。”   义天说道:“我俗家三弟,如今就在西京镇守,父王要派遣引伴,多半就是他了。”   金悌赶紧解释:“大师的三弟,就是下国的鸡林公。贵国傅国老之女,如今乃是鸡林公的宠妃,也都不是外人。” 第一千一百三十七章 傅贤妃   众人这才明白,邵伯温说道:“听说傅老航海高丽,为两国联络探路。家中几位兄弟畏惧海途,独贤妃不以女子柔弱之身,毅然同路,侍奉家父。”   “随船仆役,船夫,皆携带大宋奇货,贪图贩售之利。贤妃却携带了高产的萝卜和白菜种子,以及农学之书,帮助高丽百姓摆脱了冬日无菜蔬可食之苦。”   “如此大孝大仁,实在令人钦服。”   说到这个,金悌就津津乐道:“贤妃上国人物,动静娴雅,来到高丽后,在奉恩寺传授奴仆种植之计,然后命他们传给僧人,再让僧人传给百姓。”   “当时下国百姓愚昧,殊不信任,直到第一季收成下来,却是连王上都惊动了。”   “王上命鸡林侯查实此事,结果鸡林侯在奉恩寺一见贤妃,便惊为天人。回宫之后第一件事不是奏报白菜萝卜的产量,却是求肯王上下诏,要纳傅贤妃入门!哈哈哈哈……”   张士良也点头:“从上岛的高丽商贾那里,听闻过傅贤妃不少的传闻。”   “贤妃嫁与鸡林侯之后,依旧手自衣食,不事珠玉。但有赏赐,一例换成农器钱米,周济农人,收育孤儿。”   “不光是得高丽人崇慕,就连我们宋人,说起来也是脸上有光啊。”   金悌说道:“那是,贤妃在我高丽众口赞誉。德言容功,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贤妃本出身富足,可除了节中入宫面圣,平日里朴素无华,不尚装饰。最是怜贫济困,爱惜儿童。”   “据她说最倾慕贵朝蜀国夫人为人。蜀国夫人平素也是如此。”   “鱼国公不纳妾,不蓄妓,时人讥之。鱼国公但笑曰:‘人之高贵,不在占有了多少,而在给予了多少。室有瑶琼,不耐嵯珉与列。’”   蔡卞点头:“国公伉俪品行高洁,这话足以让多少士大夫羞愧。贵国能得有贤妃这样的人,也是高丽之福。无怪夫人听闻傅贤妃的良行,特意让国公托我给贤妃带来了肥儿粉配方。”   金悌喜道:“巧了,高丽陌野也有歌谣:‘莱菔葱葱,悯我严冬;于家于室,珍甚瑶琼。’唱的便是我们这位仁善贤妃了。”   “歌中词句,与国公此语,还真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众人来到衙署,正好李拴住也从山上回来了,好多现在难得见面的熟人碰到一处,那可是相当不容易的。   张散已经贵为武臣之极的节度使,纵横四海豪气干云,本身就是獐子岛上群雄的领袖,如今一样翻身扑倒纳头便拜,口中高喊大哥,自然又是一番热闹。   ……   高丽,西京,鸡林公府。   西京就是后世平壤,鸡林是朝鲜半岛上的古国,《唐才子传》记载,当年白居易的诗集颇得高丽人喜爱,其国商贾将白居易诗售卖给鸡林国相,“率编百金,伪者即能辨之。”   这说明高丽贵族对文化的重视,同时也说明他们汉文化水平不低。   鸡林现在是高丽最重要的封国,类似宋国的秦,韩,魏几个大封,王颙在高丽国内的权势,那是非常大的。   王颙是聪明人,否则也不会娶傅明珰。   高丽李氏外戚当权,引来国主王徽的忧虑,他自己的王后,妃嫔,几个儿子的正妃,都是李家人。   傅明珰当时的年纪其实已经不小了,但是在宋人的造势下,在高丽闯下了不小的名声。   这让嗅觉敏感的王颙觉察到一丝改变朝局的机会。   果然,纳傅明珰为妾侍之后,无论从王徽那里还是从宋人那里,王颙都得到了不少的机会。   而鸡林公和傅贤妃的美名,以及他们一见钟情的浪漫相遇,在有心人的传播下,成为高丽的美丽传说。   傅明铛乃高丽大儒之后,又在大宋做过私妓,对于如何树立自己的声望,如何抓住男人的心思,如何打击争宠的妃嫔,手段娴熟无比。   王颙本来对傅明珰只是一时利用,可几年下来,觉得这女人不但贤良淑德,温柔可人,还对自己百依百顺,体贴非常。   明明稳重守礼,可到了床上,对自己的那些无礼要求,虽然每次都羞得浑身颤抖,可还是克服了平日里知性的那一面,任自己予取予求。   那是一种征服了女神的感觉。   如果不是傅明珰真的爱自己,王颙找不到另外的解释。   因此两人越加的情深意笃,王颙对傅明珰几乎就是专宠,被迷得神魂颠倒不能自拔。   反倒是傅明珰明白事理,时常劝王颙不要做得太过,对正妃李氏侍奉得也周道殷勤。   有宋人商贾在后面支持,傅明珰不差钱,各种奇珍异宝开路,让王府上下对她都说不出话来。   等到傅明珰生出儿子,王颙更是视若珍宝,还没出月,便取名为王俣,并立为嗣子。   到了这时,正妃李氏才发现了不妙。   但是已经晚了,府里上下,早已被傅明珰收买得妥妥帖帖。   平日里王颙都在傅明珰这里用餐,而傅明珰从来都是自己做饭,饮食精到,颇得王颙喜欢。   一日王颙处理公事较晚,食用了李氏送来的夜宵之后,上吐下泻,差点死掉。   王颙命人暗中察访,很快发现李氏请了巫师诅咒嗣子。   还有种种蛛丝马迹,表明李氏与戏班小生私通。   王颙当时就要发作,而傅明珰赤足披发,苦劝不可。   待到王颙怒气平息,准备屈服于李氏外戚压力,继续戴这顶绿帽子的时候,傅明珰却又取出相思豆:“不为我夫妇二人,一切只为俣儿,哪怕死后身入地狱,妾身也无怨。”   那一夜,夫妻俩不知道聊了些什么,之后傅明珰对正妃李氏更加恭敬,而王颙,也一改寻常,甚至数次留宿在李氏那里。   可惜李氏似乎受不起这等福分,数月之后,突然暴亡。   卧薪尝胆,虚与委蛇,与敌同眠,潜施报复。在高丽外戚王氏的巨大压力之下,王颙终于出了一口恶气,中间那种紧张刺激和压抑,让他几乎上瘾。   成事之后,王颙志得意满,十多年的阴云一朝散去,兴奋得和傅明珰疯狂了一整夜。   而在云消雨歇之后,傅明珰却冷静地劝告王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从此之后,他们夫妇,便是李家的敌人,只有将李家外戚势力彻底清洗干净,俣儿才能真正安稳地长大,今后才能真正安稳地生活。   这才是根本的解决办法,要是现在不做好准备,有朝一日事情败露,全家人都会遭到他们的残酷报复。   王颙这才冷静下来,询问傅明珰该怎么办。   傅明珰给王颙建议,离开京城,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   于是没过多久,王颙便向王徽请求,为父亲看守西京。   王徽当然也想将这个如今唯一没有被李氏控制的儿子保护好,欣然同意。   獐子岛就在西京河口外数十里,王颙到来之后,通过岳父傅旋牵线,很快就搭上了和宋国的联系。   短短几年时间,王颙便将西京经营得水泄不通,同时在宋人的财力帮助下,将高丽北部建设得欣欣向荣。   王颙对傅明珰的眼光和智计佩服有加,常常私下里和傅明珰调笑,晚遇贤妃十年,今日方知公侯之乐。   接到金悌奏报,听说大宋这次派遣了使臣前来高丽,这可是八十多年来未有的大事,王徽开心莫名。   尤其是金悌密奏,宋国给高丽准备了三千副铠甲兵刃,犀利无匹,还绝无辽人干预的后患,可以放心接收之后,王徽立即命令王颙为接引使臣,做好准备,选吉日良辰,亲自上獐子岛迎接。   于情于理,都该是王颙承担这个任务。   有宋人妃嫔,和宋人关系良好,西京离獐子岛又最近,本人身份又贵重,还精通汉学。   这任命,一点毛病都没有。   即便是庆源李氏家主,高丽权臣李资义,也无法提出任何反对意见。 第一千一百三十八章 恐惧   收到消息,王颙立即兴致勃勃地回到府邸,找到正在亲自教授宝贝儿子《论语》的傅明珰:“爱妃,父王命我作为引伴,前去獐子岛迎接王兄和大宋使臣!”   见到儿子眼珠滴溜溜乱转,傅明珰叹了一口气:“俣儿,读书是你一直闹着要读,娘才决定教你。既然你选择了读书,那就应该好好读才是。”   “读书最忌讳心神不宁,易受干扰。爹爹一来,你的心思就不在书上了,这样是不对的。”   王俣有些害怕自己的娘,站起身来:“娘,俣儿知道错了。”   傅明珰说道:“既然知道错了,娘就不罚你了,反正也都读不下去,便找伙伴玩耍吧,玩够了再回来,娘接着给你讲故事。”   “嗯!”王俣把自己的小书案收拾好:“爹,娘,我去了。”   王颙挥着手:“去吧去吧!”   待到王俣的小身影出了书房,王颙一把将傅明珰的腰肢搂住:“爱妃当真是女中诸葛,一切尽在意料当中!”   “哎呀你放手!”傅明珰一脸的娇羞:“俣儿还未走远呢……”   “不放!”王颙一脸的痴相:“这等宝贝,岂能放得?”   傅明珰身子一下就软了:“三郎,求你了……万一下人闯进来来看见,叫我颜面何存?”   王颙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征服感,又玩弄了傅明珰半天,弄得傅明珰气喘吁吁哀哀告饶之后,才放手说道:“爱妃,你看该如何迎接宋使?”   傅明珰赶紧离开王颙身边,整理好衣裳头发,白了王颙一眼:“大白天的都不能正经……此次使节是何人?”   王颙说道:“正使是大宋崇政殿侍讲,国史编修,礼部郎中,同知谏院蔡卞。还有个副使礼部员外郎,叫邵伯温的年轻人,今年才二十五岁。”   傅明珰失口而笑,书房中一时间似乎都明丽了一些:“三郎自己也才二十六,好意思说别人年轻人?”   说完正色到:“三郎,这个邵小先生,轻忽不得。”   “哦?”王颙一副吃味的样子:“你认识他?”   “我怎么可能认识他?”傅明珰轻轻拍了王颙一下,又替他拈下一根刚才胡闹是沾在他衣服上的头发:“我只知道这位邵小先生,在日本做下了好大的事体,被尊崇为上国良师。”   “他是苏少保的弟子,邵先生的儿子,梅花易数,理工之学,都是精通。”   说到苏油,王颙也想起一件事:“对了,据蔡学士说,蜀国夫人委托苏少保,给了他一道配方,说是带给你的,名字非常的古怪,叫什么……肥儿粉。”   傅明珰大惊,身子摇晃了一下,王颙赶紧将她扶住:“爱妃,怎么了?这东西有什么古怪?”   傅明珰身子轻轻颤抖,眼泪便滴落了下来,脸上却是止不住的笑意。   “爱妃,到底是怎么了?”   傅明珰搂着王颙的脖子:“俣儿……我们终于可以放心了。”   “什么意思?”   傅明珰将脸贴到王颙的脸上,小口在王颙耳畔轻轻说道:“肥儿粉,是婴儿的辅食,可以让婴儿长得健壮。”   “这方子又叫保子方,为蜀国夫人所创,本是天师府的机密。”   “现在送给了臣妾,定然是少保的意思。他是暗示我们,大宋很看重我们的孩子,就算爹娘护不住他,也有大宋替我们俣儿撑腰。”   “是吗?真……真是这意思?”   “三郎!”傅明珰语气里有了一丝嗔怪的意思:“少保乃宋朝超品,天子重臣,举动皆有深意,岂有随便送人药方的道理?”   “我们与他非亲非故,他又所为何来?三郎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连这个都想不到呢?”   王颙也反应了过来:“呵呵呵,被爱妃宠得,自己都懒得想事情了……爱妃你放心,此次金悌回来,还带了三千具装,听说都是一刀能过三胴的神兵。”   “父王的意思,是让我悄悄接手,建立一支忠于王室的队伍。”   “李家日渐跋扈,有这支力量在手,以后我们也不是没有抗手之力。”   说完将手放到傅明珰的大腿上:“在遇到你之前,我就像被关在笼子里边的鸟,诗词文章,不过是叫得好听些,能多得一点别人施舍的鸟食而已。”   “直到遇到了你,我才从那笼子里飞了出来,虽然要面对风雨,但是从此为己而鸣。”   “爱妃你放心,你夫君也不是懦弱男子,能有此机遇,自当奋发作为。为俣儿搏一个将来!”   傅明珰搂着王颙,痴情地呢喃道:“从见到你的那一天,我就知道自己的人生,会走上另一条路……”   “臣妾从来没有想过要嫁入王室,因为臣妾幼读经史,知道王室里的血雨腥风,只会比史书上的记录更加惨烈。”   “可是三郎啊……见到你,我的心就软了,为了你,明铛便是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这一刻,王颙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将傅明珰的俏脸移到自己眼前,看着那双明媚的大眼睛,高挑的鼻梁,最后目光落到那小巧的樱唇上,情不自禁地吻了下去。   夜深了,为了养足精神明日去接义天蔡卞一行,王颙早早地休息了。   傅明珰躺在王颙身侧,眼睛看着上方的漆黑,却迟迟无法入睡。   当年的事情历历在目,那个温和的男子,和那双看透一切世情的目光,让自己永远难以忘怀。   傅明珰对自己的容色很有自信,即便梨花带雨的时候,她也知道自己非常的动人。   但是那个男人和别的男人不一样,自己越是悄悄的施展魅力,那男人不但没有怜香惜玉之心,看向自己的眼神,越是如同在看一条毒蛇。   在那样的目光下,自己心死之际,也有些自暴自弃,最后干脆一狠心和盘托出,等待裁决。   非常之事,可对非常之人。那个男子看自己的目光,却反而变了,从警惕,冷漠,慢慢变成了欣赏。   后面的事情,就是自己变成了福建路商贾的女儿,回到了自己的故乡,成为了高丽三王子的侧妃。   那个男人没有再出现在自己的生活当中,但是傅明珰知道,獐子岛宋人的支持,背后肯定有他的指使。   傅明珰不止一次从噩梦里惊醒,她梦到那个男人,用一种古怪的声音命令自己,弑君,杀夫,甚至是要自己亲手杀掉自己的儿子。   要不就是在高丽朝堂之上,无情地揭露自己以前的阴私,让曾经百般宠爱自己的夫君,将自己打入浣衣局,将自己送到极北苦寒之地,与野兽般的女直人为奴。   最可怕的,是自己心爱的儿子,用一种厌恶的神情看着自己,那种神情,分明是恨不得自己立刻死去,自己这个母亲,玷污了他的身份。   无数个夜晚,傅明珰都是这样惊醒过来,泪水打湿了枕被。   上床之前,傅明珰跟王颙提出,既然蜀国夫人带给自己肥儿粉的配方,那自己也应该随王颙上岛,表示尊重和感谢。   她的内心充满了恐惧,她害怕有一天,大宋的使臣带来那个男人的一道命令,一道让自己,让俣儿,甚至让高丽万劫不复的命令。   自己能拒绝吗?   金家世代忠良,为了高丽的未来,被李氏奸臣陷害,父辈惨死在屠刀之下的时候,留给她的印象,还是一脸的从容。   直到现在,她都还在悄悄寻找二十年前失散的金家后人。   她不想做大宋的傀儡,密谍,可是……   自己能拒绝吗?   或者,明天就能有答案。 第一千一百三十九章 见面   次日起来,王颙和傅明珰一起登舟,先出海口,然后朝獐子岛驶去。   王颙看着美丽的海景,对傅明珰说道:“爱妃,还是宋船犀利,难怪岳父大人他能从福建……”   见傅明珰的精神不太好,王颙赶紧道歉:“看我这嘴,又提到爱妃的伤心事了……”   大宋对傅明珰的身份制造得非常完备,傅旋年轻时做生意到了汴京城,认识了一家小户的女子,纳为妾侍,生下了傅明珰。   然而大室容不下母女俩,于是傅旋只好将她们安置在了京师。   之后傅旋四海行商,直到十多年后,才重新回到汴京认女。   而当年可人的女子已经离开了人世,自己的女儿傅明珰,已经出落得风致可人,傅旋疼爱有加,离京时不忍再抛下她,便带着她一同来到了高丽。   后来便有了这一番际遇。   前年傅旋身故,福建路的儿子清点父亲的家产时,才知道自家父亲在汴京城还留有一桩风流公案,于是一纸诉状告到开封府,要求收回父亲在京中的房产钱财。   当时的开封府尹乃是冯京,大宋对保护市民私人财产的力度是空前的,傅旋在开封府福建商会留有遗嘱,声明其在京中的财产,都是留给幼女傅明珰的。   商会的几位董事,都是这份遗嘱的证明人。   于是冯京驳回了傅旋儿子们的请求,将傅旋名下的财产拍卖,所得的钱财,委托前往獐子岛贸易的商人,送到了高丽。   朝廷但现在才知道傅旋这个女儿了不得,已经成了镇守高丽西京鸡林公的宠妃。   汴京城的房产价格是异常昂贵的,傅旋在汴京的产业生意也不错,这笔财富,足有数万贯之巨。   傅明珰便将这笔钱投资在了獐子岛上。   随着獐子岛的兴旺,傅贤妃名下的产业,也跟着水涨船高,渐渐变成了上百万贯的巨款。   就连王颙,有时候都要厚着脸皮向自家媳妇要钱花。   去年,傅旋的儿子傅冲做生意蚀了本,托人来到高丽,想要认回这个妹妹。傅明珰让管事打发了一份厚赐回去,算是帮了这便宜兄长一把,不过没有认他们。   这些事情都是真实的,这也从另外一个侧面,坐实了傅明珰傅旋之女的身份。   傅明珰听王颙这么说,不由得惨然一笑:“我与父亲相处的时日太少,之前心中一直对他怀有怨恨,恨他抛下我孤苦伶仃,等到真正明白他的心意,一切又已经晚了……”   她说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王颙却完全误会,捏了捏傅明珰的小手:“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要是岳父大人在天有灵,见到你现在过得幸福,见到俣儿这么可爱,一定也是欣喜的……”   因为风向不是很顺利,帆船得走之字形切风,数十里的海面,却是走到近午方才抵达。   见到义天等一行人都在岸上等着,王颙赶紧下船来,对着众人行礼:“王颙岂敢劳兄长,使节,诸位久候,父王命我来迎接诸位,这不是太失礼了?”   等到站直身子,又对义天施礼:“兄长,一路辛苦。”   如果义天不是从小过于突出,引得权臣警惕,运作他出家为僧的话,义天现在的太子之位应当是妥妥的。   当年仁睿王后因为自己孕时梦到金龙入怀,以义天为贵,本意并不想让义天出家为僧的,无奈知道的时候,王徽的旨意已经下来,属于无可奈何。   王颙对这个兄长佩服非常,也是朦朦胧胧听说过长兄当年经历过的那些事的。   好在义天似乎也对佛法兴趣浓厚,就此淡出朝堂,在民间竖立起了巨大的威望,如今西行求经回来再看,更加的明透通达。   义天听到自家弟弟这样称呼他,也不以为意,微笑道:“当年我偷渡西行的时候,你还悄悄给我送米饼来着,如今也长成了临风玉树,听说俣儿聪慧可爱,怎么没有带来?”   王颙笑道:“那可是弟弟家里的宝贝,年纪又还小,担心海上风涛险恶,不敢让他上船。不过我把拙荆带来了,我大婚之时兄长却远在杭州,这一礼,现在就补上。”   傅明珰带着帷帽,俏脸隐藏在黑纱的后面,上来盈盈一福:“新妇见过大伯,大伯万里归来,高丽的文华佛法,必将更上层楼了。”   义天笑盈盈地说道:“弟妹的大名,愚兄在大宋都是耳熟能详,很好,利生修德,便是大慈大悲。此次带回经书两千多卷,还有汴京其余不少书籍。”   “蒙少保看重,说与陛下,还赐了我高丽一座印书坊,这才是我高丽的文明大事。”   金悌上来躬身:“兄弟相逢,固是喜庆,不过上师,国公,莫要失了高丽的礼数。”   义天赶紧对蔡卞一行躬身道歉:“见到弟弟,义天一时心喜,竟然忘了此节,实在是惭愧,容小僧与诸位高丽的贵客引见。”   众人又是一番见礼,之后才由王颙领着,来到傅明珰在岛上置办的大宅里,大家饮茶叙话。   傅明珰却躲到帘幕之后,作为女主人安排去了。   王颙坐了主座,见各色糕点,果子,茶饮次第送上,知道是自家心思灵巧的媳妇早就悄悄布置好的,不由得非常满意:“说句实话,这处宅邸,其实是拙荆的产业,我也是第一次到来。”   说完对张散拱手:“多谢节度使不远万里,将拙荆的嫁妆送来高丽,此等古道热肠,令王颙感激不尽。”   张散就是这片海域的王者,看来和王颙也很熟悉,话里调笑的意思很浓:“按我宋朝的法度,娘家的陪嫁,是一直由新妇掌管支配的,看来小公爷的经济之能,比家中新妇差了一些,这福啊,只能给儿子享了。”   众人都是乐,就见下人送来一张纸条,王颙看了,抬头说道:“听说土地庙七子,连同涪国公在内,都是惧内成性,还好意思说别人?”   众人更是捧腹,蔡卞笑得都不行了:“小公爷,指点你还嘴的这位,是贤内助吧?对大宋蜀中的情形颇为了解啊。”   “如今蜀中啊,男人外出从商成风,生意做遍大理,吐蕃,陕西,吴楚,甚至是南海,北洋。”   “家中老小,都是女人在照顾,家事也多是女人在料理,蜀中夫纲不振,我看要成为民风,遗患千年了。”   说完对张散说道:“节度使,说起这风气之先,国公和你们几位,好像还真是难辞其咎,以前的确没有听说过啊?”   “嘿你这老蔡,现在是人家揭咱们短,你胳膊肘怎么朝外边拐啊?”   张散与蔡卞同行了数月,又都是苏油一党,关系相当不错,连称呼都随意起来。   李拴住连连摆手:“这传言不实啊,不实啊……老三的日本新妇,对他那可是言听计从,低眉顺目,那可不是举案齐眉就能比拟的。”   蔡卞点头:“你看,李待制举例都不敢那自己来举,可见惧内是多么的严重!”   众人又是一通笑。   经此一番调剂,厅中的气氛顿时融洽了起来,傅明珰将聚会安排到私邸中来,大家说话果然就随便了很多,很快拉近了王颙和众人的关系。   等到菜式上来,众人更是惊喜,尤其是李拴住和张散。   这就是正宗眉山菜九斗碗的味道!   尤其是那道墨鱼炖鸡,慢慢烫出来的清澈鸡汤,这是苏氏秘传。   要不是自家少爷什么德行自己知道,李拴住和张散都要怀疑苏油和这位傅贤妃有啥不可告人的秘密了。 第一千一百四十章 共同利益   王颙见李拴住和张散惊讶莫名,心中有些得意:“拙荆说这道鸡汤,有了汴京城方知味的九分意思了,她可是用了好长时间,才试验出如何制作这样清澈隽永的汤品的。”   “獐子岛外海的墨鱼肥硕,这汤……节度,待制,两位眉山出身的给评评?”   “好!眉山能见到的鸡汤,也不过如此而已!这还真是勾起我们对乡情乡味的怀念了。”张散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李拴住也点头:“富贵人家的汤汁爱放香料,殊不知我们眉山的鸡汤,只放一点姜片,一点盐,剩下的全是火候和食材品质。这汤是真不错。”   “哈哈哈……”王颙很是愉快:“能得两位如此赞誉,也不枉拙荆一番安排。”   蔡卞却说道:“贤妃这也太偏心了,跟我还是老乡,好歹来个福建菜点缀啊……”   王颙拱手道歉:“拙荆虽然祖籍福建,但是生在汴京,长在汴京。这几道菜,还是她当年在方知味品尝过,思索琢磨还原出来的。”   邵伯温赞道:“贤妃可真是蕙质兰心,仅品尝过,便能还原出来,实在是一等一的聪明人。”   说到聪明人和眉山菜,话题自然便转到了眉山神奇的苏家少爷身上,然后引申到大宋朝堂最近的动向。   张散他们在海上漂了这么久,才知道知道元丰改制已经开始逐步深入,而苏油再立新功,品级又升了。   虽然差遣上跟两府都不沾边,挂着一个古里古怪的提举军机处,也不知道到底在什么级别。但是光以散官品秩来看,除了赵顼的宗室叔伯兄弟外,少傅苏涪公,已经是朝中三位元老——富弼,文彦博,王安石之下的第四号人物。   少不得,大家又为年轻有为的苏油遥敬一杯。   王颙说道:“大宋有涪国公这样的能臣,自是天降英才扶保大宋。然而对于我们外国蕃属来说,最佩服的,却是他的一视同仁。”   “不以外邻为壑,视异国百姓如大宋子民。大宋的贤能车载斗量自不待言,然而有这份大公至正之心的,除了伟大的陛下,就得是涪国公了。”   “今番宋辽之间达成和议,作为两国共同的藩属,我高丽也是感到松了一口气。獐子岛上这等繁荣兴旺的景象,便是这和议的成果,连带我高丽也受了不少好处。”   “更难得的是,高丽小国,在八十多年后,重新迎来了上国使臣,来,我敬两位使臣一杯。”   蔡卞和王颙饮了一杯。   义天合什说道:“宋辽周边地区保持和平,符合我们共同的利益,也符合宗门要旨。”   “对了,涪国公临行前还有交代,说弟妹盗了他菜园子里的白菜萝卜种子,在高丽也得了大用,他在汴京听说,也是十分的欣慰。”   “于是他也去大相国寺,盗了寺里酱菜的秘方,将之作为礼物送给弟妹,说是希望高丽百姓,能够用萝卜白菜制作出味道更好的美食。”   “这叫做见贤思齐,有样学样。”   众人都是大笑,涪国公国之重臣是真的重,可要是皮起来,那也是真的皮。   王颙也笑,笑完却很感动:“少傅所为看似有些出格,实乃大仁大义。只是不愿承受施惠与人的名声,故而才滑稽行事。”   “然我高丽岂能不记恩德?今后定当永奉上国宗主,以表至诚。”   义天点头:“对了,少傅将菜谱给我的时候,还特意说了,出嫁从夫,让弟妹莫以宋国为念,高丽,如今就是母邦。”   “就算今后两国有抵牾的时候,弟妹也应当站在高丽的一边,代表高丽人,向大宋争取本国应有的利益。”   “不过这种情况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两国之间,存在巨大的共同利益。”   “共同利益的意思,就是帮助高丽谋取利益,谋求发展这件事,本身对大宋也是有益的。”   “把握好这个大方向,继续巩固这个方向不摇摆,继续拓展两国之间的深层次交往,大宋与高丽之间的关系,便牢不可破。”   蔡卞说道:“少傅的眼光和襟怀,是令人佩服的。他坦言宋辽之间的贸易协定,不可避免会带来周边关系的一些变化。”   “大宋的收购辽国大量的木材,必然会让白头山地区的女直人得到利益,女直人得到利益之后,必然会强大起来,引起高丽的不安。”   “正是鉴于这样的情况,本着对藩属负责的态度和原则,大宋也必须予以高丽对等的护持,以维系地区的和平稳定。”   “等到面见贵国王上,我也会转达大宋的这个意愿,希望大宋给高丽的援助,尽量向高丽的北部倾斜,而不要将它当做从天而降的莫名福利,胡乱分配,浪费了宗主国的一番好意。”   王颙觉得大宋的当政者实在是太有良心了,考虑事情真是全面细致。   压根都不用自己厚着脸皮暗示求恳,人家已经替你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有了这个正当合理的理由,父王就能名正言顺地为自己这个脱离于外戚控制以外的儿子增加权力。   而整合出一支忠诚于自己的军事力量,也转化成了高丽为防范北方女直部落的必要措施。   蔡卞的言下之意,摆明了就是坦言大宋选择了扶持自己。   而这项决策的推动者,就是涪国公苏油。   可以想象,今后高丽朝中的政治走势,必将分出亲辽派和亲宋派。   自己,就是亲宋派的代表,而自己的对手别无选择,必然会倒向辽国。   自己只要控制住高丽北部,就隔断了亲辽派和辽国的直接联系,而大宋在獐子岛有了部署,也让自己有了坚实的靠山。   王兄口中所说的高丽和大宋的共同利益,其实就是自己和大宋的共同利益。   蔡卞口中的利益倾斜,其实就是向自己倾斜。   谁能想得到,娶了明珰之后,短短数年之间,自己就从整日里战战兢兢,以免重蹈长兄覆辙的小可怜,变成了现在这样,受到大佬们青睐的潜力青年?   王颙赶紧举起酒杯,高兴地向贵客劝饮,而帘幕之后的傅明珰,更是激动难当,用绢帕掩住口鼻,只为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曾经以为,苏油毕定会将自己的过去捏在手里,威胁自己,让自己屈从于大宋,屈从于他,却从来没有从两国关系发展上去分析考虑过。   高丽和大宋之间,利益巨大,傅明珰知道,苏油让自己回到高丽,所谋不小。   但是这些筹谋,对高丽来说,对自己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自己化名为傅明珰,就背上了一个宋人的背景。   来到高丽,要在荆棘遍布的高丽宫闱里边立足,除了大宋,还能依靠什么?   大宋的利益,就是苏油的利益;   高丽的利益,就是三郎的利益,就是自己的利益。   而这两项利益,就是高丽和大宋在这片地区的共同利益。目标,就是抑制如今看似强大无比的辽朝!   当年父亲就是劝谏王上不要对辽国称臣,被权臣诬陷下狱的。   辽朝和李氏,与自己有杀父之仇,灭族之恨!   涪国公是知道这些的,也是理解自己的。   他让大伯转告自己的那些话,就是表明不但不会拿那些往事来威胁自己,恐怕即便是有人想要那么做,都会被他一一料理干净!   因为自己是大宋在高丽的代表,一个贤良淑德,声名广布的傅贤妃,身上是不能有一丁点的污点的。   傅明珰不由得失笑,自己以前那些噩梦,现在看来,是那么的可笑。   涪国公的确是在利用自己,但是他的意思,是决不会将自己当做密谍、死间那么低档的东西来用。   她是傅明珰,她是大宋的财富,也是高丽的瑰宝。   她与涪国公之间,就和高丽与大宋一样,也是利益共同体的,也是战略同盟。   这种关系,是自己从来不敢想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才终夜难眠,噩梦缠身。   如今看来,涪国公是真看得起自己,没有因为过去的那些丑事,对自己产生一丝一毫的歧视。   反倒是自己,把自己瞧得小了。   身边的仕女见到自己仰慕的娘娘又是哭又是笑,不由得非常的担忧:“娘娘……”   心病尽去,傅明珰抹去了眼泪,轻轻一笑,容色恢复了明艳与自信,低声吩咐道:“见到故国之人,就不免生出许多感慨。宴会差不多该上甜品了,让厨下赶紧些,将荔枝雪燕羹送上去吧……” 第一千一百四十一章 城西   元丰三年九月,大宋赴高丽使臣蔡卞,邵伯温圆满完成了自己的出使任务。   大宋正式册封王徽为高丽国王、特进、检校太师、上柱国。颁赐了印信、国书、金册、檀香、玳瑁盘、犀装剑、金银装剑、藤织花簟、白鹦鹉、七宝饰檀香亭子。   两国之间,达成了一系列的协议。   高丽同意将西京河口外的两座岛屿,獐子岛和鹿岛,正式永久租借给大宋,让大宋设立海关。   为了表示藩属对上国的敬重,王徽主动将租金降到了八千贯一年。   作为回报,大宋獐子岛,对高丽商人同样开放,高丽人在两岛上,有置产的权利,岛上的高丽人,享有与宋人的相同权利。   两国之间将加强军事合作,大宋为了地区稳定,在辽国人为女直人装备刀斧的情况下,将对等地为高丽人装备铠甲,战刀,派遣军事代表,帮助高丽人操训军士。   文化上,大宋将定期派遣学者,僧侣,前来朝鲜讲学。   第一期就从蔡卞和邵伯温开始,在高丽国子监,为学子们传授《礼记》,《易经》。   同时,两人还作为大宋的代表,参加了义天的归庙仪式。   高丽太子王勋身体不行,于是仁睿太后命四子王运,以最高规格在奉恩寺亲迎义天。   当日,义天开始为高丽僧人讲授贞元新译《华严经》,并《疏》五十卷。   王徽命兴王寺设教藏都监,收藏义天带回国内的释典经书,以及自己的翻译著作。   三日后,国子监印坊建成,利用大宋赠送的铅活字码和油墨,王徽开版印刷自己心目中最珍贵的礼物——苏油私下送给他的《大苏元丰新集》。   金悌因为联络宋国高丽,取得重大外交进展的功劳,被王徽封为礼部尚书,谢宋册封使臣,将随蔡卞和邵伯温一起再次返回大宋。   之后就是等待风起了,蔡卞和邵伯温两人轮流为高丽士子们授奖,定期与士大夫们游历高丽山川,采访风俗,政情,国势。   邵伯温体近山水,道法高妙;李拴住精通物理,善察地脉。   王徽特意委托两人替自己占断风水,在全国范围内寻找王陵吉地。   幸好李拴住和邵伯温手底下都有地图测绘小组,否则要看就要入冬,这事情在短短几个月里还真是有些难办。   ……   汴京城,军机处外,老史瓠羹店。   苏油和程岳一前一后,一路步行着从西面过来。   这是苏油对自己的要求,年过三十,苏油觉得自己有必要锻炼锻炼了。   涪国公宅邸还在老地方,赵顼想要给苏油别赐宅邸,再次被苏油拒绝。   理由还是家口少,房子大了住着瘆得慌,扁罐漏勺又调皮,躲猫猫的时候不好找。   从宅邸到军机处有两里路,苏油觉得腿儿着上班刚刚好。   在早上忙着开门营业的市民中穿行,将这一派人间烟火色尽收眼底,对苏油来说,是一种在清明上河图里边漫步畅游的快乐。   现在的西城也很热闹了,辽宋开边贸之后,西边宜秋门使馆区一带的房产价格就开始见涨。   虽然是国家之间的贸易,但是框架却是官府主持,商贾实行。   于是不少想要打通高层路线的精明商家,便将铺子开在了这边,同时方便与住在使馆区的辽人商贾洽谈生意。   而经过数次大胜之后,汴京城百姓对武人的印象开始改观。时报说得好,大宋开国之君就是纯正的武人,唐季武人祸乱天下,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国家观念,素质不行,却不表示军人永远都不行。   大宋如今的军人,尤其是经过改造选拔,粗识文字,明白道理,技能过硬,苗红根正的上四新军,其精神风貌,德性品行,和过去那种奴隶军人,仆从军人,难民军人相比,乃是天翻地覆的两种状态。   尤其是七月这次救灾的过程中,军人们发挥出来的关键作用,让汴京城的老百姓切实感觉到什么叫做“子弟兵”。   时报连篇累牍的抗洪抢险英雄报道,那些主要出身于平民烈士家庭的子弟,在关键时刻迸发出来的金子般的品质,那些感人肺腑的事迹,赢得了无数汴京城百姓的赞誉和眼泪。   童贯在接到被贬陕西任命的时候,还在带领新军战士帮助宣房村的老百姓重修房屋,将自己两个月的俸禄悄悄留在了宣房村里正的桌上,说是这段时间的饭钱,希望利用这笔钱,他将房子重新修造起来,过上更好的日子;   章惇离开澶州的时候,父老沿路奔走,痛哭流涕,当章惇抵达州境的时候,身后整整聚集了老乡两万多人;   王克臣前往太原府,郓州城里的百姓家家供奉画像,日日焚香礼敬;   上四新军这次的任务,是替沿河州县抢险,然而一来一去,真正做到了秋毫无犯!   不但秋毫无犯,不少的破庙,废屋,还被改造成了营地,等到新军离去的时候,作为小学校舍交付给地方政府!   上四新军的娃子们,收入高,名声好,忠实本份,还认字读书!   汴京城里边的豪门大户还有些顾忌,不至于如同对进士榜下捉婿那般对付新军战士,但是在汴京城小康以下的普通老百姓家庭里边,这就是最佳女婿的人选!   新军班正,队正以上的小指挥,那就是香馍馍了。   皇家军事学院的学生娃仔更了不得,只要带皇家字样的学院,里边的孩子出门胸脯都挺得要高些——天子门生!   大宋左文右武的格局,甚至汴京城的格局上也顽固地体现出来,以宣德门大街中线为界,都城的西边,现在成了大宋上四新军军人家庭的聚居区。   上四新军的俸禄优厚就不用说了,一个战士的收入堪比一个中县县尉。而且军人家庭还有一个巨大的好处,就是家属有着优先进入四通,皇家内工坊等军工企业,国有企业做工的权利。   而这些企业工人的收入,也是相当可观的。   因此现在开封府的西城区,形成了巨大的消费群体,军人们脾气直,花钱爽快大方,这就是最佳潜在客户。   商贾们闻风而动,让相对破败的西城日渐繁华起来。   很快,商贾们就发现,落户西城还有个巨大的好处——治安状况那是出奇的好!   安石相公的保甲法,光在汴京城里边实施,就出现了令人哭笑不得的情形。   同样的法令,在东城就不行。   东城的保甲,都是硬性摊派,要不就是肥头大耳的商贾挂个名,要不就是缺胳膊断腿,无法推脱的弱势家庭被迫充任。   要他们承担起安石相公理想中为保甲们量身定制的,保家卫国的神圣义务,那就是一个纯笑话。   然而在西城区,保甲法却成了理所当然的良法。   在现役军人家庭和退伍军人家庭扎堆的西城区,这些经过军营战阵锤炼的人,对这一套简直熟悉得不要太熟悉。   新任开封府尹王安礼一声令下,三天,仅仅用了三天,西城保甲队伍就完善齐全地建立了起来,甚至连情报室、联络处和参谋部都有你敢信?!   上个月西城闹出了一件事情,一个东城来的小偷想要偷东西,被偷的商贾大喊一声:“抓小偷啊——”   结果话音还未落,小偷就被路边一个开汤饼档的老板,一个驾太平车的车把式,一个遛鸟的大爷,和一个吃面的汉子摁在了地上。   王安礼接到案情,将苦主、小偷和见义勇为者叫到府衙问清案情,结果开汤饼档的老板,是原来西军的一名老选锋;车把式,是中牟庄子给西城饭店定点拉菜的原宽衣天武小使臣;吃面的汉子,是从陕西送信到军机处的镇国军急脚;遛鸟的大爷最厉害,以前是仁宗爷的宫掖内卫班头!   这事情被刘小二画上了《水西漫画》,标题是《史上最受优待蟊贼》,成了满汴京城九月里最大的笑话。 第一千一百四十二章 西城   这样的城区,对地方黑恶势力团伙,坑蒙拐骗偷的下三滥蟊贼,实在是太不友好了。   于是各大有活力的社会团体纷纷撤离西城,前往东城区另谋生路。   而对于那些长期被这些社会团体欺负的商贾群体来说,西城区简直就是天堂——军爷们耿直爽快,人傻钱多,不欺弱小,专打强梁……   速来!   因此苏油又有借口不行仪仗了,开封府被吕公著王安礼治理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至少西城是这样,完全可以就这样一路腿儿着去上班。   所以现在苏油一脸和煦满足,学汴京人的做派,拎着个紫砂水壶,微笑着走在大街上,左顾右盼,还时常停下来拍下娃仔,支个臭棋,和熟人聊几句。   身后抱着剑的程岳都比他像大佬。   苏油一边走一边跟程岳嘀咕:“陛下让宰执举荐一名武人,我觉得你就挺合适的啊,你看你剿过匪,有军功,还武艺高强……”   程岳说道:“武艺高强有什么用,邵先生都能一铳撂倒……”   苏油说道:“你现在的铳术也可以了吧?跟薇儿一样,第一次玩都能玩得那么好……”   程岳说道:“再机巧也是兵器,一法通万法通……”   苏油好言相劝:“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就说去不去,要去我就给你把名字报上去了啊。”   程岳摇头:“不去,要不你推荐兄长吧,反正我就守着国公爷。”   “你这个死脑筋……”苏油也不好勉为其难:“可惜了这身武艺,不过王府尹那里,要你提举保甲,这事情可不能推脱了,这是一个开封市民应尽的义务。”   程岳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才点头:“不离开国公爷就行。”   苏油摇头:“其实吧,我觉得还是从军比较好……”   刚说到这里,前头一家店铺一个小子冒出头来,将一盆擦拭柜台的水泼到街上,结果两边正好赶上,水就溅上了苏油的袍子。   “哎哟你个挨天杀的!”掌柜的赶紧跑出来:“少傅冲突了冲突了……伤着哪儿没有……”   说完又回头举起巴掌:“我打死你个不长眼的东西!”   但是手却放不下去,却是被程岳抓住了手腕。   “老王你这话说得,我又不是面粉堆,还能被水冲坏喽?”苏油拎起袍子看了看:“算了,不要难为孩子,我这袍子本来也不值钱。”   老王还是连连道歉作揖。   “得了!”苏油吼了一句,老王这才站直了身子。   苏油问道:“这你家新来的伙计?之前没见过……老王不是我说你,规矩得给人家讲清楚啊。”   “孩子你这是遇到我,要是遇到巡街的节级,见到往街面上泼污水,开封府要罚款二十文的。”   “听见了没?”老王扭头对孩子吼了一声,又转头满脸堆笑:“这是我那嫁到乡下的妹子家老三,这不家里人多嘛,妹子便托我给孩子在汴京城寻口饭吃。刚来,啥规矩都不懂,你老人家莫要生气。”   “我生什么气?你家妹子是什么个情况?是家里地不够种,还是负担太重,要将孩子送出来?”   “没有没有,这不我家妹子有点心气儿吗,总觉得城里生活好过乡下,乡下现在嚼谷倒是不愁,不过就是没啥通宝支使,让小子在京中挣点零碎,也能补贴补贴家用。”   “嗯,也挺好。”苏油笑道:“你还挺为妹子着想嘛,这就不容易了。”   “可不咋的!”老王也叹气:“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当兄长的也忍不下心当真撂开手啊。让孩子学得些东西,总是多一门立身的手艺。”   苏油笑道:“这娘亲舅大,小子们分家还得舅舅来主事儿呢,老王你当然不能撂开手了!”   “我看你侄儿挺勤快的,不错!哎哟怎么一聊起来就没个完,走了走了啊,改天来看你家的豆子……”   “诶少傅你慢走啊!等今年新豆子进城我就告诉你!”老王看着苏油的背影,高声喊道。   等到苏油和程岳去了,那小三才木讷地问道:“舅舅,那谁啊?”   “你这傻小子!”老王拿巴掌拍了小三脑门一下:“做事儿长点眼睛!开封府不经意就遇到大人,规矩也森严,可不是你乡里啥事儿都由着性子来!”   说完和傻小子并肩看着苏油的去向:“你今天是遇到了这位好脾气的爷,不然都该被抓去府衙打顿板子了!他呀,就是少傅苏国公!”   傻小子更傻了:“我……我……我刚刚……泼了探花郎一……一……一身……我……我娘知道……会打死我的……”   “要不是国公爷招呼了,我现在就想打死你!赶紧收拾店面开张!”说完老王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今年的新豆子你爹啥时候送来,我跟你说国公爷嘴刁得很,买过一回就知道你家豆子是黄土上种出来的!”   这下小三开心了,兴奋异常:“探花郎吃的是俺们家的豆子?!”   老王又给了他一下:“瞧你这样子!国公爷吃的东西多了去了,这都值得你说道?赶紧干活!”   ……   苏油行到吴起庙隔街接口,就见到一个小子背着个书包,在那里四处张望。   “骨头!”苏油大喝一声:“你还敢逃学了!看我告诉你爹,收拾不死你!”   骨头就是史家瓠羹家的小孩子,因为以前老是坐在门口喊“饶骨头”揽客,苏油就无良地给别人取了这么个小名。   骨头一见到苏油就跑了过来,拉着苏油的手低声说道:“爹说一早就有个鬼鬼祟祟的文士在吴起庙外头打探,他已经通知了保甲,都布置好了,只等国公爷你来就动手。”   “靠!”苏油骂道:“真有吃了熊心豹子胆的!”   饶骨头他爹老史也是西军的老军转业的,西城保甲一搞起来,这帮子人好像又找到了第二春,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开封府没做到的事情,让保甲们给做到了。   论理这事情得通知官府,看来老史他们一帮子估计压根就没有这样想过。   见到一个送信的急脚,苏油招呼道:“将这小子带到东城小学去,这都要迟到了!”   骨头还不乐意:“我要骑马!自行车杠膈屁股!”   “嘿你还挑上了!”苏油骂道,看着前边又过来一个骑马的急脚,赶紧招呼:“好好好,骑马行了吧?”   骨头眼珠子直转:“要不我还是帮国公也抓贼?”   “美得你!”苏油将骨头抱起来丢到急脚的马上:“送他去东城小学!”   开封府的急脚都是本地人,苏油见天在街市上溜腿,这些人都认识这个大宋最亲民的大官,夹住骨头一拱手:“公爷放心,定不辱命!”   说完一拨马,让马跑了起来:“迟到不了!”   骑自行车的被骑马的抢了风头,一脸的不乐意。   苏油笑道:“赶紧去送信吧,就兴你们嘚瑟不成?”   自行车是开封府新添置的玩意儿,王安礼上任,第一件事就是给开封府内的文件递送的衙役,大部换成了自行车。   二八加杠,比扁罐王彦弼漏勺的自行车结实高大了很多,一边挂着一个绿色的帆布包,里边装满信函,身穿一身劳工服,头上戴着短沿布帽,要不是扎着绑腿穿着麻鞋,苏油都要怀疑后世穿来了一个邮递员。   这个举措,给开封府节省了大量的马匹饲养费用,而且在城里,骑自行车不比骑马慢,自行车的价格,在批量投产后,也比一匹马的费用便宜多了。 第一千一百四十三章 改制的目的   此举得到了赵顼的奖励,而且四通很快推出了一种比四轮马车更加轻便的三轮自行车,后边带着一个车斗,能拉几百斤的货,人力蹬着就能走,一经推出立刻风靡起来,最受中小商贩们的欢迎。   如以前太平车那么大的大车厢,甚至比那个还要大的大车厢,现在只有在州桥码头、水西门码头和陈汴铁路上才能看到了。   打发走了骨头,苏油才对程岳说道:“走吧,看看去!”   程岳没说话,只将宝剑交到左手,拇指放到了绷簧之上。   转过街角,果然,就见一名文士在街角站着,还用袖子捂住嘴,只露出眼睛在那里咳嗽。   见到苏油和程岳,文士将袖子放下,快步走了过来。   苏油对老史和瓠羹店外几名小商贩悄悄摆了摆手,示意没事儿,才对文士拱手笑道:“毕兄,什么风将你吹到西城来了?是族兄让你来找我的?”   来人明显是个读书人,一身还是寒士的朴素样子,过来对苏油作了个长揖:“毕仲衍见过涪国公。”   苏油微笑着还礼:“毕兄你好。找我有事儿吗?”   毕仲衍说道:“仲衍在中书这么多年,自吴相公去后,受尽奚落白眼,前几日突然时来运转,蒙陛下一日三迁,后来多方打听,才知道是国公之恩。”   “瞎说。”苏油不认账:“我可没有举荐过你,你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   毕仲衍再次拱手:“国公不必隐瞒我了,陛下召我独对,垂问《备对》之事,有人告诉我是国公举荐的。”   苏油还是摇头:“《备对》是陛下发给我的,他知你在先,我知你在后,你这话不合逻辑。”   毕仲衍轻咳了两声:“可是《备对》送呈陛下之后,起初并无一人看重,陛下都说了,他一开始以为只是宰执备问之书。是国公向陛下言明之后,才有了仲衍后来的际遇。”   没法抵赖了,苏油才说道:“是,但我那是向陛下推荐《备对》这本书,却没有向他推荐你。这是陛下眼光超卓,识英杰于泥涂,拔干才与未起。恩出于上,非我之功。”   毕仲衍满脸通红,虽然文采了得,心思细密,但是好像对官场上面这一套是个门外汉,被苏油堵得说不出话来,只是连连作揖。   苏油笑了,这人真的有趣,于是问道:“不说这些了,毕兄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毕仲衍一脸的正经:“我就是来感谢涪国公一声。”   啥?这就没了?苏油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娃闹了这么大一通,竟然就是过来道一声谢?   喂你到底知不知道常规操作该是什么样子的?   突然想到这娃是平生只收凉水做礼物的族兄看重的人,以族兄那高峻的品行,要不是一个脾性,只怕也难入他的法眼,却又想明白了。   于是笑道:“好吧,这声谢我就收下了,对了你吃了吗?”   “啊?”   “早饭吃了吗?”   “还没。”   “那正好,难得毕兄专程来一趟,我请你吃早饭吧。”   “这个……”   苏油不再搭理他,自向史家瓠羹店走去:“老史,三碗瓠羹,面叶子宽点。”   “得嘞!”老史点头:“筷子自己拿!”   苏油从一个煮着筷子的瓦罐里抽出三双筷子,比了一下长短,给毕仲衍和程岳一人发了一双。   程岳找了门口一张桌子坐下,将剑靠在桌边。   老史假装过去抹桌子,低声问道:“老程,这什么路数?兄弟们还以为是密谍呢。”   程岳面无表情:“不知道,打秋风的穷措大吧。一会来碟糖蒜,吃瓠羹不给糖蒜,还有什么吃头?”   老史笑道:“不是不给,老兄你就不怕把公爷熏着?”   程岳还是面无表情,只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盒子,放在了桌上。   “咦?这啥玩意儿?”   “口香糖。”   “……”   “公爷说,吃完有味儿的食品,嚼嚼这个,能够去除口气。”   “得嘞!浑家,俩新桌,各上一碟糖蒜!”   苏油和毕仲衍坐在另一张小桌上,毕仲衍手里拿着筷子坐在苏油的对面,似乎对这种吃法很不适应。   苏油问道:“看来你家中娘子贤惠,平时都是在家里吃的?”   毕仲衍赧笑了一下:“即便有三五同侪相约,也是去私院旗亭,这种地方,还真没来过。”   苏油笑道:“其实那些地方就是吃个排场摆设,真要是为了味道,还就得是这样的地方。”   老史浑家端着瓠羹和糖蒜过来,正好听到这句话,不由得心喜,美滋滋地说道:“公爷和贵客慢用,客人多饶了份骨边肉,公爷的口味咱知道,汤宽。”   苏油笑道:“多谢大娘子了,对了,你家骨头被我叫人送去上学了,你们放心。”   老史浑家笑道:“又不是金贵娃,有啥不放心的,还劳公爷操这个心!”   老史在一边搭话:“可不能这么说,公爷对孩子是真上心!知道西城的孩子读书麻烦,还特意安排了那啥校车!要不然你这时候还能在家搭手?”   “对!西城里有孩子的人家,说起这个谁不说咱公爷仁义?!”   苏油摆着手:“都忙去吧,门口都有人等着了,别耽误生意。”   老史两口子去了,苏油才对毕仲衍说道:“吃吧,秋天吃这个,贴膘!”   毕仲衍感觉很失礼,苏油却埋着头喝起汤来了,只好陪着吃。   一筷子下肚,毕仲衍不由得有些惊讶,这家不起眼的小店面,生意这么好它是有道理的。   苏油呼哧呼哧喝了两口,这才怼齐筷子开始捞面条:“怎么样?没有骗你吧?”   毕仲衍笑道:“还真是,味道不错。”   苏油对毕仲衍问道:“官制那边,差不多了吧?王相公怎么说,叫你回去中书吗?”   毕仲衍点头:“叫了,但是我不太想回去,中书六房那些人啊……当初我写成《备对》,他们全在笑话我;如今被采用,他们明里恭维,暗地里一样是讥刺嘲讽,话中有话。”   苏油说道:“你这想法就不对了,看破不说破,才是处世立身之道。人啦,既是为自己活,也是为别人活,但是主要还是为自己活。”   见毕仲衍一脸的震惊之色,苏油笑道:“我说的是心态。”   毕仲衍明白了,不由得点了点头。   聪明人,苏油不由得暗自点头:“你看我那老族兄,他就是大宋著名的冷灶。”   “太常寺,礼院,坐了十多年冷板凳,别人在怨天尤人的时候,他在干什么?”   “每天手不释卷,亲录五千字铁打的规矩!”   “人啦,不怕老天爷不给你机会,最怕是老天爷给你机会的时候,你却发现自己还没有准备好。”   毕仲衍拱手道:“明白了,我这就回绝相公,跟着学士在太常礼院再坐几年,把功夫做扎实。”   苏油笑道:“你在官制方面堪称专家,对于俸禄下县,职务下乡,监督下州,有什么想法?”   毕仲衍迟疑了一下:“能做到当然是好的,但是我最早提出《备对》,是要减省冗官,减轻朝廷负担,节约财用。”   “如果按照国公的想法,两者的目的其实是背道而驰的。”   苏油对毕仲衍更加欣赏,现在敢在他面前提出反对意见的下级真的已经不太多,除了理工学院那帮大拿和两制以上:“你说的很对,但是安石相公改革之时,有句话说得很好,就是求名实。”   “冗官怎么定义?我的定义是,无事可做,空享俸禄,这样的官才是冗官。”   “而现在的大宋,人口比唐时增加了无数,差遣名目比唐时增加了无数,经济规模比唐时扩大逾倍,相应的,政府理政料民之官,也同样就增加了无数。”   “我认为,冗官当然要治,但是这一部分必要的增加,却不在冗官之列。” 第一千一百四十四章 名臣之后   毕仲衍点头:“的确,比如转运之制,唐时只是小职务,临时差遣;到了我朝,便是经济之命脉,国家之元气。”   苏油说道:“所以我才向陛下推荐了你的《备对》,改官制的根本目的是提升政府运转效能,这个目标,远比汰裁冗官,厘定官名,节约费用,还要重要一百倍。”   “官员如果太少,政务必然就会难以得到彻底贯彻,监督就必然不到位。”   “我朝官员一共才多少?完全改成唐制规模,能省多少俸禄?我们统计过,不过几十万贯。”   “但是一旦政事不行,监督缺失,官僚在两府贪墨,吏员在州县乱政,造成的损失有多少?”   “光一个上州,靡耗怕也不下几十万贯吧?”   “孰轻孰重,是不是一目了然?”   毕仲衍大为佩服,惭愧道:“多承少傅教诲,下官只盯着自己那一摊子,却是眼光狭浅了。”   苏油又挑了一口面条吃了:“没事儿,眼光这东西,实务里多锤炼锤炼就出来了,我看你精神不是太好?”   毕仲衍喝了一口汤:“几口热汤下肚,感觉好多了,这段时间料理官制有点烦忙,前些天又好像受了些风寒,不碍事的。”   苏油站起身:“以前在渭州养成的习惯,吃饭快,那你接着吃吧,我先去上衙了。”   毕仲衍站起身来:“恭送涪国公。”   苏油哈哈大笑:“别闹,也不看看地方,没在衙门朝中,大家就平常交往就行了。你赶紧坐下吃吧。”   又跟老史两口子打了声招呼,过街往吴起庙后边去了。   等到毕仲衍吃完叫老史过来会账,老史笑道:“原来也是官大人,公爷是老客,只要他带进来的客人,都是挂他的帐。”   “这是规矩,月底老军自会与公爷结账,官大人你就放心去吧。”   毕仲衍愣了一下,好像……哪里出了问题,等下,我明明是过来跟涪国公道谢的,怎么现在反倒趁了他一顿早饭?   ……   苏油进门,蔡京过来接着:“国公来了?今天晚了点。”   苏油白了他一眼:“人家毕夷仲是老实人,连送礼行贿都不懂那种,你跟他瞎说些什么?”   蔡京取来官袍,让程岳服侍苏油换上,自己取过乌纱在一边候着,笑道:“早知道他闹这出,我还真不告诉他了。毕仲衍也是混了官场这么多年的人,当街空手道谢的路数都能玩出来,哈哈哈……”   “你还笑!”苏油骂道:“搞不好又要被弹劾了!”   “是是是……”蔡京还是有些忍俊不禁:“不被弹劾还叫大臣?人家蔡持正三天两头去合门谢罪,还不是一样的过?”   苏油叹了口气,取过幞头戴上:“今天有什么大事儿吗?”   蔡京这才恢复了工作状态:“有几件……嗯,今天要和三司核定陕西路,永兴军路,川峡四路的仓储税赋;”   “还有入冬了黄河会封冻,洛口仓到陕州只能改行陆路,车辆必须要增加;”   “高节度报上了明年的新军预算,军机处要审核批复;同时还报上了关于新军的改革意见,说是从军事演习中发现了不少问题。”   “还有……陕西河北诸军需要的冬装报上来了;郑州的工业产能统计汇报也要讨论;嗯南海秋纲也快到陈留了……”   苏油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走吧,干活!”   ……   等到苏油忙完出衙门,天都已经麻麻黑了。   想起一件事情,苏油招呼了一辆搭客的马车,和程岳一起上车:“去城东。”   自行车和三轮车的轴承结构推出来后,一种比四轮马车更加轻便新式四轮便民马车推广了出来。   这种车车厢很小,一匹马拉,能坐四个人,车厢很局促。   夏日里敞着,冬日里拉上棚子避风寒。   好处就是成本低,速度还行,人多也不怕挡路。跑城东那种繁华地面,比私家宽敞的大马车还要方便。   来到汴京城这么多年,苏油对开封府街巷也非常熟悉了,指挥着车夫七拐八弯来到城东一处小巷子门口,给了车夫五十文钱:“等着,一会我们还坐这车回去。”   车夫揭下毡帽,苏油将宝钞丢到了里边,笑道:“你这倒是方便。”   车夫将帽子戴上,缩着脖子,又从袖子里取出一块饼:“我就在这里等两位老客,回程还是五十文。”   苏油领着程岳进了巷子,这巷子很狭窄,沿途都是小户,来到一处院里边有棵歪脖子树的门口,敲了敲门。   一个小女孩将门打开一条缝:“谁呀?又是来找兄长的吗?兄长不在,要是朋友就请留贴吧。”   “不在?去哪儿了?”苏油有些讶异:“这里不是夷仲兄的家吗?小妹妹怎么由你来开门?家中没有大人了?”   小女孩似乎对这问题一堆的大叔有些戒备,不过虽然后边还有一个手持宝剑,面无表情的程岳,却也是一点不怕:“大叔你有事儿吗?没有我就关门了。京中保甲森严,不要错打了主意。”   说完后退两步,从领口里摸出了一个铜哨:“这哨子一响,你们可就想走也走不掉了。”   “嘿!”苏油对这小女孩刮目相看,厉害!   赶紧解释道:“我是夷仲兄的朋友,没别的意思,上午见他在咳嗽,精神也不太好,便过来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助的地方,我认识很多医术高明的大夫。”   小女孩眼圈就红了,上下打量了苏油一下,却还是没有放下哨子:“兄长的交代,今日不巧,你们改日再来吧。”   这时门口来了一盏灯笼,过来一个年轻的士子:“小妹,家中来客人了?”   苏油扭头,那年轻士子见到苏油:“哎哟,国公大驾光临,失礼了失礼了。”   说完有赶紧躬身:“下官毕仲游,见过涪国公。”   苏油说道:“家中就你们兄妹几人?”   毕仲游有些局促:“是,兄长前些日子感染了风寒,今日散衙回来,身子就越见不适,请了郎中来看过,刚刚抓药去了。怠慢了国公。”   苏油说道:“你家小妹倒是机警聪慧,这么说夷仲兄在家啊?”   “是,在家呢。”毕仲游赶紧说道:“小妹,这位便是你最佩服的涪国公,怎么到了面前反而不识了?”   小女孩的大眼睛看着苏油:“你就是苏探花?”   毕仲游说道:“进门再说吧,国公真是怠慢了。”   几人进入小院,苏油扫视了一下这院子,真的不怎么样,就不由得感慨:“毕文简公后人,清简自守则罢,何至于寒薄如斯!”   兄妹三人,乃是大宋著名宰相毕士安的曾孙辈。   毕士安是西京大同人士,太祖年中得进士,一生为人正直,勤于政务,严于律己,宽以待人。   宋人对他的评价,是方正,沉静,高雅。   平生不结党援,只记交游。   但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引重他的,是王祐,吕端;相友善的,是王旦,寇准,杨亿;他的门人,是王禹偁,陈彭年。   都是在史书上大书特书的大佬。   当年太宗为皇子选拔记室参军,有人举荐毕士安,太宗说:“我中意的正是此人。”   后来召入为翰林,有人同时与举荐了张洎,想把毕士安顶下来,太宗又说:“文采阅历,张洎或可与并驾齐驱,但是操行,可就是差远了。”   他是宋真宗的亲密战友,用宋真宗的话说,是“事朕南府、东宫以致辅相,饬躬慎行,有古人之风。” 第一千一百四十五章 毕观   毕士安的风骨,表现在两件事情上。   第一件,是真宗做了皇帝之后,让他做参政,毕士安入宫谢恩。   真宗告诉他:“这才刚刚开始,很快我就会任命你做宰相。”   毕士安辞谢道:“宰相者,必有其器,然后居其位,臣驽朽,实不足以胜任。”   立刻向真宗推荐了寇准,心甘情愿居于寇准之下。   第二件大事,则是辽国入侵,老头和寇准力劝真宗驾临澶渊。   当时太白昼现,流星出上台之北,贯穿斗魁。   恰好毕士安卧病,有人劝真宗不当启行,说这是大臣陨灭之兆。   毕士安请对力陈:“今大计已定,唯君勉之。士安得以身当星变而就国事,心所愿也。”   老头一辈子兢兢业业,最后死都是在上班的路上突发中风,真宗车驾临哭,废朝五日,赠太傅,中书令,谥文简。   王旦做了宰相,对真宗私下劝说:“毕士安仕至辅相,而四方无田园居第,未终丧而家用已屈,真不负陛下所知。”   “要是其家人向人借贷,大家肯定都乐意帮助,但是臣私下以为,当出上恩,非敢私惠。”   真宗感叹,最后赐银五千两,为毕士安丧葬之费。   寇准遭遇政治风波之后,毕家人也理所当然的受到了排挤。   本来老头就家资寒薄,交游也不广,朝中也不结党援,结果其子孙的日子,就过得苦了。   苏油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对毕家小妹崽问道:“小妹妹你吃饭了吗?”   小妹崽看了一眼自己二哥,低低地说道:“吃了……”   这就是压根没吃,苏油赶紧从自己包里摸出一块酥饼:“这是今天早上路过孙家饼店买的,结果买错了,我爱吃芝麻馅的,却买成桂花馅的了,你帮我吃了吧。”   小妹崽再次看向自家哥哥。   毕仲游说道:“小妹你就拿着吧,谢谢涪国公。”   小妹崽这才接过:“谢谢涪国公。”   苏油笑道:“别听你哥哥瞎说,该我谢谢你才对,不然这桂花饼可不就浪费了。”   小妹崽双手捧起饼,轻轻地咬了一口:“浪费粮食不好。”   “对对对!”苏油赶紧表示支持小妹崽:“所以才要谢谢你嘛。”   说话间便到了卧室,苏油本想着几人在外边说了这么久,屋里应该有反应才是,结果什么动静都没有。   心里边大感不妙,也不再管什么礼数了,推门直接闯进去,却见毕仲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苏油一看毕仲衍的脸色就知道出大事儿了,快步上前一摸毕仲衍的额头:“这是高烧,药方给我看看。”   小妹崽也扑了过去摇自己兄长:“哥哥,哥哥你醒醒啊……”   毕仲游将药包扔下,寻出药方:“这个。”   苏油将药方子接过,一看上边的配伍,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这道方药刚好认识,因为此方叫圣散子方。   这方最早是巢谷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医书上边从来没有记载过,据巢谷当年说,是得之于一个异人,所谓“凡伤寒,不问症候如何,一以是治之,无不愈。”   大苏之前微感不适,用过一次这个方子,疗效果然不错,于是特意写了一篇文章称赞,并且将该方送给了陈季常以及附近的名医庞安常。   等到这方子传到京师,因为名人效应,大家都信以为真,纷纷用这个方子治病。   对于大苏的医术,苏油是持怀疑态度的,将这方子给石薇看了,被石薇嗤之以鼻:“疾病之中毫厘不可差者,非伤寒莫属。用药失度,今天吃了明天死的都有,岂能不问症候?”   “大先生本不是医家,以巢先生奇侠而取这方子,天下以大先生文章盖世而信这个方子,趋名者忘记性命而试这个方子。”   “天底下,怎么这么多傻子啊?”   “要说广谱药,杨枝素,黄蒿素,青霉素,才勉强算得上。这个方子大家之所以称道,主要是有预防伤寒的功效,在未得病或者发病初期比较有效果罢了。”   现在毕仲衍明显是病入膏肓,哪里还用得这个方子,赶紧招呼程岳:“这方子用不得,赶紧,被子裹上送药局,让钱乙和唐慎微看看。”   毕仲游急道:“这是大苏学士的方子,而且药局要排号……”   苏油也急:“别啰嗦,药局是我家开的,我们走急诊!”   程岳背起毕仲衍,毕仲游带上自家小妹,几人赶紧从巷子里出来,好在那驾车的大叔守信,还将马车停在巷子口。   几人上了车,苏油喊道:“大叔去西城宁善药局,有病人,麻烦你快点,给你加钱!”   大叔也不答话,鞭子一抽:“驾!”   马车跑起来,苏油才对毕仲游说道:“大苏文章诗词固然是天下独步,然人不可能事事皆能。”   “现在京中流行黄州蜜酒,为甚酥,错著水,都是慕大苏之名而起。”   “但是我们苏家人却知道,至少子瞻亲酿的蜜酒,那是饮者暴下,根本不能喝的。”   大苏在黄州,在何秀才家吃到一道酥饼,感觉好吃,便问秀才这饼叫什么名字?   秀才说家里做的饼子,哪里有什么名字。   大苏又问,为甚这么酥?   座中客人都笑,说既然得蒙夫子赞誉,干脆就叫为甚酥吧。   黄州的几个曹官,家中都善于置办饮食,常常轮流请客。大苏作为名人,每次都在受邀之列。   潘县尉知道大苏不善饮酒,每次请到大苏,都要特意给他置办醴水,就是甜淡米酒,大苏笑道:“此必错著水也!”   又一次大苏想吃酥饼了,就给何秀才写了一首诗讨要:“野饮花前百事无,腰间唯系一葫芦。已倾潘子错著水,更觅君家为甚酥。”   这首诗传扬了出来,很快京中好事的商家,卖蜜酒的就说自家的是黄州蜜酒,卖酥饼的就说自家的是黄州为甚酥的秘方,卖醪糟的,就敢说自己卖得是大苏诗里的错著水。   不过这些东西的籍贯,其实都是汴京城,跟黄州和大苏,一文钱关系都没有。   这是真正的国民偶像,威力不一般。   小妹崽担心地问苏油:“大叔,兄长会好吗?”   苏油安慰道:“我们这就去给你兄长找大宋最顶级的神医,他们会给你哥哥诊治,一定会没事儿的。”   小妹崽忧心忡忡地点头。   苏油见小女孩实在是可爱,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妹崽说道:“我叫观儿。”   苏油问道:“那个观啊?”   小妹崽说道:“万物并作,吾以观复的观。”   苏油吓了一大跳,对毕仲游说道:“君家家学了不得啊……”   这句话出自《道德经》,意思是说世间万物万象相互运作生长,必须静下心来反复观察,才能通过其表象,认清其本质和规律。   小妹崽看年纪就七八岁,道德经随口就来,而且毕家给女孩都取这么大气的名字,联系到姓氏,这女孩的名字叫毕观。   光气象格局,就不是普通人家。   别看现在穷困潦倒,凭此一端,这个家庭的将来可以预期。   又小心翼翼地考较了观儿的一些学问,苏油对小妹崽越来月喜欢。   再联想到她刚刚见到自己时的冷静从容,这……这是小妹那样的妖孽啊……   算了,毕仲衍还病着,要把这小妹崽划拉到苏家,还得从长计议。   当下拿出诱拐小女孩的猥琐笑容:“小妹妹,我家养着好多小金鱼……”   新款的轻便马车就是快,很快便来到了宁善药局。   这药局是苏家人自己开的,背景是天师府,战略伙伴是大相国寺。 第一千一百四十六章 药局   石薇从来不出诊,除了后宫宗室,也没人敢请她出诊,都是送到这里来。   钱乙和唐慎微来到京城之后,石薇就从皇家慈善的药局里退了出来,只担任着名义上的供奉一职。   钱乙和唐慎微成了皇家药局的主持人,同时还要抽时间来苏家的药局坐诊。   加上石薇的老道徒子徒孙们,医生队伍就算是充实起来了,在苏油的建议下,苏家宁善堂,很快成了一家新式的医院。   这里有四个极具特色,蜚声汴京城的医科——女科,外科,道医,蕃药。   石薇坐镇,汴京城里边对请男医生有忌讳的家庭,会将女眷送到这里来诊治。   石薇从小就被苏油带歪了,从阉猪阉鸡解剖小白兔开始试验外科手术,如今各种器械,麻药,消毒药物,缝合线,抗生素等都已经研发出来,感染病理也已经被发现,外科手术也搞了好多起了。   如急性肠痈导致的腹结之类病症,还有骨折内出血之类的重症,汴京城的医生一旦确诊,便会将手朝门外一指:“急送宁善堂,仙卿出手,或许还保得住性命!”   道医更是宁善堂的长项,道家医术除了医药,还有针灸,砭石,推拿,引导,正骨……对付面瘫,腰脖僵直劳损,关节粘连,还有很多心理性的病症,也是手到擒来。   蕃药则是在西南夷,荆湖路,福建路,南海四路,朝鲜,日本,还有西夏,辽国,甚至还包括了库罗和艾尔普他们弄来的天方药典和海商送来的药物,很多都有神效。   宁善堂的医生们善于创新,比如天方油结合道医的按摩,牛痘接种,乙醚麻醉,黄蒿素和青霉素的配伍研究等,都玩得风生水起。   口碑出众,就导致了求诊者众多,因此没有办法,只能推出挂号和预约制度。   当然也有急诊。   和可贞堂一样,这里的外围,也很快形成了诸多相关产业,周围家庭将自己的房屋门面开辟成了旅店,饭店,用来容纳病人家属和候诊病人,制作营养餐,当然也有帮着请僧道卖棺材的,总之生意火爆。   程岳背着毕仲衍进了医院,苏油抓过一名护士小道童:“今天是哪位坐镇?”   小道童知道这位是药局的大董事,说道:“今日是钱师在领班。”   苏油点了点头:“去吧,我们自己去找他。”   一句话引来排号的家属们侧目而视。   苏油也懒得管他们了,带着程岳来到特诊接待室。   接待室也有主治值班医生,给毕仲衍诊了脉,用听诊器听了心跳和肺音,用温度计考了体温,直接给做了青霉素皮试。   还好,毕仲衍不过敏,医生便开了口服,然后用帕子和酒精给毕仲衍进行物理降温。   很快钱乙来了,和苏油简单打了招呼,看了值班医生的初步诊断,又号了号脉,取过方子来做了几味加减,说道:“幸好送来得及时,不然就真保不住了。对了,能不能在时报上刊登一下,药真的不要乱用。”   “圣散子方用于预防和初发症状有些效果,但是之后就没什么疗效了,大苏都不是医家,怎么就胡乱相信了呢?真的要死人的啊!”   “是是是……”苏油此刻像极了后世医院里的病人家属:“明天就让晁补之写文章,消除大苏散布不恰当言论带来的消极影响,我写信去严肃批评他。”   钱乙取过确认单,唰唰唰写下自己的签名:“那就这样吧,我还忙。”说完扬长而去。   苏油接过单子看了,小心翼翼地询问当班医生:“你们做医生的,草书都这么厉害的吗?”   当班的中年道士说道:“没办法,宁善堂的病人太多,还有住院部,我们都恨不得一个人当成两个人用,可不得写草书吗。”   过了一阵,汤药送来了,毕仲衍的体温也降了下来,中年道士用鹤嘴将药给毕仲衍灌了进去,看得毕仲游和毕观小妹崽心惊胆战。   中年道士最后翻开毕仲衍的眼皮看了,又摸了脉象,起身对苏油打了一个稽首:“国公,病人再有一个时辰就能醒转,你自便,道人还忙。”   说完也扬长而去了。   毕仲游对这里医生的牛逼哄哄有些吓着了:“他们对待病人好粗暴……”   苏油摇头:“不是粗暴,而是娴熟。他们才是大宋最仁善的一群人,只是……太忙了。”   小妹崽眼睛里包着泪花:“他们好凶,对待兄长像……”   苏油蹲下身子,和小妹崽平视:“他们看起来态度冷淡,那是因为他们术业专精,观儿啊,他们看病,就好像我们看书,关键不在于他们的态度,而在于他们能不能让你哥哥好转。你这么聪明,应该能明白吧?”   小妹崽这才点头:“谢谢学士。”   苏油笑了:“你就别跟着大人叫了,叫大叔就行。”   说完站起身来,对毕仲游说道:“这药局里边病人多,你家里又没有多余的人手,你看这样行不行,观儿去我家住几天,我来替你照顾。”   毕仲游连连摆手:“这可怎么好,怎敢劳烦国公。”   苏油根本就不客气:“没麻烦,我家里也有俩孩子,添双筷子的事儿,对了……”   扭头问观儿:“知道苏县君吗?”   观儿连连点头:“知道知道!县君是我大宋最有才学的女子!”   苏油说道:“这几天你就和我家小哥哥一起,跟着她读书学习,想去吗?”   “想!”观儿这回没有一点点犹豫。   苏油对毕仲游说道:“县君让我给她寻合适的女弟子,你说我上哪儿给她找去?我看观儿灵慧异常,这不可就正好了。”   “那行!”毕仲游这下也是没有一点点的犹豫:“那就拜托国公了,国公大恩,不敢言谢。”   “说这些就用不着了。”苏油不以为意:“观儿,那我们走?明天再来看你哥哥?”   药局和苏宅都在城西,苏油也懒得叫车了,就牵着小妹崽一路逛过去。   路上还给小妹崽买了爆米花和糖葫芦,小妹崽对苏油的好感度顿时就爆表了。   长兄坐了好久的冷板凳,还要供二兄找门路出仕,二兄和长兄一起中的进士,可朝廷还没有下任命,家境又清贫,这样的东西,兄长是不可能给观儿买的。   这么神奇这么好吃的东西,据大叔说都是他创制的,大叔真是好厉害哟。   等到回到家中,张麒见到苏油带了一个小妹崽回来,不由得好奇:“这是谁家的小妹妹啊?”   苏油说道:“这是毕仲衍家小妹,叫观儿,夫人回来了吧?”   张麒说道:“都回来了,正在教训扁罐和彦弼呢。”   苏油都习惯了:“他们又犯什么事儿了?”   张麒说道:“他们把理工学院的天文望远镜物镜给拆了,用来生火。看守的道士还想替他们瞒着,被景润先生告到了薇儿那里。”   “哦。”苏油点点头:“的确该教训,那就得重新整体清洁调试了。现在正是观测木星上的黑影是不是真是卫星的关键时刻,学院一帮子怕是要暴跳如雷。”   “这俩熊孩子干嘛想起来要拆天文望远镜?那镜片几十斤重呢!”   张麒笑道:“俩少爷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本经书,说是汉武帝用铜盘承露,阳燧为火,能得到仙浆,服用后能够身轻体健。”   “哈哈哈……”苏油笑得很开心:“也不错嘛,实践出真知。”   “小油哥哥!”厅内传来生气的声音。   苏油“呃”了一声,跟张麒挤了挤眼,牵着小妹崽的手进了大厅。   桌上还摆着饭菜,不过都没开始吃,石薇坐在一边偏厅的椅子上,手里拿着眉山特产——鸡毛掸子,对着跪在地上的俩娃一点一点的教训。 第一千一百四十七章 爱读书   俩小子头顶上还各顶着碗水,见到苏油进来,扁罐眼睛就咕噜噜直转,跟自家爹发信号。   苏油装着没看到,坐到了石薇的身边:“你们知道司天监望远镜的价格是多少吗?”   俩小子也不敢摇头,一摇头顶上的水碗必定要打翻。   苏油自问自答:“辽国司天监刚刚与大宋达成协议,大宋可以替他们安装一台窥天镜,开出的价格,是十万贯。”   “十万贯是多少呢?像汴京城我们家这样的院子,可以轻松买上十个。”   “只有在丰水期才能从黄河过来的那种巨型纵帆船,比夔州型还要大的杭州型,可以买一个船队,整十艘。”   “相当于大宋每年给辽国岁币的五分之一,给西夏岁币的一半。”   这下有概念了,扁罐还好一点,王彦弼两腿开始有些发抖,蜀国公主,哦不,现在该叫舒国长公主了,那家法真是有些吓人的。   苏油接着说道:“要将司天监窥天镜的物镜取下来,首先要瞒过天文台的一干师叔伯,其次要懂得窥天镜的装配拆解,其三还要拥有一套专门的工具……实话实说,你们比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其实已经厉害多了。”   见扁罐咧嘴想笑,苏油跟他使了个眼色:“不过你们不要认为我是在夸你们。纣王,隋炀帝,能力都非常的突出,也爱显摆,就和你们现在一样。”   “但是越是能力突出的人,显摆的方向一旦出现差错,其危害性也就越大。”   “如今你们都到了爱显摆,爱出格,爱显示自己特立独行的年纪,但是我们显摆出格之前,是不是也该考虑考虑方向?”   “先判断事情的对与错,如果是对的,然后再去想办法出格显摆,那我肯定只有夸你们,甚至帮助你们的份。”   “你们俩偷偷摸摸做下这样的事情,没有告知父母师长,已经足以说明,你们自己都知道这事情是不对的。”   “明知道事情是不对的还要去做,你们觉得,这样的出格显摆,有意思吗?”   两个小孩子神色有些变了。   苏油接着说道:“阳燧,利用的是光的折射原理,通过特殊的设计,将它们聚到一处,将能量集中,这个道理你们是明白的。”   “要想实现聚能,通过折射原理就必须有介质,透明的介质,还要足够大,这个成本实在是太高了。”   “其实通过反射原理,金属镜面就一样能实现,成本就便宜得多。”   “既然想显摆,那我就给你们一个显摆的机会,一会儿吃过饭,你们试试尺规作图,设计出一个利用反射原理聚光的东西来。”   “还有,既然事情已经做下了,后果就要自己承担,明天开始,散学之后,去司天监那里修复窥天镜。”   “我先给你们声明,那项工作,烦难到了极致,要在无尘环境中进行操作,光是要想得到这个环境,就是一项大课题。”   “你们还要学会一整套的学问——无尘环境的清洁与空气过滤系统,天文仪器的清洁保养,原件的工作原理与安装,到最后的调试,测量角度的计算等等。”   说完一摊手,哭丧着脸道:“估计还得去求小姑妈给你们开开小灶才行,扁罐,彦弼,自己的锅自己背,今年的寒假,没了啊……”   这下俩娃知道心痛了,扁罐嘴巴终于瘪了起来。   苏油却好像没有看到:“对了,今天家里来了个小客人,她叫观儿,这几天都要住在我们家,扁罐你不是一直闹着没有妹妹吗?这就多了个妹妹。”   扁罐的嘴角顿时不瘪了,在女生面前掉眼泪那还不丢死个人,忍着,必须忍着!   苏油这才扭头对石薇说道:“薇儿,你看这样处置可以不?”   石薇这当妈的杀伐果断,望着俩可怜巴巴的小子:“你们同意不?”   俩小子一起低声说道:“同意。”   石薇将鸡毛掸子往玫瑰渐变釉大瓶里一插:“吃饭!”   观儿扑闪着大眼睛,听自家兄长讲过,窥天镜的神奇放大原理,能将天上的月亮拉到眼前来观看。   还说月球上有很多环形的山脉,好像还覆盖满了冰霜,看不到水脉植被等痕迹。   不知道嫦娥住在哪座山上,那是比针尖还小的小点,即便是用窥天镜都察觉不到。   这还是大兄到了老苏学士手下,老苏学士利用关系转托陈山长,才让大兄有机会看到的,回来兴奋得和二兄聊了一整晚。   国公家的哥哥这么调皮又有学问的吗?不但能够接触到神器,甚至……还把神器给拆了。   见到这个可爱的小妹崽,石薇不禁瞪了苏油一眼,意思是你又让我在小孩子面前做了回恶人,然后才拉着小妹崽的手笑道:“好可爱的小妹妹,哥哥们调皮不乖,阿姨才收拾他们,你不用怕,还没吃饭吧?和我们一起吃可好?”   观儿小声地说道:“探花大叔给我吃了桂花饼。”   苏油笑道:“那就是垫垫肚子,来,观儿挨着你婶婶坐,我们开始吃饭。”   扁罐机灵,跑去给观儿加了一双筷子和碗。   苏油这才笑道:“还有点当哥的样,薇儿,这孩子很聪明,而且熟悉道德经,你肯定喜欢。”   石薇给观儿舀了一个肉丸子:“这是哪家的小妹妹啊?”   苏油对观儿说道:“观儿,我们家吃饭随意,可以讲话的。”   说完才对石薇说道:“这是毕夷仲的幼妹,仁宗朝毕文简公的曾孙女,我一向仰慕毕公为人,今日去拜访毕兄,才发现他生了重病。”   “送到宁善堂钱乙说要住院,观儿的次兄毕公叔得留在那里照顾,家里再没个人,我就将观儿带来了。”   “小妹不是一直要寻找女弟子吗?我看观儿就不错。”   石薇笑道:“扁罐,彦弼,可要好好照顾妹妹,不准再调皮了知道吗?”   王彦弼有些不开心:“爹爹回来了,说是让我回家住,我不想回去。”   苏油说道:“回去住也是应该的,你爹的文章,诗词,音乐,绘画,都是大宋的翘楚,你要多跟他学习才是。”   这是王彦弼的家事,苏油当然不可能和他提及他家爹娘的感情纠葛,还要在孩子面前替王驸马维持父亲的形象。   听石薇说,驸马回京之后,舒国长公主和他倒也“相敬如宾”,吃喝用度还是公主供着。   但是驸马不得奉召,不敢再进公主府,反正石薇去了公主府好多次,也没见着王驸马,而且公主现在每天都要去慈善基金料理事务,王家人也不敢说一个字的不是。   夫妻俩的真实关系到底怎样,外人也不得而知,无从置喙。   王彦弼说道:“可是我觉得理工也很好玩的。”   苏油笑了:“我也没让你放弃理工啊,还有武学,也得继续跟上。”   “我大宋百步穿杨的士大夫多了去了。当年陈康肃公文能金殿夺状元,武能射箭穿钱眼,做官之后,修筑边塞防备西夏,为朝廷立下了大功的。”   小妹崽突然开口:“陈康肃公的兄长,也是状元,他们一个是仁宗端拱二年的,一个是真宗咸平三年的。”   苏油愣了一下,小妹崽说道:“这是曾祖留下的笔记里说的。”   苏油好奇:“观儿你怎么会读这种书?你这年纪应该对这些没兴趣吧?”   观儿说道:“可是家中没有书读了呀,有字的都给我读完了。”   苏油和石薇对视了一眼,夫妻俩心有灵犀,同时想到了一个人——苏小妹。 第一千一百四十八章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吃过饭,苏油便领着观儿来到了自己的书房,一见到苏油大书房里的推拉式书架,观儿的眼睛就亮了:“哇——大叔你家的书可真多——”   苏油笑道:“晚间就是兴趣时间,你要是喜欢看书,书架上的书你随意取看,要是喜欢和哥哥们做实验,也可以参与进去。”   观儿对苏油书房里琳琅满目的矿石标本,动植物标本,机械结构等非常的好奇,一时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扁罐拉开一个书架,取梯子爬到了上边,取下厚厚的一本彩绘:“观儿给你看这个吧,里边有好多动物的彩绘和名称,习性,可好玩了。”   观儿接了过来:“谢谢扁罐哥哥,你看什么呢?”   说到这个扁罐就有些不兴奋了:“哥哥要作图,唉……”   苏油一边阅读朋友们的来信,一边提笔写回信,都懒得抬头:“唉什么唉,自作自受!”   书房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书册信纸翻动的声音和扁罐与王彦弼小声的讨论,作图声。   没有一会儿,就听俩小子“也”了一声,然后就听扁罐得意地说道:“我就说爹爹会给提示的吧!他说自己的锅自己背,原来就是要制作成锅的形状。”   苏油见俩小子欢呼,说道:“将图拿来我看。”   俩小子将图送到了苏油跟前,苏油点头:“有几个问题,首先,你们怎么能够确定,阳光是以旁轴光线的方式照射到反射面上的?”   啊?俩小子顿时就傻了。   苏油笑道:“不过可以认为你们这是受到了凸透镜的原理启发,而进行的一种假设。”   俩小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但是你们作出的焦点在光轴上球心和球面二分之一处的推断,却是错误的。”   说完抽出一张新的做图纸,在纸上做了一个光路图:“你们看,我们假设入射光和光轴是平行的,这样的光线称为旁轴光线,那么正确的光路图,则是这样……”   “因为这条光线与光轴平行,因此通过球心和球面的连线半径,得到这样一条切过两条平行线间的斜线,根据几何原理,可以知道这两个角相等……”   “又因为半径与过球面这个点的切线垂直,我们可以想象,在这个点上,光线的反射路径与切线平面的反射路径一样,于是可以得到反射线与这条半径的夹角,是这样……”   “好了,这是后我们便得到了一个大钝角的等腰三角形,这时候我们可以看到,焦点其实是在这里,很明显,球心到焦点的距离,是这个等腰三角形的一条斜边,而球面的二分之一半径,却是这个三角形的二分之一条底边,因此它们必然是不相等的。”   “推算到这里,我们可以知道,你们的结论其实是错误的。”   俩孩子顿时垂头丧气。   苏油笑了:“但是,理工是用数理指导操作的学问,其实只要这个三角形的顶角足够大,两个底角足够小的话,我们完全可以近似地认为,这条斜边和二分之一的底边的长度,其实是非常接近的,因此你们将凹面镜的反射焦点定义在光轴上球面半径的二分之一处,将之作为近似推断,其实又是可行的。”   “也!”俩孩子对击了一下掌:“爹爹,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制作一面金属的凹面镜,用来反射阳光到焦点,就能引火了?”   苏油笑道:“对呀,不过要将这个理论变为现实,还需要设计出一个可行性方案,不是那么的容易的。”   “如果你们能够设计出可行性方案,就可以去找石伯伯,制造出一面凹面镜热水器,用来烧你们接的无根水,看看喝了能不能成仙。”   “要是成功地制造出热水器,维修窥天镜的差事,就给你们免了。”   “不!”扁罐兴奋地一挥拳头:“我们窥天镜也要修,凹面镜也要造!”   很快,俩小子又设计出了一套砂浆铸模的方案出来,先取一大张平整的铁皮,剪出一个圆弧,装上中轴埋在湿沙子里边转动,就能切割出一个想要的球面。   然后浇锡,凝固后刨去沙子,就得到凹面。   凹面再涂布薄薄的锡层,然后打磨到光亮,就能得到想要的凹面镜,剩下的就好办了!   这个方案虽然很多细节尚需完善,但是能够走到这一步,已经相当的不错。   这是古代制作所谓“水银沁”铜镜的原理!   很多距今千年的铜镜出土之后,其表面依旧光亮如新,天师经过化学成分分析,发现其表面部分,含锡高达百分之六十以上。   在长期使用中,铜镜表面附着上了薄薄一层氧化锡透明薄膜,对铜镜起到了保护作用,古玩行对这种铜镜有个专业术语,称之为“水银沁”。   王彦弼说道:“我去求皇帝舅舅,他肯定不在意给我们一些锡做实验的!”   苏油点头:“嗯,还能试试将功折罪,保证你娘不揍你的屁股!”   王彦弼:“……”   观儿在一边乖乖的翻着画册,不是拿眼睛瞟一瞟这边,对两个哥哥充满了好奇和羡慕。   苏家人晚上睡得比较晚,点灯两个小时之后,才是睡觉的时候。   今天苏油和石薇分开睡,现在王彦弼每天要回家,空出的床可以让苏油睡。   石薇,漏勺和观儿睡。   一夜无话,等到次日起床,观儿又被苏家人的早饭惊着了——蛋糕,面包,馅饼,包子,个头都很小巧,还有膨化米牛奶粥,小咸菜,麻酱拌蔬菜,还有水果丁。   观儿很乖巧,估计也是两个兄长不怎么会照顾小女孩的缘故,听大叔说扁罐哥哥去外头锻炼去了,昨天是扁罐哥哥给她摆碗筷,今天便是她给扁罐哥哥摆碗筷。   石薇轻轻捅了捅苏油,又跟他点了点头。   苏油秒懂,也对石薇点了点头,心下在琢磨着怎么跟毕仲衍提这茬。   还有赵顼那里也要打个预防针,这样的小女孩要是十年后被送进宫去,或者嫁给了迂夫子,那可是真糟蹋了。   嗯,今天就去找赵顼说道说道。   等到扁罐回来,观儿又被惊着了,扁罐哥哥真能吃!一顿一个蛋糕,一个面包,三个包子,两碗粥!   还包了几个馅饼,说是和彦弼在课间打打牙祭!   扁罐和王彦弼的课程已经超过了同龄人很多,不管是文科还是理科,因此现在是由小妹给他们开小灶。   那今天便将观儿送过去,苏油要她安心学习,等自己散班之后就会接她去看她兄长。   来到外院的时候,观儿听见了一阵美妙的乐器声音,问道:“大叔,那是什么曲子?真好听。”   苏油说道:“昨天接我们进门那个叔叔叫张三叔,他家三婶是我大宋的乐理名家,是她在演奏钢琴呢。”   观儿流露出羡慕的眼神:“我都没有见过钢琴。”   苏油笑道:“要是你有兴趣的话,可以作为晚间的兴趣课,就跟俩哥哥晚上玩物理机械模型一样。”   一大一小两人朝门外走去,至于扁罐则是喊了一声:“观儿我去学院等你,你快来啊。”蹬着自行车就跑远了。   苏油突然想到一件事情:“观儿,你不喜欢今天的早餐?那你喜欢吃什么?我让厨房给你换。”   观儿摇了摇头:“观儿很喜欢的,但是就这样已经很麻烦大叔了。等兄长好了,他们总会接观儿回去的。”   “要是在大叔家吃惯了好吃的,回家不习惯了,那样就不好。”   苏油吃惊地问道:“观儿你几岁了?”   观儿说道:“今年八岁了。”   苏油都有些无语了,在丰富的早餐面前能够克制自己的欲望,为今后的日子做打算,这也算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吗? 第一千一百四十九章 谢罪   八岁的女孩子能想到这个,何啻于曹冲,汉明帝一样的聪明人物,至于司马光砸缸,文彦博捞球,在这等真正的智慧面前,简直就是小儿科。   苏油也没有制止观儿,只是说道:“今天带你去见县君,要是她让你做她的学生,你今后就可以住在我家,方便上学。”   “你的两个兄长,朝廷很快会放他们去外地做官的,你的族人又多在郑州。要是你随兄长宦游,或者回到族人那里,那县君的学问就学不成了。”   观儿低下了头:“兄长说过,县君和陈学士,是大宋第一等的聪明人,要是能入县君门下,想来兄长们不会有意见的。”   苏油说道:“没关系,要是有意见,我去说,他们总会同意的。”   观儿还是看着地面:“观儿害怕自己愚钝,入不了县君的眼。”   苏油笑了:“这个你放心,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孩子。更重要的是你对知识的渴求程度,扁罐和彦弼两个哥哥都没法跟你比。”   “皇家理工学院和可贞堂,绝对能够满足你对知识的渴望。”   今天要送孩子,苏油便和观儿一同坐车,程岳骑马陪同。   来到学院,见到了小妹,小妹就对苏油笑道:“哥哥,听说你给我找到了一名学生?”   苏油也笑:“扁罐告诉你的吧?他人呢?观儿的理工基础可能会差一些,不过文科绝对是同龄孩子里拔尖的,关键爱看书,还有自己的一套自学方法……嗯,我估摸着和你小时候差不多。”   小妹白了苏油一眼:“我可不会自行颖悟,都是哥哥和大小先生的启蒙。扁罐和彦弼被景润叫去教训去了,估计一会儿还要在全校学生面前做检讨。”   说完又对苏油问道:“那个凹面镜聚光的原理,是他们自行悟出来的?”   苏油点头:“是,不过还粗糙得很,一会儿你用半球将他们一把,让他们知道自己错得多荒谬,然后启发一下,让他们根据设定光斑面积,自行推算出球面有效反射角度吧。”   小妹笑道:“刚刚已经推算出来了,三十五度。”   苏油摆摆手:“你就是个妖孽!有本事儿赶紧将同轴球面系统的光路计算公式整理出来,我大宋的窥天镜制造学,天文学,数学,光学,又会前进一大步。”   没等小妹说话:“走了,你俩口子也要注意身体,还有小椅子,别让他天天吃食堂,不行我让扁罐给他带家中的盒饭。”   “不要。”小妹摇头:“做学问要专心,就吃食堂最好了,不用把心思放在想中午吃什么上。”   “你就作孽吧。”苏油笑道:“让景润记得去合门送谢表,朝廷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   “知道了。”小妹有些不耐烦:“你赶紧去吧!”   在孩子面前装得轻描淡写,但是自家孩子搞坏了大宋司天监最宝贵的天文仪器,正儿八经要论起来,这可是大罪。   不过苏油知道赵顼不会追究,道理很简单,因为司天监那台巨大的反射式望远镜,本身就是苏油自行成立攻关小组完成的设计,而之后又由四通商号建造出来,捐献给司天监的。   十万贯,那是卖给辽国人的价钱,而在捐献的备案上,苏油让四通老老实实地写了两万贯,这还包括了前期的模具和特殊工具的设计费用和开模费用。   最多再让四通捐献一台就是了。   不过规矩是要讲的,苏油今天没有去军机处,而是直接到了西上合门,递上奏表,表示教子无方,导致大宋重大损失,领罪待参。   黄门捧着奏章进去,不一会儿就又回来了,对着苏油赧笑道:“陛下连申斥都没有一句,奏章也留中了,让小的来传旨叫进呢。”   苏油对黄门拱手:“多谢梁内侍了。”   梁内侍名叫梁惟简,对苏油躬身行礼之后,转身在前带路。   苏油跟在梁惟简身后,面无表情,但是心中却委实在腹诽。   和张士良一样,这位也是太后的人,当年主管高韩王宅邸的陈衍,就是梁惟简向高太后推荐的,足见他是多么受到高滔滔的信任。   以前的供备库使是张士良,赵顼给了一个肥缺,让他去东北管理海关,腾出了这么一个缺,结果高滔滔立马又让梁惟简顶上,都没有征求赵顼的意见。   虽然名义上内库由内宫处置,但是那也只能是皇后而不是太后。   而且这个西上合门使,也是高滔滔跟皇帝要来的,这一点非常重要。   理论上讲,身处内宫的高滔滔,通过这道任命,掌握了和外臣沟通的渠道。   向皇后摊上这么个厉害的婆婆,赵顼摊上这么个不讲理的妈,加上大宋以仁孝治天下,这点破事,还真就给高滔滔给把持了。   其实苏油倒也无所谓,高滔滔虽然爱权,但是不爱钱。   自己关于皇家百姓一体纳税的建议,高滔滔是同意了的。   而高滔滔这几个亲信内官,能力和操守都还算过得去。苏油作为外臣,也懒得管皇帝的这些家事儿,他对内官并不歧视,能做好事情就行。   思索之间,赵顼经常办公的偏殿就到了。   赵顼正在对着双勾王羲之书法贴子练字,见到苏油便停下了笔,笑道:“儿子连累老子,涪国公的谢表,合门倒是收得稀罕。”   苏油一脸的羞愧:“家教不严,犬子胆大包天,还请陛下恕罪。”   赵顼根本就不理这茬:“扁罐和彦弼,都能够自行拆解窥天镜了?”   苏油再次拱手:“是,也不知道平时俩小子是怎么琢磨的……”   赵顼说道:“要不让扁罐封荫一个官职,以后闯祸了也好撸?”   苏油笑道:“这倒是不用,以后他真要是被流放新宋,臣估摸着,那就是老鼠掉进米缸里了。”   “哈哈哈哈……”赵顼笑得不行:“也是,以少傅筚路蓝缕披荆斩棘的本事儿,扁罐做个新宋洲都督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苏油说道:“为陛下开疆拓土那是应当的,就是跑远了做父母的又记挂……诶陛下,臣是来请罪的。”   赵顼想了一下:“要不还是罚俸?罚俸两月,冲抵掉维护费用吧。扁罐和彦弼都还没行冠礼,罚不到他们身上去,罢了。”   “臣谢陛下宽宏之恩。”   揭过这篇儿,赵顼才问道:“听说你昨天带了一个女子回府?”   “女孩,才八岁!”苏油赶紧解释:“那是毕仲衍的幼妹,昨日毕仲衍来到军机处外,跟我道谢,被我打发了。”   “不过后来臣越想越不对,面色潮红咳嗽不断,怕不是起了伤寒。”   “当天散衙之后我就去寻他,果不其然,高热烧到四十二度,都这样了还在喝圣散子方!”   “于是将他送到宁善堂,他二弟毕仲游得跟着照顾,剩下个幼妹丢在全是病人的药局也不是事儿,因此我就接回家了。”   赵顼点头,这些昨晚皇城司早就奏报过了。   却见苏油搓着手:“陛下,毕仲衍的幼妹毕观,我看是个好苗子,已经给小妹送去了。”   “今天吃早饭的时候,我见她就喝了一碗牛奶粥,别的蛋糕包子什么的都没碰,路上便问她是不是不习惯臣家的早餐,陛下你猜她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   “观儿说,家境一直贫穷,家中的食物不如臣家,她害怕习惯了臣家的美食,回去之后觉得自家的饭菜难以下咽,因此不敢放纵自己。”   赵顼大惊:“八岁?!” 第一千一百五十章 举荐   苏油对赵顼拱手:“陛下,你看啊,我们家扁罐眼看着就要十岁了,就那调皮捣蛋的性格,以后……那啥……找新妇怕是让士大夫、勋贵人家有些为难。因此臣想着……是不是……可以先预定一个……”   “哦……”赵顼表示很懂这套路,打量了苏油一眼:“就是某人从小太顽劣,需要找一个厉害的人儿拘着他的路数对吧?”   “陛下果真是圣明烛照!”苏油得意地说道:“就是好比拙荆!”   “陛下你想啊,以薇儿那么刚烈的性情,那么高强的武艺,要不是臣自幼将她拘到现在,满天下几个人能镇得住她?!”   “什——么?”赵顼都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朕的大宋,竟然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你惧内的名声都传到高丽去了好不好?!   “哈哈哈哈……”赵顼笑得笔都有些拿不稳了,一滴墨汁滴到了纸上,这字就练不成了。   让小黄门收拾了书案,赵顼对苏油说道:“这事情我准了,不过人家毕仲衍愿不愿意,得看人家的意思,这个我也管不着。”   “行!”苏油很高兴:“剩下的交给为臣去办!”   赵顼端起茶杯,想到刚刚苏油冠冕堂皇的说辞,又忍不住想笑,害怕臣子面前失仪,只好又放下茶杯:“我好像记得,毕仲衍是毕士安的曾孙啊,怎么这么穷?”   苏油正色说道:“毕文简公乃我朝士大夫楷模,虽然起于潜邸,达于宰执,然平生不置私产,不树党朋。”   “治丧之日,家道已屈,天子悯其清节,赐银五千两,才办完了丧事。”   “再看如今的官场风气,贪腐盛行,陛下除加强监督治理之外,对毕文简公这样的清正廉洁之臣,正当大加奖掖。”   “臣正是仰慕其家风,才请结秦晋之好。可臣听说,毕仲游与其兄同举进士,至今却也没有得到一个什么职位?”   这种情况和苏辙很像,兄长得罪了朝中大佬,连做弟弟的跟着吃亏。   赵顼问道:“可是文采不彰,科场侥幸?”   苏油笑了:“陛下,仲游幼妹年仅八岁,已是咏絮之才,难道以他们的家境,还请得起教师?”   “毕仲衍入仕,这个幼妹是谁教育出来的?”   “范纯粹转运陕西,给臣来信说府中缺乏得用之人。陛下不妨取其文一观,如果入眼,便命入范纯粹幕府效力如何?”   赵顼点头:“转运司幕府不入流官,这个你就可以办了,没必要告诉我。”   苏油躬身道:“遇到人才,不推荐给陛下,那就是臣的失职。但人才到底合不合用,是不是真正的人才,却不是人说了算,而是要实打实的取得功绩才行。这就是陛下的事情了。”   赵顼叹气:“满朝文武,唯你谨慎。对了,两制以上举荐武人一事,你可有人选了?”   苏油也叹气:“有,臣那个跟班程岳本来是好的,可是性格过于懒散,臣也不敢推荐给陛下。不过他兄长程杲也不错,忠勤王事,可当一面。”   赵顼说道:“另外推荐一人,程杲平定河北和郓州梁山泊匪患,已为王克臣所荐。”   “哦。”苏油想了一下:“那臣给陛下推荐一个将种,顺州刺史刘纪长子,刘世恒。”   赵顼皱了一下眉头:“夷人?”   苏油说道:“他爹虽然是以广源州观察使身份投降过来的交趾武臣,但是家族是广源州的汉人豪族。”   “这小子不是一般的机灵,剔一个光头用了两次计,计谋都一样,却连赚了徐伯祥,蒲释马。”   “在交趾之战中,也是他收拢父亲刘纪的溃军,重整旗鼓,端了李常杰过江部队的后路,烧了舟船。”   “刘纪之前大败,李常杰以为自己后路已经安若磐石,结果刘世恒一招打在了李常杰的死穴上,给郭逵大军全歼交趾过江反扑的军队,创造了决定性的机会。”   “最歹毒的是这小子还特意留下了数艘大船故意不烧,导致溃逃回来的交趾部队,没有了背水一战的决心。那一战李常杰仅以身免,是交趾攻略中的转折点。”   听苏油一说,赵顼也想起来了:“就是每次都伪装成散兵游勇,深入敌阵套取情报那位是吧?我记得蒲释马的水师可是被他坑惨了。”   “正是!”苏油笑道:“海盗就好比流寇,一旦逃散,那就难治了。”   “结果全被他暗中设计,将海盗引往麻城,然后烧船引发大混乱,最后被王韶聚而歼之。”   “那一战,又一举奠定我大宋在南海的绝对控制权。”   “王韶对他非常赏识,留在身边亲自调教,臣估摸着,也该出师了。”   “陕西那边,王厚和李庸对付起家梁来相当吃力,不如让这小子也过去。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嘛!”   “啊?哈哈哈哈……”   赵顼挥退了众人,殿中只留下君臣二人之后,这才问道:“巢先生那里,明润还控制得住吗?夏国太后和国相对他可是恩荣备至,我怕……”   苏油拱手道:“巢谷乃是豪侠国士,一诺千金,重情而不重利,这一点我是放心的。”   “之前我们就有约定,他在西夏的作用,只在传递情报,无关大局的攻防,正好给他立功。”   “他的存在,是影响西夏的国家战略。至于战术层面的东西,反倒是不重要。”   “比如西夏铁鹞子的重建,就是其一力促成。我估摸着他也是对宋国的情报工作有些怨气,因此亲自出手调教调教小辈儿。今年九月玩的那一出,可是搞得王厚和李庸尴尬狼狈呢。”   赵顼还是有些担心:“他在西夏,时间太长了……”   苏油说道:“正要奏报陛下,巢谷正在筹措一件大事,此事一发,西夏必然大乱!”   “哦?”赵顼顿时来了兴趣:“什么大事儿?”   苏油取过一张纸,在上面简单写了些字。   赵顼看过大喜过望:“真的?!如此一来,岂不是……”   苏油拿起赵顼桌上点灯用的火柴,将纸放到一个空水洗里烧了,还将灰烬也捏成了粉末,这才拍手说道:“陛下别忘了,巢谷之谋,只是给大宋创造一个机会。”   “而机会,只留给做了了准备的人。”   此次陛见过后,赵顼很快颁发了赏赐,奖励给历朝清廉官员后代里,能承继清简家风者。   这些名臣里边,包括了刘温叟、赵抃、包拯、唐介等人,当然,毕士安也在其中。   从宫中出来,苏油去学院接上观儿,看观儿神采飞扬的情形,就知道小妹同意收下这个女弟子了。   苏油笑道:“这才对嘛,做一个高高兴兴的小姑娘。走,我们看望你兄长去。”   来到药局,今日却换了唐慎微当班,对苏油说道:“昨日那病人实在是凶险,好在现在已经没事儿,再用几天青霉素,加上汤药,大概十日的时间能痊愈。”   来时的路上,苏油已经给观儿介绍了唐慎微和钱乙,就是要给她信心,观儿赶紧说道:“多谢大哥哥。听大叔说,你是当世神医。”   唐慎微对别人的夸奖还很不适应,摆着手道:“算不上算不上,我就是一个游医出身,那啥,我还要查房,你们自去吧。”   等到唐慎微走了,苏油才对观儿说道:“观儿看到没?越是在自己的专业领域有自信的人,越是谦逊不说,还视权贵名利如粪土,这就叫无欲则刚。”   “今天你见到的这位哥哥,和昨天你见到的那位钱爷爷,他们正在编撰大宋最大的一部药典。到时候造福苍生,流芳百世,可比大叔我强多了。”   观儿对这好脾气大叔观感很好:“大叔你也很厉害,还有扁罐哥哥和彦弼哥哥,他们也很厉害。”   说完有感觉不够:“还有昭明学士,县君山长,还有大苏夫子……对了,还有今天早上弹琴的那位阿姨。”   苏油有些奇怪:“那位阿姨你还没见着吧?怎么知道她厉害?”   观儿说道:“她将大苏夫子的《水调歌头》意境诠释的很完美的。”   “这样啊……这个我还真不太懂……算了,我们快去看你兄长吧……” 第一千一百五十一章 知音   为了维持在小妹崽面前的高大形象,苏油决定跳过这一节。   至少匆忙之间,他就没有听出来,绿箬是在给《明月几时有》谱曲。   来到毕仲衍的病房,毕仲衍已经能够靠在床上了,身边的毕仲游正在服侍他进汤药。   见到苏油和观儿进来,毕仲衍虚弱地抬手感谢:“昨日多亏少保,否则今日的仲衍,已成游魂野鬼了。”   苏油将在药局门口买来的果子放下:“这事儿吧,我也有些责任,当时见你就一通大咳嗽,还让你喝羊汤吃大肉。”   “啊对了,还有那个圣散子方,也是得大苏之名而流传,那玩意儿也挺坑人的。”   “不过总是没出大事儿,这就挺好,毕兄,想跟你商量个事情啊……”   毕仲衍苦笑道:“涪国公救命之恩,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来就是。”   “是这么个事儿啊。”苏油说道:“今天带观儿去见了小妹,啊就是皇家理工学院苏山长,她说观儿是可造之才,想要留在身边做个女弟子,毕兄你看……”   毕仲衍眼神亮了,似乎病情都轻了几分:“苏山长?观儿怎么还有这等机缘?”   苏油说道:“这不叫机缘,是观儿聪明灵慧,得到了小妹的认可。说实话,小妹见过的小孩也多了,君家幼妹,是第一个看入眼的。”   毕仲衍急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观儿你就好好……咳咳咳……”   苏油赶紧安慰毕仲衍:“毕兄你也不要太激动了,那就是同意了?”   毕仲衍点点头:“这是自然,能得县君教导,那是观儿的福分。”   苏油笑道:“那就好,不过我昨天去过你们家,你那个家啊……对了你妻儿呢?”   毕仲衍一脸的羞臊:“妻儿都在岳父家,拙荆跟了我这么多年,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过,实在是惭愧。虽然岳父大人并未计较,但是……唉……”   苏油点头:“京城居,大不易啊。对了,陛下的任命很快会下来,公叔马上要去陕西,这就更没人照顾观儿了。”   “我倒是有个法子可以两全其美,只是不知道夷仲兄愿不愿意……”   毕仲衍点头:“少傅请讲。”   苏油转头:“那公叔兄,请先带观儿出去一下?”   等到毕仲游带着毕仲衍出了病房,苏油才对毕仲衍说道:“说来惭愧,家中犬子如今马上十岁,昨天又干出了一件大事,把司天监的窥天镜给拆了。”   “啊?”   “不过这事情吧,我倒是看做小孩子对理工之学的好奇,能拆能装,那也是本事儿,夷仲兄你说是不是?”   “是……吧?”   “我这长子秉性是端良的,虽然有一时出格,但是不出格就不是苏家人了,你说是吧?”   “可是子由兄他……”   “他那种在别人家是正常,在我们家就是不正常。”   “哦……”   接着苏油有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扁罐的好话,最后说道:“你们家观儿是极好的,我和夫人都很喜欢,现在又是小妹的弟子,完全就是一家人嘛……”   “因此我想,是不是……还可以亲上加亲,好上加好?”   “啊?国公你是……想给贵公子与舍妹……”   “对!就是这个意思,不过先别说破,就让观儿住到我们家去,一来可以妥善照顾,二来上学放学一起就接送了,也方便!夷仲兄和公叔兄大可以一展长才,宦游天下,不用担心令妹的处境,如何?”   “我家寒微,如何高攀得起公府……”   “这话就见外了,我们看中的是观儿的人品性情,再说了毕文简公乃是我的楷模,能与毕家结亲,我这求还求不来呢。只是犬子调皮捣蛋性子跳脱,我这当爹的,也只好厚颜相求。”   “这个……”   “别的我不敢向夷仲兄保证,扁罐的将来如何,只靠他自己的本事儿,恩荫的路子是不走的。”   “但是有一条,那就是不纳妾侍,不蓄歌姬,夫妇一体同心,这是我苏油的死规矩。”   “除了大苏,你看你的上司我老族兄,已故的老堂兄,我,子由,还有土地庙七子,都是如此。”   “观儿要是成了苏家新妇,就不怕有寻常士大夫勋贵家后院当中那些破事儿。”   “好,既然如此,国公这门亲,我们就恬颜认下了!”听到苏油如此说,毕仲衍再没有什么犹疑。   “哈哈哈,好,那以后我就叫夷仲和公叔,这世兄二字就不带了……”   “……”毕仲衍这才想到这一茬:“我与子瞻子由一直平辈相称,这可不正好了。”   牵着观儿的手离开药局,苏油一路走着一路想,如今这年月,盲婚哑嫁乃是常态,这已经是他能给扁罐争取的最大自由度了。   今后还要引导俩孩子好好相处,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   而且感情这种事情很难讲,蜀国公主够贤惠了吧,遇到个该死的王诜不还是没辙?   小丫头似乎也知道些什么,虽然毕仲衍只说了让观儿去苏家住一段时间,方便跟着苏山长学习,可是苏油一路想事情没说话,小丫头也就乖乖地跟着没说话。   没多久都到家了,苏油这才从思绪中清醒了过来:“哎呀,忘了给观儿量定衣裳了。”   观儿低声说道:“明天二兄会送过来的。”   苏油这才笑道:“那就好,昨天太晚了怕你累着,今天好好洗个澡,大叔家里的澡堂洗澡可舒服了,今后你就吃住在大叔家,每天去学习,用不了几年,我大宋还要再出一位女山长。”   观儿听见了门内的钢琴声和歌声:“大叔你听……”   苏油一听,却是绿箬的声音,正唱到“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由得惊讶道:“还真是《水调歌头》,观儿你品鉴乐曲的能力不一般啊!”   两人进了门,过了外进,来到中院,就见张麒吹着洞箫,绿箬弹着钢琴,石薇扁罐漏勺等人在一边倾听。   张麒跟着苏油四处奔波,绿箬没有随行,两人直到现在才怀上孩子,已经显怀了。   苏油笑道:“这挺好,打娘胎里就听着最美妙的乐曲,这叫胎教,对孩子今后的智力很有好处的。”   绿箬笑了笑,对观儿招手:“你就是观儿呀,听苏山长说是个聪明的小姑娘,竟然还这么漂亮!”   观儿对绿箬很有好感:“婶婶你真美,弹的曲子可真好听。”   苏油笑道:“当年毕文简公以美风雅,善谈吐著称,观者每忘倦,听者每忘饥,观儿是文简公曾孙女,这叫遗传。”   “对了,今天上午出门就听见你在弹琴,是制度此曲吧?”   绿箬感叹道:“大先生这首词,颇有仙灵之气,以往的曲牌配大先生的词,气质上差距太远,因此我重制了一曲。”   苏油笑道:“你们还真是厉害,来给你介绍一位小知音。”   说完将观儿退到绿箬的面前:“今日出门之时,观儿说你是在为《明月几时有》制曲,当时我还将信将疑,原来当真如此。”   “是吗?”绿箬大为惊喜:“小小年纪,竟然有这等鉴赏之力,可算是了不起。观儿你要是喜欢钢琴,那婶婶每日教你。”   观儿笑着点头:“谢谢婶婶,观儿想学。”   苏油说道:“先吃饭吧,吃过饭薇儿带观儿洗澡,之后我还有事情和观儿说。” 第一千一百五十二章 四代三家   吃过饭,石薇带着观儿去沐浴,张麒进来,送来了一套衣服,除了内衣,还包括一件粉青薄呢子背刺石榴花儿的直襟背屯,两下摆开纹绣着牡丹花;一条青缎裙桐女裙儿;一条暗竹纹华闪锦披风;另外还有一套小巧的白玉头面。   苏油拍了拍脑门:“这家里还就得靠绿箬置办这些,这可真是救了命了!”   张麒笑道:“这是绿箬用自己的一些旧衣临时改的,她现在也穿不了这么鲜的衣服,放着也可惜了。”   苏油也笑:“还得手艺好,这么快就能改出来。”   张麒说道:“用缝纫机还能不快?绿箬说了,先穿着,改日再给观儿重新置办几套纯女红的。”   等到石薇带着洗得脸蛋红扑扑的观儿出来,换上了这一身,不由得称赞道:“好漂亮的小女孩,婶婶家里就俩男娃,淘气得不行,还是女娃漂亮乖巧讨人喜欢。”   苏油点头:“的确不错,走吧观儿,大叔带你去一个地方。”   石薇疑惑道:“这么晚了还去哪里?”   苏油说道:“我带观儿去一趟可贞堂。”   扁罐和王彦弼也从书房里跑了出来:“我们也去!”   苏油想了一下:“走吧,那就一起去,顺便看看你们那些位大哥哥。”   可贞堂里边还拘着一大群呢,现在的可贞堂,已经具备了非常大的规模,加上外围的相关产业,这里形成了一个文化社区。   当时小妹将可贞堂买在郊区,就是贪图地价便宜,地方大,可如今这里却成了大宋的顶级地块。   好在苏陈两家当年就预先夹出了河湾一带两百多亩地,本来被小妹打造成大花园,结果书越来越多,苏油干脆将这片河湾全部买了下来,临河一面修了一个码头,用水泥柱起了一排吊脚柱子,柱子上铺了预制板,修出了一溜吊脚楼,将两百多亩地全部包在了里边。   中间大花园里,一栋楼接一栋楼的造起来,最终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学院式建筑群。   这里是大宋藏书最丰富的地方,哪怕天子密阁都不能比。   密阁的书籍珍贵是珍贵,但是光论数量,这里的书籍是密阁的好几倍。   除此之外还有博物馆,里边收藏着丰富多彩的文物。   这里的职员有上百人,分别工作在印书坊;文物鉴定,修缮,收购坊;供学子借书还书的图书馆;文物陈列展览馆,还有研究所,大礼堂,后勤处,膳堂,安保处……   汴京可贞堂,已经成了全大宋读书人的文化圣殿。   因此苏迈他们住在这里,还真是什么都不缺,可以专心致志地攻读复习。   苏油也忙,只能偶尔来看望他们,倒是陈昭明和小妹一直住在这里,经常和他们探讨学问。   如今的苏家,真敢说自己是大宋一等一的士大夫家族,除了高官,著名文化偶像外,海量的收藏,也是底气之一。   苏迈他们被关在一栋小楼里,王珪和邢恕到底不太放心,一人派了一个仆人伺候这群少爷们,每日就负责端茶送水,送换洗衣服。   好在苏迈一群人本身就喜欢这个,躲在小楼里攻读诗书,休息的时候偶尔出去散散步,射射箭,大多数时候就是吟诗联句,一点都不觉得寂寞和无聊。   苏油也懒得考较他们的学问,每次过来关心的是生活,尤其是年纪最小的苏迟和韩嘉彦。   王仲煜和邢居对苏油是感激和敬仰的,自己父亲对少傅干了些什么事儿,他们其实也是隐隐约约知道一些。   可是苏油非但不计前嫌,就跟没事人一样同意他们到这里来,还反过来担心他们心里有什么包袱,特意开解,说是什么都不要想,努力拼搏拿进士才是正经,让两人对少傅的胸襟感佩莫名。   几个人里边,苏油也大致知道他们的水平。   第一的不是刘正夫,反而是福建子——黄裳。   黄裳学问基本功之扎实,苏油在大宋只见过三个人有这水平——刘攽,司马光,王安石。   这让苏油对福建路的文化教育水平叹为观止。   福建路的士子学问虽然不错,但是有个大毛病,那就是读书有针对性,主要是为了科举,作为出仕之路的打门锤。   这也是北方士大夫家族,关洛学派,蜀中学派鄙夷他们的地方,读书不求明道,不求真我,那就是落了下乘。   但是却也不得不承认,人家科考占据的名额就是多,名次就是好。   而黄裳和其它福建路士子有所不同,是真够学问,尤其是对道家经典,那是非常熟悉。   据说此子幼年时,随一老道在冠豸山修行道法,十二岁才被接回家中,六年之后,被誉为“福建文魁”。   第二才是刘正夫,太学学霸,和黄裳不同的是,两人一个气质近道,谦隐;一个却是范仲淹的隐形门徒,胸怀天下,一心报国。   接下来苏迟,韩粹彦,韩嘉彦,王仲煜,邢居。   这几人属于一个档次,要不就是师从大儒,要不就是世家家学,算是旗鼓相当。   反倒是苏迈,虽然年纪最大,但是排名最后。   摊着个“我愿儿孙愚且鲁”的不靠谱爹,能够自行生长成现在这个样子,已经相当不错了。   当然这只是苏油对他们学问的排名,具体考试能拿到什么名次,那是真说不好。   鼓励了几人一番,顺便教育扁罐和王彦弼要向几个大哥哥学习之后,苏油才从楼里出来,带着他们朝一栋独立的藏书楼走去。   路上,苏油问观儿:“观儿,你在京中还有亲戚,对吧?”   观儿点头:“嗯,还有个姑姑。”   苏油点头:“燕国公宋宣献,娶得是你曾祖的女儿是吧?”   观儿说道:“对,先是二姑婆嫁到宋家,后来三姑也嫁到了宋家。”   来到楼前,苏油将大门推开,带着孩子们走了进去。   大楼里全是书柜,书柜上摆满了书籍。   苏油说道:“观儿,这里的书,全部是你曾祖的收藏,几乎每一本上,都有你曾祖留下的批注。”   “啊?”观儿大惊:“曾祖曾经收集了这么多的书籍?”   苏油点头:“你曾祖,是大宋著名的书家,他的女儿,也就是你二姑婆,嫁给了我大宋博通经史百家,文章为一时所尚的文学家宋绶。”   “后来你二姑爷也成了我大宋的燕国公,他同样也是嗜书如命的藏书家。”   “你曾祖逝世之前,将自己的藏书,尽数赠与了他。”   “你二姑爷爷还是著名的书法家,法度森严,实传钟繇、张芝古学。当时倾朝学之,号称‘朝体’。”   “这些书籍里边,同样有你二姑爷爷的珍贵批注。”   “后来你二姑爷爷去世,便将这些书传给你的三姑爷宋敏求。”   “到了这个时候,这些藏书已经多达三万多卷,你三姑爷几乎全部通读过,也成为了大宋的学问家,朝士有不明之处,必向你三姑爷请教。”   “这些书里边,除了你曾祖的,宋家的,还有宋家的外家杨家的,实际上是四世三家的总和。”   “你三姑爷和我性情相近,藏书唯谨,总要缮写别本,以备出入。他酷好唐诗,这里边,收罗唐人诗集、先人手迹与四朝赐札尤多。”   “而且他学问精慎,曾云‘校书如扫尘,随校随有。’因此宋家的书藏,到了你三姑爷这里,用我族兄的话说,是‘最号精密’。”   “你三姑爷也乐于借书给他人,居于春明坊时,士大夫中喜爱读书之人,多愿居往其侧,以方便借阅其藏书,致使周围地价大昂。”   “之前我们就有过关于书籍的合作,可贞堂翻刻了你三姑爷的大量收藏。只求能让更多的士人读到。”   “我们将翻刻的书籍赠送给了你三姑爷一套,他看过之后,非常满意。”   “去年他去世了,临去之前叮嘱子孙,说可贞堂藏、校、印、行,皆有成法,于是大公无私地将他的藏书真本,尽数赠与了可贞堂。”   “观儿,这里的所有书籍,就是你的曾祖,姑爷爷,姑爷,几代人为了华夏文明递序传承,所做出的巨大贡献!” 第一千一百五十三章 圣地   观儿、扁罐、王彦弼,这一刻的脸上都充满了仰慕之色。   观儿的脸上,还有几分自豪。   三万多卷图书陈列在一栋楼里,这场面还是非常壮观的。   观儿小心的问苏油:“大叔,我能看看吗?”   苏油说道:“可以的,不过这些都是真本文物,要看,也是要讲规矩的。”   取出几双细棉白手套,让几个孩子戴上:“这里的书籍很珍贵,有些是四五百年前的东西了。”   “书籍最怕什么?就是火。因此这些楼,整体是钢筋水泥结构的,木材用得很少。”   “这些书架,都是用浸泡了水玻璃的木材,即便拿火点,都点不燃。”   “好了,你们去选几本吧,选好了,我再教你们这里看书的规矩。”   扁罐和王彦弼直接摆手:“我们就不用了,观儿你想看什么,我们给你找。”   观儿说道:“我想看看曾祖,姑爷爷,还有姑爷的字迹。”   这个好办,不一会儿,三小孩就找出了几本。   苏油也找出了一本:“这是你姑爷编纂的一百三十二卷《六世会要》中的一册,他的这套书册,对如今朝廷整理《唐六典》《六朝会要》,提供了极其重要的佐证材料。”   “而他的这部书,却又是你姑爷爷肇始编纂,去世前交由你姑爷继续,直到前几年才完成的。”   带着孩子们来到楼外的一间屋子里:“这里是观书石室,藏书楼里绝对禁止用火,这里,可以有限度的使用。”   让孩子们先将书册放在门口的几案上,苏油来到石室中间,打开平板玻璃,将里边的汽灯点燃,之后又将平板玻璃关上。   整个石室变得非常明亮。   大玻璃隔幕四周有四张几案,苏油说道:“今晚我们就在这里读书吧。”   经过苏油这一番做作,三个孩子哪里还敢瞎胡闹,这哪里是读书,这简直就是朝圣。   知识的殿堂,在三个小孩的心中,变得异常的宏伟庄重。   石室安静了下来,一大三小开始阅读起来。   扁罐和王彦弼已经练了一年多的书法了,书法之道讲究章法传承和笔意创新,士大夫家的孩子一般得从十岁腕力初成正式开始,然后一直精进到死。   扁罐和王彦弼有石薇督促练武,因此力气较大,比别的孩子提前了一年。   除了艺术意趣的培养熏陶,这还是正经的坐功。   诚心正意,书才读得进去。   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挑担压断脊。   俩小子最近觉得自家的书法好像进步不小,有点飘,苏油今日除了让观儿看看自己曾祖的藏书外,也有让俩小子看看北宋大书法家的文字的意思。   别以为只有苏家人独步,小瞧天下英雄。   果然,就见俩小子对宋敏求的楷法惊叹不已。   这一次造访可贞堂,对观儿来说,更是一场心灵的风暴。   这一栋楼的藏书,三万多册,只是可贞堂的冰山一角,这一处封闭式的大型楼群里边,除了外围的一圈外,里边还有好多栋独楼。   每一栋,都有特殊的意义,里边收藏的,是苏油翻刻的大宋其它藏书楼的作品。   每一栋的牌匾上,同样复刻了一家家原楼的牌匾。   博古堂,斜墨庄,温氏书楼,程舍人藏书楼,杰楼,白杜万卷楼,独乐园,安乐窝……   这些书楼,都围绕着中心的一栋更大的建筑,也就是这处地方名字的由来——可贞堂。   毕家是士大夫之家,虽然穷,但是书籍其实也有不少,不过架不住观儿这种嗜书如命的小书虫拼命地读。   大叔带她来到了这里,观儿觉得自己就好像掉进了米缸里的老鼠。   这么多的粮食,何年何月才吃得完啊……   苏油的阅读速度是后世看网络小说养成的功底,非常快快,不一会儿就看完了一匣子的书册。   将书册装了起来:“今天就到这里吧,把书收起来,归还原位。”   三个小的照做了,等到他们再回来石室,几案上多了三张黑色的卡片。   卡片是赛露络制作的,上面有着精美的花纹色彩,还有金银箔的嵌花。   苏油说道:“这是高级借书卡,一人一用,不得外借旁人。”   “拥有这种借书卡的人,可以借阅可贞堂的所有书籍,现在可贞堂只发放了三十多张,那些人,都是我大宋一等一的文化名流。”   “除了陛下,还有老族爷,大苏,小苏,司马学士,介甫相公,景润姑父,小姑姑,邵伯温,苏元贞,晁补之……无一不是一时俊彦。”   “观儿你是三十五号,扁罐三十六号,彦弼你三十七号。希望有一天,你们的成就,能够超越其他的持卡人。”   观儿将卡片珍而重之的捧在手里,激动得眼睛里都泛起了泪花:“谢谢大叔!谢谢大叔!”   回到家中,观儿的卧室已经收拾出来了,苏油还从中牟庄子上寻来一个农妇,专门负责照顾观儿的起居。   躺到床上,石薇搂着苏油的脖子:“观儿这孩子挺不错,我很喜欢。”   苏油长吁了一口气:“我们家和大宋其它世家,其实区别很大的,说是离经叛道都不为过。”   “真要是寻找那种传统士大夫家,名义上是门当户对,其实还不如娶商贾家的女儿,让扁罐来得自在。”   “但是士林公议却又不能不顾,因此啊,这事情挺难的,需要及早谋划。”   “观儿乃毕文简之后,门当户对这一条没问题;家中清寒,就没有高门大户家女孩子那些毛病;年纪还小,跟在我们身边,也会渐渐喜欢我们家这种氛围;我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选择了。”   石薇笑道:“就跟我们小时候一样。看到他俩,我就想起了我和小油哥哥小时候的情形,心中说不出的欢喜……”   苏油又叹了一口气:“我们欢喜有什么用,扁罐好像并没有多大的欢喜,就怕到时候儿大不由爹娘啊……”   “他敢!”石薇说道:“这么好的姑娘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可得了吧。”苏油看着帐子顶上:“舒国长公主那样的又哪里差了?结果和王驸马搞成那样……”   石薇不由得心有余悸:“那扁罐得好好管才行,不要搞成王驸马那样的浮兵痞子才好。”   “那个可能性倒是不大。”苏油对扁罐的秉性还是很放心的:“我倒是更怕他变成工科狗;或者遂了你的心愿,变成大侠浪迹江湖,程岳那种,好像这辈子都没打算碰女人……”   石薇捏了苏油一把:“你就是见不得自家孩子能耐,什么事都往坏了想,操不完你老父亲的心!”   苏油开始不老实,在自家老婆身上上下其手,坏笑道:“就是,操那些心干啥,还不如……”   石薇赶紧阻止:“臭坏蛋!不行!小心把漏勺弄醒了!”   苏油假装生气:“漏勺都四岁了,明天就赶到别间去睡,不是闹着要妹妹吗?这样子妹妹哪里来?”   石薇吃吃地笑道:“可辛苦公爷了,你别动,还是奴家伺候你吧。”   说完轻轻退进了被窝里边。   这下苏油美坏了,等到石薇再次回来搂着他,苏油还觉得自己飘在云朵中一般。   “舒服了吧?”石薇在苏油耳朵边轻轻问。   苏油眯缝着眼:“你们道家这些门道都是跟谁学的?狐狸精吗?”   石薇笑得将头埋在了枕头里:“别瞎说!舒服了就睡觉!” 第一千一百五十四章 阿司匹林的药性   元丰三年冬十月,壬寅,辽主祠木叶山,己酉,驻五泉县。   冬捺钵开始了。   陈义王绩秘奏耶律仁杰久在相位,贪得无厌,时与亲戚会饮,尝曰:“无百万两黄金,不足为宰相家。”   陈义送上了四通收集的铁证,包括了耶律仁杰在獐子岛的经济往来,光在木材生意上,耶律仁杰通过组织女直人,收买部众,发放刀斧等手段,垄断了宋辽之间的木材贸易,侵吞了耶律洪基的大量利益,总计金额高达五十万贯!   同时,在暗查耶律仁杰的过程中,还发现了耶律伊逊和宋人的往来,前后贸易给宋人五尺上驮马三百多匹,而购进的物品之中,包括了金甲,银盔,花纹钢剑等僭越之物。   其实这是宋人抛弃了耶律伊逊和耶律仁杰,重新选定了宋朝在辽国的代言人。   用四通商号新任董事长石富的话说,就是过年了,猪也太肥了,该宰了。   耶律洪基做事情一贯优柔,直到这次冬捺钵上,在陈义的悄悄指点下,才发现大多数的部族,臣工,都跟在两人的身后。   耶律洪基还没有下定决心,但是总算是“渐悟其奸”,继出耶律伊逊之后,出耶律仁杰为武定军节度使。   癸酉,辽以陈义为汉人行宫都部署,同平章事,王绩同知枢密院事。   新的代言人,诞生了。   陈义上台第一件事,就是偷偷联络獐子岛——对于耶律伊逊和耶律仁杰,我们要继续痛打落水狗,一定要将他们搞死才算完!   这将是辽国又一场巨大的动荡,石富对苏油的黑心肠佩服得五体投地。   苏油的计划,是扶持辽国的代言人,并且让他们获得足够的权势,然而却又不能大到倾覆皇权的地步。   一旦接近,立刻抛弃别寻上位者,这样的新老更替,必将在辽国引发巨大的党争和动荡。   而辽国的元气,也将一次次地在这样的动荡之中,流失消耗殆尽。   因此獐子岛上的宋商们,开始转捧陈义和王绩,纷纷揭发耶律伊逊和耶律仁杰贪污腐化,欺君罔上等大逆不道的罪行。   一桩桩一件件,都保证有证人有赃物有往来凭证,铁证如山,让两个大蛀虫想翻身都翻不了。   ……   十月,辛酉,大宋详定官制所检讨文字、光禄寺丞李德刍,上《元丰郡县志》三十卷,《图》三卷。   这个图不是地图,而是模仿苏颂送上的两府三省朝廷机构树状图。   《元丰郡县志》,也不光是一部地方志,还是新官制为各郡县设置官职的基础。   而《元丰郡县图》中,最重要的就是各州府县机构官职树状图。   元丰改制,开始渐渐下行到郡县。   癸未,少傅,涪国公,领军机处苏油,奉旨出巡,调研郑州工业基地,验收洛汴渠工程,兴洛仓工程。   当然这些只是明面上的东西,而苏油私下领受的任务还很多。   整合从汴京到渭州的后勤通道,保障西军的物资供给和储备,调研郑州军工,商洛军工的生产能力,还有最重要的,主持安装大宋最新型的通信保障——电报线路!   还有就是观摩新军冬季作战演习,考察新军战力。   ……   毕仲衍这一场病,在宁善堂调理了整整十天。   今天终于可以出院了,苏油带着观儿来接他。   见到自家幼妹的衣装,还有明显丰润的小脸蛋,最关键的是眼中的神采,毕仲衍就觉得喉咙有些哽咽。   这个幼妹,两位兄长是有些亏待了她。   大恩不言谢,用言语表达是苍白的,毕仲衍收拾起心情,微笑着问道:“观儿可曾调皮?”   观儿没说话,倒是苏油接口了:“家里有那两个太岁,观儿连调皮的边都挨不上。”   唐慎微给毕仲衍检查完了身体,问道:“关节是不是还有些疼痛?”   毕仲衍点头:“实在是有劳唐老弟了,是还有些酸痛,不过已然无碍了,这里……还是安排我早日出院吧。”   毕仲衍这几日可以行走了,在院子里和病友们聊天,才知道自己住的这种病号,一日的价格那是相当昂贵的。   唐慎微笑道:“的确是可以出院了,不过药还要继续服用。”   说完低头些单子:“给你开一份杨枝素,日服三次,先服一瓦,白糖水送下,令周身皆出微汗,后两服每服办瓦,不令出汗,数日内关节疼痛便可消失。”   “毕兄身体虚弱,嗯,那就再加一味生怀山,每次用六七钱煮作茶汤送服。”   “健补脾胃之药,等关节疼痛消失,停杨枝素后再用。”   毕仲衍拱手:“有劳唐老弟了。”   杨枝素就是阿司匹林,苏油非常好奇,唐慎微这是将“西药”当成中药在用,取过单子:“杨枝素的药性推理,你们都已经搞出来了?”   唐慎微对苏油仰慕至极:“这可是神药啊!药性已经推断出来了,很奇怪,其性少用则凉,多用则热。”   “温病初,得用一瓦,白糖冲水送下,可得凉汗而解。”   “若是伤寒,初得用瓦半,生姜,红糖,煎汤送下,则可得热汗而解。”   “风热着于关节作痛者,就是毕兄这种情况,按刚才所说之法可治。”   “杨枝素这药,最善发汗,散风,除热。”   “其发表之力,还善表痧疹;其退热之力稍减用之,又能治虚劳灼热,肺痨之症。”   “对了,毕兄服用此药之后,如果身上出现白痧若干,那是正常现象,是杨枝素发表之力所致,痊愈就在其后,不必惊惶。”   毕仲衍拱手:“受教了。”   苏油也拱手:“我也受教了,真没有想到,杨枝素的使用,对你们来说还有这么多的讲究。厉害厉害……刚刚说的那些,记得写到药典里边去。”   唐慎微笑道:“这是自然,还有青霉素,不写进去,怕要身负千古骂名。”   几人又闲聊了几句,毕仲游赶来了,对苏油和毕仲衍道歉:“刚刚从流内铨出来,耽误了时间,国公,兄长,实在抱歉。”   毕仲衍说道:“那就赶紧走吧,虽然唐老弟好客,但是这地方,能不来就别来,能早走就早走。”   众人都是笑,背着包裹出来,苏油让程岳打开车门:“走吧,送夷仲回家,就又该送公叔赴任了。”   毕仲衍转头看着宁善堂门口的那幅“惟愿世间人无病,何妨架上药生尘”的对联,不禁赞道:“仁心圣手,襟怀广大。”   ……   宋夏边境,天都山。   第一场大雪已经下来了,山野间一片白茫茫。   在这样的天气里行路,简直就是一项酷刑。   两名骑士,穿着厚实的皮袍,紧裹着呢披风,戴着大皮帽子,行走在谷底稍微平坦一些的雪地上。   周围的大树树枝上,都结出了冰凌子,有时候横伸到前进的通路上,骑士需要用马鞭柄扫去横枝上的冰凌,才敢通过。   好在两匹马雄骏非常,蹄子很大,铁蹄上还裹着什么东西,行走在雪地之上也非常稳健。   一只黑色的飞鸟被马儿惊动,扑啦啦地从路边飞起,飞向阴云密布的铅灰色天空。   远处,一声怪异的鸟鸣响起。   骑士停了下来,很快,前方山谷拐角处,出现了一队骑兵,那是西夏大叛贼,上圣贤师富平侯,天都招讨使司都管李文钊的巡山队。   指挥一挥手,一个小军骑马上来,停在两位骑士身边,明显矮了一个整个马头,然后扭头喊道:“指挥,宋人!”   指挥纵马过来:“为了等你们,兄弟们受了五天罪,走吧。”   一名骑士从马兜里掏出一个皮囊抛了过去:“接着!” 第一千一百五十五章 敌友难分   指挥将皮囊打开,喝了一口:“烧刀子!好东西!”   骑士将马鞭一扬,指挥秒懂,又喝了一口,交给旁边的小军:“大家轮着喝,这天气,骨头缝都是凉的。”   骑士和指挥并马而行,骑士问道:“今年的收成还行?”   指挥“嗐”了一声:“就那样,总之草谷是越来越不好打了……”   天都山现在是一个神奇的地区,西夏人反复争夺,在李文钊手里都没能讨到好,反而有渐渐扩大的趋势。   如今的宋夏边境,大宋完全占据了地利,自苏油带领大军打破萧关之后,西夏传统农耕的河套地区,开始急剧衰落。   破萧关,成为了宋夏军事对峙的转折点,宋军占据了从青唐到麟州几乎全部地利,在分水岭和各处通道关要上,密密麻麻地修筑起了水泥棱堡。   这些棱堡就好像一枚枚的钉子,牢牢地钉在宋夏实际控制线上,夏人的进攻线路,渐渐从五路,变成了一路。   除了永兴军路直面河套,夏人拼了老命也要守住之外,其余四路,夏人的进取通道已然被宋人封堵得水泄不通。   二十年前夏人加诸在宋人身上的痛苦,如今被宋人变本加厉地加到了夏人的身上。各路军马在自家麦熟收妥之后,轮流出击山北,抢夺西夏人地里的黍麦。   这种行为会一直持续到第二年春天的到来,整个冬季是西夏部族最虚弱的时候,而宋人的厩马却依旧肥壮。   失去了战马的优势,加上毛呢,棉袄,毛衣,手套等装备上的差异,本来悍勇的夏人,在冬季里的战力,只能堪堪与宋人打个平手。   此举导致了山北河套之地的残破,而西夏的国势,也因为这个地区的动荡,变得越发逼促。   夏国国内矛盾冲突,因此变得剧烈,为了维持可以和大宋抗衡的军力,统治阶层横征暴敛,各蕃部不堪收刮,造反之举此起彼伏,尤其是靠近宋境的生番,成群结队地跨过边境,投靠宋人。   鉴于如此严峻的边境局势,梁太后在家梁和梁永能横扫夏国北境和夏辽边境之后,立即任命梁永能为山北四路行军都总管,节制保泰军司统军禹藏花麻,积石军节度使家梁,以稳定宋夏边境。   梁永能和家梁能力突出,上任伊始便组织了一场出色的保卫战,保住了元丰三年河套平原的粮食。   而天都山李文钊的扩张行动,也因为两大军事家的夹逼变得畏首畏尾,最后干脆拉着劫掠的部族,发展出的队伍,抢到的粮食牛羊,回了天都山根据地,当起了缩头乌龟。   西夏军事,为之一振。   但是大宋军机处分析得也很有道理,虽然今年家梁和梁永能表现突出,但是也不能说明什么。   两人在战术层面上的优秀,掩盖不了宋夏之间,攻守易势的残酷事实。   不过王厚,李庸,童贯,还有新来的刘世恒,对家梁恨得牙痒痒的,几人商量了一番,准备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如今的李文钊,已经从西夏的精英,蜕变为了枭雄。   当初反抗暴君暴政,救民于水火的家国情怀,早就被现实教育成了两面三刀,在几方势力的夹缝中保存实力,左右逢源的实用主义。   不过宣传还是秉承了以往的风格,将反对的目标对准了把持国政的梁氏,打的是清君侧的旗号。   这一招骗了不少人,甚至连远在兴庆府的李清,都相信了这个“苦心孤诣”的“忠臣”。   天都山,夹在西夏保泰军司,静塞军司,和大宋德顺军,镇戎军之间,因为地理条件非常的优越,李文钊竟然做起了转手贸易。   不少宋夏密谍之间的私下往来,李文钊竟然成了牵线的保人!   夏主的行宫巍峨壮丽,不过被李文钊盘踞了近二十年,早已破败不堪。   看山跑死马,指挥带着两名骑士东绕一下,西绕一下,最后为首那名宋人骑士不耐烦了,直接打马去到了队伍的前头。   “诶?诶诶……”指挥连忙打马迎上:“你们要干嘛?”   宋人骑士冷笑一声:“指挥不是怕冷吗?那就不用兜圈子了,早点到达天都行营,大家也好早点休息。”   “上山不是那条路!”   “是吗?那要不我们分头行事,看看谁先抵达?”   指挥哑然:“看来贵人对我山寨颇为熟悉啊。”   那人笑道:“当年我第一次来天都山的时候,还是十几岁的少年,还诳走了你们夏主的照夜白……哦,谅祚你们应该叫先帝了,所以你这些花花绕,就不用在我面前使。”   指挥这回是真服了,面前这位,人家是老客!   当下不再绕路,带着两人直接上山。   李文钊的势力如今已然扩展到了三十万人口,四万军队。   天都山环境好,水草丰美,宋人,李文钊现在不敢惹,路,也被封死,不过西夏那边出于两个军司的夹缝处,生存空间还是有的。   李文钊对投奔自己的部族很仁慈,宋人也不侵犯他的领地,因此不少逃避宋人和夏人追捕的两国逃犯,流人,还有躲避战乱的生蕃都来投靠,天都山地区,竟然还成了一处世外桃源。   而且李文钊的施政能力,心机手腕,军事指挥,都算是夏人里边的翘楚,至少对面那个保泰军司的统军禹藏花麻,谅祚的女婿,就被他搞得没有一点脾气。   禹藏花麻本来是青唐部族首领,结果大宋渭州之战,萧关之战,河湟之战过后,形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禹藏花麻所在的地区,被天都山和大宋新占的熙河,湟州隔断,禹藏花麻和青唐完全失去了联系!   要生存必须有靠山,西夏党项人也是吐蕃种,于是禹藏花麻赶紧投靠了西夏。   谅祚大喜,将刚满十岁的女儿嫁给了禹藏花麻,任命他为直面大宋最精锐部队的保泰军司统军,负责镇守柔狼山,杀牛岭一线。   不过面对大宋精锐的咄咄逼人,对西夏忠诚度本来就不高禹藏花麻可也不是傻子。   用他的话说,李文钊西夏名臣之后,都能跟大宋眉来眼去捞到不少的好处,他都做得,难道老子就做不得?!   于是双方如同展开了竞赛一般,争着和大宋做生意发财,双方之间还发生了数次火并,相互劫掠对方的商队。   好几次是打出了真火,需要大宋以唐四郎的名义暗中调节,事后禹藏花麻还上书夏廷,得意洋洋地说自己剿匪得力,粉碎了李文钊的图谋,要求梁太后赏赐,报销军费。   可是随着梁永能的到来,李文钊和禹藏花麻都感到了压力,于是有了今天这场私下的会议。   终于抵达了行宫,两位骑士下了马,为首者将缰绳丢给指挥:“给我好生伺候着。”   指挥牵着马去了,两位宋人这才施施然朝着行宫内走去。   行宫的基本设施还在,不过现在在领头的宋人眼里,这里像山寨多过像行宫。   首位虎皮交椅上,坐着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手里搓着一串玻璃佛珠,旁边是一个粗豪的吐蕃老人,底下是两排头目。   两位宋人取下毡帽:“劳侯爷和驸马久等,我们来得晚了。”   文士对着两人一扬下巴,坐下一员头目走了过来:“抱歉了,老规矩。”   两名骑士将手举起来,任由头目搜身。   头目搜完,对着文士轻轻点头,文士这才笑道:“王兄弟可是来得晚了啊,你要是再不来,驸马爷可都要走了。”   文士正是西夏叛臣李文钊,旁边的吐蕃老人,则是西夏保泰军司统军,禹藏花麻。   三方人物,还真是敌我难分。 第一千一百五十六章 复行汉制   宋人头领对着李文钊和禹藏花麻拱手行礼,然后对禹藏花麻说道:“驸马统军敢来赴会,当真是英雄了得。”   禹藏花麻不禁苦笑:“王郎官言重了,天都山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老夫所惧何来?你旁边那位倒是面生得紧,没请教……”   为首者正是王厚,现在是朝廷任命的通直郎,礼宾副使,长期出入蕃部,对这一带熟悉得很,和李文钊,禹藏花麻都认识。   就听王厚说道:“哦,这位是我的副手,蜀人李庸,诶说来巧了,好像贵国家梁家先生,祖籍也是蜀中?”   说到家梁,李文钊和禹藏花麻都是脸色一僵。   李文钊害怕铁鹞子,家梁按边,李文钊立即退入山中,绝不和家梁在平野碰面。   虽然明智,但是到底弱了气势。   而禹藏花麻更是心虚,他现在还是夏臣,但是首鼠两端,长期充当宋人耳目,通报军情那种。   而家梁则是西夏枢密院知机密事,乃是最大的密谍头目,家梁对禹藏花麻私底下这些小九九清楚得很,今日之事,也有禹藏花麻被人家拿住软肋威胁的一部分原因在里边。   呵呵赧笑了两声,禹藏花麻说道:“家先生也算是豪杰了,小郎君既然是王郎君的手下,那就是老乡成对头了。对了,听说今年贵军吃了个小亏?”   王厚冷笑一声,撤去了皮袍,露出里边的骑装,拉过两把椅子来和李庸坐下:“不就是没有割成麦子吗?那麦子本就不是给大宋种的,没抢到你们在河套的麦子,什么时候就成了吃亏了?”   “你!”禹藏花麻不由得有些恼羞成怒,可转念一想关我屁事儿,笑道:“郎君能想得开就好。”   王厚摆摆手,似乎这只是一件毫不起眼的小事儿一般:“不知侯爷此次召我们来,所为何事?”   李文钊一脸的和煦:“这不快近年关了吗,事儿还挺多,不过眼下嘛,的确有一桩大事儿。”   说完高声对自己手下说道:“退出大殿,百步之内不得留人,我与驸马爷,同王郎君有要事相商。”   李文钊的部下已经换了一大批,现在的这些人,对其忠诚度那是说一不二,闻言也不多话,纷纷退了出去。   待到殿内只剩四人,李文钊才笑道:“有一桩大买卖,王郎君一定会非常感兴趣。”   “哦?”王厚也笑道:“我们之间的买卖,那是多了去了,不知道侯爷所言,是哪方面的买卖?”   李文钊说道:“这生意是驸马爷带来的,还是让他来说吧。”   见到王厚和李庸将视线转向自己,禹藏花麻说道:“十月辛酉,我主颁布敕命,宣布改行汉制,不知王郎君可曾知晓?”   “听唐四郎传回的消息里提到过。”王厚不动声色:“贵主身边有一汉人大臣,名叫李清,贵主倚仗为良、平一般的人物,号称智囊,信赖有加。”   “改行汉制,就是这个李清的主意,我听到的传闻没错吧?”   禹藏花麻点头:“正是,想必大宋对此,是乐见其成的吧?”   王厚笑了:“驸马爷,大家都是明人,那就不用说什么暗话。”   “我大宋为何要乐见其成?”   “贵国先帝谅祚行的也是汉制,不是照样宣兵渭原,与涪国公会猎囤安寨?两国人马士众,损伤不下三十万。”   “还有张元,吴昊,景洵,都曾经在夏国推行汉制,如今连陵墓都找不到,听说景洵被诛杀的时候,哭得那叫一个凄惨,痛悔投奔了夏国。”   李文钊翻了翻白眼:“王郎君这就过分了,景洵为先帝尽忠,临死之时夷然不惧,面对奸臣怒声斥责,乃是大忠臣,是你们刻意歪曲污毁,目的就是让宋国贤才望西夏而却步。”   “刚刚那句话原样奉还,王郎君,大家都是明人,那就不用说什么暗话。”   “行!”王厚说道:“那我就换一个说法。贵国主上虽然已经亲政,但是权柄依然操持在梁太后手里,梁乙埋权倾朝野,兴庆府中,官员尽数是梁氏党羽。”   “我倒是很有兴趣知道,贵主所谓的改行汉制,制度出得了兴庆府景阳宫吗?”   “当然可以!”李文钊站起身来,双目含泪,向着北方拱手:“我主拨乱反正,复兴汉制,夏国文华之士,无不踊跃欢欣,竞相奔走。”   “文钊身为上圣贤师之后,自幼饱读诗书,铭研礼义,一生奉行不悖,百折不回。”   “郎君看我这身穿着,是蕃是汉?岂能说我主制度,出不得景阳宫?”   王厚大为赞叹,看看人家几十年锤炼下来的演技,哪怕观众只有寥寥数人,一样的敬业。   禹藏花麻也是义愤填膺:“我主如今为奸邪挟持,凡有志者,莫不摧心裂胆,刻骨衔恨。只恨力不能及,未能起兵勤王,诛除君侧。”   这些话要是传到大宋朝堂,君臣指不定如何高兴呢,不过王厚对这些似乎毫无感觉:“要是侯爷和驸马有这意思,合兵一处也有十万精锐吧?也不是不能一搏。”   “嗯,祝你们兴提义兵,荡涤妖氛。王厚李庸这就告辞,回去为两位焚香祈祷,敬祝两位马到功成,换西夏人民一片朗朗晴空。”   “诶别走啊——”禹藏花麻顿时急了:“以我和侯爷二人,断难成事,说实话,两位未来之前,我与侯爷一直在商议此事。”   “如今梁氏似乎已经有些察觉,派了梁永能和家梁来,就是要压制我等忠愤之臣。王郎君,要是没有大宋扶持,我们可是独木难支啊。”   “梁永能手底下的铁鹞子和仆从军,横扫三千里无人敌手,我们……就算是有心,却也是无力啊。”   王厚笑了:“两位想要大宋什么援助?要不我这就奏明陛下,痛陈两位的忠勇之心,让陛下下一道诏书,鼓励西夏军民都像二位效法?”   “不是这个意思……”禹藏花麻连连摆手:“我的意思是……大宋能否给我们一些……物资上的支持?”   王厚说道:“你这意思,我可以向唐四郎转达,不过唐四郎就是一个商贾,虽然手眼通天,但是所求的乃是利益,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   “主意我也跟你们出过,要打军器的主意,没有高国舅首肯,那是门都没有。”   “要得高国舅首肯,那就必须要有能够打动他的诚意。”   “大家都是耿直汉子,我给你们出这主意,已经是冒着极大的风险,要是朝中有人弹劾我里通外国,一介检察,便能让王厚人头落地。”   “如今看来,两位和贵主是压根没把我王厚当一回事儿。”   “也罢,良药苦口,的确是难喝。以前的话就当我从来没说过。大家痛饮一场,就当我王厚上门看望了一回朋友,如何?”   见王厚咬死不松口,禹藏花麻看了李文钊一眼,意思是你给打个圆场。   李文钊对着王厚施了一礼:“王郎君,大宋口口声声光被万民,乃礼仪大国,难道就眼看着西夏国民在奸贼的统治下辗转嚎泣,痛苦流离吗?”   “今年西夏秋征,部族户出一羊,三户一牛,五户一马,此等暴政,让国人何堪?”   “国主眼见民众困苦,想要振作,却被权臣束缚了手脚,空有回天之志,却无腹心之寄。”   “如果大宋愿意帮助我主诛除逆贼,真正秉政,我西夏将永行汉制,奉大宋为宗主,两国息兵,再不背逆!” 第一千一百五十七章 谈判   “哈哈哈……”王厚笑得都不行了:“侯爷,这话我听着可就耳熟了,我问一句,夏国历代君主,有谁没有这样说过?”   “说了一百年,结果呢?结果就是西夏从地斤泽逃难待死,变成了如今坐拥数十州县,这言与行,可是背道而驰啊。”   “夏国子民的苦难,我们是看在眼里的,但是侯爷你说的,却并不是解决之道。”   “办法我之前告诉你了,我还要提醒侯爷和驸马的是,我朝自今上登基以来,务求名实相符,不玩虚的。”   “如今大宋正在改厘礼制,官制,接下来,我估计就是军制。”   “你刚刚说这些,都是老黄历里边那一套,要是在仁宗,真宗朝,没说的,妥妥是我王厚的功劳。”   “可如今,恕我连奏报都不敢。再说什么大夏改正,永不悖逆,军机处那一关就过不去。”   “益西威舍必定会命我举出事实,拿出证明,定出时间表,凭什么我王厚就敢这么判定贵国——是贵国大乱了?边军撤离边境去兴庆府清君侧了?军士转业成为牧民了?贵国财政不足以支持大军了?”   “如果都不是,那就大家省省吧。”   “实不相瞒,三月里种谔和徐禧俩货就曾大言贵国可取,上奏朝廷。结果军机处下令让其上报具体作战方案,资储准备报表,将领军士军区分配计划,后勤保障计划,占领之后的行政规划,甚至战胜奖掖方案,退军计划……啪啪啪一通耳光,抽得俩货到现在都不敢冒泡。”   “益西威舍是什么人?”   “他从来不自大,不会歧视你们,开榷市,通贸易,在商言商,一视同仁。”   “但是同样的,他也不自得,不会轻视你们。关要,防隘,该修的修,该建的建。”   “更重要的,他与以前那些色厉而内荏的要员不一样,他是真不怕你们。”   “要是你们兴兵威胁,那他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总之就是你们想怎么玩儿,他就陪你们怎么玩儿。你们可能不了解他,但是他却了解你们。”   “这叫什么?这就叫务实。所以想用刚刚那套说辞打动他,你们觉得可能吗?”   “这几年,西夏的日子有些不好过吧?夏盐的贸易,除了你们两位老交情,其他人的路子,都给断得干干净净了吧?”   “解盐产量大增之后,陕西本地盐,出池价格压到了二十五文一斤,说句实话,给二位销盐,大宋是亏了运费的。”   “别的你们还有啥?牛羊马匹。养少了不够赚,养多了风险大。一场白灾,那可就不光死牛死羊,开春还得死人了。”   “再好好想想,要真是忠心主上,就好好想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基础,然后我们再接着谈,两位哥哥以为如何?”   李文钊叹了口气:“兄弟说得如此实在,那哥哥也不瞒你。你的主意,我曾托驸马转告我主,我主也未尝不动心。”   “不过实在是……拿不出什么东西来啊。”   王厚微笑道:“真要拿,还是拿得出来的,侯爷也不用和我哭穷。”   李文钊和禹藏花麻对视了一眼,见王厚无法说动,只好亮出了最后的底牌:“想来想去,唯有一处地方,如果大宋有意,我主同意可以斟酌。”   戏肉来了,王厚这才重新打起精神:“哦?天都山?”   “郎君可真是囫囵狮子,开得好大金口!”李文钊气了个倒仰,连连摇头:“不开玩笑,我主说了,只有曲野河南之地。”   曲野河,是黄河一条著名的支流,流经麟州西北,水草丰美,适宜耕作。   这条河也是当年宋夏的天然边境线,然而自李元昊时期,就被西夏后党没藏氏侵吞。   没藏氏覆灭之后,这片土地就落到了梁氏手上,一直是梁氏重要的经济来源。   大宋想不想取?当然想,但是以麟府折家的兵力,能做到自保,守住城池就不错了。   而且这块地上,大宋的控制力隔了一个折家,可以说相当的弱,真要索取到手,就要处理巩固的问题,驻军的问题,还有宋廷、官府、藩镇之间的关系问题。   那时候牵扯到方方面面,是福是祸都还两说。   也就是说,大宋其实并没有做好收复这部分土地的准备。   王厚笑了,摆着手道:“真不是开玩笑。曲野河南,从来都是宋土好不好?我大宋要取自当取,还需要贵上同意?现在不取,那自有不取的原因。”   “这是谁的主意?李清?驱虎吞狼这一招,玩得可是溜熟啊……”   李文钊说道:“刚刚郎君才说了,务实。曲野河南,大宋取之,李清固然有驱虎吞狼之意,但是对于大宋来说,难道就不是好事儿?”   “其地三十年不归宋,如果高国舅能拿到手,难道不是大功劳?有了这项功劳,我们之间的事情,那就好说了嘛……”   “因此这件事情,无论对大宋,对西夏,对主上,对高国舅,对你我而言,都是有利的。”   “战国之世,秦国开郑国渠,不就是因为虽然是郑国的缓兵之计,然对秦国来说,的确有大利吗?郎君又何必在意是否李清的计谋呢?”   王厚皱眉:“曲野河南,那是宋夏东境,此事若然议定,我大宋兵力部署必将进行相应调整。”   “不但贵主有驱虎吞狼之意,就连二位,也有祸水东引之心啊……”   李文钊很坦然:“郎君说得都对,这就是一项多赢的计策,嘿嘿嘿,也是跟益西威舍学的……”   “无论如何,这也是主上的诚意,最起码,这是西夏自立国以来,第一次主动让出所占之地,郎君总不能连这个都不承认吧?”   王厚看了李庸一眼,李庸微微点了一下头。   王厚这才转过头来:“好吧,我承认,最后这一条的确打动我了,不过……”   李文钊大喜,拱手道:“郎君但有什么疑虑,自管道来。”   王厚说道:“没什么疑虑,就是侯爷如今在夏国的身份并没有得到贵朝的认可,身份上可还是夏国叛逆,你说这些,让军机处如何相信?”   李文钊痛苦地闭上眼睛:“疾风劲草,岁寒方验。文钊终是夏人,所反者,乃篡国之贼,大逆之臣;所顾者,乃国朝纲纪,百姓黎民。”   “君上方在荆棘之中,文钊岂能顾名忘义?这逆贼之名都背了几十年了,也不在乎多背这一刻。”   “不过驸马也与今上,乃舅甥至亲,他代为转达今上的意愿,郎君总该要相信吧?”   王厚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个……不是我不相信驸马啊,而是在这一行干得久了,谁我都不信。”   “贵上如今并不自由,他的意志,也代表不了夏国的意志,所以即便是他说的话,要是无凭无据的,那谁都可以任意推翻啊。”   “不是我说你们,至少,加印玺的国书,算了,印玺搞不好都不在掌握,但是最起码,手诏得有一份吧?”   禹藏花麻大喜:“那大宋是答应了?”   “没有!”王厚立即打断:“先说说吧,你们这点东西,想换什么好处?”   禹藏花麻也不客气:“我们要求不高,就是继续扩大贸易额,唐四郎那里,能不能再多出一点货?”   王厚说道:“那就是个商贾,只要你们能出钱,他自然就能出货,这个可以答应,不过,你们有多余的财路吗?”   禹藏花麻从袖中取出一块石头:“这个,大宋急需吧?”   王厚接过那块褐色的石头,就见上边用锉刀锉去一块油皮,露出底下洁白细润的肉质,伸手抹了一下:“和阗玉?”   禹藏花麻面露得色:“怎么样?我们用这个和大宋贸易。” 第一千一百五十八章 敌人的阳谋   王厚将石头抛了抛,丢还给他:“二位,家梁可是老成了精的狐狸,小心点吧。”   禹藏花麻脸色一变:“这个……跟他没关系。”   王厚冷笑道:“家梁乃积石军节度使,他的妻族,如今就在临津渡河谷,黄河三大要冲的最西一个,扼控西域咽喉。”   “这东西驸马爷硬要说没经过他的手,那就只能是假货了。”   禹藏花麻神色尴尬:“这个……生意上的必要往来嘛……”   王厚继续冷森森地说道:“家梁这么忠诚无二的人,也会背叛梁氏?他给了你们什么好处,让你们替他做转手贸易?”   见禹藏花麻还在支吾,王厚突然一拍大腿:“铁城山!青锋铁!你们敢说不是?!”   李文钊和禹藏花麻两人,脸上顿时变色。   王厚这是根据现有情报推断出来的,看到两人的神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家梁通过重建西夏铁鹞子,手里掌握了西夏最顶级的冶铁工匠,冶炼技术。   积石山一带,乃是唐朝中宗将之作为金城公主的汤沐邑,赏赐给吐蕃的,金城公主从唐朝带过去的工匠,主要都集中在那里,手工艺一直相对发达。   积石山地接青唐,西域,河湟,是古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几处盛产硅铁的祁连山余脉,被称作铁城山,是后世著名的保安刀出产地,现在是西夏青锋剑的重要产区。   将这些资料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王厚一转眼便明白了其中的关键,构造出了一幅多方利益交换的关系图。   想明白了这一节,王厚不禁觉得啼笑皆非,这个家梁,机变百出不说,还没有什么原则。   政治军事精通不说,如今看来,经济也是翘楚。   他知道宋人需要什么,通过拿住禹藏花麻这个西夏国舅通敌的软肋,将出产自西域的货品通过他来出手。   禹藏花麻如今还是夏臣,家梁通过这种手段,能够完成和大宋的贸易,但是却有沾不上通敌的罪名。   王厚感到自己的麻烦来了。   现在看来,这个生意对各方都有好处。   涪国公为了帮助陛下完成礼制改革,不惜经天方,南海,绕道万里购进白玉。   现在有了这个通路,大宋是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这个过程里边,最大的好处被家梁所得,李文钊和禹藏花麻也会跟着强大,势必带来宋夏边境地区政治力量的变化。   要是朝中真的被家梁牵了鼻子祸水东引,西夏的压力和宋夏间的攻伐重心,必将转移到东部的曲野河一带,而家梁在西边安心发展,掌握了冶铁地和牧马场,控制了西域和宋地的贸易,数年之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问题是,大宋,能不同意吗?   和田美玉八十年未入中原,朝中已经开始将以前留下的那些不合格玉料重新加工,将作监提请将唐代留下的一些礼器加以改造,用来满足礼制改革的需要,被王珪,蔡确,苏油,冯京,吕公著等人联合制止。   在这一点上,大佬们的意见是一致的,唐代留下的文物,其价值不是作为玉料来核定的,那是前朝文化和礼制的载体,坚决不能动。   阳谋!   家梁抓住了所有人的心理,让所有人都痛快不起来,但是偏偏又无法拒绝。   “有没有可能……将家梁的谋划告诉梁氏?此人心机深沉莫测,让梁氏对他提防,换到别的地方去?”王厚眉头终于皱了起来。   “能,要是梁氏不想装备铁鹞子,不愿意再得到犀利的兵甲,那就能。”李文钊苦笑着摇头:“家先生虽然是敌手,但是不得不佩服啊,行事作为,与一个人颇为相似。”   能够了解对手的机会,王厚当然不会放过:“谁?”   “益西威舍,贵国涪国公。”   “胡说!”李庸怒起:“跳梁小丑!岂敢与涪国公并论!”   “若愚!”王厚喊了一声:“干什么呢?坐下!”   李庸这才愤愤不平地坐了下来。   王厚转头对李文钊说道:“家先生智谋手段,皆是上乘,今年我们的确吃了瘪。”   “他和张元,吴昊,景循之辈的最大区别,就是心中无蕃汉隔阂,结婚大部,实掌兵权。”   “这是真正的夏国贵人崛起之路,他在贵国能够成功,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但是我不认为他是益西威舍一类人,即使手段类似,但是目的不同。他更像——梁氏一族!”   “这个交易,我内心里边是坚决拒绝的。”   李文钊和禹藏花麻心中“咯噔”一下。   王厚缓缓地说道:“家先生打得好精细的算盘,可以说,方方面面的内心想法都考虑到了。”   “但是这种可怕的敌人,你们真的就不心怀疑惧吗?等他强大起来之后,两位的处境,怕是不大妙吧?”   李文钊拱手:“所以郎君,我们表面上与他虚与委蛇,实际上,更需要郎君你与宋廷说项,予以我们支持。”   “人人都敲得一手好算盘啊……”王厚叹了一口气:“这等大事,我也不敢隐瞒朝廷。但是我一定会向朝廷提出,坚决不要进行这宗贸易。”   见对面两人彻底变了脸色,王厚一脸的悲愤:“但是你们放心,朝中的大佬们,不会同意我的意见的。”   禹藏花麻终于松了一口气:“郎君早说嘛,吓我一大跳,这生意做下来,其实对于大宋也不是没有好处。”   “好处?有什么好处?!”王厚一指上天:“为了装点明堂的宏伟庄严,给大宋培养出一个劲敌也在所不惜?!”   李文钊拱手:“郎君此言有差,大宋以礼义治天下,异国权臣因缘际遇的一时得意,与本国子民心中长存的纲纪伦常,孰轻孰重?”   王厚站起身来,看着李文钊冷笑:“呵呵,直娘贼的,我王处道现在倒像是担忧贵国命运的忠臣,而侯爷反倒成了替大宋苦心积虑的宰执,这特娘不是滑天下之稽吗?”   禹藏花麻赶紧打圆场:“这不是两位都是心怀天下之士嘛,不像我,就一得过且过的头人。不管大宋大夏,总都是天下的一部分嘛。”   王厚恢复了冷冰冰的表情:“如此大事,我说了不算,两位说了同样不算。大宋需要知道的确是贵上的意思,必须要有切实的东西,仅仅空口白牙,那就恕我王厚无能了。”   “有!”禹藏花麻终于翻出了底牌:“今年大宋的上元大典,我朝将派遣使臣朝贺,陛下到时候会让李清为使,与贵国秘议。”   王厚思索了一阵:“家梁是贵国知机密事,这人实在是太过于厉害,你们手脚干净点。”   “要不要我派遣一支小队接应,让李清出了兴庆府后之后,便乔装改扮,离开大队,从小道入宋,等到进入大宋之后,再重新与大队汇合?”   李文钊讶异道:“刚刚郎君不是还反对来着?此刻如何要帮助李清?”   王厚瞪眼:“王厚何人,敢阻挠国家大计?我只有建议朝廷不行此计的资格,但是决不敢自作主张代朝廷回绝此议,阻拦使臣。”   “哪怕是我王厚不共戴天的仇人,在他身负国家使命的时候,我王厚也要善加保护,何况是区区一个李清?”   禹藏花麻一咬牙:“可以!但是郎君的小队,只能够暗加保护,而且不能过我辖区的北界,以免多生事端。”   “最多只能潜出到柔狼山北,不能过怀戎堡!”   王厚一甩袖子:“就这样!今日这窝囊酒,老子是没法跟你们喝了,若愚,我们走!” 第一千一百五十九章 猜测   看着顶风冒雪而去的王厚二人,禹藏花麻喃喃道:“这王郎君就是想不开,咱俩年前还不是一样的打生打死,结果生意来了,谁能跟钱过不去呢?”   李文钊冷笑道:“他是大宋的官,跟我们不一样,你我手下,可是一大堆人跟着吃饭!”   禹藏花麻笑道:“不过也幸好他是官,上头有更大的官压着。这件事情啊,由不得他。”   李文钊眼光变得深邃:“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家梁要是坐大,对我们可都没什么好处。”   禹藏花麻不以为意:“哪里就那么容易,青唐那边,阿里骨那贱奴也不是好惹的,到时候就看哪边强呗……总之这乱世啊,大家先且顾眼下吧。”   李文钊眼光闪动:“还是驸马爷你看得开,走吧,帐内饮酒,再聊聊明年商队的事儿。”   ……   王厚和李庸奔出了老远,来到一条溪边。   王厚说道:“天太晚了,今夜就宿在林子里吧。”   李庸说道:“那我去扯上帐篷。”   两人在溪边林子里搭上帐篷,布置好睡袋,生火打水,给马匹寻来干草,混上马屁股后面的袋子中的饲料,这才调了两大杯炒面糊糊吃了起来。   林子外面,寒风在呼啸,王厚皱着眉头:“这个事情,实在是透着蹊跷。”   李庸问道:“你是说夏主派遣使臣,献上曲野河南这事情,不可信?”   王厚摇头:“不是,我是说西夏那个密谍。”   大宋在西夏有一个地位很高的密谍,通过特殊的贸易渠道和订单,与大宋渭州听风阁进行消息传递的事情,一直是王厚在负责。   王厚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但是却不知道到底是谁,只有一个代号,叫穷奇。   穷奇是一种很有意思的神兽,腊八的前一天,大宋宫廷里要举行一个叫逐疫的仪式,由扮演成方相氏的傩者,带着十二只异兽游行,其中穷奇和腾根,是负责吃掉害人的“蛊”的神兽。   然而在另外的传说里,穷奇又是惩善扬恶的凶兽。   有人打架,它就要去吃了正直有理的一方;听说某人忠诚老实,它就要去把那人的鼻子咬掉;听说某人作恶多端,它反而要捕杀野兽馈赠。   哪怕是在《山海经》里,穷奇都有两种面目。   《海内北经》里说,穷奇外貌像老虎,长有一双翅膀。可是,在《西山经》里,却说穷奇外貌像牛,长着刺猬的毛发。   这是一头结合神性、怪性、善良、邪恶于一体,真实面目不可破解的奇怪生物。   王厚问道:“和我们联络输送情报的那个穷奇,你有没有猜测过,到底是谁?”   李庸说道:“这条线,是国公多年前就建立起来的,对了,王太尉肯定知道,他都没有跟你说过?”   王厚摇头:“还真没有。他只说过,这世界上只有三个人知道穷奇的真面目,陛下,涪国公,我父亲。”   “一开始,我怀疑此人就是李文钊,可是等到谅祚败北,西夏内部的情报还在源源不断地送来,而这个时候,李文钊在天都山游击,因此不会是他。”   “再后来,我又怀疑是梁家的某人,因为送来情报的商社,经过密谍探查,竟然是梁家人的产业,其主人,乃是梁乙埋!”   “梁太后控制朝堂之后,按道理说,出卖西夏的利益,对梁家再无一点好处,可是情报仍然没有断过,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李清得用之后,我便开始怀疑是他,只有他才能接触到那些西夏高层的机密,可是现在看来,又不是他。”   李庸有些疑惑:“我也怀疑是他,他鼓动夏主复行汉制,对抗外戚,种种布置看来,都是向着大宋的,如今更是出卖了曲野河南,这是将梁家的利益供手让给大宋,可你又为何说不是他?”   王厚舀了一勺糊糊放入嘴里:“太高调了,如果是他,这一步棋走出来,他就和梁氏彻底对立,呵呵,他不像密谍,倒像另一个人。”   “谁?”   “西夏的安石相公。”   这么一说李庸也明白了过来,李清更像是商鞅,王安石一样的人物,这和密谍伪装自己输送情报,能不吸引眼球绝不吸引眼球的做派完全不符。   两人都陷入了沉思,王厚突然问道:“你觉得,可不可能是家梁?”   “哪点可能?”李庸吓了一大跳:“家梁可是彻头彻尾的夏狗。别的不多说,要不是他,渭州一战谅祚能够逃出生天?”   “少傅突击萧关,要不是他,梁乙埋梁永能能全身而退?”   “其后助梁氏推行夏制,诛杀景洵,献明光铠,改良冶铁技术,重建铁鹞子,扫荡北疆,要不是因为汉人出生,成就只怕早在梁永能之上。”   “不说别的,我朝的仁人志士,有多少死在了西夏枢密院密谍司的手上?他可是西夏枢密院知机密事,最大的密谍头目!”   “他要是穷奇,我们神机铳霹雳炮的机密,何至于守得这么辛苦?何至于新军只敢在华山秘密训练,不敢过西京一步?”   “也是啊,哪里都不像……”王厚那勺子轻轻敲击着饭盒:“家梁当了知机密事后,我朝谍报工作压力可谓倍增,如今夏人似乎知道了震天雷的关窍所在,对商州那边的工厂不断渗透……西夏今秋的声东击西之计,我们事前竟然没有收到一点的消息,要是家梁是密谍,肯定会知会我们,所以应该不是他。”   “穷奇在西夏地位极高,起码在枢密院丞,中书检正以上,而且与梁氏关系极其密切,还真是匪夷所思了……”   李庸说道:“王哥,我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你看啊,这次西夏秋收,我们是被彻底的耍了。”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我想来想去啊,就是因为穷奇提供的消息过于高效,以至于整个陕西路情报分司,对他过于依赖了。”   “一旦穷奇那里没有消息传来,我们就完全陷入了被动,这次出了这事儿,就是给我们的一个警告。”   “穷奇那条线,是父亲和国公十几年前布置的暗线,难道我们就永远依靠前人?不做点自己的努力?”   王厚想了想:“说得很有道理,用少傅的话说,这就叫不把鸡蛋放到一个篮子里。”   “不过这事情,先给少傅通个气,不要出现两条线上的冲突。”   两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最后王厚说道:“我们没法和少傅和太尉相比,穷奇在西夏潜伏了十多年,已经登上了高位。咱们啊,还得像张三叔在獐子岛上干的那样,从商贾入手,进而拉拢腐化一帮官员,就像对付禹藏花麻的路子才行。”   “其实我还有一个疑惑,你说以家梁之能,这么多年下来,愣是没有发现穷奇的一点蛛丝马迹?这可能吗?”   李庸说道:“想来肯定是知道的,不过投鼠忌器,毕竟,那条线从上到下,可都是梁家的产业。”   王厚说道:“要不下次传递消息,告诉穷奇提防家梁,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李庸有些迟疑:“这么说,会不会让穷奇认为我们对付不了家梁,被他轻视?”   王厚正色道:“那是我大宋志士,苦心孤潜伏这么多年,他的价值,甚至在整个西军之上。”   “我们宁愿被他轻视,被他唾骂,也不能让他有一点危险。”   “若愚,我们这行当,最忌惮就是带入了自己的情绪,最忌讳考虑自身处境,那样会让自己心思迷惑混乱,明白吗?”   李庸佩服地点点头:“王哥,我明白了。”   王厚笑道:“你小子资质啊,善防而不善攻,心细,但是不过灵动。”   李庸赧笑道:“自己几斤几两自己清楚,这不赶鸭子上架吗,现在童都监和刘留后到了,我身上的担子也可以卸下来了,专心搞地图。”   王厚笑道:“那俩祖宗,勋阶比我还高,谁指挥谁,这都还两说呢。得了,睡吧!” 第一千一百六十章 聊天   汴京到郑州的新渠,开阔程度比二十年前,扩大了三分之一。   而经过沿途蓄水工程调控,这条运河的水力,如今即便是在枯水期,也可以通行漕船。   光解决水的问题还不行,冬季这一段河渠还会封冻。   河渠司将课题交给了理工学院,理工学院发明了破冰铧犁,还有在码头上使用的弹力破冰锤,但是只能解决码头附近的冰冻问题,河道上还是解决不了。   最后没有办法,河渠司将这个问题向社会悬赏,公开征集解决方案。   最后这个价值三十贯的悬赏被一个漕工得到了,办法简单到令人发指——开通夜航。   河道封冻,主要的原因就是夜间无船破冰,解决的方法就是开通夜航,让河道上夜间也有船来回航行,再每隔一段时间在过船上安装破冰铧犁,就足以解决封冻的问题。   如今的汽灯光亮度已经很高,满足河道照明已经足够,河渠司做了实验,发现——真泥码的可行!   而且开通夜航之后,还将汴渠的运量足足提升了一大半,很多需要保密的东西,在夜里运送也更加方便。   为了解决安全问题,河渠司还在沿途设立航标灯,规定交通守则,沿途增设卫所,驿站,顺便把汴京到郑州的陆上道路夜间照明和卫所驿站的问题也一起解决了。   因为陆路就在汴渠的边上。   苏油如今级别很高,赵顼指定狄咏亲自同行护送。   边州知州由武臣充任,乃是大宋的传统,狄咏如今接到了治环州的任命,而他的弟弟狄咨,则是去河北。   因此这次狄咏顺带执行护送的任务。   不过苏油并没有随着狄咏一起,狄咏还在等待礼部院发放旗牌的时候,他已经与张麒和程岳一起,搭上了运送物资去郑州的漕船。   本来苏油不愿意让张麒一道的,毕竟绿箬有了身子。   反倒是绿箬不放心苏油,让张麒必须跟着。   三人还是老套路,读书人带书童加保镖的样子,船老大这样的见得多了,还安慰苏油说回去再攻两年书,下一回必定高中。   今年有举试,这是将苏油当做举试落第了。   这是一个船队,公私混杂,主要拉的还是粮食,此外还有各种罐头,喷胶防水麻布,地丁胶鞋底,还有一些化工原料。   苏油几人坐的是私人的船只,沈括完全继承了张方平和薛向的漕运管理办法,采用这样的监督方式,并且设定了举报的奖励,贪墨漕粮的行为,算是得到了有效的遏制。   而且公船的漕丁是不允许上岸的,要一直航行到洛口仓,才计算口粮消耗和工钱粮食,剩下的入库。   至于其余物资反而好办了,官员和船主就算克扣了也没法变现,反倒是不用担心他们贪墨。   就这样,苏油一边与船老大聊着天,一边朝郑州驶去。   中间还经过了几道水闸,守门丁先将闸板抬起来,将船队放进去,在封闭船闸蓄水,待水位起来之后,船只就可以继续航行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汴渠冬季水量就是这样,即便经过了很多的改造,但是通航条件也不优越。   虽然麻烦了一些,但是能将冬春两季不通航变成可以通航,已经是无比巨大的进步了。   船老大是个话痨,估计也是长期走船孤独寂寞所致,加上苏油也对漕运事业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两人一路聊得颇不寂寞。   经过一天的航行,到了晚间,船就到了板桥镇,苏油直接将厨房霸占了,让张麒去集镇上采买菜蔬鸡鱼,置办了一桌,又开了一坛永春露,招呼船老大一起入座吃饭。   船老大连呼不敢,一路下来船老大对苏油的学识经验佩服无比,漕运上的东西,什么都能说得出道道来,那些自己常年跑船里没有留意到的东西,经过苏油一讲,才知道都有它的用处。   这就不是一般的读书人能够办得到的了,船老大对大宋的士大夫阶层越发的敬仰起来。   面前这位都考不上进士,那朝中背着功名的老爷们得多厉害?真真都该是文曲星下界。   苏油给船老大倒了一杯:“所以说啊,读千卷书,行万里路,一路过来跟着你老李也是长了见识了。来,敬你一杯,这天气在外头驾船,也是辛苦。”   老李还怪不好意思的:“客人租船,饭食按道理是东家料理的,这翻成老汉叨扰客人,可是生受了。”   苏油笑道:“出门在外就是这样,相互帮衬是应该的,今晚不用夜航,那就吃好喝好早点休息,养足精神。来,尝尝这蘑菇鸡汤锅子。”   这锅鸡汤苏油炖了也有半日了,之后加了发制好的蘑菇干,黄花干,笋干,现在面前摆着一盘鸡胸肉丸子,一盘午餐肉条,一盘鸡血羹,剩下的是白菜管够。   每人面前摆着一个小铜锅,锅底下点着一种老李从来没有见过的燃料,雪白的凝块,火焰却比蜡烛还淡,最重要是一丝烟气都没有。   调料是韭菜花加的一种酱,再加一勺子鸡汤调制而成,香气扑鼻不说,吃着还有一股子的热乎劲。   老李也不知道那是南海路的蒟酱,胡椒子制作的高端产品,在汴京城里,一小瓶调料就是论贯,价值堪比著名的小龙团茶。   老李一辈子何曾吃过这样的美食,小心翼翼地问道:“先生祖上,出过大官的吧。”   苏油笑道:“倒是的确出过,不过那是前朝,武后则天的时期喽。老人家却是如何知道的?”   老李笑道:“老汉空活了一辈子,都没有吃过这么美妙的酒食……这就是那啥……说书的讲的金尊美酒,玉盘珍馐?所以我想先生祖上一定出过大官。”   苏油笑道:“不至于那么夸张,其实还是家常菜,不过功夫下得多些罢了,老李赶紧吃,这丸子都归你了,我喜欢这盘嫩豆腐……”   喝酒吃菜,最后再往汤里下一把银丝挂面,洒一把豆苗做翘菜,苏油还遗憾:“这要是在尉氏,加豌豆尖才爽利……”   两人边吃边聊,苏油问道:“老李你这一趟,我怎么看都赚不了啊,从汴京往郑州拉粮食,哪怕是面条,又能有多少差价?”   老李说道:“那是,拉这些东西的确不挣钱,不过别有一桩好处。”   “哦?”苏油来兴趣了:“说来听听?”   老李说道:“汴京几家大工坊大厂房,对面条面粉的消耗极大,替他们拉货的确挣不了几个钱,但是替他们拉货的商家,再从他们那里进货,就好说话多了。”   “原来如此。老李你会做生意啊。”苏油明白了:“然后再拉点郑州货去西京,那就妥当了是吧?”   老李笑道:“我有个本家侄儿,是搪瓷厂的小管事,进点搪瓷器皿拉到那边,这一段的运费也就填补上了。”   现在的民间搪瓷制品都是青绿色的底子,因为淡青绿色的釉果最便宜。   为了吸引买家,生产者们除了喷漆,还发明了贴花工艺,就如同窗花一样,刻好蒙到喷好底漆的搪瓷制品上,再喷一次红色,烧出来的器皿就好看多了。   东西虽然不贵,但是工艺是有要求的,比如制作器胎,就得是熟铁的铁皮,又薄又软,易于冲压加工。   四通如今不弄这些,弄的是冲压机,熟铁铁皮,各色珐琅彩釉料。   至于做成什么东西,添置什么纹样,那就交给广大智慧的劳动人民。   现在的陕西民间,娶亲要是没有一套上下描红圈,中间贴红花双喜牡丹印文的成双搪瓷脸盆,痰盂,茶盅,饭碗,接亲的队伍在娘家人那里都抬不起头来。   苏油笑道:“这个法子倒挺好,厂家有没有将坐税加到你们头上?” 第一千一百六十一章 郑州   老李说道:“要说没有那是瞎话,这搪瓷器刚刚出来的时候啊,是没有坐税的,那是赵宋家的产业啊!”   “到后来,这宗室产业也要交税,坐税就还得我们承着。没办法,不愿意承着的,那订单就得往后排,这十税一的行税都给了,也不差三十税一这一哆嗦是吧?”   “诶,今年不一样了,今年多了个搪瓷二厂,听说上头俩王爷都掐起来了,颙王爷想要留住老客户,大手一挥,给咱将这坐税给免了。”   苏油点头,这也是题中之义,引入竞争之后,自然就会出现这些现象,笑道:“再小也是肉,一年下来,也能省出几十贯了吧?”   老李赧然:“我这生意小,上不得台面,听闻边境那里,将这些玩意儿卖给夏人,那才叫日进斗金呐……”   大家先聊着吃过饭,老李收拾了桌子,给苏油端来热水烫脚,赧笑道:“蹭了一顿好的,老汉也就只请得起先生这个了。”   苏油点头:“三天吃头羊,也不如泡脚再上床,这个也好。有劳老李了。”   说完对张麒二人说道:“不知道赵孝奕现在到底成功没有。”   张麒笑道:“以他的机灵劲儿,指定已经成事儿了,临走之前他不是拍着胸脯给你保证来着?”   苏油叹了口气:“我是真希望他不成功……”   ……   清晨,郑州管城郊区,一座守卫森严的大工厂边上,走来了一个士子装扮的年轻人。   年轻人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月纹华闪暗花锦的袍子,斜跨着一个皮书包,腰间是一条黄铜扣的皮带,脚上蹬着一双地丁胶底儿的黑色牛皮靴。   最关键的,这年轻人的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黑色赛露络边框的眼镜,头上还戴了一顶后世潮男爱戴的那种青灰色帆布软沿布帽。   工厂门口一名管事似乎在这里等候多时了,一见这人的做派,立刻便迎了上来:“理工学院的张助教吧?幸会幸会,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把你盼来了!”   现在理工学院士子,尤其是毕业后留校,做到助教以上的,收入那是相当的高,对理工产品也熟悉,穿着打扮就基本就是这么一股“现代”范儿。   尤其是眼镜和皮包,几乎就是标配。   而且这帮子人受他们的创派导师的影响,常常一人一包就单独出行,郑州工厂这边的人也是熟悉得很了。   那少年看了一眼厂牌:“郑州锻造厂……嗯,学院说是你们的五百吨级锻床出了问题?”   “正是正是!”管事连连点头哈腰:“一号锻床都停了两天了,厂里技术员是商州技工学校毕业的,比不上皇家理工学问扎实,这不就求到学院了吗?”   少年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也不能这么说,商州技工那边重视实践操作,皇家理工重视理论研究,各有各的长项。”   “要是我没记错,你们厂的一号锻床,是长压五零零三型的,那可是水压型老物件儿了,出点毛病也正常。最常见的毛病就是密封圈的问题,你们的密封圈换代了吗?”   这也是理工学院出身的做派,还在厂子门口就讨论起技术问题来了,管事赧笑道:“我这是负责搞接待的,具体技术问题也弄不明白,走走走,我们先进厂区去说话,对了,小郎君怎么称呼?”   年轻人说道:“我叫张贾,字子虚,对了,厂里技术员我怎么记得是我师兄啊,叫姚思喜的没错吧?怎么着,他不在厂里了?”   “哎哟!”管事的大喜道:“有这一节在,那子虚老弟跟我们厂就不是生交情啊。”   “思喜的技术那是没的说的……嗐!这不是郭司马被种经略相公调去做教头了嘛,临去前跟高国舅推荐了思喜,我们厂虽然舍不得,可也不能阻了思喜的前程不是?现在思喜是高国舅坐下指挥了。”   张贾笑道:“我那师兄,当年在学院里小名叫做姚竹竿儿,文质彬彬的瘦高个,这还混到军伍里去了?他举得动刀吗他?”   管事笑道:“郭司马还是个大胖子呢!他都能当教头,咱们思喜有啥不行的?对了,子虚老弟你吃过了吗?没吃过我安排伙房给你弄点,既然人到了我们就不着急了。吃过饭再去看锻床的毛病!”   张贾从包包里边取出一封信来:“这是学院开的介绍信,你看看?”   管事的连连摆手:“就老弟的一身行头,还有这风度气质,对锻床和思喜都那么熟悉,我还能信不过?走走走,进厂再说……”   将介绍信拍给了门口岗亭便的保卫,拉着张贾就进了厂。   ……   船到了河阴,苏油三人便要与老李分手了,这里是郑州的大码头,再往西北走,就是汴口。   汴口如今只有在冬季黄河水流较缓,泥沙含量相对较低,而洛水不够灌渠的时候,方才开闸,平时都关着不再使用。   而汴渠的新水源,来自洛水,从巩县洛口仓的新渠引入,水质清澈,极大地缓解了汴渠泥沙的沉积速度。   而河阴,就是洛汴新渠在汴口以下的第一个重要码头,郑州到洛阳和汴京的货品,主要都是在这里集散。   老李要忙着交割挂面,进货,忙得不行,只与几人匆匆作别。   苏油则雇了一辆回城的空车,乘车前往郑州。   郑州其实苏油有熟人,大宋理工精英家族,李南公一家的祖籍,就是郑州管城。   李家的一帮子,算是老交情了。   不过这个熟悉,乃是停留在理工学问层面上的,李南公在河北转运副使任上,还曾经想要与知澶州王令图,请开迎阳埽旧河,想要于孙村回水东注,还认为于大吴埽安置锯牙,可以约河势归故道。   这是回河说的余孽,苏油请朝廷命使者行视,李南公和王令图在理工考察图纸面前,复以前议为非,云:“迎阳下瞰京师,孙村水势不便。”   其实知错就改,苏油认为没什么,但是在大宋官场,这叫做反覆诡随,人无特操。   加上李南公又是吏员出身,被御史抓住了把柄弹劾,诏罚二十金,改知延安府,职位被苏元贞顶了。   不过李南公家的藏书楼,也是苏油曾经翻刻的对象,而且苏油非常重视。   因为李家的藏书,关于城池,楼宇等人工建筑修造的非常丰富。   李南公的儿子李诫,倒是颇得苏油赏识,除了书法,绘画都是高手以外,对宫殿、城郭、桥梁、邸第、房舍、道路等土木工程的设计,预算,管理,都有特殊的天赋。   于是苏油向赵顼举荐李诫,为了加强对官办建筑行业的管理,对工程用工,用料,资金有个精准的预算,对建筑工期有个精准预估,对建筑的安全性有个统一规范,大宋需要一部建筑工程技术典籍和法规性质的专书,以规范行业行为。   请赵顼命李诫修撰《营造法式》。   全书内容包括四个部分:   第一部分,将以前的经史群书中,有关建筑工程技术方面的史料加以整理,汇编成“总释”。   第二部分,按照建筑行业中的不同工种分门别类,编制成技术规范和操作规程,即“各作制度”。   第三部分,总结编制出各工种的用工及用料定额标准。   第四部分,各作制度绘图制图。   除了这些与历史上《营造法式》相同的地方,苏油还给李诫增加了更多的任务。   其一就是各种建筑机械的原理和图样。   其二就是各种新型建筑材料、建筑方式、建筑结构的收录。   其三就是工程系统管理。   其四就是供热,燃气,通风,调温,给排水等如今的建筑前沿科技的研究成果。   最后再加上结构力学和建筑美学,这部著作,其实就是一个建筑院系的总纲目。   这部煌煌巨著,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完成的,而且光靠将作监的力量都不足以完成,苏油指示四通营造司和皇家理工学院都要参与进去。   李诫也知道,这部著作要是能够完成,那将是超越周代《考工记》那样的巨著,而自己也必将成为大宋最著名的营造专家,加上这本身也是他的兴趣爱好,于是一头扎进了资料堆里,如今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 第一千一百六十二章 欧阳发   不过李诫同样是恩荫出身,加上家族里边父兄的德行也不怎么样,屡被弹劾,连他也不怎么受待见。   一边扯着这些闲篇,一边就来到了州衙。   没有旗牌仪仗,苏油也就没有摆谱,在州衙前递了一封拜帖,让门子转交给知州。   门子一看吓了一大跳,拜帖上写的是“留守西京御史台,提举资治通鉴局,商周金石文字局司马学士所荐苏伯纯”。   司马光在这里的影响力也是巨大的,门人根本就不敢拿出对付一般干谒的读书人的态度,赶紧将门贴送了进去。   不一会,衙内响起了急切的脚步声,一个声音边走边喊:“好你个苏伯纯!这是考我的记性来着?!还拿着司马学士的名头来吓我!”   那人走出衙门,对着苏油施礼:“下官欧阳发,见过明公。”   苏油还了一礼:“野服相见,世兄无需客气。”   欧阳发苦笑着摇头:“岂敢,明公成名太早,世间记得这个表字的人,怕真是不多。”   苏油笑道:“但是世兄研究历朝君臣世系,制度文物,旁及天文、地理。我就知道一定难不住你。”   说起来欧阳发年纪比苏油还大了十多岁,不过官职上却是天差地远。   好在他的父亲欧阳修,算是苏家人的伯乐,加上欧阳发也压根没把自己当做什么正经的官员,他主动要求来郑州当官,目的是为了研究这里的殷商遗址和文物,因此在苏油面前说话也比较随意。   反倒是门子彻底糊涂了,看府君的态度,这三十郎当的士子,来头不是一般的大。   好在自己刚才没有摆出对付寒酸士子的嘴脸,要不然现在可就没有下场了。   进入衙内正厅就坐,欧阳发才问道:“接到朝廷公文,说是国公将要巡查西线,却不料是这么个来法。”   “这个下官不得不劝一劝,白龙鱼服,受制钓翁。明润你如今乃是国之重臣,这样行来,过于轻率了,要是被冲突了,国公颜面事小,朝廷颜面何存?”   苏油笑道:“沿途都没有下船,就是和船东聊了一路,暗中考察了沿途的关卡,水闸,税关,卫所,这制度和设施,要是不跟着船东走一遭,就体会不到好歹。”   欧阳发有些赧然:“这些东西我不太懂,要不要我把通判给你唤来?”   苏油说道:“不用,等狄咏旗牌护送到了再说吧,现在我就是一个来看望世兄的小老弟,不是朝廷派下来的官。”   欧阳发喜道:“那可担不起,对了,我少年事师事胡瑗,得胡师古乐钟律之说,对于三分损益之法颇有自得,也知道通过三分损益,五音尚可,然转调是不可能的。”   “十二平均律却又过于深奥,以琴箫试之,的确圆转如意,然终是不明其奥。久想请教,又怕明润国事繁忙,不敢打扰,今天可不就正好?”   苏油笑道:“那个的确有些难,不过我可以通过画图给世兄简单讲讲里边的道理……”   于是两人便开始探讨起音律来,苏油跳过了计算繁复的那一部分,只画了一条曲线和一条斜线,讲解了三分损益法的误差,以及十二平均律巧妙的曲线取值原理,即便是这样,也讲到了过午时分。   欧阳发总算是明白了一个大概,拱手说道:“这乃是发天地幽微,综万籁一理,华夏正音,从此可不借乐器,凭文字而传,万世不易。”   “明润仅此一事,即当名垂青史,实在可喜可贺啊。”   苏油摸着肚子:“什么可喜可贺,讲得口干舌燥,也换不来一杯茶水,说得天花乱坠,肚子还是饿得咕咕直叫。”   “哎哟!”欧阳发这才大感失礼:“我的错我的错!闻道欣喜,不觉忘饥,我这就叫人置办。”   苏油说道:“不用,叫个熟悉当地的老吏过来,官场上的那一套不但不好吃,弄不好还要引来弹劾,算了,给你省下些公使钱。”   欧阳发大感不好意思:“这可如何使得?”   苏油笑道:“你要觉得不好意思,那就一起去,一会儿你会账。”   欧阳发叫来一位老门头:“这位是府中门头管事,在衙门里行走几十年的了,老刘,这是我一位故交,性好美食……”   苏油笑着制止了欧阳发:“接下来的我来说,你搞不清楚里边的路数。”   “老刘啊,郑州城里有些什么老字号,新吃食,市井当中的小门脸,物美价廉客人多的那种?”   刘王一听就明白了:“北门下头的每日等着进城的牛马行人很多,那里开着不少的食肆,每日里生意很火爆的。嗯……如孙家胡辣汤,油馍头,黄家的烩面,都是大受欢迎的吃食。”   “对对对就是那种!”苏油说道:“那就走吧,今天我们就吃那个!”   “这……”欧阳发一脸的纠结,最后还是下定决心:“那就走!等我换一身衣服!”   不一会儿,欧阳发穿着一身绛色绸袍出来,头上还顶着一个乌纱的高高方冠。   “咦?”苏油有些讶异:“这玩意儿都流传到郑州来了?”   这个帽子,名叫“东坡冠”,是大苏在黄州发明的,结果士大夫们纷纷效仿,成为了今年的流行趋势。   大苏现在的带货能力,算是大宋超一流了。   欧阳发有些得意:“我这可是黄山谷给我寄来的,说是和子瞻的一模一样,怎么样?他说的对不对?”   苏油有些不耐烦:“这个我也不知道,我一向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   欧阳发有些担心:“明润你这人吧,明明玲珑心窍,优雅非常,却喜欢自降身份,装饰简洁。你不会走安石相公的旧路吧?”   苏油打了一个寒颤:“那不行,我两天不洗澡就不舒服,把衣领穿黑这种事情我可干不出来。”   “哈哈哈……”欧阳发笑道:“这就是明润和安石相公的最大区别,也是我们最欣赏你的地方。持中而有度,这才是士大夫风范。走吧,我倒要看看,你说的郑州美食到底是啥样。”   老刘当向导,带着自家太守和不知道什么身份的年轻人,以及年轻人的两位仆从,一路朝城北走去。   郑州也是历史名城,夏商古都,两周重镇,这里发生的故事,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熙宁五年,因为郑州嵩阳书院大量理工人才出现,加上煤铁工业,金属加工业,军工产业的兴盛,皇家各项产业纷纷移驻,加上吸纳了一部分汰裁的厢军,成为产业工人和营造工人,让郑州繁华兴盛了起来。   当时有人建议,大宋守内虚外,郑州产业这么大,宜分管城、新郑入开封府,而以荥阳、荥泽三县为镇,入新管城。   这个建议明显的格局太小,等到苏油的三畿四辅的环首都经济区大规划一出台,立刻引来了朝臣们的喝彩,分裂郑州的建议理所当然的就被抛弃了。   而郑州不但没有被分割,反而因为大规划加强了建设,增长了人口,分配了驻军,成为了拱卫汴京西面的重要大城市。   一路走过来,看着繁华的街面,欧阳发说道:“说起来,我在郑州压根就没做什么,这些景象,都与明润你眼光长远,局面开阔的大计分不开的。明润实在是我大宋百年难得的宰执之才。看这些百姓,他们不会知道,带给他们美好生活的人,现在就行走在他们中间。”   刘门头在前边带路,这时候才吓了一大跳,这年轻人,竟然是涪国公苏探花! 第一千一百六十三章 胡辣汤   我的个天神爷呢!这要是让老百姓知道,还不得把城北都给围堵了!   来到城北,沿着城门出去的主干道两侧,果然有不少的食肆,瓦舍,甚至还有勾栏。   苏油笑道:“老刘带的好地方,这里有点儿汴京城的意思了。”   老刘赔笑道:“敢叫明公得知,这十来年里,郑州城可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变化。国朝输天下财用于京师的旧制,经明公一改,带来的,就是三畿四辅的繁华景象。”   苏油摇头:“国朝制度,每一项都有它的时代背景,这项制度立国之初不但没错,反而是必须的,是对稳定国家有好处的。”   “在多年发展之后,制度才渐渐不能适应形势,汴京城上千万人聚集,厢军禁军问题,成了我朝冗兵的巨大毒瘤,侵吞了国家海量的财政收入,弊端远远大过了好处,这才不得不改。”   欧阳发笑道:“都说苏家人陛下也陪得,小孩童也陪得,这还真是见识了,老刘就一老门头,他这么随口一说,你就给他耐心解释国家大政。”   苏油也笑:“越多一个人理解朝廷政策制度,就越多一个支持者嘛,汴京时报上每一期可都是要登载这些的,就是要让百姓知道朝廷的大政方针后边的政策背景,也欢迎大家提出问题。”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老刘头知道了这些,说不定回家就给子孙讲解,一传十,十传百,这就算是为国家做贡献了,老刘头你说是不是?”   老刘头满脸窘态:“岂敢岂敢,其实太守说得是对的,老汉真就随口一说而已。”   “哈哈哈……”苏油也不计较:“也是,说这么多其实也没用,最要紧先让老百姓吃得饱饭才是正经。就好像你家太守拉着我聊了一天,什么用都没有,关键是这一顿得让我吃饱吃好了我才没怨气。”   “明润你……”欧阳发翻着白眼:“你可不是什么老百姓!”   很快,刘门头便领着几人来到了一家食档,别看老刘头只是一个老门头,在州衙里边算不得什么大人物,但是明显却是郑州城里的老地头蛇,跟他打招呼的人不少。   食档都没有牌子,就一张帘招,上头写着五个字——“孙家胡乱辣”。   几口大灶几张小方桌而已,客人倒是很多。   掌柜的见刘门头过来,赶紧招呼家小子将自家摆茶的小桌给腾了出来:“刘爷来了,这里这里,可不敢让你老久等。”   刘门头也不客气,招呼苏油几人坐下,问道:“明公,有什么忌口的没有?”   “没有。”苏油说道:“青蒜一会儿多加点,还有,碗筷得烫过才行,算了我自己去吧……”   见苏油在烫碗筷,掌柜的感觉自己受了冒犯:“老客,俺这里的东西都很干净的……”   苏油笑道:“看得出来,不过这是汴京城里边的讲究,但凡好一些的食档,边上都要支一个蜂窝煤灶台,烧一锅水,里边放上干净的碗筷就这么煮着。”   “大相国寺里有显微镜,每年几个大节都要对外开放,这看似干净的水,其实都藏着一些小虫子的,就这样看不到,得通过那个显微镜才看得见。”   “后来大方丈就落下了病根,非得用烧开的水才行,渐渐就成了风俗。”   孙掌柜一边熟练地制作胡辣汤,一边跟苏油聊天:“是吗?要是这样我也可以搞起来,一天俩蜂窝煤球也不当几个钱,客人舒心最重要。”   烫完碗筷,苏油也没有回去,将碗摆好,就在那里看孙掌柜的浑家往油锅里挑面团。   面团是发酵过的稀面糊,用两根筷子搅起来一团,然后相互刮着下到油锅里边,很快就成了一个油炸团子,和油条颇为类似,就是比较短小。   孙掌柜笑道:“官人,不用这么候着,一会儿我给你端上桌就好。”   苏油笑道:“你浑家这手法颇为地道啊,没有十年的功夫练不到这程度。”   孙掌柜笑道:“你眼力毒,她是嫁入我家之后才搭手的,到今天整十年,做这油馍头,也整十年了。”   苏油说道:“十年,那时候胡辣汤和油馍头很贵吧?”   孙掌柜一指“胡乱辣”的帘招:“那时候没有这个辣字,胡椒这么金贵的玩意儿都是敢乱用的?用的荜拨桂皮茱萸之类,油馍头也用的羊油。”   “要是苏探花当面,那小人真要跟他道一声谢,有了他,这胡椒,油料,价格才便宜了下来,才有了小人这份嚼谷。”   “就这样也还舍不得放的,嗯……那得是五年前了,有一次我狠心买了二两胡椒粉,被我浑家当做荜拨粉给下错了,把我心痛得哟……”   “结果当时大家吃了人人叫好,我想着本钱厚点就厚点吧,薄利多销也是赚嘛!这才有了孙家胡乱辣的名声,生意一下子就好起来了。”   苏油乐了:“还有这样的典故,这就是老天送来的财源了,可见孙掌柜你讨得嫂子,却是有福的……不过你那帘招写得,比你家胡辣汤还太胡乱。”   孙掌柜笑着用下巴一指自家小子:“那就是家小子胡乱写的,去学堂学了几个字,就敢在他爹娘前显摆了,官人你说该不该揍?”   话是这样说,语气神情里却是透着得意。   孙掌柜浑家却是个有眼色的,试探着问道:“官人一看就是正经读书人,要不我去城墙根郭打卦那里将笔墨借来,官人给我们另写一个,当给家里小子作帖了可好?”   苏油对这对夫妻很有好感,当下也不推辞:“我有一路书体,大宋还无人用过,不过使用刷浆糊的刷子才写得出来,大娘子你去买一支来,我包你家店面得一个满大宋独一无二的帘招!”   这话就说得大了,不过一个兔毛刷子也花不了几文钱,孙掌柜浑家乐颠颠地去了,不一会儿拿着个刷子回来,还买来了五尺细麻布。   苏油从炸油馍头的锅子里舀出一勺油,又在锅底里刮出了一堆锅烟墨,调成了一碗油墨。   将细麻布铺好,取来两块大木柴当做镇纸,苏油拿起兔毛刷子就在细麻布上刷起字来。   这是后世苏油在村里刷标语的功夫,现在他的字也金贵了,真要是正儿八经的书法作品,估计这两口子也留不住。   刷美术字刚刚好,新颖夺眼球,广告效应妥妥的,却又称不上书法,不会引来旁人觊觎。   这也是功夫,苏油如今对汉字书法的间架、结构、美学,也算是行家之列,虽然是刷字,但是比自己后世刷在村口墙上的那些漂亮多了。   这个写法新颖别致,写出来的字虽然说不上书法,但是还是很好看,连欧阳发都被吸引了过来:“这是什么古怪书法?还有雕版的味道在里边……”   苏油笑道:“这个称不上书法,不过世兄说对了,它就是脱胎于匠人的雕版,辜妄称之,就叫印刷体吧。”   欧阳发啼笑皆非:“你如此聪明,为什么不在书法之道上好好努力,却将心思花在这些小道之上?”   苏油一边熟练地用油墨刷着字迹,一边笑道:“我书法很差吗?我这叫艺多不压身,就问世兄,这帘招满大宋别有一份?”   欧阳发拱手,跟苏油揶揄道:“可是开宗立派了!别的不敢说,今后你这路书法,必将成为大宋最普遍,大家最熟悉的一路书体——印刷体嘛,印书用就最好了,其他地方当不得真!”   不用多久,孙家胡乱辣五个工整端正的漆书大字就算写好了,孙掌柜将帘招换上,方方正正,能看出每一个字都是在同样大小的正方块内,连店内的客人都喝了一声彩。   掌柜娘子不懂什么书法的门道,就觉得这五个字实在是舒服,喜滋滋地将胡辣汤和油馍头端上来:“可辛苦大官人了,这么端正的大字,别处不知晓,这郑州城里就没见过!今天的吃食不敢收钱,只当做润笔了!” 第一千一百六十四章 文物   见苏油还美滋滋地客气道谢,一边的欧阳发不由得掩口失笑。   苏明润的大字书法,除了听说赵顼那里收着一幅,方知味迎门那里有一首少年时候写的诗歌,嵩阳书院门口几个字校训,陕西路转运司门口有半幅警语以外,就再没有听说过了。   物以稀为贵,一个字换孙掌柜这一个摊子,孙掌柜都还得往外找补!   一顿饭把苏油吃美了,胡辣汤里的羊肉和萝卜骰子丁味道很不错,尤其是孙掌柜还带卖豆腐脑,苏油将豆腐脑和胡辣汤倒在一处,顿时就唤起了儿时的记忆。   吃过饭,欧阳发又领着苏油去学宫,刘门头留在了后头,对孙掌柜低声说道:“那帘招赶紧请高手匠人复写一个,真货就收起来吧。老孙你狗日当真是福星,娶得个好浑家啊,这是传给儿孙的生计。”   孙掌柜拉着刘门头:“那是欧阳太守家的子侄?”   刘门头笑了:“这几天留意消息,你就知道是什么大人物来郑州了,总之是大好事,能得这位一声夸,你这小破摊子要发达,走了!”   ……   在大宋其它地方,文庙是学宫的一部分,郑州却相反,学宫是文庙的一部分。   因为郑州文庙,是华夏历史上的第二座文庙,建造于汉明帝永平年间,包括殿宇廊亭两百多间,占地三十七亩。   郑州现在不差钱,欧阳发不修衙署,但是却拨款将文庙学宫予以修复,造得非常不错。   整个学宫文庙,占据了一条街,东西入口,各竖了一所牌坊,一名“金声”,一名“玉振”。   学宫内不少古树,已经有九百来年的历史,行走在苍松古柏其间,让人不禁大起思古之情。   棂星门后的泮池畔,一株白梅已经开始打蕾,见到这情景,苏油就想起了当年那个曾经耍赖让自己题诗的老人。   那是一个九十多岁还能保持赤子之心的老人,一生著述甚丰,其理论思想却不为故国所容,但是又在大理,西南夷中大行其道,如今还流传到了南海。   一生仕途不畅,却培养出了文彦博,自己,还有许许多多的眉山学子。   他的思想,结合三教,其实是让儒家学说从神坛上走下来,走到家家户户的日常生活中去。   他的思想,离开了士大夫的主流,但是却在市民,商贾,夷人,在大宋社会的中下层中起到了指导作用。   他的思想,被苏油继承、改造和发扬,与理工结合,通过另一种方式,成了一门显学。   他的思想,经过苏油的武装之后,成了那些新的阶层的思想武器。   天下兴亡,匹夫皆有其责。   慎独克己,人人尽可成圣!   大宋对龙昌期,实在有失公平,但是苏油相信,就如同第一个喊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亚圣孟子一样,历史终将给这个老人一个正确的评价。   他是第一个重新提出君子内求的人,是与后来程朱学派将儒学推向儒教,进而形成思想桎梏的反动。   他将儒学变得更加温和而合理,让人们更加发自和遵从内心,变得更加贴合市民和百姓的精神需要,更加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这才是儒学的真正精髓,不是进一步占据朝堂,控制思想,强行推广,最后成为华夏一族的精神枷锁;   而是退一步,退到家庭,市井,还原到个人的内心深处。   其余的宗教,带给人的是精神寄托,而结合了理工之学的儒学,再由龙昌期首倡,苏油加料,张载邵雍解构重建之后,变成了真正能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大学问。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最滑稽的是,站在自己身边的人,他那同样已经逝去的父亲,就是当年坚决狙击龙昌期的罪魁祸首!   欧阳发见苏油看着白梅发怔,问道:“明润,怎么了?”   苏油摇头:“想到了一些故人故事。”   欧阳发也明白了,苏油的诗歌传世的也就几十首,其中还有好几首是“神童诗”,《奉咏春日老梅赠龙昌期》就是其中非常著名的一首。   冷香吹雪萼。   冰影照疏怀。   也信三春好,   羞争二月开。   那株老梅树,在春花灿烂的日子里,只落得无声无息;只有在万树凋零,天地肃杀的时节里,才能显现出独有的风姿。   欧阳发有些尴尬:“明润……”   苏油自失地一笑:“前辈风骨,令人敬仰,他们一在朝,一在野,站的地方不同,看到的东西不同,奉为真理的东西,也就各自不同。”   “他们都不是为了自己,算是各自有各自的坚持吧。”   欧阳发叹气道:“要是父亲能多活几年,见到如今的盛世,想来也会对龙老之说有所思考吧……”   苏油也叹了一口气:“你家爹如何不知晓,但是要是龙老多活几年,见到我如今的样子,必然会气得吹胡子瞪眼,拿着戒尺绕着学宫追打那是肯定的。”   欧阳发不禁噗嗤一笑,两人间的尴尬荡然无存:“那是,龙老的得意弟子终究是文相公,风骨硬胜金石,久而弥坚,老而弥辣。”   苏油也感慨:“那是他运气太好,遇到了赵宋仁宗皇帝。要是换到刘汉李唐,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欧阳修也是经历过狂风暴雨的,欧阳发也感慨:“所以啊,故纸堆中更迷人。走,我带你去看看郑州学宫的最新研究成果。”   苏油坏笑道:“都憋坏了吧?从见面到现在,我就故意不问。”   欧阳发抽了抽嘴角:“呵呵,不问那是你的损失!现在告诉你,我们发现了商汤所建的亳都!”   苏油大惊:“怎么就能如此肯定?”   欧阳发加快了脚步:“跟我到尊经阁就知道了。”   来到尊经阁外,苏油见到一院子的经文石碑就生气了:“好你个欧阳发,写信的时候低声下气,求我给你翻铸一套《十三经》水泥碑文,说是什么文华精粹万世典藏,结果你就这样扔在院子里日晒雨淋?”   欧阳发连连拱手讨饶:“这不是临时的嘛,尊经阁现在用来存放更加重要的东西,暂时的,现在正在加紧修建藏经楼。”   说完将尊经阁的大门推开:“你看,你看是不是比水泥碑文重要?”   迎面就是一个青铜大方鼎,一下子就吸引住了苏油的眼球“靠!这是什么?!”   欧阳发得意洋洋:“怎么样?光着一个大鼎,就能让石碑腾地方了吧?”   苏油快步上前,仔细端详。   鼎的口部和腹部略呈长方形,口沿外折,在口沿上有两个对称的圆拱型竖耳,鼎腹呈斗形,深近半米,底部由四个上粗下细的柱型足承托器身,鼎身装饰有饕餮纹和乳钉纹。   形体硕大,加上鼎足和鼎耳,这东西足有一米高,具备明显的商早期风格。   苏油接过欧阳发递上来的细棉手套戴上,问道:“哪里发现的?”   欧阳发说道:“这是在杜岭发现的,我们将之命名为杜岭方鼎,同时出土的,还有铸铜、制陶、制骨等作坊遗址四处、铜器窖藏两处,中、小型墓葬一百多处。”   “出土的遗物以陶器最多,青铜器、石器、骨器次之,并有蚌器、玉器、印纹硬陶、白陶器、象牙器等。”   苏油蹲下来看了半天,有仔细检查了鼎腹:“可惜啊,没有铭文。”   欧阳发摆手:“不可惜,以此为起点,我们发现了城墙遗址,之后按照方城的格局规制,进行了直线考察,最终发现了一个古代的巨大都城!”   “你们确定是哪个都城了吗?”   欧阳发领着苏油:“这边来。” 第一千一百六十五章 商都   整个尊经阁里,摆满了坚实的木架,上面摆放着琳琅满目的文物。   苏油心神激动:“这是了不起的大成就啊!”   欧阳发却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递上来一本地图册:“根据我们的考察,商汤亳都,平面为长方形,城垣周长七千米。北墙、南墙与东墙各长约一千七百米,西墙长约一千九百米。墙基最宽处达三十二米,地面上残留最高约五米左右。城周共有缺口十一个,估计就是城门。”   “城墙采用分段版筑法,逐段夯筑而成,与现在西北的普通城池修造法类似,每段长四米左右,夯层较薄,夯窝密集,说明当时的做工非常扎实,城池也相当坚固。”   “在城墙内侧或内外两侧,有些段落,还发现夯土结构的护城坡。想必也是上下城池的阶梯。”   苏油看着这一屋子的文物,感觉脑袋有些晕:“你们,怎么一下子就能发现一个城?”   一转念也想通了,地表建筑是到了近现代之后才发生了巨大变化,而在之前,城市建筑对地表结构的影响还没有那么大,因此遗址的发现也比后世容易得多。   就听欧阳发说道:“有了城址范围,我们很快就探察清楚了城址内的分布,用你的说法,这就叫文化层。”   “商代文化层面积巨大,我们除了发现房基、水井等各种遗迹。在城内东北部,还发现了一处高台,面积近四十万平方米,台上具有大、中型夯土台基遗存。”   “基址均用红土与黄土夯筑而成,大者达两千余平方米。台基平面多呈长方形,表面排列有整齐的柱穴,间距在两米左右,柱穴底部往往有柱础石。”   “最大一处台基表面,还有坚硬的‘白灰面’和黄泥地坪,房基用黄土夯筑,现存厚度为两米。”   “根据房基面上存在的两排长方形柱础槽,大体可以复原出一座九室重檐顶并带有回廊的大型寝殿。”   “那里,应该就是商王的宫殿!”   “而在这附近,我们出土了青铜簪、玉簪和玉片等其他地点少见的遗物。更加佐证了我们的观点。”   苏油心神激荡:“确定了是商代的亳都了吗?”   欧阳发皱了一下眉头,取过一根牛骨:“明润你看。”   牛骨上,用犀利的工具刻着一个卦辞,其中有一个“乇”字。   欧阳发又递上一个陶片,说道:“看,这上面也有个‘亳’字,根据我推断,这里就是商汤所建的亳都。”   “不过司马学士认为不一定,因为根据文献记载,这里也可能是仲丁所迁都的隞都。”   是商都就行,是商都这政治影响力就有了。   苏油又看回地图,图上对各处发掘区标注得非常的细致,使用理工制图法制作的。   用手指着宫殿区内的一处壕沟状图样:“这里这些小圈子是什么?”   欧阳发脸色有些发白:“这些,全是人头。”   “这段壕沟内,我们发现了近百个人头骨,而且这些头骨,大多被从眉部与耳部锯开而成瓢形,而且明显经过人为的刻意摆放。”   接着不忍地说道:“这些人头骨出现在宫殿区内,只可能与商朝的宫廷人祭活动有关。”   说完指着宫殿区的东北部:“这里,发现了三排八个狗坑,最多的一坑中埋狗二十三只,最少的六只,总计九十二只。在一个坑的底部,还埋有两具人骨架。另一狗坑中出有夔龙纹的金叶装饰。”   “这些人,应该是奴隶,祭祀人狗坑的同时出现,说明当时奴隶的地位,不过与狗地位相当。”   “夔龙纹的金叶,也说明当时的君王,对祭祀的重视程度。而如此众多的人骨和狗骨,也说明这样的祭祀,在当时是一种常态。”   苏油点头:“世兄不用替古人难受,这就是当时人的制度,从商到周,从周到秦,再到如今,文明总是一点点的在进步。”   欧阳发点了点头:“那倒也是,对了,遗址内还发现有小型的半地穴式居址,说明当时的宫殿内,除了贵族,还有地位低下的仆从也居住。”   接着,欧阳发有在图上给苏油指出城墙、宫殿夯土基址、手工作坊、墓葬区,窖藏、祭祀坑等遗址分布。   苏油问道:“你们收集到了多少种文物?”   欧阳发得意地说道:“仅商代的文物,就包括青铜器、陶器、瓷器、玉器、石器、骨器、象牙器、习刻字骨、孔贝,很遗憾,木器没有发现。”   这话信息量太大了,苏油只一眼就扫到了架子上陈列的挂釉尊,伸手一指:“那个也是商代的?等下,刚刚你说仅商代,难道还有其它朝代?”   欧阳发笑道:“那是当然,先看瓷器吧,明润你是制瓷大家,这件器物争议也大,司马学士认为这应该算是釉陶,属于陶与瓷的中间过渡产品,还达不到瓷器的程度。而我觉得,其实挂釉,亮彩,防水的器皿,应该就算是瓷器了吧?”   “这个都要争……”苏油感觉有些好笑:“其实我觉得吧,挂釉应该就算是瓷器的最大特征。比如眉山瓷器,有的要经过一次烧胎,然后施釉二次烧彩。”   “如果没有施釉,虽然烧出来的胎体细白精密,扣之峥然,但是匠人们还是习惯性地叫它白陶。”   “紫砂器也是如此,窑温温度已经达到一千三四百度,那种窑口烧瓷器也是没问题的,但是因为是陶泥抟制烧造,没有施釉,所以也只能叫陶器。”   “所以窑温和胎体致密程度,不当作为陶瓷器的判定标准。”苏油说着将那件青尊取下来:“这个一看就是石灰釉,就是石灰石加釉果作为釉浆烧制出来的。至今很多乡里还在使用着这个工艺。”   然后翻看底足:“这是红泥胎,是标准的陶胎,烧造温度明显不足。”   接着叩击了两声:“致密度也一般,不过比普通陶器烧造温度要高出些许。”   “但我还是觉得应该算作瓷器,因为它具备了瓷器应有的所有特征。”   “如果仅凭烧造温度就推断其为陶器,有点在书房里自说自话,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味道了。”   “大宋民间所有作坊,就没有什么釉陶的说法,即便是唐代陪葬用的三彩,跟这个的工艺其实差不多,那也叫三彩瓷,没有叫做三彩陶的。”   这下欧阳发高兴了:“我这就给司马学士写信,明润这说法有道理!是真正玩瓷的人才说得出来的话!”   苏油笑道:“重要的不是这个好不好?重要的是这个发现,将华夏一族制瓷工艺,向前大大推进到了商代好不好?还有吗?”   “还有还有!”欧阳发点头:“还有好多呢,从青黑色、黄绿、灰棕色都有,看来当时已经发展出各种釉料了。”   “你这又是外行话。”苏油笑了,看过欧阳发从木盒子里取出来的几件完整瓷器:“这都是一种釉料,不过其中含铁的分量不同,窑内温度和氧环境的不同,会导致烧出来的颜色不同而已。”   说完爱不释手地抚摸着手里的一件牛首青瓷尊:“看,这件是灰白胎,用的是高岭土,他们已经知道用不同的陶土制作胎体了。”   “造型古拙,釉色晶莹光亮,这件器物,绝对算得上是瓷器了。”   说完对欧阳发道:“你们不要光是收集完整器,很多瓷片陶片也可以收集起来,能拼凑出整器,哪怕是缺一些部分也不打紧,至少让我们对古代陶瓷的器型,纹饰,陪葬制度,也有了更多的掌握嘛。”   欧阳发说道:“东西太多了,整整一万多件呢,人手不够啊……”   “多少?”苏油大吃一惊:“怎么有这么多?” 第一千一百六十六章 夏   “多吗?这是王都啊!光我们从百姓家收集上来的,就多达三千多件呢!精品除了那个大铜鼎,别的都在楼上。”   来到二楼,果然,这里的东西更多,各种玉戈、玉铲、玉璋、玛瑙等玉礼器;尊、卣、簋、壶、豆、罐、鼎、杯、盂等青铜器;觚、梳等制作精致的象牙器;穿孔的贝币;更重要的,还有骨笛、石埙和陶埙几种乐器!   音乐的产生,是人类文明的一大标志,不过欧阳发没有见过这个玩意儿,和一个陶制的小圆锤一样的东西,还有一块放大的木屐一样的平整石板,和一根短石杖放到了一处。   见苏油的目光落在那几样东西上,欧阳发拱手道:“这几样器物,不知道是什么。我们猜测是乐器。”   “明润学问丰洽,你了解这几样东西吗?”   苏油哈哈大笑:“你们这些读书人啊……”   将那个小圆锤拿起来:“这个装上一根木棒,就是乡间最常见的纺锤。”   说完又指着那个石板:“那个是手工石碾,用来给谷物脱壳用的原始机械。”   最后取下那个大果子一样的陶器:“这个倒的确是乐器,名字叫埙。”   说完随手递给张麒:“小七哥,敢不敢试试?”   张麒是箫笛大家,接过来翻看了一阵,搞清楚了大致的吹奏原理,放到嘴边,用手指堵住两侧气孔,试了几下之后,果然就吹出了一种古老苍迈的乐声。   紧跟着,如同吹笛那般松放手指,乐音发生了音符上的变化,不过只有两三个。   这个乐音明显不够标准的五音,较为简单,张麒在尝试了一遍之后,略加思索,竟然用这几个简单的音符,即兴创作出了一首曲子。   曲音原始,悠远,沉浑,通过气息的大小,手指的抖动,将曲子加以丰富,赋予了简单的音乐别样的意境。   欧阳发如痴如醉,喃喃地道:“这一定就是《载民》、《玄鸟》之声……”   苏油缓缓点头:“可以这么理解。”   《载民》,《玄鸟》,相传为葛天氏所创的上古之乐。   最后,张麒将声音做了一个跳跃,戛然而止,苏油和欧阳发才从思古幽情中醒转过来。   欧阳发对着张麒深施一礼:“郎君妙手,今日得闻上古乐音,纵死亦无憾也!”   张麒将陶埙放下,对着欧阳发微微一笑点头,坦然地受了此礼。   这就是权威的逼格,在吹奏乐器方面,小七哥是大宋绝对的权威。   苏油说道:“今年正旦大朝会,必须将这个加进去,以彰显我大宋文华之鼎盛!你们弄这一楼的东西,了不得,赶紧报知陛下,让他也高兴高兴啊!”   欧阳发摇头道:“司马学士不让,他说要等阳城夏都遗址确认之后,再一并报上去。”   “啥?”苏油这回真的吓着了,一把拉住欧阳发的胳膊:“你刚刚说啥?!”   欧阳发得意地伸出食指朝上面指了一指:“还有一层。”   苏油两腿发软,几乎使用连滚带爬的姿势爬上了尊经阁陡峭的第三层台阶。   第三层上,存放的是很多玉器,石器,骨器,陶器,而大多数的陶器造型精美,还装饰着美丽繁复的花纹和彩绘。   一眼而知,这是一个新石器文化的遗存,苏油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你们……怎么确定这就是夏朝的遗物?”   欧阳发对苏油的反应非常满意,微笑道:“这批文物,不是我们发掘出来的。”   “那怎么来的?”   “从历史书上找寻出来的。”   苏油感觉头部有些缺氧:“谁找出来的?”   欧阳发觉得这个问题太小白:“当然是司马学士。”   “根据史书记载,夏禹受封于阳城,《帝王世纪》有记录:‘禹受封为夏伯,在豫州外方之南,今河南阳翟是也。’”   “《史记注》徐广曰:‘夏居河南,初在阳城,后居阳翟。’”   “《汉书·地理志》,颍川郡阳翟县下,班固自注:‘夏禹国。’”   “不过阳翟之名,经司马学士考证,应在周襄王时期才出现,当时北方翟人入据栎地,因其地在嵩山之阳,故而得名。”   “于此之前,其实应当叫夏邑、历地、栎邑、禹州!”   “《水经注》云:隅水东南流,经陵下,积为坡,坡方十里,曰钧台坡。”   “钧台,亦名夏台,《水经注》说得很详细:启筮亭,启享神于大陵之上,即钧台也。”   “启筮,就是启王占卜的意思。水经注说那个地方就在钧台坡。”   “经过司马学士考证,阳,为嵩阳;翟,为野雉,栎地,说明其地多栎树,临近隅水。”   “当年韩景候迁都此地的原因,就是来到这里时见到野雉飞舞,在阳光下灿烂纷煌,情不自禁地赞叹‘阳哉翟也’。”   “那条小河,司马学士考证地图,认为就应当是颖水的支流五渡河。”   “受明润的启发,我们注意考查了那一带的地方名称,发现有一处山岗,名叫王城岗,周围环境,完全符合这些历史记载!”   “当地居民在耕作的时候,经常发现一些形状奇特的石磨盘、石磨棒、石铲、石斧、陶壶等物,于是就把这些远古的遗物搬回家中,充当捶布石、洗衣板或者是用来垫猪圈、垒院墙……”   “也是受明润的指点,说是夏之始,或许在金属工具出现之前,要留意石,骨,角,陶等制品,当地居民的发现,自然就引来了我们的注意。”   “经过发掘,我们发现了东西并列的两座古城。东城因五渡河西移,只剩下两段城墙,西城的夯土城轮廓基本清楚,四面城墙基础多有保存。”   “西城垣略呈正方形,边长约百米。西城的东墙也就是东城的西墙,南墙长约八十二米,西墙长约九十二米。”   “在城址内还残留着与城墙同期的夯土建筑、奠基坑、窖穴、灰坑。”   “几个奠基坑内,共出土有七具完整的骨架。明显是有意识地为建都奠基而施行的人祭。”   “尊经阁这一层的文物,都是在王城岗发现的文物。”   “根据明润的说法,这里的文物,存在分层堆积现象,这是古人在这里长期生活形成的,据司马学士研究,时间长达千年以上。”   苏油在文物里边发现了一个小巧的青铜勾:“如果这东西,是青铜王朝商代早期或者夏晚期的文物,那么这个遗址,就覆盖了整个夏王朝!甚至还在夏王朝诞生之前,这里就已经有了聚落!”   “正是!”欧阳发说道:“司马学士也是如此认为的。”   这是一个绝对的大发现。   苏油拿起一块陶片:“有文字证据吗?”   欧阳发摇头:“没有,但是我们却还有很多别的证据。”   苏油严肃地说道:“说说看。”   欧阳发说道:“关于甲骨文的研究,商周金石文字局已经探求过一段时间了,却没有发现一个明确的‘夏’字。”   “似乎商人对春,秋,比较明确和重视,冬,则用两个绳结表示,其实是通的‘终’字。”   “夏,这么重要一个概念,一个王朝,如何没有明确地描述呢?”   “而甲骨文上,表示夏的字形,似乎又太多了。”   “于是司马学士干脆将文字向后挪了一挪,从金文中寻找踪迹。”   “从目前发现的秦公鬲,夏官鼎,莒平节等青铜器上,我们都能看到明确的夏字。”   “根据《说文》之意,夏,中国之人也。从夊、从页、从臼。”   “按照这个说法,夏字,实际上就是人形:上为头,中间为躯干,两侧为手,其下为足,具有雄武之相。故而在字义上,夏字的本义是‘人’——中国雄武之人。”   “但是这个说法似乎有些牵强,司马学士有了一个新的论断。”   “什么?”   欧阳发朝架子上一个巨大陶器一指:“它!才应该是夏字的本意!” 第一千一百六十七章 故人   架子上是一个巨大的三尖足彩绘陶鼎,敞口,收颈,坦腹,鼎身装饰横纹,下边有三个尖足。   从形制上看,陶鼎的器型,与“夏”字的结构,几乎一模一样。   欧阳发说道:“相传大禹立国定都之后,以天下九牧之铜,铸为九鼎,《墨子·耕注》记载:夏后氏失之,殷人受之。”   “但是从此地的考查当中,我们已经可以断定,青铜盛极于商,之前的铜器,更多是像明润你手中所持那样。”   “我们高估了夏朝的金属冶炼技术,墨子的记载,应当是指国祚,或者是指鼎的形制,以及其象征意义。”   苏油打开背包,取出纸笔:“金文的夏字,如同‘页’字鼎形周围,加上手足,如果夏字源于鼎字,这不是……画蛇添足了吗?”   欧阳发笑道:“当时我也提出过这个异议,但是司马学士说,这个字,创成于殷商,因此里边还隐藏着一桩血淋淋的历史事件。”   苏油一下子反应了过来:“商汤诛夏桀!”   欧阳发点头:“对,就是夏桀,桀字加上石旁,明润应当知晓。”   苏油说道:“磔刑!《尔雅》:祭风曰磔!风从鸟,玄鸟生商。商人以磔刑祭祀祖先,不为无因。”   欧阳发点头:“尔雅注云:磔,以牲头、蹄、及皮,破之以祭!”   “割肉离骨,断肢体,其后断头。”   苏油看着金文的夏字:“真惨!搞不好接下来,就该烹了……”   欧阳发摇头:“其实这与如今的祭祀也是一脉相承的,今人祭祀,要向祖宗献上最好的食物,不过那个时候的食材,却是战俘……”   苏油打了个寒噤,甩了甩脑袋:“如果按照司马学士这个说法,那夏这个字,就是商人为了庆祝这次巨大胜利而特制的,是商汤诛夏桀祭祀先祖的场景还原。”   “这个字诞生的那一天,就是夏王朝覆灭的那一天!”   “这个说法,颇有《竹书纪年》的味道啊……”   欧阳发问到:“明润觉得,司马学士此论,有没有道理?”   苏油说道:“也的确有些道理,按照这个思路,那阳城陶鼎,就应该是礼器才对,这个你们有证据吗?”   欧阳发说道:“司马学士如此肯定,还有个原因就是这些陶鼎,它们的确是礼器。”   “证据,就在纹饰之上。”   “阳城陶器的纹饰,有一批非常的特殊,明润你看……”   “这个陶罐之上,装饰有太阳纹,细数下来,正好是十二个,表明当时的人,已经知道了十二个月为一年的天文概念。”   苏油觉得非常的神奇:“那这三个月亮呢?”   欧阳发说道:“三月为一季啊……”   “那这两个彗星呢?”   “额,我觉得,是表示先民们知道,彗星消失之后,还会再回来?”   星座不用说了,苏油点头:“有道理,无论如何,这些都是天文符号。”   欧阳发说道:“这些都是商代堆积层下方很久远的堆积层上发现的,以商代堆积层厚度推算,这批文物,在商代之前一千到三千年,这是华夏一族,自三代之世,便对天文知识和历法孜孜以求的铁证!”   苏油举起一个陶盆,陶盆是灰陶的底子,但是上边却覆盖了一层白泥复烧,形成了灰陶之外的白衣:“这个才是陶瓷之间的过渡品,在釉料发现之前,古人已经知道用细泥浆烧制表面涂层了。”   说完一跺脚:“哎哟我说司马君实这史学家太实心眼了吧!你们这是闹出了一个大得不得了的动静啊,还能等着过年?”   欧阳发提醒道:“此事乃是司马学士提举。他说,诸多疑点还待确认……”   苏油翻着白眼:“我知道是司马学士提举,等我去西京自会找他说话。你们就不能赶紧将现阶段已经可以确认的成果整理出来,赶在年底之前送报汴京,让陛下知晓?”   “明年是改制元年,明年大朝会将宣布重大变革,政治影响懂不懂?!”   欧阳发也不是傻子,顿时反应了过来:“对对对,我们不是历史上那些献祥瑞的佞臣,我们这是实打实地发现了三代遗存!正好可以呼应改制大事!”   “安石相公当年不是闹着要法三代之制吗?嘿嘿嘿,我们就给他看看真正的三代之治!”   “总算是明白过来了。”苏油眼珠转了几下:“我好像知道往汴京的电报该发什么了……”   放下陶盆笑道:“实在是太了不起了你们,什么黄钟正音,日心之论,在你们这份功绩之前,都得让位给这个头彩啊……”   当晚两人兴致勃勃地研赏文物,研究纹饰。   如今苏油肚子里的典籍也不少,虽然比不上欧阳发这种金石世家,但是他比欧阳发多的是方法论。   苏油对上古三代的划分方法,也让欧阳发大受启发,如今有了文物堆积层为佐证,以旧石器时期,新石器时期,青铜时期的划分法也是有道理的。   从如今往上数,六千年以前,属于旧石器时期,以打制工具为标志,对应到燧人氏伏羲等上古部落首领为代表。   六千年到三千五百年之间,属于新石器时期,以磨制石器为标志,对应到蟜氏部落,至有熊氏结束。   三千五百年到三千年,属于新石器时代晚期,以陶器出现,陶石并用为代表,对应到黄帝时期。   三千年时,以金属器开始出现为代表,时代进入夏朝。   两人兴致勃勃地搜罗经典,相互启发,聊得兴致盎然,最后抵足而眠。   次日起来,苏油拉着欧阳发去找老刘头,又去城北吃了一碗烩面。   所谓的烩,是指将原料油炸或煮熟后改刀,放入锅内加辅料、调料、高汤烩制的方法。   郑州连接西京和东京,两方饮食在此汇聚,如今面食大行其道。   烩面的面,用的是精白面粉,兑以适量盐碱,用温水和成比饺子面还软的面团,反复揉搓,使其筋韧,放置一段时间,再擀成四指宽、二十公分长的面片,外边抹上植物油,一片一片码好,用湿布搭着的笸箩覆上备用。   汤用上等嫩羊肉,与劈开露出中间的骨髓的羊骨一起,炖煮三个时辰以上,先用大火猛滚,再用小火煲,其中下七八味中药,得将骨头油全部熬出来,让煲出来的汤白白亮亮。   客人到来,取羊油羊汤羊肉入小锅炒制,加辅料海带丝、豆腐丝、木耳、蘑菇、青菜、鹌鹑蛋等,然后下面片,加盐起锅,上桌时再外带芫蕦、辣米油、糖蒜等小碟上桌。   苏油吃得大呼过瘾,冬天里边早上起来吃一碗这个,大半天都是热乎的。   吃过早饭,苏油开始正式办公,今日陪伴他的,乃是郑州真正的管理者——通判赵蒙。   赵蒙见到苏油都不知道该如何打招呼:“二十年再遇,明润已然是大宋架海金梁,愚兄却蹉跎委顿,实在是有些羞见故人。”   苏油拱手道:“年兄客气了,都是为国尽忠而已。”   赵蒙是史洞修和二十七娘的拐弯抹角的表亲戚,因此也同苏油扯得上些许的关系。   当年大家一起同赴科举,眉山老乡里边,得中举事的,有苏油,史愿,杨彭,赵蒙和任贯五人。   之后礼部试,苏油,赵蒙和任贯得中,算是同年,而史愿、杨彭落榜。   苏油中的是探花,加上当时年纪才十四,可谓是出尽风头。   之后一路连升,三十三岁做到了少傅,国公。   而赵蒙和任贯中的是乙榜,还是乙榜靠后,因此仕途蹉跌。   混了二十年,任贯如今远在广东偏远地方做知州,赵蒙算是运气不错,做了郑州通判。   郑州在列位西辅之前,其实相当苦逼,人口不过四万余,还当不了蜀中一个下州。   有人写诗打趣当时的郑州——“南北更无三座寺,东西只有一条街。四时八节无筵席,半夜三更有界牌。”   要想富,先修路。   水路陆路一起上后,如今的郑州,成了工业重镇,人口在短短十年里边,暴增到了三十多万,赋税更是翻了十倍不止,去年还升了州格。   赵蒙这个通判也跟着抬了半级,加上在洛汴渠工程中组织民夫后勤得力,如今被流内铨挂了号,几年考绩下来不出毛病的话,一个中州知州算是稳当了。 第一千一百六十八章 检查   辛辛苦苦二十年才勉强混得到手一个知州,这就是三甲天子门生和苦等诠注的普通进士的区别。   在二十年没有出一个进士的眉山老乡里边,赵蒙算是足以自傲,但是在当年这位小老弟面前,那是真的连渣都不如。   聊起当年中举之后一起再程舍人书坊刻版油印《梅都官诗集》的情形,两人都是感慨。   赵蒙还跟苏油打听史愿、杨彭二人,得知是在唐淹手底下做助教,学问日渐丰博,但文运还是那么差之后,又是一阵唏嘘。   苏油说道:“对了,两位兄台如今也在汴京城,今年还是过了举试,正在眉山会所苦读,就等着明春的礼部试呢。”   赵蒙摇头笑道:“我眉山十九年未出进士了,几年前苏元贞,唐伯虎等人都中了高位,虽然和明润你渊源极深,但是毕竟不能算是真正的眉山人。”   “都说苏氏一门吸走了眉山二十年的文运,是真是假,明年就当见分晓。”   苏油笑道:“这些野语哪里当得真,要说起来还得怪介甫相公,是他废了科举的诗词歌赋,让我眉山人失了强项先手,当真可恼。”   赵蒙拱手道:“也奈何不得明润异军突起。蜀中理学,如今蔚然大观,我看明春,必是我眉山士子一鸣惊人之时。”   苏油喜道:“承年兄吉言了,明年我几个侄子辈也在其列,希望他们能够拿下吧。”   聊完这些闲话,两人才开始进入正题。   苏油关心的,其实就两个问题,第一是郑州工业基地的产能和潜力产能问题,其二是交通运输能力问题。   第一个问题可以从税收看出来,郑州工业基地,除了保障部分西军和全部汴京禁军的装备后勤外,更大头的,就是面向民间的商贸产品。   而这一部分,在战时完全可以向战争倾斜。   这些东西,郑州官府的账册上记录得非常规矩。   赵蒙是眉山人,手底下也有一帮乡党师爷,郑州的工业和经济,也要求更加高效的管理方法,因此引入眉山模式,是赵蒙的必然选择。   赵蒙是郑州的实际管理者,欧阳发乐得当甩手大掌柜,天天专注于文化教育和考古研究。   他在郑州政坛的唯一用处,就是震慑宗室。   赵顼也算是知人善任了,郑州工业的话事人,基本上都是宗室外戚勋贵成员。   别人怕这些人,作为谥号文忠的名臣之后,欧阳发最不怕的,却也是这些人。   遇到赵蒙怼不动的大佬,欧阳发出马,骂得他们狗血喷头,他们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受着。   否则欧阳牌弹章一上,那就要震动朝堂,连带宫中的两位王爷都得心惊肉跳。   检查了账簿,郑州一年的坐税收益,就在五十万贯以上。   三十税一,也就是说,郑州工业的民用产能部分,在一千五百万贯左右。   这还不包含不用纳税直接交付军方的军品,苏油估计,郑州的总体工业产能,在两千万贯之上,是没有问题的。   这个数字让苏油非常满意,大宋东南西北几个工业基地的产能加起来,在一亿多贯的样子。   对应一亿多人口的大宋,仅工业产值就人均一贯多,作为跨越千年来第一次起步,已经相当不错了。   运力上稍微差了些,不过这是历史遗留问题。   洛汴渠工程九月之后才完工,算是刚刚投入全段使用,加上陆路,现在已经给郑州的产能打通了动脉,可以滋养东西两京。   轻便高效的车辆成为了刚需,苏油决定,明天就去锻造厂看看,那里是车辆横梁和轴承的加工基地。   一天里苏油就没有出都厅,都在阅读报表数据,这些数据其实在出发前,就通过四通商号忘雨阁和皇宋银行财务报表统计过一次,现在苏油主要是进行核对工作,顺便检查一下郑州公务班子的效率和贪腐情况。   目前看来效果还不错,毕竟郑州离汴京太近,还在朝官御史们的威压范围之内,加上普遍调薪,官员们暂时还算是老实。   说起这个来赵蒙就撞天叫屈:“明润你说他们有没有道理,我兢兢业业操持政务,结果被御史弹劾我欺凌上官,独揽大权。凡事都是我先签署,然后逼迫欧阳太守签押,我有那个胆子吗我?”   苏油笑得不行:“这事情我外放的时候常干啊,怎么没见有人弹劾我的通判呢?总是年兄你哪里露出了马脚。”   “我猜啊……五日京兆做得上瘾,行为举止有些僭越了吧?当年我手下的蔡确,蔡京,人家那都是恭敬得很,上上下下,没一人挑得出毛病来。”   赵蒙表示不服:“我对欧阳太守也恭敬啊!你当太守转运使的时候在什么地方?我在什么地方?完全没有可比性的好吧?”   苏油就横着眼睛看他:“看看,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在我面前都这个样子,谈何恭敬?”   赵蒙根本不怕这个好脾气的小老乡:“明润你别闹!一路把我往沟里带,现在查完账了就拿我做样,不地道!”   苏油乐得不行了:“御史弹劾,就别忘心里去。人家欧阳太守后来不是还特意上章给你打圆场了吗?”   “说年兄你忠勤任事,是他的得力臂助,什么欺凌上峰之说,纯属子虚乌有……没事儿,不计入诠注就好了嘛。”   说起弹劾,赵蒙又想到了最近一个政坛笑话。   富弼在西京上书,要赵顼留意身边的小人,赵顼就给宰执们看奏章。   富弼的身份地位,宰执们都不敢说什么,唯唯诺诺地称是。   就章惇暴脾气,要赵顼下诏,让富弼举列事实,说清楚谁是小人,为什么是小人。   赵顼都气笑了,富公什么身份我敢给他下这样的诏书,章惇你怕是疯了吧?   散朝后,章惇就气鼓鼓地出来跟王安礼抱怨。王安礼却老神在在,说人家富公说的没错啊?   章惇就又跳脚了,哪里有小人?谁是小人?   王安礼冷笑:“开口君上圣明英睿,闭口君胜臣才百倍,不闻切谏之言,不见规警之行,非小人而何?”   章惇面惭而退。   苏油劝赵蒙:“这些东西听过就是了,不要传扬,章子厚被贬,正一肚子气呢,他那脾气不是好惹的。”   “落井下石之人传出这老笑话来,那就是有心为之,别被人利用了。”   “再说我觉得现在的朝堂很不错,等到改制之后,会更不错。”   赵蒙却表示不满:“王珪不说了,蔡确是什么东西?当年还是你在渭州提拔的下属!”   “明润你就是不争,不然以你的功绩,还有他什么事儿?”   苏油说道:“蔡持正虽然小计较太多,但是处理政务算是一把好手。”   “国家大事,首先需要的是胜任,蔡持正在这方面,的确算是胜任的。”   “至于什么谄媚君上,君子小人之别,我倒是觉得无需过于计较。”   “老百姓要的是生活,对于施政者来说,人人都能鼓腹而歌,远胜一箪食,一瓢饮,不堪其苦,不改其志。”   “不要指望人人都是颜回,真要那样了,这个国家也差不多该完了。”   “大家都是眉山出来的,活在了活生生的例子里,我们更应当推崇‘仓廪实而知礼节。’年兄你说是吧?”   赵蒙叹了口气:“明润你啊,真是老好人!”   苏油合上账册:“好了,数字我非常满意,年兄辛苦,将郑州管理得不错。明日我便要开始巡查工厂。”   “这保密条例,军工厂执行得还算勉强,其它的,实在是堪忧啊……” 第一千一百六十九章 密谍   到得黄昏时分,狄咏的队伍也抵达了郑州,在城外北营驻扎。   次日一早,苏油换上了朝服,打起了仪仗,前往郑州锻造厂。   郑州锻造厂,承担的是钢材锻造工作,拳头产品就是各类轴承,车辆底盘,枪炮锻钢构件。   其次才是工字钢轨,机械构件。   最后才是各类冲压民用产品。   这是一个工人上千的大厂,工人的身份是之前汴京的厢军,再加上他们的家属子弟,以及核心骨干的管理人员,技术人员,科研人员,合计有六千多人。   半军事化管理,工人们还是很适应的,甚至觉得管理比以前还宽松了一些,薪水给得足,类似后世六七十年代时期的国营大厂,厂内还设有小型的衙差房,各种店铺,比大宋其它地方一个监只大不小。   管事的是石家的老人了,见到苏油倍感亲切,上前打躬作揖:“小人见过国公爷。”   苏油下得马来:“你是石勇吧?”   石勇眼泪都快要下来了:“国公还记得我?当年姑爷才到汴京,从郑州庄子给公爷送马的就是小人。”   苏油笑了:“对对对,就是你,这都管着这么大个厂子了啊,了不起。”   石勇连连作揖:“不敢当国公赞赏,知道国公要来,厂里工人代表,理工技术人员都翘首以盼,礼堂已经布置出来了,大家都想公爷跟我们讲几句话。”   苏油说道:“先视察吧,我要去厂房看大家干活,之后和大家开会,能见到的。”   石勇说道:“也是,那请国公随我来。”   石勇看来操持工坊出身的,对生产抓得很扎实,这里的钢材来自郑州铁坊,包括了锰钢,灌钢。   灌钢还分了高碳低碳,最尖端的产品,就是车床用轴承。   而轴承的核心,就是冲压滚珠生产。   这是石家的核心技术,冲压滚珠标称精准,打磨方式先进,热处理精到,只有石家掌握了滚珠冲床的全套核心生产科技。   如今大宋的各大工业基地,虽然已经能够生产普通车床,但是车床所用的滚轴,全部来自这里。   技术总监怀着激动和自豪的心情,给苏油讲解滚珠和滚轴,以及车床的最关键部件——主轴箱的生产技术要点。   相比苏油和石富当年在眉山的起步,如今的车床技术经过快三十年的发展,已经装备上了转塔,齿轮箱和背轮机构,为主轴的平稳运行提供了保障,迈入了相当先进的水平。   苏油估计,现在的郑州高精度车床,差不多已经可以和真实历史上十八世纪末期的机床相媲美。   机床,被称为所有工业设备的“母机”,如果说三酸两碱,煤铁产能是近代工业体系的基础,那机床,就是近代工业的翅膀。   当然同样重要的,还有蒸汽机。   技术总监站在一台轰隆鸣响的机床前,自豪地介绍道:“这是我厂最先进的蒸汽动力机床。通过蒸汽机提供稳定的功率输出,无论轴行程,转速,给进速度,切削速度,负载容量,输出扭矩,加工精度,都达到了以前的机床无法达到的程度。”   看着工人在机床上进行切削生产机床主轴,那进刀量和给进速度,已经有点近代机床的意思了,之后苏油的目光就落在那台巨大的蒸汽机上:“凸缘盘带来的好处。”   凸缘盘就是后世所说的法兰盘,技术总监佩服得五体投地:“国公对我们的技术非常了解,正是凸缘盘零件的使用,解决了高压密封问题。”   “不光是蒸汽机,更重要的是运用到液压机上,克服了八百吨级冲压设备的技术难题,现在我们正在试生产千吨级冷轧设备。”   “了不起!”苏油大为赞叹:“不过我怎么听说,你们厂的五百吨级水压长五零零三型,还在使用?”   “呃……”技术总监愣了一下:“的确还在使用,不少的民用订单,是那台机器完成的,前两天还坏了,是皇家理工学院派人来给我们修好的。”   苏油笑了:“你确定是皇家理工学院派人来的?”   技术总监看了石勇一眼,石勇又看了厂办管事一眼,管事都赶紧说道:“那人名叫张贾,字子虚,是思喜的师弟,已经将那台老机器修好了。”   “这几天正在厂里调研技术,收集问题,说是要寻找课题,回学院上报要经费呢……”   苏油问道:“你怎么确定这个人就是理工学院的人?”   管事都傻了:“他那一身服色,谈吐气质,还有对机械的熟悉程度,啊对了,他还有理工学院开来的介绍信……”   苏油继续问道:“那封信,你看过吗?皇家理工学院的印章,检查过吗?”   “呃……”管事的有些腿软了:“我……我交给门卫检查了……”   苏油点头:“门卫给你回复了吗?确认信件真实性了吗?你带他进厂,是在收到确认之前还是之后?”   “这个……”   石勇急了:“老王!这个人现在在哪里?!”   管事吓得噗通一声跪下了:“就在技术大楼!他……他不会是……”   石勇一跺脚,大吼一声:“厂卫队!跟我去抓人!”   苏油抬起手来:“别!管事你去,好生将他请到会议室,还有,厂子里管事以上的人,除了值班的,其余全部也给我请到会议室,我在会议室等你们。”   石勇冷汗都下来了:“国公,要不你稍等,我把神机铳从机要室领出来?”   苏油笑道:“这倒是不用了,会议室在哪里?带路吧。”   刚刚在会议室主席台坐下喝了两口茶,厂办管事的就满脸的鼻涕眼泪,低着头进来:“国公,经理,人带来了,叫不叫进来?”   苏油放下茶杯:“叫他进来吧。”   一名贼腻兮兮的少年从门外进来,还是刚来时候的那身打头,不过身上多了一件白大褂,对着苏油拱手:“嘿嘿,国公爷,幸不辱命。”   苏油一点笑容都没有:“不用嘚瑟了,坐到我旁边来吧。对了管事,去将这人的介绍信也取过来,还有厂区保密条例。”   管事战战兢兢地去了。   接着,各部门管事们纷纷进入会议室。   很多人还没有见过苏油,对这个大宋工业的奠基人内心里早就充满了景仰,脸上都是兴奋之色。   等人都到齐了,石勇这才说道:“今天是国公视察我们厂的大日子,我们心里都很高兴,厂子里近年来做出了不少成绩,陛下,朝廷,四通的股东们,都屡次嘉奖。”   “业绩也很好,大家日子都过得不错,厂子里一个技术主管,俸禄比县令还拿得高,郑州锻造厂的工人,都是媒婆眼里的香馍馍!”   底下传来一片笑声。   “但是!”   石勇一声怒喝,下边顿时鸦雀无声。   “但是!好日子过得久了,就松懈了,很多铁打的规矩就忘了!”   大家面面相觑,怎么着,今天不是来表扬咱的?   石勇继续说道:“今天国公来,我是憋足了劲想要让大家挣点面子,跟国公显摆显摆咱们的功劳的,结果却被国公抓住了大篓子!”   “泄露机密,清零考绩!这顺口溜你们有多久没念叨了?!这一年就算有天大的功劳,也白干了!”   石勇扫视了一眼下头,自己也觉得憋气:“下面让国公跟大家说!”   苏油接过了话茬:“我身边这位,大家这几天应该比较熟悉了吧?”   众人都还在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   “现在我要告诉大家的是,他并不是什么皇家理工学院的助教,也根本不懂什么高明的技术,甚至,都不叫张贾。”   “张贾是真有其人,不过现在压根都不在郑州,张贾本人也不字子虚,子虚就是告诉你们,他是来骗你们的!”   “他是一个密谍!” 第一千一百七十章 教训   会议室里边顿时哗然一片。   苏油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   “你们应该感到庆幸,这个密谍不是西夏和辽国派出来的,而是军机处,是我派出来的,否则现在已经有无数人下狱待堪,只等秋后问斩了!”   几天前跟台上这家伙笑嘻嘻称兄道弟的人,现在已经吓得脸色苍白,冷汗直流了。   “给大家介绍一下,我身边这位,名叫赵孝奕,长宁军节度使,曹王幼子,新任提举军机处机宜司事。”   下边又是一片哗然。   苏油说道:“陛下的这个任命,我是反对的,毕竟节度过于年轻了些。”   “因此我提出了一道试题,那就是如果节度使能够打入我大宋的工业核心郑州锻造厂,并且套取出有价值的机密情报,那么就同意这道任命。”   “如今看来,节度得了个上甲,通过了考验,所以他现在已经是机宜司掌事了。”   “但是郑州锻造厂,却是考了个丙下啊……”   “下面就让节度说说,他这出戏,是如何演出来的,事先声明,我全程没有提供一点信息给他,一切都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啊……”   赵孝奕站起身来,对着大家鞠了一躬:“大家好。”   所有人都翻起了白眼,好你妈个鬼!   赵孝奕不以为意,嘿嘿笑道:“接到国公这项考题,我就开始下功课,我是皇家军事学院出来的,两家学院曾经一起合并教学,因此理工学院的人是什么模样,我是知道的。”   “之后就是寻找机会了,张贾这个人的确存在,而且也理工学院也的确接到了你们的求援请求,派遣他来帮助你们修复锻床,不过在半路上,给我‘碰巧’遇到了。”   “他这个人太好认了,于是我又冒充嵩阳书院去汴京考试的举子,轻松骗得他的信任,顺便套出一些他在郑州的关系,然后伪造了一封他家中老母病重的信件,投到驿馆,当晚他就来委托我,到汴京城后告诉学院他家中有事,请学院另行委派去锻造厂的人。”   “于是我就变成了张贾,模仿他的装扮,语气,知道他的师兄以前在锻造厂干过,其余再无熟人,难度就降低了。”   “不过张贾有起码的意识,那封介绍信我没有搞到手,为了提防他警醒,我也不可能偷那封信。”   “不过一场酒喝下来,我们交情就算不错,当夜歇在同一间房里谈天说地,待他睡着之后,那封信却被我偷看过。”   “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仿造信件,用萝卜仿造印章,不过虽然准备完全,却没有用上。”   “因为贵厂的管事似乎对我完全的信任,都没有认真检查,就将我放了进来。”   “从和张贾的交谈中,我知道贵厂的那台锻床过于老旧,问题可能出在密封上面,进厂后便随口询问你们的新机床在密封上有什么改进措施,你们的技术人员告诉我有个东西叫凸缘盘。”   “于是到了老锻床前,我让你们用凸缘盘更换老锻床旧密封圈,竟然就真的解决了问题。”   “后边的事情就不用说了,你们彻底信任了我,厂房,技术大楼,任我进出……嘿嘿嘿,贵厂的技术储备,的确让人叹为观止,那台最新式的高压锅炉蒸汽机,堪称神器啊。”   他说得越轻松,下头的人越是脸色发苦,这一回,老底儿都给别人掏掉了。   苏油轻咳了一声:“首先确定一点,我们不是敌人,我们之间是有志一同的。”   “为什么我今天要这么做,就是想给大家提个醒,心里边,时时刻刻要装着一根弦!”   “我们辛苦发展了几十年的技术,目的是什么?就是要利用我们先进的技术,保国安民,将国家民族的那些威胁,通通干到趴下!”   “这些东西要是被敌国窃取过去,生产出军器反制我们,那我们成什么了?”   “那时候,我们全都是华夏民族的千古罪人!”   “节度的手法很高明吗?我觉得并不,可为何他还是成功了呢?就是因为我们没有认真执行出入制度,没有识破其拙劣的伪装。”   “制度上那些条文,每一条都不是虚设,接下来我给大家念一念。”   待到念完条例,苏油说道:“陌生人入厂必须验明身份,介绍信必须认真检查,这封信上的公章,就明显不对,皇家理工学院,早已经使用石纸和钢印,印文是有凹痕的,这封没有。”   “信封也不是理工学院制式信封,信封上的梵文数字编码,明显是手写而不是钢印。”   “大家急于恢复生产的心情我是理解的,但是厂卫明显没有认真执行人员审查制度,技术人员在与节度交谈的过程中,明显也没有执行保密条例。”   “条例明确规定,平日里当守的秘密,针对的是所有外来对象。”   “皇家理工学院来的助教,就不在此列了吗?”   “厂区的人都是老理工,对理工学院的高人有种崇拜心理,很正常,我也崇拜。”   “但是崇拜归崇拜,保密归保密!”   “我要告诉大家的是,各位守护的,是国之利器;而敌国密谍的手段,甚至能比节度高明百倍。”   “我相信,让大家献出自己的生命来捍卫我们的成果,在座各位都会毫不犹豫。”   “可一旦被敌人钻了空子,那这些我们宁愿为之献出生命的东西,就会被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地窃走!”   “所以严守保密条例,就是用另一种方式,捍卫我们愿意献出生命去捍卫的东西。”   苏油站起身来,郑重地对着各位管事鞠了一躬:“列位,拜托了!”   以石家背景的郑州锻造厂为首,苏油在郑州掀起了一场制度查漏补缺,执行严肃认真的风气整顿。   郑州锻造厂经理石勇,被苏油上奏,罢免了一切职务,夺去散官官阶。   涉及此次事件的相关人员,都遭到了一系列的处分。   全厂职工,扣除三分之一的绩效。   而且苏油还说了,暗访制度,以后会形成常态,要是被暗查人员钻了空子,都按照此例办理。   要是真的出现泄密事件,那可就是送法司严办的下场。   一时间,郑州的“国有企业”,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小道消息传得埋汰,说什么惧内如虎的国公爷,这次敢拿国夫人娘家首先作伐,可见其破釜沉舟,跪坏搓衣板也要坚决执行的决心。   惹不起惹不起……   除了保密制度,还有生产制度,财务制度,品检制度,管理制度……   大宋的问题,从来都不是制度缺失问题,从来都是对制度执行不力的问题。   苏油只抓了这一个点,就将郑州工业基地的局面振作一新,让汴京城里的高太后开心不已又摇头感慨,以宰执之能去抓生产管理,真是拿着牛刀杀小鸡啊……   苏油却没有这种自觉,给郑州各工厂结结实实上了一课之后,第二站就是嵩山,嵩阳兵工厂。   这里才是大宋真正核心的机密之处。   因为金手指开得太大,导致军器其实存在诸多的问题,大宋到现在都还在不断地改进,至今没有什么像样的新式武器出来。   大体的进步,大概就是武器钢材强度不断增加,重量不断减轻。   城防炮神威大将军的自重不断降低,加上新式的移动底盘,这曾经超重的大家伙,可以从要塞和舰船上下来,安装到具有巨大车轮的车驾上,由四匹东北驮马拉动了。   硝化棉药包从三斤增加到了四斤,炮身重量反而降低到了一吨半,炮闩和钢材的改进,让这种火炮的威力倍增。   有效射程,从最初的六百米,延伸到了三公里!如果是安装到汴京城那种十丈高的城墙上,可以延伸到五公里! 第一千一百七十一章 嵩阳兵工厂   之后的神威大将军炮,才勉强达到了苏油要求的舰炮和要塞炮的要求,如今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城市的城墙,能抵挡一枚神威大将军发射的二十斤重炮弹。   不过问题又来了,这玩意儿仍旧没法装到舰船上,因为威力太大,木壳船体抗不住后坐力,只能装备到大名府的城头上。   更大的投入,在弹药。   皇宋银行的储备,渐渐转移到了金银之上,南海两浙大理的铜料产能爆出来之后,已经能够冶炼出足量的黄铜。   大部分的黄铜,用于铸造舶来钱和铜器,剩下的成为军用物资,用于生产铜壳弹。   霹雳炮和带匣神机铳,这才终于摆脱了弹药不济的尴尬境地,纸壳弹的生产比例日渐降低。   而更加可悲的转轮骑枪,都还没有大规模上过战场,就因为密封不严,射程不远,精度不高等等弊端,在高遵裕两次实战演练之后,直接淘汰。   高国舅现在心气儿高,用他的话说,同样的弹药,两种铳械,战果相差三倍,这样的武器要来何用?!   王中正却以为不然,这娃如今是唯火力论的坚决拥护者,高国舅是个棒槌,没有经历过南海之战,没见识过铳发震天雷的威力。   他给军机处提出了一个建议,是不是可以让皇家理工学院搞一个新课题,我们就用转轮铳的原理,扩大口径,生产大型铜壳子弹,弹头换成带爆破功能,就如同明润曾经搞过的枪榴弹那种,是不是就能研发出一种能够快速发射小型震天雷的转轮铳?   要是这样的话,我们是不是就有了一种能够由骑兵携带,一同行动,威力强大的支援火力?   为了不劳烦理工学院的大牛人们多费脑筋,我王都监还贴心地绘制了一幅想象中的图样随信送上,明润你先看看。   当时苏油收到信还没打开,就已经笑坏了,王中正这阉货,居然敢指导理工学院研发武器了,怎么不美死他?   可等到打开图纸,苏油却傻了,这这这这个东西……王姥姥这图纸,跟国产LG4型40毫米转轮榴弹发射器,真的好特么像哦……   但是光像是没有用的,人家LG4是利用发射药燃气驱动弹巢,那是真正的半自动武器,要真有那技术,苏油都敢让理工学院设计AK47了。   王姥姥想得过于简单,转轮铳可以通过食指扣动扳机,同时带动弹簧驱动弹巢,换成这么大个家伙,还扳得动吗?   不过这个问题其实并非不能解决,加一个预压弹簧,射一发压一下,弹巢驱动由预压弹簧来完成,扳机只负责击发就行了。   射击距离也无需太远,四百米足够,精度也无需太高,杀伤半径五米,都足够敌人的重骑兵喝一壶了。   因为重骑兵不形成密集阵型,就形不成真正的威胁,但是一旦形成了密集阵型,那就是给这种武器送菜。   杀伤半径都不用太大,五米,胖方圆十米都在杀伤范围内,就已经足以让敌人的重骑兵无法形成建制。   因此王姥姥真没有瞎说,图纸虽然纯属搞笑,但是人家这个创意却是相当的精彩。   为了呼应未来设想中的西夏战局,苏油在理工学院将王中正的设计完善之后,将试制订单交给了嵩阳兵工厂。   嵩阳兵工厂,坐落在嵩山深处的一处山谷里边,为了提高运输效率,大宋不惜修建了一条从郑州通往大山深处的铁路!   铁路全长二十五里,是汴陈铁路长度的一半,这些铁料换成冷兵器,足以武装十五万人!   赵顼从封桩库直接拨了全款,此举也说明了他对新式武器的信心,和提升军备的决心。   乘坐着马拉车厢沿着铁路往山谷进发,沿途都是驻防部队。   先是义勇弓箭社,其后是州军,再往里,就是寄食厢军、禁军,最后是荷枪实弹的新军。   宁国军的一支,负责最里边的一道防线,防线拉着铁丝网,铁丝网后边是钢筋水泥的地堡,地堡后面是水泥砖墙,将一个巨大的山谷封闭起来。   马车拉着铁轨车厢直接进入了厂区,视线里一下子就变得热闹了起来。   简陋的车站上,列队站着一支新军迎接马拉轨道车的到来。   苏油从车厢里出来,队长立刻跑步上前,然后一个立正:“皇家军事速成三期毕业生,宁国军二队三班准卫田遇,参见国公!”   话语里边带着夔州口音,苏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指着他道:“木叶县出来的!”   “是!家父讳守忠,是国公爷的老部下!”   苏油又惊又喜:“你是田守忠的儿子?老几啊?”   田遇露出一脸憨厚的笑容:“我是家中老三。”   苏油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一路行来尽遇到熟人了,哈哈哈,你跟你家爹的做派,可是截然不同啊!”   田遇说道:“家父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没多读书,他说国公爷说过,哪怕是武人,读过书的武人也不一样,于是一路供我从皇家军事速成班毕业,才许我从军。”   苏油点头:“你家爹的脑子灵光得很,从来不打硬仗,捏软柿子可比谁都厉害。”   见田遇有点不好意思,苏油却笑道:“这就是智将的底子,寻找战机攻敌薄弱的天赋。可惜啊,就是兵书战策读得少了,老被人家说他奸滑。”   “兵者,诡道也,打仗不奸滑,那还打什么仗?你父亲还好吧?”   “好,他现在是陕西路第五将,驻守狼渡。”   苏油很开心:“等我视察完兵工厂,再和你好好聊聊,走吧,先去各坊看看。”   霹雳炮的样子几乎没有变样,不过因为钢材的品质提升之后,其烤蓝反光从视觉上就能看出来质感的不同。   新军还是对苏油的设计不满意,比如霹雳炮的挡箭板,就被高国舅大加鄙夷。   阻挡视线不说,运动时还不方便,还平白无故增加了重量。   精确射程两公里的东西,就算是骑兵冲击也没用。照高国舅的说法,这还被敌人杀到面前,还用什么挡箭板啊,自己抹脖子算求。   苏油觉得有道理,当时设计这个东西,是受后世设计的影响,可好像人家是用来抵挡对面射过来的机枪子弹用的,这尼玛……好像真的用不着。   结果现在的霹雳炮,就变成了舰炮加车架的格式,而苏油的后世设计,再次被无情淘汰,霹雳炮整体,回到了一战前青铜火炮的风格。   苏油穿越了三十多年,孩子都俩了,早就已经学会了和这个世界妥协,只要是有道理的建议,苏油都会同意试一试。   这些都不重要,现在的嵩阳兵工厂,重要的是产能,铜壳炮弹和铜壳子弹的产能。   铜壳子弹工艺已经摸索了二十年,仅仅一个弹壳,制造工艺也非常复杂,需要经过铜料熔铸,多次冲压拉伸,切边,挤盂,收口,机加工,表面处理等多项工序。   炮弹的弹头和弹壳同样是如此。   之后还要装底火,装引爆药,炸药。   弹头要填炸药,发药,印信。   最后才是组装成子弹和炮弹。   装药车间有三百名工人,两班倒,如今没法上夜班,车间两百米范围内都通通不能用火。   为了克服无数的工艺难题,工人和技术人员们发挥了自己最大的聪明才智。   比如装填弹头的力度要保证每一颗子弹都一样,使用下压型装填结构肯定不行,工人们创造性的发明了上举型装置,子弹顶到上部的重物之后,如果超过设定压力,重物就会被顶起来。   这样就保证了每一颗子弹头的填装,都是标称压力,也就是上方可移动重物的重量。   一个小小的弹头装填设备,都已经改造了好几代,工人们还给它装备了力量方向转换的连杆和节省力气的杠杆,不但节省了力气,还满足了人体手臂下压的习惯。   诸如这样的举措不是一处两处,最终设计成型了子弹和炮弹流水线上的诸多工艺文件,工艺流程,工艺标准。 第一千一百七十二章 田遇   嵩阳兵工厂是大宋最尖端机密的武器制造厂,工厂的管理者,也是年富力强经验丰富的高手才行。   大石头站在铳弹组装车间门口,他是理所当然的嵩阳兵工厂负责人。   见到苏油,大石头乐开了花:“师父,好久不见!”   苏油见到他得很高兴:“郑州离汴京才多远?今年过年你得到尉氏冬庄来玩几天。”   大石头赧笑道:“哪里就这么容易?厂子里现在人人连轴转,订单都排到后年去了。这才刚刚布置完这俩月的生产计划,都没能赶上去车站接你。过年能不能挤出休假来,都还两说呢。”   “我的脾气你知道的,做好事情比面子上的迎来送往重要一百倍。”苏油摆着手说道:“不过一个管理者,其职责的是合理拆解和分配任务。”   “你想跟诸葛亮一样累死?对培养人才也很不利嘛!”   大石头摘下工人的帆布帽:“师父你还是老样子,一见面就要训人,走,我想带你参观车间!”   一盒盒子弹,一枚枚炮弹从流水线上下来,质检员认真检查之后,在盒子上打上自己的编号。   每一颗子弹,都能追查到生产人,质检员,入库人。   一间间车间视察过来,苏油最后来到车辆组装车间。   大宋的自行车,三轮车,轮胎是实心的,但是炮架底盘明显就不能这样做了。   移动炮架底盘,使用地形复杂,路面柔软,有时候甚至是泥泞,要求轮子宽大,以降低对地面的压强。   同时又要轻便,防震,因此必须使用空心轮胎。   高压空心地丁胶轮胎,也是苏油给理工学院列举的重要课题,不过目前还没有成功,精巧的气门芯还没有设计成功。   因此现在的炮车车架使用的轮子是钢轮外壳,套实心薄地丁胶轮胎,车轴上加装了悬挂装置和减震钢板,目前也只能这样了。   苏油命人打开库房,随机抽样了两辆车载霹雳炮,二十枚炮弹,十支弹仓式神机铳,两百发子弹,一起携往靶场进行质量检验。   试炮的靶场,横跨了两个山头,苏油信马由缰,检测马拉炮车的机动能力。   最后用马鞭随意指着一处坡地:“就这里,试炮吧。”   田遇吹响了口哨,小队立刻行动了起来,将炮车去掉车辕,牵走驮马,打开炮架,建立阵地,一群人就忙活开了。   炮上还覆盖着厚厚的黄油,需要清理。   测试小队开始架设经纬仪,设定炮瞄参数。   苏油也参与到其中,这玩意儿有时间没用过了。   经纬仪的镜头里,密位标尺更加精密了,用于观测对面的标尺,计算起距离来更加方面。   苏油现在已经算不过这帮小子了,他还在翻阅密位表的时候,田遇已经过来一个立正:“国公,炮兵阵地准备就绪,请指示!”   苏油干脆将密位表丢下,举起了望远镜:“试射吧!”   “是!”   两名炮兵操作霹雳炮,熟练地上膛,上栓,击发。   轰轰两声,炮弹发出呼啸,转眼间,山谷对面的靶场上用石灰涂色的土堆,就冒起了两道土烟。   田遇再次过来:“国公,首发两中!请指示!”   “好!”苏油都没有放下望远镜,屁股靠在掩体的后墙上,单脚站立,右脚抵着前方土台,手肘放在膝盖上保持望远镜的稳定,一副彭大将军指挥百团大战的样子:“没有浪费弹药,那就两炮轮替,各自九发速射!全给我打出去!”   “是!”这种机会,田遇也少有遇到,兴奋地一个立正转身跑了回去:“两炮轮替,九发速射!国公说了,将剩下的炮弹全给打出去!”   操炮手也兴奋坏了,填弹手后边立即排起了两位替补,一人连续装填九发炮弹还是有些吃力,必须换人。   接下来就热闹了,每次发射,炮身都会后退,然后在液压制动装置下复位,这个过程中,第二枚炮弹又已经装填完毕,紧跟着被发射了出去。   对面山头上,接连闪现起爆炸的烟尘,炸点非常的密集,最后形成了一根巨大的尘柱。   短短四十五秒,两门炮就打出了十八枚炮弹,这是标准的速射炮的威力,八国联军侵华时法国75小姐的水准。   苏油拿着望远镜看着前方的烟尘,嘴里呵呵直笑:“可惜老子的二营长没在……”   田遇又跑了回来:“报告国公,发射完毕!”   苏油放下望远镜:“技术不错,值得表扬!”   见田遇一脸的得色,又骂道:“得意啥?这片山头,早都被你们踩烂了吧?有朝一日,在祁连山下打出这个水准,那我就上奏陛下,亲自给你们请功授勋!”   田遇一个立正,笑得嘴都合不拢:“请国公放心,宁国军二队三班,保证完成任务!”   苏油也笑:“你跟你爹,真的不一样。这时候他一般会说,麾下定竭全力!”   “底下的意思,就是能不能完成任务,那得大家走着瞧!哈哈哈哈……走吧,换个靶场,咱们试试另外两样。”   来到靶场,见到田遇从木盒里取出来的那个乌沉沉的东西,苏油就有些发怔。   田遇将那个大家伙递到苏油身前:“国公,要不你来?”   苏油取过来掂量了一下,又还了回去:“还是你用,我玩神机铳吧。”   带匣神机铳,其实就是小猎铳的放大版,五发装,加上弹仓里还能预装一发,一次可以带弹六发。   瞄准前方七十米靶,苏油采用跪姿射击,打了个四十二环。   周围军士们面面相觑,这家伙据说是国公爷发明的,怎么手艺这么糙?   田遇咳嗽了一声:“打得好!”   周围才想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这还不如不鼓掌呢,苏油翻着白眼,将弹壳一一收拾起来,一边收拾还一边咕哝:“麻将也是我发明的,牌桌上,相公都当了好几次了……”   站起身来:“别都愣着啊,看看你们的手艺!”   “是!”战士们兴高采烈,一人二十发子弹,这种机会平时可是捞不到的。   等到大家都准备好,苏油喊道:“别光练,还得带彩!输的十个请赢的十个吃饭,我算输的一个!”   众人都是哈哈大笑,这下子更来劲了。   七十米靶对这帮小子来说太小儿科了,这样拉不开差距,于是田遇将靶子移到了一百五十米,然后大家开始比赛。   苏油吹着哨子当裁判,两声哨子间隔十秒,每十秒必须射击,不然不计成绩。   这帮子同时还充当着武器实测员的角色,铳法都给子弹喂出来了,二十发四个弹匣,成绩都在一百五十环以上,田遇更是打出了一百八十环的成绩。   苏油大喜过望,捶着他的胸脯:“好小子厉害啊!你应该用更好的神机铳!”   田遇有些疑惑:“还有比带匣神机铳更好的?”   苏油笑得贼兮兮的:“当然,老款神机铳里边也有精品,不过能摸那种铳械的人,必须是你这种成绩才行,我想想……好像满大宋如今不过四个人而已……”   说完有拍了拍田遇的肩膀充长辈:“你爹真是太猴精了!将你安排到这里来练出一身绝技。现在另外的任务给你,明天起你就跟着我。后生,你前途无量啊!”   最后试验的武器是转轮式小型震天雷发射器,这个名字秉承一贯的学院风格,只是一个临时性的名字,肯定是会被赵顼鄙夷的,也肯定会被赵顼给换一个名字。   赵顼很喜欢这样干,苏油也摸准了赵顼很喜欢这样干。 第一千一百七十三章 狙击手   发射器有两种发射方式,观瞄设备也比较特殊,望尺较高,苏油也不会操作。   不过田遇手法熟练,三发过后,将前方两百米处的三个靶子炸得粉碎。   之后田遇将发射器安装到三角基座上,调整好标尺,指导了苏油如何瞄准,如何压下驱动弹簧,接着发射。   安放后的发射器还灵活调整角度,可以安置在阵地上作为固定火力点。   这个射击难度不大,只要落点在以靶子为圆心五米范围内,靶子基本就没跑。   三发之后,又一个靶子被炸飞,苏油非常高兴:“王姥姥可以的!这东西操作简单,射击精度高,一马可以携带,一人可以操作,绝对是野战的有力支援武器,比铳发震天雷好得多!”   “走!回去通知兵工厂定型,军机处对这玩意儿,肯定要追加订单!”   当天晚上,苏油给这支小队伍开了个庆功宴,大家凑钱去厂办食堂开了一顿小灶,次日苏油便将田遇调到自己身边,这种射击精英,他要带去给高国舅。   接下来的几天里,苏油开始查看账簿,检查嵩阳兵工厂的工作成果和生产潜能。   如今的嵩阳兵工厂,职工也是上千人,这里其实是一个总装厂和新武器研发基地,具体的零部件,铳管炮管等关键部件由郑州锻造厂提供,其余部件则分包给其余有实力的工坊。   一个月里,嵩阳兵工厂能够组装神机铳九百支,霹雳炮十二门,伏虏炮六十门,转轮发射器三十门。   临出发前,苏油还组织了一次动员大会,号召全体职工努力生产,技术人员要多吸收军方意见,同时还给石通提了个醒,军方接下来会派遣军代表驻厂,现在的军方和枢密院没有这个能力,将由军机处代劳,监督军品的设计和生产。   军机处,如今已然不显山不露水地演变成了新军的参谋部和司令部,北枢,也就是枢密院,管旧军,厢军;南枢,也就是军机处,管新式陆军,水师。   而且军机处还要管理新军后勤,士官培训,军士操训,驻防……几乎就是胡子眉毛一把抓。   苏油其实不想这样,但是现在没有人懂这个,只能他来统筹。   可以说,这已经彻底打破了赵宋自太祖以来的军制,但是现在新军还在萌芽,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   没有人意识到,苏油这个军机处的大头子,这个只对赵顼负责的部门,隐藏在大海下的那部分冰山有多大,苏油的真正权力,到底有多大。   电报的铺设只花了七天,这也是苏油的要求,不是走的后世电报局的路子,而是走的野战通讯的路子。   用地丁胶皮包裹的八芯电缆,分五段同时铺设和连接,中间还有河阴,板桥数个中转站。   第一封电报的内容就是实务,苏油按照正常格式,报告了郑州考古的丰硕成果,商汤亳都和阳城夏都的发现,结结实实地震动了朝堂。   赵顼和中书的指示也通过电报传送了过来,一点没耽误,要求欧阳发立刻组织运输,宁国军拨出七百人负责运送,将夏商两朝的重要文物,都城图纸,还有文献资料,送往汴京城。   朝廷的态度,从规定这批文物只能走陆路不能走水路就能看得出来,这是害怕沉船导致文物损坏。   提举商周金石文字考易局司马光,进资政殿学士,以外官身份,进京详细讲述此次重大考古发现的经过,讲解完毕之后,顺便参加元丰四年大朝会。   资政殿学士,在朝会上的位置只在宰执之下,这道命令的意思,就是明确了司马光“储相”的资格。   司马光在屡次拒绝赵顼枢密使的任命,远赴洛阳之后,以如此辉煌的文事之功,重新进入了核心政治圈。   而他的手里,还捏着《资治通鉴》这样的大部头。   这件事情是大事,于是司马光和富弼连续发出信件,要求苏油尽快到洛阳商议今后的朝堂政局。   苏油却老神在在地上了船,从郑州前往洛口仓,一路考察新渠。   新渠是沿着黄河河道开辟的,中间的广武山段,要是没有炸药,要开辟起来几乎得用二十年。   吴安持以此功劳,得到赵顼的嘉奖,不过因为吴充去世,吴安持回乡守制去了。   说起这个,也是苏油的政治优势,他父母早就去世,因此常常改变封建时代政局,高官们头上悬着的“丁忧”这颗不定时炸弹,发生不到他的身上。   吕惠卿就是因为丁忧,导致自己从变法派的二把手回来变成三把手,为了重新回到变法二哥的地位,和曾布吕嘉问等人疯狂撕逼,导致新党分裂,最后轰然垮台。   洛汴新渠采用的新式营造技术,两岸的土坡上,很多地方使用了水泥桩,水泥面予以加固。   河面上船只分左右有序地航行,大量的物资在沿着沿渠来往。   广武山段有一处长达八十米的大缺口,全程都是岩石,这个缺口节省了八里的河湾,是用炸药硬生生地炸出来的。   苏油看着两侧陡峭的石崖:“大禹开伊阙的丰功伟绩,我们也做到了啊……”   田遇怀里抱着一支安装着瞄准镜的黑沉沉的神机铳点头:“这些都是高爆炸药的威力。”   那支神机铳样式比较特别,枪管比普通的神机铳要长,上方装着一个短棍模样的光学瞄准镜,带标尺调节旋钮,没有普通神机铳那种折叠式刺刀,枪托镂空,底部比普通神机铳宽大,还有厚厚一层地丁胶防震垫。   这种神机铳子弹和普通铳弹规格是一样的,不过装药的配方有些许的差异,威力比普通神机铳子弹大得多。   石薇很讨厌这种武器,但是田遇天天捧着当宝贝,在一次射击中,田遇用这支神机铳,打出了九百米外命中标靶头部的成绩,从此就不离身了。   目前能够做到这样成绩的人,大宋只有四个。   石薇,程岳,这两个是武林高手,有一套特殊的呼吸法和镇定心神的能力,不过石薇不可能再上战场,程大老爷谱比苏油还大。   剩下的两个,一个是曹南,曹南经过系统全面的学习,当年就靠射击在赵顼那里露了个大脸,之后赵顼在铜壳子弹还很精贵的情况下,特批曹南可以自由使用,活活喂出一个神枪手。   但是这娃一身的技术已经废了,如今的曹南表现出了指挥和谍报上的优异天赋,成了统帅的培养对象,基本没什么亲临前线扛枪打鬼子的机会了。   现在出了个田遇,虽然是试验靶场上用子弹喂出来的野路子,但是几乎就是唯一一个能够正儿八经上阵杀敌的狙击手。   苏油看着田遇的样子就好笑:“老三,你娶新妇没有?”   田遇抱新妇一样抱着神机铳,还跟苏油掉书袋:“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苏油想了想:“西夏是我朝的次要威胁,首要威胁还是辽国,辽国外面还有鞑靼,女直,青唐还有吐蕃,还有吐谷浑,西域还有诸多小国,再过去还有天方,南海出了槟城,还有一路万里的诸多番邦。”   “照你这个说法,到底灭到什么程度才算?”   “呃……”田遇有些傻了:“怎么这么多?”   苏油笑了:“这还没有说到一半,光新宋洲面积就比大宋还大,此外还有南海船队最远抵达的大昆仑洲,那里到底有多大,现在还没人知晓。”   “即便这样,按照理工学院计算出的地球面积,都还有大批的区域没有被探索过,我就问你,你准备灭到什么时候?”   “这个……”   苏油笑了:“叫你小子说大话!这次回去,就找个新妇吧,沈家听说有个小娘子……”   田遇将脑袋摇得呼噜呼噜的:“不要!要娶就在嶲州,夔州找,不行就狼渡原,这些地方的小娘子会骑马!”   “可是个有主意的!”苏油哈哈大笑:“那就这么着,我让乞第给你物色物色!” 第一千一百七十四章 再见沈括   洛口仓的卷扬机道现在有了制动装置,没有断缆造成事故的祸患,苏油在坡底下船,乘坐着卷扬机,叮叮叮地一路叮到了坡顶。   沈括可是老交情了,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恭喜国公,多谢国公。”   第一句话是恭喜苏油仕途通达位极人臣,第二句话是感谢苏油将他从南海捞了出来。   苏油笑道:“存中你这热中的毛病就是改不了了?很多东西,一直追可能追不到手,放一放或许它自己就来了。”   沈括干笑道:“国公教训得是,但是沈括在南海,听闻朝中对国公和大苏拘于乌台,大加指责,还说我是始作俑者,这……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天南海外还不能自明心迹。”   苏油摇头笑道:“可也不是空穴来风,你的确在给官家的大苏诗集里留了批注。”   沈括脸都吓白了,苏油接着说道:“但是这件事情你没有做错,当时你职责所在,大苏诗中言语,的确有你说的那些毛病,你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后边那些人别有用心,让存中平白无故受此污名,这事儿,本来就是大苏自己起的头,怨不得你。”   沈括这才抹了额头上的冷汗:“多谢国公宽宏。”   苏油说道:“走吧,带我看看。”   洛口仓遗址完全够得上重要文物的标准,沈括早已经将这里研究了一个底掉:“当年唐太宗将洛口移至含嘉,是吸取了隋朝的教训。其实要是从大宋地利为虑,洛口仓的位置,明显比含嘉仓要好得多。”   洛口仓原名兴洛仓,是隋朝最大的粮仓,但是设立的地点在洛水之滨。   隋末大乱,李密的瓦岗军占据了兴洛仓,一时间收纳了几十万众,声势浩大。   后来李密败于王世充,兴洛仓又被王世充占据。   唐朝建立之后,李世民鉴于前朝教训,将粮仓移到了洛阳城内,取名为含嘉仓,成了唐代最大的仓储,直到现在都还在使用,兴洛仓渐渐就荒没无闻了。   但是大宋建都是在汴京,洛水口的兴洛仓,作为供应西军的后勤中转基地,明显要比洛水下游的洛阳要好得多,能够从这里直接用漕船通过黄河转运,将粮食送到风陵渡,节省了很多的行程。   这个是不言而喻的,就这样朝中还有人秀存在感,认为既然已经有含嘉仓可以使用,兴建洛口仓就是多此一举,劳民伤财。   还说当年隋朝集天下粮草于洛口,以为是万世永固之基,结果转眼覆灭,粮食都成了盗匪口粮和李唐的战利品,这就是活生生的教训。   赵顼现在也不好忽悠,但是一个王朝覆灭的教训,让他有些怕怕。   苏油感觉很好笑,陛下,这封奏章毫无逻辑性可言,这种奏章,一律可以视为拉大旗扯虎皮,引经据典说瞎话,偷奸耍滑博眼球。   赵顼愣了,啥……啥叫博眼球?   “那我换个说法。”苏油笑道:“就是引人注目。”   “不然请陛下问他几个问题。   请问集天下粮草于洛口,就是隋朝覆灭的原因吗?   如今大宋的都城在汴京,那含嘉仓的重要性,还能和唐代相比吗?   往洛口仓运粮,和隋朝集天下粮草于洛口,是一回事儿吗?有多少可比性?   洛口仓废墟的重新利用,他知道劳了多少民,伤了多少财?   洛阳到洛口一百五十里,来回就是三百里,将仓储从洛阳移到洛口,节省出来的运费和靡耗,他知道有多少吗?   我都不用问他洛口仓作为连接汴京和临夏前线的战略物资中转中心的重要性,只要能够回答出上边那些问题,臣算他一个能员。”   赵顼于是下旨,请那名御史说明上面那几个问题,御史当时就傻了。   赵顼直接在朝会上将那名御史贬去了一个下州。台谏分立之后,我三令五申需要言之有物,求是务实。   文章写得天花乱坠有什么用?底下必须有实质性的东西!   这篇奏章,除了吓唬……人,它还有什么用?!   先去地方上锤炼锤炼实务再说吧……   现在的理学,已经成了一锅大杂烩,有了更加细致的分支。   从派别来论,分别包括了张载一脉的儒理派,邵雍一脉的象理派,苏轼一脉的文理派,陈昭明一脉的数理派,天师府一脉的丹理派,石富一脉的工理派,沈括一脉的器理派,赵宗佑一脉的天理派,钱乙一脉的医理派,八公一脉的农理派,李老栓一脉的地理派,张敦礼一脉的艺理派……   现在的苏油敢拍着胸脯声称,理学一门真正做到了百花齐放,大宋真正迎来了文艺复兴式的科学理论大爆发,进而引爆了生产力的大爆发。   各派之间互有穿插,常常一人身兼数门之长,比如苏油就是个万金油,什么都懂一些,什么都不精。   沈括如今是器理派的代表人物,和石富一派的区别在于,石富更加专注于对机械的运用和改良,目的是利用机械提升产能和效率。   而沈括则更专注于机械的设计,利用数理发明出更多的机械。   苏油在每一派里其实都占了一个创始人的身份,在器理派中,苏油的地位,就是由一系列的动力传递机构模型决定的。   沈括在洛口仓的书房,和苏油的差不多,很大,大得和一间仓库差不多。   东边墙上是书架,下边靠窗是大书案,上边全是理工科的书籍,图纸,工具……   北边墙上同样是书架,上面全是文史哲书籍,画帖,信函,碑拓……   南边墙也全是架子,不过上边摆满了瓶瓶罐罐,下面靠窗的几案上这是密度仪,砝码天平,化学药剂,烧杯试管……   正中间的大书案,摆着的是笔墨纸砚一系列的文房用品,书案前边还有一张大方桌,上边铺这一张地图,地图上铺着魔芋胶薄膜,以保护地图,上边沿着洛汴渠直到渭州,画满了红色,蓝色,黑色的测量点和线路图,旁边还标满了数字。   苏油就不由得感慨:“存中,你这是博物学家的架势啊……”   沈括很不好意思:“太乱了……实在有碍观瞻。”   苏油对这书房很有兴趣,看着地图上标注的数字说道:“这些是什么?”   沈括说道:“我在计算沿途粮食运输的消耗和陕西各地的仓储,根据军机处的大战略,一旦宋夏之间发生战事,我军起码得四路前出,割裂西夏,使其军力无法集中,然后围点打援,各个击破。”   “这起码得是十五万以上的大军,之后还要驻守,需要保证驻军一年以上的口粮。”   “按照这个计划,我的计算结果,是洛口仓还得存储粮食上百万石,而且之后需要将这上百万石的粮食运往西夏,太可怕了。”   苏油看着地图沉吟:“如果让四路大军巩固后勤线路,粮食通过四路前进基地输送呢?”   沈括有些迟疑:“要是这样的话,就需要提前将粮食运往狼渡、渭州、延州、麟州储备……路上靡费必多,我估计,当在数十万石。”   “要是战争几年内都不爆发,御史会放过我们?”   苏油看着地图:“让战争在我们预定的时间,预定的地点,按照预定的规模,预定的模式爆发,或者说尽量接近我们的预设,这是军机处考虑的事情。”   突然明白了沈括的想法,苏油笑道:“存中到底不是兵家,要是王子纯在此,必然不会问出这种话。”   “这个不怪你,我大宋除了立国之初外,高粱河之后,每每都是仓促应战,都快忘记掌握战争主动权这回事儿了。”   “要是真到了做好全部的准备,难道我们还要傻等?不能主动出击?” 第一千一百七十五章 货币化   沈括也想到了:“到时候就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战争不再以任何人的意愿为转移,必须发生了。”   苏油呵呵笑道:“别想得这么美,西夏人也不是吃素的。”   “人家也不会坐视我们强大,到时候多半还得见招拆招。”   “战争的胜败,只在看谁做更多的准备,犯更少的错误。”   “我也不指望能够万全,我只希望,大宋能够比西夏的准备得更加充足,就可以了。”   沈括问道:“那这分粮一事……”   苏油说道:“如果分粮往四州,是完成我们战略目标的必要准备的话,那不管有多难,都得去做。”   “我们甚至还要把朝中拖后腿的那些人带来的损失都考虑进去,我的理想是,如果此战需要百万石军粮的话,我们做好损失三分之一的准备,也就是说,得按照一百三十万石来谋划。”   沈括有些懵:“那往哪里放?这部分军粮放库里,还不是得给那什么……拖后腿的发现?”   苏油想了想:“就放在民间,比如……狼渡马场,渭州龙首村,两川五十四蕃那样的地方。”   沈括觉得没有问题,这些地方是蕃夷混杂,不过家家都挂着益西威舍,泾河龙师少保,啊不,现在已经是龙师少傅的画像,四时两节分香祭拜。   苏油只需要一句话,如老蕃首,冯里正那些人,一定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   “不过资金……”   “资金没问题,大宋粮价七十文一斗,陕西近几年收成也不错,就算边区粮价偏高,我们按照一石一贯钱计算,也就是三十万贯而已。”   “当年我在渭州一带囤有好几个盐仓,是给王韶探查情报,打击西夏走私,调控陕西盐价所用。”   “现在解盐已经足以抵御外来的夏盐冲击,情报工作也已由朝廷正式接手,那些盐库,其实就没啥用了。”   “就给你作为购粮的资金,岳州,荆湖粮价较低,找董非、大苏、刘嗣他们料理购粮之事即可。”   沈括点头:“放心,一定办好。”   苏油又问:“运力准备得如何?如果到了战时,能增加多少临时运力?”   沈括说道:“以郑州和商州的产能,已然差不多了,不过到时候陆路可以用起来,这条路,现在几乎只发挥了很少一部分运力,我们主要是走水路。”   “现在轻便四轮马车非常得用,陕西的骡马也不再如以前那样少,去年四尺六寸的骏马,从狼渡马场的购入价,已经降到了八贯。而陕西对大宋军马的要求,已经涨到了四尺五寸。”   “这个标准,已经超过了西夏铁鹞子的军马品级,我大宋第一次在马政上,超过了游牧之族!”   苏油都笑得不行了:“存中你就是个提举战略忽悠局事,将神臂弩守城型的威力和单兵型的威力混为一谈,就是有前科的。”   “军马又不仅仅要求高大,当年唐太宗部下,用人体做成食槽养马,养出的马在打战的时候还能咬人。”   “当然这些只是虚妄传说,但是至少说明了战马的饲养方法和民间普通马是有区别的。”   “大宋如今只是刚刚从马匹数量稀缺的尴尬境地之中缓解了过来,不过多是厩马,相比真正在草原上跑大的西夏军马,至少要经过一两年的训练。”   “真正的优良方法,是我们通过大宋如今的技术,进行选优和育种,得到大量的亚成马,然后送到草原上去育成,经过相应的军事训练,才能变成三岁军马。”   “河套,祁连,天山……西夏人占据的,是我们的良种亚成马基地和调种基地!这也是我大宋和西夏必定成为死对头的原因之一。”   “这些地方,必须成为我大宋的马场,其重要性,不会因为大宋内地马匹数量增加而降低,而是恰恰相反!”   沈括听得目眩神驰,肃然道:“必助明润成此大业!”   苏油笑道:“不是帮我,是帮大宋。扯远了,朝廷正运调集的一百万石,务必抓紧,严加催促。”   “陛下的决心很大,已经同意高国舅动用封桩库,明白动用封桩库的意思吗?”   封桩库,是宋太祖讨平群雄,将所获财物和岁入盈余,置于数库,名为“封桩”。   且云:“石晋割幽燕诸郡以归契丹,朕悯八州之民久陷夷虏,俟所蓄满五百万缗,遣使北虏,以赎山后诸郡;如不我从,即散府财,募战士以图攻取。”   后来为了鼓励将士,又说:“此赂敌之财也,敌不取,汝可取之,以贾汝之勇,复我失地。”   后来王船山论封桩库之弊有三:   启人主骄侈聚敛之心,此其一;   纵将士贪财好利之欲,坐食晏安之骄,此其二;   示敌寇我有可欲之财而无必战之志,则敌焰百倍,我则不战而气自索,此其三。   更后来还有无数人为这种论点叫好,认为“燕云既为汉唐旧疆,石敬瑭割地,亦未尝取值于契丹,何用赎为?况今日赎之,异日当可售之,国土而可赎可鬻,吾不知此为何说?”   但是后世美帝国无数国土都是买来的,这又如何解释?   还有一种观点是针对太祖的下一句,认为“此视将士贪鄙与敌寇等,且敌寇不屑取之财,而命将士取之,是以贱辱将士,更在敌寇下矣。又何以明大义,养正气,激忠愤,而与强敌争锋于疆场哉?”   认为这是一种思想和行为模式的错误:自己的目标明明是正义的,却偏偏想以一种庸俗的实用主义方法来达到;本来光明磊落的事业,却偏偏做得贼眉鼠眼,猥琐不堪,终于作茧自缚,贻笑千古。   而苏油认为,这样以果推因的方式来否定封桩库,其实才是真正的可笑。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种思想,对于个人来说,固然是崇高的美德;但是对于国家和民族,却绝对是毁灭性的灾难。   道德归道德,政治归政治。   光明磊落,目标正义,就一定能获得最后胜利?就不需要庸俗实用主义?   这种话,敢不敢跟跟非洲的黑人奴隶,美洲的印加帝国,马岛之战后的阿根廷,被苏联德国瓜分之后的波兰说?   纯瘠薄瞎扯。   封桩库不管是用于购地,还是用于武装军事力量、奖励军人,它至少是让国家多了五百万贯“燕云专用拨备”,这就是它存在的积极意义!   不过后人将车开翻了,再后来仁宗小俭大费,渐渐将封桩库掏空了,也不能说是设立者的锅。   三十年努力,二十年生聚,王安石和苏油,终于帮助赵顼将封桩库重新充实起来,不仅仅如此,还另外再修了二十库,将封桩库扩大到了五十二库之多。   加上今年十五库元丰库,共计一千两百万贯。   这就是赵顼的底气!   绢帛之类不耐久存,如今军机处正在和皇宋银行一起,实行“封桩库货币化”,逐渐将仓储能力,转换为皇宋银行专项科目上的资金池。   金融能力的大增,本身也有这样的需要,但是苏油一向小心谨慎,从最不容易引起动荡地方开始逐渐试点,封桩库这样的死库存,无疑是最好的对象。   这才有了封桩钱迅速调拨陕西的能力。 第一千一百七十六章 再见司马   今年的金融试点,就是将部分封桩库减去库存,将里边的绢帛发售,和所存铜币入皇宋银行,然后划拨给陕西路转运司专款专用。   陕西路转运司,取到票据之后,与皇宋银行陕西路分行进行清算,将这笔钱打入转运司的户头上,并由陕西分行进行监督,专款专用,作为陕西路马本纲银,为陕西路今冬的榷市增加三百万贯的底本,可以将榷市规模扩大三分之一。   而这扩大的三分之一,第一步将作为大宋从狼渡马场购入骏马、健骡、牛羊的经费,而这一部分经费,则由商州胄案以金属制品支抵,用于二林部和青唐各部,王厚和李文钊、禹藏花麻贸易所用。   这里头已经涉及到金融杠杠原理了,三百万贯的底本,带来几处总体收益,也是不菲。   也就是说,苏油通过这样的措施,将汴京的钱拿到了陕西来用,短短一个月时间,就在榷市上给赵顼赚回上百万贯。   沈括再能耐也玩不来这些,不过他是陕西路转运副使,相当于白捡了一份功劳。   卖给蕃人的东西里边,除了商州的搪瓷、金属器皿;岷州、狼渡的羊毛制品、奶制品;兴洛仓的粮食深加工产品也占了贸易物品中非常大的比重。   精面粉,机制挂面,被蕃人带到了西夏,让西夏权贵们吃到了精致的面点,面包,蛋糕,面条……   有了南海的大量锡料,大宋的镀锡铁皮需求量一下子就爆发了出来。   镀锡铁皮可以制作成各种金属容器罐,用来盛放运输茶叶,香料,酱料,制作各种罐头。   因为比起陶罐来,镀锡铁皮罐具备密封好,不易碎等特点,立刻从南海风靡到两浙。   这东西本来就是沈括的发明,他还发现了一个好处,就是镀锡铁皮可以用来密封制作面粉的机械外壳,大大减轻机械的重量,方便拆卸不说,密封性比木制外壳更是好上很多倍。   这就能够增加风程,可多设风筛和清粉机,可以得到品质更高的面粉。   这个机械结合第三代高压蒸汽机,直接将大宋的面粉品质与产能都提升了一个量级。   沈括在洛口仓面粉厂安装了五台面粉机,一台日产面粉五十石,一天就是二百五十石,换成理工度量衡,就是日加工能力突破十吨。   放到后世,一天处理能力小于三百吨小麦的,都叫小型面粉厂,但是放到大宋,已经是破天荒的成绩。   兴洛仓一个大仓窑能存放五十万斤粮食,也就是五千石。兴洛面粉厂,二十天就能将一个窑仓的小麦清空,将它们变成各种档次的面粉和麸皮。   更为重要的是,配合上高压蒸汽设备,面粉可以变成香喷喷的炒面,制作出压缩饼干等行军速食干粮。   精面粉还有一个重要属性,就是可以和杨枝素,青霉素,黄蒿素配比,制作成有效成分稳定的药片。   药品,比军器的利润还高,在宋夏贸易里吃掉西夏人商品的大头。   对于沈括攀科技树的能力,苏油是一万个放心的,审查完兴洛仓之后,苏油便沿着洛水向上,前往洛阳。   冬日里的洛水清澈碧绿,完全不如北邙之隔外的黄河。   去洛阳要经过偃师,如今那里也发现了重要遗址。   《史记·孙子吴起列传》:“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说的就是这一带。   《史记·夏本纪》云:“太康居斟鄩、羿亦居之,桀又居之”。   羿即后羿,为东方夷族的一个首领,他乘太康无道、夏民怨愤,入居斟鄩执政,拒太康于外。   太康卒,夏人扶仲康即王位,仍居斟鄩。   故而《括地志》云:“故鄩城在洛州巩县西南五十八里,盖桀所居也。”   这地方就在洛阳城东边,司马光的睡眠时间更少了,资治通鉴的工作还要继续,一个商都,两个夏都的连续发现不说,在这里还发现了一个商都,大有可能就是商汤的西亳!   司马君实觉得自己成为了有史以来最幸福的历史学家,他现在对苏明润实在是太佩服了,用理工之学引入考史稽古之后,竟然引发了一场夏商周三代文华考证的井喷式爆发。   据韩纯彦在安阳殷墟整理的甲骨文字记录,司马迁《史记》当中记载的商王世系年表已经得到了证实!   偃师码头上停了一艘黑棚大船,不过船体的格式一看就是纵帆船龙骨结构,眉山型。   这就是来接司马光的跑不了了,苏油命船夫将船靠了过去。   一个年轻人正在码头上指挥将箱子上船,见到苏油站在船头就连连拱手。   苏油见着他也是高兴:“我猜这就是你们的船,果不其然!淳甫兄,别来无恙?”   码头上那人正是范镇之子,司马光的弟子范祖禹。   当年司马光洛阳园林落成的时候,范镇带着范祖禹,邵雍带着邵伯温参加,苏油也见过。   然后范祖禹跟了司马光修资治通鉴,进士考中了都不去赴任;而邵伯温高中进士之后,出使日本,高丽,墙内开花墙外香,传回大宋,反过来震惊天下。   邵伯温之前也算是司马光的半个弟子,苏油对司马光一派也很了解。   从船上下来,苏油对范祖禹拱手:“范世兄,久违一晤了。”   范祖禹拱手:“国公客气了。”   苏油问道:“司马公呢?”   范祖禹说道:“还在城中收集典籍,此番事起仓促,老师说都怪国公你提前报之了陛下,还得他手忙脚乱。”   说完又道:“老师年纪大了,行马困顿,就让文物随车,我服侍他坐船。”   苏油哈哈大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啊,司马公这是在独乐园里待得太久了,出来透口气也是好的。”   “好什么好,瞎耽误我时间……”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苏油转身见到来人,顿时大吃一惊:“哎哟,君实学士,数年不见怎么老了这么多?”   司马光容貌苍老了不少,但是眼神却比以前更加明亮:“不都是你给我找来的事情?提举商周文字考易局的差遣,不是明润你的推荐?”   苏油拱手做了一个长揖:“学士就不要矫情了,我怕推荐了别人,你要跑到汴京来找我的麻烦啊。”   司马光一把拉住苏油:“正好有件大事,要跟明润你讨论一下。”   苏油见司马光神色郑重,赶紧问道:“什么大事?”   司马光说道:“据文献记载,郑州乃是仲丁所迁都的隞都所在,现在有了西亳汤都在这里,是不是也是一个佐证?”   “隞都本就在西亳之后,不能因为在郑州甲骨文上发现了‘亳’字,就认定那里是西亳吧?甲骨乃是国家占计大事的记录,迁都时肯定要携带的,那些甲骨,完全也可能是从这里带过去的嘛!”   说完眼神期盼地看着苏油,希望自己的观点能够得到苏油的支持。   苏油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件“大事”,不由得笑道:“按照理工学派的说法,未经证实的观点,都是猜测和设想,只有确证之后,才是真理。”   “因为郑州甲骨上发现了‘亳’字,就认定那里是商汤西亳,的确能让学士能够提出质疑,认为与典籍记载不符,也的确可能发生甲骨在都城转移的过程中,被带到隞都的情况。”   “但是同样的道理,目前尚无文物能够确证学士的观点,虽然我内心也倾向于学士之说,但是如果我们咬死那里就是隞都,别人同样可以提出论据上的质疑。”   “我们只能说,根据典籍,我们推测得到的隞都旧址,并且在那处地方,发掘出了一个巨大的商都遗址,但是至于那个遗址是不是隞都,目前尚无法证明,只能有待重要文物的进一步发现。” 第一千一百七十七章 垄断   司马光叹了一口气:“的确,只有如此表述,才算是精准。”   苏油意味深长地笑道:“只有如此表述,才让所有人都挑不出毛病。发现商都的功绩,足以让学士名垂青史,何必给后人留下质疑的瑕疵呢?”   司马光摇头:“明润你啊……你这是拿着政治的态度搞学术。”   苏油拱手笑道:“我倒是希望有一天……学士不要拿着学术的态度搞政治。”   司马光身后一个士子露出恼怒的神色,似乎颇为不平。   苏油对司马光问道:“这位兄台倒是面生。”   司马光说道:“这位是刘安世刘器之,熙宁六年登进士第,却没有就选,到洛阳来从学于我,学问是没得说的。你们年岁相近,以后学术上也可以多作交流。”   苏油对刘安世躬身:“刚刚世兄见我与令师争论,面有不忿之色……”   司马光面色一沉:“器之,可是如此?”   苏油告了人家一黑状,现在却又一副和事佬的模样:“学士莫要怪他。”   然后才对刘安世说道:“器之兄,关洛学派,蜀中学派,其实是相通相融的。”   “理学到今天能成为一门显学,乃是兼收并蓄,求真求是的结果。”   “可贞堂里有库罗和艾尔普两位西哲大师翻译的一些著作,其中有一位亚里士多德,他说过一句话——‘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这句话我认为很好,比如我曾经认为,物体的摩擦力,与作用面积有关这一条,就被陈昭明证明其实错误的。”   “要是连这点都接受不了,理学如何能发展到今天?”   “我和学士的交情,早在十几年前,我们当时在河北考察回河的可能性,吵得可远比今天厉害多了。”   “但是这并不影响我对学士的尊重,我不认为学士的观点就一定是对的,同样,我也不会认为我的观点一定是对的。”   “我们刚刚讨论的是学术,这就叫做砥砺切磋,指出对方理论上的瑕疵,这不是诋毁,而是帮助。”   司马光对刘安世说道:“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们这一点,国公说得对,前朝楷模多的是,大家白日激辩于朝堂,晚间有欢晤于私宅,大家都不以为异;怎么到了今天,就连一点异见都容不下了呢?”   如今的司马光,还是新法的异见受害者,能说出这话来,不算奇怪。   苏油让他以这样的方式在朝堂上露露脸,也是怕他在书房里拘成了变态,最后变成另一个拗相公,“司马牛”。   这话能从司马光嘴里说出来,苏油暂时算是放心了。   刘安世虽然和苏油同岁,但是轮到中进士的年月,那是晚了苏油整整一轮,到这时候才想起来苏油乃是司马光王安石同时代的政治人物,宗师间的论道,自己老实听着就是了,如此做派,反倒会让人家看小了自己的师门。   赶紧躬身道歉:“是器之鲁莽,冲突了国公,尚请恕罪。”   苏油笑道:“言重了,我们本来就是同气连枝。”   “京中对学士有成见的,不是一个两个。只是给你提个醒罢了。”   司马光拱手说道:“明润的盛情,老夫心领,底下的意思,老夫也明白。”   “但是我也有我的坚持,此番赴阙,只怕还是要辜负明润的一番好意。朝会之后,多半还是要回洛阳的。”   苏油叹了口气:“其实朝中新法,与安石相公之时已然大有改观。蔡确,章惇,施政颇有建树;如今沈括,吕惠卿在陕西,他们的政绩,学士也应当是知晓的。”   “忠良奸佞,君子小人我们先不去说它,我们先看他们有没有让老百姓得到利益和好处。如今陕西欣欣向荣,西迫青唐,北拒夏国,就没有他们的一分功劳吗?”   司马光却不动心:“我认为,这些还是朝中有正人的缘故。他们的那些功劳,还不是明润你打下的底子?只不过明润你宽宏大度,世人多见曹参启安宁之治,却忘了萧何留划一之功罢了。”   这尼玛,说得是有道理,可要是传出去,只怕朝堂上会有更多人不安。   拱手笑道:“学士此言过誉了,再说我刚刚向陛下举荐了学士,难道学士准备进京后反过来举荐我?这成什么了?商业互吹吗?”   商业互吹这个词是新词,是高家控制了西北的毛纺和毛线工艺,为此闹出的一个笑话。   时报记者采访毛线坊的坊主,问你家的毛线怎么样?坊主说那当然好啊,我们毛线坊用的羊毛,都是正宗岷州高家绒坊出来的羊毛。   于是记者又去问绒坊,你们家出的羊毛如何?坊主说那当然好啊,我们坊出的羊毛,都是高家线坊在用呢。   记者将这个故事登载到了报纸上,表示了对大宋羊毛产业的担忧。   于是大宋也多出来了两个新词——行业垄断、商业互吹。   这事情将高滔滔气得不行,将赵顼叫到后宫,汴京时报真是什么都敢说,新任开封府尹是王安礼是吧?干什么吃的?!这都不管?   赵顼苦笑,母后这事情我们还真不好管,报纸一出来,我就质问过王安礼,但是王安礼说时报刊载的都是事实,还说高家毛纺的毛线产业,占了汴京市场的八成,如今相州那边刚刚起来,份额不过才刚刚两成。   王安礼说时报没有将具体数字披露,用这种开玩笑的方式写成文章,已经是为尊者讳了。   高滔滔不依,他们这样讽刺我高家,什么意思?是我高家的羊毛产品品质不行吗?是高家不让其它工坊不准搞羊毛产业了吗?汴京城里有个蓝眼睛的秋娘,她家的毛线衣卖得好得很,不就是用的自己工坊的羊毛线?怎么我高家就那啥……垄断了?   赵顼也有些无语。   垄断一词,出于孟子。   “古之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   有贱丈夫焉,必求垄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   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   贱丈夫,指的是民间商人,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古代的市场交易,本来不过是以有换无,有关的部门进行管理。   但却有那么一个卑鄙的汉子,一定要找一个独立的高地登上去,左顾右盼,恨不得把全市场的赚头都由他一人捞了去。   所有人都觉得这人卑鄙,因此向他征税。征收商业税也就从这个卑鄙的汉子开始的。   孟子的重点,就是说官府应该限制吃独食的行为,自由市场管理松散,一旦出现垄断行为,那就得通过征税的措施来加以抑制。   最后赵顼和稀泥,反正时报也没有闹出什么大动静,要不就先这样吧?   有一条我是知道的,以前官府榷茶、酒、盐、铜,结果不但产量不高,品质还不断下降。   当年安石相公命人在蜀中搞茶榷,结果搞出了大篓子,王韶没有足够的茶叶安抚夷人,榷司却堆放着大量低等茶叶卖不出去任其腐烂。   搞了一年,转运司亏了二十万贯,最后只得放弃。   而如今蜀中茶叶发到到了何等地步?辐射了周边的广大地区,听说最远都卖到天竺去了,朝廷收到的茶税,早已经超过了专榷的利益。 第一千一百七十八章 卧云堂   据苏明润说,税收,其实只是朝廷获利的一小部分,更多的利益,在茶农,商人,繁荣的市场之上。   无数的人因此而衣食有了着落,成为了对国家有用的人,而无数粮食产量很低的山地,也成了茶园,能够提供不亚于良田的产出。   现在蜀中茶农的积极性很高,这是专榷时期无法做到的,具体问题产生在哪里,有什么利弊,一时我也说不清楚,要不等苏明润回来之后,请他来给母后讲讲?   要是只事关娘家,高滔滔绝对会不讲理,可现在被赵顼一说,这事情好像还事关国家大计,高滔滔也不敢乱撒泼了,说道:“苏明润如今也是国家重臣,这点事情怎敢劳烦?改日小妹进宫问候起居的时候,我问问她得了。”   羊毛垄断出在陕西,司马光明显是知道“商业互吹”这个词的,不禁莞尔:“你呀你,算了明润你赶紧去洛阳吧……我说不过你,自有人比你还要深沉老练。”   苏油笑道:“听完学士之训,自当再去领受富公的教诲。”   司马光点头,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明润你的意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一切,还是留在书里吧……”   两队人在偃师分手,苏油又经过了一日,便抵达了洛阳。   富弼如今已然是七十六岁的老人,但是思路还是敏捷,虽然有些老年疾病,但精神还不错,听闻苏油来访,便在卧云堂予以接待。   富弼的园子乃是洛阳第一,因为是大宋的郑国公,因此老百姓将这里叫做郑公园,有两山三台四洞五亭之盛。   这里的竹林,梅林都是极盛,卧云堂在竹林的东边,与园中另一座四景堂对峙并列。   左右两座假山,分别落在溪流池塘之畔。坐在此地,满园胜景,美不胜收。   卧云堂前还有一株凌霄,更是奇绝。   后人陆游在《老学庵笔记》特意记载了这株花:“凌霄花未有不依木而生者,唯西京富郑公园中一株,挺然独立,高四丈,围三尺余,花大如怀,旁无依附。”   不过如今不在花期,看不到凌霄盛开的情形,不过绿竹香梅,堆琼叠翠,却也是陕西难得一见的美景。   见到苏油,富弼第一句话就是:“陛下决意西事了吧?”   苏油微微点头:“陛下从来都决意西事,自登基之时就一直在准备。”   这话也是有出处的,熙宁元年,富弼调判汝州,赵顼诏令在内东门的小殿觐见,特许患病的富弼坐轿到殿门。   赵顼当时向富弼询问治国之道,富弼说:“人主的喜好和厌恶,不能让人窥测到;能窥测,奸人就会逢迎。应当像天监视人一样,善恶都由自取,然后进行惩罚奖赏,这样功劳和罪恶都各得其实情。”   赵顼又询问边疆之事,富弼说:“陛下即位不久,应当广布恩德施行恩惠,希望二十年不提用兵之事。”   到现在,却已经十二年了,大宋先后用兵渭州、河湟、荆湖、交趾、南海,竟然是没有停止过。   富弼是大宋最顶级的政治家,有贤相之称。   性格温和,为政清廉,好善嫉恶,进退裕如。   与人言必尽敬,虽微官及布衣谒见,皆与之有礼。   而且心思周密,小人想要害他却不容易。   当年富弼在辽宋间往来,负责岁币谈判,宰相吕夷简曾经想要陷害他,交给富弼的国书,和口述不同。   富弼领受国书出了京城之后,对手下说道:“要是国书内容与口授不符,国家大事就败了。”   于是发书审视,果然,口述和国书的内容不一致,于是富弼立刻返回京城,面见仁宗,要求将国书改正,让吕夷简的谋算落了空。   这是一个有原则但是懂机变,有底线但是够圆滑的人物,天生的政治家。   后人王夫之曾评价说:“夫富公固非有异志者,而观其生平,每多周防免咎之意。”   而苏油身上,富弼似乎看到了年轻时候自己的影子,非常看好他。   当年苏油赴任回京,富弼离京前特意去找了他,要他和王安石通力合作,先保住已有的政治地盘,留待有用之身,为朝廷效力。   害怕苏油执拗,要和王安石顶牛,破坏朝堂政局,为此甚至不惜说出你自管委屈求全,我会在笔记中为你“平反”的话来。   但是苏油很好,虽然年轻,但是手段之圆熟老道,甚至青出于蓝。   政治上,苏油并没有完全听从富弼的劝告,而是对王安石的施政瑕疵提出了明确的意见,并且附上自己的改良建议。   而且绝不光是说说而已,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放手大干,既不违反王安石的大政方针,又用自己的精微操作将王安石的新法当做一个壳子,装上了自己改良之后的瓤子。   此举给大宋带来的利益难以言喻,让新法派无言以对,也让保守派大感振奋。   而苏油的政治实力和政治盟友,也在一次次交锋中越来越厚,越来越多。   大宋需要改革,这是所有政治家都明白的事情,而保守派和变法派的意见分歧,其实是集中在如何改上。   说白了,就是财富的重新分配。   两派都认为,天下的财富是有定数的。   保守派的观点认为,财富不当损失百姓而集中于国家,哪怕国事衰疲,也不能饮鸩止渴。   这样造成的坏处远大于好处,国家虽然一时强大,但最后必将自食苦果。   而变法派则认为,以大宋的国力,先将财富集中到国家手上,才能够在国际竞争中占据决定性的优势。   老百姓虽然暂时受一些苦,承担一些代价,但是相比万世基业,这样的阵痛是可以承受的。   但是苏油却甩出来另一套完全独立于两派的方法——你们,都错了!   大宋国家的财力,还大有潜力可挖,只要让有限的财富流动起来,就足以产生加权效应。   一文钱,完全可以变做两文钱三文钱来花!   只要这些钱用到了恰当的地方,就能够形成良性的经济循环,大宋在不增加百姓负担的情况下,同样能够一边抵御外辱,整顿军备;一边开发良田,改良工坊,增长人口,改善百姓生活。   民不加赋而国用足,其实是可以做到的,只要让国家经济循环流动起来!   而且仅凭物质救不了大宋,还要改造精神!   这种说法在二十年前提出来的时候,相信的人没有几个,哪怕张方平以三司副使的身份亲自撰稿,相信《金融论》的人都寥寥无几。   而发精神改造初声的《士德论》,除了获得一份喝彩,真正体行不悖的,其实也不多。   不过如今信的人却越来越多了,没有别的原因,因为苏油不但提出了理论,还付诸实践。   相信苏油的人,都获得了长足的回报,苏油在大宋凭空做出了许多蛋糕,还邀请那些相信他的大佬们,加入了瓜分这些蛋糕的行列。   无论物质的,还是精神的。   影响力越来越大,受邀者的身份越来越贵重,等到赵顼成为最大的受益人之后,苏油的理论终于水到渠成。   这个过程苏油走得慢条斯理,优哉游哉地走了二十几年,走得别人都替他着急。   走到从乌台出来,开封府,枢密院,三司,大佬们就纷纷向他抛出橄榄枝。   真正精明的大佬都知道,大宋国势扭转的背后,站着一个年轻的身影。   不是赵顼,而是苏油。   但是让富弼最感到宽心的,是大宋这些年发生的战争。   相比以往,大宋似乎发生了一种战略思维上的变化。   战争这种自古以来就是纯消耗的事情,竟然被苏明润打出了丰厚的利润。   其实战争只要是战胜,那必然是有红利的。   但是苏油主导的战争,哪怕是在本土进行的防守反击,也一样获得了红利,这就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了。 第一千一百七十九章 论政   在富弼的眼里,青唐,荆湖,南海,最初实在是无利可图。   唯一的作用,就是苏油曾经提出过的“门锁论”。   门锁只会让主人花钱,不会给主人赚钱。   但是它能够保证主人房子里财富的安全,因此也是必要的存在。   苏油就是用这样的理论,骗到了转运陕西的差遣,当时朝中的大佬们包括自己,认为苏油只要守住陕西不被夏人继续肆虐,就能够给他打个满分的时候,这娃不但做到了守土抗敌,还将门锁变成了聚宝盆。   从政治才能来讲,苏油当时虽然还不满二十,却已经超越了所有镇守过陕西的前辈。   不但在战场上纵横捭阖大获全胜,而且让陕西大治,解盐和羊毛,甚至能够反哺京师!   羊毛的利益,让朝中现在无人再以为横山青唐可有可无,如徐禧种谔之辈,甚至叫嚣西夏必须消灭,漠南必须纳入国土。   高遵裕在华阴厉兵秣马,目标不问可知。   但是大宋,真的准备好了吗?   富弼的日子过得很潇洒,几个绝色小萝莉在一边弹琴吹箫唱曲,唱的是大苏的新词。   给苏油作了个手势,富弼示意他品茶:“明润平日里都作何消遣?”   苏油苦笑:“哪里还有什么消遣,家中两个魔王,晚上辅导作业就够呛了。”   这老头是有前科的,就是喜欢培养小明星然后送人。   苏油对他防范心很重:“大苏来信,说黄州知州徐君猷病重,临死前将家中仆妾尽数发遣,仆妾们欢天喜地一哄而散,没有一个以徐太守的病情为忧,愿意守到他去世的。”   心思昭然若揭,老头给了苏油一个白眼:“你放心,我送妾侍也是要看人的。就你夫人那般性子,送你妾侍就是害了人家。”   说完又补了一句:“更是害了你。”   嘿——苏油表示不服:“我家薇儿性子很好的,你们怎么就是不相信,不纳姬妾是我崇高的道德品质和精神修养,非得归咎于我惧内不敢呢?”   富弼微微一笑:“因为知好色而慕少艾,才是人之常情。或者等你坚持到介甫,君实一样的年岁,大家就信了吧。”   苏油根本就不跳富弼在言语中巧设的陷阱:“我没有坚持啊,我是觉得现在这样本来很好。”   “要看美女,去教坊司梨园大戏院欣赏戏剧就可以了,周南的《青冢怨》,得了昭君九分神髓。”   富弼又笑了:“明润你谨言慎行,颇有老夫当年风范。也是,跳过少艾之慕,直接到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的阶段,也挺好。元丰四年是改制元年,明年的大朝会,就是明润努力的结果,不错。”   苏油摆手:“跟我没关系,到时候我能不能赶回去都不一定。”   富弼早就看穿了这一切:“搭好戏台,编好戏曲,然后看别人登台,拿着自己的本子唱戏,自己却躲在旮旯里安静旁观,明润好本事。”   “富公这话说得。”苏油苦笑摇头:“我哪里有这么大的本事?这不是小觑天下英杰?”   富弼不再提这茬:“平夏战局,以你的预计,什么时候开始?”   苏油说道:“富公离京前,曾经劝陛下二十年莫言军事,相信富公的意思,指的乃是国战。”   “军机处的意见,平夏战略,重在消灭西夏有生力量,形成实质性占领和有效控制。应当先分割西夏临宋各大军司,然后以逸待劳,各个击破。”   “至于什么时候开始,现在无法预估。不过我个人觉得,大宋要做到万全,也就是在物质和心理上都准备充分,到了不得不出击的时候,差不多还要八年。”   “正好符合富公二十年不言兵的节点。”   富弼摆手:“不用虚饰,老夫当时说出这话,也是没料到大宋国力增长如此迅猛,二十年说得是长了一点。”   苏油点头:“是,即便如此,也最好再准备几年的时间,等到电报网完全构建起来,铜壳弹替换纸壳弹完毕,新军第三次扩编完成,大宋后勤有了彻底保障之后,才是完美的进取之时。”   富弼笑道:“那除非夏人和辽人都是土人石偶。”   苏油也笑了:“是啊,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也根本没指望他们会给我们这么多时间。”   “夏人的铁鹞子如今不断取得战果,这也刺激了梁氏的跋扈之心。”   “加上西夏国内国主与外戚争权,百姓困苦,矛盾尖锐。梁氏必然会依靠外战来转移国内的不满之情。”   “现在其境内暂时扫平,但是其矛盾并没有消失,而是被强压了下去。梁氏要稳固权势,接下来必然会对宋用兵,这也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富弼问道:“据我所知,李文钊野心勃勃,禹藏花麻首鼠两端。如果可能,能否挑起夏国内乱?我朝便又可多几年时日从容措手?”   苏油说道:“那两人都是老狐狸,割裂一方称霸称王则可,为宋人前驱,火中取栗的事情,多半不会干。”   “在大宋取得决定性优势之前,他们必然心存观望。而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指望过他们。”   “早生明润,何至于让夏人坐大至此?!”   看着满园美景,富弼感慨道:“当年大宋正在穷于对付西夏,辽人偏偏落井下石,要求增加岁币。老夫临危受命,担任赴辽使,女儿夭折,儿子诞生都不顾,委屈求全,方才达成和议。”   “回国之后,朝廷以枢密副使待之,我上书朝廷,曰增岁币非臣本志,特以方讨元昊,未暇与角,故不敢以死争,其敢受乎!”   “朝中众臣,却以为富弼安定结好有功,国事从此无虞,于庆历三年七月,陛下再授我以枢密副使。”   “我再次上书,言契丹既结好,议者便谓无事,万一败盟,臣死且有罪。愿陛下思其轻侮之耻,坐薪尝胆,不忘修政。”   “到如今,却已然整整三十七年。”   “最可笑的,是朝中竟然以太平无事粉饰,文恬武嬉,忘了我奏章里思其轻侮之耻,勿忘坐薪尝胆之言。白白浪费了我们用岁币争取到的时机!”   “至真宗龙宾,国势其实已然颓弱至极点。若当时契丹知我国情,乘我国丧,兴兵南寇,大宋早已覆亡。”   “想要第二次澶渊之盟,又从何可得?!”   “寄望于敌国不加侵扰的太平,却又是什么太平?!”   “故而王介甫万言书一上,有识之士无不竞相奔走,以为大宋从此就有救了。”   “却不料介甫如此操切,再加上本就操切的君上,置天下汹然沸议于不顾,其新法的实质,不过与桑弘羊如出一辙。”   “用明润你的话说,就是新法并没有创造出多余的财富,仅仅是改变了财富的分配方式。让百姓负担更加沉重,让国库得其搜刮之六成,豪强得其助纣为虐之四成!”   “民不加赋而国用足!光一个市易法,就导致京中数万人家负债累累,导致陛下浮亏数十万贯!他王介甫怎么就说得出口?!”   说道激动处,富弼忍不住咳嗽起来。   苏油赶紧捧起茶杯递过去,又跑到老头背后给他捶背。 第一千一百八十章 高家   过了好一阵,富弼才缓过劲来,苦笑道:“七十年第一次失态,明润出府之后,可得嘴下留情。”   苏油笑道:“富公放心,就算我说,也没人信啊。”   富弼笑道:“第一次知道明润有安邦定国之能,你猜是何事?”   苏油说道:“莫非是驱逐谅祚?”   富弼摇头。   苏油又问道:“那是开发两浙?”   富弼还是摇头。   苏油想了想:“这都还不够,那是交趾归降,占城纳土?”   富弼笑道:“都不是,远在这些之前。”   苏油有些讶异:“之前?之前我位卑力薄,在夔州几乎不免。再之前,那更是胡闹居多了。”   “虽然浑水摸鱼屡获升赏,但那些手段花样,入不了富公法眼吧?”   富弼说道:“我记得那一次是在陛下书案之上,看到了一个古怪的图形,以为是巫蛊之术,大吃一惊。”   “不料陛下告知那东西是一门学问,叫函数曲线,是将数理之法用几何线条表现出来。”   “陛下还告诉我,那是一条反抛物线。代表的是国运和时间的关系。”   “陛下指出图纸上的一个点,说那是当时的国势,可以看出,随着时间的推移,那条线还要继续向下运行一段时间。”   “但是如果导致国势向下的因素,被导致国势向上的因素所抵消,并且尚有一些向上的剩余力量的时候,国势加速向下趋势就会变成逐渐的减速向下,趋势逐渐趋于停止,最后在最低点停下来。”   “紧跟着,国势就会进入上升期。”   “一开始会非常的缓慢,几乎难以察觉。但是趋势已经悄然逆转,之后就会越升越快,到最后形成狂飙一样的增长。”   “这个过程中,保证向上的余力始终持续性地存在,乃是关键,强大与否,却并不重要。”   “只要其存在,哪怕非常的微弱,也是良性,最终总会让这条线从下行,平滑地过渡到上扬。”   “当时我就知道,这个人,必定是经天纬地之才,他已经掌握了力量与趋势关系的奥妙!”   “范文正公说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就是在忧患降临之前,众人逸乐之时,先一步察觉到危机的触发,趋势的转变。”   “而在众人盲目无措,号丧心死之际,又能先一步预见到转机的来临,还是提前察觉趋势的转变。”   “不,不仅仅是觉察,甚至能未雨绸缪,提前布置,主动推动趋势的改变!”   “我还以为此人必定是仙风道骨,洞阅世情,非鬼谷、箕侯一般的人物莫属,结果一问陛下,这图原来是明润所制!”   “那年你多大来着?好像是大破萧关后回来的时候吧?十八还是十九?”   苏油赧笑道:“其实我也不记得了。”   富弼笑了,在小萝莉婉转的歌喉里,在冬日里难得的暖烘烘的阳光下,笑得皱纹更加的深刻:“不记得好啊,不记得,说明是发乎内心的自然而然,更是坚持认定的理所当然。”   “叫你过来,其实也没啥好说的。明润相计规划,每在十年之前,神鬼所莫能测,而从无侈功矜能之态。这份老成,历代宰执也没几个可比。”   “老夫只有一言相告。”   苏油躬身:“敢聆富公教训。”   富弼说道:“陛下身边,如今正臣无多,却依旧优隆我等旧臣,明润可知何意?”   苏油顿时心中一震,脸上也不自然地带了出来。   富弼笑道:“明润果然是聪明人,看来是明白的,甚好,去吧。”   苏油再次躬身:“富公高义,苏油没齿难忘。”   富弼不再回答,闭上了眼睛,安心欣赏起曲子来。   从卧云堂到出了郑公园,一路上苏油都在思索。   富弼是在提醒自己,不要一味猛冲猛打,要提前给自己规划好后路。   赵宋祖制异论相搅,其实是一种政治本能,皇帝一边用着顺手的臣子,一边却将老臣搁在几处重要地区,给予崇高的地位,就是在当政者头上摆放上一柄柄利剑。   比如赵顼压制不住吕惠卿和曾布的时候,一道诏书将王安石召回,两人立即偃旗息鼓,风流云散。   比如苏油的老师哥文彦博,已经两任宰相,四换节钺,那更是核弹级的元老,除了皇帝能指使他,就连御史弹劾都几乎无效。   文彦博在枢密使任上对王安石的新政一贯骂骂咧咧,赵顼都只能加司空,送他判河南府。   浚川耙效力之争,熊本等人考察回来说文彦博的坚持是对的,那玩意儿毫无用处,被蔡确范子渊弹劾,说熊本等人猜测王安石即将去相,文彦博有入朝的可能而讨好他。   熊本等人都受了处罚,老头不但不被涉及,不久赵顼还加官司徒,给老臣安慰。   富弼的意思很清楚,也是诚心为苏油谋划。   苏油以后最好的出路,就是和他们一样,成为帝王用来威胁别人的利剑。   苏油不禁苦笑,富郑公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也可能是太喜欢自己了。   这宰执都还没当过呢,就开始提醒自己考虑宰执之后的后路了。   能够执掌天下中枢的大佬们,就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想到接下来还要和高国舅打交道,苏油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   华山之阴,十里连营。   这里集结了大宋如今最强悍的部队。   五支禁军,感义、镇国、定国、囤安、控鹤,满额全员,合计一万五千人。   此外,还有上四军捧日、天武、龙卫、神卫各一部,合计五千人。   因为这些新军全部都是骑军,而且是足骑骑军,两万人的部队,共计有马三万匹,骡两千匹,驴四千五百匹,还有六百头骆驼,因此负责照料这些牲畜的狼渡牧人熟蕃,也有三千人之多。   此外还有负责后勤、仓储、营房、车驾、军需的一应附属部队,又是五千常备行走。   这都还没有算有事临时征调的调阅厢军,乡弓手,蕃勇敢之类。   华阴县,本来只是华山底下的一处小县城,如今成了新军大本营。   五支部队在华阴周边各处建有大寨,如梅花一般拱卫华阴,城郊四面,则是上四军调训部队,城中则是节度幕府。   高遵裕,就是这支大部队的首脑。   这个人的军事才能,其实一直都是中平偏下,不过安抚蕃人薅羊毛倒是一把好手。   赵顼的这道任命,就连高滔滔都不放心,特意将赵顼叫到内宫里边好一通说,意思就是她这个伯父报国忠心,不后于人,但是有一个大毛病,就是气度太小,虚荣心又强,不容别人的功劳高过他。   这种人总是喜欢将功劳归于自己,不许他将所得,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只能做副将,不能当主帅。   而且新军是什么,她出身将门,都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建制,以往的经验完全没用。   见到薇儿演示,器械的确是犀利,但是在大战里边效果如何,却没有实际验证过。   因此这项任命,高滔滔是持反对态度的,于是就一直拖着。   等到曹南在南海大展神威,以五百破两万之后,高滔滔才对新军开始放心。   经苏油建议,赵顼先后调用熟悉新军作战方式的曹南做高遵裕的副手,同时将在南海大战里操控新军取得不俗战绩的王中正,在西北一战里用震天雷用得顺手的李宪作为高遵裕的襄助。   还暗示军机处会妥善地给国舅爷擦屁股,手把手教会高国舅新军指挥方式,高滔滔才同意了这道任命。   因此高遵裕对别人气量狭小,在苏油面前,却是服帖得很。   苏油如今是顶级文臣,班位在王安石文彦博等致仕老臣之下,在王珪蔡确司马光等人之上,与曹国舅这种使相在伯仲之间,高遵裕的级别还差得远。   另外苏油的正职乃是提举军机处,军机处是直接替皇帝掌控新军的重要部门,也就是高遵裕的顶头上司。   不说这些,就凭苏油为高家一手安排羊毛产业,从上游金融商务到下游原料收购一条龙培训,等于是将这份产业拱手相送,将高家扶持成了四通集团的重要合作伙伴,高家人对此也是颇为感激的。   最难得的是苏油从来不以此为恩,就连产业扶持,都是通过石家来进行的。   石家高家同属将门,论起辈分来,石家老奶奶比高滔滔都还要高一辈,将羊毛产业定义为将门世家之间相互利益输送,支持奥援,在大宋就不怎么显眼。   要不怎么说人家涪国公会做人呢! 第一千一百八十一章 县令   更不要说,新军从被服到武装,从后勤到指挥,从将领到士兵,满满的理工背景。   也就是苏油不认,不然真理论起来,都是苏油的徒子徒孙。   不管是左监军王中正,右监军李宪,还是感义军以外的四军首领曹南,王厚,苏烈,田守忠,都和苏油渊源极深。   至于幕府里边的书办,会计,各房参军司马,营中的设备维护,器械维修技术员和工匠,更是大多都来自嵩阳书院,皇家理工,商州胄案,眉山技术学院。   没办法,换成别人来,他也玩不转啊……   因此高遵裕根本不敢在华阴节度幕府里坐等苏油上门,而是放出侦骑仪仗,苏油一出洛阳就接上,然后自己出城十里相迎。   见到苏油的旗牌,高遵裕打马行前,甩鞍下马,唱了一个肥诺:“末将高遵裕,特来迎候国公爷!”   苏油也赶紧下马,将高遵裕扶起来:“节度你太客气了,这等排场礼节苏油怎么受得起,新军不兴旧礼,以后行军礼即可。”   高遵裕笑道:“这礼行得,朝中小人蛊惑,高家这点破事情,还差点连累到国公,这也算道歉了。”   这件事情,说的是朝中有御史曾经想过鼓动议案,弹劾苏油利用羊毛产业输送利益,交接权势,谄媚后宫。   不过连爆发出来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各方大佬按得死死的。   御史想要求名,也不是这么个求法。   苏油的夫人乃是太祖的背锅侠小棉袄武烈王的后人,本就是妥妥的勋贵,还是与国同休的那种。   因此苏油和勋贵的联系,本来就是天生的。   不然怎样?借一百个胆子给涪国公和离?分分钟剁成包子馅喂狗信不信?   不信?那我问你蜀国夫人什么出身,除了武术,是不是还有法术和医术,呵呵呵,让涪国公来个白日飞升怕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再说人家国公和夫人定亲的时候才六岁,只能说石富石亨之当年慧眼独具,鬼知道曾经的乡下熊孩子,会十四岁就中得探花,三十三成长为大宋的少傅,国公?   这和那些中了进士之后,卖身投靠权势之家的无良进士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儿,最多……呃,只能算是历史遗留问题。   文彦博在得知苏油大力支持韩家搞相州模式之后,就不由得感慨,我这个小师弟啊,那是出了名的太后官家也陪得,贩夫走卒也陪得。   天生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脾性,温良恭俭让,施恩不望报,做了好事还循循然如做了亏心事一般,能不让人知晓,就不让人知晓。   这就是范文正公说的古仁人之心,天底下受他恩惠的人多了去了,他高遵裕才算老几?!   一句话就给这件事情定了性。   就连王珪和蔡确都私下发出指示,闹什么闹,也不看看什么时候?   别说苏明润圣眷正隆,就说还有几个月的科举……俩儿子都还在可贞堂苦读呢,要是因为这件事影响到他们的考试心情怎么办?   这么能闹腾,要不槟城或者新宋,你们看着挑一个?   苏油笑道:“其实都是误会瞎说,高家的羊毛产业,那是国舅爷为了安抚岷州瞎毡部和周围三十几万蕃户,苦心积虑为国忧劳,才想出来的大计,岂是朝中几个红眼短视的御史所知?”   “就跟太后操持慈善基金也有御史多嘴一样,这些人啊,就会盯着钱财不放,看似说得冠冕堂皇,实则暴露了他们的丑陋自卑心态。圣天子在上,我是一点都不害怕的。”   高遵裕乐得都不行了,靠,要这么说,高家这就是因为赤心报国,才委屈地背上暴发户的名声啊!   这样的理由涪国公都找得出来,要不说人家是黑了心肝的文臣呢?   一时乐得什么架子都忘了:“来来来,国公我扶你上马,替你开道。”   苏油上了马说道:“同行同行,还有好多事情,要请教节度呢。”   “对了……”说完扭头:“田遇过来!”   田遇打马上前,苏油拿马鞭指着他说道:“田泥鳅家里第三子,田遇田不期,你要的神铳手,我这可算是给你找来了啊。”   田遇以手捶胸:“卑职参见节度!”   田守忠一向以狡猾著称,从来不打硬仗只占便宜,在西军里边得了个诨名,叫田里泥鳅。   高遵裕随手回了一礼:“呵?原来是灯下黑啊,守忠有这样的儿子,幕府竟然不知?小子你最好的射击成绩是多少?”   田遇说道:“禀节度,八百米固定靶,击中头部。”   苏油说道:“这小子除了这个,还懂得操控各种铳炮,维修护理也有一手,地图,观瞄等炮兵科目全通。”   “还是田泥鳅老道啊,打皇家军事速成班毕业,便将这小子按在嵩阳兵工厂里当武器实验员,理论加实践,愣是给铳子炮弹喂成了专家。”   “哈?”高遵裕咧嘴一笑:“那就不能给曹南那小子了,国公你再找一个吧,这小子我要了。”   苏油翻着白眼:“这可不是尉氏冬庄的大白菜,说找就能找?对了,曹南他们最近有什么动静?军机处发现,自打童贯过来之后,陕西路送的情报就减少了三分之一,这是正常现象?规矩都不讲了?还是憋着什么大招?”   高遵裕嘿嘿笑道:“军帐机宜司、政治司归军机处直管,都是你的人,一会儿你们自家关起门来打屁股就行。”   苏油停下马:“他们胆敢冲撞节度?机宜司直管是地方权限不足决定大事,政治司直管是还有监督将帅之责。但是军队终归是一体,要是有别立山头的事情,节度可不能惯着。”   高遵裕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娃子们好着呢,不过我这里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两个人来用,他们能够独当一面,我高兴还来不及。”   “童贯和王厚前段时间说起,机宜司仅靠国公和王学士留下的老线不行,说什么机宜事也得那啥……新陈代谢,估计几个小子是那头忙昏了吧。”   苏油冷笑道:“节度也不用给他们打马虎眼,要真是知情不报,那就违反了军令,我当然要问责。”   高遵裕说道:“这帮小子也挺能耐的,就是新军初成建制,大家都还在摸索当中,实在是太忙了。”   “一会儿你该骂就骂该训就训,问责太严重了。国公能不能给我个面子?”   苏油笑道:“这话一会儿麻烦节度在那帮小子前再说一遍,你是他们的上司,是恩是威,自当节度来权衡。”   高遵裕拱手:“多谢国公,这是给我撑腰长脸呢。”   苏油摆手:“军中首重阶级,以下克上坚决不行。对于仗着自己有点小聪明就敢蔑视上峰的出头鸟,有一个打一个,没得商量。”   一行人行入华阴,这里的气氛就完全是一个大军营。   本来华阴县里也有上千户的人家,如今在满街的新军战士里边,却几乎都显不出来。   不过老百姓脸上似乎也不畏惧这些身着古怪制服的军爷们,军民鱼水,是皇家军事学院一再强调的规矩,而且政治司还有宪兵巡逻,冷着个脸随时纠察军容不整,骚扰百姓等现象,华阴县因为几支大军的驻扎,变得有些莫名其妙的繁荣起来。   华阴县令是个待选补中的乙榜进士,老头都六十五了,带着县丞县尉等人在城门口战战兢兢地站着,见到苏油过来赶紧上前两步:“下官华阴县令伍定,恭迎大学士。”   大宋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员太多了,苏油下得马来:“有劳伍县令了,没敢劳问,你是哪一年高捷的前辈?”   伍定羞得满脸通红:“岂敢岂敢,下官驽钝,蒙陛下不弃,乃治平二年乙科取中,说起来,大学士才是我的前辈。”   这尼玛……苏油交往的老头哪一个不是牛逼哄哄吊炸天,敬老尊贤那是打小就刻进了骨子里,一时间真忘记了大宋科举不限年纪这回事儿了。 第一千一百八十二章 各有际遇   也不是完全不限年纪,对于多年不中,年龄又已经大了的老举人,朝廷常常开恩免试获得举人资格,和新科举子们一起参加礼部试,相当于少考一关。   这老头看年纪已经六十四五,十五年前也是五十岁,都不知道是不是通过免考进入的礼部考场,算下来年纪也该差不多。   老头对这个贼看重,见苏油面带思索,赶紧解释:“下官当年没有免举啊,也是实打实一步步考出来的。”   苏油还没怎么样,高遵裕在一边噗嗤一声就笑了:“老伍你可太逗了!没有免举都值得拿出来说嘴?你的当面,可是十四岁中得大宋探花的文曲星!”   这勋贵!苏油赶紧摆手制止高遵裕给自己拉仇恨:“能进礼部试其实大家都差不多,剩下的全是运气。诠选之后,都是为国效力而已。”   “高国舅是勋戚,他不懂我们科场的事儿,伍老你别听他瞎咧咧。”   苏油现在身上还挂着一个保和殿大学士衔,其实这个职衔比少傅,国公低了两品,但是伍县令不称呼苏油两个高阶的品衔,却以大学士相称,这就是心里头对文资看重。   这是风气使然,大宋如伍定这样的人那是车载斗量,上到天子下到平民,都是这个调调,苏油作为既得利益者,也懒得去纠正。   军人的地位要提升,那得实打实拿出战绩来才行,比如如今的南洋水师,在两浙路的地位就不低。   还有苏油手底下锤炼出来的囤安,控鹤,无论在嶲州还是在渭州,都是大姑娘小媳妇们倾慕的对象。   伍定老脸上的皱纹顿时舒展开来,要不说探花郎还是咱们自己人!高国舅,说得好听是勋戚,说得不好听,哼,武夫!   高遵裕心里也舒服,苏油之前句句都是要在军方那帮小子前维护自己的权威,现在在文官前又和自己这样取笑,这就是不跟自己见外。   要不说石家娇婿还是咱们自己人!伍县令,说得好听是科场华选,说得不好听,哼,老腐儒!   伍定眼巴巴地看着苏油:“下官在驿馆置办了一桌,想请大学士赏个脸……”   苏油笑道:“这个例可不能乱开,华阴也不是什么望县,陕西的县里是什么情形我清楚得很,怕是公使钱都不够支使……”   “这样,长者命,不敢辞,苏油也不能拒绝。那就移到晚间吧,待我先去高国舅那里将公务料理一些,晚间散衙之后,再行一聚如何?不过先说好,妓班别用,不然苏油就不敢赴约了。”   伍定笑道:“别处不知这个大规矩,我们陕西人还能不知?当年石娘子带着三千义勇就赶得铁鹞子放羊,可不是威震天下!尽管放心,不给大学士招惹家事。”   算了我懒得跟你们解释,苏油重新上马,和伍定等人拱手告辞,往城中节度府去了。   县丞是个老陕,看着苏油的背影啧啧称道:“看看国公爷这气度,经过华阴的大员,从小范夫子到吕运副,哪一个不是鼻孔朝天?我们这些下僚,伺候得好了是本分,稍有差失那就……”   伍定转身对县丞拱手:“我说韦县丞你就别给我招口舌之祸了,赶紧回去准备,国公惧内看来是真的,妓班那边先给撤了……”   感义军节度幕府门前,数名蕃汉将领内里一身劲装,身着裘袍和苏油当年在渭州发明的裘皮大帽,站在两边荷枪实弹,英武挺拔,身着灰呢军服的新军将士中间,拢着手聊天,一副被党国嫡系抓住带出来放风的土匪头子模样。   其中一个耳朵缺了一块,身材魁梧,语音粗豪,对边上一人喊道:“亲家!这国公爷咋还不来?!”   身边那位身材高健,手臂特别长:“我说武之你这性子真得改改,什么场合用什么称呼先搞明白。”   魁梧汉子正是姚兕,如今身上可谓是功勋卓著。   广锐军叛乱,姚兕招呼亲兵守住西关,让叛乱军士不能入关。   待到军士逃散,姚兕又下关追及,下马与语,这些军士皆感泣罗拜,誓无复为乱,被姚兕保护了起来。   后来夏人大举寇边,诸砦皆受围困。姚兕当时驻守荔原堡,据险张疑兵,伺便辄出。   有悍酋临阵甚武,姚兕纵马上前,一箭射中其目,斩首而还,一军欢呼。   明日,夏人来攻,情势益急,姚兕手射数百人,裂指流血。   又遣子姚雄引壮骑驰掩其后,所向必克。   敌度不可破,乃退攻大顺城。   姚兕又往救大顺,转斗三日,凡斩级数千。   直到苏油突破萧关,姚兕为前部左先锋,遇夏酋集结溃兵企图抵抗,姚兕一矢毙其酋,贼众大溃,大军因乘之,逐斩过万。   神宗闻其名,召入觐,试以骑射,屡中的。乃赐银枪、袍带。迁为路都监,徙鄜延、泾原。   后从王韶攻河州,飞矢贯耳,作战益力。   河州既得,又为青宜结鬼章所围,姚兕对部下说道:“解围之法,当攻其所必救。”   乃往击陇宗,围遂解。   如今已经积功升为皇城使,永兴军路钤辖。儿子姚雄被苏油相召,进入皇家军事学院炮兵系第三班学习。   被姚兕呼做亲家的那位,就是当年苏油在夔州路上捡到的巡检王文郁。   王文郁这些年又是一番际遇。   苏油破萧关,王文郁没有捞着什么大功,不过围困天都山保障后路有功,升了囤安寨知寨。   后来夏人进犯古渭,王文郁败之吐浑河,升渭州刺史。   西夏蕃将香崖,遣使以佩剑为信,欲举众降,王文郁许之。   早上香崖带着部众到来,王文郁与偕行,香崖的部下却突然叛变,王文郁击之,追奔二十里。   叛军据险大战,矢下如雨,文郁徐引部下度河,对他们说道:“前追强敌,后背天险,同样的地形,韩信当年驱市人尚且大破赵军,尔曹皆百战骁勇,今日不能乎?”   士皆感奋进击,夏人大溃,降其众二千。积功迁通事舍人,知麟州。   麟州西面的曲野河一带,久被夏人侵占,还侵掠塞上百姓,王文郁追至长城坂,尽夺所掠而还。   待到秋熟,王文郁又率众出击,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尽夺梁氏的黍麦。   这娃在陕西路,永兴军路一带当惯了土匪,到了麟府路还玩这一套,将麟府路转运司吓了个半死,上章弹劾王文郁生事,夺了他的郡印。   奏报上到赵顼那里,赵顼说这人我听说过,是能够左右开弓的强人,叫他和姚兕一同入京,我要看看。   接见两人的时候,赵顼问道:“之前大家对于招纳香崖一事,说法都不太一致,爱卿为朕言之。”   王文郁对曰:“此乃致敌上策,但是只恨微臣无能,那一次香崖带来的部众太多,失了约束。”   “当年在苏少保麾下,他曾经告诉过我们,边境生羌,善于驰突骑射,熟识乡导,如果能抚柔之,此所谓以外夷而攻外夷也。”   赵顼大喜,决意启用招纳生番之策,又命姚兕展示骑射之术,王文郁表演左右开弓。   王文郁九发八中,连同两个儿子韦昭、王晦,皆是不凡。   赵顼大喜,然后又好奇,问你的这俩儿子,怎么一个随你姓,一个却是姓韦?   王文郁回答:“长子韦昭,乃是贱内带进门的,他也是烈士之后,父亲早年死在抵御夏人入侵的战场之上。”   “臣不忍心没见过面的战友无后,虽然待为己出,却要他勿忘生父,因此继续随了父姓,今后还要替战友接续香烟。”   赵顼听了非常的感动,这样的事情,范仲淹的继父朱文翰曾经做过。   听说朱家兄弟当时非常歧视范仲淹,以至于范仲淹发达之后,给范氏族人买了两千亩族田,告诉他们,我要我的族人,从今后都不会遭受寄人篱下之苦。   韦昭和王晦的情形明显不是这样,看得出来哥俩关系非常好,对王文郁也异常敬重。 第一千一百八十三章 旧部   再一聊,王文郁给自家亲生儿子,寻的是姚兕家的二闺女,韦昭却是托苏油说项,娶的荆湖南路转运副使刘嗣的女儿,就更加看重了。   按照现在的风气,武将的地位是低于文官的。   刘嗣是文官,范龙山是武将,王文郁这是给自己亲子寻的武将人家,却让继子娶了文官的女儿。   武人当中也有此等贤德,比朱文翰还要高尚。   于是王文郁就被赵顼记在了心里,种诂任皇家军事学院山长之后,赵顼下诏王文郁接替种诂,迁左骐骥副使、知镇戎军,并官其二子。   姚兕咧着嘴笑:“要我说,二姑爷那官没啥做头,等国公爷来赶紧说道说道,将你家俩小子也送军事学院去得了。”   “小钟儿跟他兄弟的学问,在西军小辈儿里头,那是一等一的,不比我家那臭小子强?还是人田泥鳅鸡贼!”   边上一个矮小的夷人就闹起来了:“姚莽牯你怎么说话呢?我家田遇那可是堂堂正正考进去的速成班,毕业分配到宁国军,进嵩阳兵工厂,全是他一人的本事儿,我这当爹的可是一点没帮忙。”   姚兕鄙夷地看着田守忠:“少特娘的装!速成班来招人的时候,老子亲眼看见你提着龙首村的火边子牛肉,还有烧刀子,偷偷摸摸进了招生士官宿舍!”   田守忠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呵呵笑道:“京里来人,当然要招待好了。我这人就是天生好客怎么着?不信你问乞第。我说乞第你腰上那俩累赘怎么还挂着呢?每次看到都替你累得慌。”   范龙山腰间还挂着苏油当年给他打造的大叶锤和钉斧,不以为意地摆着胡萝卜粗的手指:“这都习惯了,就跟婆姨家的围裙一样,早上起来不挂上,就跟光着腚般的不自在。”   说完对众人道:“要说守忠好客我是真信,当年给国公耗子一样堵在了栈道上,可不就砍下了田承宝的人头,送给国公当礼物?后来还邀请大军到自家山寨做客来着,这我没记错吧?”   这是田守忠的黑历史,众人都是捧腹大笑,气得田守忠直跳脚,你这黑熊跟蛮牛打了亲家,连乡情都不顾了?!   王文郁苦笑摇头:“这事情是俺想得差了,当时不正逢官家给了俩家小子官职吗,我想着他们骑射兵法数算也都还行,去学院学的还不就是这些?白受官家两份俸禄,就是不当人子。现在看来,的确是耽误了孩子的前程。”   田守忠对王文郁这做派就表示不赞同:“这我就要说你老王两句了,孩子长了本事儿,还不是售与官家?早几年晚几年有什么区别?你就是这臭德行,生怕旁人说闲话。”   “一会儿见到国公爷,你这当爹的不好开口,我这当叔的去说!俩娃在我们西军将门后辈里边都是出挑的,可不能让你这矫情爹给埋汰喽!”   这时候就见王文郁拿手掌挡住阳光,看着城门的方向:“别说我了,那边国公可就过来了,哎哟,我怎么觉得国公爷身边那小子像是你家老三?”   姚兕和王文郁乃是西军里著名的神箭手,眼神赛过旁人,这时也嚷嚷了起来:“可不是咋的!田泥鳅你狗日的发了啊!国公爷将三小子别腰上了这是!”   反倒是田守忠有些惴惴不安:“这……这别是犯了啥事儿吧啊?”   几个人懒得管他,已经迈步上前去迎接了。   高遵裕看到过来这几个人就没好气:“都闲的是吧?到得这么齐,我通知你们过来了吗?”   田守忠一脸的赧笑:“公务,我们都是公务在身。”   “公务?”高遵裕冷笑:“我怎么不知道?”   范龙山呵呵傻笑:“接到商州的公文,要河州军过来领明年的春装,我是纯过路的……”   姚兕赶紧点头:“就是就是,我也是去商州领取永兴军路汰换军器的,小子们今年操练得厉害,器械损毁了不少……路上遇到乞第,正好就一道了!”   高遵裕无奈的扭头:“明润你看,这些老兵油子,一个比一个奸滑。”   苏油笑道:“子茂,你来说。”   这字还是苏油给王文郁取的,王文郁赶紧上前施礼:“大家伙儿听说少保,啊不国公要来,都想前来一见,老伙计们聚齐一次都不容易,阿烈这次就实在是抽不开身,还请节度宽恕一二,让我等与国公爷一叙旧情。”   苏油对高遵裕拱手:“这帮杀才平日里散漫惯了,不过好歹算是西疆屏藩,又是因苏油而来,我替他们跟节度求个情如何?”   高遵裕扫视了他们一眼,见众人都缩了一下脖子,这才满意,骂道:“你们这帮不知礼数的杀才,新军王中官,童都卫不是国公旧交?曹节度、孙司马、王机宜不是国公子侄?怎么不见他们往跟前凑?简直荒唐胡闹!”   说完才放缓了语气:“来都来了,那就这样吧。正好了,有件大事要你们参赞,也不用我一一相请了。”   众人这才喜笑颜开,田守忠抢上前要给苏油牵缰绳,被范龙山一屁股撞出老远:“敢抢我的差事?我才是大巫护卫出身!”   这下连高遵裕都忍俊不禁,苏油笑道:“乞第,你现在是步兵还是骑兵?狼渡现在有能驮你的马了吗?”   “有!”范龙山就开始告黑状:“可是阿烈不让给俺,说是要送去汴京给陛下拉车的!”   田守忠在一边小心问道:“国公爷,我家三小子他……”   苏油点头:“嗯,老大不小的了,该成家了……”   “不是……”田守忠急了:“家里老大老二都成亲了,不差他一个,怎么,怎么就回来了?”   苏油跟田守忠逗闷子:“军机处负责士官培训,但是不负责士官诠选调配,这个问题,你得问枢密院才行。”   “哎哟国公你就别跟我耍官面文章了……”田守忠突然一转头:“小三子!说!是不是犯了啥事儿了?!你手里边捧那黑不溜丢的啥玩意儿?!”   “混账!”田遇还没说话,高遵裕先怒了:“军事机密!不得言父母家人!田守忠你守不守规矩?!”   田守忠哭笑不得:“国公,国舅爷,好歹给个话儿,好事儿还是坏事儿啊?”   苏油笑道:“这事啊,得看你怎么想,要是你乐意放手让小三子在沙场搏一个前程呢,大概就是好事儿。要是你舍不得幺儿,那就是坏事儿了。”   田守忠贼精灵,顿时笑得满脸花:“那我就不问了,小三子得蒙国公爷看得起,尽管可了劲儿的用!”   说话间几人就到了幕府门前,新军们一个整齐的持枪立正:“敬礼!”   苏油下马,对高遵裕说道:“节度操练得不错啊。”   高遵裕也下马:“不错是不错,就是渴战得厉害,几次演习都打出了真火,说起来头都疼……走吧,进去细谈。”   白虎节堂,大厅里一张沙盘,上边无数要点之上,插上了红色和蓝色的小旗子。   高遵裕也不客套:“从半年前,我军开始研究大规模建制新军的作战方法,除了沙盘推演,还经历了两次实战模拟。”   “之前只是在查找问题,进行磨合,探索战法。现在第一阶段大体告一段落。”   “按照军机处的战略规划,我军将分四路割裂西夏,其中中路,”说完用长木鞭一指沙盘:“将是新军负责的攻击重点。” 第一千一百八十四章 赴宴   “此路大军仍然是突出萧关,在此之前,解决李文钊天都山部和保泰军司禹藏花麻部。”   “按照国公的指示,此两部之军,我们争取政治解决,但是也要做好军事解决的准备。”   “之后,我军将以萧关为前进基地,以镇戎军,德顺军,两川五十四蕃协从军为主扫荡河内,最后让出大路,做出与从柔远寨出来的延州军合击韦州的态势,引诱兴庆府大军出来救援。”   “新军对道路要求很高,但是只要占据大路,行动会非常迅速,待兴庆府大军出来,我们便可以利用马匹车辆快速进军,夺取鸣沙,溥乐,进据峡口,威胁灵州,切断其大军归路。之后以逸待劳,吃掉仓皇回救灵州的夏军,之后翁中捉鳖,解决静塞军司,达成第一阶段作战目标。”   苏油看着地图:“想法倒是很美好,但是夏人不一定按照我们安排的套路来。还有其余三路的呼应,我觉得国舅爷你也不要指望。”   “禹藏花麻这里也是未知数,按照这个作战方案,我军出了萧关,就是赏移口。”   “夏人吃过一次亏,那里如今必定是重兵防卫之地。查清楚他们有多少人马了吗?”   高遵裕说道:“根据机宜司的情报和禹藏花麻送来的消息,那里有七万大军,如今是梁永能坐阵。”   苏油说道:“梁永能乃是名将,他肯定也防着禹藏花麻一手,我军出击之处,是禹藏花麻和梁永能防区的夹缝,但是梁永能肯定会逼迫禹藏花麻西撤,自己把控我军中路的整个当面,否则在赏移口囤积七万大军就解释不通。”   “如果我军作战顺利,就可以压迫李文钊和禹藏花麻,如果战事不利,两人肯定反复,甚至趁火打劫断我归路。”   “到时候我新军只能放弃辎重,绕道鸣沙,浦乐,由环庆的定边,通远军接应,返回大宋,中间的损失可就太大了。”   高遵裕都傻了:“明润,是不是太多虑了?我新军还不能以一当十,不,以一当五?”   苏油摇头:“就算以一当五,两万新军能对抗的,也不过十万人。而中路前出之后受到的夏人压力,当在三十万以上。”   “还有,如果夏人行坚壁清野之策呢?收缩灵州以北,让我们空占千里,粮秣不继,待我无奈回军之时,再伺机反击怎么办,我们能保全身而退?”   “如果长期占领,青唐与辽国会如何反应?四路进取,如果一两路失利,甚至四路皆败,如何后续?”   “这些,都考虑过了吗?”   面前这位要不是数战大败夏人,打出宋夏新局面的能人,高遵裕都要怀疑这娃是不是以前王钦若、陈尧叟之类的投降派投胎转世了。   不由得说道:“明润,这样考虑,不是坏我军心吗?”   苏油摇头:“未虑胜,先虑败,冒险突进,那是双方实力相当的时候才干的事情。”   “我们现在有优势,最怕就是被别人逮住机会翻盘,因此就不能留下什么漏洞。”   说完问道:“战略司和战术司的参谋呢?这计划得重新考虑,只想着我们怎么打不行,还得考虑别人怎么打。”   高遵裕说道:“这个倒是已经在考虑了,我的意思就是将苏烈召来,由他担任蓝军统帅,他们这一帮子,模拟夏人;我手底下一帮娃子,模拟宋军,大家在沙盘上再推演一次。”   苏油说道:“要推演明白,就得摸清敌情,童贯呢?”   高遵裕说道:“去渭州了,王厚李庸联络李文钊和禹藏花麻刚回来,说那边最近有大动作。”   苏油说道:“时不我待啊,还有,这次考察,我认为后勤计划必须大改,先期将兴洛仓的粮食运往狼渡、渭州、延州、麟州,不能再等了。”   高遵裕有些麻爪:“这个……这个有些麻烦。”   苏油点头:“的确麻烦,但是国舅爷,现在都觉得麻烦,真到了要打的时候没粮出兵,怕不得更麻烦?”   高遵裕点头:“如果粮草交割给军方,我想明润保证没问题,但是交割给军方之前,得劳动几路转运司,这是凭空增加徭役,我怕转运司那边……”   苏油叹了口气:“这些问题,军机处去斡旋吧。”   高遵裕提醒:“那军备是不是也……”   苏油摇头:“旧军的军备可以,但是新军的绝对不行,必须随军行动。”   高遵裕还在争取:“要是只运铳炮,不运弹药呢?这个应该无大碍吧?”   苏油笑了:“国舅爷,别光想着防自己,还要防夏人啊……”   “这事情过于重大,铳炮的事情,等我回京奏明陛下再说吧。”   高遵裕也叹了一口气:“也只能如此了。”   苏油看了几位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老战友一眼:“那就先这样,们赶紧准备,三天时间够吗?三天之后,我们开始推演中路战局。”   “够了。”高遵裕说道:“他们也是玩老了沙盘的,对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蓝军军力上限人数,明润看怎么设定比较好?”   苏油沉吟了一下:“按……五十万人推演吧!”   “什么?”高遵裕不由得讶然:“五十万!太多了吧?!”   苏油毫不动摇:“夏人是这样干过的,元昊南征好水川,曾以倾国之兵造成以多打少的局面,将当时夏人十四岁以上的男丁,尽数征入军中。国内全部倚靠‘麻魁’,也就是健妇营担任防卫。”   “如果我们主动出击,梁太后极有可能下这种极端的征兵令,宋夏两国的国情是大不一样的。”   高遵裕咬牙:“此等虎狼之国……那是不是说,攻入夏境之后,我方可以判定高过车轮,无论男女,都可以当做敌兵看待?!”   你要干什么?!苏油吓了一大跳:“不行!这样哪怕国舅你有天大的功劳,陛下都保不住你!”   “算了,现在说战时纪律还为时过早,先准备推演吧,我去赴伍县令之约了,顺便摸摸陕西官场的路数。”   ……   华阴是个小县城,也置办不出什么像样子的席面,伍县令也就是命人杀翻一头羊,炖了一大锅羊肉萝卜粉丝汤,白切羊肉,烤羊排,葱爆羊肝,酱汤羊蝎子,酸菜炒羊血肠,爆羊肚。   这还是苏油将粉丝酱料香料等从后世搬来个大概齐之后,才料理得出来的。   公使酒苏油就给伍县令免了,让张麒带了一瓶老窖十八年的永春露,一瓶酒就能抵陕西几只羊钱,算是大家攒了个席,这种口舌,苏油没有必要招惹。   伍县令连称不好意思,苏油笑道:“我自幼跟着阅道公学习,阅道公在蜀中为政宽平,然每以琴鹤自娱,绝不私用一文公使钱。饭食都是我去街市上购进食材,我们两个自办饮食。”   “蜀中的前辈公弼先生,因私用公使酒延请赴京秀才,自劾去职,连朝廷谥号都不要了,清廉如此乃是我辈楷模。”   “我是眉山人,好酒是不缺的,嘴也刁,与其让县令为难犯错,不如一退两宽,你出肉,我出酒,用蜀中话讲,这叫打个‘平伙’,各出所有,共谋一醉,岂不快哉?”   伍县令拱手道:“听闻国公所任,也是从来不动用公使钱,都是交给下属自用,月末报个账就行,此等高风亮节,当时所无,下官实在钦服。”   苏油说道:“那也是误传,支配和自用是两个概念,他们有支配之权,我也是要审查监督的,不然叫他们贪墨,连我都要受累。”   待到入了席,伍县令招了招手,一侧屏风里边,响起了丝竹之声。   伍县令拱手道:“无礼不成席,无乐不成礼,既然国公有所顾忌,我们便拿屏风隔开,听听曲子就行。”   苏油听曲音里还有胡笳羌笛之声,甚至还有琵琶铃磬,不由得有些讶异:“这不是教坊之曲吧?” 第一千一百八十五章 辛娘   伍定说道:“这是华阴县一个戏班,行首叫做李辛娘,据说走南闯北,每年麦熟之后,便四处串场表演,西夏那边也去过,河套汉人当中也很受欢迎的。”   “哦?”   伍定说道:“李辛娘心思灵巧,最早竟然是名女道,后来被夏人掳去了,凭着唱曲儿的本事儿,从西夏混了回来。”   苏油点头:“陕西迭被兵祸,老百姓受了几十年的苦,的确可叹。”   “国家恃以为治者,民也。使民敦本而趋善者,县令也。伍县令,这百里侯,也是一篇大文章啊。”   伍定连忙拱手:“是,国公警句,下官时刻铭记于心,位卑未敢忘忧国。”   苏油说道:“施政行法,所贵者文朴而事约,易知而难犯。厘清职责,公开考绩,奖贤授能,治懈罚恶,接受监督,持中秉正,无偏无私。差不多就如此了。”   “剩下的,就是民生。带着老百姓安排就业,改善生活,提高亩产,敦促桑麻,蕃蓄禽畜。”   “之后便要助弱扶贫,开广民智,备匪防灾,抑制兼并。”   “华阴地处长安和洛阳的中段,就和郑州位于洛阳和汴京的中段一样,发展潜力还是很大的。”   “交通要枢,发展商旅,运输,仓储,这些就是天生的财源,虽然商税大多归朝廷,但是地方也有不少提留的。”   “而且这些发展起来,对农产品输出和消耗就会增加。对了,华阴推广了莱山一号了吗?”   伍定笑道:“这是必须的了,现在县里军人很多,他们的俸禄好像很丰足,日常休沐上街手脚阔绰,我见了都羡慕。”   苏油笑道:“你那八十亩职田,就算全种了莱山一号,估计也真干不过他们。”   伍定举起酒杯:“这几年年成都不错,边境上也太平,日子怕是那些个盛世都比不上。”   “陕西一境,都是国公打下基础,下官也是受益者。年前陛下给县丞县尉以下都发放了津贴,下官捏着他们的钱袋子,现在才有了点五里侯的样子,哪里像以前……不多说了,下官敬国公一杯。”   苏油点头,和伍定喝了一个:“陕西转运使是范纯粹,副使是李察,经略安抚使是吕惠卿。我还以为陕西政坛可能会有些尴尬,现在光从华阴县看来,两人相处得还算不错嘛。”   伍定摇头:“下官听说的可有些不一样,小范夫子崖岸高削,士人仰慕其风骨,吕公乃是参政转下来的大员,副使一职,其实是有些低了。”   “所以按道理说,两人抵牾那是一定的。不过陕西的规矩制度,早在国公的时候就料理得明白,凡事皆有制度。”   “因此小范夫子的办法简单得很,那就是吕公提出的东西,基本上逃不过国公的窠臼,一翻制度一对比,孰优孰劣就明白了。”   “尤其是公开讨论这一条,更是断了无数小人的阴暗心思,所以陕西政治才这么清平。”   “不过吕公是经历过风浪的人,懂得容忍,所以两人面上相安是一定的。不过私底下嘛……”   苏油说道:“私底下怎么说,伍公还得讲讲。军机处还要依赖转运司输送粮秣,到时候误了军情可不得了。”   这就是利益交换了,苏油之前提醒伍定华阴的位置,现在又说军机处要运粮,这就是提前露口风,让伍定搞运输。   现在的运输和以往的民夫征调不同,是可以赚钱的生意,不过需要组织人力,因此由县令来做,那是再合适不过。   伍定也是人老成精,当然明白,因此要投桃报李:“吕公似乎更支持种五、徐禧,而转运司里,也分新党旧党……”   大家都是聪明人,话不用多说,种谔和徐禧的方案,是被军机处否定了的,吕惠卿看来又有想法了。   苏油点点头,知道了就好,总有办法纠转过来,今日宴会,值得了。   于是大家又转到了诗词歌赋上,伍定五十岁才得中的老士子,自己知道做学问到底有多难,因此对苏家人这样的天才就越是佩服。   聊到大苏的诗词,那就是滔滔不绝,好些故事连苏油这当叔叔的都不知道,伍定这个外人反而更加清楚。   宾主间愈发融洽了起来。   苏油这时候才有了听曲的心思,屏风的另一面,一个女声不知道何时唱了起来,节奏明快声音清朗,有念白有唱腔,虽然和传自南方的《青冢记》、《回音院》不是一个曲风,但是小说型戏剧的雏形已然建立了起来,歌词虽然不是文人士大夫一路,却依然有另一番的引人入胜。   苏油现在读的书很多,凝神听了一段就知道了:“这是在讲唐传奇《李娃传》吧?”   伍定笑道:“这个我都不清楚,曲本的名字叫做《李亚仙》,在华阴很流行的,要不,叫辛娘出来问问?”   苏油点头:“嗯,请出来见见吧。”   不一会儿,歌声停了下来,一名中年女子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容貌只是中上,不过似乎有一种出尘的气质。   来到堂下拜倒:“民女拜见国公,拜见县大人。”   伍定问道:“辛娘,你这曲本,是不是取自唐传奇?”   辛娘说道:“是,县大人你慧眼,故事取自《李娃传》。”   伍定赶紧摆手:“跟我没关系,这是国公说的。”   苏油微笑道:“辛娘你心思灵巧,这般演绎,在社会上肯定很受欢迎。”   社会是村上秋收以后,一村人狂欢的盛会。   一般就是富家出资村民凑桌,大家聚到一处欢庆丰收。锣鼓戏台一起上,大家边吃边喝边看闹个喜庆。   辛娘笑道:“的确如国公所言,陕西百姓粗朴豪迈,喜欢这个。”   苏油问道:“能读懂李娃传,还能将之演绎成戏曲,辛娘你学问也不低。”   辛娘低下头:“家门不幸,被夏人劫掠,还是当年国公俘虏夏人,大败谅祚,才将辛娘换回来的。辛娘日日焚香祈祷,却从未想过能与国公爷当面的福分。”   说完拜倒:“再生之恩,没齿难忘,请受辛娘几个头,只祝国公爷公侯万代,就算辛娘今后死了,也能心安。”   “哎哟使不得。”苏油赶紧虚扶:“伍老快替我搀扶辛娘起来。”   辛娘起身,都已经哭成一个泪人了。   苏油唏嘘不已:“当时安置得仓促,以往的伤心事就不说了,辛娘又何故做起了唱曲这行?”   辛娘低着头:“回到家乡,父母皆亡,辛娘孤身无靠,官府就给配了人家。”   “夫君是农户,他村中有个习俗,就是收成之后,会组个班子四处巡唱,收取些钱谷贴补家用。”   “我见他们唱的实在是村气,就忍不住改良了一二,却不料大受欢迎,这一来二去的……”   苏油说道:“好,好啊,辛娘你这也是人才,不容易,家中都还好吧?”   辛娘渐渐抛去了以往的生涩,换成了嫁人后的爽利:“拙夫是愚男子,不过胜在踏实肯干,如今家中有四十亩地,两头壮牛,还有两个娃子。日子算是村里过得好的。对了,他还是当年救囤安寨的义勇,家中还有国公当年颁发的勋章。民妇,很知足了……” 第一千一百八十六章 新诗   苏油不禁感慨,辛娘的文化相当高,对答知文守礼,甚至连唐传奇都知晓,可见少女时期也是书香门第。   经过一场变故,如今嫁作农妇,有了孩子,也算是不错的归宿,说道:“这样就好,孩子要好好抚养,你是读过书的,将他们教育成才,今后难说也不能给你挣回一个诰命。”   辛娘泪眼里带着笑:“都是国公所赐,从前种种,恍如一场大梦,现在这样的日子,才是踏实的。”   苏油说道:“对,手里有粮,心头不慌,我家八公平日里就是这般的教导。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辛娘再次拜倒:“其实人最要清楚自己要什么,国公一首诗写得好,辛娘给配了曲子,时常作为社戏开场。”   苏油说道:“你这是抬举我,其实就连我自己,有时候都不清楚自己要什么。”   “旧诗多是应景而发,过后也不见得就能保持当时的心境,修为不够,实在是惭愧。”   辛娘笑了:“国公爷太谦逊了,那民妇这便献丑,国公试试能否想起当时心境,如何?”   苏油点头:“这倒是个好法子。”   辛娘轻咳一声,屏风后面的乐器奏响。   诗歌唱了起来,歌声里边多了一分自傲与出尘之意。   八关漫溯雄王气,   七水絪洄壮帝居。   雨野搀犁时汉镞,   晴郊浚井偶周彝。   河山叠乱灰飘絮,   文武参阶玉荐衣。   局事纷离君莫笑,   英雄早在彀中迷。   这首诗,是苏油当年送给司马光的,是以司马光史学家的口吻,写下的劝慰之词。   可如今从饱受苦难的辛娘口中唱出来,却让苏油觉得,骄傲出尘之下,充满了苦涩,充满了对统治阶级无能与贪婪的控诉讽刺。   一曲唱完,苏油眼里也闪现起了泪光,对伍定说道:“可有纸笔一用?”   哎哟国公要写诗!伍定赶紧命人送来。   今日之事必定会被人写入笔记,自己也因此史上留名了!   笔墨摆好,苏油起身来到案前,略加沉吟,开始提笔疾书。   朔笛边笳两久违,   铅云还压棘城颓。   故旧方惊词客老,   琵琶犹奏阮郎归。   秋深鸣镝惊原下,   岁恶烟烽照塞陲。   丛山难载忧怀重,   更奈辛娘唱一回。   众人围着看过,都是无声叹息。   辛娘福了一福:“不料扫了国公高会之兴。”   苏油摇头:“不,辛娘你很好,你让我重新坚定起来,让我回忆起这些年到底在坚持什么。”   说完将镇纸移开,将诗取过:“辛娘你要知道,让你们过上安稳日子,本来就不是上位者的恩典和施舍,而一定是他们的责任与担当。”   “这诗送与你,也算是给我自己的警醒鞭策。哪一天苏油变易此节,天下尽可以此共讥之!”   辛娘双手捧过,再次作拜:“《诗》云‘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书》曰‘立功立事,可以永年’。国公有此仁心,自当天佑民颂,光耀汗青。”   从宴会返回驿馆的路上,张麒牵着马:“那个辛娘,要不要查一下?”   苏油笑道:“新军核心控制地区,密谍也不会如此张扬。不过……还是查一下吧。七哥你通过四通的渠道查,明天我再交代童贯走一下明路。”   张麒点了一下头,不再说话。   陕西路转运司驻地,在苏油之后便前移到了渭州,之后巩固了渭州城防,修了囤安寨,完备了防守。   后期种诂,王文郁更是将水泥棱堡一路从渭州修到了石门峡,并将整个石门峡两端修造起城墙,建起了巨大的宁夏城,渭州已经成了大后方。   泾河平原被苏油将龙首渠打造好之后,成了陕西继关中平原之后的第二大麦仓,加上榷市的开放,渭州一时比古都长安还要繁华,有直追洛阳之势。   洛阳大佬太多,最高长官转运使,也没什么发言权,因此苏油的后任们,一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泾河平原带来的大红利,一边戴着忠勤王事守土国门的高帽子,也就不挪窝了。   两天之后,苏烈,童贯,王厚,王中正等人也来到了华阴,赶来报道的还有在南海立下大功,几年时间里边给赵顼内库捞回了三千万贯的大财神李舜举。   李舜举是赵顼最放心的财务专家,他的任务,就是过来监督皇宋银行封桩钱专项账户的使用情况。   苏油很忙,也关注不到沙盘推演的全程,苏烈非常了解新军目前的战法,同时手底下人马多达五十万,觉得此战大有可为,准备不考虑其它力量,独立对抗渭州当面大军。   苏油将开战时间定在秋季陕北麦熟之前,七月三十日,然后只给高遵裕支了一个招,夏人补给从来没有超过三月的,因此他们扛不过半年。   如果红军战事不利,只需要将战争拖入冬季严冬,蓝军五十万人马,全都得趴下。   当天晚上,童贯来驿馆找苏油,告诉了他辛娘的来历。   却原来是当年陇西大族李氏之后。   陇西氏从北魏到隋朝,逐渐发展成了一支大族,最显贵的时候,家族子孙,受任为五品以上官位者达百余人。官封大将军、上柱国、刺史、总管、县侯、国公者难计其数。   长兄李贤北魏时授威烈将军、殿中将军。宇文泰掌权时,进升抚军大将军、都督。北魏孝武帝入西安依宇文泰,便是李贤率精兵接应。   之后一直经略河西。后又拜授大将军。死后赠为柱国大将军、大都督、十州诸军事、原州刺史。   次兄李远,也做到了北周柱国大将军。后因其子李植与周孝闵帝宇文觉密谋铲除大权臣宇文护,失事被诛杀。   最厉害的是三弟李穆。曾救宇文泰于险境。后力挺杨坚出兵平叛,并上密表劝进,杨坚得以顺利登上皇位,成为隋朝开国第一功臣!   《隋书,李穆传》记载:“……于是穆子孙虽在襁褓,悉拜仪同,其一门执象笏者百余人。穆之贵盛,当时无比。”   杨坚甚至下诏:“太师、上柱国、申国公社稷佐命,公为称首,位极帅臣,才为人杰。自今已后,虽有愆罪,但非谋逆,纵有百死,终不推问。”   然并卵,隋炀帝一上位,感到李氏是自己的威胁,以谋逆之罪诛杀了李氏三十二人,“自余无少长,皆徙岭外。”   白白给后世留下一个因“木子得天下”的谶言,杀了此李,却被彼李夺取天下的传说。   而李辛娘,就是长兄李贤后代李枹罕的一支,数百年家族起起落落,到了宋代,已经变成了诗书传家的乡里士大夫,夏人一到,再无幸免。   童贯说道:“李辛娘被掳掠到西夏后,沦为官妓,还生有一女,后来国公与夏人交换战俘,夏人以掳去的汉人充数,一路风霜饥饿,等到得石门峡,孩子也没保住。”   “李都监当时亲见她的惨况,几近疯痴,又知她同姓,便接到自己府中命人看顾,待到将养得差不多了,给她寻了个义勇嫁了,情况便是这样。”   “李若愚?他还做了这么件好事儿?”苏油有些吃惊。   不过这表情是装的,童贯说的这些,四通也打听得差不多了,甚至还去询问过当时和李辛娘一起返乡的同村人,都说李辛娘入官之后就被官大人接走了。再一调查,便知是李若愚。   童贯点头:“李家在陕西还有不少后裔,要不要告知他们?”   苏油想了一下:“还是不用了吧,她经过这一番变故,回到族中说不定还要被歧视。自言以前是女道,估计也是这个意思。”   “就这样子挺好,能从那么惨的境遇中恢复过来,她的坚韧非常人可比,两个儿子以后肯定有能耐。”   “之所以让你打听,是因为能说出其实人最要清楚自己要什么这种话来,让我觉得这女子不简单。乐曲班子里又多有夏人乐器,因此担心她是密谍。”   “既然能够确定不是,那就不要再去打扰她如今的生活了。”   童贯点头:“谨遵国公之命。” 第一千一百八十七章 文和武   聊完李辛娘,苏油才问道:“陕西路机宜司最近在搞什么?”   童贯说道:“正要报之国公,夏主遣人传来消息,说是愿意以曲野河南地,换取大宋支持,助他诛除梁氏外戚,掌握大权。”   苏油微微一笑:“驱虎吞狼,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童贯说道:“消息是通过禹藏花麻送来的,他是秉常的妹夫,对梁氏一直不满。”   “夏廷命他剿李文钊,禹藏花麻为了保存实力,反而与之议和。”   “这情况被王处道掌握之后,通过威逼利诱,如今禹藏花麻成了我们在西夏中的重要棋子。”   苏油问道:“穷奇那边呢?”   童贯说道:“穷奇送来消息确是另一套,说是秉常异动的消息梁太后已然知晓,梁氏不会坐以待毙,如今只是引而不发而已。”   “秉常没有机会的,不过,这倒是大宋的机会。”   “西夏在明年肯定会出现乱局,到时候再看机会如何利用。”   苏油只记得历史上五路伐夏大败亏输,至于之前的前戏细节却是不怎么清楚,如今看来,多半就是西夏帝后矛盾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才给大宋创造了机会。   不管是不是,机会把握好就行。   想到这里,苏油便问道:“有凭信吗?”   童贯摇头:“才刚刚联络上,不过禹藏花麻说我朝正旦大朝会上,夏主会遣使庆贺,使节是李清,到时候会与我朝秘议此事。”   “王处道已经要求李清携带夏主亲笔书信,并且要求禹藏花麻同意我们的谍报小组接应李清,保证出使成功。”   苏油:“既然穷奇都说了局面在梁太后掌控之中,你们觉得,能成功吗?”   童贯说道:“要是让穷奇负责,促成此事呢?”   苏油看了童贯一眼:“一个穷奇换一个李清?你认为值得?”   童贯说道:“那要是梁太后当真控制了西夏局面……”   苏油说道:“控制不了,我们现在的手段多的是。而且西夏问题,不是梁太后控制一个朝堂就能够解决的,明白了吗?”   童贯对苏油的大局观相当佩服:“那我们是否还要派出小队?”   苏油说道:“这个当然要派,不过要告诉他们保护好自己,如果条件不允许,可以放弃目标。”   “还有,最多只能携带冷兵器和震天雷。”   童贯点头:“明白了。”   苏油说道:“相比这个,我到更关心我们这边,你和王厚、李庸他们相处得还好?王厚干机宜十几年了,经验比你老道得多,该放下身段的时候,要放得下身段。”   童贯笑道:“国公放心,天底下还没有我童贯搞不定的人。”   沙盘推演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结束的,何况苏油还考虑了几种预设,因此更需要花时间。   这几天里还要和老部下们联欢,最后乘坐马车前往渭州。   二十年来道路情况好了不少,陕西的道路甚至可以说是全大宋最好的。   这让苏油想起了后世自卫还击战时的云南,那时云南的道路建设,领先了全国十几年。   渭州,如今已经是大宋西北第一雄城,城墙已经换成水泥,一面还有四个棱堡支撑,周边山上要地建有关塞,霹雳炮和神威大将军炮因为保密还没有装备,但是钢臂弩炮不要钱一样摆在了城头的马面墙体和关塞内。   这样的大城,除了被切断援军和补给,后方五百里被敌军占据,硬攻其实是不可能攻击得下来的。   不过固国不以山川之险,历史上的大城本来也没有多少是被强攻下来的。   渭州南门,陕西路两名大员——范纯粹,吕惠卿,正在大雪中等待苏油的到来。   他们的身后,还有新近到来的转运司掌书记毕仲游。   范纯粹在气节修养上远胜吕惠卿,但是政治才能一般,直到毕仲游到来之后,范纯粹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吕惠卿的动作很多,尤其是在法令之上。当年王安石的新法条文,大多数都是吕惠卿在司农寺里边搞出来的。   这也是吕惠卿被人诟病的地方,苏轼就曾经大张旗鼓地说司农寺制定法令本身就是程序不合法,他不认。   但是不得不说,吕惠卿在新法改革派中的巨大功绩。   范纯粹是保守派,陕西也是保守派和改良派大本营,吕惠卿在这里基础薄弱,但是架不住他点子多。   他的目标,就放在了乡勇和蕃丁上。   陕西义勇和蕃勇敢,乃是正军的重要补充,甚至可以说,这就是大宋西军的第二梯队。   苏油的改良款保甲法,同样利用了这些力量,但是更加偏向认为他们依旧是民力,主要是负责稳定和巩固城乡间的治安。   但是吕惠卿显然不这样认为,他认为陕西义勇和蕃勇敢的战力,比改造之前的汴京上四军只强不弱,这样一支战力被苏油散于乡间,是对大宋人力资源的一种巨大浪费。   因此他建议将保甲法予以真正实施,乡勇和蕃勇敢分春秋二时向州府聚集,校检调阅,一旦有战,也可以俾补战力之不足。   此举遭遇到富弼、司马光、范纯粹的坚决反对,但是吕惠卿是做过参政的人,他手里也是有密匣的,直接跳过转运司,将密奏送到了赵顼的案前。   这就直接让范纯粹和他撕破脸,两人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范纯粹立刻上章弹劾吕惠卿好大喜功蔑视上司竭用民力,列举了陕西百姓身上的劳役——治河、造渠、运粮、修城、协防、供输,一年到头就没有休息的时候。吕惠卿纯属胡来,请求朝廷将他调离陕西。   他的意见,和司马光如出一辙,当年司马光针对陕西问题,就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根本就不是兵力不足的问题,而是战力不足的问题。   司马光看到了关键,大宋的冗兵问题,在当时的陕西同样存在。   但是他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他坚决要求军人专业化,而不要让百姓承担军事任务。   因为对于当时的陕西来说,那是对百姓赤裸裸的压榨和剥削,而且毫无用处。   辛辛苦苦卖命一辈子,就算没有死在战场上,退伍之后也一无所长,下无立锥上无片瓦,沦为难民,死后一张苇席送乱葬堆草草掩埋,一生都没体验过做人的滋味。   他认为守护边疆的任务,就是该有大宋禁军来完成,要是禁军完不成,那就是禁军的锅,那就应该操练,选将,加强战力,让他们能够胜任。   但是这种想法也过于理想化,禁军早已腐化堕落,不拿钱不挪窝,拿了钱出城门就四散奔逃,早已经烂泥糊不上墙了。   苏油到渭州,先是从蜀中调两支土豪部队入陕,让西军看看正经的精锐一个月能拿多少。   然后大力搞土地,搞工业,搞贸易,搞装备,待价而沽。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接下来就是汰裁部队。   以囤安控鹤为模板挑选编练精锐,不合格的放出去当百姓,不再成为军队负担。   而留下来的那些,都是有自信能够吃这碗饭,或者拼了命想吃这碗饭的人。   皇家军事速成班,给西军批量培养出不少懂得新军操典号令的基层军官,即便仅仅将武器替换成了鹤胫弩,骑刀和震天雷,西军之后的优良表现,让朝廷上下振奋异常,甚至反过来推动了大宋的军事改革进程。 第一千一百八十八章 官场   而苏油的各种军人优待条例,军人家属优待条例,配合着一次次胜利,让陕北的民风,也渐渐从畏战,变成了好战。   因此吕惠卿到达陕西后,深觉民心可用,才提出了改造方案。   这个方案要是真的实现,大宋在陕西可以一下多出十八万军队,不由得赵顼不心动,找苏油商议此事。   苏油也没有说死,只是借机提出了西巡的请求,一切等视察之后,再做决定。   风雪交加的渭州城,抵挡不住一城军民的热情,听说苏探花要来,纷纷拥到城外迎候。   嘴里还一个比一个能吹。   你吹探花郎买过你家筷,我说探花郎用过我家碗;   你吹泾河渠边同上路,我说龙首村里共进餐;   你吹你挖水渠他送饭,我说他造龙庙我添砖;   你吹探花郎受困囤安我守护,我说石娘子英勇救夫我追残;   你说我亲经火龙烧谅祚,我说我曾见神雷毁萧关……   范纯粹听着百姓们越来越不靠谱的吹法,不由得笑道:“苏明润惠民留芳,真真要给百姓们说成书了……”   吕惠卿笑道:“甘棠遗爱,千古犹褒。官做到这个份上,算是极致了。”   范纯粹看着前方风雪:“吕公既然知道,那为何还要加重百姓负担?春秋两校保甲,明润早说过是陋政。十户为保,十保为甲,能保护自己,让乡间不起盗贼就可以了,还真指望他们在沙场上拼命?”   吕惠卿苦笑道:“运帅,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这几年朝廷的风向,难道运帅一点都没有察觉吗?”   范纯粹说道:“有何风向?士大夫秉正道而直行,岂可首鼠两端,早晚易节?刺探风向,寻机谋隙,那叫钻营。”   吕惠卿都无语了,苏明润那小狗日的不是照样如此,为何你们对他倍加推崇?!而老子只要一开口,你们就必定给贴上小人的标签?!   耐下性子说道:“陛下有意西事,陕西路首当其冲,如果不预作准备,到时候百姓只怕是更加苦楚。”   “与其那样,不如先编阅起来,朝廷急令到来的时候,也不至于措手不及。”   范纯粹说道:“朝廷要是行急令,那就是朝廷的过失;如果朝廷要陕西预做准备,那也应该由中书降敕到转运司,转运司接到命令,自然可以预先准备。”   “经略相公,如今朝廷制令未下,地方先扰动起来,这难道不是生事之举?”   眼见两人又要冲突,毕仲游赶紧劝解:“国公此次巡视,肯定带着朝廷旨意,这都已经到跟前了,两位何苦再争?听听他如何说,再做决断可好?”   两人这才无语,副使李察看了毕仲游一眼,暗自叹了一口气。   苏油的车驾终于到了,只带了七十人的本部仪仗,还有就是张麒,程岳。   范纯粹领着经略安抚使吕惠卿,副使李察,判官路昌衡,掌书记毕仲游上前迎接。   苏油从车上下来,还没有来得及说话,百姓里边就爆发出一阵欢呼:“探花郎来了——”   范纯粹笑了:“国公,要不先不忙见礼,安抚了百姓再说吧?”   苏油点头,跳上一架马车:“这么大风雪你们这是干什么?回家把屋顶收拾了不比在这里猫着强?要是屋子被大雪压塌了,岂不成了我苏明润作孽?!”   百姓们是不怕这个探花的,立刻就有人高声喊道:“探花郎,我们好想你!这几天我们能见到你不?”   苏油拿陕西话回嘴:“恁大雪还浪街扎势瞎得太,我就得是个瓷怂!就算在渭州你们也见不着我!赶紧回家守着婆姨娃子,陪天黑唠拿老碗咥你们的biangbiang,我就莫向了!”   说得一众老乡都是哄堂大笑,渐渐给苏油让开了城门。   范纯粹陪着苏油进城,朝转运司衙门走去,低声道:“还以为国公你会课耕劝业,却是和百姓们拉家常。”   苏油笑道:“老百姓还用劝这个?给自己种地,那压根就不用劝。需要劝的时候,就是种地不划算,收成不归自己的时候。”   范纯粹叹了一口气:“国公这话,说得令人汗颜啊。”   苏油说道:“也不至于,大家努力,总能做到的。”   陕西路转运司还是老样子,大家在正厅坐定,范纯粹是压根没多想,吕惠卿是知道苏油的脾气,于是也不客套,开始述职。   苏油则翻出笔记本记录。   待到两人主讲,旁人补充,差不多告一段落之后,苏油才说道:“不错,大家齐心合力,将陕西治理的很好。不过我这次来,是想听大家在军政上的一些建议的。”   “德儒可能不太熟悉,吕公应该知道,我常开诸葛亮会,大家随便提出建议,然后一起来分析利弊,该举的举,该止的止,不拘身份,平等讨论。”   正厅内的几人,除了范纯粹,和苏油都有些瓜葛。   吕惠卿不说了,苏油的老对手,也是老合作者了。   转运副使李察,是新党的外路干将,熙宁年间王安石行将兵法,因兵力不足,命蔡确、赵济、李南公、赵禼、王广渊等人召集天下诸路兵员。   李察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以“苛暴”闻名,京东路阙兵补充得及时,得到了王安石赏识,以为其有将略,转任陕西。   判官路昌衡,太常博士出身,本身是苏颂的老下级,在参鞫陈世儒狱案中,“逮治苛峻,至士大夫及命妇皆不免。”   这些不是毛病,不过这人在后来在审理苏颂案的时候,输送给了李定等人不少“证据”,等到苏颂无罪,李定等人流放新宋之后,路昌衡就没有好果子吃了。   先是被徙荆南,后来因为走了权鄜延路转运使李稷的路子,才得以来陕西当了一个判官。   想到这些,苏油就不免头痛。   鄜延路转运使李稷,也是个轻忽人命的家伙,在河北西路转运判官任上,修拓深、赵、邢三州城,“役无愆素,然峭刻严忍。”   于是被人告状,又被御史弹劾父死二十年不葬,为了脱身,李稷主动申请提举蜀部茶场。准备攻陷大宋最后一片不受茶禁的地区。   结果当年羡课七十六万缗,王安石大喜过望,擢三司盐铁判官。   李稷倒是升官了,丢下蜀茶那么一个巨大的烂摊子,很快弊端就涌现了出来。   王韶得不到茶叶,着急向苏油求救,紧跟着青唐乱起,苏油以此为契机,上奏赵顼废掉了这项乱政。   要是严格说起来,苏油是李稷的政治敌人,连带着也是李察的政治敌人。   因此如今正厅中的一帮子里,范纯粹算是正人,但是有些迂腐;吕惠卿是明白人,但是两人只能三分合作,七分提防;李察,路昌衡算是敌对势力;只有一个地位最低下的毕仲游,是自己人。   大宋官场,人人不得肆意。也不知道赵顼是故意还是出于本能,派了这样一帮子文臣守陕西。   吕惠卿看了一圈,只能自己来开这个口:“明润,此次西来,陛下和中书有何指示?”   苏油说道:“陛下许高国舅动用封桩库了。”   吕惠卿倏然而惊:“陛下要大举西事?”   “岂可如此草率!”苏油还没答话,范纯粹先说道:“兵食足备否?士马足练否?将帅足定否?”   “国有七患。七患者何?” 第一千一百八十九章 七患   “城郭沟池不可守,而治宫室,一患也;如今大宋方才营造数京,并未推至边城。此固强本之良计,然非兴讨之良机。”   “诸京于国,如宫室;陕西数路,如城郭沟池。如今国家尚在扶干强本,岂可又生事于边腋?”   “边国至境,四邻莫救,二患也;三代之治,本国为疆,边国为蕃,蕃外方为敌国。”   “一国遇敌,上国遣使下诏,四邻集兵救之,中国则无患。”   “今大宋与青唐接,与青唐战;与西夏接,与西夏战;与辽国接,与辽国战。且败多胜少,此边国至境之患也。”   “先尽民力无用之功,赏赐无能之人,民力尽于无用,财宝虚于待客,三患也;”   “大宋隆待宗室,厚赏武臣,然勇士不见用于沙场,而见于春池;武将不见用于边庭,而见于榷市。一国财用,泰半耗于军甲,而国土日狭,虏势益张。”   “仕者持禄,游者爱佼,君修法讨臣,臣慑而不敢拂,四患也;”   “元丰以来,国家财富日丰,然入者有增,出者同样不少。”   “仕者不见芟削,而俸禄倍增,下至胥吏,都有了津贴。民间奢侈之风日盛,渭州中平之家,数日一食胡饼,羊羹。王安石修恶法,其人去后,君强继之,群臣缄口,不知反正。”   “君自以为圣智而不问事,自以为安疆而无守备,四邻谋之不知戒,五患也;”   “今朝中唯喏喏之臣,徒快君上之意,骄情一起,怠堕随之。南海纳土,横山有固,则以为天下易为,灭敌国如拾芥,非不明不智而何?”   “所信者不忠,所忠者不信,六患也;”   “朝中秉政之人,蔡确,王珪之流,其实有执政之才欤?其实徒掩饰之徒欤?王珪号称至宝丹,蔡确名曰谢过虫,其人可知。”   “文公,司马公,富公,二苏之辈,忠贞历朝,文名显世,而置于下僚,放之湖海。”   “畜种菽粟不足以食之,大臣不足以事之,赏赐不能喜,诛罚不能威,七患也。”   “陕西中户,均四十亩,五口力耕一年,不过得足温饱。胥吏多了津贴,敲剥不减;豪强亩产提升,不闻降租。朝中近臣,颁赏过滥犹不心足,贪墨渎职,河决之患尚不加刑。”   “墨子所言国之七患,大宋无一不有,尚不知战兢警惕,而欲构深怨于外国,加重弊于民人吗?”   苏油看着滔滔不绝的范纯粹,一时间都感觉自己那老堂哥重生了。   微微一笑,说道:“德孺兄这些话想说很久了吧?苏油还要谢过贤兄,没有上章弹劾,直指我是佞臣了。”   范纯粹拱手道:“明润是理学宗师,文章义理,军务政治,皆有建树。此次回朝,士大夫莫不以宰执期之,以为救民水火,致君尧舜。然终是好名而惜身,重节而亡义,少了天下己任的担当!”   靠,那就会走上你爹的路子,最后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了!   也对着范纯粹拱手:“德孺批评得是,也有些过誉了。苏油其实是自感资历浅薄,宦年轻幼,不足以大任。”   “然士大夫所为,不正是去国之七患吗?”   “你说的这些问题,有的的确还存在,也有不少的还需要完善,但是说全如德孺兄说得这么严重,却也是不见得。”   “我们还是从墨子七患之说说起,‘城郭沟池不可守,而治宫室,一患也’;范兄以四京比宫室,以边境比沟池,我认为并不恰当。”   “起造四京是一个大计划和总体工程,最关键的是道路,其次是工业,其次是民生,城防倒在再其次。”   “它的目的,是建设大宋的经济中心,然后连通经济命脉,让资财运转起来,形成金融流通和商品流通,从而增进繁荣。”   “有了这个基础,大宋的国赋,才能在没有增加百姓赋税额度的前提下,从一亿贯涨到了如今的一亿五千万贯。有了这些钱粮支撑,陛下才同意拨付给陕西封桩钱,用于巩固国防。”   “既然范兄都说‘城郭沟池不可守’,那我们是不是就应该高固城郭,深广沟池?这不正是陛下启用封桩库的目的吗?”   “边国至境,四邻莫救,二患也;”   “范兄说得有道理,三代之治,本国为疆,边国为蕃,蕃外方为敌国。周天子立诸侯的本意,不外如此。”   “然我朝立国于五代丧乱之绪,本就先天不足。如今留垂百载,中间虽然经历数次大败,然而奋进到今日,河湟终为青唐之边;横山终为西夏之边;交趾占城终为南海之边;高丽獐鹿二岛终为北海之边。”   “这些地方,不是别人拱手让与的,是靠所有人努力争取,流血拼杀才换来的。我们正在打造这个‘大宋边蕃防卫圈’,并非毫无进展。”   “而这些进展,没有一处是坐在家中,就像天上掉馅饼一般现成得来的。”   “如今的宋辽和平,是寇相公,富相公力争而来的结果,可前两天造访韩公园,就连富相公都说,靠别人施舍而得的太平,不是真正的太平!”   “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步步做,而且不能寄望于敌国的施舍。”   “西夏问题要解决,这是大宋所有人的共识,唯一的争议,就是我朝如今有没有解决这个问题的能力。”   “这个我们后续再谈,现在只说,‘边国至境,四邻莫救’之患,我们一直在努力解决,而且在财政丰裕的今天,我们当然要继续推进消除西夏威胁这项国策。”   “先尽民力无用之功,赏赐无能之人,民力尽于无用,财宝虚于待客,三患也;”   “大宋隆待宗室,厚赏武臣,这固然是事实,但是我要说的是,大宋不光隆待宗室,厚赏武臣,同样厚遇士大夫,推崇文官!”   “范兄所言的冗兵,弱军,怯将,国耗等问题,也并非没有改正。”   “然治病救人,先急后缓,我朝国策乃强干弱枝,自然当从京师改起。”   “我要告诉范兄的是,京师禁军经过汰裁,如今已然只留下了五万人,而其余禁军,散于三畿四辅,厢军一体裁撤,转为建设兵团。”   “不然如何腾得出手来关注西事?”   “陕西情况特殊,陛下这才让我过来考察,最终的目的,也是要建立一套机制,赏罚分明,升黜有依,解决西军的问题。”   “至于先尽民力无用之功,是真的吗?陕西如今的民力,范兄也不用遮掩。莱山一号推广之后,陕西户均亩产提升三成,而陛下怜惜陕西被兵数十年,赋税按旧制未加一丝一毫。”   “仕者持禄,游者爱佼,君修法讨臣,臣慑而不敢拂,四患也;”   “元丰以来,国家财富日丰,然入者有增,出者同样不少。范兄所言的是事实。”   “但是这里有个比例问题,范兄并没有考虑进去。”   “入者有增,是增加了一亿贯基础之上的二分之一,即五千万贯;而出者有增,主要在加天下官吏的俸禄,不到一百万贯,仅仅是以前支出的百分之一。”   “两者之间差别那么大,难道仅仅一句出入皆有增,就可以抹平的吗?” 第一千一百九十章 反驳   “民间奢侈之风日盛,渭州五口之家,都能吃上胡饼和羊羹了,这难道还不是好事儿?”   “到渭州的第一年,我给龙首村村民承诺的,是一年之内,家家有余粮,户户有猪羊。”   “现在范兄甚至做到了渭州家家吃胡饼,数日一羊羹,这难道不是范兄的功绩?”   “所谓的修齐治平,不就在此?何侈之有?”   “君自以为圣智而不问事,自以为安疆而无守备,四邻谋之不知戒,五患也;”   “今这一条也请范兄放心,陛下登极,已近二十年;英睿之姿,毋庸置疑。”   “每日尚且进讲,王安礼,我族兄,吕公,皆在其列。”   “以我朝武备不修,特命苏油提举军机处,命高遵裕在华阴编练新军。这哪里是自以为圣智而不问事,自以为安疆而无守备,四邻谋之不知戒?”   “所信者不忠,所忠者不信,六患也;”   “朝中秉政之人,却也不仅仅只有王珪,蔡确。油纵不才,也还有冯当世,吕诲叔,族兄,王和甫诸多能臣。”   “文公年高,富公多病,不在朝堂,那是陛下体恤元老,以三公之位待之,并非置于下僚。即如司马公,这不也入京了吗?”   “君上没有什么过失,大臣自然就没有什么好劝谏的,这也并不能说明大臣就一定唯唯诺诺,只知道仰从希息。”   “范兄纵然信不过王禹玉,蔡持正,难道连我也信不过?”   “谏君不是忤君,我朝士大夫就是有这样的臭脾气,一封上章闹得天下皆知,自以为风骨。”   “但是我却并不这样认为,我认为这样的弹章,更多的时候是为了求搏一个直名,却将君上至于尴尬的境地。甚至有要约声势,制造舆论,逼迫君上屈从之嫌。”   “这种手段,用于人主昏乱,天下衰悖之时方可。但是偏偏就奇怪了,那样的时节里,这样骨鲠亡命的谏臣,反而少了。”   “范兄,这难道不值得深思吗?”   “畜种菽粟不足以食之,大臣不足以事之,赏赐不能喜,诛罚不能威,七患也。”   “今年陕西的秋料,收得并不费力吧?各处常平仓,义仓,已然一扩再扩吧?刚刚范兄自己都说,渭州民能吃上胡饼,羊羹,那何以言畜种菽粟不足以食之呢?既然畜种菽粟足以食,那又何以言大臣不足以事之呢?”   “薪俸改革,天下胥吏皆颂恩感德,何以言赏赐不能喜?有了足额的薪俸,他们就没有了贪腐的理由,接下来如果犯事,诛罚必然随之,台谏改革,检察到县,正是为此而设。”   “范兄,有问题我们就说问题,有情况我们就反映情况。但是我觉得,问题与情况,必须落到实处,这样我们才好有目的的解决它,你说呢?”   范纯粹不由得有些语塞,拱手道:“有些话或者我说得有些过了,但是陕西百姓刚过了几年好日子,负担不能再加了。”   “对。”苏油说道:“这一点我赞成,陕西为了大宋的后方,做出了太多的牺牲,我认为,做出相应牺牲的地区,国家理应给予相应的补偿。”   “比如调运物资,我觉得就应该以另一种形式来完成,而不走以往征发的路子。”   范纯粹想到了以前苏油在陕西的举措,不由得怦然心动,但是又有些不确定:“明润的意思是说……”   “国家,理所应当给予力夫们足够的报酬!日给盐菜钱百文,然后不闻不问,只管逼迫的日子,不应当重现于今日的陕西!”   “此举大可不必!”却是吕惠卿说话了。   “哦?”苏油很有耐心:“吕公有何建议?”   吕惠卿拱手:“明润,据我调查,河湟,陕西,环庆,鄜延诸路,本有成法,粮秣转运,也有成制。里正衙前,他们承担的就是这项任务。”   “乡里富户,占据酒坊,茶场,渡头。得了这些利益,自然就应该承担更多的责任。”   “职掌官物押运和供应,自然就是这些富户衙前应该尽的义务,如果在押运供应的过程中有了损失,自然就应当由他们赔偿。”   “只要将法度立起来,明确他们的职责,便不需要多劳官府费心,督责就行了。”   苏油笑道:“就是因为这样,才使仁宗痛下决心,废掉了衙前之役。”   “如今陕西富户扑买坊场,是已经和朝廷签署了协议的,在协议当中,明确规定了双方当履行的职责,从来没有规定说,朝廷可以随意撕毁协议,或者给他们添加额外的义务。”   “之前也已经缴纳了榷费,也就是说,只要富户们完成了协议上的内容,每年按照规定缴足了榷费,他们对合同的义务就算是完成了。”   “如果国家要修改合同,添加衙前义务,那也必须等到这一期合同完成之后,修改合同条文,重新招标。”   “除非之前的合同存在明显瑕疵,有官商勾结之嫌。否则,之前订立的合同就是合法有效的。如果因为那样需要修改合同的话,事情就大了,得启动检察程序,问责地方官员。”   “还有,陕西行《免役法》已然多年,大家交免役钱,宽剩钱,目的就是为了以钱代役。”   “如今钱收了,役照有,安石相公新法的好处,如何体现得出来?这不是失信于民,给他老人家抹黑吗?”   吕惠卿也哑然了。   苏油这才缓缓说道:“我朝初无固定役法。仁宗初期,有派里正轮充的‘里正衙前’,募充的‘长名衙前’和以富户承充的‘乡户衙前’诸名色。后因衙前负担沉重,为减轻亏累,官府特许承担重难差役的衙前,承包酒坊,以资弥补。”   “然而依旧难行,承役者往往赔累破产,嘉祐治平间,又相继废止。”   “熙宁三年,始兴行免役法,衙前改为雇役,以坊场钱募充。”   “募充不足,又行摊派,名曰免役钱。”   “各地以役钱不足为由,再添名目,名曰宽剩。”   “然而这些名色,多沦为官府补贴衙役胥吏所用,实际用于役务者,十无一二。”   “故名为新法,实为巧立名目的苛捐杂税,这也是安石相公立法不周,监督不善,造成地方有机可乘。”   “现在吕公想要恢复衙前,那陕西之前所收免役钱,宽剩钱,是否就应该发给这些衙前?如果是这样,我没有意见。”   “我的坚持只有一条,民力不能滥用,百姓交了赋税,役务也用役钱支抵,那么他们已经尽到了对国家的义务。”   “在此之外的一切负担,国家必须予以相应的补偿。”   “这个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无论是对百姓来说,还是对官府来说!”   “好!”范纯粹一点不计较苏油之前怼他的墨子七患了:“明润此语大善!国家和百姓,都有各自的义务,国家不当以强权要求百姓一而再,再而三地加深负担,此乃失信于民!”   李察却不以为然:“小民素来贪鄙,今日得让一尺,明日就得进一丈。要我说,好逸恶劳,乃人之常性,严刑峻法以下,方才人人得尽力。”   苏油看了李察一眼:“要照这么说,李副使也是好逸恶劳喽?如今忠勤王事,也是纠核严酷之故?”   苏油冷冷地说道:“自我进入陕西地面,李副使之名就如雷贯耳,两路人言,‘宁逢黑杀,莫逢稷察’,这个话,李副使没听说过?”   李察顿时变色,大冷的冬天,额头上的汗都下来了。 第一千一百九十一章 化难为易   苏油却又说道:“官员有自己的执政风格,有的宽有的严,在制度允许的情况下,根据民情做适当的调整,其实也没什么。”   “但是千年以来,就没有‘不教而诛’的道理。”   “听闻百姓作舍道旁者,副使与李稷共创使纳‘侵街钱’,有这事儿吧?”   李察赶紧说道:“这是应中书和军机处的要求,检查陕西境内干道,保证陆路交通顺畅的举措。”   苏油笑道:“副使不用解释,当年我在汴京城,规定骡车进城需要带粪兜,否则罚款,不比你这个还要严酷?”   “但是举措要得到效果才行,如果百姓缴纳了侵街钱呢?那干道被侵占就成理所当然了?”   李察不再说话。   判官路昌衡有些愤然:“国公是对我们陕西执政颇有不满吗?”   可不是吗,从转运司正副使,经略使,都被苏油怼了一遍,要说不满,也颇说得过去。   苏油连头都没抬,继续在本子上记录,说道:“路判官想多了,刚刚说了,这个会,大家畅所欲言,才能找到陕西治政上的缺失。”   “当别人提出意见的时候,我一般会分析他说得对还是不对,并不在意对方的身份和立场。”   “如果问题在他,那我就不必计较,如果问题在我,那我就不惮改正。”   “刚刚路判官以为我是对陕西治政不满,其实是理解错误。恰恰相反,我对陕西的治政很满意。”   “陕西本来是一个落后地区,从五代之后,就已经凋敝到了极处,之后西夏崛起,屡次入侵,更是让陕西雪上加霜。”   “如今边疆巩固,蕃夷顺服,西夏不敢再肆虐,民生得到长足的恢复,人口已经从四百万突破到了千万,这些和各位,以及各位前任的努力,是分不开的。”   “不过如今陕西面临了新的局面,我们就需要总结新的形势,寻找出新的出路。”   “吕公和李副使提出的方案,也是方案,我只是列举出两个方案的不合理处。同样的,我提出的方案,你们也可以如此。也只有如此,最终才能磋商出一个尽可能完备的方案来。”   “我这套做事方法,吕公在南海可能知道,也请路判官不要想多了,我们还是说回陕西吧。”   “大家看问题的眼光都很犀利,知道一旦西事大举,最重要的就是后勤,而转运司就逃不开转运之责。”   “陕西方面的军力,旧军加上义勇,乡弓手,上番军,蕃勇敢,其实不下二十万。如今经过多方裁撤,精挑细选,留下了六万。”   “这六万人如果出征,由陕西本地供给,问题不大吧?”   范纯粹大松了一口气:“这个没问题,义勇,乡弓手之类,如果守土,其实是不耗粮秣的。”   “陕西诸仓如今已然丰足,如果只有六万人出击的话,粮秣供给,没问题。”   “不过这转运……”   苏油在笔记本上记录了下来:“一会儿我会和范兄你核实数量,那第一个问题就解决了,旧军六万人的粮草,由陕西本路供给。接下来第二个问题,高国舅的新军。”   李察说道:“新军的待遇太好了,陕西一路供给有些难,除非将待遇降为和旧军一般。”   苏油摇头:“这个不可能,好在我已经和高国舅商定,新军的后勤,由新军自行负责,甚至连旧军出境之后,也将一体由新军统筹。”   吕惠卿大喜:“若是如此,陕西路可以义务再犒劳部分军需,范运帅你说是不是?”   范纯粹说道:“正是!如果明润能保证不让陕西百姓负粮随军出境,那我陕西路转运司,另外无偿提供四万石粮食都可以!”   “二位可是打的好算盘。”苏油都乐了:“不过……我原则上同意。”   “军机处的意见,是先期将粮食送往四路前进基地,即狼渡,渭州,延州,麟州。陕西是中路,也是最重要的一路,因此筹备的粮食也最多。”   范纯粹问道:“多少?”   “四十万石。”   数字一出来,所有人都是大惊,这哪里是十万大军,这是……五十万大军一战的消耗!   “这么多?”李察有些揪心:“四十万石粮食,十万大军,人均四千斤?需要这么多吗?”   苏油说道:“有备无患嘛,我们的目标不仅仅是打败夏人,而是要实现长期占领。”   “要防备夏人行坚壁清野之策,就需要保证我军在无法就地补给的情况下,坚持占领一年以上。”   “可能还要救济当地难民,按这样算,四十万石都可能不够。”   范纯粹傻了:“这是……这是……”   苏油说道:“占领漠南。不是汉武帝驱逐匈奴的那种打法,大宋要的,是永久性地占领整个漠南!”   范纯粹更加忧虑,而吕惠卿,李察,路昌衡却是喜动颜色,立功的机会来了!   范纯粹说道:“大宋如今,有这实力吗?那可是数十州之地。”   苏油说道:“具体的方略我就不说了,现在只说转运司的职责。兴洛仓如今已经囤积了七十万石粮食,后续还源源不断。而这些粮食,开春就要运往四州。”   “我希望半年之内,陕西路转运司能够完成四十万石粮食储备于渭州的任务,要是可能,甚至能够再往北挪一挪,储备到宁夏城。”   吕惠卿担忧道:“这么大的动作,夏人肯定会知晓,那我们的出击方向不就暴露了?”   苏油说道:“的确有这个可能,不过我们现在有了底气,四路同时开始囤积,让夏人摸不清方向。”   “而且我们还有极大的信心,传送给西夏错误的情报。说实话,就连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哪一处才是主攻方向,何况夏人?”   李察虽然对待百姓残酷,但是明显经验丰富:“自真宗时,漕纲便有定制。二百五十料到三百料的轻船,从楚州北运者,每年五运;从泅州北运者每年六运;”   “四百料料以上大船,运次稍微少点,分别运四和五次。”   “泾河只能行三百料的轻船,行程大抵一千八百里,如今有了纵帆相助,水道也探查得更明,一年也不过六运就到了极限。”   苏油赞道:“李副使好能耐!按照这样计算,三百料船,一次能载两千石,四十万石就是两百船次。半年三运,一支六十艘三百料的船队即可完成。”   “这个运力问题我可以协调,不过粮食到了渭州,麻烦事可就交给各位了。”   范纯粹说道:“这个交给我们,就是多造些仓房而已,陕西气候干燥,利于粮食保存,不怕。”   吕惠卿已经在琢磨功劳了:“不过从渭州到平夏城这两百里,可有些麻烦……”   苏油从包包里取出一张图纸来:“也不是没有办法,这是沈存中设计的一样东西,有了它,我们一样可以利用水力。”   范纯粹将图纸接过,将上边画着一艘小船,小船底部有稳定鳍,前后皆有搭钩,可以连接在一起。   而图纸下方还画了一幅示意图,这些小船足有几十艘连在一起,某些船的两侧有骡马牵引,骡马在水道的两边行走。   吕惠卿一看就喝彩:“妙极!如果此法堪用,泾渠便可以利用起来,就算这种船一次只能载五十石,十船相连,也能运送五百石之多!泾渠可以到达龙首村,这就又省了上百里路程!”   路昌衡赶紧说道:“剩下的一百里,我陕西路转运司用新型太平车,百姓的骡马,怎么都能完成!两千里的重役,化成了百里的轻役,妙极!” 第一千一百九十二章 目的   苏油将几方意见汇集过来:“好,那我们就解决了第二个问题,运力问题。接下来,我们就该讨论如何使用民力,运夫,车夫,骡马,仓丁等等,他们的薪水该是多少?”   别说其他人,就连范纯粹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现在一脑门子就是如何组织民力:“薪水?比照龙首渠开凿的发放不就行了?”   苏油说道:“龙首渠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精耕细作,家家丁力都紧张,而且龙首渠对泾原农户有立竿见影的实际好处,因此大家干起来卖力。如今这样……”   吕惠卿说道:“要是按照免役法的后续,官府可以动用免役钱,宽剩钱,实行募役,按照渭州城的行情,现在是力夫一日两百文,骡马一日两百五十文。”   苏油有些讶异:“为何骡马只比力夫仅仅贵出五十文?畜力何时如此廉价?”   吕惠卿笑道:“明润别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狼渡马场兴起以来,陕西一路的牛、骡、马匹,已经蕃蓄得很多了。”   “每年还有从青唐、西夏贸易进来的马匹,两年前狼渡神术培育出那一批良种,如今已经可以服役,明润别用汴京价格来考量渭州啊。”   苏油也笑了:“那样就好办了,力夫不用,纯用骡马,陛下所给的封桩钱分出一部分,陕西本地出一部分,转运粮秣已经足够。”   “这样,一匹骡马我们就按照一日两百五十文计算,封桩库出两百文,陕西转运司出五十文,这个方案大家可能接受?”   范纯粹很高兴,这样的薪水一个月就是七贯半,都是现在县丞的水准了,用这样的薪水招募骡马帮,只怕大家都会蜂拥而至。   哪怕只干上一季,一家都能抵用一年!   这笔钱最终会留在陕西,繁荣地方经济,这才是最重要的!   正要答应,就听苏油说道:“不过有个条件。”   范纯粹拱手:“明润你自管说来,这笔钱,再难再苦,我们也要给百姓们留在陕西。”   苏油笑道:“既不难,也不苦。渭州这里牛羊多,我要渭州扩大罐头厂,皮革厂,羊毛厂的规模,为运粮入渭州的商贾,提供回程商品。”   “其中牛肉罐头和牛皮制品,是重点。”   “杀……杀牛?”范纯粹又不淡定了:“这个……这个怕是违碍朝廷规制……”   吕惠卿在心底里翻了个白眼,这事情私底下好操作得很,拱手道:“没问题,我们从熟蕃那里多收购就行,熟蕃没有这么多规制限定,龙首村火边子都出名了。”   “不过只出牛肉过于碍眼,四六比例行不行?牛肉四成,羊肉六成。”   说完又给范纯粹使了个眼色。   范纯粹还对打这样的政策擦边球有些懵,李察却已经收到:“对,榷市上牛羊多的是,只要通知一声,各路蕃部赶来的肥牛那是不要太多,这也是我们陕西的独特优势,我看是可以的。”   其实这就是苏油当年玩过的花活,大宋不是禁铜吗?那就搞个二林部外贸品。后来二林部归了大宋,那就再搞个大理国外贸品。   说到底,吕惠卿李察和苏油才是一类人,范纯粹这种方正君子的思路,只适合西周井田之制,不大适合商品社会的大宋。   诸葛亮会的规矩就是少数服从多数,苏油吕惠卿李察都同意,范纯粹想到那笔粮食运输费,最后也一咬牙表示了同意。   几番妥协之后,陕西路转运司,不用承担多余的役务,也不用如吕惠卿那般在保甲上大动干戈。   范纯粹和苏油达成口头协议,转运司的任务就两条,一是用州军乡丁保境安民,大军在外的时候,陕西治安由他们负责维持;   二是转运司只需要在渭州接收四十万石粮食,然后组织人力畜力,将之转往宁夏城交给军方,就算完成任务。   期间还要负责帮助军方修建仓房,当然,一切耗用,都按照民间招工价格发放工钱。   这笔钱主要由朝廷负担,转运司只承担很少的一部分,主要任务还是组织民力。   这个方案相比过去动辄抓丁刺勇那一套,实在是过于温和有爱了,转运司众人不管什么派,都是乐见其成。   用范纯粹的话说,要是这样都还搞不好,那也不用做这个转运使了,丢人!   趁热打铁,大家又将民力,运粮,加工,造船,建仓等事宜细节一一敲定之后,最后形成一个文件。   苏油将之交给范纯粹:“这个就麻烦范兄找人润笔成章,奏报给陛下吧。”   范纯粹不知道苏油有这种随手送功劳的脾性:“这……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苏油说道:“吕公,李副使,路判官也别忘了副署。”   “这件事情你们报上去,肯定是功劳;可军机处报上去,只怕有些尴尬。”   “军机处负责的是军务,虽然后勤也是军机的一部分,但是直接干预转运司事务,却是有些越权的。”   “军政分开是大势,也是良策。现在虽说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但是能避开忌讳的,我们自然要避开,以免落人口实。”   “军机处对转运司,本来就只有建议之权,因此这功劳,天生就该是你们的,因为决策者最终还是你们。”   “我只是履行了自己建议的职责,大家要是诸葛亮会开不拢,我也是没办法的嘛!”   吕惠卿摇头叹息:“这也是利令智昏了,一开始大家不是都还吵吵嚷嚷来着,怎么闹着闹着,就往一起使力了?”   众人都是莞尔,只有毕仲游摇头。   陕西路转运司,怕是第一次如此和谐,涪国公调剂鼎鼐之能,足见一斑。   范纯粹将那份文件交给毕仲游,让他去变成上奏条陈,笑道:“这法子真是不错,比你一封疏奏我一封疏奏送御前打官司强,今后这样的会,可以常开。”   这话既可以说是暗讽吕惠卿,也可以说是自嘲,倒也既算是批评也算是自我批评。   苏油说道:“异论相搅,是我朝祖制,我也是赞同的。但是应该有个根本原则。”   “没有给异论一个公开讨论的场合,大家闷头上书,一切只凭人君所好来选择。”   “好的大家不知道哪里好,坏的大家不知道哪里坏,这样对国事是没有帮助的。”   “我们都是读书人,都知道学问上砥砺切磋的道理,其实政务同样如此。”   “有这样一个会,让大家将观点都堂堂正正摆出来,集体讨论,集体决策,这样才不会有失偏颇。”   “很多时候,事情并没有对错是非,只有可行不可行,条件成熟与不成熟。”   “就拿安石相公的免役法来说,在汴京两浙蜀中,就是良法,在京东河北陕西,那就不一定了。”   “原因很简单,这是两类民情政情完全不同的地方。一处是役务简单,民间丰足;一处是役务烦难,民间弊困。”   “因此只拿着汴京两浙蜀中的情况宣扬免役法是善法,固然不妥;但是只揪着京东河北陕西的情况宣扬免役法是恶法,同样不妥。”   “如今的荆湖,陕西,已经走上了蜀中模式的发展之路;加上现在大宋几支能够承担营造役务的专业队伍打造出来,免役法施行的情况,当然就越来越好。”   “异论相搅的目的,是为了兼听者明,为了解开治政上的症结,让政治变得更加中和而不是尖锐。”   “它本身并不是目的,它只是为目的服务的手段而已。这一节。务须搞清楚。” 第一千一百九十三章 立场   到了今天,苏油已经可以正大光明地说出这种话来。   其实他一直就在这样说,只不过以前分量不行,如今……分量够了。   苏油的宦途,看似一路平稳,其实中间风波险恶。   之所以能走成现在这个样子,只有两个原因。   有求必应,无欲则刚。   出仕之初,就是保守派大员韩琦的打压,刚刚有了一点政绩,又被发往天下最穷处的夔州。   将夔州治理出花儿来之后,接着被派往天下最险处的渭州。   好不容易渭州大胜,积功回来守开封府,又与王安石政见不合。   虽然政绩继续耀眼,还是一样被发往了两浙。   等到将两浙治理成鱼米之乡,又成了交趾救火队员。   私交上,大佬们和苏油一路言笑晏晏,但是在政局上,其实苏油一路都被大佬们忌惮着,提防着,打压着。   直到交趾归顺占城纳土南海全境成为大宋势力范围,苏油的政绩已经大到任何人都压制不住了,才不得不请他重返朝堂。   就算那个时候,都还被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通过苏颂苏轼迂回打击。   真正让苏油打压不住的,是他的实力。   无论别人将他放在哪里,他都能爆发出无比耀眼,让所有人忽视不了的功绩。   政治圈最忌讳的就是没有立场,这话本身没错,但是说苏油没有立场还企图左右逢源,这就是没有看到真相和本质。   恰恰相反,苏油的仕途,比别人多走了十几年的弯路,就是因为立场二字。   他不是没有立场,而是太有自己的立场;   他不是没有被打压,而是在一次次打压之后,都能够以所有人无法挑剔的政绩,品行,德性,名声,一次次重新强势崛起;   所谓保守派改革派,苏油为什么要去投靠?他宁愿多花费十几年的时间走出自己的道路,而不是选择复制吕惠卿,曾布,吕嘉问,难道没有自己的思考?   不假它求,这是九岁那年,张方平教给他的第一堂政治课。   花了整整二十年时间才摸到中枢的大门,中间一旦发生错失,就是万劫不复之祸。   这是苏油为了自己的立场,实实在在付出的代价。   这样的代价,苏油认为是值得的。   虽然比那些走捷径的人多花了十几年,但是每一步都无比坚实,每一点力量的增长,都是自己培养出来的,不假外人之手。   这样的力量,是最纯净的,最不容易遭遇自己人反噬的。   当初苏油的立场,普天之下除了老家民间,有点分量的支持者就只有两个——朝堂之上,张方平;士林当中,龙昌期。   可如今是怎样一番光景?   政治终究是妥协的艺术,政治家都不是傻子。   一个保守派和改革派都打压不住的新势力终于强势崛起之后,只能成为两派最终不得不选择合作的对象。   这样做的巨大好处,就是苏油能够容纳下两派的一些人士,让温和改良派的思想,成为朝中、士林和民间的主流。   比如今天的会议,换成任何一个人来主持,都不会是现在这样的结果。   吕惠卿和范纯粹,都对苏油有着最基本的信赖,所以能够在他划定的底线之上放手相争。   这就叫政治人品。   哪怕再重生一次,吕惠卿也绝对不会复制苏油所走的道路,哪怕苏油能够获得成功,吕惠卿也不会羡慕。   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对选择走这样的路的人的钦佩:“这就是明润常说的,有底线的斗争?”   范纯粹却不这样以为,吕惠卿这样说,他认为是小人往自己脸上贴金:“君子和而不同,然危难之际,也能舍命相救;小人同而不和,一时纠集为恶,雷霆一到,各自星散。”   这尼玛就又要开始扯哲学伦理了,苏油赶紧打住:“这些跟政务无关,我们私下再聊,听说吕公你对种五,徐禧之策颇为欣赏?”   吕惠卿说道:“种谔经营横山多年,屡次上书朝廷讨伐叛逆,也曾迫降嵬名山,修筑绥州城,控制横山,改变了永兴军路当面的宋夏强弱对比,我觉得是个将才。”   “不过此子气运不济,有功必有一败,以至于蹉跎至今。”   “徐禧此人曾得陛下盛赞,如今又已历练数年,永兴军路军事井井有条,也是人才。”   “种五的方略虽然有些冒险侥幸,但是也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解决西夏问题所付出的代价,相比明润之策,的确要小得多,希望明润你考虑一下他们的建议。”   苏油手扶脑门:“不是没有考虑过,军机处提出了一些问题,让两人呈送上来,两人一直没有回复。”   “再次催问,种谔以机密为由,不愿意在奏章中论说。这不,我已经行文让二人来渭州,大家一起好好谈一谈。其实,我也怕泄密。”   吕惠卿微笑道:“那到时候如果二人有理,明润会支持吗?”   苏油笑道:“我倒是对他们听从军机处的战略,更加有信心。从延安走青牛川过来,路途不会比我更远吧?怎么还没有到?”   吕惠卿笑道:“明润盛名在上,想必二人也是战战兢兢,必须做足准备,才敢来敲门的。”   ……   西夏,保泰军司。   柔狼山脉的尽头,已经从连绵群山变成丘陵,然后变成平野。   平野上有一条河流,叫徐斌水,水边上有一座小峰,名为水泉尖。   这里是保泰军司禹藏花麻势力的最北端,再往北,过河之后就是大平原,一望千里。   后人对这一带有评价:“……去敌最近,北面滨河,遇冬冻合,一望千里。”   “寇若从贺兰山后来,踏冰驰踔,势如风雨,未易御也。”   深冬里的平野,大风卷裹着雪花,已经看不清哪里是大路,哪里是溪流。   只有一些裹着冰霜的枯萎蒹葭,被几场冻雨打成黑色,在一些雪堆上倔强地支棱着,如同冰冷的长箭,宣示着那里春天里会有一带葱绿色的繁华。   水泉尖南边山窝里,有一处破败的土墙小堡垒,泥墙不过五尺高,两尺厚,与其说是一个堡垒,不如说是一个牲畜的圈栏。   圈栏靠山的一面有一座两层的土楼,底层养着马,上层住着人,顶层堆着狼粪火硝等烽燧用物。   禹藏花麻在这里只布置有五名哨兵,说哨兵都有些抬举,在新来的那支宋人小队眼里,不比当年羊堆里求活的苏武差太多。   “阿嚏!”二楼简陋的土屋里,哨兵头领悉多缩了缩脖子。   即便是土墙,也抵挡不住外边风雪带来的寒意。   见到新来的小队头目用嗔怪的眼神看向了他,悉多顿时感到全身不自在,踢了身边躺尸的手下一脚:“都罗,滚起来,袍子给我!”   都罗咕哝着坐了起来:“冷……”   悉多看着小队头目身上的古怪絮衣,心头更怒:“要不老子的袍子给你,你去喂马?”   都罗不情愿地将袍子脱了下来给悉多,自己又朝着火塘那边靠了过去,往里边扔了一块牛粪,显然是不敢再躺在地面的草杆上了。   悉多裹着破烂的羊皮袄,从二楼下来,将干草加到了马料槽里:“长生天呢,这都是四尺八寸的好龙驹啊,就是腿程未足,养得有些废了……”   马儿开始凑过来吃草,悉多欣赏地看着一匹白马。   马耳奇特的翻起,耳尖相对,悉多这几十年老牧民都看不出是什么马种。   但是好马是无疑的,这马的鼻腔粗大,身材高壮,马蹄子也比普通马大了一圈,大眼睛里充满了一种灵性。   白马打了一个响鼻,似乎对草料表示不满。   悉多这才反应过来,去边上一个大袋子里边铲出了一大木勺棕色的小颗粒:“这是啥古怪豆料,还炒过,闻着怪香的……”   将棕色的古怪豆料加到料槽里,马儿们明显吃得更加欢实了。   “这日子……怎么是个头啊……” 第一千一百九十四章 李清   悉多在自己手心里偷偷藏了一把饲料,丢了一颗进自己嘴里嚼起来。   一边吃一边还跟白马聊天:“你的主人是个大贵人,炒豆里边有细盐,有熟豆,还有秦陇素油,我吃过的……”   “再来一两蜜酒半斤羊肉,那就是大汗打仗前发给咱们的吃食了。你几头畜生竟然天天吃这样的料,老头伺候你们几天,分一点点,应该不闹的哈?”   见到马儿们身上蹭了草料,老悉多又取来刷子。   虽然不是自己的马,但是这模样实在是喜人,能伺候几天,牧人出身的悉多都莫名的开心。   悉多不知道楼上的几人是什么来路,反正送他们过来的是都统军帐下录事参军,给悉多的指令也很奇怪,就是看住他们不让北去,但是只要不再往北,静塞军司辖区内,任他们自行行动。   悉多想起过往的马帮们私下里的说法,说是驸马都统军和宋人,还有天都山占了兀卒行宫的叛贼,都有一腿。   那几个人的衣着古怪,内袍看似丝绵不是丝绵,外面罩着白色的粗布,看着就暖和。   最让悉多羡慕的是几人的靴子,款式没见过,绳子编得怪好看的压着皮舌头,里边穿着一层棉袜一层毛线袜。   手上戴着手套,腰里是那种曾经让悉多闻风丧胆的短柄铜护手弧形骑刀。   当年随大相打环庆,结果顾头没顾腚,这边还没拿下,那边给益西威舍破了萧关。   大相带着他们疯狂回撤,救援韦州,半道上被红袍子宋军追上,悉多曾亲眼见到那些疯狂奔逃的同伴,被这样的骑刀轻松地插穿,撕裂,枭首,断腰……   从此之后悉多就给自己下了一个规条,就是遇到拿这样刀子的宋人,最好就特娘别跑,抛开兵刃抱头趴下才是第一正确的选择。   贵人的命是命,贱人的命就不是命?   想起自家的驸马都统军,悉多叹了一口气,都活得不容易。   整个静塞军司,都统军帐下也就十万帐,兵卒不过四万,好多还是自己这样的人。   天都山李叛贼跟宋人贸易,赚得贼肥,动不动还出来抢人。   驸马都统军抢人不敢抢,打又打不过,如今也学得精乖了,跟宋人贸易起来。   中间还和李叛贼干了几回,兄弟们为了口吃的那是真拼了命,才没让李叛贼吃了独食,从宋人那里挣来这么一份钱粮。   好日子才过了几天,梁大帅又来了,第一件事就是让都统军西迁,让出萧关。   梁大帅手底下七万精锐不是吃素的,都统军只能忍,明年商队只有走天都山下过,又要被李叛贼刮掉一层皮。   “唉……”悉多又叹了一口气,将马厩中的马粪挑到了土墙外头。   这玩意儿冻成冰疙瘩,就没啥味道了。   又拿黄土拌了炭灰在马厩里撒了一层,这才紧了紧皮袍,重新回到土楼上。   几个宋人肯定是在等人,轮流去楼顶上拿着一根古怪的黄灿灿的管子朝北边打量。   锅子里边已经煮上了糊糊,蕃人好客,但是悉多实在是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招待,堡子里只有黍米和盐,就有些干盐菜,那还是秋天里悉多带着几个手下,在河滩上挑拣出来弄上的。   这里是通往西夏的重要走私通道,他们守着这个堡子,自有一份私底下的收成,但是悉多早都跟几个手下商量好了,将几年的积蓄都送到山里藏了起来。   这年头,谁都信不得。   看着糊糊里边翻滚着的牛肉丁,悉多咽了一口口水,感觉脸上有些臊得慌,拿手在袍子上蹭了两下:“老是吃客人们带来的肉食,不是俺们的待客之道,我去楼上取条羊腿,晚上来一顿炖羊肉。”   宋人头目苦笑了一下:“羊肉在其次,菜蔬有没有?”   悉多也跟着苦笑了一下:“这个就真难了,别说菜蔬,就是茶叶味儿都久没有闻着了。”   就在这时候,楼上盖板掀开,探出一个头来:“老大,来了。”   宋人头目对几个同僚使了个颜色,几个人不显山不露水地站到屋子里的关键位置:“你们在这里看着饭,我上去瞅瞅。”   悉多说道:“我也去,顺便取羊腿。”   来到楼顶,之前的哨兵将望远镜交给老大:“看!”   北面远远的白地上,有一处比较平坦的长带,从地平线东边蜿蜒延伸到西边,和西北的一处更宽的平坦地带相接。   那是封冻的徐斌水与黄河,而黄河对岸,出现了一队小黑点。   老大扭头对哨兵说道:“叫他们给马上鞍,准备迎接。应该是夏国使臣。”   悉多却看向了远处一处山谷飞起的鸟群:“不对……”   老大也是见多识广之辈:“糟了,有伏兵!走,赶紧救人!”   悉多一把扑倒在老大脚下,将老大的腿死死抱住:“老客!军爷!使不得!驸马都统军有令,你们不能越过怀戎堡!”   老大使劲踢了悉多一脚:“滚开!”   悉多根本不放手,哭喊着道:“军爷饶命啊!要是放了你们过去,老汉就是死人了,合堡五个人,一个都活不成啊……”   老大正要发怒,刚刚的哨兵却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军令是不能越界,老大,再说我们只有鹤胫弩和震天雷,你看吧,没用的……”   对面黄河边上,已经涌出了两队黑甲骑士,人数足有近千,将使节团团团包围在骑阵当中,一名骑手高挑着的骑枪上,是一面红色的旗帜,上面绘着一个青色的狼头。   老大愤恨地一捶墙头:“图干部,家梁老贼!取鹤胫弩来,我摸过去刺杀了他!”   哨兵轻轻地摇了摇头:“这里是驸马都统军的防区,如果我们在这里出击行刺,只会给梁永能以口实!”   说完对悉多说道:“我们得撤了,带来的给养全部留给你们,不过你们得赶紧找地方藏好。说到底,你们现在还是夏人,要是被人发现端倪,那就麻烦了。”   悉多一时搞不清楚两人到底谁才是老大,不由得怔愣在那里。   老大一抖脚:“松手,直娘贼的又输了一阵!羊腿留着,改天再来吃!”   悉多赶紧撒开了手。   不一会儿,五骑白马驮着裹着白袄的骑兵从怀戎堡南门奔出,转眼消失在了茫茫一片白的雪原之上。   悉多一看对面的阵仗,赶紧从楼上下来:“快快快,军爷们留下的物事,赶紧藏到马厩里去!痕迹都掩盖好!不要让人看出了破绽!”   ……   西夏使节团,所有人都面色苍白,李清的侍卫们全部抽出长刀,将他护卫在核心。   上千黑骑分作两队,一队守在黄河北岸,挡住使团的去路,一队在更北的地方集结,摆出了冲锋阵型。   一匹大黑马越众而出,缓缓来到使团之前,马上中年骑士眉头紧皱,眼睛却没有看着任何人,而是盯着远处的小山包边上怀戎堡,嘴里说道:“还请李兄出来一见。”   李清拨开侍卫们的阻拦,纵马来到骑士身前:“李清有皇命在身,乃是赴宋使臣,家先生何故阻拦?”   家梁将视线收回,看着李清,一脸惋惜的神色:“侍讲,事发了。太后懿旨,李清使命取消,即刻返回兴庆府,闭门待参。赴宋使臣,另有委派,就不劳烦侍讲你了。”   李清大惊失色:“吾皇如何了?”   家梁叹了一口气:“侍讲乃我大夏英杰,太后隐忍了这么久,就是等一个侍讲离开陛下身边的机会。”   “如果侍讲对陛下尚有一丝忠敬之心,就请与家梁一起回去,自己承担下一切后果,那样吾皇尚有一线转机。” 第一千一百九十五章 忠直   李清惨笑道:“梁氏专横跋扈,陛下亲政数年尚不得权柄,如果家先生是忠臣,为何不与李清携手,杀回兴庆府,以清君侧?”   家梁摇头:“因为我并不赞同你的行为。曲野河南,乃我夏人数代血战才换来的国土。今日可割曲野河南地,明日是否就可割河套?后日是否就可割漠南?”   李清说道:“西夏数败于宋,现在只能卧薪尝胆,力求振作。宋朝咄咄逼人,如不以曲野河南暂缓其心,我们哪里来时间措手内政?”   “家先生以铁甲劲旅为西夏增强军力,固然大功,但那是以民生凋敝为代价的!”   “如今夏国早已危机四伏,家先生所为,不过扬汤止沸。”   “薪不尽,火不灭,扬汤止沸,何如釜底抽薪?”   家梁吟诵道:“诸侯之所大患,固不在战矣。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   “子孙视之不甚惜,举以予人,如弃草芥。”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   “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   “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矣。至于颠覆,理固宜然。”   “古人云:‘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此言得之。”   “侍讲这典故,祖籍老乡苏老泉也同样引用过,家梁原样奉还。”   “先生!”李清大急:“先生看看如今朝中,还能对陛下以臣礼相对者,无非你我二人!”   “我知道先生心性高洁,不是贪陋之辈。可就是想不明白,先生既然以天下为重,如何不能与君上齐心协力,惩治外戚,励精图治,共御外辱?”   “而后逐鹿中原,会猎汴京,隳赵宋宗庙,与辽廷抗礼!”   “圣天子在上,你我二人联手,三十年内,天下何足平?!”   家梁正视着李清的眼睛:“侍讲,既然明知道今日朝中,陛下势单力薄,为何还要一而再,再而三,鼓动陛下与太后相抗?”   “陛下与太后,乃母子血肉之至亲,如今却反目如仇雠。这让百姓如何看待我夏国皇室,让天下如何看待我大白高国?”   “李君乃大儒之后,如何不知道儒家以仁孝立身?为何要让君上行此悖逆之举?”   “曲野河南,历来为后族所有,所以庇护其子弟衣食。”   “你却故意让陛下出卖大夏国土,断绝后族飨地,抛弃当地子民!”   “你这是陷君上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却还振振有辞,用高尚的理由来掩饰自己的卑鄙下作。就这样还想让大夏复兴,无疑南辕北辙,缘木求鱼!”   “你这样做,只会将大夏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不,你已经让大夏沦入了深渊!”   李清被家梁骂得摇摇欲坠:“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这样的话,天底下说过的人太多了!”家梁毫不领情地打断:“你的心里根本就没有大夏和君上!你只是想要利用他,让他成为你的一面大旗!让他成为你施政的传声筒!”   “你对君上,对太后,从没有一点点起码的尊重和敬畏,你想要做得,是成为大夏的商鞅,王安石!”   “但是你从未想过,革新旧制,如履薄冰,得不到秉政者的支持,一定会失败!”   “你的妄想,你的野心,让你不顾政局,不顾国情。”   “陛下走上今天的道路,全是因为你的唆使!”   “你不是什么悲情的英雄,你就是西夏的千古罪人!”   李清摇头:“如今再说什么,却也都已经晚了……也罢,一切罪孽,俱在李清一身,与吾皇无干。”   说完对着家梁拱手,然后深深地弯下腰:“先生,国是稠溏,今后就多拜托了。李清万死莫赎,告诉陛下,我对不起他。”   “你干什么?!”家梁纵马过去掰起李清的肩膀,怒喝道:“君上尚在危难之中,你岂可就此一死撒手?!”   却见李清的胸口上已经插上了一支匕首,眼神渐渐涣散:“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再使……”   家梁抱着李清一起跌落马下,大喊道:“来人!来人给我救活他!让他回到兴庆府再死……”   ……   西夏,兴庆府,慈宁宫。   偏殿内,一尊玉石般的白瓷观音像前,梁太后跪在蒲团之上,一手搓着一串宋国的七彩琉璃念珠,一边低声吟诵着经文。   梁太后的幸臣罔萌讹守在殿外,见到家梁一身血污地过来,皱起了眉头,轻轻地对他摇了摇头。   家梁后退了两步,撩起衣襟,跪倒在了雪地当中。   殿内的吟诵之声不知道过了多久,“叮——”终于一声清越悠扬的钟磬之声响起,殿内梁太后问道:“可是家先生来了?”   罔萌讹赶紧说道:“已然在殿外跪了很久了,娘娘快让家先生进来吧。”   梁太后却没有搭理罔萌讹,只是问道:“李清那逆贼,可拿回来了?”   家梁跪在雪地当中,肩膀和头顶已经落满了雪花:“为臣罪该万死,虽然在怀戎堡外截住了李清,却一时不察,让他……畏罪自尽了。”   梁太后的声音冰冷:“家先生一片赤胆忠心,骂得李清那贼子无言以对,只有含羞自尽。快意倒是快意,不过反倒让他死得过于轻巧。”   家梁低头:“是为臣疏忽,本以为李清忠于君上,必然有所承担,却是臣……见人不明,高估了他……”   梁太后冷笑一声:“时值今日,你还要为那逆子说好话?”   家梁叩首道:“君上误交匪人,的确有过错,但是望太后念在母子亲情,再饶恕他一回。”   梁太后的声音激怒起来:“我容忍他够久了!若非先生屡次规劝,我早就废了他这个皇帝!”   家梁急道:“万万使不得,今上乃太后独子,如太后废子另立,那就蹈了青唐吴氏的覆辙,大夏嵬名一族必定不安。”   梁太后沉吟了一阵:“密信可拿到了?”   家梁说道:“此刻就在臣的袖中。”   梁太后的声音终于和缓了下来:“进来吧。”   家梁站起身来,因为在雪地里跪得久了,不禁身体僵硬,一个踉跄。   罔萌讹赶紧扶住,家梁还要推谢,罔萌讹却轻轻对他摇了摇头,就这样搀扶着家梁进了大殿。   梁太后见到家梁如此狼狈的样子,怒气一下子就消了:“先生赤心报国,为了弥合我母子费尽心力,我这里是领情的。”   “就怕别人衔恨入骨,恩将仇报,没了我的庇护,今后先生难有好下场啊。”   家梁拱手道:“臣束发受教,忠信二字未敢或忘,如果这般也难得好下场,那也只能认命。”   梁太后认真地看着他,过了好一阵,才噗嗤一笑,顿时整个大殿都明丽了一分:“先生可真是太有趣了,既有汉人儒生的忠谅迂直,又坚持要恢复夏人的血性勇武。这就是宋国苏油所说的,人生来就是……矛盾的?”   家梁说道:“臣以为并不矛盾。先秦儒生,口诵诗书,剑横六国。孔门子路,宰予,皆有万夫不当之勇;荀门李斯,韩非,陆贾,张苍,一样也是铁骨峥嵘之辈。”   梁太后说道:“你是真君子,真儒士,远比景询李清那等迂腐做作之辈,明白得多。刚刚说的那些人物故事,先生闲暇之时,要多讲给我听听。”   家梁取出密信递上:“要是娘娘有兴,家梁自当奉从。”   密信上还有蜡封,梁太后检查了一下,将信打开,不由得勃然大怒:“小儿焉敢如此戏弄老娘!”   家梁抬头,却见信封里只有两张空白的信笺。   梁太后怒极,正要将信件撕毁,家梁赶紧制止:“娘娘且慢!里边恐怕有些玄机!”   梁太后这才停下手来,将信件交给家梁:“先生看看,到底有何古怪?” 第一千一百九十六章 破裂   家梁将信件取过,对着窗户看了:“娘娘,这是一封秘信,乃是宋人之法,臣在机宜司破获过宋人密谍,他们招供过一个法子……宫中尚医局,可有宋国过来的碘酒?”   梁太后对着罔萌讹一招手,罔萌讹赶紧点头:“有的有的,我这就去取来。”   碘酒送到,家梁将信笺铺到桌上,拿软布沾了碘酒,小心地压印到纸上,片刻之后,梁太后和罔萌讹便惊疑地看到,白纸上面渐渐显露出蓝色的字迹。   自家儿子的书法,梁太后自然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待得读完书信,不由得冷笑道:“我可真是生了个好儿子,大夏当真是出了个好皇帝!居然能做出此等羞没祖宗的勾当!家先生,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家梁赶紧跪倒:“太后,此种密信传递之法,乃宋国密谍方才知晓,陛下长居深宫,却从何处得知?只有李清教唆,方才有此门道。”   “李清大有宋人密谍的嫌疑!搞不好他就是宋人派来颠覆我朝的奸贼!”   “陛下年幼,误入其彀中,这不是陛下的错。这是宋人处心积虑,精心谋划的结果!”   “臣忝为大夏知机密事,未能揪出这等大奸大恶,是臣失职。然耽误之急,是立即逮捕李清党羽,以免消息走漏到宋国!”   “请太后降旨,待臣清扫完奸邪,再来领罪伏诛!”   梁太后气得手足颤抖:“太祖奔逃地斤泽,仅以身免,尤未忘复国;景宗不畏强军一日三战,被创十余,犹呼号酣战!”   “这逆子但有祖宗一分伟烈,便是十个李清摇舌,又岂能动其心志分毫?!”   “请家先生立即逮捕李清合族,搜罗其党羽,不得有一人漏网!”   家梁拱手,焦急地问道:“陛下那里,家梁敢问太后如何处置?”   梁太后叹了口气:“知道家先生忠君保国之心,我就不让你难做了。逆子那边,让兄长去吧。”   家梁急道:“让大相去,只怕要出事,万一君上羞愤,效李清所为,奈国是何?”   梁太后惨笑了一下,眼泪终于从眼眶里滴落了下来:“那我倒还不遗憾生了这么个懦种……”   “太后!”   “够了!”梁太后提高声音:“此事我自有分寸!”   终于还是叹息了一声:“罔萌讹,那就你和我去一趟吧……”   家梁终于松了一口气:“那臣先去布置了。”   罔萌讹看着家梁的背影:“家先生真是伟烈忠直,太后当用于疆场朝堂,讲故事这种话……”   “讲故事有你就行了?”梁太后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这还吃上醋了?我待家先生,如弟子待师傅,跟你不一样。”   罔萌讹自失一笑:“臣只恨无家先生之能,可为太后解忧,唯有这一身而已。”   “休说此等混账话!”梁太后啐了一口,站起身来:“走吧,去看看那好儿子……”   秉常已经被控制了,门口五位膀大腰圆的侍卫,根本不让他出内室。   “你们要干什么!朕是夏国的皇帝!你们要欺君吗?”   侍卫面无表情:“奉太后懿旨,陛下身体未适,需要安养,不可外出受了风雪,臣等职责在身,不敢不从。”   “我的内侍呢?你们将他们怎么样了?”   侍卫面无表情:“几位内使伺候陛下不周,还冲撞皇后,太后有旨,一体发往西郊斩首,现在,应该已经葬了。”   “你……你们……好……你们一个个都好得很!”   秉常暴怒如狂,将台几上的陈设全部扫到了地上,抓起一个笔筒朝侍卫们砸去。   笔筒砸在侍卫胸甲之上,侍卫躲都不躲,受了这一下。   室内响起了孩子的啼哭,秉常愤怒到了极致:“哭什么哭?!给我闭嘴!”   室内响起一个硬朗的女声:“嚎什么嚎!你先给我闭嘴!”   秉常愣了一下,室内一个衣着华丽的美艳女子,抱着一个小孩走了出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里有一国之君的体态?”   “你……连你也敢轻视与我?”秉常:“你梁家……”   “梁家怎么了?”一个冷冽的声音在门外先响起,之后才是中官着急忙慌的高唱:“太后到——”   梁太后一身朝服进来,见到满地狼藉,闭了下眼,也不说话。   秉常终究还是忌惮梁太后的威势:“儿子……儿子请问母后起居……”   梁太后没有搭理他,带侍卫将椅子扶好,这才上去坐了,将皇后手中的孩子接了过去抚慰,一边说道:“可不敢受你问安,我现在哪里还是你的母亲?不过是个……梁家人,是你的大敌,拦路虎,恨不得处之而后快的人罢了。”   秉常躬身:“儿子不敢……儿子……刚刚只是一时被侍卫阻拦顶撞,因而……”   梁太后笑了:“要不是李清劝你隐忍,怕是早就爆发了吧?铁鹞子回京的那次,你不是意气风发吗?孩儿啊,你都没有个君王的样子,这天下,又如何可以交给你呢?”   秉常说道:“儿子登祚以来,自问没有行差踏错,勤政爱民,不务声色。”   “我知道复行汉制,惹得母后和舅父不满,但是西夏如今国事见衰,已经到了不得不改的地步。”   “宋国就是榜样,内修法制,外强屏藩,厘清税制,广辟财源,劝课农桑,休息兵甲。母后,要做到这些,就当先复汉制,明树礼节。”   “这……也是父皇当年的定策。”   “呵呵呵……”梁太后冷笑了几声:“这是抬出你父亲来压我,陛下真是学问日精,越来越有出息了。”   秉常说道:“儿子不敢,但是子承父业,儿子自问没有过错。”   梁太后哄好了孙子,将他交回给了自家侄女:“子承父业,呵呵,自太祖到你父亲,谁曾出卖过国家土地与敌国?这又是哪一门子的子承父业?”   秉常如遭雷击,脸色大变,本来就不太健康的身体,禁不住摇晃了两下。   梁太后神色转冷:“曲野河南,每年收粟麦数十万石,活十万余人,如此沃野之地,拱手资敌,这算是哪一门子的子承父业?”   “你那些汉礼,固本,息兵的胡乱点子,我都又得你胡闹。可这一次,我这做娘的,不得不阻止你了。”   “这件事情,说明皇帝对梁家的愤恨,已经超过了杀父的敌国!不然如何能做出这等丧心悖逆之举!”   “我……我没有……”   “对,你没有,这等羞没祖宗的举动,你也知道见不得天日。你只敢用面粉水写了,通过李清密送宋廷,想祈求宋国相助,诛除我等。”   “你这是将刀柄送到敌人的手上,就算是事成,就算梁氏没有了,皇帝我问你,夏国,还有吗?”   “你这是要拉上全夏国上千万人,祖宗打下的数十州江山,给你的愚蠢陪葬!”   “这都是你们逼的!”秉常知道事情败露,再也无可抵赖,也就不再掩饰讨饶,眼神中透露出的,全是这些年被压抑,被折磨之后爆发的变态疯狂。   “这都是你们逼的!亲政数年,朕的旨意,何曾出得这个房间,不不,即便是这个房间里,你们都还要干预进来……”   说完一指自己皇后:“这个小贱人,不就是你们的安排?!这个江山,不早都是你们梁家的了?!”   说完又指着梁太后:“嵬名氏的血脉,就脏在了你这妖妇的手里!当年先父就不该娶你,你先是卖夫求荣,再是鸩杀父亲,改易他定下的国策,扶持外戚把持朝政,一桩桩一件件,不就是你们梁家人的卑劣勾当?!”   最后一指门外的罔萌讹:“还有脸提父亲,提太祖景宗,如今他们就在青苍之上看着你!看着你在内宫蓄养面首,看着你玷污大白高国的名声?!看你死之后,有何面目见父亲,有何面目见嵬名先祖!” 第一千一百九十七章 种鄂的方略   面对儿子的指责,梁太后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任何波动,淡淡地说道:“皇帝失心了,带他下去吧,押入木砦,好生供给衣食。”   “在那里,他爱怎么闹,就可以怎么闹;爱怎么喊,就可以怎么喊。人活着,总要舒心了才好。”   秉常怒道:“我还是夏国君主,你梁氏就算权势熏天,天下也还有忠于嵬名氏的臣子!”   梁太后冷笑一声:“臣子?李清那样的臣子?你可知,李清乃是宋朝密谍?!”   “李爱卿?”秉常傻了,然后疯狂地叫喊起来:“不会的!爱卿忠心赤胆,是你们编造污毁与他!你们为了权柄,什么卑污烂贱之事干不出来!”   “痰迷了心窍的东西!”梁太后对这个懦弱无能的儿子厌恶到了极点:“你的那封密信,就是宋人密谍惯用之法!那也是我们能编造的?!醒醒吧!”   秉常终于傻了,眼神开始有些发直:“怎么会……李卿他怎么会……”   梁太后憎恶地道:“拖下去!嵬名一族不劳你操心,如今有了孙子,他,也姓嵬名!”   ……   陕西路,转运使司。   巨大的沙盘之前,种谔,徐禧,苏油,范纯粹,吕惠卿,正在讨论定夏之策。   两人在大宋也算赫赫有名,不过和苏油还是第一次相见。   种谔对自己的战略思维,是非常自信的。   而他的战略,其实一直以来都有朝中大佬支持。   王安石,吕惠卿,徐禧,都在其列。   因此种谔固执地认为,他的被打压,就是朝中保守势力畏战压制的结果,以文压武,将大宋平灭西夏的绝佳机会埋葬在了最好的年月里。   现在拿着长长的指挥棒,讲解的话音里边就带上了一丝委屈和倔强。   “现在是宋夏战局最好的时候,横山之策,末将已经谋划了十年!”   “欲平西夏,必取兴、灵;欲取兴、灵;先取银、夏;欲取银、夏;先取米脂。米脂若下,其后必成破竹之势!”   说完将指挥棒指到自己的驻地:“种谔所需兵力无需太多,只需以鄜延本部兵马五万四千,畿内七将兵三万九千,分为七军,方阵而进,以清涧城为基地,逆无定川而上,自绥德城出塞,进围米脂!”   “大军围攻,米脂旬日可下,之后北上,占据石洲,步军五十里环卫,谔亲率骑军精锐,突袭夏州,银州。”   “银州攻下,就是兴庆府南大门灵州,我步军大部随进,围而不攻,吸引兴庆府兵出,以精骑邀之,破之于兴灵之间!”   “其后夏人再无可战之军,秉常只有奉表内附。”   “十年以来,种谔无日不再思量此计,如今大宋军力越发强劲,早非十年前可比,如有青唐、萧关大军前压,虚作声势,夏人必然调集大军防守正路。”   “待到西夏关注西南,种谔再出兵于东境,批亢捣虚,直抵兴庆,秉常孺子,谔往提其臂而来耳!”   苏油看着地图上的沟沟壑壑:“五郎此谋,的确是条奇计。要是再助以火器,可谓是夏人的绝大威胁。”   种谔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不敢当国公赞誉,如果此策可行,还望国公代转圣上,就说种谔十年来枕戈待旦,无一日不在等待召命,克复兴灵,整灭叛逆。”   苏油点头:“边疆有五郎你这样的虎臣,我肯定要告诉陛下的,继续吧,接下来如何?”   种谔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接下来?完了啊?哦接下来就该集兵与麟府,防范辽人过来占便宜。”   苏油说道:“可是河东之兵,已经被五郎你带到灵州了啊,又如何才能防止他们过来呢?”   种谔有些麻爪了:“这个……”   苏油说道:“扯那个太远了,我们还是先说五郎你的进兵线路吧,我来给你复复盘,看看你该如何准备啊。”   “首先,进兵季节,你选在何时?”   “自然是八九月之交,山北麦熟之时。”   “嗯,好,这就是想要因粮于敌了是吧?那五郎你统帅十万大军,准备携带多少粮秣?”   种谔早就准备好了这些问题的答案:“按照现在的战法,大军携一月之粮足矣。”   苏油说道:“按一兵一日二斗计,一天消耗就是二十万斗,一个月就是六百万斤,六万石粮食。要是骑军,还要携带马料,这的确已经是鄜延兵马的极限。”   “好,现在我们出发,沿着无定川出来,到米脂寨,你准备如何攻城?”   种谔说道:“现在我军有了犀利火油,炸药,到米脂寨纵火爆破,米脂寨不难下。”   苏油说道:“很好,不过米脂寨周围,有可以引火的树木可供使用吗?那一带的山上,树林茂盛吗?”   种谔再次愣住了,那一带什么样子没有比自己更清楚的,最多就是一些灌木。   徐禧在种谔身后补充:“我们可以让转运司从后方送柴草过来。”   苏油点头:“很好,那拿下米脂寨就算没有问题了,接下来就是渡过无定川,九月水势正盛,你们准备如何渡河?”   说完看着徐禧:“别忘了,刚刚转运司辛苦运送的柴草,已经在攻打米脂寨的时候一把火烧掉了,难道转运司还要千里运送大木,给大军造筏子?转运司准备动用多少人?给转运丁力准备了多少粮食?”   “这个……”种谔思索了一下:“可以拆下夏人造米脂寨的木头。”   “哈哈哈哈……”苏油笑了出来:“你怎么知道夏人造米脂寨用了很多木头?他们用的木头有多大?能不能过用来制作筏子?据我在西南所见,他们是能够不用木料,垒石为城的。”   见种谔有些下不来台,苏油赶紧收住:“算了这一节跳过,理工其实是有方法助你渡河的。好,现在我们渡过了无定川,甚至营造司还帮你假设好了浮桥,十万大军得以渡河,接下来怎么打?小五准备先围石州还是先围宥州?”   种谔还在怔忪于刚刚缺乏木头渡河的问题里,已经不敢张扬了,拱手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到底打哪一个,需要根据当时的局面来确定。”   苏油点头:“有道理,现在我是梁永能,得知宋军来犯,率领七万大军来援,因为消息不通,以为米脂寨未失,轻军突进,直指米脂,小五你准备如何破解?”   种谔松了一口气:“那自然是在无定川险要之地设伏破之。”   苏油说道:“我改主意了,梁永能带军几十年,这种错误是不容易犯的,前进到无定川,见到地势险要,必然要先分兵占领山头,保障通路,然后再让大军通过。然后……五郎,你的伏兵被我发现了哦……”   种谔硬着头皮道:“狭路相逢,勇者得胜,我相信宋军能胜。”   苏油说道:“我也相信,不过梁永能是西夏骑兵,打不过,肯定会跑……嗯,太后和大相军法严苛,直接跑,老子肯定会被追究后罪……小五,你觉得我在石、宥二州之间,不进不退,专事骚扰,和你打游击怎么样?”   “这个……”种谔真的有些想哭了:“别忘了我还有步兵随进,可以分别占领石、宥,以步军守之,然后轻骑遮断,你梁永能敢不顾后路?”   “好!”苏油双掌一合:“小五不愧是我大宋的将才!这是稳妥之计,逼得我不能不退,否则,必定会被包了饺子!”   种谔正要高兴,苏油突然说道:“别高兴得太早,刚刚那些,其实都是烟雾。” 第一千一百九十八章 复盘汉灭匈奴   种谔又傻了:“国公还有后手?”   苏油说道:“其实梁永能出击,只是要保证西夏石州以北的黍麦能够全部正常收割,让百姓携带粮食,转往兴庆府,行坚壁清野之策而已。”   “现在目标达成,五郎你的确渡过了无定川,的确进入夏境两百里,甚至还占领了我两个州城,但是时间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日,你粮秣损耗,早已过半,严冬已至,还缺乏攻城的器械。”   “而我已经收完黍麦,军民一体撤退到了灵州,同时集结兴庆府的守卫力量,共计五十万人。”   “现在我就等着你。等着你在寒冬之日来到灵州城下,在冰天雪地里和我决战!”   “对了徐制诰,冬衣你们转运司负责送到石州不?准备让五郎在石州等几天?”   种谔将指挥棒往地上一摔:“国公欺人太甚,要是夏人有国公这样的本事儿,何至于被国公一败再败?这不公平!”   苏油连连摆手:“不要生气嘛,我其实是真不会打战。”   “好好好,就算夏人不行此策,现在军力还分散在各处,来不及和五郎的锋锐相抗。五郎你带四万轻骑兵,一路摧城拔寨,连取夏、银、兴、灵,可以了吧?”   “现在我是秉常了,我见势不妙,不顾宗庙陵寝,在群臣拥卫下离开兴庆府,渡过黄河,西狩祁连。然后传檄诸州,令各部抵抗勤王。”   “于是西夏遍地烽火,而小五只有四万人,还身陷大宋千里之外,现在准备怎么办?”   “就算你们抓住了秉常,梁氏将小皇孙带去西域,另立为君,又怎么办?”   “别告诉我不可能,夏人本就是游牧之族,取得兴灵之后方才定都而已。”   “辽主都能四时捺钵,夏主就不能?恢复游牧本性,又有多难?”   “他们与我华夏之族生性不同。大宋灭南唐,后蜀,只要打下都城,国君无处可去,诸地可以传檄而定。但是对付夏人,这法子能行?”   种诂表示不服气:“当年武帝遣卫霍征讨匈奴都能成功,为何到了今日,我们就不行?!”   苏油说道:“先不说卫霍之功有没有侥幸的成分,就问你手底下,有霍去病的匈奴将领高不识,赵破奴吗?有能让你找到王廷的乡导吗?”   “还有匈奴人当年的军备,战术,可以和现在夏人相比?他们有现在的铁鹞子,瘊子甲,青锋剑,旋风炮吗?”   “即便勇锐如霍骠骑,也不过封狼居胥。之后呢?‘而还’!还是不能留守!”   徐禧拱手:“国公似乎对汉武帝之功不怎么推崇?”   苏油摇头:“话不能这么说,汉武帝之功,在打断了匈奴人的崛起之路,免去了我族危亡之祸。”   “同时凿空西域,横扫漠南,规划下了华夏最好的版图范围。”   “这些是他的丰功伟绩,但是他好大喜功,开疆拓土却忽略了巩固控制,到最后求全过甚,轻进漠北,李广利丧师十多万,葬送了卫霍拼杀出的大好开局。”   徐禧拱手:“北逐匈奴,奄有河套,扼控西域,使漠南无王庭。就算是好大喜功,不也奠定了大好局面,何谓葬送?”   苏油笑了:“是吗,那我们大可以算上一算。”   “《史记》记载,匈奴莫顿之时,单于纵精兵四十万骑围高帝于白登,其西方尽白马,东方尽青駹马,北方尽乌骊马,南方尽骍马。”   “而《汉书》所记,则是三十多万。同时《汉书·匈奴传》,还有‘匈奴每三到六人出一兵’的记录。”   “我们按照这些记录大致估量,其时匈奴,号为全盛,加上周边藩属小国,总人口当在二百五十万左右。这一点,制诰认可吗?”   徐禧现在的官职也加上去了,吕惠卿刚到陕西,欲更改蕃汉兵战守条约。诸老将不以为然,但是赵顼觉得有道理,便让吕惠卿试行。   吕惠卿便遣徐禧经画。事成之后,徐僖被赵顼加直龙图阁,知制诰,兼御史中丞。   徐禧点头,觉得苏油推断的这个数字大体差不多。   苏油接着说道:“到武帝时期,大汉国力大盛,开始对匈奴用兵。”   “第一战是河南,厅里各位都是饱读诗书,熟知边事,不用我多说吧?”   范纯粹说道:“武帝元朔二年,匈奴兵犯上谷、渔阳。将军卫青出上谷,至茏城,得胡首虏七百人。”   吕惠卿点头:“公孙贺出云中,无所得。公孙敖出代郡,为胡所败七千余人。李广出雁门,为胡所败,而匈奴生得广,广后得亡归。”   毕仲游继续补充:“其后匈奴数入盗边,《史记》记载,杀略总计五千余人。于是汉使将军卫青将三万骑出雁门,李息出代郡,击胡。得首虏数千人。”   “元朔二年,卫青复出云中以西至陇西,击胡之楼烦、白羊王于河南,再得胡首虏数千,牛羊百余万。”   苏油说道:“这就是著名的河南之战,算是武帝对匈奴攻略的开篇之作。”   “从兵力兑换来看,汉军与匈奴损失比为二比一,其实不能算是大胜。”   吕惠卿说道:“但是此战具有极大的意义,‘于是汉遂取河南地,筑朔方,复缮故秦时蒙恬所为塞,因河为固。’”   种谔表示赞同:“武帝设朔方、五原两郡,并筑朔方城,移民十多万屯田。这一战,占领了匈奴进犯中原的聚兵之地,解除了他们对长安的直接威胁,并为汉军建立了一个集进要塞。”   苏油说道:“在此过程中,虽然‘汉亦弃上谷之什辟县造阳地以予胡’。不过总体来说,交换是非常划算的。”   “其后匈奴人不甘心河套被夺,屡次出兵袭扰朔方。才有了元朔五年,武帝反击的第二次汉匈大战。”   范纯粹说道:“元朔五年,卫青任车骑将军,率军出朔方,入漠南,击匈奴右贤王;李息等出兵右北平,击单于和左贤王,策应卫青主力。”   种谔对卫霍极度崇拜:“这一战卫青出塞五百里,长途奔袭右贤王廷成功,打得其狼狈北逃。汉军共俘敌一万多人,凯旋归师。”   吕惠卿点头:“此战的意义,在于进一步巩固了朔方要地,彻底消除了匈奴对长安的威胁,并将匈奴左右两部切断。”   徐禧说道:“次年二月和四月,大将军再度兵出定襄,前后继续歼灭匈奴军队一万多人,迫使匈奴主力退往漠北,远离汉境。”   苏油说道:“这一战,我们就姑且称之为漠南之战。就算汉军是一个不死的全胜,匈奴主力,也只消灭了两万。但是巩固了朔方,清扫了河套。还是非常划算的。”   “当时西域尚在匈奴控制之下,元狩二年,武帝为凿空西域,联通诸国,遣霍去病率精骑万人出陇西,越乌鞘岭,进击河西,开始了第三次汉匈之战。”   种谔说道:“这是霍骠骑的成名之作。千里长驱,六日连破匈奴五部小王。接着翻越焉支,转进千里,与匈奴鏖战于皋兰山下,连战皆捷,歼敌九千,斩杀名王数人,俘虏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多人而还。”   “同年夏天,霍去病再次统军出击。张骞、李广等人率偏师同时出击右北平,以策应霍去病的行动。”   “这一次,霍去病率精骑数万出北地郡,绕道河西之北,迂回纵深达两千里,远出敌后。”   “再西北向东南,以秋风横扫落叶之势,在祁连山与合黎山之间的弱水,大破河西匈奴。”   “这一战战果辉煌。杀敌三万余人,俘获匈奴名王五人;王母、王子、相国、将军等百余人。”   “收降匈奴右部浑邪王众四万,全部占领河西,汉廷设武威、酒泉、张掖、敦煌四郡,移民实边戍守生产。”   徐禧说道:“这一战可以称为河西之战,打通了汉通西域的道路,完全实现了‘断匈奴右臂’的意图。”   苏油说道:“更重要的,是此战为汉匈争霸的战略转折点,完成了强弱之势的转换。”   “大汉至此,彻底获得了对匈奴战局的主动权,对吧?”   众人都是点头。   苏油说道:“那刚刚说了这么多,匈奴人,一共到底被消灭了多少?” 第一千一百九十九章 我们该打什么战   所有人数学都不大好,或者说,都没有刻意地计算过。   苏油意味深长地说道:“战争持续到现在,已经打了整整七年。满打满算,七年之中灭敌不过七万人,加上前后俘虏的五万部帐,一共也才十二万……刚刚我们说匈奴一共多少人来着?”   众人面面相觑,相比匈奴二百五十万的总人口,这才……二十分之一?   徐禧说道:“可接下来还有一场大胜。被匈奴俘虏的汉将赵信,曾为单于献计,认为居于漠北,汉兵必不能至。武帝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吕惠卿说道:“武帝乃粟马,发十万骑,私负从马凡十四万匹,粮重不与焉。令大将军青、骠骑将军去病中分军。大将军出定襄,骠骑将军出代,咸约绝漠打击匈奴。”   范纯粹说道:“此战大将军那边战果不太大。‘单于闻之,远其辎重,以精兵待于漠北。会暮,大风起,汉兵纵左右翼围单于。单于独与壮骑数百溃汉围西北遁走。’大将军夜追不得,行捕斩首虏凡万九千级。”   种谔接道:“不过骠骑那边取得了巨大的胜利,‘出代二千余里,与左王接战,得首虏凡七万余人,左王将皆遁走。封狼居胥山,禅姑衍,临翰海而还’!”   苏油说道:“这一战,才是决定性的大胜利,总计灭敌十万,真正彻底打垮了匈奴主力。”   范纯粹说道:“然而此战代价极大,《汉书》记载:‘汉两将大出围单于,所杀虏八九万,而汉士物故者亦万数,汉马死者十余万匹。匈奴虽病,远去,而汉马亦少,无以复往。’”   吕惠卿说道:“此战之后,汉朝在短期内也无力再战,霍去病死后,直到元鼎六年汉灭两越,才遣公孙贺将万五千骑,出九原二千余里,从骠侯赵破奴万余骑,出令居数千里。”   “至匈奴河水,皆不见匈奴一人而还。”   很多网络科普文,写汉武帝征匈奴,到这里就会选择结束。   苏油的内心里也为汉武帝感到遗憾,要是历史真的就在这里告一段落,武帝转而巩固河套,发展民生,待实力膨胀后二次用兵,华夏的强盛,或许根本不用等到唐时才会到来。   叹了口气:“霍去病一生六击匈奴,战无不胜,开河西酒泉,斩俘敌十二万余人,收降四万余人。”   “卫青一生七击匈奴,一与单于战,收河南地,斩捕首虏五万余级。匈奴边患基本扫清。”   “之后十六年,大汉无力北上,匈奴无力南下,和平重新开启,两国不战,几十六年。”   “但是这十六年里,之前归降的那些匈奴人,安置在了哪里?河套。”   “一代匈奴人成长起来,也并没有变成汉人。”   “十六年中,汉朝还是渐渐失去了对河套,漠南的控制,那里,依旧还是匈奴人的马场。”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汉廷分化治之,再没有形成能够灭国的巨大威胁。”   “十六年后,汉武帝再次遣军出征,而这一次,不再有卫霍的辉煌了。”   范纯仁一声叹息:“太初二年,浞野侯赵破奴出击匈奴,遭受匈奴八万骑兵围困而大败,赵破奴被俘,两万余骑全军覆没。”   “天汉二年,贰师将军李广利将三万骑兵出击右贤王,斩首万余而归。匈奴大围贰师,几不得脱。汉兵物故什六七。”   “骑都尉李陵将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北千余里,与单于会,合战,陵所杀伤万余人,兵食尽,欲归,单于围陵,陵降匈奴,其兵得脱归汉者仅四百人。”   “后二岁,汉使贰师将军六万骑、步兵七万,出朔方;强弩都尉路博德将万余人,与贰师会,游击将军说步兵三万人,出五原;因杅将军敖将骑万,步兵三万人,出雁门。单于以十万待水南,与贰师接战。贰师解而引归,与单于连斗十余日,游击亡所得。因杅与左贤王战,不利。二十万大军,一无所获不说,还需要突围而还。”   “征和三年,匈奴入侵五原、酒泉,掠杀边民。两地守军出战,均不利,都尉战死。三月,武帝命李广利率七万人出五原,御史大夫商丘成率三万余人出西河,重合侯莽通率四万骑出酒泉,打击匈奴。”   “然太子刘据巫蛊祸起,连累李广利妻儿下狱。李广利欲以功赎罪,冒进浪战,七万汉家儿郎,全军覆没。”   苏油叹息道:“从太初二年算起,又是七年时间,汉军前后损失十几万人,将卫霍打出来的交换比,又生生填平。”   “汉人再也无力北进,天下户口大减,河套漠南无法充实,匈奴人依旧占了两地人口的绝大多数,而霍去病在北地布置监视匈奴的五部鲜卑,悄悄崛起。”   “之后汉廷一直在衰落,对匈奴只能行分化瓦解的外交政策。”   “好在起到了很好的效果,匈奴人在漠南勉强全是安稳。”   “如此直到百年之后,才有大将军窦宪,带万人出征北匈奴,勒石燕然,斩杀名王以下将士一万三千多人,俘获马、牛、羊、驼百余万头,来降者八十一部,前后二十多万人,匈奴到此才算是基本平灭。”   “说起来,这一战才划算,仅从灭敌人数来论,这一战的成果,相当于武帝征匈奴四十四年的总和。”   范纯正摇头:“其实不然,东汉末年,各族纷纷涌入中原,其中就以匈奴人人数最多。史称‘关中人口百余万,戎狄居半,汉匈杂居’。”   “这些匈奴人干了不少‘大事’,其后称帝成立汉赵的刘渊,就是匈奴人。”   “鲜卑强势后,匈奴与鲜卑合族通婚,这一部称为‘铁弗’。铁弗后人赫连勃勃建都长安,称大夏。”   “融入匈奴人中的月氏人,称为匈奴别部卢水胡。其后沮渠蒙逊杀段业,建北凉。”   苏油说道:“鲜卑的崛起,也跟窦宪击走北匈奴有关:北匈奴西迁之后,漠北被鲜卑占领,‘匈奴余种留者尚有十余万落,皆自号鲜卑,鲜卑由此渐盛。’”   范纯正点头:“匈奴人融入靠近高句丽的宇文鲜卑。后来宇文氏篡西魏,建北周。”   苏油于是一摊手:“五郎的打法,我们先别说有没有冒险激进的因素,就算是全胜,和汉武帝的战略有何区别?”   “其结果,依旧是‘得其地不足以为利,遇其民不可役而守’,更大的可能,就是扫荡一圈之后,照旧回来,无法形成有效占领。”   “在经历过汉武帝后期河套关中的遭遇,以及五胡乱华惨痛的历史教训之后,我们大宋,难道还要重复这样的战争吗?”   众人都陷入了沉默,苏油的历史战略观,和他们想象中的灭国之战相差太大,一时间难以判断优劣。   还是吕惠卿打破了沉默:“明润,如果种子正的方略不可取,你以为该如何打?”   苏油说道:“其实五郎的攻略,一开始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因为就当时的大宋国力来说,这样放手一搏,完全有打出二十年西疆稳固的可能。”   “之后努力发现民生,刺激人口,培养一代人,就可以再图一战。”   “但是放到现在,明显就有点不合适了。”   “大宋如今的国力已经得到长足的发展,从横山到河湟,处处都是出击地点,五郎,你的眼光,不应当再局限在横山一地了。”   种谔看着宋夏边境的地形,陷入了思索。   苏油继续跟其他人介绍:“其实五郎也曾经调整过方略,而且我认为,他的那次调整,是非常有意义的。”   种谔自己都有些懵圈:“哪一次?”   苏油指着地图上的一个小点:“这里,修筑啰兀城。”   那一次,是种谔身上的大污点,啰兀城被围,种诂在后方吓得手足无措,连作战指令都下达不了,可以说一点名将临山崩而不变色的沉静都没有,表现可以打个零分。   种谔满面羞惭:“种谔惭愧,那一次猝临大敌,处置失宜,我们可是败了。” 第一千二百零零章 准备   苏油说道:“那一次,只是战术上的失败,战略上,我认为在啰兀建城,扼控横山,遮蔽后方,却是完全正确的。朝廷的失误,是没有在五郎第一次失败后,继续支持你再取啰兀!”   说完又安慰满面羞惭的种谔:“那是五郎第一次指挥大建制部队,之前算是毫无经验,对手却多达数万人,还出其不意。一时失手而已。”   “朝廷有些拔苗助长,对五郎没有一步步地培养,而是骤拔高位。说起来,不是一个人的责任。”   种谔躬身道:“那敢问国公的方略如何?”   苏油说道:“其实很简单,就是改鲸吞为蚕食。大军分路合进,各分战区,各自完成自己的作战任务,但是有总体配合,将各自作战任务的完成,变成总体战略目标的完成。”   “其实与汉克匈奴的战略差不多,第一路,军出熙河,目标是兰州,凉州,实现有效占领,隔断西平军司和甘肃军司,断夏人右臂。”   “第二路,军出河东,囤兵浊轮寨,防备辽国。”   “剩下一路出环庆,一路出泾原,占领鸣沙城,浦乐城,最终合军成主力,进击灵州。”   种谔急了:“那我鄜延之军呢?”   苏油笑了:“鄜延之军刚才五郎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攻取了西夏的米脂寨、占领石州、夏州、银州等地,夺取盐池,战略目标就已经完成了,要是想要更多,只怕是力有未逮啊。”   将种谔还有些焦急,苏油说道:“大军攻击灵州的时候,后路就得有鄜延之军来守护,同时还要作为中路大军的预备力量,负责策应,任务已经够重了。”   种谔看着沙盘,一脸钦佩的神色:“这动静太大了,灵州拿下后,从凉州到榆林,长城以南一线就全部为我占领,西夏战略要地尽失,只能困守兴庆。”   这个战略,其实是种谔的前期战略的扩展与延伸,不过规模更加的宏大,经过军机处和皇家军事学院的战略推演,和真实历史上惨败的五路伐夏战略,几乎如出一辙。   当苏油第一次拿到这个战略方案的时候,几乎整个人都不好了,将方案打回去,又重新推演了两次。   但是除了让方案更加完善,微操更加精细之外,大略几乎无可更改。   苏油将这个方案拿出来,也是想让临敌前线的官员们看看到底有什么问题没有。   五路伐夏的严重失利,到之后的永乐城大败,给苏油的阴影可谓是无限大!   自己明知道剧本是什么结果,却还要照着剧本再演一次,苏油觉得自己有些像铁憨憨。   于是苏油问道:“五郎,吕公,徐制诰,这个方案你们认为如何?”   虽然苏油只将战略推演到了这一步,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后面是什么了,也都已经认可了他的高明。   种谔感觉很遗憾,这个方案虽然是在他的方案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但是最后的大功,毫无疑问属于中路的两支大军。   不过让这两支大军给自己保障后路,由自己一直承担主攻,种谔也说不出这种话来。   自己的战略目标要实现,也得经过数场恶战,能够占领盐池,其实已经基本到了极限。   想到一件事情,种锷对苏油说道:“国公这是堂堂正正的王师风范,但是这个方案被夏人知晓后,他们或许会做出相应的布置。”   苏油微笑道:“会如何布置?”   种谔想了半天,颓然道:“好像……也只有诸路大军回撤到灵州决战,不然就得破我一路,挽回战机……”   苏油还是微笑:“他能破我哪路?”   种谔终于放弃了,青唐一路和河东一路无关大局,自己都打保票能够进取盐池,凭什么说人家十年未败的陕西军和环庆军无法完成目标?   苦笑道:“现在我更担心的是自己人的问题了。”   苏油问道:“什么问题?”   种谔说道:“首先就是补给,轻兵疾进,讲究迅雷不及掩耳,如今这样,只能成军用势,徐徐进讨。对粮秣的消耗就不是一点半点。”   苏油不为所动:“需要多少,给个数。”   种谔说道:“按一丁斗半,光我这一路,一月所需当计四万五千石。”   苏油笑了:“太少了,三月之前,保证给你调十万石,秋后再给你调十万石,不过只能通过洛水给你送到甘泉,剩下的你自己负责,如何?”   种谔怎么都想不到苏油会给他这样大一个惊喜:“当真?”   苏油说道:“条件就是延安石油扩产,为粮商提供足够的石蜡,天方油,油墨,粉炭。”   种谔拱手道:“有了这么多粮食,鄜延一路请国公放心,种锷保证完成占领,和后续中路大军保障!”   他也终于想明白了,中路大军,领军的肯定是高遵裕,这大功自己是压根别想,能站稳一个第二就不错了。   说完又试探道:“国公这个方略,已经将进取西夏的总目标分拆到各路,各时段。那各路是不是可以各打各的,我鄜延方面是否可以相机行事?”   “你敢!”苏油一点都没商量:“各局部战略分段目标,还是为总体目标服务的,你要是敢轻军冒进不顾大局,休怪我请军法!”   种谔这才一脸讪讪地不闹了。   苏油说道:“十多年都等了,还在乎这点点时间?倒是二十万石军粮如何携带,如何运送,如何不被夏人劫了去……做好万全的准备,随时等待朝廷出征的指令,鄜延军锋,用之必胜,这些才是你要考虑的!”   说来也贱,种谔被苏油骂了一通之后,脸色反而好转了,笑嘻嘻地拱手道歉:“国公不要生气,这不也是手下儿郎求战心切,我也得替他们着想吗……”   “那就是你这主官的问题,闲得慌就狠狠练!”苏油还待再骂两句,见李庸已经到了堂下,一脸急切之色,这才放缓语气说道:“吕公,五郎,你们再合计合计,看看要实现方略,还要如何准备。我去去就来。”   来到一边的都厅,王厚已经等着了:“国公,夏国出大事儿了。”   苏油坐下:“讲!”   王厚说道:“我们潜伏在怀戎堡的小队回来了,李清在黄河岸边被家梁带军截获,李清当场自尽,梁太后已经发动,如今秉常被于宫外五里的木寨当中。”   “家梁将李清定为大宋的密谍,梁太后下令,尽诛李清满门,同时抓捕李清一派的朝臣,下令命梁乙埋与罔萌讹等聚集兵马,控制河梁要道,断绝都城与外界的联系。”   “如今西夏乱象已现,亲秉常的皇族亲党、左右亲信和各地部族首领,纷纷拥兵固守所属城池堡寨。”   “禹藏花麻一改常态,将军帐挺进到了葫芦川一带,转入战时守备,与梁永能隔河对峙。同时送信到渭州求援,要求大宋予以支持。”   见苏油老神在在的样子,王厚焦急地说道:“国公,穷奇被夏人探获,这番损失可就大了,西夏乱局大起,又是急需情报的时候,偏偏机宜司在夏国的布置尚未完备,能不能……启用红衣大和尚那条线,营救一些我方人员?”   苏油说道:“你说穷奇被夏人探获?”   王厚说道:“啊,这李清不就是穷奇吗?”   “不是。”苏油摇了摇头:“李清和大宋,毫无关系。”   王厚彻底懵了:“不是?” 第一千二百零一章 车阵   “那家梁老贼,这是抓错人了?”   苏油笑着解释:“这恐怕是梁太后的意思,李清助秉常复行汉制,桩桩件件,都与安石相公的想法思路非常类似,本身就是效仿我朝。”   “梁太后要拿下李清,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扣上一顶我朝密谍的帽子,挑起西夏人对秉常等亲宋一派的反对和仇视,转嫁国内矛盾,减少梁氏禁锢君上的不利影响。”   “所以这跟宋夏密谍暗战一文钱的关系都没有,这就是一场赤裸裸的政治阴谋。”   王厚大松了一口气:“不是穷奇啊?那我就管他去死……这事儿弄得,连我都信进去了……”   苏油耐心解释道:“穷奇这条线实在是太过于重要,因此还不能告诉你们,你是做密谍勾当的,自然应当知道密谍的身份越少的人知道越好。”   王厚说道:“这点当然明白,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苏油说道:“稳住局面。”   王厚有些吃惊:“稳住?不是应该趁机动作吗?”   苏油笑了起来:“动作归动作,稳住归稳住啊……你一直想要派遣密谍拉拢官员和部族首领,这些事情可以先做起来了,而且我们不但要拉拢西夏的保皇派,同样的,梁氏一系和中立派都不能放过。”   “覆巢之下无完卵,有些人,应该开始为自己和家族的后路打算了。”   “就算西夏要乱,也没有这么快,李文钊和禹藏花麻都没有什么大动作,各族也不过是自保而已。”   “宋夏两国之间,还有很多的官面文章需要往来,你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必须让大宋变成占据大义的一方。”   “而且我们也没有准备好,军粮现在都还在洛口仓,新军还在华阴推演战法。”   “不过我估计用不了一年,西夏局面便会糜烂……军机处命令:”   王厚和李庸站起身来一个立正:“请国公下降指挥。”   苏油说道:“以元丰四年八月底山北秋熟之日为限,假设大宋大军出击夏国。陕西路机宜司,当立即发动密谍攻势,派遣小队深入夏境,打探各路驻军,粮储,部族首领和治政官员的派系立场,行拉拢挑唆之计,分化瓦解夏人的抵抗之心。”   “还有,加大政治宣传,宣扬梁氏跋扈篡权,幽禁主上。挑起嵬名一党,保皇派系和梁氏外戚的矛盾斗争。”   “立即联络李文钊,禹藏花麻,商议对策,给予其大力支持,鼓励他们向西夏内地发展势力,拉拢反对者,及时传送西夏朝堂风向。”   王厚和李庸点头:“是!”   苏油说道:“还有,梁永能是名将,小心他的反制,延边诸路,严查间谍,将那些通风报信的,除了送假消息的反间外,全都给我掐了。”   “是!”   “榷市是密谍活动最猖獗的地方,将几路的榷市北移!狼渡的移到熙州;渭北的移到平夏城北;延安的移到绥德;麟州暂时不动。”   “注意打战归打战,生意归生意。如果需要抓人,尽量不要在榷市里动手,即便要动手,那也得保持低调隐蔽,不要惊扰到前来贸易的客商。”   “还有,西域和田玉,是礼制改革重要的东西,我知道你们痛恨家梁,但这个憋屈,该受着还得受着,除非你们能给我变出上等的白玉来!”   “这个……”   “这是命令!”   “是!”   交代完这些,苏油又回到了大厅,对厅中众人说道:“刚刚收到机宜司密报,西夏出事了,梁太后囚禁了秉常,诛杀了李清。”   种谔大喜:“那我们就可以出兵了!”   苏油看了他一眼:“二十万石粮食不要了?”   “呃……这个……还是要的。”   “要就给我老实点。”苏油说完不再搭理他,对着范纯粹和吕惠卿拱手:“西夏乱局迫在眉睫,但是我们却还没有做好准备,现在只能明面上假做不知,暗地里抓紧筹措。”   “本来还要去河东的,现在也来不及了,不过陕西环庆两路重点,大家已经达成共识,那就按照我们的计划继续进行。”   “三月以前,四十万石粮食囤于渭州,最好囤于宁夏城;十万石粮食囤于延安,最好囤于绥德,这是底线!没有准备好之前,西夏就是出现天大的乱局,都不得出兵,说的就是你种小五!”   种锷赶紧抱拳:“谨遵国公之命!”   “五月之前,必须调整好各路军力,民夫,车辆。机宜司和军机处,会密切关注事态发展。”   “至于打不打,何时打,怎样打,那得陛下说了算,我现在就立即回京,各位,努力吧。”   种谔说道:“国公,能否给我们一些帮助,尤其……精擅理工的?”   苏油点头:“是了,你那里的确需要,等着吧,会让你满意的。”   ……   告别了众人,苏油算了算时日,能够赶在朝会之前回到汴京,于是还去了一趟商州。   十年不见,高小舅子愈发的丰神俊朗,而且苏油发现,这娃不但变白了,还变香了,有朝神棍发展的趋势。   “商州的车子凤翔的夫,狼渡的骏马赛天都。”这是如今流行于陕南的顺口溜。   车辆技术,铸铁轮套滚珠轴承的移动炮架,钢轮毂加钢筋辐条支撑的负重马车底盘,包覆铁皮留有射孔的四轮厢车,是商州胄案的拿手绝技。   交趾大战中,四轮厢车在消灭李常杰主力时发挥了绝对性的移动堡垒作用,大获军方赞誉。   事后赵顼降旨王韶、郭逵和苏油,要求详细禀告厢车作战的过程。   之后应苏油提请,由皇家理工学院,商州胄案,四通商号交通司联合研发出了一系列的四轮车。   如今的四轮厢车已经能够负重一点五吨,在路况良好的道路上,由两匹狼渡驮马或者四匹改良普通军马就能拉动。   除了作为拉货的好工具,商州胄案,还给新军提供了在厢车基础上改造的战车。   战车的轮子采用了钢质的轮毂和螺纹钢管辐条,大大加大了轮子的强度。   最绝的是,车辆的顶端,变成了一扇可收缩的防御护板,平时收起来可以遮风挡雨,战斗的时候放下,就形成了一面比车身更高的防御护板。   板上钻出了四个枪眼,胄案的工人创造性地将枪眼由苏油设计的矩形变成了三角形,大大增加了强度。   射手可以安全的躲在档板的后面,用鹤胫弩、神机铳、伏虏炮进行射击。   战车朝内方向的护板上有一个供乘员上下车用的窄门,顶部的折叠档板放下来当侧板后,真正的侧板则放下来保护车厢底部,让对手无法从车下爬进阵地。   车上还装备了水桶,铁链,麻袋,甚至还有两把斧子、两把铁铲、两把镐、两把锄头、两把铲刀等工具。   斧子、铁镐可以砍伐树木,制造木板补充损坏的部件,也可以清除路障,也可以拿来砍人。   铁铲和锄头可以在车辆外围挖掘起防御箭石、保护车轮和车身的加厚土垒、沙袋,还可以配合斧子挖掘陷阵坑和设置拒马尖桩。   木桶用来灭火和饮马,甚至每个战车上都安装了旗杆。   配合厢车,宋军如今也发展出了一套战术体系,那就是车阵。   这玩意儿是以西夏铁鹞子为假想敌,作为草原上重骑兵的克星来使用的。   因此厢车不会独立使用,而是作为宋军骑军的补充。   新军除了骑军,大量的仆从军可以通过厢车随军转移,负责运送物资、保障后勤和配合作战。   车阵形成之后,每辆车之间的缝隙,还被用来放置重型火器——伏虏炮,霹雳炮和被赵顼最新命名的连珠炮。 第一千二百零二章 准备   临敌之时,战车需要依托地形,布成方阵或圆阵准备迎战。   所有厢车都需要倾斜放置,以便迅速套上挽马。   每辆车的车组由十六名士兵组成,八名射击手,两名长枪手和两名钉斧手,另外还有两名刀盾手,两名驭手。   这一套东西配合轻兵,进可攻,退可守,战斗方式灵活多变,机动性强大,火力猛烈,易补充和修复。   其实后世历史上曾经有过这样的东西,就是胡斯战车。   扬·杰士卡创造的这玩意儿,依托波西米亚的丘陵地形,曾经率领着胡斯农民,将全身板甲的重装条顿骑士集群打得没有了脾气。   等到了十五世纪的欧洲,填装实心弹丸的滑膛炮已经被广泛应用在了战场上,拿破仑童鞋更是发展出了四轮马车加火炮的战术。   无独有偶的是,胡斯军除了步兵火铳之外,同样配备三种火炮:   特拉斯尼茨,轻型火炮,口径两英寸,炮长四到五英尺。安装在车内可旋转的炮架上,是典型的车载火炮。   哈夫尼特兹,榴弹炮的前身,中型火炮,口径八到英寸,胡斯军甚至有一种搭载此炮的特制战车,具有高防震、减弱后坐力的结构。   邦波尔德,大口径的重炮,虽然因为漫长的装弹时间和糟糕的机动性,导致在野战中作用非常有限,但却是攻城的利器。   不过苏油是不知道这些的,只能说,在大家都开动脑筋思考的时候,差不多的背景,差不多的技术条件下,就只能产生差不多的思路和差不多的结果。   这就是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儿的原因。   西夏和辽国其实对科技也是重视的,不过他们更重视的是实用技术,对于起决定性指导作用科技理论并不重视。   大宋以前好点不多,士大夫将数学天文物理化学当做业余爱好玩到了相当高的水平,其实已经是摸到了大门,可就是阴差阳错地没有这道门给推开。   直到苏油这个冒牌士大夫上去,对着大门狠狠地来上了一脚。   大门洞开后,车阵加炮阵,骑兵的组合,才能出现在今日的大宋。   因此戴着高高的东坡冠,身穿细呢,披着羽氅的高小舅子现在就在批评苏油:“明润不是我说你,士大夫的气质这一块,还是你家大苏拿捏得死死的,给妓女写诗不掉价,给社戏的戏班农妇写诗,是不是大失身份?”   苏油夹起一块回锅肉放进嘴里:“那我回去就将你这话告诉薇儿,说蒙高国小舅子教诲,写诗送妓女是士大夫气质,要捏得死死的。”   “别别别……”高士林吓得鹅毛扇子直挥:“那就该轮到我被跟个臭虫一般,被国夫人捏得死死的了。”   看到高士林大冬天里挥鹅毛扇苏油就来气:“冬日里摇扇子这不叫气质,这叫傻,是故意疏离于群众,让老百姓如何看待咱士大夫?人生贵适意,做作了就不好了。”   高士林不以为意:“明润你现在是道德风标,言出法随,不过要让哥哥如你那般,实在是做不到。”   “我就认明润说过的那条,我的贡献大于享受,那我就还是一个对人群有用的人,是吧?”   高士林现在用的是眉山厨子,饮食料理得精细,苏油都好久没有吃过这样的美味了,完全停不下来:“这道学宫豆腐可真地道,用的绝对是川麻椒……你说得对,以使相如今的贡献,足以当得起这份享受了。”   “不过啊……大冬天里摇扇子,真的是享受吗?”   高士林将鹅毛扇子放下:“明润你跟哥哥交个底,陕西是不是要有大动静了?咱们这是要发了?我说你吃慢点别噎着……”   苏油终于垫好了底,举起酒杯和高士林走了一个:“跑不出今年。军机处今年会给商州胄案追加订单,移动炮架一百辆,装甲厢车六百辆,普通厢车一千辆,四轮负重马车三千辆。”   高士林眼神亮了:“这是……八十万贯?”   苏油瞪眼:“少来,最多给你五十万贯,这是大订单,流水线都是现成的,大批量生产的成本和小打小闹是两回事,少当我是棒槌!”   高士林翻起了白眼:“我就不喜欢跟你做生意,利润给我卡得死死的,我手底下也是一大帮子人要养活呢……”   苏油懒得理会高士林叫苦:“做不做吧,不做我就去郑州找厂家了……”   “可别!做,做还不行?明润你的面子,哥哥就算砸锅卖铁也要给你扯圆喽!”   苏油笑道:“咱们的交情,说这些糊弄鬼儿的话就没意思了,利润给你留足,品质给我保证,六月以前全部交货,加上四通在陕西的车辆,差不多应该够了。”   高士林也是人精:“那明润你可不可以跟我那伯爷说说,这次带上我呗,咱也去捞一把军功?”   “车辆维修人员商州胄案肯定是要派的。”苏油摇头:“不过你把生产抓好就得了,出这头干嘛?”   “到时候给你整一个知西平府,或者一个沙洲经略安抚使,你是去还是去?”   “你放心,新军打战,全靠后勤。保障后勤物资运输,就是大军功。就算你坐镇再商州,也跑不了你的。”   高士林这回才彻底满意了,笑吟吟地举起杯子:“还是明润心疼人,来,哥哥陪你再走一个!”   ……   元丰三年十一月朔,日有食之。   不过赵顼这一次没有下诏求直言。   涪国公苏油带来一条重要消息,西夏梁太后囚禁了秉常,这次天变,当是应在西夏。   司天监上奏,明年星象,不利北方,当有旱、蝗。   赵顼通过军机处,下达了一系列的旨意。   辛巳,颁赏秦地诸文武,立军中赏罚新格。   壬午,因沈括复兴洛仓之功,升天章阁学士,永兴军路经略安抚使,驻守延安。   癸未,命吴安持提举转运兴洛诸事,打造舟船,准备车辆,分储兴洛粮秣于古渭、宁夏、绥德、麟州。   命大名府从相州取粮,备于雄州。   命两浙路海运粮食,备于密州、胶州。   乙亥,王珪上《国朝会要》六十卷。   苏颂上《元丰编修唐六典》一百零二卷。   司马光、赵彦若上所修《百官公卿年表》十卷、《宗室世表》三卷、《洛水夏商三都考证图录》十五卷。   欧阳发、韩纯彦上《商周金石文字图录史证》五卷。   西京河南府、京东相州,前后押运先秦重要文物一千三百六十七件抵达京师。   判太常寺苏颂,上元丰礼器四十六件,全部用和阗美玉制成。   因为采用了治器新工具,礼器的完工程度达到了历朝巅峰,堪称尽善尽美。   赵顼大悦,将加工礼器剩下的和田玉边角料,全部赏赐给了苏颂。   同知礼院、判太乐寺杨杰,主中太一宫王从之,权代提举议乐局苏油上奏,根据周代太镞钟定音,再利用十二平均律推演律令为基础,造作的大礼所用乐器,已经全部备妥,奏请赵顼排演太常礼,为大朝会做准备。   陕西路转运司,两浙路转运司,南海转运司上奏,西域于阗阿辛部,南海佛泥国,海外丹流眉来贡。   其中于阗九十年未贡,佛泥国不贡,更是九百年了。 第一千二百零三章 司天监   交趾郡王李乾德上表言,已经从皇家理工学院毕业,不愿意空食陛下俸禄,愿意参加锁厅试,或者皇帝别给一道差遣,好为皇宋效力。   另外交趾籍的士人陶宗元、梁用津、阮文倍,已经通过考举,正在等待进士试。   因为道路过于遥远,携带的行李路费不足,想请他们住到自己王府,照顾衣食,方便学习。   赵顼这一回展现出了大气,竟然同意了,还赏赐李乾德银五百两,命他给交趾籍士人添置衣装,书籍。   同时同意李乾德所请,鼓励李乾德考试,还让他不要有心理负担,就算是考不中也没关系,跟陈昭明多学习几年,有的是职务安排。   钱塘钱家现在的路子,就是交趾李家今后的路子。   判司天监、皇家理工学院陈昭明进奏,司天监天文仪器巨型窥天镜,已经修复完毕,苏轶、王彦弼制作的古器阳燧,已然完工,可以取火了。   这是一件大礼器,《周礼·秋官》中曾记载:“有烜人掌以天燧,取火于日。”还有“左佩阳燧,右佩木燧。”的记录,说明那时已经有了负责以阳燧取火的官员。   《周礼·疏》中解释:“以其日者太阳之精,取火于日,故名阳燧;取火于木,为木燧者也。”   古人很讲究,制作阳燧需要在端午节合五金为器。   大宋承火德,如果能恢复这项礼仪,宫中元日都是用枣木取火,算是古代周礼的遗存。   如果能够恢复阳燧取火的古礼,那自然是了不得的大事情,尤其这个物件,乃是大宋两个十来岁的孩子弄出来的,这就更是大宋文德天应的证明,大大的祥瑞。   因为这个,赵顼特地将验收礼乐的日程都推后了一天,点了苏颂、苏油、石薇、陈昭明、小妹、舒国长公主随侍,自己带着向皇后,朱嫔,视察司天监。   除了气候有些不太对以外,这是伴游的格局,也是近日祥瑞频出,又都跟苏油有些关系,赵顼心情大好,才赏了这份恩典。   朝臣如王珪蔡确都眼红坏了,蔡京还拐弯抹角向苏油打听能不能带上他,被听不下去的晁补之拖走了。   但是苏油现在忙得一个头两个大,真是没什么闲情逸致,要不是给扁罐这闯祸的家伙擦屁股,苏油都有心拒绝了。   元丰改制,是赵顼登基以来一次亲手抓的大举措,相当于赵顼的独立政治宣言,重要性比王安石变法还要重要。   按道理来说,反对的声音会极大,但是被苏油在幕后保驾护航,以更大更堂堂正正的声音,压制的朝堂上发不出一点声息。   而且这种压制是全方位的,直接从礼乐、天相、历史、文明开始,一步步延伸到文化、官制、军制、法制、社会舆论……将大义牢牢的抓在了手里。   相比王安石被逼得没有办法,只有从司农寺发布法令开始推行新法,赵顼的做法,可以说是华夏君主所能够做到的最正统的程序正确,无可挑剔。   元丰改制之后,司天监也要改名字了,叫太史局。   随着各种新学说,新型观测仪器渐渐占据主流,司天监最近几年,从历法,历史纪年天文考算,再到时钟,到日心说的理论,可谓取得了巨大的成就。   苏油提请的通过民间征召和考试录用选拔司天监官员的做法,让大宋得到了无数数学,天文,历法的人才。   除此之外,资料档案馆的建立,打破了司天监恩荫补授那些人对天文资料的把控,再加上定期的磨勘、技能评定、论文审核、任务绩效等方法,让司天监官吏的技术水平发生了质的飞跃。   如今司天监的主要职能,包括观测天文、研制天文仪器、编造和修正历法、测绘地图、预测洪水、研究数学、推演天文。   如今的几个大课题,还包括推算以往曾经发生的日月食,五大行星运行轨迹推算,确定准确的历史编年,钟表的小型化等。   陈昭明非常重视数学理论研究,如今的司天监,已经摸到了后世大学数学的门槛,开立了极限,微积分,空间解析几何,级数等专项研究小组。   而陈昭明和苏小妹自己,已经开始探索矩阵了。   在东汉前期成书的《九章算术》中,用分离系数法表示线性方程组,得到了其增广矩阵,作为解决线性方程的工具的思想,已经有前人做了论述。   在消元过程中,使用的把某行乘以某一非零实数、从某行中减去另一行等运算技巧,其实已经相当于矩阵的初等变换。   但那时并没有后世所理解的矩阵概念,虽然它与后世的矩阵形式上相同,但在当时,只是作为线性方程组的标准表示与处理方式。   在对行列式进行系统理论的研究之后,小妹为了解决光学上焦点计算问题,首先引入了行列式论。   其后将行列式作为解线性方程组的工具,和陈昭明一起,研究通过一组五束入射光,照射到球面上,通过反射定律确定焦点和球面半径的线性方程组,研究证明了方程组的系数与方程组解的存在性与唯一性关系。   这其实就是苏油穿越之前,高等数学中著名的克莱姆法则。逐渐发展出了初级矩阵理论。   正是因为这个理论的重要性,才让陈昭明欣喜若狂地上报了阳燧制作成功的奏章。   不过俏媚眼做给瞎子看,指望赵顼能搞懂这个,那纯属想多了,赵顼看到的,是这件东西里边所蕴含的巨大政治意义。   司天监在城北,苏颂、苏油和陈昭明早早就在门口迎候,小妹和石薇则在里面都厅静坐,等待迎候女眷。   皇帝视察是件非常麻烦的事情,况且赵顼还跟抽风了一般,竟然带了皇后和妃嫔,要是换在仁宗时期,早都被喷得狗血淋头了。   可是到了如今,除了王安礼表示反对以外,朝堂上安安静静,泡都没有冒一个。   今日的司天监,赵顼要视察的地方已经被戒严,监内的工作人员各自都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得随意外出,几处院门,都有虎视眈眈的新军守卫。   辰正时分,赵顼的车驾到了。   苏颂带领苏油和陈昭明上前:“臣等,恭迎御驾。”   赵顼兴致很高,看着司天监两进大院子门口,被参天古柏树掩映着的大横匾上“参天悟运”四个大字:“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司天监。原来门口的牌匾,乃太祖手迹。对了,苗氏后人,可还在司天监?”   苏油心中暗自腹诽,老子就不想来司天监,皇帝刚下车就是这么敏感的话题,扁罐这家伙实在是太坑爹了。   苏颂也是熟知六朝典故的人,心里也噗通乱跳。   倒是陈昭明神色坦然:“皇宋第一任司天监正苗昌裔的后人倒是没在了,不过苗训的曾孙苗可,如今正在司天监学习。”   赵顼看着面如土色的苏颂和苏油,不由得好笑:“做学问还是要如景润这般纯粹才好,入了官场,学问就不好做了……”   苏颂和苏油都连连称是,恭恭敬敬地将赵顼请进司天监内。   这里头信息量太大了。   北宋司天监里有几个世家,一为苗家,一为周家。   很多人知道唐代的徐茂公,明代刘伯温,却不知道宋代也有一个类似的人物——苗训。 第一千二百零四章 传承   相传苗训乃是陈抟的弟子,善天文占候之术,私与太祖友善。   显德末,从太祖北征,苗训占视日上复有一日,久相摩荡,指谓楚昭辅曰:“此天命也。”   次日陈桥兵变爆发,太祖受禅,擢苗训为翰林天文,寻加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工部尚书。   年七十余卒。子守信,少习父业,补司天历算。改司天台主簿。   太平兴国中,制《乾元历》,颇为精密,皆优赐束帛。雍熙中,迁冬官正。端拱初,改太子洗马、判司天监。   做过一些关于兵事,洪灾的预测,往往灵验。   苗守信四十六岁死了,儿子苗舜卿明显没有继承到家学,做了国子博士,现在在司天监学习。   而赵顼看了太祖的牌匾,然后又提到姓苗的,指的却是另一个苗家人,大宋第一任司天监鉴正苗昌裔。   宋太祖赵匡胤不明不白驾崩,为后世留下了烛影斧声的千古之谜。死后葬于河南巩县永昌陵。   葬地相传是当时最为有名的风水大师呼延山卜择,为“九龙过江”地形。   下葬后,时任司天监的苗昌裔带着大太监王继恩登上山顶,指点周边的地形后,对王继恩说:“太祖之后,当再有天下”。   王继恩暗暗地把这句话记在心底,至道三年二月,赵光义病重眼见不起,王继恩与参知政事李昌龄、知制诰胡旦、平民潘阆密谋,准备趁朝局动荡的时候,拥立太祖孙子赵惟吉为帝。   大事不糊涂的宰相吕端早已经侦知王继恩、胡旦等人的阴谋,所以隐忍不发,是在等待最后摊牌的机会。   赵光义一死,吕端就将王继恩骗到一个阁子内锁上,迎立真宗柩前即位。   王继恩下狱,贬死均州。   熙宁八年,大宋还爆出个大案——宗室赵世居“谋逆”。   此事是苏油亲历,赵顼见到地方官上报案情中有“指斥之语、妄说休咎”八字,立即命“善于讯鞫,钩索微隐,皆用智得情”的酷吏蹇周辅重审此案。   蹇周辅很快拿到了证据,在案情陈述以外,还加了一句似乎与案情无关的话:“世居酷肖太祖。”   赵世居是太祖皇帝赵匡胤四世孙,此案结果就是之前负责此案的提举刑狱王庭筠畏罪自缢;赵世居赐死,其子孙除籍为民,终生监禁;谋划此事的李逢陵迟处死。   还有个“妄说休咎”的妖道李士宁,王安石还企图给他开脱,被苏油引雷劈死在了钟山观象台上。   苗家人这句预言,一直是太宗一系赵宋皇室异常警惕的魔咒。因此赵顼一问,明白皇权斗争残酷性的苏油和苏颂顿时就不好了。   反倒是对这些不怎么上心的陈昭明,以坦然的姿态在赵顼那里得到了加分。   好在进入司天监后,赵顼就被这里各种精巧新奇的仪器给吸引了注意力。   漏壶、圭表、日晷、浑仪玑衡抚辰仪、纪限仪、黄道经纬仪、地平经纬仪、地平经仪、赤道经纬仪、天体仪、象限仪。   不少按道理说应该是后世才出现的,不过如今司天监的理论水平和观测技术突飞猛进,加上赵顼和苏油都无比的重视,因此相关的仪器都给鼓捣了出来,还多了很多。   不过受理工学派精细纯三个字的影响,现在的仪器是真正的仪器,没有什么瑞兽祥龙之类的东西,只有刻度,标尺,轨道和控制机械。   苏颂是能将辽国天文学家都能忽悠瘸了的人,有他一路,讲解各种仪器的功能作用,变迁发展,以及这些仪器上曾经发生的有趣的历史故事,别说赵顼了,就连苏油等人,都是听得津津有味。   衍运楼,是司天监新建成的图书馆,陈昭明带着赵顼进了大楼,解释道:“这里存放的是历代关于天文和数学的著作:这一边是古今中外的历史原稿;这一边是我大宋用理工运算符号和方法,破译的先贤之道;这一边的藏书,是论述的我大宋在数算历法天文方面的最新突破。”   赵顼看着大厅里几块巨大的黑板,以及上面那些符文一般的列式与符号:“那些是什么?”   陈昭明说道:“哦,都是关于数学理论的验证推算,大家喜欢在这里集中讨论,今日是陛下视察,因此没人,不然平日里这里是最热闹的。”   赵顼虽然不懂,但是也点头惊叹,还有些惴惴不安:“我这次来,影响到你们研究了,不应该。”   陈昭明说道:“陛下万不能这样说,司天监如今能取得这样突飞猛进的成就,与陛下的关心是分不开的,陛下能亲自来司天监视察,上下同仁莫不感奋,心都静不下来,谈何研究?干脆给他们放了一天假。”   苏颂和苏油对视了一眼,人家陈景润的马屁才叫真高级,看来之前是白担心了。   果然赵顼大悦,笑道:“不过司天监要求中书拨款的奏章,我好像很久没看到了。”   陈昭明说道:“此举乃是国公所创,司天监有数算的优势,因此和四通,商州胄案,两浙路海商,都有一些业务往来。”   “每年印发的新历,司天监都要从各家印坊抽一笔抽成,从前年开始,司天监通过这样的方式,已经实现了研究项目经费的自筹自足,不再是朝廷的负担了。”   苏油补充道:“启禀陛下,司天监的数理水平,乃天下之冠,每年各地理工学院,技术学院,四通商号,皇宋银行,都要输送人才来司天监进行培训,掌握最新的数理知识,这些,都是要缴纳束脩之费的。”   “司天监负责的是前沿学科的研究,就跟四通的很多技术,如今还是技术储备一样;司天监的很多学问,乃是知识储备,说不定哪天就用到了实际的应用上。”   赵顼点头:“天下耕作土地的增加,带来的岁入,无论如何都达不到一亿伍千万贯的数目,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从这里边来的。”   说完用手指着那几块大黑板:“你们,很了不起。”   陈昭明赶紧谦逊:“除了今人的努力,前人的成果也是重要原因。就我大宋来说,苗家和周家,无私地将家藏典籍贡献出来,也是功不可没。”   赵顼笑了:“景润不用替他们打马虎眼,真有功劳,朝廷不吝奖掖。”   陈昭明躬身道:“周克明之后周琮,苗训之后苗可,贡献了家传数术之书,由司天监整理发掘,如今建立起了完备的天文数学体系,功在千秋,利见当世,臣为二人请陛下褒奖。”   赵顼问道:“周琮的历法,如今可算明白了?”   陈昭明说道:“正是周琮贡献的家藏,才让我们考算的岁差得到了精准核验。解决了岁差问题,历法其实就解决了精准问题,周老的夙愿,也算是得偿了。”   赵顼笑了:“如果他已经胜过父祖,那就算作荣官致仕吧。”   陈昭明赶紧拱手:“臣代周老,谢陛下隆恩。” 第一千二百零五章 小孩   这里是一桩历法公案。   周琮祖上是大宋太祖年间的另一个占星大家,第二任司天监正周克明。   周克明可以说是司天监各种学问的全才,宋史记载“律历、天官、五行、谶纬、三式、风云、龟筮之书,靡不究其指要。”   而且他“颇修词藻,喜藏书。景德初,尝献所著文十编,召试中书,赐同进士出身。”   当时曾有大星出氐西,众莫能辨;或言国皇妖星,为兵凶之兆。   周克明当时使出使岭表,回来后请对,指出根据《天文录》、《荆州占》的记载,这颗星的名字应该叫周伯,其色黄,其光煌煌然,所见之国大昌,乃是一颗德星。   他在路上听说中外之人颇惑其事,明显是搞错了,要求将事实昭告群臣百姓,许文武称庆,以安天下心。   太祖开心不已,即从其请。拜太子洗马、殿中丞,皆兼翰林天文,又权判监事。   因为对资料掌握极为全面,当时修史只要是天文律历的部分,都必须参考他的意见。   五代十国走马灯一样的换,正史都是一团糟,更别说天文历象了。   周克明访耆旧,采碑志,参考诸纂录,孳孳著撰,记录了十数卷,书未成而卒。   其后周琮继承祖志向,天圣初《崇天历》成的时候,他提出历成之后不经验真,未为完密,遂请较验。   之后找出了不少问题,提出个别率数的修改数据。   其后主持改铸黄道浑仪,改进漏刻制法,修订圭表尺寸。主持制定《明天历》,第一次引入了“义例”,也就是符号表示法这个理工概念。   历成,迁官。   皇佑年间,周琮又主持重测二十八星宿与周天恒星的工作,并根据这次测量的结果,编制了三百四十五个星官距星的入宿度与去极度,绘制了北宋自己的星表。   然而到了熙宁三年,《明天历》出了个巨大的纰漏——当年发生的一次月食,与《明天历》不合!   老头所迁官被夺,提前致仕。   这个问题,就成了老头的心病。   苏油判司天监后,亲自上门拜访,将天师府的更加精准的星表和精准太阳年测算数据交给老头,大家一起重新测算历法之后,老头贡献出了家中藏书,与卫朴一起,改造了《奉元历》。   《奉元历》造好之后,老头又承担起校验工作,通过验算和查阅前代资料,证实了《奉元历》的可靠性。   新版《奉元历》,彻底解决了历代历法经不起时间考验的问题,同时在历法理论上超过了曾经领先的辽国,一举奠定了大宋在天文学上的老大地位。   这个事情苏油曾经跟赵顼奏报过,但是卫朴是瞎子,周琮因前科致仕,赵顼出于政治考虑,为了保证大宋历法的伟光正,将功劳扣在了苏油的头上,二人只列在了嘉奖随员的名单当中。   现在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加上有了退休工资这个名目,陈昭明便要求给老头恢复名誉。   赵顼今日兴致盎然,对于这种合理的小要求,随口就答应了下来。   一路视察一路闲聊,众人陪伴着赵顼,来到了观星台前。   观星台是一栋巨大宏伟的建筑,高达十五丈,位于皇城紫宸殿的正北方,如今的本初子午线上。   这是一栋钢筋水泥的三层建筑,一层是档案资料室和人员办公的地方,二层是存放各种仪器的地方,主要是演算仪器,大宋著名的大型仪器——日月五星衍迹仪,就存放在这里。   如今的五星衍迹仪也不用藏着掖着了,地球的外边,直接多了一个卫星月球,而不再是以往标示月相的指针。   而月相的变化,被齿轮展现在了那颗月球上。   三层是观相台,这里摆放着的是大型观测仪器,苏颂主持建造的仪象台,苏油主持建造的时钟,还有大型的反射式窥天镜,浑仪玑衡抚辰仪、纪限仪、黄道经纬仪、地平经纬仪、赤道经纬仪。   空地上还拉起了帘幕,摆上了桌椅,炉具,难得是一个冬日大晴天,这是要搞家庭餐会的架势。   妥妥的涪国公风格。   巨大的天文仪器,给人带来的是巨大的震撼,这些东西在赵顼的眼里,那就是仙家宝贝一个级别。   看着窥天镜巨大的物镜赵顼就有些来气,对罩着小工作袍,带着小布帽子的扁罐和王彦弼说道:“这么大的东西你们都能鼓捣下来,你看人家小椅子就没你们俩这样调皮。怎么样,这几个月苦头吃大发了吧?”   这是赵顼把自己代入了,两个小的内心表示我们不但没觉吃苦还感到非常好玩有趣。   边上的小椅子也好气哦,我数学比两个哥哥还好,结果他们用这样的方式骗到了妈妈安排的奖励,实在是太奸诈了!   苏小妹的“奖励”,就是所有娃子里边数学最好的那个,可以进入司天监给长辈们当小助手,以前这业务基本上都被小椅子垄断,这下多了两个。   不过现在扁罐和王彦弼也不敢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表现出来,一副痛改前非的乖宝宝样子,在那里直点头。   一个依偎在小妹身边的小姑娘引起了赵顼的注意,赵顼对苏油低声问道:“这就是毕仲衍家幼妹吧?的确灵秀,也是因为我家拥儿才三岁,不然这事儿我不答应。”   苏油心底呵呵冷笑,你想这些,人家毕家还不一定答应呢,说道:“观儿过来,见过陛下。”   小妹引着观儿过来给赵顼见礼,观儿身上已经多了一个佩坠,头上多了一个大珠钗,显然是刚刚从向皇后和朱嫔那里得来的彩头。   赵顼真不敢在这里考较孩子们的学问,有些害怕被打脸。   于是就想捡软柿子捏,刻意摆出一副温和的模样:“听说涪国公将可贞堂的借书卡都给了你?那你可要跟哥哥们多学习哦,以后争取也成为苏山长这样的人物。”   观儿都愣了,蜀国夫人和苏山长都告诉自己不要跟扁罐哥哥和彦弼哥哥学习,说他们是坏榜样,怎么到了陛下这里变了?   想了一下:“扁罐哥哥和彦弼哥哥体育都很好,观儿一定多跟他们学习。”   “呃……这个……”   “我看过可贞堂一级借书卡的借阅记录,我排第二十六,前几天遇到排第二十五名的司马学士,他还鼓励我早日超过他呢,不过扁罐哥哥才排三十二,彦弼哥哥三十四。”   赵顼感觉这天快要聊不下去了,没想到小姑娘连这些都关注。   司马光的阅读量堪称恐怖,不过他外放太久了,借阅记录肯定就停在了那里。   没想到学术大佬入京这短短时日里,都不忘去可贞堂借阅。   更想不到的是这小姑娘才短短三个月,阅读量已经如此恐怖。   其实自己也有那个卡,编号还是第一号,不过借阅量,绝对是妥妥的三十六名倒数第一。   咳,赵顼尴尬地勉励了观儿两句,打发走之后,低声对苏油说道:“刚才的说法收回,这孩子,以后够你家扁罐受的……”   接着又招呼了一声:“乳母。”   乳母将一个三岁多的小孩从帷幕中抱了出来,赵顼说道:“这是我家小子,这次带出来,一来是让朱嫔看看孩子,二来是让国夫人给他检查检查身体,三来,明润你可是我朝少傅,这孩子今后的教育,你得上心。” 第一千二百零六章 巧谏   苏家的教育方法让赵顼羡慕得流口水,大苏,小苏,苏油,苏小妹,土地庙七子,再到这一辈儿的扁罐,王彦弼,都很不错。   自家妹妹在财用上对夫家很周全,王诜回来以后,夫妻俩还维持这表面上的和睦,驸马府的用度,妹妹给王诜的也不减少。   不过唯独在孩子上看得紧,在教育上,那个忘恩负义的爹根本没有插手的机会,舒国长公主就认准了苏家。   而且从王彦弼的状态来看,自打进了苏门,这孩子一天一个样。   从之前战战兢兢,内向自闭的性格,到现在神采飞扬昂首挺胸的自信,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赵顼也打心眼里认为妹妹是给王彦弼找对了老师。   苏油赶紧躬身:“臣不敢,臣定然尽心尽力,臣见过小公爷。”   别看还是个小奶娃,人家现在是检校太尉、天平军节度使,均国公。   赵顼皱着眉:“安排在这里见面,就是想着不要朝堂上那些礼节,你是他老师,该他拜你才对,拥儿?”   小赵用挣脱乳娘的怀抱,摇摇晃晃地走到苏油跟前,做了个礼,奶声奶气地说道:“学生赵佣,见过师长。”   “哎哟国公爷真是太可爱了……”苏油习惯性地蹲下身子就想伸手抱,苏颂在后边一声轻咳,才打住了他。   苏油讪讪地收回手,又哄了赵佣两句,说道:“外边冷,回帐幕里去吧,对了,这个送给小公爷玩……”   说完从身上接下一个黄铜的小鲤鱼:“拿去吧。”   赵佣看了自家爹一眼,见赵顼点头,方才欢喜地拿了。   小鲤鱼是用精巧的甲片串成的,轻轻一晃,小鲤鱼就能像真鱼游动一样晃动头尾鱼鳍,小赵佣虽然生长在深宫,但何曾见过这样好玩的东西,开心的咯咯直笑。   赵顼挥手让乳娘抱着赵佣进去了,对苏油问道:“我家孩子资质如何?”   苏油说道:“相处太短,不过看小公爷刚刚玩耍金鱼,聪明不说,神情专注长性,稍加培养,一定可以成为坚韧明睿之人。”   “不过现在小公爷年纪还小,先玩几年游戏,在游戏中增长一些学问就够了。”   赵顼就想到了在苏油家里看到的扁罐的那些画册:“你家扁罐那些画册,用不上了吧?不如……”   苏油说道:“那哪里成,都被扁罐画得花里胡哨了,臣给小公爷准备一套新的。”   赵顼这才满意:“扁罐,彦弼,你们的那个阳燧呢?”   俩小的早就等着这一刻了,扁罐兴奋地说道:“陛下,各位长辈,请跟我们来。”   观象台的一脚,摆放着一台崭新的金属仪器,是一个两米见方的正方形金属板。   金属板的中间,有一个凹下去的弧面。   仪器的正面没有什么看头,只在边缘四方角落,铸造了四只神兽的兽头,寓意为“守护四方”。   中间下凹部分,就是一个金属镜面,用的铜锡合金,不过打磨工艺到了极致,完全可以媲美如今尚有些人家还在使用的金属镜面。   镜面中心是一根粗壮的钢管,靠近尖端的部分是一个弧形的台钳,台钳上包裹着石棉隔热套。   背部的花纹就相当精美了,雕镂着日、月、五星、地球构成的太阳系,周围是二十八宿,星宿的外边,是火焰纹和各种神奇瑞兽。   这东西的总体设计是扁罐和王彦弼完成的,架不住俩孩子面子大,托张敦礼绘制了图稿,然后又托石富负责浇铸加工,最后搞出来的,竟然是一件巧夺天工震撼人心的艺术品。   大阳燧固定在巨大的石头基座上,非常的稳固,铁架上还安放了齿轮和摇柄,就跟窥天镜的控制装置一样,可以调整方向和俯仰角。   一群大人笑眯眯地围着阳燧,看着扁罐和王彦弼操作。   王彦弼用经纬仪观测了太阳的方向和角度,然后报出了数字,扁罐开始摇动两个摇柄,阳燧无声而缓慢地开始了方向和仰角的变化。   等到角度定位完成,俩娃又从边上一个小房间里捧出一个大坛子和一个黑色的水壶,扁罐得意地说道:“这是我们这个月收集的雨水,可是没有沾到过地面的哟……”   苏油没好气:“还在妄想呢……赶紧的!”   倒是赵顼乐呵呵地说道:“也罢,今天啊,我们大家来给扁罐和彦弼做实验品。”   俩孩子将无根水倒入茶壶,然后将茶壶固定在阳燧焦点的台钳上。   台钳设计得非常巧妙,茶壶固定上去之后,依靠重力,自动就调整成了底面与地平行。   这回赵顼看清楚了,壶底出现了一个明亮的光斑。   隔壁帷幕之中,已经响起了询问的声音,那是向皇后和朱嫔在向小妹询问原理。   赵顼说道:“这就是将日光聚集于焦点,产生热量的原理,对吧?”   苏油躬身道:“是,天地间的能量,都是来自于太阳。日光照在大地之上,水汽蒸腾到高空凝聚,就成了云;空气从低温处向高温处流动,就成了风;云气化为雨水降落到地面上,就形成了水流;地上的植物得到滋养,在阳光下可以生长,而它们的各个部分,又哺育世上的各种动物。”   “植物和微生物,埋到地下经过亿万年的变化,就变成了煤和石油;人们每日里砍柴烧炭,就是从植物里边获取其囤积的能量;我们每天的饮食,其实也是从中吸取养分和能量。”   “这就是天地之间能量的变化存储转移之道。一切的源头,其实都是日光。现在彦弼他们在做的,其实就是对日光中所蕴含的能量,做一个最直接简单的观察实验而已。”   赵顼点头:“理工之学透察天地,当真可观啊……”   苏油趁机说道:“但是理工之学也揭露了一个或者说不太令人开心的秘密,到现在为止,我们能够发现的,能直接从自然界吸收能量的,只有植物。”   “臣在想,古代的神仙,也不可能脱离这条规律。”   “因此他们或许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就是变成植物那样,以六识感知为代价,变成植物,可得长生。或者褪去依赖营养摄入的躯壳,仅以精神本体存在,与天地同寿。”   赵顼白了苏油一眼:“明润你不用这般巧谏,秦皇汉武那般求取长生,朕是不会做的。”   用到“朕”字,就表示赵顼收纳了此谏,苏油赶紧躬身:“陛下圣明,不以臣饰说欺妄,臣感激莫名。”   赵顼笑道:“正言谏诤,本就是官员扶佐君上的职责,明润不用这般做派,要是让王安礼得知,只怕是又要上章了。”   说完又叹气:“我也不是拒谏之君,有道理好好讲就是,讲明白了,我又岂有不纳之理?何必每次都用那种……指点批评,嗯,拿明润的话说,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你说是吧?”   苏油摇头:“这我就又得谏一谏陛下了,臣子们各自有各自的性格,陛下也不是小孩子。”   “只有小孩子才喜欢听表扬,不喜欢听批评。因此对他们,鼓励式教育是应该的。”   “可陛下乃天下之主,就必须要兼收并蓄,不必在意奏章里边的措辞,而是留意它们的实质内容,是否对治政有所裨益才是。”   赵顼感慨道:“宽宏雅度,明润可比吕文穆、富韩公,真正的宰执肚量。”   想了一下又说道:“这方面,我自问不如明润,你以后要多提醒我。” 第一千二百零七章 文明之始   富韩公不说了,吕文穆,指的是状元及第,太宗真宗两朝三度任相的吕蒙正。   吕蒙正刚被任命为副宰相时,第一天走马上任,就见一个房间内有人隔着门帘指着他说:“这小子也当上了参知政事呀?”   吕蒙正装作没有听见,低头赶紧走过。   与吕蒙正同行要好的同僚很不满,要去看看此人是谁,被吕蒙正制止。   下朝以后,同僚们仍然愤愤不平,后悔当时没有逮住那人。吕蒙正劝说道:“如果知道他的姓名,就会终身不能忘记,不如不知道为好。”   吕蒙正的老同学温仲舒,长期说他的坏话,但是吕蒙正丝毫不计较,还向朝廷推荐了他。   有个叫富言的人,是吕蒙正的宾客。一天告诉吕蒙正说:“我有个儿子,十几岁了,我想让他入书院,给你的儿子做书童。”   吕蒙正让富言将孩子带来,见面询问后惊叹道:“你这个儿子了不得,将来名位必然与我相似,而功勋事业,甚至还能远超于我。”   不但令他与自己的几个儿子同学,还承担了这个孩子学习所需的供给费用。   这个孩子,就是后来大宋的又一位名相,富弼。   朝臣中有位收藏有古镜的人,自称此镜能照出二百里范围的景色,想献给吕蒙正以求任用。吕蒙正笑说:“我的面部不过碟子那么大,哪里用得上照二百里的镜子呢?”听说的人都叹服。   还有人给吕蒙正送古砚,说此砚一呵即润,用不着注水。吕蒙正凝视古砚,笑笑说,即使一天呵出一担水,也只值十文钱而已。   最早的时候,宰相的儿子,起家即授水部员外郎,后来成了大宋的制度。吕蒙正做了宰执后上奏:“臣忝甲科及第,释褐止授九品京官。况天下才能,不沾寸禄者多矣。今臣男始离襁褓,乞以臣释褐时官补之。”   从那时候起,宰相子止授九品京官,成为新的定制。   有一次,宋太宗就出使辽国使臣发生了争执,吕蒙正坚持己见,连续三次都没有改变人选。   气得宋太宗把呈上的文书扔到地上:“卿为什么就这么固执呢?”   所有人都吓得屏气不敢言,吕蒙正却捡起奏疏,说道:“臣不是固执,而是陛下不能体察谅解啊。”   “使节人选,没有能比他更能胜任的。臣不愿用阿谀媚从,以致耽误国事。”   太宗最后还是无奈采纳了吕蒙正的建议,退朝后,对身边的人感慨:“吕蒙正的气量,我是比不上啊……”   苏油到了今天,也在政坛上混出了不少的轶事,朝中早已有人拿他和吕蒙正富弼相比较。   宽宏大量,如吕惠卿,曾布,吕嘉问,这些曾经在王安石旗下攻击过他的人,苏油都能容纳。   不务声色,不贪享受,从来不收受贿赂,古镜古砚,有的是钱买,不过都是送到可贞堂陈列,供天下人观赏。   自己的生活反而简单,甚至能够带领和创造大宋的潮流,在士大夫家庭里掀起崇尚自然简洁,天趣高雅的新风尚。   对于人才,苏油也不计较其出身,瞎子如卫朴,走卒如王文郁,蛮夷如范龙山、苏烈,囚徒如吴逵,落魄如蔡确、贺铸……只要有用,他都会大加使用,出了成绩,立刻向赵顼举荐。   至于士子,经他幕府调教出来走入仕途的,那更是不计其数,而且大多都是一时俊彦。   就连王珪和蔡确的儿子都收于可贞堂中。   但是对于自己孩子,苏油坚决拒绝赵顼的封官。   这就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了。   即便有了如今的地位,苏油待人接物,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开封府里上到八十老翁,下到三岁小儿,都知道探花郎那出了名的好脾气。   这些轶事,让苏油得到了绝佳的风评,都说他有气度风范可比吕蒙正富弼,丰功伟业犹胜寇准韩琦。   苏油躬身:“陛下虚怀若谷,为天下楷模,臣自不胜心喜,当为天下子民上贺。”   这时扁罐拿出一个奥运火炬一样的东西伸到黑水壶的下面,嘭的一声,一团火焰冒了出来。   拿着燃烧的火炬过来:“爹爹,火引来了。”   苏油将袖子撸起来扎好,将幞头折在脑后,从烧烤架子底下抽出一根引火棒:“将炉子打开,把火引上,今天我们吃烧烤。”   扁罐说道:“多烤点豆干,娘亲说爹爹烤的豆干最好吃了。”   赵顼刚刚被扁罐极富仪式感的动作震惊,接着被这父子俩都逗乐了:“等下,明润你这是要……做饭?”   苏油将引火棒点燃了碳炉下的固体酒精,又拿出一个手摇小鼓风机对着炉膛吹风,很快引燃了上面的无烟炭:“陛下,《礼记·内则》有云,子事父母,鸡初鸣,咸盥漱,栉縰笄总,拂髦,冠緌缨,端縪绅,搢笏。左右佩用:左佩纷、帨、刀砺、小觿、金燧;右佩玦、捍、管、遰、大觿、木燧。”   “妇事舅姑,如事父母。衿缨綦屦,以适父母舅姑之所。”   “接着就是侍奉长辈沃盥,问他们想吃什么,退下来置办饮食,然后进奉。”   “所以这阳燧木燧,虽则是随身引火之物,可代表的是孝诚。”   “风俗流传到今天,家中寒食节后引新火,代表的又是全家对新一年的期盼。”   火生好了,苏油在一边放上锅子,热上先前就炖好的鸡汤,一边开始布上铁板,刷油烧烤。   嘴里边还不停:“《尚书大传》,伏生以燧人氏为三皇之首,将人类学会用火为文明之始,臣以为是有道理的。”   “上古之世,人类只能茹毛饮血,年衰者无法奉养。”   “有火之后,就可以烹饪,不但食物更容易吸收,还能让谷物和肉类,能够为年长者所食。是为孝行的端由,礼制的起点。”   “唐刘禹锡《武陵观火》诗云:‘火德资生人,庸可一日无?’火之德,根由不就是在这上头吗?”   赵顼都惊呆了,只感觉心里扑通乱跳,手心都在冒汗。   五德始终,在推翻别人的时候好用得很,但是同理,轮到别人推翻自己的时候,同样好用得很。   而苏油在炉边这番话,大大超越了董仲舒的“五德始终说”,给了“火德”全新的定义和内涵,稍加润色,就能成为大宋得国永继的坚实理论基础。   苏油的意思,以燧人氏为文明始祖,以火德为礼行之始,说宋承火德,就是因为大宋能安养万民,推行仁孝,以文明治天下。   无可反驳,无可推翻!   就连一边的苏颂和陈昭明都惊着了,这么冠冕堂皇的理论,不是在朝堂之上垂缨正笏地说出来,而是在热腾腾的火炉边,和烤肉一起新鲜出炉,这这这真的……好香!   赵顼还在心神恍惚之间,就听苏油在一边喊:“扁罐,水开没?给陛下备茶!我这边可是烤好了!”   “好了好了……”扁罐拎着黑色的水壶跑了过来:“我来给陛下表演茶道。”   说是表演茶道,其实功夫都是人家王彦弼做的,扁罐就只负责添水而已。   但是妨碍不了赵顼这顿饭吃得异常舒畅。 第一千二百零八章 新年将至   苏油善于烹饪的名声,如今已经传到了朝鲜去了。   苏油还特意给小赵佣准备了鸡汤肉丸萝卜丝汤,嘱咐乳娘别给他吃烤肉。   赵顼端着盘子拿着烤串,站在司天监观星台上俯瞰整个皇城和开封府:“大好江山,岂容蕃夷丑虏凌蔑之!”   苏油说道:“陛下勿用心急,基础已然夯实,他们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回了。”   赵顼想听劝,但是内心告诉他不允许:“真的就不能提前发动?我恨不得现在就出兵!”   苏油摇头:“现在出兵,将士们固然一样会效死无前,但是会多做无谓的牺牲。陛下,他们的生命,很精贵。”   赵顼说道:“可叹殿中群臣,竟然没有看到大战将至的,只有致仕的张方平上表,却是要我息兵安静。”   “说什么好兵犹好色也,什么王韶作祸于熙河,章惇造衅于梅山,沈起刘彝复发于安南,李宪之师复出于洮州。”   “还说数年以来公私窘乏,内府累世之积,扫地无余,州县征税之储,上供殆尽,百官廪俸,仅而能继,南郊赏给,久而未办。”   “还说什么人臣进说于君,因其既厌而止之,则易为力;迎其方税而折之,则难为功。还断言下它日亲见用兵之害,必将哀痛悔恨而追咎左右大臣未尝一言。说他将老且死,见先帝于地下,亦有以藉口矣!”   赵顼越说越气,转脸看向苏油:“京下传言,说这文章出于大苏手笔,你是他长辈,知不知道这件事情?”   “陛下息怒。”苏油给赵顼递上一碗鸡汤冒粉条:“这事情臣知道。”   说完停了一下:“因为这是臣让他写的。”   赵顼刚喝了一口,这下噗地一声全喷到了观星台下面:“你你你……这却又是为何?”   苏油说道:“君不密失其国,我们建兴洛仓,转运大批粮秣,这些事情要完全掩盖住,可能性也不大。”   “因此臣一边请陛下以相州补雄州,以两浙补密州,又命大苏写这文章,就是为了混淆视听。”   “陛下大可以移文驳斥张公,说大宋备粮之举,只是为了灾害地区救济百姓所用,要他不要多想。”   说完一摊手:“我们也的确没用说错啊,雄州和密州的粮食,的确就是干这个用的呀。”   赵顼笑着摇头:“不过河北一共才三十万石,而陕西诸路第一批就有七十万石。你就是个骗子。”   苏油不背这锅,贼笑道:“只定性不定量,这是范德孺教的,臣只是依着葫芦画瓢而已。”   赵顼白了他一眼:“苏家人出了名的仪状甚野,心思这么多,还是多担心担心大朝会吧。”   “今年你可是群臣之首,之前又没经历过几次,殿中丞弹劾失仪,连我都回护不了你。”   说起这个苏油就苦了脸:“要不陛下就免了我这遭吧,我还是立位族兄之后就可以了,今年的大朝会非同小可,臣真有些害怕……”   赵顼瞪了他一眼:“班资序位,岂是可以胡乱推让的?你当朝廷名爵是什么?”   苏油只好拱手:“那臣……那臣回去后,再多练练……”   ……   元丰三年的十二月,汴京城沉浸一种节日即将到来的迫切期待当中。   根据小道消息,今年过年的热闹,了不得。   以往的十二月,衙门的事情基本上就已经停了,官员们常常都摸鱼,被家属拉着悄悄去万姓集采办年货。   年底还是请俸的集中时节,官员们忙着给政府打报告,请求发放一年来未结的俸禄,各个衙门的主官们又该开始发愁,怎么给下属胥吏们搞一点福利。   要是御药局,内库这些肥缺衙门,中使们鸡鸭肥鱼那是见天儿往衙门里抬,明目张胆地发红利,让冷衙门的小官儿们咬着牙地骂狗内官。   太常寺,礼部这类万年冷板凳,盼星星盼月亮地巴望着每年能有一次大朝典,然后就可以去开封府,御药局,三司等部门要助局钱。点名让两制以上官员去礼部排练仪典。   尤其是那些新赴京的官员,对这里头的门道一点都不熟,也不是个个都有苏颂那样精通仪典的老族兄撑腰,明明是品级上的上官,不给点带进京来的土特产,就会被小吏们呼喝,大失体面。   而开封府的市民们是幸福的,官府在这年节里是最是宽和,一些小过失,巡街阶级们最多申斥几句,都不敢往衙门领。   到了年底,有案子也得摁住了,翻过年再说,开封府也是要政绩的。   家里有七十以上老人的,鳏寡孤独的,官府还要照应一二,发些黍米,遇到心善的府尹,甚至还有油,肉。   说起这个就不得不赞小苏探花一个,当年他治开封府,给的是咸蛋,腊肉,光着一个小改变,就让小苏探花在开封的口碑爆了棚。   一般的府尹哪里想得到这个?穷人家吃肉怎么舍得一顿造一斤?可是不吃放久了也得坏,要腌起来还得另买盐不是?   小苏探花的小改动,五斤腊肉,就够穷人家吃一年。   怎么吃?我教你个乖啊,十六两为一斤,五斤就是八十两,每十天取一两切成碎粒洒在稻米上一起蒸熟,这就算是吃了一顿肉不是?   如此一个月吃三两,一年下来三斤六两,剩下一点过年还能街坊四邻请个意思,也不丢人,之后官府又该发肉了……   第一年走访之后,小苏探花听说穷人家这样吃肉眼泪都下来了,当即决定,以后不发腊肉了,发油肉!   油肉据说是西南夷人的做法,和腊肉差不多,只不过多了一道工序,就是油炸之后泡到油坛子里边。   这样的存储方式管三年,穷人家因此多得了一个好处,那就是除了五斤肉外,还格外多出大半坛子油!   不过小苏探花不让大家记他的情,说这都是皇家慈善基金的恩典,只不过他脸皮比别的开封府尹厚,使泼耍赖总能要下来而已。   最近京中又闹出个大动静,苏家扁罐小少爷和长公主家彦弼小少爷,给官家整了个羊睡,据说睡醒过后,就会发现这羊啊,从太阳上头给官家取下一朵天火来!   天火请下来干嘛用?总不至于如你我一样烧水烤肉,那是有大用的!   怎么用我也不知道啊……我知道还陪你唠这闲天,不去找官家求一份钱粮?   总之就问你两位少爷厉不厉害?!   可得是真厉害对吧?官家龙颜大悦,准备赏赐两位小少爷。   你猜怎么着?嘿,一个姓邢的御史就这么不长眼,将两位小少爷给弹了!说什么以奇巧诱惑官家,说什么两位小少爷年岁太小未入仕途不当受赏!   于是国公爷愣是将扁罐小少爷的赏给辞了,只让彦弼小少爷独自领受。要我说,他邢狗日的就不该喝开封府街边自来井里边的水,这不也是探花郎家的奇巧?!   自己个儿没两位小少爷的本事儿,就见不得别人的好!弹劾未满十岁的小孩子,他邢御史真是舍得臊他那张老驴脸! 第一千二百零九章 打题   邢恕如今就在王珪府里,脸真的快要变成老驴脸了:“相公,这汴京城里边都传成啥样了?那苏明润怂恿自家孩子妄作妖事,诱惑圣君,明明是他希媚,百姓还替他说话,怎么如此愚钝?!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王珪一脸的没有好气:“你不要逮着风就是雨,那怎么就是妖事了?”   邢恕表示自己很正义:“这不就是汉代承露铜人的翻版?劳民伤财妄求长生,我难道谏错了?”   王珪也是脸色阴沉:“当然错了!那是阳燧,周礼里记载的东西,怎么是妖事?!”   “今日陛下还召我入宫,特意提到火德乃文明之始,礼教之根,要我将三皇故事讲一遍,还说大宋承继火德,应该要立燧皇庙,你还敢说是妖事?如今这事情已经定性,大朝会上,陛下要用那阳燧获取天火,赏赐众臣,昭示火德。”   邢恕都傻了,王相公的脸变得也太快了,不是你让我找机会弄一弄苏明润的?   见到邢恕一脸的傻样,王珪也不由得有些丧气:“你根本就不懂,陛下天资英睿,将五德始终变成万世不移,懂不懂这里边的分量?”   邢恕说道:“那我们后续还做不做?我还准备弹劾苏油,以厨道求取幸进,为君上亲治羹汤,是一个大臣能干得出来的事体?”   王珪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可得了吧,现在汴京城里早都传遍了,说是苏探花调皮,贪图各路供奉给陛下的精美食材。”   “名为给陛下做菜,其实是他自己嘴馋,找借口占陛下的便宜。”   “苏油饕餮之名又不是一年两年了,你说大家信哪一种说法?”   “还有,苏油家小孩连恩荫都没受,那就和老百姓家小子儿没区别,还有一个,是舒国大家独子。陛下有多宠这个妹子不知道?你这样除了给俩小孩扬名,还有什么作用?”   邢恕如今算是体会到了王雱的那种无力感,苏油做事情就是这样的风格,从来不按照你划下的道道跟你玩,从来都是你打你的他打他的,而且他的招式一出来就自带神圣光环,让人连攻击的勇气都提不起来。   虽然王珪口口声声陛下英睿,但是谁心里都清楚是怎么回事。   之前十几年都想不到,去司天监吃一盘烤肉回来就英睿了?   见邢恕一脸的垂头丧气,王珪也有些不忍:“这样,这篇文章交给你去做,《火德论》写好了,陛下那里还能挽回。”   邢恕这才转怨为喜:“下官一定做好。”   王珪说道:“我是真怕你做不好,多去收集史料,《左传·昭公十七年》记载,若火作,其四国当之,在宋卫陈郑乎。宋,大辰之墟……火房也。”   “《太平御览》记载,燧人上观辰星,下察五木,以为火也。”   “大辰即大火,以商丘为分野,燧人观辰星的位置,就是在商丘。”   “那一带乃我大宋龙兴之地,故我大宋乃承火德,是曰天命。”   “《三坟》云:燧人氏教人炮食,钻木取火,有传教之台,有结绳之政。说是文明教典之始肇,是完全说得通的。”   “司马光发掘的夏都文物,底下还有个旧石器时期遗存,那一层的遗物里,有火坑,石斧,石矛头,骨针,骨鱼钩。”   “虽然没有绳子的实物,但是骨针和鱼钩的发现,说明那个时候是已经有了绳子的。燧人氏集结人众,始治文明的说法,无论从史籍还是从实物遗存,都是有理可依的。”   王珪乃是文章大家,这么一分析邢恕就明白了:“多谢相公给邢恕这个机会,我明白这文章该如何写了。”   王珪有些意兴阑珊:“去吧……”   待到邢恕走了,王珪看着桌上朝廷发下来的几部新著作,不由得唉声叹气:“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又让司马君实和苏明润拿了这么大一功劳!”   突然想到一件事情,走到书案前唰唰唰写了一封信:“来人啦!”   管事的进来:“相公,有何吩咐?”   王珪却又想到了另一件事情:“算了,没事儿了。”   等管事的退出去,王珪将信件丢到了火盆里:“我都想得到,苏明润始作俑者,他肯定更想得到……”   可贞堂里,苏油已经将一帮小子召集了起来:“还有三个月不到就要礼部试了,你们心里都打好底没有?”   苏迈是这帮人里最大的,拱手道:“不敢说有完全的把握,只敢说大家一起砥砺切磋,都感进境颇多。”   苏油说道:“今年的试题,你们有没有什么大的方向?”   几人面面相觑,苏迈说道:“倒是猜了几个,军事上就是西事和南海;民事上就是治河和备灾;政事上就是吏治和廉洁;大家各拟了几个题目,然后制策了几回。”   苏油乐了:“是吗?文章拿来给我看看,你们当中谁的文章最好?”   苏迈说道:“大家公推黄晟仲、刘德初不分轩轾,其余皆下一等。”   黄晟仲就是黄裳、刘德初就是刘正夫,苏油将苏迈送过来的文章一一看过:“大家都不错,尤其是晟仲和德初,笔力已经超过我应举之年了。”   两人连连谦逊,黄裳说道:“不敢与国公比肩,如今二十年过去,国公的文笔,那是更上层楼了。”   苏油笑道:“这就是瞎捧了,我告诉你们,我文章的巅峰就在科举那一次,之后就是江河日下。这方面,你们要跟大苏看齐。人贵自知,这点数我还是有的。”   刘正夫说道:“我以为不然,国公二十年来祥研义理,让正气充盈士林,这等功绩,不是几篇上等文章可望项背。”   苏油摆手:“今日前来,不是听你们吹捧的,试卷已经看了,没有大毛病,不过说到义理,怎么没见你们拟作这方面的考题?”   几人再次面面相觑,刘正夫说道:“自安石相公改革科举以来,朝廷多试策事务,义理,好多年没有考究了……”   苏油说道:“今年可能有些不一样,今年恰逢朝廷对礼乐、仪典、官制多方改良,元旦朝会上,陛下会宣布大宋改制,复盛唐规模。”   “这是一篇大文章,明年的考题,考官肯定会朝这方面倾斜。”   “改制的基础是什么?天命。大宋的天命是什么?火德。”   “可火德又是什么呢?”   这个是黄裳的强项:“《册府元龟》有说,五精之运,相生为德,乘时迭王,以昭统绪。故创业受命之主,必推本乎历数,参考乎征应,稽其行次,上承天统。”   张方平对苏家人的影响很大,苏迈说道:“张公曾说过,夫帝王之作也,必膺筑受图,改正易号,定制度于大一统,推历数以叙五运,所以应天休命与民。”   苏油笑道:“但是你们这些都站不住脚,还是有隙可乘。我就问一个问题,如此说来,大宋的国运,终会被水德倾覆?”   一帮小子都傻了,谁敢在试卷里这么写,那恐怕不光光是降黜的问题。   有荫官的,只怕要落一个追毁文字,白身的,怕是要落一个永不录用。   可问题是,苏油说得一点没有错,如果按照五德始终来讲这个火德,那就跳不出这个怪圈。   周代商,秦代周,汉代秦,那么以此类推之……是不是大宋最终也会被后浪给代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就问你考试的时候敢写出来吗? 第一千二百一十章 学习   苏油笑道:“范文正公曾经写过文章驳斥这种观点,认为古王者之兴,乃盛德所致,非偏于一德。以王者一德之说,益之五胜之术,皆非圣之曲学也。”   “故《传》曰君子大居正,又曰王者大一统。”   “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统者,所以和天下之不一也。”   几个小的都快要急疯了,这题目可实在是太难。   大家心里觉得范仲淹说的方是儒家正统,但是要是考官偏以宋承火德来命题,你敢在卷纸里跟范仲淹一样,驳斥说考官你的观点不对?!   即便是范仲淹,他考进士的时候都不敢!   敢写的要被驳斥,合理的却又不敢落笔,这还要不要人活了?   黄裳对着苏油深施一礼:“要囿于陈说,这卷子就做不出采,沦为平庸;可要是持范公之说,那干脆就不用考了。”   “那就只有跳出窠臼,别成一说,还要鞭辟入里。”   “后学驽钝,实在想不到这等深文周义,然知国公必有破题之法,还请赐教。”   苏油笑道:“其实是有办法的。那就是推火德为文明之始,人治之始。朝廷科举,考的终究不是天理,而是人治。”   接下来苏油将火德为文明之始的理由讲了一遍,然后说道:“论据历代典籍之中多的是,引申你们可以各自发挥。”   “连接范公至论也可;引述由火德而兴人治,其后发展轮替,历朝各自有偏,导致有兴必有替亦可;甚至独自发挥,自成其说亦可。”   “只要最后将结论落到大宋可以永续,文明可以终继。这篇文章,是不是就算是做下来了?”   一帮小子不由得心痒难耐,恨不得立刻抓起纸张动笔。   这才是大宋科举前三,理学大擘的眼光和格局,盛名之下,乃无虚士!   苏油见到一帮人欣喜若狂的样子,知道都是文化精英,一点即透,笑道:“你们记住一点,科举,是为大宋政治服务的,因此试官的考题,必定会带有倾向性。”   “所以你们要多关心朝廷的动向,从哪里知道呢?京中的时报,商报,两浙的官报,潮报,还有衙门的邸报,可贞堂里每一期都有,你们最近关心过吗?”   众人都是满面通红,黄裳说道:“最近都在砥砺九经,诸子章句,忽略了朝政。”   苏油笑着站了起来:“对你们的文字功底我是放心的,能说的也就这么多,你们继续揣摩,我就不打扰了。”   说完又问王仲煜和邢居:“你们俩过年回不回家?我觉得回去看看也是应该的……”   王仲煜摇着脑袋就跑了:“我去找报纸去,麻烦国公告诉我父亲,今年就不回去了……”   邢居躬身道:“家中年节里只怕没法读书,还请国公替我问候父亲安妥,今年我也不出这小楼了。”   苏油点头:“你们如此上进,想必家中长辈也是欣慰的,左右不过几个月,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那行,有什么需要的,告诉仆人就是,别的再不用操心,我走了。”   士子们将苏油送出小楼,苏油又去图书馆找扁罐和毕观:“观儿,扁罐,回家了。”   俩小的一人捧着一本书出来,苏油看着他们在管理员那里做的登记记录:“观儿都看了这么多书了啊?真厉害。”   毕观有些不好意思:“都是囫囵吞枣。”   苏油笑道:“挺好,诸葛亮的读法,先把大三观塑造起来,再慢慢细究,观儿是会读书的。”   一大两小慢慢在街上走着,毕观问苏油:“伯伯,什么是大三观?”   苏油说道:“大三观啊,就是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   “世界观就是关于这个世界如何运行的外省之学;人生观则是关于人的存在意义的内知之学;价值观就是将前两观中的光怪陆离,进行分析判定的思辨之学。”   “每个人,每个族群,对于这三个哲学概念都有不同的理解,而对于这三观的认识和依从,构成了一个人,一个族群的发展基础。”   “也就是说,一个人,一个族群的大三观,决定了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人,这个族群是什么样的族群。明白了吗?”   扁罐一头的黑线,毕观却似懂非懂:“所以人要成为更好的人,就要有更丰富完善的世界观,更善于思存求真的人生观,更善良无私的价值观,是不是伯伯?”   苏油笑道:“能做出这样的发挥,观儿你已经远胜同龄人了。”   “但是这个看起来简单,真要细论起来,却不是一时半刻说得完的,这完全可以构成理学的大根基。”   “等观儿以后书读得多了,学问更加深厚了,有了思辨的能力了,慢慢地就懂了,三观也就成型了。”   扁罐在一边拆台:“那我觉得娘亲和爹爹的三观就不一样。娘亲总说爹爹性子懦,喜欢把一件事情想得十件事情那么复杂。”   苏油停下来,看着天空想了一下:“扁罐,你娘亲说得还真对。”   “不过好在这世界,能容下所有不同性格的人。而爹爹,也好歹选择了一个适合自己这性格的行当。”   扁罐好奇:“什么行当啊爹爹?”   “傻孩子。”苏油叹了一口气:“当然是做官啊……”   扁罐:“……”   尉氏的棉花糖爆米花泡筒小车生意很好,年底了,汴京城的小孩手里都有些钱,这些东西也不贵,扁罐就问观儿:“观儿你吃爆米花不?我给你买。”   观儿捧着书:“嗯,你买一包吧,一小包就行了。”   扁罐钻进人丛,没一会儿就捧出来一个纸盒。   不过逃不过苏油的眼睛,说是给观儿买,但是观儿其实没怎么吃,主要都是扁罐给吃了。   也就是说,观儿知道扁罐在找借口,但是还是让他找了借口。   也就是说,观儿对扁罐其实是很好的。   扁罐虽然性子顽皮,但是一般是不会假求于人的,能够用观儿当借口,说明他对观儿有足够的信任。   也就是说,扁罐对观儿其实也是很好的。   也就是说,俩小的关系应该相当不错。   也就是说……唉,真是操不完的老父亲的心啊……   回到家中,苏油钻进扁罐的书房里,开始搜寻扁罐小时候的东西。   万花筒,简单的显微镜,小望远镜,木头机械模型,认字图画本,算术图册,三轮小自行车,不毁三观的童话故事,上古传说画本……   此外还有一些锻炼体能的玩意儿,跳绳,飞盘,皮球……   还有能让小孩有个物理直观概念的三棱镜,放大镜,传声筒……   还有普及型的音乐小玩具——小排箫,口琴,金属音阶管,音乐盒……   还有玩泥巴用的各种工具,竹刀,竹片,切割线……   还有练武用的刀枪棍棒斧钺钩叉……   林林总总搜出来一大堆。   然后父子俩开始挑拣,分门别类搞出来了五大箱。   就连苏油都吓着了:“扁罐你竟然有这么多零碎?”   扁罐笑道:“爹爹最好了!”   苏油将那一箱武器拖了回去:“这个不行,剩下的让舅舅和敦礼叔叔来照着弄一套,送进宫去。”   扁罐更高兴了:“我还担心爹爹要把我这些送人呢……”   苏油笑道:“你可想得真多,皇子怎么可能用你用过的……”   吃过饭,一家人开始看书做作业。   石薇对付不了漏勺,现在的辅导任务归苏油负责。   监督扁罐就不需要那么麻烦,每天例行的千字文走一遍,然后背的书巩固一遍,简单得很。   观儿用不着,在学校里就由小妹调教好了,晚上回来主要是去绿箬那里学习弹钢琴。 第一千二百一十一章 光禄寺的老头   上床之后,苏油摸出一个玻璃球,里边是一朵一层层各色玻璃浇出来的花:“今天收拾扁罐的玩具,找到了这个东西。”   石薇接过,依偎到了苏油的怀里:“这是你小时候给我的,扁罐什么时候拿到他那里去了?”   苏油亲了石薇一下:“翻过年,漏勺都要四岁了,这日子过得还真是挺快的。今天我见到扁罐和观儿,两个关系挺好。”   石薇笑道:“你这心操得……今天听宝安妹妹说,这次大朝会非同小可,所有两制官以上命妇都要入宫,问太后皇后起居,觐见陛下。礼仪上疏忽不得,要是你不熟悉,她可以叫驸马过来帮忙。”   苏油问道:“怎么?公主和驸马还是有转机了?”   石薇叹了口气:“宝安妹妹到底心里还是有那人,彦弼又那么可爱,我真不好说什么……”   苏油说道:“那就告诉公主看好他的钱袋子,没钱的男人最老实。”   “不过我实在是不想跟他有什么瓜葛,这样,你明天将扁罐的画册拿去给公主,就说是陛下的意思,要一套画册给小王爷学习用,让王驸马接了这活吧。”   石薇撇了撇嘴:“妹妹现在还代太后和皇后管理这那么多产业,这么能干的一个人,当年竟然能被一个臭男人折磨成那样!换作是我,休想我原谅他!”   苏油抚摸着石薇的秀发:“性格决定命运,薇儿你的性格,注定跟那种人就进不了一个圈儿。”   “家里边就不是一个讲道理的地方,起码的相互体谅都做不到,这夫妻做起来也没味儿。”   石薇将头埋到苏油胸口上偷笑:“嗯,要是换到别家,我可能都被休了好几回了。”   苏油笑道:“薇儿你这简直是视我大宋法令于无物,连起码的七出三不去都不知道。”   “哪怕是普通人家,妇有不顺父母,无子,淫,妒,恶疾,多言,盗窃这七条,方在《大戴礼记》可休之例。”   “而所谓的三不去,是指有所娶无所归,与更三年丧,前贫贱后富贵。这三种情况,更是不能休妻。”   “你既不在七出之例,更是和我一路从贫贱过来,父母皆无而无所归,三不去中更是占了两条。就算是感情不和要分开,那也只能是和离,需要双方都同意。”   “所谓君子之道,造端于夫妇。哪里是说休就能休的。”   石薇笑道:“还是二林部那边好,阿弥姐姐说他们结合只要男女二人同意,分开更是以女方意愿为主。”   苏油好气哦:“啥意思?你还敢把为夫休了咋地?跟你说要汉地如二林部那般,你还得等上千年!”   石薇笑得都不行了,拍了苏油一下:“哈?这还认真上了?不是聊天聊到这里了嘛!就问你大朝会这关怎么过?”   苏油说道:“别的其实都没啥,就是礼拜的次数错不得,好多大臣都是折在这上头。”   “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明天为夫给咱俩准备一样东西,这一关,好过!”   次日起来,苏油还想去军机处,刚出门就被光禄寺卿拦住了。   封建王朝除了三省六部,还有九寺五监。   九寺五监,属于独立中央职能部门,和六部在职级上基本平级,但是又和六部没有法定隶属关系。   在职权两者也多有重合,实际上,又存在分工和制约。   其中六部主管政令,九寺五监分别负责某一方面的具体事务。   比如礼部,《会要》里的职能,主要是掌管国家文教、外交、礼仪等方面的政务机关。   而九寺五监里的国子监,则负责国子监,太学,武学,宗学,小学,广文馆等机构,和礼部相当于教育部和国立学校之间的关系。   平日里职能主要是政府部门的事,也就是三省六部在负责,只有正旦大朝会的时候,三省六部的事情反而少一些,倒是这些寺监置办主要的差遣。   个个都有任务。   最烦难的就是太常寺,这个部门掌掌礼仪,太乐,祭祀,坛庙,法物,鼓吹,二舞,第一个跑不掉。   宗正寺,掌太庙,宗班,玉牒,宗敦。大朝会上,宗室排位在官员之前,它也跑不掉。   光禄寺,掌御厨,法酒,牛羊供应,宴会伙食归它管。   卫尉寺,掌仪仗,鸾仪,引驾。   太仆寺,掌马、鞍、象、车、辂。   鸿胪寺,管外国来宾接待排位,传授礼仪。   看似最没有关系的司农寺,人家都管着几个皇家园林,比如著名的动物园玉津园,还有柴炭,仓草,朝会前后都有事。   太府寺,管着各种皇家库房,内帑,大朝会糜耗惊人,皇帝常常得掏私用补贴,香药的用量也是非常大的,这些归太府寺管。   此外国子监备生员颂表;少府监管绫锦,裁造;军器监负责郊礼兵甲;将作监负责宫内各种器用,比如重要的宫灯;   就连都水监,都有一个神特么的勾管街道司,汴京城里的街道维护得它来整饬!   唯一一个扯不上关系的,大概只有负责审刑的大理寺了。   一个大朝会,满汴京城的官衙都动了起来,所有官员都在为了这一场大宋建国以来最宏大的盛会努力。   只有苏油,趁机浑水摸鱼,军机处的不少命令夹在朝廷的敕令里边发往外路,不显山不露水开始了西事布局。   光禄寺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叫黄中庸。   黄中庸敢登门,一来是因为他帮司马光治过《资治通鉴》,是司马光的挚友,他妻子还是周敦颐的妹妹,算是保守派里的中坚力量,和大苏关系莫逆。   二来他还算是苏家人的“难友”,这娃诽谤新政的诗词一点不比大苏少,虽然影响力大大不如,但是不妨碍李定张藻拉着他陪绑,抓进乌台一起受审。   苏油在乌台里边给大苏做饭,大苏还特意打过招呼,说是别忘了黄长行也带一份,那是自己人。   后来乌台诗案翻案成功,虽然苏轼还是倒了霉,黄中庸因为诗词影响力太小的关系,还是得以留在了京师。   不过差遣从之前的当红炸子鸡皇帝秘书知制诰,变成去坐了光禄寺的冷板凳。   大苏被贬黄州后,黄中庸还特意写信去黄州,托当地士绅加以照顾,老头十几年前在黄州做过一任知州,还有些关系。   因此他来堵门,苏油只能客气:“黄公有事召唤苏油一声就是,苏油自当上门拜访。”   “到了家门也不让门子通传,更是显得苏油不敬老尊贤了,要不先进去坐坐?”   黄中庸拱手:“下官给国公见礼了,贸然唐突,实在是有一事相求。”   苏油也还礼:“长行公客气了,但有所命,苏油自当尽心竭力。”   黄中庸说道:“这光禄寺的行当我本是做不来的,不过胜在清闲,有时间搞我的《圣旨典集》,结果大朝会一来,这懒就躲不过了。”   苏油不禁好笑:“没有关系啊,各部寺都有成例,长行公萧规曹随不就行了?”   “嗐别提了!”黄中庸一脸的不乐意:“陛下降旨,说是以往的朝会赐宴过于简朴了,要改;还有如今大宋有了南海,要加一些南海的菜式进去,以示广有四海之意。”   苏油说道:“那就加呗。这不正好,长行公是莆田人,海产是不陌生的。”   黄中庸说道:“怎么能随便加?海味在汴京那么贵,不能导人主以奢侈之风!”   “是是是……”苏油赶紧附和:“那长行公自己有考虑没有?”   “菜式没有!”黄中庸说道:“不过只有几个想法——首先是不能贵;其次是一年四季都得有;第三是不能显得简薄;第四还要是南海特有的特产,让别人一吃就知道是南海来的;第五是口味别太偏,要大家都喜欢吃才行。”   苏油不禁好笑,老头你有本事给自己这样上难度,那你有本事儿别来找我啊! 第一千二百一十二章 玉料   问道:“长行公,别的都好懂,这一年四季都得有却是为何?”   黄中庸说道:“这是自然啊,否则皇帝冬日里要吃荔枝,夏日里要吃冻梨怎么办?”   苏油说道:“那也有水果罐头啊……”   黄中庸拉着苏油的袖子走到一边:“不是人人都有明润你的本事儿,总是要防微杜渐才好。”   “接到圣命我就去找司马学士打听了,他说这事情得找你,我一想可不是吗,我在乌台吃过明润做的饭,那个蒜薹腊肉丁焖饭我是至今都还记得,嗯……嗨别扯远了,你说有没有什么办法吧。”   苏油说道:“这个啊,得看长行公你准备将菜式加在宴前,宴中,还是宴会末了。”   黄中庸一愣:“还这么分?”   苏油说:“要是宴前呢,可以是带丝拌海蜇皮;要是宴中呢,可以上一道椰子鸡,或者咖喱鸡;要是宴末的话,可以上椰香小面包或者南海罐头水果椰浆西米露。”   黄中庸大喜:“这么多?果真还是明润你有办法,不愧大宋第一老饕!可太好了,跟我去光禄寺!”   拖着苏油就要走,苏油说道:“长行公,我这还要去练习演礼,大朝会上失仪是大事……”   黄中庸说道:“也不在这一天,失仪是你一个人的事,赐宴没办好,是陛下和所有人的事,所以后者更重要。”   靠!苏油对这耿直的老头都无语了,老头心里只有朝政,压根就没有考虑过个人。   赐宴没办好是你受罚,失仪是我受罚,压根不是一码事儿好不好?!   拗不过倔老头,苏油只好回头跟张麒招呼:“小七哥,去方知味叫上厨子,还有刚刚所说的几样菜式的备料,我估摸着光禄寺御膳房那边没有……”   其实这几样菜式都很简单,带丝拌海蜇主要是调味,蒜泥生抽黄酒,关键是醋要好,喜欢酸甜口的还可以加点白糖。   椰子鸡用南海产的椰肉丝磨粉熬出椰浆,煮出来的椰子鸡清淡鲜嫩。   世间万物,皆可咖喱,咖喱鸡就更简单了,但是味道稍微有些浓郁,有些人可能吃不惯。   椰香小面包和普通面包差不多,不过加了椰蓉。   西米露是用的南海一种棕榈树芯的淀粉做的,苏油还顺便指点了御厨两招,这玩意儿还可以做珍珠丸子,做出的粉皮可以包水晶饺子和水晶小笼包。   水晶蟹黄小笼包的卖相可将黄中庸美坏了:“好好这个好!御宴菜式还是清淡美观的好,咖喱鸡就不要了,换成这个!”   苏油问道:“那长行公我可以走了不?”   黄中庸还在孜孜不倦地品尝新菜品,头都没抬:“厨子留下,国公你可以走了……”   苏油一脸的无奈,你还知道我是国公!   才出得光禄寺门来,却又被人堵住了。   这回是宗室,赵宗谔家的公子赵仲迁。   赵宗谔现在是皇宋银行大董事,人也已经变得很懂事,以前当大宗正的时候还贪污宗室用度被弹劾,现在成了宗室里边扶贫济困的大善人。   这几年在政策制度方面和四通配合得很好,尤其是去年,借着朝廷检察到县的风,在皇宋银行里也搞了个纪律检查,揪出了好些个蛀虫。   这些蛀虫可是没啥好说的,背景再大也大不过有太后撑腰的大宗正。   赵宗谔和史洞修放胆收拾,最惨的两个被分别丢到沙门岛和新宋洲,一时间皇宋银行制度整肃,老头威势无俩。   赵仲迁学问不行,在皇家理工学院长期被小妹罚站的那种,不过出来之后在商场上却表现出了自己的天赋,联合自己的弟弟在南海拿下了好几个矿点,往大宋倒腾金属和宝石,还有了自己的船队,成了肥得不能再肥的海商。   苏油看到他就没好气:“你老是来纠缠我干啥?你去找我族兄啊!”   赵仲迁也不跟苏油客套:“国公你这就是说笑了,你那老族兄多高的崖岸,我现在一身铜臭,凑得到跟前吗我?”   拉着苏油的袖子:“不让国公你白牵线,到时候利润分你两成。”   “我稀罕你这两成!”苏油往回扯自己的袖子:“大朝会上失仪,你这两成赔得起?”   “别呀哥哥!”赵仲迁不放手:“眼看就新年了,再不开工都来不及了,今天你无论如何都得跟我去把原料要过来!”   “现在京中珠宝行竞争也激烈,这个忙,你必须得帮!”   这娃是打上赵顼赏赐老族兄那些和阗美玉边角料的主意,汴京城各家珠宝行,现在什么都不缺,就缺和田白玉。   因此赵仲迁知道消息之后,骚扰了苏油好几回,要用这批玉料巩固和蚨祥在大宋珠宝行的头羊地位。   两人关系这样好,是苏油再南海招商的时候,小赵很给面子第一个响应。   这人情不能不还,苏油想了想:“也行,正好有件事儿也要着落到你铺子里的巧匠身上。那就走吧……”   老族兄家里还是那么冷清,似乎过年对老族兄来说,就是多了几天整理笔记的日子而已。   门子也还是那个老门子,老族兄还是一如既往的风格。   那边为朝廷完成《元丰编修唐六典》,这边还利用难得的机会,把自己关于六典的笔记,组撰成一部《六朝遗隐》。   这是老族兄独有的能耐,朝廷命他编书,他从来都是一边给朝廷编一套,一边给自己也编一套。   苏油带着赵仲迁进门,老族兄从老花眼镜框上边翻着眼睛看他:“你不去练习演礼,小心到时候出了岔子。”   苏油耸了耸肩膀:“到时候我就挨个告那些影响我的人,上午被长行公拉去搞菜谱,出门又遇到这位。”   苏颂多灵透的人:“那批玉料做不了大件了,能开出镯子的都开了送宫里了。”   苏油笑道:“真要能出大件,也不敢拿到市面上去,要不族兄就交给我们,到时候总能得几件小玩意儿。”   苏颂拿毛笔一点院子对面的库房:“那边,竹炭边有个麻袋,拿走吧。还有那么多东西我也用不了,你改天都拖你家去吧。”   “嘿——”苏油赶紧去库房,发现库房里堆放着刚刚发下来的布料,绸缎,冬炭,面粉,美酒,还有腊肉罐头柴米油盐……   老族兄现在是集贤院学士,算是进入了汴京城核心大佬圈子,赏给从优,一间屋子都快堆不下了。   拎着被扔在角落里边的玉料回来,笑着打趣:“老族兄你这宅子要是进贼,那他这个年就过得肥了。听说陛下赏赐宅邸,被族兄给辞了?”   苏颂说道:“我一个老头子哪里需要那么大的屋子,当然辞了。”   苏油也不好劝:“那族兄我们就走了?年节你还是和我们一起去尉氏啊。”   苏颂又透过老花眼镜架子翻出目光来看了他一眼:“你这样子,到时候搞不好都被贬黜京外,先过了大朝仪再说吧。”   从苏颂宅子出来,上了和蚨祥的豪华马车,赵仲迁才长舒了一口气:“太难受了,刚刚我连大气都没敢喘一口。”   苏油好笑:“何至于此?我老族兄人很好的。”   赵仲迁摇头:“那得看对谁,要是二十一叔来,你族兄肯定与他相谈甚欢,我……怕是跟他连话题都找不到,我连宋会要都没搞清楚过,还能跟他聊唐六典?”   苏油笑道:“我族兄博学得很,你跟他聊南海矿石他肯定也有兴趣。”   赵仲迁翻着白眼:“我就知道那些石头价值多少,你确定你族兄爱听这个?哎哟被你打了岔,赶紧将玉料取出来给我看看。”   玉料还剩下了不少,赵顼其实挺大方,不过都是边角,要做什么可得好好思量。 第一千二百一十三章 入使线路   这个苏油稳拿手,后世和田玉稀少珍贵,螺蛳壳里边做道场的功夫都玩到了极致,苏工的雕刻技术已经到了堪称登峰造极的地步。   题材更是丰富多彩寓意吉祥,雕个螃蟹就叫八方来财,雕个知了叫一鸣惊人,雕个猴子趴大象叫封侯拜相,雕个猴子趴大马叫马上封侯,雕个青蛙叫呱呱来财,雕个蝙蝠莲蓬叫多子多福,雕个蜘蛛落脚背上都叫知足常乐……   赵仲迁抬杠,我要是什么都不雕,就一块光白板呢?   苏油说那就叫无事牌,寓意为平安无事。   靠!赵仲迁都被苏油的惊着了,文人脑洞大,就可以这样耍流氓的吗?   转眼又笑得两眼都在往外冒元丰重宝,哥哥你真是把到了大宋士大夫的脉了,他们稳好这一口!   题材一丰富,创作的自由度就大了,不再受材料形状的限制,这些边边角角,都能够变成上等的雕件。   苏油继续出主意,那些带沁带皮的才是好东西,多了颜色和质地的变化,更能发挥想象力,搞出好玩意儿来。   能彰显匠人的巧思,就提升了雕件的档次,还有返璞归真的韵味,这个潮流,必须给它带起来。   说到潮流赵仲迁就笑了,大宋带货第一人在谁家?不就是你大侄儿吗?   两个奸商一路商量,车都没到和蚨祥,营销方案都已经弄妥当了。   晚上从和蚨祥回来,苏油袋子里多了两个戒指。   戒指是黄铜的,款式很简单,上边有一个叶子一样的小拨片。   戒指中间是一朵花,旁边有一个圆孔,可以看到里边有个数字0。   苏油带上戒指,给石薇演示:“戴到食指上,礼拜一次,就用拇指拨动一下,数字就会变化。”   说完轻轻拨动一次叶片,圆孔里的数字就变成了1。   苏油给石薇也戴上:“有了这个,每次礼拜就不会记错数目,哈哈哈你老公聪不聪明?”   石薇搂着苏油的胳膊:“夫君这是救了命了,礼拜有好几回,今天听宝安妹妹说,以前吕相公,就是在朝拜的时候记错了次数,被落职了。”   苏油说道:“现在白天要装着没事儿一样演礼,陪侍,就只能晚上措置军务,这段时间我又得住军机处了。家里事情也多,年节的准备,还有各方的年礼,就只能拜托你了。”   石薇说道:“有小七哥和绿箬姐在,你放心吧,不行我还可以去求宝安和老太君,有他们把关,总错不了的。”   苏油想起了苏颂的交代:“对了,族兄那边好多东西用不了,记得让小七哥去拉回来,还有宜秋门周大娘子哪里,风萝卜和腊猪腿也别忘了,这些都是人情。”   石薇笑得都要倒了:“知……知道了,夫君就是古怪,白吃白拿人家的,在你这里倒成了人情!”   接下来的日子里,苏油就住进了军机处值班室,白日里参加礼仪训教,常常还要被赵顼点名,陪着去太乐局看音乐、二舞的排练,去太常寺欣赏新制的礼器,检查鸾仪五辂的修复整情况,总之忙得不行。   到了晚间,苏油还要浏览蔡京,晁补之留下的当日工作简报,做出批示,部署漕粮,加工,车辆,军器,火器,被服,马匹等一系列的工作。   还有就是电报,这项工作一直没有停顿,天师府张道人发现了金合欢胶对金属极好的附着性,用它作为导线绝缘材料,然后沈括用生丝,弹簧钢丝和地丁橡胶作为电缆包裹层,制造出了性能非常可靠的电缆。   元丰三年十一月朔,沈括将之铺设到洛河河底,变成水底电缆,解决了电缆跨河的问题。   苏油立即指示,将电报线从兴洛仓延伸到洛阳,建立西京电报局。   同时要求明年六月之前,将电报架设到古渭,宁夏,延安,麟州。而黄河下游,则要从濮阳架设设到大名府,胶州,陈留。   元丰四年,电报线将向西南和东南延伸,分别架设到成都和杭州。   如今炸药主要是硝化棉,硝酸铵,以及硝酸铵配比的黄炸药,产地主要在上海务,这些东西需要运送到前线,也必须依托漕运。   而且因为长途运输炸药实在是太过危险,苏油指示嵩阳兵工厂另外开辟一处山谷,成立专门的炸药工厂,两浙路转运原材料,到了炸药工厂在进行化工合成,之后送往华阴配发给部队。   好在赵顼为了这场战争准备了很久,加上苏油这个活财神的调剂,这么大的战争准备工作,隐藏在大宋年底各路货品交换的高峰时节里,竟然将中书和三司都欺瞒了过去。   苏油给赵顼的方案,就是前期尽量通过商业手段完成前线物资调配储备,而不走政府征发调拨的路子。   尽量只亏皇帝一个,还有苏油自己留在陕西的那部分财产,最好的结果,就是一直隐瞒到战争爆发那一刻才被夏人发现。   这一天赵顼正在陪伴苏油检查新制钟磬,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军人匆匆来到太乐局,对赵顼禀告:“陛下,西夏使节大有问题。”   和苏油对视一眼,赵顼转头问那位来人:“君正,夏使有什么问题?”   匆匆赶来的少年叫高公纪,乃高士林的儿子,在苏油和赵顼跟前是晚辈。   经苏油举荐,和大哥高公绘一起负责整顿京周义勇有功,被赵顼升做了永州刺史。   不过因为高士林在商州保障西军后勤,赵顼就没有放这两个晚辈外任,而是继续负责京周义勇治安。   大朝会之期,赵顼又给了两人引伴的差遣,作为专门负责接待外宾的人员。   一个负责辽人使馆都亭驿,一个负责西夏使馆教亭西驿,监视的意思非常明显。   就听高公纪说道:“之前接到陕西路转运司奏报,西夏将派遣李清作为正旦使臣,然而现在却换成了梁屹多埋。而且平常安排的夏使入朝线路,是从萧关入宁夏城,然后卫兵监督到洛阳,只后入京。”   “而这次夏人的路线,却是从银州过来的,在清涧城由绥德军护送,从河中府到黾池才走上的旧路。”   说完从如今的军人标配皮包里取出一摞纸张:“这是他们沿途的关防印信。”   赵顼取过来看了:“他们说了是什么原因吗?”   高公纪说道:“他们说西夏有传言,天都山李文钊叛匪准备拦截使臣,阻断贡路,夏国为了表示恭顺,防止万一,特意选了一条更加安全的线路。”   赵顼就笑了,这是苏油之前和他商量好的,陕西路和永兴军路正在紧锣密鼓的筹备粮秣,苏油让王厚联络李文钊和禹藏花麻,在葫芦川沿线和梁永能制造对峙,同时让狄咏出环州,在白马河和归德川之间骚扰生蕃,逼得梁屹多埋只能从更东边的清涧城过来。   清涧城是种小五的地盘,延安是沈括的地盘,这俩货对苏油的意思明白得很,带着夏人远远的绕路,一路看到的都是节日即将来到的欢乐气氛,哪里有半分紧张战备的样子。   苏油说道:“外交无小事,他们说改就能改?事先没有及时通报大使更换人选,也没有通报改换入使线路,这都是不合规矩的。”   “陛下应当派遣鸿胪寺官员严加申斥,究问事实,反正正旦大朝会不等人,赶不赶得上,参不参加得了,那得看他们的解释态度。” 第一千二百一十四章 问询   赵顼早就得知了西夏局势的变化,知道苏油憋着坏水呢,笑道:“听说这个梁屹多埋,当年在囤安寨对明润你甚是无礼,要不,这次交涉就交由明润你负责,好好快意一回?”   苏油微笑道:“这怎么行,外国使臣,自有礼宾院,鸿胪寺负责交涉,此乃国朝制度。”   “等到他们把这两处糊弄得差不多了,军机处才会收到边军急报,那时候由臣出面,方才顺理成章。”   “哈哈哈哈……”赵顼忍不住开怀大笑:“对对对,这样才是正理,我大宋乃礼仪之邦,当有大国气度,一切必须要按照礼数来。”   ……   教亭西驿,西夏使馆,梁屹多埋已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从人匆匆进来,梁屹多埋赶紧问道:“怎么样?人找到了吗?”   从人面带难色:“找……找到了。”   梁屹多埋说道:“那赶快备上厚礼送去,就说我明日,不,今晚,今晚就去府上拜访。”   从人说道:“这个……国公府上的人说,益西威舍事务繁忙,大朝会前都不会回来了……”   梁屹多埋问道:“不回来,那人住哪里?”   从人说道:“住在皇宫边上的一个庙边上,那里戒备森严,看门的穿的都是细呢子,高筒皮靴,我就站那里看了一眼,立即就有人过来盘问……然后让巡街节级将我带出了两里地……”   “听节级说那里是大宋要害重地,时常出入都是节度使以上,等闲连汴京城的居民都不得窥视,何况我等……”   梁屹多埋面如土色:“见不到益西威舍,这可怎么整……”   高公纪回来就对梁屹多埋摆起了冷脸,说西夏使团不合规矩,要等待鸿胪寺调查问询。   梁屹多埋自家知道自家事,太后囚禁皇帝,这样的事情要是被大宋知晓,夏国绝对讨不了好。   梁太后给梁屹多埋的底线就是稳住宋国不得趁机发难,此外还要保证岁币继续发放。   从目前看来,宋廷还不知道西夏国内大变,正在忙着准备过节和正旦大典,梁屹多埋想了想,决定能混过去就先混过去。   至于换使臣改道路,其实也不是什么多大的问题,找人通融一下,睁眼闭眼的事情。   于是他就想到了苏油。   苏油和梁屹多埋是打过几次交道的,当年谅祚围困囤安寨,便是梁屹多埋入寨劝降。   苏油还赠送过梁屹多埋一套精美的骨瓷茶具,表示自己守卫文明的决心,绝不会投降。   同时还认真地告诉梁屹多埋,寨子中缺水只是假象,谅祚要是继续固执己见,会一败涂地。   可惜当时自己和谅祚都认为苏油纯属嘴炮,以为囤安寨指日可下,毫无难度。   结果夏人在那里遭遇到了建国侵宋以来最大的一次败绩,自己连同谅祚都差点成了苏油的俘虏。   蕃人好勇,对能打败自己的人,有时反而会产生一种崇拜心理。好多抗击蕃人的宋朝将领,经略安抚使,在蕃人那里都能得到绰号。   也正是在那一战之中,苏油打出了“益西威舍”的名头。   虽然是手下败将,但是梁屹多埋一点都不恨苏油。   是啊,益西威舍明明白白地将一切都告诉了自己,让自己转告先帝好好退兵,一切都是先帝固执己见,咎由自取。   之后益西威舍还收拾了战争的残局,拯救了不计其数的蕃部,不但有宋国的,还有西夏的。   后来益西威舍要打萧关,一道命令下去,两川五十四蕃风闻景从,自带饭盒跟随,就是为了报答益西威舍当年救苦救难的恩德。   可以这么讲,苏油在横山蕃人中的声望,甚至比他在陕西路汉人中的威望还要崇高,已经属于半神之格,好多牧民家庭里,都挂着他的画像。   再到后来就是开市了,苏油主动在渭州开立榷市,对于西夏蕃部商队睁只眼闭只眼,老实说梁屹多埋在里边可是得了不少好处。   可如今人都够不着,这点香火情指望不上了。   正没有抓拿呢,从人又来报:“都指挥,宋朝鸿胪寺的人来了。”   梁屹多埋只好打起精神出来见客:“夏国使臣梁屹多埋,见过上国官人。”   分宾主坐下,当先那名丰神俊朗的大帅哥说道:“我是鸿胪寺少卿蔡卞。”   说完朝边上的小帅哥一摊手:“这是我的手下,鸿胪寺丞邵伯温。”   鸿胪寺还有一个重要的职能,就是掌地图、城险、镇戊、风候、防人道路之远近及四夷归化事。   蔡卞和邵伯温圆满完成了出使日本和高丽的任务,尤其是高丽,通过傅明珰,扶持起了王颙一支亲宋的重要势力,还绘制了高丽、日本、辽国东京道的详细地图,让大宋对北方大敌的势力分布有了长足的了解。   从海路回来,赵顼鉴于二人的大功和对外交事务的熟悉,加了两人的官,进二人为崇政殿侍讲和读书,正好大朝会很多藩国来朝贡,于是又给了二人鸿胪寺差遣,先过渡一下,大朝会后再行正式任命。   两个大帅哥风仪在大宋都是一等一的,梁屹多埋拱手道:“见到两位,就让我想到一人。”   蔡卞微笑道:“贵使见识过我大宋多少人物?”   梁屹多埋说道:“贵国涪国公,当年屹多埋与他见过几面,虽然那时还只是个少年,然而沉稳凝重,已然是干臣气局。”   “两位与国公,气质颇为相近。”   邵伯温说道:“是了,那时贵使是西夏保泰军司都统军,天都山行营总管。”   梁屹多埋摇头:“败军之将不足言勇,因此此次出使,特意选择了一条新线,免得路过那伤心之地。”   蔡卞说道:“自涪国公破萧关之后,西夏入侵我宋国的气焰有所屏息,两国如今也算是平静,西夏来朝,我们也是欢迎的。不过有一些问题,需要请贵使解释一二。”   梁屹多埋心里暗自腹诽,平静那是你们,西夏河套地区,那一年不被你们边将骚扰?   今年要不是元帅和家先生玩了一出连环计,只怕收成都保不住。   不过却不敢这样说出来,只拱手道:“我此次出使,自问没有什么无礼之举,不过寺卿与寺丞要问,屹多埋也自当诚恳作答。”   蔡卞点头:“大朝会眼看就要开始了,班序演礼都要习练,贵使别因为这些来回调查耽误时间,否则被剔除在朝会之外,回去恐怕都不好跟贵国主上交代。”   梁屹多埋赶紧躬身:“是是……”   蔡卞这才开始正式问话:“之前我朝收到国书,说是贵国主上,将派遣翰林侍讲李清任正旦使臣,为何如今却又换成了贵使?”   邵伯温补充道:“李清乃是文臣,贵使乃是武官。派遣武官为使臣,一般都是磋商疆界,通报军情。作为正旦朝贺的使节,不太妥当吧?”   梁屹多埋不由得哑然,好在他的急智也不错:“大夏和大宋,两国国情有所不同,我朝孩童,襁褓都在马上,要说文武,其实都可以算是武夫。”   “即便是李清,职务也不光是翰林侍讲,同时还是领内宿卫。而屹多埋的身上,同样也有知西平府一职,所以我朝文武区分,没有贵朝这么大,并没有以武臣出使的意思,而是只看差遣。”   “差遣是文事,那屹多埋就是文资,差遣是武事,那屹多埋就是武职。” 第一千二百一十五章 占卜   “哦……”蔡卞点头:“倒是也言之成理,那就还得问一问,贵使这次来,是以文资还是武事呢?”   “文资!当然是文资!”梁屹多埋赶紧说道:“听说宋朝要改制,太后命我前来,看看有没有值得夏国学习的地方。”   “我的任务就是观礼,观礼嘛,当然是文资了。呵呵呵……”   邵伯温立即抓住漏洞,皱眉道:“太后?两国交往,不是应该承君主的旨意吗?贵国太后撤帘已然数年,君上早已亲政,诏令不是应当出于国君吗?”   “啊对对对!”梁屹多埋赶紧解释:“我朝君上,一力改行汉制,但是朝堂礼仪,多有阙失。君上命我出行之前,太后还不放心,特意召见,说大宋礼仪制度最是完备,可多留意。”   邵伯温接着反问:“可据我所知,夏国太后可是一直反对汉礼,力求恢复夏制,为此还于贵国国主发生了抵牾,导致贵国汉制无法推行……”   “谣传!”梁屹多埋当即否认:“夏朝以武立国,但是家先生说过,儒不当分文武才是。君子六艺里边,礼乐为德,射驭为武,书算为文。”   “汉唐之世,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儒臣多了去了,因此我朝并非反对汉制,而是认为适合大宋的汉制,不一定适合夏国。”   “大宋更偏于书算,夏国更偏于射驭,但是同为国家,在礼乐纲纪一道上,重视程度却是没有差别的。赵武灵王,不是也曾改胡服骑射?却也还是算作东周列国嘛。”   蔡卞笑道:“贵使倒是言辞便给,贵主也算是知人善任。”   “但是国书上之前写的是李清,被你取代,除了能力方面,就没有别的原因吗?”   “没有。”梁屹多埋睁着眼睛说瞎话:“屹多埋也不敢自比李侍讲,不过……啊,不过屹多埋与贵国涪国公有过交集,听闻涪国公如今成为贵国重臣,太后……啊不陛下,念在这一点上,才让屹多埋侥幸得了此职。”   邵伯温问道:“朝令夕改,不说对两国邦交造成的影响,李侍讲那里没有怨言?”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梁屹多埋决定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或者另有任用吧……”   蔡卞又问道:“这个我们先放在一边,还有一个问题,此次入觐,贵使为何不走旧路?”   梁屹多埋脑子都有些见汗:“这个也是有原因的,以往夏国入觐,使节会从萧关出峡,然后于天都山休整,递交关文,等待贵国引伴。”   “然而天都山久沦与叛贼李文钊之手,此贼狼子野心,最怕两国修好,一贯阻坏我朝入觐之路。”   “我接到使命抵达萧关时,听闻李文钊点起兵马,囤兵在葫芦川,因此只好改道环庆。”   “结果贵国环州知州也在两川用兵,熟蕃听说也在造乱,我只得继续向东,于清涧城入宋。”   “此乃权宜之计,屹多埋顶风冒雪,不惜多行了上千里,就是为了赶来朝贺上国陛下正旦,还请鸿胪寺念在屹多埋这番辛苦的份上,原谅不得已的失礼之举,体谅屹多埋一片苦心。”   说完以手拭目假哭起来:“如因此事惹恼了贵国君上,那屹多埋就万死莫赎了,只能去宣德门自尽,向宋国皇帝谢罪。”   “唯望宋国陛下念在屹多埋一片诚挚的份上,继续安静之策,则是两国臣民之福,让屹多埋虽死无憾……呜呜呜……”   蔡卞和邵伯温对视一眼,邵伯温说道:“贵使不必如此,大宋也非不讲理的国度,这一点,还请贵使放心。”   梁屹多埋立刻不哭了:“多谢大宋,多谢寺卿寺丞体谅。”   邵伯温冷笑道:“不过我们临来之前,刚出鸿胪寺,便见两雀争梅,一雀坠地,于是少卿让我起了一课,占卜了一回。”   梁屹多埋问道:“寺丞还懂这些?”   蔡卞笑了:“这位是安乐先生公子,易数之精天下独步。”   “在日本的时候,测算出乱臣对国主不利,抓到了宵小,找出了乱臣;又卜算出大妖巢穴,举火焚之。日本国主奉为上国良师。”   “后至高丽,又为高丽国主堪舆得上等陵地,国主尊奉为尚卜,厉害着呢。”   梁屹多埋听得心惊肉跳:“安乐先生之子?这个……”   邵伯温笑道:“召以应事,不动不占,不因事不占。既然寺卿提到了此事,那就有了占卜之机。”   “于是我就对着梅花扔了六枚金钱,说来巧了,与当年我父亲所占过的一卦,卦象完全一样。”   “辰年十二月十七日申时,父亲观梅,也是见二雀争枝坠地,曰:‘今二雀争枝坠地,怪也。’因占之,字辰年五数,十二月十二数,十七日十七数,共三十四数,除八余二,属兑,为上卦。”   “加申时九数,总得四十三数,五八除四十,余得三数,为离,作下卦。”   “又上下总四十三数,以六除,六七四十二,余一为动爻,是为泽火革。初爻变咸,互见乾巽。”   “于是断之曰:‘明晚当有女子折花,园丁不知而逐之,女子失惊坠地,逐伤其股。’”   梁屹多埋听得两眼冒金星,不过也松了一口气:“这可太神奇了,安乐先生是如何做出这样的预测的?”   邵伯温说道:“事发在梅花树上。二雀争枝、坠地。预兆不吉。”   “用卦象来分析:泽火革,兑为缺,离为火为太阳,即缺太阳的时间,兑为星月,所以是晚上;”   “兑为少女,离为花,互巽为花木,乾为圆为园,合在一起就是花园。”   “巽木受到乾金克,为损伤,兑也为折毁,所以,合为少女折花;”   “乾是克巽花木的人,就是管理花木的园丁;兑为少女为折毁,巽也为股,巽木受到乾金克,为损伤,综合看是少女股部折伤之意。”   “幸变咸卦,咸的下卦为艮为土,兑金即少女得此土生,虽伤,也不致大凶。”   “当时的时间是十二月令申时,兑卦有气,而巽离卦休囚,且卦组中有艮土生兑金,所以,还是说明少女不会有大凶。”   “在这里,象的作用比体用更加重要。至于应验时间为什么是第二天?一是根据梅花开花持续时间不久,二是根据二雀为二数。故断第二天。”   梁屹多埋问道:“那是应了?”   邵伯温笑道:“没有。”   梁屹多埋不由得好奇:“这不是不灵了吗?”   邵伯温笑道:“天意本难知,既然已经推测出了此事,就说明此事可以干预,是为‘易数’。”   “父亲便告知园丁,次日有少女折花,不要大声呵斥,让她小心些就是。次日果然来了少女,不过并没有发生灾祸。”   梁屹多埋松了一口气:“那明日是不是驿馆也会有少女来摘花?到时候我命从人不要惊扰便是。”   邵伯温摇头:“错了,有一次我与父亲在家中拥炉而坐,有邻居扣门,初扣一声而止,继而又扣五声,且云借物。”   “父亲令勿言,让我占之所借何物。”   “我以一声属乾为上卦,以五声属巽为下卦,又以一乾五巽共六数,加酉时数共得十六数,以六除之,二六一十二,得天风姤。”   “第四爻变巽卦,互见重乾。卦中三乾金,二巽木,为金木之物也,又以乾金短,而巽木长,以此断之,是借锄也。”   “然而父亲说我错了,说应当是借斧,问之果然。”   梁屹多埋已经陷入到神奇的故事里了:“安乐先生真是神数,这锄头与斧子,都是木长金短,却如何从卦象上分辨出来的?” 第一千二百一十六章 朝服   邵伯温说道:“事后我也问过父亲,父亲说我的推理没错,不过,冬天酉时是劈柴做饭的时间而非耕种的时间,故断为斧子。”   “只按照卦理去推论,却不考虑事理,是得不到真相的。父亲当时说的‘推数不推理,是不得也’。这个教训,我永记心头。”   “所以同样的卦象,在不同的情况下,预测的事情是不相同的。”   说完盯着梁屹多埋:“我与寺卿为贵国之事出门,再见二雀争梅而卜,因此此卦卦象,断不是什么少女坠股,却是当应在西夏大事!”   “咣当!”梁屹多埋吓得将几上的茶盏都扫落到了地上:“这这……我夏国哪里有什么大事……”   “是吗?”邵伯温说道:“那我就来解上一解。”   “同样,二雀争枝、坠地。预兆还是不吉。”   “用卦象来分析:泽火革,兑为缺,离为火为太阳,即缺太阳的时间,兑为星月,所以事情还是发生在晚上;”   “离为花,互巽为花木,乾为圆为园,合在一起就是花园,但是卜测的对象变化了,这里就不应该再是花园,而是……宫室!”   “兑本为少女,但是在这里也不当再做此解,却应该是……年岁不长,乾纲难振之君!”   “巽木受到乾金克,为损伤,兑也为折毁,所以,这是幼君遭受摧折之兆;”   “乾是克巽花木之人,旧卦是管理花木的园丁,而这里,却当解作拱卫宫室之人。催迫少主者,乃是宫卫!”   “巽为股,巽木受到乾金克,旧卦为少女股部折伤之意。然而在这里,便是幼君折损股肱之臣!”   “贵使,西夏宫室有事,幼君遭受摧折,其倚赖的大臣已然不幸,因此才改让贵使来贺正旦,对吧?”   梁屹多埋吓得脸色惨白,全身都在哆嗦:“没……没有……你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邵伯温微微一笑:“同样的,推数不推理,是不得也。夏国派遣贵使过来,那就是梁氏掌握了大局。”   “幸变咸卦,咸的下卦为艮为土,兑金即少女得此土生,虽伤,也不致大凶。”   “当时的时间是十二月令申时,兑卦有气,而巽离卦休囚,说明股肱折在冬日申时,国主却并无性命之忧。”   “嗯,雀字拆解开来,一为少,指夏主,一为佳,指佳人,那就是皇后……不对,皇后应该无此势力,却是少的反面……太后!当指贵朝太后才对!”   “二雀相争,寓意为贵国太后和少君起了争执……再回到花园之象,或者国主被幽禁在了一处园林……”   “……还是不对,从来没有听说贵国有什么园林,那就应该是一处木头或者森林围起来的地方……木寨?”   “哗啦——”梁屹多埋翻倒了椅子,狼狈地爬起来,色厉内荏地喊道:“断无此事!寺丞你信口污蔑我朝,我要……我要去宋国皇帝那里去讲理!”   邵伯温不以为意,温和地说道:“贵使,国家大事,瞒是瞒不住的,如果贵使知道的话,还是以实相告的好,否则就是欺君之罪,影响到两国关系,事情可就大了。”   梁屹多埋气急败坏:“你黄口小儿胡言乱语,我离开兴庆府之时,朝堂安静,绝无此事!”   蔡卞拍了拍椅子扶手:“刚刚说的那些,不在鸿胪寺职责范围,占断之事,也是我一时兴起,命邵寺丞随意为之。”   “既然贵使一口否认,那就作罢,我们只将贵使所言上报陛下便是。”   站起身来:“不过贵使最好还是赶紧遣人回西夏确认一下消息,设若有事,相信我朝边臣很快也会报来。”   说完停了一下:“对了,朝会礼仪,明日会有人来指导贵使,你现在这样子,真让人担心到时候失仪啊……”   梁屹多埋一脸的苍白,手指还在微微颤抖,连话都说不出来。   蔡卞微微一笑:“那还请贵使好自为之,不用送了。”   大宋如今两个最美的美男子,就这么风度翩翩地走了。   丢下满驿站的夏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能发现对方脸上的震惊恐怖之色。   出了驿馆,蔡卞才将震惊的表情显露出来:“子文,来前让你起卦,你只说应在西夏,刚刚那些,都是真的?”   邵伯温微笑道:“占卜乃测未知之事,对于未来的那些,占卜本身,就是易数,变数。”   “而对于已经发生而未知的那些,打探一下就知道了,效果其实是一样的。”   “刚刚我也只是在试探夏使,不过越试探越笃定,得到的信息就越大,敢说出来的就越多。”   蔡卞站住了:“子文,我有一句好言相劝。”   邵伯温也停下脚步:“先生请讲。”   蔡卞说道:“既然已入朝堂,这等占风断候之能最好收起来,要小心被人利用。”   “你有宰执之才,万不可引来君上侧目,断了前程。”   邵伯温点头:“多谢先生指教,妄言休疚,不明白的人以为天天躺在床上就能赢,而忽略了‘机应事发,事在人为’这个前提,就已经和占断的本意冲突了。”   “涪国公就从来不听我说这些,他说个人的前途他不关心,而民族的前途,不是靠占断就能改变的。”   蔡卞笑道:“涪国公自是明白人。”   邵伯温也笑道:“就是不知道大朝会这一关他怎么过。”   ……   日子就是这样忙碌而无聊,苏油一直排演到了腊月二十七,鸿胪寺的官员才表示了满意。   然而事情还没有结束,今天太常寺和法物库的官员又过来了,他们要最后一次审查服装。   服装有两套,一套是朝服,就是大朝会上正式演礼用的服装。   一套是公服,即常服,朝会之后宴会所用。   这还不是最高级别的服饰,更高级的,是祭服。   朝服以冠为名,其实是一整套,苏油的这套,叫进贤冠,外加朱衣朱裳。   进贤本来是五梁冠,涂金银花额,犀、玳瑁簪导,立笔。绯罗袍,白花罗中单,绯罗裙,绯罗蔽膝,并皂缥襈,白罗大带,白罗方心曲领,玉剑、佩,银革带,晕锦绶,二玉环,白绫袜,皂皮履。   一品、二品侍祠朝会则服之,中书门下,则冠加笼巾,貂蝉。   但是赵顼现在不差钱,要求将礼制搞细,于是今年更细分了等级。   貂蝉笼巾七梁冠,天下乐晕锦绶,为第一等。   蝉,以前是玳瑁雕刻的蝴蝶,后来改为黄金附蝉,南海归顺后,玳瑁多了,这一次又重新改成了玳瑁。   苏油是一品,附蝉之数,一共有九只,因为是文官,为“侍左”之臣,因此挂左珥。   这是第一等的服饰,必须宰相、亲王、使相、三师、三公才能穿戴。   第二等为七梁冠,杂花晕锦绶,得枢密使、知枢密院至太子太保穿戴。   于是苏油就又成了特例,按照道理说他现在是一品国公,就应该是第一等,但是领导的却是军机处这个特殊部门,既不在中书,却又不是节度使兼同知枢密这样的使相,既不是三师,也不是三公,说是第一等,感觉差了那么点点。   但是相比枢密使、知枢密院至太子太保才能穿的第二等,明显又高了那么一丢丢。   而且苏油的手底下还有个郭逵,这老头曾经“入参枢近,出总戎行”,枢密同知一职就是从他那里开的头,苏油的级别要是比他低,那就说不过去。   这个事情是国家大事,马虎不得的,老族兄让人送上苏油的朝服:“为了你的服色,还特意请示了陛下。陛下命仍用第一等服饰,不过参领军机,只将锦绶用蜀州新进的一等狮子戏鹊锦,以示区别。”   “今后领军机处主官,皆从此例,一会儿明润你别忘记写谢表。”   苏油连忙点头称是。 第一千二百一十七章 朝仪   苏颂又说道:“为了区分高品等级,这次又在朱衣上加了袴褶之制,文三品以上,朱衣用了紫褶。更加好看了。”   于是等到苏油整顿好出来,就成了初看第一等,细看却又有细微差别,腰间的紫绶却不是宰相的晕锦,而是代表英武的狮子。   老族兄又给他戴上方心曲领,就是以白罗做成的圆形领圈,下面连属一个方形的饰件,套在脖子上的玩意儿。   再将象牙笏板递给他拿上,上下看了一回,表示非常满意,叹息一声:“这年纪配上这服饰,却站在宗室下第一排,也是我朝独一份了。再去把公服换上看看。”   也不怪老族兄感慨,苏颂算二十二岁得进士,已经算是官员中早达的了,结果干到三十三岁的时候,才不过一个大理寺丞。   苏油说道:“公服就不用了吧,和寻常上衙的又没区别。”   老族兄一瞪眼:“怎么没区别?这是新的!”   “好好好,换新的换新的……”   于是苏油又进内室换新的公服。   同来的法物库小官就拍马屁:“国公这服色,估摸着过两年还得换。”   老族兄叹气:“仪状还是粗野,唉,这小两口啊……”   等到苏油出来,老族兄前后看过,表示满意了,这才说道:“你这里就算是过关了。”   苏油刚松了一口气,老族兄却又说道:“晚上回家一趟,我还要去指点薇儿,命妇服色讲究也大。”   “还有你这样也不像样子,显得满朝就你一个勤政似的,大朝会你总不可能从军机处值班室赴朝吧?”   苏油说道:“也是,那我今日回家。”   苏颂还细细交代:“还有逢季逢节陛下赏赐的那些锦服,这时节里也正好拿出来穿一穿。知道你夫妇喜欢清简,但是毕竟是御赐之物,别让人说了闲话。”   这方面苏油是真没注意。   在每年季节或皇五圣节,皇帝会赏赐文武群臣及将校服装,称作“时服”,包括袍、袄、衫、袍肚、勒帛、裤等,主要都是用锦制作而成。   这个也是分等级的,天下乐晕锦往下、是簇四盘雕细锦、黄狮子大锦、翠毛细锦、宜男、云雁细锦、狮子、练雀、宝照大锦、宝照中锦、御仙花锦等面料。   苏家就是干这个的,现在蜀锦之精美,已经成了天下之冠。   以前是天下乐晕锦,也就是大灯笼图案的最为贵重,但是现在已经算不上了。   比如赵顼给苏油配的狮子戏鹊,就是在以往黄狮子大锦基础上的改进,纹饰更加复杂,非一二品不能用。   石薇的脾气比苏油更加不耐烦这个,于是苏油决定今晚一定要回家,看老婆好戏。   到了晚间,石薇看着那堆衣裳就犯难。   最后没有办法,人家绿箬都身怀六甲了,还得来给石薇伺候穿着。   一品命妇,也要戴冠,名叫花钗冠。   皇后的花钗十二株,石薇的下一等,九株。   冠左右各有两个加了宝钿的叶状的饰物,称为“博鬓”,石薇博鬓上的宝钿是九枚。   服翟衣,翟就是锦鸡,在青罗上绣成,石薇的翟衣上,锦鸡是九只。   翟衣内,衬素纱中单,黼领,配朱色的褾、襈,也就是朱红色的衣袖和衣缘,通用罗彀,蔽膝同裳色,以緅为缘,同样加绣纹重翟。   此外还有大带、革带、青袜舄。   和苏油一样,石薇的也分朝服和常服是两套。   常服为真红大袖衣,以红生色花,也就是仿真花样的红花罗为领,红罗长裙。红霞帔,药玉,也就是琉璃为坠子。   还要加红罗背子,黄、红纱衫,白纱裆裤,服黄色裙,粉红色纱短衫,才成为一套。   过年不光大人忙,孩子也忙,忙着玩。   扁罐带着漏勺在家里跑进跑出,这时候见到自家娘亲的服装:“娘!你这身可真好看!就是这样没法舞剑了!”   石薇从桌上盘子里取过一颗花生米,伸手一弹,正中扁罐额头,笑道:“收拾你却还够用。”   扁罐“哎哟”一声,捂着额头跑了。   苏油也觉得好看:“要不薇儿你把妆容也画上,我们要整就弄一整套,让为夫好好看看?”   石薇瞪了苏油一眼:“嫌我不够累是吧!不干!”   苏油只好转头对苏颂说道:“我算是明白为啥要在正旦弄大朝会了,穿这么多,不在冬天弄得搞满头大汗。”   苏颂白了苏油一眼:“什么都不懂就别瞎说,不然会被笑话。命妇春日观蚕礼,朝臣五月朔大朝会也是这套!诶薇儿你别拎着裙角走路啊,命妇要有命妇的仪态……”   石薇转身嗔道:“我明白了,族兄和夫君就是来看我的笑话的!我去换回来!”   说完又转身拎着裙子边大步进内室去了。   苏颂看不下去了,手扶脑门苦笑:“你们两口子啊……这都怎么混到国公跟国夫人的……”   ……   一连三日,苏油连年都没能好好过,查漏补缺临阵磨枪,除夕夜的规矩都没守,两口子晚上九点就上床睡觉。   凌晨三点,两人起来开始收拾整理,四点,正式出门。   苏油必须骑马,石薇必须坐车,两人都好想跟对方交换,但是这是不可能的。   宣德门大街与其说是大街,不如说是广场,中央御道离两边街坊,距离有一箭之地。   品级越高,到得越早,太常寺的礼仪官过来,将苏油接引到自己的位置上。   王珪已经是六十岁的老头了,可是却性致高昂精神熠熠,今天是他第一次行使首相总领群臣上殿朝贺之责。   苏油站班就在他身边,躬身道:“王相公有礼。”   王珪轻轻皱眉:“玉环貂蝉不要做出声响,要这样……”   说完对苏油躬身扎手:“明润有礼。”   果然,身上的零碎只是轻轻摇晃,一点声息没有。   苏油叹为观止:“相公厉害,我练了这么久,还是做不到这程度。”   这时候蔡确也到了:“王相公有礼,涪国公有礼。”   王珪说道:“看,持正做得就不错。”   蔡确今年四十三岁,站到了苏油的旁边:“明润,西夏使臣是怎么回事儿?临时更换使节,莫非夏国有什么变故?”   苏油说道:“李文钊兵出天都山,禹藏花麻兵驻葫芦川,梁永能占据保泰军司,与禹藏花麻隔河对峙,西夏这个年,过得热闹。”   这是冯京也到了:“狄咏出环州,在白马河和归德川之间骚扰,明润,蕃夷不过正旦,我陕西军士还要过呢,这样不好吧?”   苏油笑道:“今年边州在河套没有捞到好处,陛下颁发了新赏,狄咏奏报说对不住陛下这份赏赐,麾下义勇果敢们也战心坚决。”   “冬日里正是夏人牛马羸弱之时,且只能固定在河川草场之上。因此冬日出击抄掠寇资,是陕西路和永兴军路做老了的勾当。”   “正好军机处想要试试新发的冬装效果,于是便命狄咏出去走了一圈,算是拉练拉练,只破了五个小部落,得首级一百多,牛羊五千,也没有闹多大的动静。”   冯京轻轻摇头,头上的白羽也跟着轻摇:“一百多级放到十年前,可就是大功了,现在狄咏连捷报急传都懒得用。跟贺表一起慢吞吞送上来的。”   王珪见状赶紧制止:“我说各位,今日是什么日子?就不要再扯政务了,凝神静气,一会儿不要失仪了才好,天下人都看着呢。”   几人这才将话题转到朝会上来,苏油还在找自家媳妇的车辆:“他们把车拉哪里去了?”   王珪斥道:“你这还有心思管国夫人呐?先管好你自己吧!” 第一千二百一十八章 新气象   说到这里苏油想起来了,赶紧拱手团团作揖,带得一身零碎继续叮咚响:“对呀,这次站班太前,一会儿要是出了岔子,还请各位前辈遮掩则个。”   “你就不能不出岔子?!”王珪都快要被苏油激怒了,蔡确冯京等人却是忍俊不禁。   漏尽前两刻,礼官传报,宣德门开,大朝会正式开始。   王珪整顿好衣裳:“走吧。”跟在宗室成员身后,迈开方步,带领群臣,朝宣德门走去。   宣德门前张红结彩,鳌山已经堆了起来。   鳌山的位置比往年稍前,因为要给大象和商周文物腾地方。   今年大朝会,宣德门前多了六头巨大的白象。   白象头上戴着红绒金绣的巨大覆额,象牙上装饰了金钏,背上的象座,换成了南海出产大锡瓶,分别以金,银,铜,玉,宝石,珍珠为装饰。   这个历朝礼制上头没有,还是苏油给出的创意,寓意为“太平有象”。   象倌小沙粒如今也是光荣的大宋太仆寺官员,身穿绿袍,手举象仗,高喊一声:“礼——”   六只大象一起昂首,高高举起长鼻子,向步入宣德门的官员们致敬。   接着小沙粒将象仗按下,高喊一声:“拜——”   六只白象一起伏下前肢,对着官员们的行列拜倒。   这一出,在中原王朝的大礼上很罕见,人群里边出现了一阵小激动。   尤其是吊在队伍末尾的南海番邦使臣们,更是对宋朝的富足与大气垂涎三尺。   白象!还是六头!这就是天命所归!   步入宣德门,御道两侧,多了很多齐人高的木台。   每个木台上头,都罩着价值不菲的玻璃罩子。   迎门两边,迎接官员们的,就是两个大鼎。   一个是陶三足鼎,出土于河南新郑裴李岗,代表着夏代。   一个是青铜四足方鼎,出土于河南安阳武官村,代表着商代。   之后沿着阶陛,一路是周,秦,汉,唐的大型礼器,代表的是华夏文明永续的历史见证和辉煌成就。   百官们心神激荡,这次大朝会与以往不同,似乎多了一种什么东西。   很多人想到了苏油一直心心念念的两个字——国格。   这些东西,是华夏文明独有的优势,无论是与大宋兄弟相称的辽国,还是西边一直企图与大宋平肩而坐的西夏,都拿不出这样的东西来。   来到大殿平台上,一边竖立起了一座产自二林部的汉白玉华表,另一边,摆放了一座扁罐和王彦弼设计的大阳燧。   紫宸殿内的陈设,又来了一次换代升级。   所有的木制器具,全部换成了来自南海的紫檀和金丝楠,御座后的屏风,则是紫檀镶嵌八宝。   御座前的八宝琉璃烧嵌大钟,颜色更加鲜艳夺目,此外还有巨大的钧釉瓷瓶,媚釉瓷瓶,粉彩描绘瓷瓶,殿前的黄白铜瑞兽,香炉,巨大的红木香案,地上的印花砖,铺设的狼渡缂花羊毛毯,头顶的玻璃彩色宫灯,无不彰显着大宋如今的阔气。   朝会进行得很顺利,有一亿五千万贯岁入打底,有夏商旧宝文字的惊艳出土,有日心火德等最新理论帮衬,王珪的一篇至宝丹颂表,写得堪称字字珠玑,达到了这辈子的最高水准。   还有十二平均律的新钟磬演奏的礼乐,第一次实现了转调与和声,在中正典雅之上,更多了一层宏丽壮博。   而且相比以往的礼乐,整个曲部构成了完整的叙事篇章,以夏都出土的古埙起音,到最后加入的新篇章《南海潮升》,表示着华夏文明从远古走到今天,一步步的沧桑步履,和继往开来,走向辉煌的预期与决心。   群臣听得如痴如醉,心潮澎湃,这次大朝会,完全堪称全新的精神洗礼。   最让大家担心的涪国公,在计数戒指的帮助下,总算没有出什么漏子。   上午的朝会尾声,两个大宋的神童,苏轶小童鞋和王彦弼小童鞋,扎着童子髻,身着素色羽氅道服,当着所有人的面,从阳燧上引下天火,又一次收获了小小的轰动。   之后赵顼宣布,下午的赐宴,就由这道天火为大家办置,以明宋承火德之意。   等到赐宴上来,几道南海风味的菜品,更是让大家惊艳。   尤其是那种神奇的水晶皮小包子,无论从卖相还是味道,简直堪称绝妙。   尤其是一想到这些菜品都是天火烹饪出来的,群臣更是激动到不行,包子从筷子上抖落失仪的不是一个两个。   好在这已经不是朝堂上那种垂缨正笏的大仪式,吃吃喝喝之间,殿中丞最多也是瞪上一眼,没有过来纠弹。   这还是赵顼第一次看见群臣对赐宴真心的欢喜,而不像以往那样摆弄筷子走过场,兴致起来,给大家加了一觞。   还有最后那一小盏椰浆西米露,里边红的黄的白的多种甚至都叫不出名字的水果小丁,更是滋味浓香,让赵顼都忍不住赋诗一首,命群臣陪和,将宴会推向了欢乐的巅峰。   总之,元丰四年正旦的大朝会,是一场和谐完美的大朝会,寓意丰富的大朝会,积极向上的大朝会。   这次朝会的重要意义,在于宣示了大宋国运拐点的正式到来,大宋重新走上了蓬勃发展的新道路,而作为皇帝的赵顼,彻底统一了朝堂上下的意志。   于是赵顼借机在朝会上宣布了一系列重大政策。   大宋改礼制,以期恢复西周以来的中华正统;   大宋改官制,以期恢复两汉盛唐大一统政权的大气简明;   此外,吏员,将第一次纳入政府管理范畴,朝廷将发放给吏员们正式的俸禄,这标志着政治体制变得更加精微,而政府效能,将第一次沉降到乡里一级。   同时,赵顼还宣布,大宋还将进行税制改革,政府第一次颁布减税法令,将田产税,从原来的三成,降到两成五!   不要小看这半成,大宋田亩税,一年五千万贯,这减掉的部分,差不多就在八百万贯上下!   这是真宗和英宗两朝,朝廷平均一年的岁入盈余!   这是实实在在地让利于民,哪怕是最苛刻最保守的大臣如司马光,王安礼等,都饱含热泪,对赵顼顶礼膜拜,口称仁德。   此令一出,天下欢腾,万民同庆!   这就是苏氏变法和王氏变法的最大不同点,大家都得到了好处,而名望实归于君主。   苏油作为改革的实际操盘手,却继续躲在幕后,开始了新一年的狗狗祟祟。   而更多敏感的朝臣如蔡确,邢恕,却是看到了这次大朝会的一些隐秘。   比如番邦的颂表里,今年选了于阗,于阗国主声称受到西方大食的入侵,于阗为了捍卫华夏西边门户,与其战了几乎百年,现在终于扛不住了。   还有于阗自古就是中华方贡之属,现在被西夏阻隔,导致贡路不通九十年。   此次朝贡,乃是不远万里,从南海绕道过来的。   选择这份奏表,余味很足。   还有一份就是高丽送上的,对大宋为高丽输送文华,为高丽培养出义天王子这样的法门宗匠,两位使臣为高丽国子监士子讲授《易》,《礼》之学,表示郑重感谢。   这份奏表也很有意思,这就是告诉蕃属,中华小舔狗的正确姿势。   而辽国今年送上的贺表,言辞比以往客气了很多,明里暗里都在暗示大宋应当加大二岛的贸易规模,促进通商。   西夏的贺表甚至堪称“卑微”,梁屹多埋藏在使节群里,生怕人家看见自己似的,完全失去了以往西夏使臣的那种跋扈张扬。 第一千二百一十九章 私会   国内的诸路外臣,司马光从入京到大朝会结束,自始至终没有批评朝政一句,朝会结束之后单独拜见了赵顼,在偏殿奏对了一个时辰,次日就离开了京城。   初二,赵顼在玉津园接待朝贡使节,玉津园内的各种神奇的飞禽走兽,让使臣们大开眼界,原来中原本土,也有这么多神奇的动物。   赵顼特意关切了一下充当日本使臣,又跑到中国来的平正盛,和多年不换的高丽使臣金悌,看似无意地问到了宋国使臣在日本和高丽的表现。   金悌和平正盛自然是交口称赞,尤其是平正盛,将邵伯温占断之能吹得跟神术一般。   将平将门怨灵妖骨的发现到化作从化神剑皈依神社的过程,吹嘘得比小说传奇还要夸张。   而金悌还在一边不断地点头附和,还说说邵伯温帮助国主,在开城松岳一处所在,发现了宝穴。   当时圣卜贤师并称三日之内,必有征祥出现。   王徽命三皇子在山脚结庐斋戒,果然,三日之后,宝穴所在的松林之中,出现了一种芳香的赤雾,在松林里缭绕不散。   三皇子根据贤师的指点,在松林里掘出了一个宝鼎。   王徽当即派兵守护,开始建设自己的陵寝,并将那里命名为仙迹里。   让一帮使臣听得如痴如醉,让本来就很迷信的梁屹多埋,吓得瑟瑟发抖。   其实平将门的妖骨,乃是苏油用牛,马熊骨架,以及婆罗洲猩猩头骨,拿赛露络拼接而成的。   塑料在燃烧中气化,发出唧唧之声,黑烟滚滚,被日本人认为是鬼语。   而从化巨剑,则是多年前石富做出来的存货。   松岳当中的赤雾,本来是苏油给皇家理工学院开立的课题——代替狼烟的东西——报警彩烟。   其成分是高氯酸钾,玫瑰精,三硫化锑,天方胶。   高氯酸钾本身又是理工学院研究炸药时的衍生产品,通过缸锅歧化反应得到。   最后理工学院发现这东西作为炸药的效果,远不如高氯酸钠,不过确是绝佳的气体发烟剂。   玫瑰精是香水产业的产品。   三硫化锑是红色玻璃着色剂。   天方胶就是金合欢树胶。   这些东西四通早就已经有了技术储备,所以邵伯温在松岳上玩的,其实就是四通的一种新产品——彩烟信号弹。   初三,赵顼在宫中召集群臣观赏文物,让欧阳发讲解文物发掘过程,甲骨文的研究过程。   而玉津园的节目也还没有完,番邦使节们在引伴的陪伴下,燕射弓弩。   大宋这次很大方,提供的是清一色的鹤胫弩,不再如以往,蕃人只能玩老式的蹶张,鹤胫弩只能宋人玩。   辽国使臣萧文殊奴虽然对大宋弓马非常鄙视,但其实对鹤胫弩的威力一直都很觊觎,这东西比蹶张弩小巧得多,骑兵完全可以使用,而且威力巨大,精准度很高,七十步内按照使伴们指点的瞄准之法,能十中七八,皆透鹄。   当然想让大宋转让此等军器那是不可能的,萧文殊奴能做的,就是拼了命地记忆这神奇军器的构造,争取回去后能通过回忆还原出图纸,然后交给室纯,看辽国能不能够山寨出来。   要小巧,不就是将弩臂的弹力转移给弹簧来产生吗,这个能有多难?   好奇怪,作为和宋国年年大战的对手西夏,窥探大宋军器实力的大好时节里,正使竟然没在……   而陪赵顼欣赏文物的蔡确也发现,开创了夏商周三代大考古体系的涪国公苏油,在这么重要的成果汇报展示会上,竟然也没在。   ……   大相国寺门前,苏油和梁屹多埋正在相互见礼。   梁屹多埋拱手道:“十五年未见,益西威舍气度越发凝重,声威广被海宇,令故人关外遥想,敬慕非常。今日重见,却是比想象中,还要风采翩然啊。”   苏油也躬身施礼:“当年的事情,乃是为国相争,都指挥一人入寨策降,言语谆谆,足见忠厚。”   “苏油虽不能从,但是对都指挥的印象却是非常好的。”   “侥幸得存之后,苏油还特意叮嘱手下将士,遇到都指挥使,必当以礼相待,不得冲撞。”   “后来听说都指挥使安然返国,苏油这一颗心啊,才总算是放了下来。”   梁屹多埋听得心里狂翻白眼,说得直娘贼的真好听,当年追得老子跟大汗三魂七魄不得归位的,可正是你家娘子!   不过现在形势比人强,梁屹多埋也不敢反驳,赶紧拱手道:“当年益西威舍相赠的那套茶具,至今还在我身边留着,时常取出来摩挲观赏,说起来,真是难得的缘分啊。”   “真是如此。”苏油笑道:“因此苏油忙完身边琐事回家,听说都指挥相召,连今日陪陛下观赏三代文物都推了,就是特意请都指挥来一尽地主之谊,重温旧好。茶,我可是已经在烧猪院备上了。”   两人就跟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般,言笑盈盈地步入大相国寺的万姓大集。   今天的万姓大集那叫一个热闹,虽然才初三,但是商贩们却不顾得多休息,挣钱才是正经。   除了卖年节货品的以外,料理美食,戏法杂耍也很多,还有各种名目。   烧烤和甜食,在集市上大为火爆。   两人今天穿的都是儒服,现在汴京城里这样穿着的士子很多,大家也不以为意。   其中一个戏法让梁屹多埋大感有趣,一个人面前的木盆里养着漂亮的金鱼,最神奇的是金鱼还能随着那人的手势变换阵列,还能在水中玩出过圈,交织等动作,简直是匪夷所思,不知道怎么训练出来的。   苏油笑着解释:“这个不算啥,汴京城中还有训蜂训蝶的行家,那才真是想不透其中的道理了。”   梁屹多埋感叹道:“大宋奇人异事可真是太多。”   两人一路玩赏,来到了古玩区,苏油弯腰拿起东西来鉴赏,一边对梁屹多埋说道:“河西自古乃是中西走廊,那里的文物留存也应当很多吧啊?”   梁屹多埋说道:“诸佛造像是很多的,还有一些中原传过去的玉器,不过没法和大朝会上所见的几件巧夺天工的相比。”   见苏油拿着一个翠玉铜盖的小香炉爱不释手,便问商贩:“这个香炉怎么卖?”   小商贩呵呵一笑:“不卖。”   梁屹多埋怒了,要在西夏,这个小商贩就不用活了:“不卖你如何摆出来?”   苏油笑道:“梁兄不知道大宋的习俗,这几天都是这样的套路。”   说完对小商贩说道:“你定价几何?”   商贩说道:“五贯。”   苏油摇头:“瞎说,你这盖子都是后配做旧的,抛开盖子,炉子也出不了僖宗以前,怎么值得了五贯?也就是品相还不错,在几个行家手里传过,不是新出土的,三贯足已。”   小商贩笑道:“官人这就是不知道行情了,陛下今年在朝会上展示了文物,上三代的!连带着京中古器都涨了起来,小人摊子上这玩意儿要搁在去年万姓集上,两贯半我一句不说你拿走,到了今天,五贯是真少不了。”   苏油说道:“原配的盖子拿出来,我认你这五贯,现在只有半个,值不了这么多。”   “这货放手上就是货,出了手才是钱,三贯钱也是合家一个月的嚼谷,能出手就出了吧,要不然我这一放手,你又得等猴年马月去了。”   小贩想了一下:“那客官是要关扑还是定买?”   梁屹多埋几曾见过这般市井上唇枪舌剑的讨价还价,一时间都看得愣住了。 第一千二百二十章 关扑   就见苏油摇头说道:“我从不关扑。”   小贩说道:“那没办法了,要不客官你请别处再看看?”   苏油正要将翠玉炉放下,梁屹多埋却问道:“关扑如何?定买又如何?”   小贩说道:“定买一文钱也不少。关扑就是搏纯,射狮子。这翠玉炉价值五贯,我们玩六纯,客官你只需要出八十文,博中了,这物件儿就可以拿走。”   “什么叫六纯?”   “哈?就是投掷六枚通宝,无字一面都朝上,便是搏中。”   “还有这等好事儿?”梁屹多埋心动了:“那我要是出一贯钱呢?”   小贩眼睛亮了:“那客官你就可以搏十二次,我再免费饶你三次,凑成十五次。十五次内只要有一中,东西就是你的了。”   见到梁屹多埋跃跃欲试,苏油不由得好笑,说道:“那我们扎狮子。”   小贩说道:“扎狮子那就还是八十文,两扎两中你拿走。”   苏油笑着拿出一张百文的宝钞放桌上:“我给你一百文,程岳!”   程岳走了上来,拈起桌上两枚小飞镖:“扎狮子是吧?”   小贩赶紧说道:“等等我去摇转盘!”   转盘是个竖立着的圆形盘子,上面分了八格,画了八只动物。   小贩将盘子转动了起来:“可以了。”   程岳将手一抖,飞镖电射而出,“笃”的一声,正好扎在转盘上狮子的左眼之上。   小贩吓坏了,正要将盘子转得更急,程岳却比他还快,飞镖再次出手,这一回,却是扎中了狮子的右眼。   小贩面如土色,垂头丧气地说道:“官人这位贵仆神技,小人服了,那这翠玉炉……唉你们拿走吧。”   苏油又从包里掏出三贯来:“刚刚跟你说过,我从来不关扑。这钱你收好,炉子归我了。”   小贩没想到事情还能有如此转机,不由得大喜过望,连连拱手作揖:“多谢官人!多谢官人体恤!你可真是心善……”   苏油也不理他,请梁屹多埋继续逛摊,程岳将炉子抓起来,跟在身后。   苏油跟梁屹多埋解释:“大宋从元日开始,三日里不禁关扑,但是买的永远没有卖的精,看似八十文能换五贯钱的东西,其实从理工来讲,这八十文,其实只能买到六十四分之一的机会。”   “哪怕是都指挥你用一贯钱,买到十五次机会,那也才只有两成的把握,胜率很小很小的。”   “射狮子其实也一样,不过程兄是大行家,武艺高强,也只有他,才玩得起这样的赌局。”   梁屹多埋这才明白过来:“若非国公提醒,我就落入小贩的圈套了。”   苏油笑道:“就算是落入圈套,也不过五贯钱而已,不当都指挥使一笑。”   梁屹多埋也莞尔:“要在兴庆府,这等狡黠的小人碰到我,先抓进衙门打一顿板子再说,国公还是脾气太好。”   苏油说道:“也不能说人家狡黠,大宋这几天是可以这样玩的,要是上套,那也只能怪自己贪念太盛,怨不得旁人。”   梁屹多埋看着周围关扑得兴高采烈的人群,不由得叹气:“可世间又有多少人,抑制得住这份贪念呢?”   苏油也摇头:“是啊,一个翠玉香炉都是如此,要是国鼎宝器,更不知当是如何。”   梁屹多埋愣住了,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苏油转身:“怎么了梁兄?再走两步,我们就到烧猪院了。”   梁屹多埋赶紧跟上:“没什么,国公话中大有哲理,让我一时失了神。”   来到烧猪院,惠明和尚走了过来,一身短打僧袍,腰间却系着油厨的围裙:“老客来了,里请上座!好叫公爷得知,今日一大早和尚就去守着肉铺,取到了最生鲜的里脊,肝腰,还有一份臀刀,可没敢马虎!”   梁屹多埋不由得觉得大宋处处光怪陆离:“和……和尚?”   苏油说道:“惠明和尚烧猪的手艺可是一绝,对了,庙里道隆大和尚藏着好香,惠明一会儿你去取些过来,庙里玩香的高手很多吧?把人也请来,这个我是苦手。”   惠明说道:“不用叨扰主持大和尚,澄晖家梵嫂就是大行家,当年香艳盖京华,这事儿交给她就行了,沙弥童子,去,叫梵嫂过来。”   “别别别……”苏油赶紧制止,将翠玉炉交给小沙弥:“人不用到,有请梵嫂将香炉料理好,小法师你再端过来就行了。”   惠明一副拉皮条大茶壶的贱样:“国公真不想见见梵嫂?京中浮浪子弟等闲见不着,不过对公爷你可是仰慕已久,一招准来!”   “滚!”苏油给了惠明一脚:“认真弄吃的!料理得不好,我就告诉道隆大和尚,赶你去五台山挂单!”   五台山如今在宋辽边境,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赶走过度热情的惠明,苏油这才开始给梁屹多埋烹茶:“让都指挥见笑了。”   梁屹多埋哭笑不得:“这大相国寺的和尚,这个……市井之气蛮重的。”   苏油笑道:“这些就不是正经和尚,更像是依附相国寺谋食的市民。以前贪图的是一份免税。”   “如今大相国寺为天下寺观表率,开封府辖内的僧田,在我任府尹时起,就需要缴纳田赋。后来卖香药,又需要缴纳坐税。”   “现在惠明他们看上的,却是大相国寺这里兴旺的人气了。”   梁屹多埋说道:“僧人在西夏也是大负担,国人奉养僧侣,开窟造像,靡耗也是不小。”   苏油说道:“其实只要一体纳税,不要成为国家负担,喜欢选择什么样的生活,且有能力承担,我觉得也没什么。”   梁屹多埋摇头:“哪里这么简单,就如国公所言,他们贪图的,是依附寺庙减免的那点税额,最后亏的,还是国家。”   苏油给梁屹多埋添上茶:“慢慢来就是了,知道不对还不做纠正,那就是当政者的失职。”   两人闲聊了一阵,就见小沙弥捧着翠玉香炉过来:“梵嫂说,她给学士用的古龙涎四和之法,初味是南海素馨,之后是福建茉莉,久后还有龙麝和沉檀,以龙涎贯散之。不知可合学士之意?”   苏油点头:“素馨、茉莉,伴茶都是极好的,之后佐酒用龙麝和沉檀,也是佳妙,多谢她有心了。”   小沙弥说道:“梵嫂还说,要是国公下次得便,龙涎香请自己带来。东西太精贵,她那里也不多,其余香料,倒是不碍的。”   苏油赶紧道歉:“是是,是我给人家添麻烦了,你转告她,说我对她配的香很满意,下次过来我送她一些龙涎香便是。”   小沙弥将香炉摆放到桌边的高凳上,果然暗香习习,气氛顿时就不一样了。   苏油摸出一个小银币:“这个是舶来小钱,价值一百文,京中倒是不多见,给你拿去玩耍。”   小沙弥双手接过,又合什一礼,这才走了。   梁屹多埋感慨:“国公既富且贵,却不以富贵骄人,实在难得。”   苏油又给梁屹多埋添茶:“你又想多了,我不以富贵骄人其实容易,他们不因富贵易色,这才是真正的难得,这也是我喜欢这里的原因。”   和梁屹多埋礼让了一次,各自饮了一杯,苏油才说道:“节前就听说都指挥使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梁屹多埋说道:“其实没什么事儿,就是我初次出任使节,害怕失仪,想着宋国朝堂之上,只与国公有旧,便想觍颜求教一二,想了解一下,大宋如今对我朝的态度。” 第一千二百二十一章 形势不由人   苏油说道:“都指挥使只要谦逊守礼,尽到一个藩属使臣该有的礼数,不要像以前的夏使那般,大宋其实很宽宏的。这次都指挥使就做得很好。”   梁屹多埋说道:“是,夏国一直都是想与大宋和平的,以往那些争执,大可以抛开。”   苏油大咧咧地摆手:“宋夏之争,不过是疆土上的一些的细枝末节。不过要是和刚刚关扑那样,不在自己的内政上下功夫,却贪图觊觎大宋富足,企图行盗跖之事,我真怕贵国承担不了关扑的后果啊。”   “其实只要夏国君臣相安,母子和睦,百姓安居乐业,大宋自然也是乐见的。”   梁屹多埋心中咯噔一下:“国公,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苏油说道:“巡视回来就忙着大朝会,其实我与都指挥也就是个前后脚,怎么着,都指挥使是什么消息要告诉我?”   梁屹多埋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呵呵,我已然来到了汴京,就算夏国有事儿,也是国公比我先知道才对。”   苏油笑道:“那今天就放开恼人的政事,好好体悟一下汴京城的美食,猪肉菜。都指挥怕是很少吃到这样的风味,上次我带辽国萧节度来,他可是吃得赞不绝口。”   没一会儿,菜式料理上来了,烧猪院在苏油的指导下,自然带上了浓浓的川菜风格,从最开始的一道烧猪,变成了如今的猪肉宴席。   很快前菜上来了,是一道腊味拼盘,紧跟着凉拌肚丝,糖醋里脊,肝腰合炒,之后就是烧猪院最有名的红烧肉,一个宫爆肉丁,最后一个炒时蔬,一个豆芽丸子汤收尾。   梁屹多埋何曾吃过这等菜色,连连赞不绝口。   苏油取过寄存在烧猪院的老酒,和梁屹多埋饮了几杯,这才说道:“当年都指挥使来劝降,不是苏油矫情,其实吧,实在是舍弃不下这些东西。”   梁屹多埋赧然道:“这些东西,西夏那边的确弄不出来。”   苏油说道:“两国之间,这么多年打了又和,和了又打,主要原因,还是在你们那边。”   梁屹多埋想要反驳,苏油制止道:“今日乃是私会,朝堂上用那些言语,今日便不用说了。真要理论,自太平兴国七年,李继捧亲率族人入京朝见太祖,自愿献出银、夏、绥、宥四州八县地方之后,漠南之地,就该归大宋所有了。”   “至于节度使的族弟李继迁,不肯入京借故逃离,在夏州东北三百里的地斤泽集结武装,与我朝相抗,法理上,就是不合的。”   “其后李继迁截夺我军粮草四十万,出大军包围灵武城。占有夏、绥、银、宥、静。”   “即便如此,真宗也未与计较,结果继迁率诸部落攻陷宋朝重镇灵州,改名西平府,后又攻取西北重镇凉州,截断我朝与西域的商道,截断西域向宋朝的入贡道路,禁止西域诸部向宋朝卖马。”   “李德明继位后,倾力向河西走廊发展,南击吐蕃,西攻回鹘,北渡黄河,营造城阙宫殿,宗社籍田,定名为兴州。”   “数年间,夺取西凉府、甘州等地。将势力范围扩展至玉门关及整个河西。”   “直到那时,李德明尚对大宋恭顺。”   “可是其子李元昊继夏国公位之后,弃赐姓,称嵬名,用年号,建宫殿,立文武两班,定官民服饰,创兵制,建军名,造文字,颁秃发令。”   “并派大军攻取吐蕃的瓜州、沙州、肃州三个战略要地。坐拥夏、银、绥、宥、静、灵、会、胜、甘、凉、瓜、沙、肃等地,于是称帝,建国号大夏。”   “从那一刻起,宋夏之间,才开始了激烈的战争。”   梁屹多埋表示不服:“西夏数十州,多数是五代诸国放弃统治之地,我先祖侧身其间,褴褛开创,五世相继,才立如此大业。怎么就称不得帝业,坐不得江山?”   苏油笑道:“梁兄你这么激动干什么?就算是,那也是嵬名氏的事情,与你梁氏何干?”   “还在为嵬名氏振振有辞,梁兄啊,你如今早就危如累卵,尚且不知醒悟吗?”   梁屹多埋冷笑道:“国公未免太危言耸听了。”   苏油用公筷给梁屹多埋挑了一片回锅肉:“梁兄啊,我就问一句,西夏后族,何曾过下场好的?”   “野利氏,没藏氏,当年的风光,一点不比你梁氏差吧?于今安在?”   梁屹多埋说道:“野利氏那是景宗晚年昏庸,被没藏妖妇迷惑了心智;所幸我梁氏辅佐先帝,覆灭了没藏氏,拨乱反正,力挽乾坤。”   “他们的覆没,是有原因的,国公这般以果推因,不是理学的做派吧?”   苏油笑道:“我们就是闲聊,都指挥不用生气。不过既然说到了拨乱反正,苏油想来,那就应该是与民安乐,致君尧舜,才是入情入理吧?”   “可你梁氏一族怎么做的?谅祚一死,梁氏兄妹把控朝政,立即就推翻谅祚所定的国策和制度,这难道也该算拨乱反正?拨谅祚的乱?反你梁氏的正?”   梁屹多埋顿时语塞。   苏油说道:“当然,你大可以说梁氏是为了大夏国祚,为了西夏皇族宗室上层多数才这么做的,就跟你们现在说的那样。”   “可这颗种子既然种了下去,就不能阻止我刚刚所说那种想法,在夏国生根发芽。”   梁屹多埋不以为意:“梁永能和家先生重建的铁鹞子,正为这些乱臣而设。”   苏油点头:“有道理,铁鹞子去年横扫漠北,将反对势力压制得发不出声息。”   梁屹多埋骄傲地说道:“正是,降服十余万帐,连辽人都没有讨到好。”   苏油挑了一根肚丝放到嘴里嚼了,将酒杯端起来相敬:“可是梁兄啊,要是有这种想法的人,是贵国如今的君上呢?你也能发动铁鹞子,将他也削了?”   梁屹多埋正举着酒杯相对,闻言心中巨震,杯中的酒都被抖落了一些出来。   苏油饮了一口,又将杯子放下,继续低头夹菜:“西夏的祸端,在梁氏推翻谅祚旧制,改行夏制为肇始,就已经埋下了。”   “西夏的问题,本来就不在什么制度上,而是在穷兵黩武,竭用民力。”   “西夏的国势这几年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每况愈下。虽然拼尽全力打造出五千铁鹞子,那也不过是你们最后的辉煌。”   “但是请相信我梁兄,你们这样坚持不了多久的,既然梁氏要把持朝政,那理所当然的,就要背上导致西夏国力衰退的锅。”   “当年用制度巩固了权势,那么现在国力衰退,自然就会有人将之归于制度的改变,归于梁氏推翻旧制,倒行逆施之上!”   “到时候会是什么后果?要不被国内沸腾的抗争淹没,要不就只能为了转移国内矛盾冲突,对外用兵。”   “如果胜了还能缓一缓,可要是再来一场囤安寨那样的大败……梁兄啊,你族到时候,可该如何自处?”   梁屹多埋不禁有些怔忪,他心中其实已经承认苏油所言在理,不过嘴上却不能服软:“我大夏自铁鹞子建立以来,未尝一败,要是我回朝禀告太后,将国政向民生倾斜,也不是不能亡羊补牢。”   苏油就好像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一般,哈哈大笑:“那次日早上,我就能够在兴庆府城头之上,见到梁兄的人头了!”   “要倾向民生,那就得重视农耕;要重视农耕,那就得复行汉制;而复行汉制,就得大力推行贵国君上的主张,要给他树立绝对的权威!”   “而这些,却是贵国太后和国相所坚决反对的!”   “形势发展,不由人啊……” 第一千二百二十二章 大移民   梁屹多埋都傻了,琢磨了一阵:“其实还有一法……那大宋……能否给予下国一些援助?”   苏油又开始给梁屹多埋布菜:“我们这就是闲聊,事情也不一定就是我说的那样糟,来来来,吃菜吃菜……”   梁屹多埋想要拒绝,可又抵不过苏油的热情,将糖醋里脊放进嘴里,已经味同嚼蜡,再没有之前的香甜可口了。   苏油说道:“大宋作为负责任的大国,西夏民生凋敝,援助是可以援助的。”   梁屹多埋刚刚面露喜色,却又听苏油说道:“不过大宋援助的,必须是对大宋的政制礼制认同和向往的国家。对于贵国来说,好像除了贵上和李清,没有别人了吧?这一点,想必都指挥可以理解吧?”   “如果贵国君上主动提出请求,要求帮西夏赈济民生,推行汉制,那我大宋当然责无旁贷!”   “梁兄啊,你作为梁氏的嫡系,或者也该委婉地劝劝上面,不要把路都走死了,免得到时候,别人想帮也帮不了……”   梁屹多埋都想哭了,你特么不早说,现在这条路,可不是已经被他们走死了!   将酒杯端起来:“国公不以异国为壑,谆谆相劝,句句在理,屹多埋感愧莫名。”   “借国公的美酒,敬国公一杯,屹多埋也不敢在宋国多待了,得将国公这一番好意,转告夏国朝堂上下。”   苏油也端起酒杯来:“我是不太相信贵国太后和国相能听劝的,不过为了自己的国家和族人,梁兄于情于理,都该尽力而为。”   “苏油也不敢矫情相留,不过……就跟刚刚在院外小摊边那样,让贵国太后,千万不要再用国运来关扑。”   “能赌赢一次,两次,甚至三次,其实都没什么用,因为只要输掉一次,面临的就是灭国覆族的大祸啊……”   “都指挥使,能说的苏油都说了,最后还有一句,那就是如果有朝一日,都指挥使遇到过不去的坎,记得在大宋,还有苏油这位故人。”   梁屹多埋这一刻真的被感动到了:“如果不是两国为臣,屹多埋只愿跟随益西威舍,每日躬聆教诲,只可惜如国公所说,情势不由人啊。”   苏油也感慨:“是啊,情势有时候不以人的意志与祈盼为转移,苏油就跟在渭州时一样,虽然本心是努力发展内政民生,但是外敌相侵的时候,保家卫国也是责无旁贷。”   “上一次劝,你们没有听进去,这一次,我真希望你们改变一下。梁兄,苏油雅不愿与你沙场再见。”   ……   元丰四年春,正月,辛亥,冯京罢知河阳,孙固知枢密院,龙图阁直学士韩缜同知枢密院事。   孙固履任的第一道上奏,就是请徙蜀中下户充荆湖,两浙下户充南海,汴京下户充河北。   此议引发了轩然大波,本来还没有来得及上班的朝臣们纷纷上章,要求廷议。   不得已,今年大家只好因为孙老头提前开工,商讨此议的可能性。   孙固拿出了三处地方的奏报,其中荆湖路转运司,答应给移民一丁百亩的田地,河北路转运司开出了一丁一百五十亩,南海路少一些,一丁八十亩,但是那地方一年三熟,算下来要当内地两百亩有余!   孙固在朝议上振振有词:“如今大宋,人口主要集中于汴京,蜀中,两浙杭扬,这三处地方,土地已然非常紧张,以蜀中田亩为例,多年传续,权属已然碎如饼屑,一亩之地,至有由五户所有者。”   “名曰繁华,实则于国大为不利。”   “一方面是河北赤地千里,荆湖开发不足,南海万顷良田沦为象园;一方面却又是千人耕,万人食,耗竭地力,以养人丁。”   “天之道,取有余以补不足。如行臣计,繁华之地,可减负担;乏民之地,可得耕作。百姓的日子,才能过得更好。”   王珪对枢密院干涉中书事权非常不满,说道:“理政务在清净,不与民生事。皇宋如今财政大好,又何必多造事端?天之道,固然以有余补不足,然如水之趋下,当取自然之理。人力干涉,恐怕拔苗助长,劳而无功。”   蔡确说道:“从道理说,孙枢相所言无可辩驳,迁三地失地无业之民,充实皇宋新开之地,无论从巩固安定地方,还是解决三地负担,看起来都是有好处的。”   “然而陛下,此事要实际操作起来,实在是太过于烦难。”   “首先,人口增长,涉及到官员的考绩,他们辛辛苦苦让地方人口长起来,现在一句话就要将人迁走,这考绩该如何进行?”   “人口还涉及税收,我朝丁税,地税,乃是主要的税种。这又再次涉及到地方官员的政绩,人口迁移,必定导致其丁税的剧减。”   “还有,失地之民,乃是依附于豪强,地主;这些人迁走,豪强和地主的地怎么办?谁替他们耕种?”   “有了这三条,这政策要推行,肯定会遭到地方上的巨大阻力。”   “这只是从汴、蜀、浙这边来考虑,我们再说荆湖,河北和南海。”   “首先,这些移民沿途跋涉,远达千里,水土能否安服?沿途食宿如何安置?”   “就算到了地方,除了耕地,他们可能还需要学习新的种植方式,生活方式,和当地语音是否相通?风俗是否有异?与当地百姓是否会产生冲突?”   “荆湖南海,本来就蛮荒偏远,新移民过去,当地州府肯定也会安排在更偏远的地方,有没有盗匪?如何防备?当地是否给他们准备好了耕牛、种子、住房、农具?”   “汴京无地之民,多事手工,贩运,他们会种地吗?能养牛吗?叫他们务农,怕是不容易。”   “还有我大宋的顺民,多是务安静的老实人,所谓父母在,不远游。而敢于离乡背井的,都是不怎么安分之辈。”   “如果要迁安静之民,就不由得让我想到衙前之役,一个衙前转运,都能让小户之家破产,何况让老百姓转移千里,再不回归?”   “如用顽滑之民,就又不由得想到此前各处流民造乱,兵丁起事。平日里安绥都来不及,如今却要给他们这样的机会,难道就不怕他们化作盗匪?”   “因此看到孙枢相的章奏虽然看起来很美妙,但是中书就觉得,此事实际上大不易与。难,实在太难……”   苏油在一边听得有些滑稽,大宋朝堂,是一个奇怪的合体,所谓的保守派和改革派,在行政手段来说,不见得就是保守派的保守,改革派的就激进。   而是应当说,各有各的保守,各有各的激进,这才比较符合事实。   比如历史上废里正衙前的陋政,就是保守派著名人物韩琦所发起,并非王安石的创举。   而在川中坚持禁榷茶酒,是张方平的政策;在河北禁榷食盐,又是张方平和陈希亮的主张。   在大宋的政事上淫浸到了今天,苏油更多的觉得,两派政治主张的区别,更多的应该定义在“强国富民”,还是“富民强国”的先后顺序上。   因此才有了今天孙固和王珪蔡确等人的意见分歧。   赵顼见苏油想得入神,一言不发,不由得问道:“涪国公,以你所见如何?” 第一千二百二十三章 周全   “哦,”苏油赶紧躬身:“陛下,臣刚刚是在想,当年开发太湖溇港,从浙南迁移民安置浙东;后来开发南海,又从河北迁流民安置,都积累了哪些经验。”   “这件事情当属民政,理应由中枢来负责,不过由于荆湖的粮食,也是洛口仓粮食储备的重要来源,因此臣不得不置喙一二。”   “枢相的建议,对于减轻人口密集地区土地压力,减少行政管理难度;对于增加朝廷对荆湖的控制力,增加南海对中国的向心力,增加河北的安定与综合实力,都是有莫大的好处的。”   “而蔡参政所说得那些问题,又全都对,全都有。”   “不过幸好,参政所说的这些问题,我在移民两浙和南海的时候,都遇到过,并非不能解决。”   “首先是人口迁移导致的税收减少问题,这个我认为无需考虑。”   “首先迁移的都是无地之民,他们的迁出,对于地方上地税收入,并没有任何影响。”   “而丁税,虽然国家规定每个男丁都需要缴纳,但是落实到地方,实际操作上,平日里生计都困难的这部分百姓,要收他们的丁税就是个笑话。”   “别说丁税了,就臣所知,哪怕是大宋的田赋,很多地方都三年才能征到两年,所以请参政放心,这部分人的迁出,地方政府是乐见其成的。”   “主要的问题在豪强,尤其是占地千顷,连阡连陌的豪强。这些人手下的地太多,依附其上的无地之民也太多,他们肯定会对移民设置障碍,大力反对。”   “其实这个问题也并非不能解决,这部分人的地,和依附其地的百姓,我们完全可以不动,先解决愿意迁移的那部分人的问题。”   “等到那一部分人迁走,当地的空地就会多出来,那些依附于豪强的百姓都不是傻子,他们不可能看不到。”   “那一部分人,自然就会成为填补当地剩余耕地的主力,有这个利益摆在眼前,却就是豪强们所无法阻止的了。”   “我们再说移民迁移的问题,要搞好,那就必须要有组织。”   “以家族的一个分支为集体,以几个关系良好家族自愿组成一队,然后政府负责他们的沿途食宿管理,地方上做好充分的准备,我觉得差不多就可以解决参政所担忧的流民作乱的问题。”   “民无恒产,则无恒心,这部分人和流民不同,他们是怀揣着希望上路的。臣最早在眉山,夔州,后来在陕西、两浙、南海,都安置过这样的百姓。”   “我大宋百姓,是天底下最好的百姓,只要给他们希望,哪怕是一点点的希望,他们就绝对不会选择走上与朝廷对抗的道路。”   “总体来说,枢相提出的举措,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举措;而蔡参政所说的问题,虽然烦难琐碎,但只要当政者尽力得法,思路周全,就都是可以解决的问题。因此臣以为,是可行的。”   “治大国如烹小鲜,一切政治措施的出台,最好慎之又慎。我们不妨从如今民风最开放,人口最密集,土地压力最大,迁徙最方便的蜀中做起,先试试成效。如果得利,再行推广。”   “政令先教而行,应当大加宣传鼓励,将朝廷法令,准备工作,激励措施,明文予以颁布,先看看百姓们的反应。”   “尤其官员必须得力。除了荆湖北路转运副使刘嗣,臣再向陛下推荐三个人。”   “一是晁补之,他记忆力强悍,当时在我两浙路幕府,对移民的诸多条例制度,条理分明,成竹于胸;”   “二是司农寺丞,提举南海路屯田事郏亶。郏公从昆山,太湖,南海,一辈子就是从事的农田水利,移民肯定会涉及到村落规划,农田水利兴建,有他在,必定无忧。”   “三是屯田员外郎李大栓,荆湖北路多丘陵,李大栓是四通商号水利营造司管事,蜀中很多畲田改梯田的项目,都是他的手笔,已经有了二十多年的丰富经验。”   “有此四人,可保无虞。”   “最后臣要说的,是朝廷不要急功近利,不要想着立竿见影产生利益。第一步只将移民荆湖,当做减轻蜀中土地负担的举措。能将人移出蜀中,在荆湖北路扎稳根基,就算是初步成功了。”   “第二步则是鼓励屯田开垦,只要能让百姓们有所收成,能够自食其力,薄有积蓄,不再需要朝廷赈济,就算是又一次成功。”   “第三步才是禽畜繁育,人口滋生,形成聚落,并且带动当地的土著化入汉家,成为一体,逐渐形成村,乡,县,郡,到了这一步,移民政策才算是真正的大功告成。”   “因此一开始,朝廷的投入与扶持是必须的,而不是将他们投入蛮荒就置之不理,要他们供给朝廷的赋税,也不在一年两年,臣请将开荒免税七年之政,延长到十年。”   “并且要严格监督官员执行,地方官府,不得肆意增加赋税,将加赋扰民这一条,纳入地方官员考绩,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国策执行的关键,不在大刀阔斧雷厉风行,而在水滴石穿,动静不大但坚定持久,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便是此理,王相公说治政务安静,也与之相近。”   “如今大宋局面从容了许多,我们有时间试着来,一步步来了。”   赵顼看了看殿中众人:“各位对涪国公的意见,有什么看法,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众臣都是面面相觑,这就是涪国公的理论水平。   别看苏油才刚刚过了三十四,这娃将大宋地方官职,从小到大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几乎都轮了个遍!   这尼玛就是整整十八年地方实务锤炼出来的丰富经验!   而这还是从中探花入仕起算,要从入成都在张方平手底下打酱油算起,得是二十五年!   再往前推,从在眉山统合江卿势力开始的话,已经整整二十八年!   换做一般的大臣,三十五岁中进士不算晚,再等到拥有苏油这样的经历,都已经年逾花甲,多数入土为安了。   孙固第一个拱手:“臣赞同涪国公之议。”   韩缜估计在枢密院早都跟孙固商议妥当了的,也紧跟着拱手:“臣也赞同。”   蔡确微微一笑:“涪国公此议,让臣大开眼界,臣也赞同。不过所荐之人是否得用,尚需考量。请陛下择日召晁补之进对,还有将关于在两浙路移民的政策条陈,录备于中书,以便参考得失。”   王珪到此也无法再坚持,只能躬身:“臣附议。”   赵顼很高兴:“好,那就如涪国公之议,不过要以百姓自愿为原则,先试点从蜀中移民荆湖。”   ……   河北,雄州。   此地为古易县,属河间,涿郡,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雄杰辈出。   后周显德六年,世宗亲征伐辽,收复瓦桥关,置瓦桥关为雄州,后世雄安新区的“雄”字,即名源于此。   以白沟河为界,分为南北两县,南归义先属后周,次年属宋,北归义则属辽。   这里是宋辽两国之间最重要的关卡,当年苏油考察北地的时候,曾经飞舟阻挡萧禧大军,并且化解了他讹诈大宋的企图。   新任雄州知州窦舜卿,正在视察城防工事。   窦舜卿乃是相州安阳人氏,真正戎马一生的老江湖。   曾经担任过府州兵马监押,青淄路都监,还出使过契丹,对辽国的情况非常了解。   湖北彭仕羲起事时,他为湖北钤辖兼知辰州,和章惇刘嗣配合得很好,率师取富州,击降之。   等到任邕州观察使的时候,又跟沈括做过同僚。   不过交趾之战没有遇到,那个时候他早已调任环庆,任路副都总管。   六十多岁了上章求退,且求易文阶,赵顼念他劳苦功高,改刑部侍郎,提举嵩山崇福宫。   宋辽通海之后,两国关系变得更加“亲密”,然而因为有了獐鹿二岛这俩“保税区”和“自由贸易港”的缘故,各方密谍的行动只能用猖狂二字来形容,大宋边境急需一个老狐狸坐镇。   经文彦博和苏油推荐,老头在七十岁该致仕的年龄,接到赵顼的任命,出任雄州知州。 第一千二百二十四章 雄州   二月,己巳,知制诰王存上奏:“辽人觇中朝事颇详,而边臣刺辽事殊疏,此边臣任间不精也。臣观知雄州刘舜卿,议论方略,宜可任此,当少假以金帛,听用间于绳墨之外。”   于是赵顼诏问窦舜卿,命他上报所需资用。窦舜卿乞银千两,金百两,赵顼诏三司给之。   窦舜卿是相州人,和韩家的关系密切,相州如今得到四通的大力支持,相州模式今年给河北提供了大量的马驹,牛犊,羊羔,如今河北的荒地,正在大量种植息鸡草和甜象草,加上洪灾被陈昭明他们摁住,去年河北,算是一个比较好的年成。   关于雄州城防的修建,宋辽两国之间做过无数次的交涉,大宋曾经在大辽的威胁下,一度让步再让步,让城池几乎连基本的防护功能都没有。   辽宋通海之后,苏油直接命令雄州,霸州,广信军,密州,登州,大肆修城。   辽人再来交涉,窦舜卿一句话就硬邦邦地堵了回去:“宋辽之间的木材贸易,不就是拿来干这些的?这是明文写在《宋辽通商协议》上的!如果连城都不让修,那我就只有上报,说河北不需要你们的木材!”   辽使顿时无语,只能灰溜溜地回去了。   其实雄州并没有用到多少木材,这里的城防,按照渭州和大名府的棱堡设计,表面主要是用水泥和钢筋,连周边高地,都建成了要塞,望楼,形成了一个坚固的防御工事群。   工事群设计得非常复杂,从雄州到周边高地,还有暗道相连,暗道里设置了呼吸孔,射击孔,藏兵洞,水瓮,粮草。   窦舜卿还干了件大事儿,效仿春秋时分晋的赵氏,将整整三百万枝箭杆埋进了城墙当中,缓急之时,可以挖出来使用。   四通城建司是城防的修造者,薛通胖得跟个球一样,屁颠屁颠跟在大步流星的窦舜卿身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明公……明公咧……你老走慢点成不成……”   窦舜卿是故意的,他打申请给军机处,请求划拨城防炮,被苏油拒绝了,不但镇国大将军不给,就连霹雳炮都不给。   理由是河北的辽国密谍太厉害,要求窦舜卿深挖间谍,利用黄河新河道巩固边防,什么时候不再发生城锁被盗的事情,什么时候再打报告。   因此雄州城头之上,现在摆放的都是钢臂弩炮,弹药是和弩炮相匹配震天雷,让见识过汴京和大名府镇国大将军炮的窦舜卿一想起来心头就毛躁不已。   停下脚步:“你年纪轻轻,脚力还敌不过我花甲老夫,国家要都是你们这样的废材,还能有救吗?”   薛通终于赶了上来,弯着腰呼哧呼哧地喘:“这城楼可真是,上来一回要了一回命……明公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是有气别撒我身上啊,四通里边国公的股份已经没多少了,我现在是……是给陛下跑腿的人……”   “可给你脸了!”窦舜卿呵呵冷笑:“你就一商贾!找你换城门的大锁,换好了?”   薛通掏出一张毛巾抹着脖子:“换好了换好了,五十斤的大铁锁,这回辽人盗不去了。”   窦舜卿冷笑道:“还不是你们在两岛上搞事,通海之后,两岛上全是垃圾杂碎,河北路的密谍多如牛毛,都是从两岛过来的!”   “机宜司那一帮子人,怎么全都丢去了陕西?我河北面对大辽,不比西夏重要?”   “哎哟明公可真是冤枉人……”薛通终于喘匀了气息:“机宜司那是军机,辽人敏感得很,将人派到河北来,这就又该闹了!”   窦舜卿一瞪眼:“我怕他闹?!”   “不怕不怕……”薛通赶紧胖手连摆:“我怕,我怕还不行吗?”   说完赶紧解释:“国公说了,现在宋辽两国的关系乃是那啥……新阶段,就跟小两口新婚燕尔一般……”   “我呸!”窦舜卿发上冲冠:“再敢胡言乱语,信不信老夫一脚将你这胖球踹下城头去?!”   “哎呀说错了说错了……”薛通说道:“总之国公的意思就是现在和辽国只能来软的不能来硬的,这密谍可以通过商队狠了命地往辽人,女直人那里输送,不过不需要搞什么机宜司的招牌,那不是摆明了告诉人家我们要偷东西吗?”   “听说明公遇到了麻烦,国公立即命我赶来解围,国公说了,如今咱手里握着辽人的二十五万贯绢钞,财大气粗,怕他个鸟!”   “哈哈哈哈……”窦舜卿的面色这才好转:“这样说话才像个爷们儿!现在雄州,霸州,广信军三处要塞已经修备完毕,后边还有大名和登州撑着腰杆,说话再不硬气一些,老夫可就真要憋死进棺材了!”   “可别……国公说……国公说……”薛通又开始吞吞吐吐了起来。   窦舜卿白眉毛又皱了起来:“苏明润他又说了什么?”   “国公言语有些难听……”薛通可怜巴巴地看着窦舜卿:“他说……国事艰难,窦老你要保重好身体,要死……也得熬过这几年,等大宋料理完西夏,腾出手来照顾这边的时候……再……再死不迟……”   “哈哈哈哈……”窦舜卿不但不生气,反而开怀大笑:“那你得空转告他苏明润,老夫如今饭每一斗,肉每一斤,再活十年都无碍!就是他要是大言不应,休怪老夫铁鞭有些沉!”   薛通额头又冒汗了,大宋老头过了七十就惹不得,你一个边关武将要打当朝一品国公,当年包侍制都没你这么嘴强!   一名年轻将领快步登上城头:“太守,辽使来了!”   窦舜卿冷笑道:“呵呵呵,我还以为他们熬得住!走吧,下去会会。”   辽国使臣耶律慎思一脸铁青坐在雄州府衙都厅,手里的茶水冲了喝喝了冲,已经淡出鸟来。   换做往年,耶律慎思早已发作,听说当年萧禧萧林牙按镇白沟馆,宋人任他搓圆搓扁,喷嚏都不敢打一个。   如今世道变了,宋国雄州太守,竟敢扣押他的从人!   他此次前来,本来是接引绢钞的,结果刚入雄州,窦舜卿就命人抓了他三个从人,说是密谍,然后将使臣队伍押送一般簇拥到州衙,连正厅都不给坐,丢在都厅不管。   要不是有接手二十五万贯绢钞的使命,他现在就打出城门,点起本部兵马,让这个老棺材瓤子知道什么叫百胜铁骑!   就在耶律慎思终于快要按捺不住的时候,都厅外响起了皮靴的脚步声。   窦舜卿一身五品公服走了进来,身边还跟着一名小将,一个胖得球一样的商贾。   耶律慎思身周的从人一起怒目而视,厅中的气氛就如同凝固了一般。   窦舜卿就如同没有看见一般,走到都厅大椅子中间坐下:“番邦蛮夷,礼数都没有,白瞎了老夫的好茶。”   “你!”耶律慎思愤怒至极:“窦太守,本人忝为大辽东京道主官,同知北院枢密使事,也曾饱读经史,博取功名。”   “大辽与大宋乃是匹敌之体,兄弟之邦。论官位,你还在我之下,当不起你施一礼吗?”   “是吗?”窦舜卿不以为然:“那贵使来得多余了,这便请回,改遣一个与我同级的小官,来办理交接吧。”   “窦太守!”耶律慎思一拍椅子扶手:“你真要挑起边衅,不顾河北安危吗?”   窦舜卿冷笑:“我何曾挑起边衅?” 第一千二百二十五章 交涉   “你扣押了我三名从人!”   “呵呵呵……你那三名从人,在雄州马市试探军情,证据确凿,两国既然是兄弟之邦,为何贵国会派遣间谍?要说挑衅,也是从你们开头吧?”   耶律慎思手下一名书办模样的幕僚拱手道:“窦太守,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到底想要怎样?”   窦舜卿说道:“一个月前,贵国白沟馆抓捕了我三位越境打柴的州民,根据两国协定,宋人在边境有事,辽人抓获,当移送宋国处置。”   “我移檄相取,白沟馆守臣不理不睬,迁延至今,却如何说?”   那名幕僚说道:“窦公,几个边民,那是小事,交接绢钞可是两国大事,岂可因小失大?”   窦舜卿懒洋洋地说道:“你说得在理,无奈老夫年迈昏庸,一事未了,也实在打不起精神来料理它事啊……”   耶律慎思狠狠地瞪了窦舜卿一眼,转头对幕僚低语了几句,幕僚点头,也低声跟耶律慎思汇报了几句。   耶律慎思说道:“既然如此,我这便命白沟馆那边放人,太守也释放我方三名从人如何?”   窦舜卿笑了:“你看,原来贵使来得也不是毫无用处,老夫这扯了一个月的皮,也当不了贵使一句话。我三位州民出现在城下之日,便是贵使三名从人出现在厅下之时。”   那位幕僚拱手道:“那太守,我们可否先商谈一下绢钞交接……”   却见窦舜卿理都不理,自顾自闭目养神了起来。   一边辽人都是满面怒容,却也不敢发作。   过了一阵,耶律慎思有些表情忸怩,不安地扭动起身子,给幕僚示意,幕僚凑过耳朵,听耶律慎思低语了几句。   幕僚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看向闭目养神的窦舜卿,又看向一边昂首挺胸的小将,最后看向一身厚绸袄子的大胖商贾,对他拱手:“这位兄台,敢问……盥洗之所在哪儿?”   薛通小眼睛眨巴着:“呃……不瞒官人,小的也是第一次进雄州州衙,这个……真不知道。”   那幕僚看了看已经憋得脸红的耶律慎思,又看了看对面三人:“呃……这位小将军,敢问你知道吗?”   小将还是昂首挺胸,就如同木雕一般,根本不搭理。   幕僚无奈,见耶律慎思已经快不行了,只好再次拱手:“太守……”   窦舜卿还是闭着眼睛,只将手一抬,那名小将才好像活了过来一般:“跟我来吧。”   薛通赶紧说道:“我也去我也去,憋得都快不行了……”   小将带着两人来到净所,薛通手脚贼快,抢先一把就解开裤带摆好了姿势,才好像刚刚想起满面怒容的耶律慎思,不好意思地说道:“对不住了,人有三急,要不……贵使咱……一起来?”   耶律慎思闭上眼睛,痛苦地摇了摇头。   薛通说道:“那小人就斗胆有扰贵听……哎哟忍不住了……”   撒尿的声音一起,耶律慎思脸色不由得大变,再也坚持不了,手忙脚乱地撩袍解带。   随着两道水柱落入净桶的声音一起响起,耶律慎思的表情才放松了下来。   那讨厌的商贾还在自己旁边絮叨:“你看,我就说贵使真不用跟我客气的……”   这一刻耶律慎思只恨不得转身就走,甚至希望有一条地缝立刻钻下去,无奈……胯下奔流的水柱它不允许。   这该死的尴尬好像持续了好久,好久,那该死的商贾却早早就完事儿了,甚至还在一边饶有兴趣的观摩。   耶律慎思感觉自己遭到了最大的羞辱,却毫无办法,那猥琐的胖子见自己快要完事儿了,还殷勤地提醒自己擦手!   三人回到都厅,耶律慎思重新坐下,正要开口说话,却见到对面胖子投来的猥琐笑意,不由得脸上一红,说话也就没有了气势:“窦太守,总这样等下去,也不对吧?”   窦舜卿睁开眼睛:“贵使很忙吗?”   耶律慎思终于拱手:“主上等待今年新引发的绢钞,此乃大事,多留在贵国一刻,便多一分不安稳,这又是何必呢?”   这时候,通判过来,对窦舜卿拱手:“太守,三位州民已经进城了。”   窦舜卿问道:“可受了伤害?”   通判摇头:“除了受到一些惊吓,别的倒是没有什么。”   窦舜卿这才扭头对小将说道:“伯佑,将辽使的三名从人带上来吧。”   三位从人被带了上来,窦舜卿还虎着脸教训:“以后进了雄州城,不该打听的少打听,雄州城如今明桩暗哨多了去了,不要给我们增加麻烦。”   耶律慎思表示不满:“太守这是与邻为壑吗?”   窦舜卿反问道:“北院枢密这是教我窦舜卿如何在雄州做事吗?”   耶律慎思想要反驳,还是忍下了这口气:“这些无谓之争太无聊了,太守,还是交接绢钞吧……”   窦舜卿笑道:“这话才是正理,走吧,在这里交接可不行,朝廷规制,需要我军押送至白沟驿外。”   一行人走出州衙,尽皆上马,薛通摸出一个哨子吹响,远处行来一队蓝衣马军。   薛通一夹马腹:“走吧,出城。”   耶律慎思一直以为此人是个幕府请客之流,这时候才感觉不对:“请问你是……”   薛通笑道:“我就一商贾,不劳贵人过问。四通物流河北诸路经理,薛通。”   耶律慎思又看着那一队骑军,不是大宋正军服色:“那他们是……”   薛通不以为意:“他们是四通物流雇佣来负责保安的趟子,以前大宋西南跑马帮的夷人。”   耶律慎思不再说话,等到车辆抵达白沟边,耶律慎思将钞箱打开一一验过,这才冷笑着对窦舜卿拱手:“太守,如今京东路在我辖下,今后可要多所往来。”   他身边的幕僚也拱手:“还请太守看尽城防,别又出现城门铁锁被盗的事情。还有,听说河北盗匪刺客横行,太守要多保重啊。”   窦舜卿不以为意:“雄州城新建了四门,铁锁早就换了,旧锁都扔在校场,给儿郎们打熬筋骨用,前几天倒是的确少了一个,看来是你遣人取走了。”   “一个废旧门锁值当什么,就怕你那下人拿这个欺哄与你,让你当做了不得的大功呢。”   那幕僚脸色顿时不好看了。   “对了,钥匙不知道收到没收到?”   “什么意思?”   窦舜卿拱手道:“辽国南院枢密佥书,掌机宜事萧惟信造访雄州,既然不露行藏,舜卿也不好揭破。只有将那把旧城门锁的钥匙作为见面礼,送给佥书,就在你第二房宠妾的妆奁里,还请佥书笑纳。”   萧惟信顿时脸色大变。   窦舜卿顺手从钞箱里抽出一张绢钞:“这个就作为我三位州民受惊的赔偿了,几位快上船吧,告辞。”   说完打马而去,只有薛通还嬉皮笑脸地多交代了一句:“二位,小的如今还是四通商号的业务代表,以后常驻雄州,獐子岛,鹿岛三地,这生意场上的来往,就请多照顾了。”   回程的路上,那员小将还兴奋异常,对窦舜卿说道:“窦公真是虎胆!上一次这么扬眉吐气,还是跟着少保入萧禧大营那次!”   薛通这才想起来:“对哟,那一次,你和孙干臣为国公左膀右臂,深入辽营。当年国公年方弱冠,而你们俩一个不过十四,一个不过十五,哈哈哈,可比关羽单刀赴会厉害多了!”   小将正是当年雄州经略副使王光祖之子王襄,如今十二年过去,已经在他爹老战友周永清的调教下,成为镇守雄州的得力干将。 第一千二百二十六章 金殿文元   当年周永清和王光祖为苏油推荐,一个去了汴京给上四军传授阵法,一个去了西军随王中正征战青唐。   各自得了功勋,苏油以二人熟悉河北,请赵顼命他们一人镇守霸州,一人镇守广信军,都成了独挡一面的将才。   苏油不想过于刺激辽人,因此在河北暂时没有部署新军,正好两人都是旧式将领,周永清认为自己的阵法,配合厢车与鹤胫弩,防守住三处关要没有问题。   窦舜卿抖了抖手里的绢钞:“什么时候不给辽人送这个劳什子,大宋才算有了颜面!小小口角争胜,就值得你们如此得意?!”   薛通顿时表示不服:“窦公不知,绢钞里边大有门道,这个我就要和窦公好好说道说道了……”   二月,辛未,以陕西转运兴旺,经济体量大增,苏油奏请赵顼,置秦州铸钱监,扩皇宋银行陕西分行钱本。   诏从之。   己卯,孙固上奏,为移民荆湖做准备,请分东南团结诸路为十三将,其中荆湖北路两将,以吴逵为第一将,往夔州迎接蜀中移民。   三月,癸卯,升蔡卞给事中、同知谏院、侍御,命主持礼部试。   受命当日,蔡卞就住进了试院。   同日,升邵伯温翰林学士,编修国史。   甲辰,以端明殿学士苏颂参知政事。   三月十九日乙巳,礼部试前一晚,蔡卞正在与几位监考的官员饮酒会诗,突然一位中官闯入,手持圣旨:“学士,陛下有旨。”   蔡卞赶紧将中官请入内室,接了旨意。   待到中官离去,几位监考官才凑了过来:“学士,不知陛下有何旨意?”   蔡卞对着皇宫方向拱了拱手:“陛下英睿,此次策题,由他亲草。”   几位都是大惊:“可知是何题目?”   蔡卞看了几位试官一眼:“呵呵,我也不知道,等明日大家一同揭裱时同观吧……这一科士子可有福了,是陛下亲自从举人命题考上来的,真真的天子门生啊!”   副主考刘玢不由得兴致大起:“要不我们各拟几道?待到明日揭卷,拟中者办一场东道?”   众人都是叫好,这下会诗的兴致都没有了,各自抓耳挠腮地思索起题目来。   不说试官们在考场中苦中作乐,次日清晨,通往三司试院的两边道路上,无数读书人提着考篮,开始等待入场。   因为起得早,考生们基本都没怎么吃饭,不少小贩推着卖食物的小推车,在两边巷子口摆开了摊子叫卖起来。   又买煎饼的,有卖炊饼的,有卖汤饼的……叫卖之声此起彼伏,颇为热闹。   这时,就见两个小孩也推着一个小车过来,将车上的白布揭开,热气直冒,扯着脆生生的小嗓门喊:“金殿文元——又香又甜的金殿文元——五十文一枚喽——”   这价格有点吓人,汴京城里的早餐,十五文就能吃得很舒坦了。   不过金殿文元四个字在这里也实在是诱人,便有那不差钱的士子遣仆人过来:“小孩,这金殿文元是什么个说头——呵!真香!”   一个小孩拿着一个竹棍在大缸里一搅,绞出一个黑白花纹的糯米粉团来:“喏,这个就叫文元。”   另一个小孩取过一个纸盒,往里边撒了些桂花干黄豆粉白砂糖:“金色豆粉,垫上文元,就叫金殿文元。文元如满月,加上桂花,喻意蟾宫折桂,各位哥哥吃了这个,保管金殿中文元,蟾宫折丹桂!”   仆人也是机灵的,赶紧掏钱买了一个,屁颠屁颠地捧到自家少爷跟前:“少爷少爷,这孩子卖的东西有说道,意头贼喜庆,我赶紧买了一个送少爷,送少爷此去鱼跃龙门,蟾宫折桂!”   这玩意儿其实就是黑白糯米糍粑,但是架不住意头到了,士子们反正都要买早饭,那买别的就不如买这个,纷纷掏钱,一时间俩孩子的小车前就围满了人。   可把俩小孩给忙坏了,等到东西卖完,好些没买到的还捶胸顿足不让走,不行怎么都得在缸壁上再给我刮一个下来,金殿文元怎么能没有我的份?   大点的那个小孩眼珠子一转,喊道:“卖完了卖完了,要不各位哥哥三年后再来?到时候我们兄弟多做一些,包管人人有份!”   此话一出,周围人群顿时散去。   小破孩口无遮拦,三年后再来,意思就是这一科老子没指望了,切!   俩小孩这才推着小车跑了。   转过小巷,小的那个转头看着巷子里边往试院走的读书人们:“扁罐,国公说五十文一个丸子一文钱不带少,竟然真的这么好卖!我们这是卖了多少钱?”   扁罐推着小车:“我也不知道有多少钱,反正很多很多,爹爹说读书人最矫情,他们的钱最好赚了!”   王彦弼扭头回来帮着扁罐推车:“就怕我娘知道了要骂我……”   扁罐不以为然:“爹爹说过,手自衣食不丢人,这是用自己的勤劳智慧,换来的生活保障。”   “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给百姓们做贡献,只从百姓们身上索取的米虫才丢人!”   王彦弼有扁罐撑腰胆子就壮了:“对,那就是夫子说的硕鼠!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扁罐也加入进来:“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两个小屁孩,一边高声念着《诗经》,一边推着小车去了。   清晨,赵顼出了内宫,来到偏殿,开始准备办公。   皇城司郑穆上前:“陛下,这是今天的报纸。”   报纸好多份,汴京时报、汴京商报、两浙潮报、还有……水西漫画。   赵顼一边翻阅,一边随口问道:“今日是礼部试,皇城司要周勤一些。每次试礼部,都有那粗心大意的士子,忘记带录籍,纸笔的。皇城司要留意这方面,能帮的帮一下,不要因为这些琐事耽误了读书人的大业。”   郑穆点头:“是。”   赵顼问道:“除了报纸上这些,京中可还有什么事儿没有?”   郑穆说道:“倒是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不过,今日早上三司试院外头,大槐树街卖早点的人里,有涪国公家苏轶和舒国大家的王宣尉。”   扁罐没有官身,不过王彦弼因为阳燧之功,被赵顼赏了个正八品宣节校尉。   这俩娃一向同进同出,赵顼也不在意,翻看着报纸:“嗯,让孩子早日体验一下科场的气氛也是好的。涪国公坚谢恩荫,以后定是要扁罐走科举得官的路子。他们苏家是书香门第,国公看似温和,其实在这方面,自傲得紧。”   郑穆小心地说道:“要仅是如此,也不值当辱官家圣听。就是两位小少爷……不是看举子进场,而是……卖吃的……”   “什么?”赵顼讶异地放下报纸:“扁罐和彦弼,学小商小贩赶早给士子们卖吃的?”   郑穆送上一个盒子:“两位少爷卖的这个……说是叫金殿文元,那生意……好着呢……”   赵顼拿起盒子,端详了里边的糍粑团子半天,哭笑不得地道:“跑不了苏明润的主意!亏他想得出来!”   说完将盒子放下:“一个当朝一品国公家的公子,一个是我的亲侄儿,当街叫卖糯米粉团,传出去岂不是失了我大宋的体面?成何体统!”   郑穆将身子躬得更低:“是,王宣尉也是如此说,害怕舒国大家责罚,不过苏小公子却另有一说……”   接着将俩孩子卖完糍粑后的谈话复述了一遍。   赵顼听完,又将那团子拉到身前端详了好一阵,感慨道:“言传,身体,力行。这是当年玻璃江滨的就立下的家风,涪国公教育晚辈的方法,令人钦佩啊……”   说完想到一个问题:“对了,俩孩子卖了多少钱?” 第一千二百二十七章 分歧   郑穆都不敢看赵顼的表情:“我看他们卖了得有五六百份,一个早上没白忙……”   赵顼算不清楚这账,不耐烦地问道:“我问你多少钱!”   郑穆吭哧了半天:“二……二三十贯……”   “什么?!”赵顼都愣住了:“就这糯米粉团,这么一会儿功夫二三十贯?!我有那么多举子赴试?!”   郑穆努力憋着笑:“架不住这东西滋味不错,臣见到,也……也有买两份的,甚至……还有买三四份的……”   赵顼手扶额头苦笑:“你下去吧……这营生可了不得,说得我都动心了……”   郑穆躬身退下了,赵顼盯着那小糍粑看了一阵,轻轻地拖到面前。   嗯,这东西,是不是真的很好吃……   三月,乙巳,命官阅九军营阵法于京城南。戊申,大阅,郊赏。   丙辰,青唐瞎毡遣使来贡。   军机处苏油上奏,兴洛仓吴安持,转运粮秣有功,七十万石粮食,于四州分储完毕,请设粮坊加工军粮,量备出入。   同时献上了《新军驻战口粮细则》,规定无作战任务的驻军情况下,新军每天基本的膳食定量为:精米一斗、精麦半斗、鲜肉二两、蔬菜六两、精盐五钱、酱油五钱、砂糖半两、茶叶五钱、淡酒三两、甜食一两、口香糖三片。   战役期间,新军口粮规范则是:精米一斗半、精麦半斗、牛羊肉四两、蔬菜六两、盐菜三两、肉罐头一个、砂糖半两、茶叶五钱、水果罐头一个、饼干一盒、口香糖三片。   其中精米和精麦,战是可以是炒米粉,炒面或者挂面代替。   相应的,旧军减三分之一供给。   同时还要求,驻军部队,常备半月口粮,其余由各地转运司负责。   战时,各军用仓廪,转由军方接手,军队行军携带三月口粮,而后勤保障需另备三月。   如此计算下来,七十万石粮食,可供西军战时四个月所需,因此还需要继续从兴洛仓转运五十万石以上。   高遵裕的地三次沙盘推演结果已经送到了军机处,这一战苏烈使尽了浑身解数,和宋军进行了残酷的兑子,最后还是败绩了。   苏油经过研究发现,现在的所有军队最为薄弱的,都是后勤环节。   比如西夏,一般出兵时只带半个月的军粮,极限情况下,甚至只有七日。   辽国和宋国同样如此,一般只有一个月。   也就是说,如果大军在一个月内没有取得战果,那就只能从后方押运,战争就演变成夺粮和护粮之争。   如今大宋有了长足的运输能力,还有各种干粮和罐头的加工技术,膳食结构也更加的合理,那就可以大大降低主食的运输量的同时,依旧能够保障士兵的战斗力。   马匹同样如此,可以通过添加配比饲料的方式,保障体力。   这些努力,完全可以让士兵携带更多的口粮随军作战,减小后勤压力,虽然苏烈的排兵布阵无懈可击,甚至还打了几个局部性的胜战,但是在宋军坚持施压一个月之后,苏烈指挥的模拟西夏大军,照样因缺粮而崩溃了。   这还是在高遵裕过于小心,刻意压制了新军的出击强度的情况下取得的胜利。   苏油和军机处的老将们将三次演练分析了很久,最后郭逵表示,苏油担心的宋军失败的风险,非常小,只要能保障军队自带口粮意外两个月的后勤,夏人必败。   苏油还是不放心,强行将后勤保障提到了三个月,反正计划作战时间是秋后,完全来得及准备。   除此之外,苏油还通过私人渠道,在龙首村和狼渡马场囤积了四十万石粮食,在秋季来临之前,力争达到六十万石!   这个月,朝廷损失了一位重臣,随州通判上奏,知随州、正议大夫薛向卒。赵顼辍朝,遣中使护其丧归葬。   给薛向办完丧事,夏国的情报,终于从边境传到了朝廷。   早在三月初,梁永能受够了和禹藏花麻的对峙,决心武力解决。   三月三日,梁永能趁着大雾偷渡葫芦川,打了禹藏花麻一个措手不及。   禹藏花麻损失惨重,只得率领残兵退到天都山北麓,一边坚持抵抗,一边向熙州太守苗授送信,通过外交渠道正式传达了西夏国主失位,李秉常被梁太后囚禁的消息!   禹藏花麻在信件中详细描述了兴庆府的事变,并称李清当时正准备出使宋朝,李秉常同意将曲野河南地割让给大宋。   梁太后得知后,立即诛杀了李清,囚禁秉常,同时下令命梁乙埋与罔萌讹等聚集兵马,控制河梁要道,断绝都城与外界的联系。   李秉常的皇族亲党、左右亲信和各地部族首领,纷纷拥兵固守所属城池堡寨,与梁氏对抗。   西夏国相梁乙埋多次派亲信持银牌招谕,晓以利害,但也无人听命。   西夏如今已经大乱,如果此时发兵来讨,西夏一定会全国响应!   与这封信同时送上的,还有李秉常之前给李清的割让曲野河南地的信件,以及李秉常被囚禁之后,命贴身内侍冒死送出的衣带诏。   衣带诏中,秉常请求大宋出兵相助,为他复国!   苗授收到这些东西后哪里敢怠慢,立刻排遣快马,火速送抵朝堂。   几封书信和苗授的奏报,立即在大宋朝堂引发了轩然大波!   群臣马上分成了主战与主和两派。   然而搞笑的是,这一次,王珪和孙固站到了一起,苏油和蔡确站到了一起!   这一次,不是保守派和改革派相争,而是年长的鸽派大臣和年轻的鹰派大臣相争。   而更搞笑的是王珪和孙固举出的理由,却是苏油曾经用过的理由,那就是大宋根本就没有准备好进行一场大战。   苏油曾经说过,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没有准备好,即使机会降临,也不会有好结果。   大宋现在面临着自己的问题!   首先,国家刚刚死了重臣,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其次,黄河第一次夏汛就来势汹汹,幸好电报及时,宋用臣在澶州小吴埽主动行洪,通过御河分流,扛住了这次洪灾。   如今洪灾虽然勉强过去,但是还是造成了一定面积的水患,灾民需要救治。   而且洪水过后,北方又开始出现了蝗灾的迹象!   辽境东京道密谍将情报送到雄州,声称辽国永清、武清、固安三县大蝗,正在向河北转移。   而河北多地,地方政府也送来奏章,报告发现了蝗生的迹象!   多灾多难的河北,又一次面临严峻考验!   所以这次机会,大宋只能放弃!   而蔡确却坚持认为孙固在危言耸听,河汛已经安然过去,受灾面积非常小,以大宋如今的财力资储,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而蝗灾的迹象还不明显,命令当地官员督促,挖出虫卵爆晒就能杀死,再将苏油当年在开封府治理蝗虫的措施提前用上,相信蝗灾可以大大减轻。   而且如今雄州、密州和胶州已经囤积了大量粮食,数量多达四十万石,而且两浙路和南海还能够持续转运,赈灾绰绰有余。   总而言之就是,大宋如今不是表面光鲜内里苦逼的时候了,即使面对这样不好的局面,仍旧应该抓住机会,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第一千二百二十八章 进士   而苏油的坚持,纯属表演性质,站队是必须的,同时还要留出给领导发挥的空间。   其实他早就在密奏里与赵顼说得清楚,出兵的最好时机是在八月陕西秋熟之后,反正秉常的求援信已经到手,什么时候都可以打。   于是赵顼最后出面和稀泥,这消息只是禹藏花麻一面之词,就算夏主的割地信和求援信是真的,但是西夏内部的局面是否就真如信中所说那样不堪?焉知他不是被梁永能逼迫急了胡说八道?   最后下诏,命熙州知州苗授派人认真核实,然后将西夏的真实情况上报朝廷。   本来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朝廷开始将注意力转移到科举和改官制上,结果赵顼是个猴子性子,一道绕过了军机处和中书枢密院的密诏,让他露出了马脚。   壬午,诏陕西路缘边诸路,累报夏国大集兵至,须广为之备。   以东上合门使、文州刺史种谔为鄜延路经略安抚副使,应本司事与经略安抚使沈括从长处置。   这道诏书本来很正常,但是赵顼画蛇添足,一是走了内中密旨,二还赠了种谔金带,别赐银万两为招纳之用。   命赏不配,再加上种谔是所有边将中对平灭西夏最积极的将领,让人老成精的孙固立即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知道赵顼已经决意西征,于是三天两头扯着赵顼苦口婆心地劝说。   就在这样的纷纷扰扰中,元丰三年进士榜,揭晓了。   元丰三年举进士的策题为董仲舒的一句话,“国之所以为国者,德也;君之所以为君者,威也。故德不可共,威不可分。试论之。”   这道策题,核心内容是“内儒外法”,但是一大堆举子却被表面所迷惑,一股脑儿朝君权专一那头写。   大宋士大夫的职责之一就是限制君权,结果被蔡卞毫不留情的黜落。   真正得到蔡卞青眼的文章,是那种语气中正平和,行文平实朴素,但是立论高远视野开阔的文章。   太学学霸刘正夫一句“德之教,儒也;威之用,法也。故圣君内怀德望,而外用法威。”破题,被蔡卞等试官毫不犹豫地点中头名。   这题苏油算是打中了半道,但是仅仅半道打中,便已经让可贞堂诸子全部进入进士之列。   刘正夫,黄裳,王仲煜,邢居,韩粹彦,韩嘉彦,苏迈,苏迟,一个不拉。   其中邢居十六岁,苏迟十五岁,韩嘉彦十四岁!   苏文熟,吃羊肉!   好死不死,殿试试题,赵顼命诸位进士写了一篇《火德论》。   满殿进士没有能比这八个小子写得更好的了,而且这些人的背景分配得极度均匀。   殿试考官吵得沸反盈天,比如刘正夫,他代表的是国家最高学府太学国子监上舍,同时是范仲淹学派的继承人。   黄裳则代表的是大宋科举之乡福建路,朝中一小半的官员如今出在那里。   王仲煜代表的是大宋最传统的士大夫,其父是不以义理见长,只以文字出彩的王珪,而且王珪还是首相。   邢居的父亲邢恕,在王珪和蔡确之间摇摆不定,同时和大宋保守派关系良好,是如今大宋朝堂第二号人物蔡确努力争取的对象。   而且邢恕之前就进给赵顼一篇《火德论》,仅这一点就让试官们不得不考虑赵顼的意图,那里还敢将邢居列位低等。   韩粹彦,韩嘉彦,代表的是大宋朝堂传统势力,韩家和大宋所有世家几乎都有姻亲关系,可谓门生故旧遍布朝野。   苏迈,苏迟代表的是朝堂新兴势力,川峡四路的人才如今对大宋的经济,金融影响力巨大,其爷爷辈苏油,实力不容小觑。   而且全都是硬碰硬考出来的,愣是一个也黜落不了。   试官们争执的重点,在于这些人都是可贞堂闭关半年出来的。   朝廷甲科一共十个,当中一甲三名全取,二甲七名取五个,会不会引来士子们闹事?   甲科五分之四出于可贞堂,让天下人如何作想?!   最后鸡蛋里边挑骨头,刘正夫的文章里,犯了高滔滔父亲的名讳,试官们以此为理由,建议将刘正夫的状元取消,刷到是榜尾,这样好歹不至于惊世骇俗。   赵顼倒是觉得蛮有道理,刘正夫的文章是极好的,但是毕竟是出了错吗,这样各方都好交代。   结果这高帽子高滔滔根本不接,什么意思?我高家什么时候重要到父亲的名讳都要影响到国朝栋梁的科举名次了?   如此天下人以后会如何看待我高家?   直接下了懿旨,避外戚名讳,是今年大朝会之后才颁布施行的,而那时候,士子们大多在闭门揣摩经义紧张备考,可能根本不知道大宋新出了这项制度。   不知者不罪,高家人也绝不敢因为自己的外戚身份,就耽误国朝文萃们的前程,此事万万不可,再议!   就在这时,苏油也上表,因为可贞堂规模日渐庞大,自己独自承担那么庞大一个机构的经费,已经有些吃不消了。   为了不让可贞堂中的文明至宝遭受损失,他愿意将可贞堂捐献出来,由国家负责管理,成立大宋国立图书馆,为天下向学之人大开启智之门,同时也为自己减轻沉重的经济负担。   这道奏疏,顿时再起波澜。   可贞堂占地两百亩,里边大小楼宇十几座,还有三面临街一面临水的众多门面,书坊,茶楼,亭榭……   那里如今是全大宋最顶级的文化圈子,周边地价一涨再涨,已经一跃成为大宋房地产最贵的地方。   汴京城房价一直极其昂贵,现在一套三进小院的价格就是一万贯。   不要说可贞堂里边各种珍籍善本,顶级文物,光地皮和房产,价值都不下八十万贯!   加上里边囊括的大宋十多家藏书楼的上百万册图书,每年出版读物的利润,和诸多珍贵文物,根本就无法估计其价值。   涪国公好大的手笔!   赵顼看了苏油的奏表非常感慨,要是这样的主人,这样的地方,还培养不出我大宋最顶级的人才,那我大宋所谓的文教百年,岂不成了一个笑话?   提笔准了苏油的奏章,命礼部接手可贞堂,成立京师国立图书馆,陈昭明暂代馆正一职,一切制度,遵照涪国公所定,不得擅改。   涪国公一门,世代皆进一人守任京师国立图书馆可贞堂主一职,涪国公之后,可任意借阅馆内所有典籍。   京师士子奔走欢庆,办理借书卡的长龙,每日排出一整条街。   试官们再不闹了,不过为了尊崇太后,还是将刘正夫降到了第二名,状元成了黄裳。   苏迈,取进士二甲第四名;苏迟,取进士二甲第六名。   ……   汴京城里这段时间简直热闹到了极致。   其实张榜的前一天,大佬们就已经通过各种渠道,得知了自家子弟的名次。   所以王仲煜,邢居,韩粹彦,韩嘉彦,早早的就被家里人接走了,家中要给他们准备庆贺,接喜报的时候可是光耀门楣的大好时机,进士不在家那可就错失了显摆的机会。   苏油倒是没怎么关心名次,因为能进入殿试,苏迈,苏迟的进士身份就已经稳了,《火德论》这个题目一出来,苏油就知道两人的名次,最起码比他们的父亲名次高,压根就不用担心苏轼苏辙会不满意。 第一千二百二十九章 金明池聊天   可贞堂要移交给礼部,苏油趁休沐的日子,带着扁罐,漏勺,观儿,还有苏迈,苏迟,刘正夫,黄裳,收拾小楼搬东西。   很多都是垃圾,几个小子做文章的草稿尤其多。   一个仆人刚刚端着一箩筐的废纸出来,一群人便“轰”的一下冲了上来,将仆人挤得差点跌倒。   一个抢到纸张的汉子从人群的腿下爬了出来:“哈哈哈哈抢到了……我终于抢到了……这张好全是字……”   苏油被门外的吵嚷声吸引了,扭过头一看:“靠!这不是唐伯虎点秋香里的情节吗?”   苏迈拎着一篮子秃笔出来:“伯虎今年该转通判了吧?他在宁德推广种植茉莉,宁德茉莉熏茶和茉莉油现在广受海商青睐,来信可是得意得紧。”   “呃……是吧?也不知道托他给我找的建瓯找没找到。”苏油决定跳过这一节。   这个时候门口又来了一队人,见到门口哄抢废纸的人群都傻了:“大家让让,我们要进去报喜!”   一听这个人群就沸腾了:“哪位少爷中了?”   报信人得意洋洋:“苏家少爷,苏伯充讳迟,高中黄榜甲科,名列二甲第六!”   “哇——”   话音未落,又是一队人赶了过来:“喜报——苏家少爷,苏维康讳迈,高中黄榜甲科,名列二甲第四!”   “哇——”   然后又是一队人跑了过来:“快快快……恭喜刘家少爷德初讳正夫,高中黄榜一甲第二名!”   “我去……榜眼!可贞堂出榜眼了——”   “哎哟我刚刚抢的纸呢?是不是被你拿了?还我……”   “走开这是我刚刚地上捡的……”   “抢都抢不到,地上能捡?你还我,搞不好就是榜眼的文字……”   “没有没有,就是一张废纸!”   “那也是榜眼的废纸……”   门口的人越聚越多,连两边街巷都惊动了。   不少文玩字画铺子的商家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鞭炮,噼里啪啦地放了起来。   大宋重文士,一条街上出一个进士,哪怕是在这里租房住的,那都倍感光荣。   何况这里又是顶级文化圈,可贞堂里圈住了三个进士,这就是了不起的大喜庆。   这时一队衙役敲锣打鼓地走了过来,见到街巷已经人山人海,班头命衙役拿水火帮支开人群,拼了命地朝里边挤,扯破了喉咙嘶喊:“让一让让一让……还有一位咳咳咳咳……恭喜黄家少爷晟仲讳裳,得中元丰四年一甲头名状元——”   “咳咳咳状元啊求你们让让啊……今后平步青云,登台入阁,封侯拜……我说你们都听了没有啊,一会儿赏钱发错人了了不得啊咳咳咳……”   好不容易挤进园内,班头可算是明白咋回事儿了,原来自己前头,还有三班兴奋至极的人马。   苏油坐在椅上,身前放着四个簸箩,簸箩里边都是宝钞,通宝,还有银笏:“总算是都到齐了,晟仲,德初,维康,伯充,这是你们的荣耀。大家报信辛苦,先把赏钱发下去吧。”   四人对着苏油郑重行了一礼,将财物分赏给了前来给自己报信的差役们。   这些都是苏油的老部下,知道苏油是个温和性子,一边谢赏,一边忙不迭地与他道贺。   苏油看着门口幅模样:“老刘选几个会撑船的,先送四位新科进士去水西门码头登岸入宫谢恩吧,这架势,一时半会儿怕都出不去了……哎哟不行我也得随船走,陛下怕是要召见……”   元丰四年的金明池进士宴,办得异常丰盛。   王珪的儿子王仲煜拿了二甲第一,这可是响当当的正牌进士,起码保住了王家今后三十年富贵。   王珪当年是榜眼,他那一科的二甲第一名,就是如今自家儿子坐那个名次,就是鼎鼎大名的王安石!   大宋财政现在宽裕得很,因此这回的助局钱王珪给得异常痛快,金明池宴会的等级明显比照正旦大朝会,往上抬了一级。   赵顼已经在水殿等着了,周围一干文学大佬和朝廷重臣陪侍。   他们在耐心等待状元夸街,进士们入园,这是大宋给进士们的荣耀。   终于,院外进来了三匹高大的雪白骏马,赵顼特旨,今年的一甲,用骐骥院的照夜白。   黄裳是修道之人,心神镇定得很,头上戴着赵顼在和蚨祥特意定制的金牡丹,上边的蝴蝶随着马蹄还能轻轻扇动翅膀,可是今日汴京城中的一大话题。   所以赵仲迁才是最大的赢家,和蚨祥抓紧机会做了个“金玉满堂”的展示促销活动,让本就已经富贵的家庭锦上添花。   应该说,元丰四年一甲前三名,在气质这一块,每个人都拿捏得死死的,还各自都有各自的特点。   黄裳身上有一种空灵的气质,这与他幼年随道士在獬豸山修行有关,加上人又年轻,给人一种仙都玉郎的感觉,赵顼定做的那朵大金花加在人家帽子上,都显得落了几分俗气。   刘正夫是苏油最欣赏,那种真正被苏油所承认的士大夫,身上糅合了范仲淹,包拯,司马光,王安石的气质,正气盈然,不怒自威。   太学的内部管理,如考勤,收食住钱,等很多杂事,都是学生管理,真有学生干部。   刘正夫这是长期在太学搞运动,当学生干部搞出来的领袖气质。   探花韩粹彦,出生大宋名门,这是天生锦衣玉食的洵雅公子哥,行动自幼都受过严格的家训,是汴京城小姑娘们梦中情郎最标准的形象。   黄榜一甲的学问文章诗词如何,汴京城的老百姓其实根本就不关心,他们之所以如此高兴,是因为大家一致认为,这是皇宋有史以来,一甲颜值和气质最优秀的一届!   看着前方领着新科进士们翩翩而来的三人,赵顼心里都莫名地有了一丝妒忌,对王珪说道:“这一科的前三,气质上佳啊……”   王珪好气哦,这么说第四就不行了吗?我家二甲第一那个,就不行了吗?   讪讪地笑道:“要说起来,大约只有仁宗朝皇佑元年冯京那一科,状元二十八,沈遘榜眼二十,钱公辅探花二十八,差相仿佛。”   赵顼轻轻摇头:“冯京,公辅入仕宦途之后,诗词就完全抛荒了,沈遘还行,有《西溪集》行世。”   “前段时间翻阅他的遗作,见到‘凤下朝阳时鼓舞,鱼游太液自徘徊。’一句,才想起来当年陪仁宗宴金明池的情形。”   突然扭头问苏油:“那次明润负责置办宴会的饮食,当年抓的那条金鲤鱼,现在还有没有在皇家理工学院?”   当年赵顼在苏油帮助下,在金明池钓到一条大红鲤鱼,舍不得放回去非要带回去,养在了潜邸的池塘里。   后来赵顼当了皇帝,将潜邸拨作为苏小妹解决宗室就业的培训场所,渐渐发展出了皇家理工学院。   苏油傻眼了,这个我上哪儿知道去,只好答道:“按道理讲鲤鱼寿命很长,没有意外的话,应该还在那池塘里活得好好的。”   赵顼有些感兴趣:“那什么时候有机会得去看看,冯京一科,沈遘和钱公辅却都不在了,唉……”   说起来沈括真是辈儿大,沈遘还是他的从侄,不过年岁比他大十多岁,死了都十多年了。   苏油赶紧岔开话题:“臣不佩服沈遘诗才,而是他的治政。臣与子瞻在杭州淘浚的街井,引水渠,都是当年沈公所凿。”   “后来到了开封,参览前辈治政,发现沈公在这天下至烦难的治所,居然还能半日料理政务,半日与宾客旧友诗词酬唱,‘沛然有余暇’,实在是令臣叹为观止。”   “科举的目的终是入仕,是故入仕之后,先要做好自己的差事。”   “至于诗词文章,不过差遣之余,让心思放松消遣的小道而已。”   王珪好气哦,想要辩驳,却又想起苏家还有个如日东升的胖大苏,于是更气了,只好轻咳一声:“陛下,新科进士们过来了。”   赵顼意气风发,这一科的门生实在是给他涨脸,笑着说道:“走吧,我们上去迎一迎,国之华翰,当得起。” 第一千二百三十章 照会   汴京城一番热闹过后,又到了苏油送别的时刻。   苏迈和苏迟,两兄弟就如同他们父亲一样,各奔东西。   苏迈要去登州文登县做知县,那里是如今宋辽木材贸易的终点站,张散正在建设军港,船厂,打造军舰,四通商号营建司也在那里大建仓库,商号,皇宋银行也马上要在那里设立银行分号。   苏元贞如今就是河北路转运副使知登州,有这些人在那里扎堆,算是苏迈一个良好的仕途起点。   苏迟年纪太小,本来赵顼的意思是让他在京中几个司、监锻炼一阵,就跟韩佳彦差不多,先给个监官挂着,跟兄长在相州搞几年金石文字再说。   无奈苏迟人小主意定,他可是横渠先生的衣钵传人,主动上书,要求去郑州学宫当助教。   郑州是嵩阳书院所在,这是要和二程打擂台。   为此赵顼还特意将苏油找去,苏迟要去当助教,是不是你的意思?要是明润你顾忌子弟在京中任职的话,苏迟才初入仕途的九品官职而已,根本就不在避嫌之列。   苏油只能叹息,这真是人家伯充自己的志向,孩子大了有自己的理想,我这当幺爷的,也实在不好说什么啊……   这大辈儿充得让赵顼哈哈大笑,这才准了苏迟所请,给了苏迟太学监书的身份,挂了京官职衔,让他去了郑州州学。   看着汴渠上一东一西的两艘船,苏油突然想起一件事情:“糟糕了,《石钟山记》这下可能没有了……”   扁罐和漏勺也跟在父亲身边送两个侄儿,扁罐闻言问道:“爹爹,什么叫石钟山记没有了?”   苏油只好打哈哈:“没什么没什么,石钟山是鄱阳湖边上的两座小山,山上没有寺庙,也没有钟,模样也不像钟,却得到这个名字。”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谁都不知道。本来苏迈的任命是江南,我还想让他探探石钟山的秘密来着,结果你无咎叔叔闹着要人,这就去了河北。”   扁罐说道:“那等着以后我去破解。”   “呵呵呵好的。”苏油心底暗翻白眼,你去破解写出来的那叫论文,能跟大苏叙议结合,丝丝入扣,同时又声情并茂,行文卷舒,霸占着课本几十年不下来的经典文章相比?   跳开话题:“爹爹调了几天休假,这个寒假你忙着弥补错误,爹爹也忙着料理公务,都没有时间去看望八公,趁这个机会,我们去中牟看看八公好不好?”   漏勺最开心:“也!哥哥我们又可以抓刺猬了!”   四月,熙州知州苗授给梁永能发去了照会,声称最近在西夏发生的保泰军司和静塞军司之间的军事冲突,引发了宋朝的严重不安,要求双方保持冷静与克制,立即停止战争。   同时要求梁永能对西夏在保泰军司部署重兵给出合理的解释,否则大宋将视其为针对大宋的不友好举动,将采取相应的反制措施。   同时,朝廷对西夏内政的变化表示严重关切,认为种种迹象表明,西夏有大乱的征兆,请西夏方面将最近的国内大事件通报大宋。   陕西路转运司立即响应了苗授,同样给梁永能发去了一封照会。   照会里声称,为了让夏人意识到宋人的认真态度,陕西路转运司决定,先期大宋将对几大榷市进行调整。   应广大蕃部的要求,渭州榷市今后将北移到宁夏城外,节约他们的脚程。   同时为了加强管理,今后所有进入榷市参与贸易的商队,必须持有大宋发给的经营牌证。   牌证将根据商队在皇宋银行陕西分行的存款,注明相应的贸易额度。   对于超出贸易额度的部分,部分商品如药品,丝绸,四十度以上烈酒,玻璃制品,上品纸张等,大宋将课以百分之一百五十的关税。   同时还规定,羽绒,皮革,帆布,猪鬃,丝绵,毛呢,面粉,金属制品,药品,将列入战略物资名单,禁止贸易。   这些条款,两浙路转运司将在五月开始正式施行。   照会一公布,陕西路诸商坊的商品价格顿时上跳了百分之三十。   “混账!”梁永能拔出青锋剑,将帐内的一个虎皮墩劈得稀烂:“混账!混账!混账!”   一名副将喊道:“大帅!我们点起铁鹞子,杀进渭州城!让宋人见识见识咱的厉害!”   梁永能的参军冷静地拱手:“嵬名隆遇此言断不可行。大帅,我军强在具甲重骑,而宋朝边境如今占领横山诸多隘口。”   “铁鹞子马甲,甲身一副,搭尾一件,鸡项一件,大秋钱一件,小秋钱一件,面子一件,合计九十斤。”   “经家先生改良之后,方降至六十五斤。”   “青唐瘊子甲五十斤,经家先生改良后,变成三十六斤。”   “加上人,就是两百斤负重,因此我军入宋境,极少使用重骑,皆是以轻骑和步跋子急进,以抄掠为主,快进快出为主。”   “唯一一次以铁鹞子深入宋境,乃是渭州之战,结果宋人突袭,铁鹞子连具装都来不及,便被一支义勇轻取,平白成就了石娘子的威名。”   “如今宋人将横山经营得铁桶一般,能通过重骑的关碍,无不戒备森严,铁鹞子在平野上自是横行无敌,但是山地里,绝不是用此决胜力量的地方!”   梁永能将剑插到几案上:“我这边很麻烦,那家先生那边呢?他那里才是我大夏军力的根本,打造军器更是需要大笔钱粮。”   参军说道:“家先生来信说,他正在沙洲从西域调运玉石。宋人兴礼教,对和阗美玉那是急需。”   “家先生捏死了宋人的咽喉,由不得他们不贸易,他那边,请大帅不用担心。”   “知道大帅和禹藏花麻冲突,他这次特意将第二期的军器提前发运了部分过来,和一期一起,共计人甲三百具,马甲一百具,青锋枪、剑一千具,箭矢十万支。”   “如果大帅需要,他还可以支援部分粮食,是从西域搜刮来的,不过给不了太多。”   梁永能坐了下来:“家先生那边已经尽力……粮食,我们就不要了。”   “炼铁是体力活,消耗大得很。要是再伸手,梁永能实在是愧对挚友……”   嵬名隆遇问道:“大帅,那我们怎么办?失去了贸易的好处,大军衣食难继啊……”   梁永能思索一阵:“格嵬,你有没有办法?”   参军乃是梁氏小辈亲族梁格嵬,拱手道:“如今大相正在料理国内那些反叛,需要时间,不过只要熬过这一段,局势平定之后,太后就会重开和宋朝的和议,到时候木已成舟,宋朝也只能认同。”   “好在夏税即将收成,我想能不能加一点?一户两羊,五户两牛,七户两马,熬过今年就好了。”   “对宋人我们也不能软弱,以免被其窥破我朝内政,正好环州狄咏之前侵扰我两川,是不是可以在环庆路发动一些攻势,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   梁永能皱眉:“这种局势下,还要打环州啊……”   梁格嵬冷笑道:“就是这种局势下,宋人才想不到嘛,这就叫出其不意,掩其不备!正好罔萌讹不是闹着要立功吗?那就让他去好了……”   梁永能讥笑道:“一介面首,也敢妄言兵机。”   梁格嵬笑道:“反正就是个闲棋,成了,太后那里就算是有了交代;败了,以后也好让他闭嘴,从此不得插手我营中事务。”   梁永能回过味道来了:“那便如此,隆遇持我将令,命罔萌讹进讨环州!” 第一千二百三十一章 战端再启   永兴军路,环州。   如果说横山一线,陕西路部分现在已经被大宋捏得死死的,在永兴军路一线,实力便相对弱了不少。   这也是有历史原因的。   这一带汉人少,蕃人多,环州蕃人和西夏通消息当间谍,夏人进攻时踊跃带路,是他们以往的传统。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庆历四年,种世衡经营好了清涧城,改任环州知州,对蕃人善加抚恤之后,才得以改善。   当年种世衡在境内巡视,深入羌族抚谕。   环州蕃族大首领奴讹倔强自负,种世衡与他联系,说次日会去他的部落慰问。   是夜大雪,奴讹以为种世衡一定不会去,结果种世衡信守了自己的诺言,顶着大风雪来到了奴讹帐中。   奴讹感动惊服,急聚族人听命。   从那以后,环州周边蕃部才开始归顺宋朝,渐渐成为了保卫永兴军路的决定性力量。   结果到了赵顼时期,情况又出现了变化。   当年苏油和韩缜分权,各自镇守一方,韩缜在永兴军路信任了夏人的间谍,用错了方略,制造汉蕃矛盾,歧视蕃人,造成环庆精锐蕃骑广锐军叛乱,给永兴军路的军事带来了严重的挫折。   事后苏油虽然进行了积极补救,但是永兴军路,总体和一直蓬勃发展的陕西相比,还是落了后手。   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地利。   如今的陕西路,宋军完全占领了所有分水岭,取得了居高临下的优势。   而环州这里,地势已经开始变得低平,总体还是北高南低。   环州地处白马河和归德川交汇处的下游河口,夏人出击时,可以自由选择两条河谷,居高临下而来,从地利上讲,对防守方其实是有些不利的。   这里是永兴军路面对西夏的最前线,环州的北面,就是居住在白马归德之间的熟蕃和部分汉人义勇,弓手。   狄咏到任之后,这里的军队一共不过两千人。   于是狄咏首先便是招募蕃部,在两川间屯田,然后在屯田更北部的河谷险要,设立了洪德砦和广恩砦,以巩固边防。   接到赵顼的旨意后,狄咏将环州周围的下蕃勇敢编为数部,按时操练,从中提拔勇武之人,终于得到了一支蕃汉相杂,骑步相杂的部队,总计五千。   赵顼很高兴,命狄咏好生慰劳部属,给了他们旧式禁军的待遇。   四月的麦苗刚刚开始抽苗,进入长势旺盛时期,狄咏就接到斥候来报,夏国大将罔萌讹带着两万人,前来攻打环州。   环州熟蕃头领令讹舍不得地里的麦子,加上刚刚抄掠成功颇为骄狂,于是出兵与罔萌讹前军邀战,被罔萌讹诱入包围圈打了埋伏,五百蕃骑全军覆没。   初战获胜,罔萌讹飞兵突破无兵镇守的洪德砦,立即带领大军沿着白马河南下。   另一边镇守归德川广恩砦的小将贾嵓惊闻洪德砦被攻下,害怕自己后路被抄,反应也是极快,率领守军五百人从归德川撤退,抢在罔萌讹之前渡过白马河,在罔萌讹的进军路线上不断游击骚扰,以阻滞罔萌讹的进军速度,为两川蕃部退入环州争取时间。   宋夏战事,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在环州突然爆发!   大宋从朝臣到边臣,包括苏油在内,谁都没有想到梁永能还敢在这时候突然挑衅,赵顼将还在中牟带着孩子在瓜田里抓刺猬的苏油紧急召回,商议对策。   偏殿里孙固一脸的刚强倔强:“战端易起,祸患难休!环州狄咏,去年秋后兴兵之时,便当预料到夏人今日的报复!”   孙固是赵顼蕃邸的老人了,赵顼还是颖王的时候,孙固就是他的侍讲,后来做了皇太子,又是侍读,幼年以立志闻名,九岁读《论语》,就曾曰:“吾能行此。”   入仕之后,站的是顽固保守派的队,但是不管是保守派还是改革派,对他的人品都是钦佩的,所谓“宅心诚粹,不喜矫亢,与人居久而益信。故更历夷险,而不为人所疾害。”   属于“人不忍欺”的品种。   因此他跟赵顼说话,比较随便,也敢于放言切谏。   赵顼说道:“当年种谔取绥州,孙翁便劝我以先事以戒,对我说待远人宜示之信,无名举兵,非计之得。又告诉我兵者乃凶器也,动不可妄,妄动将有悔。”   “然如今西夏乱象已呈,前日苗授回奏,说禹藏花麻所言大体属实,夏主已然被太后囚禁,此正是进取良机,先祖之志,岂可或忘?”   孙固说道:“苗授之言,尚在两可之间,西夏有乱,无人得见,也无从证明。”   “然而洪德、广恩两砦,先后失守,环州危在旦夕,大宋有倾城覆将之祸,这却已经是实实在在已经在发生的灾难。”   “陛下,如若西军有备,有岂能有此失?既然有此失,那就说明我们还没有做足准备,防守尚且不足,却又何谈进取?”   “还有,高遵裕他乃是环庆守臣,如今到底在哪里?口口声声为国家调制精锐,敌军大犯,到现在未有奏闻,臣参劾其失职之罪。”   赵顼装傻:“枢相,现在是说解决办法的时候,就算你刚刚说的那些有道理,是不是也得先急而后缓?将眼前的问题解决了再说?”   孙固怒道:“臣恐不先议缓,急事将接踵而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赵顼很无奈:“那以枢相之见如何?”   孙固说道:“如今之计,当坚守环州,命陕西路范纯粹、永兴军路李稷遣将相救,然后派遣使臣入夏,候测虚实,待其归返,方可示秉常之书于天下,遣王师征讨之!”   赵顼忍不住笑了:“枢相当真是老诚人,须知兵事诡道也,设若苏明润在此,必不赞同此说。”   孙固急得脸都红了:“陛下你还笑得出来?臣固然深知干能不若苏油,屡次推荐他代冯京之位,结果陛下虽然去了冯京,却命臣相继。”   “当年包拯弹劾张方平去职,自己却继而任之,为欧阳文忠所讥,陛下……陛下这是陷臣于不义!”   说完取下幞头:“臣今日再请外放,陛下如一定要西进的话,请命苏油为枢相,臣惟幸陛下得人,绝无怨尤!”   “哎哟!孙公这是干什么?”门口响起一个声音:“陛下,孙公乃潜邸之臣,陛下要多念孙公淳德,曲意优容,怎么能逼他摘下幞头呢?”   赵顼就跟见到救星一般,站起身来说道:“涪国公可算是来了,你与孙公商议环州战局,议定之后再报与我知晓,我这里还有他事……”   孙固一把拉住赵顼的袖子:“陛下不能走,什么事还能大过敌国入侵?”   赵顼也不好跟老头拉扯,只好说道:“好好,那孙翁你先放手,我不走行了吧?”   苏油从皮包里翻出一叠文书和地图:“孙公,陛下,这只是夏人的小袭扰而已,无关大局,尽管放心。”   这下赵顼真不走了:“夏人来势汹汹,连夺两寨,狄咏折损了五百精骑,涪国公何出此言?”   苏油说道:“臣刚刚在军机处整理了奏章文案,狄咏的奏报里,并没有请求援兵之意,说明他对守住环州,还是很有把握的。”   孙固却不认同:“边将怕朝廷追究,往往恃强狠傲,当年任福还不是以为李元昊易与?”   嘿这老头说话可真不忌讳,苏油只好说道:“当然情报不仅仅只有这一点。” 第一千二百三十二章 小战   说完将地图打开铺到几案上:“如今永兴军路的电报还没有架设好,电报只到了渭州。”   “渭州情报送达汴京,中间经过洛阳,兴洛仓,郑州三次转发,只需要两个时辰。”   “现在环州虽然被围,但是镇戎军的环州形势奏报,每日尚能正常送达,说明陕西路和永兴军路之间的重要通道青牛川,还在我们的手里。”   “如果是正常情况,罔萌讹围困环州之后,首先要做的,就是切断环州外援的后路。”   说完用手一指地图:“青牛川出口,环州侧后方的大顺城,为夏人所必取!”   “此乃兵家必争之地。夏人取了,就能扼控我陕西援军的入口,可以安心攻打环州;如果还在我军手上,镇戎军随时可以赴援出击,与狄咏成犄角之势,反将罔萌讹夹死!”   孙固看着等高线地图,觉得自己的老花眼有些晕:“那为何罔萌讹又不取呢?”   苏油将一份情报递给他:“罔萌讹乃梁太后的面首,梁太后命他到前线,一来是想让姘头得些军功方便升赏,二来,难说没有分梁永能兵权的企图。”   孙固皱眉:“明润,此等污言秽语,岂可在陛下面前提及。”   苏油赶紧躬身道歉,然后说道:“梁永能乃夏国名将,肯定也知晓梁太后的意思,于是顺水推舟,遣罔萌讹出兵,实则不怀好意。”   “夏人以部成军,军队多以部落同族相集结,根据镇戎军的奏报,此次入侵的夏军,合计两万人。”   “而根据平夏城的奏报,梁永能的大部,仍旧部署在葫芦川一线,帅帐也还在萧关,根本没有移动。”   “因此臣估计,环州的夏军,不过就是罔萌讹的本部兵马而已,两万人,怕是把部族都算进去了。而梁永能所行的,乃是借刀杀人之计。”   孙固问道:“那为何范纯粹和李稷坐视不救?还有高遵裕幕府依旧在华阴?”   苏油说道:“因为不值得啊,环州城中如今壮丁不下三万,劲卒不下四千;城外贾嵓尚有五百游骑,手下搞不好还纠合了蕃汉勇敢。”   “四月也不是可以因粮于敌的季节,如今战事已经过了十天,夏人只有五日之粮了,我实在看不出罔萌讹有打下环州的可能。”   “狄咏的人品为臣所素知,断不会隐瞒军情,贾嵓看来也非常聪明,二人里应外合,臣觉得罔萌讹不但讨不了好,搞不好还要折在环州城下!”   “不过今年两川的麦地收成恐怕要大打折扣,枢密院应当行文三司,命李稷准备粮秣,安抚蕃人了。”   “另外还要提醒狄咏吸取教训,告诉他那两个寨子设置得很好,夏人去后需要立即重建,而且军力要更多,烽燧要设置,斥候要更远,以便接应。”   ……   “快快快!”一队宋军在安排蕃汉混杂的人群过河,朝着前方环州城撤退。   牧人们赶着牛羊,正从三架临时搭建起来的浮桥和一架主桥上通过。   狄咏带着军士们在桥边守卫。   前方已经出现了夏人的斥候,狄咏抽出骑刀,一打马:“跟我上!”   本在帮助驱赶牛羊的军士们立即勒马掉头跟上,以狄咏为基准,很快在奔行中形成了一支锋矢阵型。   夏人斥候见到狄咏反应如此迅速也吓了一跳,放弃了正在追赶的那队百姓,转身跑了。   狄咏奔至这队百姓旁边,发现竟然是一支歌吹队伍,问道:“后边还有百姓吗?”   一个头上扎着巾帕妇人焦急地说道:“我夫君还在后面,他在掩护我们。”   狄咏一皱眉:“你夫君是哪一队指挥手下?”   那妇人喊道:“不是,他以前是渭州义勇,跟石娘子打过谅祚的!”   狄咏再不犹豫,对手下招呼一声:“走,救人!”   这一小队骑军绕过百姓继续北去,妇人看着他们的背影,转身对队伍众人说道:“快,加上最后一把劲,前边就是环州了!”   狄咏一行人,成行进队列来到一处山口,就见前方有数十夏人游骑围住了一片松林。   夏军指挥见到狄咏的人数,浑然不惧,喊了一声,游骑们放弃了松林中的目标,呼喝着挥舞兵器,朝着狄咏他们杀了过来。   狄咏回刀入鞘,拿起挂在鞍边的钢弩,拨马成与对方以侧身相对的状态,与身边十多位骑手叩击发射。   短矢射出,眨眼飞过百步,将对方两名骑手从马上射落了下来。   狄咏勒马减速,身后第二队十余骑越出,同样又是举手发弩。   这一次战果要好了一些,对方又是三五人落马。   如此三轮后,对方已经损失了十数名骑兵,双方相距已经逼近二十马步。   狄咏已经再次出现在了队伍最前方,马速已经提升了起来,手里武器已经变作了骑刀:“杀!”   身后骑军也化作两队:“杀!”   夏人斥候指挥完全没想到这支宋军骑马变阵更换武器如此迅速,完全不弱于西夏精锐,眼神一凛,不由得下意识地轻轻勒了一下战马缰绳。   就在这时,一支长箭从松林中电射而出出,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从夏人指挥的脖子扎了进去,直接穿透他的脖子,又从肩胛再次扎入人体,最后从肩膀下一点穿了出来。   破甲锥!   血花迸溅,斥候指挥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跌落到青草茂盛的山坡下。   夏人的阵型顿时一窒,几个机灵的斥候见首领已失,立即拨马想溜,剩下的根本还没有反应过来,还企图斩杀这队宋军当做军功,出现了一瞬间的混乱。   电光火石之间,狄咏已经带着雪亮的骑刀,闪入夏人的冲锋队伍之中!   马前六斩!   马前六斩有两斩是以骑破步,剩下四斩,都是以骑对骑!   很多人以为古代骑兵最好的兵器是长枪,其实是一个误解。   首先是枪杆强度在骑兵对战的过程中容易折断,导致失手;其次是枪是点状攻击,一旦错失,就很难再有机会;第三是武器太长,难以控制精准度,远不如短兵器打击的准确性高。   除非是重骑密集成阵,否则长枪不用也罢。   比如如今辽人的军队,正军一人,备马三匹,武器包括弓四、箭四百、长短枪、骨朵、斧钺、锤锥。   主要依靠的弓箭,长兵器只有一种,短兵器则有四种。   真实历史上不久之后,夏人中就有建议设置强弩军以对抗宋军的,其理由就是“国家用铁鹞子以驰骋平原,用步跋子以逐险山谷,然一遇陌刀法,铁骑难施;若遇神臂弓,步奚自溃。盖可以守常,不可以御变也。”   就是说铁鹞子遇到陌刀阵,就会受到克制,如果铁鹞子使用的是长兵,不至于畏惧陌刀。   《金虏图经》里所记录的女真人铁浮屠重骑,也不是古代小说里那样的怪物,而是“弓力只七斗,箭极长,刀剑亦不取其快利。”   似乎更加重视击打能力,同样没有说到长兵器。   甚至还有狼牙棒,铜锤,骨朵,铁鞭,铁锏,主要目的都是出于命中率和伤害程度的综合考量。   其中狼牙棒,铜锤,也并不如演义里那么夸张,狼牙棒就是四五尺长的硬木棒,上面嵌上大钉。   铜锤虽分长短柄,但长柄的是步兵用的,骑兵用的铜锤柄长也不过四五尺,锤头不会超过拳头大,小的甚至只如鸡子大小。   总的来说,就是骑兵武器重量,最好不要超过五斤,才方便骑兵使用。   这么一来,骑刀的优势就太大了。   因为刀这种武器,重心可以设计得更加靠近人手,这样操控比锤,棒更加灵活。   而伤害程度又因为刃面的存在得以保证,渐渐成为所有骑军的最佳的近战兵器。   当然对付重甲具装,骑刀是派不上用场的,但是战争是一门综合科目,光是重骑,那也只有被带弓轻骑放风筝的命。   有了优良钢质和优秀设计的骑刀加成,加上狄咏和亲卫们高超的武艺,如今直入虎入羊群,砍瓜切菜一般大开杀戒。   夏人转眼崩溃,除了数骑狼狈逃脱了宋军的追射,剩下的全都倒在了这里。   松林里骑出了一名汉子,穿着普通的宋朝百姓衣服,坐骑明显已经受伤。 第一千二百三十三章 试探   他来到一匹空马前,先是换了马,然后拍了拍之前骑乘的那匹,这才驱赶坐骑,朝着狄咏他们行来。   狄咏命手下给同袍包扎伤口,打扫战场,收集战马,自己朝那名骑士骑去:“壮士神箭,当真了得!为何不继续军中效力?”   那汉子苦笑着撩起裤腿,狄咏这才发现那是一只木脚。   狄咏感到很抱歉:“我是知环州狄咏,夏人马上就到,还请壮士与我回环州。刚刚歌吹队伍里那妇人,是你家娘子吧?”   那汉子拱手道:“小人吴存之,华阴人士,曾经在渭州弓箭社做过社甲。”   “后来随石仙卿立了些功劳,不过也伤了左腿,朝廷赏了几十亩地,就做回了庄稼汉。”   狄咏说道:“先回城再说吧,吴壮士神射,说不得守环州还要借力。”   那汉子再次拱手:“自当为国效命。”   说完转头看向战场:“对了,那支破甲锥箭头我要取回。”   狄咏手下蕃骑对这个箭术神奇的汉子佩服之极,屁颠屁颠地将射杀那名斥候指挥的箭头取了回来,双手奉上。   吴存之接过箭头:“这是当年石仙卿送给我的宝贝,小人这么些年一直平安,可都是它在保佑着呢。”   狄咏将箭头要过端详:“上边这个小印记的石字了不得,这是国夫人的兄长石老亲手打造的,好东西。”   用手刮了刮箭头的尖端:“透甲过胴,还是一样锋锐,这是真宝贝啊……嗯?对了,你的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吴存之将箭头收回藏好,低眉顺目地道:“小民这名字大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想来是重名了。”   “不对不对……”狄咏摇了摇脑袋,突然说道:“想起来了,当年探花郎知渭州,第一届运动会上,王文郁输了青宜结鬼章一鹄,没能夺得锦标,只拿了第二。”   “而那一次射赛的第三名,是代表四通商号的一名乡勇,就叫吴存之。是不是你?”   吴存之说道:“没想到太守还知道这些,正是小民。”   狄咏说道:“我之所以知道你,是因为王文郁曾经说过,那次的冠军本该是你才对。”   “是四通的土财主压根不懂箭道,只选贵的,不选对的,临时给你换了西夏兴州宝弓,哈哈哈……”   吴存之赧笑道:“那是王子茂客气,其实他才该是冠军,最后那一箭,明显是故意放偏的。”   狄咏笑道:“他那一箭可是得了一个新妇外加一个儿子,一点都不亏。”   说完感慨:“哥哥你要是不受伤退役,如今成就,应该也与之仿佛了。”   吴存之反倒是不以为意:“都是命,小民现在也过得很好,在华阴有处小庄子,这次过来本来是买牛羊的,唉……”   狄咏脸色转为郑重:“哥哥帮我守住环州,牛羊我给你管够!不要求你出城鏖战,只在城头指挥弓手即可。”   吴存之立即进入角色:“环州有神臂弩吗?”   狄咏叹气:“环州出了广锐军变,现在就是后娘养的,不过壕沟乃薛公在环州首创,城外环河以内,壕沟我们可以倚仗。”   吴存之看向狄咏马鞍边的鹤胫弩:“这玩意儿总该有吧?”   狄咏很大气:“如果你需要,我将骑军装备的都给你,能抽出一千之数。”   吴存之想了想:“这一千给汉军压阵,将乡弓手调给我,我们还是用弓吧。”   狄咏说道:“蕃勇敢呢?”   吴存之在琢磨:“蕃勇敢是骑军,得用在刀刃上,这次夏人入境有点慢,抄掠不到粮食就没有长劲,我们只需临河而守,十天过后,他们就得撤了。”   狄咏将那个斥候指挥的兵器交给吴存之:“也轻忽不得,哥哥看这钢鞭,鎏了金的,这是夏人御营王帐才用得起的东西。”   小队来到河边的时候,守军已经开始撤除浮桥。   狄咏他们通过之后,连主桥也开始撤除了。   主桥用的陈希亮的飞桥技术,除了结实耐用以外,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拆除起来也简单。   拱桥就类似鸡蛋壳原理,给桥面施加压力,它绝对坚固,可是要是从桥下往上顶,这桥立刻就能完蛋。   狄咏还转头交代:“巨木全部拉近城内,先做一批檑木,希望用不上。”   两日之后,罔萌讹大军抵达环州城下。   环州倚靠归德川下游地势,当年薛向在这里开凿了一条小护城河,叫环河。   薛向是防守大师,和普通的护城河不同的是,环河的水流充沛,流速很快,想要通过填平护城河进攻等传统方法打环州,难度有些大。   不过夏人渡河有自己的办法,他们有过索和浑脱。   过索过河用的绳索,浑脱就是将羊皮整个剥下来制作成的浮体。   四个浑脱搭上灌木编成的平台,就是一个小筏子。   几个浑脱筏子被推下环河,夏人选锋趴在筏子上,背上背着大盾,开始朝对岸划。   ……   罔萌讹骑马站在河边,看着对面静悄悄的环州城。   环州守将,是狄天使的儿子,长期担任宋国皇帝的亲卫,罔萌讹想知道,他到底有多厉害。   两万人打环州,其实是一个笑话,罔萌讹知道,梁永能和梁格嵬,都在等着看自己的笑话。   但是,奇迹之所以是奇迹,不就是因为结果出来之前,所有人,都曾经将它当做一个笑话吗?   环州护城河不宽,选锋安全地抵达了对岸,宋人也似乎知道选锋们在夏军弓箭保护范围内,没有出来还击。   选锋都是身强体壮的大力士,每一个浑脱的后面,都牵着一根粗绳,那就是过索。   他们开始在河滩上钉木桩,准备搭建过河的牵引通道。   一阵激烈的梆子声响起,对面终于有了反应,城下一些半人高的矮墙后面冒出了一些人头,开始对选锋占领的滩头射击。   选锋们竖起大盾,挡住了绝大多数的弓箭。   罔萌讹举起右臂,只待宋军出城攻击,就要命弓箭手连他们带自己的选锋一起覆盖。   然而城中毫无动静,倒是战壕里又扔出了几个带木柄的铁瓜。   手抛式震天雷!   “轰隆!”“轰隆!”   几名持盾的夏人选锋被炸飞,木制盾牌也四分五裂,空档暴露了出来,宋军弓手再不客气,无数羽箭飞到,将选锋们尽数射死在了江边。   罔萌讹早就知道宋人火器的厉害,还知道西夏也曾经尝试过研究火药,不过那效力实在是太糟糕,目前还只能作为号炮使用,最后家先生重建了铁鹞子,夏国重新走回了发展重骑的老路。   西夏人又尝试了两次冲滩,中间还换了一次战术,一次性放下数十个浑脱筏子,渡过百人,一队打木桩,一队准备杀入战壕赶走弓兵,但是一样被震天雷和弓箭消灭。   河滩上摆下了近百夏人的尸体,罔萌讹不再尝试,鸣金收兵。   次日,狄咏卫士们叫醒,说夏人再次开始了进攻。   狄咏一见城下的场景,不由得睚眦欲裂。   罔萌讹组织了大量没来得及逃出夏人魔爪的蕃汉百姓,用皮索和树藤编成笼子装上石头,开始填塞环河入水口!   百姓动作稍慢,夏人军士上去就是一刀,河口之处到处都是百姓的尸体鲜血,哭喊之声震天动地。   河口壕沟处一处小楼上,吴存之不断地回头,看着城头上的旗帜。   小楼能够射到对岸,但是如今吴存之投鼠忌器,不敢射箭。   终于,城头上响起了鸣金之声,吴存之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撤,撤入城内!”   宋人放弃了环河口,夏人很快将水口阻断,护城河的水流光后,夏人往沟内丢进灌木,沙包,垫出数条通道,不用跋涉泥泞。 第一千二百三十四章 凶险   紧跟着夏人推到对岸河边的几件巨大的武器,让城头的狄咏见了不由得大惊失色:“夏人竟然也有了这个?”   三枪床弩,本来是宋人的城防武器,如今夏人也有了!   罔萌讹将手里令旗一挥,床弩手用木槌敲下扳机,巨大的弩枪朝着发射到城墙上,发出沉闷是声响。夏人一声呐喊,开始朝城墙冲来。   选锋身披重铠,不畏羽箭,冲到城下,开始踩着标枪杆子向城头攀援。   环州城地处偏远,周长不过九里,城墙高度最高的地方才三丈,大多数也就两丈。   巨大的檑木从城头推了下来,沿着黄土城墙落下,将标枪杆子连同攀援的重甲军士一起砸到了城下。   河滩上,罔萌讹在军队前方竖起了两米高的大盾,大队的夏人开始在大盾后整队。   大盾用三层牛皮蒙覆,还用水浸泡了一夜,需要四名士兵才能抬动。   这样的大盾,竟然让鹤胫弩无法穿透,而且因为鹤胫弩的线路平直,夏军到城墙的距离,连抛射都无法做到,一时间竟然让宋军束手无策。   西夏军士们都隐藏在了大盾后方,渐渐集结成了大队。   情势大坏,让狄咏脸色变得铁青。   之所以敢放夏人攻城,放弃壕沟,是因为狄咏有一份自信,也为了百姓,心软了一下。   如今罔萌讹的军队这么有章法,说明夏军一直在研究宋军,他们攻城的手段也一直在进步。   “震天雷准备!”狄咏完全没有想到,第一天攻防战,就要将压箱底的底牌拿出来。   河沟对岸的鼓声隆隆响了起来,夏人的床弩开始再次发射标枪,经过校准之后,这一次的数量更多更密。   罔萌讹已经将后军移过了环河,大旗挥舞间,夏人后军的弓阵也开始了抛射。   “嗖嗖嗖——”无数羽箭高高飞向半空,然后朝城头跌落。   “避箭——”狄咏大声高喊着,背靠垛口蹲了下来。   伴随着这轮箭羽,夏人的巨盾打开了几个口子,数队选锋再次冲了出来。   狄咏重新站起:“射!先射弓阵!”   “蹦蹦蹦——”城头上千鹤胫弩发射的声音,连成一片。   夏人后军弓手前移,紧紧挤在了比门板还大的橹盾之后,仗着坚厚的掩护,肆无忌惮地抛射起来。   选锋转眼冲到了城下,开始向城头冲击。   “哗——”城头上的猛火油倾泻了下来,紧跟着几个火罐从城头抛下,将城下烧成一片火海。   夏人选锋顿时变成了火罐头,在重铠下发出沉闷的惨呼,疯狂地扒拉着三十多斤的重甲,在烈火中徒劳地翻滚,最终没了声息。   浓烟烈火之中,一个火人跃上了城头,如同地狱中出现的魔神,手里的战斧挥动,一下砍翻了两名宋军战士。   紧跟着,又是几个冒烟带火的夏人从城头爬了上来,用手里的战斧,钉锤,杀出了一小片空地。   夏人床弩标枪开始向这里集中射击,牛角号沉浑的声音响起,更多的夏军朝着这里杀了过来。   狄咏一振手中的三棱刺枪,朝夏人选锋扑了过去。   “噗!”夏人的链子面铠也无法挡住尖利的刺枪,鲜血从面铠的缝隙中飞溅了出来。   然而这名夏人也是悍勇,竟然双手抓住刺枪,朝城下跃了下去!   狄咏被带得一个踉跄,连忙松手,刺枪被夏人带落到了城下。   还没来得及调整姿势,两把斧头分不同的方向,又朝着狄咏劈了下来!   “噗!”一名夏人的眼眶中突然多了一支箭羽,狄咏眼明手快,伸手抓住这名夏人的战斧一扭,架住了另一名夏人的战斧。   “噗!”又是一箭从那名夏人的眼眶处射入,那名选锋一个后仰,狄咏猛然扑上蹲身,架住夏人重甲步兵的胯部一发力:“下去吧!”   夏人惨呼着摔落城下,狄咏身后远远响起一声喝彩:“太守好跤法!”   狄咏右手抽出骑刀,左手从大腿边抽出一支锐利的短剑,头也不回朝另外几名选锋扑去,口中也喊道:“哥哥好箭法!”   一名选锋挥舞钉锤向狄咏击来,狄咏不退反进,骑刀将钉锤架住,左手刺剑狠狠从没有重铠护卫的腋下扎了进去!   选锋惨呼一声,挥拳欲击,狄咏的第二剑已经刺进了他的面门。   将这名选锋踹开,宋军的藤牌终于组织了起来,藤牌手用刀盾保护着身后的长枪手,三棱刺枪的锋锐,第一次在战场上显示出了威力。   夏人选锋的重甲分了三层,底层是棉袍,棉袍外是一层链甲,外面还有板甲。   但是板甲防护并不全面,面部,脖颈,四肢,只要不在板甲防护下的部位,都抵挡不住刺枪的攻击。   而且只要中枪,三角形伤口的失血功能就会一直持续。   狄咏已经扔掉手里的骑刀,换成了夏人的战斧,轻步对重步,战斧和刺剑的配合,远比骑刀强了不少。   猛火油的浓烟既阻挡了宋军的视线,也阻挡了夏人的视线,几名宋军贴着城垛溜到了狄咏杀出的空隙,摸出震天雷,拉燃引信,数了一二三,然后扔下城头。   “轰隆!”“轰隆!”“轰隆!”震天雷给城下等待附城的夏人巨大的杀伤,铸铁弹片随着冲击波挥舞四散,有好几枚还是凌空爆炸,顿时将城下清扫出一片无人站立的地方。   不少夏军被炸断肢体,或者被弹片插入肺腑,却不得一时便死,在城下哀嚎惨叫。   要看局面得到扭转之际,城门处却突然传来一声比震天雷更为强烈的爆炸!   “轰隆——”   环州城的城楼下,一团硝烟杂夹着被炸飞的门板,铜钉,铁锁,四溅飞散。   环州城门,竟然被强烈的爆炸洞开了!   罔萌讹从虎墩上站起身来,抽出长刀:“杀进环州,妇女牛羊任取,屠城三日,誓不封刀!”   “杀——”夏人中军终于开始出动,朝着洞开的环州城杀了过去。   城头上,狄咏被强烈的爆炸震倒在地,耳鼓出血。   大意了!狄咏不顾得检查伤势,带着一身血污爬起来:“亲卫队,跟我下城!吴大哥,城头交给你了!”   吴存之点头,然后松开了手里的弓弦,一名刚爬上城头的夏军惨呼着摔了下去:“太守自去,这里交给小人,包你城头不失!”   狄咏带着亲卫直接从城门两侧的土坡滑下。   夏人已经拥了进来,守军预备队立刻填了上去,在狄咏的带领下与夏人展开血战。   城中熟蕃也不是好惹的,牛羊都在城内,那可是他们的财产。   之前狄咏编校熟蕃的措施,在这一刻发挥了效用,熟蕃们知道夏人入城后自己的财产定然不免,现在便以部族为单位,占据房屋高处,朝夏人们放箭。   环州保卫战,几乎没有任何铺垫,只一转眼便进入了决战高峰。   城上,城下,城里,城外,处处鏖战,处处血腥。   等到夏人重步在城门处站稳阵脚,竖起大盾。城中突然响起了鸣金之声。   宋军和熟蕃义勇们潮水一般地向几处街道退了过去。   夏人以重步前驱,长枪护卫,轻步在后,开始沿着街道朝着城中追击推进。   城外,罔萌讹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狄天使之后不过尔尔,用兵还是过于瘀滞。   自己引诱令讹出击,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强取洪德砦,缴获了宋人没来得及销毁的炸药,终于在关键时刻派上了用场。   宋人太骄傲了,骄傲到以为夏人就一定不会使用他们的武器,现在被自己突然施展出来,一下子就将他们打懵。   只可惜数量太少,没有取得益西威舍炸萧关那样的效果。   不过环州城,基本已经算是易手了。   就在这时,环州城里又响起了“轰隆隆”一连串的爆炸声,紧跟着,先前涌入城中的夏人,如同潮水一般退了出来。   罔萌讹眼神一缩,这是城中出了变故,不过他反应非常机警:“退过环河,鸣金收兵!” 第一千二百三十五章 献计   一日鏖战,以环州一度城破,险些被罔萌讹轻取,最终重新被宋军艰难守住而告终。   狄咏拎着战斧,沿着街道重新走向城门。   他的心情很沉重,对手的战争天赋,远在他意料之外,夏贼,断不可轻。   他是上四军出身,身上虽然寄托着西军的荣耀,但是因为父亲的功绩,一直在汴京附近打转,从来没有真正上过战场。   去年冬天的抄掠,和真正的战争相比,完全是两回事儿。   要不是他一向心思重,跟着苏油学了个未虑胜先虑败,在巷子里边安排了十几根榆木大将军,这一仗,真的就败了。   榆木大将军,想起这名字,狄咏就不由得苦笑,这是贾嵓那臭小子给取的名字,这次将他带过来,可真是带对了。   贾嵓是开封人,就是那种标准的京中游侠恶少年,当年还是孙能的小跟班。   孙能被石薇狠狠收拾后,又被苏油丢入军校,现在成了西军年轻骨干,和曹南一道,是高遵裕的左膀右臂。   贾嵓后来被狄咏收编进了义勇,因为骑射天赋,又被狄咏推荐到了皇家军事速成班,出来之后就成了一名光荣的禁军。   有了这层关系,狄咏被赵顼放到环州来的时候,贾嵓也闹着要跟来,狄咏觉得这小子颇为机灵,便向赵顼请求,将他带了过来。   环州武备,在经历过新军训练的狄咏和贾嵓眼里,实在是太渣,但是出于保密,苏油又不同意部署几种犀利的火器,只允许环州军装备夏人已经熟知的震天雷和鹤胫弩。   贾嵓就跟狄咏出主意,上头不给我们用,我们也不能当憨憨啊,那大炮的原理我们都知道,我们自己弄呗!   石家的石勇在我们这里戴罪立功,不说弄出威力多么大的,就搞个能喷射铁钉瓦砾的玩意儿出来,不也够夏人喝一壶?   狄咏一想也觉得有道理,说那咱们就让老石试试?   最后搞出来这个武器,是榆木掏膛加铁箍,贾嵓模仿镇国大将军炮的名字,大言不惭地将石勇的发明,命名为榆木大将军。   就这样都害怕让夏人知晓,只搞了几个街垒,作为城破之后的万一措施,其实在狄咏的心里,一直感觉这就是一个骗自己心安的玩意儿。   万万没想到,关键时刻竟然派上了用场。   榆木大将军内装黄色炸药,填上铁砂碎瓷,通过铁管引信引爆,沿着街道的狭小空间发射出去,威力相当惊人。   街道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夏人的尸体,不管是重甲还是橹盾,在爆炸带出的铁砂碎瓷攻击下,一样无幸。   景象惨烈异常,几条长街的地上,血迹将泥地浸泡成了暗紫色的泥泞。   一街的尸体中,还有一些重伤的夏人在呻吟挣扎,明知道狄咏他们是残酷的敌手,还是徒劳地伸出手,祈求敌人能够发发慈悲。   狄咏的眼神压根就没有落在他们身上,倒是身后的亲卫在经过时,会冷冷地给残存者顺手补上一刀,结束他们的痛苦。   这一战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无论宋军还是夏军。   狄咏突然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一丝莫名其妙的苦笑。   他想起了涪国公说过的一句俏皮话,菜鸟互啄。   摇了摇头,狄咏继续迈步,皮靴在血染的道路上,变得沉重起来。   一路思索,来到城门口,吴存之和石勇已经在组织丁壮,用沙袋木材封堵城门了。   “兄弟们伤亡如何?”   吴存之赶紧拱手:“一百七十多……阵亡,还有两百多兄弟带伤。”   狄咏看着吴存之的右手:“你也伤了?”   吴存之说道:“皮护指坏了,后来也来不及换。”   狄咏摇了摇头,眼神有些黯然:“这仗打得太臭了,是我对不住兄弟们。”   吴存之劝慰道:“太守不可自责,相比夏人起码死了近千,我们可算是大胜。”   “还有他们的重甲,基本上给我们一把搂完了。”   狄咏苦笑着环视四周:“这才攻城第一天,是我低估了这一天的烈度……”   一名妇人拎着瓦罐过来,对吴存之说道:“夫君,该吃饭了。”   吴存之接过瓦罐,介绍道:“这位乃是拙荆李辛娘,辛娘,这是狄太守。”   说完又对狄咏说道:“歌吹班子平时都是拙荆料理饭菜,于是我就让她在城中组织妇人们给兄弟们备办饮食,好歹有口热的吃。太守不嫌弃的话就一起吧。”   狄咏接过亲卫递上来的搪瓷饭盒:“那就有劳吴娘子了,正好还要和吴大哥商议如何退敌。”   辛娘将给狄咏和吴存之分了羊羹,紧张地握着勺子把,脸色有些苍白,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夫君,太守,民妇……民妇有计可以退兵。”   狄咏不禁有些啼笑皆非:“吴娘子,军国大事,交给男人们去办就可以了,娘子你为我们置办饮食,救治伤员,弟兄们已经感激不尽了。”   辛娘咬了咬嘴唇,对着吴存之跪下:“夫君,辛娘不该……在西夏的遭遇,对你有所隐瞒。”   吴存之早知道辛娘是被掳掠去西夏又归还的汉家女子,当年李若愚将她交给自己的时候,便说这女子在西夏受过大苦,要自己对她好一点。   汉人女子被掠去西夏,会遭遇到什么,吴存之也是陕西人,不用想都知道。   既然娶了她,就已经早已考虑清楚了这些。   赶紧将辛娘搀扶辛娘:“辛娘,过去的那些,咱就忘了它,现在家里都俩小子了,等咱打跑了夏人,继续好好过日子就行。”   辛娘的眼泪流了下来,面上却露出刚毅之色:“要是夏人继续肆虐,大宋无数女子,还要遭遇辛娘当年的遭遇,辛娘想……出一份力……”   吴存之对自家娘子是又敬又爱,现在辛娘跪着不愿意起来,他心里焦急还不敢用劲:“辛娘,辛娘我们有啥话好好说行不行?你放心,今日城破只是一时失计,没料到夏人用了咱们的炸药,如今那罔萌讹已经无计可施了……”   辛娘抬头,认真地看着自己的男人:“夫君,城外还有被夏人胁迫而来的数千百姓,今日我见夏人逼迫他们填塞沟渠,横死狼藉,明日,夏人可能就会让他们附城,毁我军心!”   吴存之和狄咏对视一眼,两人心里都想到了这个可能性。   狄咏问道:“嫂嫂,你有何计?”   辛娘一咬牙:“我被掳掠到西夏,沦入教坊,曾经知道罔萌讹与梁太后之间的那些糟烂污秽!罔萌讹将之以为自己的本事儿,在姐妹里边宣扬,殊不知,姐妹们最痛恨的,就是他!”   狄咏叹息一声:“嫂嫂,这事情,与退兵何干?”   辛娘说道:“他们那些丑事,自己都不敢见天日,要让军士首领们知道了,能不担心被灭口?”   “还有,他敢在教坊里显摆他的丑事,西夏太后知道后,会不会大怒?罔萌讹敢不敢让梁太后知道,他曾经在大肆宣扬过两人的丑陋嘴脸?!”   吴存之转头看了狄咏一眼,觉得这是能够扰乱夏人军心的好计谋。   狄咏却还有些犹豫:“此事……怕是对嫂嫂名声有损……”   辛娘坚定地说道:“既然辛娘敢说出来,就是不怕。辛娘得蒙涪国公搭救,方有了回国的机会,又蒙他赠诗,鼓励我好生生活,辛娘一直感激不尽。”   “国公忧心国事,辛娘能有这个机会报答一二,能为这个没有忘记我的国家尽一份力,别说什么名声有损,就是搭上这条命,都是应有之义。”   狄咏不由得大为感动,看向吴存之:“吴大哥,你看……” 第一千二百三十六章 光屁股重骑   吴存之抹了一把脸:“辛娘你说得对,太守,明日我们便行此计。”   狄咏对辛娘深鞠一躬:“嫂嫂高义,狄咏感佩,如此便麻烦嫂嫂去准备。”   说完又道:“如果嫂嫂事后,不愿再呆在陕西,狄咏在东明尚有处庄子,便赠与哥哥嫂嫂。”   辛娘说道:“听说朝廷如今正在移民,我们不用劳烦太守,荆湖,河北,甚至南海,哪里都去得。”   看了一眼自己丈夫:“夫君,又拖累你了……”   吴存之慌了:“娘子说哪里话来,你不嫌弃老吴残疾,成亲以来温良柔顺,还给老吴家生了俩儿子,咱们夫妻一体,哪里有什么拖累不拖累。”   辛娘脸上展露出一个笑容:“那我就去准备了。”   看着辛娘离开的背影,狄咏还有些恍惚:“吴大哥,嫂嫂称得起奇女子啊……”   吴存之说道:“是,我这娘子自嫁我之后,不但让我们一村日子过得好起来,还教村中娃子们书算识字,教女孩们女工针黹,那学问,那绣样,岂是寻常村户人家闺女所能的?”   “这要不是受过一番变故,我这娘子,能下嫁老吴这样的残疾?国公说过,人啊,需要学会惜福才行。”   “对了,今天城头上见到的三棱刺枪挺厉害,太守能不能给我搞一支?还有夏人的重甲。”   狄咏说道:“吴大哥,今日夏人攻城的章法你也见到了,要不是你神箭精准,那盾阵的空隙都难以打开,你还得指挥弓手,要刺枪作甚?”   吴存之脸上露出狠厉之色:“娘子从来没有说过恨一个人,要是说了,那就是真恨。我想去会会那个夏将。”   “石娘子带我们破谅祚的时候,用的枣木杆子加磨尖的钢筋,现在有了三棱刺,效果肯定更好。”   狄咏说道:“刺枪我可以给你准备,不过重骑没有马甲,用处也不大啊。”   吴存之说道:“城中蕃人皮子很多,搞不出来铁叶马甲,搞皮甲问题不大。”   狄咏想得要更多:“你一个人出阵肯定不行,今日缴获夏人的重甲,不在两百之下,要是在配上骏马,皮甲……吴大哥,到时候我陪你去!”   吴存之说道:“临时急用,鞍后便不用了,只要护住马儿鞍前的部分就行。”   狄咏说道:“这事儿交给我,城中有老石带来的机械,花不了多少时候。”   次日,夏人换了策略,再次逼迫着宋地百姓朝边涌来。   环州城头却响起了歌吹,一个清亮的女声唱了起来:“今日里便要——细数分明,有蛇蝎就叫——梁家的女,嫁得相国公子——犹不足意,勾引得叔叔——成了他的妻——”   几个雄健的男声耍着老秦腔嘶吼了起来:“今日里便要——细数分明,有蛇蝎就叫——梁家的女,嫁得了相国公子——犹不足意,勾引得叔叔——成了他的妻——”   女声又唱到:“说年岁还是在——腊月里呀,大雪中小国主——下得銮仪,没藏氏摆下了——驼峰席,不曾想祸起萧墙,惹出了妖精——”   城下准备列队攻城,城上竟然开起了戏曲专场。   “……那妖精唇红齿白,好面皮呀——一双眸子专擅勾引,男子的心——哎哎唉呀启帘幕偷窥到了,小郎君呀——他有金,还有银,他有江山还年轻,一转思我那——埋汰夫君呀,春心荡起好比蜂蝶绕梅瓶——”   城头上锣儿铙钹丝竹一起响的热闹,伴奏嘶喊的男声里边充满了嘲讽的讥笑:“春心荡起好比蜂蝶绕梅瓶,哎哎哎呀——”   解下来戏曲就变成了活春宫,将梁氏描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荡妇,为了勾引谅祚,不惜抛头露面献舞,借口藏着一口好珠鞍,将谅祚诱进了库房,在皮库里颠鸾倒凤,将一个成熟的妇人勾引小愣头青的情节,刻画的如同就在一边亲自观摩一般。   城下的百姓都听傻了,更傻的是夏军的军士和头领,尤其是那些细节部分,那些小手段小花招,听得粗鲁耿直的夏人满脸通红。   几个前锋将领面面相觑,这仗,没法打了……   罔萌讹正在中军大帐研究一枚震天雷,那是昨日里城头鏖战时,跌落城下的宋军身上得到的。   他一直对宋人的军器非常重视,震天雷威力可观,于是便命军中匠人好生拆解,企图发现里边的奥秘。   他的军中匠人们对这东西已经不算是完全陌生,但是里边的装药,那个成分完全没法破解。   一名校尉闯入大帐,惊得匠人手一抖,罔萌讹立即回头怒斥:“冲撞中军大帐,下去自领七十鞭子!这要出事儿还了得?!”   校尉赶紧跪下认罚,然后禀报:“都管快去阵上,宋人……宋人在城头污言秽语,羞辱……羞辱太后……”   待到罔萌讹匆匆来到阵前的时候,弓手们正在朝城头拼了命的放箭,但是对鼓吹毫无影响,城头上反而唱得越发的起劲热闹。   城头上正在编排他和梁太后的段子,别的人听得面红耳赤,可罔萌讹却听得心胆俱裂。   城头上唱曲的,竟然知道深宫里边的那些细节,甚至是他和梁太后之间,仅仅两人才知晓的私密!   他在教坊里酒后失态的那些吹嘘,如今竟然被敌人拿到了环州城头公之于众!   几名指挥拿鞭子狂抽着假捂着耳朵的军士,可是军士们的脸上的表情,早就出卖了他们收获西夏王室秘闻的惊喜。   指挥们心里也慌得一逼,这些事情,虽然大家隐隐约约早有耳闻,可是现在变成了大家都知晓的铁证!   太后做什么不是错,可谁要是知道了,那就是谁的错!要是太后一怒之下,想要杀人灭口的话……   前锋指挥过来苦着脸禀报:“都管,军心已乱,不如先撤回营中,重整旗鼓?”   城头上越唱越凶,越来越不堪入耳,城里宋军的哄笑喝彩声不断传来,罔萌讹不由得脸色越来越青:“先撤回去!”   “当当当……”随着鸣金声响起,夏军在宋人的起哄嘲笑声中,纷纷撤退过了环河。   城中工匠坊里,石勇正拎着大锤和钢凿切割夏人链子甲,听见城外鸣金,不由得直起了身子:“嘿!这夏人还真退了!”   一边配合的老工匠抬头:“这夏人王宫当真污烂不堪!我说这戏曲要听活要干,手里边不能停啊!”   “得嘞!”石勇再次拎起大锤:“放心,有冲压割皮机,铆钉,快得很!”   链子甲给砸切成了两片,石勇取过一张事先裁好的皮子,将一片链子甲拿铆钉固定在上面。   牵过一匹马来,在马头和脖子配上皮甲,脖颈下方套上包裹了棉布的藤环,将新作的带链甲的皮甲挂了上去,调整了一下:“不错,夏人的弓矢力道不咋的,至少正面,差不多可以了哈?”   老工匠看着那马鞍后的光屁股:“勉强能凑合。”   一名年轻匠人拿着一支两米多长的古怪长枪过来,前方是三棱刺,三棱刺尾端插在一根枣木杆子上,杆子的尾端还套着一个圆柱形状的木槌:“勇哥,这回成了!”   使用将长枪接过放平,将木槌抵在胳膊肘的后方,石勇感觉长枪的重心已经被平衡到了手部前方的挡手附近,点头道:“这回算好使了,不沉头!那就这样赶紧!今晚咱就给太守弄出三百重骑!”   老工匠撇着嘴,似乎对这临时凑合的东西非常不满意:“半边身子,光屁股算个求的重骑!”   石勇哈哈大笑:“老叔你要求不要太高,这光屁股重骑,对付卖卵子将军,可不是刚刚好?!” 第一千二百三十七章 夜袭   深夜,环州城北五里的夏军大营。   营帐,灯号,一切如常。   不过梆子声有点乱,那是罔萌讹放了几只羊,又在羊圈里用绳索绑了草料,悬挂在羊儿们努力才能够到的高度。   羊儿们跳起来吃草的时候回拖动绳索,绳索又会带动梆子锤,将梆子敲响。   罔萌讹是水准以上的将才,知道在环州已经讨不了好,但是他这一次得到了宋军的震天雷,炸药,鹤胫弩,实验了三枪床弩攻城的可行性,一度打破了环州城,军队还没有什么大损失,可以算是功过相抵。   丑事被宣扬出来之后,他就已经萌发了退军的念头,不过退军也是有章法的。   他也知道自己的后路上还藏着一名宋将,因此决意半夜悄然退兵,先拉开宋人两支军队的呼应距离,等到明日太阳升起,大军已然远离环州三十里,到时候就可以从容撤退。   退军行动非常成功,大军将帐篷营寨留在了环州城外,如今已然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离营五里的大路上。   罔萌讹回头看着环州城,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宋人的弱点几乎已经被他完全掌握,火器的犀利也不足为凭,就如同当年景宗皇帝做过的那样,只要找到机会掳掠到宋人的工匠,很快,大夏也将拥有和宋人一样的军备。   然而就在这时,大路两边的高地上,突然响起了“嘭!”“嘭!”“嘭!”几声轻响,接着数道火星窜上高高的天空,在高空爆开成几朵美丽的焰火。   远处的环州城头,突然鼓声阵阵,城头上空,也同样爆出了几朵相同的焰火,与之呼应。   紧跟着,呐喊声,锣鼓声疯狂地响起,还有交织的箭雨,从两侧向大路当中的夏军飞射。   远处环州城,一条火龙从城后涌出,然后绕过城墙,朝罔萌讹他们急速追来!   “中计了!”罔萌讹不由得得大惊失色,一夹马腹,对中军指挥说道:“你在此守住,我要将宋人火器带去保泰军司,只能随前军先撤!”   中军指挥知道今夜多半无幸:“部族子嗣,就交托给都管了!”   说罢拔出长刀:“擂停军鼓,结阵!结阵!”   可黑夜行军,周围还有宋军的袭扰,结阵谈何容易,无数夏人惊惶地四处奔突,在黑夜里四处奔散。   夏人自动分作了两队,一队五千来人,随罔萌讹加快逃离战场,一队一万多人,盲目地朝中军鼓声处聚集。   来不及他们多做反应,很快宋军第一批轻骑就杀到了。   这批骑手都是控马极强的蕃人,遇到夏人也不接敌,而是灵活地从夏人阵型边缘飞快地驰过,双腿站在鞍蹬上,嘴里高声呼喝,将一个流星锤一样的东西在头顶上挥舞几下,然后抛入夏人阵中。   那东西落入夏军阵营摔碎到地上,便会燃起一片火光,有了目标,周围黑暗中的弓箭手们,立即将羽箭射向被火光照射出的人影。   远处的火龙见到这边火光大起,立即做了个小小的调整,朝着夏人扑了过来!   “稳住!稳住!刀盾手上前!”中军指挥挥舞着长刀,疯狂地呐喊着,身周的军法队将长刀毫不留情地砍在无头苍蝇一样的自己人身上,终于勉强维系住了黑暗里的阵型。   夏人的反击开始了,盲目四射的羽箭偶尔也收获一两个蕃人轻骑的倒霉蛋,摔落到地上的蕃人往往还拎着猛火油罐来不及脱手,顿时被自己的武器烧成一支火炬。   但是这样的战绩必定是少数,很快,夏人阵型的外围,处处都是星星点点的燃烧点。   狄咏出动了几乎所有的蕃骑,给他们配发了弓矢,环州熟蕃对这支夏人军队已经恨之入骨,他们组成一支支的小队,从火圈外三十步的距离呼啸而过,在奔行的过程中朝圈子里的夏人疯狂射击。   夏人的军事素养在这一刻表现得淋漓尽致,虽然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疯狂打击,他们的军阵,已然倔强而坚定地朝着北方移动。   夜战,在以往夏人的历史上,几乎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他们高度灵活的骑兵,从来都会在黄昏时分迅速地脱离战场,等到天明再次卷土重来。   但是宋军却有着夜战的传统,尤其是出身西南二林的苏烈,对夜战更是堪称酷爱,手里的囤安军,是唯一一支赵顼特许的,可以以西南夷的蓝色布料作为军服颜色的军队。   蓝衣夜魅,二十年来在大宋边陲早已杀出了赫赫威名,不少蕃部见到身着蓝衣,戴着铁面的囤安军,常常直接不战而降,根本没有接战的勇气。   这种风气,在苏油治渭州的时候,也渐渐扩散到了整个西军。   轻骑们的袭扰,让夏人的脚步更加迟缓,狄咏和吴存之率领的中军,终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杀到了!   三百“重骑”,内着布衣,外挂夏人重步的板甲,马匹头颈带着皮质的“面子”和“鸡项”,脖颈以下挂着半幅牛皮和夏人链子甲改装的“甲身”,举着三棱刺改造的重骑骑枪,呈锋矢之形,朝着夏人的旗牌中军撞了过来!   锋矢内部,则是挥舞着骑刀的数千宋军轻骑。   这样的时刻,在历史上发生过多次,不过这一回,角色翻转了过来。   一百步!夏人的阵型开始骚乱,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宋人最弱鸡的环州军,何时也有了大夏赫赫威名的铁鹞子!   七十步,夏人的弓箭手开始疯狂射击,但是面对全部正面被妥善防护铁骑,几乎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如果夏人采取抛射手段的话,锋矢阵内部的宋军轻骑肯定会吃一个大亏,但是铁鹞子临阵的巨大恐怖,让他们竟然忘了这一点,只狠命地朝着铁鹞子徒劳地狂射。   五十步!如林的骑枪如被镰刀芟过的芦苇从一样倒伏了下来,枣木杆落到了马肩旁石勇特意添加的搭钩之上,直对敌阵。   三十步!夏人阵营的盾牌手们已经开始出现了神经质的惨呼和嚎叫,中军的骑军在蕃人轻骑的不断抛射和前方重骑的巨大压力下,开始突然朝后阵涌去,将执法队步军们撞到在地,然后夺路而逃。   而狄咏骏马的步伐,已经加速到了跨灶的极致,三十步不过一砸眼的功夫。   紧跟着,长度近三米的枣木三棱刺枪,如同一条乘风的腾蛇,毫无阻碍的闪进了夏军的盾阵之中。   “嘭!”长枪将盾牌击碎,刺穿,身后的盾手被长枪如黄油一样贯过,巨大的动能推着他撞到身后的同袍身上,而刺枪再次在他的身后,刺入另一名夏军身体,从第二名夏军的背后,露出恐怖的凿型枪尖!   坚韧的枣木枪杆也承受不住这样的巨大动能,在拱起一个巨大弯曲之后,啪地一声折断。   然而这只是第一柄,紧跟着的是第二柄,第三柄……   看似完整有效的夏军队形,在重骑冲击下毫无抵抗之力,一转眼就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狄咏早已经丢下了骑枪,举手一抬,皮带环连接在手腕上的叶锤就荡到了手中,对着身周夏人就是一通猛砸。   四尺长的钢管加上四叶锤头,这石勇临时给三百铁骑搞出来的武器,在狄咏手里愣是舞出了一分轻盈的感觉。   他根本就不用考虑别的部位,永远照着对手头部招呼就对了,不管戴没戴头盔,都是一击而倒。   虎入羊群,手底竟然没有一合之将!   夏人的刀剑,对身着板甲的重骑没有什么杀伤力,而宋军每一匹重骑身后,还有一队手握骑刀的轻骑掩护,轻装的夏人骑兵,转眼就被重骑击倒或者撞歪,接着被骑刀收割性命。   战到这时,中军指挥已经无能为力,防线被突破之后,夏军面临的就是对方骑军的屠杀。   因此指挥胆怯了,被携裹在自己的骑军当中,朝北方狂奔逃亡。   第一缕阳光从地平线刚刚透出来,正好见证了夏人中军旗帜倒下的一刻。   夏人也在朝阳中看见了这样的场景,大军顿时从骚乱变成了溃败。   “万胜!”宋军气势如虹:“杀!” 第一千二百三十八章 胜利   阳光从战场的东方升起,朝霞将刀光映照成了闪亮的红色。   战场上一片混乱,只有一骑重骑,不顾马力地狂奔,朝着奔逃的中军敌将指挥疯狂逼近。   与此同时,大路侧面也涌出了一支骑军,一员小将突然冲出队伍,挥舞着骑刀朝着中军敌将杀去。   几名夏人亲军拨马过来挡住小将的去路,转眼便被小将以高明的刀术在对冲中一一砍翻。   前方再无阻挡,小将已经看到敌将眼中露出惊惧之色,拨转马头朝自己迎来,不由得露出一丝得意地笑容。   就在这时,却听后方一声暴喝:“罔萌恶贼,纳命吧!”   小将在高速的奔行中,眼睁睁地看着一支长箭追上了敌将的脖颈,接着猛然从他头盔链接着的皮甲铜钉护领中透出来掌长一截箭杆,箭杆头部,是长达两寸的恐怖箭头!   破甲锥!   靠!小将只来得及低骂一声,将骑刀翻转,刀背从还未倒落的敌将脖子上一划,便从他身侧电掠而过。   敌人被他人射杀,他也就不屑再取其首级。   不过心中怒极,小将将马头拨回,不顾周围破胆奔散的夏骑,举刀指着刚刚发箭毙酋的重骑,愤愤地喊道:“何人敢抢小爷的功劳?!露出脸来!和小爷单挑!”   重骑将手中名贵的兴州宝弓放入弓囊,取下头盔:“小民是宋军,权指挥环州弓手下蕃吴存之。没敢请教小将军尊姓大名。”   两人在各自手下心目中都是大英雄,周围乡弓手和蕃勇敢们见到吴存之被人用刀指着,立即拍马围了过来。   小将的手下们近日也全靠他,才与夏人安然周旋,逃出生天,甚至还立下大功,将功赎罪,现在也打马过来,摆成冲锋阵型。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的时候,又是一队重骑打马过来:“贾伯岩!你要干什么?!把刀给我放下!”   小将正是贾嵓,见到来人和吴存之一样的装束,不由得叫道:“你谁啊?!小爷用得着给你面子?”   来人松开手里的叶锤,学吴存之将头盔取下:“怎么着?要不要跟我单挑?”   贾嵓吓了一大跳,滚鞍拜倒:“哎哟哥哥息怒!你这戴着个铁罐头瓮声瓮气的,真没听出来……”   “贾伯岩我早就跟你说过,你要是收不起京中浪荡子弟那一套,就别到军中厮混!”   “武艺再高强,那也是祸害,说不定哪天脑袋就给军法队收了!”来人正是狄咏,只见他面色铁青地喝道:“你们不去追击罔萌讹,还敢阻拦我军进剿?”   “是是是哥哥你先息怒……”狄咏跟前,贾嵓屁都不敢冒一个:“呃……哥哥说这将领不是罔萌讹?”   狄咏懒得理他,对吴存之拱手:“哥哥,这小子自来蛮横,我替他给你道个歉。”   吴存之不在意这个:“怎么?不是罔萌讹?”   狄咏说道:“不是,俘虏交代,这是西夏驸马都尉诃洛令支,此次夏军的副将。”   吴存之说道:“那我去追……”   狄咏一把抓住吴存之的马头缰绳:“马力不行了,追击的事情交给轻骑,这次环州之役多赖哥哥嫂嫂,如今环州已安,我也不敢再让哥哥冒险。”   说完认真地道:“别忘了,嫂嫂还在环州等你呢。现在我还要指挥战场,环州,兄弟想暂时拜托哥哥镇守。”   吴存之看着战场局面,宋军和蕃骑还在四处追杀被分割的夏军,这是胜局已定:“那我换匹马,这就回去。”   狄咏翻身下来:“哥哥拿我这照夜白将就着,左右不过三五日。”   吴存之也不矫情,取过自己的兵器弓箭挂上,又去诃洛令支脖颈处折断箭杆,收了那枚破甲锥,这才翻身上了狄咏的马:“那我就在环州,静候太守捷讯。”   说完一带缰绳,朝环州驰去。   贾嵓这才小心翼翼地靠过来:“哥哥,这……谁啊……”   狄咏斜着眼看了贾嵓一眼:“打完这仗,自己去跟吴大哥道歉,呵呵呵,他可是蜀国夫人的老部下,当年为了救涪国公,在囤安寨外掉了一条腿。你这事情都不用传到夫人那里,便是孙干臣听见了,都绕不了你!”   贾嵓立马就傻眼了:“这……这我也不知道啊……”   狄咏翻身上了部下牵过来的一匹马:“还不跟我去追敌?我也听听你们如何在敌后熬下来的……”   ……   汴京城。   孙固拿着一封奏章,兴致匆匆地大步来到偏殿,脚步不像一个老头。   “捷报!”孙固在偏殿门口先给赵顼见了礼:“陛下,环州捷报!”   “哦?”赵顼放下笔:“拿来我看!涪国公呢?”   “涪国公还在整理狄咏以前的奏章,还有……资料,说是随后就到。”   狄咏的奏报里,环州之战也非常惊险,先败而后胜。   洪德砦被破,守将被杀,另一边的贾嵓主动放弃广恩砦,这在过去的宋朝,是坚决不被允许的,贾嵓是失地之罪。   但是苏油坚决反对这样判定前线将领的过失,认为在势均力敌的战争中,前线要地的反复争夺,本来就是正常现象。   种种迹象表明,贾嵓的战心是非常积极的,不断袭扰夏人,有效地阻滞罔萌讹,赢得了宝贵的时间,让屯田的熟蕃和弓手得意撤退,将环州的损失降到了最低。   孙固是老派的大臣,对武将极度不信任,认为这是苏油在替边军失利遮掩。   其实这也不怪老头,大宋这些年虽然开疆拓土,但是总体来说,就没有打过什么硬仗。   苏油打谅祚,铁鹞子根本就没有来得及披挂;   王韶打河湟,欺负的是青唐土著;   南海那边拓地万里,依靠的是另一兵种——水师。   也就是说,大宋在孙固那样的老臣心目中,这十多年来的大胜,并不能说明大宋如今军力就已经强盛到了不可一世的程度。   其实苏油也非常赞同孙固的这种看法,要是没有新军的话,老头的判断大概率的是正确的。   但是新军归苏油管,还保着密,老头也不是很清楚新军的威力。   在亲历过庆历年间那种让夏人得以立国的大败,经历过真宗朝辽人铁马直进千里毫无阻碍杀到澶渊的老臣心目中,大宋现在还没有和敌人的重骑正面对决中获得过胜利,就不能说明大宋已经具备了覆灭拥有重骑的敌国的能力。   老头在这一点判断上,其实也完全正确,后世金国的铁浮屠一出来,几乎破尽周边诸国。   待到轻重骑兵集群相结合的战术,被文明蝗虫鞑靼人整合了出来之后,蒙古骑兵的威力,最终达到了冷兵器时代的巅峰。   因此老头对环州战局一直颇为担忧,也就无怪现在的欣喜。   孙固拿着奏报,就着地图给赵顼讲解此战的战局。   这一战当中,好多传奇。   贾嵓和狄咏,在事先就利用望远镜和日光反射,还有那什么灯语,相隔十五里就商议好了里应外合之策。   渭州退伍的义勇弓甲吴存之的新妇李辛娘,献计在城头骂退了夏人。   被贬到环州效力的原郑州轴承厂厂正石勇,先是发明了榆树大将军炮,这东西发挥了关键作用,守住了已经被攻破的环州城。   之后又用了一天的时间,便造出了三百幅半身马铠,重骑长枪。   罔萌讹的错误,在连夜撤军且离开了中军,夏人就跟宋人被炸药炸开城门一样,也万万意料不到,宋人居然能够在夜战里出动重骑冲阵,同样一下子给彻底打懵了!   宋人给打懵了,好歹还有榆树大将军救场,夏人懵了,那就是破阵覆军的下场。 第一千二百三十九章 伐罪   狄咏的奏章中总结,此战以己方不足两千损失,其中还包括了熟蕃在内,屠俘了西夏军队一万两千人,其中还有西夏的宫廷职守金鞭班直。   缴获了夏人的全部营帐,金鼓,旗号,西夏步人甲三百副,战马两万五千匹。   此战堪称险象环生,大家都犯了不少的错误,好在最后一个错误,是夏人犯的。   赵顼听完既兴奋又感慨:“狄咏不容易,请功的奏章也上来了吗?”   孙固说道:“上来了,除了贾嵓,他还要求重赏吴存之和李辛娘,说是没有他们,此战断不会是如此结果。”   “吴存之守城头,不但指挥得当,自己还在一日之内,亲手射杀一百三十多名夏人,护指都被弓弦刮破,犹力战不止至手指流血。其后又和狄咏亲率重骑趁夜突击,破了夏人的大阵!”   “李辛娘不但设计夺了夏人的战心,又及时让自己夫君献计,指出应当将缴获的夏人重甲利用起来,组成重骑,并且在夏人撤退的途中,大胆实施夜袭,堪称女中诸葛。”   赵顼大喜:“那就给吴存之叙功,擢升三级,并赐李辛娘白银百两,让礼院拟一个合适的诰命!”   孙固指着狄咏章奏上“退伍”二字:“陛下这是高兴过头了,看这里,吴存之他在囤安寨下失了左腿,被蜀国夫人手术救回,之后就退伍了,现在就是普通百姓的身份,这次只是去环州给庄子找寻好牛,适逢其会而已。”   说完又将辛娘的悲惨遭遇,李舜举的一时慈善,苏油赠诗等故事一一给赵顼讲了。   赵顼非常感动:“我大宋刚韧的奇女子,原来不止蜀国夫人一位。还有这个吴存之,临危受命,不愧义民!不过……应当如何奖掖?”   孙固说道:“涪国公的意思,还是要看看人家夫妇二人的意愿。”   “毕竟事关辛娘名节,是否大肆宣传,都得看辛娘是否愿意,毕竟他们的身份是百姓。”   说话间苏油就已经到了门口,闻言说道:“狄咏刚刚代奏了辛娘的意思,她说不要任何赏赐,只求官家四个字。”   孙固不禁有些惊讶:“哪四个字?圣笔褒扬,岂可轻授?”   苏油对赵顼施礼:“辛娘说,忠孝立身四个字,可以让子孙永记。”   赵顼动容了:“《孝经·开宗明义》,汉郑玄有注:‘忠孝道著,乃能扬名荣亲,故曰终于立身也。’辛娘这是将希望都寄托在子孙身上了。”   命内侍铺上新纸,饱蘸浓墨,唰唰写下四个大字,对孙固和苏油说道:“这四个字,朕能给!让狄咏替我转告辛娘,朕等着她教育出好儿子,有朝一日,报效国家!”   苏油和孙固赶紧躬身:“陛下圣明。”   聊过这一节,赵顼心情非常愉快:“这一仗最后还是打得漂亮,狄咏以五千破两万,不输其父风采嘛!孙翁还要担心我大宋的军力吗?”   孙固还没说话,苏油却再次躬身:“陛下,万莫以此战为大宋军力强盛的体现,总体来说,大宋不过得了‘侥幸’二字而已,这一战暴露出来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   孙固最担心的就是赵顼和苏油年轻君臣得意而骄,现在听苏油这么一说,不由得心底暗赞。   胜不骄,败不馁。连自己都不免因前方捷报欣喜若狂,苏明润却一样持重,稳如老狗苏明润,当真名不虚传!   赶紧躬身,脸上还带了一丝愧色:“陛下万莫生轻虏之心,一定听明润细细讲说。”   赵顼知道,这一老一小两个大臣,又要给自己解嗨了,无奈地说道:“那就讲吧。”   苏油将资料一份份摊开:“首先,是夏人那边。”   “这一次战役,夏人动用了三弓床弩作为攻城器械,说明他们一直在研究,不仅仅局限在野战,对于如何攻城,已经有了长足的经验和心得。”   “动用床弩,以枪做梯,以夏人的悍勇附城而登,我方城墙在战争中的保卫作用,明显已经被他们克服。”   孙固听说大城不可倚仗,不由得大惊失色:“那该如何应对?”   “体系。”苏油将一份资料展开:“城池所在,都是取地利之便,因此需要将周边地利,尽量都利用起来。”   “就和三畿四辅拱卫汴京一样,前线,我们一样要以大城为依托,在周围高地,关碍,建立起有组织,有层次的防御体系,比如上游两川的洪德砦和洪德砦,就是环州防御的重要节点。”   “此战当中,两砦虽然最终被破,但是却为环州防守赢得了宝贵的时机,其积极作用还是非常明显的。”   “也是准备未充分,要是当时狄咏在环州和两寨之间,这里,还有这里,也就是贾嵓退兵之后,带领手下和蕃勇敢们在夏人后方游击的这两个主要地区,再建两寨子的话,即使洪德砦被破,狄咏也有足够的时间在此组织防守,不至于一下子就让夏军逼到城下。”   “而守住这两处要地,罔萌讹是否还能抵达环州城下,都在两可之间。”   赵顼看着地图默默点头。   苏油接着说道:“其次,就是夏人对我军的武器越发熟悉。这次城门被破,就是夏人使用了在洪德砦缴获的炸药,说明他们也对炸药性能,使用方法,有了足够的掌握。”   “军机处三令五申,炸药,雷管,爆破筒,震天雷,再战局无法挽回之际,一定要彻底销毁,以免沦于敌手,结果还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必须彻底调查,严肃处理,认真总结经验,重新制定条例!”   “其次,对于军火仓库,必须严加防范,既然夏人已经知道我火器的威力,他们必定会想方设法,在战争开始之前加以破坏,这才是重中之重!”   孙固想到环州一日城破也是心惊胆战,连连点头:“明润说得有理,说得有理,我朝神兵利器,万万不可落入敌手。”   苏油继续说道:“还有,夏人对如何对付我鹤胫弩,已经想出了克制之法,那就是厚木巨盾,欺负我们的弩虽然强劲,但是无法有效抛射。”   赵顼对此倒是不在么在意:“呵呵呵,那他们走上歪路了……”   苏油点头:“是,但是新军如今还不能部署在所有边城,是我们有限的攻击力量,因此如何对付这样的夏军,也要总结出经验,不能敌人已经跑到我们前头去了,我们还在原地踏步。”   孙固看了赵顼一眼,赶紧附和:“正是,就算新军再犀利,城防还是要巩固的,怎么在现有的装备下抵抗住敌国攻城,必须要有章程。”   苏油摇头:“其实环州的壕沟,护城河,是可以起到非常有效的保卫作用的,怎奈夏人驱百姓攻城,狄咏是皇家军事学院教育出来的,第一信条就是爱惜百姓,因此放弃了。”   “必须通报前线,对于这样的行为,断不可取,如果环州因此被破,那被肆虐的百姓不是更多?边将必须要会算这笔账,不能因小失大。”   赵顼和孙固都对夏人的无耻行径感到气愤:“那我们应当如何应对?”   苏油冷冷地说道:“让沈括去交涉,告诉夏人,屠民之罪,大宋永不宽恕。”   “让他们自己将罔萌讹的人头自己送过来,这次的事情才算是了结。否则,大宋会将这次战争中驱民赴死的现象,视作兴庆府和西夏沿边诸军司的一致意愿。”   “今后宋国在战争中抓获夏国的宗室、外戚、将进行对等的报复,不再允许夏人用金帛赎回。”   “如若不送上罔萌讹的人头,今后战场上我大宋抓获的嵬名梁氏两姓将领,官员,除了主动投降的,一律就地斩首,给我无辜死难百姓,做牺牲之用!”   “好!”赵顼听得热血沸腾,一拍几案:“正当如此!用刀剑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仁义!” 第一千二百四十章 自反而缩   “使不得使不得!”孙固狂挥着枯瘦的手臂:“如此一来,夏人抵抗之心,岂不是更加的坚决?”   “要的就是这个坚决!”赵顼咬牙切齿地说道:“冥顽不灵,那就绝其血脉,毁其宗祀,此等禽兽之族,本就不该让它生在世间!”   苏油内心狂翻白眼,陛下你是政治家,不是什么愤青小白,你的任务是为民族开拓生存空间,这些话,留给太学的学生们去闹就够了。   躬身说道:“陛下不要这样想,臣这道建议,只是对夏人的攻心之术而已。”   “罔萌讹是太后的面首,梁太后如果保住罔萌讹,那就可以被解读成为了自己的情人,置梁氏族人和西夏宗室于不顾,这些人日后就算上了战场,恐怕也会多一份心思。”   “这个我们先让沈括去谈,用一个罔萌讹换取边境的安宁,在梁永能心里肯定是感觉非常划算的。”   “梁永能派罔萌讹打环州,本来就是借刀杀人之计,现在我们在给了他充分的理由,就看梁永能如何反应。”   “最好的结果,就是梁永能在没有梁太后首肯的情况下,将罔萌讹杀掉,这样西夏朝廷和边军的裂痕,可就大到无法弥补了。”   赵顼这才明白苏油的诡谲心肠,刚刚说的那些,不过是抢占道德制高点而已,结果自己被鼓动得心境动摇,一腔热血全上了头了。   不禁有些赧然,但是想着这总是提振士气的大好事儿,还是很高兴:“还有呢?”   苏油说道:“还有就是,这一战体现出了京师禁军将领,在临敌方面的经验不足,而西军将领们虽然在谋略,军制上有所不足,但是对付夏人的经验却非常丰富。”   “陛下应当下诏高遵裕,让他和西军将领融洽相处,不要轻视他们,认真从他们那里吸收经验。”   “新军固然是攻坚克锐的绝对主力,但是传统西军,才是承担起整个对夏战局的厚实基础,在态度上,不可厚此薄彼。”   说完认真地看着赵顼:“陛下,你也是如此。”   赵顼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他知道苏油这是在提醒自己对刘昌祚的态度。   河州知州刘昌祚气雄貌伟,精通兵法,尤善骑射,有百步穿杨之能。   这人的箭术比王文郁还要高,出使辽国回来,赵顼让其展示箭术,百发而百中。   夏兵入侵刘沟堡,刘昌祚率骑两千出援,敌人在黑山设下万骑埋伏,先以小队诈败,诱刘昌祚深入,然后以重军围困。   刘昌祚毫无惧怕,率军厮杀,两千对一万,杀得难分胜负。   黄昏时分,夏兵主帅骑马前冲,企图活捉刘昌祚,刘昌祚一箭正中敌帅咽喉,使其跌马而亡。   夏兵见主帅已死,纷纷溃逃,刘昌祚率军追杀,缴获无算。   这一战是刘昌祚成名之战,其后夏人每获其箭矢,都要珍而重之地当做神物收藏。   前段时间军机处命西线将领上报对敌方略,多数将领都踊跃夸口表忠心,纷纷表示西夏不足平,好像大宋只需要踏出一只脚,夏国就会被轻轻松松灭了一般。   只有刘昌祚言夏人勇猛狡猾,不可轻视,需要认真准备。   然后说国战消耗太大,不划算,应当效霍去病,只带数千人,用熟悉夏境的蕃人,因粮于敌,一路烧杀抢掠大肆破坏,以减少西夏人口为良策。   还说大宋如今虽然西军人数有了足够补充,但是军制紊乱,政出多门,安石相公说要立新法,结果新法没有立好人就走了,陕西路却多了保甲,越加紊乱。   安石相公去后,朝廷又添了个军机处,指手画脚,更会让地方将领无所适从。   其实刘昌祚说得对,不过苏油并不是没有在解决。   苏油解决指挥体系紊乱的方法,是完全另起炉灶,以新军为依靠,然后渐渐将军事指挥权收到军机处,一步步地来。   但是新军在陕西没有战绩,因此刘昌祚对于自己头上凭空多了个婆婆,表示怨言。   此举得罪了很多人,赵顼给自家舅舅的信里边写道:“昌祚所言迂阔,必若不堪其任者,宜择人代之。”   招募蕃人为己用,本就是高遵裕的长项,他的军功除了这个,可以说完全就是白板。   刘昌祚的建言却是反其道而行之,想要将夏人杀个干净,这让高遵裕大为不高兴。   有了赵顼的信件撑腰,高遵裕对对刘昌祚就更加轻蔑,认为他是跟不上形势变化的僵化老古板。   以前一个在泾原一个在华阴,你看不到我我看不到你,还算是相安,但是高遵裕毕竟乃是泾原节制,新军眼看就要移驻,这让苏油不得不给赵顼提一个醒。   赵顼只好说道:“这个……一会儿我再给舅舅去封电报,说一说这个事情。明润你还有什么建议?”   苏油说道:“接下来命狄咏巩固边防,命李稷往环州发粮抚恤先不谈,应当命沈括,吕惠卿遣使联络梁永能,展开对西夏的外交攻势!”   这个词赵顼和孙固听得有些陌生:“什么外交攻势?”   苏油说道:“朝廷应当派遣使臣,递交国书让西夏答复。”   “在国书里应当提到如下内容。”   “首先,西夏世代作为藩属,朝廷也每年赏赐岁币。近来几年还算是遵从朝廷的旨意,谨慎履行藩属的职责。”   “如今听说国主被太后与大臣挟持,不能专擅国政,也不能知晓他的存亡。”   “今朝廷将派遣赏给国主生日以及仲冬礼物的使臣进入西夏,尚不知道到时何人来迎接,以及西夏现在是什么人统领。请速与回复。”   “其次,这次环州的战事,是夏人无端挑起的,应当质问夏朝,这是夏朝中枢的决定,还是边将的擅自行为。”   “如果是夏朝中枢的决定,那么这到底是不是西夏国主的真实意愿?抑或是挟持君上的大臣跳梁之举?大宋将保有施以对等惩罚措施的权力。”   “如果是边将的自作主张,那大宋要求西夏更换边将,惩罚当事人,尤其是罔萌讹,罪在不赦。宋国必须见到他的人头,否则将在今后的战场上,将采取报复性措施。”   “最后,鉴于西夏如今混乱的局面,大宋不得不暂时停止岁币的赏发,以免赏赐落入大宋的反对力量之手。一切将等到西夏在正式回复的国书里,解释清楚这些问题之后,再做考虑!”   靠!孙固瞠目结舌,刚刚还在心底暗赞苏明润稳如老狗,结果他玩这么大!   不禁有些焦急:“明润,夏人如今本就在蠢蠢欲动,这样一来,岂不是逼他们跳墙?”   苏油这一刻如同范文正包孝肃附体一般,一脸的庄重:“孙老,不管夏人是什么态度,我只问于情于理,大宋这般处置,有什么不对吗?”   孙固顿时语塞,是啊,合情合理,除了刺激不讲情理的夏人,大宋完全是站在道义的立场上,没有一丁点的毛病!   要不是担忧夏人狗急跳墙,而大宋又打不过人家,从道义上说,自己也应当坚决支持这几条决定。   苏油挺直腰杆,拱手到了肩前,这不是在对赵顼和孙固行礼,而是对那看不见的虚无道义,一脸的义正辞严:“孟子有云,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第一千二百四十一章 救灾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在经过认真的自我反省之后,我判定自己理直,那么纵然面对千万人的阻挠,我也同样要勇往直前。   这也正是孙固一直所要求的“正道”,现在赵顼和苏油就看着他,意思是我们现在什么理由都找好了,老头你要是敢反悔,那就不再是持重守礼,而是怯敌畏战。   孙固被赵顼和苏油的目光激怒了:“都看着我干什么?之前我就说了要派遣使者质问夏国内情,既然我大宋在理,那就自然当派!”   “好!”赵顼终于松了一口气:“三司扣下今年给夏人的岁币,枢密拟定狄咏以下的赏格,中书命沈括,李稷遣使赴夏,责问其无理兴兵,妄兴杀戮之罪!”   苏油拱手道:“还有一条,限他们六月之前必须答复,否则大宋将视为藩国对宗主的傲慢,将保留一切追究之权利!”   四月,壬申,御崇政殿疏决系囚。   五月,戊申,封晋程婴为成信侯,公孙杵臼为忠智侯,立庙于绛州。   壬子,立燧人氏尊号初古华胥燧明受运启德天皇上帝,在商丘修建火神台,立燧皇庙,以伏羲女娲陪祀,定其为“人文初祖”。   癸丑,辽朝遣使进京,辽国南境大蝗,请求大宋予以粮食援助。   其实河北也在闹蝗灾,不过受灾程度相比辽国东京道,可以说是轻之又轻。   苏元贞组织了大量的人手翻土,捕蝗,加上大力在河北推广牧草种植和圈养畜牧,在蝗灾起来之前,将牧草转为青储埋在地下,因此牲畜不怕没有吃的。   蝗灾初期,河北路转运司就发布了命令,各地官府,按照三斗蝗一斗米的价格收购,由四通商号统一购买。   苏油提前准备在河北的四十万石粮食,派上了大用场,加上南海路第一季稻米上个月就已经大熟,从三月底,各路海商就开始源源不断地调运粮食。   为了增加运量,大宋还在运河上,第一次使用了蒸汽船!   蒸汽船是领头的纯动力船,后方拖着长长的粮船,每隔一艘漕船,需要有两名工人负责那长篙调整方向,整个船队一艘蒸汽船,九艘三百料的粮船,所需要的人手不过一个轮机班,一个掌舵,十个篙手,加起来也就十八人,但是一次可以运输九百吨,一万八千石粮食!   这么高效的运输效率,让河北大地几乎感觉不到受灾,甚至还有余裕援助辽国。   当然援助不能白白援助,辽国一开始打算用明年的岁币支抵,却被苏油鼓动否决了。   苏油提出了一个更“好”的建议,让赵顼向辽使表示,他同意援助辽国,但是对于辽人的救灾能力,是不太信得过的。   因为救灾在大宋是一个系统工程,不是将粮食运抵就算完,还要考虑到分发问题,还要考虑到辽地百姓的就食问题,来年的生计问题。   除了食物,还应该包括种子,禽畜苗,以及大量的药品,医生。   大宋这些年点儿背,不过有一个好处,就是积累了大量的救灾经验。   如果辽国同意,大宋不光可以为兄弟之邦的百姓提供基本口粮,还可以派遣医疗小组、农业小组、水利小组、救灾专家小组,具备丰富救灾经验的官员,前往辽国,帮助受灾当地官员,一起拯救百姓,重建民生!   一番话说得辽使感激涕零,却让朝堂上众人脸上变色。   什么兄弟之邦说得好听而已,你苏明润还真当大宋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了?!   苏油的意思,我大宋就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了,怎么着,你们敢说不是?   辽朝使节很馋,但是也有顾忌,然后小心翼翼地提到,能不能别派宋朝官员?这样显得我辽朝太无能了。   赵顼也认真考虑了这个问题,提出了另一个方案,如果辽国顾忌这些的话,那我请太后她老人家出面,人员方面,以皇家慈善总会的名义,召集民间人士,再从天师府,大相国寺抽调得力人手。   以慈善,宗教人士的名义入辽救灾,辽使你看如何?   如果你们同意的话,大宋可以答应给辽朝援助五万石的粮食,价值两万贯的各种药物,并且同意扩大贸易规模,在现有通商贸易协定上,增加四万根木头,以及三万贯的北方药材的订单。   一句话,同不同意?   ……   辽国,白沟馆。   薛忠如今就坐在正厅,一脸的憨厚:“国公给贵朝争取到的援助,大致就是这样,一句话,同不同意?”   耶律慎思和萧惟信对视一眼,仿佛都看见了对方眼中的苦涩。   参知政事陈义在陛下那里嚎哭泣血,大辽南方两道,今年大荒已成定局,现在已经赤地千里,五月一过就要死人!   刚刚到任的时候,两人还雄心勃勃要搞一番事业,萧惟信在雄州搞那些小手段,目的就是为了立威。   两国虽然表面上进入蜜月期,其实底下各种手段层出不穷,萧惟信将宋辽密谍刺探当做了战场,准备狠狠和对面那个老棺材瓤子斗上一回。   第一回合吃了个小亏,但是萧惟信并不在意,听说宋人在汴京大名部署了犀利的火器,但是却不敢将之部署到大名以北,就是怕了辽朝密探的赫赫威名。   这下好了,人家压根不跟你来遮遮掩掩的招数,咣咣咣粮食药品钱财丢出来,要不要?要就乖乖把门打开,请老子进去!   窦舜卿接到了军机处传达的方案,笑得到现在都还在抽抽,害怕在辽人面前失仪,干脆派薛忠过来交涉。   薛忠一脸的诚恳:“就算不答应也没有关系,四通作为和辽朝关系良好的贸易伙伴,就算协议不成,也会私下捐助辽国百姓一千贯。”   “听说辽朝百姓受苦,我发动了河北路,鹿岛,獐子岛的伙计们,大家从自己的衣食钱里挤出来了一点,杯水车薪,只是一个意思,还望都总管和留后一定要收下我们的心意。”   耶律慎思看着对面的大胖子,一时间有些恍惚,分辨不清这娃到底是在幸灾乐祸还是真心同情百姓。   高层的意思是,最好拿到宋人的援助,但是人员敬谢不敏。   但是有这可能吗?   耶律慎思咬着牙:“薛使臣……”   薛忠赶紧摆手:“别别别,我就是一商贾,身上没有大宋任何职衔,一个礼部员外郎都是花钱捐出来的,只图行走方便而已。”   “都总管可以叫我薛经理,薛掌柜,哪怕是薛老弟都可以,使臣这事情跟我不沾边,我就是个牵线搭桥的而已。”   耶律慎思有些吞吞吐吐:“我主的意思……能不能够……辽朝只收下贵国的部分好意,啊……就是粮食,药品和绢帛……这人嘛,可不可以就不用派了?”   薛通似乎很讶异,好像弄不明白辽人为何会拒绝这般好意,突然又好像明白了过来:“啊,我知道了,你们信不过我们,信不过涪国公是吧?”   萧惟信插了一嘴:“正是因为涪国公,宋辽通商协定才得以顺利施展,绢钞也是他的意见,我们是非常感激的。”   “如今我朝求助,又是涪国公积极推动,岂能说不信任。”   “但是天气已经暑热,麻烦贵国组织人力来帮助我们,实在是太麻烦了,今年的西京道和南京道,注定了不会太安稳,万一贵国人员在我朝有失,我们也承担不起这责任。”   薛通一脸没心没肺的样子:“那也随你们的便,唉,如今已是五月,再拖下去,老百姓真的就没救了……”   耶律慎思拱手道:“薛兄,能不能在通融融通?”   薛通说道:“官家倒是说过,用太后的名义,让皇家慈善总会出面,召集民间人士,以及大相国寺,天师道的方外之人入辽,要是这样,你们能接受吗?” 第一千二百四十二章 五台山   耶律慎思和萧惟信低声商议了几句,萧惟信说道:“要是这样,陛下那里可能会同意,不过僧侣嘛……可否不由大相国寺派遣,五台山的行不行?”   薛通笑道:“留后不要想差了,你们急需的药品,一半还得着落在大相国寺头上,五台山的和尚们也不通医术啊,去辽国干嘛?超度吗?”   耶律慎思说道:“那可否这样,让五台山的僧侣们也加入进来,多一个人多一分力嘛。”   薛忠心头清楚得很,窦舜卿早就接到了商贾们的情报,言契丹遣蔚、应、武、朔等州人来五台山出家,以探刺边事。   不过假作不知:“若是能请得动五台山的禅师们参与,那可就真是太好了,五台山离辽国近,想必不少禅师在辽国都颇具声名,如此一来也可减轻贵国百姓对我们的抵触。”   “不过这是苦差事,禅师们每日修行打坐,怕是过不了苦日子,总还得自愿才好,我这便回去禀告官人们,让他们贴招榜。”   “还有一事。”耶律慎思说道:“薛兄,援助抵达之前,四通能否先借我一些粮食,周转数日?”   薛忠叹了口气:“唉,此次长城以南被灾,情况有些悲惨,要不是蝗虫不能渡海,怕是鹿岛獐子岛都难逃,我倒是在那里备有一些粮食,给兄长筹措万把石都没问题。”   “不过老家有句俗话,救急不救穷,而且我也只是一介管事,做不了更多的主啊。”   “两位官人,其实,能不能自己想想办法?”   耶律慎思急道:“如果有办法,我还能找薛兄你借粮吗?”   薛忠抠着没几根胡子的下巴:“其实吧……对了,这次拉绢钞过来,你看我们四通商队护卫的马匹怎样?”   耶律慎思说道:“那些马都相当不错。”   薛忠笑道:“你看,大宋如今其实不缺好马,既然都不缺了,那贵国的马禁是不是可以开一开?匹马入宋死全家这样不友好的法令,是不是可以去一去了?”   耶律慎思和萧惟信对视了一眼,不说别的,这死胖子这次骑来的马就让两人眼馋,听胖子说,是女直人送到獐子岛上贸易的。   薛忠说道:“你们这样做,除了白白便宜女直,什么好处都没有。他们的马可不比你们差,而且也没有什么顾忌。”   “对我而言,从他们手里买,跟从你们手里买,其实都一样。”   “鸭渌江南岸,贵国的势力也虚弱,如今女直人就从那边运马,到河口上我们的船,那生意,啧啧啧……”   “不过如此一来,大宋就多了海运两百里的麻烦和损耗,要是能从白沟馆购入,兄弟我的业绩,那可就漂亮了。”   “要不,两位跟贵上说说?万一贵上就同意了呢?”   耶律慎思想想也是这个道理,说道:“此议倒是不错,我们可以试试看,如果陛下同意,那可就解了两道这场大难了。”   薛忠说道:“那我们就各行其是,争取早日救得黎民百姓脱离苦海!”   ……   五台山,自唐代时就已经成了佛教圣地,文殊道场。   经过后周辟佛运动,五台山一度衰败了下来。   大宋立国之时,太宗刚刚平晋,就在太原平晋寺,诏见了五台山鹿泉寺沙门睿谏,且询问了台山兴建之由,又赐予许多财物,令建太平兴国寺。   下诏“五台深林大谷,禅倡幽栖,尽蠲税赋。”   太平兴国五年,太宗又诏修五台真容、华严、寿宁、兴国、竹林、金阁、法华、秘密、灵境、大贤十寺。   太平兴国七年,十寺修建完毕,赐鹿泉寺为太平兴国寺。   从此之后,五台山寺庙“雕梁榱栋,焕然一新”,佛教开始重新昌盛。   景德四年,真宗敕五台山真容院建重阁,设文殊像,又赐额“奉真阁”。其“绮焕殊丽,映曜林谷”,盛极一时。   到了如今,五台山共有寺庙七十三座,几乎便恢复了唐代规模。   真容寺里,一名中年儒生正与自己的妻子一起,欣赏精美的文殊造像。   殿阁左右两壁上雕有三头六臂的准提佛母和八臂的摩利支天像。   佛母前双手合十,后上双手各捧日、月,后下两手左持镜右握才印,才印上刻“仙佛同宗”四字。   支天八臂各手分执日、月、玲、标、绳等法器,与佛母遥相对应,横眉怒目。   大殿后壁,塑有多变的善财童子五十三参,活泼可爱,与两侧的佛母和支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大殿中间,端坐着驾乘狮子的文殊菩萨。   菩萨顶结五髻,代表着文殊菩萨的五种智慧:大圆镜智,妙观察智,平等性智,成所作智,法界体性智;   以及五方佛:东方阿閦佛,西方阿弥陀佛,南方宝生佛,北方不空成就佛,中央毗卢遮那佛。   一手持手持如意,象征智慧成就。另一手持经典,代表智慧的思维。   座下狮子,表示威严猛厉、所向披靡、无坚不摧、战无不胜。   这个大殿虽然远处河北,但是工艺却是顶级的宫廷内将作的手艺,除了规模小一些,其精美程度,丝毫不比大相国寺的大雄宝殿三圣像稍差。   那读书人看着庄严精美的菩萨造像:“世人心里,如何是佛?”   那妻子挽着自家夫君的胳膊,微笑道:“当年你不是说无佛吗?”   那读书人看着自己灵慧的妻子:“又揭我的短处,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到底有佛没佛了。”   那妻子微微一笑,也不再说话。   读书人乃是张商英,这个人的仕途,可谓太不通达了。   当年面折章惇,反而被骄傲到极点的章惇所欣赏,推荐做了谏官。   后来张商英又推荐了舒亶等人入御史台。   张商英在任上攻击枢密,枢密院文彦博、吴充、蔡挺尽皆挂印,赵顼为了朝政平衡,将之贬到了荆南。   章惇做了参政,再次启用张商英,结果舒亶弄权,为了将张商英从谏院弄走,恩将仇报,把当年张商英为自家亲属请求的私信报告给赵顼,导致张商英再次落职,贬监江陵县税。   一直蹉跎到了如今,张商英对仕途的心思也淡了很多,也不去赴任,带着妻子闲游。   结果在相州收到了苏油的一封私信,张商英读完之后辗转反侧了一夜,最终还是来到了五台山。   夫妻俩游览佛寺,不知不觉就想到了当年。   当年张商英初仕不久,有一天进入佛寺,看到藏经阁内一帙一帙的《大藏经》庄严整洁地摆放着,很不高兴,说道:“吾孔圣之教,不如胡人之书耶?”   回到家中,张商英摆好纸笔,夜坐长思。   妻子向氏问曰:“何不睡去?”   张商英回答:“吾正欲著无佛论。”   向氏曰:“既言无佛,又为何要作论呢?当你有了著论之心,不就已经证明有佛了吗?”   张商英默而止之。   后来又见佛龛前妻子用的《维摩诘经》,信手开视,读到上面一句:“此并非地大也不离地大。”倏然会心,于是取下来细读。   妻子向氏又问他:“非要先读此经始可著无佛论吗?”   商英闻而大悟,开始跟着妻子一起读经,研究佛法,还给自己取了个号,叫“无尽居士”。   仕途虽然蹉跌,但是有慧黠的良妻作伴,往事里也有很多甜蜜。   张商英正在回忆,就听身后一声佛号:“刚才居士所言,即一而万,了万为一。一复一,万复万,浩然莫穷,卷舒自在,无碍圆融。此虽极则,终是无风之波。”   夫妇俩一起转身,对着来人礼敬,却是一名老和尚。 第一千二百四十三章 禅师   张商英说道:“禅师妙论,听你口音,也是蜀中人士?”   老和尚回了礼,摸出一串七彩玻璃念珠:“善哉,和尚法号叫克勤,在昭觉寺进修了三十年。”   张商英闻言大惊,改成了蜀音:“原来是佛果禅师当面!商英有礼了。”   老和尚笑道:“原来却是我小老乡,走吧,和尚请二位喝茶。”   来到禅房,老和尚请张商英夫妇二人坐了,表演起了茶道,给夫妇俩斟上。   张商英捧起杯子,心潮翻涌:“峨眉雪芽,十年不得见矣。”   老和尚说道:“想要,就去求寻,心动而不求,翻为挂碍,难以解脱。”   张商英将茶杯放下,笑道:“一杯茶而已,放得下。”   老和尚微笑道:“刚刚施主问,世人眼中,如何是佛。《华严》现量境界,理事全真,初无假法。得者心佛众生,无一二差别。到此与祖师西来意,为同为别?”   张商英想了一下:“同矣。”   克勤摇头:“且没得交涉。”   张商英面上微微露出愠色。   老和尚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不见云门遭山河大地否?而无丝毫过患,犹是转勾而已。”   “直得不见一色,始是半提。更须知有向上全提时节。”   “彼德山、临济,岂非全提乎?”   这是说得如今佛教的五门七宗中的大门,张商英默默点头,表示首肯,说道:“商英多年研修佛典,认为佛理境界,乃事法界、理法界、至理事无碍法界。”   克勤问道:“居士以为,到了至理事无碍法界,可说禅乎?”   张商英抚掌:“正好说禅也。”   克勤笑道:“不然。居士所言,却还正是在法界量里。盖法界量未灭,是为有法。”   “终是到事事无碍法界,法界量灭,始好说禅也。”   “到彼境界,如何是佛?干屎橛,麻三斤。”   这说法让张商英大开眼界:“美哉之论,岂易得闻乎?”   克勤合什:“有一道真净偈,唱与居士——事事无碍,如意自在。手把猪头,口诵净戒。趁出淫坊,未还酒债。十字街头,解开布袋。”   张商英哈哈大笑:“却原来是同道中人!这道偈语,怕不是那人的风格!写给烧猪院惠明的!”   ……   中京道,京西猎苑。   耶律洪基鞍前带着四岁的皇孙,在马上疾驰。   辽主的这匹骏马,乃苏油引进的海外马种培养出来的,属于天下第一等,远远将侍卫们甩在了后面。   小延禧兴奋地指着一处灌木林边上:“皇翁翁,鹿!大鹿!”   耶律洪基举起宝弓,搭上金箭:“延禧,看我取它的眼睛。”   小延禧鼓着小巴掌:“翁翁快射!”   耶律洪基笑道:“那你自己抓稳鞍桥。”   小延禧双手抓住鞍桥上的铜环,耶律洪基一夹马腹,白马立即朝着林边野鹿冲去。   野鹿受惊正要奔逃,白马就已经冲到了据野鹿十步之内,耶律洪基手起箭落,金箭从巨鹿左眼直贯入脑,大鹿顿时倒地,蹬踢了几下就毙命。   小延禧鼓起掌来:“翁翁真厉害!哎哟……”   却是忘记了还在奔驰当中,朝马下跌去。   耶律洪基右臂一捞,将自己的宝贝孙子夹在了腋下:“你这小子,不想活了?!”   小延禧在空中蹬腿:“爷爷放我下去,我要看大鹿!”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好!倒是天生的胆色!”   弯腰将他放下:“去吧!”   小延禧脚一落地,就抽出腰间的小佩刀,朝大鹿的鹿角砍去:“杀!杀!”   耶律洪基将宝弓放入弓囊,翻身从马上下来:“小傻瓜,来,翁翁教你!”   走到大鹿跟前,耶律洪基取出小折刀按开刀刃,让延禧握住刀柄,然后抓着他的手,领着他用小刀切开大鹿的肚腹,将鹿心从取了出来。   切了一片鹿心给延禧:“来,趁热吃,最是鲜脆!”   延禧接过吃了一口,又往耶律洪基嘴里塞:“翁翁你也吃。”   耶律洪基张嘴接住延禧递上的鹿心片:“哈哈哈我孙儿真懂事!”   爷孙俩在那里吃得挺开心,延禧看着耶律洪基手上那柄折刀,对刀刃上的花纹感到好奇。   耶律洪基说道:“这是獐子岛上宋人献上来的东西,其实钢质和我们大辽的镔铁剑差不多的,就是胜在花里胡哨,你喜欢?”   小延禧点头。   耶律洪基笑道:“喜欢就拿去!翁翁送你了!”   延禧开心地接过:“我去给翁翁割鹿肝!”   耶律洪基也不阻止,只是叮嘱道:“小心点手,锋利着呢!”   一队卫士焦急地奔来,领头一名武士滚鞍下马,奔到耶律延禧跟前:“小主上没事儿吧?”   队伍中一名汉人老儒模样的官员也下得马来,走到耶律洪基身前:“参见陛下。”   说完又扭头对那名卫士喝道:“陛下在此,萧兀纳你失礼了!”   “诶——”耶律洪基摆着手,笑眯眯地看着拿鹿肝往萧兀纳嘴里塞的皇孙:“萧兀纳忠心耿耿,眼里只有他的小主子,这点很好,不许责怪他。”   王师儒躬身道:“是。”   说完又劝道:“陛下,皇孙尚在聪幼,骑马奔驰,恐有伤损。如果陛下心爱他,以后同骑之时,便请缓步而行,不要再如今日这般狂奔了。”   耶律洪基想到刚刚延禧差点落马,点头道:“嗯,侍读谏议得是,下次不如此了便是。对了,你怎么过来了,是朝中有事吗?”   王师儒看着周围茂盛的林木,潺潺的溪流,心中暗叹一声:“陛下,西京道,南京道,飞蝗严重,百姓日子难熬。”   “南京道都总管耶律慎思,留守萧惟信上奏,说蒙大宋涪国公斡旋,宋国皇帝不但同意了我们的求援,还答应派遣人员入东朝相助。”   耶律洪基皱了下眉头:“却又何必如此多事?”   王师儒说道:“听说宋人救灾有一套成法,他们那一套我们也搞不太明白。”   迟疑了一下:“宋朝河北一路,这十年来几乎年年受灾,不过这几年竟然还是重启兴旺之相。前年和去年,连我沿河州郡都遭了大灾,而河北竟似乎没有受到影响……好像,很有成效。”   “按照耶律慎思的说法,大宋如今可以让平年如丰年,灾年如平年,这一套……体系,要是我们辽国学到手,南京西京两道,将更加巩固。”   耶律洪基叹气:“两道的天象……以前每年都是大丰稔,若非如此,大辽也没有南下澶州的粮草,怎么最近几年也开始闹灾了呢?”   王师儒说道:“根据工部尚书室纯奏报,大辽立国之初,两道的河渠还颇为得用,不过到现在已经近百年未得修整,洪涝之余,不见恢复,良工大匠,俱已凋零,水利人才极为匮乏。”   “河渠年久失修,土地就得不到浇灌;堤防不得整固,就容易招致水患。室纯请求朝廷张榜重金招聘水利人才,拨款修整河渠,恢复两道国初的耕作之利。”   耶律洪基不以为然:“他从来就知道要钱,文殊奴出使回来,献上了鹤胫弩图纸,我赐金千两要他复制,到现在一事无成!”   王师儒赶紧说道:“据老尚书说,宋人鹤胫弩,如果文殊奴的图纸没有问题,那其关窍就在于软钢弹簧和弓弦的材料与造作工艺,以我大辽如今的工技水平,实在是难以做到。”   “这点小事都做不到?那改造整修堤坝河渠他就能够做到了?到时候再给我一句做不到,是不是就又可以搪塞过去了?!” 第一千二百四十四章 帮助辽国   王师儒很同情室纯,老头为了辽国的科技可以说是殚精竭智,怎奈捺钵大会上的悲号,让好大喜功的耶律洪基彻底记住了。   要不是室家也是开国世家,室老头在朝中人品不错亲戚故旧不少,早就被耶律洪基丢到北极去放羊了。   见耶律洪基不满,王师儒赶紧岔开话题:“现在当务之急是救灾,耶律慎思和萧惟信也觉得宋人入辽不可,想予以拒绝,不过四通商号河北路经理薛忠,却提出了另一个方案。”   “什么方案?”   “薛忠说,可以利用涪国公对皇宋慈善总会的影响力,让宋朝太后出面,召集医道僧侣和民间人士来帮助。”   “耶律慎思当时提出,如果是这样,那就让宋辽边境五台山的和尚们一起参与。”   “薛忠将信送到汴京,涪国公回信说,如果大辽同意,大宋将派遣大相国寺道隆大和尚的师弟道崇,张天师的叔父张潜善,还有五台山真容院的克勤大和尚为队正。”   耶律洪基神色顿时变得又惊又喜:“佛果禅师,大律僧正还有紫阳真人?涪国公真是如此说的?!”   王师儒点头:“是,另外,还有代表慈善总会的张商英,以及涪国公医馆宁善堂坐堂,翰林医正,大宋开国候钱乙。”   这两位耶律洪基不怎么关心,他只对前头那三位感兴趣,开心得在草地上踱步:“活神仙真佛子,要来我辽国?!大宋真的愿意让他们来?朕要在五龙井给他们修观院!”   王师儒在心底暗翻白眼,躬身道:“陛下,他们是来救灾的,不会越过长城。”   “那朕就去南京亲迎!”耶律洪基兴奋极了:“等等……宋人,可有什么条件?!”   王师儒说道:“大宋倒是没什么条件,不过四通的薛忠说,如今女直在售马给他们,因为要跨海,成本和损失较高,能不能……直接和大辽在雄州进行马匹贸易?”   耶律洪基面色就冷了下来:“女直?我许他们伐木,已经是格外开恩了,他们竟敢如此?”   王师儒说道:“如今女直人在白山渡过鸭渌江,然后从其东岸到海口与宋人贸易,那边按疆界是高丽地域,都是荒凉之地,我边塞诸官司也难以管辖周全。”   “他们甚至敢坐着木排,揣着人参,渡海去獐子岛。哪怕是九死一生,只要抵达一次,对他们来说就是消受不完的财富,因此江口巡防,屡禁不绝。”   “陛下,宋辽间的马禁,因为女直人的存在,已经形同虚设,与其让利润被女直蛮人得去,不如我大辽自取之。”   说完看了一眼边上的白马:“陛下的坐骑,就是四通给陛下送来的同天节贺礼,这匹福建海岛龙驹,其优良完全不下我北地名马。”   “宋人如今已经有了优良的马种,臣还听说他们西北狼渡已经育马成功,如今继续在相州开辟了大马场。”   “培养出马群,也不过迟早的事情。”   “现在同意马匹买卖,还可以算作大辽对宋朝好意的巨大回报,要是再过几年,怕是什么都算不上了。”   “同意回易马匹,大辽就不算是白拿宋朝的援助,兄弟之邦仍为敌体。此其一也。”   “将大利从女直人那里夺回来,以免其利用所得强盛起来,妨害我东境边防,使其继续仰我鼻息,方便羁縻,此其二也。”   “二道如今已经被蝗千里,寸草不生,连人都需要救济,何况牲畜?将它们迁移到北方,就是将麻烦也带了过来。还不如就地解决,让耶律慎思利用贩马所得,救治灾民,就无需再从北方调拨钱粮,此其三也。”   耶律洪基觉得王师儒说得也是道理:“让女直节度使完颜劾里钵来中京,我要治他约束部众不力之罪!告诉耶律慎思,同意其回易马匹之请,但是这次是特例。”   “虽然没什么大不了,但这次是求马,提防下次就是求地!”   王师儒笑道:“陛下圣明,这样已经足够了。”   “耶律慎思颇有名臣气象,此次要求宋人招募五台僧众加入救助队伍,就是将我们之前潜伏在宋地的间谍用起来。不但可以随队监视宋人举动,等到功成回去,可能还能得到奖掖,提升地位,可算是一举数得。”   耶律洪基笑道:“慎思也算是历练出来了,理当奖掖,你去拟诏吧。”   王师儒是辽朝里难得多面手儒臣,通习六经子史及医卜之书,博洽,善辞令。   道真、学朴、纯德、懿文,士人于此四者,长于一犹难。   而辽人士林之中,公推王师儒独兼而有之。   二十六举进士后,历任守秘书省校书郎,枢密院令史,太子洗马,直史馆,尚书比部员外郎充史馆修撰。   现在还是梁王延禧的伴读,同时还是耶律洪基的知制诰。   萧兀纳和王师儒,这是耶律洪基为自己孙子准备的文武二大臣。   王师儒直起身:“陛下,还有一事。”   耶律洪基想去逗弄孙子,就有些不耐烦:“何事?”   王师儒说道:“梁王眼看将满六岁,应当延师开蒙了。”   耶律洪基看了自己孙子一眼,延禧正将萧兀纳当做大马,骑在他背上咯咯直笑,不禁有些吃味,大步朝那边走去:“辽朝读书人里边,以你学问渊博,德行敦厚,何必再麻烦别人?就你了。”   走了两步又回头:“对了,让耶律慎思转告宋廷,就说我诚心向佛,希望能有幸恭请佛果禅师和大律僧正来中京一行,弘大佛法,为百姓攘灾祈福,请大宋皇帝应允。”   王师儒点头:“是。”   ……   元丰四年五月末,大宋和辽国达成协议,大宋慈善救援队,携带价值三十万贯的救灾物资,分数路进入辽国西京道,南京道,进行慈善救援。   这次救援行动,乃是宋人立国以来,第一次以正大光明的方式,大批进入辽国。   队伍由皇家慈善总会代表张商英、钱乙,大相国寺代表道崇大和尚,天师府代表张潜善道长,五台山代表真容院克勤大和尚带队,人员构成包括天师道的道人,大相国寺的僧众,五台山佛徒,还有这些宗教慈善力量聚集起来善信教众,医士药工,加上这些人的从员助手,竟然共计上千人!   第一路从雄州出发,救助辽国易州,飞狐,灵丘。   第二路从朔州出发,救助辽国马邑,河阴,大同。   第三路最重要,从霸州出发,救助辽国涿州,南京,可汗州,奉圣州,归化州。   第四路走海路,到辽国滦州登陆,救助滦州,平州,景州,蓟州,渔阳。   此次救援行动,覆盖了西京道南部,和整个南京道,也就是整个燕赵长城以南的传统农耕地区——幽云十六州!   耶律洪基为此特意致信赵顼表示感谢:“窃以累朝而下,讲好以来,互守成规,务敦夙契。虽境分二国,克深于难知,而义诺一家,共思于悠永。”   还以白银数十两,铸成一个佛像回赠赵顼,佛像的后背上留有一行文字:“愿后世生中国”。   ……   西夏,保泰军司大帐,梁永能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狼狈败回的罔萌讹。   梁格嵬面上倒是看不出来什么:“都指挥好口才,到了我军司之后,每日献上军策,直言环庆可取,要求立功。”   “大帅这次为了支持你,可是将家先生辛苦置办的三百钢甲,尽数拨入你军中,害怕影响速度,更多拨了五千骏马。”   说完摇了摇头:“如今两万精锐只带回了五千,三万良马被宋人俘获两万,三百钢甲,尽数沦于敌手,搞不好就被宋人拿去复制,破了我大夏最大的倚仗。这,你就给大帅的交代?!” 第一千二百四十五章 沈括所见   罔萌讹垂头丧气:“丧师之将,只得任凭处置,不过此战罔萌讹也有些心得。”   “宋人未可轻视,但是震天雷,鹤胫弩,也不是没有克制之道。我军登城,也有方便快捷之法,这些我都在环州城下试验成功,一度攻破了环州城……”   “够了!”梁格嵬大怒:“到现在还在信口雌黄!此战折损一万五千精锐也罢了,但是三百钢甲你如何交代?御殿金鞭班直你如何交代?驸马都尉诃洛令支,你如何交代?”   罔萌讹神色颓丧,还在自说自话:“……我本已胜券在握,一日可下环州,可惜入城之后,遇到了宋人的新武器。那东西爆炸之后,能以铁砂石丸扫荡街衢,十数步内非死即伤,即便是重盾精甲也在所难免……御殿金鞭班直,是这样没的……”   梁永能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突然发问:“即便如此,环州宋人心胆已破,就算一时城中失利,退出来组织力量,再打就是了。后来怎么又撤退了呢?”   “是,末将本来也是收兵之后重整旗鼓,第二天准备再次拿下环州……”说到这里突然停下。   梁永能皱眉:“怎么了?是有什么突发军情?”   “这……这个……”   梁永能问道:“是大宋派了援军?”   “没有。”   “是你军粮不继?”   “没……没有。”   “是营中哗变,军士胁迫你退军?”   “没有。”   梁永能将后背靠回座椅上:“没有合理的理由,没有四路都总管大帐金箭急传,擅自退兵,罔萌讹,你当时到底怎么想的?!”   “这个……这个……”罔萌讹几次想要申辩,最终还是低下了头:“是……是我……一时被魔鬼蒙蔽了心思……”   “呵呵……”梁格嵬冷笑两声:“就算是退兵,那也得有章法,怎么一遇到夜袭就抢先逃跑,丢下驸马都尉?导致我部一万多人的折损?”   罔萌讹抬起头:“这次打环州收获不小,我们得到了宋人的爆破筒,震天雷,鹤胫弩,这些东西威力巨大,我大夏根本没有,宋人也一直视作机密,我想将这些东西带回来,因此宋人夜袭,我便命驸马都尉以中军后军断后,坚持到天亮,而我先率轻骑将那三样重要的军器带回。”   “我也没有想到,驸马都尉连一个时辰都未能抵挡住,早知道这样,我便让他带军器,而我留守了……”   “是吗?”梁格嵬冷笑道:“你倒是忠诚,须知驸马都尉中军被破,正是因为宋人用你送给他们的钢甲,一日内组成了三百重骑,趁夜列阵冲击!”   “你还有心惦记宋人的武器?!”梁格嵬说完猛然一拍椅子扶手:“就是因为你罔萌讹,让宋朝如今已经有了铁鹞子!”   “啊?”罔萌讹惊惶地抬起头:“怎么可能?他们怎么能做到的?我那是步人甲,没有马甲,铁鹞子何来?”   帐外进来一人,乃是梁永能麾下悍将嵬名隆遇。   梁永能不再理会罔萌讹:“驸马都尉,没伤着面部吧?”   嵬名隆遇狠狠看了罔萌讹一眼:“还好,驸马是肋侧中了宋人的骑刀。”   梁永能叹了口气:“人没错就行,好生装殓,送兴庆府去吧。”   嵬名隆遇说道:“送驸马都尉尸首过来的,是陕西路经略安抚使沈括,这是他代表大宋,给我朝的国书。”   梁永能将国书看了,将之交给罔萌讹:“你也看看吧。”   罔萌讹只看了第一条就脸色惨白,条款第一条,就是说他滥杀百姓,驱民就死,大宋要他的人头。   将国书还了回去:“罔萌讹死不足惜,只望都总管给我些时间,待我将此战的心得总结出来。”   说完声音突然变得激动:“罔萌讹不是为自己叙功,但是这毕竟是我朝第一次真正地打破一个大宋坚城。即便要死,我也想死得有些价值!”   “够了!”梁格嵬怒道:“你是想拖延时日,等着兴庆府来人救你吧?!”   “格嵬!”梁永能出声阻止:“休得胡言乱语!”   等梁格嵬含恨收声,梁永能才看着跪在地上的罔萌讹:“其实在宫廷宿卫里边,你的将才我一直是很看好的,只可惜……大丈夫功名只在马上取,为什么,为什么要走这一条路?”   “怎么处置你,我做不了主,就算最后无幸,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先去见宋人,你……抓紧吧……”   说完抓起几案上的佩剑,撩起帐幕走了出去。   沈括在偏帐当中,手里端着一个小银碗,一小口一小口的嘬着马奶,好奇地打量这顶巨大的帐篷。   帐篷的是用方木作为梁柱,木头的两端还包了铜皮加固,通过榫卯结构架起来的,方便拆卸。   皮帐用了两层,内层是麻布,外层是牛皮,一看就是手工缝合的。   看守的士兵们,胸甲虽然经过打磨,但是上面还是有很多小印子,那是锤子一下下敲出来的,没有经过二次热处理,用的是冷锻法。   他们的兵刃很精良,但是一看刀柄护手的包浆,就知道那是一代代传下来的私人货品,和大宋靠官府派发不一样。   他们的靴子是平底皮靴,靴底是光牛皮,不防滑,平时没啥,雨中步战,怕是会有麻烦。   帐中堆放着不少的杂物,看得出来,即便是夏国南方最大的军事力量的总部,很多事情还是要亲力亲为。   比如沈括就看到了修理皮甲的皮匠工具。   帐内的东西,很多都有宋朝的影子,比如洗手的金盆,那是郑州冲压的;搪瓷的唾盂,贴着红花,那是商州的产物;   桌上还有鹅毛笔,听说鹅毛笔写夏国文字很方便,夏人比照眉山鹅毛笔的款式,进行了大量仿造。   沈括眼光流转,还看到了桌案上的琉璃笔架,玻璃墨水瓶,主座后边的储物架上,缂丝细呢的马鞍,来自岷州;玉竹的马鞭,来自蜀地。   甚至弓囊上装饰用的锦,纹样竟然是大宋皇室用的八答晕!   大宋对西夏的经济影响,自涪国公治理渭州大开榷市以来,是越来越大了。   马奶里没有茶,大宋对西夏断绝了茶叶贸易,西夏要买茶叶,得通过家梁从青唐人那里购得,涪国公只用了一招,就把家梁供给大宋玉石的巨大逆差轻松抹去了。   又嘬了一小口马奶,涪国公给夏人准备的战争,是一场和以往一切战争都不同的战争。   一年之积!五路并进!相当于以往进行六十场战争的物资总和!   但是运输太麻烦了……粮秣不算,那些三千斤的大家伙,要进入夏国,除了萧关别无他路可走。   可是要走萧关,便要解决这里的整整七万精锐。   火器的威力夏人已经见识过几次了,接到军机处的通告,说夏人对鹤胫弩,震天雷,已经有了长足的了解,让沿边各部在对战是要小心警惕,不得大意。   同时让沿边诸路上言,对新形势下对夏战法,有没有什么新的建议。   沈括微微摇头,涪国公实在是太稳健了,明明有了五万新军,却还在考虑在依靠鹤胫弩和震天雷情况下打赢这场战争,还有这个必要吗?   不过细想下来还真有,万一西夏给分割之后,如果夏人不聚兵勤王,而是独立分守,那就不可能所有战事都由新军包揽,很多传统模式下的战争必定会发生。   那要是再加上厢车,地雷和伏虏炮呢?   对,地雷和伏虏炮,弹药较大,不像神机铳的铳弹那般容易分散,管理起来方便得多,未必就一定非得新军才能装备。   回去就给军机处写建议,这个战法对付轻骑,应该非常合适…… 第一千二百四十六章 又是交涉   帐幕外响起了步履之声,脚步粗重稳重,一听便知道是筋骨强健的武人,地位还不低。   帘幕掀开了,沈括端着马奶杯子转过身,却是一位一身锦袍,头上戴着软脚裹巾,肚腹便便的夏人。   他身边还有一位似乎是夏朝文人,不过也是锦袍玉带,身份应该不低。   沈括腹诽了一句不通礼数,锦袍都是乱穿的?将马奶杯子放下:“敢问两位?”   就听西夏武将说道:“我是大夏四路都总管梁永能,我身边这位乃是我的参军,武靖公,知西平府梁格嵬。”   沈括淡淡说道:“夏主也不过朝廷册封的公爵,他又如何能册封公爵?僭越了啊。”   梁格嵬翻了一下白眼:“夏朝自取五州以来,祖宗披荆斩棘,自得山河,祁连横山之北,只是我们的牧场。”   “我主后来还得册封为西夏国王,国王是有资格封公的,关起门来做自家事体,也没有什么僭越不僭越的。”   沈括微微一笑:“原来如此,不过可以不全是关起门来做什么自家事体。”   “西夏以侵略立国,数十州之地,说白了,其实都是抢来的,要论根子,你们一族,本当在剑南松潘一带是吧?”   梁格嵬丝毫不愧:“要如此论,那华夏一族,根子不也只在渭原商洛?如今连南海都列郡了,不也是以侵略立国?”   沈括哈哈大笑:“这个可大不一样。南海一郡,乃是当地王族、士民,仰慕我华夏文明,奉表请附。我大宋推让再三,眼见其国乱起,人民涂炭,这才不得已而纳之,可不是侵略所得。”   “这一节,今日里可要细说分明。”   这是李辛娘环州城头歌吹的首句,如今在宋夏边境已然流传来来。梁格嵬神色大变,站起身来怒喝道:“经略使敢来讥讽我梁氏?当我刀剑不利吗?”   “格嵬!”就听帐外一声大喝,又是一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休得无礼!”   刚刚进来这人还带着一身的风尘,那样子是经过了长途飞奔,也不顾及沈括还在当场,亮出一道金牌:“奉太后懿旨,与宋人一切交涉事,由我暂代,你们不要再开口!”   这道金牌也不知道有什么效能,两人一见之下顿时跪地拱手:“遵旨!”   那夏人收了金牌,扶起二人坐了,这才转身对沈括施礼:“西夏接引使臣梁屹多埋,见过宋国陕西路经略安抚使沈大尹。”   沈括笑道:“刚刚与都总管和梁参军闲聊,发现他们对外交不太熟稔。”   “夏朝在和我朝的交涉文书里,那可是一向卑文曲辞,与军事截然相反。”   “上一次激慢的时候,我记得,还是元昊想要激怒大宋用兵的时候……怎么,你们这是……故技重施?”   梁屹多埋赶紧躬身:“岂敢岂敢,他们就是地方军队首领,此次夏朝约束不力,导致了环州的冲突,国主和太后惊闻之后,特意命我前来交涉,一定要让大宋知道我朝亲附之心,不要因为边将擅作而失了和好。”   沈括说道:“是啊,此次朝廷命沈括前来,其实也是这个意思。”   “两国和和平来之不易,贵朝先帝谅祚当年兵败渭州后幡然悔悟,克兢自省,称愿行汉制,不敢再侵犯疆界,只求和睦。”   “秉常继任之后,同样献上国书,称已经亲政,意欲继承父志,我朝回书也是劝谕有加。”   “眼看着就要打开两国交好息兵的新局面。可惜啊,环州争端又起,沈括也不得不来走一遭。”   梁屹多埋躬身道:“是,此战乃是我朝驸马都尉诃洛令支擅自所为,如今已然被大宋戕于环州城下,代夏朝行了责罚。”   “既然首恶已诛,这件事,便算是过去了,我们再给宋廷上一道谢表,表示悔罪。”   “至于大宋申斥行文里那些内容,能否请大宋视我卑辞曲意,暂缓施行?”   沈括叹了口气:“我也想,无奈这回,糊弄不过去啊……”   “贵军这一次的金鼓,旗号,文书,统统被我军缴获,往来文字写得明白,是四路都总管幕府的命令,要求内侍卫都监罔萌讹,萧关行检点、驸马都尉诃洛令支统本部兵马,攻我环州。”   “两军交锋之时,环州城下的大旗,也是罔萌讹的。”   “贵部御前金鞭班直,被我环州守军全歼。”   “审讯俘虏的资料显示,那可是贵国国主的护卫,首领乃是罔萌讹。”   “人证物证,我大宋还掌握了很多,将英勇战死的驸马都尉给你们送回来,大宋也做到了仁至义尽。”   “现在你们如此搪塞,将兴兵的罪责推到英勇的烈士的身上,诸位就这么忍心,没有一点点不安吗?”   帐中众人都是脸色大变,梁格嵬猛然站起身来:“此事与都总管无关,都是……”   “格嵬你住口!”梁屹多埋赶紧厉声怒目地打断:“不清楚旨意吗?!我才是提举宋夏交涉事!”   梁格嵬胀得满脸通红,讪讪坐下。   沈括也不以为意,缓缓问道:“两国大动干戈,至少在我,是不愿意看到的。但是这次环州之战,我朝对几个问题表示关切,希望能得到西夏朝廷的正式回答。”   梁屹多埋拱手:“太后和陛下给了我宋夏交涉的全权,经略使有问,梁屹多埋自当坦诚相告。”   沈括微笑道:“我朝最关心的,就是金鞭班直出现在战场上,让我朝不得不怀疑,这是夏主的旨意。”   梁屹多埋说道:“御殿金鞭班直,合归罔萌讹统带,但是从他们离开兴庆府的那一刻起,金鞭班直便不再是御前侍卫,就和贵朝狄咏知环州,是同样的性质。”   “没有收回他们身份标志的金鞭,这一点是我朝的失误。但此事决不是我朝陛下的意思,就是边将擅开边衅。”   沈括问道:“那么我朝想问,环州战役的指使者,是哪一层次的边将,有没有梁总管的授意,是不是四路都总管幕府的主张?”   梁屹多埋说道:“不是,这是……这是侍卫都监罔萌讹,萧关行检点、驸马都尉诃洛令支的个人行为,梁总管本部兵马一直全在萧关一线,这一点,贵朝尽可以向俘虏们调查。”   眼见事实无法抵赖,梁屹多埋也只好舍车保帅。   沈括手里其实也没有梁永能指使罔萌讹攻宋的证据,苏油给他的底线,就是一定要咬死罔萌讹,以期挑起西夏边将和宫室的冲突。   现在看来,梁太后似乎已经被西夏大臣说服,双方已经达成妥协,放弃了罔萌讹。   罔萌讹的那一套战法其实也让宋人心惊,三弓三枪床弩被狄咏缴获后,苏油让他立即送到沈括那里,让沈括研究夏人的战争科技,进展到了什么程度。   传统弓弩技术,夏人还曾经是宋人的老师,沈括得到实物之后,发现比宋朝目前部署在渭州的三枪床弩更加先进。   元丰四年四月,沈括抵达永兴军路之后,曾经给苏油打报告,要求调拨三枪床弩,装备到永兴军路各个城头。   军机处的回复是三枪床弩过于沉重,一架重达一千多斤,从内地转运过于艰难,允许永兴军路根据图纸自行建造。   但是苏油私下给沈括写信,认为大战在即,等到诸路大军入夏之后,大宋军力将不再是秘密,因此已经没有必要再打造这样的旧时代武器,让沈括施放烟雾弹,采办木材,铁料,对外宣称是要干这个,其实都拿去造了厢车。   但是西夏出了能够重视这种武器的将领,那这个苗头最好立即就给掐掉。   这些思索,沈括只一转念便已完成:“罔萌讹在环州城下驱使屠杀我大宋百姓,我大宋无法容忍,准备对贵国采取对等的报复措施。这一点,国书里边已经写得非常清楚。” 第一千二百四十七章 马蜂窝   “我个人觉得,如果从两国利益考虑,贵朝最好将罔萌讹的人头交给我带回去交差。涪国公爱民之心,天下尽知,将残酷的战争加诸于无辜百姓的头上,就必然要承担这样妄为的后果。”   梁屹多埋正要说话,沈括却制止了他:“涪国公还说了,这样的事情,他不希望在今后的战场上再次见到。”   “这一次要求只诛首恶,算是给贵朝提一个面子,如果再有类似事件发生,那就无法容忍了。”   “同样,大宋也对等承诺,在今后的战争中,绝不会使用这样驱敌国之民登城赴死的残酷手段。”   “即便是战争,那也是应该是有底线的!”   梁屹多埋听得心中暗喜,大宋这是自己给自己绑上了手脚,宋襄公之仁!   假装思考了一阵:“那如果我朝诛除罔萌讹,宋夏关系,是否就恢复旧观?”   “诛不诛罔萌讹,权利完全在贵国。”沈括回答的很坦然:“我朝所声明的,只是大宋对于此事的态度,并不干涉贵国内政。”   “罔萌讹不除,大宋将会采取对等措施,如此而已。”   梁屹多埋内心烦躁:“经略使为宋朝来谈判,一句准话都给不了?”   沈括笑了:“准话,早就在国书里边写的清清楚楚,节度要我复述一遍,不是显得多余吗?”   帐中变得异常沉默,梁屹多埋脸色变了数次,最终还是泄气了,拱手道:“既然如此,便请经略使稍待片刻。”   梁永能和梁格嵬站起身来:“我们随你去。”   数人一去就是很久,沈括面上依旧毫无动静,不过重新端起马奶的时候,手指在微微颤抖。   似乎过了很久,三人再次回来,带回了一个四方木匣。   沈括身后一名随员上前验看,转身对沈括点了一下头。   沈括将马奶放下:“你们营中有石灰和香药吗?”   梁屹多埋大怒:“贵使休要欺人太甚!”   沈括命随员将木匣收了:“很好,环州之战被俘的贵军人员,我们会在七日后释放,你们到时候安排在环州城外接人便是。”   梁屹多埋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我朝的岁币?”   沈括说道:“此一事,彼一事。此次沈括前来,一是为了送还贵国驸马都尉尸体,二是为了取回战犯的人头。其余的,不在此行职责范围之内。”   “贵朝诛除罔萌讹,只是消弭了环州战事带来的影响,但是此次战事,说明了贵朝朝命紊乱,边将跋扈,让大宋对贵朝政局稳定产生了严重的怀疑!”   “我朝从三月开始,连续发给贵国三道国书,要求贵国就禹藏花麻,李文钊反应的贵国事态,就贵国君主秉常和侍读大臣李清的遭遇下落,做出详细的回禀与阐释。可贵朝至今置若罔闻,未见答复。”   “有鉴于此,大宋只能采取相应的制裁措施。”   说完摇头:“我大宋如今,真不缺那数十万贯。这些东西堆放在陕西,地方官员责任重大,战战兢兢,反而成了他们的负担。”   “对了,此次赏赐贵国君主的生辰贺礼,我也带来了,这就交给节度。而岁币就在渭州,因为关系重大,如今只能暂缓发放。”   “为了贵朝利益计,还请节度赶快给予大宋满意的答复,将岁币取走。”   沈括这是一推二五八万,还外加倒打一耙,无耻得让梁屹多埋瞠目结舌。   梁格嵬又沉不住气了,起身怒喝:“我们已经杀了罔萌讹,你们还不给?!不怕我们点起兵马越过横山?”   沈括冷冷地看着梁屹多埋:“这就是贵国的答复?”   “不是不是……”梁屹多埋赶紧摆手,说完有转头:“格嵬你太放肆了!给经略使道歉!然后给我滚出去!”   梁格嵬怒气冲冲地一拱手,冲出了营帐。   沈括也站起身来:“贵使抓紧吧,涪国公给出的底限是六月,六月一到,今年的岁币可就麻烦了。”   梁屹多埋拱手道:“还请经略替屹多埋转达涪国公,再给我们一些时间……八月,八月以前,我一定带领使团,亲自赴京,向贵国陛下和国公请罪!”   “那我就先回去了,立即上书朝廷,将你们的难处告知中枢。”沈括一脸的诚恳:“为了两国和平大业,沈括自是义不容辞。”   梁屹多埋将沈括和随人们一直送到帐外,目送他们离去,这才脸色铁青地回到营帐:“将罔萌讹的遗表给我。”   梁永能将遗表送上:“贤侄,这事情……”   梁屹多埋将遗表打开,边看边说道:“我梁家如今算是到了风口浪尖,这一次无论如何都得熬过去。叔父,宋国这次绝不会善罢甘休,准备大战吧。”   梁永能看看梁屹多埋手中的遗表,又看看梁永能,有些忐忑:“太后那里……”   梁屹多埋冷笑道:“面首小人,以身求进,难道还真明白军机要略?”   “三弓床弩,如今被狄咏收在环州城头,三百劲甲,也成了宋军的武装。”   “打破环州,不过是侥幸。就算破了一个环州又怎样?后边还有庆州!延安!如今我大夏,还有多少攻打宋朝大城的能力?”   “信中这些妄言,不足一笑。”梁屹多埋将遗表扔进火盆:“我大夏立国之基,终究还得是骑射,学宋人附城而登,金鞭班直,就是下场!”   “叔父与太后,终究是骨肉亲人,国难当头之际,又岂能因一外人起了隔阂?”   “罔萌讹不识时务,肆意妄为,让叔父难做了,死不足惜!”   梁永能激动得双目含泪,当即就想下跪:“多谢贤侄周全。”   “叔父这是干什么?”梁屹多埋赶紧将梁永能扶住:“沈括之言,即便是真的,我们也万万信不得。大夏何时将命运交到过别人手上,祖宗何曾指望过别人的仁慈?”   “太后既然命我全权,那诛杀罔萌讹,责任自然由我来担下。”   “朝中诸事,尚有国相主张,叔父不用替我担忧。”   “不过边陲军务,叔父,真的只得靠你了啊……”   梁永能对曲意保全自己的侄儿感激不尽,颤声说道:“老臣纵然粉身碎骨,也必保大夏国祚永续!”   ……   壬辰,河北路转运副使苏元贞,代转苏迈上奏:“天下二税,有司检放灾伤,执守谬例,每岁侥幸而免者,无虑三二百万,其余水旱蠲阁,类多失实。”   “民披诉灾伤状,多不依公式令。诸县不点检所差官,不依编敕起离月日程限,托故辞避,乞详定立法。”   这是苏迈到任之后的第一炮,准确的说,跟他屁关系都没有。   但是苏迈在赴任的途中,发现了河北政务上的许多弊端,其中最大的一条,就是朝廷在灾年蠲免河北夏秋二税,对百姓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加上地方官员不尽职,调查不详尽,朝廷派出的救灾官员,在路上故意拖拉,或者借故逃避责任;甚至上下其手,隐瞒灾情,吞没钱款。   朝廷德政,并没有施加到百姓的身上。   因此苏迈一到任所,立即送上给赵顼的谢表,并将沿途所见所闻,添加在谢表当中,依照流程,让河北路转运司代为呈递。   要换做普通进士初任到普通地方,这娃就不用再混官场了,苏辙就是在制科里骂了皇帝,之后近二十年都不得正经差遣,全靠大佬庇佑,给安排一些教谕之类的职务混饭吃。   不过河北四路转运安抚使,名义上是文彦博,而实际上真正主管河北路转运司的主官,是苏元贞。   苏元贞将谢表交给了文彦博过目,文彦博看过后笑了:“小小苏不错啊,才走了一趟,就能看到河北之苦,在役不在赋。”   苏元贞也笑:“不过还是缺乏历练,却没有看到,河北吏治,在官不在法。”   “‘祥定立法’四字,没有官员执行,那就还是竹篮打水。这事情牵扯太大了……”   文彦博微笑着看向苏元贞:“怎么?无咎打算捅一捅这个马蜂窝?” 第一千二百四十八章 河北   苏元贞说道:“涪国公说过,施政就跟做饭一样,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讲究一个火候。小鱼干要做得好,翻得不能早不能晚,得刚刚好才行。”   文彦博笑道:“我怎么听张公说过,苏明润压根就不用翻锅,他完全另行一套办法做鱼干,高效不说,还方便简洁滋味十足。”   苏元贞苦笑摇头:“明公,只要不拿国公来比,无咎在治政上,本来还有几分自信。他可以另起炉灶,我自问可没那本事儿。”   “河北官员,多是倚仗韩家。以前元贞不敢胡乱作为,只是因为没有得到韩家首肯,做起来阻力太大。”   “加上河北连年水、旱、蝗、寇,让老百姓吃得上饭,成了第一要务。”   “这几年经营下来,相州农业模式,每年给河北培育出无数的禽畜苗子,加上海贸木材丝绸代理,已经让韩家得足了好处。”   “殷墟的考古发掘,让韩家以后不仅仅再是一个官宦世家,经济世家,现在看来,一个文华世家的帽子,多半也戴定了。”   “权财名誉,韩家既然都拿到了手,那他们还用得着替贪官污吏们出头?”   “连续两年的灾情都已经被我们按住,加上南海路持续不断的供给,河北这些年一直被紧着的这口气,如今总算是松泛了下来。”   “我看这火候已经差不多,地里的蝗虫治理完,就该动一动官场上的蝗虫了。”   “除了火候,还有分寸。”文彦博将苏迈的谢表交还给苏元贞:“注意别搞得太大。”   “不会太大,目的还是要他们做事,司徒不知,这几年可是把我累坏了。”   苏元贞说完又笑道:“我是西南夷人,这辈子注定只能做陛下的孤臣,这得罪人的事儿当然该我来做,老好人嘛,我想拜托司徒。”   文彦博满意地捋着白胡子:“当年在郑州怒上弹章的苏无咎,到了河北竟然变得蝇营苟且,老夫还以为是不是胶河的水土出了什么问题。”   “如今看来,无咎这份忍功,真是得了苏明润的真传!”   “不过老好人就算了,老夫一生骨鲠惯了,临老变脸,别人也不会相信啊?”   “所以这得罪人还得我来,老好人嘛,你自己留着做去!”   苏元贞起身,对文彦博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元贞谢司徒保全之德。”   ……   己丑,太白昼见。   赵顼收到苏迈的谢表,勃然大怒,将王珪和蔡确召来质问。   王珪吓得脸色惨白,蔡确却从容而言:“陛下,熙宁以来编敕,新法早已约束详尽,河北不治,乃是因为韩琦阻挠,地方倚仗,导致新法不得施行之故。”   “陛下只需下敕河北四路转运安抚司,命其申明法度,行下州县即可。”   赵顼一想对呀,河北路,可谓是顽固保守派的最后一块地盘,这可是一个好机会!   于是给了河北路转运司下了一道诏书:“转运司所责经度一路,吏蠹民瘼,检察稽考,尤在关要。”   “灾伤路招募阙食,流民兴役,及农田、水利、城壕诸事,朝廷减蠲二税、并赐米外,悉计州县雇役民价,给常平钱谷。”   “知文登县苏迈所奏诸县披诉灾伤不依式令,所差官不依编敕,托故辞避,乞详定立法事,有司合依熙宁以来编敕照行,勾核诸差遣官勤惰、能否、贪廉。公示以闻,不得徇舞操弄,致失民望。”   这道诏书被文彦博直接扣下了,既然圣旨里边没有点名哪个转运司,老头便将这道诏书当做是发给自己的。   老头是名义上的河北四路转运安抚使,这回实实在在地拿到了尚方宝剑,立即在河北展开了声势浩大的“整风运动”。   一时间河北诸路的官员们鸡飞狗跳,纷纷跑去瀛州哭诉。   大宋在河北的政治制度,与其它地方不同,这里按照后世军事理论来讲的话,更像是一个“战区”。   战区是一个独立或相对独立的战场,也是一个军事、政治、经济、地理条件等要素组成的综合体系,是一个完整的区域性作战实体。   大宋如今其实就两个战区,一个是对抗西夏的“西北战区”,一个这是对抗辽国的“河北战区”。   因为作战紧迫性的不同,西北和河北的情况,又有所不同。   宋朝对辽作战所涉及的范围,包括河北东路、河北西路以及河东路部分地区,而这三路是行政区划。   从战略上,却又根据山川地理,防守重点,被划分成了军事上的四路。   这个创意来自富弼,他曾在给仁宗的奏章里提出:“定为右臂,沧为左臂,瀛为腹心,北京为头角。此四城者,河朔之所望也。   余十五城为指爪支节,乃四城之所使者。   定、瀛、沧各置一帅,北京置一大帅,余十五城分属定、瀛、沧三路,悉择善将守之。”   后来的判大名府程琳和夏竦,将这个战略思想予以改善,最终,仁宗皇帝下诏:   “分河北兵马为四路。   北京、澶怀卫德博滨棣州、通利军保顺军,合为大名府路,   瀛莫雄霸恩冀沧州、永静乾宁保定信安军,合为高阳关路,   镇、邢、洺、相、赵、磁州,合为真定府路,   定保深祁州、北平广信安肃顺安永宁军,合为定州路。   凡屯兵将领,悉如其议,惟四路各置安抚使焉。”   这就是河北四路这个名词的由来,其实是从对辽军事防御体系的角度来予以命名的。   这个体系从战略意图来讲,还算颇有合理性和科学性,它将东西延展的宋辽边界防务,分成了三段。   而三路的侧翼又彼此依靠,互相支援,可以依托自然地理上的屏障,如山川、塘泊等地利,使每个安抚使路都能在很小的正面上集中较强的兵力,起到较好的防御效果。   第一路定州路,其目标就是控制太行山东麓山脚下的南北大道。   这里大宋著名的“塘泊工事”的最西端,离太行山又有一段距离,属于山麓、平原的结合地带,没有险要的地理形势可以利用。   所谓“保州以西至山下数十里,亡水塘之阻,虏骑可以平入。”   “保州以东、顺安军以西,有平川横袤三十余里,南北迳直,并无险阻。”   因此北宋政府在这里屯集了重兵,其兵力部署在河北四路中居第一位。   所谓“本路边防事,重兵皆在保、定。”   第二路真定府路,其目标则是控制著名的飞狐口。   这条道路在北宋初年常常被辽人利用作为南下侵略的通道,与太行山东麓、河北平原的道路相比,这条“间道”的作用丝毫不逊色多少。   一旦辽兵从此进入,不仅可以绕开部署在定州地区的重兵,还能够直接插入宋朝腹地,因此,大宋同样不得不在此重点布防。   好在这一条道路处在山峡当中,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崎岖山路对于辽军骑兵的冲击力有一定限制作用,宋军在这里的防守压力与其他两路相对较小。   因此真定府路在控制飞狐口的同时,还承担着另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巩固定州路的侧翼,同时对从保、定过来的敌军,筑起第二道抵抗防线。   第三路高阳关路,其目标则是控制雄州、霸州之间的道路。   因为地理原因,大宋著名的“塘泊工事”,在这里出现了一个断裂的空隙,辽军数次攻击大宋,都是从这条道路返回的。   除此以外,高阳关路还要兼顾到由北部边境直达沧州的道路,好在那一段本就滨海,沼泽遍布不说,之前黄河还频繁改道,辽军也不怎么敢从那里来,不算是防御重点。   高阳关路的防务重心主要还是在雄霸二州之间。而高阳关的对面,就是辽国著名的白沟馆。 第一千二百四十九章 老而弥辣   如果说这三路安抚司,就好像三扇大门,挡住了辽国铁骑南下道路的话,河北四路的最后一路大名府路,则从西向东,非常狭长,完全是在背后连接三扇大门的铁门栓。   大名府路诸军,基本由黄河沿岸州军组成,是沿边三路后方的一道屏障,“大河之北,魏为咽喉,历代已来,号为巨屏,岁屯锐旅以备”。   但是其重点不在战斗力,除了作为预备队外,大名府路还是沿边三路粮食筹集地与中转站。   来自东京、江淮甚至以前两浙的粮食,都要经过大名府这个枢纽,再搬运至沿边各地。   粮运的数量和线路次序,也是在这里重新分配和设计,以满足前线的具体需求。   因此,大名府路作为沿边三路的依托和后勤总基地,地位十分重要。   这个防御体系,与苏油设计对付西夏的战略纵深体系,从思想上看,几乎如出一辙。   大宋的河北军力,定州路共七十一指挥,其中骑兵四十七指挥,计四万人。   真定府路四十九指挥,其中骑兵二十五指挥,计两万五千人。   高阳关路八十二指挥,骑兵五十一指挥,计四万一千人。   大名府路五十二指挥,骑兵十八指挥,计两万六千人。   除此以外,还有各种弓手,义勇,勇敢,州军,民壮,可以说,大宋丁役,以河北最为繁重。   如果说以前的夔州是天下最穷,渭州是天下最险,那河北的沧、密、大名,就是天下最苦。   然而更加悲哀的是,这么多兵力,还不一定管用。   因为辽国一般规模的入侵,军力都在七万人以上,烈度较高的如澶渊之盟那次,甚至多达三十万。   只要进攻者任择一路攻击,对于防守者来说,都极度不利。   也就是耶律宗真耶律洪基不是什么雄主,否则早就可以与大宋划长江而治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真实历史上大宋能用岁币苟出一百年的平安,除了将性命交到别人手上这一点不爽外,还真特么做成了一门划算至极的生意!   因为这四路的设置,还隐藏着致命的缺陷。   既有人祸,也有天灾。   人祸就是对于河北四路的划分,将真定府、定州划为了两路。   这一地区恰好是太行山东麓南北交通要道,理应划归一个军政区域管辖,富弼、程琳都是这个主张。   “夫镇、定一体也,自先帝以来为一道,帅专而兵不分,故定揕其胸,则镇捣其胁,势自然耳。”   “今判为二,其显然有害者,屯寨山川要险之地裂而有之,平时号令文移不能一,贼脱叩营垒,则彼此不相谋,尚肯任此责邪!”   “请合镇、定为一路,以将相大臣领之,无事时镇为治所,有事时则迁治定,指授诸将,权一而责有归,策之上也。”   但是继任者夏竦轻飘飘一句“若合为一,则兵柄太重。”让这正确的主张化作了乌有。   大宋是个讲求“制度性制衡艺术”的国度,没毛病,不能让帅臣权力过大,必须分开!   如果这都不是大毛病,那黄河水患加上大宋的错误决策,数次回河又数次改道,最终彻底填平了三百多里“塘泊工事”不说,该摧毁了河北的人口基础,那才是彻头彻尾的灾难。   好在苏油穿越了,和司马光一起狙击了“回河论”,坚持了“北流说”,并且利用北流的新河道,让整个雄州以东,变成了白马河-黄河新防线,将塘泊工事,改造成良田,一下子让局面好了很多。   而另一方面,则是用犀利无匹的战列巡洋舰,对辽国构成巨大威慑。   你有铁骑,我有水师。   如果辽人敢于轻举妄动,苏油就敢命令张散对辽东沿海重镇进行报复,沿桑干河,滦河,辽河,鸭渌江深入辽境大肆破坏,甚至切断入侵者的归路。   辽国保州港外,曾经被张散树立起来的“水上京观”,应该说对维系两国和平,起了重要作用。   河北当前局面大致便是如此,而当文彦博挥舞起廉政大旗,官员们就跑到瀛洲哭诉,是因为如今那里坐镇的,乃韩家的老大,天章阁待制、知瀛州韩忠彦。   “河北四路安抚使,命知大名、真定府、瀛、定州者领之。”   所以韩忠彦领了高阳关路安抚使。   韩忠彦走的是自家父亲的老路,河北四路安抚使,隶属于河北四路安抚使司,必须是担任过宰执的重臣出任。   致仕老臣文彦博是名义上的总头目,曾经当过参知政事的章惇,如今就知着定州。   而第一任定州知州,定州路安抚使,则是韩忠彦的父亲,当时的资政殿学士、给事中韩琦!   论理韩忠彦的级别没到这一步,韩忠彦一直都在担任副职,最高就是开封府判官、三司盐铁判官,户部判官,礼部尚书。   要不是韩家在河北势力深厚,赵顼又对韩琦格外念情,这个位置韩忠彦要坐,起码还得六年两任以上。   韩忠彦很明白韩家如今的战略合作伙伴是谁,韩粹彦韩嘉彦元丰四年兄弟同榜,苏油在背后的作用不言而喻,几乎就是亲手将自己的两个弟弟送上了二甲。   尤其是韩嘉彦才十四岁,这可是苏油当年取探花时候的年纪!   看看苏油就知道,年龄的优势在大宋政坛到底有多大,自家弟弟就算今后在大宋政坛上混吃等死打酱油,光熬资历,三四十年后都能熬成一个宰执!   自己再努把力,韩家完全有可能创造出一门三相的奇迹!   大宋百年以来,只有一个陈家,勉强实现了这恐怖的野望。   老大陈尧叟,端拱二年已丑科状元,大中祥符五年,升任同平章事、枢密使。   老二陈尧佐,端拱元年进士及第,景祐四年,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老三陈尧咨,咸平三年庚子科状元,可惜后来被强转了右班,最后做到了武信军节度使的高位。   如果陈尧咨不转右班,这三兄弟肯定会制造出大宋第一个一门三相的奇迹。   可惜了。   而现在最有资格竞争一门三相的家族,则是吕家。   吕蒙正,吕夷简,这叔侄二人都做过宰相,现在吕夷简的儿子吕公著已经是枢密副使,离相位非常近了。   而自己要想在政坛上再有进步,陛下那里肯定是乐见其成的,剩下的就是能力,助力,以及运气。   大宋助力谁最牛?眉山妖孽叫苏油。   苏明润的助力,在其中必不可少。   现在自己已经走在了大路上,孰轻孰重,韩忠彦当然清楚得很。   因此韩忠彦干脆抱着铺盖卷直接住进了衙门都厅,每日里大开中门,幕僚从属环卫。   任何人这段时间想要跟他说话,通判厅、检察厅都必须有人在场,让那些想要干请的人只能傻瞪眼。   态度非常坚定明确,韩家的这条路子,这回走不通了!   河北路的官员们只好“幡然悔悟”,突然变得勤政爱民起来,胥吏们也突然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了,衙役们说话也温言软语了,连街边的叫花子都被请到了居养院,有了安置。   河北民风彪悍而淳朴,官员们但凡有了点官样之后,百姓们就感激涕零,感觉河北一下处处都是青天大老爷。   甚至有好几路响马盗匪,听说天下太平,官清吏廉后,直接下山冲进县城,将吓得半死的县令从案桌下揪了出来,闹着要受招安,要分田,要种地!   八十高龄的致仕司徒文彦博,突然横着扛了这么一出“劫旨倡廉”,竟然使河北官场震肃如新,没有一个人敢炸毛!   河北廉洁指数的突然爆表,让赵顼都吓了一大跳,接到奏报的时候,对前来议事的孙固哭笑不得地说道:“文公真是老而弥辣,我那道诏书,本意是下给苏元贞的,谁曾想给文公劫了胡……”   孙固其实也有些哭笑不得,八十岁的三公不讲理,下边的官员,真的连弹劾的勇气都没有……   特么文彦博这个司徒,本身就是上次被弹劾后,赵顼为安抚老臣送过去的好不好?   不过终归是好事儿,于是拱手说道:“司徒历任三朝,荐跻二府,五换节钺,出将入相四十年。”   “陛下虽念老臣器业崇深,命以司徒、四路转运安抚使颐养,然在他心里,必以陛下托河北门户之重而自任。”   “是故诏书一至,虽耄耋之年,亦奋发自励。此正是干臣经国,一心始终,所以为有宋之盛欤。”   “臣,为陛下贺!” 第一千二百五十章 力谏   还没等赵顼高兴起来,孙固再次躬身:“文公这一次肃清河北吏治,如秋风扫庭,足见职任不畏繁巨,要在得人。”   又来了!赵顼一听就头痛,孙固从五月开始,一有机会就来找他,话里话外就是要将苏油放出去。   果然,就听孙固接着说道:“疆场之事,间不容发,若其羽书沓至,胜负纷然,临机决断,谁任其责?将帅吏士,恩情未接,兵交之日,谁使效命?”   赵顼还在扯谎:“沈括还在和夏人谈判,到底打不打的起来都两可,怎么又说到这个了?”   孙固急道:“须知举兵易,解祸难。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岂可儿戏待之?”   “臣前请缓治西事,必不得已,先声其罪薄伐之,分裂其地,使其酋长自守。陛下斥为郦生之说,是臣计愚钝,固诚请去。”   赵顼摇头:“不许。孙老你是潜邸旧臣,必须给我看好枢密院那一摊子。”   孙固说道:“蔡确请直渡河者,徒然是为了迎合圣心,他难道真懂军事?但是我看陛下睿意益坚,发兵就在秋熟之后吧?”   赵顼摇头:“没有,没有定议。”   孙固跺脚道:“陛下到此时还要瞒我?老臣身处兵枢,而不得与闻军要,这不是尸位素餐吗?今日西疆的举措,无一日不在为大战做准备,三十万大军一年之积,车船调运如雁行蚁聚,难道还能瞒得过老臣?”   赵顼没法抵赖,只好说道:“囤积的都是小麦和黍米,涪国公说小麦可积三年,黍米可积十年,就算五年之后战争爆发,我们在陕西也有准备。”   孙固摇头:“陛下骗不过我的,这个月甲午,鄜延、泾原、环庆、熙河、麟府路,各赐金银带、绵袄、银器、鞍辔、象笏。”   “永兴军路上奏,环州城置炮台已毕,然防城战具,止有大小合蝉床子等弩。按《武经总要》,三弓八牛床子弩,射及二百余步,用一枪三剑箭,最为利器,攻守皆可用。乞下军器监给弩箭各三副,赴本路依样设造,以备急用。”   “军器监言弩每座重千余斤,难以运致,图其样交付沈括,命于本路作院。”   “丁巳,枢密院再接帝批,言诸路战骑,所系甚大,况有军兴,尤为要急。可督提举陕西买马监牧郭茂恂速与狼渡措置招买,往来诸场督趣。”   “又诏熙、秦、凤买马场,以马价画一付景青宜、党支等,令使回蕃告谕。”   “这些不是准备打仗,又是什么?”   赵顼说道:“这些都是正常的军事准备,军机处有拟定的练兵计划,需要这些支持。”   孙固呵呵冷笑:“陛下还真是嘴硬,那臣请严治沈括!”   赵顼大惊:“这却又是为何?”   孙固拱手道:“沈括擅自颁发永兴军路义勇下蕃四万缗钱,之后才上书枢密院,言今年两次颁赏,先是禁军,后是熟蕃。而沿边诸路的义勇弓手,下蕃熟骑未得赏赐,情绪焦躁。故而急调转运司仓钱帛相慰,后请从元丰仓支抵。”   赵顼说道:“那就抵吧,枢密补一道文书,将手续完备就是了。”   孙固冷笑道:“有这么容易?既然陛下一口咬定西疆没有急事,那枢密院就不能从权。”   “沈括这是在非战之时,不依章程未经奏报,滥赏市恩,内怀叵测!臣请诏旨,系狱穷治,以儆效尤!”   呃?!赵顼彻底傻了,这下赖不过去了!   孙固苦口婆心地说道:“陛下,臣并非一定要阻止西伐,但是大军西进,不可无帅啊,然则孰为陛下任此者?”   赵顼呡了呡嘴:“要是真打起来,我觉得李宪可以吧?”   孙固连连摇头:“伐国大事,而使宦官为之,士大夫孰肯为用?”   赵顼说道:“那就舅公高遵裕。”   孙固还是摇头:“高遵裕乃是武臣,先不说如何制衡,就其战功,多是招抚所得。”   “夏国和青唐不同,陛下欲平灭夏国,嵬名梁氏,必将集结重兵迎战,不受招抚。”   “高遵裕统兵之能不过五万,平生素未战抗强敌,连李宪王中正都不如,陛下凭什么就以为他可以致胜?”   “西路诸帅臣,范纯粹,吕惠卿,李稷,沈括,徐禧,呵呵呵,臣问一句,他们,打过战吗?”   赵顼脸色阴沉了下来,明显已经开始不高兴了:“说来说去,孙公你还是要阻我大计是吧?”   “当年在潜邸,你不是教我要时时牢记国家之耻,要我今后做奋发有为之君?”   “为此朕整整准备了十数年,如今兵精粮足,士气如虹,临发之际,你跟朕说事不可为?!”   孙固取下幞头,缓缓跪倒:“臣所谏者,乃今举重兵而进,如无大帅,就使成功,兵必为乱。”   赵顼怒道:“李宪和高遵裕你看不上,那就没人!”   孙固说道:“我与同知枢密院事吕公著商议,既无其人,不若且已。否则大军无首,必致祸殃!”   赵顼说道:“孙公你想过没有,今西夏已乱,我若不取,辽国必取之。到时候我大宋如何自处?”   “今日之事,乃不得不为。这一仗,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此正是同心并力之时,你们却还在计较帅臣之选?”   孙固硬邦邦地说道:“陛下所言差矣!如果不赢,那真不如不打,此乃三岁小儿都知道的事情,陛下就从来没有考虑过败绩的可能吗?!”   赵顼抗声道:“军机处涪国公,早就做好了一切预案!”   孙固的神情一下子就放松了,郑重地对赵顼拱手:“陛下刚刚还说没人,这不就是?西事无苏油,老臣绝不敢放心。”   “既然陛下都说涪国公早就做好了一切预案,足见其智略两全,深思熟虑,为何不放他出去呢?”   “老臣请陛下设永兴、秦凤、泾原、熙河、环庆、鄜延六路经略安抚使司,效文彦博节度河北事,授其大任,立即赶赴陕西,总掌军机,筹谋大局!”   “这个……”赵顼有些犹豫:“明润他积年辛劳,为了大宋驱驰南北,如今眼见改制在即,朕还想要重用,安享几年繁华惬意。”   “这个时候将他放出去,我……我有些不忍……还有,皇子教育我也想……”   “陛下!”孙固白色的须发飘拂,唾沫星子横飞:“这是国战!放眼天下,陛下还能找出比苏明润还叫人放心的人?!皇子今年才四岁,离开蒙都还有两年,缓急轻重,不是一眼可知?”   “文潞公八十高龄,都还在河北艰劬用事,王韶五十多岁,都还在南海带病操劳,苏明润他方年富力强,敢不忧勤国事?!” 第一千二百五十一章 王珪的家事   汴京,王珪府邸刚刚经历过一场大热闹。   首相儿子中了二甲第一名,王珪感觉比自己当年中得榜眼还要高兴。   儿子的婚事是早就说好了的,现在高中之后办婚礼,简直就是两好并一好,这门亲娶得扬眉吐气。   大宋士大夫家声气相连,王珪自己本身是欧阳修的妹夫。两个女儿,一个嫁给了李格非,一个嫁给了郑居中。   李格非现在还在郓州教书,不过潜心著述,结交文友,如今文名渐显。   这个女婿本来王珪是比较满意的,但是李格非其中一个文友就是大苏,李格非还把自己摆在后学的位置上,是大苏的铁粉,让王珪知道后气得不行。   还有一个女婿叫郑居中,不过这个女婿出身不是什么大族,现在三十了还在京中攀接权贵找门路,混得其实还不错,但是王珪有些不齿其为人。   两个大些的儿子恩荫出身,现在做着县令,他倒是想找门好亲来着,可人家士大夫家却不愿意将女儿嫁给没有进士功名傍身,一个知州到头的官僚,哪怕是宰相的儿子都不行。   因此家中唯一的读书种子,这个高中的幺儿,就成了王珪的掌中宝,操碎了心方寻到一门满意的亲事。   新妇父亲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政坛大人物,但是却是南丰著名的曾家七子之一——曾肇。   曾肇是老族兄苏颂的好朋友,两人的履历也颇为相似,如今是崇文阁校书、馆阁校勘兼国子监直讲、太常寺同知。   和老族兄一样,曾肇也是一边干公务一边干私活。   到崇文院后,曾肇对秦汉以来的礼仪之规增补修正,使其完善。   公务之余,还以沈括苏油的坤舆全图为蓝本,删定扩编了《九域志》,命名为《皇宋九域志》。   这部书,成了可贞堂的大热门,书里关于大宋新得的南海诸地,张散航海所到的天方,天竺,大昆仑洲沿途,以及青唐,西夏,辽国,西域诸国,还有日本,高丽,新宋洲和诸多东南亚海国,它们的政治历史地理气候风土人文矿藏物产,描写得非常的详备。   连赵顼都看得津津有味,大加嘉许,直接调他给其异母兄长曾巩打下手,充任国史馆编修,主要负责《诸藩志》这一部分。   这部书也奠定了曾肇文学家,史学家和地理学家的地位,加上本身还在国子监教书育人,门生故旧满天下,被学生们推举为“曲阜先生”。   现在曾肇收入可贞堂的著作,包括已经完成的《曲阜集》四十卷,《西掖集》十卷,替朝廷记录典章帝诏的《内制》五十卷,《外制》三十卷,《宸章》十卷,《奏议》五卷。   这是真正的著作等身,比后来号称“唐宋八大家”的兄长曾巩还多!   说起来,现在曾巩在文坛的声名,其实还赶不上这个弟弟。   亲家在文坛的声誉,对自家儿子必然是大有好处的,因此这门亲事,让王珪十分满意。   要说瑕疵,大概就是曾家人和苏家人关系不一般。   曾巩的文名,其实也多得进士同年大小苏兄弟的传扬,苏轼一句诗——“儒术远追齐稷下,文词近比汉京西。”让曾巩在士林的声誉大有后来居上,赶超自己弟弟的架势。   王珪只好安慰自己——其实现在的大宋文坛,还有谁不想捧他大苏的臭脚呢?   今年开春的时候,苏轼因为好朋友,黄庭坚的舅舅李常要到黄州拜访,便给他们的共同好友陈季常写了一封信。   说自己要请客,让陈季常算准时间赶来买单,还无耻地让陈季常先将他的好茶器交给送信人带回,借口是自己要找铜匠依样打造,或者给人看过样式,去建州购买。   又说我知道你家壁画坏了,你请高人绘画别人似乎不买账,这事情你为何不告诉我呢?我来给你找人,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让陈季常大可不必操心,只将润笔费准备好就行。   陈季常好气哦,将信原封不动地转给了苏油,告状道你看看你家大苏,没把我当朋友,只把我当做行走的宝钞夹子,你还管不管了?   苏油回信也不客气,季常你飘了,当宝钞夹子还不乐意了,你现在除了宝钞田地还有啥?   大苏花你的钱,那是你的荣幸,你看我,年年从周大家拎腊猪腿风萝卜,哪一回给过钱?   你要明白,自己有钱不花,偏要花你的,这就叫人情……   等到将信送走,美美地意淫了一下陈季常收到自己的“劝慰信”后的傻样,苏油又取过苏轼的信来看。   见到信开头“轼启。新岁未获展庆,祝颂无穷。”几个字,苏油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书法文物!   我靠!这是后世收藏在北京故宫博物馆的至宝,大苏的《新岁展庆帖》!   这是大苏书法的一个分水岭,从此之后,大苏的书法就变得无拘无束,挥洒自如,率意而成,姿态横生。   这封信里的书法,横竖斜直,笔力雄健,骨劲肉丰,悠游自如,的确可以算是目前大苏最好的一篇。   陈季常这铁憨憨,竟然将这样的宝贝送到了自己手里来,这还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苏油直接将这封信送到可贞堂保存,等黄庭坚来京城的时候让他瞅瞅,哼,看你敢不敢说我家大苏的书法是石头压蛤蟆!   就在上月,陈师仲为自己的偶像大苏编辑了两册文集,《超然集》、《黄楼集》,一时之间风靡了整个华夏文化圈。   朝鲜王徽,日本白河,交趾李道成,不惜重金寻找海商求购,开价到了五贯舶来钱一册。   苏东坡,已经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文化偶像,而且,还远没到顶!   王珪现在的文名已经被大苏彻底拉开了差距。   大苏就像是芦苇丛边上长出的一棵竹子,刚开始芦苇还感觉良好,认为大家都差不多,可能竹子还差自己那么一点,结果这竹子越长越高……长越高……越高……高……   己酉,陛下诏曾巩充史馆修撰,专典史事,结果作品让赵顼感到不满意,突然扭头问边上陪同侍奉的张敦礼:“你说苏轼与哪一位古人可以相比?”   张敦礼想了一下,说道:“差不多……李太白?”   赵顼自己也思索了一阵:“好像也不对,李太白有轼之才,却无轼之学。”   君臣一番闲聊对答,听在同行的王珪耳朵里,不免心惊肉跳。   儿子如今携新妇去江南赴任了,上海务,刚刚新进为上海县,南北海运的枢纽之地,加上周围昆山的良田,现在已经是棉花之乡,金合欢胶之乡,地丁胶之乡,油菜之乡。   那里出产的帆布,细布,丝光棉布,丝绵被,成了大宋的紧俏商品,还有三酸两碱的巨大工厂,当年荒芜凄凉的地界,现在已经成了人烟辐辏的鱼米乡。   说起来还是沾了苏明润的光,儿子在那里舒服不说,还能有政绩,王珪觉得这几年过得顺风顺水,是不是又该去开宝寺感谢感谢菩萨了?   王珪夫人拿了几个盒子进来:“相公看看,这是今年和蚨祥的乞巧盒子,这花样可是越来越精致了。”   王珪看着几个精巧的盒子,盒子盖上还镶嵌着红兰宝石的蜘蛛身子跟亮银色的蜘蛛腿,倒真有些精致可爱,不由得打趣:“你们妇人平日里不是最怕这些东西的吗?怎么每年这时候反倒不怕了?”   夫人白了王珪一眼:“懒得和你说,东西还得赶紧找四通的驿传寄出去,不然错过了七夕,孙女就只能用去年的盒子,用不上今年的新样了。”   王珪叹了口气:“乞巧就是个风俗,用什么盒子不行?我看国朝如今大开奢侈之风,不是什么好事。”   王珪夫人可不是什么没见识的小家妇人:“那就该学苏明润,以身作则。奇巧多技什么花样做不出来?偏偏人家却生活简朴。”   “平日里见他的穿着,比京中商贾人家都还要朴素,可你做得到吗?”   王珪心头暗叫大事不妙,果然,就听夫人接着道:“家中那几个妖精都穿红着紫的,还不是以色事人?蜀国夫人从不喜欢调弄脂粉,京里人谁不一样当她菩萨一般敬重?”   “这几个盒子是给孙女准备的,你要是敢随手给了她们,小心我跟你没完!” 第一千二百五十二章 欧阳夫人   王珪赶紧转移话题:“说这些作甚?苏明润他寒门小户出身,自幼孤贫寒素,这是打小里苦日子过得多了,上不得场面。”   “啧啧啧……”说到这个夫人就不乐意了:“人家苏明润五岁持家立业,六岁统合江卿,七岁关扑酒坊,八岁开出盐井,九岁都能去大理擒侬智高了!”   “你考进士,我可没少往里边贴嫁妆,你那时候都二十多了吧?还好意思说人家寒素?”   “还有,大宋修宗谱,可是从范文正公、老泉先生和我兄长开始的。有权有财就算是大户人家了?怎么没见得几家做出家谱来呢?”   说到这个王珪又不好了,大宋经过五代丧乱,很多家族的世系都泯灭丧失了,于是苏洵,欧阳修,范仲淹三人不约而同,首开大宋修族谱的先河,以达到“敬宗收族”的目的。   各家的谱法大同而小近,苏洵要编写《苏氏族谱》,是因为他认为秦汉以来的那些世家,家族中的“仕者”“或至百世而不绝,无庙无宗而祖宗不忘,宗族不散,其势宜亡而独存,则由有谱之力也”。   在区别远近亲疏的基础上,结合本族的族人,可以使那些“贫而无归”的族人,由族中富者“收之”,这样就可以统合维持封建家族组织,让弱者得以生存,让家族一直延续。   所以,他编写出本族的族谱,就是为了后人观谱后,“孝悌之心可以油然而生”。   苏洵借鉴的,是宋以前的谱牒,记录的是“世族继序”,主要用来夸示门第,并由官方的图谱局记录副本,核实备案,作为任用官吏的依据。   结合到入仕制度上,就是“九品中正制”。   百世传递,传统大士族垄断统治权,称为“大宗之法”。   宋代九品中正制被科举彻底取代,大宗之法其实已经失去其政治意义,于是欧阳修、苏洵在修谱的时候,改用“小宗之法”,也就是“五世以外则易宗”。   苏洵的方法是“凡嫡子而后得为谱,为谱者皆存其高祖,而迁其高祖之父。”   这样修谱,“犹可施于天下,故为族谱,其法皆从小宗。”更加具有可操作性。   五代荡涤,大宗残破,新兴士大夫阶层崛起。   因为经济和政治地位的相对不稳定性,如果要想追溯五世以上的祖先事迹,往往遇到其间贫贱的几世的尴尬。   既缺少记载,又于族人脸上无光,因此最好的办法是干脆只记五世,即用小宗之法。   范仲淹、欧阳修、苏洵都是士大夫里闻名的大家,他们首开族谱之后,立即成为宗谱形式的规范。   许多科举出仕的新兴士大夫家族纷纷效仿,渐渐成了影响后世极为深远封建礼教规范。   应该说,每一样东西在它诞生的初期,往往都是美好的,具有积极意义和进步意义的。   这种以官僚士大夫为核心力量,以“小宗之制”为宗法,以族产为物质基础,以族谱为结合维持工具,以祠堂为活动中心,以“家法”、“义约”、“规矩”为管理手段建立起来的封建家族组织,在经过五代大乱之后的华夏大地上,的确在一段时期内,起到了团结凝聚亲族力量,重建家庭和社会伦理秩序,共同对抗自然和社会危机,让家族得以繁衍延续的积极作用。   当然之后,随着社会的发展和宗法的僵化,这套东西渐渐成为了社会的桎梏,成为了大地主把同族农民束缚在家族大土地所有制经济内,固着在地主豪强的田庄上,以便恣意进行残酷奴役和压榨的吃人的“宗法礼教”,却又与苏洵,范仲淹,欧阳修创设初衷背道而驰了。   当然那已经是数百年后的事情,只看现在的大宋,当族谱、家规第一次出现的时候,简直亮瞎了天下人的眼睛。   苏家比欧阳家和范家更为特殊的是,祖上曾经是唐朝的宰相,家族在川中又躲开了战乱,因此苏家还保留了完整的“家庙”形制!   当然“庙”这个东西,必须与“爵”相配套,大宋的爵位是无法继承的,“士大夫崛起草茅,致通显,一再传而或泯焉,官无世守,田无永业。”   因此要是后人的政治成就赶不上先辈,“家庙”这个东西,就尴尬了。   好在这个尴尬苏油在六岁的时候就已经解决,很简单,只是将家庙改了个名字,作为族人四时祭祀之所,称作“祠堂”而已。   这从后世捡来的现成办法,曾让初访苏家的唐淹大为惊讶,认为苏家有义庄,有祭田,有祠堂,“家法严肃,男女异序,少长辑睦,匜架无主,厨馔无异。”   在眉山江卿世家里排上榜首,苏家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臊得苏洵老脸肿胀,也是从那时候起,老堂哥才起了重修宗谱的念头。   王珪夫人的言下之意,就是说你老王家虽然四代进士又怎样,你如今当了首相又怎样?连个宗谱都没有修,还好意思是跟我们欧阳家,苏家比内涵?   这个理没法论,一论就输。比财力比势力比资历比能力比文采,苏家妖孽们实在是太能打了。   也就是苏明润老奸巨猾,知道自己年纪还小仕途还长,于是特意给自己设计了一个军机处猫着,否则真要跳出来跟王珪硬打擂台,王珪还有些发憷。   只好再次强行转换话题:“明日休沐,我陪夫人走一遭,去开宝寺还还愿?”   “咦?”夫人明显很开心:“怎么?以前请都请不去的人,相公如何转性子了?”   王珪微笑道:“人老了就不那么倔了,为夫任相以来,海内可以说是清平,西边虽然打了两仗,但好在都算是赢了。河北虽然遭灾,却神奇的灾而不荒,连蝗虫都未能造成大害。”   “家中有你操持,诸事顺遂。加上熠儿高中,又得了一门好亲。”   “陛下让熠儿去的昆山县,可是好地方,比苏迈去的文登都要强。三年下来必定会考绩个上上,之后就该找个州府做通判了。”   “这好事接二连三地来,反倒让为夫心里有些发虚,去开宝寺散散心,也算是求一个心安。”   夫人说道:“朝中之事我妇道人家也不明白,不过感觉汴京市面上可比王相公在时热闹太多了。不是说往三畿四辅移了几十万厢军吗?怎么还有这么多人?”   王珪说道:“有走的就有来的,不过走的都是穷疙瘩,来的都是腰缠万贯而已。”   夫人说道:“听说蜀中在往荆湖移民?只要你过去,一丁发地百亩?相公族人多在华阳,可也是蜀中人士,他们不敢找你,写信给了我,让我打听打听。”   王珪说道:“华阳的地不好吗?干嘛要贪图多那点地?”   “哎哟相公真真是不当家的人!”夫人嗔道:“我都让仲山打听得明白了,荆湖北路如今开整出大片好地,在湘潭,醴陵,潭州之间,乃古楚黔中郡,炎帝陵寝所在,名曰槠洲。”   “仲山来信,说是四通在那里找出了诸多矿藏,且周围土地肥沃,地势平坦,又在湘江边上,有洣、渌、洮、攸诸水之利,算得上一等一的好地方。”   “蜀中族田,除却粮食还有多少余处?仲山说要是迁一些族人去那里,一半种稻米,剩下一半光种棉花和油料,那地里的利益都了不得!”   “你待自家昆弟一向宽厚,但是从来不给他们安排任职,在族中早就颇有怨言。如今上可以身作则,体应诏旨,下可以少换多,周济族亲,却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儿?!”   “再说此议乃苏明润所起,与相公且无干涉,顺水推舟而已,怎么就行不得了?!” 第一千二百五十三章 苏油的家事   一番话说得王珪都心动不已,点头道:“那等休沐完毕,我去政事堂翻翻荆湖北路的奏章再说,要是可行,我们就先试试。”   夫人嗔道:“你还是相公哩,别事事都丢给蔡持正,搞得他才是首相一般。”   “他既知你是蜀中人,却为何未将这等大利告知与你?左右不过怕你与苏明润有了干系交情,怕苏明润顶了他那个未得的右相罢了!”   我还怕他顶了我未得的左相呢!王珪心里又开始毛躁:“还去不去了?要去就赶紧吩咐准备!”   ……   苏家的女人是不怎么过七夕的,好吧其实苏家就一个大女主,石薇每天早上起来就是拿着黄荆棍儿督课,扁罐、王彦弼、漏勺,真真的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就连观儿都有一套柔韧筋骨的古怪法门。   苏油则是每天抱着自己的老花样——五禽戏,心里想着再坚持坚持,等进入老年状态就对版了。   别说,这套东西好像还真有些用处,苏油从小到大几乎没怎么生过病,可能就跟饮食和这套五禽戏有关系。   于是每天清晨天还黑着,就能听见苏家宅邸院子里的锻炼之声。   锻炼完毕,孩子们是晨诵,轮到苏油督课。   晨诵是用一种半吟唱的方式读秦汉的长篇赋文。   这个并不是要求死背,而是为了培养出对“韵”的语感体悟,功夫是眉山北极院张道人传给苏油的。   用张道人的话说,就是哪一天读到没见过的字,都能随着前边已经读过的韵律,自然而然地顺利正确读出来,那这门功夫就八九不离十了。   就和音乐一样,如果是熟悉音乐的人,听了一段之后,结束的那个音即便是不演奏出来,听者也应该能猜得到。   这就是“律”,通过晨诵熟悉了“韵”,进一步熟极而流,能够能摸到“韵”的“律”,等到今后再将一些特殊的案例如“变格”,“救拗”加进去,就可以通诗了。   这就是“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的道理所在。   观儿的进益很快,因此扁罐王彦弼漏勺在晨诵的时候,苏油拿着一册《全唐诗》,在给观儿讲授诗词韵律平仄理论。   “观儿啊,昨天我们讲过了‘奇活偶定’的变通规则,你还记得?”   观儿点头:“嗯,就是诗句指除了尾字外,其它奇序字可平可仄、用字灵活;而偶序字通常必须按基本句式之律格用字。大叔说这叫‘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   苏油点头:“其实格律用字这个规矩,始于后梁,到唐代方才形成系统的理论。实际上,这一变通规则并不是不受约束,任意‘灵活’的。它要以避免出现‘孤平’、‘三连平’、‘三连仄’这些拗句为前提。”   “所谓拗句,是对五言诗而言,对于七言诗,只需对诗句后五言,按五言诗的规则处理即可。”   观儿问道:“那作诗的时候,避开这些拗句不就可以了吗?”   苏油微笑道:“因为不能以文害意啊,有些句子常常是一呼而出,所以才只能采取救的方式。比如‘三连仄’的情况,我们知道,只有句式为‘平平平仄仄’的时候,才有出现‘三连仄’的可能。”   “但是三连仄的拗句,比如‘平康街妓女,相国寺禅师’,作为诗句读起来,音韵是很别扭的,一般情况下不允许将第三个字以仄代平,这里就必须例外。”   观儿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大叔就爱拿和尚打趣。”   苏油笑道:“所以要救三连仄,就必须对它加以破坏,在第三个字确实非用仄声字不可的时候,可将第四个字以平代仄,变成所谓的‘三四互换’句式。”   “救可以是自救,自救后的句式,就变成了‘中平仄平仄’,明显与下句‘仄仄仄平平’失对,但是这种失对,却是诗歌所允许的。”   “例如孟浩然的《访袁拾遗不遇》中的第一联:洛阳访才子,江岭作流人。本应是‘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的格式。”   “但是句首‘才子’二字,无可更改,因此只能在句中的三字置为仄声,将三四字平仄互换,把这个拗句给救回来。诗句变成‘仄平仄平仄,平仄仄平平’的句式。明白了吗?”   观儿点头:“听懂了。”   苏油继续说道:“还有一种救法,叫他救,就是用同一联中的另一句里边来救。”   “比如刚刚的‘相国寺禅师’五个字,一个字都没法改,那就只能从上一句想办法……”   观儿拍手道:“那就得是‘平康坊名妓,相国寺禅师’,上句三四字平仄互换!”   “哈哈哈……观儿你实在是太聪明了。道隆大和尚知道后一定会很开心的!”苏油不禁捧腹大笑。   “哎呀大叔你又陷害我!”观儿这才反应过来,小脸胀红:“我不听你讲了,我找绿箬婶婶去!”   “别别别……”苏油连连摆手:“不说笑了,我们接着讲啊。”   “再如李白的《峨眉山月歌》,‘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本来该是‘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才对。”   “但是因为‘三峡’二字无可更易,因此本来不可改的七言第五字,后五言第三字处,本不能更改的平声,必须换成仄声,变成‘仄仄平平仄平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这个格式明显失对,但是用这样的失对来照顾音韵,是允许的,也是必要的。”   观儿点了点头:“观儿明白了,那大先生的《新城道中》‘野桃含笑竹篱短,溪柳自摇沙水清’一句,出句第五位‘竹’仄声拗了,对句第三位‘自’仄声也拗了。”   “于是大先生就将对句第五位该用仄声字的时候,换用了平声字的‘沙’,这样既救了出句的拗,又救了本句的拗。这就是一拗双救!”   啪!苏油愣在当场,手里的《全唐诗》掉到了桌上。   观儿有些困惑地问道:“大叔,观儿理解得不对吗?”   “对对对,完全对!观儿的颖悟力堪称绝世,不但领悟了,还能有所发挥,了不起!”   说完捡起《全唐诗》,赧然道:“呵呵呵……大叔只是一时惊诧于子瞻的才气,失了下神而已。”   观儿问道:“大先生的才气还需要惊诧吗?观儿觉得,他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传世经典,都是顺理成章啊?”   呃,的确不需要,的确顺理成章,但是观儿我们可不可以不要这么直白?   交趾路的柠檬,它很酸的啊……   吃过早饭,一家人出门,扁罐王彦弼漏勺观儿要去上学,石薇要去宁善堂,苏油要去衙门。   将孩子们送上马车,苏油还在摇头感慨:“观儿这样的学生,哪个先生不喜欢?真不怪人家小妹偏心……”   石薇笑道:“你不也偏心?”   “我可不是偏心,是这女孩子就是比男孩子省心。”苏油说着又笑了:“最近有些忙,扁罐和彦弼你得看紧点,这俩熊孩子一不小心就要上天。”   石薇说道:“男孩子皮点也没啥,我看他们挺好的。”   苏油摇头:“那《竹书纪年》再换个地方藏,现在有了观儿和小椅子相助,他们解迷的能力越来越厉害,昨天差点就发现了,看来还得加难度……”   现在寻找《竹书纪年》,成了苏家的保留游戏。   苏油最先将书装到饼干盒里,藏到了大相国寺大雄宝殿的须弥座下边,然后在藏书阁竹书纪年的书匣里,给孩子们留下一张寻宝图,以及一些谜语诗,诗里藏了一些地方的线索,让孩子们破解,一步步寻找宝藏。   韩嘉彦和扁罐偷偷摸摸地找到了书盒,打开一看发现不是书,竟然是这玩意儿,简直比找到书籍还要开心,这个游戏就此开始。 第一千二百五十四章 坟场游说   花了一个月时间,谜题渐渐破解到了大相国寺,苏油一看情形不对,赶紧将书从大相国寺取出来,将第二份藏宝图塞了进去。   这一次书籍藏到了司天监,等韩嘉彦和扁罐破解了“大相国寺之谜”,得到了一个盒子,里边是两枚勋章,外加一份新的藏宝图。   这份藏宝图是苏油请陈昭明搞的,除了汴京地理,还加入了涉及天文星象观测的新副本,难度明显比上一幅加大了很多。   不过扁罐那边走了韩嘉彦,却多了观儿,小椅子,王彦弼做帮手。   扁罐和王彦弼对《竹书纪年》本来没什么兴趣,不过是韩嘉彦回相州之前还不住念叨,扁罐就拍着胸脯保证,一定给韩家哥哥找出这背时书来!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苏家人的游戏,这就没完没了了……   这活动其实对孩子们的帮助非常大,起码对汴京城的熟悉程度,与人搭话询问需要些什么技巧,汴京城里边的人们是如何生活的,车马出行的日常花费,路边的小吃价格,那些地方饭菜便宜还好吃,现在几个孩子都门清。   这就是苏油的目的,他可是知道的,很多进京赶考的公子哥,被下人书童与本地无赖联手做局,欺瞒引诱,掉进陷阱耗尽钱财都是小事,甚至吃上官司的都不少。   这些事情之所以发生,就是公子哥们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缘故。   考不出来倒还好了,真要考出来做了官,充其量也是当地吏员豪强们的挡箭牌,贪赃枉法上下其手,有好处自己私下就分了,有锅丢给进士官人去背,老百姓照样受苦。   因此别看扁罐才刚十岁,现在已经堪称汴京城里边的老油条,张麒张七哥觉得,扁罐童鞋要不了几年,应该就可以完全胜任四通商号听风忘雨两阁知事一职。   苏油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让孩子们早点知道,世界不是如爹娘庇护之下那般纯洁美好。   光一个州桥码头扛包的利益,都足以每年引发数场火并谋杀,哪一年汴京城下的御沟里,拖不出几具尸首来?   还有京中权贵势家,甚至皇城司,其触手也参与到其中。   汴京城光鲜亮丽的外表之下,其实还隐藏着另一个世界,另一套法则,这些,苏油也想让扁罐早点知道。   这个苏家有优势,因为孩子他娘本身就是个顶着国夫人一品诰命的悍匪,早年随元德公闯荡江湖,什么魑魅魍魉没有见识过。   僧道女童丐,当年元德公和石薇一老一小就占了三样,玉剑金仙云中子的名号,那可不是叫出来的,完全是杀出来的。   三观本来就不是很正,石薇不但早早就将那些江湖上的下三滥给两个孩子讲得明白,还兴致勃勃地教几个孩子配置迷药暗香,传授幻术暗器等手法。   那架势压根就不是害怕自家孩子被坑,简直就是鼓励他们出去坑人。   哪个少年没有做过中二武侠梦?所以苏油现在就是家中的弱势群体。   只好偷偷安慰自己,今后扁罐能做成张乖崖那样的“侠官”,好像也挺不错的哈?   ……   开宝寺,王珪到底还是没有对菩萨礼拜,夫人去上香还愿,他依旧来到半山坟地里,继续寻找断碣残碑。   观碑还是得汉唐,汉字是承载中华文明最重要的载体。铭刻金石,传之永久,此为中国传统文化中重要的观念与风气。   墨子云:“古者圣王必以鬼神为有,其务鬼神厚矣。又恐后世子孙不能知也,故书之竹帛,传遗后世。咸恐其腐蠹绝灭,后世子孙不得而记,故琢之盘盂,镂之金石以重之。”   书法绕不开的两门课,碑与贴。   行草,那就得临二王法帖,学习江左风流的文卷之气。   秦篆、汉隶、唐楷、魏碑,那就得去各种古碑上寻找,要的则是那种雄浑古莽的金石之气。   这是两种不同的审美风格,王珪的书法和苏油一样,少了活泼灵动,不是什么顶级的书家,不过他懂看字,也酷爱收集各种碑拓字帖的上品,没少往程舍人书坊送钱,就是购买新本的双勾法帖。   他都已经计划好了,致仕以后便以此为乐,搞一门《碑帖学》出来,那今后自己文化美学上的成就,也不比研究甲骨文的韩家人差。   取过盛水的葫芦和抹布,将抹布用水淋了,王珪蹲下身来,在一面残碑上抹拭,石碑吃水之后,字迹就清晰地显露了出来。   这是一名僧人的墓碑,王珪先不读,先是欣赏书法风格,然后自己在心中断了一个年代,之后才开始细读文字,从中找寻线索,以验证自己的判断。   就听身后一个声音轻轻地说道:“相公好雅兴。”   王珪转身:“哟,持正,这么巧?”   想要站起,一时间蹲得久了,腿脚就有些酸麻,没能站稳。   蔡确赶紧将他扶住:“相公休沐都不在家中静养,还来研究书法,实在让后学钦佩。”   王珪“嗨”了一声:“就是个小爱好而已,跟你说的没关系。对了,持正却又是因何而来?”   蔡确低声道:“特为相公而来。”   “是急事吗?何不等休沐完毕之后去政事堂……”   蔡确拱手:“政事堂……现在可有些不便。”   王珪刚说完也反应了过来,苏颂如今也是参知政事,蔡确要在政事堂和王珪掰扯小九九,可不是有些不便?   见王珪无语,蔡确这才说道:“陛下戊戌日有诏,自今汴河水涨及一丈四尺以上,即令于向上两堤,相视地形低下可以纳水处决之。”   王珪默默点头,黄河连续两年分水行洪,说明这个法子是有效的,赵顼对这抗洪新法非常重视,于是命令在连通汴京的经济命脉上开始施行。   这是苏明润理工一派的强项,这功劳谁也抢不走,哪怕是他让,朝堂上其它派别都不敢接。   谁特么知道你到底有没有给我们挖坑?理工坑太深奥,火星逆行都能被你们破解,惹不起惹不起……   蔡确接着说道:“戊申日,陛下又诏,集贤院学士,参知政事苏颂同详定官制。”   元丰改制,苏颂和毕仲衍拿了头彩,现在《唐六典》《备对》已经搞完,赵顼非常满意,见王珪这边进度落后,便让已经空下来的苏颂和毕仲衍参与进来。   这就分走了王珪的一部分任务,同样的,苏颂也就拿到了竞争改制后左右仆射之职的入场券。   蔡确继续说道:“丙辰,陛下再诏:‘自南北通和以来,国信文字,差集贤院学士苏颂编类。’”   “苏颂进对,陛下有言:‘朝廷与契丹通好岁久,故事、仪式,遗散者多,每使人生事,无以折正。朕欲集国朝以来至昨代州定地界文案,以类编次为书,使后来得以稽据,非卿不可成。’”   “因令置局于军机处机宜司,辟晁补之检阅文字。”   王珪皱起了眉头:“西事未了,东事何为?”   蔡确缓缓地说道:“走一步,看十步,以陛下有些操切的性子,或者想不到这么久远,总是有人谏议之故。”   王珪点头,脸上愁容就起来了,这么多事情堆在一起,大概率可以认为,这是苏油在暗中布局元丰改制后的朝堂了,不禁冷笑道:“好深重的心机,天下人还以为他天生仁性,与世无争。呵呵呵……当真是了不起。”   蔡确说道:“癸丑,陛下诏内外官司举官悉罢。令大理卿崔台符同尚书吏部、审官东、西、三班院议选格。罢中书堂选之权,悉归有司。”   这一条才是元丰改制的核心内容,赵顼通过这样的方式,取消了宰相对中上级官员的任免权,相当于直接将相权削掉了一半。   这是王珪的本质工作,不再需要蔡确解释:“将官员任免权交给吏部,这是改制的过渡举措,重要的事情得做到前头,陛下英睿,乃千古罕见之君。”   蔡确微笑:“不过相公之权日蹙,朝中有人想借势布局,于改制后架空相公,自不待言。” 第一千二百五十五章 家庙   王珪的心中,充满苦涩。   赵顼之所以让他做宰相,就是要通过这个唯命是从的“三旨相公”,来完成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不过王珪认为自己既然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那么连任一届,顺理成章地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过度成尚书左仆射,是自己应得的奖赏。   可是,苏颂,苏油,对手步步紧逼,这幺蛾子怎么就这么多呢?   蔡确见到王珪满脸愁容,知道自己的游说已经见效,轻轻加上最后一码:“昨天陪陛下观览唐六典大朝序位图,陛下指着御史大夫那个空格说,非司马君实不可用。”   “他?!”王珪有些怒了:“还有他的事儿?!”   蔡确也做出一副担忧的样子:“朝中势力,现在大约就是三派,一派是新法的创立与支持者;一派是新法的抵触与反对者;苏明润入朝后,又多了一派中立与改良者。”   “安石相公当年为了国家强盛,不得已将反对者放诸外朝,那是得罪死了那帮子人,司马君实,就是他们的党魁!”   “只可惜,安石相公去后,吕惠卿,曾布,吕嘉问,章惇,多有不协,同道分崩瓦解,后来又出了那么多事,相互间仇隙越来越大,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苏明润一派趁机崛起,一边笼络外路旧臣,一边招揽交好曾经追随安石相公的后进,自己手底下的人也不少,混得风生水起。”   “如今看来,陛下被此子蛊惑,竟然动了兼用三派的心思。”   王珪说道:“当年安石相公做的的确有些过了,新法那些瑕疵,的确授人以柄,就怪不得别人攻击。陛下此意也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蔡确笑道:“相公自是宽宏雅量,可是相公想过没有,如果三派并立与朝堂,靠谁来调剂周和?”   “我们就好比是糖,司马君实他们就好比是醋,自来就味道冲撞,放不到一处。”   蔡确收起了笑容:“可我知道方知味有一道鱼香肉丝,那是苏明润的发明,既有糖有有醋,滋味浓厚,在汴京城可是颇为风靡啊……”   王珪傻了,是啊,如果陛下要三派并用,中立派要是没有什么实力的话,肯定就是保守派和改革派同时打压的对象。   可是如果中立派实力雄厚呢?   保守派和改革派本身具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只能依靠中立派来作为中间桥梁和润滑剂,赵顼要平衡这样一个朝堂,也就只能依靠中立派里的有力人士,来当他的白手套。   只有苏油,才有这个资历跟能力。   这一刻王珪早就将苏油培养出自己儿子的恩情抛到脑后,感觉自己的智商被苏油践踏了。   要不是蔡确提醒及时,一旦听从陛下的意思,改制后的朝堂,基本上就没有自己什么事儿了。   天时地利人和,将被苏明润独揽,他好深沉凶险的心机!   现在的问题是,别人已经偷偷摸摸搞了这么多事情,自己该如何应对?   王珪额头上已经见汗了,自己玩弄这些政治伎俩,根本就不是苏油这小狐狸的对手,不由得看了云淡风轻的蔡确一眼,轻咳一声:“这个……如果司马君实入朝,怕是持正你也不安吧?有没有什么办法?”   蔡确终于露出了真诚的微笑:“下官已经思忖良久了,倒是略有所得。”   “哦?持正快快讲来。”   蔡确笑道:“其实很简单,孙固,司马光,文彦博,张方平等老臣,一贯主张在西事上持重。要求陛下不要与西夏开战。”   “只要大宋和西夏真打起来,司马光即便收到还朝的诏书,也会认为自己的主张得不到陛下的认可,肯定是会予以拒绝的。”   “关键是我们都知道,陛下心里,是想打这一仗的,那我们就遂了陛下的意思,支持他打好这一仗呗。”   “你都没有明白我的意思……”王珪心里不免有些着急:“司马君实远在西京,不是重点,我的意思是……”   “这几年天下太平,人民安乐,朝堂清宁。”蔡确躬身道:“相公政绩斐然,当然是左仆射的不二人选。蔡确还想跟相公多请教几年,改制之后,必定继续追随相公,帮助巩固相公开创出来的大好局面。”   这意思王珪很懂:“有持正在,中书门下事务有条不紊,本是王佐之才,改制后,陛下与老夫一定是要多所仰仗的。”   这就是谈好生意了,蔡确说道:“相公,不如奏请陛下,苏氏一门,子息贤良,今苏颂为参知政事,苏油贵达国公,可谓盛事,当赐家庙以褒扬之。”   王珪有些吃味:“这太崇隆了吧?我朝百年至今,只有文潞公获赐过家庙,他苏家当得起?这不是……与虎添翼?”   蔡确说道:“元丰改制,陛下从礼制开始,这本是高屋建瓴之举。”   “家庙制度,在唐极为盛行。五代丧乱之后,大族几乎凋零殆尽,制度也难用于大宋。”   “仁宗就曾试图恢复,庆历元年,张方平建议,可仿造唐代的制度,许对朝廷有功的文武大臣建立家庙,用以褒奖‘功德’。受赐者本身的‘功勋’必须达到特定的标准,才可以特恩赐授。”   “然唐代家庙制度,资料早已丧失,记载又太过拢统。张方平所奏难于施行。”   “直到将近十年后的皇祐二年,宰相宋庠才再次上奏,请礼官考订家庙制度。”   “他认为,虽然仁宗开放朝中官员可成立家庙,但礼官没有根据旧有的典籍整理出宋代可行的家庙准则,而朝中官员的祭祀,仍是与庶民相同,应当做出区别。”   “时任太常礼院的苏颂,受任祥定家庙制度,引《大唐开元礼》二品以上,四庙。三品,三庙。四、五品需兼爵,三庙。六品以下,祭于寝的规定,改良为大宋的二品以上,四庙。五品以上,三庙。六品以下祭于寝。”   五品,是大宋官场的一个坎,五品上下,不仅俸禄跳了一大格,还有很多很多的不同。   比如诸百官身亡者,三品以上称薨,五品以上称卒,六品以下达于庶人称死。   家庙制度大体建立起来之后,只有文彦博提出过申请,并且获得同意。   这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文彦博也不会玩,虽然有了资格,但是还需要细节制度规范,万一出了差错,那就是羞没祖宗的笑话。   于是他四处寻找可依循的家庙样式和祭祀仪轨,最后终于找到唐人杜佑的家庙旧迹,进行仿造。   直到嘉祐四年,文家的家庙才真正成立,文彦博当时请司马光为家庙撰写著名的《文潞公家庙碑》,以记载其成立家庙的始末。   后来宗谱修起来之后,苏颂再次上奏,认为“古无祭四世之文”,以前的制度“不古”,应当吸收和借鉴苏洵,范仲淹、欧阳修谱的办法,行五世庙称,即祭祀五世始封祖、高祖、曾祖、王父、父。   建议官品与庙数的关系应为:文臣执政官、武臣节度使以上祭五世,文武升朝官祭三世,余祭二世。   等到苏油到了朝中,也凑了一次热闹。   上奏赵顼,将庙与祠结合起来。   如果后世子孙不给力,那也可以将周边屋子清空,或改成家族议事之所,降庙为“祠”;   如果子孙给力,做了当朝一品,那就可以将空屋子布置起来,升祠为“庙”。   这样设计就非常方便灵活了,只要祖宗在本朝出过执政,达到了可以造庙的级别,就可以修庙,但是后世祭祀的时候,却可以根据子孙的实际情况,选择相匹配的等级。   大庙彰显的,是祖宗和家族曾经的荣光;而决定等级的,是摆放了祖宗神位屋子数量。   可以允许有空房子,就解决了实际操作中的尴尬,赵顼也觉得挺不错,下诏从之。   这些脉络王珪很清楚,但是他没想通这事儿和他想要蔡确解决的问题有什么干系。 第一千二百五十六章 经略六路   蔡确见他还在犯糊涂,不由得耐心解释:“设若陛下赏赐苏家重修家庙,苏油他一贯标榜仁孝,那就不得不从。”   “这是苏家的大事,苏颂必定也要参与。”   “苏颂他一参与,就算敲实和他与苏洵合宗之事。”   “两支合而为一后,他和苏油,就算是一门里同时出了俩宰执以上高品,按照朝廷制度,肯定必须避嫌。”   “苏颂年迈,又刚入了政事堂,还是同详定官制,于情于理,外放的就只能是苏油。”   王珪以己度人,问道:“他要是坚辞不去呢?”   蔡确笑道:“相公放心,以苏油的机灵圆滑,他必定会立刻自请出外。”   “西事无帅臣,孙固,吕公著正在劝说陛下外放苏油,加上这事儿,陛下就只能顺水推舟,从了孙固之请。”   “苏油去了陕西,西夏战事必将无可挽回,狙击司马光入朝的目的,也就同样实现。”   蔡确对自己的主意非常得意:“相公,苏家在眉山本来就有苏味道时修造的家庙,对苏家来说,赐庙,就是修缮一下老屋,添几位祖宗灵位而已,举手之劳,毫无阻力。”   “以苏明润这些年的功劳,陛下赐下家庙,也是褒誉功臣,推崇礼教的题中之意。”   “这是士大夫家族的崇高荣誉,苏家人必定感恩乐从。”   “苏明润出外陕西,对夏战局,天下人怕是都会放心得多。”   “而我们则排除了最可怕的竞争者,同时阻止了最可怕的反对者。”   “家庙制度获得突破性成功,陛下也肯定乐见其成。”   “顺天应人,合情合理,有百利无一害,他要是敢不知趣,呵呵呵,自有台谏参劾!”   王珪问道:“那之后他要是得胜还朝……”   蔡确摇头:“苏油此去,不外两个结果,一是胜,一是败。”   “败了,一切休提,某州编管都是轻的;”   “胜了,按照他那个军机处的规划,几年之内,还回得来吗?”   王珪感觉一天的乌云都被蔡确轻轻拨散了:“持正,人才啊!”   ……   元丰四年秋七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珪上奏,家庙之设,当为朝廷褒旌辅翼的重典。   然国朝百年以来,诸士大夫家均无建树,只有一个文潞公获此殊荣,余者不闻请奏。   士大夫非不孝薄礼,盖无法式可依。   闻涪国公苏油,乃唐凤阁鸾台平章事苏味道之后,苏家在眉山可龙里,有保存完好的家庙。   而其族兄,参知政事苏颂,熟知章典,著述等身,朝中关于家庙的制度,皆出其手。   苏家门第,世所推崇。   有忠勇候苏缄,不屈强敌,举家赴难。   有苏洵苏轼苏辙,文名显发。   有涪国公苏油,义理之宗,功勋之翰,文章政绩,并耀兼姿,声驰海内,望重朝野。   为了奖掖功臣,弘扬士风,开孝悌慈仁之气,宣忠勤勇励之节。请陛下赐苏氏家庙,酬励忠能,鼓舞天下大族报本反始之心,尊祖敬宗之意,诗书礼乐之守,开继承光之志。   这个主意对赵顼,苏颂,苏油来说,都不能拒绝,满朝文武都给羡慕坏了,认为王相公这次总算干了一件大好事儿。   因为苏家爵位最高的是苏油,同时还是宗子,于是赵顼直接下诏给他。   许苏氏建五庙,赐每室所用笾、豆各十二,簠、簋各四,壶、尊、罍、鉶、鼎、俎、篚各二,尊罍加勺、羃各一,爵一。   诸室共享胙俎一、罍洗一。   赐紫檀祖考神座五座。   赐内府金三百,银两千,作为苏氏家庙修缮之用。   命眉山知州督工,并扩建眉山到可龙里的大路,沿途种植松柏,修造牌坊,碑亭等附属设施。   这道诏书,意味着苏家正式成为大宋的名门望族!   苏家所有在仕的官员,苏颂,苏油,苏轼,苏辙,苏迈,苏迟,还有苏缄的儿子苏子元,代表合族上表谢恩。   而苏油的谢表里边,还提到了借立庙的机会,庐山堂苏家和眉山堂苏家,算是正式合而为一,实现了老堂哥苏洵多年以来的的遗志,苏氏一门,对赵顼感激涕零。   但是这么一来,苏家就算是有两位高品在朝,鉴于朝廷规制,理应出外一人。   老族兄年事已高,奔波不易,因此自请外放。   同时推荐章惇提举军机处,蔡京辅佐。   赵顼到此才知道事情并不简单,召苏油入内奏对。   君臣二人谈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   七月,丁未,赵顼下诏,从孙固之议,设永兴、秦凤、泾原、熙河、环庆、鄜延六路都经略安抚使司,命太子少傅,涪国公苏油往镇,并赐节钺。   经略安抚使,最早在隋代设立,为行军主帅兼职,中唐后国家渐渐稳定,才一度退出了历史舞台。   到了宋朝,在诸路置安抚司或经略安抚司,以朝臣充任,掌一路军政之事,称帅司。   经营天下,略有四海,是为经略。   这个名称准确地讲,应当是一个王朝进取过程中,对新得地区进行管理的军政府,放在西北六路,作为抵抗西夏进攻之用,其实有些名不副实。   西北是战地,一路经略安抚使,军政都在其管辖范围,军士犯了事儿,地方官府要抓人之前,都得先去征得经略安抚司的同意。   大宋的官制叠房架屋,经略安抚司与路转运司,其实有很大一部分职能是重叠的。   经略安抚司要管军士的衣食,而因为前线转运艰难,朝廷往往授权经略安抚司自行筹措,比如王韶和种诂,当年都是如此,这其实是承担了部分转运司的职能。   而战地军士们在非战时期,还要屯田,还有家属要养活,西北战事在几次大败之后,大宋组建了大量的下蕃,勇敢,弓手,义勇,加上各知州的州军。   这些都是军事力量,本该是经略司管理的职能,却又被转运司承担了很大一部分。   落到实际的管辖权上,就形成了两司间的混乱,最后变成谁影响力大,谁就说了算,下面官员就听谁的。   以苏油在西北的威望,这个问题苏油并不担心。   不管是军政还是民政,都是一大堆的老部下,旧交情。   孙固的考虑其实很周道,他说得也没错,西北大战区,的确需要一个统帅部。   问题是老头就认准了苏油,认为只有苏油,能承担起这个大帅的职责,换作别人都不行。   其实这个建议苏油早就跟赵顼说过,他的建议是王韶或者郭逵。   王韶五十出头,又是左班学士,可以说是最适合的人选,但是在南海生了大病,没法起行。   郭逵却不是孙固心目中的理想之人,他是右班,出身仕途与狄青几乎一模一样,之前功勋已经很大了,不得不忌讳。   而且郭逵年纪已经六十了,其影响力也只在陕西一路,也就是说,做个陕西路经略安抚使是没问题的,做六路都经略安抚使,差了那么一点点意思。   苏油就不一样了。   永兴军路,苏油曾经拯救了广锐军,蕃人对此感恩戴德。   秦凤路,那是高小舅子的地盘,商州工业基地也是理工派大本营之一。   泾原路,是苏油的传统势力范围,在那里,家家供奉泾河龙师少傅的画像,还有西军精锐镇场子。   熙河路则是王韶的势力范围,狼渡马场在那里有举足轻重的作用,苏炽火与田守忠在那里镇守。   环庆路,狄咏和贾喦镇守,狄咏和苏油是老交情了,贾喦是孙能当年的小跟班。   鄜延路,折家和种谔在那里,后边则是王中正。   甚至是赵顼派去西边的太监群体,都和苏油有些私底下的交情。   赵顼这是将整个西北托付给了苏油。   丙寅,泾原路经略司言:“应副军行战守等事,乞权许便宜指挥。”   诏:“本路措置事稍大,乞六路都经略司行降指挥,或都司幕府奏候朝旨,如小事碍常法,许一面施行。”   “秦凤、鄜延、环庆、河东路经略司、熙河路都大经制司、措置麟府路兵马司依此。”   这道诏书,给了苏油经制六路的正式明确授权。 第一千二百五十七章 出发   不数日,有急递诏沈括:“先是诏遣宿卫七将之师戍鄜延,已再颁赐矣,而镇兵未尝有所赉。”   “为国守边,无岁不战者,镇兵也,赏赉不均,此召乱之道。”   “枢密院漏行颁书,赖卿察事机,不然,几扰军政。”   “自此事不获闻者得以专制,蕃、汉将卒,自皇城使以降,皆得承制补受。”   沈括因此获得提升,转任鄜延路经略安抚使,同时继续主持和西夏人的外交谈判。   己酉,军机处下命沈括:“凡后经略使主持交涉事,止宁夏城,无得出界,可命夏使入榷界料商。”   这是苏油通过军机处发布的最后一项命令,他害怕战事起来之后沈括被夏人劫持,不许他再去保泰军司。   夏人要谈判可以,自己到宋人这边来。   丁未,诏天章阁学士,知定州章惇还朝,提举军机处。   同日,出考功员外郎,龙图阁待制章楶提举陕西路常平仓使,命同苏油一起赴任。   章楶是章惇的堂哥,大苏的好朋友,一首杨花词,就是和应他的。   苏油对章惇这铁憨憨有些担心,于是引用避嫌之制,将章楶带出来,名为主管后勤民事,其实是充当自己和章惇之间的润滑剂。   章楶是苏油一直刻意结交的人物,两人的关系从苏油第一次入京就开始了,当年没少被大苏拉到宜秋门苏宅趁饭,吃过苏油不少的回锅肉。   这位是大宋少有的帅才,现在还没有显现出来,真实历史上直到在哲宗朝大放异彩,和章惇一内一外,只差一口气就平灭了西夏。   ……   汴京州桥码头,六路都经略安抚使的旗牌仪仗都搬上了船,船舱里边,苏油正在和前来送行的孙固,吕公著交谈。   苏油给二人倒上茶,叹了一口气:“孙公这是将我放到火炉上烤啊……”   孙固还是忧心忡忡:“明润,陛下决意西讨,你不觉得有些过于乐观了吗?数十州之地,加之游牧成性,岂是说灭,就能灭的?”   吕公著说道:“非是我与孙公不愿明润留在中枢,而是对西事难以放心,就算高遵裕有霍骠骑只能那有怎样?夏人不是同样可以效法匈奴,退守漠北?”   “就算我大宋占领漠南,需要多少军力,多少钱财,才能让新得之地巩固?起兵容易,就怕起兵之后,那里变成一处烂泥塘般所在,让我大宋牵扯更多的精力在其中,最后反而伤及根本。”   “因此我与孙公商议,大局非明润不可,否则,必力荐陛下不得出兵。”   孙固说道:“司马君实也特意来信,说明润持重,就算是不竟全功,至少也能保得我大宋西军不失,国家的积蓄,来得不容易,战争的消耗是非常可怕的。”   苏油说道:“的确是如此,我对这次战事能取得的战果,其实也没有太高。”   “此次环州之战,暴露出了西军存在的问题,环庆路地利没有全在我们手里,这是大宋防线上最弱一个短板,既然西夏又乱,那我大宋必须将萧关、磨脐隘、米脂寨三处拿到手,从今以后,再也不畏惧夏人进犯,这是底线。”   “如果战事有利,那就分割西夏,进一步占据汉长城以南,拿下河套,实现兵囤自足,巩固战果,进可攻,退可守。”   “如果还有余力,那就合击西平府,占据黄河南岸所有地区,当然这个不敢强求,必须保证我军军力,士气,后勤粮秣的基础上,才敢试试。”   “至于说渡河攻陷兴庆府,隳灭李氏宗庙,断绝夏国祭祀,这个却不是可以随意妄想的了。”   孙固与吕公著对视一眼,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就怕们贪功冒进,损兵折将,明润可得将他们看紧,严加督责,切记谨慎。”   苏油将茶杯端起,敬了孙固与吕公著一杯:“这是自然,俗话说得好,有多大脚才穿多大鞋。”   “我其实是不会打仗的,之所以能够有以前的那些功绩,不过就是因为从来不希图侥幸,不贪慕虚功罢了。”   “二公觉得,如果巩固了宋夏边境,拿下萧关、磨脐隘、米脂寨,能不能给陛下,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孙固说道:“要是明润能拿下这三处,再加上夏主天都行营,就已经是天大的功劳了,老夫必定给明润请功。”   “一帅无能,累死三军,非老夫固执,明润你看看西线,文臣范纯粹,吕惠卿,李稷,沈括,徐禧;武臣高遵裕,种谔,李宪,王中正,李若愚。你觉得谁有大帅之才?”   “没办法才只能劳你走一遭。你放心,有什么要求只管告知,老夫在陛下那里还有几分薄面,我去求陛下,陛下怎么都会给我几分面子。”   苏油对着虚空拱了拱手:“陛下不以我愚钝,此番信任有加,苏油只有感激涕零的份,我没有别的要求,就四条。”   “第一,六路都经略使司不会固定,首先我会设在渭州,之后设在宁夏城,再之后设在萧关。以便处置戎机,不至于耽误。”   “第二,皇家军事学院我要带上,作为六路都经略使司的构成班底和拱卫力量,因为有三千人,足一军之数,请陛下给我派遣一位监军。”   “第三,请陛下在宫内设立电信班,如今渭州至汴京城,电报传递用时不过一个小时,苏油会日日奏报军事详情,请降指挥。”   “第四就是军机处的几位老节度,他们精于行伍战阵,对夏的大战略也是讨论演练过多次,陛下要多听取的意见和建议,还有用兵的意图和解释。”   “这些我们一定代为转达。”孙固说道:“不过军国大事,就算之前计划得再周全,也难免不出意外,考验的是大帅临机处置之能,也是我和诲叔一定要你去扛住的原因。明润你千万要多加小心啊……”   送孙固和吕公著下了船,张麒看着他们的背影冷笑:“看来二公也不信任少爷的能力,认为一战灭夏是不可能做到的。”   苏油皱眉说道:“他们其实没说错,陛下希望一战就能灭夏,却忘了夏国不是南唐北汉后蜀,其实更像匈奴。”   “汉灭匈奴,整整用了一百年,到最后还是鲜卑完成的。对于游牧政权的强悍,我们要有绝对清醒的认识。”   ……   西夏,兴庆府,梁屹多埋正战战兢兢地承受着梁太后的怒火。   “这就是你从宋人那里要来的答复?!不是说只要杀掉罔萌讹,宋朝就会恢复岁币吗?现在你告诉我,岁币在哪里?!”   梁屹多埋说道:“姑姑,那使臣沈括坚持国书体例不对,又说经过比对,国书上的签押不是陛下的手迹,而且……在李清的事情上,也一直模棱,他们要求派遣使臣来兴庆府,面见陛下,直接与陛……陛下商讨国是……”   梁太后大怒:“那就告诉他们,秉常失心了,我们准备另立新君!李清意图谋反,已然被诛灭九族!这些都是我朝内政,不劳他们干涉操心,就问他们岁币给还是不给,不给的话,我必将点起兵马自取之,替罔萌讹报仇雪恨!”   “使不得!”梁屹多埋赶紧跪下:“姑姑,罔萌讹擅自兴师,丧士马万余,又临阵脱逃,陷驸马都尉于死地,其罪本来就当诛,何来报仇一说?”   “擅自兴师?”梁太后冷笑道:“没有梁永能的指挥,他一个罔萌讹,就敢带两万人打环州?环州城破,保泰军司主力却在数百里外,这分明就是帅臣借刀杀人之举!”   “屹多埋,你当姑姑是汉人女子,不懂军事吗?” 第一千二百五十八章 顶级武力   梁屹多埋顿时吓得冷汗都下来了,叩头不止:“姑姑,真不是叔父借刀杀人,实在是……”   一咬牙:“那罔萌讹曾……曾将与姑姑的……往来,于教坊夸张宣扬,被宋人探知了去,在环州城头唱出来,才吓得连夜退兵,结果才中了狄咏的奸计。”   “什么?!”梁太后又惊又怒:“他敢?!”   梁屹多埋说道:“因此杀他是侄儿的主意,还有那支部众,我也让叔父扣在了保泰军司。此事真与叔父无关,都是侄儿为了姑姑的声名作想,绝无它意!”   梁太后申斥道:“起来说话,跪着干什么?”   这就是没事儿了,梁屹多埋这才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   梁太后问道:“如今宋朝如此固执,却又该如何是好?”   梁屹多埋说道:“这个……听闻宋朝派了益西威舍任陕西六路经略安抚使,他与侄儿交情不错,正旦还特意请我游览大相国寺,安排宴席。”   “苏明润不是好战之人,等他到了陕西,或者便有转机……”   “胡说八道!他不是好战之人?”就听大殿外一个虚弱的声音怒道:“宋朝狼子野心者,以苏明润为甚!”   一见到来人,就连梁太后都起身离座:“皇叔。”   西夏大相梁乙埋,扶着一位病体沉重的老者走了进来。   老者的身份非同小可,乃是西夏宗室嵬名景思。   秉常被囚之后,各路皇族纷纷自立,梁乙埋节制无果,最后只有请宗室里辈分最高的嵬名景思出山解决问题。   嵬名景思只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就是梁氏必须善待秉常,同时更换看守秉常的统领罔萌讹。   罔萌讹恃宠而骄,在处置秉常一事中过于嚣张,梁乙埋早就有些看不惯他与自己妹妹的奸情,立即将罔萌讹发往前线。   嵬名景思也遵守承诺,出面安抚了嵬名氏各宗,西夏的政局才得以重新安定。   嵬名景思给梁太后见了礼,这才说道:“娘娘说得对,西夏的内政,何时轮到宋人来指手画脚?宋朝本身也没有这样的先例。”   “屹多埋还没看明白吗?这就是宋朝意图兴兵,故意寻找的借口而已。”   “这个六路都经略司,明摆着就是宋人西军的大帅幕府!宋人入侵迫在眉睫,而我们的对手,是奸滑无比的苏油。”   “这样都还不警惕,还指望与宋朝能通过交涉获得和平?”   “臣与国相剖析过了,此战一起非同小可,至少葫芦川,白马河,宋人已经集结了两路大军,其余青唐、无定川,也不得不防。”   “局面已经难看至极,如果还不及早准备,此战将异常的艰难。”   梁太后有些吃惊:“宋人,敢主动攻击我?他们何来这样的胆量?”   嵬名景思剧烈咳嗽了起来,梁屹多埋赶紧给他递水拍背。   等到缓过劲,嵬名景思才继续说道:“此消彼长,景宗皇帝打出的赫赫威名,经过数次败绩,到如今已然消磨得差不多了。宋朝派出对我大夏战绩最好的苏油出镇六路,娘娘,你说他有没有这个胆量?”   他当然有这个胆量,梁太后咬牙切齿地想到。   苏油每次都是在逆境中还敢于狠狠还击。   囤安寨不说了,后来大军在环庆节节胜利,眼看就要突入汾晋,洗劫解、洛的时候,却被他以围魏救赵之计反攻。   从泾原路突破萧关,洗劫河套,一举翻盘不说,还反过来差点让梁永能和梁乙埋十万大军给包了饺子。   梁屹多埋不禁恍惚:“不会的……益西威舍说过他不愿两国开战的……”   嵬名景思叹了一口气:“就算他自己不愿打,宋朝皇帝的旨意他敢违背?别忘了停岁币,关榷市,可都是他的主意。”   “不管益西威舍在蕃人里有多崇高的威望,他始终是宋人的国公!他不会因为同情或者仁慈,就停下对那些于大宋不利势力的剿杀!屹多埋啊,难道你真的以为宋朝的南海四路,是当地国王士民拱手送上的?”   “皇叔……”梁太后看着殿外湛蓝的天空:“如今,我大夏应当怎么做?”   嵬名景思又叹了一口气:“娘娘,下定决心,战吧!”   “太祖当年从地斤泽逃脱宋军包围,所余不过身边几个昆弟。”   “稍作恢复,又二败浊轮川,银州得而复失。本部兵马虽无大损,然归依蕃部被宋人围剿星散。”   “三振之后,却再败于投宋的兄长李继捧。在安庆泽身中流矢,只得遁去地斤泽躲避,夏州得而复失。”   “但是!”嵬名景思扫视了殿内三个姓梁的一眼:“但是祖宗虽然历尽艰辛困苦,终不坠青云之志。而我大白高国的血气,悍勇,就是在那一场场几乎不免的血战当中,百炼而成!”   “到太宗景宗之世,乃奋族裔之刚雄,继祖宗之宏毅,南征北讨,暇不解鞍,方有我大夏今日数十州之盛!”   “娘娘囚禁陛下,我是不太赞同的。”   “而我却依旧站出来奔走,替你们安抚皇族。唯一原因,不过是见到娘娘虽为汉人,身上却有一份祖宗的凛冽之气!”   “如今国难当头,疆土日蹙,非娘娘这样的人带领,大夏决计难以转危为安。”   “在覆国之祸面前,还分什么宗室外戚,勋臣百姓?我们都是夏人!”   “臣虽不通武事,但好歹读过兵法。”   “《孙子》云:军争之难者,以迂为直,以患为利。故迂其途,而诱之以利,后人发,先人至。”   “又曰: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   “又曰:是故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   “宋人要来,如我们在横山一线实施阻击,利敌不利我。”   “因此不须拒之,但坚壁清野,纵其深入,聚劲兵于灵、夏,而遣轻骑抄绝其馈运。”   “大兵无食,可不战而困也。”   梁太后忧心忡忡:“可是山南麦熟比山北要早,宋人如果妄图侵我疆土,必然不会给我们这些时间。”   梁屹多埋拱手道:“姑姑,那我去与宋人交涉,卑辞下意取悦他们,尽量将战事往后推迟,拖延到山北麦熟收割之后!”   梁乙埋说道:“屹多埋,你也要小心一些,事不可为就赶紧离开,不要陷在宋人手里。”   梁屹多埋说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益西威舍爱惜羽毛,必然不会行此。”   梁太后说道:“国相,给梁永能一道旨意,让他小心一些,屹多埋此计不行,那就只能用战事拖延。”   “还有,告诉他朝堂已定,李文钊和禹藏花麻那里,相机解决。”   “是。”   “屹多埋,到麦熟之后,立即给宋使递上国书,言辞激烈一些,让宋人知道我们也不是好惹的,他们要来,我朝将全民皆兵,与之决死一战!”   “是!”   ……   苏油的离开很低调,两艘船,一艘载着六路经略安抚使,一路载着陕西路提举常平仓使章楶,就这样悄悄离开了汴京城。   船过郑州,苏油就上了岸,与已经集结到这里的三千皇家军事学院的学员兵们一起,开始了陆路旅程。   炮三班全体成员,因为在日常科目训练中和抗洪抢险当中表现优异,直接接受火线任命,被擢升为幕府中军指挥,授课教师们则一起组建成六路经略司参谋部,由种诂担任判官。   这是大宋的顶级武力。   三千人共分为六指挥,全部为骑军和车军。   其中骑军两指挥,车军三指挥,炮军一指挥。   骑军一人三马,武器有骑刀,神机铳,带弹五十发,手抛震天雷五枚,百人一“连”,装备五具连珠霹雳炮也就是榴弹发射器。   车军三指挥,一千五百人,但是整整装备了战车一百五十辆,厢车一百五十辆!   这个可以带的零碎就太多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可供全军随身携带作战三个月的各种干粮和罐头! 第一千二百五十九章 两封信   车军其实也可以是骑马步军,除车辆外,他们的武器包括神机铳,工兵铲,同样百人一“连”,不过每连装备的是五具威力更大的伏虏迫击炮。   至于性能更加优异的霹雳炮,被苏油集中起来装备在了炮军,独立成一指挥。   这个单位是这三千人中最重要的部门,五百人的部队,装备了二十五门霹雳炮,炮兵的武器除了大炮,还包括工兵铲,转轮手铳。   除了三千正军外,其实还应该有大量的附属,不过苏油想测试一下学员兵们的行动能力,直接命令携带全体辎重急行军,奔赴渭州,弹药在兴洛仓再补给。   郑州到兴洛仓,刚好五百里,兴洛仓到渭州,刚好一千五百里。   如今的汴京——郑州——兴洛——渭州干线已经打造完成,沥青马路可以并行四辆厢车。   在这样的道路上,全骑军部队一天的极限速度可以达到三百里,军车能够达到一百五十里。   除了偶尔两天苏油命令全军以两百里急行,以检验作训效果以外,平日里将部队前进速度限定在一百里。   四天时间,部队就抵达了兴洛大仓。   抵达兴洛仓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趁提举常平仓使章楶和提举兴洛仓吴安持都在,苏油以六路都经略司的名义,发报到军机处,请求将六路转入战时准备状态,将后勤转入军管。   章惇现在还在路上,军机处群龙无首,只能由蔡京暂代总书计一职,赵顼直接指挥。   可以说电报这东西,让赵顼过足了临阵指挥的瘾,很快兴洛仓就收到军机处的回复,同意苏油所请,同时宣布任命,以吴安持提举六路都经略后勤司事。   部队在兴洛仓领取了大量的辎重,装备,弹药,然后转向北方,沿着泾河边的大道奔赴渭州。   梁屹多埋正高兴等待着苏油的到来,结果沈括却突然变脸,对其展示了西夏国主谅祚的衣带诏,以及西夏保泰军司驸马都统禹藏花麻和流亡大臣富平侯,天都招讨使司都管李文钊的求救血书!   沈括童鞋严厉谴责了西夏权臣倒行逆施,幽囚君主,欺瞒宗主的悖逆行径,要求西夏方面立即释放谅祚,惩办篡国贼梁乙埋。   同时义正辞严地表示,大宋作为宗主国,必须负担起保护藩国宗室的天授责任;必须尽到存亡继绝拨乱反正的神圣义务。   如果西夏权臣外戚不听忠言,继续倒行逆施,大宋将不得不武装入夏,进行干涉!   两国形势,陡然变得极度紧张起来。   由于梁屹多埋也是梁家人,沈括继续宣布:梁氏的恶行和事后的长期隐瞒,已经让大宋完全对其失去了信任,梁屹多埋也是梁家人,因此已经不适合作为宋夏谈判的代表。   请他立即离开宁夏榷市,让西夏另行委任一位非梁氏系统的西夏官员过来谈判。   梁屹多埋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虽然被驱逐,但是还在宁夏城外逗留不去,同时给了沈括一封私信,要他转给苏油。   苏油的回信里非常关心这位老朋友的处境,并且告诉他私交和公义的区别,反过来劝他以大义为重。   要他团结西夏国内甚至梁氏家族内部的一切亲皇室力量,推翻已经天磔其魄的梁氏和梁乙埋。   太后撤帘,还政与君,还清平与西夏,才是解决此次危机的正道。   我当时就提醒过梁兄,用欺瞒的方式来隐藏自身的错误,这本身就是错上加错的行为。   我曾经希望梁兄能够坦荡精诚,为纠正在自己的国家发生的变乱苗头,尽一份自己的力量。   也曾要梁兄提醒贵朝的当权者,如果不立即终止事态的发展,那么西夏的局面,最终一定会滑向可以预见的深渊。   现在看来,西夏的当权者利令智昏,并没有听取我们的这条建议。   我虽然同情西夏,甚至可以庇佑梁兄,但是这些只在私人感情的范畴。   我现在要再次告诉梁兄,就如年初在大相国寺曾经告诉过梁兄的那样,如果根节上不做改变,事态肯定会变得更坏。   这场危机在年前就已经出现了征兆,但是由于西夏方面的原因,让其演变成现在这样。   这一切并不是大宋造成的,大宋只是根据礼法和大义,履行一个宗主国应尽的责任而已。   所以现在的关键就是还政,如果西夏立即还政秉常,那就还有一分和平的希望。   这封信写得堂堂正正毫无瑕疵,梁屹多埋收到后都不得不感慨益西威舍的仁至义尽。   不过出于侥幸,梁屹多埋还是又写了一封语带威胁的信件给苏油,说夏国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宋国一定要继续干涉西夏内政的话,休怪西夏以举国之兵,入侵报复。   苏油的回信一点都不因为梁屹多埋的轻慢和挑衅而措辞严厉,还是一如既往的谆谆告诫和劝慰。   梁兄你要冷静一点,尤其是如今的西夏,特别需要能够冷静思考的人。   治大国如烹小鲜,决策者的每一次举措,都要考虑周全,否则虽然可能其兴也勃,但必定其亡也忽。   西夏要怎么做,大宋无法干涉,但是必定会采取与之相对等的措施。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面临很多的选择。就跟当时贤兄来囤安寨劝降,我曾经告诉贤兄我的选择时那样。   愚弟无能,只能在此诚挚地祝愿梁兄,希望你能够在国家,家族,个人命运的转折关头,深思熟虑,做出让国家稳定,让百姓安宁,让家族荣光,让个人问心无愧的正确选择。   两封信,苏油为了避嫌,都事先交给军中监察司进行审查,确定没有问题后,才转给了沈括代交。   于是这两来两往的四封信,被随军的汴京时报,汴京商报记者看到了。   记者立即将信件发往汴京,两家报馆全文进行了刊载。   两封《告少傅书》和《回夏使书》,彻底显现出西夏貌似恭顺,其实狼子野心的丑恶嘴脸,同时展示出苏油的胸襟、气局、睿智、品行和修养,在汴京立即引起了热议。   西夏这样的态度,让大宋的臣民看清了所谓的“番邦朝贡,岁赐金帛”的真实面目。   风潮首先从太学开始,国子监和太学的生员立即开始在汴京城张贴大字报,叩阙请命,要求朝廷断绝岁币,惩讨不臣,存亡继绝,重建西夏纲常!   然而苏油虽然电报和信件来往非常频繁,但是步子一过华阴就变得缓慢了起来。   皇家军事学员兵,在这里和高遵裕统帅的五支新军汇合,然后开始联合军演,验收成果。   八月,陕西大熟,各路开始疯狂储备和加工军粮。   苏油终于抵达渭州,召集各路军事主官面授机宜。   西夏方面,新使臣重新派遣了过来。   大宋要求外交官不能姓梁,不能与梁氏太多瓜葛,对皇室保有一定的忠诚,同时还要熟知外交礼仪典章,这个人还真不好挑。   最后挑来挑去,竟然挑出了西夏枢密副使,积石军节度使家梁。   这尼玛……这个级别的使臣沈括扛不住,苏油听说这事儿之后,立即快马加鞭赶到宁夏城,在城外榷市与夏国使团相见。   这是两国迄今为止最高级别的政治磋商,也可以说是最后的谈判,和平的最后希望。   一旦破裂,宋夏之间,必将迎来最残酷的战争。   谈判从初次见面的宴会上就开始了,苏油和家梁都是异常激动,双方引经据典争论不休,分分钟就把双方外交使团的从员给侃晕了。   最后家梁义正辞严地告诉苏油,如果大宋决意要干涉西夏内政,西夏臣民只有举兵应战,历史告诉过伟大的西夏人民,任何针对西夏的侵略都不会有好下场。   苏油却呵呵冷笑,说家先生没有搞清楚,大宋从来没有对外发起过不义的侵略战争,大宋作为负责任的大国,其军人的职责,从来都是保卫自己的家国,抵御外辱,救他国人民于水火,以及受藩国君主所请,存亡继绝,扶危解困。   家梁又分析了西夏的国力,沿边五大军司数十万兵马,兴庆府,西平府还有相当的兵力,希望大宋考虑清楚夏朝的实力,不要两败俱伤,最后便宜了辽国。   苏油则从道义上剖析,以有道伐无道,强弱之势,无需多言;义之所在,不容大宋推脱。   西夏还有最后一点时间,不要迷途不返,勿谓言之不预! 第一千二百六十章 公然私会   最后争执难下,为了缓和气氛,苏油邀请家梁同登宁夏城关楼,观赏河山盛景,弹琴饮酒,放松心情。   在所有人的想法当中,这是苏油要对家梁展示大宋的军事力量,增加谈判筹码。   两人在望楼最高处的阙楼上饮茶叙话,宋夏军民使团则在城下齐观,一时为二人风采绝倒。   宁夏城在渭州以北两百里,地处天都山东面和横山西面的重要峡谷石门峡的北端。   苏油在获得此处之后,直接将石门峡南北口封闭起来,建成了一个狭长的大城,起初命名为平夏城,被朝廷认为过于刺激夏人,更名为宁夏。   按照苏油一贯的纵深防御体系观点,宁夏城和周边山谷高地,到处都是坑道,地堡,碉楼,水道,城北二十多里,都在梯级纵深防御范围之内。   经过继任者十多年的反复经营巩固,这个夏人一直以来入寇大宋的重要通道,现在已经固若金汤。   城内甚至还有菜地,畜棚,水源。就算夏人聚集起八十万大军,短时间里,都休想攻陷。   家梁在城楼上观看着这恐怖的防御工程:“天下第一雄关……大宋的国力之雄,果然宇内之冠啊。”   苏油给家梁添上茶,神情激动,双手递上杯子时都还有些颤抖:“巢大哥……”   巢谷刚毅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刚刚明润的表情,差点就把天字号密谍给卖了。”   苏油感到惭愧:“心神过于激荡,若非巢大哥以‘眉山旧事’遮掩,可就露馅了。”   巢谷笑道:“这说明明润虽已位列国公,却还是保有赤子之心,可喜可贺。”   苏油端起自己的杯子:“情形相格,只好以茶代酒。巢大哥,你是华夏一族当之无愧的大豪杰,大英雄。小弟敬你一杯。”   巢谷双手接过,对着苏油也还敬了一下,然后饮了一口:“明润说笑了,我在西夏听闻明润做下的大业,那才叫精彩绝伦,尤其和王韶收占城那一桩,简直堪称神来之笔。”   “二十二年,如幻如电,明润已经从青涩少年,成长为国之栋梁,可你巢大哥啊,老了……”   苏油的声音有些哽咽:“陛下说了,此番事了之后,大哥重归朝堂,是入文资还是进武班,只看巢大哥的意愿。”   “如果想入左班,那就是观文殿大学士,兵部尚书;如果是右班,那就是国公、节度使。”   巢谷摇头:“真要是为了这些,巢谷也坚持不到现在。”   苏油又给巢谷倒了一杯:“巢大哥莫要推谢,朝廷酬谢功劳,不仅仅只是为了你,还为了激励天下士民爱国之心。为了家族,嫂子还有国栋,大哥也应当接受。”   “我想来想去,如果巢大哥不愿入朝,那就还是在现在的地方镇守最好。”   “我会奏请朝廷,许图干部世守武威郡,巢大哥任武威节度使。一来扼守西域要道,可以为朝廷继续效力;二来商贾流通发达,家族兴盛非常容易。”   巢谷笑道:“明润这是十分有把握了?”   苏油笑道:“数十年谋划只为今日,苏油要是不准备好,岂非愧对故人?”   说完开始用手指蘸茶水画起地图:“战事很快就会起来,山北麦熟之后,大宋肯定会动兵,具体哪路开始我现在都不知道,不过授权几路大军,择机出击。”   巢谷说道:“夏廷的方略已经定下了,河套黍麦他们想要保住,因此必然会重点在环庆、鄜延组织防御,必要时可能还会动用铁鹞子。明润可不能大意。”   苏油说道:“巢大哥放心,铁鹞子已有破法,反倒不用担忧,最麻烦的是轻骑散开后,抄掠我后路粮道。”   巢谷点头:“这个就要你们打狠一点,如果三关被夺,夏廷下一步的办法就只能是坚壁清野,退守兴灵。”   “明润,你们要准备足够的粮秣,如果夏人无法保住三关,即便来不及收获粮食,也会一炬焚之,所以你一定不要打什么因粮于敌的主意。”   “我会在鸣沙城给你们偷偷藏下百万军粮,足支一路之用,不过前提是你们先得兵出青唐,攻陷兰州。”   苏油点头:“那也是一路,兰州一下,巢大哥就完成了使命,可以率众回归大宋,剩下的交给我们就行。”   说完又举起杯子:“巢大哥,辛苦了。胜利在望,你更要善加保重,小心谨慎。”   巢谷端起杯子和苏油走了一个:“那可不行,你得把时机安排巧妙一些,让我有机会以勤王的名义脱离沙兰一带。”   苏油大讶:“这却是为何?”   巢谷说道:“夏人始终还是对投诚之人有所忌惮,宋夏大战在即,安排我防备青唐就是证明。”   “最后时刻,天字号密谍岂能不起作用?大宋要毫无瑕疵地取得汉唐故地,将秉常或者其子控制住,才是最佳的办法。”   苏油劝道:“我们已经将战略目标分别设定为长城,河套和漠南。具体能够执行到哪一步,还得看情势演变。”   说完认真地看着巢谷:“巢大哥,我不想你再冒险了。”   巢谷摇头:“如此一来,那我就更得回去,万一没有全胜,我还能继续递送夏国军机。”   “不然。”苏油坚持道:“只要能实现第二个战略目标,灵州就是背水孤城,迟早都会落入我们手里;到时候黄河西岸就剩一个兴庆府。”   “如果梁氏效匈奴遁入漠北,尚有一线生机,否则必亡。”   巢谷目光深邃:“你的倚仗,当是火器?”   苏油点头。   巢谷笑道:“我知道你那里有厉害火器,但是我要告诉你,不要以为西夏没有将才。”   “灵州城下沟渠纵横,需要提防水攻。”   台子很高,城下诸人只能看到苏油和巢谷的上半身,苏油从皮包中取出一件物事,从几下推了过去:“这是转轮铳,可以瞬息六发,不过射程较短,十五步内才算精准。”   “威力还行,破铁鹞子的钢甲没有问题。大哥坚持要身处敌穴,留着这个防身吧。”   巢谷目光一凛:“这么厉害?我还以为你破铁鹞子的倚仗就是车阵和震天雷。”   苏油笑道:“巢大哥忒小瞧人了,这东西薇儿在囤安寨外用过,你应该知道的。”   巢谷终于变色:“天师道的掌心雷?”   苏油点头:“可以这么理解,说明书就在袋子里,你慢慢研究,然后找没人的地方试试威力吧。”   巢谷笑了,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非常开心的笑容:“这东西都给了我,明润就不怕我已经真的投靠了夏国,此次来是取你性命的吗?”   苏油也笑了:“让你在敌营过了二十二年不人不鬼的生活,巢大哥要取我性命,那也是小弟罪有应得。”   “但是现在大计已定,就算苏油死了,事态也会照样演变下去,夏国也一样没救,相反,大宋一定会以更强的烈度加以报复。”   “到时候朝廷会命王韶、章楶、或者种谔为帅,只怕三百万夏人,再难有孓遗。”   巢谷将转轮铳收了起来:“有什么需要我在那边做的?”   苏油沉吟了一下:“既然巢大哥要坚持继续留在敌穴,那就得好好计较一番了……” 第一千二百六十一章 正间反间   接下来的数日里,苏油和巢谷依旧带着各自的部下谈判,但是进展让人绝望。   不过每日里倒是好酒好菜不绝,尤其是一道回锅肉,几乎是每天都有。   所有人都知道,战争即将到来,只是不知道以什么样的方式开始而已。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宋夏两国的谈判还没有正式结束,苏油便安排了一次酒会,请夏国使团吃月饼,赏月。   就在酒酣耳热之际,王厚匆匆闯入酒会,递给苏油一封急报。   苏油将急报看过,对家梁拱手道:“家先生,宋夏间的谈判磋商,正式结束了。”   家梁又惊又怒:“这是什么话,两国商议还没有结果,就算要驱逐使团,也得有个理由吧?”   苏油叹了一口气:“就在刚刚,梁永能兴兵寇我临川堡,临川堡守将柜戬飞鸽求援。战争已经开始了。”   “绝无可能!”家梁跳了起来:“国公休得欺诳!”   苏油说道:“不仅仅如此,除了萧关异动,环州又见贵朝骑军,焉知不是梁永能声东击西之计,见我秋熟,意图入寇?”   说完阴恻恻地道:“家先生,如今看来,西夏梁氏,并没有将先生当做重要人物,梁永能的行动,你事先没有预料到吧?”   “哈哈哈哈……原来夏人对待你,不过如此。”苏油忍不住开怀大笑:“要不先生就继续在宁夏城留饮,待我启奏陛下,高官厚禄,任君所择?”   夏国使团众人都吓得面如土色,家梁却夷然不惧:“我不信我朝会在此时挑衅生事,这一切都是你的阴谋!”   “苏明润,你就算骗得过天下人,须知骗不了我,甚至……这一整出戏,都是你捏造的吧?”   苏油神色一变,将手一挥,无数刀斧手涌出,墙头上也全是鹤胫弩手,将箭矢对准了场中一众夏人。   苏油笑道:“家先生,我没有骗你,梁永能真的已经开战了。形势所格,先生就算此刻降宋,也非无由,又何必与夏人一道毁灭呢。”   家梁蹡踉一声拔出长剑,横在自己脖子上:“想设计欺诳我等投宋,然后大肆宣扬,毁我军心士气?须知天下只有死节的家梁,没有活降的夏朝枢密副使!”   “涪国公,便请以家梁人头,献与宋皇。看看你逼死夏国和谈使节,还能再得什么封赏!”   “岂慢!”苏油赶紧制止,然后又叹了一口气:“我真的是一片好心,奈何……罢了罢了,既然家先生不信,那我也没有办法。这个……那就暂时回驿馆休息,明日我礼送先生出城?”   “不用!”家梁丝毫不为所动:“就请涪国公将我们的马匹牵来,今夜月光大明,我们连夜出城!”   “好好好你别激动……”苏油只好安抚住家梁,然后对副将吩咐:“去,将夏人使团的马匹都牵过来。”   等到使团的马匹都牵到院门之外,家梁与众人飞身上了马,待使团将自己团团围住后,家梁方才还剑入鞘,拱手冷笑道:“国公好心机,只希望你在战阵之上,还有这份诡谲之心!我们走!”   夏人使团打马朝榷市外奔去,宋人没有苏油发话,也不敢留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朝萧关而去。   狂奔出十数里,在快要经过临川堡的时候,家梁勒住缰绳:“下马,割下袍子包裹马蹄,填塞銮铃。”   众人不知家梁何意,待到整束完毕,家梁才重新上马:“一会儿经过临川堡的时候,务必保持安静,如若弄出一丝声响,军法从事!”   众人都是胆战心惊地点头,悄悄摸到临川堡下,果然寂静无声,丝毫没有战争迹象。   等到队伍离开临川堡下的山路,副使才松了一口气,匪夷所思地问道:“使相如何知道益西威舍有诈?”   家梁冷笑道:“夏国使团尚在城中,梁公与我相交莫逆,岂能陷我于死地?”   “宁夏城精兵云聚,梁公乃我朝名将,岂有不知临川堡乃宁夏城前哨之理?”   “就算拿下临川堡,面对宁夏坚城,又岂能有寸功可得?”   “我提出异议之后,苏明润立即招出埋伏,若非事前精心准备,又岂能如此周密?”   副使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事发如电光火石,让人智塞神昏,若非枢相忠肝赤胆,睿智过人,此刻吾等皆入益西威舍彀中矣!”   “可惜未能完成国家使命。”家梁猛一打马:“此处断非久留之地,赶紧走,还得赶到萧关告诉梁公,苏明润如此处心积虑逼走我们,必有后手!”   然后随意指了两名从员:“你,还有你,再此悄悄潜伏,观察山上临川堡是否有异动,如果没有,天明赶回萧关。”   使团很快就遇到了夏军的夜哨斥候,得知是家使相连夜奔回,也不敢怠慢,一边集结护卫一边命快使传信。   等来到萧关之下,关墙上已是灯火通明,梁永能并没有开城门,而是让使团城下安歇,只放下吊篮,接了家梁上去。   梁永能见到家梁就惊问:“先生如何夤夜而回?”   待到家梁和梁永能将情况一说,梁永能顿时忧虑起来:“苏油这是要决心挑起战端了……”   家梁点头:“论天时,山南已然麦熟归仓,丁力也闲了了下来,可以参与转运;论地利,除了环庆,整个宋夏边境,宋军已然居高临下;论人和,宋朝如今,更是上下一心。”   “苏油这次来渭州,是朝堂各派共同推举,他在六路军政两道,声望极高,旧部故交多若牛毛。手里还拿着陛下的衣带诏,以及禹藏花麻和李文钊的请兵文书……”   梁永能大怒道:“鬻国昏君,你还叫他陛下?!”   家梁正色说道:“不然呢?太后可还没有废帝。”   “你呀……”梁永能不禁抱怨:“你若不是如此古板,国家用人之际,何至于叫大相摆布到河西?你我二人联手,怕他苏明润何来?”   解下腰间水囊递过去:“对了,你说苏明润他为何将你放了回来?”   家梁仰着脖子惯了几口水:“二十年不见此子,他的心计,早已深不可测。”   “他早就认出了我,初次见面我故意激怒试探他,他却不动声色,可又日日以眉山菜式相待。”   “之后邀我上城楼,除了夸饰宁夏城坚固,宋朝大军强悍之外,还劝说我归投。”   “见我心意难转,又故设疑计想要逼降。”   “虽然一切看来,都是想要我投诚,但是按照此子的心机,我认为不是表面这么简单。”   梁永能说道:“那他还有什么更深的意思?”   “不清楚,他自小就会操弄人心,以给别人设置陷阱为乐趣……”家梁看向城头的火炬:“或者……他早就知道我心不可转,因而故意放我回来……”   “反间!”梁永能一拍垛墙:“他是要先生带回错误的军情!”   家梁跟着反应过来:“那宁夏城中物资军器堆积如山,军帐连营,说不定是假象?!”   “马呢?”梁永能立即问道:“宁夏城里,马匹多吗?”   “对了!城中马匹明显不是太多……嗯,虽然轮番饮水,但是总有一些只在水边转悠,并不低头……”   梁永能点头:“还是先生心细,苏油这是将已经饮过的马匹混入未饮过的马匹里边充数,宋军主力,决计不在宁夏城!” 第一千二百六十二章 准备   家梁皱着眉头:“此子智计无双,唯有一法可破。”   梁永能抠着城墙垛口的泥缝:“山南诸道麦熟,山北眼看开始收割,宋人必定觊觎我之河套,那就该是从环庆出兵!”   家梁说道:“唯一的破法,就是不受敌情干扰,只以保住我河套熟麦为主,布置军力……”   “梁兄,我要立即回朝,请太后颁发懿旨,抢收黍麦,至于熟透没熟透,顾不得了。”   梁永能点头:“等天明,我就去磨脐隘布置。”   到得天明,监视临川堡的两名使团成员回来了,说是使团离去后不久,南边又来了一支人马,其首领指挥责骂知寨,如何没将夏国使团截住。   知寨信誓旦旦,说堡下一直安静无人经过,两人还为此大声争吵起来。   其中一名夏人胆大包天,摸到了寨墙外面,偷听到知寨跟指挥求情,而指挥却恼恨非常,说是经略相公放走家梁后,却又翻悔,认为家梁智计超绝,必不中计,还不如拦截杀掉。   别说求情,自己没能追上家梁,这罪责都难免。   眼见天光渐亮,两人不敢再逗留,连忙奔回萧关。   梁永能得到这条情报之后,决计不再迟疑,立即点兵八万,朝白马河归德川集结,准备在那里堵截由环庆入侵的宋军。   八月十六,宋夏和谈破裂的消息传报到汴京城,赵顼立即发布了讨夏檄文。   “朕闻王道如砥,本乎人情,出乎礼义。   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悸,斯谓备矣。   有国曰夏,屡世跳踉,苟存草间,因时乘据。   域本华夏故疆,民乃蕃汉兼杂。   皇宋馨仁,垂民险辛,乃授爵帛,命自劬育。   不意中山狡险,狼心负义;梁国仓惶,鸱目睽恩!   断绝贡路,施暴邦邻;蔑凌宗主,残虐民人。   王师往惩,强狂惧丧,秉常新履,俯首更闻。   乃兴汉制,立纲常,斯始知有人伦矣。   然文治初恢,权臣纂命;蛮膻未易,牝鸡司晨。   王绪隳摇,衣带泣出于楚宫;臣忠敬慜,血书哀达于秦廷。   悖妄之行,惊震海宇;逆忤之操,污噪明堂!   皇纲惟序,帝业惟仁;明修德任,艰负民膺。   宗主之义,存亡继绝。纲常之序,上下区明。   不惮西邦之穷小,惟惮僚蕃之绝祀。   殊忌逆臣之肆恶,不忌远险以遥征!   车骑长驱,雷奔电叱;旌麾浩荡,日曜云移。   帅臣宣义,无侵毫末;酋首唯诛,毋滥群黎。   或箪食壶浆,倒戈伐罪。   或闭门静待,自守清居。   倘若举乱行狂,蜉蝣一日;切莫驰狷负勇,穴蚁无遗!   此闻!”   檄文以圣旨的方式下达,这就意味着,宋国将对西夏进行一场国战!   而汴京与六路都经略司之间的报文往来,一下子变得频繁起来。   苏油这次一反常态,不再像以往那般大战一起,逾月不奏,而是事无大小,能打电报请示就打电报请示。   最后逼得赵顼不得不命令新到的章惇赶紧履行提举军机处的职责,把蔡京空出来调到电报班,专门处理“军情摘要”,每日先行择选重要事务汇报。   八月十七,赵顼亲临军机处,主持会议并制定最后方案。   方案议定:由熙河路经制使李宪率熙河、秦凤军约十万,进攻兰州,西平节度使董毡派大将笃乔阿公率蕃兵三万随同此路;   中军调拨囤安新军拱卫,组成核心力量,囤安军大将为苏烈,参军王厚。   环庆路都总管高遵裕率兵八万七千,会同环庆蕃兵出庆州;泾原路副都总管刘昌祚率兵五万出原州,隶属于高遵裕,两路会攻灵州。   这一路为最重要的中路大军,核心中军由感义、镇国,定国三军拱卫,其中感义新军高遵裕自领,定、镇二军指挥为刘世恒,曹南;   此路后方,还有苏油、李若愚、种诂亲自率领三千学院兵殿后。   签书泾原路经略司事王中正,率河东路军六万出麟府,并密诏注意防御辽国援军,内地增派的京师十二路将新兵,随同此路;   这一路军力最弱,但是作战目标也最小,苏油还是给王中正高配了控鹤新军,统军苏炽火,参军孙能。   鄜延路由种谔率鄜延军九万三千人出绥德军,进攻米脂,夺取银、夏,由王中正节制。   麟府折家军和折家蕃部数万兵马也附在此路;   鄜延经略使沈括坐镇延州,为右路大军提供总调度。   泾源路经略使吴安持坐镇渭州,为中路和左路大军调运粮草。   这就是进攻西夏的总兵力,合计五路,四十余万!   枢密院下发《五路对境图》,按战略计划,各路军最终目的都是要会攻灵州,届时由号称代替赵顼出征的宦官李若愚统一指挥。   待到攻陷兴灵的最终目标达成之后,由六路都经略使苏油代表朝廷,环庆路都总管高遵裕代表军方,入内副都知李若愚代表皇帝,宣布西夏覆灭,举行受降仪式。   这道诏书下来,让苏油哭笑不得,赵顼这如意小算盘打得,还是顾头不顾腚的路数。   好在有电报,往来极快,于是苏油立刻回信,力陈此议不可,坚持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坚持战略目标三段论。   而对于枢密院下发《五路对境图》,苏油先是予以了高度评价,但是提出还是有一点瑕疵。   深入敌境,千里会师,还要约期集至,这是一种妄想。   计划可以有,目标可以有,但是完成率不能死死的要求百分之百,而是灵活有度。   能有百分之六十的完成率,也就是说五路能凑其三路,大家都已经可以去大相国寺烧高香了。   所以,苏油请求授予部下各路将领最大的自主权,临机处置。   只要将五路对境图里的战略规划目标传达给部下,而他们能够在最后期限之前实现,就算是完成任务,而不要求各路在时间表上的绝对一致。   还有,王中正的任务是保护种谔的后路与侧翼,防范辽人,与种谔一路战略目标完全不同,出击地区也完全不同。   或者种谔一路当自成军,而不该由王中正节制。或者可以种谔为帅,王中正监军,两人并发,而让麟府一路的作战任务另外选派将领承担。   经过几番往来讨论之后,军机处最终判定,苏油的方案和枢密院小有不同,但明显更加合理,诏从之。   并诏种谔自成一军,以童贯为监军,控鹤新军拱卫。   王中正任务不变,并归六路都经略司节制。   八月十七,六路都经略司上奏:“乞差在京备军,将作监,皇家理工学院,郑州理工学院,眉山理工学院,四通商号营造司,见修营厢军壮役、杂役共一万人,并狭河崇胜、奉化、河北澶州以下背岸、清河万五千人,与鄜延、环庆、熙河路转运司并同经制财利马甲等,令一面分批贴补并诸般差使。”   这是为进军准备逢山开路遇水填桥的劳力,同时将六路军仓全部接手。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进入夏境之后,道路肯定艰难,就算有厢车帮助,调发也肯定麻烦,理工人才会发挥巨大的作用。   再奏:“以指挥熙河路都大经制司领兵乘机取径道攻贼巢穴,或北取鹘州,与董毡兵会。其先拨修城寨,更不兴筑。令报谕董毡使知。”   再奏:“入西蕃抚谕使,都经略机宜司李庸等奏,已期约董毡点集六部族兵马十三万,取八月二十,分三路与李宪官军会。已下泾原、环庆、鄜延路经略司并王中正照会。”   本来只要求董毡出三万协从军,现在却成了十三万,苏油知道是吹牛,但是也不在意,他要的就是这个吹牛。 第一千二百六十三章 动员   八月十八,赵顼下旨:“出界诸军,特支禁军三千钱,民兵、厢军、剩员降一等。”   又诏:“麟府都巡检使、知府州折克行点兵三千,选择有官子弟都押,隶张世矩等。”   “前高遵裕奏乞克行领蕃兵别为一军,而克行守郡责重,议不可行。”   八月十九,再诏:“鄜延、环庆、泾原、熙河、麟府路,各给诸司使至内殿崇班敕告,自东头供奉官至三班奉职、军头二百,鄜延路别给三班借职至殿侍、军大将札子百。如军前有效命奋力,可以激励士心者,随功大小补职,六路都经略安抚使苏油即时书填给付,朝奏以闻。”   这是给了苏油三百空白告身,让他用于激励将士,随时升赏所用。   八月二十日,苏油下命诸路帅臣:“约定出界月日,诏用九月丙午,诸军筹措备完者,可自出兵,毋违敕宪即可。”   是日,种谔遣诸将出界,遇贼,破之。   种谔为这一战已经憋了十多年,鄜延一路又有沈括坐镇,准备最为充分。   接到可以自由出兵的命令之后,种谔立即领兵从绥德军出界,首战大败夏军,斩首两千余级。   苏油的这道命令吧赵顼和枢密院都吓坏了,赶紧下诏:“闻谔部已出界,而余路未进。当约期并进,使贼无暇。经略司宜约束边将,毋行轻兵冒进之举。”   而苏油给赵顼的回奏是:“诸路大军所隔千里,约时出兵,非概可呼应。数日差缓,当命自择,此帅臣相机之权也。”   “谔部所出无定川,米脂、啰兀、银州一脉相连,此桶狭之势,无困断之危。银州得下,方行持重未晚。”   军机处郭逵亦赞同苏油之说,诏从之。   果然,一日之后,王中正帅师出麟府,趁曲野河南麦熟,开始扫荡!   ……   时间倒回到一日之前,王姥姥擂鼓集兵,正在进行战前动员。   这一路兵马堪称乱七八糟,光从王中正的官职就能看得出来。   签书泾原路经略司事,招宣使、果州团练使、入内副都都知。   明明从麟府出兵,官职却在泾原路!   而手底下有苏炽火带来的泾原路部分兵力,有麟府折家的折可大,还有控鹤新军的孙能。以及宋朝内地调过来的临时十二将募军。   泾源路兵马是传统汉蕃混杂的骑军,折可大除了家族私军外,还带来三万的蕃军,剩下的就是孙能的三千控鹤禁军。   加上十二将的新兵蛋子,总兵力多达十万,但是孙能看得揪心,认为真正能打的,也就是苏炽火的一万骑军,折可大的三千亲军,外加自己手下的三千新军而已。   这点兵马算是能打仗,剩下的……用国公的话说,纯特么只能打酱油!   王中正扯着嗓子在台上干嚎:“要不说官家偏心咱麟府呢?!旨意可是下来了,我王中正到了灵州,要代表官家受降!”   孙能就听得翻白眼,这话骗蕃人可以,特么兴庆府受降怎么就没你呢?!   “三百空白告身,官家交代了涪国公,给咱麟府的,是内殿崇班!”   “啥叫内殿崇班?就是看守内殿的使臣!陛下寝宫的亲卫!能看到宫女儿的那种!”   我呸!一个中官还想做色胚!孙能又在暗自腹诽。   “现在曲野河南的麦子熟了,种五那冤大头将左厢神勇军司的大军都吸引了过去,曲野河可就活该轮着俺们去撒欢了!”   “跟你们讲,到了那边,首先要抢的就是寺庙!然后才是官仓、皇庄!除了麦子币帛,人也别放跑喽!”   我靠!孙能在一边听得目瞪口呆,赶紧偷偷扯了扯大放厥词的王中正,附耳道:“都知,太尉,陛下有诏,大军入境,秋毫无犯……”   王中正猛一点头,继续扯着脖子吼道:“所以说官家偏心咱呢!诏书里说得明白,大军入境,秋毫无犯!”   台下那些乌合之众正要泄气,又听王姥姥猛提了一口气:“但是俺们不一样!”   孙能眼睛又鼓了起来,靠,为啥?   王姥姥继续吼道:“这道诏书,让其余四路收成寡淡,独俺们这一路,那就可了劲的给老子抢!”   “因为曲野河南,那都是梁氏的族田!不是民产!不在秋毫无犯之列!”   “抢得越多,梁氏就越快完蛋,官家就越高兴!”   孙能心底下打鼓,这尼玛都行?!他已经在担心事后怎么跟国公和陛下交代的问题了。   “还有那些个屁民苦哈哈,全都给我摁住喽!告诉他们,俺们比梁氏减征一成,待着不走的,咱还要分田!别特娘的傻乎乎跟着夏朝的狗官瞎跑!”   “抢到的麦面,全部给老子送到大营;招到的人,仓曹点算计数。最后谁特娘抢得多,招得多,谁特娘就做大官,握大印!”   “都特娘好好打听打听,问问我王都知是不是一口唾沫一个钉!是不是真金白银,童叟无欺的实在人!”   孙能听得都要吐了,真金白银我信,童叟无欺?你见鬼去吧!   却见王中正将手一挥,一面大旗打将出来,上边是簸箕大的几个大字——“代天惩讨”。   蕃人们早就被王中正这番鼓动刺激的眼珠子发红,顿时抽出新发的骑刀,嗷嗷叫唤起来。   王中正也抽出御赐长剑,朝着西方一指:“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出——征——”   蕃人们兴奋到了极点,嗷呜嗷呜叫着就冲出大营,铺天盖地地朝曲野河杀去。   王中正满意地点了点头,抹了下嘴,对身边的孙能说道:“干臣,看我军这气势,多强!”   孙能擦了一把冷汗,干笑道:“太尉神勇,寥寥数语,一面大旗,就激扬起蕃汉士气,厉害厉害……”   真实历史上的王中正胆小如鼠,元丰征讨出塞就遇到大雾,吓得都不敢进军,活活耽误了九天的宝贵时间,之后一路跟在种谔后边吃屁,等到半月军粮耗完,一窝蜂逃了回来,几乎都没见着敌人,就将部队损耗了一半。   不过现在的王中正不一样了,这娃自从跟着渭州五十四蕃洗劫了一回河套,就彻底点开了烧杀抢掠的技能。   那一次王姥姥真的差点胀死,衣服裤子里边夹带的金银太多,连马都差点驮不动,远远落在了队伍最后,被苏油报了一个英勇断后上去,让赵顼大有面子。   那一回王姥姥最后悔的就是没带工兵,只能干看着寺庙上头的金银装饰眼馋,这一回有了孙能带着的控鹤军,王中正准备真正的大干一票。   一把揽住孙能的脖颈:“嘿嘿嘿孙小郎君,有些事体咱爷俩还得好好合计合计……”   孙能被王中正一脸的流氓模样吓着了,这尼玛到底谁是兵匪,谁是监军?   ……   红柳河畔,夏州,梁永能部。   大军正在行进,因为宋人的主力未明,梁永能便不敢过度远离环庆,不敢过度远离米脂寨,甚至也不敢过度靠近前线,只能在距离三处距离都差不多的中间位置,嘉宁军司的宥州城周围打转。   此时此刻,他算是理解了宋人当年的苦楚。   曲野河,无定河,归德川,白马川,葫芦川,青唐,西夏防线上的开阔进军线路,就多达五条。   此外还有无数的小道可以供宋人潜入夏境,比如借道李文钊盘踞的天都山。   从西向东,和南军司,保泰军司,静塞军司,嘉宁军司,祥佑军司,左厢神勇军司,到处都是漏洞,如果宋人集中兵力任择一路,都会让自己措手不及。   嵬名皇叔才是真正的明白人,宋夏边境根本无法防守,真正的办法只能是退过旱海,全军后撤数百里,以逸待劳,在兴灵与宋人决战。   可问题是,一旦让宋人得到了河套的熟麦,那就能将一个月的战事延长到三个月,夏朝如果耗不过,坚壁清野的计划就会彻底落空。   河套粮仓,就算放火焚烧,都不是一两天能够烧完的。   军士们在帮助百姓疯狂地收割地里的麦子,然后装车拉走,有些麦穗明显还没有大熟,但是一样在收割之列。   一个老农已经累得跪倒在地里,一边老泪纵横地嚼着还有浆子的麦穗补充体力,一边坚持着抬起虚弱的手臂,用手里的镰刀来回割着将熟的麦穗。   因为手里已经没有了力道,割了几次,那一束麦穗才被割了下来。   老农终于放弃了努力,抛下麦镰,伸出满是皲裂的黧黑双手,对着苍天哀嚎了起来:“老天爷为什么啊——死了吧——就让老汉死了吧——” 第一千二百六十四章 侦查   让农人亲手割下将熟的麦草,葬送一年辛苦的丰收希望,绝对是世间最残忍的事情。   这样的苦难,百年来宋人经历过太多,如今,轮到夏人了。   梁永能转过头不忍再看,眼中已然有了隐约的泪光。   一骑飞马狂奔而至:“左厢神勇军司急报——”   梁永能接过军报,却是左厢神勇军司统军叶悖麻送来的,言宋军由王中正带领出麟府,正在抢掠曲野河南。   满山满谷都是宋军,除了十五员大将旗号,还发现了王中正的中军有一面超级大的大旗,上面写着“代天惩讨”四个大字。   梁永能立即判断出种谔一支兵马乃是佯动。   就算不是也没关系,无定河沿途还有好几处城防要塞,宋人要攻下却也不容易。   而曲野河南乃是梁氏根本,那里有十万顷的麦地和十几万农奴。   大宋在麟府路的兵力最弱,但是正因为如此,那边西夏的军力也相对薄弱。   宋人果然狡诈,选择了离夏朝精兵最远的地方动手,而且一动就让梁氏痛彻心扉。   那一片地方又是秉常衣带诏里送给了宋人的,宋人从那里出兵,也不是完全意料之外。   “代天惩讨”这四个字,宋人要是没有圣旨,绝对不敢乱写。   所以,那里一定就是宋军主力。   梁永能为自己事先与家先生的正确分析感到庆幸,现在自己早已远离了萧关,摸到了嘉宁军司的夏州,轻兵三日就能从草原突袭到曲野河南,打王中正一个措手不及!   为了保险,梁永能还是留下了铁鹞子驻守宥州,防备敌人从两川或者无定河出来,而自己带领五万精骑,朝曲野河南的唯一城池银城扑去。   要是梁永能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河东军十五将里边,有十二将都是乌合之众,只怕会气得喷出血来。   然而他并没有机会知道,就在大军刚过石州的时候,梁永能再次接到军报,种谔包围了无定河边的重要城池——米脂城!   种锷的进展过于神速,曲野河南的熟麦与河套的熟麦相比,还是河套的更加重要。   梁永能只好将对抗王中正的任务交给叶悖麻,而自己坐镇银州,等待铁鹞子赶来。   无定川,是黄河的重要支流之一,上游是源于长春梁东麓的主要支流红柳河。   这条河又称银川,因为它在银州与榆林过来的榆林河交汇。   之后向南流经陕北的啰兀城,米脂城,绥德军,顺安寨,最后在青涧城汇入黄河干流。   沿河两岸,曾是历史上许多大战的发生地。从汉唐以来,就是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反复争夺的战略要地。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这条河,不知道埋葬了多少为了各自民族的生存,而战死在此的男儿。   种谔率军在米脂城下大战三日,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强弩箭支耗费了不少,却不敢附城而登,每当宋军靠近,城守令介讹只要一通乱射,宋军就吓得狼狈而退。   见到宋军连攻城器具都不具备,加上收到大帅即将来援的消息,将宋军孱弱的消息传给梁永能后,令介讹更是让将士安心休养,只等大帅到来里应外合。   秋日的河谷,极易出现浓雾,这一天等到次日浓雾散去,令介讹登城而望,不由得目瞪口呆。   环城四周,一夜之间多出了一圈的壕沟!壕沟外还多了一圈的铁丝网!铁丝网外,还有一圈古怪的大车!   糟了!宋人这是围城打援,要让大帅落入陷阱当中!   然而说什么都晚了,令介讹曾试图带兵出击,然而这一次厢车车板后的控鹤军再没客气,鹤胫弩转眼就将三百敢死队射杀,连壕沟的边都没有摸着。   令介讹心胆俱丧,吓得躲在城中佛堂里念佛,只求菩萨保佑大帅能强破种谔,救他逃出生天。   又过了两日,梁永能才在银州候齐兵马,八万大军才一起沿着无定川南下。   连日大雾,给宋军和夏人都带来了不少的麻烦。   孙能趴在山梁边看着山下河谷的大雾直皱眉。   这娃被王中正那套做派吓坏了,正好控鹤军转拨种锷提辖的圣旨传到,孙能连夜就带着控鹤军急行军,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不一会儿,战壕里跑来一个人,乃是鄜延钤辖高永能的弟弟高永亨:“孙大哥,来了!”   孙能拿帕子擦拭望远镜上的水雾:“直娘贼的看不清,多少?”   高永亨兴奋地说道:“八万多人,辎重无算!孙大哥,这把发大了!”   “大你个头,也不怕撑死!赶紧回去组织骑军!”孙能骂完又转头对军司马下达指令:“都隐蔽好,千万不要露出破绽,种五憋了十年的大仇,谁要是让夏人识破圈套,一准会给他弄死!”   看着山下还是不放心,抄起和田遇田老三同款的黑乎乎的带镜神机铳:“警卫连,跟我摸下去看看!”   军司马大惊:“协领使不得,大军还得你来指挥!”   孙能轻蔑地笑道:“能抓到我的夏人,还没生出来。”   将狙击服披在身上:“不亲自看看,我不放心!”   一队小队从山梁下来,悄悄摸到河谷边一个小坡上的灌木丛里。   控鹤军和囤安军长期协同作战,两军当中都有不少长于对方技能的好手,孙能手下这一帮子,都够得上丛林特战高手的级别。   没过多久,夏人的斥候骑着快马从小队眼皮子底下经过,很快成交叉队形在河谷大道上往来。   孙能从怀里摸出一个怀表一样的东西,将旋钮从0刻度扭到120,放到了身前。   钟表的小型化是个系统工程,如今的钟表,已经被加工到了盘子那么大,去掉了摆锤之类,可以随军了。   但是怀表这么精致的东西还没出来,孙能手里的这个,只能叫做定时器。   第一个回马的斥候落入孙能眼里,孙能瞥了一眼定时器,才半个小时。   这样的天气里,斥候侦查前进,半个小时不会超过十里,这群夏军的骄悍可见一班。   前军过去了,差不多两万多人,着装不一,多是蕃骑,除了有一军三千人看着比较彪悍外,其余都是仆从。   军队里指挥和钤辖还在有说有笑,完全没有将前方战事看在眼里。   也是,五天都还没有能够拿下米脂寨,梁永能心目中,种五郎不过如此。   很快,孙能就看到了夏人的最大倚仗。   一人三马,一马骑人,一马负甲,还有一马轮换。   马匹非常健壮,都是西域良种,还有人也非常精悍。   铁鹞子!   每个铁鹞子的旁边,还有一二轻骑,那是铁鹞子的仆从。   接着是大队的精骑,旗帜,大车。   孙能通过狙击神机铳的瞄准镜,见到了一个头戴毡帽,耳戴金环的锦袍夏人大官,由一队精兵环卫着,神色轻松地前行。   坐下的马匹更为神骏,御苑的照夜白孙能是见过的,这匹马,和照夜白的高度差不了多少。   夏军大帅梁永能,孙能这时候要是扣动扳机,西夏大军的六路都指挥使就歇菜了。   但是国公和种帅都有严令,获胜易,逐败难,各路大军,战略第一阶段中,目标必须以切实杀伤夏军有生主力为主。   孙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梁永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从四百米的标尺下优哉游哉地过去,除了牢牢记住梁永能的穿着坐骑,啥都不敢干。   八万大军,通过孙能的观察点,都用了整整一日,太阳落山之后,河谷中雾气再次升腾,孙能才带着小队重新摸回了山上。 第一千二百六十五章 鏖战   种锷站在河谷大路旁的山上,目光似乎要穿透大雾,一直看到数百里外那两座凝聚着自己毕生之耻的城堡。   啰兀城,抚宁堡。   那是鄜延路最关键的地方,占领了那里,鄜延路就彻底对夏人关上了大门,其重要性,一如宁夏城之于泾原路。   十数年前,他就已经将目光放在了那里,还一度成功招降了嵬名山,夺得了啰兀城,又修筑了抚宁堡。   但是之后的军事走向,却和涪国公经营宁夏城截然相反,涪国公取得了绝对的成功了,而自己,彻底失败了。   丧师,失城,落得一州编管。   没有一个人理解自己,甚至没有一个人同情自己,只在朝中得到了一句评价——“种五不死,边患不止。”   那一段日子是种谔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成日里喝得酩酊烂醉,认为自己满腔的雄心和抱负,再也没有施展的机会了。   哪怕大哥亲自来痛骂,要求自己振作,自己都如同一条死鱼。   直到收到涪国公的的那封信。   得知自己失败后,涪国公特意给自己写了一封长信,信中没有什么安慰的言语,而是直接指出,啰兀城是鄜延路的关键,是转变宋夏鄜延路攻守态势的局眼。   这一点毋庸置疑,五郎你的大战略观,绝对是西军将领中的佼佼者!   之后又详细剖析了那场战事,除了军事上啰兀城距离大本营过远,鄜延路可用的军力过于空虚,将领被文臣制约过甚以外,还有许多因素。   政治的,经济的,人力的,物力的,朝堂的,地方的……   还有将领和士兵之间,将领和将领之间,文臣与文臣之间,文臣和百姓之间,文官和武官之间,中枢和地方之间,汉人和蕃人之间……   国公将这些关系,统称为“矛盾”,并且将鄜延路的各种矛盾一一列举出来,还列明了哪些是主要矛盾,哪些是次要矛盾。   然后告诉自己,整个鄜延路,就是这样一个巨大的矛盾综合体,在很多矛盾没有被解决之前就出兵经略啰兀城,是企图建造空中楼阁,是不可能取得成功的。   信中描述的逻辑世界,让自己如同拨开了眼前的迷雾一般。   所有人都知道自己颓废,却不知道自己颓废的理由,所以解不开这个扣之前,谁劝都没用。   失败不可怕,不知道为什么失败,才是真正的可怕。   涪国公的来信,直指鄜延一路的诸多问题,让种谔知道,自己到底因为什么原因失败。   徐禧来了,这人气度不凡,慷慨有节,对鄜延路的熟悉程度也不差,但是他的眼光气局,连十年前的涪国公都比不上。   不过自己也已经不再是当年年轻气盛的种五,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搞好与文臣的关系,自己不惜附和徐禧和沈括,和他们一起上奏了“新版鄜延攻略”。   他知道肯定会被涪国公驳回,不过这点面子上的损失,与改善与地方转运司经略司的关系相比,算得了什么呢?   国公说过,先解决主要矛盾嘛……   果然,涪国公完全没有客气,啪啪啪几耳光就抽了回来,搞得徐僖狼狈不堪,让种锷暗爽不已。   徐禧现在又提出了一个新方案,要在无定河边修建永乐城。   而永乐城的地址,与啰兀几乎重叠,相隔仅一个山头。   而与啰兀城唯一的区别,就是那里没有水源。   徐禧为了向朝廷表示这是他自己的“创举”,不惜放弃了所有条件都更好的啰兀城,劳心费力地在啰兀城附近“另立山头”。   仅这一条,就更让种谔对徐禧倍生鄙夷,与涪国公的坦诚相比,两人的品行不啻云泥之别。   高永能走了过来:“五郎,夏人到了。”   “多少人?”   “永亨来报,八万。”   停了一下又道:“五郎料事如神,梁永能斥候不过放出五里,虽然势大,却是骄兵。”   “我们占据山川地形,从侧翼合击,必能取胜。”   种谔脸上没有表情:“通知弟兄们,今晚好好吃饭,早点睡觉,大雾中夏人不敢妄动,明日才是大战之期。”   高永能迟疑了一下:“夏人有铁鹞子……是不是让孙协领回来?”   种谔摇头:“不用,他得给我把袋口扎牢,有厢车、枪盾手、鹤胫弩,足够了。”   说完转身向山下大营走去:“告诉郭景修,明日不管中军多么危急,他都不能动,必须等到我中军扛住铁鹞子以后,才可以让选锋营出击,不然不管事后他获得多大的军功,我都要他的人头!”   “遵命!”   一夜无话,待到雾气渐渐消散,双方大军才正式展露在对方眼前。   宋军选择的地方非常得当,这是一个葫芦口型的战场,两边的高地外加大路中央,前方是河谷中相对开阔的地带。   但是人数明显比夏人少得多。   梁永能坐在临时搭建起来的高台上:“拆掉营寨,放他们来攻!”   属下枢密院都按官麻女阣多革大惊:“都总管,这如何使得?”   梁永能用鞭稍指着宋军大阵冷笑道:“谁知道前面有没有埋有震天雷?让他们来攻,让他们的战车派不上用场!”   麻女阣多革这才反应过来:“正该如此!中军传令,拆除营寨!”   果然,营寨拆除之后,宋阵两翼,高永能和高永亨就率领着两支骑军就杀了出来。   而种谔的中军也响起鼓声,刀牌靠前,长枪据后,之后三个弩手方阵和三个步军方阵开始前移。   待到种谔大军推进到了一半,梁永能才将手一挥,夏军阵中前军整体朝种谔的中军杀了过去。   两军相距百步,宋军的鹤胫弩开始射击。   两千弩矢,如同铺天盖地的飞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扎入了夏军的阵营。   轻盾皮袍,对付鹤胫弩的效力并不怎么样,夏军冲击部队的前方,顿时倒下了数百人。   不过百步奔袭,临敌三发,哪怕用了鹤胫弩,也不过五发而已。   宋军弩阵现在也有了兵法,三段而射,百步可达九矢。   短短百步距离,夏人就损失了一千多人,但是这点损失对梁永能来说无所谓,夏人的前锋主力,转眼就和种谔前军战到了一起。   鏖战开始了。   种谔坐在高台上,对身边的鼓手交代了两句,鼓声顿变,前方宋军的军阵开始收缩,变得渐渐密集起来。   “杀!”无数长枪从刀盾手的掩护下刺出,带走了一波夏人的性命。   然而夏人也是悍勇,不少敢死陷阵的夏军号呼着用战锤战斧荡开长枪,然后将手中的武器挥向对手盾牌之间的缝隙。   只一转眼,宋军也开始出现伤亡。   夏人人数太多,仅前军就是两万,他们采用传统的战法,就是将骑兵分作数队,轮番冲击宋军步阵,直到步阵崩溃,然后开始掩杀。   但是梁永能的前军也不是全骑兵,如今西夏的国力,与真实历史上相比,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   夏人的悍勇毋庸置疑,种谔见己方前军不利,一挥手,鼓点又变了一个节奏。   宋军的步军前阵,终于被悍不畏死的夏军冲开了一些缝隙。   然而就在这时,高永能和高永亨的左右轻骑已然杀到。   夏人前军指挥一直在密切注意这两支轻骑,立即让步军继续攻击宋军前阵,分遣了几方骑军左右迎战。   马蹄在秋日的河谷草原上交错而过,沉闷的蹄声,雄壮的呐喊,铿锵的武器撞击声,受伤与坠地的惨呼,瞬间交杂在了一起! 第一千二百六十六章 狙击手   四支军队的大部都是蕃骑,不过装备是天壤之别。   夏人的仆从军服色与武器都是五花八门,而宋人的骑军,从马具,军服,武器,全都是制式装备。   精良的武器和已经训练成肌肉本能的马前六斩,让高永能和高永亨的两支骑军,与曾经不可一世的西夏骑军杀得难解难分,不分轩轾。   宋人骑军的战力,甚至比夏人的仆从还要更胜一筹!   刀光如雪,血雨飞溅!   梁永能猛然从胡床上站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前方数百步外的战场。   宋人骑军,何时变得如此强悍了?!   两支身着红袍的骑军如同两条游龙,与夏人前锋指挥派去拦截夏骑穿插而过,人马虽然比夏人少,但是士气,战力,丝毫不弱。   而且宋骑极有章法,和夏骑玩了一个对冲之后,又冲进夏人前锋的后队,狠狠地将夏阵削薄了一层,重新回到了山坡之上,只是一左一右交换了位置。   整个过程当中,宋骑都没有放弃马速,宁愿战果小一点,也绝不陷在步阵当中导致失速。   双方步阵还在酣战,而骑战在激烈爆发之后,又瞬间结束,只在战场外围留下了一个尸体和鲜血组成的残酷半圆。   还有不少失去驾手的马匹,惶急地嘶鸣,胡乱地来回奔跑。   等到高家兄弟的骑军退去,战场重新展现在梁永能的眼前后,梁永能握住剑柄的右手,突然青筋暴露!   两万前锋锐步,竟然在和一万宋军步阵的交锋中,陷入了苦战!   刚刚宋军的步阵,不是被夏军突破了防御,而是变成了数个小阵,放夏人进入了小阵当中的通道,然后变成四方受敌!   阵法!   《卫公阵法》,这一刻发挥出了巨大的威力!   苏油曾经对这东西嗤之以鼻,因为古代阵法是没用的玩意儿,早就被近现代战争扫进了历史的垃圾桶。   然而周永清在渭州给苏油狠狠地上了一课之后,才让苏油知道,什么叫没有无用的学问,只有无用的蠢材。   冷兵器时代的步兵对决,在兵力相当,装备和战力也相当的情况下,善于运用阵法的将领,绝对可以将不懂阵法的将领打得满地找牙。   在演练当中,周永清利用阵法,只用两千人就将苏油的四千人吃得只剩八百,而他自己的损失不过五百,交换比高达六比一!   最后苏油才恍然大悟,这东西就是利用图形,在两军对阵之时,浪费掉对方的一部分兵力,使他们无法全部有效地参与战斗,然后尽量利用自己的兵力,最大程度形成局部以多打少的巧妙方法。   不过知道原理还是然并卵,苏油仍然不会玩,只有安慰自己,老子是帅才,玩的是战略,这些即将被淘汰的将领技能,不学也罢。   种谔是旧式军人,这些东西就和苏油文学开蒙一样,在家中从六岁就开始接触。   在宋军灯旗信语标准出台之后,种谔立即将之运用到了战阵当中,将之变化成鼓点和旗号。   信息量可以加载更多,临阵指挥的变化,当然也就更加丰富细腻。   当然这东西也不是越多越好,但是对于种谔来说已经解决了“不够用”的问题,直接将指挥艺术提升了一个台阶。   但是梁永能心中却在冷笑,对于现在的局面,最好的办法就是大军碾压,一力破万法。   种五的这些花活,在绝对的力量优势面前,屁用都没有。   将手一挥:“铁鹞子齐装上马准备,中军前移接应前军,敢死,荡阵!”   ……   “啪!”一声清脆的枪声在山谷间回荡,宋夏米脂战场五十里外,一名夏军斥候从马上跌落下来,再无动静。   孙能趴在一个土堆上,拉开枪栓退出弹壳,又重新推上一枚子弹。   山下路边上钻出两个一身碎布花里胡哨的人,朝着山坡这边跳着挥了挥手,然后将斥候的尸体抬起丢在马上,牵入一边的树林当中。   “神了嘿!”童贯在一边拍着草地喝彩:“大郎这一手简直神了!这得有五百米开外吧?这铳术,肯定是我大宋军中当是独一份!”   孙能还是保持着射击姿势:“监军过奖,田老三现在不知道在哪儿,那小子手底下也硬得很。”   童贯举着望远镜看着山下:“田家老三被国公要去了,听说单枪匹马去了西夏。大郎你说军中还有你们这样的没?”   孙能说道:“军中没有了,不过国公贴身的护卫程岳也还行,还有一个是我师娘,只是都上不了战场。”   “你师娘?”童贯有些好奇,然后眼珠一转就反应过来了:“蜀国夫人是吧?那真是可惜了的,要夫人是男儿之身,现在怕都该是一镇节度使了。”   “难讲。”孙能说道:“国公说师娘要是男儿身,搞不好现在已经是山大王,专给官府惹麻烦的那种。”   “他那是嫉妒!”童贯笑得吭哧吭哧的:“国公是嫉妒自家娘子的身手,你说礼部的官员也真是缺德,夫人的封国比官人高,在我大宋可真是独一份!”   孙能也乐了,终于放下了神机铳,拔出匕首在枪托上刻了一道印记:“你是种五的监军,不在阵中观敌,跑我这里来干什么?”   童贯翻着白眼:“种五倔傲得很,老子懒得去他身边找虐,上次李运使过来,老子看得真真的,吓得裤裆都尿湿了!”   李稷是永兴军路转运副使,苏油下达过命令,要求六路军政在战时尽量分开,但是实际操作里边,还是有些骨断筋连。   这娃自以为握着大军的钱粮袋子,硬要随军,因为是永兴军路第二号文官,大宋又习惯性的以文制武,捧臭脚的不少,因此越发嚣张,所到之处,“威势益盛”。   一日清晨,李稷来到鄜延军营,军士鸣鼓声喏。   种谔当时还在睡觉,听到声响起来,出了大帐,才知道是李稷到了。   种谔没搭理李稷,将对李稷呼鼓角的将领叫过来,问道:“军中有几帅?”   将领回答:“太尉尔。”   种谔说道:“帅未升帐,辄为转运粮草官鸣鼓声喏,何也?借汝之头,以代运使。”   即命从者叱出斩之。   李稷吓得心胆俱裂,连场面话都不敢交代一句,“仓皇引去,怖甚,不能上马,自此不敢入谔军。”   苏油得知之后嘉奖了种谔,还给全军下达命令:“诸路帅臣皆以忠责为要,军中规行,各当凛遵。如遇犯军干制者,不论官民,合照军法处置。”   此令一下,军中顿时整肃。   孙能听童贯说起此事,不由得抽了抽眼角:“种五郎一身钢骨,这个真不得不服。”   童贯翻着白眼:“这是战时,加上国公给他兜了这个底!换一个上峰试试?一身钢骨,正好拿来打鼓!”   说完将身子往山坡下出溜:“不说了,我去看看刚刚那斥候递送的什么情报。”   ……   无定川畔,巨大的战场已经被宋夏两路大军踏过了一遍,威力巨大的地雷并没有出现,梁永能终于放开了手脚组织进攻。   不过他还是谨慎,前后派遣了三波步军,冲击种谔的车阵。   鏖战过午,现在梁永能已经可以确定,种五那里没有震天雷,连在环州城头出现过的那种手抛型都没有。   想来也是,若非如此,米脂寨岂能被围五日而不下?   现在战场主动已经被梁永能握在手里,种锷大军,已经被逼到山坡上的车阵之后,利用地形和战车进行最后防守。 第一千二百六十七章 破阵   不过种五的确是宋将中的佼佼者,这地方选择得实在是刁钻。   好在不是没有漏洞。   此处大路两侧都是山坡,除了道路正中的战车摆放得非常密集,两侧坡上也有,连成了一道临时的寨墙。   不过防线过长,种谔手上也没有这么多的厢车,因此山坡上的厢车就根据地势摆放,车与车之间留有能让两匹马通过的通道,高永能和高永亨的骑军,则布置在了战车阵线的两端。   虽然没有震天雷,但是宋人的鹤胫弩却非常厉害,六千弩手躲在厢车背后通过射击孔发射弩矢,让梁永能派出的三波步卒损失惨重。   宋军锐步,早就被种谔招入车阵之内,只有在夏军冲击的时候,才有枪盾手从车和车之间出来防守车间通道,战斗结束后又躲回阵后休息。   梁永能当然不会傻到去冲击大路中间的密集厢车,于是两边山坡相对虚弱的车阵,就成为了他的主要攻击方向。   第三波进攻终于再次被宋军被打退,山坡车阵之下,百步以内的开阔地上,躺满了夏人的尸体。   宋人的枪盾手也损失不少,血战到了现在,夏军损失了上万人,而宋军也损伤了三千以上。   梁永能不以为意,宋军一向都是如此,公鸡拉屎头节硬,结阵的时候非常顽强,可一旦阵势被破,那就会全部被骑军赶成鸭子。   见从车阵后出来抵抗的枪盾手越发稀薄,下午未时,梁永能终于下了决断,宋人弩箭过于厉害,唯一能够破解的,只能是自己手下的两千铁鹞子。   “应该结束了。”梁永能骑在神骏的白马上,对身边的麻女阣多革说道:“吹号吧。”   呜呜呜——雄浑的牛角号在河谷中响起,厢车之后的宋军弩手,终于看见了西夏人最顶端的武力——铁鹞子!   士马全身覆盖甲铠,夏人防锈的花样没有宋人那么多,家梁采用的是最简单的办法,将铠甲打磨光亮。   光亮的铠甲不容易沾染水汽,可以起到很好的防锈效果,而且如此精良恐怖的全身覆甲集群,足以让当今所有最坚强的军队丧失抵抗的信心。   “终于来了!”种诂也从虎墩上站起身来:“备马,此战有胜无退!”   远处两千铁骑,在号声中渐渐集结成两个骑阵,然后开始缓步朝宋军的车阵压迫过来。   种诂纵马来到紧张的旗手身边,伸手把住旗帜和旗杆,对年轻的旗手微笑道:“害怕吗?”   旗手脸色惨白,嚅嗫着嘴唇,但是还是摇了摇头。   种诂笑道:“没什么,当年我初临战阵的时候,比你还怕,怕得连军令都下达不了,让数千勇士,命丧啰兀城。”   种诂紧紧地把握着旗杆,让大旗一动不动,紧盯着坡下逐渐加速的铁骑,眼光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动:“不过,现在的我,不怕了。”   耀日的甲光,让坡下的重骑军阵,看上去像两条违背重力学的溪流,向山坡上席卷而来。   单马的重量有近千斤,加上人和甲,每一名铁鹞子,都携带着巨大的动能,这也是铁鹞子恐怖战力的由来。   但是今天的地形实在是特殊,因此等到铁鹞子到达山坡下的时候,钢铁的洪流却突然来了一个减速!   战马们继续尽职尽责地爬坡,履行着自己的任务,但是铁鹞子的速度渐减,而阵型变得越来越密集。   骑手如林的长枪放平了下来,梁永能也是聪明的将领,虽然杀罔萌讹的时候毫不手软,但是罔萌讹带回来的信息,让梁永能敏锐地意识到狄咏那一招的价值,然后立即装备到了铁鹞子上。   宋人的鹤胫弩再次疯狂地射击起来,但是这一次,却再也无法阻止钢铁的洪流!   钢弩对钢甲,除了让少数几个被箭矢扎入眼窗的倒霉蛋落马外,其余的箭矢,只能在钢甲上留下一个凹痕,崩出一点日光都不能掩盖的火星之后,即被弹飞得不知所踪。   第一批铁马,终于以无可抵抗的姿态,闯入了宋军的车阵当中!   “赢了!”麻女阣多革兴奋地对梁永能拱手:“恭贺大帅!”   可就在这时,麻女阣多革却见到梁永能神色大变,赶紧扭头,刚好见到那些闯入车阵间的铁骑,纷纷倒地!   后续的铁骑根本停不了脚步,紧跟着踏上自己同袍的身体,接二连三地跌倒!将车阵的缺口,用人马的身躯封堵得死死的。   也有不少铁骑试图冲击大车,但是大车外挂满了沙袋,车内除了射击孔通道,也同样堆满了沙袋。   长枪折断,铁马嘶鸣,但是却无法撼动战车分毫。   种谔在战车与战车之间布下了一套自己发明的陷阱,称为“铁梯”。   铁梯是高约一尺,厚约四寸的木方,木方上打孔,穿入钢筋,就如同平放在地上的梯子。   梯子被牢牢钉在地上,梯子下面,还被挖空了一尺深度。   铁梯就铺设在浅坑之上。   之前枪盾手进出车阵的时候,铁梯上还铺设有木板,撒上泥土,夏人鏖战半日都没有发现。   等到梁永能终于出动铁鹞子,种谔才将铁梯上的木板抽走,让看似虚弱的防线,变成凶残的陷阱!   铁骑踏入,前蹄立刻深陷一尺,巨大的动能让马匹轰然摔倒,铁筋轻松便将马腿折断!   无数铁鹞子就这样卡死在战车之间,更多的铁鹞子闯进来,还是同样的遭遇,将同袍阻挡在草坡之上。   铁骑的碰撞在阵前发出恐怖的巨响,战马悲嘶,长枪飞散,场面极度混乱。   种谔将手猛然一松:“摇旗,放炮!”   新兵骑手惊魂未定,但是也本能地疯狂摇动起红色的大旗,与此同时,阵中的号炮“嘭嘭嘭”怒吼起来。   厢车的射击孔中突然冒出了一些铜管,车内的军士将旋钮一掰,铜管当中猛然喷射出一股股清澈的液体!   管子只有军士们掌握的那部分是金属的,后边就是地丁胶管,连接到后方的巨大铅皮内衬的木箱当中。   每个大木箱两侧,都有两个士兵疯狂摇动驱压轮,保证水箱的压力,让液体喷得更远。   这东西叫水龙,汴京城里水火铺中常备的物件,种谔做了一些小小的改良,用地丁胶将水管加以延长,然后在里边装上汽油。   种家现在也是陕西富豪,就是靠几口油井的产出起家,种锷手里最多的就是汽油。   居高临下,汽油转眼便被数十条水龙洒满了铁鹞子们聚集的区域。   油料挥发的味道让铁鹞子们心胆俱丧,但是铁骑沉重拥挤,要在葫芦口一样的地形上掉头,却没有那么容易。   来不及了,几十个燃烧瓶从厢车后扔了出来,落地之后一一炸开。   轰的一声,将车阵前方的三角地带,顿时变成一片火海!   为了这一刻,种谔不知道演练了多少次,远处的梁永能就觉得前方不过一转眼间,夏人引以为傲的铁鹞子,就突然消失在了一片火海当中!   如此大面积的火势瞬间爆发,让夏人的中军惊呼一片,然而,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   就见火海当中,无数带着熊熊火焰的战马,仿佛从地狱之门当中奔了出来,带着身上同样熊熊燃烧,惨呼不断的重甲骑士,朝梁永能的中军狂奔而来!   重甲骑士的铠甲和马甲,是通过铰链固定在一起的。   最初目的是为了防止骑士坠马,可如今却成了骑士们丧命的绞绳!   两千铁鹞子,大部分还在火海中挣扎,而最外面的那些,马儿们掉转方向,疯狂地想要逃离那片恐怖的区域,朝夏军中军大阵闯来!   车阵两端,高永能和高永亨一挥长刀:“杀——”带领着轻骑发动了二次冲锋。   而大路侧面的几条山谷里,几处山坡上,都亮起了宋军的旗号,无数宋军居高临下,向着仓皇的夏人冲了过来。   “杀——”   这是种锷设计的巨大圈套,他要的,是将这八万夏人,尽数全歼!   让梁永能心胆俱裂的是,宋军当中,同样有一支千余人的重甲骑军!   选锋营!   这是种谔手底下最精锐的骑军,全员重甲,由悍将郭景修统带。   种谔给他的严命,是无论中军情形如何危急,选锋营都不能动,必须等到中军红旗摇动,号炮响起,才可以发起冲锋。   以重甲选锋为首的几路宋军,先后猛烈地撞入梁永能的中军,夏军的侧翼在一千重骑的冲击之下立时告破,转眼被切割成了前后两部。   猛烈的碰撞,如同云层中的惊雷,夏军兵士的鲜血如同倾盆大雨一般洒在黄沙绿草之间。   郭景修丢掉已经折断的长枪,荡起手腕下用皮绳连接的叶锤,猛然击打在前边一骑夏兵的头侧,“杀——”   麻女阣多革抽出战刀,尽力约束着被浓烟和热浪刺激得惊跳的坐骑:“大帅快撤,我来断后!”   就在此时,着火的铁鹞子,已经冲入夏军混乱的军阵当中,成了压垮夏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前方二高的骑军也已经加入合击的队伍当中,开始疯狂砍杀。   梁永能咬着牙拨转马头:“撤——” 第一千二百六十八章 民兵郭二蛋   然而各部都已经被宋军粘上,之前夏军过于自信,前出太多,现在想走,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梁永能刚刚收束起一些部队,一支手握双手长刀的蕃人步军,突然出现在了夏军后军的侧翼!   横山步跋子!   这支曾经让宋军闻风丧胆,让夏人倍感骄傲的精锐山地步军,如今却成了种谔手底下的另一张王牌。   现在这支部队,对夏人充满了刻骨的仇恨。   嵬名山披头散发,状若疯虎,长刀翻飞,高喊着闯入夏阵:“为啰兀城复仇——”   上万比夏人还要凶悍横山蕃,如今被宋人配备以精良的武装,怀着对夏人的刻骨仇恨,紧跟着自家首领的步伐,一起杀入阵中:“复仇——”   十年前,啰兀失守,嵬名山被迫带领着族人逃入宋境。   嵬名山的妻子仓拉,不顾自身安危,毅然带着行动缓慢的老弱,躲入了山谷。   夏人没有抓到曾经因功获得皇族赐姓的嵬名山,便将怒火发泄到了残存的横山部众的身上。   啰兀城被放火烧毁,老弱被屠杀,仓拉最后被夏人逼上悬崖,为了不落入敌人手中遭受凌辱,成为要挟自己丈夫的棋子,这个整片横山最美的女子,毅然投崖自尽。   和种谔一样,嵬名山等这一天,同样等了十多年!   在苏烈的囤安军声名鹊起之前,横山步跋子,曾经是这一片山地中无敌的存在,如今传说突然出现在夏人的面前,夏人里年轻的一代这才知道,步跋子,是比传说还要恐怖的存在!   一名悍勇的夏军百夫长举着长枪冲向嵬名山,意图将他阻止。   嵬名山长刀一翻,将长枪隔开,接着一声虎吼,刀光顺着枪杆往上一掠。   锋利的长刀轻松削断百夫长的左手的四根手指,然后狠狠切入百夫长的左腋之下,接着从百夫长的右肩处闪了出来!   撩刀过胴!   百夫长的左臂连着人头飞上半空,鲜血如雨般喷洒在嵬名山的脸上,让他如同魔神降世一般。   在这般凶悍疯狂的战力面前,夏人彻底战栗了,撒丫子朝着来路狂奔。   宋军三路骑军,驱赶着残余的西夏甲马,转眼撕破麻女阣多革仓促组成的阵线,对夏军发动了毁灭性的打击。   大溃逃开始了,夏军被养精蓄锐已久的宋军切割成了数段,包围屠杀,夏军后军簇拥着梁永能,丢下了一半的袍泽,疯狂地向后撤退。   高永能兄弟和郭景修开始追击,让夏人一路数十里,遗尸上万。   ……   静静的山谷里,突然传来了慌乱的蹄声,童贯在壕沟后面沙袋垒砌起的工事后直起身子:“来了!”   孙能一把将他拉了下来:“你是监军,更要以身作则,注意操典!”   童贯讪讪地抽出枪套中的转轮铳,看了看觉得不得劲,又还了回去,对身边一名控鹤军战士说道:“神机铳给我!”   那名战士将神机铳收回怀里:“报告监军,铳在人在,铳亡人亡,操典所限,恕我不能从命!”   “嘿——”童贯一嘬牙花子:“那给我两枚震天雷!”   战士将布袋里的木柄震天雷摸出来放在身前的沙袋上:“都在这里了!”   就听的身边孙能“啪”的一声扣动了扳机:“打!”   一阵枪响,上百以为自己已经逃出生天的夏人,在毫无防备之下被交叉的火力击毙当场。   后边溃逃而来的夏人越来越多,却被控鹤军阻击在这里,不得寸进。   当梁永能抵达的时候,这里已经聚拢了三万人,可是这三万人,偏偏无法突破对面三千人的阻击!   到此梁永能才知道,宋人不是没有火器,他们的火器,比十年前更加恐怖!   他组织了数次密集冲锋,但是对方的火力同样密集,而且还有一种能够高高抛射铁弹的武器。   铁弹落地后会发生猛烈的爆炸,将自己派出的大队截成数段,然后从容地吃掉。   短短一日,这道山梁和大路缺口处,整整躺下了五千尸体,而梁永能,连对方什么样都没有见着!   绝望之下的梁永能,被迫下达了最后的命令,命所有夏军分散突围。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种谔的大军已经形成了铁桶一般的包围,将梁永能的残部,逼到了无定河边!   八月三十,种谔发动了最后的总攻。   控鹤军列成三行纵队阵列,对着无定河边的夏军军阵开始了排枪射击。   而他们的身侧,是嵬名山的步跋子护卫。   身后,则是高永能,高永亨,郭景修的三路骑军。   而陷入包围的数万夏军无路可逃,在绝望之中只能跳入无定河,然后被秋水无情吞没。   宋军趁势掩杀,夏军被杀溺者无数,无定河断流,“银水为之赤”。   除了少数骑军,借助马力随梁乙埋渡河成功,逃离战场,剩下的两万多夏军,非死即降。   ……   达木西罗从昏迷当中醒了过来。   那场恐怖的大火,让他大半英勇的同僚葬身火海,而自己的战马在逃出来之后便马失前蹄,将自己一起摔昏。   达木西罗支起身子,印入眼帘的,是一片凄惨的景象。   战场已经安静,广阔的河谷平野之上,一路全是不计其数的死人,死马,沿着大军前来的那条道路,延伸到远方。   几面残破的旗帜,还在战场上倔强地支零着,出战之前大帅登上去的将台,已然倒塌。   达木西罗想要站起来,却发现浑身疼痛,而且自己和心爱的战马莲花奴,还通过铰链连接在一起。   他回想起自己经过层层选拔,最后成为铁鹞子的时候,一家老小,曾经是多么的高兴。   听说宋人搞科举也是这样,一旦得中,合族荣光。   父亲卖了家中的牛羊,给自己配上了一柄青锋剑,又用五匹好马,换得了一匹五尺高的白马。   妹妹对这匹马非常喜欢,给它取名叫莲花奴。   家中所有人都对他寄予厚望,也知道他会用良马宝剑,为家族换来更好的生活,更大的荣耀。   现在莲花奴已经死了,肯定是倒地之后被同袍的铁蹄践踏,再也没能起来。   达木西罗艰难地伸手,想要解开连接自己和莲花奴的铰链。   从来没有发现过,这身该死的战甲,竟然这么沉。   “五叔!这里有个活的!”   达木西罗猛然抽出挂在莲花奴身侧的青锋剑,紧张地对准前方几个普通装束的宋人。   这几个人是宋地老百姓的装束,麻衣草鞋,腰间束着草绳。   几人手里拿着的武器,是铁鹞子的长枪,现在长枪的长柄折断之后,作为步卒的武器,却是刚刚好。   “别过去!”一名老者赶了过来:“二蛋,去看看周围还有没有军爷!”   那个叫二蛋的年轻人有些不乐意:“为啥?这铁罐头是俺们发现的!”   说完一抖手里的长枪:“我去给他干掉!”   老者拿枪柄在二蛋屁股上狠狠一拍:“这是铁鹞子!这次带你们出来,郭里正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将你们活着带回去,本来送粮到绥德就算完事儿,鬼知道被李官人派过来打扫战场。”   见战场上可见范围内没有宋军,老者只好取下背上的桑木弓:“用这个!整死了再说!”   达木西罗见那名年轻的农夫拿起刀剑对准自己,开始猛烈挣扎。   老者举起长枪朝达木西罗冲了过来,达木西罗刚刚调转长剑,郭二蛋控弦的右手一松,一支长箭射入达木西罗面甲的视窗,扎进了达木西罗的左眼。   “好——”周围几个农夫都喝起采来。   喝彩声中,达木西罗长剑落地,轰然躺倒。   那一下剧烈的疼痛之后,他突然感到一身轻松。   疼痛感消失了,周围的声音也渐渐消失了。   妹妹,一定要照顾好父母……还有,这天空,好蓝…… 第一千二百六十九章 大胜   当种谔带着大军回来的时候,郭二蛋和五叔几个人正在七手八脚地拆解达木西罗和莲花奴的具甲。   种谔纵马过来,见到达木西罗眼中的创痕和扔在边上那支长箭,扫了一眼众人,对郭二蛋问道:“你杀的?”   郭二蛋见种谔上下不凡,嚅嗫着不敢说话。   边上一名年轻人说道:“这是种太尉,老实回话。”   “是……是我……”郭二蛋只好点头。   种谔脸上扯出一丝笑意:“箭法不错啊。”   说完又看向莲花奴:“可惜了一匹好马。”   五叔福至心灵,将达木西罗的青锋剑递到马前:“太尉大胜!小民们献上此剑恭贺!”   种谔伸手将剑接过,抽出来上下看了一眼:“这剑是西夏的折锻青锋,用的乌兹铁料,的确不错,三五十贯是值当的。”   说完将剑还鞘,丢给郭二蛋:“赏你了,有没有兴趣做我的亲兵?”   “有!”郭二蛋脱口而出,然后有胆怯地看了五叔一眼:“就是……就是要先知会父亲那里一声……”   五叔飞起就是一脚:“太尉抬举你你还敢不识相!亲兵呢!回去我给里正说一声就好……”   说完又对种锷一脸谄媚:“俺们是延安府宜川郭家堡的,难得二蛋能入太尉的眼,以后就跟着太尉吃粮了!”   “行,郭家堡,我记住了。”种谔对五叔的智慧点了个赞:“杀得一个铁鹞子,可以领十贯的赏,钢甲一具五十贯,六式齐全的马甲一具七十贯,还有鞍鞯,武器,弓箭,都是有价的,去找参军领赏吧。”   几个村民都是大喜,连连作揖。   郭二蛋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太……太尉,投军刺字不?”   种谔说道:“现在投军还刺什么字,各路正蕃都在汰裁,本事不济的俺还不要呢,等等,你倒是提醒了我……”   转头对童贯说道:“监军,那些投靠过来的夏俘,给他们刺手如何?”   童贯点头:“好主意,就此投汉二字!”   种谔看了郭二蛋一眼:“还愣着干啥?那匹马给你了,骑上跟我走!”   大军朝着米脂寨行去老远后,一个乡民才问道:“五叔,二蛋这就是要当官人了?”   五叔“嗨”了一声:“什么官人,还是个大头兵!”   说完又道:“不过是太尉身边的大头兵,混三年放出来,一个百人指挥跑不了。至不济回县上,一个武功都头,那也是稳稳的!”   ……   米脂寨,令介讹遇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城头来回踱步。   无定河滚滚河水,这几日携裹着死人,死马,就从寨下不远处流淌而过。   城外围守的军士,重点都不再米脂寨里的敌人身上,嚣张跋扈地在河里拉起了缆索,打捞尸体。   每一个首级,都是可以换钱的!   宋军在城周挖了数个万人坑,砍下首级堆砌到边上,剥光夏军的无头尸首,然后推入坑中,浇上猛火油焚烧。   米脂寨周围浓烟滚滚,那种皮肉烧焦的味道,让寨子里边的人绝望疯狂。   人头堆越来越大,除了河里捞起来的,还有每日里用大车拖过来的。   几天后,种谔带着七万大军,再次来到了被围的米脂城下,将梁永能的金甲,将印,旌旗,营帐罗列展示。   令介讹遇还想要坚守,但夏军士胆气已寒,军心早溃。   东门守将守将决意投诚,偷偷放开城门。   令介讹遇不敢再倔强,只好带领五十余名酋长请降。   种谔进城后秋毫无犯,安抚了令介讹遇和一万余户米脂居民,赠送了冬衣,然后开仓放粮。   米脂城里积蓄不少,一万多石粮食,无数的弓矢,刀枪,全部被宋军缴获。   种谔和令介讹遇交接完毕,命其继续担任米脂城守,看守俘虏,给他们刺手,然后告诉孙能:“给国公报捷,我部在无定川设伏,大败梁永能,斩首四万六千级,全歼两千铁鹞子,俘虏夏人两万有奇,生擒西夏枢密院都按官麻女阣多革以下将领七员,马三万匹,牛羊无数。”   “梁永能扶马渡河,侥幸逃脱,我部军集米脂,城守令介讹遇携五十酋长投降。”   “我部将进兵银州,重筑啰兀、抚宁,扼控要区,分割西夏祥佑,左厢二军司。”   “乞都经略司命王中正出葭芦川,与我部合军夹击,扩大战果。”   “是!”孙能兴奋地一个立正:“太尉勇武!”   无定川大捷,种五郎屠俘梁永能八万大军,加上米脂寨的一万,整整吃掉了夏人五分之一的军力,而且大部皆是精锐。   其中还有夏人一半的铁鹞子!   捷报传入六路都经略司,幕府里顿时一片欢腾。   经此一战,种谔彻底洗清了自己身上的污点,奠定了种家军震动天下的威名!   “胡闹!”苏油在幕府后帐找到正和李若愚一起喝奶茶的种诂,气急败坏地道:“你家五郎要干什么?!让新军扎口袋,拿旧军对抗铁鹞子?!”   “这是冒险!万一梁永能识破他的铁梯计,此战就是梁永能和令介讹遇反过来包他的饺子!”   “还有,霹雳炮为何不用?孙能那五门霹雳炮哪里去了?此战我军损失了五千多人,四千人都是牺牲在抵抗夏人进攻车阵的时候!”   种诂拉着苏油坐下,给他递上了一杯奶茶:“五郎此战,要的是全歼,因此之前示弱,引诱梁永能入伏,那是必须的。”   “梁永能也是名将,扎口袋的人要是多了,必定会出现纰漏,因此只能让新军承担这个任务。”   “至于霹雳炮,五郎肯定布置在了车阵后方的高地上,为何不用,那是害怕梁永能兵力未衰就掉头吓跑了。”   “所以小五还留着后手,哪怕是梁永能识破铁梯计,五郎肯定也有计较,比如手抛震天雷,不是一样没用?”   叹了一口气:“唉……小五还是倔强高傲。”   “大败夏人,是他十几年来的执念。不倚仗新军战胜梁永能,或者是因为觉得……胜之不武?”   端起奶茶,种诂的眼里已经泛起了泪花:“明润,敬你一杯,你为我种家,培养出了一位绝世名将!”   苏油的气也渐渐平了,和种诂走了一个:“我知道五郎心里苦了十几年,但是这是为国征战,作为帅臣,更是要控制住自己的心绪。”   “主不可以怒而兴军,将不可以愠而致战。五郎打小饱读军书,这点常识总当知晓吧啊?”   种诂饮了一口:“相信这是他第一次放纵自己,也是最后一次。”   “他岂止是心里苦,当年若非明润开解,我这个孤激的弟弟,只怕墓木早拱了。”   “如今他证明了自己的能力,证明了朝堂诸公多年前错看了他,心气已经平复,怨怒已经宣泄,神清智足,不会有什么能影响他了。”   “还有重要的一点,五郎此番功成,还证明了我大宋仅凭旧军,一样能够完胜。”   “夏人铁鹞子都能覆灭,皮帐铁林又有何可惧?对军心士气的鼓舞,是无价的。”   “虽然明润没有说,但是我军在占领长城一线,实现第二战略目标之后,围攻兴灵的军力,应该不会再投入过多,主要就是数路之中的新军吧?”   苏油就跟见了鬼一样看着种诂。   种诂微笑道:“不用这样看着我,夺取西夏大片国土之后,由旧军巩固战果,看护粮道,清剿地方;新军千里跃进,直捣兴灵,不是顺理成章的吗?”   “所以五郎以旧军取得完胜,对以后地方巩固,也是有很大震慑作用的。”   苏油讨好地端着杯子敬了种诂和李若愚一个:“呵呵呵……幕判,监军,此事暂时没有对外公布,怕影响到诸路旧军蕃骑的进取之心,还望继续遮掩则个。” 第一千二百七十章 夜班   李若愚笑道:“刚刚听闻大军东路大获全胜,我跟幕判道喜,幕判说国公必定要前来相责。”   “我还不信,与幕判关扑了一遭。”   说完摇头叹气,从手上取下南海猫眼蓝宝石的指环,推到种诂身前:“输了。”   苏油笑道:“小赌怡情,大赌伤身,都知在南海开赌船的时候就该知道,输光了投海的蕃人大财主不是一个两个。这个不能怪我。”   李若愚摆手:“不怪不怪。胜不骄,败不馁,战前充分准备,战后充分总结。这话当年在南海,老夫耳朵就已经听得起茧子了。”   “不过上次五郎得罪了转运司,这军方和地方之间,如何制约监督……明润,离京万里,更要小心谨慎啊……”   苏油点头:“明白了,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近日忙于布置军务,疏忽了此节。多谢李公及时提醒。”   ……   汴京,军机处,机宜司电讯班。   蔡京与章惇,二人轮流当值,今日是轮到蔡京。   因为电讯是第一时间获得前线军情的机构,因此章惇干脆建立制度,白日里主官在外主事,夜里值班,直接在电讯班留守。   军士拿着一封电报兴奋地走到蔡京的桌前:“学士,东路大捷!”   蔡京取过来在汽灯下观看,然后起身:“枢密院今日是谁当值?”   军士翻看了记录本:“是吕公。”   蔡京说道:“去叫他,一起进宫陛见。”   军士又翻了一下值班记录:“那中书要通知吗?”   蔡京问道:“中书是谁?是苏学士吗?”   军士摇头:“是蔡学士。”   蔡京想了一下:“那就算了。”   说完写了一封公文,夹在当日的简报里:“将这个送去中书,那边也忙,来不来就看学士自己的意思。”   军士答应后去了。   蔡京又整理了一下文稿,到了宫门外,给合门使递交了告请,不一会,就见几名军士打着灯笼,护送一人沿着宫墙过来,正是枢密副使吕公著。   不待吕公著说话,蔡京就将手里的文件夹双手递了过去:“枢相,国公电报,东路大捷。”   吕公著面上不见喜恶,打开文件夹观看,蔡京连忙取过军士手里的灯笼,举得高高的给他照亮。   吕公著看得眉飞色舞:“灭敌九万?!转运司核实了吗?”   蔡京笑道:“转运司的消息没有那么快,不过国公的数字很精确,同时告诉我们转运司已经核实过首级和降人,至于招纳的人数还未详实。”   说到这个吕公著就赞叹:“这电报果然是好东西啊,那我就没明白了,为何只有经略司能用?”   蔡京说道:“这是军用线路,还要涉及到保密工作;整个电报局,都是陛下拨付内帑所造;还有电码这东西,也只有军方掌握……所以要投入民用或者行政,估计……还有一阵子。”   这时候合门使臣领着一个小黄门过来了,小黄门对蔡京和吕公著行礼:“学士,副枢,请随我陛见。”   夜入宫禁,是一件异常麻烦的事情,何况宫里直到如今,还住着两个中年王爷。   加上皇宫里边曾经发生过不少造乱之事,因此夜间一旦落锁,要想在将门叫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当年福康公主夜叩宫门,惹起了极大风波,御史弹劾公主六罪当中,夜叩宫门就是其中一条。   哪怕是苏油解永兴军路之围,甚至灭交趾纳占城,都没有过大臣夜间汇报的事情。   不过那也是以前条件不允许,如今军机处离皇宫西墙外不远,赵顼就在西华门进来的集英殿边上开了个房间,让经过培训的小黄门在这里收发电报。   赵顼对此非常看重,因为宫掖落锁之后,如果不违背制度,这里是唯一一处可以与外界即时通信的地方。   于是高太后派人掌握合门的优势,又被赵顼用这种办法给抵消了。   不过从寝宫到这里也挺远的,皇帝规矩又大,吕公著和蔡京都已经到了电报班了有一阵了,赵顼的仪驾才姗姗来迟。   内侍已经转告了天大的喜讯,赵顼明显非常高兴:“两位爱卿,将捷报给我看看。”   蔡京将报告交给吕公著,吕公著又恭恭敬敬地交给赵顼:“累陛下休憩不宁,是臣等鲁莽了,还望陛下恕罪。”   赵顼在书桌后入座,接过报告打开,摆摆手表示不在意,眼睛却已经落到了了军报之上。   赵顼是个急性子,只一目十行地看完第一页,便将夹子合上:“朕到底没有看错五郎!还是听两位爱卿说吧,讲讲此次大胜的前后。”   蔡京便将种诂此次大战的经过讲述了一番,最后道:“陛下万里遥降指挥,将帅用命,军民协力,宵小愧怍胆落,自然所到毕克。臣给陛下道喜,明日还请大朝,接受群臣进贺。”   吕公著却见不得这套:“陛下,大军克敌固然是大喜事,不过后续还得跟上,而且这才刚刚开始,不能生骄慢之心。”   说完又固执地将刚刚那个文件夹子打开:“涪国公还有关于后续的详奏,还请陛下看一看。”   事情太多了,苏油首先说的就是此战种谔诱敌成功之后没有使用大威力的霹雳炮,导致宋军损失不小,今后的战事要总结经验教训,不要再犯这样的过错。   赏罚分明,种锷大胜固然当赏,但是这一点应当通报全军,表示批评。   君臣三人都认为苏油太苛刻了,五千换九万,交换比高达十六比一,除了空手套白狼得到占城那一回,大宋何曾打过这样扬眉吐气的大胜仗?   何况大宋上下,其实都有一种恐夏心理,种谔以旧军硬扛梁永能这一仗,简直就是给赵顼来了一剂大补药,感觉自己腰子充实腰杆子硬挺了不少。   铁鹞子在厢车面前占不到便宜,说明宋人有了克制重骑的法宝,弥补了大宋军事上最短的短板!这才是无比重要的!   苏油提出的第二条就是降人的安置问题,种谔的建议,是给投降和招纳过来的蕃人,一律刺手,就是在手背上刺上“投汉”二字。   一来是免得这些降人重新回投西夏,二来则是免得被其余宋军误杀。   相比被杀良冒功,刺手,看起来就不那么残酷,吕公著觉得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蔡京根本就没把那一帮子当人,自然也都没有异议。   不过安置却有些问题,种谔的意思,是将招纳到的蕃人和投降的夏军,吸收入部队当中,壮大声势。   但是苏油认为此举不妥,认为必须将夏人的老少男女区别对待。   投靠过来的少壮也不能尽数从军,大部分只能协助转输粮草,老小等则就近吸收到城寨周围安存。   而曾经和宋人作战过的夏人,必须全部以俘虏的身份送往内地,在转运司衙役的监督之下服劳役,直到赎清对抗天军的罪行为止。   这就是秦州挖金,交趾挖煤的老一套,不过苏油说得有道理,有了罪过不惩罚,那就是对善良者最大的不公。   如果说这三条都好办,第四条却看得几人面面相觑。 第一千二百七十一章 深夜报捷   苏油指出,军队必须有监督,不过是从内部监督,还得有外部监督。   赵顼心里想的首先想到的就是以文制武的祖制,认为苏油这是搞打压武人,搞统军大臣避嫌的那一套。   可再一细看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儿,苏油指出,大宋一贯以文制武,对武人肆意打压,这同样是一种不公平。   历朝文书,军法,都只规定了军士犯事之后该如何惩罚,但是却从来没有规定,军士应当享有哪些权利!   也就是说,剥夺军士正常权利的那些人,本来才是应当惩罚的那一批,但是因为没有法律保障军士们的正常权利,导致这些人不但没有被惩处,反而变本加厉地残酷压榨。   而等到军士们投诉无门,忍无可忍地反抗的时候,那些本该被惩处的人,却拿起军法来作为打压弱者的武器。   军法在这时没有起到维系军队纲纪的作用,常常还成了作恶者的帮凶!   而同样的道理,等到这些将领到了文官的面前,同样没有法度来声明和保护他们的权利,又被文官们用同样的方式来对待!   这,就是大宋军队武力不彰的最大症结。   军队,是国家的爪牙,必须从制度上保证它的健康,锐利,而不是用那种畸形的管理方式,让他日渐脓肿和虚弱。   因此枢密院应该制定出一套关于军人权利和义务相匹配的法典来管理军人,这才是真正的以文制武,祖宗本意!   仅凭这一条,吕公著就觉得自己和孙固死缠烂打要苏油去主持西事没有错,光这一条建议,就足以说明,苏明润有枢相之才!   而赵顼却有些发懵,他从皇帝的直觉,就能感到这是一步大棋,一篇大文章,但是真的要做好,怕是不亚于一场王相公的变法。   只有蔡京,隐约摸到了这条建议背后的深意,苏明润,宰执之才。   在法律中明确规定士农工商应尽的义务以及其应当享有的,受法律保护的权利。这句话底下的意思,就是当他们在认真履行自己的义务之后,还要被剥夺权利的话,那剥夺者将处于非法地位!   哪怕他是皇帝,也是犯了法的皇帝!也是法律意义上的作恶者!   蔡京从来没有想过造反,他的最大野望就是混个参政,运气好当当宰相而已。   苏明润一边玩了命地巩固皇权,一边又在给皇权偷偷挖深坑,作为以拿到相权为最终奋斗目标的他,决定明智地决定保持沉默。   反正从奏章上看,苏油的建议没毛病,他仅仅是针对目前军队当中的一些畸形管理方式,提出了正确的改良意见,并没有涉及到其它,而且本身就是他职责所在。   应当说,在战时保障军人的应有权利,让他们不被权势者欺压,不被以莫须有的罪名打击,本身对于保证军队的忠诚度,战斗力,是有切实好处的,甚至比功赏的好处还大。   功赏发下去,能不能到士兵们手上都还两说,而苏油的建议,就是这些功赏能够被士兵们拿到的保证。   赵顼觉得,苏油说的祖宗本意,可能是在给自家祖宗脸上贴金,哪怕自家祖宗武人出身,怕是都想不到这一层上边来。   不过这样的以文制武,明显比有宋几任皇帝所奉行的以文制武,立意和眼界都高出了一大截,要是在自己手里成功的话,是不是说明自己……嗯……   感觉手掌心有些微微冒汗:“吕公,你怎么看?”   吕公著如今一脑子都是军事,觉得这是一个好办法:“西事纷繁芜杂,军事政事纠缠不清,涪国公此议,似乎倒是很好的解决办法。”   “现在种谔已经大胜一场,很快请功折子就会送来,要保证陛下的赏赐都落到将士们头上,切实起到激励士气的作用,涪国公的办法,的确有必要。”   “不过兹事体大,既然涪国公有此眼光,那不如先许其根据六路情形,试作规措?如其有效,再上枢密细议?”   赵顼想想也当如此,说道:“也是,先这样吧。”   蔡京却突然开口:“那由谁来监督?”   赵顼讶然:“当然就由六路都经略司监督啊。”   蔡京拱手道:“陛下,国公之意怕不是如此,他在条陈中明确指出,立法是为了保障兵士权力,避免侵犯兵士权利之事发生,而且还明确指出,行使监督之权的人,不但出自军中,还应当出自军外。”   赵顼皱眉:“涪国公这是……将他自己也置于监督之下?”   吕公著倒是觉得理所当然,而且问题也不是很难解决:“既然是监责行法,那就内属军中纠察,监军;外属六路提刑、提举。”   赵顼点头:“理当如此。”   等到再翻过一页:“嗨,明润这里不是写着吗?”   吕公著刚刚都没有看得很细,接过来一看,上面是第四条,“河东、陕西诸路转运司及同经制马甲等,应副军需,各已分拨钱物,自可擘画计置。其须至于民间赁借等事件,即仰明给价直,不得直行科率。当常切抚存人户,务令安静,无致骚扰。如有措置乖失,令提刑、提举司密具事由闻奏,当议重行废黜。有失觉举,与同罪。”   “如军中立法,有欺压军士,隐墨功赏者,当与同例。”   这就还涉及了民政。   六路兴军,即便是军方直管粮秣,民间肯定也有征发、调运与之相配合。   苏油这是要求赵顼降旨,授予六路提刑司,提举常平司密奏之权,监督转运司的官僚,避免他们滥用职权,中饱私囊,招惹民怨。   同时对军中违法事,一样有独奏之权。   吕公著松了一口气,微笑道:“涪国公光风霁月,建议立法监督自己,颇有赵阅道的风采啊……”   赵顼点头:“孙公和吕公你们的坚持是对的,苏明润虽然精细周密,然而公允无私;虽然操持有术,但是宽厚忠仁;虽然狡黠多智,但是端方守礼;虽然世故通透,但是心怀坚持。的确是主持大局的最佳人选。”   说完笑道:“这怕也是张赵二公从小手把手培育的结果,对了,赵学士现在如何?”   吕公著说道:“赵阅道在杭州知州任上,以太子少保之职致仕,朝廷体恤元老,如韩魏公例,命其子赵屼提举两浙常平仓,以便就近照顾晚年。听说赵屼带着他遍历江南名山大川,所至之处,吴人皆以之为傲。”   蔡京笑道:“听闻此公退居三衢,与里民不间位貌,闲居杂处,只似常人。给自己的居所取了个名字叫高斋,还写了一首诗——腰佩黄金巳退藏,个中消息也寻常。时人要识高斋老,只是阿村赵四郎。”   赵顼感慨:“苏轼称此公富贵不萦于心,清修不迩声色。是谓邦之司直,民之父师。的非缪誉。”   ……   次日,赵顼御紫宸殿,以种谔克米脂,接受百官朝贺。   由于值班制是军机处弄起来的,之后枢密跟进,不说别的,就这忙忙慌慌的一套,王珪就很反感。   宰相协理万机,公务之余还有大量闲暇吟诗作赋,那才叫优雅,那才叫有派。   东晋谢安在苻坚八十万大军打到家门口的时候,还在优哉游哉地下棋好不好?!   于是中书值班制基本就是个摆设,换个地方睡觉而已。 第一千二百七十二章 青唐   蔡确对工作其实还是非常认真的,不过自从西事起来后,蔡京经常在每日快下班的时候才送来《军情摘要》,而且还经常在深夜的时候,送来所谓的《补充摘要》。   蔡确和王珪好几次被半夜打扰,结果《补充摘要》里并没有什么急务。   一次两次还好,等再到后来,中书干脆立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大佬们休息之后,《补充摘要》就放留待次日一早,由下一位当班的宰执来处理。   所以昨夜当蔡京的补充报告送过来的时候,按照惯例,中书的小秘书也不敢再去打扰蔡确。   王珪次日一早过来上班,一看昨晚的报告大惊失色,正要将蔡确叫来询问,就听宫内景阳钟响了起来。   朝贺的时候是王珪领头,好在干这一套他也是老手,虽然仓促,一番说辞依旧花团锦簇,不愧皇宋百年有数的至宝丹。   不过朝会之后,赵顼还是在偏殿内问了一句:“中书这段时间是不是很辛苦?”   王珪赶紧摆手:“不辛苦不辛苦,做的都是分内之事,帅臣将士在边疆浴血都不言苦,老臣何敢言苦?”   开什么玩笑,我这点相权给陛下你三板斧砍掉了都快三分之二了,我哪里还敢叫苦?   散朝之后,王珪对蔡确好一番敲打,这件事情,军机处挑不出任何毛病,是中书自己出了漏子,丢了面子。   王珪最看重的就是自己在赵顼面前的面子,蔡确却认为王珪有些小题大做,表面上唯唯诺诺,私底下却愈加看不起王珪。   老子没能捞着头彩,还一肚子的气呢,中书的事情都是老子在做,有了功劳你先捞,有了锅就丢给我背,你王禹玉好仁善的德性!   不管朝臣们之间如何的挖坑陷害勾心斗角,宋军克复米脂、啰兀,大败梁永能,的确称得上是一次堂堂正正,扬眉吐气的大胜!   汴京城百姓们再次陷入欢乐的海洋,各商铺的“贺胜打折大酬宾”活动搞得轰轰烈烈。   皇宋慈善基金出面主持了一次募捐活动,准备将募集的资金购买成药,给边疆的将士们送过去。   王彦弼和扁罐童鞋又在汴京人民的心目中刷了一波好感,他们组织了皇家理工学院一帮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找四通的叔伯们用成本价拿到了一批竹器,然后用盐酸在上面作画写字,用喷灯喷成带书画作品的器皿,拿到集市上发卖,将赚来的钱捐给皇家慈善基金。   王彦弼师从自己父亲和张敦礼,手底下绘画功底扎实,扁罐的书法现在也有了模样。   和苏油上辈子带来的野路子,到后来纠转都纠转不过来不一样的是,这孩子自幼就得到了名家的严格指导。   程文应对扁罐非常看重,眉山江卿靠苏家,苏家主要靠苏油。   苏油一系的前途,就是四大家族的前途。   因此那些连王珪都拿不到的法帖,程文应见天地往扁罐这里塞,搞得扁罐很委屈,甚至想哭。   这次两个小少爷的书画展示,让汴京人民称赞不绝。   东西卖得也不贵,值那个价,买东西还能得个踊跃捐献的好名声,真不亏。   所以扁罐和王彦弼辛辛苦苦准备了卖三天的东西,结果一个上午全部销售完毕。   就连高太后那里都收到一个中官买来的靠背小竹椅,高太后看过王彦弼绘画的兰石图和扁罐抄他爹的小诗,非常高兴,都舍不得坐,笑着让尚宫将俩孩子的“作品”收藏起来。   乙丑,诏:“已指挥秦凤一路兵付李宪节制,深虑经略司犹宿留不肯依应调发,误熙河军期,可再下都大经制司依详朝廷属任之意,便从节制处分。”   赵顼是个急性子,明明各路出兵底限是在九月,却开始催促李宪了。   苗履等奏:“西蕃大首领阿里骨蕃书称,八月戊子,斫龙城蕃家守把南宗堡子,向下地名西罗谷,有夏国三头项人设伏,劫掠蕃兵。夏国兵贼,斩首三百级,降百二十三人。”   奏报的意思很明白,是说青唐人已经和夏人干起来了。   于是赵顼更急,接着又诏:“熙河路已列定兵马,必须照应董毡所约师期出界。蕃中出兵与否无可为据,宜令经略司选使臣一二人入蕃军照验,仍约阿里骨遣首领一二人来与官军同出,庶彼此分明,不误大事。”   又诏:“入内省选差使臣二人,自京分诣陕西沿边等路,选新军可充电报班者,于狼渡、米脂设所,庶几达传便利,不误戎机。”   ……   青唐,邈川,李宪率领苏烈,王文郁,王厚,李庸,还有几路蕃人大头领,前来与董毡会师出界。   如今青唐的局面非常微妙,董毡因为病体沉重,政权实际控制在夫人乔氏和继子阿里骨手中。   而此次李宪还带来了熟蕃军,统帅者乃是赵思忠,包顺,温溪心和蔺逋比,局面顿时就变得更加的微妙。   十年人事尽成非。   青唐在唃厮啰死后陷入了衰乱,长子瞎毡三子董毡争权分裂。   苏油抵达渭州大开榷市,扶持当时势力较弱的董毡,一起遏制瞎毡。   王韶开边,对青唐大打出手,董毡退往邈川,而瞎毡当时已死,其长子木征受家梁的蛊惑,奋勇抵抗,结果被王韶一套神奇的组合拳打得满地找牙,大宋拓地两千里,进占河湟。   董毡趁火打劫,要求木征带领部众前往邈川接受庇护,实际上就是要吞并这个侄子的势力。   木征怒了,与其投降董毡,我投大宋不更香吗?于是一掉头成了大宋青唐名臣赵思忠。   论起来木征才是唃厮啰的长子长孙,拥有青唐大地的理论继承权,不过人家蛮夷唯力是尚,不认这个。   但是吐蕃人又重“贵种”,当年西夏李立遵树立起祖宗画像,就能让地斤泽各部小族纷纷来投。   木征这个标准的“贵种”,这些年就成了大宋招纳青唐蕃人的金字招牌。   在宋人的刻意经营下,木征在青唐人里边的名声,在投宋之后,一再爆表。   “小王子管乱,干王子管战,大王子管饭。”   虽然是机宜司刻意在河湟编造的顺口溜,但是不能不说,顺口溜能得以流传,有它一定的必然。   这么多年下来,木征为大宋招募了数十万蕃众,和已经被赐名为包顺的俞龙珂一起,成为大宋稳定西蕃的两大吉祥物。   而底下的真正措施,则是青储和家庭式圈养农场技术的成熟,让被招募过来的蕃人过上了天翻地覆的日子。   汉人负责培育羔、驹、犊,蕃人负责饲养。再由汉人统销统购。   这种包干方式和家庭联产方式,让蕃人小家庭畜牧业的抗风险能力大大提升。   而相应的,就是部落的瓦解和蕃人对宋国的依赖和崇慕。   酥油茶,马奶酒,这些以前只有贵人们才吃得起的东西,如今也渐渐走进了普通牧民的帐篷。   如今河湟和岷洮,对大宋忠诚度极高的蕃落,整整多达六十万户!   不过这一带还没有设置流官,各地知州都是将领兼任。   为了弥补行政上的粗放,避免大军阀的形成,苏油给神庙写信,从二林部输送了大量的巫僧,去岷湟一带传播教义。   蕃人们很吃这一套,包顺和赵思忠都在自己的驻地修建了巨大的庙宇。   那里同时还会传授汉字和知识,接收蕃人小孩子学习,而且规模比传统吐蕃僧人们的佛寺大得多。   现在的吐蕃教义还相当粗糙,教典中还有不少的糟粕,还有大量的苯教习俗留存,在先进性上,无法与结合了二林巫法,儒家礼法,大理佛法,宋朝佛法的二林教典相比。   加上宋朝政府的暗中鼓励,六十万户蕃落的实际行政管理机构,渐渐从军政府转移到了寺院的身上。   苏油并不愿意见到这一幕的发生,但是历史巨大的惯性让他一时无法制止,能把掺杂着大量私货的二林巫典在岷湟一带推广开,取代吐蕃教义,已经可以算是一个巨大的胜利。   其副作用就是,一手是代表公平和温暖的光明,一手是代表丰收与美好的智慧,光明智慧上师益西威舍的美名,在青唐各地传扬。 第一千二百七十三章 矛盾   与宋人控制地区不同的是,董毡控制的青唐,如今却矛盾重重。   董毡是唃厮啰的三子,年轻时也算是一代雄杰,可如今老病缠身,权力逐渐被其妻乔氏夺走。   乔氏为了巩固其权位,排斥了长子蔺逋比,却和继子阿里骨打得火热,青唐势力,几乎被二人抓在手中。   阿里骨本于阗人,少从其母给事董毡,故养为子。   在阿里骨崛起的过程中,董毡的两大旧臣,青宜结鬼章和温溪心,又被侵占了很多利益。   由于阿里骨非唃氏家族,所以部族中反对他当权的也不少。   青宜结鬼章的忠诚度尚可,却被乔氏和阿里骨忌惮,不是特殊情况下,不会再让他掌握兵权。   而温溪心则直接倒向了大宋,寻找到机会突然偷偷离开了青唐城,回到了自己部族所在地邈川,甚至还带走了董毡的亲子蔺逋比。   这是王厚在青唐秘密外交事业上取得的突破性胜利,之后宋人就好像当年扶持董毡那样,开始扶持蔺逋比。   而乔氏屡召无用,董毡却不闻不问甚至暗中纵容,让蔺逋比已经处于实际上的半独立状态。   可以说,青唐如今已经是一个巨大的火药桶,多方势力纠缠在一起,处于随时爆发的边缘。   李宪如今携唃厮啰长子长孙木征,董毡长子蔺逋比,旧臣温溪心带着大军前来,大军沿着青唐重要的河流宗哥川河谷一路前进。   这一带的景色,与洮河、黄河诸水两岸又有了些不同。   这一带,还是以畜牧业为主,所谓“善逐水草,以牧放射猎为主,多不粒食。”   不过农业和农业机械已经引入,宗哥川“川长百里,宗河行其中,夹岸皆羌人居,间以松篁,宛如荆楚。”   “川皆活壤,中有流水,羌多依水筑屋而居,激流而硙。”   而让青唐真正强盛起来的,却不是农业畜牧业,而是商业贸易。   西夏的崛起,让传统的丝绸之路受到严重威胁,在完全控制了河西走廊后,西夏对过境商人开始征收重税,沿途“夏国将吏率十中取一,择其上品,商人苦之”。   于是来往于宋朝和西域的商队和贡使,只得绕道青唐,改走青海故道。   当时,在青唐城东就居住着好几百家往来做生意的于阗、回鹘商人。   唃厮啰,当年就是被于阗的长辈带到青唐的。   阿里骨掌权之后,因为他本来就是于阗人,也非常重视这条商道的维系。   听说于阗使节绕道远海朝贡宋朝,阿里骨立即命人前往于阗、高昌诸国,告诉他们如果愿意走临谷城故道朝宋,他愿意提供保护。   于是商人皆趋鄯州贸易,以故富强。   鄯州就是后世的西宁,这个称呼是唐代的称呼,如今是青唐的“首都”,宋人更多将其称为青唐城。   李宪看着清澈的激流和不断出现的磨坊,青稞地,以及赶到路边对大军礼拜的蕃人,对一边陪同行军的温溪心道:“刺史,这地方,不下江南啊。”   温溪心一直看着前方不断对蕃民安抚开慰的木征,闻言才道:“是啊,青唐自大首领带领族人定居以来,就是依靠着宗哥川丝绸旧道,日渐繁盛。”   “这就是青唐的命脉。”   宗哥河是青唐人的称呼,在宋人的称呼里,这条河叫湟水。   湟水经过青唐的林金城,青唐城,宗哥城,洒金坪,邈川城后,从东玉关开始,到汇入黄河的宁川堡那一段河流,就成了大宋,青唐,与西夏的天然国境线。   湟水和黄河的交汇处,有一座大城,从汉代开始,千年以来一直就是华夏政权和吐蕃、西域政权的必争之处,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金城郡。   中唐以后,该地被吐蕃所占,成为“西羌”之地,直到王韶开熙河,才重新将之拿了回来,定名为河州。   此次李宪所率领的西路大军,除了苏烈所带领的囤安军,王文郁所带领的骑军当中,有部分汉人以外,绝大部分都是蕃人。   蕃人是木征和俞龙珂召集过来的,但是和以往集兵不同的是,木征和俞龙珂此次只管招人,交由宋人统一编带,干预的力度比以往强了很多。   也正是因为如此,李宪才敢迎着湟水北上,在邈川招揽了温溪心与蔺逋比,进驻洒金坪,逼近青唐腹心宗哥城。   名义上,李宪是来接收董毡组织的十三万仆从军,实际上,却是来亮肌肉的。   阿里骨立即以董毡的名义派遣笃乔阿公和青宜结鬼章带领大军在宗哥城挡住李宪的去路,让之前就来到青唐城的宋朝联络官李庸前去交涉。   得知李宪是前来接收仆从军,同时代表皇帝来犒赏董毡,并且校阅兵马之后,阿里骨才松了口气,亲自前来和李宪相见。   李宪反客为主,在宗哥城外的洒金坪布置起了奢华的大帐,双方在大草原上举行了一次欢乐的大会。   崭新的缂花羊绒毯子上,是光可鉴人的实木家具,上边摆放着黄白铜的餐具,酒壶。   木征、俞龙珂、温溪心与蔺逋比,身着青唐民族服装,一身极具夸饰的金宝丝锦,分列李宪两侧就坐。   他们的身前的几案上,还摆放着各种奇珍异宝,金银、彩、茶、服、缗钱。   而李宪身前的几案上,摆放着圣旨,印信,礼器。他的后方,众将官依阶林列。   当阿里骨在引伴李庸的带领下,来到洒金坪的时候,感觉这地方第一次名副其实了。   见李宪朝服按剑端坐于上,阿里骨赶忙上前拜倒:“知青唐城守阿里骨,代青唐宗哥邈川诸部西蕃大首领,保顺军节度使董毡,叩见天使李太尉座前。”   “哟?”李宪一脸的惊讶:“城守这礼节一点差错都没有啊,汉话说得那也叫一个地道。”   绕过桌案将阿里骨扶起来:“城守的大名,我在熙河早有耳闻,这几位,不需要我多行介绍了吧?”   当然不用,木征、俞龙珂,那是董毡时代的老对手了,中间有打有和,有时投夏有时投宋,摇摆不定,最后形势比人强,到现在都投到了大宋的怀抱。   温溪心曾经是董毡最重要的财政大臣,与阿里骨的冲突就是被阿里骨剥夺了青唐与西域的贸易权。   要是可能,阿里骨连青唐和大宋的贸易权也想要抓在手里,只可惜现实很骨感,那一次行动被王厚提前获知了消息,帮助温溪心逃了出去。   现在两人的关系,是既防范,又合作。   明面上生意要做钱要赚,而背后小动作不断,双方刺客不绝于途。   蔺逋比就更不用说了,青唐的合法继承人。   这是温溪心为了报答王厚的救命之恩,交给宋朝的投名状,不但自己成功逃脱,还将蔺逋比带到了邈川,立为名义上的首领。   真实历史上,蔺逋比就是因为性好易装游猎,被阿里骨逮到机会,遣人刺杀于途。   而现在,历史已经发生了巨大转变。   两人之间的矛盾,属于绝对不可调和。   当然阿里骨也不会畏惧这几人,笑道:“都是一家人,哪里需要太尉来引见。”   说完与几人见礼,最后对自己兄长说道:“哥哥,公主可是想念你得紧。”   蔺逋比脸色一变:“她还没有回西夏?”   阿里骨笑道:“她可是哥哥的新妇,丈夫尚在,岂有回去的道理?不过你放心,哥哥不在,弟弟一定会帮你照顾好嫂嫂的。”   蔺逋比脸色大变:“那荡妇……”   李宪将手一抬:“刺史不得胡言乱语,今日是盛会,家事你们兄弟私底下再说。”   蔺逋比恨毒地盯了阿里骨一眼,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第一千二百七十四章 演武   李宪从台上取下圣旨,对阿里骨宣读。   圣旨来了个皆大欢喜,册封董毡常乐郡公,阿里骨为肃州团练使,青宜结鬼章为甘州团练使,蔺逋比为伊州刺史,赵思忠为河湟蕃部都巡检,包顺为洮岷蕃部都巡检,温溪心为狄道招抚使。   授予各位蕃官金银带,锦衣,印绶,器币,至少在表面上,不管是已经投靠了大宋的蕃酋,还是青唐的首领们,都得到了丰厚的赏赐。   礼节过后,就是大宴,演武,选将,点兵。   阿里骨这次是真带了十三万人,不过其主要目的还是防范李宪。   但是李宪只做不知,对阿里骨夸赞道:“郡公与团练忠勤王事,此次朝廷命郡公选将从征,以三万为限,难得团练带了这么多人来,那咱们就开始选吧。”   啊?阿里骨都傻了,他带这么多兵马过来,却并不是要让李宪将自己最强的三万人挑走的。   李庸及时拱手:“不如让团练看看两位都巡检从河湟洮岷挑拣出来的人马如何,也好给团练先打个样子。”   李宪这才恍然大悟的样子,端着马奶酒说道:“对对对,理当如此,理当如此。”   然后对包顺和赵思忠说道:“两位,让儿郎们练练吧?”   吐蕃人有一种神奇的属性,除了重贵种,还重华丽的服饰。   曾经有一个叫冷鸡朴的酋长,引诱山后生羌扰边,木征请自效,李宪手底下众将认为木征刚刚投效过来,不可信任。王厚向李宪建议:“何伤乎!羌人天性畏服贵种,听之往。”   于是木征将赵顼赏赐的锦衣金带取出来穿上,又隆重打扮了一番,“盛装以出,众耸视,皆无斗志,师乘之,杀获万计。”   李宪和手下众将见到那情形都懵了,这尼玛都行?!早说啊!   于是写信给苏油,请他让和蚨祥的工匠给包顺和赵思忠搞两套服色,没有别的要求,华丽,一定要华丽!   当时的吐蕃人穿着其实还算是比较朴素,赞普的穿着也不过白色翻领长袍,单吊一袖,革带,短剑,黑靴,发披两鬓用红色丝线编髻,外加一顶红色的“赞普帽”而已。   后世的藏族服饰有多华贵,苏油是有深刻印象的。   华丽到了什么程度呢?简单说就是让苏油曾经以为西藏自治区是一处盛产蜜蜡和珊瑚的地方。   还有后世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安冲藏刀与火镰,省博物馆里收藏了不少精品,不说工艺多么精美,光上头那鸡蛋尺寸大小的红珊瑚,在苏油穿越前那个时代,已经彻底的绝迹了。   于是苏油奏请了赵顼,复刻了一版后世康巴汉子的藏袍“赘规”,给李宪寄了过去。   赘规上衣包括内衫,外袍。   内衫用紫色萤绸制作,对襟高领,襟边和领口均用金边或银边镶嵌,齐腕长袖;   外衫,选缂有圆寿、妙莲及其他花卉图案的锦缎为料,领子、袖口、下摆用水獭皮,豹皮,虎皮作装饰镶边,镶边宽度尺许,最窄也有五寸,在镶边上还用白色貂皮拼成“庸仲仁姆”的图案,象征坚固不摧、永恒常在。   沿镶边内用窄于镶边的不同于长袍花色的锦缎压边,再用金银扁线镶饰,镶三层边,最底层为水獭皮、水獭皮上面是貂皮,最上面是虎皮。   下身裤子均为白萤绸缝制,脚穿皮底绒帮的藏式长统靴子。   首饰包括嘎乌盒子,腰刀,火镰,此外还有巨大的蜜蜡、珊瑚、绿松装饰的超级大项链,大手链,除拇指以外,其余八个手指全都有珊瑚玉石的戒指。   八个戒指还各有不同,可以当做包括私印、官印、仓库、军队、商业、宗教、外交等多种专业用途的印章使用,不光光只有装饰价值。   最后还要配以精美的蹀躞带和狐皮帽。   包顺和赵思忠收到这两件赏赐之后,如果在游戏当中,可以看到忠诚度直接上升二十点。   即便是两人发挥最夸张大胆的想象,都想不到大宋君主会颁下如此符合民族习惯又华丽到极致的袍服。   如今两人一推几案站起身来,从员牵过一黑一白两匹大马骑上去,然后策马狂奔,沿着大军围出的草场跑了一圈,顿时引得所到之处的蕃人纷纷匍匐跪倒。   李宪看到了阿里骨眼中的艳羡与嫉妒,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臂膀:“团练,等到此次出兵得胜,陛下当不吝赏赐,这样的东西,你本也应当有份。”   等到两人将自己的亲军招出来后,阿里骨的眼神顿时亮了。   两支骑军,都是标准的大宋骑军制式装备,红色战袄,前后短沿带红缨的皮盔,皮质带囊的束腰,皮靴,全套牛皮制作的马具,以及骑刀,长弓,挤压式箭囊,五十支长箭,英姿勃发。   两支亲军在各自首领的带领下,表演了骑射,刀术,列阵,对冲等项目,让青唐蕃人们看得如痴如醉。   李宪端起杯子:“这就是兵样。”   说完一招手,让苗授送上来两根木杖:“兵高五尺三寸以上,战马肩齐四尺六寸以上,贵部只需要负责将人马从宗哥城送到金城。其余粮秣,军器,不再劳郡公和团练操心,全部由我朝负责,装备便照团练你现在所见配给,怎么样?”   却听阿里骨身侧一声冷哼,正是是阿里骨的心腹笃乔阿公:“太尉此举,是要带走我青唐所有精锐?”   李宪愣了一下:“青唐能达到这个要求的,不过才区区三万人?”   “你!”笃乔阿公顿时大怒:“军士所倚仗的,是战技和血勇,不是个子高大,器械精良,就能够获胜的!”   李宪轻佻地一笑:“哈?打仗有这么复杂吗?我带兵只有一招,那就是听命。”   “剩下的那些,都是帅臣幕府班子的事情。只要将士听命,战技可以花钱训练,血勇可以重赏激励,所需不过数月时日而已。”   “不过数月之中,我可没有办法让军士们长高到符合我要求。所以才有此制度。”   笃乔阿公站起身来:“那我让太尉选五百强壮的牧民,我选五百战技精良的勇士,比试比试?”   李宪笑道:“可以呀,要不我们就试试?”   阿里骨微笑道:“既然太尉有心,那阿公你就好好陪太尉玩玩。”   “先听听我的要求。”李宪说道:“我要你的牧奴,无父无母没有家小的那种。”   阿里骨问道:“这却是为何?”   李宪说道:“给我五百牧奴,我先花钱买下,然后告诉他们,此战若胜,所有人转为我的亲卫,可以随我回大宋。”   “杀一级,赏三贯,杀五级以上者,赏钱照给,回到河州,还赏牧田两顷,羔一百,犊二十,驹五。怎么样,团练还有兴趣玩玩吗?”   阿里骨和笃乔阿公面面相觑,李庸适时笑道:“那这都不用另选,前段时间在西罗谷被俘的那些人就合适。”   阿里骨苦笑摇头:“太尉手段之高明,大宋赏赐之丰重,的确可以让懦夫变成勇士。无需再比试了,阿公,给太尉道歉。”   “不用不用,小将军不了解咱家的风格,没有关系,慢慢就熟悉了。”   李宪摆手表示不计较,只对阿里骨道:“团练,这片土地上的恩恩怨怨,真要是细细掰扯,那是三天三夜都掰扯不完。不如一退两宽,大家拉扯着先把官家交代的事情办好了,如何?” 第一千二百七十五章 西路   “比如当年河湟反复,不就是这位……”说完一指赵思忠:“受了西夏人的蛊惑……”   然后一指阿里骨:“求助与你。”   “你以为有利可图,于是派遣了这位……”说完一指青宜结鬼章:“带领兵马进入河湟相助?”   “结果结鬼章半途见事不可为,抛下思忠逃回青唐,导致思忠被俘,最后才投宋,是吧?”   赵思忠连忙表忠心:“臣乃是因祸得福,皇帝陛下不以思忠鲁莽悖逆,还加官晋爵,实在惭愧。”   李宪说道:“陛下此次派李宪方面一路,李宪所要的,是战胜。”   “因此之前的恩怨如何,大家还是得放下。人啊,总要向前看。”   “此次大战,官家赏给丰厚,对于各位来说是难得的机会,至少军士的装备,马儿的具装,可以得到一次更换。”   “但是还是要兼顾势力的均衡,青唐这块地上的大个头萝卜,也就思忠,包顺,和郡公三位,小王子和温溪心也算一处。”   “思忠和包顺各召集了三万,小王子和老温一万五,我的意思,郡公这边,三万到四万就差不多了,你说呢?”   阿里骨在心里过了一遍三方人数,认为这个分配其实是合理的,青唐各地军阀的武力得到一次平衡的提升,大家都不吃亏。   就听李宪说道:“此次征召和以往有些不同,因为粮秣军需都有我们提供,因此每个百人队,我们要派遣一位宪兵,负责传达军令,监督执行,接收分配物资,安抚和激励士气,申明军纪。”   “他们都已经接受了,得到了整体换装,现在就差郡公一路了。”   说完叹气:“陛下已经第三次催促,再不进兵,只怕李宪人头不保。我最多只能在等你三天,三天之后如果你不接受,那我就只有独自出兵了。”   阿里骨也是决断之人:“那就选兵!我们出四万人,阿公与结鬼章各带两万,随太尉出征!”   “好!团练真是爽快!”   ……   元丰四年八月下旬,熙河军终于集结完毕,在李宪带领下出兵,禹藏花麻直接投诚,转身当起了带路党,引大军包围了西夏西使城。   梁乙埋派出二万余骑前来解围,迎战熙河军。   西夏骑兵非常厉害,而且占据有利地形,于是李宪出动了新军参与打援,仅交战半日,夏军便开始不支。   李宪命前军副将苗授反守为攻,率领宋军骑兵向夏军发起反击,夏军不能接战,纷纷败逃。   此战宋军生擒三名首领,阵斩二十余名裨将,斩首两千余级,获马五百匹。   援军断绝,西使城守讹勃哆、副将厮都罗潘等人也放弃抵抗,率兵万余投降,李宪轻松攻占西使城。   梁乙埋又派兵数万前来救援西使城,赶到方知该城已失,遂退保龛谷城。   龛谷城前方的汝遮谷地势险要,李宪先向汝遮谷驻扎的夏军进攻。   夏军占据背靠山涧的有利地形勉力支撑,与宋军展开对射。   战了一天,宋军不利,李宪只好收兵。   然而就在当夜,李宪亲自与苏烈一起,带领囤安军,偷偷通过早就朽毁的栈道,摸到了夏军营地侧后,发起夜战。   夏军完全没有想到宋军能够连夜摸过天堑,当夜魅蓝衣如鬼神天降一般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夏军连交手的勇气都没有,纷纷溃散逃离,囤安军轻取汝遮谷。   天明清点,夏人来不及带走的尸首有六百余具、缴获战马上千匹。   汝遮谷一失,龛谷就成了瓮中之鳖。   李宪在高处架起了霹雳炮,大炮一响,笃乔阿公和青宜结鬼章率领本部兵马杀出,夏人虽然死命抵抗,但龛谷城依旧不过一日就被拿下。   战到此时,李婆婆合计消灭了三万夏军,还夺取了大量的武器,粮食。   龛谷城保存了夏人大量的物资,号称“御庄”,家梁从西域运送到这里的东西,正好赶上了此次大战,好死不死,被李宪全部截获。   正好六路都经略司转达的赵顼两道诏书到了:“熙河路李宪等八月辛未与董毡人马期会攻讨夏贼,缘鄜延路师期尚在九月下旬之初,今李宪等如兵马出界遇贼,已见克捷,即进兵深讨。”   “若贼兵阻遏,未可长驱,即择控要便,于馈运之所,权立营寨,以伺诸路师期,首尾相应。”   又诏“今来举动,不同凡敌,图人百年一国,甚非细事,苟非上下毕力,将士协心,曷以共济?”   “须不惜爵赏,鼓励三军之气,使冒锋摧敌。若能初战取功,则其他迎刃而解矣。”   “且勿吝金帛,旌拊战士,苟有以激发士心,皆可便宜从事,朝廷惟务灭贼,其他固无爱惜。”   于是李宪驻军三日,令新归顺的禹藏花麻、巴令谒等三族进攻邻近的撒逋宗城,命赵思忠,包顺,青宜结鬼章,笃乔阿公带领蕃兵扫荡河州到兰州外围地区,各以功取赏。   蕃人们的积极性空前高涨,新投顺的各部为了显示忠诚,更是奋勇作战,兰州前方最后一个堡垒东关,被不日攻克。   等到三日之后,李宪大军才抵达东关,发现兰州已经成了一座空城。   原来是守城的夏人见势不可为,竟然放弃了兰州,退守鸣沙城。   兰州地势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可以控制大量新得地区不说,还能沟通熙河,围摄青唐,隔断西域。   于是李宪上奏请求大筑兰州城,并在城中设立都大经制司帅府,总领熙河、秦凤两路,及兰州、会州的蕃部。   苏油得到李宪攻克兰州的消息不禁大喜,在他的大战略里,切断西夏左右两臂的战略,首先在兰州得以实现。   于是做了一首《闻官军收兰州赠李太尉》,给李宪寄了过去。   当然这也和家梁的图干部实施不抵抗策略有关系,家梁的儿子家国栋借口父亲不在驻地,不可轻撼宋军锋锐为由,将部族和大部队西迁到了凉州,让李宪以轻松的姿态夺取兰州,让西夏的西平军司和甘肃军司,变成了一块被宋军隔绝的飞地。   这就如同一个信号,梁太后听说兰州已经被李宪攻取,立即令各部落放弃城池,坚壁清野,带着物资朝兴庆、灵州集结,凭据山川险要,或坚守游击,或断敌后路。   但是中路物资人口实在是过多,因此梁太后惊闻梁永能陷军之后,立即命国相梁乙埋亲自领军七万,到中路填补梁永能留下的空白。   然而最让人担忧的大宋中路大军一直引而不发,梁永能带领大军抵达保泰军司后,哪怕大宋东西两路大军各自大捷,却愣是被中路牵制得一个救兵都不敢派,生怕中了苏油的调虎离山之计。   而苏油在宁夏城,一直老神在在。   他对宋夏的军事局面,有着非常清晰的认识。   如今大宋的新军,与后世入侵中国的八国联军普遍认知上的军力差不多,只除了没有装备机关枪。   人力也差不多,五万左右。   但是八国联军能够势如破竹地从天津打到北京,并不就意味着苏油也能按照那个打法来玩。 第一千二百七十六章 开会   首先,天津到北京的交通,堪称那个时代中国最好的一条道路,甚至连铁路都有,即便如此,联军前进也几次受阻。   其次,西夏人如今的血勇,和晚晴腐朽的军队不是一回事儿,当时中国政坛南北分裂,与如今西夏上下一心,全民皆兵,民心士气也完全不同。   其三,西夏是游牧民族,骑兵占主要多数,城池也非必守,与已经被农耕文明固化在华夏大地上,丢失都城即告国危的清国也有所不同。   僧王以大量骑兵反复冲击联军枪炮阵地送死,企图狙击联军北进攻占北京这样的英雄壮举,不要指望西夏人也会干。   其四,战略目的也不一样,联军的作战目标就是突击占领北京,将清政府逼回到谈判桌上来继续讹诈;而苏油的战略目的,却是覆灭西夏,并且要永久有效占领西夏的全部领土。   让五万新军突击兴庆府并且获得大胜,这一点苏油自问也可以做到。   但是,做到之后又如何呢?   夏人会如满人一样,乖乖回到谈判桌前来吗?他们有价值四亿两银子的牛羊来赔吗?   还有,八国联军侵华战争,后世很多书友都只看到了军力总对比,却没有看到,每一次战役中的军力对比。   比如著名的八里桥之战,联军方面总计八千人,而僧王方面,其实只有二点五到三万人。   而联军所谓的大胜,也仅仅将僧王的骑军主力击溃,三万骑兵中真正损失的,清国估计的是三千,联军判定的只有一千。   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历史上八国联军侵华战争,有一路被很多人忽略了。   那就是北路,沙皇俄国派遣了十七万军队,对东三省实施占领!   加上这十七万俄军,才是整个八国联军侵华的全貌!   整体战略,应该是联军以合计多达二十多万的兵力,才完成了对满清“龙兴之地”的全面占领,并攻陷北京,让清国老老实实送上赔偿。   这个整体战略,方才与苏油如今的战略意图基本相当!   这也是苏油在洛阳见富弼的时候,跟他说出最好再等八年的根本原因。   等到大宋的新军从五万变成二十五万的时候,他也有把握能够打出联军那样的战绩来。   但是现在想要仅仅依靠五万新军,就能拿下占地二十二州,人口两三百万,骑射号称无敌,不重城池得失,最善于游击劫道,军力不下五十万的西夏军队,同时还要实现完全的占领,苏油认为,哪怕是白起重生李靖再世,都难以做到。   战胜易,逐败难。这是苏油在战争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一再对各路帅臣敲响的警钟。   西路李宪的大胜,含金量很小,消灭的夏军根本就不是精锐主力。   种谔那一路大胜才堪称重锤,不过在军力对比上,依旧没有形成对夏战局的绝对性优势。   甚至可以说,真正的考验还没有开始。   都经略司幕府,苏油正站在地图前琢磨,种诂和李若愚在他的身后,对视一眼,都能看出对方眼中的无奈。   李若愚心中是没什么危机感的,因为枢密那边的意思很明确,只要大军能够拿下几处要地,夺取对夏战局的全面优势,就算是及格。   苏油对此次战役的底线,其实比这个还要高一丢丢,至少要控制长城以南地区,吃掉西夏人相当一部分兵力。   其实这个要求,在种五的天才指挥下已经完成了一大半,九万夏军精锐的覆灭,带来的不光是东路战局的突破,而是整个西夏东路地区的空虚。   只要进占银州、夏州,种谔一路,就构成与王中正夹击左厢神勇军司之势。   如果能够再吃掉左厢神勇军司,大宋在东起曲野河,西止无定川,北抵长城的广阔东路上,将占据绝对的优势,这是扩地千里的大功。   如果占领夏州之后,种谔继续逆无定川向西,攻取宥州,盐州的话,则将形成对中路大军的呼应,梁乙埋的七万精锐就有被包夹后路的危险。   要是梁乙埋到时候还不逃,苏油最想要的战局走势就将得以实现,大宋东西两路大军将毫不犹豫地吃掉这七万人,让西夏军力五去其二。   如果梁乙埋逃走,那宋军也能轻松占领整个长城以南,圆满完成第二阶段战略目标。   在李若愚心里,这就已经算是考了个上甲;在种诂的心里,也感觉至少有七成把握。   就算是最终拿不下黄河对岸的兴庆府,最起码来个炮轰灵州,耀武而还是没有问题的。   到时候慢慢经营长城防线,或凿空西域,或征服青唐,怎么都是拓地五千里的大胜。   只是这样的大胜,在面前这位年纪才三十四的六路都经略使的心里,又有几成的分量呢?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苏油转身,却是国舅高遵裕大步走了进来。   高遵裕跟苏油敬了一个军礼:“学士,听说李宪取了兰州?”   苏油点头:“是,都经略司正在命他修筑兰州城,并且修建东关、西关、皋兰和金城四个堡垒,而手下蕃部,则四出扫荡马衔山,皋兰山,以清剿后方夏人残部,保障后路安全。”   高遵裕又问道:“种五现在到哪里了?”   苏油还未答话,就见王厚也大步走了进来:“报告,鄜延军报!”   苏油说道:“念!”   王厚念道:“鄜延军谔部有报:我部已于九月三日进抵夏州,知夏州索九思闻梁永能败绩,已然仓惶逃遁。我部轻取夏州后,乘势突进,于四日围银州,守将纳尔温未敢对抗天军,即率五千人开门投诚。”   “进止如何,请都经略司下降指挥。”   “好!”李若愚不禁喜动颜色:“五郎真将种也!”   苏油却摸着下巴:“梁乙埋还没动吗?”   王厚摇头:“据机宜司探查所得,没有。梁乙埋还在萧关。”   “这是铁了心了?”苏油不由得撇了撇嘴。   高遵裕却有些急了:“学士,出兵吧,一声令下,末将保管将萧关给你夷为平地!”   苏油点头:“嗯,出兵之前,再开个诸葛亮会吧。”   高遵裕说道:“还开?”   苏油笑道:“只要不违期限,那就是没关系,出兵之前,再盘盘吧。”   高遵裕一跺脚:“嗨!那我去叫人!”   不多时,众将官到了。   苏油,李若愚,种诂,高遵裕,刘世恒,曹南,李庸,刘昌祚,姚麟。   还有一位特邀的旁听,章楶。   见人已到齐,苏油点头:“开会吧,麻烦李都知做记录。”   李若愚将笔记本打开,用鹅毛笔蘸了墨水,对苏油点了点头。   苏油说道:“种幕判,先说说我军目前进展。”   种诂取过木鞭,站到地图前,指着上边新添的箭头说道:“九月三日,种谔部已推进至夏州,夏州知州逃离,进而攻占银州。”   “八月二十六,王中正占领银池,其后开仓,分地,统计曲野河一役所得。”   “因未遇敌贼,战果不大,仅擒首领四人,杀获首领十余人,斩首七百余级。”   “不过所得丰厚,计曲野河沿河各仓、庄,秋麦六十万石,马三千五百余匹。”   “八月二十七,李宪集齐七路兵马,至西使新城,遇贼约二万余骑,官军掩击败之,擒首领三人,杀获首领二十余人,斩首二千余级,夺马五百余匹。”   “八月二十九,李宪夜夺汝遮谷,三十日下龛谷,奏称大军过龛谷川,秉常僭号御庄之地,极有窖积,及贼垒一所,城甚坚完,无人戍守。”   “惟有弓箭、铁杵极多,已遣逐军副将分兵发窖取谷及防城弓箭之类。另计夏人新收秋麦五十万石。”   “九月二日,李宪入兰州。”   待到种诂讲完,苏油问道:“夏人对面军力部署的变化,王机宜说说。” 第一千二百七十七章 集体智慧   “是!”王厚起身接过种诂的指挥棒:“从西向东说吧,李宪出兵后,甘肃军司和西平军司的反应与我们的预估截然相反,估计这与家梁如今不在甘肃军司临阵指挥有关,其妻图干氏与其子家国栋,带领两司守军、部族退守凉州。”   “不过此部的实力不容小觑,家梁通过榷市与青唐和大宋进行玉石、粮食、武器贸易,积累了大量资储。”   “同时,图干部与野利部,是夏国专营青锋铁的部落,他们拥有大量的精甲和军器,人数不下五万,是我兰州方面的重要威胁。”   “和南军司兵力较少,李宪遣蕃部四出寻敌,皆无所获,估计夏人已经将兵力收缩到了西平府外围的鸣沙城。”   “我军中路,也就是宁夏,环庆两线,梁永能覆军之后,防区由梁乙埋负责,有从西平府补充过来的数支劲旅,人数多达七万。”   “东路,种谔部已经攻取银夏,西夏祥佑军司和左厢神勇军司,已经陷入王中正和种谔两路大军的包围。”   “左厢神勇军司叶悖麻、祥佑军司咩讹埋,所部有五万人,还有数万蕃部。”   “如今蕃部大部,王中正正在尽力招揽,夏人那里,只考虑剩下的五万正军就可以了。”   苏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王中正那里在胡搞,以都经略司再次给他下令,曲野河南熟麦之地,有功蕃汉勇敢,可赏百亩;当地熟户,投效汉人,一丁上限最多四十亩!”   “要拿更多的地,那就只能是草场。”   “草场可准其所请,一丁两顷。但是如果不足,便自己去曲野河北,祥佑军司,左厢神勇军司拿!”   “告诉他,他手底下的蕃人是要打仗的,不是去游历消耗粮食的!”   “还有,除精兵以外,他手下那些杂鱼,全部加入打草的行列,一定要保证冬日到来之前,收储够足够的青储,干储,为过冬做好准备。”   “告诉他,今年西夏蕃人日子会很难过,他多招纳一个夏人,开春就会少一分敌对的力量,他那一路的任务,就是将半个河套的汉蕃都给安抚好!”   “此功之大,并不亚于克复兴灵,跟他说要是做得好了,他王姥姥就会成为河套千年的圣人!”   王厚点头:“都经略机宜司,也会加强对叶悖麻与咩讹埋的拉拢。”   苏油转向曹南:“战略司那边是如何考虑的?”   曹南起身接过指挥棒:“如今我军第一阶段前期战略目标已经基本实现,李经制取兰州,断了夏人右臂;种太尉取银夏,断了夏人左臂。”   “我中路大军牵制梁乙埋的作用已然告一段落,因此应当采取第二步措施,在萧关,青冈峡,归德川择路进击,夺取韦州,流沙城,之后合军灵州城下,即告完成第二阶段战略。”   刘昌祚忍不住说道:“我部请出黛黛岭,寻机歼敌,为大军开路!”   姚麟刚刚才被高遵裕借故下了泾原路第一将,收到自己身边,而环庆一路,以刘昌祚代之,现在一言不发。   曹南看了一眼刘世恒:“刘世恒提出了数个方案,如果要以杀伤敌军为主,那就对中路梁乙埋大军实施围歼。”   “可命种谔帅新军沿红柳河进击,攻取宥州,盐州,一来可以断敌后路,二来可以夺取西夏产盐的重要地区,对夏人经济予以沉重打击。”   “到时候以种谔部为铁砧,以我中路大军为铁锤,击破萧关,当可围歼梁乙埋部于韦州一带。此为上计。”   “如果认为这样过于冒险,则我中路大军前出,以刘昌祚所部出环庆,进夺宥州,我中路大军出萧关,与刘昌祚所部形成小包围,吃掉梁乙埋一部,逼其退守西平府;而种谔所部则回师东进,重点解决祥佑,左厢神勇军司夏人兵力,彻底扫清东路军后路的隐患。此为中计。”   “下计则是我部左右两路大军暂时不动,以消化当前战果为主。我大军独立完成对萧关的突破,不过这样一来就注定不可能在消灭夏人兵力上取得什么大的战果,好处就是稳妥,没有东西两路被夏人趁虚偷袭的可能。”   应该说曹南和刘世恒两人的战略眼光还是可以的,还能给统帅整理出上中下三策以供选择,相当不错。   苏油正要让大家讨论,却听一个声音问道:“夏人的粮食收完了吗?”   却是章楶。   章楶是转运使,也就是军队以外的后勤管理人员,这一次是送商州生产的最后一批厢车和战车来到宁夏城。   吴安持也算是历练出来了,一直不急不躁,等到商州高小舅子的车辆全部打造完毕,才与狼渡战马,兴洛仓军粮一起发运,马拉车辆外加运粮,一举三得,免了丁力多余的转运之苦。   章楶负责物资的押送来到了宁夏城,此人是大宋潜藏的战略大家,苏油当然不会放过,将他一起拉来参加军事会议。   章楶一发问,所有人都是一愣。   王厚说道:“如今两军鏖战已然半月,想来山北的黍麦都已然收割完毕了。”   章楶问道:“那梁乙埋以七万大军驻屯于韦州和盐州一带,又是为了什么呢?”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对哟,既然夏人的目标是坚壁清野,如今目的已经达到,那梁乙埋的战略任务已经完成,为何还要让大军留在前线,没有撤退呢?   章楶继续说道:“其实东西两路,战略目标均已大致完成,但是李宪驻守兰州,所部除了苏烈的囤安军,王文郁的汉蕃精骑之外,其余不足依靠。”   “而王中正那边,十二将军力全是新兵蛋子,最精锐的控鹤军,已经调拨到了种谔名下,他手里的可战之军,就剩下苏炽火率领的一部步跋子。”   “如果欲行中计,那王中正就要充当铁锤的角色,而种谔以银夏为铁砧。可是王中正所部,能够胜任铁锤的角色吗?能将叶悖麻与咩讹埋彻底击溃,将之逼向银夏吗?”   “如果不能胜任,是不是就得反过来?留部分兵力守银夏,种五郎率军击破叶悖麻与咩讹埋所部,将他们逼向曲野河,与王中正一起在曲野河一带形成围歼?”   “可如此一来,银夏必然重新空虚,夏人便有机可乘了!”   刘世恒表示反对:“梁乙埋已经被我军牵制,他还有多余兵力收复银夏吗?”   章楶看着巨大广阔的军事地图:“梁乙埋被我军牵制,只是我们一厢情愿认定的假象。而在我看来,他的运动空间其实是非常巨大的,前有萧关,后有灵州川,还有灵、盐、宥三州可供后勤,背后还有长城倚仗。”   “千里平川,最利于骑兵大规模移动,你们凭什么就认为梁乙埋已经被我军牵制?这一点,是根本站不住脚的。”   响鼓不用重锤,被章楶一点,刘世恒也立即反应了过来。   章楶说得没错,梁乙埋不动,并非他真的一动不能动。   对章楶的佩服之情不禁油然而生,拱手求教道:“那敢问运使,梁乙埋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章楶所知的情报不如都经略司这么细,现在只能用手指扣着军用搪瓷茶杯的盖子,目光在地图上不断搜索:“是啊,梁乙埋此举,必有所图,可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种诂突然大惊:“梁永能渡过无定川的残部,机宜司找到了没有?”   王厚说道:“根据线索,梁永能已成惊弓之鸟,一路逃往龙州。”   高遵裕也不以为意:“梁永能几乎全军覆没,他还能有战心?”   种诂摇头:“自古秦兵耐苦战,夏人的作战意志之坚决,不容小觑。”   章楶在旁边一拍桌子:“如此一来,梁乙埋的行为就解释得过去了,他在等待接应梁永能残部返回!”   种诂却已经站了起来:“非也!机宜司可能被梁永能骗了!梁乙埋可能在等待梁永能掀起大乱,意图翻盘!”   说完从曹南手中夺下指挥棒,啪地一声点到地图上:“这里!现在还有多少兵力?”   这一下连苏油都大惊失色:“延州?!梁永能他敢?” 第一千二百七十八章 延州   种诂再次将指挥棒拍到延州:“数千骑军,夤夜奔袭,从米脂到延安府,不过三日的路程。”   “那里如今只有沈括四千州军镇守,战力不堪一击,只要烧掉我军在延安的辎重,东路和中路大军则不战而废,哪怕数千骑尽数拼死,也足抵他失军九万之罪!”   章楶点头:“正当时如此,因此梁乙埋才咬牙坚持,就是为了等待梁永能功成,从宥州反击!”   高遵裕也被吓着了:“刘昌祚,立即点齐本部兵马,奔赴延安府!无论如何,延安府辎重必须保住!”   “末将遵令!”刘昌祚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抓起皮盔飞奔出帐。   苏油心里噗通乱跳,这尼玛,明明形势一片大好,怎么突然就变成危机爆发了呢?   章楶见苏油脸色惨白,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明润毋忧,事情也不一定就会发生,既然我们发现了漏洞,堵上便是。”   “就算被梁永能破袭,沈存中至少还有一个大城守御,以他理工之能,守城的本事还是可以放心的。”   苏油忧心忡忡:“即便是被梁永能洗劫外围,那损失也难以承受,现在延安府的物资,不是一个城里能堆放得下的了……”   “给沈括去电报,让他立即组织防守,告诉他刘昌祚将飞驰赴援!”   ……   延安府北仓大营,沈括正在计点库存。   今天要运送十万人的军粮去清涧城,再从那里转运到交给绥德军,让他们转运到银州。   听闻种五郎大败梁永能,延安府也是一片喜庆,这里是种家的大本营,负责此次运输的钤辖李达喜滋滋地过来:“经略相公,郭家村的乡亲们送来了三百斤的腊猪腿,要我们一起送到夏州给子弟们犒赏!”   沈括哭笑不得:“你来背?辎重配比都是经过周密计算的,如果你背,那我没意见。”   “嗐!”李达说道:“十万人半月的口粮,怎么都腾得出点地方吧?何至于三百斤都放不下?”   说完又给沈括做工作:“这不是郭家村里正家二蛋做了种太尉的亲兵吗,他爹一高兴,就搞了几十根猪腿要劳军。对了经略,以往十万人半月的口粮,明显比现在多啊,现在怎么才三百车?”   “真没地儿了,要不一会儿丢车顶上吧。”沈括做了让步:“呵呵呵,以前的兵粮就是黍米和盐菜,有时候连盐菜都没有,现在都是油水丰足的咸肉,罐头,香肠,面粉。”   “一个罐头拌一斤米饭,或者几个馒头,加上些菜蔬,茶,果干,糖果。国公说了,这叫膳食均衡。远比过去三斤米饭都管用!”   “还有这车,四轮厢车一次能拉上千斤,轻便程度只当过去的轻车,就是这路啊……说起来就头痛!”   两人刚聊到这里,前方本来一骑骏马,为首的是一个中年大喊:“经略,夏人!近万夏人来攻!”   沈括大惊:“夏人?!他们是如何过来的?”   来者正是延州另一位钤辖焦思耀:“哎哟经略你就先别管他们怎么过来的了!总是前方除了纰漏,不过我看这帮夏人也不是什么正军,衣甲尽皆不整,军器似乎也不齐全。”   沈括突然想到了什么:“那他们的坐骑呢?”   焦思耀回想了一下:“坐骑?似乎都是好马,尤其是中间有一匹白马,那肩高一准过了五尺!”   “距离延州还有多远?”   “距离金明寨尚有五十里!”   李达说道:“贼人势大,要不收束部众,入城守御?”   “来不及了,诸多物资尚且对方于城外,不能落入敌手。”沈括摇头:“如果我所料不差,这是梁永能强渡无定河的残部!”   这时城内电报班的一名小兵也抱着电报夹子跑了出来:“经略学士,宁夏城急电!”   沈括将电报取过来,神色惊疑地看了,将之交给两位钤辖,然后来回踱了几步,突然站定:“李达,你带三百厢车鼓噪而进,沿途散布消息,就说是携带十万人的口粮,要去保安军交割。人数嘛……给你一千五!”   李达才看完电报,急道:“我手底下都是孱弱的乡军,要对付的却是梁永能!”   沈括神色却淡定了下来:“无妨,现在的梁永能,不过是惊弓之鸟,他可是吃过种太尉的大亏的!嗯我想想……你就宣称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军就在后面。”   “时间紧急,就带这装好的三百大车去!记得打八郎的旗号!”   李达不禁失色:“这么多辎重,那不是羊入虎口?白白便宜了敌人?”   沈括说道:“如今已然别无他法,只得诈他一诈,待你见到夏人,便在金明寨下大路上列车阵,拦住其去路。”   说完又安排焦思耀:“你带延州剩下的两千五百州军,赶紧去金明寨埋伏,待夏人前锋过得一半,便大张旗鼓,从寨上冲下来!做出与李达邀击夏人之状!”   “可是……”焦思耀都傻了:“大张旗鼓,那也得有旗有鼓才行啊!”   李达说道:“还要有军器!”   “啊——”沈括躁郁地将幞头摘下来抛在地上,痛苦地抓着头发:“机宜司到底在搞什么鬼!这么大一支人马,睁眼瞎吗?!等等等等……”   沈括爬到一架厢车旁边,将车门打开,将上边的包裹丢下来:“让厢军们全部换装!红袍,皮带,皮靴,皮盔!”   李达傻了:“这……这是五郎的军需,谁敢乱动,要被五郎砍头的!”   “现在命都快保不住了,还顾忌被砍头?!我们就是要伪装成正军!”沈括骂道:“还有!将战衣一个袖子打个结,然后那木杆穿进去,不就是红旗?!老焦,旗帜也算是给你备齐了!”   站在厢车上,沈括看到城外连绵的秋草,突然一个主意冒了出来,从厢车上跳下来:“立即派人,收集全城的瓶瓶罐罐!我去配置猛火油,快快快!”   延州石油多的是,第一代猛火油就是原始的石油,延州一带,“皆掘地做大池,纵横丈余,以蓄猛火油”,用来防御外族侵略者的骚扰。   后来苏油点开了石油化工科技树,石油产品才开始细化。   所有产品里边,最受欢迎的就是石蜡和煤油,风靡大宋;然后就是润滑油和凡士林,分别用于机械和医药,化妆品;剩下的沥青用于铺路,防潮,防水;柴油用于防虫,杀虫。   最没有用的就是汽油,易挥发,易燃,极度不安全。有时候被工人们用作洗涤剂,浸泡防锈液,都常常引发事故。   它的最大功用,就是拉到敌人的草场上纵火。   沈括是一个万金油科学家,来到延州之后,就主动研究起了汽油的“钝化”方法,目标就是让汽油变得像煤油那样相对稳定。   这玩意儿现在就是废物,延长油田几家化工厂里多得不要不要的。   沈括对汽油的钝化剂研究不过就是几个方向——凝胶,固体粉末,吸附性物质。   最后弄出来的东西,苏油也不知道是不是后世的“莫洛托夫鸡尾酒”,反正从狄咏守环州和种谔烧铁鹞子的效果来看,至少纵火性能相当不错。   这玩意儿本来就是沈括的发明,因此只用了半天时间,他就带领着工人轻车熟路地搞了上千个瓷罐燃烧瓶出来。   另一边,由李达和焦思耀易装成的两支盗版鄜延军,也新鲜热辣地出炉了。 第一千二百七十九章 虚张声势   表面镇定异常地送走了二人,沈括立即命令延州四门落锁,跑到城头上跪下,摆上香案祈祷:“诸天神佛,六路管辖山水神灵,沈括知错了,真知错了……但求绕过这遭,沈括立即遣官分告,牲礼必备……南无阿弥陀佛三清道君……”   沈括心中已经将这件事情的锅背到了自己背上。   因为之前赵顼就曾经专门给沈括下达过旨意:“官军非久出界,管下名山灵祠,当申祷告。今降封香五合,括可躬为祝文,精虔分命官致祷讫奏。”   然后沈大科学家认为陛下这是乱命,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几路大军的后勤支应都忙不过来,哪里有心思写什么祝文?!   于是一拖再拖,拖到那五盒封香都不知道丢哪儿去了。   结果延州突然莫名其妙冒出来一支夏军!   除了神佛菩萨降罪,这尼玛还能怎么解释?!陛下明见万里细察秋毫,可自己怎么就给猪油蒙了心呢?!   ……   延安府北面的金明寨,是离延安最近的一系列寨堡的总称,最南边的一个,离延州城不过数十里。   那里曾经是宋夏著名的三川口战场,西夏天才战略家李元昊,曾经率领十万大军,在这里全歼了环庆副都部署副总管刘平、鄜延副都部署石元孙两路大军。   三川口之败,范雍作为帅臣指挥失当要负主要责任,而宋军后军都监黄德和贪生怕死,临阵脱逃,当负次要责任。   而刘平与石元孙,以及他们的手下,平心而论,当得起英勇忠义,拼死血战八个字。   最可恨的是黄德和逃回之后,反诬刘平降敌,刘平家属被官方逮捕。   幸好金明寨有两士兵逃回说明真相,仁宗命殿中侍御史文彦博在河中府置狱,派庞籍前往调查。   之后二人发现,两名逃回的军士,竟然“被失踪”了!   很多边民也要告御状说出真相,但再次被人阻止。   二人立即感到事态严重,上报中央,富弼发现后立即向仁宗皇帝报告了实情。   恰在这时,被夏人俘虏的宋朝大将卢政逃回。   这一次终于失踪不了了,文彦博和庞籍立刻展开调查。   朝中韩琦,范仲淹纷纷出来说话,要求还原真相,安抚忠臣。   正义虽然迟到,但终究没有缺席。   刘平最终平反,黄德和被文彦博腰斩,头颅挂在了延州城头示众。   之后宋朝派出了范仲淹,韩琦,庞籍等人出任西北军事长官,宋军旗号系统得到了改进,颓势渐渐掰了回来。   最后大将周美发动了一系列反攻,陆续收复了金明寨。   三川口大败的一路,其统军将领石元孙,就是石薇的父亲,石家在此战之后,也走向了落寞,直到十多年后,才重新崛起。   今日的金明寨,已经远处于宋夏边境后方数百里,然而古怪的是,这里居然出现了一支夏人的队伍!   队伍很狼狈,现在已经即将入冬,可这数千人身上的衣装还非常单薄。   没办法,要过河,必须将身上的衣甲先挣脱,没有这么做的那些,现在要不成了无定河里鱼鳖的口粮,要不成了米脂城周围四个万人坑里的冷灰。   梁永能骑在马上,裹着一件不知道从哪位牧民那里抢来的破皮袄。   深秋的牧草在延州已经变得枯黄,梁永能一路行来,发现宋人在此地竟然空虚至极!   种谔接到的旨意是“全师出击”,于是就带走了八万大军,几乎是鄜延路的全部兵力。如今正在沿着无定川和红柳河实施不亚于霍去病远征的壮举,千里大迂回,如同一道猛烈的右勾拳,一路破袭西夏银、石、夏、宥诸州。   而清涧城的守军和都经略机宜司出现了重大误判,被熟悉好水川地理的梁永能躲入山谷,然后制造出沿大理河朝西夏龙州方面逃窜的假象,而实际上,却沿着李元昊当年的旧路,摸到了金明寨边!   即便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够主动出击,梁永能的确当得起名将之称。   很快,斥候回报,前方出现了一支大军,全是种谔手底下那样的战车,整整多达三百辆!   而偷听士兵们对那位领军的头领的吹捧,竟然是种家的八郎,种谊种寿翁!   种八郎的名声,在米脂大捷之前,比种五郎还大。   他和狄咏,王中正一样,是大宋的第一代新军,孙能、王厚诸人,都只能算是他的小师弟。   在新军划拨到高遵裕手底下之前,种谊和王厚一阳一阴,堪称支撑洮岷熙河四路大局的架海金梁。   收到消息的梁永能不由得惊疑不定,种八郎相比种五郎,更不是什么好鸟。   当年出使青唐,董毡遣鬼章迎候境上,取道故为回枉,以夸险远。   种谊嘲讽道:“你特么跟个蛤蟆一样在田梁坎井间跳来跳去,真当我不知远近邪?赶紧走正路!”   青宜结鬼章大怒,拔刀威胁,种谊声气不动,没刀的比拿刀的还嚣张,有本事儿,照着爷的脖子来!   逼得青宜结鬼章无奈收刀改途。   这滚刀肉后从高遵裕复洮岷,又平灭山后诸羌,官职一路升到熙河副将,外路都监。   “倜傥有气节,喜读书。莅军整严有法,令一下,死不敢避;遇敌,度不胜不出,故每战未尝负败。”   哪怕手底下是一帮子旧军,蕃骑,可这么多年下来,愣是没有打过一次败仗!   平日里还有闲暇帮助兄长编纂新军操典,五支新军划归高遵裕之后,又是种谊协助高遵裕对部队进行编练整合。   不过此次大战却没有他的份。   哥哥五郎要出头,弟弟要是再领一路,或者居于幕府,都过于扎眼。   就连大哥都只能以幕府判官的身份随军,手底一个兵都不要想有,大宋对将门的防范,是根深蒂固的传统。   因此在苏油的推荐下,种谊被赵顼升为西京使,去了嵩山皇家军事学院,接任种诂成为山长,负责调理第二批学员。   这消息梁永能并不知道,在他看来,延安就是种家老巢。   老五外出征战,家里派威名赫赫的老八来镇守,也是正常操作。   此次军事行动本来就是梁永能听了延州城里内应的情报,说是延安府兵力空虚,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责,采取的冒险行动。   现在看来,搞不好就是中了敌人的反间计。   对面是清一色的大车,不知道车内有多少人,对方一见到自己,立即当当当地敲起了金锣,紧跟着大车里的口哨声此起彼伏,不但没有摆出防守阵型,反而是直接向自己冲了过来。   一直冲到了一箭之外,方才布下车阵,挡在了道路中间。   梁永能本来还准备试探一下,结果数百骑兵刚冲到车阵之前,阵中突然丢出了几百个点着火的瓷罐。   “砰砰砰……”瓷罐落地之后便化作一摊火海,立即引燃了道路两侧的草木。   这一幕,梁永能手下骑兵的坐骑们可实在是太熟悉了,立刻惊嘶着调转马头,朝来路奔逃。   就在此时,金明寨上也是一片金锣之声,无数的红旗在寨子和两侧山梁上亮了出来。   车阵后方的山谷里,响起了蹄声和铁器撞击之声。   那是马环,宋人重骑的的特有装备。   “中计了!”梁永能立即拨马:“撤!快撤!” 第一千二百八十章 小政委   沈括一直在城头提心吊胆,直到次日清晨,北面终于出现了一队人马。   红色的战袍在夕阳下格外显眼,紧跟着就是几百辆厢车。   割了胡须让自己显得年轻一些的李达,和焦思耀有说有笑地走在队伍的前面。   沈括心里暗叫一声不妙,从城头上下来,正拦住入城的二人:“你们怎么回来了?”   李达兴奋地说道:“经略当真智胜诸葛,我们依计一行,梁永能立刻鼠遁!”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回来了啊!”   沈括一顿足:“哎哟二位失计了!既然占了上风,怎么能够不乘胜虚张声势追击一阵呢?敌风稍错就收兵,这不是示敌以虚弱吗?”   几名骑着光背马匹的蕃人狂奔而来:“大宋官人!夏人来了!过了俺们庄子,头人让我们赶来报信!”   大路尽头,梁永能的骑兵已经出现,开始朝这边狂奔而来,李达和焦思耀疯狂地招呼厢车列阵,企图抵挡敌人的兵锋。   城门口一片混乱,不少厢军开始溃逃,沈括一屁股坐在地上,一瞬间,各种画面充斥了大科学家的脑海,刀光,血火,朝廷申斥降罪,甚至还乱入了几只南海的海豚和新宋洲的袋鼠:“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精锐骑军突然出现在梁永能骑军的西侧,泾原路第一将刘昌祚,终于及时赶到!   梁永能大惊,难道这才是鄜延经略使的终极伎俩?示弱,诱敌,再示弱,再诱敌,最终将我诓骗到延州城下?   再次拨转马头:“撤——”   沈括跳着脚:“鸣锣,追击!跟着大军追击!”   李达和焦思耀这才带着乱哄哄的乡兵追了出去。   城门口转眼再次变得空无一人,沈括欲哭无泪地看着北门的一片狼藉,自觉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泥土里,对着苍天怒喊:“我错了!错了还不行吗?!这就去给你们烧香还不行吗?!别玩我了好不好——”   九月,知延州沈括言:“丙辰,梁永能寇延州,所赖乡军奋力,出击英勇,巧用地利,据梁贼于金明寨。六路都经略司遣泾原路刘昌祚来援,永能大败,斩首百级。进拔夏界浮图城、磨崖砦,得男女万人、牛羊三万以还。”   然而下一封奏报透露了鄜延路经略使真正的胆战心惊:“乞明立约束,画定人马,近便处发三两将兵应副呼使,留本路防守,不许差出外。另乞差准备应援军马。”   诏:“令六路都经略司下降指挥。”   又诏:“诸路进讨行营汉蕃兵,惟可使之出力破贼,毋令小费私财。委李宪、高遵裕、王中正常切照管,体量举动大小、进兵远近,量给所费,令足用。外人常有沾润,又不可过为姑息。”   “鄜延、环庆、泾原、河东路经略司并总兵官,熙河路都大经制司,应副措置事如有乖失,令逐路转运司具以闻。”   这就是同意苏油所请,予以转运司监督各路经略司的权力。   加上之前授予各路提刑司,提举常平司监督转运司的权力,以及路检察司监督提刑提举的权力,西军六路的监督体制算是完备了起来。   都经略司也适时出台了《六路军法细则》。   细则分为《总纲》,《权利与义务》,《权力与监督》,《驻军条例》,《行军条例》,《战斗条例》,《功赏报备核实实施细则》,《举报纠核实施细则》,《军人武德风尚纪律注意细则》等内容。   很多东西都是新军早就在执行的东西,如今苏油只是将适合旧军的那一部分,让学员的娃子们将之单独拎出来,组织成六路军司是军务法令。   同时将《军法细则》交送六路经略司、转运司、提刑司、提举常平司、检察司,要求诸司只能在《细则》规定的法律条文内监督和之法,不涉及《细则》规定的内容,诸司不得过度干涉。   这就是划分好了权责范围。   法律最大的难题在执行,为了严格执行,苏油不惜将皇家军事学院的学员兵打散,编配到旧军当中,每三百人的指挥配备一名军事学院背景的学员兵,负责解释军令,实施监督。   本来诸路军使还有些抵触情绪,但是到了戊寅,局势一下翻转了过来。   戊寅,种谔为诸将已有功还,乞早降朝旨,同日进师。   庚辰,诏:“鄜延、麟府兵出界招纳已回,斩获有劳,并赐特支钱。”   六路都经略司后勤分司立即颁发了东路大军的功赏。   这一次,学员兵们的作用就发挥出来了。   低级指挥们立刻就得到了诸多的好处,这帮娃子都是读过书的,熟悉营务、条令、军法。   到底该拿多少赏赐,自己根本搞不清楚,人家可清楚得很,哪怕是上头少发了一管牙膏,娃子们都敢去找上级指挥闹!   皇家军事学院,羽林孤儿,天子门生!指挥使们要是敢贪赃枉法,娃子们就敢直达天听!   无数的老军头见到娃子们带着部下拉回来的封赏,笑得满脸开花,大巴掌拍在娃子们的肩背上,让这些穿着新军军服的娃子们龇牙咧嘴:“好本事,愣是就给要下来了!今晚全营加菜!对了小军师,再替俺给家中婆姨写封信呗……”   甲申,王中正、种谔奏报都经略司:“泾原、环庆会兵取灵州渡,讨定兴州;麟府、鄜延先会夏州,候兵合齐,进取怀州渡,讨定兴州。乞下泾原、环庆遵守。”   同日,都经略司接到诏书:“已指挥将来出界泾原兵,听高遵裕节制。缘泾原广阔,利进大兵,本路团结诸将,未尝益兵出战,军马不多,虑出界遇贼难驱逐,可令遵裕相度,以环庆兵取泾原路会合,或以泾原兵从环庆路会合出界进讨。”   “所贵气势益壮,易以破贼。所当用丁夫、粮饷,计会两路转运司应副。”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文中催促中路大军用兵之意非常明显。   ……   宁夏城,学员兵被苏油分出大半去各军担任“政委”,都经略司幕府一下子就空了好多。   除了炮兵部队,苏油手底下就剩了统帅部的参谋班子和电报班。   鉴于前线局面的变化和赵顼的意图,苏油决定灵活处置,将第二步的战略实施步骤上奏赵顼。   “前接召命,我部已拟于乙酉出界,然虑左右路敌残部尚多,乞先与李宪部入天都山,挟李文钊同征。”   “种谔、王中正所议甚当,然不务急进。鄜延、麟府二军,宜先剿散叶悖麻与咩讹埋所部,消弭隐患,以利后路。”   “前延州几为贼所乘,各路军使出界,当留两将军马防托。或征守轮换,无得尽数勾发。”   “将来大兵出界,虑辽人亦遣兵征讨,或为援助,或于境上自防。枢密宜预行措置。”   “兴、灵州等处多旧汉人,皆元昊所掳致者,常有思汉之心。乞明降指挥,言梁氏残害其主,使士心解离,如有首领来归,特与官爵。”   “可降暣榜,送达诸军,令广募闲人,传示贼界。” 第一千二百八十一章 防辽   汴京城,军机处。   赵顼和孙固,吕公著再次来到这里,听取军机处对苏油第二步进取方案的解释。   还有蔡确,说起来蔡确和蔡京的曾祖乃是亲兄弟,两人份属同宗,和苏颂与苏油的关系一样。   不过两人明显不是同一立场,上回被蔡京摆了一道,蔡确终于知道了苏油留自己的小族弟和章惇共同管理军机处这一手的厉害。   以蔡家的盾,防蔡家的矛,这盾底下还冷不丁地还来一小刀子,杀得蔡确心有余悸。   因此再不敢大而化之,军机处的事情,必须上心。   就听郭隆拿着指挥棒在沙盘上指点:“如今左右两路大军虽然克捷,但是也不能说就毫无隐患。”   “首先,李宪虽然集点了十余万兵马,但是核心只有囤安军三千人,王文郁熟蕃骑军一万五千人。”   “其余各部,赵思忠,包顺,忠诚没有问题,从监军到百人指挥使皆是我汉军,控制比较得力,但是战力说不上精锐。”   “这里是六万人。”   “此外还有阿里骨派遣的四万人,蔺逋比派出的一万五千人,这五万多人,战力能在包赵二军之上,但是即便是有汉军使臣监督,忠诚度也谈不上。”   “因此李宪之军,可战胜,不可挫败;可收关占地,不可破袭强军。”   “占据兰州,断西夏右臂,扼控青唐,迫降禹藏花麻,备防西域,包夹天都,已经基本到了李宪所部作战任务的极限。”   “如果梁永能从萧关出击收复兰州,这一路,搞不好还会出大问题,因此涪国公决意让李宪大军发挥另一项作用,就是将李文钊逼出天都山,和中路大军一起出界。”   “李文钊乃夏国旧臣,与禹藏花麻一起为我军前驱,诛除君侧,我进兵的名义可以得以确保,沿路招降也会更加顺利。”   “而中路大军分从萧关,泾原出界,击走梁乙埋,可全取长城以南,将左右战线勾连起来,庇护左右两军的侧翼。”   “而东路种谔所部,在左翼得到保障之后,可以集中军力歼灭叶悖麻与咩讹埋所部,将葭芦川到无定川一带尽数纳入宋土,扩地千里。”   “到此,我军第一阶段战略目标将彻底实现,而且巩固非常,对于第二步战略方案的实施,将有极大的好处。”   赵顼问道:“那第二步战略却是如何呢?”   郭逵说道:“到了这一步,可以选择的方案就多了,按照陛下的旨意,我军种谔部可以进取宥州,高遵裕可以进取韦州,李宪部进取鸣沙城,最终三路合围灵州。”   蔡确问道:“但是长城一线距离灵州太远了吧?中间还隔着瀚海,难道不怕夏军邀击吗?”   “尤其是第一阶段战略当中,中路大军放过了梁乙埋,使其能够安然撤退,那可是七万精锐,必将成为第二阶段战略实施的巨大麻烦!”   郭逵说道:“参政所言毋庸置疑,的确是这样,但是战争要着眼全局,陛下请看第一阶段作战完成之后的我军态势。”   将指挥棒从兰州,韦州,宥州,银州,石州,银城依次指点过来,众人的眼光豁然开朗。   郭逵说道:“第一阶段目标完成之后,我军所占领地区,将完全推进至青唐横山北麓山地与兴灵河套平原的交界处,背倚高山之险,前守长城之固,据关岭而扼要枢,俯视兴灵,威慑河套,可谓进退裕如。”   “夏人也不是蠢猪木偶,敌我之势,只能算是交换。”   “我们得到了空间,而敌人得到了时间,如此而已。”   “但是这样的举措于我大宋是非常划算的,虽然放弃了歼敌一部,但是换来的是全境的呼应、稳固和安全,在当前态势下,的确是最佳选择。”   “还有重要的一点,是用兵的时间和时节。第一阶段完成之后,诸军得到依托之地,就可以实施短暂修整,从后方调运军需,同时遣各部旧军分占得地,择要津而守。”   “如此既可以舒缓部分后勤压力,更可以巩固占领之后的统治,准备来年长城以南的生产。”   “短暂修整之后,便可以新军精锐,千里长驱,进围灵州,得敌之必救,集中消灭夏人诸路援军,最终渡河决胜!”   赵顼对于战争其实还在军事爱好者的级别,不过从彩色等高地图线上看,第一阶段目标达成之后,所有关键点,几乎全都在青唐与横山的暖色高地,到表示平原地区的绿色地带的分界线上,而这条战线前方不远,就是用小锯齿折线标识出来的长城。   整个布局舒服异常,连傻子都能看出来,六路都经略司,有着非常明确的战略思路。   “未虑胜,先虑……”吕公著轻咳一声:“先清剿后路,巩固所得,在相机进取,这个方案非常稳妥。”   孙固点头:“即便有不测之机,我军也拿稳了山北各处险要,且连绵呼应,据长城而分守。”   “这是秦御匈奴之策,先恃己之不可胜,而待敌之可胜。枢密院支持这个方案。”   开什么玩笑,这本来就是枢密院的大目标,孙固完全没有想到幸福来得这么快:“之后更需持戒用兵,呵呵呵,以明润之谨慎,毋庸多言了。”   章惇冷笑道:“还是要申斥一番才行,苏油这番折腾,还有替种谔和机宜司遮掩之嫌,梁永能差点劫掠延州,要不是沈括行险,拖延了一日,此番大好局面,搞不好就要毁于一旦!”   “苏明润跟我说过,战争,就是看谁少犯错误。”   “要是明知道后路空虚,残敌未尽,还偏要行险关扑,实非智者所为。”   “还有,王中正那堆手下是靠不住的,指望他们歼敌,不如指望他们依托曲野河南,防备辽人干涉来得实在,苏明润也是知道这一点,才特意提出要枢密预为措置。”   蔡京取出一份奏报:“这是国公上月晓谕西军的命令,要求陕西、河东用兵,不可漏泄禁约,书信往来,四通驿传皆有审核,预事文武官,不得以私书漏露其事。”   “且令河东、陕西诸路转运、经略等司,遍约束辖下文武官,不得与河北及四方亲识通书说边事,若有彰露,当械送下狱,终身废弃。”   孙固点头:“那就请陛下诏王中正密为关切,如与辽国诸路兵相遇,即先遣使臣说谕或移文。”   “可以用夏国内乱,囚制国主,不知存亡,朝廷回赐贺同天节并遣使赐生日等物,无人承受,鄜延路累牒问宥州,皆不报,近又累犯边为借口,声明朝廷遣兵,乃是问罪西夏,与北朝不相干涉。”   章惇说道:“不能光准备交涉,可命王克臣于近里选兵数万,以助兵势,如辽人阻隔进兵或先犯官军,可以命窦舜卿应敌。”   孙固脸色都变了:“不可不可,朝廷方务西事,岂可又招惹辽国,令王克臣点选一万即可,刚刚的说法,也一定让王中正密掌,千万不可泄露。”   “定州、高阳关、真定府路安抚司、河东路经略司、河北河东缘边安抚司,需密戒沿边州军,与北界边防事,一切循常,毋得创生更改。”   蔡京说道:“其实还有一策,能既不刺激辽人,又可做好准备。”   “哦?”赵顼当然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刺激到辽国:“却是何计?”   蔡京说道:“可命镇海军在胶州港做好准备,以护送商船为名义,在北海武装游移,一旦有事,即可入黄河,辽河,威慑辽人不敢轻举妄动。”   吕公著对大宋水师的信任远比陆军高得多:“此议甚好,陛下可降旨给镇海军节度使张散,命其外松内紧,预作防备。” 第一千二百八十二章 闻捷   九月,六路都经略司的后勤军需发遣中,多了几车敕牓。   很快,西夏境内各处要津,流传开了一份宋廷的招谕。   “睠兹西夏,保有旧封,爰自近世以来,尤谨奉藩之职。   忽奸臣之擅命,致弱主之被囚,迨移问其端倪,辄自堕于信约。   暴驱兵士,直犯塞防,在神理之莫容,因人情之共愤。   方切拯民之念,宜兴问罪之师,已遣将臣,诸道并进。   其先在夏国主左右并嵬名诸部族同心之人,并许军前拔身自归,及其余首领,能相率效顺,共诛国雠。   随功大小,爵禄赏赐,各倍常科。   许依旧土地住坐,子孙世世常享安荣。   其或违拒天兵,九族并诛无赦。   盖天道助顺,必致万灵之归,王师有征,更无千里之敌。   咨尔士庶,久罹困残,其坚向化之心,咸适更生之路。   敢稽朕命,后悔何追。”   鉴于刘昌祚已经带军转到了泾原路,六路都经略司给他命令:“本路兵悉出界,更不赴泾原。其本路兵当用粮草、丁夫,令泾原转运司照会。”   这是允许刘昌祚暂时脱离高遵裕的管束,自由择机从泾原路出兵。   之后六路都经略司下达了一系列的命令。   “缘边诸路毋得妄称西贼犯境,多务杀戮,恐致生羌惊疑,有误招纳。”   “诸军出界,专责总领兵官照应防护粮草。兵与粮相须一体,令常相依附。”   “诸路应投来首领等,令边臣密问以夏国变乱,及今点集屯聚处所动息以闻。”   “各路深入夏境,须依《侦骑操典》,多放斥候,一方必分十班,一班三至五骑,哨及五十里外,以观察进退要区,提防掩伏之敌。”   鄜延路经略使沈括言:“与种谔议所留两将兵,遣一将出界,留一将及先留畸零兵以守疆埸。”   种谔言:“泾原路经略司申明全师出境,境内却以何军兵为备?臣详朝廷先遣徐禧于诸路措置,所定防守人数,以义勇、保甲、诸军年高人及不隶将兵出战,自当依详法式。”   六路都经略司回复二人:“全师出境,疑多后患,为万全计,各路必留二将守卫,断不可违。”   “徐禧措置,泾原路经略司依此施行,令谒六路都经略司,详叙方略,若效或即推行六路。”   苏油从来不会对一个人一棍子打死,徐禧的小九九虽然多,军略也不过尔尔,不过在各路各地各城搞调研,制定防守的兵力配置,这一点水磨工夫,苏油还是非常欣赏的。   每路留两将拱卫,然后以义勇保甲和退伍军人等民兵看守大后方,苏油也认为此议可行,便要求徐禧来都经略司陈述方案。   与此同时,王中正和李宪也送来奏报,说是招揽西夏人的露布已然生效,很多很多结约人户来降。   六路都经略司回复:“各路来降人户,可妥为安置,发给青干刍储,使活诸牲度冬。首领给归顺旗及锦袍,银带赐物一应从丰。然即需剪发、刺手,使难反复。”   戊子,赵顼的诏令到了:“熙河路都大经制司,鄜延路经略司,已出兵破西贼。虑贼并兵一路以拒官军,令高遵裕前移兵马下寨,以制贼势。如泾原、环庆行军庶事就绪,即相度乘机进讨,不须拘以原定日期,仍具节次以闻。”   “泾原趋兴、灵,道路便近,川原凯阔,易得水草。故前令高遵裕领环庆路兵,合泾原之师结为大阵,取泾原路进讨。”   “今昌祚已分兵,即从六路都经略司议,可分两路,待出界后相机合军,仍归高遵裕节制。”   “王师出境,令卢秉应分守宁夏,并听苏油处分。”   “洛苑使苗履、左侍禁寄班祗候李庸,为入西番抚谕使副有功,各迁一官,减磨勘年、赐帛有差。”   戊戌,熙河路都大经制司言:“兰州古城东西约六百余步,南北约三百余步。大兵自西市新城约百五十余里将至金城,有天涧五六重,仅通人马。”   “前遣前军副将苗履、中军副将都大管勾王文郁修筑诸城堡,前军将李浩专提举。”   “自夏贼败耱之后,所至部族皆降附。今大城已备,招纳已多,乞建兰州为帅府,以镇洮为列郡,以浩为熙河兰会路安抚副使兼知兰州,王文郁、苗履为本路钤辖。兼复赵济,令兼熙河、秦凤两路财利事,应副军须。”   赵顼下诏奖喻:“今官军既城亭鄣,外絷其手足,又为战枢,内冲其腹心,谋攻之术尽于是矣,亟为上善。”   “朝命为致贼之计,见城兰州,内所以自固,外不妨致敌,即可精选汉蕃劲骑,谋趋巢穴,不待更敕。”   戊戌,诏:“鄜延路近奏,西贼遗书于境上,有侮慢之言。料贼意以点集屯聚已久,利在速战,冀取侥幸。其令种谔审察贼谋,务在审重,勿因忿妄举。”   这是朝廷终于下定决心,采用苏油的策略,要种谔放弃进攻宥州,完成对梁乙埋大包围的原计划,而是先和王中正一起,重点解决盘踞在两军之间的叶悖麻与咩讹埋所部。   大义这一块,我大宋永远都拿捏得死死的,诏书的意思是两部先行挑衅,让朝廷不得不干掉他们。   与之相配合,苏油不再等待,立即命令早已心痒难耐的高遵裕和刘昌祚,分路出兵!   而李宪和自己,分作东西两路,兵发天都山,包围李文钊!   一时间,宋夏国境中路,到处都展开了大战!   ……   汴京城,中书。   王珪从外间进来入座,书办过来,殷勤地替他沏上早茶,送上报纸。   如今的报纸也分了版面,以时报为例,首页是朝廷大政方针,次页是大宋人民关心的各路要闻,三页是诗词文章,四页是奇闻怪论,五页是文理科普,六页是各种乱七八糟的广告。   朝廷大政方针不用看,王珪自己就是制定者之一。   大宋民间关心的各路要闻,也多是从朝廷邸报上摘抄的,基本也不用看。   因此前两页只是简单扫了一眼,王珪就将目光落到平日里最喜欢的第三页上头。   第三页刊载着不少的诗词,这一期是贺胜的专版,排头第一首就是《闻捷》,作者:苏轼。   闻说官军取乞誾,将军旗鼓捷如神。   故知无定河边柳,得共中原雪絮春。   王珪好气哦,这破诗毫无可取,居然就能排上第一!   时报如今也堕落了!以针砭时弊为己任的报社,都开始捧他大苏的臭脚了!   想到“捧臭脚”这个出自李宪的典故,顿时觉得下边的一首,同样臭不可闻。   《闻官军收兰州赠李太尉》,作者:苏油。   虎帜升青海,龙渊驭紫骅。   残梯隳雪霰,朽砦闭云崖。   泉冷清栖月,山深静落花。   潜军飞险峭,夤夜拔汝遮。   不咋地,捧宦官的臭脚,不咋地……   边上的书办还极不识趣,磨磨蹭蹭地假装抹桌子,在眼前乱晃。   王珪不由得翻起白眼:“你是有什么事吗?”   书办讨好地笑道:“大苏诗里的这个乞誾,下官浅薄,实在是不知何意,相公学识渊深,还请……还请厚颜解惑。”   王珪很不屑地说道:“大苏一贯爱用僻典,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肚子里有货一般,不好,这样很不好。”   书办低眉顺目:“是是是……那这乞誾?” 第一千二百八十三章 招降   王珪不耐烦地说道:“乞誾通乞银,就是银子那个银,有两解。”   “一是鲜卑语,是马的意思,故文同有《骢马》诗:‘鬐鬣拥如云,西人号乞银。’可以代指蛮夷的骑军。”   “二是地名,《周书·武帝纪》:‘保定三年正月,于乞银城置银州。’”   “如今的银州在啰兀城以北,可《周书》里的这个银州,却正是现在的米脂寨……诶?诶?!”   书办欣喜道:“相公与大苏学士,真真都是文名盖世!若非相公解释,下官何从知道这乞誾二字,原来用典如此精到,竟然是一典两用哇!”   王珪却突然回味起刚才书办的胡言乱语,什么叫厚颜解惑?不该是厚颜求教吗?   顿时气得将报纸拍在桌上:“滚!下去多读点书!”   小书办狼狈告退,差点撞上刚好进门的蔡确。   蔡确笑吟吟地问道:“相公却因何故生气?小小书办,不值当的。”   王珪就感慨:“朝中取士,可还该慎重啊,现在的书办,连乞誾的出典都不知道了。”   蔡确笑道:“我也不知道啊,不是相公这样的士林华翰,学问怕是早就还给先生了。”   王珪摇头:“要说好用的年轻人才,晁补之算一个,毕仲衍算一个,还有邵伯温,也差不多算一个,可是……”   可是这些好用的人,全都在政敌,哦不……假想政敌的阵营里。   蔡确说道:“子煊世兄也算一个。要不,调入朝中来?”   王珪连连摆手:“朝廷自有制度,安石相公敢不畏风议,让自家的儿子迁龙图阁直学士,还不是被吕惠卿阻拦,最后不得善终?”   说起这个还得赞王珪一句,小肚鸡肠是一方面,但是朝廷制度还是遵守得中规中矩的。   不过这个儿子是王珪的心肝宝贝,沉吟一下,王珪还是交代道:“朝廷命张散整备水师,仲煜所知的昆山是帆布的重要产地,你行文关照一下,别让镇海军逼迫地方太甚,民力可悯啊……”   蔡确心中不禁冷笑,民力可悯这样的套话都说得出来,害怕儿子完不成任务影响考绩怕才是真的。   不过面上却没有带出来:“这个简单得很,子煊世兄与苏维康情同莫逆,苏维康正知着文登,乃是镇海军军港所在,而苏家与张节度的关系……相公,不是下官多嘴,就凭子煊世兄自己的面子,怕是比你我行文,都要好使三分……”   王珪只是关心自己的孩子多嘴了一句,听蔡确这么一说才回过味来,对哦,还真是这个道理……   叹了一口气:“理工学派宣扬的‘天理人情’,我看还是有些道理的。你看这么点小事儿,里边的人情脉络都这么复杂……”   蔡确心中又不由得冷笑,人家理工学派所说的“人情”,跟你说的这个“人情”,是一个意思吗?   拱手笑道:“相公所言甚是。”   两人刚聊到这里,就见一个新军装束的军机处小兵走了进来,从皮质的文件袋里取出一份报文:“六路都经略司来电,高遵裕出界了!”   ……   熙河军,李宪留下中军正将李浩留守兰州,自率大军向天都山进发,一路上都是阿猫阿狗,随手袭破,势不可挡。   就这样一路推进至祁连山东端的屈吴山,才终于有了像样的阻挡。   此处有一个忠于西夏的大酋长禹藏郢成四,率军占据险要,抵抗宋军。   宋军几次冲击,都被禹藏郢成四挡了回来。   李宪情绪暴躁,在中军大帐内来回踱步,然后突然看到禹藏花麻那张大饼脸,气就不打一处来:“你!你们都是一家人,怎么劝降不了?”   禹藏花麻哭笑不得:“太尉你要讲道理啊,大宋姓李的也不少,难道都能和你老人家攀上亲戚?”   李宪大怒,一脚踹翻胡凳:“我老李家出身寒微,全靠征战夺得功名,怎么着,你敢看不起咱家?”   禹藏花麻赶紧摆手:“岂敢岂敢,太尉虎威名震青唐,郢成四螳臂当车,不日必定覆灭于太尉雷霆之下!”   苏烈站起身来:“太尉,要不我去准备一下?”   李宪摇头:“好钢得用到刀刃上,这还没有对上大军……再翻翻地图!”   将地图打开,三人研究了一阵,李宪突然指着一个山谷边上的峭壁:“这里,你们上得去不?”   苏烈琢磨了一下:“人上得去,不过霹雳炮和伏虏炮估计难。”   李宪问道:“王文郁现在到哪儿了?”   苏烈说道:“快到了,最多明日便可抵达。”   李宪说道:“到时候禹藏花麻去诱敌,我和王文郁在外边设伏,待郢成四大军来救,你们从这里上去,给我端了他的老巢!”   说完看了禹藏花麻一眼:“诱敌总可以吧?”   “可以可以……”禹藏花麻哪里还敢推辞,胖头连点:“这个我最在行……”   两日之后,禹藏花麻带着自己的前军,进入屈吴山的山谷。   前军是特意挑出来的老弱病残,禹藏花麻这段时间日子过得苦,基本都是本色出演。   前军刚过五里,山谷两边号旗摇动,无数夏军冲了出来。   禹藏花麻手下的残兵根本都不用招呼,哭爹喊娘地就往后奔逃。   这支埋伏的夏军是禹藏郢成四的儿子禹藏蜀啰率领,论起来还得管禹藏花麻叫叔。   见禹藏花麻手下部众实在是不像样,禹藏蜀啰干脆直接发起追击,想要吃掉这一部残军。   禹藏花麻没吹牛,这半年来东躲西藏打游击,逃跑功夫都练出来了,禹藏蜀啰一路追击,竟然没有追上。   等到追出山谷开阔地带,禹藏蜀啰才发现,自己的对面,有数个宋人的骑军大阵等着自己。   见势不妙,禹藏蜀啰便要后撤,身后突然有冲出一股宋军,发射出密集的弩矢,让他瞬间就折损了上百人。   被围了!禹藏蜀啰看了边上小山丘一眼,一咬牙:“上山!”   宋军数路齐进,将禹藏蜀啰逼上了小山之后,却只是将他围了起来,并没有攻打。   禹藏郢成四在山寨中听说自家儿子被宋军围了,不由得大惊失色,尽数点起兵马,赶来救援。   大军刚入山谷,宋军伏兵四起,王文郁带领大军冲击,将禹藏郢成四杀得大败,斩首四千人。   禹藏郢成四眼见救不了自己的儿子,只得逃回,而这时屈吴山大营也响起了喊杀之声。   等到禹藏郢成四来到山下,大营上方,已经飘起了囤安军的大旗。   苏烈戴着铁面,杵着长刀站在营门之处,高声喊道:“老将军若再不降,合族可就灭了。”   禹藏郢成四滚鞍下马,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就跟见到亲人一般:“苏天使,郢成四愿降蓝衣军,我儿,我儿被官军给围了,你快去救救他啊……”   在天都山这个军阀混战敌我难分的地方,将领的个人魅力,往往比十万大军都有效。   囤安军蓝色的军服,就是如今全天下独一份的标志,全员换了新军装备后,堪称天下第一强军。   成军二十年,连年血战,未尝一败,早就成了西北神话一般的存在。   囤安军军纪严明,除了对敌,平时秋毫无犯。   打仗的确凶,但是只要你降了,那就没事儿了。   不过苏烈最痛恨的就是背叛,一旦降而复叛,囤安军的接下来的报复,也是惨烈而无情的。   蕃夷畏威而不怀德,行事如此讲求“原则”的囤安军,反而在横山青唐各部落中,名声好到不行。   苏烈素来仰慕狄青为人,行事做派都向狄青看齐,蕃人呼狄青为“狄天使”,于是也就呼苏烈为“苏天使”。   本身就是夷人,又非常能打,蕃部天生对他就有亲近感和敬畏感,加上还是来自巫法神庙祖地二林,部落之间都在传说,苏烈乃是西南战神支格阿鲁转世。 第一千二百八十四章 游说天都   苏烈上前将禹藏郢成四扶起来:“老将军放心,贵公子我保他没事儿,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将号令麈尾交给我,今晚便让你见到少将军。”   果然,当晚禹藏蜀啰便被带了回来,禹藏郢成四再无疑虑,带领全族六个大首领请降。   有了禹藏郢成四这个天都山土著,李宪便让其部为先导,带路直捣天都山南牟行宫!   ……   天都山,南牟宫,李文钊急得如同铁锅上的蚂蚁。   李文钊日子也难过,自从禹藏花麻这个西夏官方战略合作伙伴被梁永能撵走之后,北面的货品就断了供给,他能够与唐四郎贸易的物资,也就严重缩水。   以前凭借贸易提成得到的那笔丰厚收入被断绝之后,仅靠自己控制的天都山地区的产出,是无法满足手下十几万人的生存问题的。   而且如今天都山周围,好几位夏人猛将,其中最厉害的,就有号称夏人第一勇士的保泰军司统军使仁多零丁。   冬天已经来临,眼看着就要下雪,手下们的寒衣都还没有置办上,以往可以从保泰军司搞出来的军粮,今年也没了。   宋夏之间的战争,让各地粮食腾贵,山北的收成今年因为提前收割,注定大打折扣,而且大部分都被拉去了兴灵。   西夏河套,粮食传统产地,居然麦价腾贵,如今已经到了斗米两贯!   大宋那边以粮食作为招揽手段,让大量底层夏人忘情地投奔,就算是自己的手下,也有不少私底下投宋,悄悄领着粮食回来。   这事情李文钊知道自己管不了,装作不知道,才是最好的。   要说李文钊对西夏朝廷还有多少忠诚度,那是纯属瞎扯,所谓的“孤忠纯臣”,不过是枭雄为了时局,给自己刷的人设。   但是这一把人设,今年卖砸了。   他现在心中充满了后悔,悔不该跟着禹藏花麻那死胖子一起,想要利用秉常被囚禁这件事情大捞好处。   其实两人的预估并没出什么问题,这些年宋夏实力在渐渐翻转,他们夹在两者之间,看得比谁都清楚。   夏国有乱,宋廷一定会干涉,而且是超大规模的干涉,否则数十万大军囤积于边境干耗钱粮,谁都知道不是长久之计。   因此两人商议之后,准备承担起带路党这个光荣的角色,并且在宋夏大战之中壮大自己,最后成为一方诸侯,等待更好时机的到来。   然而大宋朝廷应对紧急事件的反应速度,让李文钊一口老血憋在胸中。   活该他们当年被景宗皇帝打得满地找牙!   李清是去年冬天被杀的,秉常与去年年底就已经被囚,自己三月得到了消息,然后立即就告知大宋。   结果大宋斤斤计较于“程序正确”,跟西夏展开了所谓的“谈判磋商”,使臣从苗授、沈括到苏油,整整换了三次!   直到外交使臣升到最高级别,然后谈判依然破裂之后,大宋才拿稳了“仁至义尽”的金字招牌,对夏国宣战。   从阳春三月一直拖到了金秋八月!   大宋不急,自己和禹藏花麻可就惨了。   梁永能趁此时机大败禹藏花麻,包围天都山,还遣手下猛将禹藏郢成四,仁多零丁,嵬名统军数次进剿,让本就不太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梁氏对自己恨之入骨,这次真的是下了狠手。   这底下有猫腻,很大的猫腻。   梁氏之所以这么痛恨自己,最大原因,就是秉常的衣带诏,落入了宋人的手中。   明明禹藏花麻告诉过自己,亲眼看着李清在黄河边被家梁拦截,宋人和李清根本就没有来得及接触,可为何衣带诏依然神奇地出现在了大宋官家的手上?!   西夏枢密院机密房给梁太后的解释,是秉常的衣带诏有两条,一明,一暗。   明里让李清携带,而私底下,还通过李清的一个从人,背行间道,早就交到了自己的手上!   然后被自己作为投宋的筹码!   天可怜见,自己虽然一直高举着“扫肃朝堂,还政于君”的大旗,可……可那特么就是一个幌子呀!   真实情况是,自己和秉常,从来就未有过任何接触!   但是自己的《讨梁氏檄》太出名了,人设也太稳固了,稳固到任何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秉常将衣带诏交给自己,是天经地义一般。   这尼玛上哪儿说理去……   仆从端着一个白铜钵进来,里边盛着些薯蓣杂粮羹,以前价值五贯的白铜钵,现在只能用来盛装如此粗粝的饭食。   没办法,禹藏花麻跑路去西面了,自己少了出货渠道,这东西砸手里都好几个月了。   用精美的勺子舀起薯蓣放入嘴里,李文钊不禁皱起了眉头:“怎么忘了放盐?”   仆从胆战心惊地看着自家主子:“盐……没了……”   “盐都没了?!”   宋夏贸易里,曾经最大宗的货物,李文钊手里经受过不知道多少万石,现在手下竟然告诉自己,天都山没盐了!   “怎么可能?!”   仆从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地上:“大帅饶命,粮秣官说,年前大军入山匆忙,今年又一直没有收成,整个……整个山里都没盐了……”   李文钊看着铜钵里的薯蓣:“是不是,粮食也快没了?”   仆从哭道:“大帅你放心,就算我们去围猎,淘鼠洞,下山劫道,都饿不着大帅!”   李文钊将勺子丢回到铜钵当中,抬头看着南牟宫高大而陈旧的房梁:“这日子,怕是没法过了……”   “不至于此。”门口响起一声长笑:“值此大变之秋,真英雄乘势而起之时也!”   “谁?!”   门口一个男子将头上毡帽掀开:“侯爷岂可如此丧气?富贵临门了!”   李文钊看着男子冷笑:“李郎君?如今入我营门,可是连通传都不用了啊。”   李庸笑道:“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如此见外?叔啊,朝廷有桩大富贵要给你,我这不是内心欢喜,忙着进来告诉你,一不小心忘了礼数吗?”   李文钊呵呵两声:“江山代有才人出,大宋今日可谓是人才济济。我们这一代人老了,今后的英雄,是你们啊……”   李庸说道:“来之前国公特意与我交代,说所谓英雄,都是时势造出来的,不过是人在面临关键的时候,所做出的选择而已。”   “国公说,当年侯爷能够孤身反抗暴政,今日能够首倡诛除君侧,不忘圣人教导,牢记大义所在,在一生中的两次关键时刻,都做出了正确选择,是西夏当之无愧的大英雄。”   “英雄有很多,在人类的历史长河里,其实如侬智高,李常杰,诃黎等,无一不是族中智勇绝伦之辈。”   “但是这些人,却同样也是文明的阻碍,无论是对自己一族,还是对天下百姓,他们带来的,都是兵祸与灾难,是礼义文明、美好生活的的摧毁者,而不是建设者和捍卫者。”   “所以他们不是英雄。”   “而侯爷不一样,侯爷乃夏人英杰,嵬名族裔,圣贤师富平侯的外孙,孤忠靖节的贤人。” 第一千二百八十五章 文钊投诚   “老侯爷一生治学,译《孝经》、《尔雅》、《四言杂字》;立纲常、明制度。夏人曾有歌曰:‘天上文星东方出,作字引导西方明;教诲弟子三千七,一一时英具重名。’”   “侯爷,国公希望你不但能够继承祖上的名号,更要能继承祖志,成为先进文明的守护者,继承者,甚至开创者。”   “历史已经证明,梁氏那一套,是倒行逆施,是行不通的。国公希望能够和你携手,一起为西夏二十二州的百姓,争取到更好的未来。”   李文钊脸色变了数次:“如果我不愿意呢?”   李庸笑道:“不愿意也没关系,国公说了,人都有自己的理想,为了自己的理想而牺牲的人,都是殉道者,一样能够得到他的尊重。无论如何,《西夏传》中,都会有侯爷的一篇别传。”   “不过他实在是希望侯爷能够再做出一次英雄的选择,为夏人做出一个表率。也让天下人知道,奉华夏纲常为圭臬,在文明的蛮荒中燃亮火种的先行者,是华夏一族中,所有汉、蕃、夷、狄共同的英雄!”   李文钊终于动容了,这人设,可以的!   将李文钊有意,李庸才从袖中取出一个匣子,郑重打开,轻轻摊在李文钊的案前。   李文钊低头一看,内心顿时砰砰乱跳。   “朕闻言非礼义,斯谓自暴;身不居仁,斯谓自弃。   夏蕃天都招讨使司都管李文钊,品流高裔,覃理化于西夏;鼎族轩缨,谨法度于岩丘。   性尽忠纯,谠言莫匪乎体国;身捐草野,杖钺有志于经邦。   有僭君罔上,则思灭折鼎之凶,凡黩利崇奸,未敢当钧衡之重。   是匪弃暴于非罪,殊敢讨征其不臣。   宗主有闻,命行恤励,尔宜继匡国本,咸化民人。   可守富平侯加礼部侍郎,灵州招讨使,仍赐紫金,绢帛万缗。庶几旌褒忠节,俾佐遐藩。   服示宽恩,咨尔所部,宜周朕意。”   李文钊惊疑不定:“这……”   李庸说道:“这是陛下的诏书,若侯爷愿意接受的话,那就不再是西夏的富平侯,而是我大宋的富平侯。”   “至于说招讨使一职,那是因为灵州未下。等打下灵州,就该恭喜侯爷成为灵州节度留后了。”   李文钊问道:“那天都山呢?”   李庸心中暗笑,这个时候问天都山而不是问西夏,国公对李文钊的判断是完全正确的。   所谓的“孤忠荩诚”,真的不过是个人设而已。   “国公说了,天都山就不是一个能够正常发展的地方,这些瓶瓶罐罐,侯爷守了十几年,是到了该砸的时候了。”   “砸?”   李庸看着曾经豪华的大殿:“西夏嵬名氏不过是受封公爵,连交趾李氏都不如,大筑这样的宫室,侯爷,这本身就是僭越啊……”   “要我说,这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上有僭越之君,下才有跋扈之臣,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侯爷的夙愿,不就是要让西夏拨乱反治吗?那就得从正纲纪,兴礼义开始。侯爷你说对不对?”   “我朝中路大军即将出界,国公邀请侯爷一起出兵。等到灵州拿下,侯爷即可坐镇招讨,待到救出贵上……侯爷,你就是西夏砥柱天倾的大功臣啊。”   “那……那大宋准备如何处置夏国?”   “准确的说,是处置夏国宗室,外戚。”   “夏国还是那个夏国,不过不再是梁氏的夏国,也不再是嵬名氏的夏国。”   “听说秉常有个儿子,到时候国公会将他送到汴京学习,至于秉常,听说其精神状态不是太好,可能也需要诊治安养。”   “因此秉常虽然依旧是夏国公,不过这个国公,只能是封号上的概念了。”   “夏国二十二州,大宋会设流官代秉常管理,等到他的儿子长成,可能再做出相应的调整。”   “在那之前,夏国便由流官、忠于嵬名的夏国旧臣、诛除梁氏时立下过大功的勋臣、以及懂华夏礼仪,有经国安邦之能的贤才共同治理。”   “侯爷,你在其中,四占其三,非常被我大宋看好,今后的夏国,你还会是平衡嵬名一系的重要力量。”   李庸的这番分析非常的直白,李文钊终于放心了。   今后的大宋,绝对不会容忍西夏出现唯一的力量,在乾顺成长起来之前,制衡嵬名一系的任务,就在自己身上。   这就叫可用价值,大宋必定会因此扶持自己。   在天都山打游击,和在西夏第二大城市灵州做节度留后,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大宋既然如此大方,李文钊就不由得想要加一些价码:“灵州,可否由我李氏世守?”   李庸乐了:“叔啊,现在的问题不是先下山再说嘛?赶紧接受圣旨,才是最好的选择。”   “李宪和苏烈那两个杀才,可是已经剿降了郢成四。有郢成四领路,很快就会杀到这里来。”   “以这两人的大宋官家的忠诚,见到此处所在,肯定就是一把火烧掉,天都行营,留不住的。”   “至于说灵州能不能世守,那得看侯爷你后面的表现。”   “如侯爷有折种两家之能,那不是世守,也是世守;如果没有那样的能耐,许你世守,不也仅仅是给子孙埋下祸殃而已吗?”   李文钊不再犹豫,站起身来,一脸肃穆抖袖叉手,地对着桌上的圣旨躬身到底:“臣李文钊,恭领吾皇圣命!”   李庸也站起身来:“恭喜侯爷平步青云,封侯拜将。苦心孤诣数十年,到今日终于得到了回报。”   “到底是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以后仕途之上,还望侯爷莫忘李庸今日传旨的缘分,多多提携啊……”   李文钊也是枭雄,一把拉住李庸胳膊:“为了让大宋对文钊放心,便请李郎君在我部监军!”   ……   九月八日,李文钊投宋,集结了天都山的全体部众,下山与西夏保泰军司统军使仁多零丁决战。   仁多零丁乃西夏第一勇将,见曾经被自己打得躲到山上的猴子还敢挑衅,立即出寨厮杀。   李文钊果然不是正规军的对手,渐渐处于颓势,被仁多零丁逼得退往啰逋川。   仁多零丁大喜,李文钊之所以是打不死的小强,就是因为他占据了天都山天险打游击,这一次昏了头退往啰逋川,那自己就有全歼他的机会。   全歼李文钊,进占天都山,威胁宋人渭州腹地,宋夏战局便将出现重大转折!   不由得仁多零丁不带兵狂追。   等到追入啰逋川的时候,苏油,李宪,王文郁三部伏军大起,立时杀了仁多零丁一个措手不及。   仁多零丁肩头还挨了一铳,只得狼狈奔逃往满丁川,投奔天都山地区最后一路夏人的军力,嵬名统军。   此战夏军被阵斩五千,然后轮到宋军掉过头来追击。   两国战局演变到现在,让夏国里的对梁氏前途不看好的人,越来越多。   嵬名统军与李文钊一样,同是西夏皇族,因此当苏油李宪挥军至满丁川的时候,嵬名统军只象征性地抵挡了一阵,简单送了一千人头之后,便带军撤往兴灵。   李宪和苏油也不追击,只拆了天都山行宫,然后迁出李文钊所部十五万丁口,选拔出其中的两万精壮作为李文钊的部队,发给装备,军服,给养。   余部由泾原、环庆两路转运司择地安置。   天都山易主之后,夏人抵御宋人的重镇萧关,立刻受到来自侧翼的巨大威胁。   而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梁乙埋的七万大军却远在环庆,正与刘昌祚鏖战!   这是一次完美的军事配合,苏油空有“知兵”的大名,但是他只懂大略,其实是玩不出这样的微操的。   这次计划,是种诂带着刘世恒,曹南,李庸三个小辈儿搞出来的。 第一千二百八十六章 青冈峡   刘昌祚救援延州之后,六路都经略司便电报让他不用回来,在延州修整,然后领取粮秣,直接从环庆出白马河,攻击夏人对抗环庆军的重镇韦州。   这一路梁永能不得不救,待到梁永能分兵之后,高遵裕便可以直叩萧关,以最小的代价夺取最大的一条战略通道。   苏油接到方案之后将作战计划做了小小的调整,李文钊人设立得太漂亮,以至于宋夏两方都错估了他的立场。   梁乙埋甚至认为李文钊自幼饱读诗书,在民族危亡的关键时刻,一定会捐弃前嫌,即使不帮助自己,也会独立与宋军作战,依托天都山,牵制宋军主力。   甚至六路都经略司幕府当中,持此论的人都不在少数。   只有苏油看到了李文钊的本质,这位不是什么真英雄,这位有个更合适的名词来定义——务实型政治家。   你不是要人设吗?我给你更好的人设,民族英雄这个名头怎么样?   加上赵顼的圣旨,天都山的饥荒,以及苏油对降臣表现出来的尊重,李文钊最终……还是选择了务实。   甲辰,朝廷在孙固的不断敲警钟下,终于开始转变口风:“据措置麟府路军马司奏,探得西贼对境大集兵马,屯聚八九处,多至六七万,少亦不减二三万人。”   “又于通道多堑绝山谷,设为嶮阻,其备甚谨,未知虚实。”   “可多验降人或得力闲谍参证其事。仍关报种谔,令稳审山川道路及择进,勿致为贼所误。”   诏李宪:“近据东北诸路所奏,夏人举一国之兵以当官军,约三四十万之士。”   “今西南地分全虚,若非本路及董毡之军深入以分其势,则虑得并兵东向,以御大军。”   “尔宜依累降处分,部勒行营将兵,并紧约董毡兵马前去招抚讨除。”   又诏沈括、李稷、范纯粹:“大军且出界,朝廷日欲知其动静,卿等可俟军马启行,如军中未发奏,闲日遣人探候官军所至,及平安动静以闻。无令断缺,庶上下安虑。”   又诏李宪:“昨九月辛丑洎甲辰御前及朝旨,所以令李宪等协力深入,殄灭贼巢,或勒兵过河,攻取凉州,须举兵并进,不得止遣偏裨者,无他,盖虑将帅有当进不进之失,止于筑城数垒而已。”   “今闻所部克复天都,焚灭伪僭,慰甚。当并力前出萧关。”   “宥州若下,则西路可至中军取粮,平川大道,无馈运之忧。”   “其后或并进灵武,或转趋凉州。要当攻其所必救,乃于首尾之势有助,无或观望迁延,有误国事。”   又诏六路经略司:“诸军出界后,如有游贼犯城寨,各路经略司自当支应。城周寨蕃部弓箭手不少,未尽随大军出界,岂可纵贼侵扰?今诸路皆留两将,经略使宜点选敢勇,处画深计,设备不测。”   再诏:“陕西、河东次边近里州县,比自议兵之初,朝廷使选择守令者,不惟欲供办军须,与转漕之官协力,盖以部内兵民一朝悉发,远从征讨。”   “后从六路都经略司所议,乡兵义勇,不随战役。”   “然肃察奸宄,绥靖乡庐,乃所责任。可以朝廷之意,丁宁申谕,俾各遵守。”   “苟能于兵夫未还之闲,辖内贼盗特少,镇拊部民各获居安者,当议旌曪,显擢职任。”   又诏六路都经略司苏油:“前梁永能袭延州,虽变起肘腋,然临机处置,不为非计。致妨进讨,亦非将帅所任之责,固不当过有恐惧。其安心厝置,勿为惶骇,以沮士气。”   “王师之出,有征无战,安可自顾有可虞之道,而欲勉副朝命,以希万一之幸哉?”   “此从卿计之本由。然大军靡费一日,故非厘少,尔其再三审念之。”   收到电报的时候,苏油正在大帐当中宴请李文钊:“侯爷你看,因为请你出天都山,耗费几天,陛下都生我的气了。”   李文钊看过之后,一脸慨然:“既然吾皇有命,那文钊便请为前锋,间道而出,抄袭萧关后路,还国公一场大捷!”   “好!”苏油端起酒杯:“说起这一带的山川道路,再没有比侯爷更加熟悉的了,苏油敬侯爷一杯,祝侯爷旗开得胜!”   ……   环州城下,狄咏也在给刘昌祚送行:“小弟有守任在身,只得送到这里,祝愿贤兄得胜而还。”   姚麟也被高遵裕派遣了过来,作为这一路的副帅,两人一共聚集了泾原军五万余人,攻击线路很简单,就是沿着白马河一路进击。   这一路手下全是旧军,狄咏手里也只有榆木大将军炮,震天雷,便将之尽数送给了刘昌祚,同时让石勇带领工匠们随军:“有石兄在,营中车甲攻具,可以无忧了。”   刘昌祚苦笑:“咱们旧军,在高国舅眼里就是小娘养的……好在沈经略备了几百辆战车,数千猛火油罐,足供三月的口粮。”   “贤弟大恩,愚兄领了,交情常在也不用多说,走了!”   说完拨马,带领五万余骑,浩浩荡荡,朝白马川行去。   直到环州消失在后方地平线以下,一起同行的副将姚麟才开口道:“总管,咱们真要强攻青冈峡?国公的意思,是我们只需要大张声势,将梁乙埋吸引在环庆一路,方便高太尉夺取萧关,就算完成军令。”   刘昌祚冷哼一声:“姚老二你这是怕了?新军看不起咱,咱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说完一拍马屁股上的震天雷:“当年咱一把破刀,一匹劣马,不还是每战当先,刀头上搏得功名?如今甲器精良,粮秣充足,反倒不敢打硬仗了?!”   “国公爷对咱大头丘八,那是没说的,哪哪儿都好!老刘我绝不是诋毁他什么啊……可到底心底太过仁善!”   “慈不掌兵,这打战还能不死人?种五那里五千换九万,国公都满脸肉疼,哈哈哈,须知世间上没有无本的买卖!”   “在这上头啊,他真该跟李稷李察俩鬼头学学,铁黑铁黑的心肠!”   “老子何时怕过!”姚麟翻起白眼:“不过高国舅不待见你是有因由的,你老兄呀,迟早死在这张臭嘴上!”   ……   青冈峡,梁乙埋,梁格嵬,梁永能,叔侄几人在关隘之上,看着河对岸的碉楼望哨上由远而近冒起的烽烟。   “来了。”梁乙埋按在城垛上的手轻轻抽动了一下:“五万人。”   梁永能拱手道:“不如国相先返回萧关,这里交给末将?”   梁乙埋看着城下滚滚的白马河水:“此处地利于我,刘昌祚贪功冒进,我们正好打掉他们,然后大军回守萧关。”   说完转头问梁格嵬:“萧关那边有动静吗?”   梁格嵬摇头:“听说苏油正在招纳李文钊,李文钊尚在两可之间。”   “李宪的一路呢?”   “尚在山中,禹藏郢成四已经前去拦截了。”   梁乙埋沉吟片刻:“还有几天时间,来得及。”   又对梁永能问道:“永能,咳嗽好些了吗?”   梁永能从渡河而逃开始就受了风寒,之后憋着一股劲想要偷袭延州,等到失败回军,咬着牙带领数千残部回到青冈峡后,就陷入高烧昏迷。   梁永能说道:“多谢国相相救,宋人的药片,效用的确厉害。”   梁乙埋担忧地说道:“听闻他们的军营中,每百人都配有一名医兵,士兵伤病,皆得救治,这方面,我们真没法比。”   梁永能不以为意:“这也说明宋人惜命,没有死战之心,难成强军。”   “不过他们的火器实在太厉害了,这次遭遇的几种火器,威能堪比……”   说到这里,又感觉对军心士气打击太大,不由得摇了闭嘴。   而对岸山谷之中,开始隐约出现点点的红衣。   “无论如何,此乃国运之战。”梁乙埋看着远方,拍了拍城垛:“诸君,努力吧。” 第一千二百八十七章 动员   兴庆府,慈宁宫。   嵬名景思与家梁在与梁太后一起商议军情。   夏人也有军图,不过军图比大宋的可粗糙太多了。   这还是家梁入驻枢密院之后,命人认真勘察、重绘之后的结果,好歹河流山川,城防关要,仓储兵库这些东西,还是非常详尽的。   当然更加详尽的那份,却是在掌六路都经略机宜司王厚的手里。   梁太后看着已经落入宋人手中的兰州和夏州,感觉整个西夏已经是被牢牢捆绑住双手的巨人,皱眉问道:“家先生,国老,有何良策退敌?”   嵬名景思说道:“老臣实在是没有料到,宋人火器,竟然犀利如斯,据永能的回报,宋人又出了神机铳,伏虏炮等好几种火器,才导致八万精锐,全军覆没。”   梁太后不由得冷哼了一声:“斥候不谨,骄纵轻敌,导致全军陷入重围,怎么没说?”   嵬名景思也有些无语:“永能是用以往对付宋人的法子安排的斥候,关键是最后被三千人的小股宋军堵住去路。这队宋军全是用的新式军器,永能百般冲锋都难以破围,最后才被种谔大军追上合围。”   家梁说道:“我们也曾经尝试过仿制其震天雷,然而效果并不好。其实我更疑惑的是,东路大军倾覆,真的全是宋人火器之威吗?”   “要真是如此……”说着朝左右看了一眼,这才低声说道:“那罔萌讹所言,当效法宋人试制器械,如今看来就不是无的放矢。就算不能制作出神机铳,至少震天雷,我们还是已经有了一些经验的。”   梁太后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嵬名景思说道:“就算要试制,那也得是退敌之后的事情了,现在的难题,是找到宋军火器的破法。”   家梁皱起了眉头:“这些天我也一直在思索,火器最怕的就是水,要对付火器,需用水攻。”   “但是水攻受地势限制太大,那就只有……以人数和速度的优势,成松散队形,冲入敌阵之后再行混战。”   “或者以小部轻骑,不断抄掠其辎重,摧毁其火器,使之无法投入战阵当中。”   “这……”嵬名景思同样皱起了花白的眉毛:“你说的这些,固然算是办法,但都是分散军力之举,如果他们攻我之必救,迫我决战呢?”   家梁叹气:“那就只有恢复祖宗本色,放弃定居,避其锋锐,以游击、偷袭断绝其辎重,以老弱耗散其火力,最终在有利地形,以精锐邀截之。”   “国老的办法是对的,坚壁清野,拉开千里范围,可供纵横,大利我军。只是苏油此子,从来都是按部就班稳扎稳打,平生绝不行险侥幸,要他轻敌冒进,难啊……”   嵬名景思脸上露出痛惜之色:“只恨当时永能被沈括所欺,耽误了一日,否则毁其辎重,局面不当如现在这般。”   家梁说道:“家族盛衰,国家危难,在此一搏,太后,图干部和野利部在西域未损分毫,只不过现在兰州被李宪攻取,导致消息难以送达……要不……南路过于危险,臣从北路白马强镇军司横穿大漠,到休屠海沿谷水入凉州,率两部大军勤王?”   嵬名景思摇头:“太远了,也来不及了,先把手里这几十万兵力用好吧……”   梁太后也不同意:“诸将在外,家先生要参赞军机,不可轻离。派使节将信物送去西域,让图干氏在西域募兵为备即可。”   说完脸上露出决绝之色:“如果军力不足,别忘了兴灵还有生丁,麻魁!朕也敢顶盔贯甲,跃马亲征!”   ……   青冈峡,宋军将士看着滔滔白马川岸侧的险要寨堡,都有些动摇。   骑军都管郭成看着狭窄通道和一侧山坡上连绵的堡寨:“总管……这……”   姚麟也不由得直嘬牙花子:“直娘贼的,这一战,有些难打!”   刘昌祚抽出望远镜,咬着腮帮子审察了一阵地势,将望远镜收起,沉声道:“让厢车上来,扎营!”   一夜无话,夏人和宋人似乎都有默契,知道对方不会给自己占便宜的夜袭机会,没有相互派遣轻军袭扰。   冬日清晨,阳光终于慢慢从山口照射进来,让山上和河谷中的两军,都能见到苍茫的大地上,铺满了结起了厚厚的冰霜。   阳光也带不来一丝的暖意,甚至都带不起河谷中的雾气。   倒是连绵枯黄的衰草,提醒着这片土地下,还蕴藏着来年的生机。   这一带的鸟雀和野兽,似乎都闻到了危险的味道,逃离了这一片区域,河谷里连一声鸟鸣都听不到。   宋军营中从昨晚就开始就在杀牛宰羊,炊事兵们疯狂地炸着油饼,熬着肉汤,为的是让士兵们在卯时都能饱饱地吃了一顿。   天光大亮之后,宋军营中响起了隆隆的鼓声,一队队红色制服的军队,开始出营列阵。   刘昌祚顶盔贯甲站在阵前,身后一群军法官,手按刀柄,冷冷地扫视着集结中的队伍。   姚麟站在刘昌祚的身边,高举着拳头,随着鼓声一个个打开手指。   等到拳头变成手掌,大军已经全部集结完毕,肃然待命。   姚麟对军士们的士气操练非常满意,放下手臂,对着刘昌祚点了点头。   刘昌祚上前一步,全军整齐地以拳捶胸,拳头在皮甲上整齐地发出“轰”的一声。   刘昌祚扫视了一眼自己威武雄壮的部队,突然扯着嗓子吼道:“六路都经略司给俺们的战令,是尽量牵制环庆当面之敌!”   “或者就有人在想,这一仗,俺们是不是可以不打!”   停顿了一下,似乎是留点时间给士兵们思考,刘昌祚才继续吼道:“因为俺们是旧军,俺们没有那些犀利的神机铳,伏虏炮,霹雳炮,俺们只有骑刀,长枪,鹤胫弩,震天雷!”   “所以俺们的战力,一定不如新军!所以只需要在夏狗把守的雄关前摆摆样子,拖住他们,就算是对上头有了交代?!”   “所以这一仗,俺们是不是就可以不打?!”   “老子要告诉那些这样想的人!不管是在你们中间的,宁夏城的,还是在朝堂中枢的,所有那些这样想的人——我操你们姥姥!”   “老子是皇宋干城!铁血西军!老子们当年穿着破草鞋,拿着咸菜钱,拎着桑木弓跟夏狗干的时候都没怂,到了今天,怂了?!”   “我爹,是被对面的夏狗砍死的!姚老二他爹,也是被对面的夏狗砍死的!我想问问在这里的弟兄,你们的家里,有没有叔伯、父兄,是跟夏狗血战,最后战死在这片黄土地上的?!”   “现在大宋要出击,要干夏人,要去兴庆府,将那个骑在鳖孙小公爷头上的荡妇婆娘踢下炕,竟然没俺们的事儿了?!姥姥!”   “这口气,老子咽不下去!你们,能咽下去?!”   军士们的眼睛,随着刘昌祚的怒吼,渐渐开始泛红:“不能!”   “我去他娘的牵制!去他娘的策应!老子们百战精锐,到最后是替别人摇旗子溜须的?!”   集体怒吼的声音越来越雄壮:“不是!”   “看看你们手里的骑刀,劲弩!看看你们身上的皮甲,暖袍!看看脚下的皮靴,头上的钢盔!再想想官家这些年来,给咱的俸禄,田地,功赏!”   “国公爷是爱惜咱,觉得俺们的命比夏狗的要精贵!所以不想让咱打硬战。”   “可是他忘了一件事,就是俺们泾原环庆的男儿,憋在胸口里边,二十年来的这口恶气!”   看着情形激动的军士们,刘昌祚眼中有东西在闪动,深吸了一口气,稳定了一下哽咽的声音。   “今天我站在这里,就问你们一句,敢不敢跟我去死斗,去为俺们的父兄、叔伯,去为俺们泾原环庆的乡亲父老,去为咱们的姐妹、娃子,报仇雪恨,讨回这笔旧账?!”   军士们举刀向天,愤怒的吼声震动山谷:“死战!报仇!讨账!”   刘昌祚取过姚麟含泪递过的一面大纛,打开来,是一张巨大的灵幡,白幡上写着张狂胡乱的四个大字——“仇雠未报”。   刘昌祚将大旗插在一辆厢车之上:“这辆车,就随军法队一路向前!这面幡,就是死在夏狗屠刀下的六路父老在天之灵!”   “要是怕了,怂了,就给老子扭头看看!今天,他们全都在天上看着你们,看着自己的儿孙,替他们讨还血债!”   “今日之战,有鼓无金,有进无退!要死,也要把你们卵子对着夏狗去死!”   “老子带率前军,第一个陷阵!”   “老子死了,你们看姚老二!”   “姚老二死了,你们看郭成!”   “郭成死了,你们看李监军!”   “敢过此车者,斩!战胜赏给,三倍常科!” 第一千二百八十八章 抵进   在大军震天的怒吼中,刘昌祚跳下厢车,来到阵前,取过两枚大盾挡在身前。   姚麟取下鼓架上的一对大锤,对同车的监军李祥说道:“监军,我泾原诸军上下,多谢监军一言不发。”   李祥将手里的兴州宝弓斜搁在厢车壁上,用膝盖顶住,使尽全身的力气将弓压弯,然后将弦挂上,头也不抬地说道:“三位将军血勇刚强,咱家却也不是懦性之人。今日备了三百羽箭,也要发发利市才行。”   “打你的鼓吧,陛下重军功,咱们做内官的,可不就得死心效命?”   姚麟哈哈一笑,取过鼓槌,敲响了车上灵幡下的巨大战鼓。   “咚!咚!咚!”   节奏缓慢而沉稳,在鼓声的引领之下,宋军盾兵在前,枪兵次之,长弓手次之,鹤胫弩再次之,骑兵随后,军法队压阵,排成整齐的队形,慢慢朝两里外的夏人关隘压了过去。   震天的鼓声和怒吼,让镇守青冈峡的夏人心惊胆落。   梁永能在昨夜就将梁乙埋和梁格嵬送去了后寨,看着宋人随着战鼓和步伐越来越高的士气,沉声道:“这样下去就难打了,谁敢出战,去灭一灭他们的士气?”   守青冈寨乞伏木奕紧了紧衣甲:“末将去吧,守寨本就是末将之责。”   梁永能点头:“打乱他们的阵型就回来,小心宋人弩矢和火器厉害。”   乞伏木奕抽出长刀:“末将领会得!”   很快,夏人寨堡里冲出五千人,由乞伏木奕带领着,扑向宋阵前军。   两百步相近,宋军枪盾后,中军两侧的弓手开始放箭。   “嘣——”无数羽箭飞向半空,然后朝着夏人的冲锋路线落下。   “杀——”见到宋阵之后的白羽飞起,乞伏木奕一手持着小圆盾,一手持着长刀,开始向宋军冲锋。   “嘭!”刘昌祚将两枚重盾顿在地上,蹲下身子,用肩头抵住。   两侧的盾兵也依样操作,不过他们都是单手,顺便抽出了腰里的长刀。   枪手上前,将长枪搁在了盾牌上方的凹陷处。   中军中央的鹤胫弩手的视线再无遮挡,“上弦——压箭——放!”   “嗖嗖嗖——”无数近乎直射的弩矢从宋阵中飞出,钻向乞伏木奕的锋矢阵型。   “嗖!”“嗖!”乞伏木奕丝毫不顾前方和上空飞来的弩矢,不顾身边中箭惨呼倒地的袍泽,死盯着宋军盾阵,亡命奔跑。   宋人的弩矢厉害,夏人要取得优势,百步内的牺牲是必然的。   然而只要接敌之后,夏人的勇武便会爆发出来,打不上六十回合的的战士,在军中是要被嘲笑的对象。   听辽国使臣说,东海边的女直蛮子更厉害,他们勇士的标准,是一百回合。   百步临敌,不过三箭五矢,数千夏人只被杀伤了少数,两军便轰然撞击到一起。   乞伏木奕将举着圆盾左臂收紧,拳头贴在左肩,左臂贴紧身侧,越冲越近,然后一声狂呼飞身而起,凶猛地撞到宋人军阵正中的两面大盾之上。   乞伏木奕是西夏数得着的猛将,曾经与仁多零丁大斗数十回合不落下风,现在携着速度撞上对手的盾阵,他有信心用这种方法,打开宋军盾阵一个缺口。   “嘭——”宋夏两军的战线就此碰撞在一起,无数长枪从盾牌上刺出,给凶悍的夏人一次猛烈的刺击!   碰撞之声尚在山谷中回荡,厮杀和呐喊惨呼之声,紧跟着响起。   宋夏两军在青冈峡的第一次接战,就此打响。   乞伏木奕的凶猛撞击,并未达到他要的效果,对方的巨盾竟然没有丝毫动摇!   他的身前没有长枪,然而随着一面巨盾的倒下,一个巨大的身影从另一面巨盾的后方站了起来,用左手的兵器朝着乞伏木奕狠狠劈下!   斩马刀!   宋代斩马刀与汉唐不同,“熙宁五年,作坊造斩马刀,长三尺余,镡长尺余,首为大环,上出以示蔡挺。挺奏,便于操击,战阵之利器也。五月庚辰,命置局造数万口,分赐边臣。”   这其实是脱胎于二林长刀的一种加重型新式双手军刀,刀背厚达一指径,阔及三指,重量九斤,非军中勇武壮士,没法使用。   但是刘昌祚还嫌它太轻,因此如今这口刀,便在斩马刀的基础上,再将刀柄截短,刀锋延长,还在刀柄尾端加了一个黄白铜的虎头作为配重,把双手刀变成了单手刀,重达整整十五斤!   重刀劈落,尚未调整好身形的乞伏木奕只得举盾格挡,那面铁钉和牛皮蒙面的圆盾,顿时被劈得四分五裂。   刘昌祚的长刀并不锋利,但是因为重量加持,杀伤力比寻常战刀更加惊人。   乞伏木奕虽然保住了左臂,却已被劈得半边身子发麻,不由得大惊——大宋竟然也有如此雄武之人!   大宋曾经出现过不少的雄武之人,比如三川口之战壮烈殉国的郭遵,手中铁鞭铁枪,共有九十多斤。   夏人曾经想要用铁索阻拦他,铁索尽数被他打断,最后还是先射杀了他的坐骑,才蜂拥而上将之杀害。   比如王光祖他爹,在好水川之战中牺牲的王珪,为了营救任福,“乃复入战,杀数十百人,鞭铁挠曲,手掌尽裂,奋击自若。马中镞,凡三易,犹驰击杀数十人。矢中目,乃还,夜中卒。”   如今西军中这样的猛将,一样还有范龙山、刘昌祚、姚兕姚麟两兄弟。   这样的猛将是苏油非常喜欢的,范龙山又爱显摆,经常扛着叶锤挂着战斧耀武扬威,把几个猛将哥们儿都羡慕坏了。   苏油知道后,给其余三人特意定制了各自称手的重兵器,刘昌祚得到的就是现在这把斩马刀,姚兕的是手戟,姚麟的是内凹四棱钢锋锏。   乞伏木奕知道要是放手让对方来攻,今日断然无幸,再次扑上,刀锋直取刘昌祚防护脆弱的脖颈。   然而刘昌祚大手一翻,斩马刀以其绝不该有的灵活,猛然横扫,一刀上撩,正好砍在乞伏木奕长刀的重心刃筋之上。   “当!”轻重武器的差别,在这一刻展现无遗,三斤多的青锋刀对上十五斤的斩马刀,锐利的刀锋立刻就被崩了一个巨大的缺口,斩马刀携带的巨大动能,将乞伏木奕的长刀崩向外圈。   乞伏木奕虎口崩裂,门户大开,而刘昌祚的大刀再次劈到!   “噗!”沉重的斩马刀,从乞伏木奕的左肩直劈至他胸前,将这名西夏有数的猛将,劈得跪倒在尘埃当中。   “杀——”刘昌祚怒吼一声,一脚踹翻强壮的对手,向前迈出一大步:“泾原军,抵近——”   “杀!”无数长枪从刀盾手的掩护后刺出,带走一波夏人的生命。   “上弦——压箭——放!”   隆隆的鼓声当中,鹤胫弩指挥官苏炽火稳定的声音和尖锐稍音响起,“嘣——”这一次的弩矢杀伤效果发挥到了极致,刚刚还悍勇无比的夏人,瞬间被凶悍的三棱弩矢射倒无数。   刘昌祚一手持盾,一手持刀,依旧不紧不慢地保持着和鼓点合拍的步伐,坚定地前行,遇到前方阻力,便是斩马刀一刀劈过去。   所过一路,人甲俱裂,断无一合之敌。   乞伏木奕的五千人队虽然竭力抵抗,但最终还是被斗志昂扬装备精良的宋军压散,纷纷朝着青冈峡寨堡奔回。   宋军大胜,气势如虹,转眼便逼至寨墙百步。   梁永能脸色铁青,将手一压,“嘭嘭嘭——”关墙上射出无数拳头大小的石子,朝宋军阵营呼啸而去。   旋风炮!   居高临下,宋军大部已经进入夏人攻击范围,无数箭矢也开始发射。   宋阵当中鼓声节奏骤然变快,一辆驷马拉动的厢车朝着关城狂奔过去。   “射!射死那些马!”梁永能夺过身边士兵的床弩,调整风向,朝马车射去。   几枚旋风炮也调整方向,向马车疯狂攻击。   旋风炮的石子和夏人射出的羽箭,击倒了不少的宋军,城下压力大增,就连刘昌祚的大盾,都被炮石击飞了一大块。 第一千二百八十九章 血战   噗!一支五尺长的巨箭,带着尖锐的箭头,射穿了一匹甲马的身躯,甲马一声悲嘶,前蹄跪地,将整个战车停滞了下来。   刘昌祚将刀盾一丢,冲到战车之前,试图将车马分离。   又是几枚石子飞到,将甲马击打的惨嘶狂跳。   “嗖——啪!”   一枚石子,正好击打到一匹甲马的头部,甲马的金属覆面被击打得四处抛飞,甲马的巨大马头猛然一偏,血雨飞洒,立时僵毙倒地。   盾兵指挥带领一队拥了上来,不顾密集的矢石,牢牢将刘昌祚护在其中。   “上弦——压箭——目标城头——放!”   中军的鹤胫弩终于开始发威,这是宋军目前唯一能够对抗关城上夏军的武器。   无数鹤胫弩矢如同飞蝗一般扑向城头,尤其是城头上那些旋风炮,床弩,更是重点关照的对象。   一时间,关上关下杀声震天,箭矢交飞,夏人在城头也损失不小。   刘昌祚解开马匹让军士们拖走,来到大车之后,招呼枪盾手过来:“推车!推到关墙之下!”   城头上,梁永能冒着密集的弩矢疯狂地摇动着木质的弦轮,让巨大的床弩重新挂弦:“火箭!准备火箭!”   苏炽火一直密切注视着城头,身边尚有三百鹤胫弩手戒备,一直没有发射。   “啊——”刘昌祚用肩头抵住厢车,运起神力,终于让厢车重新动了起来。   枪手们纷纷扔掉长枪,来到刘昌祚的身后,一起将四轮厢车朝关墙推去。   厢车速度越来越快,梁永能睚眦欲裂:“射!一定要将那车毁掉!”   一名夏人军士拿着穿着火球的长如缨枪的长箭过来。   城下苏炽火见到城头火星,将手一挥,三百弩矢集中向城头那台床弩射去。   “噗噗噗噗……”   梁永能一翻身躲在床弩之后,就听得床弩上,防箭牛皮上,城垛上,密密麻麻全是中箭的声音。   身侧的军士纷纷惨呼倒地,包括那名准备递送长箭的军士。   梁永能匍匐着爬过去,将箭拖了回来,趁箭矢稍少的时机,猛然窜起,将箭摆好。   “嗖——”一支长箭射中梁永能肩头,虽然有铁甲在身,破甲锥的威力,一样将梁永能射得一个踉跄,箭头穿透铁甲,没入近寸。   “监军好箭法!”紧盯着城头的姚麟手底战鼓不停,口中却为李祥的神箭喝彩。   李祥微微扯动嘴角,在纷飞的箭矢中站得笔直,手里的弓箭异常稳定,手一松,又是一名不小心将头探出城垛的夏人额头中箭,摔落城下。   梁永能躺倒在城垛后方,抽刀劈断肩上的箭杆,招呼幸存的军士:“射!快射那车!”   城头各处都是这样的情形,夏军的巨型火箭开始发威,数支火箭从城头飞出,直取行进中的厢车。   其中两支错失了目标,只在车后带起一蓬血雨,射倒了数名宋军,剩下的三支,前后都扎在了大车上,然而却并没有引发梁永能预计中的大爆炸。   厢车之中,石勇和几名军士扶着一个巨大的铁罐子,蹲在车里,随着厢车的颠簸剧烈摇晃。   车外呐喊声,厮杀声,羽箭飞驰声,受伤后痛苦的嘶吼声,此起彼伏。   石勇看着几名工兵惨白的脸色:“莫怕!这车我特意设计过的,车顶上全是沙袋……”   “砰!当!”刚说到这里,一支巨箭就从车顶上刺了进来,雪亮尖锐的箭头,直抵在正喷唾沫的石勇钢盔顶部。   “干!”石勇将脑袋一缩:“压低压低!”   招呼军士们压低已经很低的身子,石勇这才伸手摸着自己头顶,钢盔已经被扎了一个凹陷,甚至还嵌着一截折断的箭尖。   好在钢盔是通过藤箍内衬固定的,钢壳离头顶有一段空隙,也幸好有这顶钢盔,否则石勇这下就已经交代在这里了。   这时又有呛鼻的烟气从车外冒了进来,就听车外有乱呼呼的声音在大喊:“快出来快出来!夏人放火了——”   石勇几人连忙从厢车中滚出来,眼前的修罗场一般的景象,让没怎么经历过战阵的这一代石家人触目惊心。   关城之下,梁永能为了防止厢车冲击,点燃了柴枝,火油扔了下来,双方你来我往的射击,旋风炮拳头大小的石弹呼啸横飞,宋军鹤胫弩高速密集,打了个旗鼓相当。   不时便有中箭的夏人从关城上摔落下来,也不时有宋军身中矢石,被医务兵拖走。   刚刚乞伏木奕那一波夏军被逼到了绝境,现在奋死反击,也打了宋军一个短暂的停顿。   车中密封得较好,石勇不知道外边已经如此惨烈,空中都是矢石,遍地都是血火。   正愣神间,被一只大手拖到车后,却是刘昌祚:“傻站着当靶子吗?!那道火墙,过不过得去?!”   石勇手捂着头盔蹲下,又从边上探出头去看了一眼,缩回头来:“能行!”   刘昌祚瞪眼:“是不是真能行?!别特娘的半路炸了!你死了是小事儿,大军不能拖累!”   石勇说道:“我做的东西我清楚!哥几个,上!”   “等等!”刘昌祚招来一个小队,拿河边泥浆里浸泡过的毯子给石勇盖上:“等你们的大动静!”   然后对苏炽火招呼:“鹤胫弩,分三班轮射!不要让夏人冒出头来!”   很快,大车再次朝关墙下缓缓推去。   现在大车所在的位置,已经超过了旋风炮和床弩这类固定重武器的俯射范围,没有了这两样东西的威胁,夏人的箭支虽然猛烈,但是却奈何不得厢车分毫。   夏人守城还是小学生,要是宋军,这时候就该是檑石滚木金汁猛火油来招呼了。   可明显夏人没有这样的准备,大车眼看就抵近了关墙和城门的结合处,梁永能抽出战刀,沿着城后的缓坡滑下,上马狂奔回中军:“骑军准备出击,拦住他们!”   就在这时,一声剧烈地爆炸在关墙外响起,城门和城墙结合之处,无数砖石,泥块四处飞散,紧跟着城墙垮塌,带着上方的关楼往下坐去,之后在巨大的尘烟中四分五裂。   夏人的中军人马被如此恐怖的威势震惊了,无数战马和军士不顾军法队的弹压,四处奔逃。   前方城墙缺口处,无数被黄土染成泥人的宋军,手持刀盾冲了进来:“杀——”   梁永能挥舞长刀:“宋人破关了,此夏国存亡之秋,挡住他们!杀——”   马头被人一把拉住,却是中军指挥鲊啰卧沙,就听他急切地喊道:“国家可无末将,却不可无大帅,大帅速往后军护卫大相和监军使,这里交给末将!”   梁永能也不犹疑说道:“一定要将他们挡住,我去调后军过来支援!”   鲊啰卧沙挥刀,叫上自己所能够集结的军士:“跟我上!”   两支人马转眼撞到一处,在关墙的废墟上鏖战在了一处。   刘昌祚大呼酣战,一身的黄土又被敌人的鲜血染成紫色的泥浆,直如来自地狱的鬼神。   鲊啰卧沙也跃马挥刀,纵横阵中来回砍杀。   两员将领都发现了对方,奋力扫清身前的阻碍,努力朝对方渐渐靠近。   “轰隆——”“轰隆——”又是数声剧烈的爆炸,关城两侧的箭楼也猛然倾倒了下来,却是石勇带领的爆破小组,用爆破筒对关墙实施了再次爆破。   关城两侧,顿时又多了两个缺口,郭成的骑军获得了前进通道,终于也冲杀了进来。   夏人再也抵挡不住了,就在颓势刚显的时候,鲊啰卧沙发现自己后军中发出一阵慌乱的呼喊,而前方宋军却鼓噪欢呼,奋勇而进,让自己压力顿增。   鲊啰卧沙扭头一看,却是梁乙埋的帅旗开始朝后方移动,自己的后军不但没有如约赶来支援,反而逃了! 第一千二百九十章 节奏乱了   鲊啰卧沙悲愤欲死,带着自己的亲卫朝刘昌祚发动决死冲锋:“兀那宋将,纳命吧!”   刘昌祚拖着斩马刀,大步迎上:“来得好!”   骑刀转瞬即至,直取刘昌祚的脖颈,刘昌祚身形却猛然一顿,人变得矮了一截。   鲊啰卧沙的长刀从刘昌祚头上掠过,却仅仅削下了一束红缨。   而刘昌祚半跪于地,斩马刀猛然横扫,立时将鲊啰卧沙坐骑的前足双双斩断。   战马惨嘶着颠仆于地,将鲊啰卧沙摔了个半死。   “拿下!”刘昌祚站起身来,一边给自己的亲军下令,一边扑向前方奔来的另一骑夏人。   更多的宋军从关墙的三处缺口涌了进来,开始向夏军抵抗激烈的地方抛掷震天雷。   失去了雄关倚仗,夏人的队形越密集,震天雷发挥的威力就越大,好不容易集中起来的军阵,瞬间便又被炸散。   而刘昌祚带领步军,粗暴地碾压过去。   弓手和弩手则跟在步军之后,抢占两侧坡地,对意图抵挡刘昌祚前进的敌军进行交叉射击。   夏人的阵型,终于在这样野蛮的打击下彻底崩溃。   大军一路杀过青冈峡,地势突然开阔,郭成的骑军终于能够派上用场,两队骑军立即沿着白马河追杀下去。   刘昌祚登上青冈峡北关城墙,尚在守城的数名夏人士卒吓得抛掉兵刃,跪倒在地,纷纷呼降。   关隘中处处还在鏖战,不少房屋,哨堡,还不时响起震天雷的爆炸声。   峡谷内烽烟处处,呐喊和厮杀还在持续,宋军步军还在集中军力,屠戮那些死不投降的夏人。   但是胜利已经底定,环庆路前最险峻的关隘,被刘昌祚一举强夺!   军士们看着城头上自己高大的统帅身边,以及他身边被旗手紧紧护住的那面鲜红色宋字大旗,欢呼之声响彻山谷:“万胜——”   九月初八,刘昌祚强破青冈峡,接着势如破竹,再破夏军于浦乐城,彻底夺取环庆路横山北面最后一个隘口,再出去,就是千里平原。   此战斩获共斩首一万三千四百六十余级,但是战绩并不比种谔一路小。   因为俘虏和敌将的级别都很高。   除了被刘昌祚阵斩的大首领乞伏木奕,还包括大小首领二百一十九级。   此外还俘虏了大批梁氏子弟,除中军指挥使鲊啰卧沙外、还有监军使梁格嵬、亲将梁持多哩等共计二十二人!   与此同时,高遵裕率领所部攻击已经兵力虚弱的萧关,而萧关后路赏移口,更是突然出现了李文钊的兵马。   仁多零丁和嵬名统军率领天都山残余夏军回援,却又被苏油和李宪打了个伏击,损失了五千多人后,不敢再在萧关停留,连夜放弃关城,向北撤退。   梁乙埋和梁永能带领剩下的六万多人狼狈奔逃,在途中得知萧关已失,不再有一丝犹豫,一路狂奔朝兴灵退去。   九月十日,六路都经略司奏报朝廷,除种谔一路尚在围剿左厢神勇军司叶悖麻、祥佑军司咩讹埋两部之外,中路大军已然同时突破萧关、赏移口、青冈峡、溥乐城。   十一日,种谔击破祥佑军司咩讹埋所部,进至石州,咩讹埋弃积年文案、簿书、枷械,举士遁走,种谔移军据之。   十二日,高遵裕攻取西夏重镇下韦州。   韦州位于灵州川的起点,这里被攻下之后,高遵裕便可以率领大军,沿着河川居高临下,直指兴庆的门户西平府。   鄜延钤辖张守约献计:“此去灵州无四百里,请以前军先出,直捣灵州。”   “今夏州以一方之力,应接五路之师,犹以一支抗全体。又探知我师将合泾原兵出葫芦河川,河南部落悉往枝梧,横山无人。”   “灵州城中惟僧道数百人,若裹十日粮疾驰,不三四日可至城下,大军无事矣。或以万八千人为不多,去则可忧,然大军在后,彼不测其厚薄浅深,真所谓附虎而行,莫敢乡迩也。”   “彼此各有虚实,所谓兵贵神速,先出者胜,祗此是矣。”   然而此议被苏油驳回。   真实历史上,刘昌祚就是这样干的,在突破磨脐隘,赏移口之后,孤军深入,出夏军不意从西北绕道鸣沙州,然后直取灵州。   应该说刘昌祚那次突袭,是战术上的一次成功赌博,但是兵力抵达灵州之后,已经是强弩之末,最终不能拿下鲁缟般虚弱的灵州,却又是战略上的败笔。   如今高遵裕的进军步伐远比历史上提前,按道理刘昌祚应当根据历史上的进兵线路,前来与高遵裕合军才是。   然而这一次苏油接到军报,刘昌祚竟然不顾大军连夺青冈峡、溥乐城的疲敝,不但没有来韦州修整,反而是掉头率军向东北而去,远离中路主力,继续攻击夏人的经济要地盐州!   在原作战计划当中,盐州应该是种谔的目标,当种谔攻取宥州之后,才由中路和东路两路大军合击攻取才是。   刘昌祚这一招,明显是嫌六路都经略司的战略过于保守,同时也有不愿意归于高遵裕统领的嫌疑!   趁六路都经略司的军令未到,拿着之前命他择机出兵的命令当大旗,自行其是!   不听指挥,绝对是军中大忌,刘昌祚此举,让苏油大为恼火。   刘昌祚的意图很明显,如果打下盐州,他就有可能夺取夏军的大批的辎重,然后沿着长城边的驰道,同样可以大军直进,兵临夏州。   但是此举有些冒险,毕竟盐州距离韦州有五百里,还在西夏宥州、洪州、翔庆军三路军力的夹攻之下,一旦夏人纠集三路大军围攻刘昌祚,从韦州救援恐怕来不及。   但是要是一旦成功,好处也是不言而喻的,会给宋军后期的战略减少不小的压力。   因为如果盐州拿下,就能够截断夏军宥州,洪州,龙州各军的退路,等种谔拿下祥佑、左厢二军司之后,调转头来,还能再给西夏嘉宁军司来一个关门打狗。   不过这主从之别就变了,战局最后会变成种谔、刘昌祚合军,拿下嘉宁军司属地之后,沿着驰道进攻夏州。   就算王中正不参与,这路人数也多达十三四万,成为进攻的绝对主力。   而高遵裕从韦州沿灵州川出击的一路,就算加上李宪的一部,也不会超过十万,成了偏师!   政治上非常不正确不说,还携裹了整个战局,让大军得不到休整,后勤也可能跟不上!   “刘子京太过贪功冒进!他这是想因粮于敌?要是盐州没有夏贼留下的资储,他那数万大军将进退两难!”   “种五和王中正两路尚未完成清剿,没有多余的兵力配合他;太尉这边刚刚克复韦州,诸多蕃部需要安抚,还要从宁夏城调集军需,呼应兰州,同样抽不出多余的兵力!”   “张守约的直扑灵州的奇计才给我否掉,他只算了进军需要的粮草,却忘了万一进军不利,军士无粮就会溃散!这是孤军深入的冒险,是不拿士兵当人!”   “现在刘子京又搞这么一出,他手里全是旧军,要是梁乙埋半路反扑,他便会落入夏人四路大军的大包围!”   “罔顾军令,胡乱进兵,这是真当我不敢阵前斩将吗?!”   “他那一路的监军李祥干什么吃的?!牵制变成强袭,合军修整变成分兵深入,眼里还有没有高总管,还有没有我六路都经略司?!”   韦州,六路都经略使幕府当中,苏油正在大发雷霆。   诸人从来没有见过苏油这般生气。   大战开始以来,苏油最多就是在知闻延州被偷袭的时候小有失态,平日里都是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   现在刘昌祚明明取得了大胜,却让苏油如此气急败坏,大家都觉得匪夷所思。   只有种诂,章楶少数几人白明白,战争就和音乐,诗歌一样,是有节奏的,刘昌祚此举,将苏油的战略节奏,彻底打乱,这才是苏油倍感恼火的原因! 第一千二百九十一章 背锅   根据赵顼的旨意,三路大军都有转运司大佬随军履行监督,所以如今范纯粹也坐到了苏油的幕府大帐,闻言便劝慰道:“明润你给刘昌祚的命令,乃是令他牵制梁乙埋大军,方便我军夺取萧关。”   “现在两路大军,一路强袭得手,打得梁乙埋狼狈鼠窜,阵斩前军大将,虏获中军大将、监军使,以及梁氏大小军使两百多人;一路与李文钊里应外合,轻取萧关后进取夏国重镇韦州,使中西两路大军得以呼应。怎么都算是超过你的预期了吧?”   “虽然说大宋以文制武,但是刘子京立下此等大功还要受到申斥,是不是……这个……有些过了?”   就连高遵裕都有些不忍:“刘子京此举固然有胁迫大军跟进之嫌,但是其目标是清楚的。”   “盐州若下,整个第二阶段的战略规划,就只剩最后一个宥州需要拿下。”   “这等于是为我们的进军策略争取了一个月,如此一来,新年之前,我们便可以发动灵州战役!”   高国舅的意思也明白,要是刘昌祚此举成功了,那大军便可以在新年前拿下灵州,相比在元丰五年大朝会之后拿下,其中的政治意义,不啻天壤之别。   因此虽然刘昌祚冒进分兵不听指挥,他也并不计较,刘昌祚折向东边打盐州,这就是多跑了三百里,将两军出界的时间差重新拉平。   接下来他只要快马加鞭赶到灵州城,就是首功。   各人有各人的小九九,就连苏油指挥下的大军都是如此,真实历史上是什么吊样,用脚趾头都能知道。   苏油手扶脑门:“脑仁疼……开个会吧!”   六路都经略司如今流传着一句俏皮话——没有什么问题,是国公一个会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再开一个。   但是会议的流程,记录,决策过程都是非常清晰规范的,也的确能够在头脑风暴中发现不少问题,弥补不少的漏洞,最终得到的方案,也几乎就是最适合的方案,这一招玩到现在,苏油还没有失手过。   当然,这样的会议要发挥出真正的效果,还得有个更重要的前提,就是信息的全面性和正确性,这一点上,六路都经略司机宜分司和战略分司干得非常优秀。   除了被梁永能在延州摆的那一道。   很快,参会人员到齐。   苏油、高遵裕、李若愚、种诂、李宪、苏烈、王厚、刘世恒、曹南、李庸。   以及陕西路转运副使范纯粹,陕西路提举常平副使章楶,降将李文钊、禹藏花麻、禹藏郢成四。   苏油并不因为后三人的降将身份而嫌弃他们,带路党的重要性在进入西夏境内之后不言而喻,而三人的军队也在大宋中军的严密监视之下,军中也按照规矩派遣了到百人队的监军,苏油并不害怕他们反复。   三人对苏油邀请他们召开军事会议也感激涕零,尤其是禹藏花麻和禹藏郢成四,对苏油的忠诚度,直追当年的范龙山和田守忠。   看着座中众人,苏油也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如果这一帮子都解决不了问题,那大宋这仗也不用打了。   端起茶杯,故作镇静地喝了一口:“还是老规矩,种幕判,给大家讲解一下当前态势吧。”   种诂站起身来,从胸口抽出大铜铅笔,抽开来变成一支指挥棒:“其实大军态势大家都比较清楚,截至今日上午,我军中西两路第二阶段战略已然完成。从兰州到韦州已然连成一线,大军的战车和辎重厢车,正源源不断从渭州、宁夏城送抵韦州,皋兰。可以说,中路与西路战线,在我军建立起韦州大前进基地之后,已然巩固。”   “东路一线,种谔留景思谊和沈括镇守夏州,回击祥佑、左厢二军司。如今已然拿下石州,将两军司逼向草泽。”   “天气苦寒,夏军没有我军这么优良的御寒之物,战力堪忧,就连王中正都在秃尾河边打了个大胜仗,奏报斩首数百级,招纳了两万人。”   苏油冷笑:“他就是放了一把火,将隐藏在秃尾河芦苇荡中的难民烧了出来,然后刺手安置而已,王姥姥什么德行我清楚得很。”   种诂笑道:“无论如何,王姥姥此战,将东路军的东边战线,推进到了秃尾河一线,而五郎则将战线推进到了明堂川一线。两军如今相距不过五十里,叶悖麻和咩讹埋的五万人,被围死在了两川之间。估计不久就会被消灭。”   禹藏花麻表示疑惑:“这口子是不是留得大了些?两条河之间还有一道葭芦川,叶悖麻和咩讹埋可以带领大军,从那里退往地斤泽,那里可是……可是……”   章楶阴恻恻地说道:“那里是西夏李氏的福地,李氏先祖,数次在兵尽粮绝的时候,躲进地斤泽修养生息。”   “叶悖麻和咩讹埋肯定是知晓这一点的,加上气候严寒,退往地斤泽是最佳选择。”   “只可惜……看似希望所在,恐怕也就是陷阱所在……”   “前日六路都经略司严命种五和王中正尽快结束东路战事,之后会留王中正在那里招抚,种五回军夏州,准备宥州战事。”   “事机紧急,现在看来,五郎是下定决心了……”   李文钊面露不忍之色,语气却很平淡:“葭芦川一线,蒹葭茂密,而种五郎又是用火的行家……”   禹藏花麻惊得跳了起来:“他……他要烧死这五万大军?!”   范纯粹也吓了一跳:“这怎么行?!赶紧给种五发报!让他再次晓谕夏人归降,我不信这种情况下,夏人还有多少坚决抵抗之心!”   章楶摇头:“来不及了,电报只能到绥德,等到送到石州沈括手里,已然在后日,再到五郎那里,已经是五天后的事情了。”   “五郎既然拿到了六路都经略司从速解决东路两军司的命令,此策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苏油环视了厅内众将一眼:“你们,是不是早就猜到了五郎必行此计?”   厅内众人都是目光闪烁,除了禹藏花麻、禹藏郢成四、李若愚在摇头,其余都是默不作声。   “你们啊……这是陷五郎于绝境!”苏油起身在厅内转了两圈,终于咬牙站定:“机宜司立即给种五发报:鉴于从速解决东路隐患,完成第二阶段战略部署之需,六路都经略司,严令种谔、王中正所部,如顽贼欲沿葭芦川逃窜地斤泽,即行荡焚河川,断敌归路,务求歼灭!”   范纯粹都傻了:“刚刚……刚刚章提刑不是说已经来不及了?”   苏油苦笑道:“朝中必然有人会以此攻击五郎和王都监不仁,这口锅与其让武将和中官们去背,不如让我们这些做文官的,替他们背起来。”   幕府中所有人,看向苏油的眼神里,不由得充满了钦佩,崇敬甚至还有感愧。   种诂的声音有些颤抖:“谢……谢过国公保全五郎之心……”   苏油摆摆手:“小事一桩,你们的委屈,已经受得够多了,这口锅,我也该背得起,继续吧。”   “是!”种诂一个立正,这次是军中下级对上级的礼节。   经此一事,种诂对苏油的钦佩,又上了一个高度。   镇定了一下心神,继续道:“剩下的问题,就是刘昌祚一路。”   “刘昌祚一路,本当于出界之后,前来韦州与我相合,一来可以进行修整补给,二来壮大中路大军的军势,为后续沿途占领,保障后勤,具有重要的意义。”   “可如今刘昌祚东去攻击盐州,已经退往灵州的梁乙埋、仁多零丁,以及退往宥州的梁永能,嵬名统军断然不会坐视。盐州一路没有新军支持,压力会很大。” 第一千二百九十二章 文武之别   高遵裕说道:“那我大军提前出击,先遣感义、镇国、定国三部沿灵州川大路直逼西平府,让梁乙埋不敢妄动。”   种诂摇头:“那样我部又多了一支孤军,新军人数太少,三军不过万五千人,大量辎重还在从渭州转运而来的路上。”   “不带重装备,新军威力不彰;没有后续大军实施掩护和占领,就算打下灵州,也没有什么用处。后期我军在灵州城下围城打援的战略意图,反而实现不了了。”   李宪说道:“那咱家带阿烈去追刘昌祚,追上之后就地下了他的兵权!”   苏油立即制止:“兰州没有都管和阿烈、王文郁,我不放心。辎重军需优先发给你们,还请都管和阿烈赶紧回兰州。一个李浩,我真担心他镇不住。”   看着地图:“韦州到盐州这三百里,沿途多山丘沟壑,夏人可以从北而来,到处设伏……刘昌祚这一部,悬啊……”   抬头问王厚:“机宜司那边,有没有夏军动向的消息?”   王厚摇了摇头:“机宜司有大消息,就是夏人在境内十二处藏粮的地点,但是在军情动向方面……从九月起,便不再有消息传来了。”   苏油突然看向三员降将:“李招讨,都尉,大首领,你们有什么建议没有?”   三人面面相觑,禹藏花麻呵呵谄笑:“军略我实在不太擅长,这个……要不侯爷和大首领说说?”   李文钊也摇头:“我是多年未出天都山,兴灵一带是什么情形,如今所知不多……不过我向国公保证,只要都经略司需要,让我打哪里,我就打哪里,绝不含糊!”   禹藏郢成四倒是没有想那么多,他本来就是青唐人,还是因为河湟给王韶攻取,自己的部族给隔断在了西夏这边,因此才投降的西夏,情况和禹藏花麻差不多。   自打投降苏烈那一天起,他就没有想过再要背叛,何况如今自家儿子也被苏油安排成了赵思忠的亲卫,让他更是倍感光荣:“既然那刘统军移师东向,那中军便也向东调整好了,相应的,西路那边,也可以沿着黄河而下,将应理拿到手,那才能真正隔绝西域。”   “哦?”苏油本来只是随口一问缓和气氛而已,没想到还真有一员降将敢出主意。   禹藏郢成四站起身来,伸出手指指向一个地方,可是又够不着,种诂见状,便将指挥棒交给了他。   禹藏郢成四将指挥棒点到地图上一处位置:“就是这里,应理关!大家看,从西凉府过来有两条大路。一条沿着喀罗川,过休屠泽,可以前往兰州。”   指挥棒沿着地图上的山川道路游走:“然后在兰州向西,可沿湟水折向青唐,往东南,可入中原。”   “但是凉州出来,还有另外一条大路,却是沿着长城根过来,是以前西域到兴庆府的大道。”   “大道在应理关抵达黄河渡口,渡口对岸,就是葫芦川入河口。而沿黄河继续向东北下去,就是鸣沙城,再过了峡口,便能够进入灵州和兴庆府。”   “俺觉得拿下兰州,只是掐死了西域夏军偷袭河湟的通道,但是其援救兴庆的这条道路却并未完全被堵上。”   “如果拿下应理,一来可以彻底切断夏人的西路援军的通道,二来可与韦州形成夹击鸣沙城之势。”   “同时可以将整体战场东移数百里,也让西路大军的军力,得到合理的使用。”   李宪眼神亮了:“妙极,如此一来,便可以萧关和韦州为大本营,以应理,鸣沙,溥乐城为前线,有大路大川保证辎重通行,大大缩短我军西路战线。”   “凉州援军要过来,需要奔袭六百里,而应理距离我军大本营,却不过两百里,劳逸之势来了个掉转!哈哈哈郢成四你可以的!”   苏油翻起白眼:“顺便方便你进军兴庆是吧?刚刚你都说了从西凉府到应理有六百里,可从兰州到应理,不也同样是六百里?急迫之间,调兵困难吧?”   禹藏郢成四却说道:“不难,黄河尚未封冻,抓紧时间用浑脱筏子,就可以将队伍从兰州送下来!”   苏油摇了摇头,兰州的军队,防范西域是假,控制青唐是真。   让阿里骨的四万人在兰州外围防备夏人西域的人马进入青唐,顺便替大宋看守门户,那是两利的事情。   但是要他为大宋火中取栗,那就纯属想多了。   也正因为如此,温溪心与蔺逋比一万多人就不能动。   想到此处心思又活了,赵思忠和包顺的两支也有六万人,哪怕调走一支,剩下的军队也有对抗阿里骨的优势。   嗯,赵思忠曾经是西夏的藩属,但是包顺的岷州蕃就没有问题了。   目光看向种诂,种诂也轻轻点了点头,接过禹藏郢成四手里的指挥棒:“兰州城有八万大军镇守,足够支应,可以命包顺沿河而下,攻取应理,高太尉即敢分兵攻取鸣沙城和耀德城,再加上已经到手的溥乐,就能构建出以韦州为中心的局部战略纵深体系。”   “进可攻,退可守。从鸣沙到兴庆府,不过两百里;从溥乐到韦州或者盐州,同样不过两百里。”   “如此一来,诸军之间便可形成呼应,只要多派斥候游骑,刘昌祚的屁股,就算是保住了。”   苏油摇头:“不,现在我们手上有囤安、感义、镇国、定国四支新军,还有军事学院的学院兵,我想是不是安排得积极一点。”   “你们看,让囤安军随李太尉行动,攻取应理关;感义军随高总管取鸣沙;镇国军取耀德;定国军出溥乐,追上刘昌祚后路,助他攻打盐州!是不是更可行?”   众人都是眼前一亮,感觉的确更加合理。   种诂看着军图:“漂亮,这就是抵在西夏中腹的四把尖刀!要是刘昌祚真的拿下盐州,待五郎合军,就是五把!”   苏油环视了厅中一圈,见大家都无异议,点头道:“那就这么办。告诉刘昌祚,此次调整,是六路都经略司对他最大的支持,同时也是最后的底线!”   “这一次大军因他改变战略,而不是让李祥直接砍下他的人头,不是念在他功勋卓著,而仅仅是看在调整后的方案比之前更加完善,方才饶他一命!”   “如有再犯,定斩不赦!天王老子都休想求情!”   高遵裕问道:“如此一来,是不是浑脱也用不上了?让包顺在兰州渡河,然后沿大路慢慢行来不就是了?”   “不!”这一次,却是苏油,章楶,种诂异口同声。   三人相视而笑,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苏油对高遵裕问道:“石勇现在在哪里?”   高遵裕说道:“应该在青冈峡整修关墙。”   苏油说道:“派人护送他连夜奔赴兰州,去主持建造浑脱。”   高遵裕还有些讶异:“却是为何?”   章楶笑道:“从兰州到应理,有没有浑脱无所谓,不过等到了应理之后……”   高遵裕也恍然大悟:“对哟!的确有大用!”   ……   散会之后,禹藏花麻偷偷拉住李文钊:“侯爷,大宋的事情,我怎么有些看不懂啊?”   李文钊问道:“什么事情看不懂?”   禹藏花麻纳闷:“种五要是一把火烧掉叶悖麻和咩讹埋五万大军,这不是奇功一件吗?怎么益西威舍一副他闯下大祸的样子?事后补发那什么……电报,不是摆明了要抢功吗?怎么那种五的兄长还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   李文钊呵呵笑道:“大宋就是这般情形,打了胜仗,不一定就是功劳;打了败仗,也不一定就是过失。”   禹藏花麻都傻了:“这……这是啥道理?”   李文钊说道:“大宋讲究以文制武,武人打仗,要是有一丁点的出格,比如不听军令临机处置,比如为了不拖累进军杀俘杀降,甚至比如向种五那样用计过度残忍,都是要被大宋的文官们弹劾的。”   “轻则落职编管,重则人头落地。”   禹藏花麻吓得打了一个寒噤。   李文钊说道:“可是有了益西威舍这道命令,种五和王姥姥要是真在东路放火,那也就成了奉命行事,事后朝官们要攻击,那也只能攻击益西威舍。”   “这就是种大郎感激益西威舍的原因。”   禹藏花麻的肥脸抖了抖:“那……那益西威舍为何却又不怕?”   李文钊笑了:“因为益西威舍是大文官啊,这事儿要是大文官授意干的,那就有得掰扯了。”   “怎么掰扯?”   “诸葛丞相都曾经火烧博望坡,火烧赤壁,火烧藤甲兵,益西威舍为什么不能?”   “大不了事后益西威舍让王姥姥做几百个大面包,在葭芦川边祭奠一番,差不多便能遮掩过去了。”   李文钊说完,拍了拍禹藏花麻的肩膀:“这就是大宋的古怪离奇之处,没法讲理的。你只要坚守制度,那就出不了大错,至于其他的花活……慢慢学吧。”   禹藏花麻转身就走,李文钊一把拉住:“你要干啥?”   禹藏花麻心有余悸:“我要去求益西威舍,上书陛下给俺赐姓!就姓文!今后儿孙敢不读书,我先拿鞭子抽死,免得给家中惹祸!” 第一千二百九十三章 战略调整   九月二十五,六路都经略司苏油上奏:“中西两路粮秣,已随大军至韦州应副,别无阙误。”   “勘会都大经制司要一月人粮马食,臣已牒本司,将先差下急夫调发人马食草乾粮十五万石,可作一月之备,合兰州龛谷川伪御庄见存钱粮,准备两月支用,深入讨定,委不阙误。”   “诸路谍报西贼清野数百里,未利其后征讨安抚,犹需于韦州见所囤积。”   “刘昌祚泾原军已径赴盐州,盐韦间四百里。虑呼应不周,为贼掩袭,六路都转运司乃命李宪携囤安军赴应理,高遵裕携感义军赴鸣沙,镇国军留后曹南赴耀德,定国军留后王厚出溥乐。”   “数地出韦州皆两百里,溥乐出盐州又两百里,庶几呼应周全,不至有失。”   “并令东路不计手段,从速解决葭芦川二贼,其后留王中正备防,种谔速下宥州,方得万全。”   “诸军连克重关大城,消亡非细,当命陕西、泾原路转运司发诸县丁夫,协运粮秣弹药。”   赵顼回诏:“鄜延路经略使沈括言,本路运粮,如延州诸县丁夫尽发,运粮须办,则势不得不极民力,恐无以为继。”   “所虑出界后人夫头口死亡逃散,委弃粮仗,不免资寇。今河东、鄜延行营须先分遣将兵,搜讨伏留余贼,扼候道通,节次量留人马,依峻置顿屯守,南北照望粮道。”   “提举河东路常平等事赵咸等言,诸路之师皆欲直趋兴州,覆其巢穴。此以为进兵深入,西贼引避,迁其居民,空其室庐,实有深计。”   “盖使我军进无所得,退无所恃,食乏兵疲,然后邀我归路,自当坐致困弊。”   “塞北苦寒,复涉不毛之地,或阙薪水,士卒疲困,食不充饥,寒饿侵陵,病死者士,余多困弱。今虽足粮,尚不堪用,苟图速进,终恐败事,上损国威,下伤人命。”   “为今之策,莫若先自近始,聚兵境上,于夏、宥二州之闲,相地形险阻,量度远近,修立堡寨,储蓄粮草,以次修完夏、宥,移挪兵粮,以为根本,俟其足备,徐图进取。”   “如此,则横山一带西贼不复耕,必使绝其生理,不烦王师,自当归顺,此实万全之策。与今日之举,虽有迟速之异,然收功立事固不侔矣。”   “咸虽一面牒朝廷,然深虑道路遗坠,西贼冥顽,或有不达。此议与卿今策差近。”   “可转军机处、六路都经略司审覆所奏,及泾原路经略、转运司照会,不务急剿,当以全师为上。”   “然六路都经略司前论缓计,今又促行,较咸之策,深进两百里。乃帅臣计画不周乎?乃前方贼情有变乎?范纯粹从在行营,当有奏闻。”   又诏:“环庆、泾原、熙河军马并趋灵州,今闻西贼聚重兵以抗官军,若灵州坚守,王师深入,粮馈已远,岂可专与土木为敌?必俟破灵州,虑劳费日久。”   “令高遵裕、李宪互相计会,才候败贼援军,分兵留攻灵州。乘河冰合,简精锐兵将径趋兴州。若先下兴州,则灵州不攻自破。更下六路都经略司审度机便施行。”   这是赵顼见到前线战略再次出现变化,心里有些慌了。   虽然有了电报,还有军机处一帮参谋帮着分析解释,但是大军在数千里之外,赵顼的这种反应,其实也不算异常。   大宋的对外战争经常都是这样,开局一通操作猛如虎,接下来全部变成二百五,赵顼有此担心,平心而论,苏油也能够体谅。   为了得个安心,赵顼还跑到军机处,找郭逵等人分析这些奏报。   郭逵老于行伍,对军方这些弯弯绕门清得很,拿着指挥棒,几句话就跟赵顼分析了一个底掉:“这件事情很简单,就是刘昌祚利用苏油给他的专断之权,在强取青冈峡、溥乐城之后,掉头远离中军,攻击东边四百里外的盐州去了!”   “盐州有没有价值?当然有!因为盐州一下,第二阶段战略就只剩下宥州一地,那里西贼的兵力早已空隙,待到种谔腾出手来之后,可以轻松底定。”   “这就将第二阶段战略的完成时间,整整提前了一个月,大军可以在十一月分路合击兴灵!”   “但是刘昌祚此举明显没有与六路都经略司事先通气,盐州距离韦州、夏州皆有四百里,我军在这八百里间没有军力部署,刘昌祚的部队,一眼而知,乃是孤军深入。”   “而盐州一地,又在北面灵州,东面宥州,南面洪州,龙州的包围之中,如果夏人合军进剿,刘昌祚手里又没有新军,必定难以相抗。”   “要改变这种局面,只能命东路种谔与王中正从速解决围困中的两路西贼,然后奔袭宥州,解除盐州东面的威胁。”   “而我军中路遣最熟悉道路的王厚领定国军出溥乐城,便可以保障刘昌祚的左翼,同时还能形成对洪、龙之敌的包围,反过来断绝其逃窜兴庆的道路。”   “不过受此影响,中西路各部的军力,全都受刘昌祚的牵引,必将往东移动两百里,而最东面的李宪所部,则必须分兵镇守应理城!”   赵顼不由得摇头:“战前我曾言昌祚所言迂阔,必若不堪其任者,宜择人代之。如今看来……”   吕公著拱手道:“陛下此言臣不赞同,刘昌祚强克青冈峡、溥乐城,阵斩大将,擒监军使,中军总管以下二百二十一将,功勋不下种谔,为何厚彼而薄此?”   “出界之日,六路都经略司所降指挥,是命其择机出击,自行其是。并没有规定说克复青冈峡后,就一定要合军韦州。”   “刘昌祚此举,不管其内心想法如何,至少没有明犯军令。而从六路都经略司的事后举措来看,调整后的我军,对长城以南的扼控将更加均衡有力。”   “昌祚虽是旧军,然艰劬自任,不畏强敌,打出了我大宋军威血性!我认为当赏而不当罚。”   章惇也是知军之人:“其实苏明润所定的战略,我一直以为过于保守,如今被刘昌祚一中和,却是刚刚好。所虑者不过就几条,只要解决好了,六路如今的局面,当比原定策略更胜一筹。”   赵顼问道:“说说看。”   章惇说道:“其一就是补给修整问题,韦州的军需仰仗宁夏,银石的军需仰赖延州,现在修整的计划被延后,相应的军需的供应就得提前。”   “其二就是大军各部在行动当中,会不会被西贼钻了空子,伺机反击?”   “其三就是种谔和王中正能不能按时完成任务,进攻宥州,减轻刘昌祚的压力?”   蔡确说道:“种谔和王中正共计大军二十万,而所困西贼不过五万,应该没有问题。”   “我大军连战连胜,西贼胆落,要说如今有窥视我军调动,伺机伏击的魄力,我觉得可能性也不大,毕竟他们整合败军,却也是需要时间的。”   “这三条当中,如今看来,最难的竟然还是第一条——调集军需……”   郭逵对这些都不以为意,这些不过细枝末节,正确的战略才是胜利的基础。   一副老怀弥慰的样子,笑眯眯地说道:“因情势而利导,化不利为有利,运用之妙,临机始发。明润的用兵之道,也算是历练出来了……” 第一千二百九十四章 毕仲游   赵顼点头:“那中书给几路转运司行文,务必保障粮秣军需运抵前线。虽然说经过涪国公的努力,大军随运三月军粮,已经强过以往很多,但是后面的事情还很繁巨,不能因为路途耽误,坏了大好局面。”   蔡确躬身:“臣领旨。”   孙固说道:“鄜延路转运使李稷乞支锦袍、银带。以备招抚赏给。”   赵顼说道:“南海纲银已然入库,那就诏三司给锦袍二千领,见管银带尽数给之,三司仍广计置,常令有备。”   孙固又说道:“几名投效的大首领,禹藏花麻积极应付军需,帮助调运粮秣;此次战略调整,起议于禹藏郢成四;以及西界伪枢密院都案官麻女阣多革,熟知兴、灵等州道路、粮窖处所,及十二监军司所管兵数。如今已补借职,军前驱使。苏油请奏为三人叙功,三人不求功赏,只乞陛下赏赐姓名,陛下你看……”   “哦?”赵顼的虚荣心一下子得到满足:“他们自己有什么想法没有?”   孙固说道:“两名禹藏首领仰慕潞国公为人,乞姓文;至于麻女阣多革,却敬畏囤安军苏太尉,也想跟着姓苏。”   赵顼笑道:“我大宋如今,也出了个让蕃人想要从姓的武臣了。”   蔡京适时添趣:“就是不知道麻女阣多革是否知晓,苏节度的姓,却也是大宋官家当年赐予的。”   说起这个算是挠着了赵顼的痒处:“蕃夷出武臣不奇怪,出进士才难。唐代新罗进士崔致远,可算是佼佼者。可大宋如今,由我亲录的夷人进士文臣,已经有苏元贞,黎文盛,杨莳数人,而他们的成就,早已在崔致远之上。”   蔡京拱手道:“待陛下扫平西夏,只怕还有祁连,西凉的文士,也要入京赴考呢。”   赵顼说道:“那禹藏花麻,便赐姓名文思恭;禹藏郢成四,赐姓名文思礼;麻女阣多革,赐姓名苏守节。”   “诸位尚需同心协力,伐灭西贼,还我汉唐故地一片文华之风!”   诸臣一起俯首躬身:“敢不效命!”   ……   陕西路转运司都厅,毕仲游正在计算粮草出入。   兄长毕仲衍如今颇受苏老学士重用,正在和晁补之一起在军机处后厅整理对辽历年来的外交文书,边界勘定文书,以及晁补之凭记忆盗来的辽朝档案。   加上薛忠的商队和张商英的慈善救援队从北地搞来的情报,燕云十六州的山川地理,关隘兵防,在苏老学士的主持下,在军机处的后厅沙盘上,渐渐变得清晰分明。   而自己的仕途也开始见了些起色,在范纯粹幕府担任干办公事一职,其实主要就是负责配合大军的后勤。   事务非常繁杂,大军出界时,仅携带了三个月的口粮,之后的运输便只能靠地方转运。   好在陛下有旨意,此次征发不同以往,运送物资是要给合理报酬的,因此百姓尚不以为繁重。   即便如此,毕仲游还是征集了大量的马匹,上报苏油:“使民易溃则后不可复役,未若悉纵遣,先辍马负粮。”   和历史上不同的是,宋军此次出征钱粮准备得异常充分,而且稳扎稳打,缴获了大量的军马和民间马匹,苏油便将之调配给转运司使用。   毕仲游招募熟蕃,组成马队,车队,支应及时,让陕西路转运司得到了好几次嘉奖。   于是转运使范纯粹、李察干脆将后勤调度的大事,“悉诿仲游。”   书办们进进出出,不时前来报告,毕仲游的能力与其兄仿佛,手里不停翻着账簿,耳朵听着胥吏们的请示,嘴里随口做出批示答复,竟然都不耽误。   门外又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是官靴的声音,毕仲游终于抬起头来:“哟,赵兄,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权管勾熙河、秦凤路转运司事,通直郎赵济。   神宗熙宁七年,赵济曾上书:“河浅废运,自此物贱伤农,宜议兴复,以便公私。”当时就引起了苏油的注意。   大宋的很多官员对于治理运河没有概念,认为是劳民伤财,曾经要求停工的声音还一度占了上风。   直到张方平,苏油等人相继对大佬们科普了什么叫宏观经济调控,什么叫拉动内需促进经济发展,这样的声音才渐渐地消停了。   而赵济在熙宁七年就能看到漕运对物价物资调控的重要性,仅凭这一条就足够入苏油的法眼。   西事将起,六路需要懂经济,运输,仓储的人才,赵济与毕仲游同时被调往西路。   赵济从招文袋里取出一道文书,焦急地道:“公叔,公叔!此番你我将吃剑矣!”   毕仲游取过文书:“三十万石!解运韦州?!为何突然如此紧急?”   赵济一脸的恐慌:“六路都转运司要求的,多的不知道,只说前方军情有变,十日为期,现在可怎么办?”   毕仲游将文书折起来:“赵兄且莫心急,之前范公几次移文要我启用馈挽之夫,我都予以拒绝,只用马力,便是防备着今日!”   赵济眼泪都快要下来了:“怎么能不急?我陕西八十县,馈挽之夫三十万,运期如此迫遽,一旦悉集,受其赋而给之食,必旷日乃可,岂是十日便能备办?”   就在此刻,门外也骑马奔进来一员红衣大员,人还没有下马,便高声喊道:“公叔可在?”   两人赶紧施礼:“属下见过副使。”   来人却是陕西路转运副使李察:“见到都经略司移文了?”   毕仲游说道:“刚刚得知,正要与赵兄商议……”   “还商议什么啊?!”李察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都经略司这是乱命,范公在幕府怎么不据理力争?!这也太过分了!”   “转运司刚刚商量过了,没办法!公叔,老夫的性命,这就交给你了啊!”   如今运粮,可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   理论上讲,转运司本身是不管理仓储的,那是提举常平司的事儿,遇到有现在这样的粮食发运任务,转运司首先要下到各县,命县吏征集县中今年承担役务的里正。   等到里正们拿到分配的任务,在乡里筹集粮食,组织人力运到县衙集中,完成征粮之后,则自动转为“衙前”。   然后衙前们根据县里领取到的任务,将征集来的这些粮食送到目的地,取得凭据后回自家县衙勾销,役务才算是完成。   中间的管理工作是与衙门不相干的,两地衙门只管发与收,中间的人是死是活,没人管。   同样的,军方也不管地方如何操作,只管到时候问粮食到没到,用王中正的话说,“转运不至,有剑耳。”   管理方式实在是粗暴。   因此六路都经略司这项命令一下来,转运司要在十日之内完成集粮,组织人力,运输三项工作,没人认为可以完成。   毕仲游拱手:“范运帅不在,仲游敢情李公印信旗牌。”   李察拖过一张椅子来摆在毕仲游的旁边:“别说印信,我今天人就坐这儿了!”   “李公你这……”毕仲游不禁有些忍俊不禁:“也罢,第一件事,就是召集各县官吏,来转运司领受任务。”   李察交代随来的书办:“赶紧!”   毕仲游连忙交代:“最重要的,让他们携带各县的仓廪账簿!”   半日后,路内各官都到了,毕仲游命他们打开账簿:“现在我们开始计核各县仓廪,我念数,你们对数。如果有不对的地方,你们随时打断我。”   “龙首县,今年尚未承役丁夫一千三百人,县中仓廪十万石……”   “华亭县,今年尚未承役丁夫八百五十一人,县中仓廪七万三千石……”   接下来,毕仲游一边念数,一边在身后的大黑板上表格中填写记录。   八十多个县的数据,都厅里只闻毕仲游清朗的报数声和粉笔在黑板上的吱吱划动声,诸县县吏翻看着账簿,不由得目瞪口呆。   神人,一项没错! 第一千二百九十五章 大火   八十县数据写完,毕仲游已经新算出了陕西路总共的粮储,在表格旁边写上了一排数字:“合计为丁夫三十一万两千七百三十二人,粮食三百六十万石是吧?”   边上敲打着算盘的书办点头:“无差。”   毕仲游说道:“现在便以都经略司的三十万石役务折给诸县,各位看好了,这就是你们县里此次需要提供的力夫和所需调发的粮食。”   说完又开始在表格后边填写按照各县仓储折算的数字。   填写完毕,毕仲游继续说道:“这个数没错吧?如果没错,就是大家的任务了。”   下面顿时就闹开了,一名老吏喊道:“这些是仓粮,不是役务,要再周转一次,只怕是更来不及!”   毕仲游抬起手来:“大家听我说完!转运司当然知道命各县力夫酬粮已然来不及,我们一步步来,先说这个数有没有谬误?”   各县吏员们这才没闹了,这个数没问题。   毕仲游说道:“那好,一会儿各县就按照这个数,在转运司登记名簿,核对见欠转运司钱粮,签字领受此次役务丁夫赶赴渭州的路费,回去之后发给役夫,命他们齐集渭州。”   “不要粮了?”下边几个县的衙役们又喊了起来。   “不要粮了!”毕仲游说道:“但是此次的役夫必须有马,转运司按一人一马的费用发给各县。”   “人可少,马可多,比如你的县里役夫是两千人,你能组织起一支三百人,一千七百马的马队,转运司照样发给你两千人的役钱!”   轰!底下一下子就闹开了!   毕仲游示意大家安静:“各位回去,封锁库房,设为专仓,令先效金帛缗钱之最,勿启扃鐍,共簿其名数,以为质当。”   “之后领丁壮马队,集于龙首县,那里有四通商号的六十万石存粮!”   “马队到后,各自领取六路都转运司需要的粮秣,多领一倍,半作军资,另外一半,自给!”   “等到役务完成,各县再以仓房封质的钱粮,还给四通商号就行了。”   这一下各县吏员们振奋异常,甚至都有些急不可耐了,这生意,啊不这役务,不但不亏,还大有赚头啊!   《宋史·毕仲游传》   仲游字公叔,与仲衍同登第,调寿丘柘城主簿、罗山令、环庆转运司干办公事。   从高遵裕西征,运期迫遽,陕西八十县馈挽之夫三十万,一旦悉集,转运使范纯粹、李察度受其赋而给之食,必旷日乃可。   会僚属议,皆不知所为,以诿仲游。   仲游集诸县吏,令先效金帛缗钱之最,戒勿启扃鐍,共簿其名数以为质。   预饬其斛量数千,洞撤仓庾墙壁,使赢粮者至其所,人自奭斗概,输其半而以半自给,不终朝霍然而散。   翌日,大军遂行。   纯粹、察叹且谢曰:“非君,几败吾事。”   ……   东路,葭芦川。   连日暴寒,加上天降大雾,让叶悖麻和咩讹埋终于得以摆脱了种谔大军的纠缠追击,逃窜到了葭芦川中。   冬日里的葭芦川,水道上已经结起了冰,两侧全是近两人高的茂密枯苇。   夜已经深了,叶悖麻裹着锦袍,袍子里边,塞满了芦苇草絮,不过还是难以抵抗夜间的严寒。   为了不被宋军发现,军士们连火都不敢点,喝凉水吃生食,大军中生疫病的不少。   好在已经逃过了死劫,过了思归渡,就能钻入地斤泽,茫茫七百里水泽,哪里不可以藏人?   没有乡导,二十万大军都无奈他何。   接下来就是卧薪尝胆,招揽部众,卷土重来。   不过局面是越来越难了。   王中正在曲野河一带点开了“打土豪,分田地”的神圣技能之后,立即玩出了“周师牧野,群氓倒戈”的效果。   政策很简单——削发,刺手,易服投效。   然后授粮分地,蕃汉麦户,一丁四十亩!牛羊马户,一丁两顷!   军民投顺抗暴,诛杀酋长、首领、夏人官属,善保仓廪、账册、户籍者,许以军功!   帅部投效者,以部从人马多少得职,颁发归顺旗,至授三班使臣,锦衣玉带!   檄文一下,各地农奴纷纷揭竿而起。   蕃人很老实,将自家将主擒获锁拿之后,还干起了农活,割麦归仓,眼睁睁地等着官军来接管分配!   搞得王中正都不好意思大肆劫掠杀良冒功,最后只搜刮了梁氏的“御庄”,“家庙”,至于那些苦哈哈,干脆大开仓廪,发放粮食,布帛,上下其手,好冲抵掉自己贪污的钱财。   最后这个大缺口还是没法填平,曲野河南十万顷地,只够安排二十五万丁口,还有五万找不到安排的地方。   于是王中正竖起招兵大旗,俺们去祥佑军司那边拿地去!   这一下立刻招揽到了十万人。   王中正都傻了,这尼玛考我数学呢?!哪里又多出来五万?!   结果发现,不少已经封地的麦户,竟然放弃了土地,加入到大军之中。   老百姓的道理简单,四十亩换两百亩,就算以后辛苦一点,开辟出四十亩麦田来,剩下一百六十亩也是白捡!傻子才不干!   这尼玛……王中正抠着后脑勺,最后决定一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吆。   大军现在不缺粮,不缺肉,新招的蕃军都是光脚不怕穿鞋的,还是天生的骑军,士气比京师十二将带的那些样子货好出百倍。   反正叶悖麻那边的也不是什么精兵,大家都差不多的起跑线,宋人这里还提供精良器甲,人还多出一倍,队伍一换装后,那就是两个菜蜗牛打一个鼻涕虫,怕个鸟!   王中正心也大,干脆让十二将镇守曲野河所得之地,防备辽人,自己就带着这十万新降的蕃部,雄赳赳气昂昂地杀到了秃尾河边!   蕃部都是声气相连的,叶悖麻和咩讹埋在逃窜的路上,不少仆从军得到了宋军的政策,便故意拖拉落后,然后拖家带口投顺王中正去了。   最蛋疼的是这帮子人是这里的土著,熟悉山川道路,也知道叶悖麻和咩讹埋的逃窜线路,带着王中正神出鬼没,打得叶悖麻和咩讹埋叫苦不迭。   叶悖麻再次紧了紧袍子,肚子里响起了咕咕的叫声。   再忍忍,明日就好了……   就在这时,地面上传来轻微的震动,紧跟着震动越来越厉害,叶悖麻大惊跃起,宋人夜袭?!   芦苇荡边上,无数巨大的黑色身影在觅路狂奔,似乎身后有什么魔鬼追摄一般!   马群!不少还带着鞍!   夜马惊群,是骑军的大变故,叶悖麻一把捞着一匹奔马,试图将之安抚下来,但是奔马狂跳嘶鸣,转眼挣脱了叶悖麻的控制,继续朝前奔去。   黑夜当中,大军遭遇自己的马群暴动,顿时陷入混乱。   天边亮起了光,不是黎明的日出,而是……野火!   叶悖麻终于知道马群为何会躁动了,这些聪明的生物,比人先一步察觉到了巨大的危险,朝着唯一的生路奔逃而去!   紧跟着,火光变成了许多的亮点,接着连成一线,在冬日的寒风里呼啸着朝自己袭来!   夏人彻底慌乱了,这场大火方圆不下十里,越烧越近。   风助火势,失去战马的夏人竟然无路可逃。   明明刚刚还很远,可烟尘与热浪转眼就似乎到了眼前,夏军被困在这里,唯一的出路,就是已经冰封的河面!   叶悖麻不知道咩讹埋现在在哪里,他只知道,自己的唯一出路,就是奔向那并不结实的冰面!   跟他同一想法的人很多,叶悖麻心胆俱裂,刚刚奔到河面上,两岸的大火便呼啸着越过自己,朝着前方烧去。 第一千二百九十六章 惨状   叶悖麻知道这里不能停留,带着亲军朝前狂奔,不希望能够跑赢火头,只希望跑过身后越聚越多的袍泽。   “咔嚓——”令叶悖麻最胆战心惊的事情发生了,河道的冰面因为承受不住太多的夏军,终于分崩离析!   无数的夏军落入水中,冰冷的河水灌入他们塞满了芦花、枯草的衣袍,一下子变得累赘无比,让他们的挣扎变成了徒劳。   河面的冰从夏人集中的地方,沿着河道朝两个方向一路碎裂,河水得到了宣泄的出口,从冰缝中喷溢出来。   叶悖麻和他的亲军眼看着要奔到安全的冰面上,这时突然从岸边冲过来几匹带火的疯狂烈马,奔到了他们的前面!   “咔嚓咔嚓——”冰面转眼被烈马的铁蹄碎裂,战马和叶悖麻一起,悲嘶惨叫着落入冰水当中。   十数里的葭芦川,两岸是熊熊呼啸,打着光旋焰影的烈火,中间是冰冷刺骨的冰面与河水,数万夏人就在这冰与火的地狱里煎熬挣扎,最后痛苦地死去。   清晨,王中正骑着骏马,被身边的蕃人簇拥着,来到思归渡前。   这里早已开辟出了隔火带,冰面上也堆上了沙袋,前方还拉起了铁丝网,手持鹤胫弩的数千宋军,镇守着唯一的一处缺口。   昨夜的奔马,奔牛,已经被后方的蕃人收拢,王姥姥发了个大利市,具体数字还没有报上来,不过大数不下五万骏马,七万牛羊!   河川上飘来了雾气和烟灰,就像一种黑色的雪花,洒落在一行人的肩上。   前方铁丝网的后面,无数死人,死马身中弩箭,堆砌在了出口之处,已经僵硬。   “完事儿了?”王中正犹疑地看着前方浓雾笼罩的河谷:“这火还烧得挺快的哈?”   指挥宋军狠放了一夜弩箭的折可大对王中正行了个军礼:“启禀太尉,卯时之后,就没有夏人冲阵了。”   王中正看着前方堆叠的伏尸:“干得不错,这里都是数千首级了。”   将戴着厚羊皮手套的手一挥,身后的蕃骑奔出,沿着还在飘散着火星灰烬的两岸而去,清扫战场。   待到数千骑军进入河川之后,王中正才领着蕃将们,骑马信步向前驰去。   河滩两岸已经焦黑,茂密的蒹葭已然不见,不少地方还在冒着浓烟。   空气中充斥着一种古怪的味道,肉香,却是一种不让人愉快的,郁闷的肉香。   马蹄踩到了灰堆中的什么东西,灵巧地跳开,颠了王中正一个踉跄。   王中正低头一看,灰堆中竟然是一具烧得半焦的尸体,张着恐怖的大嘴,伸着僵直的双手,如同地狱里的恶鬼一般。   “我……直娘贼的……”王中正顿时觉得胃中翻腾:“种五坑老子!这把火也忒特娘的大了!”   为了这次伏击,种谔给王中正精心设计了一条放火线路,还给他调配了三十辆拉着猛火油柜的马车,一夜施放下来,效果完全超出了王中正心中最大的预期。   这时浓雾终于散了,陪同王中正的新降蕃人首领往前一指:“太尉,看!”   “我……”王中正只看了一眼,胃里的翻腾再也压不住:“呕——”   惨状不堪入目。   从思归渡一路向南,目光所及之处,两岸全是烧焦的死人死马,而更恐怖的情形,却是河心!   无数的军人,战马,牛群,羊群,沿着河道,高低错落,被严寒封冻起来,变成座座冰雕,还一一保持着临死时痛苦挣扎的姿态!   王中正从马上滚了下来,抱着河边一株枯柳吐得翻肠倒肚,一边吐还一边喊:“你个狗日的种五!看看你造的孽!”   “呕——老子要是被陛下追究,做鬼都不放过你!这是什么直娘贼的思归渡!这特么分明就是死鬼渡……呕——”   ……   “阿嚏!”种谔根本就没有在西岸明堂川一线呼应王中正,早在昨晚,王姥姥还在葭芦川放火的时候,他已经带领大军顶风冒雪,奔袭宥州。   王姥姥在葭芦川边抱着老柳树狂吐的时候,东路大军已经经过了夏州,连守城的景思谊和沈括都不知道。   控鹤军这样的绝对武力,种谔是不想交到王姥姥手里浪费的,因此干脆带着童贯和孙能,提前溜号了!   “百岁!”童贯在种谔身边控马奔行,听见种谔打喷嚏,立即接口。   “监军这又是什么古怪?”   童贯嘿嘿笑道:“嘉佑三年,王易使辽,戎主太后打了个喷嚏,群臣齐呼‘治兜离’。”   “翻译过来,就是‘万岁’的意思,不知道怎么地,这风俗就传到了汴京城。”   皮袄虽然厚实,种谔依旧感到寒冷,只将围脖的毛巾塞得更紧,扯起一片蒙住口鼻,让吸进鼻腔的空气暖湿一些:“瞎扯!”   童贯也有样学样,笑得吭哧吭哧的:“搞不好是王都监在念叨你也难讲。”   种谔奸笑道:“他不是成日抱怨干的是举子仓居养院的活,斩获不丰吗?我送他五万人头,有此大功傍身,这回总该不闹了吧?”   孙能另一边说道:“就怕王太尉三个月再闻不得烤肉……”   大军一人三骑,狂飙三百里,次日黄昏,已然杀到宥州城下。   宥州守军完全没有想到种谔如神兵天降,连城门都来不及关闭,就被种谔夺关而入。   城中空虚异常,仅仅只有一千夏军,转眼就被孙能的控鹤军缴械。   种谔抓了头领来审问,才知道梁永能和嵬名统军已然出发去伏击刘昌祚了。   宥州城也是西夏重点窖藏之一,种谔让俘虏带路,很快在宥州西北的奈王井、左村泽找到了粮仓。   这里也有一千骑军驻守,被种谔轻松拿下。   骑军头领地位比城守高很多,审讯之下,种谔得知更详尽的情报。   梁永能率领四万大军,已经西去了三日!   打开军图,看着宥州到溥乐城的两百里道路:“太轻敌了,梁永能绝不是孤军盲动,搞不好现在刘大头已经被包了饺子!”   童贯说道:“太尉,大军已经奔袭了两日一夜,要不,让儿郎们歇息一晚?明日再行救援?”   种谔摇头,拿马鞭拍着皮靴侧面:“兵贵神速,现在出击,还能打梁永能一个措手不及,等到明日出兵,恐怕他已然得知消息,做足了准备。”   “孙能!”   “在!”   “控鹤军还能不能奔袭?”   孙能一个立正:“调马!不带粮秣只带弹铳,没问题!还可以发挥我军夜战的优势!”   “好!”种谔看向他:“还能跑的,还有此地夏人骑军的,全都给你!除了霹雳炮拉不动,其余的全都带上。”   “不用节省,此战打完,我们的前线就已经推进到平野,辎重从韦州调运再不是难事儿!明日午时,我一定率领大军赶来接应你!”   伸手拍了拍孙能的肩膀:“西军同气连枝,当年你爹,刘大头他爹,姚老二他爹,都是一口大锅里搅马勺的丘八大爷。”   “本来还说等到会师之后,大家一起喝顿老酒乐呵乐呵,给你介绍一下众兄弟的,却没有想到你们会这样提前见面。”   “干臣,拜托你一定将他门救出来,老子不想他们这么早去忠烈祠,跟他们爹哭诉,说老子没把他们照顾好,明白不?”   孙能右拳捶胸,郑重保证道:“太尉放心,就算要去,也是我跟着去,盯着他们不敢告太尉的黑状!”   “你个驴攮!”种谔难得一回感情流露,转眼被这滚刀肉破坏得荡然无存,抬腿就将孙能踢了个趔趄:“学理工的就不得有忌讳?赶紧整顿好军队,给老子滚!” 第一千二百九十七章 橐驼口   夜深了,梁永能还在军帐当中,皱着眉头谋划军机。   梁乙埋已经到了兴庆府,告诉他太后正在气头上,叫他别慌着回去。   得知刘昌祚远离中路突袭盐州之后,梁永能敏锐地觉察到,机会来了。   刘昌祚五万泾原军虽然一路大胜,但是大的都是硬仗,损失已经相当不少。   除了战死三千将士外,还六千多无法继续参与军事行动的伤员。   刘昌祚将他们连同一万人马留在青冈峡、溥乐城作为守卫力量,向盐州奔袭的力量,不过三万!   种谔的鄜延军取夏州之后,夏人留在洪州与龙州两地的兵马,其实已经失去了战略价值,甚至还处于后路被抄的危险当中。   本来梁永能就要让他们退往宥州,刘昌祚的冒进,正好让这两路兵马的撤退,具有了一些价值。   于是梁永能一边向兴庆府报告计划,希望梁乙埋引兵支援,一边发起攻势,三路大军八万人,将刘昌祚包围在了归德川源头的橐驼口。   橐驼口,也是宋夏著名的古战场之一。   至道初,李继迁遣大将张浦以橐驼、良马来献。   太宗令卫士翘关、超乘、引强、夺槊于后园,令浦等观看,且令兵士皆拓两石弓。   当时太宗笑问张浦:“羌人敢敌否?”   张浦回答:“羌部弓弱矢短,但见此长大人则已遁矣,况敢敌乎!”   结果一翻年,宋军就被李继迁劫了运往灵州的整整四十万石粮草。   太宗大怒,亲分诸将,五路进讨。   结果李继隆、丁罕失期,无功而返;张守恩遇到敌军,不战而遁;王超、范廷在乌白池遭遇夏人,大小数十战,不利。   李继迁趁机命令手下将领史不癿驻屯橐驼口,企图阻截宋军归路,多亏了李继隆遣田敏等击走之,才让王超范廷逃回性命。   大宋第一次五路伐夏,就这般虎头蛇尾地收场。   那一仗,让李继迁彻底看清了宋国的外强中干的本质,并且获得了立国之资。   可是数十年后,梁永能却发现,宋人已经强大到了很难啃动的地步。   刘昌祚被围之后并不慌乱,配合车阵,骑军,且战且走,最后抵达了橐驼口的一处废墟——双塠。   一开始,梁永能以为这不过是任福中伏后依山择胜以御敌的翻版,然而刘昌祚竟然利用厢车将双塠围成了一个铁刺猬一般坚不可摧的要塞!   梁永能知道以如今西夏的军力要吃掉这股宋军,会付出沉重的代价,但是他没有想到,代价竟然会沉重到如此地步!   宋军的厢车连环相接,每辆车的侧面有几个射孔,宋人随车还带着许多麻袋,盛装上沙土之后,垒放到车上,顶板支起来,连接起来的厢车就变成了一道坚实的寨墙。   然后那该死的厉害弩弓,就在后边放箭,似乎永远无休无止的箭!   还有车间的几门榆木炮,能够发射铁砂碎石,杀伤力惊人!   宋人军中有精通城防的能工巧匠,不到半日时间,双塠废墟上的一些高处,就被沙袋和车板搭建成了箭楼,宋军在上边居高临下地放箭,和厢车上交错的弩矢,构成了一条无形的生命收割线。   而且宋人明显有一套非常高效的瞭望体系,消息传递体系和指挥体系,自己整整八万大军,竟然无法形成局部的战力优势!   一旦集中兵力猛攻一点,迎来的就是劈头盖脸的震天雷,榆木炮;如果分散兵力,那就是给厢车里的弩军送菜。   梁永能的这次进攻也没有携带攻城器械,他的作战计划就是利用游骑不断压迫宋军阵型紊乱崩溃,然后进行追歼。   自己都忘记了这里有两座废弃的城堡,宋人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而且他们,有了更加适应战争的章法!   除了不断冲击,梁永能一时也没有好的计谋。   夜战也不是没有尝试过,但是败得更惨。   据逃回的军士说,宋人的厢车背后有更大的陷阱,一旦攻入其中,就会被恶鬼缠住裤脚,腰身,不得动弹,然后宋人会抛出一种可以燃烧很久的东西,借助火光,无情地将那些被恶魔抓住的袍泽射成筛子。   那一晚,五千人的精锐就这样喊声震天地杀入双塠,然后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得了无声息。   第二天早上,宋人嚣张跋扈地挪开寨墙,几辆厢车在鹤胫弩的掩护下不断进出,将昨夜死在车阵中的夏人尸体搬出来,抛弃在两军之间的战场上,然后大摇大摆地回去,将城寨重新合拢。   这是在赤裸裸地示威!   宋夏交战以来,梁永能连遭败绩,心头的郁闷早就堆积到了爆发的边缘,终于下达命令,数万人以万人为一队,轮番攻击双塠西面相对薄弱的车阵和废墟结合处,他一定要让宋人付出张狂的代价!   这一天宋夏两军都打出了真火,那一处寨墙几番易手,但是每一次夏人拿下之后,就会被刘昌祚和姚麟亲自带队,更加嚣张地夺回来。   刘昌祚那柄十五斤重的斩马刀,姚麟两条各重九斤的内凹四棱钢锋锏,成了夏人心头不可磨灭的阴影。   身披三层重铠,里边是棉袄,外边是链子甲,链子甲外还有一套冲压钢甲,加上铁片覆盖手背的手套,眼睛都安装了钢网的全覆盖头盔,两个罐头人根本就不用顾忌自身安危,即便在重兵围聚当中,也常常能在身周打出一片空地!   将是兵之胆。   这股宋军的血勇,刚强和杀性,根本就不像是传说中弱宋的军队,哪怕是西夏的铁鹞子,辽人的铁林军,在他们面前,恐怕都要逊色三分!   那一天,梁永能为自己的丧失理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双塠西边的车阵下,夏人丢下了近万尸体,几乎堆出了一个与车阵齐平的斜坡!   然而双塠,依旧没有被攻破!   到了第三天,梁永能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宋军不缺水!   这里本来就是归德川的河源之地,曾经是数万兵马囤聚的地方,梁永能估计,宋军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开始了打井!   的确如此,要是梁永能知道随军的理工小组只用半天时间,就淘清了双塠中的五口水井,还拿备用的车轮,车轴,铁皮筒,自压式逆止皮垫,模仿川中卤井造出汲水车,足供双塠中三万人马饮用之后,怕不得一口老血喷出来。   而且宋军的口粮都是可以即食的——罐头,压缩饼干,炒面,鱼干,腊肉,茶粉……刘昌祚这一次,带足了整整三个月!   干净卫生,无需加工,就算没火都不怕!   将木笔丢到粗糙的军图上,梁永能用拳头顶住自己的太阳穴揉动,想将脑内剧烈的疼痛驱逐出去。   戎机倥偬,一直在溃败,一直在伤神。   人不解带马不离鞍,一个多月里来回支应前线,奔波了足有一千五百里,还受了风寒箭伤,就是铁打的筋骨都熬不住。   帐幕掀开,带进来一阵寒风,让梁永能神情一清。   抬起头,却是嵬名统军,端着一个木盘走了进来。   梁永能晃动了一下僵直的脖子:“统军,怎么是你?”   嵬名统军将木盘放下:“我来给大帅换金疮药。”   梁永能苦笑道:“怎么能麻烦你。”   嵬名统军帮助梁永能小心地退下皮袍,露出里边从战死的宋军战士身上扒下来的红色战袄。   战到今日,夏人也收获了宋军的不少装备,战刀,皮靴,棉袄,头盔,皮带、水壶甚至手套,袜子,都成了夏国高级军官们首先“享用”的好东西。   将梁永能肩膀上的纱布解开,嵬名统军拿起木盘上一个写着暗青色“金创”二字的小瓷瓶,给梁永能展示瓶底上“元丰三年四月”六个小字:“去年的东西,都不知道还有没有药效……”   梁永能摇头:“有得用就不错了,这时节还容挑拣不成?”   嵬名统军将药粉敷在梁永能的伤口上,重新给他缠好纱布,穿好衣服,轻声问道:“大帅,明日还打吗?” 第一千二百九十八章 破军   梁永能摇头:“不能打了,其实从昨日之后,士气就颓了。”   嵬名统军明显松了一口气,但是神情里透着难以言喻的惋惜:“可惜了,要是以往的宋军,刘昌祚这三万人,就是好水川任福的下场。”   梁永能看着军图上代表双塠的小墨方块:“是啊,可惜了,只恨无先帝之能,以雪无定河,青冈峡之恨。”   嵬名统军说道:“不怪大帅,你已经尽力了。”   “利用宋人布置的间隙,回撤洪龙两州军力,抓住战机包围敌军冒进的一部。就算是孙吴复生,我想也打不出比这更好的仗了。”   梁永能抿了抿嘴唇,眼神里透露出一丝疲敝:“却为何无法战胜呢……”   嵬名统军说道:“昔之图国家者,必先教百姓而亲万民。有四不和:不和于国,不可以出军;不和于军,不可以出阵;不和于阵,不可以进战;不和于战,不可以决胜。”   “大帅听说了没有?兴庆府里,又有百姓在唱‘十不如’了。”   梁永能大惊:“统军何敢出此言!须知覆巢之下,乃无完卵。”   当年“元昊虽数胜,然死亡创痍者相半,人困于点集,财力不给,国中为‘十不如’之谣以怨之。”   嵬名统军却很坦然:“宋皇要取西夏,到底得善待嵬名一系,其诏书中写得很明白。”   梁永能苦笑:“统军,就连你也有二心了吗?”   嵬名统军却摇头:“我不是李文钊和谅祚那样的败类,不会将祖宗江山与人,宋人到来,惟有与之血战而已。大帅,我是担心你啊。”   梁永能说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嵬名统军急道:“夏国今日之危,明眼人皆知是太后倒行逆施,为了大权独揽,囚禁君上,激怒宗主之故。是败于庙堂,而非败于战阵。”   “可是太后和大相要找一个替罪羊的话,大帅一败于无定河,二败于青冈峡,如今又围刘昌祚而不下,我不敢想象,大帅回到兴庆府,会是怎样的下场?”   梁永能茫然道:“可我终究是梁家人。”   嵬名统军说道:“别忘了青冈峡被宋军俘虏的两百多军使里边,梁格嵬、梁持多哩以下二十二员亲将,同样也是梁家人!”   “可是我问心无愧!”   嵬名统军说道:“我当然知道大帅问心无愧,我是怕国难当头之际,朝中还有人想要对你不利!大帅,你还斩杀了罔萌讹!”   “身负夏国存亡之重,在这种时候,大帅你更要善保自身啊!”   梁永能突然察觉到一种迫在眉睫的危机感,一把抓住嵬名统军的胳膊:“斥候!”   嵬名统军还没有反应过来:“什么斥候?”   梁永能急问道:“斥候!我们的斥候有多久没有回报了?”   已经晚了,大军营中,突然爆发出铺天盖地的爆炸声!   孙能的五千人已然悄然掩袭至梁永能大军东侧,占据有利地势之后,立即用随军携带的伏虏炮、连珠炮对夏人东路中军大营进行炮火覆盖!   “轰隆!”“轰隆!”静夜之中,密集的炮火与铳声,让梁永能的中军大营立即陷入混乱,甚至比嵬名统军和洪州龙州的协从军混乱得还要快。   因为到目前为止,真正领教过新军战力的夏人部队,就是梁永能中军这一支!   梁永能和嵬名统军戴上头盔奔出大帐,发现事态已然无法挽回。   无数光着背的马匹,衣甲不整的军士,在大营中无头苍蝇一般来回瞎跑,营中四面八方都在爆炸,各种物资,军器,人体,被爆炸掀得飞上半空。   爆炸的闪光短促而密集,在黑夜里如同爆发的闪电,在人的眸子中,留下一道道血肉横飞的剪影。   嵬名统军将梁永能扶上一匹光背的马匹:“大帅快走,带领大军进入旱海,宋人必不敢追!”   梁永能急道:“你呢?!”   嵬名统军目光中露出决绝:“大帅,记住我的话,太后和大相靠不住,你才是夏国的希望!”   说完用长刀一刺梁永能坐骑的后臀:“快走!”   梁永能不顾肩上的疼痛,抱住马匹的脖子,在奔行中扭头回顾,却见嵬名统军在火堆旁拔刀狂喊:“向我靠拢,靠拢!结阵反击……”   黑暗当中,响起了一种尖利的金属号声:“滴滴滴哒哒滴滴——”   而一直黑暗安静的双塠当中,突然火光大明,同样响起了相同的金属号声:“滴滴滴哒哒滴滴——”   跟随着尖利的号声,三条火龙从车阵当中游了出来,立即将混乱的夏军切成了数段!   夏军阵地的上方,突然出现了十几处星光,将混乱不堪的大营照的明如白昼!   而夏军阵地的西侧,爆发出密集而整齐的上千点火光!   夏军中最彪悍的那些人,立即抽刀向阻挡自己奔逃的同袍砍去,然后疯狂夺路,朝着北方的黑暗里退去。   只有他们才知道这声音与火光意味着什么,只有他们才知道,强渡过无定河之后回头,看到对岸是什么样的尸山血海!   这一夜,是恐怖而混乱的一夜,洪州和龙州过来的两支仆从军,竟然被中军大营那种先是天雷狂轰,之后突然大放光明的末世景象,震慑得不敢乱动,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   天光大明,营寨前奔来一骑宋军,马上的小兵嚣张跋扈到了极点,将手里的归顺旗抛在寨门之前:“孙留后有令,开门出寨,弃械归降!全部跟我去打扫战场,一刻不到,他们昨晚的下场,就是你们的下场!”   在寨墙上心惊胆战了一晚上的西夏龙州太守王崇赶紧从哨楼上下来,大开寨门奔到骑兵马前,噗通一声跪倒:“小将军,我部情愿归降!旗子……啊压着旗子了……”   赶紧将旗子立起来,身后跟来的亲卫想要接手,王崇死都不撒手,将自己亲卫一脚一个踹开:“都放开,没听小将军说嘛?赶紧叫人出营,记得空手!跟着小将军去收拾战场!”   很快,两支打着归顺旗的夏军残部来到昨夜还守护森严,如今已然残破不堪的梁永能中军大营,知洪州刘晏善和王崇对视了一眼对方手里的旗子,都羞惭地将头转向了大营。   “天啦……”   刘晏善一见到中军的惨状,双手握着旗杆,腿却禁不住颤抖发软,顺着旗杆出溜着坐到地上:“太惨了……”   梁永能和嵬名统军的核心军力不过五万人,三天攻打车阵损失了一万多人,而如今躺在这里的,怕也不下万人。   不少夏军死状极惨,肢残肚裂,刘晏善是读书人出身,何曾见过这等地狱景象,再回想到刚刚见过一架大车上挂着的那花花绿绿的东西,顿时翻肠倒肚地呕吐起来……   一队队宋军在战场上来回巡视,一种彪悍强壮,顶盔贯甲,内着红色战袄。   还有一种穿着古怪的双排扣灰呢军服,脚上是令人羡慕的系带皮靴,背上背着一种古怪的器械,像弩却没有弩臂,反而在弩身的前端,接上了一支长长的三棱刺枪。   这玩意儿……就是大帅说过的神机铳吧?   红袄宋军看向灰衣宋军的眼神里,如今有一种崇敬和热切。   一名领花不一样的灰衣军使没有装备神机铳,只在那种古怪的蹀躞带上套着一个皮囊,用一根皮带斜背着。   似乎发现了自己的目光,那名军使看向这边,吓得刘晏善和王崇赶紧低头,不敢仰视。   怕什么来什么,一双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皮靴转眼出现在自己身前的草皮上:“你们就是洪龙两州的知州?”   刘晏善和王崇吓得连连点头:“下官……啊不罪臣……啊不贱虏,贱虏二人不足将军挂齿,我是刘晏善,知伪夏洪州。”   身边的王崇赶紧抢答:“知伪夏龙州王崇,拜见上国大将军。” 第一千二百九十九章 大捷   那名年轻军使眉头一皱:“怎么夏国也兴这一套?我是大宋控鹤军都卫孙能,你们俩都起来,跟我去认个人。”   “诶诶……”两人赶紧站起来。   孙能说道:“这两面劳什子丢给部下拿着吧,也不嫌累赘。”   “不嫌不嫌……”两人赶紧摇头:“还请将军带路,地滑,有旗杆杵着,走路也方便……”   孙能也懒得管这俩,领着他们来到一处几架大车围成的临时阵地,这里里里外外有数百名夏军的尸首,看样子是为了保护中间的一个大人物,被全部放倒在这里。   孙能伸手一指车阵当中,倚靠着大车僵坐在地上的一具尸首:“就他,昨晚带着部下死战不降,最后眼见要被俘,抹脖子自尽了。”   王崇抛下旗子连滚带爬地进入阵中,抱着尸首痛哭起来:“这是我嘉宁军司都总管,六王叔嵬名统军!”   刘晏善赶紧说道:“伪,伪嘉宁军司,伪王叔。”   “刘子厚!”王崇仅存的良心似乎被自己顶头上司的自尽激发了出来:“你无耻之尤!我要与你绝交!”   刘晏善老脸一红,别过脸去,嘴里却还嘀咕道:“五十步笑百步……”   “别吵了!”孙能喝止了二人,然后想了一下,对王崇说道:“那就你吧,既然是夏国的贵人,又忠勇不失气节,我也非常钦佩,去寻一副棺木,将他好生安葬了吧。”   看了一眼嵬名统军身周数百具尸体:“他们也一样,就照现在拱卫首领的样子,葬于嵬名总管的身周,让他们继续履行自己的职任。”   刘崇看向孙能的目光,不由得泛起了一丝崇敬:“多……多谢将军仁德。”   孙能说道:“大丈夫征战沙场,马革裹尸,不当事体。倒是你们俩,还有你们营中那些丁壮,不像是会打仗的人啊。”   刘晏善说道:“将军不知,这是伪夏制度,叫生丁,要是军情紧急,连妇人也在调发之列,称为麻魁。”   “瞎胡闹。”孙能从卫士手里取过水壶和毛巾,递给准备给嵬名统军净脸的刘崇:“牧民这样做或者可以,洪州和龙州都是近宋耕民,这不是驱民就死,不教而诛吗?”   “可不是咋地……”这话简直说到刘晏善心窝子里去了,不由得接了一句嘴,之后才突然想到面前这位是敌国大将,不由得赶紧讪讪闭嘴。   孙能却不以为意:“等打扫完战场,便带着百姓们回去,该种地种地,该放羊放羊。打仗是两国官人和军队的事情,跟老百姓无干。”   “将治下百姓安抚好了,等到转运司来的时候,你们二人的知州位置,可能也就保住了。”   刘晏善赶紧躬身行礼:“多谢将军指点。”   孙能看着一路向北的死人死马:“也不知道何时清理得完……我们还要打夏州,你们可有熟悉的乡导?”   “我!”刘晏善立即报名,见到孙能玩味的目光,才讪讪说道:“我家乃盐州大族……这兵荒马乱的,我也想回去看看家中老母……或者,或者还可以戴罪立功……”   元丰四年十月朔,六路都经略司的奏报送达汴京。   “承前降指挥,诸军调整攻略,数路齐进,取应理、鸣沙、耀德、盐、宥诸地。赖将士奋勇,勠力酣战,所至克平。”   “王中正出葭芦川,于思归渡屠灭左厢神勇军司叶悖麻、祥佑军司咩讹埋两部,斩首八万级,获马六万,牛九万,羔羊盛盈川谷,无可胜记。”   “招揽蕃部大小数百落,十五万口,曲野河西至明堂川东,尽入皇宋。羌歌布野,皆谢圣天子拯恤倒悬之声。”   “前昌祚被围橐驼口,于双塠构车成阵,择胜自守。夏人引八万军环攻三日,昌祚、姚麟身先士卒,号呼抵战,西贼伏尸两万,几平车垒,而车寨卒完。”   “种谔领鄜延军克夏州,闻昌祚被围,命孙能往救。”   “控鹤军四日三夜,飙驰五百里,夜抵橐驼口,更不修整,直撼永能中军。”   “西贼大蹙,昌祚亦里应外合,率姚麟、郭成,分三路精骑同蹈贼营。”   “是夜破永能,斩万八千级,诛伪夏王叔,嘉宁军司都总管嵬名统军以下诸将八十七人,获西贼嘉宁军司、保泰军司两路旗鼓、印信、将帅大帐、文书、军册、剑甲。并资储无算。”   “嘉宁军司知洪州刘晏善,知龙州王崇,率生丁两万归降。”   “谔以刘晏善五原豪族,善加收抚,命为乡导,轻取盐州,未费一矢。”   “泾原路高遵裕,以感义新军突袭鸣沙,得御仓,共粮粟草刍十八万石。”   “熙河路李宪,苏烈,以浑脱夜度天堑,攻取应理。”   “山北诸城,尽入我手,左右皆两百里。路野平旷,可行车马,信使斥候,不绝于途,交驰呼应,庶几无肘腋之患。”   “奏报功获,乞令诸军依附城郭,暂事休养,并巩固防要,颁行赏给。”   大捷!   汴京城再次敲响了景阳钟声,码头钟楼上再次飘下纷飞的传单,《时报》《商报》首页加印了红字,将京中的节日气氛烘托到了极致,直接提前了一个月!   赵顼身着戎装,御驾武英殿,受群臣第二次朝贺。   宋军这番操作总算是没有出任何瑕疵,战局至此,山北战线已经推进至长城一线,而且有大城倚仗,相互呼应,进攻兴灵的进攻线,包括长城驰道,灵州川,黄河水陆两路,一共多达四条!   夏人支应,更加捉襟见肘。   即便是拿着时报看消息的商贾市民,都知道大宋这一回的局面,跟以往那几回进讨,大不一样了!   现在各大酒楼闹得沸反盈天,大家都在关扑,国公爷到底能不能在新春到来之前,灭了西夏!   朝堂上下,就连最保守的孙固和吕公著,都相约在旗亭喝了一回小酒。   赵顼当日下诏,令六路都经略司,上报有功人员。   其实这些人的光荣事迹,其实早都已经被报纸的记者们送到了汴京,《时报》《商报》连篇累牍地刊载,皇宋军人的形象和地位,在民间一再拔高。   只有一个人,还在老老实实地写奏报,不断地给朝廷泼冷水。   万年老狗一般的涪国公苏油。   甲子,六路都经略司上奏:“前闻指挥李宪,宜乘河冰凝结,分劲兵骁将,北渡袭荡。谓贼巢得倾,则灵守虽坚,当自溃矣。”   “此计虽善,然天时不合,今虽数路大雪,黄河未冻,军机处此议疏阔,势不可行。”   这其实是苏油对赵顼提出了委婉的批评,这馊主意当然不可能出自军机处,不知道赵顼是听了哪路战忽局的胡诌,在朝堂上瞎指挥。   不过这锅只能让军机处来背,苏油也是提醒赵顼,都给你设置了一个军机处了,麻烦陛下你多听听他们的吧。   “诸路兵出界二月,暴露寒凛,当委主兵官常体察,给裹费或特支,无令失所,仍不得过为姑息。”   这是害怕朝廷压迫前线进军,要求务必给将士们时间修整,将被刘昌祚打乱的战争节奏重新调整回来。   “新克诸城寨,正当要冲,捍御南北,如兰、银、夏、宥、盐,粮储器甲万数不少,户口盈千万,全藉得力使臣守护。”   “官军抚定河南地,其旧属汉郡,城垒粗完,地居形势者,朝廷当速命官置守。”   “州县诸员,可令西北诸路并京中待选官,或随军降服伪官充任,因地界卑恶,敢报效者,乞加一阶升转。”   “然安定数路,非能渥要臣不可。乞建镇洮、皋兰、金城为一路;绥、宥、银、夏为一路;曲野、葭芦、明堂三川为一路,善择干翰,以守抚之。” 第一千三百零零章 评价   这是要求朝廷将所得之地派遣人员,重新设置官府进行管理,而且将所得之地大体分作了三路,要求朝廷纳入行政管理体系。   “大兵已过横山两百里,闻缘路有败残西贼啸聚,杀略行人,劫拦道路。虑奏报及粮道阻节,乞使差兵马缘路巡防。”   “清远军正当隘险,可以屯聚兵粮,合依旧置军,增修城垒。”   “韦州在横山之北,西人恃此为险扼,故立监军司屯聚兵马,防拓兴、灵等州。”   “臣今相视地形,亦合因旧聚落置堡寨,以为控守,通活道路。”   “它如米脂、安远、塞门后路诸寨堡,亦宜恢复,分遣军丁守护,以便刍粮转给,剿除余贼。”   这还是万年老狗的路数,未虑胜,先虑败,未虑进,先虑退。   “近诏河东、陕西诸路转运司,应副军兴事件,并仰聚议或公牒会定允当,方得施行,即不得独用己见,逐急行下。”   “此诚良策,然前军兴倥偬,委是事干机速,移文计议不及,即一面施行。”   “今当从旧,诸事聚议商办,仍须互相关报照会,不得致有牴牾、重复、漏落。”   这是重申旧制,将诸葛亮会推广开去,到转运司一级,之前是大战激烈的时期,因此才独断专行,现在战事稍缓,苏油立即恢复了幕府民主集中制度。   “诸军所得伪御仓,粮谷固丰,然皆需精制。可命商州速造机械,以利就地营粮,大减转运之患。”   写到这里,才开始军务琐事,底下还是一堆林林总总的精细操作。   这封奏报送达的时候,朝堂上正炒成了一锅粥。   起因还是监督之权引起的,河东路转运使李稷终于行使了自己的监督权,参劾王中正杀良冒功,葭芦川一场大火,不光烧死了叶悖麻和咩讹埋两部五万人,还有另外被他们携裹的三万牧民,同样被烧死了!   如果说杀害了敌国老百姓都不算重罪,那将老百姓人头和军人一起一起算作军功,这一条可是大罪!   同时还参劾泾原路第一将刘昌祚,背离六路都经略司的意图,擅自行动,导致被夏人大军围困,如非孙能解救及时,必然会造成重大军事挫折。   而这一切的第一责任人,就是苏油,苏油是一把手,部下的过失,就是因为他统帅不力,同样理当申斥。   至于诸路下边鸡毛蒜皮的事情那就太多了,邢恕和赵挺之收集了一堆的黑材料,连同这两个重磅炸弹一起丢了出来。   孙固义愤填膺,立刻就在朝堂上和监察御史干上了。   “诸军尚在顶风冒雪为皇宋血战,你们就开始在后边搜集他们的材料,就不怕将士们寒心?!”   “你们这个样子,不但是忘了五路大军刚刚屠灭了二十万夏军,打出了皇宋有史以来对西贼最威风,最荣耀的一次战绩;你们还忘了,兴灵尚有三十万顽虏未灭!梁氏还是夏国太后!国相!”   “辽人这还没动呢!河东你们真当是无足轻重?!你们要王中正避罪待参,谁去河东?”   邢恕冷冷地道:“枢相这是什么话?军国大事,本来没有我们参与的份,从来都是前方帅臣独断专行。是涪国公一再要求将军事行动纳入监督,陛下才命我等参与。”   “现在我们参与进去了,也查出了问题,要是不告知陛下,那就是对不起这份官职俸禄,对不起陛下授予的耳目之权,更对不起涪国公一片体国的忠心。”   “下官对涪国公敢于接受监督,表示万分地佩服,但是绝不会因为佩服他,就徇私舞弊,网开一面!”   “制定法律的人干犯法律,那就是知法犯法,当罪加一等!”   “邢恕你放肆!”孙固还没有说话,章惇这暴脾气先忍不住了:“夏国乃游牧之族,兵民本就难分,西贼还有生丁,麻魁之制,高过车轮的男子,可以作为战力征召入伍,甚至妇人都能守城作战。”   “御史口中的老百姓,只怕和我大宋的老百姓,有些不同吧?简简单单一句杀良冒功,就能让王中正领死了?你凭什么就说那三万人是‘良’?”   赵挺之算是清流,这时候冷笑道:“之前六路都经略司奏称两路军力不过五万,那请问这多出来的三万首级,都是军士吗?王中正在河东贪得无厌,将缴获中饱私囊,天地所知,神鬼共厌!”   “本就是肆恶小人,难道还能指望他清廉如水?臣请陛下收回李宪、童贯、王中正、李若愚,置于宫观,洒扫庭除。中官就该干中官该干的事情!莫非军机处见中官势大,便要替他们遮掩?”   蔡京微微一笑:“大家不要面红耳赤地争执,也不用皮里阳秋的讽刺,就算是监察院,如今弹劾大员,也得讲求证据。”   “你说王中正好杀,可军机处收到的条奏,却是他安抚蕃人,解民倒悬。”   “曲野河南十万奴隶,是王中正分粮赈济,量丁授亩,此外招募蕃人所活不下二十五万丁户。”   “这次战役,覆灭了夏人八万大军以外,却也招揽了十数万蕃人,而且所用的兵力,不是河东十二将,而是踊跃报效的当地蕃骑敢勇。”   “如果说王中正是肆恶小人,那军机处敢问,葭芦川大捷,他的兵力何来?周师牧野,群氓反戈。此等德操,除了涪国公治夔州时发生过,青史之上都是少见。”   “所以这件事情就显得太突兀,太矛盾,太不合理。如果王中正在河东肆虐,那为何却能得到蕃人拥戴?”   “我觉得朝廷不该急于下结论,就跟前年河渠司开宣房口那样,尚需要详细调查,才能推断功过。”   “还有刘昌祚,刘昌祚出界前收到的军令,是‘相机行止’,因此他强破青冈峡,继而东进橐驼口,在新的军令没有抵达之前,并没有违反旧的军令。”   “不说青冈峡溥乐城灭敌三万,擒将二百的功绩,就单说他在橐驼口结寨,三万对八万,丝毫不落下风不说,还前后屠灭了一万三千余级。”   “之后的追击中,就算与孙能平分功绩,也得万余。”   “结车成城,抗击强军,不但带着三个月的军粮,还在双塠打出五口水井。诸位,这哪里是冒进失军?”   “就算孙能援军不置,梁永能也只能灰溜溜地撤走,他还能坚持得了几天?”   “军务枝梧,我们只能不问诛心,惟考显迹。就算将刘昌祚的被围,灭敌三万当做失败,那也只是帅臣计虑不周,变起仓促,也不能作为他背离指挥,冒进专行的证据!”   “今日有人可以独断专行治罪刘昌祚,我怕明天就有人敢以‘莫须有’三字治罪在外统军的武臣!”   “以文制武,祖宗本意涪国公早已剖析的明白,不是这样干的!”   要是苏油在场,只怕会被蔡京童鞋义正辞严惊得眼球落地,这尼玛能上《宋史·奸臣传》的家伙,什么时候如此伟光正了?!   好吧《宋史·奸臣传》本身也不太靠谱,王安石章惇都在上头,那又是另一件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了。   却见蔡京转向赵顼,深施一礼:“故而臣请陛下收回之前对刘昌祚的评断,君上考评臣子,更不当以片言只语草率定夺。否则他人窥得君上所好,便会巧计钻营。”   “臣在知制诰一职,也看过刘昌祚的章奏,所言皆是西贼势大,骑射精良,断然不可轻视之类。”   “臣也曾经以为,他是西军当中最胆小,最畏惧夏人的人。”   “可如今再看,原来那个口口声声夏人断不可轻的人,才是西军中最为勇武敢战的雄杰!” 第一千三百零一章 矿藏   靠!殿上众人这才想起来,当真如此!   当所有人都以为夏人轻易就能对付的时候,刘昌祚絮絮叨叨叫大家小心准备不要轻敌;可是当大战真正开始之后,却是刘昌祚一个人扛下了所有的硬仗!   所言疏阔,真的是为人也疏阔吗?   赵顼终于动容了:“蔡爱卿所言在理,昌祚连场血战,屠敌之数,过于本军,擒获斩杀将领数百人,遇强愈强,实为西军之锋锐。”   “然其憨直矫伉,易忤于人,之前……是朕草率了。”   “功名勇气,暴露漠南,西贼震怖,所往披靡。”   “蔡京拟朕旨意,赐刘昌祚玉带,金鞍,命六路都经略司代朕善为抚慰,不要寒薄了功臣。”   朝中所有人心底都暗暗震惊,不是为了赵顼的决定,而是为了蔡京!   此子寥寥数语,竟然就让刘昌祚逆风翻盘!   蔡京云淡风轻地敛手躬身:“臣,遵旨。”   ……   进入十月,宋夏间的战事突然平息了下来。   夏人已经撤退到了灵州死守,宋人继续巩固应理、鸣沙、耀德、盐州。   双方中间,相隔了三百里的旱海,夏人不敢出击,而宋人也停下了进攻的步伐,开始消化巩固已经取得的战果。   六路都经略司在四个桥头堡后面,还设置了兰州、韦州、夏州三个后勤大基地。   兰州和夏州都有煤矿,其中夏州的煤矿品位极高,还有夏人的铁冶。   除了祁连铁,夏州铁也是夏人重要的兵器来源。   夏州本是古五原县,五原水草丰美不说,还有传统的四大盐池。   其中乌池白池所产的盐,一直就是这个时代食盐中的上品,就算是到明代,这里都是重要的产盐区,汉人在此地用盐与少数民族交换马匹,因而得了个漂亮的名字——花马池。   整个河套最精华之地,已经被苏油尽数收复,夏人所剩下的,就是三百里旱海戈壁,以及戈壁外黄河东岸孤零零的灵州,和对岸的兴庆府。   兴庆府北面,是大面积的河渠耕地,耕地以北,就是漠北大草原。   旱海南边的平川之地,利于车辆行动,苏油事先准备的数千辆四轮厢车终于派上了用场。   无数的物资,从商州、兴洛仓、郑州汇集到渭州,然后通过宁夏城、萧关,随后抵达韦州,之后沿着横山北麓的平野,向西运往兰州,向东运往宥州,夏州。   而兰州的牛羊,夏州的盐铁,同样通过这种方式,源源不断地输入大宋。   物资的调配是疯狂的,苏油奏请赵顼,火线提拔了在陕西路转运司表现亮眼的毕仲游,专门负责四十万大军的物资调配。   唯一一处苏油不用管的地方,就是王中正河东军一路。   王姥姥的大名,已经让曲野、葭芦、明堂三川的汉蕃又爱又怕。   军功也有了,好处也捞了,恩威广布三川。   斩首八万余级,安抚五十万蕃户的大功,已经让王姥姥可以躺在功劳簿上吃一辈子。   用蕃人们的话说,王太尉贪归贪,但是分地分粮,真的不含糊!   如今的老百姓要求不高,只要你能让我吃饱穿暖,你就是青天大老爷。只要你不贪到我的头上,你同样还是青天大老爷!   这一点上王姥姥还是分得很清的,地跟粮他又带不走,所以发得也大方。   因此在三川百姓中的口碑非常不错——王姥姥多慈祥的人啊,对俺们好,对佛祖也虔诚,虔诚到一见到寺庙中那些金银佛像法器,都要抱回家供奉的程度……   而且听说没?最近王姥姥还改吃素了……   说实话,王中正对自己为什么立了这么大的功劳,为什么得到这么好的名声,到现在都还有些懵逼。   陛下给自己的河东十二将,是根本靠不住的,唯一的用处就是趁种五干掉八万夏军之后,跟在屁股后边捡现成。   然后涪国公说大宋要宣扬仁政,给他传了六字真言,说只要照此办理,你王姥姥以后就是曲野河南的万家生佛,死了都要变城隍爷爷那种。   果然,六字真言一出,苦哈哈们立刻就打起了翻天印,让自己捡了第二次现成。   结果地不够分了,自己贪污的大坑也还没能填上,王姥姥便打起了和苦哈哈们合作的主意。   结果苦哈哈们的踊跃程度远超他的想象,加上种五那黑心冒烟的毒计,葭芦川边一把大火,烧出了五十万蕃人的朗朗青天!   这词儿可不是王姥姥给自己脸上贴金,这是朝廷派遣石得一下来调查王中正杀良冒功一案,之后对朝廷奏报中的原话!   当然,石得一也不是白干,回京的时候,拉了五辆厢车。   传闻是石得一也信佛,车里是他在石州购置的佛像。   什么材质不清楚,反正看那车辙印子,真特娘的沉!   王中正对苏油提前给他通气还是非常感谢的,特意写了一封信问敬爱的涪国公,为什么这次征讨如此顺利?难道我就是传说中的福将?   苏油收到信也有些无语,回信说也许……或者……因为……你特么信佛?   十月庚辰,诏书抵达,从苏油所请,分新得地为三路。   以兰州为治所的河西路,以韦州为治所的灵武路,还有以银城为治所的三川,九原路。   三路转运使,都是名臣。   河西路为苏油的四川老乡,征交趾的时候打过交道的龙图阁直学士,原知庆州赵禼。   九原路为原知秦州、端明殿学士曾孝宽。   苏油所在灵武路,则是原知河中府,天章阁待制范纯仁。   三个人的履历都不简单。   其中赵禼和范纯仁都知过庆州,按照宋代不成文的规矩,知过成都懂经济,后续进步入三司;知过庆州懂军事,后续进步入枢密。   曾孝宽倒是没有知过庆州,但是他当过枢密都承旨,佥书枢密院事。是大宋以文官担任枢密都承旨一职的第一人。   可以说三人都是上马可管军,下马可安民的干臣。   范纯仁是范仲淹之后,曾孝宽是曾公亮之后。   范纯仁和赵禼还有在陕西任职的经历,赵禼还曾经管理过郭逵的幕府,当时整个陕西的大局都是他在谋划,对横山青唐一带边情非常熟悉。   王中正现在就在秃尾河边上新修的码头等人。   一辆轻便四轮马车从南边行来,车前车后打着七十人的仪仗,车到了渡口停下,从上面下来了一个身穿红色官袍的胖胖老者。   王中正赶紧上前拜见:“中正见过曾公。”   曾孝宽一点好脸色没给王中正:“大家呼官职吧,太尉这一把火,可是把动静闹大了。石得一的调查报告,呵呵呵,花了不少银子吧?”   王中正本来有心辩解两句,然而曾孝宽并不给他机会,看着对岸:“河岸是黑的,怎么连路也是黑的?”   王中正蹲下身子,从地里抠出一块黑色的物体:“运帅你看,这些都是煤。”   曾孝宽“哦”了一声:“煤矿在哪里?”   王中正笑道:“就在银城,那里还产赤铁。运帅,原来唐代古麟州附近,有大矿,谅祚将这块地送给官家,这生意可亏大了。”   曾孝宽冷哼一声:“三川之地,南卫关中,北屏河套,左扼晋阳之险,右持灵夏之冲。不是他送与不送,而是我迟早要取。”   “对!”王中正笑道:“还要改发易服,兴行汉制!”   曾孝宽脸色好看了一些:“走,去看看码头。”   码头边上是石头围起来的矮墙,约莫一人来高,这样的矮墙沿着河边的坡地向上垒砌,就跟梯田有些类似。   不过梯田里边不是水土稻谷,全是从银城拉到这里的煤。 第一千三百零二章 泡温泉   西夏的冬天里,柴火是一个大问题,为了解决大军的燃料急需,苏油直接在兰州、宥州、银城、韦州开采煤铁,搞起了煤铁工业。   夏人没法利用这些资源,并不意味着宋人如今做不到。   兰州的银、铂、铅、锌、煤,储量丰富,石勇在兰州的夏人仓库中,发现了不少被夏人当做银锭的铂锭。   而且还盛产硅铁,硅铁是提高钢材品质的重要矿藏,威名遐迩的青锋钢,便是来自品质优良的煤和它的加成。   宥州盛产煤、盐、还有皮革加工制造业里边至关重要的芒硝。   银城就更加夸张了,那里就是后世中国煤炭第一大县神木。矿藏除了煤,还有铁矿,含铁量最高可达百分之六十!   此外还有品位很高的石英砂,可以制作耐火砖,瓷器与玻璃。   韦州同样如此,除了煤,还有一处让苏油倍感舒适的地方——暖骨泉。   曾孝宽看着这些巨大的储煤坑,不由得感慨不已:“这得是多少煤啊……那边那个是什么?”   王中正说道:“那是蒸汽锅炉,可以以煤和水为原料,产生什么动力,将煤碎成粉,然后与黏土、秸秆等配料搅拌,做成……”   曾孝宽已经明白了:“蜂窝煤球,汴京城里用过的。”   “呃……差不多,不过没那么复杂,更像是京中小孩儿们吃的那种……泡筒。”   “看看去。”   其实这个地方只是煤炭最粗加工的地方,但是已经让曾孝宽叹为观止。   蒸汽动力的粉碎机、搅拌机、以极快的速度生产出大量的配方煤粉,工人们给煤粉洒水,然后送入煤棒机的料斗,从另一端出来的,就是已经加工成型的空心煤棒。   工头那那身蓝布工装一看就是四通背景,过来迎接两位官人,本来还想施礼,结果两手一亮,全是黑油,只好讪讪地敷衍了一下。   曾孝宽倒是不以为意,只看着煤棒机往外呼呼往外吐的煤筒:“一日能产多少这个?”   工头回到:“一日能产一万七千斤煤筒。将煤加工成煤筒之后,炉中过气性能更加良好,省煤不说,热值还更高。”   曾孝宽不由得感慨:“理工之能,一竟于斯啊……”   工头说道:“国公爷说要让军士们能吃上炒菜,要缩短做饭的时间,需要具备大火力,还方便使用的燃料……”   曾孝宽眉头顿时一皱:“又是为了口吃的?”   这工头算是机灵,一听口风不对,赶紧说道:“不过后来我们发现,这东西用于炼焦,一样更加节省,而且焦煤筒用于铁冶,效能比直接用焦煤块厉害很多……”   这种搪塞瞒不过曾孝宽那样的能臣:“那你这个厂子就该建在铁冶边上。”   “这个……”工头脸一红,灵机一动说道:“呃……其实建在这里更好,我大宋如今的铁冶,用水量极大。秃尾河可以行船,将铁矿拉到这里来生产,选矿、洗矿都更加便利,产品更是可以直接顺流发到风陵渡。”   曾孝宽呵呵冷笑:“我就当真的来听,告诉苏明润,既然他害老夫来做这九原路的转运使,这样的东西还得给我多来几套。”   说完掉头对王中正说道:“看来都管还是做了不少民事的。”   曾孝宽的吏治风格就是“公正”,当年赵顼命章惇调查曾布市易务案,曾布就曾经提出异议,说与章惇有隙,肯定得不到公正。   赵顼当时给曾布的答复是:“有曾孝宽在,事既付狱,未必不直。”   王中正听曾孝宽这样说,心底下刚偷偷松了一口气,却又听曾孝宽说道:“听说你新得了七万多匹马,九万多头牛?”   “没没没……”王中正连连摆手:“没……这么多,五万多马,七万多牛。”   “嗯。”曾孝宽点头:“那就不劳都管了,都转到转运司来吧。”   王中正都傻了,这是……这是特么明抢?   曾孝宽看着他:“怎么,都管还想留着?”   “不,不留着!”别看王中正,童贯之流在普通文官武臣面前嚣张跋扈,但是在苏油,曾孝宽,范纯粹这等大佬面前,那是乖得跟孙子一样。   北宋的太监,说白了就是皇帝的狗子,虽然皇帝们一再为自己的狗子们争取权力,但是文官们却也不是吃素的。   王中正之流看似大权在握,其实皇帝要治他们,只是一道诏书的事儿,保证文官们都会乐见其成。   因此太监们最害怕的,就是手里握着密奏之权的大臣。   好死不死,现在新任的三路大佬,包括苏油,都有。   曾孝宽是王安石《保马法》和《户马法》的倡议者和推行者,对马政有一套独到的见解:“河北相州搞的那种养马之法,非常得便。有了这五万匹马,有了配种之法,有了优良的牧草,再加上九原得天独厚的优良牧场,我要再推《户马法》,让大宋从今往后,永无缺马之患!”   说完看向知趣的王姥姥:“恭喜都管,这功劳里边,跑不了你的一份。”   ……   韦州,暖骨泉,苏油,范纯仁,范纯粹三人,正在坦诚相对。   真的是坦诚相对,因为三人正泡在温泉池子里。   韦州号称“旱海明珠”,城西边大罗山,位于贺兰山与六盘山的中心位置。   因为底部厚实,然后突然拔起为山峰,形如大螺,因此而得名。   这一带不光水草丰美,风景秀丽,而且气候也非常宜人,唐代曾经将凉州的吐谷浑部落安置在这里。   谅祚曾经想要效法李元昊,将这里打造成自己的行宫,在韦州修城墙,寺庙,浮图,不过还没有来得及修建暖骨泉行宫,国势就不行了。   到今天,连韦州都落入了大宋手中。   范纯仁是范家学问最精深的人,又是兄长,又是母亲李氏梦见有小孩从月亮中坠下来,以裙子接着生下来的。正牌子进士,在家中地位最高。   当年范纯仁考中之后却不去赴任,坚持留在父亲身边照顾。   范仲淹对儿子这样做有意见,但是也拗不过他。   直到范仲淹去世之后,范纯仁才真正出仕。   从出仕开始,就成为司马光以外,反对王安石的急先锋。   范纯仁和曾孝宽不同,他的施政风格,是“宽仁忠笃”。   除了在庆州开仓救灾,老百姓日夜负粮还库免得自己父母官被调查的事迹外,前几年范纯仁在齐州释放“盗匪”,又成了新的“轶事”。   齐州的民风凶暴强悍,百姓偷盗劫掠乃是常事儿。   有人曾劝范纯仁:“齐州这种情况,哪怕是严刑峻法尚且不能止息,而府君还想要宽以待之,恐怕齐州乱法的事情,更加不能穷尽了。”   范纯仁回答:“宽容乃是出于人性,残酷势必不能持久。用严酷而又不能持久的方法,来管理凶暴彪悍的百姓,这本身就是造成百姓刁顽的原因,哪里是治理的方法啊?”   到了齐州,发现牢狱里关满了犯人,范纯仁便问通判:“这些都是什么人?”   通判说:“都是犯了盗窃罪行的屠夫商贩,关押在这儿督促他们赔偿的。”   范纯仁问:“为什么不让他们保释后再缴纳赔偿呢?”   通判说:“这些人要是放出去,又会作乱,官府关他们在这里,是让他们因疾病死在牢里,这是为民除害啊。”   范纯仁很生气:“依照法律本就罪不至死,现在却用这种方式杀死他们,这难道不是枉法不仁吗?”   于是将这些“罪犯”叫到官府庭前,训诫让他们改正错误,重新做人,然后全部释放。   一年后,齐州的社会治安条件大改,盗窃案件减少了大半。   虽然范纯仁是家老二,范纯粹是家老四,但是哥俩相差了小二十岁,一辈子几乎没有赤身相见过,这一刻两人心中都充满了一种感觉——尴尬。   不过苏油却自在得很,额头上顶着一张帕子:“我就喜欢泡澡,军中别的都好说,洗澡实在是太奢侈了,你们都不知道这俩月我是怎么过来的,半夜里做梦都在干搓……” 第一千三百零三章 军事之外   现在的宋人算是天底下最爱干净的种族了,可也没有到后世那种天天能洗澡的程度,苏油这后世带过来的习惯,现在只能算是“雅癖”。   不过暖骨泉的名声也不是白瞎的,范纯仁只感觉自己一身老骨头里边的寒气都被温暖的泉水驱赶出了体外,大冬天里这样一搞,实在是舒服。   环视着温泉周围的青草和绿树:“此地也算是得天独厚,别有洞天了。”   苏油将漂浮在水面的木台拉过来,上面摆着冷卤拼盘,南海水果罐头,还有一个冰桶,冰桶里镇着一瓶葡萄酒。   将葡萄酒取出来,倒入三个瓷杯,苏油分别将瓷杯递给范纯仁和范纯粹:“今日既是为范公接风洗尘,又是给范四兄送行了。范公过来担下这转运重担,苏油便能专心军事,肩上的责任,轻松了大半啊。”   范纯仁接过杯子:“古往今来,能不恋栈权柄者几人?士林和朝野,对明润的操守品行,都是交口称赞。你给后人,做了一个绝佳的榜样。”   苏油和范纯仁碰了一个:“文正公才是我的楷模,其实我朝以文制武,免了藩镇之祸,从制度上来说,本身并没有错。”   “要说约束武臣,就是导致军队战力不足的绝对原因,这一点,我也不太认同。”   “而恰恰相反,军士变成将领的家奴贩卒,冗军成为国家的沉重负担,大量发放给空额的粮秣被欺上瞒下地侵吞,大量横官斜封的出现,正是国家对武臣的约束不得力,不得法之故!”   “而文官对武臣的压制,也过于简单粗暴,要倚仗,要防范,但是倚仗的时候就不讲原则,防范的时候又罔顾法令,这一点,我也不取。”   “军队是国家的军队,任何军队都不得成为私军。这是军队存在的根本原则,这一条,没有任何可以讨价还价的地方。”   “但是同样的,国家要做到让军队属于自己,就必须承担起培养军队的义务。”   “因此军、政必须尽量分开,将士帅臣,只负责让军队具备战斗力,只负责作战计划的制定和执行,而他们的俸禄和军需,应该由政府来承担。”   “国家现在对武人的桎梏,我认为过于苛刻了。其实断其财赋之权,通其升擢之道,授其练训之能,专其战守之责。便足以改变现状了。”   “以前是消息传递艰难,国家只得分地择将而守,又因为转输不及,资储不备,又只能授予帅臣方面全权之责。”   “这本来就不是正常应当有的状态,我将这样的政府,称为军政府,将这样的国家,称为军国。”   “军国之道,适合以小搏大,不适合以大御小。这既是秦国能崛起西陲,横扫六国的原因,同样也是它根基不固,二世而亡的原因。”   “陛下元丰改制,其实就是一种去军国化,将我大宋国家体制里边,那些源于后周军阀小政权的,不适合作为大国制度的东西去掉。”   “战争是国家大事,关系存亡之机;官制更是事关国本,不容轻忽。苏油虽然远在西疆,又岂敢不以身作则?”   说完举杯朝东边遥敬了一下:“苏油最感激的,是陛下对我的信任。不以为苏油此议是矫作虚伪,也不认为是功高不赏,兔死狗烹的担心。”   “而我也认为,历史发展到今天,大宋已经有能力摆托那些落后粗暴的行政管理手段,完全可以订立出完善的制度、法令,管理好百官、军队和百姓。”   “这是一个大国之君的气度和格局,也是一个走在上升道路上的大国,当有的气局和担当。苏油能够在其中尽一份自己的心力,真是倍感荣光。”   范纯粹也将酒杯举起来:“敬我皇宋。”   三人一起将酒喝了,不由得哈哈大笑,之前尴尬的气氛已然消失不见。   苏油说道:“就是德孺老哥辛苦,才知完陕西,又要奔赴定州了。”   范纯粹倒是不以为意:“此身早已许国,宦海风尘,本就是题中之意。”   范纯仁也微笑道:“能够在辛苦中得空泡泡这暖泉,喝喝这小酒,三五知己清谈一番,便是占了大便宜了。”   苏油说道:“德孺兄对陕西还有什么未尽的展布或者有什么建议,也大可道出来,我知道关于西事,你是一直有自己的思考的。”   范纯粹给自己兄长倒上酒,又给苏油也加上:“还真有。”   苏油赶紧说道:“请讲。”   范纯粹说道:“如今西事的局面,已经好过我最好的预期,山北诸地尽入我手,数十年顽敌苟延残喘。”   “明润之功,可谓巨伟。”   “然诸将里边,王中正贪鄙,种谔傲狠,刘昌祚疏阔,高遵裕狭量,李宪粗狂。”   “刘昌祚冒进盐州之举,就是个危险的信号,也就是明润有这个能力制衡他们,否则换做任何一人坐镇,恐怕都是覆军致乱的下场。”   “今昌祚与高太尉嫌隙日深,其难遂解,若诸军不协,恐生他变。”   苏油点头:“近日里便要解决这个问题。”   范纯粹又道:“大军出界,关陕事力单竭,也是明润早做措置,建立兴洛仓,又分数路大仓,加上龙首县四通的私储,却依旧发生了紧急调运,骚动陕西三十万人的大动静。”   “还是那句话,也就是明润有这个能力协调官私,加上之前举荐的毕仲游、沈括、赵济、石勇诸人,忠勤干渥,才把这么烦难的大事儿支应了下来。”   “但是大军久外,绝非良策,如今兴灵未下,贼势尚猖,就如救火于半,不灭终将复炽。”   苏油也点头:“嗯,这个德孺兄也不用担心,接下来诸路会分解兵力,充实地方,前线只留下最精锐坚强的部队。”   “现在粮秣调运已然不是难题,转运也改由招纳的蕃部来完成,同时算是以工代赈。加上几路收缴的伪御仓,已然具备三月之积。”   “山北三路有了范公、曾公、赵公主事,相信很快便会具备自我滋养的能力。内地转运的烦难,很快便会降下来。”   范纯粹点头:“如此甚好。近日京东转运使数献羡赋。陛下命朝廷议以徐州大钱二十万缗助陕西。”   “此皆百姓膏血之余,岂能用作给地方官僚升官的捷径?明润当上奏朝廷,诸路不得以给西路供给的名义,擅自加赋,否则本路得钱诚为有利,可自徐州至边,劳费三倍之甚不说,地方官勒索百姓,怕更是不下此数!”   苏油严肃了起来:“五路大军所用,早已设立了兴洛仓、元丰仓,如今也没有匮缺,六路都转运司,也从来没有向朝廷请求过各路调输。”   “京东路转运使是吴居厚吧?我知道他,理财是把好手,官也升得挺快的。”   “京东路这两年征得赋银数百万,莱芜、利国二地官员自铸大钱,每年可得十万缗收入。又以盐铁赋税之利购置绢品,再以所得资助河东换马牧养,召募牧民养牧马匹,进而安置游民散夫。”   范纯粹说道:“对,就是他,如今又声称要拨出大铁钱二十万缗,支援陕西边关军饷;陛下嘉誉其‘于职分之外,恤及他路,非才智有余不能’。”   苏油冷笑道:“这钱我可不敢要,真要是收了,怕有朝一日被他连累!多亏德孺兄提醒,否则此次西征,还成了酷吏们鱼肉百姓的借口!”   三人都是老油条,眼光也从来不是局限于一时一事。   他们关注的是朝廷大局,军事之外,还有很多别的东西。   比如京东路的“义举”,三人一听便知道底下官员们的小九九。 第一千三百零四章 浑脱   范纯粹说道:“既然明润现在已经知晓,那就肯定有解决的办法。还有一件事儿,那就是分定三路疆界之后,各路的分守固然已经明确,但是毕竟还是属于战区。”   “故而诸军之间宜修明应援牵制之策,否则夏兵大举,攻围我一路,我力有不胜,而邻路拱手坐观,其不拔者幸尔。”   苏油说道:“的确有这个问题,对了,出兵之前,吕惠卿好像也曾提及此事。”   范纯粹说道:“是,不过后为徐禧所罢,但我以为,吕惠卿所议更为妥当。”   “徐禧规划各地分守军力有功,但是也不是说各地军力,就只合分守属地,而没有策应救援邻路之责。”   苏油点头:“等回去我将吕公之策再翻出来看看,这个提醒也很及时。”   范纯粹能够从国家利益角度考虑问题,放弃派别之间的成见,这一点上,让苏油刮目相看。   这是保守派一个巨大的进步,太不容易了。   范纯粹见苏油对自己的建议都在认真考虑,心里也很舒坦:“还有最后一条,就是新得之地的治理问题。”   “国法固许进纳取官,然未尝听其理选。”   “今西北三路,许纳三千二百缗买斋郎,四千六百缗买供奉,这条本来就是朝廷陋政,由来已久,也没什么,但是免试注官,就不可取了。”   “天下士大夫,服勤至于垂死,而不沾世恩,富民猾商捐钱千万,则可任三子,纯粹切为朝廷惜之。”   苏油呡了一口杯中的葡萄酒:“这一条啊……实话实说,可就难办了。”   “按照我的本意,大宋不是冗官问题严重吗?如今新得三路,这些待选的官员,总能安置一部分,至少可以让陕西等路的冗官问题得到解决,是吧?”   “可结果呢?那些人绝大多数都不愿意到山北三路来,要解决三路行政问题,要不就是依赖当地降官,要不依赖蕃官酋长,唯一敢来这里的,反倒是那些商贾。”   “如果连商贾这条路也断掉,那三路何时才得入华夏?”   范纯粹担忧道:“这些官以纳效得出身,难道他们不会从百姓身上搜刮回来?”   苏油说道:“所以要改变官员的考绩制度,不能像那个吴居厚那样,多搜刮税赋就得升官,而是要将当地老百姓的生活水平,也纳入考绩才行。”   范纯仁苦笑:“‘蛮夷自擅,不讨之日久矣,时侵犯边境,劳士大夫。’司马相如《喻巴蜀檄》里所提到的景象,于今安在?这才多少年,士大夫就堕落到了这个程度?”   苏油沉吟片刻:“范公,我想在《汴京时报》上,兴起一场讨论,再论何谓士,何谓士德。”   “贪俸禄安逸,不与国抒难,只知道避责推搪者,是为‘禄蠹’,就算其文名盖世,曾不如陕西路一转运之夫,又何论士节?!”   范纯粹说道:“说得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荀子》有云:‘志行修,临官治,上则能顺上,下则能保其职,是士大夫之所以取田邑也。’”   “吾辈幼诵诗书,行蹈礼义,本当为天下之先!”   范纯仁冷笑道:“我会联合三路转运使上书陛下,征辟不至者,是不愿为国效力,那就合该捐弃官身,夺绝俸禄。”   “既然要做山水闲人,就不要夺占朝廷有限的爵禄,阻绝有志者的奖掖之阶!”   两范都是秉承父亲意志的牛人,范仲淹“少有大节,于富贵、贫贱、毁誉、欢戚,不一动其心,而慨然有志于天下,常自诵曰:‘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   他既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真正做到了知行合一,一直就是苏油的楷模。   苏油在大宋官场本来就是个另类,在士林风评里边,如今甚至和范仲淹有一拼。   范仲淹是以天下为己任,“慨然而自任”,有那种统治阶级的自觉性;   而苏油虽然干什么都能干好,但是却有些“懒”,堪称大宋苟头。   在仕途上“不思进取”,上边捅一下他才动一下,每每得等到朝廷不耐烦,强行下达任命,他才“不得已而为之”。   但是他有一点好,就是非常服从安排。   不管多大的难题,只要丢给他,他总是屁颠屁颠地去干,而且总能干得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完美。   因此士林中对二人的风议都是极高,认为二公皆已立德、立功、立言,必将名传千古,同属大宋凤毛麟角的人物。   不过范仲淹之才,略逊其德;而苏明润之德,难掩其才。   苏油比范仲淹,甚至还因此更多了一个光环——谦退。   ……   兰州,赵禼领着李庸、石勇巡视寨堡。   西军中的冤家,除了高遵裕和刘昌祚,还有赵禼和李宪。   熙宁征交趾,本来是以赵禼为正,李宪为副。   后来两人意见不合,赵禼上书请罢李宪。赵顼问可代者,赵禼以郭逵老边事,愿为裨赞,于是以郭逵为宣抚使,赵禼副之。   郭逵统军之后,赵禼与郭逵的进兵方略又发生了冲突,导致进军一度失利。   最后朝廷又遣苏油总揽后勤,并发两浙水师相助,终于取得大胜。   事后南征诸将皆获功赏,只有赵禼未得升迁,甚至作为最初军事失利的主要负责人,被贬当了一任桂州知州,后又转河北庆州任职。   这人和汉代李广差不多,能力出色,却总是倒霉,从来摊不上好事儿。   跟王姥姥那种躺赢福将相比,在八字上简直就是一天一地。   兰州城的位置很重要,但是却过于偏远,虽然有数万宋军在此驻囤,但是主要都是蕃部。   除此之外,还有青宜结鬼章和笃乔阿公各领了两万青唐军,也是一个变数。   赵禼数次上书要求六路都经略司重视兰州,毕竟西域凉州尚有夏人的精锐,赵禼探知,图干部和野利部正在西域大肆招募蕃落,足有八万多人。   而且这些人的装备乃是夏人中最好的,除了旋风炮,听说还有那种在囤安寨下曾经出现过的巨大的抛石机——回回炮。   但是六路都经略司似乎对西路一直都不重视,不但没有给赵禼加强兵力,甚至将李宪、苏烈和包顺都给调走了!   不过赵禼基本上也算是大宋的救火队员之一,一辈子都在边疆打转,也算大宋军略水平前几位的文官。   好在这么多年下来,赵禼早就习惯了命运的蹂躏,也早就对自己上峰们的德性没有期待,就没有指望过都经略司会给自己多大的支持。   自力更生丰衣足食,把手中现有的兵力用好,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幸亏自己手里不缺钱粮,不缺空白告身,兰州周围不缺险阻,手下的军队也算是给力,赵禼谋算着即便是夏人西军尽数过来,他也能仪仗兰州城和周围的城防工事,来个势均力敌。   不过紧张是肯定的,诸将请益戍兵为备,赵禼将他们全部召到兰州:“戍兵不可益也。第谨斥候、据形胜、整戈甲,无为寇先而已。”   然后将骑兵斥候放出八十里,直到凉州附近的红水河口,同时利用返国的于阗使臣,多备货物,派遣商队跟随,深入凉州探取情报。   而剩下的,就是加固兰州的堡垒工事,挖掘壕沟,建立望哨,用旗号传递消息。   这中间石勇带领的理工小队功不可没,初抵兰州,石勇便将城中的所有工匠收集了起来,然后让他们带路,接收了兰州周围的铁冶,煤矿,石膏矿,硅石矿,芒硝矿,建造起了几个炼焦,炼铁,制造水泥、玻璃、黑火药的工坊。   兰州周围蕃部牛羊骡马极多,石勇还将人畜的尿液收集了起来,制造氨水,然后用酸塔法制备出了少量的硝铵和雷银。   有了这些东西,石勇造出了不少铸铁地雷和土味震天雷,赵禼的心里头才算是有了点底气。   兰州城头,甚至还布置起了榆木大将军的进阶货色——利用黑火药发射铁砂铁丸的铸铁炮。   赵禼老实不客气地剥夺了石勇的冠名权,毫无创意的将之命名为镇戎大将军。   另一边,有了芒硝这一鞣皮的神器,石勇让浑脱匠人们直接将羊皮筏子升级到了牛皮筏子。   牛皮筏子用牛皮浑脱编织而成,每一个牛皮浑脱的开口处比羊皮浑脱大了许多,因此可以装东西。   一只牛皮浑脱内,能够填塞一百二十斤羊毛。 第一千三百零五章 我真的不会打仗   羊毛既是货物又是填充物,将羊毛填满浑脱之后,再扎紧胎口,用大木椽六根、小木椽四十根作为骨架将它们组连起来,牢牢地缚于骨架下面,就成了一只巨筏。   筏子的大小由组成的浑脱数量决定,大型筏子,由一百二十八个牛皮浑脱组成,小型的只有一半,由六十四个组成。   经过测试,大筏子可载重三万斤,小筏一般载货一万五千斤,吃水仅半米,这便有利于在复杂的河道上航行,还不怕触礁。   就算划破一两个浑脱,也丝毫影响不了正常航行。   木架的连接方式,都是用的铁构件和螺栓,标准不说,还方便灵活拆卸组装。   两层木架,将牛皮浑脱夹在中间,就好像放置在盒子当中一样坚固。   牛在兰州不算精贵,一贯半的宝钞,或者一匹绢帛,便能换得一头,即便如此,一个大型浑脱的造价,也在一百五十贯左右。   这可把包顺开心死了。   打兰州,包顺的大军也得了不少的战利品,加上从部族里带出来充当军粮的牛羊,手里边相当不少。   结果苏油大笔一挥,买下包顺的一万五千头牛,用于制造大型浑脱筏子三十个,小型浑脱筏子六十个。   然后用这些东西运送人员和物资,顺流而下,支援已经占领了应理关的囤安军。   今天第一次试航的浑脱已经回来了,是取走羊毛之后压扁成牛皮,通过厢车运回来的。   如今正在骚泥泉重新填塞羊毛组装,赵禼没有见过这玩意儿,特意过来观看。   骚泥泉,是兰州城西一处汇入黄河的溪流。   因为水温较高,冬天里也不结冰,因此本名叫做暖泉。   大军过来之后,这里变成了每日里物资周转,骡马饮水的地方,加上硝铵工坊也在这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尿骚味道,被蕃人们谑称为了“骚泥泉”。   码头上热闹至极,无数的蕃人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圈子,人声鼎沸,似乎看见了什么厉害的好东西。   赵禼的大旗一到,蕃人们纷纷匍匐礼拜,让出了一条通道。   赵禼大步进入圈子,却见这里搭建起了几个很大的帐篷,帐篷后堆满了厢车和各种各样的宋地货品,几个商贾模样的宋人带着上百伙计在这里卸货。   见到赵禼这位红袍大员,一名看起来像是行首的年轻商贾赶了过来,递上自己的名帖:“下官见过赵学士。”   “哦?还是官身?”赵禼不由得上下打量了这年轻人一眼,打开名帖,抬头却是:“后进晚生工部员外郎,朝奉郎眉山苏辐拜见。”   “眉山苏家,车字旁,你和大苏同辈的?”   “哎哟可不敢这样抬举自己个儿!”苏辐赶紧摇头,拱手道:“学士言重了,可不敢拿夫子名声自重。下官这个官身是捐的,不过在交趾立了些功劳,陛下又赏了三阶。”   “交趾路?哈想起来了,你是大名鼎鼎的四通小财神!”   苏辐一脸的不好意思:“哪里哪里,都是同行瞎捧。”   赵禼笑道:“说起来你可亏了,国公怎么不给你谋个恩荫?要是恩荫,起码都是三司一个案判了!”   苏辐笑道:“扁罐都还没恩荫呢,咱怎么敢想?咱就一商贾,有个身份傍着行走江湖,就足够了。”   赵禼问道:“那你们此次过来是?”   苏辐说道:“有笔生意,想与赵公谈谈。”   赵禼问道:“什么生意?”   苏辐说道:“四通商号想在这里修个港口。目前嘛,主要用作给应理关调配军需,然后呢,再从应理对岸拉到鸣沙,通过韦州运入内地。”   “内地的物资,也通过这条道过来,比从青唐绕道,节省了不少的人力和马力。”   赵禼问道:“你们需要什么货物?”   苏辐说道:“青海的青盐、青油、皮毛;湟水、洮河附近的粮食、药材;临潭、卓尼等地的木料;都是大宋急需的商品。”   “西夏各州,俱产羊皮,尤其是灵州羊皮,能出长毛麦穟,能制出一等一的绒裘。兰州的羊皮虽然不如灵州的,但是品质也是上乘。”   “还有狐皮,亦随处多产,另外,小姑奶奶说甘草、枸杞、银柴胡、黄芪,都是西北的道地,有多少,汴京药局便能要多少。”   “哦,还有,国公给说了,戈壁绿洲昼夜温差大,种葡萄是最好的,葡萄可以做葡萄干和葡萄酒……”   赵禼明白了,这是苏油给自己如何发展兰州支招呢,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国公有何要求?”   苏辐说道:“国公说,黄河沿岸要考察沙区,然后在沙区上广植抗旱的植物,减少黄河中上游的含沙量,让汴京城以下好过一些。”   “还有就是养殖方式要改变,种植几种优良的牧草,对牲畜施行棚养,精养,一来将部落拆解成家庭,便于管理;二来保护水土,利于长久发展;三来可以扩大牲畜的养殖规模和产量,让当地百姓过上好日子。”   “还有呢?”   “没了,如果赵老你同意,四通商号将在兰州各县,都捐资建立一所小学,在兰州城建立书院,聘请嵩阳书院和郑州理工学院的学子前来任教。”   “还有,每次拉货回来的厢车,就是给赵公你的见面礼,如何?”   “好!”赵禼激动得白胡子都飘了起来:“如此我也就不和苏明润掰扯兰州兵力不足的问题了,只有一个要求,在兰州设立皇宋银行分行,宝钞和银行户头,这可是羁縻蕃族的神器!”   ……   “羊毛!才是羁縻蕃族的神器!”   韦州,苏油正在跟范纯仁讲解三路规划。   “高国舅在岷州的羁縻模式是成功的,因为一头羊,一年能够产出五六十斤的羊毛,一斤羊毛的价值,是二十文。”   “通过羊毛收购,能让牧民的一头羊,产生两头羊的价值!”   “这就是我大宋给他们的福利,以此为基础,理论上讲,只要投奔大宋,收入立即翻番!”   “宁夏的羊,是天下品质最好的,羊毛产业在岷州,熙河都能够获得成功,在宁夏那就更不用说。”   “加上牛马,药材,以及丰富的矿藏,这里看似荒凉,其实是一片宝地。”   “夏人的农耕技术太差,很多河渠都已经被荒废,还有河套平野,特别适合搭建大水车。”   “只需要利用数架大水车,寻找不冻的水口联排,便能够利用水力,灌溉出大量的麦田,冲洗盐碱滩地,改造出汴京城北的那种沃土。”   “范公你看,山北的诸道河流,水力充沛,大可以建造水库,引水到河套之上。”   “有了河渠,韦州以北的沙碛边缘地带,就可以大面积种植葡萄,那天泡温泉喝的那种葡萄酒……”   范纯仁将水利图纸一把按住:“明润你本末倒置了吧?陛下让你统帅数十万大军,是到山北来屯田种地养羊挖矿的?”   “还葡萄酒,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啊!”   大学士的诗词梗说来就来,让苏油措手不及,讪讪道:“这个……其实我真的不会打仗,搞建设才是我的长项……还有诸州的盐池,煤矿、铁矿,完全可以建立煤、盐、铁工业基地……”   “行了行了!”范纯仁将图纸卷了起来:“知道明润的经济之能,东西我留下了,你赶紧回去料理军务!”   “要展布大业,先得有得用的人才,我还要去宁夏城迎接即将到来的选官们,这就要出发。”   苏油有些惊讶:“你还要去迎接他们?”   范纯仁叹气:“来之前很多人绝命书都写好了,真当这里是绝域蛮荒,赴死之地。能来,就说明心底里到底是有这个国家,有这份忠心的。去给他们打打气嘛!”   说完将苏油的产业规划展布建议书连同地图也卷了起来:“正好,空说无凭,有了明润这套说辞,老夫去忽悠他们,也更多了一分底气……”   “我这不是忽悠……”   “知道知道,明润你是宰执之才,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交给我转运司就好,我会详细奏报给陛下的……”   “哦……”苏油将着急忙慌的老头送到门口,直到马车启动之后才突然想起来,喊道:“范公记得奏章里别提是我说的——” 第一千三百零六章 出征   但是要范纯仁欺君是不可能的,十月辛卯,六路都经略司收到了赵顼的诏令。   “兰州及西使城界,连接熙河,通远军新复,多荒闲地。已令赵禼招弓箭手,窃虑应猝难得数足,权许人开耕,所贵得广刍粟,以实塞下。”   “九原故郡,得人甚多,且水草丰美,世出佳盐。已令曾孝宽掌郡事,上《户马法》,言于九原甚便,乞施行之,已从所奏。”   “范纯仁上山北三路恢复之计,言乃卿之策。干臣忧劳国事,不以方任自拘,朕心诚慰。”   “然六路都经略司部署大军,筹谋进讨,乃卿之正务。”   “今西贼隔绝瀚海,龟缩兴灵,拥兵几三十万,如何破之,朝廷尚有忧疑。”   “大军久外,消耗非小。摺运军粮,所运亦不多,虽颇得蕃部窖粟,又数不至广,恐士卒有饥饿逃亡,殆误国事。”   “前从所奏,令军士稍事修养,并加赏给,亦皆从之。”   “散诸军于后路,分守堡寨,以迤逦为计,此固分军就食,巩固山北之良策,然进取之军,亦当留足用。”   “今灵州已有可破之势,天日寒冻,或可乘时,集军速战,毕功于一役,后图缓治可也。”   “六路都经略司当审度机便施行,无以转运为梗挠。如粮馈阙乏,京东诸路尚可援饷,非必兴山北三路而后征。”   这是在给苏油施加压力,该进军了!   ……   韦州北郊,苏油正在校阅军队。   支应过刘昌祚带来的前线混乱之后,苏油重新调配了军力,新军将几处要地交给前来接替守卫的旧军,重新集结成了三路。   囤安军在应理关,控鹤军在夏州,剩下的感义、镇国、定国、学院兵,全部集结到了耀德城。   应理关在黄河之北,耀德城在灵州川中流,只有控鹤军,远在六百里外的夏州。   刘昌祚也在夏州修整,出青冈峡时的五万人,连场大仗之后,能骑马的只剩下三万,除了阵亡七千多人外,还有一万多的伤兵。   赵顼的嘉奖令下来之后,苏油奏请成立大宋第一支重骑兵部队,以刘昌祚部下郭成的骑军为基础,利用修整时间命沈括紧急将缴获的夏人铁鹞子铠甲予以修复和仿制,加上王中正缴获的马匹,打造出了三千人的重骑队伍,以及两支为重骑服务的轻骑军,共计九千人。   重骑军根据赵顼的意思,命名为骁锐军,两支辅助的轻骑,一支命名为豹捷,另一支用了西军现成的一个编号,虎翼。   武臣瞬间就被黑心文官安排得明明白白,赵顼非常满意六路都经略司的这个决定——大宋从今起,也有了一支能与西夏铁鹞子,辽国铁林军媲美的重骑,其政治意义不言而喻。   而且这也是对刘昌祚的奖赏,大宋表面上最强大的旧式骑军队伍,当然要交给最能打的虎臣来统带,这是一份不容刘昌祚推辞的高光荣耀。   然而在苏油内心的黑暗面,此举却是给刘昌祚戴上沉重的脚镣,让他的大军想快都再也快不起来。   作战任务下达后,看似威武雄壮的骁锐军,只能跟在新军后边吃灰。   要是这样高国舅都还跑不赢,那只能说使相一职,活该他拿不到手。   麻袋是个好东西,耀德城如今已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城外拉起了铁丝网,挖掘出了壕沟,然后用沙袋磊叠起了半人高的掩体,城周几处高地、交通壕连通到炮兵阵地,已经将这里变成了一座无法攻取的桥头堡。   这里是讨伐灵州最紧要的出击阵地,三支新军加上学员军,前军共计一万八千人。   两万探路的蕃部骑军,已经由李文钊带领着出发,新军的后面,还有种珍的一万五千精骑。   苏油身穿一身没有肩章领章的双排扣灰呢冬军服,身边站着中军帅臣高遵裕,监军李若愚,看着台下这四支士气高昂,军容整肃,武装到牙齿的部队,心中涌起理所当然的自豪。   三大一小四个方阵之前,当先是部队的指挥官,他们的军衔,已经被赵顼升为了襄领,而高遵裕,更是升做了协统。   指挥官之后,是炮兵队伍。   这是三支新军的绝对火力,每军五门霹雳炮,而学院兵方阵之前,更是多达整整十五门。   炮车后面,是一片灰色的海洋,只有战士们帽盔上的红缨,如同一簇簇燃烧的火苗,标示这是一个秉承火德而生的国家最顶尖武力。   每一位士兵身边都是一匹雄壮的骏马,骏马上的装备包括睡袋,工兵铲,神机铳,干粮袋,饲料袋,手抛式震天雷,铜皮水壶和小饭锅。   士兵身上系着武装腰带,腰带上有一排皮包,里边有应急药包,工具包,弹夹,子弹带,甚至还有卫生用品包。   队伍的外围,是多达三千辆四轮厢车,厢车的轮子还特意经过改装,比汴京城里的车轮宽了三倍,以更加适应西夏的道路条件。   车上满载着辎重,帐篷,燃料,弹药等物资,这些东西,是在十天之内,从宁夏城紧急运送过来的。   毕仲游在郑州理工学院和四通财计小组的帮助下,圆满完成了六路都转运司提出的苛刻任务。   而大军的后面,是整整三百多里,等待征服的旱海。   军士在猎猎寒风中肃立,军旗在高高飘扬。   苏油站在高台之上,从李若愚手里郑重地接过一条锦囊。   锦囊打开,从里面抽出一张白绢,上面的血迹,早已经变得紫黑。   苏油将白绢举起:“这是一份血书!是八十年前,那位坚守孤城的边帅,写给朝廷的求急告表!”   “八十年前的咸平五年,李继迁叛我大宋!”   “清远军陷,夏人大集,断了灵州的饷道,让灵州孤军绝援。”   “领顺州团练使、知灵州兼都部署裴济,刺血染奏,求救甚急!”   “而当时朝中诸公,或议灵州可弃,或议灵州当救,整整议论了两个月,犹迁延不决!”   “裴仲溥公以万人独抗数十万强敌,坚守弥两月,而救兵始终不至,最后箭尽粮绝,城陷后壮烈死事!”   “哀闻传入汴京,上闻之嗟愕良久,深为痛惜。”   深吸了一口气,苏油厉声喝道:“传闻李继迁攻陷灵州之后,曾经登上城头,大哭一场,继而仰天长笑!”   “从那时起,西贼,就成了我大宋的噩梦!”   “丢掉灵州,就是丢失了漠南门户!不过十数年,河套便沦入敌手!西贼兵锋,可以直逼泾原、环庆,震荡关中!”   “大宋为了解此危局,耗费了整整八十年的时间!耗费了无数的钱赋!耗费了无数百姓、军人的性命!”   “换来的!是西夏每年从大宋手中攫夺二十万贯的岁币!是西疆连年告警,是军士苦戍死守,是百姓残破流离,是陛下中夜叹惜,忧劳不寐!”   “当时的灵州该不该救,到了今日,血淋淋的历史,早就告诉了我们答案!而那些误国的昏庸之辈,已然被钉死在青史的耻辱柱上!”   “可我大宋的英灵,犹在三百里旱海之外,犹在那凄冷的灵州城头,日夜渴望着大宋的援军!”   苏油将血书系在猎猎军旗的旗环之上,再次转过身来,看着北方荒凉的雪野戈壁,已经热泪盈眶:“今天,援军终于到了!”   “今天,我们就要去收复华夏故土,一扫八十年来屈辱与腥膻!”   “今天,我们要去荡平西贼,让他们为八十年的叛逆不臣,为百万百姓和军士的死伤,付出应有的代价!”   “今天,我们要去迎回裴仲溥公,以及一万死难灵州的将士英灵!将他们的神位,奉还于皇宋昭忠祠堂,享受理应尊享的荣光!”   “我们来晚了八十年,可是今天,我们终究来了!”   苏油猛然右手击胸,对着北方行了一个新军的军礼:“英灵不远,佑我功成!皇宋,万胜!”   “英灵不远,佑我功成!皇宋万胜!”   将士们的士气,已然达到了顶点,翻身骑上骏马,高声呐喊,整装待发。   高遵裕抽出骑刀,向北平举:“出征!”   诸军列阵向北,滚滚而去。   与此同时,夏州、鸣沙城,另外两路宋军也已约期拔寨,三路大军,同时朝河套重镇灵州进发! 第一千三百零七章 梁乙埋的顾忌   兴庆府,嵬名景思在得知宋军取得应理、韦州、耀德、溥乐、盐州之后,便突然停止了进军,一口鲜血立即喷了出来,从此卧床不起。   接下来的事情,便如嵬名景思最不愿意发生的那样,发生了。   宋军以强大的新军坚守几个前头堡,然后以人数众多的旧军,扫荡后路,肃清残敌。   嵬名景思安排在宋军后路的数支潜藏队伍,很快便被宋军发现,围困,清剿,逼入绝境,然后覆灭。   而夏人来不及撤走,只能藏于隐秘之处的粮食,也被宋军一一搜查了出来。   半个月时间里,旱海沙洲之南,局面大变。   各路关碍险要,宋人尽数遣军驻守,招纳劝降,蕃人纷纷投靠。   听说到现在,宋人已经派遣了三名干臣,无数官员,在军方的协助下开始治理当地。   而枢密院都案官麻女阣多革的投诚,让夏人在旱海和横山之间的那些布置——潜藏兵力、粮食窖藏、密谍网络……一一连根拔起!   这些当然更多的是家梁的功劳,但是六路都经略机宜司为了保护他,将之算到了麻女阣多革的头上。   就算还有忠于西夏的将领和军人在坚持抵抗,但是失去了情报传递和统一指挥,他们只能如一盘散沙般各自为战,而等待他们的命运,可想而知。   坚壁清野之计,因为宋人突然进军两百里,然后整顿后方,调运粮秣,搜剿残军密谍之后,效果被抵消了一大半。   而宋人在旱海南边构建了几处基地,更是夏人退出的纵深五去其二,仅剩下三百里旱海!   西夏枢密院中,嵬名景思已经形容枯槁,侧躺在榻上,闭着眼睛,听取家梁和梁乙埋筹谋军事。   两人的声音都压得很小,害怕打扰了嵬名景思,却不知道嵬名景思压根就没有睡着。   家梁紧皱这眉头,看着军图:“能不能把灵州的军力撤回来,与宋军隔河对峙?”   梁乙埋说道:“如此一来,坚壁清野之策,岂不是全盘落空?不战而降弃漠南,国人又会如何看待我等?”   嵬名景思突然睁开眼睛:“黄河封冻了吗?”   家梁见嵬名景思醒了,起身扶他倚榻坐好,给他掖好皮裘,端给他一杯热着的奶茶:“国老,今年天暖,黄河自兴庆府以上,往年封冻时日本来就少,今年更是没有上冻的迹象。”   嵬名景思有些疑惑:“那应理之军,却是飞来的不成?”   家梁说道:“估计是从鸣沙偷渡,大相已遣梁乙逋过去试探虚实了。”   “为何不派嵬名阿吴或者仁多保忠?乙逋他没有经历过军事……”嵬名景思未免有些着急。   见到梁乙埋低头不语,和家梁偷偷送过来的眼神,嵬名景思话才出口,便已经明白了过来。   原因不明摆着么?那二人,他们都不姓梁。   叹了口气,嵬名景思说道:“事到如今,大军撤过黄河已然来不及了,苏明润实在是太稳,一点可乘之机都不给啊……”   家梁说道:“其实机会还是有的,梁总管前后不还是打掉了刘昌祚近两万人,挫了宋军的锐气?也幸好如此,才让宋人停下了脚步,给了我们收束败军,布置军力的一些时间。”   嵬名景思遗憾到:“要是没有那一仗,放宋军到灵州城下再合围,局势可能就不一样了。”   家梁说道:“也是军情变化无常,刘昌祚的军队本来就属于不听调度,要按苏明润的布置,我们连这点机会都没有。梁总管临机处置,已经是无可挑剔了。”   “而且那一战也让我们掌握了重要的信息。就是宋军如今有了战车,战马,在平野上接战,我军或许并没有多大的优势。”   “只有将战车和战马拉开距离,分割开来,方才有我大军突击包夹的机会。”   “哦?你有想法了?”嵬名景思问道。   家梁指着夏州城外的诸多河渠:“连日思索,是有些想法……大相,国老,请看这里。”   军图上,灵州城外,有一些纵横分割的线条。   家梁说道:“这是景洵当年开掘的水利工程,景洵谋逆伏诛之后,这些河渠就废置了。”   “如果我们在黄河上游的峡口分渠处重新引水,灌入这些河渠,宋人要攻灵州,势必大费周章,战车为河渠所隔,也势必难以结阵,更有可能,会与骑军脱离。”   “到时候,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梁乙埋喜道:“那不如在上游修造大堤,等到宋人顿兵坚城之下,我们再决堤放水,让宋军尽数沦为鱼鳖!”   家梁有些担忧:“大相此计固然高明,但是我们能做初一,宋人便能够做十五。”   “鸣沙如今已入敌手,如果宋军有一路从黄河边攻击过来,峡口就是他们的毕经之地,到时候他们也可以堵上啊。”   “甚至还能将灵州城下的支渠也堵住,只留干渠泄水,灌入灵州。到时候……就是轮到我灵州大军,翻成鱼鳖了。”   家梁这个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嵬名景思思索半晌:“也是,家梁的计策更为稳妥。大相,我看不如现在就放水,这样宋军即便从鸣沙过来,也未必就想得到峡口干渠的作用。”   “等到他们的中路大军抵达河渠边才明白此节,那也是暴师于野,如箭在弦,不得不发了。”   梁乙埋看着军图,对自己的计谋颇有几分不舍:“可是宋军也不一定就真从鸣沙过来,他们攻取耀德,不就是为了取得最短一条进军之路吗?而且沿银州川过旱海,那条路最为开阔,可进大军。而我们的一切情报,都说那里囤积了宋人大量的军资。”   “如果他们不分军从鸣沙城出发,或者即便分军,而中路大军先至,等他们驻兵城下,我们便决堤放水,将之淹没分割,那这一仗,我们岂不是大有胜算?”   “如今局面已然如此难看,不赌一把,如何还能翻盘?”   家梁用木笔轻轻敲击着军图,沉吟了半晌:“大相的思虑也有道理,如果宋人中路大军中计,我们完全可能在灵州城下打出一场大捷!”   “臣请夜渡黄河,亲临前线,守卫灵州!”   梁乙埋摇头:“对岸有仁多零丁,梁永能,兵力也已足够,家先生还是留镇中枢吧。”   家梁有些急切:“大战将起,而臣的部族和军队,全在西域,如今道路阻隔,西路大军全然不用,是臣有罪。”   “如果不让臣去灵州,那可不可以让国栋带领西路人马,入京勤王?”   梁乙埋目光闪烁,显然是有所疑虑。   如今忠于梁氏的军队,已经被宋人打得大败,前后损失数员上将,大军几二十万人,整个夏国的军力,已然被干掉了五分之二!   兴庆府加西平府,剩下的总共兵力不过三十万,如果有家梁一点没有受损的西路军近十万人加进来,局面当然会大为改观。   但问题是,家梁虽然对国家一直都很忠诚,即便诛杀李清,默认梁太后囚禁秉常,那也是因为秉常和李清的作为,对夏国非常不利。   可要是梁家手里没有了皇帝,家梁他还会听梁家的号令吗?   不光是家梁有这个问题,嵬名景思也存在这个问题,甚至诸多现在还在为西夏战斗的部族,同样也存在这个问题!   如今兴庆西平两地的三十万大军,真正死忠与梁氏的,怕是最多十五万。   要是家梁的大军到来,然后又不能为梁氏所用,夏国的政治势力对比立马就会逆转!   家梁的品行,夏国朝野上下都是非常钦服的,但是同样的,所有人都知道,家先生只忠于夏国,忠于皇绪正统,却一直坚持着自己的立场,不是某些权臣的走狗。   梁乙埋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如今应理关有苏烈和包顺三万五千人,正是靠西军牵制,才无暇东顾,岂曰无用?” 第一千三百零八章 太后与皇后   家梁急道:“可国栋年轻,拙荆计短,皆非进取之人,西路无臣主事,指望他们攻击应理关,那是断无可能。”   “一旦苏烈和包顺识破他们,掉头从黄河北岸直攻兴庆府,大相却如何应对?”   梁乙埋说道:“太后正在组织生丁和麻魁,兴庆府尚有乙逋、嵬名阿吴和仁多保忠三部十万守军,城池坚固,上下一心,无惧一支偏师。”   嵬名景思咳嗽了一声:“或者,命积石军从休屠泽入白马强镇军司?以为兴庆府后路?”   “这样也算是靠近京师,做到有备无患,进退有据。”   “那也是一千五百里,现在命信使赶紧出发,大军抵达白马强镇军司,也需要一个月。再不决断,可就真来不及了。”   家梁说道:“臣在西路还置办了大量的军器,光铁鹞子步骑具装,便尚存三千领,要是国栋轻败,这些东西落入苏烈之手,可是弥天大患啊!”   梁乙埋这下终于动摇了:“既然如此,便请家先生遣使相召,积石军携图干部和野利部众,从谷水入休屠泽,然后在白马强镇军司等候命令,守护兴庆府到漠北的通道。”   ……   兴庆府,观庆寺。   观庆是观庆那沃的简称,翻译成汉语,应该叫大威德明王,畏怖金刚,死亡的征服者。   教义当中,大威德金刚乃是西方莲华部无量寿佛的忿怒相,威德极大,能解一切众生的烦恼繁缚。   红衣大和尚吉多坚赞,老态龙钟地坐在地毯上,陪奉着梁太后吟诵经文。   来到西夏二十多年,大和尚已经成了佛国行走在世间的代言人,在夏国有着广大的信众和崇高的威望。   他还记得当年在二林部里遇到的那个小孩子,告诉他这里的人们需要精神上的寄托和解救,希望他到这里来传播佛国的荣光。   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大宋的密谍,他一直是在虔诚地履行佛祖交给自己的使命,给夏国百姓带去那么一点点心灵上的慰藉。   那个小孩,渐渐成长成了大宋最有权势的大臣,二十年来,两人也曾经通过商队的秘密渠道,有过一些往来,但是那个孩子除了恭敬地给他问好请安,从来没有对他有过任何非分的要求。   就连大和尚都感到很惊奇,最后问他自己需要做什么吗?   而那孩子的回信是——大师是行走在人间世的活佛,宅心仁善。而夏人,不过是从华夏族群中出走,然后迷了路的孩子。   相信到了该选择的时候,活佛会做出对自己孩子最有利的选择。   这孩子总是充满智慧,总是有那么大气的格局,只有自己这种自他幼小时就与之相识的人,才知道世间真有生而知之者,世间真有益西威舍。   自打宋夏战起,太后来观庆寺的次数就越来越多了。   “当——”诵经结束,吉多坚赞敲响了铜磬,轻声说道:“太后最近心绪似乎有些杂乱,带着这样的心情礼佛,却是不如等平心静气之后再来。”   梁太后合什行礼:“大师莫怪,前来求佛,正是为了求得平心静气。”   吉多坚赞低眉顺目:“诸妄不思,诸妄不作,自然平心静气。”   一边的梁皇后有些不服气:“那别人欺负上门来,也任由他们欺负吗?”   吉多坚赞还是那副平静的样子:“佛祖让太后和皇后尊享大权,是为了在世间行更大的善,后世也能享更大的福报。”   “何谓更大的善?那就是让更多的人能够平安喜乐,心有福田。”   “如果没有做到这一点,本就是错;如果能让别人以此为理由来‘欺负’,那就更是大错了。”   “曲野河南地,一直是后族的俸田,我曾经一再和太后说过,不要对那些孩子们太苛刻。”   “最好的办法,就是将那里的土地赐予他们,让他们快乐地为自己生活,然后将赋税收归国家,这样会给后族带来最多的支持者。”   “现在同样的事情,却被后族的反对者们做了去,所以那些孩子的心,便倒向了他们。”   “这本不是他们的错,这本来也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梁皇后说道:“他们本来就是大夏征伐各地得到的战俘!不杀他们,让他们有口饭吃,便已经是恩德!”   吉多坚赞口宣了一声佛号:“若是如此认为,那皇后今后可以不用来了。”   “在佛祖眼里,众生都是平等的,皇后是人,农奴们同样是人。”   “前世造就的福报不一,才有了今世的差异,但是今世里的每一个人,却都有权利好好活着,为自己的来世努力修行。”   梁皇后大怒:“我们在曲野河南为你们建庙!宋人却在曲野河南大拆!你不但不为我们说好话,却还要侮辱于我?”   吉多坚赞平静地看着梁皇后:“佛祖不在庙里,佛祖从来都只在人心之中。佛祖要的,也从来都不是大殿金身,而是众生心灵的自由祥和。”   “现在宋人将他们拆了,民众还为之欢呼雀跃,就足以说明那些寺庙,不是佛祖的殿堂,而是人心的枷锁。”   “修建曲野河南的那些庙宇,我一直就持反对的态度,也早就与太后和皇后说过,佛法,不该沦为统治民众的工具。”   “上位者应该做的,是利用前身的福报,行今世更大的善,保持心灵的纯洁,不被世俗诱惑沾染,让前身的福报继续积累到来世,如此下去,便可以走到佛祖座前。而不是修建那些无用的庙宇,洞窟。”   “稀罕!”梁皇后气愤地一甩衣袖,大步走了出去。   梁太后合什道:“侄女儿少不更事,大师莫要怪罪,她近日忙于整顿军务,尚不熟练,加上大军连败与兴庆府里各种流言蜚语,心中郁闷,才冲突了大师。”   “我怎么会怪?”吉多坚赞慈祥地摇头:“众生皆苦,哪怕贵为一国皇后,都莫能例外,我能理解这孩子。”   “不过有人曾经说过,让一个种族,一个国家陷入水深火热的,往往正是那些想让它更加美好的人的努力。”   梁太后倏然而惊:“这话是谁说的?此人有大眼界,为何从未听国师举荐过?”   吉多坚赞摇了摇头,合什道:“就是你在黄河那边的对手,益西威舍。这是当年他刚过完九岁生日,送别去大雪山修行的大巫之后,回来说的第一句话。”   梁太后眼中,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太后,和尚从祖地来到夏国,已经二十年,这里就是和尚的第二个故乡,我很爱这里,所以和尚觉得,有义务给你们提一个醒。”   “和尚不懂军政,所以这些话也不当事儿,听不听,都在太后和皇后。”   “但是让太后获得片刻的心神宁静,和尚自问还是有能耐做到的,还请太后安坐,听和尚与你吟诵一段经文吧……”   从观庆寺出来,梁皇后还扭头看着寺内高高的砖塔,恨恨地道:“这个死和尚,姑姑也忒给他好脸色了!”   梁太后斥道:“不得无礼!吉多大师佛法高妙,有他在,诸多部落就心向兴庆府。每年从千里之外赶来摩顶听经的大小头领有多少,你不知道?”   梁皇后这才恨恨地闭了嘴。 第一千三百零九章 一手长刀,一手宝钞   梁太后拉起侄女的手:“我知道追英心里委屈,但是梁家可不就是靠我们女子撑着?”   梁皇后说道:“最恨这种站在边上指手画脚的人。”   梁太后安慰道:“好了好了,还有那么多大事儿呢,哪里有时间置气?再说大师说的也全是道理,只不过他是方外之人,不知道有些道理,情势所迫之时,世人没法做而已。”   “比如推行汉制,当时要是不放弃,我梁家恐怕到不了今天。”   “而推行汉制之后,很多事情就不能做了。”   “追英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变的立场,只有适合自己的立场。你只要抓稳兵权,总有法子让别人老实闭嘴。”   “现在大夏能与汉制相抗的,只有佛法,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佛法才能在大夏如此昌隆,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梁皇后思索了一下,终于点点头。   婆媳二人缓步而去,紧跟着警卫也撤走了。   高塔最顶上的一层,一个身着夏人羊皮袄子的人,剃了个秃顶圈发的夏人发型,披着一身破絮蜷坐在不大的空间内,用一种古怪的姿势斜着脑袋,右眼还搭在指向下方的瞄准镜上向下观瞄,嘴里嘀咕:“三天两头朝庙里跑,心慌了吧?”   见贵人们走了,才将狙击枪换了个方向:“再看看木寨里那个疯子。”   塔上的人,正是田守忠家的小三子,大宋如今唯一一个还能够独立行动的狙击手,田遇。   这小子从大战开始便失了踪,苏油给了他一幅画像,要他来西夏保护一个要员,一个敌国的要员——西夏枢密副使,甘肃军司都总管,积石军节度使,家梁。   而且要求非常高,既要保护,又不能让此人知道他的存在。   如果被俘,那他就是前来刺杀家梁的宋国刺客。   而他潜入夏国,通过的是另一条谍报线,宗教人士的谍报线。   观庆寺的僧侣,在夏国的地位非常崇高,进入夏国时,给了他很大的方便。   寺中有一位年迈的洒扫僧人,既聋且哑,每日里会来执行自己的工作,将高塔打扫干净。   老僧每次还会送来一点吃食,一些饮水,田遇感觉老僧的举动,就好像在供奉泥塑木台的佛像,或者尼玛……好像在祭奠亡灵一般。   因为从头到尾,老僧都不会跟他有任何互动,就都跟他不存在这塔里一样。   这里是一个绝佳的观察点,也是兴庆府最高的建筑,不光能看到关押秉常的木寨,就连枢密院,兴庆宫,都尽收眼底。   狙击手的日子是非常无聊的,无聊到田遇已经在观察中YY,一共狙杀了梁太后三十四次,梁皇后二十八次,梁乙埋三十九次,秉常三次,红衣大和尚七次,自己要保护的家梁十六次,还有无数西夏的贵人将领无数次。   他甚至知道了每日城门开关的时间,士兵们交接口令令牌的规矩。   知道了每日里第一辆出城的大车,一般是城里瑞升号的伙计赶着的,他们要去城南汲取山泉,拖回那里的水制作汤饼,提供奶茶。   而第一辆进城的大车往往则是南庄子过来的菜车,一般还会在城墙根胡记屠坊装上新杀的牛羊,他们还承包了替屠坊送肉的工作。   他甚至知道兴州城门楼上有多少个鸽子洞,洞里有多少只野鸽子。   兴州是黄河边上的水城,有五条河道,七十二个湖泊,四个海子,他已经策划好了三条完美的撤退路线。   他还知道兴州城里的人不但吃麦面,还吃兴州城外的米,这里和西北其它地方完全不同,堪称塞上江南,鱼米之乡。   除了这里人们的穿着,和那些在江南见不着的骆驼。   肚子有些难受,便秘,长期得不到纤维素补充带来的便秘。   但是今天的肚子似乎有了动静,老和尚给自己带来的饮水里边,泡了三片古怪的药材,将药水都染成了黄色。   自己曾经打手势问了老和尚,老和尚只指了指他的小腹,然后就下楼去了。   摸到净桶边上,解开裤带,果然一通稀里哗啦,舒坦啊……   将净桶拎到下一层,田遇又回到塔顶,却见城中有了骚动。   两队军士挨个撞开街道两侧的居民房,似乎在搜检什么人物,田遇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   很快,军士就从两边房屋中拖出来一些少年,然后家属们就抢了出来,哭喊着要拉住少年们不让被带走,被军士们粗暴地一通乱揍,留下一街的狼藉,带着被搜检出来的少年们扬长而去,只留下呼天抢地的年迈女人和小媳妇们。   同样被带走的,还有瑞升号的老板跟伙计,老板一身戎装,背上背着此地最有名的军器——长弓,将伙计们在饭店前列了个队,然后发给了长刀,和一个哭哭啼啼的妇人交代了几句,也领着伙计们走了。   这一天,田遇还看到了城南庄子的马车,连车马带庄客,都被拉了丁,送到了北面的大营。   天空渐渐变得阴沉,紧跟着飘起了雪花,城门落锁,街道戒严,兴庆府变得死一般的寂静。   ……   “下雪了……”童贯站在长城的烽火台上,看着城下的军士们准备扎营。   种谔手持着望远镜,利用最后一点微光,将目光能够触及的地平线和戈壁滩,最后重新扫视了一遍。   他们这一路,占尽了便宜。   贴着长城过来,右路的安全完全不用担心,斥候占据了高处,看得更远,如果有夏人拦截,更能够及早地发现。   从盐州到西平府的路途稍远,足有五百里,但是西夏两大重要地区之间的道路,是最平坦最好走的。   加上盐州没有经历战火,当地大族在刘晏善的劝说下,尽数投靠了大宋。   毕竟都是盐州的豪商巨贾,家大业大,真的没有胆子和杀神种五讨价还价。   王姥姥要在三川立慈善的人设,就坚决不背种谔丢给他的锅,成天宣扬那把蔓延十几里的大火是种五的毒计,连他自己都是受害者。   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是种五的手下的夏人亡魂,葭芦川边八万,加上之前无定河边的八万,已经比诗人的夸张还多了十五倍!   毫无疑问,要说如今的夏人最畏惧谁,刘昌祚都只能屈居第二,种谔的赫赫凶名,能止半个河套的小儿夜啼!   因而此次出兵,盐州的大户们踊跃报效。   虽说王师严守军规,种谔自打入城就宣布大军不得轻出军营,不得扰民,盗窃,敢伤人者抵罪,甚至还帮助大户们抓捕了城中趁火打劫的流氓,然后在城门口斩首示众。但是架不住大户们还是怕。   直到一脸慈祥的曾孝宽到来,大户们才算是真正的松了一口气,曾孝宽只稍微露了点口风,大户们就捐献了数万石军粮,几千牛羊,还给将士们换上了雄骏的西夏马。   因为曾学士说了,大宋不会如夏人那般残酷压榨盐州的人民,大宋看重的,是盐州人的向化之心。   盐州有全天下最优良的羊种,肉毛两用,有最好的草场和水源,还有最好的盐池。   而他这次带来了机械,可以扩大盐池的产量;葭芦川那一把大火正好肥地,来年就将种上优良的牧草;他还带来了五万匹马,要交给当地人来养护繁殖。   此外,他已经奏请了陛下,要给盐州引来南海龙马和北海驮马的马种,引来最肥壮的小角种牛。   而以往那些被大宋禁止入榷,只能运到渭州找门路的那些东西——钢铁,盐,药材……所有禁令一律取消,直接从河东进入大宋。   不仅如此,他还给盐州带来了银行,可以发放借贷,扶持当地的畜牧,采矿,采盐,冶金,毛纺,皮革,商贸等产业。   如果说种锷代表的,是大宋手中的长刀,那曾孝宽代表的,就是大宋手里的宝钞。 第一千三百一十章 接战   当然粮食还是要种的,但是在前面那几项大头之前,五原故郡粮仓的丰厚产出,今后在盐州城里,恐怕都算不上最大的经济来源。   大宋需要的,是愿意一同参与到盐州发展里边来的有识之士,也肯定会先扶持对大宋具有好感的积善士绅。   态度最重要,而表现,就是态度的最好证明。   所以现在的东路军,都不需要劳累沈括,除了弹药,别的军需人家自己就搞定了。   种谔将望远镜收进皮匣,交给身边值守的军士:“听监军说了没?下雪了,一会在墙角支个帐篷,外头点个碳棒炉子,热一锅水。”   童贯从自己的皮包里摸出几颗奶糖递过去:“守夜的时候哄哄嘴。”   几名军士感激地接过,然后给二人行了一个军礼。   种谔还了礼,领着童贯来到烽火台内,这里好歹有四面墙,能够抵挡外边的风雪。   炊事兵将晚饭端了过来,是一人两个死面饼子,一碗羊汤,羊汤里东西很多,除了羊肉羊杂碎,还有菜干,午餐肉罐头,牛肉罐头。   屋子里炭火烧得旺,种谔对军士吩咐到:“监军脾胃弱了些,下次记得先将饼子揪小块泡汤里。有点眼力!”   说完对童贯道:“我喜欢嚼死面饼,就不等道夫,先开动了。”   童贯笑道:“那里这么娇贵,我自己动手。”   一边将面饼揪成小块丢碗里,一边摇头:“这样的天气要搁到前些年,别说打仗了,两百里下来就得要命。”   种谔腮帮子上的肌肉鼓起,跟面饼较着劲,又端起羊汤咕嘟嘟喝了一口,也不怕烫:“嘿嘿嘿,现在的新兵蛋子们享福了,搁到二十年前,别说毛衣棉袄手套鞋袜,就营中将官的日常伙食,也不过麦饭之外,多半碗碎肉豆粥而已。”   说完从炉子上的铁皮罐头里挑出一片豆豉鱼块夹在饼子里:“在塞下还能吃到两浙路过来的肥鱼,摊上个喜欢在嘴上抓挠的大帅,这叫人上哪儿说理去?”   童贯想表示自己见过世面:“这玩意儿在那边根本就是一文不值,听说渔汛的时候,明州港外得动用夔州型那样的大船,用的巨网,一网下去就是十万斤!”   种谔一辈子没去过海边,没见过十万斤鱼入网是什么样子,但是换算成羊的重量,那就是一千多头羊的大羊群:“真的假的?那整上一条船出海打鱼做罐头,不是赚翻了?”   童贯说道:“当然是真的,不过打这种鱼不发财,现在那边流行的是追鲸。”   “啥时节太尉赴京,我带你去看看玉津园里的鲸鱼骨架,你就知道那玩意儿有多大,只要打到一头,就得在海上熬油,取鲸须。回到港口一倒手,才是真的发财。”   种谔讶异道:“这些东西,要来何用?”   童贯说道:“京里的贵人,如今用的就是鲸油灯,无烟无味,亮度极高,还不像喷灯呼呼呼的有声音,看书不吵。”   “添上香料,就是润肤的好东西,价格比你家的天方油贵出太多了。”   “还有如今大员们的幞头,腰带,侍女们的绸伞,都用鲸须做支架,以前精贵的白藤幞头,现都成了五品之下用的玩意儿。”   “还有马车的车弓板,京中最顶级的马车,现在也全部用的鲸须板,比弹簧钢的车弓板轻便了不知多少。”   “打去年开始,要是腕子上没有一根鲸须芯子的马鞭,京里的纨绔都不好意思骑马出门。”   “这玩意儿曹留后那里多的是,等哪天我去给你趁一根!”   两人闲聊之间,种谔已经吃完了一个饼,喝完了自己的羊汤,拿着剩下那个饼站起身来:“监军慢用,我还要去巡营。”   走出城门楼子又转了回来:“你的马鞭平平无奇,但是弹力极好,想必就是鲸须芯子的吧?那等你见着曹留后自取自留,现在这根就归我老种了。”   说完从童贯的行军床上抽出那根马鞭:“我就说你这鞭子怎么这么古怪,哈哈哈哈原来如此……”   “诶?”童贯赶紧抬头:“别呀……”   然而种谔已经甩着鞭子大步下了城楼,气得童贯从窗洞探出头去喊道:“种五你就是个直娘贼的山匪!老子就不该教你这个乖!”   ……   相比幸福的东路,中路军的命运就不一样了。   灵州川虽然是河谷,但却是穿越戈壁的河谷,河谷两边的道路很粗糙,不少地方还有巨石阻拦,马好过,炮车和厢车就麻烦了。   因此等到苏油带领的学员兵和辎重后队抵达营地的时候,发现大军才行出不过四十里。   “怎么回事儿?”苏油来到大营找到高国舅,高国舅正对着军图抠脑袋:“这路直娘贼的太难走,炮车和厢车跑不起来。”   “这样啊……”苏油也坐了下来:“一路过来也看到了,前军还要铺路垫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等一下!”   出了营寨,苏油跑到匠营:“理工学院的,跟我出来!带上螺旋钻!”   带着理工小组来到灵州川的河面上,苏油说道:“打洞,看看冰面有多厚!”   很快结果出来了,冰面厚度三十厘米。   三十厘米基本可以过大车了,为了保险,苏油又让理工小组计算冰面能承受的压强,最后将厢车的上挡板取下来分拆开,安装到厢车底部的轮子下,将厢车改造成踩着两块滑雪板一样的古怪模样。   当天夜里和第二天一整个白天,苏油让高国舅领着骑兵先行,自己指挥后队在河边开出一道缓坡,浇上河水,变成一道长长的滑梯。   然后趁夜间气温更低的时候,将车队从坡道滑到河面上,再给马儿们的蹄子包上草垫、毛毡,通过加长的长索,拖着厢车追赶前军。   大军的前进速度一下子就加快了,车军和骑军就这样沿着河道交错前进,一天能够前行八十里。   河道弯弯曲曲,实际的行军路线,比军图上的直线距离长了很多,第四天傍晚,苏油后队抵达大营的时候,高遵裕已经与夏军接战了。   这里有一条小河渠,对岸是一处农庄,五万多夏军聚集在这里,对高遵裕实施了顽强的阻击。   更离奇的是,夏人竟然对高遵裕采取了攻势!突如其来的攻势,竟然逼得高遵裕不得不当机立断,炸掉了河渠上的几处小桥,通过河流的天然地形对夏骑进行狙击。   当苏油来到大营的时候,发现高遵裕正在和王厚,曹南,李文钊商量军事。   李文钊的两万人,只能算是后路大军的斥候,比新军还要先出发,一路下来都很顺利,结果在五马桥遭遇了夏军的伏击。   不过李文钊这天都山老狐狸的名头也不是白来的,发现敌军军势厚实,立即且战且退,没有落入圈套,全军退到了小河渠以南等待新军抵达,双方从埋伏,追敌,打成了隔河对峙。   夏人还企图派遣骑军过河,结果高遵裕一到,立刻命令将桥炸了,先稳住态势再说。   苏油对高国舅的决断予以了高度评价,就该这样,有新军殿后,完全用不着和夏人硬拼,先将厢车从河面上拖上来沿渠布置是正经,这里离灵州不过百里,明天夏人肯定会亡命进攻。   安慰了小有损失的李文钊,高遵裕问道:“种朴他们呢?”   苏油说道:“相看炮营阵地去了,我看看啊……”   说完指着军图上一处小山丘:“在这里呢!”   高遵裕点头:“明天该他们开利市了。”   苏油说道:“是哈,我得去盯着,这一路过来费劲,告诉诸军,弹药都省着点用,别打发了性子。” 第一千三百一十一章 权力的诱惑   军中现在有三十门霹雳炮,按照苏油的意见,全部集中到一起使用,由著名的学院七杀才,炮三班统带。   不过七杀才现在变成了六杀才,因为折可大战前被临时抽调到了东路,代替自己叔叔统带折家军,现在正跟着种谔顺着长城根往灵州进发。   来到这处名叫大狐坳的山丘,苏油便看到军士们正在用工兵铲砍伐山丘上的树木,清理阵地,忙得一塌糊涂。   找到炮营都卫王君万:“咋地?还要将霹雳炮拉到坡上来?”   其实根本用不着,这里建立个炮兵观察阵地就很合适,将参数传递给山坳里的炮兵营,炮火照样可以覆盖对岸的那个庄子。   王君万却不这样认为,理所当然地点头,立正敬礼:“报告大帅!炮营是我皇宋最顶尖的武力,此战不仅仅是灭敌,还要示威!拖到山顶,就是要宣示四夷——真理,只在我霹雳炮的射程之内!”   “对!”参谋种朴也跑了过来,一个立正:“还是绝对真理,夏人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   “哪里学来的这些鬼话!”苏油翻了个白眼:“这坡你们郭教头爬得上来不?以前单手就能扛炮弹打连发的人,现在行军是能坐车就不骑马。”   “主要是马不太好找。”种朴贼兮兮地接嘴:“上次把我家踏雪乌骓给骑废掉,叔父死了小妾都没事儿的人,真是心疼得掉眼泪了!”   边上正通过经纬仪观瞄前方敌区的苗履说道:“郭教头领着军士们挖战壕呢,其实哪里用得着?山下数万大军围着,我不信夏人能摸得上来。”   钱谷拿着地图本子在苗履身边填写炮瞄参数:“呵呵呵,你这话我记下了,一会儿等着陪教头跑步吧。赶紧的光线快没了,报数!”   见小的们都在忙,苏油也不好意思打扰,领着张麒跟程岳:“走吧去看看今晚都有啥。”   苏油之所以要跟着炮兵走,有个原因就是炮兵伙食是现在大宋军队中最好的。   来到炊事班,几口大行军锅里边,已经炖起来羊汤。   苏油蹲在大铜锅边,看着里边翻滚的羊肉:“小七哥我跟你讲,陕西羊已经够美味了,没想到盐州羊那才叫天下极品……”   朝廷一品大员跟条狗一样守在锅边等吃饭,炊事班的伙夫感觉压力山大,一边揉面团一边问道:“这个……国公爷,要不先给你个糖水罐头润着?”   “不要。”苏油不但不领情,还拿勺子翻着锅子里的配菜:“菜蔬还是太少,分餐的时候要告诉军士们,茶粉药片一定要服用,这几天便秘得有点严重……”   张麒提醒苏油:“前几天小姑奶奶来信,说大军出外,以牛羊肉为主的话,容易发生……这个灵武一带有一味药材可,叫大黄,只需要用两三片泡水喝,就能解决国公你说的这个问题。”   “真哒?”苏油还没说话呢,伙夫先搭话了:“大黄啥样?”   苏油手摸着下巴:“还是自家新妇知道疼人啊……这问题看似小问题,但恐怕新军军士都有,没说的了,我这就给范公去信,作为军需让他收集!”   程岳在一边冷笑:“王姥姥太过分了,行文里还要徐州发运枣子,被赵转运发现之后奏报了官家,挨了一通臭骂,国公你也小心点。”   苏油笑道:“王姥姥这回功劳太大,不给官家痛斥几句,心里有些慌乱,这一仗打完,不去南海或者獐子岛溜一圈,他自己都不安心,等着瞧吧。”   “不过范公不至于如此,我估摸着他都不好过,老人家,这路问题更严重……”   一群人守着羊汤聊这个,倒是一点都不忌讳。   宁夏滩羊的味道的确好,战事到了现在,已经没有苏油什么事儿了,想着换换口味,找伙夫要了一片肋排,又翻检出一些调料,到边上摆起个小碳炉,和张麒程岳烤起了羊肉串。   如今宋军新军的伙食,已经达到了后世二战士兵的标准,陕西本身就是油料作物最先开始推广的地区,不虞有缺。   有了酵母和苏打粉,麦饭就变成了馒头,人体吸收起来更加方便。   香料和糖,是幸福感的来源,童贯用来收买战士的人心,一买一个准。   童贯很聪明,知道要成为帅臣,必须跟上下打成一片,威信这一块他干不过种五,于是将“亲切关怀”四个字拿捏得死死的。   新军士兵个个识文断字,童贯向苏油提出建议,在部队里发起了“一封家书”的倡议。   活动内容就是每个士兵,给自己的家人写一封信,然后不管多么困难,这些信都想办法交到了士兵们的家人手里,并且收集起回信,他亲自一个连一个连的发放。   每次发放,就是一次“深入基层”,然后大家聚到一起,将家书拿出来,大声念,大家或笑或哭,童贯趁机抓人心。   刚开始高遵裕还有疑虑,害怕这样做会影响军心,出现逃兵,苏油却对童贯的做法大家赞赏,专门让四通开通了军中驿传,不但可以寄家书,甚至还可以寄俸禄,寄缴获的战利品!   此计一出,诸军的战斗渴望顿时爆表,甚至有几连战士写了血书,大表决心,要求尽快开战。   钱谷给自家侯爷老爹的家书,作为西军家书中最好的一篇,甚至登上了《汴京时报》的第三版,让京中那些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在这封刚烈忠义激扬于字里行间的家书面前,全都黯然失色。   据说钱老侯爷看到这封家书后老泪纵横,不是给感动的,而是捶胸顿足地后悔——我真没想到这个小儿子能这样出息,早知道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由着她娘溺爱娇惯,抽死了都逼着他读书啊……   到得晚间,苏油和张麒躺在一辆厢车中,挤在自己厚实的睡袋里边。   苏油问张麒:“七哥,你想篪儿不?”   张麒知道苏油的德性,绿箬才怀孕三个月,夫妻俩就赶紧将自家娃命名为张篪,压根就不给苏油瞎取小名的机会。   张麒说道:“想啊,听绿箬说儿子七斤,生下来头发就很好,大眼睛。”   苏油说道:“也不知道扁罐他们学业怎样了,在京里有没有惹事儿,你说你要是生个女儿多好,这样也不用愁我家漏勺了……”   张麒笑道:“国公爷还是多想想眼下这场仗吧,儿女家事,人家王翦出门就不再操心的。”   苏油也笑了:“现在我已经轻松了,接下来是高国舅大显神威的时刻,我就一联络转运的司粟校尉。”   “想什么好事儿呢?”张麒揶揄道:“真要是克复灵武,尽收漠南,你这个都经略使怕是有得忙。”   苏油叹了口气:“我真不知道称王称帝有什么意思,累得要死还不开心。今天接到奏报,大理权臣杨义贞杀了国主段廉义,自称广安皇帝,小高相爷另立段寿辉为国主,命他儿子高升泰起兵讨逆,同时请大宋主持公道,大理转眼就要大乱。”   张麒奇道:“段廉义本来就是多年的傀儡,杨义贞连这都容不了?”   苏油说道:“所以说啊,今年大理铜,二林铁,恐怕都要受到影响,杨义贞卧薪尝胆了这么多年,这一把我看小高相爷有点难过。”   张麒跟了苏油这么多年,也不是什么好人:“那可不正好,如果我大宋在弄栋府的铜矿受到影响,便可命王韶入滇,进行干涉。”   “还有二林那边,建昌府早就成了大理的飞地,虽然名义上还属于大理,但其实早已经在我嶲州包围之中,一直也是大宋代管,依我之见,干脆趁此机会拿下,并入我大宋的版图。”   苏油说道:“大宋是大理的宗主,这出戏哪里就这么好唱?” 第一千三百一十二章 聚歼   “不过你说得有道理,杨家分了这么多年的利益,现在也算是兵强马壮,如果想要大宋支持高家,那高家就得用利益来交换。”   “要不就是拿建昌府交换,获得大宋的支持;要不就是拿交趾北面的滇南铜矿,交换我们控制的弄栋铜矿。”   “就怕朝中的大佬们抱着存亡继绝的心思,被小高相爷忽悠得又给当了枪使。”   说到这里坐起身来:“不行,我现在就要给陛下写疏奏,还要给章惇和蔡京去信!”   张麒也跟着坐起来,帮苏油披袄子:“人在西夏前线,还操着大理的心,果然如少爷所说,累得要死还不开心!”   ……   次日清晨,宋军开始集结,高遵裕命令在旧桥的旁边,用厢车并排,盖上盖板,搭建出临时的桥梁。   而夏人分三路骑军出来攻击,企图阻止宋军建桥。   河渠本身就如同一道战壕,新军战士们早就卧倒在河渠对岸,待得夏人骑军冲近,曹南举起神机铳:“打!”   河渠岸边,密集的铳声顿时响起,夏人的人马纷纷倒地。   庄子里响起了催促的号角,夏军的勇烈在此刻表现得淋漓尽致,他们的愿望,就是冲过河渠,与宋军进行混战。   但是神机铳不是鹤胫弩,威力和速度是鹤胫弩的数倍。   军事学院早有研究,以步克骑,弓临阵三发,鹤胫弩临阵五发,但是只要再提高一档,到了神机铳的临阵十发,再厚实的千人骑阵,都会变成铳弹下的亡魂。   苏油在山坡顶上,举着双筒望远镜观战,能够见到对面庄子里出来的骑军,冲近河渠的时候,被如同割麦子一般撂倒。   宋军的阵线看似松散,其实是因为新军采取的卧姿,给敌将造成的错觉。   然而敌将并没有醒悟,为了与前方战局变化相适应,重新组织了冲锋,而这一次,采用了骑兵密集阵型。   高遵裕安排在河渠这边的伏虏炮立刻就发威了。   从山坡顶上看过去,夏人的骑军队伍刚刚集结成三个大阵,无数爆炸的硝烟与火光便在其中爆发了开来。   无数的夏人马匹,在雪块纷飞中,被空气里呼啸而过的弹片击中,撕碎,马群被惊得如同被浇到开水的蚂蚁一般扩散。   然而夏人的战斗意志相当顽强,骑术也相当高明,在号声的不断催促中,他们在惊散之后,又在奔行中重新集结成队,向着几处桥梁密集冲锋。   但是其军阵的厚度明显不行了,还从锋矢阵变成了锋矢与长蛇之间的两不像,甚至还被打出节奏的伏虏炮兵,从中截断成了数截。   夏人的忘我冲锋,除了给河渠外近百米的雪地增加尸体和血污,根本无法阻止几处桥梁有条不紊地架设。   终于,第一辆厢车从临时板桥上渡过了河渠,紧跟着第二辆,第三辆……   三处临时桥梁,厢车有条不紊地过去,然后打横,构成桥头堡。   河渠中的士兵们钻入堡内,依托厢车开始对夏人发起对攻。   对面的夏人开始绝望,庄子里冲出来最大的一股骑军,中间还夹着一面青色的大纛。   一直站在苏油身边观察战况的王君万将手里的小旗一挥:“目标第一号区域,一发校验弹,放!”   轰隆隆!坡顶上的三十门霹雳炮,终于开始大展神威!   对面庄子前夏军大阵当中,如同突然发生了一场有泥土和雪块构成的海啸!   苏油的耳膜嗡嗡作响,却听王君万在继续大喊:“以五号炮位标数为基准,上下三度自由调整,五发速射,放!”   河渠边的阵地上,高遵裕和李若愚一干将领,都顾不得指挥,扭头看向身后远处山丘之上爆发出来的密集火光和隆隆惊雷。   李若愚感叹道:“海舰的齐射我见过,没想到放在陆地上,如此震撼!”   无数的蕃人仆从军,见到山丘上群雷闪耀的恐怖情形,吓得心胆俱落,匍匐礼拜。   李文钊心头砰砰乱跳,首先将目光调整回到河渠对岸的夏军决死冲锋的大旗那里,悲凉地叹息一声。   骑军的时代,结束了。自己的时代,还没有开始,便已经陨落。   一百五十枚霹雳炮弹,在短短一分钟之内,尽数落到了庄子前方准备全军突击的夏阵之中!   耳鼓里还残留着重炮轰鸣后的强音,导致远处炮弹落地之后的爆炸声显得异常虚弱。   在苏油的视野里,远方庄子前的雪地上,似乎突然开出了无数的花朵。   每一朵花朵绽放的时间都非常的短暂,但是看得非常清晰。   先是从地上冒出一支支花蕊,黄色和白色交杂的花蕊,然后花蕊周围突然出现一圈花瓣,紧跟着花瓣们以远超过花蕊们生长的速度急速绽放,在那片区域开出花瓣重叠的白色花朵。   那是爆炸带起的泥雪交杂的尘柱和气浪,在这样巨大的能量释放下,夏人军阵中的人马躯体,军器,铠甲,马具,旗鼓,毫无抗力地四散纷飞。   苏油亲眼见到一匹雄骏的马儿,在数枚炮火中被冲击得如同一枚跳动的瓷丸,最后被活活撕裂成两段!   耳朵里的强音终于消失了,前方集中的夏人军阵,连同半个庄子,也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开阔的峡谷里,隆隆的回音。   从河渠到庄子之间的地带,从中间到边缘,夏军的尸体从稀疏变得密集,勾画出一副诡异的画卷。   如同一把巨大的折扇,庄子是扇柄,夏人骑军奔行出的线路是扇骨,河渠边缘是折扇的边缘。   这是一张数万人马尸骨组成的折扇画面,扇面之上,还有无数惊惶失措的蚂蚁般的幸存骑军和马匹,在来回奔跑。   厢车动了,朝着扇柄处的庄子压去,车上的战士和车后跟随的灰衣军士,成了扇面上新的墨迹。   灰线有序而坚定,黑点混乱而恐慌。   苏油放下望远镜,对身侧的王君万说道:“解除引信,收拾阵地,该继续出发了。”   十月二十日,高遵裕、苏油,带领中路大军穿过灵州川,来到黄河南岸,旱海以北的农耕地区,在五马渡全歼前来设阵阻拦的七万夏人,宋军只在清理战场的过程中损失五人,受伤三十多人,打出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战争交换比。   西夏朔庆军都总管栧厥嵬名、副总管麻承持禄、监军使梁逢恩,以及三人的幕府、亲卫,尽数阵亡!   皇宋新式陆军,以无可阻挡的昂扬之姿和辉煌战绩,正式走上了历史的舞台!   中路大军,在苏油带领理工小组的神助攻之下,首先穿越了三百里旱海,抵达了灵州城外围。   大军同样没有急进,在帮助高国舅首先抵达西平府,灭敌七万之后,苏油再次化身成了老狗。   河渠的出现,是一个让苏油感到非常不适的信号,历史上的高遵裕是怎么兵败灵州城的,苏油可是知道得非常清楚。   进入农耕区后,苏油要求高遵裕无论如何都要持进,必须派军队沿着河渠奔赴峡口,先检查那里的情况。   高遵裕被苏油烦得不行,正好大军需要两日收拾战果,于是便派遣曹南带领一千人沿着河渠朝西北方向侦查。   结果很快传来,西北峡口,有夏人和小股宋军正在交战,曹南当机立断,带领一千镇国军从夏军后路攻击,并且命人飞马来报,要求大军增援。   收到急报的高遵裕都傻眼了,黄河边上的宋军?哪里来的?   立即命种朴带领剩下四千镇国军,以及熟悉这一带的李文钊两万人往救。 第一千三百一十三章 种珍   当种朴和李文钊赶到大沟驿的时候,就已经能够听到密集的铳声。   大沟驿南边,宋夏军队正在激烈交战。   斥候见到种朴的大军过来,不由得又惊又喜:“夏人在峡口布置了七级大堤,想要趁我兵临城下的时候决堤灌水!我们人数不够,曹襄领已经杀进去控制大堤了。”   种朴问道:“之前那支宋军呢?”   斥候说道:“那是囤安军的一部,他们用浑脱沿黄河漂流下来,本来准备偷袭兴庆府,结果发现有夏人在水口活动,于是过来侦查。”   “夏人发现了他们,直接就打起来了。”   “靠!国公真是料事如神!”种朴立即说道:“带路!”   曹南聪明至极,知道新军的长处就是锋锐难当,短处就是人数太少,于是直接杀进峡口,抢夺了堤岸,然后每处布置一百来人,实施坚守。   夏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等到反应过来,发现自己蓄起的堤坝落入宋军手里,守将不由得大惊。   好在这股宋军人数不多,因此命令手下疯狂攻击,企图将堤坝夺回来,至不济,也要决堤放水,不能让宋人控制。   于是七处堤坝的两端,惨烈的战斗开始了。   曹南手里的一千镇国军虽然火力精强,但是分手各处要地,每处也就五十来人,而集中在这里筑坝蓄水的夏人,高达三万!   好在那一小股的囤安军也赶来会师了,曹南安排他们做了预备队,也有两百来人。   这股囤安军是斥候,敢从黄河漂下来偷袭兴庆府,也是苏烈手里精锐中的精锐,指挥正是曾在交趾表现亮眼的刘世恒刘和尚。   老战友相见,真是意外加惊喜,两个滚刀肉还相互打趣,这尼玛都跑到沙漠边上来了,居然还要过一回海军陆战队的瘾!   于是曹南便将指挥权交给了刘世恒,自己拎着一支神机铳打游击去了。   这个决定,对于守卫七处大堤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夏人的指挥穿着锦袍,非常容易辨识,刚刚还在挥刀指挥进攻,转眼就被一枚不知道哪里飞来的子弹爆头。   接替指挥的副将,也是。   文官服饰的参军,也没有逃过相同的命运。   一次是运气差,两次是偶然,三次,那就是诅咒了。   苏油并没有什么狙击手战术,他也不懂这些军事细节,救援接应和行动力都跟不上的情况下,他觉得狙击手只能跟随自己的战友一同行动,否则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   加上本身宋军里有这个水平的射手还没有大量培养出来,因此狙击手这个战阵上的杀手锏,苏油也没有指望过。   于是斩首战法这个金手指,在黄河大渠边,被曹南点开了。   种朴和李文钊的大军一到,本来已经没有什么战心的夏军,立即向夏州撤退了。   见到刘世恒的时候,刘世恒正在给受伤的战士取出肩上的箭杆,然后用急救包里的针线缝合伤口。   种朴环视了一圈:“曹襄统呢?”   刘世恒也看了周围:“不知道,潜行狙击,鬼知道在哪儿。”   李文钊对种朴拱手道:“敌军在这里蓄水,是有大阴谋,将军当立即派遣信使告诉中军,以图后计。”   种朴拇指掐着武装带,看着夏军蓄出来的七个人工湖泊:“灵州这回完了,国公爷是干这个的祖宗……”   李文钊小心翼翼地问道:“益西威舍不是玩雷火的行家吗?”   种朴也不知道该怎么扭转苏油在蕃人心中的这个形象,毕竟霹雳炮的神威过于深刻,军中蕃人里盛传益西威舍的雷法再次升级了。   只好呵呵两声:“那就等着瞧吧……”   果然,当晚苏油得知夏人在峡口围了七个大湖,立刻就带着理工小组赶了过来。   经过一夜的勘察计算,苏油立即决定,西路大军离开灵州川,进军路线改为沿着河渠前进。   沿途对一些分渠的水口进行了封堵,并且派军驻守,只留下了一条干渠。   七个湖泊也不能永久蓄水,大军抵达灵州城下的时候,上游水满,沿着干渠冲到灵州,将灵州城的护城河加深了三尺!   灵州就这样被大水包围在了黄河与干渠护城河之间,三万多夏军被彻底困死在了里面。   高遵裕更不劝降,直接于干渠与护城河交汇地带,背水背城,面向旱海列营!   灵州被围,就是夏军总攻的信号,无数夏军从旱海中隐藏的绿洲,水源冒了出来,附从于仁多零丁的精兵之后,开始了对高遵裕的进攻。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局面和之前的预期,已经发生了一些潜藏的变化。   西路大军,苏油命令苏烈在黄河北岸大张旗鼓,朝着兴庆府方向试探行动,让镇守兴庆府的大军不敢妄动。   而真正的精锐囤安军,却拖着牛皮浑脱,来到了峡口镇守,守护河渠。   干渠变成了水路,转运与呼应更加便捷,而中军可以随干渠灵活部署和转移兵力。   灵州城外的几条支渠,被苏油隔断了水源,直接变成了战壕工事,成了狙击夏人的有力阵地。   而夏州城里的守军,却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隔着河流无法出来。   十月二十五日,战斗首先在灵州城西南三十里外的旧仁里打响。   西夏第一猛将,保静军都统军仁多零丁,带领着五万精锐,七万仆从,从戈壁边的哥舒川向灵州扑来。   大军在旧仁里遭遇了曹南和刘世恒的狙击,但是仁多零丁勇猛异常,手底下还有夏人最后的两千五百铁鹞子,曹南和刘世恒在给予仁多零丁巨大打击之后,在夜里悄悄退出了旧仁里。   通路打开之后,夏人如同洪水一般涌向灵州城下高遵裕的中军。   高遵裕手里只有三支新军一万五千人,泾原钤辖种诊统带的泾原种家军一万五千人,另外还有李文钊的带路党军两万人。   看着前方夏人先锋将的白马突前,高遵裕冷冷地道:“谁去给我取了他的人头?”   言语刚落,一队红衣宋军便越过渠桥,朝着夏人先锋奔驰而去。   三种之中,种珍的名气其实远不如他长兄种诂,五兄种谔,到如今甚至连幼弟种谊都有赶超的趋势。   苏油也在观战,见状就对高遵裕抱怨:“总管怎么还玩这种招数?万一失手不是反而大损士气?”   高遵裕眼光看着两队骑军渐渐接近,嘴里说道:“旧军骑阵对冲之道,国公可能不太清楚。夏人远道而来,又被曹南和刘世恒阻击过一阵,到了这里已是强弩之末。”   “气候恶寒,水草枯落,本来就是牲畜最弱的时节,夏人还在戈壁里躲了二十多天,他们的马,已经不行了。”   “而我们的马匹,有青储,有饲料,基本不受影响,已经修整数日,国公又破了他们的毒计,正是士气高昂渴战之时。”   “强弱之势早就来了个翻转,这要是不放出去胜一阵,撒撒威风,怕是军心士气反而要受到影响……好!得手了!精彩!不愧三种之名!” 第一千三百一十四章 匪夷所思的劫粮道   种珍的亲卫骑队,是特选的清一色的枣红马,配上红色的旧军军袄,就如同一团火焰般飚过雪原。   夏人前锋也是一员悍将,不过马速明显比宋军弱了一头。   两支骑队即将接近的时候,种珍的前进道路明显做了一个细微的调整,从直线变成了曲线。   而夏人也同样做了相应调整,两支骑军,就想要变成两条准备衔尾而斗的游鱼。   但是这一次夏人的应对明显慢了很多,种珍毫不客气,利用双方的速度差,指挥宋骑从侧前方扫过夏军的箭头。   局部的以多打少战局,就这样在种珍精准的微操下完成,代表箭尖的那名白马夏将和夏人前锋十数骑,瞬间遭遇到上百柄飞掠而过的骑刀暴雨般的打击。   种珍对自己的战果很有信心,骑刀从夏将的肋下掠过,更不回头,奔行十数步后拨马朝宋军大营奔回。   身后的骑军紧跟着自己的统领,红色的火焰转眼从夏人的锋矢阵前端掠过,留下身后十数骑夏军的尸体和那个已经秃了头的锋矢,让夏人的威势为之一挫。   “万胜——”观阵宋军的欢呼声几乎震动了身后灵州的城墙:“六郎威武——”   种珍的红马过了沟桥,来到苏油和高遵裕的身边,收刀入鞘:“大帅,总管,幸不辱命!”   “好,大涨军威!”高遵裕喜不自胜:“有六郎这般虎勇,西贼再多,土鸡瓦狗而已!”   苏油心细:“我看到有两个战士中刀了,为何没有坠马?”   种珍拉开红袍领子,露出里边的薄钢片,一脸憨笑:“咱有抱肚!”   无定河大战,夏人大量的全身铠落入宋人手里,立即引发了沈括严重兴趣。   宋人如今的冶金、冲压、热处理、温控方面的加工技术已经积累到了相当的高度,沈括立即就用冲压机批量仿制出大量的甲片。   因为技术高度,甲片被冲压得极薄,然后通过热处理和渗碳技术,将之变成为具备一定弹性的高强度钢片。   钢片的强度可以抵挡普通的弓弩射击,关键部位还有凸起的纹路,加大了对钝器和劈砍的抵御能力。   但是这已经是冷兵器时代最后的辉煌,除了满足赵顼的政治需要,西军装备了刘昌祚一支重骑兵以外,其余将领对笨重的铠甲,似乎并不太热衷。   反倒是种珍设计的这种轻铠大受欢迎。   轻铠由数片钢片如虾壳般迭压铆合而成,做成背心样式,可以穿着在衣袍内部。   骑士可以完成一定角度的弯腰,后仰等战术动作。   因为完全放弃了手臂和腿部的防护,整副轻薄非常,加上棉质内衬,重量一共也才七斤。   一经推出,大受骑兵的欢迎,士兵们称呼这种铠甲为“抱肚”。   抱肚就是肚兜,因为可以穿在战袍里面,这个称呼也算是恰如其分,同时说明了士兵们对这种铠甲的喜爱。   而对四肢防护的下降,从另一个侧面还说明了大宋军队的士气和勇武的提升,以及医疗水平的改善。   苏油笑了:“总算还没傻到家!”   夏人前军受挫之后,退后五里扎营,直到仁多零丁的大军抵达,方才于次日拔寨,朝宋军压了过来。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无数的夏人,一波波地朝着宋军的沟壕反复冲击,阵地前很快便打成了一片尸山血海。   因为尸体太多影响射界,宋军甚至不得不在战斗间隙,将战死的夏人拖进壕沟。   也就是在严冬才敢这样干,否则苏油敢断定,营里很快就会爆发瘟疫。   夏军疯狂还曾经让局面一度严峻,苏油将骑军用的连珠炮都部署到了前线应急,同时动用伏虏炮扫清夏军的集结地,才算是支应了下来。   一天鏖战下来,苏油认为这样烈度的攻击完全不合理,为何仁多零丁会如此急于要打开通道,进入夏州城?   就算是进入了夏州城,还不是一样被困?仁多零丁是不是有什么别的花样?   老办法,苏油把诸葛亮会又开了起来,仁多零丁的不正常攻击,必然有着不可告人的企图!   大家再合计合计,是不是我们围城打援的计划,还有什么巨大的漏洞?   高遵裕,曹南,刘世恒也都觉得匪夷所思,大家围着军图冥思苦想,都没有合理的答案。   刘世恒和曹南甚至来了一场临时的军事推演。   李若愚拎着两个提桶走进大帐:“仗要打,饭得吃,虽然将领吃在最后是新军的好传统,但是也不能不吃是吧?”   两个提桶里都是吃的,李若愚分配馒头,又给大家盛汤:“中军被围,陛下那里还不知道怎样担心呢。”   “监军虽然只管军纪,但我还是要说一句,几位这计谋,未免有些行险过头了,我是真没想到,旱海里边还藏着这么多的夏人,不然我绝不会支持……”   刘世恒正埋着头呼噜呼噜地喝汤,闻言猛然抬起头来:“我知道了!”   曹南也猛然抬头:“一定如此!”   苏油都气坏了:“非要显得你俩聪明我和国舅爷笨是吧?快说!”   曹南眼里露出了兴奋的神色:“夏军,眼看着要断粮!”   靠!苏油和高遵裕面面相觑,怎么会这样?   苏油是最重视大军后勤的人,大战开始之前,想尽千方百计囤积了大量军需,制作了大量方便携带的军粮,改变了士兵们的饮食结构……林林总总搞下来,生生将宋军的持续作战能力,从一个月提升到了三个月。   而在作战一个月之后,苏油还特意停止了进军,再次调配补充军需,重点就是要切实保障大军的粮秣储备。   他根本没有想过,有一天防守方会比进攻方还缺粮!   高遵裕到底比苏油反应快,两眼放光:“这事儿,不是不可能啊……世恒你与国公解说解说。”   刘世恒将穿馒头的筷子取下来,对着地图比比划划:“刘太尉突袭盐州,不光光是打乱了我军的计划,同样的,也打乱了夏人的部署计划!”   “因为大军提前一月拿下了盐州,导致夏人粮食的重要产区三川九原之地,提前落入我手,他们的粮食,肯定没有来得及全部运出来。”   “之后我大军整体向前推进两百里,就是又将夏人的活动空间压缩了两百里,三百里旱海中的夏人密度无疑会大大增加。”   “旱海的情况我们一路过来都清楚,那里就不是可以就食之地,也不利于夏人囤积和转运。”   “因此河套地区夏人的粮食,只能囤积在灵州城里!”   “这么多夏人埋伏在旱海,每日所耗的粮秣也不少,现在除了我们宋军有携三月之粮的能力,夏人与辽人的极限,最多也就一个月。”   “可好死不死的,国公将兵抵灵州的时日,推迟了半个月,正好卡在了他们是决定回灵州取粮,还是继续埋伏的节点上……”   曹南说道:“就算是这样也没啥,缓缓退军,到灵州就粮便是。”   刘世恒说道:“估计夏人也是做此想,因此回军并不积极,可是夏人没想到的是,国公能利用河道冰面,将行军速度一下子加快了一倍,给夏人来了个措手不及,全部被隔离在了灵州以南!”   曹南说道:“从我军拿下耀德修整开始计算,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五日,仁多零丁满打满算,还有五日军粮。如果他们在潜伏期间,还分粮给了绿洲中的附从部落的话……”   苏油感觉匪夷所思:“那就是……其实现在成了我们抄了夏人的粮道?夏州城中有粮无军,而旱海过来的仁多零丁,却是有军无粮,所以他们才这么拼命?”   刘世恒说道:“经常听国公念叨,战争中会发生的意外很多,而决定胜负的,其实就是看谁准备得更加充分,谁能更少犯错误。”   “现在的局面,却是我们和夏人都没有预计到的,而他们对于战局变化的准备,很明显,没有我们之前应对刘太尉东移那么充分。” 第一千三百一十五章 种师道   苏油都傻了:“要情况真是如我们推断的这样,那这一路行来,或许真有裴仲溥公在天之灵在护佑着我们了……”   现在的人都迷信,苏油这句话一出口,大帐内顿时鸦雀无声。   半晌过后,才听李若愚小声地嘀咕道:“这个……也得应付过夏军再说吧……”   ……   汴京,武英殿。   赵顼在殿内来回踱步:“高遵裕怎么搞的?!有没有消息?”   殿内诸人都是满脸的忧色,当年王韶入熙河便是如此,整整半个月没有消息,让人提心吊胆。   就听赵顼说道:“如此大好局面,怎么会变成这样?!”   孙固轻咳了一声:“陛下,变成哪样?京中那些无稽的传言,不足为信。”   高遵裕和苏油发起灵州决战,结果大军过了旱海便再无消息,京中传言大军中了西夏人的奸计,已然全军覆没,老百姓心中都充满了恐慌。   虽然大宋这些年国势蒸蒸日上,但是几次外战的惨痛回忆,加上现在消息断绝,不由得大家不朝那边联想。   蔡京拿着一封奏报匆匆走进来:“陛下,灵武路转运司范纯仁的最新奏报。”   “念!”   “丁未,泾原军高遵裕出耀德,趋灵州川出旱海,于五马渡接敌,阵斩西贼朔庆军都总管栧厥嵬名、副总管麻承持禄、监军使梁逢恩,以及三人的幕府、亲卫以下,共计七万,无所孓遗!”   殿内顿时响起惊讶的声音,又是一场大胜!   孙固却忧色未改:“继续念!”   “己酉,六路都经略使苏油使曹南沿故秦渠料贼,察贼于峡口筑七堰蓄水,欲待我兵临灵州,决水灌之。”   殿内众人又是大惊。   “遵裕命种朴、王厚击走之,兵至而夏人自乱,斩获无算。”   “乃知有囤安军刘世恒一部先巡河接敌,曹南至后相与合军,夺堤堰而坚守,使贼计不行。”   “油乃塞其枝节,独留大渠,引水锁灵州,之后进围。”   “保静军都统军仁多零丁携军往救,计十二万人,高遵裕领曹南刘世恒于旧仁里邀截,不利。”   “遵裕乃结车寨于城下,依托故秦渠捍守,翻为仁多零丁所围。”   “其后消息断绝,臣心如焚,乃命守将李照甫、蕃官结赞归仁往探,皆不得要领而还。”   “大军尚有东西二路,臣已移文赵禼、曾孝宽、王中正关照,但有消息,必飞报以闻。”   赵顼觉得自己腿有些软:“还有吗?”   蔡京说道:“目前没有了。”   王珪脸色发白:“高遵裕中路军,有多少人马?”   蔡京说道:“有三支新军一万五千,另国公管带学员兵两千,种珍管带一万五千,李文钊降部两万,共计五万两千人。”   蔡确沉吟道:“算上之前灭敌七万,分救河渠数战的损失,以五万对十二万,被围了也不奇怪……”   孙固说道:“好在苏油放水封锁了灵州,不然被灵州之敌里应外合,那就是真的麻烦。”   王珪抱怨道:“难道现在还不够麻烦?”   蔡确说道:“如果不放水,大军或者还能运动,如今这样,不是成了背水结阵?这可是兵家之大忌!”   孙固白胡子有些颤抖:“背水一战,也不是不能胜……”   蔡确摇头:“为今之计,只有命苏烈,种谔奔赴灵州救援,然后命山南留守旧军,前赴山北接应。”   “背水之战能胜的不是没有,不过或者如项羽之勇,或者如韩信之智,其他的……”   赵顼越听越心慌:“去军机处!听听老将们怎么说。”   等到一群人着急忙慌来到军机处的时候,却见军机处还是那么有条不紊,忙而不乱的样子。   军机处现在走了苏油,走的时候还将种诂带去参赞幕府,老将就剩下了郭逵、折继祖、折克柔。   不过多了章惇,还有后院里边搞辽国情报的苏颂、晁补之。   听闻赵顼到了,苏颂和晁补之也一起出来迎候。   赵顼对军机处一点不紧张的样子有一丝不悦,对章惇说道:“前方战事紧急,灵武未下,还是不能懈怠啊……”   章惇是什么人,一点不顾及赵顼的面子,立即反驳:“军机处如有懈怠职守,臣请治罪。不知陛下是听了何人蛊惑,只管叫他来与臣对质,如果所奏不失,便请以同罪反治。”   奇怪得很,赵顼就吃这一套,听章惇说得如此硬邦邦的理直气壮,心里边毛躁恐慌的情绪,反而一下子就平息了大半。   “几位老将呢?”   章惇这才跟赵顼躬身:“在研究前线局面呢,收到范公的奏报,我也是大吃一惊,不过经几位老将分析,却又另有蹊跷。”   “走吧,一起去听听。”   王珪和蔡确相视一眼,两人心中同时冒出一个问题,什么时候,武臣的谱都敢这么大了?   进入大厅,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郭逵、折继祖、折克柔,正带领着一帮参谋娃子们在进行战局推演。   这是皇家军事学院的实习课程,赵顼曾经有过诏令,司天监、国子监、太学、皇家理工学院、皇家军事学院,御驾到时,山长不能组织学生们迎候,直讲们不得停课,不能因为接驾而干扰了正常的教学秩序。   大宋是一个文明的国度,对于知识和教育者的推崇尊重,可以说是历朝历代最高的。   赵顼自己虽然不能说是个学渣,平心而论人家的文科还是不错的,只是偏科得厉害而已,不过正因为是跛脚鸭子,他对那些学术界的文理皆精的高人们,与普通大宋百姓没什么差别,也有一种崇拜的心理。   不过老百姓的崇拜敢说出来,赵顼还不敢胡乱表露,只能通过对教师和教学的尊重来体现。   军事同样是如此,这几年大宋连连大捷,带来的就是军人荣誉感和自身地位的提高。   见到赵顼的到来,郭逵拱手道:“陛下,有失迎迓,是臣有罪,章学士也没有知会老夫一声。”   章惇笑道:“给陛下吃颗定心丸,比迎驾重要百倍,见你们在忙,我就没来打扰,结果出来了?”   倒是参谋娃子们见到赵顼,一个个激动得满脸涨红。   大宋皇家军事学院第一节课,就是忠君爱国,之后更是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军事学院背景的士官们,对赵顼的崇敬和爱戴,那是溢于言表。   宋朝的每一个皇帝,其实都在锲而不舍地巩固自己的皇权,而理工学院和军事学院,让赵顼看到了与文官们对抗的另一种手段。   而且这些年下来,效果非常明显。   因此赵顼在这些学员兵们的面前,表现得比在新科进士们跟前还要完美。   连进士们很多人一生都只能见到皇帝一次,这些学员兵们的激动,自然可想而知。   赵顼压抑住内心的忐忑焦急,装逼地微笑着问道:“看来,你们都并不紧张战局?”   郭逵指着军图上即将结束的推演结局:“陛下你看,这是娃子们推演出来的结果。”   军图上灵州还在,不过已经被分割在黄河与故秦渠之间,而代表着夏人的援军的蓝色小旗,却已经被三股宋军的小旗彻底合围。   赵顼大喜:“这么说来,我中军其实并无忧患?这是谁推演出来的?”   郭逵笑吟吟地指着身边三个年轻人:“陕西路这次提举的皇家军事学院二期学员,种师道、种师中、姚古。”   三人一个立正:“参见陛下!”   “好。”赵顼刚要夸奖,突然想起一件事,皱眉道:“师道你是张载的弟子,出身嵩阳书院,我怎么记得你已经考取了左班文职?”   种师道说道:“是!臣先是蒙祖荫,得补三班奉职,后经诠选,改为文官,之前曾担任熙州推官、知同谷县。”   赵顼不禁好奇:“那你却又为何进了皇家军事学院?” 第一千三百一十六章 推演   种师道说道:“国公在赴任六路之前,经过嵩阳书院,给学子们做了一次训讲,分析了大宋与周边诸国的形势,说天下虽大,忘战必危。”   “又讲到大宋克服兴灵的意义,除了恢复汉唐荣光,剿灭不臣,加强国土安全,拱卫华夏腹地,获取养马之地等等原因,还讲到了凿空西域,重开汉唐丝路繁华的重要性,说其必将给大宋带来巨大的利益。”   “他还说世界是一个整体,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的,一个旧的矛盾解决之后,无数新的矛盾,新的变局也必将涌现出来,作为将要肩负国家大任的士子,应当要提前做好准备。”   “当时臣也在场,下来之后就自己思索,国公所说的新矛盾,会出现在哪些地方?”   “后来臣觉得,如果大宋重开丝绸之路,那么此消彼长,大量的商贾将不再走河湟故道,青唐必将陷入衰落,进而成为一个火药桶。”   “而随着大宋渐渐收复华夏故土,开拓进取,国家的边境线也会越变越长,也就需要更多的将臣来守卫。”   “国公在最近的《再论士德》中说过,士大夫,当为天下之楷模,当为国家之屏藩,当以致民福祉,致君尧舜为己任。”   “故而应崇树道德,厚培学养,锤炼体魄,锻造精神。而不应该悠悠林下,虚度光阴。”   “不论德、智、文、武,都要做好充分的准备,以天下为己任,去大宋最需要的地方,做大宋最需要的事情。”   “于是臣与胞弟还有继武一商量,干脆捐弃了文职,考入了皇家军事学院。”   “好!”赵顼心中感到非常的舒适:“令高祖明溪先生,本以道德文章名世。如果没有夏人播乱,以令祖仲平先生的刚直,多半也会走谏诤的路子,步入朝堂。”   “祖宗说的以文制武,最近我在想,除了涪国公说的,以制度约束武臣,军人以国家为服务对象外;还有重要的一条,就是用礼义气节,约束住自己内心中野蛮、残暴与贪婪。”   “所以武臣也必须读书学习,养德修身,皇宋的军队,不但应该是威武之师,还应当是文明之师。”   “他们不是征服者,而是华夏数千年火德的捍卫者,以及传播文明的先遣者,让天下人守礼居仁,安居乐业的践行者!”   这一套说辞,是蔡京灌输给赵顼的,现在一搬出来,殿中所有武臣都激动坏了。   这样的评价,不比文臣来得弱,一起右手捶胸:“敢不效死!”   赵顼这才回到正题:“还请几位给我讲讲,你们做出这个判断的依据吧。”   郭逵笑眯眯的将指挥棒递给种师道,赵顼却从自己右胸的衣袋上将铜管铅笔取下来:“用我的。”   种师道感激涕零地双手接过,然后熟练地抽开,站到沙盘之前,专业的自信一起来,气质顿时便不一样了:“我们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新军的结构、制度、后勤,都与旧军发生了天壤之别……”   接下来,种师道开始从各个方面剖析此次进军,最后的结论就是,夏人想要吃掉有充分准备的高遵裕一部,以功打守,没有三十万人,是不可能实现的。   这其实就是刘昌祚守双塠的翻版,问题是,高遵裕为何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背水结阵,陷自身于死地?   很明显,这就是一个诱饵,中军集中在灵州城下,而且苏油也在里边,对于夏人来说,只要吃掉这股宋军,这一战就能够完全翻盘。   要实现这个目标得有几个前提,其一就是中军人数,要让夏人以为自己有把握吃得下。   其二则是宋军的东西两路,夏人会判定其救援不及。   宋军的西路军,还要防范图干部和野利部的积石军;而东路大军,则路途遥远。   其三,夏人还要有决死之心。   其实夏人在宋军进军的时候,是有两个选择的,一个就是将潜伏的兵力撤退,顿重兵于坚城之下,与宋军决战。   这样的好处是有大城可以倚仗,不愁补给和军器损耗。   缺点则是宋军一旦进攻不利,可以从容撤军,不会有巨大的损失,很快便能卷土重来。   很明显,西夏人八十年来的军事策略里边,从来没有这样的打法,所以最终他们还是选择了另一种方案,那种他们用惯了的方案。   那就是豪赌一场,一旦成功,可以给宋军造成毁灭性打击,彻底翻盘。   这样的盘,他们已经翻过了无数次,因此当国公和高总管在其进退节点时间出击的时候,作为夏国第一猛将的仁多零丁,估计没做什么犹豫,就选择了继续潜伏,进而包围高遵裕的方案。   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激发起手下决死之心。   现在的战局虽然还叫做灵州战役,但是灵州本身已经变得无足轻重,以宋军的火力要攻下这个城池,轻而易举。   现在的战局,已经变成了河套地区夏人最后的军事力量二十多万,或者还有仆从军十多万,与大宋三路新军加学员兵三万,以及旧军十五万人的军事大对决。   这是宋夏双方将领都愿意看到的局面,也是他们共同选择的结果。   战术方面,宋军将本该是围城打援的战役,打成了最擅长的防守待援,而夏人将本该是防守待援的战役,打成了最擅长的围点打援。   而战略方面,宋军很明显的更胜一筹,而且这个战略意图已经得到了完全的实现。   这就是形成了对夏人的巨大包围,可以集中歼灭夏人在河套的全部有生力量,避免将战役演变成游牧民族最擅长的游击战。   唯一的问题,就是这张薄弱的大网里的鱼实在太多了,还有一条大鱼——梁永能部,只知道在网里,却不知道在什么位置,也是一个未知的变数。   如今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最后种师道总结道:“战局演变到了现在,双方的战略意图都已经彻底暴露给了对方,已经过了做加法的时候,于是我们做了一些减法。”   “梁永能肯定在战场的东南潜伏,他的目标,只能是阻止五叔和刘总管的大军参与到灵州战局中来,以免让仁多零丁腹背受敌。”   “因此我们估计,他大概率会在这个地方——灵州东南边界的最后一个驿站和隘口——奈李坪的马练驿!”   不过这番解说,让赵顼的忧虑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刚进军机处,被气氛搞得镇定下来的心神又有些慌乱,摆着手拒绝了种师道送回来的指挥棒:“送给你了。”   “如此说来,我大军一共不过十八万,而夏人可能多达四十万?”   “舅舅和涪国公所部四万八千人,要承受仁多零丁十多万人的围攻?”   种师道笑道:“陛下毋忧,汉陈汤与武帝论匈奴时曾经说过:‘夫胡兵五而当汉兵一,何者?兵刃朴钝,弓弩不利。今闻颇得汉巧,然犹三而当一。’”   “不过后来游牧之族的骑射之道日益发展,器械、战法、组织越发精良,到今世竟然有了铁鹞子、宫帐铁林这等重骑,而我农耕之族的进步却一直不大,最终变成了两者拉平,进而被反超。”   “直到远胜弓弩的火器出来,培育出优良的乘马,驮马,再配合厢车,我大宋如今又将这种局面重新扳了来,反压夏人,再次获得了一汉当五胡的优势。”   “唯一的遗憾,是大宋如今的新军人数还不多,不过接合兵精粮足的旧式骑军,我中路似危而实安。”   “而且最关键的一点,夏人大军,仁多零丁之前曾败于李宪,梁永能曾败于五叔,之后潜伏于旱海,到今天已经接近一个月。”   “一个月,是他们的后勤极限,而且这一次,他们没有了因粮于我的优势,此时此刻,我估计夏人大军已有断粮之危!”   赵顼不由得大感兴奋:“如此说来,舅舅不仅没有什么祸患,甚至有大胜的可能?”   郭逵叹息了一声:“陛下,娃子们没有考虑到一点,断粮的归师是疯狂的。”   “如今中路消息断绝,军机处只能从东西两路大军的反应来判断局面。”   “好在西路苏烈与中路是可以通过故秦干渠联络,而他现在仍旧在死守峡口七堰,这至少说明,局面并没有变坏。”   “再等等吧,最多十日之内,就当见分晓了。” 第一千三百一十七章 操典   灵州东南,萘李坪。   刘晏善如今已经换上了大宋五品文官的肤色,头顶上的头发还没有长出来,只把周围一圈都给剔掉,然后包上黑色头巾,戴上幞头,咋一看看不出来,倒是妥妥的一名宋人大员。   盐州刘氏家族,也因为刘晏善的及时投靠得了大好处,刘家积攒的盐、粮食,曾孝宽大手一挥,全部收购。   卖盐卖粮所得的钱财,刘家人还通过曾孝宽的关系,置办到了四轮大车,螺旋汲水车,以及特别适合西北的大型耕作机械——耧车。   还有大量水泥,可以用来改造现有的盐田。   刘氏子弟世代从文,族中还有族学,曾孝宽招揽了不少刘家人帮助自己,眼看着刘家就要发达了。   其余各家见此情形,纷纷报效,因此曾孝宽相比范纯仁,日子好过不少,不稀罕朝廷的选官。   光是卖官鬻爵给当地的豪绅,便已经拿足了发展九原路的启动资金和人才。   刘晏善对大宋感激涕零,死了心要为大宋报效赤诚,连曾孝宽以盐州知州肥缺之职挽留都不干,主动要求替东路王师充当带路党。   大宋一是宗主,二是吊民伐罪,三是拯救夏主。刘晏善可不如王崇那般矫情,还有一两分故国之思,他认为只要捏死这三条,自己的卖国行径就完全是合法的,正义的,不违背道德的。   至于中夜时分有没有良心不安,有没有睡不着爬起来在院子里溜达,外人也不得而知了。   一场大雪,让种谔的大军行进比预计的晚了几天,直走到今天,前方才出现了一处巨大的隘口。   刘晏善鞭稍一指隘口两侧山坡上挂着积雪树木:“禀太尉,这里就是萘李坪了,过得萘李坪就是马练驿。”   “马练驿是从盐州入灵州界的第一个驿站,所以过得这里,我们就算是抵达灵州了!”   “山坡两边都是李树,要是三月末经过这里,满山都是白色的李花。”   种谔察看了一下地势:“今日提前两个时辰扎营,等待前方斥候回报。孙协统。”   孙能拱手:“在。”   种谔向隘口一扬下巴:“看见前方两边高地没有?让新军先去占了,明日护送大军入灵州界。”   “是!”孙能拨马招呼队伍去了。   童贯打马过来:“太尉,大军为何不进了?曾公转来的朝廷旨意,是要我部加紧行军,早日与高太尉合军。”   种谔说道:“我岂能不知?不过如今梁永能部一直没有出现,监军你猜,他是在我们前面,侧面,还是后面?”   说完举鞭一指前方隘口:“待我过了这里,他可就没机会了。所以啊,我决定等他一等。”   在种诂最新编纂的《皇家军事学院骑兵操典》一书出台之后,偷袭这种招数,对宋军几乎已经无效了。   该书被新军骑军指挥们奉为“火器骑军宝典”,书中根据进攻,防御,撤退三个方面,对新式骑兵战法,进行了极其详细的战术思想,战术原则,到战术操典的详细讲解。   就拿防御来举例,《操典》首先阐述,骑兵是一个善于进攻、崇尚进攻的兵种,因此即便防御,也必须是“弹性防御”。   这就是战术思想,而在战术思想的指导下,需要为之相匹配的战术原则。   拿防御来说,骑兵的防御原则,因为进攻性战术思想的存在,因而也必须是“攻击型防御原则”。   所以骑兵的防御战斗,更多是暂时性的,应当随时准备转向机动或攻击,这就又确立了骑兵施行防御的时机:   首先是为接下来即将发动的攻击进行准备和掩护,需要争取必要时间的时候;   再者是为掩护友军的侧翼及后方行动,以及担任合成兵团的警戒任务的时候;   还有就是为掩护主力前进,及收容友军退却的时候。   同时也就确定了骑兵防御战斗的战术思维,主要取决于:   对于战场情况的正确判断;   因地制宜的利用地理环境;   适当利用自己的全部火器及技术兵器;   果敢的行动和快速的攻防转换。   以上内容,统称为“新式骑军攻击型防御军事原则”,而从每一条原则出发,种诂又编制出《条例》。   依旧以骑军防御举例:   对于防御阵地的选择,需遵从防御基本的军事原则,选取有利的阵地地形——一般选择具有自然障碍,尤其对战车能形成阻碍的山丘、森林、河川等大型的障碍地区,以此作为骑兵防御的必须条件。   骑兵在进行阵地防御时,根据其防区面幅,又分为狭正面防御及广正面防御两种,其中狭正面防御可以理解为面状防御,广正面防御称为带状防御。   当进行狭正面防御时,骑兵团在确定阵地后,须立即自行派出斥候搜索。   狭正面防御时,斥候队可前出至距离阵地前端十到十五公里,极限情况下尽量延展,可以到达二十五公里,派遣至能够接近敌人的地点,进行战前情报搜索。   骑兵团斥候队主要任务,是在于比防御部队更早察觉敌军的出现,而后随时进行监视,在敌出现后,斥候队须尽所有手段,以决定其兵力、编组及敌攻击部队后续的前进方向。   通常情况下,视侦查范围大小,斥候以五骑至二十五骑为一队,多队进行交替,交错,覆盖性搜索,以保证上述任务完成。   与斥候队同时出发的,是警戒部队。   警戒部队根据团长命令,与斥候队同时派出,前出一点五到二公里,派遣至通往阵地的前端各交通要点,进行合理的火力网构建。   战斗警戒部队须占领展望良好,并能远距离射击敌人的要点。其主要任务是接应斥候,阻击敌先头小兵力部队,使其不能向阵地前端进发,迫使敌在远距离展开,以阻止敌主力顺利前进,辨明其部署并前进方向。   当遭受占据优势的敌部攻击,或因敌部队迂回而有被歼灭的风险时,战斗警戒部队经指示后,可向主力阵地退却,退却路径须预先侦查,使其不妨碍阵地前端的射击,警戒部队的退却通常由支援部队进行掩护。   支援部队,以马车和马匹等载具进行机动,其任务是携带部分连珠炮、伏虏炮之类支援火力和兵力,支援警戒部队战斗。   若警戒部队退却,敌更行接近,则立即使用炮兵和火力网对阵地前方进行封锁,阻止敌人进攻。   同时要辨明敌情,如敌人受挫或者退却,冲锋队则上马机动,从侧翼方向进出于阵地前端,进行逆袭攻击。   而从整体战场来说,骑兵团对于敌攻击的主要任务,是当敌人开始发起攻击,我主力展开防御战斗后,团本部须力图与敌攻击部队接触,此后一面保持接触,一面务尽所有办法,明了敌部队的兵力,编组,行动方向,且须为自己部队,比邻部队及上级部门获得必要情报,实施补足搜索。   在防御过程中,主要依靠主力的战斗将敌进攻限制于阵地前,而炮兵及主力所属的火力则可随时进行机动调整,以期能在敌主攻方向上发挥自身火力优势,以密集火力网,封锁敌攻击前进。   而在敌攻击受挫的时机,骑兵团应果断机动出于敌两侧,发动乘马战的短距离冲锋攻击,以图歼灭敌有生力量。   当敌人进入防御地区,骑兵团指挥官须指示冲锋队的准备位置与冲锋方向,明确给予冲锋队任务,同时,对火力部队则下达火力支援任务,支持冲锋队进行逆袭攻击。   因此能以一部阻止敌于正面,予以敌侧翼以决定性的打击,则更为有利。   同时,为了阻止敌深入于阵地内,如能于敌正面前迅速设置障碍,则尤为有利。   若冲锋队在实施逆袭攻击时,发现顽敌和指挥首脑,则冲锋队须毫不犹豫扑向此部敌人,同时阵地内的全部炮兵可不必等待命令,直接对此部敌人进行火力覆盖。 第一千三百一十八章 悲歌   这才只是《操典》中关于骑兵防御论述的一个角落,下边还有更细的条例。   整套操典厚厚一大本,根据主要内容分为三大门,几十卷。   体系非常复杂,文字却异常简单近乎白话。   但是里边的脉络,却是异常清晰。   这部书的出台,离不开苏油的巨大努力。   战术思想——战术原则——战术条令,这样的大纲体系,具有非常明显的理工逻辑特色。   每一条操典,都附加了实际操作的正反两个战场案例予以讲解,说明这条操典的正确性和必要性。   全套操典要系统性地学习完成,需要军事学员们三年时间,而要渗透到骨子里成为部队的战斗本能,则需要一辈子甚至几代人的锤炼。   但是基础已经打好了,大宋的军事思想也在其中确立了下来,那就是——机动、高速、进攻、强火力、强后勤保障。   军事学院的学员们都是识文断字之人,而且大多数还有一定的军事基础,这部《操典》,就如同给他们推开了一扇通往神奇世界的窗户。   完善的理论,以及以理论为指导总结出的原则,再配以为原则服务的条令,让学院兵们不但知道了要怎么做,而且知道了为什么要那么做。   这其实已经是从数千年战争历史中提炼出了一场质变,已经构成了现在战争思想和战争组织方式的基础。   以这种思想武装起来的新军,虽然人数还非常少,但是已经爆发出了恐怖的优势。   这其实已经和科举类似,不仅仅是一场单纯的军事变革,甚至会是一场改变社会结构的变革。   内行看门道,比如种鄂,对凝聚着自家兄长心血的《操典》奉为圭臬,即便手底下的新军只有区区五千人,但是已经能够让他在家兄军事思想的指导下,摸索出一套新旧军相结合的战法。   在连续经历过两场大胜之后,种鄂终于找回了名将的自信,继而爆发出了耀眼的光芒。   我等他来。   这种话,换到半年前的种五郎,绝对不敢说出口,但是如今,他说出来了。   大军有条不紊地在莱李坪前驻扎了下来,新军占领了两侧高地,箱车围成了错落有致,留有通道的车阵。   一夜大雪,次日清晨,穿着白羊皮袄子,骑着白马的斥候们来报,梁永能的大军,就在五十里外的马练驿。   ……   马练驿,梁永能看着天上飘落的雪花,心中充满了悲凉。   大军连败,他是主要的责任人,梁乙埋要他策应东路,避免仁多零丁腹背受敌,让仁多零丁集中优势兵力,击败宋人中路大军。   但是梁永能知道仁多零丁难以完成自己的任务,宋人中路军人数虽然并不多,但是听说种五手底下那种恐怖的灰衣军,高遵裕足足有三支!   还有益西威舍带领的学员兵。   据说那是宋朝皇帝陛下的亲军,都是父祖丧生在宋夏战场的孤儿,一个学员兵毕业,起步就是三百人队的队率。   宋军突击灵州,他和仁多零丁都默契地选择了潜伏,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或许是大夏最后的机会。   唯一的误判,大概就是那个守在灵州城里,自己跪地相求都不愿意拨付粮草的废物,梁永能没想到他连决堤防守都做不到,那水还是人家宋军帮忙放的,目的是将灵州封锁,避免腹背受敌,还多了一条沟通峡口的水路!   但是结果都差不多,大夏终于获得了一次机会!   为了这次机会,梁永能已经变成了沙海中的恶狼。   不愿意提供粮秣的部族,已经被自己曾经的宗主从绿洲上抹去了,他们的牛羊,成了早已经在饥饿中煎熬的梁永能大军的口粮。   梁永能一直以名将自诩,带领铁鹞子横扫漠北回来的时候,曾和家梁一起,被誉为大夏的双璧,而现在的他,却干了自己最不愿意干的事情——屠杀自己国家的子民。   他早就知道自己已经完了,即便是战胜了宋人,回到兴庆府,都是难逃一死的命运。   因此他干脆将罪名都揽到了自己身上,洗劫了绿洲之后,还将大部分搜刮到的牛羊和粮食,支援了仁多零丁。   而自己带领着仅存的五万精锐,三日的干粮,来到马练驿,与自己宿命中的敌人进行最后的决战。   真是没有想到,十年前那个轻取啰兀城,展现出超人的战略观,之后又被自己打得大败,被宋朝软禁编管的年轻人,如今成长为了西夏最恐怖的敌人。   这一次,种鄂依旧表现出了其出色的战略观,攻敌必救不管其余,行军结寨无懈可击,逼得自己只能到这里与之决战。   而且种五料定可自己必须来,故而在山南还特意休整了一晚,这份因为充足的自信而表现出来的好整以暇,让梁永能也不得不佩服。   当年打下抚宁堡,全堡宋兵死事,只有一个小兵被俘。   小兵被自己的手下折磨逼迫,让他到啰兀城下呼降,告诉里边的人抚宁堡已破,要他们速速献城。   小兵同意了,结果抵达啰兀城下后,小兵却高声呼喊:“天子仁圣不可负!坚守则莫能破矣!”   手下暴虐,刀戳其口而使亡。   自己得知之后,命手下妥为收葬,到现在他都还记得,那张残破的脸上,永远定格的轻蔑目光。   为了树立墓碑,梁永能还特意打听了那个小兵的名字,延州振武军副都头,崔达。   看着前方马练河谷口出来的宋人灰衣骑军和护送在中间的箱车,这一刻,他竟然有些羡慕起崔达来。   大夏没有宋朝矫情,没有昭忠祠这样的地方。自己死后,注定会成为沙洲上的野鬼,无处安魂。   摇了摇头,梁永能抽出长刀高喊道:“今日之战,有死而已!只有战胜宋人,取了他们的粮秣,我等方有活路!”   “进则一线生机;退则必死无疑!”   “这样的仗,祖先曾经打过无数次,才在长生天下,打出我大白高国的一席容身之地!”   “现在,轮到我们了!”   “为了身后的灵州!”   “为了青天下最丰美的草场!”   “为了不愿拘束苟活的豪迈,只愿在草原纵马奔驰的灵魂!”   “死战!”   夏人的骑马开始在小跑中渐渐列队成阵,一名已经年迈,胡须花白的夏人战士,将骑刀竖在身侧,顶着风雪,开始慷慨悲歌:“黑头石城漠水边,赤面父冢白河上,高弥药国在彼方……”   马步渐渐加速,蹄声渐渐齐整,越来越多的夏人开始应和。   歌声在茫茫大雪中,显得格外的苍凉悲壮:“战马结实皆雄壮,种族结亲后代良……”   “汉天子,每日博弈博则负,每夜驰逐驰不利,力勇难当深疑虑……”   战马从碎步小跑变成高速奔驰:“番细皇,初出生时有二齿,长大一身负十吉,阿妈为始金银腹,善根不绝字嵬名……”   种鄂站在箱车之后,冷冷地看着向箱车车阵冲击过来的散乱骑军:“徒负初勇,未足一战。”   战车依托两侧山坡,已经在夏人攻近四百步之内时,快速构成了一个炎月大阵。   鹤胫弩手们纷纷登上箱车,等待收割前方奔驰而来的生命。   车阵之后,刘昌祚下得马来,三千骁锐重骑,开始在豹捷和虎翼两军战士的帮助下披挂重甲。   “七乘伴导来为帝,号召大地弥药孰不附……”   歌声到这里便被打断了,准确的说,是被更大的合唱压了下去。   两侧山坡上,童贯与孙能各带两千五百新军,开始了自由交叉射击。   铳声集体射击巨大声响,通过山谷的放大效应,将夏人的悲歌完全压制了下去,无数夏军马匹踉跄栽倒,马上夏人摔倒在雪地当中,很多便永远爬不起来。   孙能在神机铳的硝烟和巨响中大喊:“铳口抬高!射人!都特娘的先射人!”   这是一场悲壮的战斗,五万已经虚弱的夏人,骑着他们在凛冬中同样虚弱到极点的马匹,在漫天大雪中向宋军阵地发起决死冲锋!   哪怕明知道那是一口恐怖的陷阱!   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了生路! 第一千三百一十九章 临终对话   车阵之前有鹿角,这是种鄂从宋军多年来以步对骑的经验中吸取过来的。   以步对骑的方法很多,仅阵前摆放的拦阻设施,《武经总要》里就记录了木叉、沙栏、拒马、鹿角等很多种。   远程则用弩射击,弩包括各种力道和射程的马黄、克头、锹头、神劲、神臂等配置。   待到马军陷于拒马之后,弩兵弃弩,和步军一起,又在旁牌的掩护下,用标枪,陌刀、棹刀、诃黎棒、钩镰之类予以杀伤。   此外还有伏枪,提头索,绊索,陷马阱,踢圈,狼牙板等诸多五花八门的方式。   但是人家骑射大军也不是傻子,对付这些古怪的花色非常简单,就是围一部而不攻,造成必救之势,然后利用骑兵的速度优势,伏击消灭行进中的援军,最后让被围部队缺水缺粮缺箭,再用轻骑环射,让守军损失到阵型稀薄,又用重骑撞阵,使守军丧失士气而崩溃,最终利用速度优势追杀溃军,扩大战果。   这种战法,在冷兵器时代的野战中,步军几乎没有胜利的可能。   苏油来了,给华夏一族点开了热武器的金手指,射程和威力,足以抵消骑军速度和突然性优势的金手指。   同时他也非常重视骑兵的发展,但是他似乎并不重视骑军的个人勇武,他只要求部队能够拥有和敌人差近的速度,认为只要做到这条,配合火器,大宋就已经稳赢了。   种鄂对国公的佩服几乎可以说是五体投地,但是就这一条,他实在是无法接受。   自己花了整整十年的时间,才战胜了心魔,圆融了心境,成为无惧的统帅。   现在涪国公你狗狗祟祟地跑来跟我说,个人的勇武,特娘的并不重要?!   看着阵前如稻草一般被弹道纷纷割倒的夏人,种鄂心底升起一种可怕的想法,夏人的勇武在巨大的军器代差跟前,除了扩大自己的战果,好像……真的……并不是那么的重要?   中军的鹤胫弩开始发射,百步之内的威力,不弱于神机铳。   伏虏炮也开始轰鸣起来,为了配合神机铳和鹤胫弩的节奏,用巨大的爆炸将夏人骑兵的洪流强行阻断成几截。   新型的鹿角是沈括研发,四通制造的,这种鹿角本身并没有抵抗骑军的能力,它们所起到的,不过是支柱的作用。   歹毒的是鹿角之间的那些铁丝网。   尽管在密集的攻击下,夏人的骑军还是无可避免地在铁丝网前聚集起来。   箱车间的大将军炮开始轰鸣,为狂射的弩军清空射界。   协裹着巨大动能的铁砂,铁钉,呈扇面被黑火药推送出去。这种早已被宋军淘汰的初代产品,曾经被苏油称为子母铳的东西,在种鄂的灵活运用下,竟然发挥出了比霹雳炮还要厉害的威力。   毕竟霹雳炮之类的重火力都有一个巨大的毛病——射程过远。   用于攻城拔寨,袭击军营大阵算是神器,但是用来消灭抵近之敌,清场效果还远不如球墨铸铁子母铳来得高效。   每一次发射,铁砂便会将车阵前方三十步铁丝网外的夏人清扫出一条血路。   绝望的夏人在铁丝网前用刀斧劈砍,希望能够开通一条通路,不少英勇的老年夏人,不惜以身躯阻挡宋军的弩矢,将自己的尸体挂在铁丝网上,成为同袍的阶梯。   无数夏人放弃了马匹,踏着自己人马的尸首,越过铁丝网,朝车阵扑来。   然而等待着他们的,是鹤胫弩,子母铳和无数的手抛式震天雷。   阵地前的积雪,被子母铳口带起的气流吹成了蒸汽,浓雾和雪花阻挡了宋军将士的视线,只能听见前方的爆炸和惨呼。   偶尔有残肢断臂和一些武器零件,被伏虏炮弹的爆炸抛飞出来,噼里啪啦地打在厢车的车壁之上。   夏人曾经倚以为傲的勇武和野蛮,如今显得那样的徒劳和脆弱。   升任种谔亲兵的郭二蛋,执掌着中军帅旗,他扭头看了一眼神色坚定的大帅,讶异地发现,落在大帅皮毛领子上雪花,有一些竟然是粉红色的。   那是前方人马的血雨,被炮火带到空中,重新凝成而成。   种谔抬起右手,示意子母铳停止射击。   雾中终于闯出来了一些跌跌撞撞的人影,嚎叫着,哭喊着,带着一身的血迹,绝望地扑向宋军完整的车阵。   三十步内,无数的弩矢飞出,将这波最接近军阵的夏人射倒在地。   雾气很快重新变成了雪霰,视野也重新变得清晰,偃月阵巨大的圆弧,几乎被夏军人马的尸体填满。   夏军终于崩溃了,包括梁永能的军法队在内。   大军簇拥着梁永能,盲目地朝灵州撤退。   种谔摇动红色军旗,姚雄、郭成、童贯、孙能,四支轻骑开始追击。   中军大阵打开,军士们出来刚将阵前清理出一条通道,刘昌祚的骁锐重骑便奔了出去。   郭二蛋掌着帅旗,厢车跟在重骑之后,开始也开始前行。   一路还有很多夏军没死,但是已经在这地狱般的一日煎熬中,失去了所有理智,跟在战车后的旧军步卒,发现还有挣扎的夏人,上去便是一刀结果性命。   一个腹部插着弩矢,一条腿不知道被炸飞何处的老夏人,半支起身子,手里还疯狂地挥舞着半截战刀:“杀了我!快来杀了我!”   不知道是不是年长的关系,战士们清理战场的时候,都有意无意地放过了他。   “杀了我啊!宋狗们!都不敢动手吗?”老人挣扎着,呼喊着,终于失去了力气,躺倒在了血泊当中。   “……治田畦,不毁穗,民间盗窃无有……天长月久,战争绝迹……乐悠悠……”   歌声终于结束了,就如同雪地上的生命,老人还看着铅灰色的的苍穹的眼睛,里面的视线渐渐变得黑暗冰冷。   他最后看到的,是大雪都阻挡不了敏锐嗅觉,开始在战场上方聚集盘旋的秃鹫。   ……   纷飞的大雪,一路覆盖了死人死马的尸体,等到种诂的大军抵达苇经荡苦井村的时候,战事已然结束。   夏人的撤退,其实只是一种恐慌的本能,从后退的那一刻起,就注定逃脱不了宋军的剿杀。   中间梁永能组织了数次反攻,都被刘昌祚的重骑和新军的远射轻松击破,然后再次溃逃,豹捷和虎翼轻骑继续剿杀,纠缠,围困,等待重骑上来再次撞阵。   梁永能的确堪称旧军事时代的顶级将领,在这种情况下,都能做到大军不散,个人魅力和军事才能,都无可挑剔。   但是他终究还是败了,退到苦井村的时候,梁永能终于下达命令,大家耗了宋人三日,已经是尽了全力,他不想再逃了,全军自由突围,能冲出去多少,算是多少。   是夜诸军大散,只有死忠追随的三千部众,还守卫在自己大帅的周围。   清晨,孙能率领着控鹤军,在连夜清剿了试图逃散的夏军后,开始对梁永能发起总攻,然后很快结束了战斗。   过来迎候种谔下车,孙能说道:“梁永能不行了,不过他想要见大帅一面。”   种谔点了点头:“我也想见他一面。”   苦井村一处残破的小院草垛上,梁永能背靠枯草坐在马棚里,身边的白马好像知道自己的主人遇到了麻烦,不停地用口鼻轻拱着自己的主人,似乎在鼓励他站起来,重新骑到自己的背上。   种谔进来的时候刚好看到这一幕,不由得轻轻说了一句:“好马。”   梁永能还发着高热的脸上显得很红润,种谔知道,那只是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郑重地躬身施礼:“种谔胜之不武,愧对都总管了。”   梁永能摇头:“不然,其实你比我强,我输得心服口服。”   种谔不禁有些讶异。   梁永能苦笑道:“无定川之败后,我就不敢再回到兴庆府。你能够面对失败的自己,而我不能……所以,你比我强。” 第一千三百二十章 意外   种谔想了想,也不由得叹息一声:“或者……你只是少了一个能够并且愿意伸手……将你拉出泥潭的人。”   “其实也不需要了……”梁永能笑道:“你对战场局眼的判断能力,也远胜他人,从你兵进萘李坪,逼迫我现身决战那一刻,你就已经赢了。”   种谔摇了摇头:“终究是凭借器械上的悬殊,非我之功,不敢妄领。”   梁永能艰难地喘着气,像是听见了什么大笑话一般:“那大夏八十年里利用战骑攻城略地,不也是对宋朝的一种不公平?”   种谔一愣神,终于取下头盔,交给身边的曹南,对梁永能抱拳施礼:“多谢先生,今日去尽我的心魔。”   梁永能说道:“你终究会成为无敌的统帅……我想请求你一件事情。”   “请讲。”   “用你们那种犀利的火器,杀了我,我想象一名真正的勇士那样,死在战场,死在敌人的武器之下。”   “我请求你……给我一点最后的尊严。另外,照顾好我的雪影。”   良久之后,小院里响起了一声清脆的铳声,种谔拎着转轮铳从小院里走了出来,孙能则跟在他的身后,牵着梁永能的白马。   停下脚步,将转轮铳插回铳袋,种谔回头看了看那个小院:“你说,国公爷和他,谁是英雄?”   孙能想了一下:“梁永能或者能算是夏人中的英雄,国公嘛……英雄倒是说不上,不过却是能够培养出英雄的人物。”   种谔沉吟了片刻,将灰呢军服抻了抻,取过头盔重新戴上:“赶紧进军,实施合围。”   ……   灵州,古尔堆,仁多零丁看着天空,引弓搭箭,然后释放了弓弦。   兴州宝弓威力非凡,雕翎箭飞上半空,一只巨大的猛禽被洞穿胸腋,哀鸣着打着旋,坠落到了地上。   侍卫跑过去拾起来:“大帅神射!”   仁多零丁看着猛禽光秃秃的脑袋和脖颈,叹了一口气:“命令众军,杀马!今日饱餐一顿,明日决战!”   十二万人轮攻不歇五昼夜,夏人在几道干涸的河渠里,留下了数万尸首,然而就算是已经能够见到地平线上的灵州城墙,却似乎依旧遥不可及。   粮食直到今天才告罄,因为仆从炮灰们的死,大大地缓解了军需的紧张。   七万仆从军,被宋人消灭的有四万,而被自己督战队消灭的,也有三万之数。   夏国的军法就是这样残酷,这也是夏国身处四战之地,还能不断发展壮大的原因。   军国之道。   对面的宋人明显开始狼狈,犀利的铳械也变得稀疏。   他们的判断同样出现了巨大的失误,他们没有想到,会有一支减员过半而不崩溃的大军。   其实沙洲里的部族,在仁多零丁的眼里,本来就是强盗。   宋人不在,他们就是打劫夏军粮秣的强盗,宋人来了,他们便想抱团投靠夏人。   有那么容易?送去消耗宋人的铳药,刚刚好。   秃鹫们飞向东南,说明都总管已经死了。   灵州城的守将是梁令通,皇后的胞弟,是绝对不可能投降的。   而杀神种五,就在自己身后。   所以明日里就是最后的决战之期,只有大败高遵裕,擒获苏油,最次也要冲入灵州,尚有胜机。   见到周围的将士还在犹豫,仁多零丁举起巨斧,一斧将自己的坐骑瓜州赤的马头剁下,鲜血喷了一身,厉声喝道:“胜败只在明日血战,如若败亡,大白高国亦不复存,尚吝惜一马乎?”   ……   故秦渠边,苏油和高遵裕也在看天。   这时候朝南飞的,肯定不会是大雁。   “曹南!”   曹南举起神机铳,略微做了个瞄准,“嘭”的就是一铳。   一只大鸟从高空坠落下来,苏油看了士兵们取过来的猛禽:“这是兀鹫,又叫狗头雕,最喜欢新鲜的尸体。”   高遵裕点头:“种子正来了。”   仁多零丁认为宋军错误估计了形势,苏油也同样认为仁多零丁错估了形势。   因为中路大军的给养没有断。   有了牛皮浑脱,军需可以从韦州运往兰州,然后从黄河放下来。   水运之利是巨大的,从兰州到峡口,四百里不过两日可达,然后从故秦干渠运送到夏州前线,不过一日。   兰州已经属于后方,因此李宪将西路新军的备用弹药,尽数发往了前线。   宋军只是在制造假象。   苏油说道:“其实只要拿下灵州,便能让仁多零丁士气尽丧。”   曹南说道:“不然让上游决水,也可以用河渠分割他们。”   苏油目光闪烁:“这些天我们已经杀伤了近四万夏军了吧?”   曹南点头:“夏人斗志也真是顽强,这个样子了尚有战力。”   高遵裕摇头:“这些都是仆从军而已,真正的精兵还在后面,仁多零丁见粮食不够,驱赶着这些人来送死,顺便耗散我们的弹药而已。”   苏油说道:“种子正和刘昌祚十万大军,还有苏烈的西路,仗打到现在,基本已经差不多了。”   “那就准备决堤吧,待敌军行动之时,放水将敌军分割,然后我们集中火力守护几处桥梁,剩下的,交给种子正。”   说完对高遵裕拱手:“灵州城,就交给国舅爷收复了。”   高遵裕笑道:“不急,反正灵州城一唾可下,明日先抵抗一阵,引仁多零丁大军集中,这样种子正那边也可以多得些时间布置。”   双方心里其实都已经知道,决战的时刻到来了。   次日清晨,宋军将厢车排到了一条干枯的河渠边,列阵待敌。   这也是几日鏖战后打出来的经验,趴在河渠那边狙击,倒是可以利用天然的战壕,但是敌军一旦成密集阵型进攻,如果没有炮火遮蔽,因为阵前没有地利,也会让守军被动。   除了耗费珍贵的炮弹不说,还容易让夏军突入阵地,导致守卫的战士伤亡。   几天下来,新军也损失了近五百人,好在多数是伤员,正在阵后的战地医院救治。   最后曹南建议在河渠的这一侧用厢车列成阵线,让河渠变成阵地前的壕沟,这样夏人过来的时候,新军能够得到更加良好的射界,形成居高临下的射击,震天雷在河渠里,也能够制造出更大的杀伤。   这么一改,立即让夏人陷入了困境,密集冲锋战术,成了填坑战术,宋军可以从容射击,让夏军死伤惨重。   战争的经验,就是这样在一次次流血当中,渐渐摸索出来的。   最好笑的是梁令通还派遣了军队出城准备里应外合,被刘世恒老实不客气地隔着故秦渠一通暴击,夏人根本没有渡水装备,送了一波人头,乖乖继续回城猫着去了。   不过今天,仁多零丁的大军来了,这批夏军的士气明显和前几日那些炮灰部队大不相同。   都是步军。   为了对抗宋军的火器,队伍前边推着很多大车,大车上堆放着草袋,内实泥土。   战斗一开始就异常激烈。   河渠有一处突出部,夏人很快便试探出了宋军此处防御弱点,冒着宋人的射击,从三面不停地将大车推入河渠,想用尸体和大车填出一段通道。   细枣湾,很快便成了血腥的厮杀场。   半日时间,夏人在这里丢下了数千具尸体,最终狼狈撤退了。   宋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打开车阵,开始清理战场。   就在这时,尸堆里突然站起一个浑身是血的夏人,手中长刀朝着新军战士狠狠劈去!   与此同时,无数夏人也从尸堆中暴起,用手中的兵器砍向骤然无措的战士们。   守阵的军士大惊,想要合上车阵,但是为时已晚。   无数准头精良的羽箭从对面枣树林里飞出,车阵外的军士纷纷倒地。   连指挥睚眦欲裂,猛然拉燃武装带上几枚震天雷的引信,从厢车上翻了出去,扑向正在往坡上车阵缺口冲来的夏人:“夏狗!我操你们姥姥!”   “轰隆——”剧烈的爆炸让夏人的企图被阻滞了一刻,十数名最悍勇的夏人选锋,被炸死在当场。   细枣湾的铳声再次响起,但是显得有些散乱。 第一千三百二十一章 克灵州   爆炸惊动了正在吃午饭的刘世恒,听见铳声,刘世恒立刻操起神机铳:“全体上刺刀,细枣湾有变!”   战队反应很快,等到刘世恒第一时间赶到细枣湾,厮杀,呐喊,射击,爆炸的声音已经混乱地响成了一片。   刘世恒嘴里含着铜哨,猛然吹响。   尖利的哨音响出了几个短暂的节奏,前方的宋军战士,除了还在与夏人顽斗的那些,其余猛然卧倒。   “砰砰砰……”排枪响起,将刚刚还号呼喝战的夏人纷纷击倒。   “砰砰砰……”   “砰砰砰……”   子弹在空气中呼啸,无情地收割了突入宋军车阵的夏人性命。   同样的,也包括了那些与夏人拼杀到忘我的新军战士。   五发排枪之后,这个突出的河湾上,再无站立之人,刘世恒换了弹夹,冲到一辆翻倒的厢车之后,摸出两枚震天雷投了出去。   越来越多的新军战士冲到了缺口,开始投掷震天雷。   局面重新被新军渐渐搬了回来。   种珍带领骑军也赶到了,一直没有发威的骑军,开始清剿这一带逃散的夏军。   伏虏炮开始发威,对着对面枣树林一通狂轰烂炸。   等到苏油和高遵裕赶到这里的时候,战事已经停息,突出部的车阵已经重新合拢。   河渠对岸的枣树林子,躺满了夏人的尸体。   阵地上一片狼藉,战士们忙着给受伤的袍泽急救。   一百多张白床单,覆盖着牺牲在这里的新军。   苏油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高遵裕拍了拍他的肩膀:“明润,慈不掌兵,这个时候需要冷静。”   苏油深吸了一口气:“敌人越来越狡猾了。”   “本来还想着尽量拖住敌军,给种五一些从容布置的时间,现在看来,越拖下去,变数越大。”   “决堤吧,先将敌军分割开,等种五到来,让他和苏烈利用浑脱,分区慢慢进剿。”   “我们掉头,打灵州!”   从兰州放下来的浑脱和松木,这些天一直堆放在峡口,仅仅一天时间,镇守灵州的梁令通就发现,灵州城外的护城河上,飘来来无数的牛皮筏子。   牛皮筏子加上松木,灵州城外,一夜间多了五道浮桥。   灵州周围全是灌木,梁令通自己都只有弓箭作为守具,宋人哪里来的大松木?!   他曾经无数次想过宋人的攻城方式,但是却没有想过,宋人能够在护城河上搭建桥梁。   然而更加让他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   城外宋人的大营中间,升起了一个庞然大物。   一个超级巨大的孔明灯,底下挂着一个篮子,周围挂满了沙袋,搭乘着几名灰衣军士,拿着一些古怪的器械,被孔明灯带着升到了高空。   孔明灯下用粗大的绳索连接着营中一个大绞盘,梁令通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篮子升到和城头平齐,上边的军士用一种古怪的圆筒凑在眼睛上对着他。   梁令通吓得一声怪叫,连滚带爬地跑下城楼,朝着灵州城的水门跑去。   城头上的夏人徒劳地朝着那个巨大的怪物发射弓弩,但是距离太远,弩箭纷纷跌落。   篮子里的大炉呼呼间断性的喷着火焰,一直升到了有三个灵州城墙那么高,方才停了下来。   很快,灵州城的草图和炮击参数,被夹在铁夹子上,从连接在热气球篮子的细绳上滑了下来。   霹雳炮的射界不行,不过抵近到护城河外的伏虏炮,覆盖小小的灵州城却问题不大。   种朴从夹子上取下单子和草图,开始读数。   待到战士们调整好炮口:“第一轮试射,两发速射,放!”   四十五门伏虏炮,齐齐发出沉闷的暴鸣,将九十枚炮弹抛入城中。   很快,城内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和混乱的呐喊声。   铁夹子不断地从气球上滑落下来,在气球观察员的指导下,射击方位不断得到校正。   从气球向下看,灵州城一览无余,城内守军有三万多人,被这样突如其来的打击彻底打懵了。   爆炸越来越精准,重点照顾的地方就是官衙和军营。   城南的马厩被炸开,无数的马匹逃了出来,更加增添了城中的混乱。   人群被天上巨大的怪物和地面上恐怖的爆炸彻底吓坏了,躲避恐怖的本能,让他们纷纷朝着北面的水门涌去。   恐怖的炮弹如同长了眼睛一样,追着奔逃的人群,从南向北不断落入街道和房屋当中。   根本没有想过要收拾军器的夏人军士,哭爹喊娘地奔逃着,每一枚炸弹的爆炸都会带走一波人命。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无论将领胆略和军士素质,夏国和大宋,其实每一个国家,都存在同样的问题——从边区到中央,逐次递减。   城内处处硝烟,几处城防用的火硝火油库房被引燃,冒起了黑烟。   气球上的观察员,摇动起红旗,郭淮手持望远镜看着灵州城楼:“总攻!”   沉默已久的霹雳炮开始发威了,几枚炮弹首先落在了灵州城的阙楼之上。   巨大的爆炸直接将阙楼轰成数段,无数石块,泥砖,木头,还有守城夏军的人体,如暴雨一般从城头上落了下来。   静静的护城河里,突然出现了一段密集的涟漪,那是被爆炸将纷飞的泥石,抛洒到了离城百米的河中。   守城的主将还算是有点军人的气质,在主帅未战先逃的情况下,依旧坚持守卫在城头。   然而在这一波轰击中,直接殒命。   失去指挥的夏军,在这样的天威之下完全丧失了斗志,纷纷逃离城墙,跟着那些早就丧胆的同袍,向着北城逃去。   炮口渐渐下移,一枚炮弹飞向灵州城南门洞,巨大的动能让它直接击穿了木质镶铁的大门,没入到门后堵塞整段门洞的泥石之中,然后猛然爆炸。   无数泥石如同洪水一般从城门洞两侧喷涌出来,夏人辛苦封堵的城门,宋军只用了一炮,便被彻底洞开。   高遵裕一挥手,李文钊率领两万蕃军,越过浮桥,冒着还在纷纷跌落的砖瓦泥石,向城中冲去。   待到两万人尽数进入城中,种珍的骑军才缓缓跟进,接着新军进城,占领城墙和城中各个高处,沿着城墙一路往北门清剿。   灵州北门,吕家渡,哭喊声震天。   梁令通已经上了大船,抱着桅杆声嘶力竭地大喊:“开船!赶快开船!”   梁令通没有什么本事儿,更谈不上将才,他就是家族中一个纨绔。   谈钱玩妞是一把好手,直到家中出了个太后姑姑和皇后妹妹,这才混进政坛,成了灵州太守。   哪怕是梁永能和仁多零丁在为国家浴血奋战的时候,他都还在灵州城里为自己找寻美女。   甚至连两人的军粮,都被这短视无能的家伙克扣了不少,准备中饱私囊,让梁永能最终不得不在绿洲上大开杀戒。   渡口已经密密麻麻全是人群,不时便有从天空坠落的那种乌黑家伙在人群里不断爆开,每次爆炸,都会清理出一片空地和血海,然后被混乱的人群重新填上。   无数军士跳入冰冷的水中,抓住船绳,舵梢,卖力地往船上攀爬。   艄公早就逃了,亲卫们一边抽刀狂砍准备登船的军士,一边剁断绳索,用桡竿的铁头笨拙地将船撑离港口,根本不管铁尖对准的,是港口的基石还是袍泽的身体。   港口后方突然爆发出更大的惊呼与哭喊,无数人朝着港口挤过来,将港口石阶上的人纷纷挤入水中。   一面大旗出现在北门城头上——天都招讨!   李文钊带领手下,以最快的速度穿城而过,直接杀到了北门。   随军半月,数次见识到宋军那恐怖的火力之后,他已经非常清楚自己的未来。   除了表现出对大宋的死忠,再无出路。   功劳!他必须拿到大功劳!   甚至不是功劳,哪怕是大过错也行!   何况他对夏国的后党,早就有着刻骨的仇恨,这个国家,终于还是毁在了他们的手里。   身上穿着红色的宋军战袄,手里握着宋国的精良骑刀,从今以后,他就是大宋最凶狠的恶狗!   “杀!”李文钊一咬牙,高举着骑刀,朝着码头上惊慌失措,手无寸铁的同胞砍了过去。   同胞屠杀起同胞来,比敌国的军队还要凶狠!   黄河边,两万多夏人一小半被自己的战友挤压到了飘着浮冰的水里,厚重的皮袄瞬间变成了沉重的累赘,无情地将他们带向深水。   剩下的一多半,在李文钊和他的部下疯狂的杀戮下,伏尸沿着黄河,向下游躺了整整五里。   吕家港中,密密麻麻漂浮着的,全是灵州守尸体,就连浑浊的黄河水,都变成了一种古怪的橙色。 第一千三百二十二章 收复河套   苗履和钱谷带着两支伏虏炮小队,在城墙上一路战斗清剿,一路摸到了北门。   见着河心慢慢打着旋向下漂流的大船,苗履骂了一句:“直娘贼的!跑了!”   钱谷半跪下来,伸直手臂,翘起拇指对着大船进行观瞄:“少特娘叨叨,赶紧布置炮位!”   “看你的了!”苗履赶紧招呼军士们,以最快的速度在城头上组装起两门伏虏炮来。   城门下,李文钊还在疯狂地杀戮,哭喊厮杀声震天。   钱谷丝毫不为所动:“一号炮位,方位两洞拐,角度六十七;二号炮位,方位两洞拐,角度六十五,一发试射!”   “砰砰——”两枚炮弹从城头高高抛起,向着河心的大船落下,一枚落入船头左弦前方的河中,一枚贴着大船右弦扎入水里,炸起了两根高高的水柱。   “好!郭宝贝真传!”苗履在一边兴奋地叫好!   虽然没有命中,但是首发就能形成“跨射”,苗履对钱谷这一手是真心佩服。   钱谷预估了一下船速,紧跟着说道:“一号不变,二号炮位方为两三零,角度六十八,两发连射!”   苗履兴奋地将战士手中的炮弹接过:“我来!”   “砰砰砰砰——”   之前河面上炸起的两支水柱,已经浇了梁令通一身冰凉的河水,吓得他大声尖叫。   一扭头,却眼睁睁地看着城头上几名灰衣军士,操纵着一件古怪的器械,抛射出四枚黑乎乎的家伙,从高空中朝着自己所站的桅杆处,呼啸着坠落了下来。   “要中要中要中……”苗履眼神跟随着炮弹,嘴里不断的念叨。   四枚炮弹转眼落向河面,两枚落入大船两侧水中,一枚落到船尾,一枚正中船只中部的桅杆底部。   “轰轰轰轰轰……”冲天的水柱中,大船猛然一顿,然后船板夹杂着人体,在剧烈的爆炸中向四周飞散,坠入河中。   高高的桅杆猛然向下一挫,然后折断,带着进水的大船向一侧翻转。   船板在翻转的过程中四分五裂,最后在黄河上缓缓沉没,只留下一些零碎,静静地朝下游飘去。   “好!”苗履兴奋地跳了起来:“击中了!”   ……   “号外!号外!灵州大捷!我军克复河套!伪枢密使梁永能、西夏第一猛将仁多零丁授首!号外号外!三路大军歼敌二十八万,损伤不足三千,完胜!皇宋完胜!”   “直娘贼的!兀那小孩,报纸赶紧给我来一份!樊老三,加菜!老李,掏钱!”   樊楼里,几名客人正在喝茶聊天,一听见这个消息,一名胖大商贾顿时坐不住了,大呼小叫要报童将报纸送来。   边上身着儒衫的老李不乐意了:“你加菜,干嘛要我掏钱?”   胖大商贾一拍桌子:“两个月前,我说国公此去,必定灭了西夏过年,你跟我絮絮叨叨了半天,说夏国多难打多难打,还说国公一向持重,这仗没个三五年打不完。当时就关扑了一贯钱,怎么样?!”   “切!你知道西夏有多大不?就算克复灵州,全收河套,黄河对岸还有兴庆府,还有漠北白马强镇军司、黑水镇燕军司、黑山威福军司!还有河西的甘肃军司、西平军司!”   “我不管!打下灵州,西夏就是兔子尾巴长不了了,过河拿下兴庆府,收拾了梁氏娘们,咱就赢了!你就输了!”   “给你说得老子跟夏狗似的!滚远!”   “哎呀你这知书的措大想要赖账……”   “老子跟你这卖大麦的商贾说不清楚了,小郎君,报纸给我也来一份!”   粮店老板嘴上跟老李不客气,却抢着先把两人的钱都给了,取过一份来颠来复去一阵,又问道:“老李老李,报纸上都说了啥?”   老李慢条斯理地摸出眼镜:“继续嚣张啊,自己看啊,问我干啥?”   “切!要跟家里我就找家小子儿念给他爹听了,不给你嘚瑟的机会!”   “诶你还敢占我便宜!不念了!”   “哎哟哎哟我错了行不?李老爹,李大爷,你是大爷!樊老三,今天老李茶水钱挂我账上!”   樊老三远远答应了一声:“得嘞!老李我说你也别拿翘了,满厅的老客都还等着呢!”   老李得足了面子,这才架上眼镜:“我家老幺孝敬的,学士镜!怎么样?有了它啊,看书读报清晰得很!”   “是是是……都知道你家老幺在南边发财了……”粮店老板肥屁股坐在凳子上直颠:“哎哟我说你倒是快点念哪!”   老李轻咳了一声:“本报讯:十月二十五,涪国公、高太尉出灵州川,于五马渡阵斩西贼朔庆军都总管栧厥嵬名、副总管麻承持禄、监军使梁逢恩,灭敌七万!   二十七,苏节度遣刘留后侦测峡口,遇敌。高太尉命孙留后往援,歼敌弥万,敌弃七大堰而遁!   涪国公命决水灌渠,乃围灵州!   是日,种太尉西入灵州界,遇贼酋六路都总管,伪枢密使梁永能于萘李坪,尽歼所部五万余,永能授首!   二十八,大决河渠,分割来援灵州之敌,困伪夏保静军司统军使仁多零丁!   十一月朔,高太尉克灵州,守军狼奔吕家渡,李文钊逐歼三万,河水为赤!   伪夏国舅,枢密副使,守灵州梁令通,登大舶而遁,为苗守方,钱季裕以伏虏炮磔于江心!   十日,三军齐进,刘太尉亲率骁锐重骑先出,荡吴仁泽,大破之,阵斩仁多零丁!   其部援灵之军十二万,至此悉亡!   将士奋勇,大军克捷,八月行征,灭敌几五十万,终复河套全境!   梁氏束手临河,天诛无日,皇宋雄风,差近汉唐!   记者欢呼踊跃,敢不布告先闻。其间标英烈伟,战机翻覆,帅臣运智,名将挥军,已尽收成集,著为《西征事略》。   然篇幅所限,未容详细,特出加刊一月,敬请期待。”   “我期待特娘个头!”粮店老板大怒站起:“这帮狗屁写手还敢跟这儿卖关子,谁知道地址?今日就让四通驿递把家中刀片子寄将去!”   “你家刀片子都没你锈!”老李翻着报纸:“真没了,《时报》遇到这事儿都不加更,估计真是过年缺福利了。”   “他们能缺福利?!”粮店老板很不高兴:“前几日我还说去报社打个豆腐块广告,你猜猜要多少钱?”   说完伸出手翻了翻:“十贯!一天!”   樊老三过来布菜:“老王你飘了,就你那破米店还敢去时报打广告?给你指条明路,去找水西漫画怕是更实在些,还给你配图。”   边上另外几位笑道:“就是,好歹也是奉旨改正的主。”   老王愤愤地坐了下来,旁边位客商给他添水,又掉头问李学究:“不是说西夏一共也就五十万正军?这是……给国公爷和国舅爷杀光了?”   “呵呵呵……”老李笑了:“这五十万人里边我合计吧,第一段干掉的二十万里头,成色比较实在,几大军司十六七万精兵是有的。不过后边这三十万里头,能有一半正军就不错了。”   “你这老狗惯会泼凉水!敢不敢关扑?!”   “我这叫冷静分析!你这蛮不讲理的粗材!”   几名朋友赶紧相劝:“别闹别闹,先听完李学究怎么说!”   老李将报纸放下:“你们想啊,夏人不可能不在兴庆府留驻精兵是吧?还有被李都监隔绝在河西的那一部是吧?这两部加起来,少说也该有十多万是吧?因此说我大宋收服河套,灭了三十万正军,二十万仆从,这个数才是比较合理的。”   老王还是不服:“可不管如何,我大宋到底是大胜一场,西夏现在没剩几个能带军打仗的了吧?”   “那是当然!哈哈哈,弥三月灭敌五十万,全收河套,这样的战绩搁往年里边,敢想?!” 第一千三百二十三章 请罪   边上就有人插嘴:“所以说国公爷到底是有眼光,当年种五损兵折将丢了啰兀城,灰头土脸的时候人人都恨不得将他踩到泥里边去。只有涪国公说种五将才难得,只是缺少了时间历练而已。”   “现在你看看,这五十万里头,一半都是他的功劳!”   马上就有人反驳:“也不是吧?葭芦川边那一把火,到现在都是糊涂账!种五说他只留了三十车火油,没想到王姥姥会那样用。而王姥姥又哭又闹,咬死是种五的毒计,不关他的事,还说自己信佛……”   一桌人都是哈哈大笑,老王说道:“这话我信,不过不是泥塑木胎那种,他王姥姥只信金的银的玉的!”   又是一场大笑,西军几路中官监军的德性,早就在汴京被人编成了段子。   李若愚当年被蕃人往被窝里边塞女人,李宪被捧臭脚,王中正贪鄙到徐州的枣子都不放过,被曾孝宽上章弹劾,这些事情,早都成了京里的笑话。   就一个童贯还像点样,敢打硬仗,爱惜士卒,现在西军里边,两个婆婆,李舜举,李宪;两个姥姥,王中正,童贯。   童贯这娃“性巧媚”,知道赵顼喜欢进取,便在得到任命的谢表里,声称要替官家打到天山。   这事儿也成了大笑话,于是童贯便落了个“天山童姥”的诨名。   米店老板开心地喊道:“李学究抠搜,今天这顿我请!哥几个不醉不归!”   然后有扭头:“樊老三,添一盘香辣兔头!咱今天也取特娘几个首级!”   汴京城的景阳钟又响了起来,众人都安静下来,听着悠扬的钟声传遍汴京城。   街道上的欢呼声渐渐汇集起来,无数百姓向宣德门涌去。   大宋八十年的大敌,一朝被揍回原形,之前为中路军提心吊胆的人们,经过之压抑之后的情绪,被这个爆炸性的喜讯点燃了!   民众自发组织起了大游行,齐齐汇聚到宣德门前的大街上,等待着陛下张贴出敕告。   在民众的围观中,几名身着紫袍红袍的大员,先后骑马来到宣德门外,递表待诏。   三位身着新军军服的老将,由两位红袍官员带领着,也骑马过来,顿时引爆了人群中的欢呼!   新军!皇宋的捍卫者!国家的最强武力!   郭逵须发皆白,身边落后半个马头的,是折继祖和折克柔,三人身着新军冬礼服,领花和肩章闪闪发亮,身板挺直,一脸庄重地跟在章惇和蔡京身后。   看着汴京民众近十万人聚集的大场面,折克柔有些心慌:“无功不受禄,这搞得跟俺们大胜而还了一样……”   折继祖也有些不好意思:“就是,咱武臣从宣德门骑马而进,是不是有点……”   郭逵说道:“这是圣意!陛下要的就是这个排场!刚刚走西华门不是被合门使挡了,让走这边吗?”   “反正都一把老骨头了,哪里还有那么多忌讳?陛下要排场,咱就给他撑起这排场!”   武英殿,赵顼端坐在殿上,接受群臣朝贺。   他在生病,自从中路大军被围后,他就中了风寒,还发起了高热。   御药局花了老大劲才给赵顼调理成这样,如今唐慎微都还战战兢兢地站在武英殿后,随时准备出手。   赵顼需要这一次排场。   从登极开始,甚至从父皇登极开始,他就已经有了这个梦想。   为了这个梦想,他不惜重用王安石,不惜在王安石被攻击下台后,咬着牙继续僵持改革,与群臣相抗。   为了国库充实一些,他背负了一身的骂名,被泼了太多的污水。   他有宏大的志愿,为了它一步步坚持和努力。   他走过弯路,不敢过于信任与自己一样年轻的苏油的主张。   直到两人都彻底成长起来,直到苏油用他的实践彻底证明了他的理论,直到乌台诗案之后那次长谈。   那是元丰二年,到那一天为止,他已经坚持了整整十二年的时间。   二十岁,到三十岁,他曾经因为自己的执念付出沉重的代价,也几乎让这个国家陷入政治分裂的深渊,他亲手罢黜了无数他非常欣赏的人,也亲手提拔了无数自己非常厌恶的人,甚至几乎毁了自己的健康。   亲小人,远贤臣,这是每个欲有所作为的君王,都背负不起的骂名。   直到有一位贤臣站出来,坦然地说,我也不是什么君子,我的身体里,永远存在小人的那一面,我将一辈子努力和那一面作斗争,争取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会得到一声赞誉,说我在这场和自己的战斗中,我赢了。   他想到了自家儿子的画册里,那个叫做《皇帝的新衣》的故事。   那个蛮夷之邦的君主,和世间大多数人一样,对自身的缺点,第一时间想要的是遮掩,遮掩不住的时候,看到真相的人们就必须说谎。   谁敢说出真相,谁就是他的敌人。   因此给别人贴上标签然后打击,是这个朝堂的常态。   直到苏油说,我不是百分之百的君子,我也有缺点,但我会努力去改,你们发现哪里不对,只管指出来。   苏油还有一句常说的话,赵顼觉得那句话更加重要。   我自己都做不到的,我不会苛刻地要求别人做到。   在很多人的眼中,苏油已经是道德标杆,范仲淹、王安石、司马光那样的道德标杆。   不纳妾侍,与自己的原配恩爱和睦,敬重非常,光这一条,就胜过大宋百分之九十的士大夫。   他对皇帝的要求,是最低的,他从来不会声色俱厉地逼迫自己,端着各种各样的大道理来教训自己。   当然他也不会如王珪、蔡确那样唯命是从,他会心平气和地跟你讲道理,剖析利弊,从各个角度出发,去找出政策的各种漏洞,让你知道那样做不稳妥,有问题,然后建议纠正。   其实赵顼有时候对苏油很无奈,他总觉得,苏油是将朝廷的爵禄当做了一种行当或者营生,就跟医生,屠户,商贾一般,是一种职业,最多就是准入门槛比较高,需要以进士资格准入的职业。   其实赵顼的理解没错,在苏油心目中,当官真就是一种职业,这个职业后世叫公务员,和其它职业并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别。   是职业,那就是可以随时抛弃更换,对苏油来说,当官的收入,怕是还不如做生意,教书写书,甚至……哪怕他再开个方知味,恐怕都比现在的俸禄要高。   赵顼心里暗自想到,将朝廷爵禄当做营生的人,干得比所有将之视为生命的官僚们都干得更加的出色,这还真是见了鬼了。   “陛下?”   吕公著念完了捷报,王珪念完了贺表,都僵在了那里,眼巴巴地等着他发话。   没有人知道,赵顼刚刚脑子里,并没有享受什么荣耀,他想的那些,甚至跟这场大捷一文钱关系都没有。   赵顼回过神:“叫大家来,就是分享一下这个好消息,事情还没完,梁氏还在,兴庆府还在。”   孙固拱手道:“大军克复灵武,全收河套,夏人大军五去其四,兴庆府弹丸之地,指日克平。”   吕公著说道:“此战尤为可贵的,是夏军屠灭几五十万,而我军阵亡不过数千,伤兵也才万余,大部分都得到妥善救治,还能重上战场。”   王从之是管国家财政的:“根据六路都经略司的奏报,是灵州囤积河套一年之积,尽数落入我手,计有粮食三十万石,草刍六十万石,马五万匹,牛四万头,还有驼、驴、骡、羊无算。对接下来的军事后勤,大有裨益,甚至不劳转运。”   王珪也很高兴,虽然苏油是政敌,但是一朝去掉宋朝百年大患,这是普天同庆的事情,拱手道:“陛下,我们中书,计司,枢密商议了一下,六路都经略司,当以奖掖为主,命其上报此役功臣,颁布恩赏。”   “至于苏油的请罪文书,大家都觉得过于苛刻了,还请陛下留中,好生抚慰。” 第一千三百二十四章 作战计划   跟随苏油的捷报一起送来的,还有一份罪表,李文钊在吕家渡屠杀三万夏军,苏油认为太过分了。   但是李文钊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夏军的罪行太残暴,战后发现,仁多零丁,梁永能因为粮道中断,为了筹集粮秣,在三百里旱海大开杀戒,几乎杀光了绿洲中各处部落,同时驱赶男丁编伍,充当炮灰。   粗略统计,三十多万人,惨死在这场人道大灾难中,老弱妇孺,无一孓遗。   李文钊是夏国富平侯之后,是夏国少有的崇奉仁义之人,闻知这场灾难之后,心中悲愤,绝眦流血,因此在灵州吕家渡,对残留夏军实施了报复。   心情可以理解,但是手段绝对错误,李文钊虽然崇奉仁义,但是终究是夏人,新附大宋之后,对大宋的政策法令尚不了解。   李文钊也算是大功,不该过责。这是统帅没有教导好,理应由六路都经略司,苏油自己来承担全部责任。   妥妥的涪国公风格,不过这回就连他的政敌都觉得看不过去。   夏人的命关心他干嘛?不是死得越多越好?   赵顼说道:“夏国君主、将领的残暴,又不是才知,罪行是他们犯下的,哪怕是最仁慈的国度,都要加以惩戒。”   “李文钊身为同族,感同身受,这个是可以理解的。”   “何况那三万人,本身也是军队,大军在城下鏖战之时,也没见他们投降,还曾出城攻击我军。”   “如非我炮火犀利,他们能逃?”   “涪国公爱人之心,可以加到那被仁多零丁、梁永能屠戮的绿洲百姓身上,但是加到三万灵州守军身上,却是有些过了。”   “传朕旨意,只要不是杀良冒功,该升赏的,就必须升赏,尤其是对投附的将臣,更是如此。”   “李文钊继续守他的富平侯,另升灵州节度使,右武卫大将军。让涪国公亲自颁发赏赐,并且告诉他,做好大宋的爪牙,朕就不会薄待!”   群臣立即躬身:“陛下圣明!”   ……   灵州,三路大军会师修整,这热闹就大了。   很多将领,对苏油都是执弟子之礼,虽然论起年纪来,可能比苏油还大。   对待他们的态度,苏油还不好处理,如果端着吧,人家会说你拿架子,如果太亲近吧,人家会说你勾结武臣图谋不轨。   好在苏油是聪明人,有一个场合是不论身份高下的——运动场。   如今的战局基本已经完成了,就剩下河对岸那个兴庆府。   理论上讲,兴庆府不是宋地,已经八十多年了。   秦代这里是北地郡的边区,直到北周,才设了一个怀远县。   大宋开国初,也继承了的这部分版图遗产,将这里改为怀远镇,成为著名的“河外五镇”之一。   嵬名氏在夺取灵州之后,鉴于灵州能够被宋军攻击,于是在黄河的另一边,重新选择了一个城市定为都城,就是怀远镇。   为了庆贺国家的诞生,将怀远镇改名为兴州,并以兴州为中心,将周边大片地区纳入直辖,这就是兴庆府的由来。   之后人口繁衍,在兴庆府的范围之内,夏人又建立了顺州,静州,怀州,定州,以定居人口,拱卫都城。   从峡口往下的顺州,到骆驼港口的省嵬城,西倚贺兰,东临黄河,北连大漠,被五条河流冲刷出的丰美的宁夏平原,就是兴庆府的地域范围。   因为隔着黄河,赵顼最夸张的想象里,对于收复兴庆府这个最高战略目标,其实并没有报太大的希望,只从后勤装备里边,一直没有准备渡河船只这一点上,就能够看出端倪。   而夏人的侦察情报中,似乎也没有发现宋人有在几个大渡口打造船只的迹象。   因此嵬名阿吴和仁多保忠,将主要精力放在了对抗应理关宋军的方向上,对于宋人渡河攻击,收取兴庆府的吹嘘,嗤之以鼻。   但是他们不知道的是,苏油已经在灵州背后的几条河渠里,堆放了不少的牛皮胎。   “羊皮筏子赛军舰”,是后世兰州城的著名旅游项目,很多人不了解的是,牛皮筏子才厉害。   是真的赛军舰,至少苏油知道,直到新中国开通铁路之前,兰州到包头的物资运输,牛皮筏子都还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   而且这东西对于皮革处理已经最大程度接近后世的四通商号来说,难度实在是不大。   因此苏油给赵顼的密奏里边,痛陈大军如今几乎没有损失,打下灵州之后粮秣也充足,经过梁永能和仁多零丁的清洗,河套地区残存的夏人已经不多,而且毫无犹豫地彻底倒向了大宋。   河套地区的士族如王崇、刘晏善、索九思等,在宋人大力宣传夏军屠杀子民的暴行之后,对西夏政权彻底死心。   这样的政权,哪里还值得自己效命?!   因此苏油建议赵顼,人心所向,大势所趋,各种条件已然成熟,完全可以发扬大宋水师无敌的光荣传统,用夏人意料不到的方式,攻取兴庆府!   河流在军事中,从来都是农耕之族的好朋友,此举绝对可以让夏人在兴庆府的一切布置,彻底落空!   收到苏油的作战计划,赵顼的病都好了大半,召集中书、三司、枢密、军机处的大佬们一起,连夜商议。   当然还是有分歧,多数人的意见是见好就收,战略大目标已经完成,剩下的就是占领巩固,收取红利,这才是王道。   不过毫无疑问,兴庆府,是河套平原头顶上的桂冠,要是能够拿下当然好。   说句不好听的,如果能够攻取兴庆府,那赵顼的功业,即便是站在太祖之前,都毫无愧色。   皇帝的意志如今大家伙儿都得掂量掂量,权三司使王从之轻咳一声:“此次克竞全功,和以往不同,陕西不但没有因为供办军需变得衰弱,反而愈发兴旺。”   “涪国公军事之能不论,这经济之功,堪称千古第一人。”   “说句实话,四十万大军出横山,臣心中一直提心吊胆。可今年陕西路转运司的奏报上来,赋税竟然增加了三成,打仗竟然打发财了!这戏法如何变出来的,臣到今日都如在梦中。”   赵顼心里在滴血,那些都是老子的私房钱。   王从之继续说道:“我觉得吧,可以给涪国公划出一个底线,在保证河套安全的前提下,或者……能够试试?”   的确,这次大战调运的粮秣军需不少,但是苏油在解决军事问题的同时,也在解决经济问题。   陕西的乡军义勇人数众多,苏油在夺取山北之后便开始着手化军为民,论功颁赏。   颁赏的重要物资,就是土地。   地太多了,即便是一丁百亩,都还有大量的空余。   旧军分守山南的过程,其实也是一个化军为民的过程。剿匪总是暂时的,剿匪任务完成之后,这些旧军便会自动转为屯田的人口。   前三年,这些旧军还是统一管理,类似建设兵团,三年之后积蓄初成,便会转交给转运司管理,军方不再负责,番号也会取消。   三个山北转运使里边,曾孝宽积极赞成这个方案,他那里基础最好,压力最小。   范纯仁也表示同意,毕竟老头宽仁,陕西的军士们实在苦了太多年了,的确应该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不过他开出了条件,一丁百亩,耕作起来太辛苦,耕牛耕具等等,明润你要帮忙。   苏油表示没问题,但是范公你有些跑偏了,地方发展要因地制宜,羊毛怎么又忘了?   最大的反对者是赵禼,因为兰州如今还在青唐和河西夹击之下,并不安全。   最后苏油和他做了个君子约定,如果我全力支持你向西收复凉州、瓜州、沙州、玉门,用重开丝路的功绩交换你现在对我的支持,这样你同意不同意?   赵禼怒了,你当我傻子吗?这是万里觅封侯的功绩!   老子这比李广冯唐还倒霉的咸鱼,居然都有翻身的机会,不抓住那就是憨憨,当然同意! 第一千三百二十五章 内相   于是苏油就开心了,安心在灵州举办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军事运动会。   个人赛包括弓、弩、赛马、举重、摔跤、投掷、射击、刺杀。   团体赛包括情报接力,地图穿插,马球,橄榄球,骑军小队掠阵赛和步军十人对抗赛。   从韦州赶来劳军的李舜举,见到灵州城外校场上的一幕,觉得灵州的氛围实在太欢乐了,说好的大军疲累需要修整呢?   “好——”校场上发出震天的欢呼,一个橄榄型的皮球从两根木头杆子上高高掠过,跟伏虏炮弹一样朝着李舜举的马车落了下来。   护卫一拳将橄榄球揍了出去,却抓住跑过来捡球的军士:“学士呢?”   远处两个观战锦袍中官见到这边的车驾旗号,“哎哟”一声,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老祖宗你怎么来了?这颠颠儿的路……我来扶你……”   论辈分,李舜举是如今内官里边最高,论职位也是,李若愚得管他叫叔,童贯得管他叫祖祖。   这么说吧,李舜举其实就相当于内廷中的宰相。   还是难得的文化型内官,在占城给苏油的大鱼拓上题诗,那是说来就来,书法也相当可观。   为人宽厚谦退,小辈儿们得过他恩惠抬举的不知凡几。   李舜举给李若愚扶下马车:“不容易啊,这就是灵州?小子们都在干嘛呢?”   “诶!大帅说的,让军士们松快松快,憋憋劲,等准备好了,我们就要渡河了!老祖宗你看,那边就是给咱轰掉的北门,正修整呢!”   李舜举哈哈一笑:“你们不错,童小子,听说你身先士卒,两次邀截梁永能,最后将他堵在了苦井村?”   童贯平时多嚣张的人,现在乖得不行,点头哈腰:“是是,一点微末功劳,还劳老祖宗挂齿,童贯都不好意思了……”   “关键是爱兵如子,深入军营。”李舜举对童贯很满意:“这点上,其余几位不如你。”   “不敢不敢……”   李舜举说道:“不过这只是为将之道,却不是为帅之道,监军是将臣辅弼,不懂韬略只会闯阵斩将夺旗,也不是事儿。”   “看你是个苗子,等此仗打完,我去跟陛下说说,送你进皇家军事学院读几年。”   “哎哟!谢过老祖宗了!”   几人聊完,李舜举问道:“苏学士呢?”   童贯说道:“在和石勇他们商议舟具呢。我带老祖宗去吧!”   来到故秦渠边上一处利用洼地围出的池塘边,那里有一所临时用松木搭建的大工地,苏油和高遵裕正站在门口,笑盈盈地迎候。   李舜举赶紧下马:“怎敢劳学士和国舅迎候。”   理论上说,大宋文官守土有责,疆土内发生的战争,基本都是文官掌总,但是对外的重大远征,差不多是武臣的事儿。   从立国之初到高粱河翻车,再到第一次五路伐夏,基本都是如此。   到了西夏立国,见武臣们实在是有些靠不住,大宋才开始派遣文官们负责军事。   当然这也和大宋的对外战争,从出击境外到本土防御,有莫大的关联。   到现在出了两个例外,王韶和苏油。   他们俩也是大宋如今唯二的组织过大型战争,征服过藩国的文班帅臣。   西夏嚣张了八十年,大宋举国上下,从皇帝到脚夫,都认为此战要不是苏油坐镇,不能放心。   这也是苏油跟随高遵裕大营来到灵州的原因。   李舜举和苏油在南海就是老搭档,赵顼派他来担任总监军,并且管理军资和皇宋银行,其实也是对二人极大的信任。   苏油和李舜举对对方的能力同样非常信任,西征以来,两人一主内一主外,倒是颇有默契。   苏油拱手道:“三百里旱海还在抢修道路,宫使这一路辛苦了。”   李舜举笑道:“你们一路过来还要打仗,老夫坐着学士弄出的那个冰橇车过来的,不过游山玩水罢了,谈不上辛苦。”   李舜举从南海回京之后,因为大功,被赵顼封为提举内外东太一宫公事。   这个职位,是荣遇有过重大突出贡献的致仕老臣的职位,是大宋俸禄体系当中的一个分支——祠禄——的顶级待遇。一般非首相退休,是得不到的。   但是开拓南海,建立市舶司,让大宋岁入增加三分之一的功劳,实在是太大,赵顼以此为由,侵占了文官们的权利,文官们却也无从反对。   同样的,因为有这样的经验,李舜举虽然已经处于半退休状态,还是被赵顼任命为此次伐夏大军的总监军。   李舜举被苏油请到大帐,发现这里摆开了两个工作区域。   一边是军事地形图,上面各种红蓝箭头,标注,展示这敌我的态势,很明显,那一摊子是高遵裕的主场。   另一边这是工程设计图,除了道路地图,还有不少器械图纸,车船图纸,这里是苏油和石勇带领的理工小组的地盘。   苏油因为要统筹两方面,因此干脆将他们弄到了一起。   几人坐下,李舜举看着两边忙碌的理工人才和军事参谋们:“这法子倒是不错,二位光风霁月心怀坦荡,我是定要报与陛下的。”   李舜举是老油条,一眼就看出了苏油如此设置幕府的根本目的——公开透明,不惹猜忌。   看着军图上一支红色的指向兰州的箭头:“那是?”   高遵裕说道:“数日前,已遣骁锐、豹捷、虎翼三军,携数万蕃骑,加上四通发运的商队,补充器械的军车,大张旗鼓,一起向兰州运动,他们将在那里与李宪合军,渡过黄河抵达应理关。”   李舜举点头:“这是要造成大军准备渡河,从陆路进攻的假象?”   高遵裕解释道:“也不完全是假象,渡河之后的主要目标,当然是牵制兴庆府大军,引诱他们出击,造成其内部空虚。但是之后,他们还有收取瓜沙,凿空西域的任务。”   李舜举问道:“家梁也是夏国名将,甘肃军司十万精锐,兵甲犀利,全靠旧军支应,刘昌祚和李宪能行?”   高遵裕说道:“如今夏人主力精锐,大部已被我军吃下,兴庆府守军不过十万,家梁的西路大军,他们不可能不重视起来。”   “据应理关守将包顺回奏,半月前,凉州图干、野利两部,已沿谷水遁入休屠泽,很明显,他们是要去白马强镇军司,巩固兴庆府北路,作为增援主力。”   谷水就是石羊河,休屠泽就是后世民勤一带,是丹巴吉林沙漠和腾格里沙漠之间的巨大绿洲盆地,在应理关被宋军占领之后,那里是唯一一条可以绕道漫漫沙漠,支援兴庆的道路。   李舜举有些疑惑:“不过这个弯子实在有些大,整整一千六百里啊……以家梁之能,不会看不到这些吧?要是率十万大军沿河直下应理关,局面不是要好得多?”   苏油笑道:“家梁可是老狐狸,知道应理关当时有阿烈的囤安军,这才让自己的部族走休屠泽,那里水草丰美,不忧牛马得不到草料,而且……”   “战争,不过是政治的延续,不光对外,而且对内。”   “以梁氏对家梁的信任程度,逼他放弃凉州改走休屠,呵呵呵……很奇怪吗?”   这么一说,李舜举和高遵裕这两个政治生物也明白了,李舜举不禁摇头感慨:“上位者无能,活活累死三军啊!到底还是我大宋天子圣明。” 第一千三百二十六章 美食   苏油心中默默吐槽,真实历史上的赵顼对前线军力判定完全失误,好大喜功,顾头不顾腚。   派了四十万人出击,结果粮秣只准备了半个月,最后被夏军截断粮道,人家还没怎么打,自己就把自己搞死了一半。   那次失利,直接导致了后来的永乐城之败。巨大的打击,也彻底毁掉了赵顼的健康,搞死了他自己。   自己死不足惜,只可惜了安石相公背负天下骂名,死后名列奸臣传,为大宋搜刮十年,让百姓艰难困苦,为国家积累起来的财富。   可惜了西军几十年的精华。   可惜了陕西四路数十万百姓丁夫的生命。   可惜了大宋本来尚有机会扭转的国运。   要不是因为那样,西夏问题完全可能提前解决,而不一定要等到哲宗朝章楶被任命到陕西,才重新启动。   要不是因为那样,还有可能错开方腊起义,解决西夏之后,可以腾出足够的兵力,从容解决方腊,不至于捉襟见肘。   要不是因为那样,可能会有一支善战之军,用来应对辽国和金人,不说战胜,至少有克复幽云的可能,能延长北宋的国祚数十年,也说不定。   万幸现在的情况终于不一样了,苏油到了今天,已经可以确定,自己去不了北国放羊了。   长吁了一口气,苏油向东南拱手:“是啊,如非陛下圣明,信赖有加,又有了电报,可以通过军机处从千里外遥降指挥,我们也打不出这样的战绩来。”   李舜举算是有些风骨的宦官,听苏油臭捧赵顼捧得有些不像话,抽了抽嘴角,看向另一边转移了话题:“那是什么?”   苏油笑道:“那是给夏国梁氏准备的礼物,黄河没有封冻,黄河沿岸的船只被梁令通尽数凿沉,夏人一定会以为我军准备舟船需要耗费时日,只能上溯六百里,去兰州渡河。”   “其实黄河上有一种小型的渡河工具,以羊皮为之,称为浑脱。”   “不过那东西运载量太小,石勇将之改成牛皮制作,上百个牛皮浑脱接到一起,那就可载大军,不逊巨舶。”   “那墙上的就是图纸,我们正在设计和改造,让它更加坚固耐用,西军将士水性都不怎么样,因此此次突袭,主要还是得依靠新军来完成。”   李舜举是知道南海水师的厉害的,说道:“那要是能将霹雳炮装上,兴庆府何足平!”   苏油笑道:“没有那个可能,一开炮只怕筏子就散架了。”   “这种筏子是靠铁件和小木头铆接到一起的,强度当然不能和夔州型,杭州型那样的巨舰相提并论。”   “伏虏炮倒是可以列装,不过这又涉及到水面不平稳,带来的射击精度问题。”   “我们在筏子上炮位旁边加装了陀螺仪,同时将伏虏炮由炮弹自重击发重新改回拉发,方便炮手掌握最佳射击时机。”   “总之这些零碎的东西,都还在操练和改造当中,估计还有一阵子。”   李舜举皱起了眉头:“还有多久?”   苏油笑道:“都是些小改造,不会太久。”   李舜举这才点头:“门外池塘里的那艘就是吧?走,看看去。”   来到室外,池塘里飘着一只古怪的船。   苏油解释道:“浑脱筏子过于简陋,难敌弓箭,因此我们除了改变传统形状,将之改为流线型外,还在其整体外围与上部,包覆了松板。”   “这是第三批,现在我们已经有了足够制作一百八十艘大型筏舰的浑脱牛皮胎。”   “这就是四万五千头牛,好在气候严寒,现在几十万大军的肉类供应,都是依靠兰州供给,李婆婆用四通商号提供的货品与蕃人交换,成了笼络蕃人的得力手段。”   “一个牛皮胎可以塞一百二十斤羊毛,顺流而下,到峡口转入干渠运到这里,不虞被夏人发现。”   “羊毛又成了四通销往内地的重要商品,不虞他们不乐意。”   “这样一圈下来,大家都有得赚,中间的差价利润,一半变成了这些筏子,一半变成了四通的收益。”   李舜举刚刚听说四万五千头牛,心里吓得噗通乱跳,这笔军费开支可有些吓人。   结果听苏油这么一说,反倒成了买卖:“那这些牛皮筏子,竟然一文钱没花?”   苏油笑道:“其实就灵州城里的牛都不下这个数,不过这些牛品质都不错,留着作为灵州恢复农耕的基础,翻年后有大用的,因此舍不得杀。”   “宫使你看,现在不都已经用上了?”   如今的蒸汽机,发展突飞猛进,解决了有没有的问题之后,大量让机器更好,功率更高,更节省能源,更加安全的机构和配件,开始一一发明出来,加装到了蒸汽机上。   其一是控制阀,工作行程的中途,关闭进汽阀,使蒸汽膨胀作功以提高热效率;   其二是双冲程,就是让蒸汽在活塞两面都作功,以提高输出功率。   如此一来,扇形平衡杠杆和拉链就不再适用,于是又普遍改造为曲柄连杆传动机构。   经过改造之后的蒸汽机不仅在采矿业排水中得到广泛应用,在冶炼、纺织、机器制造等行业中也都获得迅速推广。   这也导致了羊毛,棉纱等生产材料的供不应求,因此即便还是在战争尚未结束的时候,以苏辐为代表的商贾们,便已经迫不及待地到兰州收购羊毛了。   但是现在这机械还过于笨重,运送起来很麻烦。   不过苏油和石勇是什么人,理工最讲究的就是灵活,只要实现目的,不管你用什么方法。   于是直接使用牛马作为动力,将从宁夏运来的构件,组装建造起了木材加工坊,将李宪从临潭、卓尼收集后,顺流放下来的大松木,加工成需要的板柱等木材。   李舜举还亲自登上去考察了一下,发现筏子吃水很浅,也就是说载重量很大。   苏油介绍,一艘这样的大筏,可以载四万斤,除了两百战士,还能够包括他们的全部辎重补给。   一百八十艘,已经足以运送三万六千人,五支新军加学员兵都没这么多,剩下的运载量,是给霹雳炮,厢车等重家伙准备的。   苏油说道:“其实现在最重要的,是修好从灵州到韦州的大路,今后的商品运输,从兰州利用水力送到灵州,再转上陆路,从宁夏城进入内地,可以节省四十日的时间。”   “有了这条经济命脉,我们便能够加强对山北漠南的控制,等到凿空西域,这条路,就是流淌金银的河流!”   李舜举看着军图上苏油的长远规划蓝图:“那得将战俘和生番用起来,也算是以工代赈,总不能让他们白白耗费粮秣!”   苏油笑道:“那你得说服范公才行,要不这样,人力畜力一起用,反正宁夏城运到韦州的饲料不少,此战缴获也颇丰,让毕仲游好好安排,抓紧建设。”   “难得宫使到来,黄河水产滋味也不错,走吧,我请宫使吃黄河大鲤鱼!”   后世的银川黄河鲤鱼那可是黄河鲤鱼里边的极品,还有鸽子鱼,除了商州鸽子鱼外,银川鸽子鱼也是上品。   配上另一种戈壁上的神奇特产——发菜,加上滩羊,面筋,苏油愣是指挥着厨子,给李舜举在冬日的灵州城,置办出了衣着相当丰盛的美味。   拌发菜,糖醋黄河鲤鱼,清蒸鸽子鱼,芹菜发菇炒面筋,爆炒羊肝腰,手抓羊肉……   最让李舜举难忘的,是一盘烩腰柱和一盘沙葱羊肉饺子。   烩腰柱的做法,是将羊脊髓放入锅内煮熟,捞出晾凉后,用小刀轻轻刮破外皮,把外皮撕去,切成小段。   然后置旺火,倒入清汤烧开,放入脊髓、发木耳、精盐、胡椒粉、花椒水、姜汁、葱丝,撇净浮沫,勾芡,淋上明油,撒上香菜即成。 第一千三百二十七章 凉州   这道菜吃起来软嫩鲜美,富有营养,点上几颗枸杞,色香味俱全,特别适合李舜举这样的老人,是滋补佳品。   而沙葱羊肉饺子做法简单,全靠食材取胜,这一带戈壁河滩上野生着很多的沙葱,只需要加一点花椒水、姜汁,和胡麻油、葱花、羊肉馅、盐拌在一起包成饺子下锅煮熟就成。   考虑到李舜举年迈,苏油连胡椒粉都没放。   就算这样,已经让李舜举吃得不像一个老头,反倒像一个刚从球场下下来的军士。   发菜到了后世,已经成为国家一级保护的珍贵植物,可在现在,戈壁上到处都是。   加上冬季所有植物都已经凋零,现在反而是采发菜的最佳时机。   清代李渔曾经写到:“菜有色相最奇,而为诸书之所不载者,则西秦所产生之头发菜是也。浸以滚水,拌以姜醋,其可口倍于藕丝、鹿角菜。”   苏油殷勤地给李舜举布菜:“公使别净吃饺子啊,那玩意儿哪里都能吃到,来来来,这个却是不容错过……”   “这是啥?”   “这是发菜,做法与南海海蜇头,鹿角菜差不多,不过口味却比那两样更好。传说,汉代苏武牧羊北海滨时,便是以之充饥。”   “是吗?”李舜举怀疑地看着苏油挑过来的长丝:“你少来,司马迁记载苏武牧羊,‘渴饮雪,饥吞旃’,吃的是节杖上的羊毛坠子。”   苏油笑道:“羊毛能吃?吃了能不死?读书最怕囫囵吞枣,生冷不忌。”   “这个菜与黑羊毛差近,史迁记错了也不一定。不管是不是吧,总之此物补血,化痰,止咳,尤其清肠胃,解积腻,那是一等一的好东西。”   “是吗?那等我巡视完军中,便带一些回去,这冬日里不见菜蔬,日子难过得紧。”   “那宫使不妨多吃一些。”   高遵裕和石勇对视一眼,这玩意儿还有这功能?不约而同将筷子伸向了那盘发菜。   见几人吃得停不下来,苏油说道:“冬日里,伤风咳嗽积腻都时常发生,听说陛下最近也身有不适。要是国舅和宫使觉得这道菜还不错的话,可以从蕃人那里采购,制成干品,给太后和陛下进上一些。”   高遵裕说道:“国公你为何不进?”   苏油说道:“别提了,前段时间关于三路建设的问题,不合多了几句嘴,范公上奏说是我说的,结果陛下就下了申斥,说要我先管好军事。”   “我怎么还敢献吃食上去?这个事情啊,只能由你们来最合适。”   李舜举说道:“那就我和国舅来吧,当年欧阳永叔闻蔡君谟进小龙团,惊叹曰:‘君谟士人也,何至作此事耶!’国公乃文坛华翰,国士楷模,这种风议,能不沾就不沾。”   苏油说道:“宫使多虑了,今年河套的生蕃难过,我是实在不忍心见他们饥羸而亡,能多一份生计,好歹也能少死几个人。”   李舜举肃然起敬:“京中那些徒知议论之辈,真该好好听听,来,我敬学士一杯。”   ……   凉州,河西最大的冲击平原,汉羌交杂,民风彪悍。   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精骑在汉唐时为天下之冠,素有“天下锁钥”之称。   夏人立国,将凉州立为“陪都”。   凉州城头,一名身着厚皮袍的蕃人,正在楼台上向东观望,他的身边,站着一位师爷模样的汉人。   如今的凉州城,人心惶惶,图干部和野利部进入休屠泽之后,凉州成了一座毫不设防的城市。   连太守都跑了。   凉州人便推举了两名当地豪强大户出来做头领,两人都是豪商,蕃人叫野利荣绪,是曾经辉煌一时的西夏后族,后来因部族中进献了钢甲之术,被家梁纳入麾下,和图干部一起成为了生产祁连青锋铁的重要部落。   自从野利皇后被没藏氏诬死,野利氏大遭屠戮,侥幸躲过屠杀的余部避祸青唐之后,野利部对嵬名氏的忠诚度,就已经谈不上了。   剩下的,就是个利益问题。   铁鹞子铠甲和青锋剑,卖给夏人收获的利益更大,这就是他们来西夏的原因。   到后来,家梁和他们一起改造了冶炼技术,又打通了西域和青唐的联系之后,图干部和野利部的日子就过得美了。   山高皇帝远,两个部族一手倒卖军器,一手倒卖玉器,一手倒卖丝绸瓷器,连宋国大豪商唐四郎都被惊动,派遣专人来与他们合作。   野利荣绪身边的那位汉人,就是唐四郎的手下,据他自己说,叫宋远。   如果怀戎堡的老悉多见到他,一定会认出来,这位就是当年在黄河边接应李清,最终功败垂成的的宋军小队头目。   远处出现了一支骑军,清一色的九原骏马,全幅具装。   中间一支重骑兵多达五千人,骑军的具装,和野利部重新起家的马铠一模一样。   但是野利荣绪是冶金专家,一眼就能够看出来,这种铠甲比自家生产的轻便很多,根据马步的轻捷程度来判定,起码轻了三分之一以上!   而且铠甲也不再是银白雪亮的颜色,而是另外一种曾经让野利荣绪垂涎欲滴的技术——宋人的烤蓝!   除了这一点,这几乎就是一支复刻了西夏龙虾战甲的重骑军队。   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的长枪。   枪杆很长,但是很细,足以说明其强度。   和西夏铁鹞子不同,他们的长枪尾部有一个巨大的木托,用于平衡长枪的重心,使其不会过于靠前。   枪尖长近一尺,三棱的,野利荣绪知道这东西要是扎到人体,中枪的人基本就只有放血等死的下场。   他们也想过要仿制,不够成本太高了,划不来。   相比重骑,更让野利荣绪惊讶的,是重骑两侧的两支轻骑。   烤蓝的钢盔上红缨飘扬,身上是野利荣绪看来甚至能够称得上奢侈的红色毛呢战袄,战袄上,是被种珍称为“抱肚”的烤蓝的薄钢片覆压式身甲。   裤子比较紧身,每人都是铮亮的齐膝硬皮靴。   每匹马上挂这一个奇怪的圆筒,野利荣绪不知道,那是盛放鹤胫短弩的拼接箭筒,容量是五十支。   马匹右侧,是一柄古怪的漆黑弩弓,左侧鞍下挂着一柄长刀,刀型比较直,是备用刀。   骑士身上还挂着一把,刀型呈美丽的弧度,那把看来是战阵常用。   骑士腰上还有一个蹀躞带,前后都有数个皮囊,前方的皮囊里边是随身物品,后边的皮囊里边露出五个木柄。   马屁股后裹着一个包裹,野利荣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其实那是骑军的睡袋。   鞍后一边还有一个大皮囊,那是行军袋,除了饭盒小锅之类,还有干粮补给和马匹饲料。   野利荣绪的目光落到控制着牛皮缰绳的骑军的手上,他们甚至奢侈到人人都戴着手套!   三支骑军在凉州城前停了下来,从中走出来一骑,不过没有那种威武的军装,就是一个普通商贾打扮的裘皮袍子。   宋远笑了,对着野利荣绪说道:“走吧,下去迎接。”   两人来到城下,宋远拱手道:“提举可算是来了。”   骑士掀开连接斗篷的兜帽,露出一把大胡子,正是李庸:“我来接掌四郎的产业。”   野利荣绪拱手:“那我要验过凭信才行。”   李庸从身侧皮包里取出一个信封,信封是从四面朝中间折拢,上边用火漆盖着一个圆圆的印章,递给了野利荣绪。   野利荣绪小心验看了火漆印章,然后拆开看了,让开大路,伸手向凉州城门洞一摊:“请!”   李庸在两人的带领下,来到一片坊市,坊市似乎丝毫不受战争和军队到来的影响,依旧在忙碌地冶炼锻打。   野利荣绪介绍道:“这一片作坊,并里边的匠人,器具,库存,都已经完成了交易,是四郎的了。” 第一千三百二十八章 辽国变故   李庸深吸了一口气:“库房在哪里?”   野利荣绪一直西边几个大院子:“那里就是。”   李庸进了大院,将院门关上,来到一间大库房前,撕开封条,从腰间取下一把钥匙,打开了大锁,将颤抖的手放在大门之上,然后猛然拉开。   银光闪耀,一摞摞成色崭新,打磨光亮的重铠,有序地叠放在库房当中!   所有的库房加起来,怕不有三千具之多!   “到底知道你是谁了……”这一刻,李庸终于证实了自己心中那个最不敢相信的猜测,喃喃地说道:“藏得好深啊……穷奇。”   ……   延州,沈括收起了信件,对厅里跪着的一个蕃族年轻人笑道:“你哥哥胆子还真是不小,梁永能都已然授首,他还敢打绥德的主意?还真是名副其实的阿约勒。”   阿约勒藏语的意思是无角的牦牛,有个对等的汉字叫犝,本是延州一带的蕃部首领,因为仰慕梁永能,一直心向西夏。   厅中之人却是凌杰阿约勒的弟弟凌杰吴射:“哥哥他糊涂了,大宋现在就是天中的太阳,夏国就是凌晨的星星,哥哥看不清形势,想将部族送入地狱,我只能来告诉大宋官人,早做防备。”   “你兄长的计划是什么?”   “哥哥已经蛊惑了八万部族,还有绥德城中,也有三百蕃人答应做内应。”   “是征哥弘旿他们吗?”沈括说道:“告诉你兄长不要上当,那是景思谊布下的陷阱,就等着你兄长上钩呢!”   “啊?”凌杰吴射不禁大惊失色。   沈括摆摆手:“我是文官,和武人的立功渠道不同,他们是杀人越多,皇帝给的功赏就越多,这是景思谊年轻,希望借着你哥哥的人头,作为上进之阶!”   “所以你要告诉你哥,千万别轻举妄动,这样我还有机会救他。”   “有个字眼你用得很好,蛊惑,那些跟从你兄长的蕃人,是出于什么目的?你兄长又为何能蛊惑到他们呢?”   凌杰吴射说道:“大体就是那几样,说最好的草场,会被汉人占了,蕃人全都要被赶到最差的草场戈壁去,还不准移动,我们蕃人的生活不是这样的。”   “还有就是,你们要对我们刺手,剃发,穿你们的衣服,说你们的话,说你们规矩多,不自在。”   沈括笑了:“你们当戈壁草场没用?那才是好地方,只是你们不会用而已。放心,考虑到你们生产粗放,缺乏必要的技术,那些草场还都需要改造,因此不会分配给你们。”   “给你们草场,都是好地,不过有一条是真的,就是牧场都有疆界,每丁两百亩,你们不能跑别人家里去放牧吧?”   “以前那些山场草场,都归头人所有,你们放牧的牛羊,其实都是他们的牛羊。”   “现在这两百亩地上的牛羊,生出来的马驹,牛犊,都是你们自己的,那上边的产出,全部都是你们自己的。”   “十年之后,方才向朝廷缴纳赋税。”   “两百亩地,如果用我们汉人的技术,种上优质的牧草,秋天贮藏起来,让牲畜冬天里都能够吃得饱,你知道能养多少头羊吗?”   “用我们的办法,一亩地的草,能够养十五只羊,三到五头牛!”   “也就是说,两百亩地,就算只用一半种草,一半放牧,加以轮作,我们就算五十亩在产草,那都是七八百只羊或者一两百头牛!都是你们自己的!”   “当然,你们要保持你们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们并不干涉,两百亩地就是你的,你爱怎么过怎么过,不过有一条,不能打扰到别人。要去别人的地头上放牧,总需要经过别人的同意吧?”   “你们以往的那些头人,要是去到别的头人的山谷放牧,也会引起战争的是吧?这不是一个道理吗?”   “这些东西四通商号会收购,人家对品质是有要求的,要干净,卫生,反正有一套规矩讲究,包括着装。”   “现在官军已经全复河套,当然也就用不着再刺手了。”   “刺手是为了区分投顺蕃族和敌对的蕃族,害怕官军将你们视作敌对蕃族加以伤害,本身是为了保护你们。”   “战争已经结束了,会有技术员来教你们怎么种草,怎么收割,怎么搭棚子,怎么储草过冬……要是连汉话都不会说,怎么教?”   “不过有一点你们放心,教你们汉语的不是汉人,同样也是蕃人,汉蕃话都会说的法师,二林祖地的法师!这一条,你们兄长没有告诉你们吧?”   凌杰吴射抬起头:“如果官人能够让几名法师跟我回去,我就有信心说服部众投奔大宋!”   沈括笑了:“现在河套全境都归入大宋,再与大宋为敌,真的一点前途都没有。”   说完取过一本《法典》,一份政策宣讲的册子:“法师现在还在路上,不过这两本书送给你,一本是二林祖庙的法典,一本是蕃人投宋的相关政策。”   “按照六路都经略司关于投宋部族人口和赏格相关规定,像你兄长这种八万人的规模,那就是与一州相当。朝廷起码会给一个刺史或者团练使的头衔。”   “是成为别人功劳簿上的人头数字,还是自己成为大宋的一州团练刺史好,将两本书拿回去,让你家兄长再好好想想吧。”   等到凌杰吴射感恩戴德地去了,沈括才脸色大变,慌张地抓起令箭丢给卫兵:“持我令箭,星夜前往绥德,告诉景思谊,征哥弘旿和他手下三百人有异心,赶快处理掉!”   “处理完征哥弘旿,下山向独战岭集结,我会派遣李达、焦思耀配合,咱再演一出空城计!”   十一月二十五日,鄜延路经略使,知延州沈括上奏,境内最大一股顽蕃凌杰阿约勒、凌杰吴射兄弟,率领八万蕃众,出独战岭归降。   赵顼赐凌杰阿约勒姓名赵犝,知保安军,丰州刺使;凌杰吴射姓名赵董,丹州团练史。   到此,河套地区全体蕃部,尽数归顺大宋,再无后顾之忧。   ……   汴京城,群臣全都松了一口气。   不仅仅是因为沈括的奏报。   最重要的,是赵顼的身体康复了。   河北四路经略安抚使文彦博奏报,辽国发生了巨大的政治动荡!   在大宋慈善团体的大力协助下,辽国燕云十六州的百姓终于得以安然度过旱灾、蝗灾和之后的大疫,大宋驻外慈善机构尽最大可能,拯救了辽国十六州无数老百姓的生命财产。   在此次救灾过程中,大宋医疗团队和僧侣,道众团队,也牺牲了二十多人。   耶律洪基听闻后大为感动,特意南巡,在辽国东京接见了佛果禅师,大律僧正、紫阳真人、张商英、钱乙等人。   同时邀请道崇大和尚和克勤大和尚前往中京宣讲佛法。   但是南巡只是一个幌子,因为就在同时,耶律洪基终于对耶律伊逊下手了。   十一月丁卯,辽武定军节度使耶律仁杰,坐私贩广济盐及擅改诏旨,削爵,贬安肃州为民。旋死于乡。   耶律仁杰是耶律伊逊最大的党羽,他莫名其妙的死了,让耶律伊逊感到严重不安。   果然,数日之后,耶律洪基下诏,将知南院大王、知兴中府事耶律伊逊坐以禁物鬻入外国之罪,被送移法司囚禁。   耶律伊逊奔逃到辽国苏州,企图让以往那些与他有合作关系的宋商将他偷渡到獐子岛上,投靠宋朝。   所谓的坐以禁物鬻入外国之罪,证据本身就是无良的宋国商人们收集的,耶律伊逊这是自投罗网,反手就被商贾们卖给了苏州太守。   耶律洪基大怒,下有司议耶律伊逊叛逃之罪。   伊逊之党耶律延格独奏伊逊当入八议,须得减死,被耶律洪基击以铁骨朵,将耶律延格幽于莱州。 第一千三百二十九章 对策   其实耶律伊逊真正的罪名是诬陷皇后,构陷太子,而且还成功了!   耶律洪基当然不能在明面上承认这一条,只能以他罪坐之。   耶律延格的反弹,让耶律洪基心生警惕,结果耶律伊逊还在锁拿进京的半道上,就被缢死,之后辽朝上下,开始对其党羽进行大清洗。   耶律伊逊把持朝堂多年,党羽广布,这次清洗,直接让辽国失去了两千多名官员!   其中就包括了南院枢密使耶律仲禧,因为素党于伊逊,至是失势,“惊吓过度”而死!   好歹算是保全了家族,但是辽国在这种态势之下,想要干涉宋夏战争,几乎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而最为讽刺的是,让耶律伊逊入罪的那些“禁物”,转眼就被耶律洪基宣布,取消对大宋的封锁,可以自由买卖。   现在是耶律洪基,需要得到南部沿海诸州郡的政治支持,这就需要搞好和宋朝的关系!   西夏人就算想要通过外交求援于辽国之路,理论上已经被切断了!   同时,对大理的外交磋商也取得了重大进展。   原因很简单,高相爷有些干不过杨义贞了。   因为弄栋铜矿离杨义贞控制的洱海地区更近,因此当宋人从弄栋紧急撤退的时候,矿上的那些炸药,落入了杨义贞之手。   虽然论军力,高相爷比杨义贞厉害得多,但是杨义贞蓄谋已久,又是居高临下,一时竟然打了高相爷一个措手不及。   高相爷为了获取大宋在法理、经济、军事上的援助,同意了大宋提出的一揽子交换计划!   大理割让安宁河、建昌府给大宋,以及与交趾郡接壤地区的滇南铜矿,换取大宋弄栋铜矿的控制权。   大宋支持大理高氏为段氏复国的请求,以宗主的身份,承认段寿辉大理国王身份的合法性,宣布杨义贞杀国主段廉义为大逆之罪,攫夺曾经赠与杨氏的一切封号,承认高智升为大理王相,并升高升泰为定远将军,上骑都尉,命其讨伐杨氏。   最关键的,大宋将紧急援助高相爷一批武器,其中包括一百头战象,一千南海龙马,包括这一千一百人的完整甲具,另外还有两千枚手抛式震天雷!   这笔生意对高相爷来说其实是非常划算的,建昌府早就是飞地,只在名义上还属于大理而已,其实早就是宋人在直管了。   而滇南铜矿的开发程度,还远没有弄栋铜矿开发成熟,而且弄栋在云南腹心,滇南那些都在边境。   这个交换完成,大理高氏灭了杨氏之后,将完全一统昆明和洱海两大传统地区,即便是送出了滇南和滇北,实际上还是将高氏控制的云南版图,扩大了一倍。   就这样章惇还极度不满意,认为大宋亏了。   直到苏油让石富将滇南矿藏分布图给章惇看过,然后告诉他,让大理放弃对渡口铁矿的拥有权,才是此次交换的核心,建昌府只是掩人耳目而已。   滇南不仅仅拥有比弄栋还要丰富的铜矿,还有金银铂煤铁铅锌钨锰磷钾……   章惇才终于不闹了。   这些只是边角小插曲,等到一切忙完,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汇聚到了西夏。   十一月十八日庚子,赵顼下诏:“六路都经略司请奏收复河内一切州郡,已随事经画,委官权勾管;所须兵马,见亦据逐处事势差发。朕心慰甚。”   “前请中书差遴待选官员赴河内为实任经事官,已令蔡确施行。”   “在彼久役兵员遣散事,枢密议以缓行,如奖掖优渥,军人自愿者,除功勋阶级之外,可依服役年限为格,从优特支。”   “仍依前律,一丁两百亩为限,它以牛马羊群绢帛钱粮易之,务需严加监督,亦不得过滥。”   “闻河内为梁永能、仁多零丁肆虐,六路都经略司当善行安抚之责,访寻灾伤以闻。并兴工代赈,不得弃之草野,使为饿殍。”   “新得诸城,以灵州为要,前听所奏,城守之具百无一有,当整饬之,使为坚城。”   “如灵州已固,兴庆之战,当审度机便施行,然务在持重。仍速报军前。”   “如夏人遣使,即令苏油、沈括于灵州商议处置,无送京师,迁延时日。”   “如兴庆未可猝破,放诸军归与城寨易得粮草去处,候犒设讫就令歇泊。安抚士卒,以图后效。如有急切边务,电报以闻。”   “并令王中正部领大军渡河,更取甘凉,以据形势。候军马整治,举事有期,当有召命。”   “此役死事将官,并前奏裴济及灵州死难将士,皆允所请,并降封香五合,设列灵塔,油可躬为祭文,致祷讫奏。”   “河内叠被兵隳,恐年来有大疫之忧,已命唐慎微携医药往按。”   ……   兴庆府,枢密院。   梁太后与梁皇后一起驾临,惊得梁乙埋和家梁赶紧迎接。   梁永能、仁多零丁、梁令通等将领的阵亡覆灭,让梁太后心急如焚。   家梁正在给太后和皇后汇报军情。   “宋人今已收河套,与我隔河对峙,所幸梁副使殉国之前,已命毁河内船只,所以现在,宋人无法从灵州渡河。”   “要打造舟具,非一时之力,而苏油又一贯持重,听闻近日无数大军大车,沿河西上,枢密院估计,他们是要另择渡河的地点。”   梁太后问道:“那会是在哪里?”   家梁指着军图:“我和国老估计,他们会将设渡的地点,设在兰州。”   “这么远?”   家梁说道:“这么估计是有根据的,数日之前,接到白马强镇军司急报,苏油已命刘昌祚从兰州入喀罗川,趁我将西军撤走之际,取了凉州。”   “而灵州战前,出应理关威胁我兴庆的包顺所部,大胜之后反而龟缩了回去,非常不合常理。”   “但是结合军图来看,便能知道,宋人的目的,不言而喻。”   梁太后和梁皇后看向军图,果然,凉州、兰州、应理关三地,就是一个倒等边三角形。   其中凉州和应理关大道的北面是长城,长城的北面则是巨大的沙漠,是天生的屏障。   凉州,阻断了西夏军队从甘肃军司和休屠泽进袭兰州的可能,而应理关,则阻断了夏军从兴庆府进袭兰州的可能。   可以说兰州是宋军渡河的最佳位置,首先有凉州和应理关为左右护翼,不虞渡河时有夏军干扰。   其次兰州能够收取大量来自青唐的松木,打造舟船。   第三兰州现在已经是西路军大基地,李宪抵达之后一直就在经营,没有什么战斗损失,粮秣堆积如山。   梁太后看过之后,没有发觉有什么问题,倒是梁皇后问道:“怎么不可能是会州呢?”   家梁说道:“会州其实也是很好的渡河地点,不过宋人在那里会遇到几个问题,首先那里交通不便,不是宋人辎重的囤积之地,作为渡河的基地,便需要重新调配资储,远不如兰州方便。”   “其次渡河之后,黄河有个向西北的大湾,因此从会州对岸登录后,大军需要先向西北行进百里,再向应理关前进,和在兰州渡河后下应理,距离其实是一样的。”   梁皇后默默点头,认可了家梁的说法。   梁太后这才问道:“灵州一失,祖宗基业丢了大半,一半精锐折损在战场,于今当持何计?”   家梁说道:“与丞相和国老商议之后,有进退两策。”   “讲来。” 第一千三百三十章 祭奠   家梁看了梁乙埋和嵬名景思一眼,两人都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好叹了一口气:“进,就是与宋人争夺应理关,如果能将应理关重新夺回,则可用三路大军从甘肃,休屠泽,应理威胁凉州,则宋人西路必退。”   “最次也要进兵顺州,在那里阻挡宋人应理大军的东进,利用熟知地理的优势,从长城背后多路袭击宋人后路,或者在其行军中邀截,力争战胜。”   “之后便可以与宋人进行和谈。”   梁皇后问道:“那退又如何退?”   家梁摇了摇头:“退也是两策,其一是携兴庆府的精华,退往黑山威福军司,依靠辽国,遣使卑辞厚礼,请求辽国干涉。”   “另一条路就是前往黑水镇燕军司,依靠居延泽游牧,招揽蕃众,等待机会。”   啪!梁皇后将手里的玉如意摔得粉碎:“放弃兴庆府,尚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   嵬名景思还是站不起身来,躺在胡床之上,衰弱地说道:“之前坚壁清野之计,被苏油夺了夏州、鸣沙、耀德,破了一半,导致失去了效果。”   “如果放弃兴庆,退往黑山则是寄人篱下;退往黑水则是处境艰难。”   “老臣觉得,如今应理关乃是一支孤军,而我兴庆府尚有精兵十数万,皇后召集的生丁麻魁二十万。”   “如果太后与皇后决心已下,那就倾巢而出,吃掉宋国的囤安军,然后三路合击凉州,消灭刘昌祚的重骑。将宋人打回到谈判席上来!”   家梁说道:“可是宋人已然占据黄河对岸的鸣沙,峡口,他们现在不能渡河,不代表永远不能渡河,万一强渡过黄河,截断我攻击应理之军的后路,则大事休矣!”   嵬名景思猛然咳嗽起来,梁乙埋赶紧给他捶背。   嵬名景思摆着手,示意自己不要紧,好不容易才平息咳嗽:“因此需要兵贵神速!囤安,骁锐,毕竟人数太少,正当以雷霆之势覆灭之!其余包顺,姚麟之辈,易与耳!”   梁乙埋说道:“我也觉得此计最妥。”   家梁说道:“若行此计,三十万大军齐出,兴庆府就过于空虚了,臣的部族已到了休屠泽北,是否命他们入兴庆镇守,至少兵驻怀州?”   梁乙埋看了看梁太后,见他不置可否,摇头道:“嵬名阿吴和仁多保忠十数万精兵,攻击应理关三万多人,应该不难。”   家梁急道:“若精兵尽出,顺州谁来保障?那里是秦渠、汉渠、唐徕渠等九大干渠的起点。整个兴庆府,全靠九渠灌溉之力,如果宋人占了,只需要断绝渠口,兴庆府就完了,必须有重兵镇守。”   梁皇后说道:“大军出击之后,本宫可以带生丁前去镇守。”   梁乙埋说道:“如此一来,攻下应理之后,就要三路合击凉州,北路乃先生部族,我想麻烦先生去休屠泽坐镇。”   家梁说道:“那就事不宜迟,待臣交接完枢密事务,立即出发!”   ……   夜深了,书办将药熬好,端了进来。   家梁放下手中整理的文书,将药接过,服侍嵬名景思喝药。   嵬名景思叹了口气:“老夫是熬不过今冬了……”   家梁说道:“我离开兴庆,枢密还得国老主持大局,岂可轻出不吉之言?”   嵬名景思说道:“百年基业,岂能说放弃就放弃,当年先祖在地斤泽避难的时候,都没有想过要放弃,今日还有重兵雄城,尚可一搏。”   家梁点头:“是。”   嵬名景思抓住家梁的手:“国家栋梁,多已摧折于河内,宋军这次来势汹汹,兵多将广,尤其苏油之智,非当年范老子、韩相公可比,宋朝皇帝这次,是用对人了……”   “如今隔着黄河,要是宋朝皇帝因收服河套,迫其急进,那我们就还有机会。”   家梁说道:“国老放心,家梁必以国事为重。”   嵬名景思这才松开手:“去吧。”   家梁用勺子舀起汤药:“不急,我服侍国老喝完汤药再走……”   次日清晨,数骑快马从兴庆府北门奔出,家梁带领着数名随从,向西北急奔。   现在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回到休屠泽,掌握兵权。   昨天嵬名景思拉着他的手的时候,悄悄在他手背上写了两个字——“少主”。   嵬名景思是夏国少有的智者,随着局面的变化,他已经看到了嵬名复辟的可能性。   忠于梁氏的军队,已经五去其四,梁太后不敢选择退往漠北,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当年家梁和梁永能将漠北剿杀得太狠,那里已经没有了复国的人口基础。   嵬名景思认为梁氏已然极大地衰弱,只要将精锐调去攻击应理关,家梁完全可以趁此机会,指挥大军杀进兴庆府,救出李乾顺。   之所以是乾顺不是秉常,这就是嵬名景思给家梁画出的大饼,要他成为西夏的周公,扶幼君行摄政事。   至不济,有一名忠君的重臣在外带领重兵,对嵬名一系的未来也是非常重要的。   应该说,嵬名景思为了嵬名氏的将来,已经是殚精竭虑了。   而梁乙埋同样也有类似的考虑,但是他想的是,只要将秉常和乾顺牢牢控制在手中,就不愁家梁会造反。   为此甚至不惜在大战之期,将家梁送出了兴庆府,不让君臣有接触的机会。   二十年锲而不舍第构建人设,在这一刻发挥了作用,甚至所有人都没有怀疑过,家梁本身的人品问题。   ……   灵州西南,故秦渠边,一座祠堂建立了起来。   祠堂只是初具规模,后方用钢筋水泥浇铸起了一座高达十米的尖塔。   尖塔下有一块石碑,上面是苏油的文章,《灵州忠烈祠记》。   文章首先描述了灵州的地理环境,以及其位置的重要性,还有自古以来的沿历。   这里乃西汉惠帝四年所置,当时是一处马牧苑。因为在河之洲,随水高下,未尝沦没,汉人认为非常神奇,故号灵洲,又曰河奇。   到了中唐,太子李亨被玄宗任为天下兵马大元帅,领朔方、河东、平卢节度使,负责平叛安史之乱。   唐玄宗西逃时,李亨在马嵬坡为百姓所留,遂与玄宗分道,北上至灵武。   至德元年七月十二日,李亨在灵武即位,尊玄宗为太上皇。   肃宗在灵州登基,使偏居一隅的灵州城,从此成为唐朝最大的军事重镇、平叛时期唐朝的政治和军事中心。   其后肃宗命郭子仪与李光弼等将领讨伐安史叛军,只用了一年时间,在至德二年六月和十月,便收复了长安、洛阳两京,唐朝进入了中兴时期。   这段文字的背后,是讲述灵州的重要性,不言可喻,而灵州的归属,也无可置疑。   文章接下来讲述灵州被夏人侵占的经过,重点写了裴济守灵州的忠勇与刚烈。   最后写了八十年来,华夏一族为了抵抗外敌入侵,所做出的种种艰苦卓绝的努力,直到元丰四年十一月,方才重新收取河套,克复灵州,可以告慰历代忠勇守卫国土的将士们的在天之灵。   “举铳——预备——放!”   “嘭!”   “收铳——举铳——预备——放!”   “嘭!”   “收铳——举铳——预备——放!”   “嘭!”   山丘之下,是将士们的墓园,围绕着山丘上的昭忠塔,继续守护着这片故土。   墓园四周,是各路西征大军。   苏油念完祭文,将之投入香炉之内,高举起酒爵:“英灵不远,佑我功成——惟服,尚飨!”   将美酒洒进黄土,之后让到一边,李舜举、高遵裕,带领着李若愚,种谔、曹南、孙能、童贯、刘世恒、种珍、王君万、苗履、折可大、姚雄、钱谷等将领,在裴济与灵州英烈的神位之前,轮流酹酒献祭。   李宪、苏烈、刘昌祚等人因为有作战任务在身,没法亲至,苏油也以他们名目,准备了花圈。   灵州冬日严寒,鲜花是没有的,只能用白纸剪出白花来代替。 第一千三百三十一章 回护   祭礼的最后,就是各路将领进献花圈,带领着手下将士,向英烈们致敬。   弘扬爱国精神,是苏油一直在军队中狠抓的大事,西征动员令上,苏油第一次没有如其它帅臣那样,提到战后赏给的问题,可一样激励得新军将士们士气高昂。   这是一个巨大的进步,宣示着新军和旧军的精神分野,新军,是为了民族,国家的利益而战,不是为了个人的利益而战。   这样的精神,在这个肃穆的环境里,毫无疑问的,也是给赶来参加祭礼的旧军们,好好地上了一堂“武德教育课”。   祭礼进行到尾声的时候,一身新军军服的幕府书办赶了过来,对苏油耳语了几句。   苏油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李舜举眼睛看着将士们去神位致敬,嘴里低声问道:“可是有军情?如关紧要,国公自管去料理,这里交给我就行了。”   苏油说道:“没什么紧要,梁屹多埋来了,先让沈括应付着。”   李舜举讶异道:“求和?”   苏油笑了:“他姓梁,就注定了不会是求和,也求不了和。”   李舜举抽了抽嘴角:“听闻他和你关系很不错?”   苏油想了想:“其实如果不是国事,生活里我一直是个与人为善的人……”   李舜举:“……”   与人为善是一种好品行,一个人如果性格正常,有爱心,收入高,生活水平低,家庭负担不重,那他有极大的可能成为一个与人为善的人。   苏油就是这样的人,你甚至都无法拿收买人心去污毁他,因为他的行为是通过皇家慈善基金操作的,每月的俸禄都会有一笔捐款,那是捐给皇家慈善基金总会的,从慈善总会成立那一天开始就这样了。   因此当沈括领着梁屹多埋来见他的时候,苏大善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梁兄,想不到一语成谶,我们以最不愿意相见的方式,再次相见了。”   梁屹多埋躬身行礼:“益西威舍,夏国尚有一战之力。”   苏油摇头:“这我相信,哪怕李继迁逃窜草泽,身边就剩下一个兄弟的时候,都尚有一战之力,何况现在?我是从来没有轻视过你们的战力的。”   梁屹多埋想不到苏油会这样说,一下子竟然语塞了。   苏油继续说道:“我记得曾在大相国寺中说过,我从不关扑,而且我也劝告过都管,不要将夏国的命运,寄托在一场场关扑之上。”   “今日不说国事,在这场残酷的大战中,能见到故人无恙,苏油也是欣喜万分,先进帐,我特意给梁兄准备了佳肴,我们便吃喝边聊。”   灵州有一种非常高级的碳,质地酥软,却固结成块;燃点很低,热值却很高,只用一张纸或一根火柴就能把它点燃。烧时像木炭一样,但非常耐烧,火炽且热量大,而且毫无烟气。   一大块炭烧完之后,仅剩下一点白白的灰迹。如果将燃着的炭埋在灰烬里,第二天拨开,仍旧火种通红。   因为这种炭状如砟片,故在当地名为砟子炭。   要知道含碳量这么高,挥发物这么少的煤炭,以往四通商号可是要废很大的劲,通过洗煤炼焦等一系列化工方法处理之后才能得到。   沈括说这种煤炭甚至可以直接加工成细颗粒,用于制作黑火药。   其实就是天然状态下的高无烟煤,到此,苏油终于完全解开了西夏青锋铁的全部秘密。   因此现在的大帐之中,温暖如春。   席间苏油频频劝酒,话里话外,就是提醒梁屹多埋,如果他愿意,就干脆留在河内不要回去了,由他在定然能保得老朋友周全,以梁屹多埋的级别,至少不会比夏国被俘投宋的枢密院都按官麻女阣多革得授的官职还低。   不过至少梁屹多埋还算是没有污烂到家,对苏油抛出的橄榄枝敬谢不敏,始终顾左右而言它。   苏油也不勉强,给梁屹多埋介绍一位官员:“这位的大名,想必梁兄早已闻名,不过却一定没有见过。”   “只身抗暴三十多年,富平侯之后,原天都招讨,现在是我大宋的富平侯,右武卫大将军,守灵州节度使李文钊。”   不过梁屹多埋却并不惊讶:“其实我与富平侯,也不是没有打过交道,当年在横山,富平侯曾经联络骨溪蛮,意图刺杀于我,好在命不该绝,否则那一次,屹多埋必然无幸。”   李文钊淡然一笑:“家梁还好吧?他横插的那一杠子,的确是个意外。”   “不过其实那一次吧,真不是为了刺杀都管,我们贪图的是图干部的货品。你也知道,刚刚被总管荡涤了巢穴,那时候真是穷得,见到野兔子都恨不得是母的,带到山上留着产崽儿。”   苏油笑道:“真要是如此理论,那我们三人之间,这恩怨可就扯不清了。不过有一点,那就是大家做事情,都是为了各自的国家和团体,不是为了什么个人的私利得失。”   “因此当我们放下公务的时候,其实一样是可以做朋友的。来,侯爷,都管,饮胜!”   梁屹多埋赶紧端起酒杯,三人同饮了一杯。   到底是带着任务来的,梁屹多埋始终还保持着一份清醒:“国公,大宋对我西夏,到底是什么章程?”   苏油放下筷子,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说回了烦人的公务上……沈存中,你跟都管说说吧。”   沈括笑眯眯地说道:“都管,其实朝廷的意思,你们一开始都知道,只是不愿意接受,因此白白有了这场战事。”   梁屹多埋赶紧打岔:“之前的条款是什么?”   沈括说道:“之前,那就是梁氏撤帘,还政秉常啊。”   梁屹多埋正要说话,沈括抬手:“不过现在不同了。”   说完脸色变得异常严肃:“这场战事,最初因夏国不顾尚在谈判当中,悍然攻击我关要造成的,责任完全在夏国一方。”   “此战动用了大宋四十万人,于今耗时三月,耗费了大宋无数的粮秣,银钱,军器。”   “按照四十万人,出征三月,日给三百钱统计,夏国应当赔偿大宋此次战争的军费,嗯,共计一千零八十万贯。”   “今后每拖延一日,夏国必须追加赔偿十二万贯。”   “这笔赔偿,夏国是拿不出来的,那就只能用贵国漠北之地,黑山威福军司,黑水镇燕军司来抵债。”   梁屹多埋不满道:“那大宋占去的河套,兰州,凉州,又如何说?!”   沈括说道:“都管要明白,那些地方,包括兴庆府,本来就是华夏故地,以前让你们暂居,是因为继迁、元昊之辈,还是大宋册封的节度使。”   “自从元昊做作文字,妄称皇帝之后,两国就陷入和长期战争,直到庆历和议后,西夏才向宋称臣,元昊取消帝号,接受宋的封号,称夏国主。”   “这,就是历史上大宋给予西夏最高的规格,藩属国主。”   “但是元昊以降,历代西夏国主,皆以皇帝自称,车帐,宫室,陵墓,皆为僭越,以往宋使入夏,仅止于韦州,就是夏国担心大宋发现真相。”   “所以,现在要得到和平,大宋还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要派遣使团,沿途考察,凡有一切僭越之处,尽皆删削,降到藩属国主的级别才行。”   梁屹多埋顿时大怒,起身指着沈括怒喝:“你们是要毁灭先王陵寝!这一点夏国君臣,决计不能同意!”   沈括冷冷地看着他:“天都山伪行宫,高广壮丽,非人臣可有,李太尉和苏节度已经一把火烧了,好像也没有问过你们同不同意。” 第一千三百三十二章 演戏   梁屹多埋怒道:“我大夏尚有五十万可战之军,真以为夺了应理关,就能拿下兴庆府吗?!”   “梁兄你别急嘛……坐下坐下……”苏油拉着梁屹多埋坐下:“我说今日只议交情不谈国事,就是知道一旦展开和谈,你这饭可能都吃不下去。”   “梁兄你也要讲道理,这怎么能叫毁灭陵寝呢?分位不称,本乃僭礼大忌,是李元昊翻乱在前,我们不过拨其归正而已。”   “西夏诸王的陵墓,我们肯定是不会乱动的,但一定会按照国主的礼制,恢复成它们应该有的样子,绝不会让它们荡然无存的。”   “即便是夏国战没的将领,如嵬名统军、梁永能,仁多零丁以下,宋国皆妥为安葬,树碑立墓。”   “大宋乃礼仪之邦,断不会在礼制上出现差池,这一节,梁兄尽管放心。”   梁屹多埋脸色连变,最终还是坐了下来:“所幸还有时日,如果两国终能重化干戈为玉帛,到底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儿不是?”   苏油笑了:“正是如此,年前在大相国寺,我就曾与梁兄说过,以梁兄只能,应当努力劝说当权者致力于和平,而和平的途径,就是放弃不正当得来的权力。”   “其实到现在都是,夏国还有最后的机会。”   “对了,梁兄是怎么过来的?”   梁屹多埋说道:“坐船啊。”   苏油点头:“那一会儿去港口看看梁兄的船只,江船和海船我是行家,不过河船倒是没见过,得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区别。”   ……   当晚,沈括与苏油分析梁屹多埋的反应,沈括说道:“这样刺激他,都还赖着不走,看来是必有所图啊……”   苏油点头:“夏人太狡诈了,不过我们的侦察小组却也不是吃素的,他们以为自己的行动很隐秘,却不知道峡口,鸣沙城的对岸,早有迷彩小组在监视他们的行动,并且按时通过旗号灯语向对岸传递消息。”   沈括说道:“那可是十万大军,苏烈和包顺,真的不用救援?”   苏油笑了:“做戏就要做全套,囤安军乃天下第一野战强军,如今又依仗关防,占领山头……呵呵再说也不需要全胜,能守稳关要,吸引住主力就行了……”   沈括感到很无语,告饶道:“既然梁屹多埋与国公是旧交,那就麻烦国公你与他交涉好不好?我……那啥,国公说的……演技……不太行……”   接下来的几天里,苏油代表大宋,梁屹多埋代表西夏,两人在夏州北门外的吕家渡,展开了“艰苦卓绝”的外交谈判。   甚至因为梁屹多埋的“据理力争”,苏油为了天下苍生,做出了一些“重大让步”。   比如关于梁氏的问题,苏油就同意,只诛除列入战争罪犯的那些人,不求诛绝九族,毕竟梁太后是秉常生母,梁皇后是乾顺生母,如果尽数诛杀,会让嵬名氏也失了体面。   又比如嵬名这个姓的问题,秉常和乾顺,必须恢复大宋的赐姓,或者唐时的赐姓也行,以表示恭顺。   但是改易汉服,行汉制,用汉礼,书汉文,说汉话,毁弃李元昊生造出来的西夏文,这一条,不容一丁点讨论。   这还没有议到领土主权,双方就已经在谈判桌上唇枪舌剑,吵得不可开交。   梁屹多埋此次来灵州,待遇虽然不减,苏油也一如既往地热情,不过要在谈判桌上占得他一点便宜,那也非常艰难。   而且苏油借口战时混乱为理由,限制了夏国使团的行动范围,只能在港口水寨内活动。   其理由是梁永能在旱海的大屠杀,已经彻底引燃了河内蕃人对梁氏的怒火,宋人苏油能够完全约束住,但是新投的蕃人还在学规矩,难保不会有亡命刺客。   梁屹多埋也表示了理解,除了与沈括苏油轮流扯皮,就没有出吕家渡。   而苏油在考察了梁屹多埋的坐船之后,很快就在码头上打造船坞,开始了造船工作。   不过据梁屹多埋观察,进展很不顺利,因为熟练的工匠,都被梁令通早一步就送到对岸去了,灵州周围,也搜集不到大木料。   就这样温吞吞地拖到十二月五日,形势突然大变!   熙河军应理关守将苏烈、包顺奏报,十二月朔,夏将嵬名阿吴、仁多保忠,率领十万大军,强攻应理关!   而凉州守将刘昌祚奏报,就在同日,骁锐、豹捷、虎翼三军,在凉州西北三百里的胭脂山,大破甘肃军司副都管觉勒玛组织来犯的西域联军,斩虏两万。   与此同时,六路都经略机宜司凉州分司李庸上奏,休屠泽口,也出现了夏军家梁部侦骑。   宋夏战事,再次打响!   苏油拿着奏报,心急火燎地找到梁屹多埋:“都管,这就是你口口声声的和谈诚意?!”   梁屹多埋一脸的愧色,起身对苏油深施一礼:“国难当头,屹多埋只能无所不用其极,益西威舍要责我欺君子以方,用杀用剐,悉听尊便。”   “夏国这是处心积虑,行险一搏?”苏油跺着脚:“早就告诉过你们不要一次次的拿国运关扑!梁兄当我是为自己担心?跟我来!”   带着梁屹多埋来到灵州城头,却见沈括站在城上,看着黄河下游。   梁屹多埋震惊的发现,宋军不知道怎么在一夜之间,变出近两百艘巨舶!   每艘巨舶,由一百二十八个牛皮胎组成,皮胎的间隔木架,由矩形改成三角形,整体由无数个小三角形支架构成,设计依旧精巧简便,但是强度得到大大加强。   每艘巨舶,还有两支长桨,一支大舵,载满了新军,浩浩荡荡地向着下游进发。   见到梁屹多埋被苏油带来,沈括冷冷地说道:“夏国狡险,穷极不悟,兴倔强之衰旅,欺大宋之至诚。”   “大宋其实早已有备,只因夏国来兴和议,故而暂停伐罪之师,以期尔等能幡然痛悔,以期河外有万一之和平。”   “现在正式知会贵使,鉴于夏国不知悔改,狡诈无信的态度;鉴于夏国将宗主陛下的仁慈,当做可供利用之弱点,以和议为谋的无信背义,鉴于当前已经无法和平的局势,六路都转运司决心放弃对梁氏的幻想,以武力彻底解决夏国外戚之患,拯救夏主,还国统与李氏!”   梁屹多埋惊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你们……你们怎么突然变出这么多的大……大船?”   “一而再,再而三!”苏油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告诉过你们不要拿国运做关扑,怎么就听不进去?从灵州到静州,不过百里之遥,半日可至,静州一下,兴庆府便门户大开。”   “即便嵬名阿吴和仁多保忠回军,那也得奔行四百里,家梁更是尚在六百里之外!急切之间能至?我只需五千兵力驻守静州以逸待劳,你们拿得下来?”   “余部将继续沿河北上,攻取怀州,定州,彻底断绝兴庆府与外界的联系。事到如今,我想问问都管,这三州,你们留了多少人马?能不能阻挡我三万精锐?如果不能,就该好好想想,今日之后,该何去何从!”   梁屹多埋慌乱地抓着苏油的袖子,冷汗满脸:“益西威舍,救我梁氏一族则个!”   苏油都傻了,老子的演技,已经好到敌人都来求救的地步了吗?!   嗯,是时候该检讨一下了…… 第一千三百三十三章 风云再起   黄河在峡口,也就是后世青铜峡以上,到应理关以下,在如今有个特殊的名称——鸣沙河。   峡口往上游两百里,黄河南岸是鸣沙城,再上两百里,黄河北岸是应理关。   这里离宁夏平原繁华地区,有四百里,地处贺兰山的最南麓,与南边的六盘山余脉,形成了一条狭窄的通道,黄河刚好从这个通道里通过。   因为黄河的存在,让北岸与贺兰山间原本就狭窄的通道,变得更加狭窄。   而在其西北侧后,则是茫茫沙漠,后世著名的景区沙坡头就在这里,形成了对这个小出口后方巨大完美的屏障。   在秦、汉两朝,这里便修筑了长城、关塞以御北胡。   而在宋后明代,这里更是被重点修筑,成为宁夏西路最重要的要隘之一,得名胜金关。   所谓“黑山之南支,如怒犀奔饮于河,即胜金关也。石峰横峙,隔河与南岸泉眼山相对,拱抱县城,为一关键云。”   “谓其过于金徙、潼关,故名胜金。”   后人有诗歌形容这个地方——“浮沙高拥隐边墙,渺渺烟云接大荒。山引贺兰峰积翠,河通星宿水流黄。”   “云茫茫,峰兀兀,雄关崛起势嵂崒。北有沙漠之纵横,南有长河之滂浡。银川到此启管键,襟山带水不可越。”   而在现在的宋朝,比后世更可怕的是,应理关靠近黄河的一侧,还有茫茫的池沼,让通道变得更加的狭窄。   即便到了隆冬时节,这里的护城河和沼泽都不会封冻,唐代把此沼泽地带地称作温池。   骆宾王过此处的时候曾经特意探访过因由——“询据土人云,即县城旧址,城壕南有温泉溢入池,至冬不冻,故名。”   种诂在审视军图的时候,一眼就发现了这处被夏人忽略了的地方,抢在他们收缩兵力防守兴庆府和西平府的时候,建议苏油,让最强的囤安军夜渡黄河,抢占了此处关要!   之后又命西路包顺带领三万人,加强这里的防守力量,抢运了大量物资,依托秦汉长城和应理关塞,将整个关城丧心病狂地重修了一遍!   等到了战事停息的间隙,又增派了刘昌祚的骁锐三军!   苏烈认为如此集中兵力毫无必要,毕竟应理关的迎敌正面相当狭小,五门霹雳炮搬上城头,不光正面防御力量强悍不说,连黄河都足以封锁。   于是和刘昌祚一商议,干脆去把凉州拿下,不但可以互相照顾后路,并且还能和兰州一起,形成一个西路铁三角。   其防御态势和纵深顿时令种诂倍感舒适,直夸苏烈童鞋:“虽幼少读书,然其将略,殆为天授。”   这也造成了宋军将以西路为主力,渡河进攻兴庆府的假象,让夏人不得不调整战略,强攻应理,企图收复这里,形成对凉州的大包围,重新获得战略主动。   但是夏人的军事思想还停留在旧时代,囤安军能轻取应理,并不意味着嵬名阿吴和仁多保忠也可以做到失而复得。   这一带并不适合骑军作战,宋军依托群山,长城,重新打造的雄关,打造了层层防御。   加上在旧军时代就已经远胜步跋子的囤安军,转变成了新军之后,苏烈在应理关东,将苏油的“进攻型防守”的战略,贯彻得淋漓尽致。   囤安军带着伏虏炮和连珠炮,在贺兰山麓两百里内转战,神出鬼没,不断游击。   夜袭,劫粮,伏击……当年苏油曾经议论过的“游击十六字方针”,到军事技术发展到现在后,终于得以彻底实现。   而且相比后世以弱敌强的游击战术,如今的游击,战果大得惊人。   可以说,以少量新军对抗大量旧军的最正确战术,到了苏烈指挥的应理关防守战,算是真正达到了大成。   这样就搞得镇守应理关的包顺非常郁闷,我说兄弟你别光顾着自己闹腾,好歹放点人马过来,让老哥哥也立点功劳不是?   哥哥这里整整三万人马,自打出征到现在,除了些听闻哥哥身份,望风而降的部落,还屁都没捞着啊……   两路大军十万人被苏烈打得进路艰难,更让夏人产生了严重的误判,认为这里肯定是宋军的主攻方向。   于是在收到嵬名阿吴和仁多保忠关于宋人军力绝对在六万以上,两军兵力不足的奏报后,驻守顺州的梁皇后盛怒之下,带领十万生丁赶往应理。   她就不信宋军个个都是铁打的,二十万人,堆也把应理关给堆下来!   不过她还是记住了家先生的告诫,顺州乃九渠之首,是整个兴庆府的灌溉枢纽,必须牢牢守住,于是她便让防守兴庆门户静州的五万麻魁女兵,前移到了顺州。   这无疑是一个异常糟糕的决定,没有夏人会预料到,大宋已经在短短两个月里,组建出一支能够搭载四万人的黄河水师!   当梁皇后一身戎装,带领着十万生丁向应理关疾驰的时候,宋人的感义、镇国、定国、控鹤、学院兵团、五支新军两万三千人,以及泾原、鄜延、麟府的旧军精锐镇戎、定边、保安、绥德、火山五支军队一万五千人,放弃马匹,改用巨筏,朝着黄河北岸,兴庆府的门户静州杀去!   与此同时,还有定边、保安两支旧军六千人,与招募的熟蕃一起,赶着厢车和马匹,沿着黄河东岸,朝着与静州隔河相望,河道最狭窄的临河镇进发。   水路大军由高遵裕亲自带领,东岸辎重大军由沈括和苏油率领,同行的还有石勇等一干理工人才。   十二月,己未,未时,大军抵达距离兴庆府仅四十里的静州,距离夏国的政治中心兴州,距离不过四十里!   静州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城中不过老弱三千户,知州刘翰臣只在城头上看了一眼在抢占滩涂的感义、控鹤军和镇戎军三军一万三千人,便回到州衙,悬梁自尽了。   而剩下的宋军,则继续向下游的怀州、定州出发。   酉时,高遵裕、曹南、孙能克静州。   庚申,凌晨,王厚、种谔克怀州。   午时,刘世恒,王君万,折可大克定州。   兴庆府,被宋军三面围困!   三州的夏人,扶老携幼,一路哭喊着朝着兴庆府逃难。   宋军也不阻拦,只消灭了三州内微弱的抵抗力量,占据府库、账册、户册、仓廪之后,各留数千人防守,其余大军直叩兴州!   夏人的大军,全部在外,兴庆府腹心之地,异常空虚。   最近的顺州,只有数万女兵,剩下的大军,梁皇后在百里之外,嵬名阿吴和仁多保忠,在四百里外,家梁,在六百里外!   ……   兴庆府,观庆寺。   嵬名景思的遗体,静静地安放寺塔下大广场中心的木椽塔上。   红衣大和尚带领着僧众,为嵬名景思吟诵着经文,送他离开这纷乱的人世,前往吉祥的天国。   西夏葬俗,有羌俗、汉俗、佛俗三种,三种葬俗相互影响,相互渗透。   达官贵人们,多与宋辽类似,砖砌木结构墓室,而西夏陵墓,除宗室外,一般不用壁龛,也很少砌砖室。   随葬品中,器皿较少,而多用羊、牛、马、鸡、鸭及铜牛、石马等仿制品。   更多的,采用火葬,骨节装入容器中,埋入坟墓,身份贵重者,修成灵塔。   嵬名景思的意愿,是采用党项人的传统葬仪,火化。   梁太后和梁乙埋也来到观庆寺,亲自祭奠。 第一千三百三十四章 浮桥   国家多事之秋,重臣殒没,不是什么好兆头。   要是嵬名景思半年前就死了,二人只会心中窃喜。   嵬名景思是维系帝党一系的中心人物,在秉常被囚的后期,国内诸多势力被重新打压下去之后,嵬名景思的存在其实就有些多余了。   然而风云突变,嵬名景思之死,更让梁太后和梁乙埋不禁大起兔死狐悲之感。   四个月里,太多的夏国名臣悍将,折损在沙场,太多的官员部族,投靠了大宋。   夏国是军国,军队,就是这个国家的灵魂和生命。   当军队强盛的时候,这个国家的一切反对的声音,都会被以肉体消灭的方式镇压下去,比如年前漠北的那次武装游行屠杀。   而当军队虚弱的时候呢?   准确地说,当当权者能够控制的军队虚弱的时候呢?   那就是猛烈而无可避免的反噬。   这可以说是另一个历史怪圈,军国之政无法逃避的怪圈。   就跟草原上的雄狮一样,每一只狮王的最终命运,都是死于来自新的继任者们的挑战。   而夏国的这种斗争,基本上就反映在帝党利用新的后党当权,屠尽以前的后党,之后新的后党再次当权,然后再次被后来的后党屠灭的循环之上。   当年李继迁发家,靠的就是连娶当地豪强的女儿作为妻妾,在势力渐盛的过程中,后党的实力也同样强大起来。   夏国到如今,被屠灭的后党,已经包括了卫慕氏、野利氏、没藏氏。   而梁氏,如今也走在这条不归路上。   就好像一根从悬崖伸出去的长木板,每向前走一步,危险就加重一分,而现实逼着梁氏一族不得不走,哪怕所有人都知道,木板终究会因为承受不住负重而断裂,梁氏会因为强烈的反噬而灭亡。   经文吟诵完了,梁太后将最后一瓶香油淋在了木椽塔上,梁乙埋点燃了木椽。   熊熊的大火燃烧了起来,夏人的葬礼,让砖塔顶层的田遇,觉得很好奇。   家梁离开了兴庆府,他的第一件任务就结束了,现在他的新任务,自动转为了第二项,保护木寨中的那个疯子。   田遇觉得国公有些多余,怎么说呢?就算要抓傀儡,夏国姓嵬名的人那也是一抓一大把,何至于要保护一个疯子?   政客们关心的东西,实在是让大头兵有些搞不明白。   城外远处,各有数骑快马从几个方向奔来,紧跟着城内的警钟响了起来,下方熊熊火堆旁,出现了一些小骚乱。   接着贵人们开始离场,嵬名景思的葬礼草草结束。   兴州城四处大门开始落锁,哪怕还是午时。   在兴州是看不到黄河的,能够看到的,是故秦渠,故汉渠,西干渠、唐涞渠、汉延渠、惠农渠等九大干渠中的好几条。   没过多久,远处地平线上,河渠边出现了浩大的人群,骑着马的,赶着牛羊的,驾着车的……无数的百姓朝着都城涌来。   还有河渠上,撑过来无数的小船,小船上都满载着张皇失措的人,有些还非常的富贵。   然而没有人接纳他们,迎接他们的,是冰冷的城墙和紧锁的城门。   田遇心中充满了兴奋,出大事儿了!   ……   灵州下游六十里,临河镇。   十六个巨大的牛皮筏子,在这里下碇,苏油与沈括,带着理工小组,要用最快的速度,搭建一座桥梁。   华夏一族建造浮桥的记录,在《诗经·大雅·大明》中就曾有记述。   第一座跨越黄河的浮桥,则是出现在春秋时期,秦景公的母弟后子针因自己所储财物过多,恐怕被秦景公夺财杀害,在今天山西省临晋附近的黄河上架起浮桥,带了“车重千乘”的财富由今陕西逃往晋国。   第一座铁链连接的浮桥,是隋大业元年在河南洛阳洛水上建成的天津桥,这座桥一直到唐代都在使用,李世民还作诗“暂低逢辇度,还高值浪惊,水摇文鹢动,缆转锦花萦”,来描绘他乘坐御车渡越浮桥时,船头绘画的鹢鸟图形和缆索上的朵朵锦花,在江河波涛上摇曳动荡的景象。   宋代也有自己的大浮桥,太祖曾在安徽当涂县采石矶,架设横跨长江的浮桥,成为宋军进军江南,讨灭南唐的水上通道。   等到国力上升,又在在蒲州附近潼关以北的黄河上,修建了更大的浮桥。   蒲州浮桥的缆绳,用八只铁牛系住,这些铁牛立于两岸,每只重数万斤。   后来还出现了找铁牛和浮铁牛的故事,大和尚怀丙还因此被苏油征辟,一同参与黄河北流说的讨论与定策。   由于架设简便、快速,浮桥常常被用于军事,用途非常突出,因此在如今亦被称为“战桥”。   浮桥的搭建是有讲究的,黄河大浮桥的法式,早就被苏油命李诫收录在了《营造法式》当中。   到了苏油和沈括手里,浮桥又有了许多改进。   十六艘大筏的前头,装备着带逆止齿轮的大缆盘,连接着巨碇,下碇之后,筏子上的军士们通过缆盘调整缆绳的长度,可以将筏子调整到一条直线上。   筏子与筏子之间,通过铁链串联在一起,之后在铁锁上铺设桥面,构成了一座浮桥的主体。   浮桥可以根据水面的涨落,灵活调整缆绳的长度,两端上桥的地方,铺设着上桥的铁筋钩板,和浮桥搭接的地方是固定在钢轴上的,能够有一定的高度变化冗余。   这座桥是先设计后施工,全部采用标准构建组装,能够实现快速高效地搭建。   唯一的难度就在铁索的勾连。   不过这难不倒苏油,他直接动用了伏虏炮,让伏虏炮弹带着细绳,被施放到河对岸,然后用细绳牵粗绳,粗绳牵细索,细索牵粗索,粗索牵铁链,没用多久,就完成了搭建。   反正他们这次带了大军整整五万多匹马,数千辆战车,有的是运力。   为了防止惊马胆怯不敢过桥,苏油还回忆起了当年走荔枝道入陕西时,见到的那种悬崖边的石墙,用厢车的车板,在浮桥两边建立起高高的木墙,不够的地方钉上布匹,阻挡马儿的视线。   整座桥梁,在六千人的科学分工和劳作下,仅用了一天一夜,便搭建完成!   次日清晨,战马,军车,霹雳炮车,弹药物资便源源不断地渡过黄河,进入了静州。   高遵裕的心情是非常迫切的,灭国之功就在眼前,苏油和沈括搭建的浮桥,让他能够再次武装到牙齿,还给他争取到了五天的时间!   辛酉,苏油和沈括带领定边,保安两支旧军和两万蕃军抵达静州,高遵裕立即将三千学员兵留给了苏油,自己带领曹南和孙能,携感义、定国、控鹤三军,朝兴州杀去。   这是对夏最关键的一场战役!   ……   汴京,军机处,赵顼身着一身新军冬礼服,坐等前方奏报。   孙固陪同着赵顼,为了缓解赵顼的紧张情绪,说道:“前日辽国燕京留守司委涿州牒我雄州云:夏国遣使来称,南朝兵起无名,不测事端,请全两国之欢,言寻旧好。”   赵顼冷笑一声:“他们现在还有精力管这事儿?”   孙固叹了口气:“现在辽国风声鹤唳,耶律伊逊自平定重元之乱后,权倾朝野十四年,两兴大狱,朝堂数空,如今北朝中多是其党羽,辽皇清理起来,可谓是伤筋动骨啊。”   “知雄州窦舜卿也不是好相与的,回复耶律慎思与萧惟信,道夏国主受宋封爵,宋朝有边臣言秉常见为母党囚辱,比令移问事端,同恶不报,继引兵数万侵犯我边,义当征讨。今以屡遭败衄,遣使诡情陈露,意在间贰,想彼必已悉察。”   “那边收到移文之后,也就悄然声息了。” 第一千三百三十五章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赵顼笑道:“这件事情上头,四通商号倒是出了大力,从去年揭发耶律伊逊倒卖辽朝禁物,私备金甲开始,到今年说动耶律伊逊外逃,最后在辽国苏州被捕获,在东海岛上配合西事,竟然严丝合缝。”   孙固怀疑地看着赵顼:“莫非耶律伊逊叛逃一事,竟有我朝人士插手其中?陛下,鼓励臣下叛国悖上,不是仁厚之道啊……”   “呃?没有没有……”赵顼是个超级爱显摆的人,现在心里头那个憋屈啊……   如此完美的外交谍报行动,真可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但是苏油一再告诫过他,这叫隐秘战线,是不能宣之于口的,尤其不能出于皇帝之口。   蔡京赶紧打哈哈:“这个事情我知道,就是河北几个商贾跟窦舜卿建议,可以通过这种方法让辽国衰乱,减少对我河北的威胁,好像窦舜卿同意了,不过我猜他也没想到这事儿真能给办成。”   “却正好碰到秉常被母党囚禁,孙公,你说这是不是也太巧了?只能说,连上天都是站在我大宋一边的啊。”   “对对对就是这样的。”赵顼内心里又给蔡京加了一分:“还真是巧合,不过这巧合对我大宋来说,端是天赐啊。”   蔡京转移话题,跟两人扯起了闲篇:“夏国图穷,乃遣西南都统嵬名济致书国公云:   昨于兵兴之际,提戈相轧,今以书问贽,信非变化曲折之不同,盖各忠于所事,不得不然耳。   夫中国者,礼乐之所存,恩信之所出,动止猷为,必适于正。   若乃听诬受间,肆诈穷兵,侵人土疆,残人黎庶,是乖中国之体,为外邦羞。   昨日朝廷暴兴兵甲,大穷侵讨,盖天子与边臣议,谓夏国方守先誓,宜出不虞,五路进兵,故有灵州之役。   然较其胜负,非为必得。   夏国提封万里,带甲犹数十万,西有于阗作我欢邻,北有大辽为我强援,若乘间伺便,角力竞斗,虽十年岂得休哉?   即念天民无辜,受此涂炭,故国主见伐之后,夙夜思念,谓自祖宗之世八十余年,臣事中国,贡礼无或亏,朝贺未尝怠。   而边吏幸功,上聪致惑,祖宗之盟既阻,君臣之分不交,载省厥由,怅然何已!   济遂探主意,敢移音翰,伏维国公,以谋略干西事,凡生民利病,宗社安危,皆得别白言之。   盖鲁国之忧,不在颛臾;隋室之变,生于杨感。此皆明公得于胸中,不待言而后喻。   今天下倒悬之望,正在英才,国公何不进谠言,辟邪议,使朝廷与夏国欢好如初,生民重见太平,岂独夏国之幸,乃天下之幸也。”   孙固赞道:“不意夏国竟有如此文才!这文章写得极好啊!国公是如何作答的?”   蔡京乐了:“国公有空搭理他?只将信转给了李文钊,让他代答。”   “李文钊什么人?夏国富平侯之后,早年间文采风流,作过谅祚侍讲的人物,他给陛下的谢表大家都见过,不输国朝学士。”   “于是李文钊动笔,回信将嵬名济骂了个狗血淋头,其中有两句‘天威所不赦,大辟所宜加,暴佷跋扈,壅君树党;禄爵而不任,忠悌而不闻,色仁行违,忘国图身。’”   孙固都忘了在皇帝跟前,一拍桌子,激赏道:“妙极!这两句足让奸相佞臣摧心变色!”   上句是东汉名臣张纲对外戚跋扈将军梁翼的评语,将夏国梁氏,比作弑君的东汉梁氏。   下句是白居易对东汉和帝时期大臣张禹的评价,说他为了保命不敢得罪当时的后党窦氏集团,空有大名。借此讽刺嵬名济。   忠悌二字,还指明他忘了祖宗本姓。   这两个典故选得都很精妙,而且那个给后世留下“豺狼当道,安问狐狸”成语的名臣张纲,好巧哦,刚好是眉山人。   这就还偷偷摸摸地顺便捧了苏油一把,足见李文钊潜窜草野数十年,文学底子还是没有丢的。   孙固算是赵顼的诸多老师之一,赵顼也知道他的脾气,一点都不计较:“国公这倒是应对得轻巧,以夏人之矛,攻夏人之盾,一点多余力气都不想花。”   蔡京说道:“国公可能也是怕了。”   赵顼有些奇怪:“什么怕了?”   蔡京微笑道:“陛下有所不知,国公不是听闻兰州收复,一时兴起,写了一首诗给李太尉吗?现在士林中倒是颇有些议论,认为国公此举,有些失了士大夫的体面。”   赵顼有些生气:“立下大战功的中官都不行?”   孙固心底里其实也觉得有些不妥,但赵顼这个态度,反而会将苏油此举坐得更实,赶紧回护道:“他苏家人从来都是这样,大苏提赠诗歌,从来都不拘人物。”   “在杭州时,大苏曾在西湖偶遇一妇人,本是妓人,已为民妇,自叙仰慕大苏已久,无由得见,不惮呈身,献一曲而去。大苏乃作《江神子》。”   “游多景楼,遇官妓‘胡琴’声姿俱妙,乃作《采桑子》。”   “云龙山张天骥,无知村夫耳,大苏为作《放鹤亭记》,以比古之隐者。人以为过,大苏笑曰‘装铺席耳。’”   “思聪,画僧之流,大苏为作《送钱塘聪诗闻复叙》。”   “蜜殊,因为能吃蜜糖,大苏为作《安州老人食蜜歌》。”   “所以依我看啊,作诗对他们苏家人来说,一点不难,好多都是‘装铺席’耳。”   蔡京笑道:“要说起国公给李太尉这诗,有‘泉冷清栖月,山深静落花’句,浑然不似在戎机倥偬之间,颇见云淡风轻之气。”   孙固对这一联也是非常欣赏,对赵顼说道:“西事大起,老臣忝为枢相,也常忧心忡忡,就怕边臣失计,糜烂国事。直到见到这一联,方才稍感放心。”   “两句一得清,一得静。檄羽交驰之际,尚能有如此平和清净的心态,这一仗让苏油做帅臣,的确是最佳的选择。”   赵顼叹了口气:“要这样说能耐可就大了,除了军事,民事他还有闲心建议,大理变故还要上条陈,还在密奏里边给我推荐西北的吃食和药材……对了,发菜跟雪莲,你们听说过没有?”   孙固蔡京面面相觑:“这个……恕臣等孤陋寡闻……”   就在这时,章惇拿着一封电报单子大踏步走了进来:“六路都经略司奏报,迷惑夏人的战术已然成功,夏人两路大军俱在数百里外,大军突发水师,只用了一日,便已经夺了静、怀、定三州,围死了兴庆府!”   厅中数人都是大喜过望,赵顼兴奋地站起身来:“太好了!叫郭都统和种师道来,研读奏报,给我们讲解一番!”   ……   兴庆府,景仁宫。   梁太后脸色焦急而疯狂,虚弱地坐在椅上,梁乙埋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殿内慌乱地来回乱窜,才周岁的乾顺吓得哇哇大哭。   “景思误国!如今大军俱在数百里外,城中俱是老弱,怎么来得及?”   历史记录梁太后晚年“善病,喜服药”,不过对自己孙子却是格外的爱惜,“晚年始得孙乾顺,钟爱之,常躬自提抱。”   即便在病中,梁太后依旧将乾顺带在身边,一刻不离。   命宫人哄着乾顺,梁太后钉子般的目光看着殿内群臣:“说说,事到如今,该当如何?”   西南都统,礼部尚书嵬名济轻咳了一声:“也不知宋人如何能在一夜之间,变出两百巨舶,之前所有的布置,尽皆落空。”   梁乙埋不耐烦地道:“如今再说那些又有何用?只说如何应对。” 第一千三百三十六章 无条件   兵部侍郎贝中撒辰躬身道:“兴庆府积蓄尚多,兵器守具不缺,臣已发给城中十四以上男丁军器,命上城防守。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之前奉皇后旨意,城中搜检丁壮,合畿辅三州之民,共计十万生丁,带去了顺州,之后又发了五万麻魁……”   梁乙埋颓然坐到了椅子中,一脸颓丧之色:“难道真的要出门跪降?”   城防使益麻党征一身戎装,高声喊道:“如今尚可一战,臣奉守职,尚有宫卫三千,此时不上城守御,犹待死宫门也?”   益麻党征是青唐董毡的弟弟,董毡重新倒向宋国之后,家梁就一直在做青唐的外交工作,梁氏以官爵啖董毡父子,拒不受。而党征心慕之,于是乘间投奔家梁,走投夏国。   梁氏得益麻党征大喜,不过也没有放他回去,而是以宗女妻之,封驸马都尉,一步步混到了兴州城防使。   又听益麻党征说道:“城外尚有十数万百姓,能逃到这里来的,都是心向大夏的忠心之人,也是捷力之辈,不如放入城中,点选可战,不是立刻多出数万兵力?”   经略司正听嵬名谟铎立即说道:“城外之人,焉知没有宋人细作?尽入城中,万一作乱如何?”   益麻党征不耐道:“作乱,有剑耳!如今事急,头痛当医头,脚痛当医脚。如果宋人兵临城下,迫他们附城,则是瞬间多了十数万攻城之军!”   梁乙埋猛然一惊:“有理!赶快开放城门,先放百姓们进城!”   益麻党征拱手去了。   马院承旨嵬名理直一直在沉吟,这时候试探着问道:“宋军来势汹汹,口口声声,所为者不过是陛下。要是……要是太后宣旨撤帘,还政于陛下……是不是,就可以搪塞一阵,至少让宋人不站在理儿上?”   梁太后看了他一眼:“朕也不是好权之人,如今大权不是也都交给皇后了吗?要还政,也得要有政可还才是。”   嵬名理直赶紧说道:“不过就是一个名目而已,宋人也搞不清楚我们的蕃官称谓,丁努、吕则、芭良、昂聂之类,大不了就给梁氏诸臣换个称呼而已,其实还是该干啥就干啥。”   “太后也只是下诏还政,只要陛下周围都是太后的人,相国还在,和以前,不还是一样的吗?”   礼部侍郎张聿正说道:“正是此理,而且宜早不宜迟,静州到此不过四十里,旦夕可至,危机迫在眉睫。”   御史梁阿格说道:“要是宋人坚持要诛我梁氏满门呢?”   张聿正说道:“没有这个道理,宋人律法森严,梁氏有太后与皇后之尊,不容加刑。”   “宋国《刑统》,罪至重者,乃谋反、谋大逆,获其罪者,父子十六以上皆斩,不及亲族。”   “因此其法典之上,是没有‘族诛’一说的。”   “若太后及时还政陛下,发国书与大宋益西威舍,以其仁慈之性,必当约束诸将,不会大兴杀戮。”   诸臣议论纷纷,又说要和的,有说要战的,莫衷一是。   经略司正听嵬名怀逋说道:“祸在眉睫,而援军尚远,就算虚与委蛇,亦要熬到两路大军回援。”   “于今之计,只能一边与宋人订立城下之盟,一边发使臣让辽国救援,并令两路大军回师勤王。”   “还有,将河西割让给董毡,告诉他唇亡齿寒之理,如果夏国没了,下一个就是青唐。请他断宋军的后路!”   就在这时候,之前去开城门的城防使益麻党征却又入殿报告:“太后,大相,梁屹多埋回来了,臣已带到,正在宫外候旨。”   梁太后顿时抬起头来:“叫进来!”   梁屹多埋从殿外进来,一见到梁太后和梁乙埋就噗通跪倒,大哭道:“太后,叔父,侄儿回来了!”   梁乙埋问道:“宋人如何能在一夜间冒出这么多的船舶?屹多埋你可知晓?”   梁屹多埋哭道:“这个侄儿的确不知,侄儿抵达灵州,益西威舍留侄儿在吕家渡水寨相商,那个时候,水寨中空空如也。”   “在考察侄儿乘坐的舟船之后,益西威舍方才打造船坞,寻来的木头却又都不堪用。”   “侄儿每日虚与委蛇,直到有一天,益西威舍来责我欺瞒于他,说他好心同意谈判,夏国却只为拖延时日,出动大军出击应理关。”   “侄儿正自心喜完成太后大相重托的时候,益西威舍却将我带上灵州城头,那时候我才知道,大宋竟然一夜之间变出两百艘巨舶!”   “不仅如此,侄儿后随益西威舍一路过来,才发现他们不但有船,甚至还在临河镇,架设了一道跨越黄河,能六马并行,供两辆巨大的车辆交错的大桥!”   益麻党征点头:“都管所言是实,臣与入城的静州百姓打听,他们也说宋军在静州下游十里搭建了一座大浮桥,大军正源源不断从对岸过来。”   殿内群臣神色大变,如果黄河天堑不再可以倚仗,这仗,还能打吗?   梁屹多埋继续哭道:“河内之事,兴庆府没有确信,臣至灵州,才知道大局根本无法挽回!”   “我们的估计是错的!全错了!我们以为,梁总管、仁多都管统带数十万大军,就算全军覆没,宋人至少也要损失惨重!”   “然据侄儿所见,全然不是如此,宋军数路番号,依旧齐装整甲,战力精强。尤其是他们的灰衣新军,数月大战,损失不过数百人!”   “现在宋人也有了铁鹞子!我们的铁鹞子,一半覆没在无定河,一半覆没在灵州河渠之间,甲具皆为宋人缴获,他们装备成了一支重骑,由刘昌祚统领,称为骁锐。”   “就是这支队伍,结合豹捷、虎翼两支轻骑,轻取了凉州!”   “太后,大相,这仗,已经没法打了……”   梁乙埋冷冷地问道:“苏油是什么章程?”   梁屹多埋转头扫视了一遍殿中的群臣,竟然没有一个声威卓著的将领,心中更是充满了绝望:“益西威舍说,夏国如今必须放弃一切迷梦和幻想,所有军队立即放下武器,停止抵抗,宋人大军入城之后,夏国朝廷上下,各自静守家中,听候处置。”   “大宋从今之后,不会再信任我们。要谈,他只和国主谈。”   “大宋不会再讲任何条件,夏国也不能再提任何条件,必须……无条件投降!”   “如今只有还政于国主,请他出面与宋人商讨,拖延时日……”   “拖下去!关起来!”梁太后站起身来,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声嘶力竭地喊道:“我不信!宋军一夜之间就都变成铜头铁臂了?!”   “河内五十万大军,梁永能、仁多零丁当世猛将,宋人能没有付出一点代价?那个苏油诡计多端,你又被骗了!”   “太后!”梁屹多埋以头抢地:“侄儿所言句句属实,宋军器械火器,实在过于犀利,太后,益西威舍尚在等待回复,他说如果明日辰时得不到回复,就要攻打皇城……”   “拖下去!赶紧拖下去!你要不是我亲侄子,就凭这番蛊惑,我立斩你于殿外!”   益麻党征上前抓住梁屹多埋的胳膊,将他拖了起来,梁屹多埋满脸是血,还在挣扎:“就算要囚禁侄儿,也求太后派人释放国主,争取最后商谈的机会!太后三思,三思啊……”   益麻党征见梁太后怒气更加郁炽,梁乙埋脸色愈加阴沉,轻道一声:“都管,得罪了。”一掌砍在梁屹多埋后脑,将之拖了下去。 第一千三百三十七章 疯狂   殿内雅雀无声,只剩下小乾顺被自家奶奶的怒吼吓得哇哇的哭声。   在小孩的啼哭声中,梁太后冷冷地看着殿中噤若寒蝉的群臣:“你们,都怕了?”   没有人敢出声。   礼部侍郎张聿正低咳了一声:“国难当头,臣请昧死出城,与宋人交涉。请太后和大相降下方略,也好应对。”   梁太后痛苦地闭上眼睛:“告诉宋人,我决意撤帘,还政与秉常;大相退位,改任谟宁令,从此不预政事;我们的要求,是请宋国从凉州、应理撤兵,而夏国愿意奉送河套之地与宋国,只保留河外之地,隔河而治。”   “岁赐……也不要了,夏国从此勤修职贡,谨守边蕃。”   “如宋国还不放心……可以……入质。”   说到这里,梁太后猛然睁开眼睛,厉声道:“如果这样的条件宋国尚不干休,那就只有全民皆兵,众志成城,夏国必将死战至最后一人!”   殿内众人都是心头一震,躬身道:“谨遵太后懿旨!”   经略司正听嵬名谟铎小心地问道:“那陛下那里……”   梁太后沉吟了半晌,苦笑道:“吉多大师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法灯泰钦禅师少时解悟,然未为人知,独法眼禅师深奇之。”   “一日法眼问大众曰:‘虎项下金铃,何人解得?’众无以对。”   “泰钦适至,法眼举前语问之,泰钦曰:‘大众何不道:‘系者解得。’’”   “所以陛下这个铃铛啊,只得哀家去解……”   观庆寺的高塔之上,田遇来回用瞄准镜观瞄着梁太后和秉常,嘴里嘀咕:“这戏法,如何变的……”   听闻宋军兵临城下,秉常的疯病,竟然一下子全好了。   如今的秉常和梁太后,就坐在木寨的院子里,不过母子二人之间的气氛,比兴庆府隆冬的天气还要冰冷。   “宋人还真是一剂良药。”梁太后看着秉常,冷冷地笑道:“之前不是说皇帝失心了吗?如今宋人兵临城下,看来竟然大好了?”   秉常正襟危坐,语气冰冷:“儿子失心不失心,还不是母后一言可决?儿臣奇怪的是,太后今日不料理国事了?怎么还有闲暇,来失心之人这里看望?”   “值得吗?”梁太后眼中似乎要伸出钩子:“因为皇帝的一封信,引来宋人相攻,如今河西隔断,河套沦陷,五十万大军一朝覆没,名将良臣,舍身殉国,江山基业,一蹶不振。”   “宋军已然三面临城,兴庆府危在旦夕,这,就是皇帝想要的结果?”   秉常垂下了眼帘,一言不发。   “永能、格嵬、令通、持多哩、逢恩,已经殉国。乙逋如今下落不明,追英一介女流,尚且领军在外。”   “梁氏一门战死沙场,或被宋人虏获者,已逾百人。”   “梁家人或者对不住皇帝,可没有对不住这个国家。”   秉常抬起头:“母后搞错了一点,这个国家,是嵬名氏的,不是梁氏的。”   “儿子是先父的继承者,国家有难,那也理应由嵬名氏来捍卫。”   “梁家如此慷慨赴义,有我的诏书吗?我不记得下达过这样的旨意。”   “那梁家的作为,就不是为了这个国家。”   “朕才是君上。”秉常说完针锋相对地盯着梁太后的眼睛:“而你们,其实就是为了你们自己。”   梁太后和秉常对视了一阵,终于还是先开了口:“也是,皇帝终究是皇帝,江山,也终究是皇帝的。”   “我来这里,就是告诉皇帝,今日梁氏还政于你。”   “但是我还要告诉皇帝的是,梁家,真的就没有别的选择吗?”   “只要梁家让你……然后同样的,乾顺就是你的继承者,梁家一样可以以他的名义,将这个国家送给宋人,难道换不来一份高官厚禄?”   秉常放在膝盖上的双手顿时握紧成拳:“你们敢!”   “如何不敢?!”梁太后冷笑着反驳:“那样做,与皇帝你现在做的,却有何分别?许你卖给宋人,难道就不许乾顺卖与宋人?”   秉常双手颤抖了一阵,终于还是松开了。   梁太后站起身来,鄙夷地看着自家儿子,一字一顿地说道:“难怪追英看不起你。”   “为了我这个窝囊的儿子,老身终究是对不起自家的侄女。”   “你总是以你父亲自比,但是他对宋人,何曾奴颜婢膝过?何曾出卖过国家的利益过?”   “说到底,你才是为了你自己!”   “你真当宋人那么仁慈?”   “祖宗以奶母出殡为由,用棺木装盛刀枪,逃入地斤泽的时候,早就放弃了对宋人的幻想!”   “祖宗屡遭围剿,母亲妻子俱被宋人虏获,逃出生天,身边只剩兄弟两人的时候,早就放弃了对宋人的幻想!”   “景宗、你先父,血战连场,夺得二十六郡,早就放弃了对宋人的幻想!”   “可你竟然还指望着宋人的仁慈?”   “这是李清教你的?是那些汉人的诗书教你的?你被里边所谓的仁义搞昏头了!”   “就你这样,还想成为一代明君?!”   “皇帝不要想多了,还政给你,就是个名目而已,宋人去后,夏国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你根本不配做夏国的君主!”   一席话如疾风骤雨,而秉常则低下头,如同泥塑木雕。   梁太后拂袖转身,刚走出几步,却听身后的秉常说道:“母后。”   梁太后停下了脚步。   “母后。”秉常抬起了头:“其实今天,我以为你是来道歉的。”   “没想到到了现在,母后都还不忘羞辱于我。”   “真是好笑了,大白高国曾经提封万里,称兵百万,与宋朝契丹,鼎足而三。”   “如今丧师辱国,困守兴庆,势成累卵,祸不旋身,难道还不是当政者的责任?”   “五十万大军覆没无余,儿子想问,谁在秉国,谁为帅臣?!”   “祖宗基业,到底是葬送在谁的手里?!”   秉常呵呵笑了起来,笑声渐渐变得疯狂:“就是你们梁氏!罪恶盈天,大辟之刑不能尽容!”   “你们可以现在就杀了我,看看宋人会不会让你们合族陪葬!”   “要是不杀,那我告诉你,母后和皇后我没有办法,但是梁氏自梁乙埋以下,人人难逃诛绝!”   “哈哈哈哈哈……母后,你就等着看你的那些族人,那些欺君罔上的叛逆,被一个个推出南郊,人头落地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梁太后面色铁青,终于拂袖而去:“皇帝好自为之,要诛除梁氏,也得你先有那本事儿!”   ……   兴庆府,西城门外。   苏油骑着骏马,张麒和程岳一左一右,在一队学员兵的护卫下从静州奔来。   高遵裕正在帐中来回踱步,听闻苏油到来,赶忙出来迎接,正见到苏油滚鞍下马。   “国公你可算是来了,夏人使臣此刻正在帐内,说是要与国公交涉。”   苏油一脸怒容:“是不是秉常?”   “呃?”高遵裕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会是秉常?”   苏油喝道:“那为何还不进攻?”   高遵裕真傻了:“我大宋乃仁义之师,历来都是先礼后……”   苏油立即打断:“国舅休要糊涂!大宋的仁义,从来都只对恭顺柔服的蕃国,只对心向大宋的臣民!”   “如今夏国秉政者对我朝屡次欺骗,早就没有了信义,还有什么好谈?如果不是秉常亲至,焉知他们不是还有陷阱?”   “那……那就打?”   “当然!立即进攻,夺取兴庆,掌控大局!将秉常、乾顺抓在手里,到时候有的是时间慢慢谈!”   “得令!”高遵裕一个立正,其实他就是要文官来背这口锅而已,见到苏油如此夸张的演技,心底里暗自感激,立刻抓起头盔就奔了出去。 第一千三百三十八章 文殊奴   兴庆府,木寨。   殿前司钤辖咩迷乞领着三百精兵,手持金令,站在寨前。   寨上守军指挥阿炜见到咩迷乞,赶紧下得寨来:“钤辖此来是太后有召?”   咩迷乞将金令交给阿炜验看:“奉太后懿旨,大相钧令,兴庆府所有正军,俱归城防使统带。”   “宋人来势汹汹,城防兵力不足,驸马要求城中所有正军,皆需携带军器,尽数上城守御。”   阿炜犹豫道:“那这里……”   咩迷乞不以为然:“不就是那主儿吗?手无缚鸡之力,留几个护卫意思意思就行了。”   阿炜验过金令,又验过中书的敕令,都是真实无误,将之交还给咩迷乞:“既然如此,我便召集护卫,交于钤辖。”   “让手下去做就是了。咱兄弟多日不见,聊几句。”   咩迷乞拍了拍阿炜的肩膀,拉着他走到一边,从腰间皮囊里摸出一个瓷瓶,打开来喝了一口递给阿炜,低声道:“兄弟你这份差事,说好听,是太后大相看重;说难听,真特么不是人干的。亲戚子女,都在尚仁坊是吧?”   阿炜接过瓷瓶苦笑道:“那是,咱们殿前司出来的,谁没干过一手脏事儿?但是干到父母妻儿都拘在尚仁坊的,不瞒哥哥,兄弟算是独一份儿了。”   闻了一下:“奶酒,现在京中匹绢十千钱,哥哥还弄得到这玩意儿?”   “呵呵呵……”咩迷乞笑道:“还记得陈告司李案头家的老二不?”   “倒还记得。”阿炜也笑了:“那松货他爹为了他入殿前司,将妹子嫁给了瑞升号掌柜,谋得了一笔资财,又贿赂了驸马爷,才得来的差事。”   “李老二还带我们去瑞升号吃过一顿水酒,给自家那老妹夫捧场,那妹子倒是水灵,不过跟瑞升号做生意,还能不亏了?”   咩迷乞笑道:“这酒就是李家妹子给的,她夫君连同店中伙计,都给娘娘抽了生丁,兵荒马乱的,送两瓶就给我,就是想巡街的时候看顾一二。”   阿炜一脸的奸笑:“那还不赶紧快活快活?”   咩迷乞哈哈大笑,看了看门口:“都出来了?”   阿炜看着木寨门口集合的军士:“嗯,都出来了。”   咩迷乞搂着阿炜的头颈:“其实兄弟要想脱离苦海,保住尚仁坊里的妻儿老小,哥哥倒是有个法子。”   阿炜赶紧问道:“什么法子?”   咩迷乞猛然从腰间抽出匕首,捅进阿炜的胸膛:“便是如此!”   阿炜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而另一边,咩迷乞带来的三百卫士,开始对门口集合起来的看守军士放箭,一时间木寨门口惨呼一片。   咩迷乞抽出匕首,将阿炜缓缓放倒,将掉落地上的奶酒重新放回他的身边:“都是身不由己,兄弟,这瓶酒,送你了……”   站起身来,抽出腰间长剑:“奉城防使驸马都尉号令,拯救君上,剿除君侧!弟兄们同我杀进去,然后拥陛下归政,讨伐梁氏!”   “杀——”   《蜀中杂记·西征事略》:   “元丰四年十二月,己亥,宋伐兴庆。   城防使驸马都尉益麻党征议开城门,收容三州奔民。   油乃命其青唐旧将冷鸡朴,携书入城,晓以形势。   益麻党征遂留西门,令钤辖咩迷乞以金令诱下木寨守将,诛之,拥秉常复立。   秉常出寨,大索城中,并攻景仁宫。   梁氏诸宅,各拥私兵与斗,死伤枕藉。   遵裕先已入城,然夜中难辨敌我,乃退守西门,倚墙造垒,先为自顾。   中夜,景仁宫火发,又及尚义坊。   半城火炽,城中呼丧号奔,踩陷无计。   梁乙埋携残党出奔,于城南庄为种谔所阻,从者星散,惶遽无计,投井自尽。   天明,遵裕乃入城,命军士扑灭余烬,搜检伤残,晓谕士众。   事后点计,蕃官并卿士大夫以下,兵隳烈焰,阖门覆难者,盖两百八十三家。   秉常携兵部侍郎贝中撒辰、经略司正听嵬名谟铎、马院承旨嵬名理直等赴西门迎候大军,梁乙逋伏于道路,发弩刺之,使重伤。   卫士亦斫乙逋。   油闻,乃速入城,听秉常遗意。   是夜灵异颇多,如言奔观庆寺避兵火者,为大威德菩萨所佑,咸安。   又秉常出寨,曾曰:‘当与梁氏同死。’语殊不详。   又云乙逋暴起之时,有晴空霹雳,飞星下贯者。   皆无稽之事,识者当明辨之。”   ……   景仁宫,将士们正在残垣断壁间寻找幸存者。   除了西路,东南两军也已入城。   郭二蛋站在白雪覆盖的凄冷花园里,看着已经烧得只剩几面残柱断墙的景仁宫,摇头叹息:“自家亲娘呢,这么就下得了手,到底还是蛮夷!要在我大宋,这就是忤逆大罪啊……”   见到园中有一口水井,便取下水壶,寻思打壶水,尝尝这宫中的井水,与外间有何不同。   来到井边,郭二蛋一探头,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亲娘咧!里头有个人!”   再一探头,郭二蛋立即高喊:“来人!快来救人!井里边有个娘们,活的!”   听闻消息的种谔也赶了过来,往井里看了一眼:“二蛋,下去救人!”   郭二蛋都傻了:“啊?太尉为啥?”   种谔踢了二蛋屁股一脚:“少废话!既然是你发现的人,那就该你去救起来!”   等到郭二蛋搥到井下,才发现原来隆冬里的地下其实比地面暖和,难怪这女的能坚持到现在。   女生容貌颇为姣好,不过满脸惊恐之色,二蛋才发现,她怀里边还紧紧带着个小孩子。   “别怕!”郭二蛋先行安慰:“我们是宋军!来救你的!先把孩子给我。”   说完抬头冲井口喊:“太尉,还有个小孩!”   上边立时搥下一个空水桶,种谔在井上方喊道:“问问她,是谁?”   过了一阵,就听二蛋在下面喊:“她说她叫文殊奴,是梁太后的宫女——”   “老子是让你问,这孩子叫啥——”   又过了一阵,又二蛋在下面喊:“她说叫小主子——”   种谔都快要被气死了:“要不是还有那女子在下面,老子现在就把你狗日埋里头——”   不过说归说,很快,军士们又将女子和郭二蛋搥了上来。   这回郭二蛋终于福至心灵,抱着文殊奴刚露出井口,立刻大声说道:“文殊奴说,小孩是乾顺!”   ……   夏国的政治结构,基本上就是模仿的大宋。   不过比宋朝要简单一些,包括中书、枢密、经略司、正统司、统军司、殿前司、御史、皇城司、宣徽、三司、内宿司、巡检司、工院、马院、陈告司、磨勘司、审刑司、大恒历院、农田司、群牧司、受纳司、阁门司、监军司,主要官吏有州主、通判、正听、承旨、都案、案头、司吏、都监,类似于宋朝的文官体系。   但是西夏不是大宋的敌体,而是藩属,因此很多机构是“逾制”的,因此西夏与大宋的国书中常用蕃名,比如称自家“皇帝”称“兀卒”,其实就是“青天子”,“太后”称“鸟尼”,“王爷”称“宁令”,梁太后准备让大宋接受将梁乙埋改称的那个“谟宁令”,翻译过来其实就是“天大王”。   到后来西夏搞的这套东西,渐渐也引起了宋朝的知觉,不过也睁只眼闭只眼。   嘉祐八年,还曾经对西夏下达《赐夏国主不得僭拟诏》,规定西夏使臣,不准在宋朝称呼与宋朝官制相同的本国汉官名称,用蕃名则可以。   又是一件皇帝的新衣。 第一千三百三十九章 遗嘱   尚义坊是兴庆府的贵族区,也是此次大乱的重灾区,直接让夏国的高官贵族阶层给抹掉了一多半。   如今剩下的群臣们都侯在武英殿外,一支新军医疗小队正在对秉常实施救援。   在西夏群臣心情忐忑之中,宫门外行来一支队伍,高遵裕亲自陪同着一位身着紫袍,腰系玉带,金鱼袋的大员过来。   大员年纪三十多岁,与秉常差不多,容色和蔼,眼睛异常有神,扫过夏人官员群体的时候,让官员们都有一种被他看透的感觉。   大员前方,是之前梁太后派去负责和谈的夏国礼部侍郎张聿正,苏油根本就没有见他,直到拿下兴庆府,收到秉常的谢表,请苏油赴武英殿商谈要事之后,苏油才将他放出来当向导。   礼部尚书嵬名济强作精神,上得前来:“夏国蕃臣嵬名济,恭迎天朝上国大学士,涪国公。”   苏油打量了嵬名济一眼:“你的来信我看过,文采很好,但是道理稍欠。令先君景思公,我是一向佩服的,还请节哀。”   嵬名济躬身道:“不敢劳大学士挂齿,国主尚在殿内等候,恐怕……”   苏油看了眼大殿:“这大殿,僭越了……”   又看了一遍夏国群臣:“看来就大人资历最高了,还请一同进殿,大家共同做个见证吧。”   嵬名济赶紧躬身:“敢不从命。”   大殿当中非常清冷,秉常脸色苍白,躺在大椅之上,新军战士见到苏油和高遵裕进来,一起起身打了个立正:“参见国公,襄统!”   苏油摆了摆手,让将士们搬过几个锦墩,礼让一番后才坐下。   秉常心中充满了后悔之情,出了木寨之后,他应该第一时间进入宋军营中,保障安全才是。   结果受到军士们蛊惑,也担心宋人会阻挠自己复仇,便想着先将生米做成熟饭,诛绝梁氏,永绝后患。   但是梁氏在城中的势力远超秉常想象,而宋人的反应也大出他意料之外,不但没有趁乱跟进,反而退到西门自保,让帝党与后党在城中相互杀戮,一时间城中大乱。   黑夜中的乱军,加上之前入城的十数万难民,破坏力是非常恐怖的,最后诸军被杀掠刺激得失去了约束,一把大火不但烧了半个城池,还烧掉了景仁宫。   梁太后烧死在了宫内,于是一个弑母的罪名,妥妥地扣在了秉常的头上。   这里边有多少是宋人细作在捣鬼,你可以瞎猜,但是你没有证据。   梁乙逋的弩弓其实并没有那么大的伤害,有一个伤口,很明显是狙击手干的。   那就是田遇的第三个任务,大军接手兴庆之后,他的任务就从保护秉常,变成刺杀秉常。   或许也是天意,梁乙逋的行刺,刚巧田遇的射击几乎同时发生,让秉常没有被当场射杀,反倒是躲过了心脏的一击,射中腹部。   不过也仅仅是拖延一些时候而已。   苏油验看了秉常的伤势,叹了一口气说道:“大王,我朝名医唐慎微,就在山北救治灾伤,我已命他星夜赶来,替大王诊治,你无需忧虑。”   秉常对面前这个与自己一般大的年轻人,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信任:“秉常今日必死,临死之前,想听听国公对我夏国的处置。”   苏油说道:“好叫国主放心,小王子乾顺,在景仁宫大火时,由宫女文殊奴护着藏到了井下,躲过了乱兵与大火,现在已然被官军救出,安然无恙。”   “我也不想瞒你,你的母后,已经丧生于大火之中,不管她之前做过什么,国主这条弑母之罪,都是逃不掉的。”   “因此夏主的国王封爵肯定要被攫夺,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会将乾顺送去汴京,请大宋最顶尖的学者将他教育成人,就算不能再做国王,一个郡王是没问题的。”   秉常松了口气:“梁氏呢?”   苏油说道:“梁乙埋已然在城南庄子畏罪投井自尽,梁乙逋因刺杀国主,已然被斫成肉泥,梁氏一门在昨夜的屠杀中,即无孓遗,哦对了,只有梁屹多埋,因请求立刻还政于君,得罪你母后和梁乙埋,被下狱中,反而躲过了这场大劫。”   秉常笑了,真正开心地笑了。   苏油继续说道:“现在还有两个问题,其一就是顺州城,王后与仁多保忠、嵬名阿吴的八万正军、十万生丁、五万麻魁,他们的投降问题。”   “其二就是北方白马强镇军司,家梁统帅的图干、野利二部,和下属十万大军的问题,需要国主下达两封诏书,命其弃械归顺。”   秉常苍白的脸上再次积聚起怨怒之色:“如果我现在废后,国公你会不会阻止?”   苏油思索了一下:“梁屹多埋是我朋友,也是夏国难得的人才,之前又因请国主复位而下狱,虽然是梁家人,但是和梁家其它人的做派是有区别的,因此我想替他求个情。”   “至于梁后,那是国主家事,我也不便干预,但随国主的意思。”   秉常点头:“如此甚好。”   苏油说道:“那我便请国主命嵬名济草拟旨意,之后宣众臣上殿,当众宣读?”   秉常再次点头。   嵬名济上前,伏身草拟王诏:“王辄罄丹衷,仰尘渊听,不避再三之干渎,贵图普率之和平。   梁氏淫凶,人心携贰。自岁赐、和市两绝,财用困乏,匹帛至十千文。   又以累岁固兹构怨,累致交兵,横山一带民不敢耕,生灵荼毒,饥羸殆甚。   顷以权强纵其鬼蜮,敢行废辱。   王师徂征,声讨有罪,义实扶危,不获已焉。   开日月之明,扩天地之造,俾我疆土之完,复我宗庙之绪。   深恩永德,江海难罄。   嘱我臣工:倘垂慨许,别效忠勤,宜委戈以听命,共敌忾以献功。迨朝廷之效顺,令国政之复常。   咨我子孙:躬膺封爵,世列藩臣,职贡勤修,岁时无怠。图归华夏,通遐域之贡输;用息干戈,庶生民之康泰。   撤备边之戍卒,守祖宗之先誓,励臣节之忠蕃,永眷绥之福禄。   王承继祖宗基业,册立王后,以为辅佐,表正诸宫。   然梁氏举动顽嚣,德不称位,靡隳禁内,驰乱国中。   捍拒王师,劳虐士民,其罪难见于汗青,其过穷书于谤木。   今乃废为庶人,咨于故实,匪予所私。   晓谕天下,咸使知闻。”   秉常听嵬名济战战兢兢地念完,微微点头:“宣群臣入觐,用宝吧。”   群臣进殿,听嵬名济宣读完诏书,都不由得面面相觑。   秉常抬起手:“这是我的旨意,用宝之后,快马往顺州、白马,黑山,黑水,甘肃诸军司。”   群臣躬身束手:“臣等谨遵王命。”   秉常说道:“那就都退下吧,我再与益西威舍聊聊。”   苏油拱手道:“国主如需我陪同,那高遵裕和嵬名尚书不能走。”   秉常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又叹息一声:“天下臣子,要是皆如国公这般清慎守分,该多好啊……”   苏油拱手道:“苏油庸钝,蒙陛下青眼,徒辜俸禄,不劳国主一笑。”   秉常叹息了一口气:“其实我也有国公这样的臣子……”   苏油点头:“夏国也自有贤臣,前有富平侯野利仁荣,后有国老李景思,都是苏油仰慕的人物。”   “只可惜晚到了数日,没能见到李国老。”   秉常说道:“还有一位,你一定见得到。”   苏油再次拱手:“夏国历经梁氏播乱,生民待抚,正要国主推荐几位贤臣,还二十六郡以升平。”   秉常说道:“夏国多出良将,少有文臣,梁屹多埋,嵬名济,已经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了……不过还有二人,文武兼姿,如朝廷收用,当是我夏人之福。”   “请国主讲来。” 第一千三百四十章 驾崩   “一位是我皇叔李文钊,他曾是先王侍讲,景宗行夏制之后,他窜身草野,独抗后党。他的事迹我自小便有听闻,本想着如能真正掌握大权,就请他回来治国,只可惜……”   苏油说道:“李文钊如今已是朝廷富平侯,右武卫大将军,灵州节度使。安定河套,朝廷对他寄有厚望。”   秉常点头:“那就好……还有一位,是白马强镇军司都统制,我的肱股之臣,掌军治民,皆有建树——家梁。”   苏油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古怪。   秉常说道:“听闻家先生是益西威舍老乡,还曾有些旧怨?”   苏油神色恢复正常:“都是无稽传闻,或者是朝中有小人想要构陷与我也说不定。国主放心,即便是有旧怨,苏油也不敢因私废公。”   秉常再次叹息:“这点我信,听闻南朝安石相公、惠卿相公,也与益西威舍有政争宿怨,国公也能相忍为国,两次举荐吕惠卿。”   苏油也叹气:“国主,我家乡有句老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国朝里边有些人啊,你是真不想用他,却又不得不用他。”   秉常想笑,却又扯动了伤口,痛得裂了裂嘴:“我想南朝很多人心里,也是这样评价益西威舍的吧……”   苏油赶紧跟秉常道歉:“闲聊几句,本来是想给国主减轻些痛楚,不料反成罪过了。”   秉常已经陷入了回光返照,轻轻闭上眼睛:“罢了,推荐此二人给你,也算给自己减轻罪衍,为来生积点福报……益西威舍给我讲讲大苏吧,今世弥留之际,也让我感受一下这世间的美……”   元丰四年十二月,庚子,西夏最后一位国主李秉常,崩于兴庆府王宫武英殿。   夏国群臣接受李秉常遗诏,立年仅周岁的李乾顺为继任者。   赵顼同情秉常的遭遇,册封其为夏悯王,命六路都经略使苏油以王礼葬之。   同时因为其弑母大逆之罪,削西夏国封,李乾顺降爵为顺宁郡王。   苏油以平夏大功,升集贤殿大学士,少师,蜀国公。恩荫扁罐朝请郎、云骑尉;漏勺朝散郎、武骑尉。   大宋元丰改制之前,有三个职务很特殊:昭文馆大学士,必得宰相领任;兼修国史,必得次相领任;集贤殿大学士,必得末相领任。   有时候,宰执资望不够,文理不精,还领不到。   苏油以外臣之任,得兼末相贴职,这样的殊荣,是有宋以来第一个。   这回苏油都不敢再给扁罐漏勺推辞了,老老实实三谢之后,乖乖接受。   高遵裕终于按照赵顼的仕途规划安排,以克复兴灵之功,以感义军节度使加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成为了如今大宋武臣巅峰——使相。   其余有功之人,尽皆加赏,同时命令苏油,赶紧解决西夏两路残余大军遗留问题。   ……   顺州,大军军营。   “他废不了我。”梁追英看着前来宣读诏书的嵬名济和梁屹多埋:“我已有身孕,他叫察哥。”   “这个……”梁屹多埋不禁瞠目结舌:“妹妹你何苦倔强……”   “堂哥不必多说。”梁追英丝毫不让:“要谈,让益西威舍来谈。”   “不是,你这时间算下来……”梁屹多埋还想再说,嵬名济却赶紧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住嘴。   秉常和梁追英之间,早就有名无实,而且秉常都被囚禁了一年,哪里有机会和秉常造孩子?   如果不是梁追英说谎,那就是偷情,就是西夏王室的大丑闻!   从营中出来,梁屹多埋问嵬名济:“这事儿,怎么弄?”   嵬名济也很无奈:“回去问问国公吧,我们解决不了,不一定他不行,不然如何是益西威舍呢?”   苏油这个时候,正在观庆寺与吉多坚赞见面。   “大师我们终于又见面了。”苏油端起奶茶:“这是特意从二林带来的酥油,你尝尝用邓赕牛和印度羊角牛杂交出来的奶牛,所产的酥油滋味相比原来的如何?”   吉多坚赞苍老的脸上泛起了笑容,笑容中有几分年长者的慈祥:“佛祖在雪山苦行六年,未能悟道,走出雪山来到平原,放弃苦行而接受牧羊女的奶糜饮食供养。”   “随从他的五个人见他这样做,都以为他放弃了信心和努力,便离开了他,前往波罗奈城的鹿野苑去修苦行。”   “佛祖食毕奶糜,将碗置于尼连禅河中,其碗竟逆流而上。”   “于是佛祖先到尼连禅河洗去了他身上六年的积垢,随后借助牧羊女提供的羊奶,继续恢复体力后,前往菩提树下禅坐,七天七夜后,证成佛果。”   苏油问道:“我对佛法一知半解,这个故事,是不是说有些为了高尚的目的所做出的努力,其实只是一种约束自身的执念?最后会成为心灵的枷锁,如果不放下的话,将不得解脱?”   吉多坚赞笑得杯子里边的奶茶都溢出来了:“学士用儒家的想法来解读佛家,却也是自成一说,不错,不错。”   苏油也笑了,说道:“昨夜入观庆寺者,多亏大师庇护,苏油很感激。”   吉多坚赞摇头:“不是我救了他们,是佛祖救了他们。乱兵几次来到庙前,有梁氏的,有国主的,最终见到守在庙门前的老僧,施礼而退。”   “而进入庙内的,不管是梁氏的人,还是国主的人,抑或两不站队,普通的人,也各自相安。”   “这不是老僧的本事儿,就我这衰朽之躯,能挡得几刀砍?”   “是他们的心中,还有一点佛光能够照及的地方。”   苏油说道:“我想请大师做一场大法事,弥合一下人心的裂痕,如今首恶尽数覆亡,这只能说是天意,不过天下军民无辜,四个月下来,二十六郡减丁五十万,战争给人世带来的创伤,不可谓不深。”   吉多坚赞对苏油的坦然非常奇怪:“这五十万人中,没有一点学士的责任?如何可能心安?”   苏油说道:“我已经尽力让自己的战士保住性命,将我方战争的损失降到了最低了啊,四十万人扫灭五十万人,大宋只阵亡一万多人,交换比一比五十,还要怎样?大师,你不能把梁氏导致的夏人损失算到我的头上吧?”   吉多坚赞叹了口气:“秉常都下诏了,学士果真是好手段……但是学士啊,我希望你不要成为他们,谁都没有生杀予夺的权力。夏人的生命,也是人的生命。”   苏油合什:“善哉此言。如果这时候连佛法都不能解救他们的心灵,还有什么可以呢?儒家的方法,需要三年,我在这里向大师保证,给我三年,我一定会让夏人都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和李元昊、李秉常时期截然不同的日子。”   “不过这法子,治缓不治急,此刻人心亟待疏导,便只有请大师相助了。”   吉多坚赞也合什:“那就从一场宏大的法事开始吧。”   苏油突然哈哈大笑,狡黠地问吉多坚赞:“佛家的教义,在导人向善,给人希望这方面,我一直认为是有大作用的。但是儒家能让牧羊女生产出更多的羊奶,让佛陀成为佛陀,是不是也算胜在了根子上?”   吉多坚赞同样哈哈大笑:“牧羊女叫苏佳达,生在尼连禅河边,离中土万里,可不知道什么叫儒法。”   苏油再次合什:“行善积德,便是佛法;知仁守义,便是儒家。何言万里之外便无儒了呢?对了……原来牧羊女也是姓苏的啊?”   吉多坚赞:“……” 第一千三百四十一章 仁多保忠   就在两人乱打机锋的时候,梁屹多埋进来了:“益西威舍,堂妹要见你。”   苏油问道:“怎么了?”   梁屹多埋给吉多坚赞合什行礼,告了声罪,才在苏油身边附耳说了几句。   苏油站起身来:“大师,公务繁忙,我先去了,夏国穷蹙,但是计点积蓄,却是不少的。是到了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时候。佛事需要什么准备,尽管遣人来告便是。”   顺州城离兴庆府百里,秉常的诏旨经嵬名济和梁屹多埋二人传达之后,十万大军,十万生丁,五万麻魁,二十五万大军一朝离散。   嵬名济,代表的是王族,梁屹多埋,代表的是后党。   也就是说,在苏油的干预下,夏国的政治力量中,各自代表的利益集团里,理智的那些人,占了上风。   三方已经重新达成了政治妥协,形成了新的政治稳定,打造出了新的统治阶层。   大宋是宗主,秉常的政治交接毫无瑕疵,是其意志的真实体现,合法性这一块,无论在交趾占城还是西夏,苏油永远拿捏的死死的。   兴庆府的内乱,是夏人自己造成的,相反,侵略者反而扮演了混乱终结者和社会秩序重建者的角色,这尼玛披上哈达就是圣人!   而宋军入城之后的表现同样如此,蕃军仆从里边还有作奸犯科的,但是苏油下了严令,只要被新军的宪兵队抓到,全部当街及时处置。   而生丁和麻魁们返回兴庆和三州,不但没有被歧视,苏油还给他们发放了衣物、食品和路费,告诉他们回家照顾好家人,好好休息,安心等待春暖之后官府安排的大生产。   益西威舍的声名在蕃人里边本来就卓著,哪怕是敌国的蕃人。   而四州的汉人,比蕃人简单得多,只要搞定豪强大户就行。   而搞定豪强大户,本身就是苏油最擅长的业务,六岁就能整合眉山江卿的人物,经过二十多年的锤炼,简直已经是炉火纯青。   兴庆府一带的汉人,是农耕的主要力量,平心而论,他们遭受嵬名氏和梁氏的盘剥其实不算太狠,不过因为地位和生产力比宋地低下,因此就凸显了出来。   所以苏油治理宁夏平原的手段很多,甚至比在内地还多了一道神器——提高汉户的政治地位。   可以说苏油对治理好夏国原有的疆土,是很有信心的,在路上与梁屹多埋讲了自己的思路后,梁屹多埋也不禁感慨。   天不生我蜀国公,西夏万古如长夜。   不过现在先要解决小梁后的问题。   嵬名阿吴已经被嵬名济上次过来就带走了,最新的官职是定州太守,十万西夏大军,被打散成了四部,分别驻守定州、摊粮城、省嵬城、克夷门。   那是兴庆府北面的几处大关隘,是右厢朝顺军司的防御范围,主要防范北面白马强镇军司的家梁大军。   据说家梁收到秉常的旨意后,痛哭了一场,然后整顿大军,进兵围了摊粮城,沿贺兰山西北山麓南下,直抵兴庆府西面的长城隘口。   吓得高遵裕连忙调兵遣将,将手底下最厉害的苏烈、曹南、刘世恒调到唐徕渠边严防死守。   摊粮城是谅祚修建的夏国后方粮食储备基地,如果家梁拿下那里,这仗还有得打。   于是兴庆府内不少宋朝的反对者都蠢蠢欲动,结果没有等来家梁攻陷摊粮城的消息,却暴露了自己的政治立场,迎来的是大宋白手套李文钊的清洗。   干完这件事后,高遵裕才移文苏油,说李文钊在清洗兴庆府顽固势力的过程中,有偏滥的迹象。   于是苏油出面申斥,认为富平侯跟兴庆府的旧统治阶层有很深的积怨,不适合在呆在兴庆府,让他带兵回了灵州。   反正李文钊都是要回灵州的,这最后一份投名状,让赵顼倍感舒适。   所以李文钊并没有被加罪,当然,也不可能得到什么赏赐。   然而赵顼紧跟着给了李文钊一道诏书,高度赞扬了李文钊外祖野利仁荣在夏国大兴文教之功,追封为广惠王,并赐下金帛,命李文钊给野利仁荣修整陵墓,寻访直系后人守护。   李文钊当然感恩戴德。   说起玩这些政治花活,哪怕是赵顼这个成色普通的中原帝王,都能吊打一百个西夏君主。   两人骑马并行,一路闲聊着来到顺州。   仁多保忠骑在一匹骏马上,在顺州东门等候。   见到两人的仪仗过来,仁多保忠下得马来,跪倒在地:“仁多保忠见过益西威舍。”   苏油看了梁屹多埋一眼,上前将仁多保忠扶起来:“仁多将军无需多礼,大军离散之际,贵部三千人马坚持守护主母,这份忠勤却是很多人做不到的,辛苦了。”   仁多保忠脸上一红:“部族都闹着要回去,我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苏油问道:“仁多部的牧场在哪里?”   仁多保忠说道:“在贺兰山大陷谷,益西威舍知道那个地方吗?”   苏油点头:“刚知道,这几日搜检夏国图书,文册,方知道那里是元昊的北行宫,避暑胜地。还建有规模宏大的寺庙,有高耸入云的双塔,对吧?”   宋军入城,可以说秋毫无犯,不仅如此,还成了诸多夏人心目中的救星。   赏给之类的,将梁氏和叛党的家抄了就已经足够,苏油也犯不着纵兵大掠。   他要新军入城的第一件事,就是保护图书,典章,户籍,地册,各处衙门,仓储。   还有药房。   仁多保忠喜道:“对就是那里,那里西边是摊粮城,东边是省嵬城,北面还有巨大的草场,南边是汉人的麦地。”   说完有些担忧:“听说家先生围了摊粮城,族人担心图干部和野利部会侵略我们的草场,所以都闹着要回去。”   苏油说道:“不用担心,这些事情我会一一解决。家先生乃国士,我们定会大用,贺兰草场是夏国北面的屏障,那里还是你们的,只要看好门户,守护好北方就行。”   仁多保忠说道:“夏国有家先生和益西威舍,一定会更繁荣的……大陷谷为高山阻挡,冬日里也比较温暖,水草也俱丰美,冬日里妇人孩子在那里都比较好过,当年兀卒……啊不元昊,常携妻小在那里游玩……”   苏油点头:“可惜啊,大宋的外官,尤其是像我这种,通常不能携带家小。其实我家夫人跟你们的性子更接近,最喜欢飞鹰放箭,逐猎奔驰,要是知道有这般好去处,只怕是半年不着家。”   仁多保忠这才想起来国公夫人的名头:“石娘子威震河套,自囤安寨一战之后,夏人传国公乃大威德金刚转世,国夫人就是威德金刚怀中明妃金刚露漩临凡。”   苏油摇头:“哪里这么神异,我家夫人乃天师道嫡传,我自幼学习的也是儒家经典。”   梁屹多埋在一边起哄,一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秘密的样子:“吉多大师布法的时候说过了:大威德金刚,可以变化形象,调伏男女八天,男女阎罗;   能让被调伏者能安顺守己,不再为非作歹,制造障碍,侵袭众生;   能发出‘啪’、‘咤’等威猛咒声,眉有怒纹,极似烈火;   有大悲无别的菩提心;   能用遍布天空的八种威猛暴怒降伏梵天;   能运用各种神通讲授十万经续;   事业宏伟,能协助修道者成就无上事业。”   “还说不是你?”   “呃……”苏油都无语了:“牵强附会,你们蕃人夷人喜欢胡乱给人起小名的脾性,要不得……” 第一千三百四十二章 劝和   大帐之中,唐慎微正在给一个美丽的妇人号脉,见到苏油进来,对他点了点头:“禀国公,的确是喜脉。”   苏油对妇人躬身施礼:“苏油见过梁夫人,还请梁夫人节哀。”   梁追英脸上好像并不哀伤,看着苏油的样子似乎更有一点紧张,一点好奇:“你原来这么年轻。”   苏油微笑道:“三十多了。”   梁追英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这孩子我要生下来,他叫察哥。”   苏油点头:“孩子是无辜的,夫人本来就应当生下来,不过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苏油看了仁多保忠一眼:“原来刚刚聊大陷谷气候温暖适宜,不是为了请我去游玩,是埋着伏笔呢,这孩子是你的?”   仁多保忠噗通跪下:“是,追英本来就是被太后……啊梁氏迫嫁的,她从来没有喜欢过秉常!如果国公要究责,只在保忠一人,跟追英没关系,是,是我逼她的!”   “起来吧。”苏油就跟没事儿一样,又转头看向梁追英:“夏国女子敢爱敢恨,这一点我大宋女子远远不如你,汴京城如你这样的,也就……一个吧。”   凉追英有些好奇:“谁?我知道吗?”   苏油有些尴尬:“算了不说她了,免得破坏两国来之不易的友好氛围。”   梁屹多埋给苏油搬过椅子,让苏油坐下。   苏油坐了下来:“刚刚说了有个问题,就是你怀孕之时,尚在秉常下诏之前,理论上讲,这个孩子,是秉常的。”   “这个孩子你能生下来,不过理论上他还是宗室,姓李,是夏国郡王位的第二继承人。”   仁多保忠和梁追英面面相觑,显然他们都没有考虑过这些政治问题。   苏油继续说道:“因此这孩子生下来之后,要让他平安成长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留在兴庆,托付给值得托付的人。”   梁追英立刻说道:“那益西威舍……”   苏油笑了:“我肯定不行,不过等孩子大了,需要进学的时候,倒是可以入我门下,现在嘛,我认为梁兄就是最佳的选择。”   梁追英和仁多保忠都大松了一口气,梁屹多埋是孩子的舅舅,交给他,两人都放心。   就听苏油说道:“还有一个问题。”   梁追英感激地说道:“益西威舍只要能让这孩子生下来,我什么都答应。”   “跟我没关系,是你。你虽然曾经贵为皇后,但是现在已经不是了,因此完全可以改嫁,喜欢自己喜欢的人,过自己想要过的生活。”   梁追英与仁多保忠都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紧跟着是莫名的惊喜。   苏油耐心地解释道:“其实这是有先例的,当年辽国太后不是曾经下嫁大臣韩德让?何况现在秉常已死,而你的身份已经是庶人。”   “夏国以后的政治体制,肯定是纳入宋土,而夏国原王室继续保留嫡子爵位,与钱塘钱氏,交趾李氏同例。”   “到了今天,大宋已经是一个温和仁慈的国度。”   “钱家是钱塘的一等世家,出了好几位进士,出了很多大宋的大名流,大名医,大商贾,现在还有个小子,几乎能算是名将。”   “而交趾郡王李乾德,陛下找了最顶级的老师对他培养,将来也肯定会成为朝廷重臣。”   “所以乾顺和……察哥的未来,二位不用担心。”   “不过这事情好歹有些惊世骇俗,最好的办法,是梁夫人暂时出家为尼,等孩子生下来之后,再还俗嫁人,经过这样一道手续,就可以将影响力降到最小。”   “但是我不去观庆寺!我不喜欢那喜欢教训人的红衣大和尚!”   “嗯……”苏油想了一下,看向仁多保忠:“那么要不,就大陷谷双塔寺?”   这一刻仁多保忠对苏油的忠诚度顿时满点:“那我明日就护送追英回去!”   苏油对梁屹多埋说道:“度牒之类,交给梁兄去操持,红衣大和尚那里,还是得去说一声,因为这方面的事务,我现在是托他代管。”   等到几人从营帐出来,便听见帐内仁多保忠惊喜的声音:“追英!益西威舍如此仁慈!我……我好欢喜!”   苏油摇了摇头,跨鞍上马,对梁屹多埋说道:“有些事情你们认为是大事,在我心里其实是小事儿,反过来,有些你们认为的小事儿,在我这里,却是大事儿。”   梁屹多埋也上了马,大家一起朝兴庆府驰去,梁屹多埋好奇:“什么小事儿,国公认为是大事儿?”   苏油说道:“兴庆府堪称塞上江南,但是农事有一个严重的灾害,那就是倒春寒,一旦气候不宜,便容易造成收成减产。”   “还有兴庆府外,夏人以畜牧为主,眼看开春就要出羔,但是今年冬育明显没有做好,出羔肯定会大受影响,牧人们开春后日子也会很难过。”   “走吧,去会会家梁,解决了他,西夏才算是完全和平。”   梁屹多埋吞吞吐吐地道:“国公,屹多埋有一事相求。”   苏油笑了:“梁兄,你我之间,何事不可大大方方说出来?”   梁屹多埋说道:“家先生与我亦师亦友,我对他的推崇,与国公是一样的。这个……我想向国公求请,饶过家先生一马,毕竟……他是难得的人才。”   苏油勒住马缰:“你想说的,是早年巢谷的事情吧?”   梁屹多埋冷汗都下来了,但是还是鼓起勇气:“是……就是那事情……”   苏油看向梁屹多埋,表情从严肃渐渐变成滑稽,紧跟着变成大笑:“呃……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梁屹多埋更害怕了:“国……国公?”   苏油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好不容易才止住笑,然后重新转为严肃:“巢谷已经死了,在眉山墓木早拱,还是我亲手从夏国接回遗体,送去安葬的。”   “家先生是夏国重臣,如果这次和谈顺利,他愿意投宋的话,朝廷必将大用。”   “我和他虽然做过敌人,但是我与梁兄,不是同样做过敌人?”   “几十年过去,往事早就云淡风轻,人品方面,我对他绝对信任。”   “如今大家都是方面重臣,我只担心他效田横、姜维,担心他为旧主效忠自尽,不肯为我所用……这么说,梁兄你放心了吗?”   梁屹多埋这才松了一口气:“当年家梁投夏,定是与国公有大误会。国公的人品,天下人尽所知闻,断不会如家先生说的那般。”   “那也不一定。”苏油终于变得真正的严肃了:“这件事说明,有能力者一个无意间的举动,便也有可能会对无能力者造成无辜的伤害。”   “人都是在不断成长,不断完善自我的。现在的我,不能说明那个幼时的我,就是个百分之百的好人;同样的,现在的家先生,也比十八年前的那个孤愤积郁的他,更加完美。”   “这些事情,早在我们在宁夏城谈判的时候就已经说开了,大家早都是掌握方面的大员,你完全不用担心我们会因私怨而误国事。”   说完狡黠地一笑:“不过我和他之间的恩怨实情,却也不会告诉你!”   一摧胯下骏马:“走吧,去见见他!” 第一千三百四十三章 新年前的奏报   兴庆府外,一位面色刚毅中年男子,骑着高骏的白马,身披重孝,在两队新军的夹持下,朝着巍峨的城阙行来。   来到城门口,苏油带领着已经投宋的夏国群臣在此迎候。   单人独骑,在全副武装的新军之中,却走出了统帅千军的气势,让苏油也不得不感慨,居养气移养体,巢大哥豪气干云,特么押送队伍都搞得跟他的侍卫队似的。   王厚李庸钱谷等一干小辈,在他面前都弱了气势。   来到城门前,家梁甩蹬下马,冷冷地扫视了苏油身后的群臣,沉声道:“国主新丧,你们都不戴孝的吗?”   一句话,便说得苏油身后群臣全都满脸羞愧地低下了头。   苏油赶紧上前,躬身施礼:“家先生,久违了,这件事是苏油疏忽,也是要待先生过来商议大事,然后施行,举孝之事,当依先生所议。”   家梁冷着脸:“幼主呢?”   “在呢在呢……”苏油一脸的讨好:“文殊奴,文殊奴快带乾顺出来给家先生看看。”   文殊奴从暖车中出来,怀中抱着小乾顺。   有大宋的肥儿粉,加上苏油找的几个奶妈,还有用水果罐头制作的果泥等辅食,小乾顺长得比梁太后亲自带还健壮。   家梁看着文殊奴怀里健康的小孩,叹了一口气,从自己的麻衣上撕下一片,轻轻卡在乾顺的虎头帽子上,表示给秉常挂孝。   之后才后退两步,对苏油大礼参拜:“多谢国公,为先王向朝廷求肯,保住了他的王号,又将幼主照应得如此妥帖……家梁,今日降矣!”   “哄——”所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家梁以一人之力,在气势上压过了所有人,凭着的就是对旧主一份忠义之心。   同样也是这份忠义之心,让他在确定了夏国继承者安全健康之后,选择了顺从秉常的遗诏。   至少,所有人都是这样解读的,除了两位影帝。   苏油大喜,上前亲自将家梁扶起来:“太好了,我亲自牵马,便请家先生入城,我给先生安排了接风宴席……”   然而家梁冷冰冰地打断:“先去先王梓宫吧。”   “啊?这个……”   “不去看看他,我于心不安。”   “好好好,那我们就去梓宫。”   秉常的灵位,就在武英殿侧,至少苏油一点没有轻慢,完全是按照国王的规格来的。   家梁在灵前恭恭敬敬地敬了香,又酹洒酒水,祭奠了一番。   群臣都远远在殿外等候,苏油也披起了孝服,当任祭主,主持礼仪。   祭祀完毕,家梁站起身来,看着秉常的灵位:“明润,他其实人不错,对我也礼敬有加,如果你再不来,我都不知道……”   说完自失一笑:“演了快二十年,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苏油扶住他的胳膊:“元修大哥,你知道我一定会来的。”   家梁唏嘘道:“终究君臣一场,先王这个山陵使,我来当吧,算是最后给他送行一场。”   苏油点头:“也是应当,陛下有诏,秉常可依国王之礼入葬。”   “不过元昊之流的陵寝,得降。”   家梁问道:“陛下的意思?”   苏油摇头:“朝中众人害怕激起夏人反弹,尚在犹疑,这是我的意思。”   “苦心孤诣二十年,不就是等的这一刻?”家梁笑了:“秉常没有对我大宋造成过伤害,因此我才有愧疚之心。至于李立遵、元昊、谅祚之辈,降至节度使,已经是最大的仁慈。”   苏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还有,因为巢大哥深得夏人拥戴,所以我请示了陛下,这出戏,咱们还得继续演下去。”   “你有带十万大军投诚的大功,秉常临终前又推荐了你与李文钊,依照宋国给夏国降臣的待遇,陛下将封你为凉国公,河西节度使。”   “图干、野利两部,可以在居延泽、休屠泽定居。”   “按照惯例,陛下会赐你姓名,姓巢,名谷。”   “部落那边,先交给国栋和嫂子,你是最了解西夏的人,得与我一起坐镇兴州,这样处置,元修大哥觉得可以吗?”   家梁摇头:“现在最需要的,是安定人心,还有迁移汉人充实各地,否则这些地方,大宋即便是拿下,迟早还要变成别人的。”   苏油说道:“现在西夏平定,大宋拓地万里,之前山北四路军事路的设置,得改为行政路。”   “从地域上分,我觉得大致是河南路,即套内地区;宁夏路,即应理关以东,黄河以西,兴庆府加上右厢、白马、黑山三个原来的军司;河西路,即应理关以西地区,包括漠北居延泽,元修大哥你看如何?”   家梁说道:“朝廷恩重,家梁无以为报。一个实封节度已经过重,凉国公,能替我推掉,就推掉吧。”   苏油的意思很清楚,家梁这个河西节度使,跟赵氏宗室的那种节度使完全不一样,是实际替大宋掌握整个河西走廊,外加如今走廊上两个巨大绿洲——休屠泽和居延泽的重要任职。   现在的居延泽和后世可不一样,泽中两个大湖——东西居延海,光湖水的面积,便各达五百平方公里。   苏油还想再劝,家梁又说道:“不用劝,还有这个河西节度,不能世袭,我可不想自己的子孙,最后成为割裂华夏的罪人。”   说完横了苏油一眼:“那里接下来就会成为烫手的山芋,青唐、黄头回鹘、高昌回鹘、鞑靼四面包围,你是想累死我是吧?”   以苏油几十年混政坛的经验,也不禁老脸一红:“朝中诸公的能力,我实在是不敢相信,不过现在我皇宋新军的战力你应当知晓,只要让大家知道西北的大利,陛下那里我会去说,一定能给你最大的支持。”   家梁拍了拍苏油的肩膀:“要不纳几房小妾,多生几个孩子吧,现在西北最大的问题,就是汉人太少的问题。你也做做贡献?”   苏油:“……”   元丰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家梁、仁多保忠降宋。   原夏国黑水镇燕军司、黑山威福军司统领,甘肃军司、西平军司,也纷纷送上降表,表示遵从秉常遗诏,归顺大宋。   苏油命快马将奏报送至灵州,如今,电报已经延伸到了那里,李舜举在那里坐镇。   ……   汴京城,军机处。   这个时候,朝廷已经普遍放假了,因为西事还未结束,所以军机和枢密还保持着战时值班制度。   军机处的条件其实不怎么样,这个地方就是原来吴起庙的后院,一切都是按照军事机构来的,简洁,高效,朴素,就是苏油的要求。   有了电报这种东西,军机处的重要性一下就凸显了出来,只从赵顼过来的次数就能看出来。   今年的赏赐,军机处是独一份,大家都知道,夏国只剩下了一些后续,灭国之功,谁也不能不服。   但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苏油会把这个句号画得如此完美。   当班的蔡京收到晁补之跑过来送上电报,惊得把手里精美的黄铜烘炉都摔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和兴奋莫名的神色。   这已经不是克复兴灵的概念,这是全面接收西夏版图!   除了兴灵,还包括整个漠北与河西走廊!   什么概念呢?就是大宋如今除了幽云未复外,疆域即便是不算那个远得不知道在哪里的新宋洲,都已经超过了汉朝!   超迈汉唐!这是任何一代想要有所作为的华夏君臣,内心里最夸张最极致的梦想,而现在苏油告诉他们,这个梦想,并不夸张,可以实现!   蔡京只感觉自己的心噗通乱跳,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已经干哑。   喝了一口茶,蔡京说出了让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一句话:“现在怎么办?”   说完他就后悔了,如此重要的时刻,必然会被青史大书特书,这种时候,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赶紧往回找补:“马上就要过新年,现在撞景阳钟,扰动官民,绝对不妥,应当将这个消息,挪到大朝会上再宣布!”   “无咎,你立即去国子监、四通,让报社商社将消息按住,不得走漏风声。我这就去叫枢相和宰执,先入宫给陛下道贺,具体如何宣布,得与陛下商议之后再说。”   想了一下:“去将章子厚叫过来,这件事情他要是没参与,今后得记恨我一辈子。”   晁补之转身就朝外跑,边跑边把袍子往腰带上掖:“我骑车去!” 第一千三百四十四章 条陈   武英殿偏厅,赵顼现在的反应,与蔡京刚刚的反应如出一辙。   端起茶杯想润润嗓子,却发现自己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吕公著认真看完奏报,恭恭敬敬放回桌上:“臣为陛下贺,漠北河西,尽数归服,功业迈越两汉,直追盛唐。”   王珪如今正被朝中闹出极大丑闻搅扰得心神不宁。   登闻检院的法官王珫,被人告发,伙同儿子与大理寺法官石士端的妻子王氏通奸,朝廷哗然!   虽然赵顼发下批示,表示从轻发落,但台谏官不干了,监察御史朱服立马弹劾王珫,认为王珫父子同恶,行如禽兽,虽得皇上宽恕,却不知羞耻,还大摇大摆上班。   如此德性,如何为百姓表率?必须交付有司劾治。   赵顼最后命王珫父子被交给大理寺立案审讯,审理得实,王珫被罢官,放归田里。   本来事情到此就该结束了,结果知谏院练亨甫再次上奏,这宗通奸案,远不止王珫父子二人,根据王珫供述,宰相王珪之子王仲端,也参与了通奸!   但主审法官王援害怕得罪王珪,不敢深究,便草草结案!   这个事情顿时就成了汴京城今冬最大的八卦,火爆程度不下苏油收复灵州。   王仲端也上书赵顼,辩解称绝无此事,双方僵持不下,赵顼只好委派宦官冯宗道前往大理寺,监督继续审理此案。   冯宗道回来告诉赵顼此案审理很多地方不符合事实,比如原告之一,告发此案的许贵,是惧怕权贵而胡乱攀扯。   但是审理此案的官员,将这个案子当做讨好王珪父子的进身之阶,也是有的。   赵顼大怒,认为大理寺丞王援营私舞弊,知法犯法,不能不追究,立即将他下狱,同时命令监察御史里行朱服,以及刚刚因陕西转运之功,提拔起来的检正中书户房公事路昌衡,在同文馆审理此案,宦官冯宗道仍然监督审理。   审理牵涉面越来越大,朱服和路昌衡将最后结果报告赵顼——大理少卿朱明之的妻子,是翰林院学士王安礼的侄女,同时朱明之又与知谏院蔡卞是亲家。   朱明之深知王安礼、蔡卞等人与王珪有矛盾,王安礼又曾引荐过王援,于是朱明之暗示王援,一定要弹劾王仲端有通奸之嫌,为此不惜伪造了证据。   王安礼之子王枋,将这些伪造的证词告诉了练亨甫,练亨甫立即向赵顼弹劾此案。   于是这个案子的真相,就是王援为了迎合王安礼和朱明之的意图,伪造证据,陷害王仲端,以求达到坑害王珪的目的。   而练亨甫弹劾完王援之后,又将赵顼给说过的话,私下泄露,表示赵顼是想穷治此案,意图给朱服和路昌衡施加压力。   就连蔡京都挨了一飞刀,因为此事起来之后,王珪首先就怀疑是苏油在朝堂里边的势力干的。   于是蔡京在朝堂中与朱明之谈论王仲端一案的时候,就说过一嘴:“丞相怀疑我们从中做了手脚,我觉得这事情到底如何,你应当再去御史台再去问问清楚。”   最终此案的处理结果,就是大理寺卿崔台符、大理少卿杨汲,明明知道王援审理此案不公,却未向上汇报,各罚铜二十斤。   王援审理不公、朱明之伪造证词、王枋将伪造证词告诉练亨甫,授意他启动弹劾,各追夺一官勒停。   最倒霉的却是练亨甫,因为泄露禁中语,企图干预司法,被除名勒停,编管均州。   就连蔡京都因为飞语,被下了集贤殿校理的职务。   这件事情,受到打击的还有王安礼,本来是改制后尚书右丞的最佳人选,结果以端明殿学士出知陈州。   还有蔡京,眼看就要借着军机处东风冒起来的新贵,也吃了挂落。   王珪的名誉也大受损害,虽然事后还了他儿子的清白,但是这个儿子跟王家读书种子王仲熠不一样,一贯游手好闲好色如命。   都下百姓都认为这桃色新闻,十有八九是真的。   王珪甚至为此向赵顼请去,但是现在是元丰改制的关键时刻,赵顼坚决不允。   不过事后想来,王珪又觉得苏油不应该是始作俑者。   因为现在全收西夏二十六州大的手笔,说明苏油已经将自己摒弃在了元丰五年的朝制改革之外了——无论如何,西夏故地现在需要安定,这娃短时间内不可能回得来!   而蔡京故意在朝堂上撂话,现在看来也有剖白的意思,毕竟苏油一党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做派也和苏油一派以事功进取的做法完全不同。   那么,会是谁呢?   “相公?你怎么看?”赵顼看向王珪。   王珪轻咳一声:“蔡京的考虑很周道,现在惊动百僚京中,的确不合适了,不如待到大朝会上在宣布,顺便昭示我皇宋新气象,为年后改制提力。”   赵顼说道:“那就要麻烦相公重新草制贺表了。”   王珪拱手:“此臣分内之事。”   等到所有人都给赵顼恭贺完毕,章惇才说道:“蜀国公还是一贯的做派,后边提出来的那些意见,也得给个章程。”   苏油的奏报当中,政治,经济,军事,民生,外交,教育……林林总总写了很多,每一件都很重要,根本就没有顾及朝廷官员需要过节放假的打算。   政治上,大体就是西夏如今的政治势力平衡的问题,西夏八个上层大姓,需要改易汉姓汉名,同时要进行政治改革,对夏国僭越的政治制度予以改造。   苏油的计划是将山北四路的军事路编制予以扩张,将夏国原有的领土,分作河南、宁夏、河西三个行政路,分配夏国现有的政治势力,已达到快速安定的目的。   但是州级以上的主官,肯定要大宋派人担任。   政治区划明确之后,经济就要跟上,宁夏其实有很好的农业基础和工业需要的矿藏,农业和畜牧业包括三个大区,河西的居延泽、修屠泽;宁夏的兴庆府冲积平原,河南的套内。   而三路各地的煤铁资源尤其丰富,可以大加利用。   除了这些,重开丝路也必须纳入日程,大宋需要派遣使团前往回鹘、鞑靼等各路进行贸易,达到羁縻各地部落的目的。   要让丝路得到高效流通,黄河上还要在兰州也修造浮桥,加大对河外之地的控制力度。   军事方面,夏国残余兵力尚有二十多万,这些游牧骑兵的战斗水平相当高,但是防区肯定要进行调整,重点几处大门户。   如面对辽国西京道的曲野河、牟那山、阴山、五原;   扼控辽国上京道的黑山黑水东西二军司;   防守青唐,保护丝路的仁多泉城、卓啰城、兰州;   直面黄头回鹘和和西州回鹘的沙州、瓜州、常乐城……   民生方面,需要建立风车,机井,修整九渠,引进大宋的优良种子,大力促进牛马贸易,开采各种矿藏,建立各种工厂和工坊……   外交方面,对西北回鹘以招诱贸易为主,对西南青唐以羁縻安抚为主,对北方鞑靼以扶持分化为主,对东方辽国以谈判交涉为主。   其余几路都好说,辽国一定不会同意大宋全吞夏国全境,让辽国承认大宋得到西夏的合法性,肯定需要艰苦的努力,其难度甚至不逊于一场大战。   而教育方面,一是红衣大和尚宣扬二林佛教,让蕃人更加柔顺,二是各处建立学校,传播华夏文明,传播儒学,还要废除西夏文字,改易风俗,推行汉话……   赵顼看着厚厚一沓条陈,感慨道:“电报班这是费了多少电池啊……” 第一千三百四十五章 得国   章惇说道:“事分轻重缓急,虽然蜀国公只字未提,但现在应当先议功赏,再议三路行政区的合理性问题,再议三路官员派遣的问题。”   “其中最急的,是功赏,因为这个也应当在大朝会上予以宣布,而功赏中最急的,是蜀国公苏油的问题。”   蔡确拱手道:“拓地万里的功绩,甚至已经超过了开国诸臣,如何酬赏,是得好好想想。要不……荣以郡王?”   “不可!”所有人都予以反对。   章惇说道:“之前议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蜀国公以不在中书,不合体例,地方官员权力大同宰相,不足为后世法,坚决辞谢了。”   王珪也觉得不妥:“我朝无此先例,开国诸王,在前朝已然功业勋位极重,故而太祖荣之以茅土,以期宣力于藩镇。”   “而佐命功臣当中,惟赵普、曹彬二人封王,且都是卒后追封。”   “名器至重,不可轻滥。”   孙固考虑的是另一个问题:“蜀国公年纪还不足四十,仕途久远,陛下可以留待将来,要是现在就封赏太高,后面就不好办了。”   蔡确的建议,其实有心计的捧杀。   要是苏油封王,就直接变成和高遵裕一样的吉祥物,今后就只能躺在功劳簿上混吃等死,不敢再干预朝堂。   对于蔡确来说,便算是去了一个大对手。   吕公著说道:“不但有苏油的问题,还有家梁的问题,苏油奏报里还说,家梁坚决拒绝了凉国公的封号,认为过高,于礼不合,就连节度使一职,也认为不当世袭。”   孙固摇头:“也是夏廷昏聩,若早大用如此贤臣,而不是处处防范,夏国也不会一战而亡。”   王珪说道:“这个家梁,现在看来也是谦退明事之臣,我觉得蜀国公关于三路的设置构想是不错的,那就设立三路转运司、提举常平司、提点刑狱司即可。”   蔡确却说道:“可是夏国新服,距离遥远,即便是分了三路,还是需要一员重臣总掌诸事。最起码,声望要胜家梁,军事要胜李文钊,政事要胜梁屹多埋,文字要胜嵬名济,对吧?”   你特么说得好有道理!   吕公著沉吟半晌:“拨乱反正,举重若轻,朝中之前有过经验的……好像就只有蜀国公?”   王珪说道:“那就效文彦博,设宁夏都转运司,治所兴州,命蜀国公掌事。一切建议,皆允所请,如何?”   吕公著说道:“要是这样,得加派监督,这个当陛下自择。”   赵顼夹袋里边基本都是些杀才,拿得出手的只有一个李舜举,想了想:“之前有议,入都人选,乃舅舅,国公,李舜举三人,既然如此,那就保持。”   “国公任宁夏都转运使,李舜举为都安抚使,舅舅为都经略使,各自建设幕府,同总西事。”   “三路官员,命蜀国公点选委任,奏报以闻。”   “各州知州,嗯……效河北边州军旧例,先选将领充任一届,给朝廷一些时间,再命中书从待选官员中抽能力者充任,诸卿觉得如何?”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赵顼现在也已经历练出来了,众臣都呼圣明。   “至于奖掖……”赵顼想了想:“蜀国公刚刚以克复兴灵之功抬了封国,就不给了,命扁……咳咳……命其子轶、轭、驸马都尉王诜子彦弼、张敦礼子守静、陈昭明子梧,为皇子伴读。”   大家都表示认可,最后蔡京拱手:“如此完胜,陛下是不是应当带百官敬告太庙,行朝献之礼,以慰祖宗之灵?虽然时间紧了一些,但是如今太常寺礼乐充备,宫人训练得宜,繁巨是繁巨一点,但在元宵前准备好,臣是有信心的。”   靠!所有人都傻了,赵顼最重名,重名莫大于崇祖,我们怎么没想到?!   这份功劳,活该人家蔡元长拿!集贤殿校理才被下了几天?这下怕是更有重用了!   ……   兴庆府,南郊军营。   苏油将六路都经略司幕府设置到了这里,完成了西夏的宗室、外戚、权臣之间的政治平衡后,他就出了兴庆府,再也没有进入内宫一次,只命高遵裕整肃防卫,梁屹多埋救治灾伤,家梁统御群僚,恢复街市,而自己躲在这里,一边写发展纲要,一边等待李舜举的到来。   结果李舜举不但来了,还带来了赵顼的诏书和苏油的最新任命。   看完诏书,苏油有些恍惚:“真想不到有一天,我也成太子党他爹了……”   李舜举说道:“陛下对国公的看重毋庸置疑,对两位公子,也颇为期望啊。”   苏油对着汴京方向拱手:“陛下厚恩,苏油没齿难报。走吧,我带宫使去清点账册,宫室,仓储,你老不来,我都不敢妄动。”   李舜举叹了口气:“太可惜了。”   苏油有些讶异:“可惜什么?”   李舜举说道:“世人皆知明润之智,明润之能,明润之德。却不知明润之廉,可惜了。”   “如包拯、唐介、赵抃、毕士安之辈,耿介立身,便得清名。如明润这般,平一国而不取纤毫,难道担不起清廉之称吗?”   苏油连连摆手:“担不起,我要是如他们那样,肯定不愿意做官。得先保证自己的生活,才说得到照顾别人。”   “我都想不明白,如包公、唐公他们,那么穷咋还敢去守计司,太考验自己的品性了。”   “换我,随便干点什么都不至于。”   李舜举感到滑稽:“我在说当官廉洁,你在说齐家致富,这是两回事儿。”   苏油不以为然:“家都齐不了,还帮官家治什么国?先让新妇孩子不饿才是正经。要不然很有可能利用职务之便朝国家伸手。”   李舜举抽了抽嘴角,哭笑不得:“明润你这……倒也是不失为一种解决办法……”   城门口,梁屹多埋、嵬名济、家梁,率领夏国百官,身着孝服,扶持着秉常的灵柩棺木,等待着苏油,李舜举,高遵裕的到来。   嵬名济颤颤巍巍地递上秉常的印玺、金符,等待李舜举接收。   李舜举摇头,好言劝慰道:“《左传》记录,许男降楚成王,面缚,衔璧,大夫衰絰,士舆梓。”   “情形和今日很像,但是实际上是不同的。”   “夏国不是投降,大宋也不是征伐。”   “现在的局面,是夏国权相囚禁君上,一再挑衅攻打大宋造成的,责任全在梁乙埋身上。”   “其后母子之间,又有不忍言之事,出于礼法,大宋才不得已削了后任者的王爵。”   “但是存亡继绝的宗主责任,大宋不会丢弃;安抚夏国百姓的责任,大宋不会丢弃;培养和教育郡王,以及悯王遗腹子的责任,大宋不会丢弃。”   “如今叛逆已经授首,战争已然结束,悯王遗诏中,有图归华夏之语,便是将夏国托付给了宗主。”   “所以今日不是受降,是为悯王举哀,安葬国主之后,还要为此次死难中的宋夏两国战士、百姓举哀,为他们举行盛大的法事。”   “之后,大宋会宣布接管夏国现有疆土,依宋制治理这片区域,还二十六郡百姓以太平。”   “之后,我们会让二十六郡百姓,不再受权臣苛法的盘剥与刁难,努力恢复,过上更好的日子。”   “现在我代表陛下,宣读给夏国臣民的诏书。” 第一千三百四十六章 崛起中的帝国   所有夏国官员都跪了下来。   这封诏书赵顼本来是让章惇写的,结果知制诰章惇拒绝按李舜举刚刚说的那意思草诏。   他认为大宋对西夏就是征服,正应当借此机会宣威四夷,于是将一封诏书写得慷慨激越,痛骂西夏辜恩悖义,狼子野心,天军一到,“蚁穴无遗”。   这明显不符合苏油安绥夏人的要求,赵顼说制诰这样要不得。   章惇臭脾气一上来,呵呵呵对不起,陛下和国公要我写的那种文章,老章我这辈子都学不会。   赵顼也没办法,看了一圈,算了,蔡京你来吧。   这娃以祭告太庙之议,挠着了赵顼的心头痒痒,书法又好,脾气又好,文采也不错,本来就是知制诰的最佳人选。   蔡京当然顺从赵顼和国公的意思,挥毫立就。   文章写得很漂亮,将罪责都推到了梁乙埋的身上,将梁太后的死归于巧合,将秉常的死归于天意,将夏国削爵归于为了维护礼法的尊严,将大宋陛下对夏国百姓同情,写得哀回百转。   不知道夏国的旧臣们心底里是如何想的,但是至少表面上,都被这道诏书感动得涕泪纵横,高呼圣天子万岁。   诏书读罢,苏油从文殊奴怀中接过乾顺抱着,然后李舜举才接受了夏国符玺,表示这是代乾顺接收的,之后由山陵使家梁带领百官,扶着秉常的棺木,向祁连山夏王陵区行去。   与此同时,兴庆府北面,一支三千多人的骑兵,簇拥着一辆宋人的轻便四轮马车,朝贺兰山大陷谷进发。   仁多保忠小心护送着马车过了唐徕渠的河梁之后,一把扯下头上的白麻丢入河渠当中,朝着兴庆府的城墙狠狠地啐了口唾沫。   白麻布条在风雪中飘飘荡荡,最终落入河渠当中,在渠水中翻滚着,舞蹈着,渐渐没入渠水,载浮载沉地向下游流去,最后消失在渠水里。   嵬名氏的西夏王朝,就如同这白麻布条一般,从此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之中。   ……   元丰五年元日,宁夏都转运司成立,少师,蜀国公苏油,以集贤殿大学士,少师之尊,充宁夏三路都转运使。   西平候,左武卫大将军,河西节度使家梁,任宁夏三路提点刑狱公事,提点河西路管内处置等使。   党项八部,细封氏,赐裴姓。   费听氏,赐萧姓。   往利氏,赐陈姓。   颇超氏,赐封姓。   野利氏,赐杜姓。   房当氏,赐房姓。   米禽氏,赐马姓。   拓跋氏,也就是元昊自封的嵬名氏,恢复唐朝的赐封,李姓。   除了拓跋氏,其余七家姓氏,都是来自唐代太宗的名相。   象征夏国国祚的符、玺、冠、冕、车、服,并二十六郡户籍、地册,连同秉常遗表,以及前夏国礼部尚书嵬名济代乾顺作的谢表,之前就已经被火速送往汴京。   王珪在大朝会上,宣读了贺表和秉常遗诏,正式宣布了大宋对西夏旧疆的绝对主权。   经过所有人的努力,大宋终于在元丰五年到来之前,克复兴灵,将河套河西,漠南漠北,尽数收入宋土。   消息一出,天下欢腾。   元月初五日,赵顼带着刚满五岁的儿子赵煦,率领群臣百官,进谒太庙,献上夏国的符玺,金剑。   这中间还发生过一个小插曲,蔡京安排了一个献虏环节,王珪和吕公著以为不妥,夏国俘虏穷凶极恶,这是小皇子第一次参加国家政治活动,还是个小娃娃,担心他被吓着了失了仪态。   赵顼就问赵煦:“你害怕吗?”   赵煦反问:“夏人是人吗?”   赵顼愣了一下:“当然是人啦。”   赵煦说道:“扁罐哥哥给我的图册里,新宋洲的土人不穿衣服,用骨头做装饰,穿鼻子,我当时看了害怕,扁罐哥哥便带我去了二十一节度翁翁家里。”   “那里有个新宋洲来的黑土人,叫赵蚩,又高又大,但是一点不可怕,扁罐哥哥给他奶糖,他就空手锤核桃给我们吃。”   “夏人比赵蚩还吓人吗?如果没有,那我就不怕。”   赵顼哈哈大笑,心中得意极了,就连他第一次见到赵蚩都吓了一大跳,这个儿子,将来比老子厉害。   于是驳回了王珪和吕公著的意见,果然,赵煦地第一次政治亮相,表现得相当完美。   不过赵煦在石薇给他接种牛痘的时候那是真哭惨了,遭到了一起接种的苏轭童鞋的羞羞脸。   北宋汴京城的居民,是如今最接近近代市民阶级的人群,但是与西方市民阶层有些不一样的是,他们的成分里除了包括西方商人、百工、城市平民外,还有一群非常重要的人——未入仕的士人。   这一帮子士人,后来成了这个阶层的代表,等到这个阶层开始对政治权力有要求之后,他们就成了市民阶层在朝堂中的代表。   后世的东林党,便是这个阶层的突出代表人物,在与传统地主统治阶级争夺政治话语权的过程中,葬送了大明王朝。   现在的市民阶层,准确的定义应该是,除官员以外,不以土地为生产资料,不以传统农业为生的人群。   这群人有很多的劣根性,但是也有很多可爱可笑的地方,汴京城的这群老百姓,他们粗识文字,或者有亲戚通文字,关心政治,有国家和民族的意识,有基本的政治理念、法律概念、契约概念、私产概念。   他们尊重知识和知识分子,重视技术创新和资本积累,精通商业和贸易,喜欢新奇,具有传统地主阶级说没有的探索精神。   苏油一直认为,这群人的代表,不应该是后世东林党人,他们的代表,应该是李二家会做胄案馒头的那位;周大家擅长料理风萝卜和腊猪腿那位;以及那个有着蓝色眼睛,善于将毛线棉线钩织成毛衣,线袜,桌布的那位。   就在这欢乐无比的新年里,一位身着月白色缎袍,头戴高帽,脚蹬鞋尖高高翘着的乌皮靴,两手戴着十个宝石戒指,一身富贵的胡人,站在船头,看着汴京城巍峨的水泥城墙,感慨道:“哦万能的真主,爱丽丝你看,这就是东方最伟大富庶的国家的首都,这就是汴京城。”   船帘撩开,爱丽丝抱着一个可爱的小孩走了出来,扑闪着美丽的大眼睛:“可惜总督和干爹都不在……”   胡人正是在南海曾经得到过苏油恩惠的蒲珊,爱丽丝成了他妻子,还生了个小孩叫马可。   蒲珊如今是槟城大商贾,这几年摸清了印度洋季风规律,还谋到了大宋光荣的水师使伴职位。   第一批使伴,如今都已经成了大宋人,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不断为大宋开拓新航道,发现新岛屿,成了海上情报的收集人。   现在的宋船,夔州型和杭州型因为设计科学,航速快,安全可靠,可以利用八面风,成为了大宋海船中的主力。   加上经纬仪,星图,海图,航海日志的推广,大宋的航海术,已经超过了真实历史上大航海的程度。   朝廷在西贡城、泉州、广州、杭州市舶司,专门设立了海事机宜局,职能就是负责收集资料,整理海图,并且鼓励新发现,新发明,还颁发了赏格。   如今有不少亡命之徒,因为本钱不足以行商,干脆干起了捕鲸者和海图探索者的勾当。   这些人良莠不齐,不少其实就是海盗,大宋水师只要抓到真实证据,是肯定要处罚的。   但是大海茫茫,要苦主拿到证据到市舶司衙门告发,却又谈何容易。   因此海事保险业务和武装护送业务,也蒸蒸日上,南海水师靠给商船队护航,既达到了练兵的目的,也捞取了足够的经费。   王韶如今不差钱,于是将沿海的港口,全部建立起了要塞堡垒和灯塔,将麻留甲海峡北部的狭长半岛,打造得固若金汤,已然开始将魔爪伸到海峡对岸。   还是老一套,用金钱和武器扶持当地军阀势力,挑起室利佛逝、柯沙里、渤泥三国内乱。   将领和商贾,在这方面甚至比朝臣更敏感,他们已经深切体会到,身后的这个帝国,已经开始强势崛起。 第一千三百四十七章 老外的印象   海外使伴的身份是多重的,他们可以在商人、盗匪、外交官、传教者、信使、学者、大宋水师将领之间自由切换。   蒲珊此次则是受了天方国、麻林地、狮子国三国的委托,前来进献国书,请求大宋同意他们在槟城进行贸易。   天方就是阿拉伯,蒲珊的故乡。   蒲珊从一个负债累累的破产者,变成航海学徒,再到因缘巧合结识了东方的总督,抱得美人归,被东方皇帝任命为海峡港口的贸易事务主管,致富还乡的故事,已经成了传奇。   当地总督予以最高规格的接见,并且请求蒲珊,表示自己也愿意为阿拉伯世界的航海事业做出一份自己的贡献。   蒲珊现在眼界开阔,说要做我们就得做大的,既然总督有这个意思,那何不将我介绍给伟大的苏丹?那总督的下一步仕途,不就是帝国财务大臣?   如今的帝国,已经被塞尔柱人统治,他们的统治者自称“苏丹”,将真正的统治者哈里发虚置。   如今的苏丹,刚刚占领了小亚细亚,夺取了拜占庭帝国的主要兵员地,但是依旧面临着四方军事力量的威胁。   各地战乱不息,战争经费,是让苏丹和每一个城督都头痛的问题。   陆路贸易被大宋西北的夏国和回鹘阻拦,加上骆驼商队的运量和成本,根本无法和海贸的优势相提并论,因此听总督说蒲珊已经回到了家乡,立即以最高规格接待,并且推荐给了苏丹。   接受了苏丹的委托之后,蒲珊回航,路上顺便做了两笔生意,手里边又多了两国的国书。   麻林地,在东非,就是后世的肯尼亚;而狮子国,就是斯里兰卡。   但是现在的麻林地就是一个散居的黑人部落,蒲珊打听到一个消息,就是如果继续沿着海岸线向南航行,经过麻林地之后,会有一条大河。   沿河而上,经过一个大湖,便能够进入一个富有的帝国,那里有灰色硬石建造的巨大城池,最大的物产就是各种贵金属、钻石以及象牙。   那个地方叫做大津巴布韦,当地语言翻译过来,就是巨石城。   那里的人已经和阿拉伯人做了一百多年的生意,蒲珊是这次回乡之后,原哈里发皇宫密档保管者,知道蒲珊还有给东方帝国寻找各种文书资料的任务,特意悄悄卖给他一批重要的原宫廷档案。   巨大的阿拔斯王朝版图被塞尔柱人占领后,哈里发变成傀儡,实际统治区域不足最强盛时期的八分之一。   乱世当中文化典籍之类的的东西,变得一文不值。   三车档案,蒲珊只用了三匹东方丝绸,外加一套粉彩瓷器便交换到手。   之所以外加了一套粉彩瓷器,还是因为在这批档案里,蒲珊发现了前王朝哈里发哈伦·拉西德的“维齐尔”,也就是宰相,扎法尔的亲笔签名。   扎法尔出身是巴尔马克家族,几代都是担任维齐尔、帝师、太子师之类的职务,最后因为权势实在太大,垄断了帝国太多财富,被哈里发铲除。   那一次查抄所得全部家产,仅动产就有三千零六十七万金第纳尔。   所以这一次,蒲珊还有一个想法,就是说服四通投资一次海外冒险,一次以发现津巴布韦城为目标的大西州探险。   ……   交趾郡的蕴州港,曾经是爱丽丝心目中最美丽豪华的城市,可是等到到了杭州,这个美丽的水乡繁荣程度,让舞女出身爱丽丝以为到了天堂。   沿着运河一路向西北航行,爱丽丝对这个数千年的东方大国愈加敬畏。   听说船下这条长达数千公里的运河,就是这个国家用了上千年的时间挖掘出来的!   运河两岸的人,他们的口音有着明显的差异,但是很神奇的是,他们的文字却都相同。   沿途的城市,村镇,最小的县城都有三四千户,一两万人。   爱丽丝是被佛郎机人卖到中东的奴隶舞女,在她的家乡,这样的县城,已经是王都的概念了。   这里的人,生活和平而安静,衣着干净而整洁,容止谦和,彬彬有礼。   道路相遇,一定要先叉手作揖,然后安静聊天。   官员们穿着绿袍或者红袍,丝绸的,包括城中的一些学者、商人,都穿着丝织品,用着精美的瓷器。   运河边就是宽阔的大道,上面跑着两轮的或者四轮的,造型优美的马车,每隔五十里,就有一座木柱草顶,或者青瓦的亭台,驿站。   沿途经过了不少的大城,大城的城墙不是石头的,而是一种青黑色的,人工烧造出来的砖,城门上方,还修建着壮丽的楼阙,楼阙的造型,让酷爱舞蹈的爱丽丝看出了独特的韵律之美。   一路行来,城市和集镇越来越热闹,人们买卖着在爱丽丝看来极为丰富的商品,而用作货币的,是几种印刷着美丽图案的神奇纸张。   她知道自己的夫君现在已经是一个大富翁,他们在蕴州城,也置办了自己的产业和别墅,但是这里的人似乎和海外那些喜欢将财富时刻展露出来的暴发户不同,他们都非常的内敛。   好几次,她都曾见到几位像是有身份的人,瞥见自己夫君手上价值不菲的宝石戒指,露出一种玩味而略带鄙视的,几乎微不可察的笑意。   和如今的天方不同的是,这里的人对知识和文化更加崇拜,能够与阿里发和苏丹对坐喝咖啡的丈夫,在这里受到的尊重,还不如一名会用一种软毛笔头的笔,在洁白如雪的纸张上,疯狂挥洒的学者。   这种文字有好几种富于美感的字体,她知道干爹就是其中的佼佼者,而且干爹说,伟大的陛下也擅长一种叫“飞白”的书法,而恩公,尤其是恩公的一位侄子,是帝国最顶级的大书法家。   当干爹说起恩公侄子书法的时候,那放光的眼神……嗯,就好像自己怀孕前,他看……看自己舞蹈的时候……   从水乡过来,要经过无数的桥梁,桥梁很多都是石材建造的,一座单拱的石桥,能够横跨数十米开阔的水面。   当拉着千斤货物的马车在桥上交错而过的时候,曾经让爱丽丝发出惊讶的呼声,生怕他们将桥压断了。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马车夫只是取下毡帽礼貌而好奇地向她点点头,然后赶车继续前进。   不少城市中还有寺庙,高塔,很高的高塔,那些美丽的塔瓦在爱丽丝眼里,是用黄绿宝石做成的。   丈夫听闻后笑说那是东方的烧造工艺,瓦片上涂了瓷器用的釉料而已。   这是一个富有、内敛、安静、柔和的国度,从槟城出发,到抵达现在最大的帝国首都,他们足足用了四个月的时间,走过万里的行程。   船过陈州的时候,城中的居民们和往常不一样,突然欢呼雀跃,手里挥舞着一种印满小文字的大纸,高喊着,哭笑着,紧跟着整个城市都沦陷在了一阵让人揪心的噼里啪啦的巨响和硝烟当中。   丈夫也吓坏了,派遣随同的翻译下船打听,然后翻译兴高采烈地回来告诉他们,他们俩的恩人,当年那位文质彬彬,气度不凡的南海学者总督,为帝国再次打下了万里的疆域,覆灭了一个和帝国对抗了百年的国家!   爱丽丝想象不出来,什么国家能够和如此强大富庶的帝国对抗一百年,但是她知道自己的恩人,那名容色和蔼,语气温和的年轻总督,内心中有一种神奇而强大的力量。   她听蒲珊说过,就连智慧宫的两位老人都对总督推崇备至,蒲珊还跟她说过,他们现在拥有的财富,在总督眼里,不过是一个笑话。   不过总督大人对世间的物质财富,似乎从来都是嗤之以鼻,却对那些承载着人类历史、知识和智慧的典籍,异常重视。   哪怕它们远在万里之外,哪怕它们文字迥异,哪怕它们记录的那些学识,其层次与高度,已经无法和大宋现在的学问相媲美。   万里南来,爱丽丝一路观察,似乎对总督的这种执念,有了一些理解。   看着汴京城州桥码头上巨大的钟塔,爱丽丝有些讨好地对蒲珊撒娇道:“亲爱的,这里,总能买到钢琴了吧?” 第一千三百四十八章 权力争斗   元丰五年春,正月,辛丑,授苏油、高遵裕、李舜举以下西征将领有差。   西征原各路尽进兵马,转驻各州,诸将转为知州,原秉常所命各官,委为通判。   惟三路都转运司、转运司、都安抚司、安抚司、都提点刑狱司、提点刑狱司、都提举常平司、提举常平司,从原伪朝降官中,选拔授任一部分。   命三路都转运司苏油,都安抚司李舜举,检察诸处伪僭,销拆以闻。   苏油上奏,请以原伪夏僭越宫观,拆解后作为建造学校的材料。   赵顼准奏。   癸丑朔,颁《三省、枢密、六曹条制》。   庚戌,黄龙府女真部长附于辽,予官,赐印绶。   壬戌,崇文院校书杨完,编类《元丰以来详定郊庙礼文》,成三十卷以进。   乙丑,以直龙图阁徐禧知制诰兼御史中丞。   癸酉,官制成,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珪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参知政事蔡确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   甲戌,以知制诰章惇为门下侍郎,参知政事苏颂为中书侍郎。   翰林学士蒲宗孟为尚书左丞,翰林学士蔡京为尚书右丞。   初议官制,盖仿《唐六典》,事无大小,并中书取旨,门下审覆,尚书受而行之;   三省分班奏事,各行其职,而政柄并归中书。   直到底牌彻底揭晓,王珪才知道,自己被蔡确给耍猴一样的耍了。   因为在改制之前,蔡确一直扮演着王珪助手的角色,而且深得王珪的信任。   蔡确曾经私下对王珪说道:“公久在相位,必拜中书令。”   自打苏油离开朝堂,主持西征大局之后,王珪认为没有了竞争对手,对此深信不疑。   据小道消息传言,一日蔡确对赵顼奏事之后,留下来单独和赵顼进行私下沟通:“陛下复唐制,而三高官官位高,如果置令,权位太重,不如就以左右仆射兼两省侍郎,足矣。”   这里头有些门道,要知道,元丰改制,是打着恢复唐制的旗号进行的。   唐制官僚品级最高的,是三师,即太师、太傅、太保;以及三公,即太尉、司徒、司空。皆正一品。   但是这几个官职实在是权位太重,因此被虚置,就是作为给重臣致仕后的荣誉头衔,不领实职。   唐沿隋制,接下来就是真正的国家最高的政务机构——三省,即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   它们才真正分别负责国家政务的决策、审议和执行。   先说与此事关系较小的尚书省,尚书省管辖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六部下又有诸司。   各部的首长称尚书,副首长称侍郎,各司正、副负责人称郎中、员外郎。   要统管六部,尚书省还有一个总机构,名为“都省”,都省之中,有尚书省左右丞,以及左右司郎中、员外郎,分管吏、户、礼左三部和兵、刑、工右三部。   其中左右丞处于行政监督地位,而左右司则兼有总务管理的性质。   接下来就是此事的关键。   三省当中,负责决策和审议的中书省与门下省,关系最为密切,因此它们合称为两省或北省,而前面说过的尚书省,则单独称为南省。   北省的长官,是中书令和侍中。   中书省与门下省同秉军国政要,中书省掌制令决策,门下省掌封驳审议。   凡军国要政,皆由中书省预先定策,并草为诏敕,交门下省审议复奏,然后付尚书省颁发执行。   蔡确的建议,其精妙之处在于告诉赵顼,中书令的职权,其实过高了。   陛下啊,要是这么搞,元丰改制就成了换汤不换药,所以陛下,不如我们将中书令和尚书令一样,也虚置了吧。   赵顼当然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惊喜莫名。   辛辛苦苦铺排了几年,不就是为了削减相权吗?现在文官二把手主动投降,说陛下这个一把手我们不要了!   对于一直希望皇纲独揽的赵顼来说,这当然是天大的好事。   于是“帝从之”。   这下就好玩了,本来三省六部最高的行政机构尚书省,还应该有个尚书令的,但是因为唐太宗登基前曾担任过尚书令,所以尚书令在唐太宗登基后就无人敢担任了。   尚书令没了,尚书省的头就成了尚书左右仆射,虽然尊左,但是其实是平级的。   这下蔡确和王珪就成了平级。   还没完,如果中书令还存在的话,那王珪也会成为蔡确的直接领导,也是能够管到蔡确这个中书侍郎的。   结果中书令被蔡确这么建议一取消,蔡确就成了中书省的实际管理者,而王珪却成了门下省的实际管理者。   刚刚已经说过,中书省是掌制令决策的部门,门下省掌封驳审议的部门,于是蔡确成了实际上的宰相,凡是决策,和赵顼商量好,然后交给王珪,王公你有胆子就封驳吧!   王珪敢吗?他不敢。   于是这个名义上的首相,其实变成了正儿八经的地丁胶图章!   王珪这下彻底傻眼了,这这这……这戏法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呢?!   这就变成了蔡确联合赵顼,将宰相王珪给架空了,所以“确名为次相,实专政柄,珪拱手而已,凡除吏皆不与闻”。   王珪这个悔恨啊,要是苏明润还在朝中,断轮不到蔡持正这个小人嚣张!   朝堂之中,老实人自然会倒霉,但是幸好,奸人还有奸人收拾。   蔡确得意之后,还想继续加强自己的地位,于是再次给赵顼建议,尚书省给中书省的文书开头,应当加一个“上”字,以表示尊重。   尚书右丞是谁?蔡京。   于是蔡京表示这样做没道理:“三省皆政事所自出,礼宜均一;确乃欲因人而为轻重,是法由人变也,非所以敬国家。”   意思是说,三省之制,在理论上是平级的,三高官官,尚书令、中书令、侍中,是三个相同的等级。   而再下一级,尚书左右仆射、中书侍郎、门下侍郎,同样是平级。   现在蔡确和王珪分领了前四个职务,我如果以尚书右丞向尚书左右仆射递交公文,那这个“上”字可以写。   但是作为尚书省这个部门向中书省这个部门递交公文,这个“上”字,就不太合适了吧?   这就是“以人而为轻重,非所以敬国家”这一条的理论依据。   赵顼虽然给了王珪和蔡确首相与次相的职务,但是其实对这两个人没有多少礼重,多次因为他们的小过罚金,都成了朝中的笑话了。   “宰相罚金门谢,前此未有,人皆耻之。”   蔡京正是看清楚这点,才敢于打蔡确的捞过界的手。   因为这一次的争斗,蔡确没有给皇权好处,皇权也就不会再为他撑腰。   所以蔡京根本就没有给蔡确什么面子,直接问赵顼:“陛下用确为宰相,岂以才术卓异有绝人者?抑亦叙迁适在此位邪?”   赵顼也老实:“适在此位耳。”   意思是说,这不是改制的时候,刚好是他在这个位置上嘛。   蔡京转头就对蔡确笑道:“你看,陛下都说了是‘适在此位耳’,安得自大!”   蔡确只好悻悻作罢。 第一千三百四十九章 西部大开发   富弼在西京,上言蔡确小人,不宜大用,弗听。   朝堂上因元丰改制带来的纷纷扰扰,在苏油这里并不存在,因为如今他的级别再进一步,就是三师三公。   只要不被贬,那么不进朝堂还则罢了,一旦有诏,那就必定是尚书左右仆射的级别。   否则就得转右班,生封郡王。   这种事情干不得,所以苏油一再强调大宋获得西夏的合法性,是秉常立诏“让国”,而绝非大宋“夺国”。   这是对抗辽国接下来的外交攻势的重要武器,宋朝一帮恐辽症患者对苏油这操作简直可以用感激来形容。   必须认,还得赶紧认下来!   不过这样一来,平夏之功的成色就稍微差了些,从涪国公升蜀国公,朝廷也就没有背上薄待之名。   再让苏油不得不接受封荫二子,赵顼认为开了这个口子,以后就可以继续给扁罐漏勺加官,算是不错的“进步”。   只有蔡确还闹着要给苏油奖赏,认为非如此不足显耀功臣。   直到最后赵顼说你要再闹,那我就只有请蜀国公回来担任你的职务,蔡确才安静了下来。   不过这些只是“场面上说得过去”,心底里,赵顼感觉还是有些亏欠了苏油。   于是赵顼引用了朝廷旧例,曹彬灭南唐的故事,准备赏赐苏油八十万贯。   苏油坚决不干,上书说陛下这也是不对的。   曹彬灭南唐,得到了南唐国库八百万贯,因此他的赏赐,配得上他的功绩。   西夏王室乃是自灭,非臣讨取;夏国也不是灭亡,而是降等;斩获不但没有什么钱财,反而还要朝廷继续打十年的扶贫攻坚战。   这跟曹鲁王取江南膏腴之地根本就是两回事。   因此臣的功绩,最多算是解决了大宋一处边患,和曹鲁王之功是不相对等的。   八十万贯明显太高,臣不愿要赏赐,只想跟陛下要几个政策。   其一就是在夏国故地三路治所,开通皇宋银行。   其二就是原夏国边贸禁令,一概取消。   其三就是在原夏国疆域的几处边区,设立榷市,招诱边蕃前来贸易。   其四就是比照大宋今春派遣使臣、内官,随蒲珊去南海准备舟船,计划前往大西州探访那样,大宋也应该遣使臣、内官出河西、漠北,进行外事活动。   其五就是人口问题,需要效仿汉朝,从内地充实厢军至河西,套外,进行屯垦。   ……   关于西夏的人口数量,一直以来就是一个迷,甚至就连军队数量,都统计得不怎么靠谱。   最详细的记录,大概就是《宋史·夏国传》的记载。   “自河北至午腊蒻山七万人,以备契丹;   河南洪州、白豹、安盐州、罗落、天都、惟精山等五万人,以备环、庆、镇戎、原州;   左厢宥州路五万人,以备鄜、延、麟、府;   右厢甘州路三万人,以备西蕃、回纥;   贺兰驻兵五万、灵州五万人、兴州兴庆府七万人为镇守,总五十余万。”   通过战争,苏油感觉这个数字是比较靠谱的,宋军此次歼灭的正军当中,包括了西夏备契丹的七万;备大宋的十万、备青唐的三万、仁多零丁从兴庆府带过黄河的七万,加上其余零散的三万,总数在三十万左右。   剩下的二十万,是夏国的仆从军。   如果军队数字正确,按照夏国军制,四丁出一兵,那么西夏的丁口,当在四百万左右。   这些丁口,加上差不多对等的女性和孩童,当在八百万左右。   这个数字远比很多专家们推断的要高,但是不怪他们,因为哪怕夏人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有多少人口。   因为还有大量的游牧部落,夏人自己都没有在历史资料里统计进去。   文彦博曾经说陕西一路人口可当西夏全境,那是说的大家都能够控制的那部分基数。   当然,就算按八百万人计,现在也有约一百万已经被山南陕西四路招纳,三十多万消失在了茫茫旱海,二十万消失在了大军征讨的途中,比如差点让王中正掉脑袋的那数万烧死在葭芦川的那种,现在苏油管理的地区,仅存六百万左右。   而这六百万,大多散落在“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的茫茫万余里疆域里边。   夏国的控制区域当中,多沙漠、戈壁,大概有一半的国土不适于人类生存,因此其人口密度远低于北宋控制区,甚至连河北都不如。   苏油目前能够控制的,也就是固定不动的农耕汉人,以及几个大草场大绿洲大河流沿岸的人口聚居区,算下来一半都不到,大约也就两三百万。   这两三百万人,基本就分布在套内九原,套外兴庆府,河西居延泽和休屠泽两大水系地带。   真正的地广人稀。   因此关于这次战争的赏给问题,苏油建议朝廷,一律以土地作为奖赏。   但是这样就会遇到一个问题,而且很严重——战功卓著的那帮子,都是朝廷的重要倚仗,职业军人。   不可能让他们放下武器去当地主去。   最终的商议结果,就是朝廷将这部分土地的租赋,同样免收十年。   而皇宋银行和四通商号参与进来,将这部分土地的所有权和经营权进行分离。   皇宋银行背书,贷款五百万贯给四通商号,四通商号将它们作为租本,从将士们手里租赁这些土地,用于发展农牧业。   所得利润分作三部分,一部分归还皇宋银行,一部分归有功将士,一部分用作商号西北的运营。   这实际上是对将士们的军功来了个分期付款,但是光首付都能让将士们满意,何况以后还有十年为期的收益。   而且十年之后,这些地还是将士们的!   四通也缺人,不过四通是专业干这个的,他们可以招募夏国的人口来干这个,这对苏油在三路推广新型农业,转化地方经济结构,改变夏人的民族属性,是有大有好处的。   而这些人经过培养之后,就会成为大宋的顺民,成为专业的农夫,十年后,还将是这批土地的第一批接盘侠。   这项举措,极大地减轻了因功赏带来的财政负担,蜀国公真是能人所不能,愣是让朝廷在平夏大业上,既得了面子,又保住了里子。   西夏的汉人本来就很多,苏油有信心,以农耕对畜牧,只要不是动刀子,大家比产值的话,汉人和选择汉人生活方式的蕃人,很快就会成为这片土地上的主流。   加上文化、饮食、生活习惯上的无情入侵,党项这个民族,很快就会融进民族大家庭当中。   鉴于这一点自信,苏油最终在嵬名济的哭诉下,从其所请,向赵顼申请,对已经存在的西夏书籍、碑记,只要是没有僭越之词的那些,比如佛经之类,予以了保留。   西夏文字是野利仁荣硬生生创造出来的,笔画非常繁复,对记忆并不友好,而且比汉字还难理解。   和后世越南人和韩国人创造的文字还不一样,至少人家还算做到了简洁易记。   所以苏油知道这种文字如果不是政治势力的强行干预,其实是没有生命力的,在夏国重新推行汉字之后,西夏文字,注定会被历史淘汰。   与历史还有区别的是,这种文字推行不过才几十年,而且现在西夏的读书人总共都没多少,苏油觉得自己推行汉字的能力,那可得比李元昊强出不知道多少倍去。   政治管理方方面面,因此所有人都很忙。   巢谷垄断西夏枢密院知机密事的职务数十年可不是白干的,他手里抓着西夏降官们太多的把柄。   甚至在西夏平定以后,苏油将巢谷手底下的这些秘密警察,干脆就转职成了执法官。   这种执法官的性质,与美国西部时代那些移民中的执法官非常类似,这是苏油能够为西夏如今广袤的牧区,增加的唯一一点可怜的法制力量。   如果说以前的夏人,对畜牧部落的管理过度松散的话,对负责农耕的汉人,却又过度严苛了。   苏油对夏国政局的平衡设计得非常精细,因此对这个班子非常放心,甚至敢于放手,而自己主抓工农建设去了。   第一步就是解放农奴。   没办法,庄子的主人都已经丧生在了战争里边,农奴的管理者,只能变成官府。   几十年的摸索也不是白干的,如今苏油手里边已经有了很多成功的模式——蜀中模式、渭州模式、两浙模式、南海模式。   现在的宁夏模式,则是几种模式的合体。   宁夏有盐铁之利,又有丝绸之路,这一点,和南海很类似。   九原、两泽、兴庆平原,有农业基础,这一点,和两浙路又很相似。   地方物产和发展品种,可以比照气候相似的渭州。   经济结构和金融工具上,又和蜀中一开始基本相同——一片白板。   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蕃人太多,以及游牧方式的影响。   但是这一点又和已经探索成功的河湟岷州相类似。   因此苏油很忙,但是很快乐,该死的战争终于结束了,总算轮到自己发挥自己的强项。   西部大开发。 第一千三百五十章 括户   要开发就得有人,宁夏三路最缺的就是人。   好在这个问题可以用机械来弥补。   宁夏三路的能源,堪称如今大宋一绝。   除了水力、风力、还有用不完的煤,用不完的大牲畜。   还没有全取西夏的时候,苏油都没有忘记修建韦州到灵州的道路,为此还架设了黄河大浮桥。   兴庆府还没有拿下,苏油就已经开始行文山南诸路,组织大量的机械、种子,源源不断运往灵州。   北边的气候比南边凉,九原地区和兴庆平原地区,正是种麦的好时节。   大片的土地被四通集中应用,对大型机械投入是非常有利的。   如今放眼整个大宋,除了渭州的少数地区如龙首村,只有相州才有这么多开阔的土地可以运用如此大型的机械。   耧车,大耧车。   现在的耧车已经是第三代,可以用四头牛或者马拉动,耧车前后加装了压土的滚轮,滚轮中间是十二排犁头,犁头上部后方,是十二个种子料斗。   耕种的方法也有了改进,料斗里的种子,现在混杂了细干粪、油粕、蚕沙、泥土混合而成的复合肥,播种的时候顺便达到施肥的目的。   这个机械能够将开沟、播种、施肥、覆土、镇压一次完成,功效已经从第二代的一日五顷,提升到了西北大地上的一日十顷。   当然中间得换牲畜,不过这在西夏根本不是什么问题。   麦种用的莱山一号,这可是能够将亩产提高三分之一的优良麦种。   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空地种植油菜。   在戈壁与绿洲中,苏油还安排种植了几种经济作物——地丁胶草,苜蓿,葡萄,鸡息草,甜象草。   万幸自己手中有个沈括,有个石勇,有个李庸。   沈括负责农业区规划和水利规划,修整干渠;李庸干起了祖上的老本行——打井,安装风力提灌设备。   而石勇,被苏油抓着去建工厂和桥梁。   在这次西征大业中,苏油还有了一些发现,那就是大水系对政权统治的巨大影响。   纵观历史,国家对疆域的控制,与水系以及沟通水系之间的运河息息相关。   有了沟通长江、钱塘江、珠江水系的运河体系,华夏一族才渐渐繁衍到了两浙、福建、广东。   有了航海术的长足发展,如今更是控制了南海。   而向北方,有了沟通淮河、海河、黄河的大运河,让大宋对河北的控制力度大大加强。   但是这样有个问题,就是这些运河大多只能开设在冲击平原上,对于大西北不适用。   在河套以上,黄河,就成为了分割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的天然鸿沟。   要解决这个问题,只能绕路,要不从黄河发源地青唐一带向北推,要不从黄河下游冲击平原向西推。   苏油等不及,所以就只能通过一种交通设施来打破这种局面,那就是——能够跨越黄河的桥梁。   苏油重生前看过很多历史小说,很多作者最喜欢做的,就是盲目发展铁路。   其实如今的水运,已经可以满足大宋现有疆域调配物资的需要,真正需要的铁路,苏油心目中只有一条。   那就是从河北到兴庆府,这样一条铁路,才能够改变大宋国家格局。   但是这条铁路,不可避免要跨过辽国统治地区。   至于在其他地方修建,就跟出蜀的那条简易铁路一样,那最多算是锦上添花而已。   而铁路更大的难题,不是铺路,而是造桥。   一八八六年,清政府开平矿务局为解决冬季河流封冻影响,阻碍煤矿运输发展的问题,修造了中国第一座铁路桥,用来跨越滦河,花费了二十五万两白银。   而中国最早跨越黄河的桥梁,是一九零六年修建于兰州的钟山铁桥,不能通火车,长度二百三十四米,宽七点五米,六墩五孔,桥上飞架五座弧形钢架拱梁,耗银三十万两。   换到大宋,这就是三百万贯,再考虑到如今的钢材和一千年后钢材的成本差异,最少都在五倍以上。   因此光一座跨越黄河的铁路大桥,都不是如今的大宋拿得下来的。   就算拿得下来,那也非常不划算。   因此只有浮桥,才是如今最佳的选择。   但是即便是浮桥,也分等级,现在能够腾出手来了,加上宁夏本地就产铁,苏油准备将铁船搞出来。   兰州浮桥的设计方案,桥墩采用铁壳趸船,浮船头部呈锋利的锐角,具有一定的破冰能力。   反正现在有炮,也就是破冰,养护之类的麻烦一些而已。   桥面离水面一米,可以有效减小水流对桥面的冲击,下方还能通过河面流下来的杂物。   上游两岸将用水泥和大铁件浇铸牵引堤岸,使用最新的南海蕉麻和郑州钢索混编的缆绳,和锚锭一起固定铁壳趸船。   即便如此简陋,这个方案都震惊了朝中,不说各种朝中大佬们不懂的工程难题,光造价就高达五十万贯。   很多人都不同意,然后苏油一封奏疏,将大佬们的脸都抽红了。   各位,好好想想,五十万贯很多吗?不就是以前给夏国的两年岁币而已?   以前你们给的都不心疼,怎么现在开始心疼了?   要不你们将原本准备赏赐我的八十万贯给我?   而在给赵顼的密折当中,苏油则详细剖析了该桥的意义,陛下你想不想像盛唐那样,打通丝路,万国来朝?   之所以让国家出钱,是因为我怕大好处便宜了商贾而已。五十万贯,花不了几年我就赚回来了。   赵顼一听真特么的有道理,大手一挥,明润以前的丑事我们就翻篇了,以后谁都再不许提了啊!   造桥的事情,朕准了,不过朝廷改制,也有他们的难处,所以这钱啊……内府拨付,我来出!   赵顼现在是大宋最大的大地主,不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那种名义上的大地主,而是实打实地控制着土地的大地主。   因为有功将士当中,不少是横山河湟一带的蕃部,人家在老家有牧场,跟着大军出来打仗,目的就是挣钱。   所以这部分将士的赏给,土地都按照一亩一贯折算之后,换成了宝钞和牛马羊群。   他们的地就成了空地,而王从之一个劲地哭穷,陛下,一个战士就是一百亩,有战勋的还更高,十万蕃军,合计下来应当奖赏十多万顷,一千多万贯!这个单三司买不起!   最后还是赵顼捏着鼻子买下这个单,满大宋也只有他能买得下这个单。   而苏油紧跟着再次上了一道疏奏,陛下,光有地也不行,得有人来种啊,为了解决西夏地广人稀的问题,应当从内地充实移民才行。   既然宋承唐制,有一项在玄宗时期得到了巨大效果的法令,我们可以用起来啊——检田扩户!   这是从东魏到隋唐,一直在推广的一项法令,应该说,到了王朝的中期,这项法令推广得不得力,是封建王朝摊丁入亩制度推出之前,王朝能不能得到有效延续的关键性法令。   隋朝的租调徭役和唐朝的租庸调制度,都以人丁作为征发对象,因此封建国家十分重视对户口的控制,严禁百姓逃亡。   隋朝建立后,在山东地区检括户口,乞伏慧在曹州检括得户数万,令狐熙在沧州令隐户自归首,至者万户。   这项法令,其实就是为了把隐漏、逃亡的农民变成国家能够控制的编户。 第一千三百五十一章 抢人   唐朝建立后,高祖武德四年、太宗贞观十六年,都曾下诏检括户口。   高宗、武则天以后,土地兼并发展,农民土地日益减少,无力负担赋税徭役,被迫弃家离乡。   特别是武则天晚年,赋役繁重,迫使大量农民逃亡,出现了“天下户口,亡逃过半”的形势。   鉴于如此严峻的局面,武则天遣十道使括天下逃户。   这些都是小打小闹。   唐代最大的一次括户,是唐玄宗时期完成的。   开元初年,农民逃亡的情况继续发展,他们有的逃入山林或到他乡开垦土地耕种,有的逃入城市充当雇佣。   更多的,则成为地主隐匿的佃客和佣保,甚至在逃亡队伍中,也产生了一些新的地主。   以及制造伪勋和充当色役以逃避徭役。   为了增加国家的财赋收入,扩大徭役、兵役的来源,开元九年,宇文融建议检查色役伪滥,搜括逃户。   第一次方案不算是太成功,唐政府下令,州县逃户限百日内自首,并令宇文融充使推勾。   由于逃亡农民只有准令式合附者,才能“所在附籍”,其余的一律要“牒还故乡”,因此受到农民的抵制。   于是开元十二年,玄宗在《置劝农使安抚户口诏》中,明确改变了方案:“先是逋逃,并容自首。如能服勤垄亩,肆力耕耘,所在闲田,劝其开垦。”   允许农民在所在地附籍,不再提牒还故乡。   还是宇文融提举此事,并奏置劝农判官二十九人并摄御史,分往全国各地,检括逃户和籍外田,同时,对新附客户免除六年的租调徭役,只收轻税。   这次检括大获成功,仅三年时间,唐政府扩出了八十多万户的编民,数百万人口,增加了四百多万贯的朝廷税收,直接推动了开元盛世的到来。   而几次扩户成功与不成功的关键,就在于六年的“轻税”刺激,以及“窄户”变“宽户”的诱惑。   而大宋发展到了今天,同样出现了这样的问题。   比如河北,屡经灾伤,于是便有滑吏报亡失隐匿流民,侵吞赋税。   苏油和韩纯彦研究河北问题的时候,敏锐地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河北自熙宁年间开始恢复以来,耕作土地几乎翻了一番,而人口却依旧没有一丁点的增长。   于是苏油上书赵顼,陛下了不得了也!河北人民全都奢侈地用上了牛耕,取代了人力,获得了翻倍的生产效率,解决了土地增长而人口增长不匹配的大问题。臣特上贺表,真是替陛下感到开心呢。   赵顼大怒,命王克臣彻查此事,拿下了一大帮胥吏官员。   大宋的隐户问题,有个专门的名称,叫“诡名”。   包括诡名挟佃、诡名挟户、诡名寄产、诡名身丁等几种情况。   诡名挟佃,就是拥有耕地的自由民,将土地投靠在“官户”的名下,托名为佃户,其实地契身契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与官户商量好利益分配问题,大家都得到好处。   这个问题产生的原因,就是大宋苛捐杂税太多,以及科配差徭过重。   官户就是官员家庭,虽然法律规定官户的亩数有限,超过部分照章纳税,但是大宋除了赋税之外,科配和差徭,其实比赋税问题还要严重。   科配就是政府强制买入的行为,而且有时候甚至连钱都不付,称为“白科”。   徭役就更不说了,修整运河,修路运粮这些都算。   甚至有将赴役者直接强行送往战场的事例,司马光曾经为此事对朝廷大肆声讨。   官户对于这些是全免的,此外免支移、折变等诸多名目,因此就可以起到“庇护”的作用。   诡名挟户,则是通过一家变多家的办法,让自己从一家上户变多家下户。   因为大宋对佃户、下等户是有保护扶持的,不需要他们纳税和服役,因此很多上户应该纳税的人家,便用这样的方法钻空子。   诡名身丁,则是针对另一个税种——丁税。   宋朝规定,二十到六十的男性为丁,各种劳役按丁摊派,而且南方还有身丁税。   同时宋朝法律也有规定,单丁的家庭,是可以免除这些的,于是多丁家庭将自己伪装成单丁家庭,或者将自己托身豪门做佃户,或者三十岁还不裹头冒充不到二十,都是办法。   这些问题,直到清代才基本算是解决,政策包括官绅一体纳粮、一条鞭法、摊丁入亩等等。   不过苏油如今也不敢让大宋立刻就这样玩,因为每一项法律,都有它产生的时代背景。   比如摊丁入亩的前提,就是货币的大规模使用,铜钱遍布城乡之后方得施行,否则就跟一条鞭法折银制度一样,老百姓手里没银子,为了交税还得粮食换铜钱,铜钱换银子,平白无故被豪绅们多来两次次兑换剥削。   苏油能做的,就是上书赵顼鼓励地方官员扩户,予以奖励——扩出八百户,升半年名次;一千五百户,免试;三千户,减磨勘一年;一万两千户,减磨勘三年。   同时鼓励这些人向宁夏三路流动——只要到了宁夏,一丁可租皇庄四十亩,十年免税,租赋两分五厘;官给农具,牛羊;另外最重要一条,给予输送扩客的地方物质奖励,一丁一贯。   还有一个方法,就是任何无户籍者,只要在宁夏三路的,都可以向地方官府报备落籍,申请土地,成为编户。   这不但是奖赏,同时还是要挟。   诡名里边,通过分家上户变下户,苏油认为这只是合理避税,不是大罪过。   但是也不是没办法,你们喜欢上户变下户逃税是吧?现在我们有一项针对下户的政策——移民。   所以是愿意选择逃税还是愿意选择移民,你们自己选吧。   这一条,有效避免了诡名挟产的发生。   同时还是对官员的敲打,将下户移去生产就食,是大宋已经试点了很久的政策,这么多年也摸索出了一套模式。   贵官治下下等户登记了那么多,等到移民的时候这些人你给朝廷变不出来……嘿嘿嘿……   最后建议赵顼,如今大宋已经进入人口缺口期,就需要刺激人口增长,怎么做?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摊丁入亩。   当然一开始就在全国这么搞肯定是不行的,因此只能从发达地区开始——汴京,两浙,蜀中。   因为这三个地方商业发达,丁税已经被商税替代,不再是当地重要税种。   但是这么一来又会导致三个地区本来密度就很大的人口数量更加庞大,移民免税的优势更加凸显,会引导更多人去地广人稀的地方成为“宽户”。   因此宁夏三路的土地,还得以极大的优惠,允许公开买卖。   社会问题,从来都是复杂的,必须采用传统医术来治,讲究个君臣佐使。   要是光是一片青霉素片下去,怕是不但治不好病,病情反而会更加的严重。   这些问题朝堂中还在讨论,但是苏油已经不管这些了,在宁夏三路到处粘贴优惠措施,还在《蜀中商报》、《两浙潮报》、《汴京商报》、《时报》上大打广告。   赵顼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这些人去了三路,那是帮他耕地的,于是不支持也不反对,让事情自然发展。   蜀中是苏油群众基础最好的地方,也是土地紧张问题最为严重的地区,三十年经济蓬勃发展下来,虽然被两浙和荆湖开发分流过一些人口,如今却又到达了紧张的程度。   因此这项政策在蜀中颇受欢迎,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儿,四川官员们扩隐户赚一回政绩,送他们去宁夏又赚一回钱财,要多开心有多开心。   汴京城的执行力度就差了一些,但是对于很多城市里的无产者来说,诱惑还是非常巨大的。   不过开封府的官员就没有赚到,因为赵顼将这个指标主要用来解决汴京冗军的问题去了,而且汴京城里物价那么高,一丁一贯的赏格也没多少吸引力。   而在两浙路更是几乎没啥响应,不过反而是教了王韶一个乖。   去陕西干啥,来我南海地少些,可它一年三熟不香吗?再说了那边吃面你们也吃不惯,来南海来南海,咱吃米?   蜀国公给你们什么政策,我就给你们同样的政策!   苏油收到邸报后气得在李舜举那里痛骂王韶不地道,总共都没多少人,他还要截我的胡抢我的政绩! 第一千三百五十二章 快乐的赵煦   李舜举笑呵呵地说道:“只要能够让百姓得活,哪里去不是离乡背井?对他们来说,本来都是一样的。”   “从两浙去南海,于冬月之际,实在是太方便了,明润的政策,对他们真的一点吸引力都没有。去荆湖都更适应!”   “就连汴京也是如此,要不是陛下裁撤厢军给你支持,估计那边的人你也要不来多少。”   苏油都被老头的思路整傻眼了,这死太监屁股天然歪,这到底是谁支持谁?   李舜举继续道:“也就是蜀中,人口增长迅速,加上有你这老乡坐镇,地方官员有大利,方才得行,现在移居客户已达三万。”   “反倒是宁夏三路汉民踊跃,短短两月,扩出十万户有余,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跟陛下交代。”   说完叹了一口气:“仁宗时承平寖久,势官富姓,占田无限,兼并冒伪,习以成俗,重禁莫能止焉。”   “于是用范仲淹等人用法,抑制兼并,结果将国家五百万顷耕地,‘抑’到了两百多万顷,兼并没有抑制,反而酷烈了近倍!”   “倒是明润所开的几次田亩,制度执行得很好,大大减轻了京周与两浙的兼并情况。”   苏油笑嘻嘻地道:“旧地我也不敢乱碰,不过我开的新地嘛,当然由我来做主。”   “江南老百姓将我在太湖开发土地的所有权户册称为‘鱼鳞’册,什么意思,就跟鱼鳞一样,每一户的地册上,都标注了东南西北周围其余邻居的地界,每保还有一个大册,每乡有个乡册,同时在县中还有备档。”   “土地买卖,析分,这些地册都得做相应的更改,各级官员都要签字画押,不作为这严惩。这才增加了兼并的难度。”   “而对于熟地,想要不震动地方,除了利诱,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对官诱以利,让他们有扩户的动力;对豪强诱以利,让他们减少对土地的贪婪;对下等户诱以利,让他们能够走出困境。”   “否则,只能是四面楚歌的下场。”   “其实对于国家来说,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税从地出,统计考量。”   “官户的优待减免措施,不得以危害国家为前提,也就是说,这个优待,是有度的,而不是无度的。”   “如仁宗朝那样,国家一半土地都在免征二税之列,其实已经是动摇国本的危险举措了。范公乃我的偶像,但是没有能制止此事的发生,在当时受到攻击,也是无话可说的。”   李舜举摇头:“那个时候刘氏后党猖獗,这也不能全怪范公。”   苏油说道:“所以摊丁入亩,二税出于田是对的,大宋商业发达的原因,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商虽然是传统意义上的贱业,但是它对于所有从事这个行业的人来说,相对公平。”   “因为没有这样那样的减免措施,保护措施,反而得到了正常的发展,不过这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总之趁现在三路还基本算是白纸一张,赶紧将制度订立下来,否则以后再要纠转,就跟如今的汴京,两浙一样烦难了。”   李舜举点点头:“在这件事情上,巢河西可是出了大力,你与他,简直就是宁夏三路的姚崇宋璟。”   苏油说道:“这些都是小节,争夺人心才是大业,各地学校的建设,还请李宫使你多劳累。我还得去视察三路,检查产能,兴庆府,就拜托了。”   李舜举笑道:“去吧,南海四路用好一个李道成,翻年大治,我看这个巢谷,比李道成有过之无不及……”   丁丑,吕公著罢。   对于五路举兵伐夏,吕公著一直持反对态度,赵顼不听,又苦苦坚持要求选派得力帅臣,直到确定了苏油为帅,吕公著才松了口,不再固谏。   如今平了西夏,吕公著却上章自劾,认为最初阻挠大计,其实有罪,理当外放。   赵顼不准,因为吕公著其实是大功臣,要不是他的坚持,让李宪或者王中正做统帅,要赢得苏油这样漂亮,那俩货自己都不敢相信。   但是吕公著坚持认为自己有过失,正好章惇提拔成了门下侍郎,吕公著便再次上章,请求代惇守边;   赵顼见实在挽留不住,乃命吕公著以资政殿学士知定州。   戊寅,苏油开始巡视三路。   ……   小赵拥,过了自己人生中最愉快的一个假期。   大宋的皇子是非常苦逼的,六岁加冠,十二可以出阁,加冠就意味着作为成年人来要求,出阁就意味着开府建牙,开始参与国家政治生活。   于是群臣的要求就是,大宋皇子十二岁前应该能够成为国家领导人后备人员,这样皇帝万一嗝屁国家还有继承人。   宫廷礼仪制度规矩很大,只看舒国长公主对王彦弼的变态教导就可见一斑,苏油有时候觉得,差不多都可以给舒国长公主定一个虐待儿童的罪名。   不过好在舒国长公主经历大变之后,开始反省自己,默认了苏油的教育方式比自己的高明得多。   关键是苏油还为这种教育方式赋予了理论依据,那就是蜀学天天呼喊的口号——天理人情。   赵拥的身体不怎么好,其实说白了,大宋皇室子孙的身体都不怎么好。   王彦弼的身体就是个典型,这娃要是没有石薇插手那一番变故,早在三岁就死了。   这也是舒国长公主这当妈的信任苏油夫妇的原因。   因此这次冬天,小赵拥被他爹传染后,舒国长公主冒着巨大风险,请求赵顼,将他带去尉氏调理一下。   尉氏有温泉,对小孩子身体非常有好处。   赵顼竟然同意了。   这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最后高滔滔出面,以太皇太后身份巡幸两位长公主的农庄,顺便带上孙儿,这才平息了非议。   所以这个年,赵拥是在尉氏过的。   尉氏新奇的,好玩的,好吃的东西,太多了,对于没有出过宫门的小赵拥来说,简直就是天堂一般的地方。   苏家的小孩都是自己动手习惯了,赵拥觉得哥哥们都好有本事儿,就跟个小跟屁虫一样。   在这里他学会了溜冰,抽陀螺,滚铁环,认识了各种农庄的动物,从鸡窝里亲自摸出了鸡蛋,在温室里知道了瓜茄、韭黄、豌豆苗……   尤其是姜、蒜、萝卜、胡萝卜,这些作物地上部分的本来样子。   除了拔萝卜这种快乐的劳动,还有学习和锻炼。   都不用苏小妹出马,毕观、扁罐、王彦弼就知道好多的故事和知识,每天上午大家做作业,赵拥也做,包括算术和识字,下午就各种玩耍,傍晚去温泉游泳,晚饭后在大炕上玩游戏,早上按时起来锻炼。   这里还有象庄,大象也是孩子们的好朋友,因此王珪蔡确担忧赵拥害怕西夏人,纯属自己乱开脑洞。   这里还有好多美丽的金鱼,长得就跟花朵一样,还有一种很小的小鱼,叫青鱂。   这种鱼好玩之处在于,只要食物充足,在温水里就会一直产卵,卵会附着在水草上,渐渐变出眼睛,最后破壳成为小鱼苗。   刚出生的小鱼苗,苏家的哥哥姐姐会用一种稻草泡出的水去喂养,通过那种神奇的显微镜,小赵拥发现,原来水里边竟然有许多鞋底一样的小虫子。   原来刚出壳的小鱼苗,就是吃这样的小虫子长大的呀。   小鱼苗长得很快,一个月时间里,自己负责的那一罐小鱼苗,渐渐长大到了两个厘米。   据扁罐哥哥说,这种鱼最大也就三个厘米,而他们的任务,就是要不断将具有特殊颜色的小鱼挑出来繁殖,渐渐得到一些好看的小青鳉鱼。   金鱼就是这样慢慢变出来的,不过扁罐哥哥说,青鱂鱼三个月就能够开始生小鱼,所以国公和县君夫人花了三十年时间育出来的金鱼,他们能够追上。   一年有十二个月,就是四个三个月,因此小青鳉一年可以繁殖四代,而金鱼一年只能繁殖一代。   因此养一年的青鱂,就等于养四年的金鱼,至于多少年才能追上国公和县君夫人的三十年,扁罐哥哥抱歉地摸摸自己的脑袋,说这道题一不小心超纲了…… 第一千三百五十三章 骑兵合成   青鱂是能够生活在冷水里边的,所以自己可以将小鱼带回去,他已经想好要送给哪些人了,皇祖母,父皇,皇后娘娘,还有那个总是用温暖的目光看着自己的朱才人……   当自己回到宫中,将小鱼小心的分好,让父皇来看的时候,父皇叹了一口气,让自己亲自将小鱼给朱昭容送过去。   那一天也是自己纳闷的一天,朱昭容珍惜地捧着小鱼缸,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后来自己才知道,从那一天过后,自己就不能和朱昭容生活在一起了,自己要和皇后娘娘一起生活,因为自己已经长大了,要读书了。   父皇说这叫开蒙。   皇后娘娘叮嘱了又叮嘱,搞得小赵拥很紧张,等到一到书房,乐了,全是熟人。   除了华容县君,还有扁罐哥哥,彦弼哥哥,漏勺弟弟,守静哥哥。   连毕姐姐都在,不过她不是学生,是县君的助教。   县君很懒,一般就坐在那里看自己的书,真正教自己读书的,是扁罐哥哥和毕姐姐。   自己曾经问过父皇,为什么县君不教自己,父皇哈哈大笑,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说县君是大宋学识最丰富的的人,要自己努力学习,争取在将来得到县君亲自传授的资格。   蒙学,是从四岁到十二岁,之后,才是正式学习阶段。   当然很多世家会打破这样的传统,有不少天才,几年就能走完别人几十年的路程。   常常听到太后与皇后娘娘聊天时提到县君和他的兄长,说他们是大宋第一等的聪明人。   县君是女子不能科举,但是他的兄长蜀国公,六岁才开蒙,比自己还晚了一年,但是十四岁就中了探花。   蜀国公长什么样子记不得了,不过自己看的图画书,做的题,玩的玩具,都是蜀国公给自己弄来的,而自己也因此认识了好多字。   在今年上元之夜,父皇带着自己和一群老头在宣德门楼上看花灯,父皇写了一首诗,让大臣们陪和,自己因为无聊,就随便乱转,在一个作诗的胖老头身边,读出了他诗中的一句——半夜众星来紫极,一春万火纵丹丘。   老头一下子就哭了,激动得涕泪纵横,说皇子天授聪明,大宋有万年之兆。   父皇很客气地说自己还需要教育,不过那一晚,拉着自己的手再也没有松开过。   哦,那个胖老头,叫王珪。   ……   苏油并不知道自己在小赵拥心里已经树立起了高大的形象,不过他知道自己对面这个人,在蕃人当中的形象才真叫高大。   红衣大和尚,吉多坚赞,做完盛大的法事之后,他决定要前往大陷谷双塔寺传法。   倒也是,大陷谷的气候不但适合孕妇和小孩,还适合老人。   可人家孕妇不欢迎你,你偏去给人家添堵算什么事儿?   不过这是苏油在和老和尚逗闷子,因为谁都知道那里是贺兰山大通道,稳定那里的蕃民,让他们心向大宋服从教化,对于巩固兴庆府北大门是有巨大帮助的。   但是他不敢这样说出来,否则可能要挨老和尚的打。   用老和尚的说法,小梁后的戾气太重,这样对胎儿不好,他要去感化她,让那个叫察哥的孩子,不要带着母亲积累的怨气来到世间。   其实苏油还有个想法,就是狼山——黑山——阴山以北,都是游牧部落的鞑靼人。   这些人在蒙古高原上游牧,他们到底属于辽国还是西夏,完全是看他们自己的心情。   理论上,以阴山和黄河大漠为分野,南边属于西夏,北边和东边属于辽国,但是辽国对于自己的契丹部族管理都很松散,更别说这些远在天边的鞑靼人了。   阴山南北有一支比较开化的鞑靼部落,叫汪古部,宋人称之为白鞑靼,以区分更北面的蒙古、克烈、乃蛮诸部。   而那一带有个地方是后世的包头,现在还是水草丰美,森林遍布之地,土壤肥沃矿藏丰富,辽国在那里设了云内州,设了柔服,宁仁两个县。   听名字就知道属于羁縻地区,苏油觉得那里应该很容易就通过经济攻势拿下来。   毕竟那一带的地利全在原西夏一方,牟那山、乌梁素海,都在原西夏境内,黑山威福军司在那里设置了好几个城堡。   最关键的,现在有了牛皮筏子,从兴庆府通过水路运送货物去那里,只需要七天的时间。   要巡视完自己的辖区,有点可怕,河南路其实汉人比蕃人多,农耕基础好,世家较给力,苏油比较放心,决定先不去。   兴庆府以北,苏油现在只好先让红衣大和尚打头阵,等到自己筹备好货品之后,再走水路过去。   送别红衣大和尚之后,苏油便在囤安军和控鹤军的护送下,从兴庆府出发,准备走一回丝绸之路,从兴庆府到凉州,然后从凉州到唐代的玉门关。   沿途会经过两个巨大的绿洲,凉州北面的休屠泽,以及肃州北面的居延泽。   图干部和野利部,如今已经退到了休屠泽待命,巢谷的意思,休屠泽都算是内地,以后的图干部,将负责替大宋镇守西大门,因此选择了定居在居延泽。   汉唐玉门关附近曾经有一个心向中国的汉人军阀政权——从原沙州节度使的归义军流传下来的沙州政权,五十年前才被西夏所灭。   而玉门以西,还有一个与华夏一直传统友好的政权,却已经被回鹘灭了差不多一百年的于阗。   然而莫名其妙的是,最近几年,不断有于阗商人代表国主向大宋朝贡,而他们的活动其实也一直没有断绝,比如创立青唐政权的唃厮啰,以及如今的准继任者阿里骨,都和于阗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为了给巢大哥嫂子还有侄儿撑腰,苏油这次就是去宣威的。   如今宁夏分了三路,朝廷在都转运司之下,还派了三个转运使,河南转运使就是曾孝宽不变;宁夏转运使苏油点了沈括的将,这娃搞建设如今是大宋仅次于自己的第二把好手;河西转运使则是宽仁著称的范纯仁。   因为是新占地区,朝廷也任命了三名节度使抓军事,河南是李文钊,宁夏是高遵裕,河西是巢谷。   至于那几个能打仗的太监,被赵顼转成了控制新军的监军,比如这次陪伴苏油的,就有童贯。   这一路,其实也是六千人的新式骑兵战术合成。   草原、隔壁、大漠,最有效的战法是后来的蒙古人总结出来的,那就是轻重骑兵相结合的放风筝战术。   苏油的理想里边,重骑兵用战车和炮队代替,轻骑兵的弓箭用神机铳代替,想来效果应该更好。   于是在用大耧车搞定春播之后,将政务丢给沈括代理,苏油便带领大军出发了。   草长莺飞,这次出行,苏油的心情很愉快。   六千骑军,拖着四轮战车和霹雳炮,满载着补给,浩浩荡荡,从兴庆府沿着黄河北岸一路向西。   部队走得不快,一天百里。   这个速度比一战时期普鲁士一个携带师属炮兵的骑兵师,在路况一般的情况下的行军速度八普里,也就是七十公里,其实慢了不少。   不过当时的普鲁士陆军号称世界第一,苏油觉得主要还是输在了组织上。   当然这就和海军一样,是需要长期磨练总结才能达到那样的成就,不是一时半会儿就可以解决的。   后世有一项马术比赛,称之为现代耐力赛马,最早起源于美国的骑兵负重训练。   当时美国陆军为了测试军马,规定的比赛是五天跑四百八十公里,每段赛程九十六公里。换到如今,就是千里奔袭。 第一千三百五十四章 否认   而且这还只是基本,而最好的军马需要能够负重一百四十公斤,一天之内行进一百六十公里。   崇祯二年,皇太极绕道蒙古喀喇沁,从蓟镇长城破口入关。后金军于当年十月初二从沈阳出发,十月二十七日破龙井关,共计日程二十五日,中间休整六天,实际行军十九天,平均每天行程均在五十公里左右。总路程接近一千公里。   破关之后皇太极专门下令,除了羸弱病马以外,不准给战马喂精料,只能只草。   这当然不是皇太极爱护百姓,而是怕豆料里面被人下毒。但同时也可以看出,长途行军对马的影响并不是特别大,不仅能够坚持作战,还可以坚持吃草。   所以马儿其实也并不是那么娇气,但是苏油舍不得。   抵达兰州对岸的时候,苏油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求李宪给马儿提供精料。   兰州现在还是靠牛皮筏子过河,李宪给苏油拖来了几千斤豆子,干苜蓿。   兰州被大宋拿下,与熙州、河州就形成了一个防守三角,大宋对青唐的防御态势立即大为改观。   青宜结鬼章和笃乔阿公已经匆匆忙忙的回去了青唐,这也导致了大宋第二阶段的战争大红利,阿里骨一点都没有享受到。   因为董毡已经病危,阿里骨担心大军在外出变故,将两军撤回了青唐,和宋军保持距离。   现任熙河路转运使的赵禼赵老儿,心肠不一定就比王韶白一丁点,不得不防。   赵思忠和包顺也回了岷州,带回去了大量的战利品。   不过温溪心与蔺逋比却没走,此次平夏战争,他们也算是很大的受益者,万多部属现在变成了三万多,李宪将他们安置在了卓啰城,那里位于黄河,湟水,喀罗川三川汇聚之处,在兰州西面百里,是青唐进出河湟的必经之地,正好与阿里骨打对台。   那里也会是青唐和大宋新的榷市所在,对于长袖善舞的温溪心来说,是绝佳的发挥之地。   队伍在兰州修整了三天,新军的秘密现在已经不再是秘密,如李宪、王中正等其实是最早一批接触新军的内官,听说如今正在和赵顼打报告,要求在兰州和九原,自己的麾下,必须有一支新军。   赵顼原则上是同意的,不过大军中新军是否归中官掌握,朝中还在博弈。   苏油倒认为这个要求其实是挺合理的,新军掌握在皇帝最信任的人手中,没有什么大毛病。   大宋的文官们自在得太久了,干的事情也太多了,忘记了他们的老本行其实就是行政。   不过这些跟现在面前这群人也说不着,李宪手底下还有旧军将领,也是老相识老部下了,王文郁。   当年铁门关上被县尉穿小鞋的苦逼巡检,因为能够左右开弓,颇具胆略,被苏油发现,推荐给了王韶,后来治渭州时又有了诸多交集。   陛下亲自褒谕,皇宋军人中武德的代表,王文郁,现在也成了西军中的传奇人物。   两人的关系完全不用遮掩,这和种诂是不一样的。   苏油几度在西北担任帅臣,要是和将领们一点关系都没有,那才真正的不正常。   两人间的话题也多,苏油扶起大礼参拜的王文郁,说道:“钟儿我已经送去皇家军事学院了,你也是,事事顾忌,真当自己是圣贤了?看看人家老田,那是有门路就钻。你这样会耽误孩子的。”   王文郁嘿嘿傻笑。   苏油将孙能招呼过来:“让干臣带你去看看新军,试试器械,今后西疆的战事规划,肯定是以新军为骨干,旧军为协从,相互配合,这次平夏之役就是例子,战果也非常辉煌。”   “所以你虽然是旧军将领,但是对新军必须要了解,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知道它怎么打仗,这才说得到配合上去。”   说完低声道:“今后新军的规模肯定要扩大,前两批肯定要从旧军将领里边提拔,一会儿去我营帐取两套书,你争取搭上这趟车。”   王文郁连连点头,脸上露出开心的神色。   苏油忍不住打趣:“你这么高兴干啥?搞不好和钟儿还能做同学。到时候考试考不过他,可丢了当爹的脸。”   王文郁:“……”   将王文郁打发出去,苏油才和李宪叙话。   中官是皇帝夹袋里边的人,虽然有了大功,但是赏赐渠道和外官有所不同,这次李宪得了个宫观使的头衔。   那是内廷的晋升渠道,如今的内官级别最高的就是和苏油平起平坐的李舜举,第二梯队现在变成了李宪和王中正,李若愚因为没啥军功,如今都成了第二梯队末班,风头比不上这俩货。   苏油这回带了童贯当监军,童贯是李宪的徒弟,因此见面又是一番礼节。   李宪现在一身的丘八气息:“咱跟老王都是因为办差勤谨,半路出家到的军中,全靠国公爷不嫌弃一路辅导,现在料理起军务,也勉强支应得下来。”   “道夫你就有福气了,可以到军事学院系统学习,如果陛下问你志向,你就一定要说操炮!”   童贯表示不服:“可是我更喜欢骑军,霍骠骑他……”   “我揍死你个小狗日的……”李宪气得抬脚就踹:“天山童姥的名号都叫出去了,叫老子想在陛下那里纠转都费力……国公你不要拉着我,看我打死这不长进的东西……”   内官中的师徒,因为师父不能生儿子,其实更类似父子。   所以李宪对童贯,就类似老子揍儿子,没毛病,完全不用客气。   苏油拉着李宪坐下:“人家道夫也是当襄统的人了,正带一万新军,这回我带的两军,人家带得好好的。”   “今后襄统所带的一万新军,称作一师,必然配备一个炮兵团。我们这一路过来,其实就是练习轻重协同,车骑协同,炮骑协同,所以你放心,指挥炮团,也是师级统帅的必修课。”   李宪顿时乐了:“这科目是新的吧?之前没听说过啊。”   苏油说道:“这是此次平夏大战之后,根据战争需要总结出来的新科目。”   李宪拱手:“朝廷当中,能不将咱中官当做外人的,大抵就只有国公爷了,童小子不知国公爷是在培养他,还傻不愣登的呢。”   苏油笑道:“军人嘛,科目熟练,听从指挥就行了,有时候想太多了反而是坏事。道夫其实很适合当军人。”   几人说笑了一场,李宪才道:“西夏这盘棋,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戏法是怎么变的,家梁……巢谷那十万大军,简直就是一通瞎忙。”   “事后我复盘,越琢磨越不对劲……国公你看啊,我大军出泾原,家梁先是退往凉州,让出兰州,让我们得以轻易渡河,是吧?”   “后又借口驰援兴庆保障后路,退往休屠,再次让出了凉州,对吧?”   “之后又留在白马强镇,一直等到国公爷取了兴庆府,大局底定,他才南下处贺兰山,围了摊粮城,对吧?”   “这老小子,打我们出兵起就憋着投降呢!围摊粮城,不过是增加要价的筹码而已!”   苏油哈哈大笑,李宪能从战略大局看到这些,说明他的眼光也已经很高了。   笑完之后,苏油却摆着手否认:“太尉没有去兴庆府,没有看到伪枢密院的文书,因此才有了这番推断。” 第一千三百五十五章 凉州   “真实情况是,兰州当时不是巢先生在镇守,而是他夫人和儿子巢国栋。所以当应理被隔断之后,他们退往凉州,保住休屠泽通道,以期能够收到伪朝诏命,救援兴庆。这是合理的。”   “当然这在事实上导致了兰州的空虚。”   “之后兴庆危急,梁乙埋最后迫不得已,才派家梁去白马强镇整顿本部兵马,之后挥师南下救援兴庆。”   “只不过我们动作太快,从灵州出发,到取兴庆,救秉常,不过三日。”   “别说家梁反应不过来,比家梁更近,路更好走的仁多保忠和小梁后都没反应过来,这又如何说?”   “这是梁氏与梁乙埋不懂军事,盲目指挥,之前忌惮巢谷,迟迟不派他掌握本部军马,其后终于派出去了,但是时间上又被我们打了个错手不及。”   “等到巢谷包围摊粮城后,秉常的遗诏都下去了,巢谷才没有攻打。”   “要不然啊,十万夏军散于漠北,这一战还难打得很。”   “你要是看过伪朝枢密院的命令,就会知道巢先生的一切行动,都是接受了梁乙埋的命令。”   “十万大军始终未能投放战场,这不是巢先生的过失,实在是梁乙埋指挥上的无能。”   嗯,就算命令不全,我现在也给它补全了。   现在那些命令,就成了梁乙埋帅臣无能,累死三军的证据。   也成了家梁顾全大局,苦谏无果,最后变成夏国姜维的证据。   好在这位姜维比以前那位忠君,对君主的命令绝不打折扣,得知幼主尚在,到底是没有自尽,而是留下有用之身扶保幼主,忠肝义胆,感天动地。   至于家梁留在凉州的那些东西,没有人知道,又因为家梁的部队其实一直没有参战,因此也没有暴露。   李宪听苏油这么一说,才道:“那这老小子实在是命好!就这样成了大宋河西节度使!”   苏油说道:“既然能忠于秉常,那就更能忠于陛下,巢谷这种人,要么不降,既然降了,必将为大宋殚精竭智,因此我是很放心的,朝廷也是很放心的。”   “河西以后是我们经营的重点,青唐是如何发达起来的?不就是因为夏人阻绝了通往大宋的贸易道路,让于阗过来的商贾只能去青唐故道,这样发达起来的?”   “现在我们要重开河西道,大力招揽他们走沙、瓜、凉、兰这条唐朝入长安的丝绸之路,让青唐故道无人再走!”   “这是国家进取之道,所以恭喜太尉了,守着兰州这个黄金口岸,足以名利双收啊……”   李宪这才明白了过来:“原来陛下拨付沈存中五十万贯打造兰州黄河铁桥,就是为了这个?”   苏油笑道:“对喽,此次我带两支新军去河西,也是准备给陛下带回来第一批货物……”   部队修整完毕之后,沿着喀罗川,向西北的凉州继续进发。   喀罗川河谷地势平坦,风景秀丽,一边是雪山融化的雪水河流,如今清澈见底。   河谷对面是连绵的雪山,那是青藏高原的最东麓的祁连山脉。   兰州有皇宋银行,苏油在那里采购了大量的牛羊随军,队伍走得更加的慢了。   在卓啰城,苏油还见到了温溪心和蔺逋比。   蔺逋比在这一带的影响还是巨大的,毕竟是董毡嫡子。   董毡如今病势沉重,阿里骨正是忌惮蔺逋比这支越来越壮大的力量,才急召青宜结鬼章返回青唐防守。   而蔺逋比同样没有消停,用这次分得的战利品,大肆挖阿里骨的墙角,如今的卓啰城,已经有了四万户人口,成了一个不小的城市。   苏油对温溪心的眼光还是非常赞赏的,这里以后就是丝路下兰州的前哨驿站,肯定会变得非常繁华,他在这里的势力肯定会越来越大。   告诉了蔺逋比哪怕是母亲有召也千万不能回去,又给他讲了晋文公重耳的故事之后,苏油继续上路,又走了十多天,总算是抵达了凉州。   这里是此次平夏大军最远达到的地方,如今镇守的是大宋火速蹿升起来的第一猛将,刘昌祚。   手下两位也非常悍勇,姚麟、郭成。   不过刘昌祚在苏油跟前乖得跟猫似的,连马都不敢骑,来到苏油马前大礼参拜:“末将刘昌祚,拜见大学士!”   苏油下马,将刘昌祚扶了起来:“现在也是做太尉的人了,不必如此多礼。”   说到两人的关系,那得追溯到很久以前。   当年赵顼命两制以上官员推荐将臣,苏油那时候刚入朝,向赵顼推荐的,就是刘昌祚和高永能。   刘昌祚得知消息后自己都莫名其妙,不知道为啥被苏探花夹袋里将才一大把,为何偏偏看中了不在他夹袋里边的两位。   殊不知苏油当时要的,就是这个“不在夹袋里边”。   种谔取绥州失败后被编管,当时刘昌祚是他的得力手下,也被连累,又是苏油万里之外伸出援手,将他捞了出来。   这就是救命之恩了,受宠若惊的刘昌祚还特意写信跟苏油道谢,苏油回信说你想多了,之前举荐你,是因为你和高永能的确值得举荐;后来救你,那是我认为朝廷编管种五有些不公,出来说句公道话而已。   你五战五胜,完美地执行了主将的命令,就算种五有过错,也不该连累到你的身上。   后来关系就算搭上了,不过刘昌祚也没啥能够给苏油的好处,倒是苏油赔了几千贯,送了刘昌祚一柄斩马刀。   虽然如今民间将刘昌祚捧成大宋第一虎将,但是从此次平夏的功赏就能看出来,军方对刘昌祚其实有些薄责,仅仅升了半级,得知凉州。   不过刘昌祚也认这个账,毕竟因为他自己影响了四十万大军的攻略,这也就是苏油给他擦好了屁股而已,如果军事稍受挫折,他的人头谁都保不住。   再退一万步说,如果不是苏油这样的帅臣,换了谁来,愿意为了手下的冒进调整全军部署?   听说当时高遵裕、李宪的第一建议,就是带新军去先取了刘昌祚的人头再说,还是苏油力排众议,在不利局面中看到了更好的方案,这才保住了这个鲁莽的悍将。   不过如刘昌祚、姚麟这样的军中杀才,指望他们惜命基本上是想多了,苏油只好说道:“今后以指挥大军为主,休要亲自撞阵,你如今禄位已高,你丢了狗命没人在意,不过那是丢了朝廷的面子,知道吗?”   刘昌祚呵呵敷衍:“知道了,现在不会了。”   你不会个屁!看你的样子就知道压根没听进去。   苏油只好看向另外两人:“两位将军苏油也是久仰大名,尤其姚老二,你家大哥当年没少打交道。”   姚麟的大哥就是姚兕,跟王文郁、乞第龙山都是儿女亲家,姚兕是种诂夹袋里边的人,算是当年苏油在西北认识的第一个西军将领。   他们的父亲是战没在和夏人争斗的战场上的,姚兕的营帐当中,桌椅、木碗、床榻,凡是能够看到的地方,都写满了“仇雠未报”的字样。   刘昌祚出环庆大战梁永能,强克青冈峡,就是用的这四个字激励将士们。   所以苏油还得做他们的思想工作:“我们的仇敌,是西夏的统治者,如今梁氏已灭,夏主已亡,国家削平融入了大宋,令先君的大仇,也算在二郎手中亲自得报了。”   “现在巢先生是我大宋西北屏藩,图干部,野利部,也是我大宋的子民。这两支部族没有参与这次战争,因此他们的待遇比别的部族要好一些,你们今后也要精诚合作,明白了吗?”   姚麟点头:“明白了。”   苏油笑道:“那就入城吧,席上我给你们介绍几位新军将领,明日去看看两部首领。李庸呢?”   李庸是苏油派来打前站的,刘昌祚说道:“李庸已先随野利荣绪去休屠泽了,明日大学士就能见到。” 第一千三百五十六章 优待   一夜无话,次日起来,苏油带着数百卫士,打出旗号,向休屠泽进发。   休屠泽在凉州东北,是一个以谷水为主要水源的内陆湖,唐时这一带的突厥人,将休屠海成为东海,将居延泽称为西海。   休屠海一带,就是汉代的武威郡,居延泽一带,就是汉代的张掖郡。   休屠海西北面有一座山,叫做龙首山,那里就是后世有名的镍都金昌。   除了镍,东海一带有盐、煤、铁、芒硝、石墨,为西夏的铁冶发展提供了矿藏,巢谷在此大炼钢铁,赚得盆满钵满。   沿河都是绿洲,如今的谷水和后世石羊河生态还不一样,连断续的森林都存在。   一路前行,河流越走越宽,四天之后,终于流入一个巨大的湖泊。   湖边都是牛羊,帐篷,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带着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怀里还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和李庸、野利荣绪一起等待着他们。   苏油下马来到妇人跟前:“苏油见过嫂嫂。”   妇人怀里的娃娃对苏油一弹一弹的帽翅很感兴趣,伸出手咿咿呀呀地表示想要。   苏油笑了:“这是国梁吧?要不给我抱抱?”   妇人将怀里的小孩子交给苏油:“叔叔终于来了。”   跟着苏油一起前来的人,除了李庸,全都傻得跟狗一样,这这这……这是什么情况?就算因为政治需要礼重降臣,也不到这份上吧?   巢国梁小童鞋终于抓到了苏油的帽翅,然后开始拉。   妇人带着身边的小孩下得马来:“国栋,给叔叔见礼。”   国栋从大青马上下来,跟苏油见了个汉礼:“苏叔叔。”   苏油很高兴:“我知道你,你的生日在十月丙寅日,今年刚十四岁是吧?”   妇人摸着国栋的肩膀:“就连他的名字,都是……”   苏油轻咳了一声:“嫂子,先带我去部族吧。对了……”   说完从坐骑边上的皮包里摸出一封信:“这是巢大哥给你和国栋的。”   妇人微微一笑:“谢谢叔叔了。”   队伍绕着休屠海行了半日,傍晚时分,终于在海子西边一座山下,一片水草丰美之地旁,见到了无数星星点点的帐篷。   巢国栋一指那座山峰:“苏叔叔,那里就是龙首山,我们的帐篷就在那里!”   苏油鞍前放着巢国梁,手里拿着苏油给他的米花糖:“羊奶奶!叔叔去喝羊奶奶!”   “呜——”见到地平线上出现了人马,半山望楼之上的牛角号响了起来。   营帐里很快冲出两队骑兵,朝这边奔驰过来。   巢夫人说道:“最初都是我的族人,还有后来加入的野利部,我们到了河西,才开始大肆招揽部众,如今这里有十万帐。”   苏油有些惊讶:“十万帐,都是嫂子在管?”   巢夫人笑道:“都是对夫君忠心耿耿的部将。”   “其实我以前不管这些的,不过他……见他实在太辛苦了,才开始出来帮他分担一二。”   苏油不由得暗自心惊,无怪巢大哥说河西节度使不能世袭,否则几代下来,怕不又是一个李元昊。   巢夫人说道:“走吧,给叔叔接风,听说弟妹悍勇,今晚就不按照蕃人风俗,往叔叔帐里塞女孩子了。”   苏油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当年李若愚好像被如此“款待”过,吓得打了个机灵:“嫂子说笑了,难道巢大哥他去别的部落,就敢……”   巢夫人微微一笑:“我也悍勇。”   苏油:“……”   巢夫人一夹胯下马匹,和巢国栋一起迎着对面迎了上去。   草原上的沙葱已经冒出了头,牲畜开始产犊,西夏二十六郡里边,河西一路是人口保持得最好的。   只有死忠于西夏王室的两万人,在胭脂山被刘昌祚暴打了一次。   西平军司在瓜沙一带也是强横的主,不然也不可能携裹一些仆从军进攻刘昌祚。   结果胭脂山一战,西平军司两万大军全军覆没,让周边部落,对宋军有了个清醒的认识。   那一次也彻底展示了大宋军力的强悍,夏国平定之后,刘昌祚又从图干野利二部挑选出一万五千蕃军,重骑从五千变成了一万,轻骑从一万变成了两万。   这支力量,足以碾压河西各部族、小国。   益西威舍的名头,在野利和图干部中也算是叫得响,毕竟两支部落都是从横山迁移过来的。   蕃人的热情比二林部的夷人还要夸张,而他们的音乐和舞蹈,奔放热情,在篝火下气氛炽烈。   看得出来他们是真正的开心,因为苏油抵达这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宣布,图干和野利两个部落,因为没有直接参与到战争当中,又遵从国主遗诏放下武器,交出了夏国最大的粮食仓库摊粮城,为和平解决夏国问题,做出了重大的贡献。   因此大宋予以特殊优待,第一项优待,就是女留男不留。   不是杀人,而是指民族服装,两个部落的女人可以按照民族习惯,保留服饰,只有男人需要改成汉制。   第二项优待,两部将成为大宋的贸易伙伴,大宋每年将以三十万匹绢帛,换取两部十万匹战马,扶持刺激武威、张掖两郡经济的发展。   这是有先例的,当年唐朝就曾以这个价码,大肆购入战马,并且雇佣回鹘人参与战斗,对平定安史之乱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第三项优待,大宋将在张掖、武威开发矿藏,将张掖、武威打造成比汉代更加繁华的大城市。   第四项优待,就是大力发展沿河沿湖的农业,畜牧业。   第五项优待,两部将成为大宋的中间商,在四通商号的管理下,往来于沙洲和兰州之间,进行贸易。   说白了其实还是利用人家巢谷集聚起来的人口,但是架不住两部之人开心莫名。   金张掖,银武威,等到兰州与灵州的黄河铁桥建造好之后,苏油有信心重新建立汉人在河西的辉煌。   童贯和孙能坐在一张桌上吃着烤羊,女孩子们的歌舞让二人眼都看花了。   童贯摸着下巴上不多的几根胡子:“要是给陛下送一个这样的班子过去,会不会得到赏赐?”   孙能呵呵一笑:“你当当今是年迈的唐玄宗吗?”   童贯有些纳闷:“跟唐玄宗有啥关系?”   孙能说道:“这些女孩子的音乐舞蹈肯定是从甘州过来的,哦,就是我们即将要前往的居延。”   “丝路上有两个重要的城市,甘州和肃州,霓裳羽衣舞知道吧?就是改编自甘州古曲,唐朝宫乐,也多出于此。”   “如今士大夫们听的词牌儿里边,《甘州破》、《八声甘州》、《甘州子》、《甘州曲》,根子都在这儿。”   “哦……”童贯这才明白,然后充满嫉妒地看着被女孩子们围着的张麒:“你看那狗日的,不就是会吹笛子吗?哎哟还会鼓琴……哎呀还会打鼓……哎呀还会弹弦……哎呀还会跳舞……”   孙能贼笑道:“小七叔吹拉弹唱无所不精,这回算是掉快活乡里边了,好好盯着,等回去汴京,咱去绿箬婶婶那里告状去!”   一边几个姑娘笑嘻嘻叽叽喳喳几句,然后突然冲了过来,连推带拉地带着孙能和童贯往舞蹈的人群里边挤。   童贯手里还拿着一根羊肋骨,一边挣扎一边喊:“你们拉错人了……拉我没用啊……嗨这玩意儿怎么跳啊……” 第一千三百五十七章 居延海   从祁连山和胭脂山流下来的两条河流,在河西走廊中部合而为一,变成如今被称为黑水的大河,一路向北,流向大漠里的巨大湖泊。   那个湖泊,叫居延海,而两河汇聚之地,有一个古城,那里就是汉代的张掖。   唐代因为这里有甘泉,因此被称作甘州。   甘州和凉州之间,胭脂山下河流之畔,有一个巨大的草场,如今那个地方叫删丹,后世中国最大的马场——山丹军马场,就在那里。   河西节度使的幕府,就设置在甘州,而沿着黑水往北直到居延泽,就是苏油为巢谷精心挑选的建牙之地。   这里的人汉化程度一直就很高,北凉在这里建都,大力推行汉制,大兴儒学,佛学,农业高度发达。   这里的小米是整个西北最好的小米,黑水两岸还有许多稻田,黑水稻在后世一直都是宫廷的贡品。   唐代在这里大搞农业开发,“开置屯田,尽水陆之利,稻丰收稔,一缣数十斛,积军粮数十年。”   其后因为西域历年战乱,曾经的鱼米之乡,膏腴之地,被渐渐荒废。   直到元朝,这里才重新恢复,这里出产的军粮,足供整个河西。   马可波罗曾经在旅途中经过这里,惊叹此地的富庶。   这里的矿藏也极度丰富,西夏著名的青锋钢,祁连铁,就产自甘州西南的祁连山麓。   除了最厉害的煤、铁、芒硝、石灰、钨、锰,这还盛产金、银、铜、硫、钾、铬、石棉。   可以说,这里具备如今军工工业所需要的一切资源。   有马,有粮,有矿,有商路,立国之资。   这里会是今后的主要移民地点,有了如今大宋的矿冶开发技术,这里甚至比凉州还要重要。   要是能有两支新军拱卫甘州,以后这里就是大宋向周围扩张的大本营。   但是要做到这一步,需要先在这里安置大量移民,让图干野利两部高度汉化,起码得建成户口两万以上的大城,让汉人在此地占据绝对的人口优势,之后才敢开始展布工业。   苏油觉得起码需要持续不断地进行十多年的移民。   难啊……   事情需要一步步的做,现在已经进入了三月,苏油要做的事情,是先去居延海帮牧民们分配各自的牧区。   之后便要回来,等待四通工程队,探矿队和狼渡马场迁移过来的优质种马群。   明年过渡期后,巢谷必须过来坐镇,到时候水泥厂和铁厂应该已经修建起来了,第二步就是建城。   “叔!叔!”怀里的国梁伸出小手,指着树林里一头大鹿。   巢国栋纵马而出,举起手里的小猎铳,那是苏叔叔给他的见面礼。   “砰”地一声响过,那头大鹿倒闭在了大树之间。   几个牧民过去将大鹿抬起,丢到了队伍后边的大车上。   巢国栋将枪托竖在鞍上,熟练地将枪栓一扭一拉,一枚小巧的黄铜弹壳嘣了出来,飞向半空。   巢国栋飞快地枪栓复位,一个俯身捞住了落向地面的弹壳,扭头兴奋地向孙能展示:“孙大哥,我做到了!”   孙能笑了:“你小子,这是你马术厉害,有本事儿别俯身抓住弹壳才算。就像这样——”   抬手朝刚刚大鹿倒下的那棵树射击了一铳,扣着扳机的右手一翻一抹,又还原成了瞄准的姿势。   巢国栋疑惑地问道:“孙大哥,弹壳呢?”   孙能这才将铳放下,把右手摊开,掌心里边,摆着一枚黄灿灿的弹壳。   “哇——”巢国栋眼睛都亮了:“孙大哥你太厉害了!”   童贯在一边吐槽:“那是,你孙大哥为了练成这一招在军中显摆,手掌心都烫出老茧了!傻不傻……”   巢国栋才不管这个,这一招简直太帅了:“孙大哥我看看你手上的老茧,咦你这个老茧好圆……”   这回轮到苏油吐槽了:“哼!那是你孙大哥以前在汴京城当纨绔,被人收拾射箭射的,国栋你可是好孩子,这方面千万不能学他。”   巢国栋将孙能的手翻过来,果然,手背上也有个疤,正好和手心相对:“谁这么厉害呀?连孙大哥都打不过。”   孙能翻了个白眼:“呵呵……小栋你要讲道理,那人就连你苏叔叔益西威舍都打不过,我算老几?!”   苏油:“……”   居延海一眼望不到边,如今正是最美丽的时候。   童贯看着脚下丰美的草场:“天啦……这么大!”   其实这里曾经经历过一场残酷的杀戮,当年梁永能和家梁,率领着西夏铁鹞子,从这里开始直到黑山,将漠北的游牧民族清扫过一次。   不过这锅都是夏人的,大宋如今再次来到这里,是带着和平与美好而来。   到了这里,再搞什么一丁百亩就不合适了,一共才十万帐,在环湖一周都需要走五天的地方,简直就跟洒芝麻一样。   苏油让图干部按照家庭分帐篷,发给了地契,按照后世美国西进运动那样,跑马圈地。   如今的居延海可不是后世那种沙漠,黑水的水量还非常充沛,甚至有洪水引发改道,导致居延海会忽东忽西地飘移。   沙漠离湖区很远,树木也不仅仅只有胡杨,大量的野生动物生活在大湖的周围,湖面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候鸟。   这里还有一座古老的城池,汉代强弩都尉路博德在这里建造的居延城,直到现在都还存在。   登上城头废墟放眼四望,汉代屯田留下的一些水渠痕迹还依稀可见。   一大群牲畜在远处的湖区边栖息,苏油觉得很神奇:“国栋,那是什么?”   巢国栋看了一眼:“那是野马群。失群的马会在草原上蕃息,渐渐成群,大的能够有好大一群,起码几百匹。”   “这么厉害?”童贯都听傻了:“我大宋马监以前那苦逼样……”   苏油笑道:“河西之地鼎盛之时,蓄马两百万匹,这才哪儿到哪儿?”   说完跺了跺脚:“以后,河西宁夏河南,就是我大宋的马场!”   童贯笑道:“那是,国公爷撒豆成兵,扎草为马的本事儿,吓不死不顺服的蛮夷!”   苏油摇头:“这里是夏国疆域最北端,再北方就是鞑靼人。”   “经过夏国前些年的扫荡,鞑靼人已经躲到了乌山之北,等到这里发展起来后,他们搞不好就会南下劫掠。”   “因此保持军力是必须的,居延城我们得修建起来,派驻军队给图干部撑腰。”   “如果鞑靼人来用牛马羊群贸易,我们欢迎,如果敢来劫掠……”   巢国栋喊道:“揍他们!”   苏油哈哈大笑:“对,揍他们,揍完还要抓起来,送他们去给我们挖矿!”   图干部是经商起家的部落,后来改行从事冶金之后,有了巢谷通过苏油走私过来的书籍,部落中的文化水平,理工技术水平,算是西北最高的。   族中自有不少明计算,明丈量的人才,分地的事情也不劳苏油来操心。   反正规矩是定死的,不管大小,都是比照两浙路摸索出来的鱼鳞户册方式,地域所有权得到最大的保证。   就这样,这一带的空地都还多得不得了。 第一千三百五十八章 肃州   苏油利用这几日的空闲,让国栋和部族中的猎手带着自己在周边玩耍,其实是在考察固沙植物。   结果还真给发现了不少。   最厉害的是沙拐枣,这玩意儿生长的地方几乎就是沙漠,根系浅而长,能够长达二三十米,沙漠最深处剩下的植物基本就是这个,除了骆驼,牛马都不愿意啃食。   稍微远离沙漠中心区域的地方,则生长着梭梭草、沙柳、沙枣、沙棘、甘草、麻黄。   梭梭草是非常好的碳料,“回讫野马川有木曰锁锁,烧之其火经年不灭,且不作灰。”   “炭曰琐琐,火燃时发一清香,大非石炭可拟。”   还有一样好东西,必须依赖梭梭草寄生——肉苁蓉。   唐代《本草拾遗》中曾记载:“肉苁蓉三钱,三煎一制,热饮服之,阳物终身不衰”。   沙柳又叫筐柳,当地人用这种柳树的枝条编筐。   剩下的几样都是重要,尤其是后两样,是中医药对付温散寒邪的神药。   治疗外感风寒、头痛、发热、炎症、过敏……反正苏油在薇儿的医方里经常看到。   苏油搜集这些植物的时候,脑子里居然冒出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莫不成老子治理黄河,都要发一笔财不成?   搜集固沙植物的目的,当然是为了治理黄河。   黄河的问题,主要是流经黄土高原的问题,而黄土高原虽然现在在辽国还有一部分,但是已经是边缘地区,没有什么泥沙流失了。   让黄河桀骜不驯的那一部分,如今已然被大宋全取。   关于黄河,大宋河渠司和胄案已经有了相当详尽的测量数据,泥沙最多来自兴洛——龙门——潼关两岸,黄河一半以上的泥沙来自这一地区。   也就是说,这就是华夏民族过度开发,自己该背的锅。   其余泥沙,主要来自黄河水系的支流,严重的地区包括无定河、清涧河、延水、北洛河,泾河支流马莲河。   以及渭河上游、汾河。   如今泾河与北洛河,治沙已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泾河沿线的老百姓对苏油感恩戴德,将河边植柳和祭祀泾河龙师少保的活动融合到了一起,成了当地的民俗。   到如今已然二十年,泾河两岸和泾渠边已经成林,泾河的流沙量已经比渭河还少,泾渭分明的景象已然不复存在。   继任的渭州城守将泾河重清当做祥瑞上报,这个活动如今已然渐渐风靡到了支流马莲河。   这说明通过植物固沙是可行的,陕西现在已经恢复,四路人口从苏油刚到渭州时七十万户,三百万人,增长到了一百一十万户,五百万人。   这比陕西在大宋最顶峰时期的一百多万户,四百多万人口,还多出了整整一百万,相当于半个川峡四路,苏油当年告诉赵顼十年增长一百万人的愿景,已经彻底实现。   当然苏油也没敢头铁到直接上书赵顼大搞植树造林,不过偷偷摸摸地让张横渠在《乡约》中加了一条:“沿河百步,多植草木;涵养水土,禁伐禁牧;保遗子孙,衣食丰足。”   所以说华夏百姓就是那么可爱,随着《乡约》的推广,这一条也被推广了开去,老百姓们或许并不知道这么做的原因,但是并不妨碍他们老老实实的执行。   上位者的有效引导永远不会错,但是引导的方向永远要严格把控。   陪着巢国栋过了几天打猎的瘾,苏油也采集完了固沙植物,这才回到居延城。   离开的时候,苏油还教了当地居民一种抓鱼的法门。   居延海里的鱼密度极大,生活在周围的部族却都不善于抓鱼。   苏油教他们用筐柳条沿岸插成一种柳条阵,逆水开口,鱼儿在湖中回游的时候,会钻进大袋口里,然后越游越小,最后进入集鱼区。   如果鱼想要逃脱,转身往回的时候,就会被两侧圆弧型的筐柳条阵误导,而找不到真正的出口。   图干部里的老牧人对萨满还有印象,见到这般群鱼自动集结到柳条阵里的情形,都跪下对苏油高呼大巫。   其实这是苏油在海边学来的法子,在居延海行之有效,他也很高兴。   除了固沙植物,苏油在居延海就带走了一样东西,这里有一种小水禽叫油葫芦,它的油脂,一直以来都是保养刀剑的上品。   薇儿肯定会喜欢。   等到牧区划定下来,镇守此地的宋军也到了,苏油留了三百新军守居延城,又带着巢夫人和国栋国梁回到了甘州。   除了抵达这里的四通勘探司,营造司的人马,还有姚麟的虎翼军。   新旧军协同也是科目,种谔在平夏战争中摸索出来了一些模式,现在苏油的行军过程,就是要把这些模式固化成规矩。   旧军作为新军的前锋与斥候,以及夜间的包裹警戒力量,战后的战场清扫力量,在现在新军不足的情况下,还是非常具有作用的。   而且新军的扩张苏油也不太敢太过度,毕竟还有个技术力量也不弱的辽国,技术泄密和传播的问题也不得不防。   一路行军一路检验总结,队伍很快抵达了肃州。   沿途的祁连山一侧,开始不断出现各种各样的佛窟。   很多佛窟造像与壁画非常的精美,洞窟外还修建有楼阁,对洞窟予以保护,因为很多都是新洞,和后世苏油见过的敦煌石窟其实有些不一样。   可以想见当时丝绸之路是多么的繁华,这些造窟的供奉者,是多么的富庶。   在削降西夏李氏僭越的建筑、仪仗、陵寝的过程中,有一项是例外,就是李氏为佛教兴造的寺院、洞窟、佛像,不在其列。   这样的区别对待,也照顾了宁夏人民的宗教情节,得到了最大程度的赞许和拥护。   看到满山满谷的造像,苏油就不禁对身边的李拴住感慨:“都是民脂民膏,不过的确壮丽精美,要是两位驸马爷到这里来,只怕会流连忘返,画工精进。”   元丰改制,李拴住现在成了工部侍郎。   但是他这个工部侍郎和一群进士出身的工部官员有些格格不入,正好儿子在西北,干脆给苏油写信,少爷你要搞建设,别忘了我啊。   苏油一想对呀,肃州就是汉代酒泉,那里可不仅仅只有佛窟,还有玉门油田啊!   玉门这个称呼其实不准确,至少现在不准确,唐代的酒泉有关卡,但是很小。   那里是西夏人第一次锻出青锋钢的地方,叫镜铁山,直到明代,这里才成了大关卡,明长城最西端的嘉峪关。   而唐代的玉门关,还在阳关西北数百里外的沙州,也就是苏油此行的终点,原夏国版图的西边尽头。   所以现在脚下这个油田,在如今应该叫肃州油田才对。   具体在哪里,苏油也不知道,这就需要朝廷工部侍郎李擎李拴住同志的点睛妙手了。   汴京城官太太的生活可把娟儿给拘坏了,听说少爷相召,两口子就跟逃难一般,带着四通勘测司的探矿队逃出了京城。   酒泉其实是个好地方,后世很多人一提到酒泉,想到的就是漫天黄沙茫茫戈壁,其实酒泉位于祁连山麓,有丰富的雪山融水,这里靠近祁连山的一片,一直是水草丰美之地。   而且最关键的,这里有个得天独厚的条件,祁连山麓的很多沟、峡,是建造水利工程的最佳地段。   而且如今有了水泥管道,哪怕是戈壁也可以改造,投不投入,不是技术问题,而是投入产出比的问题。   苏油认为没必要,除非油田打出来,油田附近需要屯垦满足驻守人员生活需要之外,完全没有必要。   肃州一带如今的绿洲都有待开发,整个河西走廊都是,现在缺的,是人。   肃州如今有两三千户,一万多人,当不了蜀中一个县城。   城守见到苏油战战兢兢。   大宋是温和的,他在西平军司大军被全歼在胭脂山下后,就已经递了降表,比秉常的遗诏到得还快。   因此倒是不怕蜀国公会无故将他剁了,他害怕的是蜀国公带着一万大军过来,自己支应不上。 第一千三百五十九章 河西学派   好在大军只在城外驻扎,压根没有进城,而且自带粮秣,也无需肃州供应。   这让城守真是觉得大宋和西夏就是两片天。   最后到底是良心不安,送来了三百头羊,然后蜀国公丢给自己六枚金灿灿的金币,说这个叫舶来钱,以后干外贸要用这个,一枚金币抵用内地十贯宝钞,或者是十匹绢帛。   城守赶紧谢恩,然后才反应过来,这是……这是秋毫无犯?劳军的羊蜀国公都要花钱买?   苏油叫他不要计较这些,然后欣慰地发现,肃州城守的汉学水平相当高。   再一打听,原来当年西晋末年大乱的时候,儒学世家大部分渡江去了长江以南建立东晋,却还有好多来到了河西。   当时曾有歌谣——“秦中川,血没腕,唯有凉州倚柱观”。   来到这里的大儒,有张轨、郭荷、郭瑀、宋纤、祁嘉、马岌、段承根、阴仲达、宗钦、赵柔、刘昞……最后竟然建立了儒学的一派——河西学派,五凉文学。   而自幼立志,长大后辅佐秉常的李清,竟然是李广后裔,曾经割据一方,自称“西凉王”的李暠的后人!   甘州、肃州、九原,也是西夏国内儒臣的三处主要的培养地。   现在的肃州城守,就是酒泉祁家的后人祁焕。   太奇幻了……   据祁焕讲,当时河西大儒门下,动辄数千学生,河西并非苏油想象当中那样,属于文化荒漠。   就算当年北魏迁移的时候,带走了大多数,但是河西儒家,都在这里留了宗。   李元昊的做派引得他们十分反感,因此河西儒家全都没有出仕。   谅祚兴汉制,依旧没有得到他们的认可。   幸好没有出头,谅祚一死,一切又变了回去。   秉常亲政之后,也只有李清一个愿意出仕辅佐,但是哪怕是凉州李家,都不认同他的行为。   因为夏国王室的倒行逆施,尤其是剪发令,已经将他们本就不多的人品败光了。   苏油这一刻感觉自己到底没有被上天抛弃,他是真不知道河西还留了这样一宗儒脉。   忽悠和尚道士,苏油还欠了一些功力,常常得走大相国寺和天师府的路子才能达成目的,但是忽悠儒家同行,哈哈哈哈哈……   肃州也有学宫,不过非常破败,祁焕和苏油找了一个房间,两人开始坐下细谈。   河西儒家和中原隔绝了近百年,不知道现在的儒学已经发展到了什么程度。   没有关系,苏油自创的理儒一脉,高举的就是复古的大旗。   证古,是理儒学派的巨大课题,如今儒学和、关学、理工三派人马正在不断的挖掘探索。   两人的探讨,渐渐就成了祁焕请教,苏油解答。   儒学问题主要是社会问题,社会问题都是复杂问题,哪怕是先儒一句话,要解释清楚来龙去脉,引申出去都是涉及到方方面面。   苏油还是挑了祁焕应该相对熟悉的因明逻辑来讲解,对于理儒一派来说,都是繁复的。   其中一样要涉及到数学、文学、天文、地理、历史等科目,有些东西对于祁焕来说,明显超纲严重了。   于是苏油又得做更详细的解释。   不知不觉室内已经点上了油灯,祁焕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国公,不是夏国征服者,这尼玛,是位圣人!   至少祁焕觉得,面前这位,是拨开历史上各种儒家学派造出的迷雾,最接近先儒本义的人!   天理人情!对于淫浸经典一辈子的祁焕来说,简直就是振聋发聩的玉振金声。   直到娟儿翻着白眼过来叫少爷用饭,祁焕才发现天都黑了。   惭愧地说道:“不意中原儒学,已然精微如斯,学生敢请先生停留数日,待学生召集河西同道,共聆教谕。”   苏油笑道:“惭愧,我也不知道河西尚有儒门遗绪,今日真是太高兴了。”   “接下来河西会大兴文教,我希望世兄能尽一份力,光倡河西先儒曾经铸就的辉煌。”   “各家先祖的著述,我希望尽量搜集,携往兴庆,我们共同整理成专著,上呈陛下御览。”   “理学一门,讲究因地制宜,合情入理,河西的情况与中原有些区别,因此先儒的著述当中,一定有关于河西治理的很多思考,值得我们借鉴。”   “刚刚与世兄交谈,河西一派宗古之风,与我蜀学、关学颇为相近,就如昨日见到的筚篥一般,孔见不同,一管相吹,诸音并作,相得益彰啊……”   祁焕连连摆手:“珠玉在前,怎敢滥领虚名,先生羞煞学生了。”   苏油笑道:“还有一条,现在夏国高层清扫一空,我手里缺少具备学问的治政之才,找陛下要人,陛下让我先等几年,让军将先代理知州。”   “这样会有问题,军政分离是我一直努力的目标,因此不想走回老路上去,如果诸位贤达有心为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做一些贡献,我们可以试试。”   祁焕心中暗喜,河西儒家,这是终于要重新步入政坛了,他们对蛮夷的政权不怎么感冒,但是不代表他们对中原华夏正统不感兴趣。   起身一个大礼:“如此我这就召集同道,携带祖上的遗稿,共往兴州,聆听教诲。”   苏油也站了起来:“实在是没有想到,河西沦历腥膻数百年,吾道依旧不孤啊!走吧,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肚子填饱最重要!”   席间,苏油又给祁焕讲解了大宋如今的几路主要儒学流派,以及各派之间的传承,变化和区别。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祁焕听了一下午,便已经知道自己面前这位年轻人,绝对是大儒级别的人物。   而且不光是儒学,天文地理音乐美术诗词文学……几乎无所不通。   就连工商水利农耕畜牧都是行家,你敢信?!   留下李拴住,让祁焕好好配合测量勘探之后,苏油顶着黑眼圈,前往沙洲。   过了肃州,风景便是一换,祁连山离大路越来越远,沙漠和戈壁离大路越来越近。   好在沿着戈壁边缘的小绿洲小河流前进两百里,就遇到了一条较大的河流。   疏勒河,古称溟水。   这条河与其主要支流党河,也就是现在甘泉水一起流向敦煌,曾经在敦煌的北面形成过一个巨大的湖泊。   不过现在那个湖泊已经收缩成了月牙湖,水的消失,直接导致了敦煌这个古城的衰落。   不过敦煌附近的沙州,因为贸易的关系依旧繁华着,那里离肃州尚有六百里,中间还有一个城市,瓜州。   瓜州,因物产而名,这里靠近戈壁,又有疏勒河的水源,于中原不同的是,这里盛产各种瓜、梨、桃子、杏、葡萄、大枣,普遍种植黍麦。   因为盐碱地的存在,这里的牲畜也非常壮实,牛、羊都有地方优良品种,还有骆驼也很多。   瓜州是甘、肃、凉、兰州之后,丝路上最繁华的城市,现在这里的人主要是汉人和党项人,而且汉人比党项人还多。   这是因为这里是汉唐主要汉族移民屯军的城市,而且农耕技术一直占据主流,适合汉族生存繁衍的关系。   其实如今的老百姓,除了汴京、蜀中、两浙这种文化普及程度极高,还有关中这种文明发源之地,对于国家这个概念并不是那么敏感。   尤其是河西一带,政权更迭实在是过于的频繁,因此老百姓善于适应“被征服”的生活。   这里的矿藏有金、银、铜、铁、铅、锌等,没有煤,但是是河西黄金的主要产区。   瓜州和沙州是汉人政权在河西坚持最久的地方,直到六十年前,归义军张氏政权才被夏人覆灭。 第一千三百六十章 敦煌遗书   夏人覆灭张氏政权之后,对瓜沙管理也比较松散,反而带来了两地的繁荣,苏油抵达瓜州之后,居然有一种穿回了唐代中原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对的,“华戎所交,一都会也。”“繁华不下中原”。   有了祁焕的书信,加上苏油的大军秋毫无犯,瓜州本地豪强供应军需还发了点小财,不少世家本身就是五凉儒家诸子的后裔……世家宗主们的眼睛湿润了,这尼玛,原来就是重归华夏,翻身做主人的感觉啊……   因此积极性相当高,几家大家和沙州都有贸易往来,派遣部曲骆驼,为大军带路前往沙州。   瓜州除了千佛洞,万佛峡,还有薛仁贵征西时留下的白虎关。   除了白虎关,大军继续前进,童贯看着戈壁上连绵不断的建筑模样的巨大垛子,感到奇怪:“那些是大城的废墟?”   苏油解释:“那是西北的一种地貌,由风雨侵蚀而成,看似壮美的城池。”   “里边道路繁复,不少商队躲避风沙误入其中,然后迷失路途。”   “又因为地处风口,狂风在里边呼啸的时候,会发出鬼哭狼嚎一般的声音,因此本地将它称作魔鬼城。”   作为乡导的瓜州刘氏从子刘煜之立即拱手:“大学士见闻真是太广博了,连这些都知道。”   苏油骑在骆驼上一摇一摇的:“不过我也没有见过实景,原来是如此令人震撼!”   说完拍了拍坐骑:“好牲畜啊!”   骆驼的载重是马匹的一倍还多,每峰骆驼能够背负四百斤的重物。   如果拉车,能够拉三千斤,苏油直接将一半战车的牵引换成了骆驼。   这玩意儿背着这么重的东西,每天还能够走近百里,“沙漠之舟”的名号,真不是白来的。   如今河北大骡子才放过繁育成功,最厉害的也不过才能驼三百斤,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寿命也长,有三十到四十年,是牧民们的重要财富。   现在正是骆驼的繁殖期,苏油还有幸见识了一回公骆驼打架。   同样也是母骆驼生殖期,它们会自行离开骆驼群,前往几十里外的背风沙坑处生下小骆驼,然后将小骆驼带回来。   好在从天方过来的阉割术在骆驼身上也得到了普遍应用,因此苏油现在才骑得安稳。   苏油给队伍发放的细布大口罩也终于派上了用场,用来保护呼吸。   国公心思之细密,让一班西军将领不住摇头,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沙州,前身就是敦煌,一度繁华异常。   这曾经是丝绸之路之要冲,中西方贸易的中心和中转站。   西域胡商与中原汉族商客在此云集,贸易中原丝绸、瓷器、西域珍宝、北方驼马。   与此同时,中原文化、佛教文化、西亚和中亚文化不断传播到敦煌,在这里汇聚、碰撞、交融。   汉武帝于元狩二年在河西设置了酒泉郡和武威郡。汉元鼎六年又将酒泉、武威二郡分别拆置敦煌、张掖两郡。   又从令居经敦煌直至盐泽,修筑了长城和烽燧,并设置了阳关、玉门关,保证了丝绸之路的畅通。   魏晋时期的河西地区,先后建立了前凉、后凉、南凉、西凉、北凉等封建政权。   李暠据敦煌称王,建立西凉国。敦煌有史以来第一次成为国都。   之后凉州成为西北的文化中心,敦煌又成了凉州文化的中心。   十六国时期,群雄逐鹿中原,河西成为相对稳定的地区。中原硕学宿儒和百姓逃往河西避难,带来先进的文化和生产技术。汉魏传入的佛教在敦煌空前兴盛。敦煌是佛教东传的通道和门户,又成了河西地区的佛教中心。   前秦建元二年,乐尊和尚在三危山下的大泉河谷首开石窟供佛,造窟的风气开始盛行。   北魏灭北凉,据河西后。政治稳定,佛教盛行。其后直到隋朝,计造洞窟九十,规模宏大,壁画和彩塑,技艺非常精湛。   到了强盛的唐朝,经济文化高度繁荣。莫高窟开窟数量多达一千余窟,壁画和塑像都达到巅峰的艺术水平。   “安史之乱”使得唐王朝由盛转衰,吐蕃乘虚占领河西。   其后汉人张议潮起事,占据河西、陇右,敦煌重新归附于唐朝。   天祐二年,张承奉遂自立为白衣天子,建号西汉金山国。其后金山国亡,张氏绝嗣,沙州长史曹议金自领节度使。   曹氏统治时期,笼络当地望族,发展生产,推行教化,改善同周边民族关系,使河西维持了稳定安宁的局面。   直到党项族兴起,称霸河西,五六十年间,因为西夏统治西夏统治者崇信佛教,敦煌不但没有退步,反而保持着汉代以来“民物富庶,与中原不殊”的水平。   到现在,就连西夏人,也在这里开了五六十窟。   如今的月牙泉,面积比千年之后大了很多倍,而洞窟都还保存完好,总数上千,同样远比后世仅存的两百多窟壮观了无数倍。   苏油在骆驼上看着满目蒹葭,以及两侧河谷中漫山的佛窟奇观,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到了……”   李庸和孙能也被这景象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童贯从泉边一路看到山顶:“天神爷,这得多少钱……”   苏油操纵这骆驼跪下,从驼峰上出溜下来:“驻扎吧,有大事儿!”   如今的朝中尤其争议,保守派对西夏能否被大宋占有表示了怀疑。   司马光曾经跟苏油写信,认为沙洲、瓜州这样的地方,武帝开垦出来,最后也是资敌,从地缘政治来说,大宋如今能够控制套内,拱卫兰州,局面便已经很舒服了。   大宋其实最好不要在宁夏耗费太多的精力,毕竟河北那边还有个庞然大物——辽国。   蛮夷要做交易,大可以让他们到兰州来嘛。   历史上司马光曾经因为放弃夏人频繁争夺的数堡,在历史上背上了卖国贼的骂名。   但是当时的陕西兵隳严重,也是不争的事实。   而研究他的奏章,其实司马光也并不是不重视军队建设的人,如置将法,在王安石出台之前,他早就已经对朝廷有了类似的建议。   司马光在陕西时间很长,自幼随父宦游就在陕西,他对陕西深重的苦难,肯定比王安石、章惇这些南边来的,更加感同身受。   因此真实历史上的司马光,因为战略眼光的不足,在对比完两国力量之后,认为大宋不可能干得过夏人,这才放弃了几处得地。   但是他的行政能力同样不行,因此虽然得到了短期和平,也没有能利用这点宝贵的时间,让大宋局面改观,最多算是给后来的赵煦保住了家底。   如今的情况,远远好过历史同期,在苏油持续不断推动陕西路改良派改革十九年之后,陕西的局面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   司马光虽然对朝廷全取西夏有些担忧,但是还是先写信给苏油,毕竟苏油是主持大局的人,而且一直以来成绩不俗。   苏油收到信之后,知道司马光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代表的,是一群人的思想。   这群人眼高手低,但是学识渊博,文化水平是宋朝的巅峰,对自己也一直关心爱护。   这些人是自己的盟友,要转变他们的思路,最快刀斩乱麻的方法,就是让这个离大宋行政中心距离一万多里的沙州,具有足以摇撼他们灵魂的价值!   那就是文化价值,无可替代的文化价值!   敦煌遗书。   年代上起东汉,下至当今。   其间经历三国、两晋、五凉、梁、陈、北魏、西魏、北周、隋、唐、后梁、后唐、后晋、后周、归义军、沙州回鹃、西夏十多个朝代。   每逢战乱降临,无数的文化典籍、档案、或官或私,被有心人有意无意地封藏在这些佛窟当中。   其中汉文的,具有年代记录的,现今流传文献中所佚缺的,价值尤为珍贵。   这些资料后来被掠夺,损失惨重,据不完全统计,前后几批被劫掠的文献资料的总和,总计超过了二十七万件之巨! 第一千三百六十一章 刘猢狲   真实历史上,这批文献又经历千年之后才被发现,加上运输和保管不善,导致大量的遗失,导致了存世的大量文献几乎朽烂不可读,导致了修复工程的艰巨。   但是现在不存在这些问题,大部分文献是从中唐到宋初的东西,加上空间封闭,水土适宜,几乎就是完好如初的。   司马光是史学家,这里边蕴含的历史资料车载斗量,苏油不担心无法打动他,只担心老头听到这个消息后会亲自赶过来。   毕竟已经是六十三岁的人了,又长期熬夜不锻炼,怕是禁不住折腾。   “驻扎吧。”苏油对童贯说道:“明天将东西发下去,我们开始找宝贝。”   童贯还不知道苏油要找的是什么东西,他心中的宝贝,就是金银珠宝。   蒲珊游说四通商号找寻大西州黄金国的故事,在报纸上闹得沸沸扬扬,搞得他也心痒难耐。   敦煌城守叫尉迟扬,这个姓氏也说明了他的身份,于阗佛国李圣天的后裔。   信奉佛教的于阗,与信奉天方教的黑汗,进行了五十年的战争,七十年前终于被灭国。   李圣天本名尉迟僧乌波,尉迟家族一直坚决认为自己是中国守臣,是“唐之宗属”,为此还改了姓名,与信奉佛教的高昌、汉人政权的归义军,联合对抗黑汗与吐蕃。   如今宋人刚至,也没打算轻举妄动,消化西夏这个胜利果实就得花不少年。   不过沙州肯定是要驻军的,周围的汉人肯定是要收纳的,商队和使臣肯定是要派出去的。   政治就是这样,两支各三千人的新军,和一支一万人的旧军的到来,必将改变该地区的军事力量对比和政治格局。   不过这些告诉尉迟扬为时过早,苏油只让他想办法联络于阗的宗族,大宋要在沙州设立关隘,友好的商团,可以前往河西肃州甚至兰州进行贸易。   同时将大宋平复西夏,建立河西路的消息,告诉周围藩国,可以派遣使臣前来接洽,商讨入贡。   现在的于阗,还被隔离在高昌回鹘、黄头回鹘和草头鞑靼的外头,离沙州都还有一千里呢。   当天夜里,苏油又和尉迟扬在篝火旁夜话,了解沙州的政治格局,周边政治势力,以及于阗李家和敦煌张家曹家的历史。   作为华夏文明在西域的坚定捍卫者,对中原王朝的坚定拥护者,以及佛教信徒,沙州归义军张曹两家和于阗李家,就是苏油准备在西域立起来的人样子。   不过这些是后话了,还是那句话,需要时间。   次日起来,大军分散开去,三五人一个小队,开始分散到各个洞窟进行侦察。   现在的洞窟非常精美,除了壁画颜色艳丽之外,很多洞窟外还修建着雕梁画栋的护阁,同样精美异常。   士兵们在忙,苏油则抱着朝圣的心情在浏览壁画,雕塑和石像。   童贯是最兴奋的,站在大车上分发工具,每支小队,会发一个写着数字的木牌,一个裹着牛皮的木锤,和一个可以收折的牛皮大喇叭。   木牌是用来标示洞窟编号用的,木锤和牛皮大喇叭,这是苏油准备的粗糙的声呐设备,用来寻找封藏的密室。   还有两支队伍,开始勘测河谷,山体,绘制整个敦煌佛窟的地图。   整个大泉河谷的出口,已经被荷枪实弹的新军用厢车封闭了起来,用沙袋建起了工事,出入口还拉起了铁丝网的鹿角。   送辎重过来的尉迟扬都愣住了:“国公,是不是弄错了?这些东西不是该安置在沙州城周围吗?”   苏油哈哈大笑:“会有的,不过稍晚一点。”   尉迟扬没有觉得佛窟里边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至少这些洞窟在这里已经存在了几十上百年,除了能收获过往商贾行人一波牛牛牛的赞叹之外,它们就是些泥塑石胎。   这时候童贯挥舞着喇叭从山上跑了下来:“大学士!大学士!有发现了!”   苏油撩起袍角,对尉迟扬说道:“走吧,一起去看看。”   一处标示着“十六”的洞窟中,士兵们正在往墙上钉一种透明的纸张。   尉迟扬不知道那是魔芋胶薄膜。   一些士兵已经开始在薄膜上复写壁画。   敦煌的壁画有些是顶级的,尤其是当时的政府从中原聘请的绘画高手和五代官办画院画师创作的壁画,那是精品中的精品。   而且这里的绘画受到西域画风的影响,对于用色、晕色、光影、空间的画法,和中原原有的画法有所区别。   反倒是和张敦礼如今在研究的透视画法和用色有些共通之处。   苏油用大喇叭敞口一边贴到墙壁上,一名新军战士在旁边一处墙角用木锤敲击了一下。   苏油再用喇叭口贴到了另一面墙上,童贯从战士手里接过木锤,又敲了一下:“大学士,这面墙后边,是不是空的?”   苏油对已经在这里研究墙体的一名军士问道:“你说呢?”   这名军士非常古怪,年纪苍老,穿着新军的服装,但是没有任何的军衔,身形瘦小,军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嘴上还留有两撇鼠须,一脸的猥琐之色。   听到苏油提问,老头嘿嘿一声:“恭喜国公爷,找着了。这等精细的活计,观山派就是不行,还得看咱风占一门的。”   苏油不怀好意地看着他:“刘猢狲给你脸了是吧?这还攀比上了?”   刘猢狲顿时老实了,蹲下身来指着一处壁画空白之处:“在这里打个孔,老儿就能进去看看。”   刘猢狲就是盗墓贼,夏商周三代考古大业兴起之后,苏油给司马光提了个建议,让他将罪犯里边的盗墓贼找出来,利用他们的专业发掘遗迹,能大得便利。   司马光在给苏油的回信里边,说这盗墓之人都还分了专业派别,有看大势的,有看细节的,而且这一帮子对墓室的形制、规格、葬品摆放方式,格局还颇有研究,对司马光研究历代墓葬礼制变迁还有帮助。   不过他们的破坏性不言而喻,中国重视礼敬祖先,历代对于“发冢”之罪极严,发墓开棺者,一般都是死刑,哪怕没开棺,也是三年以上徒刑。   刘猢狲是风占一门的盗墓贼,就是细节派,是苏油找司马光借来的人,这老儿如今还在戴罪立功阶段,司马光奏请了赵顼,将绞刑改成了二十年的徒役。   不过专业水平是没话说的,苏油对刘猢狲的方案也表示赞同,这样对壁画的破坏性很小。   不过苏油也不着急,对童贯说道:“那就让军士们先把绘画复制下来在开窟,走吧,今天请你吃炒面。”   童贯“啊”了一声:“这……宝贝就在里边,不赶紧打开看看?”   苏油不以为然:“做事情要有章法,一步步来,难道它还能长脚跑了?”   拉着一步三回头的童贯出了洞窟,苏油看着清澈的湖水认真思考:“今天吃点什么好呢?”   童贯好气哦,离宝藏一步之遥,学士在想吃啥:“浆水面!大馒头!最多加点羊杂碎!”   苏油摇头:“没意思,一点难度都没有,要不咱们吃焖饼吧。”   ……   焖饼的做法很简单,就是在焖菜上面铺一个发好的生面饼,在饼上戳几个洞透气,盖上锅盖焖熟就好。   至于底下的菜,苏油就用了军中现成的肥羊。   祁连山特产的一种黄蘑菇干和薯蓣,加上沙州特产的一种甜杏酱,和如今无处不在的沙葱、地耳,做出有滋有味有肉汁的羊肉焖饼子,终于让童贯没有了说话的机会。 第一千三百六十二章 潜在产能   苏油其实有些受不了如今的西北,他是没有新鲜蔬菜吃不下饭的人,在如今西北的冬日里,就是芹菜、蒜苗、韭菜。   苏油只好自己发豆芽、萝卜秧,但是这些都只能在州府才有,荒郊野外的时候就只有发菜了。   为了给自己加些素食,苏油没办法,只有用罐头,连拔丝马蹄,菠萝咕咾肉都开发出来了。   好在现在荠菜终于出芽,不然日子真的难熬。   祁连山麓野菜很多,有些苏油都没有见过,比如一种叫嘎啦瓢的植物,嫩叶和果子滋味都不错。   焖饼对苏油来说有点腻,当年招待唐淹的三泡台茶,加入了河西特产的葡萄干,杏干、枸杞、红枣后,大受好评。   捧着茶杯,看着吭哧吭哧吃饼啃肉的童贯、孙能、姚麟和王厚,苏油说道:“我觉得我都可以出一本书了,叫《南北救荒本草》。”   孙能表示反对:“我觉得该先出一本《南北珍馐料理方》,分禽、兽、鱼、虫、卵、蔬、果、谷、药……”   童贯举起杯子喝了一口,腾出给舌头用的空间:“嗯,还有茶……”   苏油还当真了:“你们这就都是门外汉。烹饪之要,除了食材,还有厨具、火候、调味品,这些都齐了,才说得到烹饪上去。”   “就以炒锅为例,书中就该这样写:炒锅,凹肚,两耳,薄胎,径尺半,以赤铜、锻铁、铸铁为之,火力易透者为上。”   “新锅入厨,需置锅火上至红热,以油沃之。以猪肥膘二两切薄片,并入锅内,熬淋内面。”   “至肥膘出油成渣,则锅已莹以油膜,其后用之,方得利便。”   “又比如巴蜀菜系常用的泡姜,要制得的关键,就是必须要有巴蜀泡菜坛子,没有泡菜坛子,这泡菜就出不来。”   “比如各种香料,产地、形状、味道、药性、配伍、禁忌,都是门道。”   “这些都有了,还有手法,各种烹饪的手法,刀工,要先有凡例,什么叫炒,什么叫煎,滚刀怎么滚,花刀怎么花,一一都得分明。”   “这些基本的都知道了,才能开始写做菜。”   说着说着自己都美坏了:“这可是一门大事业啊……等到致仕后,出一本《厨经》,倒真是消磨时光的好法子呢……”   几个小的面面相觑,因为你是大学士,所以搞什么都要搞这么大的吗?   不过这就算是给军中普及了几种“饼菜”,焖饼没工夫,炒饼总是没问题的。   还有馕,其实将羊肉泡馍稍微变化一下,就是羊肉汤泡馕,馕坑里还可以烤包子。   想到这里苏油都又愣住了,自己这算不算是改变了华夏传统的饮食文化地区分布?   烤包子、羊肉汤泡馕,这不是新疆菜变成了甘肃菜?拉面从兰州移到了陕西,这又甘肃菜变成了陕西菜?   还有三泡台,因为是苏油第一次接待唐淹的时候创制的,现在被叫做“礼师茶”,发源地成了蜀中?   罪过罪过……   摇了摇脑袋,最近几天吃得太好日子太闲,禁不住喜欢瞎想。   到了下午,各处传来消息,发现可疑的洞窟十来处。   十六号窟的绘图已然完成,苏油这才亲自坐镇,让刘猢狲开启密室。   先在洞窟壁画要开洞的地方抹上胶水,再贴上魔芋胶膜,将这部分墙皮小心揭下来。   再此过程中,苏油还发现,这些墙皮不是一层的,而是多层,几百年间,人们不但在开凿新的洞窟,还将旧的洞窟也进行了反复的利用。   于是原计划又被推后了,一次取壁画变成了多次,最后这一个平米的墙面,被取了四层下来。   童贯和姚麟这个毛躁啊,大学士就是花样多,这不就是一根雷管的事儿吗?   等到墙皮取完,天已经黑了,苏油只好再次停工,等到明天。   童贯和姚麟真的气坏了,姚麟站起身来,粗声粗气地说道:“明日我带大军围猎去!这细致活,看着都又烦又累!”   童贯也附和:“我也去,再呆两天,怕不得急出病来!”   祁连山麓如今的野生动物太多了,羚羊、野驴、白唇鹿群,苏油一路过来,经常见到上千只地呼啸来去。   此外还有岩羊、盘羊、马鹿、猞猁、雪豹、棕熊、猞猁、赤狐、雪鸡、雪鸽……   现在已经进入初夏,野物们的繁殖期已过,猎手们开始心痒难耐了。   这个苏油管不了,围猎在现在的河西,是再正常不过的活动。   不管西夏、辽国还是大宋,打到如熊、虎之类的凶兽,官府不但要给奖励,猎手还要游街夸耀的。   辽国甚至皇后、太后都要亲自射虎杀熊,还要登载在史书之上。   不过姚麟和童贯的美好愿望被苏油无情狙击了,想得美,明天开始,带着大耧车,跟尉迟太守去翻地深耕,给老子种五千顷的棉花!   两浙路、福建、广东的棉花,如今有效种植面积已经达到了上十万顷,但是这一点点怎么够大宋这个巨大的市场消费?棉布价格一直居高不下。   野生棉花主要是两倍体,偶有四倍体,但是在小妹点开农作物基因膨大剂——秋水仙素之后,大宋的司农寺开始丧心病狂地对各种传统农作物进行尝试。   农业科技树,第一个重点,就是解决粮食的增产问题,第二个重点,就是解决高价值作物的增产问题。   当然秋水仙素也不是万能的,不过除了秋水仙素外,有目的地寻找筛选野生的膨大品种,确定和稳定其性状,这个课题也进入了人类的视野。   其实人类一直也在这么做,但是这一次,宋人有了先进的遗传理论为指导。   除了莱山一号小麦,第一个获得突破的就是四倍体棉花,以及地丁胶草。   司农寺已经开始对它们进行系内杂交,以检验三倍体植物的性状。   作为边镇,种下粮食一旦被抢,那就成了资敌,因此苏油给沙州地区安排的主要农作物,就是棉花、地丁胶草、油料、瓜果葡萄等经济作物。   以周边小国的纺织技术,棉花对他们来说已经产量过剩了,可如今大宋的问题不是加工机械和生产能力的问题,而且原材料的瓶颈。   除此以外就是畜牧,敌人来了也能跑。   而稍微靠近内地的那些,才是小麦、黍米、水稻等粮食重要产区。   因此这一次,苏油给沙州带来了高产的棉花种子。   种棉花和种小麦相似,不过多了一个深耕和起垄。   先要将耧锄的耕作深度调整,深耕一次,然后再往料箱里装上种子肥料再浅耕播种一次。   有了广阔的河西,这样的超大规模机械播种才提得上日程。   至于灌溉,就在如今的大泉河上游取水开沟就可以,等到以后水渠开到戈壁,就还要加盖掩埋,每隔一段建造一个地下水泥蓄水池,上边建造风力提灌站。   如今的地价,与土地上一年的粮食收成相当,苏油将这些荒地改造成良田之后,那是要赚钱的。   换一句话说,要是苏油能够将如今名义上归赵顼的十万顷地,种出两倍于粮食价格的作物并且销售出去,他就能一年之内连本带翻倍的给他还回去。   真实历史上的蔡京,为何能够屡扑屡起?有一个很重要原因就是他能够充实皇帝的私房,满足其私人需要。   当然其手段不是开源,而是坑害国家,坑害百姓,最后导致国家崩盘。   苏油也要走相同的路子,不过他的手段,却是在河西这张白纸上面,大爆产能。 第一千三百六十三章 十六号窟   不过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   第二天早上,军士们变成了农夫,去屯垦和组装水车风车,和等距螺旋提灌站去了。   屯垦区很好找,就是沙州城外周围农田的外围区域。   这些区域有个特点,就是只需要再增加一点点的水资源,就能够成为耕地。   但是就这一点点,却是当地的农夫也无法跨过的门槛,限制了农业的发展。   但是理工能够。   苏油没去,这事情交给李庸就足够,他又回到了洞窟里边,监督刘猢狲干活。   很快,洞窟底部便被刘猢狲取掉部分泥砖,露出了一个仅供一人进出的小洞。   苏油一挥手,理工小组上前,开始组装一种奇怪的东西。   如果扁罐在这里,一定能够看出来,爹爹这是在玩小矿车轨道模型。   装好一节,苏油便朝洞中输送一节,等到输送进去一段之后,又摆上车板,放上一只小羊。   车板上有一根长杆,小羊被绑着腿,送进去一阵之后又用长杆将车厢拉出来,没问题。   与此同时,苏油又指挥理工小组变戏法一边变出了好多面镜子,在洞窟外头组装调试,最后将阳光从山谷外反射进了洞内,这才对刘猢狲说道:“可以了,进去吧。”   这样的戏法刘猢狲何曾见过,不由得看得瞠目结舌,猛然想起传说当中有一派盗墓高手,精熟地道机关,很多大墓里边传说的机关陷阱,就是他们祖上的设计。   那一派叫墨鲁派,据说是得到了墨瞿与鲁班的传承,他们入墓,那些谈之色变的机关就不再是他们的敌人,而是他们的助力与帮手。   昏头昏脑间拱手恭维:“原来大学士也是同道,墨鲁一派自汉武之后就再无消息,乃我们这行中最神秘最顶级的存在,却原来世间尚有传人……”   苏油都懵了,这尼玛说的都是什么鬼?   张麒轻轻咳嗽了一声:“刘猢狲你是这几日羊肉吃多了蒙了心吧?赶紧!”   刘猢狲这才反应过来,刺探人家的门派出身,乃是大忌,一时间冷汗都下来了。   苏油挥手:“少扯淡,赶紧脱衣服,以防夹带。”   将很多小板车连在一起,让刘猢狲躺在上面,苏油将之送了进去。   然后就听刘猢狲在里边喊:“大学士,这里边,全是书册,还有些造像!”   苏油说道:“将东西放到车板上,我们运出来。”   ……   元丰五年四月五日,敦煌大泉河第十六号窟中的密室被发现,震惊了整个大宋学术界。   十六号窟一共搜检出敦煌秘藏遗书文物五万多件,此外还有大量的画卷,书籍雕版,资料档案,金银等各种造像、佛宝、用具。   佛书,占了文献的八成以上,作品包括经、律、论、疏释、伪经、赞文、陀罗尼、发愿文、启请文、忏悔文、经藏目录等。   这些佛书主要有卷轴装、经折装和册子装三种。还有梵筐装、蝴蝶装、挂轴装和单张零星页等形式。   从内部字迹看,可分手抄和印本两种,其中抄本占了多数。   大量的经卷是由专职抄经手手写而成,字迹端庄工美。   捺笔很重,颇带隶意的,是唐代以前的抄手的书法风格。   而唐以后的抄本,则以楷书为主。   光这些抄本,就有四万多件。   还有六百本画卷,除了纸上画的,还有绢帛画与绣件,极尽精美。   而其中更具价值的,是儒家经典与官方档案。   程岳取过一卷手卷打开,瘪了瘪嘴:“这东西汴京城五岁小儿都在读,《论语》而已,不当事儿,学士为何如此郑重?”   苏油看着送出来的第一车东西就心花怒放:“你不是读书人,不知道重要性我也不怪你……等等,把那《论语》给我看看!”   将手卷拿到洞窟外,苏油越看越是郑重,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司马学士,接招吧!”   张麒好奇:“少爷怎么了?这论语很重要?”   等到将手卷接过来一看:“这也没啥啊,《论语》还不都一样……等下!这……这这……这是……皇侃疏!”   皇侃,一作皇儡,其字不详,南朝梁国吴郡人。   是当时著名的儒家学者,经学家。   皇侃是青州刺史皇象的九世孙,曾任国子助教、员外散骑侍郎。   皇侃少好学,师事时之名儒会稽贺塌。   长大后精通儒家典籍,尤明《三礼》、《孝经》、《论语》。   撰有《论语义疏》十卷,略于传统的章句训诂和名物制度,而多以老、庄玄学解经。   如《论语·学而》“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其解曰:“重为轻根,静为燥本,君子之体,不可轻薄也。”   这种说法,与汉儒说经相去甚远,表现出南朝的玄学之风。   除了《论语义疏》,还另撰有《礼记义疏》、《礼记讲疏》、《孝经义疏》等,不过只能在古人笔记当中见得吉光片羽,因为它们,均佚失在战乱当中了。   小七哥的文化水平其实相当不弱,否则也不会引来绿箬那样的文化妞倒追,是柳永燕青那样的人物。   王安石当年同船的时候就苦劝过他参加科举,为国效力,这娃一笑置之。   所以他也能一眼看出其中的重要性。   很快,更多有价值的文化典籍也被翻了出来。   除了佛家的,儒家的,还有道家的!   佛家《金刚经》、《妙法莲华经》之类的复本甚多,但是也发现一些中土已佚的经卷版本,如隋唐时再三遭禁的三阶教的教义经文,以及一批疑伪经。   道教卷子也有五百卷以上,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北朝写本的《老子道德经想尔注》、《老子化胡经》等已佚道经。   甚至还有曾经在中土昙花一现的摩尼教经卷《摩尼光佛教法仪略》等。   以及景教也就是基督教方面的《大秦景教三威蒙度赞》等经卷。   儒家方面,除了经、史、子、集外,还有官私档案、甚至包括了医药天文、诗词俗讲。   如《尚书》、郑玄《论语注》、《毛诗》、《春秋》、《老子》、《庄子》、《文选》等抄本;   已经亡佚又得以重见天日的,包括《隶古定尚书》、皇侃《论语义疏》、《礼记义疏》、《礼记讲疏》、《孝经义疏》、刘向的《说苑》第五卷到第二十卷!   剩下的大量的官私档案文书,有唐代的《律疏》、《公式令》、《神龙散颁刑部格》、《水部式》等……   有两汉到宋初的符、牒、状、帖、榜文、判辞、过所、公验、度牒、告身等古代官府的原始档案。   有大批户籍、计帐、手实文书,各个朝代的租佃、借贷契约,放良文等……   有各种地志、官私谱书,尤其是张、曹二氏归义军政权时代的各种遗书,对了解河西汉家政权的历史,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   文学作品中,有中原文人传世佳作的抄本和佚作,如韦庄《秦妇吟》,如三百余首王梵志诗集等,更有不曾传世的地方性世俗文学作品,如诗词、赋、变文、讲经文、押座文、俚曲等。   甚至科技方面都有不少文献,除了很多久佚的医书和医方,天文理算资料,甚至还有一套《全天星图》!   除了年代是目前已知星图中最早的,这套星图上登记的星体,在苏油和天师府搞星图大工程之前,所知的星数最多的星图!   这让苏油不禁有些恍惚,这尼玛难道是在自己穿越之前,已经有人抢先了一步?   甚至还有一部让张麒奉为至宝,准备抄录送去讨好自家老婆的《舞谱》!   东西越看越让人心惊,苏油一面赶紧命人登记造册,一边用带来的轻木板材加工木盒,编号封装,将第一批文卷送往洛阳,交到西京提举商周文字考义局司马光手里。 第一千三百六十四章 磨合期   五代史,是到目前最难编纂的史书,就连司马光这样的大擘拿着都头痛,需要欧阳修、刘攽的大力协助。   而五代史当中,五凉史,又是其难点中的难点。   大量当时文档资料的发现,对于补全《五代史》,具有无可估量的价值!   除此以外,大量儒家经典的发现,尤其曾经亡佚的那些被再次发现,其价值堪称无价之宝。   哪怕是已经存世的那些,对于编校正本、复印的刊谬,也具备极大的价值。   这个是王安石退休之后一直在江宁府主抓的大工程。   第一车资料送到西京,司马光打开之后大惊失色,立即上书赵顼,沙州是我华夏的文化宝库,一定要大加保护,请求派驻重兵,威慑周围小国不得轻举妄动,同时立即派遣史学家、文学家前往沙州,协助苏明润,妥善鉴别、保管、运送这批珍贵文物!   赵顼接到司马光的上书都晕了,前几天才收到学士你的上书,说什么以民为本,莫以拓土虚功滥赏军士,耗费国储。   还说什么以河外之地,赏赐将士,是耗散精锐,虚弱国家的不当行为。   现在突然话风大变……   怀疑地将奏章合上重新看了一眼封皮,的确是司马君实写的,没拿错啊?   再一打开细看,我靠刘向的《说苑》第五卷到第二十卷!   刘向,西汉宗室,曾奉命领校秘书。   华夏经典,诸子典籍的命运,一直多舛。   《汉书·艺文志》评价:   “《春秋》分为五,《诗》分为四,《易》有数家之传。战国纵横,真伪纷争,诸子之言纷然淆乱。   至秦患之,乃藩灭文章,以愚黔首。   汉兴,改秦之败,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   迄孝武世,书缺简脱,礼坏乐崩,圣上喟然而叹日:‘朕甚悯焉!’”   于是汉政府在有了一些实力之后,启动了文化典籍恢复大工程。   “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   “至成帝时,以书颇散亡,使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   书籍收集上来之后,需要归纳整理校对编印,刘向就是集大成者和主持者,是对中华文化做出了杰出贡献的人物。   从此开创了“经学”一门。   甚至可以这样说,如今大家能够看到的大多数诸子百家典籍,都是刘向整理修订之后的产物。   其中有些著作甚至整理之功更胜原创,比如《列子》、更让大家耳熟能详的,是《战国策》。   《说苑》,又名《新苑》,共二十卷,按各类记述春秋战国至汉代的遗闻轶事,每类之前列总说,事后加按语。   其中以记述诸子言行为主,不少篇章中有关于治国安民、家国兴亡的哲理格言,主要体现了儒家的哲学思想、政治理想以及伦理观念。   跟司马光的老毛病一样,刘向也是一个超级喜欢夹带私货的作者,里边有很多借题发挥,阐述了儒家的政治思想和道德观念,带有一定的哲理性。   所以说,刘向,是一个儒家研究者绕不过去的人物。但是如今这部集中体现了刘向思想观点的《说苑》,只剩下前五卷。   刘向是西汉治《春秋》的大家,苏油也是治《春秋》的,如今也被捧为大家,因此这部书的发现,不光对国家有意义,对苏油自身,也有重大意义。   对赵顼更有意义。   这就是大宋文星高照,天命所归的实、锤、铁、证。   而且这封疏奏惊动的,不仅仅是官场。   还有佛门,道家。   尤其是佛门,沙州文化考古大发现,百分之八十的典籍都是佛教经典,听说道隆大和尚已经迫不及待在收拾行李了。   同样蠢蠢欲动的还有张天师,一直以为河西是道教的荒漠,现在看来,嗯……大有机会……   《老子化胡经》,出现在佛教最昌盛的地方,出现在东方文化向天竺传播的必经之路上,呵呵呵,这官司有得掰扯……   何况自己和小老弟的交情,那是在共同攀登大宋科学高峰的路上,结下的牢不可破的友谊。   汴京城的老百姓,这瓜可又是吃爽了。   听说了没?沙州大发现!小苏探花,走到哪儿哪儿就爆文瑞,绝对的文曲星。   以后谁要再说文曲星是别人,我二狗第一个不服!   呵呵你才知道?这难道不是小苏探花的基本操作吗?咱宜秋门街坊就表示情绪稳定,见得多了……   坐下坐下,天下文秀属四苏,难道不是基本操作吗?所谓川峡四路,文运一石,苏家独得一石两斗!   老哥你这数学,不像蜀中出来的……   错了吗?没错!本来老天爷只准备给苏家八斗,剩下两斗给蜀中其他人的。   结果文曲星下凡,又问老天爷强借了四斗。   这下好了,蜀中倒欠了老天爷两斗,花了整整二十年才还清!   这事儿川中谁不知道?我眉山来的咋会不懂数学……   大新闻大新闻!喔,老哥儿几个都在呐?樊老三上茶!老李我跟你说,刚从教坊司出来,这事儿连教坊跟翰林画院都惊动了……这尼玛不是活见鬼了吗?!沙州也!   咳咳咳……老王你白日逛窑子暴露了……   哎呀!不是不是……这不米价大跌吗,我找人打听朝廷章程去了,你回家不准瞎说啊!你那口子跟我那口子老爱凑一块儿去万姓集!   ……   事情太大了,赵顼只好将朝臣们召集起来,怎么办?苏明润就会给我找麻烦!   年前逼得大家加班,现在又搞出这么一摊子,大家说说,该怎么办?!   朝臣们就一个个在心底里暗翻白眼,陛下你在装逼的套路上,还真是越走越熟练了呢……   还能怎么办?司马光是最佳人选,但是司马光太老,也太重,不敢丢去那边。   同样的还有道隆大和尚,类似辽国和原西夏的国师,当然也得按住。   好在《五代史》是欧阳大佬修的,他儿子欧阳发就在西京,加上金石名家刘奉世,加上从辽国载誉归来的大律僧正道崇,还有年纪正年富力强的张天师,敦煌考古大班子就算是完成了。   至于下边的人选,就他们自己去攒局好了。   ……   五月,辛巳朔,行官制。   诏尚书省左、右仆射、丞合治省事。   辛卯,手诏:“自颁行官制以来,内外大小诸司,凡有申禀公事,日告留滞。比之旧日中书,稽延数倍,众皆有不办事之忧。可速根研裁议,早令快便,大率止如旧中书发遣可也。”   己丑,三省言:“九寺、三监分隶六曹欲申明行下。”   帝曰:“不可。一寺、一监,职事或分属诸曹,岂可专有所隶!宜曰九寺、三监于六曹随事统属,着为令。”   诏尚书六曹分隶六察。   癸巳,作尚书省。   戊戌,诏两省官举可任御史者各二人。   改制后的各最高行政机构,开始运转。   运转初期的磨合是艰难的,好在历史上最大的一个改制弊端已经被苏油给端掉了,那就是人员大量裁减之后导致的人力资源不足的问题。   历史上改制后朝廷公文堆积如山无人料理,最终变成了换汤不换药的走回旧路的情况。   现在虽然还有,却也得到了较大的改观,不是不能克服。   因为苏颂、毕仲衍、蔡京等人的强势介入,各部门各科室对自己的工作职责有了清晰的认识和考核奖惩,部门之间的公文往还制度也得到了明确的落实,工作人员并没有被裁减反而是提高了待遇,因此整个三省六部的工作效率并没有降低。   赵顼那道手诏,有甩锅的嫌疑,因为改制后,最大的瓶颈就是他。   初期磨合中闹的笑话也不少,还有就是改制暴露出来很多以前积累下来的老问题,现在也要重新清理,三省要一边运转,一边还以前的旧账。   苏油其实是改制的首倡者,虽然这工作跟他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但是思路是他最早告诉了赵顼的。   也早就跟赵顼打好了预防针,新机床开动,各个工件之间有个磨合期,所以别指望着上来就能干多大的活,也别派大活。   现在需要稳定,不输原来就算赢。   等到磨合好之后,才是压担子提高效率的时候。   因此时机选在五月最合适,等到秋收之后才是政府大忙的时候,到时候就差不多了。 第一千三百六十五章 忽悠   赵顼对改制后的效率还有些不适应,但是对班子总体满意。   这件事情上他可是耗费了巨大的心血,能达到现在的效果,自然也为自己感到骄傲。   对外战争的大胜利,文化事业的大发现,变革从经济到政治的大深化,国力升腾的大转折,三省六部的大格局,就是元丰五年的魔幻开局。   而苏油又开始上书了,要求国家将救灾防灾放在第一位,不能因为灾害破坏掉这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   大宋最大的灾害就是黄河,如今黄河的全部沙区地段都被大宋纳入了版图,上下游联合整治黄河规划,可以开始搞起来了。   如今苏油已经是少师。   少师、少傅、少保,合称为三孤,或者三少,从一品。   其职责是掌佐天子,协理阴阳,经邦弘化,相当重要。   无定员,无专授。是教导辅佐太子的宫官。   就算没有蜀国公的加成,这个职务也比尚书左右仆射还高,加上其本身对赵顼的巨大影响力,故而如今已经有官员在私下里,称苏油为“隐相”。   苏油对如今的局面也非常满意,尤其是对宁夏三路的发展速度,非常非常的满意。   军政府的巨大优点,就是廉洁和高效。   如果你想廉洁和高效的话。   当然缺点就是出军阀。   要发展首先要有钱,要兴商首先得有货币流通,苏油第一步的做法很简单,在兰州、兴州、凉州,设立皇宋西北银行。   银行第一批宝钞,就是以西夏唾手可得的大物产——青盐为本,发行宝钞三百万贯。   第二步就是工业。   盐、煤铁、贵金属。   盐是最简单的,宁夏青盐,以味甘驰名天下,当年苏油为了狙击夏盐入陕,可是每年花费十几万贯搞物价调控,用经济手段对付走私贸易。   就这样都只能打个平手,并不能阻断渠道。   如今这条路从堵变成了疏,这玩意儿基本都不需要提炼加工,装到袋子里就是钱,属于劳动密集型产业,正适合招募宁夏当地人来干。   祁连山脉是矿藏宝库,就在兰州西北一百六十里的地方,便有巨大的金银铜矿藏。   后世那里以贵金属直接命名,白银,那里还曾经有一个名称,叫“铜城”。   这一带的独立金矿床,都是以冲洪积、坡残积砂金矿及砾岩型金矿为主,也就是说,开发起来非常方便。   那里的开采者是劳改的战俘们,管理森严。四通商号负责爆破,碎料,剩下的工作就交给战俘来完成。   西夏缺乏货币,苏油也来不及搞金属货币,第一批金银锭出来之后,苏油直接存入银行作为库本,继续发行宝钞。   因为接下来的丝绸之路,对货币的需求是海量的,五百万贯都不一定能够打得住。   当欧阳发和小天师来到兰州的时候,苏油正在这里接待使臣。   除了一直有联系的于阗使臣,还有闻风而动的黑汗、两部回鹘、草头鞑靼、白鞑靼、甚至还有更远的羌塘吐蕃、花拉子模和黑汗。   苏油给出的贸易条件简直优厚到了令人发指,我不管你们在大宋疆域以外狗咬狗咬成什么样,只要抵达沙州,就会立即纳于大宋军队的保护之下。   大宋也不会顾忌你们之间的矛盾,只要抵达沙州,都会一视同仁。   进入沙州的驮队,大宋将拨出军队沿途护送你们来兰州,这里以后将变成西北最大的一个榷市,给你们提供充足的商品。   现在这个榷市刚刚建立起来,名字叫“八蕃街”,大宋允许你们在八番街设立驿站,尊重你们各自的民族习惯,宗教习惯,只要遵守大宋的法令,驿站就是你们的商务行会。   这些行会,统归兰州市易司管理,同时我们会在这里设立用于磋商的兰州商务会馆,以及负责金融借贷的皇宋银行。   商队在沙州缴纳百分之十五的关税,领取税票,沿途不再收取任何的税收。   抵达兰州后入榷市,榷税同样为百分之十五,大宋官员会在那里给各位的税票印花,之后你们就可以在榷市里自行销售。   大宋不会做任何干涉,相反,还鼓励这样的行为。   大宋的商品出榷市,同样照此办理。   还有一条,就是你们在沙州入大宋,和在兰州出榷市的商品,如果在大宋河西走廊境内,也就是沙、瓜、肃、甘、凉之间就卖出去了,那这部分货品剩下的税收,大宋将予以减免。   也就是说,河西走廊是一个自由贸易带,商贾们在这一段狭长的地带上,可以得到巨大的优惠。   举个例子,如果你携带价值一千贯的葡萄酒,从沙州缴纳了一百五十贯的关税,就可以进入大宋。   如果你在抵达兰州之前,就将这一千贯葡萄酒全部销售完毕,那大宋繁华的兰州城欢迎你来玩,而且你在进入兰州的时候,无需补足那本应缴纳的百分之十五印花税。   在这中间的路程上,你的驮队还可以为其它商队和地方政府提供运输服务,费用你们自行协商,大宋也不会干预。   不过入关的人口和牲口肯定要纳入大宋管理体制,因此在沙州要领取文牒,大宋兰州招抚司,市易司,随时都要进行抽检。   除此之外,只要你有钱,大宋河西,就是你们的天堂。   话音一落,整个大帐就被欢呼和叫喊淹没了。   然后一大群各色蛮夷就从帐篷里冲了出来,用五花八门的语言招呼自己的驮队,朝营帐外奔去,他们要将这好消息第一时间赶回去报告给自己的君王。   刚刚抵达的欧阳发吓了好大一跳:“这是怎么了?”   陪同过河的王中正微微一笑:“蜀国公又在忽悠了。”   来到大帐门口,就一个身着紫袍的年轻人捂着鼻子跑了出来,一边跑还一边命令:“今后再有这样的会议,只能在露天进行,这味儿简直……这么多蕃蛮扎堆,谁受得了!”   欧阳发一看就笑得不行,对小天师说道:“这就是我朝的集贤殿大学士,哈哈哈,赤子之心还是没丢啊……”   苏油见到几人,赶紧整顿衣裳走了过来:“他们要不抹香料我就当进猪圈了,倒也没啥。可这香的臭的一起来,脑袋都不好使了……”   “走走走,换个帐篷再叙话。”   换到矿业指挥部帐篷里边,苏油才心有余悸地说道:“刚刚真的差点吐了,那可是大失仪。兄长,欧阳世兄,大师,一路辛苦。”   道崇大和尚对苏油的印象很好,虽然这娃一向无耻地赖着大相国寺蹭吃蹭喝,但是人家对大相国寺做出的贡献是堪称巨大的。   大相国寺如今堪称佛门的表率,将利益全部转移到不显山不露水的商务上,所有籍田全部依法上税,道隆今年还专门划出五顷良田,作为公益慈善的“安归田”,所出用于收葬汴京城无力安葬贫民,以及客死异乡,无人收葬者。   加上定时为市民发放预防药物,还有针对贫民,收费极低的保障性“义药局”,大相国寺的信徒越来越多,影响力巨大。   因此见到苏油,道崇大和尚便合什:“国公真乃我佛门护法,敦煌经卷浩大恢弘,能得重见天日,且守护妥当,国公之名,必将如玄奘法师那般,流于千古。”   苏油说道:“如今那里又开了几个佛窟,经卷已经不下八万,其中还有唐代的金刚经雕版,还有精美的图本。”   “这些东西是国家的,不是大相国寺一家的,具体如何保管存放,得听陛下的意思。”   道崇笑道:“看来国公对大法螺一事,还在耿耿于怀啊?”   众人都是大笑。 第一千三百六十六章 谁的首功   苏油生气了,懒得再理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秃驴,转身对张象中见礼:“兄长别来无恙,久违多日今日得见,不胜之喜。”   张象中从袖中摸出一个精美的长方形皮盒:“你曾经说过的东西,给你带来了。”   “哦?是什么啊?”苏油将皮盒打开,发现里边竟然是三支笔。   笔杆是赛露络制作的,笔杆的前方,有一个金属的笔尖。   这是三支钢笔!   自从氯化铵能够通过侯氏制碱法大批量制备之后,其作用便一直在突飞猛进的扩展。   除了作为化肥,炸药的原材料之外,天师府着重研究其药用价值,还有在染色助剂,金属镀层、鞣革、制烛、黏合剂、精密铸造方面的作用。   在对铂的研究中,张象中发现,氯化铵可以大大降低熔炼所需的温度,并且可以对金属精制。   他甚至发明了一个名词——氯化冶金。   这对大宋贵金属冶炼技术的发展产生了巨大的推动作用。   氯化冶金就是通过添加氯化剂如氯气,氯化铵,食盐,氯化钙等原料,先让欲提取的金属转变成氯化物,为制取纯金属作准备,有效地实现各种金属的分离、富集、提取与精炼的方法。   在盐过剩的产区,可以大大降低提炼的成本。   如今的南海、杭州、上海务,已经开始使用这种方法炼铜,并且从日本进口的铜料当中,高效分离出金银。   而小天师则继续研究铂金属,到现在已经分离出了长期与铂共存,但是又属于不同金属成分的几种金属。   其过程堪称魔幻。   将铂族金属精矿或含铂族金属的阳极泥用王水溶解,贵金属均进入溶液。   用盐酸处理,然后加硫酸亚铁沉淀出金。   加氯化铵,铂呈氯铂酸铵沉淀出。   煅烧氯铂酸铵可得含成色高达九九九以上的海绵铂。   分离铂后的滤液,加入过量的氢氧化铵,再用盐酸酸化,将沉淀在氢气中加热煅烧,可得纯度达九九七以上的另外一种海绵体金属——其实就是钯。   上述经王水处理后的不溶物,加上碳酸钠、传统矿物药材硼砂、密陀僧,与焦炭共熔,可以得到主要成分为铅的残余物,小天师称之为——贵铅。   用灰吹法除去大部分铅,再用硝酸溶解银,残留的铅、铑、铱、锇、钌就富集于残渣中。   将此残渣与硫酸氢钠熔融,一种铂族金属会转化为可溶性的硫酸盐,用水浸出。   再加氢氧化钠沉出,再用盐酸溶解,溶液提纯后,加入氯化铵,充分化合后提取沉淀,在氢气中煅烧,可得又一种海绵金属——其实就是铑。   之后还有一系列的方法,在硫酸氢钠熔融水浸之后的残渣,与过氧化钠和苛性钠一起熔融,用水浸出,向浸出液中通入氯气并蒸馏,得到两种铂族氧化物蒸汽。   用乙醇-盐酸溶液吸收,将吸收液再加热蒸馏,并用碱液吸收,在吸收液中加氯化铵,将其铵盐沉淀在氢气中煅烧——其实就是锇的提取过程。   在蒸出锇的残液中继续加氯化铵,可得钌的铵盐,再在氢气中煅烧,可得钌粉。   浸出钌和锇后的残渣主要为氧化铱,用王水溶解,加氯化铵沉出,经精制,在氢气中煅烧,可得铱粉。   到此为止,小天师一共从铂金里边细分出了五种稀有金属,当然不会再是原来那些名字,天师用依稀仿佛似五个字分别命名,不过将偏旁改成了金字旁,称之为铂族,表示它们都和铂相类似,非常珍贵。   光得到金属粉末也没啥用,熔炼也是巨大的难题。   大规模熔炼成锭是不可能的,因为所需温度太高,天师用尽了方法,也只能将之处理成小珠附加在金属笔尖上。   钢笔尖除了这个难度之外,还有一个,就是开缝。   开缝用的是极薄的小圆锯钢片,要能够将小铱珠切开,对于加工精度具备极高的要求。   因为墨水要使用化学溶液墨水,才能不堵塞笔尖的细缝,但是这种墨水对普通金属有具备强烈腐蚀,因此直到现在,小天师才认为自己满足了这便宜弟弟的要求。   如今的蓝墨水是用鞣酸得到的鞣酸亚铁溶液,小天师的化工脑洞逆天,可理工脑洞不行,这几支钢笔还处于鹅毛笔的变体的阶段。   不过三支钢笔还是分了三种,一种粗尖,一种细尖,还有一种是能够表现出汉字优美的弯尖。   “墨水呢?”   张象中打开身边的箱子,取出了三瓶墨水:“蓝色的原料是鞣酸亚铁;红色的今后要靠明润想办法了,太贵,是产自天方天竺的胭脂虫;黑色最便宜,汽油焚烧收集的墨粉。”   “里边还调制了金合欢胶和香料等东西,明润你试试看。”   苏油打开自己的笔记本上,挑出汉字钢笔,蘸了墨水,唰唰唰写了一首诗:“丹匮洪炉出五金,何人举探究天心。幽微此道存难会,只向昆山尽处寻。”   欧阳发眼神一亮:“哦?此笔原来也能写出这样的好字!”   张象中笑吟吟地将诗收起来:“贤弟谬赞,愚兄就厚颜收起来了。”   苏油对欧阳发介绍了钢笔制作的难点,欧阳发听得脸都白了:“那这笔得多贵?算了我还是用毛笔吧……”   苏油笑道:“笔在其次,关键有了哥哥的氯法锻炼之术,河西遍地的金银,不愁无法取得了。”   欧阳发摇头笑道:“明润你好歹是我朝名臣,怎么如今满身铜臭?”   苏油问道:“世兄认为,此次平夏,谁的功绩最大?”   欧阳发拱手说道:“提甲四十万,八月出兵,腊月弥平我朝百年大敌,国势大张。此功自然是帅臣伟业。”   苏油摇头:“错了,四十万大军,日耗百万。若非陛下集聚二十年,充实封桩五十二,元丰库十五,总计一千两百万贯,苏油就算有张良之智,白起之谋,霸王之勇,举兵之日,依旧是败亡之时。”   “《兵法》有云:远输则百姓贫;近师者贵卖,贵卖则百姓财竭,财竭则急于丘役。力屈、财殚,中原、内虚于家,百姓之费,十去其七;公家之费,破军罢马,十去其六。”   “此战收二十六郡而不耗国用,陕西之外,百姓不兴转输,不动徭役,皆陛下之力。”   “故此功最伟者,所谓‘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陛下也。”   说到这个,欧阳发也不得不服,拱手道:“圣天子在上,宸函清明,的确是我朝洪福。”   苏油说道:“故为君者爱民如此,为臣者岂可不效力忠勤?陛下的花费,苏油总要在河西给他赚回来,不让河西成为大宋的包袱。”   欧阳发有些担心:“司马学士在我来前,谆谆告诫,要我转告明润,以安民为上。”   “河西之地要不是贫乏,也不会年年兴兵劫掠我朝。今虽天下大安,痼疾得去,但是这新的伤口,还需好生将养,不能让它溃烂啊。”   苏油哈哈大笑:“司马公说得有道理,但是他不知道的,是夏人工技粗鄙,空守宝山。”   “河西可不是贫乏,只是夏人不得其用而已。”   “我这几个月只抓金银,充实库本,用天师所创氯法冶金,便得金银数十万贯,铜百万贯,足以充实库本,投资工厂。”   “让学士放心,等到年后产能起来,河西,会给陛下和朝中诸公一次大大的惊喜。”   欧阳发点头:“明润之能我自是放心的,就在沙州看贤弟展布了。”   苏油站起来:“走吧,一起去见见河西诸儒的后人,便知河西不是学术的荒漠,沙州典籍的发掘整理,河西的教育事业,还要他们的大力襄助才行。” 第一千三百六十七章 兰交会   在兰州搞了苏油履任以来第一次文会之后,苏油陪同欧阳发等人一起来到凉州,从抓农业转到了抓工业上来。   苏油野心很大,既然宁夏三路不缺工业的基础,那就各个州都搞起来。   但是大厂,还是得依托大城市。   兰州是最好的地方,有水运之利,有陆路之利,除了金银铜,周围还有盐、铁、煤、芒硝、硅石、钾盐,有成为大工业基地的资本。   此外凉州、甘州、兴庆府,也要照此办理,而且时间还要快,为接下来的毛纺业、棉纺业、军工产业打下基础。   任务艰巨,但是并非无法完成,原因就是矿藏丰富,能源充足,牲畜繁多,人力成本极低。   在开辟好几处大金银铜矿之后,苏油开始建造凉州铁厂。   依旧用已经成熟的大平炉炼钢法,铁厂还需要配套三酸两碱工厂和水泥厂。   一座巨大的厂房已经初见规模,各种设备已经从兰州运了过来。   这些设备的运输是非常艰难的,从郑州走汴渠到黄河,转洛水到延安,然后通过陆路送到灵州再入黄河,以绕过黄河大瀑布和河套大湾。   之后转运到兰州,再上陆路送到凉州。   因此要运送大工件是不可能的,主要的东西就是仪器,刀具,还有两台最新的机床母床。   剩下的,需要在河西白手起家。   光各种图纸就运了十几大车。   只靠一个石勇是不行的,苏油还调了四通两员大将过来,苏辐和石鍮。   苏辐协助李舜举主管银行事务,石鍮和石勇负责工业基地建设。   巢谷要负责人力协调和政务协调。   苏油主管产业分布大局和后勤。   沈括万金油,哪方面需要干啥就干啥。   好在宁夏得天独厚,高无烟煤的开采也不是什么难题,连炼焦厂都可以先行省略。   加上巢谷之前备下的铁料,还有祁连山的石棉矿,石英砂,兰州第一铁厂很快就能投入使用了。   第一炉钢炼了二十四小时才出了一万斤,小打小闹,还停留在当年冶州第一炉的水平。   不过这批钢材的钢质极好,比西夏原来的青锋钢还要好。   当年大宋工业开始展布,四通在全天下选矿的时候,只有西夏的煤矿铁矿最优良,当时是气得赵顼摔了东西的。   听说苏油在西夏开始用新法炼钢了,赵顼要求一定要将钢材送到汴京城给他看一看。   苏油当然不会这么没水平,于是按照天方大马士革刀的样式,加上于阗商人送来的和田白玉,加上宁夏本地的金银,给赵顼打造了两柄黑汗风格的骑刀和一柄汉剑。   玉装剑,那就是装逼用的,但是赵顼很喜欢。   六月,甲寅,监修国史王珪,上《两朝正史》一百二十卷。   元丰改制前,大宋次相,兼职兼修国史。   这是王珪履任首相后交卸工作成果。   这本书本来比《仁英实录》记载的历史资料要多很多,但是书中假托仁宗诏旨,非寇准而是丁谓,时以为讥。   乙卯,苏油录河西诸先儒后人姓名以进,考其文字,授为州学学正。   并奏成立兰州理工学院,重修兴州文庙,增加学宫。   诏从之。   丙辰,诏:“自今事不以大小,并中书省取旨,门下省覆奏,尚书省施行。   三省同得旨事,更不带三省字行出。”   是日,蔡京上奏,中书省独取旨,事体太重。   赵顼下诏:“三省体均,中书揆而议之,门下审而覆之,尚书承而行之;   苟有不当,自可论奏,不当缘此以乱体统也。”   之前的官制虽仿旧三省之名,但是中书、门下、尚书,都可以取旨出命,造成了一些混乱。   于是赵顼还是让中书取旨,但是给了门下、上书论奏之权,可以监督。   癸亥,诏:“尚书省六曹事应取旨者,皆尚书省检具条例,上中书省。”   又诏:“中书、门下省已得旨者,自今不得批答行下,皆送尚书省施行。着为令。”   又诏:“尚书省得弹奏六察御史失职。”   这三道诏命,加强了尚书省左右丞的权力,避免了六部官员勾连中书,架空尚书省的可能。   同时以尚书省制衡台谏,以台谏制衡中书省,以中书门下两省制衡尚书省。   壬午,诏罢大理官赴中书省谳案。   这是将司法独立出来,不受中书省干预。   戊子,诏御史中丞举任言事或察官十人。   欧阳发、刘奉世上《敦煌石室遗书编目》。   李舜举、巢谷、梁屹多埋奏削减伪夏宫禁、陵墓事毕,继迁至谅祚皆复节度使礼,独秉常以王爵葬。   伪夏诸多物事,可为宫室用助者,悉发京师。   诏编录《仁英两朝宝训》。   六月还有一件大事儿——兰州铁浮桥建成。   这座浮桥的落成,不光标志着黄河作为分隔河西与中原的天堑作用从此消失,国家对宁夏的控制力度得到空前加强,打破传统地理政治格局之外,还标志着——宁夏工业体系初见成效。   宁夏三路,可以利用自有资源,自有技术,自有工人,自有设备,进行工业化生产。   铁桥是皇家理工学院为总设计,其中桥梁结构设计师为陈昭明,趸船设计师为沈括。   铁壳趸船采用的锻焊和铆接工艺,壳体内还加了木板、丝网、地丁胶涂层,以防止进水。   这座桥最大的特点,是每艘趸船装有两根铁桅杆,桅杆顶上有孔,串连数根钢索,用来牵引桥面,增加桥面的强度。   这是理工力学的成就,牵引桥梁,第一次展示在世人面前。   桥面是角铁铆接工艺做成的铁架,其上铺设厚木板,可以同时通行两列满载三千斤的四轮马车。   桥两端靠岸的地方,采用牵引吊桥结构,吊桥可以收起来,供船只通行。   不过这功能现在几乎用不到,黄河在兰州以上就没有像样的港口,这是在为以后架设兴洛浮桥做技术储备。   后世陇海线,起点是兰州,之后经天水、宝鸡、西安、洛阳、郑州、商丘、最后到达连云港。   这条线其实在如今也是重要干线,天水就是秦州,然后沿着渭水到长安,再沿着汴渠过洛阳、兴洛仓、郑州、汴京、陈留,路线几乎一模一样。   不过过了陈留有了变化,因为河北的重要性,干线向上调整,终点是胶州湾的登州。   唯一区别,就是一是铁路,一是公路和如今的汴渠而已。   而且除了长安以上,水路运量不比后世陇海线差。   这条干线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如今有了黄河铁浮桥,这条干线还将继续向上延伸,直到沙州,接通西域。   七月,第一届宁夏物资交易洽谈会在兰州召开。   壮观的黄河铁浮桥,在洪流中巍然屹立,让来到这里的蕃商们震惊莫名。   苏油还在铁桥两端个树立起了两座铁狮子,因为是中空的,所以体型巨大,还镀了铜。   到了今天,兰州铁厂已经有了三座大平炉,日出钢铁三万斤,有足够的材料供苏油浪费了。   滚滚黄河铁桥横亘,四头比汉代洛阳铜驼还要壮观的金属巨兽镇守,无数蕃人见到这展示大宋威严国力的一幕,直接就跪倒尘埃,顶礼膜拜。   除了钢铁厂,水泥厂、化工厂、机械厂等也建立了起来,各种机械、车床也开始了生产。   羊毛已经收获了两批,益西威舍派人带着粮食下乡送温暖,宁夏蕃人欢天喜地,终于体会到了作为大宋子民的荣光。   羊在益西威舍的伟大指引下,成了一年可再生三次的宝贵生产资料。   兴州、兰州、凉州三处毛纺业基地连轴转,吸纳了大量的人口作为工人,生产毛毡、毛线、毛呢。   蕃商们带来的商品主要是玉石、皮毛、珠宝、香料。   大宋提供的物资,则是大量的金属器皿,贵金属装饰品、便宜的毛呢、以及各种高档的深加工产品如晶莹的瓷器、玻璃器,美酒、成药、丝绸、麻布。   还有最受欢迎的铁锅和刀剑。   除了兰州,苏油还派遣了牛皮筏子,携带大量的商品外加食盐,顺流而下,将温暖送到了河套顶端的五原和辽国的云内州边境。 第一千三百六十八章 国力的衰涨   云内州就是秦汉时期的云中郡,城池边长四里,规模不小,是辽国防备西夏和鞑靼的重镇。   辽国经过半年的朝堂清理,如今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才发现天都变了。   宋人侵吞了夏国!   但是云内州距离辽国行政中心实在是太远了,云内州守将萧古里只能眼睁睁看着宋人在黑山——曲野河一线巩固防守。   黑山方面,镇守大将乃是大宋的杀神,种谔!   而曲野河方面,则是新得了朝廷大量装备、战马补充的折家军,统帅是号称小将种,皇家军事学院第一批学员,在军机处成立之前就襄赞赵顼军机的折可适,以及他新随种谔征战,建功立业的弟弟折可大!   好在宋人没有过境,还有合作的意向。   跟苦哈哈的夏人和鞑靼不一样,他们的货品,真的不好拒绝。   收到北院枢密关于如果宋人不挑衅,就不得轻举妄动的命令后,萧古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云内州周围都是鞑靼部落,他们如今正在和宋人兴高采烈地做生意,而种谔在牟那山黑山寨居高临下,这仗根本就没法打。   宋人的货品,云内州也很需要,萧古里啥时候见过这么好的东西,种五郎还派白鞑头人给自己送来两百斤美酒,一柄金柄长刀,一匹南海龙马作为初来乍到的见面礼。   和礼品一起的还有一封信,信里边写得很客气,说大宋在牟那山脚下发现了矿藏,但是那里是边界地区,因此想与他合作。   矿藏萧古里知道,精铁,但是好死不死,炼铁需要的煤矿,在牟那山另一头,乌梁素海附近,那里却是以前夏人的地盘。   于是萧古里客气地回信,收到种太尉的礼物,真是又惶恐又开心,只是不知道怎么个合作法?   种谔就来信问他,云内州如今一年能得多少精铁?   萧古里狮子大开口,将自己的产能翻了两倍,再搭了一千的虚头,说有万斤。   种谔就说那我给你两万斤,其中一万斤是给萧太尉拿去应付辽国朝廷的,还有一万斤,就算是我今后每年给萧太尉的私房钱,作为共同保护铁冶的费用如何?   辽国如今的军制,依旧是部落制度,辽主有军事行动,遣使持金牌传令四方,召集军队。   除了辽主的核心宫室皮帐、铁林,其余都是以部落首领为将主,将主从龙的部众越多,在军中的地位就越高。   所以萧古里动心了,真的动心了。   这是扩张自己势力的绝佳机会。   周围的鞑靼人已经在和宋人合作,如果自己不合作的话,势必成为鞑靼人觊觎的对象。   听说金肃、河清两军也在偷偷和折家开始贸易,自己的理由可比他们充足多了。   干!必须干!   双方很快眉来眼去地勾搭上了,牟那山下建起了一座大铁厂。   为了不刺激萧古里,守卫铁厂的力量种锷用的是退伍的新军六百人,不过武器装备一点不比新军弱,甚至霹雳炮都配了十门。   铁厂所在的地方现在还是山麓森林,鞑靼人称其为“包克图”,意思是“有鹿的地方”。   七月,棉花收获的季节,宋辽两国关于西夏问题的谈判,正式展开。   谈判地点选在了獐子岛,名义上那里属于高丽,既不在大宋,也不在辽国,双方都能够接受。   谈判级别很高,辽国派出的使节,是让大宋吃过很多亏的萧禧;而大宋派出的使臣,是新任中书侍郎苏颂,以及军机处机宜司司副,知辽国厅晁补之。   当然晁补之的这个职务不能对辽人公布,名义上他是新任翰林学士,知制诰,礼部郎中。   负责护送大宋使团的,是宁海军节度使,北洋水师总督张散。   负责护送辽国使团的,见鬼了,依旧是宁海军节度使,北洋水师总督张散。   辽国人马上厉害,海上就是怂包,萧禧晕船!只有在巨舰上才感觉好点!   工部尚书室纯听说之后,也死皮赖脸地混进了使团里,他想要知道宋人巨舰的细节。   在保州登上张散的旗舰乳狮号,室纯心底哇凉哇凉的。   辽国对宋国,如今还存在着一种普遍的优越感,毕竟曾经是战胜国,逼夏国签订过城下之盟,到现在一年还拿着宋国送来的五十万贯岁币,外加两岛榷市的大利和二十五万贯绢钞。   其实局面已经在悄然翻转,宋国能造出这样的巨舰,就一样能造出犀利的小型船只,从桑干河、滦河、辽河、鸭渌江等水路切割西京道,全包中京道,联络女直部落,辽国在南边占不到任何便宜!   这些地方是辽国的精华,一旦失去,宋人扼守燕山,就可保无失。   要是再进取临潢、通州、沈州,就能够合兵鞑靼,女直。   如果成功,辽国便只剩下黄龙府、长春州两处祖地!   可是如今朝中还做着旧时的迷梦,认为辽国庞大强盛,依旧乃当世第一。   大宋,那就是陛下的钱粮匣子而已。   其实国衰已然有了征兆,今年二月,黄龙府女直部长内附,便是一个信号。   女直部完颜部落,有了木材之利,势力正在迅速扩张,相继吞并了周边几个部落,成为一方巨大的力量。   年初完颜部与高丽冲突了几次,被王颙击败,几次胜仗,让王颙在高丽的地位明显上升。   傅贤妃给獐子岛海关写信,如今宋人正在帮助高丽,沿着鸭渌江西岸的崇山峻岭修建长城。   往高丽方向发展的道路被堵死,完颜部便对自己的同族动起了屠刀,啊不,伐木斧。   黄龙府女直便是因为被完颜部逼迫,被迫附辽的。   换到以往,辽人一般会派遣大军征讨,扫灭完颜部,但是现在辽国已经外强中干,而且那里是对宋贸易重要物资产出地,更加投鼠忌器。   所以只能尽量将黄龙府女直扶持起来,和完颜部相对抗。   然后,黄龙府女直被打得更惨。   “室老在想什么呢?”   室纯回头:“张节度,没想什么,就在想你这艘大船,在风涛之中如履平地,能用八面来风,端是神奇啊……”   张散笑道:“其实原理昨日在船长室已经与室老说得清晰明白,这就是我宋船纵帆的好处。”   “南边天方人的木兰舟,大则大矣,可是一旦风向不利,那船就能倒着走,因此沿途海商还是愿意搭乘宋船。”   室纯看着乳狮号高大的铁桅:“要是没有这个,你们的帆会比他们小一半,逆风好说,顺风的时候,你们的优势也就不显了。”   仰头看向桅杆顶部高高飘扬的红色宋字牙旗:“你们是怎么做出这么长的铁管的?大宋理工进境,简直堪称日新月异。”   端着酒杯的侍从从身边走过,张散取过两杯葡萄酒,递了一杯给室纯:“这个就算说了,以辽国的器械之能,也无法做到。”   “这需要大辽首先具有能够辊压出一寸厚度钢板的辊压机,能够将这种钢板卷压成柱子的卷压机,还需要能够将它们锻成一体的锻造机。”   “需要有能够将不同粗细的桅杆部件进行套铆,焊接的工艺。”   “这些都有了,才制作得出这样的大桅杆。”   “其实没有必要,辽国本来也没有这么大的船体来匹配这么高大的桅杆。”   端起杯子敬了室纯一个:“大哥回来给我们都说了,老尚书也是理工一脉,听说已经能够将风车复原出来,让辽国能够用上自产的风车了?”   室纯老脸一红:“还是过于粗笨,和大宋精良的技艺无法比肩。”   张散说道:“其实理工讲究的就是实用,蜀国公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咱先解决有没有的问题,再说好不好的问题。”   室纯犹豫了一阵:“三郎,如果,我是说如果,辽国要想引进大宋一台机床,大宋会同意吗?”   张散说道:“引进是没有问题,但是机床加工的工料、工件,被加工材料的品质,都是有要求的。还有各种刀具,辽国自己生产不出来。”   “机器的维护保养,技工的培训,怕是也得好几年才能成为熟练工。”   “要是让我建议的话,我建议辽国不如引进纺织机械,缝纫机械,粮食加工机械。这样可以立竿见影的收到红利。”   “老尚书,还是那句话,先解决有没有的问题,再解决好不好的问题。机床是一切机械的基础,的确是毋庸置疑的好东西,但是这东西,适合不适合如今的辽国?” 第一千三百六十九章 谈判   张散继续说道:“所以我认为第一步,不如先让辽国有机械,让机械能够为辽国带来利润,让所有人看到机械带来的好处,让辽国先有工厂,工业,之后才能产生对机械的需求,机械制造工坊才能得以顺理成章的建立,才说得到一步步的提升,这些都是有个过程的。”   室纯点头:“的确如此,不过人才可以先培养起来,我大辽要是送子弟去大宋皇家理工学院学习,大宋会同意吗?”   张散靠在船舷上,朝另一边言谈甚欢的萧禧和晁补之一眼:“老尚书你看他们,要是这次和议能够顺利达成,两国关系依旧良好的话,我觉得是应该没有问题的。”   “可要是谈不拢,多半就麻烦了……”   友好亲密的气氛只在乳狮号上体现,等到大家坐到了獐子岛海关官署都厅谈判桌前,立即开始了唇枪舌剑争锋相对的斗争。   萧禧对苏颂说道:“侍郎、制诰,宋国吞并夏国,是对辽国最大的敌意与挑衅,我大辽是绝对不会容忍的。”   苏颂扶了扶玳瑁眼镜,从身前翻出几份文件:“萧枢相说笑了,首先来说,宋国并没有吞并夏国,而是秉常在临终之前,因乾顺尚幼,将国家托付与大宋代管。”   说完将文书递给萧禧:“这里,是秉常的遗诏,还有我朝蜀国公与夏国群臣商议的纪要,以及乾顺、原夏国各路军司、州郡太守给我朝的谢表。”   萧禧将文书看了一遍,立刻找到了漏洞:“蜀国公的上表当中,将西夏分作了三路,这是将西夏纳入宋土的实质举动,我大辽不能容忍这样的举动。”   苏颂笑了:“这也不是蜀国公自己的决定,这项建议的发起人是夏国旧臣巢谷、梁屹多埋、李济。原因就是夏国决定取消军国之制,改行汉制。为了方便施政,蜀国公才建议朝廷,做出这样的调整。”   “经过朝廷商议之后,认为这项改变的确有利于夏国的发展,因此才同意了他们的请求。无咎!”   晁补之立即将事先准备好的朝廷公文递交给了萧禧。   萧禧看完,将公文扔到桌上:“就算是如此,我要告诉苏公的是,夏国虽然是南朝的藩属国,可同样的,也是我大辽的藩属国。”   “如果要置官管理,那也理应由两国共同派遣官员,共同管理!”   苏颂毫不相让:“禧公,大宋是个讲礼守礼的国度,辽国只看到大宋对宁夏三路实施代管,以为会有什么巨大的利益,殊不知,大宋为了存亡继绝,完成宗主的责任,所付出的代价。”   又让晁补之送过去几封文书:“为了让夏国安然度过大乱,朝廷应蜀国公之请,成立了三家银行,前后拨付了五百万贯金、银、铜充实库本,让三路经济复苏。”   “与此同时,大宋援助了三路大量的粮食、物资、总数不下四十万石。”   “大宋就是这样,这与年前贵朝幽云遭遇旱情、蝗灾,我朝立即派出慈善救助团体,无偿援助数十万石粮草,帮助贵朝百姓度过艰难,是一样的。”   “你们只看到了利益,而我们看到的却是宗主的责任,这是我泱泱大国,华夏正统的气度!”   “官员之设,是为了带领夏国百姓走上幸福的道路,拥有更好的生活,不是为了敲诈吸剥。”   “否则,大宋何必在三路免税十年?!”   萧禧不依:“夏国兴庆府,佛法昌隆,我朝贵人也多有前往礼佛的,如今宋朝代管,那我们礼佛之路还能继续通畅吗?”   苏颂笑道:“有来必有往,夏国对辽国,也是藩属,每年辽主捺钵、生辰,夏国都要遣使入贺的。”   “如果辽国能够保证从五原城到中京的朝贡之路继续通畅,那么宋国就能够保证从五原城到兴庆府的道路同样通畅。”   “对了,兴庆府佛法之所以昌隆,是因为那里有红衣活佛吉多大师的缘故。”   “大师如今已然移驾贺兰山大陷谷双塔寺,贵朝的贵人们如要礼佛,倒是节省了很多路程……”   其实这是不可能的,以让宋人摸清楚从阴山东进辽朝中京的道路为代价,换取辽国摸清从阴山到贺兰山的通道,对辽国来说,绝对是得不偿失。   光路程长短都相差数倍。   谈判桌上你来我往,萧禧算是碰到了真正的对手,苏颂和晁补之,对辽国内部的情形可以说是知晓得一清二楚。   而且如今辽国南部诸州郡,根本就不愿意得罪宋朝,薛忠那里,还能不断收到来自辽朝官员的内部情报。   萧禧感觉自己如同陷入了泥潭,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这样的情形,是以往谈判从来没有遇到过的。   而且萧禧经过苏油的指点,自己在獐子岛的经济利益就不少,是獐子岛皇宋银行的一等客户。   耶律洪基其实也就是讹诈,要求萧禧尽可能从这次事件里边多捞好处。   于是萧禧最后又使出老一套,说不过了就耍横使泼,几乎就是明说你不给我大辽好处我们就过不去这坎。   这就是外交上的明抢,遇到这样的滚刀肉,苏颂和晁补之只好做出重大让步。   最终双方在的极大克制下,商定和约。   辽国承认大宋对西夏的管理权,同时放弃自己对西夏的管理权。   辽国同意和大宋一起,将秉常以前的夏国诸国主,降至节度使一级。   辽国因通婚留在夏国的公主,大宋要保持其待遇,不得轻慢。   为了让辽国放弃管理权,大宋也付出了重大的代价。   黑山——曲野河一线原夏国与辽国边境,夏国曾经驻军七万。   大宋愿意将军力减少一半,以三万五千为上限,表示大宋视辽国为兄弟之邦,而不是威胁。   大宋需要在五原、九原两郡开通榷市。   大宋每年给辽国的绢钞,在二十五万贯的基础上,再增加五十万贯。   大宋解除对辽部分图书的禁令,经史子集,佛家经典,允许辽国在獐子岛上任意采购。   大宋资助辽国在中京修建司天台,传授星象、历法,保持两国在礼制上的对等敌体地位。   敦煌遗书中佛学的整理情况、编著的书籍,大宋必须定期向辽国通报,赠送。   大宋需要援助辽国,在辽国苏州设立钱庄,方便商贾进行贸易业务。   大宋承诺,不再以任何方式,与女直完颜部,进行直接贸易。   大宋需要资助辽国,在辰州、保州建设港口。   和议传回汴京城,顿时引发了轩然大波。   台谏立即发动,弹劾此次和议让步过大,苏颂晁补之丧权辱国。   真正的明白人是少数,西夏的产能到底有多大,现在谁都没底,但是赵顼知道,谈判中所谓的大宋支援三路的五百万贯,是苏明润在三路自己个儿倒腾出来的。   和田玉终于在断绝数十年之后,再次源源不断送往汴京城,居高不下的毛呢和细毛呢价格,终于在元丰五年的七月来了一次下调。   最关键的是军费,大宋每年在西军上消耗的军费,终于得到了彻底的缓解。   战后陕西四路的正军还没有减少,但是厢军开始大规模复员,因为宁夏三路政策极度优惠,大部分人选择前往三路当地主。   除了地,还有女人,那里男人少,女人多,对厢军老光棍尤其具备吸引力。   半年之内,陕西军费需求直降一半,而剩下的,陕西和宁夏地方政府可以就地解决。   军政分离的好处,就是这些军费捏在文官的手里,有苏油这台赚钱机器在,元丰仓和封桩库在皇宋银行户头上的数字,停止下降之后,又渐渐开始有了缓慢的增长。   为了迷惑辽人,赵顼颁诏,既然和议已成,为了不刺激辽国,让事情变得拖延不决,他同意对此次和谈决议用玺。   但是鉴于苏颂和晁补之在和谈中的糟糕表现,苏颂落职改任工部尚书;晁补之出外,去宁夏当任苏油的副手,当任三路都转运司判官。   临行之前,赵顼将苏颂和晁补之召入宫中,三人秘议了两个时辰,具体内容如何,朝臣不得而知。 第一千三百七十章 丰年   七月,甲午,辽主如秋山,庆贺重大外交胜利。   己酉,大宋始建雩坛于南郊之左,祀上帝,以太宗配。   是月,河水大涨,大吴埽堤启动泄洪预案,以舒缓灵平下埽危急。   大宋稳妥地保住了黄河堤岸,可辽国就没那么幸运了。   南京道霖雨,沙河水溢。   一条小小的沙河,便让辽国永清、归义、新城、安次、武清、香河六县即将成熟的稻米打了水漂。   八月,进封皇子均国公佣为延安郡王;以昭容朱氏为贤妃。   康申,帝有疾。   除了赵顼的疾病,大宋今年终于迎来了一个大丰年。   大自然对赵顼其实非常的不公平,登位二十年,真正的丰年才两个,非常不符合自然规律。   但是终于是来了。   进入八月底,蜀中、荆湖、两浙、京畿,均奏报大熟。   至于南海,那是年年大熟,大伙儿都懒得跟那开挂的地区计较了。   各地常平仓、转般仓疯狂纳米,就这样还架不住米价从七十文一斗降至四十五文一斗。   这已经到了危险的边缘,谷贱伤农。   这是蔡确执政以来遭遇的第一次大危机,他得给这些粮食寻找出路。   蔡京建议朝廷,大宋可以在全国范围内开放酒禁,曲禁,刺激私酿。   同时加大漕纲,京仓继续充实兴洛仓,那里的库房超级能装。   国家粮食分三条线路——蜀中、荆湖,充实陕西;两浙南海的,一部分通过漕运充实京畿;另一部分通过海运充实京东。   京畿的粮食则充实河北、河东。   河北、京东、河东三路,大兴工役,给百姓们足够的钱粮,让他们干活。   除了黄河大工程,京兆府到兰州的道路也要整修,蜀国公已经在河西闹了好多次了。   至于河西,本身就有能臣在那里扎堆,距离又太远,运粮过去太不划算,就这样就好。   蔡确几乎都不用思索,就完全同意了这个方案,哪怕它的提出者是蔡京。   还是这个月,欧阳发刘奉世挖掘整理出了大量敦煌宝藏,内容涉及数学、地理、历史、政治、贸易、哲学、军事、民族、民俗、音乐、舞蹈、文学、语言、音韵、名籍、账册、函状、表启、类书、书法、医学、兽医、工艺、体育、翻译、曲艺、占卜等等。   其中与医药学有关的近百件,有医疗方一千多个;   天文历法方面的四十多件;   数学方面的近二十件;   水利、农业、化学等方面著作多部。   也有属于小学类的韵书、字典等。   其中重要的,除了之前苏油发现的那些,还有《辩亡论》、《姓氏录》、《法华经玄赞》、血书《观音经》、《河西节度使判集》、《沙州进奏院上本使状》、《西魏大统十三年计账》、唐代《敦煌郡敦煌县差科簿》以及归义军节度使相关的文书。   这些资料,使晚唐、五代沙州的历史面貌重新明朗;对当时军制、市制、屯田、马政、计账、户籍、差科、杂色、摇役、均田、租佃、地契、借贷、买卖、雇佣等律令,有了第一手的资料。   此外敦煌石室遗书中,还有用很多吐蕃文、于阗文、龟兹文、突厥文、回鹘文、梵文、粟特文写成的典籍和文件。   其中最珍贵的部分,欧阳发刘奉世负责抄录,抄录完的录本送到兴州保存,原本则送往汴京,赵顼命藏于可贞堂,供世人瞻仰。   其中的一些精品佛经,佛像,绣像,赵顼则以高太后的名义,送到了大相国寺供奉。   道隆大和尚利用这些东西,举办了一场佛会,开封府万人空巷,前往围观。   第一期兰州交易会成果丰硕,宋人用大量瓷器丝绸,换得了西域的珍宝,和阗美玉送到内工坊后,赵顼再也不用担心太常寺官员们,动那些珍藏旧器的主意了。   而兰州铁桥的北岸,一个因为贸易而生集镇开始形成雏形,很多胡商都留下子弟,买了地皮,修建房产、门铺。   河西走廊需要大量的运力,武威和张掖需要重建,商贾们的驮队也发挥了大作用。   很多商贾被高达百分之十五的免税额吸引,让自己的货品在抵达兰州之前就被消化,然后做起了驮队出租的生意,参与到三路都转运司的丝路重建大计划当中来。   在大宋进入全面丰收的时节,宁夏三路,也同样进入了第一次农产品收获期。   除了必要的防卫力量,苏油将军事力量都投入到了抢收当中。   种地的时候方便得很,收获的时候有些抓瞎了。   收割机这玩意儿需要有便携可靠马力大的能源支持,受科技发展所限,苏油现在也没办法。   华夏几千年来都没有发展出这么个机械,因为土地资源紧张,农机科技都朝精耕细作方向发展,大面积机械收割,呵呵呵,那只能叫做梦想。   这一期收获的作物很多——棉花、油菜、小麦。   李拴住还嫌苏油不够忙,八月十二,苏油在兰州收到奏报,肃州西南汉代土地庙遗址边上,在钻探到八十五米深的时候,发现石油!   看过三路主要农产区的收获预期,苏油觉得,自己的腰杆子一下子就硬了。   元丰五年的大丰收,让三路积累了不菲的财富,也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让来年的发展有了真正的积累。   宁夏是个好地方,河西受战争拖累了数百年,一直没有得到正常的发展。   在战争的魔鬼被驱逐之后,一下子就爆发出了无限生机。   这是各地学宫的先生对孩子们的教导,是《宁夏日报》的宣传口径,但是也是不争的事实。   收入,就是最好的证明。   夏国或者有敢于刺杀大宋宁夏都转运使的顽固分子,但是没有敢于刺杀益西威舍的顽固分子。   苏油是一个让人讨厌不起来的人,无论汉人,还是蕃人。   即便是被苏油戏称为“反动派”的代表梁屹多埋,对苏油的人品都是钦佩景仰。   第一次收成下来之后,宁夏三路还有些紧张的政治局面,一下子就松弛了下来。   这个紧张其实是苏油造成的,因为作为实际的三路领导人,这娃就基本没有在兴庆府呆过,大半年时间里就在河西走廊打转,一刻都没有松快。   沈括、范纯仁、曾孝宽对苏油的做法感到不可理解,认为他对西夏降臣过度信任了。   兴庆府主持大局的人,竟然是巢谷、梁屹多埋、嵬名济!   虽然上头还有个李舜举坐镇,但是那是中官,呵呵呵,同样不值得文臣信赖。   其实苏油很贼,只要他人在兴庆府,很可能朝中就会传出一些苏油在西夏王宫发生的无中生有的故事。   苏油很吝啬,连这种机会都不愿意给自己的政敌。   直到河西大熟,工业基础已经形成雏形之后,苏油才带着控鹤军回到兴州,至于囤安军,已经被欧阳发留在了沙州,作为保护敦煌的力量。   囤安军有土工作业传统,开沟挖渠也是行家,三千顷棉花是一注大财源,一季收成下来,那里已经不劳苏油操心了。   因此等到苏油回到兴州,和巢谷交换工作的时候,已经是九月。   巢谷是老宁夏了,在梁屹多埋和嵬名济的佐理之下,宁夏三路以安静为主,加上苏油鼓励生产,以工代赈,划分耕地,建立户册,宗教洗脑等一系列政策组合拳搞下来,宁夏三路的老百姓,感觉日子发生了巨大变化,简直就是剥开云雾见青天。   原兴庆府的十万生丁,五万麻魁,刚刚回乡的时候,还忧心忡忡地以为自己要被清算。   结果苏油不但让他们尽数还家,而且分地、给种,扶持农耕。   九月收成之后,还真的免了税。   之前承诺的优惠措施,全部落实,大宋果然是仁慈的好宗主。   其实苏油是真没办法,第一年,大家只要能把自己养活就好了,他那里接手的夏国的官田都种不完。   官田要交租,两分五厘,苏油主要分给了京畿、陕西充实过来的厢军和移民。 第一千三百七十一章 软模   整个宁夏三路的官方钱粮就来自于此,至于那些荒地,全部被苏油用大耕作模式种了经济作物,而且已经有了不菲的产出。   其实就是两浙模式的翻版,棉花、油菜、地丁胶草。   但是这三样作物,比在两浙路产量高多了。   尤其是棉花和地丁胶草,明显更加适应西北的气候。   苏油回兴州的目的,是要在这里建立大宋第一家蒸汽机棉纺厂。   第五代蒸汽机终于有了后世动力机械的样子,棉纺厂的厂房,也有了后世工业大厂的模样。   兴州棉纺厂,业务包括梳纱、纺毛、造线、造毡、织布、织呢。   与此同时,兰州城骚泥泉口,一座防护森严的化工厂也建立了起来,那里是生产硝化棉、弹药的地方。   而兰州西北五十里外的金银矿区里,一所兵工厂也建立了起来,那里将生产热兵器和黄铜弹壳。   那里同时还将是宁夏最重要的武库,金银库、造币厂,由镇国军负责驻防。   至于凉州,那里主要生产农具,机械,也生产部分旧式铠甲,刀剑、羽箭。   农具机械满足国内,刀剑铠甲输送周边。   棉纺厂建好后,苏油拉着沈括,直接将都转运司衙署搬到了棉纺厂区里,就在科研大楼边上。   条件在李舜举看来非常简陋,就是后世解放初期大厂办公区的格局。   李舜举和高遵裕对这种艰苦朴素的做派非常看不上,直到这事情惊动了赵顼,命二人联袂前来关怀的时候,才发现大厂自有大厂的好处。   厂区生活,实在是太方便了。   煤可了劲的烧,二十四小时热水不断,科技大楼和行政大楼,还有独立的食堂、澡堂、操场,活动室。   厂区有自己的三产,租了官家三千亩地,专门解决棉纺厂的职工菜篮子问题。   这里的人主要是蜀中过来的移民,外围三产主要是汉话熟练的蕃户,用的是大机械,因此人数也不多,就三百来人。   反倒是负责运输的人比较多,有五百人左右。   加上一千多的工人技师,四千多的家属,这里说是一个大厂,其实不下原来西夏的一个大县。   工人们在大食堂吃饭,早中晚三餐。   因为食材消耗巨大,种类丰富,所以苏油就有机会挑拣,给自己和沈括、张麒等高级管理人员在厂办招待所开小灶。   因为多是蜀人,蜀中口味占了很大比重。   苏油对什么都不挑,就是挑嘴,因此到了这里说什么都不走了。   等苏油在厂招待所请李舜举和高遵裕吃了一顿,两人才知道为啥明润如此简朴了。   汽锅鸡,糖醋黄河鲤鱼,拌发菜,爆炒鳝段、红烧肉、烧白、清炒时蔬、最后还会上醪糟水果罐头小汤丸、和地方特色的红烧牛肉银丝挂面……   当然还少不了河西过来的葡萄酒,以及现在应时的河西瓜果。   李舜举看着玻璃杯中清澈到极致的玫瑰色葡萄酒有些发怔:“明……明润,这酒,送宫里没有……”   果酒在大宋并不太流行,因为容易变质容易坏,而且沉淀太多,品相太差。   但是这些问题并非不能解决,蜀中现在光澄清剂都有好些种,除了水玻璃和盐酸硫酸搞出来的孔状硅胶粒,还有鞣酸。   蜀中低度的清酒其实也是这么弄出来的。   苏油笑道:“李公尽管畅饮,这其实就是用蕃人的葡萄酒,经过过滤等工艺之后得到的。今日就是试试,如果觉得不错,那就由李公和高使相呈进好了。”   李舜举就叹气:“可又生受明润了……”   苏油说道:“边吃边聊吧。”   席间话题也很多,美食自然是让大家赞不绝口,军政方面也同样不少。   李舜举一直以文臣自居,尝了一碗汽锅鸡汤,才对苏油说道:“既然明润坚持住在这里,我觉得也挺好的,那就不劝了。不过李济跟我说了几次,学宫建成之后,明润还没有去过,河西士子都盼着明润去开讲呢。”   苏油笑道:“我也不是不去,而是在等一件宝贝,有了那样宝贝,我才能够给兴州学宫送上一件大礼。”   “哦?”李舜举不禁好奇:“却是什么东西?”   苏油得意极了:“成都学宫蜀刻十三经!”   李舜举有些惊讶:“一千多块碑,就算复刻,你从蜀中运过来?”   苏油举着筷子:“先吃饭,吃完给李公看个戏法。”   吃过饭,大家来到操场,操场上已经用松木条钉出了很多矩形的木框。   沈括命人从库房里抬出一些大木箱子,打开来,里边是一些黄色的板材。   但是非常神奇的是,这些板材都是软的,上边布满了凸起的字迹。   李舜举大惊:“这……这是怎么弄出来的?”   苏油笑道:“李公应该见识过地丁胶吧,河西第一季地丁胶草收成下来之后,我便送了一部分到蜀中。”   “蜀中学宫在青羊观的帮助下,将十三经全部翻成了胶模。”   说话间,沈括已经指挥工人将胶模型放到了木框底部,然后开始用水泥浆浇灌。   同时拿木槌在边框敲击,让气泡溢出。   浇到一半,又在灰浆上铺上铁网加固,之后再次将木框浇满。   这个法子非常迅速,不多时,操场上已经摆上了几百个灌注了水泥的木框。   李舜举袖子都在颤抖:“这个……明润,我大宋各州各路……”   水泥在大宋的运用已经非常的普遍了,如今除了后世的贵州地区,现在的黔州,矩州,乌蒙一带还没有外,其它地方,都已经在使用了。   有了方便携带,不易碎裂,重量能够接受的地丁胶经碑软模,十三经完全可以在天下三百军州都树立起来。   尤其是偏远如南海四郡,澹耳,甚至新宋洲,对于汉字传播具有无可估量的意义。   大宋是文官政体,苏油也披着文官的外衣,地丁胶他都没有首先用在工业上,先用来讨好读书人。   但是蜀国公出手,绝对是惊动天下的大手笔。   苏油笑道:“蜀中正在翻刻,大宋如今三十一路,我准备奏报陛下,每路一套胶模。”   “至于翻多少套碑,那就看各路转运司和地方州府自己的能力和愿望了。”   李舜举对苏油长揖一礼:“明润此功,计在千秋,当得老朽一拜。我必奏请陛下,将十三经碑树立的多少,纳入官员考绩。”   苏油连忙扶起:“李公过誉了,考计倒是不必。大宋有些路经济还困难,或者没有水泥,倒也不用求全责备。”   “不过既然是士林盛事,大可以由士绅捐资兴举,地方上准备好之后,奏报到转运司申请派遣工作队下去干活就是。”   “这种事情不用太操心,花费不多还有好名声,愿意做的人还是很多的,实在力有不及的地方,最后还可以求恳太后,由慈善基金拨款嘛。”   “对对对……”李舜举笑道:“到底还是明润考虑得周全,那明日我就召集学生,我们在学宫树立碑拓?”   苏油说道:“没有那么快,水泥干结要等四十八小时,之后还要修补,再用纯水泥的细浆刷浆,字迹还要用绿漆填充……要弄,我们就给它弄好看嘛。”   这个苏油有心得,自己还是扶贫干部的时候,乡政府门口就有个水泥坡,熊孩子们将那里当做滑梯,最后滑得那坡油光铮亮都反光了,漂亮得很。   有时候自己嫌走路麻烦,都顺便滑了两次,印象非常深刻。   “七日之后吧,七日之后,给学宫立十三经,顺便给二十六州送来的学子们开讲。” 第一千三百七十二章 第一堂课   兴州孔庙,乃是野利仁荣首建,不过规模较小,至于对面的学宫,则是干脆没有。   兴州一把火烧了一半,赵顼同意拆除西夏的“违章建筑”,作为各地学宫的材料,那李舜举就不用客气。   因为兴州是西夏皇宫所在,因此资源最好,学宫和文庙被李舜举修得美轮美奂,规模宏大,与眉山都又得一拼。   如棂星门、戟门、魁星阁、尊经阁、明伦堂、燕居亭、泮池、大成殿,愣是一个不少。   除此之外,李舜举还修建了一处其它地方文庙没有的设施——远声祠。   祠中奉立河西儒学的列位先贤,以纪念他们在远离中原的地区,传播华夏文明的功绩。   张轨、郭荷、郭瑀、宋纤、祁嘉、马岌、段承根、阴仲达、宗钦、赵柔、刘昞……   “永嘉之乱,中州之人士避地河西,张氏礼而用之,子孙相承,衣冠不坠,故凉州号为多士。”   这些人,很多到现在都是世家,“以儒学显”、“以儒学致位”、“以儒学见称”,被称为“西州右姓”。   如安定张氏、陇西李氏、略阳郭氏、西平田氏、金城宗氏以及敦煌宋、阴、索、汜、祈等,很多即便是在夏国行夏制的时期,都难以打压,是地方上有力的豪强和政治力量。   之前宋夏隔绝,苏油在西夏学问名声不显,大家知道他的,就是智计高绝,善于打仗,深得横山河湟蕃人之心,在那边叫“益西威舍”,在夏人蕃部叫“大威德明王”。   半年过后,这些家族才知道宁夏三路的实际最高官员,原来竟然是儒门大宗师。   等到大宋皇帝陛下削平夏室宫殿,用于建造学校,苏油清平理政,轻徭薄赋一年之后,这些知识分子纷纷走出家门,奔走于途,开始积极参与到三路政治生活中来。   苏油之前就主持过一次考试,从中选拔出来五十人,作为各地的州县官员、学官、僚佐。   同时命各地推荐品学兼优的学子,无分汉蕃,来兴州学宫培养。   兴州学宫还有一个特点,这是跟蜀中眉山学的——楹联。   很多都是从儒家经典中摘录的句子,比如什么“物类之起,必有所始。荣辱之来,必象其德”。   又比如“体恭敬而心忠信,术礼义而情爱人”。   又比如“声无小而不闻,行无隐而不形”之类。   应李舜举的邀请,苏油也制了一联,书存于明伦堂的两侧:   率性修道致中和,人情之趋,即为天理;   齐家治国平天下,民心所向,便是纲常。   元丰五年九月十六,苏油带领二十六州学子,在文庙祭殿孔子,带领他们游览碑林,之后在明伦堂授讲。   《春秋》是苏油的本经,苏油便以《春秋》开篇为题目。   “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   “《春秋》,是一部大史纲,是夫子根据当时鲁国史官的记录,修订整理而成。”   “为何叫《春秋》呢?因为当时鲁国史官记录各国大事,是按年、季、月、日的方式为体例的,故而鲁国编年之史,本身便叫做春秋。”   “孔子依据鲁国史官所编《春秋》,加以整理修订,记录了从鲁隐公元年到鲁哀公十四年之间,共计两百四十二年的大事。”   “用了多少字呢?不过一万六千字。”   “故而《春秋》难读,便是因为其言微而义大。即所谓的——春秋书法。”   “所谓的春秋书法,究其根本,即夫子在用自己的文字概括历史的时候,表现出了他的思想倾向。”   “与司马迁《史记》,传记之后太史公曰的史评体例不同,夫子将这种思想,隐藏在了文字当中,没有直书出来,称为‘曲笔’。”   “何谓曲笔?一言而明,乃是‘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   “但是《春秋》中全是曲笔吗?也不是,里边同样有据事直书的一面。”   “以曲直明是非,便是大义。”   “何谓是非?左丘明发微探幽,作了精当的概括:‘《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非贤人谁能修之?’”   “孟子有云: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因此夫子的《春秋》,暗含褒贬,即便行文中没有直接阐述对人物和事件的看法,但是通过细节描写,文字使用和材料选择,都能够委婉而微妙地表达出作者主观看法,批判态度,以及对礼制尊卑的维护。”   “这种笔法,到后来很多人都在用。但是《春秋》之所以被褒扬,除了夫子首创,通过这种笔法,捍卫了史学家的尊严,声明了自己的立场,也维护了自己心中的纲常外,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通过这样的方式,表达了为最大多数人接受的‘仁义’,与‘善良’。”   “明白了这些之后,我们再来研读《春秋》,就能在字里行间,读懂夫子在维系的是什么。”   “第一句——元年春,王周正月。”   “《传》做了解释:不书即位,摄也。”   “什么意思呢?隐公元年,却没有写隐公即位,那是因为鲁隐公只是摄政。”   “鲁惠公第一次所娶正夫人叫做孟子。孟子去世后,续娶了姬妾声子,生了隐公。”   “除了隐公,惠公还有一个儿子,是桓公,为宋武公的女儿仲子所生。”   “仲子生下来手掌上就有三个字——‘鲁夫人’。所以鲁国人认为,她才是鲁国的正室夫人。”   “仲子生了桓公不久,惠公就逝世了,因此隐公虽长,却自居摄政,奉戴桓公为鲁君。”   “这就是《春秋》书元年而不书隐公即位的原因。”   学子们恍然大悟,《春秋》开篇三个字,却原来有这么多的讲究。   “王周正月,什么意思呢?是说隐公摄政的时候,是周王朝历法的正月。”   “就会有人问了,难道除了周王朝的历法,还有别的历法吗?”   “答案是当然有,除了周历,当时还有夏历和商历。三者历法的主要区别,是岁首的月建,即每年的开端不同。”   “夏历建寅孟春之月,以阴历正月为岁首;商历建丑季冬之月,以阴历十二月为岁首;周历建子仲冬之月,以阴历十一月为岁首。”   “所谓建,就是通过观测来确定。至于如何建,这是另一套学问。”   “如今大宋司天监,正在根据天体运行规律和历史中的记录来考证大事件,确定编年。对三代历法的解读与掌握,是研究者必须的基础。”   “不过这个学问我们今天不讨论,否则就没法下课了。”   学子们都露出微笑。   苏油接着往下讲:“这四个字,也表明了夫子的立场,就是奉周王朝,为自己史纲之正朔。”   “《论语》,是儒学入门之书,大家想必已经精熟。”   “《论语·八佾》,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徵之矣。’”   “又有: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又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从这些描述里边,都能够看到夫子对礼仪的尊崇,和他治学,治史时的选择。”   “故而我们读书,不能僵化于一经一语,须得通读诸经,方能明白‘微言大义’所在。”   “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   “传曰:邾子克也。未王命,故不书爵。曰‘仪父’,贵之也。公摄位而欲求好于邾,故为蔑之盟。夏四月,费伯帅师城郎。不书,非公命也。”   “《传》解释这一句的意思是说,三月,隐公和邾仪父在蔑会见,邾仪父就是邾子克。”   “由于邾仪父没有周朝正式册封,所以这里就没有记载他的爵位;称他为‘仪父’,是尊重他。” 第一千三百七十三章 微言大义   “隐公代行国政,想要和邾国友好,所以在蔑地举行了盟会。”   “这一年夏季四月,鲁国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费伯率领军队,在郎地筑城。”   “《春秋》之所以没有记载这件事情,是因为费伯不是奉隐公命令的缘故。”   “夫子是鲁国人,又是史家,他能不知道鲁国发生的大事吗?当然不是。可为何要故意删削呢?这就是所谓的‘微言大义’了。”   “还有,邾国为何会被隐公如此看重呢?我们读书要读尽,遇到这样的问题,不能轻易放过。”   “原来,颛帝玄孙陆终,第五子晏,赐姓曹,在周武王时,其后裔挟,为附庸,居于邾。”   “陆终娶的是鬼方女,生了六子,繁衍出许多姓氏,每一个姓氏都是一个国家。”   “陆终的第五子晏,即曹姓的始祖,正是邾国的先祖。”   “这些是有实物相证的,山东邹县,邾国故地,才出土了青铜器,上有铭文——‘陆终之孙邾公乇钟’。这是朝廷考三代文明,今年的大成就之一。”   “邾这个字,显然是‘朱’加‘邑’而成为地名的,《说文解字》说:朱,赤心木。其实‘朱’的甲骨文就是作‘树的主干状’,因此史学界以前认为,邾这个字,就是以当时山东邹县盛产的一种‘红心木’而得名。”   “红心木是泛称,它并不是红色的,正确说应该是朱褐色,像紫檀木、花梨木都比较接近这个颜色,至今都是名贵木材。”   “但是因为去年这个青铜器发现,史学界又有了新的观点,因为青铜器铭文中,多把邾字写成蜘蛛的形状。”   “所以邾国,其实可能是陆终后人以蜘蛛为图腾,从东夷部落发展成邑的。”   “邾国在西周时期,国土范围在东夷诸国中是比较强大的。因是东夷,故常被旁边的鲁国所轻视。”   “邾国在先周之前存在,大概在周公东征后,归顺周朝,但不知为什么,周室始终没有给邾国一个爵位。”   “虽然没有名分,倒也安分守己,整个西周时期,邾国都服服贴贴做着鲁国的附庸。渐渐和华夏文明融为了一体,这就是《春秋》称其后克为仪父的原因。”   “融入华夏后,邾国与鲁国开始了世代联姻,《公羊传·昭公三十一年》记载:‘当邾娄颜之时,邾娄女有为鲁夫人者’。”   “故而邾娄颜也被鲁人称为夷父颜,是邾国自邾挟立国以来的第七代国君。”   “夷父颜本有些作为,却因为参与鲁国‘伯御叛乱’,而被周宣王诛杀。”   “究其原因,据《公羊传》记载,乃‘邾娄女为鲁夫人者’,生下长子括,但偏偏周宣王喜欢次子戏,而立戏为鲁太子。”   “括的儿子伯御密谋夺位,夷父颜作为外戚,站在了自己外孙的一边。”   “邾国经过这次动乱后,国力大损,到西周末年又分裂出去两个子国——郳国和滥国,国土面积变得更小。”   “小到什么程度呢?小到变成了一个成语,后人以‘邾莒之国’来形容小地方。”   “比如北魏杨衒之的《洛阳伽蓝记·正觉寺》就写道:‘羊者是陆产之最,鱼者乃水族之长。所好不同,并各称珍。以味言之,甚是优劣:羊比齐鲁大邦,鱼比邾莒小国’。”   “根据《左传》记载,直到齐桓公称霸时,因当时邾国国君大力支持齐桓公,齐桓公向周僖王求请,才终于领了个子爵的名分。”   “进入东周后,周室渐弱,鲁国逐渐强大起来,这时的邾国,努力为自己争得爵位后,也日渐兴盛。”   “虽是子爵小国,却几乎也能与侯爵的鲁国相抗衡。整个春秋,鲁邾两国的战争屡见史端。”   “战争从僖公二十一年开始,那一年,邾国灭须句国,须句国国君逃奔鲁国。”   “因为鲁僖公的母亲成风是须句人。于是在第二年,‘公伐邾,取须句,反其君焉’。”   “邾人不甘心,出兵反攻鲁国,鲁僖公轻视邾国,竟然‘不设备而御之’,结果在升陉受到重创,鲁僖公怆惶逃走时连帽子也丢了,成为邾国的战利品悬挂在城头示众。”   “《左传·僖公三十三年》记载:‘公伐邾,取訾娄,以报升陉之役。邾人不设备。秋,襄仲复伐邾’。”   “鲁僖公为报升陉之仇,在两年之后再次出兵入侵邾国,攻占了邾国国都訾娄。”   “骄兵必败,这一次却是‘邾人不设备’,被鲁国突袭入侵,国都被占领,失去了政治中心。”   “然而当时邾国国君为邾文公,面对国难,他没有畏缩,带着国人离开生活了四百多年的故地,迁都到‘绎’。”   “而据《左传·文公十三年》的记载,邾文公为了迁都之事,问卜于史官,史官占卜后得出结论说:‘利于百姓而不利于国君。’”   “邾文公说:‘能利于百姓,那就是国君的利益,没有比利于百姓更为吉利的了。’然后不顾众臣的反对坚持迁都。”   “邾文公在迁都一年后去世,国人赞他为一代贤君。”   “其后的邾国国君就差劲了,一代不如一代,政治日趋败坏,邾国的国力逐渐衰弱下去。”   “到了邾悼公时期,国内大量臣民流失,不少邾国大夫还携同自己的封地叛逃他国,这给邾国造成了极大的重创,从中可见邾悼公是怎样自私自利的一位国君。”   “到了后来的邾庄公更为荒唐,死后居然恢复人殉,大大背离了先祖邾文公心心念念的‘民本思想’。邾国开始从内部被自己的腐败淘空了。”   “但是在夫子《春秋》开始的这一年,邾国还是很受鲁国尊重的,故为‘蔑之盟’。”   “今天这节课,我们只讲了春秋的第一句,十七个字。但是从这十七个字里边,已经可以读出不少夫子的思想。”   “尊王、求善、守礼,以文明辩夷夏。对于崇奉华夏文明的东夷流裔邾国,予以了与东鲁同等的史学地位。”   “这些东西,在十七个字里,表现得淋漓尽致。而他的思想,对于如今的三路,对于原夏国的党项族群来说,同样具有巨大的意义。”   “今天讲这么多,不是要大家死记硬背其内容,是要把握住夫子的微言大义,掌握读《春秋》的方法。”   “无论汉蕃,都可以成为华夏文明的继承者,传播者。”   “人都是爱自己,爱家庭的。夫子的伟大之处,是他说,在你有能力的时候,也要去爱别人,爱和你关系没有那么紧密的人。”   “这就是‘仁’的本意。”   “梁乙埋也是一个爱自己,爱家庭的人。甚至可以说,他对家族的爱,超过了我们很多人。”   “若非如此,梁氏子弟也不会遍布夏国朝堂,把控夏国朝政。”   “但是他的爱,只对自己,只对自己的家族,却罔顾了国家和百姓的利益。”   “为了这样的爱,他不惜囚禁君上,发动无义之战,将家族拖入深渊,将国家拖入深渊,将百姓拖入深渊。”   “夫子的伟大之处,就是为我们指明了方向,怎么才能让爱自己,爱家族,变得与爱百姓,爱国家,爱君上,同归同路。”   “让我们知道,怎么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既是人情,也是天理。”   “为最大多数的人服务,以最大多数的人的利益为自己的利益,永远和最大多数的人站在一起,为最大多数的人谋幸福。这就是士人天生而应有的立场,也是应该承担的责任。”   “梁家人中,也有这样的人,也有梁乙埋的反对者,因此我们要理智的区别对待。”   “不要以血脉、姓氏、宗裔、族群来定义人。”   “而是要看他的作为。” 第一千三百七十四章 金融操作   “梁氏外戚的覆亡,就是因为他站到了大多数人的另一面。因此不是大宋覆亡了他们,而是他们自己覆亡了自己。”   “下一节课,我们会讲‘郑伯克段’,里边有郑伯说过的一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   “朝廷不以苏油无能,授以三路转运之重任,苏油也必将对三路最多数人负责,带领最多数人创造出幸福。”   “大宋不是来征服的,苏油不是来镇压的,我们是为三路的文明而来,为三路百姓的幸福而来。”   “今天的第一节课,是和大家一起交流我读《春秋》的一些心得。”   “《春秋》,是我的本经,我的老师,是大宋人称‘鲁国先生’的唐彦通。”   “这些东西,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思考,而是我经受教导,出蜀之后,又蒙欧阳学士、安石相公、司马学士、横渠先生的教诲,相互切磋启迪,在思想交流中得到的一些收获。”   “河西多士,西州右姓,曾经创造过自己的辉煌。”   “过去能够,现在一样能够。”   “我也希望大家不要故步自封,须知学无止境,今后,还要走出河西,继续在文明之路上探索,将文明和仁善,带给更多的人。”   “这就是我的第一节课,谢谢大家。”   学子中也有学问精深的世家子弟,也有懵懂的初入门者,但是对于苏油学问的精深,至此都无异议。   一节课里边,蕴含了海量的历史、天文、地理、哲理,不禁忍不住齐身喝起彩来。   能将《春秋》首句十七个字,讲出这么大一个篇目的学者,苏油对义理研究之透彻,已经不下于王安石、司马光。   一节课上完,学子们都感觉意犹未尽,都不愿意离去,纷纷围上前来请教。   最兴奋的是李舜举。   苏油的学问,在日常的政务交往当中根本看不出来,今日旁听了一节课,才知道能让大宋顶级知识分子看重的人物,学养之丰厚,到了什么程度。   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苏油年轻,又不自重身份,甚至还有几分调皮惫懒,但是非常尊重前辈,因此在李舜举心中,一直有些当他是一个调皮的孩子。   或许,是一个非常能干的调皮孩子。   但是今天这个调皮孩子突然摊牌了,说我其实还是一个学霸,让李舜举惊喜莫名。   这种心情,差不多就跟后世家里那个天天就知道贪吃贪玩,学习不上心的孩子,突然跑过来跟你说自己被清华北大特招了一样。   转念一想,李舜举又不由得失笑,人家苏明润是大宋正牌子的探花郎,而且年少高名,什么时候不是学霸了?   只是平日里谦和守礼,不高崖岸,让自己忽略了而已!   应付完了热情的学子们,又谦虚地接受了教师和官员们的恭维,苏油才回到棉纺厂,与张麒、沈括、王厚、李庸,还有新来的晁补之,在澡堂里坦诚相见。   苏油喜欢泡澡,还喜欢拉着别人泡澡。   大家要讨论的,是这个年报怎么写。   宁夏扩户,成绩斐然,如今苏油手底下,已经有了三百五十万人口基数。   经过丧心病狂的囤积,如今转运司库房中,也有了大量的金银煤铁。   而且这一季的棉布开始出产了,还有河西的一样大宗——牲畜。   以前的夏国不卖牛马给大宋,现在商路一通,将育了一年的牛马赶到西京去,那就是钱财。   因此这个年报有些不好写,成绩要是太突出,会引来朝廷非议。   毕竟是新得之地,又是传统的穷逼地方,和南海有些区别,不好太嚣张。   沈括是宁夏路转运使,但是晁补之没有到来之前,他就是代行三路都转运司的职务。   想了想,沈括说道:“按道理说,朝廷免了三路十年的农税,今年三路吸纳了汴京过来是厢军十万,陕西四路解散的厢军十五万,蜀中过来的编户三万,本地投附州郡的蕃人三十万,可以跟朝廷哭哭穷。”   “除了安抚原夏国州郡人口,还增加了六十万人的负担,就算地不要钱,一人也得五贯的安家费用,这里就是三百万贯。”   “另外兰州铁厂、兵工厂、炸药厂,肃州油田、铁厂,机械厂、毛纺厂、包图铁厂,铜城的金银铜矿,铸币厂,弹药厂,兴州纺织厂,这些都是每个耗资数十万到上百万贯的大厂。”   “这就是一千万贯。”   “此外还有开渠、修路、筑城等工役,丝路五州,一个一百万贯不过分吧?算五百万贯好了。”   “其余零零碎碎的,比如食盐、三酸两碱、水泥厂什么的,算作五百万贯,不过分吧?”   “今年三路投资,算作两千三百万贯,差不多。”   苏油嘬着牙花子:“这样报上去,我又该请罪了。怎么用了朝廷这么多钱?”   沈括有些奇怪:“这些都是国公你挣的啊?”   苏油耐心解释:“就算是我挣的,那也是我给朝廷挣的,给陛下挣的,不是给自己挣的。存中你千万要搞明白这一节。”   “因此花归花,挣归挣,两件事情,明白了吗?”   沈括还是奇怪:“不花如何挣?”   苏油翻着白眼:“问题是你花的时候奏报了吗?当时不奏报的原因,是怕把朝廷吓着了,现在就说怎么把这个花费削减一下,不要过于惊世骇俗才好。”   沈括想了想:“那就把五州城池重建移到明年,今年就不报了?”   苏油想了想:“嗯,这就五百万贯了。可以。”   张麒说道:“还有一千八百万贯。”   苏辐说道:“这一千八百万贯里边,我们可以算作有三十万头牛,十五万匹马,五万头骆驼。”   “这些是朝廷鼓励的,这里大概有两百万贯,算作资产,可以从开销里划拨出来。”   苏油点头:“对对对……这是一个好思路!那还可以算上磨坊、风车,这些好发卖,也可以拨到资产里边去。”   沈括说道:“那就还剩下一千五百万贯了。”   苏油想了想:“还有啥能短期出手的?”   苏辐绞尽脑汁:“这个……除了牛羊,风车磨坊,那就……还有地?”   苏油连连摆手:“地不行,这是大忌,再说现在河西三路的地也不好卖。”   张麒说道:“那就只剩下金银了。”   沈括到现在都有些不明白几位在讨论啥:“国公啊,我有个问题啊……”   “什么问题?”   “我想问的是,之前这一年里,你花掉这两千三百万贯,是如何变出来的?”   “呃……呵呵呵呵存中你问到关键了……”苏油感觉极度的不好意思:“这事情怨我,一不小心步子迈得太大了。”   “什么意思?”   苏辐说道:“这个我来解释吧,之前宋辽和议,族公拿大宋输送宁夏五百万贯来堵萧禧的嘴,这事情运帅知道吧?”   沈括点头:“知道。”   苏辐说道:“这五百万贯,其实是铜城金银矿半年的产出。”   “然后国公以这五百万贯的金银产出为本,发行了一千万贯宝钞。”   “这么多?!”   “还没完,这一千万宝钞其实流通到市面上的只有五百万贯,已经足够支撑三路今年金融流通了。”   “剩下的五百万贯,国公拿去投资了盐矿、铁厂、水泥厂。”   “盐矿和铁厂开始产出之后,国公又以之为抵押,从皇宋银行贷出了一千万贯。”   “漕帅也知道这几样产业的规模和效益,因此皇宋银行贷得很爽快。”   “这一千万贯会影响到皇宋银行的运营,因此皇宋银行便委托宁夏分行,以金银矿为抵押,代发一千万贯的宝钞。”   “拿到这一千万贯头寸之后,国公又拿去投资了其它产业,到了下半年,很多产业开始有了产出。”   “总体说来,就是先期投资的一千五百万贯,加上所得到的商务、矿业、石油上的收益再投,就是这两千三百万贯的来历。”   沈括都傻了:“那……那……那国公这是欠了皇宋银行……整整一千万贯?” 第一千三百七十五章 沈括入门   苏辐摇头:“不是,是一千万贯贷款,加上先期五百万贯的朝廷投资,总共应该是一千五百万贯才对。”   说完又对苏油拱手:“小幺叔,朝廷这保证金和发行货币的倍率也该改改了,这次操作看来,五百万贯本金发行一千万贯宝钞,安全得很嘛。”   苏油摇头:“那不行,这个口子现在还不能松,银行业务出现漏洞的话,风险太大,现在除了三路今年的特殊情况,还没到非有必要开这个口子的时候。”   “等……等下!”沈括都吓得站起来了,浑然没有注意自己的曝光:“这让朝廷知道还得了?!国公你欠了皇宋银行一千万贯,欠了朝廷五百万贯!你怎么跟没事儿一样?!”   “本来就没事儿啊!”苏油将手一摊:“刚刚不是说了,今年总投资是两千三百万贯,我只欠了皇宋银行一千五百万贯,那剩下的八百万贯是什么?”   “盈利!”沈括脑筋也贼快,腿一软坐到了浴池里:“你你你……你赚了八,八,八……”   苏辐看着沈括,认真地说道:“八百万贯,半年。”   “不过其中有三百万贯是应该支付给银行的利息,但是被我作为股份追加到投资里了,真实盈利五百万贯而已。”   沈括突然觉得泳池的水有些热,泡得自己脑袋有些发晕:“天……啦……”   苏油说道:“你晕啥?这些都是国家的,陛下的,皇宋银行的,四通股东们的。”   “我是三路都转运使,看重的是这些投资带来的税收和对三路民生的刺激。”   “不过今年步子是有些大了,投资和收益缺口过大,朝廷还不习惯这种寅吃卯粮的搞法,因此我担心引起非议。”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的投资不赚钱。所以现在的问题,就是怎么将上报的投资额往小了说,免得吓着朝中大佬……存中原来我们扯了半天你还没明白到底在说什么?”   沈括漂在池子里,有气无力地说道:“现在……有些……明白了……”   苏油说道:“一千五百万贯除去收益还有七百万贯,还是太多了点,再想办法压压……”   张麒说道:“要不这样,将一些基建投资挪到今年来做账,就说这七百万贯里有两百万是为沙兰线做准备的,剩下五百万贯,抵消掉送去汴京的夏宫缴获,差不多能交差了吧?”   苏油一拍脑门:“对对对,还有棉花羊毛的准备金,这些是流水,也好做账!这样就差不多了!”   沈括才从浴池里爬起来坐好,转眼又一出溜,这几位,生生将两千三百万贯给做平了!   这也就是蜀国公公忠体国,要是换成有歹心的人又具备这个能力,几年就能将大宋搬空!   摆平了年报,苏油就轻松了,于是又聊起了此次宋辽和议来:“辽人终于答应增发绢钞了,不容易啊……”   说完对晁补之一拱手:“无咎与族叔受委屈了。”   晁补之微微一笑:“为国效力,多谢国公让补之参与这件青史留名的大事。”   沈括这一刻真感觉自己进入了知识盲区,他是真傻了:“什么青史留名?奸臣传很光荣吗?”   “哈哈哈哈……”苏油和晁补之一起捧腹狂笑,笑过好一阵后,苏油才抹着眼泪:“我发现存中你在这上头简直就是头卫子,智力跟耶律洪基差不多!”   见沈括还在发蒙,苏油说道:“这次和议辽国得到了什么?”   沈括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一群白痴:“港口,图书,天文台,历法,绢钞……”   苏油也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白痴:“两个港口,本来大宋就想修,这样才能停靠我们的大船,倾销我们的货品。”   “经史子集佛经图书之类,短期内对辽国国力有多大帮助?”   “天文台倒是花钱,但是那是合资,我们资助七成,对外宣称三百五十万贯,其实成本五十万贯毛毛雨而已,剩下的是消耗辽国资储,一百五十万贯!辽国三年岁入!等于我们赚了他们一百万贯回来!!”   “历法学问是比较高深,我们可以让他们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难道他们能凭借历法,倒推出理工之学?”   “五十万贯绢钞,我们帮忙印刷,还能收获一笔手续费。”   “断绝完颜部的贸易,完颜部会乖乖听话?那是辽人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辽夏边境开通榷市,我们这下就能够名正言顺地笼络鞑靼;”   “将七万旧军换成三万五千新军,军力是降了还是涨了?”   “在苏州开通钱庄,那更是辽人拱手将南部诸州经济命脉交给我们。”   “哈哈哈哈,我真没想到和议能够如此顺利达成,我一直担心室纯能够看破这些,看来也是被张太居一个毛纺厂就忽悠瘸了,哈哈哈哈……”   沈括一想还真是,大宋其实基本没有损失什么,就算有损失,和宁夏三路即将一年一千多万贯收益比起来,这笔生意怎么都是赚。   不由得悻悻地说道:“到底还是便宜他们了,对他们也没有多大坏处,尤其绢钞大行,按照《金融论》的说法……”   苏油笑道:“存中你如此聪明,怎么还没转过弯来?大宋每一文宝钞都是有抵押的,辽人有吗?”   沈括说道:“他们也有啊,每年二十五万匹绢帛……”   突然反应了过来:“绢帛是消耗品!辽人肯定要用掉,而绢钞依旧每年以二十五万贯……不,现在以每年七十五万贯在增长!他们是在沙上立塔!绢钞迟早会变成一张废纸!他们的财政迟早要崩溃!”   “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去了……”苏油意味深长地问道:“存中我问你,它又为何还没有变成废纸呢?”   沈括到底聪明,只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便猛然抬起头来,一脸惊怖震惊的神色:“我大宋!是我大宋,一直在獐子岛吸纳绢钞!”   苏油笑吟吟地点头:“恭喜存中,你的金融学,入门了。”   这一次澡堂会议,彻底刷新了沈括的经济观,蜀国公以五百万贯本金运作到了两千三百万贯的投资,让一直以为大宋在量入为出的沈括叹为观止。   但是苏油接下来却是对他的谆谆告诫,投资是有风险的,他之所以敢这么干,是因为有四通强悍的技术实力,三路丰富的资源作为底气,能够保证每笔投资的成功。   加上他在宁夏三路没什么掣肘,三路本身也如同一张白纸般任他描画,所以才能创造出这样的奇迹,其实这也是很难复制的模式。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一关总算是已经过去,那些投资也开始见成效,接下来就是收获期。   三路经济繁荣,必将带来百姓生活的改善,人心必将向大宋凝聚,大宋对周边地域的辐射必然会大增,三路丰富的矿藏和海量的牲畜、土地,最终必将成为这次战争带给大宋的巨大红利。   眼看着天气就要冷了,现在是出行的最好时节,苏油准备了一大堆的礼物,准备去给种五送一回温暖。   从兴州到包克图,乘坐牛皮军舰,很快,七天就能抵达。   辽人吃了没知识的亏,不知道宋人有了牛皮军舰这样的神器,还在用防备夏人的方法防备宋人。   因此苏油哪怕是只用旧军,从兴庆府最北面的克夷门呼应五原,也不过三日水程而已。   这次的船队很大,足有三百筏。   筏子经过升级,有了地丁胶后,牛皮就可以淘汰了。   一个筏子就是一百平方米。   往草原运羊毛那是笑话,因此地丁胶胎里边塞的是药品、饲料、战士的冬衣、粮食。   筏子上则是各种三路新出的商品,工具,机械。   兴庆府漂流了一日,便到了克夷门,船队停下后,还要倒着往回走,才能回到大陷谷的北口。   这神出鬼没的行程让仁多保忠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是鞑靼人过来了,结果斥候来报,是益西威舍的慰问团。   是益西威舍就不奇怪了,说他会飞仁多保忠都信。   赶到大陷谷北口,就见一支五十人的新军骑兵队簇拥着一个紫袍官员朝这边行来。   筏子带不了太多马,这是全部。   仁多保忠滚鞍下马:“末将参见益西威舍。”   苏油摆手:“叫国公,或者都帅都可以,仁多你现在也是朝廷的命官,规矩要讲。”   仁多嘿嘿直笑,这强壮的党项汉子,现在是大宋委任的朝顺军节度留后,驻守摊粮城的守将。   大陷谷再往北,就是著名的大盐池,后世那里有大盐业基地,每年能产盐一百三十万吨,碱二十五万吨,钠五万吨。   不过那里不是苏油想要盐业基地,因为光有盐,在宁夏三路都算不上具备优势工业资源。   不过满足兴庆府、五原、鞑靼的内需是绰绰有余罢了。   就是这么任性。 第一千三百七十六章 贺兰石   苏油下了马:“你命部将赶着马群去克夷门,那里有上百辆大车,都是给你的。今后你们可以组织商队,拉盐到兴州,发卖之后采购商品,从这里出去卖给鞑靼人,是部族一门不错的生计。”   仁多保忠主动替苏油接过马缰:“我们不会做生意。”   苏油说道:“没关系,到时候我会派遣精通商务的商团前来帮助你们,你们只要保护好他们和货品,负责运输就好了。”   仁多保忠点头:“那样我们能干好。”   苏油笑道:“大和尚和你媳妇相处得还行?”   仁多保忠苦笑:“追英怀着孩子的时候脾气大,不过孩子生下来就好多了。活佛给察哥摩了顶,说他将来会变成草原上的雄鹰。”   苏油点头:“走吧,去看看他们。”   大陷谷是一个巨大的草场,贺兰的大隘口两侧的山上全是茂密的森林,无数清泉从两山流淌下来,滋润过丰美的水草后,汇成一条不大的河流,从克夷门入黄河。   森林中最多的就是鹿,当年元昊颇爱在此围猎。   这里的风景秀美异常,北口不远处,便是一座占地很大的寺院,寺院有两座党项风格的白塔,那里便是双塔寺。   双塔寺的一边,是巨大的夏主行宫,完全拆掉太可惜了,苏油请示了赵顼,赵顼同意让梁追英在这里待产,之后划拨给双塔寺作为庙产,算是赵宋皇室对佛门的捐赠。   这操作可以,比建大相国寺来得划算,大殿作为供奉佛祖的佛殿,就不算违制了,将各处招牌换过就行。   听说赵顼亲笔书写了“敕建大双塔寺”的匾额寄过来,太后和皇后还各赏赐了半副鸾仪的花用,作为修缮庙宇,修建佛像,采购经书所用,目前还在半路上。   司马光还因此上书反对,认为崇佛非国家兴盛之道,夏国败亡,崇佛也是一大原因。   不过太后和赵顼不搭理他,苏油就也不准备搭理他,佛教在夏国的教化作用很大,现在比儒家强多了,只能慢慢来。   今后这里将是宁夏三路最大的一座庙宇,也会成为北方信众心目中的圣地,是苏油准备降服鞑靼的重要武器。   红衣大和尚亲自来到山坡下迎接苏油:“益西威舍果然有大威能,敦煌佛宝重光乃我教盛事,和尚多谢了。”   苏油笑道:“大和尚不要嗔怪我擅开佛窟就好,那些东西还在兴庆府,之后会给你送过来,对了,大和尚精通外语吗?”   “什……什么外语?”   “啊,石窟遗书除了汉文,还有很多吐蕃文、于阗文、龟兹文、突厥文、回鹘文、梵文、粟特文、西夏文的经卷,我估计多数都跟佛经有关,就是手里头缺少精通翻译的高人。”   吉多坚赞说道:“没关系,交给我就行,西夏、吐蕃、于阗、回鹘、梵文的我会,别的就算不精通,也能找到精通的僧徒。”   “那就好。”苏油看着山坡上巍峨的行宫:“幸好没拆啊,否则我上哪里给你们找这么好的图书馆去?”   吉多坚赞再次合什:“益西威舍功德无量。”   苏油笑了:“走吧,看看察哥,再请大师带我参观参观。也不知道你感化梁夫人成功没有。”   吉多坚赞也笑了:“益西威舍,你要相信佛法的伟大。”   “从儒家角度来说……”苏油摇头:“我更相信母爱的伟大。”   从马屁股后边解下两个大包裹,交给仁多保忠:“拎着,这些都是给孩子的礼物。”   三人一路上山,苏油进入寺内,发现僧众足有三四百人。   梁追英不在这里。   仁多保忠有些尴尬:“追英怕你要将孩子带走……”   “呵呵呵……”苏油冷笑道:“她想得可真多,要是女孩子倒有可能,毕竟我家漏勺还差个媳妇,熊男娃一个就够了,两个都嫌多。”   “益西威舍果然神通广大,追英一直不让说,你却也知道是男娃?”   “……”   几个月的男娃其实很是挺可爱的,还没有学会调皮。   梁追英神色不错,苏油有一种感觉,在她的心里,这才是她的第一个孩子。   可怜的乾顺……   看着还有些紧张的梁追英,苏油说道:“你该去兴庆府了,屹多埋给你准备了宅子,以后你丈夫进城卖东西,你也得打理账册。”   “规矩还是要讲,这孩子你们可以带到四岁,之后要送到巢节度那里去,由他来给察哥开蒙进学。”   “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也是我最大的让步了。十二岁以后,察哥是留在宁夏还是去汴京,这得看陛下的意思,连我都无法干预。”   梁追英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谢谢益西威舍……”   苏油说道:“日子还长,总有办法的,来吧,先看看我给孩子带来的东西。”   东西很杂,其实也不怎么值钱,就是细棉的内衣、尿布、线袜、棉袄、小棉被、小木碗、地丁胶小软勺、胶管喂药器、小指甲刀、吸鼻器、拨浪鼓之类。   还有两个温度计,一个给孩子测量体温的,一个是测量室温的。   有些梁追英都不会用,还得苏油教她。   现在这些东西在大宋也才流行没几年,不但新奇,还非常好用。   教得差不多了,苏油出门找仁多保忠:“你去问下你的手下,有没有见过一种石头,很细腻,摸着就像察哥的脸,底子是深紫色,上面有豆绿色的点子或者花纹。”   仁多保忠觉得很奇怪:“石头?”   苏油说道:“问问吧,你们经常放羊,尤其是小孩子,应该知道。”   没过多久,仁多保忠带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来了:“多吉说他见过,在山后沟里,骑马的话很快的。”   苏油说道:“那我们就去看看。”   党项小孩子基本都会骑马,程岳牵过一匹马来让他带路,不一会就来到了一条山谷。   多吉指着山上叽里呱啦说了几句,苏油大致能听懂,说那石头就在山上。   然后多吉跳下马来,跑到一处崖壁下头,捡起一块石头,有比划着山上叽里呱啦说了几句,意思大概是山上的石头经常滚下来,他手里的那块就是。   苏油招手让他拿着石头回来,接过翻看了一回,搓了搓,然后取下水壶,淋着水又看了一遍,交给张麒,笑道:“小七哥,今年的年货有了。”   张麒接过来摩挲了一回,也笑了:“大先生他们又得闹馋虫了。”   苏油说道:“只可惜没有好工匠,要不找几个西昆的玉工试试?”   如今西域中亚一带的玉雕工艺也非常精湛,在苏油的脚踏式雕刻笔研发出来之前,很多方面甚至还超过大宋。   历史上直到元代,忽必烈才从中亚带回大批的玉雕工匠,让中原雕工更上一层楼,其后直到清代,痕都斯坦玉雕工艺都堪称顶级,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也有记载:“今琢玉之巧,以痕都斯坦为第一。”   苏油手里的石头不是玉石,但是也是好东西。   贺兰石,如今尚名不见经传,但是后世却是与端砚的端石齐名。   贺兰砚除了发墨迅速,不郁结,耐用之外,还有个神奇的特性,那就是如果配上盖子,能如同密封器一般,素有“存墨过三天”之誉。   张麒笑道:“少爷真是在哪里都能寻着宝贝,魔鬼城里能寻着怪石,戈壁滩上能找到玛瑙,这里还能找到砚材。西昆玉工手艺不错,不过都是蛮夷花色,得找李宫使设计才行。”   苏油将那块石头放到包里:“得,这趟就值了。”   然后笑着对小多吉用吐蕃话说道:“谢谢多吉,带我们来,那匹马,你的礼物。”   多吉都不敢相信,这匹马倒是没什么,但是宋人全套的牛皮黄铜马具,在蕃人部落里可是价值不菲。   仁多保忠骂道:“这傻多吉,还不赶紧谢谢贵人!” 第一千三百七十七章 名医之家   苏油说道:“等大车赶过来,你们下次拉盐的时候,记得给我拉一车这种石头回去,我们做磨墨的砚台。”   “以后这里也会设立料坑进行开采,记得再多找几处,最好离牧区远些,免得惊了马。”   仁多保忠说道:“既是益西威舍喜欢,这些石头我们没用,就送给益西威舍好了。”   苏油摇头笑道:“可不敢,有包孝肃治端溪在前,我可不敢乱伸手。不过这卖石头也有讲究,到时候会有人来和你们洽谈的,记得将合议文本送来给我看看价格,别被人坑了去。”   等到众人回转,车队也到了,蕃人们正围着大车欣喜莫名地谈论。   苏油领着仁多保忠到得车前:“这些都是样品,你可以召集白马强镇周围的鞑靼前来看货,以牛羊贸易,顺便听从活佛讲经,如果里边有附从辽国的部落,要加以笼络,我之后会遣商队陪同他们回去。”   仁多保忠点头:“知道了。”   苏油笑道:“打开看看吧,看看你们最急需的是什么货品,我好从兴州调运。”   当晚自然又是烹牛宰羊,一顿狂欢。   和仁多保忠商量好以贺兰石交换,在大陷谷口造两座风车磨坊,用来加工摊粮城的黍麦之后,苏油又去看了一回察哥,嘱咐梁追英好生带孩子,这才继续前进。   仁多部一路高歌沿岸相送,直到顺化城方回。   黄河在顺化渡分成了双河,分别从草原一南一北流过,南边的还是叫黄河,北边的被党项人称作乌喇河,还有一片湿地沼泽,是候鸟的天堂,称为乌喇海,夏人在那里还修筑了一座城池,叫乌喇海城。   黄河和乌喇河在牟那山下才重新合而为一。中间那片被两条河包起来的六万平方公里草原,就是五原,汉代在此置朔方郡、五原郡,现在是种谔的后勤屯田之所。   苏油将船队停靠妥当,对前来迎接的主将高永能问道:“五郎病情如何?”   高永能大惊:“国公如何知晓……”   见苏油瞪眼,高永能才压低声音说道:“军医说是背疽,建议五郎回兴州,说那里有好医生。”   “五郎以为宋辽和议初成,要小心其反复,每日里还在研判军图……唉!”   说完摇了摇头。   苏油心中有些担忧,刚刚他是在诈高永能,因为以他对种谔的大恩,不来迎接说不过去。   结果一诈就诈出大事,但是现在的苏油早就学会了伪装,淡淡地说道:“这次把神医带来了,走吧!”   高永能当年也是苏油和刘昌祚一起推荐给赵顼的,这么些年下来,已然成为方面大将,与弟弟高永亨一起,是此次西征中种谔的左膀右臂。   苏油在军士簇拥下来到大营门前,依然没有见到种谔,突然站定:“五郎规矩大,永能你进去通报吧。”   高永能陪笑道:“大帅你说笑了,对谁也不能对你……”   苏油皱着眉头:“我要是不来,你们是不是还要瞒着我?五郎已经病重到无法起床了?”   “我现在已经不是都经略使,干回了老本行,现在就只能管你们的钱粮袋子。”   “所以这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的。”   高永能也不敢不听,躬身道:“那就委屈大帅稍待,末将这就进去通报。”   没过多久,营中众将随高永能赶了过来,都是西军中的人才。   除了高永能的弟弟高永亨,还有郭景修,这位是在无定川大战中,用重骑兵撞破梁永能中军,底定胜局的悍将。   还有曲珍,曲珍家族原是西北豪强,夏人崛起之后,父兄们为了自保,拉起队伍和夏人相抗,作战比朝廷的西军还勇猛,守住了城镇。   朝廷见曲家可用,便纳入军中,当年征交趾,曲珍是郭逵手下的第一将,入交趾初期的胜战都是他打下来的,后来染了疾,才被燕达取代。   曲珍也是西军著名的射手,“百步穿钱”,“以材武长雄边关”,虽然没读过书,但是爱兵如子,而且在多年战争中锻炼出了军略,是和苏烈差不多的那种人,天生将种。   与诸将见过礼,苏油才见到了此次平夏,只打了一枪的田遇。   田遇见到苏油,面色有些惭愧:“国公,我失手了……”   苏油说道:“你真特娘是个福将,失手的功劳比不失手大到天上去了。”   “这次我还要带你回去,你的调令已经下来了,皇家军事学院狙击科目差一个教官,陛下亲自点了你的将。”   田遇一个立正:“是!”   高永能双手献上种谔的宝剑和官印:“太尉说未能亲迎百里,惶愧无地,还请国公宽恕无礼之罪,请进营中叙话。”   苏油点点头:“走吧。”   来到营中,只见种谔躺在榻上,正对着军图,头上勒着布条,面色一片潮红。   见种谔还要挣扎起身,苏油赶紧上前:“五郎你别起来,审元,快!”   一名背着医药箱子的年轻人赶紧上前,给种谔验看病情。   苏油心有余悸地说道:“幸好这回带了审元给梁夫人和婴儿检查身体,五郎你怎么能拖延病情,隐瞒不报?”   种谔苦笑:“听闻和议达成,陛下要裁我军三万五千,我一时郁急……”   苏油也苦笑:“你可真是想多了,五原即便只能留兵三万五千,那也不是辽人能对付得了的,因为这三万五千人,都要按感义五军来配置。”   “再说沿河而下,用舟船的话,从兴州过来不过七日,克夷门过来不过三日,顺化渡过来不过一日,大军沿途部署,不还是一样的吗?”   种谔拉住苏油的手:“陛下准了?”   “没有。”苏油安慰道:“不过这是必行之事,否则三万五千人要扼守狼山、阴山,黑山要津,防范辽人,谁都知道靠旧军是不可能的。”   “只能是新军,否则陛下岂能答应和议里的这一条款?”   种谔这才松了一口气:“如此就好,我还想着漠北鞑靼人自幼长于马背,苦耐饥寒,强壮敢战。”   “要是笼络得宜,足为我用,可补兵力不足。”   苏油翻着白眼:“先管好你自己吧,病成这样还想封狼居胥,勒石燕然?尚有什么军务,我帮你料理几天?”   种谔说道:“没什么,知道朝廷有定计,那我就放心了。不过国公此来我没有出营相迎,军中必然不安,一会儿便拜托国公同我巡营,以安众心。”   苏油看向唐慎微:“能行吗?”   唐慎微一点都不忧急:“太尉这是背疽,外感火毒,过食高粱厚味,加上心火上攻,内脏集热,邪阻肌肤而发。”   “此病在十年之前颇为凶险,不过如今有了青霉素,化解不难。”   “正好三路有合适的药材,生地黄、生甘草、生黄芪,地丁都有,我给太尉配服竹叶黄芪汤,送服成药知柏地黄丸,外加青霉素片即可。”   “尚喜疮肉未腐,如要巡营的话……明日下午吧。”   “这位是我蜀中名医唐慎微唐审元。”苏油松了一口气,对种谔说道:“别看审元年轻,医道可是胜了一回我家夫人的,堪称国手。他说五郎没事儿,那就是没事儿。”   “五原水草丰美,但是接下来气候寒冷,等我回去拨发些魔芋胶膜过来,搞点冬菜棚子吧。”   说完抬头看着营内诸将:“我就知道你们全都有这毛病,茶粉你们当是药,认为平常吃药的不是汉子,对吧?”   “平日里水果罐头也不爱吃,认为甜不拉几是孺子妇人才喜欢的玩意儿,大丈夫就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是吧?”   “看,这就整出毛病来了!军机处给你们的军粮配给,都是有讲究的,那叫营养搭配,还容得你们挑拣?!”   营中众将都低下头,吭哧吭哧地想笑又不敢。   “笑什么笑?”苏油很不满意将领们这个态度:“当年带西军在交趾打仗都没闹出水土不服,现在往北打还打出毛病来了!你们对得起我吗?不是砸了我名医之家的招牌?!”   这回就连病重的种谔都有些忍俊不禁,只好说道:“国公都是为了大家好,以后形成制度,严格执行,那些个药……呃茶片之类,认真服用。”   诸将躬身施礼:“谨遵太尉之命!” 第一千三百七十八章 年报广告   挥散了众将,种谔这才对苏油说道:“戎机倥偬,平夏以来,还没能拜会过国公,种谔惭愧。”   苏油说道:“国事为先,种子正何时也矫情起来了?”   种谔摇头:“当年狂傲过头,以为天下谋略之才,俱在我下。现在再看国公的谋篇布局,我与王学士,其实都难及万一。”   “以我之策,能得半个河套;以王学士之策,能得青唐河西;以国公之策,方全取夏境,还不劳根本。”   “因此无论军政,国公都是我朝大才。”   苏油笑道:“五郎这就是瞎捧了,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国公之策。”   “平夏之议,以攻代守的重大思路转换,是五郎你的首倡。”   “而河湟之议,是王学士十几年考察,研判出来的另一个战略思路。”   “至于中路的巩固,倒可以不谦虚的说,的确我有一些功劳。”   “但是整体的大战略,其实是这三路攻略的总和。”   “这是我大宋有识之士,在二十年时间里,一步步摸索,研究,不断获取夏国的情报,分析敌我,最终形成的决断。”   “还需要注意的是,在战略实施期间,我朝国力军力,从衰困到强盛的悄然变化。”   “因此这个最终战略,不过是国力强盛之时的最佳选择。”   “而王公的战略,不过是国力持恒阶段的最佳选择。”   “五郎的战略,则是当时敌强我弱,只好行险一搏时的冒险。”   “三个策略,其实根本就谈不上谁强谁弱,都是大家根据国家当时的财政、军力、敌情,所做出的合理方案。”   “所以这是大家的集体智慧,而我,只是有幸成了最后的执行者,并且沾了大宋国力重盛的光,捡了最后的便宜而已。”   种谔苦笑道:“国公这样说,可更让种谔惶恐了……”   苏油拍了拍种谔的肩膀:“但是我们还有一个更大的战略没有实现,因此你要赶快将病养好。”   种谔心领神会:“辽国?”   唐慎微将药端了过来:“太尉,服药吧。”   种谔接过药碗:“多谢郎中了。”   喝完药,种谔似乎下定了决心:“国公,要以三万人完成辽夏防线,非新军不可,而指挥新军,却又非我所长。这个……”   “八郎如今代行军事学院山长一职,但是相比长兄,资望能力都有所不足,不如让他来五原,代我行军职,我可以守延安,守青唐,或者去沙州都可以。”   苏油哈哈笑了:“难得!能让五郎低头,实在是难得!”   笑过之后,苏油又说道:“不过我已经和陛下建议过了,八郎的确会来到这里,但是不是五原,而是你的后方,克夷门。”   种谔略一思索就明白了苏油的意思:“这是让辽人掉以轻心,克夷门到五原,其实半日可至,防守上完全来得及。”   “新军无需摆在辽人面前,让辽人窥得虚实。而且放在克夷门,还能威慑大陷谷,同时呼应贺兰山口。”   苏油见种锷如此明白,不由点头:“曲野河有二折,五原有二种,辽事无忧也。”   “还有就是八郎是陛下亲卫出身,又是陛下亲自拨去学院培养,乃正牌的天子门生。”   “他来掌握新军,其实不光是出于军事能力上的考虑,这同样也是为了你种家考虑,明白?”   种谔点头,陛下对八郎的信任,绝对比长兄还高,苏油这话说得很清楚了,西军种家的未来,其实就在八郎身上。   苏油又说到:“不过得麻烦五郎当回马夫,在五原多养些马,新军到时候乘筏子过来,可不是为了帮你防守的……”   种锷心领神会:“兵出阴山,灭敌国门之外!”   苏油笑了:“跟你说军事真是不累,以我大宋如今的国力,民心,士气,不应该再猥琐防御了,大可以强势出击,与大国争胜!”   苏油在五原呆了三天,直到第三天,种谔大致恢复,与他一起巡营劳军,给战士发放冬装后,才返回兴州。   筏子拆解,皮囊放气,组装车辆,拖回去,就比来时慢多了。   抵达兴州,已经是十一月中旬,眼看这就该准备过年。   元丰五年十一月,癸丑,三路都转运使苏油,给朝廷送上了年报。   首先就是盘账,朝廷为了鼓励三路恢复,免了农税,丁税,为了支援三路,许开采金银作为皇宋银行库本,发行宝钞五百万贯,大大提振了三路的经济活力。   其实是一千万贯,不过五百万贯被苏油用作一期大宗投资,没出现在三路市场上,被苏油打了埋伏。   这些钱,除了一百五十万贯用于安置移民,灾民,大部分投入到了矿山、机械、商业。   之所以没有全部投入农耕,是因为三路有其不同于内地的特殊性。   地已经多得种不过来了,三路都转运司接收夏国的官田、梁氏和叛军将领的私田,已经高达十万顷。   而三路在战争中丧失了不少的丁力,也导致夏国大量的私田空闲无法开垦。   但是,西夏也是牲畜最便宜的地方。   所以移民和灾民的安置,厢军的转业,三路转运司在土地上无需投入,只需要发给耕具种子耕牛即可,三十万人,所费一丁五贯,足以安家。   在所有人的共同努力下,在陛下和朝廷的亲切关怀下,加上天公作美,即便是没有农丁两税的情况下,三路也取得了不菲的成绩。   其中向内地输送青盐四十万石,牛二十万头,马十万匹。   青盐斤二十五文,牛匹贯五,马匹两贯,获利百万贯以上。   除之前五百万贯金银库本,后三月得金百五十万贯,银两百万贯。   也就是说,朝廷支援三路的五百万贯,基本被三路产出追平,只略有缺口。   这还没算上第一次兰交会的商税,和大量待发售的草场和田亩,以及资金尚未回龙的棉布和毛呢。   明年,明年三路将会做好产出的准备,继续坚定施行朝廷免两税、丁授百亩的良策,继续坚决吸纳安置移民,继续致力于解决三路女多男少的人口不均衡问题。   年报一点都不出彩,但是总算让朝廷松了一口气,最起码三路并没有成为朝廷的包袱嘛!   光那十万匹马,比什么都值当了!些许缺口,不当事儿!   蜀国公报给朝廷的都是所谓的“离岸价”,那些东西进入内地能值多少,还得另说。   一匹马两贯,一头牛一贯五,相比内地,这价格明显低到没边儿了。   王珪觉得将三路情况刊登到坻报上,可以宣传朝廷对蕃国的宽仁,是最大的政治正确,于是命令翰林院原文刊载。   还是高太后一直在抓宗室产业,商务头脑比较发达,反应比朝臣和赵顼都快了一拍,在赵顼过来起居的时候问道:“苏明润这是将招揽广告都打到朝廷的坻报上边来了?女多男少,这叫什么词儿?招亲吗?!”   赵顼这才反应过来,感觉有些头晕:“哎哟,糟了,邸报都已经发出去了!”   高太后赶紧叫中官张士良将赵顼扶住:“哥儿病还才好,医官说了这病轻忽不得,举动宜轻,心神不得大喜大悲,平日里读读佛经道藏,调和下心绪也是好的。”   赵顼摇头:“国家这么多事情,祖宗基业岂容轻忽。登基以来,不算新宋,我大宋也多了五十多个州郡,版图扩大了五分之一。”   “今年朝会,又多出十几个外国来贡,其中拂菻、天方国、麻林地、狮子国都是第一次来,尤其麻林地,听说在万里之外的大西州。”   “改制之后,事情也多了,也幸好日子选得不错,好歹多了几个月的那什么磨合期,就这样上个月下到江淮发运司的敕令,都用错了印玺。”   “好些个机构都得调整,比如御史台、六察,到底归门下还是尚书,朝臣们还在议,哪里容些许清闲。”   这些都是赵顼自找的,元丰改制极大的加强了皇权,但是同样的,需要皇帝决断的事情立刻多了不计其数。   很多事情赵顼都不愿意放手,得亲力亲为,连续两场病,其实都是累的。   高太后叹了口气:“终究是哥儿少了贤臣辅佐,要不……”   想到后宫不可干政,又闭嘴不言。   赵顼知道高太后的意思:“宁夏三路,换谁我都没法放心啊,曾孝宽朝廷准备调回来任户部尚书;舅舅升了使相,也要回京;明润那里,只会比我更难。”   高太后说道:“西夏终究不比南唐,穷。好在明年不用再填了,不然国家都会给它拖垮。”   赵顼笑道:“穷不穷,也得看在谁之下,当年夔州不穷?”   “苏明润密折里边可是把三路夸上天了,说物产丰富就是不好运出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汉人充实进去,另外兰州到秦州,灵州到渭州,兴州到绥德,九原到河东的大路要尽快修缮。” 第一千三百七十九章 两赋   “他还说太祖的封桩钱,我的元丰库,本来不是给西夏准备的,所以现在只能算是借支,准备用几年的时间,重新给充实上。”   “他倒是硬气。”高太后又好气又好笑:“三路春秋两税,丁税,都宽免了,哪里来钱充实?”   赵顼说道:“这些虽然宽免了,但是商税还是在的,还有苏明润说三路金银坑冶颇多,明年丝路大兴,请朝廷准许三路铸造舶来钱,蕃商们刚开始,肯定是不认宝钞的。”   高太后想了想:“还是麻烦……铜钱还好,金银的舶来钱,国中也有人在收藏。京中几家钞引行,甚至皇宋银行都在做兑换。”   赵顼说道:“是,不过铸币是有赚的,尤其是金银币,国中一两的银币值一贯,其实重七分;一两的金币值十贯,其实也是七分。”   “化金银为币,其实国家白捡了三分的利润。而且这三分的利润,是愿意囤积金银币的中外商贾抢着送的。”   “不过这里边的门道太多,什么货币保有量,流通量,这方面娘娘比儿子还精通,儿子就不献丑了。”   高太后就手扶脑门满脸愁容:“哥儿去吧,说起这个,年关将至,可不又得头痛了……”   ……   苏油其实根本不如赵顼想的那么难,赵顼难,是因为他喜欢抓权,而苏油不难,是因为他喜欢放权。   曾孝宽是干臣,可惜要走了,苏油夹袋里边能够胜任一路转运的大员其实不少,比如苏元贞,唐瞻,刘嗣,都是一时俊彦。   赵顼最后任命的,却是曾布。   曾布的履历是没有问题的,王安石下台后被发配到苏油手下,湿法炼铜搞得风生水起,积功复龙图阁学士,之后知过秦、陈、蔡三州。   不过因为有前科,所以耽误了好些年,如今朝廷新开三路,正需要用人之际,还戴了个懂矿冶的帽子,些许履历上的瑕疵,也就无需计较了。   河南路的核心是九原,曾孝宽在九原搞马政成效非凡,在九原人户里边推行保马法,压根都不用强迫,一户最少都是五马,豪强们甚至能养到数百。   没办法,要运盐运煤啊。   曾布也没有急着上任,多跑了六百里,到兴州来先拜见苏油。   见到苏油是在兴州城西边的顺州城,苏油和李舜举正在指导西昆玉工们加工玉器和贺兰石。   有了最新式的加工机械,西昆玉工们的手艺又上了一个台阶,已经不亚于真实历史上的痕都斯坦玉雕了。   不过工艺精湛归精湛,但是要玉工们学会东方审美还任重道远。   最后苏油拍板,玉器就照你们西域的来,咱们也别折腾了,砚台全部做素的,然后将紫底刨下去一层,让绿色的筋眼高出一点点来,以天然纹理取胜。   再利用西昆的手艺,给每个砚台做一个严丝合缝的盖子,齐活!   别说,这样搞出来的东西,还真具有一种别样的美感。   曾布进门的时候,正听见苏油捧着一个砚台,对李舜举说道:“李公你就别强求了,你让竹子都没见过的人弄岁寒三友,你自己觉得合理吗?就这样,抓紧时间送出去,还赶得及年前抵达汴京。”   说完又举起一个薄到透光的玉碗:“你看其实人家工艺是没话说的,这套番石榴缠枝莲纹的玉碗,你挑得出毛病来?”   李舜举也点头:“那行,那就用羔羊皮盛放起来,今日发走。”   曾布笑着插嘴道:“这是三路给宫中准备的贺礼?羔羊皮可用不得。”   两人转过头来,苏油有些惊讶:“曾子宣!你怎么来了?”   曾布笑道:“三路都转运司,正是下官的直管,怎能不来拜会上峰。宫使,国公,久违了。”   苏油对李舜举说道:“李公你看,所以仕途太急也不是好事儿,迟早都得还回去兜上两圈。”   曾布一下子好尴尬:“国公,我们可不可以不这样聊天?”   李舜举呵呵笑:“明润便是如此,子宣休要计较。刚刚你说用不得羔羊皮,却是何典故?”   曾布说道:“太后违和,宫里选进羊乳蒸羊羔,太后看了单子后将之划去,说是天伦未叙,便成碗中菜肴,实在是大伤天和,吃了对病情不会有帮助。”   李舜举顿时感动坏了:“太后慈悯之心,实乃天下之福,若非曾运使提醒,差点就出了岔子。”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儿,在曾布心里,给宫中送玉器,李舜举上心没问题,苏油这么上心都是不应该。   好在今天两人就是来验收成品的,很快就完了事儿。   贺兰砚其实相当精美了,紫底绿筋黄铜镂雕的盖子。   紫色可是官场上最高阶的颜色,相当受追捧。   料子在库房里堆放了很多,将最好的砚台打包之后,看着剩下的那一些,苏油对曾布说道:“你倒是会挑日子来,那就选一块吧。”   曾布早就想伸手了,听闻此话再不客气,挑了个中号偏大的,这才问道:“这什么砚台?”   苏油说道:“这是在贺兰山发现的一种石头,现在没有价格,只有工钱,所以还送得起,要不你再拿两块?”   曾布连连摆手:“不了不了,多谢国公。”   三人走出工坊,苏油对曾布问道:“听闻你治下出了桩情杀案,你给铺排成了组曲?”   曾布点头:“是我治下以前的一桩奇案,曾经有个偏将叫冯燕,本是河北豪侠,避仇来了东郡。因将略精通,武艺高强,被元靖公留在军中效力,颇得宠爱。”   “冯燕曾经喜欢一位女子,两人曾情深款款,私订终身。后来冯燕外出避祸之后,这女子流落风尘,为冯燕仇家所得。”   “却也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仇家携女子商贾于东郡,正与冯燕相遇。”   “两人旧情复燃,不过未及于私。一夕仇家酒醉,女子召冯燕至床前,给了他一柄刀子,让他杀掉仇人,一起远走高飞。”   “冯燕认为女子能负心于仇家,必然也会对自己无情,觉得女子变了,辜负自己心头美好印象,于是挥手将女子杀了。”   “官府找不到凶手,便将冯燕仇家当做凶手,屈打成招。”   “正当临刑之际,冯燕终究良心不安,赶到法场,直承己罪,不叫仇怨背负冤屈。”   “元靖公素慕英雄之事,闻之叹息,封章上奏,请求给冯燕减罪。”   “经过这么一耽误,正好遇到朝廷大赦,冯燕终于没有获刑。”   “我到郡之后,听僚属谈及此事,便排了一组短曲,宣扬三河风义。”   苏油摇头:“你们这屁股就是歪的,我更关心此案当中有司胡乱判罪,最后那些官员都被惩戒没有?”   曾布一脸赧然:“国公我们刚刚聊的是文学,扯上政务就没意思了。”   这回挠到了苏油的痒处,因为说起文学,苏家人,可以正式装逼了。   元丰五年,大苏在秋、冬两次游赤壁,写下前后两篇《赤壁赋》,震动文坛。   除此之外,还他完成了两部学术著作——《易传》、《论语解》。   士人奔走相告,汴京一时纸贵。   二赋在《时报》第三版刊登的时候,竟然独立刊发,整个版面,就只有大苏的一篇。   用主编刘挚的话说,我倒是可以给你们一起登,可是你们好意思和大苏这两篇并列吗?你们敢和这两篇并列吗?   大家都将脑袋摇得呼噜呼噜的,算了算了我们排下一期……   苏油听说之后啼笑皆非,想起了当年叔侄三人同赴制科,吓得其他人连报名参加考试都不敢的情形。   现在有了报纸,文字传播速度比以往快了很多,无数粉丝直接收拾起行囊,奔赴黄州参观偶像。   高丽金尚因为是高丽使臣,不准在大宋境内随意乱跑,更改道路,在船过扬州的时候,看着长江拍着船板大哭一场:“此非夫子所赋之江水乎?”   愤愤地写下一首诗:“明月蒹葭次地愁,秋风送我渡扬州。凌霄一羽来黄鹤,曾见斯人醉枕流。” 第一千三百八十章 瑞升号   曾布虽然是新党,但是和二苏关系极好,见到苏油这种掩饰不住的得意笑容,就知道他在想啥:“两篇《赤壁赋》一出,天下文章,尽降一等。苏门气质,无人敢与并列于《时报》,乃得独版。国公可得意坏了吧?”   “哈……哈哈哈……我表现得这么明显的吗?”苏油根本就不掩饰:“走走走,带你去看两样好东西。”   学宫修好之后,苏油就搬到了学宫居住。   一般在外地为官的时候,他都住在学宫,借口是要兼职授课,而且从小住学宫住习惯了,对学宫有感情。   其实这样避免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你可以指责他住在夔州汉昭烈皇帝行宫有问题,或者指责他住在西夏王宫有问题,但是你没办法指责他住在学宫里都有问题。   带着曾布来到书斋,苏油打开抽屉,从里边取出一个木头颜色的石纸公文袋,对曾布得意地道:“来了啊,准备开眼了啊……”   从公文袋里取出来一沓宣纸:“看!”   曾布和李舜举凑到桌前,顿时大惊失色:“哎呀!这是《二赋》原稿!”   苏油晃着脑袋:“当叔的就这点好,侄儿的草稿,要他给他不敢不给……”   李舜举对苏油的得意恍若未见,小心翼翼拿起一张宣纸研读:“原来文豪也是要打草稿的啊……”   真是原稿,上头还有一些涂抹修改的痕迹,大苏拟稿的时候随意挥洒,想来当时大醉,胸中文字和笔下书法,都在气韵最完美最契合的时候。   酣畅淋漓,流转如意,不光文章是极品,书法也是当今宋人里的巅峰之作。   曾布眼睛都红了:“你的东西还不是都捐到可贞堂去,浪费,这个给我!”   “休想!”苏油美得都快冒泡了:“我早都安排好了,这两篇可不能捐!以后啊……《前赋》归扁罐,《后赋》给漏勺,不偏不倚,美不美?!”   ……   看过两赋原稿,曾布和李舜举感觉自己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只有国公的一顿美食才能抚平。   长期趁饭的,还有沈括和晁补之。   苏油给宁夏三路带来的农作物,除了油菜、胶用地丁、两种牧草,优良的小麦和稻种外,还有花菜、甘蓝、胡萝卜、韭黄、大白菜、大萝卜、莙荙菜。   本地过冬的蔬菜不多,晚熟的除了芹菜,韭菜,蒜苗,大约就只剩下菠菜了。   苏油今年在本地还发现了两种,一种是后世大家熟悉的洋葱。   还有一种,也是莙荙菜,不过和蜀中莙荙菜不同的是,这种菜是红色的,根用,甜味比较足。   不过也只有苏油这种对农业菜蔬比较重视,同时又是外来的移民,才会比较注意,因为当地昼夜温差很大,瓜果的滋味又香又甜,这种红莙荙现在不过比学士带来的大萝卜甜一些而已,很了不起吗?   苏油却知道很了不起,如果刚刚发现的这种菜,就是是后世甜菜的祖先的话,那可真是相当了不起。   不过这是司农寺的事情,苏油将种子送过去就算完事儿。   总之苏油在这个秋冬,终于吃上了足够的蔬菜了。   现在的人还是喜欢吃肥肉,苏家菜中,赵顼喜欢烧白,王韶喜欢回锅肉,章惇喜欢红烧肘子,司马光好些,喜欢蒜泥白肉,王安石……呃,倒是给啥吃啥从来不挑。   李舜举好甜食,在南海最喜欢的就是菠萝糯米饭,菠萝糯米饭还要用猪油拌过。   因此现在一道龙眼肉就很合老人家的胃口。   龙眼肉是猪肉三线肉切薄片,抹上芝麻豆沙糖沙卷成小卷,顶部放一个樱桃蜜饯朝下摆在碗里,上面再压上拌了糖汁和猪油的糯米饭蒸熟,倒扣在盘子里,洒上一些五颜六色的西域瓜果干碎末而成。   考虑到曾布初来乍到,苏油给他准备的是羊肉宴席。   香料浓厚的烤羊排,是童贯最喜欢的美味。   苏油给两人布菜:“这道烤羊肉是在兴州刚学会的,兴州城有个美食的老字号,明日带子宣去尝尝。那老板还欠着我一顿饭呢。”   沈括就问道:“瑞升号?”   苏油说道:“对呀,案子结了吗?”   沈括点头:“结了,北地女子到底性子烈,李家妹子可比他哥强太多了。”   瑞升号的掌柜,在大战前被抽了生丁,连同伙计一起被小梁后带去了顺州。   李家妹子被父兄嫁给掌柜,得钱换了份夏国殿前司的前程,现在殿前司解散了,李家老二没了生计,就打起了瑞升号产业的主意。   正好瑞升号掌柜呼图长久没回来,李家老二就骗自家妹子,说她丈夫死在外头了,让妹子去官府把店移籍,盘到自己手里再说。   李家妹子当年虽然是少女被迫嫁老夫,但是两人的感情却不是外人风言风语的那样,人也泼辣,宁夏转运司衙门倒是去了,不过是去击鼓,要官大人还他的丈夫,至起码要知道生死。   这事情影响闹大了,还关系到宁夏民心稳定,苏油知道后指示沈括——这案子一定处理好,必须给李家妹子一个确信。   结果沈括废了好大劲,才在应理关牢营找到了呼图。   原来呼图箭术不错,又带着伙计,被小梁后排成了斥候,命往应理侦查,结果连人带伙计全给苏烈的手下逮住了。   一个主将带着几个部曲,这是夏人斥候精锐的标准的配置,于是苏烈的手下想都没想,直接将他们当成了夏人正军,丢山上劳改去了。   判明身份后,呼图算是被抓的生丁,属于可优待政策范围,苏油又特意行文,叫苏烈将呼图予以释放。   同时行文三路,检查战俘中是否还存在类似的这种情况,如果有,都照呼图办理,发放路费,劳改时的工费,让他们回家。   此举给苏油在三路刷了一大波的人望,四十五岁的呼图带着自家小媳妇亲自上转运司衙门道谢,哭着喊着一定要见到益西威舍。   苏油在都厅接见了他们,问明情况之后,告诉呼图兴州城百废待兴,新政府鼓励工商,尤其是城中的老字号。   大宋有扶持政策,要是生意有难处,可以找皇宋银行提供贷款。   呼图真的就去了,银行掌事知道这位是老板要立起来的人样子,说正好了,葡萄酒生意你们做不做?要做的话我这还有个贷款客户,刚好想要做大规模,正在寻找代理商。   这种葡萄酒极度澄澈,味道很正,颜色呈玫瑰红色,一看就是好东西,呼图本来就是找媳妇都要考虑是赚是赔的那种生意人,精明至极,立刻答应。   呼图的瑞升号,以前的客户是来往的马帮,他有关系有信心,一定能够将这种酒卖到鞑靼地区去。   有了资金和商品的注入,瑞升号很快起死回生。   兴庆府现在多了不少军爷,一个个贼有钱。   以前的军爷也有钱,不过人家不给;当时娶李二家妹崽,运作他进殿前司,也有求个庇佑的意思。   现在大不一样了,军爷们出手阔绰,还有一种黑黑的茶粉药片,研碎后用自家的香料奶茶一冲一滤,加点酥油反复倒上几次,丝滑香浓。   这是国公爷上门喝茶那次教他的,说叫丝袜……啊不丝滑奶茶。   配上自己店里的老招牌烤羊肉、羊油渣酥饼,别具风味。   生意比以前不落反升,很快就还清了银行贷款。   呼图再次来到转运司感谢,结果转运司人人忙得脚不沾地,听说益西威舍去了兰州都几个月了。   不过呼图牢牢记得,当年他刚回来的时候,和益西威舍约好过的,要请益西威舍一次客。   于是苏油对曾布说道:“要不就明天吧,正好试试新钱。”   为了招揽胡商,宁夏三路也得到了朝廷的允许,可以冲压“舶来钱”。   这个钱其实在大宋官方,正式名称应该称为“外贸钱”,但是被海商们叫习惯了,舶来钱成了通用称呼。   还不敢纠正,因为海商们认为外贸钱三个字有歧视色彩。   外什么外?!谁在我跟前说这个外字我们跟谁急!看我全身上下,哪样不是梅得因大宋,外什么外?!   舶来钱金币钱文十贯,金八银二,重七分二钱;银币钱文一贯,银八铅二,重七分二钱;剩下有当五、当二、当一三种铜币。   宝钞纸币同时流通。   和海贸一样,金银币其实在大宗贸易的榷市里才用得到,老百姓的日常,宝钞与铜币兼用就足够了。 第一千三百八十一章 请客   当天晚上,呼图在书房中计算收益。   今天的进账里边多了好些种新钱,他要一点点的分出来。   葡萄酒生意做得不错,其实如今酒店的生意进账远不如葡萄酒,今天和甘州酒商盘账的时候,酒商看着那一大堆钱直摇头,告诉他去银行开个户头,将零碎都存到银行去,以后结账直接去银行转款就行。   方便倒是方便,就是把钱放人家那里,放心不?   酒商就笑了,你这点钱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就算不放心,你换成金银币藏家里,也比整一缸铜钱强啊。   自己和老婆一商议,准备明天拿几贯钱去银行试试看。   门口响起了敲门声,呼图赶紧将桌上的钱抹到箱子里:“进来。”   却是李三妹:“城南庄子上送了一头肥羊过来,说是明日的贵客要用的。”   呼图问道:“三妹,胡大说是哪位贵客了吗?”   李三妹说道:“倒是没有,不过胡大说是贵客,那肯定不小。”   呼图点头:“也是,胡大的冬菜园子可精贵,上次来还说给都转运司供着菜蔬呢……”   李三妹就撇嘴:“还是益西威舍教他的法子,以前他那冬菜园子,还不就出点菠薐菜,青蒜苗。”   呼图拉过李三妹的手:“这夏国的天说变就变了,你二哥也是运气背,好不容易进了殿前司,转眼就丢了差事,要不下次出大陷谷,让他跟一趟?去鞑靼那里跑跑买卖?”   李三妹瞪了他一眼:“就你心善,我那个哥打嫁我就没安好心,让我过产你当他转性了?我不同意。”   “要再搭理他,等有了孩子再说。有了孩子,瑞升号就还是呼家的。”   这媳妇儿,主意真定!   次日一早,呼图就起来招呼伙计杀羊,羊血留起来,客人嫌弃不要的话,还能留着卖粉丝羹,十五文一碗呢。   夏人如今也是两顿饭,瑞升号生意最好的是早餐,忙到了早餐客人都散了,来了一队新军,将瑞升号都围了起来。   又过了一阵,来了几匹马,呼图一看就高兴得大喊:“三妹,三妹,是益西威舍!”   来的正是苏油、李舜举,沈括,曾布、晁补之,还有李济和梁屹多埋。   几人下得马来,苏油就对呼图笑道:“老呼头,要账的来了!”   呼图赶紧鞠躬不迭:“益西威舍说哪里话,羊都是买好送来的,我就是卖把子力气。”   李济最近也经常旁听苏油讲课,虽然年纪比苏油大很多,对苏油却是异常佩服。   嵬名一族如今改了李姓,穿起了汉人的衣冠,对于以前在家中都要偷偷穿儒衫的他来说,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他知道夏国已经回不去了,废奴除田令一出,夏国就再也回不去了。   哪怕不愿意种地,用宋人的方式,两百亩放牧,也足够一丁三口生活。   农耕更加容易积蓄,汉人控制了二十六郡,移民三十万,除了三百里旱海如今还荒无人烟,加上解除农奴身份,各郡扩出的汉户,宁夏汉人突然增加了不少。   几乎填平了人口缺口。   嵬名氏的土地和牛马,苏油并没有动,但是土地需要人耕作,牛马需要人放牧。   大部分人欢天喜地地拿着地契成为了编民,而愿意继续依附贵族生活的人,也在官方的监督下,订立了契约,成了雇工,还订立了雇佣标准。   而对于夏国原有的上八姓,苏油则通过工商改造的模式,将之吸纳到三路大建设中来。   苏油在三路的规划很庞大,明年兴庆九渠将开始大力整修,田亩还要增加。   黑水两岸,沙州大泉河,要营造水库,干渠,耕作面积将进一步扩大。   这些都需要招工,而工头就是上八姓,但是河渠司会派人监督,确保工钱能够发放到工人的手里。   上八姓的好处,就是以此为投名状,得到更高一级的入场券——厂房基建和城池。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哪怕是亲人,在更加美好的生活面前,也是难以约束他们不选择更好的生活。   不过这个世界上,只要是有人的地方,总会有一些反动,比如也有旧贵族,就认为自己的权力受到了侵犯。   九月秋熟时,大量土地收获,青储和干储的储备,需要大量人口。   原西夏贵族房当氏两个部族首领,房合干与房合敏兄弟,纠结私兵拦截愿意前去依附大城的原部族奴隶,还因此动了刀子弓箭,杀害了十几名部族。   苏油闻知后大怒,命还在劳改中的原夏国军事将领,房当氏的族长房贵,在俘虏中抽选房氏旧部,回去整顿自己的家族。   房贵出马,房合干、房合敏的私军立即解散,房贵取了两人的人头回报苏油,苏油命挂在兴州城头示众。   房贵的三年“劳改”期因此被免去,苏油授其怀州团练使,奖励了许多大机械,房氏一翻身成了除嵬名之外,推行宋制最得力的八姓之一。   不过这事情也给苏油敲响了警钟,于是抽调八姓子弟,组成了骑军,远赴兰州到李宪部下参战。   其实上八姓的好日子,一直就是靠军功和抢劫得来的,这和当年夔州田氏有些类似。   夏国靠了这些人,能扛周边诸国几十年不坠威名,战力要是用得好,谁遇到都得喝一壶。   因此在今秋大熟,三路有了海量储蓄之后,苏油命八姓各自挑选了一万人的精锐作为三路防卫力量,称为“八部军”。   按照军政分离原则,粮秣控制在知州手里,守将为宋人将领,守卫原夏国北境。   很多的制度,方法,都是苏油集合原西夏统治阶层,代表中下层的河西士族阶层,代表宋人利益的官员和将领阶层,集思广益讨论出来的。   益西威舍最让夏人佩服的地方,就是他给予了夏人足够的尊重,对于夏人统治手段当中可取的那些部分,他不吝赞叹,也不吝采用。   比如现在的漠北,还处于半自治的状态,苏油只是派遣了执法官,执法官还是原来的夏人,这就是基本保持原状,只加了一点小改进。   而二十六州郡的统治,则全面汉化,大兴农耕、工商、学校,大用士族,梳理人口田亩,转眼控制得严严实实。   加上繁华的丝路,李济认为,这就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西夏。   为了这个,他和梁屹多埋这一年来堪称鞠躬尽瘁,辛劳无比。   苏油对二人的实心相助也是感激,今天特意请他们吃饭。   苏油、李舜举,沈括,曾布、晁补之,还有李济和梁屹多埋,是现在都转运司,宁夏转运司,河南转运司、兴州的最高行政班子。   大家要聚到一处,却也不容易,就这样都还差河西转运司的范纯仁。   范纯仁才不来兴州捧上官的臭脚,年底政务稍微清闲,立刻自带饭盒,跑去沙州给欧阳发和刘奉世免费打工……啊不研究敦煌考古去了。   全羊席不是宁夏最高级别的宴席,更高级的是骆驼。   不过苏油没那么豪横,就让城南冬菜庄子选送了一头最好的滩羊。   周小厨天刚亮就带着两个徒弟过来了,呼图和李三妹负责瑞升号特色的大硬菜,周小厨负责精致的苏家菜。   苏家菜料理头蹄杂脏的本事儿就比瑞升号厉害多了,而且料理出来后,盛装摆盘非常美观,一点看不出是“贱料”所成。   十几个银盘排了满满一桌,还有高脚的西域玻璃杯和玻璃酒壶盛装的葡萄酒,那场面铺排,服务流程,上菜次序,里边处处都是学问,让精明的呼图敏锐地察觉了宁夏三路今后高端餐饮的发展方向。 第一千三百八十二章 思路   开席前,苏油还将呼图和李三妹叫来敬了一杯:“今天借你们这个地方,答谢一下为三路安宁做出巨大贡献的同僚,感谢你们整治的这桌酒席。”   呼图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放,恭恭敬敬的应了一杯,反倒是李三妹大方一些,对苏油福了一福,将酒一口饮了。   苏油笑道:“三妹是个主意很定的人。家有贤妻,夫无横祸。以后你也要多听听你娘子的。”   李三妹击鼓问官府索还丈夫的事情,如今都登上了《汴京时报》,可以说天下无人不知。苏油这么一说,在座的都是微笑。   让二人下去继续料理菜品,苏油这才请大家入席,再次端起酒来:“三路今年的辛苦就不说了,总之是苏油的不是,先罚一杯,给大家道个歉。”   李舜举呵呵笑道:“原来你也知道。”   苏油说道:“不过基础打好了,我们也做好了一切准备,明年开始,三路将进入经济爆发性增长的时期,也就是说,大家的日子会好过了。”   众人脸上都是欢喜。   苏油却又说道:“但是事情还很多,有些事情,在经济大好的局面下才好做,才能减少矛盾,才能不显山不露水。”   李济问道:“国公所言,不知是哪些事?”   苏油说道:“吏治、官吏监督、人口调查、田亩调查、鱼鳞户籍。”   “朝廷吏治,哪怕是现在官员不足,我也要坚决下到乡村,以转业的军人,尤其是受过教育的新军,转业到三路各乡镇,充任保甲、都头。”   “他们有俸禄,无需依附豪强就能生存,他们就是官府监督豪强的武器。”   “明年开始,检察机制要开始运转,作为朝廷设置六察的响应。提点刑狱司要完全发挥自己的作用,二十六州郡,要设立检察司,州府检察司不归当地州府管理,而是对上一级路提点刑狱司负责。”   “地方上可以存在世家,大族,但是不能再有豪强。”   “豪强的部曲,与豪强其实就是简单的雇佣关系,而不存在人身依附关系,至少在法理上,不存在人身依附关系。”   “豪强们以后的出路,在工商,而不在隐瞒田土人户,偷逃国家税赋,这一点所有人都要搞清楚。”   “现在无需纳税,但是并不是说今后就不纳了,因此户籍地册,必须抓紧机会,趁现在阻力最小的时候,赶紧建立起来,作为以后税收的基础。”   “丁银入地,是我接下来的试点,今后农税这一块,只按田亩收税,丁税摊入田亩,不再单独缴纳。”   “这必将刺激人口增长,而这些人口也不用再被约束到土地上,又可以成为工商的助力。”   “这是一步大棋,蜀中、汴京、两浙,当年我历任过的地方,阻力都太大,瓜葛也太多,想做也无从做起。”   “不过宁夏三路不存在这些问题,正好展布,之后反过来影响陕西,河东,让大宋北方焕发出生机。”   “有了生机,有了能力,有了人口,有了资本,有了学养,北方诸路,在朝堂中才能有更多的话语权。”   “光吵吵闹闹什么用都没有,最多得到一些人家施舍的边角废料,各位明白我的意思吗?”   大家都是搞政治的,大家都懂。   大宋朝堂以北人为主,到现在经济中心南移,变得渐渐以南人为主,其实这个按地成党的政治问题,归根到底还是经济问题。   宋朝赋税大半倚仗江南,商税和海贸更是收益巨大,照这样下去,南北的经济会更加失衡,南人在朝中的话语权会重。   按照经济基本盘,来分政治基本盘的果果,苏油认为这其实是没有什么毛病的。   毛病在于相互间的矛盾与倾轧,和王安石当政之后,造成的明显派别对立。   蜀中这种舒缓的释放过程,就是一个很好的药方。   如今蜀中势力,在朝堂中也占有了很大的席面,但是无人以为骇异,反倒是以为理所当然。   反观大家对几个福建子的印象,呵呵呵……   曾布是南人,但是多年打压的经历下来,让他对权力这个东西有了清醒的认识和反省。   苏油的意思很明白,朝堂需要均衡,南人之前的动作太大,手段过于拙劣,政治势力不够稳固,这才遭到了反噬。   与基本盘相匹配的利益分配,才是最稳固的统治方式,要获取更多的利益分配,重要的不是去争去抢,而是踏踏实实发展自己的基本盘。   苏油就是这样成功的,而自己就是因为这样失败的,后来又因为采用了苏油的法子,狠抓铜政这个基本盘,才又重新走上了通往成功之路。   同样的还有吕惠卿,不过这娃前科过于恶劣,所有宰执的做法,都是将他调开,离自己的基本盘远远的,比如保守派的陕西。   吕惠卿,他已经不可能如苏油这样,东南西北的熬出头。   对于梁屹多埋和李济来说,他们是降臣,参与到中央决策的圈子里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苏油的话语里边,明确是要大力发展宁夏三路,而且要将宁夏三路当做自己施政的重点,其雄心壮志是带动振兴大宋整个北方,让其能够与江南相匹敌。   这对宁夏三路的土著来说,无异于极大的福音,兴州人称“塞上江南”,这话的本身,就是在说塞上不如江南。   其实根本无需让塞上在经济上赶超江南,只需要赶上一半,再加上独有军事利益,三路便会成为大宋理所当然,非常重视的地区。   苏油名义上是请大家来吃顿饭犒劳犒劳,实际上,是在给大家阐明自己接下来几年的施政之道。   李舜举是赵顼的人,苏油从来不会欺瞒赵顼,这些东西对赵顼来说也是非常有好处的。   李舜举也知道,苏油选择在这个场合说,其实就是希望自己将这些东西告诉赵顼,并且有好多的证人。   对于赵顼来说,朝堂稳定,百姓安宁,收入大增,军力强盛,就是最大的好处。   大家一起谈笑风生喝酒品菜,李舜举看着对他殷勤举杯的苏油,不由得感慨。   这就是苏明润的风格,他不会跟你争吵,他总会在你想不到的地方,给你开出一个无法拒绝的价码。   最大多数人都无法拒绝的价码。   日子过得真快啊,李舜举知道自己已经老了,也知道虽然大宋已经蒸蒸日上,但是离苏油曾经跟他勾画盛世,还很遥远。   真希望自己,能够有活着见到那一天啊……   元丰六年,春,正月,丁丑朔,帝御大庆殿受朝,用新乐。   大宋的朝会仪物,到现在已经用了上百年,很多都破败不堪用。   平复夏国没有耗费国储,加上丝路重开,有了充足的玉料,今年还多了十多个国家前来朝贡,让赵顼终于有了借口。   为了昭示大国气象,诏閤门、御史台详定朝会仪,更造仗卫、舆辂、冠服、礼器。   乙未,诏修周、汉以来陵庙。   这个也很重要,当年苏油初到渭州的时候就曾经想要进谒周陵,唐陵,但是见到陕西满目疮痍的模样,又感觉愧对华夏先祖。   其实赵顼也有同感,如今终于有了底气和拿得出手的成绩,赵顼命令重新修缮华夏各正统王朝陵庙,地方官员依时祭拜。   乙巳,御崇政殿阅武士。   这批武士其实就是皇家军事学院毕业学员,是指挥骨干,头领就是皇家军事学院代理山长种谊。   种谊在赵顼刚刚登基的时候,是给他捧金痰盂的小伙伴,如果说苏油是赵顼心目中文科方面的自己,种小八就是赵顼心目中武将方面的自己。   当然这只是一种无厘头的带入感,因为作为君主不能到处乱跑,所以赵顼只能靠这样的YY过干瘾而已。   不过就连高遵裕都只领了一万五千,种谊的资历带三万五千新军肯定是不行的,因此种谊只会带领其中的一支,番号很低调,忠武。其余的会从此次平夏战役中表现突出的新军战士提拔。   比如著名的炮三杀才班,全部成了都卫以上,王君万作为炮三班的老大哥,还成了和种谊平级的协统,这些人,都能够统带三千新军和一支六百人的附属炮团。   丙午,封楚三闾大夫屈平为忠洁侯。   二月,各路陆续向三省送上发展纲要。   经过一年的磨合期后,苏油开始准备大展拳脚。 第一千三百八十三章 君臣对话   丁未朔,苏油的奏疏送达,同时进《五凉文学集》、《河西诸儒遗文》,请令欧阳发修《五凉史》,李济、巢谷、李文钊同修《西夏志》,道崇修《敦煌宝笈》,张张象中修《敦煌道藏》,刘奉世修《说苑全丛》、《十三经考异》。   奏请宁夏三路二十六州,建小学,修学宫、文庙,立十三经碑林,设书坊。   同时献上《蜀刻十三经》胶模五十套,请赵顼颁发天下诸路。   苏油上一年拿满了军功,于是将政绩挪到了今年来,第一条刚亮相,就闪瞎了朝堂众臣的眼睛。   当年苏油被弹劾到被迫廷辩的时候,有一条就是针对理工之学的,直到现在,也有那种顽固的冬烘先生,认为是奇技淫巧。   现在苏油用这种方式,给了这些人一记最响亮的耳光。   理工之学,可以让天下三百军州的学宫,文庙,以堪称轻松的方式,一夜之间竖立起上千块经碑!   印书不显山不露水,文庙立经就不一样了,这是文化大事件。   而做这件事情,肯定得理工小组参与,就算那些老冬烘再看不惯理工的做派,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这个账。   因为他们,玩不来钢筋水泥地丁胶!   两浙路、蜀中、开封府、西京、大名府、福建路、南海路,首先响应,纷纷上书请求赵顼发放碑模。   这些地方不差钱,不差水泥,差的是这种创意。   地方士绅想想都美得慌,只要捐上一点钱,地方史志之上,这注定家族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这第一条下头,苏油第二条奏请设立钱监,以金银贵金属代替去年的青盐为钞本,同时发行金、银、铜币,以招揽西域客商的建议,反而被忽略了。   铸币现在是门赚钱的大生意,冲压技术的效率,比以前失蜡浇铸之法,成本便宜了太多了。   而且西域胡商是不认宝钞的,因此沙州以外,宝钞影响力到不了,但是精美的金属货币,哪怕是万里之外的天方都一样通行。   第三件事情,就是修路,三路都修。   第一条,河南路,五原——九原——银州——绥德——延安。   第二条,宁夏路,兴州——静州——灵州——鸣沙——韦州——萧关。   第三条,河西路,沙州——瓜州——肃州——甘州——凉州——兰州——巩州——秦州。   三条道路,在三路境内的部分,加起来合计五千八百里,总体造价两百九十万贯。   第四件事情,就是修复汉代以来的诸多水利工程,包括兴州平原唐徕等九大干渠,凉州——武威故渠,甘州——张掖故渠,沙州——常乐——瓜州水利工程。   第五件事情,移京西南路,京西北路,淮南东路,淮南西路,四路厢军、团结,到宁夏就食,充实三路。   第六件事情,三路请立户籍、鱼鳞地册、安顿移民,充实人户,量丁授亩。   第七件事情,任命官员,自都转运司以下,到三路州县,军寨,现在缺员严重,请吏部将各路待选官员,年龄四十五以下,年富力强者,送来兴州观政,然后派到各地任职。   三路二十六郡七十四县十七处军寨,共计缺员三百多人,朝廷不是一直闹冗官吗?五品以下,能来的都给我送过来啊!   第八件事情,山丹、张掖、武威、大陷谷、五原、九原,设六处马场,朝廷需要做好准备,别马有了,没钱买不会骑才丢人!   第九件事情,兰州、沙州、张掖、五原,设立大榷,大兴贸易。   第十件事情,三路乃四战之地,请点选原西夏八姓各一万精锐,建八部军,以西军悍将为将主,八姓族长为副,授金带、印信、锦衣,作为三路战力保障。   元丰改制之后,赵顼办公时间也长了很多,三省日常都是分开跟赵顼汇报事务。   政务本来是蔡确次相,苏颂佐理,结果一个宋辽谈判,舆论压力过大,苏颂去了工部,蔡确几乎成了独相。   至于王珪,成了主抓文化工作的首相,每天就检查检查中书过来的告文,看看文意通顺不通顺。   这些他手下的章惇顺手就做了。   监督政务执行的工作,章惇倒是抓得紧,他也不嫌活多,而且压根没有将王珪放在眼里过。   赵顼上午还要看报,听讲,一般这个时候先进来汇报的是皇城司,之后才是正式上班。   见到蔡确进来,赵顼抖了抖手里的报纸:“江南两路加两浙路,当真是有钱。经安石相公倡议,当地士绅捐资踊跃,这才一个月,三十州已经凑足了立碑的银钱,转运司狮子大开口,要我给他们五套胶模,给他们这么多,其余诸路怎么办?”   蔡确拱手道:“这胶模不过就是从成都学宫中翻出来的,多翻几次不就是了?”   赵顼摇头:“苏明润上奏说胶膜制作的时候用有硫磺,蜀刻石碑长期拓印,本来已经有所磨损。”   “这是珍贵文物,需要妥善保护起来,今后将不会再翻了。”   蔡确说道:“那也不难,臣记得之前不是还有两套石膏翻成的,分别立于西京,汴京?石膏模当时是经过精修的,浇出来的文字,精美不亚原版。”   “如陛下有意,臣可以调蜀中工匠来京中,用文庙里那一套来翻。”   赵顼喜道:“这倒是个好法子……对了,高丽使臣金尚也求请赐下一套,还有日本和琉球,这事情如何处置?”   蔡确说道:“高丽和日本要善加笼络,这个倒是可以。”   “不过琉球新贡,素无功劳,一下子就给这么重的赏赐,到显得大宋的蕃国当得太容易了。”   “不如就比照朝鲜日本十年前的鼓励,赏赐九经书籍便可以了。”   “说起这个还有大理,鄯阐侯高智升之子,清平官高升泰,率领东方爨僰兵讨逆,已经诛杀杨义贞。段寿辉封高智升为布燮,高升泰为鄯阐侯。”   “才过了四个月,高智升又上奏段寿辉心神恍惚,又因‘日月交晦,星辰昼见’,禅位给其堂弟、段思廉之孙段正明,自己出家为僧。”   “臣觉得此事大有可能是高智升父子权倾大理朝野,逼迫主上之故,不过两国根据协议,我大宋得到了建昌、滇南,势力已经从弄栋撤出,具体情由不得而知。赐不赐他们十三经胶模,还得请陛下的旨意。”   赵顼说道:“起兵勤王,到底也算是平叛;另立新君,到底也算是忠诚。既然没有显迹,高氏对我大宋也一直供奉有加,才交换了领地,需要善加抚慰,还是与高丽日本同例吧。”   蔡确拱手:“臣遵旨。”   赵顼说道:“对了,曾巩述说年岁已老,望另选贤能。请授中书舍人刘攽自代。”   “曾巩勾管史馆编修,力有不逮,《太祖传》文字有些不如意,我想是不是换个人直史馆?”   蔡确问道:“位置陛下属意何人?”   赵顼想了想:“苏轼如何?”   蔡确心头咯噔一下,不过表面毫无动静:“曾巩没有过失,一次请老,未必不是谦退。”   “当年曾巩为馆阁校勘,集贤校理,曾经整理出《战国策》、《说苑》、《梁书》、《陈书》。文史勾沉,还是有功的。”   “不过当时的《说苑》,密阁也只得五卷,还残缺不齐,此次敦煌石室遗书得见天日,《说苑》二十卷尽在其中。欧阳发已然初加整理,送来了汴京,臣觉得,校勘的工作,非曾巩难行。”   “当年王相公说过,苏轼有大才,即如骏马;然貌似坦荡,而内心坚执,也如骏马,虽日行千里,然难以驯服。”   “故而需要善加调教,鞭扑使驯,而后可驭。”   “听闻其每以乐天只比,在黄州有诗云:‘心传异学不谋身,自要清时阅搢绅。火色上腾虽有数,急流勇退岂无人。书中苦觅元非诀,醉里微言却近真。我似乐天君记取,华颠赏遍洛阳春。’”   “陛下觉得,他驯服了吗?”   “还有苏颂才退侍郎,即起苏轼。知陛下者,以为陛下惜才,然臣恐不知陛下者,或以为陛下有畏。”   这话说得极其诛心,蔡确言下之意,是赵顼此举,会让大家以为赵顼害怕苏家,刚刚贬下去一个,就不得不立即提拔一个,以示安抚。   害怕谁?安抚谁?自然是在宁夏已经权力极重的苏油。 第一千三百八十四章 拍桌子而已   赵顼如今也非常老练了,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来:“那就再等等吧。”   苏轼和苏油比起来,当然苏油更重要,他是真怕,不过是害怕朝中这样风议一起来,对苏油不利,怕苏油有想法。   转而夸奖蔡确:“六部效率大为提升,年前秋熟、秋税、漕运、南海纲运、年初大朝会,让我很满意。月初宁夏三路要人的事情,尚书省要抓紧办好。”   蔡确拱手:“是,臣告退下去便督促蔡京。”   停顿了一下:“不过蜀国公的奏章,有些事情不太妥当……”   “哪些事情?”   “是这样,去年大丰,朝廷岁入首次突破了两亿贯,但是支出也不菲,因为西事的原因,多参耗了六百万贯,收支相除,也就增加了三百万贯而已。”   “今年朝廷列支预算的时候,移民和刺激民生将成为重点。”   “苏明润的建议,是在丁税不占当地主要税源的地区,如蜀中、两浙、汴京施行。”   “而臣有疑问,这三处本来人口就已经很稠密,如此一来,不是会更加密集吗?”   “所以臣觉得,如果要摊丁入亩,应当先于人口稀少的地方,如河北、福建、陕西先行,是不是更为妥当?”   这下轮到赵顼装逼了,这问题他早就跟苏油讨论过,道理早就掰扯清楚了:“如果简单的考虑,当然是人少的地方需要刺激,人多的地方需要压制。但是只要深入去想一想,却不是那么回事儿。”   “首先就是地方政府的承受能力。丁税在我大宋繁华的三处,不是大的收入来源,摊入田亩后,对地方政府来说,并没有什么负担。”   “还有就是正常收税的问题,三处地方,经苏油治理后,新法是执行得最好的地区,是地册最明晰,春秋两税收缴得最好的地区。”   “摊丁入亩,丁税化为田税,当然要从田税最稳定的地区做起,其它地方,三年只能收两年,只怕效果不会太好。”   “还有就是人口素质的问题,三路教育发达,民智开化,商业兴盛。百姓出外行商很普遍,对移民并不抵触。”   “大宋要刺激人口增长,但是希望刺激的是读书识字的那部分人口的增长,是在编人口的增长,是税源的增长,是能为国家创造价值的那部分人口的增长,而不是容易成为朝廷负担的那部分人口的增长。”   “很明显,大宋经济最发达的三路,是最好的。”   “至于仆射说到的那些问题,有,但是就得通过另外的方式去解决。”   “首先在三处地方,移民政策,要和治理诡名结合起来,只移五等户以下,这对于逃税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而逃税的问题,三处地方,远比其余诸路大得多,一旦治理好了,朝廷的利益,也大得多。”   “还有寄食厢军的问题,三处地方最发达,寄食厢军也最多,化解这部分负担,对朝廷,对地方最有利,也最容易得到支持。”   “三处地方,田亩诉讼最多,土地和人口的矛盾最突出,摊丁入亩刺激人口,和移民相结合,有入有出,能让资源得到最大的缓解。”   “还有三处人口最多,同样,对人口增长的刺激就最大,大宋在这些地方得到的人口,会比用同样的措施,在其余诸路施行,得到的增长最多。”   “摊丁入亩的目的,是为了刺激人口增长,同时还要让人口素质得到提升,这是我们的根本目的,不能在执行的时候,忘了这个根本目的。”   “摊丁入亩我们一步步的来,先在最容易施行的地方施行,施行起来后,必将会造成一些变化,比如诸路的人口,可能会想方设法,向这三处流动。”   “其实就算不施行,人口不都在向繁华地区流动吗?不过诸路的压力会更大,地方官府,很快迫于政绩的压力,奏请比效三处地方施行。”   “这样一来,法令推行的主从关系就变了,不再是朝廷强迫他们执行,而是他们主动要求效仿……仆射,对你也是有好处的噢……”   赵顼的话里边有很多的新词儿,不用问,蔡确知道是谁的主意,拱手道:“陛下圣明,宸几之间,鞭辟万里,烛照天下。很多方面,臣都没有想到这么深,这么细。臣惶恐。”   在宰执跟前当了一回老师,赵顼不由得心中暗爽:“知道了就好好去做,朕对爱卿,寄有厚望。”   蔡确说道:“臣感激涕零,还有,蜀国公的奏章里,大用夏国八姓,拣选八万精兵,加上如今的万五新军,刘昌祚三万骑军,即将编练入三路的三万五千新军,合计十五万强军,是否……”   赵顼看了蔡确一眼:“军事非仆射之责。”   蔡确赶紧躬身:“是,臣想问的是,要供养这十五万大军,加上蜀国公条陈里边的各处道路水利,田亩开垦,兴商办厂,这些尚书省不得干预,这事权……是否过重了些……”   赵顼笑了:“这个蔡京昨日便来奏请过,不过不是说事权,而是说能耐。”   “他说宁夏新服,诸事难为,只要三路不伸手向朝廷要钱,那就一切好商量,他保证替朕看好这个家;”   “可那边要是跟朝廷伸手,那尚书省的差遣他就没法干了,请自贬去宁夏,换蜀国公自己回来背这锅好了。哈哈哈哈哈……”   蔡确也只有陪笑道:“也是,宁夏三路如果能自给自足,的确是国家之幸。”   赵顼说道:“至于事权,也请仆射放心,苏油去看望种谔,到了营前都要通报,说自己已经不管军事,做事情就要按规矩来。”   “宁夏新军,也都有中使做监军,蜀国公只管诸军后勤。”   “至于地方大政,事前都要令各方列席,商议妥当之后,记录签字备案,再命晁补之拟成条陈送达。”   说到这里突然愤愤不平:“我看他的问题,就是懒,就是谦让放权过甚!听说连知州都敢在会上跟他拍桌子争吵,成何体统!”   蔡确问道:“那知州没有被责罚?”   赵顼又好气又好笑:“我命尚书省降了旨意,不过被苏油驳回了,说是会议纪律上,没有知州不能对都转运使拍桌子这一条。”   “私底下还给我写信,替那个知州说好话,说什么只要人家能够匡正治政之失,拍脸都行,拍拍桌子这才哪儿到哪儿?哈哈哈哈你说他讨厌不讨厌……”   ……   宁夏路,兴州。   苏油相当的清闲。   现在的宁夏三路,军政文学,人才一搂一大把。   机械化大生产的红利,货币充足的流转,让宁夏三路的经济以非常高速在发展。   机械化大生产会侵夺手工业者的利益,会侵夺小民的利益,这种说法其实是不科学的。   这种情况,是自发型自由经济初期才会发生的现象,而苏油现在搞的,更类似宏观调控下的出口型工业经济。   而且主要的产品,本来就不和手工业者的商品重叠,因此谈不到侵夺一说。   比如粮食,苏油对于国家储备粮的标准,在封建国家来说,一直认为是三年尴尬,六年保底,十年才无忧。   西夏是四战之国,军方储备更需要充足,连谅祚都知道造摊粮城,就是为了储备军粮。   比如棉布,棉花现在价格依旧偏高,产量稀少,也不是小民能够穿得起的,棉布主要还是输入周边和大宋内地,填补市场缺口。   如今的小民,丝捐也是农税的重头,如果棉布足用,不但不会侵夺小民的利益,反而会减轻他们的负担。   其余如铜器、酒类、瓷器之类,苏油在增加产能的同时,又开发了一个西域大市场,两者是同时在进行的,对产业只有刺激作用。 第一千三百八十五章 铁路   所谓的大工业对手工业形成挤压,那是华夏特有的半封建半殖民内卷型社会的特征,形成的原因不仅仅是大工业崛起造成的,还有很多复杂的成因。   比如劳动力成本低下,被倾销的封闭型市场,产品需求不旺盛,外来势力残酷掠夺等一系列综合因素。   而在西方,统治者又缺乏“仁爱”这种统治观念,没钱看病的死完就好了这种想法,直到千年后都不缺市场。   现在的大宋不存在这些问题,就看周边小国偷大宋的铜钱都上瘾,就该知道跟晚清那种连货币都要用墨西哥鹰洋的情况,是完全两回事。   至于说玻璃销售去西域,会不会冲击到黑汗天方的琉璃产业,苏油现在大宋的心都操不过来,会管那个?   中国历史上大工业对手工业的冲击有个大背景,就是外国用他们的技术,形成对中国的财富掠夺。   放到大宋,这就叫肉烂了在锅里,这和新中国改革开放后蓬勃发展各项产业才是一个性质。   而且苏油很注意这方面,发展的是煤铁、化工、贵金属、毛呢、棉布、肉类、大牲畜;而消耗这些的,是基建、军方、大宋富庶的内地、以及向周边出口。   包括货币出口。   苏油现在只管大局,他现在抓的基本是军政协调,官民关系,廉政,以及教育。   不光要教育百姓,还要教育官员。   为此苏油举办了一个政府官员的速成班,除了朝廷送过来的选官,还有当地现在在任的官员。   反正朝廷现在没在三路收两税,新得西夏,前几年也要求“无为而治”,地方官员们有时间轮流来兴州接受培训。   现在的地方政府,主要事务就是司法、行政、税收、教育、礼制、防兵防盗。   但是光这样明显太粗糙,到后来渐渐完善,职能明确,才开始有了相关的专业书籍。   比如宋朝的《洗冤录》,清朝的《宝鉴洗冤录》、《刑钱指掌》、《福惠全书》等,都是有关刑侦、法医、听讼之类书。   比如《钱谷大要》这类有关征税的书籍。   清朝封疆大吏刚毅任云南按察使时,命人编纂了一部《官场必读》,将各项公文,分类编纂,遍赠僚属,以资辅佐;   汪龙庄曾经当过十四个官员的师爷,自己也当过知县,官场经验极为丰富,写了一本《学治臆说》,被称为是知县教科书。   而苏油的治政经验也非常的丰富了,之前在交趾就办过培训班,并且也出了一本教科书,指导州级以下官员管理政务,叫《时务宜要》。   这是一本官场大百科全书,包括法令推行,州县大事,各曹的责任,追限,如何安抚百姓,听取民情,如何监督下属,甚至公文格式,各事对应的上峰衙门,如何呈递等,就是一本《当官指南》。   除了管理,本书还重点讲了如何培养地方民风、教育,如何兴农田水利,如何因地制宜发展工商,甚至还指出新兴产业对地方发展的重要性。   比如“五小工业”模式。   也就是小钢铁、小煤矿、小机械、小水泥、小化工,以及这些产业的落地,是如何推动地方兴盛的。   这书在大宋引发了一种奇怪现象,可贞堂虽然一版再版,但是官场上愣是见不着。   官员们都在私下流传授受,嘴上不要不要,心里好香好香。   晚上在被窝里边偷偷翻,但是你在任何一个官员的书房都看不到。   这也是大宋的风气,你看这个,摆这个,你就是热中官位,就是想谋求加官晋爵,就是……不谦退淡泊,不光风霁月,不那么……君子。   不过苏油也没管,很多东西偷偷流传效果比公开出版还要好。   这是他后世得来的经验,嗯,比如……   比如《子不语》。想偏了的,自己留言检讨,接受批评。   但是这套做派在如交趾、宁夏这样的地方暂时还用不着,因为这些地方的人,想法还没有复杂到这么假的程度。   夏人的官很糟糕,别说夏国,辽国都是,就连涉及国计的军器,铁冶,都是部落承包责任制。   因此才被巢谷钻了大空子。   语言对三路路级以上高官不是问题,但是以下的县令、知州,就有些麻烦了。   苏油厚颜无耻地给这些人,推荐了一款爆款——眉山师爷。   师爷的源流,出自周王之官——“幕人”。   《周礼·天官冢宰第一》:“幕人掌帷、幕、幄、帟、绶之事。凡朝觐、会同、军旅、田役、祭祀,共其帷、幕、幄、帟、绶。”   他们能够为幕主出谋划策,参与机要;起草文稿,代拟奏疏;处理案卷,裁行批复;奉命出使,联络官场。   干的其实就是“代理州官县令”的职务,因此深得官员倚重。   又因为身份特殊,故府内衙役、仆从将之作为老爷的朋友来看待。   其中以刑名、钱谷二席最重,称其为“师爷”。   官员则称其为“幕友”,师爷则称官员为“东翁”。   比如晁补之、秦观、苏元贞,都曾经是苏油在杭州时的“幕友”,而苏油身边的人来来往往,有一个“师爷”一直没变,那个人是张麒。   其实这个制度不好,但那是相对于现代,在如今这行政管理粗放到令人发指的原夏国地区,堪称跨时代的巨大进步。   可不嘛,宋朝跨越到了清朝……整整八百年间……不过话说回来,那八百年间,制度是进步还是倒退又得另说。   除了抓官员培训,还有教育。   苏油在各州都设立了小学,但是义务教育这种逆天的良政,却还不敢施行。   只能规定,除了条件好的孩子可以不读外,凡是进校读书的孩子,家长会得到很多招工,用人方面的优待。   工厂里,同样要开辟扫盲班,一样有晋升,薪酬之类的相应鼓励政策。   在行政管理方面,苏油基本已经分派妥当,有过目不忘的判官晁补之;有熟悉蕃夷,商务,佛学的宁夏路转运使苏元贞;以及执行力比蔡京还猛的幕府掌书记毕仲游,加上战略大师种诂、章楶……现在他自己就成了万金油。   如今是春播时节,重点是种地,还有水利工程。   莱山一号的丰收,油菜的丰收,让兴州农人的收成高了三分之一,有了素油,将黍米换成小麦油菜来耕作的积极性更高了。   宁夏三路种植的春小麦,如今麦苗已经成长了两个月,整个兴州河谷平原,全是一副荠麦青青的景象。   朝廷的各路厢军也陆续开到了,苏油将之编为建设兵团,大体分作三部,懂文字的做工人,不懂文字的,三十五以上的做农人,剩下的修路。   蒸汽机已然开发成功,火车,需要提上议事日程了。   如果不是水运,拉煤走陆路,一百里价格翻一倍。   中国最苦逼的地方,就是本土煤产区在河套两侧,而工业发达地区,现在在蜀中、郑州、两浙。   后世近现代工业首先出现在英国,其主要原因就是煤铁、工商、航海几乎全部集中在一处,具备得天独厚的发展条件。   好在现在苏油拿下了南海,那边丰富的资源可以通过海运送往两浙。   但是这又出现了发展不均衡的问题。   西北也算是得天独厚,问题是中原王朝对西北的控制不足,技术人才,人口素质等储备也不足。   所以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打通西北黄河与中原水系连接通道。   最容易的地方,就是兰州到秦州,连通黄河和渭水。   不过一里铁路需要三万斤钢材,兰州到秦州六百里,就算苏油能将一斤钢材的价格压到两百文,光铁轨的成本,都需要三百六十万贯。   还不算无数的桥梁涵洞!   世界第一条铁路,建于十九世纪的伦敦,全长五十里不到,而铁路正式成熟期是四十年后,大都市地铁的建成。   而那个时候英国的产能,已经是每年生铁产量七百万吨、粗钢产量三百万吨,煤接近两亿吨。   因此大宋目前只能在有限的几个地方修建铁路。   比如经济最发达地区——汴京到陈留;   大铁冶地区——南海铁州到冶州港口;   以及重要战略地区——蜀中支援陕西的简易铁路。   好在西北有一处地方,也有这样的条件,那就是银丰监到兰州的五十里。   修铁路,拉贵金属和枪炮!   至于其它的几条,目前能把沥青公路修好就不错了。 第一千三百八十六章 兵制   三月,各条道路开始正式施工,而苏油则拉着沈括和张天师,一头扎进银丰监。   银丰监就是后世白银市,有了氯法冶金和湿法炼铜,这里的金银铜产出丰厚。   这里的技术条件也是最好的,大宋西北的枪炮弹药研发基地就在这里。   这是一个不差钱的单位。   标准轨道、凸形铁轨、与之相配的铸铁轮子、第五代蒸汽机,都已经产生,火车头的研发,其实只差临门一脚。   沈括和苏油干得很起劲,不过小天师却有些不耐烦:“敦煌那里道藏整理不重要?你为何非要用蒸汽机拉货?还是在陆路上拉?宁夏这么多马匹不能用吗?”   苏油说道:“马匹受天气影响大啊,还有成本也高,不准反对,现在我正在和赵宗佑关扑,他要将蒸汽机搬到夔州型上,用来安全度过赤道无风带,我要造出能够在地上用蒸汽机跑的火车,目标是能够运载四十吨的货物,一天完成一百五十里的来回。而运输成本就是一些煤和水。”   沈括说道:“南海那边已经用上了铁路,现在我们对功率计量、铁轨粘力,牵引粘力,粘着重量都有了一定的研究,船用型蒸汽机已经发展到了一定程度,我们这次的设计,就是要将船用蒸汽机体积缩小一些,效率提高一些,然后搬到路上来,难度不算太大。”   然后拿出一张图纸:“国公将大致的模型都画好了。”   张象中将图纸接过来:“这是何方妖孽?怎么还有一张脸?”   苏油不由得老脸一红:“那脸是扁罐调皮给加上去的。”   根本不是,这特么是苏油根据汤玛士小火车画的!   后世的蜀中,犍为县城西二十公里处,有一个好玩的体验项目——嘉阳小火车。   芭石铁路全长二十公里,轨距七百六十二毫米,隧洞六座,弧线一百零九段,最大坡度36‰,有“工业革命的活化石”之称。   那上面跑着的小火车头,跟动画片《汤玛士小火车》里边的火车头很像,吸引了无数游客带着小朋友前去体验。   苏油也去过,油菜花开的季节里,小火车在菜花地里穿梭的景象,的确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车站里边还有火车头参观项目,当时他去的时候,正好有个小朋友的夏令营,夏令营还请了成都铁路局的退休工程师当讲解员。   于是当老工程师给小朋友们讲解蒸汽火车的构造和运行原理的时候,苏油也兴致盎然地在旁边趁听。   这个火车头,就是根据那个画出来的。   不过他也只能画出一个大的雏形。   但是光这个大雏形,在沈括的眼里这幅图就是无价之宝。   比如横卧式锅炉,具备高大的烟囱,从大烟囱就能够大致看出来锅炉的耗煤。   这就说明锅炉是石富发明的那种多管式锅炉,烟囱与燃烧室形成负压,通过热量气体对横卧式锅炉加热。   锅炉上面还有个突起的箱装物体,很明显那就是蒸汽净化干燥装置,然后火车头行走部的结构在下部,说明还有一根蒸汽管到连通到火车头的底部,驱动气缸。   行走部分也有无数的亮点,比如从连杆部分就能够看出来,其中两对明显是主动轮,而主动轮前面的小轮明显是起导向作用,而后边的几对从动轮,则是其分担压力,还有转弯帮助作用。   整个部分比油井提油机复杂,但是其实比纺织机简单,总体还是将气缸轴的水平运动转为圆周运动。   不过因为巨大了很多,提供的驱动力更大,同样有很大的设计难度。   但是工作原理已经明确了,大的构造也已经出来了,剩下的都是细节设计的问题。   理工是辅助设计的模型,很多设计和运算可以提前,做出图纸。   苏油抽选银丰监的理工人才,组成了“蒸汽动力火车头兴趣学会”,一共有三四十人,都是精英。   与此同时,兰州铁厂开始制造钢轨。   三月,苏油开始再次巡视各州,尤其是丝路五州、张掖城、武威城、贺兰堡、乌喇海城、黑山堡。   城堡是钢筋水泥与砖石混成结构,因为配置了高精度的炮兵,护城河离城堡很远,足有三里。   护城河与城堡之间,是用于耕作的麦地,麦地上有环绕星形城堡的水泥预制板件的沟渠,这些沟渠,战时还可以成为战壕和交通壕。   大城是山台形,不仅仅靠最外围的城墙防守,城内的布置,更像是依山而建的多层的生日蛋糕。   炮兵在顶部,能够得到最好的保护和最远的射程。   这样的城池相当恐怖,城里城外都有水源,良田,工坊,城中有巨大的粮仓,草库,武库,营房。   五原城和九原城更加巨大,二种在五原,直接将两河包夹之地打造成了一个巨大的保障基地。   除了汉唐故渠以外,还有七条河渠的规划,根据当地农人的经验,分消冰水、桃花水、四月水、伏水、秋水、冬水进行灌溉。   其中伏水肥沃,灌溉效果最好,秋水次之,春水最差。   冬水清澈,则用以冲刷渠道,进行清淤。   引水渠口因地制宜。   位于上游的渠口,因河水位较高,为避免直接迎进冰溜,只引“倒漾水”;   位于下游的渠口,则需如都江堰那样,加设引水坝;   而中间的渠口,设于凹岸下游即可。   这些河渠如果全部修成,理论上能够得到耕地、牧地、林地九千万亩,也就是九十万顷,相当于两个两浙路!   当然这只是面积,实际产出因为轮作,当年可耕地亩只与两浙路相当,再加上适合耕种的时长、以及产量,其实只有两浙路的一半不到。   然而这里同样不可替代,因为这里,产马!   自故汉凌阳渠修复之后,渠西种麦,渠东牧马,如今已然开拓出耕地万顷。   当苏油巡视到这里的时候,三万新军精锐正在训练合成。   苏油带来了第二批货品,还有农具,军器。   种谊看过河滩上搬运的热闹场景,对苏油说道:“国公,我陪你巡视巡视这里的新军?”   苏油笑道:“军务就不用了,我就是来验收城池,送给养,另外看看你们屯田和牧马的进展的,现在有多少母驹怀上了?”   “那我带国公逛逛。”种谊一夹马腹,当先带路:“等到明年,我们能得八千之数。”   苏油也打马跟上:“这里太辛苦,给将士们伙食要开好,即使比照战时供给,我三路支撑你们是没问题的。”   种谊说道:“训练我自会抓紧,但将士久不经战的话,必定会有所懈怠。”   苏油想了想:“王相公的置将法,只解决了一部分的问题,属于头痛医头。”   “让将领在地方上,从招募到成军全权负责,稍不注意,就会重演末唐的局面。”   “反倒是太祖之制,虽然也有问题,但是我觉得对新军反而更加合适。”   “所谓将不知兵,是兵的本身素质,各地相差过大。”   “如果都如新军这样,具有统一的指挥、统一的制度、统一的编制、统一的纪律和统一的训练。让每个将领,不管接手哪支军队,其战力都相差不大,这个问题,还存在吗?”   “而所谓的兵不知将,同样是这个问题,如果将领都经过皇家军事学院培训,具有相同的背景,相同的学养,在指挥,组织、计划、纪律方面,都采用相同的管理方式。让所有的将士,都在统一协调的制度下被管理,被晋升,那兵们哪里还需要‘知将’?服从命令坚决完成作战任务不就是了?”   种谊点头:“这段时间一直在抓协同,其实目的就是为了这个。” 第一千三百八十七章 白灾   苏油说道:“想打仗,不是没有机会,青唐董毡病重,阿里骨屡次持金令给众酋长施加压力,想将他们的亲眷都集中到青唐城,其实是软禁起来,此举引起了酋长们的极大不满。”   “去年我朝在沙兰大开榷市,丝路五州的贸易,让商贾们得到了极大的优惠。今年的茶市,丝茶销售量超出了我的预期。道路也平坦,大军还为其提供沿途保护,青唐的繁华,已经成了过去了。”   “青唐如今人心浮动,收入断绝,在外还有的董毡嫡子蔺逋比,旧臣温溪心,只要董毡一死,我大宋就是扶重耳入晋的秦穆公。”   种谊撇了撇嘴:“李姥姥拿稳了凉州,与熙河鼎足而三,青唐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完了。那功劳,留给他立就好。”   “哎哟小八心大了啊……”苏油笑了,拍了拍种谊的肩膀:“饭要一口口的吃,人家好歹是兄弟之邦呢。”   “不过那边也不是没有动静,朝廷邸报看了吗?黄龙府女直附辽。还有鞑靼五部进献名马,就是上月的事情。”   种谊说道:“三月进马?苛剥太甚了吧?”   苏油说道:“八郎你要知道,宋辽都是大国,大国永远不会被别人打败。他们……只能是自己打败自己。”   种谊摇头:“辽国再这样下去,很快便会出乱子……”   两人跨过一个草坡,骏马来到了水边,种谊一指北方巨大的河流:“老师,这里就是乌加河。”   苏油看着望不到边的河面:“壮观。”   种谊说道:“桃花汛前,这里河面宽连六里,河床上满布沙洲、岔流,还有许多旋流,俗称‘破河’。”   “等到六月,又会成为一片汪洋。这一段河道,极不稳定,常向南北迁移,因此造成许多死河筒,形如牛轭,又叫牛轭湖。”   “沿河一带,我准备密植沙柳、梭梭,作为屏障,以免冬季封冻后,从北面过来的麻烦。”   苏油说道:“防守是一方面,关键是斥候小组,骑兵,情报,望哨,以我们现在的实力,要坚决灭敌于国境之外。”   “北面黑山威福军司,六百里都是原夏国之地,那一带的军事行动,我大宋有足够正当理由,事到临头需放胆,明白吗?”   种谊点头:“老师你放心。”   “哪怕是私下,以后也不能这样叫。”苏油又拍了拍种谊的肩膀,笑道:“大宋最忌惮这个,何况你我文武有别,而你又代理过军事学院,现在更是统军的大将。”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沿着河渠朝二人驻马之处狂奔而来:“益西威舍,活佛请你速返大陷谷!”   苏油才走到顺化渡,便收到了消息,元丰六年,夏四月,丙午朔,辽境大雪,平地丈余,马死者十之六七。   整个黄龙府以北都遭了灾,宁夏三路北面的阻卜、白鞑靼,为了躲避雪灾,大量南下,已经进入宋境,向贺兰山通道大陷谷聚集。   仁多保忠紧急召集部众,三万人守护摊粮城,三万人扼控大陷谷,同时向兴州紧急求援。   孙能收到情报吓了一大跳,亲自带领控鹤军出克夷门接应苏油。   当苏油抵达双塔寺的时候,听仁多保忠说红衣大和尚已经去了鞑靼人部落当中。   苏油看了一圈,却发现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熟人:“呼图?你在这里干什么?”   仁多保忠说道:“便是呼图赶来报的信。”   苏油问道:“他们人到哪里了?”   呼图说:“我是在娄播贝海遇到的他们。”   娄播贝海就是摊粮城北面三百里的那个大盐池,苏油也不再多问:“走吧,去看看。”   呼图赶紧说道:“我与白鞑头人蒙根图拉克相熟,益西威舍带上我吧。”   苏油点头:“倒是的确需要一个译官,走吧。”   来到谷口,仁多保忠的三万人已经集结在了这里,修齐了寨墙,挡住了北方。   蕃人就是这样,部族中三丁或者四丁就能抽出一兵,而且立马就能打,调兵成本和中原农耕之族完全不一样,十丁一兵算好的。   苏油给孙能一个眼色,孙能一挥手,五支斥候骑兵一人三马,朝北方奔去。紧跟着一千骑兵分作三队前出,也缓缓向北而去。   剩下两千人分别占领两侧高地,战士们开始挖掩体,设炮位,转眼就绪。   仁多保忠也不是蠢人,死跟着苏油一言不发,任由一百新军战士连苏油带自己被保护起来,颇有降臣的自觉。   不一会儿,一队斥候带着三个人奔了回来,其中一个是中年红衣和尚,还有两个健壮的鞑靼汉子。   呼图在苏油身边低声说道:“右边的那个,就是蒙根图拉克。左边的应该是阻卜部的。”   三人奔到近前,红衣和尚下得马来:“益西威舍,活佛留在了两个部落当中,让我带他们来见你。”   两人跪下,蒙根图拉克伸出双手哭喊到:“益西威舍,长生天在四月降下了白灾这样恐怖的灾难,活佛说只有光明智慧的上师才能拯救我们,益西威舍,救救我们吧!”   现在的鞑靼人还远没有到八十年后那种横扫世界的强悍,现在的鞑靼人,是辽国,西夏,黑汗,甚至回鹘都敢踩一脚的对象。   大部分的鞑靼鞑靼部落都成为辽人的藩属,以求能得到庇佑,但是辽人对他们其实也是非常苛刻的。   苏油摇头叹息:“繁育羔群的三月,你们还要向辽人贡马,你们不珍惜长生天给你们的恩赐在前,长生天才会降下惩罚。”   蒙根图拉克哭道:“那不是我们愿意的,是辽人逼迫我们的!每年这个时候,他们都要来勒索我们最好的种马,不信你问呼图兄弟。”   苏油问道:“蒙根图拉克,你的来意并不坦诚,我的斥候告诉我,你所谓的部族,全是男人,并没有妇人与孩童,你这是要考验我的智慧吗?”   蒙根图拉克一愣,真要说话,苏油立刻说道:“蒙你称呼我一声益西威舍,我现在需要你的诚实,告诉我,你们部族的妇人与孩童在哪里?还有,告诉我,你带领部族南下的本意。”   “如果你不能诚实,那对不起,你就不是一个值得我尊敬的客人,我也不会帮助你。”   蒙根图拉克看了另外一个鞑靼人一眼,那个鞑靼人一狠心:“尊敬的益西威舍,我是阻卜部首领苏日哲的长子吉达。我们的部众现在是我父亲在率领,妇人和孩童都在娄播贝北面的戈壁里。”   “我们南下,本来是想要抢夺一些粮食和羊羔的,是活佛阻止了我们,说夏国可汗的五十万大军都被益西威舍消灭了,你是宽厚与仁慈的上师,如果需要帮助,用诚心说话,比用刀剑说话好一万倍。”   苏油这才下马来扶起两人:“白灾降临,部落中首先失去的就是羔群;严寒和饥饿,首先倒下的就是妇人与孩子,没了孩子和羔群,部落就没有了未来。”   “你们遭受了灾难,还要越过大漠,我想问你们还有多少人?先说妇人和孩子。”   吉达说道:“我们还有五万,白鞑有三万。男丁过了娄播贝的,一共也有五万左右。”   苏油说道:“我现在就送两百辆大车的食物给你们,会动用我的四百军士,我要求你们向我保证,先让部落中的妇人和孩子吃上,然后才轮到你们。”   “然后你们全体过来,刀剑可以自带,弓箭全部放到大车里,让生病者和体弱者坐车来见我,等你们到了这里,我们再商量怎么帮助你们的事情,好不好?”   吉达和蒙根图拉克感激地亲吻了苏油的靴面:“活佛说的是对的,益西威舍的仁慈,能够化解四月的冰雪,我们这就赶回去。”   苏油转头:“仁多,开摊粮城,拉两百车粮食,不,面粉,拉两百车面粉过去,那玩意儿更好加工也容易吸收。”   仁多保忠点头去了。 第一千三百八十八章 选择   两日之后,大陷谷北面行来了一支巨大的队伍,除了羸弱的人马,还有瘦弱的牛羊。   除了大宋商队的马车,还有鞑靼人自己的粗制马车,妇人和孩子们坐在车上,有的还抱着羊羔。   羊羔,才是部族的未来。   这两天苏油也没有闲着,大陷谷口已经摆开了一大溜的大锅,里边煮着肉汤,面糊。   还有热水和药汤。   受赵顼这灾星的拖累,大宋对救灾已经经验丰富,颇具章法。   见到吉多坚赞,苏油赶紧迎上去:“大和尚,你是活佛,今后坐镇双塔寺就好,这种事情派个弟子去不就行了?”   吉多坚赞合什行礼:“益西威舍此番救助十数万生灵,功德无量。”   苏油摇头:“这才刚开始,最多算是应了急,这位就是阻卜的苏日哲头人吧?”   苏日哲匍匐在地:“长生天到底没有抛弃它的孩子,它指示我们顺着大雁飞行的方向走出风雪。”   “阻卜、白鞑两族,遵从长生天的意愿,今后就是格日勒图最忠诚的部众。”   啥意思?苏油没明白,不过赶紧将老人扶了起来:“忠诚在太饿和太饱的时候,与酒醉之后的话语一般没有效力。对你们提供帮助,只是出于人都应有怜悯之心,而你们的忠诚,也不是商品,哪怕它最贵的商品还珍贵。”   “如果我说我帮不了你们,忠诚是否就消失了?”   苏日哲顿时露出了惊恐之色。   苏油牵着他的手:“老人家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说,长久的互惠,比单纯的效忠,更加的可靠。”   “难道你们对辽人不忠诚吗?可他们为何要夺走你们种马,引来长生天的降罚呢?”   “我们汉人里有一个圣哲说过,如果君主对待百姓,如同对待自己的孩子,那他的百姓,就会待他如同自己的父母;”   “可如果他对待自己的百姓如同对待强盗,那他的百姓也会对待他如同仇敌。”   “两百车的粮食,只够你带领着你的部族走到这里,我其实并没有帮到你们太多,因此对于你们的忠诚,我现在受之有愧。”   “接下来,我们应该一起好好讨论如何度过这场灾难,甚至让两个部族,比受灾前还要繁荣。”   “做到了这一点后,我才敢替陛下,替大宋,感谢你们的忠诚。”   苏日哲这才明白,感激涕零地说道:“格日勒图已经救了我们的命,苏日哲也不敢再过分的要求……”   苏油摇头:“救命不是让你们苟延残喘等死,而是要给你们一个未来……走吧,我们去双塔寺好好商议商议。”   到了双塔寺,大家坐定,苏油给苏日哲上了一壶奶茶:“先喝点,既然已经到了大宋,大宋就不会不管你们的死活,这一点,首先请头人放心。”   听苏日哲讲起这场灾难,苏油才知道,游牧民族虽然强悍,但是很多时候他们发动战争,不如说是为了活命的赌博。   这次白灾,可得够大辽喝一壶的。   听苏日哲说,周边的多数部落都向辽国那边去了,毕竟游牧民族,更认以游牧起家,看似更强大的大辽作为宗主。   他们一开始也是,但是这条路是凶险的,因为路上所有人,都被严寒和饥饿变成了盗匪和恶狼。   阻卜和白鞑相邻,大宋的商品,主要就是通过白鞑流入漠北大草原,因此苏日哲首先想到的就是去找好兄弟抱团。   而白鞑本身也不好过,蒙根图拉克的父亲,也就是白鞑的族长额尔德木图已然病重,陷入昏迷。   当苏日哲带领着两族,走到一处叫那都海的地方的时候,额尔德木图突然苏醒了过来,用手指着天上的大雁:“跟着盲目的人群,只会见到傲慢和风雪;跟着聪明的大雁,才能找到温暖的春天。”   “往南方走,我的老朋友。那里有宫殿一般壮伟的寺庙,有佛祖吉祥的经音,还有智慧通彻如盐湖一样的格日勒图。”   “带着我们的部族,到南方去,到南方去!”   说完这些,额尔德木图就去世了。   额尔德木图,鞑靼语里就是“有才学”的意思,可是南方有大漠阻拦,这个决断并不好下。   就在这时,一块石碑引起了苏日哲的注意,上面写着一些古怪神奇的文字。   苏日哲命大家寻找,很快,又在南边发现了一块。   就这样,大家靠着寻找石碑,找到了从戈壁穿越过来的道路,一步步走出了大漠,抵达了盐海。   苏油摸了摸鼻子,这特么就是商队偷偷埋下的路碑,竟然被人家鞑靼人给破解了。   只好说道:“那是我让人埋下的,今后商队……”   苏日哲大惊:“格日勒图知道我们会有这场灾难?提前给我们布下了穿越大漠的指引?”   感激涕零地伏下身子,手舞足蹈地唱起来:“智慧光明的格日勒图,风雪在你的身前都只能停下脚步,你的睿智如同娄播贝的盐湖,不但洞彻清明,还是巨大的财富……”   苏油一点都听不懂,经过呼图翻译才连连摇头,赶紧将苏日哲扶起来:“老人家,我们的圣哲说过,一个睿智的人,应该像长生天经行不息那样,永远不要停下让自己更加完美的脚步;也应该像我们脚下的大地那样,能承载一切,培养自己深厚宽宏的品德。”   “长生天,只会帮助那些永远努力,永远不放弃的人。”   “所以你们要自己救自己。”   苏日哲恭敬地说道:“格日勒图,我们应当如何做?”   苏油说道:“你们有体力,能劳动,你们现在只是失去了牛羊,但是没有失去双手和双脚。你们完全可以通过劳动,将失去的牛羊赚回来,而且是更多,更好的牛羊。”   “现在河西路在采矿,我希望你们能加入到其中去,部族的男人,去帮助我们运输矿藏;女人和孩子,去帮助删丹的牧场繁育牧群。”   “男人的报酬,是每天三顿饭,每个月,矿主会给你们两百文铜钱的积蓄;女人和孩子的报酬,是所负责牧群的十分之一。”   “这个时间是一年半,等到灾难过去,新生的羊羔变成强壮种羊的时候,你们就可以返回草原了。”   “那个时候,男人可以用积蓄换成你们需要的物品,女人和孩子带上你们的收获。你们可以重新开始你们的新生活。”   苏日哲问道:“男人和女人,必须分开?”   苏油说道:“也可以不分开,但是我担心如果那样的话,你们最后会贪恋宋朝的生活,不愿意再回到草原上去。”   “现在宋朝有政策,如果你们愿意成为大宋的子民,一丁给两百亩牧田,用于耕作和放牧。”   “这些土地,会成为小家庭的私产,除了为朝廷纳税,任何人都不再是其他人的附庸。”   “但是游牧的生活是不行的,因为那样会走到别人的地上去,干扰到别人的生活,自家的牛羊,也会吃掉别人的牧草。”   苏日哲有些不解:“牧草不是长生天送给我们的吗?”   苏油笑道:“你们草原上的牧草是,我们这里,牧草是自己种出来的,所以才要划明地界。”   “删丹马场倒跟你们草原一样,不过那里是属于国家,属于大宋皇帝陛下的巨大马场,因此那里能够容纳下你们原有的生活方式。”   “但是不能对皇帝陛下的仁慈得寸进尺,军马场也容纳不下你们所有的人口,因此男人做工,女人和孩子放牧,是最好的,也是能帮助到最多人的选择。”   “对了,每隔六天,你们会有一天的相聚时间。”   “这两种方式,你们都可以选择,最好和大家商议一下。要是选择一丁两百亩草场的生活方式,你们以后就会成为宋人,纳入大宋的编户管理,不能在随意移动。你们需要耕作好自己的土地,照顾好自己的的家庭,为国家服役纳税,这就是宋人的生活方式。”   “要是选择继续过牧民的生活,以后要回到漠北大草原,那就男女分开,坚持一年半,最后带着积蓄的财物和牛羊,重新回到故乡。”   “不管你们选择哪种,我都会安排。因为长生天让你们来到这里,一定是有原因的,不是吗?” 第一千三百八十九章 安置   “你们能够发现指引,来到这里,是你们的幸运,你们是被长生天眷顾的宠儿。”   “就我个人的意愿,是希望你们最终能够回去,到时候我会派遣商队和僧团,跟着你们一同回去,为你们带去物质的繁华和佛祖的慈悲。”   “你们会成为草原上的先行者,将来或者会改变更多的人。”   “去吧,我等你们商议的结果。”   苏日哲又匍匐着行了个大礼,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苏油才转身对红衣大和尚有些不满地说道:“行走在大地上的活佛很多吗?你的任务是培养出更多的行者,而不是自己去充当行者。”   红衣大和尚莞尔一笑,合什道:“和尚也是人,要化解鞑靼人的灾难,同时还要化解他们可能带给党项人,宋人的灾难,和尚觉得必须去。”   “算了,反正说什么你也不会听的。”苏油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不管他们选择什么,你这寺里的僧徒,也得借我几十个,负责教诲他们,以及两方的沟通,现在的宁夏需要的是安定。”   “如果他们中间有聪明的孩子,挑选一批进小学,我教他们学写汉字,说汉话。”   很快苏日哲带着蒙根图拉克和吉达回来了,说两部愿意接受格日勒图的意见,他们选择男女分治,六日一聚的方式。   双方商议妥当,苏油命新军将士给他们登记,取汉名,造册,检查身体,编组,带着他们前往肃州。   元丰六年四月五日,朝廷接到三路都转运司奏报,辽境初夏大雪,阻卜、白鞑两部十三万人越过大漠叩关。   转运司救治灾伤,采用男女分治之策,安置在了甘州。   男人采矿,妇孺放牧,正好弥补甘州马监和矿监人手不足的问题。   蔡确对苏油的处置感到非常头痛,甘州离漠北太远了,沿途要经过兴州、应理关、兰州、凉州。   为何要绕这么远?其目的是什么?   苏油说得很清楚,两部人马会沿着大漠和长城北面一路向甘州进发,沿途州军携带物资,出长城负责接应工作,其实也是一场三路对待南下游牧民族军事集团的应急演练。   两部人马在甘州接受安置,重要原因就是那里在巢谷和刘昌祚两路大军的防范之下,不担心其会有过度的举动。   而且甘州现在是大力建设的地方,修路、开矿、发展牧场,正好以工代赈,不劳地方费太大的力气。   等到一年半以后,还有多少人愿意回去都两说,估计会有很大一部分,化作宋民。   蔡确纠结了很久,有朝廷的利益,又有让苏油惹祸的根苗,而且局面如果出现问题,也非不能控制,最终选择了同意。   但是两部人马的到来,在外交上还有麻烦。   因为阻卜和白鞑,理论上是辽国的附属。   现在他们跑到大宋来了,是对辽国的背叛。   不过辽国现在应付国内大量部族的东进南下已经焦头烂额,耶律洪基为了让沿海富庶的州郡输粮去上京,甚至开出了三千石便可入官的赏格。   大量的南方商贾因此进入了辽朝官场,其中不少都是宋人,啊不,海外商人唐四郎的亲密小伙伴。   而苏油也留了足够的余地,声明此次救助纯属人道主义援助,这部分鞑靼人是临时安置,等到灾难过去,他们会重新返回草原。   辽国现在根本没法救助他们,只好让他们自生自灭,现在找到了活路,总不能再让宋人将他们送回来饿死吧?   很合理,很有人情味儿,很益西威舍。   四月,辛未,辽以知兴中府事邢熙年为汉人行宫都部署;以汉人行宫都部署王绩为南院枢密副使。以耶律阿苏为契丹行宫都部署,以耶律慎思为北院枢密使。组成了“救灾中枢”。   庚午,耶律洪基接受了这几位臣子的建议,默认了宋国收容阻卜、白鞑两部的行动,同时命诸路检校脱户,罪至死者,尽原之。   ……   这次雪灾对宁夏三路也不是没有影响,不过麦苗和稻苗已经深壮,受到影响最大的是棉花苗,需要补种。   除此之外基本上就没啥了。   这次雪灾也给苏油敲响了警钟,苏油要求各地今年秋熟之后,要开始尝试冬麦的种植方式。   冬麦如今被称作“宿麦”,莱山一号抗寒抗旱,经过一冬的生长,根系会变得非常发达,对来春应付倒春寒是非常有利的。   水稻没啥办法了,只能今后在秧床上覆盖魔芋胶膜,将育秧期提前并延长,让稻苗足够强壮。   好在魔芋在陕西已经广泛种植,甘宁也非常适合其生长,否则要从南边运胶膜过来,费用都够苏油喝上一壶的。   是月,大宋中书舍人,曾巩卒。   曾巩文字上的成就就不用多说了,政治上虽然一直不得意,却也是引导王安石步入朝堂的第一人。   他与王安石本来是好朋友,王安石声誉未振时,是曾巩一力导之于欧阳修。   而等到王安石得志后,曾巩却与他发生了巨大的分歧。   赵顼想要弥补二人的关系,尝问曾巩:“安石何如人?”   曾巩对曰:“安石文学行义不减扬雄,但是因为有些吝啬,故不及。”   赵顼很奇怪:“安石素轻富贵,从来不把钱财看在眼里,怎么会吝啬呢?”   曾巩回答:“臣所谓吝者,谓其勇于有为,而吝于改过耳。”   曾布如今是苏油的手下,他是曾巩同父异母的弟弟,苏油封了三百两银子,写了挽词,让曾布带给曾巩的后人,算是一份意思。   六月,乙巳朔,诏御史台六察各置御史一员。   癸丑,以礼部尚书黄履为御史中丞。   黄履上任第一件事,就是为王珪和蔡确鸣不平,因为这俩货常因为小过失被罚金,于是上书:“大臣罪在可议,黜之可也,可恕,释之可也,岂可罚以示辱哉?”   但是在政务上,黄履却又给了两人一次打击,当时的新制度,侍郎以下不许独对,黄履上书:“陛下博访庶政,虽远外微官,犹令独对,顾于侍从乃弗得邪?”   御史翟忠言外戚事,引得赵顼发怒,诘所自来。   黄履再次反对:“御史以言为职,非有所闻,则无以言。今乃究其自来,则人将惩之,台谏不复有闻矣。”   同样的人,还有原大理寺少卿,现刑部郎中韩晋卿。   赵顼曾经内降公事给大理寺,对一起案件,要求从重处罚。   只有大理寺少卿韩晋卿持平核实之后,认为那件案子没有从重情节,于是“无所上下”,没有屈从于赵顼的压力。   “帝知其才,尚书省建,擢刑部郎中”。   刑部需要对重案,也就是全国判罪为大辟的那些案子进行最终裁定,蔡确以为太麻烦,认为送给刑部的案子,如果地方裁定为大辟,最后被刑部推翻的那些,地方法司主官要承担罪责,夺职。   韩晋卿依旧不同意,认为如果这样做的话,以后天下就再没有司法官敢判大辟之刑了。   于是上书赵顼:“听断求实,朝廷之心也。今谳而获戾,后不来矣。”   有官员想要讨好赵顼,欲令天下庶狱,悉从奏决,韩晋卿没有从赵顼太累这方面来阻止,而是上书赵顼:“法在天下,而可疑、可矜者上请,此祖宗制也。今四海一家,欲械系待朝命,恐罪人之死于狱多于伏辜者矣。”   同时重申苏油曾经说过的“特赦条件”,认为赵顼的决断,只应在案件“可疑、可矜”的情况下才能发挥作用,作为律法的最后保障,而绝不能滥用。   关于这两人的建议,赵顼“皆从之”。 第一千三百九十章 富弼逝世   苏油收到邸报非常高兴,对沈括说道:“陛下将黄履、韩晋卿放到这两个位置上,可谓得人也。”   沈括戴着一顶蓝布工作帽,身穿蓝布工装,脖子上还围着一条擦汗的白毛巾,白手套上都是黑油污,活脱脱一个新中国国营大厂技术工人的形象:“国公是在讽刺我吗?堂堂一路转运使,在这里调试机械?”   苏油将邸报收起来:“岂敢岂敢,存中这是能者多劳……对了话又得说回来,我要你们弄动力机车,你们现在却只将蒸汽机放到车架子上,两者之间互不关联,还敢给我送喜报叫我来看,这是当我好糊弄?”   摆在厂房中的这个机械,咋看上去非常像火车头,蒸汽动力部分非常接近,不过小了很多,但是轮子却没有和锅炉相连接的驱动杆,让苏油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换句话说,这就是将一台蒸汽机放到了大车上,结果还是由马拖着跑,这玩意儿,有啥用?   沈括说道:“兴趣小组将国公的方案作了修改,他们认为运输问题现在不重要,发明一台能够走到田间地头,各处工地的动力源,更加重要。”   嘶……靠!有道理啊!太……太特么有道理了!   “多少马力?”   “现在还只有三马力。”   苏油的兴趣彻底上来了,围着这奇怪的机器转着圈儿的观赏。   这东西,就是一台可以随意移动,不吃草料,不挑气候,可以永远不休息的铁骆驼!   “好!”苏油表示这个方案比自己的蒸汽机车头更有实用价值:“好好好!应该给你们记功!”   沈括翻着白眼:“现在不说我们不务正业了?”   苏油摸了摸鼻子:“我什么时候说过你们不务正业?我最多说了这东西偏离了我最初的设计方向而已。”   “不过车头你们还是要抓紧,铁轨现在已经在铺设了,用来跑马拉列车,钢轨的成本明显太高,到时候搞不好又要被弹劾,说我浪费陛下的内帑。”   沈括觉得好笑:“这些内帑,不都是国公给挣的?”   “哎呀你个沈存中!”苏油赶紧制止:“胡说八道!就算你能挣,也不等于你就可以乱花!”   “这么大人了这道理都不明白?!到底还是还没学会做官!”   ……   戊寅,辽主知庶人浚之冤,悔恨无及,追谥为昭怀太子,以礼改葬玉峰山。   同一日,兰州银丰监,大宋第一台可移式蒸汽动力机械——锅驼机正式试车成功。   这名字,是蒸汽动力火车头兴趣学会全体参与者集体投票的结果。   它是锅炉,功率相当于一骆驼,简称锅驼机,很理工。   这东西太有用了,拖到河边就能抽水,拖到工地就能碎石,拖到油田就能钻洞,拖到城边就能搅拌水泥……   有了这东西,刚好可以解决大种植业带来的收获困难,可以直接驱动脱粒、碾米、榨油、锯木、脱棉、食品加工……可以临时性的带动各种工作机械。   为了适应地形,在苏油的建议下,将车轮加宽,还用上了地丁胶轮胎,适应的范围就更加广泛了。   于是苏油又成了了一个兴趣小组——锅驼机配套机械研发小组。   对这个小组感兴趣的人明显比对火车头感兴趣的人多得多,而且也容易出成绩,主要解决新式动力机械和现有机械的传动部分就可以了。   既然大家积极性这么高,苏油干脆向沈括追加了拨款,经过几个月的攻关改良,机械大了不少,功率达到了六马力。   为了进一步刺激大家的积极性,苏油还给四通内部发了订单邀请,很快,巢谷、王中正、王厚都回信要求添置。   不过还提出了设计要求,巢谷是要开矿,王中正是要修理军器,碎石铺路,王厚是要给棉花脱粒。   苏油则要求立即开始设计火车行走部,六马力锅驼机怎么都能拖一列车厢了,赶紧和行走部连接起来看看,先搞个汤玛士小火车出来玩玩。   七月,乙卯,祔孝惠、孝章、淑德、章怀皇后于庙。   丙辰,孙固到底引疾求去成功,罢为观文殿学士、知河阳。   以同知枢密院韩缜知枢密院,户部尚书安焘同知枢密院。   八月,丙申,守司徒、开府仪同三司、韩国公富弼卒,谥文忠,年八十。   临死之前,富弼怀不能已,上疏论治道之要。   上疏之后,觉得还有话没有说完,又条陈时政之失,以待上问,手封以付其子绍庭。   及卒,绍庭上之。   其大旨总结起来大约三条,第一条就今日上自辅臣,下及庶士,畏祸图利,习成弊风,忠词谠论,无复上达。   提出如果事一出于上,则下莫任其责。   小人因得以为奸,事成则下得窃其利,事不成则君独当其咎。   要求赵顼明确职责,鼓励议论,总揽大局,分权分任。   第二条,是宫闱之臣,委之方面。在外则挟权怙宠,陵轹上下。入侍则宠禄既过,易起祸乱。   要求加强对中官的管理,如果不经选拔考核,不得授任。   这一点,已经是士大夫对皇帝的妥协,皇帝委任中官,现在看来已经势不可挡,富弼要求将他们纳入官僚体系的考核制度,不能出现不在制度监督下的官僚群体。   第三条,兴利之臣,亏损国体,为上敛怨。至于榷河舟之载,擅路粪之利,急于敛取,道路嗟怨,此非上所以与民之意。   要求天下各路效法宁夏三路良政,以民生为重,以聚敛为轻,不要重蕃而轻汉。   说起来苏油也是“兴利之臣”,富弼的条陈,是要求赵顼和天下官员“生财有道”,要采用苏油的发展模式。   临死之时,无一语及于私;家居一纪,斯须未尝忘朝廷。   北宋的大臣里边,苏油最佩服的,范仲淹第一,富弼第二。   范仲淹第一,差不多是共识。富弼这个第二,就有不少感情因素在里边了。   北宋群臣,基本上都不懂妥协,懂妥协的,基本名声都很差。   既懂妥协有懂斗争,还有好名声的,除了富弼,没有啥人了。   韩琦过于刚烈,王安石一掷不回,司马光坚决不合作。   富弼则是为了这个国家,宁愿忍受这些委屈。   没有和韩琦彻底破裂,没有和王安石坚决不合作,在自己的履任上,一直努力完成自己的职责,哪怕是自己的建议经常被当政者弃如敝履,哪怕那些履历和能力不如者,一次次超越自己,站在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   如果富弼有翻手为云的能力,他其实就是另一个苏油。   因此富弼对苏油格外的看重和爱护,苏油对老头也格外的感恩和欣赏。   我会把你遭受的这些委屈,写到我的日记里,今后会让世人看到,可以为明润平反。   只这一句话,就能让苏油感激老头一辈子。   富弼的死后荣光,无需苏油再去装点,赵顼览奏之后,震惊痛悼,辍朝三日,追赠太尉,亲自撰写祭文祭奠。   时人评价:“今辅诩之臣,抱忠义之深者,莫如富弼。”   秋,江、淮等路发运司岁漕谷六百二十万,副使蒋之奇领漕事,以是月至京师,入觐。   又是一年大丰收。 第一千三百九十一章 蒸汽机车   八月,辛卯,蒲宗孟罢。   先是宰执同对,帝有无人才之叹,宗孟曰:“人才半为司马光邪说所坏。”   帝不语,直视宗孟久之。   宗孟惧甚,无以为容。   帝复曰:“蒲宗孟乃不取司马光邪?未论别事,其辞枢密副使,朕自即位以来,唯见此一人。他人虽迫之使去,亦不肯矣。”   又因泛论古今人物,宗孟盛称扬雄之贤,帝作色曰:“扬雄剧秦美新,不佳也。”   罢朝,王安礼戏宗孟曰:“扬雄为公坐累。”   至是御史论其荒于酒色,及缮治府舍过制,遂守本官,知汝州。   复以王安礼入朝,为尚书左丞;吏部尚书李清臣为尚书右丞。   原尚书右丞蔡京,出知成都府。   这是一道不容蔡京异议的任命,也是蔡确的饮鸩止渴。   小蔡飞刀实在是太厉害了,简直防不胜防,冷不丁的就要中招,搞得蔡确有些烦躁。   邢恕出了个主意,让他去成都啊,蜀中是苏油的发迹之地,也是他的老巢所在。   蔡京是苏油的走狗,现在让走狗去给主人看家,狗子难道还敢拒绝?   蔡确一拍大腿,绝妙啊!   蔡京履历有短板,那就是外任经验不足——这娃没做过外路一把手。   所以丢他到成都去,这就不是打压,是锻炼,是完善履历,是为下一步提拔做准备。   当过尚书右丞,这就相当于做过以前末位的参政,再去成都府一任,混个“懂经济”的标签,回到汴京,就是户部尚书左丞,门下侍郎的最佳人选。   当年张方平就是这样的路子。   蔡京拿到这道任命也很高兴,苏油给他的信里说,去年丝路打通,今年西域客商完成了初期的试探,尝到了甜头,接下来会商路大兴。   蜀中的货品,这就有了新的外销渠道,蜀中经济还要抬头。   还有移民,明年苏油会搞技术移民,继续吸引人才,需要有人在蜀中配合。   多方有利,这生意做得。   不过蔡京还是上书赵顼,说朝廷的任命当然不容推辞,但是将我调到蜀中,是不是朝中重臣以为我平时说话太多了啊?   无过外任,朝廷总得给个说法才行啊。   临出门还丢了蔡确最后一飞刀,还捞了个端明殿学士的头衔,是赵顼以为他受了委屈,特意安排的。   在丰收的元丰六年里,用两个字可以形容宁夏三路,就跟屁颠屁颠去成都赴任的蔡京一样——血赚。   锅驼机的使用,最方便的就是沙州的五千顷棉田。   棉花收到田边,直接用锅驼机带动脱棉机,将棉籽和棉纱脱开,做成粗棉包装车拉走,剩下的棉籽留着榨油做肥皂,工作量比以前少了很多。   熟麦也是,巢谷命族人直接在田边脱粒,秸秆一把火就烧了肥田。   收到巢谷的来信,苏油心疼得直跳,对已经来兴州入学,今天被带出来观看麦收的巢国栋说道:“你爹可真败家,以前在蜀中,稻草都是农家一年灶房里的燃料。”   巢国栋却得意洋洋:“我们都烧煤的。”   说完从怀里摸出一把粗糙的匕首:“我们金工实习课做的,干爹,这个送你。”   苏油接过来眼泪都差点掉下来了:“还是干儿子好啊,亲儿子只知道顾着他妈……哎哟!”   巢国栋赶紧掏包包:“怎么就割到手了!干爹我这里有白药!”   “没事儿……呃还是包一下吧……好了,走,干爹带你去看一个好玩的东西!”   银丰监,沈括看见苏油包得像印度使臣脑袋一样的大拇指头:“手怎么了?”   苏油不搭理他:“车呢?你这个宁夏路转运使可真好玩,活都是晁补之和梁屹多埋他们在干,你在这里赚四通的供奉补贴。”   四通供奉分了级别,像沈括这种本身就是皇家理工学院物理院士身份的,挂职薪水是一个月二百五十贯。   这就跟蔡京刚丢掉的尚书右丞差不多了。   因此沈括收入颇高,对官场都不再那么热中:“我还是喜欢搞学术。”   “朝中还有人认为工匠之技,不是学术。”苏油撇嘴:“不过技术来钱,多点外快寄回家也好,花钱买平安嘛。”   沈括的老婆是续弦,淮南转运副使张刍见他可怜,将自己女儿嫁给了他。   张刍是沈括的恩师,又是沈括在扬州时的顶头上司,对他非常器重和关怀。   沈括对这师长上峰加岳父,那是异常尊敬。   结果有了老婆更可怜,这张氏的暴悍程度,跟苏格拉底的老婆有一拼。两公母打架,曾经连皮带肉揪下过沈括的胡子。   还经常对沈括实施“夏楚”。   《礼记·学记》:“夏、楚二物,收其威也。”郑玄注:“夏,稻也;楚,荆也。二者所以扑挞犯礼者。”   这是学宫里边用来惩罚不守规矩学生的东西,也是家长打小孩的东西,跟蜀中的黄荆棍儿差不多。   张氏拿它来打老公,苏油收到信的时候都差点笑崩了,小七哥你看看人家沈存中的老婆,打老公都是守着礼的哈哈哈哈哈……   更奇怪的是,沈大科学家似乎有受虐体质,来到宁夏后,还常常对张氏怀念,写信嘘寒问暖,连嫡子被后妻欺负都不放在心上。   还是苏油收到刘嗣的信件,将沈括的儿子沈冲送到皇家理工学院学习,之后又给他在皇宋银行安排了个差事,家产全部放弃,留给张氏的亲子,这事儿才算完。   听到苏油调笑,沈括就老脸一红:“张氏以豆蔻之年下嫁与老夫,我对她是敬重。”   苏油笑道:“治病得治根,沈冲就是她的心病,强放一块儿只会大家别扭,先分开一段时间再说吧。”   “我让薇儿去看过你家夫人,说是肝气上炎情志不舒,除了服药调理,还传了一套功法,慢慢来吧。”   苏油比大苏好的一点,就是他调笑归调笑,但是调笑过后会贴心地帮你解决问题,常常让别人哭笑不得。   沈括现在就哭笑不得,只好顾左右而言它:“正事儿这么多聊啥家事,去看大机器吧……”   大宋如今最大的理工成就,无可争议的应该是杭州型战列舰和炼钢大平炉。   其次应该是造船的蒸汽曲板机。   第三是船坞使用的龙门吊车。   现在仓库里边这个玩意儿,只能排到第四。   但是个头已然不容小觑。   当然,比后世苏油熟悉的嘉阳小火车,都还要小很多。   精密铸铁的铁轮,有半人的高度,蒸汽锅炉长度三米,受工艺限制,采用的是铜内胆。   锅炉内部是一百三十根过火铜管,均匀地分布在筒状锅炉内,用来加热缸体中的水。   水缸也是铜的,因为黄铜具有更好的密封性能。   受到苏油快速热水器的启发,沈括创造性地将锅炉内的直管改成了弯管,同时将更多的弯管布置在锅炉火箱的周围,构成水冷壁,过热器和省煤器,大大提高了热利用效率。   同时为了得到更大的驱动压强,锅炉外部还包覆了隔热层、然后用铆接铸铁壳包上加强。   蒸汽包也是黄铜的,让机车看上去如同一个黑大个戴着一个漂亮的黄铜帽子。   这个帽子里边,还设计了水气分离装置,经过这些改进之后,这个蒸汽机能够产生八个大气压的压强,给气缸提供强劲的动力。   苏油不知道的是,这个参数,其实已经远远超过了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行星号火车头,因为行星号火车头的发明者没有他这么土豪,人家考虑了制作成本。   在技术条件相同的情况下,史蒂芬森父子已经哭晕在厕所。   当然火车本身的自重也增加了,但是火车的原理是克服铁轨摩擦力,这点增加的自重,比起得到的优良动力来,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相比后世的巨无霸火车头,这点重量才哪儿到哪儿?   巢国栋看着眼前这钢铁黄铜制造的“庞然大物”,心中已然充满了敬畏。 第一千三百九十二章 不信就是蠢   整个银丰监周围,已经修建起了一条周长十公里的试验铁路,看着铮亮的铁轨,苏油就知道沈括已经不知道在这轨道上跑了多少圈了,今天这老头就是跟自己显摆来着。   车头后面还挂接了一列水煤车厢,再往后是十节木质车厢,车厢有两个厢车车厢那么大,按照一节厢车满载一千五百斤粗略估计,这列火车能够拉三万斤也就是十五吨的货物。   车厢简陋得一逼,就连车头都没有遮掩的地方,全敞篷。   也就是说,这玩意儿在苏油的心里,还是实验性质。   几个兴趣小组的成员在给锅炉加煤,保持气压。   苏油看了简陋的车体:“我们坐哪儿?”   沈括有些诧异:“为啥要坐?我们都是站着的。”   苏油就抬头看着天空,喃喃地嘀咕:“不愧是一群工科狗啊,纯的……”   机车房里有几个小马扎,估计是维修换零件用的,苏油将它们捡起来丢到低矮的车厢里,爬进去坐好:“开车吧。”   “好嘞!”车头上一个精神的小伙等沈括和巢国栋都爬了进去,开心地答应一声,拉动蒸汽调节阀,在巨大的呼啸声里,蒸汽灌进了气缸。   终于,火车开始有了轻微的动静,慢慢地向前驶去。   这对习惯骑马的巢国栋来说,是一种神奇的体验。   火车冒着烟和蒸汽,轰隆轰隆地开动了起来。   苏油突然发现,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尼玛原来工科狗们站着有站着的道理,太颠屁股了!   现在他只感觉脸上的肌肉都在不停地抖动,不得不咬紧牙齿,免得咬着舌头。   坚持!自己摆好的小马扎,含着泪也得把它坐完……   两个骑手拿着红旗,挥舞着冲到了火车的前面,沿着铁轨开路。   苏油大声喊道:“他他他们!俩俩俩在在!干干啥?!”   沈括大声回答:“没没没事儿!俩俩在!清清道!不不不让!人人上!铁铁轨!”   苏油决定不问了,这家伙抖得,说话都结巴。   火车越来越快,绕着厂区划起了圆圈。   坐了一会儿苏油终于妥协了,还是决定站起来,工科狗们是对的,现在这车,站着比坐着好受。   他一站起来,小马扎立刻就拥有了自己的灵魂,欢快地朝着车厢的另一头蹦跳过去。   苏油用痴呆的眼神目送着小马扎远去,最后撞到车厢另一头,倒了。   呼,总算是没成马扎精……   这个车头造价三万贯,还是成本价,够在汴京城购置三套大宅院儿,在河西,足值三万亩地。   因此沈括用的煤很好,烟气倒是不大。   应该说除了细节,设计还是很成功的。   火车转了五圈才停下来,苏油大致估计了一下,空载的时候,大约也就跑了半个时辰。   一小时五十公里的速度!   操作员关闭了蒸汽阀,拉下手刹,制动铸铁抱瓦抱住钢轴,利用摩擦力开始给列车制动。   大量的富余蒸汽从排气管里冒出来,将整个车体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中。   列车员的技术已经操练出来了,利用惯性将车稳稳地停在了车库里。   苏油从车上跳下来:“驾驶得漂亮!你叫什么名字?”   列车员咧嘴一笑,黑脸上露出两排白牙:“报告先生,我叫黄巍!”   苏油拍着他的肩膀:“下来先洗把脸,你这样下次再遇到,我还是不认识!”   食堂吃饭的时候,苏油将兴趣小组的人全都叫了过来给他们打气:“这一把我们赢了!二十一节度那里走了弯路,他们在岸上设计好了船用蒸汽机,结果因为太沉,上海务最大的龙门吊都吊不到杭州型里边去!”   所有小组成员都是哈哈大笑。   “还有船体设计,要给蒸汽机腾出底舱的空间,也是大麻烦。”   “不过我们不管他们,我们赢了!”   兴趣小组的人全都欢呼了起来。   等到大家都尽兴了,苏油才说道:“但是我要给几点建议。”   “首先就是舒适性,机车要加装弹簧,减小震动;车厢最好封闭起来,免得受下雨之类的影响;车头要安装排障装置,减小出轨事故发生的可能性。”   “尤其是防震,这东西会用来运弹药,炸了了不得!”   “还有车厢,也要设制动装置,安排制动员。”   “我相信,我们很快就会有一条从兰州连通到洛阳的铁路,延长东西大动脉,相当于将汴渠修到了兰州!”   一片安静,预料中的欢呼没有发生,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怎么了?”   沈括干咳了一声:“国公,我们经过勘察,要将铁路从兰州修到凤翔府,中间会遇到铁路爬不上去的坡道五十多处,除非……挖隧道。”   “呃……这个……没关系,我们先修通银丰监到兰州的五十里,至于陇西,凤翔,甚至洛阳,我相信终有一天,我们会成功的!”   “还有一点值得大家开心的,就是我们的这个项目研发,带动了很多的副产品,比如蒸汽机功率的大提升,设计的大改进,传动装置的大完善!还有,如今在几处大屯田大工矿使用的锅驼机,都是了不起的大成就!我们的钱,没有白花!”   “来,我以羊汤带酒,敬各位功臣一杯!饮胜!”   “饮胜!”   元丰六年九月,苏油上奏赵顼,银丰监设计出了第一列蒸汽动力火车,造价三万贯,配合铁路,可以一日千里,一次运送货物八万斤。   现在银丰监到兰州的铁路即将贯通,银丰监的金银铜,可以源源不断运往兰州,转输汴梁。   不过铁路和火车造价高昂,铁路如今在平地铺设,一里就接近一万贯,不过好在陈留到汴梁的铁路已经存在,路基完善,一里只需要五千贯的改造成本。   将那条铁路改造出来,汴京也受益匪浅。   在搞火车头的过程中,理工兴趣学会同时还搞出了新式锅炉、锅驼机两大重要发明,现在将图纸献上,请陛下命皇家理工学院设立专项小组,继续改进。   赵顼收到奏报和一箱技术图纸看得眼晕,将陈昭明叫入宫中,这个这个,嗯……真哒?   陈昭明看过图纸后肯定地说是真的,还说没有跟陛下道喜,上海务船用蒸汽机也研发出成果了,比这个还大。   唯一的缺点就是因为太重无法直接吊装到船体内,现在二十一节度正在重新建造新船,这一次关扑,终究是国公赢了。   赵顼问那苏明润提出改造陈留到开封的铁路,可不可行?   陈昭明想了一下说当然可行,但是我记得国公说过,很遗憾所有工技的发展,大多都是先应用于战争的。   蒸汽机车的出现到底怎样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是不是,这个,将军机处的几位元老叫来问问?   赵顼立即起身:“叫什么叫,电报在军事上的用途,此次平夏战事之中,就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数千里外的军情,尽在目前,了如指掌。走,移驾军机处,我亲自去问。”   来到军机处,郭逵等人正在讨论辽国和宁夏的局势。   辽国短时间内无能为,但是宁夏的局面却有些麻烦。   主要是周围部落小国太多,大宋军力较少,当地的兵员又有些不敢用,几个老将也是操碎了心。   见到赵顼过来,郭逵带着几位老将参见。   军机处原先主事的几位文官,尽数升迁,现在这里主事的文官,是中书舍人蔡卞,和曾经当任过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刚从河南府调回来的韩绛。   军机处的地位,经过这一次的任命彻底确认了下来,经过苏油履任和平定夏国的参赞之功,现在的提举军机处一职,在赵顼心目中,和宰相具有相同的地位。   军机处的主要职能,经过苏油的运作之后,已经成为一个联系帝国政、军、财三方面,对综合国力具备全局性的考量,并在此基础上,提出国家军事战略,为皇帝制定远期、中期、近期战略规划,对未来的国家防御、进取,对军事技术、军事战术、军队建设、军团部署、将领选拔等提供建议的部门。   这就是帝国统帅部的概念,唯一的区别就是最高统帅永远是赵顼,军机处的功能就是保障以皇帝名义制定的的军事决策,具备最大的正确性。   听闻大宋研发出了这样的机械,几个老帅首先就是大惊。   这是真的?   不过蜀国公和陈学士的口碑那是一等一的,他们说是真的,你就算觉得一万个匪夷所思,也最好相信是真的。   不然就是你学问不精,你不懂,你蠢。   就算那些不质疑他们的人其实也同样不懂,但是只要你敢质疑,那些和你一样不懂的人,就敢用看白痴一样的优越眼神看着你。   因为你不是蠢在不懂这些学问上,你是蠢在竟然敢质疑蜀国公,陈学士这一点上。   我们虽然也不懂,但是我们相信国公和陈学士,最后事实会证明,我们就是要比你聪明这么一丢丢!   诶?!就是这么特么没有天理。 第一千三百九十三章 无双国士   不待细问,陈昭明立即给几位老帅指出铁路的缺点,比如线路固定,不能爬山。   不过即便是这样,也让郭逵大为恼怒:“国公这是掉钱眼里边去了吗?只看到从银丰监往兰州倒腾金银的好处,看不到这神器在军事上有多大的作用?!”   赵顼举手制止了郭逵,倒腾金银你知道对国家有多重要吗?没有金银,能有你说的这神器?这路太贵了,一万贯一里呢!   韩绛的军事才能其实也一般,他呆在这里的最大作用就是联络各个部门,获取军机处想要的情报。   见赵顼脸色不好,韩绛赶紧说道:“郭帅你先别急嘛,我们不说这路修多长怎么修,先说说看,作用在哪里?”   郭逵立刻说道:“速度!”   说完将指挥棒朝地图上一指:“从洛阳到胶州,一千六百里,两日可至!这条线上的所有军队,可以集中调用!”   “为何骑可胜步?就是速度快,能利用速度的差异,集中兵力以点破面,以多打少。”   “有了这条路,无论敌人进攻这条路上的哪一点,他面对的都是这条线上的全部兵力,五十万大军!”   “这条路,就是我皇宋的命脉,就算河北被破,大敌长驱,汴京也一样安若磐石,再无城下之盟!”   陈昭明赶紧提醒:“一列火车十节车厢,载重也不过八万斤而已……”   “那就多来几列!五十列,就是两万人!”   “两万新军,可以在任何时候投入这条线上的任何一个战场,会是什么局面?!”   郭逵又拿指挥棒指向线上一个节点:“有了这条路,我可以一日之内,投送两万新军到大名,再奔赴太原、真定、河间,相比以往,节省了多少时间?”   “搞!”赵顼顿时下定决心:“一千六百万贯!值得!”   经过郭逵一解说,所有人都明白了这项发明,在军事上是多么的重要。   光拉粮食拉军器都有大用!   ……   苏油这几天很高兴,连骑马都是飘的,他已经完全沉浸在了工业革命萌芽的迷梦里不可自拔。   直到收到汴京的一封电报,要求将铁路人才,机车兴趣小组,所有资料图纸,详细实验数据,连同沈括这个宁夏路转运使都被召回朝担任工部侍郎之后,苏油才意识到事情大条了。   郭逵还通过军机处发来了一封十六个字的电报:“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浓浓的嘲讽。   苏油是真没往那方面想,后世淮海战役,也没见那边利用铁路打出什么花儿来。   所以他的心目中铁路,一直就是经济命脉,而不是军事命脉。   等到收到郭逵的电报和朝廷的密令,苏油才反应过来,靠,真的也,原来可以这样玩!   郭逵的电报里还有一分抱怨的意味,意思是说国公爷到底是文官,考虑事情的方向,和我们丘八终究不是一路的。   但是正因为苏油是文官,因此对于这条干线的规模有清晰的认识。   这是相当于隋炀帝开运河那样的大工程,沿途的涵洞,桥梁,就是克服不完的难题。   一座滦河铁路桥,清末造价就是三十万两白银,虽然那时的火车跟现在不是一回事儿,但是那时候的钢材价格,工程造价也同样不是一回事儿!   于是他赶紧给朝廷打报告,要求慎重,先期进行线路考察,这可能是几十年的大工程。   结果他完全多虑了,现在的朝中,有的是明白人。   陈昭明就明确指出,蒸汽火车头是新事物,前期只做两件事,一是勘测线路,二是试验和完善机车的可靠性。   首先就是在汴京到陈留的六十里,以及银丰监到八番镇的五十里,先搞起来,进行技术积累和摸索。   第二步,就是在如今铁路条件最好的地区,也就是汴京——郑州——洛阳四百里之间,修通第一段铁路。   这段路在黄河南岸平原之上,一马平川,道路基础最好,市镇最多,位置最重要,财力最充裕。   郑州又是工业大基地,一切条件都具备。   有了这四百里,嵩阳兵工厂的武器可以源源不断支援两地,三处重镇之间的兵力可以自由调配,大宋就有了保底的底牌。   整个计划分作三年完成,之后才是陈留到徐州,洛阳到京兆。   等到苏油看完这个计划,都不由得暗呼。   精彩,漂亮!   现在大宋的知识分子,还不是后世晚清那种内卷了千年之后的知识分子,他们的思想开始开拓的,发散的,积极的。   救国之道,他们一直在努力尝试,也敢于尝试。   哪怕是王安石那种饮鸩止渴的方法,他们都硬着头皮搞了十年。   现在有了更好的方法,他们压根就不会向满清政府官僚们那样,对新技术新产业大加反对和忌惮恐慌,连很多荒谬的理由都敢提出来。   现在的宋人,尚新奇。   苏油第一次到大相国寺,就发现古玩的价格还不如自己利用回收的蜜蜡粉熔炼成的香蜜娃娃。   吴道子手绘的四副门板,当年价值不过一百贯,现在就悬挂在苏家家庙。   而那时候最早熟的瓜茄,汴京城数十贯钱一对!   因此他们对新技术的探索和追求,是不遗余力的。   只不过之前不得法而已。   即使这样的野蛮生长,华夏的海运、梯田、圩田、钻井、印刷、纺织、瓷器、桥梁、商贸……也是在这一时期得到了巨大发展。   宋人欠缺的,从来不是尝试、接受和研究的勇气,他们的问题,是浅尝辄止,政策翻覆,知错难改,积重难返。   当然,还有已经发展到巅峰的骑兵战法的影响,从“一汉敌五胡”到“满万不可敌”这种军事实力上的颠覆性反转,让开拓屡屡受挫。   所以苏油在银丰监狗狗祟祟地搞法,其实是有些小瞧了人家古人。   至此苏油幡然悔悟,毫无保留地将兴趣小组全部送去了郑州,那里将依托嵩阳兵工厂、军器监和郑州理工学院的技术力量,以陈昭明为总设计师,沈括为副总设计师,石富为总工程师,成立大宋铁路局。   同时,郑州机械厂、徐州机械厂、兰州机械厂,开始设计生产五代高压锅炉、锅驼机。   九月,京东东路转运副使苏元贞,改任宁夏路转运使,接替沈括的位置。   苏元贞的履历绝对够,而且对于治理蕃夷地区,可以说是大宋有经验的第二人。   而且这道任命,也体现出了赵顼对苏油的绝对信任,压制了苏颂和晁补之被贬之后的一些对苏油不利的朝堂风议。   可是当苏元贞在静州见到也是来兴州述职的巢谷的时候,风度翩翩的无咎公子,吓得差点从马上掉了下来。   苏元贞和巢谷是很熟悉的,从当年在二林部还是小破孩的时候,巢谷就是苏油的护卫。   后来在眉山学宫学习的时候,巢谷投军,作为韩存宝部下南下平叛,在眉州修整过一段时间,大家还去仙井监围熊猎虎来着。   听说巢谷死在了西夏,被送回眉山安葬,苏元贞还让姐姐给眉山送去一百两白银,留给巢谷的族人。   现在这死了二十年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让苏元贞吓了个半死。   但是苏元贞现在也是人才,一转眼便明白了过来,巢大哥这是深入敌营二十年,做到了敌人的枢密副使外加军器总监外加一方军阀!   以前很多匪夷所思的地方,一下子就想通了。   为何青唐在关键时刻没有统一,木征势力被拉去了西夏,在王韶取熙河的时候也没有发挥作用;   为何熙河反复之时,曾经卖力拉拢青唐的夏国,军队却又迟迟未到;   为何大宋进取西夏之前,夏国铁鹞子会突然横扫漠北,让梁氏失去了北方部族的支持;   为何梁乙埋会决策颠倒,导致夏国一支重要的精锐战力,始终没能投放到宋夏战场……   之前一直以为梁氏天夺其魄,大宋运气逆天,每每运作在关键的节点上。   如今看来,原来一切都是人为的操纵。   苏元贞的心神稳定了下来,对着巢谷深鞠一躬:“先生在上,真乃我朝无双国士也!” 第一千三百九十四章 填平   巢谷见到故人,也是眼睛湿润:“无咎多誉了,巢谷学问不精,难列朝堂。只是以无用之身,为国家尽一份心力而已。”   苏油赶紧左右观望,见从人部众都离得远远的,这才低声说道:“巢先生的身份,到现在都不能泄露,无咎你可给我收着点。走吧,大家去纺织厂叙话。”   巢谷无奈地对苏元贞说道:“无咎你看,只有我大宋堂堂蜀国公,才能将大义事业,办得就跟亏心事一样鬼祟。”   苏油赶紧解释:“巢大哥你别闹,这是为了三路和平过渡。”   巢谷大笑:“不知道龙山长在天之灵,见到当年作《陌上少年行》的好儿郎,变成现在这般模样,会不会气得动用戒尺,哈哈哈哈……”   “哎呀才说了小声点……”   巢谷不搭理他,一扬手中的鲸须马鞭:“元贞我们再来次比赛,看谁先到兴州城门!”   纺织厂大澡堂,三人泡在池子里,苏油说道:“现在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了。”   苏元贞对这神奇操作实在是太好奇了,忍不住就要问东问西。   苏油和巢谷懒洋洋地泡在水里,巢谷回答,苏油补充,花了好长时间,才让苏元贞明白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夏国枢密副使,知机密事,整个西夏密谍的扛把子,竟然是大宋埋伏二十年的间谍!   夏国不亡,天理何在?   不过巢谷过来却不是跟苏元贞聊自己的丰功伟绩的,他在张掖故城,也招揽了不少南下避难的阻卜部,也有十数万人。   这些人也被安置到了肃州和甘州,变成了屯田、开矿和修路的力量。   巢谷是过来要兵的,七百新军守张掖,力量薄弱了一点,按照巢谷的思路,还得增加重骑兵,起码得要当年五千铁鹞子那种,不然还是被动防守。   苏油对巢谷说道:“五千铁鹞子,需要配以一万轻骑,巢大哥你可以准备了。等到王君万、种珍的六千新军抵达张掖,你就可以武装起来。”   “加上童贯和姚麟,我西北便有三万多的军力,其中新军九千,重骑五千,轻骑两万,够用了吧?”   巢谷说道:“我还要跟你要个人。”   “谁?”   “陈季常。”   苏油有些奇怪:“他现在是汉水商路上的黑老大,你要他干嘛?”   巢谷笑道:“你不知道沙州城外,西域诸国在黑吃黑大打出手吗?叫季常来,给他们整顿整顿风气。”   如今于阗到沙州一线,是黄头回鹘的势力范围,因为丝路重开,导致盗匪猖獗。   大宋如今连漠北很多部落都是靠巢谷的秘密警察担任治安,沙州外的千里丝路,的确是鞭长莫及。   苏油想了想:“也是,如今汉水不需要黑社会了,让陈季常到沙州来坐镇地下海关,倒算是人尽其才。”   巢谷说道:“只要他来,军器我给他敞开供应,他不是一直闹着要做班定远吗?现在就是机会。”   苏油说道:“班定远的老婆是疏勒人,当年副使李邑是个怂包,不敢出使,投诉班超拥爱妻,抱爱子,无内顾心,逼得班超休了爱妻。”   “好在章帝还算英明,处置了李邑。”   “不过季常大哥的老婆可是河东狮子,就不知道他还敢不敢来。”   巢谷贼笑道:“你说我写一封信去刺激他一下,就说当年故旧没死,先投夏做了枢密副使,又屈节做了大宋河西节度。”   “如今富贵有余,想起当年金兰之义,请他过来共享荣华。他会不会提剑来取我项上人头?”   苏油笑道:“那他指定星夜兼程!不过你可得小心,季常大哥也不好惹。”   巢谷笑道:“怕他不来!好歹哥哥我忝掌过夏国知机密事,只要他出得陕西,便入我彀中也!”   苏油点头:“嗯,光这样不好玩,最好在他出发之后,我们将他妻儿也赚过来,安顿好。”   “等他最嚣张跋扈的时候,咱们放出河东狮子,吓不死他!”   巢谷捧腹大笑:“妙极!”   苏元贞看着两个鬼祟商议细节的不良中年:“巢大哥,当年你不是这样的……”   巢谷大手一摆,不以为意:“嗨!无咎你不知道,巢大哥要还如当年那样,可活不到今天!”   ……   十月,戊子,吏部尚书曾孝宽言孟轲未加爵命,请封孟轲为邹国公。   孟子加爵命,是“民本”思想,在大宋获得了普遍承认的标志。   诏从之。   庚子,尚书省成。帝幸尚书省,召六曹长贰以下,询以职事,因诫敕焉。   十一月,宁夏三路开始准备年报。   去年奏报的十件大事儿,除了道路,基本完成,宁夏三路官员培训分配已然结束,宁夏二十六州的行政架构建设完毕。   赖陛下以宽和为政,三路欣欣向荣,共颂皇恩。   三路人口再次增扩,如今已然完成户籍统计,共计编户一百二十万户,四百三十万人。另有河西五州流动人口十三万人,安置阻卜、白鞑两部二十多万人。   现在三路总人口,逼近五百万,已经与陕西数路相当。   三路今年没有灾荒,解决了灌溉问题后,粮食、瓜果、牧草、棉花、油菜,再次丰收。   三路在甘州、摊粮城、夏州、五原、九原,设立常平仓,收储官田粮食。   为了防止谷贱伤农,还以七十文一斗从民间收购。   经过两个月的紧张收进,三路目前已经收储了足供两年的粮食,请朝廷制置各地常平仓使管理。   三路产铁两千五百万斤,煤六千万斤,铜三百万斤,银六十万斤,金三万两。   删丹马场,开始向渭州狼渡马场转场牲畜,其中马十万匹,牛三十万头,骡四万匹,骆驼三千匹。   三路今年供应内地棉布五万匹,毛呢十万匹。   沙州海关,兰州榷场,计得税四百万贯。   支出方面,前期规划的几条道路,已经改造大半,其中沥青得到大量应用,最重要的沙兰线,已然贯通。   银丰监到兰州的铁路已然修建完毕。   沙、甘、肃、凉、兰五州,张掖、武威、五原、九原四城,贺兰堡、乌喇海城、黑山堡,应理关,已然修建完毕。   文化方面,各州州学、小学,均已修建完毕,配备教师,共计招募学生五万人。   除敦煌文献,张掖、武威故城遗址,又发现了秦、汉两朝简书。   敕建大双塔寺,已然修竣,红衣大和尚召集僧众四百人,正在翻译敦煌蕃书。   河西儒家纷纷出世,臣请于三路试明年科举,允许举人赴京参加礼部试。   最后,如今三路人心已经凝聚,臣请效大宋内地,开驰宵禁,正月里举办花灯、庙会、夜市,让三路百姓,和大宋内地百姓一样,感受到新年的愉悦!   奏报送达,再次惊掉一地眼球,点石成金苏明润,果然名不虚传!   宁夏三路,啥时候成金窝窝了?要是这样的话,为何李元昊的时候,夏国人民这么苦逼?!   蔡确上奏,请求派遣使臣,前去三路,学习蜀国公的先进经验。   此议被赵顼驳回,这样是对三路官员的极大不信任,需要问什么,中书下旨,令尚书省转给三路都转运司,上奏以闻便是。   同时令户部左曹、内藏库,上三路纳进金银白玉等项以闻。   令陕西四路,上纳进三路牛羊马数以闻。   最后数目呈递上来,朝中大哗!   蜀国公竟然还为皇帝打了遮掩——平夏战争中,赵顼花掉的六百万贯,已经被苏油偷偷给填平了! 第一千三百九十五章 大赦   另外赵顼为了赏赐参战蕃骑,硬着头皮从他们手里买下来的土地,都成了优质资产!   三路有钱了,开始慢慢从赵顼手里以一亩一贯半的价格买回,然后量丁授亩给老百姓!   这是赤裸裸的利益输送!赤裸裸的行贿!行贿者是蜀国公,受贿者是皇帝!   赵顼去年的收益就已经填平了买地的窟窿,今年还以百分之五十的溢价售出,里外里算下来,一贯钱净赚了一贯半!   这事情被户部捅出来,群臣们顿时闹开了。   皇帝你竟然赚了这么多钱!你怎么能赚这么多钱!你怎么忍心赚天下这么多钱?!   赵顼都委屈坏了,这尼玛还有没有天理了?   去年发给战胜士卒赏赐的时候,是你们口口声声说国家财政拿不出钱来;   然后蜀国公提议用宁夏土地补贴军士,又是你们口口声声说要不得。   说什么陕西青唐的蕃军是客军,是要回家乡的,给宁夏土地作为赏赐是有问题的,是必然会招致军士们不满滴!   最后逼得朕没办法,被蜀国公赖着将那些地卖给我,从我内藏库生生抠走了一千万贯!   当时你们为什么不闹?也没见有谁掏出家底帮助国家度过困难啊?   现在三路兴旺起来了,地价涨了,你们倒埋怨上我了?   那好,现在那些地才刚开始卖,有的是,谁想要就把钱给我,我卖给你们行不行?!   官员们一下就不闹了,陛下那是你应得的,谁知道翻年三路地价会上涨呢?呵呵呵呵合理收入合理收入……   心底里却暗翻白眼,尼玛我们闹是因为也想要从三路都转运司那里分一杯羹,现在你无耻到要亲自当甲方,这契约就不好签了。   这不是等于告诉皇帝我们平时贪污了多少,并且主动送上证据吗?!   这个皇帝越来越不好糊弄,这个朝廷,也越来越不好玩了呢……   但是这事儿皇帝没有瑕疵,当时被苏油逼着当地主,现在赵顼就是名正言顺的甲方。   这次纷争传到三路,苏油在《宁夏日报》上刊载了经过后,立马打开了这些田的销路。   三地老百姓连续两年收入可观,加之免税,都有了积蓄,对大宋官家,是非常感激的。   听说官家被群臣逼迫,说他拿地太多,非仁君所为,有兼并之嫌的时候,老百姓们纷纷掏出积蓄跟转运司买田,要为官家洗地。   这效果却是苏油没有预料到的,他的本意只是要给赵顼立一个仁德的Flag而已,没想到如今的老百姓思想是这么的淳朴,一下子搞得三路都转运司年底了还忙不过来。   元丰六年十一月发生在宁夏三路的“买田报君”事件,的确令人啼笑皆非,但是也从侧面说明了一个问题。   就是经过苏油两年的努力,彻底地抓稳了人心。   至于朝堂,在摆平了群臣,确定了蜀国公的奏报没有瑕疵,确认了大宋陛下是天命所归为国发财后,终于重新回到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局面。   毕竟该准备过年了。   今年是连续第二个丰收,大宋一下子变得富足无比,就连苦逼多年的河北,在河北转运使、措置河北籴便吴雍的奏章里,都这样写道:“见管人粮、马料总千一百七十六万石,奇赢相补,可支六年。”   “河北十七州边防大计,仓廪充实,虽因藉丰年,实以吏能干职。”   “同措置王子渊,在职九年,悉心公家,望考察成效,以劝才吏。”   赵顼大乐,诏赐王子渊紫章服。   十一月,一系列装点太平的庆典开始。   癸卯,加上仁宗谥曰体天法道极功全德神文圣武睿哲明孝皇帝。   英宗谥曰体乾应历隆功盛德宪文肃武睿神富孝皇帝。   甲辰,朝献景灵宫。   乙巳,朝太庙。   丙午,祀昊天上帝于圆丘,以太祖配,始罢合祭天地。   还,御宣德门,大赦。   ……   收到朝堂命令的苏油都傻眼了,你要搞庆典随便搞,大赦你妈呀大赦,不知道三路主要务工人员就是战俘吗?!   明明定好的三年刑期劳动改造,重大立功表现可以提前,这才两年怎么就大赦了?!   而且三路这可是整整二十万人,分散在各个矿场。   这可难坏苏油了。   别的都好说,炼钢炉是不能停工的,炼钢炉不能停,那就煤矿和铁矿也不能停。   包图铁厂不用管,那里都是厢军,换成战俘怕是直接投辽了。   甘州铁厂也不用管,那里有巢谷坐镇,巢谷在夏人里边威信极高,理论上他是现存原夏国最高军事首领,战俘们都算是他曾经的部下,就算释放后也留得住。   兰州铁厂得管,那里的矿藏都是战俘在开,一旦释放只怕就散了。   想到手下还有阻卜白鞑二部,苏油心里好歹有点底。   这个月,辽国同样进封梁王延禧为燕国王,大赦。   以南院宣徽使萧谟噶为南府宰相,以三司使王经参知政事、知枢密院事。   王经在保州苏州,有重大经济利益,是唐四郎的大买办,大宋花了大力气,终于将他拱到了这么重要的位置。   辽国朝堂,被鸽派完全把控。   当然也不能说人家王经就是大宋的走狗、间谍,但他是整个辽国沿海州郡宋辽贸易受益群体的总代言人,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十一月二十日,苏油、李济、巢谷、梁屹多埋、以及八上姓族长来到了兰州铁矿。   苏油让李宪将战俘百夫长以上全部集中起来,准备宣读赵顼的诏令。   战俘们看到八姓族长都激动无比,羌人重贵种,这些人以前都是他们仰望的人物。   而现在这些人,围着一位三十多的大宋官员,很明显,这位就是益西威舍了。   苏油让李宪整顿好秩序,这才说道:“皇帝陛下隆恩,大赦天下,宽恕了你们的罪行。”   此语一出,数百战俘都欢呼了起来。   上姓族长们赶紧出面申斥。   等到这些人都安静了下来,苏油才说道:“但是三路大变,你们出去之后,能不能适应这个变化,适应现在三路的生活,我有些担忧。”   “今天是来宣讲我们的政策,三路已经没有奴隶,你们今天经过陛下大赦后,便已经成了大宋的编民。”   “什么叫编民?就是替国家完成役务,税务之后,完全自由的人。”   “这些你们要慢慢学习,今天我们只说三路编民的待遇。”   “愿意耕地放牧的,一丁授田百亩,十年免农税。”   战俘们不由得又惊又喜,人群再次骚动了起来。   苏油却又说道:“别高兴得太早,因为你们是战俘,曾经对大宋犯下过罪行,因此不再授亩之列,这些土地,须得花钱来买。”   战俘们顿时又气馁了。   “我也知道你们买不起,陛下也知道你们买不起,因此我请了巢先生,李公,梁公,以及八姓族长集体商议了一番,觉得可以这样。”   “如果家里有亲人的,可以回去看看,有丁口的那就更好,估计现在田土已经到手了。如果该分却没有分到,你们可以直接来都转运使敲鸣冤鼓,我第一时间受理。”   “这些平日里思想教员应该已经告诉你们了,不过我估计你们中大多数人嘴上唯唯诺诺,心里压根不信。”   “不信没关系,现在你们就有机会去看看,你们虽然对大宋犯下了罪过,大宋是不是没有连累你们的家属、子女,是不是一视同仁。” 第一千三百九十六章 出路   “我们接着讨论你们的出路,如果有一技之长,觉得自己还能作战的,巢先生如今需要招选精锐,大家可以报名参加选拔。”   “如果厌倦了战争,不想打打杀杀,本身也无牵无挂,愿意留在矿上的,我们欢迎。”   “从今天起,你们就会成为矿上工人,一日三餐照旧,唯一不同,是矿上会给你们一份工钱,一日两百文起,多劳者多得。”   “当然你们做的工也得对得起这份报酬,否则主家解约,我也帮不了你。”   一日两百文,一个月就是六贯,干一年下来,差不多就能有些积蓄了。   “如果有家室,但是没有别丁口,也没有积蓄,但是还是不愿意做工,只愿意种地的,也有办法。”   “梁氏侵占了大量的土地,现在已经归于陛下,如果你们愿意种地又没钱买,陛下的这些地,可以给你们种。亩收租两分五,同时享受陛下给宁夏三路的优待,免除赋税直到八年之后。”   “八年之后,估计各位都已经有了不少身家,到时候可以优先购下你们一直耕作的地,我向陛下求了个政策,就是地价不涨。到时候依旧按照今年价格,一贯半一亩,卖给你们。”   “如果你们愿意将这个赎买的日期提前,早日享受连两分五租子都不用交的几年好时光,我只会更高兴。”   “如果你说我种地不会,只会放牧怎么办?也可以,草地朝廷给的是一丁两百亩的限额,不过周围都是别人的私产,你们不能越境,只能在这两百亩地上养牲畜。”   “不过这得换一种养法,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来教你们。”   “同样的,这些草场,也需要你们赎买,不能赎买之前,依旧算是租赁。”   “就是这样,工、农、兵、牧,四门生计,任你们选择。回去告诉大家,好好想想,想好之后寻找自己以前的头领做保人,大家上户,签约。”   三日之后,统计结果让苏油大喜过望,兰州战俘,大多都是李宪在天都山一带抓获的,这些人大多都是仆从奴隶军,是仁多零丁的弃子,真正的精锐当时都被仁多零丁带着去旱海埋伏去了。   这帮人觉得矿上挺好,除了少部分家在西夏的愿意回去之外,剩下的听说能变成编民,成为工人还有工钱拿,都高兴坏了。   这让苏油在出行的时候,时不时就有奴隶过来匍匐行吻靴之礼,搞得负责保卫的程岳烦不胜烦。   反倒是李宪对此颇为腹诽,现在三路矿藏,基础股本是一千五百贯,其中五百贯是政府的,一千万贯是皇宋银行贷款给四通的。   无论是皇宋银行还是四通商行,赵顼代表的宗室都占了大头,再加上红利再投,现在一年半下来资产膨胀了一倍多,这个股份构成相当的复杂。   总之这些都是赵顼拿大头,李宪就觉得自己这条狗没给陛下看好产业,就是失职了,应当惩罚。   知道工人问题暂时不算大之后,苏油才放下了心,去银丰监再次考察火车的进展。   这几个月的技改,让火车加上了汽笛,弹簧,车头设置了玻璃车厢,另外还挂了南海马拉轨道车时的那种客用包厢。   五十里的距离,火车满载时,控制在了半个时辰,为了安全,速度减低了一半。   兰州北岸八番街,现在繁华得要命,厂区的人们,挺喜欢搭火车过来玩。   仿佛一夜之间,那里就变成了一个小汴京。   准确的说,更像是唐长安。   各路商贾纷至沓来,很多胡商在这里建立起了商号,他们对四通营造的两层联排大别墅非常感兴趣。   八番街是用水泥地砖铺就的,如今分了九个坊,中间的那个,就是金融中心。   皇宋银行西北分行、河西市易司、四通商会、各行行会、钞引市、金银市、珠宝行、绸缎庄、酒庄、玻璃庄、瓷器庄、香药行、皮毛行……全部都是在皇宋银行存款高达十万贯以上的大豪商。   住在这里的人,享受这最豪华的生活,过着最舒坦的日子,这里几乎看不到铜钱和小面值的钞票,流行的是金币、银币和支票。   别墅有仆役行专门培训的仆役和管家,可以为胡商们尽快适应大宋的生活,提供最优质的服务。   只要你有钱,拎着个包就能入住,自然会有服侍的人为你量体裁衣,送来丰美的食物,只有你想不到的周道,没有他们做不到的贴心。   这完全是一个后世的高档别墅区,除了照明还用着煤油喷灯,与后世高档别墅区已经没有什么区别。   瓷砖铺设的走廊,院中的草坪、喷泉,水泥梁柱砖石房,锅炉循环地暖,现代化的盥洗室,地下排污系统,大玻璃窗户……   这里有最好的音乐,最好的美酒,最豪华的马车,最漂亮的女孩……   每天在这里周转的货物,如同一个带着巨大漩涡的湖泊,然后分出几条小河,一条流向沙州,通往西域;一条流向京兆,通往汴京;一条流向兴州,通往草原。   每天这里都流传着无数的消息,无数关于财富的故事,在这里发生。   如今这里已经形成了一个三万户,十四万人的大镇,而这个大镇的外围,还聚集了五万户的中小商人,还包括了豪商们的货栈、客庄、车马院。   黄河上的第二座大浮桥——静州铁浮桥也已修造完毕,兴州、静州、灵州、鸣沙、韦州、萧关、宁夏城、渭州的道路已然全线打通,方便快捷。   交通的便利,还带来了秦凤路、永兴军路、河东路的兴盛与繁华。   与丝路蓬勃兴盛形成巨大对比的,就是青唐的猛然萧条!   十一月,太白昼现,大宋收到高丽送来的国书。   他们接连死了两个国王。   先是七月十八日,高丽国王王徽薨于开京重光殿,死后庙号文宗,谥号仁孝,太子三韩国公王勋权知国事。   王徽在世的时候,一直努力与大宋修好,据说他曾梦见北宋都城开封,“备见城邑宫阙之盛,觉而慕之。”   乃作诗《上元夜梦至汴京观灯》以纪其事:“宿业因缘近契丹,一年朝贡几多般。忽蒙舜日龙轮召,便侍尧天佛会观。灯焰似莲丹阙迥,月华如水泄云寒。移身幸入华胥境,可惜终宵漏滴残。”   太子王勋当了三十年的储君,终于坐上了王位,结果本来就身体有恙,又因为父王服丧期间悲伤过度加剧了病情,结果在十月二十三日,薨逝于文宗丧次。   庙号顺宗,谥号宣惠,年仅三十七岁。   在病重时,王勋加封胞弟王运为太师兼中书令,食实封一千户,被视为立王运为接班人的信号。   十一天后,顺宗薨逝,遗诏传位于王运。王运乃穿上衮冕,在宣政殿即位受贺,成了新的高丽国王。   王运登基后,立刻加封鸡林公,傅贤妃的夫君,已经更名为王熙的王颙守太保,加封义天为祐世僧统。   同时谋划效仿大宋,设立陪都,其实是想要另立政治中心,作为王室从权臣手中抢夺政权的必要手段。 第一千三百九十七章 金刚崖   十一月,青唐城,金刚崖寺。   西藏佛教的历史可以分为两个时期。从莲花生将佛教带入西藏,经松赞干布后一系列的吐蕃君主的推崇,大约有三百多年时间,佛法昌隆,这段时间,称为“前弘期”。   到唐武宗时期,和汉地一样,吐蕃佛教与王权、世俗、本土宗教的冲突变得不可调和。   吐蕃赞普达玛开始灭佛,寺院被关,佛经被焚,佛像被毁,僧人或被逼还俗,或弃佛归本,或迫其打猎。   这种从根基上催毁佛教的灭绝行为,对传播不久、根基不深的西藏佛法而言,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   因为他灭佛,佛教徒认为他是牛魔王下界,因此在他的名字前加了一个牛字,就变成了朗达玛。   这样的镇压是空前绝后的,从松赞干布时代开始传入西藏的佛教,经过三百来年的经营所形成的西藏佛教,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从此西藏经历了大约一百多年的无佛教时代。   到宋代初年,才有鲁梅等往西康学佛法,回藏重集僧伽,弘扬佛教。   西康就是如今雅安二林松潘一带,红衣大和尚,活佛吉多坚赞的故乡。   此后西藏佛教再未中断。对前弘期而言,这个新时代的佛教,名为“西藏后弘期佛教”。   后弘期佛教重入西藏地区,主要是通过两条线路。   一条是以印度僧人阿底峡尊者为代表,从印度传入。这一路,被称为“上路弘法”。   这一条路,保留了浓厚的西藏原生佛教色彩,复兴了莲花生传入,结合西藏苯教色彩的密教,所以也被称为“新密”。   而另一条,是朗达玛灭佛之时,僧人玛尔释迦牟尼、藏饶赛等三人在拉萨西南巴丘帕里的山间修行,一日忽见有个身着袈裟的僧人行猎,寻问之下,方知灭佛事件。   于是三人带着佛经,取道西域于阗,辗转逃到青海尖扎、化隆一带继续修行,晚年收穆斯萨巴为徒,并以三僧之名为徒命名,称作“释迦格哇饶赛”。   释迦格哇饶赛继承三位先师的遗志,潜心研习教理,大力弘扬佛法,跟随其出家者日渐增多。   宋初,桑耶寺主持希坚赞出资,送鲁梅楚臣喜饶、洛敦多吉旺共十人到青海西宁一带学法取经。   鲁梅等人到青海后师从释迦格哇饶赛学习佛教经典,并受比丘戒。   在此期间,诸人轮番前往西康,在这个时代,毫无疑问地受到二林地区集佛、巫、儒于一体的“祖庙学术”的影响。   这些人学成返藏后,大规模建寺、渡僧、传教,并将他们的师长释迦格哇饶赛尊称为“喇勒·贡巴饶赛”。   同时继续不断派出僧众前往二林取经,深受汉地佛学影响,更接近大乘佛教和禅宗,被称为“下路弘法”。   这一派更重视戒律,仪轨,法度,其所传戒律传承,亦称“下路律统”。   喇勒·贡巴饶赛晚年到达青唐城西北的金刚崖寺修行,直至圆寂。后人就在那里筑寺庙,供奉喇勒·贡巴饶赛及他的三位师长,以及参加他的比丘戒仪式的另外两位汉族和尚的塑像。   这个寺庙对青唐乃至吐蕃有巨大的影响,二林祖庙对这里大力输出文化,赠与了金刚崖寺大量的经卷、文籍,使这里成为了一个以金刚崖寺为核心的佛教学校,下路弘传的祖地。   如今该地的主持是益西央,是吐蕃禅宗的传承人。   吐蕃禅宗创始人物是摩诃衍,弟子是虚空藏,虚空藏的弟子,就是益西央。   益西央和二林部白愔,也就是范先生的弟子,阿囤弥的老公,以及当时在二林祖庙一同学习佛法,如今的宁夏活佛吉多坚赞,渊源都是极深。   这些其实就是当年苏油随手布下的一些闲棋,但是到了二十年后的今天,这些闲棋开始自发地产生出作用。   二林部如今富得流油,因此金刚崖寺有二林源源不断输送过来的“养僧钱”,不像上路弘传那般需要七人供一僧,与世俗的矛盾轻得多。   也正因为如此,对吐蕃和青唐的百姓来说,金刚崖寺就是一个只给予不苛索的地方,其影响力在这个时空里,比上路新密,更加具有向心力。   青唐贸易之路断绝之后,百姓的日子变得更加难过,僧俗矛盾一下子变得凸显了出来,选择信奉下路律统的人就更多了。   董毡已经死了,乔氏和阿里骨今日是过来请益西央入宫,为董毡举行葬礼的。   还不敢发丧,乔氏已经以董毡的名义,传令青唐各部,让他们携带家属前来拜谒,准备软禁这些头人,以其妻子为威胁,胁迫他们承认阿里骨为青唐之主。   但是这个压力是非常大的,对外,青唐如今能够控制的地区,仅仅剩下了青唐城、湟州、廓州、积石州四州之地。   兰州被大宋拿下后,熙、河、兰铁三角相互呼应,固若金汤,青唐再无可乘之机。   而兰州之西,湟州之东,还盘踞着蔺逋比和温溪心的势力,不断蚕食壮大。   人是要吃饭的,丝路重要节点的卓啰城,背靠兰州,前接河西丝路,蕃人都知道那里现在有饭吃。   温溪心投宋之心,如今非常坚定,听闻文彦博致仕返归西京,特意上书朝廷,今年给朝廷进献五匹名马,其中一匹叫做“满川花”,因仰慕文公为人,希望朝廷能够将之转送给文公。   这是一次因为个人魅力而带来的外交事件,赵顼大悦,下旨抚慰温溪心,命画家李公麟绘《五马图》。   不但准了温溪心所请,还特意给文彦博下了一道诏书:“敕彦博。惟我宗臣,名震夷落,狼心乌舌,知献厥诚。朕以张奂拒羌之献,不如旅獒昭德之致。已敕边吏答赐所直,其马今以赐卿,至可领也。”   这次平夏战役,青唐也有功劳,但是因为阿里骨部将半路返回,因此阿里骨、青宜结鬼章、笃乔阿公,只得防御使之职。   然而温溪心和蔺逋比,却因为全程参与,以平天都,输粮秣,拱卫兰州到凉州、应理关两线粮道、打造牛皮浑脱,让大军从水路突袭,三日得平兴庆的功绩,后来居上,蔺逋比成了宁塞郡公,温溪心成了内殿崇班、西头供奉使、邈川节度留后。   级别上远比阿里骨一系为高。   这叫“协济军威,事功可纪”,有功那就必赏,堂堂大宋,从来都是这么讲道理。   阿里骨残暴,好刑杀,以野蛮约束手众,金刚崖寺前膜拜的百姓见到阿里骨的旗帜过来,远远的就逃开了。   阿里骨扶乔氏下马,皱着眉说道:“母亲,这里聚集的人太多了。”   乔氏不以为意:“这些都不过是牛羊而已,你要关心的,是狐狸和虎狼。”   阿里骨的儿子瞎征手按刀柄:“青唐现在的虎狼太多了,父亲可不能跟庙里的益西央一样。”   这个名字刺激的阿里骨眼睛一眯,益西是光明的意思,现在兴州还有一个人,名字里也有这个。   冷冷扫了瞎征一眼:“你就是因为这样,杀掉你的叔父?”   瞎征,性嗜杀,部曲睽贰。   青唐大酋心牟钦毡有下属想要叛乱,因为忌惮瞎征的季父,阿里骨远宗兄弟苏南党征雄勇多智,于是诬其谋逆。   瞎征不能断定自己的叔父是否牵涉到其中,解决方法很简单,就是突然起兵杀掉自己叔父,尽诛其部属。   但是手尾又没有处理干净,苏南党征的小儿子篯罗结逃了出去,投奔了另一个大酋,父亲的结拜兄弟溪巴温。   溪巴温大怒,让侄儿与自己的长子杓拶率军据守溪哥城,不再听从阿里骨的号令。 第一千三百九十八章 佛会   溪巴温的老巢在积石,后世盛产保安刀的地方,夏国对青唐还存在影响力的时候,家梁也曾经被夏国遥封为积石军节度使,做西夏的拉拢工作。   溪巴温在那一带很有影响力,“河南诸羌多归之”,从瞎征杀叔父的事件里,溪巴温敏锐地见到了青唐的虚弱,不再给阿里骨提供军器。   所以瞎征杀叔事件带来的余波很大,让阿里骨非常被动。见到瞎征还不悔改,不由得将冰冷的眼神看向了他。   瞎征被父亲的眼神吓到,赶紧低垂下眼帘,伸手扶住了乔氏。   阿里骨的弟弟南纳支赶紧劝道:“寺庙之前,别说这些打打杀杀的了,赶紧进去礼敬大师吧。”   四人走到寺庙里,就见很多僧人和工匠手里拿着长方形的木片,正在刻版。   整个寺庙当中,除了香烟,都是木材的香气。   青唐的官方文字是吐蕃文,从唃厮啰开始,青唐和宋朝政府的往来文字都是吐蕃文,被称为“蕃书”。   见到几人行来,益西央放下手中的刻刀和木板,上来给四人行礼。   乔氏还礼之后,对益西央说道:“大师怎么还亲自刻版了?交给下边的人做不就很好?”   益西央合什道:“师兄从双塔寺送来了西州佛窟发现的吐蕃文经卷,怕不有千卷之多,不过翻写的载体过于古怪,且不易保存,老僧只好发动寺僧和工匠们,大家一起动手,争取早日留下印模。”   “嗯?是怎么个古怪法?”阿里骨很警惕,河西已经属于大宋,从那边过来的文字不能掉以轻心。   益西央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带着四人来到桌边:“就是这样。”   经文写在一种光滑透明的薄板上,非瓷非玉,反倒和皮革有些类似,益西央将之翻过来,铺上一张麻纸,夹到架子上,蘸了朱墨对着日光,便能够根据底下胶板上的字迹描摹。   描摹完之后,在经板上刷上薄胶水,命徒弟过来取下誊好的经文,一人牵着誊写的经文两角,小心地将之粘到木板上,说道:“这样就可以开始刻了。”   阿里骨心中松了口气:“如此倒是方便。能够让古卷在金刚崖寺得以保留,这是青唐的大事,我捐五百斤酥油,两百匹绢帛,给寺内添用,包裹经书。”   益西央赶紧合什感谢。   又闲话了几句,乔氏说道:“夫君身体还没有大好,虽然大师繁忙,但是我还是想求肯大师,为夫君举行一场祈福大会。”   益西央说道:“既然夫人有此心,老僧自当尽心,就用此次从师兄那里得来的敦煌经文。”   乔氏看着益西央的眼睛:“也不光光是祈福,这同时还是一门佛会,我想大师出面,召集青唐各部酋长,亲属、子女,都前来听经,大师觉得如何?”   益西央抬起头:“夫人都想召集哪些部族?”   乔氏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说道:“心牟钦毡,温溪心,溪巴温,鲁尊,结药密,阿星、李叱腊钦、诃诺、朱古、陇遇赞、抹征。”   这些都是青唐的大酋长,心牟钦毡的部族在青海湖畔,一直对董毡有异心,瞎征杀苏南党征,最大的受益人就是他。   温溪心不用说了,盘踞邈川门户,摆明了想要投宋,还奉蔺逋比为主,有点挟太子以令诸侯的意思,背后还有大宋撑腰。   溪巴温的根据地是南部积石城,青唐四个大城之一,却收留了苏南党征的儿子独篯罗结。   结药密的部族在河州上游,同样心怀叵测。   鲁尊是廓州城守,和溪巴温是同盟,共同盘踞黄河以南地区。   这几个人都是阿里骨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人,至于其余的酋长,多是摇摆,谁势力大就依附于谁。   益西央心中震惊,青唐这是要出大事儿。   乔氏问道:“如何?”   益西央不敢再有任何犹豫,以阿里骨的残暴,他要是敢不答应,金刚崖寺数百僧徒信众,只怕全部活不过今天。   赶紧合什躬身:“既然夫人有此盛情,老僧岂有不欢喜之理,这就给诸路酋长们去信,召他们齐赴青唐城,如何?”   乔氏的脸色这才缓和了过来,微笑道:“如此甚好,大师相召,想必他们也是心喜的。”   但是事情的变化远出益西央所料,不但信件要被阿里骨看着他写,看着他封好,盖好金刚崖寺的火印之后,传信的工作阿里骨也没有让益西央派人,而是用自己的人。   很快,出去采买的僧众也回来了,说是王子的卫兵守在寺门外,有什么需要都是他们接手,寺内的人全部不得外出。   益西央叹了口气,合什道:“不出去就不出去吧,希望佛祖能够保佑这片土地,这些纷争的孩子,都是他的信徒。”   弟子阿令京给益西央碰上一杯奶茶:“师父毋忧,想来他们也不敢对金刚崖寺怎么样。”   益西央接过:“不用去管这些,精研佛法戒律,为世人弘法才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很快诸路大酋便会到来,崖上的经幡实在太破旧了。”   阿令京说道:“邈川送来的那面九尺五部风马龙幡,大师一直舍不得用,要不,这次就将之挂出来?”   益西央点头:“嗯,先去告诉王子,就说诸路酋长即将到来,我们准备将金刚崖寺修缮一下,需要些朱砂、彩漆,还有铜器也要打磨打磨,木器门窗有些也需要修理,请他派些熟手的工匠过来。”   阿令京有些不明白:“师父,以前你不是要求我们尽量自食其力,能不接受供奉就不要接受吗?”   益西央再次叹了口气:“阿令京,如果有人觉得我们是威胁,我们就得让他们放心。这里是下路弘法的祖庭,保护好它,是我们这些继承者的使命。”   阿令京合什道:“徒儿明白了。”   收到了金刚崖寺的求肯,乔氏和阿里骨终于完全放心了下来,大方地拨出了最好的工匠,置办了修缮庙宇所需的木材、漆料、还给了一笔费用。   不过数日,金刚崖寺修缮一新,寺后的高大旗杆上,飘起了崭新的新经幡,经幡华丽非常,让来往的僧众信徒莫不顶礼膜拜。   金刚崖寺因为是下路祖庭,前来听经的人很多,因此在周围形成了一个小市集。   洛扬多杰经营着一个运盐的马帮和一个大通铺的幺店子,接待来往的朝圣者。   见到寺后飘起的大经幡,洛扬多杰对伙计们说道:“青盐该进货了,今天将马儿喂饱,再去王子的水磨坊看看有没有粕饼糠饼发卖,如果没有就买两百斤豆子舂成粉料,直接喂太浪费了。”   伙计们答应着去了,洛扬多杰这才回到客栈,打扫完卫生,这才进到内室,将刀剑擦拭保养了一番,又取过弓来检查了一遍,将弦挂上。   ……   青唐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兰州,李宪收到温溪心的传讯,又听说温溪心携带长子觉勒玛斯多卜去了金刚崖寺后,不由得大为焦急,立即发电报去兴州和汴京城求计。   赵顼召集群臣商议。   大家又是众说纷纭。   首先是军机处,军机处认为如今宁夏才安定两年,如果不是按部就班,先取邈川,修建城池而遽取青唐,则青唐难守。   首先,自河州炳灵寺渡河,至青唐城有四百里,道路非常艰险,难以声援。   其次,青唐地势险要,如果他们断桥塞隘,虽有百万之师,仓卒也难得前进,如果提孤军以入,四无援兵,必生他变;   但是要遣大军进入,青唐、宗哥、邈川三地本土粮食不足,止支一月,而从内地转运,又实在是过于靡费。   军机处的建议,如今先收买周围部族,对青唐进行内部的分化瓦解,才是上策。 第一千三百九十九章 集体告状   礼部却认为无论是派遣大军进入青唐,还是收买部众,法理上是站不住脚的。   首先青唐名义上是大宋的藩属,因此没有正当的理由,是不能对其用兵的。   阿里骨利用金刚崖寺的声望召集各路酋长齐聚青唐城为董毡祈福,这是孝道;   各部酋长如温溪心前往金刚崖寺,是因为崇信佛教;   如果大宋因此举兵,找什么理由?   而且眼看就要新年,新年前大动干戈,也不太吉祥。   尚书省也认为最好不要动兵,毕竟青唐和陕西宁夏接壤,这两处经过数十年的大战,如今才刚刚恢复两年,而且按照军机处的说法,进入青唐后要是得不到当地酋长们的支持,胜负难知不说,没有约束力,他们也可以说叛就叛。   而且阿里骨手下实力不弱,青宜结鬼章和笃乔阿公都是悍将,又因平夏之功新得了补充,正是士马精强的时候,否则他也不敢召集各路酋长赴青唐城接受管束,明显就是要先礼后兵。   至于之前温溪心、结药密几部请求内附的事情,大宋一直没有接受的原因,就是因为青唐本无反迹,又历来供奉不缺,以前青唐还有夏国为倚仗,现在夏国已亡,丝路已通,难道青唐还敢造次不成?   倒不如扶持阿里骨,让他统合青唐,为大宋边蕃,约束诸酋,让他们不得侵扰河西,也不是不美。   吏部则提出边臣每以生事邀功,这次事件明显是青唐内部的事务,不值得大宋大惊小怪。   只要不是侵犯我疆土,青唐自己在窝里边狗咬狗,管他们干啥?   应当严厉申斥李宪,不得胡乱生事,破坏西北来之不易的和平大业。   赵顼内心里是想要打的,因为王韶的平戎策里早就说过,青唐占据西北形胜,不全取到手,西北难安。   大宋也是这样一步步在做的,现在眼看机会到来,要是拿下最后四州,青唐就整个纳入大宋版图了。   可他完全没有想到,朝堂上反对的声音,竟然如此之大。   而三路都转运司那边,苏油的奏报也来了。   苏油和朝臣们的说法,完全一样,不过他站的位置,远比其他群臣要高。   首先是大宋对藩属的态度,应当有几条基本原则。第一条就是大宋不应当无故干涉藩属国的内政。   第二条则是一切应当以藩属国民众的民心向背为准绳。   第三条是大力宣扬仁爱、和平、互惠的友好理念,一切以使藩属国民众生活更加美好为前提。   第四条则是以维护藩属国纲常王绪为己任。   因此大宋对藩属国的干涉,必须有几个先决条件:一是藩属国背叛大宋;二是君臣行悖逆之事,有违大义;三是君臣施暴于人民;四是对周邻滥开战端。   这道奏章,被时报刊载,广为流传,大家都觉得蜀国公说得没错,大宋就应该这样堂堂正正,赵顼将苏油的意见下中书审议,大家一致通过,称其为对蕃“四义四征”之策。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大家应当好好过年的时候,朝廷再次收到李宪奏报。   十一月,甲戌,董毡嫡子蔺逋比,递书到兰州,声称董毡已死,乔氏和阿里骨秘不发丧,并且利用益西央大师的影响,企图招诱各路酋长携家小到青唐城软禁,胁迫群臣承认父王传位于他,非法成为青唐之主!   自己才是董毡嫡子,阿里骨只是继子,虽然母亲偏心,但是从法理上说,他才应该是董毡的唯一继承人。   闻讯之后,自己立即遣温溪心和觉勒玛斯多卜前去打听消息,但是入了青唐城后,二人再无音讯,估计已经遇害。   如今惶愧无计,只有请求宗主干涉,派军护送他到青唐城,继承父亲的基业!   次日,青唐大酋苏南党征之子篯罗结,同样将控诉血书送到兰州,报告了大宋一件大事——阿里骨凶横无状,其子瞎征横暴国中,无故诛杀了自己的父亲苏南党征,并且屠杀了苏南全族。   自己只身逃脱,托庇于叔父溪巴温帐下。   他和自己的家族对青唐忠心耿耿毫无过错,自己父亲乃是瞎征的叔父,阿里骨的堂兄,是阿里骨选派给瞎征的辅弼之臣。   瞎征此举乃以侄弑叔,是大逆之罪;阿里骨至今没有给父亲的死一个说法,是不罪而诛!   如今只有将血书送报大宋皇帝陛下御前,请求皇帝为自己父亲蒙受的冤屈主持正义!替自己的母亲、兄长、幼弟、以及合族一千三百八十六人,主持正义!   三日后,李宪再次受到廓州鲁尊急报,说青唐纷纷传说董毡已死,而阿里骨命使臣迫他们前往青唐,还必须携带家小。   此事非常异常,先期进入青唐城的温溪心和其子觉勒玛斯多卜,声讯全无,几位大酋长不敢再前进,连续发信要求阿里骨说明温溪心的下落,同样毫无回应。   诸地酋长心怀忧惧,而他走到半路,发现一支大军朝他部族所在的廓州而来,正是是阿里骨弟弟南纳支的旗号!   他飞马返回,侥幸得脱,立即焚毁了河梁,飞报大宋。   鲁尊在信中要求内附大宋,如果大宋不允许,他也绝不承认阿里骨此等无义无信的于阗野种为青唐之主,只有整顿兵甲和他血战到底,让大宋知道青唐还有忠于唃厮啰血脉的忠臣!   数日之后,河州外的结药密,遣自己的儿子怯凌到信任河州太守田守忠处告密,阿里骨派了一批刺客前往邈川刺杀蔺逋比,被他全部抓获。   经过严酷的审讯,刺客招供,当年董毡最器重的儿子欺斯温,并非行猎途中死于盗匪,乃是阿里骨派人刺杀!   刺杀欺斯温,逼走蔺逋比之后,阿里骨还长期霸占了蔺逋比的妻子!   那妻子身份原不一般,乃是秉常的妹妹,西夏王国公主!   如今国中甚至还有传闻,说董毡长年不得与众臣相见,一切言语,皆是通过阿里骨传达,现在大家不再相信阿里骨,怀疑他早就弑君弑父,要挟主母。   请求大宋派遣使臣入青唐主持大局,调查真相!   数日之后,河西节度使巢谷,三路都提点刑狱司李济联名上书,听闻原夏国公主在青唐遭受不忍言之待遇,要求大宋接回原夏国公主,兴州安置。   这是对先王,对嵬名一姓的巨大侮辱!先王托国于大宋,大宋就必须给原夏国王族一个合理的交代!   如果王姑受辱大宋都不愿干涉的话,宁夏三路八姓,当自提兵马,去替大宋灭了这个青唐的暴君毒瘤!   如果说只是小小青唐,大宋君臣还能不管不顾的话,这回牵扯到了宁夏三路,朝廷再也无法淡定了。   赵顼将官员们召集起来,再议!   这一次,大宋君臣再也没有理由推搪了,青唐已经大乱,打小报告的不是一个人,告状的不是一件事,阿里骨父子的问题,已经按不住了。   弑兄,杀叔,欺嫂,甚至有可能弑杀君父!   如此密集的告状信,至少已经说明一条,阿里骨已经不适合成为青唐的君主,用众叛亲离来形容已不为过。   但是阿里骨势力集团依旧是青唐的最大力量——儿子瞎征,弟弟南纳支、还有手下悍将青宜结鬼章、笃乔阿公,死忠的军力不下十万。   朝廷依旧分作了两派,蔡确和王珪这次明显出现了分歧。 第一千四百零零章 决议   王珪说道:“陛下,青唐两年前派出青宜结鬼章、笃乔阿公协助我朝平夏,关系一直良好,如今虽然两年连续大丰,但是也只是弥补上之前平夏的消耗而已。”   “司农寺如今有个说法,起自蜀国公,乃是华夏土地上,五年气候,多为一丰两欠两平。两年大丰之后,更需要积蓄粮食,以备不虞。”   “还有辽国,虽然辽国最近年年遭灾,但是夷狄之国,难以常理喻之。正因其受灾,尤须防范。”   “纳入宁夏之后,宋辽边境线,增加了不下两千里,整个漠北的防御态势,如今蜀国公,军机处,兵部正在调整。”   “西北诸路,虽然增兵不少,但是其中汉军不过追到七万,而党项上姓八部,精中选精,数量达到了八万。”   “西夏公主在青唐受辱一事,党项人到底是真心不忿,还是解题发挥,其实难明,一旦命其出兵,要是反复,三路立时糜烂。”   “且青唐地势易守难攻,穷山恶水,粮秣转运异常艰难,一旦久攻不克,故臣恐季氏之忧,起于萧墙。”   “如今青唐仅有四州之地,与我大宋实如同鸡肋,食之无肉,弃之可惜。”   “不如先应民情,遣使臣前往慰劳,查清真相,拖延一阵,待到局势明朗,再择一部扶之即可。”   御史中丞黄履认为王珪这是在和稀泥:“天下以大宋为宗主,不外大宋仁德广布,秉正持中,深明大义,继绝存亡。”   “青唐忝为大宋藩属,出了这等大逆人伦悖逆,如不惩戒,天下将视大宋如何?”   “要是局势明朗之后,阿里骨明显占据青唐上风,那我大宋也要扶其为主?”   “礼部之前认为大宋没有干预的理由,那是因为其逆迹未显,朝廷刚刚颁布了对蕃‘四议四征’之条,转眼却对青唐不闻不问,天下将视大宋如何?”   “如今阿里骨丧尽人心,诸藩沸然,若大宋不顾他们的告肯,今后还能示以威信?大宋难道不会为边蕃所轻?”   “臣请陛下拣选帅臣,提聚虎贲,灭此嚣顽,澄清天下!”   蔡确奏道:“陛下,蔺逋比乃董毡亲子,阿里骨为董毡义子,亲子尚在,而乔氏欲强立义子,是为召乱之由。”   “阿里骨颇峻刑杀,其下不遑宁。本无旧恩,又积新怨,势不可解。”   “其臣子所述诸罪,即便只有一件为真,则大宋断不可立之。”   “青唐四州之地,心牟钦毡守青海,而收苏南党征之子;温溪心蔺逋比守邈川,而生死不知;鲁尊守廓州而断河梁;结药密守积石而遣子入宋。”   “这已经是分崩之局,却非大宋挑拨;如董毡的确身死,我亦非招降纳叛。而河源动摇,河西鼎沸,大宋即便不想干预,也不得不干预。”   “此乃事机牵引,局面自成。我大宋不管怎么做,都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当务之急,应立即派遣三路使臣。”   “其一往邈川,安抚蔺逋比以及青唐群臣,收集证据口供,确定是否真实。”   “其一往青唐,表明朝廷态度,验证董毡是否已亡,如果已死,还要检查死因。另外需要让阿里骨交出温溪心、觉勒玛斯多卜父子,交出夏国公主。”   “其一还要派往宁夏,安抚八姓旧部。”   “这么多大臣控诉阿里骨,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为了防止阿里骨胡来,还需要以大兵临境,以备不测。”   “可命熙河经略使李宪、知兰州王文郁,河西节度节度使巢谷、知凉州刘昌祚,整军待命。”   “一旦阿里骨之罪确实,即立蔺逋比为青唐主,以青唐众臣为导,擒阿里骨及其党羽,送之阙下,宣罪而诛!”   章惇却不以为然:“青唐蛮夷,常乖教化,有此禽兽之行,何足为怪?”   “哪里很麻烦?既然敢做,就要敢承担罪责!命河西任遣新军两部,由使臣代领,入宣其罪,屠其部众,传首四州,改立蔺逋比为主可也!”   大宋拿住了道义之后,朝堂里的主战派立时就占了上风。   赵顼说道:“其余两路好说,入青唐这一路,谁为使臣较好?”   蔡确立即拱手道:“臣以为蜀国公恩威皆重,如果他入青唐,事如反掌耳。”   “不可,万万不可!”却是王珪出列:“蜀国公乃我朝重臣,杀鸡焉用牛刀?万一有失损折了威望,反而让蛮夷看轻我大宋。”   “正是!”王安礼也出列:“蜀国公国之柱石,西北衡钧,如今岂可再容轻出?河西陕北,人才济济,臣请以赵禼为使,李宪监军,提点王厚、刘世恒两部入青唐,足矣。”   赵顼对郭逵问道:“郭帅你看呢?”   郭逵说道:“臣以为王安礼之见可行,大军先入邈川,其余诸处,妥为守界即可。”   “邈川有蔺逋比,需要回青唐城争位;有温溪心次子巴温,侄子温纳文逞成,担忧温溪心下落,他们也必然奋勇争先。”   “加上河南积石的溪巴温、结药密与廓州的鲁尊,组成联军长驱直入,对抗阿里骨,绰绰有余。”   “如此也不用多费粮秣转输,六千新军,命青唐人贡献粮草,都能够支应。”   赵顼点头:“如此朕意已决,传旨给熙河路转运使赵禼、经略使李宪,整军入邈川,命秦凤、河西善加戒备,防止阿里骨拼死一搏。”   “命王文郁守兰州,李浩守河州,贾嵓守熙州,如敌来犯,相互声援策应。”   群臣躬身:“吾皇圣明。”   从殿内出来,王珪苦笑着对王安礼说道:“如今看来,这个年又过不好了。”   王安礼说道:“今上务实,不重矜饰,本就是国家之福。”   “阿里骨要自取灭亡,我们也没有办法,不得不应。”   “陛下免宁夏三路赋税十年,如今看来,却是高瞻远瞩。若非如此,此番青唐乱起,只怕宁夏也会跟着乱。”   蔡确走了过来:“以往打不打,那是别人说了算。如今事态变成我大宋决定是否出兵,不能不说,这是我大宋国力增强的结果。”   王珪摇头:“国虽大,好战必危,西北战事有些频繁,我担心的是后面还有。”   “陛下今年又生了几次病,说到底都是累的,我想的是年关了,让陛下松快休息一下,可现在……唉!”   蔡确笑道:“不过派出六千人而已,不当事体,相公放心。”   ……   宁夏路,兴州。   苏油正在听取赶来的李庸汇报军情。   青唐丝路的地图,就展现在众人的面前。   要是沈括在这里就会腹诽,蜀国公当年搞狼渡马场的时候,肯定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天,之后一直派遣地图小组和商队、僧团前往青唐,一路测绘。   现在的地图上,明确标示着从丝路的重要节点于阗,延伸到大宋兰州的几条线路。   李庸正在用指挥笔给三路都转运司的上下官员们介绍西北地区的局面。   就听李庸侃侃言道:   “从于阗出发,沿着沙漠和高原的边缘,可以抵达于阗控制的最东边一个城池——约昌城。”   “然后可以分作三路入青唐。” 第一千四百零一章 谋算   “一路从约昌城出于阗控制地区,进入黄头鞑靼和西夏控制的结合部,在沿着祁连山脉一路向东,最后在甘州沿着黑水折而向南,穿越祁连山通道的扁都口,进入青唐湟源地区。”   “之后过大通河,沿湟水而下,抵达牦牛城,青唐城,下邈川,入河州、熙州、从秦州入宋。”   “如今当然是出了邈川就直奔兰州去了。”   转运司上下发出一阵哄笑,这就是蜀国公之力了,八番街别说对西域胡商了,对宋人也有莫大的吸引力。   “另外一路,还是从且末城出于阗,之后就折向南边,穿越沙漠,驼队要走两个月,才能抵达昆仑山。”   “翻越这里,昆仑山脉的重要关隘——铁堠关,就可以进入羌塘地区。”   “到这里就进入了吐蕃,海西地皆平行,骑乘青海善马,三日可到青唐城西面四十里的林檎城。”   “两条道路,对于商队来说,都很难,原西夏虽然对西域控制不是那么严密,但那也指甘州以东而言,甘州以西,商队是不愿意去的。”   “一来夏人税赋太重,每一道关卡取走十分之一的货物。二来商贾们所谋求的,最终毕竟是大宋的商品。贸易的终点,必须是大宋。”   “南路稍微安全一些,没有夏人骚扰,但是自然条件却又太艰苦。”   “尤其是约昌城到吐蕃那一段,先是漫漫千里的沙漠行程,接着还要攀登雄骏的昆仑山爬上吐蕃高原。”   “除了这两条,其实还有一条中路,不过走的人更是极少。”   “中路是祁连山的腹心地区,是连绵坡地,沟壑,草原和沼泽,这里被亦牧亦匪的黄头回鹘部落所盘踞。”   “唐朝时期,由于突厥遭的衰落,回鹘趁机崛起。”   “其后回鹘灭突厥汗国,建立回鹘汗国。”   “由于长期统治无道,回鹘内部动荡不安,日益衰落,最终被其西北的黠戛斯灭掉。”   “回鹘灭亡后,各部纷纷外逃,开始大规模的迁徙。”   “其大部在乌介可汗的带领下,从河套南下侵扰唐朝边境,结果被唐朝灭掉,融入汉人。”   “小部则越过葱岭南逃,过了葱岭,又分作三部。”   “一部到了天山西北,和当地的葛逻禄等部落,建立了黑汗国,定都八剌沙衮。”   “一部迁徙到天山东南,建立西州回鹘汗国,建都高昌,因此又称为高昌回鹘。”   “最后一部,迁到了甘、肃一带,形成河西回鹘。”   “河西回鹘因为把控丝路,也曾经一度强盛。西夏崛起后,李元昊占领河西诸州,这部分回鹘便退出河西走廊,成为现在的黄头回鹘。”   “不过尽管沿途都是雄关、沙漠、雪原、盗匪,却也挡不住人心对财富的渴求。这三条路上,始终有冒险的商队,络绎于途。”   “直到国公攻取宁夏,重开丝路,轻徭薄赋,提振工商之后,西域商贾们贪图汉唐丝路的安全与便利,纷纷改道而来,剩下的从青唐入宋的道路,便再也无人问津。”   厅中又发出一阵哄笑。   苏油也在下头坐着,闻言说道:“继续说问题,轻徭薄赋,提振工商,那是陛下给三路臣民的洪恩,我只是执行者而已。”   李庸一个立正:“是!”   接着用指挥棒指着兰州下方:“王学士开边后,熙州、河州成为大宋疆土,但是统治并不巩固。直到李太尉取兰州,并且使之成为工商兴盛之区,胡人口中的‘小长安’后,熙河才彻底稳固了下来。”   “而青唐今年过境的商队大减,民生凋敝,直接的影响就是四州臣民,对乔氏和阿里骨的不满。”   “羌人本重贵种,阿里骨却非董毡骨血,因此他们对乔氏一力以阿里骨为主,不予认同;”   “加上阿里骨父子残暴寡恩,不修仁德,滥杀重臣,幽囚元勋,间隔上下,弑兄欺嫂等罪过,已然民心丧尽。”   “蔺逋比求大宋送其上位;温溪心请以邈川举州内附;鲁尊,结药密焚毁桥梁,遣子求援;心牟钦毡收容义兄孤儿,已然与阿里骨势不两立。”   “陛下命赵转运,李太尉入邈川,乃是解民倒悬,仁德感天。”   苏油朝着汴京方向拱了拱手:“今日让各位齐集一堂,听取青唐局势,是因为接下来我要去兰州坐镇。”   “青唐的变故不能影响三路的发展,八番街的胡人也需要安抚。此外还有粮秣军需的运送,也需要统筹安排。”   “今年新春,是三路百姓过的第一个汉家春节,这个年,一定要让老百姓们过好,过喜庆。元贞,无咎,靠你们了。”   三路都转运司通判晁补之,宁夏路转运使苏元贞一起躬身:“属下领命。”   苏油又看向李济和梁屹多埋:“陛下大赦,宁夏三路一下子多出很多事情。本来计划三年释放的原夏国正军,变成了两年。他们的用工授田,寻亲安置,涉及到三路的繁荣与稳定,提刑司和安抚司不得轻忽。”   梁屹多埋拱手:“无需国公嘱咐,我跟宪使一定会尽心,毕竟都是族人。”   李济眼中含泪:“国公对蕃汉官民一视同仁,三路蕃部无不感恩,国公,真不需要上姓八部报效皇恩,扫灭青唐?”   苏油说道:“李公放心,该用的时候,朝廷一定会用。”   ……   元丰六年十二月,苏油移节兰州坐镇,与即将出发的赵禼和李宪相会。   见到赵禼,苏油两手一摊:“答应你收复河西的任务没有办到,因为巢先生识时务,守忠节,接受秉常遗命,不劳天师远征,这个可不能怪我。”   赵禼说道:“青唐四州,三州都已经请求内附,民心所向,这一仗其实不难打。”   苏油说道:“赵公知不知道‘高原病’?”   “什么高原病?”   苏油说道:“就是长期生活在低海拔的人和动物,去了高海拔地区,会适应不了环境,因而生出各种病症。”   赵禼皱起了眉头:“真的?”   苏油说道:“好在青唐地势还不算太高,大约也就是一千多到三千多,我们还能适应,但是再高,那就得有一个过程了。”   李宪问道:“那国公是什么意思?”   苏油指着地图:“军事讲究一个因势利导,你们看啊,阿里骨是于阗人,如果遇到军事压力,他大概率会选择退却。”   “不过他的退却路线,却必须由我们来控制,不能让他退往海拔更高的吐蕃,而是要引导他退往……”   李宪顿时兴奋了起来:“令心牟钦毡严防牦牛城,巢先生放他出扁都口,我再以大军逼迫,我们在祁连山北全歼他们!”   赵禼看了苏油一眼:“国公怕不是这个意思吧?要是这样,还需要劳动国公到兰州来坐镇?”   苏油点头:“是这样,沙州童贯那里,收到了不少西域客商的投诉,说是于阗到沙州之间有一部落,称黄头回鹘。对来往的商队造成了巨大的威胁。”   “而于阗以前是信奉佛教的地方,同样的地方还有周围的疏勒、龟兹、高昌。”   “他们遭受这来自西方黑汗的严重威胁,不信天方教者便会被屠杀。”   赵禼明白了:“所以大宋要是为于阗、疏勒、龟兹、高昌提供保护,那就是汉开西域的功业。”   苏油说道:“要取得那样的功业,首先就要保证沙州到于阗的一段丝路,完全控制在我大宋的手里。”   赵禼指着地图:“需要将阿里骨逼入黄头回鹘地区,大宋才有进兵扫荡祁连山北的理由,控制整个祁连山通道,将兵力延伸到约昌城!”   苏油点头笑道:“沙州之西,北有大漠瀚海,南有祁连昆仑,中间的这片地带,都是丝路精华,岂容他人染指。” 第一千四百零二章 鬼章的谋略   “将青唐拿到手里,再将黄头回鹘驱往高昌,大宋只需要少量兵力,分别驻守铁堠关、玉门、扁都,便可以占据整个形胜之地。”   “然后沿途设置驿站,招募农耕,便可以完成对于阗、疏勒、龟兹、阏氏、高昌、伊州等西域小国的护卫。”   “我已经让吉多活佛派遣僧人,去这些国家招募僧众到沙州敦煌翻译经卷,我们要让佛教的影响力,转化成为我大宋在西域的影响力。”   赵禼用手指头敲击着桌面上的地图陷入了沉思,好一阵才问道:“陛下知道吗?”   苏油看着赵禼,也是过了好一阵,才认真地说道:“如果赵公成功了,这就是陛下的意思;如果赵公失败了,那就是你我二人的罪责。”   赵禼呡了呡嘴唇:“这片地域,是河西的两倍,仅靠六千新军,有些艰难。”   苏油说道:“赵公去了邈川,青唐三部就能加入;你拿下青唐城,将阿里骨逼过扁都口,巢谷就能够加入;再逼他们过了瓜沙,童贯就能加入。”   “不过这条路很长,能走到哪一步,都得看战局的演变,先把第一步走好吧。”   赵禼又想到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心牟钦毡一定会堵住阿里骨的后路?逼他折向东北?”   苏油说道:“因为温溪心现在就在牦牛城。”   赵禼惊讶道:“温溪心?温溪心不是被阿里骨迫入青唐城,父子被囚,然后诛杀了吗?”   苏油点头:“是进了青唐城,进入的时候大家都看见了,不过之后就失踪了……当然那又是另一个故事,现在还不能公开。”   赵禼终于有些回过味儿来了,整个青唐变局,是有人暗中运作出来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形势使然!   悚然而惊:“国公你筹谋的?”   苏油摇头:“不是,这是王处道接手王学士的谋划成果之后,发展出来的攻略。远期的战略目标是控制西域,影响吐蕃;近期战略,就是全收青唐。”   “至于我,不过是补充了一些战术性的细节操作而已。”   李宪倒是不怎么担心,兰州现在囤积多么丰厚他心里有数,兰州的守军,穿的是毛衣、棉袍、呢子斗篷,军官还有羽绒马甲和呢子大衣,全军上下,一人还配发了一顶狗皮帽子。   皮靴、皮手套、皮毛护腿,河西大马,全套制式牛皮皮具,比以往苦逼的西军装备,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何况现在手底下还多了王厚、刘世恒六千新军,光邈川蔺逋比和温溪心就招纳了四万蕃部,李宪觉得打仗没什么问题。   苏油说道:“过了邈川,给养运送就难了,你们要多带牦牛、骆驼,厢车恐怕都指望不上。”   “冬日少雨,霹雳炮就用窄轮车架,等到你们打过扁都口就好办了,巢节度会在那边接应你们的给养。”   李宪笑道:“国公放心,这仗其实不难打。”   说完指着地图:“不过这仗打完,我就就跑到童贯前头去了?”   苏油点头:“如果最后能拿下约昌城,连通于阗,你比童贯所在的沙州,将西进一千六百里。”   赵禼将军图卷起来放回到皮筒里:“一步步来,急进不得。”   将军图交给幕僚,赵禼对苏油拱手:“此番功业,并不亚于收复河西,赵禼多谢国公成全。”   苏油意味深长地说道:“赵公记得多收集黄头回鹘劫掠客商的证据,免得朝中有人闹着安静,错失大好良机。”   赵禼点头:“领会得了。”   ……   元丰六年十二月,赵禼、李宪、王厚、刘世恒入邈川,董毡嫡子蔺逋比,邈川大首领温溪心幼子巴温,侄子温纳文逞成,向宋朝控诉阿里骨无道,要求王师惩戒。   听闻天军到了邈川,青唐南路各部酋长纷至沓来,要求大宋挥师青唐城,追问阿里骨罪责。   赵禼遣使致书阿里骨,要求其就董毡生死、囚禁温溪心父子、刺杀兄长欺斯温、逼走幼弟蔺逋比、霸占原夏国公主、擅杀辅弼大臣苏南党征、屠其部众等一系列的罪行,做出自辩。   与此同时,李宪在邈川集师。   除了这次带来的六千新军,邈川本地,有蔺逋比温溪心的四万大军。   很快,溪巴温带来了癿六岭的部族大军三万,结药密带来了积石城的大军两万,鲁尊带来了廓州的大军一万。   青唐大战,一触即发。   ……   青唐城,唃氏旧宫。   瞎征拎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进来,扔在地上:“宋人和叛贼都在邈川大集军伍了,父亲还在犹豫,除了一战!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阿里骨大惊而起:“你这逆子!你把宋使杀了?!”   瞎征跪下:“父亲!宋人来势汹汹,所言的桩桩件件,摆明了是要父亲的性命,难道还能拱手送上不成?”   阿里骨又怒又急:“你知道个屁!大宋如今国力昌强!夏国是好相与的?五十万大军,二十六郡,都被益西威舍平灭,你怎敢如此造次?!”   青宜结鬼章幽幽地说道:“主上,小王子做得其实没错。”   “什么?!”阿里骨掉头:“这下大宋必然兴军来讨,当如何应对?”   青宜结鬼章说道:“如今正是隆冬,天降大雪,天时地利都在我们手里,宋人敢打吗?”   “依末将所见,赵禼李宪,不过虚张声势,以统络邈川、河南耳。”   阿里骨问道:“那等到他们笼络好了溪巴温、结药密诸人,来春天暖再来,我们如何应对?”   青宜结鬼章把弄着手中的马鞭:“现在将人头给宋人送回去,不就正好激怒宋人来攻?”   “诸部所倚仗的,不过是有宋人给他们撑腰,正好一战打断他们的腰杆!”   阿里骨皱眉:“我们能知道,宋人必定也能知道,要是他们不来呢?”   青宜结鬼章笑道:“要是不来,宋朝就是懦夫。我青唐儿郎崇尚豪杰,使节被杀都不敢追究,还如何收拾人心?”   “诸部之间也不是没有宿怨,等到大宋没了威风,笼络不住诸部,我们就可以分而化之。”   “所以小王子杀使,不但无过,反而有功。此次平夏,我青唐四万劲旅得以换装,且未损一人,如今战力,和宋人相当,俱他们何来?”   青宜结鬼章和笃乔阿公此次未过兰州便告返回,李宪当时统领的还全是旧军,青宜结鬼章还没有亲眼见过大宋新军的威力。   其实按照大宋旧军实力来分析,青宜结鬼章也没错,六千西军带着十万乌合之众,隆冬之际仰攻青唐城,想想都是取死之道。   所以在青宜结鬼章眼里,大宋来攻的可能性极小,不过是虚声恫吓而已。   如果他们真的失心疯了敢来,青宜结鬼章也很乐意收拾一下这群土鸡瓦狗。   阿里骨还是觉得不放心:“牦牛城那边呢?”   青宜结鬼章冷笑道:“心牟钦毡一直心怀异志,苏南党征之事,没有他在用计,断无可能。”   “不过如今我们却是腾不出手来,等到应付完大宋,自然就轮到他了。”   阿里骨思忖了一阵:“这仗不好打,最怕久拖不决,今年来青唐的客商,可是少了很多。”   青宜结鬼章也叹气:“是啊,益西威舍取货品三成,西域诸人尚且趋之若鹜,我们只取一成,他们尚且不愿意过来。如今邈川通道已断,宋人不会再与我们贸易,接下来会更难。”   “为今只有两计,一是强势出击,重新控制青唐,然后居高临下,威胁宋人重开榷市。”   “一则是举族西迁,我们去于阗谋取利益。那里是大王故乡,只要控制商路源头,哪怕益西威舍都只有妥协。” 第一千四百零三章 学员斥候   阿里骨沉思半晌:“和于阗的交往肯定要加强,我这就派遣使臣过去,询问他们走南线的条件。”   “于阗易取,不过那里如今是黑汗控制之下,要是黑汗王动兵,却又难相与。”   青宜结鬼章说道:“黑汗如今也分东西两部,相互征伐,西汗为阿里后裔,以撒马尔罕、布哈拉为都城;东汗为哈仑·卜格拉汗后裔,以八剌沙衮为治政之都,以喀什噶尔为文教之都。”   “他们对于阗的控制本来就不算太强,因为黑汗自立天方教为国教之后,与于阗佛国进行了五十多年的征战。”   “如今宋朝以金帛佛法相诱,于阗明显开始亲宋。这也让黑汗王忧虑。”   阿里骨问道:“但是我们也是崇信佛法的啊?”   青宜结鬼章悠悠地说道“我们虽然也崇佛,但是我们不亲宋。对于黑汗王来说,相比亲宋又崇佛的于阗尉迟一姓,却是比尉迟好上一些的选择。”   阿里骨终于下定了决心:“先打好对宋这一战,命笃乔阿公镇守林檎城,监视心牟钦毡,结鬼章你与瞎征帅大军南下,与宋人交战。南纳支负责守城。”   众将一起施礼:“谨尊大王号令。”   ……   元丰六年十二月二十,赵禼收到了阿里骨的回信,不是文字,却是宋使的人头。   赵禼大怒,命李宪出兵征讨。   苏油不豪横,但是大宋豪横,从兰州输送到邈川的物资源源不绝,集中在邈川的十万大军,得到了整体的换装。   第一批换上毛毡袍子、厚毛袜、牛皮靴子的巴温和蔺逋比两万大军,装备了大宋凶悍的武器兵工铲,一路铲雪铺路,为后军打开通道。   李宪、王厚、刘世恒领两路新军继后。   赵禼在邈川采购了大量的牦牛,足有一万五千多头,携带着海量的给养,由溪巴温、结药密押后。   李宪打仗是没啥战术的,又因为是中官,因此常常被王韶、章楶、种谔这样的军事天才所取笑。   不过苏油给李宪支过一招,也是六字真言:“结硬寨,打呆仗”。   尤其是邈川到青唐城这样的地势,保持全军建制不被敌人利用地形分割,绝对是制胜法宝。   但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三万人在山路上摆布,想要不被人家利用地形,是很难办到的。   好在这条路上有两个重要节点,都属于北魏故金城郡的范围,一个是金城郡南边的的城镇乐支,一个是金城郡北边的宗哥城。   说来非常的好笑,从兰州到宗哥城的道路,这两年来经过数次翻修扩宽,给李宪进军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第一次是李宪在宗哥城外洒金坪大充阔佬,与阿里骨会盟,招收青唐大军作为西路军主力,共击西夏。   那一次李宪携带的货品极多,还是阿里骨主动派出十三万大军修缮大路。   第二次是青宜结鬼章携带战利品返回青唐,携带了大量的牛羊,然后再次拓宽。   才过了两年,这条经过加宽的道路,就成了青唐的催命符。   不过青宜结鬼章算是青唐难得的军事人才,和瞎征带领着五万人反穿了羊皮袍子,在茫茫群山之中埋伏了五日,放过了蔺逋比的前军和李宪的中军,待到溪巴温、结药密的后勤大军抵达乐支城的时候,才突然发动袭击!   统领后路蕃军的宋将,乃是贾诩、彭孙。   贾诩在当年青宜结鬼章诱杀景思立时,是景思立手下的部将,彭孙就是给李宪捧臭脚,称赞“太尉足何其香也”的那位。   青唐道宋人已经走得熟悉无比了,前军中军都只遇到少数斥候,随手就给料理掉了,二将也完全没有想到,青宜结鬼章会这么扛冻,应是将大军按在雪谷中这么长时间,捡最肥最弱的后军突然发动。   “敌袭——”   尖利的号声,远处山峰上的狼烟,惊动了乐支大营。   这里几乎全是蕃人,除了贾诩、彭孙,还有两名蕃将鲁尊和结药密。   青宜结鬼章乃青唐名将,自统帅大军以来,战吐蕃,战回鹘,战西夏,战大宋,几乎都是胜利,最差也是平手。   吐蕃人本重贵种,鲁尊和结药密一听来进攻的是青宜结鬼章和瞎征就傻眼了,有些畏战。   反倒是贾诩和彭孙有些胆色,李宪的姥姥称号是来自他的口头禅,可并不意味着他很慈祥,大宋军纪一直就很残酷,要是后军失了辎重,那多半要被斩首。   彭孙抽出战刀:“怕什么怕!他们要躲过太尉的耳目,就只能是步军,又在雪中埋了几天,我们还有城墙,怕什么怕?!”   话虽如此,不过声音却在颤抖。   贾诩脸色铁青:“当年未能与元凯兄追随思立郎君与地下,乃贾诩终身恨事。今日又遇此贼,唯有死战而已!”   就在这时,帐幕猛然掀开,一个新军服侍的年轻战士走了进来,对着四人一个立正:“定国军刘统军帐下,骑兵都卫李纯元,报道!”   贾诩大喜:“你们来了多少人?为何没有随中军一道?”   李纯元又是一个立正:“报告指挥使,卑职领受刘襄领军令,称大军进展过于顺遂,需提防有诈,因此让属下带了一个连队,在中军和后军之间往来不绝,沟通消息。”   “青宜结鬼章发动之后,道路阻断,卑职无法前往中军复命,只有南下,沿途收拢了一半的兄弟,来与指挥使会合。”   “如今属下手里有半个连,五十三人,请指挥使分配作战任务!”   彭孙大失所望:“五十三人……不顶事儿啊……”   贾诩却大喜过望:“你们有多少人是皇家军事学院毕业的?”   李纯元保持立正的姿势:“报告指挥使!我们有速成班毕业学员五人!一期学员九人!二期学员十六人!”   贾诩感觉难以置信:“怎么可能?这是……三十人?就算全是刚毕业的,起码也能带一万人啊!何况还有速成班……”   李纯元说道:“这是刘襄领的安排,我们只知道坚决执行命令!”   贾诩一拍大腿:“好!事不宜迟,你们立即下去接手,我们有一万人,有给养军器,缺的懂指挥的人!只要坚守数日,太尉就会从宗哥回援。有你们在,这仗能打!”   李纯元猛然将左手击胸:“定不辱命!那属下请用大军符节!”   贾诩对彭孙拱手:“彭指挥?”   彭孙脸色惨白:“这个……”   贾诩说道:“事机紧迫,老彭,耽误不得了。要是皇家军事学院的娃子都扛不住,你我能扛?”   彭孙抖着手将虎符令箭交给李纯元:“那啥……小兄弟……几位老哥哥的命,都交在你们手上了啊……”   李纯元面无表情:“请指挥使放心,我们不死绝,就有能战之军!”   说完出帐,紧跟着,帐外就响起了尖利口哨声。   紧跟着就是跑步声,集结声,新军战士们已经趁这段时间搞出了乐支城的城防图,还有军力部署,辎重储备。   李纯元请出了虎符令箭,开始接手军队,很快按照新军幕府六司规制设置了头目,将一万人分作五百人一队,由二十名战士分别统带,转眼将指挥系统建立起来。   接着便是分派任务,将物资取出来,埋地雷、垒沙袋,拉铁丝网……   新军战士还多配发了一次战役所需的子弹和手抛式震天雷。   不过两个时辰,乐支城的军务就变得如臂使指井井有条。   因为青宜结鬼章需要隐蔽,故而没有骑军,让宋人抢到了关键的半天布置时间。 第一千四百零四章 阻击   乐支城的城墙说是城墙,不如说是一个土围子,城墙高度不足两丈。   好处在于三面临路,一面临水,不虞断水之忧。   不一会,李纯元便带着另外两名新军战士来到大帐:“指挥使,两位酋长,这位是黄虎,军事速成班三期学员,这位是高乐,皇家军事学院一期学员。我们将构建参谋班子,协助四位上峰指挥此次战役。”   鲁尊和结药密对望了一眼,从这几个宋人兵娃子的气质来看,介于大宋官员的文武之间,一身军服简洁干练,高筒靴,阔腿裤,武装带,肩章领花,佩剑军帽,处处都是门道,处处都透着精神。   黄虎与高乐一个立正,靴子相碰发出啪的一声,然后一个捶胸礼:“多谢指挥信任!”   两人的动作整齐划一,就连脚步分开的角度,左臂动作角度,拳头位置都完全一致。   结药密是老酋长,一看这架势,不知为何心就定了不少:“这群娃子可有门道啊,按你们的来。”   鲁尊势力比结药密更小,老大都这样说了,他也点头:“鬼章是我青唐名将,娃子们如何应对,有章程了没有?”   李纯元点头:“我们带来了城防图,给四位指挥说明一二?”   贾诩点头:“来吧。”   几人将桌面清理出来,铺上临时军图,鲁尊一看就明白:“这图厉害啊,你们画的?”   李纯元点头:“这几日往来斥候,已经测量得差不多了,四位指挥你们看,目前已经探明,我部面临鬼章三路大军。”   “西北是鬼章和瞎征的大军,规模三万;东南是鬼章的部将纳尔温,这一万五千是断我后路,西南是禄令占,这部分一直潜伏在乐支西南的山上。”   “鬼章离我们三十里,纳尔温二十五里,禄令占十五里。”   “鬼章的意图,是要用禄令占部对我形成骚扰,使我进退无据,困守乐支城,然后他率领大军三路合围,明显是要取我辎重。”   “但是我们的斥候也不是吃素的,如今三部刚刚集结,便被我发现,我们以逸待劳,完全有优势兵力,可以先吃掉禄令占一部。”   “吃掉禄令占,鬼章和纳尔温两部便被乐支城隔离成了两块,战略主动就落在我手里。”   “只要不让两部会合,纳尔温一部待我援军到来,便会成为瓮中之鳖;而如果鬼章意图营救耽误几日的话,也会被太尉回援的大军消灭。”   “因此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全军突击,歼灭禄令占,然后依托乐支城,隔离道路,使鬼章与纳尔温首尾不得相顾。”   “之后转入有力防守,静待援军解决他们即可。”   结药密有些惊异地看着李纯元:“我们一万对五万,还要出击?”   高乐说道:“不是还要,是只能,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行险一搏。”   黄虎说道:“我们有马,有足够的军器,有准确的情报,十五里转瞬即至。”   “以骑对步,以多打少,还有少量火器配合,完全可以吃掉这五千人之后再快速回防。”   李纯元说道:“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此举可能会转移鬼章的战略视线,从攻城转为联通纳尔温,避免其被我反包围,可以彻底打乱鬼章的战略部署。”   兵力都是结药密和鲁尊的,结药密现在只后悔没有将留守卓啰城的剩下兵力带来,也懊恼李宪冒进没有扫清道路,整整五万人的埋伏都没有发现。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以瞎征的残暴,要是自己被俘,那就是被碎剐的命。   一咬牙:“就依李郎君之命,此刻咱们是死中求活,不干也得干!”   李纯元拱手:“事不宜迟,便请两位酋长出帐号令。”   贾诩说道:“告诉军士们,此战一级十贯!奋勇争先者,陛下赐职三班!”   彭孙大急:“等……等等……大军出击,那乐支城……”   却被贾诩捂住了嘴:“纯元自去,乐支有我与彭指挥就行!”   李纯元点头:“前后两路,我们已经遣人前去阻滞其前进,我会与两位指挥使留守城中,无论胜负,他们酉时一定赶回来。”   不过片刻之后,乐支城城门打开,结药密和鲁尊在黄虎等人的簇拥之下,带领骑兵朝东北奔去,整个城中变得空空荡荡,除了无数的牦牛,辎重,就只剩下千余民夫。   ……   乐支城西北,老鸦峡,青宜结鬼章的斥候正在朝乐支城摸来。   “啪!”“啪!”“啪!”数声脆响之后,三名斥候倒在雪地上,剩下的数名转身回奔,又被几枚铳弹追上,谷中再无声息。   赵哲拉栓退出弹壳,将之放到包里,就见对面一棵躺倒的横木上方,一支手臂伸出来,竖起一个拇指。   身边的马兴说道:“队长,斥候越来越多了。”   赵哲举起望远镜,看了看前方雪谷:“鬼章当真奸滑似鬼,他在试探我们的人数位置……通知对面,撤!”   马兴楞道:“不打狙击了?”   赵哲说道:“到峡口二号阵地去,在雷区外狙击他们!”   就在赵哲马兴与同伴们撤走后不久,一支三千来人的前锋队伍便摸了过来。   这一次队伍漫山遍野,不光占领大路,还将两侧山坡也梳理了一遍。   一名头目来到赵哲他们曾经呆过的藏兵坑,啐了一口,对手下说道:“回报大帅和王子,宋军果然有诈,我们这就奔袭!”   很快,三千人便行进到了老鸦峡口。   一路安静,等到数百人出了峡口,头领刚刚松了一口气,就见前方路面上猛然窜起一股雪霰烟尘,无数雪块和碎石从烟尘中随着巨大的爆炸声四散飞溅,将周围十数个军士扫倒在地。   队伍乌泱一下就乱了,军士们无头苍蝇一样在河边瞎喊狂奔,转眼又引爆了几处地雷。   “轰隆!”“轰隆!”   三千人的队伍如同见到了恶魔一般朝峡谷奔逃,纷纷远离那片被诅咒的区域,奔入谷口又被军法队拦住,惊魂未定地朝着刚刚爆炸的地方看过去。   前方雪地上出现了五六处大坑,坑边倒下了二三十人,满地都是血迹,残肢。   很多军士还没有断气,还在哪里呼号打滚。   一名军士翻滚着,惨呼着,突然又是一声巨响。   这一次所有蕃人都看得清楚,巨大的爆炸响起,气浪和雪泥从那名军士身下涌起,将他直抛离地面,然后在空中被撕成碎片和血雾。   “啊——”如此恐怖的场景,让这些蕃人吓得心胆俱裂,青唐一直流传这益西威舍雷法的传说,但是横山蕃人见过,宗哥城以上的蕃人,多数却没有见识过。   头目抽出两年前新得的大宋骑刀:“冲过去!给我冲过去!这样的东西宋人不会太多!军法队!军法队——”   在雪亮的刀光下,老弱的蕃人被自己的军法队逼迫着,朝着大路重新压了过去。   聪明一些的,开始散开,避开大路,沿着路边的草坡,河滩,朝前摸去。   但是宋人的歹毒超过了他们的想象,那恐怖的爆炸根本就无从琢磨。   不光是大路,就连两侧草坡,河滩之上也有。   有时候明明踩着前面的人走过的脚印朝前走,爆炸依旧会发生,虽然不是非常密集,但是每一次爆炸,带来的都是对军心士气无比巨大的打击。   大宋的地雷也不便宜,其作用被军器监定义在了阻滞敌人大军行进上,为了发挥最大的威力和心理震慑,军器监的研发者丧心病狂地给地雷添加了延时装置。   不过蕃人也不是傻子,他们很快砍伐了树木,做成树干,让敢死队用绳子在大道上拖动,再等待一炷香时间,确定没有爆炸发生之后,才继续前进。   这个法子效果还不错,中间又发生了数次爆炸,终于没有再伤人。   但是行军速度就慢了,三千人用了整整一时辰,竟然才磨磨唧唧地走出了三里不到。   “啪!”山谷中突然发出一声脆响,所有人都是一惊,却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就在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却听见押后的军法队先乱了起来。   “指挥死了——”不知道是谁发出一声大喊,本来稍稍鼓起的士气顿时清零,蕃人们慌乱地朝着来路奔逃而去。   “啪!”“啪!”山道两侧的脆响变得频繁起来,不时就有奔跑中的蕃人,头上,身上突然冒出一缕血花,栽倒在地。   太阳渐渐移向了山后,老鸦谷外三里大路上,除了蕃人留下了数十具尸首,又变得安静了下来。   山林中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哨音,几个身披白色斗篷的身影,开始向乐支城方向退去。 第一千四百零五章 出击   乐支城西南,药泉山,七里寺。   药泉山分了南北二峡,粮峡中有一条古道,通往山外一座小城的废墟。   东汉和帝曾在此修筑城堡,名为龙耆城,后来城池移到乐支,此处便荒废了下来。   药泉山出名,是相传六月六这天,药王会向泉水中撒药,这股泉水有一股微微的辛辣味道,牛羊服用后会长得异常健壮,而人饮此水,也往往就会痊愈。   后来有几个僧人便将小城堡废墟改成了寺庙,在此地修行。   寺庙在吐蕃语中叫做“曼曲达杰日朝”,意为“药水兴旺静房”,又因为距离乐支城只有七里,汉人称之为七里寺。   禄令占带领着五千手下,从北峡摸了出来。   从洒金坪与大军分道,翻山越岭通过小道摸到乐支城东南,然后目送纳尔温继续南下,自己则潜伏修整了两天,手下才算是恢复了过来。   好在药王菩萨保佑,峡谷比较暖和,还有古城废墟利用,他这一支算是罪过受得最轻的。   山谷很安静,先头部队一路披荆斩棘,终于在日头开始西移的时候,禄令占转回到了一条正常一点的路上。   这里又有一座小城堡,名为古鄯堡,相传唐代文成公主出嫁给吐蕃最伟大的赞普,曾经再此歇过脚。   禄令占在此最后一次进行修整。   古鄯堡修建在一座山峰之上,山下是一个大弯峡,绕过这个弯,前路再无遮挡,能看到建在河谷上的乐支城。   禄令占还是很谨慎的,派遣偏将登上古鄯堡,不一会儿,堡上摇动起旗号,表示前方安全。   禄令占抽出长刀:“全都打起精神来,乐支城里只剩万人,咱们的军命,就是缠住他们!等待两路合军。”   “咱有大军五万,堆也能堆死他们,只要打下乐支,宋人的给养,牦牛,全是咱们的!”   “他们去打青唐城的两军,就给我们断了后路,大宋皇帝就只能乖乖送上绢帛赎人!”   “大帅有令,谁拿下先登首功,谁就先挑一头牦牛货品,只要不怕把牦牛压趴下,能拿多少拿多少,想拿什么拿什么!”   “嗷嗷嗷——”如此丰厚的赏给,让每一个蕃军都兴奋异常,今年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再不出来劫掠一番,只怕他们自己就先要在窝里砍杀起来了。   禄令占将骑刀一挥:“杀!”   出击的时间卡得很精准,禄令占都已经计算好了,就算此番出师不利,也可以趁夜色降临撤回来,反正等到天明大帅和纳尔温的大军就到了,这个首功无论如何都跑不掉。   可他千算万算都没有想到,大军刚绕过古鄯堡来到平野,前方突然杀来了一支骑军!   “杀——”结药密挥舞着骑刀,骑着自己的河西骏马:“一个不留!”   结药密的身后,是两位穿着灰色呢子军袍,外罩抱肚板甲,头顶红缨钢盔的大宋新军:“杀——一个不留!”   禄令占大惊失色,连忙朝古鄯堡上看去,却见城堡废墟上,飘扬起了红底宋字的牙旗!   中计了!看到前方多达万人的骑军,禄令占以为自己掉进了宋人的陷阱。   如果这里都有万人骑军,那乐支城里会有多少?!   就在这时,堡上“嘭嘭嘭嘭”一阵闷响,无数铁疙瘩从山上抛弃,向着谷口飞落了下来!   “轰隆轰隆轰隆——”   无数炸点在禄令占的后军炸开,蕃军们瞬间肢飞骨裂,刚出谷的大军就如同被石头砸中的马蜂窝一般,沿着平野向两侧奔逃。   散乱的步军在冲锋的骑军面前,那就是被砍的瓜,被切的菜。   两部蕃军,装束相近,武器相同,不过骑刀本来就是骑军的制式武器,当年董毡和种诂第一次拿到手,不约而同地评价都是——这刀子在马上是神器,在步战时就差了些意思。   蕃军的武器,是自己的私产,是传家的宝贝,青宜结鬼章手下的骑刀,都是宋廷的赏赐,可能他们自己都没有想过,会有拿着骑刀站在地上,和自己马上曾经的同袍对战的一天。   而马上的蕃人,和地上的蕃人,战力同样不是一回事儿。   他们自幼生长于马背,更加擅长马战。   几乎如本能一般,结药密和鲁尊的骑军,在奔行中就自动分作四队,瞬间切入到禄令占散乱的步军当中,便如同四柄滚烫的尖刀,刺入了一团牛油那般毫无阻碍!   黄虎和高乐臀部离鞍,已经训练到骨子里的马前六斩,让他们带领的两支锋矢所向披靡!   说起来这套刀术,还是青唐领袖董毡最先悟出来的。   被石薇见过之后,又将之简化到了极致,成为大宋轻骑的马战刀术。   最先得到传授的,除了西军中的少数将领如种诂、姚兕,以及被石薇一直训练的种谊、孙能,第一次成阵,却是在金明池演武的时候,由法喜院的女兵们施展出来。   当时大放异彩,狠狠地震了大宋君臣一把。   禄令占前方视界转眼就被两支彪悍的骑军清空,眼睁睁看着两匹怒马朝着自己本来。   他知道自己已经完了,知道大帅的战无不胜的谋略这次彻底落空,知道青唐已经没有了未来。   青唐人骨子里的血勇,让他发出不甘的怒吼,挥刀朝着左侧的骑手劈去。   他清晰地看到左手那名骑手露出了轻蔑的笑容,闪亮的高筒皮靴轻轻一松,身子坐回到了鞍上。   他坐下的马儿因此产生了一个微小的减速,而他身边的另一匹奔马,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从自己的右侧一掠而过。   禄令占看到自己持刀的右臂在空中挥舞,骑刀没有脱手,还徒劳地撞在原先左侧那名减速的武士的板甲上,发出了“当”的一声。   紧跟着自己视线猛然升高,看到了整个充满了杀戮和怒吼的战场。   战场开始疯狂地翻滚,到处都是血花和雪泥,刀光闪烁,马蹄翻飞,和阴云密布的天空交替出现。   视线翻转间,他突然看到地面上一个没有了头颅和右臂的身躯,正在着谷口的积雪扑倒。   视野飞快地下坠,最后滚了两滚,定格在地上一丛枯黄的草桩上,上面沾满了鲜血。   他甚至听见了刚刚在自己左边的那位骑手豪迈的声音:“高老弟,承让!”   古鄯堡上的炮弹还在不停落下,爆炸的声浪和威势,让失去首领,被冲得四散的蕃人,宁愿选择在平野面对飞掠的轻骑,也不愿再从那已经变得恐怖的原路逃回。   一万养精蓄锐的轻骑,对付行军大半日,疲惫不堪的散乱步军,战斗在短短三十分钟内,便已经基本结束。   一支小队从古鄯堡上下来,身边还有一支上百人的蕃人,扛着炮筒和未用完的弹药。   还有几个被反绑着手的青唐探路斥候。   白栎是这支小炮队的头目,见到前来接应的黄虎,摇头道:“黄大哥,禄令占这也太大意了吧?真的就用摇旗子传讯,都不待斥候回报……”   黄虎对身边的结药密说道:“今天我们靠团练指点的这招占了大便宜,不过团练也要从里边吸取教训啊。”   结药密派自己的儿子怯凌前往兰州告状,其实就有质子求援的意思,待得见到谷口那番变故,也暗自庆幸自己的选择,连连点头:“郎君说得对,这场战事要是没有各位的指挥,怎么都做不到如臂使指,精彩,赢得精彩!”   黄虎看了天色:“走,赶紧回城,接下来还有大战!” 第一千四百零六章 偷城   收到进军受阻的消息,青宜结鬼章立即嗅出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对瞎征说道:“王子,情形有些不妙,结药密和鲁尊已然有备。”   瞎征粗豪悍勇:“河南羌,什么时候能做我们的对手了?”   鬼章说道:“也不可轻视,从前军得到的消息,那些分明是宋人的军队。”   瞎征摇头:“前军连人都没见到,就算有宋人那古怪的新军,那也才几个?我们足有两万多人,乐支城又城池低矮,到了这一步,难道还能退不成?别忘了,纳尔温还在城东!”   鬼章来回踱了几步,终于下定决心:“那就全军压上,夜战!只要突入城中,乐支就是我们的了。”   瞎征狞笑道:“就是这个道理,前军那些懦夫,未见敌军无故败回,散布谣言乱我军心,我要十抽一人行军法!然后全军附城!”   鬼章也点头:“不过时间要抓紧,李宪中军离我们不远,他们可全都是骑军。如果到黎明乐支城还未攻下,我们就必须撤退。”   瞎征哈哈大笑:“大帅你也太看得起河南懦夫了,小小乐支城,我们自当一鼓而下!”   三百颗败军人头滚入奔流的湟水,瞎征和青宜结鬼章,朝着乐支城压了过来。   半路上,遇到了之前派去给禄令占传令的哨兵。   哨兵满脸震恐之色:“大王子,古鄯堡下刚经过一场大战,禄令占覆军!”   青宜结鬼章一脸恼怒:“不是让他牵制乐支城守军吗?他这样不知进退?!”   瞎征却不以为意:“大帅乃我青唐智将,但是有时候考虑得太多,反而会弄巧成拙。”   青宜结鬼章拱手:“王子教训得是。”   瞎征说道:“我们还有这么多人,压过去就是了。”   说完大声喊道:“传我军令,入了乐支城,金银牦牛马匹任取,不必上缴!”   队伍顿时欢声满谷,士气高昂。   瞎征对青宜结鬼章笑道:“大帅,这才是战胜之道。”   青宜结鬼章感慨:“王子才是我青唐第一名将,在王子跟前,鬼章一马前小卒耳。”   瞎征哈哈大笑:“走吧,明日在乐支城里吃早饭!”   冬日里天黑得早,全歼五千敌军的一场大胜,让乐支城的守军们有了一份信心。   李纯元将守军分作了三班,配发了弩弓。   宋军如今在推广神机铳,连鹤胫弩成了库存,当初王韶李宪打造的那批神臂弓,其实已经成了废物。   不过宋军的废物,在蕃人里也堪称神器,毕竟这可是能破瘊子甲的东西。   为了减轻熙河两州的库存压力,李宪这次将神臂弓全都搬了出来,压根就没准备再带回去。   除了神臂弓,还有震天雷,不过蕃人对这玩意儿非常害怕,而且迷信,不敢用。   李纯元也没有办法,只能让新军战士负责使用,另外配发了马匹,驮着弹药箱,还让每位战士挑选了两位精通汉话的蕃人小伙,负责控马,压弹匣。   城内还有一千多民夫,结药密黄虎他们出击之时,李纯元组织民夫,集中用沙袋加固了城角和城门,还拉起了铁丝网,炸平了城门上方的阙楼,却在周围山头上布置了炮兵观察哨。   乐支城是辎重基地,装备多的是,一日之内,李纯元不但巩固了城防,连大路都用铁丝网拦了起来。   还在东西铁丝网之间,挖掘了交通壕,战壕。   乐支城不大,方广两里而已,大军入城后,李纯元打开库房,拖出罐头来劳军。   结药密拿着铁皮罐头翻来覆去看了半晌,愣是不知道怎么打开。   李纯元从武装带皮包里取出一把折刀打开,用起子切开罐头盖子,递给结药密:“团结,尝尝。”   结药密接过来,发现里边是一罐子水,水里飘着几大块不认识的带眼黄色水果块:“这啥玩意儿?”   李纯元说道:“这是南海来的水果,叫菠萝。”   结药密喝了一口,浓密的眉毛胡子上都是笑意:“好东西!糖水儿!”   李纯元对结药密拱手:“团练你慢慢品尝,我还要去巡视。”   想了一下将折刀另一边掰开,却是一把小叉子:“这个送给团结了,用这个吃。”   “诶诶好……”结药密更高兴了:“郎君自去,我都给儿郎们交代了,此战如不用命,回去后罚为奴隶。”   李纯元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不过现在也不是掰扯这些的时候,对结药密点了点头:“多谢团练,大宋不会忘记团练的贡献的。”   结药密已经忙着吃菠萝了,一边用叉子对着罐头盒子直点,嘟囔着表示这东西味道不错,又将叉子挥了两下,意思是你赶紧去。   大帐当中,贾诩和彭孙在研究城防图。   彭孙对军事一窍不通,他是进士,在捧李宪臭脚的时候还是文班知县。   因为名声太臭,文官里没人再愿意搭理他,彭孙干脆一咬牙转了右班,死贴李宪。   料理公文来往,李宪用他倒是用得非常顺手,这次将他也带了出来。   贾诩倒是老西军,景思立败军那次侥幸逃回,事后却也受了不小的牵连,几乎都没有临阵的机会,一直就在负责粮秣转运。   这次干脆大撒手,将军务完全交给几十个斥候娃子,这就让彭孙心里更加不落底了。   将贾诩盯着城防图半晌不言语,彭孙小心翼翼地问道:“老贾,怎么?是不是娃子们的布置有问题?”   贾诩用木笔轻轻敲击着城防图:“没什么问题,我是在想,太尉和刘节度此举到底是什么意思……”   “嗯?”彭孙有些诧异:“什么意思?”   贾诩眼睛盯着地图:“老彭你不知道,李纯元是皇家军事速成班出身,剩下的那些娃子,一半都是皇家军事学院出来的。”   “这些都是陛下的宝贝,太尉和刘和尚又不是不知晓,怎么可能放他们出来当斥候?”   “到底啥意思?”   贾诩看了一眼彭孙:“狄殿帅、王太尉、种八郎、曹节度、孙留后、贾嵓,都是速成班出来的人;钱小侯爷,王太守,种叔简,姚虎臣,折伯尧,苗守方,是一期学员里边的佼佼者。”   “五十三个娃子里边,黄虎是速成三期,高乐是学院一期,李纯元不知道,但是只能比他们还高。”   “剩下的还有三十多个,都是速成班和学院出身!老彭,你觉得这合理吗?这直娘贼是三军万人的指挥班底啊!!”   彭孙一下子就放松了:“管他合不合理,总之太尉可以对我们不管不顾,却不敢对这班天子门生不管不顾是吧?!”   说完一拍贾诩的肩膀:“哎呀老贾你早说嘛,害我担心了这么久!”   贾诩:“……”   夜深了,乐支城头一片黑暗。   纳尔温带领着一万人,来到了城东一里之处。   大帅传来军令,今夜要来一场夜战,而且要不计伤亡突入城中,否则天明之后,会很麻烦。   撤退的可能性很小,野外撤退的步军遇上骑军,几乎就是覆灭的下场。   纳尔温紧了紧自己的腰带,用刀背一拍自己的偏将:“再摸近一点,最好能抵近城下。”   偏将点头,扶了一下头盔,带着前军朝前摸去。   “轰隆!”   一声剧烈的爆炸,在静夜的山谷中传出了老远,纳尔温只见到火光一闪,几个人影被抛飞到了半空。   暴露了!纳尔温不敢再有任何犹豫,站起身高喊:“杀啊——”   乐支城头,嘭嘭嘭响起了数声低响,接着蕃人们发现,天空中出现了几颗明亮的星辰。   星辰在缓缓的飘动,将城东地面照的如同白昼。   紧跟着,一连串的爆炸在大军集结处爆炸开来!   星辰的白光下,无数挤在一起的蕃军被炸得抛飞四散,密集的弹片和钢珠,在人丛中肆虐飞舞,带走一波又一波的生命。   “散开——散开——冲城!冲进去才有活路!”   纳尔温也是悍将,非但没有被这样的爆炸和奇景震慑心魂,反而涌起了杀性。   将是军之胆,无数蕃军跟在自己的将领身后,朝着低矮的乐支城头奔去。 第一千四百零七章 东西皆战   “嗖嗖嗖——”   只有微光的城头,飞出了无数的短箭,短箭似乎没有什么准头,也不管什么准头,反正朝着人群密集之处施放,总会有收获。   很快,队伍在神臂弩最佳射程,一百五十步的地方,就遇到了阻碍。   层层的铁丝网,最低矮的不过小腿,高的超过人头,错落有致地分布在那里将蕃军绊到,困死。   铁丝网的布置还有个巨大的陷阱,朝城门处形成内凹状,让走不通的蕃军不自觉地朝着城东的正面聚集。   人群越发的密集起来,迎接他们的,是暴雨般无穷无尽的弩矢。   城头的蕃军们渐渐熟练起来,他们分作三排守在城头,一排坐着,一排蹲着,一排站着,在新军指挥员简单的号令下,实施一次次的齐射。   宋人的弩弓真是好东西,相比夏人的,多了抵肩的木托,扳机更加轻松灵活,力道威猛,还有简易的瞄准环。   指挥员们简单而有力的号令,也让他们心中大定,见到城下被困在铁丝网中艰难跋涉的那些曾经的同袍,射杀起来却毫不手软。   现在的蕃人还没有民族这个概念,他们只知道,大王子瞎征的残暴在青唐能够止小儿夜啼,动辄人皮蒙鼓,腿骨做号笛,头骨做酒杯。   其余各种稀奇古怪的刑罚,更是不计其数。   一想到这些,守城蕃军的手底下更加利索了。   新军指挥们一边号令,一边还在射击,而且主要瞄准的是战场指挥。   终于,一队蕃人踩着同伴挂在铁丝网上的尸体冲到了城下,就听城头几声“手雷!”“注意隐蔽!”的叫喊,然后几枚铁家伙抛将下来,轰隆几声,几乎都是空炸,将这一小队“幸运儿”扫倒在城下。   城东的酣战之声,清晰地传入了中军大帐,结药密、鲁尊、彭孙几人面面相觑,而负责指挥的李纯元却好整以暇地在城防图上作图。   大帐中的煤油喷灯呼呼地冒着火焰,铂金丝发出耀眼的光芒,将大帐照的异常光亮。   白栎拖着神机铳奔了进来,另一只手还拎着钢盔,脑袋上冒着白色的蒸汽:“襄卫,差不多了!”   李纯元将铅笔丢在地图上:“戴好头盔,现在是战时。”   白栎将头盔扣在头上,一个立正:“是!”   李纯元点头:“那就点火!”   白栎又是一个立正:“是!”   很快,东城内亮起了一片火光,喊声震天。   青宜结鬼章躲在一片树林里,见到这番场景终于发出军令:“全军出击!”   瞎征拿起战斧:“烦大帅在这里坐镇,我去会会结药密!”   青宜结鬼章点头:“大王子小心一些。”   瞎征点头,然后率先冲出树林:“儿郎们随我杀——”   蕃人们也纷纷举起兵器,拥出树林:“杀——”   “轰隆!”“轰隆!”   随着城西数处地雷爆炸的火光和轰鸣,照明弹再次升起,乐支西面的平野上,也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蕃人。   白光之下,三万蕃军,被青宜结鬼章和瞎征分作三队,如同海浪般朝着城池扑了过来。   虽然东面打成了一团浆糊,青宜结鬼章和瞎征愣是按兵不动,足足等待了一个时辰,直到城东火光大起,喊声震天之后,他们估计东面纳尔温已经破城,方才大兵压上。   城西才是主攻方向,因此李纯元布置在这里的地雷,可比城东多了太多。   不过黑夜之中,爆炸的惨烈景象不那么触目,蕃人们自己都不知道在雷阵中遭受了多少损失,前赴后继地继续朝着城头冲去。   这边的攻击力量是东城的三倍,但是李纯元布置在这里的地雷,伏虏炮,铁丝网,密集程度远不止三倍。   城东战事起来之后,李纯元终于站起身来,戴上头盔,对结药密等人施礼:“指挥,团练,我要带预备队上城了。”   贾诩点头:“需要我们吗?”   李纯元说道:“还请诸位坐镇中军大帐,放心,只要我们还有一人指挥,敌人进不了城。”   彭孙有些心怯,不禁脱口而出:“太尉什么时候来?”   李纯元嘴角微微一动,终于还是没有直接回答:“我们天明出城。”   等到李纯元走了出去,彭孙拉着贾诩:“老贾,啥意思啊?”   贾诩笑道:“我也不知道啊,大概是……很有把握吧。”   彭孙怒了:“都这时候了,你们还不能给句准话吗?!”   ……   城西的进攻是疯狂的,但是防守同样的疯狂。   黑暗中的蕃人指挥失灵,他们的脑子里只有最后的军令——入城。   在付出惨重的代价后,他们基本上是用尸体填平了一段道路,才终于逼近到了乐支城百步之内。   城头上神机铳的枪声立即密集了起来。   哪怕是两层的瘊子甲,都挡不住神机铳的射击,无数英勇的蕃军,被封锁在那段铁丝网的缺口之处。   当那里的军士达到一定的密度,从天而降的伏虏炮弹就会落入人群,将他们重新炸散。   四十多名新军,在八十多蕃兵帮助填弹的情况下,愣是打出了一道密集的交叉火力网。   攻城蕃人也开始了射击,只可惜他们的弓箭太少了,射程仅有七十步。   不过他们非常勇猛,冒着弩矢和铳弹冲向城西的旷野,朝着黑黢黢的城头盲目抛射。   这些人当然是重点照顾的对象,很快就被打倒在地。   当李纯元带着最后一千人感到城西的时候,却见马兴、白栎都在这里,不由得怒道:“你们怎么不在城东?!”   白栎趴在沙包后边不停射击:“报告都卫!城东纳尔温部已经被俺们打残了!高协卫让我们过来帮忙,他那边兵力足够!”   李纯元想起了军事学院的教程里提到,除了异常彪悍的部队,大军减员三成,基本就会溃败,无力再战。   夜战本来就是蕃人的弱项,到现在城东大战了快一个半时辰,估计白栎说的也是实情。   别说东城,就连这边,敌军的攻击力量都开始减弱,一队百十来人的蕃军冲出缺口,转眼又被数十枝神机铳击倒。   “嘭嘭嘭——”   又是三枚照明弹升上空中,李纯元抓紧时间扫视了一下战场,指着两里外的一处树林:“白栎,那边树林标示目标区没有?”   “有!”白栎点头,炮位都在他的脑子里:“那里是四号目标区!”   就在这时候,远远的山岭上,几点火星飞上天空,爆出几朵小小的礼花。   李纯元不再犹豫:“那你去东城,让高乐发炮,先给我端掉四号目标区,然后按计划覆盖城西!”   “赵哲,去发射信号弹,大军到了!”   “是!”   城头上,尖利的金属哨声响起,新军指挥们开始招呼自己手下的蕃人:“快快快!全部下城!到城墙根下去!”   不少蕃军对这些悍不畏死,杀人如麻的新军战士已经充满了崇拜和爱戴之情,一名给黄虎填弹的小蕃兵喊道:“宋朝大官人,你们怎么办?”   黄虎骂道:“什么大官人,都骨下去换兵器准备,俺们要出城杀敌了!”   都骨哭喊着抱住黄虎的大腿:“不,下面还有那么多人,我不要你去送死!”   “你狗日……”黄虎不禁哭笑不得,不过现在也不是多话的时候,只好拉着他一起趴到沙包上,取下钢盔给他扣上:“低头,一会儿动静大!”   城东三百步外,纳尔温躲在一棵大树后边,绝望地看着低矮的乐支城头。   这一夜的攻战,彻底刷新了他对战争的印象。   宋人太豪横了,狗日的结药密和鲁尊,这回当真把自己卖了个好价钱。 第一千四百零八章 大胜   那种能将黑夜变成白日的星光,那些呼啸而来的雷暴,还有可恶到极点的铁丝网,伴随着脆响的催命铁子……   以及那铺天盖地,似乎永远无穷无尽的短矢。   鏖战一个半时辰,纳尔温冷静之后,有些回过味来。   听说益西威舍能够在一夜之间将泥土的堡寨变成刀枪不入的石城,那么这个破败到看起来一攻即破的乐支城,它为何没有变样?   城中的那场大火,不是自己放的,城内的大喊,估计也是民夫所为,道路被铁网断绝,自己想送信都送不过去。   紧跟着城西的喊杀声响起,很明显,那是宋人在解决了自己的攻势之后,腾出手引诱大帅和王子进攻。   整个乐支城,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轰隆隆——”城头上再次响起巨大的爆炸声,吓得纳尔温赶紧趴到地上。   一夜鏖战,蕃人们也摸到了一些躲避炮火的规律,那就是跳弹坑,卧倒。   然而这一次恐怖的神雷没有降下,纳尔温抬起头,发现城头有十头钢铁巨兽,正在朝城西喷射火光!紧跟着,乐支城后面传来更大的爆炸声,闪动的电光,将乐支城的轮廓映照得清晰异常。   霹雳炮!   这是一次严重违背炮兵操典的军事部署,要是苏油在此,一定会大发雷霆。   将是军之魂,带领这支军队的将领,李宪野蛮过度,刘世恒灵活过头,王厚更不是什么憨厚老实的家伙。   他们也喜欢研究军事操典,但是三个家伙凑到一处,不是研究如何认真执行,而是研究操典中还有哪些空子可以钻。   刘世恒平日里最喜欢说的一句就是——操典是死的,可这人是活的。   以一万新接手的蕃军对抗对手五万人,乐支城里的霹雳炮摆着不用,对李纯元来说,不可原谅。   但是青宜结鬼章三路围城,霹雳炮摆到哪里都不太安全。   直到他发现,乐支城的城墙,东城墙比西城墙要高出两尺。   霹雳炮射界低平,射程还远,李纯元经过计算,发现将霹雳炮摆上东城的城头,朝西城平射,炮弹能够跨过乐支城两里的宽度,实现对城西的炮火覆盖。   这无疑是一个胆大包天的决定,不说万一误射带来的损失,就说乐支城的土城墙能否承受霹雳炮的后坐力,还有将每门炮标配的三名训练有素的军人,变成一个新军带两个蕃兵进行操作,这些全都是天大的风险隐患。   但是在刘世恒带出来的兵心里,这些都特么是浮云,杀敌才是王道。   于是李纯元在东城墙上设置了十个炮位,避开城门洞子,左右各配五门,铺设木板和沙袋垫底作为缓冲,要求不能齐射,再让蕃兵负责运弹装填,新军战士负责调向拉栓,就感觉可以用了。   但是真到了用的时候,谁还管能不能齐射,战士们不停催促蕃兵装填,然后朝着城西看不见的地方疯狂发射。   炮弹呼啸着飞过乐支城,让守在城头上的黄虎几乎都能感到背上滚过的热浪,然后狠狠地落入青宜结鬼章藏身的那片树林。   大地开始震动,气浪掀起树枝,石头,不管里边有没有人,这一波攻击之后,那里都成了片焦土。   之后十门霹雳炮开始了自由射击,各区域炮瞄参数都在战士们心里,但是哪里人多哪里人少,基本靠猜。   黄虎抬起头,用戴着皮手套的手压在眉毛上保护眼睛,朝城下看去。   墙根下,重新布置好伏虏炮位的战士也开始加入这场合奏。   无数的爆炸覆盖了整个战场,无数的蕃军在这样的铁火神威之下,惨呼着,奔跑着,然后被纷飞的弹片硝烟所吞噬。   东城两侧炮火的交叉射击,刚好避开了城中瓮城上高高的哨楼,高乐心惊胆战地爬上楼顶,发射了信号弹。   信号弹在炮声中似乎悄无声息,飞到数十丈的高空,紧跟着爆成了一堆火星。   其实根本用不着,因为远处十数里外的李宪和刘世恒,听到这么大的动静,早已经带着六千新军杀了过来。   炮击只持续了十分钟,黄虎一拍身边已经吓尿了的都骨:“起来,该干活了!”   无数骑兵已经从乐支城的水门涌了出来,战马跃进冰冷的河水,沿着河岸逆水而上,绕过铁丝网后重新登岸,朝着已经魂飞魄散的蕃军扑去。   西门大开,民夫们奔上城头,开始将堆在城头上的沙袋卖力地推下城去。   来不及破坏铁丝网了,军士们直接扛着城中早已备好的木料压垮铁丝网,堆上城头推下来的沙包,现搭出一条出城的通道。   结药密、鲁尊早已集结好部众,一万敌五万的全胜,还是打垮鬼章和瞎征的战绩,早让他们兴奋异常。   今天之后,他们就是替代鬼章和瞎征的青唐英雄!   道路刚刚铺好,结药密一夹身下肩高五尺的敕勒秋,风一样地冲出城门:“杀——”   青宜结鬼章和瞎征都不见了踪影,无数已经魂飞魄散是蕃人见到出城的两支骑军才反应过来,齐声发喊,朝着来路狂奔。   但是他们是步卒,在奔马骑刀的面前几乎毫无抗力,很快被追上,被劈倒,被践踏。   整个西城变成了一片刀光血雨的修罗场,结药密和鲁尊来回冲突,当者披靡。   直到赶着一群步军踩上了一个漏网的地雷,轰隆一声炸死几个之后,结药密才一个寒噤冷静了下来:“鸣金!回军——回军集结——”   李纯元已经纵马赶来:“团练,先收拾战场吧。”   天色已经渐明,结药密环视着战场:“李郎君,真神人也!”   西逃的乱军直接撞进了李宪和刘世恒的大网,战事进行了半日,五千余逃出霹雳地狱的青唐精锐,便成了铳下之鬼。   等到李宪和刘世恒赶回乐支城,李纯元已经带着军士们将地雷清理干净,开始拆除铁丝网了。   西城两侧已经堆起了两个巨大的尸堆,李宪手扶着鞍桥,一边信马由缰一边对刘世恒低声抱怨:“你看你带的兵,都不知道给上峰多留点牙祭……”   李纯元已经打马过来了,对李宪和刘世恒行礼:“末将见过太尉、节度,幸不辱命。”   李宪立刻变脸,都笑出花儿来了:“不错,干得漂亮,覆军五万啊!青宜结鬼章和瞎征找到了吗?”   李纯元微微摇头:“只找到了瞎征抓着战斧的断臂,青宜结鬼章……听俘虏说昨夜炮击之前,他离开了那片树林,现在还在搜检。”   李宪狠狠地道:“定要将之找出来,此贼曾举兵袭杀我伐木军士,虐害小校七人,书抵景思立,诱其帅兵六千,折损于踏白城下。”   “必须找出来,要是活着,必须献于阙下,明正典刑,慰我英烈之灵!”   李纯元说道:“贾指挥使是当年的亲历者,已经带军搜检去了。”   刘世恒扫视了一眼战场,又看了看两侧的山谷:“你们这是动用了霹雳炮?安放在哪里的?”   李纯元拱手道:“末将要向节度请罪,昨夜我将霹雳炮安放在了东城墙上。”   “什么?!”李宪和刘世恒都是大惊:“快带我们去看看!”   等到登上东城墙,刘世恒看了炮位:“老子的确跟你们说过,操典是死的,人是活的,可你们这……简直是狗胆包天!”   李宪却是嘿嘿直笑,一把搂住李纯元的脖子:“王姥姥有个郭宝贝,这回咱军中也有了个李宝贝,这胆色可真是大到没边了!”   李纯元明显很不习惯这样的基情,尴尬地说道:“城下还有一队数千人的降军,等着太尉去接收呢。”   李宪朝城下一看,更是乐得见眉不见眼,松开李纯元,又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识趣!好歹还留了些肉骨头!有前途!” 第一千四百零九章 家国天下   元丰七年腊月二十三,熙河路转运司赵禼奏报:李宪、刘世恒知鬼章狡险,故作轻军趋赴宗哥,乃留结药密、鲁尊万人于乐支,堆积辎重,以为诱敌。   鬼章果携阿里骨长子瞎征,部将纳尔温,禄令占,潜出山谷来攻。   镇国军左骑都卫李纯元以下五十三士,察知敌情,急奔乐支相告。   乐支城守贾诩、司马彭孙,请结药密、鲁尊以符节授之,统掌军务。   纯元受命,先以万骑尽出,歼禄令占部五千于城西南之七里寺,旋回军固守,隔绝道路。   督师夜战,先灭纳尔温三千于城东,继歼鬼章、瞎征两万于城西。   一日夜间,王师三战皆捷,鹘酋胆裂心崩,撤围待去。   寅初,李宪、刘世恒亦至,遂大围之,尽扫残余,降者逾万。   纳尔温徨然无归,降。   贾诩搜检山林,于槐林坡执鬼章。   王孙齑于霹雳,滑帅槛送京师,皇宋军威大炽,青唐四郡动摇。   阿里骨羽翼所存者,未足一二。   臣熙河路转运使赵禼,请录李宪、刘世恒、贾诩、彭孙以下诸将功业于有司,荐李纯元、黄虎、高乐、赵哲、马兴、白栎等慷慨奋节,堪当大任;   结药密、鲁尊奋力前驱,居功亦伟。   陛下宜宣喻忠勇,奖掖虎贲,荣以崇旌,以励后来。   ……   汴京城,宝慈宫。   高滔滔看着神采飞扬的赵顼:“哥儿这是有什么高兴事儿?”   赵顼给高滔滔请了起居,这才说道:“我勋戚当中,又发现了一个人才。”   “哦?”高滔滔笑道:“谁呀?”   赵顼说道:“收到赵禼电报,李宪、刘世恒在乐支城大破青唐,全歼五万。瞎征战没,纳尔温投降,青宜结鬼章就擒!”   高滔滔也是高兴:“这就又是一个大胜,那跟勋贵有何关系?”   赵顼将此战经过跟高滔滔说了,然后说道:“此战靠的是这个李纯元,临危受命,节度有方,大军压城之际还敢出城先歼敌一部,实非常人所敢为。”   “娘娘,李纯元乃是李昭亮的孙子!不是外人!”   高滔滔乐了:“倒真不是外人,不过哥儿啊,难题来了。”   “咦?有功即赏,这却是有何难?”   高滔滔说道:“李昭亮乃是太宗明德皇后兄长李继隆之子,四岁得封为东头供奉官,后来做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仁宗时封节度使,死后赠中书令。”   “昭亮军政皆贤,唯独其妻早死,三个妾在家中搞得乌烟瘴气,名声大坏。”   “只有一个儿子李惟贤,还是仁宗见不是事儿,早早给封了官职才给保住的。后来就成了仁宗伴当。”   “也算是吏能出众,最后官至使相。”   “李惟贤死后,嫡妻鉴于上一代的惨痛教训,便将家中的小妾都给打发了出去。”   “这个李纯元偏是小妾所出,长成之后想要接回亲娘侍奉,却被嫡母拒绝。”   “纯元这孩子挺孝顺,不忍亲娘寄人篱下,于是拒绝了嫡母安排的太学生员的名额,转投了皇家军事学院速成班,早早领一份钱粮。”   “祖上那份恩荫,他分文不要,尽数交给他嫡母;而军事学院那份哥儿给的钱粮,却用来养活自己和亲娘,也算是勋贵中一份少有的骨气。”   “其余家族的荣光,他是一概不沾,否则以李继隆、李昭亮、李惟贤三代在军中朝中的关系,何至于今日才出头?”   这么一说,赵顼更加的敬重,站起身来转了两圈:“娘娘,此人我要大用。”   高滔滔笑道:“用人是朝政,那是哥儿的事。我只是提醒哥儿,要用纯元,就须得留意给勋贵的体面。”   “比如因纯元加的诰命,是给嫡母,还是给亲娘?”   赵顼不由得有些头痛:“妻妾太多,还真是麻烦……娘娘你说,要是朝中众臣,都如司马光、王安石、苏油那样多好?”   高滔滔有些小小的得意:“你父皇不也是如此?不过苏明润也说了,这些都是君子内修的功夫。”   “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拿去这些勉强外人,外人也能拿别的来勉强你。”   赵顼自己就不是从一而终的人,只好讪讪地说道:“说的也是,朝廷制度还是得讲,诰命该给嫡母,就给嫡母吧。”   高滔滔笑道:“其实也没那么复杂,李家本来就是勋戚,勋戚和朝臣的区别在哪里?就是更加倚仗皇室。”   “只要哥儿随便表露一下意思,李家的机灵人就应当知道该如何对待纯元和他娘亲,再不好做得太过的。”   赵顼这才恍然:“还是娘娘高明。”   高滔滔说道:“我这算什么高明,陛下日夜操心朝政,对宗室勋戚这一摊子乱麻污滥,眼不见为净也好。”   “不过听哥儿说起纯元的出息,我倒是也挺高兴。”   赵顼说道:“舅公如今也是使相了,还有舅舅,一直在商州料理胄案,够辛苦。”   “我想调舅舅回郑州来,一来铁路事务上正好倚仗于他,二来离汴京也近,可以随时来看望娘娘。”   高滔滔沉吟一阵:“你舅公是什么样子的人,我比你清楚,平夏之功最伟者不是他,你也应该清楚。”   赵顼宽慰道:“也不能如此说,就连苏明润的奏章里边,也说舅公整合五军,功勋卓著,劳任开创,是我大宋新军事的奠基人之一。”   “这重要性,其实比平夏还要来得大,一个使相之位,恰如其分。”   高滔滔不禁失笑:“他倒是会说话。”   转眼又正色道:“如果哥儿一定要让士林去郑州,那就有两个条件:一是士林的官职,不得抬升;二是公纪功绘二人,让他们出外。”   赵顼说道:“舅舅不升官职,可以依从娘娘,不过两位表弟也是有功之人,京畿检点数十万厢军……”   高滔滔不以为然:“勾管户册而已。做事的,解决问题的,又不是他们,那叫什么功劳?”   赵顼还是摇头:“舅舅才到郑州,两个表弟便要出京,这不是反倒弄得京中娘娘的亲人,只剩下舅公了?这可不是做儿子当尽的孝道。”   高滔滔说道:“那就打发他们去看顾河渠。对还有一条,外戚各自皆有差遣,没差遣的,也有四通股份的分红。所以朝廷颁发的用度方面,这次年节过后,便裁减一半吧,没必要让外臣说我们娘俩这份闲话。”   此次平夏战役,以及战后的功赏地置换,让朝臣们知道了内廷这些年挣了多少钱,赵顼的权力得以最大的巩固,元丰改制的背后,是强大的经济实力的支撑。   以往只要闹着没钱,就能拿住皇帝腰眼,比如平夏和功赏。   现在却是不行了。   朝中现在敢闹,赵顼就敢问:“差多少?我从内库拨给,替你补上。”   应该说纵观整个封建王朝,宋朝的皇帝算是大方的,当然也有政治制度不完善的原因,导致大臣掏皇帝内库是常事儿。   这一点也让苏油很不爽,也提议过好几次——皇家的产业应当公开透明,然后依法纳税,剩下的是皇室利润——这是一个纯商务行为。   外廷问内廷伸手要钱,这本身不合制度体例,今天外廷向内廷伸手,明天内廷就可以向外廷伸手。   防范未然,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不过赵顼没有听他的,他认为这道条陈,是蜀国公爱君太过了。   作为大宋皇室子孙,在“家天下”方面,当然应该有这种掏腰包的自觉。   国家用度不足的时候,内库补贴外廷,不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毕竟家国一体嘛。   以前仁宗,英宗那是没办法,只能在衣食上节约。   现在不一样了,皇室真是不差钱。   他是压根就没有想过,可能今后会有一个子孙,不但会耗荡干净他积蓄的内库,还会让外廷想办法满足其一己之私欲,最后搞到天下大乱,国破家亡。 第一千四百一十章 算计明白   腊月二十三这天,苏油也在兰州铁厂澡堂子里边,接见了前来述职的巢谷、苏元贞。   还有一位贵客,陈慥陈季常。   连苏油自己都忘了,当年陈季常和苏油见面,曾经讨论过一场关于如何对待老家巢谷的父母亲戚问题。   其实从那个时候起,陈慥便知道巢谷乃是大间谍。   因此什么引诱陈慥来行刺之类的伎俩完全落空,陈慥千里而来,对巢谷推崇备至,一副粉丝见偶像的神情。   这下反倒让巢谷吓了一大跳,差点以为陈慥真的变成了趋炎附势之徒。   一场误会搞得两人都哭笑不得,最后决定矛头一致对外——都是他苏明润的锅!   陈慥虽然惧内,读书也一般,但是业务能力却很强的。   古代的商路,上面的利益瓜葛可是异常复杂——官府、商人、地方黑白势力、土匪、役夫、仓储、驿站、马队……   陈慥能够统合掌控这些业务,尤其是他还没有可倚仗官身背景的情况下,其实也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从蜀中商路尝试,到汉江商路成熟,再到现在准备着手的丝绸之路,陈慥和巢谷、苏油一样,其实一直都在成长。   因此陈慥对巢谷苏油一点都不羡慕,白帕子放在额头上漂在热水里,还不忘教育苏元贞:“无咎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有个进士功名,干嘛不在二林快活?你姐跟你姐夫那样的日子才叫好活法,看看明润这苦逼,泡个澡都得到厂区里来抢头锅,想想都替他憋屈。”   这种话如今几乎无人敢在苏油跟前说出来,苏油如今声威日重,天下景仰。   虽然他自己不拿自己当一回事儿,但是别人却不敢再不拿他当回事儿。   如今也就只有土地庙七子中的张麒、张散,还有陈慥几个自幼相熟又豪迈的,才敢这么开玩笑。   剩下的就只有石薇、娟儿、小妹。   聊到这些,话题很快就转到了苏轼的身上,陈慥和苏轼好到穿一条裤子,于是就为老朋友抱屈:“难道还不苦逼吗?以子瞻之才,子瞻之望,他那一期的进士谁人能赶得上?”   “那一榜的吕惠卿、章惇,都已经当过宰执;王韶节度南海,曾布做过计相;再看子瞻,到现在还是一个小小外任通判,太不公平了。”   苏油头上也顶着一张帕子,双手交叉放在肚皮上:“季常你要讲道理,那一榜还有张横渠,二程。另外四曾里边,除了曾巩曾布,却也还有曾牟曾阜,咱们家子瞻,这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陈慥怒了:“还有制科三名呢?!制科三名,可比状元!”   苏油不以为然:“那一科的状元还是章衡呢!却因反对安石相公,贬了一回,到河北又反对立法禁民贩盐,再贬了一回。”   “堂堂状元,出道即巅峰,活活从三司判官,判太常寺,通进银台司,发落到了知成德军。”   说到这里有不禁叹气:“说起来我还抢过章兄的饭碗,当年仁宗宝文阁初除待制,本来陛下是属意他的,认为他是仁宗状元,合情合理。”   “听说后来太后干预,说相比状元,仁宗皇帝更喜欢探花,差事才落到了我的头上。”   “如今章惇得势,章衡老兄,怕是更难得进朝堂了。”   陈慥还是不忿:“你老苏家就是老实,你出来外任,不正好塞子瞻进朝堂?这样保证朝里始终有人。”   “等到轮到你进京,子瞻的考绩也满任了,再将他换出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苏油哈哈大笑:“什么是官?当官的目的是什么?那是致君尧舜,服务兆民。”   “如果当官的目的,是为了个人的名位,声望,俸禄;是为了有所便利,可以立德,立功,立言……那不好意思,我苏家人即使不通过做官,都已经做到了这些,又何必再多此一举?”   这话说得陈慥没了脾气,是的,眉山老鼠夹,就是这么豪横!   见到陈慥没有声音了,苏油才乘胜追击:“政治方面的建议,季常大哥你就不用提了,这方面别说巢大哥,无咎,就算是刘和尚你都比不上。”   陈慥顿时又不服了:“他一个交趾降将之后,我会连他都不如?”   苏油冷笑道:“乐支城大捷,鬼章瞎征一去,青唐已然底定。这里边谁的功劳最大?”   陈慥想了想:“从奏报来看,当然是赵禼总领之功,其下李宪、刘世恒,其下李纯元,其下结药密、鲁尊,毕竟兵力是人家的嘛!”   苏油看向苏元贞:“无咎你说呢?”   苏元贞说道:“从奏报来看是如此,但是为何学员五十三子,刚好那个时候出现在乐支?能够及时接掌乐支城防务?”   “如果说五十三子是因为被派为斥候,被鬼章遮断,只能退往乐支的话,那又有另一个问题——为何五十三子会被派为斥候?”   “所以我猜测,此举本是李宪执意冒进,刘世恒作为其副手,又是降将之子,不敢得罪李宪这样的天子近臣,只得从之。”   “大军轻进毫无阻碍,刘世恒当然感觉不妙,于是便将军中学院出身,懂指挥,懂新式军器运用的学员兵,故意派作斥候。”   “等到后路事发,被隔断的学员兵自然就只能退往乐支,而他们又自然会在军务上帮助贾诩守城。”   “刘世恒并不需要他们战胜,只要能稳守乐支三日,他和李太尉便能回师反攻,灭敌于城下!”   “这就叫将计就计。”   巢谷补充道:“所以刘世恒不但将青宜结鬼章算计明白了,甚至连李宪都算计明白了,自己躲在底下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贴贴,不显山不露水地达到了目的,彻底扫清攻取青唐的后路隐患。”   “不过他也可能没有猜到李纯元如此厉害,竟然领着一万蕃军,打得鬼章瞎征几乎全灭。”   苏油笑道:“不要以为李纯元就是什么好鸟,李姥姥和刘和尚抵达乐支城的时候,鬼章尚未就擒,纳尔温尚未归降,这些,都是李纯元留给自己上峰的功劳。”   苏元贞点头:“最后就变成了你好我好大家好。赵运帅功奏一上,陛下才知道李纯元乃李忠武之后,大喜之下,在李忠武神道碑额上加了‘显功’二字。”   苏油说道:“当年君子馆一战中,李继隆退保乐寿,导致刘廷让数万大军覆没。虽然之后一生战勋卓著,这道耻辱却始终没法削去。显功二字,李家人求了这么多年,也始终没能加上。”   “听说李纯元乃庶子,在族中不受待见,为了侍奉亲娘,才弃文从武的。到现在终于一战成名。”   “陛下给李忠武加碑额的意思明白得很,这是在敲打李家人——你们家族的荣显,多半要着落在这个庶子身上,对人家母子俩好点!”   陈慥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将帕子从额头上扯了下来:“无怪我家那口子说我就不能去做官,不然会被坑得渣都不胜,一场小仗都这么多牵扯!”   苏油和巢谷对视一眼,糟了,嫂子怕是已经在半道上了!   接下来的场面,就是苏油和巢谷对陈慥大献殷勤,搞得陈慥很不适应:“你们……你们是不是背着我干了什么亏心事儿?”   苏油一边给陈季常捶拍后背一边呵呵赧笑:“没有没有哪儿能呢?这不是多年不见想要亲热亲热吗呵呵呵呵呵……” 第一千四百一十一章 史书的下面   元丰六年除夕,李宪、刘世恒带领联军,携带满满的辎重,还拉上了霹雳炮,再上青唐。   所有人都知道阿里骨大势已去,四郡的小部族如阿星、李叱腊钦、诃诺、朱古、陇遇赞、抹征……沿途赶来与大军会合。   这回他们有人撑腰了,阿里骨你不是要我们来吗?我们这就来了!   青唐的城,其实就是一个聚居区,一个集市,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城防。   这一点与回鹘人很像,“有城而不喜居”。   宗哥其实就是一道关卡后的聚居区。   城守青宜结鬼章的儿子结篯咓龊见到超过十万的大军抵达,根本不敢对敌,连夜溜回了青唐城,李宪一铳未发就拿下了青唐城的南大门。   大军再次停留了一日,李宪给阿里骨发去文告,要他接受投降,交代清楚问题。   这些问题是交代不清楚的,就连董毡的内侍都逃跑出来,告诉董毡已死,并且声明董毡临死前并没有给出任何遗嘱。   青唐部众大哗,阿里骨的意图非常明显,就是要将他们的酋长集中到青唐城囚禁胁迫,逼他们认主。   于是集体要求李宪进行惩戒。   李宪不再等待回复,摆开霹雳炮,对青唐城发起了一轮炮击。   阿里骨不敢接敌,只好带着忠于自己的部队向西逃窜。   通往雪区的牦牛城,如今在心牟钦毡手里。   心牟钦毡早就对阿里骨父子不满,出兵对抗。   阿里骨不敢久待,于是只能改向,朝着通往扁都口的最后一个青唐小城——林檎城撤退。   李宪轻取青唐四郡,解放之前被阿里骨囚禁的反对派,从里边救出了温溪心父子。   赵禼这时才抵达青唐,以温溪心为使节,请他前往牦牛城,招诱心牟钦毡。   经过温溪心劝说,心牟钦毡同意附宋。   赵禼请出圣旨,与众蕃落酋长杀白牛白马会盟,拥立董毡嫡子蔺逋比为青唐之主。   同时封赏各路勤王的大小蕃落首领,设立西域都护府,以李宪为代都护。   这就有意思了,西域都护府的管辖范围,不但与青唐四郡完全重叠,而且今后还将囊括整个黄头回鹘所占地区,最后连接到于阗。   因此西域都护府的权力,比青唐四郡大得多,也就是说,蔺逋比被温溪心卖给了大宋,成了一个傀儡。   温溪心因此得到大宋的封赏,成了检校太傅、怀远军节度使,成为了大宋在青唐光荣的白手套。   苏油在兰州接到军报,不由得击节叫好:“温溪心之智,堪称青唐诸葛!”   温溪心最早是董毡旧臣,负责青唐财政,因为与宋朝有贸易往来,一直比较亲宋。   阿里骨崛起后,对董毡旧臣严加防范,青宜结鬼章因为屠杀过大宋军士,因此只能站在阿里骨一边。   而温溪心却不同,不但自己偷跑了出来,还带着蔺逋比一起跑了出来,跑到兰州边上,占领邈川地区,发展出自己的势力。   名义上这个势力是蔺逋比的,其实却被温溪心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董毡病重将死,阿里骨预备发动,想要借金刚崖益西央的影响力,将青唐大小头领召至青唐城,一网打尽。   益西央和二林部、吉多坚赞交情深厚,苏油与之早就有了约定,如果董毡病危,就在金刚崖寺后方挂出九尺五部风马龙幡。   之后消息又被宋人的探子洛扬多杰带出。   事情到此,其实只要揭露出阿里骨的阴谋,青唐基本上就大局已定了。   但是温溪心有疑虑,因为之前他屡次请求内附,都被大宋以董毡未死,温溪心属于藩国之臣,大宋不会贪图藩国的土地人民为由,给拒绝了。   要是最后大宋官家心软,还是让阿里骨做了青唐之主的话,那自己的部族就不用活了。   于是温溪心冒了一次大险,给大宋献上一道理直气壮的投名状。   接到阿里骨要诸部酋长前往青唐的命令后,温溪心立即启程,趁阿里骨造访金刚崖寺的时候,突然出现在青唐城中,然后,消失了!   阿里骨接到消息之后,将青唐城都翻了个遍,愣是没有找到温溪心父子的下落。   最后疑心是心牟钦毡收留了温溪心,遣使责难,却让心牟钦毡反心更炽。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温溪心自投罗网,竟然躲到了阿里骨的囚牢当中!   这是标准的灯下黑,阿里骨大索全城的目的,就是要抓住温溪心投入大牢,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温溪心替他提前将自己个儿给“抓”了。   温溪心乃董毡旧臣,掌控财政数十年,在青唐城里也一直有自己的势力,这点小事很容易办到。   于是青唐四郡大哗,各路酋长不再首鼠两端,纷纷谋求自保,遣质子入大宋告发阿里骨的罪状,请求大宋干涉,大宋拿到了充足的出兵理由。   等到赵禼解放青唐,众酋长发现温溪心父子的确是被关在了大牢里,更加坐实了阿里骨的阴谋。   整个事件,其实是温溪心提出计谋,得到了苏油认可,然后让王厚完善了计划。   之后苏油说服吉多坚赞和阿囤弥、白愔,给益西央去信,要求其合作,最终获得了成功。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这些东西,注定是不能留在史书上的。   史书上只有简单几笔:   “元丰七年,春,正月,丙午,辽主如春水,复建南京奉福寺浮图。   宋收青唐。   癸丑,李宪等下扁都口,逐阿里骨。   甲寅,进贤妃朱氏为德妃。   辛酉,诏黄州通判苏轼知汝州。轼上表谢,且言有田在常州,愿得居之。   帝从其请,改知常州。”   ……   去年大赦,因为苏轼乌台诗案受牵连,被发配广南的好朋友王巩,终于回来了。   老朋友相见,王巩的精神面貌,身体发肤,竟然比离京的时候还要好,让苏轼大吃一惊。   王巩却觉得好笑,说广南风物别具韵味,天天能吃到水果,稻米一年三熟,总之就是棒打狍子瓢舀鱼的好地方。   当地人多念及少保的恩情,听说自己是少保大侄儿的好朋友,一直照顾有加,不但没有吃苦,竟然是去享了几年福。   苏轼表示不相信,王巩便叫出当年坚持要陪伴自己去广南的柔奴,为苏轼劝酒。   当苏轼问及广南风土,柔奴答以“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苏轼大为感动,于是写下了《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这首词立即就登上了《时报》,广为传唱,赵顼知道苏轼终不能屈从,觉得再惩罚下去没有意义,给他转任。   历史上王珪对苏轼的任命每每阻挠,这一次却没有反对,制词里边,还用到“苏轼黜居思咎,阅岁滋深,人才实难,不忍终弃”的评语。   不过苏轼的事情翻篇儿了,苏辙却又惹了麻烦。   因为给考生出题时没有遵从《三经新义》,被当地官员弹劾,苏辙被贬官撤职,移为歙州绩溪县令。   苏辙一点都不气,得命立即乘船北上。   想到去年黄州与兄长相见,与刚好贬到黄州的朋友张梦得一起游览武昌西山,张梦得当时邀请自己写一篇文章,这欠账一直没还上,于是写了《黄州快哉亭记》,施施然上任去了。   这篇文章同样写得漂亮,也登上了时报。   其中“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可谓脍炙人口。   汴京人津津乐道,这可好,只要大家都还用笔写字,就没人能够拦得住大小苏夫子的声名传到官家耳朵里,这可好。   苏油收到大小苏的消息,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这俩货也真是不让人省心。   王相公的《三经新义》,在士林中引起的争议越来越大,苏辙出题不依《新义》,其实是一种进步行为。   但是枪打出头鸟,在朝廷还没有明确取消按《新义》取士之前,你苏辙作为朝廷命官,这么做就是不合规矩,被贬了也是活该。   不过此举惹恼了另一个大佬——司马光。   司马光立刻上章,炮轰《三经新义》,有大问题! 第一千四百一十二章 新义之争   《新义》,是《周官新义》、《毛诗义》、《尚书义》的总称,其中只有《周官新义》是王相公亲笔,其余两篇乃王雱和吕慧卿所作,当初制定的时候就极不严谨,乃是介甫公一家之言!   比如《尚书》,当年苏明润《尚书祈询》中提出的一百多个问题,都在点子上,算是开辟了《尚书》辨析这样一门学问。   到了今天,学界已经渐渐形成共识,其中不少章节,存在改编,删窜,颠倒,甚至是伪写等情形。   这些问题,是当时安石公也没有弄明白的,王雱、吕惠卿就更隔了一层,他们作的《尚书义》,能作为学校法定教材?能作为科举的唯一参看书目?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周官》同样如此,不说别的,就一个《考工记》,能绕得过理工去?   关于音律,尺寸,量衡,参照出土文物就会发现,和今人的理解区别甚大,商周文字考义局如今对这个问题已经作了很多详尽解释。   这些进步,反证了王相公的《周官新义》,有很多地方不靠谱。   现在明明问题出在教材错误上,却归罪到考官的考题正确上,这不叫文过饰非叫什么?   因为涉及到苏辙,苏油不得不上书阐明立场。   苏辙的问题,不在于他对真理的坚持,而在于他犯了“程序错误”。   国家立《三经新义》为三经唯一参考书目,并且规定其为试官的唯一出题科目,那么试官就理应遵守规定。   如果是教材有问题,考官发现后,应当按照正常程序上报,建议朝廷修改,就像司马学士现在所做的那样。   但是在国家没有给予明确答复,下达指导意见之前,一个考官,当然必须按照原有规定来执行。   这就叫“程序正确”。   当然程序正确也存在例外,那就是事发突然,即将给国家百姓造成严重损失的时候,可以从权。   但是出考题,明显不在此例外之列。   所以苏辙童鞋应当承担责任。   但是话又得再次说回来,苏辙承担了责任,并不是意味着他这件事情所体现出来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因此朝廷应当在处理苏辙的同时,也对他说提出的意见,予以高度重视。   如果《三经新义》有问题,那就应当集合全天下的博学才士共同讨论,制定出一本符合大宋标准的“官方版本”《新义》出来,作为考试参考教材。   有问题的部分,要标明有问题;有异议的部分,要标明有异议;未定的问题,要标明未定。   这是有先例的,著名的《史记三家注》,便是这样的体例。   至于考试,只能从已定的,无疑义的那些内容中选取,这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这道奏章说白了还是理工“求同存异”,“实事求是”那一套,但是不能说苏油的奏章有什么毛病,完全站得住理,立得住脚。   可问题是,如果要照苏油这个搞法,大家都服气的“博学才士”,都有哪些?   这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苏油第一次将朝廷的博弈摆到了明面上来,而且推出了解决问题的新方法——集体讨论,求同存异,明确分歧,搁置争议,照顾多数意见。   赵顼对此颇为犹豫,主要是他要顾忌王安石的面子。   反倒是王安石上书,提出《尚书义》的问题相当严重,《周官义》也有很多地方不严谨,这是事实。   他提出一个折中的解决办法,就是先办一份报纸,名叫《学报》,只攻学术,不涉政争,大家都可以投稿,水平高的予以发表,启发讨论,最后趋同。   王安石都认账,赵顼就不好再坚持了,同意先开一个学报局,点了程颢为编修,先办几期《经义学报》再说。   苏油再次上书,陛下,安石相公这个法子好啊,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办个《数学学报》、《理工学报》、《化学学报》、《医学学报》、《农事学报》、《经济学报》啊?   吓得赵顼赶紧按住,明润我们别闹好不好?这里边好些都是国家机密,先缓缓再说吧……   戊辰,陈昭明上奏,汴京到陈留铁路改造完毕,第一列火车已经上路,时速最高五十公里,实际运转时速二十五公里,一次可以带动十节车厢,运输货物五十吨。   陈留到汴京城不过四十里,两个小时就能一个来回,换成粮食一天能转运一万石。   如果提速,还能多一倍。   这个运力在大宋已经堪称恐怖,但其实也不算是多么的了不得,因为毕竟如今从东南转运到陈留的粮食,平常年岁都高达四百万石。   像去年那种连续两年大丰年,转运发运加起来,更是高达千万!   但是铁路在时间、人力、沿途参耗、官员贪污上节省出来的财富,那就堪称巨大了。   想到要是洛阳到汴京的四百里建成之后,再加上陈昭明说过的调度站,这条路上其实可以同时跑很多列火车,赵顼心里就美得慌。   这个月,提举商州胄案高士林抵达郑州,提举军器监,同时主持铁路修建大局。   桥梁工程和涵洞工程研究,也正式提上了日程。   中国的拱桥技术已经积累了上千年,著名的赵州桥,这个时期已经存在,桥梁跨度近八十米。   也就是说,一条跨度两百多米的河流,现在的宋人,只需要两个桥墩,就能够利用拱桥跨过去。   后世建立于兰州的第一座跨越黄河的中山铁桥,长度也不过二百三十三米。   现在有了钢梁技术和钢筋混凝土技术,造桥的难度不在桥面,而在桥墩。   苏油提出了两个方案,一是开挖岔河,修好桥后再将河流还原。   二就是用大钢梁扎入河心,然后在外套管,利用锅驼机抽掉管中的水,就能够下到河底挖掘桥基,再搭建铁架浇灌混凝土,应该能够造出足够承重的桥墩来。   这个方案对付深水肯定不行,但是修建满足从长安到胶州半岛的桥梁工程,应该已经够了。   涵洞就没有办法了,只能是炸药,很多地方甚至挖不了洞,需要直接开沟,也就是将涵洞上的整个山体的土石全部移走。   工程量虽然大了很多,但是技术难度小了很多,再加上一些可以走之字形轨道的地方,经过考察,从长安到兰州的这段道路,涵洞减少到了三十五处。   当然这些都是方案设想,离实际操作还早得很。   壬戌,李宪过扁都口,与刘昌祚合军。   河西节度使巢谷奏报,阿里骨沿途携裹黄头回鹘暴民,洗劫商道,给河西走廊甘州、肃州、沙州带来巨大安全威胁,请求大宋同意遣军进剿。   赵顼同意党项八部军进入河西,扫荡走廊,保证来宋贸易商团的利益。   追逐战从甘州开始,巢谷和李宪一日挥师百里,用了十四天的时间,将阿里骨和沿途黄头回鹘赶过了沙州。   戊辰,童贯奏报,沙州西面出现了黄头回鹘大军,他们是来接应被巢谷李宪驱逐的阿里骨和黄头回鹘匪帮的。   这个情报充分说明,活跃于甘沙一带的马匪,与黄头回鹘有着直接的联系,黄头回鹘的军事势力不解决,河西走廊就得不到安全保障。   戊子,赵顼下诏,重组西域都护府,建节沙州。   以巢谷为主帅,童贯为监军,王厚、刘世恒为副将,合计新军六千,铁鹞子五千,八部轻骑三万,征讨阿里骨和黄头回鹘。   巢谷受命,不过没有慌着征讨,先是让陈慥带着招募的新军退伍伤残军人,西域亡命徒,投效的黄头匪首,敢于冒险的商队头目,进入沙州以西的祁连——昆仑走廊,负责刺探情报,联络力量,绘制地图。   这些事情和苏油已经没什么关系了,青唐入宋,扫清河西之后,整个宁夏的安全生态,已经非常巩固。 第一千四百一十三章 家事   大军西进的同时,苏油上奏,请求派遣商团、使团、僧团,分别从大陷谷、沙州、兰州入吐蕃、黑汗、塞尔柱、于阗、疏勒、龟兹、阏氏、高昌、伊州、阻卜、白鞑,初步建立外交关系,掌握这些国家与城邦的情报。   赵顼下诏大建金刚崖寺,亲书“弘法祖庭”四字匾额,授益西央为西路弘传活佛禅师、吉多坚赞为东路弘传活佛禅师,并赐金紫袈裟,锡杖,名香,并精装《敦煌宝笈》洒金卷第一批三十卷,《敦煌蕃经》第一批二十卷。   益西央和吉多坚赞接受了赵顼的任命,派出五百多名僧徒,陪同大宋使臣奔赴各个城邦、小国、部落,传播佛学和大宋的荣光。   二月,太师致仕文彦入觐,置酒垂拱殿。   而苏油也重新回到兴州,举行了一次三路士子的“摸底考试”。   为了让士子们学问尽快提高,苏油特意从眉山、嵩阳书院礼聘了大量的教师,前来授讲。   河西士子们的水平其实是不差的,只是被隔断在中原以外太久,有些东西,需要重新回归到大宋的“主流思想”里边来。   思想问题是大问题,解决了思想问题,也就解决了大问题。   可问题是,大宋自己的思想问题都还有些成问题。   关蜀理学,虽然已经成为显学,但是也还没有大到一家独步的程度。   而且关蜀理学本身,其实也在不断分化,发展非常快。   好在苏油高举的复古大旗和“天理人情”的口号,几乎放之四海而皆准。   因此体会理解关蜀理学,既是河西士子们最容易接受,最方便融入大宋主流的途径;也是关蜀理学进一步扩大自己影响力的有力措施。   摸底考试不是科举,但是确是按照科举实战来进行的,和学宫平日里的考绩方式不一样,苏油称之为“期末考试”。   为了给士子们一个下马威,苏油亲自出题,比真正的礼部试难度还要大。   卷子发下去,整个学宫里顿时一片哀嚎。   苏油对学生们的反响很满意,对李济笑道:“李公你看,都知道哭,说明大家还是很上进的嘛……”   李济都要无语了,这还是人话?   轻咳了一声:“国公,是不是太难了一些?主持学宫以来,我也研究过大宋这些年来的考题,我们这只是路转运司的学宫,何至于搞成这样?”   苏油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看着下面战战兢兢写卷子的学生们:“李公你要讲道理,当年我们的科举可比这难多了,还要考诗赋。以我老堂哥的文名,都折在了那上头,这才哪儿到哪儿?”   李济苦笑摇头:“要加上诗赋,那我党项一族休想考上一人了。”   苏油笑道:“已经不考了,不过大宋重文事,这文章上要是过不去,那也是仕途惨淡。”   “李公,培养族中的下一代,也就是十几年的事情,现在八姓不缺财力,请些先生,买点书籍,家学自己就可以搞起来了,端看重视不重视而已。”   “今后的三路,肯定也是流官管领,这是制度。”   “你们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在这套体制里边出头,而且每一代都要有人才,这样才能保住家族的地位。”   李济微笑道:“不知道会不会给国公一个惊喜。”   这场考试考了三天,当然没有礼部试那么严密,生活上苏油还是将士子们照顾得很好的。   不过即便如此,也考得学子们面如土色,如丧考妣。   苏元贞和晁补之是初审,苏油,李济、张聿正为覆审。   试卷改完,苏油颇为高兴:“三路人才还是很厉害的嘛,除了河西儒家这几位,巢国栋、房聿精、芭良、赖升聂、李谕密,这几个都相当不错的。”   “嗯,尤其这个李谕密,基础比国栋还要扎实,要说没有家学渊源我绝对不信。元贞,将他们都叫来见见。”   苏元贞让学官出去,不一会儿,带了十来位学子进来。   有些人年纪比苏油还大,看上去说过了五十苏油都信,苏油一一好言相慰,告诉他们继续加油,等到八月会再来一次这样的摸底。   虽然很丧心病狂,但是如果还是今天这样的成绩,三路都转运司会送他们去汴京参加礼部试,一切费用全包。   学霸们都是大为惊喜,一个个道谢出去之后,苏油才对李谕密好奇地问道:“你是谁家子弟?今年才十八岁,不但义理通明,连时政也颇有心得,拿这次考试的第一算是实至名归。”   “家中父老平日里可没少督促,还锤炼过实务是吧?”   李谕密躬身施礼:“不敢欺瞒国公,学生父亲,就在国公身边。”   说完又对李济施礼:“父亲,孩儿侥幸,未辱大人之命。”   “啊?哈哈哈……”苏油这才明白,对李济笑道:“李公,原来是君家千里驹啊!”   李济微笑道:“犬子幼好文学,我见他性格如此,延请了几位先生传授汉学,十四岁后便在我幕府充作书办。”   “只可惜夏国不兴宋制,平日里我也不敢让他展露文才。”   苏油说道:“现在没这个问题了,要不过来跟我一段时间?跟我做书办?两个无咎现在都有了官职,我也不好随意使唤了。”   李济大喜,对李谕密道:“还不谢谢国公,国公乃士林高选,有他指点,你的学问自会更加进益。”   李谕密才是真的惊喜。   暗中观察了苏油两年,苏油在他心里已经上升到了偶像级别,否则文章也不会做的如此合苏油的心意,当下一躬到底:“谢过先生,谕密纵为先生牵马执鞭,亦不胜心喜。”   苏油摸着下巴:“我有一套神器,对你科考应当大有好处,就是还剩下七个月时间,不知道你刷不刷得完……”   苏元贞和晁补之立即举手:“我们来帮他!”   独苦苦,何如众苦苦!小子,当年俺们受过的那些罪,可算是找到接班人了!   ……   汴京,故相张知白宅,今蜀国公府。   石薇正在给毕观梳头。   不过石薇也梳不出什么花样,平日里这些都是绿箬的事情。   石薇梳理着毕观柔亮的头发,看着镜子里边的小脸蛋:“观儿可真是越来越漂亮了,不过婶婶没有你绿箬婶婶那么手巧。”   “绿箬婶婶被太常寺叫去编纂敦煌乐舞,现在也忙。”   将观儿的头发梳理柔顺,用一个金环和一根簪子束好头发:“婶婶就只会这样了。”   毕观笑道:“我看可贞堂里珍藏的汉代绢画上的女子,多有用这样发式的,谢谢婶婶。苏山长也喜欢这样的发式。”   石薇放下梳子:“小嘴真会说,苏山长那是跟我一样不懂这些,走吧,进学去。”   “对了,这些天扁罐和彦弼在书房里边翻箱倒柜地找什么?”   毕观说道:“听说跟徐王之子赵孝锡起了争执。”   徐王就是赵颢,赵顼做了皇帝都十年了,这两个弟弟竟然还不就外第,虽然有高滔滔包庇的因素在里边,但是也难说这俩兄弟没有什么特殊的想法。   或者说,就算他们没有什么想法,他们这样做,会带给大宋的臣子一些别样的想法。   赵頵还好,终日里就是研究书法、绘画,尤其喜欢医术,还搜集整理过一本《普惠集效方》,书中记录的都是老百姓用得起的寻常的药物,平日里还储药以救治病者。   除了儿子赵孝奕太不省心,在京中名声太差外,别的也没有什么了。 第一千四百一十四章 急惊风   而且赵孝奕的名声差也只是在朝官当中。   这娃实在是宗室里的另类,长期混迹于市井,而且学什么像什么,让官员认为他大丢了宗室体面。   但是除了这点变态行径,人家也并没有干什么坏事,还经常帮老百姓,汴京城的市民将他当做宗室里边的杰出有趣的人物,喜欢得不行。   扁罐他们在市井中厮混的时候,赵孝奕熟门熟路,也没少带队,算是扁罐的狐朋狗党之一。   但是赵颢的小动作就太多了。   苏油对赵颢的映象一直非常不好,刚到京城,就因为盐引控制权与赵颢发生过冲突。   教训赵颢之后,看在高滔滔的面子上,苏油主动建议赵顼与赵颢和解,收其权,给其财,督其用。   所以两个王爷都不差钱,赵頵将钱财用于医学,周济百姓。而赵颢却拿钱财补贴学子,交好太学、国子监,周济有困难的进京举子。   颇得文士和朝中官员拥戴,名声甚至比赵頵还好,有“贤王”之称。   因为小油哥哥的关系,石薇也就觉得“医学同行”赵頵还不错,对赵颢也比较反感。   听到自家儿子和赵颢的儿子起了争执,石薇就皱眉道:“扁罐那么心大的,怎么会跟人家起冲突?”   其实扁罐也是勋戚中的另类,这个又跟苏油和石薇的教育方式大有关系。   以人为本,是苏油和石薇刻到了骨子里的东西,因此扁罐从小也对身外之物不怎么看重。   不然也不会大胆到去拆司天监的天文望远镜。   性格是相当大方的,也很受同学们欢迎,怎么看都不是容易和人起冲突的那种人。   就听毕观说道:“扁罐哥哥告诉赵孝锡,说地球是个球体。赵孝锡回到家中,告诉了坐师郑雍,结果挨了一通申斥,被指为邪说。”   “赵孝锡气不过,回来说扁罐哥哥骗他。好像这几天扁罐哥哥椅子弟弟就在找关于地球是球体的证明。”   石薇不由得好笑:“就这个?我还当是什么事儿呢。”   扁罐上学比毕观要早半个时辰,男孩子精力旺盛,理工学院操场器械多,他们约好了在那里晨练。   等石薇和毕观从门里出来,却见迎面来了一辆简素的马车,不过马车边跟着的人,却是高太后手下宦官梁惟简。   石薇将毕观送上自家的马车:“观儿去吧,看来我得去内中起居了。”   上到马车上,梁惟简这才敢露出一脸的忧急:“仪国公昨夜得了急惊风,陛下召钱乙入宫,到现在还没有出来,今日又废了早朝。”   “太后有些担心,命我出来接国夫人入宫看看。”   石薇本来每日都要去药局,问诊的包包都是随身携带,这时便开始检查包裹,一边说道:“叫车夫快点!”   急惊风是非常可怕的小儿病症,所谓“小儿之病,最重惟惊”,石薇也是心中焦急。   马车从西门直接进入宫掖,当值的黄门见到梁惟简露出脸,连问都不敢问,直接放人。   石薇下车,宦官冯宗道过来接着:“国夫人,都管,陛下就在里边,快请随下官入见。”   赵顼的子息当中,如今只有一个赵佣,一个赵佖,还有一个一岁多的赵佶,其余尽皆早殇。   赵佶降生之前,赵顼曾到秘书省观看收藏的南唐后主李煜的画像,“见其人物俨雅,再三叹讶”,随后梦见李后主来谒,第二天便得到消息,陈氏给他生了个儿子。   这些都是宫闱里的闲话,石薇因为身带技能,算是命妇里出入宫禁比较多的,因此偶尔也能听到一些。   仪国公赵佖是赵顼的九子,赵佣的弟弟,赵佶的哥哥,今年刚三岁。   宫内愁云惨雾,赵顼坐在椅子上脸色铁青,武贤妃悲痛欲绝,几个医官在一边战战兢兢。   见到石薇进来,武贤妃首先站起来:“国夫人,救救我的佖儿吧……”   赵顼皱了皱眉头:“死生都是天定,贤妃不必如此。”   说完对石薇说道:“劳动国夫人入宫问诊,于国礼不合,我自会去信与明润解释。贤伉俪当体谅太后忧急皇孙的心情,不要怪我皇家无礼。”   石薇拎着问诊包,对赵顼和武贤妃施了礼:“陛下言重了,还是先看仪国公的病情吧。”   赵顼点点头:“那就有劳国夫人了。”   小赵佖已经晕厥,众医官早已束手无策,石薇给赵佖烤了体温,发现又开始发烧,对钱乙问道:“这是第几次了?”   钱乙说道:“第四次。”   石薇问道:“之前用过什么药?都取来我看看。”   钱乙赶紧将药方递上。   古代医家称小儿科做哑科,因幼小儿童还不能语言,即使能语言的儿童,亦往往词不达意,因而“问”这一条,基本就废了。   钱乙是哑科圣手,在多年的行医过程中,根据小儿的生理特点,逐步摸索总结出一整套的儿科诊治方法,认为小儿“五脏六腑,成而未全,全而未壮”,因此“易虚易产,易寒易热”。   在诊断上,增加了“面上证”与“目内证”两种特殊的观察方法,以小儿的脸部表现和眼睛表现,作为判断病症的依据。   比如面部可以“左腮为肝,右腮为肺,额上为心,鼻为脾,颏为肾”,从这几部分的颜色变化上判断孩子的病症。   而观察眼内,则有“赤者,心热。淡红者,心虚热。青者,肝热。黄者,脾热。无精光者,肾虚。”   在处方用药方面,力戒妄攻、误下与峻补,主张以“柔润”为原则。   这套体系颇有效验,在京中已然推广。   但是凡事有急也有权,对于急惊风这样来势凶猛的危重急症,就需要区别对待。   之前的医官明显怕担风险,用药过于缓慢,导致病情拖延,最后等到钱乙接手时,已然变得非常严重。   石薇是大医家,一看前后的药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不由得在内心里暗叹了一口气:“钱公用了伏龙肝,是国公逆呕,已然无法用药了?”   钱乙露出惭愧之色:“是。”   石薇呡了呡嘴唇,终于还是说道:“那就用玉枢丹吧。”   钱乙和众医官都是大惊:“这如何使得?”   医官叶忠恒吓得跪倒在地:“陛下,万万不可,玉枢丹分量一旦用错,对小儿来说,那就是催命之符啊!”   赵顼看着哭得快要昏死过去的武贤妃:“如何说?”   叶忠恒奏道:“玉枢丹化痰开窍,辟秽解毒,消肿止痛。寻常里只用于治疗感受秽恶痰浊之邪,肠胃气机闭塞,升降失常,以致脘腹胀闷疼痛,吐泻兼作之症。”   “其方歌所言,乃‘紫金锭用麝朱雄,慈戟千金五倍同。太乙玉枢名又别,祛痰逐秽及惊风。’”   “虽然说是治疗惊风,但是小儿医案里却极少使用,原因就在于玉枢丹虽然兼治逆呕、惊风,但方中千金子霜、红大戟等,均为通利迅疾而有毒之品。”   “寻常小儿都得慎用,何况皇子。臣……万万不敢苟同国夫人此方。”   赵顼这才知道这方的凶险,又看向石薇:“蜀国夫人用此方却是为何?难道没有更稳妥的办法了吗?”   石薇倒是沉着:“仪国公急惊风拖延到现在,已经肠胃闭塞吐泻兼作,难以再受药,如今脑部已然受损,高热即将再临。”   “陛下,仪国公现在已是九死一生。不信你问叶医官,如果仪国公高热再起,是否还能扛得过去。”   言下之意,这是死马当成活马医。   武贤妃一听此语,顿时悄无声息地软倒,石薇手快,一把搀扶住,将她安置到椅上。   待要起身,武贤妃却一把将石薇袖子拉住,虚弱地说道:“姐姐……姐姐你救救我孩子……要是……我也不用活了……”   钱乙也在纠结,这个医案关系实在是太大,不过终于还是救人的心思胜过乱七八糟的想法:“国夫人,如用玉枢丹,当如何增减?”   叶忠恒大急:“钱国医!小心祸从口出!撺掇宫中擅用剧毒之药,就算是救得一时,也必将后患无穷啊……” 第一千四百一十五章 救治   钱乙摇晃了两下,他年纪也大了,又熬了一晚,现在心中惊惧莫名,不由得感觉眼前一黑,也有些站立不住。   石薇又只好将钱乙扶住。   “拖下去!”却是赵顼发怒了:“此际尚有这等心思,何论忠直!”   几个宦官赶紧上前,将还在奋力疾呼的叶忠恒拖了出去。   大殿里气氛冷如冰窟,就听照顾赵佖的小黄门哭喊道:“国公又起热了!”   赵顼手脚冰凉,感觉身体都在颤抖:“石……石夫人,如果用玉枢丹,我儿……还救得回来吗?”   这已经是用私礼相询,不顾及宫中礼仪了。   石薇飞快地说道:“如用玉枢丹,先让国公稳住病情,能够用药,之后便可细细辩证。”   “急惊风之症最急,快则两个时辰,慢也就五个时辰,一旦救治稍缓,立成大憾。”   “国公用药太缓,耽误得有些久了,刚刚替国公看视过,即便救治回来,可能……可能……”   钱乙对石薇感激非常,心中已定,便不再犹豫,决定将医官该承担的承担起来,接口道:“即便救治回来,小公爷也会双目失明。”   赵顼手握椅把,恨不得将之捏出水来,终于还是吐出一口浊气:“就依钱国医和石夫人所言,就用玉枢丹!”   钱乙躬身:“臣这就拟方……”   却听一个声音怯怯地道:“不用,小臣……启禀陛下,玉枢丹,小臣已从御药局取来了。”   却是一个小黄门,手里托着一个盘子,上边有一个小瓷瓶。   钱乙取过瓷瓶来,打开塞子一闻,不由得大喜,交给石薇确认。   石薇抖出药粉品尝了一下,对赵顼点头:“陛下,我们这就进去救治国公。”   赵顼点头,任由钱乙和石薇去了,又愣神了半晌,才看向面前夹着空盘子的小黄门:“你叫什么名字?如何想到先将药备好?”   小黄门恭恭敬敬地说道:“小臣刘友端,是御药局下库行走。昨夜轮值当班,国公不豫,便过来听候调用。”   “刚刚听闻医官们争执,小臣想着无论用是不用,先备下总不是错。”   “就算不用,大不了还入库房,总比要用的时候却来回取药,耽误时间的好。”   “玉枢丹本是伏暑时避疫清瘴的常用药物,御药局六月时也会发放给百姓,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开始着手制备一些的。”   不一会儿,石薇和钱乙出来了,武贤妃立即起身:“姐姐,佖儿怎样?”   石薇看了钱乙一眼,钱乙上前对赵顼奏道:“启禀陛下,有国夫人推拿手法相助,仪国公已然受药,这次没有逆呕,高热后的抽搐发作没有跟来。”   “接下来便可退热消炎,然后着手细细疗治了。”   赵顼心情大松:“病根可找到了吗?”   钱乙犹豫了一下:“此病有些匪夷所思,刚才与国夫人一起细推了医案,国夫人提出一个可能,倒是颇有启发……”   赵顼问道:“是什么?”   钱乙对着武贤妃拱手道:“国公的饮食,平日里都是娘娘料理的是吧?”   武贤妃抹着眼泪:“正是,都是手把手料理的。”   钱乙问道:“那国公爷平日里,是否厌食蛋类、酪乳?”   武贤妃愣了一下:“还真是,佖儿平日里不喜荤,宫中说他生有宿慧……”   石薇问道:“那国公平日里的饮食,都是用的精米精面是吧?”   武贤妃点头:“这是自然,陛下赏赐的那些,连我都舍不得,却给佖儿留着的。”   石薇叹了口气:“或者病因便在于此了,先试试用一道猪肝粥吧,如果是这个原因的话,很快就会见效。”   “这粥要是料理不好味道会很差,国公肯定不耐烦,陛下不若遣人去方知味学学,我看小油……夫君料理过,其实很简单的,滋味却也不错。”   赵顼和武贤妃都觉得匪夷所思:“猪肝粥?”   石薇点头:“先试试吧……”   ……   三日之后,石薇再次奉太后召,入宫探视仪国公的病情。   果然,赵佖虽然眼睛盲了,但是身体却已经大好。   武贤妃抱着赵佖对着石薇拜倒,泪流满面:“我母子二人,多谢姐姐救命之恩。”   石薇赶忙将武贤妃扶住:“外命妇怎敢当贤妃此礼。”   待得替赵佖检查了身体:“恭喜娘娘,国公已然大好了。”   贤妃赶紧称谢:“陛下子息艰难,虽然佖儿眼力受损,终归留下了性命。”   石薇说道:“宫中御医,用药讲求稳妥,对于急症往往措置不及,这是人之常情,光靠苛责,是苛责不过来的。”   “小国公这病,其实与富韩公的软足症属于同一类,不过发生在小儿身上,发作起来也很凶险。小孩子偏食的毛病可不能惯着。”   武贤妃恨恨地道:“此事可不是如此简单,佖儿偏食,也找那个医官叶忠恒看视过。叶忠恒说佖儿生而宿慧,或是前世高僧转世,要我们随他之意,米面更要供奉精致,谁曾想害了佖儿……”   这事情到底有没有其他势力的阴谋,没人能够断定,但是苏油曾经跟石薇说过,陛下子息如此艰难,不合常理。   不过宫禁之事,讳莫如深,苏油反复叮嘱过石薇,能不沾惹,千万不要沾惹。   想到这里,石薇也只好装作没有听见,继续自说自话:“正因为御医用药稳妥不应急症,那平日里更要善于观察,防微杜渐。”   “宫中伺候之人,多数没有这样的经验。娘娘可以建议陛下,让这些人都普及一下医学常识,这样宫中贵人有了轻微病症的时候,也好及时通知御医,诊治于初起之时。”   武贤妃愣了一下。   宫中之人,首先想到的就是石薇这个建议会带给自己的好处。   这建议如果自己荐上去,就是推己及人的仁慈之心。   自家孩儿遭了难,却首先想到如何让宫中众人,不再遭受自己曾经经历过的痛苦,在陛下那里,必定会留下极佳的印象。   都说蜀国夫人性子直爽豪迈,行侠仗义,从来都是以力破巧,实乃心思诡谲的大宋勋戚里边,独一无二的存在。   如今看来,竟然也是深虑良谋啊……   石薇哪里知道武贤妃这等玲珑心窍已经想歪到十万八千里去了,从包中拿出一个长短不一的彩漆金属片组成的乐器来:“这是敲击琴,是我家夫君弄出来给扁罐漏勺玩的。国公生在皇家,些许眼力不便也不算什么,娘娘还请不要担忧。”   武贤妃将敲击琴接过放在桌上,用小木槌试着敲击了几下,接着又随手敲出一首曲子来。   石薇有些惊讶:“原来娘娘还精通音乐。”   小赵佖咿咿呀呀地抢娘亲手中的击锤,武贤妃便将小木锤给了他,叹气道:“其实这样也挺好,佖儿现在这个样子,不由得官家不怜惜,说不定今后便许他呆在我的身边,却又是因祸得福了。”   小赵佖开心地敲击起小琴来,明显非常喜欢,兴奋得咯咯直笑。   石薇也笑了:“小国公还真是喜欢这个呢,那我家中还有好多稀奇古怪给小孩子玩的乐器,下次我都给娘娘送来。” 第一千四百一十六章 电机   甘州铁冶,苏油正在和石勇一起察看高炉。   大宋如今比较流行的是平炉,因为平炉可以熔炼回收的铁料,用处比产量虽高,但只能练矿的高炉更强。   不过因为张天师在这里又发现了两种金属,让苏油不得不来。   镍、铬。   苏油的原始周期表上没有这两种金属,这个完全是张天师的发现。   但是张天师不知道这两种金属有什么作用,苏油却知道。   最简单的就是金属镀层,高级些的就是不锈钢。   对于金相的研究,大宋如今也走了三十年,现在每一种新金属的发现,都会导致军器监和理工学院化学分院一大波的合金试验。   经过三百多次试验之后,石勇在甘州铁冶得到了一种极度抗腐蚀的钢材,含铬百分之十八镍百分之八,并且添加了少量的硫和磷提高其加工性能。   虽然耐腐蚀,不易生锈,但也有缺点,就是硬度不够高,且无法通过热处理改变其金相结构。   只能用作容器、餐具、医疗器械、室内高档装饰水龙头管件来使用,石勇将之称为三零四不锈钢,以纪念其试验次数。   在理工学院内部,则称之为幺八八不锈钢,标示其成分比例。   这无疑是巨大的冶金成就,除了不锈钢,用铬矿和纯碱石灰石共热,可以制得铬酐,然后与硫酸一起处理,便能够得到电镀液。   现在的理工学院、铁冶、化工厂这些大工矿产业基地的研发人员,是最幸福不过的一群人。   自从苏油点开兴趣小组这个东西后,各地喜欢研究的理工人才,常常各自找寻喜欢同一项目的同伴,雨后春笋般地自发成立课题研发小组。   很多研发小组的课题,常常显得非常的无厘头,比如水分解发动机,比如元素转化器,永动机,飞行器,制冷机,汽油动力设备……但是苏油却非常鼓励这样的行为。   成果也出了不少,比如真空镀镜玻璃保温瓶内胆就是一例。   不过这东西不便宜,现在还属于有钱人才用得起的东西,而且因为太容易打碎,导致内官们非常抵触。   宁愿给贵人们现烧水,也不愿意打碎贵重物事被责罚,人之常情。   拿到了石勇用不锈钢制作出的真空保温杯后,苏油美滋滋地在手中抛着:“这玩意儿,加上枸杞参片和茶叶,就是中年成功男士的标配啊……”   说完又皱眉:“既然都有了这样的好东西,那就得再把外壳加工搞好一点,起码得比照精品刀剑的剑装加工工艺来才行。”   “这样子的东西,我怎么拿去给陛下替你们请功?”   石勇赧笑道:“这个不是试验品吗?很快,很快就会出成品的……”   苏油这才表示满意:“那这个试验品就归我了。天师呢?这不锈钢少不了他的功劳。”   石勇说道:“天师痴迷太乙大道,发现两种金属对他来说是举手之劳,他如今在研究电力。”   “哦。”苏油乐了:“这个我完全帮得上忙啊……”   这话没毛病,绕电机、修大喇叭,是早期理工背景的年轻乡干部,正儿八经的兼职工作。   到后来升级到维修全乡的电脑,安装系统软件,各种办公软件,处理打印机、传真机小故障,传授操作技能……   甚至有些厉害的乡干部,连乡上的小水电、小农机、小五金设备、拖拉机、甚至简单汽车故障处理都得会。   当然随着社会的发展,等到即便是乡村一级,都有了这些方面的专业人才,才用不着乡干部当万金油了。   苏油曾经负责的那个乡过于闭塞,非遗人才储备倒是一抓一大把,可电工就一个。   因为是理工院校毕业的,在老乡长的印象里,就是凡是我们不懂的那些玩意儿,你都该会,经常叫他去给电工搭把手。   老电工也是老派人,能自己修理的,绝不让组织花钱,能自己加工零部件的,绝不出村去购置,将老一辈儿“好三年,坏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艰苦朴素作风,发挥到了极致。   绕线圈不难,安线圈也不难,难的是接线。   不过对于有理工基础的苏油来说,那个歌诀很容易掌握。   然而他现在搞不出来永磁体,这玩意儿只有天师府用强大的经济实力才能试验出来,他所知道的就一个名词,就是钡铁氧体烧结工艺,然后进行磁化,别的就不知道了。   钡盐在大宋已经有普遍应用,是张天师最早确立的元素之一,在瓷器增白,玻璃器皿制造中都有普遍的应用。   今天蒙天师宠召,看样子是永磁体材料烧结工艺成熟了。   屁颠屁颠地跑到天师的实验室,张象中见到苏油:“贤弟,你的设计图我们经过讨论,认为是可行的,不过实际操作有些复杂,还得你来。”   苏油开心地道:“兄长将永磁体研究出来了?”   天师推过两个黑色的圆柱、半圈:“没有,不过如果你今天能够将电机绕出来,我天师府会同意这个立项。”   苏油傻了:“还没成?那这是啥?”   天师说道:“这个是用天然磁石手工打磨出来的,要找到精纯的磁石,打磨成这样的形状,可是费了不少的功夫。”   苏油看着桌子上拳头大小的两个转子:“那这有啥意思……”   天师在长期试验过程中早就习惯了无数次的失败,涵养气度不是一般的好:“先试试吧,看看是否如贤弟所言那般神奇。”   苏油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到底还是师兄涵养好,刚刚是我失态了。”   说完将袖子撸起来:“我们试试!”   严格说起来,这个也需要计算磁通量,然后根据漆包线的线径、电阻确定线圈匝数,不过现在只是进行原理性试验,没有必要搞得那么精细。   很快苏油缠好了十二个线圈,用蜡纸包上卡在定子槽里,然后开始连接线圈的接头,做成三相电机的定子。   之后的浸漆,烘烤,让漆包线硬化,再放入磁石转子。   同样的原理,张天师领着自己的科研班子,模仿苏油的做法,制作出另外一个。   加上外壳,将两个电机放在实验桌的两端,将电极连接了起来。   在一个电机轴上装上皮带轮,另一个电机轴上装上个扇叶。   让一个小道士摇动大轮,大轮通过皮带带动电机轴飞转起来。   这边电机飞转的同时,另一边电动机的桨叶也跟着飞转了起来。   “哈哈哈哈!”张天师抚桌大笑:“吾弟真天人也!真的成了。”   苏油对自己的手艺很满意,指着小道士摇动着的那个电机:“这个,是靠机械动力驱动线圈切割磁力线,产生电能的机械,叫发电机。”   说完又指着另一个:“那个,则是利用电能,驱动转子转动,将电能还原成机械能的设备,称为电动机。”   “有了这套设备,我们就能够利用机械能产生电能。再将电能传输到其它地方,作为机械动力的输入源。”   张天师点头:“妙极,如今天师府制备的锭子药数量巨大,将药坊设置在水车房边上,药物容易受潮,设置在锅炉边上,却又烟熏火燎影响药性。”   “风力作坊倒是得用,可是又要受天气的影响。用畜力却还要养牲畜,更是麻烦。”   “有了贤弟这套装备,我们可以在远离河水锅炉的地方制药了,不错不错!贤弟真是有心了!”   呃……师兄你怕是有什么误会…… 第一千四百一十七章 失踪   其实现在这个东西虽然是三相交流发电机和电动机,但是还很弱,摆在桌子上玩玩还行,要投入大规模应用完全是想多了。   反而是直流发电机和电动机,在如今有大作用——比如给电池充电,比如用于电镀、电解等方面。   那就得是另一种玩法了,没有整流二极管之前,只能将三相单独使用。   倒是张天师大受启发,想到了另一方面:“贤弟是不是走了弯路?既然线圈通入电流就能够产生磁场,那我们是不是可以用通电线圈代替永磁体?达到一样的效果?”   苏油愣住了,这个……这个你别问我呀!我也就知道这么多啊!   只好呵呵赧笑:“师兄学究天人,就由你慢慢摸索吧,可能……说不定……也行哈?”   当下又将三相交流电的物理公式写了下来,然后画出三个相位差一百二十度的正弦波:“师兄你看,要让电机做功最大化,就只能如此设计,但是这样的电流是交流电,正负两极会不停交换。”   “用于驱动三相电动机,让电阻丝发热发光,倒是有些用处,但是对于我们冶金工业说需要的电镀、电解工艺,却又无法完成了。”   “因此还需要一个设备,整流器,才能将交流电变作直流电,才能覆盖整个电力能源使用领域,而在电机功率不高的情况下,先发展这方面,才能得到最快的应用。”   “因此你的主攻方向,应该囊括三个方面——交直流应用型发电机、交直流应用型电动机、机械式整流器。”   张象中对苏油的课题设定很满意:“这个比化学好玩,现在发现新元素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合金和有机材料,又是一个穷举和碰运气的过程,我不太喜欢。这个好!不然我就只能去研究数学了!”   天师府的化学研究,现在已经形成了一个上千人的学院,其下覆盖的产业更多。   对于张象中这样的顶级科学家来说,给化学一门摸索出研究方法后,剩下的那些积累,手下精英就能够完成,在成就感方面,好像有些索然无趣了。   于是苏油又给他推开了物理中电能方面的窗户,张象中顿时觉得又有课题可以玩儿了。   自己这小老弟,实在够意思。   两人又兄友弟恭地相互吹捧了一番,苏油才开心地拿着保温杯从厂区出来。   却见到张麒一脸忧急之色:“少爷,大事不好,小少爷,他失踪了!”   苏油“啊”了一声,惶然失措,手里的保温杯一下掉到了脚边的黄土地上。   ……   汴京城,武英殿偏厅,赵顼一脸铁青:“皇城司办得好差事,几个孩子都看不住!”   郑穆也满头冷汗:“臣有罪,臣失职,请陛下降罚。”   “罚有什么用?!”赵顼非常愤怒:“一点踪迹都查不到?”   郑穆连连叩首:“查到了一些线索,几个……几个少爷,他们似乎不是遭遇歹人,他们……是有计划偷跑出京的!”   “什么?!”赵顼更生气了:“汴京城里不好吗?他们为什么要偷跑?!”   ……   元丰七年三月,汴京城中表面还是太平,但是私底下掀起了一场惊涛骇浪。   曹王赵頵长子赵孝奕、蜀国公长子苏轶、判司天监陈昭明,华容县君独子陈桐,失踪了!   一开始三家大人还没有留意,赵孝奕前科太多,长期玩失踪的主,被四通“收编”之后老实了一阵,还做到了军机处机宜司河北厅事。   不过做了一阵又感觉没意思,辞了差遣回家逍遥去了。   苏油长期不在家,石薇也是个对孩子放养的性子,小时候督促武艺督促得厉害,等到扁罐诸般基础打好,将练武变成习惯和爱好之后,也就撒手不管了。   扁罐童鞋事务也繁多,要跟同学文会,每五天要陪皇子读书,要去理工学院学数理化,要去各个厂房、庄子实习金工、农事,还要经常完成苏油的加课,去中牟三县考察调研,总之十天半月不着家也是常态。   陈桐作为扁罐的铁杆,这些事务经常是两人一起完成的,一起的常常还有王彦弼。   舒国长公主刚开始还有些不放心,这么些年下来渐渐也就习惯了这种状态。   几个孩子精熟世情,明了时务,可谓文武双全。   眼看十四就是成年人了,小户里边翻年就该成家立业,真没啥不放心的。   结果就是三月里扁罐禀告石薇,要和椅子去三县考察水稻和小麦种植成效,之后几天不见踪影。   过了五天,中牟庄子管事进城来送鱼,顺便跟石薇禀告庄务,石薇才知道俩少爷压根没有去过庄上!   石薇遣人寻找,绿箬动用市井力量搜寻都无果之后,石薇立即托石富入宫,禀告了赵顼。   赵顼也是大惊,命皇城司详加探查,才有了今日的对话。   郑穆赶紧将目前掌握的情况禀告赵顼:“二月十二日,苏朝请和陈通直……”   赵顼不耐烦地挥手:“就说苏少爷和陈少爷!”   “是。”郑穆从善如流:“两位少爷在京中都有神童之誉,平日里周济贫苦,凡事亲力亲为,在百姓里边口碑极好的,也从未听说过和谁有过仇怨。”   “要说起来,今年二月十二日,苏少爷和陈少爷,在内书房与徐王之子三十八团练起过一场争执。”   赵顼的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因何争执?”   “都是学问之争,下属也不太明白,大致是苏家少爷告诉团练说地球是个大……大球体,团练回到家中,又将此事告诉了王府坐师郑雍。”   “结果好像是挨了一通申斥,地球说被郑师斥为邪说。团练感觉受到了欺骗,在内学署与两位公子争执起来,两位公子找了很多……额,证据,其中涉及月食之类的天象,小臣不敢妄究其详,总之团练只是不信。”   赵顼说道:“郑雍迂夫子,自身都学问不精,如何当得王子师?我那弟弟笼络的这些名士,可真是呵呵呵……”   郑穆不敢接茬:“之后也就没事儿了,到了二月二十,苏家少爷禀告国夫人,要去考察田亩,之后到二月二十五,国夫人发现两位少爷没有去庄上,事情这才为大家所知。”   “大家又寻了两日,杳无音信,这才作慌了,告知了陛下。”   “经过皇城司多方查证,我们也发现了一些线索。”   “二月二十日,苏少爷和陈少爷,哦,还有曹王长子濮州团练使,三人结伴在万姓集大肆采购,物品包括了行囊、成衣、罐头、水壶等等,都是出门行脚的物事。”   赵顼眉头又皱起来了:“还有赵孝奕?”   郑穆说道:“是,不过我们也没有探查到三位少爷的行踪,不过四通商号禀告了一件蹊跷事儿,当日陈留转般仓火车站,有力夫见到了三位郎君,衣着普通,不过身量形容,似乎……便是三位少爷。”   赵顼松了口气:“到底是发现几个淘气了。”   郑穆不敢说死:“后来又查到,三位郎君当日用了四通的凭信,冒充舟子,操作四通商号用作票据运输的快银船,沿着汴渠往杭州去了。”   “四通票据至关紧要,所涉及钱财遑论万千,发现快银船被冒名驶走后,不由得大惊。”   “于是打电报往杭州询问,得到的回报却是票据已经正常送达,尽皆妥当,负责的郎君业务熟悉得很,熟练地办理好了交接,不像是歹人。”   赵顼手扶脑门,有些哭笑不得:“之后呢?”   郑穆说道:“之后……三位郎君又利用皇家理工学院研究员的身份,混进了上海务,伪造了二十一节度试航的调令,征调了刚刚打造好的夔州型纵帆船——左旋螺号。”   这下赵顼都慌了:“他们……他们要出海?他们有钱准备粮水?” 第一千四百一十八章 旧交   郑穆吓得匍匐在地,飞快地说道:“臣奉命按查,也是如此考虑,乃命杭州市舶司配合调查。”   “结果刚刚接到杭州市舶司电报,皇宋银行杭州分行,于二十七日收到过一张大额支票,支票是杭州蕃商蒲蠡名下金号掌柜收取的,说是一个小郎君从他那里兑取了十八万贯舶来钱,金号掌柜收取了两万贯的手续费,签名……正是苏家少爷。”   赵顼一拍椅子:“岂有此理!蕃商眼瞎吗?这样就敢给一个孩子十八万贯?!光是金币都得多沉?!”   郑穆吓得浑身哆嗦:“蒲蠡的掌事和杭州市舶司都说支票手续齐全,掌事还说三个郎君衣着华贵,气度不凡,恍若……神仙中人,手持的都是大宋官印,还有四通商号一级股东文书。”   “蕃人见利眼开,又见有大船临埠,因此也没有怀疑,不但兑了钱,还亲自给送到了船上。”   赵顼急道:“赶紧传朕旨意,拦住那船!”   郑穆连连叩头:“官家,他们已经出海了!”   “啊?去哪儿了?!”   郑穆都结巴了:“尚……尚不知晓,臣已命市舶司详查……但有所得,直接电报内中,不得走漏消息。”   这时候,一名穿着薄灰呢军服的小黄门来到门口,一个军礼:“陛下,杭州市舶司急报!”   郑穆赶紧爬起身来接过,战战兢兢地送到赵顼跟前。   赵顼接过来一看,顿时觉得不妙:“昌国?”   再往下一看,眼珠子都差点瞪了出来:“日本?”   再往下一看,赵顼顿时觉得血压又升高了。   市舶司的奏报里,说三个人在驿站留下了一封信,里边只有一句话。   我们要去证明地球是圆的!   ……   昌国外海,一艘奇怪的纵帆船,正朝着昌国港驶来。   左旋螺号,这么富有理工气息的名字,只能是出自二十一节度赵宗佑之手。   今年是火星大逆的最佳观察期,赵宗佑在钟山观象台主持观测,他手里现有一个重要的天文课题。   如今几大行星的轨道都已经确定,这次全国性大观测,将通过星体运行速度变化,推算出地球到太阳的近日准确距离,进而确定几大行星到太阳的近日距离和轨道。   这是天文学的重大进展,陈昭明和赵宗佑都忙得一塌糊涂,根本没有想到,防守森严的上海务船坞出了内贼,三个小混蛋竟然偷走了代表大宋顶尖科技的左旋螺号。   左旋螺号底部为钢骨结构,摆放着大宋最大的两台船用蒸汽机!   中层还有一台方便临时加工机件的第六代蒸汽驱动机床!   大宋第一影帝赵孝奕,如今正身着大宋新式水师的船长制服,在船长室内,装模作样地拿尺规制作航海图。   其实他啥都不会,不过有两个理工小能手帮衬着,倒也一直没有穿帮。   大副林卫敲开了船长室的大门:“船长,昌国港到了!”   赵孝奕将铅笔投入笔筒:“走,看看去,苏技师和陈技师呢?”   林卫说道:“在用机床加工机件呢。”   说完有些兴奋地小声问道:“船长,那两位……少年班的高才吧?不光船用蒸汽机明白,连火车机车头都门清!加工的几个机件可帮了我们大忙了,那精度,上海务的老手都搞不出来啊。”   赵孝奕脸色一沉:“不该打听的少乱打听,纪律不要了?”   这做派林卫相当熟悉,军器监的大佬们常常如此,赶紧一个立正:“是!”   赵孝奕这才放缓了语气,拍了拍林卫的肩膀:“一会儿有个重大秘密任务宣布,你心里先有个底。”   林卫心中砰砰乱跳,脸都涨红了,兴奋地道:“是!保证完成任务!”   高丽和日本的海贸兴盛起来之后,昌国县如今已然成为了大港,赵顼大笔一挥,改名为昌国军。   龙继才这个当年的苦逼县令,坐地升迁,如今也是五品知州了。   州衙还是那么破败,龙继才还是在自家家中办公。   岛上除了学宫、灯塔,反倒是高丽会馆和日本会馆修得富丽堂皇。   三月也不是淡季,南下的大船年初就走了,六月才会回来,不过马上就要进入石首鱼季,无数海船开始在昌国三岛集结,准备打鱼。   如今的舟山群岛,日子过得可是太滋润了。   就是三岛如今还没有出过进士,让龙继才对岛上的学宫有些不满意,琢磨着怎么去杭州骗几个学问家到岛上来。   比如那个曾经晕船吐得生死不知的郑侠郑介夫,给龙继才的印象就非常深刻。   正琢磨间,海生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叔,叔啊!海上来了一艘怪船!”   “什么怪船?胡说八道!”龙继才珍惜地整理着自己身上的绸袍,红色的绸缎代表着他是这三个岛上的最高长官:“这些年见到的稀罕事儿还少了?海生你也是跑过蕴州跟高丽的人,现在是我一州司马,怎么还这么大惊小怪?”   “不是啊叔,那船,那船冒着烟,没张帆还能跑得贼快,还不怪?”   龙继才吓了一大跳,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年前蒙转运司和市舶司召见,去杭州见识了一场,听闻我大宋太湖之上有一种自行船,如今跑漕运也甚是便利,莫不是它?”   龙海生不以为然:“漕船才多大个?海上来那艘可是夔州型!”   龙继才这下坐不住了:“是什么旗号?”   “倒是宋字牙旗。”   龙继才跳起来一巴掌拍到龙海生的脑袋上:“宋字牙旗那就是我大宋的战舰!你个大宋昌国军防御使,怕大宋战舰?我踢死你个不知长进的家伙!”   叔侄俩正在院子里鸡飞狗跳,门口突然探出一个脑袋:“请问,可是昌州太守当面?”   龙继才正揪住龙海生的后衣领,乌靴还停在半空,闻言扭头,表情顿时变得又惊又喜。   叔侄俩一同发出声惊呼,连滚带爬跑到那问话的少年跟前,一人抱住一支大腿哭喊起来。   就听海生哭道:“少保爷你终于来看我们来了……这些年我们可想死你了……呜呜呜……”   龙继才也满脸鼻涕眼泪,抱着少年的大腿死不松手:“少爷果然是仙卿道侣陆地神仙,返老还童之后,模样比当年还要年轻啊,可怜继才就老了呜呜呜……”   少年正是扁罐,连同门外的赵孝奕和陈桐,都被这叔侄俩的表现搞得一脸的懵逼。   三人第一反应就是——事发了!   赵孝奕轻咳一声,内心慌得一逼,面上却稳如老狗,反过来一声大喝:“龙太守!你还是朝廷命官!这般模样,成何体统!”   赵孝奕是宗室子弟,当今陛下的亲侄儿,声威一拿出来,果然吓了龙继才一大跳,这才反应了过来,赶紧整顿衣裳:“下官……下官知昌国军龙继才,参见……呃,未知三位郎君如何称呼?”   赵孝奕大咧咧地一摆手:“我姓赵,叫我团练就行了。”   龙继才心中噗通乱跳,这尼玛,这么年轻的团练使,又是姓赵,再偷偷一看那位的穿着,看似朴素,可袖边衣带用的是大花彩缎,腰间还挂着个……我的天,金鱼袋!   大花彩缎镶边,看不懂具体的花色,但是花纹工艺却是自己没有见过,似乎是……传说中的缂丝?   这位是大宋宗室!落地就封小使臣,三迁团练,七迁节度那种!   龙继才赶紧邀请几位进屋里奉茶。   赵孝奕大模大样,貌似不经意地直接坐了主位,捧起茶碗,看着贝壳镶嵌的院墙:“还真是靠海吃海,贝壳都能拿来砌墙用。”   扁罐和王彦弼见龙继才这番小心翼翼奉承的做派,实在不像已经得知消息来抓自己的,这才放下心来,对赵孝奕说道:“贝壳烧煅之后是蜃灰,刷屋子刷晒盐盘都是好材料,其实和石灰是一样的成分。”   龙继才瞟了扁罐好几眼,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心地试探着问道:“这位小郎君,可是姓苏?”   “啊?”扁罐顿时傻了,到底还是暴露了!   赵孝奕却是哈哈一笑:“来之前还收到蜀国公的信件,说是三岛太守龙继才是他的旧交,行事肯定方便,果真如此!” 第一千四百一十九章 招募   龙继才吓得都站了起来:“国公爷要真这么说,可真是愧煞继才了。三岛如今的兴盛光景,都是国公爷当年按治两浙的时候给咱带来的。”   “国公就是三岛百姓的再生父母。旧交一说,那是国公和蔼不计较,继才可万万不敢领受。”   赵孝奕将茶碗放下,伸手虚压了两下:“坐下坐下,老龙你这样搞,大家都没法聊天了。”   待到龙继才讪讪坐下,赵孝奕才对着扁罐一摊手:“既然都是熟人,那就不必隐瞒了……这位,蜀国公长子,官家恩荫的朝请郎,苏轶苏子超。”   说完又朝椅子一摆手:“这位是判司天监陈学士华容县君公子,通直郎,陈桐陈子鸣。”   “我是赵孝奕,蒙官家仁德,恩赐家父曹王之荫,现在遥领着濮州团练使。”   龙继才反倒是不怕了,只剩下无尽的欢喜:“果然是国公家公子,刚刚见第一面就觉得像!”   说完又开始回忆起来:“国公第一次上岛还是熙宁七年,当时也就二十六七的样子,这好像才一转眼,连公子都这么大了……公子今年是十七八了吧?”   扁罐对这絮絮叨叨的知州颇有好感,能够看得出来,老头是真心喜欢自己和父亲:“回太守话,今年十三了。”   “呀!”龙继才表示吃惊:“才十三就这么高了啊……啊也对,国公祖籍是赵郡,北人就是生得高大。对了几位吃饭了没?要不我带三位公子岛上逛逛?可是我们岛上的贵客。”   扁罐不由得觉得好笑:“不麻烦太守了……”说完看了赵孝奕一眼:“实不相瞒,我们还有任务在身。”   龙继才这才想起来刚刚海生说的话:“听说几位公子驾了艘船过来?不张帆都能航行,是我大宋宝贝自行船吧?”   扁罐点头:“龙公,我们此次停靠,是想补充水、粮,为接下来的试航做准备。另外还想招募一些熟悉帆船和航道的水手。”   椅子赶紧补充道:“当然费用我们会给足的。”   龙继才问道:“敢问三位公子这是要去哪里?”   扁罐说道:“这次是试验新帆船的性能,具体航行到哪里尚未定,就在海上转圈也说不定……所以我们的船不搞货运,只需要各种给养配备充分就行。”   “还有我们现在只有十一个人,我想再招募二十人,给养就照三十一人半年到九个月来准备。淡水还要翻倍。”   夔州型载重两百吨,锅炉和车床用掉了十几吨,另外还有六门霹雳炮和几个基数的弹药,剩下的载重量绰绰有余。   龙继才拍胸脯保证:“没问题,三位公子的事情,就是我三岛上下全体的事情,交给我们就好。”   “好叫公子得知,如今岛上的罐头产业也兴盛,主要就是给来往大船提供补给,都是做熟了的买卖。”   “这人手嘛……海生!去跟三娘子知会一声,悄悄的,选二十名好手,有四通背景的,对了,还要懂文字的!”   海生问道:“叔,我也去,行不?”   龙继才说道:“跑不了你!最好都跟你一样,先紧着当年跟着国公爷打过南海的挑!”   海生兴奋坏了:“瞧好吧!三位少爷,我去去就来!”   海生去了,龙继才又将师爷叫过来,吩咐先给左旋螺号上货,这才说道:“三位公子可能不知道,当年国公搞水师,第一批静海军的水手,就是出自我们岛上。”   “后来大宋扬威南海,娃子们立了大军功,官家命改为南洋水师,照新军那赏给走,颁赐给的丰厚,一个个回来都成了有钱人,好些还搏得了官身!”   “如今三岛的娃子们一代代的出去从军,大宋南洋水师里边,好些都是咱们三岛的人。就算退伍回来的,不少也在行船,做水手船长,跑槟城到高丽一段。”   “因此三岛别的不多,说起操舟的老把式来,那多得是!”   扁罐问道:“刚刚说的三娘子,是不是就是四通商号在岛上的管事?我听父亲说过,当年她一个人带着几个孩子,却自立自强,做出的蚝干虾干卫生洁净,熬出的蚝油鲜美可口。”   “现在做得大了,在京中都畅销。”   龙继才乐得合不拢嘴:“就是就是,三娘子如今在岛上可威风了,将四通的生意料理得很好。”   “岛上大宗的黄鲞、蚝干、鱿鱼、带鱼、海带、蚝油……总之海产加工,占了一多半都是她在管。”   “去年光我们一个昌国,供应国中的黄鲞就多达五万石!一斤就是五十文,光这一项的收成就是二十多万贯哩!”   要是苏油在此,就会撇嘴说这个数据只能算是一般般,后世最厉害的年月,这一带的大黄鱼产量曾经高达惊人的一年十六万吨。   不过那种搞法属于掠夺性资源开发,很快便遭遇到苦果。   五万石的鱼干产量,就算生鲜的时候当做二十五万石计算,也不过才一万多吨而已,就已经把龙继才骄傲得不要不要的了。   不过也不怪龙老头傲娇,黄鲞滋味鲜美,在京中的价格可不便宜,如今甚至有了“典帐买黄鱼”的说法,一斤零售价高达两百文。   这才是岛上的一项进项而已,真正的大头,还是海贸。   这一切都是苏油带给他们的,因此龙继才说起这些来,对苏油是既感恩有钦佩。   聊了一阵,龙海生和一个妇人领着十几个汉子过来了,那妇人见到扁罐就带着几个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拜倒:“民妇龙刘氏,拜见苏家少爷,当年蒙国公恩德,万死难报,只能携全家给少爷叩个头。”   “此番少爷要出海,无论如何要带上我家两个小子,路上也好服侍一二。”   扁罐赶紧将龙刘氏扶起来:“婶婶言重了,不敢当婶婶如此大礼,父亲要是知道,怕是要责罚于我,赶紧请起。”   将龙刘氏扶起来后,扁罐又笑道:“婶婶我是早有耳闻的,每年家中还能收到婶婶制作的咸鸭蛋。”   “父亲早上最好这口,说昌国海边吃螺虾长大的海水鸭,其鸭蛋做成咸蛋,那蛋黄香胜蟹黄。”   龙刘氏顿时喜笑颜开:“哎哟民妇就是图个念想!也实在找不到什么孝敬少保的东西。原来少保做到了国公,也还真吃着民妇家中的咸鸭蛋啊?!”   扁罐也很感动:“当然要吃,好东西啊,我跟弟弟都常吃着呢。”   龙刘氏笑道:“说起来,法子却还是国公当年传给咱们岛上的!天上文曲星下来,这水陆吃食都跟别人料理的滋味不一样!”   说道国公爷的贪吃,所有人都是会心一笑,龙刘氏继续说道:“三位少爷要在京城做官的,难得来我们穷乡僻壤一趟。岛上别的没有,水产可是丰富,民妇这就给少爷们料理一桌去!”   昌国海鲜宴,的确让三个汴京城来的土包子大涨了一回见识,扁罐算是明白了父亲当年为啥每年开海都要往岛上跑了。   听说南海的鬼爪螺更是滋味鲜美,扁罐都无法想象那到底会是什么味道。   船只补给特事特办,蜀国公大公子的船,那必须紧着先上货。   火腿、腊肠、猪羊腊肉、鱼肉罐头、大罐的午餐肉、水果罐头、果酱、蜜饯、茶叶、柠檬干、面粉、面条、大米、豆类、薯蓣、各种药品、酒、甚至还有活猪,活羊,活鸡鸭。   在海生的建议下,还添置了几只猫。   因为空间巨大,淡水充足,龙海生还在甲板上弄了几百个柳条筐子,里边装着泥土,种着新鲜的蔬菜!   根据昌国水手们的建议,还在船上配置了弩炮,鱼叉,渔网。   整整上了一天的货,晚上都没停,直到第二天天明才上完。   扁罐一句话,这些挂四通的账上,让舅舅石富买单,然后挂上帆,溜之大吉了。 第一千四百二十章 反应   汴京城,蜀国公府。   毕观跪在石薇身前,泣不成声。   漏勺也跪在毕观的旁边,七岁多的他也知道大事不妙,哥哥好几天都不见人影,家中的气氛越来越紧张,一副山雨欲来的架势。   石薇对毕观说道:“观儿,扁罐他们到底要去哪里?你别跟我说不知道。”   毕观抽泣这说道:“扁罐哥哥……跟椅子哥哥,他们说,他们要去证明……地球是个球体!”   “什么?”石薇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他们俩?他们爹都不敢说这种大话!”   “二十一节度和小邵先生最远也只到了新宋洲,他们怎么敢?!”   毕观说道:“扁罐哥哥说……三叔的航海日志,还有大宋的气象观测报告……说明……说明不同纬度上有固定的风带。”   “利用风带航行……顺利的话……沿着北纬三十度……只要六个月……六个月……就能够到达……”   石薇就跟听天书一般,一个头两个大:“到达哪儿?”   毕观抽噎着道:“扁罐哥哥说,用好西南风,能够到达……天方,或者大西州……”   “哪儿?!”石薇又惊又怒,不由得站起身来:“三哥说过那是万里开外!他们怎么有的这想法?!”   毕观说道:“是……根据二十一节度和邵学士的航海记录……推测的。”   “二十一节度在环新宋洲航行的时候,在南纬二十五度到三十度间,遇到了猛烈的西风,后来邵学士在新宋洲东面,也遇到这股风,还利用这风从玄鹄城抵达了金滩城。”   “加上三叔从南海到天方的航海经验,邵学士和二十一节度,推测绘制了南半球的两个风带——信风带和西风带,然后……然后扁罐哥哥和椅子哥哥推算地球北部,就是从杭州到高丽的航线,发现……发现以前的近海航线,和现在的外海航线,风和洋流是不一样的。”   “外海航线的洋流和风力,与邵学士和二十一节度绘制的洋流和风带,可能是对称或者近似对称的。”   “要了命了……”石薇手扶脑门:“你们一屋子的学问人欺负我听不懂是吧?你敢说你没参与?”   毕观飞快地瞥了石薇一眼:“我……我帮着……算了一点……”   石薇见到毕观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也不好发作,耐下性子道:“扁罐一个人偷跑就算了,他为啥还要拉上孝奕和彦弼?孝奕可是曹王长子,今后要继承曹王爵位的!椅子更不用说了,那是陈学士和容婶婶的独苗!太后皇后都经常关注他的学问进展!”   说完又觉得好失落:“……他们,他们怎么就狠得下心跑那么远?他们心里头就没有娘?!”   说到这里又对毕观问道:“他们不懂事,观儿你可一直都是乖的,说,扁罐给你灌了什么迷汤?竟然让你帮他瞒着这天大的干系?!”   毕观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石薇将毕观扶起来,搂在怀里,柔声道:“是不是扁罐让你受委屈了?还是他对你干了什么坏事儿了?”   毕观摇着头:“没有……扁罐哥哥……他说他马上就十四了,要是再不大胆一回,以后就要给官家效力,再没机会了……”   “他还说……还说等他回来,我就十四了,他就上门提亲……呜呜呜……”   石薇一下子就想起了当年自己担心苏油在夔州的安危,那种想见又不敢和他相见,只敢偷偷躲起来保护他的纠结心情,不由得眼泪就下来了。   搂着毕观哽咽道:“可怜的傻闺女啊,等那没良心的回来,看我不揍死他!”   漏勺见到姐姐和娘亲在抱头哭,也哇哇地哭了起来,爬起来抱住他们:“漏勺乖,漏勺比哥哥乖……娘亲和姐姐别哭了,呜呜呜呜……”   就在一家子正凄惶的时候,却听绿箬焦急的说话声音在外想起:“县君和宗叔来了,你们来了就好,赶紧去劝劝夫人和观儿吧,她们说的那些我也不明白……这小少爷,小少爷怎么就闯下这么大的祸事……”   就听苏小妹的声音说道:“绿箬姐姐你也不要心急,没事儿,听三哥说,现在的海船还是很可靠的,扁罐、桐儿、孝奕,都是机灵鬼,肯定有计划有安排,谋定而后动。”   “现在急也急不来,昭明已经与陛下言说去了,事情或者不是太糟……”   ……   军机处,赵顼正在听取各方汇集的情报。   陈昭明、郑穆、韩绛、郭逵等都在其列。   首先是郑穆在汇报:“三岛巡防使王德甲送来奏报,接杭州市舶司转达的陛下旨意,王德甲命快船赶赴昌国军,不过还是晚了一步。”   “据昌国太守龙继才所言,三位少爷在那里补充了半年的给养,还招纳了二十名水手,已于数日前起航了,据说目的地是日本的宋城。”   赵顼说道:“左旋螺号是大宋自行船,水手们可靠吗?”   郑穆说道:“倒是可靠,都是当年随蜀国公征战南海的水师转业军士。”   “头领叫龙海生,曾在南海之战中随刘世恒突入麻城港,火烧蒲释马水师,之后又接应曹南及时登陆会安市舶务,积功到致果校尉。”   “三岛设州治,建大港,朝廷以龙海生熟悉昌州情势,命从军中退伍,转为昌国军防御使,说起来,也是朝廷命官。”   赵顼就有些头疼:“大宋对海岛的治理还是有些松懈了,这是中书之过。一州防御使,说离开治所就离开了?”   韩绛解释道:“边镇里多有这样的问题,昌国军类似之前的延安、麟府,唯一区别,就是在海上。”   “龙氏也类似种家、折家,子弟多在南洋水师效力。这样的局面,朝廷应当注意了。”   “龙继才倒是本份,昌国军事,其实也归两浙路宁海军管辖。龙海生平日也就是尽引伴的职责,长期来往与日本、高丽一路,管理候风船只,引导蕃船前往杭明二州贸易而已。”   “不过龙氏族长,长期在本地为官,终究不合大宋的规矩,最好还是调任。”   赵顼说道:“昌州是高丽日本来贡必经的港口,大宋懂港务岛务船务的知州有几个?等有合适的继任者再说吧。”   韩绛说道:“倒是有一个,就是……怕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赵顼问道:“谁?”   韩绛说道:“邵伯温邵子文,他一定能做好。”   赵顼点头:“这倒也是,邵伯温在高丽和日本的声望,做起来也轻易。不过如韩公所言,的确有些大材小用了。”   “要这样说起来,知文登苏迈,其实也是人选……罢了再议吧,先说眼下。”   郑穆这才说道:“皇城司受陛下之命,利用军机处电报,让北洋水师提督张散,出动军舰前往宋城进行拦截。但是因内海风向不利,从胶州遣舟船前往日本,多耗费了十五日。”   “等到舟师抵达宋城,才得知左旋螺号已经补充了大量的淡水、煤、火硝、硫磺、铁料铜料,已经启程往东北方向去了。”   郭逵说道:“昨日接到北洋水师电报,说是有船只发现了左旋螺号在日本北部外海的踪迹。”   “左旋螺号在那里帮助一艘叫丰登号的捕鲸船打了一条鲸鱼,取了部分鲸油后,将剩下的都留给了丰登号,然后打听了近日北海的海况,朝正东方向驶去。”   “左旋螺号少了两根桅杆,用于安放大烟囱,比普通夔州型纵帆船来得古怪,因此丰登号的船长印象深刻。”   “从丰登号交到市舶司的海图来看,那里已经是我大宋船只从未到过的区域,属于外洋,接下来左旋螺号的去向就无法猜测了。”   赵顼苦笑了两声:“听陈学士讲讲吧。” 第一千四百二十一章 守制   陈昭明黑板上挂出了一张地图:“陛下,诸君,这是大宋如今所知的坤舆全图。”   “从图上我们可以看出来,其实对于地球上的大部分区域,我们所知甚少。”   说完在黑板上画出了一个圆:“从国夫人问询毕仲游幼妹的话来估计,几个孩子,是想要利用左旋螺号,完成一次环球航行!”   殿中都是大哗。   陈昭明在圆上划出了几个横线,然后开始涂抹:“他们的推断是这样的……”   “根据邵伯温和二十一节度使的航海记录,在南纬三十五到七十度,五到二十五度之间,存在两个明显的,风力持续的风带。”   “而根据孩子们的推断,司天监研究了大宋所知的北半球地区气象资料,目前基本可以确定,在北洋上,这两个风带,一样存在。”   “也就是说,孩子们的推断,基本是正确的。”   “北纬五到二十五度之间的这个风带,风力从东北吹向西南,这个风,就是从高丽日本,前往大宋,前往南海的帆船所需要利用的风,因为持恒如有信,海上的水手们称之为‘信风’。”   “而日本外海,北纬三十五到七十度之间,这个风力从西南向东北的风带,则是大宋引伴们,追逐鲸鱼所倚仗的风带,水手们称之为西风。”   “风力又会带动洋流,就目前已知的洋流来说,大致有这么几条……”   经过一番讲解之后,厅中众人都感觉眼界大开,原来让大宋东南如此兴盛的海贸,从槟城到胶州的海运粮道,竟是如此巧妙地利用了近海和远洋不同的风力和洋流,实现一日千里的往返呀……   陈昭明说道:“现在日本外海的洋流与风带,我们尚不得而知,不过按照孩子们的思路,如果北半球洋流和南半球洋流相对应的话,那么其洋流和风带,应该是这样……”   “孩子们的意图,从现在来看,是想在日本东北外洋,利用西风带和洋流往东,一直航行到大西州或者天方附近,再南下寻找航海通道。”   “如果找到通道,则可以穿过天方和大西州之间的海道,之后通过诸藩来宋的海路,抵达槟城。”   “如果南下到北纬十五度,通道依旧没有找到,就只有利用信风带回航,最终重新回到日本外海。”   郭逵看着陈昭明在黑板画出的线路图,感慨之余又有些失落:“现在的娃子……心都大到没边了啊……”   赵顼皱着眉:“半年给养,够吗?”   韩绛却说道:“补给尚在其次,航海风险实在是太大了,尤其是这个什么……西风带,我查阅过二十一节度和邵伯温的日记,都说西风带风高浪急,大浪能高达三丈。”   “杭州型都视若畏途,更别说夔州型了……”   陈昭明却看不出焦急:“对,司天监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不过根据现有的情报,我们却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北纬和南纬,西风带的风力和浪涌烈度,是不一样的。”   “四月之后,北纬西风带的浪高很少高过一丈,和南纬动辄三丈有余比起来,大相径庭。”   赵顼问道:“司天监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陈昭明说道:“如果地球是一个光滑的球体,风力的影响,南北应该都是一样的。”   “不过洋流,却要受到大洋周围大陆的影响。”   “因此司天监的推断,南纬西风带上,可能是沿途没有大的陆地阻挡洋流,才导致巨浪滔天。”   “而在北纬地区,在我们所未知的地方,会有一片巨大的大陆,它约束了洋流的肆虐,让其威力减小了大半!”   “那片大陆,或者并不比我们现在已知的这片区域小,才能将北半球的洋流,变成我们所知的这个样子。”   说完用用粉笔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圈:“所以我们估计,左旋螺号单程不超过一万五千里,按照夔州型顺风顺水十四节的平均速度推算,如果一切顺利,两到三个月即可抵达那片未知的陆地。”   说完将粉笔往下画了个箭头:“如果南下找不到通道,只有利用信风带回航,半年后,即可回返杭州。”   说完将粉笔放到粉笔盒里,语气里竟然还带上了一丝遗憾:“不过如此一来,孩子们环球航行的梦想,却是实现不了了……”   赵顼心中翻起了白眼,顶级科学家一旦进入角色,那真是有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味道……   你亲儿子也在上头!   郭逵忧心忡忡:“陛下,要是陈学士推断无误,那边可能有一个幅员万里的大国……”   韩绛说道:“郭太尉多虑了,要是有那样一个大国,他们的船只是不是早就该过来了?如今放眼区宇之内,除了大宋,哪个国家有此能为?安心吧。”   赵顼说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能上苍保佑……蜀国公上表为苏八公守制,请辞一切职务的事情,我已经驳了四次,如今是第五次,看来其心甚坚。”   陈昭明说道:“八公虽然和国公不在五服之内,但是养恩深重,蜀国公请守制一年,也甚合情理。”   韩绛说道:“如今也无甚大事,阿里骨已然被巢谷李宪逐出五百里,宁夏三路也无大事……要不,便许了蜀国公?如此也好消减左旋螺号一事的影响。”   郭逵说道:“如今各路转运司皆有电报所,成都到眉山,电报更是用得最早的地方,不如便许了蜀国公之请,一年时间而已,很快就过去了,陛下如需问策,也还有电报嘛。”   赵顼说道:“扁罐和椅子这事情,目前只有少数人知晓,左旋螺号事属机密,本来知道的人就不多。”   “这样,此事先对外保密,便宣称蜀国公携子回蜀守制,以消减此事的影响。”   郭逵说道:“张散有个建议,就是用唐四郎的名义,暗中发动海上引伴、捕鲸船,沿左旋螺号的航迹,前往东大洋搜寻其踪迹。”   “有道理!朕出悬赏五十万贯!一定要给我找到他们!”赵顼觉得这法子不错,立即同意。   陈昭明到底还是爱子心切,到此终于忍不住了,热泪盈眶深施一礼:“臣,谢陛下隆恩。”   ……   元丰七年,夏,四月,丁丑,赐饶州童子朱天赐《五经》出身。   壬戌,周邦彦献《汴都赋》,文采可取,诏以太学外舍生钱唐周邦彦为试太学正。   辽主如山检淀,女真贡良马,命知制诰王师儒、牌印郎君耶律固傅导燕王延禧。   甲子,准蜀国公五请,归蜀守制。   八公自打苏家被陛下准许起家庙之后,便立即赶回眉山料理这件大事儿。   待到可龙里修整完成,八公就再不愿意出来了。   老人可能有感应,今年新春,八公就去老翁井转悠,给自己选地儿,最后哈哈一笑:“老汉哪里做得来这事儿,大家都说木客是灵兽,干脆它选哪儿,我就选哪儿吧。”   木客比八公先走,四十多岁的白猿,算是猿猴里边超长待机的了。   去年秋冬之际,有一日木客不见了踪影,八公让村里人寻找,最后在苏家祖茔老翁井的松林窝子里边,发现了已经没有呼吸的木客。   八公便让大家将木客葬在那里,现在又将那里作为自己的吉宅。   回来之后,八公便命唯一还留在眉山的土地庙七子之一的张胜,给自己备好棺材,烧好墓砖。   逝世前的一天,八公还跟往常一样,早上把家庙打扫了一遍,给祖宗烧了香,然后喂了门口鱼塘里的大草鱼,喂了回到眉山之后,重新养起的猪,晚上还吃了一大碗豆花饭。   等到早上张胜起来问安,发现八公已然仙逝了,享年九十三岁。 第一千四百二十二章 精神   八公这一生也相当传奇,他本身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位农夫,却与大宋最尊贵的两朝太后,皇帝,公主,都有过交集,甚至宰相都见过好几位。   贫而乐道,富而不骄,未文亦知礼义,自己都衣食不足,却也要拉扯苏油长大。   稍微有些起色,便周赡亲族,惠及乡邻。   不管是与太后皇帝相对,还是和村中妇孺庄汉相对,他都能安守己心,一视同仁。   所以八公才是儒家之风的真正楷模,而他的作为,不是来自后天受到的教育,而是生而自然的反应,是沉浸在血脉骨头当中的本能,因而更加的可贵。   正因为如此,八公得到了大宋无数大儒臣,大名士的尊重。   八公的墓志铭,是苏油求文彦博写的,文彦博在文章中就提到,他认为,苏油所谓的“仁性天生”,其实不过是八公言传身教,日夜熏陶的结果。   也是因为如此,几个公主,还有章惇、王韶之流,在庄子上对八公行后辈之礼时,是那样的自然。   自然到八公都搞不清楚,面前的几位“小辈儿”,在大宋政界、军界、皇室当中,到底是怎样的分量。   在赵顼的心目中,八公这样的老百姓,就是天底下最好的老百姓。   勤劳,淳朴,善良,守分。   这么多年下来,赵顼也隐隐明白,苏油那么喜欢流连市井,那么喜欢在老百姓家中拉家常,偶尔还要和普通市民身份的邻居开玩笑,搞恶作剧的顽皮,到底是因何而来。   因为苏油最尊重的人,是八公。   而汴京城中千千万万的老百姓,也是和八公一样的人。   ……   苏油离开三路,悄无声息,风平浪静。   巢谷、晁补之、苏元贞,都是自己人,明白苏油最想三路怎样过渡。   临走之前,苏油还将李济和梁屹多埋叫来,关心交代了四件事。   一件是乾顺的抚养问题,一件是秋后阻卜白鞑的回归问题,一件是西域诸国的宣慰问题,一件是他走之后,夏国旧臣和新来的主官如何相处的问题。   乾顺的抚养,苏油的意思,是让他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里边,作为一个正常的小孩长大比较好。   因此将文殊奴配给了早就两情相悦的郭二蛋,让他们来抚养乾顺。   阻卜和白鞑的回归,要尊重两部的意愿,至于辽国的态度,只能作为次要条件来考虑,如果受到压力,那就上报中枢。   西域诸国,主要就是以传法和商贸为笼络,对于周边小国的合理诉求,能用钱搞定的事情,尽量别动刀子。   至于旧臣如何应对新官,苏油直接拍给他们一部《六朝会要》。   规矩都在里边,不卑不亢,一切照制度行事。   如果新官敢嚣张,你们完全可以走渠道弹劾他,不用唯唯诺诺。   大宋朝堂,到底是讲理的地方,不要因为是降臣就不敢力争,这方面,南海李道成,黎文盛就是你们的榜样。   当然前提就是道理得在你们一边,而且你们的屁股也得干净。   不要有蕃汉之别的自卑,要以天下为己任,你们现在,都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大宋官员。   其实三路的事情还多如牛毛,不过苏油已经决定放手了。   政、军、财、教,几方面的大格局已经打造完毕,又有巢谷等人存在,不管来的上官是谁,他都不怎么担心。   四月,壬戌,赵顼以资政殿学士韩维知兴州,任宁夏三路都转运使。   韩维初赴临阙庭,赵顼问治政之策,韩维奏曰:“治天下之道,不必过求高远,在审人情而已。”   “识人情不难,以己之心推人之情可见矣。”   “人情贫则思富,苦则思乐,劳困则思息,郁塞则思通。”   “诚能常以利民为本,则人富矣;常以爱民为心,则人乐矣;役事之有妨民务者去之,则劳困息矣;法禁之无益治道者蠲之,则郁塞通矣。”   赵顼感觉自己找对了人:“蜀国公治三路之道,可有得闻?”   韩维拱手道:“耕牧或有别,思安之心则同;蕃汉虽有异,教化之道无二。”   “相州模式,以汉人蓄养牛马,岁逐水草,乃以汉人行蕃事,而未闻有怨;”   “三路模式,与蕃人编户固区,划地耕牧,乃以蕃人行汉事,而欢歌载野。”   “此蜀国公一视同仁,因地制宜,非止不以蕃汉之术为别,且亦不以蕃汉之人为别耳。”   赵顼大悦:“卿真知治术者。”   即遣之。   韩维抵达兴州之后,苏油早已经离开,完全没有搞什么迎来送往的那套。   而等到韩维翻看了晁补之送来的仓廪档案,才知道苏油已经将三路治理成了什么样子。   听说苏油只在张麒和程岳陪伴下直接南下之后,韩维都不禁大生感慨。   三年将宁夏打造成富裕地区,开辟出近百万顷耕地和牧场,开辟出金银铜铁石油煤炭等诸多矿业基地,丝路上的金钱货物如同河水一般流淌……   而不留一亩地在自己名下,连公使钱都不取分文,无怪连曾经的敌人都要感恩戴德。   而且苏明润还有一点让人佩服的地方,就是在离任之前,一定会替接任者将仓库全部装满,将未来爆发的政绩留够,给继任者留下一个喷喷香的馍馍。   这样的人,实在是让你想不喜欢都不行。   ……   汉人的丧服定制分为五等,即斩榱、齐榱、大功、小功、缌麻,这就是“五服”这个词的由来。   最轻的孝服是“缌麻”,是用稍细未染色的熟麻布做成,又称为“漂孝”。   凡为曾祖父母、族伯父母、族兄弟姐妹、未嫁族姐妹,和外姓中为表兄弟、岳父母穿孝,都用这个档次。   八公其实早在苏油五服之外,因此苏油也只能替八公服缌麻。   严格来讲,苏油这个守制,甚至是不合规矩的,大宋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但是苏油却有理由,理由来自《论语》。   《论语》记载宰予问孔子:“父母死了,服丧三年,为期太久长。”   “君子三年不习礼,礼一定会败坏;三年不奏音乐,音乐一定会荒废。旧谷已经吃完,新谷已经登场,取火用的燧木已经轮换了一遍,服丧一年就可以了。”   孔子说:“丧期不到三年就吃稻米,穿锦缎,对你来说心安吗?”   宰予说:“我能心安啊。”   孔子说:“你能心安,就那样做吧!君子服丧,吃美味不觉得香甜,听音乐不感到快乐,住在家里不觉得舒适安宁,所以他们才不那样做。”   “现在你既然觉得心安,就按照你心安的方式去做吧!”   宰予出去之后,孔子才叹息道:“宰予不仁啊!孩子生下来三年后,才能完全脱离父母的怀抱。因此三年服丧,是天下通行的丧礼。”   “宰予难道是没有从他父母那里,得到过三年怀抱之爱吗?”   这一段对话其实很有意思,以苏油来自后世的观点,会引申出很多的剖析。   宰予有宰予的道理,夫子有夫子的道理,“心安”二字,很重要。   而且孔子虽然叹息遗憾,但是也并没有强迫宰予一定要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执行,这一点其实同样也很重要。   后世的儒家恰恰选择性地忘记了这一点,重点总是落在夫子关于“宰予不仁”的定性上,却又不是这段对话的全貌了。   不管如何分析,总之这段话里“怀抱之爱”四个字,已经能够对苏油的行为,予以足够的支持。   八公虽然不是自己的父母至亲,但是他给过自己“怀抱之爱”。   因此替他守制,虽然没有遵守《周礼》五服之丧的条文,但是其实是遵从了《周礼》的精神。   而且这是自愿的,是苏油觉得自己应该的,而不是被世俗的伦理规条和舆论所强迫的。   因此赵顼在确定这是苏油的本心之后,也不得不同意。 第一千四百二十三章 计划   其实对于苏油来说,他并没有什么夫子所说的吃饭不香,听音乐不快乐之类的负面情绪。   来到这个世界近四十年,见过的生死太多太多了。   九十三这个岁数,在大宋,在全世界,甚至在后世都堪称凤毛麟角。   苏家人本来心性就比较豁达,苏油现在的思想已经非常成熟,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早就学会了平静的接受。   他现在的心情,更类似一种浓烈的思念。   现在就一心想赶到八公身边,陪他住上一段时间,就跟往常一样。   只要到了八公的身边,就会被他乐观积极的性格所感染,人的身心都会变得放松愉快。   这不是一种悲伤的思念,相反,这是一种轻松的思念,一种让人能抛掉一切烦恼,一切负担的思念。   苏油现在有些软弱。   他以为自己已经改变了这个世界,随着自己的权势越来越重,对这个世界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他对自己,对大宋的未来越来越有信心和把握。   可扁罐的突然出走,让他发现,自己其实连身边最亲近的孩子都控制不了。   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想法,想要控制别人的想法,这本身就是极度危险的想法。   你能够影响,但是你绝对无法控制。   儿子在海外流浪,自己还在大宋敏感地区掌握权力,即使赵顼对自己完全信任,也架不住有人会以此攻击自己。   裸官其实不一定就不能是好官,但是因为犯罪成本大幅度降低,作为政治生物,这就成了一种原罪。   这样的心理人人都有,古今皆然。   最好的方法,就是彻底交出权力,远离政治生活,洗清嫌疑。   而且苏油也不想别人看到自己的软弱,不管是盟友,还是政敌。   平灭夏国,青唐,带来的不光是大宋在心态上的变化,苏油自己的心态,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换句话说,就是有些“飘”了。   苏油决定到老翁井陪八公住上一段时间,澄清一下心态,重新找回自己。   知夫莫若妻,当苏油在汉中见到等候在此,独自带着毕观和漏勺的石薇,就露出了微笑:“孩子大了不由爹娘,扁罐没有确实消息传回来之前,这是最好的办法。没有大张旗鼓,很好。”   石薇说道:“扁罐我是放心的,就是感觉对不住小妹和曹王,再说我也想八公了。”   苏油将漏勺抱过来放在自己鞍前:“走吧,回眉山,十多年没回,可那里才是我们的根。”   夫妻俩就这样刻意隐藏起自己对儿子的担忧,一起平淡地走上栈道。   ……   五月,癸亥,巢谷、李宪进驻约昌。   于阗拒阿里骨,与李宪约兵围阿里骨、黄头回鹘于大西泊,破之。   笃桥阿公战死。阿里骨、及其妻尊勇丹,弟南纳支,子结篯咓龊被擒。   至于乔氏,却因为阿里骨要完全控制军权,在行军途中就将她杀掉,对外宣称病故了。   周边各小国纷纷遣使来求附,希望倚仗大宋,以对抗咄咄逼人的黑汗国。   至此大宋再次拓土两千里,全收青唐,接壤于阗,完全控制了昆仑山——大漠——祁连山通道,让丝路得到了彻底的保障。   不过河西进取到此告一段落,韩维对现在的军事态势已经非常满意,决意在他任内不再进取,重点转向继续关注民生。   壬子,虑囚,降死罪一等,杖以下释之。   又诏:“自今春秋释奠,以邹国公孟轲配食文宣王,设位于兗国公之次。”   并追封荀况为兰陵伯,扬雄为成都伯,韩愈为昌黎伯,以世次从祀于二十一贤之间。   诸路帅臣、监司等举大使臣为将领,西军诸将,尤其是新军将领,以平夏、平青唐、平黄头回鹘之功,纷纷得到晋升,逐渐成为大宋军事核心。   ……   一艘纵帆船,孤零零地在大海上,鼓满了风帆向东航行。   左旋螺号。   航速高达十六节,飞剪式空心舰艏劈开海面,好像御风飞行一般。   现在的航海,就好像后世的航空,是科技集大成的巅峰工业技术。   这是一个系统工程,可不仅仅是一艘船那么简单。   左旋螺号有四根钢桅和两根倾斜的前桅,依靠四面巨大的纵帆和两面三角帆,以获取最大的迎风面。   为了让自己领导的火车头兴趣学会获得胜利,苏油厚颜无耻地给赵宗佑提供了“三涨机”的设计思路,增加设计难度,耽误了二十一节度更多的时间。   三涨式锅炉技术,是后世船舶动力使用最广泛的技术。   普通蒸汽机,高压蒸汽在通过气缸推动活塞之后,其实还有很大的富余能量。   对于火车头来说,因为大小的限制,一般就将这部分蒸汽白白排放出去。   可是船不一样,完全可以在高压气缸之后,再连接一个中压气缸和一个低压气缸,让蒸汽在三个气缸里连续膨胀做功,通过联动共同为轴承提供驱动力,大大增加蒸汽的使用效率。   航海最重要的就是安全,所以赵宗佑不但采用了苏油的方案,设计出了三涨四缸蒸汽机,而且在左旋螺号上,并列设置了两台!   不但可以共同为螺旋桨轴承提供动力,还可以单独运行。   这样在一台机器发生故障的时候,另外一台还可以继续工作。   船用锅炉可比机车头大太多了,单台巨大的锅炉,经过这样的改造之后,能够提供三百马力,两台共计六百马力,驱动双螺旋浆,航速最高可达二十节。   经过三缸之后锅炉蒸汽,还能驱动一个轮机,作为中层仓房里那台车床的动力。   但是这个设计相当的鸡肋,因为蒸汽机带来的抖动,让车床的操作精度大失,除非在平静的海面上停船,然后只用较少的蒸汽仅仅用于推动轮机,而不带动螺旋桨轴承,否则那台车床,就只能制作一些粗糙的机件。   极限功率让左旋螺号高速行驶的输出,对机件的破坏性影响是巨大的,平时也不能经常使用。   扁罐也没打算经常使用,那玩意儿主要是用来应急的,日常航行,基本还是依靠风帆。   大船在离开日本之后,赵孝奕便将所有船员召集到甲板上,以司天监、军器监、皇家理工学院、宁海军四方面的名义,宣布左旋螺号此次航行的终极任务——长途秘密试航,力争完成环球航行!   这次航行,将是一次不依赖靠泊的独立远洋航海,大家要尽量坚持,将左旋螺号行驶到尽量远的地方!   扁罐和椅子拿出了计算方案,认为如果一直向东航行,一切正常的话,半年之后,他们将完成从日本宋城到天方国的“逆航程”,抵达大宋百姓心中,传统意义上的“西方”。   如果这条航线能够探索成功,再加上现有已知的航线,就能够用实际行动,证明左旋螺甲板下,的确是一个巨大的球体!   此语一出,船上理工背景的技术员们如林卫他们,立刻欢呼了起来!   剩下的如龙海生等水手则一脸懵逼。   天方国他们是知道的,大食胡商满身喷香,十个手指头喜欢戴满暴发户的宝石金戒指。   听说他们来自很远的西面,天方木兰舟,当年在大宋纵帆船横空出世之前,也算是海上巨无霸。   怎么一直向东航行,却能够抵达天方? 第一千四百二十四章 四峰岛   扁罐和椅子如今经过陈昭明、苏小妹、石富、苏油、石薇等人的努力培养,已经具备了一肚子的学问。   后世十八世纪的西方有一个职业比较符合他们现在的状态——博物学家。   现在的他们,已经具备了“博物学家”的雏形。   航海是个大工程,名义上,左旋螺号的船长是赵孝奕,但是其实是扁罐。   宣布任务之后,扁罐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船上的各种差事进行明确的分工,订立工种,然后分派轮班任务,建立紧急条制,让本来井井有条的船务变得更加合理,不但井井有条,船员们还有了很多空闲的时间。   这些时间里,扁罐安排了学习任务,早上有体锻,然后理工学院背景的船员,包括他自己,要向水手学习实务操作,比如上桅,修帆,瞭望,系缆,掌舵。   甚至还有捕鱼,清洗甲板……   而水手们,这要跟学员学习识字、数学,测量,航海记录,旗语,灯语等一系列比较复杂的船务,还包括了器械保养,操炮,操铳,甚至锅炉机床维护维修等一系列的技术。   晚上还有无数的游戏,比如象棋、五子棋、跳棋,最受水手欢迎的,当然是扑克牌……   长期不上岸,会让人的心理出问题,但是在赵大忽悠的洗脑和扁罐童鞋的周密安排下,船员们过得异常充实。   人在空虚时心理才会出毛病。   左旋螺号是理工试验船,船上配备了各种观测设备,各种资料,甚至还有一样最新式的东西——航海钟。   这是赵宗佑委托石富定制的。   在航海钟上,因为苏油的知识盲区,导致走了小小的弯路。   最早的航海钟设计得比较大,因为通过汴京大钟楼的设计,大家都认为,钟的个体越大,带来的误差越小,也就是说,越精准。   为了抵御海浪的波动对钟摆的影响,赵宗佑和石富在钟摆控制上下了不少的功夫。   直到元丰三年赵顼准备在大朝会装逼,要求石富设计能够彰显大宋富丽堂皇,能够摆放在紫宸殿的座钟,以及军方提出可随军携带的时钟的需求后,钟表小型化的设计工作才算是提上了日程。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石富又逐渐给小钟加上了游丝,陀飞轮,芝麻链等一系列特殊装置,摆脱了钟摆的束缚。   最后得到的小钟,如宣房口泄洪用到的那一座,精准程度已经能够达到三天误差一秒。   之后那种钟被赵宗佑搬上了海船,发现竟然比航海大钟精准得多。   研究其原理,原来高频往复的陀飞轮结构,其稳定性远超传统钟摆,即便在海浪中也可以保持精准!   这一发现给石富彻底打开了思路,既然在海上都能保持精准,那在马背上呢?在人身上呢?   钟表还可以继续变小!   不过这些是另一个课题了,现在左旋螺上的这口航海钟,安装在陀螺仪上,能够提供精准的时间指示。   航海之所以需要时钟,主要是可以用于计算船只所在的经度。   纬度很简单,六分仪对准北极星,得到的夹角就是。   经度就比较麻烦了。   钟表出来之前,需要星图,使用月相观测,也就是天钟法,来确定经度。   有了时钟之后,则可以通过时差计算经度,这就是后世常用的时钟法。   在这次航海中,扁罐和椅子就要使用两种测量方法,每天在航海图上标示自己的经纬度,确定船只经过的航线。   时钟法的弊病就是累积误差,月相天钟法的弊病就是测量误差。   船上的理工狗们还要经常进行学科讨论,开诸葛亮会,研究观测和计算的改进方案,解决实际问题。   因此这条船上的生活不但不枯燥,还真有点“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海上学院”的味道。   扁罐继承了父亲的谨慎,对气象观测非常重视,一到阴霾天气,锅炉就要点火,保持炉压。   一旦出现风暴雷雨的前兆,立即落帆启动锅炉,朝东南方向逃窜,以避开风暴和巨浪的侵袭。   这一招很怂,但是非常有效,左旋螺号的优势就是这个。   几次下来,龙海生等人对赵船长的能耐佩服得五体投地。   船底下,在日本外海被当地人称为“黑潮”的暖流,让顺风顺水的左旋螺号飞快地向东北方向航行,不过在经过北纬四十度区域的时候,黑潮与另一股北下的冷水中和之后,方向改向了正东,洋流速度变得缓慢了下来。   为了获得更高的航速,扁罐将船只继续向东北方向航行了数日,以期利用强劲的西风。   不过气候变得比出发时寒冷了一些,明明是夏天,船员们全都穿回了春衣,夜晚还要加一件绒衣。   扁罐和椅子站在船头,扁罐看着理工学院的哥哥们将装有温度计铁网兜放到海水当中,对椅子说道:“不能再往北了,风太大。”   就在这时,桅杆顶部瞭望哨上,三娘子的儿子,此次航海的二副龙午兴奋地挥着手:“陆地——前面有陆地——”   元丰七年五月二十日,在航行近一月零十八天后,左旋螺号发现了一处无人岛屿。   准确地说,是群岛。   在第一座岛屿上,理工小组发现了四座高耸的火山。   航海日志里,扁罐将之命名为“四峰群岛”。   这里完全是一派史前世界的景象,很多岛屿,整座岛就是一座火山,岛上没有树木,只有底部的青草和上部的雪峰。   岛上的居民是海鸟和海豹,在悬崖和礁石上密密麻麻,见到从左旋螺号放下来的科考小艇也毫不害怕。   大海豹们还抬起胖胖的头颅,好奇地打量着从未见过的两足兽们。   龙海生对船头身着抱肚板甲,头戴钢盔,手持神机铳的扁罐怂恿道:“少爷,来一铳?”   扁罐笑道:“倒是不用了,不过地方可以记录下来,看——”   几头巨大的鲸鱼,从水面下拱起背脊,将呼吸孔露出来,向天空中喷射出高高的水柱,完成了一次呼吸之后,又再次沉了下去。   龙海生笑道:“只可惜咱们不是捕鲸船,要不然啊,这利市可发大了!”   扁罐说道:“海生哥你不知道吗?发现岛屿也是可以换钱的,杭州市舶司出资收购!”   龙海生划着长桨“切”了一声:“四通那帮奸商,一份最有价值的航海图才给一百贯,那里及得上自家发现一个鲸场,常年不断的来财?”   喂!扁罐童鞋大为不忿,指着和尚骂秃驴不好吧?!   又听龙海生接着说道:“不过没用,就是船长不卖,大副二副却也不忌惮,迟早都是人家四通和市舶司的,还不如早卖早得钱,这鲸场啊,留不在手里的!”   小船划进一个湾子,龙海生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少爷少爷!好东西啊!”   海湾里突出的礁石上,停满了成群的小动物,那是成百上千的海獭群。   龙海生激动得脸都红了:“这是最上等的皮子!一只獭皮帽子,在高丽辽国能换一匹好马的!我的天啦这里有多少……这是,这是钱窝啊……”   扁罐却打了个寒噤:“不行,我们走错路了!”   “啊?啥意思?”海生有些懵逼,之前不是你一直信心满满要利用西风吗?   扁罐说道:“海生哥你没发现吗?现在风越来越大,雾越来越多,海水已经变得太凉……我们得改向东南航行了。”   海生明显舍不得这一湾子的钱:“少爷,好不容易来到岛子,要不我们沿着岛子继续朝东北摸过去?这些海图卖给四通,可都是钱啊!”   扁罐说道:“这一湾子的海獭也就两千不到,辽国马如今五贯一匹。就算全做成皮筒子,也超不过万贯,在汴京城都换不到一套宅院……”   “嗨!”海生这才反应过来:“跟你们汴京城的小少爷就说不着!” 第一千四百二十五章 新眉山   扁罐笑道:“海生哥,我们的任务是要完成环球大航行!证明地球是球体这么重要的事情,难道不比钱财重要吗?”   海生愣了一下:“少爷你要讲道理,从老祖先人到今天,谁干过这事儿?咱们不也都活得好好的?”   “所以地球是圆的是方的,很重要吗?”   “嗨!”这回轮到扁罐翻白眼了,学着龙海生的语气:“跟你这昌国岛上的大老爷,就说不着!”   “说得着说得着。”海生讨好地笑道:“别的不论,就看星星月亮识方位这一手就了不得。”   说完伸出手臂,竖起一根手指:“食指一节,天球一度;三根手指,天球五度;一个拳头,天球十度。咱今后用手都能算出大致方位来。”   说完又有些忐忑:“观星好像是大宋禁术,少爷,咱学了会不会有碍?”   扁罐调皮:“你有没有碍我不知道,我娘是天师道天坛玉格五品,反正我没碍。”   海生想哭:“别呀少爷,我问真的……”   扁罐这才哈哈大笑,惊得边上海獭们纷纷滚入水中:“海生哥你想多了,你这么粗糙的观星术,可能只有去高丽、日本才会被禁。”   “他们敢!”龙海生这回又抖起来了:“我大宋水师还怕了它们?!”   扁罐笑道:“海生哥你好好学,学会这些,等回到两浙路,我就能举荐你去四通海运司做夔州型的船长。”   “跑外海的船长,收入用不了几年,也能在汴京城买院子了!”   在四峰岛补充淡水的时候,船员们发现了大量朝淡水溪流中回游的漂亮红色鱼群。   鱼群非常密集,一个船员用绳子系上箩筐放入水中再拎起来,箩筐里便装了满满一筐。   龙海生是老水手了:“这个可是好东西啊,发哈鱼,辽国日本都不少。”   抓起一条剖开:“少爷!全是鱼子!咱歇半天熏点鱼吧!”   扁罐想了一下:“那行,放大家上岛,快活一天!”   大船补充淡水,在古代就是一桩麻烦事情,不过在左旋螺号上不存在这个问题。   一个多月的时间,作为精工课练习科目,理工小组已经利用在日本购进的大量铜料,仿造出了一台卧式锅炉的小锅驼机。   配上带浮标的胶皮管,将小锅驼机装上小艇拖到溪上,配上抽水机,就能朝船舱远程输送。   所以即便左旋螺号受吃水深度所限,不能停泊在淡水河口里,一样能补充淡水。   大家在岛上玩了一天抓鱼,扁罐还在海岛深水处施放铁笼,带着狩猎组抓了一大批的海蟹。   所有人明确分工,流水线操作,用箩筐打鱼,先腌后熏制作熏鱼、做鱼子酱。   晚饭就是蟹肉、米饭,外加鲑鱼肉,鲑鱼子,人人吃得肚子滚圆。   椅子被扁罐任命成了书记员,还要用铅笔描绘速写,将沿途的稀罕物事场景描绘下来。   终于有了安定的陆地,理工小组还进行了一次精准的测量,最后得到的数据,该群岛的位置在北纬五十二度五十二分,东经六十六度四十八分。   当然这个经度是以汴京城为零度经线表示的,真实位置就是阿留申岛链最南面的一个群岛。   船员们找到一块岩石,按照如今约定的海事规矩,凿下了“四峰岛,左旋螺号,元丰七年五月二十日”几个字,标示发现权和命名权。   休息一日后,带着满满的收获,左旋螺号再次起航。   雪峰的出现让扁罐确定航行过于偏北了,于是这一次改向东南,重新寻找温暖的洋流。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在他们的身后,好多捕鲸船在唐四郎的悬赏之下,也从千岛群岛东边从黑潮暖流切入了千岛寒流,跟着他们闯入了这片海域,目的就是看看能不能一边捕鲸,一边运气爆表,逮到左旋螺号这条大鱼。   左旋螺号朝着东南方向继续航行了七天,才找到暖流,改向朝东,继续自己的狂奔。   果然如理工小组所预测的那样,离开寒流之后,浪就小了很多,左旋螺号行驶非常平稳,甚至都可以一边行船一边车小型的机件了。   为了节省不多的神机铳铜壳弹,以及霹雳炮弹,在扁罐和椅子的指导下,理工小组开始利用在日本购得的硝石、硫磺,制作黑火药,并且在船上的实验室中,小批量制作硝化甘油,用银币制作雷银,雷管。   不过东西制作好了,却一直没有机会试验,因为这一次,他们再没有遇到一个海岛。   ……   眉山,可龙里,老翁井。   如今的眉山,已经变成了一个颇具近代风格的大城市。   城市的中心还保留着旧原貌,但是城区已经沿着玻璃江,朝两岸延伸了出去。   眉州城内的道路已经全部变成了漂亮的水泥板路,街道两边的房屋,旧式木制的那种,已经移到了城外,而城中全成了混凝土砖石结构的预制件两层带平台或者阁楼的……联排别墅。   这种平台式房屋,是受了二林风格的平顶房屋的影响,现在的眉山,是引领大宋潮流的地方,这里的人心态比汴京更加开放,见多识广,从来不惮于接受新鲜事物。   这样的房屋有个好处,就是扩大了庭院的面积,因此眉山有钱人家的建筑风格,就是临街一面美轮美奂的砖石结构,楼上是方便舒适的“现代化”居室,屋后才是供大家游玩寄赏的精致园林。   江卿世家的集中地,有几处还将园林打通,形成了一个大家合用的大园林。   程家老爷子程文应也去世了,程家几兄弟如今也在守制,成天将哀戚挂在脸上。   眉山人又以此作为苏家和程家的区别,和当年苏程两家老爷对待中得进士子弟的不同态度一样,作为苏程两家人高下的证明。   很没有道理,然而没有人认为苏油不悲伤是不孝,反而认为他不拘于世情,看透了生死,洒脱而淡然。   眉山著名的建筑大庆楼、已经换成了琉璃瓦,这在大宋也是独一份。   因为眉山江卿世家对皇家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以及眉山城如今的重要地位,太后给予了眉山这样的恩典。   这是眉山人心中的骄傲,我眉山城钟鼓楼用的是琉璃瓦!杭州和成都府都没这分殊荣!   和大宋如今很多大城市一样,这里最好的建筑,不是衙署、曙远楼、各家商行。   而是文庙、学宫、学院。   依靠江卿世家的捐资,捐物,捐书,眉山学宫,如今几乎可以称为一所综合性大学。   学宫周围多了好几座学堂,那是理工学院、技工学院、财会学院。   这几所学院,一直在给大宋司天监、军器监、皇家理工学院、郑州理工学院、钟山理工学院、皇宋银行、嵩阳兵工厂、杭州海事学院、上海务、南海大矿冶、四通商号,源源不断的输送着基层和中层人才。   当然,如今也有了科举人才,毕竟欠老天爷的二十年文运终于还清了嘛!   从眉山到可龙里,以往的田间小石板路,如今变成了六尺石道。   这是当今陛下亲自下旨,属于苏家家庙仪制的一部分。   每隔五里,石道上就有一道牌坊,昭显着苏家如今在大宋的门第。   可龙里至今还保留着奢侈品输出——龙脑香、柑橘香精、薄荷香精、奶糖、水果糖、青霉素,是可龙里的拳头产品。   至于腊肉香肠板鹅粉丝之类,太容易被模仿,却已经不显山不露水了。 第一千四百二十六章 《伦理》   可龙里苏家村的入口处,牌坊更大,六柱三坊的结构,入村之后的那口大鱼塘、老梨树、祠堂的核心区域倒是没变,不过周围的房舍都变成了青瓦白墙。   素色的梁雕,窗雕,砖雕装饰,仿佛将后世徽派建筑群提前搬移到了这里一般。   苏家庄子的人现在主要行商、做师爷、办厂,如今还在渭州、兴州、湖北、两浙、南海都开散了枝叶。   因此老一辈儿的五哥六哥一合计,利用这次修家庙的机会,悄悄将“耕读传家”四个字,换成了“诗礼传家”。   毕竟可龙里山田还是两百亩,其余都是山果竹木,这个“耕”字,有些牵强了。   跳蹬桥也在,现在已经搭上了石头桥板,修了栏杆,变成了一座美丽的小桥,反而没有了苏油石薇小时候那种古拙的味道。   石家邬堡那边倒是更加的热闹,石家人还在那里搞金属加工,不过主业变成了菜刀和农具。   硬是好牌刀具和农器,如今依旧是驰名巴蜀的著名产品。   另外还有搪瓷盆、铜器和铁锅。   真正高端的,却是金银器、八宝琉璃烧嵌,花纹折刀,工艺却更加精湛。   两个庄子隔条河,一边文,一边武;一边热闹,一边安静,倒是相得益彰。   知道苏油要回来,张胜特地将老翁井的草庐修缮了一番,又搭出了几间屋子。   八公是老鳏夫,于是张胜干脆请了北极院的道兄来看守苏家的墓地。   苏油是当朝一品,大国国公,虽然低调回家,但是地方官府却不敢怠慢,还有不少慕名而来的,也想拜访。   最后苏油不堪其扰,只得在可龙里入口牌坊上贴了贴子,表示自己是回来守制的,来往客人太多打扰亡人安宁,反倒成了罪过。   干脆一概不见,这才挡住了势头。   之后就收拾了简单的衣被,和石薇带着漏勺毕观,住到了半山山谷中的老翁井去了。   老翁井不止有八公,苏洵、程夫人、王弗,木客的墓地都在这里。   行过祭拜之礼,毕观看着小祭庙的几道木门:“大叔……那些……是吴道子的手笔?”   苏油点头:“对,那是大苏在凤翔府做通判的时候淘到的,当时找我要了一百贯,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花了这么多。观儿你住在这里会怕吗?”   毕观说道:“我和婶婶住在一起,不怕的。”   漏勺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根树枝,舞得呼呼的:“不怕,我保护嫂嫂!”   毕观哎呀一声羞得满脸通红,低啐了漏勺一口,退进草庐去了。   苏油拍了漏勺一下:“现在还不能这样叫!毕姐姐还没过门呢。”   漏勺一脸的懵懂:“哥哥不是说回来就娶毕姐姐吗?”   苏油叹了一口气,捏了捏漏勺的肩膀:“漏勺啊,学问我们慢慢学,多在爹爹身边待几年好不好?”   “你哥啊,这翅膀硬得也太快了……”   张胜说道:“说起来,少爷你当年也是几岁就自立,几十年没得消停……难得这次回来,就好好休息休息。”   苏油看向程夫人和八公的墓碑:“狗剩哥,休息不了啊,这次回来,我想好好写部书来着。”   ……   夜深了,明亮的鲸油灯下,苏油看着自己拟好的书封,怔怔出神。   上面只有两个字——伦理。   这个词如今还没有出现,本来该是十九世纪翻译西方著作才出现的产物。   如果说《原理》,是出于理工之学对于自然规律的探索,进而发展到社会分工、法律、美学、哲学等系统的理学纲要性文献,那么《伦理》,苏油想将之列为理学一门,阐述道德思想观点的著作。   这一点与,后世关于伦理学的定义是一致的,即以人类道德问题为研究对象的科学。   这门学问,要解决的问题既多且杂,但是其核心基本问题只有一个,即道德和利益的关系问题。   也就是中国古代传统思想里早已存在的——“利义之辩”。   这个问题又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利益和道德的关系问题,或者说是幸福与道德的关系问题,两者谁决定谁,以及相互之间,有无反作用的问题;   二是个人利益与社会整体利益的关系问题。   但是苏油的《伦理》,却又还不仅于此。   因为伦理问题,是人类社会的大问题,涉及到人类如何才能合理构建一个趋近完美的社会的问题。   站在苏油如今的立场,他要解决的,不是“个体人”,而是“社会人”的问题。   人,是社会动物,所有科学,其实都要为社会服务,解决社会问题。   因此他的《伦理》,不是独立于哲学之外,恰恰相反,乃是哲学里最核心的问题。   首先要解决的,就是何为“道德”,何为“幸福”,何为“善”。   以及道德从何来,幸福感从何来,善从何来。   放到刚穿越到这里的时候,或者十年之前,这样的东西他可写不出来。   不过如今,他的三观已经在这个时代大成,不光有无数东方西方哲人的研究为根基,更有了不少自身的实践、思考与领悟。   尤其是华夏民族,对这个问题本就有着极为深刻的研究。   这本书,看起来是讨论伦理学,以道德现象为研究对象,探讨道德的本质、起源和发展;研究道德水平同物质生活水平之间的关系;研究道德的最高原则和道德评价的标准;研究道德规范体系;研究道德的教育和修养;以及人生的意义、人的价值、生活态度等问题。   但其实最关键的,这还是一道让程朱理学体系投降的重要武器。   苏油要用这部书,解决可能会出现的那套看似完美,其实不切实际遥不可及的“至高理论”,打破那套由“虚礼”构成的伦理思想体系。   转而拿起西方思想家用过的目的论、道义论、美德论,结合后世东方儒家陆王学派的“心学”内核,给最大多数的人一把能够武装和保护自己的思想武器,而不是使儒学变成儒教,成为统治阶级对付人民的屠刀。   这其实就是“天理人情”理论的最好阐述,也是保护如今越来越多的小康温饱群体和资本初出的嫩芽,解决其所带来的思想混乱和政治诉求萌芽,让自己获得最大多数支持的基石。   写这部书目的,更是要启发大家去寻找一种能够合理调整人与人之间关系、人与社会之间关系,构建和维护社会秩序、培养道德之人,礼义之邦的坚实理论。   这里边涉及到很多很多的问题,比如社会契约,比如上到君主下到平民每个人的权利与义务,比如权力与约束,比如道德与法制,比如国家力量的构成,比如人类的基本幸福。   还有对人本主义的宣扬,对君权的限制。   这个不是不可能,大宋君主,几乎是中国数千年封建王朝里,唯一一朝可能接受这种思想的君主。   这种思想早在孟子时期就已经萌芽,孟子在今年列圣,也说明了当今社会对这种思想的需要。   对于苏油来说,引经据典以六经注我,其实根本不难。   比如君权天授,这个天,可以解释为天上,为天理,为自然和社会的客观规律,即天道。   而不是什么神灵,或者神灵的代言人。   同时这个天,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属于苏油自己的创建,就是它不光只应对天上,还应该包括——天下。   它为人情,为天下最大多数人的意愿,为人的基本幸福。   什么是基本幸福?那就是生存的权利,人身自由的权利,和通过努力就能够改善自己生活,且不可剥夺的权利。   如果权力与资本,剥夺了人的这些权利,让天下大部分人即便再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善自己的生活,那就是不近人情。   那这个社会就病了,这个王朝就不会长久。   只有上尊天道,下体人情,王朝的管理者,有意识地引导王朝,让它朝着符合天理人情的方向发展,才能构建出一个道德社会,一个礼义之邦。   这才是“受命于天”的真正含义,这才是“既寿永昌”的根本原因。 第一千四百二十七章 交流   毫无疑问,将封建王朝的思想发展往这个方向引领,才是苏油穿越到这个世界来的终极任务。   如今的大宋,即将面临一场因经济发展带来的巨大思想变革,扁罐盗船出海探索世界的举动,看似一场偶然事件,但是对于人类发展来说,却又是一场必然事件。   作为父亲,苏油既为自己的儿子感到担心,却又暗暗为他骄傲。   就好像阿姆斯特朗踏上月球时说过的那句话,这是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   苏油不认为自己有多伟大,更不是什么思想家。   从骨子里来讲,他只是一头政治动物,一个精于算计的官僚,一个功利主义者和一个实用主义者。   因此他只有到这里来,在眉山,在程夫人和八公的灵前,他才敢动笔将前人后人,东方西方的思想家们,关于这个问题的思考和理论,融汇贯通,形成著述。   放在后世,这部书或者不算什么,但是放到今天,绝对振聋发聩。   而其内容很多非常敏感,因此还得将自己的思想巧妙的予以修饰和加工,该显的显,该隐的隐,该繁的繁,该简的简。   得让它成为一颗种子,深深埋入华夏这片思想的沃土里边去,然后静待它生根发芽才行,而不是一出现被统治阶级当做瓜子给料理了。   深吸了一口气,苏油拿起钢笔蘸了墨水,开始唰唰唰地在纸上写了起来。   ……   六月,礼部言:“欧阳修等编《太常因革礼》,始自建隆,讫于嘉祐,为百卷。   嘉祐之后,阙而不录。   熙宁以来,礼文制作,足以垂法万世,乞下太常,委博士接续编纂,以备讨阅。”   从之。   壬辰,辽国开始出现货币危机,禁毁铜钱为器。   秋,七月,甲辰,伊、洛溢,在陕西造成一定的自然灾害。   韩维不待朝廷诏命,命九原、兰州调集钱谷、工匠、牛马、物料以济民。   此举非但不拘常制,跨路作业,而且是宁夏三路第一次反哺大宋。   这事情就连苏油都不敢干,可韩维是赵顼潜邸时的记室参军,一如富弼之于仁宗。无论他做什么,赵顼都不会对他有忌惮防范之心。   这次差事干得非常漂亮,也让大宋朝野上下,对于宁夏三路的价值,有了正确的估量。   与此同时,黄河让大名府元城大堤遭遇考验,都水司熟门熟路,再次通过御河分流,虽然也造成了一些损失,但是可以忽略不计。   知大名府王拱辰上书,要求加强秋冬黄河治理,不能以“爱民”为由,耽误了必要的水利工程整修。   爱民,是要把工钱给够,而不是什么都不做!   王拱辰还指出了一个严重问题:“河水暴至,而钱谷禀转运,常平归提举,军器工匠隶提刑,埽岸物料兵卒即属都水,盐运司在远,无一得专,仓卒何以济民!望许不拘常制。”   苏油也在眉山上书,要求朝廷对于重大灾害,需要设定应急预案,而应急预案里边,最重要的就是明确重大灾害事件中的地方各级临时指挥体系的权属。   赵顼给王拱辰下诏:“事干机速,奏覆牒禀所属不及者,如所请。”同时命令中书制定相关条例。   丙午,遣使赈恤,赐溺死者家钱。   甲寅,王安礼再次罢官。   这是一次很搞笑的政治事件。   刚开始是一件小事儿,王珪与王安礼陈乞子侄差遣,用了尚书省的批状,御史张汝贤认为这操作不合规,对二人提出弹劾。   赵顼认为有条文规定,可以用例奏钞,但是张汝贤始终不下章格。   御史同意,是官员任命的审批手续之一,御史不同意,任命就通过不了,这事情就卡在了最后一关上。   王安礼听说之后面奏赵顼,请治张汝贤之罪。   张汝贤反奏王安礼一本,说其不能修身治家,而且在湖、润任上,曾与倡女“共政”。   这也是北宋官员们常有的臭毛病,料理政务的时候,要表现得云淡风轻,毫不费力,似乎不这样不足以体现得自己能力超群,这个官当得毫不费力一般。   这和明清两代的官员们明明污朽糟烂,却还要穿补丁官服,不修官衙,脸色枯槁,似乎不如此不足以显得自己兢兢业业,克勤克俭那样,是两个让人啼笑皆非的极端。   平心而论,王安礼算是保守派中颇有干能的人物,不过办理公事的时候还在招妓听曲,明显玩得过了。   于是赵顼将王安礼叫来训斥:“汝贤奏弹不当,固有罪;其所言奸污事,卿果如此,何以复临百官?”   张汝贤虽然被罢黜,王安礼终究也不自安,于是上奏赵顼,以兄长王安石疾病为由,请求外任,方便照顾兄长。   赵顼让他以端明殿学士知江宁府。   其实这次事件,在苏油看来,可以视作是保守派尝试重回朝堂的最后一次失败。   ……   还是七月,左旋螺号经过一个多月的航行,终于再一次见到了陆地。   这回麻烦了,因为这里似乎是一片大陆,挡住了前进的道路。   左旋螺号只得折向南方,开始找寻继续往东的通道。   船在北纬四十九度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峡湾,钻进去之后发现了一个风平浪静的优良深水港口。   港口位于一条河边,前方又被峡湾的对岸长长的半岛阻挡了风浪,可谓得天独厚。   这里气候舒适,地势平坦,水质优良。   两岸全是参天的巨木,森林里物产非常丰富。   扁罐让龙海生在河口停船,大家乘坐小艇上岸修整。   经过测量,这里地处北纬四十九度十六分,东经一百四十三度七分。   最让扁罐他们惊喜的是,这里居然有人!   而且是跟他们一样的黄种人!   从各种特征来看,这里的人和扁罐他们自己都差不多。   不过这里的人还处于原始状态,成部落形态居住在河谷当中,以捕鱼、狩猎、采集为生。   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文化,风俗,巫法宗教,喜欢用羽毛装饰自己,穿着棉麻纺织品,住在小帐篷里。   这些人表现得很友好,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扁罐他们展现出了“神迹”的缘故。   他们已经能够使用陶器,用燧石和黑曜石制作石器,压剥箭头,也有极少量的铜、青铜、陨铁的武器和饰品。   有些也已经开始耕作,作物品种还相当多。   语言很难沟通,不过椅子是绘画高手,大家连比带画地进行交流,倒也非常有趣。   当地原住民对于扁罐他们的到来,也显得异常兴奋和开心。   甚至为此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   用来招待的食物都很神奇,有好几种块根类作物,还有各种神奇的大大小小的豆子,还有一种黄色的棒子一样的作物。   在比划当中,扁罐一行得知这种黄色的棒子是从很远很远的南方,用盐换来的,在部落里也非常珍贵,只用来款待最好的客人。   现在正是野生菜蔬和野物都丰美的季节,用上了扁罐他们带来的调料和烹饪手法之后,原住民们就更开心了。   为了表示回报,扁罐决定和原住民进行一次狩猎。   原住民的狩猎方式很简单,他们会利用奔跑将野牛从牛群中驱赶出一部分来,然后赶向一处悬崖,最后让野牛摔死。   线路都是经过精心设计,沿途都有人埋伏,用呐喊吓唬野牛群。   扁罐经过研究,派遣理工小组在沿途需要牛群转弯的地方安排了几个炮仗,别说野牛们吓了一大跳,就连原住民都吓了一大跳。   不过收获是很可观的,部落里这一趟就打到了四十多头野牛,足够一个秋冬季的食用,部落里最厉害的勇士阿坦因此和扁罐成了好朋友。   扁罐还动用了渔网,只一网就围住了几万斤的鲑鱼,还教会了原住民们用香料和盐制作熏鱼干。   用的是左旋螺号的存盐,在这里,盐也是硬通货。   原住民们出于感激,用了大量的作物来进行交换。   船员们在这里过了几天开心的日子,可能是太久没有吃红烧牛肉了,几个船员开始拉稀。   老族长给船员们送来了一种树皮泡水,堪称神效,扁罐发现后立即去找老族长切磋。   太神奇了,这里的竟然也有人懂医术。 第一千四百二十八章 步兵炮   这里简直就是一座宝库,扁罐本身家学渊源,也懂医术,大家切磋了一把,扁罐给部落中治好了不少病症,老族长给船员们治好了拉肚子。   两人惺惺相惜的结果,就是扁罐也直接变成了和老族长老巫师一样的半神。   自家爹是吃货,自家娘是医师,因此扁罐特别注意收集农作物和药物。   其中有一种胖大的人参,当地人不当事儿,森林里到处都是,扁罐发现和人参疗效一样。   于是大船在这里一呆就是半个月,船上空舱室很多,扁罐足足收了两舱室。   因为要继续向南,为了预防疟疾,还带了一舱那种对付疟疾具有神效,当地人称为金鸡纳的树皮和种子。   作为交换,扁罐带领船员给部落搭建了一座大木屋作为祭殿,又在阿坦的狩猎队带领下,用神机铳消灭了为祸部落的几头大棕熊。   最后给原住民们留下了大片锯、斧头等钢质伐木工具,又和阿坦交换礼物,拿一柄匕首换到了一柄黑曜石斧一个陨石项链之后,才继续自己的航程。   从阿坦的比划里,扁罐已经知道了这里是一片巨大的大陆,椅子认为这里就是传说中的东胜神州。   这些人,应该就和箕子入高丽,太伯入吴,仲庸入越那样,当年是从中原过来的。   因为他发现这里的光屁股小孩,和漏勺弟弟小时候一样,屁股上有青色印记,这里的巫法,和二林部的原始巫法,也很相似。   还有部分象形的图纹,在商周青铜器上也有类似的纹理。   扁罐让椅子将这些统统画了下来,同时收了一些陶器,织物,木耒,石球抛掷器等作为证据。   具体研究,那得等到有命回去再说。   峡湾没有往东的出口,那就还得向南。   另外一个吸引扁罐往南的原因,是他想去原住民们指示的那几个大城看看,虽然听说那里的人不太友好,村落之间相互残杀是常态。   听原住民的意思,那里的人就用那种黄色棒子自称,因为那种黄色棒子上的种子和玉石珠子很像,扁罐将它命名为“玉珠米”。   用玉珠米自称,这就和莱山一号的莱字同一性质。   莱国,就是以古代被称作“莱”的小麦命名的国家。   因此玉珠米,多半也是能够成为一个国家主粮的农作物,而且已经有了大规模的种植。   这事情必须得去看看是不是真的。   出发之前,扁罐按照规矩立了石碑,因为此地气候温和,人物民风似上古中华,大家表决后,同意便将这里命名为“温华郡”。   回到船上,扁罐对赵孝奕说道:“哥哥,我们得准备武器,训练大家了。”   赵孝奕对于玩石头武器的原住民不以为然:“他们还敢攻击我们不成?”   扁罐说道:“听阿坦哥说,越往南去,原住民的城邦越大,而且那里到现在都征战不休,就是个小型版的春秋战国,我们不挑事儿,但是也不能不防。”   赵孝奕点头:“尽量准备些商品,最好通过贸易来解决,当然军事训练也要搞起来,我发现阿坦他们的投石绳还是有些威力的。”   投石绳就是两根绳子套着一块皮子,夹上一块卵石挥舞几圈,然后松开一头,绳子打开,石弹会飞出去击打目标。   威力还是相当不错,但是比弓弩差多了。   左旋螺号上有霹雳炮,但是那玩意儿太沉重,很难搬上岸。   也配有三十支神机铳,两千发铳弹,但是为了保证今后的航程,也不敢乱用。   倒是扁罐他们利用现成材料制作的黑火药,利用硝化甘油添加碳粉和面粉制作的安全型硝化炸药,从阿坦他们部落搞到了一些棉花,现在也可以制作硝化棉包,这些倒是不虞有缺。   于是在船只南行的时候,理工小组开会讨论,怎么搞出一个轻便的炮来。   现在有雷银,引信是可以搞出来的,炮弹外壳也可以用铸铁黄铜浇铸切削,套上铅环就行。   不过炮管有些麻烦。   椅子说其实不麻烦,我们的桅杆备料不就是圆管?而且那管子强度极高,是锻钢的,可以用作炮管啊。   大家一合计觉得有道理,锻钢桅杆能够承受的镗压很高,完全可以用来发射炮弹。   说干就干,于是理工小组分成两班,一班设计火炮,一班设计炮弹。   最后得到的成品样子很古怪,就像是一个放大了的神机铳。   炮管用的四十毫米内径的桅杆,为了加固,还在炮口和炮闩位置加套了部分更粗的桅杆。   炮闩采用了霹雳炮的炮闩设计,炮弹吸收了伏虏炮弹的设计,类似迫击炮那样的橄榄型带尾翼模样。   但是装填方式却和最早的海用型霹雳炮类似,先装弹头,再填硝化药包,再填上带引信的黄铜底座,闭合炮闩后拉绳发射。   唯一的进步就是椅子在炮闩上设计了进气孔,利用爆炸后的气体高压,再次将炮闩内的弹簧撞针复位。   炮弹设计了两种,一种是厚壳,纯爆破弹;一种是薄壳,再用钢筋切出的短小圆柱,列在炸药和弹壳之间,作为带大量杀伤碎片的杀伤弹。   准确来讲,应该叫榴霰弹。   这个炮非常轻便,炮管长度一米五,连同炮架重量不过三百斤,装有一对车轮,炮架的腿儿很长,还可以作为拉手,一个军士都能像拉大车那样倒拖着跑。   不过威力可不小,发射一斤半的炮弹,平射有效射程能达到两里,曲射有效射程三里,最大射程五里。   轻便程度和伏虏炮相当,但是威力比伏虏炮强多了。   这种炮无论炮身结构和炮弹结构,都很简单,又是滑膛,炮身加工难度比霹雳炮小了很多,而炮弹加工难度,又比自带发射装药的伏虏炮小了很多。   而且填补了霹雳炮和伏虏炮之间的火力空白。   扁罐他们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的设计,还填补了大宋火炮上一个空白。   苏油是军器小白,在他心目中,滑膛炮三个字,就代表着落后。   却不知道直到二十一世纪,大多数的坦克其实都还采用的滑膛炮设计。   为了这个炮,扁罐他们特意找了个安静的港湾停了三天,加工出三门这种被理工小组们命名为“步军炮”的新武器。   同时加工出了一整套模具和三十来枚炮弹。   炮瞄系统参考了霹雳炮设计,制退系统因为炮身和弹药本身不重,射速要求也不高,加之液压驻退加工起来太难,因此只暂时采用了最简单的弹簧制退。   “前方——八百五十米红旗,放!”   “轰隆——”   海峡一处石滩上爆发出一声轰鸣,惊得海鸟们齐齐飞出,遮天蔽日。   炮兵阵地前方八百五十米处的红旗位置,一声巨大的爆炸响起,周围十米内的木桩,被炸得树皮乱飞。   三发过后,理工小组上前检查射击效果。   几乎所有的木桩上,都镶嵌了不少的圆柱形钢珠,近处那些木桩的深度,能够达到七八公分。   “厉害!神器啊!”龙海生不由得赞叹道:“这杀伤力可比伏虏炮厉害多了!”   其实不是炮厉害,而是杀伤型霰弹的设计突破。   靶场是按照标准试验靶场设计的,扁罐和椅子长期跟着石富石鍮陈昭明在兵工厂厮混,就跟后世的兵工子弟一样,对于炮铳试射之类的都不陌生。   对自己的设计能够达到如此效果,扁罐和椅子自己都感到有些吃惊,要是条件允许,用上铜壳炮弹,拥有霹雳炮的高射速,这玩意儿可比伏虏炮好用多了!   有了步兵炮,扁罐才感觉离船的安全有了保障,命令重新起航。   越往南行,原住民的聚居地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   部分聚落已经相当于大宋一个县城,甚至还有了交换物资的大型集市。   扁罐一行人的到来,也引起了轰动。   因为这一行人,一看就知道是“贵人”。   即便是聚落,大多数地方还处于刀耕火种,扁罐在这里,终于见到了成片成片的玉珠米地,甘薯地,土豆地,藜麦地,南瓜地、凉薯地,了解到了这些作物的耕种方法。 第一千四百二十九章 大城   越往南,集市越热闹,集市里用于交换的物种越是丰富,很多都是扁罐他们没有见过的东西。   比如一种类似咖啡豆的东西——可可,可以用来制作饮料。   还有多种的蔬菜水果——南瓜,红番茄、菜豆、番石榴、苹果、番木瓜、花生、向日葵、番荔枝、鳄梨和腰果等。   很多东西都需要扁罐他们单独命名,因为压根就不是中土的物产。   当地人还用一种作物的叶子卷起来,放到玉米芯制作的烟斗里边吞云吐雾。   这里的花生也比中土如今培育的花生要大,此外还有一种扁罐知道自家父亲一定会喜欢的东西——辣椒。   辣椒比中土茱萸果大得多,辣味也更纯正,不像茱萸那般要经过仔细的处理才能去除苦味,制作辣米油。   扁罐觉得将这东西带回去给自家老爹,将人参带回去给自家老娘,说不定便能躲过责罚。   这里的野生动物非常丰富,当地人的肉类来源很多,几乎不用家禽和家畜。   他们的肉类来源主要是鱼类、候鸟,还有就是野牛、野猪、盘羊、驯鹿,以及一种介于羊与驼之间的动物。   正经驯化成功的,大约就只有羊驼和一种比中土的鸡大上四五倍,嘴下挂着长长绶带般肉囊的鸡,椅子在图画里将之命名为“吐绶鸡”;以及一种体型同样比中土大上好几倍的鸭子,头上全是红色的肉瘤,椅子将之命名为“瘤头鸭”。   原住民的物资是要通过交换获取的,当地人喜欢装饰,椅子认为他又找到一个当地人属于中土移民后裔的证据——他们也玩玉。   左旋螺号上最多的就是金属,主要是舶来钱银币。   金币很少,铜币因为币值不高,左旋螺号上同样携带不多。   还有金属加工材料也同样不少,比如黄铜。   这里的原住民也知道黄金的价值,虽然知道这些神奇的异乡人手中的金属不是黄金,却并不妨碍他们对黄铜的喜爱。   扁罐听三叔讲过杭州回回的故事,他们喜欢用舶来钱做成饰品,于是他也将铜币打上小孔,将牛皮切成小细绳穿成项链,做成饰品,大受当地人的欢迎。   扁罐他们也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这里的人操着各种各样的语言,几乎每一个聚居地所操的话都不一样,而且几乎相隔数百里的聚居群落,文明发展程度相差非常巨大。   有的使用简陋的投石器,有的有粗糙的弓箭,有的却已经发展出了较为精致的角弓。   然而奇怪的是,使用远程武器的部落,往往文化程度相对更加原始,而比较发达的农耕文明区,使用的武器往往是石头制造的长矛、标枪。   某些城主的护卫们,使用的武器甚至是硬木制作的木板状劈砍武器,在武器的边缘镶嵌了一圈打磨精美的黑曜石石齿加强杀伤力。   更加奇怪的是,虽然他们的石器已经精美到了异常的程度,当地人并没有金属工具。   这一点让扁罐和椅子他们百思不得其解,因为在不少的聚居区落,船员们发现了宏伟的石制建筑,不是神庙,就是皇陵之类。   没有金属工具,这些堪称巍峨的石制建筑,整齐的石块,精美的雕刻,又是如何制作出来的呢?   还有一个令人想不通的地方,就是从建筑来看,很多建筑都具备相同的文化风格,当地原住民的衣着,信仰,也有相通之处,看得出来起源于同一个文明。   但是相隔千里的部族,往往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大家聚到一起聊天的时候推测,什么五花八门的答案都有,最后一致觉得椅子的说法相对合理一些。   就是这里曾经有过一个相当发达的文明,那个文明曾经留下过璀璨的文化遗迹,不过之后又被灾荒、瘟疫、或者战争给彻底摧毁。   现在的人,是那个第一时期文明的继承者,或者说当那个文明覆灭之时,现在这些部落当时还只是原野蛮荒中的野蛮人。   等到文明消失,这些野蛮人过了很久之后,才来到这些废墟重新形成聚落,然后在重新发展文明的过程中,有些东西丧失了。   比如金属工具的制作,比如车辆的制作。   扁罐的心情其实不怎么好,因为这次探险实际已经失败了。   他们已经从北纬五十度搜索到了十度,都没有能够找到穿越这片大陆的出口,这片土地,从漫长的海岸线来推断,面积应该超过了新宋洲。   扁罐和赵孝奕在市集中散步,扁罐对赵孝奕说道:“我们该回去了。再往南,就会走出信风带,进入赤道无风区了。”   赵孝奕说道:“那就将这里作为最后一站,采购完我们就回家。”   左旋螺号的存储能力是惊人的,除去机械和物资,还能够运载一百六十吨的货物。   扁罐对这片偏南边的土地没什么好印象,因为他已经发现了不少神庙里边“人祭”的痕迹。   这里的神庙多是中空的,里边堆满了人的骸骨,从骸骨的状态来看,那些人死前遭遇过虐待。   很多神庙里的精美壁画上,也记录着这种血腥的祭祀行为。   其实北边阿坦他们也有这样的行为,不过因为生产力低下,没有这种大规模的战争,因此比扁罐他们说见到的神庙人祭规模来小得多。   不像这里的遗迹,里边的尸骨动辄数千上万。   这无疑会带来严重的卫生问题,扁罐现在都有些怀疑,上一个文明的灭绝,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可惜当地巫师的史诗他们还听不懂,不然或许能够发现一些端倪。   几位雄壮的武士穿着华丽的豹皮裙,头上披着羽毛头冠和兽皮冠,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而且扁罐一行人装束华丽,皮靴,丝绸服饰,打磨光亮的抱肚铠,还有随身的精美玉器,出手的商品新奇独特,这些都标示着他们不是简单的身份,自然会引起这里贵人们的注意。   赵孝奕装逼的时候到了。   几位武士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大家都听不明白,不过类似甲骨文的象形简笔画却是大约明白的,椅子将简笔画交给了武士头领,武士头领一看就笑了。   画上大致是一群人坐着一艘大船,从海上过来,最终抵达了这里的北面,然后经过几个城邦,来到了他们这里。   沿途每个城市都有当地城市特色神庙为标志,好些地方,武士头目也是知道的。   每个大城神庙的边上还有一个坐在椅子上的大人,手里拿着部族特有的礼器,船上那帮小人儿都会去拜会这样的大人,献上不菲的礼物。   接下来就是交换物资的场景,船上那帮小人儿身边都是金光闪闪的小圆币,而大人脚下都是各种被画得一看就懂的当地物产。   武士头领又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示意赵孝奕一行跟他们走。   很快,扁罐一行见到了城主。   城主是一个健壮的中年人,穿着用染色棉线编织成美丽花纹的棉袍,带着羽毛头冠和宝石胸链,倒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   中年人手下也有类似宰执一类的大臣,倒是聪明,双方用椅子发明的绘画模式,友好地交换了意见。   椅子发现这位“宰相”关于数学和天文的造诣很高,在询问他们航行多久的时候,宰相用了一套计算时间的符号,最大的一个周期是五十二年。   五十二是一个神奇的周期,扁罐和椅子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不可思议。   这里的人关于天文知识的掌握,相当厉害。   中国古代,以日月火水木金土命名日子,称为七曜,也称为“星周”。   到了汉代,为了弥补自转和公转的误差,星周又分出了平周和润周。   每五十二个星周,就是一年。   每经历五十二年,星体的排列又会经历一个大周期,重新排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这些天文成就,这里的人竟然也知道! 第一千四百三十章 战争   然而宰相对扁罐和椅子的惊讶,远比扁罐他们对他的惊讶来得强烈。   这些知识是神庙最高深的学问,用来指导四季种植的,没想到俩小孩竟然一看就明白!   于是宰相又请扁罐和椅子去了观象台,请出天文观测所用的仪器来让俩孩子“品鉴”。   扁罐一看就明白,这是一套玉石制作的圭表。   老实不客气,扁罐和椅子用自己带来的仪器,对这个天文台进行测量。   经过测量之后,扁罐和椅子发现,这个观象台窗口所对的方向,正好是春分和秋分时,此地太阳落山时的方向,而南北窗之间的对角连线,正好对准了南极和北极。   在观象台巨大的石柱上,这里的人们用刚刚宰相展示给他们的那套数字时间符号,密密麻麻地雕刻了叹为观止的记录资料和星表。   而且这里的人,用棉麻和石灰制作出了厚皮纸壳,观象台上的石室中,还保存着大量这种纸质的天文资料!   扁罐和椅子都兴奋坏了,中原文明屡经浩劫,这方面的记录缺失得太多。   大家都在北半球,这些天文资料如果全部翻译出来,带回大宋,对司天监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见到扁罐和椅子震惊和欣喜无比的神情,老宰相终于露出了微笑,这两位智慧超越了历届圣巫的少年,果然能够明白这些东西的价值。   现在这个国家,叫做“托尔特克”,意思就是“名匠和学者”。   这群客人身上的铠甲,所用的金属,其坚固程度和轻便程度,远非托尔特克能及,他们才刚刚开始尝试制作金属品,不过还仅限于工艺小饰物。   而这两位少年的知识,也当得起学者的称谓。   等到回到宫殿,宰相对国王点头,表示确认了扁罐和椅子“智者”的身份。   等到赵孝奕献给国王一柄镶嵌金币的皮带和一柄骑刀之后,国王慷慨地同意了扁罐他们交换物资的请求。   就在宾主双方其乐融融的时候,城外高山之上,突然响起了凄厉的军号声。   扁罐等人顿时脸色大变,奔出宫殿,就见到山上的观察哨打出了旗语,说明城西北边有一支军队正在逼近,人数有上万人。   扁罐和椅子立即回去禀告了宰相,告诉他们这一消息。   国王和宰相顿时大惊,两人急速商议了一番,扁罐从中听到了一个不断出现的词——齐齐迈加。   国王看来就是军事和宗教的双领袖,选择了相信扁罐的话,立即吹响号角,召集军队。   很快几支举着郊狼、大虎、雄鹰的旗帜的军队,集结到了宫殿之前。   而国王的亲军,也竖立起了一面大旗,上边竟然是中土人非常熟悉的形象——蛟龙!   这下椅子内心里更加确定了,这里的人搞不好就是商周时期的移民!黄帝战炎帝的时候,就是用的这样的军旗!   现在他们即将见证的,就是一场现代版的阪泉之战!   双方大军在城外的平野集结,赵孝奕和扁罐椅子商议了一下,决定帮助托尔特克人。   主要是那么珍贵的天文资料在人家手上,万一陷入战乱,就再也没机会了。   托尔特克人的石头加工技艺相当高明,但是奇怪的是他们主要拿去修筑了梯田和神庙,宫殿,却没有修筑一道可以封闭峡谷的城墙。   接待尊贵客人的时候被敌人打上门来,让国王非常的恼怒。   宰相要求赵孝奕等人去神庙躲避,但是赵孝奕拒绝了,表示要和国王并肩战斗。   而椅子则直接通过图画表示扁罐童鞋可以帮助他们获得这次战役的胜利。   战争进行得短促而血腥。   在托尔特克人的记录里,这次战争差不多是这样的:   白太阳之子的使者毫无畏惧地走到阵前,挥舞起手中代表烈焰的祭旗,用一种神奇的舞蹈,完成了与第二太阳纪最伟大的神灵——魁札尔科亚特尔的沟通。   魁札尔科亚特尔回应了神使的请求,赋予了他无上的神力,阳光在他身体的表面,汇聚成刀枪不入的明亮外壳。   哪怕是残暴的齐齐迈加人,用最坚固的黑曜石打造而成的精美标枪,也只能在神使光之身躯上徒劳的折断。   齐齐迈加人的不敬,引来了白太阳的震怒,于是它将无尽的火焰和金属,降临世间。   大地在颤抖和轰鸣,发出了和天雷一般,让所有人短暂失去听力的强音……   天空中来了云,那是飞鸟,地面上有了河,那是兽群。   白太阳神的怒火和熔流,就在他虔诚的仆从前方数百步的地方肆虐,覆盖了齐齐迈加人最精锐的战队。   强悍的军队在轰鸣飞溅的星光里,变得如同一条掉进火炉的蛞蝓,它扭曲挣扎着,最后化身为遭遇巨熊袭击的蜂巢。   方阵崩溃了,齐齐迈加人化作混乱的野蜂,四散奔逃。   虽然天罚降临在数百步外,但即便是伟大的王,也只有他战无不胜的羽蛇神卫队,还能勉强保持着队形。   狡诈的郊狼,被神的威能吓得向神庙退去,勇猛的黑虎和矫捷的雄鹰,也瑟瑟发抖地躲到了羽蛇神的后面。   雷霆过后,齐齐迈加人的阵地变成了一片血海,上千魁札尔科亚特尔的背叛者,付出了他们可耻的代价。   只有神使一个人还稳稳地站在阵前,呢喃地念出最后一道咒语:“这——尼——玛——”   ……   之所以能取得如此恐怖的效果,是因为椅子为了增加小队的战力,设计了一款空炸引信。   为了方便组装,步兵炮弹分了尾部和头部。   椅子在尾部和头部之间,加了一个定时器。   定时器由三根带细簧片的卡子作为保险,发射的时候因为弹体加速旋转,卡子会在离心力作用下打开,计时器开始工作。   到达设定值后,撞针释放,引爆弹体。   这个延时时间是可以通过特殊工具进行调整,用距离标示,能够设定为在两百米到一千五百米之间引爆。   战果太吓人了,榴霰弹在齐齐迈加阵营上空数米爆炸,威能远比落地爆炸强大了太多,一次爆炸就能扫清上百平方米的地域。   三门步兵炮只动用了三次齐射,便将密集的方阵变成了地狱。   剩下的事情就不用扁罐再管了,这次战争以托尔特克人士气如虹的及时出击与轻松获胜而告终。   战后国王想要赠送给扁罐大量的礼物,但是扁罐拒绝了,从包包里取出一种石头,然后指着城西的一处大山,让椅子画了一座山峰,然后圈了起来,表示他要那座山区。   那座山非常的荒芜,种下任何作物都难以收获,国王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紧跟着扁罐又要求国王提供帮助,他要大量的人力,将手上那种石头运到山谷里。   国王也慷慨地同意了,因为现在他手里的战俘多的是。   接下来一个月中,扁罐和椅子化身成了工程师,赵孝奕化身成了厂矿主,理工小组化身成了工头,水手们化身成了护矿队。   所有人心里都只有三个字——发财了!   那里是蕴藏丰富的矿脉,金银铜伴生矿脉!甚至还有许多天然金天然银的金属带!   不需要什么复杂的设施,二林土高炉都能够熔炼出来!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让国王派遣军队监督战俘挖矿,船员们制作出了数十台鼓风机,动用炸药和雷管,开始疯狂地开采那条金脉,烧炭,熔炼金银!   黄金和白银源源不断地送到了左旋螺号上,理工小组又制造了冲锤,冲成金箔送到大城。   白银托尔特克人不稀罕,但是能够装饰太阳神庙和魁札尔科亚特尔神庙的黄金,让国王和宰相感受到了神的荣光。   扁罐还送给了他们一批钢质的錾刻工具,可以将神像用金箔包裹起来,并且刻出繁复的花纹。   于是托尔特克人更加来劲了。   元丰七年九月二十日,火星伴月最近的日子,被黄金装点过的魁札尔科亚特尔神庙正式落成。   国王和宰相邀请扁罐一行作为重要的使节,参与这场庆典活动。   人祭。   按照国王的意思,是要将此次抓获的战俘六千多人,一次性全部屠杀,作为奉献给太阳神和魁札尔科亚特尔的礼物。 第一千四百三十一章 原始股   魁札尔科亚特尔就是羽蛇神,在扁罐他们的理解里,这就是中土的蛟龙。   扁罐都吓坏了,之前炮击杀伤的千多人都让他内疚不已,于是坚决阻止了国王的行为,让椅子画了一幅画,意思是可以将战俘作为矿工继续挖矿,他们会定期过来,与国王用物资交换采矿所得的金银。   为了达成这项协议,扁罐将左旋螺号上的丝绸全部送给了国王和宰相,还将所有的面粉、糖和酵母贡献了出来,烤制了几千个大面包,模拟战俘的人头代替了人祭。   王国上下对此表示很满意,因为用来代替人头的香甜面包和代替人血的葡萄酒,味道明显比人肉高级了太多,甚至有一种可以直接品味到的……幸福感。   而且披上羽衣和丝绸的赵孝奕,以及扁罐临时拼凑起来的简易乐队,还有用黄金与丝绸装点起来的神殿,那种具备别样美感的仪式,让这次由“神使”主持的祭礼,看起来比以前充满恐怖、血腥、哀嚎和混乱的祭礼,也要高级好多。   椅子还用这里特有的颜料调入鲸油,给宰相留下了一幅连环画,就是二林祭礼的托尔特克版本,精美的彩绘画册,更让托尔特克人相信了这批人就是真正的“天使”。   做完了这些排场,左旋螺号已经装满了最有价值的压舱物,可以回航了。   国王和宰相派出了好大的仪仗队相送,临别还反复比划,要求扁罐他们一定要送面粉和葡萄酒过来,他们愿意用大量的白银作为交换。   九月太平洋的风浪又开始变大,扁罐经过测量,决定将航线定得靠南一些,尽量安全地返航。   这几个月的经历让船员们感觉既兴奋有有趣,想到舱底的黄金和白银,船员们就感觉如同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幻梦一般。   左旋螺号终于开始了返航,赵孝奕从底舱奔了上来,对扁罐兴奋地喊道:“知道我们收获了多少吗?”   扁罐看着逐渐变深的海水:“从战舰吃水深度来看,七十吨?八十吨?”   赵孝奕晃动这扁罐的肩膀:“一百吨!整整一百吨!白银九十五吨!黄金一万斤!”   扁罐说道:“这是最容易开采的部分,基本就是白捡,真要炼矿,那还得有冶炼厂才行。”   赵孝奕根本不管这些,继续兴奋地摇动这扁罐:“我们发现的!这是我们发现的!金山国!这次回去看谁还敢说我纨绔!看谁还敢说我们纨绔!”   九十五吨白银,价值三百多万贯,一万斤黄金,价值一百多万贯,不算别的新粮食、蔬菜、禽畜品种,光金银就价值近五百万贯。   老皇爷也已经去世了,他的俩能干儿子在南海占有的矿藏,一年所产也没这么多。   甚至是二十年前的大宋,整个国家一年岁入的盈余,也不过如此。   这是真正的一船富可敌国的财富。   关键是他们还获得了当地国王的许可,那片矿山现在就属于他们。   扁罐和椅子对财富一点都不上心,钱财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数字而已,这批财富,也不可能属于个人,只能是国家财政的一部分。   等到扁罐用一盆言语上的冷水将赵孝奕浇了个透心凉之后,才说道:“不过有一条船长说得对,就是京中不会在有谁将赵大哥当做纨绔。这一趟我们虽然探索失败了,但是却有了诸多发现,足以抵消盗船之罪。”   椅子说道:“赵大哥,发现金银是抵消不了朝中对我们的弹劾的,不过有了几千年来的详细天文资料,那可就不一样了,这次我们能够挺直了腰杆回去!”   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扁罐和椅子带领理工小组搞高炉不说,还要抄录王国天象台石室密档,几乎连觉都没怎么睡好过,困了就喝咖啡可可羊驼奶饮料,愣是将几间石室的珍贵文献全部抄录了下来。   在交流的过程中,扁罐和椅子甚至学会了简单的托尔特克语,而托尔特克的宰相,也学会了简单的汉语,甚至甲骨文汉字。   没办法,因为在交流中大家无奈地发现,特么甲骨文,才是当今世界最方便交流的文字。   扁罐说道:“接下来的两个月,大家会更忙,不但要整理资料,行程还要更谨慎,一定要将这笔财富带回大宋!”   ……   八月,癸巳,衢州言太子少保致仕赵抃卒。赠太子少师,谥清献。   张方平和赵抃,是彻底改变苏油对大宋官员的传统印象的两个人,让他认识到了大宋士大夫内心中的三观。   他们活生生的现身说法,也让苏油渐渐融入了这个社会,真正以宋人的自觉,去审视这个世界。   治大国如烹小鲜,一切制度弊端,都有其复杂的成因,牵一发而动全身。   每一步小小的改变,都是那样的艰难和繁复,哪里如后世嘴炮党们所理解的那么简单。   后世的嘴炮党们说白了,不过是另一种状态的王安石而已,以为拥有后世的眼界和科技,就能够在这个世界上平趟,不过是另一种自以为是。   赵抃和易长厚,气貌清逸,人不见喜愠。平生不治资业,不畜声妓。   嫁兄弟之女十数,它孤女二十余人,施德惸贫,盖不可胜计。   日所为事,入夜必衣冠露立,焚香以后天,不可告,则不敢为也。   其为吏,善因俗施设,宽猛不同在处。   赵抃典成都,尤为世所称道。   知越州时,诸州皆榜衢路禁增米价,抃独令有米者任增价粜之,于是米商辐辏,价乃更贱,人无饥者。   赵顼每诏二郡守,必定要举赵抃为例,要求赴任官员向他学习,以惠民利民为本。   能让成都平原一条江,得到“清白江”的名称,能让后世成都一个区,得以“清白江区”命名的人,苏油觉得,称其为“伟人”,并不为过。   赵抃在朝中没有什么朋友,除了苏油是他带出来的,感情比较深厚以外,其余的基本就是绝缘。   老头更像是一个大宋官场的另类,上任只带一只龟一只鹤,后来连龟都没了。   公事之余也不交往,喜欢独自修道弹琴。   苏油有时感觉老头也是穿越者,后世一定是那种上班时在职场纵横捭阖,下班后却坚决谢绝和同事打任何交道,拒绝他们干扰自己私生活的……职业经理人。   也正是因为如此,老头死了就显得有些冷清,没人捧。   于是苏油忍不住出手了,上书请求赵顼,说赵抃清白为人,为官一生最高做到参政,却不治私产。请效毕士安例,为赵抃拨款治丧。   其实赵抃的儿子赵屼是两浙路提举常平仓使,不差钱,差的只是大佬的出面。   赵顼收到苏油的请求,也认为老头一生的确是做到了“典范”二字,特赐一千贯给赵屼,作为赵抃的治丧费。   苏油又亲自起草了墓志铭,托蔡京书写之后,给赵屼送去。   又请苏辙写了神道碑铭并序,没敢找苏轼。   苏轼这娃不靠谱,历史上可是被毁禁过文字的,别反过来连累了人家赵老头。   虽然如今这样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但是以苏油苟到了骨头里的小心谨慎,认为还是不得不防。   ……   可龙里,石薇正带着毕观跟漏勺游览。   石家堡里还养着大理名种小马,当年黄雏的后代,不过是花的。   漏勺很喜欢,给小马取名叫乌黄二色云。   很奇怪的名字,石薇每次听到漏勺呼唤小花马就不由得失笑,但是苏油却高度赞扬了漏勺童鞋天马行空的想法。   漏勺还为乌黄二色云画了一幅画,写上宝马图三个字,拿来让苏油用印,因为他自己还没有印章。   那马画得无比的古怪,但是苏油还是非常欣赏,不但用了印,还将漏勺的大作寄给了大宋最著名的画家张敦礼鉴赏品题。   张敦礼品鉴之后,欣然作跋,又给寄了回来。   上边多了八个字——水西漫画,流毒无穷。   毕观也换上了骑装,带上帷帽,和漏勺一起跟在石薇的身后。   可龙里苏宅还存放着不少零碎,今天他们要去清理一下。   除了替毕观搜寻一些嫁妆,顺便也让苏家七大姑八大姨们看看扁罐未来的新妇。   毕仲衍毕仲游兄弟如今虽然得赵顼看重,但是底子毕竟太薄,嫁到苏家如果嫁礼太过寒酸,苏家人本身倒是没什么,担心的是外人说闲话。   不过小妹是毕观正儿八经的师父,因此小妹给毕观说了,她在可龙里的东西,都送给毕观做添箱。   那些东西,就是四通商号最原始的,由苏油亲笔书写分拆的那部分股份。 第一千四百三十二章 蔡京来访   小妹和陈昭明都是专注学术的人,钱财对他们来说一点吸引力都没有。   小妹也一直认为这部分财富应该是哥哥的而不是自己的,观儿是扁罐未来的媳妇,用这种方式将自己名下的这部分财富,重新交还给哥哥,真是再好不过了。   而她自己,就太皇太后和太后历年赏赐的财物化作的投资,都已经是一笔庞大的数字。   这部分原始股份里,最初只包括了眉山方知味、四通商号、仙井监、钞行、富顺监的一些资产,到如今虽然经过多次稀释,股本在四通商号里边已经没有多少占比,但是其资产价值也在数百万贯之巨。   当然这里边很多是无法出手的,只能享受红利而已,不过就这红利,一年也能有十数万贯。   这些东西的凭信,就是一枚印章,当年苏油用雅州碧玉,给小妹亲自雕刻的一枚印章。   “找到了!”毕观从一个书架上取下一个盒子,盒子打开后,里边是一个八角球一样的黄铜鲁班锁。   鲁班锁上还有蚀刻的二十八宿,石薇看着就头痛:“这是你大叔和容婶婶小时候的玩具,不过只有他们聪明人才会玩,我可打不开。”   毕观将铜球翻看了一阵,轻轻在角木蛟上推了一下,铜棒陷进去了一格。   之后又试着在房日兔上推了一下,果然,房日兔的铜棒也能动了。   毕观立刻来了信心,手底下越来越快,很快便将整个鲁班锁解开,露出了一个麻布包裹的物事,里边是一方粗糙的碧玉印章。   石薇大为惊讶:“观儿你可太厉害了!”   毕观对解开师父和大叔的的玩具很兴奋:“其实不难,《淮南子·天文训》将二十八宿分成九野,这个鲁班锁是按照九野首宿来设定的。其实算是有步骤提示啦。”   石薇暗自脸红,这玩意儿小时候苏油也给她寄过,自己解不开然后一剑给劈了。   后来小油哥哥就改用了黄铜做锁,想起来真是气死人。   转头对正在翻箱倒柜的漏勺说道:“以后要跟着毕姐姐好好学习,不然一个鲁班锁都解不开就丢人了,知道了吗?”   漏勺翻出来一个灯罩上按星宿打着眼的走马灯正研究,闻言懵了,心想怎么又扯到了我身上?   不过在老妈的逼视下,却也只好乖乖点头:“知道了。”   毕观找来一张白纸,将印蘸了印泥盖上去。   印文很细,整整七个字——“苏家有女如明月”。   九月,癸亥,辽主如藕丝淀。   乙丑,黑汗围于阗,西域都护巢谷遣刘世恒败之,擒其将阿黜尔。   冬,十月,乙亥,以给事中韩忠彦为礼部尚书。   忠彦入谢,帝谕曰:“先令公之勋,朕所不敢忘;卿复尽忠朝廷,此未足以酬卿也。”   戊子,归来州罗氏叛,经略使熊本奏欲讨之。   归来州地处后世泸州下属叙永、古蔺、和黔西六盘水一带,和东边的黔州所领诸羁縻州,与西边后世云贵相交的石门蕃部一起,基本属于大宋最后一片蛮荒羁縻州地区。   罗氏北面,过了长江就是范龙山的原泸州蛮部落所在地,再往北就是蜀中重要的食盐产区富顺监,因此罗氏的背叛立即引起了朝廷的反应。   而罗氏的目标,和当年乞第龙山造反一样,也是离泸州边上不远的淯井监。   说到底,还是为了盐。   但是这明显的不合理,蜀中如今已然驰禁多年,盐井数量多达五千多口,而且大部分都已经机械化或者半机械化,一年出盐高达九千多万斤,占全国产量的四分之一。   现在国家多了宁夏,降到了五分之一。   然而事实就是罗氏蛮反了,为了盐反了。   罗氏蛮所在地区离眉山并不远,中间只隔了个戎州和嘉州,蔡京担忧苏油的安危,顺江而下坐镇戎州,准备督促熊本进剿。   结果熊本大军还未到,邕州太守唐淹、嶲州太守白愔,传檄马湖、石门、南广三部,将罗氏蛮的人马围在了淯井监东边小城晏州的梅岭堡。   白愔在西南夷中的声望极高,接到苏油的书信后也感觉此事过于蹊跷,亲自入堡调查。   得知真相后白愔也哭笑不得,因为罗氏蛮造反的原因,是被一个汉人土匪头目给坑了。   这个土匪头目是盘踞在永宁河江门寨的匪首罗士忠,这娃发现做土匪没前途,干脆将自己打扮成罗氏蛮,前往淯井监贸易食盐,然后拉回江门寨,换了衣服又冒充淯井监的盐丁,再将盐卖给罗氏蛮。   几年下来非但没有穿帮,反而将生意做得顺风顺水,让淯井监和罗氏蛮双方都很满意,罗士忠这二道贩子,竟然当得越发滋润起来。   手里有了银钱,罗士忠的心就大了,听说眉山城繁华无比,于是带了几个手下,准备到眉山这繁华之乡去见见场面,潇洒消费一把。   结果遇到苏油回乡,眉州太守自然要整顿治安,给大佬留下好印象,于是来了一回严打。   罗士忠跟手下因为形迹可疑说不出自己的来历,被抓到了大牢当中。   山寨没了主,中间商没了,罗氏蛮没了盐好气哦,聚到一处下山找大宋官人要说法。   淯井监的人还颇为奇怪,今年的罗氏蛮不要盐了吗?怎么还没来人?结果一来一大帮子,吓得赶紧打报告。   收到白愔回报的时候,蔡京正在老翁井拜见苏油,将来龙去脉跟苏油一说,苏油也哭笑不得:“我大宋土匪里边怎么这么多人才?梁山泊的土匪带领手下开垦良田,得地几百顷;江门寨的土匪做食盐转口贸易,竟然做得双方都满意。”   蔡京也觉得好笑:“所以汉初行黄老之治,有时候的确是合理的。”   苏油问道:“那这个罗士忠如何处理?”   蔡京说道:“这个罗士忠不在大宋户籍,是羁縻州过来的汉人,朝廷在江门寨没有驻兵,此子冒充官差在那里施行管理之责,居然干得井井有条,颇得过往客商赞誉,在罗氏蛮中声望也颇高。”   “既然素无恶迹,干脆招安了他,当一个正儿八经的知寨,拿一份右班小使臣俸禄,让他继续料理和罗氏蛮的盐务商务好了。”   苏油摇头苦笑:“要是熊本大军一动,此事就多半无法善了,所以沟通很重要啊。”   蔡京也摇头:“是,罗氏感大宋仁德,愿意奉土归流。”   “我估计也是给这事儿坑怕了,希望大宋派一个流官在那里,有什么事儿也好得个真消息,哈哈哈……”   苏油微笑道:“朝廷准了?”   蔡京点头:“准了,陛下同意罗氏内附,设叙永、怀仁、归来三州,分而治之。统计田亩人口,设官治之。”   苏油松了一口气:“如此也好,这样一来,金沙江,东川,南盘江一线,我大宋疆域也就稳固了。”   “罗氏归流,对黔州南部所领大宋最后一批羁縻州是很有吸引力的,这件事,你们处理得不错。”   蔡京说道:“都是为朝廷解忧,分所当为而已……子超少爷,还没有消息?”   苏油摇头:“还没有,据一艘捕鲸船说,在日本东北发现了一些岛屿,其中一所岛屿上发现了左旋螺号留下的地标,不过再往东北风浪太急,他们也只能返回。”   说完叹了口气:“那艘船就是大宋目前船只走到的最远地方了。少年人,到底不知天高地厚。”   蔡京劝道:“国公,吉人自有天相,也无需焦急,静待就好。”   苏油说道:“不说他了,《伦理》的纲要你也看了,有什么建议?”   蔡京说道:“书中的道理讲得透彻,字字珠玑。”   “如果说《原理》最终解释的的是‘我为何,我自何来,我将何往’三大命题的话,《伦理》想要解决的,就是‘我们为何,我们自何来,我们将何往’的三大命题。”   “国公此书的要旨,当在于斯,是吧?”   苏油对蔡京再次刮目相看:“元长天纵聪明,一言已尽之矣。” 第一千四百三十三章 探讨   蔡京拱手道:“此乃为天下人设教之书,国公于义理一道,凭借此书,可与先哲比并。”   苏油摆手:“让元长看过,是要你提意见的,这些话就不用说了。”   蔡京整理了一下思路,先问道:“敢问国公,《伦理》纲要,与他人看过了吗?”   这是肯定的,苏油一边在整理思索的同时,一边也和国中有影响力的人物保持着通信。   这部纲要,他分别与代表老一代的司马光、王安石、文彦博、吕公著、张方平;中间一代的唐淹、苏轼、苏辙、章惇、韩忠彦、郑侠、甚至是程颢,都征求过意见。   年轻一代里边,则有黄裳、刘正夫、邵伯温、苏元贞、晁补之、毕仲游、苏迨。   相比程朱理学站在哲学的下游,从伦理角度往哲学方向靠,意图为“王道”寻找哲学依据,最后形成理学一路,苏油要做的事情,其价值是不言而喻的。   苏油要做的事情,是以哲学为基础,以伦理学为框架,探讨如果要构建一个近乎完美的道德社会,所应当遵循的规则。   这已经突破了哲学和传统儒学的范畴,目光已经注视到人类未来发展的方向和脚下的发展道路。   苏油推开了一扇宋代学者从来没有企及过的窗户。   苏油对这个社会,不再简单以君臣士农工商来进行划分,而是对每一个参与到社会生活里边的人,用其共有属性进行了划分。   在这个划分体系内,每一个人,都在履行自己的社会职责,都承担着相应的权力和与之对等的义务,都为一个系统服务,那就是人类社会。   而有利于维系这个社会,并使之进步的所有东西的认知之总和,就是道德与文明。   而道德又受到文明进步程度所影响,比如商代行人祭,对于商国之人来说,那也是他们认知里边奉天敬祖的善,这就是他们的道德,受到了他们文明程度的限制。   因而两者相辅相成。   而对于个人道德来说,则受到“社会范围”的限制,这就是人我之别。   修身,是“独我”;齐家,是将“我”的范围扩大到了家族;治国,是将“我”的范围扩大到国家;平天下,是将“我”的范围扩大到全天下。   这其中又包含了社会范围在认知上的扩大和社会道德在认知上的趋同。   而且这样的扩大和趋同,必须有利于社会进步,有利于人类社会的进步,有利于每一个人或者说最大多数的人,物质水平和精神水平的提高,否则社会就会变成头部吃尾巴的内卷型社会,最终分崩离析。   这就是道德存在的必要性,也是它的核心价值所在。   如今的大宋,无疑是人类文明发展程度最高的国家,因此让“天下”朝大宋的价值观、伦理观、道德观趋同,是有利于全人类社会共同进步的。   这就给了发展、进步与扩张中的大宋一道有力的思想武器,牢牢占据了大义。   而且还有一点没写出来,那就是如果大宋的统治者,想要用这套理论发展自己的国家,享受这套理论给自己带来的红利的话,那就同样要受到这套理论的拘束。   大宋的有识之士,老中青三代精英,当然能够看到其中的价值,对于苏油的这个理论方向,都是感到惊艳,让老一代欣慰,同辈推崇,后辈景仰。   不过这些和蔡京说不着,苏油给那些人看自己的理论,是因为信任他们的人品。   对于他们来说,只要理论站得住脚,对大多数人有利,他们自然知道该如何选择。   但是君子可欺之以方,这个世界上不全都是那样的人,出于谨慎,苏油同样需要蔡京这种“奸人”的建议。   摆了摆手:“你不用管别人怎么想,我也不想用别人的说法来影响你,我只问你的想法和建议。”   “蔡京是真心佩服国公的修为。”蔡京先对苏油施过一礼,这才说道:“要说意见嘛……也不是没有。”   “元长讲来。”   蔡京斟酌了一下,决定还是直说比较好,于是说道:“此书用了诸多新词,其中纲要,凡例之类的体例,理学的痕迹,实在太重了。”   “理学如今虽为显学,然毕竟还未被朝廷采为取士之道,士大夫揣摩研习,尚不够深刻。”   “不理解《原理》,就开读《伦理》,对于牵强附会之辈来说,只怕反而不能理解,或者旁牵别引,胡乱解读,最后攻讦有加也说不定。”   这方面苏油倒是的确没用想到,不由得问道:“元长的意思……”   蔡京说道:“国公,书是好书,就是……有些……超前了,或者说,推广还没到火候。”   苏油犹豫了一下:“然则何时才是火候?”   蔡京也敲着茶几,沉吟了半晌,开口就是:“或者,让司马学士来?”   苏油噗地一口茶喷了出来:“你能不能给点正主意?不要逮着人就坑。”   说完却沉下了脸色:“元长是看出了什么风险?”   蔡京没有否认,但是话说得很艺术:“今上乃大有为之君,恢复唐制,设六部以分割相权,这些原不还是国公设计的吗?”   苏油也没有否认,但是同样将话说得很艺术:“我之所为,乃为致君尧舜。然尧舜力躬,与民作则,其权益增,其劳益甚。此所谓冠冕有加,必承其重者。”   蔡京大为震惊:“这……这这……”   苏油问道:“怎么了?”   蔡京深吸了一口气:“国公,我认为,大宋皇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冠冕有加,必承其重’八个字,在现今便已够用了。”   “《伦理》一书,固为至理,也是为今后的……发展,指明了路途。然无识之辈,怕是只以为国公为升斗之民号呼请命。京只恐于士大夫无动其衷,于小民又莫名其奥。徒增纷扰,于国无益。”   “如果要颁行此书,那就还得加工,抹去其中理工痕迹过重的地方,从义理方向着手讨论,仿效《论语》的体例,先诱引士大夫阶层的入彀认同才行。”   “现在国公的论著过于鲜明,直如长刀大戟,无知之徒,不知是为了保护他们,只怕先会惶恐不安。”   苏油总算明白过来了,自己到底还是后来者的思维,忘了考虑宋人的习惯和接受程度。   自己这部书,可不是只给精英看的,普及播种才是根本目的。   抚掌笑道:“明白了,元长此论方为至理,要不便叫《伦理训类》?作为自家关起门来教育扁罐漏勺的闲言碎语之总结,如何?”   蔡京见苏油听了劝,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又为苏油一转眼就能想到如此巧妙的方式而惊叹:“此法妙极,蔡京有幸,先得窥夫子之道,夫子莫以为蔡京希望独专,一味阻碍就得了。”   苏油此刻心里只感到无比的滑稽。   不光光是因为刚刚和真实历史上著名的大奸臣掰扯了半天道德,最后还采纳了他的建议;   还因为他想到了后世一本书——《朱子语类》。   《朱子语类》那部书里边,很多话几乎就是纯白话。   比如“人只有个心,若不降服得,做甚么人!”   又比如“人精神飞扬,心不在壳子里面,便害事。”   又比如讲论语:“曾子三省,看来是当下便省得,才有不是处,便改。不是事过后方知始去改,省了却又休也。”   苏油对程朱理学是不怎么感冒的,但是现在自己要推行自己的思想,却要模仿南宋景定四年出版的朱熹与其弟子的问答语录汇编,实在是太特么……   这不光是要换了人家的菜,这是连人家做菜的锅都要搬走,都不知道从何吐槽起了。   但是不可否认,这样的方法,却是如今宋人最容易接受的方法。 第一千四百三十四章 省费   蔡京对苏油如此重视这部书的目的却有些误会,安慰道:“国公一直以事功取名爵,陛下终究还是要大用的,这一节,天下无人不知。”   这话说得苏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奸人永远是奸人,以为自己担忧被君王忘了,守制期间还不消停,着急忙慌写书就是为了找机会让赵顼记得自己。   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你想哪里去了,说说朝中的动向吧。”   蔡京说道:“朝廷动向嘛……蔡确的建议,国公如何看?”   九月,蔡确对赵顼建议,鉴于宁夏已固,青唐已安,陕西四路西军正军需要考虑出路了。   新军的威力已经大显,国家军队改革势在必行。   因此请赵顼将西军中的将领召到皇家军事学院,接受新式军事思想教育,举办“高级将领培训班”,同时将旧军大部转业安置,充实宁夏路人口,调整巩固边防,改造玉门关到于阗的交通线路,设立寨堡,驿站,巩固新得地区。   将西军剩下的精锐予以整编,重新按照新军建制组建,减少军费开支,提高战斗力。   与此同时,对于国家重点地区如蜀中、两浙、河北、南海,也将效仿京中、河西,调整军制,汰换旧军,组建新军代替。   这项建议从明面上看,应该说对大宋是有好处的,大宋的军事,也的确应当朝这个方向发展。   但是在短期内,这样做却也起到了暂时解除西军将领对军队控制权的效果,而且可以看作蔡确意图对军事染指的先兆。   其目的是什么?   不过苏油并不担心:“军机处的人员更换了吗?”   蔡京对苏油的政治敏感性相当满意,笑道:“陛下曾有意让高使相主事,但是据说被太后否了,改用了王韶,而章楶调任南海,接替王学士。”   “高使相如今只管军机处教育厅,皇家军事学院山长。”   这个安排很合理,军事学院进了一帮悍将,让苏油不由得想到《亮剑》里边李云龙、孔捷、丁伟三位军长,在南京军事学院里边闹塘鱼一样的表现。   也只有高遵裕这尊大佛才镇得住。   蔡确这番作为,捞取不到多少好处,最多就是安插提拔一些人手。   但是新军本身是个大熔炉,他们的服务对象很明确,就是国家和君主,而不是任何人的私人力量。   就连苏油,都只能从侧面,用天理人情,天心人心那套理论去影响他们。   在君王利益和国家利益相一致的时候,任何私人想要插手新军,都是妄想。   蔡京说道:“军机处蔡确是插不进手的,毕竟资望太浅,而且也没有军事建树。不过他此举肯定别有目的,只是一时猜测不透。”   苏油说道:“只要对国家有利,猜不透就别去瞎猜。朝廷要开科举了,蜀中的人才你看好了没有?”   蔡京笑道:“蜀中出类拔萃的,家氏兄弟,还有王当,程之邵几人,这次科举把握比较大……欸!说起来,好像还都是国公同窗?”   苏油想起当年在学宫的日子,不禁莞尔:“不但同窗,程懿叔还是我表侄儿。那一会儿你下山的时候,麻烦替我给他们带一份仪程,算是个意思。”   说完看看天色:“夫人也快要回来了,昨日打了一头麂子,捕得几只野鸡,还带着漏勺采了一筐蘑菇,那我们就小鸡炖蘑菇,山笋炒麂子,再尝尝我种的菜!山蔬野馔,不成敬意。”   蔡京大乐:“如今要吃到国公亲手料理的美食,那可是不容易,今日蔡京可算是来着了!”   ……   十一月,乙卯,太白昼见。   辽国,五泉行宫。   耶律洪基在大发雷霆:“私铸铜器屡禁不绝,你陈义干什么吃的?!”   参知政事陈义跪在地上浑身颤抖:“臣罪当诛,铜器利润太大,宋国二十五万贯岁币,实在经不起消耗。”   耶律洪基怒道:“朕的钱财,都哪里去了?莫不是被尔等贪墨?”   陈义赶紧申辩:“臣等鞠躬尽瘁,万死不敢!陛下,去岁白灾,朝廷赈济鞑靼诸部,实在是耗费了不少,还有黄龙府女直也在扶持,听说他们又败了……”   耶律洪基坐在虎皮大椅上,闭着眼睛,用手揉着太阳穴:“如今只说如何解决,冬捺钵的蕃部赏赐颁不下去,大辽失了体面,你陈义合族,怕是难逃罪责。”   陈义说道:“于今之计,臣思忖着……可否先跟沿海诸郡商贾相借,等南朝的岁币过来,再还与他们便是。”   “我?”耶律洪基的暴脾气又上来了:“我与商贾借贷?!这就是你陈义的主意?!”   陈义一脑门子冷汗:“不借的话……那就售官?”   耶律洪基一脚将陈义踹倒在地上:“十五万贯赏赐!得授多少官?你陈义参知政事一职,值不值这个数?”   “不不不……”陈义吓得连连摇头:“陛下,其实这事情还是雪灾引起的,我朝南方开明,多用绢钞,北方游牧,多用铜钱,朝廷所存,也多是铜钱。”   “雪灾一起,朝廷要救灾,就需要购入大量的粮食布匹,因此大量铜钱,便流入南方。”   “还有……还有就是观象台,宋人虽然援助了我们数十万贯,但是我们也要自掏一部分才建得起来。”   “哪怕是室老仿制了不少机械,但是泥石土方,配套的各种仪器机械,星台,宫室,总也是少不了的……也,也得近百万贯……”   “这些东西,也多来自南方,都是用朝廷的铜钱换取的。”   耶律洪基又怒了:“那你们为何不用绢钞?”   陈义嚅嗫道:“因为……因为天象台很多设施,依赖南方,也有包给宋人干的,或者从宋国购置。”   “绢钞只在辽国和獐鹿二岛通行,之外的宋人,他们是不收的。”   “南方本来有绢钞可用,铜钱对于他们可有可无,得到铜钱后,他们立刻便会化成铜器。”   “因为豪滑们都知道,我朝铜币与铜器差额巨大,化钱为器,他们可以赚取更大的利润。”   耶律洪基咬牙道:“这就是没办法了?你们非要逼朕动刀子?”   “不不……”陈义赶紧摇头:“绢钞方便,自有其好处,只要……只要这次捺钵冬赏,也改用绢钞,就没有问题了……其实就是个习惯问题。”   耶律洪基沉吟片刻,皱眉道:“那绢钞能足数吗?”   “足数!”陈义赶紧回答:“绢钞我朝绝对足数!正好南朝遣使与我们商议,问能不能够一次印发五年的绢钞,以便降低印刷成本,陛下我认为此事可行!”   “哦?”耶律洪基说道:“他们降低成本,对我们有没有好处?”   “当然有好处!不然臣也不会来求请陛下。”陈义赶紧说道:“每印发一次绢钞二十五万贯,我大辽要给南朝两万五千贯的那个……代印费,去年增发到七十五万贯后,这笔钱可就太多了,为臣每次都给得心疼啊。”   “因此这次臣与宋使商议,我大辽一次印足五年之用,只给他们两年之费。”   “这样大家都有好处——他们降低印刷成本,省去年年繁琐;而我大辽,则能整整省却二十二万五千贯!”   “如此一来,我们不但将带印费减省五分其三不说,还能一次纳入近四百万贯绢钞存于国库。仓促之际可以腾挪借支,难道还怕支应不下来一场捺钵?”   耶律洪基的脸色终于和缓了下来:“办事倒是勤谨,能从宋人那里抠出这么多费用,也算是功劳一件。”   “不过寅吃卯粮可使不得,此次捺钵乃特事特办,等明年岁币收到,还是要将铜钱折入库里,明白吗?”   “明白,还是陛下英明!”   “领五千贯赏赐,滚下去好好办差,越是遭了灾,这捺钵越是要办得体面,不能虚了气势让边蕃看轻,明白吗?”   “臣遵旨!” 第一千四百三十五章 归来   十一月,戊辰,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司马光修《资治通鉴》书成。   合三百五十四卷,历十九年而成。   后光病《目录》太简,更为《举要历》八十卷而未成,又别著《历年》二卷,《通历》八十卷,《稽古录》二十卷。   至是上之,降诏奖谕,赐银帛衣带鞍马。   帝谓辅臣曰:“前代未尝有此书,过荀悦《汉纪》远矣。”   以司马光为资政殿学士。   校书郎、前知泷水县范祖禹为秘书省正字;   时刘恕已卒,刘攽坐废黜,故不及。   刘攽为人疏隽,不修威仪,喜谐谑,数招怨悔,终不能改。   以讽刺新法不便,之前被贬曹州,因此这功劳没他的份儿了。   庚寅,诏门下、中书外省官同举言事御史。   以河东,河北水,并蠲洺庐会三州税。   是岁,秋宴,帝感疾,始有建储意,谓辅臣曰:“来春建储,其以司马光、吕公著为师保。”   又曰:“待苏油制毕,并举其事。”   这个月,辽主捺钵于五泉,诏改明年元曰大安,以王绩知南院枢密使事,陈义为中京留守。以枢密直学士杜公谓参知政事,赦杂犯死罪以下,改庆州大安军曰兴平。   蔡确机巧,见赵顼有用司马光、吕公著、苏油之意,开始给自己找退路,对邢恕说道:“上以君实为资政殿学士,异礼也。君实好辞官,蔡确晚进,不敢进书相劝。和叔你出于学士门下,宜以书言不可推却之故。”   邢恕平日里也就是在蔡确面前吹嘘,其实哪里敢跟司马光写这样的东西,不过恩主有命,只好写信给司马康,将蔡确的意思讲了一遍。   司马康转告了司马光,司马光笑而不答,对资政殿学士一职,再辞而受。   ……   两浙路,杭州市舶司。   冬夏两季,是市舶司极度繁忙的时候。   六月大量海船要涌来,十二月大量的海船要出港,中间备货,验货,保管,托运,保险,税收,发卖,入账,防盗防火防四只脚的老鼠和两只脚的老鼠……诸多事务搅得刚刚来到这里的王中正一个头两个大。   好在市舶司的人都是做老了业务的,尤其是杭州市舶司,是大宋最大的一个外贸港口,当年苏油早就给市舶司立好了规矩。   虽然繁琐细致,但是严格执行下来,这么些年倒是运转得井井有条。   王中正现在有的是钱,而且都是被洗白了的合法收入,因此他就算一文不贪,都已经花不完了。   现在他要的是名声,在九原路创下的万家生佛的名声。   一个中官能得到这么好的声誉,尤其是对王中正这样的贪污犯来说,简直就是特么气运逆天了。   于是王中正飘了,他要告别以前那种腐败生活,重新做人,向前辈楷模秦翰秦老公学习。   秦翰也是中官武臣出身,一生勇猛战斗,被创四十九,获得巨大声誉之后回朝,却又温良谦谨,轻财好施。   宫中长辈们说起秦老公,那都是啧啧艳羡,当年秦老公逝世的时候,汴京城里禁军百姓,无不嚎啕痛哭,扶棺相送;朝士大夫,莫不叹息感慨,纷纷作诗祭奠。   一个中官,在中官被严重鄙视打压的宋朝,混到这份上,你敢信?!   王中正觉得自己的履历和秦老公很类似,他也已经走完了秦老公那样光荣的前半生,而且运气比秦老公好,十几年征战沙场,愣是皮都没有碰破过一丁点。   这份福气需要好好珍惜,他也要温良谦谨!他也可以轻财好施!他也要死后万人扶棺相送!   当年听说王中正的这个理想,苏油都笑尿了,王中使你志向固然可嘉,不过前路上,却又一头秦翰秦太尉不曾遇到过的猛虎啊……   王中正赶紧问是啥。   苏油认真说道,那就是太尉你心头的贪念。   尤其是杭州市舶司,那是金山银海,你本性贪财,陛下为何偏要放你在那个地方?   你品,你细品……   王中正噗通一声就跪了,国公你看在同袍好几回的份上,无论如何,拉老王这一把啊!   苏油将王中正扶起来,很简单,倡廉明志!   你现在又不差钱,那些首尾我都给你料理明白了,你现在的钱财都是多年的军功和多年的积蓄,都跟你家中供奉的金佛一样干干净净。   所以你要倡廉,而且千万小心连带责任,因此不能被手下所蒙蔽,一定要狠狠的监督他们。   条款都在那里摆着,关键就看执行,你要睁只眼闭只眼,那就孝敬不断大家开心。   但是你要清楚,这些孝敬和开心,大头都是陛下的钱袋子里边淘出来的,对官员还好说,对太尉你,那就叫家贼。   家贼啥意思懂不?吕嘉问那种将家里东西往外搬,让家族不得好的,就叫家贼。   只要你把“贪”这头猛虎给治住了,然后再来给大家搞好福利,那你不但能得到秦太尉温良谦谨,轻财好施八个字的名声,还能站到比他还高的高度。   沐贪泉而贞心不动,处金穴而清节无亏!   这才是古往今来第一大中官,别说百姓朝士大夫,官家太后都会为你动容!   王中正是真被洗脑了,来到杭州市舶司啥都没管,就是狠抓监督管理。   对自己的人品,自己都不放心,于是规定,监督从自己开始。   又怕市舶司的人不敢管自己,干脆一咬牙请了旨,要赵顼从御史台派了国家级检察班子进驻市舶司,专事监督,不受市舶司管辖,只对赵顼负责。   赵顼收到王中正的请奏都惊着了,王都管这是生佛都做得不过瘾,竟要做中官里边的圣人?!   其志可嘉,大手一挥,准奏!   不用担心自己犯错误之后,王中正开始转而抓管理,提升对官吏的福利和对商贾的服务。   市舶司要弄福利实在是太简单了,随便来个引导入港,建几个仓储区,搞点物资补给之类的三产,比如罐头厂火腿厂什么的,就已经不要太滋润。   王中正是中官出身,抓服务那就更是老本行。   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有钱的是大爷,比如我,值当如此伺候。让人掏钱,总要让人家掏得舒服嘛。   话虽然丑,但是效果很不错,市舶司的业务可谓蒸蒸日上。   今天要来的这位可是真正的厉害人物,如果说市舶司是陛下的钱袋子,那这钱袋子的口子,就攥在这位手里。   王韶已经过了六十五,再不召回,只怕要死在南海。   赵顼的意思很明显,让王韶在军机处干一届,王学士就可以光荣致仕,安享晚年了。   王韶开疆拓土之功,仅次于苏油,以文臣干武事,开青唐,守南海,干得风声水起。   跟苏油不同的是,王韶善于利用形势以弱克强,不光是战略大师,还是战术大师。   在传统武臣心目中,蜀国公就会打呆仗,赖皮仗,欺负人仗,不厉害。   王学士才是偶像,是孙吴再世的全才。   同样的,王韶也是王中正的偶像,因此今日知道王韶要到来,早就屁颠屁颠地来到港口等候。   不多时,一支六艘军舰组成的舰队出现在天际,港口瞭望哨上的哨兵屁滚尿流地跑了下来:“大帅!发现左旋螺号!就跟在泰山号的后面!”   “什么?”王中正不禁大喜:“看清楚没?”   “看清了!四立桅俩前桅外加一个大烟囱!真真的!”   “好!”王中正转身就想向电报局跑,想了一下又站住,叫手下书记:“去,赶紧跟汴京城军机处,成都府,钟山理工学院,上海务,四通商号总部发报,告诉他们,左旋螺号回来了!赶紧去!” 第一千四百三十六章 消息   当先而来的,是南洋舰队的旗舰,长达一百五十米的泰山号。   纵帆船就好像是自然界中的鲨鱼,几乎就是大型帆船的终极形态,一次进化到位,再不用改变。   不过中间的小改进却是不断在进行,但是大平台却已经完全定型。   如今的泰山号,在海水下的部分包覆了铜皮,定期进行更换。   目的不是为了加固,是因黄铜对海洋生物有毒性,可以防止海洋生物附着其上,降低船速,另外也可以防止船壳被海水侵蚀。   中国海船有神器——油漆,远比他国海船经久耐用,泰山号至今仅进行过两次大修,却一直都是南洋水师的移动堡垒,海上中坚。   市舶司两艘小船开了出去,领航员登上大舰,引导舰队入港。   这个时间会很长,因此舰上很快下来几个人,先行搭乘着小船向港口驶了过来。   王中正举起望远镜观瞧,终于见到小船顶层甲板上,一个紫袍官员身后的几个年轻人,放下望远镜直跺脚:“长生天保佑!可算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赶紧再去电报局个人,再发一封,就说二六团练,苏朝请,陈通直,尽皆无恙!”   终于,小船靠上了趸船,王中正来到跳板边上,伸手迎接自己的偶像下船:“王学士来来来下官扶你……”   王韶笑道:“官家要你到杭州来享福,你却大搞廉政,不像是西边的那个王中正啊。”   王韶是老西北,底下这帮将领监军各自是什么脾性,可以说了如指掌,王中正这种黑材料深厚的中官,在别人面前可以装,在王韶面前那是装不起来的。   王中正老脸一红,伸手扶住王韶:“人家国公都说了,浪子回头千金不换,还不兴人学好了?学士可要给下官留点脸面……”   王韶哈哈大笑:“在南海听惯了当地人拗口的语音,你这口音啊,怎么听怎么对味儿!对了还没介绍……”   “还介绍什么呀!”王中正对着几个年轻人就抱怨上了:“几个小郎君做下了泼天的事体,这就是官家看重,着实遮掩,要不然啊,朝中可都要闹出大地震了!”   “这小一年可遭罪了吧?你说你们都是怎么想的!等进京见到了官家,再好好谢罪吧……”   “谢罪?谢什么罪?”王韶却是护短:“当年我中得进士之后辞官不任,流浪青唐十年,才有了平戎策,我看大宋如今的年轻人里,难得有孝奕、扁罐、椅子这份志气!”   “哎哟学士你可就别夸了!”王中正领着几人跨过趸船朝岸上走:“还志气,左旋螺号可是大宋第一等的大机密……”   上岸之后,王中正领着几人进了港务处的一个小房间:“再等一下,等做完手尾咱们再出去。”   几人都是莫名其妙,不一会儿一名新军服色的小中官跑了过来,从包里取出一个小包裹:“都管,取来了。”   王中正接了过来,然后左右看了看,对小中官说道:“你先出去,守在外头。”   “是!”小中官敬了个新军军礼,转身出去了。   王中正这才将包裹递给赵孝奕,低声说道:“这是陛下的中旨,日期是元丰七年二月十五,内容是密令二十六团练,苏朝请,陈通直接管左旋螺号,进行长途试航。团练你收好了。”   王韶看了看王中正,又看了看三个娃子,一下子反应了过来:“扁罐!你敢盗船出海!你胆大包天了你!”   扁罐立刻指向赵孝奕:“孝奕哥是船长,是主犯,我们最多是协从!”   “少来!”扁罐的甩锅行为岂能瞒得过王韶这样的老狐狸:“二十六团练知道怎么行船?再借他一百个胆子都不敢!椅子行止彬彬,跟他爹娘一样喜好学问,压根不会想要做这样的事情。”   “就你这野小子!跑不了!”   王中正赶紧焦急地摆手:“小声点几位爷,官家都给你们打了遮掩,就别在这上头掰扯了,反正走到哪里都说是奉内降指挥行事,咱的确有诏书在手啊,是吧?”   “对对对……”赵孝奕赶紧拉着扁罐和椅子对西北作揖:“官家仁德,我三人铭感五内,唯有鞠躬尽瘁,报效无回……”   王韶看得直翻白眼:“难怪蜀国公要坚持交卸差遣,回乡替八公守制;曹王闭门不出,研究医理。原来是你们闯出来的祸端!”   扁罐和椅子一下子傻了:“八公……八公去世了?”   王中正说道:“你们出京不久,苏八公就仙逝了,蜀国公以苏八公有怀抱之恩,上书五请,坚持要为八公守制一年。陛下恩准了。”   扁罐眼泪下来了:“那我爹现在在眉山?我要回眉山。”   王韶皱眉道:“哪里容得你们这么自在?乖乖跟我一起进京,听候陛下处置。”   说完又劝道:“你们出海也差不多一年了,蜀国公守制也即将结束,很快你们便会在汴京相见,相信你爹肯定也是这个意思。”   王中正说道:“现在有了电报就是方便,走吧,先去市舶司歇息,相信陛下和国公的意思很快就会到。苏小少爷到时候遵守陛下与国公的意思就好。”   果然,等到王中正带领着几人来到市舶司衙门的时候,赵顼的旨意已经到了,要王韶立即启程,务必要赶上参加明年正旦的大朝会。   同时携三个小子一起入京。   很快,苏油的电报也到了,果然和王韶所言的一模一样,要三人先随王学士入京,听候赵顼处置。   到此扁罐和椅子也没有办法,只能听从。   ……   可龙里,老翁井。   苏油日常的生活,就是种菜,做饭,著述。   在得到蔡京的提醒之后,苏油开始调整著述的语气。   书中所用的体例是一问一答,以“有问”开题目,以“答曰”回答问题。   但是写了几天就写不下去了,因为苏油一提起笔,就要想起扁罐。   从时间上计算,扁罐四月出海,如今眼看要到次年的一月,时间越长,生还的希望就越小。   苏油换回了正常的著述模式,将改编的工作交给了毕观。   每隔三天,苏油会停止一天的工作,陪漏勺游玩。   今日父子俩在山口折纸飞机,父子俩比赛,看谁的纸飞机飞得远。   漏勺不知道这东西为啥叫飞机,不过不妨碍他玩得开心。   山下匆匆行来一列人马,张胜领头,眉山知州带着水火行仗跟在后面。   张胜才道山脚,就对着山上大喊:“少爷——大少爷回来了——还有团练和陈少爷——都回来了——在杭州——”   苏油一下子站起来:“漏勺,哥哥回来了!”   漏勺将正在折的纸飞机往边上一扔,站起来就朝草庐跑:“我去给爹爹取黄荆棍儿——”   “嘿你这小子……”苏油赶紧一把拉住:“你不想你哥哥吗?”   “想!”漏勺点头:“但是他这么久不来看我,我去问娘,娘每次都说等他回来先揍一顿!”   苏油现在满心都是欢喜,将漏勺抱了起来,看着山底下:“是该狠狠揍一顿。”   没多久张胜和知州上来了,漏勺问道:“狗剩叔,哥哥呢?”   张胜伸手将漏勺从苏油怀里接过来抱着,喜气洋洋地说道:“哥哥还在杭州呢!杭州市舶司王都管发来电报,说左旋螺号刚刚抵达杭州市舶司,少爷他们现在和南海舰队都督王学士在一起!”   就听身后“咣当”一声,却是毕观泪流满面站在那里,脚下是一个打碎了的瓦罐。   知州将电报递了上来:“国公,这是市舶司发来的电报,字数简短,只知道船和人都平安无事。如何回复,还请国公示下。”   苏油取过来看了,将毕观招呼过来,把电报递给她,然后对知州说道:“人回来了就好,具体经历,等慢慢再了解。”   “让他们不用来眉山,等他们到来,我守制也结束了,没必要。”   “让他们随王学士一起进京吧,老实待着,全听凭陛下发落。”   知州有些踟躇:“国公……”   苏油笑道:“没事儿,就这么回复。放心,陛下恩厚,不会拿他们如何的……” 第一千四百三十七章 功业   元丰七年十一月,各路奏报开始上达,大宋迎来了丰收的第三年。   三年丰积,天下太平。   虽然今年有洛水黄河两处水患,黄河还差点在大名府决口,但是到底还是给按住了。   宁夏三路虽然还没有纳农税,但是商税和工矿的收益,比三倍农税还要高。   一车车的金银铜铁,汇集到八番镇,跨过黄河抵达兰州,然后转运京兆,送往郑州。   钢铁在郑州变作一根根铁轨,沿着铁路的路基,分别向洛阳和汴京延伸。   上个月,阿里骨一行被送至阙下,赵顼令送法司录罪。   大理寺经过审判,认为阿里骨父子兄弟弑母、杀叔、残害大宋使臣,无辜诛杀大臣百姓,人数多达数千之众。   手下部将青宜结鬼章,数忤大宋,以卑劣的手段诱杀景思立,长期与大宋对抗。   请旨以大逆之罪处置。   《时报》连篇累牍地登载了此次审判,尤其是青宜结鬼章,百姓对他的仇恨甚至比阿里骨还要强烈。   按照《宋刑统》,大逆之罪当斩。然而在行刑的时候,开封府愤怒的老百姓蜂拥而上,打跑了押送和监刑的官吏,将阿里骨、南纳支,结篯咓龊、青宜结鬼章活活打死,“碎啮其肉,至不可睹”。   这是一次严重的群体事件,事后愤怒的百姓还企图冲击辽国使馆,被刚刚调任京中的燕达阻拦,抓了一百多闹事者。   赵顼倒是没有怪罪百姓,事态平息之后,命燕达将人都放了出来,不过将开封府主官和通判给贬了。   召命蔡京入京,担任开封府尹。   然而这些新闻,都比不上一条爆炸性的大新闻,濮州团练使赵孝奕,蜀国公之子苏轶,陈昭明学士之子陈桐,奉陛下之命,驾舟出海,东行万里,发现了一片“新大陆”!   那片大陆光海岸线就不比大宋海岸线短,三个孩子本来是想要实现环球航行的,结果沿着大陆海岸线从北向南走了几千里,都没能绕得过去!   和新宋洲不同的是,那片大陆上还有和华夏同种的人!   从北向南,当地的人所奉行的,分别是夏制和商制!   这一条首先是《两浙商报》给捅出来的,贺鬼头用了五百贯,买下了《左旋螺号航海日志》的首发报道权,美滋滋地刊登海外报道。   《汴京时报》都气哭了,堂堂国子监督办的报纸,但是正因为是官办,经费使用的灵活性比不上郑侠他们,只能转载人家的消息。   而且根据《新闻法案》的规定,《汴京时报》还必须给《两浙商报》一份“转载费”。   一石激起千层浪,什么发现新大陆,来回三万里航程,在夏商之制世间尚存的消息冲击之前,都变成了浮云。   大家开始议论纷纷,陈通直今年才十一二岁吧,他这个大胆的推断到底靠谱不靠谱哟……   紧跟着,静海军节度使赵宗佑一道上表,再次震动了大宋学界——东面大陆上那个施行商制的国度,竟然保留着上千年以来的历年天文记录表!   经过左旋螺号理工小组的整理翻译,钟山观象台的初步测算,这些数据,至少抽样验证的那部分,竟然是详实而准确的!   这条消息让赵顼不禁有些紧张起来。   到现在,他也对理工科学有了一些概念。   用于指导理工科学的,是数学,数学应用最广泛的科学,是天文,所以天文学发达的国家,数学就会发达,相应的理工一般也会非常发达。   所以按照逻辑来推断,东大洋万里之外的那个国家,天文发达程度不亚于大宋,故而其数学和理工的发达程度也应该不下于大宋。   这下糟了,大宋好不容易搞定了西夏,青唐,正准备大力武装自己,下一步就是那个貌似不可撼动的辽国。   这眼看着才多收了三五斗,咋就又冒出一个巨大的对手呢?   这就是苏明润说的,一个矛盾刚解决,一个矛盾冒出来?   等到再往下看,靠,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国家?这这这……这不那啥……科学啊!   哪个国家竟然还在使用石器?!   赵顼对赶到汴京城的陈昭明说道:“学士,到底什么样的国家,才会是这个模样?”   陈昭明也在翻看扁罐和椅子的奏报:“从字里行间也能够看出来,子超和子鸣,对这种情况也是莫名其妙。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真相,怕是得从其国家的历史入手才行。”   “不过那个连商周时期的青铜器、车马都没有,遑论巨舶,对我大宋不存在威胁。”   说完又皱眉道:“他们这样也太不严谨了,只凭一些蛛丝马迹,就断定为商周后裔,不太靠谱。”   赵顼想想也是这个道理:“是不是商周后裔先不论,好叫学士得知,他们在那里发现了巨大的金银矿藏,仅仅一个月就采得黄金十六万两,白银近两百万斤。”   陈昭明对此也不怎么在意:“既然如此,当地人为何不采?他们以什么作为货币?”   拿到第一手资料的赵顼开始显摆:“听说是一种叫可可的豆子,能够制作出香味浓郁的饮料,估计和咖啡豆差不多吧。那里的王公贵人用这种豆子作为货币,而不事金银。”   说完摇头道:“天下之奇,还真是有些莫名其妙了。”   陈昭明拱手道:“多谢陛下包容三个孩子,否则以他们的弥天大罪,至少得流放沙门岛上去。”   赵顼不禁失笑:“这三万里风涛都来回无碍,沙门岛才多远?”   “再说曹彬平南唐,也没给太祖搬回来这么多金银,就连蜀国公收南海,取宁夏,第一年里也没拉回来这么多嘛。”   “什么罪过,五百万贯的金银还赎不得?朕可非如此不仁之君。哈哈哈哈……”   陈昭明不善言辞,只能陪着干笑。   赵顼说道:“这事儿今后不可再提,二十六团练乃是奉朕中旨,以苏轶、陈桐为副,对皇宋第一艘蒸汽海船进行海试。”   “孩子们除了绘制出了大东洋航线,东胜州西岸海岸线图,还在航行过程中对蒸汽机进行了二十六项技术改造;设计了步兵炮、榴霰弹;收获了一座金山;无数东胜州的作物,禽畜;还有千年以来的星表。”   “学士,据说这两个风带,可以让航船在两地之间持续不断地往来,而非如前往天方印度那边的船只,需要候风而行?”   陈昭明说道:“是,不过大洋上的风浪,据说夏季最为平缓,冬季风险还是挺大的。”   赵顼拿着圆规,指着地图上的温华郡,然后一路向南拉到金山郡:“听扁罐说从这里,到这里,中间自有少量的游牧部落,以野牛鱼类为食,过了此处,方为农耕之区。”   “温华郡这里,气候适宜,巨树参天,外海有长岛遮挡,是天然良港。”   “下边还有一个地方,和温华郡地势几乎一样,也是挡风的峡湾,不过更大。”   “然而还是没有出口,把扁罐气着了,认为是温华郡的重复叠加,于是取名为加复郡。”   “接下来朝廷会让二十一节度亲自带领舰队前往考察,如果这两处适合耕作,朝廷将设军设港,造城屯田,然后……”   说完又从加复郡指到玉黍国:“就可以去这里往大宋搬金银了。”   见陈昭明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不由得苦笑:“说这些是有辱学士清听了,总之三个孩子此次不但无过,而且功业不小。”   “尤其是椅子,听说在此次航程中绘制了大量的快速写生画,发明了威力巨大的空炸杀伤弹,负责用甲骨文和玉黍国君臣相沟通,主持翻译了天文资料,果然继承了学士和县君的超卓天赋!”   “这样的神童我大宋少之又少,今年才试过童子科,也取了几位,不过那几位和椅子扁罐,是没法相提并论的。”   “然而毕竟年纪还小,这样的天才要是折损在万里风涛当中,我大宋如何承受得起?” 第一千四百三十八章 暴发户家长   “所以今天请学士来,一是感谢学士和县君为我大宋培养出了这样的人才;二来是请两位对他们严加管束,要替朕效力,也不急在这几年;三来嘛……”   说完自己都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不知道拥儿最近的学业如何?要是不争气,告诉山长,打也打得骂也骂得,总之要严加督导。”   开始都还像样,说着说着就变成了暴发户家长见老师的口吻了。   陈昭明有些哭笑不得:“郡王学业是没问题的,不过因为在文科上下的功夫更深,因此数理方面,我们要求他能跟上普通进度就可以了。”   “这与子超子鸣是不一样的,他们从小就淫浸在工厂实验室,田间地头那些环境里,仪状野蛮,不然也不会干犯大忌,莽撞从事。”   “臣请陛下颁赏千万不要过重,更需严加斥责,以免他们更加骄纵。”   “好好好……”赵顼明显没有听进去,一边敷衍一边将一张图纸推到陈昭明的面前:“这是贵公子的炮弹结构图,还请学士给我讲解一二,到底是怎么做到空爆的……”   ……   曹王宫府。   赵頵正在亲自保养府里珍藏的雷琴。   这琴叫来凤,是赵顼赏赐给他的唐代雷氏名琴,每年都要精心修缮保养一番,才能保持优美的音色。   二王在宫外其实也有府第,那是赵顼早就给他们建好了的,就跟这琴一样,每几年也要精心修缮保养,但是就是不能去住。   高滔滔是个控制欲很强的母亲,三个儿子都住在宫中,这其实引发了很多朝臣的不安。   仪国公赵佖救治过缓,导致失明一事,赵顼事后处置了几个医官,似乎事情就过去了。   但是叶忠恒虽然是雍王推荐入宫的,但是因为自己这里医书多,有段时间叶忠恒常来拜访求书,所以这事儿要细论起来,大哥对自己也不是不可以怀疑。   熙宁八年正月那场宗室赵世居谋反案,被自己大哥定性为谋反,当时作为太祖后裔的赵世居被赐死,而他的医官刘育直接凌迟。   而那个刘育,曾经跟二哥谋求过差事,和二哥不免有些瓜田李下。   当年三月初四,刘育下狱,四月十五,二哥上奏大哥乞赐外第,然而到了四月二十一,赵世居案就匆匆结案,而大哥也赐予二哥方团、玉带,继续留居禁中。   这里边老娘的态度起了很大的作用。   去年大哥有几次不豫,接着将两座亲王府翻修了一遍,紧跟着就让还没有到出阁年龄的佣哥儿与群臣相见。   这是大哥对自己的身体有些担心,开始安排继承人了。   结果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竟敢盗船出海,要不是有蜀国公长子和陈学士独子相随,自己得知消息的当晚,就可以直接上吊了。   大哥很快遣中使来告诉自己,只说三个孩子是奉自己密旨出京的,让他不要在意,但是自家儿子什么品行,自己清楚得很,就不是一个能安静的主。   而且二哥很快也派人来了,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偷偷告诉了自己。吓得自己当即开始闭门不出,只声称要修道闭关,精研医术。   这小一年里边,大哥、二哥、老娘,都对自己关切备至,但是越是关切,自己心里越是害怕。   赵孝奕其实是自己的第二个儿子,不过因为长子早夭,他就是自己爵位的继承人,又因为性情顽劣,在宗室士林里边基本就是个笑话。   那些笑话在汴京城广为流传,要说没有有心人撺掇煽风,赵頵自己都不信。   于是自己只好更加严厉地整肃家风,棍子都打断了好几根,只希望尽量给大哥留下些好印象,一边又唯母后和二哥马首是瞻,心态就是反正天塌下来有大个儿的顶着。   知道自家儿子安然返回抵达杭州之后,赵頵躲在修行的密室里边痛哭了一场。   只有神仙才知道,自己有多爱自己的儿子,但是变态的天家伦常,将自己和儿子的关系活活逼得如同反目。   越担心就越拘束,越拘束就越叛逆,越叛逆就越担心,自己和儿子的关系,就是一个恶性的死循环。   王从之是琴道妙手,经他修缮后的鸣琴,果然恢复了名琴应有的风采。   赵頵非常满意:“多谢道长了。”   王从之稽首道:“该是贫道多谢王爷才对,若非王爷,贫道也见不到如此精美的唐琴,这道来凤,实乃雷威的巅峰造诣。”   赵頵说道:“雷氏制琴常自分品第,上者以玉徽,次者以琴瑟徽,又次以金,又次以螺蚌。看来虽是名家,却也怕知音希赏,明珠暗投啊……”   “不过道长你说,大宋如今奇巧珍玩迈越前朝,为何偏偏这琴之一道,却新不如故?”   王从之说道:“这个有很多的解释,想必王爷都听过,不过蜀国公曾有一个解释,倒是别开生面。”   “哦?”赵頵不禁好奇:“蜀国公却是如何说的?”   王从之笑道:“我是姑妄听之,也为王爷姑妄言之。”   “蜀国公曾说制琴用了胶漆桐木,而这些东西,是依赖人力,强行拼凑到一起的。”   “材料和材料之间,会产生机械应力,因此也需要一个应力释放期。”   “待到应力变得舒缓,琴的各个部分之间不再紧张,才能和谐融处,音色自然就会更加优美了。”   “古琴上漆纹的产生,就是应力释放的明证。”   赵頵说道:“似乎也有些道理。”   王从之说道:“因此并不是我大宋的制琴工艺不如前朝,而是有些东西,只能交给时间去处理。说不定百年之后,我朝的琴,便会胜过今日这道来凤。”   说完叹息一声:“然而到那个时候,王爷的来凤,却又已胜过今日多矣。”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谁叫唐琴比宋琴,它就是要年长一些呢?”   赵頵心头巨震:“頵闻教矣。”   ……   元丰七年十二月,乙未,资政殿学士王韶抵京,赵顼在武英殿予以极高规格的接见,升大学士,提举军机处。   同日,临翰林院,参观赵孝奕、扁罐、椅子带回来的诸多海外文物、资料,听取这次航海沿途的风物,以及大洋对岸的部落,城邦状态,了解当地民情。   最重要的,是听取翰林院对于椅子童鞋关于大洋彼岸人口为商周余裔推测的论证。   最搞笑的是,苏颂、陈昭明等理学派大臣,扁罐和椅子的尊长,对这种推论表示严重的怀疑,认为那些人或许在血缘上和华夏人相近,但是其文明,不能简单地从少量的相似就可以武断。   这或许是每一个文明发展所必然经历的时期,只能说,大洋彼岸北部部落的文明程度,还处于中土夏朝时期,而南部城邦的文明程度,接近中土商朝时期。   但是不能因此就断定人家的文明是继承了夏商文明而成。   但是与扁罐椅子的长辈们浇冷水不一样,翰林院的其他学者却认为椅子的推断非常有道理。   而且还振振有辞地给出了证据! 第一千四百三十九章 证据   有人就指出,根据史书记载,周武灭商的时候,当时的淮夷将军攸侯喜正带着殷商军队在讨伐东夷。   之后这支部队在历史上再无记载,只说攸侯喜带领殷商遗民东渡“天之浮桥”,去了另一处地方。   王安石在江宁府指出,《左传·僖公十六年》中有过记载:“六鹢退飞过宋都”。   但是能够“退飞”的鸟,在中土从来没有发现过,这次扁罐他们从东胜州带回来物产中,却有一种食蜜鸟,能够退飞和空停。   这说明当时殷人的后裔和中土,可能还有过联系,带回了足以在中原炫耀的东胜州食蜜鸟。   而刘攽则列举了《竹书纪年》,里边记载着夏代命九夷,狩猎于大海,获大鱼。就是扁罐他们出发所选择的北线。   苏轼则引用了《诗经·商颂》记载,“相土烈烈,海外有截”,“相土”指殷商的第十一代君主,而这“海外有截”这句话,说明在殷商时,中原王朝就已经拥有了海外领土。   而此次扁罐从托尔特克,呸,什么破名字,玉黍城!   此次扁罐还从玉黍城的神庙当中带回了两个玉雕和两个刻有玉圭,玉圭上有汉字!   经过司马光的解读,第一块上的文字,应该是“俎娀茧翟”,而第二块上,应该是“妣辛十二示土”。   茧翟是有娀氏的长女,殷商的祖先。帝高辛氏是黄帝的曾孙,也是殷商的一位祖先!   十二示土就是十二社,而“十二示社”是殷商祭祖的制度。   所以这是当地人祭祀先祖母茧翟和高辛氏的玉圭!   那两个玉人,其服饰和发型,也和殷墟出土的玉人形象,非常接近!   韩纯彦也是考古专家了,指出当地的神庙形制、人祭风俗、用动物形象分军队旗帜等情况,和商周风貌很接近。   还有那个蛟龙的图腾形象,以及当地龙神所管辖的风、雨、云、丰收等神职内容,都和华夏的龙非常相似!   此外还有《山海经》,《神异经》很多以前看似荒诞的记录,现在都有了来路,他们描述的是那片老远老远的陆地。   于是翰林院就闹开了——这么多证据,难道还不够吗?   蜀国公坚定地认为,奉行华夏文明的民族,就是华夏民族。西夏、大理、交趾、日本、高丽和辽国南部,都应该被囊括在华夏文明圈子里边。   这就是韩昌黎所谓的“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   然而现在有这么多华夏痕迹的东胜州文明,却还说值得商榷,这是看不起人家落后吗?   在冷静务实的学者眼里,这些都属于无厘头的胡说八道,那几个玉圭上的文字,都和中原文字似是而非,最多只能算是巧合。   但是即便如大宋顶级的学者陈昭明,也拿不出可以驳斥自己儿子的有力证据,相反,翰林院一堆老冬烘,就跟打了鸡血一般兴奋。   陈昭明无力地列举了当地没有青铜器,而殷商青铜器异常发达的例子作为反驳,然而却又被老冬烘们驳倒了——陈子鸣小先生说那可能是第一文明期和第二文明期之间出现了断代,有那些宏伟的建筑,我们完全可以推断当地曾经出现过金属加工工具嘛!   只不过后来第一文明期覆灭后,金属工具都锈灭在丛林当中,或者还深埋地下没有发掘出来而已。   最有力的一击来自天文资料,这个陈昭明都得认账,玉黍人的天文记录相当完备,甚至超过了中原保留的记录,说明了那个文明对天文的重视程度,和华夏文明是一样的。   陈昭明一口老血憋在肚子里吐不出来,对天文的重视,那是每一个农耕民族的本能好不好?不然他们怎么知道何时该播种?   最后赵顼出来定性,昭明学士这种在学术上谦虚谨慎的家风气,我们大家还是要学习滴,毕竟椅子童鞋年纪尚小,这也才是我朝第一次渡过大洋抵达彼岸,说服力稍微有些欠缺,也可以理解滴。   但这事情并不难,我们只要多派些船,多派些人过去,继续深入了解不就是了?   然后大家就一起躬身,陛下圣明。   于是赵顼又紧跟着提出下一个问题,那么这次大发现,该不该奖掖?如果该,那又如何奖掖?   扁罐现在的朝请郎,文散官正七品;椅子因为苏小妹得太皇太后和太后宠爱,恩荫得比较早,现在是通直郎,文散官从六品。   这个官阶已经相当高了,要是再升官阶,搞不好就要走上苏油现在的路子。   于是大家都提出反对意见,不能再升官了,最起码,不能再升文阶了。   蔡确建议道:“既然不升文阶,要不就授职吧,降两级授实职,将作监、军器监丞就挺合适。”   赵顼想起俩孩子在武器设计上也有天赋,蔡确的这个建议也算合情合理,两个职位虽然是八品,但是已经比宰相子初得授职高了一级。   不过一个十四一个十二,就领受了京官职务,却又是难得的殊荣了。   而且扁罐和椅子在这次大航海中,一个表现出管理能力,一个表现出设计能力,蔡确这道建议,可以说四平八稳,考虑了各方意见,没啥好说的。   然而关于赵孝奕的任命,就有些麻烦和敏感。   頵王爷的儿子,不好安排啊……   见群臣都噤若寒蝉,赵顼直接开口:“那就升雄州观察使,重新做回机宜厅知河北事。明明是干才,却偏要放浪形骸……”   “呵呵呵……想做米虫,都没问过朕答不答应。”   这可以算是格外的恩遇了,这娃前科太烂,做了一回军机处机宜厅知河北事还逃了差遣,这回又被赵顼按回了原有的位置上。   这也是赵顼的考虑,大宋皇室明面上可永远是兄友弟恭,母慈子孝。赵顼决不会在这方面落什么忌惮弟弟的口实。   ……   曹王宫府。   赵孝奕看着朱漆的宫门,叹了一口气,迈步朝里走去。   王府管事赶紧迎了上来:“观察,王爷在书房,等你好久了。”   赵孝奕白了管事一眼:“你这老狗,消息倒快。”   管事腆这脸笑道:“少爷这番也算是给王爷挣得了一份脸面和光彩,你是不知道,你出海这些日子,王爷闭门不出,日日长吁短叹,他可是想念少爷得紧……”   就听书房内一声怒喝:“想他早点死在海上差不多!萧乾你在胡沁啥?!让这孽畜赶紧滚进来!”   赵孝奕迈步进了书房:“父亲这话,可是将蜀国公、石仙卿、昭明学士、苏山长一起得罪了啊,要说父亲将自身置于危境的本事儿,儿子才是第一个佩服。”   说完规规矩矩跟赵頵行了一礼:“父亲,孩儿回来了,特来领罚。”   “你!”赵頵一见儿子这惫懒样子就怒火腾腾往上冲,可见到儿子肤色都变成古铜之色,一身看着健硕了不少,想着他这一年来都不知道在海上吃了多少凶险多少苦,不禁又长叹一声坐了下来:“我已经管不了你了,这个家,你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可是你别忘了你的身份,你这是要坑死咱一大家子是不是?”   “要不是陛下宽仁,光你这擅离京城,潜窜海外之罪,你父亲多大的能为,能给你遮掩得下来?”   赵孝奕一声轻笑:“父亲,儿子顽劣,不都是为了给你老人家添点污迹吗?难道你要学二叔那般,广布党羽,做大宋的贤王?”   赵頵吓得心惊肉跳:“这还是在宫里!你敢如此浪言?!你……你……”   赵孝奕摇头:“父亲还是没看透,你要是相信儿子一回,就上表陛下,自请出外吧。”   “休要胡言乱语!”赵頵下意识地朝书房外看了一眼:“你皇祖母那里不顾了?再说你二伯都没动,轮得到我动?”   赵孝奕冷笑道:“你是你,二伯是二伯,你为什么事事都要惟他是瞻?你跟二伯是兄弟,跟陛下就不是兄弟?他是我二伯,陛下却更是我大伯!” 第一千四百四十章 木兰陂   赵頵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自己这个自幼顽劣的儿子,可这回儿子做下如此大事,实在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如今换了一种目光看自己的儿子,竟然……似乎……从自己儿子还是浮滑促狭的目光里,看到了一丝……智慧?   难道这一切都不是他跟着蜀国公长子胡闹,而是他故意利用这样一次机会,搞出来的这一出?   “奕……奕儿?”赵頵试探着相询:“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孝奕脸上第一次露出郑重的神色:“父亲,我自幼浮滑,然人过十四,尚不知是非否?”   “可是父亲久处宫内,不知外间所议,朝臣视二伯与父亲,犹视未起之盗跖。”   “因此我也只能越加放浪,以示无能。”   “上回帮蜀国公整顿郑州冶厂,后得推举机宜厅,我也借故推逃了。”   “如今看来,陛下不会再任由我逍遥胡闹,可正因如此,更是将我父子推到了风头浪尖之上。”   “父亲,请外吧。”   赵頵看着自家儿子,第一次觉得他是如此的陌生:“奕儿……这么多年……你早告与我知,我何至于,何至于……”   说着说着,声音中都带上了一丝哽咽。   赵孝奕拱手道:“欺瞒父亲这么多年,是孝奕之罪,不过父亲不善作伪,早告与父亲,只怕父亲会演砸。”   赵頵唏嘘了一阵:“想不到我家顽劣,竟是千里之驹,弄此大险,却也侥幸得成局面……”   终于下定决心:“为父决意请外,从今往后,由得你那二伯去折腾。咱家,不跟着掺和了!”   站起身来,在书房中来回踱步:“不过如何才做得成?你皇祖母那里……”   赵孝奕说道:“一路上和苏轶有的是机会聊天,据他说,仙卿正在和钱乙、唐慎微收集整理一部大医典,叫《元丰本草纲目》,如今即将大成。”   “父亲一向喜欢研究岐黄之术,不如以此为借口,与蜀国公商议一下,将这事情揽过来。这样就不但有了请外的理由,也是立德立言的好机会。”   赵頵犹疑道:“夺人之功……这不好吧?再说蜀国公尚在眉山守制,如何沟通?”   赵孝奕说道:“蜀国公一向推功惯了的,再说此事后面审议制版付印……也是事务繁杂,父亲主理,他人列名于父亲以下,也不算完全夺人之功。”   “沟通就用四通的电报渠道,小七哥回来有一段时日了,如果父亲同意,我去与他说。”   “好!”赵頵终于同意:“这事情办得成,吾家方得安稳!”   沟通很快就得以完成,十二月,辛子,曹王赵頵上表,欲修《元丰本草纲目》。   此书将大到一个惊人的程度,按照赵頵的规划,将分作医学部、药学部、医技部、临床部。   最早石薇他们一直在整理的《本草纲目》,不过是其中《药学部》的一部分而已!   赵頵要主抓的这部著作,却要将一个“现代化”医学院的所有教材,以及大型医院的设置,运转、管理等内容,都要归纳进去。   等到诸般成熟之后,甚至还要进阶成为后世卫生部的组建管理,国民体质提升,控制瘟疫等重大疫情的大型医疗事业的重要文献。   完成这么庞大的一部医学著作,对天下万民的好处是不言而喻的,因此请求陛下,成全臣弟的这个妄想。   所要耗费的精力是无限的,所以也请陛下容臣弟出居外第,以方便工作。   赵顼下旨挽留,但是赵頵为国家卫生事业奉献的态度很坚决,最后甚至提到了出家修行,吓得赵顼准了赵頵的第四次上表,命其出就外第,同时赏赐金宝珠玉,赐玉鱼为佩。   大宋亲王佩玉鱼,从此成为成制。   同时召回远在西北的唐慎微,和钱乙一起作为赵頵的副手,组建医典局,担任《本草纲目》修撰。   ……   扁罐虽然父母不在京中,但是去处其实不少,除了家中有绿箬和张麒照应,还有石府,还有苏颂那里,还有三畿的庄子。   结果扁罐刚一出宫,就被舒国长公主接走了,和王彦弼一起,陪赵佣读书,重新恢复了学院的生活。   椅子带回来的大量图册,成了赵佣最喜欢的东西,每天都要缠着扁罐和椅子讲大海上的经历。   其实扁罐和椅子他们还是经历了不少的风险的,东大洋上的消息陆续传回来,几艘冒险在九月进入北西风带的捕鲸船,连番失事了。   扁罐他们的成功,除了船只先进,水手专业,观测准确,计划周密,安排科学,理工动手解决问题的能力突出以外,船员的团结和船只指挥的谨慎细致,以及他们逆天的运气,也是决定性的因素。   不过今天扁罐没给赵佣讲航海冒险,陈昭明从司农寺带回来一张地图,几个娃子正在研究一项水利工程。   木兰陂。   木兰陂,是大宋在福建的超级大工程,直到后世都是全国五大古陂之一,世界灌溉工程遗产。   陂首枢纽工程由拦河坝、进水闸和导流堤组成,横截溪流,拒海水于陂下,引溪水灌溉农田。   这道水利工程,乃是响应国家号召,民间集资自发筹建,而且前后修成的经历,可谓一波三折。   最早,福建兴化军莆田县所处的南洋平原田地,灌溉水源来自德化戴云山的木兰溪。   由于木兰溪雨季水量大,旱季水量小,导致南洋平原旱涝无常,大片田地荒芜。   当地百姓迫切期望兴建水利工程,保证农业收成。   有一位叫钱四娘的十六岁女孩挺身而出,携带巨资十万贯,来莆筑陂,苦干三年,终于筑成。   然因选址不当,陂成即被洪水冲垮,极度悲愤的钱四娘投水自尽,时年仅十八岁。   其同乡林从世,感动于钱四娘的悲壮义举,发愿要完成钱四娘的未了夙愿,于是也携了十万贯巨资,来莆继续筑陂。   第二次修造也因选址不当,陂成之日,再度被洪水冲垮。   百姓们前仆后继修造木兰陂的悲壮事迹,感动了远在汴京的赵顼,于是赵顼下诏,招募有志之士,再修木兰陂!   熙宁八年,具有理工学院和都水监背景的水利专家,福建侯官县人李宏应诏,“倾家得缗钱七万,率家干七人入莆,定基于木兰山下。”   扁罐拿着木笔在地图上为赵佣讲解:“第三次兴建木兰陂。李师在僧人冯智日的协助下,首先就是总结前人失败的教训。”   “分析研究钱、林二陂失败的原因,他们认为,钱陂‘与水争势,是以不遂’;林陂‘隙扼两岸,怒涛流悍,是以再坏。’”。   陈梧说道:“之前的两次失败,在于没有摸清地质和水情,选址不当。郡王你看,最早钱陂的选址在这里,过于靠上游,江面狭窄,难以抵挡来自上游的洪水。”   王彦弼说道:“林陂选址的时候,虽然考虑到了这个问题,但是却又太过于靠近下游。”   陈梧说道:“对,林陂忽略了海潮对堤坝的影响,将地址设置在了这里,海水涌入迅猛,导致坝体被海水侵蚀崩溃。”   扁罐说道:“经过一番比照,李师他们最终把陂址定在木兰山前的钱陂下游,与温泉口边的林陂上游处。”   “郡王你看,此处虽然江面宽阔,工程量比前两次的大得多,但是由于水势迂缓,可以避开江流的直接冲击和潮水的迅猛顶吞。”   王彦弼说道:“在陂首即将建成的同时,还需要立即大规模开展南北洋的堤防建设、河道治理、堰闸修建等工程。”   赵佣立即就想到一个问题:“那之前两道窄陂都耗资十万贯,李宏的七万贯明显不够啊?”   扁罐笑道:“郡王英明,一眼就看到了这个问题。” 第一千四百四十一章 功课   “所谓负锸如云,散金如泥,陂未成而力已竭。蔡学士也是莆田人,得知情况后复奏于朝,募有财有干者辅之。”   “最后得当地十四大家,三余七朱、陈林吴顾的帮助,施田舍田,出钱出力,带头支持筑陂、挖沟、建闸、修堤、填塘。”   “加上皇宋银行提供的低息贷款,前后共计施钱七十万缗,舍田四千余亩,经过八年努力,终于在元丰六年,将木兰陂建成。”   “李陂长计三十五丈、高两丈半,上障诸溪,下阻海潮。”   “为了防止浪涌,又在陂的上下数里,砌以长石,阻遏潮势。”   “在陂的南岸建回澜桥,开大沟七条、小沟一百多条,导溪水过桥入沟。”   “渠成之后,能够灌溉南洋万顷良田,除了满足百姓以外,每年能输军储三万七千斛。”   赵佣不由得大为感动:“我要禀告父皇,为钱娘子立庙,为李宏、智日禅师请功。”   扁罐遗憾地说道:“李师因为积劳成疾,已经在元丰六年,便以身殉了。”   “啊?”赵佣不禁傻了。   苏小妹从门外走了进来:“木兰陂的成功,是将筑陂和治水作为一个系统工程,统一考量,仔细勘察,慎重选址,精心设计,严密施工,才换来的成功。”   “它的成功,极大地促进了当地的农事发展。其乡名士方天若,修成《木兰水利志》,将木兰陂的价值说得很清楚。”   “陂成而溪流有所砥柱,海潮有所锁钥;河成而桔槔取不涸之源,舟罟收无穷之利。陡门涵泄立而大旱不虞漏巵,洪水不虞沉灶。   赡陂田设而巡护不食官帑,修治不削民脂。   由是莆南洋,田亩万有余顷藉以灌溉,岁输军储三万七千斛。   南洋官庄尤多,民素苦歉,由此屡稔,一岁再收。   向之篓人,皆为高赀富户。”   “最关键的,是木兰陂的巨大成功,唤起了当地兴造水利之风。”   “如今那里的士绅百姓,自发兴建的陂坝不下千数,有大有小,已经投入使用的工程不下三百。”   “更加宝贵的,是积累大量的水利经验和技术,八闽大地上横空出世的无数堤坝,都有着木兰陂的影子。”   赵佣起身:“学生见过山长。”   小妹笑道:“郡王,在学院之外,不用这么拘礼。”   赵佣躬身:“学生不敢。上午夫子讲授厚培国本之道,说要‘厚农桑’,我当时就问他,这话从春秋战国喊道了现在,为何国家田土还是不够?为何庆历君子当年高喊‘厚农桑’,却将国家土地从四百多万顷,厚成了两百多万顷?”   说完不由得有些愤然:“夫子却告诉我应该提大政,掌大局,不需要知道这些,只需要知道如何善用知道这些的人,就好了。”   “我估计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因此才出宫来请教学士和山长。”   苏小妹微笑道:“很多事情,自己去寻找答案就好,郡王这般盘根问底,却是有些为难侍讲的夫子们。”   赵佣有些不忿:“我就是见不惯他们明明不懂,还一副板着脸训人的样子。”   舒国长公主也进来了:“朝中的众臣,术业各有专精,郡王如果一定要求全,那今后便没人可用了。”   “如你父皇,文章比不上大苏,义理比不上蜀国公、介甫公,数学物理比不上陈学士、沈学士,史学难比君实学士、刘攽兄弟。”   “但是他带领着大家,让大宋从衰颓积弊,走到了今天的富足强盛,便是他虚心接受各方意见,尊重贤能,博采众长之故。”   “因此那些夫子所说的也是道理,你带着抵触的情绪对待学问,是无论如何都得不到收获的。”   小妹笑道:“仁宗之前,皇子学习更重书法和文章,仁宗后,方延请大儒入宫讲学,到今天陛下同意你们可以出宫就学,也是在不断进步当中。”   “郡王很不错,能够对夫子的讲学产生疑问,引发思索,进而寻求答案,仅这一点,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不过你每天二十段文字的功课完成了吗?还有心思研究这些?”   说到这里赵佣的脸终于苦了下来:“没有。”   舒国长公主立即将脸沉了下来:“那就不留郡王了,先回宫完成学业吧。这些扩展的课程就先缓一缓得了……”   赵佣傻了:“我还有事儿,扁罐哥哥跟我说有吐绶鸡吃……”   小妹说道:“郡王就别想了,一共才带回来几十只,都送到尉氏去了,等种群繁育起来再说吃的事儿吧……”   赵佣表示没关系:“那还有甘薯,马铃薯,我不挑的……”   长公主笑道:“郡王说笑了,这些东西,岂敢让郡王轻易尝试,要是有个什么好歹,那得是天大的干系。”   想了想,对旁边侍奉的女仆说道:“去给郡王挑一篮子花生,那花生倒是比中土的个大,我给郡王按照蜀中的做法,卤制之后再烘干,吃不上火,论滋味却也是好东西。”   用一篮子花生哄走了不情不愿的赵佣,长公主这才对小妹说道:“扁罐在我这里,妹妹还有什么不放心吗?”   小妹笑道:“姐姐可是多虑了,这不是淑寿公主归宁吗,驸马又与哥哥他有一段交谊。哥哥不在京中,这礼节章程,不就落到了我身上?”   “姐姐是知道的,我苏家人最不擅长的就是这个,因此特来请教。可不得给韩家人看轻了去。”   淑寿公主是宋英宗最小的一个女儿,韩嘉彦中得进士之后,被皇家给看上了,成了淑寿公主驸马。   韩嘉彦对这项家族与皇室的联姻举动倒是并没有什么反感的地方,因为他的兴趣在历史、考古、文字学,能够因尚公主而远离宦海的政治翻覆,专心学问,反而觉得不错。   长公主笑道:“淑寿妹妹在闺中的时候,可是个有主见的,即便太后都拗使她不得。”   “平日里喜好素净,有一年宫中元夜,太后说了一句要大家穿着体面些,姐妹们都认真打扮,就她还是老样子。”   “这下可出了格了,太后见到便问,不是要你体面些吗?”   “淑寿反问:今年学完了韩、鲁、齐三家诗,难道还不够体面吗?”   “你说她是不是倔拗?”   高滔滔虽然也有一定的文学修养,但是也到不了这份上,因此非常高兴,那一年特别多给了淑寿公主一些赏赐。   不过舒国长公主却多了个心眼。这韩、鲁、齐三家诗,乃是西汉初期的时候,燕人韩婴、鲁人申公、齐人辕固讲解《诗经》的三个流派,其中《鲁诗》流传最广,然而到了西晋就佚失了。   妹妹从哪里得来的《鲁诗》?   叫人偷偷一查,原来是韩嘉彦在可贞堂偶然翻得了《鲁诗》遗本,正好自家妹子也在可贞堂借阅有关《诗经》的书籍,遇到正在翻刻《鲁诗》的韩嘉彦,大喜过望,主动出手帮忙。   这事情要细说起来,其实还有古文经与今文经的斗争冲突在里边。   三家诗都是今文经,汉儒解读《诗经》,往往一字千言,认为其中蕴含着无数隐晦的大道理大思路大原则大暗示,甚至从训诂沦于神怪迷信亦有之。   苏油则继承了宋儒的怀疑和复古思潮,认为应当从《诗经》的原意内容去着手,所谓“思无邪”。   当然,就算是古文派,对于今文派也要研究,而且还要研究得很透彻才行。   假设,不管最终被论证为真或为假,都是有其价值的,这,却又是理学一门的观点了。 第一千四百四十二章 理由   未出阁的公主偷偷跟男子一起录书,这事情要是被有心人宣扬,搞不好会被弄成皇室丑闻,长公主便悄悄禀告了高滔滔。   没过多久,淑寿公主就下嫁了韩嘉彦,直到洞房花烛那一刻,两人才知道自己娶的嫁的,却是故人。   事后自然鹣鲽情深,因为韩嘉彦在司马光的商周文字考义局搞研究工作,高滔滔甚至特许淑寿公主随夫君一起前往洛阳,在大宋公主里边,算是独一份。   今年韩嘉彦要进京汇报商周文字考义局的工作进展,赵顼命淑寿公主一同返京归宁。   韩嘉彦是苏油在相州认下的学生,因此有了苏小妹关于交情这一说。   长公主对小妹说道:“所以哪里需要什么大礼,几部孤本书籍你苏家找不出来?走吧,我们入内细说。”   待到进了内室,长公主拉着小妹坐在榻边,低声道:“曹王请外了,这次理由充分,陛下准了。太后那里,也说不出什么来。”   小妹说道:“那雍王可算是鼓掌难鸣了。”   长公主叹了口气:“只希望我那二皇兄知难而退,皇帝哥哥,以前对他太宽容了,今年陛下数次不豫,也真是让人揪心。”   小妹低声说道:“哥哥说陛下自有子嗣,郡王聪睿好学,虽然年幼,却已有明君之相。”   “不过二王出外,阻力主要在太后那里,怎么说动太后她老人家看明形势才好。”   长公主说道:“却难,太后一向对二王宠溺,华夏史册之上,几曾有王爷到了年岁二十余年还不出外的道理。大宋如今繁华若是,已有贞观,开元之相,岂可因此细故……”   小妹拉着长公主的手:“若太后可以理动,也等不到今日了,姐姐千万不要贸然直谏,我们再想想办法吧……”   ……   雍王府邸,赵颢正在听王傅郑雍给几个王子讲解《论语》。   他的心思其实很多人都明白,就是既不贸然出头,但也不拒绝机会。   那个位置,他一直在盯着。   王安石变法的第五年,天下沸怨,当时的太皇太后和太后在陛下面前哭诉安石相公乱天下法度,其实自己也出了不少力气。   还有宣德门王安石马匹仆从挨打事件,也有他的影子。   不过两宫太后哭诉的那次,被赵顼视为巨大威胁,直问是不是让给你来?让他赶紧谢罪。   而宣德门那次冲突,却被苏油化解,甚至不惜冒着开封府尹职务被夺的政治风险,各打五十大板,给赵顼和王安石保住了体面。   不过那一次到底天从人愿,郑侠一道《流民图》,还是让拗相公下了野。   然而预料之外的政局翻覆却并没有到来,皇兄不但将改革坚持了下去,反而因此独揽大权,局面更是越来越好。   王安石下野的那一年,竟然成了大宋国势的拐点。   从那以后,皇兄拎着王安石留给他的罐子,在里边炼起了新药。   两浙南海,堪称神来之笔。   两处地方对大宋巨大的财政贡献,足以让朝臣们选择性地忘掉陕西河北的糜烂。   而等到大家为两处的巨大成就欢呼的时候,皇兄却悄无声息地完成了河北和陕西的布置。   河北倚仗海运,得到了巨大的财力支持,将艰难的局面生生扭转了过来,进入了温饱期。   而西夏的变局,更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当时自己的幕僚们多番推断,都认为高遵裕、李宪、王中正带领的数十万大军,在精强的夏人铁骑面前,只有送死的份。   在他们的推演当中,种谔一定会轻出,高遵裕和刘昌祚必定会争功,王中正必定会畏缩不前,李宪必定会不听指挥浪战。   而夏人肯定会坚壁清野,以大军围高遵裕于灵州城下,等到天寒地冻,大宋数十万大军的命运,或者好不到哪里去。   即便侥幸得胜,夏人隔河而守兴庆,政权不倒,支援河套地区,使之变成巨大的游击区域,宋军也将陷于那滩烂泥塘中,举步维艰。   当时大家推断,宋军有六成的可能败于灵州城下。   就算获胜,后续陷入死局的可能,那也将高达九成。   谁!曾!想!   谁曾想诸多后续谋划完全落空。   种谔果然轻出,高遵裕和刘昌祚果然争功,王中正果然在九原畏缩不前,李宪果然不听指挥,前期顿兵不出,后期入天都山浪战。   然而结果却大出人意料之外,一样的打法,却让大宋在河套河外,直如摧枯拉朽一般,覆灭了夏国!   甚至携大胜的余威,全收青唐,河西,拓土到了于阗!   皇兄的声望,如今已经达到了巅峰,哪怕是在自己的幕府里,都认为他超越了太祖太宗,甚至有人以唐太宗,汉武帝并论。   唐太宗是好比喻,汉武帝是坏比喻。   但是哪怕是汉武帝,都是让大宋皇帝们嘴上不好不好,内中仰慕仰慕的对象。   从那个时候起,自己开始藏得更深。   直接笼络官员那是不可能的,那是龙之逆鳞,因此笼络士子儒生,就成了赵颢的曲线道路。   毕竟士子们最终还是要入仕的,耕作勤快一点,总能有些收成。   大宋如今的局面,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虽然一直强撑着,但是元丰改制后突然猛增的工作量,对那个中人之姿的皇兄来说,无疑是摧毁健康的凶手。   这两年虑囚,降死,不光光是仁德,不光光是往人口稀缺地区输送劳力,难道就没有为皇帝健康祈福的意思在里边?   这么多年都等了,再等等,又何妨?   思绪翻飞之际,却听郑雍轻咳了一声:“王爷,敢问我的讲解,可有不当之处?”   赵颢这才反应过来,对王子们说道:“哦,郑师讲解得精辟,《论语》,一言而明,通篇都是讲‘仁’。”   “大道精微,终身一以贯之,都不一定就能领会得了。然而学《论语》,看似浅显,其实非常重要,原因就是学它读它,可以‘近仁’。”   “这就好像将家搬到了夫子隔壁,与之相邻,天天聆听他对弟子们的讲解,可以体悟其寻常话语当中的深意,明白了吗?”   诸位王子都是点头。   赵颢说道:“下去还要多努力,不要以为年关将近就松懈了进学,元夜入宫为太后起居,说不定她老人家就要考较你们的学问,不可掉以轻心。”   几个皇子都点头称是,赵颢让他们退了下去,方才端起茶碗:“曹王此举,可是将本王放在火上烤了……”   郑雍正色说道:“刚刚王爷说得好,夫子一以贯之,不过一个仁字。”   “而仁字何起?孝。这就是王爷留在宫中的原因。”   “太后对王爷之恩德,难道还敌不过外间流言蜚语?难道王爷可以为了一己的贤名,而置至孝之思于罔顾吗?”   很多事情,差的不过是一个道义上的理由,赵颢立时改容施礼:“还是郑师见识通透,赵颢受教了。”   ……   左旋螺号带回来的东西既多且杂,金银之财不论,夏商之礼不论,天文记录不论,光动植物品种就够宋人消化好久了。   吐绶鸡和瘤头鸭极度不符合宋人的审美,尉氏庄子上的独腿张二,竟敢置椅子少爷的科学命名于不顾,直呼为“丑鸡”,“丑鸭”。   土豆大如马铃铛,因此呼作马铃薯,甘薯以性质得名,好歹保留住了名称。   远在蜀中的苏油得知消息之后,来了一封信,要求将所有作物收于冬庄,先试种,摸清物性再说。   其中提到了四季豆不做熟可能有毒,马铃薯的芽孢可能有毒,而那种凉薯的藤蔓,更是可能有毒。   所有的东西都不能乱吃乱种,先收于庄上,等待天师府的师兄们过来用小白鼠小白兔做完毒性试验再说。   张二是离蜀国公非常近的人。   人就是这样,隔得远了才会觉得他是神,要是每日相处,就会觉得对方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   因此张二对蜀国公的指教有些不信,扁罐少爷和椅子少爷都说了大东洲的人以此为食,蛮夷都吃得,我张二就吃不得?! 第一千四百四十三章 苏颂看药   玉黍和甘薯蜀国公没提,又是两位少爷送到庄子上最多的作物,比人参和那什么树皮还要多。   于是张二觉得,或者这两样可以尝尝。   眼看就要年关了,这几年寒假期间,好几位少爷都要来庄子上过冬,大家都住在庄子上,只有其中一位赵二少爷,每日里要去长公主府上过夜。   想到这里张二就有些不忿,认为这是长公主对自己的不信任,但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不忿归不忿,却也不能怎么样。   不过张驸马还是一如既往的和煦,没事儿偷摸着来庄上泡澡,烤叫花鸡,弄得这苏家庄子就跟自己家一样。   理由很强大,苏家温泉池子影壁上自然生长的苔痕,以及竹子和兰花的剪影,对提高画技大有帮助。   因此张二心中就觉得张驸马和冀国大长公主虽然喜欢顺庄子上的好东西,但是可亲可爱,比凡事都有点“端着”的舒国大长公主更讨人喜欢。   摇晃着脑袋抛开这些思绪,张二对庄客们吩咐:“今日里要把房间收拾出来,猪该杀的先杀了,鱼该打的也先打了。”   “记得留两头大个的猪,一口塘,到时候给驸马和少爷们玩个意思就成。”   “少奶奶不在,今年围猎估计几位贵人和少爷们有些悬,今日我要去跟两个庄子的管事议议,先将猎物朝北山赶赶。”   “还有少爷们的冰靴,器械,都要取出来保养好,书画用的纸张墨笔颜料,那是驸马的命,一样差池不得。”   “那些个丑鸡丑鸭给喂瓷实了,蛋都给送到孵化房,都是县君的宝贝,不能看着丑就不管它们!”   “还有那些马铃薯凉薯之类的,每天要巡视地窖检查,少爷从万里外头带回来的东西,谁要是整出了闪失,那下回自己去给少爷带回来赔上!”   人开始变老,嘴就开始变碎,说了这么多还是不放心:“明年开春将那些东西种上,一定要伺候好了。一切按老爷说得来!”   “俩少爷此番干出好大事体,国公信里一句好话没提,大家都要长个心眼子。”   “别见到就臭捧撺掇,到时候俩少爷又跑了,唯你们是问!都明白了?”   明白了,众人一哄而散,各忙各的去了。   张二看看天色,嘀咕了一句今年也不知道能不能上冰,哒哒哒地往另外俩皇庄上去了。   结果这一盼就盼了好久,到了腊月十五,两位长公主和张驸马才带着赵二少爷,嘉彦少爷和一位没见到人的长公主到了尉氏。   两位少爷却没有到,只有先期到来的绿箬和张七郎。   张二跟张麒打听,才知道两位少爷已经被陛下授了官职,现在还在熟悉职务,今年要回来得晚些。   直到腊月二十三,庄外才来了一行马几辆车。   却是苏颂领着几个小辈儿回来了,同路的还有陈昭明和苏小妹。   这段时日里,扁罐和椅子被苏颂教育得不要不要的,因为根据杭州市舶司的统计,如今海事的失事率,在外洋上还颇高,这次左旋螺号得以成功往返,最大一点,还是占了天时和运气。   他们选择了大洋上最风平浪静的四月出发,回来的时候却又选择了低纬度的信风带,刚好躲开了恶劣天气。   还有对于西风带的判断,几个小的明显低估了其威力,反而姜是老的辣,陈昭明推断出了万里之外,有一片大陆阻挡洋流,竟然非常的准确。   苏家人早慧有好处,但是扁罐这样的,差不多可以叫做胡作非为了。   也就是赵顼给了苏油天大的面子,用中旨给几人遮掩了罪过,否则朝中御史们绝不会如此轻易就放过他们。   而他们的举动,对朝局都产生了严重的影响,导致赵頵闭门,苏油守制。   好在最后的结局是好的,他们的平安归来和巨大发现,直接导致了赵孝奕被赵顼重新按在了军机处,逼得赵頵不得不表态,用请外的方式表示自己坚决站在大哥的一边。   这中间有多少人,出了多少力,苏油跟各方大佬做了多少沟通,多少妥协,却又不是两个孩子所知了。   不过这些能说的,在汴京城已经说完了,来到庄子上,苏颂刚下得马,第一句就是:“带我去地窖。”   张二愣了一下:“老宗叔,甘薯跟玉黍我们都煮上了,在饭桌上看一样的……”   “什么?!”以苏颂的涵养,这一刻都将鞭子扬了起来:“你们敢吃了?!”   “没没没……”张二赶紧抱着脑袋讨饶,不过接下来的话让苏颂更加愤怒:“肯定要等大家到了才开席嘛……”   扁罐赶紧将苏颂拉住:“宗伯莫急,甘薯和玉米多的是,张二他们料理不了多少的……”   说完对张二使眼色:“赶紧去摆饭,我带宗伯去看新作物。”   苏家地窖是后世别墅地下室的格局,不是随便挖个窑就完事儿的那种。   通风之后,扁罐才带着苏颂来到地下室中。   种子和块根都保留在这里,明亮的汽灯下,一个个巨大的木箱整齐码放着。   陈昭明跟苏颂介绍道:“此次带回来的东胜州作物有五十余种,除了这里,两位长公主的府上也囤积了许多。”   “扁罐和椅子心细,除了作物本身,连所出的纬度和种植方法都记录了下来。”   “如可可和一些水果,已经送到南海章楶那里去了,现在庄子上多的,是玉黍米、马铃薯、藜麦、南瓜。”   “凉薯不适合汴京的纬度种植,不过天师府发现凉薯的藤蔓的确具有毒性,因此也存放到了这里,没敢留在杭州。”   苏颂拿起一个玉米棒子:“的确比中土粮食大多了,亩产能有多少?”   扁罐说道:“他们都是刀耕火种,产量却也不低,亩产也能有两三百斤。”   苏颂眼神就亮了:“畲田之法,都能当一亩上田啊……”   椅子说道:“和甘薯、马铃薯一样,还多种于坡地,我看他们那些地,明明颇为干旱,却也有收成。而他们的好地,则多用于种植各种豆类。”   苏颂刨开砂箱,从里边掏出一个圆乎乎的块根:“这是甘薯还是马铃薯?”   “马铃薯,甘薯是这个……”扁罐赶紧从另一个砂箱里刨出一个红皮的小块根来:“这东西约莫一两指粗细,两者产量比玉米为高,且因块根埋于地下,产量比玉黍米更加稳定。”   “甘薯藤还可以当做菜蔬和饲料。”   苏颂是理工先驱,凡事讲求眼见为实,实验数据说话,闻言只是点了点头:“明年就按照你父亲所说的耕作之法,试种这三种作物吧。我再看看人参和金鸡纳树皮。”   扁罐他们此次航行没有引发朝中对其真实性的争议,除了各种完备的航海日志,收集到的地理发现和资料实物外,最重要的就是那一船价值五百万贯的金银。   赵顼老实不客气地将金银收了,不过也实在不好意思再欺负娃子,人参和金鸡纳树皮只取了少许交给御药局验证药性,其余大方地算作扁罐他们的“劳动所得”。   看到人参苏颂都不敢相信:“我朝人参出于上党,后来上党的挖没了,开始进口辽参和高丽参。”   “如今两地的人参也日渐稀少,这样大的……京中十贯一支也难得购到。”   张麒笑道:“是,近日求索人参的权贵太多,少爷来信说人参就是药物,药物就是为了救人,让家中收藏了百十来根最大的,其余的干脆都送去了四通商号拍卖行,最大的买家是大相国寺和天师府。”   大相国寺是真买,天师府就是抬价的托,苏家人喜欢坑和尚,而天师府则是半卖半送友情价。   苏颂看着手上那根胖大人参:“医家讲究的是药物要对症,所谓牛溲马勃,败鼓之皮,医家之良也。”   “京中权贵趋之若鹜,以为人参乃延年益寿之品,我怕要吃出几个毛病来,才知晓好歹。” 第一千四百四十四章 扎堆   将人参放回匣子里,又看了金鸡纳树皮,甚至还掰了一点放到嘴里尝了尝:“此药在南海已然获得验证,治疗痢疾堪称神奇,可惜跟黄蒿素一般,还是过于金贵。”   扁罐笑道:“宗伯,咱们理学一门,从来都是先解决有没有的问题,再解决好不好的问题。”   苏颂顿时笑了:“哈哈,我们扁罐说得在理,说不定来年南海就种起来了。”   将树皮珍重放好:“赶快加工好保存起来,这样放着药性管不了几年。走吧,既然张二已经都做好了,那就只能吃掉。不然又是浪费。”   据说是有毒的几样张二也不敢上,就用盐水煮了甘薯、玉米、花生端上了桌面。   苏颂对甘薯和玉米的味道很满意,叹了口气:“这东西如果真的耐旱,贫家得之,和在米饭里烹食,却是胜过榆钱桐子百倍了……”   这几年大宋连续丰收,京中纵使是乞丐脸上都些肉色,但是除去三大发达地区,大宋还有广大的贫瘠土地。   即便三年连续丰收,其上的农人仅得刚刚温饱而已。   陈昭明说道:“陛下英睿,如今五等户和佃户日渐减少,四等上的户口日渐增多,与王相公所在时岁入有增,贫民日盛的光景,却也有了根本的不同。”   苏颂点头,晃了晃手里的甘薯:“加上这些东西,我大宋百姓,有望过上好日子了,扁罐,椅子,你们是大功臣。”   说起吃的扁罐谁都不服:“张二这做法和东胜州的土著们别无二致,要是爹爹在此,一定可以料理出无数的美食来。”   苏颂也笑了:“我就奇了怪了,你爹听说你带回来几种物产,立即来信,将其种植方法写得明白清晰,却又和当地土著刀耕火种没有一丝牵连,乃我华夏精耕细作的路数。”   “他什么时候又成了种植专家了?难道是八公托梦给他不成?”   张麒却道:“少爷这方面也有本事儿,比如韭黄和高笋,还有和小妹研究的那倍体之法……”   苏颂摆摆手:“那些可以从观测实验得来,可这几样他都没见过……”   思索了一下又道:“不过也可以逐类旁通,种芋头和山药,八公可是大行家。小苏一篇《植山药记》,去年在时报上登出来,不失为名篇,定然会千古流传。”   张敦礼正吃得高兴,闻言就是一脸黑:“不知哪个缺德的散布谣言,说那篇文章里的膏粱公子却是我,毫无道理。”   在座的都知道苏辙这篇文章里,反面人物的原型本来就是他,不由得都是好笑。   倒是苏颂发现了一个问题:“咦?驸马你如何还在这里?你不开声我都没留意。”   张二端着一盆鸡汤冒粉丝过来放桌上,闻言接口道:“这庄子啊,驸马爷来的次数,可比老爷夫人还多!来一次圈里的大阉鸡就少一只,驸马爷里外都是主气,一点客气都不带的!”   一桌人都哈哈大笑,苏颂也是乐得不行:“一年不见,张二学问又见长了,连造词都学会了!”   吃过饭,苏家学问人们又移步书房,点起喷灯继续讨论学问。   这次远航,让扁罐和椅子对左旋螺号和船用锅炉的很多地方提出了改进意见。   比如颇为垃圾的双前桅结构,都不用等到结束航行,航行中途就已经被扁罐他们自作主张给改成了单桅,增加了前桅和船体间的牵引绳,将三角帆增加到了五面,大大简化了左旋螺号前桅三角帆的设计,也大大简化了船员操作。   比如甲板,所有出入口都增加了密封门,这样即便海浪涌上甲板,也不会冲入到船体之内。   构成船壳的铁肋,可以从船体内延伸到甲板之上,构成牵引直立桅杆的牵引桩,这样可以让纵帆桅杆更加强固,承受更大的帆面。   至于船用蒸汽机,零碎的改造就太多了,那个大机床就是个累赘,没少给扁罐和椅子添堵。   扁罐的建议是去掉那个华而不实的机床,改为装备大量的预备构件。   至于舰炮,两人的建议是小型化,至少部分小型化。   霹雳炮威力固然巨大,但是一门连同炮架重达一千五百斤,不方便搬到陆地上去。   一门霹雳炮的重量就当五门步兵炮,因此不如去掉部分,改装小炮,大小结合,还方便拆解运输,能够灵活调配给登陆的海军陆战队使用。   建议倒是好建议,但是四十毫米口径的“炮”,在大宋君臣的概念里,委实是过于“小巧”了些。   赵顼在收到报告的时候还很高兴,结果在得知炮弹图纸是一比一比例之后,伸出三个手指就盖住了弹头图纸,然后摇头表示不行。   皇帝说不行,那就得改,扁罐和椅子这段时间就是在干这个,最终将步兵炮口径增加到七十五毫米,炮管缩短到不到一米,高低射界调整到了负六度到七十度,左右射界二十度。   不过即便缩短了炮管,这门炮还是增加到了四百斤。   好处就是方便拆解,可以拆解成几个部分分别运输。   有了郑州军工的大力支持,样炮很快就造了出来,并且进行了两种弹药的试射,威力让所有人都非常满意。   椅子设计的延时引信是配合这种炮的神来之笔,苏颂又认真研究了引信图纸:“弹体增大后,这东西的加工难度反而降了不少,还是陛下的眼光独到。”   这就是脑残粉的无脑捧了,苏颂对皇帝陛下无限忠诚,这种话竟然说的非常自然。   虽然是事实,但那是赵顼瞎蒙对了一次好不好?!   苏颂放下图纸:“你们两个臭小子,又是航海又是造炮,这是不准备在左班列身了?”   陈昭明说道:“椅子虽然设计出了步兵炮,但是陛下的意思,还是要他研习义理,以后也得考进士。”   “至于扁罐,乃是这次偷跑的主谋,国公说他作为右班武臣,或者与性子更合。”   苏颂取下老花眼镜用麂皮擦拭,叹气道:“若然如此,最高兴的人,只怕是石公了,一身本领不忧后继无人……”   说完摇头:“不行,扁罐你还是要考上进士,哪怕是列于右班,这有进士功名的右班,和没有进士功名的右班,那也不一样,否则就算你功劳再大,别人都要说你是蒙父恩荫的米虫。”   “所以这个进士一定得考,至于名次倒是可以降低要求,不落到四五甲去让人笑话就行了。”   扁罐都傻了,四五甲就叫人笑话?那翻年参加礼部试的那些人里边,有一半都是笑话?   但是小孩子的抗议是没有用的,老族兄当年虽然殿试没有发挥太好,但也是举事第一名,妥妥的学霸一枚。   在学霸成群的家族里边,学渣是没有发言权的。   难得的几天假期,大家在一起研究学问,东胜州揭开神秘的面纱,需要消化的东西太多了。   于是张二发现不光嘉彦少爷,就连那赵二公子也都在苏家庄子扎堆,到后来两位驸马和彦弼少爷到了饭点老不回家,几位长公主也跟了过来。   接着负责服侍几位公主的妈子婆子,侍卫中官也跟了过来,这下苏家庄子热闹了。   扁罐将找到的那套《竹书纪年》交给韩嘉彦,韩嘉彦却不稀罕了,因为他已经拜托公主在密阁找到了这部书,现在他感兴趣的是扁罐从东胜州带回来的圭表文字。   根据这些文字,韩嘉彦认为那里的人根据这些最基本的中土文字和创字规则,又独自发展出了另外一套象形文字体系。   而陈昭明还是认为此说不太严谨。   大家对那个大陆为何没有出现普遍应用的金属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们明明就在大矿床上,为何对脚下的东西一点不感兴趣呢?   最后小妹认为这可能和经济学有关系,可以从需求,供给和流通几个方面来解释。   也就是说,没有需求。   金银铜都软,硬度还不如黑曜石,不适合作为工具使用。   而流通则是依靠可可和盐,金银对他们来说,没有价值。   还有当地物产丰富,刀耕火种都能过得不错,没有科技进步的要求。   总之那是一个充满了神奇谜团的国家,让大宋顶级的知识分子们无不兴趣盎然。 第一千四百四十五章 风波   王彦弼对扁罐和椅子偷跑没有带他感到非常的气愤,愤怒声讨扁罐哥哥的不义之举。   为了安抚王彦弼,扁罐只好将阿坦送给他的陨铁项链切割成四片,打磨光滑之后,发现陨铁内部原来是漂亮的铁晶花纹。   那种花纹独一无二,就连石富的锻造技术都仿制不出来。   串上绳子,扁罐,椅子,王彦弼,还有赵佣,一人一条,这才勉强安抚好了王彦弼和赵佣。   快乐的日子总是很短暂,大家烧烤,游玩,行猎,转眼就到了二十八。   苏家庄子终于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张麒,绿箬,扁罐和椅子。   苏颂是工部尚书,要参加大朝仪,其余的公主驸马们更是除夕就要入宫起居,都返回了汴京城。   苏油不在,扁罐就是家主,马上就要十五岁了,扁罐也理所应当参与主持家庭事务。   苏家的家主,各种节日里都要给庄客们发放福利,这些也不劳扁罐操心,张麒和张二早都安排妥当,少家主就是出面做个人样子而已。   不过庄户们非常开心,这是苏家庄子的一个大变化,大少爷立事了,偌大的家业有寄托了,苏门后继有人了。   除夕夜庄子上的活动也很多,苏家炮仗是从郑州采购过来的,那叫一个响亮。   之后就是按照大宋规矩,开牌局赌博,少爷给参与活动的庄客每家发了一贯小面额的崭新宝钞,作为赌资。   婆姨们则带着闺女,在另一间大屋吃食喝饮子聊天,家中有大小子的,当娘的就偷偷相看人家闺女的行止动静,考虑年后怎么请媒婆说媒迎亲生大胖小子带娃进学成家立业抱重孙……   操不够老母亲的心啊……   大家一直热闹到了过了子初,道了新年好,方才渐渐散去。   就在大家带着对新年的快乐期待沉入梦乡的时候,一队快马骑军奔来,打破了山村的宁静。   苏家庄子看似松懈,其实即便在新年里,暗中都有布置。   金属哨声响起,猧子们纷纷吠叫起来,庄子大路两边出现了不少手持弓箭,器仗的庄客,庄子大门外的几处篝火点燃了起来,墙头上有不少人影开始晃动。   骑军首领见状暗赞了一声,不顾得下马,先高喊道:“吾乃殿前副都指挥使,武康军节度使燕达,奉太后懿旨,护送判将作监丞苏轶、军器监丞陈梧入觐!”   张麒已经批衣起来,一看火光下那员武将,赶紧打开城门:“燕节度,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两人是老相识,打南海的时候张麒负责大后勤,跟负责具体军事操作的燕达打过不少交道。   燕达对张麒施了一礼,却不下马:“事态紧急不容多叙,张郎君快让两位少爷起来吧,哦对了……”   说完从怀里递了一道诏旨和一个明晃晃的铁片项链过去:“这是内降指挥,那铁片是延安郡王给的,说是信物。”   张麒只扫了一眼那铁片:“我们立即出发!”   苏家的马极好,很快三匹健马准备得当,张麒带着扁罐和椅子加入燕达的队伍,朝汴京城狂奔而去。   元夜,两制上官员都起得很早,盛装准备。   但是他们很快收到传报,今年大朝会取消,官员各自静守家中,等待消息。   这道命令极不正常,所有收到命令的人都是大惊失色。   很快,各种小道消息传来,三省和枢密院,王珪蔡确等主官昨夜半夜就已经入宫了,到现在都还没有出来。   很快王珪、蔡确、韩绛、出现在都省,宣两制上官员。   群臣终于得到确切消息,不过却是坏消息,上不豫,而且很严重,中风!   甲辰,赦天下。   命辅臣代祷景灵宫。   乙卯,分遣群臣,祷于天地、宗庙、社稷。   王珪请奏,效英宗朝旧例,自帝不豫,三省、枢密院当日诣寝阁问疾。   太后从之。   舒国长公主入问起居,荐钱乙、唐慎微举医案。   至是赵顼“疾小瘳”,能够以手书谕王珪等。   但是赵顼的身体,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了下去。   甲辰,蜀国公长子苏轶转右班职,授飞骑尉,内殿崇班,延安郡王仪卫率直,仍令伴读。   保和殿学士陈昭明子陈梧,授延安郡王府书记,仍令伴读。   二月,辛巳,开宝寺贡院火,命礼部锁试别所。   上疾再作。   汴京城中,人心浮动。   蔡确宅邸,邢恕正与蔡确商议。   当朝大佬,各自有各自的消息渠道,赵顼的身体明显已经不行了,大渐之期,也就是数月之事。   蔡确的门庭最近也多了很多人,眼见朝政大变在即,大家都在私下钻门路。   邢恕低声道:“相爷,应该决断了。”   蔡确把玩着手里的南海方竹笔筒:“此际进退两难,我倒是羡慕起苏明润来了。”   邢恕说道:“他有什么好羡慕的,远在眉山,儿子和侄子却被陛下置于郡王身边,脱不了干系还捞不着功劳。”   说完拱手道:“相爷年前让我联络司马公,即为后计,此刻纵然相爷什么都不做,也不见得就不是错,既然动静皆可能有错,那还不如趁此机会,动一动。”   见蔡确还在寻思,邢恕又道:“韩琦、富弼之功,才是相爷可望的功业啊。”   蔡确抚摸着笔筒上的酸画竹叶,似乎有些神思不属:“钱乙、唐慎微人称医道国手,今上必然痊愈。”   邢恕低声道:“我与太后侄儿公绘、公纪交好,曾密问公绘,他将陛下疾情告诉我了,言疾……可忧。”   蔡确叹息道:“如此奈何?”   邢恕说道:“自古传位,不外立嫡、立长、立贤,今延安郡王幼冲,而雍、曹二王,以雍王最贤,朝臣中多有归心者。”   “现在就差一个倡言之人,设若今上手诏苏明润、君实公回朝,他们肯定会建言立太子,到时候功劳就归于他们了。”   蔡确说道:“公绘、公纪兄弟二人,如今在料理河渠,说白了就是两个工头,他们能有何能为?”   邢恕说道:“此兄弟二人虽无能为,但是其父高使相有能为啊,军机处教育厅首,皇家军事学院山长,还有西军众将正在那里学习。至少要探得虚实,也好行事,对吧?”   这话没毛病,蔡确终于将笔筒放回桌上,将笔一支支插入其中:“先试探一下他们的意思吧。”   邢恕得到蔡确授意,立即邀请二人,结果俩兄弟也不傻,“辞不往”。   邢恕只好回报蔡确,蔡确命人将二人招置官署,在办公室接见他们,名义上是布置防汛任务。   等到交代了一半,王珪召蔡确入问起居,蔡确才道:“剩下的事情我都交代给邢恕了,你们去找邢职方吧。”   两人这才来到邢恕办公室。   等到公事谈完,邢恕才说道:“家中近日出了一件奇事,或者是好兆头。”   高功绘问道:“敢问邢兄,却是何等奇事?”   邢恕说道:“近日京中桃花开放,此次让两位兄台过来,就是议论关于桃花汛的预防,可巧家中有桃著白花,根据《道藏》所言,白桃花可愈人主疾,你们说,是不是好兆头?”   高氏兄弟对视一眼,一起拱手道:“求幸枉一观。”   待得两人到达邢恕家中,却见中庭一株桃花正在盛放,却是红的。   高功绘惊问:“敢问职方,白花安在?”   邢恕拉住二人之手:“右相令布腹心,上疾未损,延安郡王幼冲,宜早定议。”   “雍、曹皆贤王也。”   高功绘和高公纪兄弟吓得脸色煞白:“此何言,君欲祸我家邪!”   赶紧甩开邢恕的手,离开此处嫌疑之地。 第一千四百四十六章 毒土   邢恕碰了一鼻子灰,拿不到高层动向,但是雍王赵颢至今在宫内不出,邢恕认为这个信号其实已经很明确了。   而王珪如今已经看清了蔡确的卑鄙,日日入问,出来很多事情也不与蔡确知晓,让邢恕断定其中肯定有什么阴谋。   会是什么阴谋呢?只可能是雍王赵颢有凯觎心,皇太后在犹疑抉择,而王珪实主其事。   于是回报蔡确,高氏兄弟守口如瓶难知消息,不过他还有一个消息渠道,就是高使相当年的机宜幕僚王棫,已经致仕回了开封,据他说,太后有择立雍王之意。   蔡确却再次犹豫起来:“陛下的疾病,已有好转的迹象。今日起居,疾向安,将择日御殿。”   邢恕微哂道:“上疾已经二次再作,失音直视,听说禁中已别有处分,首相外为之主。”   “公为次相,而独不知,这说明什么?说明王相公已然抛开相公,独行其是了!”   “一日片纸下,以某为嗣,则公片功不立。”   “相公自度,是有功德在朝廷乎?是天下士大夫素归心乎?待到苏明润,司马公回朝,则公未知死所矣!”   蔡确终于竦然:“然则计将安出?”   邢恕咬牙:“富贵险中求,王珪既与高氏同流,相公就只能另辟蹊径!”   “于今之计,唯有效韩魏公所为!”   蔡确有些紧张:“然太后那里……”   郉恕说道:“从高氏兄弟的态度来看,太后也在两可之间。”   “延安郡王今春出阁,去冬陛下固有成言,群臣莫不知晓。”   “公何不以问疾为由,率同列俱入,亟于上前白发其端,请立东宫?”   “当年永厚新立,章献太后不也曾游移哭诉?如非韩富二人坚持力劝,事机只在翻覆之间。”   “再看如今韩家是何等的富贵?相公,若东宫因公言而早建,千秋万岁后,公安若泰山矣。”   这就叫首鼠两端,之前想推赵颢上位,结果察见赵颢的“支持者”似乎已经太多,立马调头抢赵煦的“冷灶”。   见蔡确不再说话,邢恕又道:“然此事当先设备,现在可以确定高使相不愿意插手其中,其实便已经去了大患。只需要些许外力,定可成事。”   蔡确轻咳了一声:“何人?”   邢恕说道:“其曲折第告子厚,余人可勿使知。”   “章惇?”蔡确怎么都没有想到,邢恕会给他这样的建议:“章子厚与苏明润有交情吧?”   邢恕不以为意:“相公,我与司马公,章子厚,亦有交情。”   “章子厚如今为门下侍郎,有些事情绕不过他去,此为第一。”   “太后临朝,司马公入朝之势必不可阻拦,章子厚与司马公性同水火,政见素来不一,他的心中,只怕比你还要忧惧。”   “苏明润与之有交情,但那是在苏明润不挡他路的情况下,官场之上,哪里来什么历久不变的交情?”   这话蔡确也比较认可,他和王珪,之前为了狙击苏油,也曾经好得穿一条裤子,待到苏油一去,立马连环挖坑搞得王珪权柄丧尽。   想明白此节,蔡确终于点头:“和叔往见子厚,与具言之。”   ……   宝慈宫,高滔滔坐在内室,舒国长公主侍立,隔着帘幕,对被中官带进来的钱乙问道:“钱国医,你说的都是真的?”   钱乙躬身道:“是,臣于工部翻阅前朝档案,后宫兴建之处,于地下埋有朱砂、雄黄、石灰、木炭等物。”   “最初的目的,是驱蛇虫、避邪秽、怯湿恶。然宫室营造百年之后,后宫地下的这些东西,已经化作毒物,对后宫健康……都极为不利。”   “还有子嗣,之前仪国公的病症,或者也与此有些关系。”   高滔滔问道:“真宗好丹汞,此事我自知晓,但是你说后宫地下有毒,此话实在是过于骇异,可有验证?”   钱乙将身子埋得更低:“后宫里边,除庆寿、宝慈二宫,只需要掀开地砖,取其下一尺之土,臣可为太后演示。”   高滔滔紧捏了一下手中的绢帕,却又松开:“张士良,去,命人掘土,不,你亲自去掘来!就取延和宫的基土来,不可命他人得知。”   张士良应声去了,钱乙说道:“那下官还需准备一些物事。”   高滔滔点头:“需要什么,交代宫人去办。”   钱乙说道:“倒也不用多费周章,一间偏室,收拾干净,外加一个冬日用的熏炉,一个大铜盘,几只鸡鸭兔子即可。”   待得张士良取过土来,这边也已准备好了。   钱乙取过泥土:“太后你看,这些红白之物已然固结生化,贵人们日受熏蒸,身体就会不适。”   高滔滔看着那怪异的土层,已然有几分动摇:“先看验证吧。”   验证方式很简单,烧起熏炉,在熏炉上搁一个铜盘,将那黄白红黑混杂的泥土敲碎铺设在上边,送入房间当中,再将膳房找来的几只鸡鸭兔子放进去。   偏室用的玻璃窗户,张士良隔着玻璃,心惊肉跳地看着动物们的反应。   刚开始还算正常,很快,鸡鸭兔子开始躁动不安,似乎室内有什么让其恐怖的东西。   紧跟着它们开始冲撞笼子,想要逃离这个地方,但是一番徒劳地挣扎之后,开始到底抽搐,最后挺了几下,彻底不动了。   张士良吓得魂飞魄散,站立不稳,奔到殿中就瘫软成一摊烂泥:“太……太后,屋里那些活物,活物都死了……”   “什么?!”   “鸡鸭,兔子,都……都死了……”   钱乙很沉着:“打开房门,屏息进去取出盘子,将土送出宫去埋掉,室内散透烟气丹毒,方可进人。”   张士良吓得手脚哆嗦:“我,我……”   钱乙叹了一口气,起身自己去处理,然后回来对高滔滔拱手:“宫内的丹毒没有火焰催发,不至于如此猛烈,但是盛夏酷暑里边,暗中发作,对贵人们也是有影响的。”   高滔滔叹了口气,眼中掉下泪来:“我赵宋皇室子孙,在宫内始终子息不昌,反倒是出外的王爷们,上下身体大多康健。”   “有些碎嘴的胡乱猜测,甚至敢言不忍之事,宫中禳解过几次,终也无用……”   说完变得咬牙切齿:“却原来,是这个因由!”   宫里传言很多,说太宗夺太祖江山,逼死太子,什么上苍降惩,什么阴灵作祟,导致太宗后历代皇室都子息不畅。   有术士借此因由,蛊惑异端,传布谣言,其中最敏感的一条,就是说太宗一脉终将断绝,太祖子孙终将重获江山,再坐龙庭。   这个话钱乙可不敢乱接,只说道:“因为丹毒之故,宫中之人易神昏惑乱,产生幻觉,呓语,这些也是大有可能的。”   高滔滔也是女中豪杰,神志清明,问道:“那我居住这宫中多年,为何却没感觉有何影响呢?”   钱乙说道:“太后神睿,诸邪未敢侵惑,宫中没见识的中官,宫女,还有襁褓中未成养足的孩童,易受其害。”   “还有……还有就是陛下仁孝,亲政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为太皇太后和太后修建庆寿、宝慈两宫。”   “两宫乃蜀国公当年提举,用的建筑新样,掘土五尺成室,作为那啥……地下储藏室。”   “房屋下还埋了各种管道,两宫外围,都搬走了旧土,移来熟土,改造成了园林池沼。”   “因此整个后宫里边,唯太皇太后,太后两宫,及侍奉人等,不受影响。”   高滔滔闻言,不禁悲呼一声:“我孝顺的苦命孩儿啊……”便哀哀痛哭了起来。   舒国长公主也陪着落泪,劝道:“母后且节哀,如今陛下和郡王,还有皇兄,均还在旧殿,当如何处置才好?”   高滔滔这才想起来,对钱乙问道:“钱国医,可有什么办法?” 第一千四百四十七章 兄弟游园   “这个……”钱乙都懵了:“太后,从医家的观点,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翻修宫室,移走这些恶土,一劳而永逸。”   “糊涂!”高滔滔不由得脱口而出:“如今陛下未安,尚要大力营造宫室?!群臣会是如何态度?”   钱乙只好躬身道:“实在不行……那就只处理地面?掀开金砖,用水泥封闭土层,再重新铺设……不过,不过这也是治标不治本。”   高滔滔叹息了一声:“钱国医先下去吧,此事容老身再想想。这事情绝对不许对外泄露一字,还有陛下那里,多用心。”   钱乙躬身道:“臣一定尽力,不过……”   说完一声叹息:“臣,一定尽力。”   说完退出殿门,转身离去了。   高滔滔待到钱乙走远,从嘴唇颤抖,渐渐定下了心神,最终露出决绝之色,一把抓住舒国长公主的手:“宝安,我意已决,或者,这就是天意。”   “如今内中只有二殿安稳,便将官家移到庆寿殿安养,哥儿由老身亲自照应。”   “至于你二兄,也只能先出外就第。眼看春末了,盛暑一至,又多受一年摧残。”   舒国长公主低着头:“一切自由母后做主。”   高滔滔拉着舒国长公主,眼泪又下来了:“或许这就是你皇兄至仁纯孝的福报,形势所格,不得不如此啊……”   ……   政事堂,现在应该叫都省了。   蔡确得到了章惇的回复,表示他愿意支持赵佣。   而且章惇做得更绝,约知开封府蔡京日领壮士在外廷待变,私下告诉蔡京“大臣共议建储,若有异议者,当以壮士入斩之。”   今天三省、枢密问疾之后出来,大家一起到枢密院南厅议事。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的日子不多了。   大家坐定之后,蔡确首先发难,对王珪说道:“相公为群臣之首,到今天还拿不出章程吗?”   王珪没有说话。   章惇说道:“唯今之计,是不是先请立东宫?”   王珪还是没有说话。   蔡确站起身来:“相公,今日不吐一言,怕是出不得此厅。”   王珪抬起头:“两位什么意思?今上还在,立储之意,当出于上,此岂是为臣者所当为?”   章惇也站了起来:“如今天下沸议,何不早立储君,以安天下?相公是不以天下为念吗?”   蔡确阴恻恻地说道:“早立东宫,明正而言顺,相公一味推搪,莫非另有异谋?”   王珪讶然,不觉口吃:“什么……什么异谋?上自有子,复何异!”   蔡确与章惇相视一眼,却是完全没有想到王珪会这样答复。   章惇是狠人,既然王珪这样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以免再生反复:“既然如此,何不再请入宫,今日便定下来?”   王珪说道:“才问了起居,岂可又打扰陛下安养?何妨明日?”   章惇冷笑:“择日,何如撞日?”   王珪尚在坚持,却见门外远远走来一个中官,正是高太后的中官梁惟简。   王珪如蒙大赦,赶紧上前问道:“梁都管,可是内中……”   梁惟简说道:“原来三位都在这里,那倒是省却咱家多跑腿了,太后懿旨,明日里问定起居,改在庆寿宫。”   王珪诧异道:“却是为何?”   梁惟简说道:“太后的意思,是庆寿宫有花园池沼,风景,气候,房间,都远比旧宫福宁殿舒适,离宝慈宫也不远,有太后看顾着,宫人们也得更尽心。”   “对了,还有延安郡王,太后已经收育于宝慈宫,明日起居,她会带郡王过去。”   对三人施了一礼:“咱家就不耽误相公们料理大政了,几位相公辛苦。”   说完抛下瞠目结舌的三人,施施然地去了。   王珪看着章惇蔡确满脸的失落之色,心中暗爽,却没有露出一点幸灾乐祸的表情,认真地问道:“两位,还要现在就入内请起居吗?”   ……   癸巳,帝大渐,迁御庆寿宫。   以延安郡王冲幼,太后亲育于宝慈宫。   出雍王赵颢就第。   雍王请见太后,母子相哭,然事终不回。   王乃请日问起居,从之。   翌日,三省、枢密院入问,见帝于榻前。   王珪言:“去冬尝奉圣旨,皇子延安郡王来春出閤,愿早建东宫。”   凡三奏,帝三顾,微首肯而已。   又乞皇太后权同听政,候康复日依旧,帝亦顾视首肯,珪等乃出。   ……   对于朝臣来说,这是太后属意延安郡王的明确信号。   还能不明确吗?移陛下到离宝慈宫最近的庆寿宫,让延安郡王赵佣住进自己的宫里,同时将赵颢移居宫外王府。   还能有比这更明确的信号了吗?   据说几人出来的时候,正逢雍、曹二王等候入见,章惇厉声道:“已得旨,立延安郡王为皇太子矣。奈何?”   雍王道:“如此,天下幸甚。”   已而禁中按堵如故,蔡确、章惇、邢恕,各言有定策之功。   ……   开封府,城北李氏庄园。   桃李正艳,换做往年,汴河大堤,城北各处对外开放私家园林,那是画舫穿梭,游人如织。   不过今年因为皇帝陛下的病情,再美的美景,也让开封府的百姓也高兴不起来。   平心而论,大宋官家真的不错,虽然之前走了些弯路,搞得开封府沸沸扬扬,但是自打安石相公第一次去相后,各项对小民不利的律法、机构逐渐裁汰。   之后几任开封府尹都是能吏,打小苏探花订立开封府制度起,整个帝畿,包括三畿四辅十几个县,日子真是一天天的好过了起来。   到如今刚好十年,这十年,是金子都换不来的十年。   尤其是最近三年,宋国连续大丰收,各路漕粮,源源不断地送到京师,前年更是高达一千多万石,去年也多达八百多万石。   民间积蓄也变得丰厚起来,物价在悄悄上涨,但是百姓的日子却不但不觉得煎迫,反而变得宽裕。   原因就是东西多了,老百姓收入的增加,远远超过了物价的上升。   叫苦的大概就是官吏,但是官家早在十年前就给他们涨了俸禄,他们才是最早一批受益者,如今只是渐渐被百姓追平而已。   但是官家的俸禄不是白拿的,以前的吏员们在地方上由豪强充任,只手遮天,而到了现在,越来越多的吏员是为了一份俸禄挤进公务员队伍里的人,兢兢业业地干着差遣。   别说百姓,就连地方官都觉得顺气了很多。   而这一切,淳朴老百姓们认为,我皇帝官家的功劳最大。   所有人最担心的,就是这样的局面,会因为官家病势加重,而最终变成一场过眼繁华。   大相国寺的香火极为旺盛,都是自发前来为赵顼祈福饿大宋子民。   新任蔡知府,更是能吏里边的能吏,将开封府治得几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牢狱都空了。   今日里偷得一点清闲,蔡京和蔡卞相约在此游赏。   李家园林的主人,将兄弟俩引入花园八角亭之中,布上碳炉茶水果点,施礼而去。   兄弟俩如今的权势,在京中也算是数一数二。   元丰改制之后,蔡卞被赵顼提拔为中书舍人兼侍讲,年前刚进了给事中,既清贵又紧贴着皇帝,风头甚至胜过蔡京一头。   蔡卞给蔡京布上茶水:“兄长近日辛苦了。”   蔡京摇头:“萧规曹随而已,蜀国公当年制度订立得完善,几任府尹迭有更张,但是看来看去,还是当年蜀国公原先的制度更加合情合理。”   “我只要改回去,督促好官吏们,这职务啊,那是最轻松自在的一次。”   蔡卞不由得就笑了:“皇畿府尹,还能当得轻松自在,这话要是传出去,朝官们要以为兄长如章子厚一般傲纵了。” 第一千四百四十八章 步枪舞   蔡京弹了弹洒落到衣襟上的花瓣:“蜀国公立制度,处处占了一个‘公’字,而其后的几任,不管是新党也好,旧党也好,都逃不开一个‘私’字,他们那些更张,说白了,只为行私事方便而已。”   “谁也不是傻子,这还能看不出来?只是有人不做,有人想做的区别。很多东西,本拿不到台面上来说的。”   蔡卞笑道:“比如这一回,章惇和蔡确就做得过了。”   蔡京冷笑道:“那是他们没有拿王相公当盘菜,殊不知王相公打从中得进士后就几乎没有离开过朝堂,掌制翰二十年,这里边的功夫却又是轻了的?”   “如此小视,瞧着吧,迟早要不得好。”   蔡卞问道:“可我听说,兄长也参与了其中?”   蔡京笑了:“我那是奉命行事,留了手续的。”   蔡卞这才放心了,端起茶杯:“是我多余,兄长智识渊沉,又岂是愚弟能比。”   蔡京说道:“你也一样,临行前蜀国公交代过,不要为那些看似诱人的进身之阶所迷惑,站稳了才是真的。”   “阴谋有没有?如今这局面下,肯定会有无数。”   “但是国公说得明白,阴谋之所以是阴谋,就在于其难成而易破。明白了吗?”   说完压低声音:“你看颢王爷这一场忙活,还不是当不了太后一句话?”   “所以啊,都是利欲熏心庸人自扰。还不如你我兄弟二人安坐亭台,观赏这繁花玉树,品味这鸟语清茗,反不失红尘一快。”   ……   启圣院后街,梁惟简宅。   内室当中,梁惟简小心翼翼地解下衣服,从怀里边取出一个包袱,打开来,是一份绛黄色的缎子。   梁惟简的老婆郭氏一见,不由得大惊失色:“你个挨刀的!这东西你都敢往宫外顺?!你不要脑袋了?”   说完就举手往梁惟简身上没头没脑地揪。   宋代的高级宦官很多都是有老婆的,甚至很多和皇后公主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宦官在宫外不光有老婆,还收养族中或者宫里的小宦官做义子,组成家庭,宋人也不以为怪。   郭氏也是侍奉太后的老人,在宫里的时候就和梁惟简做了“对食”,后来年纪大了要出宫,梁惟简和她有感情,干脆就当起了夫妻。   过于鲜亮的明黄色,如今也被眉山人搞了出来,但是皇家自太祖时期起就用绛黄,而且规定这个颜色,只有皇帝才能用,到了今天这就是“祖制”,改不改只随帝王心意。   赵顼在这上头也不上心,因此一直保留着。   郭氏乃是宫中老人,宦官从宫里往外顺好东西也是常事儿,老阉狗熟门熟路干了几十年,郭氏早都不以为怪。   但是将今天这玩意儿顺出来,风险和收益明显不成正比,这要被发现,两口子那得一起去见阎罗大王。   梁惟简一边抵挡老婆的攻势一边解释:“哎哟姑奶奶你可小声一点,你就再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啊……哎呀停手停手……够了!”   一声怒喝,终于制止住了郭氏猛烈的攻势,梁惟简这才低声说道:“我就是瞎了心也不会顺这个,这是太后她老人家的意思!”   “什么?”郭氏不信:“娘娘怎么会允许你干这个?”   梁惟简说道:“太后说了,让你用这料子,比照着佣哥儿的体格,做一件小袍子,万莫为他人知晓。”   郭氏有些惴惴然:“那两位王爷……”   梁惟简这才开始整理被郭氏揪乱的衣袍:“雍王爷也出外了,太后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扶保佣哥儿。”   “咱们都是太后的人,太后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至于别的,少想少操心,死活都是天意。明白吗?”   郭氏觉得自家这便宜老公主意挺正,点了点头,却又有些疑惑:“太后一直偏爱颢王爷,如今为何突然……”   梁惟简叹了口气:“这或者就是天意,对了,今后进宫,少去别的地方串门子听消息,就在宝慈宫呆着,别的地方啊……”   说完又打了个寒噤。   郭氏有些不明白:“为啥?”   梁惟简说道:“钱国医发现当年建造宫室,埋在后宫地基下面的五色土,当年是为了驱虫避祟,可百年下来,却都成了毒物。”   “太后命张士良取了五色土在密室里熏蒸,那些活鸡鸭,死得才叫一个……”   说到这里又打了一个寒噤。   郭氏对主子到底忠心,急道:“那太后怎么办?”   梁惟简说道:“所以说这是天意。当年陛下亲政,第一件事就是给两宫太后造宫室,你也知道蜀国公当年是怎么修两宫的,那是将地皮老土尽数削去,然后拿水泥造的两宫,中间改成草坪池沼花树的园林。”   “因此如今宫里就那两处地方好住人,庆寿宫现在安排给陛下静养,宝慈宫太后住着,佣哥儿由太后收在身边养育。”   “雍王爷嘛……那就只得外出就第了,本来府邸就早已修好,去年又翻新过,三十多的王爷,总不能和病中的官家同殿,更不能住在太后宫里吧?”   郭氏连连点头,表示老公你好有道理。   “这事儿天大,你可得千万千万将嘴给我缝死了,在外不能吐露一句。总之这事儿啊,算得是上苍有眼,官家的纯孝之思,当年种因,今日可算是福报在了佣哥儿身上。”   “赶紧的将袍子弄出来,不要求针脚细密,能穿就行,要的是快。”   “家里不是有缝纫机吗?左右耽误不得。”   郭氏顿时不服了:“什么话!你放心,我连夜制作,明早上就好,保证不给你失体面。”   “缝纫机做这个,你也不怕埋汰!”   ……   内殿班直,扁罐如今换上了新军军服,和侍卫们在一处。   赵顼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调扁罐当做赵佣的侍卫,只要赵佣在外宫出现,扁罐就随身护卫。   但是扁罐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就是燕太尉没有给他们发弹药。   真要变起仓促,难道大家要拼刺刀?   跟同僚一打听,才知道内侍卫多如仪仗队一般,平日里玩操典的时候多,也拉到郊外靶场练铳,但是在宫里却多是空铳,没有弹药匹配。   要领弹药,需要经过的手续异常繁琐,而且有很多人监督签字,而宫卫进出,都要严厉搜检。   据说还是自家爹当年将宫卫换成新军时订立的制度,别说自己,就算令内宿卫的燕太尉,都不能想领就领。   一个侍卫看着扁罐衣领上的都卫领花,不由得有些吃味:“兄弟以前哪个部队的?这么年轻干上都卫,有点能耐啊。”   另一个战士说道:“人家是延安郡王仪卫班直,指不定是哪家勋贵的少爷,少爷你说我们猜得对不对?”   扁罐笑道:“哥哥们想得差了,我爹现在连差遣都没有,还在老家守制呢,初来乍到,还得哥哥们多多照应。”   另一名战士问道:“那就奇了,看你的年岁也不大,总不会是在西边立过功勋吧?”   扁罐说道:“那倒也不是,就是熟悉器械,一次操演的时候入了郡王的眼而已。”   那名战士从铳架上取下一支神机铳抛向扁罐:“玩玩!”   扁罐伸手捞住,随手舞了个花收于身侧:“哪个哥哥给我来个鼓点儿?”   班直中一个汉子从腰间抽出两根鼓棒:“什么点子?”   扁罐说道:“破阵乐吧。”   “来了!”那汉子拖过一张矮几,就在矮几上敲打起来。   扁罐随着鼓点一个立正,然后开始原地踏步,紧跟着双手开始翻舞神机铳,中间还伴随这转身,正步,如同机械舞蹈一般。   这本来是苏油的恶趣味,在孩子的体育训练方面,基本上就没有他插嘴的余地,于是他想起了西点军校的步枪舞,将这个思路告诉了家里的中二少年们。   中二少年之所以是中二少年,就是越无聊的东西他们越是玩得兴高采烈,扁罐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如今这一手一亮,顿时吸引了这帮班直的眼光,这家伙,可比扛枪操正步亮瞎眼啊!金明池走起来,那是相当拉风! 第一千四百四十九章 转轮铳   一套铳舞耍完,扁罐再次收铳身侧,一个立正:“完毕!”   “好——”十几个班直一起喝起彩了。   领班的裴延笑道:“果然有一手,可得教教众弟兄才行。”   扁罐说道:“哥哥们要是喜欢,练上两三个月也就出来了。”   裴延看了一眼周围的战士:“都不准乱来啊,要是铳口朝下掉地上,就等着丢差遣吧。”   “等改天咱找铁匠铺定一批复制品,拿假家伙练熟了才行。”   扁罐说道:“京中的匠人铺子我熟,也不劳哥哥操心,过两日我就弄些来,十支够不?”   “够了!”裴延说道:“对了,看兄弟对器械很熟,调铳你会不会?”   扁罐点头:“倒是会一些。”   裴延又取过一支铳来:“看看,我这支老是打不准。”   扁罐将铳看了看:“校准得有校偏镜,今天没带,不过哥哥这铳也该保养了,我们先做保养,明天去校场校准。”   有了裴延开头,剩下的将士也来劲了:“我的……”“还有我的……”“我这支也不得劲……”   扁罐说道:“那就都拿过来,还有铳油和纱布条。”   神机铳都精贵,平日里战士们都跟宝贝一般护着,想都没想过要将之拆解。   扁罐将自己的毯子取来铺在矮几上,将裴延的神机铳竖在上边,咔嚓咔嚓就将之拆解成了一桌的零碎。   裴延都吓傻了:“兄弟……这……你这……”   扁罐说道:“平日里的简单养护,对于扳机,还有枪机内部是保养不到的,裴大哥你看,里边积垢太多了。”   嘴上不停手上也不停,扁罐一边给大家介绍各个机件的名称,一边擦拭清洁,然后将机件一一安装回去,很快又将裴延的神机铳恢复成原状。   裴延将铳接过,拉了下枪栓,扣了一下枪机:“嘿!轻快多了。”   扁罐说道:“空铳击发对枪机有损害,哥哥下次别这么干了。”   裴延嘿嘿赧笑:“兄弟说得是……”一看桌上不知何时已经堆了十几只神机铳,不由得大怒:“都干什么呢?还让不让苏兄弟睡觉了?拿走都拿走!咱们慢慢来……”   扁罐笑道:“不用,刚刚只是为了让大伙儿看清拆解和组装步骤,所以比较慢,接下来会很快的。”   接下来扁罐就开启了快进模式,拆解动作让一帮战士看得眼花缭乱,裴延赶紧招呼:“大家动手,不会拆装,擦擦油泥可总是会的,不能啥都劳烦苏兄弟动手!”   于是大家取来纱布棉条手套,一起动手,扁罐只需要讲解一下维护保养的简单手法,基本都是一学就会。   很快,十几支神机铳保养一新,扁罐留了两支在桌上:“哪位哥哥有兴趣来练练手?”   “我来!”裴延这回很踊跃:“兄弟你在旁边给俺指点!”   刚刚那个打鼓点儿的也举手:“我也来,兄弟我叫张诂,这朋友就算是交上了!”   其余十几个人也跃跃欲试,扁罐说道:“等明日我画一张图,咱们贴在宿舍里每天看,看到熟练之后,闭着眼都能将铳装起来。”   裴延呵呵笑道:“苏兄弟可说笑了,天底下怕是没这样的人。”   扁罐也不多说话,直接取过毛巾来将眼睛蒙上,就在众人目瞪口呆当中开始组铳,手法娴熟之极。   裴延和张诂使了个眼色,两人伸手将部件给打乱。   不过没用,扁罐转眼将铳组装完毕,取下毛巾:“哥哥们,别说不行,只要大家多练,没什么做不到的。”   “好家伙,简直神了!”张诂一拍扁罐的肩膀:“老弟你这都卫衔,朝廷不算白给!”   扁罐又将铳拆解开:“这个其实在战场上也是有用的,因为神机铳的所有部件都能够相互更换,两支受损的神机铳,说不定也能合成一支来继续使用。”   “来,裴大哥,张大哥,你们试试。”   等到扁罐指点二人将铳组好,张诂首先跳了起来:“嘿!原来也不是太难嘛!”   却突然瞥见门口站着一人,吓得一个立正:“太尉!”   其余的人也立即起身立正:“太尉!”   燕达如今也是一身新军军服,背着手走了进来:“都在干啥呢?快熄灯了还在喧哗?”   裴延一个挺胸:“报告太尉,新来的苏兄弟……不,苏都卫,在教兄弟们保养神机铳!”   “哦?”燕达问道:“都学会了?”   裴延笑了两声:“苏兄弟在,就会!他要不指点……估计……嘿嘿……还差点火候……”   燕达啐了一口:“西军老杀才,这么久了还被一根烧火棍难住,不会就赶紧学,明白了吗?”   裴延一个立正:“是!”   燕达扫视了室内一眼,也没有搭理扁罐,又背着手走了。   熄灯了,扁罐却睁着眼睛看着上铺的床梁,有些睡不着。   燕达是老西军,现在看来,宫中的宿卫也都换成了老西军,连神机铳都不是非常熟悉。   这么说,就是太后对京中上四军都不太信任……他们啊,在汴京城这花花世界,待得太久了。   ……   次日,经燕达同意,扁罐和裴延将战士们带去了北郊校场,校准了神机铳,顺带还练习了打靶。   接下来的日子里,宫卫外松内紧,赵佣日间一样还要进学,由蔡卞陈昭明等人轮流授课,扁罐在室外守护,椅子在室内伴读。   散班之后,扁罐护送赵佣回内宫的路上,对赵佣低声问道:“郡王,宫里有没有铳械?带弹药的那种。”   赵佣对扁罐非常信赖,皇室的孩子也算是早熟,近日明显紧张的氛围让他知道即将来临的是什么,眼睛看着前方一枝花树,表情似乎在欣赏那支花,嘴里却低声说道:“父皇那里收藏着两支石公进的转轮铳。”   “郡王能不能搞来?”扁罐低声问道:“燕太尉想要申请铳弹,听说都卡在了内军器库,我们不能等他,自己能做的先做。”   赵佣说道:“父皇锁在盒子里边的。”   扁罐说道:“郡王将盒子一起取来,我试试能不能打开。”   赵佣说道:“那哥哥就在八作库那里等着,我一会儿就来。”   扁罐点头,将赵佣送到宫门,按照规矩立正行礼:“卑职恭送郡王。”   八作库房是一溜空房间,以前属于内八作,内八作迁出京城之后,这一带就荒废了,连这溜贴着宫墙的小房间也空了下来。   没多久,赵佣穿着套小宦官的服色摸到了墙根,对外头喊到:“扁罐哥——”   扁罐伸手探住房梁,一个翻身上了屋顶,接着在宫墙上一蹬,身子朝上一窜,挂在了宫墙边上:“这里!”   赵佣从袖子里取出两个螺钿盒子:“好沉,怎么给你?”   扁罐看了看周围,一咬牙翻进宫墙,拉着赵佣躲到一个铜缸后边蹲了下来。   翻看了一下盒子:“这是十年前的老锁头,钥匙呢?”   赵佣摇头:“没找到。”   扁罐从屁股后的裤兜里摸出一个卡片一样的东西,拨出来三根带钩的细针:“嘿嘿嘿,这招我娘都不会。”   石薇年轻时候仗义江湖的故事赵佣也没少听,这娃完全没有统治阶级的自觉,每每对那种以武犯禁,劫富济贫的强盗故事听得热血沸腾,石仙卿一直是他的偶像。   就见扁罐将三根细针插到盒子锁眼里边,调整了一下,然后一转,盒子“啪”的一声弹开了。   里边摆放着一支装饰精美的转轮铳,还有十二发子弹。   赵佣忍不住拿起来摆弄,扁罐又打开了另一个盒子,这个盒子里边的转轮铳体积比上一支大,金光闪闪。 第一千四百五十章 小炮   两支铳精美绝伦,扁罐却顾不得欣赏,将子弹填到赵佣那一支铳里,教会他使用,说道:“这个有保险,看就是这个,这样能打开弹巢,推上去锁住枪机,再推就能自由击发。”   “小的给你用。这支大的给我。”   又将剩下的子弹对半分:“收起来,藏好了,晚上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郡王就用它护身。”   赵佣点头。   扁罐看了看高墙:“郡王,借衣服一用。”   赵佣赶紧将身上的小内官袍子脱下来。   扁罐将袍子打开,裹上一块石头转成一根布绳,拎着布绳两角朝上一跃。   跃到最高处的时候,扁罐将衣绳往宫墙瓦当上一抛,衣服就挂在了瓦当滴水上。   有此借力,扁罐腾身而上,翻过墙头将衣服取下来扔回给赵佣:“郡王赶紧回去!”   说完不等赵佣答话,跳下墙跑了。   整个宫禁内部气氛越来越紧张,到了二月二十八这天晚上,扁罐裴延那个班,被燕达调为班直。   而且燕达亲自带队,镇守合门,看护整个内宫。   王珪当晚很晚才出来,等到王珪走后,燕达开始布置防卫。   扁罐逮着机会对燕达说道:“太尉,为何还不发弹?”   燕达看了扁罐一眼:“你说我西军对新军,是有弹好还是没弹好?光拼刺刀,老燕我把握更大。”   “除了你们这个班是我亲自带过来的,谁知道其它的是人是鬼?干脆都不发。”   扁罐想了一下,低声道:“太尉,我记得宫里有炮!”   燕达心头吓得噗通乱跳:“别闹!宫里岂能有那玩意儿?”   扁罐将燕达拉到一边:“真的,我记得当年爹爹说过,李都监从南海给陛下进献过一艘泰山号的紫檀模型,上边有三十门小炮,都是可以打得响的。”   “真的?”燕达眼睛瞪得张翼德一般:“那铳药呢?这么多年还没过期?”   扁罐说道:“试试不就知道了?万一能行呢?”   燕达一拍扁罐脑袋:“你小子不早说!有了三十门炮,熬过今晚就万事大吉,那船现在在哪儿?”   扁罐说道:“我都找郡王打听过了,不逢大朝会的时候,那玩意儿就摆在景福殿。”   燕达立即拍板:“你、张诂,现在就去给我将炮拖过来!”   宫禁落锁之后,后苑只有迎阳门和临华门可通,整个内外皇城之间,只有基本的巡夜,诸多巍峨的宫殿如垂拱、紫宸、皇仪、崇政、集英,如同镇守在黑暗当中的沉默巨人。   扁罐带着五十几位军士,避开了沿途巡夜的班直,悄悄摸到景福殿前。   宫门大锁更加落后,估计没人想过景福殿有一天会遭贼。   扁罐又从屁股后边摸出万能工具卡,轻松打开了古老的大铜锁,带着军士进入殿内。   景福殿平日里几乎不用,这里主要是陈放朝仪要使用,但是却又不归太常寺管的那些东西。   张诂这土包子虽然当过一段时间的宿卫了,但是都是在殿外头,从没见识过皇家大内的宝藏,等到扁罐晃亮火折子,张诂顿时震惊得嘴都合不拢:“我的个乖乖……”   扁罐已经看到了紫檀大船模型所在,又灭了火折:“跟我过来。”   黑暗中只能看清些微的暗影,张诂低声道:“兄弟,这些都是啥啊?”   扁罐说道:“张大哥别管那些个,反正都是官家的宝贝。”   摸到大船边,扁罐打开模型甲板。   泰山号模型是按照五十比一的比例制作的,说是模型,其实也不小,整整长达三米,甲板宽度八十公分。   里边的霹雳炮模型交错排布,一门小炮有手腕粗细,长达三十多公分,连同黄铜炮座有几十斤重。   扁罐将小炮从炮架上取下来,递给张诂:“这个,一人抱俩!”   等到将炮都拿上,扁罐又打开下一层,取出一个个铅皮盒子:“这个,一人抱一个!”   取完东西,扁罐摸黑将泰山号恢复:“走,悄悄摸回去。”   等到一帮人鬼鬼祟祟摸回迎阳门,燕达一看不禁大怒:“冒这么大的风险带回来这玩意儿?你管这玩意儿叫炮?!”   扁罐大言不惭:“都管不可小看啊,虽然短点,但口径也有二十毫米,打三百米都没问题!打到人身上,出口那也是碗大窟窿!啊先得试试药包还行不行……”   “试试!”燕达一脑门子黑线:“要是不行,老子……”   想想也不能拿扁罐如何,气得揭下头盔:“赶紧试!”   当然不敢真试,否则爆炸的声音得惊动整个宫廷,扁罐拿刀子割开铅皮盒子,从里边抽出一枚粗有两公分,长一个巴掌的尖头小炮弹,赞道:“还是纸壳的老物件儿。”   燕达给了扁罐一脚:“赶紧的!”   “哦。”扁罐用刀子剖开纸筒,扯出里边的一团硝棉闻了闻,然后放到地上,拿火折点了根树枝伸过去,“轰”的一声,一团火光一闪即逝。   燕达高兴坏了:“这家伙还能成?”   扁罐抽出纸壳弹后边的引信:“要是这个能用,那就没问题。”   燕达问道:“咋试?”   扁罐说:“砸一下就行,就是,声音像炮仗……”   燕达跟他说道:“去宿舍,捂上被子,在被窝里边砸!”   扁罐:“……”   不一会儿,扁罐回来了:“太尉,能成!”   燕达狐疑地看着扁罐:“你真试过了?不是在被窝里边砸的吗?你脸怎么这么干净?”   扁罐撇嘴,伸出右手给燕达看:“手在被窝里不就行了吗?蠢人才会整个钻被窝里试吧?”   燕达:“……”   不管如何,能用就好,但是扁罐发现自己低估了自己爹弄出来的这玩意儿的威力,这东西其实后坐力相当猛。   于是只好又带人跑了一趟景福殿,将炮架也偷了出来。   光这样都还不行,扁罐又带人将铺地的石板起出来,将炮架卡在原来石板所在位置,调整好射界:“太尉,这样就差不多了。”   燕达抽了抽嘴角:“你这玩意儿,怕是吓唬不住人。”   扁罐说道:“没办法,要唬人除非放胸墙上头,但是这会儿也没法弄啊……”   燕达抽出腰间配剑:“就这样吧,三十人守炮,大家轮班休息。”   迎阳门左边是景福、延和、崇政三殿,右边是坤宁、福宁、垂拱三殿,中间是狭长的甬道,甬道的尽头,正对的是大宋最重要的一个大殿,紫宸殿。   紫宸殿里的大座钟响过三点,高滔滔坐在宝慈宫卧榻边,一点睡意都没有。   张士良过来检查灯火,见高滔滔枯坐,说道:“娘娘,要不靠在榻上,眯瞪一会儿?”   高滔滔没动,轻声问道:“哥儿怎样?”   “睡得香。”张士良低声说道:“都是娘娘护佑周全,等到哥儿明儿醒来,就该改口叫太子了。”   高滔滔瞪了他一眼:“制度就是制度,明日宣制之后,方才称得。”   张士良躬身道:“是。”   高滔滔说道:“退下吧。”   张士良悄无声息地下去了,高滔滔依旧坐在塌边,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明日,她就会垂帘听政,成为大宋权力最高峰上的人物。   她是一个强势的人,当年太皇太后劝她给英宗纳妃嫔,她一句话就顶了回去:“嫁得十三节度,不知有官家。”   后宫里,万事由她一言而决,随着慈善事业和皇宋银行的影响越来越大,甚至连外朝也有了她的影子。   三个儿子都在身边,要说舒心福气,她恐怕是古往今来最舒心福气的一个皇后和太后。   曹太后在仁宗死后被朝臣欺辱的日子,她是冷眼看在眼里的。   在她这里,休想!   择幼立嫡,难道真的就是跟宝安说的那样,是天意,是不得已而为之?真的没有一点对权力的觊觎?   有些东西,骗得过天下人,骗不过自己。 第一千四百五十一章 一夜   半夜三点,甬道里来了一队人,打着灯球火把,还带着器械。   燕达顿时紧张起来,按剑喝道:“前方何人?宫禁锁钥尚自集结夜行,不要命了?”   前方一名将领举手止住自己的队伍:“奉勾当骐骥院王绂,领内侍副都监曹从卿钧令,末将特来换班。”   燕达问道:“你是谁?”   对面那人说道:“末将右羽林统军粱钺,请太尉参验符牌印信。”   燕达说道:“过来吧,就你一人。”   粱钺想了一下,对左右两位中官模样的人交代了两句,走了过来,将符牌和文书递上。   燕达接过来在灯光下看了,又看了看粱钺:“统军且回吧,我不知道你怎么进来的,但是怎么进来的,就怎么给我出去。”   “换班就不劳梁统军了,有事明日只管来奏,不过这一刻若是惊扰了陛下和太后,我怕你们担不起这个罪责。”   粱钺大怒:“燕达!你一介西军粗汉,敢在皇城根下撒野?我的军令难道是假的?!”   燕达一点都不以为然:“即便是真的,那也是给你的军令,却不是给我的。”   “要不这样,你退到甬道外头,你守你的,我守我的。”   粱钺按剑:“燕太尉,别太不识抬举,你这点人能拦住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神机铳里没有铳弹。”   燕达拿长剑拍了拍脚下的小炮,发出当当两声:“可我还有这玩意儿,不过我不想拿它对付袍泽,梁统军,还是请回吧。”   粱钺低头:“这东西,怕是拦不住我吧?”   燕达撇了撇嘴:“来个小子,操演给梁统军看看。”   “是!”扁罐低头上前,半蹲下来,飞快地打开炮闩,从里边退出小炮弹,然后重新填上,关闭炮闩,虚拉一下,又打开炮闩,再次退出小炮弹。   手底就跟变戏法一般,三秒以内,就能装填两次。   数息之后,扁罐速度不减,而粱钺终于变色。   自己的人要冲到这里,起码得十息开外。   也就是说,他们要在这狭窄的甬道内,承受几百发这样的弹丸打击!   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是光看那弹药个头,绝对比神机铳厉害!   粱钺神色随着扁罐熟练的动作变得绝望,手握剑柄的关节凸起数次:“我……要是拼个鱼死网破呢?”   燕达干脆还剑入鞘,却没抬头:“最好不要,这样最起码,还有时间料理干净首尾,也可保得家小无恙。”   “统军,虽然大家都是不得已,但我既已有备,你就再无机会了……袍泽们终究是无辜的,带回去吧,别跟你一样枉死。”   粱钺见燕达已经收剑,还想动作,却听蹲在地上那小兵说了一声:“别动。”   粱钺看向那小兵,却见那娃手里举着一支明晃晃的转轮铳,还从嘴里翻出来一枚子弹咬着。   粱钺终于摇了摇头,苦笑着撒开剑柄,抱拳施礼:“多谢太尉全我宗族。粱钺这就退走。”   燕达不再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   粱钺转身大步离开,回到自己部众当中,两名中官还在争辩什么,结果梁钺一挥手,数百军士簇拥他们而去。   甬道重新变回一片漆黑,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扁罐这才站起身来:“可惜了一条好汉子。”   燕达看着前方似乎无尽的黑暗,捏紧了拳头:“是啊……只恨不能死在战阵之上,却直娘贼的送命在诡谲的朝局当中。”   说完转头冷冷看着他:“臭小子,玩炮玩得挺熟啊,刚刚老子背后都一身冷汗,你娃手还是那般滑熟!”   扁罐嘿嘿赧笑:“爹说这叫肌肉记忆,不用过脑子的……”   燕达明显不信,捋着胡子上下打量扁罐,若有所思地道:“临危不惧,看来水师的操练,有点东西啊……”   ……   宫外的喧哗到底还是惊动了高滔滔,扬声道:“张士良。”   “娘娘,我这就去看看。”张士良其实也早被惊动了,只等高滔滔发声而已。   高滔滔点了点头,指甲掐进了手心:“去吧。”   张士良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了刚刚张士良所在的位置。   “哥儿?”高滔滔有些讶异,看着自己的孙子:“你怎么醒了?”   赵佣从帘幕后走了出来,手里还拎着准轮铳:“我来护卫娘娘。”   高滔滔皱眉:“你怎么会有这个?”   赵佣说道:“这是父皇留给我的。”   高滔滔招手,赵佣来到她的面前。   高滔滔笑了,伸手摸了一下赵佣的脸蛋:“我孙儿异日必成英睿之君。”   从赵佣手里取下神机铳,将铳口向外摆放到桌上,高滔滔将赵佣拥入怀里,轻轻摇着他的小身子:“拥儿不怕,有奶奶在,谁都吓唬不了我乖孙儿。”   张士良走了进来,看着桌上的神机铳不由得一愣,却也不敢说什么:“娘娘,燕达说是右羽林统军粱钺,声称奉勾当骐骥院王绂,领内侍副都监曹从卿钧令,前来交接换班,已被喝退。”   “喝退?”高滔滔冷笑一声,之后语气又缓和了下来:“喝退就喝退吧……时辰也差不了,去取了绛黄袍来,服侍延安郡王穿上。”   张士良躬身:“是。”   ……   三月,甲午朔,执政诣内东门,入问候,皇太后垂帘,皇子着黄袍立帘外。   太后谕珪等:“皇子清俊好学,已育《论语》七卷,略不好弄,止是学书。自皇帝服药,手写佛经二卷祈福。”   因出所写示珪等。   书字极端谨,珪等拜贺。   遂宣制,立为皇太子,改名煦,仍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   又诏:“应军国政事,并皇太后权同处分,候康复日依旧。”   中外安堵,唯前夜右羽林统军粱钺酒后发狂疾,斩同席勾当骐骥院王绂,领内侍副都监曹从卿于私邸,醒而俱罪,乃自刭。   乙未,赦天下,遣官告于天地、宗庙、社稷、诸陵。   丁酉,皇太后命吏部尚书曾孝宽为册立皇太子礼仪使。   戊戌,帝崩于庆寿殿,年三十有八。   宰臣王珪读遗制:“皇太子即皇帝位。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皇后为皇太后,德妃朱氏为皇太妃。应军国事,并太皇太后权同处分,依章献明肃皇后故事。”   帝天性孝友,其入事两宫,侍立终日,虽寒暑不变;   亲爱二弟,无纤豪之间,终帝之世,乃出居外第。   总揽万几,小大必亲。   御殿决事,或日昃不暇食,侍臣有以为言者,帝曰:“朕享天下之奉,非喜劳恶逸,诚欲以此勤报之耳。”   谦冲务实,终身不受尊号。   时承平日久,事多舒缓,帝厉精图治,一振其弊;   又以祖宗志吞幽蓟、灵武而数败兵,奋然将雪数世之耻。   王安石遂以富强之谋进,而诸法一时并兴,天下骚然。   帝终觉悟,方废急进,改易缓图,更张新政,大用贤才。   储积充栋,国实民殷,乃造作军机,捡点帅臣。   其后灭交趾、掩南海、克灵武、覆青唐。   拓域万里,几迈汉唐。   惜积劳成疾,天不假年,未克全功,痛哉!   ……   三月,己亥,赦天下常赦所不原者。   遣使告哀于辽。   庚子,白虹贯日,命宰臣王珪为山陵使。   甲寅,以群臣固请,帝始同太皇太后听政。   甫方十岁,临朝庄严,左右仆御,莫敢窥其喜愠。   己未,赐叔雍王颢、曹王頵赞拜不名;   令中外避太皇太后父遵甫名。   诏:“边事稍重者,枢密院与三省同议以进。”   庚申,进封尚书左仆射郇国公王珪为岐国公。   雍王颢为扬王,曹王頵为荆王,并加太保。   进封弟宁国公佶为遂宁郡王,仪国公佖为大宁郡王,成国公俣为咸宁郡王,和国公似为普宁郡王。   其中成国公与和国公,都是尚未足岁的婴孩。   以高密郡王宗晟、汉东郡王宗瑗、华原郡王宗愈、安康郡王宗隐、建安郡王宗绰,并为开府仪同三司。   司徒济阳郡王曹佾为太保。   特进王安石为司空。   特进苏油为司徒。   余官一律加秩,赐致仕各官服带银帛有差。 第一千四百五十二章 人性的君王   苏油因为比致仕的王安石多经历了这么些年的仕途,熬死三个皇帝之后,终于在贴职待遇上,超过了王安石,也迈入了三公之职。   司徒,其职责为“以土均之法,辩五物九等,制天下之地征。以作民职,以令地贡,以敛财赋。”   当然,到了宋代,这一般是给退休官员的荣衔,在京官员基本上是不授的。   偶尔也有例外,有些著名的大臣,就曾经打破过这样的惯例,比如王旦,就曾以太尉贴职还担任着宰相。   除了苏油这种科举成绩极度优秀,历仕后“顺风顺水”,从来没有被贬过,而且还一直大功不断的官员,才能在二十五年当中,熬到这份上。   再往上就是太保、太傅、太尉、太师。   苏油是文官,文官一般会跳过太尉这个武官最高荣衔,从太傅进太师。   也就是说,要是不出意外的话,在贴职官上,苏油前头,只剩下三师的荣职了。   ……   西京,洛阳。   司马光眼望着满眼青葱的麦苗,对送行的程颢说道:“伯淳身体本就不适,你我之间,却何必讲这些虚礼?”   赵顼升遐,司马光想要入临致哀,但是又犹豫是否该避猜嫌,因此不敢径行。   居洛十五年,著述等身,虽田夫野老,无不尊敬,俱称为司马相公;就是妇孺,亦群仰大名。   程颢这段时期也在洛阳,是他强撑病体,一力劝说司马光入京。   赵顼临终任命给赵煦的三位师保,司马光、吕公著、苏油,都是声望崇高之人。   民间政治家们认为,太皇太后必然重用这三位,甚至在茶馆旗亭里早都给三人排定了职务。   司马相公掌礼制、台谏;   吕相公掌都堂;   小苏相公掌军财二政。   天下必安若泰山,朝廷必气象昂扬,大宋必包藏宇内。   老百姓们光是想想,都不禁觉得美得慌。   程颢拱手道:“此番非为君实而来,乃是为天下苍生而来,岂可不送。”   “出入老释之间数十年,最近渐渐醒悟通透,还是需返求诸《六经》,方可得之。”   司马光笑道:“看来明润《伦理》之说,是摇动伯淳精神了。”   程颢说道:“但此子毕竟年轻,日后位高权重,难免心境也会变化。”   “君实,司徒一职,多是虚授,然以明润之能,难道还能让他不着实务?”   “我与之私交不多,不过他对你可是一直非常尊重,你去信告诉他,不要畏议而忧讥,《伦理》里所言的‘责任’二字,他理应担当起来。”   司马光摇头:“此子对我尊重,可也不代表他就会对谁言听计从。”   “当年介甫与他同船,论辩三日尚不能使稍屈,可见其心中义理坚持,早已通达明透,岂是你我所能动摇?”   说完又是唏嘘:“老夫十五年来皓首圣经,明润却是身体力行。到今日知行合一,神完气满。”   “《伦理》一出,方知其无一日不在精进,所谓为万民发声,为天下请命,树千古风标,立万世师表。竟是要列坐于周公孔孟之侧!”   程颢道:“终乃你我同道中人,能得见如此人物出于我大宋,不也与有荣焉?君实,看顾好他,别摧折了才是。”   司马光不禁为老朋友感到好笑:“明润不过就是年轻了一些,论仕途履历,风姿气度,早就出得老夫几头地去了,岂是我能看顾的?!”   程颢却正色道:“我所言的摧折,却是他的本心而言,莫使变易啊……”   告别了老朋友,司马光一路东行,将近都门的时候,卫士见到司马光到来,均额手相庆:“司马相公来了!司马相公来了!”   惊动了沿途人民,一起遮道聚观,就有百姓高喊:“司马相公,请留相天子,活我百姓,勿遽归洛!”   一唱而百和,司马光见此情形,反觉疑惧起来,竟然不再入京,从间道归洛。   太皇太后闻之,诘问主者,并遣内侍梁惟简慰劳司马光,询问如今大政。   司马光上书,要求广开言路,征求直言。   他是老台谏,对朝中那些欺上瞒下的手法门清,认为光嘴上说说不行,还得有操作措施,必须公开透明。   于是上表:“谏争之臣,人主之耳目也。   太府少卿宋彭年,言在京不可不并置三衙管军臣僚。   水部员外郎王鄂,乞依令保马元立条限,均定逐年合买之数;又乞令太学增置《春秋》博士。   朝廷以非其本职而言,各罚铜三十斤。   陛下临政之初,而二臣首以言事获罪,臣恐中外闻之,忠臣解体,直士挫气,太平之功尚未可期也。”   正确的操作,应当是不管有没有官职在身,不管是不是其本职,“凡知朝政阙失及民间疾苦者,并许进实封状,尽情极言”。   而且要求必须全部受理,且归中央直管——“在京则于鼓院投下,委主判官画时进入;在外则于州军投下,委长吏即日附递奏闻。   皆不得责取副本,强有抑退。”   并且指出,谁要是阻挠这件事,那谁就是奸臣——“群臣若有沮难者,其人必有奸恶,畏人指陈,专欲壅蔽聪明,此不可不察。”   梁惟简复命,吓坏了蔡确,这么搞的话,首先遭殃的就是他。   因为蔡确是靠整人上的台,这么些年迭兴大狱,打击异己,仇家遍布。   他在朝中民间的声名都快臭大街了。   于是抢先创“六议”入奏,对司马光的上书提出了“改进意见”,指出一概受理是有问题的,比如“阴有所怀,犯非其分,扇摇重机,迎合旧令,侥幸希进,眩惑流俗”这六种谏议,有一相犯,应该立罚无赦。   太皇太后又遣使将蔡确的奏表转给司马光,征求他的意见。   由是“六议”之论,为天下所知,蔡确的名声,因为此事更加臭了。   ……   眉山,可龙里,苏油刚刚结束守制,就收到了赵顼驾崩的消息。   还有太皇太后任命其为司徒的诏命。   自己在可龙里埋头著述,其目的就是在根本上断了封建皇权的根子,结果却收到了三公之命,而且赵顼临终之前,指定自己为皇帝的师傅,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皇帝这个群体,苏油是极度没有信任感和好感的,但是人到中年,很多事情,却有了自己的领悟。   比如皇帝中的一些个体,苏油怎么都生不出讨厌的感觉来。   比如仁宗,比如赵顼。   仁宗虽然在一生里边也有些错失,优柔寡断,但是个人品行比较高尚,关键是对苏油这个小神童,是格外的关怀。   赵顼就有点搞笑了,这是一个到了快四十岁都还比较中二,心态一直停留在愤青状态的中年人。   这两个人都不是什么优秀的君王,但是他们具备其他优秀君王都没有的品质,就是其心中的“人性”,远大于“神性”。   所以苏油在心目中,一直将仁宗当做一个慈祥的长辈。   而赵顼,则有些像那种经常被降头,盲目冲动,时不时就会搞出些状况,需要有人经常给他驱秽解嗨,为他不断操心的中二朋友。   在真实历史上,赵顼的一生都在尽力拼搏,一直坚定不移地迈动着自己通往理想的中二步伐。   哪怕他是那样的步履维艰,哪怕最后路上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他的目标,从来都没有变过。   在对理想的坚持这一点上,赵顼其实值得钦佩,然而他临死前发出的那声“朕好孤寒”的慨叹,真是如雪一般的寂寞。 第一千四百五十三章 风向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赵顼如今的功业,已经超过了大宋任何一位君主,因而也有了无数的支持者,拥护者,崇拜者。   苏油知道,即使自己没有在他的身边,赵顼也不会再如历史上那般感觉到孤寒,弥留之际,他最多只会遗憾,没有能在自己的手里完成大宋最后一步大棋。   赵顼从来不自私,性格也不坏。   赵顼的人性,从他为了自己的政治目的,让御史攻击韩琦迫其退位,之后又在韩琦陛辞的时候,与之相对痛哭的事件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那一次他的确用了不正当的手段,因而在见到受害者时,感到内疚和羞愧。   从之后他给韩琦和韩琦后人的荣誉来看,苏油不认为赵顼的那一次的哭泣是在表演,恰恰相反,正是他内心的真实反映。   历史上有过无数的君王,可能够为自己迫害臣子的行为而羞愧到哭泣的,又有几个?   要是帝王们自己有个朋友圈的话,赵顼如此“拙劣”的表现,无疑会引发帝王们的群嘲。   他们的内心当中,只怕更多的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哪怕那个臣子并没有过错。   因为他们是神,是天之子,代表着永远的正义。   他们的威严,权势,基业,让他们从来都会坚决出手,去抹平那些对皇权构成“潜在”威胁,身带“未犯之罪”的臣子们。   未犯之罪,换一个名词,就是“莫须有”。   秦桧用这个理由杀岳飞,因而被世人唾弃了千年。   然而非常双标的是,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帝王们身上的时候,直到千年之后,都还有人为这样的行为寻找借口,认为他们的行为是正当的,合理的,是有足够的理由颂扬的。   还是那句话,或者当时他们的行为是必须的,但是以未犯之罪而杀人、抄家、灭族,是否真的值得颂扬?   永远不值得。   因为他们不能自作主张的预判。   只有神才能预判,而他们,终究都不是神。   因此赵顼的这一点品质,让苏油觉得弥足珍贵。   但是他不敢救,任何一个帝王,他都不敢救。   他有自己的使命。   石薇来了,见到看着山下的田野,溪流,山村出神的苏油,轻轻从背后搂住他。   苏油说道:“陛……先帝龙驭了。”   “嗯。”石薇轻声说道:“小油哥哥你别太难过。”   “太皇太后的诏书已经到了眉山,要我们立即启程回京。”   石薇说道:“那就走吧,我去眉山学宫将龙老当年留下的戒尺取来,这次你一定要摆出为父的威严,狠狠揍扁罐一顿。”   “呃……你跟漏勺还真是一伙的……”   夏,四月,丙寅,帝初御紫宸殿。   辛未,诏宽保甲、养马,蠲元丰六年以前逋赋。   秘书省正字范祖禹上疏论丧服之制,诏礼官详议。   礼部尚书韩忠彦等言:“朝廷典礼,时世异宜,不必循古。且先王恤典,节文甚多,必欲循古,又非特如所言而已。今既不能尽用,则当循祖宗故事及先帝遣制。”   诏从其议。   甲戌,诏曰:“先皇帝临御十有九年,建立政事以泽天下;而有司或有奉行失当,几于繁扰,或有苟且文具,不能布宣实惠者,其申谕中外,协心奉令,以称先帝惠安元元之意。”   这就是要大家指出以前施政的偏差,求直言。   其实也是开始调整风向。   乙亥,诏以太皇太后生日为坤成节。   以资政殿大学士吕公著兼侍读。公著时知扬州,特召用之,以遵先帝遗意。   以资政殿学士司马光知陈州。   辛巳,遣使以先帝遗留物遗辽,及告即位。   辛卯,以集贤殿大学士,蜀国公苏油制毕,诏知大名府。   这些都是手续程序,因为任何人都知道,三人所谓的担任知州,之前还要经历一道“过阙入对”的手续。   而进京入对之后,必定会被留下任用为朝官。   这一时期的所有诏命当中,有一道特别刺眼——职方员外郎刑恕升做了右司员外郎。   这是蔡确的运作,因为他已经感到了窗外的寒风,想要通过邢恕结好司马光、吕公著,故邢恕得以骤迁都司。   政治风向已经开始改变,太皇太后已经在释放信号,虽然驰保甲、保马之法,戒中外无苛敛,蠲百姓历年来的逋赋这些措施,苏油心中一万个赞成。   但是问题在于,听说这些诏书,都是用中旨传出,王珪蔡确等根本未得预闻,却显得有那么一点点过于迫切了。   乙酉,枢密院言:“府界三路保甲,两丁之家止有病盯田不及二十亩者,听自陈,提举司审验与放免。”   从之。   丁亥,复蠲旧年逋赋。   ……   出川的大路最快一条,还是得走金牛道,从剑阁出汉中。   苏油其实不太屑于司马光那种行为,主动赴京,被卫士认出来,又被百姓拦住,最后惊惧而还,惊动太后垂问,诏之过阙。   这里边“表演”或者“被表演”的痕迹太重了,必将引来后世非议。   眉山和汴京之间,只在赵顼中风之后,电报来往频繁过一段时间,到赵煦立为太子,电报的频度立即大为减少,重新恢复到正常状态。   大局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底定,自己的翅膀,到底没有将赵煦给扇飞。   之后苏油便又继续埋头著述,同时让石薇观儿收拾行李,准备出发。   结束守制的第一天,苏油就收到朝廷发来要求他返京的电报。   苏油上了早就准备好的谢表,哀表,鉴于太皇太后有些急切的举动,还上了一封关于朝政的疏奏。   奏疏里要求都省以下相关官员,应当向太皇太后和陛下汇报工作。   让太皇太后和陛下了解大宋如今的丁数、户等、岁入、岁出、资备、预算、贸易规模、货币通量、田亩、学校、生员、官吏、薪酬、军队、军马、军器、舟车等各项统计数据,要先对大宋的基本盘,有一个全面的掌握。   至于条政方面,倒是先不用急切更张,很多事情需要先交给都省,枢密,军机处集体讨论。   讨论的时候,最好太皇太后和陛下亲自旁听。   这个决议的过程,甚至比结果更加重要。   这其实是在给太皇太后悄悄的支招,作为真正的幕后老板,没必要冲杀在第一线,这样会导致自身不安全。   祖孙二人都不是熟悉朝廷制度的主,所有的事情都需要学习掌握,就跟新科进士为官一样,有一个“观政”的过程。   也不知道太皇太后能不能领会到这层意思。   随着三位大人物即将返回朝堂,蔡确越来越心慌,最终走出了昏招。   因为害怕失位,蔡确在上朝议政之时,面奏太皇太后,以太后从父高遵裕复灵武之功,请尊为太尉!   这里的太尉可不是民间对节度使都统制等高阶武官的尊称瞎喊,而是真正的武官第一人,三公之首的大司马!   司徒、司空、太尉为三公;太保、太傅、太师为三师。   本来太尉应当在太保之下,但是宋朝脱胎于军阀小朝廷,因此为了平衡文武站班的街序,生生将太尉提到了太傅之前。   以太师为文班之首,以太尉为武班之首,置太尉于太师之下。   蔡确此奏,明明是借此求媚,固宠希荣。   然而他太不了解高滔滔的性格了,失分得更加严重。   太皇太后在朝堂之上直接驳斥蔡确:“灵武一役,叔父固然有功,然朝廷早酬以使相之荣,岂可再赏?”   “当时五路皆进,其功又岂可由叔父一人独享?”   “蜀国公经统五路军事,平夏叙功,才得进一阶贴职。”   “其后扶绥宁夏,支撑青唐、西域两场大战,不劳朝廷锱铢之费,功勋卓著,这才得进司徒。”   “叔父虽为至亲,然其功与国公孰伟?焉有越之而受太尉之理?”   理正词严,确惶悚而退。 第一千四百五十四章 旅游   丙午,京师地震,起酉时,即止。   诏罢免行钱。   庚戌,尚书至仆射兼门下侍郎,岐国公王珪卒。   赠太师,谥文恭。   礼部言当举哀成服,诏以大行在殡,罢之。   王珪这几年被蔡确和章惇煎迫,那是相当苦逼,到后来常常感慨怀念,设若苏明润尚在朝堂,鼠辈敢尔!   临死前上表,也没有多的话,只说自己遗憾没能为先帝办完最后的差事,临终之际,推荐蔡确继任。   王珪终于狠狠报复了蔡确一把,让他在朝中局面即将大变之际,不得不远离中央!   这条建议蔡确还无从拒绝,因为给皇帝办理丧事,这是重任和荣耀。   蔡确如今心中只有一百个后悔,早知道如此,就该认真辅佐王珪,最起码让他多活一年也好啊……   出来混,到底是要还的!   高滔滔早就看蔡确不顺眼,有了王珪递到手里的刀子,那就名正言顺,合情合理,正大光明。   诏从之,改命蔡确为山陵使,将之支使出京。   朝堂一二号人物这下都没了,高滔滔还能够顺便掌握大权。   丙辰,赐礼部奏名进士焦蹈等及诸科及第、出身、同出身四百六十一人。   这里边,有宁夏路河西士子李谕密、房聿精、赖升聂以下十五人。   这个成绩相当的亮眼,却也合乎情理。   毕竟宁夏路乃中华故土,五凉文学源远流长,现在只是重新回到了华夏的怀抱而已。   其中李谕密中了二甲第六,名次算是相当高了,考虑到他是党项嵬名出身,那就是蕃人能在正牌科举里边杀入十强,更加了不得。   而眉山也在此次科举中爆发,苏油的那些老同学,家氏兄弟、王当,程之邵等,都高低得中,竟然在一个州府,取中了近十名进士!   眉山城中连日大排宴筵,鞭炮放了好几天,文脉,蟆颐山文脉回归,实锤了!   丁酉,以司马光、吕公著,苏油未至,遣中使迎劳,再次手书问今日设施,何所宜先。   使者劳问,望相于道。   司马光上表,继续强调广采舆情的重要性:“五月五日诏书始末之言,固已尽善;然中间逆以六事防之,臣以为人唯不言,言则入六事矣。   或于群臣有所褒贬,则谓之阴有所怀;   本职之外微有所涉,则谓之犯非其分;   陈国家安危大计,则谓之扇摇机事之重;   或与朝旨暗合,则谓之迎合已行之令;   言新法不便当改,则谓之观望朝廷之意;   言民间愁苦可悯,则谓之眩惑流俗之情。   然则天下之事,无复可言者,是诏书始于求谏而终于拒谏也。   乞删去中间一节,使人尽所怀,不忧黜罚,则中外之事,远近之情,如指诸掌矣。”   这是直接打蔡确的脸。   诏从之,取消蔡确的六议之条。   吕公著则上奏十事:一曰畏天,二曰爱民,三曰修身,四曰讲学,五曰任贤,六曰纳谏,七曰薄敛,八曰省刑,九曰去奢,十曰无逸。   挺好,但是苏油认为老吕有点飘,比司马光都不如——因为这十条都是对皇帝或者说太皇太后的要求,而且只说了要求,却没说如何操作。   苏油的上奏则很老实,不好意思,臣离开朝堂一年,对大局不甚了解,因此不敢妄上进言。   而臣当年与先帝条陈十事,至今所成者,未过一二。   事不在多说,而在多做。臣想请陛下继承先帝遗志,对已行之条,继续推进,对未举之条,可请朝廷议其时机是否成熟,择一二行之。   另外士之所立者,一曰道,二曰德。   臣在眉山写了一本关于道德的书,叫《伦理训类》。   此书为臣历年心得,乃为长子苏轶和次子苏轭所设。   其言简白,本欲使二子读之,脱去其身上的野蛮气质。   陛下年岁在臣长幼二子之间,即便自行阅读,也当尽无妨碍。   现在上呈太皇太后懿览,如其中一二可用,太皇太后可摘授与陛下,亦不失天伦之乐也。   太皇太后诏命中使李倬,急送于后庭。   戊戌,群臣请以十二月八日为兴龙节。帝本以七日生,避僖祖忌辰,故移其节于次日。   诏苏轼复朝奉郎、知登州。   大苏这一年多来可是爽呆了,名为赴任,其实基本就是在旅游。   最早赵顼是让他去汝州,走到半路苏轼上表,说自己在常州有田,希望到那里去,赵顼也同意了。   于是又向常州走,结果到了常州没有多久,又收到知登州的任命。   这下更开心,因为苏迈就在文登做知县,苏轼于是又朝登州进发,准备和长子相聚。   这一路过来,留下了好多故事。   在离开黄州的时候,有个叫李琪的营妓,少而慧,颇知书,苏东坡也常在席间照顾她。   然而苏东坡在黄州虽然不惜笔墨,随意题赠,却从没有送过李琪诗文。   现在大苏要走了,李琪在送行宴上固请,取领巾求诗。   于是东坡写了两句:“东坡五载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琪。”   即弃笔与客谈笑喝酒,过了好一阵,李琪再请,说夫子你别老喝酒啊,一会儿又得醉了,给我的诗还没写完呢。   大苏接着提笔续道:“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吟诗。”   满座称绝。   离开黄州之后,先去高安看望兄弟苏辙。   当时苏辙还没有被贬离开筠州,正与俩和尚,云庵禅师和聪禅师,在城南造山寺。   一日早上,云庵禅师对聪禅师说道:“昨晚做了个梦,梦到和你一起迎接咱们的五祖和师兄戒禅师。”   聪禅师说道:“诶?我昨晚也做了个梦,梦到的内容跟你一样呢!”   苏辙哈哈大乐:“怎么可能,世间还有同梦之人?”   接着就收到苏轼的信,说是已到奉新,半日内即可相见。   等苏东坡到了,大家聊起俩和尚梦境一事,苏东坡说这有啥好奇怪的,我自己八九岁的时候,也经常梦到自己前身是个和尚,往来于陕右之间。   咱们母亲不是也说过吗?当年她怀我的时候,也梦到一名僧人来托宿,又瘦又驼背,还瞎了右边眼睛呢。   云庵禅师和聪禅师大惊,说我们的师兄戒禅师晚年离开五祖去了陕右,他就是又瘦又驼背,还瞎了右边眼睛!   一推算日子,戒禅师是五十年前圆寂的,而苏轼今年四十九,年岁也相合!   此后苏轼认为自己应该就是戒禅师转世,在给佛教界的朋友们写信的时候,常常自称“戒和尚”。   兄弟俩这一次相聚也不长,苏辙时时劝苏轼:“哥哥今后要注意,不要乱交朋友。”   苏轼不以为意,自言:“我是玉皇大帝也陪得,悲田院小乞儿也陪得,在我眼里,天下无一不是好人。”   等到临别之前,苏辙又再次劝他戒口舌之祸,结果苏东坡从那个时候起就故意不说话,苏辙每问什么,他就指着自己嘴巴啊啊啊地装哑巴。   气得苏辙不行,只好妥协说好了好了随你吧。   一路到了金陵,王安石听说苏轼的到来,骑驴野服去码头探望。   苏东坡不冠而迎,躬身道:“不意今日得以野服见公。”   王安石笑道:“礼岂为吾辈而设哉。”   苏东坡再次躬身打趣:“故苏轼亦自知不得为相公所用者。”   意思就是说你老头无礼,我可跟你不一样。   调笑归调笑,但是两人之间,既有冲突斗争的部分,也有交情深厚的部分。   王安石有严重的偏头痛,苏轼还展示了一把医术,用新萝卜汁调制生龙脑,从王安石的鼻腔滴入,只目赤了一会儿,王安石的头,竟然就真不痛了。   王安石非常高兴,硬留苏轼在金陵呆了好多天,带着苏轼游览金陵风光。还建议他也在金陵买地,和自己做邻居。 第一千四百五十五章 文与政   两人政见依旧不合,但是不妨碍私交,诗词酬唱来往得热闹。   在文辞上,两人也是毫不相让,相互调笑。   都是文豪,但是东西写得多了,难免有手滑的时候。   见到苏东坡的《醉白堂记》,王安石就评价:“这哪里是记,子瞻这明明就是一篇论啊,嗯,应当叫做——《韩白优劣论》。”   论是议论文,记是散文,论与记,相差的是文采。   韩愈和白居易里边,韩愈的名声更重,但是苏东坡每每以白居易自比,于是就不服了:“那相公的《虔州学记》,却是连论都算不上,分明一篇策,《学校策》哩。”   策是条文,重在明晰,文采却比议论文都不如。   不过俩人虽然嘴上调笑不断,其实对对方的文章诗词里的好作品,却是佩服得紧。   一日王安石来邀请苏轼游玩,见到几上摆着一首诗,其中有“峰如巧障日,江欲远浮天”,感慨道:“平生作诗,无此两句。”   苏轼在谈论诗词的时候,也对王安石的“若积李兮缟夜,崇桃兮炫昼”评价极高,认为“屈宋之后,旷千余年,无复《离骚》句法,乃今见之。”   王安石大乐:“非子瞻见谄,老夫自负亦如此,然未尝为俗子道哉!”   在金陵还发生了一个故事,当时的金陵知府是陈绎,也时常一起陪同二人游赏,请客买单。   一日三人游到蒋山,王安石对苏轼说道:“如此江山美景,子瞻可作歌咏之。”   苏轼提笔就来了一首。   千古龙蟠并虎踞。从公一吊兴亡处。渺渺斜风吹细雨。芳草渡。江南父老留公住。   公驾飞车凌彩雾。红鸾骖乘青鸾驭。却讶此洲名白鹭。非吾侣。翩然欲下还飞去。   苏轼离开金陵后数日,陈绎事发,这娃在权开封府任上,用普通木头佛像偷换檀香木佛像,被检察司查了出来,新任知府蔡京依法上报,于是追夺前诏,才没当几天金陵太守,便贬了建昌军。   王安石得知以后,不由骇笑:“子瞻歌中白鹭者,得无意乎?”   告别王安石,苏轼顺江到了扬州,拜访当时还在扬州的吕公著。   吕公著接待了他,为之置酒,但是知道这是个祸害,都不与他交谈。   苏东坡倒也不计较,照吃照喝,酒醉而卧,醒来在侍宴歌者的团扇上留下一首诗:“雨叶风枝晓自匀,绿阴青子净无尘。闲吟饶屋扶疏句,须信渊明是可人。”   诗中其实有嘲笑吕公著患得患失,不够淡泊的意思,但是吕公著看过够依旧无语。   我就不跟你这祸害交谈!   告别吕公著之后,大苏转向北行,到瑞州拜访了致仕的张方平,领受了一通教训,到了九月才抵达常州。   常州有长桥,苏轼经过的时候,为长桥题词“晋周孝侯斩蛟之桥”,立于道旁。   在常州,苏轼终于吃到了一样美味——河豚。   苏油喜欢吃蘑菇,苏轼认为蘑菇长于腐土,郁结瘴气,吃蘑菇容易中毒。   因此每次苏家的猪肉烧蘑菇端上桌,苏轼就大喊小幺叔又想害我。   为什么是害他?因为每次都是他喊得最凶,也是他吃得最多。   常州有家旗亭做河豚极好,招大苏前去品尝。   河豚端上,全家人都躲到屏风后面偷窥倾听,希望能够得到夫子一句评语。   结果苏轼只是埋头憨吃,安静得跟哑巴一样。   就在主人大失所望时,苏轼终于满足地放下筷子,感叹道:“也直一死。”   于是“合舍大悦”。   在常州呆了不到半年,还搞了个小水利工程,在自家地下边的小河沟里修了道拦坝,将自家和邻居几家的中田变成上田,就接到赵顼驾崩的消息,苏轼大哭一场,紧跟着就接到了知登州的任命。   于是苏轼又上路了,度过淮河的时候,偶作一词:“何人无事,燕坐空山,望长桥上,灯火闹,使君还。”   泗州太守刘士彦也是妙人,拜谒苏轼不得,却在其几上见到这首词,于是留下一通下判词:“学士名满天下,京师便传。在法:泗州夜过长桥者,徒二年,况知州耶?知有新词,切告收起,勿要示人。”   苏轼回来后见到,不由得哈哈大笑:“刘使君难道不知?轼一生罪过,开口常不在徒二年以下。”   ……   己亥,太皇太后嫌吕公著和苏油动作太慢,诏二人乘传赴阙。   就是让驿站负责沿途迎送,准备舟船马匹饮食,让吕苏二人想磨蹭就没有借口。   庚子,以程颢为宗正寺丞。   壬寅,城熙州、通远军,赐田守忠、赵济银帛有差。   甲辰,作受命宝。   洛阳到汴京不过四百里,司马光到得最早,太皇太后立刻宣见。   司马光说道:“先帝厉精求治以致太平,不幸所委之人不足以仰副圣志,多以己意轻改旧章,谓之新法。”   “搢绅士大夫望风承流,竞献策画,作青苗、免役、市易、赊贷等法。”   “又有生事之臣,建议置保甲、户马以资武备,变茶盐、铁冶等法,增家业侵街商税钱以供军需。”   “这些原也不是先帝的本意。后来幸得贤臣改良,方才未作大患。”   “如今天下事务至多,得失难判,请太皇太后下诏,使吏民得实封上言,庶几民间疾苦,无不闻达。”   “老臣归西京后,得知京中已罢保甲、保马二法,又宽免欠逋。四方之人,无不鼓舞圣德。”   “来到京城的路上,听闻陛下斥退近习无状的中使,戒饬有司奉法失当,过为繁扰者。”   “原来凡臣所欲言者,陛下已略以行之。”   “然尚有病民伤国,有害无益者,如保甲、免役、青苗三事,皆当今之急务。厘革所宜先者,别状奏闻,伏望早赐施行。”   戊午,以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蔡确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   知枢密院事韩缜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   门下侍郎章惇知枢密院;   资政殿学士司马光为门下侍郎。   时方遣中使召司马光接受诏令,司马光复辞。   太皇太后赐以手诏曰:“先帝新弃天下,天子幼冲,此何时,而君辞位邪?”   让梁惟简宣旨:“早来所奏,备悉卿意,再降诏开言路,俟卿供职施行。”   这话的意思,就是说你的建议都很好,等你供职之后就可以施行了。   底下还有一层:看看你前头那三位,你要是不接受,你说的那些,不一定就能被朝廷完美执行。   “光由是不敢复辞。”   五月,癸未,吕公著抵达。   入见,太皇太后遣中使赐食。   吕公著上奏:“先帝新定官制,设谏议大夫、司谏、正言,设定的官职人数是很恰当的。”   “然而御史之官,号为天子耳目,而比年以来,专举六察故事,只考察六部执行效率,却又不当了。”   “请尽罢察案,设置言事御史四人或六人,仍诏谏官、御史并须直言无讳,以规主上之过失,举时政之纰缪,指群臣之奸党,陈下民之疾苦。”   吕公著既上十事,太皇太后遣中使谕吕公著:“看过了爱卿所奏,深有开益。当此拯民疾苦,更张新政之时,当何者为先?”   庚寅,吕公著上奏:“自王安石秉政,变易旧法,群臣有论其非便者,指以为沮坏法度,必加废斥。”   “其中青苗、免役之法行而取民之财尽;保甲、保马之法行而用民之力竭;市易、茶盐之法行而夺民之利悉,若此之类甚众。”   “然更张须有术,不在仓卒。”   “如青苗之法,但罢逐年比校,则官司既不邀功,百姓自免抑勒之患。”   “免役之法,当少取宽剩之数,度其差雇所宜,无令下户虚有输纳。”   “保甲之法,止令就冬月农隙教习,仍委本路监司提案,既不至妨农害民,则众庶稍得安业。”   “至于保马之法,先朝已知有司奉行之缪。”   “市易之法,先帝尤觉其有害而无利。”   “及福建、江南等路配卖茶盐过多,彼方之民殆不聊生,恐当一切罢去。”   “而南方盐法,三路保甲,尤宜先革者也。”   “陛下必欲更修庶政,使不惊物听而实利及民,当务之急,未如任人。”   应该说,吕公著在更张新法这一点上,远比长期不经实务的司马光明白得多。   接着吕公著开始给朝中推荐人才:“孙觉方正有学识,可以充谏议大夫。范纯仁刚劲有风力,可以充谏议大夫或户部右曹侍郎。李常清直有守,可备御史中丞。刘挚资性端厚,可充侍御史。苏轼、王岩叟并有才气,可充谏官或言事御史。”   最后依旧当心朝廷过于操急:“王安石举新法,苏油曾详制条陈,列析利弊,然多未得容。”   “其后亦皆中其弊,预见若神。”   “今欲更张,其后可得无安石之弊乎?”   “臣乞必得苏油入京,祥与计议,方可施行。” 第一千四百五十六章 主意   太皇太后封吕公著奏章交给司马光,要他给意见。   司马光上奏:“公著所陈,与臣言正相符合;唯保甲一事,既知其为害于民,无益于国家,当一切废罢,更安用教习?”   接着也补上大佬入朝第三件事——推荐人才:“陛下推心于臣,俾择多士。   窃见刘挚公忠刚正,始终不变;赵彦若博学有父风,内行修饬;傅尧俞清立安恬,滞淹岁久;范纯仁临事明敏,不畏强御;唐淑问行己有耻,难进易退;范祖禹温良端厚,修身无缺。此六人者,皆素所熟知,若使之或处台谏,或侍讲读,必有裨益。”   “馀如吕大防、王存、李常、孙觉、胡宗愈、韩宗道、梁焘、赵君锡、王岩叟、晏知止、范纯礼、苏轼、苏辙、朱光庭,或以行义,或以文学,皆为众所推,伏望陛下纪其名姓,各随器能,临时任使。”   “至文彦博、吕公著、苏油、冯京、孙固、韩维等,皆国之老成,可以倚信,亦令各举所知,庶几可以参考异同,无所遗逸。”   戊戌,以资政殿大学士兼侍读吕公著为尚书左丞。   知庆州范纯仁上书:“郡邑之弊,守令知之;一路之弊,盐司知之;茶盐、利局、民兵、刑法、差役之弊,提其局及受其寄者知之;军政之弊,三帅与将领者知之;边防之弊,守边者知之。”   “司徒蜀国公苏油曾建言先帝,年使朝官条陈本职,限一月内闻奏。”   “请将其制下京外各官,亦可因其所陈,略知其人之才识,然后审择而行之。”   高滔滔命司马光给苏油发电报:“卿负年力,入洛即乘火车,不待踌躇。切望!”   ……   其实苏油走得并不慢,当然也不急,只是正常速度,只因路途最远,所以现在刚刚抵达洛阳。   而且一年没有接触庶政,他也需要有一个重新熟悉的过程。   还有就是太皇太后和司马光、吕公著的心态。   如今的国事,哪里有他们所想所说的那么严重,真要胡搞瞎搞,反而可能会出问题。   从两人给太皇太后的谏议看来,政治主张先不说,政治手段却还是老一套,那就是先把控台谏,然后将“小人”逐出朝堂,尽数换成自己人。   不过如今的台谏威力已经不大,因此吕公著的奏章,是想要先将这门武器重新装备起来。   然后司马大光就可以继续跟脚下火车一样咣咣咣了。   苏油却是暗自冷笑,想得美。   两年时间,洛汴铁路已经修造完毕,不过最大的火车站没有在洛阳城,而在兴洛仓。   兴洛仓的战略意义已经悄然转化,从战争后勤保障悄悄变成了西北和首都的经济保障。   其中洛汴铁路的作用功不可没。   天下财赋输汴京,导致汴京大城市病突出。   苏油无奈下只能先搞出马拉铁路,移一部分到陈留。   如今有了兴洛仓、洛汴渠和洛汴铁路,囤积汴京的财富能够安置到郑州和洛阳,对“两京经济带”的刺激作用无比巨大。   司马光也是走的这条路,不过他对马车还能接受,火车这种咣咣咣的东西太闹腾了,对老人家实在不太友好。   苏油对这东西却是兴趣无比的大,陈昭明毕竟是养尊处优的太常清贵,如今还升了大学士,对于火车的舒适性还是比较重视的。   将石薇、漏勺和毕观在包厢安置好,苏油自己却换上一身细布的工装,钻到火车头驾驶室里边观摩操作去了。   这列火车拉的主要是河西的高等级无烟煤。   郑州现在是一只吞煤的猛虎,本地煤的品级有些差,有了铁路后,运输成本低于炼焦成本,在三到五月,主要就是拉煤。   还有一列车厢里是金银,如今的金银,朝廷规定必须走铁路,由一队荷枪实弹的新军护送。   洛汴渠一来比较慢,二来沉了会很麻烦。   铁路上的人,包括列车上的制动员,锅炉工,驾驶员,全部是新军转业。   这是郭逵致仕之前给朝廷的最后一道建议,军国重器,必须由对陛下最忠诚的人来掌握,而且必须以军法治之。   因此大宋又多了一个光荣的技术兵种——铁道兵。   这个兵种技术要求也颇高,驾驶员的俸禄,仅次于技术要求高,风险还大的海军里的大副。   火车头里的人不认识苏油,不过像苏油这样的人他们接待得蛮多的,一般就是过来研究火车头设计的理工学院技术大牛。   见到苏油从包包里边摸出来一个不锈钢真空保温杯,熟门熟路地打开开水箱泡枸杞茶,驾驶员更加笃定了,这位一定是小高使相手下。   大宋现在有两个高使相,老高使相高遵裕,小高使相高士林。   高家人出了个高滔滔,如今是大宋最顶级的勋贵。   不锈钢真空保温杯也是分等级的,一般都有繁复的装饰。   像苏油手里这种最质朴的,一般都是一线研究员在用。   那些求经不懂的管理型官僚,工人们是看不上眼的,哪怕那些人的级别比一线研究员高。   苏油现在这身做派,在工人眼里才是正经学问人。   现在是盛暑,火车头里相当闷热,大家都是一身汗。   锅炉工老王将煤铲出了节奏,颇具美感。   苏油端着杯子:“这里头也太热了,老王,有没有给你们发放防暑降温的药物?”   老王抡着铲子,精赤的上身一身油亮:“不用,一会儿下班去冲个澡就舒坦了!”   司机赵平比较沉稳,一边扫视着仪表一边笑道:“发倒是发了,不过薄荷糖给家里几个娃子分了,清凉油也给家中留着,白糖那更是精贵,得孝敬给丈母娘。”   说完举起身边的大茶缸:“咱老爷们儿啊,凉茶管饱!”   苏油笑着摇头:“倒也是,真没想到。对了,关于铁路上的建议,高使相说了,只要能提出来那就有奖励,两位老哥没有在这上头动脑筋?”   赵平和老王对视一眼,老王说道:“咱大老粗的有啥好建议,先生你给咱想一个!”   苏油说道:“火车对时刻要求很高,你们是怎么估摸时间的?”   老王说道:“这是赵司机的绝活,用定时器听铁轨动静,就能算出来车跑得有多快。”   赵平指着车厢里一块小黑板:“火车出汴京城,记录下汴京钟楼上的时点,上好计时器,换算就得了。”   苏油将计时器拿起来:“这玩意儿能管多长时间?”   赵平说道:“能管俩时辰,洛汴铁路四百里,刚好跑完单程,洛阳现在也有钟楼,出发的时候又在那儿对时。”   苏油问道:“要是弄口钟在车上就好了。”   赵平说道:“这点子怕是挣不到钱,那玩意儿还贵。”   苏油想了想:“要是在这个定时器改成走字儿的,一圈走时,一圈走分,临出发时把时分调好再上紧发条,让它自己走字,是不是就方便多了?”   “诶——”赵平喜道:“有道理啊,我怎么没想到?这样就不用算了!技术员儿就是厉害哈!”   苏油从包包里拿出本子画了个走字儿的定时器外观模样,然后撕下来塞进赵平挂在车厢里的工作包里:“白搭了你们的车,这个就算是小礼物。要不这样,你们觉得车上还有哪些操作不得劲儿的地方,都讲出来,我们一起再想想点子。”   老王喜滋滋的假客气:“这可怎么好意思,都是苏兄弟你的主意。这走字儿的定时器,我估摸着,嗯,两贯跑不了!”   苏油笑道:“我这就是兴趣,家里也不差这点儿,你们别跟我客气,尽管说!”   三个臭皮匠凑到一处,很快苏油就收集到了好些的意见,有些苏油能想到办法,有些他都不行,只能记录下来。 第一千四百五十七章 用人   没一会儿赵平的包里边就又多了五张草图,这时候赵平拉动了蒸汽栓,将蒸汽释放出去,车速慢了下来。   道边出现了一个穿着绿色军服的铁道兵,赵平对着他招了招手,那人紧跑了两步,抓住车门框也上了车头车厢。   见到苏油,那人就打招呼:“哟,还有位兄弟在这儿啊?”   赵平介绍:“这位是学院的先生,本事儿人,苏先生,这位是护路队的张队。我老战友,都是感义军出来的。”   感义军是老高使相当年亲率的新军,对带学员兵的苏油来说,整个都算是前序部队,不认识苏油也正常。   苏油点头道:“张队好。这是要去巡道吗?”   张队长说道:“干正经活时谁敢?那是要行军法掉差遣的!我这是休班,搭车去汴京城买点秋菜种子。”   苏油有些奇怪:“这不才入夏?”   张队长笑道:“等到入秋,那就不是一个价了!”   听闻赵平介绍苏油给他们出了好几个点子,张队长也大喜:“那等到了汴京,老哥几个请秀才吃饭!”   苏油笑道:“那倒是不用了,还得去跟上峰汇报呢!有张哥在正好了,关于铁路我倒是有好多问题要向你请教。”   张队长连连摆手:“我就一粗人,秀才休要耍笑。”   “真的真的。”苏油说道:“我是真有事情,比如你们铁道兵的家属是如何安置的?还有孩子进学,还有这铁道占了沿途百姓的土地、房屋,有些什么安置之策……”   “嗨!问这个那我门清!待老兵给你添上水,咱们再慢慢聊……”   火车轰隆隆开了四个小时,车头里几人说笑着,终于抵达了汴京城。   车站在城南很远,铁路到这里不算完,还要延伸往陈留,接下来还要往徐州。   另外一边,虢潼段和潼长段也已经开工,预计要到后年才能修到京兆府长安县。   跟张队赵平他们道了别,苏油从车头里跳下来,跑去包厢接石薇和毕观漏勺。   苏油与石薇都是随性之人,行李带得少,都是托四通商号运送。   不过有了毕观和漏勺两个小累赘,他们的行李倒比苏油夫妻俩的还多。   漏勺坐火车都兴奋坏了,下车就喊:“爹爹我长大了也要开火车!”   苏油笑道:“开火车也不好玩,不信你闻闻。”   将汗胳膊伸到漏勺鼻子下面,漏勺的鼻子顿时就耸了起来:“爹爹你好臭!”   石薇嗔怪道:“知道臭还给孩子闻!一会儿你坐外面!”   随车的还有程岳,拎着毕观的箱子从后面下来:“哇四百里路程半晌即至。够快!小七哥呢?”   两匹大黑马拉着一辆六人马车过来,张麒从上边下来:“这儿呢,程二哥行李给我,放车顶上去。”   车站离汴京尚有十里,这里已经开始因火车而形成一个小镇。   石薇毕观漏勺坐车里,程岳手扶门把手站在车外踏板上,苏油和张麒并列坐在驾驶位置,张麒松开刹车,苏油扬起鞭子:“扁罐呢?”   马车动了,张麒从苏油手里抢过鞭子:“扁罐少爷如今有差事,每天都要去宫里陪陛下读书,这还没散学呢。”   说完放低声音:“三月朔前夜那场变故,扁罐少爷立了大功,不过不为外间所知。”   说完将扁罐从泰山号上取小炮保卫宫禁的事儿跟苏油简单说了:“所以舒国长公主现在每天散学都将扁罐少爷接到府邸,与王少爷同伴,估计是怕国夫人责罚,等着少爷少奶奶上门接人,好替小大少爷开脱哩。”   苏油摇头:“到底还是走上了右班的路子……也罢,他年万里觅封侯,不是米虫就行了。”   张麒不由得失笑:“少爷这就是不公道了,这次扁罐少爷带回那船金银就值当五百万贯,听说那边还得了一座金山。”   “这要不是献给了国库和陛下,就当米虫了又咋地?难道还吃得完花得光?”   扁罐这气运的确有些逆天,苏油想起自己当年带着土地庙七子淘铁沙玩陶泥做蜂窝煤,一点点的完成原始积累的时候:“小七哥,你说要是咱们当年也有条这样的船,是不是能比扁罐今天厉害?”   张麒感觉滑稽,这是当老子的嫉妒起儿子来了:“少爷,以你走一步都要看半天想半天的性子,就算咱们有这样的船,你敢像两位小少爷这样驶吗?”   苏油沉吟半晌,到底还是废然:“不识天高地厚,这风险太大了。”   张麒笑得吭哧吭哧的:“少爷当年给我们评价西夏立国故事,可是说过冒险要是成功,那收益也能大到没边。”   “只不过一百个里边,只得一个敢做;一百个敢做的里边,也难得一个成功而已。”   苏油叹气:“有人说过,只要有百分之百的收益,那就会有人不顾身家性命地去冒险,现在朝廷是不是又出发了?”   张麒点头:“二十一节度已经出发了,这次是带了一艘舰队,旗舰是嵩山号,副舰是泰山号。另有五艘夔州型,还有两艘科考夔州型,就是大修技改之后的左旋螺号和另一艘蒸汽风帆动力的姊妹舰——夜光螺号。”   苏油哭笑不得:“二十一节度这是跟软体动物干上了吗?都起得啥名儿?”   张麒说道:“扁罐少爷他们回来得仓促,回程中在大洋中心还遇到了几个岛屿,可以补给驻舶。”   “听小少爷们说,那里的岛上,满山满谷都是檀香树,不过船上已经堆满了金银装不下了,因此只登记了坐标,都没来得及仔细勘察。”   “这次航程,节度还要完成这事儿。”   苏油问道:“二十一节度这次带了多少人?”   张麒说道:“带了一千五百人,如果顺利的话,温华城、加复城、玉粟城、檀香城,以后都要设军建港。”   “那新宋洲那边呢?玄鹄城和金滩城,不管了?”   “陈学士和二十一节度算计过了,他们认为走北洋风险更小,收益更大。”   “另外还有夏商余裔文化考察等工作,远比新宋洲重要,因此南海那边,丢给章楶去处理了。”   苏油好气:“当真是财大气粗了?那边的黄金铜铁的产量也不低,还有龙脑冰片。”   张麒摇头说道:“这不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嘛……对了,章楶到了南海,奏报说新宋洲无能员管辖,前太皇太后有召赦向所不原者,因此之前被流放新宋洲的李定和舒亶亦在其列,请以李定知玄鹄城,舒亶知金滩城。”   “司马公和吕公以为二人素负小人之名,构陷少爷和大先生在前,利用光献皇太后病情在后,罪大莫极,断无起复之理。”   苏油说道:“李定年迈齿衰,无能为耳,还能活几年?而舒亶倒是干能,若非当时附从李定,的确也是人才。”   “当年舒亶初为临海尉,有弓手醉呼于庭,笞之,不受,乃加大杖。”   “弓手益厉声愿杖脊,又大呼‘尔不敢斩我’,舒即起案侧,刃断其头。被劾案上,朝廷方求人材,颇壮之,令都省审察。”   “其后出使西夏,当时刚刚战毕,边界尚且杀气腾腾。舒亶谢绝护卫,单骑入夏,宣示朝廷旨意。”   “夏人将钢刀架其颈上,而舒亶神色自若,慷慨陈词。”   “壮举感动了尚勇崇武的西夏君臣,终于接受了宋朝划定疆界的意见。”   “不过在弹劾引荐者张商英一事上,为士林所不齿。彻底背上了小人的名声。”   “对了,还有一件事也好笑,当年禹玉相公为执政,曽携官浴桶入东府,舒亶曾以此弹劾之。”   “后舒亶劾我与大苏事败,大理寺以他曾用台中官烛于私室,也计成赃物。”   “先帝因言:‘亶岂盗此?’大理寺对云:‘舒亶或不爱官烛,那王珪又岂爱木桶?’”   张麒不由得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这就是活脱脱的报应!”   苏油皱眉:“要我说,都是瞎胡闹。”   “大理寺以官烛入其罪,恰恰是因为找不到其他的罪过,说明舒亶平日里还是清廉的。”   “这人啊,德能不称,就只能放他在对才能的要求,超过对德性要求的职位上去,安石相公将他放错了地方。”   “不过治理新宋洲那样一片蛮荒,正需要有勇有谋之臣,舒亶绝对能够胜任。”   张麒傻了:“少爷是要建议朝廷采纳章楶的意见?”   苏油说道:“不然呢?谁愿意去新宋当那俩军州的知州?扁罐怕倒是会喜欢,可朝廷会放他去吗?” 第一千四百五十八章 培养   两个人一个马夫打扮,一个如今比较普遍的工厂技术员打扮,驾驶着马车穿街过桥,愣是没有人认出他们来。   等到马车在张知白旧宅停下,苏油去冲了个淋浴,换上清爽的丝光棉薄衫,扯了一把棕榈扇摇着看了一圈,才出到外院对张麒说道:“小七哥,我总觉得忘了啥事儿?”   绿箬过来给苏油端上一杯酸梅饮子:“莫非是朝中大事儿?君实学士和吕学士那里需要拜会?”   “不是。”苏油摇头:“二公的脾性,私下里最多就是谈谈诗词文学,朝事那就在朝堂上谈,否则怕是还要被嘲讽没趣。”   绿箬说道:“那就是入宫陛见谢恩?”   “不是,今天就没啥正事儿。头发湿漉漉的就进宫谢恩,不知道的还说我要官急迫呢。”   张麒笑道:“要说起来,少爷回京的事情那就多了,扁罐小少爷的婚事儿该料理了吧?”   绿箬说道:“对哟,这可是大事儿!”   苏油摇头:“也不是儿女之事,我怎么就想不起来呢……”   张麒问道:“那是不是京中老宗叔,老太君,程家史家的亲戚那里要拜望?”   苏油说道:“扁罐都没回来,要去看望那也得是一家子齐整啊……啥事儿呢到底是……”   张麒低声问道:“是有事情要布置?要不要我去通知蔡京?”   苏油摇头:“不对,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好像又少不得……”   绿箬突然说道:“那就一定是尉氏那些新作物,新禽畜了,对吧?!”   “诶?”苏油手里的扇子停了下来:“这个倒的确是重要!过两天得去看看长势才行……不对不对今天也来不及,肯定不是这事儿……”   绿箬说道:“那就先去舒国长公主府将扁罐少爷先接回来,路上慢慢再想,国公爷是嘴刁的,我得先去厨房看看安排……”   苏油伸手用扇子在脑门上一拍:“嗨!想起来了!就是吃的!周大家的腊猪腿风萝卜!小七哥快快快……”   绿箬都气笑了:“闹了半天是这事儿!每次国公爷进京,周大家的这一遭搜刮是跑不掉了……天气这么热怎么做腊猪腿炖风萝卜?”   苏油语重心长地说道:“嫂嫂我跟你说啊……腊猪腿又不是只能炖风萝卜,切丝炒豆芽韭菜,烩白菜,做冷盘,不都是夏天里好吃的?风萝卜直接拌萝卜干,早上送粥最美了……等等这院子里就有不少好东西……”   苏家宅邸内外院的院子都不小,摆放的都是标准的木箱,木箱中用蒸过的鸡粪、牛粪、和木叶、泥土混合发酵之后的腐殖土,栽种着很多的植物。   这是小妹的发现的好处,要搞农作物的培优和杂交,有时候需要让待研究的植株远离农田,以免被风媒传播了周围的花粉。   除了塑料大棚,种在汴京城里,也可以最大程度避免这样的风险。   于是苏家宅子也成了苍翠的小基地。   基地里边有两种植物正在挂果,一种红色的小圆果是西红柿,还有一种多数还是绿色,部分已经发红,像一个个小灯笼。   苏油不知道美洲橡胶树产于何处,但是有了这两样东西,即便扁罐没有带回橡胶树,也足以让他原谅自己那个胆大包天的长子。   种花家的培植技能是这个世界的巅峰,肥沃透气的土壤里长起来的作物,比大东洲那边的土著强了不少倍。   这个“花园”里,还有不少藤蔓类作物,各种豆类是最多的。   打发小七哥去取猪腿,苏油开始带着漏勺在花园里大肆破坏……啊不,采摘。   绿箬拿着篮子跟在苏油和漏勺的身后,小心地提醒道:“国公爷,这些都是……小妹那里……还有,之前你不是说小心有毒……”   苏油一边采摘一边说道:“这些我都熟,料理好了就没毒了,这豆角四季可种可收,可以称之为四季豆,就是得料理熟透才能脱毒,其余都没事儿。”   “这个红色的酸酸甜甜,形状像圆茄,可以称谓番茄或者蕃柿;这个最好,蜀中湿热,人喜欢辛辣,可以叫辣椒或者辛椒……”   绿箬好奇地问道:“这些都是从东胜州取来的,听说从来没人去过,国公爷却是从何知晓的?”   “啊?”苏油这才意识到自己兴奋过头了:“嫂子你是搞音乐的,这里边的门道你却不知。”   “这植物啊,也是分类的,比如这个豆子,就应该是被子植物门,双子叶植物纲,豆科。”   “哪怕它是大东洲那边过来的,也逃不出这物性去。”   “又比如这个瓜,可以称为葫芦科,和葫芦,匏瓜是一个种类,基本上都能吃。”   “而蔬菜里边最大的一个大类,就是十字花科——卷心菜,花菜,大白菜,小白菜,青菜,萝卜,芥菜,诸葛菜,甘蓝等,都属于这一科,他们的特征就是基生的叶子是莲花装,花瓣成十字排列,一般也都能吃。”   绿箬笑道:“这可是真真儿吃成大学问了,诶这瓜真不能动,看,这底下还有个大的,小妹交代这个可不让动。”   苏油看了那个大南瓜:“好吧,这个饭瓜咱们就放过。”   绿箬问道:“何为饭瓜?”   苏油笑道:“产量高,耐存耐放,半年不坏,贫苦人家可以掺杂主粮为食,可抵半年的米饭啊!”   绿箬喜道:“除了这饭瓜、四季菜豆,还有马铃薯、甘薯、木薯。那扁罐少爷和椅子少爷的功德可就大了。”   苏油终于停下手,看向绿箬:“我说嫂嫂生活如此精致的人,为何陪我和漏勺采摘瓜豆,这是瞅准机会,要给侄儿说项呢。”   “怎么着?怕我真揍他?”   绿箬低着头:“国公爷要揍那是没关系的,尽管揍,只要别让仙卿动手就行。”   苏油:“……”   这是暗讽大学士手无缚鸡之力!揍个孩子都打不痛!生气了!   将菜豆往绿箬篮子里一扔:“我去接扁罐回来!”   看着苏油的背影,绿箬忍不住笑意:“嘴上说得响亮,还不是怕仙卿不依,先去跟扁罐商量对策……”   大宋皇子虽然没有清朝的皇子辛苦,但是其实也相当的不容易。   宋徽宗那种书画造诣败家本事儿,那也不是随随便便混得出来的,真得几十年如一日的苦练才行。   皇子每天有二十段经义文字要通熟,通熟的办法就是抄临十五遍。   好在这种填鸭式教育被苏油给打破了,从赵顼的儿子开始,皇子自幼可以入皇家小学,中学就读。   学校里除了宗室,还有勋贵子弟,课程是苏油制定的,兼顾了文理德智体美劳,最起码,不再是几个先生逮着一个孩子在书房里猛灌了。   赵煦作为皇帝要特殊一些,上的是两个班。   三日陪着太皇太后听一次朝,平日里上午在讲簋所或者资善堂接收高滔滔给他安排的夫子们讲学,下午则去皇家理工学院初中部学习。   上的是小班,小班就在苏小妹的办公室,按照苏家家学的风格,各个学习阶段的伴读都在一起。   除了以长带幼,自学所占的比重还很大,重点是培养自我学习和独立思考的能力。   还有动手能力,各种物理实验、化学实验、生物实验、观测记录、种植饲养技术都有。   比如赵煦一直培养着的青鱂鱼,就经常与贤妃交换。   十岁出头的小屁孩子,对武器和炸药的制作是非常的着迷,见识过转轮铳,看过泰山号模型里的小炮之后,那就更加的着迷了。   扁罐也是个胆大包天的,如今正给赵煦灌输物理知识,带着赵煦偷偷制作零件,准备自行组装一柄转轮铳和一架小钢炮。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赵煦童鞋最近的数理化成绩因此显著提升,搞得小妹都直犯嘀咕。 第一千四百五十九章 父子对话   苏油没有去长公主府,而是直接去了老史的羊羹店。   老史的羊羹店口岸好,在西城吴起庙的对面,从西城进皇宫内院,走军机处边上西掖门是最近的路线。   都是老熟人,苏油熟门熟路地溜进人家门店后的小院,就看到骨头正趴在瓜架下的石头条凳上做作业。   骨头一抬头,见到苏油非常高兴:“国公爷你回来了?”   苏油点头:“回来了,等你扁罐哥散学。你赶紧做作业别管我,免得天黑做不完要点灯,你那老娘又要嘀咕。”   老史的浑家也是陕西婆姨,认为自家能在汴京城里边立稳脚跟开出一家生意还不错的店面,就已经是了不得的富贵了,一心就是要让骨头子承父业卖羊羹。   偏骨头读书还挺争气,尤其是数学上面有天赋,苏油还跟老史浑家做过工作,才让骨头得以继续学习。   也不能说老史浑家就是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如今西城也繁华了起来,地价翻着跟头地涨,大有直追东城的势头。   当年老史咬牙狠心花了一千五百贯置办的这处房产,前有门脸后有小院,如今起码在六千贯以上。   加上就在军机处对面,卖的又是陕西风味,那生意真是好,别看每日辛苦,一天下来净赚都在三贯以上。   一个月就是一百贯,收入比开封祥符俩县官长的收入加起来都高。   还是改制后!   也就是这个羊羹店军方大佬们都时常光顾,当年苏油在军机处的时候,更是三五不时地来,要不然,早就被京中权贵们给吞了。   坐在石凳上头一边给骨头扇扇子,一边看这孩子做作业:“骨头你才初二吧?怎么力学计算都在做了?”   骨头拿着铅笔头哼哧哼哧地跟计算题搏斗,头都不抬:“作业都做完了,这是兴趣小组先生给留的。”   “好。”苏油笑道:“不错,这个呀,其实就是高中题,你现在的本事儿都能当高一了。”   骨头有些气:“我娘说没用,说毕业就算去四通做个普通员工,一个月薪水才六贯钱,当不了店里边两天进账。”   “别听你娘的。”苏油说道:“进四通就是奔着普通员工去的?六贯钱只是最基本的新进员工的工钱。”   “以后咱骨头那还不得做管事,做工师,做供奉?四通学士级别的供奉你知道薪水多高不?”   骨头将笔停了下来:“多高?”   苏油说道:“像沈学士、陈学士那种,一个月就是两百五十贯!”   “小事儿还不敢打扰,都是遇到难题了,才请他们出手,这就叫清贵!”   骨头眼睛亮了:“那国公爷你呢?”   “我?”苏油愣了一下:“我是董事成员,只拿分红,不拿薪水的。”   “那你就是给他们发钱的。”骨头认真地给苏油下定性:“我娘说国公爷就是财神,不过是只知道散财的财神!”   “别闹!”苏油拿扇子拍了骨头脑袋一下:“赶紧做下一道!这道可有些难我跟你讲……问你一句话还搭上聊天儿了真是的……”   这时史大家的端着个盆儿进来,看架势是准备和面,一见这场景吓了一大跳:“骨头你这臭小子!国公爷来了都不报一声儿?还敢让国公爷给你打扇子!你也不怕折了你的小命儿……哎呀你竟然连水都不给国公爷端一碗?!”   苏油笑呵呵地跟史家娘子打招呼:“进门儿正见孩子努力做作业呢,出息!史娘子真是教导有方!”   史家娘子赶紧将面盆往边上一搁,喜滋滋地道:“前几日听来店里吃饭的王太尉言语,说国公爷不日就要回京,娘娘和官家这回定要大用的。可实实没想到这么快!”   “骨头你别写了,去李家肉铺将你爹叫回来,顺便给国公爷买篮果子!”   “不用不用……”苏油赶紧制止:“我就是想着扁罐每日肯定都从这里出来,过来等他的。”   “是!”史家娘子点头:“少爷每日都能见着,军服上身,可英武挺拔得很!”   “哦?你认识他?”   史家娘子说道:“认识,少爷还时不时领着一位小少爷来吃羊羹。有时候王学士也带着他们来。”   苏油点了点头:“那就麻烦史娘子去看着,要是少爷完了差事便叫住他,顺便帮我们叫辆车。”   史家娘子喜滋滋地给苏油泡上茶,顺手拍了骨头脑袋一把:“没礼的东西,不懂的就跟国公爷请教,国公爷随便教你一点,都让你受用不尽!”   苏油觉得好笑,挥着手:“史娘子你赶快去吧,我监督他做作业。”   理工学院放学在未正,约莫申初,史娘子领着一个军装笔挺的军人进来:“国公爷,少爷到了!”   扁罐来到苏油跟前一个立正,右手捶胸:“父亲。”   苏油看着一身英挺的大儿子,心中也颇多感慨,借着起身掩饰情绪:“谢谢史娘子,车叫了吗?”   史家娘子说道:“叫好了。”   苏油笑道:“那我们就告辞了,夫人也有一年多没见着他了,得先回家。”   史家娘子和骨头将父子二人送到车上,史家娘子想起一件事儿,跑到柜台拿纸袋装了一袋小吃食:“这还是国公离京前告诉咱家的做法,你老人家尝尝,看看是不是这样的料理法?”   苏油打开盒子一看:“哟,挂霜羊油炸小果,史家娘子你终于舍得下本钱了。”   丢了一颗进嘴里:“嗯,就是这样,做得不错!走了,改天再来吃你家羊羹。”   史家娘子和骨头招手:“国公爷跟少爷慢走。”   马车启动,苏油看着对面的扁罐,两人一时都没有言语。   苏油将纸袋子递过去:“尝尝这个。”   扁罐拿了一个丢进嘴里,吃过之后说道:“这东西弟弟肯定喜欢。”   这是一道小吃食,苏油教史家娘子制作的,拿羊油切成极小的细丁,包裹上面球搓成花生米大小,油炸之后沥干,然后用糖霜熬化,倒入面球翻炒摊凉,让糖液在面球表面重新结晶成一层白霜。   这个手法叫“翻砂”,做出来的吃食叫“挂霜”吃食。   比如挂霜花生,挂霜腰果,挂霜核桃,挂霜山楂……   挂霜菜,拔丝菜,糖色菜,是中餐里边对糖的不同温度浓度处理后形成的不同菜品。   苏油将盒子封口折好:“那就给他留着。扁罐,之前我一直将你当做小孩子,没想到你一下子就长大了。”   “父亲……”   “三月朔日前夜那一场变故,你处理得非常妥当,我要跟你道个歉,之前是为父小瞧了你。”   扁罐说道:“是父亲交代的,死保陛下。”   苏油点头:“不过就连我都忘了,泰山号模型里还有小炮,缓急可用。”   扁罐笑道:“还有先帝的两支转轮铳,我与陛下各取了一支。”   苏油也笑了:“想好今后仕途怎么走没有?你是喜欢左班还是右班?”   扁罐正要开口,苏油抬手:“我猜是右班。”   扁罐疑惑:“父亲如何推断的?”   苏油说道:“看你平日里的兴趣爱好,所结交的朋友,选择理工学院而不是太学,大概也能知一二。”   扁罐点头:“儿子更喜欢军事。”   苏油沉吟了一阵:“可你想过没有,你即使进了右班,想要领军打仗,那几乎也是不可能的。”   “你是大宋司徒之子,老子做到了文臣顶峰,儿子还是掌握方面之军的大将,即使你我父子无别样的心思,对大宋的将来,那也是一个坏得不能再坏的榜样。” 第一千四百六十章 教训   扁罐说道:“那就等过几年,儿子去考进士?”   苏油说道:“其实右班也挺好,你既然喜欢,也不是不可能。”   “至少还有三条路可以走,第一就是走军器研发的路子,第二是成为军中参谋,如果实在想带兵,那就得远离中枢,可以去南洋北洋带水师。”   扁罐有些疑惑:“父亲对我选择右班,不感到失望吗?”   苏油笑了:“我为什么要失望?我不但不失望,甚至感觉你替我完成了梦想。”   “大宋如今代领武事的文臣已经不少,比如王学士、章都督。而我更希望的是,大宋还能出现更多能够代行文职的武臣。如大唐西域都护、黑水都护、山南道大总管那样文武兼修的武臣。”   “当然这样的官职,不可能出现在熟治之地,不过在开拓之初,却完全是有可能的。”   “比如这次即将设立的温华、加复、玉黍几个城市。”   扁罐说道:“一时怕是不行,要入右班,我想先入军事学院深造。”   苏油说道:“是啊,陛下和太皇太后或许也不会同意,不过我可以向太皇太后申请,将教材领一份到家中,自学总是可以的。”   扁罐问道:“那些教材还不是父亲亲自修订的?还用申请?”   苏油呵呵冷笑:“你还是不知深浅,王巩王定国,啊就是大苏写词‘我心安处是吾乡’给他小妾那位,当年借兵书给外人被御史弹劾贬官。”   “还有子由出试题不由《三经新义》,同样被贬了。”   “这制度再不合理,没有取消之前,就不能去触犯它,这叫规矩,懂吗?”   扁罐点头:“懂了。”   “真懂了?”   “真懂了,现在儿子身上还领着将作监的差遣,明日起我上午去办差,下午陪陛下功课。”   苏油不禁再次感觉儿子长大了:“这是真明白了……对了还有一件事儿。”   “父亲尽管吩咐。”   “观儿的事,先帝大行,你的婚事要缓一年。”   扁罐脸腾就红了:“儿子,儿子也不急……”   “不是急不急的问题,你答应了人家,就要恪守诺言,我的意思是先定亲,走一半的手续,一年之后再办婚事,如何?”   扁罐不由得嚅嗫起来:“全……全听父亲吩咐……”   苏油郑重地说道:“观儿今年帮我著述《伦理训类》,足见她这几年的学问长进,端是你的良配。万万不可辜负于她,明白吗?”   “没……没想过……”   苏油转着眼珠子:“接下来好好想想,怎么应付你母亲和你那不省心的弟弟吧……”   马车到家,两人从车上下来,正在院子里边摘豆角的漏勺见到哥哥,立即飞跑了过来,一把将扁罐抱住:“哥哥我好想你呀!爹爹跟娘都说要揍你,是我不让!”   “嘿你这两面三刀的家伙!”苏油气了个倒仰,将手上挂霜面球袋子丢给他:“这是你哥给你带的,拿去吃吧。”   扁罐将漏勺抱起来:“漏勺你可够沉的。”   漏勺直蹬腿:“我是大人了,你不能再抱我!”   “好好好……”扁罐将漏勺放到地上:“自己先吃糖豆,我去见娘。”   漏勺说道:“我先去哭一回,哥哥你一会儿再进去,娘就舍不得打你了!”   “漏勺!”苏油是真怒了:“岂有此理,你什么时候这么奸诈了?!站好!”   漏勺终于消停了,扁罐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进内院去了。   苏油在外边教育了半天漏勺,让他意识到了利用自己的可爱欺骗大人的错误之后,这才牵着他悄悄溜进内院探听风声。   进了内院之后才发现没有想象中的鸡飞狗跳,儿子正在绘声绘色地给石薇讲解二月二十八那天的事情。   开锁,取铳,偷炮,威慑意图闯宫者……嗯,很符合石薇这个当娘的三观和手段。   石薇其实一看到自家儿子那身英武的戎装气就消了一半,待到看清领章上的铜花是都卫衔,剩下的一半也没了。   都卫是能够统带千人的新军武官,童贯当年去西边效力就是这个军衔。   再看到儿子一身结实的肌肉,英气勃勃的神采,石薇很开心:“这才是将门世家子弟的风范!但是你转右班,你爹有没有反对?”   扁罐说道:“这是先帝亲自任命的,父亲就算不满意,估计都只有藏在心里,不敢表露出来的。”   石薇说道:“其实入了右班才好,看看你爹那些文官朋友,靠得住的有几个?说不定哪天就被贬了。”   “入了右班,跟咱们石家有交情的武勋世家那可就太多了,而且作为勋贵,跟皇室同气连枝一荣俱荣,等闲吃不了挂落。”   “要是再能打仗,像曹安民,李纯元那般……”   苏油在门口轻咳一声,这才推开大门,就见石薇在堂上正襟危坐,手里拿着戒尺,一本正经地教训扁罐:“不知道长进学问,就知道闯祸,你真是胆大包天了!”   “这下可好,先帝转你右班,可惜了苏家那么多的书,那么多的学问,都用不上了!你可知错?”   扁罐规规矩矩地低头:“儿子知错了。”   石薇将戒尺往身边查鸡毛掸子的花瓶里一插:“打也打过了,现在木已成舟,没法挽回,以后就好好给官家办差,争取在右班里也混出头来。”   扁罐一个立正:“是!定不负娘亲的要求!”   石薇说道:“去看看观儿吧,好好安慰安慰,你出洋一年,观儿可是忧心坏了,下次再敢不告而行……狠狠教训!”   说完看向苏油:“夫君,要不你也教训教训?”   苏油在心底里偷偷翻白眼,薇儿你演技真是太差。   装着叹了一口气,坐到了石薇的旁边:“不管左班右班,都是报效皇宋。为父对你也没有什么别的要求,以后不管什么差遣,都要好好去做,成为一个对大宋有用的人,明白了吗?”   扁罐点头:“明白了,父亲。”   苏油闭着眼挥手,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模样:“去吧去吧……先去把这身皮换了,也不嫌热……”   扁罐带着漏勺走了,石薇才安慰苏油:“小油哥哥,我看扁罐就是适合右班,你看他穿着军服那身板儿,那神气儿……”   苏油说道:“好在这孩子打小有你督促着练武,要是没有这底子啊,我看去年在海上他可够呛。”   石薇将手压在苏油的手背上:“小油哥哥,我替扁罐给你求个情。”   苏油笑了:“难道就不是我儿子了,求什么情?”   石薇说道:“扁罐不做文官,是不是在苏家人里就算没出息?”   苏油也将手压在石薇的手背上:“薇儿你想多了,苏家从来不以当不当官为出息,再说大宋这奇葩体制,说起来王诜、张敦礼、韩嘉彦,还有当年即便大宋状元陈尧咨,可都是武臣编制;而薛向、王韶、余靖、陶弼、赵禼、熊本、章楶这些指挥军事,对蛮夷大打出手的,却是正儿八经的文臣。”   石薇笑了:“小油哥哥你也是!能打仗的文臣。”   苏油不禁失笑:“你这就是徐公之美,我哪里会打仗?所以我跟扁罐说了,从文从武,那是看国家需要,允文允武,是对自己的素质培养,这方面我其实不如他。”   说完对起身对石薇正儿八经行了一礼:“多谢夫人,替我苏家改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措大气质。”   “哎呀你又瞎说!”虽然石薇和苏油老夫老妻了,却也禁不住这样的胡说八道,不由得满脸飞红。   苏油说道:“刚刚夫人教训得好,颇具威严,为夫这就去料理几道新菜,算是慰劳夫人持家训子的辛苦。”   啪!却是一粒大花生弹飞到苏油的脑门上,这是石薇对付家里几个调皮男人的常用手段。 第一千四百六十一章 陛见   其实菜式制作很简单,天气太热了。   芽菜肉末干煸四季豆,烧椒皮蛋,冷盘腊猪腿,蒜泥白肉,辣米油拌风萝卜干,外加一个番茄蛋花汤。   辣米油是将红辣椒烘干之后磨粉,淋热油搅拌而成,后世蜀中家家户户都必备的调料。   苏油亲手制作的饭菜在家里可是少有能吃到了,大家本着对苏油长期的信任放胆大嚼,然后都是脸色大变。   都不好意思开口,还是漏勺直接哭了:“辣辣辣……呜呜呜有毒……”   大家这才一拥而上争夺客厅里的凉茶……   后世苏油早已习惯了辣椒的刺激,因此这次也按照后世的习惯用量,结果忘记了大家,甚至自己这具身体的接受程度。   喝了一杯凉茶,又去厨房切了两根黄瓜拌到白肉里,又往风萝卜干里加了不少萝卜,苏油这才不好意思地对大家说道:“这东西叫辣椒,却忘了它比茱萸厉害……呃,东西是好东西,就是这次量下得多了点,现在应该好了,再试试……诶观儿呢?”   这一次好多了,石薇说道:“我们家习惯吃辣都觉得难受,要是别人吃了那还得了?”   说完笑道:“观儿是懂礼的孩子,害羞了。跟我说明日里搬到苏山长那里去。不敢跟扁罐同住一院子,怕人说是非。”   苏油琢磨了一下:“的确,该给他们物色一处住所了……”   颜色鲜艳的汤品在大宋可是少见,番茄蛋花汤颇受家中人好评。   吃过饭之后,苏油来到书房,重新浏览太皇太后转给他的司马光和吕公著的奏章,梳理明天陛见时要说的内容。   石薇端着一杯什么东西过来:“小油哥哥,把这个喝了。”   苏油一饮而尽,喝完才感觉味道不对:“这回又是什么药?”   家里人明明都好好的,但是石薇会时不时地端杯药来给大家喝,所谓君之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往往连自己什么病都不知道。   石薇笑道:“今晚吃食古怪,尤其那个辣椒,怕你明日陛见出丑,做个预防。”   苏油说道:“仙卿妙手,为夫有福了。”   石薇顿时闹了个大红脸,这是在眉山守制时苏油的浑话,不由得羞啐了一口,抢过杯子走了。   次日,苏油按照早朝时候起身,石薇取来朝服与他穿上。   苏油今年已经三十八岁,历宦二十四年,位列三公,这身官服一穿上,气度立即就发生了变化。   石薇给他围好玉带:“小油哥哥没这身衬着,就是个村学教授,换上朝服,却又不一样了呢。”   苏油微笑道:“你今日如何安排?”   石薇昨日就收拾好了药箱:“去宁善堂啊。这一年可辛苦两位国医了。”   苏油点头:“可能荆王会遣人找你商议,药典的事情夫人可得帮他一把。”   石薇白了苏油一眼:“知道了。”   国家对待重臣有重臣的规矩,等到家中人都走光了,太皇太后派遣的中使才随着马车过来:“司徒,太皇太后与陛下命我接你入宫觐见。”   还是梁惟简,苏油站起身来施礼:“有劳大珰。”   梁惟简赶紧还礼:“司徒还是这么和蔼。”   说完笑道:“咱家接司马公和吕公的时候,那二位可没这么客气。”   苏油笑了:“老梁你少在我面前说嘴,这话有本事你到二公跟前说去。”   梁惟简缩了缩脖子:“二公崖岸高峻,战战兢兢伺候着就得了,咱家就是服侍人的命。”   来到宫里,梁惟简先进去禀报,然后才出来迎苏油入内。   进入偏殿,苏油既不禁微微皱眉。   偏殿正对大门,是一道帘幕,隐约可以见到里边有一个女子的人影,应该就是太皇太后。   而大门旁边有一张几案,后面摆着椅子,赵煦坐在那里。   祖孙俩来了个面对面。   帘后高滔滔的声音响起:“司徒辛苦。”   苏油躬身施礼:“臣苏油,拜见太皇太后。”   没等高滔滔说话,苏油转身又对着赵煦施礼:“臣苏油,拜见陛下。”   然后又转过身:“臣不敢言辛苦,太后一路遣中使劳问,驿传接待,实在是既感且愧。”   之后又转身:“也多谢陛下关怀。”   高滔滔不禁好笑,待到苏油再次转过身来:“司徒,这却是在作甚?”   苏油也叹气:“这是谁安排的?让太皇太后与陛下相对而坐,让臣感觉好麻烦。”   “启禀太皇太后,我朝垂帘听政,之前也有章献、光献二圣人,章献太皇太后臣不知,而光献太皇太后时,厚陵的座位,记得是在帘前。”   “太皇太后与陛下有怀抱之恩,扶育之劳,血脉亲情,本为一体。”   “今日臣入得殿来,却感觉如果对太皇太后施礼,就是对陛下的不敬,可是转身对陛下施礼,却又是对太皇太后的不敬,好尴尬的。”   “臣接前诏,见是请太皇太后从章献故事,那不妨命人再查查,不要在这些小节上让下人弄出了差错。”   “太皇太后,小人之所以是小人,就是见缝插针,无孔不入。现在这番布置,或者就会有人认为太皇太后是在逼迫臣下,选择立场,然后蛊惑撺掇,割裂两宫。”   “然两宫本当一体,太皇太后与陛下,立场本当如一,那就是天家的立场。”   “如前朝向守忠那样首鼠两端,暗中窥探,挑拨离间的奸人,难保今日就没有。”   “与其风气起来再纠转,何如处置其于青萍未起之时?”   “太皇太后看顾陛下之心,天下尽知。以臣看不如这样……太皇太后的位置不变,陛下设一座于臣前左首位置,侧对太后和臣子。”   “这样今后臣子在奏事,也能得见天颜,而太皇太后亦既能够见到臣子,同时也能看护到陛下。”   高滔滔沉吟片刻,说道:“官家。”   赵煦赶紧起身:“皇祖母。”   高滔滔道:“官家你站到帘前,如司徒所言。”   赵煦躬身道:“是。”   苏油说道:“要不命内侍将椅子搬来,先让陛下坐着?”   “不用。”高滔滔说道:“司徒今日所言,当得起他站上这半日。就这样。”   苏油不敢再劝,赶紧躬身。   待到赵煦站好,高滔滔才开口道:“司马光和吕公著的奏章,你都看了?”   苏油躬身道:“是,臣一路都在揣摩,就在昨夜,又重新看了一遍。”   高滔滔说道:“对二公之章,司徒有何奏论?”   苏油说道:“臣倒是有些想法。”   “细细道来。”   “是。”   苏油这才缓缓说道:“臣观司马学士之议,其旨在大开言路,广采言论,求取真实民情,废除恶法,进用贤臣。”   “这些臣都是大力支持的,不过在操作上有些细议。”   “先帝改制,恢复唐代制章,第一件事情就是分设台谏。”   “台谏的功能也因此两分,御史负责纠核官员,谏议负责广采民情。”   “两者相辅相成,以广天子耳目。”   “这两件事情,以先帝的本意,是都要做的,只不过缓急先后不同而已。”   “为政欲畅者,首要官员得任,守职清勤。故先帝首治御史台,设六察以考朝官,设检察以审外朝,如今检察下到县上,对官员的监察力度空前,朝廷的效能也的确因此得到了提升。”   “从元丰五年至今,官员们也习惯了这样的模式,御史台也揪出了不少贪官,前知开封府陈绎,就是一例典型。”   “司马学士见朝廷只重官员检察,不重民情收纳,认为不合理,认为需要大力扩充谏议的人员与权限。臣认为没错。”   “但是吕公关于取消六察的建议,臣却又不取了。”   “臣以为,应当承先帝之志,二者未可偏废。” 第一千四百六十二章 建言   “到今天官员监督体制已然完备,皇宋已经有精力台谏并举,将司马学士所言的大开言路也更张起来,但是同时,也不应该废掉官吏监督。”   “君子不怕监督,故而制度所立,其实就是在防备小人。小人为恶一方,所害远胜于治六察所需的那一点点俸禄,我大宋如今岁入早过了两亿贯,这点俸禄还怕给不起吗?”   高滔滔没有说话,赵煦却听得暗自点头,尤其苏油话里的“先帝本意”四个字,让他极度舒适。   见二人默许,苏油才继续说道:“那接下来臣就要说第二条,司马学士的奏章里边只说了各地奏报都应当及时受理,却没有提到如何处理的后续。”   “但是臣却认为,如何处理这一点,甚至比广开言路更加重要,其核心是应当避免台谏沦为朝臣们相互攻伐的武器,而失去了其本应该有的功能。”   “要解决这点其实很简单,就是立案调查。而且这个过程,与司马学士所言大开言路需要公开透明一样,同样需要公开透明!”   “也就是说,获取证据、证人的过程,必须合法,允许被审查者申诉自辩,不能只采纳审查者一面之词,更不能只采纳投诉者一面之词!”   “这个权力在法司,和台谏都没有关系,台谏只能是耳目,不能是爪牙!”   “还有就是台谏的责任问题,谏议大夫负责采纳民情,听民疾苦,风闻奏事,不追责任,这是可以的。”   “但是御史台受理官吏纠核,如果事后查证告发者乃是诬告的话,真的不需要承担一点责任?”   “以前的台谏官,因为两权合一,故而常常以‘风闻奏事’之权,避开‘诬告陷害’之责。这种从唐代就兴起的痼疾,在先帝英明地分列台谏之后,其实已经不存在了。”   “故而臣以为,对于恶意的诬告和攻讦,需要反坐,而这个过程,同样需要公开与透明。这是避免国家陷入朋党之争的必要制衡措施和手段。”   “司马学士奏议的第二大部分,就是废止恶法,其中重点提到了青苗、保甲、保马、免役、市易五法。”   “而吕学士的奏议里边,也重点提到了这些,但是要求取长而弃短,缓施而改良。”   “关于青苗法的利弊,臣在该法初举之时就提出过,贷款给五等户以下,是绝不可行的,他们需要的是赈济,而不是贷款后背上沉重的利息。”   “在臣所治理过的地区,青苗之法也在推行,但是不入考绩,这一点,和吕公论青苗之议是相合的。”   “只以五等户和佃户的减少为考量依据,而且还要和挟田诡寄的治理相结合,与农田水利相结合,诸方并举,青苗法方才得有成效。”   “因此青苗法如果不改,就背离了立法的初衷。”   “但是将法令拿出来重读就会发现,条文本身没有什么不当,它只是在执行主体,执行对象和执行手段上出了问题。”   “除了吕公所言的取消比限外,搬掉官员身上的枷锁外,还应当规定,官钱不能贷给没有偿还能力的五等户以下,而与此同时,皇家慈善基金,应该启动对五等户的扶持政策,移民授田。”   “待朝野对青苗法不再关注后,再将之从法令中去除。”   “再说保甲之法,保甲的本意在于约束乡民,防备盗匪,但是却也有很多弊端——私法盛行;保长无法令约束,对甲丁敲剥;官府无故集练耽误农时,抗阻盗匪无力等等,都是现实存在的弊端。”   “而市易之法,更是祸及升斗小民,与大宋以仁孝治天下,爱护百姓的国策背道而驰。”   “但是我们也应当看到,所有的新法,都有一个大前提,就是为了解决大宋百年积弊所设立。”   “那么问题就来了,司马学士要求废止这些恶法,最多也只是将局面退回到安石相公之前,可以暂时缓解一些当前突出的矛盾。”   “然而对于解决大宋百年之积弊这个大症结,并没有提供一点点的帮助啊?难道不是吗?”   “所以臣以为,恶法当去毋庸置疑,但是大宋几代君臣,为了解决百年症结所付出的持续不断的努力,不当去!”   “去除恶法的同时,我们同样要思索大宋的未来,继续为解决大宋的问题而殚精竭力。”   “去弊兴利,找出解决矛盾的办法,让矛盾彻底消失,才是道理。”   “《保马法》就是最好的例子。”   “如今即便废除《保马法》,狼渡马场、删丹马场、相州马场、南海诸岛马场,皆可为大宋提供足量的马匹,所有马场加起来,一年能够为大宋提供十万匹以上。”   “这就是我们废除《保马法》的底气!”   “同样的,《保甲法》要废除,就不能只顾着百姓农人得解脱之利,也要看到十八名匪徒就可横行数郡之弊。”   “因此州县必须具备基本的治安保障力量,因此县尉、州军下的兵员,不能任由州官随意添加裁撤,必须成立编制,发放俸禄,纳入国家的管理。”   “《免役法》同样存在这样的问题,国家役务从来不均等,如河北京东,几路河防,漕运,营城,民贫而役重,百姓缴纳免役钱之后,依然难逃役务。”   “而在民富而役轻的地方,如蜀中,两浙,汴京,百姓都乐于输钱而免役。”   “要解决这个问题,既不是兴一法可济,也不是毁一法可免,不从根本予以解决,问题会一直摆在那里。”   高滔滔问道:“那以司徒之见,该当如何?”   苏油说道:“这个需要具体分析,各州郡都应当列造未来一年的役务预算,由州郡和国家共同分担费用,非州郡可成者,国库拨给钱款补贴,招募专业的工程团队行使役务。”   “司马学士的建议,我原则上是接受的,而《免役法》从全国来看,如今收效还是不错的。”   “但是施行效果良好的原因,不在法令,而是因为大宋的百姓是最好的百姓。”   “朝廷让他们缴纳役钱,他们咬着牙挨着饿,也要报效国家。”   “然而关于免役钱的收取和使用,多数地方完全是一笔烂账!”   “这也是臣坚决要求六察继续存在的原因,他们应当有效地行使监督之权,监督好这些款项的用处,这是他们的天然责任,更是朝廷欠百姓的一个交代!”   “臣的意见,是免役钱可以取消,但是税制就必须同时改良,厘清地税、商税,免除丁税,然后合理调配税收的使用,量入为出,往役务合理偏重,最大程度地解决这个问题。”   “这些分析,臣与吕公大致相合,但是吕公所言十事,臣却以为不够。”   高滔滔有些诧异:“这还不够?”   苏油躬身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当年王太守治郓州时的方案,要让赋税与个人占有的资产财富相匹配,有能者多交,无力者多免。”   “另外,吕公所言十事,皆是天下对太皇太后、陛下的要求,然天下人,同样应当还有对官员的要求。”   “臣接下来就要说二公奏议的第三个方面,用人。”   “二公所举之人,元勋不论,其余多是品德高尚,风议清标之人。但是以治迹观之,多有平平者。”   “这些人列位于台谏,固然是最佳的人选,但是充斥于实务岗位,臣恐其还需要锻炼。”   “诸君子入列台谏、讲学之任,司马学士又起大开言路之门,臣不忧其不敢言,而忧其不足任。”   “设若朝廷大起弹劾之风,原来的朝臣纷纷外任,诸君子自是能够填补上那些空缺的位置,可是他们能保证,在政务上一定做得比前任做得更好吗?中间不会产生资历原本不足,而骤拔高位之人吗?”   “太皇太后如欲更张布新,臣以为,这些都要考虑到。”   “当然,臣之所言,也不一定就周全,因此臣想请与司马学士,吕学士在御前共同探讨,分析利弊,待周尽得失之后,方才放敕。”   说完又对赵煦施礼:“这其中,恐怕最要辛苦的是陛下,如果在听议之时,有所疑问,陛下或当庭发问,或先记下来私下询问,都是可以的。”   “不过上午的讲学,恐怕就得移到晚间了。”   赵煦脸上露出坚定的神情:“我不怕。”   苏油鼓励地对他笑了笑:“陛下虽年岁尚浅,然志向高远,真是我大宋的福分。” 第一千四百六十三章 大学堂   说完又对高滔滔施礼:“刚才所议者,是臣对于司马学士和吕学士之议的一些浅陋观点,而臣对太皇太后和陛下,亦有建言。”   高滔滔还在消化刚刚苏油的一番长篇大论,好一阵才感慨道:“都说司徒平生所学,三个字就能概括——精、细、纯。孰料竟然精微周全如斯。说说你的建言吧。”   苏油躬身道:“臣以为国家要发展,最重为提高百姓的基本生活保障,其次就是大力培养人才。”   “大宋自庆历以来兴学数十年,到如今已然成果卓著。然臣以为,大可以更上层楼。”   “国朝学术,到现在已经面临突破,但是义理如横渠先生,理工如陈昭明、赵宗佑者,依旧过于稀少。”   “而文事、医学,更是多出于野。”   “太皇太后,臣在四通商号、皇宋银行的股份,臣想尽数捐献给皇宋慈善基金。”   “这怎么行!”高滔滔在帘幕后的身子都不由得震动了一下:“此议不妥!”   高滔滔是皇宋银行和四通商号的掌门人,只有她在内的少数几个人才知道,那是一笔多么巨大的财富。   高滔滔虽然占有欲强,但是对财富的欲望却不高,她喜欢的,是权力,是在管理财富的过程中,控制那些替她管理财富的人。   皇宋银行和四通商号,是掌控大宋经济命脉的两头庞然大物,也是苏油从小努力经营的心血结晶。   苏油入仕之后,将这部分财富与皇室和勋贵进行了分享,并且主动交出了控制权。   而到了现在苏油准备从这些产业当中完全退出,这不成了皇室攫夺臣子的财产了?   高滔滔是非常看重和维系皇室名声的人,就连高氏一门的仕途和俸禄都被她长期打压,怎么会干出这种事儿来?第一时间就是反对。   苏油的语气却非常平静:“太皇太后,请听臣说完。”   “四通与皇宋银行,如今的业务过于繁多,结构过于复杂,体量过于庞大,管理起来非常不便。”   “太皇太后与陛下初掌朝政,天下苍生的政务都那么繁忙,这方面肯定顾及不过来。”   高滔滔说道:“让苏县君、皇太后、皇后,还有几位长公主来帮忙料理就是。”   苏油躬身道:“她们如今也各自有各自的慈善事务,太皇太后,臣以为,天下事,最终还是当天下人共同为之。”   “四通吸纳皇室宗亲和勋贵外戚入股其中,目的本身不是为了财富,而是为宗室分支子弟们,寻得一门生计,而不用成为国家的负担。”   “我们不能因为四通发展到了今天这个样子,就忘记了当初的目的,太皇太后,如今到了进行产业拆分的时候了。”   “臣以为,皇室今后,只需要掌握大宋经济军事的两大核心——银行和军工。”   “而其余的产业,可以交给已经熟悉业务的宗室、勋戚们。”   “这样做的好处有很多,首先太皇太后与陛下初掌朝政,对群臣加官,对百姓免赋,但是对于宗室勋戚,也不能没有一点加恩。”   “将这些产业分拆给他们,太皇太后与陛下必将得到他们最大的支持。”   “其次就是精力的问题,陛下尚在幼冲,需要学习,观政,尝试处理政务,而太皇太后则要监督群臣,决断宸纲,事务繁杂。”   “其三是大大简化庞大臃肿的机构,只提纲干,放弃枝节,可收强敏之效。”   “其四则是继续锻炼宗室和勋贵,使之为大宋贡献才能。”   “而要料理好这件事,须得有一主事之人,而此人一来须得熟悉四通的业务,二来,最好不在其中有一毫资产,以免偏私之嫌。”   “臣以为,臣如果捐出资产,勉强可以算是最好的人选。”   “明润……”高滔滔有些动容,连苏油的字都称呼了出来。   “太皇太后,苏油自历仕以来,尚未请过几次俸禄,如今的俸禄折子上,已经积余了十五万贯,不用为苏油的生活担忧。”   “而臣捐出这些资产,却也是有要求的。”   高滔滔说道:“明润请讲。”   苏油说道:“臣在《伦理训类》中提到过,‘冠冕加身,必承其重’。宗室勋戚得到了这些产业,他们就必须为这个国家做出相应的贡献。”   “这个贡献,就是税收,他们不得再以宗室勋戚的身份,享受免税的待遇,而是需要努力经营好这些产业,缴纳应该缴纳的赋税。”   “太后,你统计过这些赋税是多少吗?”   高滔滔说道:“依明润第一次的奏议,我与官家要来了各处统计数据,除了朝中的,也有自己管理的家当。”   “四通与皇宋银行,一年的收益,呵呵,如今在一亿五千万贯以上,其中以商贸、矿冶、海运、机械、盐业、化工、粮油、毛纺为大宗。”   苏油问道:“那其中免税的部分,又有多少呢?”   高滔滔有些犹豫:“这个倒是没有统计过。”   苏油说道:“天下是皇家的天下,为臣估计,这些产业里边,除了国家鼓励,本应当免税的军械、甲器、矿冶之外,剩下那些因宗室勋贵得以免税的收益,规模不下六千万贯吧?”   “四通从生产到销售,两边渠道都走完了,也就是说,行坐两税,我们按合十分之一计,一旦纳税,国库每年凭空会多出六百万贯盈余!”   “太皇太后,陛下,就在元丰四年,国家虽然税赋突破两亿贯,但是支出也颇多,出入相抵,盈余也就两千万贯而已。”   苏油暗示得够直白了。   高滔滔现在差的不是钱,而是政绩,掌权第一年,让国家盈余增加三分之一,其效果远比什么征求直言广开言路强出一百倍!   关键是大宋本就是赵家天下,肉烂了始终在锅里,这政绩完全就是白捡的!   苏油继续说道:“然而产业分散出去之后,如何保证这些产业能一直具备较强的盈利能力,就需要保持其技术的先进。”   “技术需要不断的创新和创造,臣想请太后推行一部法令——《专利法》。”   “这在大宋其实是有先例的,比如程舍人书坊的书籍,其版式就需要先在官府备档,然后官府会予以保护,别家书坊想要盗用,便会受到制裁。”   “还有比如织锦的花色管理,也有类似规定。”   “臣想请太后将这项法令推广到更多的领域,对于那些有用的发明,比如新型纺纱机、打梭机,对大宋纺织业技术提升的价值是无可估量的,其发明人或者发明机构,理应从其中获取收益。”   “这部法令,就是仿效书籍印版的专有权属,对发明人的这部分收益予以保护。”   “这样做的好处,是这些智慧的亮点,具有了实际的价值,发明人可以通过收取专利费,获得发明的收益,而不一定需要用发明去从事生产活动之后才能得到。”   “四通的产业划分出去之后,如果要保持技术领先,就得重视发明创造,以不断提高效率,降低成本,投入会很巨大。”   “要鼓励这些投入,就得保证这些投入获得的收益。”   “如果直接制止别人使用,可能性不大,因此让使用发明人技术的工坊,交给发明人一笔费用,才是合理的措施。”   “还有就是对外国的制衡,有了这部法令,辽人想要生产或者购买我们的机械,也应当将这部分计算到成本里去,形成对其技术和贸易的壁垒。”   “当然说到底,这些还不是根本,根本还是在于人才的培养。”   “因此臣的那部分资产,捐给皇宋慈善基金后,臣希望能够专款专用。”   “专款专用?”高滔滔如今对苏油这个散财童子一百个的顺眼。   “臣想请太皇太后和陛下,将之用于培养大宋的人才,以皇家的名义,在汴京成立一所大学堂,京师大学堂。” 第一千四百六十四章 弹劾   “京中不是有太学和国子监吗?”   苏油摇头:“臣心目中的京师大学堂,是纯粹的学术机构,如今其下起码应当包括文学院、史学院、经哲学院、数学院、天文学院、地理学院、物理学院、化学院、医学院、农学院、美术学院、音乐学院。”   “这个学堂,将延请全天下最优秀的人才,发给最优厚的待遇,给予最崇高的地位,以及最好的研究条件,让他们能够不以俗事为扰,专以精研学问为务。”   “他们的任务就是不断专精,并且培养人才,为大宋培养出无数的大苏、司马学士、横渠山长、陈昭明、赵宗佑、苏小妹、张敦礼、李公麟、王从之!”   “我大宋的聪明人不计其数,但是很多人一边经历仕途,一边研究学问,比如沈括,要是他不为政务分心,臣估计火车这样的军国神器,早在十年前就能研发出来。”   “太皇太后,陛下,如今各地理工学院、财经学院、海事学院、已经培养出来了一大批的人才,而这些人才,他们完全可以走到更高的学术高度,我们也需要他们,为了大宋攀升到更高的学术高度。”   “主持这件事,臣觉得,自己也是合适的人选。”   “另外,臣还想请太后成立一个基金,大致可以命名为‘皇宋学术进步基金’。”   “臣的股份中,有不少是不能拆解的,臣希望将那一部分股份的收益分红,奖励给对皇宋学术进步,做出了杰出贡献的人物。”   高滔滔已经被苏油的宏伟蓝图给震惊了。   大宋如今也的确有了这样的底子,这样一所大学堂,对大宋的好处,对新君和自己的好处,不言而喻。   这是第二项白捡的大政绩!   而苏油,也的确是不二的人选,这娃在学术界的朋友那是多得不计其数。   苏油搞学院的本事儿也基本不用怀疑,眉山理工、眉山财经学院,就是当年他给打下的底子。   后来的嵩阳书院跟他也脱不开干系,直接开启了关蜀学派一门理学大宗。   而皇家理工学院,脱胎于苏油开创胄案夜校;郑州理工学院和钟山理工学院,更是直接照搬了皇家理工的格局。   杭州经济学院和海事学院,名义上是钱家的大力资助,但是一看其中理工和金融学的痕迹,就知道跑不了苏油的参与。   至于说文学,大苏是他侄儿;医学,石薇是他媳妇;化学,张天师是他义兄;数学天文有陈昭明苏小妹两口子;物理,沈括和他亦徒亦友;美术,驸马张敦礼、大画家李公麟都跟他讨教过透视画法和写意画法,交情深厚;音乐,当年靠十二平均律赢取过赵抃的白龟,还主持参与了太常礼乐正音大工程。   也就史学差点,但是一个商州甲骨文,一个敦煌遗书,让史学大擘们趋之若鹜。   而且那些大擘们,跟苏轼是一党。   放眼天下,只能是苏油,何况本来就是人家的钱,只不过将名声让给了皇家尊享而已。   明事理,知进退,能力顶格,为人谦退,不计声名得失,事事致君尧舜。   苏油的意思非常明白,他想要做两件大事,第一件,是拆分四通商号这个庞然大物,让它回归到正常的大宋商业体系里边去,通过国法来管理。   第二件,就是将大宋的学术再次拔高,建立一所古往今来最大的学堂,集中一批专业的学者,建立起专门的学院来从事研究。   那么,朝政呢?   苏油的意思,是要放弃朝廷中的实际职务,集中精力将这两件事情做好。   这两件事情,其实都是给皇室粉饰抹金,对苏油自己,只有损失,没有收益。   而苏油还有一层意思,这所大学的任务,就是培养接班人。   如今的皇帝,也是接班人。   先帝任命三个人作为新帝的师保,司马光,吕公著,苏油。   司马光、吕公著,都认为先帝是要他们维系朝纲,他们也以此自任。   在皇帝的教育方面,两人推荐二程自代。   只有苏油,看这架势,是在接到先帝旨意那一刻起,就已经在认真考虑大宋皇室继承人的教育问题,甚至是大宋宗室和精英的教育问题,甚至不惜为此捐献出巨大的个人财富,打造出一所这样的学堂;甚至不惜放弃高官要职,放弃那唾手可得的宰执之位!   仁性天生苏明润!   高滔滔感觉喉咙有些干,不禁咳嗽了一声:“此事过大,此次诏司徒入见,是想先听听你关于政事的见解,你刚刚说的两项,再议吧……”   苏油拱手:“太皇太后,陛下,苏油关于政事的见解,当年在御史台狱里,已经与先帝详说分明,今后的政见,也就是那些……官制,政治,财用,军事,水利,交通,民生,教育,风气,国格。”   “如今官制已经完成,财用与军事初见成效,交通已经改善,其余诸端,也算是各有进展。”   “但是还远远不够,我们现在只是刚刚迈出了第一步。”   “另外我要提醒太皇太后和陛下,大宋已经三年丰积,出现灾年的概率越来越大,对全国的气象监测,以及水利和役务,一定要重视起来。”   “各地仓储,一定要严格管理监督,预案一定要再次落实检查,司马学士欲废役法、仓法,那就一定要先有替代现有役法、仓法的举措。”   “否则名为利民,待到灾伤一起,赤地千里,悔之无极。”   “此外,臣要弹劾一批佞人!”   高滔滔越来越惊讶,第一次陛见就预言大灾,弹劾佞人,苏明润这就不是奔着做官回来的,而是奔着罢官回来的:“司徒且讲。”   苏油拱手:“吴居厚行铁冶之法于京东,王子京行茶法于福建,蹇周辅行盐法于江西,李稷、陆师闵行茶法市易于西川,刘定教保甲于河北。民皆愁痛嗟怨,比屋思乱,先帝富国强兵之意,此辈以聚敛污毁之;先帝仁育爱民之心,此辈以恶法抛散之。说轻了,是无能以救世,说重了,是残民以为功!”   “先帝、太皇太后、陛下,先后起而救之,天下之民,如解倒悬。然这些官员不予惩治,不足以谢天下!”   赵煦立即将手举起来,一副理工学院抢答先生提问的样子。   苏油赶紧躬身:“陛下,这不是在学院,而是君臣体对,陛下不用举手,有什么想说的,尽管开口就是。”   帘后高滔滔也不由得一声轻笑:“官家是有什么疑问?”   赵煦说道:“这个吴居厚我知道,他在徐州将大苏夫子的铁冶接收,然后大铸铁钱。五路伐夏的时候,他曾经上书朝廷,说要输入陕西,添补军用,父亲说他志气可嘉,结果被司徒拒绝了。”   高滔滔问道:“那司徒为何要拒绝呢?”   苏油说道:“铸币之权,从来都该归于朝廷,每个钱监该铸锻印刷多少货币,需要由中枢直接管理。岂可假手于一路之臣?”   “一个国家的货币流通体量,必然与一个国家的经济体量相匹配,陛下,我们假设一个村子就是国家,他们以贝壳作为货币,满足日常的交换所用。”   “要是有一天,一个商人拉了一车贝壳来到这个村子,会发生什么情况?”   赵煦说道:“把村里所有东西都买下来!村子都归这个商人了!”   苏油笑道:“谁也不是傻子,陛下所说的这种情况倒是不大可能会发生,最大的可能,是商人偷偷拿贝壳换村里人的东西,然后村里人发现贝壳渐渐变多,但是以前一两个贝壳能买到的东西,现在要花五六个才能买到,这就是物价上涨,通货膨胀。”   “于是大家不再使用贝壳作为交换的货币,贝壳失去了在村里人心中的信用,不再有作为货币的功能,最后村里的货币体系,崩溃了。” 第一千四百六十五章 教育   “所以这个商人,只能由国家来做,它知道这个村子一年用于交换的贝壳,到底应该是多少,才能既满足村民的便利使用,又不至于让物价飞涨,让货币失去信用。”   “所以铸币量应该归于户部统一管理,合理分配到各个钱监,印币厂,然后交给各地银行发行。”   “而吴居厚的问题,还不在这里。”   “哦?”这下高滔滔都来兴趣了:“那他还有什么问题?”   苏油躬身道:“我朝如今以宝钞为主,铁钱在蜀中都早已淘汰,如今铁价一跌再跌,金属货币其币值与金属价值息息相关,因此徐州铁钱本来就是注定要疯狂贬值的。”   “我不知道吴居厚是不是本来就知道这一点,但是他用这种方法,疯狂攫夺了徐州的民间财富,这一条是毋庸置疑的!”   “其次,臣蒙先帝青眼,在陕西举军事,其实只是一个执行者。先帝之前数年,就重建了兴洛仓,积累资储,足够西事之用。”   “臣从来没有向朝廷奏报过需要陕西以外的地区输送军输,朝廷也从来没有要求各路支援陕西,吴居厚为何这么积极?”   “臣以为此是非常之举,故而猜测吴居厚是想以解输陕西为借口,利用巨量的物资和货币的周转,来抹平一些他在徐州做下的手脚。”   “司马学士要求朝廷大开言路之后,我估计徐州一带收到的折子会相当多。”   “臣请朝廷选派干员,前往彻查!不光光一个徐州,还要包括路检察司,是否存在收受贿赂,知情不报之嫌。”   “如果事后查得吴居厚居官清廉,只是手段粗暴的话,那就该贬官降级;要是贪墨污烂,残民以逞,那就该明送法司,以正刑典。”   赵煦这还是第一次接触到成年人的阴暗心理,不禁都傻在了那里。   从表面上看,吴居厚给朝廷积攒了那么多钱粮,还有余力帮助西征,而且积极主动,应该是为国为民的大能吏,大贤臣才对。   如今经过苏油一分析,这个人完全可能有大问题!搞不好是大贪官,大酷吏!   苏油其实早在吴居厚上奏朝廷要帮助西征的时候,就已经让董非调查吴居厚,现在已经掌握了不少的证据,只不过一直没有机会引发而已。   没办法,一切都需要依循制度,还得要有恰当的机会。   同时他也是在告诉高滔滔,要搞人有恰当的搞法,司马光那套吵吵嚷嚷的法子要不得,直接拿到那些“乱法之臣”的罪证,才是掀起波澜的好办法。   帘后的高滔滔微微点头,她知道苏油的做事方法了,新党里边,不少外臣为了政绩可谓无所不用其极,配合司马光开放举报,基本上是一查一个准。   拿稳了大义,才好动手。   此举还模糊掉党派之争。   但是多做多错,因此在这个过程中,落马的新党绝对会比旧党多。   等到祖孙二人消化了这些,苏油才再次躬身:“最后臣要想说的,是太皇太后与陛下明睿智察,给司马学士,吕学士和我,诏旨中都是询问问题和谏议。”   “因此臣等三人不敢不尽言议论时弊。”   “然而臣想要多嘴一句的是,自元丰以来,国家的国力、军力、民力,通过朝廷历年的档案,可以尽览其详。”   “我大宋国势,在先帝的英明的执掌之下,已经无可争议地扭转颓势,蓬勃升腾。”   “我大宋的人口,从熙宁初年到元丰七年,增加了五千万;我大宋的岁入,增加了一亿多贯;除去支出,如今国库中,尚有五千多万贯的盈余;而国家五等以下的人口,从四成降低到了三成。”   “问题很多,有的还很严重,但是既然已经看到,那就一步步努力,慢慢纠正过来就是了。”   “而我朝的大政,并没有出现大的失误,国家已经从困境中摆脱了出来,走上了奋进之路。”   “陛下,即便先帝未能收服燕云,但仅凭这些功绩,也堪称千古以来,最伟大的君王。”   “陛下,这就是先帝留给你的遗产,也是他留给你的责任。”   这是便殿相对,赵煦和高滔滔在大朝会上表现非常优秀,但是也架不住苏油这般煽情,顿时帘外帘内都哭出了声来。   赵煦说道:“我虽然不敢比父皇,但一定……一定做好……还望司徒时时教诲,敢不恭聆……”   苏油也配合着抹了一场眼泪,等到大家重新收拾起心情,苏油才缓缓问道:“先帝赴山陵,不知道给群臣的赐物,太皇太后和陛下如何准备?”   高滔滔说道:“按例颁赐先帝旧物,还有绢帛,差不多三十万贯,司徒以为如何?”   苏油猜测就是这个结果,高滔滔便是如此,当年过节赏赐,英宗问她给多少?高滔滔说你不用管我都安排好了,结果给自家人的是一对糖狮子。   苏油拱手,小心地道:“太皇太后,先帝的体面,还请从宽,当年永昭山陵,所费三十万贯,赐下群臣的数额,是七十万贯。”   “这么多年,物价也涨了不少,而如今的国库收纳,也远非厚陵时可比。”   “太皇太后不妨宽给一些,以安稳人心。”   这话换谁来说高滔滔都要发怒,可苏油刚刚才决意捐出家财,他说出来,高滔滔绝不会认为苏油是为了多得赏赐。   沉吟一阵:“那就照仁宗旧例,在加些敷余,按一百万贯赐下吧。”   苏油躬身:“太皇太后圣明。”   “圣明什么圣明。”高滔滔不接这个高帽子:“你家长公子才拖了一船金银回来,群臣都是看在眼里的,光那些就有五百万贯。恩赐太薄,的确不合适。”   说完又道:“官家。”   赵煦从书桌下取出两个匣子,打开其中一个,露出了一支转轮铳。   苏油说道:“这是石公进献先帝的第一支转轮铳,镀了黄金,臣识得的。”   高滔滔在帘后说道:“这也算先帝旧物,不过不是赐给司徒的,苏轶此次有功,这是赏赐给他的。官家还要出宫学习,朕许苏轶随身佩戴,护卫官家。”   太后也可以称朕,这就是太皇太后懿旨了。   苏油赶紧躬身:“臣替犬子,谢过太皇太后与陛下看重。”   赵煦又打开另一个盒子,这个盒子里边的转轮铳却是小巧一些,但是更加的精美,象牙柄上甚至用金丝勾画花边,还镶嵌了不少宝石。   苏油也知道,这一支,是当年赵顼担忧自己在陕西的安危,将第一支转轮铳给自己防身后,又跟石富定制的第二支。   睹物思人,苏油将关于这两支铳的故事给高滔滔和赵煦讲了一遍,又惹出来一通泪水,最后说道:“昭陵、厚陵、先帝,待臣恩遇之隆厚,令臣惶愧,唯有鞠躬尽瘁,为皇宋献尽至诚。”   赵煦抹去泪水:“扁……苏殿直说我腕力尚弱,还用不了转轮铳。”   苏油又躬身道:“臣想跟太皇太后求请,将体锻也纳入到陛下日常学习当中。”   “哦?却是为何?”   苏油说道:“体锻之术,除了能够锤炼人的体魄,还可以锻炼人的精神。”   “刚毅、坚韧,努力去战胜自己,这些就是体锻的核心。臣家中,即便是毕观也要锻炼的。”   高滔滔不问别人:“那司徒你呢?”   苏油振振有辞:“臣一套五禽戏可也是练习了几十年啊。几十年如一日下来,臣至少也算身体康健吧?”   赵煦点头:“司徒可以,我也可以。” 第一千四百六十六章 纯臣   苏油一家子被石薇逼着体锻这件事,高滔滔也是知道的。她也是将门出身,对此并不反对,不过却对赵煦说道:“官家也莫以为轻易,苏家八公说过,‘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挑担压断脊’,既然你自己答应了司徒,那就要做到。”   “嗯!”   苏油又将那小铳铺设在几案上,用铅笔大致拓了个外形,又在其上添加了一个神机铳那样的枪托:“其实只要添加一个木托,陛下即便腕力稍欠,也是可以实现抵肩射击的。”   “不过臣这就是个创意,要将想法变成实际,里边会涉及到测量,设计,调整,也算是一个小课题。”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陛下下午的理工拓展,就不妨先做这个。”   聊到这里,基本上苏油的陛见就结束了,时近中午,高滔滔又赐下饮食。   待到苏油随便吃点做了个样子,高滔滔才问道:“宫中五色土之事,该如何处置?”   苏油说道:“没办法,只能全部移走。”   赵煦说道:“那我要将福宁宫也改造成宝慈宫的样子。”   苏油躬身道:“其实这也是臣想要为陛下推荐的,庆寿、宝慈两宫,地下一层,地上两层,设施齐备,居住舒适,这些都不是最大的好处。”   “哦?”   “最大的好处在于折叠利用了空间,当年仁宗想要扩张宫墙,都被小民抵制而没有完成,如果能够调整宫室空间结构,往高层发展,其实就可以在内宫里拓展出很大的空间来。”   “内宫方广一里半,占地八百多亩,如果将储藏部分移于地下,剩下的居住空间再予以折叠,可以腾出近半场地。”   “这近一半的空间可以按照山水园林来打造,陛下锻炼需要的场地,也可以打造出来。臣此次回眉山,发现那里内城的建筑已然大变样了,从砖木结构,变成了砖石结构。”   高滔滔问道:“那成本……”   苏油拱手道:“宫室营造,主要是工价和运费。材料其实在原材料当地并不是非常值钱。”   “但是我们现在有了铁路,郑州的水泥和钢筋可以方便地运来,除此以外的建材,要不就用宫室原有的材料,要不都在三畿四辅解决,其实所费的就是工钱。”   “这可以由将作监提举监督,交给四通营造来执行,工役方面,实行对外招募,无需朝廷过问。”   “这段时间正好造预算和设计图纸,等到入冬也就差不多了,臣推荐宋用臣为监工,李诫为总设计,还有眉山当地的新派建筑设计人才,这事情不难。”   高滔滔却说道:“如此动静太大,会不会引来非议?”   苏油说道:“非议那也是没有办法,因为现在宫中已经有人知道五色土可以坑害人命,不但知道材料,还知道方法。”   “难保今后就没有效法者,如果仅用水泥封堵地面,那只能防物理,未可防人心。”   “臣以为应该从陛下寝宫福宁殿做起,本来陛下新极,殿宇便是要修缮的,只要造价能够控制住,且不动用国帑,臣认为可以将非议减小到最低。”   “太皇太后和陛下要注意的倒是另一点,就是宫廷造作需要符合法式制度。”   “这个大规条既不能违反,又要在此基础上满足新式建筑的设计工学,又要符合我大宋上下的建筑美学、哲学,这种带着镣铐跳舞的功夫……还需要我大宋顶尖美学人才的参与,臣推荐张敦礼、王诜。”   高滔滔语气里带起了一丝取笑的意味:“呵呵,还有一个我大宋顶级的美学人才,经义更是精通,有他在,更不用担心仪制出问题。”   “其新作一出,北往高丽,南至南海,都在传扬,司徒为何不荐?”   苏油好尴尬:“大苏的履历还浅,只做过一任知州,文字上倒是没问题,心怀也坦荡,就是有些恃才狂放,缺了些稳重,容易得罪人,臣也不敢推荐。”   高滔滔说道:“此事别有主张,也不劳司徒举荐。明日里还请再来,与司马公,吕公一番议政。”   苏油躬身:“是。”   等到苏油离开,高滔滔才对赵煦说道:“此纯臣也,官家看明白了吗?”   赵煦说道:“司徒给先帝所进十策,我想要看看。司徒欲建大学,都要让皇家占有名义,真纯臣也。”   高滔滔命人撤去帘子:“刚刚将两支神机铳拿出来的时候,司徒神色语气,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吗?”   赵煦回忆了一下:“没有。”   高滔滔问道:“官家,任何一位君主在臣下面前拿出武器,那臣下的表现一般会是怎样?”   赵煦这才反应过来:“对呀,臣子一般都会惊惧才是吧?皇祖母怎么不早提醒我?哎呀我失礼了。”   高滔滔笑了:“我也想看看他会是如何反应,结果却是没反应。”   赵煦有些晕:“没反应却是为何?”   “说明苏明润无亏无愧,志虑忠纯,绝无私隐欺瞒,方可无忧无惧。所以我说他是纯臣。”   “官家,圣慈光献太后说过,如司马光、吕公著、苏明润这样的人,他们不好官爵,不好名声,不好钱财。你要用他们,就需要给予他们足够的尊重和信任。”   “苏明润比司马公更加难得的一点,是他不避烦难和责任,哪怕你父皇之前大用安石相公而拒绝他的建言,他也没有放弃,而是在自己力量所及的范围里,替朝廷弥补周全。”   “历朝诸名臣里边,能做到这一点的,唯富韩公一人耳。”   赵煦说道:“那此次归朝,便请太皇太后大用司徒。”   高滔滔又笑了:“官家,君上的喜恶,岂可让群臣轻易知晓?”   ……   戊寅,以奉议郎、知安喜县事清平王岩叟为监察御史。   之前神宗诏近臣举御史,有大佬意属王岩叟,但是只听说过他的名声,却并不相识。于是有人给王岩叟报信,说可以去和大佬会个面。   王岩叟笑曰:“是所谓呈身御史也。”到底还是没去。   这次被刘挚推荐入台。   六月,丙寅,罢府界三路保甲不许投军及充弓箭手指挥。   丙子,以资政殿学士韩维赴临阙庭,太皇太后降手诏劳问,起知陈州;未行,召兼侍读,加大学士。   还是和司马光、吕公著、苏油一样的路数。   丁丑,宗正寺丞程颢卒。   二程当中,程颢的人格魅力远比弟弟程颐大得多。   与王安石,司马光都是好友,平时有涵养功,不动声色。   议政时与王安石相辩不下,王安石勃然变色,声调转厉,程颢不慌不忙地反劝道:“天下事非一家私议,愿平气以听。”气度令王安石都“为之愧屈”。   赵顼去世,程颢送公文到郡府,哀悼完毕后,留守韩宗师向他问起朝廷的事。   程颢说:“现在司马光、吕公著要做宰相了。”   韩又问:“他们真做了宰相,以后会如何动作?”   程颢说:“如果先区分党羽,与元丰时期的大臣一样的话,将来就令人忧虑。”   韩问道:“有什么忧虑?”   程颢说:“元丰宰执,追求眼前利益,如果能让他们自己改变那些残害百姓的法令,那自然很好。否则的话,党争的祸害也许会没完没了。”   “司马光为人忠诚正直,但难与议事;吕公著为人练达世事,然能力不足。只希望那个人,能够从中调和吧……”   颢卒后,文彦博表其墓曰“明道先生”。 第一千四百六十七章 府兵   苏油很忙,也很累。   应该说,程颢临终时说议论的那些问题,苏油都看在了眼里,但是真要纠转起来,却是非常的困难。   朝中现在很乱,正处于新旧交替的混乱时期。   一方面,是邢恕、章惇等新党在朝中坚持,一方面,是司马光等旧党的大造声势。   除此以外,还有宗室、勋戚的利益纠缠其间。   还有高滔滔要把控内宫,沟通内外,控制军方。   苏油在争取尽量多的人。   以分割四通蛋糕的方式,先获得高滔滔、宗室、勋戚的支持,然后尽量笼络新党中的干能人才如蔡卞、章惇,旧党中的缓和人士如吕公著,再利用自己夹袋当中的人如蔡京,大家尽量先拉扯着过。   这个过程是痛苦的,但是也是必须的,所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那就不是政治,而是革命,伤筋动骨,那得调理很久,大宋耽误不起。   这里边高滔滔的态度最重要,苏油一直在给高滔滔灌迷汤,要她一定拿稳“先帝之制”这面大旗。   在这一点上,苏油、吕公著与司马光存在比较大的分歧。   好在三人都不存在什么私心,真实历史上的司马光能跟苏轼倔,能跟范纯仁倔,但是跟苏油和吕公著却倔不起来。   至少在仕途上,三人可以算是“平辈”,虽然苏油起步较晚,但是跑得却快,走到今天履历上毫无瑕疵,不算“骤进”。   至于新党那边,苏油认为暂时不重要,那一帮子都是懂妥协的老油条,反倒是“君子”们,不太好料理。   因此现在“小人”们没有闹,反倒是“君子”们先辩论得热火朝天。   事情首先从吕公著一道上章开始。   公著言:“国朝之制,每便殿奏事,止中书、枢密院两班。昨先帝修定官制,中书、门下、尚书省各为一班,虽有三省,同上进呈者,盖亦鲜矣。”   “执政之臣,皆是朝廷磷选,正当一心同力,集众人之智,以辅维新之政。”   吕公著能力不大行,于是想起了苏油的“诸葛亮会”,建议国家大事,由三省共同讨论,决议形成后一起向高滔滔汇报。   这件事情同时也能够扩大高滔滔的权力,便于平衡朝政,苏油也非常赞成这项制度,至少能够让新党也有发声的机会,于是也上书表示赞同吕公著。   高滔滔下诏,凡三省合取旨事,及台谏章奏,三班并同进呈施行。   此议一下,都省大堂每天都变成了菜市场。   首先就是废法,一些明确招致巨大民怨的法令如市易、抵当,全国性彻底废除。   这个是司马光的完全正义,政府搞市易抵当,完全是干扰市场秩序,苛索小民,拿不到利益还惹一身的骚气,就连新党都觉得该废。   吕惠卿吕嘉问的锅,他们表示不背。   接下来就是废保甲。   在苏油提出废法之前需要有必要替代措施之后,司马光能想到的,就是恢复义勇旧法,保正长使归农,而依旧置耆长、壮丁,巡捕资贼,户长催督税赋。   这一条毫无道理,苏油直接翻起了司马光的旧账。   司马相公这不对啊……你还记得当年不?   当年韩相公和富相公要求陕西刺勇以抵御西夏,司马公你可是拼了老命的反对,我不过在旁边说了一嘴西南夷可用,就被你们丢去渭州顶黑锅,你还记得不?   如今自己当政了,却要搞回韩富二相公的老一套,只可惜朝中,没有当年司马大谏那样的骨鲠之臣了啊……   这话说得司马光老脸涨红:“明润你不要皮里阳秋,只要有良策,那也不妨道来。保甲之法除了扰民,对缉拿盗匪,平定治安真有一丝帮助吗?保甲真的能充作兵员吗?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   苏油笑道:“对,相公说的的确在理,所谓保甲,约束良善能有一二之用,真有盗匪,却是不当一用,连义勇都不如。”   “但是苏油要问的是,难道义勇就不种地不服役了吗?”   司马光说道:“所以说要恢复义勇旧法嘛,每岁农隙赴县,教阅一月。西军义勇保家卫国,也很得力的,明润你被困囤安寨,不就是国夫人率领义勇大战夏人解围的?”   苏油不禁好笑:“相公,那是西事几次大败,朝廷兵员匮乏不得已而行之的急救之策,待到正军强盛,所向披靡之后,解散义勇使之归田,就是苏油一直在干的事情。”   “后来安石相公举保甲法,苏油便以这些归田的义勇为骨干,给了个保甲的名目,以应付朝廷,其实中间根本就没有调训过。”   司马光不愿意王安石得好:“对嘛,因此我也欲推广明润之法,不过不用保甲这个名目,恢复其本来面貌,其本质还是不要以训练干扰生产,冬闲里进行调阅就可以了。”   苏油摇头:“既然连义勇都是不得已之举,油以为,不如一并废之!”   吕公著皱眉道:“明润啦,若一并废止,州县却如何安定?”   苏油拱手道:“吕公,司马公,我朝‘冗政’之弊何来?不就是为一事设一政,政坏而事不行,于是再添一政。”   “百年下来,积弊便如添柴,最后添成一个大柴堆,旧弊未除,而‘冗政’之患愈显?”   “何不回归本源,将初政料理妥当,无需叠床架屋地做,先帝复唐制,本就给我们指明了方向。”   司马光是历史学家,立即说道:“番上府兵?这如何行得?”   苏油说道:“到今日没有均田,府兵没了根基,自是行不得。”   “不过我们说的是州县保甲和义勇旧法。苏油觉得,也可以取上番府兵之制,不过只取州县两级那一部分政策,人员由另一种方式来实现均田的效果。”   “均田府兵和如今募兵的区别是什么?免税。因此府兵其实就是平时种地享受免税,需要参加集训、征调、上番的准职业军人。”   “以前大宋的路子,是要农人承担府兵的义务,却没有府兵的权利,因此无论是保甲还是义勇,都是怨声载道,也是司马公当年极力反对的原因,是吧?”   司马光和吕公著都是点头。   苏油这才说道:“我以为兴政只要,在于每个人的权利和其义务相匹配。如果,我是说如果,按照唐代府兵之制和田亩之制,我们不说功赏田,只按照那时候一丁百亩,亩产两百五十斤,计税三成来考量,那么一个府兵所得唐廷给予的优待,当为一年八十石粮食左右。”   “折算到大宋如今,我们按斗米七十文计,这差不多就是一年五十六贯,再加点添头,就当一月五贯好了。”   “我们以此价为格,募集兵员,是不是就相当于变相地恢复了唐府兵之制?而且少了唐代的上番之苦,这些人还不受时节丰欠的影响,是不是比唐政还要更胜一筹?”   司马光和吕公著对视了一眼,他们的目光,都局限就在了办事儿不给钱上头,现在被苏油一点,顿时觉得局面大有可为。 第一千四百六十八章 烧了   吕公著行政能力比司马光强,立即就想到了一点:“这就是朝廷给俸禄?那怎么才能让州县上得人?给钱可以,但是怎么能保证这些钱都用到了这个……府兵身上?”   司马光也说道:“说起来朝廷早有成制,一个州平均也有七百州军,由知州管辖,这本身就是朝廷知某州军州事这一官职的由来。”   苏油点头:“对,可是因为这部分兵员没有俸禄,得州府自己开销,因此大多数州府根本就取消了编制,意图减轻负担。”   “我在夔州的时候,就是利用夔州路转运司给予的授权,自主编练了四州义勇两千八百人,才抵御住了田氏蛮的攻击。”   吕公著沉吟道:“如果按照明润的设想,我大宋三百军州,一州六百人计的话,那这该是……”   苏油说道:“近二十万人,一千万贯。”   吕公著大惊:“这么多?太多了,不行不行……”   苏油却说道:“我朝可战之军,以西军,北洋水师,南洋水师为主。”   “这些军队要保证长久精锐的战力,不断汰裁老弱,补进青壮,会是常态。”   “而汰换下来的老军,经过专业的训练,技战术水平也相当高明,完全可以补充到州军里边去。”   “这也就可以进一步解决我朝军制只进不退带来的冗军问题。”   “如今夏国已经平定,新军威力大显,朝廷肯定要逐渐将所有的部队都替换成新军,相应的,军人人数可以进一步减少。”   “我们辛苦去除边患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百姓安居乐业,最终还是要落实到内政。”   “如今边患大减,相应的内政就该腾出手来跟上,我觉得这事情并不难,就恢复州军成制,不过俸禄由朝廷发给,使之成为专业的地方治安部队。”   “这其实就是对唐代折冲府的恢复,不过既然俸禄不归知州发放,因此也就要恢复折冲都尉的权力,需要由朝廷单独设立衙门来管理。”   “负责州内治安的时候,知州有使用这支部队的权力,但是需要向上级折冲府报告请求授权,堪合鱼符之后才能调动。”   “也就是说,其管理权属于朝廷,跨州调动时也属于朝廷,平日里治安属于知州。但事前需要有批准,事后需要有备案。”   吕公著说道:“那就还是归兵部,或者枢密院?”   司马光对朝廷掌故的熟悉程度原始吕苏二人,摇头道:“明润的意思,是类似唐代折冲府和大宋巡检的合体,办法倒的确是办法……”   “不过还是和军人有区别,主要是维护地方治安,还是独立设置一个衙门管理比较好。”   苏油赶紧说道:“对,而且要完成从军人到地方执法部队的转化,还有重要一条,就是对朝廷法令必须熟悉。”   司马光笑了:“这个简单,那就加上律令试。”   “夫刑者可以禁人之恶,不能防人之情;礼者可以防人之情,不能率人之性;道者可以率人之性,又不能禁人之恶。循环表里,迭相为用。”   “所谓王化之有三者,犹天之有两曜,岁之有四时,废一不可也,并用亦不可也,在乎举之有次,措之有伦而已。”   “白乐天此论,倒是精辟,唐制里边,也多有我大宋可取之处。”   “不过我也要加上一条,就是这些军士,须得从正军退伍将士中选拔,不得由州府选派安插,也必须异地安置,既断绝其弊端,也不增加朝廷额外的负担。”   但是苏油的小九九能骗过吕公著,却骗不到司马光:“关中田法,耕一年休一年,一丁百亩,明润计算高了一倍,其实应当按照一丁五十亩计算,也符合我朝现状,因此五百万贯足矣。”   靠,谁说司马不通政务来着?!   苏油只好拱手:“苏油只是建议,具体条陈,就麻烦司马公与吕公了,还有好多杂务在身,先请告辞。”   司马光赶紧招呼:“明润你先别走,还有事情商议。”   苏油只好停步:“司马公请讲。”   司马光从抽屉里取出一道奏章:“这个你看看。”   苏油将奏章结果,只见上面写道:“近降农民诉疾苦实封状王啬等一百五十道;除所诉重复外,俱以签帖进入。   窃唯农蚕者,天下衣食之源,人之所以仰生也,是以圣王重之。   窃闻太宗尝游金明池,召田妇数十人于殿上,赐席坐,问以民间疾苦,劳之以帛。   太宗兴于侧微,民间事固无不知,所以然者,恐富贵而忘之故也。   真宗乳母秦国夫人刘氏,本农家也,喜言农家之事,真宗自幼闻之;   及践大位,咸平、景德之治,为有宋隆平之极,《景德农田敕》至今称为精当。   自非大开言路,使畎亩之民皆得上封事,则此曹疾苦,何由有万分之一得达于天听哉!   是故先帝之法,其善者虽百世不可变也。若王安石、吕惠卿等所建,为天下害,非先帝本意者,改之当如救焚拯溺,犹恐不及。   昔汉文帝除肉刑,斩右趾者弃市,笞五百者多死,景帝元年即改之。   武帝作盐铁、榷酤、均输算法,昭帝罢之。   唐代宗纵宦官求赂遗,置客者,拘滞四方之人,德宗立未三月罢之。   德宗晚年为宫市,五坊小儿暴横,盐铁月进羡馀,顺帝即位罢之。   当时悦服,后世称颂,未有或非之者也。   况太皇太后以母改子,非子改父乎!”   苏油大惊:“司马公,这道奏章上不得!否则即入小人彀中也!”   司马光问道:“为何?”   苏油现在心里充满了蔡确当年对上王珪的无奈:“司马公是受了朝中流言蛊惑的影响,如今有种说法,乃陛下当三年无改陛下之道,是为诚孝,否则是不孝,对吧?”   司马光点头:“正是,所谓‘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这道奏章正是针对此说,劝太皇太后坚定信心。”   “明润却因何说是入小人彀中?”   苏油心里狂翻白眼:“司马公,不管是以子改父,还是以母改子,落脚点都在一个‘改’字上。”   “但是我觉得,不管是司马公之改,还是太皇太后陛下之改,所改者,乃不良之法,而绝非先王之道!”   “这一点,一定要辨析明白!”   “先帝在日,已容我在汴京改了青苗、市易,在陕西改了保马、保甲,而他自己,亲自下旨在汴京改了免行,在相州改了保马。”   “可见先帝之志,从来都在善体元元,不惮改正。”   “我们如今所为,正是秉承先帝志道之要,以富国安民为务。”   “法利于国家百姓者,存留之;不利于国家百姓者,去易之。”   “元丰以来,先帝一直就在践行此道,怎么能说陛下如今是改了先王之道呢?”   吕公著在这方面远比司马光强:“对!明润这番话才是正理,幸好君实你让明润看了,不然这道奏章上去,就坐实了改易先帝之道的口舌!”   苏油毫不客气地拿起桌上汽灯旁的火柴,直接将司马光的这道奏章给点燃后丢进火盆:“相公,宰执之要,在调和鼎鼐,平息矛盾,而不是激发矛盾和冲突。”   “朝中如今已经够乱了,大失元丰五年以来的清宁气象。”   “禹玉相公就算身有百短,这一点之长,也足值相公明鉴。”   说完对司马光和吕公著深揖一礼,转身离去。   司马光目瞪口呆地看着火盆里的纸灰,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这小子他直接烧了我的奏章!连王介甫都不敢!”   “奏章没上去之前,就不能叫奏章。”吕公著呵呵笑道:“明润终究是和我们站在一起的,君实,有他拾遗补阙,吾辈无忧也。”   司马光有些担忧:“太皇太后那里,我荐明润为尚书左丞,晦叔你荐其为同知枢密院事,都被留中了,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个意思……”   吕公著叹息一声:“明润这样的特例,不论年岁只论资历,怕是给个同军国平章事方才妥当,但这事只能出于中旨,奏章可是无人敢上啊……”   司马光也叹息:“那就再等等看吧……” 第一千四百六十九章 分割财产   南通巷金融街,皇宋银行总部。   金融街的富贵,在皇宋银行成立之前就已经是大宋顶级所在,而皇宋银行成立之后,很快成了南通巷最豪华的建筑。   通体钢筋混凝土结构,外墙以抛光成镜面的猪肝红色花岗石装饰,透亮菱形窗格的落地大玻璃窗,赵顼飞白题词的巨大匾额,两侧高近两米的黄铜貔貅,赤铜银环的大门,白底黑花的大理石内装,枣木柜台,身着统一绸袍,胸前佩戴着金银铜区分职务的等级胸牌的职事人员,无一不彰显着大宋最高金融机构的气派。   苏油正在三层大会议室举行会议。   苏油要将名下财产转移到皇宋慈善基金,同时要将四通产业分割给宗室、权贵、各级股东、合作伙伴,无疑是一场浩大的财务工程。   这是有史以来最大一宗财产分割案,到了千年以后,曾经有著名的经济学家在论文里写到,如果以其实际价值来定义的话,元丰八年四通商号的财产分割,相当于分割了那个时候全世界商业财富总和的一半左右。   直到千年之后,也没有任何一桩企业分拆案例能与之相比。   即便四通各项产业的资产、产权、收益、税务、债务、关联关系,在新式记账法和财务管理法下算得上比较“明晰”,但是也是一项堪称浩大的分蛋糕行动。   苏油作为政府的代表,具有这场行动的最高权限;石富作为董事长,带领董事会作为实际责任人;皇宋银行全程配合账务清理。   皇宋银行大会议室,苏油坐在赵顼画像前的主席位置上,拍了拍身前厚厚的方案:“东西就在这里,整整价值四亿贯。”   “所以不要说太皇太后对宗室和勋戚不够厚道,要知道给全体官员们的赏给,不过一百万贯而已。”   “现在蒙太皇太后和陛下隆恩,秉承先帝遗意,将之分割给各家。”   “这些都是能够生金蛋的母鸡,以前都是四通圈在一起养,现在四通将这些都清理了出来。”   “也就是说,这些母鸡已经养大了,能下蛋了,各家愿意养的,可以领回家去自己养。”   董事会成员们都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苏油敲了敲小木锤,示意大家安静,继续说道:“记住,这是皇家的恩典,也是各位发展产业的机会,因此不要在我面前叫什么苦,提什么多余的条件。”   “比如依法经营,按章纳税这一条,是铁打的规矩。”   “今后皇家的产业,会收缩到金融和军工,以及和国计民生息息相关的产业上,除了皇宋银行,还有皇家造币厂、皇家兵工厂、皇家造船厂、皇家邮驿局、皇家电报局、皇家铁路局。”   “除此以外,四通海贸司、勘探司暂时不予拆分,这部分资产独立划分出来,按照各家持股份比例分红,而经营权,将交给新成立的四通投资局,进行管理。”   “而其余产业,悉数拆分,以评估产值的五成为基数,进行标价拍卖!”   “各家股东,可以以原四通股份为抵押,通过皇宋银行贷出参拍资金额度,用于竞拍自身乐意从事的产业。”   “为了避嫌,我本人,以及我的夫人,决意将我们在四通的股份,全数捐献给皇家慈善基金。”   “奉太皇太后旨意,高家、荆王、扬王,同样不得参与此次股权置换拍卖。”   “说白了,这就是一次四通金融体系内的重大资产置换和调整,目的是发挥参与各家的自主性,独立性和积极性。”   “大宋皇室培养扶持了大家这么多年,如今,到了撒手放大家飞腾的时候了!”   会议室里响起了长久而激烈的掌声,如今大家对这种文雅的喝彩方式已经习惯了。   虽然肉烂了在锅里,但是蜀国公牺牲自己的利益,为大家争取到了这次重大转型机会,都是心中佩服。   各家都有信心,在自己熟悉的产业当中,一定能够得到比过于稳健保守的四通更快更好的发展。   七月,甲辰,从司马光奏,天下并罢保甲、保马、市易三法。   而民间因保马法所蓄养的马匹,司马光乞拣择勾状,遵从百姓个人意愿,愿意售马的,太仆寺量给价钱,分配两骐骥院。   蔡确、章惇等执奏不行。   的确不行,如司马光之法,最多只能解决汴京附近的问题,而解决不了全国性的问题。   最后苏油上书,正好皇家要整顿四通商务,其中皇家邮驿局又正好需要添置大量马匹,这个单,只能、刚好,可以让皇家来买。   对于高滔滔来说,这一把明显是亏本生意,大宋民间所养的马匹,用作驿马,比从河西直接购进,品质上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而高滔滔此刻对苏油当年的预见性也非常佩服。   幸好当年保马法推出的时候,苏油建议赵顼玩了一把逐年减值、损伤保险,否则现在损失更加巨大。   保马法受害最重的地区,在北方,也幸好当年苏油在陕西阳奉阴违,在京中也通过大力刺激交通,好歹保住了基本盘。   因此虽然说起来是全国性废法,实际操作主要就在一个河北。   而河北对马匹的需求量一直不小,地势平旷买了也不至于废置,即便如此,皇家邮驿局也耗费了几十万贯,才办好了这件事儿。   收集到的很多民间马匹,还得要先送到相州马场调理淘汰。   这件事情的整个处理过程,让高滔滔对“旧时代”的“恶法”,更加深恶痛绝。   高滔滔不高兴了,就想要处置几个人来泄愤。   正好第一批求直言的成果下来了,告状的臣僚民庶,应诏言新法不便者,高达数千人。   司马光奏:“乞降付三省,委执政看详,择其可取者用黄纸签出再进,或留置左右,或降付有司施行。”   诏从之。并且要求对于民愤极大的官员,立案!派遣使臣核查!   苏油立刻上书,查可以,归大理寺或者提刑司,不能是台谏。   司马光立刻推荐黄廉。   黄廉是老台谏,以风骨称闻,正好如今转职做了京东路提刑使,司马光建议高滔滔用他,既符合制度,又熟悉规则。   诏从之。   苏油都不由得感慨,司马光搞这个是真专业,这下连他都挑不出来毛病了。   丁亥,一封经过三次修改的诏书,终于宣示内外:   “朕初揽庶政,郁于大道,夙夜祗畏,惧无以章先帝之休烈,而安辑天下之民。   永惟古之王者,御治之始,必明目达聪,以防壅蔽。   《诗》不云乎:‘访予落止。’此成王所以求助而群臣所以进戒,上下交儆,以遂文武之功,朕甚慕焉。   应中外臣僚及民庶,并许实封直言朝政阙失,民间疾苦,在京于登闻鼓、检院投进,在外于所属州军驿以置闻。   朕将亲览,以考求其中而施之。”   议者犹以为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司马光和吕公著这一次予以了严正的驳斥,在苏油的提醒下,牢牢把握住了“先王之道”的正确解释权。   改政于正,归法于良,正是先帝自安石相公去相,独揽朝政以来,孜孜不倦的追求!   证据?证据多的是!   这又是苏油万年老苟带来的好处了。   苏油的奏章,从来都不是“陛下你应该怎样怎样”的格式,而是“致君尧舜”模式。   “臣这里遇到了什么什么问题……问题的原因大致应该如下一二三四五……臣觉得是不是可以尝试一下这样解决:方案甲,方案乙,方案丙……陛下明睿,烦请降敕,臣也好奉旨躬行。”   而赵顼的回复一般都是:“嗯,国公考虑得真细,朕觉得吧,方案乙看着就不错,国公先试试看,记得反馈效果给我,不行咱们再及时调整……”   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虽然多数都发生在苏油曾经治理过的地区,但是却不妨碍吕公著现在拿出来说事儿——看看!研究蜀国公在外路和朝廷之间的公文来往,那些改良措施,一直就是先帝的本意嘛!   “于是众议乃息。”   丙午,辽遣使来吊祭。   辽国如今鸽派当政,与大宋处于“蜜月期”。   传闻耶律洪基得知南朝司马光、吕公著、苏油入朝,曾经严肃地告诫臣下:“今南朝贤臣主政,慎勿生事。”   而此次辽使除了致哀,还有一系列的事务要与大宋“商议”。   说白了,就是想利用大宋国丧,拿一笔好处。 第一千四百七十章 纲要   苏颂和晁补之当年曾因为对辽态度过于“软弱”,而被赵顼贬去了工部,可如今朝中的“辽国通”,只有苏颂和苏油拿得出手,于是诏命复苏颂同知太常礼院,与苏油一起应对辽国使团。   这个命令很不合理,司马光是老礼部,立刻上书反对,说苏油乃国家四朝元戎,功勋素著,不当陪侍外臣,以免被辽人看轻。   不过这封章奏依旧还是给高滔滔留中了,并且单独召见了司马光。   迩英阁,赵煦坐在帘侧,低头看着几案,面无表情。   司马光对太皇太后迟迟不下达对苏油的任命有些不满:“苏油虽然年纪尚轻,然历仕四朝,平生未见些许私心,老臣曾有人才四论,如苏油者,可谓德才兼备。”   “然其为人淡泊谦冲,不羁进退,故少有在朝,每于外路忧患之地,为大宋消弭祸患。”   “更可贵者,不但所在优能,亦可衷济朝堂,凡所建言,发必有中。”   “即论其资历,亦非可弃置之人,朝野闻其朝命,皆额手加庆,喜朝廷得人。”   “入朝两月,与臣及吕公著御前论对,太皇太后与陛下亦察其能,数加赞许。”   “然至今不见下敕,而臣闻其所事者,或以内宫官产羁绊之,或以引伴之职辱毁之。”   “我朝干梁华翰,岂能作家奴引伴之用?臣深为太皇太后与陛下痛惜!”   “若无职位置之,则臣请避位,充御史中丞即可,老臣愚钝尸位,实耻列明润其前!”   赵煦抬起头,好奇地看着面前这口沫横飞的老头,对他的观感立马爆表。   老头说的,其实也是他早想要说的。   却听帘后轻咳一声,赵煦赶紧将头低下,重新摆出一副木偶的表情。   高滔滔似乎在斟酌言语,片刻之后才说道:“学士想岔了,苏油所为,实乃重务。”   “宗室勋戚之乱,自古不绝于史册,立国百年,人口繁衍,已经成了大宋的负担。”   “然安石相公当年削减宗室用度、恩荫,于帝室五服之外,不闻不顾,却又岂是人情?!”   “当年宣德门外皇宋宗室拦王相公马头而哭,朕在深宫,却也听闻!”   “于是司徒请立皇家理工学院,以授其技;纳之四通诸产,以立其业。”   “以宗室之尊,执四民之末,所幸二十多年下来,也能自立。”   “然司徒说宗室仅自立尚且不足,当与国之四民同,税赋有当输,劳役有当服,如此赵姓宗亲,方可为天下表率。”   “《伦理训类》言语简白,老身也看得懂,其中一句‘冠冕有加,必承其重’,老身深以为然。”   “因此析分产业与宗室勋贵自持,正是造我皇宋百代之基。”   “虽至亲产业,与民同赋,朝廷岁入,可因此年加六百万贯。”   “学士,司徒支持我此举,难道,你不愿意支持我此举么?”   司马光这一刻真的感动坏了,俯身施礼,声音中都有了些哽咽:“此华夏千古未见之德业,太皇太后敢行此,皇宋必光耀千秋。臣愚昧,岂可不赞从之。”   高滔滔几乎都被自己感动了,叹息一声:“因此扶宗室子弟这最后一程,老身只得劳烦司徒。”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学士,论才论德,放眼天下,还有比他更值得老身信任之人?”   司马光赶紧躬身:“是老臣愚钝,曲解了太皇太后的本意,万分惶愧。”   “能让宗室自得择业,不为朝廷忧患,保全天家恩伦,立万世表率,果然是至重伟业。”   高滔滔这才说道:“让他去应付辽国人,其实也是为此。”   “这是司徒主动请缨,非老身委派。因为司徒说辽国人所求者,不过是利。而同辽国的商贸往来者,主要都是四通在行。”   “而四通的业务,最近正在析分,万一被辽人窥见机隙,趁火打劫,那情形可就大不妙了……学士,你能找到比司徒更加了解四通,善于应对辽国之人吗?”   其实司马光内心深处也有恐辽症,这是大宋老一代臣子心中永远的痛。   庆历二年辽人趁西夏之乱打劫,岁币翻倍,当是司马光正是二十多岁的愤青。   其后陕西一蹶不振,司马光随父在陕西辗转,亲见战争的残酷和大宋的惨败,亲见朝廷为了应付边患让陕西民众背上的沉重负担,终于认清了现实,成为朝中坚决的反战派。   直到苏油渭州以身相诱,抗敌成功,然后抓紧时机恢复陕西经济,紧接着配合王韶开青唐,配合种谔定横山。   一套眼花缭乱的组合拳下来,才终于遏制住了夏人的嚣张跋扈。   其中凶险,可谓无比。   自己在洛阳,也见识过陕西民众那段时间里一日三惊的忧虑惊恐。   所以他深深地知道,大宋扭转国势的过程,其实是多么的艰难。   而相较于西夏,辽国更是强大十倍的存在。   现在司马光所在的位置,也已经不是知谏院,可以只指出弊病,然后一句请找相关部门解决,就能够敷衍过去。   沉吟了半晌,自己夹袋里没这样的人,新党中人可能可以,但自己又终不信任。   司马光终于长叹一声:“人才至难。”   高滔滔说道:“是啊,人才至难,故而老身还欲用苏油,兴举这至难之事。”   “梁惟简,将司徒前日所制举京师大学堂的条陈,与学士观瞧。”   梁惟简捧着一本厚达三指的大书本过来:“学士。”   司马光捧着那本几斤重的《乞设京师大学堂条陈纲要》,人都傻了:“这……这是条陈?臣这样也没法读啊……”   高滔滔说道:“请学士带回去细观,不过只有这么一份,千万要注意保管好了。”   “不不不……”司马光看了看周围,来到赵煦身前:“臣请借陛下几案一用。”   对于苏油入宫第一件事就是调整赵煦座位一事,司马光和吕公著事后都是暗叫侥幸。   说到底,还是在心底里将陛下当做不懂事的小孩子,如果赵煦再大几岁,他们陛见第一天肯定会发现这个问题。   好在苏油及时发现并予以纠正,不然每次入宫陛见,大家都是对着赵煦撅屁股。   说起来也是大不敬,难保不会被小破孩在心里一笔笔记下来,亲政之后翻旧账。   俩老头都是实诚君子,不会去想苏油此举实在是机巧油滑得过了头,反倒是羞愧自责。   说到底,还是自己对陛下的忠诚不够,否则为啥人家苏明润就能发现问题,而自己却忽略了呢?   不过打那件事情过后,司马光和吕公著开始比较注意自己对赵煦的态度。   赵煦还是面无表情:“请学士自便。”   说完还礼貌地起身站到了一边,因为司马光站着翻阅,必定会长期弯腰,如此有受司马光长礼之嫌。   帘后的高滔滔看到这一幕,不禁满意地微微点头,这个孙儿,其实非常聪明。   这部条陈,是标准的理工书籍格式,概述、章节、页码、凡例,方便索引。   司马光只细看了章节,就不禁大为动容:“太皇太后,要是得行,此自然是皇宋盛事,但是臣先不问教师,只问这经费,却从何而来?”   “据臣所知,理工成就的研发之费,那可不是一星半点,虽耗千万缗也不可遽得。”   “那些仪器也是,臣在洛阳听明润说过,一台第六代精密机床,光一个轴承,耗资都在三千贯上。”   那台机床轴承的每一颗鼓型滚珠,都是用机床车出来的,因为材质坚硬,加工精度极高,也导致废品率极高,属于大宋如今最顶级的加工工具。   那台机床所用的动力是电能,张天师终于还是发明出了电刷和纸包电容整流器、稳压器,解决了交流电变相为直流电以及电波减峰填谷的问题,能够驱动直流电机。   电机相比其他动力机械,最大的好处就是平稳,理工学院的大拿们首先想到的,就是用于提升机床精度。   张天师对理工学院将自己辛苦发明的直流电被用于物理,表示非常不满。   因为他搞出这东西,本意是想要打造一个炼炉,只用矿石不用煤,或者说只将煤作为还原剂而非燃料来使用,无需大量吹入热空气,以期获得更高的炉内温度,以熔炼“依稀仿佛似”这五种贵金属。   然并卵,抗议无效。   除了苏小妹,陈昭明可不是在理工之道上懂得跟谁客气的人。 第一千四百七十一章 挽救章惇   陕西理工搞了很多年,宁夏三路大兴矿冶、铸币、纺织、军工,因此一直呆在洛阳的司马光如今对理工也不是完全陌生。   在他心里,理工的确能干出很多人力不能及的大事儿,但是那家伙……真的可以用烧钱二字来形容。   京师大学堂里边的文学、史学、经哲、甚至农学、医学、美术、音乐、数学,他都赞成,可是一看到物理、化学、天文、以及苏油这道“奏书”里面所提及的规模,司马光吓得都不敢再往下看了。   高滔滔说道:“经费来源,老身自是不敢隐瞒相公,是司徒决意拆分四通时,将自己和国夫人在其中留存的股份,尽数捐赠给皇家慈善基金,再由基金拨为专款,建立这几所学院。”   “具体的数字我就不告诉相公了,总之建造学院绰绰有余,甚至还能够为供职的师长提供束脩津贴,以及为学术人才提供进步奖励。”   司马光已经有些吓着了:“老臣绝不敢过问内中私产的数额,也绝不是怀疑苏油此举的用心,但是老臣还是想问一句,苏油……他还有没有提出别的什么要求?”   “有。”高滔滔说道:“他想要朝廷推行一部法令,保证这些人才机构的收益。还说辽人此番前来,必定要觊觎我大宋犀利的机械军器,他要用这部法令,与辽人打擂台……梁惟简。”   梁惟简又捧上来一本章奏,不过幸好这一回的薄了很多。   《乞行专利法令条陈》,司马光简单翻看了一遍,大体就是商标、发明、技术、以及文学作品的专利权。   还很粗糙,大体就是解释何为专利,何为专利权,以及其取得与消灭,实施与保护,权力与义务的总体规范。   司马光说道:“这个法令不涉根本,臣以为行亦可,不行亦可。然臣编纂的《资治通鉴》,乃是食国家之俸禄,集众人之才智而成。”   “如果有专利,那也应该属于国家,属于先帝,臣不敢求取分毫。”   “至于其余小民的发明,臣以为亦有保护之效,但是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想问,设若天家要取小民之专利,却又如何?”   高滔滔不悦道:“岂有是理?司徒制定此法,目的却是保护我宗室勋贵,因为很多有价值的专利,需要集中人力,耗费大量资金的,只有我宗亲才能做到。”   “为了保护前期投入,鼓励他们研究技术,方才设立的此法。”   司马光不让步:“但是以后呢?臣不说现在,以后要是有小民发明了有价值的专利,天家欲用之,那当如何处置?”   高滔滔沉声道:“相公是不欲推行此法?”   司马光说道:“世间才智卓识而沦于下僚者有之。如苏明润的制镜之术,设若他是一介草民,皇室欲得其法,如何处置?”   高滔滔真有些生气了:“当年苏明润展示宝镜于大相国寺,本身就还是一介学子,可我皇室夺了吗?”   司马光就看着帘幕,不再言语。   高滔滔这才反应过来,恼道:“那是华容县君献于光献太后,让内工坊生产,用作皇家慈善基金用度的!”   不过到底拿人手软,吃人嘴短,高滔滔终于有些心虚了:“依学士之见,此法终究会成为苛剥百姓之法?”   司马光抗声道:“华容县君兄妹高风亮节,不在此论。然如果以后有人可以以‘进献’为由,任意夺取小民专利,那此法的立法之基便不存在,此法就并无兴举之必要,否则必然会沦为权贵巧取豪夺的恶法。”   高滔滔是一定要保住权贵们的当前利益的,而且她也有信心,以后大多数专利,都会控制在权贵们手里。   沉吟片刻,终于一咬牙:“那就在法令里明确,不以天家四民为别!任何人,不得在专利期内无故攫夺他人之利!”   司马光脸上看不出悲喜,只躬身道:“如此,臣方敢奉行。然臣还想请太皇太后加一句:如果今后天家欲废此一条,那就当全废此法。”   高滔滔都要被司马光气坏了,这是对天家全无信任。   不过自己看重司马光,不就是因为他的坚持吗?终于还是克制住自己:“便依学士!”   如果苏油在此,一定会为司马光的表现大为喝彩——恭喜太皇太后和司马学士,你们成为华夏现代民法的奠基之人!   华夏数千年历史上,终于出现了第一部即便皇帝都要受到约束,不得攫夺他人权利的法令!   偏偏这部法令是为保护勋贵的利益而出台的,前期有宗室勋贵们为之保驾护航,哪怕是皇权都无法轻易改动。   等到这部法令的保护者越来越多,逐渐下降到老百姓的时候,再要纠转,那就得具备挽天之力了。   而且科技是第一生产力,这部法令的被保护者,就是第一生产力的代表。   等到这些代表强大到一定程度,能够左右一个国家的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后,哪怕是皇权胆敢伸手,都将是和宗室、臣子、天下相对抗的不智之举。   不过在元丰八年的秋天,除了苏油,所有的当事人都还没有意识到这部《专利法》的出台,底下所蕴含的伟大意义。   ……   八月,乙丑,诏:“案察官所至,有才能显著者,以名闻。”   癸未,诏:“府界新置牧马监并提举经度制置牧马司,并罢。”   己丑,司马光上书,熙宁六年立法,劝民栽桑,有不趋令,则仿屋粟、里布为之罚。楚丘民胡昌等言其不便。   诏罢之,且蠲所负罚金。   兴平县抑民田为牧地,民亦自言,诏悉还之。   ……   汴京城南,眉山会所,散花楼。   江南贺鬼头和秦观又排了一出新戏,叫《织锦记》,今日在散花楼演出,苏油特意邀请章惇到散花楼观赏。   这出戏其实来自话本《董永遇仙》,初期内容里边董永是个秀才,包括了父病、借银、卖身、中状元、送子等恶俗情节,后边还有调戏等粗鄙内容。   苏油对戏剧发展是非常重视的,因此将后世《天仙配》的情节和二人做了交流,在他的故事当中,董永就是个放牛娃,超级小屌丝,然后有个金手指——老青牛,之后就逆袭了白富美七仙女,但是美好的爱情最终敌不过阶级之差别,哪怕追到天上,也被黑心王母娘娘隔离在银河两端,最后喜鹊搭桥一年做一回夫妻。   这其实是好几个故事的大融合,将《董永遇仙》改成了七夕民俗的《星际前传》,让贺鬼头和秦观感觉被彻底洗刷了三观,原来故事还可以这样编!   放牛娃逆袭天仙!还啥都不会,只靠金手指就一路躺赢!你敢信?!   应该说当时的作家们还是有点底线的,苏油这样的小白设定,让贺鬼头和秦观都觉得有些消化不动。   最终碍不过良心的折磨,挖空心思,硬给董永加了个“至孝”的光环,因此感动了七仙女以身相许的情节,总算让剧本回到了引导大宋价值观的正确道路上来。   两浙路如今是市井文化发源之地,老百姓物质生活已经非常不错,杭州太守甚至放出血腥豪言,元丰八年,咱们要在杭州彻底消灭五等户和佃户!   物质小康之后,精神上的追求跟着就来了。   贺鬼头跟秦观先按照苏油的设计思路,写了个话本,让说书的试探试探市场反应。   结果大获好评,场场爆满。   这下两人有信心了,精心打造了当代小白剧《天仙配》,每晚在杭州市舶司对面的南海会馆定时播放。   新剧按照后世戏剧的表演模式,引入了背景道具灯光等一系列的新元素,加上钢琴、大鼓、觱篥等诸多新乐器和西域乐器,还有敦煌考古成果乐舞元素,在两浙路造成巨大的轰动效应。   杭州如今流动人口极多,而流动人口最集中的地方,就在市舶司和南海会馆一带。   新剧无论在情节,音乐,歌词,舞美,服化道上,都做到了当前最完美,竟然在杭州造成了“万人空巷观新剧”的恐怖情形。   但是这部戏的内容引来了宗教人士的不满,王母娘娘在戏中虽然从头到尾都没有出场,只有背景声音,但是无疑成了该剧最大的反派。   而里边插科打诨巧施谏言的太白金星,如同东方朔一样诙谐幽默,成了剧中的丑角担当,虽然如此巨大亲民的反差获得了广大人民的喜爱,但是也同样让宗教界人士感到不适。   然并卵,华夏素来君权高过神权,老百姓对宗教的态度和西方大不一样,大家都喜闻乐见的东西,神鬼都得让步。   不过任何地方都有妥协,妥协的结果,就是贺秦二人,将戏剧名称从《天仙配》,改成了《织锦记》,最后随着漕船一路北行,登上了汴京城最高雅的娱乐场所——四通会馆的舞台。   在苏油的眼里,这不是简简单单的一部剧,这是为神仙强行灌注人性,让神权向世俗低下其高贵头颅的一部宣言。   舞台就搭建在巨大的室内金鲤池上,苏油和章惇坐在二楼豪华包厢里,身前摆满了瓜果饮子,还有冰镇的葡萄酒,边上有小厮拉动绳索,带动包厢上方的吊扇转动,给大佬送去习习凉风。   配合上优美的戏剧,端是人间难得的享受。   不过章惇对此毫无兴趣,两人在一处,谈论的依旧是朝政。   从朝廷排位上来讲,如今的大佬依次是蔡确、韩缜、章惇、司马光、吕公著,如今或者还应该加上提举军机处的王韶。   但是军机处是军事战略参谋部门,超然于行政口,就跟后世军区司令做省常委差不多的性质,一般跟着书记意见走,不会干预行政。   前三人都是新党,但是高滔滔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所以兔子尾巴长不了。   太皇太后要用旧党,以及改良派。   这无疑会引来新党的不满与反弹。   而苏油的目的,是想让高滔滔三派兼用,如此一来,大家就都必须做出妥协。   章惇是干能之人,也非常自傲,放眼天下能被他看在眼里的,一个巴掌都多余,还要曲起两根手指头不算。   王安石一个,苏油一个,还有一个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   王珪在赵顼面前议立皇太子,当时赵顼已经无法说话,是章惇起草文字,王珪展示,赵顼首肯。   之后请太皇太后垂帘听政,也是章惇起草,王珪展示,赵顼再次首肯。   因此苏油觉得,蔡确和邢恕俩货就让他们雨打风吹去,章惇章子厚与太皇太后、陛下有这么点香火情在,或许还是可以挽救一下的。 第一千四百七十二章 摆事实   然而苦逼的是,这件事情的难点,根本不在摆平高滔滔和赵煦,甚至不在摆平司马光和吕公著,而在摆平章惇他自己!   章惇这个人,堪称如今天下第一难摆平。   敢在赵顼和蔡确的联合施压下犯颜抗争,甚至在赵顼已经认怂,只是抱怨一句“快意事更做不得一件”时,还敢不依不饶地还嘴“似此等快意事,不做也好!”的铁憨憨,其风采相比包孝肃、唐子方,何曾差了一星半点?   起码在苏油心目中,章惇虽然憨勇倔强,手段狠辣,但是绝对是大宋少有的明白人。   相比王珪蔡确,章惇绝对撑得起“真宰相”这个称呼。   人才可惜。   想到这里苏油自己都不禁好笑,什么时候开始,自己都混到能感慨章惇“人才可惜”的份上了?   看到苏油脸上滑稽的笑意,章惇莫名其妙:“明润你在笑什么古怪?”   苏油这才反应过来:“哦,没啥,从制度上来说,七仙女就好比是公主,一个放牛娃的牛,偷了公主的玉梭,公主前去索要的时候,感于放牛娃至孝,两人私自结为夫妻,按照《宋刑统》,该怎么判?”   章惇直截了当:“青牛唆使苟合,侵犯天家,后果严重,斩立决;牛郎拐诱七仙女,大逆,斩立决;七仙女持身不谨,一道白绫,许自尽。”   苏油跟看妖怪一样看着他。   章惇误会了苏油的目光:“嗯,内中可能会出旨特赦是吧?那也必须遣入瑶华宫为尼,算是给天家留够脸面。”   苏油又问:“孩子怎么办?”   章惇说道:“什么孩子?”   苏油说道:“牛郎和七仙女的孩子啊。”   章惇反问:“为什么要有孩子?那双儿女本来就不应该来到这世上。”   “可他们已经来了啊?”   “那就送他们回去啊。”   靠!苏油吓了一跳:“子厚你又要杀人!”   章惇丢了个葡萄进嘴里吃了,吐出葡萄籽,顺便翻了苏油一个白眼:“说戏本子呢!少给我栽赃!”   说完看着苏油:“司徒自打回京,不事交游,连司马君实跟吕诲叔都只在都堂叙话,今日如何请老章看戏?你是要给人当说客?”   “说什么客?”苏油对章惇的政治敏感性很有好感:“当年跟着大苏在宜秋门蹭吃蹭喝的时候,可没见你对我如此忌惮提防。”   章惇哈哈大笑:“说实话,当时我想的是……明润这小老弟啊,不错!等今后老章当了宰相,一定好好提拔,怎么都该给一个上郡知州,好好酬谢这几顿回锅肉!”   苏油也不禁莞尔:“说实话,当时我想的,却也是章大哥乃经纬天地之才,真的要好好接待巴结,今后大小啊,总要落一些好处……”   “哈哈哈哈……”章惇笑得前仰后合,最终却还是变成惆怅,端起葡萄酒凝视:“唉……在凤翔府与子瞻闲游那些日子,才是真正的惬意啊……”   苏油也端起酒杯:“刚刚章大哥说我想要当说客,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吗?”   章惇说道:“那得看谁要你来,司马君实,吕晦叔……嗨他们也不会!要是太皇太后要求,怕是明润也得从。”   太皇太后求你?!你怕是想多了!   苏油与他碰了一个:“如今的朝局,子厚大哥如何看?”   章惇哼了一声:“司马君实大开言路,几千人上言新法不便,来势汹汹,这是要置我等于死地。”   “可他又干了啥?两个月时间里收了上千封实封,退还了楚丘县十来农夫种桑不及被罚的罚金,以及兴平县十多户农户部分被占为牧地的耕地。”   “总共解决了不到五百贯的问题,却捞到了五百万贯的名声,直追君家扁罐!”   “呵呵,君子,好了不起!可这些是堂堂储相该干的事体?还好意思巴巴上报!”   苏油说道:“所以你们就抬出孝子三年无改君父之道来反制?蔡持正邢和叔他们糊涂,子厚大哥你为何也糊涂?”   章惇说道:“难道不是吗?先帝封陵未干,便开始罢废新法,如今才是保马、市易,接下来难道不是青苗、免役?再下去就是连人带法尽除之,这不是改君父之道?”   苏油笑了:“子厚大哥,这里是剧场,你能不能小声一点?”   章惇气更是不打一处来:“那你还让我到这里来?!”   苏油还是嬉皮笑脸:“音乐能够让人放松,这样的氛围里,咱们可以轻松地讨论嘛。”   章惇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苏油这才说道:“你们的反击路子,压根就选错了,拿三年无改君父之道来压制太皇太后和陛下,会有用吗?”   “太皇太后临朝,那是先帝的生母,你们用儿子就能压得住生母?陛下刚刚听政,不过幼聪,你们就敢暗暗指责他不孝?”   “你们与君实学士,吕诲叔,甚至是我,抗章相辩,哪怕切齿痛骂,都无所谓。”   “但是将锋芒对准太皇太后和陛下,那是找错了目标,我怕你们将来贬窜海隅,身死蛮荒,那都是轻的!”   章惇看着舞台,胸口起伏,目光闪烁,但到底没有反驳。   见章惇算是听进去了,苏油才慢慢说道:“再说回来,新法的效果到底如何,难道子厚大哥不知?”   “当年我就曾上书,明确说过以青苗之法,要实现民不加赋而国用足,根本就是缘木求鱼。”   “我在陕西以战事频繁不宜轻动为理由,施行改良的青苗法,借先帝六十万贯,让三路六十万人脱离五等以下,成为纳税的编民,并且还将六十万本金加上利息还给了先帝。”   “而先帝前后给了安石相公两千六百万贯,我想请问,十年施行下来,让大宋多少百姓减轻了负担,脱离了苦海?让多少家庭的户等,从佃户、官租户、五等户,变成了三等户,哪怕四等户?”   “不要拿蜀中和两浙南海来说事儿,子厚大哥也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儿,要是没有移民政策,我想问子厚大哥,京东京西,江南淮南,福建广南,这些忠实履行相公青苗法的地方,五等户以下,到底是增加了还是减少了?”   “按照我在陕西的比例,两千六百万贯玩了十年,大宋的五等户以下都该消失了吧?结果呢?”   “这一条你们没做好,就不能怪别人说嘴。”   章惇脸上变色:“明润你当年在两浙、陕西对介甫相公阳奉阴违,真当我们是傻子?当时不是王相公宽容你,不是我在同僚那里为你力争遮掩,你能有今日成就?”   苏油两手一摊:“力争遮掩?那请问我是做错了什么吗?需要子厚大哥为我周全?”   “你!”章惇顿时又哑巴了。   这尼玛没法辩了,你说这娃你做得对,那当时为啥要给他遮掩?是承认自己那帮人有问题?   你说这娃是做错了,不光成绩不允许,为啥自己要给他遮掩?因为自己是文过饰非的小人?   气死了!苏家人!纵横家学!介甫相公就没评价错!   苏油笑着拍了拍章惇的胳膊:“当然是需要子厚大哥替我遮掩周全的,能让苏油在两浙陕西一展长才,当时真的要多谢子厚大哥力言。”   “但是苏油其实也早有自觉,入朝为官,就是当年子厚大哥劝先帝的那句话,一刻快意都不得。”   “既然不与王相公吕吉甫同一立场,那就要有外放摧折,被安石相公穿小鞋的自觉。”   “很多人觉得我委屈,其实我一点也不觉得,因为汴京、两浙、蜀中、陕西、河北,大宋的基本盘,到底是保住了。”   “当年我论《青苗法》,还是子厚大哥代呈与安石相公的,那我们平心而论,如今再看,孰是孰非?”   “再说保马,大宋有多少良马,是由民间保马户手里得来?能装备骑军吗?能打仗吗?皇家邮驿局这次买了这个大单,到底是赚了还是亏了?”   “再说市易,除了京中市易调整功能,剩下的那些,从升斗小民的汤瓶菜篮里,从码头渡船里,抠出了多少来?先帝为此背上了多大的污名?民间商业受了多大的打击?到底值得不值得?”   “吴居厚的京东铁钱法,王子京的福建茶法,蹇周辅的江西盐法,这些市易变种,曾经造成了多大的危害?”   “李稷、陆师闵行茶法市易于西川,差点坏了王子纯的青唐大局,导致木征大王子起兵反叛,这事情子厚大哥不是不知。”   “王学士提帅轻兵,深入不毛,两次拼死大迂回,方才保住了局面。即便如此,那一仗我大宋折损景思立以下大小使臣十数员,精兵上千,这笔账,算不算得过来?”   “如非王学士用兵如神,那一次谁去能扛住?大宋还要损失多少?”   “这些法,难道不应该更张?”   桩桩件件,终于说得章惇没了脾气,其实很多东西他自己都认为不合理,不过一时意气相激,反而顶上了牛。   这就是标准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老子就是看你们不顺眼,就要横拧!   可苏油拉他到戏园子里来聊闲篇,反倒让他听了进去。   尤其是滥行恶法所带来的那次军事危机,让一直鹰派的他,深深地被触动。   后方无能,累死三军!差一点就断送了大宋当时来之不易的微弱优势! 第一千四百七十三章 讲道理   苏油继续劝道:“子厚大哥是孤忠耿直之人,这一点苏油从未怀疑,然曾子固当年对安石相公勇于有为,吝于改过的评语,苏油不愿意有人加之在子厚大哥的身上。”   章惇心中冰凉:“司马君实在奏章中对安石相公的评价,明润你难道没见到?诸君子的作为,委实叫人心寒。”   苏油说道:“那是子厚大哥犯了一个和安石相公同样的错误,就是将所有对新法提出异议的人,不管是决定尽废的还是决定改良的,不管是出于好意的还是出于恶意的,统统归于一党,过大地圈定了自己的敌人。”   “司马学士广开言路,上言新法不便者数千,看着来势汹汹,子厚大哥心里就不平了。”   “其实冷静下来想想,就算蔡持正邢恕难保,子厚大哥,还有以前安石相公旗下很多人,和他们却是有区别的。”   “太皇太后临朝,立陛下为太子的主张,是子厚大哥亲书与陛下首肯,凭此一点,我就可保子厚大哥无虞。”   章惇冷笑:“明润如此看低我章子厚?这是要我背弃同道?”   苏油笑了:“同道?子厚大哥所指的是谁?吕吉甫?曾布?吕嘉问?还是蔡确?邢恕?抑或李定,舒亶?”   “你现在和安石相公,吕吉甫,还有通信往来吗?我倒是有。”   “还有曾布吕嘉问,你知道他们现在对新法的看法吗?”   “蔡确在司马学士入朝前的那些举动,是他们要寻机背弃立场,背弃安石相公,背弃你,还是你先背弃他们?”   “子厚大哥,和你立场有区别的,大有可能是你真正的朋友;和你立场一致的,却也可能是你的真正敌人。这就叫辩证之说。”   章惇面色终于好了些许,挥手道:“论义理玄虚,十个章惇都不是子瞻和明润的对手,愚兄束手,咱不说这个。”   苏油说道:“那咱们就说实在的——新法施行多年之后,诸弊尽显,自元丰以来,先帝一直在调整,这一条,是事实。”   “太皇太后临制,陛下听政,不管是之前内降中旨废京周诸法,还是采纳司马学士建议举国废保马市易,都是秉承先帝遗志,是改不良之法,而非改先帝之道,这一节,要拎得清楚。”   “至于青苗、保甲、免役诸法,章大哥须得据理力争,或者对于其中有用的部分,要求予以保留;或者让司马学士废止之前,拿出可行的,能够说服朝中两制上官员的有力措施,否则不可轻废。”   “此举除了是保住章大哥你的立场,还要顾及安石相公的地位和评价。”   “先帝当年鉴于大宋积弱之局面,痛下决断,激越奋发,大举更张,清扫积弊。这一条,确定无疑。”   “安石相公不畏时议,敢为人先,穷心竭力,变法图强,这一条,依旧无疑。”   “不过大宋积弊百年,纠转岂是轻易?变法的道路,如履春冰而渡深潦,行夜路而越丛蓁。”   “多走一些弯路,落下一些失误,于情于理,在所难免。”   “但是安石相公已经承担了他应当承担的责任,罢相投闲,由先帝独揽乾纲。”   “安石相公执政时期,百姓生活虽然未见改观,甚至有所恶化,但大宋的国用,毕竟已经有了充分的积累,变法已经有了长足的经验和教训。这些,却是有历年岁入数据可查的。”   “于是先帝自元丰开始,吸取教训,锐意整改,旌善去恶,劳心勠力,使诸法趋良。”   “这才有了如今我大宋的大好局面。”   “只可惜未尽全功,捐弃天下。”   “太皇太后携陛下临制,未及哀毁,先念烝民,继续改良新法,施惠群黎。”   “这,才是先帝近二十年改革的正确定论。”   “章大哥先随安石相公,再从先帝,对一路改革的艰辛毁誉,当有感于心。”   “作为如今朝中对新法举措最熟悉的人,这个时候不是更应当助太皇太后与陛下,恢弘先帝遗志,致大宋于富强吗?”   “司马学士对新法诸多成见,正要章大哥这样的人与之在朝明辨;而且不要忘了,朝堂之上,还有吕公那样精熟时务的老臣。”   “太皇太后和陛下,本不是章大哥的阻碍,因此你要去争取他们,将为什么要变法的道理,辨析个清楚明白。”   “党争意气,绝不是国朝兴盛该有的现象,但是政争求实,我觉得完全可以。”   “大家各备阙失,以资砥砺,其目的,不是要把人都搞下去,而是要把国家搞上去。”   “否则覆巢之下,安得完卵?别忘了,辽人还在都亭驿等着我去谈判呢。”   “致君于尧舜,致天下于太平,这才是士大夫的责任。”   “章大哥,你有宰执之才,也一直以天下自任,那就更要善保有用之身,千万不要走进了牛角尖,更不要落入旁人拉你共同覆灭的圈套。”   “如果说我是说客,那我也认,因为我今天是为天下人,来做这个说客。”   章惇再次摘了一颗葡萄放入嘴里,不过这一次咀嚼得慢了很多:“如果我答应做到了明润所言的这些,明润你支持我吗?”   苏油说道:“不管你答不答应,这次风波,我都会尽力陈说太皇太后与陛下,留章大哥于朝中,因为你没有什么可去的过失。”   “待司马学士、吕公去后,章大哥便是待选宰执。”   “那你呢?”   “有章大哥在朝支持,我就可以安心去河北,去完成先帝的遗愿……”   见章惇想开口,苏油赶紧制止:“你别跟我抢,因为我觉得自己远比你更适合。”   章惇终于服了,忍住内心激荡:“愚兄平生未让一人,今日得蒙明润点拨,乃全宗族,不得不谢也。”   苏油不禁好笑:“谢都谢得这么矫情,何至于?我也不领。”   “不过与人相争的时候,注意点风度。处理公事还带上情绪,本身就先落了下乘。”   “太皇太后和陛下那里,更需要留心自己的态度,章大哥你最容易中的圈套,就是压不住脾气,被有心人将矛头带偏到惹不得的人身上,然后被群起而攻。”   说完开始鄙视章惇,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皮囊看似神仙中人,怎么里边却是一点就着的性情?你这是肝火上炎,动辄易怒。要不跟我去一趟宁善堂,让我家仙卿给你调理调理?”   章惇呵呵冷笑:“你家家主是姓石还是姓苏?连名医之家这种话都敢宣诸于口,畏妻如暴虎者,当世无逾苏明润。”   苏油也跟着呵呵冷笑:“刚刚不知道谁是吃葡萄都忘了吐籽儿,明明心境激荡,偏要强作镇定,现在又有心情揭人之短了……”   章惇顿时大窘:“还不是你纵横家学,巧舌如簧!我本来已经准备拼个鱼死网破,却被你一番说辞断丧了斗志!”   苏油笑道:“该坚持的,是先帝的日新之意,却不是连纠偏改良的勇气都提不起来。”   “可以理屈,可以义动,闻过则改,不待晨夕。这一点上,无论是安石相公,子厚大哥,还是我,其实都逊先帝远矣……”   这次看戏活动过后,章惇终于深挖根源,端正态度,深刻意识到了自己思想上的不足,拿起了理学辩证法的思想武器,重新武装了自己,积极展开了自我批评,用自己曾经连状元堂侄儿的文笔都看不上的文笔,认真写了一篇《关于章惇同志在变法时期工作失误之自我反省》的大文章。   事情是这么个事情,但是文章的真实题目是《新法十五年利弊札子》。   文章按照苏油提供的思路,对变法十五年的得失进行了详尽的分析和说明,对十五年来的立法,变革,推行,改良过程,进行了全面而客观的展示。   文中列举了十五年变法当中一些关键节点时期,国家当时的现实状况,强调在强敌环视,国库空虚,三冗积弊,屡战屡败,连年受灾的客观条件下,安石相公变法的必要性。   虽然在变法初期,出现了聚敛过急等诸多弊病,让老百姓们过了一段苦日子,但是也为国家充实了国库,打下了后续发展的坚实基础。   那段时间全国百姓都勒紧了裤腰带,连皇室都削减了用度,但是大宋也因此扛过了那几年灾害频发的时期,取得了不少的成就,阻止了国势继续下滑的趋势。   按住了黄河不再肆虐,逐步恢复河北,巩固了青唐、陕西、横山一线,平定了西南、梅山、交趾,整修了漕运,开发了两浙,荆湖。   百姓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是大宋,也终于在痛苦中涅槃重生。 第一千四百七十四章 神宗   有了基础,大宋开始重启发展之路,尤其在先帝独断乾纲期间,随着大宋国势日益强盛,也在一步步地重新减轻百姓负担,调整土地制度、户籍制度、税收制度、行政结构、经济结构、军事结构、战略部署,迎来了一次又一次的辉煌胜利。   从举步维艰到脚步轻快,从包袱沉重到摆脱负担,从身体羸弱到筋强骨健,从狐疑畏缩到自信昂扬。   文章里从新法立法,施行,用人等诸多方面,进行了深刻反思,过就是过,新党第一次正视了这个问题,不再遮掩,大方承认。   大方承认的底气,就来自于他们后来取得的成绩。   章惇详细列举了变法十五年来的巨大成就,工业从无到有,不算新宋和东胜两洲飞地,国土面积扩大了四分之一,财政收入从一亿贯增加到了两亿贯,金银铜铁产量翻了五番,耕地面积从庆历末年的两百多万顷,恢复到了四百多万顷,接着增加到了八百多万顷!   漕运纲粮,从一年输送三百万石到最高一年输送一千两百万石,国家每年盈余从七百万贯增加到两千万贯,国库总余长期保持在六千万贯之上。   这还不算重新充实的封桩库,新添的元丰库!   新军从最初三百人扩大到如今十万人,冗兵从举国八十万人减少到了五十万人,厢军完全裁撤,水师从内河弱旅变成了拥有南洋、北洋两支舰队,战马从四万匹增加到了三十万匹。   官员的俸禄得以增加,百姓的生活日益改善,人口从一亿增加到一亿五千万,而其中五等户以下比例从四成减少到了三成。   大宋毫无疑问,已经被先帝打造成了一个盛世,哪怕面对文景、贞观、开元,也毫无愧色的盛世!   这就是十五年来变法的巨大成果!   在这样的成就之下,太皇太后和陛下秉承先帝遗志,决意将改革的步伐,从蜀中、汴京、两浙、南海、宁夏、河西,继续推进到京东京西、河东河北、江南淮南、两广福建,臣是大力拥护的。   同时大宋应该调整国策,反哺曾经为国家作出过巨大贡献的善良百姓,解除变法初期为全面战争所作的过度准备,将国家政策从集资备战,调整到宽养民力上来。   然而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故保甲可废,州郡治安之力不可废;   青苗可废,贫苦扶持之策不可废;   义仓可废,粮秣充积之计不可废;   保马可废,军马保育之政不可废;   免役可废,水利交通之营不可废;   市易可废,国用赋税之征不可废;   义勇可废,强军振旅之基不可废;   方田可废,抑止兼并之行不可废!   改良新法,不是逸官驰政;   进贤退恶,不是排除异己;   刷新朝政,不在大言无实;   保国安民,不在短视一时!   苏油见到这篇奏章,不由得击节叫好,好一个章子厚,这才是大宋真宰相该有的水平!   这篇奏章,立即将改革派划分出了两个阵营,将实心为了国家强盛选择改革的那帮人,与借由赞助新法,希图幸进的那帮人,完全区分开来。   改革派相比保守派,吃亏就吃亏在文章不行,王安石吕惠卿一去,在这上头除了蔡卞这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家伙,剩下的基本全是弱鸡。   章惇这道奏章一上,改革派中比较实心任事的那一帮子,老臣如韩缜、沈括、曾布、新进如蔡卞,尤其是两个手握大军功的将领——王韶和种谔,都或明或暗地站到了章惇的一边。   而吕惠卿、邓绾、蔡确、邢恕、李定、苏亶等,被大家区分了出来。   其中吕惠卿本来能力相当不错,但是因为诋毁王安石,欺师灭祖这黑锅没法洗。   而邢恕则完全是因为投靠蔡确站错了队,本来是保守派那边的人,却也被划到了背锅侠的阵营。   苏油也暗自出力不少,不说别的,就章惇那边一大帮子,七个里头除了韩缜,个个都跟他交情深厚。   改革派之前一盘散沙,完全是树倒猢狲散的态势,经此一整合后,朝局顿时翻然一变。   这些人的力量加在了一起,让所有人都不得不重新重视起来。   章惇的论调,百分之八十都和苏油一贯的言行相契合,将苏油在熙宁元丰年间的成果当做改革派的成果列举出来,苏油没有提出一丁点的异议。   蔡京就曾经讥笑章子厚的脸皮名副其实,被苏油严厉制止,并且明确声明那些成果本来就是在王相公和先帝的领导下取得的。   这话真是一点毛病都没有,因为苏油一向干的就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   但是只要那颗羊头还在那里挂着,哪怕它已经臭了,“奉行新法,人性改良”八个字,依旧是得到王安石和赵顼认可的,依旧是在他们的领导关怀下进行的。   因为王安石是苏油施展这些措施时的宰执,赵顼是皇帝,是顶头上司,老二和老大。   就这么简单。   这就是政治。   而远在金陵的王安石,在看到这篇奏章之后,更是老怀大慰。   章惇闪亮耀眼的果断登场,立刻重新整合了眼看就要覆没的改革派势力,形成了一股新的政治力量,客观合理评价了赵顼和安石相公的变法成就,至少定义在了七三开,让王安石也不禁感叹——侥天之幸,吾辈尚存。   这个定性一旦形成,那今后大宋改革的成就越大,作为开创者和奠基人,王安石留在历史上的形象,就会更加的光辉与崇高。   于是王安石给章惇去了一封长信,好好勉励了老章一番,并且送去了自己潜心多年研究的心得——《经济论》。   而对于高滔滔来说,平衡朝政才是最重要的。   之前改革派宣称的“改道”之说,确实让她异常恼怒。   然后章惇将自己从里边摘了出来,用一封精辟的奏章表示——坚决拥护太皇太后。   这封奏章给了高滔滔最大的理论武器。   新法的践行者都说,太皇太后没有改道,只是改良新法的不当之处,这本就是先帝遗意,是和先帝一条心,是沿着先帝的既定方针路线继续正确前进不动摇,让高滔滔受到的阻力一下子去掉了一大半!   高滔滔也是水准之上的政治家,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了平衡朝局的最佳方案。   三派兼用!最大多数人的支持!   赵顼政治成熟之后,不止一次跟高滔滔闲聊过这个话题,曾经好几次想要启用苏轼,就是明证。   然而都被王珪、蔡确,甚至大苏的亲小幺叔出手给抹杀了。   王珪认为苏轼是威胁,蔡确是想将苏轼作为拖累苏油和苏颂的工具,而苏油则是认为时机不到,与其让大苏到朝中来得罪人,还不如在外头旅游来得开心。   最起码,两篇《赤壁赋》给扁罐漏勺留下来!   苏油现在又摆明了架势不愿意列位在司马光和吕公著之前,表现出谦退和容让。   其实也是因为他考虑到自己年轻了太多,不争这一时。   职务不重要,影响力在就够了。   但是高滔滔却觉得亏欠了苏油。   如今就是机会,将苏轼苏辙调入朝堂,是阻力最小的时候。   一个平衡的朝局在自己眼皮底下慢慢形成,高滔滔心里还是很有成就感的。   改良的旗号,现在已经得到了改革派中章惇等的支持,保守派中吕公著、范纯仁等的支持,而苏油自己,一直就是改良派。   也就是说,将新政定义在“新法改良”框架内,能够得到朝中最大多数人的拥护。   九月,乙未,高滔滔下诏,在全国范围内,彻底罢废免行钱。   免行钱最初是王安石让行户缴纳,以免除“征调物资”设立的名目,但是施行后效果很差。   之后苏油上奏要求将政府采购通过招标和公示的方式进行,才算是给行户们解除了负担,“免行钱”得以真正的“免行”。   之后每当遇到什么大灾,宽罢受灾地区当年的免行钱,就成了赵宋皇室显示“畏天爱民”的作秀,如王珪去世前的那场小地震,便诏罢了一次京周三路的免行钱。   苏油给高滔滔的四通拆分方案,会让朝廷增加六百万贯商税,于是高滔滔在司马光来奏请的时候,干脆一挥手,全面罢除。   而这次废除免行钱的同时,却没有再恢复征调的旧制,也就是说,这是一项完完全全解除行人负担的德政。   钱没多少,名声不小,这个交换比,也让高滔滔非常的满意。   大宋朝局,就这样在多方人士的共同努力下,渐渐安定了下来。   戊戌,上大行皇帝谥曰英文烈武圣孝皇帝,庙号神宗。   宋神宗! 第一千四百七十五章 定谥   后世很多人以为神宗这个庙号不好,作出了很多这样那样的解释。   但是其实“神”这个字,乃是《谥法表》上的第一个号,足见其地位的尊崇。   民无能名曰神,靖民则法曰皇,化合神者曰皇,德象天地曰帝,德合天者曰帝,仁义所往曰王。   “神”,在“皇”、“帝”、“王”之前。   为何如此崇高?按照《谥法解》中的说法,是“民无能名”。   什么叫民无能名?孔子曾经引用过《尚书》对尧帝的评价——“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惟天惟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   意思既是说尧为天子,太伟大了,就和天一样的伟大。   他的恩惠是如此广博,以至于老百姓都不知道怎么称赞他好了。   千古帝范,万代民师,初肇文明,世人敬赖。   尧帝到了宋代,已经成了一个符号,是华夏文明史上最优秀君主的代名词。   士大夫的事业,在立德立功立言,但入仕后的最高成就,却都是——“致君尧舜”!   这个庙号之所以在后来成了恶号,是因为真实历史上的几个“神宗”,表现都不咋样。   称号与其实际成就,实在是相差太远,活活将这个第一尊号,变成了笑话,讽刺。   甚至是诅咒。   但是在今天的大宋,这个庙号,无疑是最顶级的一个。   这个号的拟定,中间还发生了一场小插曲。   和真实历史不同的是,司马光对此庙号提出了反对意见,苏油也提出了反对意见。   司马光是觉得这个庙号对赵顼来说,有些过于拔高了。   而苏油则是被后世“神宗”二字,搞出了心理阴影。   司马光认为,赵顼应该对改革初期的弯路应该承担连带责任,不过好在成就不小,也属于重开局面之君,因此用“景”比较合适。   由义而济曰景,布义行刚曰景,耆意大虑曰景。   而苏油则认为赵顼虽然取得了光辉成就,但是毕竟没有走完最后那一步,到底是没有全部完成祖宗宏愿,故而达不到“神”的级别。   司马光建议那个号有瑕疵,由义而济,是暗示赵顼对百姓先紧后松;布义行刚,是暗示赵顼不断发动对外战争;耆意大虑,则是暗示赵顼在细节上有瑕疵。   苏油觉得过苛,于是推荐了“昭”。   昭德有劳曰昭,容仪恭美曰昭,圣闻周达曰昭,非常完美。   赵顼很辛苦,很帅,很能采纳建议还能推行来去,完美。   然并卵,两人还没来得及展开辩论,就被各地的实封淹没了。   司马光搞出来的“大开言路”这头猛兽,第一次让中书收到了反对他自己和苏油的声音。   老百姓、士大夫、太学生和广大官吏,纷纷投书,不能忍!   先帝哪里配不上这个神字?司马学士和蜀国公是吹毛求疵,是敲开鸡蛋找茬!   元丰盛世是什么样的局面?世界上可曾有过年入两亿贯,国库存余六千万贯的国家?   还有新宋洲、东胜州的大发现,你们凭什么不算到先帝的功业里边去?!   日行千里的火车、日织千匹的毛纺厂、你们凭什么不算到先帝的功业里边去?!   一战平灭西夏五十万的大胜,纵观历史,有过几场?   四夷宾服,五洲来朝,你们凭什么不让先帝做神宗?   不行,就必须是神宗,否则我们不答应!   高滔滔收到司马光整理出来的百姓和各路官员意见,感动得结结实实地痛哭了一场。幸好立的是赵煦,否则的话,后果委实难料。   公道自在人心!那就神宗了!   最终定下《神宗谥议》:   “粤庙号之建久矣,其间圣贤之君作,而应天下之治者多矣。   然未有以神为号者,抑神也者,妙万物以为言,而难其称欤。   抑天之所启,以配大行之庙乎?   书载益称尧德。曰乃圣乃神,乃武乃文。盖圣神所以立道,文武所以立事也。   大行皇帝尊谥,自天锡之曰英文烈武圣孝皇帝,庙曰神宗!”   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庙号这个礼制,其历史已经非常久远了。   中间华夏也曾出现过不少圣贤之君,做到了天下大治,可从来没有过哪位君王,是以“神”为号的。   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神这个字,按照庄子的解释,是“妙万物以为言”,也就是说,能够成为万物的代言者,方可称为“神”。   哪怕圣贤之君,都极难做到能够与这个号相称。   这或者就是上苍属意,特别留给我们大行皇帝专用的吧?   历史上称赞尧帝,是既神且圣,乃武乃文。   神、圣这两个属性,让尧帝为天下树明了道德;   文、武这两个属性,让尧帝使天下臻达了大治。   (因为大行皇帝也做到了这几点),所以他的尊谥,是来自上天的赐赠!   ……   己酉,以秘书少监刘挚为侍御史。   刘挚上台第一件事,就是闹着人数太少,权力不够:“伏见谏官止有大夫一员,御史台自中丞、侍御史、两殿中,法得言事外,监察御史六员,专以察治官司公事。”   “欲望圣慈于谏院增置谏官员数,本台六察御史并许言事,其所领察案自不废如故。所贵共尽忠力,交辅圣政。”   苏油和章惇立刻狙击,刘挚此论,大违先帝遗意。   先帝元丰改制,第一件事就是台谏分立,御史台掌察事,谏院掌谏事。   明确责任,便利施行。   如今司马公大开言路,加上电报来得快,造成信件积压,谏院增员,理所应当。   又令天下不分官吏百姓,尽可上言,故六察御史,本就包括在其中。   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御史言事归言事,但那时其职分之外的“义务劳动”,和察官的本职工作不可并列。   因此御史因“察人不谨”而要承担的责任,不能因“谏事风闻”而得免,否则就是走回了以前的老路。   高滔滔认为有理,诏“尚书、侍郎、给、舍、谏议、中丞、待制以上,各举堪充谏官二人以闻。”以扩大谏院人数。   同时允许御史亦可言事,但再次重申了赵顼分立台谏的本意——察案如果弹人,需要有确实证据,承担后果;只有补阙朝政,言事方可以“风闻”。   戊午,召朝奉郎、知登州苏轼为礼部郎中。   高滔滔对苏轼偏爱到没边了,大苏的升官途径,成了今年特例里边的特例,风头甚至超过了司马光、吕公著、苏油。   数月之间已经迁转了两回,而且这人都还没到京城,也就是说,这可能还没到最后结束。   于是苏油上书,说这不是进拔人才之道,大苏转迁实在过于迅速。   但是这一回司马光却提出了反对意见,说苏轼人才难得。   蜚声国际,四海内外皆称夫子,各国使节入京,都要打听苏夫子在哪里。   当年制科结束,先帝就有意让他直馆,结果到现在尚在下州,连辽国高丽日本使臣,听说之后都颇为失望,觉得大宋曲沉了贤才。   让其入朝问对,之后或列台谏,或直国史,或掌制诰,这么多位置,难道容不下一个苏轼吗?   以苏轼的文才,这些工作,难道还能有人能比他干得更漂亮吗?   没有,的确是没有。高滔滔非常赞同司马光的论调,于是驳回了苏油的请求。   九月,从南到北,大宋各路开始收纳粮储,大宋的重点再次转到了实务上来,毕竟秋收工作是农耕国家每年最重要的事情之一。   这个丰年,收得苏油心惊胆战。   连续四年大丰收,举国上下欣喜若狂,唯独苏油不一样。   他只觉得大灾的脚步,好像越来越近了。   不过当前最重要的事情,却是料理好辽国来的那帮子。   苏油级别太高,前期磋商接触根本不用出面,老族兄反倒成了给他打下手的人。 第一千四百七十六章 总得讲道理吧   甲子,同知礼院苏颂上奏,和辽人的接触已经差不多了,对他们的要求也大致了解,可以开启两国谈判。   高滔滔这才诏苏油去都亭驿见辽国使臣。   辽国使团的大变化,其实也可以从一个侧面,说明这些年宋辽两国国力的消涨。   这一次使节团里这回没有了武臣,清一色的文官。   带队的是文质彬彬的辽国南院户部尚书牛温舒,而不再是嚣张跋扈的萧禧。   外交无小事,苏油罕见地摆起了排场,反正自己儿子是右班了,那就扁罐子扁摔,抓过来给自家爹当班头。   当然名义上是高滔滔和陛下安排的,苏油不会在这些事情上落下什么口实。   前一天,苏油已经去了礼寺,和苏颂进行商谈,了解了辽人的企图。   到了今天,才和苏颂一起骑马,来到辽国使馆。   都亭驿就在宜秋门的外头,宜秋门又是苏油的老窝子,一时间百姓们蜂拥出来打招呼,他们才不怕苏油的仪仗,将道路都给堵得严严实实:“探花郎回来了!”   苏油一边拱手和老邻居们打招呼,一边心里感动。   他的称呼太多了,大宋在他之后,也出了好多的探花郎,不过宜秋门的父老乡亲,却只认苏油这一个,一直固执地叫他探花郎。   周大家的也在人丛当中,那胖身子一个顶俩,非常突出。   苏油对她拱手为礼:“高邻可是又见宽绰。”   “啊?啥意思?”周大家的一脸懵:“探花郎你别掉书袋!”   苏油笑道:“就是恭喜周大娘子又胖了,足见营生干得好啊!昨日尝过,腊猪腿还是那么地道!”   “嗨!”周大家的一脸窘迫地站在那里,虽然当朝一品大吃货帮她打广告很开心,可加上前一句却又好讨厌,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应对。   街两边人群都是大笑,苏油才帮周大家的化解尴尬:“过两天大苏就要回来了,你又要多一个讨厌的邻居。”   “是吗?!”周大家的这下更加惊喜:“夫子也要回来了?那今年宜秋门可又要热闹!”   苏颂在苏油马后轻咳一声,苏油才说道:“苏油还有公务在身,待闲了再来跟大家一叙如何?”   众人赶紧让道:“探花郎此次回朝多少大事料理,都是紧要,可耽误不得。”   待到抵达都亭驿,一干辽国使团都在门外迎候。   苏油下马,对人群中最显眼的那老头先施一礼:“尚书一路远来,风尘辛苦。”   牛温舒还礼:“国事为重,外邦使节不敢称劳。”   苏油笑道:“跟萧使相打惯了交道,还是第一次得见北朝文臣,这感觉大不一样。”   牛温舒也笑道:“久闻司徒大名,一直想见风采,今日可算是如愿了。”   苏油摇头:“言重,走吧,我们先议公事。”   进入使馆分宾主坐定,牛温舒才给苏油介绍一干僚属。   又是一通客套之后,苏油才说道:“尚书所言的几件事,苏油觉得,大家都大有商议的余地。”   牛温舒说道:“它事都小,不过阻卜、白鞑两部的事情,却是不容商议。”   苏油装傻:“阻卜、白鞑两部,是贵国遭遇白灾,流浪到我大宋的,当时便已经议定,待到灾荒过去,便要送返辽国。”   “苏油守制一年,具体的倒不是很清楚,怎么,是我大宋食言了?”   这事儿说起来,却是大宋没理,只能怪种谔这家伙,太坏了。   种谔镇守牟那山,又做了个胆大包天的决定。   牟那山下面就是辽国的云内州,由辽人守将萧古里带着一支部族镇守。   那里旁边有一片大森林,下面是整个华夏内地最大的铁矿带。   种谔抛出了每年两万斤精铁的诱饵,引诱萧古里和他合作。   于是萧古里后退三十里不骚扰,宋人开矿建了包图铁厂,然后大家受益。   一年下来种谔就肥了,又和萧古里私下达成协议,反正萧兄你已经后退三十里,干脆我就在你新驻地修一座新城送给你,这破败的老城,让给我如何?   对外咱们就共同宣称云内州一直就没动过,只是大宋在对面建了个新城,铁料我每年再给萧兄加五千斤,咱再一起开个榷市,香不香?   萧古里这一年来也被种谔的烈酒银子好马铁料喂得饱了,竟然真的同意了。香!真特么的香!   反正这里离辽国中枢好几千里,山高皇帝远,又是大草原,以辽人地图那般鸟样,几十里地的进退就属于误差范围,真的不显眼,完全没有风险。   种谔也没有食言,真就给萧古里建了一座新的云内州,让萧古里将部族迁进那里,然后堂而皇之地将人家辽国的云内州据为己有,改名包图城。   有了城池拱卫,种谔开始大造铁冶,建起了三个日产五万斤的大钢厂。   但是还是缺人,正好白鞑和阻卜两部人马到了该回家的时候,种谔便和两部头人商议,有没有兴趣,到河套来干老本行?   还是老规矩,男人开矿,女人孩子牧马,河套整整九十万顷土地亟待开发,几十万人简直毛毛雨都算不上。   苏日哲、吉达和蒙根图拉克一听还有这等好事儿?当然要干啊!   于是带着十五万部众,拿着在删丹和河西工作一年换得的牛羊,货品,锅碗瓢盆就过来了。   还特意通知留在甘州巢谷那里的二十五万部众,等我们去安顿好了,再来接你们啊。   辽国人等了一年,漠北依旧不见人影,终于忍不住了,遣使臣向西域都护府询问,说好今年回辽的我白鞑阻卜两部人马呢?   巢谷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他们已经返回辽国了啊?”   辽国使臣寻访了一圈,靠,果然回辽国了,不过换了个方向,是去了云内州边境!   更可气的是,十几万人全在那里给宋人种五打工!   人算是辽国羁縻部落的人,表面上还是认辽国为宗主,但是鞑靼人有个特点,就是——“逐水草而居”。   落实到云内州这个具体的地方,就是辽朝中枢派使臣下来的那几天,白鞑和阻卜就逐辽国的水草,搬迁到新云内州周围,给萧古里充门面,应付上级检查。   等到使团一走,两部又一窝蜂回到套内,该打工的打工,该放羊的放羊。   没有办法,谁叫宋人产业多,男人上工一份钱,女人放羊一份钱,剪羊毛还有一份钱呢?   而且河套水草丰美气候适宜,除了羊群,有些鞑靼娘子心大,已经开始勾引宋人小郎君,准备接手养牛牧马的转包工程了!   甚至云内州原来的当地部族,都有加入牧民工大军的迹象。   这个问题对辽国来说非常麻烦,他们在这一带的控制力本来就不强,鞑靼部落,明显在被种五给引诱同化,渐渐站在了宋人的一边,成了大宋和辽国在西部边境的缓冲力量。   其实还是抚横山的老套路,种五一辈子干的就是这个,堪称熟门熟路。   何况身后还有自家八郎三万五千新军撑腰,有大炼钢铁和屯田放牧的进项,跟抚横山初期,石油产业没起来时候的穷逼模样不可同日而语。   豪横!   辽国这些年一直在走下坡路,连续遭遇了好几场大灾,还是大宋在关键时刻没有忘记兄弟之邦,拉了辽国一把。   鞑靼人的战力非同小可,辽人现在被女直都搞得有些狼狈,最后只想到了一个办法,谈判!   但是这次的谈判,牛温舒却知道会很艰难,一来谈判对手是犯起混来连萧使相都犯怵的苏油苏明润,二来辽国这次,真的底气不足。   不过现在的苏油,气度颜值都在巅峰,一脸的和煦,又让牛温舒有了一些错觉,拱手道:“原来司徒还不知,白鞑阻卜两部,并没有回到漠北,而是去了河套东面的云内州。”   苏油“哦”了一声:“原来如此……等等,云内州……那也不是我大宋疆域啊?”   牛温舒说道:“他们在云内州附近驻帐,可是却往来于宋辽之间。”   苏油笑了:“牛地官,我们总得讲点道理吧?”   牛温舒有些诧异:“司徒何意?” 第一千四百七十七章 授权书   苏油说道:“换做不通边情的人来,说不定就被地官欺哄了去。我请问,大宋收西夏的时候,宋辽协议要求,大宋只能在牟那山驻扎多少人?”   “三万五千人,是吧?”   “我大宋一共才三万五千人,对付萧古里云内州驻军都吃力,你觉得种五还能控制得住白鞑阻卜两部十五万人?”   “而且援助协议里也写得明白,两部之人由我大宋分散安置,一年之后,送返辽国。这是因为宋辽兄弟之邦,都是天下子民,先帝不忍心其倒毙风雪,方才伸出援手。”   “两部人马在大宋人吃马嚼,我大宋未收分文,秋后礼送出境,还赠与了牛羊马驹。”   “我大宋已经仁至义尽了吧?”   “云内州是辽国的,两部人马回到的地方是辽国,我大宋就已经完成了本国的义务。”   “至于说他们在那里合不合贵国的法令,那是贵国的内政。”   “什么时候北朝的内政,需要我大宋干涉了?”   牛温舒反驳:“可他们在给种五做工!”   苏油也反驳:“獐鹿二岛的宋人,给辽人做工的,难道少了?!”   “这个……这个不一样……”   “那请牛地官告诉我,哪里不一样?”   苏油的话没毛病,獐鹿二岛的宋人,一直在不断往幽云和辽国海滨城市输出,辽国南部地区的经济活动中,到处都是他们的身影。   那些高收益的产业,港口,瓷器、丝绸、成药、毛纺、铁冶、金融,都是贵人们控制在手上,而这些产业的实际管理人,却多是从两岛上聘请的专业人士。   而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宋人。   牛温舒好气哦,他知道哪里不一样,但是他不敢说出口。   难道说鞑靼两部去了大宋一年从此就心向大宋不再愿意回归?说大辽对西边部落控制不力?说鞑靼部几乎年年叛乱,大辽在西部屠杀了七八十年,勉强杀得扎剌亦儿,乌古敌烈不敢反抗,却从来没有征服过阻卜,最后只有采取禁铁的措施?   说辽国贵人从参政以下都腐化堕落,为了追求技术和贸易带给他们的最大利益,在无耻地和宋人合作?   说工部尚书室纯曾经上奏耶律洪基,让辽国大力引进宋人的技术,扶持免税的政策,却被权贵们钻了空子?   说他们扯着引进技术招诱人才的幌子,得到了免税的资格,实际上从材料进口,机器操作,人员管理,产品销售,都是宋人在负责?   权贵们要的是钱财,室尚书辛辛苦苦复原出来的汲水机,根本没法和宋人的相比,因此权贵们的所谓引进,说到底就是当买办,还是辽国政策鼓励的买办。   但是权贵们高喊真香真香,他一个南院户部尚书,敢去动那么大一盘馍馍?   耶律伊逊厉害不?巅峰时期皇后太子都能整死,最后还不是被商贾权贵们联手坑了?   苏油征服了西夏之后,让宋国君臣看清了辽国貌似强大的遮羞布,这块布其实只挡住了传统宋辽边境线,其实辽国是一个泥足的巨人。   就像一个穷得只穿有一件上衣的汉子,上衣再漂亮再华贵,也挡不住下身那丑陋的大屁股。   所以苏油根本不怕辽国在河套会有什么大动作,相反,怕的该是辽国。   牛温舒嘴里发苦:“这些年来,我大辽对南朝予以的帮助是非常感激的,司徒,如果今年鞑靼两部的表现,让去年我朝对贵国救助鞑靼的好感消失,不是得不偿失吗?”   苏油笑道:“首先,贵朝可能误解了我朝帮助鞑靼两部的动机,我朝帮助他们的原因,是因为他们是人,数十万人。”   “就和之前救助贵朝蝗灾一样,我朝以仁孝立国,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数十万人死在边境而无动于衷,哪怕他们是贵国部属和国人。”   “其次,我朝并没有希望以此来换取贵国朝廷的任何好感,我们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到让自己无私无愧,却并未对贵朝就此事提出过任何一丝要求。”   “因此我朝并不需要就此事博得贵国的好感,有也罢,消失也罢,对我大宋来说,是无所谓的。”   “不过只要是人,我想都应该在得到帮助之后,懂得感恩。”   “如果不懂,那不是提供帮助者的过错,而是接受帮助的人,道德太坏,人品太差,不具备做人的基本素质。”   “那是他们的悲哀。”   要是萧禧在此,一定会暴跳如雷大喊蜀国公欺负人啦我们要赔偿,可是牛温舒竟然一脸的愧色:“司徒过责了,对于南朝的帮助,我朝上下还是感恩的。”   “然而自澶渊之盟以来就早有协议,两朝边境各自五十里内不得放牧耕作,就是为了避免两国国人接触过多,引发事端。”   苏油说道:“对呀,这项规定,我大宋一向是严格遵守,倒是贵朝,放纵子民在禁区内砍树、放牧、造田,在界河内打鱼,甚至造成既成事实,然后侵吞我七百里疆土。”   牛温舒立刻制止:“那七百里是熙宁年间协议拟定了的,司徒不必重提已经过去的旧事。”   苏油说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种事情也绝不可能再发生在大宋身上。”   “宋辽是兄弟之邦,那就要坐在平等的位置上来商谈事务,相信贵朝陛下也是这个意思,因此才将使臣换成了牛地官这样知书达理之人。”   “因为他知道再派萧禧前来无理取闹是没有用的了,我们都不会再搭理他。”   “因此牛地官你有事情就说事情,不要再用阻卜白鞑两部的贵朝内部事务来找什么借口,希图交换到什么好处。”   “既然大家都是明理之人,那就在互惠互利的基础上进行商谈。”   “如果要不讲理,那我现在就可以回复你,请贵朝约束好贵朝边界的那些子民,让他们退出大宋边界五十里之外,不要在禁区内违法居住,也不要越境游牧才是。”   “鞑靼两部,就请贵朝好生约束在河外,那一带的草都是一样的,别老是认为大宋这边的牧草更香!”   牛温舒理屈词穷,老脸通红:“那司徒我们就略过此节,我说说这次出使,我朝陛下的要求?”   苏油笑道:“对嘛,贵朝陛下是四通的老客户了,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出来!能做到的,我们尽力;不能做到的,慢慢商议,总要谈出个好结果来才是。”   牛温舒推过一封册子:“我朝的要求,都在这里了。”   “首先是贵朝援助我朝的司天馆已然落成,但是其中诸多观测仪器,记录表格,天文历算之学,需要贵朝派遣名师,教会我朝学者使用,记录,演算。”   苏油点头:“这个要求合理,总不能花了一百五十万贯摆在那里不用,我会奏请陛下选人。”   牛温舒又说道:“第二,应工部室尚书所请,想从贵朝获取几部车床,用于加工工件。”   苏油说道:“这个倒也是可以商议,不过如今大宋机床有好多档次,最贵的一台价值三十万贯,最便宜的我倒是不知道,估计几万贯是要的。”   牛温舒说道:“如果机器太贵,那我们只要图纸也行。”   苏油哈哈大笑:“那我更怕你们买不起,因为图纸可比机床贵太多了。”   牛温舒有些不悦:“司徒岂能如此搪塞?图纸不就是一些纸张吗?怎么可能比钢铁还贵?”   苏油说道:“好叫地官得知,我朝才推行了一部法令,叫《专利法》,就是为了保护机床这类发明,其发明人的利益。”   “想必牛地官你也知道机床的一些厉害,那你就应该想象得到,我大宋的能工巧匠,为了发明出这个东西,付出了多少心血。”   “大宋为了鼓励他们继续发明,保护他们殚精竭虑所得,特意出台了这样一部法令,那就是凡是生产他人发明之商家,需要付给发明者一笔专利授权费,拿到授权书才行。” 第一千四百七十八章 忽悠   “机床图纸就是这样,有了图纸,就能够自己进行生产,因此图纸和授权书是捆绑到一起的,贵国需要缴纳给我国发明机床的人或者团体一笔专利授权费用,方可获得生产机床的许可,而且其数量还是有限制的。”   “要我说贵国也用不着买图纸,还是买实物好些。”   说完将手里边的册子大约翻了一遍,摇头道:“不知辽国陛下有没有跟牛地官交代,想要里边的那几样?依我看,贵朝怕是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   “我随便给你说几样的价格吧,比如这个铁厂,日产万斤,五十万贯买设备差不多。”   “还有这个,夔州型纵帆船,适合近海航行的,不是铁龙骨的两万贯一艘,铁龙骨的得四万贯。”   “铸币厂就是个荒唐建议,那东西需要高端的机械,比机床还贵,一台造币机就得十万贯。”   “印钞厂就更夸张了,涉及油墨、制版、喷胶、精确套印,那机器只怕每次印刷时的换色调试你们都搞不来,而且里边的专利项目,啧啧啧……”   “这个车辆厂更不现实,你们除了皮革,其它全部工件都得从我朝购入,否则你们自己生产的轮子怕都用不了多久。”   “但是要全部购入,那却不如买整车划算了。”   “哈?还有军器?”   苏油一副改革开放初期来中国投资的外商那种可恶嘴脸,将册子丢了回去:“这是室尚书的提议吧?这可也太不切实际了,牛地官,你是不是在朝中得罪了什么人啊?”   牛温舒面色惨白,他是真不知道这些东西如此昂贵,而且很多东西是成套的,要买就得买一堆。   苏油继续说道:“而且还有一个对地官来说非常坏的消息,陛下即位之后,推恩宗室权贵,将四通的产业分解,现在都到了各家手里,成了各家自己的产业。”   “别说我,就连陛下都不好干涉。而且专利法规定,即便是天家想要专利授权,都必须支付授权费用。”   “想要这些东西,需要地官去行会,跟他们一家一家慢慢谈。他们愿不愿意卖给你,那是纯粹的商务,得看地官你的口才,还有钱财。”   牛温舒脸色更白了。   苏油叹了口气:“说句实话,那册子里边的东西,只有医术与成药一项,我还能给尚书你想想办法,毕竟大宋最大的药局在天师府、相国寺、御药局,还有我家也开着个小医院。”   “张天师是我义兄,我夫人在大宋医学界也算有几分影响,别的……如今是真帮不上忙喽……”   医术,牛温舒现在比吃了成药还苦,苏司徒太精了。   药材基本上都是大宋本地的产物,如果大宋禁运,就算辽人学会医术又如何?无药可用一样的然并卵。   所有东西辽国都没有,价格全凭宋人自己定,而且听着这架势,那些产业都捏在宗室勋贵的手里,那和辽国权贵跑不了一个德性。   在大宋自己都没有市场饱和,勋贵销路不愁的情况下,指望他们能对辽国发善心,怕是想多了。   比如夔州型纵帆船,自发现东胜州之后,大宋各大造船厂的订单立马排到了五年之后,辽国还能指望得上?   苏油将这些道理都跟牛温舒讲过后,摸着下巴沉吟了片刻:“地官的仕途也到了关键时期了吧?”   六部尚书的下一步就是成为朝廷核心,对于辽国来说,那就是参知政事、三司使、枢密使。   不过要是差遣没办好,那就是外放知州。   牛温舒很尴尬,苏油的意思,就是说他这次麻烦了。   不过苏家人的厉害牛温舒是早有耳闻的,突然福至心灵,拱手道:“司徒可有教诲?”   苏油笑了:“教诲谈不上,贵朝室尚书忠纯之心是可敬的,但是他犯了个严重的错误,就是不考虑国情,不顾虑全局,指望一口气就吃成个胖子。”   “辽国连年遭遇灾荒,缺的是什么?是粮食!是保证粮食供给的农田!是让荒野变做农田,让农田不受天灾的水利!”   “不先解决吃不吃得饱饭的问题,却想要搞海贸?搞加工业?”   “其实室尚书之论很好反驳,地官完全可以给贵朝陛下去信,就问一句,这些东西就算贵朝拿到手,就算生产出产品,卖!给!谁?”   “听说贵朝皇帝有旨意,输粮两千石就能获官,要是地官能够让辽国得田万顷,亩产两石,那贵朝陛下,当以何职相酬?”   “工商工商,两者必不可分,工就相当于耕作,商就相当于收获运输。”   “商不起来,光兴工有何用?商品不卖出去,就产生不了利润,还不是相当于粮食最后全烂在了地里?”   “而农业却不一样,没有这个过程,贵国本来就缺粮食,多少都不够。”   “牛地官,我觉得你最好再与贵朝陛下通通气,贵国的根本问题,是农业问题,而不是工商的问题。”   “不解决根本问题,却狂攀枝节,费力不说,还难以收到效果,更可怕的,甚至会反过来危害根本!”   “牛地官别和室尚书那样,被大宋这么多机械海船蒙蔽了眼睛,室尚书可能不知道的是,大宋如今每年供输汴京的粮食,已经从三百万石增加到了一千万石!”   “这才是根本,在大宋,是能够支持工商发展,让工商为大宋锦上添花的根本。”   “在辽国,则是能够使贵朝百姓摆脱饥饿,解决温饱的根本!”   “而以我宋朝太皇太后和陛下的仁慈,如果在这方面提出要求,反倒是容易得到首肯,而这些技术对于贵朝来说,并不难转化为利益。”   “牛地官,这才是一个户部尚书,当尽的功业啊……”   牛温舒如茅塞顿开,难怪人家能够当上司徒呢,眼界都不在一个档次上,对,根本问题,解决根本问题才是王道!   老子是户部,凭啥要给工部跑腿?能得到什么好处?   室纯那老东西,陛下都看不惯,我管他去死!   对苏油拱手:“多谢司徒提点,我这便给陛下修书。”   苏油说道:“也不急在一时,我的片面之词,地官也不可全信,不过使节大可以上奏我朝太皇太后和陛下,申请考察京周农业模式,看看成果,整理方案,再奏报贵朝国主不迟。”   “当年我上任开封府之前,曾经对京周十六县农业发展情况做过一篇考察文章,那篇文章可以交给地官看看,然后地官也可以根据里边的考察方式,实地对比一下到如今的发展,两相对照,研究过程,必然能够总结出很多的东西。”   “而那些东西,相信也必定会让地官在今后受用不尽。”   牛温舒被苏油大公无私的国际主义感动坏了:“司徒历次大恩,我朝上下尽皆感激。”   苏油摇头:“那都是先帝和当今太皇太后,陛下的仁德,与我无关,这一节地官可别弄错了,真要感谢,那就请走程序,在国书里边感谢。”   牛温舒再次躬身:“是,那也是必需的。”   苏油将手一摊:“那就是现在什么都谈不成了呗?干脆你拟一个文书,交于太皇太后御览,先取得她老人家的同意。”   “老牛啊,这事儿可是一篇大文章,里边的事情不是一星半点,我估摸着按贵朝皇帝那急脾气,有些事情你得做在头里才行。”   这都考虑到了,苏司徒可真疼人!牛温舒赶紧点头如捣蒜:“是是是……”   苏油还给出主意:“其实考察地点最好选在五原,因为那里既在发展游牧,也在发展农业,与贵国的国情非常契合,不过就是太远了……嗯等等,离汴京不远也有一处地方在搞,相州!相州也在同时发展两门产业,韩纯彦在那里搞得不错,不如就在那里考察。”   牛温舒拱手道:“韩公的功业,我虽然是外臣,却也无比景仰,他老人家的吉宅,温舒亦当拜谒。”   苏油点头:“先看看太皇太后和陛下的意思吧。” 第一千四百七十九章 弊病   迩英阁,韩缜、司马光、吕公著、苏油、章惇、王韶、韩维、邢恕,三省枢密,京中大佬们在一起进奏。   这主意起始于吕公著,苏油觉得是个好主意,表示支持,太皇太后也就从善如流。   蔡确对这个提议是坚决反对的,也从来没有组织过这样的会议。   但是他如今在山谷里边修坟,韩缜成了政府里级别最高的人,于是由他主持会议。   先奏朝中大事:“监察御史王岩叟上疏,曰今民之大害,不过三五事。”   “如青苗实困民之本,须尽罢之;而近日指挥,但令减宽剩而已。”   “保甲之害,盖由提举一司上下官吏逼之使然,而近日指挥,虽止令冬教,然官司尚存。”   “此皆奸邪遂非饰过,将至深之弊略示更张,以应陛下圣意。愿令讲究而力除之。”   太皇太后问道:“那三省、枢密是如何会同商议的?”   韩缜不再说话,颇有木偶的自觉,司马光接上:“诸人商议之后,以为青苗之法与保甲之法,皆可罢除。”   章惇立即抗声:“但是却不是遽除,得一步步看效果!”   吕公著说道:“枢密先听侍郎奏完,即便便殿奏事,也得有规矩。”   见章惇不做声了,司马光才再次开口:“减免宽剩,是太皇太后与陛下的德政。如今保马、免行尽罢,天下熙悦,但未及根本。王岩叟之疏,实为要旨。”   “吕公著、苏油以为当缓行之,先从取消官员历年比限做起;章惇以为无良法替代青苗以前,当予以保留;而臣以为,青苗法有百害无一利,可以及时罢之。”   “关于保甲,大家商定的意见倒是一致,如今西夏平灭,辽人守礼,国家安泰。西军四十万大军,数量庞大,已无必要保留这么多。”   “臣等请设立一处衙门,专责各州府守臣名下的州军,恢复唐府兵前制,一州以七百为限,朝廷发给俸禄,以西军、南洋、北洋惯战将士充任,不再归于州府下辖。”   说完将苏油的设想讲了一遍,说道:“此举并没有增加朝廷军费,减少了在职兵员,这些老兵会成为州府维持治安的力量,对付盗匪自然不在话下。”   “且发给俸禄,不受知州挟制,归折冲幕府管辖,平日里专责训练,巡检,护路,救灾、治安。让知州可以专力于施政。”   “由于其职能多在内地执法,与对抗外敌不同,因此还需要通晓法令,试过中格者,方有此资相待。”   这就是职业军人转业为地方警察,而且警察不归当地行政口直管,而是配合当地执政者工作,防止暴力犯罪等恶性事件发生,甚至还能限制和分化知州的权力。   在这种体制下的文官,就成了真正的行政部门管理者,将缉盗这项准军事任务,交给了专业的警察。   太皇太后问道:“那这个衙门该叫什么?何人提举?”   司马光说道:“这个衙门,大家觉得可以叫都巡院,其下设折冲府,州府折冲司。”   “与我朝枢密相似,都巡院有调兵之权但无统兵之权,折冲府有统兵之权而无调兵之权,两者互为约束牵制。”   “都巡院使的人选,我朝宿将里,种诂、折克柔可任;至于折冲都尉,之前高公纪、高公绘兄弟整顿京中厢军四十万,经验是有的,不如请太皇太后择一人任之即可。”   高滔滔对家族打压,并不是因为她不爱自己的家族,而是朝臣们的马屁太臭,会影响到家族的名声,因此才对一些华而不实的建议予以驳回。   但是如让高士林提举铁路局,高公纪高公绘兄弟整顿京务,到如今出任折冲府主官这种有好处又不显眼,能立功又能锻炼子弟的建议,她还是不会拒绝的。   高家子弟掌握警察部队,好处自是不用多说,沉吟一阵:“那就先议吧,之后具为上奏。”   终于轮到章惇了,章惇拱手:“臣以为,国以农为本,诸法改良,自当从田亩制度开始,如今青苗法欲罢废,那就需要相应的举措跟上,尤其是庆历年中那种国家土地四百多万顷减少到两百多万顷的事情,不可再发生!”   “庆历年间土地大减,国用大促,是天灾吗?并不是,而是人祸!”   “土地是真的减少了吗?并不是!而是纳税的土地减少了!国用被兼并之家吞没!”   “要改土地法的根本,要废青苗,那就还得有一项新的法令与之相匹配。”   高滔滔问道:“章学士有何建议?”   章惇斩钉截铁:“真要让无地少地之人得减负担,那就不光要废除青苗钱、免役钱、宽剩钱,包括地方上的头子钱,义仓税,农器税,牛革筋角钱,进际钱,蚕盐钱,曲引钱,也应当一并废除!”   高滔滔有些疑惑:“曲引钱自英宗朝就已经废除,如何学士今日重提?”   章惇说道:“太皇太后,到如今,这些钱粮也未尽免,从我朝立国开始就一直在收取。”   “曲引钱之废,乃厚陵当年旨意,然行法未出都下。除了川峡四路一直未立此法,是我朝一项全国性的法令。”   “与之类似的还有蚕盐钱,其中盐钱只在蜀中、陕西,如今还有淮扬一带产盐之区废除。其余诸路,一直都在收取。”   “宋开宝六年令川、陕人户两税以上轮纳钱帛,每贯收七文,每匹收十文,丝帛一两,茶一斤,秆草一束,各一文。称为头子钱。”   “并诏诸仓场受纳所收头子钱,一半纳官,一半公用,令监司与知州通判同支使用。”   这其实就是地税,按照国税比例,从老百姓身上加收一部分给地方使用的税种。   “其余尽是地方苛捐杂税,合计起来,已经超过了百姓缴纳给国家的两税。”   司马光在这上头是赞同章惇的,而且他比章惇更加清楚:“还有转般钱,同样是如此,据淮扬实封举报,转般仓使上下其手,低买高卖,垄断民间粮食经营。地方常平仓晚纳一日都不行,运到仓里,便计入转般,令补贴定价,作为利润与政绩。”   “大宋连续大丰,各地转般仓奏上的利润高达两千万贯,弊病丛生,几不可治。”   “同样的还有义仓,立意虽好,可是事情一入地方,变成污烂之源。”   这个时候吕公著又不说什么轮班奏事了,也开口参与了进来:“近期实封的重点内容,就是京东的铁钱法刻薄百姓,各地仓储、漕运贪污泛滥,地方苛捐杂税名目繁多,甚至重复征收。”   “这些问题,都被掩盖在了大宋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之下,自太皇太后和陛下许大开言路之后,这些问题也是实封举报的重灾之区。”   赵煦在侧面低着头听着,心中不由得恼怒至极,大宋有司徒这样为了国家放弃巨额财产,只为给国家培养大量学术人才的忠臣,就有那些贪墨污滥,侵害国家,只为了满足一己私欲,或者说为了爬上高位的小人。   扁罐曾经跟他说过,当年漕运的主官,为了贪墨一船漕粮,将船都给凿沉报损,也有中官为了掩盖自己贪墨的痕迹,不惜纵火烧毁一座宫殿。   为了谋取十贯的利益,他们不惜让国家承担百倍千倍的损失。   司徒说得好,没有士德,哪怕学识再高深,文章再漂亮,那也叫窃禄,算个狗屁的士大夫! 第一千四百八十章 议政   既然称不上士大夫,那刑不上大夫一说,也就不存在了。   这些人,通通该杀!既然刑不上大夫,那就先剥夺他们士大夫的资格,然后再杀!   愤怒少年在那里自顾自地浮想联翩,却听高滔滔问道:“看来朝廷没有看顾到的地方,还有很多,需要改变的地方,也还有很多啊……既然都看到了弊端,那有什么解决的好办法呢?”   章惇说道:“要摆脱兼并,一是开源,二是节流。”   “开源就是如元丰以来这样,让国家的土地得以大量增长,移五等下贫民前往,授田耕作。”   “还有就是兴办工商,吸纳大量的闲置人口,使之转移到开矿、修路、水利、行商之上来,解决其生计问题。”   “而节流之计,就是分化税格,解决税制倒挂的问题。”   “兼并之弊的根本,在于税制倒挂。也就是说,收入低微的国民,承担了国家绝大部分的赋税,而收入丰厚,土地以千万顷计的那部分富人,却享受着免除赋税的优待。”   “以元勋之功,国家优待也是正理,但是这个优待的限度,绝对不能如庆历年间那样,已经危害到国用根本。”   苏油说道:“然而章学士以产入税的建议,却又是走了吕惠卿当年恶法的错误,当年吕惠卿以户等计税,民间瓦盆筷子都被计算到财产当中,导致法令无法推行。”   “其实税收,是国家在国民有收入和产出的基础上,对其产出进行部分收取,用作维系国家运转的费用。”   “因此税收,必须是收取于产出之上。”   “不过这个产出不方便统计,因此需要转换一种较为合理的方式。”   “以地为税,按田等和面积定出农税,应该是方便可行之法。”   “对于以生产行商为主的工商,其实更好控制,因为其商品总要用于交换,可以在交换活动开始与结束的两头予以征收,即行坐二税。”   “而缴纳税收的人口,应该是所有国民,不分勋贵官员,理当一律缴纳,这才是最大的公平,否则就是对高层对低层的盘剥。”   吕公著家中已经是第三代宰相,他家就属于大面积免税的那种,拱手道:“国家照抚元勋、宗室,方有免税的制度,这是荣誉,也是体面。若此等田地也纳入征收,何以体现国家的尊重?”   苏油说道:“国家尊重元勋、宗亲,也是需要的,但是国家给予他们的奖励,都是有诏旨公示的。”   “如臣得先帝擢鱼国公,封万户,实封四千五百户;之后升涪国,蜀国,封户逐渐上升,如今已达万户。”   “但是这些在俸禄上已经体现,也就是说,国家已经兑现了奖掖的制度,那么臣要是再为家族增置土地,那就是纯粹的商务。那些土地,理应不在万户之内,理应缴纳其上所应承载赋税,不当在免税之列。”   “至于宗族的土地,除了特旨赏赐的那些,其余增置的部分,也理应如此。”   “国家赏赐出去的土地到底有多少,历朝皆有记录,可先令勋贵宗室各家自行上报,然后结合档案考察。”   “到底该免多少地的税,根本就不是查不查得清楚的问题,而是查不查,敢不敢查的问题。”   “臣请将这一条和四通产业分割结合起来一并施行,相信很快便会得出结果。”   高滔滔心中暗暗叫绝,要得到四通的大蛋糕,就要先将自家田亩料理清白,既有制度的大义相责,又有巨大的利益相诱。   等到料理好宗室、勋贵,其余的小杂鱼,料理起来那就轻松无比了。   之后再向下逐级清理田亩,然后再以税制相责,基本可以实现。   如此一来,国家岁入还得再增。   高滔滔说道:“这套制度国家在先帝之时便已经施行,其中陕西三路最为得力,也效果非凡。其次在我朝新得与新开发地区如两浙太湖、荆湖两路、宁夏、南海,也是推行有力。”   “田亩考计最为烦难者,在蜀中、两浙旧地、汴京。”   “然烦难的原因又各不相同。”   “汴京是勋贵之家太多,责任官员畏之如虎。   “蜀中是太平日久,土地分割如缕,一亩之上,主人有多达五六人者。”   “而两浙旧地则是官商勾结,投寄太多。”   一番话说得非常明白,群臣都是心中佩服:“太皇太后圣明。”   高滔滔说道:“如今皇宋可耕之地很多,正是解决这一症结的好时候。”   “京中勋贵之田,下朕旨意,命自行上报免征之地,待朝廷复审。各家多出的田亩,按照国法征收两税。”   “两浙旧地和蜀中,继续鼓励移民,以南海、宁夏、河套三处闲田、官田,吸引各地下户前往耕作,置换出旧地。”   “同时,京中、两浙、蜀中,继续大力促进工商发展,调整税制,减少耕作人口。”   苏油拱手道:“如今国家已经没有迫在眉睫的敌对军事势力威胁,国家的施政重心,应当从集中国帑抵御外辱,转化到刺激民生藏富于民之上来。”   “太皇太后此策正是为此而施造,臣深为赞同。”   司马光是大宋最大的鸽派,也拱手:“臣也赞同。且三地富饶地区的良政,当逐步推行至天下,如河北、京东南北路,皆已经具备条件。”   章惇也拱手:“臣亦赞同,然举措需要有当。”   “国家要得利,清量田亩,扩出隐户,势在必行。而最方便施行的地区,就在漕运和铁路经过的路府。”   “臣请依照三地良政,改善新法,重拟条文,先在沿途地区予以施行。”   宋代的漕运,包括了京东两路,京西两路,淮南两路,江南两路、河东路、河北两路。   加上火车和苏油开辟的汉江漕运线路,还包括了荆湖两路、陕西三路。   也就是说,章惇的规划中,除了广南两路、南海四路、福建路、川峡四路、宁夏三路,整个中国的核心地区,都将纳入“新法”推行地区。   而且纲举目张,沿着漕运和铁路一纵一横进行推广,朝廷能够快速掌握情况,出了纰漏,朝廷也能够快速调运粮食军队予以补救,这就是交通便利给朝廷带来的底气。   高滔滔非常满意:“朝中如今相谐共政,气象一新,便如此办理。”   “前刘挚奏请仿《唐六典》置谏官,其具所置员以闻。朕欲以范纯仁为左谏议大夫,唐淑问为左司谏,朱光庭为左正言,苏辙为右司谏,范祖禹为右正言。三省、枢密院可同进呈。”   章惇立即表示这样做不合程序:“故事,谏官皆令两制以上奏举,然后宰执进拟。今除目由中出,臣不知太后与陛下从何知之,得非左右所荐?此门不可浸启。”   高滔滔有些不悦:“皆大臣所荐,非左右也。”   章惇不以为然:“那臣如何不知?大臣举荐贤才,理当明扬,何以密荐?”   吕公著有些尴尬,轻咳一声:“章惇所言为正理,范祖禹乃臣之女婿,太皇太后不应将之列于台谏之位。”   司马光也很尴尬:“范纯仁与老臣是儿女亲家,也有亲嫌。”   章惇这下得意了:“台谏所以纠绳执政之不法。故事,执政初除,亲戚及所举之人见为台谏者皆徙它官。今当循故事,不可违祖宗法。”   司马光拱手:“太皇太后,纯仁、祖禹作谏官,诚协众望。不可以臣故妨贤者路,如果这样的话,臣宁避位。”   章惇却坚持己见:“缜、光、公著必不至有私,但就怕万一它日有奸臣执政,援此为例。”   “臣请除纯仁、祖禹它官,仍令两制以上各得奏举。”   太皇太后终于妥协了:“那唐淑问、朱光庭、苏辙除命皆如故;改范纯仁为天章阁待制,范祖禹为著作佐郎。”   苏油赶紧说道:“苏辙也是臣子侄……”   高滔滔这回却直接驳回:“司徒多虑了,你现在还只备顾问,没有两制内差遣哩!”   苏油只好退下,这话说得太高明,再谏,好像就成了自己要官了。 第一千四百八十一章 累不累   见群臣都老实了,高滔滔才问道:“辽使那边,司徒料理得如何?”   苏油奏道:“辽使牛温舒送来协议,要求我朝给北朝提供各式机械、车床、车辆、军器、培训理工人才,臣已然予以了驳回。”   刚开始的几样东西,听得群臣心中突突乱跳,高滔滔眉头皱起,待到听苏油说已然驳回,尽都不由得好奇。   蛮夷素来无理,苏油是怎么做到的?   高滔滔也好奇:“司徒是如何说服辽使的?”   “道理。臣用的道理。”苏油一副以理服人的样子:“辽国是游牧与农耕间杂之国,且以游牧为主,农耕为辅,其国的基础,并不存在工商兴盛的前提条件。”   “臣告诉牛温舒,辽国的根本问题,从这几年的灾害看来,是农业过于脆弱的问题。因此建议他们先将这个问题解决之后,再说别的。”   “农耕之所以薄弱,就是水利不行,因此辽国当先兴水利,让老百姓有饭吃才行,不然生产出诸多产品,却又卖给谁去?”   “至于水利需要的机械,我大宋倒是可以提供,包括勘测、选址、制图、提举工役,我大宋也可以派员指导。”   “这对安定宋辽两国边境,共举和平大业,是有帮助的,是对两国都有好处的,对于辽国是有根本利益的。”   “牛温舒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回书北朝,准备请辽主更改谈判条款。”   司马光松了一口气:“能够敦促北朝注意农耕,改善民生,不兴兵革,也是好事。”   章惇气得直跺脚:“司徒和学士差矣!此举乃郑国献渠之策,虽苟延一时,然秦终因此得以富强,最后吞并六国!”   吕公著也是忧虑:“是呀,若辽国得我大宋水利之道,以此富强,却如何是好?”   苏油说道:“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在河北并没有准备好,而敌人还很强大,以此相威胁,我们只能在两者之间,取其轻害者。”   “如授其理工之道,辽国很快就能打造出军器,甲具,生产出的产品没有销路,必将以之要挟我朝。”   “而授其水利之道,则可以耗其资财,散其国用,加大其南北分化,形成南方富裕地区对北方贫穷地区的吸血效应,最终形成巨大社会矛盾。”   “有一点章枢相要搞明白,那就是辽国南部即便以农耕得以富足,也不等于是辽国得以富足。”   “那些财富都集中在辽国权贵的手里,便如我们刚才讨论的我朝免税之地一般,没有成为国用。”   “而辽国朝中,如今这股势力正在崛起,他们满足于自身财富的疯狂增加,却罔顾了其国家岁入,数十年来毫无增长的事实。”   “所谓的韩国渠资秦一说,那是因为秦国乃军功爵制度,水利带来的利益大多数归了国家,带来的是国力的增长。”   “辽国不是如此。”   “还有就是秦国国力增长的同时,六国国力却日渐衰弱,这一点,和如今宋辽两国之趋势,也不相同。”   “还有,辽国南部诸州,有几个重大威胁,即大宋、高丽、女直、鞑靼。”   “水利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将人员固定在田亩之上,其军事策略必将从进攻掠夺,转为守卫巩固,会导致辽国在攻守之势上的转换。”   “我们对付辽国的方法有很多,军事上,有水师、新军;经济上,有岁币,绢钞;政治上,有赈灾,医疗团、以及扶持其南部势力在其朝中崛起。”   “我们有足够多的办法,让其忽略工业,大兴水利;然后也有足够多的办法,让其选择的水利,最后兴不起来。”   “但是辽人也不是傻子,不可能明知道是坑还往里边跳。”   “因此欲将取之,必先予之。要给他们一些看得见的利益。”   “我们只抓住一条就行,那就是引导其国策向农耕倾斜,自废武功即可。”   “不说别的,辽人如果大兴水利,那木材价格就必定要上涨,如果我们也同步提高收购价格,辽国对女直的盘剥就会变得残酷。”   “女直人必将奋起反抗,其间的动荡必定会引来水利工程的反复停工和延期。”   “到时候要是遇到银根抽紧绢钞贬值,辽国连军费都拿不出来的话,那个国家到底会变成什么模样……”   朝堂里都默然了,苏油说的这些都是完全可能发生的,或者说,是大宋可以控制其发生的。   章惇如同看鬼怪一样看着苏油,他是聪明人,苏油几句话就让他明白了很多东西。   先用绢钞虚增辽国的经济规模,让其君臣短期得利,还沦陷在天下第一强国的迷梦里。   再在此基础之上,怂恿他们盲目扩大内需投资,大搞水利工程这样耗费国家财用和人力的建设。   再利用这样的建设让未来的获利者和当前的受损者发生严重的矛盾冲突,甚至是战乱。   等到这样的大工程进行到一半,战事也如火如荼的关键时刻,货币信用突然崩溃,国库突然清零,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最可怕的是,即便现在他去明白告诉辽人,你们辽国这样做会有问题,你们最后会因此发生如此严重的灾难,辽国也会有一大帮的既得利益者,帮助大宋找各种理由,让这种理性的声音消失。   人心是贪婪的,欲望是难以控制的。   击鼓传花的游戏,就算无数人知道最后一棒是毁灭,也阻止不了他们狂热地参与到这个游戏里边来。   因为他们相信凭借自己的能力、财富、权位,完全可以做到自己将这一棒安全移交到别人手里,而不是在自己手里爆发。   但是从最宏观的角度来看,苏油给辽人安排的这最后一棒,接棒的必定是辽国这个国家的本体!   而这一棒,最终完全可能大到连一个国家都承担不起!   王安石送给章惇的《经济论》,章惇收到后只简单看了看,只将之作为王安石选择继承人的表态,而并没有真正的重视起来。   到了今天站到了更高的位置上,才知道苏油给辽国安排下的圈套,这是要一步步施展下去,让辽国自取灭亡!   难怪苏油对自己说他对付辽国更加有把握,却原来根子在这里!   那时候苏油在干啥?和萧禧谈判设立绢钞是哪年?好像是元丰二年七月?!   这狗日的,比老子还狠!   等下朝一定要好好翻翻王相公的《经济论》,再跟苏油讨论一下国家的经济政策制度。   太尼玛吓人了,辽国如今正朝着陷阱一路狂奔,大宋呢?今后会不会遇到相似的情形?   章惇冷眼看着朝中众人,心中升起了一丝优越感,苏明润都点到这份上了,司马光和吕公著似乎依旧没有明白这根大棒的威力。   吕公著还表示有些不信:“辽人的绢钞似乎一直还算是坚挺,前年冬捺钵之后,辽皇将绢钞赏赐各部落,在北部也推行了开去。如今尚书省有官员建议调整国库储备与宝钞发行额度的比例……”   章惇就看着苏油冷笑,意思是你看看你推重的这帮“贤臣”的智商。   苏油只好先回答吕公著这个问题:“宝钞发行,源于我朝盐引制度,盐引的价值,就在于其上附加的盐的斤数,这就是信用货币的本意。”   “如果调整比例,这就意味着国家信用的贬值,这种情况,最好留给国家出现危机的时刻再使用。”   “如今大宋的经济运行大体健康,就好像黄河和长江没有泛滥,有水之利而无水之弊,最好不要做更张。”   “我们如今在黄河上修建能够抵御七十年一遇的洪水,就是为了灾年做准备,防备的是将来。”   “调整保证金比例,就是将水位调整到更高的位置,如果将来遇到紧急情况,我们便少了一条可以使用的财政手段。”   “为子孙计,这个口子,现在没有必要打开。”   章惇这回不但看着苏油笑,还对他挤了一下眼睛,意思是还要教育这一帮子老头,明润你累不累?   我是为了教育老头吗?我是为了教育帘前坐着那小屁孩!   司马光也大致明白了,然而有些懵:“这……这大失厚道……” 第一千四百八十二章 矛盾转化   章惇冷笑:“那也是他们不厚道在先,学士还真拿辽国当兄弟了?”   苏油都懒得管章惇作怪,继续说道:“关于国家的命运问题,臣始终认为,是要依靠君臣的共同努力,让国家自身变得强大起来才行。”   “不管是寄希望于敌国自己衰乱灭亡,还是寄希望于敌国出现洪水旱情,都是不可取的。”   这一点司马光非常赞同:“苏油此乃至论,先为己之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辽国国主昏乱,这些年来屡失大政,才是国势衰亡的原因。”   “侍御史刘挚曾经上奏,皇帝陛下春秋鼎盛,左右前后宜正人与居。”   “伏见兼侍讲陆佃、蔡卞,皆新进少年,欲望于两制以上别选通经术、有行义、忠信孝悌、淳茂老成之人,以充其任。”   吕公著说道:“龙图阁待制赵彦若,朝请郎傅尧俞,皆老成中道,赵彦若可兼侍读,傅尧俞兼侍讲。”   高滔滔说道:“那就罢陆佃、蔡卞,以彦若、尧俞代之。”   蔡卞被兄长蔡京投机取巧,在神宗末年窜起得太厉害,改朝换代被打压也算正常。   苏油赶紧说道:“然二人只是资薄年轻,非讲解有失,如太皇太后欲罢讲读,也当以它职酬之。”   高滔滔点头:“司徒所言有理。”   苏油又说道:“臣还想请太皇太后下诏,宣布国情于中外,使天下皆知刷新之意。”   “朝政所向,在均宽民力,提振国力,减轻负担,藏富于民,兴办教育,重视州县,推广良政,精炼军伍。”   “司马学士所议广开言路者,除了言弊,言利亦不可偏废,对于上述国策有思量者,不论官职大小,在朝在野,同样许实封条陈上奏,以收群智。”   高滔滔的话音里不禁带上了一丝笑意:“高士林提举铁路局,不知道从何举措,听说是司徒你送了他一计,命铁路局上下自诉其职,并有建议者一并上陈,还开出了赏格,分上中下三等,对于铁路事有精到见解者,一经录用,便有奖励,还计入考绩。”   “一年下来,规制井然,铁路乃得大用。司徒从洛阳乘车到汴京,不坐车厢,却跑到车头里和司机煤工论道,还改良了计时器?”   苏油知道自己瞒不过高士林,高士林也一定会转告高滔滔,却不知道高滔滔在这时候拿出来跟他开玩笑,只好拱手:“呵呵……臣平生爱好不太多,只是一年多不见大机械了,手里有些发痒,当不得太皇太后一笑。”   高滔滔却不再玩笑:“这是正理,如今天下新奇物事繁多,只因其中学识过于艰深,人或不解,视其为奇技淫巧。”   “若天家亦如此,那可就是天大的笑话了。”   “因此官家在这方面的学识,司徒,老身就靠你了。”   苏油吓得赶紧躬身:“臣不敢,臣自当竭力。”   “好在京师大学堂已经提上了日程,郑州到开封两百里间,正在选址。”   “还有就是理工之学首重实践,陛下要得其奥,光听讲恐怕不行,不说动手,起码去看看实物,考察工厂矿山,也是必须的。”   司马光立即制止:“司徒,陛下身系国家安危,岂可一日不在京师?此议休提,老臣不放心!”   吕公著也说道:“陛下如今每日下午要去皇家理工学院学习,臣等已经认为不太妥当了,只是如明润所言,很多东西如窥天镜等,需要在那里才能习得,方才做了让步。”   “那个泰山号不就是有模型摆放在宫中吗?能不能让内工坊造作些模型,让官家能够明白原理,再命工厂献进图纸。”   “再不行,用那写生之法绘制下来,给陛下看看场景,也就可以了嘛,不一定非得要亲临实地吧?”   苏油偷偷看了赵煦一眼,赵煦也正朝他看过来,脸上充满了失望之色。   苏油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二公是老成之见,便依二公所议吧。”   ……   己卯,诏:“均宽民力。有司或致废格者,监司、御史纠劾之。”   又诏:“罢义仓,其已纳数,遇歉岁以充赈济。”   两道诏书,第一道,标示着朝廷已经达成共识,当前国家的主要矛盾,已经从国家资备不足,军力不振,与周边巨大的边患敌对势力之间的矛盾,转化成为边患平息,未来短期内不会再发生大战,国家贫困人口过多,广大百姓生活困难,与大宋以仁孝治国,兴礼乐之邦的国家目标,和人民要求急需提升的物质文化生活水平之间的矛盾。   今后的国家,会将国策调整到宽体民生,兴修水利,促进交通,提振工商,增加耕地,移民授田,防灾备灾,增产减税,兴办教育,精兵简政上来。   第二道,则是将赈济纳为国家责任之一,之前的义仓是老百姓输入粮草,在地方官府手里集中,到了今天,大宋将采纳苏油的政策,将国家粮食分出四种,进行储备。   当然储备还是得先沿着漕运和铁路一横一纵两条干线进行。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这两条线上进行储备,最大的考虑是行政成本问题。   贪污问题在古代非常严重的原因,主要是因为两条——消息不及时和路途上耗时太长,导致查处贪墨的行政成本暴增。   在目前即便是有了电报解决了部分消息不畅带来的行政成本,但是交通问题带来的却没有解决。   等到御史们杀到贪官府上,人家早都已经抹平手脚杀掉告发者河清海晏了。   尤其是粮食,沿途周转倒来倒去应付检查,别说宋代,哪怕是到了后世都是痼疾。   有文章称前苏联的战略储备物资浪费,占了总数一半以上,可见其贪腐之盛行。   因此苏油列出了战略、备荒储备以横线为主,纵线为辅设置,战略储备粮仓分别设置于兰州、洛阳、郑州、汴京、陈留、徐州、金陵、扬州、杭州。   专项储备设立于大名府、登州、成都。   周转储备散于民间,鼓励民间存粮和自发贸易,声明政府今后不再按照户产计税,农税只按照田亩和田力来征收。   用于周转的粮食,则按照普通商品来看待,而且还有优惠,按行坐两税皆三十税一进行,鼓励粮食朝需要的地方周转。   九月,新上任的右司谏苏辙上书,吴居厚、王子京、蹇周辅、吴居厚、李稷、陆师闵借新法之名目,乱法残民,要求对于这类各地官民反应比较严重的官员,应该对天下公布调查结果,以安定人心。   诏从之。   老台谏黄廉提点刑狱,高滔滔任命他专使调查,最后查得苏辙反应的问题基本属实。   其中吴居厚以铁钱法、盐法搜刮民财,购置绢帛生利,致使京东路百姓怨声载道。   不过吴居厚没有贪污,搜刮得来的钱帛账目清晰,属于酷而不贪的“清官”,贬黄州团练使。   王子京行福建茶法,为害同样不小,不过还是不贪,贬泉州通判。   蹇周辅的江西盐法造成的破坏与影响极大,掊克欺诞,负公扰民,罢知和州。   李稷先行茶法于川中,几败坏青唐之策,后于陕西酷虐民夫,为政苛暴,创制侵街钱,口碑极坏,论法当罪。   不过李稷在平夏时也算有功,加上推行保马法的时候,他知道行不通,于是利用靠近青唐的便利,改行“马券”,让百姓认领。   朝廷需要马匹征调的时候,他就用马券钱跟牧民购买,此举却又实实在在地减轻了百姓的负担。   于是审计下来,算是逃过一劫,朝廷只严厉申斥了一番,没有处罚。 第一千四百八十三章 外交乌龙   陆师闵下场最惨,本以干当公事入职,不是正经出身。   李稷将蜀茶榷额从三十万增加到五十万,他就敢来了个翻倍,增加到一百万,祸被秦蜀,之后被苏油弹劾,去了荆楚。   结果不但不改,反而变本加厉,到了那边又将蹇周辅的盐法来了个翻倍,继续在荆楚两河肆虐。   可以说蹇周辅和李稷的一半罪过都是受此人拖累,因此处罚也最重,贬守东岳庙。   要不是邸报上真这么写着,苏油都不知道大宋还有这么个奇葩官职。   六名路级官员的过失和处罚结果得以公布于天下,朝廷也是第一次不再为这些“士大夫”的体面遮掩。   小苏司谏一道上章,名声大振。   各地报纸予以转载,曾经的受害地区民众,更是鞭炮连天地庆祝,其中尤以京东吴居厚一路为最。   不过从历史褒贬来看,最惨的是蹇周辅。   因为一首诗歌流传了开来。   学长通关进士津,   谁知刻薄蹇家人。   荆公最喜边缘客,   一路升迁侍郎身。   应该说蹇周辅为恶不算最甚,而且投入产出比算是最高,江西盐法聚敛数目达数百万贯,是数人当中最高,然而其为害却远比其余诸人来说较低。   也就是说这蹇周辅也算是懂一些经济之道的人,但是因为名位最高,因此士林责之最重。   苏油对几人的处罚非常满意,满意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   黄廉没有枉法滥罪,而是根据其行为予以相应行政处罚,比以前御史风闻弹劾乱安罪名,这一次更加注重实证,“合法”了许多。   也是这个月,苏油的乌鸦嘴再次应验。   河决大名小张口,河北诸郡皆被水灾。   小苏探花一直碎碎念防灾备灾,果然,出事儿了!   也是好在他铁乌鸦的名声早已蜚声国际,因此河北的官员们对他的碎碎念产生了警惕,虽然受灾,但是因为准备充分,没有造成更加严重的后果。   事后知澶州王令图建议浚迎阳埽旧河,又建议发孙村金堤置约,复故道。   转运使范子奇请于大吴北岸修进锯牙,擗约河势。   与历史上此次河决的严重灾难性后果,以及因此而产生的第三次“回河东流之议”所不同的是,大宋已经点开了分洪的金手指。   此次河决,让大家再次看到了危机,要求增设更多的泄洪渠道,继续巩固水利设施。   而苏油再次上书朝廷,效仿泾河治理的成功案例,在上游主要沙区栽种防沙经济作物。   这一次,高滔滔终于同意了苏油的请求,而且对于王令图与范子奇的建议一并采纳。   咱大宋现在不差钱了!都修!豪横!   癸未,侍御史刘挚言:“州县之政,废举得失,其责在监司。宜稍复祖宗故事,于三路各置都转运使,用两制臣僚充职以重其任。”   “自馀诸路,亦望推择资任较高、练达民情、识治体、近中道之人,使忠厚安民而不失之宽弛,敏给应务而不失之浅薄。”   诏三省合议。   乙酉,葬神宗英文烈武圣孝皇帝于永裕陵。   丙戌,都巡院使种诂,折冲都指挥使高公纪上奏,沿漕运、铁路各州府路,折冲府司人员已经到位。   高滔滔一声冷笑,出中诏罢方田,并以折冲府人员为骨干,测量沿路各州府田亩、田等,造鱼鳞户册,与官府勾对,搜出隐田,隐户,然后量定州府税额!   这才是设置都巡院和折冲府的第一目的,受诸位大臣提醒,知晓国家隐田之弊后,高滔滔一直在想办法。   直到这时候,才亮出自己锋利的爪牙。   折冲府的官兵都来自外路,自有俸禄,行的是军法,统带者是经过血火考验,还能够通过律令式的新军退役都卫以下小头目,绝大多数还是烈士之后,对国家和皇家极度忠诚,一个个堪称油盐不进铁豌豆,谁来行贿都不好使。   这帮子人有深厚的军事技术背景,找道路找村落,画地图搞测量,那都是一把好手,地方官想欺瞒都做不到。   而且他们不归州官管辖,完全不用给地方官员面子,要是对他们动粗,那就更是找死,这帮老西军,空手都能吊打一个州郡的不法之徒。   很多折冲府的军士都是苦出身,他们的屁股天然坐在穷苦老百姓一边,现在懂了文化,有了思想武器,做起动员工作来也是得心应手。   这道诏令,直接开启了大宋剩下一大半地区的田亩人口大清查,而且这些漕运和铁路途经的地区,都是人口和田亩集中之地。   高滔滔的这一手展现出了一个英明的政治家能力突出的一面,事先连苏油都被瞒在鼓里,完全没有预计到。   女中尧舜,不管真实历史上高滔滔这个名声是否名副其实,就算成色极度不足,但是光凭能够拥有这个名声,就说明她的手段相当高明,是历史上数一数二的女性政治家。   之前请设折冲府的时候,苏油给军士们开出的工资过高,就被司马光敏锐地抓住了瑕疵,现在又被高滔滔利用折冲府这个地方警察编制,玩了一把大的,让苏油不禁有些心惊胆战。   这尼玛一直苟着是对的,大宋朝堂上这一大帮子,就特么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好在结果是不错的,这个时候需要有人喝彩,苏油立即上书盛赞太皇太后圣明,这才是真正的完成先帝伟业,普惠天下百姓。   苏油的影响力也是巨大的,各地报纸连篇累牍地详解了这次折冲府的设立和土地人口调查给大宋带来的好处,仅仅天子眼皮底下的一个颖昌府,就搜检出隐田五千余顷,诡寄人户三万余丁,王公豪强不应免税田亩三千多顷。   也就是说,大宋仅仅一个颖昌府,所逃田税便高达二十万石,换成钱,就是十四万贯!   当然颖昌府有其特殊的地理原因,因为地处汴京城的南大门,安置厢军流民最多,地处交通要枢,人口流动性大,功臣勋贵赏赐田亩在这里也最多,以私计免的问题很突出,导致这里成了大宋隐田诡寄最严重的州府。   但是这已经足以说明问题,整个大宋,除了几处推翻旧世界打造新世界的地区如南海、宁夏,在正确政策下分配的新开发地区如两浙路太湖、荆湖南北路之外,其余地方,问题严重!   但是高滔滔现在已经巩固了朝堂,掌握了军权,州军权,有了发达的通讯网络和交通网络,有了足够的资金粮秣为后盾,通过苏油间接控制了民间舆论,并且利用四通的巨大利益,摆平了宗室权贵。   本身就是将门之后的高滔滔,现在根本不忌惮展现一次自己的铁腕。   这道诏旨她并没有与任何大臣商议,但是却在事后立即得到了苏油、章惇、司马光的大力拥护。充分展现出了她的政治智慧,政治魅力和政治能力。   就在大宋朝野都在盛赞高滔滔的贤德之时,苏油却隐隐有些担忧。   要是到了赵煦应该亲政的时候,声誉崇高的高滔滔还是不放权的话,可该如何是好?   不过现在还说不到那么远,赵煦才十岁,苏油在琢磨着,是不是该给赵煦套上些光环了。   丁亥,辽国使臣刘温舒转交了辽国最新的国书,还有一封耶律洪基写给高滔滔的信。   此举引发了朝中的轩然大波,认为辽朝皇帝写信给高滔滔,大不合礼数,司马光要求斥退辽使,断绝外交关系,哪怕引来辽国军队侵犯都在所不惜,因为大宋礼制的尊严必须维护。   苏油从辽国的国书分析,苦奏耶律洪基此举并非故意辱慢大宋,最多只是一出外交乌龙。   因为从国书条款来看,辽国完全接受了他之前给牛温舒的建议,从索取机床、军器、车辆等工业和战争用具,转而索取风车、水车、耧车、水利专家支援上来。   行文也异常客气,看不出什么戾气。   最多就是辽人不知礼仪轻重而已,绝对不像司马相公所说的那样“无耻之尤”。   牛温舒也到宣德门外叩头,表示辽国皇帝陛下绝无轻慢之意,如果因为这一点礼节上的瑕疵就破坏两国和好近百年,如今更是蜜里调油的关系,绝对是巨大的外交灾难。   恳请大宋太皇太后就算退回那封信件,也不要断绝外交关系,让两国爱好和平的人士几十年的努力,毁于一旦。 第一千四百八十四章 来信   高滔滔看着几案上中使摆上的国书和信件,终于下定决心,将信件取过。   司马光大急:“太皇太后,此举辽皇大违礼制,设若其中有污毁之语,我大宋所受之辱,将无以复加!”   “与其如此,不如奉还,尚不失国体。否则事有万一,两国交情不可弥复。”   高滔滔说道:“司徒之言有理,现在是辽国求我们,不是我们求辽国,没听说过求人者会向被求者恶语相向的。”   说完将信件拆开。   司马光看着帘后高滔滔隐约的动作,不由得长叹一声。   群臣屏息,便殿当中安静得一根针落地都能听闻,只有高滔滔翻看信件的纸张摩擦声。   信件很长,好一阵子之后,才听高滔滔说道:“虽然是私信,但所议也尽皆公事,中使给大家也看看吧。”   梁惟简将信件接过,恭恭敬敬送到司马光跟前。   司马光接过信件,只看抬头就先松了一口气。   信件开头是:“北朝皇帝弟耶律洪基,亲书字晤南朝太皇太后尊嫂懿案之前”。   北朝皇帝亲书,敌体的确只能是南朝皇帝或者太皇太后,以弟自居,不为失礼。   其后的内容更是让司马光大吃一惊,耶律洪基在信中首先向高滔滔致哀失子之痛,予以安慰,并且关心了新登基的南朝皇帝侄孙。   之后对高滔滔垂帘听政,任用贤臣大加赞赏,认为大宋兴旺可期。   接着回顾了近年来两国关系的重大进展,从两岛开榷市,大宋帮助辽国发行绢钞,促进贸易,在辽国遭遇洪、蝗、雪灾的时候,大宋及时伸出援助之手,提供了粮食、医疗、人员方面的支持,辽国上下都表示莫大感激。   之后耶律洪基又谈到了这次谈判的内容,认为的确是辽国大臣的建议有失偏颇,宋朝蜀国公关于国家根本问题的精辟论述,让他大受启发。   任何一个国家,首先都要解决百姓吃不吃得饱的问题。   蜀国公不以异国之别,对于大辽即将出现的国策偏差及时提出了纠正意见,让他看到了大宋贤臣的气度和胸襟。   在会集臣下商议之后,辽国决定听从蜀国公的建议,将此次谈判目标,更改为向大宋求技术、求人才、求设备,帮助辽国全面提升水利基础水平,提高防灾抗灾能力,增加耕地面积,增加粮食产量。   对于宋国主持此次谈判的苏油和苏颂,耶律洪基予以了高度评价,认为他们的眼界已经超越了国家的束缚,考虑的是天下人的安危,大宋有此等贤人,让他既仰慕又惭愧。   希望大宋不要变更此次谈判的使节,因为他完全信任宋朝,信任蜀国公,认为他不仅会对大宋百姓负责,同样也会为辽国百姓负责。   “是谓辅周天下之才”。   看完信件,司马光知道高滔滔这一把赌赢了。   能让辽朝皇帝心服口服,亲自写信致谢,这无疑是宋朝外交史上的一次巨大胜利。   于是躬身道:“臣为太皇太后,为陛下贺。然此事决不可再,可于国书中准辽国之请,然亦需告知,国书往还,需依从制度。”   高滔滔心中已经充满了胜利的兴奋之情:“学士是老成之言,自当依允,那就这样办理吧。”   说完又道:“司徒。”   苏油赶紧躬身:“臣在。”   高滔滔笑道:“难得你的建议连辽皇都看重,那就由你继续与辽国使臣商议。”   苏油再次躬身:“是。不过我估计辽国在这方面经验很少,因此此次谈判将以我们的意见为主。有几件大事,需要先行定议。”   高滔滔心情很愉快,这是一次任由大宋主导的谈判:“说说看。”   苏油说道:“要兴水利,勘察与测量为先期必行,臣会先与辽国商议关于水利考察区域的问题。”   “臣之宗兄,还有晁补之,在军机处辽国厅备有大量资料,以臣计较,此次开发,两国都最能接受的地区,只能在辽国大定、辽阳、黄龙三府之间。”   “那一带土地平旷,土壤肥沃,有滦河、潢河、辽河三条干河。”   “其中潢河是辽河上游,这两条河流因为水利工程年久废弃,导致水患频繁。但是基础尚存,一旦恢复,可望成为丰饶之地。”   “还有一片区域也非常适合发展农耕,就是黄龙府以上长春洲周围方圆千里的草泽,那里是辽国另一条大河混同江上游广大的水系。”   “但是那里是辽国核心地带,他们也不傻,不会让我们的勘测队伍进去。臣估计,辽人多半会同意我们勘测大定、辽阳、黄龙三府之间,然后通过向我们学习水利技术,最后自己开发核心地区。”   “不管如何,这是辽国从游牧到农耕的重大国策转型。”   “但是这样的转型,不一定能够成功。”   “通过与阻卜、白鞑两部的交往,如今我们已经掌握了辽国西北的国政,我要请太皇太后、陛下、朝中大臣,对辽国有一个清楚的认识,那就是这个国家经济结构非常脆弱,部族之间矛盾尖锐。”   “鞑靼人几乎年年叛乱,阻卜白鞑两部,辽人因为屠灭不绝,只好颁布了禁铁令。”   “然而他们,现在可以从包图获取铁料。”   “东面的女直部也一直在壮大,投靠辽国的黄龙女直,被完颜女直打得节节败退。”   “如今完颜女直吞并了北部铁郦和南部白头山,势力大增,已经完全突破了辽国的封锁,可以直接抵达鸭渌江口,与两岛进行贸易。”   “辽国是大宋的敌人,当他们强大的时候,他们就是一头喂不饱的饿狼,我们今天的每一步,都是在为覆灭这个强大的敌人做准备,这一点,希望我朝举国上下,至少在两制以上官员当中,形成统一的认识。”   “因此现在的和平,只是一时的平静,辽人国力衰弱之后,必将迎来鞑靼人和女直人无穷无尽的叛乱。”   “到时候就是我大宋收复幽云,甚至取得辽东精华之地的最好机会,辽国大乱已有征象,我朝必须在其乱起之前,做足准备。”   “如今天下方才取得短暂的太平,大宋国力正在升腾,离我朝从太祖开始奋斗至今的远大目标,已经逼离到了最近,但真实距离,依旧很远。”   “要达成那一步目标,需要大决心、大魄力、大努力、大牺牲,需要君臣同心,上下一体,共同朝着那个目标迈进。”   “臣今日所为,臣并不感到骄傲,得到辽皇的称赞,臣甚至觉得可耻。”   “因为这虽然是对辽国最轻松的一次商谈,但是本质终究没变,依旧是让步,无力的让步。”   “这是耻辱,臣请太皇太后、陛下一定要牢记今天,同时也请太皇太后和陛下放心,不久的将来,大宋一定能将百年来所遭受的耻辱,一一讨还。”   如今的苏油,已经成为了思想成熟,手段老练的政治家。可以在各种角色之间自由地转换。   在平民百姓中,他是调皮捣蛋,诙谐幽默的有趣邻居。   在下属面前,他是善于征求意见,统一思想,带着大家走向成功,然后推功分蛋糕的和蔼上司。   在学者面前,他是虚心求教,相互讨论启发,兼收并蓄,不高崖岸的求道者。   在蛮夷面前,他是公平公正,不用异样眼光看待他们,能够听取合理诉求,又有能力阻止不合理挑衅,带去正义和光明的上师。   在朝堂之上,他是不掺杂个人感情与得失计较,平心静气,以缜密思维分析利弊,提供方案,尽量做到和衷共济,让大家都比较满意的良臣。   虽然历仕二十多年来,苏油亲手覆灭了数个邦国,数十万人因他变成了累累尸骨,但是因其有一套自融自洽的思想体系,让他“仁性天生”的名声不但没有因此消失,反而越发彰显。   真的很没天理,但是所有人都以为理所当然。 第一千四百八十五章 心理疏导   赵煦对宫里的饭菜很不喜欢,宁愿去理工学院跟大家一起吃大锅饭,因此请求太皇太后,朝会之后直接就背起书包去理工学院,在那里吃午饭,然后开始学习。   皇家到现在还是两顿饭,高滔滔心疼孙儿,于是同意了。   因此每日散朝之后,由苏油护送赵煦前往理工学院的路上,就是这对名义上的师生难得的交流时光。   赵煦才十岁,朝堂上成年人的思想里边那些复杂的是非观念,容易造成小孩子的思维混乱,因此苏油在路上要给赵煦引导梳理。   比如苏油以帮助辽国为手段行打击辽国之事,在小孩子的眼中,哪怕目的是正确的,也未免不够光明正大,堪称阴险。   这会影响到小孩子的三观。   因此苏油需要给赵煦心理建设。   好在小赵煦有一个偶像,就是他的父亲。   于是苏油就从辽国对大宋的威胁开始讲起,从君子馆之败讲到澶渊之盟;从岁币的耻辱讲到辽国在西夏乱起时厚颜无耻的背盟;从辽国侵犯大宋疆土的动作一直没有停止,到先帝设立元丰库的根本目的;最后讲了一个不是笑话的笑话,就是赵顼曾在大臣送上的奏章里看到“岁赐”二字,然后愤怒地用朱笔打了个大叉,在边上写下“赐你妈的赐”。   赵煦不禁啼笑皆非,父亲在他的心目中是那么的高大上,皇祖母一直对自己严格要求,处处要符合君王仪范,不料自家老爹的举动,颠覆了这个认知。   之后苏油又讲了宋辽两国的军力对比,辽国骑军非常强大,皇帝和皇后能够直接控制的骑兵,就高达五十多万。   加上全体附从部族军,那能够达到百万之多。   因此要对付辽国,大宋很艰难,必须以自己的强项作为武器,来与之对抗。   其实宋辽之间,在多年前就已经开始了战争,不过是一场没有硝烟血火的战争。   这场战争以宋辽在獐鹿二岛开榷市以来,就已经开始了。   战争的目的,就是通过种种手段,刺探与控制辽国经济、政局、国策;不断拉拢、分化、瓦解;不断扶持其反对势力,并使他们壮大。   总之就是用最小的代价,让辽国遭到最大的损失,让自己的敌人越来越少,让敌人的敌人越来越多。   因此每一次看似无耻的举动,或者就能够在以后挽救成百上千大宋将士的生命,而辽国每衰弱一点,大宋今后付出的代价就会减少一点。   最后讲了保守机密,低调行事的重要性,大宋如今已经开始在河北部署,逐渐打造出坚固的堡垒和城市,构成纵深防御网。   同时部署在登州的北洋水师,可以在战事初起的时候隔断辽东水系,断绝辽人大军的归路。   但是要收复幽云十六州,彻底控制太行山-燕山-辽中京-锦州一线,前期还要做的工作有很多。   大宋要的不是一片糜烂难治之区,要的不是兵出辽东耀武而还,要的不是长期你来我往的争夺。   而是一举奠定大局,获取全胜,之后要安稳统治,利益全收。   因此那些看似不光彩的手段,在这么一盘大棋之前,有另一个高大上的名称——谋略。   当然在关于“敌人”这个概念上,又是非常复杂的,比如要将其统治阶层与下层民众区分开来看待,比如国内矛盾和国际竞争这两种矛盾的本质性区别,比如可调和性与不可调和性,比如敌我关系的成因,历史和演变,比如敌人内部矛盾的分析与利用,在敌人中区分出亲我派,中立派,顽固派,又是另一篇绝大的文章了。   赵煦是君王,苏油对君王的要求其实就只有一点,就是保持人性中的一丢丢善。   让这个国家能够基本满足最大多数人的发展需要,让国人能够有机会享受自己创造的成果,在力所能及的时候兼顾弱者,在此过程中推进自身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发展进步,并且影响到周边,在苏油心里,就已经是最好的君王了。   苏油不指望赵煦长大后能对自己感恩,苏油本身对权力也没有一点渴望,有一天赵煦想要收回他的权力,他一点反对意见都没有。   因为在赵煦长大之前,大宋的封建地主阶层,已经在利益驱使下完成了向另一个阶层的转变,历史大趋势已经形成,游牧民族骑射优势已经被抵消,自己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   而赵煦,会成为新阶层的代言人。   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应该转变为一个象牙塔里的教师,或者一个发电机前的研究员,要不就是絮絮叨叨要求赵煦关注底层生活水平,关注高层道德水平,大声疾呼提升国民基本生活底线的报社特约通讯员。   他相信今后的华夏历史上,一样会充斥着无数的阴谋,叛乱,逆流,但是大势已经底定,历史已经偏移了其顽固的轨迹,因此那些阴谋与逆流,最终都会淹没在滚滚洪流当中。   能够让皇室意识到,应该永远为大多数人服务,与大多数人站在一起,就是他对仁宗神宗最大的回报。   如果赵宋皇室的后代不愿意这样选择,那也没有任何关系。   如果我教不会你们做人,华夏改变之后的历史,总会教你们做人。   其实苏油也有些过度恶意的揣度赵煦了,至少在小赵煦的心里,苏油已经是一个介于父亲与师长之间的角色。   扁罐和漏勺,也更加类似兄弟、同学和玩伴。   还有国夫人,每次见到自己就要望闻问切,自己锻炼的时候有没有偷懒,根本瞒不过她。   司徒一家子对自己的态度,与大宋所有人对自己的态度都不一样,赵煦很珍惜以前在苏家庄子上的时光,和现在在理工学院里的时光。   快到理工学院的时候,苏油从包里翻出一本彩色画册来:“这是臣根据扁罐、椅子和二十一节度他们的写生草稿,让张驸马与李公麟绘制的《海错写生图》。”   “这些的确是闲书,但是闲书也能够增广陛下的见闻,也是有些好处的。”   “不过陛下只能将之存放在学院,平日里就在这里看,别带回宫里惹夫子们闲话。”   赵煦将图册打开,里边都是大海里边各种形状稀奇古怪的贝类、甲壳类、鱼类、哺乳类。   其中关于大蓝鲸的图画,旁边还有一艘小船,船上有几个惊慌失措的水手,可以通过人和鲸的比例,看出那条大鲸鱼到底有多大。   赵煦将图册放进自己的包包:“谢谢司徒。”   苏油说道:“关于实习的事情,我会再劝劝太后,了解机械运作其实是次要的,陛下还应该了解的,是这种新型的生产方式下,从管理者到底层劳工的真实生活,接触他们的喜怒哀乐,了解他们的矛盾诉求,今后在奏章上,他们在陛下心里,才会变成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些数字文字。”   “不过规矩就是规矩,如果太皇太后出于安全考虑,拒绝了臣的建议,希望陛下就好好听从,我们将实习课往后排一排,等陛下大些再说,或者安排别的就是了。”   赵煦还给苏油出主意:“八公说过苏家庄子后边有几栋楼戒备森严,那里安全肯定没有问题。”   苏油笑道:“但是那里的都是科研技术人员,如陈学士和二十一节度那种,那样的人陛下见得还少吗?”   “先去上课吧,我再想想办法。”   赵煦点了点头,下车去了。   苏油想了想,对张麒说道:“小七哥,去都亭驿。” 第一千四百八十六章 辽阳   相州的田野上,苏油带着牛温舒实地考察新型农业模式。   相州如今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韩家的产业,已经从死守着土地劳作,变成了钾砂矿藏开采加工、马牛羊羔犊培养、河北齐纨与女直木料的进出口代理,家学则开始朝商周文字文化研究方面深入。   农业其实已经弱化,不再是韩家产业的主要部分。   韩纯彦干了件大事儿,除了朝廷赏赐给自己父亲的两百顷土地之外,其余多年积累的另外五百顷,直接上表捐献给皇宋慈善基金,然后基金将之分给了周围的佃户,使他们变成了自耕农。   对于韩家来说,这不但不是减少了收入,反而是减轻了负担。   韩家太突出,所有眼睛都死盯着,在不敢苛剥佃农的情况下,土地产出的收益其实根本不足以抵消家族的开销。   两百顷地,有些离河道较远,但是风力水力机械的大量投入,让韩家的这些地全变成了上等地。   这是一个综合性现代农场,不过现在马场的马有些惨不忍睹,都是皇家邮驿局从保马户手上收来,寄养在这里的歪瓜裂枣。   牛温舒看得不住地摇头:“我朝法令,母畜十匹出羔四匹以下,就该罚纳战甲,要是养出这等劣马,牧人合该斩首。”   苏油说道:“水土不同嘛,我朝如今还是有不少好马的,看,那边那些……”   河边有一群马,骨骼粗大,身躯强壮,但是看上去比较笨拙。   牛温舒认识:“这是当年古斯海进贡的驮马,老苏学士使辽体对得宜,吾皇将之赠与了南朝,现在都这么一大群了啊?”   说完还是摇头:“这种马饲养起来费草料,而且速度不快,没法充作战马来用,对于我朝用处不大。”   苏油说道:“但是对于农耕和运输来说,这种马却有其独到的优势。”   说完一指周围金灿灿的麦田:“这种马配合我朝新式的耕犁与耧机,一日内可以耕作十顷!韩家两百顷土地,一百顷草场,一百顷粮食耕地,只需要十匹驮马便足以完成。”   “这种马还能拉动两千斤的四轮马车,虽然不能战阵厮杀,但是在农事上可有大利。”   “相州的农业模式,尚书已然考察过了,韩家就是大宋的勋贵之家,两百顷良田,只需要数十人便可以料理下来,其余人口或历仕,或从商,有了钱粮根本,干什么都行。”   “牛尚书回朝要得到支持,肯定先要打动权贵;要打动权贵,首先要使得近利。”   “水利大工程,劳力伤财,非三年五载方可见功,一旦朝中有人撺掇动摇,在最后时刻换人,地官你多年辛劳翻成罪过,而功归接替之人。”   “因此朝中的支持与奥援是必须的,这个农庄,是不是刚刚好?”   牛温舒感动得眼泪都快下来了:“此次出使,实在是老朽最大的幸运,无怪司徒能在大宋创下如此成就,真是思虑周全。”   说完又叹气:“司徒,你说要为国家做点事,怎么就这么难呢?”   “难吗?”苏油哈哈笑道:“觉得难,是因为事先没有将这些考虑进去,其实方方面面计虑周全后,那就不难了。”   “我这也不是为了你,毕竟这项建议是我提出的,如果在辽国推行失败,影响到贵我两朝的关系,须知我的脸上也不好看。”   说完用马鞭一指周围:“相州距离汴京濮阳都差不多,周围卫、漳、洹、汤、淇诸水环绕,乃殷商旧都,水草丰美,农牧皆宜。”   “土地上所产的牛马粮食,根本不愁卖,听说辽国和大宋不同,地广而人稀,要是将驮马农机用上,选水草丰美处圈他一两千顷,只两百牧奴便料理得来,年产十万石上。这样的大礼,何人能够拒绝呢?”   “之后一手开发大水利,一手开发小农庄,三五年内小功不断,三五年后大功告成,这才是远近皆利。”   “施为三年不见功,虽尧舜之君都将见疑,这本身就不是为臣安身之道。”   牛温舒对苏油佩服得五体投地,拱手道:“受教了,真是受教了。”   苏油说道:“走吧,去韩家拜谒魏公,瞻仰功业,对了,韩家纯彦现在提举甲骨文字,牛地官也是文人,这番有福能够亲见商朝文物哦……”   苏油带着牛温舒在相州考察了半个月,考察了淇河水坝,拱桥,风力汲水车,畜力螺旋筒机井,遮蔽式畜栏,耧犁,耧车,粮油棉苜蓿套作技术,新型牧草种植等农场设施与经营管理模式之后,牛舒温对获取辽国权贵的支持已经具备了足够的信心。   辽国和宋朝一样,官场上也有南北之争,而且现在矛盾越来越突出。   这样的小农庄,肯定北人受益超过南人,而决定辽朝政局的,是北人,是耶律氏。   相州一带的水利工程在大宋只能算是小儿科,主要是提升水位的蓄水坝,然后在蓄水坝两侧有泄水口,利用泄水口产生的落差动力,可以驱动两台水力磨坊工作。   磨坊内有各种机械可以配套水车动力,能够完成一处大农庄几乎全部需要动力的工作——脱粒,舂米,磨面,梳棉,纺纱,榨油……   牛温舒是辽国南院户部尚书,增加田亩和产量的工作本来就是他是正职,一番观摩下来,对这种高效率高产出低劳动力的农庄叹为观止。   牛温舒似乎已经看到了辽国巨大转机的到来,大宋的短视行为,必将给他们带来更大的灾难。   待到辽国仓廪充实,加上本就强壮的骑兵,天下何足平?   鞑靼,女直,又能蹦跶多久?   以农耕技术换取两国和平,想引诱辽国从此变成农耕之国,苏司徒似乎忘记了,大辽还有一个北院管理契丹本部事!   不过现在两国关系正是最良好的时候,牛温舒对苏油这送财童子的印象还是非常良好的。苏油不但一力促成了两国和议协定,还同意了传授辽国天文、桥梁、水利、农耕技术。   最终协议,辽国以一年岁币五十万贯,换取大宋十套千顷级农庄的配套设施和种子。   仅此一项,就能够给辽国增加十个高产出的农庄,一万顷良田草场,理论上能够给辽国增加百多万石粮食,让五十亩养一匹马变成两亩养一匹马,还可以培养二十多万匹战马!   牛温舒觉得,光凭这项协议,一个参知政事或者三司使已经稳稳地到手了。   何况宋国还会派出工程指导小组,前往辽国指导兴修水利。   地方大致已经选了几处,析津府、大定府、辽阳府。   辽国的南京、中京、东京。   首先被否决的就是析津府,即后世北京地区,那里过于接近宋国边境,容易被宋人掌握边情。   大定府即后世的赤峰地区,倒是也不错,不过受地理限制较大,三面环山不说,那里的部族也不习惯农耕。   最终牛温舒将地方选定在辽阳府,即后世的辽阳市。   那里是箕子旧封,武王克商后释箕子之囚,去之朝鲜,因以封之。   箕子“至则教民以礼义、田蚕、织作”,带去了中原的文化和先进的生产技术。   只不过那里乃自古兵家必争之地,一直是北方政权的核心地区,汉人、高句丽人、渤海人、契丹人,在那里争夺了上千年。   契丹人兴起之后,辽太祖在神册三年攻占辽东城,置辽阳府。   翌年,在襄平老城的基础上,修葺了辽阳故城,改为东平郡,设置防御使,并“铸铁凤以镇之”,因而又称铁凤城。   辽天显元年灭渤海国,改其国为东丹,就是“东部契丹”的意思。   天显三年,再改辽阳府为南京,迁东丹国都于辽阳,建东丹王宫,徙太子耶律倍居之。   辽会同元年,改南京为东京,置辽阳府。设东京道,统辖四十州。这个最终版图规划,一直延续到现在。   东京辽阳府作为东京道首府,辖辽阳、仙乡、鹤野、析木、紫蒙、兴辽、肃慎、归仁、顺化等九县。   这里的人口主要是契丹族、渤海族、汉族,主要从事耕作。   不过因为契丹压迫严重,底层人民尤其是渤海人一直起义不断。   数十年前发生的那场渤海人大起义,辽朝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平息下来。   之后一直就是叛乱和恢复交替进行,最终终于渐渐巩固了统治。   现在那里才重新变成了“边户数十万,耕垦过千里”的重要农业地区。   不过民族矛盾,依旧尖锐。 第一千四百八十七章 发展   那里有奴隶,有土地,有农耕基础,和大宋隔着一个中京道,同时又离獐鹿二岛不太远,货品可以通过辽河运输,距离辽河口如今重要的宋辽商品交换港口耀州,不过两百里水道,宋人的机械可以方便抵达。   除了本地辽人与渤海人矛盾尖锐,以及来自东北的女直威胁之外,可谓得天独厚。   但也正因为如此,将辽阳建设成一个大粮仓,对军事的帮助尤显突出。   因此无需过多考虑,耶律洪基便将宋人帮助建设水利的地区圈定在了东京辽阳。   耶律洪基圈定辽阳府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宋人如今对那里其实已经不是完全陌生,无数冒险家带着商品打通关节,早已深入到了辽阳府,在那里和渤海人、女直人、辽人做起了皮毛和药材生意。   利润最大的商品,不是骏马,不是人参,而是辽国铁令禁止对外贸易的贡物——海东青。   海东青的品类很多,根据其羽毛颜色、眼神、骨架的不同,可分为“红毛”、“草白”、“青爪”、“青嘴”、“青眼”、“葡萄”等多种。   一般的海东青尾羽有十二翎,而真正的极品,则有十三翎,称为“十三黄”。   一头上品的十三黄雌隼,能够擒住比自己身体大几倍的狐狸。徐国长公主府蓄有一头,王师约花了整整五万贯购得,珍爱异常。   五万贯!开封府里五个大院,尉氏中牟两万五千亩上田,一头鹰隼就能换得,这是多大的利润?!   和辽人的协定谈好了,十个农庄换一年岁币,这笔生意让朝中人人见到苏油都竖起大拇指。   见过做生意心黑的,却真没见过这么黑的!   也就是辽人有五年绢钞打底,才敢这样乱来!   不过生意谈完了,大宋这边的使团成员却颇废考量。   老一代的郏亶、沈括、李老栓、李拴住等人现在都是宝贝,最终苏油给牛温舒推荐了李庸童鞋。   这位同志年富力强,其曾祖李老栓是我朝矿业勘探的先驱,曾在蜀中富顺监打出了三百丈深的盐井,其父李拴住是我朝四通商号勘探司司首,因开采油田有功被先帝特擢升为工部侍郎,赐名李擎。   啊对了,贵朝神泉县的五龙井就是拴住老哥的杰作,还有獐鹿二岛海关城港也是。   李小郎君家学渊源,又有理工背景,青出于蓝。   这几年在河西搞水利,在祁连山麓修了个水库,溉田十五万顷,还从西域学到了一种技术,通过管道将水送到了沙洲戈壁,种起了葡萄。   现在西域葡萄酒在大宋高层卖到了飞起,白鞑两部离开河西的时候,不少男丁什么都不带,将一年积蓄全部换成葡萄酒你敢信?!   拴住老兄牛温舒还是知道的,因为打出五眼喷泉,让陛下大乐,甚至特意为它们修了一座县城作为捺钵之用,这神技在辽国都快传为仙术了。   李庸作为使团头领,让辽国人非常满意,只是他们不知道,这娃还多年从事谍报工作,曾经长期出没青唐西夏。   当年在童贯和王厚另有重任之后,他就是陕西六路都经略司掌机宜厅事。   金秋十月,李庸风尘仆仆地从凉州赶回汴京城,就立刻被擢升为昭宣使,枢密副承旨,提举赴辽国水利事,带着两百人的工程勘察队伍,以及十套农庄设备、粮油种子,和牛温舒一起乘坐朝廷特批的漕船赶往登州,从那里搭乘海船入辽。   料理完这件事儿,四通商号第一次资产拍卖开始举行,其中石家直接以高出拍卖价七成,也就是资产估值溢价两成的价格,拍得郑州机床厂的资产。   其余各家勋贵,分别拍得了商州五金厂、岷州毛纺厂、兰州皮革厂等第一批清理好债务资产,估值好的大厂。   这里边有多少白手套,苏油并不关心,他关心的是自己的第一批资产套了现,转到了皇家慈善基金,又从皇家慈善基金账户转到了京师大学堂专项账户。   苏油这才正式走流程,上书朝廷设立京师大学堂,高滔滔也走流程,下两制上官员商议。   司马光也走流程,初步分析了苏油所建议的这所学堂,需要的地皮、资金等需要,要求苏油拿出规划预算。   苏油按照流程上报了预算规划,朝中立刻就炸了锅。   苏油的计划,这所学堂将耗资四千万贯,分五年投入,一年高达八百万贯之巨!   在一片抵制声中,高滔滔下了中旨,大宋最重视文教,这所学堂要是该建,那就别省!   皇家慈善基金决意拨给专款,不费朝廷岁入,由司徒提举,在汴京西边六十里的中牟,营建京师大学堂!   这个地方是苏油选定的,汴京城的花花世界太过诱人,只看太学学宫文庙周边几条街就知道,全是娼馆,不是什么搞学术的正经氛围。   而且京师大学堂搞起来之后,很多课题是国密级的,放到稍微偏僻,人流量少点的地方比较好。   而且中牟如今是汴京的蔬菜肉类基地,通铁路和漕运,离郑州一百四十里,离汴京六十里,都不远。   既方便和郑州工业基地搞产学研一条龙,乘坐火车入京也就一个小时。   ……   金秋十月,是丰收的季节。   一列从汴京驶出的火车,在中牟短暂停留之后,又继续向洛阳驶去。   扁罐早就等在这里,对车上下来的两人施礼:“佣哥儿,父亲。”   苏油对扁罐说道:“走吧,去庄上,带佣哥儿出来一次可不容易,我们抓紧。”   上了马车,苏油给赵煦介绍中牟的大体情形:“尉氏、中牟、东明的发展,最初是响应当年先帝增设三畿四辅,解决汴京城人口过度集中拥挤问题的旨意。”   “苏家当时在三处都购了庄子,其中尉氏和东明的陛下都已经去过了,中牟却还是第一次来。”   “东明的发展主要靠博彩,那里森林繁茂,是权贵们的猎庄集中地,主要驯养高级赛马、猎犬、猎鹰,定期举办赛马,马球,围猎等活动,陛下也参与过两次。”   赵煦点头:“嗯,皇家慈善基金每年要举行两次锦标赛,我代表皇家出席过。国夫人还带我去森林里打过猎!”   嗯?!我怎么不知道?   苏油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因此每次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去猎庄都是石薇带着,他是能躲就躲,东明那边都没去过几次。   算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苏油接着说道:“尉氏则是冬蔬菜基地,那里利用温泉,魔芋胶薄膜大棚,发展起来冬蔬菜种植业,水产业,并且依托司农寺,四通商号农业司,进行新型农作物研究栽培,观赏鱼培育。”   这个赵煦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跟生母朱贤妃至今还在亲自参与从尉氏农庄领到的一个项目,而且还有了科研成果。   如今他的青鱂鱼已经培育出了两个品种——朱凤与红白。   朱凤颜色鲜红,鱼鳍也变得比普通白化青鱂更长。   红白则是红底白花,赵煦的生母朱贤妃非常喜欢。   苏油继续说道:“中牟就是普通的粮油蔬菜禽蛋肉奶基地了,主要就是供应汴京城百姓生活所需要农副产品,因为有了铁路之便利,发展极快,如今已经成为了人户八万的大城镇,它路很多上州的户口都赶不上它。”   赵煦说道:“这就是当年移出汴京的那些人?”   苏油点头:“对,当年从汴京移出的人,包括了厢军,内八作工坊军,上四军中的养老军,以及京郊五等户与赤贫户。” 第一千四百八十八章 产量   “移民费用主要来自开封北面盐碱地开发,城中原二十八作工坊用地拍卖,没有额外增加朝廷负担。”   “而这些人移出来之后,降低了工坊生产成本,生计开始主要是修造三畿新增建筑,洛汴渠,陈留渠,陈汴铁路,形成了几支专业的施工队伍。”   “除了工坊和营造,剩下的大多务农。”   “陛下,汴京城菜价不便宜,中牟一亩地的蔬菜,收益就能够养活一家五口,铁路开通之后,这里种菜养猪的人更多了。”   赵煦问道:“种菜养猪的人多了,那种粮食的人不就少了?这样国家的粮食够吃吗?”   苏油微笑道:“陛下真是聪明,没有只看到一家一户的小收益,首先想到的就是地方产业结构调整给国家带来的大问题。”   “的确,中牟本地耕种粮食的土地面积,自铁路开通以来在减少,而种植棉花、油菜、蔬菜的面积在明显增加,不过从统计发现,中牟的粮食并未减产,甚至还有增加。”   赵煦一鼓手掌:“山长的莱山一号!”   苏油笑道:“莱山一号固然功不可没,此外还有套种方法的改良,水利设施的持续改善,新型家庭式立体农业的推广。”   “还有个重要原因,就是居民饮食结构的变化,肉蛋油的摄入,让人体对粮食的直接需求降了下来。”   “还有就是储藏方式和加工方式的改良,让粮食储藏期变得更长,糜烂浪费减少,让人对粮食的营养吸收率增加等,都应该算进去。”   “三大丰一小丰,这四年国家的粮食储备激增,百姓生活明显改善,来得太不容易了。”   “今天臣之所以请陛下来中牟,太后也之所以同意,是因为臣要请陛下看看我们试种的那些东胜州作物。”   “陛下,如今我大宋作物,最顶级的上田,一年可收四石,其余的平均亩收两石就很好了,很多坡旱地,贫瘠地,亩种两斗年收一石的也比比皆是。”   赵煦有些小兴奋:“那就是东胜州作物产量大大超过预期?”   苏油笑道:“有几样,实在是……一会儿陛下见了之后,亲自测量吧。”   马车很快转到一条小路上,道边房屋渐渐变少,耕地越来越多。   很快,道边出现了一种高大的作物,已经变得枯黄,每棵作物上还有一个个小笋一样的结实,分列在作物粗壮杆子的两侧。   苏油说道:“这就是玉黍米了。我们就在这里下车吧。”   远处一群农夫正准备收获,见到三人下车就迎了上来:“学士来了,还有扁罐郎君,不知道这位是……”   苏油说道:“老李这一年辛苦了,这位是佣哥儿,城中勋贵子弟,他家的地明年也该轮作了,家中长辈叫过来看看,能不能挑点高产的新粮食种。”   老李也是当年西军死人堆里的扒拉出来的,手脚倒是都齐全,就是脸上挨过一箭,将左右脸射了个对穿,胡须遮掩下像俩酒窝,反倒让人变得有些喜庆。   就是说话从此有些大舌头。   老李说道:“那我给小郎君推荐玉黍米,扁罐少爷说万里海外那些人亩产两百斤,我看那是他们压根不会种!”   说完美滋滋地对苏油问道:“学士,那就招呼儿郎们开工?”   苏油笑道:“那就开工吧,赶紧上人手,将这片地都收了,其它几样呢?”   老李便招呼手下收割,然后说道:“在那边呢,我带学士过去看看?”   苏油说道:“马铃薯、甘薯、木薯,都看看。”   马铃薯地和甘薯地上是一条条低矮的土垄,土垄上藤子已经开始枯萎的就是马铃薯,藤子尚在青绿的是红薯。   老李扛来几把锄头:“这玩意儿也喜人,就是国公爷有交代不敢胡乱弄。”   打发走老李,苏油给赵煦和扁罐都分了一把锄头:“咱们随机刨几棵,估计下产量。”   这个种植方法来自后世,最搞笑的是直到后世九十年代以后才推广到川中。   苏油当年在地头和老人们聊天的时候,老人们说以前川中种植薯类都是种在平地上,起垄的种法在福建沿海早有采用但是他们都不知道。   起垄种植好处很多,平日里沟里可以走水,不怕淤积,收获的时候推平土垄就能得到块根和块茎,不用挖坑,收获比平地种多不说,也轻松很多。   一棵马铃薯很快被赵煦起了出来,一共刨出来十几个大小不一的疙瘩,苏油将之收集到篮子里掂量了一下,也有两斤多了。   不过大的只有三分之一,剩下的都是小土豆。   三人随机挑了十棵,每棵有多有少,加起来也有二十多斤。   然后赵煦翻出本本来用铅笔一算:“司徒!这亩产能达到七百斤!七百斤!”   后世土豆亩产动辄两三千斤,精耕细作的试验田,万斤都有过,七百斤产量苏油也不是很吃惊。   呵呵笑道:“庄子上都是改造的上田,猪粪肥也足,又是专家精耕细作,不是普通农家能比。”   “换到次等的田地上粗作,产量能有四百斤就不错了。”   “那也了不得啊!”赵煦转头对扁罐说道:“扁罐哥,我要给你报功!”   扁罐左右看了看,没人,才尴尬地说道:“陛下,其实你该叫我苏殿直,或者苏都卫,要是被朝臣听到陛下如此称呼我,会劾我大不敬之罪的。”   “哦。”赵煦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是皇帝了,也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今天是在庄子上嘛!”   苏油笑道:“发现作物的功劳,在扁罐上次回到杭州时,就已经功过相抵,岂可再赏?”   “如今要说有功,那就该归于研究出这些作物的栽种之法,以及今后的推广之人。”   “而这个人不是扁罐,也不该是扁罐,臣认为……陛下你该身担其责,为大宋子民解决温饱,尽到自己最大的努力。”   “嗯!”赵煦顿时点头:“几种作物,我都要带回宫去给皇祖母看看,这是天佑我大宋!”   苏油说道:“说起来还有个东胜州华夏余裔的归化问题,这里边也有他们的功劳,却还在过着刀耕火种的生活,还在相互屠杀,大兴人祭。”   “教化问题,也请拥哥留意。”   赵煦点头,然后想到一个问题:“吐绶鸡有多少了?现在可以吃了吧?”   苏油哈哈大笑:“来到苏家庄子,先得干活,干完才能吃饭!”   赵煦现在隔日一朝,因此只有一天时间,等着土地全部收完是不可能的,只能随机收获称量,然后根据面积估算产量。   几人忙碌了一上午,跑了庄子上几个地方,最终得到统计结果,马铃薯亩产七百斤,甘薯五百斤,木薯有些吓人,能达到上千斤!   但是木薯有个麻烦的地方,就是本身需要脱毒。   脱毒的方法就是切成片丢到箩筐里,放到溪水中冲刷两日,或者磨成浆子,兑水沉淀几次。   因为脱毒过程中木薯自身会发酵产生酸味,最后还要加碱中和。   因此产量虽然大,却必须加工才能食用,并不适合小农家庭。   这个问题夏天收获的凉薯同样有,凉薯水分太多,产量虽然大,但是不易存储,而且种子和藤蔓有毒,也容易造成误食。   作为粮食大面积推广不合适,当作对于大宋菜蔬的补充,倒是不错。   这些思考方式,在收获和测量的过程中,苏油顺便也给赵煦详细讲解了一遍。   这些其实是另一个层次的“何不食肉糜”,不能让赵煦以后看到地方官亩产上万斤的荒唐奏报就信以为真,产生国家粮食已经多得吃不完的错觉。   不过成果还是非常喜人。   大宋如今已经有三分之一土地属于官地,主要是得益与荆湖开发和南海宁夏的红利。   官地的种植,官府其实可以干预一下的,带着赵煦来亲自验看几种新作物的产量,就是希望他以后尽一份自己可以尽到的责任。   从赵煦的高兴程度来看,苏油觉得完全值得期待。 第一千四百八十九章 农事   这几样作物先落到种花家手里,有天生特殊技能点的加成,相信很快就会培育出更加高产的品种来。   回到庄子上,苏油又带着赵煦去看羊驼,看吐绶鸡,瘤头鸭。   羊驼被打理得很干净,农妇每日还要给它们梳理毛发,显得非常可爱。   羊驼毛很高级,苏油估计农妇们每天在利用梳理牲畜的方式薅羊毛,不过他没有证据。   赵煦一看就喜欢上了,接着就要伸手:“哈哈这个可比瘤头鸭和吐绶鸡漂亮!”   苏油将他一把拉了回来:“这东西会吐人口水,小心它大不敬,咱们还是料理鸡鸭去。”   瘤头鸭味道很好的,一大锅酸萝卜老鸭汤,秋天里最为滋补的美味。   吐绶鸡就差了点意思,大归大,但是没有腌制过直接料理整鸡,那会砸了苏大名嘴的招牌。   最终苏油的做法是卤,卤完之后切鸡块再用卤汁浸泡入味。   剩下的鸡杂鸭杂才是好东西,如今有了泡椒,用泡椒,泡姜,酸豇豆,干豇豆,芹菜,加上新得的土豆片,整了一个干锅鸡鸭杂。   另外炒了个南瓜片,然后将隔夜的米饭盖在上头,弄了一个南瓜控米饭。   顺便还给赵煦烤了几个红薯土豆。   这一顿可把赵煦给吃美了:“宫里的厨子太差了!做不出这样的美味来!”   扁罐也点头:“我就说东胜州土人的料理不得法,果然还是要在父亲手里才做得出美食来!”   苏油说道:“这次时间太仓促,下次再来,我给佣哥做个大烤鸡。”   “佣哥再忍忍,等到新房子造起来,自带厨房,到时候就能够自己做宵夜了……”   堂屋里边还有两桌,那是庄子上的管事,外边还有十桌,这几天收粮食,大家都在一起吃饭。   老李闻言说道:“小郎君原来是要从家里分出来啊?这成家立户可倒也是大事儿,就是年纪还轻了点儿!”   说完有大咧咧地一挥筷子:“不过也不当事儿,早也有早的好处,积蓄几年有了底子,找媒说媳妇都多一份体面!”   众人都笑称老李考虑得挺周全,这是在拿小郎君说事儿,其实往主家跟前给家小子递话儿呢。   赵煦感觉好滑稽,要说这些人不知道苏油的身份那是不可能,但是大宋有几家世家,庄客管事敢跟主家这样开玩笑?   几个长公主的庄子上是什么模样,他又不是没见识过,真正的等级森严。   苏油给赵煦添了一块老鸭汤里的酸苦笋:“佣哥尝尝这个,黄鲁直最好这口,初入口时有些苦,但是之后嘴里就舒服了,最是解腻。”   然后才对老李说道:“我记得老李你家公子不是在军中吗?这才效力几年?”   老李说道:“如今四海清平,没仗打了,与其在军中瞎混耗费官家的钱粮,还不如转业,我让他去折冲司给官家效力了。”   苏油笑道:“那也挺好,这份钱粮稳当。在哪个折冲司啊?”   老李说道:“在京东西路,东平府折冲司!”   苏油点头:“郓州啊,地方挺不错的,接下来朝廷对河北肯定会越来越重视,郓州就是漕运进入河北的重要通道,你家郎君可能会很忙呢。”   老李说道:“来信里也是这么说的,我就回信说你小子这整得就跟自己多大个人物一样,你当老子我是村汉,没见过司徒国公是啥样?好好干,丢咱庄子的脸回来扒了你的皮!”   大家都是哈哈大笑,赵煦更是笑得往椅子底下出溜,还得扁罐伸手将他拉住。   苏油也笑,笑完说道:“都是大人了,老李你这语气就要不得,对了,叫你家郎君多写写地方上的问题,新闻,案件,还有平日里遇到的政务中的不合理之处。”   “郓州一带民风彪悍,你就说是我想了解情况,让他实话实说就是。”   老李说道:“嗯,那我一会儿就给他写信,就是那啥……老实交代,坦白从宽!”   赵煦这下是真没忍住,赶紧扭头,一口汤笑喷在扁罐衣服上。   吃过饭就该准备回去了,赵煦自己去柴房翻了个背篓出来,装上自己亲自挖的土豆、红薯,大大小小都不放过,剩下的空间装了玉黍,花生,还在顶上放了个大南瓜,准备带回去。   然后发现自己根本背不动,又只好麻烦老李给送马车上,之后就交给扁罐承受了。   熊孩子折腾了一天,火车一摇就困,很快就靠在苏油的肩膀上睡着了。   吃得太多,还流口水。   扁罐低声说道:“父亲,要不让陛下躺下来?”   苏油点头。   扁罐过来给赵煦调整了姿势,取来一张薄毯子给他盖上:“很少见到陛下如此高兴。”   苏油说道:“大宋有一个对农事感兴趣的皇帝,是大宋的幸事。”   扁罐说道:“就是不知道明日朝堂,会不会有大臣知道后谏言。”   苏油低头看着睡在自己大腿上的赵煦:“陛下这份本心很难得,你也别把大臣想得太不堪。”   “国朝以农为本,司马学士给太皇太后的章奏里,也要求陛下应该知道民间疾苦。”   “不过陛下年纪还小,先了解民间,再了解疾苦吧。”   扁罐点了点头。   苏油问道:“你自己的差遣如何了?还有椅子。”   扁罐说道:“儿子在将作监,接下来将作监会有内宫修缮的大工程,椅子那里想出来一个课题,之前我们设计的步兵炮不是有个利用爆炸气流让撞针复位的功能吗?”   “他想将之移到神机铳上,让神机铳利用爆炸气流,完成退栓、抛壳、上弹一系列手工动作。”   靠!苏油吓了一大跳,这特么不就是自动步枪?   不过椅子既然能够想得到撞针复位,后边的想法也就顺理成章。   即使他想不到,迟早也会有别人想到。   想了想,对扁罐说道:“我那里有一份图纸,不过不是神机铳的,和转轮铳大小差不多,是我和你大舅的设想。”   “不过黄铜还是精贵,即使有了这样的武器,大宋暂时也玩不起。这两年国家会转向内政,军事方面最多只是调整,说到底,还是家底不够厚。”   扁罐说道:“父亲你也别思虑太甚,闭上眼休息休息吧。”   苏油点点头,听了儿子的话。   黄昏时分,赵煦回到宫里,苏油给他在万贺集买了个手拖车,将背篓绑在上面。   小破孩拖着拖车,在后宫里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   向太后正在跟高滔滔汇报慈善基金的运营情况,高滔滔见到赵煦这样进来便笑道:“看来去苏家庄子又搜刮了不少,这是个有底气的。”   向太后也笑:“才出去一天,就野了不少,打明日起又该站规矩了。”   “别别别……”赵煦赶紧站好:“孙儿问皇祖母起居,儿子问娘娘起居。”   向太后问道:“哥儿啊,你身后拖了个什么?黄灿灿的真好看。”   赵煦说道:“启禀母后,这个叫金瓜,我本来想要把最大的搬来,结果太沉,只能挑个中号的。”   向太后有些吃惊:“这么大个瓜,还不是最大的?这有多少斤?”   赵煦说道:“这个有整七斤!最大的那个过了十斤!扁……苏都卫说这瓜长势跟东胜州不一样,那边最多长到三四斤,到了中土,翻了一倍。”   向太后看向高滔滔:“母后,这是大宋厚福,外域瓜菜,到了我大宋都不一样了!”   高滔滔将眼镜取下,合上账本:“哥儿,你觉得呢?”   赵煦说道:“司徒说那是因为华夏一族种植技术深厚,此瓜在东胜州刀耕火种,种子埋到土里就没人管理,到了中土有庄农精细料理,浇水施肥,疏花摘果,因此才能结得如此之大。”   高滔滔笑了:“司徒所言才是正理,大宋固然是天命厚福,但那是人心所向,要说瓜果都懂得这个,却又是过于自大了。”   “芟草施肥,操持人力,才是我朝金瓜胜过在外邦时的原因。”   “在尉氏庄子上,曾听八公说过,人懒地一天,地懒人一年。”   “勤则受益,惰则招殃,哥儿明白了?” 第一千四百九十章 园林设计   “明白了!”赵煦随口说道,也不知道是真明白了还是敷衍:“皇祖母,娘娘,还有几样好东西!”   说完将背篓里边的东西都倒在地上:“这个是马铃薯,我们测量过了,苏家庄子上,一亩可产七百斤;这个是甘薯,一亩五百斤;这个玉黍现在还不知道,国公说要等干燥脱粒之后才能称量;还有一种上千斤的木薯,不过那个东西需要脱毒之后才能食用,而且要在南方才高产,民间加工也麻烦,司徒说不利推广……”   高滔滔和向太后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震惊之色。   赵煦将土豆和甘薯摆到二人面前:“不过司徒也说了,普通农家不会料理得如苏家庄子那般细致,地也不见得能有那么肥沃,种在旱地薄田,只能有一半收成……”   一半那也了不得!如今大宋亩下两斗,收成一石的土地,也多得很!   高滔滔拿起一个土豆:“哥儿,这个好吃吗?”   “嗯!好吃!”赵煦立即点头:“对了我包里有烤甘薯,我特意给皇祖母和娘娘带回来的!”   烤过的甘薯失去了不少水分,甜味更甚,赵煦将烤甘薯放到火盆边上,不一会儿殿内就飘起一股香甜的味道。   待到将甘薯烤热,赵煦一手拿起一个,眼巴巴地看着大宋最尊贵的两位女人:“皇祖母,娘娘……”   高滔滔笑了,伸手接过来,递给尚在尴尬当中的向太后:“难得哥儿的一片孝心,司徒说这是能使下田之家解脱贫困的好口粮,今天便不用拘礼数了。”   剥开甘薯尝了一口,感觉味道其实相当不错,说道:“《伦理训类》是本好书,道理说得明白,让天下百姓肚皮不空,方是最大的礼数!”   ……   十月,朝廷奖谕京东转运使鲜于侁。   鲜于侁字子俊,之前在任上因反对苛索被罢,吴居厚前继后任,大兴盐铁,苛敛横征,至是谪置黄州,仍用鲜于侁为转运使。   这是司马光的推荐,司马光语同列道:“子俊甚贤,本当列朝,今以子骏为转运使,诚非所宜。”   “然朝廷欲救东土之弊,非子骏不可。此一路福星也,可以为转运使模范矣,安得百子骏布在天下乎!”   鲜于侁到任后,立即上奏罢莱芜、利国两处钱冶,罢盐法,海盐任由河北通商。   河北盐价应声而落,“人民大悦”。   己丑,王岩叟言:“风闻章惇于帘前问陛下御批除谏官事,语涉轻侮,又问陛下从何而知,是不欲威权在人主也,乞行显黜。”   苏油上奏:“包拯有执袖唾面之谏,唐介有鼎镬不避之言,天下以为直臣。”   “英宗,先帝先后起而大用。”   “章惇所议,但引故事,去二人远甚。又欲陛下尊依制度,是爱君以德而非媚,何轻之有?”   奏入,皆不报。   刘挚言:“神宗皇帝灵驾进发,准敕,前一日五夜,三省执政官宿于幕次。宰臣蔡确独不入宿,慢废典礼,有不恭之心。”   左正言朱光庭言:“蔡确先帝简拔,位至宰相,灵驾发引,辄先驰去数十里之远以自便,为臣不恭,莫大于此。”   又言章惇欺罔肆辩,韩缜挟邪冒宠,章数上,其言甚切。   苏油再奏:“惇性忤直过刚,然前奏变法经历事,乃剖身自白,实事求是。”   “物有两极,事有两分。以言论之,则欺罔之说,未知所起;以事论之,则肆辩之论,为见其征。”   “刚切之臣,尤须包佑。陛下用人之际,当取其长而掩其短,采其论议之要,以鉴得失,弃其狷狭之色,以御宽容。”   “臣前在陕西,擅改青苗保马保甲诸法,非惇切言于安石相公门下,岂得行哉?”   “知其事者,吕惠卿、曾布,陛下亦可垂问荆公。”   “未敢欺隐,没为己功。”   于是高滔滔命人往金陵发报,问王安石是否有其事。   王安石说有,而且当年苏油的开封府十六县考察报告和青苗法改良意见,都是章惇代转,当时也有劝谏,此事可问吕惠卿,曾布。   同时还说国家人才难得,就算章惇言语不谨,也请陛下不要计较。   章惇与王珪在先帝病危时曾经制草请命,说他对陛下有二心,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吕公著也上书,说法都可以改良,如何人却不容改过?何况章惇本来也没有什么大错,《新法十五年利弊札子》,剖析得淋漓尽致,足见高才。   高滔滔对章惇的印象这才渐渐改观,这人头铁实在是头铁,但是既然几个重臣都说他不错,那就暂且包容一下,以观后效,顺便展示一下自己的度量。   不过蔡确和邢恕可就没这好命了,御史台轮番上奏,章惇搞不成,搞他俩!   十一月,丁酉,祧翼祖,祔神宗主于太庙第八室,庙乐曰《大明之舞》;减两京、河阳囚罪一等,杖以下释之;百姓参与神宗山陵之役者,蠲其赋。   己酉,辽遣使来贺即位。   辛亥,辽国耶律孟简自保州放还,上表于耶律洪基:“本朝之兴,几二百年,宜有国史以垂后世。”耶律洪基命其效仿宋朝,置局编修。   辽国,越来越大宋了。   丁巳,经司马光、吕公著、韩绛推荐,以乡贡进士程颐为汝州团练推官、充西京国子监教授。   十二月,壬戌,诏:“今月十五日开经筵,讲《论语》,读《三朝宝训》,讲读官日赴资善堂,以双日讲读,仍轮一员宿直。初讲及更旬,宰相执政并赴。”   可怜的赵煦,课程又被无情的家长们加重了。   不过这是明年的事情,至少现在的赵煦还是快乐的。   现在他的理工课程,转为了给自己设计后宫别墅。   其实让宋用臣、李诫、张敦礼、王诜干这个,真是有些大材小用。   于是苏油揩油,让他们顺便将京师大学堂的规划设计也一起搞了。   眉山江卿世家那个联合大花园的效果图和模型,已经让高滔滔他们感觉非常漂亮了,但是苏油却表示不行,认为没有彰显出皇家应有的气派。   整个后宫,必须包括生活区、接待区、游赏区、运动区,而且相互之间还要连接方便,要做到景中有园,园中有景。   要有高低起伏,要错落有致,要有水面,有绿植,有草坪,有动物。   既要生活舒适方便,又要处处赏心悦目,既要气派大方,又要体近自然。   这里边很多美学理念本来就是冲突的,比如气派大方一般就得结构规则对称,要体近自然就得结构不规则不对称,每次苏油过来看图纸就表示不满意,提出一大堆的意见。   尤其是在各种新型材料的选用上,要他们大胆,比如大玻璃开窗,比如阳光房,比如高层室内花园的概念,阳台的概念……   还有安全问题,还有管道维修替换的方便问题,大型池沼的过滤循环等等,总之搞得几个设计师一个头两个大。   这还只是外部,还有内装,比如现代卫生间和厨房,供暖降温,墙纸吊灯,各种花样繁多的设计,让张敦礼怀疑这娃在拿着皇家的钱财过豪华设计的瘾。   苏家庄子和张知白故居他又不是没去过,简洁明快实用为主,原来这娃不是不会享受,是太会享受! 第一千四百九十一章 发现   最关键的还要省钱。   这个倒是无需太担心,钢筋混凝土加水泥预制构件,可以腾出很多好木料来,木料又可以做家具做地板做内装,现在将作监各种机械齐备,加工起来也不难。   最后连高滔滔都看不下去了,司徒你是要让官家修阿房宫吗?差不多得了。   苏油表示不服,秦始皇给七十万刑徒足够的工钱了吗?徭役失期可以不赔甲盾吗?奇珍异宝是自己投资得来的收益吗?   官家能一样吗?这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高滔滔终于怒了,那也是官家的钱!官家还没娶新妇呢!以后花钱的时候多的是,要节约用度!   最后方案终于定了下来,皇家总共耗资一千万贯,改造皇宫。   御史台和谏院立刻上书,大修宫苑,这是昏君亡国之兆。秦始皇他巴拉巴拉巴拉……   于是高滔滔又怒了,秦始皇给七十万刑徒足够的工钱了吗?徭役失期可以不赔甲盾吗?奇珍异宝是自己投资得来的收益吗?   官家能一样吗?这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最后司马光和高滔滔一条条敲定,内宫怎么修不管,但是不能动用一文钱的国库,不能动用封桩库、元丰库,只能内库自己调拨。   底层工人一日工钱三百文,比汴京码头扛包的民夫还要多五十文。   所需物资必须和工坊订立合同,价格不得克扣,更不得玩以前苛剥行人白征那一套。   如果工期太长,还不得影响农务。   最终形成统一意见,将作监督造,四通营造司总包,开封府监督皇家与工坊之间的合同签署执行情况,将此次改造弄成一次纯商务行为。   苏油只提了一项建议,司马学士的一切要求,太皇太后你只管答应下来,咱们就要求一条,集合竞价。   凡是内宫此次工程需要的东西,咱们对外公开招投标,最终采用能提供最佳方案的乙方!   高滔滔有些困惑,明润你是不是又想出了什么花样?   苏油说我没有啊,要不这样,只要太后提出这一条,司马学士答应的话,我从此不就此事说一句话,不干涉一件细务,可以了吗?   高滔滔将信将疑,最终把这一条加到了和司马光谈判的决意里边。   司马光觉得这建议也很公平,只要皇家给钱,择优选用没啥毛病,于是也同意了。   等到第一次招投标会议在开封府尹蔡京的亲自监督下,公开公正地当场开标,宣读标书,扁罐童鞋代表将作监宣读了中标结果,以及那些商家的中标原因之后,司马光傻眼了。   那些商家给出的标价,一个比一个低!   将作监还没有选择价格最低的,因为工程部件的质量必须保证,太低的价格让将作监对产品质量产生怀疑。   这戏法玩得!   高滔滔立即召见苏油:“司徒,这是怎么回事儿?那个吉昌号以低于市价三成的价格,中得内宫琉璃瓦烧造分包业务,这里边是不是有什么古怪?如此商家还怎么挣钱?”   “蔡京我知道,政务明敏,但是却并不宽仁,不要又出一个吴居厚啊……”   苏油笑了:“启禀太皇太后,有司马学士关注着,蔡京他也不敢。”   “对了,大苏即将抵京,不知道太皇太后知道他在常州吃河豚的故事吗?”   “哦?”   苏油说道:“常州那家旗亭河豚本就做得极好,邀请大苏去品尝,分文不取,却担心得不到大苏一语评价。”   “待到大苏吃完河豚,终于叹息一声‘也值一死’,便合舍欢悦。”   “那家旗亭,之后就成了常州生意最好的一家,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大苏品尝过他家的河豚,还评价了四个字。”   “一个子瞻都是如此,何况皇家?”   “商贾们都不傻,虽然给内宫烧造琉璃瓦挣不到钱,但是从此就得到一个曾替内宫供应琉璃瓦的名声。”   “在百姓心里,皇家用的,就是大宋最好的。供奉内中,就是最好商品的代名词,他们的利润,大可以十倍地从今后的业务中捞回来。”   高滔滔叹了口气:“原来如此,真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苏油说道:“司马学士自己定的规矩,大家都是在这个游戏规矩下做业务,司马学士没有看到‘皇家’二字的价值,不等于别人看不到,这就是商机。”   “聪明的人会发现机会,抓住机会,吉昌号的掌柜,便是如此。”   “对了,内宫地下的五色土,臣请发卖给天师府,以补贴建设费用。”   高滔滔感觉匪夷所思:“那些毒土,你还想卖钱?!”   苏油拱手道:“《阿房宫赋》有言,‘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我赵宋皇室岂可如此?”   “当年内库出库底煤粉,作价一文一斤,都无人认买。”   “臣让石家购入,以之制作蜂窝煤,委实挣了一把黑心钱。”   “如今自己入仕,成了监督方,自然不能让皇家再做这样大亏本的事情。”   “那些毒土对别人无用,但是里边含有大量的硫磺、丹砂,可以提炼出来,天师府对这些需求量很大。”   “当然皇室如今肯定不差这一点钱,然而就跟陛下每年还要种御田,太皇太后与太后要亲蚕一样,是倡导风气。”   “陛下种农桑,天下就重农桑;陛下克勤克俭物尽其用,天下也必从之。”   高滔滔对苏油这番说辞非常满意:“司徒教导是用心了的,便照此办理吧。”   如今内宫人员简单,赵顼身前将中官压到了一百名,宫女更少。   加上二王已经出外,赵煦还没有大婚,宫中剩下的就是赵顼留下的妃嫔与年纪还小的弟妹。   因此空出来的地方很多,高滔滔下旨,先紧着给陛下和宫中几位小国公小郡王先修。   非常重男轻女,但是苏油不敢反驳,只告诉扁罐加快进度。   汴京是一个自发生长起来的城市,缺少城市规划,大家都喜欢挤个热闹,加上承平百年,人实在有点多。   经过几次大疏散,大改造,如今至少大内皇城周围的情况变得好了一些,至少原二十八作那一片大区进行过合理规划,情况好了很多。   皇室曾经几次动过心思扩建皇城,太祖的时候已经命人把规划图都做好了。   然而看过之后,太祖又不忍居人迁移,断了念头。   之后仁宗也想过扩一点点,然后住在城墙边上的百姓要当钉子户,也只得作罢。   之前的宫殿多为单体或者两层,苏油没有动皇城前那些大殿,只把后宫那部分改造成三层甚至四层,其中一层在地下,其余在地上。   正好要移走毒土,可以与地下工程部分结合进行。   工程是复杂的,而且马上要过年了,因此没有大动。   不过很多工程预制件可以在将作监先搞起来了。   还有就是搬家,皇宫里的东西都珍贵,光搬家都得好些日子。   搞笑的是,在搬家清理的过程中,宫内还发现了不少的好东西,比如太祖最喜欢随身携带,时时把玩的玉斧,就在福宁宫一个极度偏僻的库房中发现。   这把玉斧与那个宗室里讳莫如深的传言有关,苏油检查了一遍,并没有发现血迹。   但是太宗上台绝对有猫腻,这一点是后世史家公认,毕竟那时候整个开封府的官员和禁军,基本都被太宗掌控。   只能说,处理得真特么干净。   还有真宗的瓶瓶罐罐,刘太后对害死真宗的天书丹道深恶痛绝,临制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将天书随真宗陪葬,又下令用砖石直接封了丹室。   现在在真宗丹室中发现了全套的方士炼丹工具和药品,以及当时大臣如丁谓、王旦、王钦若的密奏、青词、祥瑞奏报等马屁文章。   司马光见到之后大加痛斥,认为真宗一朝的朝政,就是坏在了这些人的手里。 第一千四百九十二章 旱情   丙寅,于阗等西域诸国进狮子、白驼、名马、美玉。   于阗如今与大宋接壤,巢谷又击退了前来挑衅的黑汗军,还擒获了对方大将,于是于阗的腰杆立刻就硬了起来。   尉迟家族发动政变复辟,以尉迟威为国主,重新宣布以佛教为国教,并且邀请在敦煌译经的高僧前往讲学。   得了鼓励,于阗周围传统佛教地区那些曾经被征服的小国纷纷叛离黑汗,遣使入贡,想要成为大宋的被保护国。   乙亥,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韩缜见情势愈加不妙,为了自保,也为了报复蔡确邢恕嚣张之时留下的积怨,爆出了一个大料。   蔡确与章惇、邢恕等共谋诬罔太皇太后,自谓有定策功!   于帘前具陈确等奸状,由是内朝与外廷备知之。   御史台立刻再起上书风云。   刘挚言:“宰臣蔡确山陵使回,必须引咎自劾;而确不顾廉隅,恐失爵位,无故自留。伏望早发睿断,罢确政事,以明国宪。”   “又言:“昨者确等覃恩转官,学士草确制,有云‘独高定策之功’,命下之日,识者皆知其过,而确乃偃然受之。”   “确与章惇固结朋党,自陛下进用司马光、吕公著以来,意不以为便,故确内则阳为和同,而阴使惇外肆强悍,陵侮沮害。”   “中外以为确与惇不罢,则善良无由自立,天下终不得被仁厚之泽。”   丙子,朱光庭奏言:“蔡确、章惇、韩缜,宜令解机务;司马光、苏油、范纯仁,宜进之宰辅;韩维宜置之宥密。”   “退三奸于外以清百辟,进四贤于内以赞万几,太平之风,自兹始矣。”   山雨欲来风满楼,然而高滔滔并没有理会,既没有表明态度,也没有下令调查。   丁丑,罢太学保任同罪法,拨后苑西作院给将作监为料场,罢铸钱监有四。   以天章阁待制范纯仁为给事中。   也是这个月,牛温舒携李庸在五泉县接受耶律洪基赐宴,耶律洪基以牛温舒和谈大功,加三司使,仍知户部尚书。   还是这个月,高滔滔有些暗自后悔没有听从苏油的建议,为了省钱,没有将后宫建设规划得更好一些。   苏轼抵京了,在半路搭乘上了苏油的小游艇飞鱼号。   飞鱼号一直留在杭州,这次是被二十一节度赵宗佑“借”来乘坐,回汴京述职。   东胜洲船队回来了!驻泊杭州!   嵩山号,泰山号,左旋螺号,夜光螺号,还有五艘夔州型,整整从玉黍城带回了价值五千万贯的黄金和白银!   五千万贯!   按照协议,这次收益一半归朝廷,入户部南曹国库,一半归原四通商号,现在属于四通投资局。   四通投资局赵宋皇帝名下的股份,占一半以上,也就是说,这一趟拉回来的金银里边,有一千多万贯是属于刚刚十一岁的赵煦童鞋的私房钱。   但是小破孩的私房钱有一个共同属性,就是永远归慈祥的家长代管,以高滔滔这等自小生长在皇宫的贵人,拿到宫内电报房送来的电报,双手都不禁微微颤抖。   这是一条黄金航线。   军机处立刻给张散发报,要求加强对日本宋城的控制,那里是大洋循环航线的重要出发地。   这些金银如果一下子全部投入市场肯定会出问题,因此苏油奏请将之存入皇宋银行金库,作为国家货币发行的准备金。   如此一来,国家货币准备金便可以用金银作为储备,铜禁可以解除了。   这次考察比扁罐他们那次详尽得多,除了金银,还有各种物产,其中就有橡胶。   赵宗佑还带回了几个部落和城邦的土人,要在新年大朝会宣德门外的蛮夷里站班。   半年时间的考察,让宋人摸清了玉黍城周围的势力分布,那是一片大到不可思议的大陆。   一千五百人,分别在温华、嘉福、金山、玉黍、檀山建立了五个军州,开始修城屯田。   四峰岛因为冬季过于寒冷,被赵宗佑放弃了。   加复城因为名字太难听,被赵宗佑无情地剥夺了扁罐的命名权。   不用担心遭遇敌人,因为那里的敌人实在是太弱了。   其中温华、嘉福、檀山,将是今后船队的补给休憩地,金山和玉黍将是主要的矿藏开发地。   司马光感觉自己已经有些跟不上这个时代了。   华夏一族在自己这片多灾多难土地上,为了解决民生,艰难奋进了上千年。   从大禹时期就治理黄河,将沼泽变成稻田,将高山变成梯田。   为了一口粮食,华夏人用了百倍的努力,凿通了数千里的运河,开出了无数的沟渠,建设起了无数的水利工程!   然而在南海有自己就汩汩冒油的油田,有刨开地表就是高品位的锡矿、铁矿、煤矿,东胜州有含银一半的矿脉。   南海有一年六收的土地!东胜州有亩产七百斤的口粮!   华夏一族如此艰难,都能创造出这样辉煌的文明,他们如此得天独厚,本应该躺赢才对,怎么敢那样偷懒,还在拿着石器木棒互敲?!   苏油对此倒是没有什么怨念,还恭维了司马光一句:“因为他们那里没有用圆木做警枕,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的学士啊……”   司马光满脸涨红:“明润你又闹什么?!”   苏油说道:“司马公,食少事繁,以孔明之智,尚且不免,这眼看就要年底了,该好好休息的时候,就好好休息。”   司马光不以为然:“死生命也,王事岂容懈怠?对了,大朝会礼仪你要注意,文公、介甫公不在朝中,你就是朝臣班位第一人。”   苏油这才反应过来,按照官位,如今他是朝官当中最高的,宗室之下第一人:“哎哟这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站班第一人,我不会啊?”   “你不是有宗兄吗?让他教你。”   苏油吓得心肝乱跳:“要不我跟扁罐一样,转到右班去?”   别说司马光气了个倒仰,连吕公著都气得吹胡子瞪眼:“你敢!我朝未有过右班宰执,你敢给我转右班!”   这是几乎就是明说明润你就是下一任宰相了。   苏油还是有些慌:“要不……我称个病?”   “胡闹!”司马光这么好的涵养都不禁想骂人:“大朝仪你就那么怕?昨日我询问陛下,陛下都跟我保证说他到时候一定做好!”   赵煦?!十一岁就被你们残忍地拉出来做人样子,你们还好意思说嘴?   不过想到赵煦到时候孤零零一个人在台上做样子,苏油终于不忍心,有自己在下面,起码赵煦心里会好过一些:“那等散朝我去询问下宗兄。”   吕公著说道:“今年自冬不雪,明润一直所言的灾变……”   苏油说道:“这的确是一个问题,我也正想要告知吕公,根据气象资料,来春我朝北部恐怕会有旱情。”   “大宋对抗洪水的部门,有都水司、河渠司,然而他们对于旱情却没有管理之权。”   “说句不好听的,他们巴不得年年大旱,永远不雨,这样就永远没有河情的压力了。”   吕公著好气哦:“明润你这叫什么话?!”   苏油摊手:“话虽然丑,可是从其职务职能来说,的确就是如此啊?因此我觉得,朝中应该有一个部门,专门负责统计气象资料,防备水旱灾伤才行。”   “交给都水河渠,他们从职责出发,只忧雨大不忧雨小也是常情,光斥责也没用的。”   吕公著这才反应过来苏油提醒的是制度规范,不由得点头:“是这个道理,雨旱关系土地墒情,那应该归户部。” 第一千四百九十三章 大爆款   苏油说道:“对,所以首先要确定职责,有人做这事儿,然后由他们督促州县,备灾抗旱。”   “其实抗旱如今不难,只要朝廷肯做事,剩下的用理工之学便能解决。”   “如何解决?”   苏油说道:“如今全国地下水都非常丰富,除了陕西部分地区,其余地方地下水位也都很高,可以大规模推广风力机井,畜力机井,以及河流水力汲水机械。”   “还有从东胜州过来的抗旱高产作物,可以官给种子,安排官田户栽种。”   “机械在相州已经非常成熟,作物在两位长公主和我庄上已经摸索出种植方法,朝廷可以拨出一笔经费来料理此事。”   司马光问道:“还来得及吗?”   苏油说道:“来得及,商州、兰州、郑州、徐州、郓州的工厂都有此能力,解决北部旱情能够完成。”   “我回京之前路过郑州,跟石家交代过此事,半年下来,机井设备已经备下了三千套,锅驼机也有五百台。”   司马光感到惭愧:“四年丰积,天下欢愉,只有明润不断提醒朝野备灾,还做下这么多准备。”   “九月河北大水,所幸各地物料充分,未成大患,今冬旱情若不缓解,来春必定遭灾。”   “范文正公所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者,舍明润其谁欤?”   苏油赶紧谦谢,说道:“先帝捐天下,陛下新立,眼看着就要改元。司马公和吕公也是新入朝中,要是能做到有灾无伤,其意义不仅在农事。”   “我猜谏议必然会有章奏,如何控制影响,惟劳二公思忖,我先去找宗兄了。”   司马光看着苏油的背影,对吕公著说道:“理工之学,如端有大用,能让大宋做到灾而不伤,岂非至仁之学?”   吕公著摇头:“君实此言过了,别忘了理工也搞出了神机铳霹雳炮,大用之学我承认,至仁之学就不一定了。”   “只看用它的人,心中所存之善恶,明润心心念念推广伦理,以理工证理学,以理学正理工,怕就是担心精通理工之人,不识天理人情之道。”   “我到现在是越来越佩服八公、龙昌期、张赵二人,他们对培养明润的性情是下了大功夫的。”   “故而此子仁厚谦冲,每以天下为己任。”   “否以明润之智,若是作奸犯科,你我能察?”   “君实你敢想象,若吕惠卿、蔡确那般人,而有明润之能,他们会将大宋天下,变成什么模样?”   司马光叹息:“如今我算是知道,伯淳临别谆谆告诫叮嘱,让我莫使明润摧折的深意了……”   ……   宜秋门,苏宅。   苏辙成了右司谏,苏轼成了礼部郎中,大家终于团聚到了一起。   两人官序不高,接近年末,已经进入了幸福的假期。   很大的一家人,宜秋门小宅子根本安排不下,因此二人就打起小幺叔的秋风。   大些的孩子安排在可贞堂学习,其余家属从人安排到京周三处庄子。   二十七娘考虑在京中买一处大宅院,不过汴京城里的房子不好买,店宅务还没排出来合适的。   苏油将李寡妇家小二叫来跟他交代了,有合适的就及时来通知,这种事情,让蔡京关照,可能都不如李家小二这种衙门里的京中老油条好使。   大苏回京是文化界的盛事,每日里宾朋络绎不绝,以他的薪水根本不够支使,都是在方知味挂账,从四通股份的红利里勾销。   苏油捐出财产的举动让苏轼苏辙颇为震撼,但是苏油却制止了他们效仿。   苏轼虽然什么都不管,但是苏家这一支现在在丝麻纺织业上的地位很高,而二十七娘更是持家有道,瓷器和琉璃器的进项非常可观。   四通下一步分拆就是轻工业,眼看着就要近了,苏油的意思,是让王闰之掌控苏家丝织业,二十七娘掌控苏家苏家瓷器和琉璃器产业。   史家已经看不上这两样产业了,史洞修是老财迷,又是老金融,掉进钱窝子里边就出不来,觉得用钱赚钱的金融业,让自己更幸福。   眉山江卿世家经过三十多年的捆绑发展,全都已经成了大财阀,而到如今也出现了分化。   苏家放弃了巨大的利益,重新收缩回了眉山,对蜀中的影响力却更是加强。   还有一些分支,则进入大宋新开发地区分散枝叶,是敢吃螃蟹的第一帮人,得到的红利自然丰厚。   本宗则是走上仕途,诗礼传家,为国效力,现在有成为世宦的可能。   大宋朝能连出三个宰相的家族,一个指头都数得过来,目前即将成功的就一个吕家。   而苏油和大小苏,是当年仁宗说过的“三宰相”,现在起码苏油的一个宰相之位已经预定,苏辙在真实历史上也曾经干的不错,大苏嘛,嗯……   不过苏油家嫡子扁罐已经转了右班,今后也有可能转化为石家那样的勋贵。   石家如今彻底完成了重大转型,重新成为了顶级勋贵,因为理工之道,让石家和高家的合作非常密切。   高家出了一后两使相,石家也跟着水涨船高,石富、石鍮、石勇,已经可以保证石家接下来几代的安稳。   程家也很猛,家中子弟出仕的不少,八娘的夫君程正辅,已经做到了府级官员,接下来可能入路转运司当副手。   产业方面,印刷出版是程家的大宗,和苏家关系也最紧密。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苏家一门学阀,在文化产业方面的影响太恐怖了。   和皇室关系也不弱,程家不少子弟在皇宋银行和印钞厂担任要职。   整体看上去,就史家稍微弱了一些,然而史家却是当年赵顼和苏油安排在皇宋银行,监督大宋官员尤其是宗室和赵顼那两位皇兄资金流向的钉子。   可以说,眉山江卿到了今天,或明或暗,已经在大宋举足轻重。   不过今天说不着这些,因为大苏一直闹着要苏油给他安排一顿美食,以慰数年外放之苦。   苦你个头!自找的!何况又不是没钱,是装穷!   苏轼就不依了:“小幺叔你要讲道理,我那是装穷吗?我那是自责自省。”   苏油冷笑:“自责自省须得有收获才行,你有吗?”   苏轼愣了一下,然后诚恳地说道:“我自责自省了这么久,真没发现自己有啥大错。”   苏油都给这回答整蒙了,愣了好久,然后哈哈大笑:“随你吧。走开别耽误我调制好东西!”   来到大宋眼看着就要三十九年了,苏油直到今天,才终于有机会制作川菜当中的巅峰之作。   这项神圣而奋斗终身的事业,眼看就要圆满了,苏油往锅里抖豆瓣酱的手都不利索。   豆瓣酱加了辣椒,终于变成了后世真正的豆瓣酱的模样。   菜油也来之不易,整整寻找了十五年,培育了十五年。   周小厨在一边打下手,见到苏油这般模样,也不由得胆战心惊,国公爷这是要整爆款!大爆款!   “菜油先一斤炼熟!牛油六两切成小块!豆瓣六两剁细!干辣椒六两入沸水锅中煮约两片刻后,捞出绞细成茸,即成糍粑辣椒!”   “知道了!”周小厨开始动手。   “生姜拍破!大蒜去皮剥成瓣!大葱挽结!冰糖敲碎!”   “领命!”   “八角、三奈、桂皮掰成小块!草果拍破!”   “得嘞!”   “炒锅摆上,中火炙锅!”   “好!”   “倒入菜油烧热,放入牛油熬化,投入生姜、蒜瓣、葱结爆香,接着下入豆瓣和糍粑辣椒!”   “然后呢?”   “转用小火,慢慢翻炒,我去配药去!”   “呃……药?” 第一千四百九十四章 火锅   家中书房边上有另一间书房,那个房间是石薇的研究室,一面墙都是小抽屉,里边装着各种中药。   苏油登上带滑轮的梯子,扶着药柜扶手自由进退:“八角……三奈、桂皮……小茴……草果……紫草、香草……香叶……公丁香……”   等到从药房出来,整个宜秋门苏宅已经被浓郁的辛辣香气笼罩了起来,周小厨还在抡胳膊:“国公爷,还要多久?”   苏油说道:“还要一个钟头,你继续啊,不准偷懒,锅底不准干糊,否则唯你是问!我去吊汤。”   之所以要来宜秋门做这个,是因为隔壁周大家的跟屠户那里有门路。   猪棒子骨、牛棒子骨洗净后敲破;鸡爪骨洗净;生姜拍破;大葱挽结。   先将猪棒子骨、牛棒子骨、鸡爪骨入沸水锅中焯一水,捞出放入清水锅中,加入生姜、大葱、料酒。   用大火烧开后,加入周大家剔火腿的一些碎皮碎火腿边料,用纱布包上几条鲫鱼,放到锅里,转用小火熬起来。   院子里边的香味变得丰富起来,周大家的假装收风萝卜,从墙头上冒出脑袋来偷窥:“探花郎你这又是在做啥呢?又香又辣!”   苏油在锅边打渣子:“还有好一阵子呢,这东西等闲吃不到的!我要的东西你都找来了吗?”   “找来了,等你指点料理呢!”   大锅里的清汤渐渐开始发白,趁着熬汤炒料的功夫,苏油去周大家收拾食材。   食材在周大家的眼里那是相当的反动——鹅肠、毛肚、黄喉、腰子、兔耳朵、猪脑花、鸡胗、肥肠、鸭血、鳝鱼……   好些在屠户那里基本都是赠送,幸好周大家的还要了牛骨、羊肉、猪腰柳、猪五花,不然都不好开这个口。   这些东西打理起来其实很麻烦的,比如鹅肠要用筷子棱刮去油脂,黄喉有四层,只取一层,兔耳朵要只取脆骨,腰子要挑去骚筋……   周围邻居都来帮忙,苏油指挥周大和几个放假的半大小子干这些,周大家的组织婆姨们剁肉馅,做香菜肉丸子,炸丸子,炸酥肉……   今天宜秋门苏家周围左右和对面的邻居,苏油跟他们说了,晚饭别做,大家一起吃好吃的。   这也是没办法,苏油贪吃,足足等了三十多年才凑足食材调料,他啥都想配,这配菜种类就有点多。   东西多了,一家人就吃不完,解决办法很简单,那就是多拉几家。   教会大家处理食材之后,苏油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又溜回苏宅指挥周小厨。   炒料和汤料已经弄了一个钟头,豆瓣水气开始炒干、香气四溢。   辣椒开始有些微微发白。   让周小厨拣出锅中葱结不用。随即下入八角、三奈、桂皮、小茴、草果、紫草、香叶、香草、公丁香等药材,继续用小火炒约二十来分钟,至锅中香料色泽变深时,下入冰糖、醪糟汁,用小火慢慢熬煮。   待到醪糟汁中的水分完全蒸发,将锅端离火口,加上盖,闷焐锅中原料至冷却,底料总算是搞好了。   另外一边,汤色开始变得乳白,李小二打门口拉来一辆小车:“探花郎!菜来了!哇什么东西这么香!”   现在的汴京城,青绿蔬菜可比肉便宜不了多少,尉氏冬庄大棚菜几乎都被权贵官员们包圆了,不过苏家庄子上不缺这些。   苏油正拿大勺子尝汤味,闻言放下勺子:“拉周大家去,叫女人们摘菜!”   一车新鲜蔬菜,有菜头,冬瓜,莲藕,四季豆,番茄、青笋、白菜、南瓜、高笋……   本来周围邻居也各自提供了一些食材,算是凑份子,豆腐、腐皮、笋干、菜干、粉丝、豆芽……   对门俩爱下棋的老头家中子弟在衙司行走,还送来了几个午餐肉罐头。   剩下的,周大家的放出豪言,风萝卜管够!   待到见到这一车,院子里的婆姨们都惊喜坏了:“哎哟这些在冬日里都是贵人们才吃得上的!”   好些东西婆姨们还不认识,听说是扁罐少爷从万里之外带回来的,比如马铃薯、南瓜、番茄,一个个跟看珍宝一样拿着观赏。   菜到齐了,那就可以开始准备。   锅子也古怪,脸盆一样的大铜锅六口,底下可以放碳,中间还有一根柱子走烟。   干辣椒、花椒投入炒锅内加菜油炒香,随后分别撒入六口火锅当中,加底料,加汤料,然后在周大家院子里摆了六桌。   底料里边的香料已经和辣油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现在热汤一冲,满院子飘香。   桌上锅子周围摆起了各家凑的盘碗篮子,盘碗里是肉,篮子里是蔬菜。   苏油将家中的几坛葡萄酒搬了来,大家一起在周大家开吃。   之所以要在周大家吃,因为苏油知道这东西是祸害,吃一顿之后,家里几天这个味道都散不走。   与其二苏遭殃,不如祸害周大家。   大家其乐融融坐在一处,苏油端起酒杯还准备整两句,大苏已经将胡须架子夹了起来,袖子一撸:“各位高邻,先吃!”   众人早就等得不耐了:“对对对,先吃先吃!”   喂!知道怎么吃吗你们?!早知道不给你们打好香油碟子了!   见到周大家的已经拿出勺子想要盛锅里的汤喝,苏油赶紧制止:“停!”   好些人筷子停在了半空,扭头看向主桌,苏油才拈起一片毛肚:“先看清楚!跟着我做!”   将毛肚放入沸腾的锅子里,烫了大约三十秒,这才提起筷子放到蒜蓉香油碟子里晃荡了一下,拈起来放入嘴里。   毛肚鲜脆的口感与火锅浓郁辛辣的香气在口中爆炸开来,苏油的眼泪都涌上了眼眶里:“三十八年,终于吃到你了……”   苏轼也照猫画虎地涮了一块毛肚,蘸了香油拎起来,感觉要完全模仿小幺叔有难度,情绪一下子酝酿不起来,小心问道:“呃,小幺叔,我光吃不哭,也没啥问题吧?”   “嗨!”苏油赶紧将毛肚咽下,挥着筷子:“这个吃法叫涮烫,其中毛肚、鹅肠时间不能太长,然后要先吃肉菜,再吃素菜。”   “豆腐、鸭血越煮越嫩,可以比平常多煮一会儿。”   “这个汤不能喝,还有叶子菜大家别轻易尝试,裹辣油太辣,怕大家受不了。”   “香油碟子很重要,能够去火……呃,差不多就这些了,开吃!先捞锅里的丸子酥肉午餐肉!”   大家早就等得不耐了,听苏油一声号令,立马开动。   考虑到汴京人民的接受程度,加上辣椒精贵,种子都被抠了出去,整体还能接受。   苏轼一片毛肚下肚:“香!太香了!这个实在是不错!”   苏油对肉食兴趣不大,在锅子里捞玉兰片:“怎样?对得住你了吧?”   苏辙笑道:“冬日里边,三五好友围坐一桌,边烫边吃,顺便饮酒赋诗,委实快哉!”   苏轼说道:“当年我们路过渝洲的时候,当地名士王道矩请我在一江舫上吃过一道菜,跟小幺叔这道类似,说是巴人的吃法。”   “但是用的是几种江鱼,不过滋味也是不错的。”   “当然色香味都远逊面前这道,而且锅里边没火,吃到一半还要端下去重新热过。”   苏油顿时明白了:“那是一种吃法,叫冷锅鱼,改天咱再弄!等下,为何我们一起过渝州,这好事儿都没我的份?!”   苏轼呵呵装傻:“那时候你不是只顾着刷题,叫都叫不下船?诶鳝鱼哪儿去了?下下下赶紧下……”   下了鳝鱼,和苏油喝了一杯,苏轼夹起鹅肠烫起来:“扁罐今日怎没过来?”   苏油说道:“扁罐要给陛下护卫伴读,这东西味道大,吃过上值,怕把陛下熏着。”   怕把小破孩馋哭是真的,这东西里边很多辣椒药材,要是赵煦闻到味道禁不住诱惑,不经审查就乱吃,跑肚窜稀,都是苏油的罪过。 第一千四百九十五章 政治正确的料理   苏辙说道:“明日我们就起身去尉氏,今年小幺叔怕是要留在京城了。”   苏油点头:“今年情况特殊一点,不回就不回吧,扁罐怕也一样。薇儿带漏勺回去就行了。”   苏轼叹道:“朝廷终未安静……”   “兄长慎言!”苏辙看了看周围,见大家都在欢快地烫火锅,才低声说道:“兄长你怎么还是老样子?这种话也是在这场合闲聊的吗?”   苏油冷笑一声:“就是,外放几年一点长进都没有。”   给苏辙夹了一块牛肉表示奖励:“司马公与你二人交情更厚,他那里,你们得去劝劝,前天还找我聊商周文字和学校,事无巨细都在关心,一天下来,要读几百份奏疏。”   “司马康说他每日要熬夜到子时,我曾以诸葛亮食少事繁相劝,他却说什么死生命也,不管不顾。”   “那种搞法,对身体大不利。”   苏轼叹息:“十五年远离朝堂闭门著述,对朝中事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司马公这是要一下将自己十几年的思考用完。”   苏油说道:“国事岂可用急?否则不就成了介甫相公一般?”   苏辙说道:“我们一定劝说司马公,小幺叔放心。”   大家将锅里的午餐肉、酥肉、炸丸子等存货捞得差不多后,苏油一边往锅里下笋、菇,一边对苏轼说道:“听闻辽人的贺登极使,在子瞻手里吃了瘪?”   苏轼吃得渐入佳境,正在疯狂烫毛肚:“呵呵,不是什么大事体。”   辽国这次派遣的贺登极使刘霄是辽国难得的文才,路上就不断用文学刁难引伴,到了汴京,司马光听说这次辽使有些倚才傲慢,正好大苏已经是礼部郎中,便命大苏奉陪。   刘霄以大苏文高,思以文字困之,安排陷阱,让中介官问大苏道:“敢问待制,世间可有绝对?”   大苏故意回答:“应该没有。”   中介官说道:“北地知道一个上联,却是难以对上。”   大苏说道:“敢闻。”   中介官道:“三晋韩赵魏。”   大苏一脸的不好意思:“要是说我能而你们不能,也非所以全大国之体,‘四诗风雅颂‘,天生对也,要不你们先拿去?”   刘霄出使之前,先“遍国中无能属者”,之所以挑出这一个来刁难,是因为他认为天下无人能对上。   联语中的数量词,一定要用数量词来对。   上联用了个“三”字,下联就不应重复。   而“三晋”之下只有三个字,那么无论用哪个数目来对,下面跟着的字数,“必犯其上一字”,因此是绝对。   苏轼对上的原因,却原来《诗经》中“雅”之一部,又可分为“大雅”和“小雅”。虽然是四诗,却也只有三部。   刘霄不禁大为叹服:“妙极,不想夫子如此轻易对上了。实在让人钦佩。”   出来与大苏相见,安排宴席。   两人喝酒不一会,苏轼说道:“刚刚又琢磨出来一个——一阵风雷雨,也能对上。”   夹了一筷子菜:“诶,又得一个——两朝兄弟邦。”   等放下筷子:“嗯,还可以对:四德元亨利。”   刘霄都给整蒙了,现在赶紧抓住漏洞问:“《周易》乾卦四德,乃是元亨利贞,怎么夫子漏却一字?”   大苏说道:“最后一字是先皇圣讳,臣子岂能随口念出。”   宋仁宗名叫赵祯,祯、贞同音,属于“圣讳”,故而大苏删去一字是有理由的。   刘霄不服也不行了,拱手道:“夫子才称天下,实伟良也。”   至此乖乖夹上尾巴,不敢闹腾了。   话题转入文事,大家都笑司马公派大苏去对付辽使,的确是有些胜之不武。   苏辙沉吟一阵,也笑道:“辽人无知,我还可以对——七曜日月星。”   这个对也不错,七曜乃日月水火木金土,除了日月,其余都是星,一点没毛病。   苏油也笑:“我也能对——九章勾股弦。”   说完用筷子指着火锅:“还有这里——一锅麻辣烫。”   苏轼不由捧腹:“妙极妙极!不品尝不知道,但凡品尝过,都知道当属此对最佳!哈哈哈哈……一锅麻辣烫,好!”   毫无疑问,麻辣牛油红锅,是迄今为止大宋将香料、食材、烹饪方法结合得最完美,最符合宋人饮食习惯的美食,深得首届品鉴会所有人的一致好评。   而苏家人涮锅谈笑对绝对的故事,也传遍京城。   大家一边取笑辽人孤陋寡闻,一边赞叹苏家人文才真真儿的……啧啧啧,豪横!   火锅后遗症,就是次日苏油上朝,到临散朝时高滔滔问了一句:“司徒近日可是有什么喜事吗?”   苏油愣了一下:“没有啊,拙荆携犬子苏轭去了尉氏,苏轶在每日在后苑将作提举工料,近日家中倒是甚为清净。”   说完想到一点:“太后是想问苏轶的婚事?倒也不急在一时。”   高滔滔说道:“司徒一向清雅,好像从来没有熏香的习惯,今日倒是有些不同。”   嗨!苏油这才反应过来:“这是臣昨日为大苏接风,置办的一道料理叫火锅,因其滋味浓郁,吃过后身上难免带上味道。”   “哦?”   呃,忘了如今宋人对熏香的痴迷程度了,苏油只好躬身:“昨日臣请宜秋门几家邻居一起品尝过,都说不错,这就回去拟进需用器物和料理之法,呈与宫中。”   高滔滔赶紧制止:“司徒三朝元勋,社稷重臣,岂可行此?”   又道:“梁惟简。”   梁惟简赶紧答应:“太皇太后。”   “你随司徒去取来。”   “是。”   这就是解决办法?苏油傻愣在了当场。   我送都不行,你抢才可以,什么毛病?!   苏油的涮肉白锅之前就被几位长公主家偷了去,到现在已经发展出了好多锅底,虽然都是白味,其实味道也不错,例如酸萝卜老鸭锅底,茅草根老鸭锅底,酸菜鱼锅底,豚骨锅底,牛肉高汤锅底,羊肉高汤锅底等等。   考虑到宫里对麻辣香锅的接受程度,苏油将火锅设计成了鸳鸯锅的模式,一红一白,算是买个保险。   还附送了一个番茄牛腩锅底。   春,正月,庚寅朔,朝紫宸殿,诏改元。   大宋进入了元祐元年。   赵煦虽然刚满十一岁,但是在朝会上表现得很好,举止动静都非常得宜,也让官员们非常满意。   朝会由韩缜主持,苏油作为班序最高的文臣,负责宣读第一篇,也就是代表群臣给太皇太后和赵煦歌功颂德,献上祝福的颂表。   苏油太忙,文章是请家中大胡子枪手写的,代价就是一盆新款冷锅鱼。   颂表宣读后还被各大报刊转载,士林公议,小苏探花的这篇颂表,不但文辞华美,还言之有物,展露朝局布新之意,比王珪的“至宝丹”,立意要高出一筹。   朝会因为还在一年丧期以内,因而比较简单,不算大朝。   不过下午百官宴会上,一道小汤锅倒是引起了小小的轰动。   此次朝会后赐宴,礼部置办了番茄牛肉丸子小汤锅。   宋承火德,尚赤,燃炉的红色番茄菜式不光光是美味这么简单,还有政治象征意义。   番茄牛肉丸子小汤锅,做法是将玉米段,番茄酱,兰州黄焖牛肉丸子罐头放到一口锅里熬煮,之后加入新鲜土豆片和黄豆芽料理而成。   做法简单,保温,滋味丰足,食材新奇,政治正确,在正旦朝会上立刻得到了百官们的关注。   东胜州的作物经过这一整,让两制上的官员都有了亲身接触,而且番茄、玉黍和土豆的味道非常不错,之后的问题就不再是推广问题,而是物以稀为贵,价格一时半会儿下不来的问题。   加上玉黍和土豆抗旱的特点,京畿三路的官员积极性被调动了起来,大家纷纷到尉氏取经,种植问题已经不用苏油再操心了。   在朝会前还追加了一个任命,静海军节度使,日南郡王赵宗佑,为开府仪同三司。与之前高密郡王宗晟、汉东郡王宗瑗、华原郡王宗愈、安康郡王宗隐、建安郡王宗绰同例。   又因东胜州建城、考证航线、带回大量金银、作物,使节的功劳,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成为元祐一朝第三个使相。 第一千四百九十六章 抗旱   王岩叟奏赵宗佑乃宗室郡王,皇帝亲长,不宜远涉风涛,且东胜洲虽有利益,然所产者不过金银、作物。   如今作物品种大宋已然尽得,而金银其实无用,不当为帝王所好。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百姓的航海水平可比不上朝廷的舰队,必然会连绵不断地赴死。   不过这种奏章能够抵挡得住金银的诱惑才见鬼了。   高滔滔留中,解释说大宋开东胜州,不是为了什么钱财,而是为了考三代之治,齐商周之民。   宣仁德,易风俗,哪怕远在万里之外的遗民,那也是华夏一族,岂能不管不顾?   这理由一下就堵住了台谏的嘴,太特么伟光正了。   台谏没声了,高滔滔立即命龙海生提举元祐元年东胜洲海事,命张散在日本宋城扩大城池港口,二十一节度换人的的意见倒是被采纳了,改由邵伯温为东行使,准备出航。   ……   宝慈宫偏厅,高滔滔正在训斥朱德妃。   朱德妃入宫后初为神宗侍女,后来生了赵煦、赵似和徐国公主。   可以看得出,赵顼对她是相当偏爱的。   朱德妃温柔恭顺,对高滔滔,向太后,一向都毕恭毕敬。   神宗的灵柩前往永裕陵,有朱德妃护送,途经永安时,当时知河南府大臣韩绛,亲往迎接。   送灵柩的队伍很长,朱德妃走在后面,韩绛也同样将朱德妃纳入迎接之列。   朱德妃回宫之后,高太后垂问神宗的丧礼,朱德妃便将一路的见闻讲给高滔滔听。   开始都还好,当讲到韩绛守礼谦逊,迎接她的时候,高滔滔勃然变色:“韩绛乃先朝大臣,你怎能受他的大礼?”   朱德妃吓坏了,赶紧淌着眼泪向高滔滔谢罪。   次日,中书舍人郉恕,以本官权发遣随州。   郉恕的作为苏油能理解,任何时候,都有想要多分得一点蛋糕的人。   在如何对待朱德妃的问题上,朝廷中也有不少意见。   有人想趁机拍高太后马屁,打压皇帝生母的等级,以凸显垂帘的太皇太后。   也有人想着将来终究是赵煦掌权,主张尊崇朱太妃,以显示天子的孝道。   而蔡确邢恕等人,则是为了自保,寻找政治势力投靠。   于是邢恕给高公绘出了个主意,告诉高功绘,上书乞尊礼朱太妃,为高氏异日之福。   高滔滔非常具备政治敏感性,在她安排的后宫等级序列里,顺位是自己、向皇后、朱德妃。   利用赵煦生母事实拔高朱德妃的地位,无疑会改变现有的后宫格局,接着影响外朝格局。   于是高滔滔将高公绘叫进,问道:“以你的文采,写不出这样的东西,老实说,是谁为汝作此书?”   高公绘都傻了,他以为这该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儿,不料惹得高滔滔如此生气,不敢隐瞒,把邢恕供了出来。   御史台一直在寻找机会弹劾邢恕,不过都是鸡毛蒜皮,现在邢恕一项“游历权贵,不自检慎;心怀叵测,侥幸自图”的罪名,是无论如何都跑不掉了。   于是本来已经到手的一个中书舍人,被“罢其新命,并黜之于外”。   高滔滔这手,明显是敲山震虎,有震慑那些想要投机朱德妃的人的意味在里面。   而邢恕也不仅仅是一个邢恕,还代表着一个派别开始被清算和驱逐,御史们认为立功的机会来了,立即开始上章。   甲辰,王岩叟奏:“自冬不雪,今涉春矣,旱魃为灾,变异甚大。陛下于天下之大害,朝中之大奸,已悟而复疑,将断而又止。”   “大害莫如青苗、免役,阴困生民,又有茶盐之法,流毒数路。”   “大奸莫如蔡确之阴邪险刻,章惇之谗欺狼戾。陛下乃容而留之,此天心之所以未祐也。”   朱光庭也上奏:“蔡确、章惇、韩缜,不恭、不忠、不耻。   议论政事之际,惇明目张胆,肆为辨说,力行丑诋。   确则外示不校,中实同欲,阳为尊贤,阴为助邪。   缜则每当议论,亦不扶正,唯务拱默为自安计。   愿罢去确等柄任,别进忠贤以辅圣治。”   苏油立即上书反对:“御史奏事当求公允。   如光庭所言,是持异论者不容。   言者亦罪,默者亦罪,不言不默以苟安者亦罪,至考究心迹。   岂非所废蔡确六议之条,而实行之?”   “御史奏劾,当为逆法之奸,舆论不容。   既引灾异,则尤须督奏抗灾不力,懈慢民事者。”   “于今旱情渐滋,斯所论者,必曰陛下德之崇未至于天欤?业之广未及于地欤?政之大者有未举而小者无所系欤?刑之远者或不当而近者或幸免欤?”   “君子有未用而小人有未去欤?大臣失其职而贱者窃其柄欤?”   “直谅之言罕闻而谄谀者众欤?德义之风未著而赃污者骋欤?货赂或上流而恩泽不下究与?责人或已详而反躬有未至与?”   “夫必言有是数者,然后可以召灾而致异。”   “而臣亦可谓乃朝中清和渐失,纷争渐起之相。”   “论议纷纷,于旱何益?是坐而论道,未若一瓢也。”   苏油的奏章写得很明白,直接提前将御史台每逢灾变的惯用招数先列举出来,意思是这般陈词滥调换成我来说,老子能够保证比你们说得更加全面完整。   旱灾之前,求你们干点正事儿吧!   高滔滔还是留中,皆不报。   丁未,以集贤校理黄廉为户部郎中。   黄廉是司马光吕公著旧交,老台谏出身,之前处理吴居厚等案件,秉公而断,并没有过度扩大打击面,也只用证据说话,功过分明。   虽然处理结果让苏油不太满意,但是至少过程做到了程序正确,苏油觉得这人算是保守派里边起码懂得“组织纪律”的人物,于是举荐他回御史台。   然而御史台的人已经满了,司马光和吕公著,以其提举河东路保甲六年,河东军民德之,治状素有所闻为由,同意了苏油的推荐,给黄廉升官,不过丢去了户部。   己酉,诏回赐高丽王鞍马、服带、器币有加。   鉴于河西、青唐已然平定,罢陕西、河东元丰四年以后,因为军事问题而增置的官局。   癸丑,太皇太后躬诣中太一宫、集禧观祈雨。   农耕国家最大的祈福就是风调雨顺,《宋会要》里,特意记录有乞雨的一整套规范和仪式,从国家到地方还分出了等级。   不过今年的旱情其实并没有带来多大的影响。   御史以天变要求蔡确、章惇、韩缜去位的企图,被苏油轻松狙击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旱情造成的后果不严重。   其中锅驼机与机井的贡献相当重要。   苏油也随太后辇驾侍奉,从城北回来的路上,太后还特意绕道,到洛口渠观看了锅驼机水力设备的工作方式。   锅驼机如今的功率也在疯狂提升,一台锅驼机可以带动一个高高的架子,称之为“天枢”。   天枢架其实就是一个动力连接设备,又可以带动洛口渠五台螺旋筒汲水机汲水。   旱灾之所以是旱灾,是因为水到不了地里,并不是真的没有水。   开封府守着一条黄河,一条洛汴渠,水还是有的。   不过今年的渠口水量明显不如往年,要保住开封府北面十几万顷耕地不减产,保证渠水供应就是必须的。   苏油的做法从来都是尽量化害为利,趁此机会大力推广锅驼机、机井、抗旱作物。   但是玉黍跟土豆却不是一下子就能推广开的,因此京周诸路还是以莱山一号为主,玉黍和土豆更多是在官田的坡地瘠田上栽种。   自打王安石去相之后,司农寺就不再是国家改革政策的制定部门,重新回到了大宋农科院和农田计划署的正常定位上来,司农寺的官员难得再见到国家高官。   元丰改制之后,司农寺归入了户部管理。   现在高滔滔带着两制上官员一窝蜂来到城北官田,吓得刚刚升任户部郎中,判司农寺的刘嗣心惊肉跳。 第一千四百九十七章 光胫转运   刘嗣在土地庙七子里边算是老实巴交,他的入仕,完全是被章惇绑架的结果。   章惇要平梅山,要开辟湖南湖北,就需要以夔州作为后勤大基地,正好刘嗣当时在夔州为离任的苏油做收尾工作,被章惇抓了壮丁,负责管理后勤。   章惇平梅山,刘嗣出了大力,也给赵顼留下了踏实可靠的深刻印象。   之后仿效两浙开发荆湖,谁都不愿意在那瘴疫蛮荒之地当官,刘嗣也不知道该说是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竟然被赵顼点名,成了荆湖南路转运判官,进入了路级干部序列。   刘嗣在那边游说梅山蛮的过程中,认识了当地大族苏方的妹妹苏九儿,两人结为夫妻,刘嗣随即又被转运使蔡烨举荐,成为荆湖南路转运副使。   蔡烨去后,刘嗣历任荆湖南路转运使,荆湖南北路都转运使,算是做到了外朝官中的最高级别。   之后开始渐渐有了自己在官场上的人脉,还经过苏油牵线,将自家闺女嫁给西军将领王文郁长子韦昭。   高滔滔垂帘后,非常重视农业,要求两制上官员举荐农业方面的人才,苏油和章惇就推荐了刘嗣。   这就是大宋,没有科考成绩打底,以胥吏入官,刘嗣在外路兜兜转转几十年,开拓良田数十万顷,安定招纳两路蛮夷、移民数十万户,将荆湖打造得有了后世湖南湖北中华粮丝大基地的雏形,才得到大佬的青睐,终于成为了一任京官,户部南曹末位郎中。   这个郎中非常边缘,因为户部的工作很繁杂,掌天下土地、人民、钱谷之政、贡赋之差。   而农业这一部分,主要是掌全国疆土、田地、册籍,还要引导移民垦荒;招抚安置流民;以鱼鳞图册、黄册为根据,抑制豪民兼并;以限田裁异端之民;以树艺课农官;以草地养马放牧;以种器召佃尽地利。   刘嗣负责的工作还在这些之外,属于户部南曹中的一个新部门——技术司。   这是苏油对高滔滔提出的建议,六部独立出一个司,负责推广新方法,新机械,新技术。   除了吏部,其余五部都有。   不过司马光倔强,别的部门都叫技术司,偏偏户部还是按照老习惯,管技术司叫司农寺。   怨念,妥妥的怨念。   不过苏油也懒得计较,反正主持各部这个司日常工作的,基本都是理工人才。   刘嗣屯垦十几二十年,对自己的业务具备非常的素养和自信,虽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是高滔滔隔着车帘相问,刘嗣皆能回答得非常详细,让所有官员都非常满意。   就听刘嗣说道:“锅驼机功效是黄河大水车的数十倍,今年因为河水水位下降,导致近二十台大水车无法发挥作用,不过京周三路依托洛口埽水利工程所得的灌溉水量,其实远比平日为多。”   “这么做的原因,是为了化害为利,将京周三路的水利网络建设得更加完备。”   “以往依靠降雨,京周三路有一半土地,对水利工程依赖不强,兴举工役时,地方官员多有阳奉阴违,甚至罢减阻挠者。”   “今年就不一样了,地方官和百姓们积极性都很高,这里还只是一处临时性的设施,其余各地打出的机井不下百余,都设置在以往水利不及的地方,发挥的作用更大。”   “臣这里有京畿三路水利设施分布详图,敢呈太皇太后懿览。”   高滔滔命张士良取来看了,图上黑色部分是旧渠,红色部分是各州府今年新开的新渠,还有上百处红色的三角形,标示着机井的位置。   而每一处机井,也有红色的线路引出,将整个京畿三路变成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高滔滔对此非常满意:“户部南曹技术司的差遣,爱卿做得细致。听闻爱卿以堂堂一路转运使,长期在田间地头测量规划,兴修水利,在荆湖都有歌谣传颂?”   刘嗣大窘,躬身施礼:“臣孤儿出身,历仕以来出没草野,这个……这个浅薄简陋,是百姓胡乱传唱,实在是大失官体,有辱圣听。”   这是《时报》上刊载过的一首儿歌,曾经感动过无数的人。   “转运转运,黔首光胫;湖北荆南,今翻上郡;我将力勤,朝廷莫遣使君去!”   刘嗣在荆湖任转运使期间,引进理工技术,大兴水利,秉承苏油的一贯风格,对夷汉一视同仁,大得人心。   转运使一般三四年就得一换,荆湖百姓听到刘嗣到期就会离开荆湖,痛哭奔号,传唱歌谣,呼吁朝廷不要将刘嗣调走。   赵顼得知后大受感动,又因为荆湖乃新开发地区,夷汉间杂,难于治理,因此准了百姓所请,硬将刘嗣多按在了荆湖两届。   高滔滔见到刘嗣老农一样的肤色,也不禁叹息:“昔大禹治水,手足胼胝,胫无一毛,三顾家门而不入。”   “爱卿治荆湖十余年,上接蜀中,下引淮南,左顾荆襄,右抚广南,使方圆两千里间,我大宋昔日荒莽之区,至今翻为鱼稻桑麻之地。”   “爱卿之功,不亚苏油开太湖,沈括拓南海。”   “听说你只比司徒大四岁?足见平日是多么操劳。”   “大宋有黔首光胫的转运使,这是大宋的荣傲,官家与朕的荣傲,何陋之有!”   一句话给刘嗣定了性,让所有官员都对羡慕不已。   只要刘嗣今后不乱来,太皇太后今日的评语,足以保刘嗣子孙富贵平安。   不过话又话说回来,要他们以刘嗣现在的模样为代价,十个里边,怕是又有十个做不到了。   ……   回京的路上,章惇逮着机会,与苏油讨论起王安石的《经济论》来。   王安石这部书,是潜心研究十多年之后的心血。   书中从宏观经济的眼光出发,详细分析了大宋这个国家的劳动分工,经济构成,终于发现了一条真理,那就是“社会财富”的概念。   王安石认为,一个国家的经济,取决于这个国家的市场大小,以及在市场和分工的基础上,构成的社会财富在流通中发展壮大的程度。   书中分析了很多方面,认为财富的价值,来自一个个的人,而让每一个人创造的社会财富越多,这个社会就会越加发达和富裕。   要实现这条,需要劳动者的劳动熟练程度,劳动技巧的提升,需要工具的改进,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知识的传播。   王安石也吸收了苏油和张方平的一些观点,认为生产不光光限制在农业,而应当包括工业和商业。   “四民之业即其田”,这个观念,在这本书里也提了出来。   书中除了对土地租佃、流转、兼并做了深刻论述和反思,同样对货币、商品交换、价格、劳力、薪水、资本、利润、专利,也做了非常详尽的阐述。   而对于货币、银行、金融等方面,则基本援引了苏油和张方平的论述。   书中对很多新兴的经济现象和经济产物,进行了详细说明,包括了国家大型企业如钢铁厂,造船厂的运转模式;大型私人资本企业如毛纺厂、皮革厂、机械厂的运转模式;新兴金融手段如定活期存款,汇票,保险业务等的研究分析;甚至连海外殖民地、捕鲸业、新型牧场、家庭式新式立体农业,都做了论述。   最后得到的观点,就是大宋之所以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根本原因就是提高了大宋每一个人的人均“社会生产效率”。   生产的另一面是消费,作为两任宰执,王安石对国家收入的来源与分配也做了详尽描述,尤其详细地描述了自元丰以来,国家的开源节流的具体措施。   但是书中还是保持了儒家的保守,对苏油让宗室自立,成为“民力”的组成部分,表示了赞同,但是同时又提出了“与民争利”的问题。   而且王安石悲观地认为,这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掠夺。   他认为自己早期新法的失败之处,其症结就在“取民利与国”。   而现在大宋的经济走势,让他又产生了大宋正一步步走向“取民利与权贵”的担忧。 第一千四百九十八章 新宫   书只写到了这里,当时苏油还没有向高滔滔建议分割四通,“以宗室入四民”;章惇还没有提出“税制倒挂”,“量产为税”。   王安石自己也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只希望从统治阶级的“仁善”“爱人”等道德要求来解决。   章惇在领悟到苏油的对辽经济手段之后,回去重读此书,越读越是心惊,也读出了很多困惑,因此经常与苏油进行探讨。   其中章惇最反对的就是安石相公关于国家支出这部分的描述,认为安石相公忽略了一个重要方面,那就是国家安全。   而章惇心目中的国家安全,可不光光是保卫国土不被侵犯,还包括了定期打击周边势力组建的军事力量,甚至将此过程中造成的军力损失都算到了国家成本支出上头去。   这娃就是骨子里边的鹰派,这才多收了三五斗,就已经开始萌发后世帝国主义思想和霸权主义的思想雏形,认为大宋周边的势力,凡是不当舔狗者,就该统统杀光。   这又有些过分了。   于是苏油一路又跟他掰扯这个运维成本的问题。   国际外交的手段有很多,并非只有军事一途,军事其实是相当耗成本的一门生意,而且隐患很大,处理不当,那就相当于给子孙埋雷。   比如大宋周边地区,好多地方即便拿下来又怎样?   千年之后都还得扶贫,何况现在?   而且一个四境不宁的国家,想要安心发展是不大可能的,所以这里涉及到一个关于“度”的控制问题。   总之就是既不能如司马鸽派那般,恨不得将国防经费从国家预算中全部抹去,寄希望与别人不打自己;   也不能如秦国西夏那般,走古典军国主义的路子,五百万人口养百万之军,除了对外掠夺征战,别无它途。   国人有一种思想,就是成王败寇,将成功者过度地拔高,失败者过度的贬低。   很多人还不理解暴秦之“暴”何来,其实一眼就能明白。   秦取百越,“发诸尝逋亡人、赘婿、贾人”。   赘婿在秦代的概念与后世不同,其实就是世袭奴隶。   《云梦秦简释文一·为吏之道》:“自今以来,遐门逆吕,赘婿后父,勿令为户。勿鼠田宇。三世之后,欲士士之,乃署某籍曰故某虑赘婿某,更之乃孙。”   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隶臣”,“隶妾”,“奴产子”之类的奴隶。   还有大量触犯法令由平民转化而成的“城旦”,“刑徒”。   光骊山刑徒就高达七十万,还不包括送往北疆南疆,诏旨永远不得返回的那些,这绝不是一个正常的国家应该有的现象。   当这些力量汇聚成一个“反政府”的阶级,问题就大了,麻烦就来了。   秦朝,奠定华夏一族大一统的基本格局,开拓出后世华夏一族的基本版图和地理生存空间,拱华夏一族消化到大宋今日都还有余,仅仅这一点,就已经可以称之为伟大。   但是却没有必要无限拔高,甚至涂脂抹粉企图篡改历史真相。   其实就一个“书同文,车同轨”,也不是始皇所创。   《周礼·考工记》里边的规定得非常详细,有如“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   又有如“瓬人为簋,实一觳,崇尺,厚半寸,唇寸。豆实三而成觳,崇尺。凡陶瓬之事,髻垦薜暴不入市。器中膊,豆中县,膊崇四尺,方四寸。”   大到一个城池,小到一个陶罐,都有标准尺寸的规定。   而这部书,是汉代郑玄,根据春秋齐人留下的六大类三十个工种的工艺标准书整理出来的,真实情况,肯定远早于春秋。   所以标准化也不是秦人所创,车同轨也不是从始皇帝大一统之后,华夏人才开始搞,而是早在周代就已经存在。   只不过后来被诸侯搞乱,到始皇帝再次拨乱反正,利用国家力量重新统一起来而已。   这个功劳需要承认,但是因此就认为秦始皇就是“标准化”的发明者,却又是过度拔高秦人和始皇帝,低估华夏一族的智慧了。   不过这一套说辞只在章惇面前是这样,在司马光面前,却又是强调秦国对“华夏基本盘”的重大贡献,强调秦克西戎匈奴,南狄百越,开驰道一度量,建立都江堰等一系列水利大工程的功绩了。   总之就是不走极端,客观评价。   不过苏油对于章惇能从《经济论》中引申出“解除税制倒挂是解决国家基本矛盾的重要武器”这一论点,又是大加赞赏。   真宰相,果然值得期待。   丙辰,太皇太后诏曰:“原庙之立,所从来久矣。   今神宗既已开祔,于故事当营馆御以奉神灵。   而宫垣之东,密接民里,欲加开展,则惧成烦扰;   欲采搢绅之议,皆合帝后为一殿,则虑无以称神宗钦奉祖考之意。   闻治隆殿后有园池,以后殿推之,本留以待未亡人也,可即其地立神宗原庙。   吾万岁之后,当从英宗皇帝于治隆,上以宁神明,中以成吾子之志,下以安臣民之心,不亦善乎!”   高滔滔的意思是说,如果按照礼制规定,应当单独为英宗、神宗还有自己,营造造祭祀用的宫殿。   但是因为皇宫地方狭小,因此她决定不扰百姓,只将治隆殿后的一片区域加以改造,并且将帝后合一殿祭祀,以节约空间。   这是皇室对国家做出的“牺牲”,不过言外之意,就是要以此换取朝官们对宫室营造做出妥协。   在不增加国家负担,不让百姓拆迁的情况下,后宫如何营造,其他人统统给我闭嘴,少瞎哔哔。   这事情皇家站在了理儿上,要求大家各退一步,群臣也很听话,没一个瞎闹。   于是扁罐和宋用臣开始指挥工匠大兴土木,改造宫殿。   依旧是榫卯结构,不过支柱从木料变成了钢筋混凝土,搭建在浇铸的水泥柱上,算是古今结合。   为了加快营造速度,宋用臣甚至开通了一条直入內宫的小型铁路,别墅建造的时候采用了木板进行暂时分隔,工地与后宫生活分为两个区,互相并不影响。   隔离出工作区后,天师府发动汴京信众取五色土,取土之后浇铸地下室,然后浇铸地上结构,动作非常快。   仅仅用了两个月时间,几栋颇具东方美学的三四层小别墅便建造完成。   接下来就是内装阶段,因为都是按照工业化标准图纸进行,很多木工如门窗一类,在浇铸别墅框架的时候就已经完成了,现在只是个安装问题。   这样的房屋远比以前的老式建筑功能完善,居住舒适,而且建造速度极快。   内装比起房子还要花钱,不过那已经不是扁罐和宋用臣的事情了。   那是画家的事情。   要满足采光取暖,每栋“别墅”的室内空间都没有太大,一般就是两百平米左右,但是因为都在三层以上,加上顶楼阳台,使用面积也多达七八百平米。   别墅最神奇的就是地面,使用黄铜条作为间隔,用萤石、矿物颜料和水泥填充成美丽大方的图案,然后用锅驼机地面打磨设备将之打磨到反光发亮。   在后世不值一提,但是在如今的大宋,经过两位艺术家的创作,每个房间的地面,都堪称一幅艺术品。   加上地毯、墙纸、吊灯、壁炉、以及精美适用的精美家具,海外珍奇的装饰品,这种在传统中加入新奇的设计理念和元素,让过来看过一次的高滔滔非常满意。   赵煦更是恨不得立刻就能搬进来。   经过这样一处理,后宫立刻就变得开阔了起来,有一半的面积可以设计成会所和园林。   为了减少土方量,张敦礼和王诜干脆将一半面积中的一半,设计成了池沼和水榭。   池沼非常现代,深度只有半米,而且全部是石底。   也没多花太多钱,就是将以前的石头地面做了一次沉降,多了管道安装和水泥弥缝。   水域其实并不是一个整体,而是无数个大小水池构成,不过用池上的水榭通道加以遮掩,让人以为就是一个大池。   水池里从苏家尉氏庄子里移来了不少珍贵的彩鱼,还移来了二十一节度原从玄鹄城带回来,之前一直养在金明池的黑天鹅。   岸边有假山、亭台、草坪、花圃,甚至还有一个小村落,村落里还有桑蚕,鸡鸭棚,耕地。   根据赵煦的强烈要求,那里主要栽种了金瓜、玉黍、土豆、甘薯、藜麦。   还养了弄栋牛和印度牛杂交的奶牛,以及赵煦指明一定要有的羊驼。 第一千四百九十九章 循循善诱   此外还弄了一个果园,种植经过矮化的果树。   即便是这样,都还有五十多亩,可以规划成赵煦的运动场。   这里设计了一个现代化的马棚,养着骐骥院送来的最顶级的名马,还有一个箭馆,一个武备库,一个游戏楼,供赵煦在这里放松心情。   主体工程搞下来,一共花费了不到三百万贯,主要是高滔滔本着“节用”的原则,将宫室原有的木料,地面的地砖,都尽量重新予以了应用。   剩下七百万贯,都是内装陈设和园林花木的花费。   但是其实总体成本并没有这么多,因为宫里这次改建,拆得了大量的名木如紫檀、金丝楠。   梁柱屋廪被节省出来,送到将作监妥为保存,再给内宫做几十年家具都够用。   不过这些苏油都没有再过问,如今朝堂上已经进入了改良新法的白热化阶段,各方势力正在拼刺刀。   司马光从乞雨回来就生了大病,在家中不能上朝,苏油带着苏轼苏辙去看望他的时候,司马光躺在床上,拉着苏油的手说道:“明润!四患未除,吾死不瞑目矣!”   司马光所谓的四患,就是青苗、免役、将官、冗军。   苏油也不知道从何劝起,看到司马光那样也不好多提。   司马光所谓四患,其中青苗是王安石首倡,相当于新法的标志。章惇等人虽然同意改良,但是还想保住这个名目。   而免役法、将官法,总体来说利大于弊,不光是改革派,甚至改良派和保守派中不少人,都认为应当保留。   因此司马光想要完成自己的理想,阻力非常巨大。   这场大病,也不能不说和这些没有关系。   二月,乙丑,命蔡确提举修《神宗实录》,以邓温伯、陆佃并为修撰官,林希、曾肇并为检讨官。   这是程序正确,不过蔡确不敢回京,在半路磨磨蹭蹭写辞呈。   司马光在病中移书三省:“今法度宜先更张者,莫如免役钱。光见欲具疏奏闻,若降至三省,望诸公协力赞成。”   又手书与吕公著曰:“光自病以来,以身付医,以家事付愚子,唯国事未有所托,今以属晦叔矣。”   事已至此,也就不由得群臣顾及司马光的身体了,纷纷前往探望,力图说服他不要这么做。   中书舍人范百禄首先到访:“熙宁免役法行,百禄当时知咸平县,开封罢遣衙前数百人的时候,老百姓都感欣幸。”   “之后有司求羡馀,务刻剥,免役法才产生了弊端。如今其实只要逐渐减免助免钱额,以宽民力就可以了。”   司马光不听,上奏免役法的危害。   “免役之法有五害:   旧日上户充役有所陪备,然年满之后却得休息,今则年年出钱,钱数多于往日陪备者,其害一也。   旧日下户元不充役,今来一例出钱,其害二也。   旧日所差皆土著良民;今召募四方浮浪之人,作公人则曲法受赃,主官物则侵欺盗用,一旦事发,挈家亡去,其害三也。   农民所有,不过谷帛与力,今曰我不用汝力,输我钱,我自雇人,若遇凶年,则不免卖庄田、牛具、桑柘以求钱纳官,其害四也。   提举常平司惟务多敛役钱,广积宽剩,希求进用,其害五也。”   应该说,司马光列举的这五条,的确是免役法的弊端,但是并非不能改良。   而司马光的主张是“罢废”,恢复以前的差役法:“为今之计,莫若降敕,应天下免役钱一切并罢,其诸色役人并依熙宁以前旧法定差。”   “惟衙前一役,最号重难,向有破家产者,朝廷为此始议作助役法。   今衙前陪备少,当不至破家;若犹虑力难独任,即乞依旧于官户、僧道、寺观、单丁、女户有屋业者,并令随贫富等第出助役钱,遇衙前重难差遣,即行支给。   然役人利害,四方不能齐同,乞指挥降诸路转运使下诸州县,限五日内县具利害申州,州限一月申转运司,司限一季奏闻,委执政官参详施行。”   高滔滔诏三省、枢密院同进呈,得旨依奏,苏油和章惇也不再顾忌司马光的颜面,开始狙击,大家在都堂吵成一锅粥。   辛未,以侍御史刘挚为御史中丞。   癸酉,以监察御史王岩叟为左司谏。   右司谏苏辙上言:“帝王之治,必先正风俗。风俗既正,中人以下皆自勉于为善;风俗一败,中人以上皆自弃而为恶。   邪正盛衰之源,未必不始于此。”   然后总结了真宗和仁宗重视台谏,因而朝中纲纪整肃,忠良得用。   因此真宗朝虽然有丁谓“乘间将窃国命”,“而风俗已成,无与同恶,谋未及发,旋即流放”。   仁宗朝的执政大臣“畏忌人言,不敢妄作,一有不善,言者即至”,“故虽人主宽厚,而朝廷之间无大过失”。   之后说到神宗驱逐台谏,“由是风俗大败”。   最后总结:“臣愿陛下永惟邪正盛衰之渐,始于台谏,修其官则听其言,言有不当,随事行遣。使风俗一定,忠言日至,则太平之治,可立而待也。”   应该说苏辙这篇奏章是他上任右司谏的“工作指南”,水平比一般台谏官高明就高明在——“言有不当,随事行遣”。   不再以风闻为理由免责,表示谏议官也应该承担政治后果,在苏油看来是一种进步。   但是高滔滔为了“虚怀纳谏”的政治名声,对苏辙的文章予以了赞赏,依旧留中了。   三月,甲戌,御迩英阁。   苏油对赵煦恭贺:“听闻陛下昨日见到蝼蚁搬家,辄违而过之,且敕左右勿践履。”   “此亦仁术也,臣估计不久就会感动上苍,降下霖雨。”   蚂蚁上树会下雨,其实都是民间经验,但是苏油一直在找机会给赵煦立旗子,立刻逮到了话题。   殿中众臣都看向赵煦,高滔滔问道:“陛下,可有此事?”   赵煦面无表情:“有的。”   侍读韩维高兴坏了,说道:“陛下仁孝发于天性,愿陛下推此心以及百姓,则天下幸甚。”   高滔滔也给赵煦点赞:“的确,心性难得,也是众侍读侍讲护佑之功。”   几位大臣连称不敢。   然而传言很快,赵煦爱惜蝼蚁的事迹,当晚就在汴京城传扬了开来。   丙子,大雨,大宋北部和辽国南部的旱情终于解除。   赵煦还是小孩子,但是小孩子因为仁慈的行为感动上苍普降甘霖,让大宋子民觉得更加可贵。   咱们官家小是小了点,但是真是个好皇帝苗子,未来不会比仁宗神宗差。   这件事情是赵煦做的,但是也只是他一时的行为,这娃被石薇带着在东明猎杀可爱的麂子山羊的时候,一样兴奋得很。   但是苏油看到了这件小事的利用价值。   赵煦是个敏感而且隐忍的孩子,他不说,不等于他不懂。   朱德妃被高滔滔训斥的事传到赵煦那里,都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苏油通过这件事情,给了赵煦一些鼓励和温暖。   之后劝说赵煦的话语,才让这孩子听得进去。   在去理工学院的路上,苏油对赵煦说道:“陛下,制度就是制度,而且礼敬和关爱,其实不一定会表现在溺爱的行为上。”   赵煦问道:“司徒此言何意?”   苏油说道:“臣年幼的时候在眉山胡乱作为,还跑到了大理,中间也遇到了凶险。”   “光献太后听闻之后,命官府约束我读书,当时知县是张公的公子,便将我送去成都归由张公管束,后来才有了臣的一番际遇。”   “龙山长、张公、赵公,对我的约束那叫一个苛刻,你知道吗?当时龙山长要我一年通七经!张赵二公还要我观政!”   “那个时候我才刚刚和陛下一般的年纪,我也想去青羊肆、浣花溪游玩啊,可到现在我都不记得那两处繁华是什么模样,在成都的几年,基本上就是读书、写文章、论事、让二公指点批评,然后又是第二天的重复。”   “太皇太后越是对亲近的人,越是严厉,你看她对高功绘的处罚,直接去了日本宋城,不可谓不重。”   “韩绛迎德妃,的确是逾礼了,且事涉陛下生母,故而太皇太后斥责得有些严厉。”   “但是斥责的本意,并不是针对德妃本人,而是针对那些想要利用德妃的人,这点想必太皇太后不会明说,但请陛下要意识到。”   “因此陛下不用不开心,斥责了,就说明这件事情就过去了,臣最担心的,还是那些挑唆之人。”   “小人最善于伺机弄权,必然有人会以此为契机,挑弄陛下和太皇太后的关系,然后以作进身之阶。” 第一千五百零零章 问卷调查   “比如邢恕,他让太皇太后尊崇德妃,目的是为了什么?是真的发自内心尊重陛下和德妃吗?”   “他游说高功绘的理由,是说可以利用此举,在陛下心中留下对高家的美好印象,等以后陛下亲政之后,才会保全高家的富贵。”   “到时候他就可以凭此功绩,得到陛下重用,保住他岌岌可危的官位。”   “是可谓用心险恶。”   “蔡确也是如此,陛下本是先帝亲子,先帝大行之际,由太皇太后做主立陛下为君,本来就是自然之理。”   “太皇太后也是这样做的。”   赵煦问道:“司徒如何得知太皇太后的本意?”   苏油说道:“因为我跟苏轶打听过陛下登极那天的情形,据说陛下的衣袍很合身。”   “当时臣心中真是大慰。这说明什么?说明太皇太后一直就在为陛下登极悄悄做准备,连即位用的小衣服都准备好了。”   “因此那些所谓的拥立之功,全都是朝臣们往自己脸上胡乱贴金,那般污烂的心理,都是为了自保和进身之用,都是为了巩固他们的权位之用。”   “他们这是在利用陛下。”   “陛下心性纯良,年纪又小,一时岂能够想到这些?要是中了他们的计谋,不就会对太皇太后产生怨怼?不就会形成朝堂的对立分化?不就会让臣子离心离德?不就让陛下成了他们的挡箭牌,被他们拖到了大多数朝臣的对立面?”   “太皇太后贬逐郉恕的原因,就在于这一点。”   “因此臣想请陛下多留一个心眼,时刻牢记两宫一体。”   “对于那些挑拨两宫关系的,以拥立之功自诩的人,无论内廷还是外朝,无论是太皇太后,太后那边的,还是德妃,陛下这边的,都要留意小心。”   赵煦也模仿苏油郑重而鬼祟的模样点头:“我明白了。”   苏油的话他听得进去,因为要说拥立之功,最大的应该是扁罐哥。   那一晚最后震慑住宵小的,还是扁罐哥偷偷搞到的霹雳炮模型和转轮铳。   但是苏家人从来没在这上面提过一句,哪怕暗示都没有。   大宋皇室,永远兄友弟恭叔贤侄敬母慈子孝。   苏油叹了口气,跟十一岁小孩说这个,其实有些拔苗助长了,但是没办法,谁叫对面这娃是皇帝呢?   继续说道:“接下来臣可能会离京一段时间,去为陛下料理另一件大事。”   “啊?司徒要离京?”赵煦心里有些慌,小孩子甚至有些感觉遭到了背叛。   他对苏油的依赖心理很重,可以说现在整个朝中,能让他觉得亲近的,又不含什么别的目的,能让他进步成熟的臣子,好像就只有苏油一个。   太皇太后赞誉的那些老臣,不是喜欢板着脸说话,就是喜欢端着书本训人。   而太皇太后赞誉的那些人所反对的,朝中的那些所谓的奸人,也让他觉得实在是太卑劣了,经司徒一讲,他发现以自己现在的智商和能力,根本玩不过。   自己现在所能依赖信任的,只有太皇太后和苏油,但是太皇太后在他登极之后,对后宫管得越来越严,对自己的要求与约束也越来越多。   只有离开皇宫,在理工学院学习的时候,才是他最快乐的时候。   对了,就是快乐。   世界上关心他的人很多很多,但是没有一个人,哪怕是太皇太后,甚至是自己的生母,都没有关心过,才十一岁的赵煦,是不是真正的快乐。   所有人关心的,是赵煦能不能成为合格的君王,或者能够给自己带去多少利益。   是赵煦从临制,观政,到亲政期间,有多少机会可以把握,能让让自己投机到人臣极位,后世荣华。   因此赵煦在听政的时候一言不发,摆扑克脸,其实是小孩子内心中对自己的一种保护。   而这种保护,来自于内心深处的恐惧。   只有苏油,是实实在在地关心赵煦是否快乐。   也只有在苏家人面前,赵煦才会取下自己的面具,做回一个十一岁的少年。   现在唯一一个能够让自己轻松面对,谈笑自如,作为自己快乐源泉的人,说他要走了,赵煦真的有点慌。   苏油说道:“陛下,没办法,中牟那边基建已经完备,京师大学堂应该成立,臣肯定是要去把关的。”   说完开始鼓励赵煦:“陛下你其实做得很好,非常好,现在这段时间,陛下就以观政为主,不要轻易表明自己的观点。”   “记住一句话,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赵煦问道:“司徒你为何却从来不默呢?”   苏油笑了:“陛下这话不妥,臣如果保持沉默,固然是保身之道,但是知而不言,却是对陛下的不忠,我自己心里这关就过不去。”   说完对赵煦拱手:“不过今后要是陛下以臣胡言乱语,悖妄无行,还请如今日这般开诚布公,臣自当请退。”   赵煦说道:“太皇太后说司徒不羁进退,非名利可扰之人,是大宋最大的纯臣。”   苏油摇头:“那臣惭愧,唯有鞠躬尽瘁而已。陛下,臣离开京中,依旧不失辅议之责,密折制度是先帝所创,我们每日都可以通信的。”   “朝政如今已经到了关键时期,司马学士废免役法之心甚重,然老成之人,却有以为不妥。”   “国家的水利、国防、调输、开垦,很多大工程都要兴举,必然就会产生差役,这是无法避免的。”   “四年大丰,朝廷在水利上稍有懈怠,去岁就出现了洪水,今年就出现了旱灾。”   “所幸收储丰盛,调运及时,救灾措施得当,才没有酿成大祸,但是绝对值得警惕。”   “既然差役不可免,那役法就不可免,差役之法,本就诸多弊端,制度粗放,本身并不比免役之法优良。”   “当然免役之法也有弊端,但是既然大家都已经能够看见,列举,为何不去讨论如何一一解决其中所有的严重问题,却非要固执地各执一端呢?”   “臣倒是觉得,在做出决定之前,集思广益方才是正确途径。”   “天下事,终是天下人为之,朝中争议,也是为了天下人最终得到一个公平合理的役法。”   “那么为何不广采天下人的意见呢?”   “既然各地州县都存在差役,那么为了最大公平,不如就请天下州县各自阐述理由,调查自己治下百姓,是愿意选择免役法,还是愿意选择差役法。”   “待到所有意见汇集到一起,朝臣对于国家的局面,恐怕才会有一个真正全面的了解。”   赵煦问道:“那么地方州府,有没有可能希宰执之议,曲意奉承?”   “有。”苏油说道:“因此臣建议陛下启用密折之权,在给天下路转运使的密折里让他们统计治下各州县意见,然后让他们密折上奏,类似风闻奏事,不承担行政责任。”   “至于其所言是否属实,官员是否勤政,臣会制作一张问卷调查表交给陛下,陛下可以让他们具实填报数据,我们从数据中来分析。”   “比如一县差役有那些,需要的人工有多少,地方上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提举工役的是县中哪一部分人,花费多少人力物力,怎么花的,工钱多少等等,都得有名有姓有切实数据。”   “肯定会有大量造假,但是想要造假,却也是有成本的。我们也能过结合户部记档来查证。”   “这可以作为一项理工课外作业,交给陛下来做,由县君和苏轶陈梧帮助陛下完成,其结果只作为一项参考,交给太皇太后懿览,帮助朝臣们做决定。”   赵煦问道:“那司徒觉得,是差役好还是免役好?”   苏油笑道:“陛下,我们应该做的,是查清事实,因地制宜,制定出我大宋最合理的役法。”   “这才是终极的目的,在这个目的之前,在天下人的利益之前,我的观点,司马学士、章惇的观点,甚至陛下与太皇太后的观点,都不重要。”   “我们是要让天下百姓,不再为差役所苦。不能在争论当中,就渐渐忘了我们制定役法的本意,成了意气胜负之争。”   “陛下,这件事情,我觉得你完全可以做。”   赵煦说道:“那我需要告知太皇太后吗?”   “当然。”苏油说道:“密折由陛下与太皇太后拟下才行,统计数据粗表,需要陛下在太皇太后前登录,不过之后的数据分析,太皇太后那么操劳,肯定是不能亲力亲为的,这事情就得陛下担当起来了。”   赵煦点头:“我知道了。”   小破孩的自尊心是很强的,他知道自己是皇帝,而且也比较有责任心,苏油觉得,让赵煦通过这种方式,适当地参与到朝政决策当中,是一种非常好的锻炼方式和心理疏导过程。   亲自出力,而不是装木偶听讨论看结果,这个参与感其实很重要。   经过苏油一番解说,赵煦的精气神又有些不一样了,从德妃被高滔滔训斥之后的蔫头吧脑,重新变得振作起来。   之后一大一小两君臣便将话题转移到了街市上来。 第一千五百零一章 潜移默化   这是另一项功课,两人鬼鬼祟祟地躲在车里朝外边偷窥,通过观察商铺的进货,水牌上的价格,店铺经营品类的变化,商贾与顾客之间的讨价还价,开封市民的日常生活,也可以看出其反映出来的很多朝政问题。   比如在徐州铁钱冶取消,盐榷彻底取消后,京中盐价偷偷降了两文,然后又偷偷涨了回去。   比如经过老李家米店的时候,苏油告诉赵煦因为四年丰积,老李家米店第一年中经营惨淡,到了第二年才缓过起来,第三年第四年规模扩大,生意红火赚了不少。   为什么大丰收第一年米商吃了大亏?这就是库存进价和年后出货价的关系了。   很多事情,凭空想象,与实际情况截然相反,如果朝廷认为粮食大丰收,就认为粮商当年一定会变肥,因而加大对粮食商人的苛剥,制定出对米商加税的策略,结果必然就是米商雪上加霜,一定会关张不少,导致第二年的粮食流通更加不畅。   在这种情况下,那就应该赶紧出台政策鼓励行商,帮助他们度过粮价下跌带来的第一年亏损,鼓励农民积蓄粮食,用利益引诱大家加入到存粮运粮食卖粮的行当里边去。   看起来,朝廷吃亏了,大量的粮食没有收入国库,还要补贴粮商,降低粮食商品税,以鼓励民间贸易和存量。   但是实际上,这些举措却能减少朝廷为稳定粮价花费的大笔银钱,降低了紧急增加仓房的建设压力,以及国家漕运的运输压力,更重要的,是保住和扩大了流通渠道,为来年打好基础。   很多事情都来自市井中的举例,然后经过苏油的分析,让赵煦大开眼界,不再从事物的表面,而是从其下面的运行规律,从其本质看问题。   这是一种潜移默化的教育方式,需要一个知识面非常宽广的教师,赵煦也充满了兴趣和钻研精神,这方面的进展,远比在十三经上的进展快得多。   换句话说,小赵同学,开始有点偏科了。   己巳,苏油上书,京师大学堂建设粗备,请求去中牟坐镇。   这是大事,高滔滔立刻批准。   ……   中牟,留雁湖畔,一个学区建造了起来。   学区依托一个叫李家集的小镇,从去年到现在,在小镇边缘的湖边,修造起了几条街道,一个巨大的集镇,以及很多高大宏伟的建筑。   整个集镇最终由一条人工开凿的小河与小镇分离了出来,小河上另外修造了四座石桥。   当地的居民们对小河对岸的房屋非常羡慕,那种房子非常漂亮,窗户很大,还用了玻璃。   最开心的,是这里建造起了一座高高尖顶的红砖钟楼。全镇都能看到。   这些天里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身份不一,有的一看就是书生,有的却像商贾,还有农人、牧人、军人、工匠、和尚、道士……   甚至还有好几位朱袍绿袍的官员!   最大一座桥叫文津桥,桥前立着一座高大的牌坊,牌坊上是楷体大书绿漆文字——京师大学堂。   几个大字出自如今大宋声誉最高的文臣,司马学士之手,牌坊两侧还有苏司徒已经名闻天下的那幅楹联。   率性修道致中和,人情之趋,即为天理;   齐家治国平天下,民心所向,便是纲常。   这一天,又是一行车马过来,当先马上的是一名紫袍大员,然而却是年轻得异常,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   苏油早在两个月前,就已经遍洒下了英雄帖,诚邀各路学阀来京师大学堂当然讲师。   士大夫功名,立德、立功、立言。   立功需要倚仗仕途才容易得到,不过立德,立言不需要!   在苏油给他们的信里边,这个地方,以后就是大宋文萃之地,各位大佬赶紧来抢地盘啊!   位置很多,文学院、史学院、经哲学院、数学院、天文学院、地理学院、物理学院、化学院、医学院、农学院、美术学院、音乐学院。   身有官职的那一帮子还在犹豫,但是很多打酱油的小官和一般身份的平民一点压力都没有,毕竟学院属于皇家,一个研究员,工资都给得比州官还高。   文学院、史学院、经哲学院不好弄,因为这三路大佬,一般都还是高官,苏油采用在京官员客座轮流讲学制。   除此之外还有在民间卓有声誉的学者和词人常驻,比如唐淹、贺铸、晏几道。   文学院的院长是苏轼。   这个真不是苏油特意安排,真是出于照顾民间呼声的不得已。   苏轼已经成了中书舍人,仍赐金紫,而且是免试入职。   按故事,凡是文事优长的人才,才能选进中书舍人,而且必须通过舍人试。   熙宁元年,苏油进中书舍人,虽然只是贴职,仅仅是为了在赵顼需要参谋时有“职责在身”,都经历了严格的考试,交了二十几篇呈文,走了一通过场才得到。   这个职位非常紧要,属于天子近臣,是天子储备宰相人才的地方。   其职责看是秉承皇帝和中书的意见写写文章,其实要负责对皇帝解释学问、政务,引导皇帝与政事堂达成一致意见,参与制定国策,最后将国策大略,即“词头”,变成华美文字即“敕诰”,颁布天下。   神宗朝起,中书舍人也具备了封还词头的权力。   因此这个职位对政治素养和文学修为的要求,非常高。   到了苏轼这里,太皇太后看到司马光拟进的中书舍人待考人才,就问了一句:“苏轼也需要考试吗?”   司马光想起了这娃“三杀三宥”的前科,自问文学修为差了欧阳修不止一帽子,看了看吕公著:“要不,就不考了吧?”   吕公著想了下改卷难度,也点头:“老臣也觉得,苏轼这样的人才,已经用不着考试了。”   于是苏轼打破了有宋一朝成例,直接免试成了中书舍人。   这要是换作别人,见狗乱撒尿都要弹劾一把的台谏早就闹开了,然而这次,愣是一点反对声音都没有。   大苏进中书舍人了?好好好,咱整首诗贺一贺吧!   实在没天理,但是牛人之所以叫牛人,就是牛得没天理。   古文用典非常繁多,哪怕是中书舍人,也记不完全部典故,因此中书舍人赴任,一般都要携带典故辞典,韵部词典等工具书籍。   苏轼不用,直接带了一盒“诸葛笔”就上任了,因为他认为官家提供的纸墨都是上乘,就毛笔不尽人意,需要自带。   但是人家大苏真的没有装逼,而是真实的不需要,出手文章就可观。   人还是一样的耿直,还是一样喜爱调笑,五年放逐的年月,竟然都被狗吃了。   恃才放旷,曾经对朋友门生说道:“文章之任,亦在名世之士相与主盟,则其道不坠。   方今太平之盛,文士辈出,要使一时之文有所宗主。   昔欧阳文忠常以是任付与某,故不敢不勉。   异时文章盟主,责在诸君,亦如文忠之付授也。”   意思是说,文林盟主以前是欧阳修,欧阳修曾经将盟主托付给他,他希望朋友门生们继续精进,以后也能如他不负欧阳修所托那样,完成传续大业。   就算是事实,也未免有点嚣张。   秦观的词可以说算是有宋一代最顶级的,苏轼也评价其气格不足,曾经对他说道:“不意别后却学柳七做词。”   秦观回答:“某虽无学,亦不如是。”   苏轼说道:“‘销魂当此际’,非柳七语乎?”   然后还自己做了一副对联,引用秦观和柳永名句,叫“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   王祈是苏轼妻族,官至大夫,曾经对大苏说道:“平生写竹,唯两句最得意。”   大苏问是哪两句,王祈说:“叶垂千口剑,干耸万条枪。”   大苏说道:“好是极好,但是算下来,则是十条竹竿,一个叶儿。”   王禹锡也是王家秀才,太皇太后和赵煦乞雨成功,小王童鞋做的贺雨诗里有“打叶雨拳随手重,吹凉风口逐人来”。   当时自以为得意。   大苏看了问道:“十六郎啊,你作诗怎么如此不入规矩?”   王禹锡大窘:“这是醉时所作。”   隔了几天,王禹锡又拿着一首得意之作来见大苏,大苏看过之后问道:“你……又醉了?”   大苏进入了他的黄金岁月,然而另一个人却苦逼了。   吕惠卿。   吕慧卿在给朝廷的谢表中过于嚣张,引发众怒。   连章惇都开始反省变法时期的错误,吕惠卿还在坚持,曾经与门客议论:“苏子瞻文辞如何?”   门客应和吕惠卿的意思:“似苏秦张仪。”   吕惠卿笑道:“苏秦的文才很厉害的,张仪比不上,苏轼一样比不上。”   然后取出自己的上表,缓缓念道:“面折马光于讲筵,廷辩韩琦之疏奏。”   在表中还有一句:“自省于己,莫知其端。”   吕慧卿这是见势不可免,干脆破罐子破摔,反正家族在南海已经捞足,准备回家养老,好歹捞一点“坚持己见,不屈时议”的名声。 第一千五百零二章 大学堂   吕惠卿的表中诋毁了司马光和韩琦,列举了自己平生得意的两件大事。   一件是对赵顼讲授《尚书》,司马光和吕惠卿轮流开讲,吕惠卿曾经用诡辩术,将司马光驳斥得无言以对。   一件是韩琦外放之后曾经上书论新法不当,吕惠卿在廷议上逐条驳斥,让赵顼继续坚定信念,维持变法。   高滔滔收到吕惠卿的奏表之后勃然大怒,而台谏都是司马光的舔狗,立时群起而攻。   苏辙上章弹劾论罪,以吕慧卿蠹国害民,过于吕布。   苏油在中牟得知后,上书论吕惠卿前过后功,已贬南海,不宜再罪。   台谏切论,认为南海是苏油开拓,既然苏油都在那里待过,吕惠卿继任,不当为“贬”,所以那次不算,坚持要求严惩。   最后朝廷决议,吕惠卿以资政殿大学士贬节度副使,安置建州,不得签书公事。   本来词头下来,该是刘攽草制,结果苏轼从边上路过,见到刘攽坐在那里冥思苦想,大呼道:“贡父平生作刽子,今日才斩人也!”   刘攽吓了个半死,称病急出。   大苏进去一草而就,扔下笔道:“三十年做刽子,今日方剐得一个有肉汉!”   词中有又有“喜则摩足以相欢,怒则反目以相视。”   又有“苟可蠹国害民,率皆攘臂称首。”   还有“先皇帝求贤如不及,从善若转圜。始以帝尧之仁,姑试伯鲧;终焉孔子之圣,不信宰予。   尚宽两观之诛,薄示三苗之窜。”   这篇文章大快人心,无论新党旧党,对于吕惠卿倒打一耙攻击王安石的行为都是极度不齿,制词一出,传于都下,纸为之贵。   吕惠卿的政治生命就此彻底终结。   对于同僚,苏轼还是一样戏谑。   孙贲以前是韩琦幕宾,后来成了韩琦女婿,韩家女儿非常嚣张,孙贲惧内非常。   于是大苏作诗戏弄人家:“披扇当年笑温峤,握刀晚岁战刘郎。不须戚戚如冯衍,便与时时说李阳。”   诗里用了四个典故,第一个是“温峤却扇”。   东晋温峤的一位堂姑刘氏和家人们失散,身边只有一个女儿。随着女儿的长大,刘氏很着急她的婚事,就托温峤帮忙物色一个合适人家。   温峤便问刘氏她需要什么样的女婿,还带了一句话:“像我这样的可以不?”   刘氏回答:“这年头只要能找个活人就行,还能有什么要求。”   温峤当时已经二十九,妻子已经过世,早就打起堂妹的主意。   过了几天,温峤告诉刘氏,人已经找好了,门第和自己一样,还下了聘礼,一个玉镜台。   等到大喜的日子,新娘拨开团扇,一见新郎官是温峤,抚掌大笑:“我固疑是老奴,果如所卜!”   这是大苏在取笑人家从门客变女婿,也是二娶,还亲上加亲。   第二个典故大家就熟悉了,刘备与孙尚香。   第三个典故是冯衍,更始帝的名臣,文章写得好,人也算是比较有气节的那类。   不过第一任妻任氏,“悍忌,不得畜媵妾,儿女常自操井臼。”   冯衍很痛苦,还给朋友写信哭诉,最后下定决心休了她。   等到娶了新老婆更加倒霉,这个发起飚来却比上一个还厉害,尤其对前妻的孩子态度恶劣,冯衍只好又将其休去。   历史上没有记载他是否再娶,估计是受伤太重,孤独终老。   第四个典故是王衍,东晋大名士大官僚,结果老婆凶悍,王衍根本对付不了。   王衍讨厌谈钱,他老婆郭氏曾经趁王衍睡着,拿钱将床围起来,王衍起床发现被钱包围了,无奈大喊:“把这些阿堵物搬开!”   好在郭氏有个老乡叫李阳,幽州刺史,京都大侠,郭氏有些忌惮他。   有一次王衍被欺负得受不了了,大喊:“又不光光是我说你不对,连人家李阳都说你不对!”   郭氏打那以后才稍稍收敛。   一个丈夫,需要借助外人的名头才能让自己老婆稍微收敛,也是惧内到了极致。   孙贲好气哦:“你家小幺叔比我好不到哪里去!你这诗敢让石国夫人知道吗?!”   大苏跌足大悔:“还我还我,都怪小幺叔,让天下雌伏得脱笔伐也!”   从此之后,大苏果然绝笔不再以惧内为题嘲讽别人。   这尼玛比写更坏,大苏夫子一记凶猛实锤,彻底坐实了苏油“惧内”的名声。   不过大苏嚣张归嚣张,也还是有几个良师益友的。   在他们面前,苏轼一点都不敢造次。   一个是范祖禹,苏轼戏谑一旦稍有过分,范祖禹就会上门谆谆劝告。   搞得大苏每次戏弄完人家,还要加一句:“玩笑归玩笑,谁都不准去跟范十三告状啊!”   还有就是毕仲游,两人书信往来,毕仲游每每劝告苏轼收敛。   此外就是苏油,不过这些人说了大苏也不听,还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等苏油在中牟听到二苏成了倒吕急先锋,出头草的时候,不由得长叹:“宰予何辜,也做背锅也。”   不过苏油对吕惠卿也不是太感冒,毕竟改革派那边如今有了旗手章惇。   虽然从政治素养来说,吕惠卿远比章惇更高,但无奈欺师灭祖的罪行与当今的社会普世道德实在过于违背,想要救他,简直就是火中取栗,冒天下之大不韪。   成本太高,苏油虽然与吕惠卿还有正常的信件往来,但是也绝不敢再公开为他说话。   还是那句话,出来混,到底是要还的。   苏油迎向刚刚荣任史学院院长的刘攽,拱手道:“院长可是害苦我家大苏了。”   刘攽脸上一红,对苏油拱手:“老夫实在是不能奉陪朝堂差事,还是做一条书蠹来得痛快。”   资治通鉴编纂完毕,高滔滔临朝,除了范祖禹、刘攽等人进了京,有了差遣,治书局面临解散。   经过苏油上奏,将这些人全部吸收到京师大学堂史学院来,他们的任务都是现成的,根据河西和敦煌诸儒的遗作,补足欧阳修的《五代史》。   还有就是如今的全国地图已经绘制得非常详尽,史学院要编纂一部《古今地域志》,不再以编年、传记为纲目,而是以国家的州县地理为纲目,修订一部立体的史书,同时还要考订很多已经不知道准确地点的历史地名。   比如唐代的盐州、夏州、银州、麟州,其地点已经经过很多的变迁,需要结合考古,一步步厘定其具体位置。   这其实就是全国各地《州县志》的纲目,之后各地还可以根据这部史纲,修订各自的《地方志》。   这门治史的方法算是别开生面,文理结合,但是却也给史学院各位大佬打开了新思路,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一般的兴奋。   就和理工各学院一样,文科学院同样有课题,而且任务还挺重。   蜀国公手底下的饭不好混,但是却又真香,都是研究者兴趣所在,因此刘攽这种人,全都痛并快乐着。   京师大学堂的大旗立起来,四方英雄纷至沓来。   历史上著名的“北宋五子”,如今只剩下一个程颐,不过司马光想要让程颐做赵煦的老师,因此程颐辞谢了苏油经哲学院院长一职的邀请。   最后张载的弟子李复成了院长。   除了关洛学派的李复,唐淹也被苏油从嶲州请了出来,成为嶲蜀学派的代表。   此外还有苏轼的儿子,张载的关门弟子苏迟。   真实历史上的苏迟虽然醉心于经哲的研究,但是影响力不大。   到了这个时空,因为理学的巨大进展和成就,还有苏油这个做到三公的小幺爷,关蜀学派的地位水涨船高。   而且和历史不同的是,苏迟在这个时空年纪轻轻科举高位,之后却辞官去了嵩阳书院做教谕,在士林中的名声好得不能再好。   苏迟作为几派集大成于一身者,在嵩阳书院对抗二程的过程中名声鹊起,不少年纪都能够当他爷爷和叔叔的人,都写信虚心求教。   司马光就将苏迟当做宝贝,老头固执地认为,苏家人里,苏油最是可惜,苏迟最值得期待。 第一千五百零三章 饱便飞   司马光心里认为,为了解决大宋的各种问题,苏油不得已投身朝政,虽然天纵聪明,却终究因此耽误了学问义理上的进益,没有到达本来可以到达的高度,实在是非常可惜的,也是大宋的损失。   于是他给苏迟写了一封信,说天佑大宋,如今又送来了一个你,你的长辈们为了给天下人创造出了一个可以安心研究学问的环境,牺牲了自己。   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好好进益,不要辜负了你小幺爷的努力啊。   苏迟收到信后亚历山大,将之转给了苏油。   苏油看过之后也不由得啼笑皆非。   大宋士大夫里不少性格中也有可爱的一面,司马光固然僵化固执,但是对于他所看重的后辈,却真是不遗余力。   经哲学院中还有一个细小的分支,就是西哲馆。   库罗和艾尔普带来大量的西方著作,经过两人这么多年的翻译,已然基本完成,因此也成为了研究对象。   此外还有佛道两门,这就是学院里还有和尚道士出没的原因。   除了这几个学院,剩下的就全是苏油的大本营了。   数学院长贾宪、天文学院陈昭明、地理学院赵宗佑、物理学院苏小妹、化学院张象中、医学院钱乙、农学院郏亶、美术学院李公麟、音乐学院张麒。   不论官阶,只论学术成就和影响力。   沈括过于热中官场,权衡了好久都没决定下来,最后苏油放弃了,说算了你等下一届吧。   还有个经济学院在筹建,主要是章惇走了,苏油想请史洞修坐镇,结果把史洞修吓出了一场病,反挨了二十七娘一通埋怨。   一介商贾想登大雅之堂,小幺叔亏你想得出来!   苏油只能作罢,感慨资产阶级没觉悟。   其实还有一个人可以,赵颢,但是苏油又不想请。   于是经济学院只能一直“筹建”。   除了这些院长,大学堂底下还有无数的人才,比如数学的朱吉、刘益,医学的唐慎微。   还有各地学院学问已经非常精深的理工教员,以及将作监军器监司天监的高级工程师,原四通商号的设计师,和分散到全国的各种“兴趣小组”人才。   很多人都是多专多能,比如大苏,除了文学,美术哲学经学史学都拿得出手,甚至连农学的种树都能插一脚。   比如沈括苏颂陈昭明,那是天文地理物理化学数学生物都精通。   其中沈括还能搞农田水利外交,苏颂还能干外交医学机械官制史,陈昭明还能搞船舶桥梁设计。   生员更加不用发愁,现在大宋还没有奢侈到大学生毕业送外卖的程度,京师大学堂的定位非常精准,就是要培养各种学术的高级货色。   理工一脉的大学生根本不用愁毕业找不到工作,宗室豪强各地的产业面临大发展,如今正需要大量理工人才充实。   文科就更加不用愁了,各路学子可以一边在文经史哲三院增进修为,顺便等待参加朝廷科举!   不过各院课题都很繁重,因此生员在苏油的严格控制下,只招收了三百人。   ……   汴渠堤上,柳亭旁,蔡京正在与弟弟蔡卞送别。   两人所议,还是朝廷大事。   蔡卞看着长堤下来往的船只,又看着柳荫浓密的水泥长堤:“这些柳树,还是司徒治洛汴渠时种下的吧?十年下来,竟然都这么大了。”   蔡京说道:“弟弟这是要效仿恒温,来一番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感慨?”   蔡卞微笑:“兄长多虑了,我是安石相公的半子,此番能得司徒竭力周旋,保住了岳父大人的地位名声不说,还举荐我做宣告使节赴辽,也是做老了的差事。”   “如今宋辽关系不同往日,这任使节,怕是历年来最舒服的一任。”   “不过吕惠卿太惨了,就连张商英都能升任副使,得以进用,而岳父曾经的左膀右臂,却落得个人人喊打,安置建州的下场。”   “兄长,听说司马相公欲复差役,他人皆劝,独兄长言开封五日可复?”   蔡京犹豫了一下:“司马公移文开封府,问差役是否可复,愚兄身为府尹,总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吧?”   “对于开封来说,其实是免役还是差役,并不重要。”   “甚至可以说,在蜀中、开封、两浙,是行差役还是免役,都不重要。”   “因此我对司马公说,开封府两县各指出千人,五日之间,可以尽复差役。”   蔡卞想了一下,自家兄长说的还真是实情。   这几个地方不差钱,不管是什么差役,役夫的薪水都能保证,就如苏油当年开这汴渠一样,老百姓不但不抵触,反而非常踊跃。   为什么?因为苏油不但工钱给他们管够,一日三餐吃饱,工役完成后在城北还能分到地!   鬼才不愿意!   蔡卞说道:“可是兄长这样,不是坚定了司马君实之心?你让司徒怎么想?”   蔡京没有什么不自然的表情:“司马君实已经秉政,差一道诏书就能成为相公,而司徒现在看来,是不愿意位列司马,吕公之前。”   说完摇了摇头:“还是那样谦冲,到现在更好,连开封府都退出了。”   “弟弟是不是以为,我要追随司马君实,巩固自己的政绩,而背离司徒?”   蔡卞盯着蔡京的眼眸,似乎想要看透他的内心:“难道不是?”   蔡京淡然一笑:“还是那句话,我是开封府尹,上峰垂问,我如果不据实回答,那就是我的问题。而我据实回答,哪怕司徒回来,也不会怪罪。”   蔡卞又盯着蔡京看了好一阵子:“兄长,司徒或者不急于这一任,但是终究会有一任,甚至几任。”   蔡京问道:“哦?当年在安石相公府邸,你可是连大苏文字都要挑剔,还讥讽司徒狂悖大言来着。”   蔡卞脸红了一下:“当时……唉,当时司徒反对安石相公,相公门下皆切齿以为不共戴天,却从来没有从国家的角度,去考虑我们的政策是不是真的存在隐患。”   说到这里,终于还是挺起胸膛:“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端起酒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司马君实那里,兄长就真不能稍微缓行一二?”   蔡京也端起酒杯:“我跟司徒久了,知道他的秉性。”   “如果我要是因为某人某派,而故意在政务上拖延谎报,以达到某人某派的目的,你当司徒真不会看穿?你当司徒真的会高兴?”   说完举起杯子和已经听呆了的蔡卞碰了一下:“制度就是制度,司徒常说,入仕之人,就是带着镣铐跳舞,就是在窄道上走路,不要为后世立下最坏的榜样。”   “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欣赏章子厚吗?”蔡京呡了一口酒:“先帝当年想要任用潜邸旧人,蔡持正欲从之,而章子厚激辩不可。”   蔡卞有些明白了:“当时先帝还是从了章子厚,不过嘀咕了一句‘快意事须做不得一件。’章子厚立即抗声:‘如此快意事,不做也罢!’”   蔡京的目光转向繁忙的汴渠:“是啊……快意事,终究须做不得一件。”   “不过士林之所以高司徒而薄章惇,是因为章惇以之约束先帝;而司徒以之约束自己。”   说完摇头:“这是境界的差别,未可相提并论。”   蔡卞看向汴渠:“高官显宦,帝王至尊,尚不得称快意,那人之一世,尚有何趣味?”   蔡京笑道:“尚有一日之闲,持一壶美酒,与一二知己至亲,同赏一江繁华。”   蔡卞也笑着摇头:“兄长,世间真有此等人?”   见到蔡京玩味的目光,蔡卞不禁赧然:“的确有,是愚弟失言了。”   兄弟俩人再次将话题转到闲事上来,聊了一阵辽国那边的情形,又聊了一阵今年再次出发的东胜州船队,还聊了一阵京中的风月,中间自然少不了吟诗作赋。   蔡卞的书法也是大宋少有的出挑,他的书法笔出二王,用宋代书家的评断,就是“雅”。   其实苏油的字也雅,但是一个是“端雅”,一个是“逸雅”。   说白了就是一个少变,一个多变,多变比少变,就是高手和俗手的区别。   一场酒喝下来,兄弟俩又积累了不少诗稿,蔡京一边端着酒,一边欣赏弟弟的作品,见到其中一张花笺上写着一首小诗。   十载青堤御柳肥,光阴长迫鬓毛摧。   终为紫燕依春返,莫学饥鹰饱便飞。   诗歌里汇集了一些兄弟俩喝酒时的感慨,最后却自信地表示自己终究有一天会如燕子一般重返京城,说不定还要紫袍加身,而不能学吕惠卿那般妄作小人,最后声名狼藉。   诗中也有对兄长隐晦的劝说之意。   诗作本来一般,可是当蔡京看到最后一句,不由得大吃一惊,甚至连酒杯都跌落到了草地上。 第一千五百零四章 咆哮御前   蔡卞关切地问道:“兄长可是上酒了?”   蔡京脸色惨白:“这最后一句,弟弟听人念过?”   蔡卞有些讶异:“没有啊,这不是诗兴所至,随手而为吗?怎么,兄长见人写过?谁呀?世间竟有这般巧合?”   蔡京赶紧掩饰:“呵呵,不是,愚兄只是觉得这是曹操评价吕布的典故,不好。”   蔡卞笑道:“子由上书论吕惠卿,以吕布比之,不是刚好合典了吗?”   蔡京这才心神安稳了下来,也是,那人就算再神奇,也不至于刺探得到自己内心最深处偶尔出现的想法,还能通过自己弟弟之手宣扬出来。   送醉醺醺的蔡卞上了去登州的使节船,蔡京回到亭子,从仆人手中取过诗稿,挑出这一张来看了又看,终于,将之投入到温酒的火炉当中。   莫学饥鹰饱便飞!   这是自己当年费尽心机与苏油搭上线,表露出投靠之意的时候,他私下给自己第一封信里边,唯一的一句话!   《蜀中杂记》:   “元祐初,时司马光奏复差役法,既得旨,知开封府蔡京即用五日限,令两县差一千馀人充役,亟诣东府白光。   光喜曰:‘使人人如待制,何患法之不行乎!’   议者谓京但希望风旨,苟欲媚光。   然后五日,京复入白光:‘开封、成都、杭扬,差免其实无别,乃钱粮丰足故也。而三地之外,非京所知。’   众乃知前卜,非其实也。”   迩英阁,三省、枢密重臣正在商议废除免役和复行差役的利弊。   司马光强支病体:“复行差役之初,州县不能不少有烦扰,伏望朝廷执之,坚如金石。虽小小利害未周,不妨徐为改更,勿以人言轻坏利民良法。”   章惇抖着司马光的奏章,将司马光疏奏当中的条文一一予以了驳斥,渐渐开始暴脾气发作,疾言厉色起来。   吕公著已经被蔡京在开封的治迹动摇,现在连他都说不好到底是差役法好还是免役法好,奏道:“司马君实所建明,如今看来,大意已善,然其间不无疏略。”   “而章惇言出于不平之气,专欲求胜,不顾朝廷大体。”   不知为何,章惇脑海里泛起了苏油那可恶的讥笑面容,终于深吸一口气,退后一步:“臣性直急,然绝非出于不平之气。保甲、保马一日不罢,则有一日之害。但是役法,从熙宁初年便以雇代差,仅仅因为行之太速,故有今日之弊。”   “而今复以差代雇,当然应详议熟讲,庶几可行。而限止五日,不是比熙宁初行募役法更加急迫吗?其弊将益甚矣。章惇乞太皇太后,陛下熟议之,未可仓促。”   高滔滔问道:“其余官员,有关于役法的建议吗?”   司马光说道:“前几日苏轼来看望老臣,也议及役法。说差役、免役各有利害。”   “免役之害,在聚敛于上,而下有钱荒之患;差役之害,则民常在官,不得专力于农,而吏胥缘以为奸。故二法的弊端、轻重和危害,差不多是一样的。”   “臣便问他的意见是什么。他说法相因则事易成,事有渐则民不惊。三代之法,兵农为一,至秦始分为二,及唐中叶,尽变府兵为长征卒。”   “从那时候起,国家变成民不知兵,兵不知民;民出谷帛以养兵,兵出性命以卫民。”   “天下便之,虽圣人复起,也不可更改。”   “苏轼以为,而今免役之法也与之类似。完成差役,需要专业的队伍,认为臣欲骤罢免役而行差役,正如罢长征而复民兵,盖未易也。”   “范纯仁与臣素厚,也曾经劝说过老臣,认为所谓治道,去其太甚者即可。”   “还说差役一事,尤当熟讲而缓行,不然,必将滋为民病。”   “还说宰执职在求人,变法非所先。要臣虚心以延众论,不必谋自己出;说谋自己出,则谄谀得乘间迎合矣。”   “他的建议,是议或难回,则可先行之一路,以观究竟。”   “然臣以为,为陛下去除恶政,安养人民,正是宰执之责任!”   “臣也自信,非谄谀之徒可以动摇。”   “臣更深信,若有一念可以利国为民,何论官职高下?为何谋不得从己出?”   “臣之坚持,自有自己的理由。”   “因为臣认为,免役之害尤甚于差役。绝非如苏轼所言,其弊相同。”   “因为即便如苏轼所言,行免役之法,聚敛于上,导致州府有钱荒之患,其危害也远比民不得专力于农,吏胥缘以为奸要重!”   “钱荒之患,朝廷尚可调补解决,而吏治败坏为奸,残暴以取民,民同样不得安业,甚至被驱为盗,更胜于猛虎洪涛!”   “行差役之法,有官司提举专责,有法令绳系,官员不得放肆。”   “不至如雇令豪滑为之,取之时尽锱铢,用之际如泥沙,只肥了贪官豪强,而事终不成,役终不绝!”   “恰恰相反!”章惇立刻表示这话不对:“差役行于祖宗之世,法久多弊。”   “编户充役,不习官府,吏虐使之,多致破产,而狭乡之民或有不得休息者。”   “免役使民以户高下出钱,而可免执役之苦。”   “但行法者不循上意,于雇役实费之外,取钱过多,民遂以病。”   “臣闻多有附从司马公者,而子瞻独以实告,令司马公不悦。”   “轼又陈于政事堂,公色忿然。”   “子瞻陈言:‘昔韩魏公刺陕西义勇,公为谏官,争之甚力,韩公不乐,公亦不顾,轼尝闻公道其详。岂今日将作相,不许轼尽言邪!’”   “范纯仁劝司马公以实,司马公持之益坚,纯仁叹曰:‘以是使人不得言尔。若欲媚公以为容悦,何如少年合安石以速富贵哉!’”   “今日在殿诸君,若容司马之议,待他日天下大乱,亦能奉陪吃剑?!”   “胡说!”“章惇你放肆!”   却是帘内帘外一同发声。   帘外是吕公著,帘内是高滔滔。   章惇这话,已经涉及人身攻击,还将皇室至于不仁之地,以致引得高滔滔都变色失态。   在这个时代,差不多可以称为“大逆不道”了。   殿内顿时雅雀无声,无人再敢说话,半晌之后,高滔滔冰冷到极点的声音才从帘子内传了出来:“章惇你出去。”   章惇的神色充满了执拗,倔强和深深的失望,扭头就向殿外走去。   “且慢!”又是两个急切的声音同时响起,却是吕公著和司马光。   司马光已经气得身子都在颤抖,却坚持奏道:“启禀太皇太后,章惇就算失仪,也自有大臣申斥,御史弹劾。”   “国家重臣,岂可以太皇太后一言而斥出之?如此非止章惇有失,太皇太后亦失矣。”   吕公著直接拉住章惇:“子厚倔强,然臣等所争者,皆是国事。”   “一时激奋争吵,罢朝之后亦当一笑了之,庆历诸臣的风范,于今传为美谈。”   “而仁宗容忍群臣之美,臣也乞太皇太后勉力效从。”   韩缜已经上章求去了几次,现在只差个手续履行,无事一身轻,但是毕竟与章惇是一派。   章惇如今孤身奋战,韩缜也觉得有些愧疚,宽解道:“章惇之过乃在情急,然终是忧心国事,臣敢保并无他心。”   “望太皇太后与陛下容忍一时,毕竟役法之议,牵涉天下广大子民,不可不慎。”   “臣记得在苏油在宁夏时,不少州府官还是原夏国降臣,不通礼数,咆哮上官,至有拍案者。”   “先帝闻之震怒,命苏油严惩,苏油封还先帝诏书,说只要议者于国有益,于民有益,他并不在乎那些人的态度。”   “章惇,快给太皇太后和陛下道歉,给司马公道歉,之后自请处分吧。”   章惇刚刚也是过于激奋,现在冷静下来自己背上都是冷汗:“臣冲突诸公,喧嚣御前,罪莫甚焉,请……请陛下与太皇太后治罪。” 第一千五百零五章 矛盾根本   赵煦就是在朝堂上打酱油的,现在反倒是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章惇。   司徒讲过他和大苏遇虎的故事,这人胆子可真大。   高滔滔冷哼一声:“御前议论,尚且如此,在都堂,在枢府,那会是什么模样?就算我能容你,台谏能容你?”   章惇取下幞头:“臣罪甚,这就回家写谢表,阖门自拘,静待朝廷降罚。”   高滔滔冷哼一声:“那倒是不用了,苏明润有容人之量,朕难道就没有?”   “之前吕公请三省枢密会同进奏,大概是没有想到,宰执枢密当中,还有章卿这样的人吧?”   章惇连连躬身:“臣有罪,臣惶恐……”   高滔滔说道:“如今看来,殿中制度,不是没有道理,这便殿之中,也得添加纠核你们的侍御史了。”   吕公著赶紧躬身:“是老臣疏忽了,老臣也请罪。”   帘内沉默了好一阵,高滔滔的声音才传出来:“不过既然之前没有立这条规矩,处罚也就难以服人。章惇,这一次算你侥幸。”   章惇额头见汗:“臣谢太皇太后,谢陛下隆恩。”   “将幞头戴回去。”   “是,是……”   高滔滔不再搭理他:“吕公,殿中制度,下去就立起来,然后拟进。”   吕公著躬身:“臣遵旨。”   殿中秩序恢复,高滔滔这才说道:“司马公言免役之法有五害,章卿则言五害尽可改良,且差役之法本不可行,先帝才更张为免役。”   “而衙前之苦为差役之弊,朕也久知。之前司马说过,役人利害,四方不能齐同,乞指挥降诸路转运使下诸州县,限五日内县具利害申州,州限一月申转运司,司限一季奏闻,广采众智,想法是很好的。”   说完令中使送出几张表格:“几位看看这个。”   司马光取过来,只见上面写着《役法利弊问卷调查表》几个字,其下列为表格,老长一张,调查的项目极多,但是却都和役法息息相关。   司马光一看就明白,当年搞《河情咨要》前期调查,这样的东西是太多了:“苏明润想出来的?”   高滔滔说道:“不全是,是官家想出来的法子,让司徒完善的问项。”   “官家有个建议,老身倒是觉得不错,他说由两府下询转运司,转运司或者希从上意,或者担心报复牵连,未必就敢尽实相告。”   “不如恢复先帝密折制度,让他们通过密折奏报内中,由朕亲览,由官家为大家统计成条议册子,是不是可以尽得下情?”   “这个……”司马光有些犹疑:“如果按照陛下和苏油这样的格式来完成,那就不是五日内可毕的了。”   高滔滔说道:“官家说了个法儿,朕倒是觉得巧妙,先从近处做起,做完京周快马三日之区,咱至少已经得到了利弊条问之大约。”   “这些条问,于各县其实差不多相同,之后便可以将问卷改为选卷,对于每一条利弊,可以给出甲乙丙丁几个选项,通过电报发到各路。”   “各路下发县里,完成选择,再将每一县的答案收起来,通过电报传至京中。”   “答案不过一问甲,二问乙,字数不多,如此一来,是不是便化繁为简,方便快捷了?”   司马光看向赵煦,这娃之前的扑克脸,现在变成了有些期待,有些忐忑,有些小激动。   司马光终于笑了:“陛下,如果老臣所料不差,之前那些,怕都是苏司徒所制,只有最后这个化问卷为选答的法子,才是陛下的主意吧?”   “啊?”赵煦的脸一下子红了:“学士如何知道的?”   “呵呵,陛下的理工课本,老臣也是翻阅过的。”   说完正色道:“陛下,之前那个问卷,老臣太熟悉了,当年老臣和明润一起考察河情,这样的东西,司徒不知道发下去过多少。”   “那些调查条文务实老练,不是饱经事务之臣,是绝对想不到如此周密的。陛下这样做,有些不诚实了。”   赵顼只好低下头:“是……是我做错了。”   司马光却非常欣喜:“陛下年纪还在聪幼,偶尔犯点这样的小错没关系,改了就是。”   说完将问卷折子收起来:“太皇太后,陛下虽在幼聪,然天姿英睿,这等化繁为简的法子,已胜出殿中诸臣多矣,臣为大宋贺,为天下贺。”   “臣也有错,之前五日之期,从这问卷上看,的确是太想当然了。”   “数日前蔡京过府,告诉我开封能在五日内复差役之法,却不代表其余地方也能做到,当时臣只以为他是在矜功,却没有多想。”   “如今看来,时间的确不够,不如宽展州县一些日子,先用司徒之法调查京周,制作问条,再用陛下之法,将时间追回来,三月之后,再议役法,如何?”   高滔滔这才说道:“官家那日从学堂归来,说司徒曾经跟他说,役法牵扯到天下之广,务必慎之又慎。”   “应该查清事实,因地制宜,详议熟讲。最终的目的,是以天下人的利益为先,是让天下百姓,不再为差役所苦。”   “在这个目的之前,任何人的观点,他的,司马学士的、章惇的,甚至官家和老身的,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根据调查所得的事实,发现问题,然后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去解决。”   “大家相争,乃是为国,而不是争什么胜负、斗什么意气。”   “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章惇,朕今天容忍你,是因为你驳斥司马公的意见当中,也算有几分道理在里面,明白吗?”   章惇再次狼狈躬身:“陛下英睿,太皇太后圣明,刚才是臣愚钝激奋,做得过了,臣,臣给司马公道歉,给陛下和太皇太后道歉。”   高滔滔说道:“那今天就这样吧。对了,苏油从中牟转来一封信,是毕仲游写来的,称其中见解也有些见地,可供参考。”   司马光从赵煦手里接过书信:“毕仲游?他现在是卫尉丞吧?”   吕公著说道:“是,毕仲游因陕西酬运粮秣之功,升将作监丞,这不是司徒长公子去了将作监吗,因此便暂时调毕仲游去了卫尉寺。”   司马光也反应过来:“对呀,苏明润给苏轶定的亲,就是毕仲游的幼妹,是该避嫌。”   将信打开念了出来:“昔王安石以兴作之说动先帝,而患财不足也,故凡政之可得民财者无不举。   盖散青苗,置市易,敛役钱,变盐法者,事也;   而欲兴作,患不足者,情也。   盖未能杜其兴作之情,而徒欲禁散敛变置之法,是以百说而百不行。   今遂废青苗,罢市易,蠲役钱,去盐法,凡号为利而伤民者,一扫而更之,则向来用事于新法者,必不喜矣。   不喜之人,必不但曰不可废罢蠲去,必操不足之情,言不足之事,以动上意,虽致石而使听之,犹将动也,如是则废罢蠲去者皆可复行矣。   为今之策,当大举天下之计,深明出入之数,以诸路所积之钱粟,一归地官,使经费可支二十年之用。   数年之间,又将十倍于今日,使天子晓然知天下之馀于财也,则不足之论不得陈于前,然后新法可更而无敢议复者矣。   势未可为而欲为之,则青苗虽废将复散,况未废乎?市易虽罢且复置,况初罢乎?   役钱、盐法,亦莫不然。   以此救前日之弊,如人久病而少间,其父子兄弟喜见颜色而未敢贺者,以其病之犹在也。”   毕仲游的意思,是新法的目的就是为了捞钱,如果钱不够用,根本问题不解决,不管怎么废,最终都会死灰复燃。   然而钱并非不够用,而是地方将国用截留了太多,毕仲游建议将财政权完全收归国家,从根本上解决国家的财政问题。   财政问题解决了,役法问题同时也就解决了。   手段有点想当然,但是思路却不错。   苏油之所以要给宰执们看这封信,是因为毕仲游从根本上解决矛盾的建议,非常具有参考价值。   司马光不由得悚然而惊:“毕仲游料画精明,臣在洛阳亦有所知,然此议也未免太过空谈。”   “他的意思,是国家钱粮,一归户部管理,地方不得插手,此举比役法更难。”   “再说了,若国家有二十年之积,那臣等所议这些问题,还是问题?”   吕公著说道:“当年明润治开封,虽然也是大兴工役,扩汴渠,修城池,但日给三餐两百钱,役后还能领地,又有四通营造司分派役务,役夫们干得欢喜。”   “当时连码头扛活的力夫都主动去参加役务,还被船行投金匮告御状,陛下调用了一部厢军,才解决了汴京码头商号的上下货问题。”   “然诸臣非皆有明润之能,大宋亦非处处皆繁华如汴京。若是国家有二十年之积,那差役免役又有何分别?” 第一千五百零六章 利弊之争   “有了二十年之积,行差役则如明润那般发给日工钱,发助役地;”   “行免役,则役轻之区,收纳的免役钱,百姓不觉负担;役重之区,国家也尽可拨款贴补。”   章惇突然开口:“二十年之积,其实也不是没有。”   韩缜不由得色变:“章惇,休得胡言乱语!”   章惇对着帘幕躬身:“太皇太后,陛下,别忘了,我们有一个东胜洲。”   司马光立刻说道:“金银不是粮食田地。”   “可金银能够开发出田地,种出粮食,促进流通!”   哎呀又失态了,章惇赶紧躬身:“毕仲游所议,乃大举天下之计,深明出入之数,以诸路所积之钱粟,一归地官。”   “然臣以为,此积者非二十年之国用,乃二十年……司徒曾与我讨论过,说这叫国家发展专项资金。”   “按照他的说法,可不光光是大举天下之计,深明出入之数,还要造出国家每年在军备、交通、城池、水利、农田、工商上需要支出的预算,还要根据历年的统计,找出发展趋势,估计未来几年所需,以及花费之后,能达到的效果。”   “臣以为有些异想天开,但是如果我们将这个发展资金,仅仅限制在国家役务这一点上,是不是就可行了呢?”   “国家役务,平时尽有常数,不过承平日久,陋患丛生。”   “于立国初到现在,已近百年,而这个常数现在该是多少,没有详尽调查过。”   “役务一般包括土木工程、造桥修路、治理河渠、转输漕谷等,很多事情,如今都有专司料理。”   “近年来机械大行,帑庾、场务、纲运等,所需人手已经减少,而州县役人未变;”   “至于弓手、耆长、丁壮、承符、散从、手力、胥史之类,很多完全可以交由折冲府完成。”   “这是有先例的,吕惠卿曾布,曾在许州以军校代领役务,许州至今称便。”   “不过役法后来变了质,苛索过甚,没有依役募钱,导致弊端。”   “两浙提点刑狱王庭光、提举常平张靓率民助役钱至七十万贯,致成科配。”   “勒民输钱,有一户多至三百千者。”   “免役之利一,而难行有五。”   “章惇请先言其利。”   “民田有一家而百顷者,亦有户才三顷者,其户等乃俱在第一。”   “以百顷而较三顷,则已三十倍矣,而受役月日,均齐无异;”   “如是官户,除耆长外皆应无役。”   “今例使均出雇钱,则百顷所输必三十倍于三顷者,而又永无决射之讼,此其利也。”   “然难行之说,以臣之见,初行之时,实则有五。”   “民惟种田,而责其输钱,钱非田之所出,一也。”   “但是如今宝钞得用,民间不再钱荒,输钱也不再是难事,这一难,其实已经不难。”   “近边州军,就募者非土著,奸细难防,二也。”   “然西夏已平,四海宾服,除河北辽境之区稍有计较,在其余地方,这一难,又已经不难。”   “逐处田税,多少不同,三也。”   “那就按照不同的田税,抽固定之比例,如此亦不难。”   “耆长雇人,则盗贼难止,四也。”   “这一条,已经是折冲司的职责,完全可以免除。”   “衙前雇人,则失陷官物,五也。”   “那就取消衙前,以招投标的方式招引行人来举役,比如蒸汽船、火车负责漕运、铁路运输,功效比以前的衙前,不知道提高了多少倍,由专人负责,也不至容易失陷。”   “以司马公所议五害论之,旧日上户充役有所陪备,然年满之后却得休息,今则年年出钱,钱数多于往日陪备者,其害一也。”   “但是我们还要看到一点,以前的陪备,役户要各自准备器具、物料,免役之后,则只需要输钱至官,物料器具可由官中统一招购。”   “无论物料器具的质量,还是价格,大批量购入和零碎采集,诸公尽当知晓哪一种方式更节省。”   “对于役户来说,其实并非不得便利,不得休息,至少免去了采买陪备的功夫和麻烦。”   “不但有利于民,还减劳省费,有利于国”   “旧日下户元不充役,今来一例出钱,其害二也。”   “这一条是免役法旧弊,那我们就同样免除下户役钱,或者给各级户等设立不同役钱比例,不是就解决了?”   “旧日所差皆土著良民;今召募四方浮浪之人,作公人则曲法受赃,主官物则侵欺盗用,一旦事发,挈家亡去,其害三也。”   “但是如今和免役法初兴时不同,国家多了很多能够应募的工坊,行会。”   “他们有技术,有资产,有机械,他们也是良民,并非浮浪之人。”   “他们善于工事,能够包揽工程,其效率质量,远比临时召集的普通百姓为高。”   “农民所有,不过谷帛与力,今曰我不用汝力,输我钱,我自雇人,若遇凶年,则不免卖庄田、牛具、桑柘以求钱纳官,其害四也。”   “这一条,如今已然不存在,因为大宋农民今日所有,不光只有谷帛与力了。”   “如今还有哪个乡村,没有推着小车用宝钞换鸡蛋谷帛的商贾小贩?”   “提举常平司惟务多敛役钱,广积宽剩,希求进用,其害五也。”   “这一条更简单,那就量出为入,略留宽剩,不再以集储宽剩为官僚政绩即可。”   “因此我大宋今日,相比安石相公秉政当时,情形已然全然不同。”   “之前不可行,那是司法有偏差,国情有不同,并非役法本身有何大问题。”   “现正是免役法见利之机,稍作更张,便当大用。”   “奈何复以差代雇,走回到以前役法残民的老路上去呢?”   殿内再次没有了声音,所有人都在思索。   司马光的压力其实很大。   之前章惇那些话,其实说不上人身攻击,因为那些事情的确发生过。   苏油劝他的时候说过,当年他力谏韩琦面刺义勇,一定要韩琦听从他的意见,到如今,自己就好像另一个听不见意见的韩琦。   范纯仁劝他无果,有些生气,的确说过那些话。   苏轼更夸张,劝他无果后,直呼他是“司马牛”,“鳖厮踢”。   吕公著曾经对自己说过:“熙丰旧臣,多憸巧小人,它日有以父子之义间上,则祸作矣。”   自己当时正色道:“天若祚宋,必无此事!”   然而,这样的事,真的就不会发生吗?   见群臣都被章惇一席话引入沉思,高滔滔轻咳一声,才说道:“如今各地举役之数到底如何,还未有定论,说什么都言之过早。”   “苏油说得对,这件事情,我们谁说了都不算,只能根据国家役务的现状来判断。”   “既然如此,那就再等等吧。”   “不过老身有句话先放在这里,如果到时候国家有需要,皇家会从今年所得的东胜州金银里,留一半与朝廷,用作新役法施行之助,也算是对执政们的支持。”   几位臣子都感动坏了,齐齐躬身:“太皇太后圣明,陛下圣明。”   高滔滔说道:“官家学业繁重,统计数据举理条询,也不是他一个人办得了的。你们再选差三四近臣,助官家办理这道差遣吧。”   司马光说道:“其实人选是现成的,臣推举毕仲游、苏轶、陈梧。”   “毕仲游在陕西调运粮秣应付西事,范纯仁承盛赞曰‘非君吾事几败’。”   “苏轶陈梧他们本是陛下陪读,年岁也相近,数理又是家学渊源。”   “就算他们不行,家中长辈也必不会坐视。苏轶提举修缮寝宫,司徒不就帮着设计规划来着?还戏耍了老臣一道!”   这话把殿中所有人都说笑了,刚刚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一松。 第一千五百零七章 蔡确的下场   出得大殿,吕公著看着章惇向枢密院走去的背景:“此子大才,不过过于倔傲,今日侥幸,日后怕也要吃大亏。”   司马光叹了口气:“章惇心性偏狭,今日包容了他,异日也不见得领你我之情。”   吕公著也叹气:“人才实难,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足,即便苏明润……”   司马光说道:“我知道吕公的意思,还是想让他回朝堂理事,最起码今日章惇这样的情形就能避免。”   “但是学校之举乃是大事儿,更是创举,更是大宋和皇家的脸面。”   “此所谓千秋大业,然庆历年间,几位大才举学校事都以失败告终。如今再举,除了苏明润,谁去我能放心?”   “如果他都不能成功,以后谁还敢再提此事?国家教育,难道再等五十年?”   “明润最善于提举制度,大宋的问题,到底是制度问题,先让他把那边的制度料理好要紧……”   吕公著有些担忧地看着老朋友:“君实,你的身体还扛得住不?”   司马光也苦笑:“看能扛到哪一天吧……”   其实这次事件当中,高滔滔于殿中设侍御史制衡宰执,又名正言顺拿到了外路密奏之权,加强了权柄,捞到了最大好处。   这才是她放过章惇的根本原因。   不过这一次御前冲突,还是传了出去,于是台谏疯了。   然而章惇父亲却在这时病故,于是章惇告哀乞守制,脚底抹油,溜了。   台谏一拳打在了空处,更觉气闷,正好蔡确山陵使事毕,犹偃蹇于位。   眼看“奸邪”即将回京,于是台谏立刻转移目标,痛加弹劾。   刘挚、王岩叟、孙觉、苏辙、朱光庭弹章交上十数。   情势汹汹,蔡确遂乞解机务,但是表词不当,火上浇油。   其中有“收拔当世之耆老以陪辅王室,蠲省有司之烦碎以慰安民心,严边备以杜强邻之窥觎,走轺传以察远方之疲瘵,明法令之美意以扬先帝之惠泽,厉公平之大道以合众志之异同。”   自夸到这分上,实在是太不要脸了,于是孙觉、苏辙愈不平,上章揭穿:“皇帝践阼,圣母临政,奉承遗旨,废市易,捐青苗,止助役,宽保甲,免买马,放修城池之役,复茶盐铁之旧,黜吴居厚、蹇周辅等。   命令所至,细民鼓舞相贺。   今小臣既经罢黜,至于大臣则因而任之,臣窃惑矣。   确所上表,虽外逼人言,若欲求退,而论功攘善,实图自安。   所云收拔当世之耆艾以陪辅王室,臣谓当世之耆艾,乃确昔日之所抑远者也。   所云蠲省有司之烦碎以慰安民心,臣谓有司之烦碎,乃确昔日创造者也。   此二事,皆确为政无状,以累先帝之明;非陛下卓然独见,谁能行此?   确不自引咎,反以为功,则是确等所造之恶皆归先帝,而陛下所行之善皆归于确也。”   公论如此不容,而高滔滔还在“容忍”。   这是帝王心术,高滔滔恨蔡确切骨,这是摆明了嫌蔡确罪名不够,不让他走,是要将他往死里整。   蔡确一辈子以整人起家,王安石依照惯例乘马入宣德门却被卫士打下了马,请皇帝依法处置,当时的开封府尹苏油将双方各打五十大板。   蔡确上疏大论王安石和苏油的错误,导致两人出外,而蔡确加直集贤院,迁侍御史知杂事。   范子渊疏浚黄河工程,知制诰熊本巡察后发现不对劲,反被范子渊告状,蔡确弹劾熊本党附文彦博,导致熊本被罢黜。   而蔡确代替他为知制诰、知谏院兼判司农寺。   三司使沈括拜见吴充谈论免役法在两浙路的实行不利于民,应当加以更易。   蔡确上疏弹劾:“沈括既然觉得免役法需要变更,为什么当年不在他检正察访的时候说,现在却在不属于他管的时候说?”   “他这是觉得王安石罢相了,新法就可以动摇了。希望陛下对他加以治罪。”   沈括因此被贬黜,苦逼几年才被苏油捞出来。   相州案更是蔡确的成名作,一共牵扯了三名宰相,十几名官员。   而蔡确因此被擢升为御史中丞、领司农寺,一时权势煊赫,新法中的“常平、免役皆成其手”。   之后暗中操弄乌台诗案,坑苏颂,苏轼,苏油。   元丰改制,又坑了王珪一把。   一路权术玩得风生水起,活活混到了首相。   还是那句话,出来混,早晚是要还的。   刘挚弹劾他担任山陵使期间,灵车出发的前天晚上,他不在外住宿,在路上又不侍从。回来后,还不请罪,是大不敬。   王岩叟弹劾在熙宁、元丰年间,所有冤假错案和苛政,蔡确由头至尾全部参与,到如今却说什么“当时未敢言”,呸!   当时人家苏元贞远在郑州,侍御史只是贴职而已,却照样放胆上书,而蔡确近在陛前,深得信任,今日却以“不敢言”搪塞?   不敢言,你当时做谏官就不称职,你怎么爬到副相上去的?   你只是以此为理由,意图巩固自己的地位,反把过错归于先帝罢了!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然而高滔滔依旧没有处理。   己丑,前宰相王珪出手,终于将蔡确一剑封喉!   所有人都既感慨又匪夷所思,死王珪搞翻活蔡确,真特么苍天有眼,报应循环!   当时的大臣,多有写日记的习惯,王珪之子王仲煜在整理父亲遗作的时候,发现了王珪的日记,翻到王珪蔡确坟场定议联手坑苏油那一段,不由得满怀悲愤。   苏油是王仲煜的大恩人,甚至可以说是恩师都不为过,苏油的人格魅力,让王仲煜死心塌地的佩服。   自己进士第四的名次,几乎就是苏油利用那年火德论这个当红大IP,一手推上去的。   他知道自己父亲与苏油不睦,苏油也不计前嫌,却没有想到,自己父亲和蔡确联手做下这般坑害恩人的事情!   自己父亲是老实人,从之前之后看来,完全是被蔡确利用,当猴子一般耍了。   蔡确,罪不容诛!   但是这会牵累到自己父亲的名声,王仲煜痛苦地纠结了几晚,最终敌不过良心的折磨,决意告发!   当时蔡确还位在台谏,却暗中交通宰执坑害重臣,以为进身之阶,这是大罪!   之后离开台谏,却是故意安排,由此引爆乌台诗案。   整个事件中,可以看到小人的机巧是多么的可怕,会给国家带来多么巨大的灾难。   而自己父亲一世的清名,也彻底毁在了小人的手里。   王仲煜痛哭上书,要求严惩蔡确!   之前的那些罪名,对蔡确来说都是毛毛雨,因为蔡确咬死是神宗授意,虽然是“归咎于君”,但是终归符合程序。   因此高滔滔一直压着不出手,就是因为有些投鼠忌器。   王珪的日记,立刻让蔡确之罪和神宗撇开了关系,让高滔滔终于有了惩治蔡确的充分理由!   台谏官本来就是天子用来钳制宰执的最后一道防线,台谏官交游宰执,那就是“政治癌症”。   以苏油那么厚的根底,苏辙一任右司谏,苏油就坚决不担任具体职务,现在更是溜到中牟去了。   这就是懂规矩和不懂规矩的区别。   乌台诗案的影响力是巨大的,差点就开了“以文字罪人”的先河,要是真成功了,赵顼就会背上封建王朝帝王最可怕的污名。   王珪已经死了,华夏一族的传统,讲究人死为大,何况告发的是自家儿子,算是变相的“自首”,朝廷包容他几十年的苦劳,最后不予追究。   不过蔡确可就没这么好命了,直接因为此事被贬为英州别驾、新州安置。   真实历史上,蔡确被贬好歹还有个过程,先是被罢为观文殿学士、知陈州;然后因他弟弟蔡硕的事被削夺官职,转任安州;之后又转任邓州;最后因《游车盖亭》诗语涉讥讪朝廷和高滔滔而被追贬英州别驾、安置新州。   这次倒好,直接一次性到底,且彻底定论,再也不可能如历史上那般出现反复。   新州时称“烟瘴最甚”,有“人间地狱”之号。   范纯仁、吕公著在高滔滔那里求情,以蔡确母亲年老,岭南山高路远,不宜让她翻山越岭为由,主张改迁他处。   高滔滔根本不搭理:“险陷先帝于恶,以台谏之身交通大臣,仅此两罪,山可移,此州不可移!”   吕公著又去请求赵煦,要他在高滔滔那里替蔡确开解一二,赵煦更加不搭理。   敢谋害司徒,不罪王珪我都心气儿不平,还想让我替蔡确说好话?没门儿!   此事还有很多后续,比如御史盛陶、翟恩、王彭年,因不上疏弹劾蔡确,被罢官出外。   中书舍人彭汝砺认为处理过重,因封驳对蔡确处理的诏旨,同样获罪出外。   应该说如此从重从快处理蔡确,的确有些不合制度流程,很多人根本不是“蔡党”,也一点不同情他。   他们反对的是高滔滔“不合制度”这点,只能算是各自都有各自的坚持。   其实苏油还很认可这些人,犯罪分子也应该有辩护律师,为的是保证法律执行过程中的最大正确性,这是后世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不过苏油也明白,诽谤高滔滔“以母改子”,想夺高滔滔立赵煦的功绩为自己的“拥戴之功”,这才是高滔滔要整死蔡确的根本原因。   女中尧舜,可不是曹太后那般任人欺负!   蔡确的确是自己找死! 第一千五百零八章 作相   中牟,留雁湖边的菜地阡陌上,苏油和几位学者正在散步。   留雁湖是个人工湖,目的是为了给下游的菜地提供足够的水源。   菜地一片连一片,田野上有水泥的沟渠,几个沟渠的纵横连接处,还有一个房子一样的建筑,安装着巨大的风叶,水流就从房子下的通道流出来,流入沟渠,成为浇灌菜地的水源。   当地百姓管这种房子叫“天恩井”,因为每一个这样的房子上都刷着一句话。   吃水不忘挖井人。   底下还有一行小字:“皇家慈善机井2096”。   李复手里拿着时报,边走边摇头晃脑地吟诵。   “歌元丰,十日五日一雨风。   麦行千里不见土,连山没云皆种黍。   水秧绵绵复多稌,龙骨长乾挂梁梠。   鲥鱼出网蔽洲渚,荻笋肥甘胜牛乳。   百钱可得酒斗许,虽非社日长闻鼓,   吴儿蹋歌女起舞,但道快乐无所苦。   老翁堑水西南流,杨柳中间杙小舟。   乘兴欹眠过白下,逢人欢笑得无愁。”   唐淹看着满目青翠的菜园:“这是荆公的旧作吧?如今苏湖鱼米之乡,桑麻满目,斗酒百钱,的确是盛世的气象啊。”   苏油戴着草笠,一手拿着鱼竿和几条两三斤的鱼,一手扶着唐淹:“老师可是言重了,斗酒百钱,那是南海不值价的甘蔗酒流入浙中。真正的好酒,照样三四贯一瓶。”   “其实王相公诗里忽略了重要的东西,就是畜牧业和油料作物推广,养猪,种油菜,有了油脂摄入,副食品丰富,才能节约粮食。”   “如此一来,农家就还是辛苦,江宁一带,尤其精耕细作,五岁的孩子都要料理家务,打草喂养鸡鸭羊猪,不得书读。”   唐淹摇头:“明润这也太求全了。国势才伸张几年啊?”   说完又叹息一声:“你说要是龙山长得见大宋今日之盛,该是何等的高兴?”   苏油笑道:“我相信他在天上看着。”   李复看着在陇间收菜的农人:“安石相公这首是元丰六年所作的,去年的在下面。”   说完抖了抖报纸,又念了起来:   “四山翛翛映赤日,田背坼如龟兆出。   湖阴先生坐草室,看踏沟车望秋实。   雷蟠电掣云滔滔,夜半载雨输亭皋。   旱禾秀发埋牛尻,豆死更苏肥荚毛。   倒持龙骨挂屋敖,买酒浇客追前劳。   三年五谷贱如水,今见西成复如此。   元丰圣人与天通,千秋万岁与此同。   先生在野故不穷,击壤至老歌元丰。”   唐淹说道:“这是说去冬旱情灾而不伤,四年丰积古今罕见,今年看样子又要丰收。”   “我记得他还有一首:湖海元丰岁又登,稆生犹足暗沟塍。家家露积如山垄,黄发咨嗟见未曾。”   “明润,你们很了不起。”   苏油笑道:“老师这就是偏心学生了,天下之功,是天下人努力换来的成果,岂可归于数人。诶,那是什么?”   几人说话间来到风力机井前,却见这里已经摆起了一个小香案,案上有一个小牌位,上面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大宋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牌位前面是一个香炉,香炉里都是香火的残烬。   香案的四条腿上,绑满了红色的小布条,很多布条已经褪色,看来乡民们这项活动已经持续了几年了。   唐淹感慨道:“公道自在人心,皇家基金这些年来助各地建立机井,慈善之心,光被天下,数千机井,功德胜敦煌万窟远矣。”   苏油说道:“李庸来信,说在辽国兴建了几个类似的农庄,耶律洪基迁走居人,将之赐给了近臣。”   李复冷笑:“夷狄之有君,不若诸夏之无矣。这是自取灭亡之道。”   苏油笑道:“也不是这样说,辽国地广人稀,迁走一些人口,倒还不是难事儿。”   “我大宋就不一样了,人口一亿五千万,耕地不过八百余万顷,平均下来,人均不过才五亩。”   “当年在眉山的时候,我曾问过龙山长,汉武帝都能在上林养马,我大宋如何就不能?要是育得战马三十万,我大宋何惧西夏辽国?”   “山长让我算了算大宋人均占地,然后告诉我一马将夺十口之地,问我准备牺牲多少人?”   唐淹微笑道:“三十万马换一百五十万人,我记得当时明润还颓丧过一阵。”   “没有啊。”苏油不认账:“没有颓丧啊。”   唐淹也不揭穿他:“都过去了,河西一地战事平息,我大宋如今一年产马,又岂止三十万。”   说起这个苏油可以得意一下:“而且西域打通,我们需要的种马不必再从海路画上万里的大圈过来了。”   “今年邵伯温将种马带了一些到东胜州去,也不知道到了那边还能剩下多少。”   唐淹将竹杖杵在地上,看着面前的菜地:“这就是凉薯吧?”   苏油说道:“对,这个产量也吓人,只可惜,北边长得不好,也当不得粮食储藏。”   “不过去年在南海,这东西亩产达到了三千多斤,那里的百姓将这东西称为沙葛。”   “章楶开了个沙葛粉厂,用它冒充葛粉和藕粉,运到杭州发卖,鄙视他!”   众人都是大笑。   李复看着湖面,想起一个问题:“明润你钓鱼的秘方什么时候贡献出来?留雁湖里的鱼都是你养的?怎么每次去都是大丰收?”   “呵呵呵……”苏油摇头:“这个是绝密,等致仕之后我可就靠它养家糊口了,岂能轻授?”   苏油今年已经点开了后世钓鱼饵料的金手指,钓起鱼来那叫一个凶残。   不过密方一直藏着掖着,谁都不告诉,连扁罐都刺探不到。   其实很简单,就是脱盐的虾粉作为腥味剂,麝香作为穿透剂,土豆淀粉制作雪花粉,面筋制作拉丝粉。   加上其它膨化半膨化的粮食碎制作的主料,用后世的饵料方子对付现在的鱼密度极大的湖泊河流,真的很没有天理。   赵煦学习观政很辛苦,苏油偶尔会带他出来,名为考察,其实就是放松一下。   时间很紧,苏油就不得不在饵料上下功夫。   李复见苏油一副誓死保卫自家宝贝的样子,不禁啼笑皆非:“天底下最大的散财童子,竟然在这上头抠搜起来了!”   “你管我!”苏油不上套:“要成品自己去我办公室拿,要方子,没门儿!专利局我都不去登记的!”   ……   其实王安石也在生病,寄给报社的诗歌虽然一片热闹,但是都是旧作。   而最近寄给苏油的诗里,已经充满了消极的意味。   老年少忻豫,况复病在床。   汲水置新花,取忍此流芳。   流芳柢须臾,我亦岂久长。   新花与故吾,已矣两可忘。   在台谏对新党大肆抨击的过程中,王安石寄来此诗,是暗示苏油。   如果事不可为,可以放弃他,最重要是要保全有用之身。   台谏的攻击,导致了吕惠卿、邢恕、蔡确的去职,章惇只算是得了个侥幸脱身。   但是苏油却看到了希望,因为人虽然走了,但是新政改良的政治主张,好歹保留了下来。   于是他给王安石寄去了一首和诗。   年少轻天下,挥遒若据床。   麈尘三日辩,鱼素十年芳。   十年吾亦壮,方醒旧情长。   斯志与斯人,艰勤未敢忘。   ……   壬辰,以门下侍郎司马光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以尚书左丞吕公著为门下侍郎。   司马光当时又病了,而且已经请假,不能入谢,帝遣合门副使将诏书和引信送至其家赐之,司马光推辞,并引文彦博、苏油自代。   等到病情稍微缓和,方起视事。   高滔滔诏免其朝觐,让司马光乘坐肩舆,三日一入都堂或门下尚书省。   司马光再辞:“不见君,不可以视事。”   于是高滔滔诏司马光乘坐肩舆至内东门,由其子司马康扶入小殿,并且命他不必参拜。   司马光不敢,请对延和殿。   高滔滔诏许乘肩舆至崇政殿,垂帘引对。   司马光入对良久,终于接受了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的任命。   第一件事,就是接替蔡确,提举编修《神宗实录》。   王安石此时已经病重,弟弟王安礼将邸报送到府中,王安石看过后怅然久之:“司马十二丈作相矣!” 第一千五百零九章 后世之美   朝堂之上,几乎全成了保守派和改良派的天下,改革派现在就剩下一个右相韩缜,一个户部尚书曾布。   曾布是因为之前接替苏油安定宁夏的功劳,加上做过三司使,被章惇援引复朝的。   戊辰,苏辙言:“陛下用司马光为相,而使韩缜以屠沽之行与之同列,以臣度之,不过一年,缜之邪计必行,邪党必胜,光不获罪而去,则必引疾而避矣。”   “去岁北使入朝,见缜在位,相顾反臂微笑。是因缜举祖宗七百里之地,无故与之。”   “臣闻契丹地界之谋,出于耶律用正,今以为相。”   “彼以辟国七百里而相用正,朝廷以蹙国七百里而相缜,臣愚所未谕也。”   一剑封喉。   其实韩缜有些背锅,那七百里疆域是王安石和赵顼经过深思熟虑,研判了当时河北情形与辽国敌情之后,最终决定放弃的。   而韩缜不过是当时朝堂派出去的谈判代表而已。   但是朝廷的锅也该韩缜背,这就是政治。   苏辙这时拿出来弹劾,韩缜本来就在求退,立即合门戴罪。   己丑,朝廷接受了韩缜的辞呈,罢右仆射,以观文殿大学士知颍昌府。   高滔滔对韩缜和对蔡确的态度截然不同,虽然台谏前后论缜过恶甚众,高滔滔皆留中不报,但韩缜的不报与蔡确的不报,也是有区别的。   高滔滔还曾经宣谕孙觉、苏辙:“进退大臣,当存国体。韩缜虽不协人望,但是也必须主动求去,而后出之。”   刘挚等攻之益急,高滔滔同意韩缜辞职的同时,又出内批给给事中:“缜自以恐妨贤路,故乞出外,视矜功要名而去者,缜为得进退之体,宜于制词中声说此意。”   意思是说,韩缜的求去,比那些自夸功绩索要名声而后去的人,不是同一种性质,朝廷在给他的制词中,必须要声明这一点,给他足够的体面。   所谓“矜功要名”,意思很明显,就是指的蔡确、邢恕。   韩缜去后,右仆射的位置就空了出来,之前司马光除左仆射的时候,曾固辞以疾,推荐高滔滔召用文彦博和苏油。   范纯仁,吕公著也以文彦博老成,推荐其入朝。   文彦博都已经致仕,和苏油差不多,现在只享受荣衔,官封太师,为文臣第一人。   于是高滔滔诏文彦博肩舆赴阙,并令河南津派出专员为文彦博处理行李。   同时御札付司马光,欲除彦博太师兼侍中、行右仆射事。   司马光奏:“彦博官为太师,年八十一,臣后进而位居其上,非所以正大伦也。”   吕公著也认为文彦博资序太高,不如将老头置于苏油那个位置,备位咨询,然后将苏油召回,放在自己和司马光中间,担任这个右相。   朱光庭亦三上章,以为:“彦博师臣,不宜烦以吏事。若右相,则苏油、吕公著、韩维、范纯仁皆可为之。”   刘挚、王觌上书,也认为文彦博毕竟春秋太高,不可为三高官官。   苏油知道司马光和朝廷的意思后,立刻上章表示坚决不接受。   第一个原因是因为台谏有自己的子侄,而且苏辙工作得非常好,完全胜任,那就让他好好干完一任。   苏辙在任期间,自己便不好呆在宰执的位置上。   第二个原因是文彦博和自己同为龙昌期的学生,而且一个已经是太师,一个又守着司徒,要是同在朝中,同任实职,也难免会引来朝臣非议。   第三个原因是自己实在脱不开身,学校制度需要建立,课程教材需要修订,教师学生需要招纳安顿,各学院课题需要拟定,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如今朝中位置安排得很好,老师兄乃国家元戎,尊位致仕,再次出山想的也肯定是国家的需要,绝不会是为了什么权势地位。   言下之意,老头已经混到了当朝第一人,什么样的官没有担任过,什么样的功劳没拿过,他还会在乎这些吗?   否则他又何必八十一岁高龄还一召即起?因此想必也不会介意太皇太后的任何安排。   既然不会介意,那就干脆连右相都不给,给个平章军国事,备位参赞,文公也一定会竭心尽力。   高滔滔舒服了,明润这是给递了个台阶,说得也非常有道理,于是接受了苏油的请求,没有强求他执政,也没有在强行给文彦博安排政务。   高滔滔将几人意见告知司马光,司马光说道:“若令彦博以太师平章军国重事,亦足尊老成矣,而右相之位苏油坚谢的话,吕公著是最佳的人选。”   壬寅,诏:“文彦博特授太师、平章军国重事。以门下侍郎吕公著为尚书右射兼中书侍郎。”   又诏:“彦博一月两赴经筵,六日一入朝,因至都堂与辅臣议事;如遇有军国机要,即不限时日,并令入预参决。”   活动在朝中的太师,不再是虚衔,这份尊荣在有宋一朝,也算是不多见。   不过在章惇去后枢密使的人选问题上,保守派内部自己都发生了分歧。   乙卯,以同知枢密院事安焘知枢密院事,试吏部尚书范纯仁同知枢密院事。   给事中王岩叟表示反对:“安焘资材阘茸,器识暗昧,旧位且非所据,况可冠洪枢、颛兵柄!   所有画黄,谨缴进。其范纯仁除命,伏乞分为别敕行下。”   意思就是太皇太后你这一招捆绑销售是没用的,安焘做个同知都不合格,枢密使想都别想。   因此请你将两件事情分开,范纯仁的任命我们同意,安焘的,呵呵呵……   苏辙、孙觉、刘挚亦相继论焘不当骤迁。   其实安焘的履历还是不错的,仁宗朝的探花,之后在干过吏部、转运、提刑、常平、外交,都还算比较出色。   不过真的没有干过军事。   安焘也不敢在反对这么强烈的情况下就任,因此辞谢。   而高滔滔直接敕黄,就是将写好的诏书交给王岩叟,让他当个二传橡皮图章。   王岩叟之前的上书,就是行使自己封还词头的权力,并且继续锲而不舍地上书:“陛下用范纯仁虽骤,何故无一人有言?盖赏贤也。   一进安焘,则谏官、御史交章论奏,盖非公望所与也。   臣两次论驳,窃闻已有指挥,门下省更不送给事中书读,令疾速施行。   臣位可夺也,而守官之志不可夺;身可忘也,而爱君之心不可忘。   陛下既重改成命,则愿差官权给事中,以全孤臣之守。”   意思就是陛下你要绕过给事中直接下敕就是不合规矩,我在给事中位置上就有这权利,你要乱来,那就先将我移走才行。   庚申,刘挚言:“安焘、范纯仁告命不由给事中,直付所司,陛下自堕典宪,使人何所守乎!”   高滔滔脾气上来了,撤就撤!我要换掉你们,让中书舍人胡宗愈上!   应该说,这一次事件,是高滔滔在稳定权利之后,开始意图扩张,伸手有点不依规矩了。   苏油上书:“今文彦博平章军国重事,司马光除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吕公著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范纯仁知枢密院事,王韶举军机处,则朝廷格局已备。”   “其余中书侍郎、六部尚书,枢密同知,馆阁台谏,当稍抑中旨,使臣下会议拟进,择能者而用之,庶几无失。   斯亦为后世之美矣。”   “后世之美”四个字,完全挠到了高滔滔的痒痒,这下听进去了。   三月,丙辰,罢诸州常平管勾官。辛未,以吏部侍郎李常为户部尚书。   李常和孙觉是同学,与王安石曾经是好友,王安石当年曾经要李常制置三司条例司,不可谓不重,却被李常以政见不合拒绝。   之后因封还推行青苗法的诏书,与当时的右正言孙觉、御史中丞吕公著、赵抃、程颢、张戬、王子韶一起罢官外放。   李常和苏轼是非常好的文友,苏辙也曾在他手下,被庇护过一年多,元丰七年李常重为吏部尚书,曾经想提拔苏轼,却被蔡确王珪所阻。   除了苏轼苏辙,其实李常与苏油交情也不浅。   李常少年时与其弟李布,在庐山五老峰下白石僧舍读书,兄弟俩一直在不懈藏书。   李常方十三岁时,兄弟俩就已经藏了九千卷!   仁宗皇祐元年,李常中了进士,之后将九千卷藏书都捐献给了当地,将那个僧舍改造成大宋第一家私人图书馆,称为“白石山房”。   到现在,白石山房已经成了大宋著名的私家教育基地——白石书院。 第一千五百零九章 程颐   苏轼后来还曾为李常写过《李氏山房藏书记》、《白石山房》诗。   而苏油的可贞堂与白石山房也进行过图书复刻再版以及交换工作,两人关系由此非常密切。   但是李常就是个文士,没有做过国家财计工作,很多人都怀疑李常能不能干好。   有人以此问司马光,司马光回答:“使此人掌邦计,则天下知朝廷非急于征利,贪吏掊克之患,庶几少息矣。”   这个观点苏油不赞同,但是李常做户部尚书,最高兴的莫过于苏油。   不懂好啊,不懂才好教。   于是苏油给李常写了一封长信,告诉他不用担心。   户部的工作其实就是以前三司的工作,三司这么些年也出过几位能臣。   张方平在蜀中首开新式记账法,后来引入三司。   赵忭将国家的财务制度梳理得明晰干净;   唐介治三司,又将复核制度搞了出来,清理了积账。   王安石对国家财务也非常重视,将制度下到了各路。   如今只需要核对各州府账册,加上一个预算审批制度和财务申报制度就行,不但可以加强户部尚书的权力,还可以加强管理与监督,为下一步的税制改革打下坚实的基础。   还有一个现成便宜,就是太皇太后已经让折冲府将各路隐户隐田都搜检了出来,成果喜人。   这么些年下来,大宋的隐户隐田问题又有抬头,这次共得各路隐田共计一百万顷,占全国已有耕地面积的八分之一,相当于增加了两个太湖地区耕地面积,顺带扩出隐户丁口百万。   如今国家岁入,农税占了五分之二,仅新纳入的编户与田土,就会为国家增加岁入两千万贯!   这就是高滔滔的巨大成就。   摆平宗室勋贵,任用司马光吕公著等清廉官吏,稳抓大义,手段充分,高滔滔在垂帘一年之后,拿出了一份硬邦邦的政绩,如今各地已经有官员开始以“女中尧舜”称之。   其实继任者的功绩,很多应该归功于前任,而现任者造成的问题,很多需要后任来擦屁股。   因此“政绩”这个东西,它存在一个延迟性。   然而事实上很多人不明白这一点,或者故意不明白这一点,这也是没法说理的事情。   但是在高滔滔这里,别的政绩或者全是赵顼留下的,但利用折冲司扩捡隐田隐户这一条,是人家自己想出来的,连苏油都没有想到。   不得不赞叹,堪称神来之笔。   所以苏油在点醒李常,你这个户部尚书很好做,就是一切按照制度来办,并且在制度框架下,全力配合太皇太后在经济方面的举动。   其实一件事就够了,就是加强对地方的监督,将各路藏着掖着的那些霉猫烂狗,都摊到阳光下来晒一晒。   现在有了电报,有了折冲司,监督成本降到了历史最低,那就是大有为之时!   壬申,置诉理所,许熙宁以来得罪者自言。   这是准备给被王安石贬弃的官员平反。   高滔滔终究还是给了苏油面子,没有坚持强行任命安焘,诏:“安焘坚辞知枢密院事,特依所乞,仍同知枢密院事,以王韶知枢密院,以蔡京提举军机处。”   几个刺头御史给事中,保留原职。   以校书郎程颐为崇政殿说书。   程颐进了三道奏章,对皇帝的教育做了规划建议。   其一就是皇帝在一天当中,应当接贤士大夫之时多,亲宦官宫妾之时少,则自然气质变化,德器成就。   第二是皇帝身边需要随时有人,除了平日的正常课程外,还要常留二人直日,夜则一人直宿,以备访问。   或有小失,随事献规。岁月积久,必能养成圣德。   其三是为皇帝师、傅、保者,其德义的表现就在于让皇帝“防见闻之非,节嗜好之过,适起居之宜,存畏谨之心”。   因此皇帝左右扶侍祗应宫人、内臣,年纪要够老,要在四十五以上,性格要厚重小心。   然后所有人,包括皇帝自己,服用器玩,皆须质朴。   其四是应当择内臣十人,专任皇帝学习方面事务,平日里经筵祗应,同时伺候起居,皇帝的一切事情,都要让经筵官知晓,以方便教育纠正。   第五就是要尊重老师,经筵臣僚,侍者皆坐,而讲者独立,于礼为悖。   要求教师坐讲,以养主上尊儒重道之心。   最后就是提升经筵官的地位,“臣以为天下重任,惟宰相与经筵。”   “天下治乱系宰相,君德成就责经筵,由此言之,安得不以为重!”   高滔滔认为很有道理,全部答应了下来。   但是赵煦给气坏了,写信给苏油告状,这个老冬烘不想要我过好日子了,司徒快来救命啊!   正好文彦博已经入京,苏油要去拜见,于是坐上火车回到汴京。   皇帝开经第一堂课,宰执重臣们都要参与旁听,这是国家表示对教育的重视。   宫中听讲经的地方,在讲簋所或者资善堂,其中资善堂是皇子学习的地方,讲簋所是皇帝听讲的地方。   程颐的名声学问是没有问题的,今天还是他第一次亮相,对他感兴趣的人也不少。   苏油背着个皮书包走过来,红颜鹤发精神矍铄的文彦博看到他:“小师弟居养三十年,气质算是出来了。”   苏油赶紧拱手为礼:“苏油拜见师兄。”   说起来两人关系密切,相互支援,但是正儿八经见面的时候,真没几回。   大宋官场,非常忌惮同门,师生这种关系的牵扯,因为这是产生朋党的因由。   然而忌惮归忌惮,该产生的朋党一样也没少。   更有趣的是凡事却又有特例,比如文彦博和苏油之间,就已经不用顾忌这些了。   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文彦博摆明了是司马光和高滔滔害怕自己镇不住场子而请回来的大神,用后世的话讲叫返聘,和苏油的名望都非常高,已经超脱了官场的约束。   用现在的说法,二人同在“师臣”,平日里负责与皇帝“坐而论道”,“不宜烦以吏事”。   而且苏油与文彦博之间已经没有了什么利害关系,文彦博是当过几次宰相的人,没什么需要倚仗苏油帮助的地方。   而苏油也是所有人公认的宰执人选,不做宰相只是为了让司马光吕公著面子好看而已,并不是他能力不行,所以他也没有什么需要倚仗文彦博帮助的地方。   称呼上师兄师弟地乱喊,但是立身处世皆合制度,大公无私;相比表面使劲撇清,私底下勾连交通,如王珪蔡确那般,是两番天地。   在这种情况下,两人如此相称,反而显得坦荡。   文彦博的脾气类似章惇,但是他比章惇有一个优点,就是虽然对同僚颐指气使盛气凌人,对皇帝、皇室却非常的尊敬和忠诚。   这种尊敬体现在礼节上,也在于对制度的遵守上。   俩师兄弟不愧都是龙老头的学生,哪怕龙椅上坐着的是一个年仅十岁的小孩,但是只要他的身份是皇帝,那作为臣子该尽的礼数,两人也绝不会因为皇帝年纪太小,就不把该走的制度流程走完。   这一点上,师兄弟俩比司马光、吕公著都还要强。   苏油也经常用老头作为例子教育章惇,看看你那暴脾气,好歹分分对象行不行?   没一会儿,赵煦也到了,还有扁罐和陈梧陪同着,手里拿着一枝柳条,看样子是刚刚从花园里折的。   见到苏油,赵煦不禁有些开心表露出来,不过转眼压抑下去,只是过来给文彦博和苏油问好。   看到赵煦手里的柳枝,苏油知道后宫装修已经差不多告一段落,现在只剩下最后的花园工程了,便问道:“陛下已经移住新宫了?”   赵煦点头:“是的,不过遵循司徒物尽其用的教导,我让苏轶将家具陈设都搬了回来,就添置了一些书架、沙发椅子之类。”   这事情苏油之前已经听扁罐讲过,赵煦将新宫里的家具陈设,全部换成了自己父亲用过的。   之前旧宫有一张书桌,高滔滔嫌有些旧,让人撤走换了新的,结果赵煦放学回来发现,又叫人将那张旧桌子搬了回来。   苏油经常和赵煦讲他父亲的故事,在赵煦的心目中,赵顼的形象很高大,很丰满。   赵顼在苏油的嘴里,和别的臣子嘴里,和司马光最近在修的《神宗实录》里,都有些不一样。 第一千五百一十章 不善加己   赵顼在苏油这里很鲜活,不是泥塑木雕,他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每个决定都有自己的想法和目的。   他也不是事事都为国为民,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完全就是为了自己,偶尔也有自己的任性。   比如宫里有一柄珍藏羽纹花钢剑,叫“中土圣主”,丢在内库好些年都不闻不问,直到大宋一柄剑走私到了辽国,辽人从剑上解读出了文字后,赵顼才命人将宫中收藏那些剑翻出来,看看有没有类似文字,才发现了这一把。   比如赵顼就没法用尺规将圆进行五等分,哪怕是苏油和苏小妹给他讲解了方法,当时明白了,过不了多久就又忘了。   但是赵顼有自己的强项。   比如那把剑,就没有被定为祥瑞,赵顼只是将之遍示群臣,表示这样的东西不足为怪,然后重新将剑丢回了库中。   又比如虽然对理工的东西记不扎实,但是却反而因此格外重视理工,认为能精通此道的都是人才,还建立了皇家理工学院,专门培养宗室。   这样的父亲形象,在赵煦心目中反而更高大,赵顼明明没有秦皇汉武唐太宗那样的天赋,成就上却并不比他们稍弱,原因是什么?   因为那张反抛物线图,让赵顼看到了严峻的事实和改革的艰难,但是同时也让他对改革前期的缓慢有了长足的心理准备,因此才能坚定信念,矢志不移。   羽纹花钢剑一事更能说明其性格,他一生不上尊号,也根本看不上那些“祥瑞”。   他之所以要翻找国库,心里的想法是——辽国有,我大宋没有,那就不行。   这就叫不服输。   这些“缺点”,反映出赵顼性格里人性的那一面,而且最可贵的是赵顼能够正视自己的缺陷,正视国家的现实,永远不做那个穿“新衣”的皇帝。   同时也反映出一点,政治在赵顼这里不是永远唯一的考量,他偶尔会出格,所以他不是最好的政治家。   但是偏偏因为这些缺陷,养成了他自己的魅力。   听赵煦如此说,苏油笑道:“陛下懂得物尽其用的道理,这是很好的,今日程颐要讲‘颜子不改其乐’,陛下要好好听讲。”   文彦博说道:“陛下求学,与科举求进不同,是要明白经义中的道理,因此不必拘泥文字细节,学习起来要比普通学子快。”   “听说陛下之前每日要熟悉数段经义,还要誊抄十五遍?这是对付墨经、贴义的学法,老臣不太赞同。”   苏油说道:“师兄,誊抄经典,也不就是为了死记硬背,这也是真心诚意,神通古人的一个方法。”   “当然,强行灌输肯定是不好的,但是如果陛下觉得其章句可喜,这样做就没问题了。”   文彦博摇头:“不对不对,老夫就从来不觉得文字功夫可喜。”   苏油表示不服:“可我家子瞻就觉得这是一种乐趣,他最喜欢抄书,《汉书》《史记》到现在抄了不下三遍,还做了思维导图。”   这是真的,苏轼抄汉书的同时还对汉书的知识体系做了精炼,曾经让人从自己的导图中任意选一个字,他就能讲解出一大段的内容。   “还有老族兄,一日不誊录五千字,就跟没有吃饭,没有睡觉一样,觉得难受。”   文彦博不禁翻起了白眼:“少拿苏家说事,你苏家人一群怪物,不足为据。”   说话间吕公著也到了,呵呵笑道:“最可敬畏的还不是他苏家学阀,而是那种天赋不高,明明自以为苦,却心性刚毅,咬牙硬扛,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自律,最终一样获得大成就的人。”   这是说的司马光,论起学习自律,司马光堪称古今第一,范仲淹虽然学习刻苦,可人家那是被现实给逼的,跟司马光这种主动自虐有本质区别。   说到这个,连苏油都一起加入了苦笑摇头的行列,惹不起惹不起。   程颐还是不苟言笑,待到几人见礼完毕,看到赵煦手上的柳枝,不由得皱眉:“听闻陛下在宫中盥而避蚁,有是乎?”   赵煦点头:“有之。”   程颐拱手道:“推此心以及四海,帝王之要道也。臣在宫外有闻,亦为天子有仁慈之心,倍感欣喜。”   “春时万物发生,不可无故摧折。陛下手上的柳枝何来?”   赵煦“啊”了一声,赶紧将柳枝丢掉:“我……宫中新移来不少花木,其中柳树最先得活,我一时高兴,就是随手……”   程颐正色道:“陛下无需找借口,君子朝乾夕惕,可不得事事随手随心,不管什么事,做之前先思忖一番,想想对错,这样才不至于有失。”   赵煦小脸涨红,露出委屈的神情,还想要辩驳,苏油却俯身将那柳枝捡起来:“先授课吧。”   赵煦这才呐呐说道:“我知道了……”   应该说程颐的学问还是可以的,一篇“颜子不改其乐”,讲得也算是很精辟了。   至于赵煦听进去多少,又得另说,因为这娃又摆起了扑克脸。   既毕文义,程颐最后总结:“陋巷之士,尚知仁义在躬。而人主崇高,奉养备极,苟不知学,安能不为富贵所移!”   “且颜子,王佐才也,而箪食瓢饮;季氏,鲁国蠹也,而富于周公。鲁君用舍如此,非后世之鉴乎?”   “故史迁有云:‘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之丑也;道即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   苏油心中暗自好笑,赵煦一年东胜洲零花钱就千万贯,有了这个打底,才能做到富贵不移!   不但富贵不能移,还能往外倒,做慈善!   散学之后,苏油送赵煦去理工学院。   两人在车上沉默了好一阵,赵煦终于开口:“我不喜欢他。”   开口就好,苏油点头:“我也不喜欢他。”   “是吗?”赵煦顿时觉得自己有了撑腰的:“司徒也这样认为?”   苏油把玩这赵煦摘下的那根柳枝:“是的,能得人敬,难得人亲。若是陛下因为程颐,而对圣道起了反感之心,道理讲一千遍都不往心里去,徒废口舌是小事,耽误陛下进益,岂不是坏了大事?”   赵煦顿时闹了个红脸:“我虽然愚钝,也不至于如此。”   苏油笑了:“如此臣就放心了。陛下须知臣子各种性格都有,既然是天子,那就各种性格的人都要包容。”   “除非陛下的志向是皓首穷经极研义理一辈子只对着书本与古人交流,否则总要和各种性格的臣子们打交道,总要让他们各守其职,为国效力。”   “程侍讲今日是用颜回的故事提醒陛下,不让有才德的人曲沦下僚,让其有机会施展才学,才是兴邦之道。”   “这一点他讲得是很有道理的,因此陛下即使不喜欢这个人,也不能反感他说的这个道理。只要他说得对,陛下就应该虚心接受。”   “我不喜欢他的原因,是他只对陛下折柳一事提出了批评,却没有提出补救的措施,让我想起了以前的台谏。”   “只看到问题,甚至小题大做,只会批评,却拿不出具体举措来匡救时政。这一点,臣却又不取了。”   赵煦说道:“这就是司徒将那柳枝捡起来的原因?”   苏油说道:“汴京城里有个风俗,起自汉唐。因为柳音通‘留’,那个时候的长安洛阳,送别亲人朋友到御桥的时候,都要折柳相送。”   “年年柳色,灞陵伤别。当时的人,因此留下了无数关于折柳的诗篇,所谓‘杨柳青青着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折杨柳》在汉代就成笛曲,流传很广,‘折柳’,已经成了诗歌里叹别的意向之托。”   “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在我看来,陛下今日之举本出无心,而造成的后果,也轻微至极,程侍讲以摧折春和相责,实在是有些过了。”   “不过陛下也不必计较,臣给陛下讲一个吕公的故事吧。”   赵煦很喜欢听苏油讲故事,顿时来了精神:“什么故事?”   苏油说道:“吕公平生未尝较曲直,有人污毁他,他也从来不做申辩。多年以前,大宋的铜产量还很低,铜器是紧俏商品,非官员不得购买。”   “那时候臣从大理搞到了一些铜料,由四通商号做出了一些紧俏铜器,先帝许于万姓大集发卖。”   “吕公家乡的寺庙需要铜器,便托吕公帮忙,吕公当时俸禄不高,没有办法便找到了我,想用自己心爱的紫金石砚,换一个铜香炉。”   “那砚台是吕公心爱之物,背后有一道座右铭,臣见到后非常喜欢,便私下出钱买了个香炉,从吕公那里换得这方砚台。”   赵煦问道:“吕公的座右铭?那是什么?”   “这也是臣佩服吕公的地方——不善加己,直为受之。” 第一千五百一十一章 好之乐之   “因为吕公相信,只要自己蹈仁义,行正直,无私无愧,那就清者自清。”   “根本就不需要计较别人说了什么,也根本无需为自己辩解什么。”   见小破孩神色渐渐变得和缓,苏油说道:“明日臣让扁罐将那砚台交给陛下,算是恭贺陛下进学之喜吧。也请陛下时时记得其背后的铭文,学习吕公的风节。”   说完一摆手里的柳枝:“一会儿到了学院,我们先解决这根柳枝的遗留问题。”   ……   当晚散学后,赵煦回到宫内,手里还多了一个小包。   高滔滔也听说了今日讲读的事情,过来看赵煦的反应,却见赵煦正站在矮凳上,打开大鱼缸上的过滤槽,将包里边的物事一个个放到过滤槽里的石头上。   “哥儿这是做什么呢?”高滔滔不由得问道。   赵煦说道:“今日进讲,程夫子见我折了一根柳枝,责我摧折春和。”   “司徒便将那柳枝捡起,待散学之后,带我去理工学院,说这柳枝不是不可救,皇祖母你看。”   高滔滔接过赵煦手中的物事,却是一小段柳树枝,上边有一两个芽头,头上封了蜡,底下包着个纱布包,里边料想就是一些营养土之类的东西。   赵煦一边摆放柳枝一边说道:“司徒说只要纱布包保持湿润,这些柳枝会生出根,发出芽,待到小苗长成,就可以移入土中,变成一棵棵的柳树。”   高滔滔不再说话,将手里的柳枝递了回去。   赵煦兴致勃勃地将柳枝摆好,取过过滤槽的薄盖板盖上一多半,说道:“我和司徒商议了几处地方,司徒夸我找得好,说过滤槽的湿度应该能够保证柳枝生长。”   高滔滔看着赵煦高兴的样子,暗自叹了一口气:“哥儿进学辛苦,祖母那边做了哥儿最喜欢的马铃薯烧猪排,今日陪祖母用饭吧。”   次日,赵煦的书桌上多了个砚台。   高滔滔命人取来,又叫来服侍赵煦读书的老内官问话。   赵煦也继承了自家老爹喜欢显摆的性格,不过比赵顼好的是只对自己喜欢的人。   苏油告诉他的故事,当晚他就告诉了宫人。   听老内官讲清来历,高滔滔翻过砚台来,看了底下的铭文,也没说什么,只让老内官将东西放了回去,原样摆好,别让官家发现。   ……   司马府邸,吕公著正坐在榻边,正与病榻上的司马光商议国事。   吕公著这段时间主抓京周几路对于役法的利弊条陈,对司马光说道:“君实,从目前情况看来,河北两路,对免役法的意见比较大,但是京东两路和京西两路,地方州县对于免役法却是非常支持的。”   “尤其开封府,应天府,河南府,甚至更远的京兆府,都认为免役法是良法。”   “看他们条陈里的道理,其实很简单,这些地方老百姓不缺钱,只要不多纳所谓的‘宽剩’,仅仅承担役务所需要的那部分钱粮,他们是很乐意的。”   “而且这几个州府都有专业的工程建设团队和物资运输团队,现在又有了折冲司这个专业治安的行伍,商业发达百姓手里也有宝钞,不会遭受换钱纳钱的盘剥,我看了看各州县的意思,都称便利。”   “还有重要的一条,这些地方不差钱,之前已经征收的宽剩钱,结余也最多。”   “我让蔡京盘过账,开封府界内,今后六年的差役都够支应。”   “也就是说,如果继续施行免役法,开封府就算一文钱不收,账上的宽剩钱都能够支撑府界六年。”   “如果改了免役法,那老百姓被多收的六年宽剩就白交了,之后又要开始承担役务,很多州县百姓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不愿意改回差役。”   “现在问条已经搜集得差不多了,我发现很多事情并不如我们之前想象的那样简单。”   “现在最大的问题,已经不是差役免役的问题,反而是‘宽剩钱’的问题。”   “这个要不管理好,百姓膏血,就有被州府利用此次役法调整,大肆吞没之虞!”   司马光眉头紧皱:“这些数据都拿得确实吗?”   吕公著说道:“君实,这是陛下亲自办理的,每日数据抄录得认真,数据之下还有分析总结,虽然不文,但却周尽,连我都大有所得。”   司马光说道:“陛下年岁尚幼,却已有圣明之相,程正叔授讲我也没能参加,那天的讲解怎么样,陛下觉得有得吗?”   吕公著叹了一口气:“正叔乃是正人,文义道理倒是讲解得很不错的,不过就如君实所言,陛下年纪还小,正叔讲解得……我觉得有些深了……”   “反倒是苏轼在经筵所言,我以为颇有见地。”   司马光问道:“苏子瞻作何说?”   吕公著说道:“苏子瞻说,人君之学与臣庶当异。”   “他告诉陛下,他和明润小时候,为老泉先生驱率读书,初甚苦之。”   “等渐渐知道好学,则自知趣向。”   “等到揣摩既久,则中心乐之。”   “既有乐好之意,则自进不已。”   “这就是夫子所谓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他称赞陛下上圣,固与中人不同,然必欲进学,亦须自好乐中有所悟入。”   “他说陛下之学,不在求名与求知,也不为章句科举。而是为了周知天下章疏,观其人文章事实,总理万机之政。”   “因为非学无所折衷,这才是陛下读书之必要。”   “子瞻讲学完毕来见我,告诉我陛下最近见程正叔则危襟正坐,然木然无所可;见他和明润,则有神情。”   “他说陛下天性本来好学,那就应当好好启发陛下求索之心,引导陛下向道之意。准备将自汉至唐,择其君臣大节政事之要,为一书以备进读。”   “虽然没有言正叔不是,但是明显对正叔直讲的方式,有些不赞同。”   程颐是司马光和吕公著推荐给赵煦的,但是两人都不是教育家,忽略了赵煦的基础和接受程度。   吕公著说道:“我也问过正叔,让他学学文公和明润,两人对陛下非常恭敬,时常鼓励,也让陛下觉得可亲。”   司马光点头:“晦叔劝得不错。”   吕公著叹了口气:“我曾问他,君之倨,视蜀潞二公如何?”   “他却说:‘二公三朝大臣,事幼主不得不恭。颐以布衣为上师傅,其敢不自重!此颐与二公,所以不同也。’”   司马光有些生气:“这是什么话!什么叫不得不恭?!太师与司徒,岂是谋私之人?!”   “有件事君实还不知道吧?”吕公著又将程颐指责赵煦折柳一事跟司马光细细讲了,说道:“这事情多得明润事前事后,巧计缓颊,否则陛下当时就要下不来台,事后更要闹出不仁之谤。”   司马光痛苦地闭上眼睛:“使人主不欲亲近儒生,正为此等人也。”   吕公著说道:“程正叔乃你我所荐,以师道自居,侍讲色庄,言多讽谏,这本不是什么过错。”   “错就错在,他没有考虑陛下的年岁。”   司马光沉吟片刻:“明润事务不少,要不让子瞻也入内侍讲吧。”   “苏家家学起自程夫人,你看二苏,明润,还有华容县君,土地庙诸子,还有他们的子弟,尽皆成才,我觉得挺好的。”   听到这里吕公著不禁莞尔:“要这么论,老泉先生其实也算。”   司马光虽在病中,也不免一笑,不过终是厚道,转移了话题:“呵呵,说说关于六部尚书的人选吧,还需要调整吗?” 第一千五百一十二章 科举改革   吕公著说道:“如今吏部范纯仁新进,工部苏颂不可更易,礼部暂时空缺,我觉得太皇太后有些属意大苏。”   “如今李常去了户部,原户部尚书曾布就得调整,我的意思是,让他充任刑部?”   司马光说道:“曾布没有做过提刑吧?”   吕公著说道:“兵部就更不合适。”   司马光说道:“既然如此,那不能外放?”   吕公著叹了口气:“君实,曾布之前虽然以附从安石入朝,但是之后提举三司时因反对市易,与吕嘉问闹翻,便去了两浙,苏明润让他料理铜政,又在宁夏做了一路转运使。”   “如今章惇守制,吕惠卿、蔡确、邢恕诸人已然不可起复。如无故再去曾布,太皇太后兼用人才之策就得落空,明润那边也不会同意。”   “明润给我私下说过,曾布举刑部,总不会比李常举户部来得差,你觉得这话没有所指吗?”   司马光皱眉道:“那让苏颂去礼部,曾布举工部呢?子瞻进拔太速,非驾驭人才之道。而且子瞻疏放,置于翰林已经是到顶,一部尚书,无论资历才干都有不足。”   吕公著想了一下:“明润也提出过担忧,他说子瞻最好先在馆阁做一任,然后放到外路再干干。”   “子瞻一年已经四迁,的确是过速了。”   “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先举苏颂入礼部,曾布入工部,看看太皇太后的意思再说?”   司马光道:“你把让子瞻入经筵的意思也跟太皇太后讲讲,馆阁清贵,可以兼顾。”   吕公著点了点头:“君实,国事尚繁,你要好好将养啊。”   司马光说道:“老朽残躯,阻后进之路,实在惭愧,然四患未除,终不瞑目。”   ……   乙卯,程颐上疏曰:“今讲读官共五人,四人皆兼要职,独臣不领别官,近差修国子监条例,是亦兼也,乃无一人专职辅导者。”   “执政之意,盖惜人材,不欲使之闲尔,又以为虽兼它职,不妨讲读,此尤不思之甚也。”   “今诸臣所兼皆要官,若未能遽罢,且乞免臣修国子监条例,俾臣夙夜精思竭诚,专在辅导。”   这篇上书很有意思,程颐要求,负责皇帝教育的师长必须是专职。   赵煦都吓坏了,又写信给苏油告状,这死老头要使坏,司徒怎么办?   苏油觉得好笑,回信告诉赵煦:   首先太皇太后对理工已经很重视,其次程夫子对理工一窍不通。   因此这道奏章等于白写,陛下你别怕,相信很快就会有出头鸟怼他。   结果等来的出头鸟让苏油好郁闷。   不是别人,正是苏轼。   苏轼已经入经筵,立刻上书反对,皇帝学习任务是通义理,明实务,体民生,又不是为了考状元。   那么不好意思,如果只靠冬烘先生来负责皇帝的教育,就算将皇帝教育成精通章典义理的牛人,对国家就一定有益吗?   别忘了王莽可也是学问精深,但是在国政上一塌糊涂;   刘邦虽然不文,可是日日实务经手,最后也成了开创有汉数百年基业的君主。   因此皇帝的师长恰恰不能全职,教导皇帝的教师,一方面要道德醇厚,另一方面也要精通实务,最好还文章义理皆通,最好还要数理史哲全会,甚至还要和蔼可亲循循善诱,这才是上上之选。   某人要专职是可以的,但是如果别人兼职都能干得比某人专职还好,那么用这个理由剥夺人家的兼职,是不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所以程颐所说的那种教师,是在实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要求最低的底线而已,不过我大宋如今没有更好的选择吗?   嗯……   苏家人出手,逻辑分明辞不可夺。   但是苏油好气哦,嗯你个头嗯,这跟点名有什么区别?   手心手背都是肉,司马光看了程颐的奏章,又看了苏轼的奏章,觉得还是大苏的肉厚一些,说得又在理,便没有理会程颐的请求。   甲寅,诏:“放免内外市易钱并坊场净利钱。”   又诏:“已前积欠免役钱,与减放一半。”   苏轼代表详定役法所上书:“乞下诸路,除衙前外,诸色役人只依见用人数定差。官户、僧道、寺观、单丁、女户,出钱助役指挥勿行。”   役法虽然还没有完全定议,但是有些事情却不是不可以先做,苏轼的意思是立即实施宽免,将诸路免役钱里应该减免的那部分先行减掉,不用等着役法的最后出台。   诏从之。   壬戌,诏:“侍从、御史、国子司业各举经明行修可为学官者二人。”   这是大宋元祐刷新的另一件大事儿——科举改革。   司马光上书:“取士之道,当以德行为先,文学为后;就文学之中,又当以经术为先,辞采为后。”   “为今日计,莫若依先朝成法,合明经、进士为一科,立《周易》、《尚书》、《毛诗》、《周礼》、《仪礼》、《礼记》、《春秋》、《孝经》、《论语》为九经,令天下学官依注疏讲说,学者博观诸家,自择短长,各从所好。”   “《春秋》止用《左氏传》,其公羊、穀梁、陆淳等说,并为诸家。《孟子》止为诸子,更不试大义,应举者听自占。习三经以上,多少随意,皆须习《孝经》、《论语》。”   范纯仁看望司马光的时候,司马光将奏稿给他看,范纯仁劝道:“《孟子》恐怕不可轻。且朝廷欲求众人之长,而元宰先之,似非明夷莅众之义。”   “不若清心以俟众论,可者从之,不可者更俟诸贤议之,如此则逸而易成,有害亦可改矣。”   意思是说做老大的就不应当事事先出头,应当让大家先发表意见,然后再召集讨论,这样才能得到大多数人的同意,有不恰当的地方也有机会在讨论过程中及时改正。   关于役法的大讨论正搞得如火如荼,从如今的舆意来看,大多数州县都认为,如果朝廷能够“罢宽剩”,免役法是完全可以推行的。   就连河北两路都认为,如果朝廷能够主动承担起那些靠州县无法独立承担的差役,剩下的部分,地方上也可以解决。   因此司马光也接受了教训,同意了范纯仁的建议,科举改革的问题,先讨论。   讨论的好处立刻就显现了出来,庚寅,苏辙上书:“礼部欲复诗赋,司马光乞以《九经》取士,二议并未施行。乞先降指挥,明言来年科场一切如旧,但所对经义兼取注疏及诸家议论,不专用王氏之学,仍罢律义,然后徐议,更未为晚也。”   苏辙指出了政策持续性的问题,之前士子们一直在以三经新义为考试教辅,如果突然要更张,你让考生们怎么办?   现在已是四月,九月就要举试,翻年就要礼部试,因此这一届考试还是得依从老规矩,要改也该等到下一届再改。   司马光见到苏辙的上书,不禁大感侥幸,范纯仁的做法是正确的,要是真按照自己的做法来,必然会触犯天下读书人的利益,到时候就是一场大风暴。   而苏油也给司马光去了封信,孟子的地位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因此《孟子》一书的地位当然也应该发生变化,否则成了什么了?   孟子只有一本《孟子》,只抬人不抬书,这不是名实不符吗?   在今天的大宋,《孟子》,代表的是人本主义,而且是王安石首倡。所以苏油当然要大力鼓吹和捍卫。   司马光自己其实也是两可之间,加上吕公著也劝道,反正都是必读必考之书,将之作为大义考条,和考生自行摘录论据,这特么不就是填空题和申论题一起出,与不填空只申论的区别?   申论这么难的都可以引用,那加几道填空在卷中,又有啥大不了的呢?   最终《孟子》的地位保住了。   夏,四月,壬辰,以旱虑囚,诸路旱伤,蠲其租。   诏提点刑狱司、折冲府司指挥逐县令佐,体量乡村人户有阙食者,一面申知上司及本州,更不候回报,即将本县义仓及常平仓米谷直行赈济。   夏秋成熟,令随税送纳,毋得收息。   令佐有能用心存恤,民不流移者,优与酬奖;否则检察司取勘闻奏。   苏油最近很舒心,司马光终于听进去了意见,这些日子堪称“从善如流”。   而朝廷对于此次灾伤的举措,也算是相当到位,可谓有始有终。 第一千五百一十三章 实验   从户部统计数据上来看,补种也很及时,而且之前安排下的玉黍和马铃薯等抗旱作物,在机井等的帮助下,扛住了这次旱情。   四月已经入夏,抗旱补种工作完成之后,苏油觉得都堂又该开始撕逼了。   苏家中牟庄子与京师大学堂隔湖对望,走水路很近,苏油在留雁湖中引入了眉山藕,如今庄子外的湾子里一片碧绿的莲叶,已经长出很多如拳的荷蕾,成了学院师生颇喜欢游览的地方。   今天庄子上来了一群专家,大家要在一起做一个实验。   张象中,陈昭明,苏小妹,苏油,椅子,扁罐。   还有过来探亲的石薇和漏勺。   庄院里摆着一个设备,是一个不锈钢捅,不锈钢桶接着两个焊件。   其中一个是喷油嘴,通过管子连接着汽油桶。   另一个是火花塞,连接着电池。   不锈钢桶上还有一堆零碎,比如压力表、加压器,活塞,保险筏之类。   今天要进行的试验,就是论证汽油机的可行性。   大家都离那个固定在铁架子上的不锈钢桶远远的,椅子和扁罐负责实际操作。   击发电火花的火花塞连接着线圈和电容组成的震荡器,利用电流震荡给火花塞的电极轮流进行电势转换,并且利用线圈将低压变成高压,让火花塞不断打出电火花。   连接完毕,扁罐将电闸合上,陈梧按下进油开关。   “嘭!”不锈钢桶发出一声巨响,整个铁架都猛烈地抖动了一下,然后归于平静。   “也——”椅子和扁罐都兴奋地跳了起来:“成功了!”   “也!”漏勺也跟着两个哥哥跳了起来。   苏油笑吟吟地摸着漏勺的脑袋:“你都明白什么了就也?”   漏勺说道:“成功了爹爹就要庆祝,今天又有好吃的了!也——”   “哈哈哈哈……”苏油开心地笑了起来:“要这么说,漏勺倒是没有也错!”   笑完后,苏油看着陈昭明:“这就是物理学院的大课题,怎么样?内燃机项目可以立项吧?”   陈昭明笑道:“原理倒是试验通过了,不过要到实现兄长所说的四冲程内燃机,我估计会有很长的路要走。”   苏油有点不要脸,按道理人家陈昭明年纪比他要大,但是谁叫他是小妹的夫婿呢,因此苏油从来在陈学士面前都摆着大舅哥的谱,楞要人家叫他兄长。   将张象中拉过来,苏油说道:“火花塞你就找这位,他的电炉已经成功了,温度突破了两千大关,现在已经能够熔炼依稀仿佛似五种耐高温抗腐蚀的金属,其余的就得摸索了。”   扁罐和椅子已经过来了,手里还拿着记录本:“压力表显示,燃爆达到了十八点五个标准大气压。”   椅子说道:“这个原理和连机铳的原理倒是颇为相似,是不是可以用炸药来实现这个过程?”   苏油笑道:“椅子你别闹!就算原理上可以实现,但是那得多大的材料成本和人工成本?这个课题的目的,是要解决大量原油加工产品的浪费问题。”   “如果这个项目成功,如今被白白倒掉的汽油,和只能用来洗工件的柴油,就能够派上大用场了。”   陈昭明摇头:“看把兄长得意的,再试试压燃吧。”   压燃得换成柴油,因为是试验,四冲程被简化为喷油加压两个过程。   今天的试验是让混合柴油气能够被压燃就算赢,但是在高压下喷油难度太大,必须先喷后压才行。   于是那个不锈钢活塞罐子又被连接到了一台锅驼机上,利用锅驼机的动力带动活塞运动,给气缸反复加压。   准备好之后,大家又离得远远的,扁罐在活塞运动的过程中按下了进油阀。   就见压下活塞的曲柄连杆明显感受到了一个阻力,紧跟着“嘭”的一声传来。   这次桶内的燃爆比汽油那次厉害,不锈钢活塞罐上的压力保险栓“嗖”的一声被炸飞上了天空。   陈昭明突然醒悟,猛然一拍大腿:“哎呀兄长误我!”   我误你?!我是穿越过来的你知道不你竟敢说我误你?!   见苏油一脸的不平,陈昭明赶紧说道:“我有更好的方案!”   “哈?”苏油就跟见鬼了一样,这是真的气笑了,你在开什么玩笑?   陈昭明指着远处的不锈钢罐:“现在内燃机的难点,一是点火,一是油气混合,对吧?”   “啊,对啊……”   “既然我们现在有煤气,如果将混合燃气改为煤气,是不是难度就会降低很多?”   “诶?等下……煤气你要用火花塞引燃?不容易吧?”   “为什么要用火花塞点燃?煤气一样可以压缩,如果将煤气压缩和柴油压燃相结合……”   “对呀!”张象中也反应过来:“这样就只需要喷入一点点柴油,就能通过压燃方式引燃混合煤气,达到我们一直想要达到的的效果!”   “等……等下!”苏油被陈昭明的新奇脑洞整得有些懵:“这样投机取巧,有问题!”   “什么问题?”   “这个……这个煤气不好携带……”   “为什么要携带?”   “因为……因为……”   妈蛋难道要说因为我的目的是发明汽车、拖拉机、坦克、军舰?   小妹见到苏油吃瘪的样子不忍心:“哥哥你不是一贯教育我们,理工之学,先要解决有没有的问题,再想办法解决好不好的问题吗……”   “嗨!”苏油顿时恍然大悟:“小妹说得对!改!立刻改成煤气内燃机项目!内燃机难度将大大降低,值得庆祝!”   “也!”漏勺等的就是这个时候:“成功了!爹爹快去做饭!”   “你先从爹爹背上下来!”石薇在一边没好气地斥责。   苏油倒不在意,好歹现在还背得动:“漏勺想吃什么?”   “吃火锅!薯条!水煮肉片!”   “这么热吃什么火锅?薯条要冰冻了再炸也没法做。水煮鱼倒是可以!”   “那就水煮鱼!”漏勺倒是不挑剔。   苏家中牟庄子,是大宋第一批用上煤气的人家。   煤气开发最早是石富弄出来的化工分支,最早的目的是解决炼钢炉的燃烧温度问题和炼焦副产品的利用问题。   如今在很多煤铁工业基地,已经可以生产大量的煤气,除了满足化工需要,还有富余通过管道运输,作为路灯和工厂大食堂燃料。   苏油假公济私,在京师大学堂也造了一座煤气厂,名义上是满足京师大学堂科研和师生生活的需要,然后以煤气跨河传输课题为名,将煤气从留雁湖下头通过管道接到了中牟苏家庄子上来。   理由很充分,苏家庄子魔芋胶膜试验大棚,需要在冬日里燃烧煤气,为植物提供二氧化碳,供植物生长。   庄子上的辣椒正嫩,还是青的,两年的秋水仙碱定向培育,便让辣椒的个头大了百分之八十,不过模样有些奇怪,比后世蜀中的二荆条辣椒体型要肥,垂着结果,底部有四个头,这些又跟菜椒有些相似,但是辣度虽然比原生种和二倍体降低了很多,却比后世菜椒要辣,非常适合大宋人的口味。   这季节的青椒,做烧椒茄子最好不过。   庄子上的空心菜和红薯叶尖也是最肥嫩的时候,红薯藤作为极好的青饲料,是人也吃,猪也吃,鸡鸭也吃。   空心菜是水生的,在湖边开了个泥潭,用发酵的鸡鸭粪做底肥,长势远比其它庄子好得多,而且更嫩。   这个方法竟然被高滔滔知道了,派内官过来苏家庄子学习,准备在宫内的“村庄”里也开三分地。 第一千五百一十四章 水培   苏油给赵煦安排了另一种种植方式——纯水培。   如今宫中有水面了,用赛露络做成带孔的小浮板,将空心菜杆插在浮板孔中漂于水上,每周施加一次化肥溶液,四五月里的空心菜就跟疯了似的长。   收获很简单,就是将浮板收起来,用剪刀将菜剪下,再将浮板放回水里,两周以后又可以收获第二波。   高滔滔开始都不敢相信,等到赵煦指挥内官们种植成功后,兴奋得遍赏两制上官员,一家一斤,吃完两周后还有!   官员们对陛下亲农好农,“亲自”种菜的行为大为感动,加上北方人压根就没见过能够在水面上飘着都能长成的蔬菜,倍感新奇。   第二天上朝时,吕公著大拍彩虹屁,盛赞这用干净的化肥和清水种出来的空心菜,就是要比土里的普通空心菜好味美质嫰,昨日品尝之后,当即诗兴大发,今日特呈诗作给陛下御览。   高滔滔大悦,命群臣也作诗进贺。   苏油当时就愤愤地看着吕公著,老头吃菜你就吃菜,得了便宜还卖什么乖?!   没办法,终究是自己挖的坑,含着泪都得填完……   玉津惯赏起红莲,未识清波亦作田。   翠意廊前生细细,佳蔬槛外被绵绵。   圣心德佑群贤席,上智仁增万户编。   最喜耕牛稍得憩,绿杨荫里乐尧天。   ……   一道酸菜水煮鱼主打,剩下的都是家常菜,西红柿炒蛋、烧椒茄子,椒麻棒棒鸡,贡菜炒鸡杂,凉拌空心菜,炝炒红薯尖。   还有一锅土豆玉米杂粮饭。   贡菜又叫苔干,本来产于中国安徽,后来传入占城,到宋代中土反而没有了。   苏油在占城发现之后引种回苏浙一带,之后逐渐普及,其中以徐州邳州的品质最好。   这其实就是一种莴苣,但是这种莴苣可以制作成菜干,同时还能保持绿色,在绿色蔬菜还稀缺的北方冬季,贡菜很受欢迎。   皇家每年都要通过漕运,从徐州邳州运一大批过来。   等到物流大通,京周冬蔬菜普及之后,贡菜才渐渐走出宫廷,来到开封府民间。   但是大家还是按照老习惯,称之为“贡菜”。   到了庄上,苏油就是庄户头,杀鸡剖鱼做料理,现在已经是他难得的乐趣,因此特别珍惜机会。   《厨经》苏油也在写,现在苏油同时在开三部书——《伦理》,《麈尘录》,《厨经》。   其余的数理化一类的东西,已经只有膜拜阅读高手文章然后高呼牛牛牛的份了。   难得一日清闲,大家正吃得开心,一艘小船却打破了平静。   李复送来了朝廷奏报,癸巳,特进、荆国公王安石卒,年六十有六。   苏油立即放下饭碗,更衣入朝。   王安石死后的定性是个重大问题,他担心司马光和吕公著会从中阻挠,让保守派和改革派之间的裂痕更深。   乘坐火车赶到汴京,在都堂找到吕公著,吕公著第一句就问道:“明润是为介甫而来吧?”   苏油与吕公著见过礼:“王相公谥号定下了吗?”   吕公著说道:“你是担心司马相公的意见?看看这个吧,司马康送来的。”   说完递过来一封信简。   苏油接过,却是司马光的笔迹:   “晦叔足下,顺颂万安。   介甫文章节义,颇多过人,但性不晓事,而喜遂非。   今方矫其失,革其弊,不幸介甫谢世,反覆之徒,必诋毁百端。   光以为朝廷特宜优加厚礼,以振起浮薄之风。”   见苏油表情轻松下来,吕公著才说道:“礼院那边,你宗兄请追赠介甫太傅,谥……文。”   文,单字谥号,比第一等的“文正”还要高,之前仅韩愈曾得此谥号。   苏油问道:“朝廷同意了?”   吕公著点头。   苏油不禁松了一口气:“这就好。”   吕公著又翻出几道敕命:“正好你来了,也一并看看吧。”   苏油取过来,其中两道是关于文彦博的。   因为老头年纪大了,朝廷体恤他,一道是许他一月两赴经筵,六日一入朝的制文。   另一道,是令独班起居,自今凡赴经筵都堂,同三省、枢密院奏事,并序官位在宰相上的奏文。   苏油明白吕公著的意思,说道:“文公班序理所当然,不过我可万万不敢居司马公和吕公之上。那样实在是太狂妄了。”   “不仅苏油惶恐,天下也断不能容。”   吕公著也松了口气:“明润客气了,你就是年纪小了点,论资序,其实你只在文公之下。”   “别别别……”苏油连连摆手:“我是后进,也就是在外路侥幸升得快,自己几斤几两还是拎得清的……”   吕公著不禁笑出声来:“这种顽皮话明润以后少说,要注意大臣之体。”   “对了,昨日太皇太后奖掖我一方贺兰砚,你知道背后的铭文是什么吗?”   苏油摇头:“我才从车站过来,连家都没回,这上哪儿知道去?不过吕公秉政,近日颇为操劳,太皇太后也是将吕公的辛苦看在眼里的。”   吕公著看着苏油,认真地道:“‘不善加己,直为受之’,明润应当见过吧?”   “嗐,吕公这是考校我来着。”苏油说道:“《后汉书·张霸传》中句,吕公以之为座右之铭,早为天下广知,天下亦以此早知公有宰相之量。”   说完对吕公著拱手:“这是太皇太后特加的殊荣,恭喜吕公了。”   吕公著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决定不在都堂说这事儿,又交给苏油一封敕文:“还有这个。”   苏油再次接过来,却是诏命执政大臣各举可充馆阁者三人的文书。   苏油笑道:“这个我知道的人才可就太多了,皇家京师大学堂文学院、史学院、经哲学院,一大群客座教授都够格。”   “我举荐范纯粹、韩嘉彦、还有一个嘛,张商英也合适。”   吕公著笑了:“明润你倒是不偏不倚。”   将敕文收回去,吕公著说道:“我与司马公商议过了,我反正要举荐苏轼、邵伯温、钱勰。”   苏油说道:“子瞻迁官太速了。”   吕公著摇头:“子瞻入馆不为速,他和章惇同试馆阁,当年就已经过了的,是王相公阻挠方才不行,改置史馆。”   “如今天下都认为,这不是子瞻才学不足,而是王相公当时做差了。”   见苏油还要争,吕公著直接明说:“太皇太后也是这意思。”   这就没法讲理了,苏油只好拱手:“但是绝对不能再进了,子瞻性子我知晓,还是太浮,能入馆就是他今日极限。”   “此次进京就是为了荆公后事,如今已知吕公宽宏,司马公偃怨,实乃朝廷之福。”   “反倒是苏油量狭,惭愧无地,我这就回中牟自省去。”   吕公著叹了口气:“明润那边也是千秋大业,不敢耽误,赶紧将制度立起来就回朝吧。我这里真快忙不过来了。”   苏油笑道:“吕公的制度很好,令长贰日聚都堂,并得议事,我认为当立为定制。”   “要是事后在来一个任务分派,各负其责,那就更加完美了。”   “吕公,该分出去的事务和责任,就尽管分出去,放胆用人,也不会那么累。”   吕公著摇了摇头:“我再思忖思忖,你先去吧。”   回到汴京一定是要向太皇太后和陛下汇报工作的,出了都堂,苏油又去合门请见。   但是汇报工作只是借口,苏油成立了校务董事会,也就是各院院长共同管理,又按照后世规矩设立了教务、保卫、后勤、财务等部门负责细务。   学生里边成立了学生会,让他们自己管自己,同时还要抽调部分干部,去配合学校管理部门的工作,课题和教学大纲成立起来之后,差不多就没苏油啥事儿了。   大家都兴致高昂,其实已经不需要他如何操心。   尤其学生们的积极性很高,第一件事就是搞出了各院系学报期刊,最受外界追捧的就是文史经哲三个学院,长期霸占汴京时报第三版。   《时报》如今在努力挖人,特聘京师大学堂教授们做评论员,被《两浙潮报》灵活的创刊方式打压多年,这一把要扳回一城来。   待到跟高滔滔和赵煦奏罢学校事务,苏油才缓缓道:“安石相公身前疏阔,不务私产,就臣所知,其任宰相期间,都是都将俸禄交给诸弟,供族中使用。”   “二次退相,始于江宁城谢公墩营园,因处于江宁府城东白下门至钟山半道七里处,故名半山园。”   “谢公墩是东晋名相谢安石故居,当年相公买下那一带地皮,还写下过一首七绝《谢公墩》:‘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来墩属我,不应墩姓尚从公。’”   “当时人笑为‘争墩诗’。”   “元丰七年,安石相公病,乞舍宅为寺,先帝赐名‘报宁禅寺’,相公迁居秦淮河。”   “王雱死时葬于半山寺后,今相公遗表,请分昭穆葬之。”   “前日学堂有师长收到张舜民书,说相公一生狷介,开变法之先,今群下忧疑朝廷刷新之意,竟然无人敢往问吊!” 第一千五百一十五章 盖棺论定   “信里有《哀荆公诗》曰:‘门前无爵罢张罗,元酒生刍亦不多。恸哭一声唯有弟,故时宾客合如何!’”   “陆佃幼从荆公学,过江宁时,率诸生往吊,写信给我,也痛说凄凉。”   “太皇太后、陛下,王相公一生毁誉参半,然盖棺论定,虽尝有所负于民,却亦有大功于国。臣见二人书信,心里非常难受。”   “这也和朝廷追赠安石相公太傅,谥号为文的召命初意,大相违背。”   “如今蔡确、邢恕、吕惠卿贬窜,章惇告哀守制,韩缜出外,以致群下惶惑。”   “臣乞陛下命分司江宁诸官往吊荆公,稍加优礼,以示宽容。”   “并遣使江南,再申新法乃有误而非失,先帝与朝廷着意改良,断不废毁之意。”   高滔滔沉吟一阵,没说新法好坏,开口先道:“这个陆佃,倒是个有风骨的。”   苏油说道:“陆佃幼从安石学,然青苗法起之初,却也曾提醒王相公‘法非不良,但推行不能如初意,还为扰民’。”   “其后相公不再用之于新法,而命修《新义》。”   “安石父子在经筵,陆佃有‘润色圣猷双孔子,燮调元华两周公’句,议者以为太过。”   “修新义拘泥《字说》,亦为当时所讥。”   “然其精通礼制,修礼甚当。曾经得到先帝赞誉,称‘能言礼者,无过陆佃’。”   “提举《神宗实录》编修官,处处维护安石相公,与同列范祖禹、黄庭坚争辩。”   “黄庭坚曰:‘如公所言,盖佞史也’,陆佃抗声:‘如鲁直意,即是谤书’。”   “当时曾上书陛下出先帝敕黄,以证其实,事后也证明陆佃非误。此事陛下尽知。”   “不论才术只论德义。相公逝后众皆观望,能为所当为,而无终项背者,唯张舜民、陆佃二人耳!”   这是一桩公案,修《神宗实录》的时候,黄庭坚、范祖禹摘录当时御史的弹章,以御史弹劾王安石曾作书“无使齐年知”“无使上知”给吕惠卿为由,认为王安石有罪,并以此罪,作为王安石二次去相的主因。   当时陆佃以此为御史“风闻”,不能当做史实,力争不已,最后闹到请求查阅神宗皇帝给中书下的“敕黄”,以证明事实。   高滔滔命中书翻阅旧档,没有查到吕惠卿当时告发过这样的内容,最终命编修官不录此节。   高滔滔对王安石其实是不怎么感冒的,大宋变成现在这般繁荣,到底是谁的功劳,她心里清楚得很。   苏油之前送赵煦砚台巧赞吕公著,今日又力保王安石的地位不失,让高滔滔也不禁生出“终究还是当年明润”的感慨:“之前司马相公也有进言,奈何朝中官员,如相公司徒这般高风亮节,不修人怨,行所当行的,实在是太少了。”   “这事情我记下了,本该如你们所议。”   “对了,司徒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此事?”   苏油这才说道:“不全是,现在大学堂初步建起来了,有几样机械发明,堪称国朝重器,臣想请陛下去看看。”   “哦?是何等重器?”   “物理学院第一个重大课题,就是与军器监联合研发连机铳,如今已然试制成功,须臾之间,可发八弹,以威力计,以此武装新军,相当于一人可当三人。”   “臣给太皇太后与陛下道喜,从今之后,骑射之族于我农耕之族,再无威胁!我们再也无惧北朝了!”   “当真?!”高滔滔又惊又喜,不由得从帘后站起身来:“司徒,此物成本几何?”   苏油说道:“成本相比熙宁旧式,并没有增加多少,不过机件却复杂了很多,臣想请陛下去体验一下。”   “另外,臣也乞太皇太后召军机处蔡京、枢密使王韶,提举详论军制。”   “连机铳一出,如何装备,如何成军,如何部署,都涉及到军制巨大的改变。”   帘内久久没有说话,好一阵后,人影才重新坐下:“司徒有何设想?”   苏油说道:“朝廷守内虚外,不当立改,有此新军器,自然应该先在京畿禁军中列装。”   “而京畿以外的军队,旧军当全面汰裁编练,改为新军,全部换装熙宁神机铳。”   “而河西、宁夏等蕃军,则列装鹤胫弩、骑刀。”   “至于神臂弩、板甲之类,我朝武库可以清汰,通过海运、陆运,售与我们愿意扶持的外邦藩国。”   “这是一个大体系,如此一来,离大宋最远的外邦藩国,将得到自保的力量,更加亲宋;边陲蕃部,也将明显提升武力,成为我朝拱卫。”   “内地新军,可以实施轮戊,锤炼军力,贵精不贵多,也足以震慑边蕃。”   “新军严重依赖后勤,朝廷也足以制之。”   “大宋疆域,如今有很多新的情况,如日本宋城,新宋、东胜两洲,各州置军不过数百,而疆域千里万里,土人皆数十数百万,而利益更是高达每年数千万贯。”   “如何以数百之军保大宋千万之利,只能依靠犀利的军器;而如何控制拥有这些军器的远土军士,也是枢密和军机处的重大课题。”   “不过好在时日尚久,臣想请陛下先临嵩阳,试军器之利,再议军制。”   “准!”   五月,诏户部裁冗费,著为令。   司马光请立经明行修科,岁委升朝文武各举所知一人,以勉厉天下,使敦士行,以示不专取文学之意。   户部李常奏常平春秋敛散,以陈易新,及岁饥赈贷,主司应并依法推行。   并请降贷常平钱谷,丝麦丰熟,随夏税先纳所输之半,愿并纳者,止出息一分。   皆从之。   第一道旨意其实对苏油是非常有利的,因为司马光列举了十类应该举荐的人才,扩大了理工人才的入仕途径。   一曰行义纯固可为师表科,   二曰节操方正可备献纳科,   三曰智勇过人可备将帅科,   四曰公正聪明可备监司科,   五曰经术精通可备讲读科,   六曰学问该博可备顾问科,   七曰文章典丽可备著述科,   八曰善听狱讼尽公得实科,   九曰善治财赋公私俱便科,   十曰练习法令能断请谳科。   其中,三、四、六、九,几乎就是为理工人才量身定做的进身之阶,其余六项大家对半分。   有人提出异议,认为这种举荐的人才的方法,会造成大量善于干请专营的人进入仕途。   司马光想得很美好,他的解决办法是让这些人试用一届,然后视政绩进退。   苏油上书表示反对,认为这只能作为朝廷一时的举措,试用也可以,但是之后一定要明立制度,十科都必须设立考试,中格者方可试用,以绝幸进。   高滔滔想了很久,最终还是同意了司马光的这次请求,同时声明下不为例,并且让六部设立考试所,明年按照苏油的意见,考试录取。   朝命一下,苏油几乎瞬间被朝中大佬们的请托贴子所淹没,都是为自家子弟谋取京师大学堂一张学生证的,搞得苏油一个头两个大。   这帮官僚的嗅觉,实在是太灵敏了!   第二道旨意,是根据苏油国家粮食储备的设想提出的第一步改进措施。   常平仓不再仅仅作为调剂物价之用,同时也作为备灾粮库,在遇到地方灾荒的时候,常平仓需要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这是很多生命的教训买来的经验,以往地方官员要动常平仓,需要经过提举常平仓使的同意,而提举常平仓使的职责,却又并不包含救灾,因此如果轻动粮仓,必然会被朝廷降责。   这是制度造成的不合理,历史上发生过无数次常平仓使开仓放粮,之后因无法恢复储备,被御史弹劾,然后丢官去职的事情。   很多为国爱民的名臣如范纯仁、苏轼,都差点因此背处分。 第一千五百一十六章 种树   背处分都是小事,当年苏油强行要求永兴军路开常平仓救济广锐军,要是常平仓使坚守制度予以拒绝的话,永兴军路转眼就会大乱。   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文彦博以堂堂前任宰相之尊镇守河北,河北大旱时要求开仓赈灾,当时的提举常平仓判官汪辅之是新党,就敢以没有计司行文为由予以拒绝!   要不是苏油这小师弟及时启用海运从两浙往河北输粜,那一次就要饿死十万人!   虽然师兄弟那次联手狠狠料理了一帮子黑心的粮商,事后汪辅之被夺职为民,提举常平仓使陆万、汪辅之的举荐人王安石都吃了处分,但是河北路要是当时没有文彦博,两浙路当时没有苏油,会变成什么模样?   搞不好就有田虎宋江方腊趁势而起!   不过关于这道诏令,苏油依旧上书提出了异议。   鉴于对这两年灾伤发生的可能性加大,李常尚书的这道建议是正确的,但是也同样只能作为救急,不能作为制度。   真正的制度应该从常平仓划拨出部分救灾专用储备,然后加强常平仓的管理,不得让以新汰陈,救济灾伤的良好举措,沦为胥吏们贪污的渠道。   粮食是国家根本,在这方面,只能明立制度,鼓励举报,一概受理,认真调查,从重处罚。   第三道旨意其实就是对青苗法的变相废止,从青苗法的三分息减为常平法的一分息,几乎就是赈济了。   在青苗法没有明文废除的情况下,一边宽减天下百姓积欠的青苗钱,一边许常平仓提供低息的粮食,青苗法不废其实也废了。   但是苏油还是提出了异议,表示这同样也是临时性措施,同样需要量入为出,保证常平仓储备;另外需要加强管理,拨出专库干这事儿;还要规定可以请贷的户等,上三等户,不准对这项福利伸手。   不过高滔滔批不批,苏油也不等了。   五月,丁巳,以资政殿大学士兼侍读韩维为门下侍郎。   庚申,赐黄金两百两,命管勾集禧观使王安上,为王安石料理丧事。   命礼部郎中,中书舍人苏轼,前往江宁宣喻朝廷安慰之意。   命江宁府上下官吏诣半山园凭吊。   司马光、吕公著、苏油、韩维也纷纷让大苏带去了丧仪,国家和大佬们的明确姿态,让冷清多日的半山园突然变得车马辐辏,热闹非凡。   壬戌,提举铁路局高士林上书,铁路干线洛阳到秦州段,陈留到徐州段修造完毕,正式通车。   大宋的铁路,已经从陕西的秦州直接连通到了华夏南北分野的重镇,徐州。   ……   汴京城南门火车站,一队新军服色的军人从几辆厢车上下来,向车站站台走去。   火车站现在是半军管单位,运送的几乎都是物资,人员调动很少。   官员们对这大家伙也不是太感冒,主要原因是车速太快,少了马车的沿途迎来送往,摆不出排场官威。   因此搭乘者多是铁路局的技师、工人,还有就是各路军人,低级官员。   所以这队军人出现在这里,也并没有引起太多关注。   这队人也有奇怪之处,队伍里边,混有一个穿着铁路局帆布工装的中年男子,和一个穿着小军服的半大孩子。   两人身边还有一个年轻人,看样子是队率,懂得新军军制的人,能够看出他肩上是都卫肩章。   而他们周围的卫兵,都是襄卫和协卫军衔。   放到外边,这些人都能指挥一百到三百人的新军,而军衔最高的那个年轻人,最高能统带三千人。   可现在搞笑的是,那个都卫背着一个背囊,背囊里边,竟然装着几棵树苗。   穿着新军军服的小孩也比较搞笑,按道理新军就不该有这么小号的制服,明显是私人特制的。   要认真起来,这是违反军法,私制新军军服,起码刺配一千里。   小孩手里拎着一个工兵铲,在兴奋地左顾右盼:“司先生,我们种在哪儿?”   站里一名身穿蓝色铁路局制服的汉子,也是一身军人气质,走过来一个立正捶胸礼:“汴京火车站站长刘光,敬礼!”   “稍息。”背着树苗的都卫正是扁罐:“你就是刘光?”   “是!”刘光又是一个立正:“今天接到军机处的命令,说有一个长期任务。”   扁罐笑道:“就是我们了。”   “请都卫出示证件!”   扁罐从制服胸袋里掏出证件,还有一封介绍信:“这里。”   刘光将证件接过来看了,有看了那封信件,整个人都傻了:“种……种树?”   “准确的说是看护。”扁罐严肃起来:“树还是我们来种,你们的任务是在今后看护好这几棵树苗。”   “是!”刘光将证件和介绍信还给扁罐:“保证完成任务!”   “好,去打几桶水来吧,赶紧干完,我们还要搭火车。”   等到刘光叫上两个工人拎过来几桶水,这边的人已经将树苗都种下去了,那个工装中年男子正蹲着身子扶着最后一棵树苗,让小孩往树坑里边填土:“佣哥,这柳树就得种在水沟边上才行,我没有骗你吧?一枝柳条,最后被我们培育出了六棵树苗。”   那个小孩兴奋地说道:“嗯,两棵就种在我楼下,不过管事说宫……说工坊有这种能长很高的树不好,这次出来就顺便将剩下的种在这里。”   刘光觉得好奇怪,哪家工坊有这规矩?   那个中年男子已经站起身来,让小孩将水桶推得倾斜一个角度,给树苗浇好水。   干完这些,一队人才朝车站里走去,没走多远那个小孩子又转过头来:“你叫刘光是吧?我记住你了,不好好给我看护这些树,我就为你是问。”   “是!”刘光一个立正。   等到那些人都进站了,边上俩工人才问刘光:“站长,这些是什么人啊?”   “嗐!”刘光这才反应过来:“我跟个小孩敬什么礼!嚣张跋扈的,不知道哪家权贵子弟……”   说完将两个工人赶开:“去去去把空桶子拎回去,不该打听少打听。”   说完又想起件事儿:“一会儿叫人在这几棵柳树苗周围安个护栏,这人来车往的,有个闪失就麻烦了。”   一个工人觉得好笑:“一棵树苗而已,有什么麻烦的?”   刘光一瞪眼:“让你做就做!军机处下来的指示!军令!你敢儿戏?!”   ……   火车咣当咣当地朝郑州开去,很快就离开城市进入乡村。   窗外夕阳下的田野上,全是大片大片苍翠的麦田,青绿的菜园,农舍的炊烟已经升起,农人们扛着锄头,孩子们牵着耕牛,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见到火车过来,远处牛背上的牧童很兴奋,扬起自己手里的藤条挥舞。   赵煦也很兴奋,在车厢里跟牧童一样举起手挥舞,也没管对方是不是能够看见。   等到小村子被火车丢到了后方,赵煦才扭过头来,对苏油说道:“司徒,我大宋真好,这火车也好。”   这是一节豪华火车包厢,有卧室,茶几,沙发,书桌,餐桌……跟一个小房间差不多。   当然称呼上就不用藏着掖着了。   有赵煦在,苏油就不会去坐书桌后边那把椅子,在茶几边的沙发上坐了,打开公文包,取出里边需要批阅的文件:“陛下,我大宋当然好,但是却还没到最好。”   赵煦从窗边跑了过来,坐到苏油边上,帮他整理文件:“司徒,那要怎么才算好?”   苏油笑道:“陛下,那我们做一道数学题吧。”   “好!”赵煦立刻也打开书包,翻出自己的本本来。 第一千五百一十七章 算账   苏油问道:“陛下知道我大宋如今一共多少人?”   赵煦说道:“户部李常进奏,说我大宋如今有一亿五千万零……细数我记不清了,总之一亿五千多万!”   苏油有问道:“那陛下可知,我大宋耕地面积一共多少?”   赵煦说道:“庆历前四百多万顷,庆历后减少到两百多万顷,熙宁恢复到四百万顷,元丰之后年年增长,到现在已经有了八百多万顷了!”   苏油笑道:“陛下英睿,年岁还不高,但是国家大事,大数字,了然于胸,臣为陛下贺。”   赵煦说道:“司徒的题呢?”   苏油说道:“别忙,条件还没有设完呢……陛下,我朝五等户以下,是如何划分的?”   赵煦想了一下:“这个我还真不太清楚,不过蔡京离任开封府前曾经有奏,乞让府界三路保甲,两丁之家止有病盯田不及二十亩者,听自陈,提举司审验与放免。”   “以我想,这平均一丁十亩,应该就是司徒常说的‘贫困线’,五等户,得一丁二十亩吧?”   苏油赞到:“对,陛下真是聪明,那你现在可以算算了,我大宋一亿五千人,就算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那平均下来,一丁实际上拥有土地多少亩?”   “那就是八百五十万除以七千五百万,啊不对还要乘以一百!司徒我去算了!”   没一会儿赵煦过来了,虽然算对了答案,但是神情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怎么可能!我大宋人均一丁才十一亩地!这不是全天下都在五等户以下?!”   苏油笑了:“陛下别急嘛,我们再来算算,这次我们不按照人数亩数来算,我们按照粮食产量来算。”   “我们按照户均五口粗略统计,两个男丁,两个女人,一个小孩,我们按照男丁两斤,女人一斤,小孩半斤来算,一天就算七斤吧,平均一人一天大越需要一斤半粮食,算是温饱。”   “那我大宋一年,要解决所有人口的温饱,一年需要多少粮食?”   赵煦很快就算出来了:“需要八百二十一亿多斤的粮食!”   苏油心中偷偷叹气,你娃的数学水平,可比你爹强太多了:“我们按照大宋粮食平均亩产两百斤来计算,这么多粮食,需要多少土地才能种得出来?”   赵煦又计算了一遍:“咦?不对呀,需要四亿多亩,四百多万顷,司徒,只需要四百万顷土地就可以了,可我大宋如今已经有八百万顷土地了啊!”   苏油笑了:“陛下,农人也不仅仅只需要种地啊,他们还要造房子,穿衣服,种菜,养鸡鸭牛羊,还要缴纳各种赋税,服各种劳役啊。”   “而且我朝的人口,并不是全部都是农人,士农工商各行各业都有。”   “其实我朝丁口当中,农业人口只占了七成,因此七千五百万丁中,农丁差不多五千万。”   “户均一年创造当今二十亩粮食产量的财富,只能算是贫困,按照这个数字来计算,可以说大宋元丰以前,乃至从夏商周到元丰以前,华夏一族大部分时候,百姓都挣扎在这条线附近。”   “这条线是底线,我将它称作‘生存线’。”   “如今我朝农丁,人均占有的土地,已经从庆历年间的二十亩不到,提升到了八十亩左右,这,就是你的父亲,先帝,带领着群臣,百姓,在二十多年里创下的丰功伟绩!”   赵煦的神色立刻充满了崇拜之情,满眼都是小星星。   “大宋这五千万农人,用八百万顷的土地,养活了整整一亿五千万人,这就是实情,我们敢说,这个数据,足以证明今日之大宋是古往今来,最繁荣的朝代!”   赵煦有些懵了:“那司徒刚刚还说,我大宋没到最好?”   “当然还没到最好。”苏油循循善诱:“因为大宋还有巨大的外敌,辽国。我朝内部,也还存在诸多的问题。”   “什么问题?”   “很多啊……我们就拿土地来说,刚刚我们算的是平均数,但是实际情况是,大宋部分地区,如蜀中,两浙,汴京三处,人多地少,而其余地方如河北、陕西、荆湖、宁夏,却又地广人稀。”   “其中宁夏河套就有可改造耕地九十万顷,可人数呢?不过数十万。”   “除了地域造成的不均,还有制度造成的不均。”   “大宋一等户的标准是一顷土地以上,而这些户等当中,有高达三百顷,五百顷的。”   “国家是需要依靠税收来运营,但是很遗憾,替大宋缴纳赋税的户等中,却是以二三四等户为主体。”   “而一等户中,很多都是免税的宗室、勋贵、重臣。”   “这就是章惇提出的‘税制倒挂’问题。”   “还有,华夏大地上经常发生的水、旱两灾,还有那条桀骜不驯的黄河。”   “因此说,先帝所作的事业,是打下了让大宋摆脱生存线,摆脱温饱线,进军基本富裕线的基础,非常坚实的基础。”   “但是如何让这个基础,变得让全天下得利,让大宋百姓生活更好,让国家更加安全、稳定和繁荣,陛下,这就是你今后的任务,和先帝的任务一样艰难,一样重要,一样光荣。”   赵煦激动得小脸都涨红了:“若非司徒点拨,我都不知道父亲功绩如此光大!司徒放心,我一定努力,绝不坠先父之声业!”   日常廷对中,赵煦经常听大臣们说自己父亲英睿神武,但是从没有人跟他通过算细账的方式来告诉他,自己父亲到底英睿神武在哪里。   打下一堆地盘,人家可以说你劳民伤财;增加国库,人家可以说你穷尽民力;尤其是最近关于新法的热烈讨论,甚至让赵煦有些迷茫。   就连赵煦都能感到迷茫,那王安石无人吊丧,就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   今天这笔细账,彻底打破了这些迷雾,苏油不从赵顼的丰功伟绩说事儿,而是从这一件事上,让赵煦看到了元丰以来国家矛盾缓和,国力增长,人民生活改善的根本原因。   农业人口的缓慢增长,农业土地的大量增长,带来的就是农耕之国土地矛盾的缓和,而产量的增加,精耕细作的推广,则提升了王安石提出的“人均财富创造效率”。   这是王安石在《经济论》中大力赞赏弘扬的方式,认为这样的方式,能够大幅度提高家庭小土地拥有者的“劳动效率”,降低了生存风险,使他们能够积累出一定量的财富。   但是反过来,这种方式在大土地拥有者那里却无法实现,从而在根本上,可以抑制兼并的烈度。   但是王安石忽略的一点,是大生产者如果拥有有效机械的话,劳动效率同样会提升,他们的积累会更快,因此其实兼并的土壤并非就彻底消失了。   但是在大型机械出来之前,王安石的这个论点没啥毛病,大宋没有奴隶阶层,要雇工就要付出成本,政府的功能,就是让这个成本不要降低到变成残酷压榨和剥削。   至于国用,不说工商,只要八百万顷土地上的农税能够正常收上来,这个国家就不愁没钱。   后世清朝那么多赔款都能背得起,就是“官绅一体纳粮”这一条制度打的底。   门口响起了敲门声,扁罐进来:“陛下,父亲,中牟到了。”   陈梧走了进来:“陈梧见过陛下,见过祭酒。”   苏油现在是京师大学堂校长,陈梧从学术出发,称苏油祭酒没毛病。   而且这个称呼是让苏油最得意的一个称呼。 第一千五百一十八章 路途   苏油招手:“来来来,正好给我们讲讲连机铳的结构和原理。”   赵煦也觉得神奇:“椅子哥,你是怎么做到的?”   火车继续开动,陈梧从随身携带的图纸筒里抽出两张巨大的图纸铺在几案上,又从书包里取出一个黄铜机件的模型:“这个就是枪机核心部件的模型了。”   说完直接进入正题:“根据军机处提出的要求,军器监和物理学院,需要设计出能够自动退锁,脱壳,填弹,闭锁的铳械。”   “这种思路,祭酒称之为‘半自动’。”   “同时要求新式铳械,需要可靠性高,射击精度高,易于分解和清洁,耐用有效。”   “并且需要能够填弹五发以上,同时整体重量不得高于八斤。”   “陛下你看,这就是我们最后定型的方案。”   “连机铳的工作原理,就是在神机铳的基础上,在铳管下方开了一个导气孔,击锤打击击针使枪弹击发后,部分火药气体由枪管下方靠近末端处的导气孔进入一个活塞筒内,推动活塞和机框向后运动。就是这样。”   说完拿起那个黄铜制作的枪机模型,模拟铳弹击发之后枪机部件的运动轨迹。   “陛下你看,枪机上的导向凸起,沿机框导槽滑动,机框后坐时,带动枪机上的两个闭锁突笋从机匣的闭锁槽中解脱出来,回转实现解锁。”   “枪机后坐过程中会完成抛弹壳动作,同时压倒击锤成待击状态。”   赵煦说道:“这个我明白,就是用气体完成拉栓抛壳的手工动作!”   陈梧点头:“是的,接下来,枪机框尾端会撞击机匣的后端面,这个时候火药气体已经完全释放,复进簧开始驱使枪机复进。”   “接下来机框导槽会导引枪机上的导向凸起往回走,带动枪机转动,直至两个闭锁突笋进入闭锁位置。”   “在此过程中,完成子弹上膛,枪机闭锁。最后机框继续复进到位,枪又成待击状态。”   赵煦将模型接过来不断来回拨动,因为是演示用,弹簧很弱,轻松就能完成演示工作:“太奇妙了!椅子哥,这设计简直巧夺天工!”   陈梧说道:“我是去过东胜洲的,那里的人很多,而我们宋人太少,要是那里的商周移民不服教化,我们会非常麻烦的。”   “有了连机铳,只需要新军简单训练,就能做到一兵当三兵,甚至四兵。”   赵顼兴奋极了:“那京畿上四军五万人,全部换装的话,就相当于五万变二十万,增加的只是弹药补给!”   “再把镇守九原的三万五千人装备起来,我们在那边就相当于拥有十七万大军,在宁夏对辽国就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这娃绝对在偷偷关心军事!   苏油笑道:“陛下,这些只是理论上,而实际上,要控制一片极大的疆域,仅靠少量人数的精兵是不够的,要是叛乱此起彼伏,再精锐的部队也会疲于奔命。”   “而且连机铳的出现,会涉及到弹药产能,列装顺序,新战术合成,军制改革等多个科目,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但是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我们彻底拉开了和游牧之族的军力差距,重新获得了千年前汉初时期‘一汉敌五胡’的巨大优势。”   陈梧继续介绍:“剩下的就是一些小地方了,该铳的供弹方式也是很有特色,这是弹夹,是钢制的,看,这样装填,能够容纳双排八发子弹。”   “这是弹仓模型,这是机匣,弹夹可以这样从上方压入弹仓……”   “陛下你看,当最后一发子弹射击完毕时,就会变成空仓挂机状态,这个时候……”   说完将模型弹朝前顶出,就见弹夹“叮”的一身被从弹仓里弹飞到了空中。   赵煦吓了一跳,接着哈哈笑起来,跑去将弹夹捡了回来:“给我玩玩给我玩玩!”   陈梧说道:“这里是退夹器,它能够在无弹状态下自动弹出弹仓,并且会发出声响,提醒军士,需要重新装弹。”   “叮!”却是赵煦又玩了一把退夹功能,乐得又是哈哈笑。   苏油说道:“陛下,陈梧还没讲完。”   “哦。”赵煦这才重新变成乖宝宝:“椅子哥你继续。”   陈梧说道:“该铳全长一米一,瞄准具采用片状准星,觇孔式照门,有效射程七百米,在四百到六百米距离精度极高,包括单发,半夹,满夹三种填弹方式,全夹容量八发,铳械全重八斤。”   “现在我们正在对连机铳进行改进,比如加装瞄准镜,腮垫等专用附件,作为狙击铳使用。”   “这是新的设计图纸,陛下你看,瞄准镜偏左安装,既不影响从上方装填/抛壳,也不妨碍使用机械瞄具。”   “铳托抵肩部位我们也做了改进,在里边掏出了一些空间,可以容纳保养和拆解维护的工具。”   “根据军机处王学士要求新军必须敢于刺刀见红的指示,新款图纸还设计了刺刀卡笋。”   中二少年已经兴奋得找不着北了:“还有多久才能到嵩阳兵工厂?”   苏油笑道:“夜行列车速度会比白日里低,时速三十里,中间还有几次停靠,中牟到郑州一百四十里,陛下可以自己算算。”   “啊?还要五个小时!”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扁罐进来了,给车厢点亮汽灯,然后从门口推进来一辆小餐车:“陛下,父亲,该吃饭了。”   苏油说道:“吃饭吃饭,椅子将图纸收起来,我们先吃饭。”   火车上的食物其实不好吃,苏油也压根没想过要给赵煦搞什么特供,军事化管理那就是大家都一样。   菜式很简单,牛肉丸子罐头红烧土豆,鱼香肉丝,底下是火车蒸汽蒸出的米饭,装盛用的是行军饭盒。   但是赵煦觉得这种体验真是非常新奇难得,从腰间武装带上的小皮包里摸出多用军刀,打开勺子那一档来,吃得那叫一个香。   扁罐还用橘子晶粉冲了一壶橘子水,作为饮料。   赵煦狼吞虎咽地吃完,打了个饱嗝,然后一抹嘴,先给苏油和椅子扁罐倒了一杯橘子水,最后才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喝了一口:“好喝!”   苏油一手拿着饭盒,一手用勺子指点杯子:“这个就是给将士们哄嘴的东西,柠檬酸是研发青霉素的时候发现的副产品,在南海用甘蔗糖蜜接种黑曲霉发酵,可以大量制得。”   “再加上糖霜,橘子皮提取的香精,红黄色素,就得到了橘子晶粉末。”   “所以这橘子水是调配出来的,跟陛下在宫中喝的,和汴京城冰雪铺子卖的那些鲜榨果汁,不是一回事儿。”   熊孩子哪里管这些,赵煦捧着杯子:“我就是觉得它好喝,比鲜榨果汁还好喝!”   好吧你是皇帝,你说好喝就好喝吧,这玩意儿没法讲理了。   吃过饭,老习惯,扁罐和椅子开始看书学习。   赵煦感到不好意思:“我今天没作业,为了这一趟,山长让我提前多做了两天的。”   小妹你是魔鬼吗?苏油在心底里默默吐槽,然后从书桌底下拿出一个表面上都是绘制黑白方格的盒子:“那我跟陛下下棋吧。”   倒出里边的棋子,将盒子打开一百八十度,翻过来就是棋盘。   国际象棋比中国象棋受小孩子欢迎,就是因为棋子是小雕像。   不过中国的王后可没有国外的那么嚣张,因此苏油遵照中国习俗,将后改成了相,而相改成了士。   双方棋子分别是白铜和黄铜的,底下嵌了磁铁,棋盘表面是铁皮的,棋子在上面能够吸住,不怕颠簸。   规矩简单,游戏也挺烧脑,好在苏油下什么棋都是个臭棋篓子,不怕赵煦下不赢。   没一会儿苏油就给赵煦将死了两盘。 第一千五百一十九章 连机铳   时间差不多了,窗外黑洞洞的也没什么看头,苏油将棋子收进盒子里。   见赵煦眼巴巴地看着那盒子,苏油笑道:“这个就送给陛下,你收到书包里,然后去刷牙洗脸,我们该睡觉了。”   赵煦这才兴高采烈地去了。   火车在半夜经过了郑州,转上一条岔路,朝着嵩山山谷驶去。   凌晨三点,列车抵达了嵩阳兵工厂。   提举嵩阳兵工厂石通带着一队厂卫守在车站边上,见到苏油和睡眼惺忪的赵煦下来,赶紧上前接着:“这大半夜的将哥儿叫起来,可是辛苦了,要不去我办公室再睡会儿?”   苏油摇头:“佣哥还要熟悉兵工厂制度,靶场纪律,这一趟能出来可不容易,今晚还要赶回去。”   说完转头对赵煦说道:“佣哥撑得住吗?”   赵煦伸手搓了搓脸:“没问题!先学制度后进厂,要依规矩!我懂!”   苏油笑道:“先去电报房,给宫里发报说我们已经顺利抵达,别让你祖母担心才是。”   赵煦点头:“对,先去看看电报房!”   来到电报房中,苏油对赵煦介绍:“这是物理学院完成的第一个课题——电磁式蜂鸣器带来的重大革新。”   “有了电磁式蜂鸣器,就可以利用通电电磁线圈和磁铁的周期性振动发声原理,将电信号转化为声音信号,并且用短音表示零,长音表示一,完成信息传输。”   “这样就将电缆的成本降低了很多,同时因为声音信号的优点,可以使传输信息的速度提升三倍。”   “利用新机械和旧线路,我们的电报信道,就这样扩容了四倍。”   “如今文学院正在编纂《字典》,这部书便会第一次将海军四角号码检字法,声韵检字法,偏旁检字法同用,字典前面部分是三种检字法,会标示出这个字所在字典的页数,以方便检索。”   让赵煦写了报文,然后让他翻阅海军字码本,对赵煦来说最熟悉的自然是查韵表,找到字码后,将报文转化为数字。   再通过算法计算出校验位,变成真正的数字报文。   将报文交给发报员,发报员戴上耳机,按动按钮,嘟嘟嘟地将报文发送了出去。   不多一会儿,一封来自内宫电报房的回文也收到了:“老身不劳挂问,哥自珍惜机会,多长学问。”   报文回来得很快,赵煦也算敏感的孩子:“皇祖母没睡。”   “她在等陛下的电报。”苏油说道:“她没收到陛下的电报,不会休息的。”   响鼓不用重锤,苏油这才对石通说道:“先去会议室培训,然后我们去靶场。”   赵煦也培训不出什么花儿来,苏油主要是带他进行“入职体验”,讲解的主要也是一些关于安全方面的注意事项。   兵工厂规矩多,讲完之后也已经到了五点,石通又带赵煦和苏油一行去大食堂吃早饭。   食堂的早饭主食有馒头、包子、花卷、油条;然后配以白粥、豆浆、带丝羊汤;小菜就是泡菜,炒酸菜,炒青菜。   到了快要交接早班的时刻,食堂里已经开始有几个上下班早的在吃早饭了。   大家排队打了早饭,赵煦给火车晃了一晚上也有些饿了,吃得很香,还抬头问:“怎么这里的包子比……家里的还好吃?”   “别说还真是。”苏油笑道:“因为这里每日里制作的量大,老面的消耗和产生已经成了完美的循环,还有天天几千个馒头包子的做着,伙夫的手艺也长进得快,加上大量的蒸汽机剩余蒸汽,这里的馒头包子比佣哥儿家里发酵到位调味到位烹饪到位,好吃一些,也不奇怪。”   说完从自己包包里摸出一小瓶调料:“抹馒头的辣酱,佣哥儿来不来点……”   等赵煦和苏油吃过饭,内殿班直已经集结完成,骑上了高大的骏马。   骏马的马具比普通骑兵相差的就是右侧腿前有个矮皮筒,鞍侧有个“得胜钩”,连机铳便挂在得胜钩上,铳托放在皮筒里固定。   石通介绍道:“新军以前行军,神机铳是背负在背上,时间长了一样会耗费战士不少的体力。”   “这个做法是模拟的马槊携带方法,不过将马槊上的脚套改成了独立皮筒,挂在手肘位置的绳套改成了得胜钩和神机铳皮带与铳体连接处的铁环。”   这些都是苏油之前从来没有考虑过的东西,说实话他还是第一次知道马槊杆子上有一大一小俩绳圈,不由得点头称赞:“这个设计很好,可为何不用铳袋,向斜前方插铳,需要时抽出可以立即射击,不是更加快捷?”   石通摇头:“猎铳用的皮质铳袋的成本可比现在这个高太多了,如果用露管式的话,长时间行军中,铳械与铳袋容易卡得过死,导致抽不出来。”   苏油想了想也是道理,对赵煦笑道:“佣哥儿你看,实践出真知,尤其是军器,一定要经得起实际的检验。”   赵煦都等得不耐烦了,匆匆忙忙地检查了一遍扁罐牵过来的一匹骏马:“司先生,赶紧出发吧,天都快大亮了。”   扁罐帮赵煦又重新检查了一遍马具,对苏油点了点头,苏油笑道:“行,那就出发!”   这支部队,是大宋第一批装备连机铳的部队,连机铳看起来与神机铳只多加了导气管和机件,但是其实包含了很多的工艺改进。   首先就是钢材和加工工艺,这一次连机铳使用的钢材,在神机铳的基础上,改进成了加入了铬与镍新型合金钢,而且在弹膛与线膛内壁,还采用了镀铬工艺,大大增加了枪管的寿命。   其次是重新采用了精铸件和冲压焊接件,代替苏油带来大宋的切削工艺和精密锻造工艺。   这一点一开始苏油很不服,他认为神机铳铳的准星座、表尺座等零件,采用先锻造再机加工成型,或用棒料直接加工,是一个巨大的时代进步。   但是宋人再次教育了他,石富首先指出这样的加工方式不但工艺繁琐,而且材料利用率不高,费时费料不说,精度还老是上不去。   现在石蜡和大量石油产品已经出来了,可以调配出铸造蜡,石富认为这些零部件采用失蜡精密铸造工艺生产,只需要对零件进行少量机加工,即能满足生产要求,将大大提高了生产效率。   当时苏油是不信的,失蜡法那不是千年前的玩意儿吗?   但是苏油有一点好处就是懂得理工的规矩,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那就试试吧……   于是石通接手嵩阳兵工厂后,和铁路局那种套路一样,全厂技术工人都有,踊跃出谋划策,咱们开始对神机铳的生产工艺进行大力改良。   结果无数的点子就冒了出来,把苏油的脸都抽肿了。   到元丰八年,神机铳经历了前后大小三十多次技改升级,将生产成本削减了三分之一,且耐用性,可靠性,精准度,都提升了不少,而加工工艺难度,大大降低。   在这场轰轰烈烈的新工艺研发大运动中,嵩阳兵工厂涌现出了一大批技工,设计师,最后苏油干脆让兵工厂成立了一个设计局,归军器监直管,将这些人才集中起来,提高待遇,专门从事新武器研发。   连机铳能够这么快就完成图纸设计,到产品定型,与这个设计局是息息相关的。   连机铳相比原图纸,也做了极大的改进。   发射机座最初设计也是模锻机加工,因为生产工艺过于复杂,被工人们改成了钢板冲压件,把原来的击发机座分为本体和扳机护圈两个部件,再进行铆接。   枪管与机匣之前采用螺纹连接拧紧的装配方式,虽然装配过程比较简单,但因为对螺纹的加工与精度要求较高,废品率高,修理不方便。   现在被工人和设计师们改成了静压配合加固定销的连接方式,将机匣上装配孔与枪管尾部外圆的尺寸,通过选配分组的方法来组合装配,装配好以后再钻孔打入定位销。   仅此一项举措,便克服了精度要求过高的问题,将废品率一下子暴降了百分之七十! 第一千五百二十章 打靶   机匣盖设计之初采用圆钢车铣加工而成,现在也改用精铸工艺生产,大大节约了成本与工时。   其余如改进击针截面形状,调整击针头部的尺寸与角度,修改击针孔内部角度,修改抽壳钩的形状,取消了枪机框导轨槽下部两侧的腰形槽,让枪机框导轨槽变得更窄,以适应冲铆焊结构的机匣等大大小小的改进,也多达八十多项。   待到赵煦骑上自己的大黑马,才发现一个大问题:“我的连机铳呢?!”   苏油赶紧躬身:“佣哥儿乃是大帅,岂可亲临前敌?因此连机铳是用不上的。”   见赵煦嘴巴已经开始下瘪,眼看要哭的架势,苏油赶紧献上一个匣子:“这个,这个才是帅臣用的武器,比连机铳更加精贵。”   “这什么?”赵煦不闹了,将盒子接过来打开,不由得一声惊叹:“哇!”   匣子里用丝绒作底,摆放着一柄新款的手枪。   这是陈梧根据苏油和石富的设计图纸,加以改进设计出来的。   这个其实和连机铳的原理差不多,不过枪体外整个有一个钢质的套筒,同样是单动操作式设计,部件简单,结实耐用,线条简练,看上去有些粗犷墩实。   该枪最大的特点就是采用了整体弹匣,整个武器看起来颇为类似后世勃朗宁M1935,弹匣容弹量同样达到了十三发,比转轮铳多了一倍零一发。   这是一款给新军指挥官和炮兵设计的近战武器,以用来代替密封性很糟糕的转轮铳。   将弹匣插好,拉套筒向后到位并释放,击锤会处于待击状态,套筒复进过程中将弹匣中最上面一发枪弹推上膛。   扣动扳机,扳机旋转带动连杆运动,连杆顶起阻铁杠杆前端,阻铁旋转使其后部脱离击锤上的待击卡槽,击锤在击锤簧的作用下加速向前运动,打击击针,击发枪弹。   火药燃气推动弹头加速向前运动,同时使处于闭锁状态的枪管和套筒共同向后运动。   随后枪管受到套筒座内开闭锁突起的限制停止运动,套筒在惯性作用下继续后退,压缩复进簧、压倒击锤、抽出弹壳并与抛壳钩撞击抛出弹壳,直至碰到套筒座上的止动斜肩后停止后坐。   套筒在复进簧力的作用下向前运动,再次推弹入膛,完成闭锁。   如果此时仍旧扣住扳机不放,虽然扳机连杆被抬起,但是依然无法射击。   只有在松开扳机再次扣动后,才能完成击发过程,这种模式叫“单动模式”。   因为知道熊孩子一定会闹着要,苏油设计了三处保险。   和连机铳一样,在击针后部增加了一个击针自动保险卡锁,以消除意外走火的危险。   另外此铳在套筒左侧后上方设有手动保险杆,用持铳的右手拇指就能操作,既锁住套筒又防止阻铁解脱击锤。   其三还设计有空弹匣保险,当弹匣取出后,空弹匣保险会在保险簧的作用下推动扳机连杆向前,使扳机连杆顶部与阻铁杠杆头部错开,这样即使膛内有弹也不能击发,可以防止因为弹匣取下后由于疏忽而发生意外。   因为赵煦还小,所以给赵煦用得这柄手枪还设计了两个木柄。   一个是沿着手枪枪管下部导轨,滑进手枪下部,形成一个给左手持握的手柄。   另一个则是可以安装在枪柄背部,用于抵肩的木柄。   而这个肩柄是中空的,同时还能作为随身携带时的枪械套。   秉承石富的风格,石通将这支连机手铳做得极其华丽花哨。   木套是紫檀的,雕刻成了无数的云纹,上边用黄杨雕了一条龙,巧妙地镶嵌在紫檀上面,呈现出在紫红色的云纹中盘绕穿行的样子。   铳身金属部分,一体镀银,然后打磨成了能够照出人影的镜面,上面蚀刻出细腻的缠枝番石榴纹理,再将这些纹理髹成金色。   铳柄两侧用夜光螺蚌壳作为装饰,同样用雕刻笔做了浅浮雕,一边雕刻的是山脉月升,另一边雕刻的海面日出。   除了华丽,还顺便增加摩擦性。   苏油偷偷摇头,反正老子让大家绞尽脑汁减下来的重量,石家大师都会想办法给老子加回去……   小屁孩这下都美得冒鼻涕泡了,扫视了一圈:“扁罐哥,你是都卫,你的呢?”   扁罐打开身边的皮匣,将自己的连机铳抽了出来。   经过防锈处理的连机铳表面黑乎乎的,朴实无华:“佣哥,你的那柄是定制版的,和我们这量产版的不一样。”   小屁孩笑道:“没关系,我再定制一支送你好了。”   苏油赶紧制止:“佣哥儿,昭侯弊裤的故事你听苏山长讲过的,明主所爱者,乃是颦有为颦,笑有为笑,岂可无功而滥赏?”   “须知公正一失,天下莫从,越是身边近人,越是要防微杜渐。”   “哦。”小破孩答应了,可是眼珠子又一转:“扁罐哥不是要娶嫂子了吗?我就当贺礼好了!”   呃……这尼玛结婚送这个当贺礼真的好吗?   苏油觉得还是不再继续纠缠在这个话题上,说道:“赶紧出发吧,到了靶场佣哥可以亲自试试武器的威力。”   靶场在一处小山谷里边,有站位,跪位和卧位,标靶则从一百米到七百米不等。   连机手铳设计的射击范围是五十米以内,但是指望熊孩子能上五十米靶那是想多了,苏油要扁罐给赵煦立了一个十米靶。   先将前手柄从手铳铳管底部沟槽插下去,再接上肩托,手枪就变成了一支小步枪。   然后就是压弹夹,上弹,射击。   赵煦被石薇带着打过几次猎,对于猎铳的使用并不陌生,这个拼装货色虽然古怪,但是很紧凑,瞄准原理与猎铳是差不多的。   其实手铳加木托设计名义上的发明者是赵煦,这是他的理工课题之一。   不过转轮铳因为密封性太差,手铳肩托又太短,采用这种抵肩方式射击的时候,硝烟喷到脸上的滋味可不好受,最后还得戴上理工常用的护目镜才能使用,算是失败的设计。   不过同样的设计放到连机手铳上头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   石通在一边给赵煦立“天才设计师”的Flag:“陛下这个设计真好,对于腕部力道不足的人来说,如此装配后也不影响使用,还能提高射击精度,伤员都能够继续使用。”   “这两款新式铳械都还没取名字呢,现在俺们管这连机步铳叫‘大八粒’,管连机手铳叫‘小十三儿’,还得请陛下命个正名儿呢。”   到了这里都是就不用隐瞒赵煦的身份了,赵煦倒是没想过这个,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名字来。   不过这孩子聪明,问道:“当年父皇怎么命名神机铳的?”   苏油笑道:“当年先帝就在神机铳前加了年号,制式神机铳的全称应该是‘熙宁神机铳’,另外三样火炮,分别命名为‘伏虏’、‘霹雳’、‘镇国大将军’。”   赵煦说道:“那这大八粒就叫元祐连机铳,小十三就叫元祐连机手铳好了!司徒觉得可以吗?”   苏油点头:“简单明了,陛下取的名字很好。”   赵煦兴致勃勃地举起手铳,对着十米靶扣动扳机。   优势立刻就体现了出来,以往使用猎铳,每打一次需要拉动一次枪栓,现在只管扣动扳机,“啪!”“啪!”“啪!”转眼十三发子弹便打了出去。   不过赵煦没有经过长期专门的训练,十米靶十三发子弹三十环,只能算是打了个热闹,或者说是打了个寂寞。   扁罐和椅子也在一边试枪,不过两人都是单手,扁罐打小就被石薇操练,整个身体的力量体系已经达到了完美,现在是在试验最快射击速度,手速极快,十三发子弹如爆豆一般,全部打完只用了五六秒钟。   苏油望远镜里的三十米靶上转眼便布上了十三个窟窿,最差五环。   “好!”苏油都禁不住赞叹:“不错这成绩。” 第一千五百二十一章 高手和低手   陈梧那边打得比较慢,等到苏油将望远镜转到他的胸靶上:“靠!椅子你这……你这不科学……”   陈梧已经打出了节奏感,每一次击发,手臂会随着后座力轻微地划一个向上的椭圆,然后又极具美感地绕回来,紧跟着是第二次击发。   虽然速度比扁罐慢了不少,但是枪枪都在八环以内。   待到看过陈梧协调畅的射击连续动作,苏油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天师道内家功法!你……你练成了!”   家里几个孩子性格都不同,扁罐勇于任事,刚毅不阿,身有侠气,性格更像石薇。   漏勺聪明活泼,灵活机变,善于举一反三,甚至可以说有些奸滑,性格更像苏油。   椅子甚至比漏勺还聪明,但是性格沉静。虽然缺少机变,不过因为心无旁骛,学业进展是几个孩子里边进步最快的。   呃……至少是在毕观来到苏家之前是这样。   不过石薇最喜欢椅子的性格,跟苏油说这是修炼天师道内功最好的胚子,从小就给他导引锤炼,连扁罐和漏勺都没有得到真传。   如今看来,椅子虽然一副文绉绉的小陈昭明的书呆模样,手底下的功夫竟然已经小成了。   等到陈梧试射完毕,苏油问道:“椅子,现在你和扁罐比武的话,谁的赢面更大?”   陈梧将手铳复位,退出射空的弹夹放到身前的桌子上:“要是双方着甲,使用刀盾,扁罐哥肯定赢。要是快靴软打,比试剑术,那我的赢面应该大些。”   扁罐在一边翻白眼:“椅子你不用这么客气,娘传你那手慢吞吞剑法,程大侠都说奈何你不得了。”   说完也将弹夹退出重新换上一个,拉筒上弹合上保险,玩了个枪花铳口朝下递给苏油:“爹爹你不玩玩?这还是你和舅舅的最初设计呢。”   “哈哈哈你爹就画了个外形,跟你舅舅讲了这个半自动的理念,其余都是你舅舅完成的。”苏油想了想,反而接过赵煦手里的抵肩版本:“陛下这枝扳机改造过的,击发更轻松些,为父还是用这支吧……”   十三发打完,成绩比赵煦更加寂寞。   苏油还不忘教育赵煦:“陛下你看,这就跟打麻将一样,发明者不一定就是高手。”   “所以光懂理论也不一定就善于实践,能够在朝堂金殿上说得头头是道的,有多少只是有嘴皮子功夫,放到外路去任职一届,能不能够一样政绩斐然,就很说明问题了。”   “所谓术业有转攻,人才,必须通过全方位的锻炼培养,才能成为人才啊呵呵呵呵……”   连珠铳重量八斤对于扁罐他们来说不算太重,但是对于赵煦还是太沉,只能看着扁罐他们过瘾。   子弹每三发有一发是涂抹了磷镁涂料的曳光弹,一班内殿班直,在空气中打出十数道飞向靶心的红亮弹道,这效果不一样了,看得赵煦兴奋莫名。   验收是合格的,新军换装只需要简单训练,战力就能得到明显提升,弹药输出程度远比神机铳要高。   不过从单颗子弹威力来说,连机铳比神机铳要小一些,因为要满足苏油要求的八斤以下,以及携带尽量多的子弹,最容易实现的方法,就是将子弹口径改小。   见苏油点头,扁罐才对赵煦招呼:“陛下,来我们试试这个。”   “啊?我吗?”赵煦高兴坏了:“我也能玩大八粒?”   两人来到一个卧式位,扁罐让赵煦趴下,取来一支带2.5倍瞄准镜的连机铳:“咱这回试这个。”   让赵煦将铳接过,扁罐开始给他调整正确战术姿势:“在卧姿结构是以左手掌、左肘、左肩和胸廓左下沿构成一个近似菱形的‘托枪支架’,以菱形的一个边着垫,垂直竖立。”   “这里,左手掌处为托枪的力点,这里,下底左肘为托枪的支点。这就是托枪支架前端的重力矩。”   说完在赵煦背上几处拍得啪啪的:“后端由肩、背及整个躯体的重量,把托枪支架的底边密切贴合在垫面上,使前端的重力矩保持平衡。”   “因此卧姿射击,第一要努力保持左肘至胸廓左下沿两点位置的稳固一致,在‘托枪支架’的上边,由枪皮带连接,而下边两点,则具有可变性。”   说完拖死狗一样调整赵煦的身体:“为使这两点的变化尽量减小,一方面运用身体向左侧翻转,加重左胯的压力,保持胸廓下沿位置的固定;   另一方面,增大左上臂与地面的夹角,减小肱骨倾斜度,增加对肱骨的支撑力,这对‘托枪支架’底边长度的固定有直接作用。”   “好了,姿势摆好了,陛下现在要记住身体各部位的位置,接下来,肩、背、颈部肌肉,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要自然放松下沉,好,再注意贴腮和握把的力量正确,嗯,差不多了,怎么样陛下感觉?”   赵煦说道:“扁罐哥下命令吧!”   扁罐在赵煦身侧也趴了下来:“保证上述三点的一致性,即抓住了卧射姿势的关键环节。现在陛下是狙击手,我是观察手,前方七十米处有一个胸靶,那就是敌人,陛下看见了吗?”   “叫我佣哥儿,我现在是战士!”熊孩子代入得还贼快。   扁罐举着望远镜:“嗯,现在风向正好是顺风,佣哥儿你注意调整呼吸,可以自由射击了。”   赵煦瞄准了一会儿,扣动了扳机,“砰!”   “好!”扁罐继续扶着望远镜:“这一发击中肺部,便会让敌人失去行动能力,为了保证成果,需要向头部补一发。”   “砰!”   “好!任务完成!现在前方左五度又发现敌情,那是敌方指挥,佣哥儿你记住技术要点,自由调整姿势,瞄准目标,准备射击。”   赵煦按照扁罐的说法开始调整,很快瞄上了另一个胸靶:“准备完毕!”   “为了保证完成狙击,这一次采用三连射,尽量瞄准敌指挥心脏和头部,现在调整呼吸,好,可以自由射击。”   “砰!”“砰——砰!”   “好!任务完成,跟我撤退!”   两人采用匍匐姿态,拖着连机铳后退了几米,这才呈猫腰状态跑了回来。   赵煦兴奋坏了,对着苏油一个立正敬礼:“报告司徒,刚刚我击毙了一个敌人哨兵,一个指挥!”   苏油笑着还了一个军礼:“臣就托大了,恭喜陛下。”   赵煦摆着手:“别别别,听说曹南和田遇,能够打中七百米外的目标,最远击杀目标在九百米开外?”   说完看向靶场千米之外的那面小小红旗:“不来靶场,不知道九百米外取上将指挥首级是个什么概念,曹节度和田团练,真神人也!”   苏油哈哈笑道:“田团练正在军事学院培训神枪手,不过陛下要是有机会见着他,得叫他田襄卫,用旧军阶级称呼他,他要生气的!”   ……   后宫,奔波了一天一夜的赵煦还在兴奋,正跟高滔滔显摆新得的玩具。   高滔滔不由得有些担心:“哥儿啊,内宫里闹出大动静,明日又该有朝参了。”   “皇祖母放心。”赵煦熟练地装配连机手铳,在枪口加上了消音器之后,手铳的模样看起来更像后世的一支半自动步枪的微缩版了。   消音器的结构原理很简单,就是两层钢管套筒,内层有些孔洞,可以进气,外层是个钢筒,两筒间前后用钢片分隔成五个消音碗。   这个装置,最早其实是用在蒸汽机蒸汽喷口上的,用于消减排放蒸汽时候的巨大噪音,现在被理工用在了枪械上。 第一千五百二十二章 辽国农庄   宫内有射箭用的靶场,赵煦命人在十步外竖起一个人靶,套上冲压板甲。   举起手铳瞄准靶子:“噗噗噗——”赵煦将一个弹夹十三发子弹一转眼便发射了出去。   高滔滔是将门出身,仁宗时期宫内有人作乱,也曾亲自提剑守卫宫门,对军器并不害怕,见到孙儿手里这古怪军器数息之间便击发了十三次,也是大感震撼:“果如司徒所言,此乃神兵!”   赵煦将射空的连机手铳复位:“这一款是威力较小的,扁罐哥和椅子哥他们单手都能使用,速度比我快多了。”   “一般军士用的是威力更大的长铳,一次八发,扁罐哥说对付辽人骑军集群冲锋不在话下。”   高滔滔深吸一口气:“走吧,去看看效果。”   如今的冲压板甲已经制作得相当轻薄,在九毫米口径的连机手铳前毫无抵抗力。   除了脱靶的几枚子弹,其余全在钢甲上开出了小洞,包括板甲下的皮衬都已经被击穿。   见高滔滔用手试探着钢甲上的窟窿,赵煦在一边小心地说道:“皇祖母,我想……我想……”   高滔滔笑道:“哥儿怎么吞吞吐吐的?如果自己都觉得不好开口的事情,那就不说也罢。”   赵煦红了脸:“不是……孙儿想……进入皇家军事学院,学习军事。”   “这如何可能。”高滔滔不由得有些又好气又好笑:“哥儿是天家至尊,朝臣们想的是致君尧舜。”   “不过史上,可没有带兵打仗的尧舜。”   见赵煦还想要争辩,高滔滔说道:“哥儿别急,祖母的意思,是说哥儿这样做阻力太大,必然遭到群臣的阻挠。”   赵煦有些恼怒:“可是司徒说如今的军事与古代战争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仅仅学习孙吴兵法,不一定就能明白战阵,一个君主必须了解水陆新军战法才行。”   “哥儿别急,祖母又没有说不能学,只是说不能让哥儿跑去军事学院里学。”高滔滔说完狡黠一笑:“宫外不是还有个军机处吗?如今蔡京和王韶正在和老将们商议改革军制,哥儿要学,可以带上皇家军事学院的教材,去那里跟老将们请教嘛。”   “至于操典训练,我看苏都卫操训宫卫颇为得法,哥儿便与御殿班直们一起吧。”   见赵煦喜出望外的样子,高滔滔又赶紧补充一句:“不过先说好,既然下了决心,就不准叫累叫辛苦。”   “而且不准摆架子,必须从小兵开始,至于以后能干到哪个军阶,全凭孙儿你自己的本事儿。”   “是!”赵煦一个立正,心里都开心坏了:“孙儿保证不负皇祖母叮嘱!”   ……   辽国东京,辽阳府,鹤野县。   耶律洪基带着孙儿来到了宠臣马群太保,提举群牧司萧托辉的庄园。   同行的是大宋告登极使蔡卞,副使张商英,大宋提举辽国水利事李庸。   陪同的还有辽国新任参知政事牛温舒,南院枢密使陈义,平章军国事王经。   辽国最重骑射,萧托辉执掌群牧司以来,搜刮诸部,牧马蕃息,多至百有余万。   耶律洪基大悦,因此大赏群牧官,以次进阶,并且将宋人帮助辽国搞的现代化农庄,赏赐了一个给萧托辉。   当时其实就是划一片地给试试水,一年下来,萧托辉和李庸配合得亲密无间,这个农庄,成了大宋援辽小型水利工程的典范。   李庸骑在马上,跟耶律洪基介绍工程大略:“陛下,此处庄园占地千顷,是五个工程里最大的一个。”   “我们在上游营建了水坝,蓄起水,营造了一个占地百亩的大湖。”   “鹤野湖充沛的水量,可以通过水渠形成自流,灌溉这千顷土地。”   “水坝两端开口,利用水位落差驱动水力机械,完成这个农庄产出的加工以及农业机械的保养维护。”   “整个工程耗时六个月,去年冬季不雪,周边旱情严重,这个农庄不但不受影响,还产出了十五万石粮食,而且及时帮助了周围的牧户,收纳了二十万匹牧马,度过了灾荒。”   萧托辉说道:“托陛下洪福,将粮地与牧地做了及时调整,可谓神明烛照。”   “周围渤海人和女直人的马匹,去冬价格极低,十五万石粮食臣只留了五万石,其余十万石都替陛下换成了马匹。”   “如今这些马都在庄上育肥,用了大宋的饲料和引种的息鸡草,现在膘肥体壮,其中有不少好种马呢!”   十万石粮食换二十万匹马,算下来平均五十斤粮食就换到一匹,这绝对不是正常的等价贸易方式,辽国对周边受灾部族的苛刻压榨,可见一斑。   不过这也好理解,比起辽国西边,每年派军队去大草原利用屠杀减少鞑靼人口的方式,萧托辉利用灾害的做法,已经可以称为“仁慈”了。   一通视察下来,耶律洪基非常满意,对蔡卞说道:“贵朝苏司徒说得对,粮食是一个国家的根本,辽国非常感谢南朝的无私援助。”   蔡卞说道:“两朝兄弟之邦,近百年不见军事,辽国百姓有粮食保证,得到好处的可不仅仅是辽国,对两国安定,却都是有裨益的。”   “这里还只是小工程,等到辽河大水利工程完工,才是国利。”   牛温舒说道:“经过勘察,李郎中认为辽河之患,在于水位变化太大,旱涝不均。”   “其实鹤野湖就是一个小试点,等到两年后辽河水库大工程完工,我朝万顷陌野,将不再有水旱之忧。”   “这不光是一个水利工程,还是一个防灾工程,臣有信心,在三年之内,让东京变成万顷粮仓。”   耶律洪基扬起制止:“在南朝众臣之前,这等夸口就不用说了。”   说完对蔡卞一行人拱手:“那就有劳贵使,回朝多说两国通好之意。”   又对李庸拱手:“郎中三代良工名臣,你父亲开出的五龙井,至今乃我大辽祥瑞,这次水利,也要辛苦郎中了。”   应该说,耶律洪基还是有自己的帝王魅力,一干宋使赶紧还礼不迭。   耶律洪基又转身交代自己的臣子:“你们不但要办好差遣,更重要的,是要学到本事儿,要掌握这门工技,明白吗?”   群臣也唯唯称是。   耶律洪基这才点了蔡卞和张商英陪同,一起骑马散步,顺便询问南朝轶事:“听闻苏司徒如今尚不得职要?这却让人不解。”   蔡卞赶紧解释:“如今司马公入相,因其与吕公都年高望重,司徒不愿列贤长之前;”   “文公也已入朝,论资序我朝文公以下,就是司徒,司徒推重自己的老师兄,也坚决不与其并列。”   “还有就是二苏也已回京,苏轼已进中书舍人,苏辙更是担任右司谏之职。”   “我朝制度,宰执诸亲子弟,不得参列台谏,故而司徒也因此坚谢职任。”   耶律洪基摇头:“大贤岂可与凡夫同例?我知道南朝安石相公在位时,就曾两次驱逐台谏,全都换成自己人。”   张商英机变多智:“因此安石相公虽然死后尊隆,谥号文,然而配神宗庙庭者,乃富公也。”   这是朝廷刚刚定下来的,戊申,新任吏部尚书范纯仁等请议神宗配享。   初议或欲以王安石,或欲以吴充,太常少卿鲜于侁上奏:“勋德第一,唯富弼耳。”   各位重臣包括苏油,也出于各自的目的,推举富弼。   诏从之。 第一千五百二十三章 到此为止   耶律洪基点头:“副使这话倒也有理,对了,听闻王韶举了枢密使,此公一生征战,从无败绩,我也是佩服的。”   “近日听闻南朝河北各路,增加了一个折冲府,每州增设军士七百,这南朝军事,不会有何变化吧?”   张商英拱手:“朝廷刚刚下了最新诏命:先帝讲求法度,爱物仁民,而搢绅之间,不能推原本意,或妄生边事,或连起犴狱,久乃知弊。”   “此群言所以未息,朝廷所以惩革,整饬风俗,修振纪纲。罪显者已正,恶钜者已斥,则宜荡涤隐疵,阔略细故。”   “此乃朝廷方务生息之本意。”   “尽管如此,然枢密掌举国军制,朝中之前有议以范纯仁担任,太皇太后以为军事终须精通军事者为之,故而最后定成王学士。”   “我朝如今正在革新军制,汰裁军员,但是如何汰裁,也让人头痛。”   “最后太皇太后从了司徒的建议,分散置之,让二十万西军转业至各地折冲府。”   “折冲府负责各州治安盗匪诸事,这是转为吏员,再与军事无干。”   “其实敢问北朝陛下,是想看到我朝常驻西北二十万悍战之军呢?还是想见到分布各州,每州七百的治安力量呢?”   “我朝东北所增不过数万就食之人,西北却减裁二十万悍卒,一增一减之间,对北朝利弊是不问可知的。”   耶律洪基想了一下,那句希望你们连每州七百治安都不要有的话,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我朝最近可能也会有些兵力调动,希望南朝方面不要惊讶,绝对不是针对你们。”   蔡卞拱手:“未知是西北还是东北?”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不管西北还是东北,贵朝只需要知道绝不是针对你们就是了。”   说完一扬马鞭:“走,奔驰一程,贵使们体验一把我北朝骏马,顺便去看看朕给贵朝皇帝准备的贺登极礼!”   ……   汴京,吕公著正在委婉劝谏高滔滔:“前降诏旨,以朝廷惩革,罪显者已正,恶钜者已斥,今日宜荡涤隐疵,阔略细故。应以前有涉事状者,一切不问,言者勿复弹劾。”   意思就是一切追究到此为止,颇有后世九十年代自纠自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那一次大风波的风范。   苏油在中牟,也觉得放千年后都不过如此,能在千年前的大宋做到这样,这就不错了,对吕公著的行政手腕又加了一分。   吕公著说道:“始邓绾谪滁州,言者未已。太皇太后因欲下诏慰存反侧,臣亦以为宜然。”   “然言者未已,以为未尽。或曰将遗患它日。”   “臣始终认为,治道去太甚耳。文、景之世,尚且网漏吞舟。加之人才实难,宜使自新,岂宜使自弃邪!”   文彦博也在听政,老头说道:“老臣亦觉得,朝堂如今火候已经差不多了,明润还在喊注意灾荒,如今役法、仓法未定,眼看着九月就要到来,岂容耽误?”   “别的地方还好说,河北岂能敷衍?黄河经过十数年治理,眼见就要成功,去年几处大工未完,陛下,再也耽误不得了啊……”   老头回朝,又算是创造了一个传奇,在宣德门侯进的时候,苏轼带着辽国使臣耶律永昌、刘霄也在边上,刘霄将文老头须发皆白,吓了一跳,拉着苏轼偷偷退立,改容道:“这就是潞国公吧?”   苏轼点头:“没错。就是文公。”   刘霄好羡慕:“潞国公四朝元老,如今年寿几何了?”   苏轼回答:“即将八十二了。”   刘霄大为吃惊:“年寿如此高,身体却怎么这么健壮。”   苏轼说道:“使者这还只是看到了他的容貌,没有听见他说话。”   “文公综理朝廷事务,极其精敏,许多少年后进也赶不上;学问贯古通今,即使专门名家也有不如。”   刘霄不由得感慨:“实乃天下异人。”   此事传入宫中,高滔滔对文彦博更加礼敬,每有大事,必得咨询。   听文彦博如此说,高滔滔便问道:“关于役法,朝廷商议得如何了?”   吕公著说道:“祥定役法苏轼、毕仲游等上奏,今年更张法令,时间上恐怕来不及,不过乡户衙前役满未有人替者,可以依旧募法支雇食钱。如愿投募者听其自便,仍免本户身役;不愿投募者,速召人替,如此则为两便。”   文彦博表示反对:“河北大役,非寻常州县可以支应,老臣怕是行此法依旧来不及。”   “听闻朝中有弹劾河渠司诸官贪墨,不恤民力者,老臣以为用人之际,不妨稍为和缓一二,或者命其戴罪立功也好,总不能整人整到连做事儿的人都没有了嘛!”   老头长期支撑大宋北方门户,对河北可谓是费尽了心力,无奈那条黄河实在是桀骜不驯,去年灾患又开始抬头,不由得不急。   吕公著说道:“关于此事,陛下的条问之卷也陆续收到上陈,大宋如今的大役之区,宁夏不论,河北共有两处。”   “一处是迎阳埽故道分洪工程,一处大吴埽锯牙工程,两处工程工量巨大,据转运司上陈数据,需丁力三万,工料夫钱百万贯。”   “御史以为这个数额过于庞大,河渠司和转运司明显有贪墨的嫌疑,而且五月之后便进入农忙时节,这个时候兴大征起大役……河北本来就民风彪悍……”   高滔滔问道:“都堂有定策了吗?”   吕公著说道:“苏明润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今年是统计之年,治理不妨稍后,一切先依从旧制比较好。”   “如果不依,那就按照当年他治理陕西的法子,其余地方先改着,河北暂不大动,先保证河工、物料、指挥管理不缺。”   “仓法也是,河北常平仓各州先期划出一库,作为‘备灾库’,我们先做好准备。”   高滔滔问道:“苏明润预言今年又将大灾?”   文彦博有些无语:“苏明润也不是神仙,难道他能未卜先知?他这是积年老成稳妥的谋算,未虑胜先虑败,未做进取先顾保全,几十年不变的老路数了。”   高滔滔一想还真是苏油的老苟法,想了想说道:“那便如此吧,司马公三月统计的期限眼看就要到了,官家每日里学业之外,还要辛苦统计,举列‘每日总结’,最近人都瘦了。”   “都堂加紧一些,不要辜负他一片心意。”   这一刻吕公著真是感动得热泪盈眶:“陛下虽然聪幼,但已经英睿勃发,他日必成尧舜之君。”   高滔滔说道:“吕公不必过夸,官家近日学问倒是在增进,不过如今时以炎暑,可不可以权罢讲学?”   吕公著立刻变脸:“侍讲范祖禹有奏,陛下今日学与不学,系天下它日之治乱。”   “陛下如好学,则天下之君子以直道事陛下,辅助德业而致太平;不好学,则天下之小人以邪谄事陛下,窃取富贵而专权利。”   “君子之得位,欲行其所学也;小人之得君,将济其所欲也。用君子则治,用小人则乱。君子与小人,皆在陛下心之所召。”   “且凡人之进学莫不于少时,今圣质日长,数年之后,恐不得如今日之专,窃为陛下惜也。”   “老臣以为范祖禹说得有道理,且陛下今日的学习环境,却是当日范文正公、司马公、苏司徒求之而不得者,岂可以之为苦?”   赵煦一直在旁边当扑克脸,突然问道:“范公以荻为笔,画粥而食;司马公安置警枕,日以继夜,这些我都知道,可司徒有什么刻苦学习的事迹?” 第一千五百二十四章 来人   吕公著呵呵笑道:“仅此一问,足见陛下有见贤思齐之心,老臣慰甚。”   “司徒制作喷灯,使天下学子有更长的光明,苏家人自苏油九岁起,每夜会读写到亥时,比常人多了三分之一的时间,这还不能作为事迹吗?”   “陛下以为司徒当真生而知之,轻取高第?非也,是其八年的书案功夫,足抵他人十二年揣摩而已。”   “眉山学宫山长室中,于今尚有司徒幼年所题文字,曰——’笨鸟先飞’,以司徒之智,可称笨乎?实乃知自不足而力进也。”   “范文正,司马公和司徒,其不知逸乐耶,而自苦如此?”   “陛下聪慧无伦,于学不难,所难者,盖如三公,知不足也。”   这旗子立得,要是苏油这时在殿中,怕是都要晕过去,老子只是后世带来的晚睡习惯而已,啥时候都可以当做学习榜样了?   那道横幅,其实是在张方平府中时所写,更多是讽刺张方平压榨童工,加上受了周边几个天才的刺激,一时恼怒写下的发泄文字。   现在被人收去学宫,成了刻苦学习的证据了?   不过这案例也足以说服赵煦,的确,喷灯延长了大家晚上的活动时间,这时不争的事实。   赵煦对苏油其实有一种对父辈一般的孺慕,听说苏油都这样,顿时不闹了。   吕公著这才赶紧递上甜枣:“程颐请陛下尊重师道,臣也以为是正理,之前陛下在讲簋所听讲,的确有些烦热。”   “不如将之移到武英偏殿,那里有当年司徒为先帝改造的调温管道,冬暖夏凉,比较舒爽。”   高滔滔笑了:“官家,如何?”   赵煦其实也不是怕热,而是想要逃课跑去军机处听军事看地图,苏油就曾经告诉过他这招没用,赵煦还不信。   现在只好投降:“皇祖母,吕公说的是,我自当听从。”   ……   丁巳,范纯仁奏乞尚书省事类分轻重,某事关尚书,某事关二丞,某事关仆射;从之。   这是吕公著终于扛不住了,决定采用苏油告诉他的办法,分权分责,责任到人,各自领自己的一摊子差遣去办,他只抓大局。   七月,甲子,赴辽国使团圆满完成任务,返回京城。   蔡卞在苏油的巧妙安排下,完美躲过元祐初年的官场调整风暴,还送回了关于辽国的重要情报,恢复了中书舍人的差遣。   辽国刚刚发生了一场宫变,萧观音死后,后宫最得宠的惠妃,被耶律洪基诛杀!   最开始耶律洪基以惠妃之母燕国夫人入朝擅取驿马的罪名,夺了她的封号;之后对朝臣宣布惠妃以巫蛊之术厌魅皇孙延禧,将之诛杀,惠妃一族被流放。   不大不小,总是场动荡,大宋上下喜闻乐见。   辽国因为大宋帮助兴建几处农庄,积粟四十万石,得马二十万匹,但是几处小农庄的兴建,对天时仅仅只起到了缓解作用。   因为在盛夏七月,赵煦童鞋闹着要避暑逃课的时候,辽国辽州竟然天降大雪!   耶律洪基不得不因此罢猎,同时出农庄积粟赈济辽州百姓。   因此这次陪同大宋使臣回来的,还有辽国的来贺坤成节使节,其目的除了给高滔滔贺寿,还想要继续寻求大宋援助,同时向大宋通报,辽国最近将对完颜劾里钵的女直部落动手,切断他们的鸭绿江贸易通道。   趁他病要他命!   这件事情上宋国做得很亏心,宋辽协议签署得非常明白,大宋不再向女直输送一针一线,以换取辽国对大宋占领西夏的许可。   然而当时大家都忘了,鸭绿江边还有个高丽。   傅贤妃的夫婿王熙立刻抓住了商机,和女直人化干戈为玉帛,做起了稳稳当当的转口贸易。   结果就是完颜女直的战力越来越强,手里的板斧和脚下的地盘越来越大,最后直接控制了鸭渌江西岸地区。   黄龙女直是辽人扶持起来的女直势力,但是被完颜女直围起来吊打,如今完全变成在辽人的庇佑下苟延残喘。   这种局面直接影响到了辽人的对外贸易,不光木材产量锐减,还被掐了水运之利,完颜女直甚至好几次化妆成渤海人,劫掠了辽人从獐子岛交换到的物资。   这已经不再是女直人内部的争斗了,黄龙女直扶不起来,耶律洪基准备派出辽国军队征伐完颜部。   ……   辽东,獐子岛。   张散将鬼鬼祟祟的高丽奸商拉到都堂内室关起门来痛骂:“这次你带过来的那些人里边直娘贼的有几个是高丽人?!穿上儒衫戴上白藤帽就是高丽人了?!”   “透过乌纱都看得到油光铮亮的脑门,后边一根金钱鼠尾!拿扇子跟拿鞭子一个姿势!做戏你们也给我做认真点!”   高丽奸商腆着脸直道歉:“失误失误,这回来得实在是太急了。”   “节度你不知道,北边的女直是真惨啊,去年一冬不雨,匹马才能换得一石粮,七月里又来了一场大雪,老天爷这是要收人啊……”   张散呵呵冷笑:“你家贤妃最痛恨的一是辽人,二是女直,你家主公几年前还哭着喊着让大宋帮着修鸭渌江长城,转眼倒好,两家还一起做起生意来了!”   “粮食我岛上多的是,你百文一斗买去,一石也才一贯钱,然后就能换人家女直人两匹马,真当我不知道?”   “还匹马一石粮,呵呵呵,你亏心不亏心?现在带几个女直人上岛,反倒让我可怜他们,你当时不知道少赚点?”   “嘿嘿嘿……”高丽富商乃是金悌的庶子金贯,如今是王熙和傅贤妃在獐子岛上的白手套:“节度不要这么说嘛,粮食运往鸭渌江上游也是有亏耗的,咱们也没有赚那么多啦……”   说完一副鬼祟的样子:“这次可是大生意。”   “哦?”张散不以为然:“如果是生意,你该去海关找薛忠,或者去市舶司找石得一才是。”   “再不济,你找唐大官人也行啊。”   石得一以前是赵顼的人,当年赵顼将高滔滔夹袋里边的张士良支使到獐子岛来守海关,将合门换成自己的人,如今高滔滔临制,便将石得一打发了出来,让张士良回到了京中。   不过獐子岛海关也是肥缺,高滔滔此举也不能说是薄待,石得一也懂规矩,在岛上老老实实办差,倒是与薛忠这四通代表,张散这武臣和张商英这文臣都处得不错。   说起张商英,却又是一番神奇的因缘际会。   张商英是蜀人,当年章惇到夔州,觉得夔州人总体文化水平太次,聊个天都找不到人,于是问刘嗣有没有像样一点的文士可以推荐。   刘嗣就找来了张大帅哥,一席交谈面折章惇,反而让骄傲到极点的章大帅哥大为欣赏,于是推荐给王安石,王安石让他做了谏官。   张商英在任上攻击枢密,导致文彦博、吴充、蔡挺尽皆挂印,也算是给新党立下赫赫战功,不过赵顼认为他做得过分了,选择保枢密,将之贬到了荆南。   待到章惇做了参政,再次启用张商英,结果舒亶弄权,恩将仇报把当年恩人为自家亲属请求的私信报告给赵顼,导致张商英再次落职,贬监江陵县税。   张商英也心灰意冷,于是挂印不任,携妻子游历天涯。   本来都是凉透了的人,转机却神奇般地到来。   朝廷第一次组团赴辽慈善救援,队伍中缺乏朝廷代表,正好张商英游历到了五台山,章惇和刘嗣向苏油推荐张商英,五台山佛果禅师也是蜀人,于是苏油便跟赵顼建议,让张商英参与此事。   第一次援助辽国的行动圆满成功,最关键的是苏油和张商英、佛果禅师联手,做了一个大局。   当时辽国忌惮宋人的慈善救援团,不得已启用了在五台山一带冒充和尚的辽人密谍们混进救援团僧众中,被张商英他们一起带到了辽国。   等到要回来的时候,张商英对外宣布,大宋皇家对于此次救援行动表示了高度的赞赏,将会重新查阅所有僧人的度牒,予以嘉奖、抬等,安排到内地寺庙任职肥差。   那些假和尚们一听都吓坏了,要查度牒的话,他们的可都是西贝货,而且安排到内地,比如蜀中、福建、两浙,繁华归繁华,可自己一家老小还在宋辽边境不是?   于是这帮子密谍就纷纷“潜逃”了,而且躲得连辽人自己都找不到,为此张商英还跑去跟辽人交涉,最终“郁郁而返”。 第一千五百二十五章 阿骨打   而那些密谍在宋人救援团回国之后,才敢出来,说起来也算是多年苦劳,辽国人恢复了他们的身份,很多就安排在了军中任职。   但是其中好几个在宋境娶妻生子的“花和尚”,已经被张商英暗中策反,反过来成了宋人在辽国军中的间谍。   那些花和尚的投靠,又供出了更多的密谍,让辽国在河北的谍报网几乎被摧残殆尽。   张商英在其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让饱受辽人密谍之苦的雄州太守窦舜卿大加赞赏:“蜀人的蜀字,就是肚里边有个虫,直娘贼真是一个赛一个的狡险心黑!”   不过做戏要做全套,救援团虽然载誉而归,得到了大宋政府的嘉奖,可唯独张商英,因为丢失了不少“和尚”,在领受了朝廷奖励之后,被赵顼“发配”到了獐子岛,成了主管这里庶务的文官。   直到另一个更加黑心的宗室——军机处河北路机宜事,影帝赵孝奕的到来,才将张商英接替了下来。   张商英成了赴辽国告登极的副使,熟门熟路前往辽国东京,一路上安排了情报线路,又和李庸做了一次情报交换,携带满满的成果返回獐子岛,交给赵孝奕之后,才重新领了御史的任命,屁颠屁颠回京赴任去了。   张商英的风度气质已经是獐子岛上顶了尖的,可是现在岛上新来的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唐大官人”,更加了不得。   赵孝奕本来就是苗红根正的大宋皇室宗亲,从小的培养那都是顶级的,不过这娃以前故意恶心他爹,平日里吊儿郎当没个正形。   如今偶然在岛上现身,那是风流倜傥万众倾倒,举手投足一派尊荣。   很多人都怀疑他就是唐四郎本郎,但是一直没有证据。   越神秘越高贵,越高贵越神秘,赵影帝的演技再次进阶了。   金贯赧赧笑道:“节度说笑了,石中使那是陛下近臣,我岂敢去骚扰;薛关事事务众多,厅里又人多眼杂;至于唐大官人,那更是十天半月见不着一回,可不只能来求请节度嘛。”   “再说了,日本宋城那边,不是还得节度的路子……”   张散一瞪眼:“你要贩卖军器给女直?宋城那边如今是高团练在管理,那是当今太皇太后的亲侄儿!”   “斧子!伐木的斧子!”金贯赶紧辩白:“怎么就扯到军器上去了呢?”   “贤妃说的,辽国有异动,铁林军正在沈州集结,看样子是要对完颜女直用兵!”   张散琢磨了一下手里的情报,金贯所言,差不多是真的。   完颜部本来在黄龙府北部,就是后世哈尔滨长春一带。   而长春附近土地肥沃,地势平旷,水系丰富,非常适合用大宋水利方式改造成良田,可是如今却又是一片草泽蛮荒。   根据李庸的情报,辽人在辽阳府学会水利工程之后,最容易开发的地区就是长春洲以北的大片地区。   但是那里如今又是完颜女直的地盘。   而且完颜女直吞并了铁郦部、长白山部后,向北阻断了五国部的进贡道路,向南控制了鸭渌江水系,已经从肘腋之疾变成了威胁辽国岁币绢钞和贸易进出口的心腹大患。   因此无论短期战略和长期战略,辽国都必须解决完颜女直这颗毒瘤。   现在看来,完颜部的人也不傻,跑到岛上来求助来了。   张散想了想:“倒是可以先见见,朝廷河北大役,对木材需求很高,如今辽木已成大宗贸易,产量又以鸭渌江最大。”   “对对对……”金贯立即打蛇随棍上:“说是辽木,其实大多出自女直,听听他们的诉求总不会错的是吧?”   两人重新出来,偏厅里几个乔装改扮的女直人之前听见内室里的骂声,都不由得惴惴不安,待到见张散和金贯重新出来,赶紧起身。   其中一个强壮的汉子上前行了一个大礼:“完颜部头人劾里钵,拜见大宋官人。”   说完从身边一个小孩手臂上取过一头雄骏至极的海东青:“这是族里上下送给官人的礼物。”   张散摆手:“倒是憨直汉子,这头海东青我可不敢收,过于贵重了。”   那个小孩本来对将族里的极品海东青送给宋人就非常不满,现在见张散拒绝,更加愤怒,将腰间的短刀拔了出来:“你们宋人看不起我们吗?!”   劾里钵大惊:“阿骨打你干什么?!怎敢对贵人无礼?快收起来!”   张散却不以为意:“呵呵,这小孩子我倒是喜欢。将刀子给我看看。”   劾里钵一把将阿骨打的刀子夺下来,倒转刀刃,将刀柄递给张散。   张散接过来翻看,刀子非常锋利,钢质也是上佳,不过刀柄只是用熊骨片粗糙绑扎而成,倒是有一种粗犷的美感。   张散用手指试了试刀锋:“这铁不错,是你们部里自己产的?”   劾里钵说道:“不是,是铁郦部的,不过他们部族现在已经投靠了完颜。”   张散对阿骨打说道:“你刚刚说我看不起你们,却是什么原因啊?”   阿骨打大声说道:“我们将部落最好的海东青送给你,这样的鹰只有辽朝皇帝才配享用!辽人每年要我们进贡,我们拿不出来,他们就要杀人!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才抓到它吗?”   “现在你却不收!你不是看不起我们是什么?!”   张散问道:“要是我收了,那你们今年的贡物怎么办?辽人是不是又要杀你们?”   “这个……”阿骨打顿时哑巴了,本来父亲将这鹰带来讨好宋人他就不愿意,现在更是找不到说法。   张散说道:“辽人对你们凶残我是知道的,不过你们本来就是辽国藩属,我宋朝也干涉不到,宋辽协议里边,写明了不得与你们直接贸易,这也是辽国的要求,我们只有执行,却没有看不起你们的意思。”   “一只海东青上面,就是你们几个族人的性命,所以海东青我不能收,同样没有看不起你们的意思。”   说完从自己腰间解下一柄匕首朝阿骨打抛过去:“不过你的这刀子我挺喜欢,跟你换了!”   阿骨打伸手接住那匕首,却是金宝装嵌的好东西。   待到抽出来一看,两边的刃线下分布着细密的折叠锻打纹和烧刃线,阿骨打也有眼色,知道这是了不得的好东西。   这样的匕首他爹爹有一柄,平日里时常取出来夸耀,不过装具也没有现在这柄漂亮。   一时间都看傻了:“这个……这个太贵重,这交换不公平……”   “傻小子,不过我喜欢!”张散哈哈大笑:“还愣着干啥?腰里的桦树皮刀鞘给我啊!”   劾里钵赶紧喝道:“阿骨打还不谢谢大宋官人!”   阿骨打赶紧将腰里的桦树皮刀鞘解下来:“给官人,不过这交换不划算,我还有一匹沙青马,下次给官人带来!”   张散将桦树皮刀鞘接过,将熊骨柄刀插进去放在桌上,对劾里钵说道:“头人,你不如阿骨打。”   劾里钵躬身:“阿骨打是我次子,此子从小四五个同龄人近不了身,粗野得很,不敢劳官人赞誉。”   张散说道:“这孩子难得,将来振兴部族,多半要落在他的身上,说吧,你这次来,是想要说什么?”   劾里钵说道:“辽人欺压我们太狠,我们想要和大宋贸易。”   张散摇头:“这个却难,宋辽两国兄弟之邦,贸易都要依规矩,如果獐子岛与你们直接贸易且没有得到辽国的许可,那就是破坏协议,会影响两国目前良好的关系。”   “而且据我所知,辽人和你们也开通了榷市,你们为何不与他们贸易呢?”   阿骨打喊道:“大叔!辽人的榷市是假的!他们就是在明抢我们的东西,就连他们自己,都将那样的榷市称为——‘打女直’!” 第一千五百二十六章 完颜部   说完一指那海东青:“就那样的鹰,献给辽人五头,他们才许我们入榷市换取粮食,去年冬天,我们一匹好马,只能换到五十斤的粮,部族里饿死了好多人,我的好多伙伴,都没了……”   “岂有此理!”张散一拍几案怒不可遏:“辽国每次大灾,我大宋无偿救助粮草物资数十万石,敌体之邦尚且如此,它还是你们宗主,怎能不管不顾?”   “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寇仇!你们现在有多少甲兵?”   劾里钵说道:“我族人人善战,不过我们太穷,现在只有五十副甲,还有……还有以前大宋给我们伐木用的斧子。弓箭倒是不缺,缺铁料做箭头。”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粮食,今年年成不好,七月飞雪,辽人去年搜刮了我们一次,今年……今年族中实在是没马了。”   张散说道:“粮食不用操心,我给你十万石!”   “呃……等下……”一边看戏的金贯反而慌了:“节度想要作甚?”   张散怒目相视:“我张太居一世纵横,最见不得这等欺凌之事,这个忙,我帮定了!”   “不是……”金贯连忙拱手:“节度是大宋官员,如此明助会有问题的啊!”   “也是啊……”张散这才反应过来:“倒是有些麻烦……”   坐回虎皮椅上,张散摸了一会儿下巴:“这样,我给头人你介绍个人,他是奢遮汉,只要他点头,你们这点事儿就是小事儿。”   说完看向阿骨打,神色里有几分担忧:“头人,辽国也非易与,你们现在有多少人啊?”   劾里钵说道:“我们也不是要跟他们大打,我们只是想得到公平贸易的机会,用东珠,人参,皮张,熊胆,虎骨,海东青,换得大宋的物资。辽人的交易太不公平了!”   “我们什么都没有了,我们不怕,再说我们很能打的!”   张散说道:“走吧,让我看看你们有多能打。”   来到校场,张散命人给自己和阿骨打穿上对战练习用的护甲,对阿骨打问道:“你多大了?”   阿骨打说道:“我娘说,打我生下来,白头山下的沼泽,上冻十六回了。”   张散笑道:“那你可够壮实的,挑个兵器吧。”   阿骨打抽出兵器架上一柄斧头:“我用惯了这个。”   张散抽出一柄日式长刀:“来,试试。”   阿骨打犹豫了一下:“真打?”   “真打。”   “好!”阿骨打不再犹豫,一声虎吼向张散扑了过去。   论武术,阿骨打不是张散的对手,张散的剑术本身也是野路子,直到有机会见到石薇,石薇发现张散已经形成了纵横开合的刀路,干脆也就不传他新的武功,只将他出自实战的刀法加以简化,变得更加的诡异狠辣和高效。   每次将阿里骨制住,张散便即收刀,示意阿骨打再攻,阿骨打便再次挥舞着大斧头扑上。   两人翻翻滚滚打了六十多个会合,阿骨打使发了性子,将斧子劈出了风声,终于一下没有收住,暴喝一声,将厚重的军器架子一斧头给劈成了两半。   军器哗啦啦散了一地,张散长笑收刀:“好小子,就这样吧!”   阿骨打头皮上都是汗水:“我不服!再来啊!”   张散摇头:“我可没力气跟你耗了,你还能射箭吗?”   阿骨打将斧子抛下:“能!”   张散取下护具,敞开衣襟,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端起,一指边上一张大弓:“那是兴州的三百五十步弓,阿里骨你要是还能将那弓拉开,我就送你了。”   阿骨打也将护具取下,将衣袍脱下扎到腰间,露出肌肉虬结的精赤上身,将弓拿起来看了一遍:“官人不是耍笑?我没马跟你换了。”   张散喝了一口茶:“说话算话,之前那匹马我也没说要你的!不过说好,得拉开了才行。”   阿骨打大喜:“拉得开,箭呢?”   张散一扬下巴:“那边墙上。”   阿骨打跑过去取下三支大羽长箭,两支插到地上,一支搭在肩上,暴喝一声,将弓拉满,然后释弦。   嗖——啪!   百步之外一道草靶,被利箭正中红心,然后吃不住重箭动能,直接翻倒在地。   张散正坐在石墩上给劾里钵和金贯倒茶,一看阿骨打的威猛也不由得赞叹:“嘿,这小子还真好样的!”   阿骨打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大宋官人,我拉开了,你不得反悔!”   张散给阿骨打也倒了一杯:“怎地不继续射了?”   阿骨打小心翼翼地将剩下两支箭摆在桌上:“这箭太精贵了,射一次折损一支,射不起。”   张散哈哈大笑:“你倒是识货,这箭是我小舅子给我送来的,箭羽用的朱鹮翅羽,一支箭价值一贯。”   阿骨打一副幸好我刚刚没有多射的侥幸神情,又引来张散一通笑,然后才问劾里钵:“头人,你族中如阿骨打这样的丁壮有多少?刚刚我们斗了六十回合,看样子才刚刚使发劲。”   劾里钵说道:“阿骨打是族中最厉害的,能跟他相比的不多,不过完颜一族贯在山野间寻熊觅虎,丁壮堪斗百合。”   “不过人数有点少,三百多。”   张散抠着下巴:“看到那羽箭我倒是想起来了,让日本和你们贸易,不就没有宋辽贸易这层忌讳了?”   说完还是摇头:“三百多那也太少了……”   劾里钵道:“要是官人能援助我们些伐木斧头,我们有把握扛住辽人。”   张散还是觉得太悬:“就算个个都是百合精锐,三百人如何抵抗百万大军?”   阿骨打说道:“打还能活,不打就是死!”   劾里钵说道:“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不过好在现在五国部,白头山部,渤海人,都有意愿站在我们一边。”   “东海女直也答应,事不可为,可以退到他们的地面,现在就差一个出头的。”   张散看向劾里钵:“头人想要出这个头?”   劾里钵说道:“自我爷爷起,部落便依附辽国,辽人最忌惮我们团结强大,不断从中挑拨。”   “父亲死后,辽人虽然封我女直节度使。但是却唆使我弟弟跋黑反对我。”   “为了顾及兄弟之情,我对跋黑加意事之,但不使将兵,仅为部长。”   “跋黑又在辽人引诱下,唆使我兄弟叔侄桓赧、散达、乌春、窝谋罕为乱。”   “我曾经想买加古部锻工被甲九十,乌春欲托此以为兵端,逼我将甲还了回去。”   “然而我的退让得不到和平,乌春、桓赧、散达联合举兵,幸得连日大雨迷雾,阻挡了军事。”   “一日林外摸来数骑,是阿里骨大呼驰击,射杀一人,生获五人,一问才知道,却是卜灰、撒骨两部也出兵帮助他们。”   “事不可为,我遣人去议和,桓赧、散达却要弟弟盈歌和辞不失的大赤马和紫骝马,方可解和。”   “两马都是女直名马,我们宁死也不会给他们!”   “决战之前,天幸跋黑食于爱妾之父家,肉胀咽死。我乃遣盈歌求援于辽,将阿骨打带到一边,告诉他今日之事,若胜则已,万一有不胜,我必无生。”   “要他介马遥观,不要参战。若我死,勿收尸骨,勿恋亲戚,驰马奔告其兄颇剌淑,于辽系籍受印,乞师报仇!”   张散暗自点头,应该说劾里钵是女直人中少有的智者,知道辽人对女直人的策略就是分化挑斗,让他们自相残杀。   劾里钵强大的时候,辽人就会挑拨他的兄弟叔侄跟他为敌,如果他战死,辽人一定会扶持阿骨打,让完颜部落分裂为世仇。 第一千五百二十七章 经济学   劾里钵回忆起那一战,眼神中都还有惧悸之色:“桓赧、散达有辽人暗助,军力盛强,为了鼓舞士气,我袒袖垂襕,韔弓提剑,三扬旗,三鸣鼓,之后弃旗搏战,身为前锋。”   “鏖战既久,辞不失从后奋击,终大败之。那一战,从阿不湾至北隘甸,死者如仆麻,破多吐水水为之赤,回顾战地,马匹驰突,踩除了一条阔且三十陇的大路!”   “可是我恨啊!相互攻杀的,都是我完颜部的兄弟,族人!都是我幼年时一同巡山围猎,一同挖参捕兽的弟兄!”   “那一战之后,我翻身投辽,但是从那次起,我再也不信辽人!”   “之后我破鲁部、蒲察部、斡勒部、腊醅部、麻产部,皆献之辽。”   “辽人将部族都送还回来,归我统治,但是有个要求,就是出兵破乌春、窝谋罕盘踞的木城。”   “破了木城,辽使又要我破劾者尚驻守的阿疏城。”   “等到破了阿疏,辽国换了奚节度使乙烈前来,说是劾者尚投顺了辽国,又要我凡攻城所获,存者复与之,不存者备偿!且欲尽征我部落马数百匹!”   “我寻思若偿阿疏,则诸部不复可号令任使。乃令主隈、秃答两水之民佯为阻绝鹰路,复遣使于辽曰:‘欲开鹰路,非生女直节度使不可。’”   “辽人不知为谋,命我们讨阻绝鹰路者,而阿疏城事乃止。”   “节度,辽人就是这样对我们的,从那个时候起,我部一边隐藏实力,一边征伐降服周边部落,力图恢复。”   “但是辽人的欺压实在残酷,加之这几年天时艰难,节度,我们需要大宋的粮食、药品、军器,我们愿意公平交换!”   说完从怀中掏出一个皮囊,抖开来都是金沙:“我们不作过多的要求,只求能给我们一个公平贸易的机会,不再被辽人卡着脖子,苦苦哀求才能半死不活地生存的机会!”   “我们的物产本来是能够养活我们自己的,人参、貂皮、海东青的价值,曾经有幸上岛的部落中人,都告诉过我们,可恨都给辽人掠夺了去!”   说完一指那头神骏的海东青:“那样的俊鸟儿,在汴京城值多少我不知道,但是就算在这岛上,也起码值五千贯!”   “五千贯啊,换成粮食都够我族人吃上一年!可辽人给了我们什么?!”   “五头这样的鸟儿,换得的是进入他们的榷市,痛哭求告,恶心作丑,让他们的贵人们舒服了,才偶尔施舍的机会!”   “官人,我们也想活得像人!”   ……   七月,辛卯,朝廷开始讨论三件大事。   第一件,范纯仁以国用天下之本,不可以丰年而废,恰恰相反,正应该趁年景正好,再立常平钱谷敛散出息之法。   以常平钱借贷出息,让很多敏感的朝臣看到了青苗法的影子,于是纷纷上章以为不可。   但是司马光回复台谏的贴子里写到:“先朝散青苗,本为利民,并取情愿;后提举官速要见功,务求多散。今禁抑配,则无害也。”   意思是说青苗法本来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利民,当时也许民自愿,只是因为后来提举事务的官员想要政绩,因此务求多贷,才导致出现问题,如今只要禁止了官员强行摊派,自然就没有什么为害了。   苏轼上奏:“熙宁之法,也未尝不禁抑配,而其为害也至此。民家量入为出,虽贫亦足;若令分外得钱,则费用自广。”   “今许人情愿,是为设法罔民,使快一时非理之用,而不虑后日催纳之患,非良法也。”   其实参考后世校园贷的风波,就能够明白苏轼是非常具有先见之明的。   这个道理苏油也曾经给朝廷讲了无数次,不过以前声音太小,说得也委婉,导致没什么人听。   这次不一样了,苏油回京见司马光,再次重申这办法决不可行,甚至说出“贷款给无偿还能力者即是犯罪”的论点。   他们需要的是赈济,是移民宽地,而不是什么寅吃卯粮的贷款!   司马光已经卧床,不过经过苏油解释之后,方发现此法当中的巨大漏洞,要苏油扶着他强自入朝,于帘前奏曰:“是何奸邪,劝陛下复行此事!”   两人不知道是范纯仁的主意,还都以为是曾布,等苏油见到范纯仁脸都白了,偷偷后退一步低头不语,才知道自己和司马光都误判了。   苏油赶紧打岔:“经济之道,也有专精,如今朝中熟知者不多。”   “不过好在吕公行集议之制,所有人都能够畅所欲言,一计之拙,亦得广思所正。”   “司马公以之为奸邪,臣以为倒也过了,不过朝中两制以上官员,应该读读安石相公的《经济论》,张公的《金融论》。”   “那道疏奏臣读过,里边有一条说得很正确,即国用乃天下之本。”   “庆历后大权为刘氏戚党所控,国家纳税田亩减少一半,已经影响到国本。”   “臣以为真宗皇帝若知其危害,必致不行。其事之所以发生,不知也。”   “臣还是那个意见,如今秋收在望,局面紧急,未若删繁就简,令各路常平依旧法施行,青苗钱一应罢去,常平仓的主要功能,还是在于调控粮价,如要滋息,亦需待分立出灾备仓后,独立再分拨一仓施行。”   “青苗旧欠,视户等酌情减除,五等以下全免,三四等除旧欠二分之息,一二等如故。”   “元支本钱,验见欠多少分料,分三年次随二税纳完。”   高滔滔说道:“户部那边,以为司徒之议如何?”   李常哪里说得出什么好歹来,巧妙地转移话题:“臣近日也在研读原三司制度,发现我朝地官一个重大缺陷。”   “哦?”   李常躬身道:“我朝科举入官,得中者多不通经济,历朝称能者,无出张方平。”   “次如赵抃,薛向,稍有创建。唐介,包拯,清忠自守。”   “其余多托于胥吏,不明要旨。”   “臣想请太皇太后令户部整录《熙丰会计统计条议》,定为法要,庶几让后任者知国用之纲令行则。”   高滔滔在帘后问道:“那谁来做这事儿?”   所有人都看向苏油,太皇太后这话多余了,国朝最大的散财童子苏司徒不杵这儿的吗!   一时间,苏油的脑海里已经浮现除了诸多如宏观和微观、静态与动态、结构与单元、对称与发展、物质与知识、价格与价值、规范与管理、逻辑与历史等诸多名词,最起码,包括了经济对象、性质、方法、结构、本质、功能、意义等诸多方面的内容。   这已经是经济学的概念了,也是苏油想搞一个经济学院来专门研究的东西,一时间浮想联翩,竟然愣在了那里。   就听高滔滔问道:“司徒?司徒?”   侍御史苏元贞也在场,咳嗽了一声,才让苏油醒转了过来,赶紧躬身道:“臣刚刚想到了一个课题,因此失礼了。”   高滔滔笑了:“司徒在大学堂待得久了,想来近日又有所得,跟我们说说吧。”   刚刚想的那些实在是有些高深,一时半会儿根本不要指望殿内这帮子人能够理解,反倒是王安石《经济论》中那一套比较适合作为教材。   其实王安石的《经济论》就是大宋版的《国富论》,但是苏油觉得,可以给大宋君臣进进阶,做一做《政治经济学及赋税原理》的启蒙了。 第一千五百二十八章 经济课   当然,大卫·李嘉图的分析思路和方法论虽然已经算是相当不错,不过其中具备极大的缺陷和矛盾。   然而这个问题在其继承者《资本论》里边也同样存在,比如当中的“不可调和”论本身,就与其方法“矛盾论”中关于矛盾是可以调和与转化这一辩证原则相违背。   而中国人最懂的哲学原理就是二元对立与转化,因此还得将后世的对称经济学的部分内容加入到里边,与《国富论》、《政治经济学及赋税原理》、《资本论》、《矛盾论》中的精华相结合,再加上儒家传统哲学中“仁”的伦理观念,差不多才算是可以指导大宋如今发展的经济学。   终于厘清了思路,苏油也学苏元贞那样轻咳一声,然后结结实实地给殿内君臣上了一节经济学课。   在苏油的理论中,经济就是人类进行财富创造和积累的一切活动的总称。   而这个财富,又可以分为物资财富和精神财富,公共财富和私人财富,有价财富与无价财富。   而能够参与创造这些财富的人,就是一个个经济单元。   之后这些单元又会构造出结构、系统,最终形成一个巨大的体系。   在这个体系当中,每一个单元、结构和系统都充当着重要的角色,他们形成这样的体系的目的,其实就只有一个,就是更高效地创造出更多的社会财富。   而经济学就是解构和分析这个体系和单元,并且研究其间的运行规律的学问。   从宏观来说,就是研究一国经济总量、总需求与总供给、国民收入总量及构成、货币与财政、人口与就业、要素与禀赋、经济周期与经济增长、经济预期与经济政策、国际贸易与国际经济等宏观现象的学科。   从微观来说,就是研究个体家庭企业、生产者与消费者、产品与交易、供给与需求、成本与利润、效用与价格、市场边界与政府干预、博弈与对策、竞争与合作、均衡与配置等微观经济现象的学科。   而其目的则是为了掌握经济运行规律,前瞻性地发现正确的经济发展方向,防范整体和局部性的经济风险。   最终归结到儒家思想上来,就是“治国齐家平天下”的一部分,所谓的“经世济民”。   这样的学问,才称得上“经济学”。   如今的大宋很明显已经走上了工业化发展的道路,王安石已经敏锐地发现了这个苗头,并且在他的《经济论》中浓墨重彩地予以了描述。   大宋做学问的土壤很丰厚,常平仓,其实就是最早的“宏观调控”,一些聪明人如薛向,已经开始鼓吹“国家资本主义”,如毕仲游,已经开始建议“统一的国家统一的财政”。   而远在王安石之前,无数的大宋官员,已经在各自治理的地区,尝试过“丁银入地”,“分等纳役”等先进的经济思路。   但是这些人,或多或少都会被贴上“言利之臣”的标签,不是什么好名声。   苏油今天的“科普”,直接给高滔滔和群臣捅开了一扇窗户,言利之臣的标签,怎么都贴不到他的身上。   这尼玛才是真正的经邦治国,安民济世的要义!   无怪苏明润这么会赚钱,也无怪他从来看不上自己的财富。   这不再是“术”,这已经上升到了“道”的高度,有这套理论为指导,赚钱只是它最小最小的一点“兼职作用”而已。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苏油每到一地都能找到当地的发展道路,解释了他为何如此重视民生,解释了为何他如此重视工商矿冶,解释了他为何会对安石相公的新法提出那么多的改良意见,而到最后,几乎所有弊端都被一一言中!   因为他有一套高明的学问为指导!   今天这堂科普课,其实就跟十二平均律拔高了大宋的音乐水平一样,一下子将“经济”这个概念,拔高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殿内雅雀无声,所有人都在默默消化苏油所说的内容。   只有赵煦肯定没听懂,不过司徒将群臣震成哑巴的样子,让他感到很光荣。   这种心理就跟宜秋门的乡亲们一样。   苏油不知道赵煦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只感到很尴尬,只好躬身道:“这些大约就是臣今日说思,也是臣想要在京师大学堂设立经济学院的初衷,只是这人才实在是不好找……”   吕公著也叹息一声:“的确是不好找……明润你有没有发现好的苗子?”   苏油傻眼了,四十四岁的陆佃都被你们以“少年新进”为由取消了侍讲的资格,现在来问三十九岁的我夹袋里边有没有好苗子?   斟酌了一下措辞:“朝臣里边,蔡京、曾布算是有这方面的潜力;邵伯温、晁补之、毕仲游悟性也不错;章楶臣之前只以为谋略出众,如今看其在南海的展布,从经济入手,也算是奇才。”   “不过朝臣多从科举入仕,对这门学问接触得很少,刚刚臣所举的几位,已经算是比较突出的了。”   “反倒是宗室勋贵、商贾世家,对其中之‘术’,比较熟悉。”   “比如石富、史洞修,臣以为他们理解起经济学来不难。”   高滔滔问道:“还有吗?”   苏油咬了咬牙,只好说道:“还有皇叔扬王,一直在皇宋银行任职,对金融一道也颇为精通。”   说完又加了一句:“不过皇宋银行也是大宋经济的命脉,一如水利之于农事,不知道扬王能不能抽身,去中牟提举经济学院山长一职。”   言下之意,两者不可兼得。   高滔滔是最偏心这老二的,不料现在却说道:“扬王虽然不如荆王好学沉静,但是一是为家,一是为国,利钝想必他还是分得清的。”   “那便如此办理,京师大学堂成立经济学院,明润你负责设立课题,历朝户司制度、钱粮制度、包括张公的《金融论》,荆公的《经济论》,都整理出来。”   “还有你自己,如有闲暇,亦要著述。”   苏油只好躬身:“臣领旨。”   这一次朝班时间有些长了,文彦博见司马光脸色有些不好:“太皇太后,不如先散了吧,让君实回去歇息。”   司马光说道:“臣还坚持得住,除了青苗,还有役法和委人二事。”   太皇太后说道:“台谏官近日多言除授有不当。”   司马光道:“朝廷既令臣僚各举所知,必且试用。待其不职,然后罢黜,亦可并坐举者。之前我已奏明陛下,如此尚有不当吗?”   于是散不了了,大家又开始讨论。   韩维说道:“臣以为司马公所言非是,直信举者之言,不先审察,待其不职而罚之,甚失义理。”   司马光说道:“自来执政,只需要从举到人中取其所善者用之。”   吕公著奏道:“启禀太皇太后,近日除用多失,亦由限以资格的缘故。举官虽委臣僚,然臣以为,执政亦需审察人材。”   司马光表示同意:“资格却亦不可少。”   韩维却又表示异议:“资格但可施于叙迁,若升擢人材,岂可拘资格邪?如苏轼一年数迁,谁会认为他不当?如论资格,那要待到何年月?”   说到苏轼,苏油就不得不说话了:“臣倒是觉得,三位执政所言皆有其理,何妨兼而用之?”   “元丰改制以来,朝廷各司职皆有制度,既然臣僚举荐,就当言明所荐者适合何职,然后如舍人试那般,设立专项考试制度即可。”   “如举大理寺,则试刑谳诸般;如举户部、知州,则试田政诸般;如举枢密,则试军政诸般。”   “如无举荐而有资历者,则可自举入试。”   “试中格者,再有诸司主官判以上,听其述职,并垂问听答,择优者录用。”   高滔滔说道:“司徒,要是大贤清高,不愿就试,奈何?”   苏油说道:“此等大贤,终究如凤毛麟角,制度之外,还有太皇太后和陛下谕旨嘛。” 第一千五百二十九章 司马光逝世   高滔滔顿时舒适度满点,韩维和吕公著刚刚说白了,就还是想绕开制度增加一点不受监督的人事任免权;而司马光和苏油,则是力图堵住这个漏洞。   最后苏油的妥协方案就是这个漏洞在特殊情况下可以开,但是打开这个漏洞的手,不能是宰执的,而必须是皇帝和高滔滔的。   而这种人,又必须是得到舆论公议推许的大贤,最起码得是入朝之前的王安石,和入职中书舍人之前的苏轼那种。   这就算议下了,剩下的役法之事,司马光实在撑不住,只好作罢。   丁酉,司马光以疾作,先出都堂,遂谒告,自是不复入朝。   壬辰,高滔滔携赵煦临荆扬王第,母子叔侄不知道谈论了什么,最终结果就是朝廷给赵颢和赵頵的几个儿子加官,而俩皇叔离开汴京到中牟去,一个提举医学院,一个提举经济学院。   九月,丙辰朔,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司马光卒,年六十六。   太皇太后哭之恸,帝亦感涕不已。   赠太师、温国公,谥文正,御篆表其墓道曰:“忠清粹德之碑”。   司马光病革之时,不复自觉,谆谆如梦中语,犹皆朝廷天下事也。   司马光死后,司马康收集书案,得遗奏八纸,皆是论当世要务,还没有完成的手稿。   百姓闻其卒,罢市而往吊,鬻衣而致奠,巷哭而过,车盖以万千数。   京师民画其像,刻印鬻之,家置一本,饮食必祝焉。   苏油在中牟刚刚安排完俩王爷,闻讯立即返回京城。   其实听到司马光去世的消息,苏油暗中松了一口气。   司马光这个人,让苏油感觉很矛盾。   对于人品没什么好说的,苏油很敬重。   真实历史上司马光做出的那些“坏事儿”,其实很多是局限于他的见识或者历史经验教训。   他没有后人对历史走势的了解和上帝眼光,因此有些评断,过于苛刻了。   就拿著名的“卖国贼”事件来说,司马光当时放弃的,只是四个寨堡,相比王安石放弃宋辽边境整整七百里疆域,其实只是小儿科。   所以要说“卖国”,王安石和赵顼可厉害多了,但是网上偏偏没有王安石是卖国贼的说法。   而且更奇怪的是,不但不指责,甚至还有无数言论为王安石洗白,说他不是参与者。   但是无论怎么洗,熙宁八年到熙宁九年割地之时,王安石是大宋的首相,这一点是铁的事实。   所以王安石真的没有一点点的责任?   其实这不过是一种“非古”的思潮在作祟而已,就是前人定论的东西我一定要推翻,前人否定的东西我一定要肯定,如此方才显得“今人胜古人”。   不过不论如何,在如今这个时空,司马光的去世,让朝中只剩下了温和派,苏油将几项关键的新法一直拖到现在,没有如真实历史上那样被尽数罢废,总算是取得了一场变相的“胜利”。   这样最好,起码这个时空里,司马光和王安石两个人,身后的污名和非毁,将会比苏油穿越来的那个时空小得多。   不管真假,大宋也需要这样两个标杆,作为如今所有官员的榜样。   苏油之所以着急忙慌地赶回京城,还有一个原因,司马光临死前立了遗嘱,让苏油为他主持丧礼。   这个可是大事件,另一时空里司马光的丧礼由程颐主持,此公泥古不化,导致蜀洛两党大起党争,保守派内部由此彻底分裂,之后被改革派翻盘。   这样的事情苏油当然要全力压制,而且如今他也有这个实力。   程颐可以不服苏轼,但是不敢不服他苏油。   官场不论,在学术辈分上,苏油也和张载司马光王安石是同一级,而且是理学一门的开创者,嵩阳书院“天理人情”的校训,就是苏油最早喊出来的,同时他还是嵩阳书院最大的赞助人。   而嵩阳书院的外围,就是郑州理工学院、嵩阳兵工厂、大宋宗室权贵们把持的工业大基地。   苏油在这些地方的影响,毫无疑问也会反射回嵩阳书院。   真要认真论起来,程颐还得管苏油叫山长,叫师叔。   而以司马光和苏油的深厚交情,大宋没有一个人认为司马光的这道遗命不合适。   从调查河北开始,两人做了无数次的战友。   在司马光最沉沦的时刻,是苏油一直在不远处陪伴着他,支持着他。   这种支持不是表面上的简单问候和关怀,不是为司马光设计了隐士田园风格的独乐园,而是苏油在陕西创造了奇迹,证明除了拗相公的那一套,大宋其实有更好的选择,保住了保守派的“一方天地”和“政治正确”。   在司马光心里,这才叫“肝胆相照”。   而最神奇的是,在王安石的心里,苏油用同样的一件事,也保住了他身后的声名地位与“政治正确”,同样是“肝胆相照”。   这就是苏油入仕二十六年,苟出来的声望与地位。   神奇滑稽,然而妙不可言。   还是那句话,国家政策有一定的延续性,当政者的优秀政绩,其实很多时候更是前任的努力。   前任干实事,背骂名,被赶下台,继任者上台享受前任辛辛苦苦创下来的政治成果,得到天大的名声,这样的事情古往今来屡见不鲜。   如今的老百姓是不知道什么国家经济面临崩溃国家财政面临枯竭国家安全遭受巨大威胁这类大命题的,他们只知道安石相公在的时候俺们的日子好苦,各种负担好沉重;安石相公去后负担减轻了不少,年年丰收大家有饭吃;司马作相后废除了各种各样的苛捐杂税,生活一下子就勉强称得上舒坦了。   他们也不知道苏油对接下来几年严峻的灾害形势的预判,也不太在意并没有造成巨大威胁的前年冬旱和今年春汛,不知道接下来的继任者可能就要为司马相公这一年多来的“宽政”背锅。   因此司马光的名声,在他死后达到了辉煌的顶点。   平生孝友忠信,自少至老,语未尝妄。   曾自言:“吾无过人者,但平生所为,未尝有不可对人言者耳。”   苏轼曾经评论过司马光之所以感人心动天地者,概括起来就两个字,曰诚曰一,当时的知识分子以为笃论。   但是事情又得两边看,诚者近迂,一者近执,又迂腐又执拗的人做宰相,对国家不一定就是什么好事情。   不管如何,好歹事情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所以这个时空元祐元年的九月里,司马光在上到高滔滔和赵煦,下到天下万民,甚至是外国君臣的心目中,都是人臣典范。   司马光指明让苏油治丧,很难说内心里没有利用自己的名声,帮苏油刷最后一次光环的想法。   方向不一定对,但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态度是无疑的。   不过苏油并不感恩,甚至还有些哭笑不得。   因为这一年多来,他为了拖延狙击司马光,可以说绞尽脑汁费尽心力。   如果老头在天之灵得知苏油对他的死甚至感到了一分庆幸的话,不知道会不会也一样的啼笑皆非。   苏油回到京中第一件事就是上书朝廷,司马公的丧期与神宗皇帝配享明堂的吉期相冲突,申请将司马公的治丧之期延后一日,方便百官致奠。   程颐在经筵讲学,多用古礼。苏轼谓其不近人情,深疾之,每加玩侮。   程颐与台谏交好,苏轼在翰林学士中具有崇高的地位,两者因此关系越来越恶。   真实历史上明堂降赦,臣僚称贺完毕后,两省官欲往奠光,程颐以为不可,搬出古礼道:“子于是曰,哭则不歌。”   坐客有难之者曰:“孔子言哭则不歌,不言歌则不哭。”   大苏就在旁边说了句俏皮话:“此乃枉死市叔孙通所制礼也。”   当时众皆大笑,两人遂成嫌隙。 第一千五百三十章 锁院   后来朝廷为司马光在大相国寺举行国祭,大苏前去,发现置办的是素食,便问道:“正叔不好佛,胡为食素?”   程颐回答:“礼,居丧不饮酒食肉,忌日,丧之余也。”   苏轼令置办肉食,又说了一句俏皮话:“为刘氏者左袒。”   这是一个典故,刘邦吕后死后,周勃陈平商量解除诸吕军权,立孝文帝。   当时周勃入军中宣令:“为吕氏者右袒,为刘氏者左袒。”   军中尽皆左袒为刘氏,周勃于是掌握军权,铲除了诸吕。   此言一出,范祖禹、朱光庭、贾易等人选择吃素,秦观、黄庭坚等人选择吃肉,从此正式割裂为两个分明的阵营,形成了后来的“洛党”与“蜀党”。   现在苏油先来一道上书,直接将这苗头给掐死。   高滔滔命礼院择期。   己未,朝献景灵宫。辛酉,大享明堂,以神宗配。   壬戌,苏油为司马光治丧,太皇太后携赵煦,两省以上官亲往祭奠。   仪式举行得庄严隆重,之后苏颂上表乞老,请求外任。   其实苏颂是想要给苏油让路。   同时苏辙也上书,请求外任。   高滔滔经过权衡,同意了苏颂的请求,但是安排得很好——扬州。   扬州是老宗兄的基本盘,算起来,这是苏颂第三次出任扬州。   不过苏辙的外任请求被高滔滔拒绝了,不仅拒绝,还连下两道任命。   丁卯,以起居郎,右司谏苏辙为中书舍人,以中书舍人苏轼为翰林学士。   苏轼到任后立即上书:“差役之法,天下以为未便,独台谏官数人者主其议,以为不可改。   近闻疏远小臣张行者力言其弊,而谏官韩川深诋之,至欲重加贬窜。   此等亦无它意,方司马光在时,则欲希合光意;及其既殁,则妄意陛下以为主光之言。   殊不知光至诚尽公,本不求人希合;而陛下虚心无我,亦岂有所主哉!   使光无恙至今,见其法稍弊,则更之久矣。   臣每见吕公著、安焘、吕大防、范纯仁,皆言差役不便,然恐台谏纷争,卒难调和。   愿陛下问吕公著等,令指陈差、雇二法各有若干利害;昔日雇役,中等人户岁出钱几何;今者差役,岁费钱几何;   又几年一次差役。皆可以折长补短,约见其数,以此计算,利害灼然。   而况农民在官,贪吏狡胥,百端蚕食,比之雇人,苦乐十倍,民穷无告,致伤阴阳之和。   今来所言,万一少有可采,即乞留中,作圣意行下,庶几上答天戒,下全小民。”   这其实就是之前苏油意见的翻版,三个月后旧事重提,又拉出司马光来作伐,表示应当在详尽的统计数据基础上决定役法的设施。   高滔滔命吕公著会议。   吕公著立即上书,回答了苏轼提出的问题:“陛下聪幼,然天睿之姿,明见于事矣。   前祥制役法条卷,下诸路转运司考行,今得其实。   差、雇二法利害,前已详奏。   今天下大役,惟宁夏路城、河北防河、东西铁路为重。   州县上陈请施免役之法者为著,言量出为入,略许宽剩,其余罢减,民多乐从之。   其余重役非州县可成者,当入列户司,依预算拨给专款施行。   提举铁路局高士林,前行此法,造办铁路千两百里,未闻州县役夫有怨,良可行也。   斯亦世易时移,盖有弊于十年之前,亦有利于今日之后。   乞仍依雇役施法,以元丰六年至今役务为基,各州县预作谋划,慎量所需。   民力有余者减免宽剩,民力不足者调济国帑,则诸事可为,上下可安也。”   癸酉,诏:“诸路坊郭第五等以上,及单丁、女户、寺观第三等以上,旧纳免役钱并与减放五分,馀皆全放,仍自元祐二年始。”   “仍行雇役,作立预算,许支州县所余宽剩钱粮。”   “有不足者,转运司奏户部立项请款。”   “命祥定役法毕仲游重制条例具闻。”   安石相公的免役法,总算是保住了!   ……   翰林是机要之地,学士下班后皆要落锁,称之为锁院。   朝廷多事,制撰纷冗,苏轼一入馆,就陷入了文章地狱。   此外还有不少请托和朝廷委派的任务,如大佬富弼、司马光、王安石的行状、墓志、神道碑之类,或撰文,或作书,不计其数。   司马光的墓志铭是范镇所写,其中引用了苏轼的《司马文正公行状》,却牵扯上了王安石,有“在昔熙宁,阳九数终,谓天不足畏,谓民不足从,谓祖宗不足法,即裒顽鞠凶”语。   范镇是提携苏家人的老前辈,与苏轼苏辙交情深厚,又同为蜀人,苏轼一贯尊称其为“范二丈”。   范镇写完墓志铭,托苏轼书法,苏轼辞谢道:“二丈之文,轼不当辞,但恐一写之后,三家俱受祸也。”   苏油听说后,也给范镇写信:“三不足者,为司马十二丈举试策题,实非荆公所言。油昔在京中,知先帝相与诘答甚详。”   “公名臣硕儒,时望之重,文章可不尽实哉?乞删此句,庶几不入后世讥口,而子瞻亦必不辞也。”   范镇得书摇头,对门客说道:“明润稳称倒也惯常,难得子瞻有此长进。”   于是笑着删去墓志铭中“三不足”之句,再命苏轼书写。   所幸今日事情不多,苏轼从馆中出来,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身子,从袖中取出一对儿核桃,在手上揉搓起来。   士大夫天天执笔很久,有闲暇便需要放松一下手部肌肉,这是苏油带到这个时空的法门,现在大宋士林当中,也渐渐流行起盘核桃搓珠子来。   打扫的老军见到苏轼,收起扫帚站到一边:“学士辛苦,今日倒是散馆得早。”   苏轼笑道:“你也辛苦,今日恶客没来?”   老军笑道:“吃了几日素,估摸着老实了。”   两人打的哑谜是关于韩宗儒的。   韩宗儒是韩维的长子,也是个喜欢作怪的吃货,在陕西的时候,姚麟喜欢韩维的书法,韩宗儒就常常偷自家老爹的字迹,然后跑去找姚麟换羊肉,一贴能换数十斤。   到了京中,这娃就把主意打到了苏轼身上,韩维那边和翰林院常有公文往来,需要翰林学士作敕。   每到苏轼当直,韩宗儒就一日数简送到院中,然后命送信的人不要走,立庭下督索甚急。   如果苏轼说需要等一等,送信的人就要苏轼写字条,他好拿回去答复。   几次之后苏轼也觉得奇怪,一日闲谈就和苏油说起这事儿。   陕西那帮将领的癖好典故苏油清楚得很,一打听韩维的秘书还是长子韩宗儒,便知道这娃老毛病又犯了,笑得打跌,将故事讲给了苏轼听。   下一次当直的时候,韩宗儒果然又派人来,还是大喊大叫要回复,苏轼又好气又好笑:“传语本官,今日断屠!”   让看守学士馆的老军将送信人叉了出去。   苏轼也是个没架子的,和老军正戏说耍笑间,却见一名殿使过来,后边还跟着一个挑担的小兵,面无表情:“陛下有召,命学士今日值夜。”   苏轼叫一声苦:“我已经散馆了,正准备回家吃晚饭呢。”   殿使还是面无表情:“陛下已经考虑到了,特赐食馔,并法酒宫烛,学士接着吧。”   靠,这什么情况?   绝对是有大事儿,苏轼也不敢问,只好乖乖谢恩,让老军接了担子,回到馆内。   老军将担子打开,取出里边的酒食,一边布案一边啧啧连声:“门子守院也有二十年了,这番荣遇却也没见哪位学士得过。”   苏轼心中却是忐忑,挥手道:“先下去吧,这是有大事儿,我得静静心。”   老军去了,没一会儿又回来了,手里多了四封词头:“刚刚锁院了,却原来是有苦活,学士今夜怕是睡不成哩。”   原来就是有四篇文章要写而已,难怪太皇太后送酒送肉,还点名自己来值夜,的确是换做谁来都不行。 第一千五百三十一章 金莲华炬   不过这下苏轼倒是放心了,取过词头来打开,第一封乃是给吕公著的诏旨。   司马光死后,吕公著屡屡上章,以病求去,这封词头的内容是皇家体念他的辛劳,决定不再用庶务烦他,但是又要表示挽留,于是免其左相,除授司空,并平章军国事。   苏轼心中咯噔一下,司马公逝世,吕公著成了司空,那写下来的三封,必然是任命左右相和侍郎的词头。   忐忑地打开下一封,果然,司徒蜀国公苏油,除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   小幺叔当首相了!大宋三十九岁的首相!   苏轼一时间心跳加速心花怒放,捧着词头的双手都在颤抖。   这一刻他只想飞到宜秋门,中牟,可龙里,将这个消息告诉全天下所有的亲人。   只可惜被锁在了馆内,哪儿都去不了,谁都不能告诉。   虽然苏颂出扬州,苏辙进舍人,明眼人都知道就是为了苏油入相做铺垫,但是如今正式消息下来,太皇太后还特意通过自己来书写敕告,这真是大恩遇,大惊喜了!   再打开剩下的两封,一封是以范纯仁为右仆射,一封以吕大防为门下侍郎。   都是好交情,苏轼一声长笑,将词头丢在一边,开心地大吃大喝起来。   不知不觉喝到半醉,苏轼这才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捏着毛笔,开始写文章。   人逢喜事精神爽,文思狂涌似尿崩,苏轼仿佛又找到了当年写《赤壁赋》时候的感觉,四篇文章几乎是文不加点,一气呵成。   文章写完文思还在继续冒,苏轼干脆也不睡了,就在舍内吟诗作赋发酒疯。   正自癫狂间,老军突然又来了:“学士,陛下宣见。”   “啊?”苏轼酒劲已经有些上来了:“陛……陛下?”   待得跟随小中官赶到内东门小殿。张士良过来接着:“哎哟怎么喝成这样了?”   苏轼还不好意思:“陛下赏赐有点多,加上我酒量本来就不大行……”   张士良赶紧叫小黄门以新水漱口解酒,帮着苏轼整理衣裳,然后带入殿中。   帘后是高滔滔,帘外是赵煦,苏轼见礼请起居之后,高滔滔说道:“今夜要制敕四封,辛苦内翰了,不过其中也有内翰亲人,应该很欣喜吧?”   苏轼躬身道:“臣欣喜非为小幺叔得进,乃为国家得贤才秉国也。”   说完又道:“臣也不辛苦,四篇文章臣也已经做完,还写了几首诗,作为明日给小幺叔的贺礼,不会因圣人赏赐耽误要事的。”   赵煦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司徒说过大苏的文采可是海量,跟他的酒量成反比。可……可这还是人吗?   帘内也是沉默了好一阵子,高滔滔才幽幽说道:“不意学士明敏如此。”   苏轼赶紧谦谢。   高滔滔说道:“有一事要问内翰。前年任何官职?”   苏轼老实回答:“愚知汝州。”   “今为何官?”   “备员翰林充学士。”   “何以至此?”   苏轼说道:“遭遇陛下。”   高滔滔:“不关老身事。”   “必是出自官家?”   “亦不关官家事。”   “岂大臣荐论耶?”   “亦不关大臣事。”   苏轼麻爪了,愕然道:“小幺叔不会行此,臣虽无状,亦必不别有干请,否则小幺叔也必不容臣。”   “内翰想到哪里去了。”高滔滔说道:“早就想告诉学士,此是神宗皇帝遗意。我曾见他饮食而停箸看文字,询问左右,左右人曰:‘此必苏轼文字也。’”   “已而神宗起而称之,曰:‘奇才,奇才!’但未及用学士而上仙耳。”   说完自己先哭了起来。   苏轼对赵顼其实是隐隐有些怨气的,今日听太皇太后说赵顼其实一直都很关心自己,也不由得愧感交加,痛哭失声。   赵煦是最崇拜自家老爹的,高滔滔跟苏轼一哭,更是跟着哭得稀里哗啦。   过了好一阵,高滔滔才收拾心情,命人送来温水给苏轼和赵煦擦脸,然后赐茶。   高滔滔问道:“官家近日喜欢军略,常去军机处请教几位宿将,倒是颇有进益,然于诗赋义理,却有些慢悟,是天性使然吗?”   这就聊到了赵煦的教育问题,苏轼同时也任着侍讲,这问题算职务范围,说道:“天下学问,其实方法相通,官家上智聪睿,既然理工军略都能进益,诗赋义理亦是当然。”   “所谓正心诚意,只在学与不学,不在此易彼难也。”   “陛下,先帝有《封桩库诗》云:五季失图,猃狁孔炽。艺祖造邦,思有惩艾。爰设内府,基以募士。曾孙保之,敢忘厥志。”   “又有《元丰库诗》:每虔夕惕心,妄意遵遗业。顾予不武资,何以成戎捷。”   “此皆诗中上品,以气象论,正是英武之君,校以文采,亦使群臣瞻望。”   “《尧典》曰,诗言志,先帝得尽其义矣。”   “戎捷复图,思军事也,歌而咏之,激士心也。其中‘曾孙保之,敢忘厥志’,便是叮咛陛下,牢记祖宗恢复之志。”   “臣每观陛下欲法先帝,那就不但要法先帝之志向,更要法先帝之刚毅,先帝之忧劳,还有先帝之气度,先帝之学养。”   “当法先帝为了志向所作的一切努力,否则就是志大才疏,得其形不得其实耳。”   “臣在大学堂文学院,正在提举搞一本《语法》,待成书之后送与陛下御览,读后按图索骥,就不会再觉得古文艰深了。”   赵煦顿时感觉父亲是好榜样自己要努力赶上他老人家,认真点头:“学士说得是,我都记住了。”   高滔滔在帘后默默听着,也是不住点头,苏家人搞教育,那真是相当可以的。   程夫子说几天大道理,怕是也当不了苏夫子说这几句。   夜已深了,高滔滔再次叮嘱:“内翰直须尽心事官家,以报先帝知遇。”   苏轼再拜,哽咽道:“臣虽鄙陋,敢不竭诚。”   高滔滔乃命张士良撤下御前金莲烛,送苏轼归院。   这个典故叫“金莲华炬”,始于唐代令狐綯,乃极高荣誉,得赐的必须是翰林领袖,长掌制诰的清贵词臣。   就宋朝来说,苏轼之前得此殊荣的,不过王钦若、王珪、晁逈、郑獬四人。   ……   苏轼的文章自是不用说的,四篇制词,再次霸屏《时报》第三版。   苏油入相,开封府老少一点感觉都没有,全都像吃饭喝水一般自然。   反倒是大苏,一夜醉酒草四敕,御前金莲烛送归,这般文采风流让他们追捧癫狂,一时都下纸又贵,那一期《时报》再创销售佳绩。   苏油按照规矩两辞,于九月庚午日才还京入谢,正式接受任命。   一朝天子一朝臣,对于宰执来说同样如此,因此每次易相,就是朝中人事大调整之时。   美其名曰举荐人才,是每一个宰相上任的第一件事。   但是苏油打破了这个惯例,给高滔滔的第一道上书,便是朝中这一年多来已经更迭过于频繁,新官到任方事更张便又离任,下一任官员过来叠房架屋,不及施展又要离开,这样对于朝堂安定大为不利。   故事三省上官员不入流诠考绩,一般任期为三年到四年。   因此请求将之固化下来,如今朝堂三省上官员保持不动,视其任期满三年有缺后他再行举荐,之前不做更易。   其实苏油在司马光入相这段时间便已经安插好了自己的人手,一年多下来也做好了充分的调研准备,所以他上任与其他宰执比如司马光上任,是截然不同的。   但是无论如何,这道上书让朝官们悬着的心放松下来,同时又成了苏油不引私党一心为公的明证。 第一千五百三十二章 宰相还是知客   苏油的第二道上表就是尊隆老臣,要求文彦博吕公著轮值,每天必要有一人坐镇都堂,指导自己办公,如果有大事,则两人都应该同时到场。   但是二公已经年高,因此苏油请求为二公配备马车,经费由政事堂拨给。   第三道上表就是请求将吕公著的合议共奏的优秀方法下沉到都省,既然宰执枢密都能到陛下集合议事,那三省侍郎六部尚书是不是也可以集合到都堂议事,并且请台谏在一边列席监督,请中书舍人在一边记录会议摘要,有什么事情大家畅所欲言集思广益,都摆到桌面上来谈。   还有陛下年纪还小,除了学习经义,还要学习实务,是不是他也可以抽空列席,熟悉朝廷各部门的运作机制,试观群臣能否,为以后亲政打下基础?   高滔滔接到三道上表都愣住了,苏明润这是一个帮手不要,还在自己头上摆上两个爹,身边放一个小孩,大开诸葛亮会增加下面人说话的权利。   政事堂这是来了一个宰相,还是来了一个方知味的知客掌堂?   前两道上表没什么大问题,第三道有点费思量。   不过出于对苏明润一贯的信任,高滔滔还是同意了,既然你都不怕伏低做小相权被分,那我更乐见其成,从之!   结果就是朝堂风平浪静地完成了有宋百年来最低调的一次权力交接,这要不是朝廷邸报上写得清清楚楚,汴京时报沸沸扬扬,外路新入朝觐见的官员,都不敢相信朝廷已经换了宰相!   ……   陈留,铁路边上就是驿路驰道。   如今从杭州到汴京的大路修得平坦宽敞,路面用的东海油田的沥青铺设,坚硬如砥,加上四轮马车轻便,旅行的速度已然提升了一倍有余。   大路沿着运河而来,到了徐州,还多了一条铁路相伴。   蒸汽火车拉着货物,轰隆隆从一群旅客的视线中驶过,让旅客中一些一望而知不是中土人士的仆役兴奋得伊伊哇哇直叫。   这群旅客看上去身家豪富,主人是几位身着儒衫的宋人,还带着几辆马车,看样子里边都是家眷。   一名鲜衣怒马的年轻士子对身边一名神色沉稳的中年人说道:“三叔,前边有个驿站,我们歇一歇,用些茶饭再走吧。”   中年人一声感叹:“近乡情更怯,汴京就在前面,却是心中空落落的,也罢,就歇一歇吧。”   说完一指驿站前方的旗亭:“去那里吧,驿站就算了。”   年轻士子大为不忿:“为何?我们几家也是官身,如何不能在驿站休憩?!”   中年人还没说话,边上另一位稍长一些的青年喝道:“七郎休要胡闹!临出门前父亲如何交代你来着?!”   年轻士子这才讪讪地一挥马鞭:“旗亭就旗亭!我先去安排!”   说完打马去了。   中年人再次一声叹息:“七郎还是气盛,走吧。”   旗亭主人见到生意上门,又是大主顾,赶紧出来招呼:“几位官人光降,赶紧请上席,小店新有吃食火锅,备有上等的马料,伺候得定比驿站还要精细。”   年长的青年问道:“火锅又是什么新奇料理?”   旗亭主人笑道:“这火锅可是出自当今首相蜀国公之手,大苏都题诗称赞过的,保管官人们满意。”   先到的年轻人听到苏家人就是一脸怨气:“又是他!就没有不是苏司徒创制的吃食?”   旗亭主人脸上僵了一下:“这个……”   中年人呵呵一笑:“主人家不要理会少年郎胡闹,就那火锅给我们上六桌,对了,要借你这地方围起帷幕,我们尚有女眷。”   旗亭主人这才欢喜:“理会得理会得,不如就去后面树林,几棵大树一围就是。”   中年人说道:“倒是不劳你动手,我们自有仆役围帐,你去置办吃食吧。”   “诶诶,官人就瞧好吧。”旗亭主人屁颠屁颠地去了。   中年人这才对年轻人说道:“七郎,这雪盐提炼之法都是司徒当年在眉山所创,炒茶沤茶之法,同样是他所创,除非你这一路不吃盐,不喝茶,否则就逃不开去。”   “如今朝中故旧尽去,人在屋檐下,且低头吧。”   年轻人道:“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一路行来,都快将他捧到天上去了,难道就是陆地神仙不成?”   年纪稍长的年轻人说道:“七郎你少说两句吧,八年来归,大宋的确是天翻地覆更加繁华,这个你岂能不认?”   七郎说道:“二兄,那也不是他一人的功劳!”   二兄说道:“不管怎样,就凭司徒灭西夏之功,我舒成第一个服气。”   年轻人犟嘴:“二兄你服,我李儇就是不服!”   那个叫舒成的不觉好笑:“行行行,那你就继续不服好了。”   中年人招呼二人坐下:“七郎,路过南海的时候章学士怎么说的?先帝宾天,太皇太后隆恩,赦向所不原者,我们三家才得幸免。但是真不敢再回中土。”   “学士谏我们父兄复官,朝中阻力可想而知,如非司徒上书,你们以为会有机会?那些恨我等切骨之人,会容下我等?”   “新宋蛮荒,三家长辈不许我们操劳,督课日急,为的是哪桩?有时间斗这些闲气,何如揣摩文章,此番挣一个进士功名?”   “须知我们都不是一个人,我们的背后,乃是三个家族。”   李儇讪讪地道:“其实玄鹄城也没什么不好,沃野千里气候适宜,偌大家业在那边,还眷念中土个什么劲?!”   “你住嘴!”中年人终于发怒了:“飘摇万里终要叶落归根!敢有此心,家法都不容你!”   李儇也自知失言,仍然说道:“我总觉得,此番我们还是白来,就算文章再好,糊名一揭,还不得发落?”   那中年人说道:“说得好轻巧,那也要你先得中才行。”   “邢长统知道吗?邢恕的长子邢居,被任命为新州太守了。所以说,苏司徒到底忠厚。”   舒成听闻不觉讶异:“新州烟瘴最甚,号为人间地狱,比玄鹄城还不如。邢恕被贬就罢了,如今司徒为相,连邢居也贬,这不是株连之酷吗,张叔何以言其忠厚?”   那中年人道:“这是我在杭州与故旧相谈方才得知的,司徒以邢恕母亲年老,恐失于新州,这才让邢长统去那里做知州,照顾被编管的父亲祖母。”   “邢长统算是司徒半个学生,临行前司徒送了尚未编撰完成的《医典》,各种抗瘴避疫的药物,最重要的是指点了一招,说新州其实大有可为。”   “邢长统到了新州之后,在城北观音山果然发现一处所在,岗高十丈,突起东门河边,与对岸巨福山并峙,作县城捍门。”   “在观音山作堤,沿东门河至大松岗,只要修筑一段河堤,便能得地数万顷,让县周水泽翻为稻田,同时减退瘴气。”   “那个堤围地点非常巧妙,河堤只需要两里,邢长统在那里用了炸药,带领县民,数月间便打下基础。”   “如今堤围虽然尚未完工,但是已经增田数千亩,县城里瘴疫消失。”   “之后在观音山、大松岗遍种樟、楠、松木,除了有却瘴的功效,数年之后,还能制造樟脑,松香。”   “如今邢长统在新州建立学校,宣扬理学,干得算是风生水起,照顾亲族,自然不在话下了。”   “得顾师生之情,得全父子之义,让邢长统有机会收保亲族。增广良田,减退瘴疫,以事功见进,为百姓造福。所以我才说,司徒到底厚道。”   这时候锅子端上来了,眼看要入冬的时节,火锅一入嘴,就连最反感苏油的小年轻,也不得不收声了。 第一千五百三十三章 通海之家   三人正是被流放新宋的几位犯官的子弟,赵煦即位大赦天下,朝廷免了李定、舒亶、张璪的罪责,后来因为新宋缺乏行政管理人员,南海都转运使章楶上奏启三人复官。   奏章在朝中遭遇了绝大阻力,最后反倒是当年的受害者苏油上书给三人说好话,认为国家已经原赦,又值用人之际,于情于理,章楶的请奏都没有毛病。   朝廷这才最终同意,以李定知玄鹄城,舒亶知金滩城,张璪知明组岛。   新宋洲地广人稀,三人重赖亲族,招募土人,造田营城,发展农牧业,樟脑业,渔业,采矿业。   三人虽然人品不咋地,但是能力都可以称为大宋官员中出众的,有了这三位知州,三地很快就发展了起来。   新宋洲是大宋殖民最早的海外洲,三人开出的条件极好,在大宋百亩就能做一等上户,而三地的庄园,动辄十顷,都只能算刚刚起步。   初步积累完成之后,李定托章楶转送大宋最顶级的牛、羊、马到新宋培育,如今三家都成了新宋洲豪族。   但是家族必须依赖政治人才方可长久,尤其需要朝中有人,因此朝廷今年开科举,三家便将族中优秀的子弟送来赶考。   此外还有几门亲事要定下来,新宋洲能够门当户对的太少,三家总不能永远内部联姻。   李定已死,李儇是李定的七子,对苏油就有些怨气。   如今张璪升任玄鹄城太守,这位一直替苏油说话的中年人,就是张璪的三弟张珏。   旗亭主人又推了一个小车过来,车上分了四五层,每层四个碟子,每个碟子里边是一样烫火锅的菜式。   张珏摇头:“当世论饮食之精,莫出大宋;大宋论饮食之精,莫出司徒。”   旗亭主人笑道:“官人这话说得没错,这火锅是司徒今年才置办出来的吃食,听说是为庆贺大苏夫子回朝,特意设计的,寓意红红火火,里边用了各种香料。”   说完朝锅子里一指:“这边用了东胜洲过来的辣椒酱,这边用了番茄酱。”   几人对视一眼,不管是不是苏油的发明,这个意头对他们来说,可是好得不能再好。   主人说道:“几位官人是进京赴考的吧?可惜来得晚了点,没赶得上凭吊温公。”   说完又道:“温公作相一年多,咱老百姓得惠颇多,能宽的宽能免的免,说起来都感激。”   “官家命户部侍郎赵瞻、内侍省押班冯宗道护丧归葬。两人回来上奏官家,说百民哭公甚哀,如哭私亲。四方来会葬者数万人。”   “京师水西画其像,刻印粥之,四方皆遣购,听说有画工都以此致富了。”   就听边上一桌有人说道:“水西漫画刘小二,可算是办了一回正事儿!”   张珏看过去,却是一个胖子,跟一个文士,也在烫锅子,便拱手道:“看样子两位该是京中人士,不瞒两位贤达,我等久居南方,此次携家眷赴京赶考,真有些事情要请教,不如同席?”   说完对主人道:“两位贤达这席,算在我们的名下。”   那文士还有些不愿意,胖子却是欢喜:“那多谢官人了,我在京中开着家米店,你叫我王胖子就好,这位学究是李老三,我两家邻居,他家大小子也在南边官府里寻一份钱粮。”   “这天眼看要冷了,来陈留调剂些米面,拉他做个伴,一会儿俺们就要回去。”   于是大家凑成一桌,张珏敬了王胖子和李老三一杯,这才说道:“不瞒二位,家大人当年也在京中做官,不过后来去了海外。”   “八年流寓,故旧凋零,也不知道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李老三说道:“看出来了,贵人们的仆从多不是中土人士,有昆仑的,有新宋的,有狮子国的,想来是通海之家吧?”   “通海之家”,如今就是豪富海商的代名词,要是家族出有官身,那就更加不得了。   张珏笑道:“不敢不敢,家大人规矩严,还是要我们文章立身,功名立世,最看重的还是科举。”   王胖子给自己烫腰片:“今年是官家登极第一次科举,几位可要把握好机会。”   张珏问道:“这却为何?”   李老三笑道:“也不为何,就是新皇首科,取士会取得宽泛一些,还有下一次科举,王相公的《字说》,《新义》都将不用,重新回到原来的路子上,搞不好还要重开诗赋。”   王胖子说道:“这个不吓人,王相公那一套也逃不开十三经去,关键是朝廷对理工越来越重视。”   “无咎公子上奏官家,要求新科需增加理工之学的内容,这个我估摸着好些夫子都得麻爪。”   张珏大惊失色:“这可确实?”   李老三给自己捞了个丸子:“几位官人别听王胖子胡诌,无咎公子的确奏了,不过给探花郎否了。”   “什么探花郎!该叫相公!”王胖子是苏油的脑残粉,立刻纠正。   “是是是,苏相公给否了,说是士人穷研二十年,一朝加入理工之学,怎么都考不过少年。”   “这事情要做,那也得等到十年之后,待到如今这帮熟悉理工的少年成为青年,方才行得。”   “反过来上了一道诏书,说是天下理工学院皆应当引入文科,天下小学亦当按照皇家慈善中小学的路子,文理相宜地设置课程,还说十年之后,朝廷进用人才,皆需要完成中小学基础课业的进修才成,理工入科举,可以在十年里一点点加进去。”   “教材、大纲、考试范围,都要提前三年颁布天下,先让士子有时间研习,不能‘不教而诛’,否则是断绝天下聪明人上进之路。”   “就跟这次科举一样,温公本欲尽废王公之学,还是子由舍人上书制止,要求从下一届开始,依我说啊,这才是循序渐进之道。”   张珏这才松了口气:“家大人也预料到了新学会罢废,不过倒是没有预料到理学有一天会入科举,多谢两位提醒了。”   “对了,司徒入相,不知朝事上有何更张?要是策不应题,科考也拿不到好成绩。两位都是土著,不才厚颜,也想打听打听。”   “嗨!”说起这个王胖子就来气:“要我说,司徒就是过于谦让!”   “哪个宰相上任不先安插私人?可他就不!”   “每日要文公吕公坐镇都堂,自己堂堂首相在一边听议!每有决断都要请文吕二公首肯,方才佥书。”   “还设置了一个‘都省联席会议’,每七日一召集,三省六部共商国是,边上还安排台谏、舍人监督记录!”   “这哪里还有什么宰相之尊?分明就一个跑腿伺候人的差事,如今京中都传说吕司空不相而相,苏司徒相而不相,不过是吕公一提线傀儡、秉笔书记而已,气死我了!”   “你也就那点米店商贾的见识!”李老三学究气上来了,将筷子一拍:“吕公一心为国让贤,屡屡请辞;朝廷尊隆老臣,以为司空;司徒谦退虚怀,虽进相位,却每每周闻上下,不揽大权,不任私人;如今朝中和衷共济,上下皆安,一派清宁之相。”   “不然你以为河北役务、仓务,能如此快速安排下去?”   “韩持国为门下侍郎,一日正与司徒商谈,有武人陈状,词色颇厉。持国叱之曰:‘大臣在此,不得无礼!’司徒止之曰:‘吾曹叨居重位,覆餗是虞,讵可以大臣自居耶!持国此言失矣,非所望也。’持国愧叹久之。”   “范右相既贵,接亲旧情礼如故,他亦不改,世谓未有也。有以问之,则曰:‘非未有也,吾亦效颦耳。’盖指司徒。”   “所以如今满朝清正,相让为国,就是司徒带起来的风气,给你王胖子说成啥了?!” 第一千五百三十四章 真道理   “哟哟哟……”两人是互怼惯了的,王胖子立刻还击:“当年我说司徒一定会一战平灭西夏,是谁连输两回关扑来着?现在知道司徒的好了……”   “老子跟你这粗人说不清!”李学究顿时臊得满脸通红,脏话都出来了。   张珏笑着制止了两个活宝:“如此说来,朝中近日倒是清谧,与司马相公在日不同?”   李学究叹了口气:“说清谧倒也不见得,听说七日一会,那也吵翻天。”   张珏有些想不明白:“那意见不一,却如何决断?”   李学究说道:“司徒说陛下聪睿,早想出了解决办法,那就照着来。”   “第一是所举政见要有数据为实证,而且要包含全局,不能以偏概全。”   “第二是就事论事,不能进行人身攻击,不能动辄以忠奸黑白君子小人攻伐异己。”   “第三是如果意见实在统一不了,那就暂不实施,每项举措,须得三分之二多数皆认可,方可施行,否则暂不更张,继续研究。”   “第四是与会者都要确认记录,并签署姓名,以免反复。”   “第五是一旦决议形成,即便是当时会上的反对者也要严格执行,这叫少数者服从多数。”   “司徒说这些都是从陛下役法调查里边得出来的经验,在朝堂试行了一个多月,虽然在都堂上吵吵嚷嚷,但是出得都堂,皆令行禁止。”   “听说太皇太后很高兴,准备著为永制。”   王胖子又开始歪楼:“所以说咱们官家真是不错,到底继承了神宗皇帝血脉,我大宋眼看着又要得一位千古明君!”   “就程夫子泥古不化,见到陛下喜欢穿戎装都要劝谏,要他多近儒臣。难道我朝开南海平西夏逐青唐的,就不是儒臣?!”   “还是司徒说得好,君子文武兼姿,德才兼备,以待时任也。子路子贡宰我都是孔子门徒,却也是照样驱驾战车身先士卒。故士无分文武,只看国家需要,扁罐少爷,就是例子!”   李学究骂道:“说着说着就歪到别题上去了。”   从碟子里夹了一块酥肉:“不过说得也对,当年司马公居独乐园,有园丁吕大,性愚而鲠,公以直名之。”   “夏月游人入园,微有所得,持十千白公,公麾之使去。”   “后几日,自建一井亭。公问之,直以十千为对,复曰:‘端明要作好人,直如何不作好人。’”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就是这个道理了。”   时报如今正在连载《司马温公行状》,《富韩公行状》,《王荆公行状》,《韩魏公行状》,将近朝已逝的名臣的轶事予以刊载,引发风潮,报纸销量一下子就上去了。   这是晏几道的主意,如今他也回到了京城,成了《时报》高薪聘请的总编。   搬家的时候全是书,从杭州到汴京,整整拉了五船,其妻厌之,谓之“乞儿搬碗”。   晏几道大笑,作诗“生计惟兹碗,搬擎岂惮劳”以戏。   不过其实晏几道不缺钱,现在已成了报业大佬,苏轼曾经通过黄庭坚递话,想要见一见他,都被晏小山拒绝,理由是:“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   程颐泥古不化,判国子监后,要求取消考试,认为大家努力争第一,是大违“君子之道”。   《时报》是国子监官办,程颐大力删削了诗词歌赋杂谈等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内容,改成了经史子集加自己的评论,广告这些充满铜臭的东西,与华夏思想精华并列一处,更是想都不要想,让汴京百姓非常讨厌,导致时报都出现了亏损。   张敦礼请求将《时报》从国子监独立出来,又向高滔滔推荐晏几道做总编,晏小山随便玩了几个花活,就让《时报》销量屡创新高,连高滔滔都称赞不已。   因此汴京城中小老百姓,也知道不少朝中大臣故事。   张珏算是领教了京城百姓扯政治闲篇儿的本事,笑道:“小山先生清高有余,须知生计也是要顾的,比如我们此次回京,还携有家眷,也不知道京中如今房屋行情怎么样?”   王胖子挺热心:“京中寸土寸金,还是贵,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   “哦?愿闻其详。”张珏赶紧打听。   王胖子说道:“之前司徒有奏,蠲天下盐井官溪钱。并乞府界三路保甲人户五等以下,地土不及二十亩者,许请迁宽地。”   张珏问道:“迁去何方?”   “河套,河北。河套地广人稀,种谔上奏请迁军队屯田,于是有司徒此奏。过去就按丁授亩,比我朝太祖旧制,一丁五十亩。”   “而京畿旧地,悉归于官,在店宅务挂牌,许人租佃。”   “我看官人一行也不差那份租钱,不妨就去申请几十亩官田,随便种些东西,关键是把屋基拿下,改成庄子,不就安顿下家眷了?”   张珏有些意动:“离京城远吗?”   王胖子说道:“不远不近,就在中牟、陈留与开封之间,大约四五十里吧,不过如今交通便利,车马出城后也就一个大时。”   “不过据说那地不会卖只会租,不是永业,但是给官人们应急,却比在城中置办屋宇来得划算。”   李学究点头:“王胖子这主意靠谱,虽然不在京城,稍有不便,但是价钱便宜。”   “苏舍人妻家豪富,就他想要在京城里置办一处院子,都足足等了半年,上月才拿下来,花了整整九千贯。”   “我见你们人口众多,要在京城办房产,那可不是个小数,花这么多钱,都不如放银行吃利息了。”   王胖子说道:“不过几位都是读书的人家,陈留这边铜臭熏天,不若置办到西面,中牟和开封之间去找。”   “中牟有京师大学堂,听说那里汇集了天下图书,大苏夫子提举文学院,小苏夫子帮李夫子提举经哲学院,连司徒的老师唐夫子都在那里,几位要去了那边,可长学问哩。”   这下舒成都来了兴趣:“大苏夫子是子瞻学士,唐夫子应该就是鲁国先生,不过这小苏夫子和李夫子却是谁?”   王胖子眨巴眨巴眼睛:“这个,这个我也是听来的囫囵,我……我就知道个大苏夫子。”   李学究哈哈大笑:“小苏夫子就是苏迨苏仲豫,大苏夫子二公子,横渠山长关门的高足。李夫子是潏水先生李复李履中,嵩阳书院原来的山长。”   张珏顿时悚然:“这是要大兴理学啊……”   王胖子美滋滋地说道:“咱老百姓不懂学问,不过听说司徒的书官家和太皇太后都在读,别的不说,天理人情四个字,咱觉得听着没毛病,挺得劲儿的。”   李学究不禁翻起了白眼:“这四个字是绝大文章,怕不是你王胖子想的那样!”   王胖子朝自己碗里添了块肉片:“诶,古往今来道理那么多,可咱都不知道哇?起码这四个字让咱升斗小民都说得出来!这就是真道理!”   众人都是大笑,张珏点头,端起酒来:“王兄这话也是真道理,我再敬二位一杯。” 第一千五百三十五章 发展纲要   九月,大宋各地秋收,统计数据通过各路电报一一送了上来。   苏油向高滔滔和赵煦呈上了一份奏章,准确说是一本书——《皇宋发展纲要》。   发展纲要以苏油最早给神宗建议的十件大事为纲,不过这次具体到了操作,每件大事有分作历史回顾,现状分析,未来展望。   然后根据这些又分了短期、中期、长期目标,最后又对短期目标做了三年规划和预算。   这是一份细致到令人发指的大文件,就拿宋人最关注的教育事业来说,里边统计了全国各地官学与私学的发展历程,目前状况,从小学到国子监的授课内容,包括新出现的慈善小学中学学院的课程编排。   还统计了全国的识字率,各阶段适龄的应入学人口数量,与现状之间的差异,以及差异形成的原因。   然后分析了大宋如今各行业的构成,需要用到的学问,目前的人才培养方式,其优劣性各在什么地方。   后面还分析了当前师资力量、生员构成、学校、教材、学费、人才选拔等内容。   这么多的内容,还仅仅是《发展纲要》里,《教育》一门,《回顾与现状分析》一章中的一部分。   第二部分则是着重于数据分析,阐述国家要发展,落实在学校建设方面,存在哪些具体的缺口。   而这些需要里边,哪些是近期的,迫切的;哪些是中期的,应该发展却又受现状所限制的;哪些是远期的,可以暂时缓一缓,但是却又值得期待的。   第三部分才说道该如何一步步的实现短目标,比如学校该成立多少,怎么配置,教材需要哪些,怎么编写,教师的培训和分配,书籍印刷,学校管理机构如何进行计划、指导、监督,该成立什么机构监督,归那个部司管辖,需要耗费多少国家财政等等。   十件大事,每一件都是按照这样的体例来编纂,这根本就不是一个人短时间里能够拿出来的东西。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苏油在元丰二年入京与赵顼相谈之后,就开始着手准备,除了关于现状有了一些补充,将统计数字重新进行过修改之外,里边的调研内容,肯定经过历年无数次的查改增删。   也就是说,蜀国公从元丰二年开始,就已经把自己当做储备宰相,开始行动了。   文彦博、吕公著组织各自的班子挑灯夜读,从六部索要数据,相互对照核实,最终给予了这部《纲要》高度的评价。   说白了,还是精细纯老三样,但是这个《纲要》里边,充满了一种哲学思维。   理学的身影,在《纲要》十件事中,无处不在,让人大开眼界!   这不是纲要,这是著作、文献,是一种管理国家的新型模式!   它就不该叫《皇宋发展纲要》,它的正确名称,应该叫《理学思想指导下的建国方针》。   值得庆幸的是,苏油已经用九年时间,做完了统计分析方面的绝大多数事情,现在留给大家的工作,就是一起来拍板——这部纲要,它说得到底对不对,里边提到的事情该不该做,如果该做,那如何做,哪些先哪些后。   之后就只剩下一个将短期任务模块各自领下去,按部就班加油干的问题。   花了十天时间给大家消化,之后苏油组织两制上官员,又在都堂展开了急切的讨论,吵成一团。   最后文彦博怒了,一件件的来,先找出迫切的,最可行的,对大宋立竿见影的!   十件大事里边,官制改革基本完成,甚至在苏油的干预下,将以前的胥吏也纳入到了官制改革体系当中,甚至可以算是划时代的巨大的进步,已经超过了之前的唐制和之后的明制清制,组织能力算是站到了封建王朝的最高处,但是在苏油眼里,还是过于粗糙。   不过官制才改革了不久,而且相比后世还有一个重要差别,那就是官员本身的素质短板和官员录用考核体系的短板。   在这两个问题没有得到解决之前,目前的官制,就已经是最好的了。   政治包括司法与行政,这个牵扯实在是太大,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儿,一时半会儿也是艰难。   至于风气与国格,在前面那些大事儿没有得到解决之前,就是假大空的东西。   这就剩下财用,军事,水利,交通,民生,教育六项。   好在现在大宋不差钱,而且高滔滔给大家做过保证,实在不行还可以掏赵煦这倒霉孩子的压岁钱,因此财用一节暂时不是太急迫。   交通问题一直在持续改善,目前能将铁路东西干线修完就不错了,至于苏油提出的各州间标准路网干线和南北大运河打造的问题,大家都觉得太花钱了,只能选取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列入三年计划。   民生也先缓缓,官员们很体贴,认为一下子让老百姓日子过得太好,口味养刁了不好回头,司马相公一年来的宽政已经很可以了,可以先放放看。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嘛!   剩下的三样最迫切,军事、水利、教育。   而其中,军事和水利都集中在河北,那就再压缩一下,三年之内,振兴河北!欧了!   苏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大计划被一步步压缩到只剩下这么一丁点,简直哭笑不得,这尼玛还真是大宋风格。   这不是制度问题,这是工作作风问题!   于是苏油开始据理力争,跟六部尚书两省侍郎唇枪舌剑,真是一点没当自己是首相。   军事和水利都集中在河北没错,河北应该振兴也没错,但是振兴河北的一揽子方案,也需要其他方面的大力支持。   比如交通,因为几条大河隔断,想要拉通一条南北向的铁路以目前的能力几乎不可能,那就必须大力推广海运,并且以沿海各港口为节点,依托运河,打造河北的海港——漕运节点——州县陆路联合交通网。   路网当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还有桥梁,还要有交通工具,内河蒸汽船只,马拉厢车。   要完成这些,仅靠州县各自为政是绝对完不成的,必须依靠中央财政,还需要以相州为基地做农业边际效应,以徐州、郓州为基地做工业边际效应,以登州为基地做贸易边际效应。   在这中间发挥纽带作用的,是商业与金融。   还有就是军制改革,要汰裁旧军,编练新军,安置转业。   要治理黄河,需要调用大量的役夫,在免役法制度下,就必须调运大量的货币和物资,形成在河北的良性经济循环。   这里边就又涉及行政效率的提高,货币物资的充足,地方阻力的解除,流动人口的控制,劳务人员的管理。   最终在苏油的苦口婆心之下,将被切得只剩下一丢丢的东西又慢慢补回来,大家形成决议,主体目标还是三年之内振兴河北,但是从中央到地方,都要开足马力为这个目标服务。   国家财政朝河北倾斜,户部设立预算司、会计司,先期以河北事务为试点,摸索制度。   枢密院和军机处也以河北为重点,开始整军,施行新军制。   为了刺激当地人口增长,增加流动从役人口,将人从土地上解放出来,在河北试行丁银入地的税制改革。   为了刺激商品生产与流通,增加河北的工坊数量和生产能力,取消坐税,只收取行税。   在登州设立钱监,建立河东路、河北西路、河北东路、京东东路,简称河北四路发展银行,增发宝钞。   吏部以河北为试点,开始施行真正有效的监察制,监督各地州府对这些政策的执行情况。   也就是说,在中枢的紧密监督与配合下,将苏油的施政理念在河北先行试点,短期目标是在三年内实现河北的振兴,中期目标是让河北具备短时间内独立对抗辽国军事力量的能力,长期目标是让河北成为大宋第四个经济发达地区,能够为征伐幽云提供长足的后勤保障。 第一千五百三十六章 河北发展计划   为了保障这个目标的达成,国家将规划第二条铁路,从郑州出发,北上相州,邢州,真定,河间;南下颖昌府,蔡州,鄂州。   同时皇家邮驿局先期将电报布局到四路各州县,方便中央和地方的沟通,实施扁平化管理。   等苏油将铁路在地图上一拉,我靠这不就是京广线的前身——京汉铁路?   就这样朝臣都还纷纷议论,认为耗资太多,计划过于庞大。   赵煦全程参与了整个方案的讨论和旁听,见李常和苏油在那里一点一点的抠经费,突然问道:“振兴河北,需要多少钱?”   李常都习惯了赵煦的扑克脸和悄无声息,都堂之上吵得厉害的时候,谁都没有顾忌这里还有一个孩子皇帝。   这时赵煦突然开口,大家都是一愣。   李常楞完才发觉自己失态,赶紧躬身:“启禀陛下,按照司徒的规划,三年之内,每年至少需要耗资一千万贯。”   苏油摇头:“不是,应该是第一年一千五百万贯,第二年一千万贯,第三年五百万贯。”   赵煦摆着扑克脸:“昨天收到上海务的电报,东胜洲船队回来了,收益稳定增加,今年皇室分得的部分,正好一千五百万贯。”   群臣都傻在当朝,啥意思?   “这一千五百万贯,我给司徒,皇家今年,不要了。”   这一刻苏油眼泪都差点下来了,这孩子,真没白疼!   李常一时间有些头昏:“这个……这个……”   这是嫌弃我户部无能?我是该请罪还是该称颂陛下英明?   见群臣都雅雀无声,苏油赶紧躬身:“陛下睿识聪仁,心有天下,臣固然心喜,但是这话却有些问题。”   “这一千五百万贯,也不是陛下的私财,亦非陛下一言可决,臣也不敢擅自做主。”   “不过陛下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思路,这一千五百万贯,可以作为四路发展银行的本金。”   “臣保证三年之内,让四路发展银行开始获得盈利,之后或者逐步偿还陛下本金加利息,或者让其继续发展,将之变成宗室一项不错的投资。各位觉得怎么样?”   文彦博是最关心河北四路的,当即说道:“这个方案不错,陛下真有魄力,当年神宗皇帝拨付安石相公两千六百万贯……”   说到这里老头都想给自己一耳光,当年神宗皇帝拨给安石相公的这些资财,是来自常平仓国本,结果事情没办好,本金还被新党糟蹋了不少。   倒是拨给苏油救急的内库六十万贯,在陕西赚了个盆满钵满。   后边继续投资宁夏,那就更夸张了,到现在都还在利润井喷期,不说那些大大小小的金银铜铁锰煤盐硝,光丝绸之路上的商贸往来,利润都是早期投资的好几倍。   吕公著说道:“不过河北和以前的地方不一样,明润也不用这么心急,三年内能保证运转,不可亏蚀本金就行,只要你答应这一条,我和文公就去求请太皇太后,如何?”   靠,这也太瞧不起人了。   苏油刚刚在说话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有了这一千五百万贯的投入,户部的资金压力就会大减。   以后户部的投入就拿去花在那些费力大见效慢的治河水利修城造路上,赵煦这一千五百万贯就拿去搞见效突出的工矿、大厂、造船、贸易。   这是皆大欢喜,而且苏油很有把握,不说别的,如今登莱两州一年产金才不到万两,有了投入,仅胶州半岛上的黄金开采,加上四路发展银行的货币发行权,都足够捞回这笔投资。   除了黄金还有铁,邢州磁州兖州徐州郓州,都在四通矿冶司的勘探图纸上,如今才刚刚弄了徐州和郓州煤铁基地,剩下的都没来得及搞,主要是怕过度刺激了辽人。   在苏油刚刚穿过来的时候,山东铁占了整个大宋铁产量的四分之一强。   还可以发展盐田,春秋齐国就是靠盐铁强盛的。   如今的盐业有一种副产品,就是从海水造盐完毕的苦卤当中,能够通过氯气分离吹出,再通过酸析得到一种元素——溴。   当然纯溴对于今天的宋人来说用处不大,不过溴盐如溴化钙和溴化纳是好东西,能够让水变成稠密的化合物,用作钻井液。   正好那里的千乘、渤海有油田。   还有溴甲烷,将海水溴素与硫磺混合制备溴化硫,再将溴化硫滴加入甲醇中蒸出反应物而得溴甲烷气体。   这个东西有剧毒,但是非常有用,通过熏蒸溴甲烷气体,可以杀灭农田、磨坊、粮仓、土壤、木材里边的害虫和细菌。   正好那里又是木材进口基地和港口造船基地,对溴素的需求量极大。   除了供应河北,今后各地粮仓的地位越来越重,在没有更好的替代品出现之前,溴素需求量还是会居高不下。   物以稀为贵,这东西现在还刚刚在化学院摸索出工业制备流程,一旦投产就会供不应求。   胶州半岛地区也是很好的海盐和溴素生产基地。   不过这些现在没必要说出来,苏油笑道:“要保本的话应该问题不大,除了农桑、盐业,再稍微加大对高丽和日本的贸易应该就可以了。”   文彦博看向李常:“李尚书,还有什么意见吗?”   李常能有什么意见,他现在的职责基本就是会计,方向性的东西他是真不会,点头道:“如此便无异议。”   “好。”文彦博让苏辙将会议纪要交过来,提笔签名:“那就抓紧签字,签完去请见太皇太后。”   十月,丙子,高滔滔同意了三省枢密议定的河北发展计划,命漕司押送上海务金银一千五百万贯前往大名府,成立四路发展银行。   驳回了高士林同时修造南北两个方向铁路的建议,先集中修建郑州到河间的铁路。   壬申,辽国耶律洪基返回上京,发粟赈上京、中京贫民。谒二仪、五鸾二殿,出太祖、太宗所御铠仗示燕国王延禧,谕以创业征伐之难。   己卯,辽国集兵五万,讨伐完颜女直。   十一月,乙卯朔,礼部言:“将来冬至节,命妇贺坤成节,例改笺为表。”从之。   朝廷欲起范镇,欲授以门下侍郎,镇雅不欲起,又移书问其从孙祖禹,祖禹亦劝之。   镇大喜曰:“是吾心也。凡吾所欲为者,今已为之,何复出也!”遂固辞。   表曰:“六十三而求去,盖以引年;七十九而复来,岂云中礼!”卒不起。   命提举崇福宫,数月告老,以银青光禄大夫致仕。   戊午,起居舍人曾肇并为中书舍人,仍充实录院修撰。以苏元贞御史中丞,仍兼侍读。   以邵伯温东行之功,迁翰林学士,太常少卿。   以钱勰知开封府。   御史中丞苏元贞初视事,与侍御史王岩叟同入对,帝指旧殿屏风谕元贞曰:“用卿作中丞,不由执政。以卿骨鲠不避权贵,先帝知之,书名于屏侧,如朝政阙失,卿等当极言之。”   三省奏立经义、词赋两科,从之。   命翰林学士苏轼、翰林承旨邓润甫发策试馆职。   二人拟进之后,高滔滔选了苏轼的命题作为试题。   结果引发了苏油入相以来的第一次政治风波。   左正言朱光庭上书弹劾:“学士院试馆职策题云:‘欲师仁宗之忠厚,而患百官有司不举其职,或至于偷;欲法神考之厉精,而恐监司守令不识其意,流入于刻。’   又称:‘汉文宽大长者,不闻有怠废不举之病;宣帝综核名实,不闻有督察过甚之失。’   臣以为仁宗之深仁厚德,如天之为大,汉文不足以过也;神考之雄才大略,如神之不测,宣帝不足以过也。   今学士院考试官不识大体,反以偷刻为议论,乞正考试官之罪。” 第一千五百三十七章 弹劾   这道策试题很有意思,也很有难度,用的是赵煦这个小皇帝的语气。   意思是说现在想学仁宗皇帝忠厚吧,又害怕百官因此懈怠,不胜任职务,至于窃禄;想学神宗勇于进取吧,有怕监察官不明白真正的用心,对百官过苛。   然而汉文帝也宽宏,却没有听说臣下有怠废职守的;汉宣帝讲求名实相符考核严格,也没有听说有督察过甚的错误发生。   大家来就这件事情,说说自己的看法吧。   朱光庭之所以弹劾这道题,是说学士院不识大体,语带讥讽,这题底下的本意是说仁宗的忠厚和神宗的精厉都有问题,以至于百官有偷、刻的现象发生,导致现在陛下想学而不敢。   这是“谓仁祖神考不足师法”,要求给命题者治罪,“以戒人臣之不忠者”。   高滔滔一开始不以为意,诏“特放罪”。   放罪是宋代的一个司法名词,就是“原谅不追究”的意思。   苏轼表示不服,上章自辩。高滔滔也反应了过来,放罪就是有罪不追,意思到底还是有罪,赶紧召回指挥。   吕公著看过试题,觉得这题明明是说:我想学仁宗担心学不好,想学神宗害怕学不来,意思是仁宗如汉文,神宗如汉宣,都做得很好,现在问参考的人,自己要如何做,才能做得跟他们一样。   这样理解,根本没什么毛病啊?   但是台谏不依,御史中丞傅尧俞,侍御史王岩叟继续上章紧跟:“以文帝有弊,则仁宗不为无弊,以宣帝有失,则神宗不为无失。虽不明言,其意在此。”要求严惩苏轼。   程颐是司马光吕公著的门人,二程里边,程颢苏油是比较看重的,程颐就是个迂腐之人。   他的那一套学术,其根基在严密实证的理学跟前,根本就无法自圆其说,所谓的从心,纯粹是自己骗自己的虚伪,与后世阳明心学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而自入朝以来,他的那套政务手法,更是根本就行不通。   比如以折柳教训赵煦,引得赵煦反感,司马光叹气。   比如大家准备冬至贺坤成节,程颐建言:“神宗丧未除,节序变迁,时思方切,恐失居丧之礼,无以风化天下。”要求将“贺”字改成“慰”字,高滔滔都懒得理他。   比如让他定制太学条例,程颐认为“学校礼义相先之地”,认为“月使之争,殊非教养之道”,要求取消月考。   奏请改“试”为“课”,学生没学好,则学官“召而教之,更不考定高下”。   却没有想过不考怎么知道学生有没有学好呢?   其余还有设立尊贤堂,“延天下道德之士”。   却不知道道德的标准是什么。   又比如“省繁文以专委任”,丢掉制度,让“有道德”的专员说了算。   又比如“厉绳检以厚风教”,就是注重仪容,认真打考勤。   总之就是要求老师只管教,学生全部到校,却不用管考试成绩和学习效果,就跟教赵煦一样。   一共搞了数十条,几乎全部被礼部驳回。程颐还兀自申辩,“然朝廷讫不行”。   最后御史中丞刘挚都看不下去了,上奏弹劾:“太学条例,独可案据旧条,考其乖戾太甚者删去之。”   批评程颐“高阔以慕古,新奇以变常,非徒无补而又有害”。   请求罢掉修学制所,让程颐一边凉快去,让“学官正、录以上修定见行条制”即可。   大苏是个嘴欠的家伙,苏油已经主动挑大梁搞定司马光的丧事,就是怕他讥刺程颐导致分裂,结果苏油是真不知道,程颐搞学制也能让大苏冷嘲热讽,逐条批驳。   虽然的确值得批判,但是你应该像刘挚那样堂堂正正地指出来,然后上奏由中书决定啊,在一边冷嘲热讽算什么?   搞得程颐和程颐的门生不恨刘挚,反倒将大苏恨得咬牙切齿。   这次弹劾试题事件,明显就是程颐的门人搞的鬼。   苏轼也不怕,上章自辩里也指出了这个问题:“臣素疾程某之奸,亦未尝假以辞色。”   明说他被攻击的原因,就是因为程颐的门生把控着台谏,利用权力实施报复。   苏油是宰相,台谏是制衡宰相的工具,因此台谏不怕宰相出来拉偏架,明着要整苏轼。   如果苏油跳出来那就最好,那就直接将火引到宰相身上,名声大震;如果不跳出来也好,那就算是台谏给了新任宰相一个下马威。   苏油感到好好笑,这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了。   这帮人当他们是什么了?又当自己是什么了?   自己对文彦博吕公著伏低做小,对高滔滔赵煦尊重非常,每七天在朝堂当会议主持人苦口婆心,真就当自己是苏大善人君子可欺之以方了?   论起来玩这些花活,他可是不输吕惠卿蔡确蔡京的主。   戊申,一个和改良派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御史孔文仲,上书弹劾程颐在经筵僭横,造请权势,腾口间乱,以偿恩仇,市井之间,目为“五鬼之魁”。   孔文仲是孔子后裔,十月里,朝廷刚刚改封孔子。   鸿胪卿孔宗翰言:“孔子后世袭公爵,本为侍祠。然兼领它官,不在故郡,于名为不正。乞自今,袭封之人,使终身在乡里。”   诏:“改衍圣公为奉圣公,不预它职,增给庙学田百顷,供祭祀外,许均赡族人。赐国子监书,置教授一员,以训其子弟。”   这个事情是苏油运作出来的,宋人对于孔子和孔子后人,还是区分得开的,孔子的地位应当尊崇,但并不意味着其后人的地位也就很崇高。   衍,就是推广传播,奉,就是祭祀奉养。   除了需要负责孔氏子弟的教育,袭封者的主要责任就是守墓,不过给了个大红枣,增田百顷。   对于孔子后人来说,族长守家,改名,本身没啥大不了,增田百顷才是大实惠。   孔文仲此举算是给苏油相应的政治回报。   紧跟着,刘安世、吕陶也上书,弹劾程颐结党营私,不堪师表,其门徒朱光庭、贾易、杨国宝、孙朴、欧阳棐等把控台谏,歪曲文意,欲再开文字之狱。   吕陶上奏:“苏轼所撰策题,盖设此问以观其答,非谓仁宗不如汉文,神考不如汉宣。台谏当徇至公,不可假借事权以报私隙。   议者谓轼尝戏薄程颐,光庭乃其门人,故为报怨。夫欲加轼罪,何所不可?必指其策问以为讪谤,恐朋党之弊,自此起矣。”   一时朝议纷起。   戊申,御史中丞苏元贞上书,弹劾了所有当事人!   这份弹劾出自御史台主官,那就是重量级的弹章,朝廷不得不应。   苏元贞的弹章洋洋洒洒数千字,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朱光庭等人的职任是司谏、正言,他们的职责谏议朝政得失,不是弹劾朝廷大臣!   先帝改制,第一件事就是分割台谏,谏议者只能言事,不能罪人,这是先帝当时明确规定了的。   元丰改制的导火线就是乌台诗案,乌台诗案的发生就是台谏利用权力构陷苏轼,先帝吸取教训分列台谏,之后才有了改制大业。   今日之事,与诗案几乎如出一辙,但是当日李定舒亶能够侥幸,今日朱光庭却不行。   因为先帝早有防范,朱光庭在元丰改制之后,还想如改制之前那般妄言,他自身已经干犯了法制,侵占僭越了御史台才有的权力!   而御史中丞傅尧俞,侍御史王岩叟,不去纠正朱光庭的过失,反而跟着起哄,这是不见泰山之崩,专究杯水之盈! 第一千五百三十八章 御史的正确方式   从试题上看,诸多大臣们都认为没问题,这道题的本旨,是申述陛下战兢之意。   因生怕施政有失,欲宽恐不及仁祖汉文,欲严恐不及神考汉宣,因而求取直言,明法祖考。   那些口口声声他人不忠的人,却连先帝一再申明台谏分立的基本原则都忘了,他们心里还有先帝吗?忠诚二字从他们嘴里说出来,不是太可笑了吗?   大家都认为没有问题的策题,从他们那里能够读出不忠之意,是什么原因?是因为他们自己本身就不忠!   不忠之人见无偏之事,才会联想到不忠上去!   还有最重要的一条,策论试题,事前是经过太皇太后御览的,当时出题的还有翰林承旨邓温伯,是太皇太后从中选出苏轼的作为策题。   因此朱光庭不单单是越职,甚至污毁到太皇太后之明。   臣现在要弹劾苏轼,不过不是他策题有误,而是他不尊同僚,肆意讥讽,故而引来事端,搅乱了朝廷清宁之相。   臣要弹劾朱光庭,越职朋附,以文字构陷同列,不忠先帝,不谨制度。   不过朱光庭不是御史,因而不能以御史论人不当而反坐,只能弹他以越身乱制之罪。   臣还要弹劾御史中丞傅尧俞,侍御史王岩叟。   身在乌台,不明章制,尸位素餐,对越职之人不闻不问,一罪也。   随风俯仰,轻受蛊惑,见识卑陋,附和朱光庭,二罪也。   但是弹劾臣工,是他们的本职工作,因此他们之罪,不在上章论人。   然而元丰改制后有条例,御史论人后,经证实是污毁者,当受反坐!   也就是说,他们两个弹劾苏轼这件事本身是没问题的,但是最后如果查实苏轼没有犯他们所弹劾的这些罪过,那他们应当承担相应的政治后果。   苏油看到苏元贞的文章都傻了,这尼玛还是当年那个在二林部被老子几句话唬得一惊一乍的小屁孩吗?太特么狠辣老练了。   首先苏轼的试题是太皇太后看过的,是太皇太后最终选出来的,因此苏轼要是有罪,那太皇太后就是失察。   然而太皇太后是不可能失察的,所以苏轼就套上了天然的无罪光环。   既然苏轼无罪,那弹劾就是子虚乌有。   既然子虚乌有,那按照新制度,有人就要承担后果。   又因为承担后果的主体身份不同,因此他们罪责也要有区别。   不过此事终因苏轼口舌而起,所以他虽然在策题一事上无罪,并不能说明他之前就没有过失。   制度就是制度,一切都应该按照制度来,打击需要精准,犯了错谁都逃不掉,还让他们谁都无法反驳,这才是御史行使权力的真正方式。   不偏不倚,就事论事。   戊申,高滔滔下了定论:“详览文意,是指今日百官有司监司守令言之,非是讥讽祖宗。”   接下来就是台谏大换血。   苏元贞进御史大夫,执掌乌台;孔文仲为左谏议大夫,执掌谏院;吕陶为左司谏,刘安世为右正言。   傅尧俞出任九原转运副使,王岩叟出任京西转运副使,朱光庭贬恭州太守,贾易贬湖州通判。   苏轼言语不谨,去职,罚铜八十斤,以翰林学士提举京师大学堂祭酒。   程颐有结党的嫌疑,即日归河南,仍判西京国子监。   ……   汴京东城,樊楼。   一群士人在楼上饮酒论事。   张珏、舒成、李儇皆在其中。   更搞笑的是,人群里也有苏轼欣赏拔掖的门生——陈师道、李廌。   还有苏轼的侄儿辈,文同的儿子文潜。   还有太学俊才刘焘,章惇的儿子章持和章援。   其中张舒李三人乃当年乌台诗案后被贬南海的三个台谏官的子弟。   刘焘出身太学,算是程颐的门生。   陈李文三人,却又是苏轼的后辈门人。   章持和章援,父亲则是苏轼和苏油的好友。   而老章跟苏油苏轼,私下是好友,政见上却曾经是敌人,然而又曾在朝堂上的关键时刻,相互奥援对方,甚至不惜为对方狙击自己的同党。   真要理论起来,简直就是一锅八宝粥。   但是在这席间,这些人却又相互佩服对方文章才学,一场举事下来,竟然成了交情极好的朋友。   宋代官场忌惮牵引门生师长,因此大家朝堂内外都是各论各,这种风气下到后辈交往之中,就时常发生师长是政敌,子弟是好友;或者师长是好友,子弟狗咬狗的情况。   大家各自交各自的朋友,开明的师长,其实也不大管他们。   当官是高风险职业,指不定哪天就得靠子弟的朋友们捞自己一把呢。   张珏和陈师道是这些人里边年长的,三家去新宋其实算是因祸得福,当了头三个吃新宋螃蟹的家族。   金银不敢碰,但是各家在那地广人稀之地占地千顷,毛呢牛奶糖樟脑鳄鱼皮卖到飞起,还开了铁冶,因而暴富。   这里边离不开四通的支持,三家也知道苏油要拿他们做人样子,肯定会让他们在新宋洲活下去,但是李定几人是真没想到,苏油会让他们用那样的方式活下去。   李定是比较骨鲠的性格,觉得苏油在诛他心,为了家族不得不接受朝廷玄鹄城太守的任命,所有人都欣喜若狂,可他的身体却立刻垮掉了。   舒成、李儇是小辈,不明白这里边的瓜葛,张珏是他们叔叔,好歹算是当年事件的亲历者,因此对苏油其实并没什么怨气。   有钱,脾气好,大家也都跟他相处融洽,连带两个侄儿都重新融入了大宋士子的大家庭。   不过这次贡举的麻烦真是一波接一波,因为苏轼不但是馆阁试的出题人,还是举试的出题人和阅卷官,直接关系到他们这些考生的命运。   自己三家人落到苏轼手里,苏轼抬不抬手都还两说,这个还没担心完呢,又闹出了弹劾事件,与乌台诗案开始的时候几乎如出一辙。   苏元贞的弹章都点名了李定舒亶,几人担心大苏夫子会不会因此联想到过去的不愉快。   还有贡举试题会不会受馆阁试题的牵累,做了的卷纸,还算不算?   当时担心的可不止张珏、舒成和李儇,在座的里边,还有好些位都曾经心有鬼胎,忐忑不安。   锁院之前,大苏曾经让仆人给李廌送去一封信,李廌当时不在,仆人就将信放在了几案上。   正好章持章援来拜访他,见到了这封信,一看是苏轼写的,兄弟俩对视一眼,打开来看看!   打开一看,却是苏轼新作的一篇文章——《扬雄优于刘向论》。   二子欣喜若狂,拿着这封信就跑了,回家善加揣摩。   这道题很难,因为研究两者文章的学子很多,但是研究他们生平细节的就不一定了,得从史书里找答案。   这就好比如今的语文不考古文内容却考作者简介,说它偏吧它也不偏,说它不偏吧又有点偏,知识不全面的人也会抓瞎。   两人花了不少心思做这篇文章,待到考试的时候,打开试卷,正是此题!   李廌是苏轼门徒,模仿的是苏轼的文风,结果那次考试当中,好多篇都模仿的苏轼的文风。   苏轼在判卷时倒是没有再作弊,将贴近自己风格的最好三篇都取中。   最好的定为第一,第二好的定为第十,还有第三好的定在第二十。   黄庭坚也在判卷之列,看到第二十的那一篇,都过来跟苏轼说:“可贺内翰得人,这一定是我当年在太和县当县令的时候,认识的一个学子所写。”   那个学子指的就是李廌。   结果等到弥封打开,大苏都傻了,贡举第一名是章援,第十名是章持,第二十名的,却是一个听都没有听说过的士子,叫葛敏修。   大苏以为必中的李廌,竟然下第了! 第一千五百三十九章 翰苑群英   这一界科举克姓李的,在座除了李廌、李儇,其余的竟然全都取中,成了新科进士老爷。   不过还没殿试,殿试得等到明年三月。   章援拿了个第一,现在就是领袖,端起酒杯跟张珏敬酒:“我就说苏内翰是坦荡人,必不会计较,怎样?恭喜世叔得中了。”   张珏赶紧还礼:“惭愧,还是贤侄兄弟家学渊源,章家人科举,便如我等喝酒拈菜一般,不得不服。”   喝过之后,张珏又跟陈师道敬酒:“在座的都是少年高名,就我与陈兄可谓是蹉跎半生,我们俩得来一杯。”   陈师道是苏轼的门人,大苏等人都赞过他的诗词文章,但是一直没有考中过。   陈师道的家境比李廌还差,苏轼先找张方平照顾,后来又安排在徐州学宫当教谕,算是混碗饭吃。   皇家慈善小学开立之后,待遇很好,苏轼又跑去拜托张敦礼,张敦礼也是久闻陈师道之名,安排个语文班主任简单得很。   好巧教的是扁罐那班,苏油回京之后玩送孩子上学那一套,见到了陈师道,跟他说其实你的学问已经足够了,最好各地走走交交朋友,开广一下自己的阅历,不要老是窝在学校里。   于是陈师道带了一届,拿够了盘缠,便开始游历天下,杭州河北陕西都去了,最远还跑到了敦煌。   这次回来果然就不一样了,文章做得不错,取中第七。   听陈师道一说,张珏不由得笑道:“那我比仁兄名次高点是有道理的,就算你去过敦煌,跑得也没我远。”   章持对哥哥也不太服气:“现在的名次都不做算的,殿试才是真正定高下的时候。”   说起这个大家也都说是。   张珏又敬李廌、李儇:“这届试题的确难,二位万莫气馁,气馁的时候,就想想我跟陈兄。”   众人都是大笑,李廌、李儇强笑着喝了,文潜开口:“力夫的文章我不太了解,但是方叔这次失手,可还真是匪夷所思。”   方叔就是李廌,大苏心爱的弟子,手把手教出来,结果老师出题学生竟然落榜,的确是不可思议。   李廌只好长叹一声:“都是命数,却也无法可讲。”   张珏也摇头:“本来力夫这次也该取中的,可惜不该自作聪明,可惜了的……”   说起来这又是此次科举的一个大瓜,很多人自作聪明,结果全栽倒在了上头。   苏东坡出的经义题中,《书》的一题是“而难任人,蛮夷率服。”   这道题翻译出标准答案就算过关,本来是道送分题。   结果这道题直接刷掉了三分之一的举子,甚至让大苏对于大宋的教育水平都产生了怀疑。   因为这道题中的“难”是多音字,曾经有过两种解释。   一种是公认的解释,读四声,刁难的难,任人就是小人佞人,答案是“驱除了小人,则蛮夷率服。”   一种很生僻,是读二声,困难的难,任人就是任命贤才,答案是“任命合适的人才很难,但只要做到了,则蛮夷率服。”   《新经》的注解中关于这段,取的是四声,也是如今比较公认的解释,因此这道题需要第一种答案。   然而很多举子过度解读了这道题,认为大苏和王安石是死对头,他是故意出这道题的,目的就是整那些坚持用王安石《新经》注解的士子,因此故意选择了第二种“非标准”答案。   然而这些人都想多了,大苏压根就没有读过《新经》的注解,而他自己也曾作过一篇《忠信昭而四夷服论》,引申过这一句话,其中“难”字取意,和《新经》注解,根本就是相同的。   因此当大苏开始判卷的时候,看到这么多将“难”字取二声的试卷都给气坏了:“现在的士子到底怎么回事儿?都是怎么读书的!连这个字都搞不清楚了吗?!”   将那些试卷统统刷落。   好死不死,李儇就是其中过度解读的一位。   也算是性格决定命运,李儇本来是三家人当中最聪明的一个,但是也是最不相信苏家人人品的一个,结果就是因为这个不相信,让他成个落第的那一个。   说起科考中的神奇事,刘焘说道:“不过今年也有文星高照之人,那个宁都孙勰,你们有谁认识吗?”   大家都在摇头。   刘焘说道:“此子可谓气运冲天,被夫子从黜落试卷当中捡拔出来,置之第五。”   章援八卦之心熊熊燃烧:“如今士子当中纷纷传说,这孙勰是内翰的私生子,当年夫子乌台诗案后降职通判,养不起一大家人,遣散仆妾,其中一名小妾怀了孩子……”   文潜不由得啼笑皆非:“这是哪门子胡说八道?夫子在四通有股份,就算降职通判,也不差钱支使。遣散了些当地的仆人姬妾是真的,但是也没穷到这份上。”   陈师道也笑道:“世人见夫子在黄州躬耕垄亩,便做出臆测,殊不知夫子躬耕乃是自省,求的是心安,不是节费。”   很多事情不到那一层了解不到,比如苏油捐出四通财富,分割四通财产,很多人压根都不知道。   而京师大学堂,在普罗大众的眼里,是皇家慈善基金拨款修建的,苏油就只是因为学识,被指派为第一任校长而已。   张珏说道:“今年有些冷,接下来各位有何打算?是继续攻读,还是游赏汴京?”   众人都说当然是攻读文章,都走到这一步了,当然要争取进前十,那就是朝官,以后有的是机会欣赏汴京。   张珏笑道:“既然如此,那干脆就去愚兄的庄子上,我们三家最近在中牟附近置办了三处农庄,环境倒是清幽忘尘,离大学堂也近,无论是借书求教,还是研习揣摩,都颇为方便。”   “京中居大不易,那边果蔬鱼肉价钱都便宜,还新鲜,冬日里还烧煤,这么样?”   这下有不少人动心了,除了章援章持在汴京有住宅,只说一定去拜望之外,其余人都说好,纷纷对着张珏浮白,表示感谢。   ……   水西码头,另一群人也在围着火锅聚会,不过都是朱绿加身,金银围带,标志着他们的身份,都是朝廷命官。   一个比大苏还要肥大的翰林端着酒盏大呼:“这回可好,翰苑到底是清净了。”   一个模样滑稽的老头就笑:“屠案要关张?”   肥胖翰林嚷道:“啊,忘了还有你这可恶老头!”   这一帮子基本都是翰林清贵,要不就是中书舍人,胖大汉子叫顾临,姿状雄伟,看上去就是一介武夫,小时候在同窗间得了个小名叫“顾屠”,但是偏偏是文章锦绣,翰苑文才。   苏轼还作诗调笑人家:“我友顾子敦,躯胆两俊伟。便便十围腹,不但贮书史。”   诗很长,里边还有:“磨刀向猪羊,酾酒会邻里。归来如一梦,丰颊愈茂美。”   一日顾临在翰林院趴桌上睡觉,醒来发现桌子边上多了四个小字:“顾屠户案。”气得大喊:“子瞻!肯定又是你!”   而边上那个调笑他的人叫刘奉世,才从敦煌修完《说苑考丛》、《十三经考异》回来,也是个东方朔般的人物,整个翰林院中,只有他能和苏轼斗个旗鼓相当。   一名神色庄重,年纪稍轻的翰林说道:“此番是非,到底还是子瞻所起,好在子瞻家境殷实,八十斤铜要落到我头上,可真是罚不起,只好去开封府请狱了。”   “可别!”一名气质华美的中年官员一摆手:“少给我开封府添麻烦!好不容易才清空了两狱!” 第一千五百四十章 引领思路   年轻点的是范祖禹,就是苏轼戏弄完人后不准人家去告状的那个“范十三”。   蜀中华阳范家三代,范镇、范祖禹、以及范祖禹的长子范冲,都是治史的名家,后世合称为“三范”。   不过现在范冲年纪还小,尚在蜀中读书。   气质华美的中年官员则是钱勰,吴越武肃王六世孙,丰神俊朗,和苏轼交情极好。   神宗制定官制的时候,钱勰在居丧。赵顼在左司郎中那个格子里亲自写上钱勰的名字,告诉王珪:“等到钱勰终制那天,便授之此职。”   高丽连接死了几个国王,赵顼指明要钱勰作为凭吊使节,在钱勰入对的时候说道:“高丽好文,又重士大夫家世,只有你最合适。”   钱勰说道:“那臣求吕端故事以行,凡馈饩非以往制度说规定的,皆不接受。”   那次出使非常成功,钱大帅哥的风采比之前的蔡卞、邵伯温更胜一筹,倾倒高丽。   回程的时候,王熙和傅贤妃遣使臣追到獐子岛,要送给钱勰四千两金银器。钱勰问使节:“在馆时既辞之矣,今何为者?”   高丽官员哭道:“吾王仰慕风采,来前说了,如贵使不受,归则死。且左番使臣都已经接受,钱公你就可怜可怜我,收下吧。”   钱勰依旧拒绝:“左右番各有职任,我只讲制度。制度如此,汝可死,吾不可受。”   吕公著本来引钱勰入馆做翰林的,但是苏油上书,吕大防做了门下侍郎,开封府尹空缺,不妨让钱勰做开封府尹。   开封府的制度条例经过苏油、冯京、蔡京三次大调整,已经非常完善,主要就是一个吏治问题和遵守制度的问题。   高滔滔同意,让钱勰以龙图阁待制知开封府。   钱勰精敏异常,什么事情都瞒不住他,“剖决甚闲暇,杂以谈笑诨语。而每一顾问,胥吏皆股栗不能对。”   有老吏畏其精敏,欲困以事,导人诉牒至七百封,然后一次性交到钱勰那里。   钱勰随即剖决,直如庞统一般,半天处理完毕。   其中有几封不中理者,钱勰将卷宗退还,告诉老吏这几封驳回,以后不得再进。   过了一个月,听讼时一人又至,钱勰将老吏召来:“吾固戒汝矣,安得欺我?”   老吏道:“没有啊,之前没有报上来过啊……”   钱勰说道:“这件案子之前你是怎么怎么说的,我当时是怎么怎么驳回的,而且我还在卷宗里边某个地方加了某字。”   说罢将卷宗打开,翻到其中一页,果然。   从此开封府再无一个胥吏敢在钱勰面前跳,全都老实办差。   一日因决一大滞狱,内外称之,认为最近几届开封府尹里边,钱勰吏能为第一。   苏轼听说之后不服气,我家小幺叔才是第一!   于是趁钱勰还在料理公事的时候跑去捣蛋,说京外某某给我写信,还特意问候了你,我做了两首诗,你是不是也陪和一下,我这就一起寄出去。   钱勰一边陪大苏聊天,一边签署公事,一边应答教训胥吏,一边构思诗歌,不一会抽出一张纸,唰唰写下两首诗,对苏轼说道:“诗歌已经得了,子瞻帮我一起寄吧,顺便也替我问候某某。”   苏轼都不得不服,大为惊叹:“众人推许穆父尹京为近时第一。我还替小幺叔不平,今日才知什么叫电扫庭讼,响答诗筒,却真近所未见之霹雳手也。”   钱勰哈哈一笑:“安能霹雳手,仅免葫芦蹄耳。”   葫芦蹄谐音“糊涂提”,糊涂断案的意思。   蔡卞也在群官当中,将钱勰拉到一边,低声说道:“‘鞅鞅非少主之臣,悻悻无大臣之操’。公知子厚不可撩拨,何故元丰末年诋之如是?”   章惇当年以门下侍郎出知汝州。当时钱勰还是中书舍人,诰词里有这一句,让章惇非常气愤。   钱勰自己都觉得自己写得有些过了,愀然道:“我当时真是给鬼劈了口了。”   蔡卞责备道:“那这次子厚告哀,怎么你制词里又有不当?”   老钱这会儿都快后悔死了,想了半天:“或许……那鬼又来了一趟?”   两人正说到这里,却突然发现席上异常安静,扭头一看,却见众人都在苦苦思索的样子。   两人回到席上,范祖禹问道:“怎么都做起闷葫芦来了?”   刘奉世皱着眉头:“黄鲁直刚刚出了个酒令,一时难住所有人——虱去乙为(上丿下虫),添几却是风,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   钱勰说道:“这又有何难?”   等到再一凝神:“咦?却是真难……”   却听亭外一声朗笑:“有何难哉——江去水为工,添丝却是红,红旗开向日,白马骤迎风。”   另有一个声音也笑道:“我也有了,解法方得去,加刀便是却,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哈哈哈哈……”   之前的那个声音顿时大为不满:“小幺叔这摆明了就是讥刺于我。”   这娃刚刚蒙朝廷放罪,仅命罚铜,然后从学士馆丢去中牟,翰林院又称琼林,可不正是“解法方得去”,“却下水晶帘”?   那年轻的声音哈哈一笑:“这不是怕你骄傲吗?嗯,要不我们换一个……去千舌作口,得天方是吴,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你……你还是语带讥刺……”   这一回的前两句,却又有讽议他要少动舌头,也有嘲笑他这次幸得高滔滔英明庇佑,“得天方事无”。   众人轰然叫好,一起起身迎接,却是苏轼和苏油到了。   大家都是来给苏轼送行的,这次虽然苏轼受了委屈,但是其实底层原因还是理学和程学之争。   用大苏离京六十里,提举京师大学堂,换程颐退回洛阳,守西京国子监,苏油觉得还是非常划得来。   而且苏轼最适合干的工作,目前来说,其实也是这个。   虽然这件事情从头到尾苏油都没有一丁点的动作,干净得一塌糊涂,但是很明显,这是一次理学狙击程学,改良派抵御保守派占领的台谏,并且反击成功的大事件。   就跟程颐从头到尾也没有出头,最后照样被出外洛阳一样,苏油作为理学一派的帅旗,作为改良派的领袖,理所当然成了最大的受益者。   洗清了御史台,换上了苏元贞主事,抵在首相背心上的匕首,算是被去掉了。   苏油和苏元贞几乎同龄,苏元贞先后受教于大苏、苏油、范先生和唐淹,可这次事件中表现出一副公事公办,丝毫不讲个人感情的态度,将“台谏风骨”拿捏得死死的。   证实诬告后,大苏本来可以不遭殃,但是却被苏元贞揪着不放,深挖根源,最终同样吃了挂落。   这就明白了,苏元贞出身外族,不可能投靠任何一方政治势力,只能选择做皇帝的“孤臣”。   至少朝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官员是这样理解的。   钱勰笑道:“素闻司徒不以急智见长,如今看来,传闻断不可信也。”   苏油跟钱勰拱手笑道:“列位就是诗做得太多,而这个酒令又很不符合作诗的套路,平日里也不会有人去会注意,故而一时半会都想不到那里。”   “两句唐诗,得首字与尾字合韵,然后拆添文字做成前两句即可。”   在座的都是聪明到极点的人物,窗户纸一捅破,秦观首先就对了出来:“钥去金为月,月入门得閒,閒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   刘奉世也合掌:“却提醒我了——研去石为开,加八即成并,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   出酒令的坑货黄庭坚笑道:“司徒固非以文字快捷见长,然最善开导启发,引领思路,此亦不虚也!” 第一千五百四十一章 苏辙上书   苏油笑道:“都是文华盖世之辈,还是避战为佳,反正事主给你们带到,我事情还多……”   刘奉世却将苏油一把拉住:“司徒慢走,今日还得做个见证。”   “什么见证?”   黄庭坚取出一幅画来打开,却是李公麟的《闲己图》,图上人物很多,都在做游戏,赌博,画得表情生动,衣装细致,是一幅反应士大夫生活乐趣另的上品。   苏油见这幅画用的是新旧画法配合的创新,从一个个局部来说,用到了透视法,生动立体,但是从整体来说却还是传统非透视分布,以容纳各个游戏场景中更多的细节。   不由得赞道:“这画不错,相当不错。”   黄庭坚问道:“司徒以为,这幅画哪里最是神妙?”   苏油指着一处场景:“当然是这里,六人方据一局,投骰入盆,五颗都是六,一颗犹在旋转,一人振臂疾呼,傍观者皆变色其利,纤秾态度,曲尽其妙,堪称卓绝啊。”   秦观说道:“对呀,我们都说此画精到,乃近期少见的佳作,可长公却说这画画得不对,说画中的人物不是高士大夫,乃闽人聚博也。”   秦观等苏轼门人,称苏轼为长公,苏辙为少公,苏油不由大奇:“子瞻这却是怎么看出来的?”   黄庭坚说道:“长公说,四海语音,言六皆合口,惟闽音为张口,斤盆中皆六,一犹未定,以情理推之,振臂者当在呼六,而张口何也?其闽人乎?”   苏油仔细一看,不由得哈哈大笑:“咦?果真是如此。”   顾临将李公麟从人丛里边拖了出来:“今日作者在此,我们便来了结此桩公案。”   苏油对李公麟问道:“龙眠丈人,实情是什么样?”   李公麟摇头苦笑:“子瞻的说法我也推不翻,所以他要说是闽音,我也实在没有办法反驳啊……”   黄庭坚不由惋惜:“那这画就不值了,可惜了李公一番功夫。”   “是啊是啊……”苏油赶紧将那画卷起来拿在手上:“不过手法精妙,拿回去给观儿临摹练习还是极好的,归我了归我了……”   说完对大家一拱手:“朝中多事,先告辞,先告辞……”   说完竟然跟抱着贼赃的小偷一般匆匆跑了。   开什么玩笑,李公麟的作品,还有文化故事加成,里边涉及到大苏还有苏门四学士,还涉及到这次聚会……   黄庭坚就是个傻子!   ……   十一月,戊申,诏以冬温无雪,决系囚。   河北及楚、海诸州水。   冬旱形势依旧严峻,最关键是有些地方闹旱灾,有些地方闹水灾。   好在灾情都不重,加上苏油早有准备,命河北四路开常平备灾仓,并且以工代赈,利用此次灾情将力夫在冬日集中起来,发动九万人会战,大修了迎阳埽故道分洪工程,大吴埽锯牙工程。   算是化害为利,朝廷为此将未来三年的工役一次性修造完毕,其坏处就是一次性支出了三百万贯,而好处就是奋斗了二十年,终于将黄河中下游整体抗洪水平提升到了抗七十年一遇的水准,整整提前了三年时间。   而旱情也是推广玉黍和甘薯马铃薯的好时机,苏油将开封府周围官田的种子收购一空,发往河北,开春之后准备在受冬旱严重的地头上补种。   如果说大宋算是准备充分的话,辽国就惨了。   癸未,辽出粟赈乾、显、成、懿四州贫民。   上京以南,辽国的汉人农耕区域几乎全部受灾,除了李庸主抓的辽阳府地区保证了冬麦之外,其余地方都陷入饥荒。   辽河上游的水利工程也修了一半,承担了部分功能,辽河平原地区保住了两百万石秋粮底线,加上去年已经买光周边马匹,今年的土地主要用于种粮,辽国竟然阴差阳错地度过一劫。   辽国致仕官崇义军节度使刘伸本在家居,适燕蓟民饥,与另外两名致仕官赵徽、韩造济以糜粥救民,所活不胜算,最后累死在了救济百姓的粥摊旁。   耶律洪基震悼,赙赠加等,并赏赐主抓水利事的牛温舒,萧托辉。   辽国也有御史台,御史上奏宋臣李庸挟造田之功,收买人心,辽阳府农人皆绘像拜于私室,请逐之。   耶律洪基驱逐了弹劾的御史,又以李庸外臣,不好奖掖,欲召至五龙井安抚。   李庸拒绝了个人方面的赏赐,趁机上奏以工代赈之策,以加快水利工程进度。   鉴于近几年来灾害频发,又亲眼看到了水利的好处,或者还有李庸的忠勤老实,耶律洪基终于决定将长春洲水利开发大建设提上日程。   但是开发需要前期勘探,辽国的水利人才队伍还没有锻炼起来,因此只好让李庸派遣大宋的勘探队为主,辽人的队伍为辅,算是边实践边学习。   大宋对辽的情报触角,第一次深入到了辽人腹地长春洲一带。   灾情如此严重,对生女直的战争只好草草收场,劾里钵现在的兵力实在太少,反击是不可能反击的,只能在宋人的暗助下和辽国大军东躲西藏打游击。   最后谁都奈何不了谁,只好达成了和议。   劾里钵还是辽人册封的生女直节度使,对于完颜部落以前帮助辽国平叛的功绩,辽国予以承认。   女直让出鸭渌江口的控制权,解除对开州方向的威胁,辽国也开放江口,许女直与他人贸易。   协议达成之后,劾里钵从黄龙府撤兵,黄龙府外围依旧交给黄龙女直放牧。   辽国也将收回自己的军队,只对外宣称此次平叛是针对废妃的弟弟,被流放到乌尔古德寽勒部的萧酬斡。   这个结果,让黄龙府北的女直人、渤海人、五国部人、辽东高丽人、汉人看到了希望,“完颜五百勇士”反抗暴政终于争取到自己的部分权益的事迹,极大地鼓舞了他们。   贸易权到手,打着日本商队名义的宋朝船队,开始与完颜部接触,送去了第一批箭矢、甲具和粮食。   有了粮食,海东各部纷纷投靠完颜部,东南至于乙离骨、曷懒、耶懒、土骨论,东北至于五国、主隈、秃答,唯完颜部号令是瞻。   诸部各有信牌,劾里钵听从了阿骨打的建议,命各部信牌皆听完颜部发放,擅置牌号者置于法,于是号令乃一,又对所有部族一切治以本部法令,一视同仁,民听不疑。   辽国东北,一个日渐强大的部族联盟开始渐渐形成。   十二月,赵顼的服丧终于到期,庚寅,诏:“将来服除,依元丰三年故事,群臣勿上尊号。”   要看要过年,苏辙却不择时机地上奏:“熙宁雇役,三等人户并出役钱。上户以家产高强,出钱无艺,下户昔不充役,亦遣出钱;故此二等人户,不免咨怨。”   “至于中等,昔既已自差役,今又出钱不多,雇法之行,最为其便。罢行雇法,上下二等欣跃可知,唯是中等则反为害。”   “如畿县中等之家,例出役钱三贯,若经十年,为钱三十贯而已。”   “而差役既行,诸役手力,最为轻役;农民在官,日使百钱,最为轻费。然一岁之用,已为三十六贯,二年役满,为费七十馀贯。罢役而归,宽乡得闲三年,狭乡不及一岁。”   “以此较之,则差役五年之费,倍于雇役十年。赋役所出,多在中等,故天下皆思雇而厌差。”   “如此二事,则臣所谓宜因弊修法,为安民靖国之术者也。四事不去,如臣等辈,犹知其非,而况于心怀异同,志存反覆,幸国之失,有以藉口者乎?恐彼已默识于心,多造谤议,待时而发,以摇撼众听矣。” 第一千五百四十二章 神宗归位   在大家都准备过年的日子里上这么一道奏章当真是挺解嗨的,苏油以年来神考服除,诸事繁杂,请稍缓议。   然而苏辙并不买账,再次上书:“伏乞宣谕宰执,事有失当,改之勿疑,法或未完,修之无倦。”   “苟民心既得,则异议自消,海内蒙福,上下攸同,岂不休哉!”   高滔滔都乐了,苏辙这当侄儿的可以,这是一点脸面不给司徒留,诏从之。   其实役法已经差不多了,之前通过赵煦密折统计完数据,今年利用冬旱以工代赈,投入重金将河北两个大役解决,而且顺便在河北完成了募役法的试点。   苏油的意思,本来是要等户部会计下来之后,再看看各地役务会不会出现赤字,再酌情调整。   而且这是第一次制作来年预算,役务也应当涵盖到预算里边去的。   但是苏辙也有他的理由,役法残民,能早缓一日,对百姓也有无尽好处,因此坚决要求尽快制定实施。   苏油也怒了,好,大家都别要过好年,我们这个月把役法定下来!   春,正月,以尚在神宗服中,罢朝会。   壬戌,王觌言:“朱光庭讦苏轼策问,吕陶力辨。臣谓轼之辞不过失轻重之体耳。若悉考同异,深究嫌疑,则两岐遂分,党论滋炽。夫学士命词失指,其事尚小;使士大夫有朋党之名,此大患也。”   太皇太后深然之。   戊辰,诏:“自今举人程试,并许用古今诸儒之说,或出己见,勿引申、韩、释氏书。考试官以经义、论、策通定去留,毋于《老》、《列》、《庄子》出题。”   辛巳,诏苏辙、刘攽编次神宗御制。   丁亥,赐富弼神道碑,以“显忠尚德”为额,仍命翰林学士苏轼撰文。   苏油上书:“河北诸事日繁,且接邻邦,需干臣治守。”   高滔滔问谁可为守,苏油奏道:“臣举沈括、蔡京、韩忠彦,必当其职。”   高滔滔问道:“沈括且不论,蔡京、韩忠彦俱为朝官,无故出外会没有怨言吗?”   苏油说道:“朝廷官职本来不是为享禄而设,无论朝廷外路,皆求得人而已。”   高滔滔沉吟一阵:“蔡京敏于事,韩忠彦宽于仁,司徒所荐都是出于至公,不过朝廷也多事,还是沈括吧。”   苏油说道:“还需要一名官员,乘传诣河北路,与监司一员遍视灾荒,措置赈济。”   高滔滔说道:“让吕陶去吧,还有,刘正夫如今所任何职?”   苏油说道:“刘正夫出身一甲二名,所过考绩优良,如今已经是大名府通判。前刘正夫奏河北四路赈灾,有官员滥加施放,实则中饱私囊者,也是他请朝廷遣使督察。”   高滔滔说道:“那就再加上他。”   苏油躬身:“臣遵旨。”   二月,丙戌,毕仲游上呈新制役法,役法仍旧以王安石募役法为主,不过去掉了里边苛刻的条款,确立了州县每年奏备的预算制度和役务审批制度,凡获得审批的役务,超过州县每年役务拨备的部分,有朝廷户部划拨。   条例对于役钱的缴纳也做了具体规定,农户以田亩为额度,工商户以坐行二税为额度,按照比例收取,官绅一体无免。   经过仔细核算,将免税官绅纳入之后,所得役钱比之前还要多出不少,因此役法又添置了条款,五等户以下免纳。   这道法令才是实实在在触动了统治阶级的利益,但是相比以前的糊涂账,以及安石相公时期的苛索,分派到每户身上的份额极低。   苏相公之法,比王相公宽松太多,比司马相公稍微严格,但是司马相公可是不会给朝廷补贴的,可操作性不可同日而语,天下尽皆称善。   高滔滔诏旨推行。   己丑,知澶州王令图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相度了河北水事后,上奏乞于故道孙村口置约,以分黄河水势,使东流故道得用。   诏从之。   这是地方官员研究新役法之后开始胆子肥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工程,现在也打起了“朝廷拨款”的主意。   于是苏油向高滔滔提出派人视察的申请。   之前召试学士院,同策问者共有九人,黄庭坚、张耒、晁补之、毕仲游都在其中。   苏轼对毕仲游的文章大加赞叹,擢为第一。   本来毕仲游应该加翰林学士,但是为了避嫌,自请出外。   高滔滔对毕仲游和晁补之的记忆力异常深刻,平定西夏的时候,刘昌祚冒进,苏油顺势改变战略攻势,是毕仲游利用非凡的智慧,完成了突然调整和加重的后勤保障工作,可以算是扭转战局的关键人物之一,当时朝廷封赏得薄了。   大宋的法制类似后世的海洋法系,以条文加判例为主,《刑统》百年充实进去无数的判例,到今天也成了汗牛充栋。   胥吏们欺负主官不够专业,玩弄法律于股掌之间,也需要有一个记忆力超强的人肉检索电脑去对付他们。   于是高滔滔出毕仲游提点河东路刑狱,和吕陶、刘正夫一同按视。   甲辰,工部侍郎,提举铁路局总设计师沈括,知大名府,并任河北四路都转运使。   大宋和辽国的国力对比已经凸显出了差距,大宋在派遣大员巡查河北,纠察官吏滥发救灾粮,上下其手的时候,辽国却还在继续闹饥荒,甚至耶律洪基都不得不到锦州避难,同时下令发粟赈中京饥,免上京、锦州贫民租。   又以民多流散,除安泊逃户征偿法。   灵河,也就是后世大凌河口的锦州,辽河口的辰州,鸭渌江口的开州,成了大宋往北方销售粮食的重要城市。   如今宋人已经发现了外海洋流和内海方向相反,于是大量海船通过外洋航道络绎不绝地北上,将南海过剩的粮食倾销到北地,然后满载着药材、皮毛、东珠、马匹牛羊甚至海东青,由内海航线南下,赚到飞起。   耶律洪基也顾不上什么马匹输出的忌惮了,只要宋人要,他就卖,换取粮食救灾要紧。   另一方面督促李庸赶紧将辽阳府水利工程完工,然后主持长春洲水利工程考察。   也好在有辽阳府两年的大开发,辽国依靠辽阳府周边已经改造完毕的十万顷良田的收获,勉强算是将这次北方整体性冬旱扛了下来。   辛亥,蔡确弟军器少监蔡硕,以贷用官钱事落职。   三月,乙卯,高丽王熙遣使来贡,以感谢大宋多年来的帮助。   高丽也受了灾,一下就将亲宋派和亲辽派的高下区分出来了。   王熙虽然还不是国王,但是在这次救灾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利用和女直人的转口贸易赚到了大量的粮食,傅贤妃命送往高丽全境各地,分发给百姓。   无数官员开始倒向王熙,而高丽的民心也开始朝王室凝聚。   高丽王室和权臣斗争了上百年,今年终于迎来了拐点,在权力与民心的争夺上,占据了上风。   这也是高丽第一次单独遣使大宋,虽然耶律洪基近在锦州,高丽也没有派出使节。   丁巳,吕公著、苏油、范纯仁奏,以祥禫既终,典册告具,乞高滔滔遵用章献明肃皇后故事,受册于文德殿。   高滔滔答道:“性本好静,昨止缘皇帝幼冲,权同听政,盖非得已。况母后临朝,非国家盛事。文德殿天子正衙,岂女主所当御?”   之后下诏:“虽皇帝尽孝爱之意,务极尊崇,而朝廷有损益之文,各从宜称。”   “将来受册,可止就崇政殿。”   苏油等赶紧大拍彩虹屁:“陛下执谦好礼,思虑精深,实非臣等所及。”   高滔滔也是影后级别,在一干戏精戏迷老戏骨的倾情配合下,将“女中尧舜”气质的这一块,真是拿捏得死死的。   癸酉,神宗大祥,奉安神宗神御于景灵宫宣光殿。 第一千五百四十三章 用不了多久   范祖禹上疏:“今即吉方始,服御一新,奢俭之端,皆由此起,凡可以荡心悦目者,不宜有加于旧。   皇帝圣性未定,睹俭则俭,睹奢则奢,所以训导成德者,动宜有法。   今闻奉宸库取珠,户部用金,其数至多,恐增加无已。   愿止于未然,崇俭敦朴,辅养圣性,使目不视靡曼之色,耳不听淫哇之声,非礼勿动,则学问日益,圣德日隆,此宗社无疆之福。”   故事,服除开乐,当置宴,范祖禹又奏:“如此,则似因除服而庆贺,非君子不得已而除之之意也。请罢开乐宴,惟因事则听乐。”   从之,且令御史台察民俗奢僭者。   赵煦又刷了一把人品,表示范侍讲的建议太好了,加上春旱,一定要以身作则厉行节约。   节约的方法就是将各宫室用度通过银行转账到各宫室用度的专用户头,由各宫自行支配开小灶,也可以自由合伙,各宫采买人员每天统一聚集出宫采买,统一回来,过程中相互监督,大家各自开各自的伙食。   而内府的功能转化为“保洁公司”和管理皇家各项产业的“财务公司”总监督,CTO是向太后,具体业务则转包给了皇宋银行,类似信托概念,不再管理琐碎的细务。   宫中一共一百个伺候的,如此算下来一处也就五个十个人。   高滔滔都不敢相信,按道理说分开管理成本应该更高才对,结果各家自己过起自己的日子以后,开始精打细算,成本一下子就降了下来,不但用度不缺,还丰富了起来。   高滔滔非常欣喜,这个孙儿以前学业进益什么的都不是最可贵,这番操作却显现出对人性的深度思考,对于一个君主来说,远比能写会画重要一百倍。   其实赵煦这么干也没有高滔滔想象的那么高大上,他想的是终于逮到机会可以自己开小灶,让服侍自己的人按照《厨经》开火单,再不用吃内厨供办那些没盐没味的菜色,导致自己每次出宫都跟饿鬼一样,看着好吃的东西两眼放光口水直流,要多丢脸有多丢脸了。   一个月下来宫中用度减了不少,而大家都还很高兴,群臣更是马屁狂飞,唯一不开心的,怕就只有几个日常采买业务里吃肥的老中官。   范祖禹的奏章,其实是大宋百姓生活好了的一个侧面证明,朝臣们已经在呼吁制止民间的奢侈浪费问题了。   无论如何,神宗归位,扁罐童鞋和观儿的婚事,终于可以提上日程。   军机处,王韶和蔡京正在给赵煦讲解国家地理,军力部署,苏油在一边陪同旁听。   今天有一个好消息,大宋皇家军事学院军官速成班的将领们被放出来……啊不,光荣毕业了。   都是西军中的老杀才,苏油给他们安排了一个授衔仪式,在武英殿向高滔滔和赵煦宣誓效忠,接受勋衔、配铳。   平夏战役和青唐战役的主要将领,除尚在河西的李宪、刘昌祚,已经当了校长的高遵裕,镇守五原包图的二种,其余如苏烈、王厚、刘世恒、曹南、苏炽火、孙能、折可大;以及原旧军中的将领如范龙山、田守忠、王文郁、姚兕、姚麟、郭成;还有表现突出的小辈如田遇、李纯元、黄虎、白栎、韦昭;中官如童贯、李祥等,皆在其列。   而他们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去河北整编新军。   如今的大宋,无论水陆炮骑,都可谓将星无数,人才济济。   王韶拿着指挥笔,在沙盘上对赵煦讲解:“陛下,为了应对今后的局势,我们的军事部署将明确朝辽国边境倾斜。”   “除五原包图一带,种谊所部五万新军,与种谔所部三万五千旧军,以及我们发展起来的鞑靼骑兵两部四万,麟府路折氏蕃军四万,防备西北以外,重点将发展河北四路新军建制。”   “其中京东路的归德、武宁、彰武、天平;河北东路天雄、镇宁、永清、破虏;河北西路平戎、承德、定武、安国;河东路的昭德、建雄、镇西、永安。这十六支军队共计八万人,将全部纳入新军编制,同时列装元祐连机铳,成为我朝对抗辽国方面威胁的主力。”   “所有这些部队,都将派遣经过宁夏与青唐战役锤炼,又在皇家军事学院经过两年进修的西军干将充任。”   “所有部队均为全骑军阵容,一人三马编制,共计二十四万匹骡马,配备相应的厢车、火炮。”   “为适应指挥,这些部队将构建起统一体系,称为河北边防军,成立战区指挥幕府,由种诂、巢谷担任正帅和副帅,择皇家军事学院品学兼优,且有突出表现的年轻军人组建参谋班子。臣等举荐李纯元、种师道、种师中、姚古、韦昭。”   “河北其余旧军,视其精锐和训练程度,逐步汰换旧制,减少人员,配备骡马,列装神机铳。”   “裁汰下来的兵员,将组成工程兵部队,平时参与河北役务,加强训练,战时配发武器,作为预备队使用。”   “应对这个变化,朝中的军机处、枢密院、兵部三处机构,也将重新划分职责。”   “其中军机处负责统帅参谋和战略规划,枢密院负责训练管理、条令制定、晋升任命和装备发展,兵部负责后勤保障、纪律检查和招募动员。”   “鉴于理工发展的突飞猛进,臣建议效五部技术司,将军器监吸收进兵部,不负责生产,而转攻技术和设计,形成军事技术司。”   “具体的条令和差遣分割,蔡京正在编写条例,以蔡京之明敏,相信不久就会呈陛下御览。”   赵煦已经十二岁了,今年开始个头猛蹿,一下子变得成熟了许多,转头对苏油说道:“今日观看父皇御笔,司徒当年说过,我朝有新军二十万,即可兵锋北指,收复幽燕,对吧?”   苏油躬身道:“是,臣的确与先帝说过。”   赵煦掰着手指头细数:“京中上四军已经有五万,西北种谊那里有五万,接下来上四军两厢军制全复,要再增加三万,以对应河北的八万,合计二十一万,已经超过二十万了呢。”   苏油笑道:“如果要说新军总数的话,还要加上南北洋水师的四万,以及正在组建的东洋一万。所以合计应该是二十六万才对。”   赵煦眼睛放光:“那我们何时打过去?”   苏油摇头:“陛下,打仗就和做生意一样,要讲求一个投入和收益的。”   “每一文钱的军费,都来自民脂民膏,因此得尽量节省。”   “好比一个粮商,就算是他再有钱,在五月买粮九月卖粮,都是傻子的行为。”   “再说我朝京中上四军是绝对不能乱动的,西北方面现在也动不了,河北八万新军编练尚未开始,军机处、枢密院、兵部的责任尚未分设完毕。”   “而战争打的是后勤,对抗辽国,后勤只能依靠河北,否则就是千里嬴粮,路耗其半。”   “还有辽国如今虽有乱象,但是依然还很强大。”   “如果我们今日出击,由臣坐镇大名,的确有把握替陛下收取幽云,但是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大。”   “方今北方尚在春旱,虽然大力推广了抗旱作物,加上水利、机井,灾情不重,但却已经持续了三年。”   “因此现在的河北还是以内事为主,时机不到,就努力建设,努力准备。”   “不过臣向陛下保证,用不了多久了。” 第一千五百四十四章 统计数字   夏,四月,戊子,辽赐中京贫民帛,赐乌库部贫民帛,及免诸路贡输之半。   己丑,以文彦博累章乞致仕,诏十日一赴朝参,因至都堂议事,仍一月一赴经筵。   文老头对自己的小师弟,真正算是做到了扶上马,送一程,如今见到苏油年纪虽然不大,做事却非常老成老练,乐得撒手享清闲。   在程颐被贬出京城之后,吕公著对苏油的态度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连连上书乞老。   不过苏油对他却一如既往的尊重,对于保守派的其他人如韩维、范祖禹、范纯仁、吕大防,都是信任倚仗,大胆放权,最终让吕公著渐渐平静了下来,最近也不再上书了。   私下里两人还就程颐和苏轼的去留问题探讨过,最后达成了一致。   程颐充其量只能将之定义为一个民间学者,作为官员是不合格的。   苏轼天份倒是很高,但是性格决定命运,司马光说得对,那脾性要是不改,一个翰林学士加中书舍人就算是到头了。   辛卯,以苏元贞奏春夏大旱故,诏:“自今月十一日,避正殿,减常膳,公卿大夫其勉修厥职,共图消复。”   丁酉,用范纯仁之言,以四方牒诉上尚书省,或冤抑不得直,令御史分察之。   己亥,太皇太后以旱,权罢受册礼,诏诸路监司分督郡县刑狱。   甲辰,苏油收到司天监的气象监测,空气湿度和气压已经变化,奏请太皇太后与赵煦乞雨中太一宫。   高滔滔欲献发,示身代牺牲,虔诚乞雨之意。   苏油等群臣纷纷上奏,苦谏不可。   高滔滔命赵煦示截发与群臣,说道:“发已经截了,你们看着办吧。”   乃下诏,文辞有曰:“苟有利于万民,朕何爱乎发肤!”   诰词由苏轼执笔,摘录的太皇太后原话,感天动地,不五日而雨,北方旱情到此解除。   汴京百姓从《时报》上读到文章,纷纷痛哭,冒雨到宣德门跪聚叩首,高呼万岁。   乙巳,辽南府宰相王绩卒,赈上京及平、锦、来三州饥。   大宋开科取士,赐进士刘焘等并诸科及第、出身共一千一百二十二人。   高滔滔命赐新增释褐进士钱百万,酒五百壶,为期集费。   太学刘焘成了新科状元,章援第二,章持第八,其余如陈师道、张珏、舒成、文潜等皆中。   最神奇的是揭榜之时,那个被苏轼从黜落试卷当中捡拔出来,置之第五名的孙勰,殿试成绩依然是第五!   众人到此,方服苏轼慧眼独具之明。   苏油如今也成了大佬,陪同赵煦主持金明池宴会,必须写诗奖掖后进,其中就有“重五玉阶今有数,无双青眼昨何如”一句,记录这段传奇故事。   戊申,以甘霖解旱,御殿,复膳。辽命出户部司粟,海云寺进济民钱千万,赈诸路流民及义州之饥。   先是熙、丰法度,司马光欲一切厘正,李清臣固争之,以为不可。   苏油入相后,乞纳李清臣于谏议之列,从之。   五月,户部李常进奏《元祐会计统计册》《元祐户部会计统计条例》,第一次将国家财计和预算规划,以及户部会计和统计制度做成文档汇编。   两部书统称为《会计录》,虽然整整晚了五个月,但是好歹算是做出来了。   这个真不怪李常,主要是历史欠账太多,这个进度,已经让苏油感到欣慰了。   根据统计,宋朝在熙宁初年,国家财政收入为一亿两千万贯。   其中国家地亩四百五十万顷,丁农两税收入为五千万贯,商税三千万贯,其余四千万贯是朝廷和皇室专营酒曲盐茶铜铁等收益。   在此之前,这些收入全部算作国家财政收入,其中两税还多是粮食、马料、丝麻等折算而成。   支出方面,由于四冗之故,加上连年的战争、灾荒、朝廷臃肿,黄河泛滥,一亿两千万贯根本留不住,最好的年成盈余七百万贯,而其后一般都会跟上两三年的赤字,让国库越来越空。   到了元祐元年,情势大为好转,国家地亩增加到了八百五十万顷。   但是丁农二税并没有翻番,这是因为南海、宁夏等地的农业优惠政策,以及给以前的青苗、市易、常平诸法买单,该免的尽数罢免,所以两税只增加到了七千五百万贯。   但是商税却获得了可喜的增长,除了各地工商大兴,海贸大兴外,还有四通商号这个庞然大物的拆解,让宗室产业也纳入到了朝廷征税的对象当中。   大宋到今天,光商税就高达一亿贯,远远超过了农税,丁税,成为大宋第一大税种。   其中几处市舶司的贡献就高达六千万贯之巨,外贸出口行业,又成了商税里边的大宗。   除去这些,其实还有皇室产业资产的盈利,这部分收益也非常可观。   如果按照以往的计算方法,将这些也纳入国家收入的话,妥妥突破两亿贯。   不过李常给皇家留了面子,只将谁都瞒不住的那部分,就是朝廷和内库平分的东胜洲收益纳入统计,做成一千五百万贯。   因此总算起来,国家收入如今已经到了一亿九千万贯之巨。   不过支出方面却并没有什么结余,根据苏油的安排,赵宋家天下,内库的收入虽然不纳入国家统计,但是苏油从高滔滔那里要来了一条保证,就是内库必须常年保持六千万贯的国家风险拨备,在国家需要的时候,作为应急基金。   这六千万贯算是给国家经济保底之用,平时坚决不能动,剩下的的才能作为皇家产业的投资资金。   同样的,户部也必须常年保证四千万贯的“库底”,作为应急之需,其余的量入为出,略有盈余就好。   财政是一个流通循环的过程,全压在家里只能长霉,毫无用处。   而这两个底库如今早就满了,这还没算作为战争拨备的封桩库、元丰库。   所以这一亿九千万贯,基本也留不下,但是用处却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新军是一头吞金的猛兽,大宋的军人,在熙宁年间,将乱七八糟的厢军、州军、义勇、乡弓手、巡检、盐丁库丁蛮夷蕃军等都算上,高达两百万之多。   现在这些乱七八糟的“军队”基本都被裁撤完毕,变成了生产力量,大宋只保留了新旧两种职业军队,人数减少了到了四十万。   不过军费依旧高达五千万贯,其中新军装备马匹就花了一千万贯,剩下的还有造船造枪炮,以及新旧军俸禄。   这里也能看出两军待遇的差别。   剩下的支出里边,有一千万贯的官吏俸禄,一千万贯的宗室补贴,以及三百万贯新增的折冲府的警察薪俸。   剩下的一亿一千万贯,朝廷要拿去维护各地官府,修路、防河、开水利、筑城、建学校、弥补仓库损耗、维护漕运、救灾、赈济、开矿、通海、赏赐蕃夷等诸多方面。   这里边很多方面都是有良性产出效应的,财政支出结构已经发生了彻底改变。   虽然同样是支出,但是元祐年的国家财政支出,和熙宁年的国家财政支出,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而且在收入实物构成方面也出现了极大的调优,大宋解决了钱荒之弊后,这些收入除了粮食部分保持不变,更多的以货币形式体现,也是这次统计预算的亮点。   有了充足的货币流通供应,“丁银入地”这项政策才能有根基和土壤,否则就会如在明朝那般,沦为害民之政。   现在已经有了可行的曙光。   这还只是金字塔的最上层,民间财富从元丰改制后开始积累,远远大于这个账面数目。   皇宋银行财务报告显示,如今大宋流通的宝钞,已经高达五亿贯,舶来钱高达一亿贯。   赵颢在经济学院提出了一个设想,就是铜本位应当淘汰,将库铜用于国家建设,转而收纳金银,以金银本位代替铜本位。 第一千五百四十五章 金殿捉婿   大宋的金银储备,自开新宋南海以来一直就在爆发式增长,苏油在宁夏算是小打小闹,扁罐椅子发现的东胜州,那才是一个金银仓库!   两年来已经从东胜州拉回了价值数千万贯的库银,而且这个增长一时还看不到头!   可以说,赵煦童鞋是有大气运的,接了一个华夏几千年以来,最富贵的基本盘,堪称财神转世。   这也就无怪范祖禹不断上书,要求国家大力宣传节约,宣传俭朴,杜绝奢侈浪费之风了。   有了这本账,整个国家的经济运行情况明晰地展示在朝廷众臣的眼前,李常靠不住,苏油负责解释阐述,花了三天时间,让群臣消化。   然而李常的苦差事还没结束,因为朝廷接下来的投资预算又该开始了。   虽然赵煦支持了苏油一千五百万贯河北四路发展基金,但是那些是要保证收益的,苏油毫不留情地伸手,先截留了一百万贯预算用于孙村引流工程,四百万贯用于一期铁路,还厚颜无耻地宣称本来户部第一年应当划拨河北一千五百万贯的,是陛下洪恩拨款,让户部减轻了一千万贯的负担。   有了苏油的带头,各部和外路的大佬们纷纷起哄,开始吵嚷着明年如何瓜分这一亿九千万贯来。   闹就好,要审批通过,就得方案亮眼,就得老实接受监督,就会有无数可供筛选的主意送到案头,就会有无数的人才脱颖而出。   而所有人都还没有意识到的是,相权,已经被苏油偷偷从人事任免为主转化成了财政审批为主。   这也算是另一种生产蛋糕的举动,在今后的大宋政治生活中,财政审批权,重要性其实将同样不亚于人事任免权。   之后肯定会出这样那样的幺蛾子,那是人的劣根性造成的,但是苏油至少可以保证自己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无风无浪心情舒坦了。   丁卯,以尚书右丞刘挚为尚书左丞,兵部尚书王存为尚书右丞。   戊辰,贬右谏议大夫梁焘知潞州,侍御史孙升知济州。   这事情苏油完全没有插手,属于保守派内部的窝里斗,属于高滔滔过人事任免权的瘾。   不过事情的起因还是跟苏油有关,因为他曾经在高滔滔那里赞赏过只身凭吊王安石的张舜民。   高滔滔觉得这人不错,懂情义懂坚持,不以朝堂风云摇摆,是个做御史的好材料。   不过右谏议大夫梁焘作为保守党坚决不同意,乞还张舜民台职,奏章上了十多道。又于省中面责给事中张问不能驳还舜民制命,以为失职,嘲讽张问贪禄不去,不知世所谓羞耻。   侍御史孙升也上书劾问,引用了梁焘不知羞耻等语。   这就叫面欺同列,苏油当然不会手软,二人坐朋附同贬。   戊申,以丁骘为右正言,以秘阁校理诸城赵挺之为监察御史。   丁骘是保守党,自行新法即不肯为知县,宁愿折资监当几二十年,人多称之。   赵挺之是新党,通判德州的时候希意行市易法。当时黄庭坚监德安镇,谓镇小民贫,不堪诛求。及召试馆职,又被苏轼狙击:“挺之聚敛小人,学行无取,岂堪此选!”   赵挺之从此成为大苏、黄庭坚的终身黑,如今入了台谏,又有得好戏看了。   不过最起码高滔滔做到了“三派兼用”,苏油也不怕人黑,因此并没有阻止这项任命。   只要符合制度,坚决不落口实。   秋,七月,辛亥,开府仪同三司、判大名府韩绛,以司空致仕。   又一个老臣退出了政治舞台。   乙卯,权开封府推官张商英,出提点京东刑狱。   张商英的霉运还没有走完,本来完成清除河北辽人谍报网,建立起完善的情报体系之后,苏油是准备将他安置在军机处机宜厅的。   不过军机处大佬太多,不适合低阶官员出头,张商英想走捷径,于是移书苏轼,想通过苏轼通关节进御史台。   信中有“老僧欲住乌寺,呵佛骂祖”之语,结果不知为何这封信苏轼没有收到,却被别人拿到了,然后报告了吕公著。   吕公著感叹新党的人的确能做事,但是这心思也的确拎不起来,特意跟苏油说张商英入台想都不要想,最后当了开封府推官。   苏油感觉挺对不起张商英,正好河北大建,官员腐败问题开始突出,便让张商英提点一路刑狱。   你不是想当纠核吗,那里一定能够发挥你的特长。   戊午,以辽使贺坤成节,曲宴垂拱殿,始用乐。   参与宴会的除了辽国使臣,还有交趾郡王李乾德,大宋西域都护巢谷,宁夏郡王李乾顺。   苏油返京之后就跟赵顼说过,西域都护府主官绝对不能长期把持职务,必须设定流官,否则将来必生祸乱。   此次趁河北大举之际,朝廷便召巢谷入京,陛见之后会担任河北军区副司令……啊,现在的名称应该叫河北四路都经略司副使。   正使则是种诂。   这也是为了加快军队实现骡马化的现实需要,种诂编纂了大宋的《骑兵操典》,属于理论派,巢谷在西夏带领骑兵纵横二十年,属于实践派,两人是大宋对骑兵战术最精通的行家。   巢谷此次任务,还要分批将二十五万匹战马从删丹转移到河北。   当大量雄健的西域骏马沿着大路乌泱泱朝汴京进发的时候,沿途官民就跟过节一样拥到路边围观,激动得热泪盈眶。   我大宋如今终于不再缺战马了!   巢谷此行还带来了秉常的遗子宁夏郡王乾顺。   乾顺到今年已经六岁,一直由养父母郭二蛋和文殊奴抚养。   巢谷给他开了蒙,高滔滔有诏要给乾顺找最好的老师,因此也得来汴京就读皇家慈善一小。   金殿上,已经长成的大宋英俊青年的李乾德身着新科进士的绿袍,带着身着小襕衫,小秀才模样的乾顺,对着赵煦和帘后的高滔滔行礼,一大一小两个郡王,看上去完全就是两个纯粹的汉人。   辽使在一边默默观礼,不知道心中有何想法。   李乾德是王爷,理论上当是紫袍金带,但是在大宋进学多年,一直是陈昭明的学生,今年更是放弃了自己的身份,连朝廷给官员子弟和宗室安排的锁厅试都不愿意参与,跑到开封府衙门找到钱勰,要求参加正规的科考,以功名入仕立身。   好死不死,钱勰自己本身就是钱王后代,世袭的侯爷,然后靠着读书科举的优良成绩硬邦邦地入仕,对李乾德的志气大为欣赏,认为小伙子你很有老夫当年的风采。   如此大事,愣是就敢不通报给朝廷知晓,随手就准了李乾德所请,还亲自给他填放了考举的浮票。   今年参加科举考试的人太多了,李乾德便混在里边一路过关斩将,直到最后在殿试时才被打酱油送温暖的赵煦发现,回去禀报了高滔滔。   赵煦在六岁到十岁期间也是长期跟着扁罐漏勺椅子他们厮混的,对于陈学士身边这位沉静淡然的哥哥颇为熟悉。   高滔滔也是大惊,交趾郡王竟然这么有骨气?而且还考中了?!   因为理论上只要过了礼部试,就不会再在殿试刷落,李乾顺能入殿,一个进士功名已然到手。   事后礼部上呈前十名的试卷,李乾德的名字又赫然在列!   高滔滔认真看过李乾德的殿试卷之后,大加赞赏,和原定第三名的孙勰换了个顺序,点成了元祐二年的探花。   然后转头就以一副用好同学做例子教育孩子的家长的语气教育赵煦,看看人家交趾郡王,这才该是你的榜样!   行礼完毕,李乾德站在殿中,气度谦隐,神色淡然,活脱脱一个小陈昭明的模样。   高滔滔在帘后看得喜欢,不禁问道:“郡王多大年纪了?可曾婚配?”   李乾德脸上红了一下:“回禀陛下,小臣今年十九,尚未……尚未婚配。”   高滔滔的话音里就露出欣悦之意:“那可真真儿太好了……”   我靠老太太这是要玩榜下捉婿的路数!大宋人哪怕贵为太皇太后,也免不了此俗! 第一千五百四十六章 忐忑   苏油赶紧轻咳一声,示意高滔滔注意下场合。   高滔滔这才想起今天是大家和辽使一起庆贺生辰来着,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你是陈学士的学生吧?”   李乾德声音哽咽:“蒙陈学士和苏山长恩抚教诲,学生只恨无从报谢师恩。”   高滔滔说道:“今后进了朝堂,要记得一心为国,不可因师生关系违曲制度。”   李乾德说道:“谨遵太皇太后懿旨,小臣一定铭记于心。”   高滔滔笑道:“体对倒是得体,交趾有李道成开创儒学,黎文盛继之,其后杨莳,如今看来,就该着落到郡王你身上了。”   李乾德说道:“小臣有一事求请陛下。”   侍御史便要出列制止,高滔滔却轻咳一声止住了殿中弹劾:“哦?说说看。”   李乾德说道:“南海士子参加科举路途迢递,先帝赐臣在京的宅邸,臣实在用不了那么大,因此臣想将之捐献出来,作为南海学子入京后的息宿之所,也好共同切磋,安心待考。”   李乾德不缺钱,李道成黎文盛对李乾德还是非常忠诚的,在南海给李乾德搞了几个矿冶,每年南海纲运钱粮里边,就有李乾德的一份。   高滔滔对李乾德这份品行更加看好了,问道:“如此一来,你又住在哪里呢?”   李乾德说道:“臣的任命还没下来,如果是外路州县的话,那就自有职田衙署,不劳太皇太后垂挂。”   “如果是在京中,臣在理工学院附近租赁有一栋小屋宇,本是为了方便平时学习。”   高滔滔笑了:“郡王还真是士子本色,陈学士教导得好弟子啊,老身允了郡王此请,不过老身却也有个条件。”   李乾德赶紧躬身:“小臣万万不敢,太皇太后但有慈谕,小臣必鞠躬尽瘁。”   高滔滔满意地道:“要的就是你这句话,等着吧,过几天就会有旨意给你。对了,你会弹奏钢琴吗?”   李乾德说道:“倒是略通一二。”   高滔滔说道:“今日宴辽使,也是启乐第一日,郡王便为老身弹奏一曲如何?”   李乾德躬身:“乾德谨遵慈命。”   很快,优美的钢琴乐曲声在殿内响起,李乾德弹奏的是京师大学堂音乐学院的文化大工程之一,雅乐最新作品——《思齐》。   曲子表现的是《诗经·大雅·思齐》的诗意,歌颂了三位伟大的女性,即“周室三太”——文王祖母太姜、文王生母太任和文王妻子太姒。   周室三母,太姜任姒,文武之兴,盖由斯起。太姒最贤,号曰文母,三姑之德,亦甚大矣!   曲子在坤成节上为高滔滔弹奏,可谓善祝善祷。   一曲既终,吕公著被曲中意蕴感动得热泪盈眶,率领群臣为高滔滔上贺。   庚申,朝廷册封李乾德为南平郡王,判太常寺,高滔滔出诏,以太尉荆王赵頵幼女成德郡主赵孝鸾妻之。   苏油跟太皇太后和赵煦请了假,既然皇家都开始婚嫁,他就也要让观儿过门,做苏家的新妇了。   扁罐和毕观这一年半才搞笑,以前两人在一起上学苏油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感觉,还担心得不得了,结果等到好事多磨,两人却如同突然开窍了一般,如后世那样谈起了恋爱!   写情书,相约去京郊看风景,去听音乐看戏逛食肆,去司天监看星星……   毕观有绿箬指导,女红方面比苏小妹强了很多,给扁罐做件内衣什么的不在话下。   不过扁罐和观儿不能日日相会,反倒是石薇和苏小妹,几乎与毕观天天在一起,石薇遗憾没有女儿,对聪明伶俐的毕观喜爱得很。   苏油这边喜闻乐见,也不去干涉扁罐和毕观的“交往”,倒是毕家兄弟有些犯愁。   毕家虽然是宰相世家,但是大宋的穷光蛋宰执也不是一个两个,虽然兄弟俩如今仕途通达,但是也才刚刚起步。   毕仲游之前卫尉寺丞才八品,试学士馆得第一名升到七品,之后任馆阁校勘,修神宗宝训升到从六品,又接到开封府推官的差遣,转到了正六品,临去河北之前又升了一级,成了大宋一路提刑,终于算是迈过了五品大员这道铁门槛。   说起来毕仲游的提拔也算是过速,不过一来大功在前,而来考试成绩异常优秀,三来有推辞翰林学士的高风亮节,被士林和朝臣们广为赞誉,四来低级官员外放,提一级也是常态,和入朝提拔是两码事,因此在政坛上毫无波澜。   倒是兄长毕仲衍比弟弟发达得早得多,毕仲衍可是元丰改制大功臣,宋朝首屈一指的官制专家,之前苦逼得妹妹都快养不起,入了“进人太锐”的赵顼的夹袋子,果然一路凶猛提拔,改制后被简拔为从三品知太常礼院,如今放在外路做了大宋京西北路转运使。   京西北路包括四府——河南府,颍昌府,淮宁府,顺昌府,五州——郑州,滑州,孟州,蔡州,汝州以及两军——信阳军,永安军。   说是外路,其实离京师并不远,地处黄淮要冲,如今又有铁路、洛汴渠、驰道,是连接东西贸易的咽喉之地,汴京西面门户,大宋第一大工业中心,一等一的大肥缺。   不过毕仲衍秉承家风,清廉无比,虽然俸禄算是优厚,但毕竟以前家底子太薄。   郑州现在几乎是官员抬手就能捞钱的地方,但是毕仲衍一文不贪,郑州琉璃宝镜名扬四海,毕仲衍害怕人家说自己矫情,只买了一个巴掌大的锡盒琉璃镜,发往汴京给自己的幼妹,当做哥哥做了大官,手头松快之后的礼物。   如今婚事就在眼前,毕仲衍是转运使,就算请假也不能离开辖地,只能将幼妹接到郑州来,等苏家上门迎娶。   从火车站将毕观接到府内,毕仲衍是既惭愧又惶恐:“妹妹啊,兄长实在无能,只能给你凑出一千贯的嫁妆,好在苏家人光风霁月,司徒和国夫人也早将你当做女儿看待,必不会因此轻视于你。”   苏油如今是正一品的司徒,从二品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其中司徒是荣衔贴职,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是首相实职。   元丰改制后,贴职基本已经废除,但是三师、三公、三少,依旧予以了保留,用于安置元戎。   其中正一品司徒在薪俸改革之后,各种收入统一成货币发放,也不再打折,一个月高达三百六十贯。   而从二品的宰相,因为是实职,工资反而比正一品的司徒要高得多,一个月高达九百贯之巨,堪称大宋第一打工仔。   当然元丰新制的规定,两项不能叠加,只能就高。   即便如此,苏油就算一文不贪,年薪也在一万余贯。   一年的薪水,就能够在汴京城中买一个苏辙那样的大院,相当的豪横了。   其实这也是真实历史上北宋一朝五品上官员都颇为清廉的原因之一。   这还没算石薇的国夫人俸禄。   而且朝廷把孩子都给养了,就漏勺那个淘气包,现在也是拿工资的郎官。   此外还有京周三处庄子的进项,铁路开通,京师大学堂落成,如今中牟地价翻着滚的涨,大有直逼当年可贞堂外围房地产的架势。   但是所有这些,都无法和石薇经营的宁善堂相比。   苏油知道宁善堂很挣钱,但是他也不知道到底能挣多少钱,他也不敢问。   所以即便苏油已经将四通的股份全部捐了出去,照样是大宋一等一的豪富人家,也无怪毕仲衍心怀忐忑。   毕观倒是无所谓,金钱在她心里就是个数字,还是个累人的数字。   这一年多来就是跟着小妹清理资产,这么大一堆财富,真不是一枚印章就可以轻松交割的。 第一千五百四十七章 贺礼   见到兄长这般模样,毕观不禁觉得好笑:“兄长无需着急,当年随大叔回可龙里替八公守孝,师傅送了我一笔嫁妆,足够了。”   “苏山长?”毕仲衍有些怀疑:“她和陈学士都是沉迷学问的人,会有多少积蓄?这可太不合适了……”   毕观将苏油和土地庙七子的创业故事给兄长讲了,这才说道:“师傅认为她名下的那些资财本来就应该属于大叔,因此通过这样的方式还给了他,不过大叔也懒得理会这些小事,便让我管着。”   毕仲衍说道:“这样就好,就好,就苏山长此举,也能见到苏家人的人性。不过这份资财到底属谁,妹妹心理要有数,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找了个好人家,为兄欣喜得很……”   虽然说欣喜,但是表情依旧不是那么回事。   毕观听着自家老哥哥不停地絮叨,不禁拉起他的双手:“兄长不用担心我,倒是你又见瘦了……”   毕仲衍说道:“别说我了,现在的大事儿是你的事儿,苏家那边怎么说?”   毕观说道:“如今大叔成了首相,他的意思是一切从简低调,我也不贪图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毕仲衍有些犹豫:“这事情肯定得依国公的,我是说以后,苏家女子不忌惮抛头露面,这个士林风议……”   毕观浅浅一笑,神色中充满自信:“哥哥不必担心,大叔说了,毕竟大宋士林对贡献杰出的女子,如婶婶和师傅那般,风议都是很宽容的……”   毕仲衍心中震动了一下,这妹子也是心大,啥意思?你今后的成就还想要超过苏县君和蜀国夫人?   扁罐要结婚了,苏油如今都在操心这事儿。   现在的麻烦是婚礼要办得热闹容易,要办得低调,太特么不容易了。   不说那些趋炎附势之徒,就是真交情的师长朋友,士林门生,军中旧部,商界大佬,艺术媒体,甚至是医卜僧道,那都是多得数不清。   于是苏油只好偷偷瞒下了吉期,只告诉了几位至亲和赵煦高滔滔。   但是却瞒不过聪明人,比如蔡京。   蔡京如今对苏油有些怕,在他心里,苏油是半神。   司马光入相,蔡京一度有些犹疑,也想过要攀附捷径,还自认做得非常完美,即便是苏油都说不出什么来。   结果送别自家弟弟使辽的时候,“莫学饥鹰饱便飞”那句诗文,在别人看来只是寻常,但是在蔡京这里,却堪称灵异事件,不啻洪钟巨鼓般的敲打。   蔡京不知道苏油是如何做到的,但是越是不知道就越是可怕,联想到当年蔡确的旧事,不由得更加胆战心惊。   当年蔡确风头正健的时候,在宴会上给苏油挖坑,苏油谈笑风声,让蔡确将旧作写出来,自己挖坑自己埋,是不是也是类似的敲打?   再看蔡确今天,是什么样的下场?!   诛心是最可怕的,蔡京思前想后,重新拜谒司马光,言明差役法有问题,算是保住了立场。   事后苏油就跟没事儿一般,对他一如既往,还予以重任,理清大宋三个军事机构的责任,如此大事苏油都放手交给他。   如今改良后的免役法已经在全国范围实施,这事儿就算是翻篇了。   此后蔡京终于想明白了,决心不再反复,哪怕苏油这条船最后要沉,那自己也要当这条船上的第一个烈士!   政治就是这样,改弦易辙搞投机的后果,甚至比当烈士更可怕。   身败名裂遗臭万年的案例,不绝于史。   调用火车,需要经过军机处授权,有两趟来往于郑州和汴京之间的列车是空载,蔡京审批的时候只一转眼,便知道了扁罐的婚期。   对司徒最好不要玩心思,有话直说是最佳方案,于是蔡京上门恭贺,贺礼也不敢太重,只是自己已故长辈,如今公认的有宋一朝书法第一名家蔡襄题写的一柄斑竹折扇。   “玉京仙子爱春芳,弄遍琼枝嗅尽香。只有此花知旧意,又随风色过东墙。”   这是一首吟咏晚开的李花的诗歌,虽是旧作,却给蔡京送出了新意。   将苏油比作神仙,奉承他想找什么样的儿媳妇都找得到,最后千挑万选,却在众家女儿里边选中了毫不起眼的毕观,只因为毕观身上,有苏家人的影子。   春风入户,作为婚庆礼物,倒也妥帖。   如果换一种解读,就是如今朝中杰出的人才很多,可以让苏油尽情挑选,但是自己毕竟是最早跟你的人,如今下定决心死跟你,绝不会想七想八了。   还想借着你的东风,再跟着进步进步呢……   放下折扇,苏油对蔡京笑道:“元长太客气了,这礼物真是别致,可惜苏轶如今籍在右班,每日操练打靶,夸雄称健,怕是要辜负元长一片心意了。”   蔡京说道:“司徒实在太谦隐了,子超贤侄大喜,别人不告诉,连我也不告诉?我这忝为世叔的,可有些生气了啊……”   苏油哈哈笑道:“元长这份聪明我实在佩服得紧,到底还是被你看出了端倪,有你在军机处,我是一万个放心。”   蔡京说道:“军机处是跟着司徒做老了的差遣,现在王学士主了枢密,军务精通,那就更是顺当,河北军制,不至于劳司徒过分操心。”   苏油说道:“此番分割军事,说起来军机处的权力是被削减了一部分,而且军机处是战略参谋之地,是朝廷打通武臣晋升通道,荣遇宿将的地方,以后文官在那里只能是副手,元长总呆在那里,对今后的仕途不利。”   “这次提举四路都转运,我与太皇太后推荐了沈存中、元长,还有韩师朴,太皇太后认为元长精敏,军机处暂时离不开你,最终还是选择了存中。”   “我辈中人,既以许国入仕,便当以事功见进,以元长之能,终应当去能够建功立业之地,辛苦是辛苦,但是却能积累功勋,稳健扎实。”   “这就是我以前的路子,元长在朝中日日纠缠于文章条例,终究是轻用了人才。”   “而如吕惠卿、蔡确、邢恕那般攀援幸进,那就如烈火烧秸秆,来得快,去得也快。”   “如今朝中有一种看法,认为外放就是贬谪,太皇太后不任元长和师朴,也有这考虑在里边。”   “但是我不太认同这种看法,王禹玉也就是运气好,蔡确虽然心思诡谲,但治政上终究过得去,加上先帝英明神武,才让他这个宰相当得顺当。”   “若是昏君佞臣加上王禹玉这样的词臣宰相,天下事还有何可为?”   “我觉得,趁我还在朝中,元长就应该争取外放,去一路施展长才,如果政绩斐然,三年后我离朝之日,一定会向陛下举荐,总有元长主政之时。”   蔡京这才明白苏油一力推荐自己外任的用心,不由得又是感激又是惭愧:“蔡京惶恐,今日受教矣,不过太皇太后和陛下对司徒倚赖日重,必然会荣宠不衰的。”   苏油笑道:“就算太皇太后和陛下荣宠不衰,我也会坚决请辞。”   “我朝宰执,尽是被劾而去,好像就是一个咒怨一般,差不多都成了制度。”   “我入相之前就跟陛下言明,京官五品以上,三年一转,待有到期者方才举荐。”   “到了宰相之位,那就更要以身作则,干满一任还不走,那就是贪眷禄位,非要等到御史找茬弹劾,很光彩吗?”   “到时候我会奏请太皇太后和陛下,立为成制,以免前朝覆辙,为相者权倾天下,翻成大患。”   蔡京想了想:“国朝不被非毁而去的宰执,的确也不多……不过三年时间太短了,都来不及展布经纶,四年五年方为妥当。”   苏油哈哈大笑:“我就说元长是宰执之才,现在就已经操上这心了!”   蔡京脸皮再厚,这一刻也架不住闹得满脸涨红:“司徒此言可出不得这间书屋,名声至重,岂容污毁!” 第一千五百四十八章 特赦   两人正说笑之间,就见张麒拿着一封贴子进来,脸色沉重:“少爷,吕公有召,请你立即入朝调停。”   苏油这几天请假在家,也不知道吕公著说的是哪件事儿,等接过贴子看了,又打开随信而来的敕黄,顿时脸色变得郑重起来:“韩公这事做差了!”   见蔡京眼巴巴地在一边看着,苏油将信件和敕黄递给他:“元长也看看吧。”   蔡京接过,先看御札,就见上边写道:“门下侍郎韩维,尝面奏范百禄任刑部侍郎所为不正。辅臣奏劾臣僚,当形章疏,明论曲直,岂但口陈,意欲无迹,何异奸谗!可罢守本官,分司南京。”   语气非常严重,可见高滔滔写这封御札时的怒气值。   蔡京也是精明人,一转眼就明白高滔滔盛怒的原因:“韩公是谏议太皇太后将特赦之权下移中枢?”   这又是一桩公案,范百禄也是华阳范家之后,和范祖禹是堂兄弟,不过两人一个走上了法家的道路,一个走上了史家的道路。   范百禄在当任刑部侍郎的时候,曾经就一起斗杀案的断案结果有所不平,认为杀人者有值得同情的地方,上章要太皇太后决断。   高滔滔要做“女中尧舜”,行事讲求“宽仁”,因此便签署了特赦令,将死罪改成了流放。   大理寺的官员们见范百禄得了彩头,纷纷跟进,翻出很多死刑的案子来,想尽千方百计鸡蛋里挑骨头,找理由送到高滔滔御前,也要求特赦。   高滔滔倒是来者不拒,但是朝中正直之臣却看不下去了。   于是韩维在密奏高滔滔的时候,便提出此事,认为高滔滔最近特赦太多,有乱法之嫌,要她放弃特赦权力,将之交给两省来商议执行。   道理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事情得分开看,首先特赦权交给两省就没毛病吗?而且扩大相权减束君权,这无疑触犯了高滔滔的逆鳞。   吕公著给苏油送信,便是要让苏油赶紧调和一下,争取保住韩维。   蔡京看完信件和御札,一句话就下了定性:“救不了。”   苏油已经在换朝服了:“为何救不了?”   蔡京神色淡然:“有吕公装铺席,救韩维作甚?”   这话就说得诛心了,“装铺席”是大苏《放鹤亭记》的典故,有人指出大苏文章里云龙山人就是个普通农夫,称不上隐士,大苏解释那就如同铺席上能看不能吃的装饰品,自己只是为了引出后边的议论,让文章更好看而已。   蔡京将吕公著和韩维都定义为朝堂上的“装饰品”,太过分了。   见苏油沉思,蔡京又道:“多少大业等着司徒展布,岂能以一韩维启圣主疑心?”   苏油猛然惊醒,对呀,韩维要求增广相权,而自己却是首相,要是死保韩维,搞不好高滔滔还以为是自己唆使的。   想了想说道:“我明白了,韩维不可救,却不可不救。”   蔡京听苏油如此说,不由得笑了:“蔡京正是这个意思。”   张麒在一边听得云里雾里,他已经够聪明了,不过离奸臣二字还差着一层。   其实意思很简单,就是苏油要摆出营救韩维的姿态,但是前提是要让高滔滔满意。   等到苏油赶到崇政殿,范纯仁站在一边,而吕公著已经在苦劝了:“自来大臣造膝密论,未尝须具章疏。韩维素有人望,忽然峻责,罪状未明,恐中外人情不安。”   苏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吕老头也不敢明说这是高滔滔要捍卫权势,只说是“罪状未明”,韩维这就还有救。   当即拱手道:“陛下,朝廷论人,须得谨备奏章,这一节上,韩公的确有失。”   “然这是朝廷新制,韩公才从外路回来,一时间走了老规矩,以韩公持重,当不是故意为之。”   “设若有朝臣以韩公对太皇太后论议之语,制章奏而达御前,则是去一韩公,来一韩公。”   “韩公与太皇太后的奏议,臣等不得全知,臣只想请太皇太后三思,韩公密论,是见诸章奏为好,还是造膝密论为宜?”   这话就说得艺术了,首先肯定韩维有错,给了高滔滔发作的理由。   然后指出高滔滔这样其实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第三是让高滔滔衡量韩维的建议,通过公文上达与私下密论的政治后果孰优孰劣。   如果密论优于公议,就说明韩维还是老成持重,照顾到了皇室尊严的。   这事儿高滔滔也不能说,因为把揽权势跟她现在的人设不符,不过苏油的意思她也明白了过来,说道:“终是言辞不谨。”   范纯仁说道:“古者坐而论道,谓之三公,岂必具案牍为事!今陛下责维徒口奏而已,遂以为有无君之意,臣恐命下之日,人心眩惑,谓陛下以疑似之罪而逐大臣。”   这尼玛的猪队友,跟你家爹一个德性!   苏油在心里狂翻白眼,赶紧奏道:“范公此言有失,韩公违反制度,这一条毋庸置疑。”   “太皇太后这是知道韩公乃先帝淮阳潜邸就一路跟随的旧臣,故而曲为包容,未肯尽言而已,臣要谢太皇太后隆恩,给元老留足了体面。”   高滔滔这才舒服了,也明白了苏油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语气开始轻缓了下来:“还是司徒明白。那此事当如何?”   苏油奏道:“前刘挚等攻韩缜益急,太皇太后出内批与给事中,曰缜自以恐妨贤路,故乞出外,为得进退之体。”   “太皇太后慈恩,待韩缜尚且如此,韩维乃反不及也?”   高滔滔说道:“然终不当在朝。”   苏油赶紧躬身:“韩维有失,固自当去,然臣请太皇太后待以优礼,升除一阶,诏中书省慰以均劳逸意,使得优退如何?”   高滔滔只要将韩维赶出朝廷就行,见苏油如此上道,说道:“那就除资政殿大学士,至于知何州,公等自行拟定吧。”   吕公著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士大夫的名声是最重要的,要是韩维落一个逐出朝堂,不是高滔滔名声不保,就是韩维名声不保,这事情可就麻烦大了。   赶紧说道:“臣这就下去重拟词头,命中书省以均劳逸意,改……汝州,未知太皇太后钧意以为妥否?”   高滔滔也不为己甚:“便如此吧,命舍人苏辙为词即可。”   韩维和苏辙都是保守派里边的温和派,同受欧阳修的影响,当年欧阳修的墓志铭是韩琦撰,宋敏求书,韩维题盖,苏辙作神道碑。   另一时空的“元祐党人碑”上,两人的名字也紧挨在一起。   苏油赶紧说道:“汝州好,大苏也刚从汝州回来。”   高滔滔不由得噗嗤一笑:“司徒在假还特意入朝,苏轶的婚事料理妥当了?”   苏油躬身:“多谢太皇太后关怀,臣贪图轻快,因此简单,其实也差不多了。”   高滔滔当年也是养在宫中,与赵曙共同生活多年,然后结为夫妻的。   赵曙一生未晋妃嫔,虽然有几个妃嫔,却都是赵曙死后才得以追封的,身前却是高滔滔独霸,两人足足生了五个孩子。   这也是高滔滔高看苏油的地方,苏家除了大苏纳了一妾外,其余都是一夫一妻,感情和睦,而且苏油还明言理学伦理之道,阐述一夫一妻才是人情之理。   这就叫“识于内而行于外”,知行合一,实践不悖。 第一千五百四十九章 不速之客   就拿寡妇再嫁一事来说,《宋刑统》中只规定寡妇不得居夫丧而嫁,亦不得嫁与前夫袒免以上亲人,其余不论。   到后来仁宗下诏:“宗室大功以上亲不许改嫁。”有点类似后世戴安娜王妃的风波,认为损伤了皇室的尊严。   不久赵曙的亲爹赵允让就上书:“宗妇少丧夫,虽无子不得更嫁,此非人情,请使有归。”   苏油前不久将高滔滔公公的这道奏疏翻了出来,予以了高度评价,要求高滔滔废除这道法令。   这是赵允让唯一一件能够胜过仁宗的事情,高滔滔立即答应,算是给自家公公立了个小小的Flag。   再反观程颐,嘴上虽然说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近不近人情先不说,可他自己家就出了俩再嫁寡妇,起码说一套做一套却是已经实锤了的。   于是高滔滔笑道:“恭喜司徒了,一家子都在一起,苏轶虽然也有一番奔波,总比司徒当年消停不少,总不至于再病假婚假一起请了吧?”   这是苏油一辈子的大糗事儿,殿内顿时气氛一松,尽皆莞尔。   这就是开始聊闲篇了,苏油赧然道:“臣当年少不更事,实在是贻笑大方。若非光献太后与厚陵、太皇太后包佑,还不知道要出多少丑呢。”   高滔滔笑道:“司徒过谦了,当年却也是风华正茂,文章勃发政务可观,不过在家事上,的确是糊涂了一点。”   “我看现在也长进不多,好在毕家幼女得了华容县君真传,家有贤媳,可以放心了。”   说到这里吕公著想起一件事情:“明润进位首相,当年‘八位’之区,还是明润设计打造的,按照制度,也该拨给一第才是,这都一年了却还不见动静,如今迎娶新妇进门,是不是可以顺便安排了。”   以前大宋宰相在汴京大多都是租房住,导致朝中有事的时候中官们需要东奔西跑地叫人,耽误时间不说,也是在不成体统。   神宗决意改变这种情况,提高行政效率,在宫前划出了一片地,修建了八处豪华宅邸,给宰执枢密们居住。   八套宅邸是苏油当年设计监工的,宽广华丽,方便舒适还卫生,是京中最好的房子。   苏油推辞道:“我家室人数不多,哪里用得着那么大的宅邸,文公年高,自当拨给他安养,这也是朝廷尊望之意。我年轻,张相公故居也住得习惯了,到现在也都宽敞,还有地方给小妹栽培植物呢。”   说到这里高滔滔都感到侥幸:“幸好东胜州的玉黍和马铃薯引来得及时,这三年的旱情,看看辽国那边……唉。”   苏油说道:“对了,雄州窦舜卿发来电报,辽国三京大荒,有部长帅饥民闯关南下,意图在大宋边境就食,请发常平仓备荒库四万石,设置粥棚,以止动乱,以收人心。”   高滔滔又叹了一口气:“也罢,终究都是人命,还是准了,不过这事情劳烦吕公就行,你赶快回家,先替两个孩子完了婚,再操劳国事吧。”   出得崇政殿,苏油不禁吐出口浊气,轻轻说道:“若以刚才范公之论,不但解不开此事,只怕自己都要搭进去。”   说完又对吕公著施礼:“吕公,拜托你向韩公致歉,就说苏油无能,对不住他。”   吕公著的政治素养比范纯仁高出太多,已经明白了这事情的内因:“是韩持国不谨,能得优去,持国那里必定感激,不会有怨,明润你放心。”   苏油说道:“这件事情错不在太皇太后,韩公没有想明白这一节,付出代价是必然的。”   范纯仁却有些不同意:“太皇太后,近日施赏有些……”   苏油说道:“那是大理寺的问题,不是太皇太后的问题,那些呈送到太皇太后案前的所谓疑案,有多少是大理寺定不下来的?有多少是争议到了不可调和,必须要太皇太后御裁的?”   “如果那么多案子本不当特赦,却送到太皇太后跟前,让太皇太后如何做?如果太皇太后秉公直断,那大理寺这算不算陷君于恶?”   “韩公没有抓到事情的根本,这就是他必去的理由。”   吕公著说道:“如依明润的意思,则当如何处置?”   苏油说道:“中书披出申斥,大理寺近日奏赦过多,太皇太后天下至尊,不当为臣下不职所累。”   “今后凡有疑案,着大理寺提点分司以上聚议,举手表决,三分之二以上通过者,即为决意。”   “若事不可定,方可上呈御断。”   “如有坚持抗辩三分之二多数之议者,亦可呈断,但是那就要承担后果。”   “如果最终御裁与三分之二多数者相合,那抗辩者即为不职,当去。”   吕公著表示犹疑:“如此怕是再无敢议法者……”   苏油笑了:“案子到大理寺都审过几次了?县衙,州府,路提刑,真正存在巨大瑕疵足以到翻案程度的,能有几桩?最近几起案子,多是有人希从上意,为了在太皇太后那里挂个名声,多少是真正为了案件本身?”   “人命关天,诛刑至重,岂能儿戏?总是投机的成本太低造成的!”   “加上这条,投机之人在决定之前总得要想想,为此丢官去职,到底赌不赌得起这把!”   到此范纯仁总算是服气了,韩维没有发现制度的问题,却将错误推到太皇太后身上,而苏油才是抓到了本质,然后从制度上解决这个问题。   而且韩维还想借由此事从高滔滔那里抢特赦权,想到这里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高滔滔能答应让韩维优去,真算是给了苏油天大的面子了。   相通此节,范纯仁赶紧说道:“我去找子由制词,然后与吕公共同拜谒韩公,宽解一二。”   吕公著却道:“不,先去韩府,然后回来找子由。”   这番话其实就是苏油要让吕范二人转告韩维的,韩维搞不好还在闹情绪,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等到明白之后,怕是朝廷留他继续待在朝中他也不敢。   果然,当夜韩维就上表告病,吕公著这才让苏辙作敕,加以优礼外放。   这样才是程序正确,临去之前,韩维入宫告谢,在高滔滔面前痛哭陈罪,说自己过于迂执,险些成了作恶小人的帮凶,成了污毁太皇太后仁声的从犯,将苏油的话和对法司的建议与高滔滔做了详细说明。   特赦权就像司法界的核武器,引而不发才是王道,决不能当做常规武器来使用,否则法令就会失去它的尊严。   等高滔滔明白了过来,也被韩维这番深刻的自我批评弄得陪着掉眼泪,韩维对皇室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这一点高滔滔自己也清楚得很。   高滔滔之所以对韩维发作,是因为对自己如此忠诚的人却不理解自己,还乱出馊主意,因此才非常生气。   现在韩维挖出了问题的根源,错不在高滔滔而在大理寺,用制度规定来避免这种问题的发生,才是正确的做法。   韩维走后,高滔滔下诏训斥了大理寺,要求按照苏油提出的办法整改,不许胡乱上呈,把麻烦推给自己跟皇帝。   大理寺几个希图以小搏大的小官就讨不了好了,高滔滔将韩维离朝这件事,算到了他们头上。   他们的确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让高滔滔记住了自己的名字,不过这辈子仕途惨淡了。 第一千五百五十章 化肥和果冻   三日之后便是吉期,注定要载入史册的华夏铁路史上第一列民用专列,正式投入运营。   第一趟运送的就是大宋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蜀国公苏油长公子,新郎官殿前马军司都卫崇仪副使苏轶,与一干充场面凑热闹的的御殿班直同僚,和京中教坊司最响亮的鼓吹班子,轰隆隆地开向郑州,迎娶新妇。   火车经过中牟的时候,京师大学堂一帮子熟人,还有中牟庄子上的庄户代表,也在大苏带领下上了火车,加入了迎亲的行列,队伍越发的壮大。   等到在郑州将毕观从转运使府邸背出来,大家又上了火车,轰隆隆地往回开。   车到中牟的时候苏轼给扁罐和观儿道了喜,就带着先生学子们和庄户们下车了,一群人去中牟苏家庄子上热闹,火车拉着剩下的人继续前进,从火车站下来,毕观上了马车,扁罐上了骏马,大家吹吹打打地回到苏宅。   大宋的婚礼是繁琐的,但是苏油一个朝臣没请,唯一不同的,是给苏元贞特意写了贴子解释难处。   请的就是京中的苏辙,剩下都是程、史、石几家亲戚和宜秋门、景福坊两处苏宅的邻居。   哪怕苏油做了宰相,在两处地方还是平民气质,闲暇里一样喜欢拎着茶瓶串门拌嘴支臭棋,每次出去钓鱼大丰收回来,还当作宝贝挨家挨户送上门,也不管人家喜欢不喜欢先吹一通自己的钓术再说。   一样该帮忙帮忙,该搭手搭手,该调皮捣蛋恶作剧的时候一样的调皮捣蛋恶作剧。   而且现在还多了个帮手,漏勺。   蔡京的礼可谓是费尽心思还担心苏油不收,然而乡亲们的礼苏油收得飞起。   比如周大家的,苏油送请柬的时候还勒索人家,家大小子结婚,这远亲不如近邻,周大家的你不随点腊猪腿风萝卜我可不高兴啊!   周大家的还敢还嘴,扁罐少爷大婚,我随腊猪腿风萝卜也是随给他的,我管探花郎高不高兴!扁罐少爷高兴就成!   周围邻居也没少给添麻烦,将小妹养在院子里的植物都送到别人家暂存,腾出院子来办席。   秉承太皇太后懿旨,杜绝铺张浪费,不过苏油办席,滋味那是地道,也都是硬菜。   苏油的原则是,只要能被吃完,那就不叫浪费。   其实也不算多,尉氏庄子上四头肥猪而已,不过厨师却是方知味的名厨,周小厨负责指挥。   酒席办得煞是热闹,这就是请邻居亲戚不请官员的好处。   大家开开心心地吃到一半,就见一个绿袍小孩带着几名挑着礼担的中官兴冲冲地出现在了苏宅门口:“太皇太后懿旨——哇这么热闹!”   苏油今日少见地也穿起了一身锦边的袍子,正领着扁罐跟乡亲们敬酒,漏勺似乎感觉今天要失宠,也跟在苏油身后,捧着酒壶当拖油瓶显示存在感,父子三人正忙的时候,听见门外有人来,转头依靠,我靠这不是赵煦吗?   赵煦这是冒充阉人,跑来给苏家送圣旨来了!   苏油赶紧迎上:“有劳佣哥儿光降,苏家阖门有庆,臣苏油,请佣哥儿入内室宣旨。”   “不!”赵煦趾高气扬地制止:“陛下有召,需当庭宣读。”   尼玛陛下不就是你?!苏油只好躬身:“那臣去请香案。”   不一会石薇出来了,一看赵煦这身打扮就又好气又好笑。   毕观也算苏家人了,蒙着盖头,也由负责婚礼流程的官妓扶了出来。   赵煦这才展开圣旨:   “维年月日,皇帝敕曰:易着六爻正天下者,先齐于家;诗本二南厚人伦者,理成于国。   国之司徒,循傅父之严,躬勤节之训。色不恃贵,言无矜骄,和以能容,逊以自牧。   缘情立礼,非荣尊于提保,因德示教,诚辅弼于元几。   斯谓仁人厚惠茂德者矣。   长子苏轶,忠勇唯贞,克恭克慎。   横瀚海而通绝域,拓万里之疆;携殷民而归玉黍,开兆缗之途。   新妇毕氏,门袭钟鼎,训彰礼则,质性幽闲,蹈礼循诗,加以勤志,宜升徽号,以迪关雎。   太皇太后命封华阳县君,并赐和田白玉小礼器模样三十六件——   太后赐新人抹梭金花翔凤锦,玉团狮子锦,周文八答锦,月轮华闪锦各二十匹——   太妃赐新人诸葛笔四十盒,内中李廷珪宝墨十六铤,南海彩墨三十六铤,澄心堂纸三十刀,徽砚十方——”   读完圣旨,赵煦正要将之收起,突然想起一事:“啊还有……”   重新扯开圣旨,假模假样地念道:“陛下赐新人长短宝铳各一。”   苏油都傻了,又来!这句圣旨上绝对没有!小孩你硬添上去的!   赵煦这才将圣旨塞到苏油手里,招手让一名中官拿着大小俩礼盒上来,打开展示。   里边是精装定制,镶金镀银,象牙为柄的连机铳和手铳各一支:“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扁罐哥领赏吧。”   一众观礼的宾客也跟着呆若木鸡,我大宋中官当真豪气,前有王姥姥火烧九原,后有童姥姥凿空西域。   如今这小中官,年纪虽然不大,丁丁虽然木有,人家也照样敢称自己男子汉,大丈夫!   喝彩鼓掌,必须喝彩鼓掌!   苏油赶紧带着家小谢恩,赵煦大咧咧地受了,然后一挥手:“司徒你忙,我随便走走看看。”   走走看看?苏油都要崩溃了,陛下你不讲武德,中官宣喻之后都是管家带下去拿赏钱走人,不带你这样的!   想了想,这也是一个让赵煦体近民情的好机会,于是将他带到周大家的面前:“这位是宫里最得太皇太后宠爱的人,周大娘子我就安排跟你一席,帮我照顾着啊。”   周大家的跟苏油这宰相都耍笑惯了的,一介中官在她心里毫无牌面,反而感觉有些可爱,不当事儿地应声:“来,小官人挨我坐!”   安顿好赵煦,苏油让官妓将毕观扶回,领着扁罐继续挨桌敬酒去了。   赵煦的到来让漏勺很惊喜,漏勺只知道他叫佣哥儿,是自己在理工学院的好友,于是也不给哥哥端盘子了,搬了个凳子挨着赵煦坐了下来。   俩娃年岁相当,赵煦如今快十二,漏勺如今快十一,不过自打赵煦做了皇帝之后,成熟程度远远超过漏勺,两人之间倒像是差了四五岁一般。   漏勺今天很乖,就跟那种感觉自己要失宠然后努力挣表现的小孩一样乖。   他在周小厨料理酥肉腊肉这些前期准备的时候就已经吃得差不多了,现在殷勤地给赵煦添菜。   因为提倡节俭,宫中要以身作则减膳,高滔滔还盯得紧,导致赵煦这些日子都馋坏了。   周大家的不禁同情起宫里人来,家中小子读报纸,说宫里头带头减饭自己还不行,现在看来是真的,看着小绿袍孩子,都给饿成啥样了。   将汽锅鸡里边的一条鸡腿扯下来夹到赵煦碗里:“小官人,吃!伺候官家辛苦了。”   赵煦还抬头笑:“不辛苦,对了你是周大娘子?我在宫里吃过你家的腊猪腿,风萝卜的!”   周大娘子都高兴坏了,拿着个蒲扇给赵煦轻轻扇着:“是吗?小官人觉得味道咋样?”   赵煦说道:“没有这席上的这么香,宫里的都好咸。”   “哎哟那是做法没对吧?”周大娘子说道:“我家的腊肉下盐重些,如果是蒸着吃,最好先用凉水泡一晚。如果是煮着吃,那就得切成拳头大小,煮半个小时后捞出来,再往汤里加风萝卜。”   赵煦看了看周大娘子的身板:“你的拳头还是我的拳头?”   “嗨!”周大娘子一撸袖子,亮出自己胄案馒头大的粉拳:“这么大!”   “懂了!谢谢大娘子!” 第一千五百五十一章 一人一颗米   周大娘子乐坏了:“当真是宫里出来的,礼数真多!吃菜吃菜,别只顾着说话。”   赵煦也正是在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很香,最后盛了一碗米饭用鸡汤泡上,见到每位客人边上都有一个红色硬纸做成的小纸篮:“这个又是什么?”   漏勺说道:“这是给客人的随手礼,吃完酒席大家可以带回家,还有桌上吃不完的菜,也可以分了带回家,给家里人尝尝。”   赵煦好奇:“漏勺你怎么知道?”   漏勺一指前边一桌:“佣哥哥你看……”   就见前面一桌客人已经开始撤了,撤之前大家还将席上的腊肉香肠熏鱼酥肉之类的干货分到硬纸盒里,跟苏油又道喜感谢后,带着散去。   方知味临时过来帮忙的酒席班头立即带人上去收拾,转眼有铺好一桌,不一会儿就又坐满了,开始重新布菜。   这叫流水席,这几年日子好过了,汴京城里婚丧嫁娶已经渐渐开始流行起来。   赵煦觉得好玩,将红纸篮打开,里边有水果糖、奶糖、酥糖,还有挂霜花生、五香花生、果干之类。   周大家的就将自己的那份递了过去:“这几年大家日子好过多了,就说汴京城百姓都托了娘娘跟官家的福,却听说宫中又在不吃饭,这可真是愁人。”   “小官人将这个给官家带去,让娘娘跟官家饭就别减了,听家小子读报纸,说咱大宋如今足有一亿五千万人,就算一人嘴里省下一颗米,也不差太皇太后和官家这点!”   “哈哈哈……”赵煦笑得都不行了:“司徒说了,如果老百姓交够了赋税钱粮,他们就已经完成了对国家的义务,一丝一絮也不可妄加。”   “不过大娘子这话我一定带到,也是对天家的一片心意赤诚。”   “还有现在旱情缓解,宫中已经复膳了,大娘子你放心。”   苏家菜式新奇,好多赵煦都不知道名字,周大娘子也说不上来,倒是漏勺伶俐,在一边给大哥哥介绍。   比如大蒜豆瓣烧鳝鱼,三鲜鱿鱼玉兰片,最神奇的还有用咸蛋黄和玉米粒制作的金沙玉米,以及用明胶、蒟蒻粉和各色果酱糖浆和水果丁制作的五彩缤纷的果冻。   可以说在吃这一门上,苏油已经让大宋和后世现代没啥区别了。   小孩子几乎都爱果冻,赵煦吃得开心:“这个能打包带走吗?”   这可让漏勺犯愁了:“要不我教哥哥自己做吧,比打包还简单一点。”   明胶是从动物皮骨和海藻里边提取出来的,以前因为缺少漂白剂,无法制作成透明无色,还有腥味,用到烹饪上,必须是花胶一类的高档货,或者加调料,制作猪皮冻那样低档货。   动物皮胶能够变成无色无味可以制作果冻的级别,却是因为一样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化肥。   在数十年的研究里,大宋农学家已经发现了氮磷钾三种元素对于促进植物生产的作用。其中氮肥最容易获取,而磷肥和钾肥的研究也提上了日程。   最好的肥料是海鸟的鸟粪,富含三种物质,当年南海大战之后,一批引伴获得了纵帆船作为奖励,却苦于没有进货的本钱。   他们的第一桶金就来自伟大的城督的指点,将西沙海岛上堆积如山的鸟粪运到杭州和昆山,作为四通棉田油田的肥料。   到得后来,南海上因为争夺鸟粪资源引发的火并,那不是一起两起。   受利润的刺激,四通开始尝试用磷矿和钾盐作为新型肥料。   效果一开始不太理想,直到天师府的化学家用氯化钾过量溶液加氨水作为调节剂,最终制备出了合格的双效化肥——磷酸二氢钾。   而之后天师府的医学家们,首先发现这东西可以大大提高酵母酒曲生产的产量。   在研究磷酸二氢钾的过程中,无可避免地也要研究另一种接近的盐——磷酸二氢钠。   结果一不小心,发明了磷酸中和法,得到了一种重要的化工物质——双氧水。   用磷酸和磷酸二氢钠将氢氧化钠溶液中和至一定程度,会得到磷酸二氢钠的双氧水溶液。   之后可以将溶液冷却到五度以下,让磷酸二氢钠以十一水合磷酸二氢钠晶体的方式大量析出,分离之后就能蒸发出双氧水。   这是一种用途非常广泛的杀菌剂,消毒剂,氧化剂和漂白剂,各家有各家的用途,石薇对它的兴趣是医学消毒杀菌和制造透明或者洁白的油脂类药膏和化妆品,而苏油对它的兴趣是用于提升动物明胶的品质,达到几乎无色无味的程度,制作孩子们喜欢的果冻。   有了高档的明胶粉,制作果冻其实是一个简单又好玩的事情,漏勺跟着他爹爹没少做。   当然还有进阶的布丁、奶豆腐、蛋糕、麻薯、芋圆之类,却又是漏勺还没学会的了。   苏油敬完一圈回来,却发现周大家身边俩孩子不见了,他倒是不担心漏勺,问道:“刚刚那位小中官回去了?”   周大家的也站起来:“跟探花郎恭喜一声也得告辞了,那孩子没走,跟漏勺少爷去厨房了,说要学做菜。”   说完还直摇头:“小小年纪就出来办差,可怜懂事儿的……”   “啥?!”苏油有些慌,没顾得周大家的母爱过度泛滥的最后一句,赶紧朝厨房走去,这要是烫着伤着还了得。   等赶到厨房,才发现一干伙夫包括周小厨都被赶到了墙壁上无助地贴着,控制他们的却是跟赵煦一起前来颁布诏喻的中官们,让出了厨房最大的空间,漏勺正指点赵煦往一盘装着水果丁的酒杯里倒明胶。   “哈哈哈好简单,就是浇糖水呗,我会了!”赵煦开心得很:“漏勺接下来怎么做?”   “接下来就是放入冰窖冷藏,待到明早就成果冻了,不过这眼看要入九月,凉东西佣哥儿还是尽量少吃。”苏油接口说道。   将一罐明胶粉交给一名中官拿着:“佣哥儿出来有些久了,只怕宫中几位圣人还等着回复呢,小心回去晚了又招教训。”   赵煦将那罐子取过来自己抱着:“也是,该回宫了,今天很开心。司徒别忘了将今天酒席上的菜色也写到《厨经》里,嗯,尤其是那个金沙玉米和漏勺说的冻皮蛋糕。”   “臣一定照办。”苏油恭恭敬敬将赵煦请出厨房,送到大门口。   熊孩子终于走了,苏油刚刚松了一口气,才走了几步的赵煦却又突然回头:“司徒可别忘了菜谱啊!”   “一定一定,臣一定……”   华灯夜上,洞房花烛,宾客散场。   苏油躺倒床上,任由薇儿给他扇着白蒲扇:“可给我累坏了……”   石薇侧身躺在苏油身边,左臂托腮半支着身体,右手扇着擅自:“陛下可有些淘气,竟然冒充中官前来宣旨,不知道缠了太皇太后多久才得答应。”   苏油笑道:“其实这样挺好,陛下毕竟还是孩子,孩子就该有孩子的性情,朝士大夫有时候要求陛下太苛刻了。”   说完又道:“也不知道扁罐那边怎样,观儿身子看着文弱弱的。”   石薇笑了:“操不完你的心,观儿也在做早功,不过天师道男女功法不一样,不会让体型大变的。”   苏油这才感觉似乎真是这样,比如陈梧,看上去还是一样文弱,其实力气也不小,看他射击的时候就知道,枪支后坐力似乎对他没啥影响。   见苏油不说话,石薇道:“要不我去看看?上屋顶,不惊动他们。”   “你可赶紧给我打住。”苏油直接抬腿压在石薇腿上:“多大人了还上房。”   也不见石薇有何动作,苏油的腿就被弹了起来回到原位,石薇嗔道:“这么热还腻歪!”   “哎哟!”苏油就跟触电的感觉一样:“你拿道法对付老公合适么?” 第一千五百五十二章 改线   苏轼的次子苏迨的夫人是欧阳修的孙女,最近生完孩子,被一名叫王静奴的鬼魂附体,苏轼对王静奴说京师高人颇多,不如自去,傍晚他会烧佛法功德与他。   王静奴合掌而去。   不久后的一天,欧阳氏喊有贼,说是见到一个黑瘦青衣的老者。   这时苏迨家中老仆妇跳了出来,说道:“吾非贼也,是鬼也,就是之前黑瘦老者,这名老婆婆须得寄身与我作巫。”   苏轼赶来问了情况,说道:“你想多了,宁使其死,不使其出。”   老鬼说道:“功德可以吗?”   “不行。”   “那给点酒食吧。”   “不行。”   老鬼投降了:“我只要一杯水!”   苏轼这才说道:“一杯水倒是可以,给他!”   老仆妇喝完水就扑倒在地。   这个中医也可以将之当做一类病症,予以治疗,称为祝由科,最是神秘,也是天师道的拿手绝活。   于是石薇去了一趟中牟,施展法术,自是人到病除。   所以天师道的东西苏油也整不明白,只能敬而远之。   突然想到个问题:“今天漏勺好像很安静。”   石薇笑道:“兄长娶了嫂嫂,他也该长大了。”   苏油坐起来,从石薇手里拿过扇子:“不行,我得去看看去。”   来到漏勺的房间,却没有看到人,转了一圈才发现漏勺在理工操作间里。   这里是制作模型的屋子,漏勺正在组装一个模型,好像是船用螺旋桨,不过有六片扇叶。   苏油摇着扇子进了房间:“漏勺你在做啥呢?”   漏勺说道:“发电机。”   “哦……”苏油点头:“那这个就是水轮叶子了是吧?”   漏勺点头。   很快模型装好了,整个像一个扁圆的首饰盒子,正中间直立着一根细细钢轴,好似一个古怪的陀螺。   将陀螺头用管子套上安装到架子上,漏勺又在架子上接上电机模型,引出两根导线,接到了一个蜂鸣器上。   苏油笑道:“走吧,我们去做实验。”   苏家的水是井水,不过又被风力提灌设备提到井上方高高的水塔上,水塔里还有水位浮球,水位抵达最高处的时候,浮球又会拨动离合,断开动力,让风车空转。   等水位下降到一定程度,水位浮球连接的杠杆会重新释放弹簧,离合齿轮重新与动力齿轮相接,又开始抽水的动作。   这套设备开封府里很多的人家也有,不过别人嫌麻烦,直接让水箱的水溢走就好了。   父子俩来到花园,苏油接好胶皮管子打开水龙头,电机开始疯狂转动,蜂鸣器“哔——”地一声响了起来。   “成了。”苏油笑道:“这是低压发电机的模型?”   漏勺点头。   苏油说道:“今天哥哥结婚,怎么感觉漏勺你不太高兴?”   漏勺问道:“哥哥会搬出去住吗?”   苏油将水停了:“这个看你哥哥和嫂嫂的意愿,孩子长大了,总要离开家的。”   “大宋律法本来是鼓励合族而居,和睦共处,不析财产的。可如今国情已经发生了变化,移民就宽已成常态,因此我是鼓励你们出去的。”   “但是你们就算跑再远,也是爹爹跟娘的孩子,而且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你哥哥也就一个月的假,听说准备带着你嫂嫂去访友。”   “之后回来,差遣多半就该另有安排了。”   漏勺又问道:“佣哥哥就是陛下?”   苏油笑道:“你怎么推断出来的?”   漏勺说道:“一直就在怀疑,今天确定了,佣哥儿能够冒充中官,只可能是皇帝陛下。”   苏油点头:“漏勺真是聪明,你和佣哥儿在学院相处得如何?”   漏勺说道:“挺好的,佣哥儿爱分我盒饭吃。”   嗯,可以理解,漏勺中午的便当可是非常丰富,惹赵煦垂涎很正常。   苏油笑道:“如今知道了佣哥的身份,该有的尊重就要有,让陛下对学习保持兴趣,就是你这个学习委员的责任,明白吗?”   漏勺点头:“明白。”   苏油说道:“你最近在开始读历史,当知天子乃孤家寡人,也当知天家亲情,在权势之前的淡薄。”   “仁宗、神宗、陛下,颇重情义,还有光献太后、太皇太后,也是如此。”   “可陛下兄弟年纪都还小,就你能成为陛下的好伴儿,因此让你和哥哥陪陛下读书,是太皇太后的意思,不告诉你陛下的身份,也是太皇太后的意思。”   “我们也知道瞒不住你,不过想着的是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好在你还有很多年的学习时间,陛下亲政,你参加科举之前,就作为朋友继续相处吧,就像今天中午那样。”   “不过你要记得一条,就是今后不能将这段经历作为资本,对陛下提出任何要求。”   “你们这份友情虽然很特殊,但是依旧很宝贵,很纯洁,不能用利害关系来玷污,明白吗?”   漏勺默默点头,虽然赵煦对自己隐瞒了这么久的身份,他还是决定原谅他,做他的伙伴。   佣哥儿没有爹爹了,自己却有非常爱自己的父亲。   月华如洗,一夜之间,漏勺似乎觉得自己长大了。   ……   次日清晨,毕观梳起了妇人的发式,和扁罐同来拜会公婆。   知道毕观害羞,仪式什么的就草草而过,大家恢复到几年前一家人一起吃早饭的模样。   苏油问扁罐和毕观这个蜜月的计划,扁罐说道:“现在铁路已经修到了海州,我打算带观儿去海州看看大海。”   铁路往东修比往西修可是便利多了,开封向东过了徐州,按照原来的计划,是要转向东北,连通密州,登州,就是要沟通海陆两军,意图非常明显。   然而通到徐州之后,淮南东路转运使,守扬州苏颂上书,徐州至海州不过四百里,而徐州至登州足有一千里,如果将铁路改线至淮南东路的海州,同样可以达到沟通陆海的目的。   海州就是后世连云港,苏颂认为,铁路乃国家重器,所设非为一世一时,乃为了千秋万代。   徐州到海州土地平旷,而密州到登州需要开辟涵洞,无论建造难度、建造距离和工程造价都高出许多,请改线海州。   此议在朝中再次掀起波澜。   铁路的大功效如今已然凸显了出来,不再受雨雪水位的限制,货通东西,一日千里。   如今一节车皮可以载重二十吨,一列火车能拉三百吨货物,也就是六千石。   这就是让陆运有了水运之利,而无水运之弊。   苏油堪称铁路专家,通往海州的铁路虽然的确也已经勘测完毕,不过竟然被老宗兄质疑,还是在成为首相后不久,在都省联席会议上,很多朝臣的脸色就有些意思了。   苏油已经挨过苏家人好几飞刀,大家真是为国相争,不顾私情。   要是在后世现代,铁路先照顾江苏省不照顾山东省,只怕山东省要闹得不可开交。   然而京东东路转运使鲜于侁却开心莫名,上书表示完全赞同苏颂的意见,他京东东路不急。   鲜于侁的行政能力其实一般,但是至少是合格,司马光将他放到那个位置上,是因为鲜于侁对百姓很宽仁。   苏油在咨询了铁路局,军机处之后,大家发现苏颂提出的线路改进意见非常具有合理性。   铁路先通海州,可以先省下六百里,打通海陆联系,解决当务之急。   之后再从海边通密州、登州,最后全长总造价虽然会因此多增加了三百里,但是那是在数年之后,而且多连接了一个优良的港口。   北通登、荣、胶、燕、南连通、泰、江、淅,连云港其实也不错。   鲜于侁虽然是出于宽缓民力的考虑才附和了宗兄的建议,然而却算是歪打正着。   于是苏油从善如流,采纳了苏颂的建议。 第一千五百五十三章 贪官   前不久铁路已经修通,其中泗水大铁路桥、沂水大铁路桥,每座桥耗资高达五十万贯,是大宋如今最高的工程成就。   苏油点头:“汴海铁路全长一千两百里,观儿明日便能在海州城里吃海味了,不过扁罐你得把观儿照顾好。”   “对了,东海水晶驰名天下,别忘了给观儿买几件首饰。顺便也给弟弟带几块原矿回来。”   扁罐看了看漏勺,兄弟俩差了五岁,但是在成熟度上却分别属于两个阶段,笑着伸手过去揉了揉弟弟的肩膀,然后对苏油问道:“父亲有什么要带的吗?”   苏油说道:“要不你给我托运一百斤海盐回来吧,如今京中都用雪盐,这原始的海盐反倒是不见了踪影,那天我和漏勺逛了两个万货集都没有找到。”   石薇不禁有些好笑:“有了更好的盐,干嘛还要原盐?”   苏油说道:“盐焗菜不用原盐就少了风味,说得盐焗坚果你不爱吃似的。”   石薇都懒得理他,对扁罐说道:“楚州有个怪医,是张文潜的娘舅,杨介杨吉老,你们倒是可以去拜访拜访,顺便帮我带点医学院的新药去给他,他的医学倒是与天方医学有几分相似。”   杨介出身是泗州医学世家,自幼聪明,举孝廉不就,立志学医,悬壶济世,每多奇效,遂成一带名医。   泗州处决犯人的时候,郡守遣医生及画工解剖胸腹,察验脏腑,并一一绘制成图。   杨介取此图参校古书,又取烟萝子所画,整理订正益以十二经图,撰成《存真环中图》一卷。   其中有内脏正背侧面图,心气图,气海隔膜图,命门大小肠膀胱图等,是华夏古代人体解剖学的传论。   他的厉害之处是善于治疗棘手的疑难杂症。如今大宋医学以运气学说为主流,而杨介却反对根据运气巡方用药,自成一套体系。   有一富翁的公子突然患上一种怪病———在他眼中,所有正物皆以为是斜的。   家中的书桌椅子之类本来摆放的整整齐齐,方方正正有条有理。富家子非让家人重新挪移令其斜位,惟如此他才以为正。   寻遍医家,尽皆束手,富翁亲自带领儿子登门请求杨介为儿子诊治。   杨介望闻问切后令其父先归,留下其子在杨家,摆下一桌酒菜,并找人陪他喝酒。   席中杨介不断酬劝富家子开怀畅饮,一直让他喝的酩酊大醉,方才罢饮。   酒后,杨介让人将他扶起坐进一顶大轿,让轿夫们抬着患者,颠颠转转久之,再令他坐塌而卧。   次日醒来,杨介叫人送富家子回家。那小子到家后,看家中以前斜视之物都让理正。   这一饮一醉,一颠一转,病竟然好了。   其父母十分高兴,问杨介是如何治好了儿子这个怪病的,杨介回答:“令嗣无他疾,由于喝醉酒,没有正形,醉中摔倒,倒肝之一叶搭于肺上不得下,故视正物为斜。”   “令复饮之醉,则肺胀,辗转之间,肝不下垂矣,药安能治之哉!”   王定国从南海归来,抵达都梁时病风头疼,访求名医治疗。   杨介收治,连进三丸,病痛立即消失。   王定国感到神奇,恳求其方,杨介告诉他:“则用香白芷一味,洗晒为末炼蜜丸弹子大,每嚼一丸,以茶清或荆芥汤化下,即可祛病。”   因在都梁境内得丸,具有神奇的疗效,王定国便将之命名为“都梁丸”,写信给苏油说发现了一个名医。   再一打听不是外人,原来是张耒张文潜的娘舅,而张文潜又是“苏门四学士”之一,这就好办了。   荆王赵頵以医学院教授一职相召,命他来京。   苏油说道:“要不这样,扁罐你便以迎接杨介入京为由,回来的时候顺便将他带来,免得到时候落人口实,说你随便搭乘火车。”   扁罐说道:“孩儿理会得,此次搭乘火车还有一项任务,是去海州转船,将登海铁路后期规划给宗叔送去。”   苏油问道:“海州那边安排好了?”   扁罐点头:“飞鱼号在那边等着我们。”   苏油又问道:“万一观儿晕船怎么办?”   “呃……”   扁罐只想着跟老婆显摆自己的航海技术,顺便带毕观游玩几个风景绝佳的海岛,却没有想到这一层来。   毕观浅浅笑道:“没关系的,如果晕船,就在海州游览也行。”   苏油也就没再说什么:“夫妻之间就是多体谅,什么事情都商量着来。观儿你也别事事迁就,还有那些家产,你要是管理起来嫌麻烦,就委托给史家的信托行。”   “你文理皆精,所作的《伦理训类》,太皇太后和陛下都赞过的,还是要多在学术上下功夫,别因为家中琐事,辜负了这份天资。”   这刻毕观心里真是万分感动,低头道:“是,谢谢爹爹。”   ……   庚午,北方普遍降雨,辽国的旱情终于得以彻底解除。   不过这次雨来得又有些偏猛,辽主以大雨罢猎。   辽国这几年的霉运,走得颇有大宋熙宁年后期的风范。   乙酉,命吕大防为西京奉安神宗御容礼仪使。   九月,乙卯,发太皇太后册宝于大庆殿。   丙辰,发皇太后、皇太妃册宝于文德殿。   礼制是个繁琐的东西,神宗朝的余事,到今日方算是完全走完。   ……   河东路,太原府。   河东路提点刑狱毕仲游穿着麻衣草鞋,戴着斗笠,一副力夫的样子,正在太原府常平仓对面的旗亭里喝着大碗茶。   太原府往北三百五十里,就是黄嵬山和雁门山重要隘口阳武寨,阳武对面,便是辽国最南边的一座城市——武州。   河东路按访使刘正夫穿着一身道袍,一手举着一张占卜行医的布招,一手拿着游医的铃铛走了过来。   牵一发动全身,河东路乃军事重要地区,武人在这里的势力庞大。   现在已经查明,太原府常平仓使黄图禄,勾结祈州通判华中佑,阳武寨知寨史文韬,将太原府、祈州地常平仓相互添扑,调出粮食,用于走私。   为了填补走私空缺,去年朝廷宽减役钱,两人联手做账,将宽剩钱通通转到了常平务上,又在朝廷赈济北方旱灾的时候,不顾百姓死活,克扣救灾粮!   而且令人发指的是,救灾粮两人没有用来填补亏空,而是丧心病狂走私去了辽国!   苏油恢复常平,增设救灾仓,目的就是平准北方粮食价格,如今宋地河北四路的粮价,基本还能控制在七百文一石。   然而辽国灾情严重,一石粮食能够卖到一贯半以上,两斛就能换到一头牛犊,中间是翻倍的差价。   临行前苏油曾经交代过三人,北方军事为重,此行的目的主要还是解决问题,得注意度的问题。   不能伤筋动骨,不能过度扩大打击面和增加打击力度,要注意收着点。   可是等到三人到了河东,见到满目疮痍的景象,不由得义愤填膺。   老农攀着刘正夫的马缰哭喊:“朝廷屡降申斥,要顾念我们,可救灾的粮食在哪里?在哪里?”   毕仲游坐镇太原,调阅刑档,发现河东路诸处牢狱都装满了人,里边多是因饥饿而流离就食的灾民。   御史吕陶按视常平,却发现一路的账册尽皆完善,抽检仓库,各地常平仓除去救灾的那部分,也算是充实,账面没有什么问题。   但是账面再怎么扎实,也和河东路的实情明显不符,很明显,救灾粮莫名其妙地没了去向! 第一千五百五十四章 韩缜   三人都是心细如发,不惮面子的人,明面上和河东路官场虚与委蛇,实际上轮番出动暗访,搜集资料证据。   各州府常平仓账目数字非常庞大,这两年进出又非常频繁,然而终究瞒不过如今大宋的人形计算机之一的毕仲游。   毕仲游重新翻看了吕陶收集起来的河东路常平账册,从中发现了几个州府常平仓之间粮食往来的蛛丝马迹。   最终抽丝剥茧,一张私吞常平仓储粮的庞大网络和走私分销线路,展示在了三人的面前。   但是虽然拿到了真相,几人一点轻松不起来。   黄图禄、华中佑都曾是韩缜门客,史文韬曾经是韩缜的马夫,从军后也立过不少军功。   韩缜是新党旗帜,如今以宰执之位优退,就在太原。   门第煊赫,虽然已经致仕,然“以故相在太原,按视如列郡”。   投鼠忌器,证据必须要拿捏得铁实才行。   三人刚到河东的时候,贪官们收敛了一阵,发现三人就开始装模作样收集账册搞了一阵,之后没发现问题,便将账册发回,从此每日里就是奉陪韩缜,吟诗作赋无所事事,终于忍不住再次出手了。   今天就是收网的时刻,秋收在即,太原府常平仓粮食最近异常调动,被毕仲游安排守在仓外的手下察觉。   而官府公文上,这些粮食先是由黄图禄上报,作为赈灾粮出库。   之后,粮食被调入了当地大粮商孙家粮店,大部分被用甘薯和玉黍替换。   甘薯和玉黍这两种粮食,还没有被朝廷纳入征粮的品种,进行大额贸易颇为不便。   经此一换,孙家粮店便将此次的救灾粮一半以上换到了手中。   接着就是以此为本,从祈州常平仓将粮食调出来走私,而孙家粮库的存粮,则作为第二年祈州常平上缴的库务,重新填回太原府常平仓中。   中间还有个以旧换新的过程。   而黄图禄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他打通的这条走私通道,在华中佑那里,又不仅仅是走私粮食那么简单。   除了太原府常平仓这一部分,还有华中佑自己控制的祈州常平仓的部分,还有大量的大宋产品,甚至勾结了阳武寨知寨史文韬,走私物品中包括了大宋优质的皮革、药品、甚至是军器!   阳武寨的军器报损额度远超宋辽边境其余寨堡,毕仲游一眼就发现了其中的问题。   应当说大宋的官场还是比较清廉,从几个官员拙劣的走私手法也能看出些端倪,业务不够熟练,调查起来并不困难。   但是关键证据,被黄图禄转交给了自己的侄儿黄世成,而黄世成如今又是韩府的管家,因此走私账簿,如今却在韩缜的府内。   刘正夫来到毕仲游身边坐下,招呼旗亭主人来了碗茶:“太后降旨给四路都转运司沈括,许检察司支持我们。”   毕仲游点头:“那就准备收网。”   刘正夫说道:“两个麻烦,一是阳武寨在边境,史文韬搞不好会投辽;而是韩公府邸我们不好派人搜查,走私证据拿不确实的话,处理的最多就是些小鱼小虾。”   毕仲游站起身来:“我们要的是还河东路一个清平,人不是重点,不过能做到全胜,自然也要争取。”   “阳武寨那边交给吕御史,韩公那里交给我,常平仓这里,便交给仲直了。”   刘正夫点头:“提刑自去,你那里却是至难。”   毕仲游笑道:“吾已有妙计,顺便试试韩公是否有瓜葛。”   ……   来到韩缜府上,韩缜正在听妓班排乐,见到仆人带着毕仲游过来便招手:“公叔且来听听,这大苏的词作,怎么排进曲中,听起来这么别扭。”   毕仲游跟韩缜问候了安泰,笑道:“相爷倒是好雅兴,看他们的乐器,却是用的十二平均律新格?”   韩缜笑道:“说来惭愧,本来是陶冶性情,试试新乐,结果词不入格,这就较上劲了。”   毕仲游拱手笑道:“夫子也自称平生三不如人,弈棋,饮酒,唱曲。夫子词近于诗,不注重声腔,本就是取题格抒胸臆耳,以曲按之,多有不谐。”   “不过京中张七郎家夫人绿箬是当世妙手,倒是揣度出夫子《明月几时有》一曲,极尽佳妙。”   “哦?”韩缜大喜:“公叔可会按此曲?”   毕仲游笑道:“此曲需以钢琴和弦所奏方为大雅,不过用新法瑶琴减些声部,勉强亦能成之,那仲游就献丑了。”   取来瑶琴,毕仲游拨弄起琴曲,果然如朗月出云间,清光照澄澈,韩维不由得用腰间玉环轻扣犀帯翘脚上的金蝉,吟唱起苏轼的《水调歌头》来。   一曲唱罢,韩缜只觉神清气爽:“妙极!当真妙极!当真‘何似在人间’!”   正在夸赞间,外间突然兴起一阵搅扰之声,中间还掺着怒斥和呼号,顿时将后厅中风雅的氛围冲撞得一干二净。   韩缜大怒,问道:“外间何人如此不识礼统?”   仆役赶紧下去问话,不一会儿回来了:“是黄管家拿到一个贼人。”   就见黄世成领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军卒进来,怒气冲冲地说道:“相公,逮到一个刁卒,想要盗取我的衣物,现已被拿下。”   韩缜大怒:“公堂之侧,也是你等军卒敢伸手的地方?老夫好歹还担着节度使的名头,不能拿军法治汝?”   那军卒一脸倔强:“我没有偷盗!是黄管家栽赃!”   黄世成冷笑道:“相公离朝乃是优退,不是编管!你等粗鲁无知之辈,敢在相府嚣张跋扈,若非相公宽容,早就容不得你等了!今日人赃俱获,还敢狡辩!”   韩缜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眼中杀机已起。   宰相优退,朝廷保留仪卫,这部分老军其实就是拿着朝廷俸禄,给韩府看门户的仆役。   问题是韩缜去位其实也有新党被打压的成分在里边,黄世成这话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居太原以来,韩缜就觉得事情有些不便,他没有去想这是权势削减带来的必然,再经黄世成一挑拨,顿时觉得这些老卒便是监视自己的钉子。   不管事情真假,处理一名老军,杀鸡儆猴也是好事。   韩缜可没有苏油那种自己就应该被监视的自觉,冷声道:“拖下去,等候发落。”   “且慢!”却是毕仲游适时出声。   韩缜望向毕仲游:“公叔也要阻我?老夫连处置一名盗卒之权都没有了吗?”   毕仲游尴尬地笑道:“也是仲游今日来得不巧,若在平日里,韩公一笑处置了便是,不过今天,还请韩公给个颜面,毕竟下官……”   韩缜这才明白了过来,河东路提点刑狱在自己府上做客,遇到这事儿如果任由自己随手就处置了,转天御史台就会以希从宰执、朋附阿曲弹劾毕仲游。   见韩缜神色还转,毕仲游附到韩缜耳边,低声道:“相公,黄管家衣服鲜薄,而老卒敢掠之于帅牙,非人情也。”   “还有,朝中三令五申厉行节俭,严查逾制,黄管家这身衣物本身……”   韩缜抬眼向黄世成看去,曾几何时,这小子连巧织齐纨,鲸须乌纱,鼋皮玉带都上身了?!   朝中风云诡谲,自己好不容易全身而退,深居简出,却不料自己的管家竟然敢这般穿着。   黄世成是黄图禄荐入府中的,韩缜自问待黄图禄不薄,因此用黄世成也就用得放心。   这小子生得一副好面皮,如今这样一打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世家公子呢。 第一千五百五十五章 得计   韩缜也是做过宰相的人,心思深密,一时间却没有想到更多,只怀疑内院几房姬妾是不是与之有私,神色一冷:“说的在理,今日不当堂剖决,只怕提刑难为……忠叔。”   一名瘸腿的老汉从堂柱旁拐了出来:“三郎,老奴自在。”   韩缜说道:“有劳忠叔,去查点一下黄管家居处,看看是不是丢失了什么东西。还有那位老卒住所,也去搜搜,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老汉躬身道:“是。”   黄世成顿时脸色大变:“相公……”   韩缜冷目如电:“怎么?你怀疑忠叔会不公吗?”   黄世成顿时唯诺不敢言语了。   韩忠待众人无话,方才离堂,韩缜对毕仲游解释道:“忠叔是先父旧客,知永城县时相识,助父亲协理刑名,卓有建树。”   “后来在洋州为保护家父,为豪强李甲之徒所伤,家中不敢以常客待之。父亲临终前更是特意嘱咐,要为忠叔养老送终。”   韩缜的父亲,是大宋著名的宰执韩亿,韩亿入仕从大理评事开始,最擅长的就是决诉讼。   洋州李甲案是韩亿任洋州知州时的一件大案,州豪李甲,兄死迫嫂另嫁,诬说兄子为他姓,又贿赂洋州主官,掠答兄子使亡于狱中,让其嫂衔冤十数年。   韩亿到任要立威,翻出旧案,发现疑点,寻访到当年给李氏接生,其后又被胁迫做了假证的乳医。   之后搜寻旁证,将此案彻底翻了过来,李氏母子十几年的沉冤终于得雪,李甲和一干帮凶官员遭到重处。   韩亿因此事名扬天下,不过如今看来,当年遭遇到的凶险,也是生死顷刻。   毕仲游也不去管韩缜命门客私自调查的不当,只拱手道:“实在佩服,却原来也是提刑前辈,以往造访府上,倒是失了请教。”   韩缜也不去管僵在下面脸色苍白的黄世成,对毕仲游说道:“忠叔胥吏出身,不通文学,不过当年父亲命他督家中子弟学习,我们兄弟有什么花招,都休想瞒得过他去……”   说完不禁打了个寒噤,可见少年时的阴影和创伤是多么的深刻。   说起来韩缜也是快七十岁的老头了,竟然还有让他怕的更老的老头,毕仲游不禁感觉好笑:“那‘喜游醉眼,莫负青春’八个字。在忠叔眼里,大抵就是人犯供词了?”   韩缜不禁哈哈大笑,一下子就将心结解开了,高兴地拍着毕仲游的肩膀:“公叔当为老夫忘年妙友,可谓善开导者。”   毕仲游说的是关于韩缜的一桩典故。   元丰初年,韩缜出使契丹,将行,与爱妾刘氏剧饮通夕。   刘氏作《蝶恋花》云:“香作风光浓着露,正恁双栖,又遣分飞去。密诉东君应不许,泪波一洒奴衷素。”   韩缜则作芳草词留与刘氏:“锁离愁,连绵无际,来时陌上初熏。绣帏人念远,暗垂珠露,泣送征轮。长行长在眼,更重重、远水孤云。但望极楼高,尽日目断王孙。   销魂。池塘别后,曾行处、绿妒轻裙。恁时携素手,乱花飞絮里,缓步香茵。朱颜空自改,向年年、芳意长新。遍绿野,喜游醉眼,莫负青春。”   神宗密知此事,次日忽中批步军司,遣兵为韩缜搬家追送之。   当时韩缜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后来方知是自己与妻妾的词作被神宗知晓,因刘氏词中有“密诉东君应不许”一句,神宗特意安排刘氏与韩缜同路。   刘攽与韩缜是姻亲,作小诗寄之以戏:“嫖姚不复顾家为,谁谓东山久不归?卷耳幸容携婉娈,皇华何啻有光辉。”   韩缜的词名,也经由此事盛传于天下。   这是韩缜平生大得意事,而毕仲游提起旧事,却是在委婉地劝谏。   当年这事儿就足以说明皇帝对大臣的监控是严密的,大臣当晚在闺室里的词作,次日一早就会出现在皇帝案头。   然而韩缜本身是这种机制的最大受益人,以前一直以为皇恩深厚荣耀备至,如今却以为身受监督意有不平,这就是事情没变,心态却出了问题。   响鼓不用重锤,都是成了精的人,韩缜自然明白毕仲游巧谏的真意,对他的提醒也不由得大为感激。   不多一阵忠叔回来了:“老卒房里没多,管事房里也没少。”   黄世成才松了一口气,却听忠叔又道:“不过管事相好馨倌儿的房梁上,却是多出来一些东西。”   黄世成顿时心魄俱丧,瘫软在了厅中。   忠叔没有看烂泥般的黄世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毕仲游:“提刑好安排,这是要置我韩家于死地吗?”   毕仲游坦然道:“那东西干系重大,我也不知道韩府有忠叔这等人物,又不愿冲突相府,故而只有设计安排。”   “不过我之设计,也只是要拿到忠叔手上的几件东西而已。”   “现在事情还未出府,而仲游是否有要害韩家之意,想必忠叔自己,心里其实已有断定。”   忠叔这才将几本书册摆到案上:“这是什么东西,我却也看不明白。”   毕仲游将之打开来翻看了一遍:“就是它了,太原府常平仓使黄图禄,祈州通判华中佑,阳武寨知寨史文韬,内外勾结,侵吞国库,走私辽国的往来账目!”   韩缜大惊失色:“公叔开不得玩笑!”   毕仲游呵呵轻笑:“那仲游便将其中勾当解说一番,所言真假,请忠叔和韩公自行评断。”   说完翻开账册,从第一页开始解读起来。   几处地方资财流转,包括一些白手套间的资金往来,毕仲游早已经烂熟于胸,每一道会计条目,在毕仲游嘴里,便是一桩贪污案件的完整始末。   一本账册还未读完,韩缜已经知道毕仲游所言当是实情,勃然大怒,须发皆张,举起酒壶就朝黄世成砸了过去:“汝叔侄欲覆我宗族耶!”   毕仲游制止了韩缜:“这还只是黄图禄一人所为,他的作用是盗平国库,庇护走私通道;而华史二人所为,更是罪恶盈天!”   说完对韩缜拱手:“相公安荣致仕,深居简出,三人虽府上旧客,然年深日远,早无恩义。”   “容黄世成在府上,也是相公宽仁,不意却为小人所陷。”   “小人意欲狐假虎威,令朝廷投鼠忌器,其心狡险深刻,固非君子所能防。”   “既然忠叔是老刑名,仲游相求,借府上能人一用。”   这话虽然说得委婉,但是意思很明白,就是让韩缜积极主动参与其中,成为有功人员,并借此脱身。   顺便也有让忠叔监督自己意思。   捋着胡须细细寻思一阵,韩缜终于道:“忠叔是河东路刑名祖宗,我便借与公叔,此案须得办成铁案,还有史文韬万不能逃脱,明白吗?”   铁案的意思,不是要将三人的罪状办得铁板钉钉,而是要将韩家与此案无关的情状办得铁板钉钉。   毕仲游当然明白,拱手道:“有忠叔相助,相公尽管放心。”   韩缜咬了咬牙,转身入内室又取出一枚印玺:“这是奉宁军节度印信,如有缓急,公叔自相度之,老夫这就合门自拘,全家老小性命,此番就交到公叔手上了。”   毕仲游对韩缜的当机立断不禁大为佩服,也不客气,将印玺收过交给忠叔,又对韩缜长施一礼:“相公放心,仲游必定奉公行法,只以国事为重,绝不广事牵连。”   “太皇太后已下密旨与吕御史,许调用检察司士卒,史文韬,他跑不掉。” 第一千五百五十六章 御屁股长疮   元祐二年九月秋收之前,一场巨大的反贪风暴突如其然从大宋河东路刮了起来。   提举河东路常平仓使黄图禄,祈州通判华中佑,阳武寨知寨史文韬,内外勾结,侵吞国库,走私辽国,罪大恶极,械送京师,入大理寺论罪。   几家充当白手套的商贾,曾经势大财雄,却连进京论罪的资格都没有,拿实证词之后,家产悉数充公,父子十六以上,以通敌论罪,斩立决。   河东路前转运使范子奇,举荐不当;现任转运使陈安石,前提点刑狱杨栩,监督不力,落职为知州。   前任提举检察司,秘书少监,翰林学士顾临,就是被苏轼嘲笑为“屠户”的那位,监督不力,落职外放真定,并罚铜二十斤。   以河东凋敝,朝廷命曾经两任河东,大受百姓拥戴的太常少卿,集贤殿修撰张景宪,三任河东。   顾临上书不愿就府,自请为张景宪副手,表示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   朝廷嘉其志,从之。   整个河东官场,路一级长官几乎尽数落马,被掀了个底朝天,甚至几个前任,都被追究连带责任。   按道理说毕仲游、刘正夫、吕陶应当遇到绝大阻力才对,然而事情就是这么鬼,如此大事,竟然给三个小官办得天衣无缝,证据扎实,毫无瑕疵。   这里边韩家的势力起了绝定性的作用。   真定韩氏从韩亿开始发达,娶了王旦女儿,做到参知政事。   韩亿八个儿子,个个高中进士,其中三子韩绛和第六子韩缜做过宰相,五子韩维才从副相位置上退下来。   韩家孙辈入朝为官的,也多达二十来人,可以说真定韩氏在河北四路的影响力,一点不亚于相州韩氏。   大宋官员迎来送往有专门款项,叫“公使钱”,过用公使钱,纵然还在官员的职权范围之内,都要遭到御史的疯狂弹劾。   元丰改制之后,赵顼给大宋官吏们普调了工资,而相应的,对于“犯赃”的官吏,御史们就有了更加充足的弹劾理由,几乎是“零容忍”。   大宋对贪污一罪处罚极重,而且贪污犯在士林的名声可谓极臭。   因为大宋对于官吏“犯赃”,有一项极度可耻的刑法——黥刺。   所谓的“刑不上大夫”,其实从狭义来讲,就是争的这一条。   对于酷爱面子的士大夫来说,这是一项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甚至超过杀头的处罚。   而被黥刺过的官吏,整个家族基本就算是被士林除名,“社会性死亡”了。   三人的罪行震惊了朝野,高滔滔愤怒到了极点,吕公著恳请苏油出面游说高滔滔,哪怕将三人改成斩绞都好,黥刺之刑,太可耻了。   苏油却将《士德论》《再论士德》两篇文章搬了出来,认为从两人从对国库伸手那一刻起,就已经说不上是士大夫了。   就算可耻,那也是他们自取其辱,而且如果以叛国投敌罪论,怕两人免不了一剐。   于是吕公著独自向高滔滔求请,请求高滔滔宽容一二。   高滔滔回答这才刚刚重申了大理寺法令,皇室除了特赦之外,最好不要干涉法司,司空是要放权让皇室可以介入司法审讯的过程吗?   吕公著顿时无语了。   然而三人的罪名轻重不一,大理寺最终判定黄图禄叛国投敌罪名不成立,只以监守自盗论罪,刺配新宋;华中佑同样如此,因此也罪不至死,同样刺配沙门岛;史文韬通敌罪名成立,斩立决。   吕公著拿着判决书,在都省对着三省官员痛哭流涕:“耻辱!奇耻大辱!当朝三品五品黥配海岛!老夫宁愿亲自动手斩杀几个畜生于阙下!亦不愿让他们污毁士大夫这三个字!”   苏油一边宽慰吕公著,一边命中书下敕,要求在邸报中声明三人罪状,让大家深刻吸取三人的教训,引以为戒。   并且明言,朝廷设立检察司,就是为了防止官员们胡乱伸手,今后此类检察,将会成为常态,一经发现,绝不姑息。   大宋官场一时风气大肃,其中尤以河北四路为最。   其余三路常平仓手脚其实也不是太干净,好在九月粮食下来了,各级官员赶紧填完亏空,抹干净手尾,等待吕陶、毕仲游、刘正夫过来纠核,大家一起痛斥腐败分子。   毕仲游破此大案,声名鹊起,一下子超过了兄长,被朝廷火线提拔为四路都巡检使。   这位可是拯救了老韩家的大恩人,虽然三个犯赃的官员都是从韩家出去的,可是经过严密调查,愣是跟老韩家没有一点利害干系。   毕仲游也“如实”上报案情,证明韩缜对此事毫不知情,也没有收过三人一丝一毫的好处。   因此朝廷只降薄责,没有追究韩家。   事后韩缜想要重谢毕仲游,却发现毕仲游早就提防此节,已经先于吕陶和刘正夫,悄悄离开了河东路。   太原铜器名天下,毕仲游独不市一物;又惧人以为矫也,且行,买二茶匕而去。   韩缜闻而叹曰:“如公叔,可谓真清矣。”   ……   整肃河北官场本来该是沈括的事情,不过沈括是新党出身,在河北旧党主场有些耍不开,现在朝廷派遣干将帮他打理好了官场,剩下的事情以沈括的能力就毫无压力了。   不过那边开了个好局,赵煦却又给苏油带来了小麻烦。   庚午,范祖禹赴讲会,发现赵煦不在,退下来径赴都堂:“上不御殿,知否?”   苏油讶然:“不知。”   叫人来一打听,却是说赵煦身体不舒服,两天没有出现了。   范祖禹便责怪苏油:“二圣临朝,上不御殿,太皇太后不当独坐。且人主有疾而宰相不知,可乎?”   苏油只好认错,赶紧去找高滔滔问明情况。   结果高滔滔不但不给答案,反而让苏油请石薇入内,把苏油吓了个半死。   等到石薇回来,苏油忐忑地问明情况,结果却叫人哭笑不得。   原来是赵煦屁股上长了个疮,少年郎觉得羞耻,就隐瞒了身体情况,结果那疮拖延了治疗,变得有些严重了。   高滔滔吓坏了,赵煦打死不让太医局的人看视,高滔滔又对御药局的郎官们不太放心,最后宣石薇入内。   石薇之前就是赵煦的体育教练和保健医生,赵煦即位后才交卸了差遣,压根才不惯着这小屁孩,冷冰冰看着赵煦:“平常时节陛下是陛下,然而问诊之时就只有医家与病患,是陛下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赵煦童鞋表示情绪很稳定,不劳仙卿动手,自己脱。   结果就是赵煦童鞋长了一个坐疮,都有脓了。   石薇又好气又好笑,告诉赵煦这点小病本来不麻烦,不过要是放到二十年前,这样拖延最后可能会得败血症,那真会送了命的。   给他用了针,去了脓,又用双氧水清洗了伤口,上了清凉的药膏,嘱咐他冰敷,又开了点清热败火的药剂。   不过两日,赵煦的屁股基本没事儿了,石薇给他复检的时候,告诉赵煦:“天子康健事关天下安危,不可不慎重,陛下今后但有小恙,亦需尽言,千万不能遮掩。”   然后又送上孙思邈的《大医精诚》一篇给赵煦看:“此医者之心,陛下看过之后,就会明白有时候是自己想太多了,讳疾忌医,智者所不取。”   赵煦觉得有些委屈:“那些人我信不过。”   说完又道:“可我信得过仙卿,以后再有类似的事情,便请仙卿前来诊治。仙卿万莫以为我无礼。我很尊重仙卿和司徒的。”   石薇笑道:“陛下这年岁,便能为别人考虑这么多,真是难得。那我们便如此约定好了?”   赵煦点头:“嗯!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第一千五百五十七章 东胜祖地   翼日,以经筵讲毕《论语》,赐辅臣及讲官宴。   吕公著问疾,赵煦表示就是暑热过头,喝了两天凉茶已经没事儿了。   吕公著这才放心,说道:“蒙太皇太后宣谕:‘皇帝好学,在宫中别无所为,惟是留心典籍。’天下幸甚!”   “臣辄于闲暇,从《尚书》、《论语》、《孝经》中节取要语共一百段进呈,庶便于省览。”   赵煦都傻了,早知道我就说还没好完,你们到底有没有人性?!   吕公著赶紧递上甜枣:“十五日蒙太后内出御书唐贤律诗,分赐臣等,吾观陛下书法已然大进,亦倍感欣喜。”   赵煦正要高兴,却听吕公著又说道:“可见陛下腕力已成,今后可以开始练大字了。”   赵煦顿时又不好了。   却听吕公著继续说道:“我朝书家里边,苏、黄俱尽不凡,然皆不能悬腕,也是遗憾,不如便请蔡卞授陛下此道如何?”   赵煦不禁好奇:“苏黄二内翰居然不能悬腕作书?那司徒会吗?”   吕公著说道:“司徒倒是会,不过他的大书……端正有余,变化可以说没有,作为黄榜之类宣喻中外的书体倒是无妨,然殊失意趣,不可效仿。”   可不是吗,苏油的大书,那是刷墙头标语用的黑体字,跟艺术一文钱关系都没有。   这下赵煦来劲了:“那便让蔡卞隔日进讲。”   它日,三省奏事毕,太皇太后宣谕公著曰:“皇帝取司空所进,每日书写,与司徒《伦理训类》间杂观览,时作惊喜,曰两者有迹可循,相通相映,看来于义理学问已有进益启思,与诗篇不同也。”   ……   一艘小巧灵活的白色帆船,张着远超船体的巨大纵帆,在东海上掠风而行。   扁罐和观儿的浪漫,就是探讨学问,观测星空,实际测量经纬,登陆海岛寻幽揽胜。   不过寻优揽胜时观儿受了惊吓,如今大宋东海很多海岛之上,除了密密麻麻的海鸟,堆积如山的鸟粪,就是以海鸟为食的剧毒腹蛇。   什么神仙居所,那是骗人的。   海州作为港口其实一般,因为连云港所在地还属于辽河冲积扇范围,港口迟早会被泥沙淤填掉。   不过海州对面有个岛屿,那里可以停泊大海船,如今是朝廷的东洋舰队驻泊地。   苏油估计最多两百年后,那个岛屿便会与海州陆地连成一片。   飞鱼号是所有海员都认识的一艘船,它创造的航海速度记录至今还没有任何一艘海船能够打破。   东洋舰队的旗舰恒山号便驻泊在那里,当扁罐驾驶着飞鱼号靠近恒山号的时候,毕观发现恒山号巨大的船体,高度已经超过了飞鱼号的桅高,不由得仰起小脸叹为观止:“扁罐哥哥,你就是驾驶这样的大船横渡东洋,抵达东胜洲的?”   “嗯,壮观吧?”扁罐心中也有些得意:“这是我大宋最大的海船,用了铁蜈蚣,套接钢管桅杆,其中恒山、泰山、嵩山三艘旗舰底部,如今还装有蒸汽机。”   毕观的理工知识也已经不凡,但是知识都是来自书本,如今亲眼看到长达一百五十米,光水面就有三层楼高的船体,对理工的伟大又有了一番新的认识。   旗舰上当值的士兵打出旗语:“东洋舰队恒山号全体将士,向飞鱼号致敬。”   毕观对语言天赋极好,旗语也会读,惊喜地道:“啊我们该怎么回复?”   扁罐将汽灯打开,一边落帆,一边笑着对毕观说道:“观儿你去吧,回复他们:飞鱼号向东洋舰队致敬,纵横七海,武运昌隆。”   不一会儿港口里出来一艘小蒸汽船,船上一个海军都卫服色的汉子一见到扁罐便高兴得又跳又喊:“扁罐少爷!怎么是你?!哎呀可想死俺了!”   两船相并,侧弦轻轻一撞,地丁胶防撞垫相互一碰便即分开。   飞鱼号猛然一侧,毕观哎呀一声,吓得赶紧抓住船舷避免摔倒。   这是非常规操作,也显出蒸汽船驾驶者艺高人胆大。   还有调皮。   趁这功夫那汉子已经跳到了飞鱼号上,如履平地,抱着扁罐又跳又喊:“少爷,真没想到是你,听说你都给陛下做殿使了?!”   扁罐也笑着跟他一起跳,跳完一拳锤在他胸口:“你狗日的海生,就比老子多跑一趟,便跟老子一个军衔了!”   龙海生一个立正,对扁罐行了个军礼:“东洋舰队代理提督,恒山号舰长龙海生,向老舰长敬礼!”   扁罐回了一礼:“别闹,我现在是在休假,老舰长是赵孝奕那二货,现在在獐子岛上充大个萝卜呢。”   龙海生嘿嘿笑道:“后来才回过味儿来,赵节度那就一囫囵骗子,咱们就认少爷这舰长!”   扁罐也懒得理这茬:“老子结婚了,这次带新妇出来看看海,观儿过来见过海生哥,漂洋过海的兄弟,不是外人。”   毕观过来跟龙海生见礼:“见过海生哥,扁罐哥哥常提起你,说你是航海的大行家。”   “哎哟受不得受不得……”龙海生惊得手足无措:“这少爷也没告诉我少奶奶在船上,是海生莽撞了……”   “国公爷是咱合岛的大恩人,敢受弟妹这礼回去还不给叔吊起来打……”   说完一指蒸汽船尾巴上冒出来的脑袋:“刚刚那下是龙午干的,少爷狠狠骂他!”   龙午笑吟吟地扔过缆绳:“少爷来了。”   龙海生跑过去接着缆绳,将它缠绕到飞鱼号的船艏柱子上,让蒸汽船拖着飞鱼号入港:“少爷来得巧,过几天我们就得南下杭州装货,跑东胜州了。”   说完又问:“小邵神仙此番还与我们同行不?有他推步天罡,咱心里都有底。”   扁罐说道:“小邵先生如今已是朝廷的太常少卿,太皇太后与陛下命他执掌司天历算,怕是同行不了了。”   龙海生就有些惋惜:“少爷你是没见着东胜州几个城邦的国主见到小邵先生那样儿,真真儿地当做天神下凡,听说小邵神仙的仙术和天师府还不是一路?不知出自何处仙山洞府?”   扁罐哈哈大笑:“他呀,首经山安乐洞出来的,梅花仙术来传自他父亲安乐道人。”   边上毕观听扁罐胡诌,不禁噗嗤笑出声来。   东洋舰队主要是跑东胜州的远洋船只,龙氏子弟不少,三娘的儿子龙午龙辰,如今也是龙海生的左膀右臂。   众人相见又是一番笑闹,扁罐带着新妇来看望他们,这就是意外之喜,虽然当朝一品司徒长公子,楞当他们是一家人才如此不见外。   知道毕观也喜欢天文地理,龙海生将航海日志和海图都搬了出来,给毕观研究。   东胜州的地图越发完善了,在当地土著的带领下,宋人的勘探队伍已经翻过了北东胜洲的山脉,发现了一处野牛遍布的广袤大草原。   而在中东胜州,他们也发现了一个山地邦国,国王很傲慢,拒绝了邵伯温要他停止人祭的企图。   不过国王对于贸易的兴趣还是很大的,尤其是丝绸,邵伯温用一百匹丝绸,换得了那里的几处荒山,据说银铜含量比扁罐发现的那些还要高。   而且回大宋之后,邵伯温在海州找到了一处地方,认为那里是东胜州华夏移民的祖地。   相传当地山上在古代有种鸟,身披五彩羽毛,因此得名羽山,几千年前,当地居民喜欢用鸟羽为装饰,因此被称作羽民。   羽山是尧帝诛杀鲧的地方,“昔尧殛鲧于羽山,其神化为黄能,以入于羽渊”。 第一千五百五十八章 神医   黄能就是黄龙,屈原在其长诗《天问》中说,鲧的尸体化作黄能,越过穷山的冈岩,去请求巫师将他救活。   在求医途中,他看见遭了洪水灾害的人民,流离失所,衣食难全,心里难过,还劝大家播种黑小米,除去杂草。   邵伯温认为,鲧的尸体化作黄能,所去到的有巫神的地方就是东胜州。   黄能就是东胜州人羽蛇神崇拜的由来。   而所谓的黑小米,其实就是藜麦。   在羽山上,邵伯温发现了好几处遗迹,那里留存了大量的燧石石器,与中土商周前的石器用料不同,却与东胜州人用的石料类似。   还有几处石像,壁画,也与东胜州人的雕像和绘画有相通之处。   邵伯温的这个发现,将东胜州人迁徙史提前了整整一千年,东胜州人的先祖是从夏初就开始移民,一直延续到商周,直到北海陆路断绝,方在终止了与中土的联系。   如今邵伯温正兴致勃勃,准备以鲧被磔羽山为起点,编写一本《东胜史纲》。   而且这事儿吧还不是小邵童鞋的一面之词,也不知道邵伯温一路上是怎么跟几个东胜州使节忽悠的,人家一到羽山看到石像就顶礼膜拜嗷嗷哭,然后带着宋人在山下一处地方找到了他们称为“涝滂”的赤泉,硬说那是他们祖先的鲜血,珍而重之的装盛起来,要带回万里之外的部落中去供奉。   这尼玛就没天理了,苏油到现在都没弄明白,不管是邵伯温还是东胜州的遗民,是怎么找到那处“血泉”的,愣是将故事的逻辑链给完善了起来。   不过邵伯温敢吹,朝廷就敢信。   宋人搞这一套东西具备丰富的经验,当年真宗皇帝带领群众大搞造神运动,搞到自己都深信不疑,很快朝廷就批准了海州太守所请,在羽山上建立起一座崇伯观。   因为鲧姓姒,字熙,氏有崇,是有崇部落的首领,后世也称之为崇伯。   天师道也给鲧上了尊号,名叫东胜感应真君,塑像是以东胜州人为形象,羽冠鹤氅而无须,鼻梁勾挺,座下是一只巨大的灵龟,身后是一匹雄骏的白马,左手缠着呼风唤雨的羽蛇,右手拿着从天帝那里盗来的息壤。   都是有来历的,灵龟是鲧治水的时候,灵龟浮出水面,告诉他可以从天帝那里盗来息壤治水。   白马是根据《山海经》的记载:“黄帝生骆明,骆明生白马,白马是为鲧。”   而在鲧死后,他的儿子大禹继续治水,这时灵龟和白马再次出现,向大禹献上河图洛书。   受这两样东西的启发,华夏正式进入了文明时代。   很特么的考究,很特么严密,很特么的……科学。   这个故事苏油命蜀中官锦院织成彩锦连环画,准备送去东胜州玉黍城神庙中悬挂起来,给东胜州人民带去满满的幸福感和获得感。   等到明年东胜州的使节再次过来,就会知道大宋人的造神运动是多么的可怕。   拜访了东洋舰队驻泊的连云岛,扁罐又带着毕观去海州购买水晶。   东海水晶一直就闻名天下,后世存放于国家地质博物馆的那个“水晶王”,就是出自东海县房山乡。   毕观挑了一个巨大的水晶原矿精簇体,准备带回汴京城去对剖开,变成两个能够养青鱂的鱼盆,正好赵煦一个,漏勺一个。   两人又乘坐飞鱼号到了扬州拜会老宗叔,之后乘坐漕船到了楚州,在楚州接到了神医杨介。   杨介刚刚治完了他名留华夏中医史的一个神奇医案。   广州通判杨立之是楚州人。任满归楚,喉咙生痈,红肿溃烂,脓血如注,茶水不能进,觉也睡不好。   子孙多方求医问药,都没有什么好办法。   适逢杨介云游还乡,杨立之两个儿子以父亲久病不愈,十分不忍,便亲自去邀请杨介到家,为其父诊治。   杨介随杨立之儿子到府,都没有把脉,熟视良久,轻轻松松地对杨家人说:“不须看脉已得之矣。此疾甚异,须先啖生姜片一斤,乃可投药,否则无法。”   这医方过于古怪,杨老头喉咙中已经浓肿溃烂疼痛难忍,再嚼一斤生姜,岂不是火上浇油?   杨立之已经病急乱投医了,对家人说:“杨吉老医术通神,言必不妄,试啖我。”   家人这才按照杨介的吩咐取过一斤生姜洗净,动刀切片。   切一片,杨立之就拿来送入口中咀嚼,开始时,只觉得生姜味道甘香,愈嚼愈觉得舒服,好吃。   吃到半斤时,喉中疼痛渐止。   就这样家人不停地切,杨立之不停地吃,等到生姜切完吃完,将好一斤之数。   这时候杨立之才感觉到生姜的辛辣味,家人再给他吃饭粥,入口已无滞碍。   第二天杨立之完全康复,召杨介谢而问之,杨介对他说:“你在广州做官,南方多鹧鸪,平时你必多吃,而鹧鸪喜食半夏,久而久之,半夏之毒就郁积在你体内。”   “使君的病原,就是半夏毒发,所以我用生姜制之。今病源已清,不须再服用其它药物了。”   正好扁罐这次带来了荆王赵頵请杨介赴京当任医学院教授的聘书,杨立之奉送仪程五千贯,让杨介风风光光地进京。   扁罐的医术来自家传,虽然不能称作名医,起码不是苏轼那样的半吊子,性格类似石薇,一身侠气。   毕观虽然不通医术,但是她不挑书,而且过目不忘,石薇收藏在家中的医学典籍,她都能背出来,也是奇人。   而杨介更是气度潇洒,能够解剖尸体且画成图形的人,在如今的大宋,堪称离经叛道。   而且他亦医亦道,早年有一位病人来求医,身上疼痛而指不出到底痛在何处。杨介看后诊断说:“君热证已极,气血消灼且尽,自此三年,当以发背死,不可为矣。”   病人怏怏而去。   二年过后,杨介又遇此人,见其满面红光,已康复多时。   杨介大惊恭喜,细问而知,是由茅山一道士治好的。   方法非常简单:每天吃一个梨,或食干梨汤渣。   杨介深感惭愧,当即离家前往茅山求学,数年后才回到家乡。   三人都不介意世俗眼光,一路讨论医案,游山玩水,以道友相称,倒是颇不寂寞。   等回到汴京也是十月,杨介前往京师大学堂,献上了自己所著的《四时伤寒总病论》六卷、《伤寒脉诀》一卷、《明堂针灸经》一卷,成为京师大学堂又一名教授。   ……   冬,十月,庚辰,辽以参知政事王经进南院宰相。   甲申,被贬湖州通判的贾易上呈谢表,谓以忠直获罪,指言群臣谗邪罔极,朋党滔天。   又言元丰八年“苏轼顷在扬州题诗,以奉先帝遗诏为‘闻好语’,草吕大防制云‘民亦劳止’,引用厉王诗,以比熙宁、元丰之政。”   说他在神宗去世的时候“作诗自庆……欣踊如此”,至引李林甫、杨国忠为喻,一心要使苏轼陷于大逆不道的死罪。   还攻击苏轼在通判杭州任上的种种举措,说苏轼惩处横行地方的不法豪是“务以暴横立威”;努力救灾是“张大其言”;兴修水利、疏浚西湖是“虚妄无实”,是“亦不免科借居民什器畚插之类,虐使捍江厢卒,筑为长堤于湖中,以事游观,于公私并无利害。”   又言苏辙持密命以告人,持身不谨,学问不精。“弟辙早应制科,试文缪不及格,幸而滥进,与轼皆诽怨先帝,无人臣礼。”   还说御史吕陶党苏轼兄弟叔侄,而文彦博实主之,语侵文彦博及苏油、范纯仁。   最后还拿出一项铁证,言苏油纵容长子新妇,搭乘火车度假,将国之重器,挪作私用。   御史赵挺之也附和贾易,上章弹劾苏轼。   大小苏上疏自辨。 第一千五百五十九章 李格非   苏轼愤怒地指出元丰年间李定、舒亶、张璪等人在乌台诗案中构陷自己的罪名,“然犹有近似者,以讽谏为诽谤也”;   而如今两人诬陷自己“诽谤先帝”,则是“以白为黑,以西为东,殊无近似者!”   文章里明白指出:“自熙宁、元丰间,为李定、舒亶辈所谗,及元祐以来,朱光庭、赵挺之、贾易之流,皆以诽谤之罪诬臣。前后相传,专用此术!”   苏轼还在写给王巩的信中说:“某所被谤,仁圣在上,不明而明,殊无分毫之损。但怜彼二三子者,遂与舒亶、李定同传尔!”   而苏油的反应则与大小苏相反,虽然理论上贾易如今已然没有弹劾任何人的资格,苏油还是闭门待罪,并且请中书查阅军机处的敕令和赵煦的御披。   军机处的敕令,是命扁罐前往扬州,将朝廷铁路改线,先通海州再通密登的大事与苏颂详细讲解,同时命苏颂开始预备人力。   而赵煦则认为扁罐新婚,尚在假中就派差遣,在君主使用臣下一道上,殊失宽厚,但是军机处的命令已经下达,于是便效仿当年先帝对韩维的故事,追加一道诏书,命毕观随同。   同时应皇叔赵頵所请,顺便去楚州接杨介赴京任职。   这其实是苏油设置的一道政治陷阱,然而就是有蠢货自以为得计,硬要往里边跳。   之前贾易弹劾苏轼出题不忠的时候,高滔滔就曾经大怒,欲加峻责。   吕公著努力开解,说贾易所言颇切直,只是惟诋大臣太甚而已,因此仅仅罢其谏职,出外通判。   而在退朝后,吕公著对范纯仁和苏油说道:“谏官所言,不可细论得失。顾主上春秋方盛,虑异时有导谀惑上心者,正敕左右争臣,不可预使人主轻言者。”   因为事涉苏轼,苏油当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点头称是。   然而贾易似乎铁了心要碰瓷,不过这次,注定会头破血流。   中书的反应很快,吕公著亲抓此事,苏辙的问题很快查清,纯属子虚乌有。   而苏轼的诗歌,根本写在神宗去世之前,是因为在常州买了一块山田,兴起而作,这个有当时的地契签署的时间为证。   等到军机处和学士院将给扁罐的敕令和赵煦的敕黄、学士院的诏书公布出来后,贾易、赵挺之算是彻底激怒了所有人,也让吕公著彻底看清了程颐门生的嘴脸。   贾易这是被贬不平,攀咬报复!   他如今的所为,说轻了是仍旧沉浸在过去御史言官可以风闻奏事,不讲规矩,乱开地图炮的迷梦里。   说重了,是在挑战如今大宋朝廷政治秩序的底线,是意图挑起党争!   他们就是朋党!   贾易的目的,明显是意在苏油。   然而苏油治政一年来的作为,不光光是有想法有能力,关键还不偏不倚,彻底贯彻了“三派兼用”的方针。   就连举荐有缺,每次都是一派一个,让高滔滔自行选择,绝对公允,也绝不自作主张。   苏油大公无私的表现,已经得到了朝堂上绝大多数的支持。   由他主持大局,所有人都不用担心因立场而被陷害报复,或者有能力而被刻意打压。   对于经历过王安石、蔡确、司马光执政的群臣来说,苏油简直就如黑暗政坛上的一缕宝贵阳光。   至此御史纷纷上章,力保三苏,议论贾易谄事程颐,默受教戒,附下罔上,背公死党,乞早赐降黜。   庚申,王觌奏:“苏轼、程颐,向缘小忿,浸结仇怨,于是颐、轼素所亲善之人,更相诋讦,以求胜势。   小人近乃造为飞语,有五鬼、十物、十八奸之说,大概不过取一二公义所共恶者以实其言,而馀皆端良之士也。   伏望诏榜朝堂,明示不信谗言之意,以安士大夫之心。”   丁亥,太皇太后宣谕苏元贞、孔文仲、丁骘进对,要求台谏“一心为国,勿为朋比。”   而更大的风潮,在民间掀起。   以往御史掰倒宰执,芝麻小官掰倒当朝大佬,吃瓜老百姓们基本上都是喜闻乐见。   然而这一次,开封府和杭州的老百姓出离愤怒了。   报刊杂志连篇累牍,要求朝廷以唐朝牛李党争为戒。   记者采访了开封、杭州士农工商对苏轼、苏辙和苏油的风评,有名有姓,并且将原话刊载在了报刊上。   三苏的口碑,好到爆表。   汴京工商金融界财大气粗,有的是人力物力,直接将贾易、赵挺之的过往履历事件翻了个底掉,也登在了报上。   贾易幼年丧父,其母纺绩供其读书,人尝以果饵之费与之,贾易不忍花用,积百钱以偿母,当时传为美谈。   但是入仕之后,贾易的财产莫名增加,收入花用与其御史官职严重不符。   还有个细节,大苏在常州购地的时候,贾易正好是常州司法参军,按道理说大苏买地的地契贾易应当过手知晓,诗歌创作日期贾易也应当不会弄错才对。   所以贾易刻意歪曲事实,构陷同僚的罪名,铁板钉钉跑不掉!   赵挺之更惨,他的履历一路都与蔡确有关,当年他按视陈昭明开宣房口,就是蔡确明确指派。   蔡确作相后,提拔他做了监察御史,哪怕蔡确名声臭了大街人人喊打,赵挺之作为御史,自始至终未论蔡确一罪。   更早之前,在德州希行市易法,为黄庭坚所阻;   近来召试又为大苏所阻,曰:“挺之聚敛小人,学行无取,岂堪此选。”   这些污点,全部都被报纸翻了出来。   甚至连远在洛阳的程颐都受到牵连,以其两嫂再嫁,言行不一,被士林深诮。   很快,京师大学堂的学者们联名上书,要求清正朝堂,杜绝朋党。   水西刘小二又画了一张漫画,画的是两名奸商,一个拿笔在甲鱼背上画壳,想用甲鱼冒充乌龟;一个在往美酒里边兑水,以图不义之财,丑态毕露。   边上写了四个字——“造假之程”。   又是谐音梗,意思是“赵贾之程”,讽刺这三人是伪君子,真朋党。   朝野风议完全一边倒。   甲辰,朝廷决议下来,诏以贾易已罢言职,不合于谢上表内指名论事,责知广德军。   赵挺之出知交州。   诏谕苏油,复出视事。   苏油收到朝廷诏书时正在带着漏勺做新一年的辣椒酱,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对漏勺问道:“太学好像有个先生叫李格非,你认识不?”   漏勺不由得莫名其妙,将簸箕里的新鲜辣椒倒入擂砵:“不认识,我是理学一脉,与太学气格不近。”   这小子最近刚刚行了加冠礼,说话老是阴阳怪气,苏油伸手就将漏勺头上的文士髻打歪:“肚子里没几两糟糟,倒先拽上文了,找打。”   将长杵交给漏勺:“我去找篇文章,文叔先生作的,叫《洛阳名园记》,文叔是韩魏公的门生,禹玉相公的女婿,大苏的好朋友,你看看做不做得你师傅……”   “你也该学礼记了,他可是《礼记》名家,著《礼记说》数十万言,你到他门下留一段香火情也是不错的……”   “嗯,我们家如今也算金石法帖之家,文叔先生政见家教也与我们家相近,比赵家好得多,以后大家和睦相处没问题……”   漏勺听得云里雾里,爹爹这是在胡说八道什么鬼?   ……   贾易意图掀起的朝争,连泡都没能冒一个就被打压下去,大家只当看了个笑话,就回到正常的朝政上来。   丁未,从户部尚书李常请,于泉州、海州增置市舶。   范祖禹乞于迩英阁复张挂仁宗时王洙、蔡襄所书《无逸》、《孝经图》,从之。   十一月,壬申,诏:“讲读官遇不开讲日,轮具汉、唐故事有益政体者三条进入。”   这是采纳了苏颂临去前的建议:“国朝典章,大抵沿袭唐旧。乞诏史官采《新唐书》中臣主所行,日进数事。”   颂每进可为规戒有补时政者,必又述己意,反复言之。   至此故有是诏。 第一千五百六十章 丧心病狂的山长们   十二月,北方迎来一场大雪。   对大宋来说,这叫瑞雪兆丰年,莱山一号不怕冻,大雪的影响不大,反而会冻死害虫。   难过的是牲畜,但是大宋经过多年推广,如今的牲畜有畜棚,有青储和饲料,东明猎庄的权贵人家,马厩中那些名马甚至奢侈到有羽绒袄子!   所以雪上加霜,那是对辽国而言。   在汴京,大雪倒是促进了勋贵世家们的狩猎联谊活动,王师约的极品海东青在雪原上大放异彩,把苏家不抗冻的川东猧子都比了下去。   不过那是石薇带着孩子们撒欢的时光,大宋慈善一中放了寒假,学业减轻,连赵煦都偷偷跟着溜过去,过了把用连机手铳扫射麂子的瘾。   太残忍,太血腥,苏油只要有麂子火锅吃就好,狩猎活动表示敬谢不敏。   何况一场大雪弄得他如今也一个头两个大。   乙亥,以大雪,诏加赈恤,赐诸军薪炭钱,又令开封府阅坊市贫民,给钱千万,计口量老少给之。   丙戌,兴龙节,初上寿于紫宸殿。   己丑,赐群臣宴集英殿。   壬辰,辽国兀征、声延部族老幼数万人渡河南,遣使廪食之。   是冬大寒,始闭汴口,削洛汴漕运,调济河北。   漕运、常平仓,是大宋两大贪污之源。   又因为漕运天下之重,就连苏油都不敢大动作。   不过努力是少不了的,前人也提供了不少思路。   总体说来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减少工作环节,层级,加强监督,施行扁平化管理。   措施包括漕船沿途不作停靠,官私混杂相互盯梢,多用蒸汽船减少漕运人员,提升运力与速度,减少途中的中转仓存,不断派员按察监督,建立新式账册,进出账目走皇宋银行等等等等……   但是作为釜底抽薪的手段,还得是科技——电报与铁路。   电报线路让信息快速上下通达,对于中央及时掌握地方实情,实现扁平化管理,提供了可行的技术支持。   铁路实施的是军事化管理,以军法按治,速度极快,时间卡得很死,没有给贪官污吏们沿途干坏事儿的时间。   运力也很强,如今极大地削弱了漕运的功能,漕粮少了一多半,相应的也就减少了漕运腐败的“分母”。   大宋路级转运司的官员廉洁程度还算不错的,主要是州县胥吏贪腐较严重。   不过收拾起这帮子来,压力就轻多了,先帝改制发给了你们俸禄,如果还要伸手,黥刺流配,正为汝等而设!   加上州县检察司直接对上级检察司负责,俸禄朝廷发放,不再仰州县主官鼻息,越发有力。   如今每州还给检察司配发了七百人的警备力量,检察司已经完全具备了独立监督官吏,压制地方豪强的能力。   大宋吏治一清,筹备到位,元祐三年,将是苏油大展宏图的一年。   春,正月,庚戌,从侍讲范祖禹言,复置广惠仓。   广惠仓,顾名思义,就是备灾仓储。   《通典·职官十五》:“大唐县有赤、畿、望、紧、上、中、下七等之差。”自注:“京都所治为赤县,京之旁邑为畿县,其余则以户口多少、资地美恶为差。”   《唐会要》卷七十:“量户口定州县等第,例《武德令》:至开元十八年三月七日,以六千户以上为上县,三千户以上为中县,不满三千户为中下县。   其赤、畿、望、紧等县,不限户数,并为上县。   去京五百里内,并缘边州县,户五千以上亦为上县,二千以上为中县,一千以上为下县。”   宋承唐制,但是这个标准,对元佑年的大宋明显过低,乘以三,差不多是实情。   熙宁以前,天下分路二十六,京府四,府三十,州二百五十四,监六十三,县一千二百三十四。   到了元祐,不算新宋,东胜两洲,大宋多了南海四路,宁夏四路,河湟两路,西域一都护府,青唐一都护府,以及内地荆湖两路大开发,版图增扩到三十六路,三百二十五州,一千七百四十六县。   苏油根据统计,与户部商量之后,要求大宋上县常平仓,需备粮二十万石,广惠仓五万石;中县,常平仓备粮八万石,广惠仓两万石;下县,常平仓备粮四万石,广惠仓一万石。   这个数字,是按照各县人口统计的基本三年之积。   而四京三十府,要达到五年之积,汴京三畿四辅的总量,更要达到十年之积!   这个数字已经远超开元盛世,但是经过严谨核算之后,苏油和李常都认为完全可以做到。   熙宁年间那么困难的情况下,张方平都让汴京一年就达到了这个数,而元丰初年,河北能臣李肃之,也做到了广积丰储,谓出入相除,可支十五年。   从元丰八年到元祐二年,天时其实并不好,看辽国的烂摊子就差不多能够明白。   然而大宋理工如今已然进入全面发展期,科技进程开始走上快车道,反哺到农业上,就是灾年如平年。   黄河终于被约束住了,张村旧道引流工程如果完工的话,可保抗击百年大洪。   而由韩家和慈善基金出面推广的机井、锅驼机汲水设施,基本能够保证抗击普通旱情。   随着番薯玉黍的推广,大量的坡地,田埂都得到了应用,老百姓甚至在房前屋后都种上了桑树,在梯田田埂侧面都开出了小窝,种上了“窝窝豆子”和“窝窝玉黍”。   油菜与花生的推广,让农家有了植物脂肪可供摄入,有了豆粕作为添加,家禽家畜的长势能够得到保证。   当然花生粕舍不得如此糟践,主要是人吃。   番薯和牛皮菜,人畜皆可用,高产的蜀中牛皮菜和番薯藤,从江南推广到了河北,成为度荒必备以及牲畜家禽的青饲料。   这个月还有一项重大举措,朝廷宣布,玉黍和藜麦将正式纳入国家征粮的品种,这无疑将极大刺激百姓对这两种高产作物的耕种积极性。   甲寅,太白昼见。   己未,朝献景灵宫。   庚申,诏发京西南路阙额禁军谷五十馀万斛,减市价出粜,至麦熟日止。   辛酉,诏罢上元游幸。   壬戌,一列专列驶出汴京,车上上四军全副武装,护送几位贵人前往中牟。   向太后守京,高滔滔、赵煦亲临京师大学堂,参观大学堂研究成果,并且给突出贡献人员颁发贡献勋章。   这是绝对的大事儿,扁罐率领的御殿班直早早赶到车站护卫,迎接人群中,大学堂祭酒苏轼都只能排在后边,当先的是两位王爷——赵颢和赵頵。   今年的京师大学堂,开始陆续推出学术成果。   然而诸学院山长们大多都是一专多能,因此他们的很多学术成果,并不局限在他们所带领的学院。   比如苏轼,这娃是总祭酒,然后在文学院主持编撰了《字典》、《语法》两部著作,却又在经哲学院发表了《老子化胡经考》,在美术学院发表了《美学史纲》,甚至还在农学院发表了《植松术》。   明明是地理学院山长的赵宗佑,除了主持编撰本院课题《穹宇方舆志》,又联合物理学院山长苏小妹,在天文学院发表了重要论文《论行星》,提出了太阳系的概念,并且将太阳系行星划分出了“地内行星”与“地外行星”。   而苏小妹还利用大宋和西域的两种厚皮菜,在农学院培育出了一种适合在北方栽种的糖类作物——甜菜。   明明是提举化学院的小天师,除了在本职工作上提取出了溴素,还发表了《东胜州橡胶硫化方》;组织了一帮道士,在经哲学院包揽了《敦煌道藏》这一课题;还在物理学院出版了《电学》,研发出了试验性质的电渣熔炼高温小平炉;还在医学院出版了《祝由至尊宝天书》。   天文学院陈昭明,却又在数学院发表了《椭圆研究》、《圆锥研究》、《抛物线研究》;在地理学院发表了《风带与地球自转关系刍议》,与沈括联合发表了《地磁偏转说》。   大宋精英,各学院的山长们,一个个都是如此丧心病狂。 第一千五百六十一章 颁奖   高滔滔这次来主要是看自己的两个儿子的,赵颢和赵頵也是不凡,赵颢组织了一大帮的金融人才,以苏油《经济学纲》为基础,编纂了《历朝财计史》,《金融史》,《国用论》,《税制流综》。   赵頵的研究课题比京师大学堂成立时间还要早,如今终于献上了合计八百多卷的《元祐本草纲目》和《历朝医典》。   美术学院和文学院除了搞理论研究,大多数用作品说话,除了大量传统作品和绘画,特别让高滔滔惊喜的,是美术学院的蜡像与文学院的戏剧。   不过美术学院也不敢乱来,只塑造了释迦摩尼像,老子像,孔子像,几乎就与真人一模一样,咋一见之下吓了高滔滔一大跳。   高滔滔在这里处处都感受到了新奇,其中最神奇的,是张天师展示了和电有关的两种设备。   一种是电磁线存在的展示仪器,看上去像一个盆子,中间有一根绝缘电极。   注入盐水到盆中,通上电,盆里看上去毫无变化。   然而将剪碎的鸭绒粉末投入盆中,就会发现,盐水其实在神奇地自转,带动着鸭绒粉末环绕着电极在盆内旋转。   如果切换电极,鸭绒便似乎受到一种阻力,渐渐停下来,然后又开始反方向旋转。   如果说这东西除了演示现象外没什么用处的话,另一样东西就厉害了。   那是一个小玻璃球,里边填充了通过氯化铵和亚硝酸钠制备出的惰性气体——氮气。   玻璃球里密封着两个电极,电极之间连接着一根细细的碳丝。   通电之后,碳丝释放出白炽的亮光,将整间实验室照得通明!   碳丝电灯!   在高滔滔眼里,这东西简直就是仙术,京师大学堂凭此一项,就没有白投资!   然而惊喜还没完。   音乐学院的作品必须去京师学院大礼堂带能欣赏得到,那里增添了一件如今人类最大的乐器——管风琴。   管风琴音量洪大,气势雄伟,音域极其宽广,音色优美、庄重,并有多样化对比、能模仿管弦乐器效果,能演奏丰富的和声。   不同的乐章,管风琴还要更换相应配套的哨管与簧管,音乐学院最近的大课题,就是改编出能够通过管风琴、丝、竹,锣、钟、磐鼓、军号等乐器联合演奏的多乐部交响雅乐。   雅乐规矩大,音乐学院还将之分出了三个门类,即上古雅乐、唐代雅乐以及现代雅乐。   上古雅乐,包括《云门》、《咸池》、《大韶》、《大夏》、《大濩》、《大武》六部乐舞,相传分别创作于黄帝、尧、舜、禹、商、周六个时代,也称大舞,是郊庙祭祀之乐。   另外,周代还有六个小舞。   唐代雅乐最为代表性的是“十二和”,至开元中,又造三和乐,共十五和乐。   除此之外,独立于十五和以外,脱离于古乐的《秦王破阵乐》、《庆善乐》和《上元乐》等,也纳入了唐雅乐的范围。   其中《秦王破阵曲》声音激昂,《庆善乐》慢文细里,《上元乐》舒缓优雅,其实更加符合当时人的艺术品位。   大宋自己的雅乐,自元丰三年正式宣布改制大朝会上引入十二平均律开始,又有了完全不同于前朝的巨大变化。   更多的乐器被引入其中,更多的乐部也被引入其中,如今除了元丰三年新加入的《南海潮升》,又多了《祁连雪》和《江河源》两部记录收复宁夏和青唐的乐章。   除此之外,音乐学院还在创作的《诗经乐谱》同样重要,在以前大宋宫廷已经创作出的《十二诗经乐谱》基础上,又增订了不少,之前李乾德为高滔滔弹奏过的《思齐》,便是其中之一。   如今大礼堂正在演奏的,则是《商颂·玄鸟》。   这是殷商后代宋国祭祀其祖先武丁的乐歌,通篇写商受天命治国,全诗渊源古老,神性庄严,感情纯真,气势雄壮。   创作者和演奏者,是如今天下第一的键盘乐器演奏家绿箬。   大宋对于有才华的人是格外宽容的,绿箬虽然出身低下,却成为公主和皇子的音乐教师,如今更是凭借自己对音乐的天才颖悟,登上了大雅之堂。   大礼堂的设计非常巧妙,在礼堂下方正中高滔滔端坐的位置,是享受音乐的最好方位。   管风琴对颂乐的演绎效果自是不用多说,一曲终了,如痴如醉的高滔滔不由自主地起立,用如今开始流行的鼓掌礼,向台上的音乐家们致敬。   所有人也跟着站起身来,大礼堂内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巡视到最后,便是赵煦给今年的皇家学术杰出贡献奖获得者颁发荣誉。   第一批获奖者都是大宋当之无愧的大擘,然而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化学院山长张象中获得了物理学奖,天文学院陈昭明获得了数学奖,物理学院苏小妹获得了农学奖,地理学院赵宗佑获得了天文学奖……   第一届大宋皇家学术杰出贡献奖的获奖者们,极大地带动了之后京师大学堂“不务正业”的学术风气,其后的历任大佬们,甚至展开了学院间的残酷竞争。   学院用自己旗下的课题拿奖屁都不算,等咱们学院集齐全部奖项的大满贯,那才算扬眉吐气!   ……   甲子,辽主如混同江,以苦寒,上京、南京饥,免上京逋逃及贫户税赋,许南京良人自鬻,曲赦西京、春州、泰州役徒,终身者皆五岁免。   辽国连国家奴隶都养不起了。   己卯,赈苏、吉、复、渌、铁、庆六州贫民,并免其租税。   连年灾荒,辽国国库开始吃紧,乙酉,新任南院宰相王经上奏耶律洪基,决心饮鸩止渴,立入粟补官法。   入粟两千石者可为刺史,三千石可为知州,五千石可为侍郎!   此令一出,整个辽国南院,立刻成了沿海买办商人的天下,辽国政体,开始从根子上糜烂。   二月,乙酉,时久阴不解,罢修金明池桥殿,减诸路常供服御物。   左司谏丰稷趁机上奏扬王颢、荆王頵尝令成都府路走马承受造锦地衣,以为近属奢侈,官吏奉旨,宜皆纠正其罪。   朝廷展开调查,最终结果是二王拨给了走马承受王文树三千贯经费,然王文树只给了成都府一千贯,而成都府通判刘仲寿要官锦院造办五千贯的织品。   王文树、刘仲寿皆被贬黜。   苏油上奏,二王提举京师大学堂经济学院,医学院,本在嘉奖之列,太皇太后以其宗亲,将二王从名单上划去,如今只有奢侈之过,乞免于责罚。   但是奏章被高滔滔驳回,认为天家更应该起带头作用,铁面无私,下手极重,罚了二王一年的俸禄。   不过丰稷也没讨到好,罢言职,为国子司业。   空出来的位置,高滔滔问吕公著:“司马光门下士素所厚善可任台谏者,孰当先用?”   吕公著推荐了刘安世,于是高滔滔任命秘书省正字刘安世为右正言。   三月,丙辰,司空致仕康国公韩绛卒,谥献肃。   又一个大佬谢幕。   韩绛的一生,是充满了矛盾的一生,矛盾到就连在他死后,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到底该算是哪一党。   虽然名望也算颇重,但是却一身污点,苏油从来没有尊重过他。 第一千五百六十二章 华东心脏   韩绛之所以能当上宰执,不是因为他的个人能力,而是因为他有个好爹,然后靠的是资历。   王安石能够入朝为相,韩绛是当年的大力举荐人之一。   然而王安石上任之后,韩绛和他的政见发生巨大分歧,虽然还是新党,却开始大力举荐司马光。   因为与新党其他人不相能,被放到了永兴军路,却又因为用人不当,搞出了广锐军变,幸好有个能干的邻居,靠苏油给他擦了屁股。   王安石去相之后,韩绛成了首相,饱受吕惠卿欺负。   当时苏油在浙江,对韩绛阳奉阴违,自己创收自己用,一文钱没有找韩绛要,韩绛也要不到苏油一文钱的援助。   最后韩绛扛不住吕惠卿的攻势,密奏赵顼引王安石二次入相,打倒了吕惠卿,保住了自己的权位。   由此也被士林风议打了差评,对新党瓦解要负一定责任。   不过韩绛的官运实在是太好,几乎轮着将大宋顶级官僚的职务都坐了个遍,甚至新成立的军机处都执掌过一任,资历上真是够够的。   而且韩绛纵然百般不行,却又一个好处,就是喜欢延接人才,而且也颇有自知之明,对权力不是非常热中,相反,每每希望有个大头在自己上边顶着,大树底下好乘凉。   司马光上台后,韩绛非常明白将来的大树就是苏油,又开始大力举荐苏油一派的官员,暗中帮了苏油不少的忙。   所以说,韩绛最大的能耐,就是官场嗅觉是非常敏锐,每每提前布置,而且站队永远正确。   他知道苏油的性格,所以从来不和苏油打交道,哪怕私底下都没有,他知道苏油会给自己足够的回报。   因此在迎接德妃一事上,高滔滔虽然责备了德妃,韩绛却是一点没沾是非,这里边就有苏油的操作。   还有就是韩绛致仕之时,朝廷拟定的规格相当高——除检校太尉,守司空,依前开府仪同三司。   而苏轼在制词中,有“而况卿出入四世,师表万民。身任安危,位兼将相。永惟三宗眷遇之重,宜极一品褒崇之荣。”   范纯仁在他墓志铭中写道:“立朝端方,刚毅任重,得大臣体。遇事果敢,临义勇发,不为后顾。乐善疾恶出于天性,故其论奏虽一时有行与不行,而读之皆知其心本出于忠义,感激而为之也。”   又有:“当时贤豪多出其门,其后往往至公相、列侍从。其未显时而指以为贤者,尚多有也。”   这些也算是给韩绛的回报。   韩绛的去世,还是另外一个重要的标志,他是与苏油资历相并的同期大臣,连他都已经凋零,而苏油才刚刚过完四十岁的生日。   辛巳,吕公著再请致仕,苏油上书请朝廷挽留。   高滔滔诏吕公著一月三赴经筵,二日一朝,因至都堂议事,出省毋拘以时。   又为吕公著别建第于东府之南,启北扉以便执政就议。恩数如其父吕夷简,朝野以为荣显。   壬午,朝廷颁布了一系列的任命,以观文殿学士兼侍读,提举军机处掌书记蔡京为门下侍郎,尚书左丞刘挚为中书侍郎,尚书右丞王存为尚书左丞,中书舍人苏辙为尚书右丞,翰林学士户部侍郎晁补之为签书枢密院事。   甲申,左右正言韩川、刘安世进对,太皇太后问:“近日差除如何?”   安世对曰:“朝廷用人,皆协舆望。”   五月,范纯仁上疏:“侧闻圣训谓朋党宜早施行。以臣愚见,朝臣本无朋党,但善恶邪正,各以类分,陛下既用善人,则匪人皆忧难进,遂以善人之相称举者皆指为朋党。”   “昔庆历时,先臣与韩琦、富弼同为执政,各举所知,当时飞语指为朋党,三人相继补外。造谤者公相庆曰:‘一网打尽矣!’此事未远,愿陛下戒之。”   因极言前世朋党之祸,并录欧阳修《朋党论》上之。   苏油如今终于开始有了些清闲,工作分派得非常合理,自己主抓财政、工业和经济,其余如谏议、人事任免,尽数交于吕公著、范纯仁等人料理。   朝廷的新政,到现在方才算是得到彻底的贯彻实施,成效斐然。   新法调整完毕之后,百姓的负担得到极大程度的解绑,自打朝廷宣布按亩按贸易额纳赋之后,民间财富积累猛然增长,势头让高滔滔到群臣都感到震惊!   以前的赋税额度与户等,是按照家产来的,瓶瓶罐罐家畜锄头都要算入户等统计,这就导致了百姓们连多余的积累都不敢置办。   这是经济学院的重大研究成果,然后苏油采纳,将纳税标准从资产中抽取,调整为从生产所得中抽取,一下子就鼓舞了老百姓们生产的热情。   造房子,养家禽家畜,种桑树,买农机农具,置办家产,打家具,买布做衣服……   就跟变魔法一样,大宋的老百姓,好像突然就变得家家都有钱了。   苏油对朝臣们的反应感到好笑,解放生产力之后,吃苦耐劳华夏民族所能爆发出来的能量,那是相当恐怖的。   后世三中全会后,蜀中农家,一年就户户余粮,养起鸡鸭;过完年基本家家都有了猪娃,再翻年就有了大肥猪。   国民生产总值,在那段时间疯狂地连续翻番,这才哪儿到哪儿。   五月还有一件大事儿,四通矿冶勘探司,在淮南发现了大煤田!   这简直就是大彩蛋,苏油穿越过来之前,真不知道淮河边上还有这样一处宝地。   工业社会的基础,离不开科技、资本、资源。   最好就是三者集中在一处,才有工业大革命的前提。   但是华夏苦逼的是,资源在西北,资本在东南,科技在中央,距离太远。   煤铁是大工业的粮食,苏油觉得这就是老天爷要折磨他和华夏民族,因此只能默默地努力。   将眉山打造出来,然后辐射二林,通过茶马古道和金沙江,搞出一个煤铁工业和商业的循环体。   将郑州打造出来,然后依托汴京,通过洛汴渠和铁路,搞出第二个煤铁工业和商业的循环体。   将兴庆府和兰州打造出来,利用丝绸之路获得资本,通过黄河和畜力连接包图城,搞出第三个煤铁工业和商业的循环体。   此外还有杭州,徐州和郓州,不过却到底受了些自然条件和经济条件的约束,因此规模没法做大。   苏油辛苦了整整三十年,到今天终于让几个循环体发挥出了巨大的产能和作用。   受先天限制,慢点就慢点吧,咱华夏虽然没有人家大英帝国那样运气好,但是终归还是实现了不是?   就在苏油对自己几十年的成绩沾沾自喜的时候,大宋淮南竟然蹦出了一个大煤田!   要是老子早知道有这么一处煤田,还废这么大的劲干嘛?!   淮南到徐州不过五百里,到杭州不过千里,关键是,这个三角区内,水运发达,经济发达,人口较多,素质也高。   三十年时间要是在那里发展,现在都该是什么样了?!   收到报告的时候苏油真的哭了,他不怪自己书读得少,抬头望着苍天:“玩我是吧?很好玩是吧?事情都快做完了你跳出来了,皮这一下很开心是吧?”   他不知道的是,淮南煤矿从明朝初期被发现以来,产量一直在增加,到民国已经达到年产两百万吨的规模。   到了新中国,更是成了是全国十四个亿吨级煤炭基地和六个大型煤电基地之一,因为地处华东腹地,有“华东动力心脏”之称。 第一千五百六十三章 返京   蔡京拿着一沓子的报告过来,见到苏油如丧考妣的模样大惊失色:“司徒,出了什么大事儿?”   “啊?啊哈哈哈元长来了啊……”苏油赶紧收拾起心情:“好事儿,大好事儿!徐州铁矿的燃料资源找到了,来来来……”   没管蔡京手里的军制奏章,苏油拉着蔡京来到都堂,拿起指挥棒对着大地图指点:“元长来看,滁州附近的八公山、上窑山、九龙岗,都发现了煤矿。”   说完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小圈:“这里是一个巨大的煤田!”   然后又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大圈:“寿州有煤,徐州有铁,扬州有钱,这个三角形,每条边不过五百里!”   然后又在扬州和徐州之间的水道上一点:“这里,楚州,是淮河海口!”   “通过淮河,可通寿州;通过泗水,可通徐州;通过运河,可通扬州!”   “出海北上百里,就是海州,东洋舰队驻泊基地!”   蔡京被苏油调教到现在,已经能够跟上他的思路,震惊得手里的文件都掉到了地上:“天祚皇宋!这是百代之基!”   说完想起刚刚苏油的样子:“那司徒你哭什么?”   “喜极而泣!喜极而泣懂不懂?!”苏油恼怒自己的丑态被蔡京看到了眼里:“四通勘探司在大宋寻找了三十年,一直就是为了寻找这样一处地方……”   然后疯狂地摇着蔡京的肩膀:“今天终于找到了!找到了!”   吕公著和文彦博今天也来上朝,俩老头基本处于半退休的状态,最多也就是把把总,基本上都是迟到三小时早退两小时,要不是苏油伺候的周道,茶叶实在太好,压根都不想来。   见到苏油兴奋莫名的样子两人都感到滑稽,文彦博首先申斥:“还有没有点首相的样子?!这是政事堂,明润你成何体统!”   吕公著拈须笑道:“明润这一面倒是少见,就算是平灭西夏都没有这么高兴过,到底是什么事情啊?”   待到苏油将淮南煤矿的发现和自己的构想和文吕二人一说,两人也是大为震惊。   吕公著的反应与蔡京几乎一致:“我和文公才去考察过嵩阳,那些机械真是大利,回程时还与文公讨论来着,要是我大宋有一处煤、铁、人、财集中之地,那该有多好。”   “哈哈哈……苍天终不负华夏!皇宋文明之德,到底感动天地,赐下此福!”   文彦博是个急性子:“那还等什么,入宫面圣吧!”   “啊对,入宫面圣。”吕公著整理了一下衣冠,看着边上才捡起文书的蔡京:“元长也来。”   蔡京此刻心中噗通乱跳,自己的仕途,通达了!   果然,待到见到高滔滔和赵煦,文彦博就将淮南煤矿开发的重要性禀报了她。   然后吕公著指出这是打造皇宋基业的大事儿,而且事务繁琐,经手的钱粮将不计其数,必须要清干能臣坐镇。   蔡京当即上前:“臣不才,愿领此职。”   高滔滔老半天才从宰执们画下的大饼里边缓过劲来:“如此一来……这,这……”   吕公著说道:“如此一来,以楚州为枢,上通徐汴,下接江浙,邢、磁、兖、徐、郓诸州,可以大开铁冶,供应大名。”   高滔滔说道:“蔡京方进门下侍郎,不好骤去……”   蔡京赶紧躬身:“京非敢念栈权禄,事涉国计根本,若太皇太后以京不愚,可当此任,京必以国为重,恪尽忱诚。”   见高滔滔还在犹豫,苏油躬身道:“此事至大,非庸臣可理,蔡京实长于此。”   “当年开太湖溇港,堪称浩繁,而蔡京条例清晰,列举分明,可谓干能。”   “要不这样,熙宁年间淮南才分作东西两路,如今不如再合为一路,或者设两路都转运使亦可。”   “如此一来,也与蔡京的官职相敌。”   高滔滔犹豫道:“苏颂还是淮南东路转运使……”   苏油赶紧说道:“宗兄已近七十高龄,当不得这般开创操劳,即便在扬州也接连告老。与臣私信,每言欲在钟山理工学院精研天文数算之学,以终遐年。”   “不如就请太皇太后允其所请,提举钟山理工学院山长一职,转命蔡京并抚两路,提举大业。”   高滔滔不禁感慨:“朕这个朝堂,有诸贤宽仁揖让,忠贞秉国,谦退于爵禄,勇进于事功,可算是皇宋百年,最舒心的。”   几人赶紧恭谢,苏油说道:“此亦皇宋百年文教之功,臣等幼受圣人之学,自知何所当为,何所不当为。”   高滔滔沉吟了一下:“蔡京,军事分列,办得如何了?”   蔡京腋下还夹着几个文件袋:“臣已经拟好了章奏,今日本来就是到都堂呈报此事,却是适逢其会了。”   高滔滔说道:“既然吕公和司徒都举荐你,我便也无异议,那就抓紧商议,办完差遣便去淮南吧。”   “不用担忧仕途,功成还京之日,朝廷更不会薄待。”   蔡京赶紧参礼:“臣必忠责勤勉,不让太皇太后与陛下、诸公失望。”   辛亥,朝廷通过了蔡京的奏章,明确了军机处、枢密院、兵部的职权。   蔡京以提举之功,加龙图阁学士,进入了仕途快车道。   然而让朝臣们不解的是,朝廷同意了苏颂的请求,改任集禧观使,同时让他提举钟山理工学院。   紧跟着命蔡京出京,担任淮南两路都转运使。   ……   丙寅,辽主驻散水原,曲赦奉圣州役徒,禁挟私引水犯田。   最后一道命令,表明辽国辽河水利工程在大宋的帮助下已然完工,大宋枢密副承旨,都田使者李庸圆满完成援辽使命,准备归宋。   至于长春洲水利大工程,辽人在大宋的帮助下已经完成了勘探和规划,剩下的工程部分,便由李庸的辽国学生们接手了。   耶律洪基命孙子燕国王耶律延禧,以师礼送李庸到锦州登船返宋。   对于辽主赠送的厚礼,李庸一概拒绝,还在灵河之滨,写下《尚书》里的《五子之歌》,赠送给耶律延禧。   夏朝君主太康,处在尊位而不理政事,喜好安乐,丧失君德,众民都怀着二心;   盘桓游猎没有节制,到洛水的南面打猎,百天还不回返。   有穷后羿因民弗忍,距于河。   太康的弟弟五人,侍奉母亲,在洛水湾等待。   五子咸怨,述大禹之戒以作歌劝谏他。   其中首歌里边,就有“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八个字。   李庸在辽国两年多,亲眼见到辽国连年灾荒,人民遭难,对辽国君臣的昏庸腐朽已然有了深刻的认识,对于宋神宗与王安石对改革的坚持,其认识同样也加深了一层。   安石相公和先帝的远见卓识,实在是令人钦佩。   然而他们只是看到了问题,却差在手段粗糙。   好在天佑大宋,得降司徒。   丙子,以军事新立,并河北诸军编练事,召巢谷、张散入京述职。   ……   六月的汴京气候有些炎热,西城外来了一支马军,严整威武。   若是细看队伍还分作了三支,都是新军夏季礼服,当先三名将领,一名是汴京人常见的草黄色;一名比较少见,军服为淡蓝色;还有一名人比较年轻,却是土灰色。   西城军人多,也有内行能看出门道,这队伍看似一支,其实是三队,分别属于大宋的陆军,海军和工程兵部队。   其中海陆两员将领的领章肩花有些吓人,是如今大宋第二高的军阶——襄统。 第一千五百六十四章 杀鸡   理论上,襄统军阶,能够统领四万新军,也就是一个大军区司令的级别。   如今大宋襄统以上的大将只有一个,那就是种诂。   种诂以西军领袖,军机处创始人,皇家军事学院第一任山长,大宋陆军军事教材总编纂,五路伐夏前线总参谋,如今又成了镇守河北方面八万新军“总司令”等诸多勋绩,方才得到了最高的荣誉——都统。   不算附属只算纯战斗人员,都统理论上能够统军十二万,按照辽国那般战与非战一比三计算的话,差不多辽国兵马大元帅的级别。   而都统之上还有都使、协使、襄使三个级别,基本上就是如朝中三司三少,用来荣遇新军老臣所用了。   不过如今的新军还很年轻,将领们还没攀爬到那份上。   而剩下的那个,肩膀上却没有领花,没有交卸差遣之前,理论上他现在还是文官,是朝廷的枢密副承旨,都田使,提举辽国水利事。   三人正是巢谷、张散和李庸。   巢谷理论上是西夏降臣,关于他的任命,在朝堂上还起过一番争议,认为河北不比西夏,巢谷要是在河北造反,那就是祸起萧墙。   高滔滔再次拿出女中尧舜的演技:“平夏之时,巢谷十万骑兵临大陷谷,以秉常一旨遗诏,束手来归。”   “之后统八部铁骑,凿通西域,逐黄头回鹘,擒青唐阿里骨,黑汗阿黜尔。”   “功勋卓著,忠勇无伦,遣二子求学汴京,如今长子亦为朝官。”   “朝命所迁,起不待日。岂有往日不反于数十万部帐之间,今日反叛谋于烈士之营者?荒谬!”   命苏轼出草,保持任命,并善加言语安抚巢谷。   苏轼好气哦,巢谷是他已故的好友,先帝不但以旧友名之,陈季常甚至在信里称他为元修,这就是连字都一样!   一介夏国降将,他何德何能?!   等到巢谷还京,苏轼才知道了真相,抱着巢谷又哭又笑。   他不怪苏油和陈季常,却对巢谷展开了报复。   一天苏轼邀请巢谷到宜秋门吃饭,巢谷进门之后才发现苏轼在办丧事,然后苏轼不由分说给巢谷穿上寿衣,将他按到椅子上,在他身前摆上香案,一本正经地祭奠,还念了一篇情真意切的祭文。   苏轼都还记得两人之间的交情细节,圣散子方,就是苏轼得自巢谷,在徐州救治过不少难民。   巢谷最喜欢吃蜀中的豌豆尖,知道巢谷死在了夏国,苏轼揪然不乐,将豌豆尖取名为“巢菜”。   巢谷刚开始哭笑不得,继而变得严肃,最后也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看着巍峨的汴京城墙,巢谷就不禁想起这些往事:“子瞻来信说京师大学堂里边诸多的新奇玩意儿,这次得去看看。”   张散则看着城墙上突出的棱堡,知道里边安置着如今大宋最强大的火炮——镇国大将军,也在感慨:“不知道什么时候,里边的玩意儿才能搬到旗舰上去。”   李庸在两人面前就是子侄辈儿,听到他们的谈论不免尴尬:“叔啊,国家机密不好在城门口随便说的……”   张散哈哈笑着又抖出个秘密:“忘了你小子机宜出身,走吧走吧,先去兵部报道。”   秋,七月,戊申。   癸丑,太皇太后诏有司褒崇皇太妃,讨论典故以闻。   这是范纯仁的建议,陛下生母虽然贞静娴淑,安分守己,但不能待之过薄。   太妃在宫里也不揽权,就喜欢伺候几盆小青鱂鱼和水培空心菜,高滔滔经过最初的忌惮,警惕,到现在心态也不一样了,便同意了范纯仁的请求。   戊辰夜,东北方明如昼,俄存赤气,中有白气经天。   癸酉,忠州言临江涂井镇雨黑黍。   朝野有传言,这是国家要起刀兵之相。   己巳,辽国灾荒过去,耶律洪基重申禁民出境之律。   八月,己卯,进封扬王颢为徐王。荆王頵冀王。   庚辰,辽有司奏宛平、永清蝗为飞鸟所食。   丁酉,似乎应验了天象,罗氏蛮入寇。   朝廷命熊本讨伐。   罗氏蛮是大宋内地最后一块短板,就是贵州古夜郎国地区。   对于如今的大宋来说,罗氏蛮不过癣介之疾,关键是大宋朝廷必须又当又立,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来解决这个问题。   罗氏如今东被荆湖、北被夔渝,西被嶲州、南被建昌包围,几处地方都在大发展,对用人的需求极大。   招诱熟夷,就成了地方官员做老了的套路。   此举带来了很多问题,熟夷们有了资产,通了文字,尤其是二林巫法传播的深入,引发了罗氏蛮地区的移民潮。   治下人口的大量减少,严重损害了当地土司的利益。   因此罗氏蛮头人采取暴力措施,禁止夷人入宋,尤其是荆湖地区。   结果宋地没出问题,罗氏内部地区民众开始组织暴力冲关。   秀才梁琛本是罗氏妻族,却在乌蒙郡高举义旗,以《诗经·硕鼠》为歌,传播四方,同时寄书嶲州太守白谙,让他转交朝廷,详述了土司统治地区人民的惨状,要求取消土司制度,改土归流。   一时间,“誓将去汝,适彼乐土”的口号,响遍乌蒙山周遭,黔州南北。   起义遭到了残酷镇压,梁琛被罗氏家主罗乾祐抓获,断肢凌迟。   梁琛死前尤痛骂不绝,声言大宋必为他报仇。   起义被镇压后,罗乾祐开始大肆驱逐辖地内的宋人,甚至一些亲宋的土人也感受到了威胁。   淯井监的东部罗氏首领罗士忠详细搜集了罗乾祐的罪行和梁琛的义举,宣布脱离罗氏管辖,向大宋举报罗乾祐谋反。   辛巳,罗士忠与白谙的奏章通过电报送抵政事堂,苏油收到后勃然大怒,立即召集都省联席会议。   “罗氏蛮跋扈如此,乌蒙郡还是不是宋土?!”文彦博是老鹰派,老头在都省会议堂指着苏油的鼻子破口大骂:“就是明润你绥靖过头,之前熊本上奏罗氏蛮侵淯井监,为何不派大军征剿?!当日打下他们的气焰,今日焉敢如此?!”   老头太不讲理了,好在另外还有一个讲理的老头。   吕公著说道:“文公不要这么激怒,此次从罗氏分裂出来的那个罗士忠,不就是当年侵淯井监时,戴罪立功的罗氏人吗?这恰恰说明当年朝堂的政策是正确的。”   “对对对……”苏油赶紧点头如捣蒜:“现在罗氏分为东西两部,东部罗士忠对大宋还是颇为忠心的,他主要是与大宋进行商贸,也组织西部罗氏地区往荆湖输送人力,因此赤水河东西两岸的罗氏,我们还是要区分对待的。”   文彦博依旧气息不平:“改土归流,必须改土归流!朝廷设流官统治,土司世守郡治,本身就是个笑话!”   其余朝官也是义愤填膺,虽然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但是梁琛的忠义刚烈和他的英勇牺牲,将他们彻底地刺激到了。   苏油问折继祖:“折帅,军机处有何建议?”   军机处如今是折继祖在负责,郭逵致仕不就便去世了,葬于洛阳,朝廷追赠河阳郡公,中书令,谥号“武肃”。   老头的命比狄青好太多了,总算熬到了大宋武人扬眉吐气的时代,死后尊荣自然也非狄青可比。   如今蔡京已经离任,军事权分割已经完成,军机处又恢复到武将掌权的“右枢”老传统。   折继祖是大宋一等看门忠狗,丝毫没有自己其实也是文彦博口中“世守藩镇”的自觉,一点都没有感觉受到冒犯。   折家的两州如今也是流官管政,折家子弟只专力军事。   他现在主要精力主要放在河北,闻言一剔眉毛:“没说的,剿,荡覆巢穴,诛绝丑类!顺便试验一下新军新战法,我看挺好。”   苏油都无语了:“折公,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不要说得这么轻易好不好?最起码,军机处要拿出作战计划来吧?”   折继祖都乐了:“这是剿匪,又不是灭国,杀鸡焉用牛刀?” 第一千五百六十五章 想出巡   见苏油眉毛上冲,折继祖才赶紧说道:“就在泸州复置江门新军,命熊本统带,以罗士忠为乡导,一战可平。”   苏油说道:“熊本文臣,干后勤还行,新军由谁统领?”   折继祖却不管这个,一指王韶:“这你得问枢密老头。”   折继祖是蕃人,颇有些程咬金的生存之道,有时候故意粗鄙,人家也拿他没有办法。   王韶白了他一眼,这才说道:“小辈儿里边如今人才多的是,不过在南边打战,得熟悉山地森林,最好在南边干过的,江门军节镇泸州,田遇或者范孺都可以。”   范孺是范龙山长子,范龙山是泸州蛮老头人,这个任命倒是合适。   说起来范孺这个名字还是苏油给取的,范龙山粗鄙无文,取不了这么好的名字。   孺现在和“肉”,其实是一个音。   范龙山得赐姓范,还是当年他以为这个“范”是吃饭的“饭”,找朝廷申请,被苏油硬改的。   老范觉得既然小巫师都能叫苏油,那自家孩子就叫范肉,有饭有肉,美美哒!   苏油当时气得头都快炸了,给小孩硬改成了范孺。   给夷人当大巫,说实话有时候心挺累的……   苏油将脑海里这些不愉快的往事抛开:“田遇在河北离不开,范孺也有点年轻了。”   一干大佬全都翻起了白眼,剿灭田承宝的时候你才多大?你也有资格说别人太年轻?!   白眼收到,苏油才从善如流:“那就举手表决吧。”   最终朝廷定下范孺为江门军都卫,罗士忠为前锋,统归熊本节制,平灭夷叛。   除此之外别无大事,虽然时近九月,但是朝廷运转井井有条,苏油干脆奏请高滔滔,他想要巡视洛汴渠!   宰相出巡,除了开国时候的草台班子,在大宋是几乎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宰相在任上,几乎一半精力耗费在大权独揽上,另一半精力耗费在提防冷箭上,巴不得天天呆在皇帝身边断绝一切小报告,怎么可能出京?   现在苏油倒好,甩手掌柜当得过瘾,甚至还想往外跑!   不过苏油的理由很充分,因为这是朝廷行改良免役法的第一年,行免役法,并不是说国家役务它就没有了。   去年冬天苏油调整了漕运,将漕船调去支援河北,洛阳和汴京之间主要靠铁路支撑。   说起来自他离开开封府之后,几届官员吃他留下的政绩红利倒是吃爽了,但是对于他当年定下的清理运河淤塞的常役不怎么上心,都乐得一个“省费爱民”的好名声。   开春之后苏油趁机整修洛汴渠,要求重新将运河挖到自己当年埋下的石马耳朵深度,然后将运河每年维护的要求列成列表,上奏高滔滔作为“常制”,不能再人去政息了。   高滔滔查看了苏油的图表,发现如果不加疏浚的话,运河不出十年就将彻底淤塞,这才有些慌了,准了苏油的奏请。   河渠司花了半年时间,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才好歹赶在秋收之前,将洛汴渠重新疏浚了出来。   今年老天除了春初一场大雪外,终于没有继续作妖,连续四年小灾之后,天下又迎来一个丰年。   铁路承担平时的货运已经到了极限,洛汴渠终究还是要用起来的。   汴京到洛阳沿途,现在已经变得比较繁华,盗贼已经不用担心了,苏油让转运司添置了几艘蒸汽船,一艘能够拉十艘漕船。   速度虽然比火车慢,但是一次便能拉万石货物,水运的优势依旧是无可替代的。   除此之外,苏油还要考察运河的新技术,尤其是蒸汽锅驼机极大的提高了生产效率,这种新型劳役方式,苏油不去认真了解一下,不能放心。   这关系到另一条运河的开立计划,隋唐大运河是以照顾洛阳长安为主,从杭州经过汴京到洛阳,再从洛阳经过汴京到河北。   而真正的京杭大运河,是在十三世纪末元朝定都于北京后,为了使南北相连,不再绕道洛阳,把粮食从南方运到北方,方才着手开凿的。   元朝花了十年时间,先后开挖了洛州河和会通河,把天津至江苏清江之间的天然河道和湖泊连接起来,清江以南接邗沟和江南运河,直达杭州。   而北京与天津之间,原有运河已废,于是又新修了通惠河。   如此一来,新的京杭大运河比绕道洛阳的隋唐大运河,整整缩短了近两千里,对经济的促进作用是毋庸置疑的。   工程重点分两处,一是山东境内泗水至卫河段,一是大都至通州段。   然后主要又包括三段,第一段济州河,从任城即后世的济宁,至须城即后世的东平县安山,全长一百五十里;   第二段会通河,从安山西南开渠,由寿张西北至临清,全长两百五十里;   第三段通惠河,引京西昌平诸水入大都城,东出至通州入白河,长五十里。   第三段现在不用管,北京还在辽人手里。   第一段以元代统治者的尿性,修造了整整七年。   不过也得到了长足的经验,到了修第二三段的时候,虽然长度增加了一倍,时间却减少了一半,只用了三年时间。   元朝抓工程都能一年一百里,苏油准备将效率翻个倍,边勘察边施工,两年时间内应该能够初步完成。   届时河北就有两条运河一条铁路一条海路整整四条大动脉,对于朝廷掌控北方,具有无可争议的巨大好处。   新军靠的就是后勤,只要能够保证后勤,整个辽国都将覆盖在新军的铁火之下。   朝廷没有过这样的先例,高滔滔下两制上官员讨论。   苏油在都省联席会议上讲解了此次巡视的必要性,而且如今有了火车,有了电报,如果有急务,洛阳到汴京数小时可达,长安到汴京也不过一日,召之即至。   而且如今朝中尚有文吕二公坐镇,下有范纯仁、刘挚、王存、苏辙、苏元贞、王韶、晁补之众正盈朝,庶务无需担忧,按照年初造作的预算和进度按部就班执行就是了。   说得也有道理,朝中现在也的确清净,最后大家还是同意了。   苏油此行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看看自己不在的时候,朝堂的运转是否如他把控的时候一个样子。   这也是为自己数年之后去位做预演。   丙戌,朝廷颁布吏试新法,包括了吏习、刑名、钱谷、常平、工役、仓廪、文教、武训八科条例。   留给了地方官吏两年的学习时间,第三年开始,所有县级官吏都要参加八科考试,由州长官主持监考,州级各部门也要考试,由路级长官主持监考。   而朝廷各部各级,也有相应的考试。   当然也没有一棒子打死只以笔杆子论人才,考试成绩只作为参考,作为铨选时的加分项,纳入考绩。 第一千五百六十六章 天赋   考题就在八科吏试法中随机抽出,主要目的还是提高官吏的专业熟练程度。   因为考的是实务,具备理工基础的官吏,软实力肯定会比没有理工基础的那些强出不少。   庚寅,得到朝廷授权,苏油正式开始视察洛汴渠。   辛丑,刘安世上书:“臣伏见祖宗以来,执政大臣亲戚子弟,未尝敢授内外华要之职。   自王安石秉政以来,尽废列圣之制,专用亲党,务快私意。   今在位之臣,犹袭故态,子弟亲戚,布满要津,此最当今大患也。   愿出此章,遍示三省,俾不废祖宗之法。”   中书舍人曾肇言:“近日以来,颇有干求内降,特与差遣者,窃恐侥倖之人,转相扳援。   谨并录上仁宗朝缘内降戒饬诏书事迹凡八条,别为一通,伏乞置之坐右,少助省览。”   九月,庚申,禁宗室联姻内臣家。   苏油在中牟上书,三件事儿,一个方法就能解决,无论何等出身,历仕之初不得超过朝廷状元授职的从八品。   今后升职,皆需经过笔试和面试,尤其是内降官职和内臣出外,最要紧是那些莫名其妙的走马承受,更是需要和普通官员一样,去户部经历应试,否则不得除授。   内官和恩荫官当中良莠不齐,有些的确不输名臣,但是大多数都是烂泥糊不上墙。   其实苏油并不歧视他们,如前朝秦翰,当今李舜举,苏油还非常佩服,至于李若愚童贯,用得也非常顺手,王中正都给改造成了一方清官。   苏油要求他们至少要在政务上合格,不管是谁,起码要能经过基本的入职培训,通过公务员考试后,才能履职,不能任性胡来。   这一招可以堵住封建王朝一个绝大的漏洞,高滔滔也认为没毛病,诏皆从之。   事情由文彦博、吕公著主抓,二公摆明了是站最后一班岗,不存在留什么情面的问题。   朝廷今后选拔官员,将会越来越正规,这也是一个大王朝必然的规律。   朝中有议论,认为苏油外出,就是为了躲这三件事儿。   苏油也懒得辩驳。   ……   经过修整的汴渠宽度达到了三十米,两岸风光其实不错,尤其是进入乡间,杨柳的间隙里,可以看到远处金灿灿的麦田,与坐落其间的竹篱茅舍,或者青瓦粉墙。   还有农人们在田野里繁忙的身影,一派丰收的忙碌的景象。   大宋如今推广了脚踏式脱粒机,就是一个带小圆齿儿的滚筒,脚踏带动滚筒旋转,能够将稻粒与麦粒从秸秆上脱下来。   同样的东西,换成带铁刺的滚筒,又可以改造成为梳棉机,极大地提高效率。   今年的收成不错,除了风调雨顺之外,还有汴渠底部淤积的河泥,被百姓用作肥料添到地里的因素在里边。   一艘蒸汽动力船,拉着一队长长的漕船向着洛阳驶去,而船队的末尾,还牵引着一艘游艇。   漏勺被苏油抓了包,张方平和赵抃当年怎么对付自己,现在苏油就怎么对付漏勺。   看完昨天的邸报,苏油将报纸折起来,对漏勺问道:“漏勺啊,如果有一个有钱人,他有一个穷邻居,有钱人每年都要周济他,这周济着周济着,便成了富人家里每年的一项常务一般。”   “如果富人现在不给穷邻居周济了,穷邻居就要打上富人家门来,这事情该如何解决?”   漏勺想了一下,问道:“富人家有家丁吧?难道打不过穷邻居吗?”   苏油说道:“以前是真打不过,现在倒是能打得过了,但是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因为富人家有钱,本身也不差这一点,但是如果不给,就会有一番搅扰。”   “周围别的邻居会说富人家为富不仁,富人家里的其他人还会抱怨富人为了一点小钱失了和睦,断了安静。”   “所以富人也很烦恼,他想断了这笔周济,但是前提是不要惹大家笑话,道理得站在富人这边,而周围内外都说不出富人的不是来。”   漏勺想了想:“其实不难吧?”   “说说看。”   漏勺说道:“穷邻居是不是也有穷亲戚?”   苏油说道:“倒是有好些个穷亲戚。”   “那这穷邻居拿到周济之后,分配公平吗?”   “嘶——”   “如果不公平,那作为出资周济的富人,是不是可以干预一下?或者将穷邻居的三姑六大爷都召集到一处,说说这笔周济如何分配?”   “只要是富人出资一文不少,这乐善好施的名声就跑不掉,然后认为穷邻居应当把自己的一大家子都照顾好,所以要求穷邻居合理分配一下这些周济,没什么毛病吧?”   “要是穷邻居家兄弟本就不和,那就有的好看了,最后穷人家里自己就闹得乌烟瘴气,富人这钱,自然就可以慢慢再商量了……”   苏油点了点头:“明白了,漏勺你不错,很有政治天赋,所以陛下让各宫自己管理自己的用度这点子,其实是你出的对吧?”   漏勺没想到父亲在这里等着自己呢,赶紧转移话题:“刚刚父亲说的,是大宋和辽国吧?”   苏油拿手里的奏章敲了漏勺脑袋一下:“还跟我耍心眼!”   漏勺说道:“是陛下逼我的,他说宫中减了两成多的用度,日子难过,他倒是不担心自己,担心太皇太后和太后太妃。”   说完又有些愤愤不平:“要我说有些人就是贪得无厌,太皇太后就是心软,下不了手狠狠整治……”   苏油不禁叹了口气:“仅仅是心软吗?漏勺你把原因想得过于简单了,内中的事情,外臣能少插手就少插手,这样的主意,以后少给陛下出。”   漏勺扭头看着舷窗外头,明显还是有些不服气。   见到自家孩子这个样子,苏油也没办法:“你的建议很好,这次分割用度,陛下和你都做得很好,但是这个事件里边,有人的利益受损了。”   见漏勺想说话,苏油抬手制止:“不是说这些人陛下处置不了,也不是说这些人不该被处置。我想说的是,你们想出这办法之后,对于这些人的反应,你们有过预判吗?想好了相应的处置手段与措施了吗?”   “你们并没有,因此最后还是太皇太后出手,给你们俩抹平了影响,将几个老中官被发遣去了巩县,看守皇陵。”   “可要是这次的事情,得不到太皇太后的支持呢?”   见漏勺懂了,苏油才笑道:“所以这次只能给你们打七十分,漏勺你很聪明,聪明人有时候就容易发现制度的漏洞,钻制度的空子。”   “比如你和陛下交情好,可以直奏于他,君臣二人就把这事情给办了。这就是制度之外的漏洞。”   “现在你开了这个先例,办成了一件好事儿,今后便会有无数的人,引用这个‘成例’,去办无数的坏事儿。”   “我儿子这么聪明,我是希望他将来成为发现和堵住这些漏洞的人,而不是利用这些漏洞的人,明白了吗?”   漏勺点头,开始思索起来,神情也变得认真。   苏油这才转过来安慰:“不过你尚在陪读,不算做官,加上又是一心为公为天家,因此太皇太后才容忍了你这次胡闹。今后要注意,明白了吗?”   漏勺说道:“父亲教训得是,我明白了。”   苏油说道:“想明白了就好,刚刚你那个建议也很有价值,容我再想想,现在先去将已经收集上来的漕渠工事整理出来给我看看。”   ……   苏油这一次巡视,一直从汴京巡视到了长安,除了漕渠,顺便还检视了铁路、常平仓、广惠仓。   各路州县的仓廪数目,也经过漏勺整理成册,总体看来,朝廷定出的粮仓存粮,基本已经实现。   而且还有很大数量的民间存粮,在此基础上,苏油给高滔滔和赵煦上了一道密奏。   乙丑,朝廷下诏,免天下百姓所贷官粟。   这又是一项实打实的德政,诏令一出,天下称颂。   前朝新法所造成的不利影响,到此彻底清除完毕。 第一千五百六十七章 建议   冬,十月,丁丑,泸南经略使熊本上奏,罗氏蛮叛平。   范孺帅三千新军入赤水,直如摧枯拉朽,所到之处打土豪分田地,开仓放粮,宣传大宋德政。   嶲州白谙派遣祖庙巫师,深入罗氏诸郡传道,《诗经·硕鼠》之歌,再次传遍滇东大山大谷。   罗氏穷蹙无计,意欲归降,然而这一次,大宋予以了拒绝。   大宋对边州,一向行羁縻之策,边蕃时降时叛,已经成了家常便饭。   但是这一次,大宋朝野上下,要求对罗氏严惩,不为别的,就为他刺激到了读书人的神经,朝野同声,要求替秀才梁琛报仇。   梁琛所代表的是“仁”,罗乾祐所代表的是“暴”,罗乾祐虐杀梁琛,这是挑战了大宋的统治理念与底线。   就连吕公著都在都省联席会议上愤怒声讨了罗乾祐的罪恶,今日以暴克仁都能被原谅的话,那大宋今后还有何脸面,自称以仁孝治天下?!   梁琛的事迹已经被大宋报纸广为传播,晏小山在《时报》发表署名文章《纪念梁伯玉君》:“幼颂诗书,行蹈礼义,以孱弱之躯横身抗暴,当是时也,其乃知可免而逞勇耶?亦或知不免而罔顾耶?   诗云‘伯也执殳,为王前驱’,梁君其谓欤!   设无后报,岂天理人情所可容?!”   士大夫纷纷写诗撰文,称颂梁琛,太学生组织去昭忠祠集体献祭,要求朝廷激扬忠烈之气,惩处叛逆之臣。   群议汹汹,朝廷最终下旨,罗乾祐谋反,残害忠良,巨恶盈天,所在不赦。   命令江门军范孺严加围剿,务得罗乾祐,械送京师,父子十六以上,明正典刑,显戮都下!   朝廷的诏命明显给范孺的军事行动增加了难度,打死罗乾祐就跟踩死一只蚂蚁差不多,但是要活捉还是麻烦。   好在这次征剿群众基础不差,加上新式战法的使用,范孺以连排为单位,采取遍地开花战术,很快将罗氏武力彻底瓦解。   范孺是范龙山后人,军事上师从苏烈囤安军一脉,特种战术一直就是长项。   最后范孺带领自己的亲军,连夜摸上罗乾祐据守的土围子,抓获了罗乾祐,然后固守到大军到来,彻底完成了这项作战任务。   大宋最后一块土司自治地区——罗氏蛮,正式纳入朝廷管辖,朝廷任命熊本为泸南节度使,设置流官,施行改土归流。   朝廷追赠梁琛保义郎,这是因为梁琛本身连功名都没有,只能给个很低级的官阶,正九品。   制度就是制度,但是制度之外也有人性化的一面。   朝廷将梁琛的神位安置于昭忠祠,同时找寻到梁琛逃亡到嶲州的妻子,命白谙遣人护送乘传入京。   梁琛妻封江安县君,妥为安置,两个孩子封从九品迪功郎,按照忠烈遗孤待遇,朝廷会安排他们入慈善小学,一直供养到十四岁成年。   谋反是宋朝最大的罪名,大理寺录罪,罗乾祐的老父、老母、十六岁以上的儿子,全都免不了一死。   高滔滔还是下了一道特赦令,罗乾祐老母已过七十,特免追罪,命黔州居住,由亲族罗士忠奉养。   罗氏家族其余十一口,该绞的绞,该斩的斩!   罗氏蛮的覆灭在苏油眼里就是自取灭亡,这次剿叛的亮点在于新军的新战法。   以连排为小队化整为零,利用震天雷、伏虏炮、步兵炮等便携武器,数十人就能攻州灭郡,阻绝要道。   范孺的战法可谓是大胆创新,也充分说明了新军如今的战斗技能和战斗欲望。   十月,丁丑,苏油乘坐火车回到了汴京。   中途在中牟京师大学堂下了车,因为大学堂物理学院的几项发明,让苏油非常重视。   第一项就是燃气发动机,整机占地差不多有四立方米,其中巨大的飞轮就高达一米五。   发动的时候时手动拨动飞轮,飞轮连轴的另一端齿轮上有一个铁栓,每转动一圈,铁栓会带动进气阀和进油阀,先向气缸输入煤气,然后压缩到临界点时喷入柴油,接着继续压缩使柴油自燃,引燃煤气产生动力。   燃气发动机马力极大,能够给嵩阳兵工厂四台电动机床提供稳定的电力,用于如铳管、炮管的精密加工。   整个机械最大的亮点,就是喷油嘴的发明和那个作为拨片的小铁栓,理论上喷油嘴汽油机也能用,那个小铁栓还可以作为电路开关。   陈昭明虽然将苏油的构想予以了驳斥,但是思路上还是认可了苏油的说法,在发明燃气发动机的时候,其实也在思考汽油发动机的构造问题。   这个动力设备需要大量的燃煤,管辖煤矿产区的蔡京、赵禼和种谊闻风而动,立即开出订单,要求引进。   另外一项发明,是冷库。   解决了动力问题,只要再加上冷凝循环和风扇散热,就能够制作出巨大的冷库。   冷凝剂其实很早就发明了出来,说穿了平平无奇——就是已经在大宋使用多年的氨气。   氨气在三个大气压下便能在常温下冷凝,压缩机的原理还是当年苏油搞出的等距螺旋原理,有了澎湃动力,利用等距螺旋杆的高速转动,便能够制造液氨。   液氨通过蒸发器大量吸热,变成气体在室外重新被压缩机压缩成液体,再次送入室内吸热,这就是冻库的工作原理。   不过这玩意儿一旦跑漏,那刺激性气味要烦死人,因此制冰厂和冷库最后安排在了中牟粮库,那里是刚需,每年秋天入京的牛羊高峰期,除了制作腊肉香肠,如今也终于可以大规模冷冻保鲜了。   至于宫中的用冰,还是老老实实在冬日里取山泉冻成冰块,然后放到开封城墙里。   制冷在工业上有大用,不少化工物质比如磷酸二氢钾等,需要在低温下结晶析出,提高产量。   不过没有适合的家庭动力,冰箱进家庭暂时还是实现不了的。   苏油已经向陈昭明和天师提出了发电厂的想法,不过技术障碍还很多。   回京之后第一件事,苏油就是向高滔滔和赵煦上奏了这次出巡的可喜成果,紧跟着向朝廷提交了一个大建设计划。   苏油上奏,大宋再开通一条铁路,一条运河。   新铁路将沿着河西走廊,沟通兰州到大宋最西边的疆土,古玉门关。   而运河则从杭州通到真定府。   这道奏疏,立刻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反对声音极大。   不过这一次的风波,也创造了一个先例。   以往这种大工役的奏请,都是中央拍脑袋,地方大力反对。   而这一次,苏油的奏章却得到了地方上大力赞同,而反对的声音,主要来自朝堂。   文彦博、吕公著、范纯仁都提出了反对意见,认为朝堂刚刚才从役法的风波里缓过劲来,虽然今年财政宽裕,但是说不定过不了几年又有花大钱的地方,能让百姓宽缓一阵,就宽缓一阵。   文彦博则主要从军事考虑,有了这条铁路和运河,北方民族南下是否就更加方便快捷?万一抵挡不住,那真叫祸不旋踵。   苏明润这明显是飘了,几场胜战就有些忘形,虽然新军已经编练完成,但是磨合操训才搞了一年,最好还是保守一点。   还有今明两年是黄河攻坚之年,孙村引流工程才是重中之重,关系到黄河今后能不能驯服的千年大计。   在孙村工程没有完备,河北军力没有得到证明之前,文吕二人坚决不同意苏油这样搞。   朝中也有赞同苏油的,比如户部尚书李常,因为他经过统计,认为工役完全在朝廷能够承受的范围内。   而民力问题更是笑话,如今大家早都明白了,以往搞工役搞得怨声载道,那是要求老百姓义务劳动,其实只要工钱给够,大宋就没有不愿意干活的老百姓!   还有外路淮南的蔡京、河北的沈括、宁夏的赵禼,他们认为,这两条通道对于大宋控制西域,刺激河北发展,将具有绝大的作用。   军方也普遍站在苏油的一边,认为国内已经无惧北方的威胁,朝堂的担忧有些多余。 第一千五百六十八章 黑心章楶   最终吕公著让三省六部官员在都堂表决,两项动议都遗憾地没有获得通过。   为了安抚苏油和外路官员,吕公著接受了蔡京的提议,将动议缩水。   造我们还是造,不过铁路我们只从兰州修到甘州;运河我们只沟通黄淮,从淮阴修到阳谷,这就差不多了。   主要目的,还是为了调运金铁之利。   正好胶州登莱发现了大金矿,兰州奏报钢产量又翻了一番,吕公著被蔡京和赵禼闹得头疼,还是开了口子,准许两处在不耗费朝廷预算的情形下,可以“酌情相度”。   金矿是在河北发现的,沈括也在闹,但是结果却让他目瞪口呆。   凭什么我河北东路发现的金矿,要给黄淮运河作本金?我沈存中养出来的金鸡,结果飞到蔡元长窝里去了?   吕公著将沈括按得死死的,河北路一切以搞好军事为前提,军事没完备之前,休想老夫给你开着个口子!   全国一盘棋,河北东路的金矿怎么就不能给黄淮运河作本金?   要这么说的话,你告诉我河北四路发展银行一千五百万贯的本金却又是哪里来的?!户部拨出的五百万贯凭什么要先给你河北四路?!   沈括被捏着了痛脚,闹不成了。写信给苏油哭诉,朝廷偏心!蔡元长老奸巨猾,截我河北四路的胡!   闹就对了,癸未,苏油再次奏请高滔滔,根据李庸、沈括、张商英、赵孝奕送回的辽国情报,这几年他们的赈灾能力堪称拙劣,对周边压榨过于残酷。   辽国灾荒,部众南下囤积于雄州外,仰仗大宋赈济的,多达十数万帐。   两国是兄弟之邦,辽国动乱,如今看来对大宋也有不利。   大宋给辽国每年五十万贯的岁币,以往给了之后就放任不管,如今看来,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   至少大宋应当知道这五十万贯的去向,督促辽国将这五十万贯多用于向百姓倾斜,多用于水利、农牧、赈灾之上,而不能拿去招兵买马,反过来给大宋造成威胁。   为了两国的和平与稳定,大宋应当就岁币使用问题,命沈括为全权代表,与辽国进行磋商。   这道动议一出来,文彦博和吕公著不由得面面相觑,这小子在这儿等着咱俩呢!   可不是吗,两人刚刚以河北安全为理由否决了苏油的动议,苏油立刻就同样以河北安全为理由提出这项新的动议,这下子不好弄了。   而且苏油这项动议,完全站在了道义的角度上,辽国朝堂众臣这几年的确干的的确不叫人事儿,哪里有每年大宋帮辽国养着几十万难民的道理?!   五十万贯岁币,忍气吞声地给了就算了,对于如今的大宋真不叫事儿,可也不能让辽国拿去壮大军事实力吧?   还有辽国南北分治,北部契丹人遇到旱灾雪灾还能到处迁移,可南部诸州的汉人都是农耕之族,遇到水旱那就只有等死的命。   辽国最多只能行免税这样“德政”,然而在国家根本没有余粮救济的情况下,所谓免税,根本就是个噱头!   还有辽国本身是个多民族国家,除了契丹人,还有东边的女直、渤海人,南边的汉人,西边的鞑靼人,五十万岁币指望辽国用到这些人身上,怕是想多了。   但是这些人要是被逼到绝境,又不光光只会给辽人制造麻烦,傻子都知道,南边宋境才有饭吃!   漏勺真是个政治小天才,苏油觉得自家这个老二这项提议的水平,完全可以甩出王安石家的王雱几条大街去。   在蛋糕不变的前提下,让分蛋糕的参与者增多,就挑起了饕餮们之间的矛盾,简直妙到了极处,颇有汉武帝行推恩令的风采。   谏院诸臣闻风而动,他们才不管国家现在有没有抵抗辽人南下的实力,以前没有大义在手都敢狂开地图炮,何况现在司徒给他们提供了这么可喜的思路?   可以的,可算是给咱找到一门正经活计了!   孔文仲率先上书,司徒的章奏没有一点毛病,我们坚决支持!   岁币如果一时半会儿去不掉,至少我们要知道辽国将这些钱都用到了哪里!为什么扶贫这么多年,一遇灾荒辽国还是这样不行?!   这几次有大宋干预的项目,比如慈善医疗救护工程,司天馆承建项目,辽河水利开发工程,以及现在的长春洲水利工程,在辽国就进行得不错嘛,这种模式,完全可以大力推广嘛!   谏官们纷纷跟进,就是就是,除了这些,文教事业和佛教事业也应该跟进嘛!   吕公著有苦说不出,台谏这帮子人都是他的徒孙辈儿,之前也是他在一力维护,这下人家有理有据有节,不干也得干了!   这帮被惯坏了的孙子全都忽略了一点,就是人家辽国人干不干?!   吕公著声明朝廷当今应该“务安静”,“勿生边事”,以老成为重,却被孔文仲理直气壮地弹劾。   “朝廷虽务安静,然辽马十万,连叩边彊,名为寄食,焉非刺探?   树固欲静,奈金风不止。臣恐今日之勿生边事,为他日之玩寇饲虎!   圣人有教:义之所在,虽万千人吾往矣。   国朝之辱,无有甚于岁币。而岁币所施,若侈陷他国之君,无益他国之民,斯为助纣为虐,与虎作伥,其辱益倍于岁币矣!   今所议未受阻于辽主,先受阻于当朝,窃为朝廷耻之!”   这大帽子扣下来,连吕公著都不敢再说话了,己卯,朝廷决议,由赵孝奕为赴辽贺正旦使节,递交国书,表明大宋的意图,要求过问岁币分配。   其中一条很明确,岁币是大宋支援辽国的,那就是给辽国全体人民的,而辽国东南西北,分有契丹、汉人、鞑靼、女直。   不说一碗水端平,起码应该利益均沾。   而辽国灾荒,以南部为甚,因此大宋援辽的岁币,明显应当多投入在南部建设上,最起码每年十几万辽人堵在边境喝大宋稀饭的情形,不要再继续恶化下去了。   因此请辽人派遣使团,与四路都转运使沈括商议。   国书发出去之后,等待回复还有一段时间,苏油这才腾出精力来,督促户部开始制作今年的统计与明年的预算。   淮南煤矿已经开始产出,朝廷已经开始着手在徐州建立“现代化”的钢铁厂、兵工厂,在楚州建立化工厂。   大宋的大工业基地,因为徐楚寿工业三角区的建立,整体向河北方向推进了近千里。   戊戌,御史翟思等言:“清心莫如省事,省事莫如省官。今天下之事,其繁简多寡,昔以一官治之者,今析之为四五,昔以一吏主之者,今增而为六七。愿朝廷参考古制,以救今弊。”   十一月,户部统计完毕,元祐三年,天下大丰,朝廷岁入两亿五千万贯,获得可喜的增长。   之所以突然猛增六千万贯,是因为南海大聚宝盆的优惠政策到期了。   南海四路本土经济,成为了大宋丰厚的赋税来源,贡献了六千万贯中的一半。   这里边章楶算是功不可没,矿业、香料、宝货、造船、酿酒、制糖、地丁胶、天方胶、海产……收成超过了杭州市舶司!   陆真腊和水真腊开始了战争,还有三佛齐和阇婆,也打得如火如荼。   这四个国家,相互间本来就有深刻的民族仇恨,如今成了大宋库存淘汰兵器的主要倾销地。   毕竟热带地区嘛,武器容易锈蚀,更新替换比较快。   章楶的心肠比王韶还黑,还嫌军火贸易规模不够大,于是又玩了一招。   朝野上下还挑不出章楶的错处来,章楶上奏朝廷的奏章写得很明确,南海诸国,很多一个国家有多个沿海城市,这些城市的城主,常常冒充国家主体,进行所谓的“朝贡”,占大宋“回赐”的便宜。   章楶要求这些国家明确国主,一个国家,大宋只认一个主人。 第一千五百六十九章 冗官   今后朝贡,必须是国主派出的使臣,拥有大宋承认的合法身份,拥有大宋发放的印信,方能作为朝贡的使节,享受大宋对藩国入觐的优惠政策。   其余的一律算作生意人,货品通关必须纳税。   为了这个“藩属”身份,无数城邦开始了战争,无数小国开始分裂和独立,目标就是那张“免税通行证”。   这就是后世臭名昭著的“限贡令”,章楶一道奏疏,就让南海更多城邦国陷入了血火当中。   仅仅如此还不足以显示章楶的腹黑,在各国争斗的过程中,这娃还又当又立,做起了各方势力的调停者和谈判仲裁者,让处于饮鸩止渴状态下的南海军阀们不惜为了巩固权势,为了军器和自身利益出卖故国,“自愿贡献”给大宋数个贸易良港,其中包括了海峡对岸的棉兰和占碑,让章楶彻底扼控了整个海峡通道。   而对于已经投入大宋怀抱的城市,章楶大力引进东胜州品种的木薯、番薯、玉黍,大力开发当地椰子、蕉麻、甘蔗、香料种植,形成建筑于海贸基础上的变态繁荣的殖民地经济,让这些城市对于大宋的依赖性越来越深厚。   搞阴谋诡计,宋人中的佼佼者从来不用教,章楶出于本能就玩得溜熟。   元祐三年的国入爆发性增长,让高滔滔大为欣喜,有钱了出手就阔绰。   丁卯,诏岁以三月、十月给兵卒衣、裘。   壬寅,殿前都指挥使燕达上奏,上四军扩编换装完毕,恢复到历史最高的水平,每军左右厢各一万,总计八万精兵。   庚申,四路都经略司种诂、巢谷上奏,河北八军也编练完毕。   新任户部尚书韩忠彦、侍郎苏辙、韩宗道言:“本部近编成《元祐会计录》,大抵一岁天下所收钱、谷、金银、币帛等物,足以支数岁。”   “然熙丰年间,国家积成四冗,数逢穷蹙,皆前时未量后世出入故也。”   “今臣等愿明敕本部,随事看详,量加裁损,二圣以身率之,大臣以身先之,则谁不信服!”   奏入,诏:“户部取索应干财用,除诸班诸军料钱、衣粮、赏给特支依旧外,其馀浮费,并行裁省,节次以闻。”   御史大夫苏元贞言:“先帝以吏人无禄,不足以责其廉,遂立其责,重其罚,而后禄之。向已命官核实汰冗,请督责成书。”   甲寅,高滔滔又诏:“官冗之患,所从来尚矣;流弊之极,实萃于今,以阙计员,至相倍蓰。   上有久闲失职之吏,则下有受害无告之民,故命大臣考求其本,苟非裁损入流之数,无以澄清取士之原。   吾今自以眇身率先天下,永惟临御之始,尝敕有司,廕补私亲,旧无定限,自惟薄德,敢配前人!   已诏家庭之恩,止从母后之比,今当又损,以示必行。   夫以先帝顾托之深,天下责望之重,苟有利于社稷,吾无爱于发肤!   矧此推恩,实同豪末,忠义之士,当识此情,各忘内顾之诚,共成节约之制。   今后每遇圣节、大礼、生辰,合得亲属恩泽,并四分减一。   皇太后、皇太妃准此。”   这是要以身作则,开始对公务员系统开刀,搞汰裁浮费和机构精简。   皇宋改革二十年,以此为标志,终于开始步入深水区。   苏油上言:“元丰制成,天下官吏,皆有常俸,而天下诸州,皆办银行。”   “故外路职田,宜一体罢废,取禄公帑。”   “其余宰执赐予,亦应裁罢,充储国用。”   又言:“今天下之事,其繁简多寡,增古代过六七者亦有之。”   “然于州县,前翟思所言,故有裨益。如南海、西域、荆湖、滇嶲、广南,人以为恶地难任,虽朝廷制命,亦有轻弃者。”   “请重定天下州县三格,敢任边远下等州县者,三年两转;中等三年一转;上等两任一转。以示奖掖劳任之意。”   这是坚决响应高滔滔的号召。   元祐刷新的总体思路,就是对百姓从宽,对官吏从严。   苏油出巡之前,朝廷就已经开始有了动作,吏试新法,就是为此做准备。   到现在所有人才明白过来,原来吏试新法只是毛毛雨,现在这一套才是真正的组合拳。   一方面是高滔滔以身作则,减免了外戚、宗室白吃朝廷俸禄的“遥封官”数目,继续削减宗室和宫廷四分之一的用度。   光这一条,直接将朝廷每年支付给宗室外戚和宫廷的一千万贯费用降低到了五百万贯。   紧跟着,苏油也向高滔滔申请免除了那些给宰执高官们逢年过节那些乱七八糟的赏赐,同时收回所有路州县官员的职田,俸禄全部通过如今各州都已经设立的银行发放,这一举措,又将朝廷的俸禄支出降低了三百万贯。   接下来是新任户部尚书韩忠彦的开门三把斧,搜罗朝廷职务,将那些久闲、失职、待选的官员搜剔了出来。   台谏立刻发挥纠核功能,要求对这些官员重新进行考核。   一边是大棒,另一边也有胡萝卜。   不过这胡萝卜,却也要费点劲才能吃到——苏油明说,你们的出路,就是到国家需要的地方去。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低级官员的转迁,在大宋是极难的。   苏油也不会干那种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的事情,所以给他们开了个口子:凡是去老少边穷地区做官的,朝廷会让你们在资历上干一年等于干两年,回来的提拔机会远超同僚。   这也是后世经验,国家增加这么多的国土,自然需要官员去镇守,大宋其实不是官太多,而是大家挤在汴京城宁愿等宁愿抢破头,都不愿意去苦一点穷一点的地方试一试。   其实很多地方大有发展潜力,可是但凡有点能力在朝中吃闲饭的官员都不愿意去。   比如蔡确与邢恕被贬的那个新州,邢居一去就放了颗卫星,只修了两里的堤围,就得地一万五千顷,按照苏油现在的办法,这就相当于连续拿了两任上上,一下子就将同行的差距拉开了。   三年干完后,邢居哪怕再受父亲牵累,一任广东路提刑或者常平仓使是跑不掉的。   这也是苏油为理工背景出身的底层官员设计的升迁捷径。   毕竟没有金刚钻,也不敢轻易揽这样的瓷器活,而大宋如今真正能干动这些地方的金刚钻,其实都握在具备理工知识的官员们手里。   最后苏元贞这个不怕得罪人的“孤臣”,还将尚方宝剑高高举起来威胁,台谏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朝廷即将有所举措,今后凡是那些闲官,都将会被以一刀切的方式,“核实汰冗”。   大宋朝堂一向是“异论相搅”,更何况这般触及所有官吏利益的“公务员改革”。   但是这次却当真奇了怪了,高滔滔诏命一下,皇室、宰执、六部、台谏同声共气,大家一起从自己的职责出发,出主意想办法,一套组合拳下来,愣是整得一干官吏毫无脾气。   正义的大旗果然好用,苏油拿到圣旨后,直接将事情摆在三省朝议和都省联席会议上讨论。   哪怕很多人都有阴暗心思,却也不敢明摆到太阳底下来。   于是决议就形成了,丙寅,高滔滔诏置六曹尚书权官;诏吏部详定六曹、寺监重复利害以闻;诏门下、中书后省疾速立法。   明年春,就要彻底解决大宋发展上最后的绊脚石——冗官问题。 第一千五百七十章 大使   十二月,癸未,辽预行正旦礼。   耶律洪基盼了这儿些年,一直渴望着来一次大宋那样的大朝仪。   当年萧禧从大宋给耶律洪基搞到了《大驾卤簿图卷》与《卤簿图记》后,好大喜功的耶律洪基就心心念念,想要在有生之年来上这么一回。   其实就连大宋,没搞过这样的排场,按照图卷来算,整个仪式需要官兵五千四百八十一人、车辇六十一乘、马两千八百七十三匹、牛三十六头、象六只、乐器一千七百零件、兵杖一千五百四十八件。   如此宏大的规模,加上彩排演练,大宋礼器齐整一次花费都将不下百万贯,辽国还要将家伙事儿添置齐全,就算马牛不要钱,耗费也差不多。   辽国今年也是大丰,辽河水利工程与长春洲水利工程,让辽国今年增加岁入百万石,这成绩立马就让耶律洪基有些飘了。   辽国的政治制度还很粗糙,历任辽主又喜行捺钵之制,行南北院制度之后,南院类似大宋那般,管理州郡。   其中很有特色的就是除了县以外,还有很多与县同级的州、军、城等“头下军州”。   头下军州类似分封的诸侯,是辽朝一种特殊建置。辽人军事部长将所俘掠的人口,建立州、军安置,督迫其为自己劳作。   诸王、外戚、大臣所领有的头下军州,可建城郭,其余只能有自己的头下寨堡。   这些州郡主要集中在南部,所以都归南院体系管辖。   南院中最高级的宰执、三省六部官员,由辽主任免,但是辽主经常到处乱跑,因此一般只在捺钵大会上进行。   而州郡官,则干脆由南院政府包揽任免权,只在捺钵大会上上报辽主,补发印信完成手续。   如果说后世中原封建王朝是“县令承包责任制”治国的话,辽国南部几乎就是“三省承包责任制”。   鱼儿泺,后世内蒙古赤峰市克什克腾旗达里诺尔湖。   与后世不同的是,如今的鱼儿泺还是一个巨大的内湖,亮子河、贡格尔河、沙里河三条河流充沛的河水,汇集出了一个巨大的低浓度盐水湖,还没有变成后世那样的三个内陆湖区。   耶律延禧如今就在这里练兵。   鱼儿泺这个名字,来自湖中一种特产——华子鱼。   华子鱼有顶着冰凌产卵的习惯,从冬月到端午,以华子鱼为前锋,各种鱼类会从湖区沿着两岸牧草返青的河道,溯流蜂拥而上,甚至常常能够造成水流不畅。   当地人说,手脚轻盈的人,可以踩鱼背过河而不致落入水中。   后人记载“每三、四月间,自湖溯河而上之鱼,堵塞河渠,殆无空隙,人马皆不能过,鱼儿泺之名,盖本于此。”   大宋贺辽国正旦使节赵孝奕骑在高骏的白马上,正好在亮子河边赶上了华子鱼潮。   南院宰相王经也要述职,一路同行,赵孝奕如今“唐四郎”的身份几乎呼之欲出,虽然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但是王经却认为自己已经摸到了真相。   这个猜测其实是很合理的,唐四郎在海贸上手眼通天,呼风唤雨,无数大宋法令明令禁止的进出口商品,唐四郎都能搞到,比如在大宋都异常精贵的金鸡纳霜和青霉素,唐四郎竟然能够拿到配额!   只有凤子龙孙,方有这般奢遮!   王经是辽国南部买办群体的代言人,唐四郎是“大宋北方进出口贸易总代理”,因此王经作为南院宰相,将陪同使赶到一边,亲自陪同赵孝奕赶路的态度,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现在的赵孝奕,风度翩翩,头束金冠,外罩白狐皮翻领的玉色月轮华闪锦面斗篷,里边是轻薄但温暖无比的鸭绒紫锻袍子,袍子设计得很紧身,因为骑马,还绑了镶金酿宝的皮箭袖套,一来保暖,二来将赵孝奕衬托得英俊挺拔。   腰间是高级宗室子弟才能佩戴的和田白玉蹀躞带,金鱼袋,还配着一柄珠鱼皮金装长剑,鞍前挂着兴庆府特产的宝弓,身后箭囊里则是日本特产的羽箭。   大宋有好几个高级货色可以供影帝揣摩角色,现在赵孝奕的身上,集合了苏油的儒雅平和,冯京的蕴藉中正,章惇的英武勃发,张散的富贵豪迈,甚至还有一丝孙能的灵动狡黠,最后再添上点张麒的潇洒风流。   直把随大队而行的辽国南院教坊司小娘子们迷得神魂颠倒,茶饭不思。   看着河流里密密麻麻溯流而上,为了生存和繁衍将流凌都阻断的鱼群,赵孝奕也不禁感慨:“天高地迥,生灵其间,何其壮观!此行乃不虚也!”   王经笑道:“我朝自有大佳之处,不过以往南朝使节,可是来不了这里的,最多就是在上京等蒙召见而已。”   “公子身份乃大宋宗亲,两国如今又关系和好,尤其是这几年,大宋援助我朝不遗余力,陛下特命允公子来鱼儿泺与燕王会合,之后会携公子一道前往上京参加正旦朝会,再同往长春洲,参加春捺钵,头鱼宴,到时候界外生女直酋长在千里内者,皆会来朝,让公子看个全须全尾。”   赵孝奕松开手里的玉梢鲸须的马鞭,用戴着麂皮手套的手对王经抱拳施礼:“这里边,想必相公耗费的心力也不少,孝奕多谢了。”   王经呵呵笑道:“公子跟老夫当真用不着如此客气,你我两家手下往来,其实也不生疏,这些年也没少得獐子岛照顾。”   “听闻公子被南朝官家亲点为正旦大使,老夫就抓紧措办了其余差事,正好给公子做个乡导。”   赵孝奕笑道:“明公为国操劳,连这点小事都还要记挂,孝奕实在是太感激了。”   王经说道:“家中还有几个不成器的子侄,在锦州、辰州、开州、苏州管理着产业。”   “不敢求公子照拂,只求公子遣一二仆役,同他们亲近亲近就好。”   赵孝奕微笑着点头:“锦州粮,辰州药,开州木,苏州瓷,王相公的子侄,却也不凡啊!”   说完招手叫来一名手下:“五日之内,奔赴獐子岛,就说我说的,苏州要的那批瓷药是紧要,让老石开仓出货,有什么好查的?!”   大宋瓷药可是好东西,辽人苏州买办们的瓷坊,除了炉温,在制造工艺上和大宋也已经差不了太多。   不过瓷药,也就是用来制作彩釉的矿粉,就不是辽国自己的釉彩可比的了。   一个普通磁盘,与给画工画过几笔的青花磁盘,价格也不是一回事儿。   因此瓷药里边蕴含的大利,可想而知。   大宋的瓷药,除了大宋化学家们研发出来的那些,最远的天然材料能够来自中东和北非,对于没有海运之利的辽人来说,这就叫无法摆脱的进口依赖。   那么手下面露难色:“启禀公子,千里奔驰不叫事儿,不过这可是辽境,我怕……”   王经赶紧解下一枚木牌:“贵属出示这个,我保一路无人阻拦。”   赵孝奕的手下领命,更不多话,接过木牌立即转身打马,飞奔而去。   王经都愣在了当场:“公子御下当真令行禁止,五日奔赴獐子岛,是不是也太……”   赵孝奕大喇喇地挥挥手:“一日三百里而已,跑不死他。”   说完才与王经纵马沿河缓缓而上:“瓷药又不是什么忌讳东西,就发色描彩用的玩意儿。这老石不知道哪里听来的风声,说我大宋在獐子岛有秘药走私,因此但凡见着这些粉粉末末的东西就紧张。”   “这宫里边当下人出来的,立身之道就八个字——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不瞎胡闹吗,相公你说是不是?” 第一千五百七十一章 耶律延禧   这话在赵孝奕嘴里轻轻松松,可是再借王经十个胆子都不敢说獐子岛市舶司扛把子的不是,只好赧笑道:“就这点小事儿还给公子添麻烦……”   赵孝奕说道:“不过相公也要理解我的难处,如今官家跟太皇太后正在搞刷新,宗室的产业也要给朝廷纳税,让货品从市舶司走一遭,那不是给老石面子,是给官家和太皇太后扎起这个场子。”   “不过要是市舶司敢做得过了,咱就算拿到了理儿,一船送到开州再卸货,对我来说很难吗?”   “可不敢可不敢……”王经对赵孝奕不时暴露的纨绔习气很满意:“老夫空长贤弟几十岁,在陛下那里也没有贤弟这么大的脸面。”   “瓷药啊,就是要经过贵朝市舶司才好,如此一来,就是公事公办,正经足税的生意,朝中谁也说不出老夫的不是来。”   赵孝奕这才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无怪相公能做到相公,原来还有这一层考虑呢,又学到了。”   王经赧笑道:“公子说笑了,你可是贵人,当今南朝皇上亲堂哥,这些臣下的小小心思,贵人自然是一点用不上的。”   “是用不上。”赵孝奕点头:“不过回去也可以提醒陛下,对朝臣里边相公这样的人,可得提防着点。”   见王经满脸尴尬地僵在那里,赵孝奕不禁抚掌大笑:“哈哈哈哈,跟相公开玩笑的!相公可是辽国的大贤,引导宋辽水利合作,为国岁增粮秣百万,加之这几年里救治灾伤,活人无算,我朝太皇太后称赞过相公的。”   王经这才转尴尬为欣喜:“终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怎敢劳南朝圣母赞誉,实在是不敢当的。”   赵孝奕看着已经将河道阻塞的华子鱼:“这鱼好吃吗?”   “这是辽国绝美的美味。”王经说道:“鱼儿泺水质特殊,有些滑腻,还有淡淡的盐味儿,湖华子鱼长在这盐湖里,就好像在天然的调料里长大的一般,陛下不在鱼儿泺游猎的时候,都要命当地部族采取入贡的。”   赵孝奕乐了:“这要是司徒在此,还不知道要馋成啥样呢,要不……来两条华子,咱尝尝?”   “必须尝尝!”   华子鱼长不大,最大的也就一斤,做法也简单,香煎或者油炸。   好的食材,加工方法越简单越好,赵孝奕吃得赞不绝口,说要是苏油来此,必定会流连忘返。   吃过鱼,队伍沿河而上,找了一处水浅鱼少的地方过河。   这次赵孝奕还带来了大驾卤簿所需要的礼器,这是一笔大生意,用掉了辽国今年全部的岁币。   其中蒙皮金漆高桥马鞍就有三千具,黄铜牛皮全套马具三千具,各种缂丝的旗帜六百面,精美乐器两千多件、鎏金兵杖一千八百件。   除此外还有仿造大宋卤簿的铜器三百件,玉器一百件。   这门生意还引来了朝中不少反对的声音,最后苏油召集大家开会,拿出账册,官员们才发现将作监竟然用辽人的岁币,制造了两套卤簿,其中大宋的还是无耻的高配版,而给辽国的,是阉割版。   于是大家才都不闹了,原来这才是真相,司徒这生意做得……真香!   当车队抵达鱼儿泺百里的时候,被阻止了前进,耶律延禧宣召王经单独觐见。   王经来找赵孝奕说明情况,原来是耶律洪基要示威,召集了各部,加上宫室皮帐,正在进行一场平叛战争。   准部,是辽国西北的一个鞑靼人部落,时降时叛,已经和辽国对抗了几十年。   辽国在大西北设立了西北路招讨司,统治鞑靼人,前前任招讨使萧迪噜政务姑息,多择柔愿者用之,诸部渐至跋扈。   其后任招讨使耶律托卜嘉含容尤甚,边防益废。   不过耶律托卜嘉比萧迪噜“聪明”,想出了一招,仿照治生女直的办法,从准部当中挑选了一个酋长叫玛古苏的,作为诸部的部长。   玛古苏拿到大权后东征西讨,渐渐将准部统一成了一个大部落,耶律洪基不但不提防,还大加奖掖,这次西狩,就是让皇孙来给玛古苏撑腰的。   玛古苏要在耶律延禧面前露脸,组织兵力攻击准部里最后据有城池的部落——嘉钦部。   耶律延禧不愿意让准部耀武扬威,命令他们围观,亲自督帅契丹宫帐皮室大军,对嘉钦城发起攻击。   但是时逢大寒,嘉钦部以井水浇城,让城墙坚固无比,战事一时间竟然陷入了僵局,示威渐渐有变成笑话的趋势。   耶律延禧召王经前去,就是为了问计的。   这等好机会赵孝奕岂能错过,赶紧拱手道:“贵国不擅攻城,或者孝奕能替贵主出些主意。”   王经是文臣,正忧急耶律延禧问起来没法交代,不禁大喜:“贤弟有何妙策?”   赵孝奕说道:“这个现在也没法说,总得看过情形后才能建议啊。”   王经说道:“我这就去求请王爷,让贤弟能够观阵。”   王经去了半日,到午后来了一名银牌使者,要赵孝奕前往大帐。   到得大营,赵孝奕见到了一身戎装的耶律延禧。   赵孝奕的风度神采让耶律延禧倍感惊异:“不意赵宋天家有郎君此等神仙人物。”   赵孝奕对耶律延禧躬身:“启禀燕王,不说我朝陛下天资英睿,就说荆扬二王,晓畅音律,药理,义理;更不用说二十一叔祖,那是学究天人大道。和他们相比,孝奕,寻常人耳。”   耶律延禧拉着赵孝奕的手上下打量,怎么都看不出一点武将的影子:“听说你善于攻城?”   赵孝奕笑道:“大宋不同辽国,城池攻防已经玩了几千年,嘉钦城的格局我估计也大不到哪里去,应当不难破。”   这还是耶律延禧第一次主持军事,还遇到了麻烦,对赵孝奕说道:“如此便请节度与我一同料敌。”   等到见到嘉钦城的模样,赵孝奕都差点笑出声来,这尼玛就是一个土围子,城高尚未足两丈!   看了一圈,赵孝奕看着辽人营地后边的一片砍伐过的松林,对耶律延禧问道:“王爷,已经试过造巢车了?”   耶律延禧皱眉:“试过,不过造出来的巢车过于笨重,推不上坡。”   赵孝奕心里有底了:“这个简单,将这次随我来的车改一改,保管推得上去。”   耶律延禧也是没有办法了,对侍卫萧兀纳吩咐:“去叫人。”   不一会儿,两名雄壮的汉子被萧兀纳领到跟前,赵孝奕不禁啼笑皆非:“你们怎么在这里?”   两人正是完颜女直的劾里钵跟阿骨打,见到赵孝奕也是欢喜异常,纳头拜倒:“拜见大官人。”   耶律延禧不禁讶异:“你们认得大宋使臣?”   “认得!”萧兀纳点头:“启禀王爷,宋朝派船送粮入鸭渌江救助我们,就是大官人经手的。”   耶律延禧对赵孝奕说道:“负责伐木的就是劾里钵父子。”   劾里钵说道:“我们是来请天子春捺钵的,正好送一把力气。”   赵孝奕明白了,劾里钵说得好听,其实就是耶律洪基要在混同江捺钵,鉴于生女直的不安分,要劾里钵父子入质而已。   当然这对劾里钵也是有很多好处的,比如完颜女直的封赏会很丰厚,地位会变成所有生女直中最高,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跟赵孝奕的目的一样——窥探辽人的虚实。   来到松林附近,这里已经开辟出了一个伐木场,有百十来个女直人,正在砍伐木头。 第一千五百七十二章 攻城   边上还放着一个巢车,不过没有车轮,用滚木倒是可以推到坡下,但是要推到城门口那就难了。   赵孝奕一声令下,使节团里赶出来四辆马车,四辆车分占四角,在车厢里添上木柱,直接在车顶上铺出楼板、挡箭板,再斜搁了几根松木做冲梯,一辆巢车就做出来了。   赵孝奕还在车尾斜着挂上了一排穿孔的尖木桩,做成逆止机关,这样巢车上坡时即便失去动力,也会被尖桩撑住,就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了。   车厢间的空间也格上横木,给几头牛套上胸轭赶进去,整个巢车可以被里边的牛推着走。   有了厢车做底盘,巢车推动起来就不再费力气了,当巨大的巢车从松林里驶出来后,辽军阵营顿时欢声震野。   耶律延禧激动得小脸通红:“擂鼓!攻城!”   咚咚咚……低沉浑厚的鼓声中,巨大的巢车开始朝嘉钦城缓缓移动。   嘉钦城里的守军已经感到不妙了,发出了混乱的呼喊。   草原上的土城连护城河都没有,巢车轻松地推到了坡下,开始慢慢朝坡上爬去。   大队辽军跟在巢车后边,巢车里还躲着一百甲士,他们是先登选锋。   城头上出现了一支军队,在一名身着熊皮袄的壮士大呼声中组织防御。   无数箭支从城头飞下,但是已经对辽人造不成什么威胁。   “轰隆!”巢车终于靠上了城墙,作为登梯的大松木直接将城头顶出一个豁口,辽国勇士从车下冒出头来,朝城头奔去。   城头那名熊皮袄的壮士挥舞着战刀,与当先的前锋鏖战起来。   居高临下,壮士武力也非凡,一时间辽人的攻势竟然受了挫折。   赵孝奕问身边观战的阿骨打:“张节度是不是送过你一张宝弓?”   阿骨打点头:“是!”   赵孝奕鞭稍一指城头:“能不能射到那人?”   “看我的!”阿骨打从鞍旁取下大弓,又一脸肉痛地抽出一支粉色箭羽的重箭,满引如怀中抱月,接着释放弓弦。   “嗡——”弓弦发出巨大的切割空气的声响,一点流星从辽军阵营帅旗之处高高飞起,然后向着嘉钦城头落下。   城头上的嘉钦头人正在号呼酣战,身边已经劈翻了四五个皮室武士,就在他刚刚又劈翻一名武士的时候,一支从天而降的重箭,狠狠地扎进他的右颈窝,再从左背冒出了箭尖!   壮士的动作猛然停顿了,艰难地看向这边,似乎要见识一下辽营里这名高手的模样,然后才不甘地扑倒在地。   “好!”赵孝奕看得血脉贲张:“阿骨打,好神射!”   “阿骨打!阿骨打!阿骨打!”辽人崇尚勇武,被这近两百步的神射激发起了崇拜之情,不由得高呼起神箭手的名字。   城头上的皮室军更是被这一箭彻底激发起了烈性,转眼冲上城头。   等到中军移到嘉钦城下时,战局已然大定。   黑色皮甲的宫帐武士在城头和城门举着武器欢呼,迎接耶律延禧入城。   城中四处都是血污,游牧民族战法残酷,鞑靼人不如汉人那般有价值,还可以赶到头下军州去种地,基本上凡是敢于固城自守的抵抗力量,城破之后就是丁壮屠戮,女人散与战士,小孩子养成奴隶。   不少半大孩子被拖到大车边上,凡是高过大车车轮的,紧跟着就是一刀。   俘虏也凶悍,似乎早就知道这是铁律,没有抱着活命的心思,用鞑靼语呼喝痛骂,不过不是对耶律延禧,而是对耶律延禧身侧以为面色阴沉的鞑靼人。   赵孝奕落在后面,小声问王经:“相公,这是咋回事儿?”   王经看着前面戴着鞑靼大皮帽子的身影冷笑:“嘉钦部也是准部的一个小部落,如果这一战是玛古苏打的,那他就是一统准部的第一人,在部族中的声望会更加崇高。”   “但是我大辽会容他得逞?因此最后一战燕王亲自动手,那些鞑靼人现在在痛骂玛古苏是叛贼,引外族人屠灭自己人,不是英雄好汉。”   赵孝奕有些明白辽国北面这些游牧民族的生态跟作风了,那就是一族人你打我我打你都是常态,最终能够打赢的还是大英雄。   但是如果引外族相帮,就算获胜都不是好汉,就如女直部的劾里钵,因为投辽造成生女直内部叛乱迭起,最后还是靠着对抗辽人,争取到权益,最终才重新收获了生女直内部的人心。   赵孝奕问道:“听说鞑靼人有个风俗,如果不是战时,即便是与仇家相遇,都可以放心投宿,主人照样会献上酒肉,而客人也会饮食无疑?”   王经点头:“是,这是草原上的规矩,如果这最后的规矩都要破坏,那草原就真成了阿鼻地狱了……”   赵孝奕笑道:“不意晋羊叔子之风,能够复见于漠北,当真成了礼失求诸野了。”   王经看着一地尸首,摇头道:“这种话,跟高过车轮的嘉钦部男丁,可说不着。”   就在这时,却见玛古苏一声暴喝,将头上皮帽子一揭,拔出弯刀对准阿骨打,叽里咕噜地怒吼起来。   “这又是在闹哪样?”在皇位继承人面前说拔刀就拔刀,赵孝奕也不禁感到蛮夷当真是太不通礼仪了,一边问王经,一边悄悄将右手伸入锦袍之内。   耶律延禧将手一挥,武士们立即将玛古苏围了起来,将手里的长矛对准了他。   外围玛古苏的准部手下一见,也不由得鼓噪了起来。   王经冷笑道:“俘虏们骂他不是好汉,说头人不是他杀的,他们永远不服,哪怕去了长生天那里,都要控诉。”   “所以玛古苏提出和阿骨打决斗,阿骨打杀了嘉钦头人答古,只要玛古苏赢了阿骨打,嘉钦部和准部自然无人不服。”   赵孝奕看着耶律延禧,将手臂又拿了出来:“那这场决斗就打不起来哩。”   王经笑道:“那是自然。”   果然就见耶律延禧对着玛古苏怒斥了几句,玛古苏面露惧色,然而还是还了句嘴。   耶律延禧脸现怒色,然而还是忍耐住了,转头对阿骨打说了几句,阿骨打大声申辩,却被身边的劾里钵劈手夺过宝弓,将之献给了耶律延禧。   耶律延禧这才开心起来,又对劾里钵与阿骨打抚慰了几句,纵马向城内奔去。   王经说道:“玛古苏说阿骨打是倚仗了器械之利,燕王便收了阿骨打器械。”   赵孝奕不禁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这怕是不妥吧啊?”   王经说道:“生女直近年来渐渐跋扈,他们是忘了当年被打女直时候的日子了,燕王敲打敲打他们,也是为了他们好。”   赵孝奕点点头,不再多话。   打下一个城,战利品得到不少,耶律延禧倒是分毫不取,尽数分给了作战有功的战士,这一点比他老爹强了不少。   不过在分配利益的时候又起了一番搅扰,准部人马大为不悦。   玛古苏费尽心力将准部的反对者逼迫到了这里,准备最后一鼓而下,城中那些东西都是其反对者多年的积蓄,本来都是准部的财物。   结果最后辽人打下城池,等于是将准部多年的积蓄一把抢了近半。   准部没有参与最后一战,虽然耶律延禧也分了一些缴获给他们,但是数量相当少。   还有一个矛盾,是给阿骨打的缴获,阿骨打那一箭的功劳谁都清楚,辽军将士佩服,不过当牛羊马群赶到女直人面前的时候,准部终于鼓噪了起来。   耶律延禧这才笑了,将阿骨打和玛古苏召至跟前,对玛古苏说道:“现在我将阿骨打的宝弓重新发还给他,让他将战利品让给你们,你们有意见吗?”   玛古苏顿时脸臊得通红,想说不要又没那底气,只好讪讪地道:“那我给阿骨打兄弟道歉!”   耶律延禧将宝弓交给阿骨打:“英雄的武器,就好像雄鹰的爪牙,没有它们,还如何捕猎豺狼?” 第一千五百七十三章 范镇   阿骨打欣喜莫名,没有想到自己的兴州宝弓入了辽人手里还有回来的时候,赶紧接过,对耶律延禧大为奉承。   赵孝奕不禁好笑,张节度说女直人性子憨直,看来是有些道理。   一段风波就此过去,耶律延禧作为十四岁的燕王,带兵“平定”了准部,屠灭嘉钦城,诛杀了作乱的猛人答古,辽朝上下皆称颂耶律延禧有明君之相。   但是真实情况如何赵孝奕看得清楚,一个小小的土城辽人费尽心力都攻不下来,当年辽朝太祖太宗起兵朔野,鼓行皞外,席卷河朔,树晋植汉风采,那是看不到了。   耶律延禧的汉学学问还是不错的,没事儿喜欢召赵孝奕饮酒吟诗,连绘画水平也在水准之上,对风流倜傥的赵孝奕也颇为喜欢。   赵孝奕此番不光带来了卤簿仪仗,还有美酒、名茶、各种香料,还给耶律延禧带来一份礼物,大宋司徒为自己小皇帝编纂的《厨经》。   此番赵孝奕的人设就是有钱,懂享受,通礼制的凤子龙孙,除了指导耶律延禧排练卤簿仪仗,剩下的就是教他怎么吃喝玩乐。   一副扑克牌赌具,都能让耶律延禧倍感新奇,赵孝奕作庄,日日在营中开赌局,让各路头人将领到帐下饮酒呼号聚博为戏。   见到部下输钱时候的恼怒咆哮,耶律延禧乐得哈哈大笑。   宋人的音乐,熏香,尤其是据说司徒创制的那些菜品,更是让耶律延禧难以拒绝。   一道油炸华子鱼在辽国都是极品的美味,等到赵孝奕的厨子利用辽国的物产,弄出松仁面包、奶油蛋糕、烤松鸡、铁板炙羊、还有爆炒快溜的一系列荤素,最厉害是热辣香腾的火锅之后,赵孝奕在耶律延禧的心中,简直就成了铁哥们儿。   当然给赵孝奕的回报也挺丰厚的,听说大宋驸马王师约海东青颇为厉害,耶律延禧直接将自己的海东青匀给了赵孝奕一头,还特意组织了一场围猎,展示自己驯养的宝贝是多么的神骏。   雪原之上,辽人放鹰逐猎,女直人刺虎博熊,赵孝奕给耶律延禧还带来了一样好东西——冰湖下所用的全套拖网设备。   这套设备在宋人带来的工匠操作下试验了一次,没有将九十六块网全部用完,仅用了十块,一网就打到了上万斤鱼,惊得所有人目瞪口呆。   还未走到上京,耶律洪基诏旨下来,以平准部之功,封耶律延禧为天下兵马大元帅。   ……   闰月,癸卯朔,颁《元祐敕令格式》,朝廷定出了公文标准。   甲辰,银青光禄大夫致仕蜀郡公范镇,定铸律度量、钟磬等,并书及图法上进。   帝及太皇太后御延和殿,诏辅臣同阅视,赐诏嘉奖,下之太常,令三省侍从台阁之臣皆往观焉。   乐奏三日而范镇卒,谥忠文。   范镇和王珪是老乡,华阳人。   如果说王珪这个华阳人,是苏家人仕途上的阻碍的话,那范镇这个华阳人,可就一直是苏家的大恩人了。   范镇是有宋一朝,巴蜀文坛的先锋前辈。   宋仁宗天圣三年,成都知府薛奎偶遇十八岁的范镇,接谈之间惊绝其才:“此乃庙堂之人也!”   遂聘至官舍为子弟讲学授课,范镇穿着朴素,夹着个白布包独自进出,既不乘车坐轿,亦不许迎送,一年多过去了,守门人只知道这穷酸每日来府上打秋风,不知道他是府台上宾。   薛奎还朝的时候,便带着范镇入京,赋诗论文,立即蜚声京华。   士林评价其如司马相如、陈子昂,一出剑门,即表仪一代,领袖百家。   当时京中还有宋庠宋祁兄弟,皆以文扬名,至观范镇文章,自叹弗如,与之定为布衣之交。   相比苏洵出蜀,范镇这牌面,才是真真的名动四海,身价立昂。   而比老堂兄更厉害的是,才子也的确也没有辜负所有人的期许,宝元元年,范镇举进士第一。   故事,进士第一名在唱名时,当首先出列,欢欣雀跃,自陈状元,以夸荣显。   而范镇却认为此举“有煞风仪”,在朝廷唱名时大礼上,竟然坚决不出!因此虽是堂堂状元,却仅得授新安主簿。   不过名声由此刷满,不过数年间,继升东监直讲、知谏院、翰林学士,与欧阳修、宋祁共修《新唐书》,成为史学大佬,与司马光成了亲密战友。   其后请仁宗立太子,前后上书十几道;宋神宗想任司马光枢密副使,王安石任宰相是,范镇连上五道奏章,明确反对变法。   反对李定任命时,还和苏颂一起罢官。   罢官后,范镇乐得玩起老本行,除了历史,音乐是他另一个研究方向。   致仕之后,更是潜心于此,有了苏油提供的商周古代乐器,范镇终于制定出了准确的黍尺,并且研发出多项基于物理学发现的音乐工具,如律尺,龠名、升斗、豆区、躏斛等,最后定准黄钟。   苏油的十二平均律其实只解决了音律的升降问题,其后和司马光一起,根据周代太簇之钟推算黄钟,算是一项可喜的进展。   而随着商周考古不断地取得新发现,各种古代乐器的不断出土,范镇经过对比,发现因为周人的铸造技术不够精密,之前靠太簇孤钟确立的黄钟律,其实也有些偏高了。   经过重新考证和计算,范镇在临终之前,终于完成了这项大业,定出了华夏最正统的“黄钟大吕”,临终叹息道:“此去必屈司马十二于地下也。”   范镇与司马光两人,从年轻时就是好朋友。   司马光的夫人是原礼部尚书张存的三女。婚后司马光常常不进卧室休息,独身在书房里过夜,头枕警枕睡觉。   范镇上门来访,夫人便告状,说司马君实丢自己独守空房。   两人的关系,好到夫人都敢投诉自家夫君不跟自己同房的程度。   两人议论如出一口,而且约定生则之为作传,死则之为作铭。   后来两人也都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司马光生前为范镇作铭,范镇为司马光死后作传。   但是在学术方面,两人却从来都是据理力争丝毫不让。   关于朝廷乐律度尺的法令,范镇和司马光反复讨论诘难,光书信往返就达数万言,从在秘阁和台谏任职时,一直争到了司马光去世。   遇到有意见不同的时候,两人就靠下棋来决胜负,司马光一把也没有赢过。   司马光留守在西京洛阳的时候。范镇去看他,只带了自己的后辈范祖禹,去帮司马光修《资治通鉴》;带了《布衾铭》,司马光告诉司马康自己死后就盖这个;还带了八篇乐论,大家继续抬杠。   那一次独乐园会,是苏油第一次见到这位老人,但是范镇对苏家的大恩,早起于苏轼苏辙考礼部试的时候,当时录取二苏的阅卷官,就是范镇、欧阳修、梅尧臣。   之后范镇推举苏轼为谏官,可惜苏洵去世,苏轼丁忧。   谢景温污蔑二苏利用回京官船贩卖私盐,范镇力为辩白。   熙宁十年,苏轼自密州返京,被阻止于京外,改任徐州。   范镇让大苏就寄住于自己在城东郊外的园子里,整整呆了两个多月。   乌台诗案,范镇虽然已经致仕,依然上书力救三苏,被连累罚铜二十斤。   十二平均律在朝廷得用,标志着理工之学开始影响礼制与政治,成为显学。   而这重要的一步,也得力于赵忭、范镇和司马光的大力推崇。   因此苏家人上下,对范镇都异常感恩,皆称“二丈”而不敢名。   范镇胸襟开阔,洞察力极强,在政坛上一贯有高处着眼,大处着力的作风。   其奏章上疏论政,反对冗官,要求军政、行政、财政三个系统亟须通气协调,不要互不相知,各行其是;   特别要求赏民养民,增强国力,方能有效抵御外侮。   否则“臣恐异日之忧,不在四夷,而在冗兵与穷民也!”   即便到了千年以后,历史学家们评论宋代政治得失,多言“三冗”,即冗官、冗军、冗政,却空以为大宋繁华,很少从积贫积弱、贫富差距这个角度思考,曾不如千年前一古人。 第一千五百七十四章 妖师叔祖   可以说,这些主张,与苏油的想法是完全一致的,不过范镇没有手段去解决这些问题。   苏油通过军机处的设立,解决了范镇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打通了各个系统的联系;   通过各种政策措施,达到了赏民、养民、增强国力的目的,解决了“冗兵”与“穷民”的问题,并将之定立为宋朝持续不断的国策,对范镇提出的魔鬼难度的终极题,找到了答案。   在范镇心里,这就叫“吾道不孤,大而化之”。   认为“读史即可以经世,而致用尤艰”,自己的蜀中小老乡做到了自己都无法做到的第二条。   所以他对苏油的欣赏,从来都是不佞于言表,常常写信称赞鼓励。   有了这么多瓜葛,范镇的去世,对苏家人来说,也就成了大事儿。   苏油请朝廷赠金紫光禄大夫,谥忠文。   文忠,重点在忠,忠文,重点在文,一个小小颠倒,却也是有讲究的。   苏辙书写《范忠文公行状》,苏轼亲撰墓志铭。   墓志铭中评价范镇“清白坦夷,表里洞达,遇人以诚,口不言人过。   及临大节,决大议,色和而语庄,虽在万乘前无所屈。   平生与司马相得甚欢,议论如出一口,故当时推天下之贤者,必曰君实、景仁。”   此外苏油还托范镇侄孙范祖禹送去丧仪,其中有银五百两,铜二十斤。   因为当年范镇为苏轼辩白时,曾提到苏洵去世,京中朋友为苏洵凑了五百两白银,苏轼兄弟都没有接受,怎么可能贩卖私盐?   又因为当年乌台诗案,范镇受到连累,被罚铜这个数目。   元祐四年,春,正月,吕陶、刘正夫、范百禄、赵君锡等使还,言河北初安,孙村埽东西二河工缮筑料准备充足,工程进度已然过半,不出意外今年五月之前,黄河大工程便将完工。   孙村工程的重点,黄河南决口加固与开掘工程,将在三个月之内完成。   ……   癸未,耶律洪基在上京接见了赵孝奕。   耶律洪基对赵孝奕观感很不错,除了赵孝奕人长得帅气,谈吐很风雅,还因为这娃是此次卤簿仪仗的总导演。   正旦朝会之后,耶律洪基便会起牙帐,将经六十日巡行,抵达大鱼泊即后世的查干湖,行春捺钵。   赵孝奕将辽人的军马集中整合,重新分列成了五色,然后次第出行,仅这一下子,就将队伍变得高大上。   此次卤簿还结合了辽人骑射起家的特点,改造了马鞍,将宋人的步行卤簿改成了骑军卤簿,更是极大地满足了耶律洪基的虚荣心。   至于改造巢车攻城夺寨之类的小战功,在耶律洪基这里,反倒是不怎么放在心上。   每次捺钵,辽主都要大肆封赏,赵孝奕趁机提出宋国想要监督岁币使用的建议,一时引发耶律洪基勃然大怒。   然而赵孝奕神色不变,反问耶律洪基,辽国自澶渊之盟起,每年收到大宋拨付的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至庆历元年,合计为三十八年一千一百四十万贯。   而自庆历二年增币至今,每年五十万贯,合计为四十八年两千四百万贯。   前后一共三千五百万贯钱财,用于颁赏,每年到手便空,八十多年下来,辽国还是那个辽国,仅仅做了个过路财神,而周边部落,反倒是日渐强盛。   而最近几年,宋国帮助辽国大兴水利,三年所费不过一二百万贯,而年积黍麦百万石有奇,孰优孰劣,不是一目了然吗?   去岁李庸回朝,奏说辽国将岁币这般花用,大宋君臣都感觉不可思议。   如今辽国南部正在大力引进大宋的生产模式,管理模式,经济一道上,也应该有所借鉴。   这事情对宋国没有一丝多余的好处,因为宋国的付出一文不少。   宋国一来是觉得辽国如此处置岁币,实在是非常的可惜,二来也希望辽国能够更加美好,更加富强,这样双方才能通过贸易,更多的互通有无,达到最终的和谐共赢。   不算不知道,一算还真是吓一跳,耶律洪基一琢磨赵孝奕的话,竟然句句在理。   三千五百万贯!这么些年都算是喂了狗!   如果按照前几年借鉴宋人的搞法,大辽何至于发生那样严重的饥荒?!   尤其是几十万辽人突破边防跑去喝宋国稀饭,这种群体事件让爱慕虚荣的耶律洪基感觉丢尽了颜面。   见有机会,耶律延禧和王经也赶紧劝说,这事情于辽国有利无害,不妨先听听意见,至于执不执行,到时候还不是我们自己说了算?   耶律洪基终于准了,任命耶律慎思为中京留守,与沈括河北四路都转运使成为敌体,负责商谈岁币分配问题。   甲申,大理布燮高智升贡白孔雀,并言国主段正明喜读经书,建藏经楼于崇圣寺,求大宋赐敦煌经卷。   日本遣安倍道真来贡,求请修习数学、天文和阴阳三道。   安倍道真是日本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的四世孙,当时的日本在百余年前已经拥有阴阳寮,属于中务省管辖下的六寮之一,负责观测天文、气象以及占卜、制定历法以及驱逐京城中作乱的妖怪平衡世间阴阳等事。   除官员外,还有阴阳师、阴阳博士、阴阳生、历博士、历生、天文博士、天文生、漏刻博士、守辰丁等职员。   混到今天,晴明的后代安培道真已经是日本掌握阴阳寮的贵族。   小邵先生东游的时候,安培道真还在精舍闭关,努力修习,没能见面。   家族里晴明公所著的《占事略决》,在妖师叔祖的《梅花易占》跟前根本不够看,因此这次安培道真前来,就是为了拜入师叔祖门下,诚心学习的。   苏油拿到日本使臣转达的国书,不由得啼笑皆非,什么时候邵伯温那小子竟然成了你安倍家的师叔祖了?   安培道真振振有辞,我家先祖晴明公的来历传说无数,有一说先祖为大膳大夫安倍益材,但是更有一说,说先祖是平将门。   母亲一说是游历的巫女,甚至有说乃是一只白狐。   平将门如今已经被邵先生收服于门下,此事有从化巨剑为证,而小邵先生也因此被我们日本上下被尊为“妖师”。   所以从这边论的话,小邵先生可不正是我的师叔祖?   靠!这逻辑没毛病!   没办法了,苏油只好上报,将麻烦丢给高滔滔。   老太太也对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有点迷信,邵伯温如今也算是大宋袁天罡一类的人物,既然东洋夷有此崇慕之心,便准了他吧,入京师大学堂学习。   甲午,英州别驾蔡确,复观文殿学士,依旧新州安置。   章惇制毕,复任门下侍郎。   蔡确的问题,在于“无明罪”,王珪的日记,终究只是一面之词,当时的处罚,如吕公著,彭汝砺等,都认为过重了。   蔡确虽然名声臭了大街,但是架不住有个好儿子蔡渭。   蔡渭是冯京的女婿,本身是大理寺出身,精通法典,一直在给自己父亲奔走,认为将王珪的日记作为证词,本不足以采信。   至于其余“诸罪”,皆是“奉旨”。   吕公著、范纯仁等再次上书,认为蔡确毕竟是做过宰相的人,宰相退位,带观文殿学士是故事,蔡确就算有罪,身份没被剥夺前,朝廷该给的典礼,却还是该给。   苏油对这些其实不怎么关心,蔡确在高滔滔和赵煦那里挂了账,起复是不可能起复的,复观文殿学士就是最大的恩典了。   倒是章惇遇到了麻烦,这尼玛和蔡烂泥一起起复,名声怕是会受到些污染。   加上章惇的心眼本来就不大,搞不好就会认为这是朝中保守派故意整他。   于是苏油一边命学士院分开制敕,一边赶紧给章惇写信,让他加快行程,诸多好友都在京中,来了就心情愉快了,不要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 第一千五百七十五章 头鱼宴   二月,大鱼泊。   《辽史·营卫志》:“皇帝从正月上旬起牙帐,约六十日方至。卓帐冰上,凿冰取鱼。冰洣,乃纵鹰鹘捕鸭雁。晨出暮归,从事弋猎,春尽乃还。”   这是北方游牧政权一项重要的活动,大会上,皇帝和臣僚会共议国事,校猎讲武,属国、部族的酋长、首领都来朝见,皇帝设宴款待,君臣共贺。   大鱼泊就是后世的查干湖,如今这一带江流泡沼星罗棋布,银鱼穿梭,水草肥美,雁鸭栖集。   沿岸林木蓊郁,田野芳草葳蕤,风景如画。是辽朝帝王每年必至的巡幸游乐的渔猎之地。   这一次大游行彻底宣扬了辽国的“国威”,一路旌旗漫天招展,镀金的仪仗甲器金光耀日,新式的乐曲鼓吹震天动地,诸国赶来朝觐礼拜的部族,见到如此声势浩大的典礼,都伏地膜拜,颂歌干遏天云,让耶律洪基得到了最大的满足。   赵孝奕这段时间都累得有些瘦了,耶律洪基对这个南国宗室子弟的好感愈加深厚,平时和燕王耶律延禧一左一右随同侍奉,也成了耶律洪基的排场之一。   长春洲是生女直传统控制地区,沈括与耶律慎思的艰难谈判已经有了第一阶段成果,岁币五十万贯,从今年起不再直接发放,而是按照比例,“合理”地分配给了契丹、鞑靼和女直。   分配的方式是共同开发,比如长春洲,就是将岁币作为开发农田水利的投入,然后女直人以赏赐和土地“折价入股”,辽国从田地的产出里边,给女直人“返黍返利”。   同样,鞑靼人的岁币赏赐,也将用于鱼儿泺周边土地开发,鞑靼人从里得到收益。   此外,经赵孝奕建议,辽国还将从大宋引进几个毛毡厂和奶酪厂,用于加工鞑靼人和女直人的畜牧产品,大宋如今盛行面包蛋糕,对乳酪的需求没有上限,一经投入立马就能换得钱财。   这些建议对辽国的发展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处的,耶律洪基对赵孝奕已经没有了什么猜忌,也确定了宋国求合作的“真诚态度”。   大队抵达大鱼泊之后,隆重浩大的祭湖礼开始了。   除了马铃声、鼓声、号角,还有和尚们的诵经声和萨满们的盛大傩舞。   入夜之后,赵孝奕引燃了特意为耶律洪基带来的焰火礼花,无数焰火飞上大鱼泊上的天空,爆出五彩璀璨的星光,让与会的所有蕃夷惊为神迹,伏地膜拜。   另一边,冰湖上的作业已经开始,让他们吃惊的壮举,还在后头。   半夜,在女直部老鱼头的带领下,大宋理工小组成员已经开始寻找鱼群,安排布网。   这其实和海上的拖网捕鱼类似,不过要在冰下安设拖网,需要一些理工的技巧。   女直老鱼头跪在冰上向湖神祈祷之后,用脚步画出了一个巨大的圆圈,这就是“鱼窝子”。   确定位置后,理工小组开始用螺旋钻开凿第一个冰眼,作为“下网眼”。   下网眼向两边各数百步,插上喷灯旗号作为标示。   向正前方走数百步,确定为圆滩灯旗。   从两个圆滩旗位置去前方数百步处汇合,确定好“出网池”,插上出网旗,这几杆大旗所规划的冰面,就是网窝。   网窝确定好,理工小组开始从下网眼向翅旗处每隔十步凿出一冰眼,之后下长约二十米的“穿杆”入眼,用一种叫走钩的工具,将冰下的穿杆推向下一个冰眼。   穿杆后端系着一根“水绳”,水线绳后带大绦,大绦后带网,拉着水线绳带动大绦向前走,将之挂到马拉的绞盘之上。   赶着马匹转动绞盘,大绦带着大网滑入冰洞,一片两个冰洞之间的大网就布成了。   如此反复,很快,整个鱼窝子外就构成了一张由九十六张网片围出的巨网。   再将网片用钩勾连接在一起,就构成了一张整网。   接下来就该出网了,三匹马拉动出网轮,由出网轮上的旱绦和卡钩配合,将双侧网合并一起,九十六块网组成的一张大网,分十六次从出网池中拉出。   这项作业在冰面上持续了整整一夜,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耶律洪基带领着部众来到出网池附近,宣布头鱼宴开始。   赵孝奕挥动令旗,女直人开始驱赶马匹推动绞盘,大网一张张的从出网池里被拖了出来。   第一拉没鱼,就在周围夷人失落的时候,第二网开始挂鱼了!   如今能挂在网上的都是大鱼,耶律洪基笑着将镀金的钩镰颁发给耶律延禧,耶律延禧上前将一尾大鱼给钩了上来。   这就是“头鱼”,在人群轰然的欢呼声里,耶律延禧将头鱼献到了耶律洪基身前。   耶律洪基取出小刀,从头鱼腮后鱼肚上取了一片鱼肉放入口中吃了,然后用契丹话宣布了一句什么,人群更加的热烈。   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网里带上来的鱼越来越多,根本就来不及摘,理工小组及时取下网片让人拖走,到一边慢慢摘去。   更恐怖的是出鱼池里,密密麻麻的鱼群已经堵塞了整个水面。   阿骨打一声令下,无数女直人拿着抄网、钩镰齐齐上前,开始从里边往外捞鱼。   最后的网肚就好像一个巨大的网兜,网片收完之后,整个鱼窝的鱼都被集中到了底部的网兜里边。   直接拖上来是不可能的,只能慢慢起网,不停地朝外捞。   整个冰面上的人群都疯狂了,辽国举办头鱼宴这么多年,第一次获得如此巨大的丰收!   最早的女直人已经不行了,不是身体本身的素质问题,而是这种收获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认知,接近神迹,产生了一种心理上的障碍。   手脚开始颤抖,心跳剧烈加快,很快便透支了体力。   辽国君臣其实也被惊着了,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大鱼泊下竟然藏着这么多的鱼。   耶律延禧强自镇定,高声宣布了一声,顿时周围人群军士都欢呼起来,纷纷加入了进来,开始脱下衣袍,将大鱼放进自己的袍子里,拖着两只衣袖朝自己的帐篷里拉。   燕王给了巨大的恩典,今年头鱼宴打上来的鲜鱼,许军民自取!   大鱼泊周边聚集了八万帐,哪怕一帐取十斤,都取不完这一网上百万斤鱼!   耶律洪基把着赵孝奕的手臂,看着一派欢声雷动,颂歌齐天的场景,眼睛里竟然有了一丝湿润:“孝奕这份礼,实在是太厚重了。”   赵孝奕低声道:“这是我朝陛下与太皇太后的一片赤诚之心。两国兄弟之邦,九十年不兴兵革,如今能携手兴盛,也是两朝上下共同的期愿。”   耶律洪基笑道:“我大辽人物,可盛壮否?”   赵孝奕恭维道:“辽朝有清平之君,戮力之臣,敦厚之民,只要抗击过灾伤,端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如今推广水利,施行岁币返黍之策,让边民有了久安之计,可还有得兴旺热闹!”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头鱼宴后,再让郎君看看头鹅宴,郎君须知还有一点,我大辽,有百万骑射雄兵!”   ……   二月,甲辰,朝廷又遭遇一场重大损失。   司空、同平章军国事吕公著卒,年七十二。   太皇太后见到入朝禀告的文彦博和苏油,不由得流下泪来:“邦国不幸,司马相公既亡,吕司空复逝。”   赵煦对吕公著的印象也非常好,对老头的死也感到非常悲伤,亲诣其家临奠,赐金帛万计,赠太师,申国公,谥正献,亲书碑首“纯诚厚德”。   宋朝立国以来,宰相以三公平章军国重事者,不过区区四人,吕夷简和吕公著父子俩就占了一半的席位,堪称荣显。   苏油一路陪同,见到赵煦拿出这四个大字,不由得就在恶意揣度,老头年前扭着赵煦练习大字,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刻…… 第一千五百七十六章 苏半朝   吕公著是讲学出身,长期当任赵顼的老师,学术讲究治心养性为本,平居无疾言遽色,于声利纷华,泊然无所好。   识虑深敏,量弘而学粹,苟便于国,不以利害动其心。与人至诚,不事表暴。好德乐善,出于天性。   他的特点,是低调。   一生简朴,当年进京科举,直到考中进士,一起住宿的举子都以为他是寒酸书生,压根想不到是当朝宰相的儿子。   他的特点,是清廉。   家庙和尚托他采买铜器,吕公著不好拒绝,又没办法,愣是拿出心爱的砚台,与苏油这土豪交换。   他的特点,是善于调和。虽然能力有所不足,但是却能够博采众长。   王安石博辨骋辞,人莫敢与抗,公著独以精识约言服之。   就连王安石都感慨:“疵吝每不自胜,一诣长者,不觉消释。”其敬服如此。   待人接物,态度永远是那么温和,哪怕是地位资历差自己十万八千里的人,都是一样。   赵顼即位时还是青葱少年,将自己的态度摆得很正,虚心向朝中重臣取经。   如韩琦、司马光、王安石等,在说话的时候常常说着说着就变成了训孩子的语气。   只有吕公著,从来都是软语温言,就像如今苏油对赵煦一般。   所以老头的话,在赵顼那里很有作用,也因为这个原因,保护下了一大帮子被王安石欺负的保守派人士。   他的特点,还在于善于包容奖进人才。   司马光评价:“晦叔进用,天下皆喜。”   王安石评价:“晦叔为相,吾辈可以言仕也。”   这样的人物,古往今来都不多,苏油所知,一个程颢,一个吕公著而已。   到位高权重还如此的,可真就此公一位了。   更好笑的是苏油在清点老头留下的历年疏奏,准备交给苏轼写行状的时候,发现老头跟自己一样,其实非常不喜欢做官。   他有自己的坚持,虽然不跟你红脸,但那是替你保留体面,既不代表赞同,更不代表欣赏。   小有不合,下朝便上书请退,历仕四朝,竟然没有一年不自列求去!   老头得意的根本不是自己的官位,他得意的是自己的学术,整个历史上,能够开学术之门的宰相,同样的凤毛麟角,几乎都集中在宋代。   范镇一个,司马光一个,王安石一个,韩维勉强算半个。   剩下的,就吕公著和苏油了。   于是苏油决心为以后自己致仕之后的学术制造“成例”,上书朝廷,要求命京师大学堂文学院,整理吕公著的学术文章。   最后得卷二十二,录一,集一。   而其参与编修的档案更是不计其数,其中光三朝皇帝的《实录》便多达三百多卷,参与修订的礼部礼法多达一百二十卷。   直接开启了后世《吕学》一门。   吕公著死后哀荣,有高滔滔和苏油给他兜底,办得算是风光异常。   然而苏油感觉,自己的麻烦快要来了。   如今的朝堂,头上一个超品,文彦博,是自己的老师兄。   其下左相是自己,右相是范纯仁。   再其下门下侍郎章惇,中书侍郎刘挚,尚书左丞王存,尚书右丞苏辙。   六部尚书里,韩忠彦刚刚从礼部调整到户部,原户部尚书李常调整到兵部,礼部尚书高滔滔点名要留给邓温伯。   枢密院是王韶主事,刚刚退休,高滔滔安排了吕大防,还有个晁补之签书枢密院事。   军机处是折继祖。   还有个开封府尹也很重要,钱家老伙计——钱勰。   台谏这个宰相收割机也重要,但是不省心企图搞党争的一大帮子,都被苏油坑出了朝堂,剩下的苏元贞、孔文仲、吕陶,还有刚刚被提拔进入台谏的右正言刘正夫,都算是自己人。   这样掰着指头数过来,尼玛简直就是权倾朝野!   可怜自己才不过做了两年多的首相,朝堂的人事任免权自己是能不插手就不插手,怎么就已经混成这样了?   大佬,关键是跟自己同时期的大佬们,眼看着一个个就凋零殆尽!   除了头上那个超长待机的老师兄,剩下的如吕惠卿、韩维,已经不可能回到朝堂。   其余的年纪虽然比自己大,但是在仕途上,几乎都是自己的晚辈。   就连猛人章惇,自己当知州的时候他还是小小通判,自己转运一路的时候他还在自己治下秦州挖金子。   要不是攀王安石走捷径,就章惇的政绩,给苏油提鞋都不配。   吕公著一走,苏油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如今朝中堪称“苏半朝”。   欲哭无泪的是,小苏半朝才刚满四十一。   赵煦这小破孩现在不用管他,但是高滔滔可是英明的政治家,就算再欣赏再纵容自己,也不会容忍朝堂现在这样的情形。   ……   三月,大鱼泊的冰开始化了,南归的天鹅与大雁开始在大鱼泊停留。   头鹅宴开始了。   号角吹响,两支穿黑绿衣衫辽皇亲卫,每人备连锤一柄,鹰食一器,刺锥一枚,骑着马开始朝湖周围扩散开去。   然后每隔五、七米留下一人,如发现鹅雁栖息群,侍从们便会敲起扁鼓,摇起旗帜,大声吆喝,将鹅雁惊起,同时命人快马飞报皇帝,皇帝便会命伺鹰人放飞海东青,擒鹅捕雁。   海东青捕捉大雁和天鹅是非常精彩的活动,因为天鹅本身的体型,比海东青要大,海东青却一样猎杀,这也是女直人和辽人崇拜喜欢海东青的原因。   待海东青与鹅雁搏斗坠地后,距离最近的侍从则立刻上前,用刺锥将鹅雁杀死,辽皇会取出鹅雁的脑子作为给海东青的奖品,并赏赐刺鹅雁者以银绢。   第一头被捕到的鹅,称之为“头鹅”,皇帝要举行“头鹅宴”,君臣致贺语,舞乐歌欢,纵酒高呼,并将鹅毛撒得遍地,把长鹅毛插在帽子上寻欢作乐。   后人写有辽宫词:“弓开满月箭流星,鸳泊弥漫水气腥,毛血乱飞鹅鸭落,脱鞲新放海东青。”   头鱼宴和头鹅宴,在赵孝奕眼中,更像一场辽国契丹骑兵和属国部落骑兵共同举行的军事演习,以及军事演习之后的外交活动。   因为除了打鱼捕鹅,还有一项重要的活动就是围猎,组织骑兵对森林实行进军、潜伏、围困、追逐、射猎等一系列行动。   劾里钵和阿骨打的完颜部是所有属国部民当中最厉害的,能够呼鹿、刺虎、搏熊,不少部民因技能出众而骤加官爵。   ……   混同江上,飘着几支木筏,独木舟。   赵孝奕在最大一支木筏上用鹅毛扇烹酒。   阿骨打划着一艘独木舟过来,独木舟很奇特,上面横绑着两根横枝,横枝的另一头绑着一段轻木,变成类似双体船的样子,大大地增加了独木舟的稳定性。   “大官人!这法子当真好使!”阿骨打咧着嘴朝赵孝奕打招呼。   赵孝奕伸手将阿骨打拉上自己的木筏:“怎么着,没去围猎?以你的宝弓和箭术,射杀大虎都不在话下。”   阿骨打将头上皮帽取下,脸色有些羞怒:“后来我才想明白,先收走我的宝弓,然后有用战利品与我换回,合着射杀答古,我跟部民一点好处都没捞到,不伺候了!”   “还没算傻到家。”赵孝奕忍俊不禁:“不过北朝是尔等宗主,不是说不伺候就不伺候的,你看你爹那老胳膊老腿儿,不还在皇帝跟前跳舞嘛?”   阿骨打羞得满面通红:“阿爹不是英雄所为!”   “那你就错了!”赵孝奕拉着阿骨打坐下,给他递上一杯:“你爹能屈能伸,那才是真正的大英雄。”   阿骨打一口将酒闷了,咂了咂嘴:“不是烧刀子,煮过了味道更淡,没意思了……”   赵孝奕不禁失笑。   阿里骨问道:“你说阿爹谄媚辽皇,如何反倒是大英雄?”   赵孝奕又往酒壶里加了两枚青梅干,轻摇羽扇,逼格瞬间满满:“使君知龙之变化否?” 第一千五百七十七章 龙筋   一节政治课上完,阿骨打的谋略值又提升五点,站起身来看着混同江面:“传说混同江中也有大龙。”   赵孝奕说道:“临行之前,除了冰下打鱼的巨网,司徒还送了我一套钓具,说混同江中有一种巨鱼,大如江象,让我试试。”   钓具阿骨打知道,还是赵孝奕让女直部落帮助布下的,在两岸间钉下铁钎,安放滑轮轮盘,轮盘跨江设置浮索,索上有铁环,环上挂上子线,子线上有一组钩门阔达四指的大钢锚钩串钩,横江而布。   这种钓具在后世蜀中叫“拦河钓”,不过用的是诱饵而不是锚钩,苏油将之改造之后,早想使用,可惜长江江面太宽玩不了,现在交给了赵孝奕,用来对付混同江中的巨物。   长江里如今有巨鱼,所谓千斤腊子万斤象,腊子鱼就是长江鲟,象就是白鲟。   这一带江面上拦着五组拦河钓,江面上漂着一个个篮子大小的浮球。   阿骨打环视一阵:“怎么有根拦索不见了?”   “沉下去了。”赵孝奕云淡风轻地端起酒杯:“可能是大鱼带下去的。”   “哎哟!”阿骨打不禁跌足,然后就朝自己的独木舟奔去:“那大官人还跟我扯这半天,我这就去招呼部众!”   看到阿骨打着急忙慌的样子,赵孝奕喊道:“小心点,先将空钩取掉,小心大鱼挣扎,弹起飞钩伤了人!”   不一会儿江面上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桦木皮哨子声,过了一阵,无数小艇从芦苇荡中冲了出来。   辽人也被惊动了,估计是报告了耶律洪基,耶律洪基的牙帐也向这边移了过来。   多余的钓组很快被理工小组拆走,摇动最后剩下的那个钓组上的绞盘,将整套钓组的浮索向岸边摇动。   女直人则帮忙取掉钓组上的空钩。   前期工作完成得很快,接着几个女直人撑着赵孝奕的大木筏也赶到了,穿到钓组主索下方,又上来一群女直人,开始像拔河那样拖动主索。   主索压在木筏上拖动,木筏慢慢移向江心,一个个浮球被拖过木筏,一组组空钩被取下。   终于一条巨大的鱼尾被拖出水面,河岸上成千上万的人齐齐发出了一声惊呼!   水下的大鱼猛然挣扎,鱼尾打起巨大的浪花,将木筏上最近处的两个女直人扫到了水里。   “哇——”岸上又是一阵低呼构成的轰鸣,这下大家都看清楚了,那条露出大半的类似鲨鱼的尾巴,高度已经超过了矮壮的女直人!   大鱼在水下挣扎了一夜,身上已经裹上了好几组子线,倒是不用担心它逃脱,不过因为这鱼实在太大,要降服它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   阿骨打脱到就剩一块档布,划着新款独木舟来到大鱼身侧,拎起伐木用的巨斧:“再来!”   木筏上的女直人再次拖动主索,将大鱼拖近水面。   岸边耶律洪基关注着局面,这时猛一挥手:“众军擂鼓,与壮士助威!”   辽军阵中的鼓声隆隆响起,岸上也爆发出一阵阵呐喊。   大鱼眼看接近水面,猛然一窜,又带起巨浪,准备下潜。   说时迟那时快,阿骨打趁鱼头接近水面之际,猛然跃起,大喝一声,双手举着巨斧挥下,从鱼头后部两块大骨片的缝隙中劈了进去,一斧头斩断了大鱼的脊索。   大鱼如遭电磔,终于停下挣扎,肚子翻了出来。   阿骨打从血水中猛然重新冒出头来,高举战斧喊叫起来。   周围的女直人也兴奋地欧拉欧拉地跟着鬼叫。   大鱼都拖不上木筏,女直人只能将之绑在木筏旁边,朝耶律洪基的牙帐撑去。   赵孝奕将阿骨打拖上木筏,脱下自己的外袍给他罩上。   鱼到水边,十多个女直人噗通噗通跳进水里,用藤索横杠合力将鱼抬到了岸上。   大鱼长近三丈,起码重达数千斤,体型如鲨,头前有一长剑般的鼻子,上岸之后摆到江滨,相当震撼。   耶律洪基异常兴奋,这样的大鱼只存在于混同江的传说歌谣当中,如今竟然成了头鹅宴上的猎物。   一名女直人取过木碗,阿骨打接过,又从另一名同伴腰间抽出短刀,在鱼肚子上一划,将木碗伸进鱼腹,舀出满满一碗大鱼子,递到赵孝奕面前。   赵孝奕白了他一眼,接过木碗,又将阿骨打手里的短刀还给原主,拉着他来到耶律洪基跟前:“南朝贺辽国陛下正旦使臣赵孝奕,生女直制置使完颜阿骨打,以此鱼为辽国皇帝陛下上寿。”   耶律洪基开怀大笑,取下腰间金带丢给阿骨打:“孝奕摆谱不受朕的私礼,你是我大辽属国壮士,这金带就赏你了。”   阿骨打接过后还傻愣愣地站着,劾里钵赶紧从人群里窜出来,压下阿骨打的脑袋:“还不感谢陛下赏赐!”   耶律洪基嘬了一口鱼卵:“这可是我大辽无上之喜,劾里钵不要为难他。”   说完对赵孝奕笑道:“孝奕这些天在混同江上吟风啸月,原来是在为朕准备这个,有心了。”   赵孝奕赶紧躬身:“还有一件宝贝要献于陛下,请借燕王一用。”   “哦?”耶律洪基拖着木碗:“那朕倒要瞧瞧。”   赵孝奕领着耶律延禧来到大白鲟的尾部,指点耶律延禧切断白鲟尾部的肌肉,然后小心掰断脊骨,命两名宫帐侍卫抬着尾巴向后走。   就见一根粗有两指,呈半透明的脊索被从鱼背上抽了出来。   前头连接脑部的地方已经被阿骨打斩断,赵孝奕与耶律延禧小心控制着尾部出口,最后将一整根的白鲟脊索都抽了出来。   将脊索盛放到一张大金盘里,赵孝奕将之捧到耶律洪基面前:“大鱼背上藏着此物,南海人得后,将之炮制成干品,谓之‘龙筋’,是河鲜之中的极品,在开封府里,素有‘一寸龙筋一寸金’之说。”   辽人饮食粗鄙,逮到大鱼都是剁巴剁巴一锅炖,鱼子就已经是了不得的上品食材,哪里知道鱼背上还藏着这样的好东西。   耶律延禧最近一段时间吃宋菜吃得上瘾:“兄长厨下,可能料理得出来?”   赵孝奕说道:“汴京方知味有一道极品菜肴,叫做龙筋福寿全,还有一道用鱼肚制作的金汤尺素,既然有了食材,外臣请为陛下置办一席大宋宫廷的水错席,以为陛下头鹅宴之贺。”   既然按照大宋的规矩来,这场宴会的讲究就多了,宴席设帐江滨,赵孝奕充任司仪,除了美食,还有宋朝带来的美酒,音乐,让被耶律洪基召来陪宴的辽朝大臣和藩属国主头人们,熏熏然如在仙宫。   耶律洪基看着一群土包子在赵孝奕的安排下变得文质彬彬,虽然器皿偶然还要碰出声响,但是事主都会偷眼瞟赵孝奕,自己都知道是失礼了。   辽国头鹅宴从来没有这么整饬过,待到在赵孝奕安排下,由耶律延禧领着群臣部众举着酒为耶律洪基整齐高声地上寿的时候,耶律洪基都不禁感慨:“今日方知为帝之乐也。”   ……   癸酉,辽命析津、大定二府精选举人以闻。   不知道赵孝奕是怎么将耶律洪基忽悠瘸的,耶律洪基下令五京、诸州各建孔子庙,颁《五经》传、疏,下诏宣谕学者当穷经明道。   看着这架势,过不了几年,辽国也要兴科举。   沈括和耶律慎思的谈判也进入第二阶段,大宋从岁币中扣下一万贯,每年向辽国赠送《五经》、诗词、佛经、诸子百家之书,以及帮助辽国南部诸州建立州学。 第一千五百七十八章 又见谤诗   程颐搞的那一套学制,苏油也在都堂上拿了出来,提出了一个“初级阶段”的概念。   这套东西,嗯,怎么说呢,虽然已经不太适合进入力求让天下蒙童皆得读书阶段的大宋,但是作为初步进入文明启迪阶段的辽国来说,还是很有用的嘛。   老话说得好,先解决有没有的问题,再解决好不好的问题,要不,咱给辽国将这套学制送过去?   就这样台谏一帮子大爷都还不乐意,辽人都整明白诗书礼乐?   苏油在都省会议上好生说服,春秋大义,文化认同,远在东胜州的夏季遗民都要照顾,何况家门口边上的契丹人呢?   人家不愿意学习也还罢了,现在人家求上门来却予以拒绝,这不是妄自尊大,与夫子有教无类之意大谬吗?   最后好说歹说,总算在都省得以通过,大宋将援助辽人大兴文教,按照程夫子那套办法建立学宫学制。   甲戌,苏颂等奏撰进《汉唐故事分门增修》,高滔滔下诏以《迩英要览》为名,作为赵煦童鞋的专门教材。   己卯,以去冬迄春,雨雪愆期,诏罢春宴。   辛卯昼,有流星自东北向西北急流,至浊没。乃罢幸琼林苑、金明池。   夏,四月,甲辰,罢大礼上尊号。戊申,罢大礼使及奏告宰执加赐。   乙巳,苏油等以久旱求罢,不允。   丁未,朝廷再起波澜。   知汉阳军吴处厚言:“蔡确谪过安州,不自循省,包蓄怨心,尝游车盖亭,赋诗十章,内二章讥讪尤甚。”   奏至,左司谏吴安诗首闻其事,即弹论之;御史台纷纷跟进,交章乞正确罪。   壬子,诏令确具析闻奏,仍委知安州钱景阳缴进确元题诗本。   苏油完全没有想到,蔡确已经被贬得一步到位了,竟然还是发生了“车盖亭诗案”!   因为知汉阳军的吴处厚本来和蔡确是好朋友,蔡确当政之后,吴处厚以为自己上进的机会到了,在地方上积极配合,搞得天怒人怨,结果蔡确并没有如他所愿,于是吴处厚便对蔡确暗生芥蒂。   蔡确一辈子打雁,临老却被雁儿啄了眼,他以为吴处厚跟他还是老交情,哪里想到吴处厚处心积虑想要跟他撇清干系外加打击报复,看到蔡确给他展示的诗稿之后,立刻抓住了机会,刻意曲解,上奏朝廷。   吴处厚的奏章里,说蔡确“五篇皆涉讥讪,而二篇讥讪尤甚,上及君亲”。   其中第二首“睡起莞然成独笑,数声渔笛在沧浪。”   这里蔡确笑得不怀好意,“方今朝廷清明,不知蔡确所笑何事?”   第五首“叶底出巢黄口闹,波间逐队小鱼忙。”   这里是讽刺朝廷启用新人,他在这里自吹老资格。   第八首“如带溪流何足道,沉沉沧海会扬尘。”喻国运必生大变;   第九首“闻说桃花岩畔石,读书曾有谪仙人。”是心怀不满,认为朝廷对他处置不公;   第十首最可怕,“矫矫名臣郝甑山,忠言直节上元间。钓台芜没知何处,叹息思公俯碧湾。”   郝甑山时唐高宗时代的大臣郝处俊,在上元年间唐高宗想传位给武则天,郝处俊上书表示反对。   这是把当今太后比做武则天;是心怀不满,认为朝廷对他处置不公!   于是右谏议大夫孔文仲、左司谏吴安诗、右正言刘安世,皆上奏请求治蔡确的罪。   高滔滔下诏让蔡确自己解释,蔡确也上书为自己申辩,将诗作的过程写得非常清楚。   苏油、范纯仁、苏元贞上书认为这些诗文和从蔡确事后的自辩来看,蔡确本来就是吟咏山水,没有诋毁朝政的意思。   苏油更是以乌台诗案为例子,说明诗人寄兴启赋,乃是常态,反倒是台谏小题大做。   太皇太后言为师则,行为世范,动静皆合礼仪,升降皆依制度。   临制以来刷新朝政,爱惜人民,虽辽人有水旱饥馑,也难免伤怀动容,命边州妥为收治,岂是武则天可比?   虽亲私如二王、公绘,但有小过,即行黜罚,可谓大公无私,不偏不坦,岂是武则天可比?   礼敬元老,奖拔仁臣,爱行宽政,减免天下欠逋,这是武则天能做到的?   太皇太后与武则天,相去不啻天壤,如果因为太皇太后临朝称制,就连讥刺武则天都成了忌讳,这是将太皇太后看成什么了?   以太皇太后的心胸、仁德、品行,会连这个都忌讳?   苏轼也远在京师大学堂上书,认为蔡确固然是小人,但是吴处厚同样是小人,小人之间使用这样的手段相互坑害,希图达到自己的目的,这本是常态,本就是小人的惯用伎俩。   可是要是正人君子也跟着起哄,就是中了小人的圈套。   然而更严重的,却是此举会打破朝堂本来的清宁,给后世创下以文字罪臣的坏榜样。   这却又是小人无所顾忌,而君子不得不忧惧之处了。   但是台谏依旧愤怒,认为蔡确的罪状显明,不用申辩,甚至指责有大臣在包庇他。   刘安世上书:“确不知图报,犹怨望作为诗什,辄敢谤讪,罪状显着,法所不赦。   陛下以天地父母之德,不忍加诛,俾全要领,已出再生之赐。   谓宜投诸四裔,以御魑魅,而尚玷卿列,中外之论,皆谓失刑。   臣闻赏罚者人君之大柄。伏惟太皇太后陛下保佑圣躬,恩德隆厚,而确恃逆不道,妄有诋斥,人神之所共怒,覆载之所不容。   今来责命太轻,未厌舆议,非惟央釭宗之意,亦恐伤陛下孝治之风。   伏望圣慈更加详虑,更行窜殛,以慰人望。”   这个角度相当清奇,意思是如果纵容蔡确诋毁高滔滔,那么赵煦童鞋就是“不孝”,大宋以仁孝治天下,这招完全可以将蔡确置于死地。   范纯仁、王存、吕大防、刘挚认为蔡确本已贬罚过重,朝廷刚刚复其学士,就算要罪,也不能如吴处厚一般,搜罗文字成罪。   丁未,高滔滔出旨,让苏油觐见。   苏油如今算是体会到了司马光和吕公著等大佬在前头顶着的好处,台谏这番作为,实在是牵扯了宰相太多的精力。   天气开始变热,杭州最近传出疫情,让苏油高度紧张。   他对谁都信不过,而且疫情当中派谁去都不合适,正好他也要请见高滔滔,准备让苏轼带着医学院的人才奔赴杭州。   来到偏殿,高滔滔与赵煦都在,苏油问过起居,方才问道:“未知太皇太后相召,所为何事?”   高滔滔不答,反问道:“近日奏事,见明润有忧色,是吕公去后,朝政上有什么为难之处吗?”   苏油赶紧欠身:“劳太皇太后垂询,是臣失职了。是这样,杭州府奏报近日有疫病流行,知州杨绘又受王永年案牵连去职,臣想让子瞻出知杭州。”   王永年本来是个商贾,因为娶了宗室之女,得右班典殿直,兼汝州税。   后来王永年想要回京城,便委托之前结交下的汝州知州窦卞帮忙,窦卞便找到了杨绘。   杨绘是大名士,大词人,当年赵顼的翰林学士,后来做到知谏院。   杨绘是出名的热心肠爱帮忙,石薇怒杀驸马府车马的时候,是杨绘第一时间赶到赵顼身边,与吕惠卿硬怼,拖延到王中正赶来奏报实情,保住了石薇的声名。   不过杨绘这回倒霉,本来又是帮窦卞个小忙,给王永年谋到一个监金耀门书库的差遣而已,没想到因此牵连进一桩大案。 第一千五百七十九章终极解决   金耀门又名“故纸仓”,里边存放的是武德二年至今,三司的国家财政档案。   苏油入相第一件事就是掌握国家财政,结果一调档案发现国家档案局居然失窃,立即禀告吕公著,文彦博,高滔滔。   所有人都是大惊失色,这玩意儿要是落入有心人手里那还了得,立即让钱勰立案追查,限期破案。   最后查到这个王永年胆大包天,竟然将金耀门的这些“故纸包”盗卖,得钱一千五百贯!   钱勰追查到了圣心庵,找到了这些档案,但是下家却没办法继续追查了。   圣心庵的老尼姑在官府上门的时候就投井自尽,而王永年也莫名其妙死在狱中。   对于苏油来说,这案子压根都不用查,也没法查,对这些档案感兴趣的人,如今就只有辽人和京师大学堂经济学院的那位。   辽人不用考虑,他们虽然感兴趣,但是借王永年一百个胆子都不敢,而且这些档案宋人料理起来都头大,以辽人的经济学能力,能不能看明白这些档案都难讲。   但是赵颢肯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然而他现在身份特殊,高滔滔将二王丢在京师大学堂,不乏敲打的意思。   于是赵颢才搞出了这么一出乌龙,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借阅”档案。   偏偏事事情被苏油发现,赵颢估计是好不容易想办一回正事儿,结果差点惹上一身巨骚。   那王永年和老尼姑就只有死了。   事后苏油上奏高滔滔,要求将档案重新摘录一份,送到京师大学堂存档。   高滔滔估计也是暗中掌握了情况,准了苏油所请,正好借着赵颢赵頵派人去成都买锦的事情,小题大做,罚了二王一年的俸禄。   二王俸禄差不多一年各自能拿一万五千贯,刚好是王永年倒卖档案所得的十倍。   只可怜赵頵被蒙在鼓里当兄长的陪宰,怕是至今都没闹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说起这摊子乱麻,高滔滔都不禁叹气,她不怪自家儿子,却道:“唉,让王永年一无德商贾,得以攀附宗室看守要枢,也怪老身当年,对宗亲照顾不周。”   这就是给自家儿子生扛了,苏油赶紧劝慰,说如今宗室基本都有产业,生活已然无虞,以前国家贫困,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高滔滔说道:“之前台谏赵挺之、贾易弹劾大苏,杭州士民沸议,遣他去杭州也好,可让杭州老百姓知晓朝廷本意。”   苏油赶紧躬身:“臣替子瞻,谢过太皇太后。”   高滔滔这才让赵煦送上一道疏奏:“司徒看看这个。”   苏油将之接过,却是一道一年前的密奏,上书者是当时的御史梁焘。   梁焘是保守派,攻击蔡确不遗余力,高滔滔想用新党的张舜民入台谏,被梁焘竭力反对,因此外放。   将疏奏打开,却是梁焘极论蔡确朋党的奏章,后边列了长长的一串人名:“臣等窃谓确本出王安石之门,相继秉政,垂二十年,群小趋附,深根固蒂,谨以两人亲党开具于后。   确亲党:安焘、章惇、蒲宗孟、曾布、曾肇、蔡京、蔡卞、黄履、吴居厚、舒亶、王觌、邢恕等四十七人;   安石亲党:蔡确、章惇、吕惠卿、张璪、安焘、蒲宗孟、王安礼、曾布、曾肇、彭汝砺、陆佃、谢景温、黄履、吕嘉问、沈括、舒亶、叶祖洽、赵挺之、张商英等三十人。”   苏油心中震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将奏疏还了回去:“梁焘之论,臣未敢苟同。”   高滔滔说道:“密奏上这些人,如今不少尚在朝中,司徒对朋党一事,怎么看?”   苏油低头想了一下如何组织语言:“太皇太后,党争一词,始盛于唐,但是要依我说,却是官员们高看了自己。”   高滔滔有些不解:“何意?”   苏油笑道:“如果将国家比作一个大工坊,将百姓比作工匠,将官员比作管理者,然后站在这个角度上再看党争,是不是非常可笑?”   高滔滔倒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经苏油这么一说,好像……似乎……是有那么一点可笑。   苏油继续说道:“所以我说,官员们都高看了自己,将自己当做了‘治人者’,其实如果换一个思路,将自己看做工坊职事,那所谓党争,其实就好比管事者要争夺管理工坊的权力,在东主看来,不过一个笑话。”   “都是将自己看得太高,以为与自己声气相求的,方是一类人,而以为其他人,是另一类人。”   “说到底,还是为了权力和私欲。”   “当然,臣并不是说有私欲不好,还是拿工坊来做比,每个人努力干活,目的是为了生产出更多的产品,让工坊变得更好,相应的,自己的收入也会因为工坊生意火爆而得到提高。”   “在此过程中,每个人的地位都会随着工坊规模扩大,利益丰厚,而带来地位的相应提高。”   “但是要是人心不齐,相互敌对,甚至影响到工坊的生产,那东主是决不该容忍的。”   “因此这种管理者之间的斗争,得有底线,不能伤害到工坊的生产运营。”   “而东主更应当将他们之间的竞争,引导到增加工坊的产量与品质,节约成本,运作高效,让工坊得到更好的发展上来。”   “换到朝堂,党争之所以会起,其实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其根本就是一帮人想要打倒另一帮人,而且是不择手段地想要打倒另一帮人。”   “还是用工坊做比喻,管理者无德可不行,管账先生给东主来个卷包大会那还了得?”   “但是无才更不行,产品不合客户口味,生产的东西卖不出去,工坊只有倒闭。”   “所以还是要德才兼备,朋党就是各执一端,攻人其余,常常忘了看自己身上存在的缺陷。”   “当年臣与师长龙老讨论过这件事情,龙老一针见血地指出,党争的根本,其实就是臣子们为了争夺权力,而他们所能够拿到的最高的权力,就是相权。”   不光高滔滔,就连赵煦都有些吃惊,不知道苏油为何要这样说。   苏油继续说道:“士人听闻龙老菲薄周公,于是群议纷纷,却不知道龙老菲薄的,仅仅是周公行废立之事后,却没有付出相应代价这一点而已。”   “而这一点,恰恰是解决党争的关键!”   高滔滔顿时来了兴趣:“明润仔细说说看。”   苏油躬身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奄有四海,宰执不过顾问襄助,协领百官,取有余,补不足,让天下人丰乐安晏而已。”   “周行诸侯分封,当诸侯强盛,即土崩瓦解。”   “秦既兴郡县,然官不流,二世而亡时,未闻郡县有助于秦者。”   “汉代吸收教训,兼用周秦,分同姓为王,并列郡县,然即便同姓,亦有造乱。”   “至唐开科举,设流官,在行政一途上,勉强算是开始理清了一条道路,可惜杨国忠李林甫不通史学,恋栈权位,阻断地方上进之路,使为藩镇,结果又回到了周末、秦末、汉末的状态。”   “我朝太祖定制,设枢密、两府、三司,至元丰改制,总算是使文武皆流,百余年来,未有藩镇之祸,不能不说,这是制度的成功。”   “在这套体系里,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官员数年一转,难成大患,从制度来说,其实已经解决了内部的问题。”   “然而这套体系要得力,必须有一个大前提,就是各地兵员素质差相齐同,将领素质也差相齐同,无论哪员将领接手那支军队,都能够保证军队具有战力,这其实就是我们新军改制一直着力解决的大难题。”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同样一套制度,百年来屡战不胜,冗兵成弊,军事消沉;而百年之后却能隳突四海,所战克捷。”   “先帝设立军机处,设立十三阶新军阶级,就是给军人量定了上升通道,可谓是远见卓识。”   “而元丰改制之后,同样梳理清楚了文臣们的进阶之路,奠定了大基础,以臣看来,只要解决了最后两个问题,皇宋永祚,不在话下。”   高滔滔手心有些出汗:“哪两个问题?”   苏油说道:“其一,进官太滥。成为官员的途径,我朝有科举、恩荫、横封、进吏诸多门路,但是却没有考虑过,大宋到底需要多少官员,多少备员,国家每年岁入要达到多少,用多大的比例,才能养得起这些官员。一句话,没有量出为入。”   “这件事情做好了,算是截源。”   “其二,就回到了最早的那个话题——相权。” 第一千五百八十章 共做习题   “宰相要治国,要推行治政,必定要用人。梁焘奏本上的那些人,我请太皇太后站在安石相公的位置上想一想,当时他要是不用这些人,却还有何人可用?”   “入相越久,用人越多,如果宰相要是不在用人方面斟酌,那些有能力却因政见不同,长久不得提拔之人,必然团结,成为反对相权的力量。”   “这并不是说谁对谁错,谁君子谁小人,而是制度的痼疾,让朋党的形成和相互倾轧,势所不免。”   “国朝五品以上,不设铨考,快则两三年,慢则四五年,亦当流迁。”   “但是到了宰相这里,这项制度就没了,所以臣以为,这就是我朝官制中,最大的不合理。”   “为相越久,门下亲故越盛,这是必然之理。然天长日久,这个首相,必将成为大患之诱因。”   “要解决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难,一来,是政从公议,都省联席会议,正为此设;二来,臣以为,哪怕首相贤如周公,能比管仲,亦不可使久居相位,养成祸端!这就是龙老的睿见!”   “明润!”高滔滔心里有些慌乱,连苏油的字都叫出来了:“如宰执贤能,岂有去理?是天家不能容人吗?此议不可启!”   “此议必须启!”苏油第一次对着高滔滔毫不相让,对赵煦和高滔滔深揖一礼:“如宰执贤能,当知臣此议乃为皇宋立万世之基,若身为首相尚不明此节,那也不算什么能为之人。”   “臣请于皇宋会要中加入一条,皇宋独相三年者,即需出外,地方两任之后,方可起复。”   “首次皆在者,首相任期最多四年,亦需出外,方可起复。”   “独相五年者,必须出外,且之后不可复任!”   “如逾此制,天下共薄之!后世宰执欲改此者,视等奸邪!台谏不纠核者,视同希媚,共宰执逐之!”   清朗而坚定的声音,在崇政偏殿中余音袅袅,苏油这番言论,一时震得高滔滔都不知道如何组织言语。   过了好半天,高滔滔才再次出声,声音里竟然带上了一丝干涩:“司徒此议,却置我天家于何地?无故驱逐贤能,天下岂不非之?”   苏油笑道:“太皇太后多虑了,这不是无故驱逐,而是到期优退,何况首相出外,就不能为陛下,为天下继续效力了?”   “比如臣,还想去河北,河西,替陛下看守门户呢。”   “首辅之能,在调和鼎鼐,使天下安谧。然首辅本身就算再贤能,久任也必成动荡之源。”   “成为动荡之源后的首辅,还能让天下安谧吗?还能是合格的首辅吗?既然不合格,那让出位置,不是理所应当吗?”   “这跟天家的恩情厚薄没有关系,而是为了国家长治久安,万民基业根本,在这个前提之前,宰执凭什么不让步?!”   “太皇太后不必忧心,此事由臣所起,由臣所议,也必由臣所领,由臣所始。”   “陛下愿成尧舜之君,就要许臣愿为皋陶之臣。”   高滔滔立即说道:“然未闻尧舜逐皋陶,亦未闻皋陶去尧舜。”   苏油笑道:“太皇太后考较臣来着,《汤浩》曰:‘古禹、皋陶久劳于外,其有功乎民,民乃安。’”   “禹平水土,淮夷有怨,皋陶屡次巡按,宣示禹皇身执耒锸,以为民先。令民皆则禹,不如言,刑从之。”   “所谓‘蛮夷猾夏,寇贼奸宄。皋陶作士,五刑有服。’故而上古之世,本就没有久守都堂,拱手端治的宰相呢。”   高滔滔也不禁失笑:“明润这是拿《尚书》欺负老婆子了,倒是忘了当年你发《尚书祈询》百有八问,可是让赵公都汗颜。”   苏油说道:“微臣岂敢,范文正公所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我想范公哪怕是远在江湖,其心也一直在昭陵的身边,这个’去‘字,何从谈起?”   “就事论事,蔡确之罪,前已处分,而那十首绝句,气格的确不高,文辞的确不美,然也实在不到非毁圣慈的地步。”   “臣还是那个观点,太皇太后临朝称制,而吴处厚欲使蔡确以非毁武后得罪,臣担心后世之人读史,还以为蔡确是大忠臣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高滔滔这才恍然大悟,要是因此重罪蔡确,却果有对号入座,欲盖弥彰之嫌!   高滔滔内心里,其实也难免有对权力的欲望,也正是因为如此,哪怕有一丝丝那样的味道,她就立即想要重处蔡确。   现在苏油在委婉地提醒她,太皇太后啊,小心精心布置这么久的人设崩塌哦……   苏油继续说道:“当年蜀中秀才作诗——‘把断剑门烧栈阁,成都别是一乾坤。’成都知府械送京城,仁宗却道:‘秀才欲得官耳,不足罪也。’反赏了秀才一个司户参军,天下无人不加钦服。”   “本可一笑置之的事情,臣不明白为何久拖不决,难道台谏欲使蔡确暴得清名,流芳百世?”   高滔滔当然恨不得蔡确明天就死,吴处厚一封上奏,让她以为可以顺水推舟,再狠狠踩蔡确一脚。   现在她终于反应了过来,就算蔡确是一堆狗屎,那也不能乱踩,否则会弄脏自己的鞋,让自己跟着臭。   苏油又道:“再说所谓的确党,王党,梁焘所论人物当中,多有不实。”   “如章惇、蔡京、蔡卞,虽蔡确为相时,亦自有坚持。”   “黄履为御史中丞,固然曾认为先帝罚王珪、蔡确铜过密,请为宰执稍存体面,然在蔡确欲隔绝言路之时,也曾抗命上书,痛斥蔡确,要求先帝广采兼听。”   “至于王相公亲党,因当时进人过速,的确良莠不齐,如李定、舒亶、张璪,居心不正,铸成大错。”   “可陛下新极,用人之际,重拔三人于泥涂,治理新宋洲,亦可良能。”   “曾布、吕嘉问以罪同贬,然其后助臣治理两浙,先帝亦曾褒奖。”   “张商英前几年出使辽国,搜集情报,破获密谍大网,擒逐数百人,一举扫清河北奸氛,其功不亚十万雄兵。”   “余如章惇、沈括、甚至吕惠卿,后亦有功于国。”   “至于王安礼,亲则亲矣,然据臣所知,立场与安石相公从来不同。”   “所以有前过者,未必不能为后用。吕申公所言‘奈何不容改过‘,的确值得当政者深思。”   “何况当年蔡确、邢恕出外,吕惠卿、邓绾贬谪,陛下已有前诏,‘以朝廷惩革,罪显者已正,恶钜者已斥,今日宜荡涤隐疵,阔略细故。应以前有涉事状者,一切不问,言者勿复弹劾。’”   “若旧事重提,难道不怕失信于中外?”   “如今朝中清宁,内外咸安,正气充盈,盛德勃郁,实乃大有为之时。岂可以阴人潜毁,入其奸彀,徒增纷扰,再开幸进?”   “陛下圣明烛照,细省蔡确仕宦起色之时,再较今日吴处厚所为,是不是如出一辙?”   “若使逞志,朝中不是因罪蔡确之名,又召得一蔡确?”   “国朝向不以文字罪士大夫,当年臣与大苏曾遭此厄,是光献太后、太皇太后和先帝一力包容袒护,方得侥幸。”   “今日则复以文字罪确,臣恐确心难服。”   “王道允执厥中,大公至正,人主不当以亲爱而赏,以恶厌而罚。惟陛下熟思之。”   高滔滔不禁感慨:“设蔡确在此,听闻司徒这番言论,当惶愧无地可入也!”   苏油躬身答道:“臣与蔡确以前不相能,今后也不会相属。故臣今日之论,也断不是为了区区一蔡确,而是为了天家的体面,朝廷的纲常,国家的制度。”   高滔滔问道:“然如今朝议已起,却该如何消弭?”   苏油说道:“朝中自还有明白人,太皇太后不妨也听听他们的意见。臣能想到的……嗯,正好章惇还朝,不妨命学士制敕,略加美词,再看看风向如何。”   高滔滔沉吟片刻,终于点头:“如此老身已有主张。”   苏油说道:“对了,臣还有一事相询。”   高滔滔问道:“何事?”   苏油说道:“近日中书接到各地奏章,三十六路,三百二十五州,一千七百四十六县,陆续收到善心人士捐赠的数学理工课本,还有习题。”   “捐赠人没有留名,只留了一句话——‘愿全天下小朋友共做习题’。”   “臣思忖唯有皇宋慈善基金方得有此财力,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如此大的金额拨付,臣请问太皇太后是否知晓此事?”   高滔滔看了一眼在一边摆扑克脸的赵煦,想笑又忍住了:“不管如何,总是推动我朝文教的好事情。国事繁冗,这些小事儿司徒便无需过问了,赶紧去办差吧。” 第一千五百八十一章 昭文相   戊午,范纯仁上书:“朋党难辨,恐误及善人。蔡确之罪,自有典刑,不必推治党人,旁及枝叶。   前奉特降诏书,尽释臣僚往咎,自此内外反侧皆安,上下人情浃洽,盛德之事,诚宜久行。   臣心拳拳,实在于此。”   范祖禹也认为蔡确已贬,余党可弗问,乃上言:“自乾兴贬丁谓以来,不窜逐大臣六十馀年,一旦行之,四方无不震耸。   确罢相已久,陛下所用,多非确党。其有素怀奸心为众所知者,固不逃于圣鉴,自馀偏见异论者,若皆以为党确而逐之,恐刑罚失中,而人情不安也。”   恰好章惇抵京,送上谢表,其中有自罪忐忑之意。   高滔滔命翰林学士秦观做敕,温言款谕。   见朝中风向似乎要开始转变,御史台攻蔡确益急。   苏轼临行前偷偷上了一封密折,给高滔滔和赵煦出了个主意:“朝廷若薄确之罪,则于皇帝孝治为不足;若深罪确,则于太皇太后仁政为小损。   谓宜皇帝降敕推治,而太皇太后特加宽贷,则仁孝两得矣。”   又当又立,美滴很!   很快,赵煦敕黄,命大理寺立案。   不过敕黄只在中书走了一遭,还没来得及下到学士院,便被高滔滔追回,理由就是苏油说的那些理由,其中明确了几句:“武周之祸,朕亦薄之,然其赞宾王之檄,足见宏量。”   “确诗言武则天事,何预朕身。”   “吴处厚京东酷吏,前日贬谪,民闻而欣悦,至集焰口,是如确辈亦知其不可料民者。”   “今欲陷确得复,无视朝廷屡降清宁之意,敢开臣僚再讦徒党之争,非小人而何?”   朝廷即日申斥,不再追究蔡确的过失,不再追求“确党”,反将上书的吴处厚再贬。   这次直接发落到澹耳编管。   车盖亭诗案,到此被苏油等宰执运作,将真实历史上几乎放翻了新党全体成员的大案强行打压了下去,将所谓“三奸”之中的章惇、韩缜与蔡确区分了开来,让朝中的新党成员得以继续任职,让大宋的政治风气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清平。   六月,甲辰,苏油上章,请求立任相之格。   “冢宰之责,瑞在调均,奉明主以协百僚,掌机衡而平天下。”   “一德惟公,百行是宪,苟腻其行,则倾大猷。”   “祖宗宏业粲然,崇政有钦,当时辅弼,亦大抵卿士之彦。”   “躬勤克慎,致君定国,博鸿有量,不介名爵。”   “故辅政数年,即求逊退。”   “朝廷崇遇戎勋,每加留慰。然或没于职任,或咎于细因,而能得优退者,五未足一也。”   “是乃黯没其先明乎?抑或蹈乖其前德欤?”   “实非惰情怠政,污语亏行,然日久年滋,咎归一人,积非而至毁,滞畅而畸衡。”   “况又勉身匡益,进拔经年,曲意选推,细求可任,虽桃李无言,其下蹊径亦自成者。”   “是故朝廷每欲酬贤,而事终难继。”   “臣闻玉垒当流,水工唯恐后去,不视质莹以构横浸。”   “香檀植户,园叟每请外迁,不耽气馥而閟积阴。”   “庶几梁稻夹堤,灾伤不遇;芳荼阖院,日露均亲。”   “斯非玉、檀之不美也,盖安丰和裕,矫胜二者尤多矣。”   “故请立《相格》,以为永制:”   “右仆射缺,左仆射独任者,三年当迁,出历六载,方可复任。”   “如三年不去,即以五年为极期,其后不可召复朝堂。”   “左右俱存者,左仆射可任至四年,其余当依独相例。”   “如是元臣初履,即谙去期,敢不忧劳勤任?常思身后,兢兢栗立,抑敢妄作骄矜?”   “先实而后,賔体至公,此皇宋万世不移之基,亦元臣全终哲德之礼也。”   “元丰改制,未及于此,固天心嘉贞备位,体宠恩荣。然乾惕始终,未忘于怀,敢抒直见,伏惟陛下察之。”   这是一封振聋发聩的奏章,大宋首相苏油,上书要求对宰相的任期加以限制!   一时间整个朝堂震惊到失声,高滔滔一边下旨命学士院制敕,好言好语安慰苏油,一边命两制上官员上章论事,讨论这项动议。   其实苏油这道奏章,让都堂的大佬们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娃实在是太能整了,高滔滔宠爱愈胜,赵煦视若父师,政绩突出,资历深厚,能说能写能干还能打。   明明老奸巨猾,却自小就背上了仁义高洁的清名。   关键的这样一个人……还特么贼有钱,还特么怕老婆……   贼有钱就不会贪鄙,怕老婆就不亲女色。   国朝以三公平章军国重事的,百年来也就出了四个——吕夷简,吕公著,文彦博,苏油。   前三位都好说,这位,才刚刚四十出头!   如范纯仁、刘挚、吕大防等人,其实都已经做好了拿到第二名就是赢的心理建设。   苏油以下的四个大佬,范纯仁六十三,刘挚六十,吕大防六十三,章惇五十五。   所以他们跟苏油争第一还有个麻烦,那就是万一惹得他不高兴,怕是自己死后,家族都要遭连累。   自己活蹦乱跳不了多久了,可这娃能活蹦乱跳的年头,还长着呢!   然而苏油如今这道上章,竟是要自废优势,就算他是打算给自己留下伏笔,那也是在去相六年以后。   六年中间,能挤进去两位首相!   当然如吕大防、刘挚也不会这样想,这些都是民间政治家们的臆测,大佬们看到的,首先是这道奏章的精巧之处。   首相任期制度化,让天家避免了“功高莫赏”,“升无可升”的尴尬,人家苏油说得非常有道理,宰相的去就与国家的安定祥和相比,当然是国家排在第一。   制度形成之后,宰相去任就不再是让帝王亏心烦心的私事儿,而是为了国家,为了百姓的公事儿。   正大光明!   朝野纷纷猜测苏油此举的动机。   民间政论家们有说他高瞻远瞩,为皇宋百年千年计的;   有说他一贯谦谨,从来就不计个人得失去就的;   有说他年少功高,以此自保首领的;   有说他阴险狡诈,抛出诱饵让下面几位相互提防厮杀,自己坐山观虎斗的;   有说他谋划深远,偷偷为官家亲政提前规划自己仕途的……   不管怎么说,苏油都懒得理会。   然而能做到宰执的,都是人精,大佬们一下子就看到了苏油这项提议对首相的好处。   今后不再需要揣摩帝王心思——这尼玛到底是假意挽留老子做做样子呢?还是真心要老子再干几年呢?   其次是看到了苏油这项提议留给他们的机会——首相轮流做,明年大有机会到我家啊!   因此不管苏油此举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对他有什么所谓的远期利益,至少目前看来,对自己这帮人,即期利益唾手可得!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哪怕是诱饵,可这个诱饵,又有多少人能够抗拒得了呢……   丙午,朝廷最终通过表决,都省以绝大多数同意了苏油的提案。   高滔滔为了表现自己大公无私,不是对苏油有了什么意见看法,下了特旨,加苏油昭文馆大学士。   昭文馆大学士,大宋最高的馆职。   昭文馆、史馆、集贤院、密阁,总称崇文院。   元丰改制前,昭文馆大学士为首相加带的馆职,监修国史是次相加带的馆职,集贤院大学士是末相加带的馆职。   但是仅仅昭文馆大学士,那就是给宰执退休领退休金用的,必须是昭文馆大学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两个职衔同时拿到手,而且人还要在朝中领着实务,才能算是成色最足的“真首相”。   昭文相,不仅仅只是权力的象征,还是文臣极高的荣誉。   上一个实任昭文馆大学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还是早在熙宁八年时,王安石去相后继任的韩绛。   不过当时韩绛面临被吕惠卿架空的危机。   其后王安石二次去相时也拿到过,但是却没了中枢实任。   之后吴充出外时拿到了昭文馆大学士,但是同时又丢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余如王珪、蔡确,毫无机会。   等司马光上台,已经彻底完成改制。   到今天,这份荣誉才被苏油重新得到,不出意外,他也将是大宋最后一个“昭文相”。   朝臣们都羡慕哭了,然而苏油却觉得这玩意儿其实根本没什么实质意义,处之淡然。   于是被再次硬刷了一层“不计去就,不羁名爵”的光环。 第一千五百八十二章 防疫   杭州,古井村。   苏轼和唐慎微在村中考察,带领他们的,是苏轼的好友,黄州名医庞安。   浙江今年年成极度不顺,先是闹水,后边闹旱,之后闹风,接着瘟疫。   真实历史上的这连续四场灾害,让杭州一地就损失了七十万的人口。   好在如今的两浙路,是经过苏油整治的两浙路,两浙路的核心——太湖流域,如今的溇港和水利工程早已大成。   太湖上游的诸多山溪湖泊,都被改造成了水库,加上有了方便快捷的电报通讯,水库能提前得到通知,放水增容,待到洪峰抵达,发挥出蓄水作用。   洪水最让人畏惧的就是洪峰,人类抗击自然灾害的过程,就是一个减峰消谷的过程。   利用水库抗过洪峰过境的那个短期危机,对于消弭水患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   接下来就是旱情。   对付旱情到今天,尤其是在两浙路,有了丰富的经验。   首先还是水库,保证了环太湖溇港水田这个两浙路的基本盘。   前任杭州知州杨绘得到了苏油的偏心支援,除了遍地机井,还有大量的抗旱作物。   苏油下令杨绘大量推广甘薯、玉黍,改水田为旱田,同时在田边地头,推广木薯和凉薯。   虽然不能作为朝廷的税收用粮,官仓减收是无法避免的事实,但是民间存粮却极大的丰富起来,甚至超过了平年。   主要是木薯和凉薯太高产了,一亩能够收成数千斤,干燥之后也比稻子收成高。   虽然这些东西不符合宋人现在的饮食习惯,比如甘薯这玩意儿,吃多了心烧得慌,但是现在的关键是活命。   当苏轼赶到杭州的时候,不由得对苏油的先见之明额手庆幸。   前几年日子好过的时候,苏油坚定大力推行粮食储备政策,如今虽然还没有达到开辟国家商用粮库的程度,但是起码作为国家粮食大基地和南海粮食的大中转基地,两浙路的常平仓、广惠仓囤积了多年的粮食,足支五年。   还有民间,国家推行按地亩分等纳税制度之后,民间开始大力改善自己的生活条件,尤其在两浙路这等鱼米之乡,家家户户都储备了不少余粮。   天降小幺叔,三十年间,大宋已经天翻地覆,否则如现在水旱连踵,家国无储,繁荣的两浙路立刻就会翻成人间地狱。   还有一处关键,就是两浙路发达的交通。   朝廷的援助能够通过铁路一日送到楚州,然后通过蒸汽运河船,海船南下杭州。   其中最关键的就是药品。   还有电报,让地方能够及时请示并得到答复,鉴于今年台风厉害,苏轼上奏朝廷,要求两浙路今年缓发朝廷漕运的请求,两个时辰就得到了朝廷回复。   苏轼命人将电报抄录到衙门外张贴,杭州粮价应声而落。   但是并不是说问题就全部解决了,两浙路基础本来就好,又是大宋三十年来第二处发展起来的地区,人口已经高达三千万,除了平野,也有山区那样朝廷能力还达不到的地方。   因此各地城镇,一样出现了流民。   如今吃饭和住宿问题不大,可是大量流民居于城镇之外,造成了严重卫生问题。   瘟疫随之而来。   幸好大宋的医疗条件也和数十年前不可同日而语,赵頵搞了十来年,八百多卷的《医典》可不是开玩笑的。   病因很快搞清楚了,痢疾,这也让苏轼松了一口气。   因为苏油告诉他杭州是海贸中心,如果杭州的瘟疫经由海船传播到新宋洲、东胜洲的话,那些长期与世界隔绝的蕃人和三代遗民,甚至有被瘟疫搞到灭族之忧。   好在只是痢疾,东胜洲本身就是盛产金鸡纳霜的地方,那玩意儿治疗痢疾堪称特效。   苏轼治疗瘟疫的方法得自苏油和石薇,临出来之时,朝廷特意加了他龙图阁学士,苏油本来不同意,但是高滔滔直接敕黄门下省,强行予以了通过。   君恩深重,苏轼立即乘坐火车,大半日便抵达了徐州,然后登上蒸汽船,短短五天,苏轼便抵达了杭州城外。   杭州城内外的老百姓,听闻大苏夫子再临杭城,竞相奔走,似乎只要学士一到,天灾都要退避一般。   苏轼大受感动,立即开始了救灾行动,然后发现,虽然灾害严重,但是灾情却比小幺叔预估的好得多,发了几通电报之后,就一头扎进瘟疫控制上头。   杭州大街小巷,现在挤满了求医问药的穷苦百姓。有些不良药商开始囤积居奇,趁机抬高药价,大发昧心之财。   大苏将贴子散出去,宗教界的朋友立刻出动,和尚尼姑们轮番到药店化缘药材,化不到就赖在那里不走。   不少寺庙捐出绢帛宝钞,不少道人和尚本身就是名医,纷纷出山加入医疗团。   然后苏轼写了两篇文章刊载在《潮报》和《商报》上,宣布将拨出官银两千缗,又以身作则,捐出自己多年积蓄的私房钱黄金五十两,建立医院。   流量明星好处这就显现出来了,朋友粉丝纷纷声援。   杭州城里第一笔重金却是来自回回街,蒲珊等大土豪直接凑了五百两黄金,然后告诉大苏,俺们那旮沓驱除瘟疫多用香料,这玩意儿要多少太守只管言语一声,俺们给你管够!   俺们木有别的要求,俺们在杭州都住了几十年了,娃都是第四代了,不求别的,只求给娃们落一个大宋户籍,成不?   这个要求挺奇特,苏轼只能上报朝廷。   苏油乐了,这事儿不叫事儿,现在青唐、宁夏、荆湖,大宋吸纳的蕃夷编户那是多了去了,杭州这点简直就是毛毛雨。   不过先说断后不乱,要成为大宋编户就要给大宋做贡献,可不能光享受福利。   杭州回回们吸纳了不少大宋的航海技术,能让他们变成宋人,对技术垄断有好处。   消息传回,回回们顿时载歌载舞,又奉献了黄金三百两。   有了钱财,药材,人力,大苏立即令人在各处街口,城门支起大锅,熬制汤药,对穷苦百姓免费赠服。   同时写信给天师道、玉局观、大相国寺,请求医生的支援。   再次上书朝廷,杭州流行的是痢疾,要求市舶司将今年支应朝廷的金鸡纳霜留下,给杭州病情严重的老百姓使用。   很快朝廷批示下来,同意。   同时转达了京师大学堂医学院的指导意见,对付痢疾传染,首先就要控制水源和食物,朝廷已经命令两淮都转运使蔡京运煤,要求苏轼严格执行防疫条例,居民不得饮用生水,不得随地便溺,做好水源消毒,食物必须煮熟,碗筷必须烫煮。   然后还要组织人力疏通因水灾和台风带来的城市下水道堵塞,掏浚西湖换入活水,发放肥皂做好居民卫生。   庞安带着苏轼和唐慎微在村子中转悠:“根据朝廷和子瞻的意思,杭州每个村都派驻了一名医生,主要负责卫生宣传与防疫治病,不光治疗痢疾,也接诊其他病例。”   “这次朝廷反应速度极快,老夫这个村子,可是没死一个人,呵呵呵……”说完捋起胡须:“相比当年在徐州救疫那次,可是大不相同了。”   几个娃子举着风车从村路上跑过,见到庞安一起喊太医爷爷。   苏轼抓过一个小孩来检查双手,发现指甲都很干净,才将人家放过,对庞安说道:“神医有心了。”   庞安摆手:“这个不敢当,全是太皇太后和陛下的恩德,说实话要不是有了金鸡纳霜,村中几个重病人怕是有些棘手。” 第一千五百八十三章 新转般仓   唐慎微说道:“金鸡纳霜取自东胜洲‘却痢树’的树皮,这树苗如今在南海、福建、广东都有栽种,对了……”   说完对苏轼做了个长揖:“听闻夫子颇善植树,要是能够推广此树,可是功德无量啊。”   苏轼说道:“来前我在农学院看过资料,发现这树也有好几种,其中一种是高大乔木,树高可达五丈,另有几种是低矮灌木,生长容易。”   “唐医使说得有道理,若是此树在中土得以推广,江南、荆湖都可大用,荆湖一带的开发,百姓遭遇瘴疫之中,痢疾也是让移民伤损颇重的疾病。”   “灌木繁殖,不外乎播种、分株、扦插、压条、芽接,总之有了树就好办,当年我和小幺叔在可龙里推广柑橘和龙脑樟,快得很。”   “在汴京城自然条件不太适合,杭州倒是可以试验。审元这个建议很好,正好杭州城外的职田朝廷已经收回,弄几亩搞个苗圃出来,我就研究一下这金鸡纳树!”   说到这里想起一件事儿:“审元,圣散子方当真不能用?”   唐慎微不由得翻起白眼:“圣散子方性燥热,适合北方江滨寒湿之地,却并不适合南方热湿之地,因此此药在徐黄能够救治万人,在杭州照用就不行。”   “行医若不辩阴阳二症,一概施治,杀人利胜刀剑!夫子你不要以为一方万能好不好?”   好,苏轼也不敢不听,他之前还跟沈括打算合著一本医科专著来着,现在看来,那书不写也罢。   苏油要是听到这俩货的主意,怕是得笑掉大牙。   沈括的侄儿常服川芎,医者郑叔熊见了苦劝:“川芎不可常服,多食令人暴死”,沈括的侄子跟亲戚张事通的妻子,都因为这个而亡。   沈括自己有严重的腰痛病,坐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就需要缓慢行走,走上千余步后方可自由活动。   最后是他帐下一名将官见了,问大帅你是不是常用苦参刷牙?沈括回答自己一直爱用苦参粉,不喜欢用牙膏,想着边刷牙还边带保健,美美哒。   将官哭笑不得,说苦参伤肾使人腰重,这就是大帅你的病因。   沈括这才改用牙膏刷牙,一年之后,腰病好了。   这俩货出医书,怕是不少人得掉坑里。   苏油不知道的是,真实历史上因为两人的名气,到后来真有人将苏轼和沈括记录过的医方汇集成书,命名为《苏沈良方》,不少二把刀医生用名气来治病,不问辩证,真的害了不少人。   苏轼说道:“如今疫情看来是按住了,但是我们要吸取教训。”   “瘟疫虽然已被驱除,但赈济只能起到临时的作用。重点是要推广医学。”   “因为杭州是一座大都市,南北水陆交通要道,瘟疫一起,可能流播四方。”   “要想杭州长治久安,就必须要设立一家官办药局,如今士绅市民捐赠还有余剩,我再跟太皇太后请示拨些款项,咱们在杭州建立一所医学院,连治病代传播医学,如何?”   庞安不禁大喜:“此事当行,老夫行医的地方在众安桥庙,不如就用那片地皮,设立药局。”   苏轼点头:“那便如此说定,等此间事了,我们再去看看地方。”   刚聊到这里,村外来了一名中官,身后还跟着一个小黄门:“学士却在这里,倒叫某家好找。”   苏轼却不认识,不过他是吃挂落吃习惯了的,赶紧问道:“不知贵使带来什么申斥?”   那中官莫名其妙:“什么申斥?某家是这次京中出来检点市舶司的,临来之际……”说完看着庞安和唐慎微:“这两位是?”   苏轼说道:“这是此次治瘟的功臣,这位是黄州名医庞子安,这位是翰林医正,京师大学堂医学院院士唐审元。”   那中官将身后小黄门手里的竹篮子交给苏轼:“没什么,就是临来之际,圣人让给学士带点东西,交割完毕,某家便即告辞。”   说完竟然转身风风火火地走了。   苏轼和庞安唐慎微都有些莫名其妙,待得打开竹篮子,唐慎微惊呼出声:“密龙团!”   张舜民在自己的笔记《画墁录》里有过记载:“先丁晋公为福建转运使,始制为凤团,后又为龙团,贡不过四十饼,专拟上供,虽近臣之家,徒闻之而未尝见也。”   唐慎微担任过皇子御医,曾经出入过宫禁,倒是曾经见过。   庞安虽然年纪够老,却何曾见过这等极品团茶,不由得大惊失色:“这可是天大的恩赏!”   苏轼将篮子提起来,见到底下有“进奉宝慈”四个字,立时明白了过来,感动莫名:“这是太皇太后赐下的。”   见到庞安眼馋的样子,不由得笑道:“茶赐下来就是喝的,我家小幺叔常说‘上山打鸟,见者有分’,子安你今日有口福了。”   ……   五月,河北四路都转运使沈括奏报,大名府孙村埽工程竣工。   之前尚书省曾经上奏:“大河东流,为中国要险,自大吴决后,由界河入海,中国全失险阻之限,不可不为深虑。”   于是高滔滔诏范百禄、赵君锡条画以闻。   范百禄等人考察回来之后上奏:“臣等按行黄河独流口至界河,又东至海口,熟观河流形势,并缘界河至海口铺砦地分。   使臣各称界河未经黄河行流以前,阔一百五十步,下至五十步,深一丈五尺,下至一丈;   自黄河行流之后,阔五百四十步,次亦三二百步,深者三丈五尺,次亦二丈。   乃知水性就下,行疾则自刮除成空而稍深,与汉张戎之论正合。”   赵君锡上奏:“自元丰四年开河出大吴道,势如建瓴,经今八年,冲刷界河两岸,日渐开阔,连底成空,趋海之势甚迅,虽遇泛涨非常,而大吴以上数百里,终无决溢,此乃下流深快之险也。”   “今又开孙村道,且可为三股分行,以纾下流之患,虽未保冬夏常流,已见有可为之势。臣等窃谓本朝以来,未有大河安流,合于禹迹如此之利便者。”   “且行夹水冲沙之法,趋深走下,湍激奔腾,只有阔深,必无浅淀。”   “至此汴京以下,水利全举,中国得抗捍百年之利,无全失险阻之理,不至上烦圣虑。”   高滔滔大悦,赏赐汴京以下诸路水利之臣,命户部成立水利局,专责天下河防之事。   今年除了两浙路有灾情,天下又是大丰,秋,七月,诏户部令诸路提刑司下丰熟州县,量增钱广行收籴。   大宋第三类粮食储备仓——转般仓,开始建设。   这个转般仓和之前的转般仓虽然名字相同,但是实质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变成在保障国家基本存粮之后的商品流通粮仓,和常平仓的强硬举措相比,转般仓就温和了很多,通过市场行为,国家通过转般仓里的商品流通粮,可以实现温和平抑部分地区,小地区粮价波动的目的。   其产生的收益,则将继续用于补贴国家粮食储备工程。   虽然表面上看,这是从苏元贞、司马康、刘安世、范祖禹之请,但是这个思路,其实是在按照苏油按部就班的规划在执行。   今年之后,大宋将具备国家常备——常平仓;救灾常备——广惠仓;商业常备——转般仓;加上民间自发的一些粮食仓储如义仓,族廪,以及小家小户的升斗储备,大宋基本上解决了粮食问题。   这项大成就,将是下一任宰执们响当当的政绩,跟着蜀国公的步伐,就是这样豪横。   八月,壬寅,敕郡守贰以四善三最课县令,吏部岁上监司考察知州状。   这是朝廷开始兑现承诺,地方州县官员,开始按照政治考绩作为升迁的硬标准。   这还只是刚刚开始,奖励宣传优秀干部,接下来还要惩戒一部分,不过这些就不好意思出现在各大报纸之上了。 第一千五百八十四章 三君子   九月,秋收开始,朝廷完成了一系列重大人事调整。   范纯仁依前官为观文殿学士、知颍昌府。   王存为端明殿学士、知蔡州。   吕大防进尚书左仆射,章惇进尚书右仆射。   枢密直学士、户部尚书韩忠彦为尚书左丞。   翰林学士苏辙为尚书右丞。   枢密直学士、签书枢密院事晁补之为同知枢密院事。   沈括进工部尚书,苏元贞进吏部尚书,曾布进户部尚书。   毕仲衍任大理寺卿。   漏勺的恩师李格非任太学正。   最大的大佬苏油,朝廷恩旨拟进司空,依前官为观文殿大学士、平章军国重事、河北四路节度使、判大名府。   虽然苏油这算是高风亮节,完成了自己对朝野的承诺,但是依旧上书辞谢,认为朝堂荣宠过重,坚决推辞。   高滔滔拿着章惇送进的拟任表看了半天,最终划去了司空二字,还是改回司徒。   以此为代价,坚决保留了苏油河北四路节度使之职。   这是给予了苏油最大的信任,宁愿放弃苏油在中枢虚衔上的进步,也要保证苏油地方上虚衔的进步。   这其实是将之前国家交给韩琦与文彦博二人的重担,一起加到了苏油的肩上,说白了就是替朝廷看守北方门户。   一旦有事,苏油这个四路节度使立即就可以改任为四路制置使,主持河北军事。   当然那得非常时期才有可能,现在只能算是买了个保险,如今这个文官的四路节度跟军节度不是一回事儿,抓的不是军中实权,而是四路军政的总监督权。   朝廷正在组建登州海军学院,高滔滔还任命扁罐为登州海军学院战术科知事,让他随自家老爹赴任。   这等恩遇,在宋朝几乎是到顶了。   虽然是虚名节度使,一样需要开府建牙,苏油如今夹袋里的可任人选那是无数,但是苏油挑来挑去,最终却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幕府掌书记,王彦弼;军司马,高世则;判官,王寀。   王彦弼是长公主独苗,现在长公主也由荆国进到秦国长公主了。   高世则是高士林的儿子,高滔滔侄孙。   王寀是王韶幼子,五岁看花灯走丢被人拐走,小孩施展智计脱身还帮官府抓住贼人那个。   高世则继续保留着高家的武人血统,皇家军事学院毕业。   王彦弼是扁罐他们这一代的翘楚,王寀则是漏勺他们少年班的高才。   真实历史上的王寀因为自幼多病信了神仙,后来被妖道陷害,被宋徽宗弃市。   当然如今不可能还是那样的命运,王韶亲身体验过石薇生死人肉白骨的医术,孩子一生病,就算送给苏油了。   苏家管吃管喝管治病还管教育,王寀的兴趣也从神仙变成了易理与科学,而且这娃非常聪明,诗词歌赋都拿得出手。   也是太子伴读的一员,前年还不到二十就中了进士,高滔滔很高兴,认为苏油没有给赵煦选错伴当,赐了个馆阁校勘,继续帮助赵煦同学学习。   汴京城有个卖诗混饭吃的人叫曹道冲,厉害之处就是随客人所命题立即完成。   京中有人欲苦之,乃求浪花诗为绝句,但是要以红字为韵。   这就坑人了,花多有红的,偏偏浪花不是。   曹道冲给难住了,只好说道:“这个我是做不出来,唯南薰门外菊坡王辅道能之耳!”   客人说道:“我固知其名久矣。但是人家身份贵重,吾侪小人,岂容辄诣?”   曹道冲笑道:“这人有个毛病,喜欢佳纸好笔,一等的宝墨,带上这几样东西去求他,必定可得。”   客人也是好事之徒,于是置办了三样,大家相率修谒,下拜有请。   王寀欣然捉笔,一挥而成,诗曰“一江秋水浸寒空,渔笛无端弄晚风。万里波心谁折得,夕阳影里碎残红。”   读者尽皆叹服。   苏油选这三位放在自己身边,除了是提拔小辈,很明显,还有接受监督的意思。   九月的运河非常繁忙,汴京码头上也是一派忙碌的景象。   此次出外的三个大臣再次齐聚,分手道别。   苏油对范纯仁和王存一一施礼:“苏油首创此制,又空食朝廷俸禄,自当以身作则,不料却连累了二位,实在是惶愧。”   范纯仁笑道:“如此美事,岂可让明润独得大名?是不是王兄?”   王存是个超级特立独行的高士,平生没干过台谏,却胜似台谏,只认制度不认人,属于保守派里娇亢不群的人物。   司马光曾经称赞他“并驰万马中能驻足者,其王存乎!”   王存本来是户部尚书,神宗修陵时,因为财务报表没及时告备,被蔡确抓住小事儿趁机整他,将之移到了兵部。   然而当蔡确被穷追猛打的时候,王存作为尚书左丞,却和范纯仁、苏油一起上书,要求放过蔡确,平息党争苗头。   朝野士大夫“善其能损怨。”   待到苏油上书要求施行首相限期制,王存和范纯仁一商量,过度解读了苏油的意图,认为苏油此举的原因,是为了保全制度而不得已放过小人,终究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因而想办法“自贬”。   既然如此,那自己和范纯仁也属于同样的情况,应该承担相同的后果,没说的,上章坚辞。   所以本来苏油认为挺正常的事儿,被王存搞成了“高风亮节”,这把名声真是刷大了,在朝野间获得了高度颂扬,士林合称三人为“元祐三君子,百年真宰执”。   王存听到范纯仁的话,也笑道:“我可是占了大便宜了,陛下隆恩,改我知扬州。扬、润相去不过一水,以故相例岁时还能过家上冢,酬酢乡党,岂不美哉!”   苏油拱手:“本来一直想请两位吃顿饭来着,要是再不请,今后怕是机会更少。”   王存笑道:“苏家菜色,老王可是垂涎已久了,如今没了那么多忌讳,上哪儿吃?”   苏油笑道:“便在对岸的方知味。”   王存一手拉住苏油,一手拉住范纯仁:“那还说啥,走!”   方知味还是江卿的产业,三楼雅间里的陈设书画让王存看得啧啧称奇,结果等到菜色一上来,王存不禁傻了:“明润就请我们吃这个?”   苏油对范纯仁拱手:“知道范公是清简惯了的,不过清简却不是简陋,一样能够制作出美食。”   范家的家风从范仲淹开始就这样,到了范纯仁这里更是。   此公座右铭是“惟俭可以助廉,惟恕可以成德”。历史评价他“自为布衣至宰相,廉俭如一,所得奉赐,皆以广义庄;前后任子恩,多先疏族”。   他可没有苏油的经济之能,苏油所知,是范纯仁所得的俸禄,基本上都拿去扩大父亲留给家族的义庄,买成了地。   就连朝廷发的福利,但凡能保存久一些的腊肉、罐头,都送去了义庄上的蒙学。   而堂堂右相家里,长期都是咸菜咸豆腐度日。   秘书监晁端有一次被范纯仁留饭,晁端吃过后开玩笑:“君家的家风要坏了吗?”   因为那天是待客,范家的豆腐上,竟然放了点肉臊!   范纯仁看着盆里的豆腐:“刚才还在忐忑,怕消受不了方知味的膏梁厚味,这就挺好。”   苏油说道:“这个叫豆花,虽然材料简单,但是制作精细,做法我已经交给了子夷,关键是调料。”   子夷就是范纯仁长子。 第一千五百八十五章 折柳   蜀中豆花调料相当复杂,如今蜀中盐井的豪富们,开始利用辣椒、盐、香料、药材,制作豆花调料,那是北派,讲究浓郁的厚味。   而眉山以下,则是用姜葱蒜,地方出产的香草,菜油麻油椒油辣油鸡茸花生碎,调制成南派蘸料,吃的是一个“清鲜”。   要是加一点猪油臊子,那就更加的美味了。   苏油估摸着范纯仁舍不得做香辣酱,用的南派手法给二人调理蘸水,然后说道:“吃豆花饭配糙米才是绝配,糙米煮到夹生,滤起来入甑蒸熟,饭粒颗颗分散。”   “然后豆花点成后,加入米汤炖煮,会更加细嫩。”   “调料虽然复杂,但是却都是田间地头易得的东西,两位尝尝。”   范纯仁将豆花放入蘸水蘸了,堆到米饭上送入口中,评价到:“比豆腐嫰多了,端是好宴!虽然是寻常素食,经过方知味这样一调理,滋味果然不同了!”   苏油也开始吃:“因此生活俭朴,却不一定就是粗陋,一合黄豆,也能制得一大锅豆花,手法细致一些,调料复杂一些,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让自己的生活更美好一些,这不是什么过错。”   “这还是长保康健之道,老是吃咸菜,对身体不好。”   范纯仁非常满意,拿筷子指着豆花:“以此养族中蒙童,庶几无愧也。”   苏油说道:“滤出的豆渣可以作为牲畜的辅料,还可以养鸡,养鱼。当然人吃也没毛病。”   “不过油料摄入必须保证,这其实也是省粮的秘方。”   “因此我建议相公将义庄的种植品种调整调整,每年要保证有一定面积的油菜、黄豆、花生;其余的土豆、玉黍也要有部分;当然小米、小麦还是主要的,毕竟还要给朝廷纳粮呢。”   范纯仁有些动容:“这就是明润你请客的目的吧?”   苏油拱手道:“油料、织物、粮食,农人保证这三样收成,就能解决温饱。关于这些作物套作与轮作的安排,颖昌府一带,就拜托相公了。”   颖昌府在汴京南面,如今东明、尉氏、中牟、几处的新农业已经很扎实,接下来还要继续扩散推广。   中国古代农业靠自发扩散是绝对不行的,乡间相对封闭,老百姓对新作物新方法缺乏认知,接受程度不高,官府必须参与进推广行为里边去,这是苏油两世得来的经验。   王存也心细:“明润这是陈米饭的做法吧?经过这样一处理,官仓里出来的陈米饭也能进嘴了。”   苏油乐了:“明公即将按治扬州,没错,这还真是我小时候在眉山料理陈米的法子。”   王存笑盈盈地对着苏油拱手:“明润小老弟够意思,仁而有术,无怪司马公如此看重。”   一顿简朴而不简单的豆花饭吃过,三位名臣相互告别,朝着各自的治所出发。   范纯仁骑马,王存坐船,苏油要去北边登封黄河码头,沿河而下抵达大名。   如今的黄河不像后世,水量还行,如今汴京一带冬日里也在夹堤,待到春夏冲深河道。   这是一个非常麻烦的工程,冲刷的泥沙会被水流携裹到下游,给下游造成拥堵的可能。   因此黄河束堤工程主要建造在大名府以下,大名府以上只有汴京一带实施了一段,目的是保住一个王朝的都城。   好在上游几处沙区经过十数年的持续治理,如今的黄河水中的“沉积沙”算是越来越少,河水虽然依旧混黄,但是大多都是能被送入海口的“非沉积沙”。   即便如此,黄河在开封一带依旧是“地上河”,无法营造大码头,苏油要去黄河码头,还得爬坡,那个坡,叫“封丘”。   九月的黄河开始变枯,很快夔州型就不能通航了,因此苏油要顺道视察河工,行程还得抓紧。   来到码头,扁罐迎了上来,低声说道:“父亲,陛下在河工衙门里。”   苏油赶紧大步赶到河工衙门,就见赵煦在石薇和漏勺的陪同下,站在那里好奇地摆弄着河工仪器。   苏油躬身施礼:“微臣见过陛下,陛下是有旨意?”   赵煦情绪有些低落:“我是来给司徒送行的。”   说完将一枝纱布包着腐殖土,保护这根部的柳树苗交给苏油:“这是用寝宫前柳树上取下来的枝条繁育的幼苗,司徒说过折柳之礼,你拿去种在大名府吧。”   苏油将柳树苗接过:“陛下如此厚恩,实在让为臣感激莫名。漏勺,我走之后,你要好生陪伴陛下,不可懈怠,明白吗?”   漏勺点头,表示知道了。   苏油将赵煦和漏勺带到一边,低声说道:“臣要说的话,陛辞时已经对太皇太后和陛下都说过了,其实就一句最紧要,时刻牢记两宫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外朝內宫,皆是如此,一旦有导惑君主,隔离两宫,不管是谁,一例严惩。”   “陛下观政学业之余,多与军机处老将们亲近。祖宗起于戎武,陛下身上,本来就有勇武的血脉,这一节也不可轻弃。”   “徐邸之官,多是文臣,清谈有余,理政不足。陛下不妨优加容纳,置于礼院、太学、国子监,台谏,算是给徐王足够的礼数,也是太皇太后的面子。”   “但是却不能轻易使其参政料民,得多加考核,确认能力。”   “还有就是陛下的身体,若有小恙,须得立即告知微臣夫人,其余别说陛下有忌讳,即便微臣也不大信得过。”   “臣这次没有想到范纯仁也请出外,左仆射吕大防,臣早知于横渠先生,与其弟大临推举《乡约》,陕西民风,至今敦厚。”   “之前取泉永寿,制斗青城,于理工之学也不陌生。”   “然大防崖岸峻然;刘挚骨鲠难回;章惇才高气盛。”   “大防之病,在勇于任事,而不容分权;刘挚之病,在切直敢言,而不容枝叶;章惇之病,在署理精明,而不容蔑倨。”   “今后的都省联席会议,这就要难为陛下了,臣可以想象会有多么热闹。”   “现在朝中少了调和之臣,这份责任,只有陛下担起来了,臣在都堂御座之侧设置了一口小金钟,群臣失态之先,陛下便敲响金钟,警告他们,掌握议事的节奏,不能让他们失了体面。”   “尤其是章惇,气狭性傲,陛下更要包容,不要让他被他人导入圈套。”   “但是无论这些臣子性情如何,臣敢跟陛下保证,他们对皇宋,对陛下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   “陛下不能将他们看做阻碍和敌人,需要将他们看做有力的臂助,这一点,陛下要学仁宗。”   “陛下自己也要进益,每以天下为念,这一点,陛下要学先帝。”   “军事上陛下也不用急,咱们先为己之不可胜,静观北地风云即可。”   “只要准备充分,就不怕会错过机会。”   “臣在大名府,会日日祈祷陛下和太皇太后,太后,太妃身体康健,河北之事,也会日日通过电报、密折禀告请示。”   赵煦眼圈有些发红:“司徒,我舍不得你。”   苏油其实也很不舍:“陛下,待到料理清楚河北,君臣自有再见之日。只是臣……怕是没法亲见陛下大婚了。”   临别之际,苏油也变得絮叨,君臣二人在一边说起话来好像没有个完。   还是石薇大气,上前制止:“婆婆妈妈作甚,不是还可以书信吗?陛下,出来这么久,该回宫了。”   呃,老婆大人说得在理,苏油这才收拾起心情,与赵煦和石薇漏勺告别,上了大船。   ……   辛酉,太皇太后诏:“今后明堂大礼,毋令百官拜表称贺。”   乙丑,朝廷复置都提举修河司,统一规划治理黄河上中下游。   己卯,朝献景灵宫。辛巳,大飨明堂,赦天下,百官加恩,赐赍士庶高年九十以上者。   乙未,检举先朝文武七条,戒谕百官遵守。   丁酉,苏油沿河视察,抵达自己的治郡大名府。 第一千五百八十六章 大名府   大名府,大宋北方最紧要的一个重镇。   仁宗庆历二年,契丹集结重兵,伺机南侵。   消息传到宋都汴梁,朝廷文武官员紧急商量对策。很多人主张把京城西迁洛阳。还有人主张讲和。   丞相吕夷简力排众议,说道:“使契丹得渡过河,虽高城深池,何可恃耶?我闻契丹畏强侮怯,遽城洛阳,亡以示威。”   “宜建都大名,示将亲征,以伐其谋。”   大名府“控扼河朔,锁钥北门”。掌控着黄河以北的大片疆土。   守住大名,就堵塞了敌人南渡黄河的通道,应该说吕夷简在这件事情上还是非常具备战略眼光的。   宋仁宗采纳了吕夷简的正确主张,于当年五月就把大名府建为都城,定名“北京”。   契丹听说宋朝在大名建立了陪都,果然心里胆怯,就打消了那次南侵的念头。   大名府下接汴梁,上承宋辽前线三个战略要区——太原府、真定府、河间府,四路四府加起来,其实就是黄河以北,从“几”字大弯到黄河现在的北流入海口天津卫之间的广大地区。   因为是陪都,所以也有宫城,宫城周三里,而整个外城,周五十里。   经过历代名臣的修建,尤其是熙宁六年,因为要将镇国大将军炮要安置到城头,大宋将大名府重新打造了一遍,增广了城墙,修建了棱堡,将大名府的外城墙,扩张到了唐代最胜时期的八十里。   城高地险,鼓楼雄壮,濠深堑阔,背倚黄河。   朝廷的天雄军驻地就在这里,平夏之后,赵顼设立的封桩库也陆续移到了这里,成为能够供应太原、真定、河间,包括如今登莱水师的大基地。   苏油的到来,让河北官民都振奋不已,太皇太后和官家将最能干的重臣安置到这里,说明了国家对河北的重视。   点石成金苏探花,不是吹的,河北的好日子要来了!   沈括早就心急难耐了,这官迷见到苏油还不好意思,上来就一通丑表功,表示自己没有辜负司徒的提拔,真是政绩到了,不是急着回朝做官。   应该说沈括没有说谎,大名左接相州,右接郓州,如今运河开凿到了临清,沟通了梁山泊和大名府之间的联系,大量的军马和军器可以分别从相州和郓州调发大名,节约了大量的人力物力。   然后从大名出发,沿黄河抵达北望镇,转入滹沱河,可抵真定,代州;   继续沿黄河而下,可抵河间,清州,保定军。   这还是主流,其余还有无数的支流河渠湖岔可供利用。   其实应该说,大宋将黄河按死在北流之后,黄河对河北的军事态势,反而是有巨大的好处的。   沈括这些年就是在忙这个,治河,储备,周转,调役,中间还要搞技术研究,简直就是个多面手。   尤其是城防系统,沈括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有了钢筋水泥的壳子,整个大名府的城墙都被沈括掏空,里边设置了水井、马棚、仓储;上头有通道,楼梯,藏兵洞;再上头有棱堡,炮楼;城阙是个大平台,还能够施放瞭望气球。   城外离城墙五里还有护城河,每隔一段还有水泥柱子和木桥,那是给炮兵使用的炮瞄标志。   后方黄河之上,沈括还建起了两座浮桥,连接去濮阳的大路。   浮桥设计得也非常精巧,搭设在水中的两个巨大菱形水泥墩之间,水泥墩和岸边则由吊桥连接,吊桥每日在固定时间升起来,还可以让船只通行。   这些东西都是沈括自己赚钱建造的,有了河北发展银行的资金注入,以及朝廷在商品物资和移民上的刻意倾斜,大名府立即成了河北的商业重镇。   沈括将内城墙底部的那些空间打造成商铺,设立了东南西北四个大市集。   东边路接登莱,是海货批发市场;西边连接相州,是畜牧农产品批发市场;南边连接汴京濮阳,是奢侈品丝绸金银市场;北边连接三府,是和军工有关的被服、皮革、搪瓷、铜铁市场。   万商云集,车马辐辏,现在的大名府,才真正有了陪都北京的模样。   苏油表示非常满意,由沈括轮番引见了四路都转运司,常平仓,提点刑狱,府尹,天雄军将领,地方名宿闻人之后,挥手放沈括去了。   等到次日,新任的四路都转运使王克臣再来见苏油的时候,却被掌书记王彦弼告知苏油出门考察去了。   ……   大名府北面的集市里,一个被几个年轻人与一名中年保膘围着的四十多岁的文士,衣着普通,但是气度清雅,牵马的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拿着一个韭菜油渣馅的煎饼,一边津津有味地啃着,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前方铁匠铺子里的老铁匠给一名新军战士换马蹄铁。   城北是匠户集中的地方,这里多是皮匠、裁缝、铁匠、木匠,生产皮具,被服,修理大车、兵器,更换蹄铁,生意相当火爆。   老铁匠熟练地将马蹄上的蹄铁取下来,和蹄钉一起丢到边上的小木头箱子里,对战士说道:“这个就抵了修蹄子的费用。”   还没说完,见到店铺前边站着的几人,扭头对拉风箱的半大小孩喊道:“麦饼!怎么一点眼色都没有?招呼官人啊!”   就见那个叫麦饼的少年“哦”了一声,起身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过来打了个叉:“官人是要照顾点啥?”   苏油想了下:“我就看看,你叫麦饼?那是你家长辈?”   麦饼说道:“那是俺翁翁,手艺好着呢!”   “瞎说啥!”苏油还没说话,那老匠人先不乐意了:“手艺让官人自己看,用得着你胡沁?”   麦饼缩了下脑袋,对自家爷爷还是有些害怕的。   苏油笑了:“我看你们用的煤料不错,炼过的,要不将我们这几匹马的马掌也换了吧。”   麦饼应了一声好,将几人的马都栓到了边上的栓马桩上,翻起马蹄检查,然后又去铺子里翻出几块蹄铁来放到小桌上,对苏油等人招呼:“要不官人们先坐着等等,我翁翁一会儿就完。”   苏油也老实不客气地坐了,又啃了一口饼,打趣道:“换个马掌你都没会?”   麦饼顿时满脸通红:“我会!不过……不过官人这几匹马可太好了,我还没出师,不敢动手。”   苏油点头:“没事儿,你可以把前头的活给翁翁做了嘛,取蹄铁总不至于怕取不好。”   麦饼跃跃欲试,扭头喊:“翁翁,官人让我卸蹄铁,成不?!”   老汉看了几匹马一眼:“官人抬举,拿这样的马给你练手,可不敢收钱,好好谢过官人!”   “诶!”麦饼兴奋极了,跑进铺子里拿工具。   “我来帮你!”那名战士也说道。   马匹的蹄铁也不是一次全换,那名战士和麦饼那皮绳固定马匹的三条腿,避免踢伤,然后才取剩下那个蹄子上的蹄铁。   战士也趁机看过马蹄,评断道:“这些都是文人的马。”   苏油顿时来了兴趣:“这位军爷说说,你是如何判断出来的?”   那战士说道:“因为四蹄蹄铁更换的时间差不多,磨损也差不多,相较起来,右前蹄比其余三蹄磨损较大。”   苏油没明白这事儿跟文武有什么关系,王寀接口道:“我明白了,文官的马匹步子轻,走的慢,四个蹄子磨损差不多,右前蹄磨损更厉害,是马匹用蹄子刨地磨的。”   “要是武人的马,那就经常奔驰,后蹄用力比前蹄用力更大,因此应该是后蹄磨损较大才是。对不对?” 第一千五百八十七章 故人之子   那名战士笑道:“就是这个道理,小郎君果然聪明,日后定要去金殿唱名做进士的。”   苏油心底暗笑,这位年纪不大都挂着馆职了,进士,那是他前年的事情。   不过也算是学到一招,苏油问道:“军爷是天雄新军的?听口音不是河北,倒像是陕西渭州啊。”   那名军士说道:“我叫吴恂,字子翼。的确是陕西渭州人士,随父母来了河北。”   苏油点头:“君父是仰慕云台二十八将寇恂为人,方为你取了这个名字啊,汝父见识非凡。”   寇恂,字子翼,是光武帝手下名将,明习经术,德行高尚,一生戎马,智勇双全,治民有方,威望素著,屈己为国,顾全大局。   守业如萧何,出兵似韩信。看吴恂二十来岁,出生的时候还是大宋重文轻武的时代,吴老爹却能有这般见识,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成为吴恂一般的人物,也的确见识不凡。   吴恂跟麦饼换了匹马,才不好意思地笑道:“父亲就是一介乡勇,我的名字,却是母亲取的。”   苏油大感兴趣:“二十年前的渭州人物我都识得,你父母也有可能是我的朋友也。”   “真的?”吴恂不禁好奇地看向苏油:“家父讳存之,不知先生是否识得?”   苏油惊起:“当真是故人之子!我给你母亲写过诗的!”   吴恂顿时勃然大怒,将皮带往地上一扔就要暴起,苏油的贴身保镖程岳一步踏上,手握剑柄,死死盯住身前这后生。   却见吴恂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怒气一下子消失了,脸色却变得煞白:“你是……你是……”   苏油拍着吴恂肩膀上的襄卫军衔:“果然是故人之子,你是皇家军事学院毕业的?你母亲最恨战事,会放你从军?不能吧?”   吴恂长躬大礼:“吴恂拜见明公,今日得见,真是不胜之喜。”   “是我顽劣,性好军事,正好田都卫在陕西搜罗狙击人才,我就报了名,本来也没我的份的,奈何……”   “哈哈哈……”苏油捧腹大笑:“奈何天赋太好,老天爷赏饭是吧?”   “田遇给我信里提到过,说是在乡野发现了一个人才,初次试铳,三百步外能中鹄眼,却无论如何想不到是你,有前途!”   说完才反应过来:“对哟,这也是家传的本事儿,你父亲当年就是不亚王文郁的神射。对了,如今你父母在哪里?家中又添弟妹了吧?”   吴恂说道:“不远,就在肥乡新安镇,环州之战后,蒙狄太守照顾,说其弟狄咨在河北任职,便安排来了这里,正好朝廷鼓励移民,一族男丁,共赏田一千五百亩,母亲又用朝廷的赏赐购了一千五百亩地,如今一族都在那里,叫吴家庄!”   苏油点头:“肥乡在漳河边上,算是好地界,你母亲的眼界我一向是佩服的。”   吴恂说道:“可惜不在假中,不然就请明公去庄上看看。”   苏油笑道:“那是一定要去的,你父亲身体还康健?”   吴恂说道:“河北民风彪悍,父亲在这里如鱼得水,和附近几家庄子搞了个弓箭社,每日里教习子弟,玩射箭夺槊,每每被母亲责怨。”   苏油点头:“那更要去看看了,等我安顿下来,一定前去拜访。”   吴恂喜道:“我今日就给母亲写信,告诉她这大喜讯,二老在家,每每念叨明公呢。”   这时候吴恂的马掌已经打好了,吴恂付了钱,对苏油说道:“吴恂尚有公务在身,一会儿要跑一趟历亭,就不好再耽误了。”   “你去你去。”苏油乐呵呵地说道:“下个月吧,到时候你也告个假,陪我一起去看看你父母。”   吴恂对苏油敬了个军礼,这才上马去了,老铁匠过来给几匹马修蹄换掌。   手艺很利索,用的是一柄平口的铁刀,苏油欣赏着老铁匠行云流水一般的推蹄动作,一边跟他聊天:“这刀子是蹄铁打的吧?大名府的铁匠铺子,都是用的焦煤?”   老铁匠手里不停,嘴上答道:“回大官人,咱们这带的铺子,都是用的邯郸煤。”   苏油心中一动,对哟,后世邯郸钢铁也算是非常有名,不过如今因为靠近河北,凋敝多年,之前没怎么开发,朝廷只在邢州设了一个铁冶务,还有邯郸南边的磁州窑也算是北方传统瓷器制造基地。   邯郸到大名不过一百五十里,还有漳河水运之利,这要是能搞出来,可比郓州还方便,要是能搞出郓州或者徐州那样的煤铁基地,连运输都可以省了!   坐不住了,起身进到铺子里边挑选了一些煤块和铁料,叫麦饼去街上买了个背篓放进去:“这个沈存中,如此大事儿敢不禀报,巴巴地从郓州运铁造吊桥!这些我都要了,老人家一会儿连换掌的钱一起算。”   却不料老头范了难:“官人跟天雄军的军爷都有交情,当不是什么歹人,不过坊正才过来交代了,说新来的王运帅有令,大名城四方辐辏鱼龙混杂,要提防辽人的奸细,事关精铁煤炭,有生人采买都要禀报。老匠人想着……这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苏油又笑了,张商英将河北搞了个天翻地覆,破获了密谍网,朝廷申斥贬谪了一大帮子的当事官员,老王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不过没有必要因为这件小事为难这位颇有责任心的老人家,苏油说道:“也是,这些事情找行会商贾更加合适。”   老匠人顿时松了口气:“那就多谢官人体恤了。”   说完又道:“我大宋用的蹄铁都是精钢,虽然磨损了,剩下的那点也是好东西,我们北城铺子都爱收,打造成些小铁器,也是我大名府一绝呢。”   麦饼取来自家店铺上的铁器给苏油看,苏油从中取出一把细长弯曲的小折刀来,单手按着前头刀片后的拨片就能转开,刀刃细长而锋利,还有烧刃纹和嵌钢线,足见老匠人加工手艺极高。   折刀是用青冈木片作为外装,打了蜡,将细致密实的木纹显现了出来,虽然是件小东西,也可见匠人一丝不苟的用心。   “漂亮!”苏油对这种手艺和心态的匠人是有崇拜之心的,这要放到后世,那就是妥妥的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啊,说道:“老人家,这鱼刀怎么卖?”   老匠人已经替苏油的马换好了马掌,正在查看马的站姿,闻言有些惊讶地看向苏油:“大官人是行家啊,这物件在河北十个有十个叫不出正名。明明是跑马帮的用的物事,偏偏叫做鱼刀。”   苏油笑道:“的确是跑马帮用的玩意儿,不过却是西南夷跑马帮的玩意儿,后来西南夷中出了囤安军,将这刀子带到了西军当中。”   “西军将士见这小东西好用,这才渐渐流行起来。”   “西南夷嗜酸菜,酸菜配鱼没有腥膻,因此他们跑马帮的时候,常买不值钱的鱼来和酸菜一同烹煮。”   “这刀最先就是剖鱼用的,因为锋利之极,修面剃须整理指甲剖竹编藤都很好用,虽然用途多样,但是夷人还是将之叫做鱼刀。”   老匠人很高兴:“原来还有这来历说头,今日官人算是解了老头的疑惑了,既然官人是行家,给八百钱你拿走。”   苏油拨弄了两下刀子:“这马齿嵌的手艺,加上这镜面的磨工,才值八百钱?”   老匠人说道:“马齿嵌就节省了六成的钢料,镜面磨工以前值钱,现在有了抛光机就不值钱了,都是麦饼弄出来的。”   苏油扫视店内,发现一张大木桌上固定着一个手摇轮子,轮子上锁着羊毛轮,外缘都是黑黑的,那是抛光膏的痕迹。   苏油也不再问,给了麦饼一张一贯的宝钞,也不要他找了,说刚刚见他看自己的饼那馋样可乐,让他给自己和翁翁买饼吃。 第一千五百八十八章 伪钞   麦饼拿过宝钞仔细看了,然后连声称谢。   两百文说多不多,也是自己跟翁翁四五天的伙食,今天是遇到大善人了。   不过麦饼的动作却引起了王寀的主意,轻轻拉了拉苏油的袖子。   苏油也立刻反应了过来:“麦饼这是信不过宝钞?”   麦饼赶紧将宝钞收好:“不瞒大官人,宝钞好是好,但是钱财出入,翁翁说要仔细一些。”   苏油的心思依旧在把玩折刀上,漫不经心地说道:“皇宋宝钞套印反复无比,怎么,害怕收到假的不成?”   麦饼走进屋里,拿出一张百文的宝钞出来:“官人看看这个。”   苏油将宝钞收到手里,心头就是咯噔一下,这纸质就不对。   大宋宝钞的用纸乃是三层压制,中间一层轧了花,那是水印,外面两层如今加用了南海蕉麻、石粉,钞纸和水印铜模的技术,不是一般印坊能够掌握的。   此外就是矿料油墨,这种墨的配方是最高机密,锁在皇宋银行总部保险箱里,大宋能够掌控的人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还有油印技术,电蚀刻的印钞铜辊高达七套,七套都是对应不同的颜色,套印使用的机械,比膛线机床还要精密,铜棍不沾油,还要喷天方胶为主料的胶水亲墨,印好的钞票也要经过喷胶固色。此后还有硅胶干燥。   这一整套的技术,不是如今寻常工坊能够做得出来的。   然而现在自己的手上,竟然有了一张假钞!   假钞制作技术非常粗糙,各色套印存在错位,线条比真钞粗得多,图画也明显不够精致,用了工笔画的颜料,鲜艳程度和正宗的油墨没法相比,为了提高纸张的挺括程度,纸钞用了明矾。   用明矾是宋工笔画的手法,工笔画线条很细,为了防止颜色相互侵染,在作画的底子上要涂抹胶矾,而且每一次着色之后,也要用胶矾固色,防止污染。   这张钞票,明显使用了这样的技术。   虽然苏油一眼就能看出是假的,但是对于乡野民间的老百姓来说,涂上点污渍,将之当做一张陈旧钞票使用,也很容易就能蒙混过关。   苏油轻笑一声:“哟?还真有,这人是把画儿当做钱来用了,这画工还过得去的。”   麦饼好气哦:“不知道什么人这么坏!百文够我和翁翁一天饭食了!”   说完有些不好意思:“我说拿出去悄悄用掉,可翁翁不许,说那就是又害了别人,我就收起来了,提醒自己不能再犯这种错。”   苏油点头:“这事儿好玩儿,麦饼我再给你两百文,换下这张假钞,我在朝中也有几个同年,我拿去交给他们看看去。”   老匠人连忙摆手:“这如何使得,官人觉得要有用就只管拿去,要是以假换真,老不才怕是今后都睡不着觉了。”   苏油也不计较,将假钞交给王寀:“也行,过几天可能有公人来盘问,老丈与麦饼照实回答就是,不用害怕。”   老匠人说道:“沈青天开辟出这片场地,让匠户们有了好营生,我们都是感激的,官府这几年都干的人事儿,咱们喜欢得很,肯定有问必答。”   “什么沈青天?”苏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你说的沈括沈存中啊!因为政绩突出,官家宣召他入朝了。”   “官老爷的名讳可不敢瞎叫!”老匠人现在对这和蔼的读书人非常有好感,见他衣着朴素,精熟事情,倒是更像那种受父兄恩荫,却又考举艰难,于是顶着个读书人身份为家族行商的商贾,特意好心提醒:“大名府是大军州,阶级注重得很。”   苏油起身,给老匠人施了一礼,正色道:“老人家说的是,到了一地就要依一地的规矩,受教了。”   “嗐!我就瞎提个醒!”老匠人何曾受过读书人这般礼敬,反倒是一下子局促了起来:“几位的马掌修好了,要是得劲,下回记得还来照顾老不才就行!”   ……   回到节度府,苏油已经面色沉重,叫来几个小的:“等不了四十三节度回来了,辅道现在就去行会,了解一下大名府各项生计,尤其是每年运入的煤铁,看看有多少。再取几份样品来。”   王寀应声去了。   苏油又唰唰唰写下几张贴子说道:“子正你持我文书,去都转运司请王运帅,对了,还有转运副使,大名通判,一起叫过来。”   高世则接过贴子,唱了个喏,也去了。   苏油这才对王彦弼说道:“辅之,看看这个。”   王彦弼将之接过,大惊失色:“伪钞?”   苏油说道:“从宝钞问世的那一天起,这东西就迟早会出现,这事情只能交给你,悄悄去查。”   “这个纸张有古怪,是石纸的配方,里边一样有五色麻絮,大宋用这样纸张的地方不多,你明白?”   王彦弼说道:“银行票据,衙门账册。”   苏油那手指轻轻敲击这桌面:“除了来源,还有去向。灯光昏暗,钱财巨大,流动频繁,不易被告发的那些地方,最容易出手。”   王彦弼点头:“那就是勾栏和赌档!”   苏油扭头问程岳:“大名府的毛贼路子你熟不熟?”   程岳双手横抱在胸前,似乎还在赌气:“哼!我还以为老爷用不着我呢!”   苏油制止:“几十岁的人了撒什么娇!你是我节度府教头,这事儿你得管,趁现在大家对你们几位都不熟悉,刚好出去调查,辅之方言气质都不符,正好你俩扮上一扮。”   交代两人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打发他们去了,苏油这才从招文袋里边取出折刀,开始给赵煦写密折。   “臣苏油敬问陛下起居康泰:   昨日抵达大名,今日送扁罐他们去登州后,便去城北逛了逛。   大名府地方不错,河北百姓虽然彪悍,但是其实民风质朴,今日在城北孙家铺子换马掌,孙老匠人就是其中的典型……   老匠人有个孙子叫麦饼,祖孙俩凭手艺一天也能够赚三四百文钱,其中饮食就要花掉百文,留下的那点钱财,臣估摸着缴纳了税收,店租,一日最多能留下百文左右。   这样一个小铁匠铺子,一个月收入三贯,一年不过三十多贯,其中衣履就得四五贯,加上三短两不齐的开销,要是想要麦饼读书,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孙老匠人的手艺不错,他替军中更换马掌,不收工钱只收本钱,然后用废马掌的铁料制作些小刀具小工具发卖,臣看手艺相当不错,就买了一柄鱼刀送与陛下。”   “这手艺叫马齿嵌钢加覆土烧刃,麦饼做的抛光,机械的,孙老匠人还抱怨孙子偷奸耍滑……”   “他们都是好老百姓,但是却被不法之徒骗过,用伪钞跟他们买东西,臣正在暗查此事,事情进展今后会一一详报陛下……”   如此絮絮叨叨写了厚厚一沓子,然后将鱼刀裹在里边,放入密折,锁上锁,叫人发往京城。 第一千五百八十九章 折继祖的办法   回到节度府,苏油已经面色沉重,叫来几个小的:“等不了四十三节度回来了,辅道现在就去行会,了解一下大名府各项生计,尤其是每年运入的煤铁,看看有多少。再取几份样品来。”   王寀应声去了。   苏油又唰唰唰写下几张贴子说道:“子正你持我文书,去都转运司、转运司、大名府衙门,叫知府和转运使都叫过,对了,衙门里知府怕都说不上个子丑寅卯,将通判一起叫过来。”   高世则接过贴子,唱了个喏,也去了。   苏油这才对王彦弼说道:“辅之,看看这个。”   王彦弼将之结果,大惊失色:“伪钞?”   苏油说道:“从宝钞问世的那一天起,这东西就迟早会出现,这事情只能交给你,悄悄去查。”   “这个纸张有古怪,是石纸的配方,里边一样有五色蕉麻絮,大宋用这样纸张的地方不多,你明白?”   王彦弼说道:“银行票据,衙门账册。”   苏油那手指轻轻敲击这桌面:“除了来源,还有去向。灯光昏暗,钱财巨大,流动频繁,不易被告发的那些地方,最容易出手。”   王彦弼点头:“那就是勾栏和赌档!”   苏油扭头问程岳:“大名府的毛贼路子你熟不熟?”   程岳双手横抱在胸前,似乎还在赌气:“哼!我还以为老爷用不着我呢!”   苏油制止:“几十岁的人了撒什么娇!你是我节度府教头,这事儿你得管,趁现在大家对你们几位都不熟悉,刚好出去调查,辅之方言气质都不符,正好你俩扮上一扮。”   交代两人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打发他们去了,苏油这才从招文袋里边取出折刀,开始给赵煦写密折。   “臣苏油敬问陛下起居康泰:   昨日抵达大名,今日送扁罐他们去登州后,便去城北逛了逛。   大名府地方不错,河北百姓虽然彪悍,但是其实民风质朴。今日在城北孙家铺子换马掌,孙老匠人就是其中的典型……   ……老匠人有个孙子叫麦饼,祖孙俩凭手艺一天也能够赚三四百文钱……其中饮食就要花掉百文,留下的那点钱财,臣估摸着缴纳了税收,店租,一日最多能留下百文左右。   这样一个小铁匠铺子,一个月收入三贯,一年不过三十多贯,其中衣履就得四五贯,加上三短两不齐的开销,要是想要麦饼读书,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孙老匠人的手艺不错,他替军中更换马掌,不收工钱只收本钱,然后用废马掌的铁料制作些小刀具小工具发卖,臣看手艺相当不错,就买了一柄鱼刀送与陛下。”   “这手艺叫马齿嵌钢加覆土烧刃,东西虽小,也见用心,麦饼做的抛光,机械的,孙老匠人还抱怨孙子偷奸耍滑……”   “他们都是好老百姓,但是却被不法之徒骗过,用伪钞跟他们买东西,臣正在暗查此事,事情进展今后会一一详报陛下……”   如此絮絮叨叨写了厚厚一沓子,然后将鱼刀裹在里边,放入密折,锁上锁,叫人发往京城。   汴京,军机处。   章惇气鼓鼓地走进来,对折继祖说道:“我要发报,给苏明润发报!”   折继祖讶异道:“右相何故如此激怒?军机处的电报可乱发不得,需要御披敕黄。”   章惇这才回过神来,拖一张椅子坐了:“气煞我也!”   章惇也在军机处待过一任,当时还是折继祖的顶头上司,叫老军过来奉了茶,笑道:“右相这脾气……这次却又是为何?”   章惇说道:“苏子瞻在杭州赈济灾民,开仓放粮,放得可有些大手大脚。转运副使叶温叟吧官司打到都堂来了!”   折继祖有些搞不明白:“右相的意思,是苏子瞻做下了……”   章惇白眼一翻:“想哪儿去了,子瞻会是那样的人?他呀,就是菩萨心肠,仗着这种官仓丰实,施予过滥。”   “而且他对杭州人偏心,以杭人乐其政,阴欲厚之,朝廷分发的赈济,他欲取其半与杭州。叶温叟坚持不可,认为需视各州灾伤轻重,然后斟酌与之。”   “人家叶温叟说的哪里没有道理——使者与郡守职不同。公有志天下,何用私其州,而使吾不得行其职?”   “子瞻之志固美,虽伤于滥,不害为仁;而叶温叟奉行职守,不苟其官,亦人所难为。”   “两人官司如今打到汴京,吕微仲竟然不训斥子瞻,而欲斥责叶温叟,真是人人居官,无不欲自行其志!”   折继祖说道:“那左相却又是什么理由呢?”   章惇鄙夷地道:“他倒是好巧意,说朝廷先后出外苏颂、苏轼、苏油,如今再行文申斥子瞻,只怕天下以为朝政又有反复。”   “置国家政事,灾民性命于不顾,竟然以平衡朝局为由儿戏!吕微仲,去前辈多矣!”   “苏明润就不该去相,设若明润在此,定以政事为先!”   折继祖笑得打跌:“设若明润在此,知道你呼其为前辈,怕不是要说道一辈子。”   章惇在苏明润面前常常都是一副“你不如我”的派头,苏油也从来都不跟他计较,还每每以老大哥尊之,这下突然在折继祖面前泄了老底,不由得尴尬异常。   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挽回脸面,顿时涨得老脸通红,只好端起茶水来掩饰,顾左右而言它:“折帅是怎么回事儿?自明润离开军机处,这里的茶是一年不如一年……”   折继祖知道这老上司的脾气,也不好过分开玩笑,也就趁此岔开话题,笑道:“来来往往的除了陛下,都是大老粗,牛嚼牡丹还能品出什么好歹?左右不过越浓越经泡越好,司徒以前的那些明前雀舌什么的,咱老大粗喝着都嫌没味儿!”   说完从后边书架上取来一个小盒子:“这个咱也不会玩,右相一会儿拿去。”   章惇将小盒子打开,里边是一两的一饼密龙团,不由得又惊又喜:“陛下赏你的,我怎好要?”   折继祖不以为意:“陛下上课带来的,结果石仙卿说少年郎喝茶容易夜不安枕,配了凉茶让漏勺少爷送来,陛下喝了觉得好,这茶饼就丢这儿了。”   “听说这玩意儿还要碾末冲花,满院子老粗哪里会玩这个?你老来了拿走正好,真要心疼咱军机处,手底下披条子高抬一线就是了。”   章惇这才笑呵呵地收起来:“少给我打马虎眼,说得我军机处出去就不认这门儿似的。”   折继祖这才说道:“其实说起来吧,大苏夫子这事儿本不叫事儿,要依我看,给吕左相琢磨复杂了。”   “正是!”说起这个章惇又来了脾气:“子瞻明润,都不是那样的人!”   折继祖说道:“所以这事儿好办,我粗人粗主意啊,你就密折上奏官家,让官家自己拿主意。”   “事关大苏,官家肯定要来军机处发电报找司徒问计。”   “依照司徒的脾气,那肯定是公事公办。”   “如此一来,右相你周身干净,一点不沾是非。还有,陛下年齿渐长,日见聪睿……”   章惇顿时明白了过来:“都说武人粗直,依我看你老折肚子里的弯弯绕一点都不少!”   赵煦渐渐已经大了,对于朝政开始有自己的看法和想法,折继祖这是给章惇支招,不要什么事情都还是都堂自己开会做决定,只拿赵煦当橡皮图章。   得让皇帝自己开始决断一些事情。   通过这件事,可以让赵煦体验一下“群臣照旨奉行”的感觉,同时又达到了章惇自己的政治目的,而且赵煦要“乾纲独断”,肯定不会用宫里的电报房,得跑军机处来跟苏油发电报,连带着还将军机处的重要性也在赵煦跟前凸显了一把。   小小一件事儿,给折继祖利用到了极致,只能说能混到大宋朝廷高层的,无论文武,没一个不是玲珑心窍。   章惇去掉了心事,还得了一小饼密龙团,高兴地抛了抛盒子:“走了!” 第一千五百九十章 又见董非   大名府,节度使幕府,王克臣收到贴子,带着人过来拜会苏油。   王克臣和苏油也是老交情了,这位是驸马王师约的爹,老牌勋贵里边的正牌进士,当年守郓州的时候得到苏油乌鸦嘴的指点,大力修造了郓州堤防,还将堤内湖滩上的百姓全部迁移入了堤外。   结果当年就河决宣房口,郓州城虽危实安,一个人都没有伤着,事后朝廷嘉奖,升了老头河东路转运使。   老头是老河北了,苏油任四路节度,朝廷没有设置四路都转运使,其实苏油还要代行都转运使的职责。   但是苏油一贯推让惯了的,准备主抓监督就行了,于是申请朝廷升老头做了四路都转运副使,来自己锅里一起搅马勺,主抓行政实务。   而大名府通判,苏油推荐了自己初出仕之时的老上司——以前三司胄案的洪江。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何况洪江跟稳了两个人。   洪江的仕途,也说明了大宋官场对吏员的残酷。   国朝吏员进身的,如薛向那般就已经是到顶了,还是在王安石“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情况下才有机会。   高士林当胄案大佬的时候,苦活累活全是洪江在干,鲜花锦绣全是高士林在拿,这就是三十年前的大宋官场生态。   苏油的到来,让洪江的仕途开始发生改变。   因为炼焦厂和炼钢术两项成就,洪江终于迈过了“吏员”的门槛,成为了大宋一名小小的“官员”。   结果又因为名字的关系,被后任官员认为对河渠司不吉利,又给赶到了商州,继续跟着高士林搞工业。   但是身份已经变了,仕途通道已经打开,身上背着“懂工业”的标签,大宋几个工业基地的建设都有他的身影。   之后在徐州、郓州都干过,还做过小州的知州,在苏油的计划里,大名府必须得有工厂,就点了洪江的名。   加上沈括临走时的推荐,六十三岁的洪江得以通判大名府,也算是混进了大宋地方官员里边的头几名了。   王克臣跟苏油用不着客套,也没有什么下属的自觉,见到苏油先奏了一本:“明润镇守四路,陛下寄以泰山之重,岂可自轻如此?”   “我咋了?”苏油莫名其妙:“我昨天才到,没干啥啊?”   王克臣看了跟在后边的高世则一眼:“子正都已经告诉我了,说你一上午造访工坊,别瞪他!论辈儿他得管我叫老祖,我问他话他敢不照实回答?!”   高王两家也有联姻,这理儿没法论。   王克臣又说道:“大名府靠近北方,城中鱼龙混杂,节度出巡起码得五百亲兵跟随……”   苏油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好好好别说了,待我先与老上司见礼。”   洪江都快吓哭了:“明公万万使不得,叫我老洪就可以了……这次得任大名通判,我一定好好干……”   苏油还是跟洪江行了一礼:“当年初历仕途,没少得洪公指点包容,否则也不会有苏油的今天。”   洪江连连还礼:“当年初见明公,明公便声明不得以探花、贤良相称,但呼官职,明公叫我通判也行,老洪也行,万万担不起如此客气。”   苏油请两人坐了,这才说道:“今日去了城北一趟,才知道河北邯郸早有煤铁产出,此事大有可为啊……”   洪江说道:“昨日翻阅了旧档案,大名府附近,邯郸的确有煤有铁,而且颇为精良。”   “不过还是地近辽人,没敢大力开发,如今那边铁冶都是收纳民间匠户上缴的铁料,一年下来……约莫千吨左右。”   “太少。”苏油首先就下了定义:“千吨钢铁供应四路,简直就是毛毛雨,河北军事重地,对钢铁的需求极大。”   “新军已经编练完毕,如今不再是往日。别人怕辽国,我可不怕,这个产能,我怎么都要做起来。”   洪江说道:“那我下去细查。”   苏油说道:“不用,他们已经来了。”   却见高世则已经领了几人进来,王克臣笑道:“忘了这里还有一位明润的老熟人。”   苏油已经起身:“哈哈哈董员外,可是久违了,还真是哪儿哪儿都有你。”   董非还是那副猥琐模样:“听闻司徒开牙大名,董非特来献计。”   苏油问道:“这回是玉黍酒还是甘薯酒?”   董非“呃”了一声,哭丧着脸道:“这个……这个司徒已经注册专利了?”   “可没你老那么闲!”苏油一点好气都没有:“你这老骨头敲的哪门子鼓我还不清楚?这叫闻弦歌而知雅意!”   “不不不……”董非是那种越挨骂越舒坦的性格,被苏油这么一说反而笑了:“老夫听闻朝廷推广玉黍、甘薯种植颇为艰难,真是来献计献策的。”   “你的计策,就是建设酒厂,让大家种植玉黍、甘薯,然后你低价收购,用于酿酒!瞒不过我!”苏油看着这大气运傍身还依旧猥琐的商贾就来气,转念又一想:“不对!你这老算盘,你想让大家拿玉黍、甘薯干,跟你的酒厂换酒,剩下的你通过海运,发往獐子岛发卖,不花钱还省了好多运费!”   “嗯,搞不好还打了饲料厂的主意,酒糟还可以造饲料喂牲口,董员外,最近有没有在大名府周遭开牧场啊?”   王克臣看怪物一般看着二人,然后破口痛骂:“无怪董员外你昨日来见老夫,说想要购置两千亩荒地,给朝廷减轻负担,却原来还打着这样的主意呢!”   另外几个商贾面面相觑,董员外胡吹大牛,说他和司徒怎样怎样的交情,如今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啊!   董非也吓着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探花郎别呀,我可是光献太后表彰过的‘仁商’,我地都已经买了,花了足足八百贯啊……”   “不说自己是佛商了?”苏油哈哈大笑,将董非扶起来:“见到故人还是这么狡黠,我就开心得很,忍不住想跟员外开个玩笑。”   将董非按在椅子上坐下,又招呼几名商贾也坐了,苏油这才说道:“我跟董员外是老交情了,不过我这人有个毛病,就是什么事情喜欢摆在台面上来直说,如果行,我肯定会大力支持,如果不行,我也会明确答复,告诉你们为什么不行。”   “董员外的毛病,就是什么事情都喜欢藏着让我猜,好像我会抢了他生意一样。”   董非连连拿袖子擦汗,刚刚真是给吓着了:“不敢不敢……”   苏油说道:“我现在就可以给董员外答复,这件事情,一来可以减少皇粮的消耗,节约大量粮食;而来可以让百姓自觉栽种高产作物,日子更好;三来节省了朝廷推广作物的精力。”   “因此这个酒厂、饲料厂、畜牧场,我们官府肯定会大力支持,以后如果各位有类似的产业,需要官府帮助的地方,尽管说出来,大家光明正大地讨论嘛,能够帮的,我一定帮。”   几名商贾都是唯唯诺诺地应了。   苏油这才问道:“几位都是大名府的煤铁大商?”   其中一名老者便拱手:“老夫忝为大名府煤业行首,盛李号掌柜李茹盛。”   另一名老者也拱手:“老夫成北铁行行首陈五常,见过使相。”   苏油问道:“二位在邯郸有产业吧啊?”   李茹盛说道:“是,大名府的煤铁,基本都是来自邯郸,邯郸有漳水之利,运输便利,每年除了朝廷和官府的铁务、煤务,剩下的小民也自己出一些。”   苏油又问道:“请两位过来,是我想了解一下本路的煤铁产业状况。” 第一千五百九十一章 听介绍   见两人面面相觑,苏油又补充道:“是这样,邯郸的煤铁很快会有大变化,因此让两位来,是想了解一下官府档案掌握之外的那些情况。”   “两位一定要尽言其实,否则新投资的产能起来之后,怕是会对二位的产业产生绝大的影响,我想要尽力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   董非赶紧在一边敲边鼓:“老李,老陈,天下官吏,要是明公都信不过,那就真是谁也信不过了,不管好事坏事,尽管道出来,明公听了,对你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苏油温言道:“就目前官府掌握的情况来看,邯郸铁监产能一年课务也就千吨,啊这一吨就是两千斤,也就是两百万斤,按榷两成折算,刚刚一千万斤,还不够蒸汽漕船一队拉几趟。”   “你们知道徐州铁冶如今的产能吗?有了淮南煤的支持,日产五十吨,邯郸一年的产出,不过徐州十日!”   “邯郸相比徐州更具优势,煤铁均在一地,朝廷要大开邯郸铁冶,必定要倚仗地方贤达,两位,这就是机会。”   一番话说得俩老头心里边噗通乱跳,当年邯郸年产一千万斤铁料的时候,那可是河北独一份的大铁监,后来河北凋敝,这生意就落下来了。   如今朝廷锐意振兴河北,俩老头想着能将铁冶恢复到祖上年出千万斤就算是光宗耀祖花用不完,现在苏使相告诉他们,以前祖上给积累下十万贯家产的大生意,现在不过是人家徐州十天天的零头!   一年多少个十天天来着?三十六个,那就是三百六十万贯的产业?   听说使相从来不亏商贾,陈五常眨眼就算得明明白白,拱手道:“老夫愿襄助明公大业。”   煤铁不分家,李茹盛也只好拱手:“唯明公马首是瞻。”   苏油说道:“不是这个意思,最终方案,总得让各方满意,先说说产业吧。”   李茹盛说道:“那老夫先说吧,邯郸自古产铁,《国语·齐语》记载,美金以铸剑戟,试诸狗马;恶金以铸锄、斤,试诸壤土。便已经有了铜铁之别。”   “《左传》昭公二十九年,范宣子以铁铸刑鼎。”   “邯郸自古商业兴盛,吕不韦以此富豪。”   “战国邯郸、宛城、临淄、下都,都是北方铁冶大城,郭纵、卓氏之流,经营铁冶,比富王侯。”   “其故城,就在今日的武安,这个地名,也与兵器制造相关。”   “汉书张汤传有云,赵国以冶铸为业,王数讼铁事官。”   “隋书地理志云,磁山产铁、磁,能引针不坠。”   “自唐至我朝初年,邯郸也有‘铁冶都’的美称。”   “可惜,自澶渊之盟后,河北就衰弱了,虽然也有个铁冶,不过产量低下,连带老夫祖传的煤业也收到了巨大影响。”   “所以邯郸真是处好地方,就祖上的说法,滏阳、昭德、磁州几处,都盛产煤、铁,其中临水、涉县都有露头矿。”   “除此之外,涉县还有铜,昭德还有石灰、石膏、瓷土,磁州也有几个大瓷窑,用的是花斑石做釉料,烧出的瓷器坚固耐用,黑白分明,工匠尤其擅长做大器,说起来,蜀中的瓷器固然精美异常,但论个头,还是我们北地的第一。”   李老头说起这些来就如数家珍滔滔不绝,等到说到后来收不住,一边的陈老头吓得脸都白了,不住地拉李老头的袖子。   李老头这才反应过来,天下精瓷出眉山,使相大人的侄儿妻家就是瓷业大佬,哎哟这下下了使相的面子!   苏油不以为意:“眉山瓷器胜在精致,往一只碗里倒水,透过日光从碗外就能看见水线。不过要是酿酒造醋腌酸菜,还就得北地的家伙才行,磁州窑能造多大缸了?”   后世一直没有宋代大缸的记录和文物出土,因此如今的缸多是石缸,木海,更精贵的那就是铜缸。   所以“司马光砸缸”的这个故事,本身值得商榷,能淹没几岁小儿的缸子,那个头却也不小。   当然这个问题已经被两浙路紫砂壶名家刘师道解决了,这娃发明了注浆法做瓷胎,足以烧出后世那样的大瓷缸来。   到了苏油这里更简单,铁丝做胎筋湿沙做内胆,直接水泥浇铸,要什么缸有什么缸。   胎体做好后淘沙子,用水泥补上沙眼,贴上水泥浇铸的盘魑一类小装饰,纯水泥浆子刷一遍打磨光滑,再涂上金漆。   內宫里用不着,外殿周围摆上一圈,盛上水养上金鱼,既是装饰又是消防设施,当时可是把前来朝贺正旦的辽使吓了好大一跳。   大宋如今的炼钢高炉需要的东西还多,苏油问道:“你们的炼炉用的什么材料?”   李茹盛说道:“这个就得问陈行首了。”   陈五常说道:“使相和通判都是我大宋有名的铁冶大行家,我家中这点法子就不藏着掖着了。”   “河北铁冶炉砖要用三种土——卤土,瓷土,矾土。三种土按照比例混合,压成砖砌窑,耐得住高温,不至于垮塌。”   苏油不禁有些惊讶:“三种土邯郸都有?”   陈五常说道:“有,此外还有烧煤窑的火黏土、紫土、陶土。”   “磁州窑的瓷器都是大青土烧造,瓷土反倒用得少,烧出胎来在上白瓷土以基底涂抹,再用花斑石浆上画儿,这样省钱!”   苏油却想到了好几件事情,磁州窑釉色丰厚,要是以其手法与眉山工艺相结合,以瓷土烧为白胎,然后上厚釉,再用磁州窑的剔釉之法,制造出剔红漆器效果般的红白瓷器,作为赵煦婚礼的贺礼,那才叫一个天下独步的高大上。   还有矾土就是铝土,今年京师大学堂重大的理工成就,就是小天师在搞出电渣熔炼坩埚之后,迷上了以电炼金工艺,认为这差近上古仙法。   受电解盐溶液的启发,小天师弄了个高温电解槽,用来熔炼各种熔盐,竟然制备出两种新型轻金属。   一种是他一直就在研究的盐卤,从提纯的氯化镁中提炼出了金属镁。   还有一种是制备氢氟酸的工艺,先将萤石和硫酸按照比率混合,然后加入到内热式反应炉中,让萤石和硫酸反应生成氟化氢气体,再用水吸收得到氢氟酸,通过脱硅制成精酸。   再将氢氧化铝料浆,纯碱溶液加入反应槽中,要控制剩余酸浓度,待反应完成后,溶液流入到盘式真空过滤机进行过滤,滤饼在转筒中干燥脱水,即可得到人造粉料。   铝矾土烧炼出精粉,即氧化铝,将氧化铝粉与这种人造粉料混合熔融,加以电解,从中提炼出了金属铝。   通过这样的方式加工,温度无需太高,七八百度即可完成。   这两种金属对目前的大宋用处其实并不算太大,因为成本实在是太高。   石富倒是搞出了精巧的煤油打火机,但是天底下没几个人用得起。   金属铝倒是轻便,石富设计了几柄全金属的刀具,用铝作为刀柄贴片,但是除了新奇也没啥值得称道的。   不过苏油知道铝热反应,在电焊枪发明出来之前,可以通过铝热反应将铁化为水,进行焊接,直到后世焊接铁轨,都还采用的这种工艺。   “使相?”李五常不知道苏油已经神游物外了,待到汇报完毕半天不见领导有评语,心里不由得又忐忑起来。   “哦。”苏油听到呼唤,这才回过神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抽时间要去两位的工坊考察一下才是。”   “不过在此之前,先得考察孙村埽,黄河,可是欺负我大宋太久了。” 第一千五百九十二章 雅事   当日下午,苏油与王克臣、洪江就抵达了孙村。   孙村有个古名,马陵道,当年孙膑射杀庞涓,就在此地。   这里是黄河东流北流分支的地点,黄河决内黄后,改向了北流,从泥古寨也就是如今改名为天津卫的地方入海。   而以前经大名、堂邑、平原、德州、乐陵、无棣入海的东流故道,流量就变得比较小了。   黄河治理难点就集中在中下游,重点分两段,一是汴京到内黄段,一是大名到天津段。   其中汴京到内黄段主要是“堵”,如今已然修得非常坚实,滑州以下,王供埽、鱼池埽、灵平埽、大吴埽、小吴埽、商胡埽一系列堤坝工程,能够保证抗击百年大洪。   而一是大名到天津段主要是“疏”,其中的重点就是界河、御河,以及如今的东流故道分洪工程。   这里边,又以新完工的孙村东流故道分洪工程最重要,将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工程量也最大。   分洪嘴的堤坝叫“锯牙”,必须能够抗击洪水的冲击,将水流一分为二。   故道需要加深,将淤塞的河道清理出来,还要加固沿岸。   锯牙和对岸水泥堤坝之间,中间浇铸了数个水泥桥墩,桥墩上铺设了桥面,可以供人行走。   桥下的桥柱两侧开有沟槽,沟槽里插着铁门,可以通过假设在桥上的工程机械负责升降,控制分流的水量。   这个大工程,其实是比漳河铁路桥还要复杂的巨大理工成就,不算工程其余部分,光这座分水桥,就耗资整整五十万贯。   但是好处也是巨大的,就是内黄以下,整个河北平原,从此不再担忧黄河水患。   朝廷敢于提出“重振河北”的口号,就是此处工程给予的底气!   站在阔达一百五十步的孙村黄河分流大工程主体分水桥上,苏油都不禁看着滚滚黄河长叹:“人心人力,一竞于斯!”   这里有两百新军全副武装的看守,一人三马,还设置有电报站、航标站,还有古老的信鸽站。   河渠司和最新的户部水利工程局的管理人员也有驻守。   信鸽站还是当年苏油在渭州搞起来的,于是在战士的带领下,特意去参观了一下。   这里培养出了一种颜色很深的信鸽,战士称之为“千里乌”,虽然模样很丑,但是因为身形颜色和乌鸦都很像,一般鹰隼不会去招惹它们,大大提高了生存率。   苏油对鸽站的战士说道:“这个鸽子好好培养,到时候挑出几只来,我们送到汴京去参赛。”   “汴京什么都能赌,除了赛马,最近又流行起来赛鸽子。到时候我们争取拿个第一名,奖金一千贯,还可以开外盘,赢得钱建十个鸽站都够了!”   一句话就将鸽站战士们的斗志鼓起来了。   河北路的事务很多,视察完黄河工程,苏油又轮番视察了粮仓、军营,在十月开始乘船考察漳河。   ……   杭州。   大苏到底还是因为自己的偏心挨了朝廷申斥,赵煦给苏油发电报,问他柳树种了没有,然后问了这事情该如何处理。   苏油告诉他自己将柳树种在了大名府行宫的御沟外面,争取在任期内逐渐扩成一排,然后告诉他章惇是对的,人主和臣子都是一样,应该对事不对人,不能有所偏袒。   然而高滔滔依旧偏心,朝廷下了申斥警告了苏轼,让他将救灾粮交给叶温叟全权处理,一转身却又通过皇宋慈善基金转了一万贯,成立杭州救灾专向基金。   得了这笔基金,苏轼开始搞人居改善工程。   杭州频海,水泉咸苦,唐代刺史李泌,始导西湖,作六井。白居易复浚西湖,引水入运河,溉田且千顷。   但是湖水里边多水草,自唐及钱氏,岁辄浚治。   之后大苏做通判的时候整治过一次,苏油做两浙路转运使的时候整治过一次,到了现在,葑草再次堆积,变成沼泽。   加上变成城中居民排污的地方,水又出不去,滋生大量的蚊虫。   此次疟疾流行,给杭州敲响了警钟。   苏轼考察了地理后,上奏朝廷:“运河失湖水之利而取给于江,潮水游河,泛溢阛阓,三年一浚,为居民大患,六井亦几废。”   “若取葑田,积之湖中,为长堤以通南北,则葑田去而行者便矣。”   “浚茆山、盐桥二河,以茆山一河专受江潮,以盐桥一河专受湖水,复以馀力修治城中诸井,民获其利也。”   高滔滔同意,苏轼便立即开始以工代赈,救荒之馀,复行工役。   经过这次整治后,西湖最终变成了后世所见的模样,成了一个城市的大后花园。   长堤造成,南北径十三里,植芙蓉、杨柳于其上,望之如画图。   杭人将这条堤称为“大苏堤”,将之前苏油修建的那条通往西湖书院的堤称为“小苏堤”。   杭州的人居环境更加宜居,如今也渐渐有了“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美誉苗头。   救灾完成,医院修好,大苏的日子就闲了下来,将自己每天需要处理的公事写在新版挂历之上,当晚勾消,故居多暇日,可从诗酒之适。   在京师的秦观非常羡慕,写诗夸大苏“欲将公事湖中了,见说官闲事亦无。”   但是完全没事儿是不可能的,寻常坐衙当班还是要的。   结果坐出了好多雅事儿。   有一天都商税务押到一个逃税人,却是从南剑州来的乡贡进士吴味道。   赃物是两个超级大包裹,上面写着封呈京师苏侍郎宅,落款是苏轼的头衔。   大苏就问吴味道卷内何物,吴味道胆战心惊地说道:“今忝冒乡贡,乡人集钱为赴省之赆。于是花了百贯,买了三百端建阳纱;因计担心沿途扣税,到了京师不存一半。想着当今负天下重名而爱奖士类,惟使相、内翰与侍郎。纵有败露,必能情贷。于是假先生之名,缄封而来;却不料先生刚好按临杭州,露馅了。”   大苏考证了是实情,笑呼掌牋吏将赃物退还给吴味道,换题新衔,亲笔在上面写上:附至京东竹竿巷。   然后有写了一封给苏辙的私信交给他:“这回是真的了,麻烦前辈顺便带封信。”   又有一天,有人诉讼负绫绢钱二万不还的,大苏呼至询之,欠账人说道:“某家以制扇为业,适父死,而又自今春已来,连雨天寒,所制不售,非固负之也。”   大苏判明情形,说道:“姑取汝所制扇来,吾当为汝发市也。”   不一会而欠账人将扇子取来,大苏挑选出白团夹绢二十扇,就朱红判笔作行书草圣及枯木竹石,顷刻而尽,交给扇工:“卖得钱后,先把欠人家的账还了。”   扇工抱扇泣谢而出,才过府门,好事百姓一哄而上,争以千钱取一扇,所持立尽;后空而不得者,空懊恨不胜而去。   扇工立马就把钱还上了。   诸如此类的故事还有很多,还有与宗教界朋友打机锋,与文学界朋友论诗词,与文艺界美女们关系也是良好。   路过京口的时候,林子中作太守,宴请苏轼,正好宴会上有营妓期满,郑容求落籍,高莹求从良。   林子中说道:“夫子在此,风流判词,该由他来下笔。”   大苏索笔笑道:“当年小幺叔引《诗经》在杭州为周南出籍,士林传为雅事,我也效法一回吧。”   乃作《减字木兰花》书牒:“郑庄好客,容我楼前先堕帻。落笔生风,籍籍声名不负公。高山白早,莹骨球肌那解老。从此南徐,良夜清风月满湖。”   这词每句的首字合起来,就是“郑容落籍,高莹从良”八个字。   坐客尽皆称绝。 第一千五百九十三章 再见辛娘   杭州繁华,恢复极快,苏轼的文名已经大成,身边也很快聚集了许多天才的文士。   米芾知雍丘县,大苏召他给自己做幕僚,刚从扬州过来的时候,米芾设了一对长案,各以精笔佳墨,纸三百列其上,而置馔其旁,邀请苏轼吃饭。   苏轼过来见之大笑。两人没行酒一行,即申纸一起作字。二各小史帮着磨墨,几乎都供应不上。   至薄暮,酒行既终,纸亦尽,两人相互欣赏交换。   事后大苏就跟苏油写信吹嘘,说那一日两人兴致太高昂了,都自以为平日书莫及也。   苏油回信既然你都说了,那我要分贼赃,不光你的,还有米颠的,我保证公平,各取一半。   于是大苏去找米芾索回一半的文字,这事儿就被米芾知道了。   一日大苏宴客,设客十余人,皆一时名士。酒到一半,米芾突然站起来,愤愤不平地说道:“元章今以少事白吾丈,世人皆以芾为颠,愿质之!”   大苏应声而答:“吾从众!”   这是《论语》里的一句话,本是孔子对于礼仪方面又经有权,灵活变通的论述,现在给大苏这样用出来,顿时让坐客们笑得东倒西歪。   在西湖,大苏还发现了一名大才女——琴操。   一日宴会,有一吏闲唱秦观的《满庭芳》,偶然误举一韵:“画角声断斜阳。”   琴操在一边听见,说道:“这句是‘画角声断谯门’,非斜阳也。”   吏因戏之曰:“尔可改韵否?”   小姑娘立即便将秦观原词改作阳字韵:“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暂停征辔,聊共饮离觞。多少蓬莱旧侣,频回首烟霭茫茫。孤村里,寒鸦万点,流水绕低墙。   魂伤,当此际,轻分罗带,暗解香囊。漫嬴得青楼薄倖名狂。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有馀香。伤心处,长城望断,灯火已昏黄。”   相比秦观的原词,这首词改韵改得浑然天成,并列在一起,竟然难分高低,初见之下,几乎看不出来谁是旧作,谁是改写。   大苏闻而称赏,再有宴会,时时召请琴操为伴。   冬,十月,乙巳,辽主诏曰:“法者,所以示民信,使民可避而不可犯也。比命有司纂修刑法,然不能明体朕意,多作条目以罔民于罪,朕甚不取。自今复用旧法,馀悉除之。”   辽国见到大宋这些年欣欣向荣,也要跟着开始变法了,不过却是变回以前散漫粗糙的状态。   戊申,翰林学士苏辙上《神宗御制集》九十卷,诏于宝文阁收藏。   癸丑,御迩英阁,进读《三朝宝训》。   ……   绿水泱泱的漳河上,行来了一艘特别的船。   沿河水利历史悠久,西门豹治邺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直到今天,西门引漳十二渠,都发挥着其农业灌溉作用。   漳河上方有一处称为漳泽,苏油准备将之建为水库,用于调节漳河夏冬峰谷用水,保障通航之用。   漳河有两条,一为清漳,一为浊漳,在馆陶合为一股,称为卫河。   三国时期曹操征袁绍,就是利用的这条水道,当时称为“白沟”。   隋炀帝开挖运河,对白沟进行了加宽疏浚,南达内黄,北至涿郡,成为著名的永济渠纽带工程的一部分。   引入沁水补充流量以后,被隋炀帝改造后的漳水、卫河,以新乡为界,下游可通承载数万斤的大船,上游可通运货数千斤的小船。   现在河上的这条船造型奇特,尖头平底,和一般画舫的方正不同的是,整体呈流线形,除了船舱,也有船楼。   没有帆桅,只在船楼后部设有一个大烟囱,在突突地冒烟。   船似乎被一种水下的力量推着在行进,速度相当快,然而突然间作了几声异响,便变成了滑稽的滑行。   这是一条机械动力船,船上安装着京师大学堂最新发明——柴油机,不过这玩意儿如今还是试验产品,动不动就趴窝。   吴恂也在这条船上,见动力又出问题了,不禁手扶脑门抱怨:“这样走法,何时才能到家。”   苏油穿着一身工装,脸上手套上都是油污,翻着白眼说道:“两岸风光旖旎,你就好好看风景吧,这玩意儿跟我想象的变化有点大,说明书又不够直白……很快就好,很快就好……”   就听船舱里一声怒吼:“曲轴箱连杆螺母锁片锁舌没有扳起来!我就说怎么振动这么大,机油烧得这么快!谁干的?!”   “我干的我干的……”苏油又屁颠屁颠地往船舱跑,满脸的不好意思:“时间太长,手艺有点生了……”   问题找到就好办了,很快,吼人的那位疯狂摇动曲柄,机器又猛然突突突地响起,船只继续前进。   苏油从船舱里钻出来,一脸黑油还在教育吴恂:“看,理工之学就是这样,遇到问题解决问题,然后再遇到问题再解决问题,一步步达到巅峰……”   刚刚那位拿着曲柄吐槽:“还好意思教育别人呢……”   回到船楼上,拿肥皂洗净油污,刚刚那汉子才露出脸来,却是石勇。   邯郸肯定有矿,苏油直接将石勇和李庸征调了过来,负责勘探和建厂的事宜。   李庸现在带着勘测小队根据俩乡导提供的信息寻找矿脉,石勇则已经开始调运机械。   没有人知道苏油为何如此有信心,敢将勘探和建厂的准备工作同时进行。   擦干双手,苏油才重新拿起厚厚的说明书来,观看喷油泵的原理。   喷油泵设计,是柴油机的核心与精华,苏油虽然前世玩过不少的柴油机,可是也没有具体到拆解过喷油泵的程度,现在这个喷油泵是陈昭明设计的。   其实原理很简单,就是泵内有两组对置柱塞,柱塞安装在叶轮上,叶轮被发动机带着转动的时候,柱塞也就跟着被凸轮环的凸起部分压动。   柱塞在柱塞套内运动,完成注油与压油动作,当压力超过出油筏的弹簧压力时,出油阀就被顶开,柴油就会喷入气缸。   当然还有一系列的配套装置控制调整油量、压力,能够使之达到最佳的状态。   应该说陈昭明的这个设计巧夺天工,简单高效,比苏油天马行空想出来的东西简单多了。   这次调整之后,柴油机就再也没有出过毛病了,一直开到了肥乡吴家庄。   吴家庄合村的老少都赶到河边来看热闹,当苏油下得船来,吴存之和李辛娘都不敢认了。   吴存之眼中含泪:“初见探花郎的时候还是个少年郎君,如今都是大官人了。”   李辛娘不禁抱怨:“也就是使相和煦,要不你一开口就得罪人了。咋不说你都一老头了呢?”   苏油哈哈大笑:“老吴的脾气还是没变,腿脚还灵便?旧伤处这天气会不会痛?”   “叫他进城赶集就痛,上山打鹿打兔子就不痛!”辛娘又忍不住吐槽。   所有人都是大笑。   石勇当年也在环州,和吴存之老交情了,战友相见分外亲热,说起当年光屁股重骑追击敌军的事情,又是一通相互取笑。   等热闹完,吴恂才找到机会上前来跟父母请安。   辛娘还有些生儿子的气,不搭理他。   回庄子的路上,苏油开解李辛娘:“虽说还是兵凶战危,但是新军作战的方式已经大变了。”   “有了神机铳,我军都是远程作战,敌军冲不进阵前百步就将他们放倒,如子翼这般人才,那是七百步外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用的,辛娘你就放心吧。”   辛娘低着头:“也不知道何时是个安宁。”   苏油说道:“辛娘你饱读诗书,当知北方地理,太行燕山不在我手,就只有任敌来去的份。” 第一千五百九十四章 吴家庄   “澶渊之盟的耻辱,至今上没有从皇宋身上抹去,你给子翼取这个名字,不就是希望他能够保家卫国吗?”   “国家需要子翼这样的俊杰成为军中人才,让你儿子有可能上战场,辛娘,我替官家跟你说声抱歉。”   李辛娘伸手抹了下眼角,叹息道:“‘丛山难载忧怀重,更奈辛娘唱一回’。使相当年的诗我还记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我也记得。”   “都是经历过陕西惨相的人,恂儿有志报国,我做娘的本该高兴,可就是心里依旧不是滋味……”   “见到使相我想通了,使相贵为当朝一品,尚且遣自己儿子驱横万里,总不能只让别人承担国家的忧患,自己一家子躲在后边安享太平。”   “辛娘你想多了。”苏油摇头:“我家那杀才是自己偷跑的!一路坑蒙拐骗哄诱了一群人随他出海。要不是先帝以其年幼,替他遮掩,光盗窃军中舰船,蛊惑军士的重罪,这都就够杀头了!”   李辛娘噗嗤一声笑了:“还真是家家都有个不省心的啊……”   这下戳中苏油的心酸处了:“辛娘你又说错了,我家啊……俩……”   李辛娘好奇:“听说京中几位小少爷聪明颖秀,太皇太后累次下旨称赞,老二总应该不劳使相操心才对。”   苏油叹气:“聪明过头了也不好,我离京之后,就更加放飞自我了。”   辛娘纳闷:“放飞自我?”   “嗐,家老二上个月做了个滑翔机,啊就是大三角风筝,将自己挂在风筝下边从封丘顶上冲下来,把自己放飞了两里地。”   “哎哟!”辛娘想想着那画面都不由得胆战心惊:“可怎么想出来的!仙卿不管?”   “她在坡下面鼓掌叫好!”说起这个苏油更来气:“算了总之我家稀奇古怪的多了去了,这个老二啊,可比老大不省心……”   吴恂在后头跟着,到现在真正相信了父母和使相的交情,使相来一趟,都不用开口就解开了母亲的心结,自家爹可没这本事儿。   一到吴家庄,苏油就知道吴恂一身的文才武艺怎么来的了。   李辛娘本是大家闺秀出身,其后遭遇悲惨,才下嫁了吴存之,不过知书达理知足惜福,心理更是强大。   苏油佩服的大宋女性里边,李辛娘能到第四位,还在阿囤弥、高滔滔的前面。   吴家庄的格局就不一般,虽然没有土墙,却也有沟壕,村里五十来户人家,主要是吴家家族,也有当时一起过来的陕西移民,以及朝廷安置的部分河北移民家庭。   主要公议的场所还是在吴家的祠堂,关键是祠堂的左边,却建有一所私学,而且规模不小,足可以容纳两百人。   这就是让庄上的所有孩子都要读书了,可比好多豪门望族家的私学还要大。   苏油问道:“辛娘你亲自授课?”   辛娘说道:“理工之学的先生是从相州延请过来的,其余的,我都能教。”   也是,这位可是现编戏剧都能骂走夏军的人物,文科的东西难不住她。   苏油又打听了生源构成,才知道却不光光是吴家庄,就连四里八乡的孩子都来这个学校学习,两百人的学校还不够容纳,辛娘准备再请几个先生,效仿理工学院的编制,分班分年级授课。   苏油不禁对辛娘再度刮目相看,说道:“我那里有一份学校建设的纲要,早知辛娘有此志向,我这次就给你带过来了,下次吧,等你看过之后,必然会有所心得。”   辛娘喜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来到祠堂拜祭了吴家祖宗,大家坐下叙话。   吴存之将周围几个庄子的里正、族长都叫了过来,看得出来他在这一带的威望颇高,几个里正族长与他都非常熟悉,一听介绍,才知道都是弓箭社的成员。   苏油关心的是河北的农业产业结构,跟大家拉家常,顺带了解情况。   从元丰年开始,黄河被按在和北流河道里,包括河北其余几条干流,都被河渠司整治过,这几年虽然还是有灾情,但是都在可控的范围。   这里边土豆的功劳可就大了。   土豆自打来到大宋,在农学院有方向性的花药离体培养法下,已经搞出了四倍体,个头比东胜州那边的祖宗已经大了不止一倍,普遍达到了鸡蛋的大小。   跟后世没法比,但是也已经是亩产七八百斤的高产作物了。   辛娘从陕西过来,路过汴京城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买,就买了一套《农书》。   《农书》的前身是苏油主持编纂的《西南农书》,之后一路收纳了陕西、两浙、荆湖、南海、到现在还有了《海外部》,成了农业方面的科普型著作。   辛娘在河北安定下来后,每年都要托人去汴京订购,并且将之用于生产实践。   受相州模式的影响,如今庄上也采用了那样的耕作模式,而且吴存之和辛娘是陕西人,还给周围引来了油菜种植,与花生一起,作为庄子上的主要油料作物。   油菜收成在五月,花生收成在十月,这就可以根据轮作的时间,安排不同的油料作物种植,保证庄上每年植物油的收成。   吴恂在皇家军事学院进修,对理工知识与机械原理也有掌握,对于机械的效能有深刻的认识,为了不让父母在乡间那么操劳,帮忙购置了不少的农业机械。   吴存之是畜牧能手,吴家庄上也在种玉米,不过吴家庄的玉米在很嫩的时候就被连秸秆一起收了,作为饲养大牲畜的青储来储备,这一点却是连苏油都没有想到的。   还有就是甘薯,甘薯在吴家庄也主要不是给人吃,而是将藤叶作为养猪和养鸡的青饲料。   苏油在吴家庄算是开了眼界,劳动人民在河北利用自己的智慧,因地制宜地改良和发展了农业模式,让苏油有了种自己以前坐井观天的觉悟。   不过几家庄子的庄主都在说地力的问题,河北还算好的,有大量牲畜的粪肥作为肥料,但是空闲土地实施休养,也是必须的。   探花郎学究天人,要是能将这个问题给解决了,大宋每年的在耕土地面积,起码还能够增加三分之一。   这个问题苏油真能解决,那就是化肥厂,氮肥加磷酸二氢钾,能够解决大问题。   苏油拿着笔记本一点点地记着,包括了农庄的耕作、畜牧、禽蛋、饲料、加工、农机、机井、水利……   还包括了市集、乡间货郎、小运输、各户的货币使用情况……   甚至入学孩童多少,识字程度,受教育的年时、乡间婚丧嫁娶的花用、甚至包括社戏社火,乡约民俗,弓箭社习武活动等等,都在他的调研范围。   吴家庄的运转情况非常好,家家养着大肥猪,还是苏油从蜀中带到陕西的模式,猪圈建在粪坑的上面,便溺漏下去,实现“猪便分离”。   此外还有蜀中的养鸡法、养鸭法。   吴家庄可以说是河北顶级的农庄,农户户均拥有土地一百五十亩,综合统算下来,一年的产出能够达到四百贯左右。   这里边要给国家的赋税占了一百多贯,再刨去种子、农具、牲畜等开销,净收益能够达到两百贯。   河北粮价偏高,七十文一斗,这就相当于户均一年有三千斤的存粮。   在河北,这就应该叫做小康村了,这是有知识有文化懂技术会变通的带头人,在农业发展上的优势与贡献。 第一千五百九十五章 烧曲   就连苏油都不禁感慨:“辛娘若是男子,做一郡太守都绰绰有余。对了,先帝赐你家‘忠孝立身’的匾额,怎么这次来我没有见到?”   辛娘说道:“先帝的赏赐不是用来炫耀的,我害怕儿孙们以此张扬,不思上进,便藏了起来,连他们成年之前,都不能见到。”   苏油想起赵顼赐建在可龙里的家庙,不由得肃然起敬:“明达义理,谦逊虚怀。这一节,我苏家都赶不上辛娘,真是令人钦佩。”   辛娘笑道:“使相就是说笑了,要是吴家有朝一日能够建起家庙,先帝赏赐的匾额,必定是要悬挂于其中的。”   苏油这才问道:“家里其它孩子呢?”   辛娘说道:“他们在相州游学,庄子上好些新种,机械,都是他们从那边引进过来的。”   苏油问道:“韩家门下?他们家我熟悉,要是需要我写信介绍引荐什么的,辛娘只管开口。”   辛娘笑道:“如果有需要,辛娘自不会见外,一定是要劳烦使相的。”   话虽然这样说,其实语气里充满了自信,老凡尔赛了。   这倒是吸引了苏油的主意,回去准备好好跟韩纯彦打听打听辛娘家老二老三的情况。   诸事了解完毕,开始宴席,吴存之知道苏油的爱好,都没有杀羊宰牛,直接放翻了一口大肥猪,剩下的就是鸡鸭鱼,给苏油来了一场村宴。   席间苏油谈起了乡村经济流转的话题,对辛娘说道:“吴家庄的发展令我赞叹,不过如今却是到了关口,我是这样想的啊,辛娘你何不在漳河建造一个码头,再造几艘船?”   “要是能将吴家庄打造成一处通衢,今后这里就会成为商品集散地,这样吴家庄必定会更加蒸蒸日上。”   辛娘有些为难:“使相的主意定然没有错的,不过吴家庄没啥拿得出手的东西。要成为通衢,那就得有让人家慕名而来的东西才行。”   苏油笑道:“原来辛娘已经考虑过这些了,那就正好,这次来啊,便是想给庄子上带来一份产业,解决刚刚辛娘提出的那个问题。”   辛娘知道苏油的陶朱之能,只要探花郎说能搞,那一般都是点石成金的产业。   而且苏油从来都大方无比,生财之道不知道送出去多少,不禁暗自心喜:“不知道使相想要我们吴家庄搞什么产业?”   苏油说道:“用甘薯酿酒,咱们做地瓜烧!”   吴存之是武夫,也好这口,闻言立马赞同:“这个好!就做这个!”   辛娘不禁嗔道:“可趁了你的意是吧?!”   ……   理论上讲,只要是富含淀粉的物质,在酵母菌的作用下,都可以通过无氧呼吸产生酒精,但是这只是原理,要制作出风味甘美的好酒,还有很多功夫技巧。   总体来说,地瓜不如传统的酿酒粮食。   不过当年苏油所在的村子,几家酒坊的红苕烧酒的味道却也不错的。   其诀窍就在于曲药。   川中乡间所用的曲药和北方乡间所用的曲药相比,川中的黑药里边包含了多种香料,造出的曲酒比北方的纯干烧,香型上会丰富很多。   吃过饭,随船带来的家伙事儿也下来了,一台锅驼机,一台多用途动力转化设备,一台磨机,还有好些个巨大的磁州窑大陶缸子。   除此之外还有锯台。   锅驼机的好处就是啥燃料都吃,只要水能烧开就能动,特别适合农村。   酒厂地址就选在离漳河不远的一条溪边,方便取水。   如今正是收甘薯的时节,苏油让各乡的里正回去打招呼,他要收三万斤甘薯,两万斤玉黍,甘薯三百钱一石,玉黍四百钱一石。   价格只有麦子和稻子的一半,之所以这么不受市场和农户待见,主要是因为这两种东西对于农户来说,保存,实在是大问题。   鲜地瓜一般就是堆放保存,最多只能保存半年,开春就要发芽变空。   要延长保存时间,那就得采用切丝切片干燥成红薯干的方式,那样做却又将耗费大量的人力。   玉米更讨厌,因为胚体巨大,脂肪聚集,非常容易酸败长霉。一般就是种子挂房檐通风保存,存粮堆存,就这样在农家也不过一年。   相比于稻米小麦的三到四年,高粱的六七年,小米的十年,抗风险能力太差了。   苏油让朝廷收纳玉米做赋税的原因,是因为玉米如今在全国的产量还不高,价格便宜,每年收上来的玉米可以作为饲料用于如今蓬勃发展的畜牧业,保证能够及时消耗,才敢放开这个口子。   不过这个价格已经让肥乡几处庄子的老百姓开心异常了。   如今虽然解决了温饱,家家有储粮户户有猪羊,但是宝钞这玩意儿却真是不多。   探花郎这价格实在,他带来的收购价是大名府里粮商那里打听来的价格,却忘了将运费扣除,大家也乐得不告诉他。   不过老百姓们也忘了,探花郎一声招呼,大家齐心合力给他将带来的大陶缸埋在土里,还在上面修起了酒棚,探花郎也没打算给他们工钱。   虽然解木头有锯床,但是扎麦秆铺屋顶砌灶台总还是需要人手的。   不过苏油还是将庄子上的妇人都集中了起来,每人发给一把从大名府带来的刨刀,可以给甘薯去皮用,工钱一天百文。   苏油做事从来大气,灶台是小龙灶,十口灶眼,一次能够蒸十口大锅。   理论上讲,物料颗粒越小,物料与酵母接触时间就越快,发酵也就越快,产量也就越高。   但那是生产酒精的方法,却不是生产美酒的方法,因为物料太细,按照农村的加工方法,火候稍微没控制好就会糊掉,还有很容易就会发酵过头,导致酸味和苦味的出现,影响酒的品质。   其实工艺还是挺难把握的。   好在苏油有各种仪器仪表的帮助。   将锅驼机烧起来,带动磨子,将刨去表皮并蒸熟的地瓜丢进去,还接上一根细水管进水,地瓜浆子就从出口流出来。   浆子送到大马口铁盘子上放入锅上的蒸箱二次消毒,然后冷却到三十八度左右,倒入半埋放在地里的陶缸里,再倒入事先磨好的曲药浆料,添水搅拌均匀。   之后用魔芋胶膜密封缸口,用麻绳扎紧,在缸子周围堆上麦秸保温发酵。   如果温度升高过快,还要采取降温措施,之后每天搅拌一次,保证发酵过程的均匀。   这个方法是快速制备工艺,苏油只是给吴存之与辛娘做个展示,告诉他们这方法这个酒厂可以用,但如果技术不过关,最好还是用颗粒料,就是红薯丁拌曲药的传统方式酿造,效果还会更好。   甘薯本身含糖量高,苏油用的又是准工业方法,发酵过程比传统民间工艺快得多,从六到十天加速到了三天。   三天之后便可以蒸酒了,因为是浆料,必须增加酥松剂,才能让蒸汽充分发挥作用。   酥松剂就是秸秆、麸皮、稻壳、粮食酒糟之类的东西,与酒浆充分搅拌之后上锅,盖上冷凝器就可以出酒了。   这种方法产量比传统方法要高很多,对于苏油这样两世的高手来说,五十斤红薯能够出十八斤五十度左右的酒。   五万斤甘薯和玉黍,用了苏油一百五十贯,加上曲药柴火工钱等的一百贯,两百五十贯的本钱,酿出了一万八千斤的烧曲。   董非的烧刀子在河北出榷价格是一斗五百文,烧曲就算便宜一些,按照四百文一斗,一万八千斤也价值七百多贯。   新出的烧曲风味还不到最佳,因此苏油只取了三百斤酬谢了前来帮工的乡亲们,往陶缸加入曲药,倒入其余的烧曲,全都继续窖藏封存起来。   需要再过一年半到三年,这地瓜烧曲的风味才能达到最佳。 第一千五百九十六章 价值洼地   地瓜烧曲,就是吴家庄今后吸引商贾前来的产业。   加工烧曲所得的糟料,又是饲养牲畜的好饲料。   哪怕还是新酒,滋味已经让吴存之美得冒泡了,包括石勇和李庸,当晚都喝了个酩酊大醉。   地瓜烧曲因为糖份要高一些,度数要低几度,因此比董家烧刀子入口柔和,三人不知道好歹,不知不觉就喝过量了。   将酿酒的手册悄悄交给辛娘保管,告诉她如果在造酒上遇到麻烦一定要告诉他之后,苏油这才将俩死猪一样的石勇和李庸丢上船,自己又当轮机长又当舵手,离开了吴家庄。   肥乡往前就是临漳,陈五常和李茹盛的煤铁坊都在这里。   其实更好的煤铁矿在涉县与昭德,但是两人贪图水运之便利,都将工坊安置在了这里。   临漳与磁州隔着一条漳河,算是比较繁华的县城,临漳县令天天派人在码头打量,见到一艘古怪的突突船过来,立马带领着一县的官民前来迎接。   临漳县距离相州很近,也在“相州权势辐射圈”的范围里,县令武渔乃是韩忠彦当年的门客,得韩琦的恩荫才进的官场。   以前的大宋就是这么没有道理,当朝宰执的门客也在恩荫的范围之内,直到元丰改制之后,这类恩荫才几乎绝迹。   因此武渔远比其余地方官员更清楚这位大佬的真正实力,至少他非常清楚韩家家族产业与学术的转型升级到底是谁的功劳。   苏油对下级官员的态度甚至比朝官都要和蔼,对武渔拱手道:“令尹布置下这么大的铺排,我生怕被朝中御史们弹劾啊。”   武渔大礼参见:“明公节制四路,正是圣慈与陛下高瞻远瞩,荣宠有加之故,武渔还怕不如此迎接,会被御史们弹劾不敬尊上,狂妄自大呢。”   苏油摇摇头,官场上这一套迎来送往也的确非常无聊,不好多说,便道:“先去衙门说公事吧。”   苏油的做派是出了名的,武渔也不敢多话,当先带路。   知道苏油是为煤铁而来的,武渔早已经做好了功课,一路上就给苏油介绍临漳的煤铁产业,还有匠户们的生活情况。   大资本运营和大工业是一把双刃剑,如果不加以严格管理,会将传统手工业杀得片甲不留。   之所以要兴建铁路,大搞水利,组建新军,其实就是要将那些国营大厂的钢铁产能消耗在上头,给地方传统铁冶赢得一些发展的时间和空间。   宋人玩这个的时间很长了,朝中如今明白人也多,苏油修建铁路的提议能够获得顺利通过,这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苏油一边听武渔陈述一边点头,其实临漳的煤铁在他眼里就和没有开发差不多,反倒对他问道:“临漳的邺镇有水旱码头吗?”   武渔点头:“邺镇是南北要路之冲,上接磁州,下接安阳;东西又有漳河相连,左通隆德府,右连大名府,也算是我临漳的重要口岸之一。相州的三仓都设置在那里,每年北上牛马以十万计。”   苏油关心的其实不是这个:“这样的话,安阳的货品要运输过来,其实是挺方便的?”   武渔说道:“那可是太方便了,不过下官所知,安阳倒是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土产,啊除了甲骨……”   苏油嘴里说的货品,其实是指高爆炸药和雷管,开矿一定会用到大量的这些东西,如今蔡京在淮南大搞盐化工、硝化产业,才有了大爆淮南煤业的基础。   华中五州煤铁工业解决了燃料瓶颈,仅仅一年时间,蔡京不但让两淮煤炭产能翻了两番,钢铁产能翻了一番,还将原计划耗时两年的两百公里运河凿通,进度加快了半年,一个能臣的名声拿捏得死死的。   也是将炸药用得丧心病狂。   然而苏油不羡慕他,因为四通勘探司的报告已经不断地送了过来,邯郸简直就是一个宝库。   涉县已经发现了磷、铁、钾、锰、石灰、耐火黏土、铝矾土。   昭德发现了煤、铁、瓷土、铝矾土、石灰石、大理石、石膏等矿物,而且其中石灰石的储量极为丰富,甚至还发现了紫砂土。   磁州,符山园子沟大出煤、金牛洞、固镇大出铁,而且都是露头矿。   除此以外,各地还有少量的金矿、铜矿。   如今朝廷还仅仅在邢州设置了沙河冶,在观台设置了磻阳冶,正好一个在磁州治所邯郸的东边,一个在邯郸的西边。   李庸已经快要疯了,用他的话说,邯郸本来就是千年冶都,结果在宋朝被耽误了一百年,真要依托优势重振雄风,赶郓超徐根本就不在话下!   从已经发现的矿藏来看,邯郸完全具备了同时发展水泥、钢铁、煤炭、肥料、造瓷、军工等诸多产业的基础。   如果将目光扩大到整个四路,还有登莱的金、太原的铜、海州的盐。   因为长期的水旱相继,盗匪蜂起,敌国威胁,导致大宋无法持续地发展河北,到今天变成了超级价值洼地!   临漳县的县衙比较简陋,不过资料倒是颇为丰富,毕竟是曾经的北方老牌发达地区,唐代以来的史料留存还是比较丰富的。   朝廷刚刚提高了地方公使钱的标准,修改了以前的发运、转运、提刑,预伎乐宴会,徒二年的法令。   这条法令本来都已经名存实亡了,吕大防和章惇上台之后,将这里作为吏治的突破口,整肃官场。   对于“官方接待”,两人制定出严格的标准,包括酒的数量、菜的数量、用妓人数、花销的金额等等,要地方检察司严加监督。   对于私宴倒是没有这么严格的限制,所以在苏油看来,吕大防和章惇此举的出发点还是为国家节约办公经费,对于防止腐败受贿之类,其实没有多大的用处。   此举倒是促进了另一个产业的繁荣,州县不再愿意花钱养着那些官妓,范纯仁首开先河,给官妓们出籍,为了让她们自己养活自己,又成立了戏院。   但是排节目什么的范纯仁又麻爪了,于是写信求到了贺鬼头,要他去颖昌府给姑娘们排戏。   贺鬼头和秦观不一样,秦观玩戏剧只是业余爱好,如今混进官场成了翰林学士,走上了清贵的路子。   贺铸娶了两浙路花魁娘子周南,仕途就已经没指望了,之后更是变成了大宋著名的软饭男,不思上进诗酒自娱乐,有了苏油的吹捧,却反倒因此词声大振。   连续排的几部戏都大受欢迎,成了大宋第一等的戏剧名家,大导演,周南管理着剧院,手底下一班子的明星,以戏曲在两浙路的火爆程度,自然是赚得盆满钵满。   苏轼也对贺铸颇为欣赏,将之召至京师大学堂文学院,这下贺铸更是如鱼得水。一边作词度曲,一边给老婆的戏班排戏。   戏剧在眉山会馆方知味演出,一部《鹊桥仙》可谓是“倾城空巷”,连太后太妃生辰都被召至宫内表演过。   受到苏油的启发,贺铸特别善于利用神怪传说元素,然后赋予人间的世态炎凉。   还有就是挖掘传统文化宝库,改编唐代的很多故事,有长有短。   短篇如沈既济《枕中记》、《任氏传》、李公佐《南柯太守传》、白行简《李娃传》、蒋防《霍小玉传》、《东城老父传》,都引起过轰动。   甚至还出现了三部武侠剧《虬髯客》、《红线》、《聂隐娘》。   长篇最牛的是《古镜记》,改编自唐代王度的名篇,将十几个故事用一面能够照见妖魅之形的古镜串联起来,三日一出,在散花楼足足演了两个月才完本,再次火爆全城,堪称华夏第一部连续剧。   这些剧目,极大的丰富了汴京百姓的文化生活。 第一千五百九十七章 磁州窑   正好贺铸写了多年的一部精品《长恨歌》即将完稿,大佬相召不能不给面子,于是与周南一商量,前往颖昌府选角排演此剧。   苏油惧内之名天下皆知,韩纯彦没少当笑话跟武渔讲,因此武渔也不敢请戏班乐妓招待司徒。   不过好在司徒饕餮之名和惧内之名差不多相齐,武渔特意给苏油准备了几道好菜。   一道是八珍老汁烧肥肚。   这道菜需要先将香菇、海参、笋、莲子、百合、红枣、枸杞、党参八样食材发制好,盛入肥猪肚内,然后用鸡汤大骨香料一直熬制着的老汤煨到软熟,再取出肥肚划破倒出八珍,将猪肚切块,调制汤汁再次熬制,直到快要收汁的时候将八珍加入调味盛出。   这道菜没几个时辰出不来,尤其是那道老汤,一般店里也没有,着实让苏油惊艳到了,对武渔说道:“不意临漳小县还有这等功夫菜,堪称北菜翘楚。一会儿还请将掌柜的叫来,我给他写个招牌,换他这道菜的做法,写到《厨经》里去。”   还有两道稍微普通,一道是漳河黄鱼炖白豆腐,黄鱼就是苏油在蜀中经常吃的黄辣丁,这道菜苏油也有时间没吃到了,顿时唤起了苏油童年的记忆。   另一道更是质朴,就叫肉饼。   不料这道菜又让苏油惊艳到了,就连他对面饼不怎么感兴趣的人,都不由得赞不绝口。   皮儿薄如纸且有弹性,分作许多层,外层表皮酥脆,内层又有韧劲,馅料肉馅分有牛、羊两种口味,配以元葱香油,肯定还有其它的香料,颜色焦黄、外酥里嫩、油而不腻、香醇可口。   苏油打到大名府就有些不是特别适应,到此肠胃完全打开,饕餮之所以是饕餮,就是适应得快,吃得那叫一个开心。   在临漳调研了几日,摸清了临漳的道路交通情况,苏油度过漳水,抵达磁州。   第一件事儿,就是拜访后世著名的磁州窑。   磁州窑创烧于隋唐,到如今刚刚进入成熟时期,其特点就是比其他窑口,多一道“化妆白瓷”工艺。   所谓化妆白瓷其实就是偷工减料,用白瓷浆掩饰胎体成色的不足,然后再以磁州窑特殊的技法装饰,烧造成器。   因为磁州窑是民窑,没法和官窑比豪横,要考虑成本问题。   它的产品多是日常生活必须的玉壶春瓶、花口瓶、带座瓶、碗、盘、炉、盒、罐、注、盂之类的实用具,线条流利、自由奔放,显得不够精致,但是非常具有北地豪放朴实的风格。   除了器皿,还有羊、狗、猴、鸭、龟、狮子等小瓷塑,以及吹哨、铃铛、象棋、围棋、骰子之类的玩具。   所以民窑也有民窑的好处,那就是所受的限制小,题材广泛,器形多样,寓意丰富,敢于大胆突破官窑的种种局限,装饰技法多达五六十种。   老匠人们数十年如一日地手艺,已经达到了随心所欲一气呵成的地步,也不是一般新手能够做得到的。   所有创新中,厉害的就是刻花、剔花、釉下绞彩三样。   绞彩就是将不同颜色的陶泥混合抟制,使之呈现出自然文理,然后做成器物施以透明釉烧造,颇得天然之趣。   而刻花与剔花是苏油最看重的工艺,因为磁州窑的釉料走的是与眉山釉截然相反的路子——厚重,因此多了两种装饰手法,就是在胎上先施以彩釉,待釉料干燥之后,再用锋利的刀子将釉壳多余的部分剔除,使其烧造后产生一种包裹于瓷器之外的彩釉浅浮雕效果。   苏油此次前来,就是准备利用眉山的加工技术和磁州窑的美学艺术相结合,创造出大宋如今还没有的一种瓷器,将磁州窑提升到官窑的级别。   其实方法并不复杂,就是在这里按照眉山高温窑口的办法建一座窑,然后烧造玉瓷胎体,用吐蕃雪巴珠的最艳丽的红色作为装饰,给玉瓷胎体包裹上一层玻璃质的红色“窗花”。   窑不需要大,但是要精,要最好的工匠合力才能完成。   等到成功之后,磁州的制瓷工艺,必将如眉山、景德镇那般,迎来一次普遍的换代升级。   然后呵呵呵,这里离辽国、高丽、日本,可是最近的……   于是苏油联系了二十七娘,让她将如今大宋烧造瓷器最顶级的大拿史大叫了过来。   听说少爷要给官家烧造新婚贺礼,史大屁颠屁颠就从景德镇赶了过来,在磁州没日没夜地干了一个多月,开设了一个小窑厂。   当地出名的窑口也有四五个,之前都来观摩过史大的这个窑口,发现这窑口古怪得很,各种炼泥炼釉的设备够多,然而窑口却小得可怜。   这与磁州窑走量的风格大相径庭,瓷器行的几个行首都是看得摇头,表示这样的窑口不知道怎么才能赚钱。   不过苏油给磁州知州下了贴子,要他提供最好的剔釉工匠给史大支持,知州也不敢怠慢,寻到了剔花最厉害的鹤壁窑邓家供奉,二话不说给抓了过来。   只烧过一次试片,邓家供奉就惊傻了,赶紧偷偷叫来了自家东主,我知道史家窑口准备怎么赚钱了!   他们只烧精品供奉皇家,剩下的,是化妆土和彩釉的生意!   就这样的白,这样的红,老匠人打小听祖辈儿讲故事里都没有过!   邓家掌柜过来看过试片,当即就要跟史大签合同,呵呵呵史老弟大家都是同行,不知道这样的釉色跟化妆土,作价几何啊?   史大也呵呵笑,邓掌柜给我这小窑口提供了这么大的支持,怎么着我史大也要先紧着你照顾,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烧造出司徒要的东西。   只要司徒满意了,剩下的还不就他一句话的事儿?   邓家掌柜当即拍板,老弟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老邓你这几日就给石老爷好好当差,事情做好了,今年奉钱翻倍!   等到苏油抵达的时候,正是第一窑瓷器出窑之时。   史大见到苏油的时候就大为赞叹,这里能发展出一个民间窑口不是没有原因的,这里的几种土配烧出来的耐火砖,是天底下最好的耐火砖!   邓家掌柜和供奉也已经对史大的本事儿佩服得五体投地,史家烧造耐火砖的法子与他们的截然不同,是先将耐火黏土与铝矾土烧造成熟料,然后再与普通黏土用半干法压胚烧结。   这样的砖比他们窑上用的砖酥松很多,作为磁窑的内层,保温性能与耐火性能一下子就提高了一个档次,仅此一项改进就能将窑温提升数百度,直接解决了自家窑口胎质烧结不结实的问题。   史大美滋滋地说道:“昨夜已经熄火了,就等少爷来开窑呢!”   苏油跟他开玩笑:“看你这样子可是信心十足。可要是没烧好却又怎么说?”   “那不能!”史大满脸的不自在,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先说好啊,窑变成黑色不能算烧砸啊,三少爷跟我说过的,那可更值钱!”   史大嘴里的三少爷就是张散,张散曾经带过一个白地黑彩剔花的磁州窑大梅瓶去了日本,不知道怎么就入了天皇的眼,称其为“白地黑搔落”,珍爱异常,视为至宝。   史大这是想先给自己挂个保险,但是苏油听得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以我们现在的控温控氧技术,你还能将雪巴红烧成乌吗黑,我就叫史公将你赶出家门!”   “还好意思说嘴,赶紧开窑!”   小窑的好处就是温控容易,中心与外围温度一致,还有就是温度高,从入窑到出窑,只需要二十四小时。   史大命窑工将窑钵取出来,一个个打开。 第一千五百九十八章 宝贝   都是碗、盘、碟子、调料瓶之类的小件,最大的一件就是一个梅瓶。   碗盘在钵里是看不到花儿的,只能看到雪白晶莹的内面。   待到苏油小心翼翼将小碗取出,不由得轻赞一声:“漂亮!”   整个碗体外周的图案呈一种浅浮雕的图案,浮起的花色部分呈现出非常艳丽纯正的大红色,而底色则是玉瓷的雪白色,色彩浓烈,对比鲜明,非常的喜庆。   花色缠枝莲纹布满了整个做画区域,这个在瓷器匠人的嘴里叫做“大满地”,剔花要漂亮就要走极端,要不大满地,要不大留白。   一件件器物都取了出来,图案都是传统的图案,不过都精美异常。   小碗都是大满地的,盘子则是大留白的,只在盘子边沿装饰了几只小蝙蝠、小瑞兽。   最后那个梅瓶起出来后,红艳艳的宝光被阳光一照,所有人都被震傻了。   这是一件大满地美人肩矮颈剔珊瑚红大梅瓶,顶部和底部都是满色,然后从顶部与底部生长出缠枝莲石榴纹,布满了整个瓶身。   为了实现“大满地”的效果,缠枝莲纹的连枝细叶和细杆被放大了一些,花也被减少并加以放大,整个瓶子漂亮到了极致。   这个瓶的品质可谓极好,艺术品位也完全不输南方景德镇和眉山的文人画粉彩绘与青花绘,当然比龙泉的素烧青色系列和钧窑中的窑变极品,还是要差着一个档次,但是作为皇家供奉绝对够资格。   苏油欣赏完梅瓶,才转头对冯掌柜说道:“冯行首你看……哎哟冯行首你怎么了……史大快将冯行首扶住……”   几人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才给冯行首顺过气来,冯行首瘫软在椅子上:“宝贝啊……这可是了不得的宝贝啊……”   苏油拍了拍他的肩膀:“那这事儿就交代给你和史大了,你的窑得改造,重贴新型耐火砖,加扰流板,换成煤窑,提升炉温。大件交给你了!”   “器型、花色,我会让京师大学堂美术学院设计,胎体我也会给磁州诸窑引来注浆工艺,增大产能。”   也不知道冯掌柜到底听没听进去,苏油又回来和史大一起挑选瓷器。   最后从十二个碗里选出了八个,从九个盘子里选出了六个,还有两套温酒器,十六个酒盅,其余的算残次品,史大当即拿铁棒咣当咣当敲碎。   冯掌柜好不容易刚能站起身,又是“嗷”的一声哀嚎,一屁股坐回椅子里:“二位,二位为何要暴殄天物……”   苏油让史大收拾挑出的精品,对冯掌柜说道:“这就是他官窑的做派,供奉给内中的东西须得毫无瑕疵才行,其余的也不能流入市面,一应销毁。”   “行首你还能动不?走走走,我们去你家的窑口,看看北派近年兴起的大缸制造技术。”   扶着冯行首来到冯家窑口,苏油方才知道北方劳动人民如何在不用注浆胎的情况下也能烧出大缸来。   原来是往陶泥里边加入了极细的麻絮作为添加剂,这样就能够制作出有足够强度的大陶泥片,然后围成缸体的底部,修整之后点燃一捆稻草放进去烧,让胚体迅速干结,接着造上一层。   如此一层层加上去,最后变成大缸的胚体。   之后涂抹定妆土,上粗釉,入窑烧成成品。   整个过程,造胚工匠不用尺子,不用任何工具,尺寸就是一双手的各个部位和脚步,剩下的全靠经验,造出的瓷缸一个个大小标准几乎完全一致,手艺之精,让苏油叹为观止。   两个陶工配合,一天只能能够做出二十个大缸的胚体,一个大缸能够装一千斤水。   这也是目前大宋手工所能达到的极限。   苏油笑道:“恭喜冯掌柜,你这大缸的生意,接下来就要销售火爆了。”   冯行首笑道:“刚刚让使相爷见笑了,寻常家中的水缸也要不得这么大。不过承你吉言,前些日子才接了一笔肥乡的生意,竟然一口气要了三十口这样的大缸,最近又送来了图样,这回是小口的,要一百口呢。”   苏油也没有告诉他这些缸就是自己订的,拱手道:“要不了多久,你这缸还得卖到大名呢!”   ……   考察完磁州窑务,苏油开始前往这次巡察的目的地——邯郸。   柴油机船到了磁州就没法继续了,苏油一行换成了小船,沿着滏阳河继续前进。   一路行来,苏油对如何发展河北四路,已经有了足够的把握。   河北四路就是一片宝地,不说别的,就拿被瓷工们用作黑釉料的花斑石来说,其实根本都不用如此加工。   花斑石又称“五色文石”,文理斑斓,色若玛瑙,是顶级的装饰石材。   其中河北大名府的花斑石,“其鲜艳如芙蓉,其滑泽若涂脂,履之如踏坚冰。”   而徐州的花斑石则如竹叶,又称“竹叶花斑”。   元代的大都皇宫,用的就是这种石材铺地。   到明清改用金砖,不是因为皇帝们不想用,而是因为这种石材价格腾贵,连皇家都担不起这份奢侈。   明皇宫里都只有奉天殿、皇极殿才能使用。   到清代只有乾清、坤宁、寿宁、北海瀛台这些地方,还有部分装饰。   石材需要打磨到一定的光滑程度,才能展现出纹理之美,现在的宋人,还只是将这种石材磨浆,作为釉料使用。   其实以现在的理工技术,完全可以将之切成方块,一面抛光,做成高档的装饰材料。   除了加工能力,还有眼光和思路问题。   好比如今京师流行的朱砂画,创始于大苏,这娃用红色的朱砂当做墨汁画竹子,产生了一种新奇的审美体验。   可是在大苏之前,中华文明数千年来,就从来没有人想到过,绿色的竹子可以用红色的朱砂来画。   这就是缺少一双发现美的眼睛,当然这样的眼睛,也需要长期生活安定,能够有心情感悟体验,方才培养得出来。   现在苏油考虑的最后一个发展问题,事关河北四路里边的最西边一路——怎么穿越太行山,将太原府的铜送到大名府来加工的问题了。   这涉及到军工的黄铜弹壳制造。   而且就算发展道路找到了,也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河北四路的吏治。   伪钞案的用纸只能出自两个地方——河北四路发展银行,或者官府会计册页用纸。   不管出自何方,都让苏油对河北吏治产生了隐隐的担忧。   ……   如今的大名府,城墙高达三丈六尺,东西南北四门分别以“体仁”、“乐义”、“崇礼”、“崇智”为名。   城墙结构更加严谨,型制宏伟,庄严敦厚。城墙顶外沿筑有两米米高的垛口,各垛墙之间均有一方孔,供战时守望、射击之用。   城墙四角各筑有角楼,四座角楼与四座城门之间又有炮台棱堡四个,共三十六座炮台,取义“极星出地三十六度”之意。   每一城门右侧修一坡道,可直登城楼。战时,军队车马亦可从此道迅速登城,驰骋于宽阔的城墙之上。   四门均建有三重歇山式层楼,分别称为正楼、箭楼、闸楼。   正楼的前方是箭楼,且与箭楼之间筑有围墙,墙内即为“瓮城”。   箭楼前方是闸楼,又名谯楼,是门防的最前哨。   这样的城墙防卫体系,可谓“三楼鼎峙,真有山立之壮,虎视之势矣”。   瓮城里也是生活区,东西瓮城南开,取义“朝阳”;南北瓮城东开,取意“迎喜”。   四瓮城内各有一座庙宇,东瓮城圈内为天齐庙;西瓮城圈内为药王庙;南瓮城圈内为吴起庙;北瓮城圈内为玄武庙。   西城药王庙边上,有一处宅邸,原是本地齐纨豪商盛林的产业。 第一千五百九十九章 面粉厂   林盛昌商号自打和汴京善丰源老掌柜李珪搭上线后,就走通了河北辽木进口的路子,产业一下子走上发展快车道,十数年间,渐渐成为河北一等一的大商贾。   为了感谢李老掌柜的栽培抬举,盛林便将这处小院子送给了李珪,作为他来大名府时落脚之用。   去年李老掌柜办过七十大寿之后,便回京修养了,将河北生意交给了二子李传。   李传利用沈运帅大扩大名府的时机,早早在城北拿到一片地,修起了大宅,这所院子对他就没用了,挂在店宅务发卖。   今年这院子出手了,然后主家派来了一个粗鲁的仆役叫吴仁来打前站。   吴仁看上去很四海,颇有些江湖市井的气息,在修缮屋子添设家具倒腾字画的过程中,认识了不少浮浪子弟妖艳妓女,事情倒是办得利索,不过中间也将自己的衣物渐渐从粗麻的换成了丝绸的,一看就是手脚不干净,在中间吃了不少的花头。   还好几次在新宅子里边摆谱,好像他就是主人似的,呼博聚饮,好不热闹。   不过这几日倒是重新清净了下来,因为吴仁迎来了一个小主人,是一个文绉绉的年轻学子,叫徐步虚。   主仆二人就这样在院子里住了下来。   街对面有个邻居,是个老学究,叫王晦,在大名府也薄有文名。   王晦本来是非常有前途的读书人,在大名府乡试也曾经拿过第一。   不过那是帮富人代考,结果成绩一出来,因为考得太好露了破绽,被府尹察觉,一番调查之后,富人子弟刺配三千里。   念在王晦是为生活所迫替人代考,又实在是有才的份上,府尹免了追究王晦,不过一个永不叙用是逃不掉的。   那是几十年前轰动大名府的案子,事后王晦深自悔疚,虽然不能科举,却也安心读书,装了一肚皮的学问。   因为冒名第一的文名已经宣扬出去,不少不计较这些的商贾人家教习子弟读书习字,就送到他这里来。   结果王晦就发现了自己的一项天赋——押题。   对于朝廷每年的科举,王晦猜题的功夫那是相当厉害,常常都能够押中。   待到连续押出了几个进士,王晦的身价一下就上去了,富家纷纷出钱,将即将应考的子弟送到他这里来读书,做试卷分析,就指望科举的时候多占一分便宜。   今日王晦送走了学生后,回来就唉声叹气。   妻子归氏过来问是出了什么事儿,王晦就说道:“可惜了啊,可惜了家中大人没有眼光,摧折了族中的一根好苗子。”   归氏一听就知道丈夫是在叹息什么,说道:“怎么的?你还真动了收徒弟的心思?”   王晦又叹了一口气:“徐公子那日前来拜访,说是家中让他来河北看管生意,依我推断,就是嫡支嫉妒庶子人才出挑,刻意放出来祸害的。”   “徐公子只会读书,这几日哪里结交过什么商贾?那个仆役叫什么吴仁的,一看就是油滑的小人,刚刚我见那吴仁又引了俩妖艳女子入院,什么路数你不知道?”   归氏说道:“这是要恶仆刁奴引诱徐公子声色犬马,万劫不复?”   王晦说道:“听徐公子说家中也是官宦,我觉得终是元配不贤,家族中的读书种子正该大力培养,出仕之后对嫡宗也是助力,怎么这点都想不明白呢?”   归氏说道:“只怕是嫡宗之子比不了,我隔着门帘看过,徐公子学识谈吐都是上上,端是少见人物。”   王晦又是一声叹气:“上上又如何?沦为商贾都算是好的,就怕浪荡嬉游,最后毁家败业。”   归氏说道:“终是非亲非故,你还能管到这事儿?”   王晦说道:“我已经给他写了一封私信,至于能不能听得进去,看他的造化吧……唉,希望别跟我一般,一脚踏错,愧悔终身。”   ……   邯郸北面,苏油带着石勇李庸正在查看地图。   太原所在的河东路,与河北东西两路之间,存在一个交通的问题,中间隔着一座愚公移来的太行山。   所以从太原直接到大名府几乎不可能,最好走的一条路,就是从榆次到寿阳,沿绵漫水到阳泉,过娘子关,下井陉,抵达真定府后,再南下抵达大名府。   还有一条,就是沿汾水南下到汾州,沿太谷水折向东北抵达平遥、祁县,翻越胡甲山抵达铜鞮,再翻越鹿台山抵达隆德府的襄垣,最后沿着漳河河谷抵达大名。   不管那条路都不爽。   苏油将铅笔都在地图上:“不过了!老子不要太原铜了!”   李庸问道:“那铜料何来?”   苏油好气哦:“这该死的太行山,这样搬铜过来,都抵上日本铜的价格了!诶——有办法了!”   说完一拍大腿:“我们跟陛下换!”   “啥……啥意思?”李庸跟石勇都有些跟不上苏油的思路:“怎么换?”   苏油说道:“太原有汾水之利,铜可以直下汴京,我们就让太原铜输送到汴京去,然后朝廷将相应的额度抵扣给我们,我们从铜陵拿两浙铜,从海州拿日本铜!”   石勇看着地图琢磨了半天:“没办法了,只能这样了。这几百里陆路运输的成本,竟然比几千里水路还高。”   苏油说道:“呵呵,这道理我九岁就已经知道,当年老姐阿弥宁愿走水路绕道大理,多走一千五百里,都不愿意带着马帮翻泥巴山,就是因为太不划算。”   “那就这样,铁路从磁山开始,磁山经磁县、临漳、魏县,直到大名,这两百里路好修,我们也修得起。”   李庸问道:“那到邯郸的路要修吗?”   苏油贼笑道:“当然要,不过得掏朝廷的腰包,汴京、相州、邢州、真定、定州、保州、广信军、安肃军,这可是军国要枢,中路保障,怎么能让地方上承担呢?”   “不过我们也要尽自己的责任,比如卖卖铁轨,出出人力是可以的。”   这就是将铁冶产能起来之后的销路都找好了,李庸和石勇一起竖起大拇指:“高!大帅实在是高!”   ……   十一月,丁卯朔,辽以燕国王延禧生子,大赦,妃之族属进爵有差。   癸未,以龙图阁学士章楶知枢密院事。   乙酉,有星色赤黄尾,迹烛地。   己丑,太皇太后却元日贺礼,令百官拜表。   甲午,知杭州苏轼言:“浙西今岁两浙水乡种麦绝少,深恐来年必有饥馑之忧。东胜洲诸物虽作高产,然未耐久储。”   “诏许诸州造作粉面厂,留来春上供米二分之一,余由粉面支抵,北人惯食粉面,或可为调剂之方也。”   高滔滔同意了。   于是苏轼下贴诸州,推广土豆,玉黍,并且答应百姓可以用土豆、玉黍作价,从常平仓换米,而且米价只有以往的一半。   由是两浙路米价不增,加上苏轼主持的同济医学院已经建造起来,施飦粥药,济活者甚众,一个本来会让两浙路惨遭荼毒的大灾年,竟然无声无息就过去了。   十月,一个日处理十五吨粮食的面粉厂在杭州成立。   面粉厂使用了大量的机械,包括了螺旋进料机,鼠笼式清洗机,物料粉碎机,旋流式渣料分离机,滚筒式脱水机,烘干机等一系列设备。   与之配套的,还有一个饲料厂。   第一天开机,杭州城老少齐齐出动,一起跑到工坊参观。   因为前几天第一批土豆已经到了,在仓场上堆积如山,大家都赶来看夫子如何解决这一堆的土豆。   工厂有几十个工人,其中几个人的任务就是将土豆往料斗里推。   然后吃瓜群众们就看着土豆被螺旋进料机的等距螺旋均匀地送到了楼上的车间,掉进滚动笼里自动清洗。 第一千六百章 代笔   等到土豆从笼里再滚出来,就已经变得干干净净了。   接着土豆在重力的作用下,滚到粉碎槽里被旋转的刀片切割成碎料,再沿着送料槽推入立式磨机里磨成浆子。   浆子现在已经变成了淀粉和皮渣的混合物,在旋流式渣料分离机的工作下,通过旋流的离心作用实现浆渣自动过滤分离,一个出料口吐出可以成为牲畜饲料的渣料,另一个出料口里流出雪白的淀粉浆。   精制后的淀粉清浆流入真空脱水机,脱水机转鼓旋转时,因为真空作用使转鼓内外形成压力差,促使淀粉泥吸附于滤布之上,通过刮刀装置使之从滤布上脱落,通过螺旋送到下一个转鼓,最后将水粉分离,变成淀粉滤饼。   当然这一步也可以省去,那就得建沉淀池,耗时就长了。   剩下的就是干燥,蒸汽机的剩余蒸汽通过导热管将热量传到导热板上,通过双螺旋杆制造出干燥仓的低压吸出水气,使淀粉快速干燥。   这一招其实是如今大宋各大矿藏挑选精矿粉的法子,大苏看过京师大学堂的送来淀粉厂设备图纸之后,将沉淀池划去,在后边添上了选料机,还天才地在中间加上一个渣浆分离器。   杭州府老少爷们儿这把可算是开眼了,这一边马铃薯蛋子咕嘟咕嘟地被推进料口,另一边就变成了雪白雪白的精粉出来。   据夫子说明年大家可以种土豆,种甘薯,种木薯,然后用那些东西换稻米,那些东西又会被制作成面粉,这样保存时间就会变长,送到北边去,可以抵扣掉杭州的赋税,这就相当于将不能作为皇粮的东西变成了皇粮!   聪明一些的就在打主意了,有些已经在窃窃私语。   老李,杭州今年的情况的确够呛,但是明年,如果通知乡下亲戚多种点东胜洲的粮食,打官府的仓库里边将粮食换出来放到自己家里,你说是不是想想都美得慌!   这不能吧,老张你可别乱出主意啊,咱们两浙路是鱼米之乡,大宋粮仓,官府能容我们这样干?都这样干了朝廷的仓粮哪里来?   哎哟老李你傻啊!今年台风,南海的粮船过不来粮价都这德性,你想想明年粮价该是啥样?官中会缺粮?不趁机倒腾还等天上掉宝钞呐?   欸?这么说也不是没道理,那种这蕃芋仔不划算了,还得是木薯!   你想想啊,那玩意儿一亩地得三千斤,按出粉两成算就有六百斤,换半价粮那都得……得得得朝廷这便宜明年我们多半占不了,但就算平价,那也足值六石粮食啊……   对也,还是你老李心眼多!还有木薯那玩意儿得冬至以后出粉,那时候起出来送这儿,正好赶上这机器空闲的时候,还不跟番芋麦子争这当口,有你的!   嘿嘿嘿……夫子治杭州就是好啊……这粉面换粮食的主意,送到太皇太后那里就硬是给应了,你说这得多大的脸面,满杭州的人都跟着沾光!   不管心里头如何打着小算盘,杭州人看着面粉从出料口不停地出来,都是喜动颜色,杭州今年这倒霉的年成,可算是翻过去了!   ……   理工学院,苏小妹正在给宗室勋戚子弟们授课,赵煦和漏勺也在旁边自习。   就听苏小妹说道:“水陆运输的差距,其实通过运输效率计算就能够很明显地体现出来。走陆路,一匹马携带货物也最多两百斤,一日能走六十里。”   “换做水运蒸汽船队,一次能拉动十五艘漕船,一艘漕船能承载三百料的货品,一日能走两百里。”   “那大家可以算算,一支水运蒸汽船队的效率,相当于多少匹马的效率?”   这是一道稍微有些复杂的计算题,中间还涉及到计量单位的转换。   大家都埋头计算起来,很快有人算出来了,但是却不敢举手。   苏小妹对一个小妹崽笑道:“贤和已经算出来了?”   小妹崽是贤和公主,起身说道:“我肯定算错了,山长请别的姐姐兄长说吧。”   苏小妹安慰她:“对错没关系的,贤和你大胆说说看。”   小妹崽看着自己的本子:“七……七千五百匹。”   立刻就有人举手:“我也是七千五百匹!”“山长我也是!”   小妹笑道:“贤和的答案是正确的,我们该不该给她鼓鼓掌?”   教室里响起了轻轻的掌声,小姑娘激动得满脸通红,跟苏小妹鞠了一躬,才坐下了。   赵煦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推到同桌的漏勺面前。   有了钢笔跟石纸,传纸条可是太方便了。   漏勺一看纸条,上边写着一句话:“这节课该让刘侍郎来听听。”   赵煦最近一段时间心情美滴很,因为都堂御座边上的小金钟,发挥出了让他意想不到的作用。   苏油上交的河北四路振兴计划,堪称大手笔,以兴办矿冶为提振工业之主要;以推广东胜洲高产作物为提振农业之主要;以修建磁山至大名、保州至汴京两条交叉铁路为提振商业军事之主要;以普建中学,推广军中、矿上普遍识字率,普及理工,破除迷信为教育之主要。   其间刻意忽略了吏治与金融这两块,因为苏油担心打草惊蛇,对正在侦破的假钞大案产生影响。   这件事儿在朝中也引起了热议,宰执三省对苏油的大计划基本上是认同的,就是在铁路运输和铜料周转上发生了争执。   首先是铁路,刘挚、吕大防还是有些恐辽症,认为南北这条铁路修不得,否则辽人一旦突破保州,沿铁路而下,必将势如破竹,沿途得到真定的粮储、邯郸的钢铁、相州的牛马,等到达汴京城下,将是何等恐怖?   章惇都气笑了,既然知道是这样,那不正该修建这条铁路,加强运输能力,在辽人还在保州城外的时候就跟他们死怼?   到时候保州可以短时间内聚集真定的粮储、邯郸的钢铁、大名的武器,相州的牛马,将是何等的雄壮,怎么能老想着挨打呢?   一里铁路需要十五吨钢材,保定到开封一千里,磁州到大名一百五十里,这两条铁路,光铁轨的成本都将高达七百万贯。   虽然苏油所选的线路非常精妙,除了磁山到磁县那一段稍微有点山,其余都是平野,但是工程整体造价也需要一千两百万贯左右。   还有一件事情就是铜,太原到真定不过四百里,苏油却要让太原铜南下一千里到开封,然后扣除当年正缴的铜额外,剩下的差额从海州新港的日本铜里扣除出来送至大名,这个圈子绕得可就大了,而且给朝廷还增加了不少的麻烦。   就在章惇正要上头争吵的时候,殿内突然响起“铛”的一声,群臣心中顿时一震。   赵煦的扑克脸配上小锤金钟,简直绝了,都不用说话,都让群臣感觉到了什么叫做“不怒自威”。   就听赵煦缓缓将木槌放下:“司徒曾经说过,有理不在声高。大家各言利弊,言尽了,道理就出来了。”   然后才对章惇点头:“章卿继续吧。”   那次朝见下来,章惇就对着吕大防感慨:“此真吾主也。”   不过赵煦心情好,不见得漏勺心情就好,在纸条上写了两个字推过去——“别闹”。   一会儿纸条又过来了——“还在郁闷?”   纸条又过去了——“就想不明白我爹怎么察觉的。”   漏勺如今也开始学习做诗了,苏油的政论诗堪称宋朝一绝,子承父业,苏油就给漏勺布置了用诗歌评论古今人物的作业,定期上缴。   漏勺前段时间沉迷于制作滑翔机,都没怎么锤炼,导致诗作品质下降。   最近一次寄去大名的诗,苏油看过之后回信,说写秦始皇、胡亥、李斯、刘邦的都不错,但是最好的还是写项羽那首,不过只有一个问题,就是那一首是代笔,不能算数。   那一首的确是代笔,漏勺的小师妹心疼师兄,帮他写了一首,可漏勺怎么都想不明白,父亲是如何分辨出来的。   其实苏油收到信的时候都气笑了,臭小子在里边夹着一首“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当我傻哪? 第一千六百零一章 做局   下课后,小妹让赵煦留了下来:“官家,对弟弟妹妹的情况,你都清楚吗?”   赵煦说道:“都挺好的,我平日里偏爱九、十一、十三弟。来理工学院上课也都能见着。”   老九是赵佖,就是因为救治太晚最后被石薇和钱乙捞回来一条命,但是伤了眼睛的那个。   老十一是赵佶,历史上那个琴棋书画万般皆能,唯独不会做君的那个。   老十三赵似是赵煦同母弟弟。   因此三人得赵煦偏爱各有因由,九弟是怜他残疾,十一弟是因他聪明,十三弟那是一母同胞。   自打赵佖那件事情过后,赵顼引入了民间医术,尤其是特聘了钱乙作为儿科医生,打那以后的神宗子女,倒是都平平安安地保留了下来。   不过高滔滔将这归功于苏油改造了内宫,去除了毒土,重定了风水的缘故。   老赵家的风格太重男轻女了,小妹不禁有些好气:“那你那些妹妹呢?还有现在还不能来学院的那些呢?”   “这个……”   小妹说道:“见微而知著,贤和大家今日的表现,官家可能看出什么来?”   赵煦回忆了课堂,摆起了老大哥的谱,搬出苏油平时赞赏鼓励他的那一套:“贤和挺好的啊,今天这么复杂的乘除题都作对了,有进步,我这当哥的回去要好好奖励一下。”   小妹却不理他这茬:“我觉得吧,官家更应当关心幼弟幼妹们在宫里是否快乐,有些事情他们可能不敢说,得官家小心观察,别给人欺哄了去。”   赵煦不禁有些讶异:“山长是说,弟弟妹妹们在宫里还有人敢欺负?”   “这个得官家去留意了。”苏小妹开始收拾教具:“我只知道,像贤和他们几个小的,每日里来到学堂就万分高兴,临到要离开学堂却总是依依不舍,这就有些不正常。”   “还有,”苏小妹又说道:“下午课间的点心,贤和她们虽然极度克制,但也能看出来她们是多么喜爱,难道她们在宫里没有吃到过?”   赵煦得到提醒,再一回忆,不由得脸色阴沉起来。   收拾完教具,小妹又转身擦黑板:“长兄如父,父亲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很多事情,陛下应该亲自关心才对。”   赵煦点头:“我知道了,多谢山长提醒。”   ……   大名府,常胜赌档。   徐公子到底还是辜负了王晦的期许,彻底堕落了。   倒不是女色,好多美艳妓女想要倒贴,无奈人家徐公子不好这口。   妓女们很生气,很快道上有传闻,徐公子是天阉,绣花枕头。   吴仁只得另辟蹊径,加上大名府几个混混帮衬,终于让徐公子迷上了赌博。   开始还比较文雅,玩的麻将,双陆,只为打发无聊的时光,到后来堕落到了扑克牌赌博,最后玩上了二十一点,炸金花。   这些东西都不是苏油带来的,大宋赌博盛行,以广大劳动人民的智慧,没用多久就搞出了很多类似的花样。   徐公子的胆子也越来越大,参与的赌局也越来越大,到最后只玩现钞局,连筹码都嫌不刺激了。   大宋尚赤,牌面大小不是黑红梅方,而是红方黑梅。   大小王变成了天神地祇,勾圈凯变成了王公候,完美地避开了当朝的忌讳。   今日徐公子手气不顺,已经输出去了一百贯,翻开最后一张牌:“同花王侯会!开牌吧,我不信这把你还能拿走。”   王侯会就是同花的勾圈凯,牌面相当的大了。   对面一个胖员外将牌面翻开:“呵呵呵,老弟这把可惜了,咱这儿是同字三!”   徐公子这把输出去了三十贯,不禁脸色有些不好看:“张兄今晚手风很顺啊。”   胖员外笑道:“承让承让,倒霉了好几日,合着也该咱顺一回了。要不咱们换一铺牌?”   周围几个都是帮着做局的帮闲,又说换的又说不换的,又是搅扰了一通。   徐公子见身前的赌金已然不厚,喊道:“吴仁!吴仁!”   “诶来了!”吴仁正在外头跟赌档的头子张老二嗑瓜子聊闲天儿呢,闻言走了进来:“公子,啥事儿?!”   徐公子从怀里摸出一个支票本,又摸出一支如今还属于身份象征的钢笔,唰唰签下自己的名字撕下一张:“去银行,再兑一百贯来!”   “好嘞,不过公子你还是悠着点,别等我回来之前把本耗完了……”   “废什么话!”   吴仁赶紧应着声从雅间里退出来,跟张老二一拱手:“少爷有命,洒家去去就回。”   “老哥别慌!”张老二赶紧制止,低声道:“哥哥来,有桩富贵想与哥哥谈谈。”   徐公子是上层人物不懂下头的门道,吴仁介绍大羊牯来赌档,第一天就识破了孙老二做的局。   不过吴仁并没有当面揭破,却是私底下找到了孙老二,要分一杯羹。   孙老二当时还以为吴仁一个人好欺负,想要硬吃,十几个闲汉挨了吴仁一通乱揍,才知道这位原来也是同道中人。   于是吴仁也分到了他的羹,孙老二还反过来刻意笼络,这几天徐公子输掉的三百贯里,吴仁拿了百贯有余。   孙老二自认已经将吴仁喂得差不多了,拉着他的胳膊进了一间密室,看样子是账房:“这可是天大的一桩富贵,非哥哥这等胳膊上跑马的奢遮汉子不可!”   “咋地?”吴仁进了账房也不老实,随手翻看着孙老二的账目:“多大的富贵?劫皇杠,抢银行?”   “哎哟哥哥你别胡说!”孙老二都吓坏了,一边压住账本不让吴仁乱翻,一边说道:“咱不至于再拿那份断头钱,当年何九郎跟郭十三亮旗立寨轰动三州的掌故,早就翻篇儿了,连沂州二程那般英雄都受了招安……”   吴仁一把抓住孙老二胸口衣襟举起来:“你敢消遣洒家!醋钵大的拳头让你知道啥叫酸楚!”   “哥哥别!先放我下来!”孙老二赶紧告饶:“再借我百十个胆子都不敢欺瞒哥哥,真是有一桩富贵!”   吴仁这才将孙老二放下来:“休得胡搅蛮缠,洒家不耐烦听!”   孙老二这才说道:“没别的,就刚刚徐公子给哥哥那张支票,想问问哥哥,能不能让给小弟?”   “这就是你说的富贵?”吴仁眉毛竖了起来,又要发作。   “好处!”孙老二赶紧说道:“我给哥哥你好处!”   吴仁这才耐下性子:“说!”   孙老二说道:“哥哥将这支票给我,从我档房上支一百贯给徐公子支使,也不劳哥哥跑银行一趟。”   “好处呢?”   “我给哥哥两贯的花头。”   吴仁站起身来:“多谢,你自己留着吧!”   说完就要掀门而出,孙老二赶紧说道:“还有就是那桩富贵!哥哥你看这个!”   吴仁站定观瞧,却见孙老二手上捏着一张五贯的宝钞。   将宝钞一把夺过,吴仁翻看了两回,有些拿不实,从自家皮夹里摸出一张五贯的钞票来,并排放到灯下,这才看明白了:“这玩意儿……”   孙老二嘿嘿笑道:“哥哥将支票给我,我多给哥哥两贯的花头,只是小富贵。”   吴仁眉毛都不抬:“那大富贵呢?”   孙老二说道:“借用哥哥的身手,陪我去取一趟货,事后有百贯酬谢。”   吴仁看着桌上的假钞冷笑:“这样的百贯?”   孙老二将那张真钞推还给吴仁:“自然是这样的百贯。”   吴仁想了一回儿,伸手将那张假钞也拉到自己身前:“若是我想要这样的呢?”   孙老二心中暗喜:“那没说的,一比五。”   吴仁呵呵一笑:“孙老弟到现在还没有跟洒家透底,你老弟看上的,怕不仅仅是吴某这身力气吧?”   孙老二说道:“当然要仰仗哥哥的能为,不过还有……徐公子手上的支票本儿。”   吴仁问道:“啥意思?” 第一千六百零二章 孟端仪   孙老二说道:“不瞒哥哥,我要接触那货主啊,零钞碎票的可不给换,人家就认两样东西,支票、舶来金币。”   “这俩玩意儿却都不好整,我可是看了哥哥好些天,也打听过了,大约就是富贵人家狗皮烂灶的那点儿事儿。”   “这种事儿大名府见得多了。但是哥哥也得想想,等祸害完了徐公子,回去主家那里,真还能得好?”   “我的哥哥也,徐家不管是谁主事儿,反正将徐公子派出门儿的那一天,其实就顺便将哥哥也一道坑了哇!”   吴仁不禁沉吟了起来。   孙老二继续鼓动如簧之舌:“哥哥这般人物,放哪里不能出头?所差的不过一个机会,这不,机会就自己来了?”   吴仁脸色阴郁:“说事儿!”   孙老二赶紧说道:“咱只要将徐公子稳住,让他常来玩儿,咱还不让他老输,输一把大的又慢慢赢回去,便如这几日一般,那徐公子的支票本儿,还不就成咱们的了?”   “一回就是千几千贯的花差,如此这般倒腾几年,哥哥,是不是一桩富贵?”   吴仁目光闪烁了好一阵,终于问道:“我能得几成?”   孙老二说道:“事儿我可是全给哥哥说清楚了,小弟虽然崇慕哥哥英雄了得,不过手底下还有一大摊子要养活……”   “这样……就请哥哥可怜一二,哥哥只管把徐公子奉承好,让他常来,剩下的偶尔陪小弟取一趟货,剩下都在小弟身上,每次咱六成,哥哥四成,怎么样?”   吴仁摇头:“不如我只要两成,老弟你留八成。”   孙老二愣了一下:“哥哥何意?”   吴仁冷笑:“洒家不惯使假钱,我这两成,得是真的才行!”   “这个……”   “不是我无礼。”吴仁解释道:“老弟这赌档流水大,多几成少几成看不出好歹来,可要是我来使,片刻之间,官府就该顺着线摸过来了,老弟你明白?”   “无怪吴大哥当年能从官兵围剿下逃脱,这心眼而真不愧积了年的老匪!”孙老二顿时心服口服:“成交!”   ……   汴京,钟萃宫,向太后坐在凤椅上,看着下头一群小丫头片子打算盘理账。   除了皇宋慈善基金,还有内库,如今的赵宋皇室可谓家大业大,光东胜洲的金银,每年流入就有上千万贯。   朝中关于河北铜政吵吵嚷嚷,皇帝最后敲响了小金钟,乾纲独断,司徒要的铜也不必从海州运了,直接从汴京皇宋银行内库里去库存。   用金银置换出铜料,将铜料发给司徒,顺便将宝钞渐渐替换成金银本位。   今年两浙路受了台风,南海纲船也受了影响,晚到两个月,于是盘账也就跟着晚了两个月。   眼看着年前要完不成工作,向太后去和高滔滔请罪,高滔滔、向太后、朱德妃三人一合计,干脆,让三畿四辅的宗室勋贵各家女儿,年纪在十三到十六之间的,入宫来帮忙。   这是一项巧妙的设计,三位贵人觉得是个好机会,可以考察一下各家女孩子的品行学识,为几年后赵煦的大事儿做准备。   经过几次挑选,向太后选中了好几个小妹崽。   皇帝是挑剔的,听闻今日从理工学院回来,去太皇太后那里问候起居,说道苏山长出了一道题,是关于水陆运输效率的区别的。   这孩子还以此嘲笑刘侍郎,挨了太皇太后一顿训斥。   想到这里向太后就有些舒心,如今这个官家的学问,那真是历朝历代以来最厉害的,性情虽然不如仁宗那般克己温良,但是也不如他爹那般冲动急切。   明白是非,难受蛊惑,甚至不疾不徐,有章有法。   偶尔几次在都堂开声,尽让群臣宾服。   端有明君之相。   不过要让赵煦钟意的皇后,不懂理工之学,怕是不行了……   向太后其实学养也丰厚,先祖向敏中遵守礼节,端厚平易,而通晓民政,智谋过人。   太宗曾与之以张咏并列,称二人乃自己的“名臣”。   深宫里诸多难言,头上又有个强势的婆婆,向太后这些年其实一直过得不怎么舒心。   直到高滔滔垂帘听政,将慈善基金这一块交给她管理,才算是稍微有了些权力。   这次选拔内库、慈善基金的管理人才,向太后就明确拒绝了前来请托的娘家兄长。   向家女儿,不许再入帝王之家。   入宫几十年低调到了骨子里,但是眼光手段,向太后尽自是有的。   比如太妃,毕竟是皇帝的生母,高滔滔之前想扶起向太后来打压朱太妃,却并不意味着向太后就心甘情愿当这杆枪。   再比如这次选人,明面上是帮助皇家打理财务,其实就是在选赵宋未来的后妃。   虽然后宫三座大山大家都不提,但是其实所有人都清楚。   呃,可能除了一位……   看着座前努力工作表现的小姑娘们,向太后不禁暗暗叹了口气,都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还以为进宫是大好事儿呢。   想到这里,向太后的目光看向了室内一个意态娴静,神色认真的小女孩,眉州防御使兼马军都虞侯孟元的孙女,小名儿叫端仪的。   据说此女幼年在门口玩耍,有一道人路过大惊,说其命格贵不可言。   其祖父孟元将道人抓起来准备暴打一顿,因为这个孙女身体羸弱经常生病,孟元以为道人是在讥刺。   道人大叫冤屈,说此女不能困于闺阁,需照男子般培养,方才可免祸端,常保寿福。   死道人大逆不道,原话说的是孟小娘子将来能够“保扶半璧”。   孟元将道人乱棒逐出,回来琢磨了半晌,却又姑妄听之,给自家孙女照男孩般取了个名字,叫孟端仪,字瑞卿,延请博学先生来家中授课教书。   这些事情不为外界所知,且说来也怪,孟家这小孙女后来果然就不再生病了。   女孩天姿聪颖,学习进展很快,待到九岁的时候,正好苏小妹办女班,孟元便将自家这宝贝孙女送了来,和毕观等人成为同学。   这个女班的目的就是培养数算、统计、会计等人才,帮助皇家新成立的计财局料理账目。   选拔人才的时候也发生了一件趣事儿,当天下午高滔滔几人讨论众女优劣的时候,赵煦正好过来问候起居,招来伺候的小黄门:“考试桌上的笔架,有没有人将它调转过的?”   高滔滔、向太后和朱太妃都感到莫名其妙,询问赵煦什么意思。   赵煦说道:“听闻娘娘们要选财计人才,财计人才首要心细,其次认真。”   “于是我就选买了一批有瑕疵的瓷笔架,一边花纹是完美的,一边是有瑕疵的。然后命内侍将有瑕疵的那一面,朝着考试者的那一面摆放。”   不一会儿黄门过来禀报,共有五人调整过桌上的笔架。   赵煦说道:“那就不劳娘娘操心了,这五人心细如发还不容瑕疵,是最好的会计人选。”   几个女人都被赵煦这思路和方法给惊着了,大宋如今聪明的妖孽越来越多,咱们老赵家这是也要出人了?   都说老九虽然损了目力,但是耳聪增倍,乃是音乐天才;   老十一闻一知十,琴棋书画一触即会,殆有天授。   如今看来,在察人一道上,倒是这老大最厉害。   这可是作为皇帝最优良的素质。   想着想着,向太后就想远了。   这孟小娘子也在当时的五人之中,其后考试成绩也是最优,然而赵煦却让她们与成绩一般的女孩子们一起工作,让向太后继续考察她们的心性。   到了现在,几位贵人都觉得孟端仪是真不错,但是孟小娘子却好像没有其他姑娘那般心思,只对财务管理这工作非常珍惜热爱,一心扑在差遣上面。   向太后看着小姑娘一缕头发散落下来都不知道,还在认真拨打算盘核验账目的样子,不由得好笑。   说起来这个才是心气儿最高的,真将自己当作男子呢。 第一千六百零三章 突兀锏   大名府,莘县南,魏家沟车马店。   整个河北,是大宋松墨的主要产地,著名墨工也日渐增多,可考者达一百数十人,如盛匡道、王迪、潘谷、常和、蒲大韶等,都是当世名家。   收藏名墨的藏家也不少,最著名的有吴开、司马光、大苏等人。   徐国大长公主的夫婿王诜,经过一场变故之后,息了心思潜心精研书画和笔墨,从用墨一步步发展到了制墨,如今名闻大宋的晋卿墨,已经是“价与金等”。   大宋传统墨的产地,在歙州、兖州。   如今蜀墨和海南彩香墨也开始异军突起。   从兖州到大名府,运输的最重要的物产就是松墨,旧路要经过阳谷县西边的小阳冈。   翻过小阳冈,就抵达了大名府最南边的属县莘县。   新运河开通之后,这条路上的行走客商就少了,主要都是不带货物抄近道的闲人。   魏家沟作为小阳岗下的商贾驻脚之地,就荒凉了下来。   这地方既是京东东路和河北东路两路交界之处,又是开德府、大名府、郓州、濮州四地交界之处,山高皇帝远,到现在已经重新沦为了三不管的地界。   近日魏家沟来了一队货郎,十来个黑衣汉子,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角色,中间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带来一个柳藤的箱子,在车马店已经呆了三天,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车马店的店主老魏也是广识三山五岳的奢遮汉子,手底下庇佑着十来条闲汉,多年下来也积攒了不少性命,文士与黑衣汉子们看样子与老魏手下也是相熟,每日里喝酒吃肉,闲着无聊摔跤博戏,倒是快活。   今日老魏从外边拉面回来,才安顿好,拿帕子拍了身上的白面,掀门帘进来:“我道老寒鸦你如何生发起来了,却原来交上了贵人,有什么好生计,别忘了拉上当年的难兄难弟。”   老寒鸦说道:“当年山寨散了,大家各自谋各自的生计,我这不算啥,要说兄弟里头最发达的,还得是孙老二,人家在大名府开了家赌档,那才叫日进斗金!”   “他那就是空热闹!”老魏一点不羡慕:“钱花到婆娘的腰下,大名府的娘们儿都是咱们碰得起的?”   老寒鸦不由得嘿嘿直笑:“你可是有所不知,没有他那几个娘子笼络着官人们,那赌档开得起来?”   “直娘贼的都掉价到这份儿上了?!”老魏这才恍然大悟:“这碗饭吃得埋汰!”   “露水夫妻而已,谁特娘的都没当真!”老寒鸦取笑道:“老魏你还是老脾气,耿直!可这世道啊,早特娘就变了!”   老魏摇头:“哥俩在俺这儿重聚,那是哥俩看得起我老魏,你们之间啥生意我也概不过问。就一件事儿,这眼看着节气可到了,怎么着,年关都不回?”   “回,怎么不回?等做完这笔生意就回。”老寒鸦说道:“年关自有年关的好处,苏使相这不就回了大名,各地的官儿都松了口气。孙老二这回运气好,要不是东主生意停了几个月,轮得着他?”   说完对老魏拱手:“事成之后,也有老哥哥的一份。”   就在这时,车马店外头黑松林里响起一声老鸹的叫声,老魏的手下进来,抛给他一把朴刀,老魏抄在手里:“应该是孙老二到了,哥哥稍坐,我去接引。”   不一会儿,老魏回来了,一道回来的还有俩人,却是孙老二与吴仁。   老寒鸦立刻警觉起来:“孙老二!你还带了外人!”   黑衣汉子们听老寒鸦这一声,顿时都站起身来,手就摸在来腰间,场面一时间变得紧张起来。   倒是吴仁丝毫不以为意:“孙老二,这就是当年你们东平泊的祭酒师爷?来前说得山盘水亮,如今看来,却是不把你当做兄弟啊!”   老寒鸦说道:“孙老二我自当他割头换命的兄弟,不过哥哥你可是面生。”   吴仁不由得惨然一笑:“江湖风波恶,声名久不闻。我的名号嘛……无生老母育三千,座下皆为顾百怜。”   老魏大惊失色:“妖帅何九郎!”   吴仁摇头:“九郎君早已兵解升天,如今的我,不过一江湖散人而已。”   老魏对吴仁一抱拳,转身对老寒鸦说道:“当年九郎君树大旗反了朝廷,山寨兄弟只恨本事低微,未敢投奔,不过说起事业,都是佩服!”   “刚才剪拂,方知这位英雄哥哥,乃九郎君座下四当家,突兀锏何让!”   吴仁也摆了摆手:“世间早已无何让,兄弟吴仁,来去空空,无有此人罢了。”   老寒鸦目光闪烁:“红口白牙,未足为凭。可有信物?”   吴仁说道:“造反家底,那是天大的干系,此番不过陪孙二兄弟走趟镖,信则信,不信也无所谓。”   老寒鸦说道:“五湖四海皆兄弟,百草千华共一春。如是兄弟,自当杀牛烹羊相待,如是来历不明,反倒会连累引荐弟兄。”   吴仁冷笑:“这么一说,倒是我不证明过身份,反会连累到孙二兄弟了?”   说完从袖中取出一枚银笏拍在桌上:“三山五岳尊号令,莲花转世救无生。这个东西,我都不知道师爷认不认得。”   “莲花令!”老魏和孙老二都是大惊,当年何九郎凭此令联络同道,几人在山寨里倒是听说过名头,不过以他们当时的地位,却也没见过。   老寒鸦却伸手将银笏翻看了一回:“二十年不见的东西了……”   说完对吴仁拱手:“能拿出莲花令,本当不再对哥哥见疑,不过这都是二十年前的旧事,莲花令也不再有当年的效力。”   吴仁将莲花令收回,珍而重之地收好:“依师爷的意思,却当如何?”   老寒鸦说道:“听闻当年九郎君座下突兀锏,乃是官兵闻之色变的猛虎,今日需露得一手功夫,也让咱弟兄们开开眼。”   说吧一挥手,一名铁塔般的黑衣汉子站了出来,声气粗壮:“洒家青州镇三山施无病,生得晚了,什么何九郎,不知晓!”   他是老寒鸦请来镇场子的高手,却不料孙老二抱着同样的心思,今天这个苗头不给他打下去,那他以后也不用在老寒鸦手底下混了。   吴仁面无表情:“那就出去说话吧。”   来到教场,施无病选了一把朴刀,舞了一个花式:“请教!”   吴仁看向老寒鸦:“自家兄弟,用哨棒不行?”   老寒鸦笑道:“阁下若真是突兀锏,哨棒与朴刀,却又有何区别?”   吴仁从袖中抽出两支半尺长的铁棒:“倒也是,不过要见识突兀锏,今天就要出人命。”   施无病一抖朴刀:“刀剑无眼,各安天命,刀头舔血的汉子,哪里这么多废话!”   说完挺刀而上,便与吴仁斗到一处。   以长斗短,施无病占了好大的便宜,一柄朴刀使得泼风一般,吴仁只将短棒护住周身,刀刃劈砍到铁棒之上,溅起阵阵火星。   众人都是喝彩叫好,纷纷给施无病鼓劲。   可是奇了怪,吴仁看似处处凶险,然而翻翻滚滚十多合,施无病竟然占不到一点便宜。   十招之后,却听吴仁大喝一声:“江湖二十年,后继无人了么?”   招式一变,猛然欺入施无病内门,两根铁棒转守为攻,上打面门,下探裆间。   施无病大惊,无奈下只好弃刀,准备施展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去拿吴仁的铁棒。   吴仁却一脚踹出,将施无病踢了个跟斗:“罢斗了吧!”   这一脚正中施无病肋门,一下子破了施无病的气息,施无病飞出三步开外,挣扎了半天,竟然爬不起来。   吴仁这才转身看向一脸沉思的老寒鸦:“师爷还要试探洒家么?”   却听老魏一声高喊:“哥哥小心!”   却是施无病终于挣扎起来,从腰间抽出一柄解手尖刀,朝吴仁狠狠扎了过来。   好一个吴仁,都不转身,只将右手猛然向后挥出,就见短铁棒前头忽然弹出两尺铁锏,锏头不偏不倚,刚好猛击在施无病的太阳穴上!   “啪”的一声,施无病受了个正着,顿时脑浆迸裂,跌倒在地,眼见是不活了。 第一千六百零四章 送温暖   吴仁右手转回,铁锏在左手铁棒上一抵,两手猛然合拢于袖中,待到再次露出双手,铁锏连同铁棒都已然消失不见。   “突兀锏!”   这玩意儿其实就是后世的甩棍,说穿了一点不稀奇。   可老魏、孙老二、老寒鸦都是大惊失色,在他们眼里,这尼玛哪里还是武功?这分明是何九郎一系的妖术!   吴仁却一脸的寂寞,环视了周遭一圈:“毕竟老了,家底都泄了……”   眼光过处,所有人都是心底发毛,吴仁这话意思明白,就是以往见过他这一招的人,都成了锏下之鬼。   “哥哥真是盖世英雄!”老魏首先喊好,吩咐手下将施无病的尸首拖了下去:“这小子我早看他不顺眼了,仗着有几分本事儿耀武扬威,吹嘘什么打遍三山无敌手,在哥哥面前,还不是菜瓜一般!”   “对对!”老寒鸦也反应了过来:“早就想收拾他了!要不是借哥哥英雄,还真又要费些手脚。”   “师爷这回不疑了?”   “哪能呢?哥哥这手绝活,可是二十多年不见于江湖啊!”老寒鸦变得热情非常:“也怪哥哥,这根底怕是老二他都没盘出来。走,坐尊席,开大宴!”   “百死之人而已,如今还不是替权贵当着奴才,做着昧心事儿!”吴仁摇头:“当不得诸位如此看重。”   “哥哥这是哪里话!”老魏拥着吴仁:“谁没个虎落平阳的时节?走走走屋内叙话,小的们杀两口羊,今日好好听哥哥话话老江湖!”   再次入屋,这气氛就不一样了,河北道上的老江湖,老魏孙老二却也都是听来的传说,反倒是老寒鸦和吴仁攀谈往事,让二人听得津津有味。   老寒鸦对吴仁的身份更不怀疑,因为那些江湖往事,老寒鸦几次故意说错试探,都给吴仁纠正了过来,还能说上半天来龙去脉的细节。   接下来就是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吴仁也跟几人打听这二十年间河北几路绿林的情况,出了哪些奢遮的好汉,几人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场酒喝得大家开心,之后还是吴仁提醒这趟来是陪着孙老二交接货品的,老寒鸦才将箱子取过来,换了孙老二手里几张支票。   吴仁打开验了,都是五贯以下的伪钞,将箱子交给孙老二,大家约好年后再聚,这才各奔东西。   ……   大名府,四路节度使衙门。   苏油坐在白金炉边上,正在津津有味地读京师大学堂的学报。   现在苏油在读的这篇,是今年理工的大动作,关于度量衡单位定义的论文。   其中包括了力学的压强;电学的电流、电压、电势、电容、电阻的标准单位;天文学距离的标准单位……   还有一篇是关于电弧焊技术的论文,京师大学堂在研究电的过程中发现高压电弧能够让金属熔化,认为这是一个铝热剂之外的重要方向,论文里记录了对铅、锡两种金属的电弧焊实验,认为是成功的,下一步会尝试包药,对铜和钢铁进行实验。   音乐学院则发布了最新的曲谱记录方式,是从智慧宫的著作里边挖掘出来的,认为这种记谱的方法,比汉字笔画符号和数学符号更加简单方便,可以大加利用。   文章下还用新谱记录了两部最新更定的朝仪管风琴舞曲,《威加四海》和《化成天下》。   苏油抵达大名府之前,四路发展银行才刚刚铺开摊子,如今业务确定了下来,具体细节也就不劳苏油操心了。   石鍮现在是四路发展银行的行首,苏油发现假钞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密奏赵煦,更换了四路发展银行的总经理。   以前的行首,正常调动到两淮路去和蔡京搅马勺去了。   经过秘密自查,石鍮松了一口气,伪钞用纸,不是从四路发展银行泄露出去的,银行对重要凭证的管理办法可比官府账册严格了不知道多少倍,要从银行拿到作废凭证,几乎比登天还难。   既然问题不在银行,机器也运到了,苏油就开始大力放贷,让李庸和石勇联合当地煤铁产业“巨头”,将冶户转化为产业工人,开始组建工厂。   眼看着就要过节,衙里难得有一日清闲,苏油便点起了白金炉子,烹上茶,堆上新出的花生烤着,算是自己给自己放半天假。   这三个月,可算是把他累坏了。   王寀捧着几封书信走了进来:“使相,查清楚了。”   苏油将书信取过来:“查清楚没用,得抓到现行,将案子办成铁案。”   王寀点头:“都布置好了,就等使相一声令下。”   看过书信,苏油点头:“年底了,这几个月都在政务上头转圈圈,也该去军中和巡检司送送温暖了……”   节度使理论上是军事编制,苏油这个河北四路节度使,其实是指的定州路、真定府路、高阳关路、大名府路军事四路。   朝廷空着都转运使没有派,所以其实还让苏油担任着这些地方的都转运使一职,不过行政上却又是划分为河北东路,河北西路,河东路三路了。   天雄军襄领是高滔滔亲自委派的李纯元,这娃也算是勋贵里头难得出挑的将才,监军则是协领李祥。   一起在辕门迎候的,还有河北四路武警部队的总扛把子,高滔滔的侄儿,高士林长子高公纪。   说起来高家俩侄儿也是满可怜的,每每被高滔滔拉出来做人样子,坏的那种。   高功绘因为邢恕出的烂点子,至今还在日本宋城观海,高公纪也被连累,外放到了大名。   有这些瓜葛,高公纪在苏油面前也老实得很。   按道理说大名府还应该有一个都经略司,不过种诂和巢谷都不是安分的人,直接将幕府前移到了雄州,因此如今的李纯元和高公纪,就成了军方警方的最高代表。   李纯元在青唐战役中发挥了最大的主观能动性,一日三战大破青唐名将青宜结鬼章,直接奠定了青唐战局的胜利,战后成了继曹南之后的勋贵将领人样子,提拔得那叫一个快,如今都做到了统带一军五千人的襄领。   苏油对李纯元也倍加赞赏,认为李纯元的那一战,标志着大宋军人战斗心理的明确转变。   从最早的莽撞轻敌,再到畏战避战,再到重拾自信重新硬朗,大宋军队的作风,与国势一般,同样是曾经沿着一条上开口的抛物线往下滑,直到度过了最低谷,才再次变得斗志昂扬。   苏油是文臣,却是大宋最能打的文臣,虽然他总说跟自己没关系,都是部下将领们的功劳,但是这般做派,却更得武人看重。   皇家军事学院出来的将士,对苏油更是佩服有加,因为他们身上穿的,手里拿的,身上背的,胯下骑的,没有一样和苏油离得开关系。   李纯元一身灰色的陆军呢子军礼服,肩上的银星闪闪发光,见到苏油下马,上前两步一个立正,雪亮的高筒马靴“啪”地一声响,整个人站得笔直,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握拳击在左胸:“天雄军襄领李纯元,参见节帅!”   “精神!这才是皇宋军人典范!”苏油哈哈一笑:“跟念初这精气神儿相比,曹安民那副吊儿郎当,简直就是汴京城的街头混混!”   曹南如今也在河北东路,是另一支新军破虏军的襄领,曹南带出来的兵,特点就是军容不整,技战术超硬,对敌人嚣张,对自己人同样嚣张,动不动就惊动宪兵,军机处老将们说起来都是摇头。   而李纯元带出来的兵则不一样,那就是如教科书里走出来的一般,军机处老将们一提起来,却都是赞不绝口。   李纯元当场又是一个立正:“卑职不敢和曹节度比肩!”   苏油噗嗤一声就笑了,这小子看似道貌岸然,其实也不是个啥好鸟,用旧军的称呼叫曹南,这里头可憋着坏呢。 第一千六百零五章 训小辈儿   不理会李纯元这茬,苏油拉过吴恂来:“借用了子翼两个月,今日完璧归赵。”   吴恂对李纯元敬礼:“报告襄领,吴恂完成任务,请求回归建制!”   李纯元还了个军礼:“去吧!”   “是!”吴恂一个立正,又转身向苏油敬了个礼,根本没搭理一边眼巴巴的高公纪,来了个标准的向右转,朝军营跑去。   苏油这才对高公纪拱手:“苏油见过都巡检。”   高公纪刚刚被苏油晾了这么久,心里早都七上八下怀疑苏油是不是对他有什么意见,待到现在苏油跟他如此客气,不由得都吓坏了:“使相可万万使不得,你与家父兄弟相称,论辈儿我该叫叔……”   想了想心一横,噗通一声直接跪下:“叔啊,公纪但有一二不到处,叔代俺爹行家法都使得!要让我爹知道你老人家跟我这么客气,回去可就没法活咧……”   论起来苏油和高公纪年纪其实差不了多少,不过苏油跟高士林是铁哥们儿,高公纪这声叔还真当得起。   苏油赶紧将高公纪扶起来:“快起来快起来,你这个样子世则见了如何是好?”   高公纪立即打蛇随棍上:“还未谢过使相这次将世则带出来,让我父子得以相见。公纪处事颠倒,使相看在世则份上,也莫与我计较才是。”   说起来这事儿该怨高士林,高士林也是演技派,仁宗朝时装疯卖傻,连带将自己儿子都耽误了。   英宗坐稳了皇位之后,高士林才敢摇身一变化为能臣,不过高公纪注定出息不了了。   好在如今高世则已经从皇家军事学院毕业,继承了自家爷爷的机灵,守稳家族富贵是没什么问题的。   苏油哈哈一笑:“还是入内叙话吧。”   入营之后,先是劳军,苏油做事从来细致,不光拉来了十口大肥猪,还拉来了几辆大车,除了菜蔬、米面,还有油厨班子,准备给将士们来一顿庖猪宴。   听说苏油来了,军士们就跟后世听说偶像到学校访问的学生一般激动不已。   不过很快他们就激动不起来了,苏油这次还给他们拖来了扫盲班所需要的教材和资料。   新军扩编,带来的问题就是文化素质的降低。   皇家军事学院,培养的还是军中指挥,基层士兵大量充实进来后,军队素质就被稀释了,不再能和苏油当年打西夏时带领的“士官团”相提并论。   但是新军的基础有了,通文字懂理工的骨干已经搭建起来,苏油对他们的要求,就是传帮带,在军中承担起传道授业解惑的作用。   团一级必须要有自己的文化站。   等到开了个连级以上干部会议,接见了优秀士兵代表,放他们欢天喜地地去围观锅子灶台,苏油才和高公纪、李纯元回到帐中,说起了正事儿。   几人坐好,苏油开口:“君正你此次出京,其实是受了邢恕那件事情的连累。”   高公纪连称不敢:“太皇太后也是为了锻炼公纪,公纪能得此职,本就已经是小材大用,哪里有连累一说。”   苏油点头:“能如此想就最好,不过我还想要说一点,那就是朝廷的职事,概不轻授。太皇太后放君正到这个位置,可不是为了让君正一味优柔,韬光养晦的。”   话里有话,高公纪心里头咯噔一下:“使相这是……”   苏油说道:“君正的职务是都巡检使,都巡检的职责是什么?是纠察奸宄,维护治安,缉拿盗匪,打击犯罪,保障太平。”   “要做到这些,韬光优柔能行吗?”   高公纪正色道:“公纪愚昧,然也忠于王事,在缉盗拿贼方面,还是不遗余力的。”   苏油笑道:“是,君正在河北,四路已经没有了成股成气候的匪徒,民生得到了极大的保证,这些都是功劳。”   “但所谓‘豺狼当道,安问狐狸’,要是河北出了震惊全国的大案,君正一个污浊瞒钝的名声,怕是再没有机会洗刷了。”   “豺狼?”高公纪心里头不妙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使相这是要搞蔡确那一套吗?   高公纪是高家出了名的老实憨厚好孩子,史载其“性俭约,珍异声伎无所好,奉禄多以给诸族,得任子恩,均及孤远”。   有时候苏油都怀疑这娃到底是不是高家的种,直到高世则出来后,才打消了这个疑惑。   从生物学上论,这应该叫基因的突变与回归。   苏油从袖里取出两封奏章:“君正看看吧,有时候啊,你不找事情,不代表着事情就不来找你。”   高公纪将奏章打开,一看就乐了,这封奏章将高公纪夸得不行,说他为官清廉,任事忠谨,将河北四路地界打扫得干干净净,不但辽国的奸细无隙可入,各地治安也大有进步。   虽然尚不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程度,起码如今四路行人已经敢单独上大路,沿途不忧食宿,这就是唐朝开元之治时才有的气象。   尤其是高公纪不以外戚自居,对河北四路官员颇为尊重,巡检司都是他们的助力,却从来不给他们增添麻烦,实在是外戚当中的典范,理应大加褒奖。   高公纪喜动于色,笑道:“怎敢劳使相如此称赞,这个哪里敢当?”   苏油不动声色:“别光只看这一封啊,那儿还有一封呢。”   “哦。”高公纪于是拿起另一封,才看了个开头,笑容就僵住了,大冬天的,冷汗都开始往外冒:“使相,这个……这个……”   这封奏章措辞严厉,弹劾高功绘辜负圣恩,与地方官员沆瀣一气,不知道拿了多少的好处,成了地方官员的走狗。   每日里只抓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对地方官员唯唯诺诺,将巡检司监督官吏的重要职能完全废置,导致河北爆出了大案。   现已查明,博州太守匡师古,在巡检司,检察司的长期纵容之下,勾结通判刘敏道,以及博平高唐两县县令、县丞,盗窃府衙、县衙到期应当上缴的账簿,将纸张加工成伪钞用纸,造印伪钞十万余贯,流毒四路,为祸无穷。   这是皇宋百年来第一经济大案,相比以往涂改复用盐引之类的小案子,简直就是弥天大罪。   经过严密侦察调查,目前已经切实掌握犯罪分子的犯罪证据,准备收网。   鉴于巡检司对河北官场的暧昧态度,都巡检使高公纪大有参与案情的嫌疑,因此无法按照正常流程将案件移交四路都巡检司,特请朝廷许动用天雄新军,对高公纪以下涉案官员实施秘密控制!   一道奏章才看了大半,高公纪噗通就从椅子上滑下来,这是又跪了:“叔啊……这奏章可上不得啊……否则太皇太后还没追究,我爹先就要给我揍死啊……”   “起来!”苏油一声怒喝。   “诶!”高公纪挨这一骂,立马放心了,站了起来,乖得跟小狗似的。   苏油看着他:“看看你现在这样子,简直就是丢你爹的脸!”   “是是是……”高公纪一脸痛心疾首自我批评的样子。   虽然没经过专业培训,这娃起码也在影星级别,苏油心中暗自评价,然后继续配合:“太皇太后对家族严厉,自然是她老人家的明睿,但是并不意味着你就能以韬晦为由,连自己的正职都怠慢了!”   “都巡检司的职能还要我跟你背一背吗?纠举地方一切犯罪行为,配合地方整肃治安,并没有说,以官民为分别!”   “君正以外戚得此职,小心翼翼,忌惮弹劾,这谁都明白,但是只要行得端坐得正,别人能拿你怎么着?”   “国朝重士大夫,是看重他们的操守,学养,品行。《士德论》里早就论得明白,恋禄无能,贪赃枉法,犯罪欺君的官吏,他们配得上称为士大夫吗?”   “这样的败类你不纠核,不整治,还想着你好我好大家好,你对得起太皇太后吗?对得起陛下吗?对得起河北四路被伪钞荼毒的百姓吗?!” 第一千六百零六章 开会   苏油越说越气不平:“文官有什么了不起的?进士华选就可以逃避监督?因为监督者的身份是外戚,就天生低他们一等,有纠核就是构陷良善?有弹劾就是仗势横行?”   “荒谬!”   高公纪一脸难色:“叔啊,这话你来说倒是轻巧……”   苏油一下子没憋住,噗嗤笑了。   这下破了功,也就不好再骂下去:“君正啊,既然有这些担忧,那就更要好好想办法。”   “否则事情迟早要爆出来,就像现在这样,真等到此案爆到你姑母案头,你以为凭你这尸位素餐的装憨模样,就能逃得过责罚?”   高公纪有些懊恼:“那到底该怎么做啊?”   苏油说道:“那就更要小心谨慎,将案子办成铁板钉钉,毫无瑕疵!而绝不是毫无作为!”   高公纪小心翼翼地道:“叔已经安排好了吧?你放心,有你在,我的腰杆就硬得起来!”   苏油将弹劾的那篇奏章丢到火盆里:“先说好我只帮你这一回,这次案子是王寀、彦弼、世则和程岳办的。”   高公纪立刻明白了:“叔刚到河北就将程岳转到我都巡检衙门,就是为的这个?还有世则这乖娃。那这案子就有我与都巡检司从头到尾的参与,不是没有作为,是不是这个理儿?”   说完转忧为喜,连连拱手:“哎哟还是叔知道心疼侄儿!这比俺亲爹都强咧!”   “别闹!”苏油说道:“这事儿可还没完,接下来,就要动用你都巡检司的人手了。都给老子抓成现行,一个个给我钉死!”   高公纪一脸端肃地拱手:“叔你就瞧好吧!”   从军营出来,苏油又在辕门处与高公纪和李纯元交谈良久,两人都是一脸的郑重,连连保证,也不知道在商谈什么。   苏油回衙之后,第一道命令,就是查抄了常胜赌坊。   接着几个与常胜赌坊孙老二妻妾又瓜葛的大名府官员,被限制行动。   次日苏油下帖,命大名府周围邢、磁、洺、相、卫、恩、德、博、隆德、安利诸军州府主官齐聚大名,商讨明年四路振兴之计。   待到知府知州知军们上路之后,苏油再次下令,四路诸州县巡检司,查核历年官府账簿,尤其是那些过期作废的空白账本,按照规定应当上缴而没有上缴的,清验数目,一律送至大名府核销。   ……   大宋对伪钞最开始没有专门的法令条款,伪造交子入的是“伪写官文书印”的罪条,流两千里。   到后来罪名逐渐加重,“通情转用”,即明知是假还继续使用;与“邻人不告”,即知道邻居有这样的犯罪行为而不报告官府,“皆罪之”。   再后来,大宋朝廷对于维护宝钞的信用有了深刻认知,文彦博返回中枢,又将制造伪钞的罪行加重处罚,一个字——绞。   除了重罚,防伪技术也放到了重要位置,比如纸张,元丰元年正式设立了钞纸局,除了制作宝钞专用纸张,还包括了官府账档专用纸张和银行其它票据专用纸张。   这些纸张大多是以楮纸掺杂短绒棉、南海五色蕉麻,还有加了高岭土和膨润土等添加剂,通过多层压制的方法制成,边缘还有复杂的印花,极难仿造。   到如今整个钞纸局已经有票务官一名,掌典十人,贴书七十人,印匠八十一人,雕匠六人,铸匠两人,制墨六人、杂役十二人,各种精密机械数十台,精密蚀刻板两年一换,官府的档案用纸到期没有用完的,全部回收重造,以避免造假伪冒的可能。   然而大宋的事情就是这样,规定在,但是不一定会被严格执行,结果就出现了漏洞。   ……   十二月,癸丑,路内诸主官都齐聚大名。   理论上知州知府擅自离开驻地也是违规,不过这次是接到上级命令,因此不在此例,过年前上官有召,这就是要提前安排布置明年的大事。   苏使相跟别的官员不一样,从来不收贿赂,不吃克扣,不用公使钱,还是大宋出了名的送财童子。   因此这就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知州们都是驾着车拉着船兴冲冲地来的,准备连开会带置办大名府年货一起了。   果然,等众人一进节度府,被引到偏厅就坐,苏财神的气局就体现出来了。   桌上摆放着一部蜡刻印刷的资料《河北四路振兴纲要》,一本羊皮封面的石纸笔记本,两支至今都还得称为稀罕物件的自来水钢笔,赛露络做的笔壳,一支暖色调,一支冷色调,对应桌上一红一蓝两瓶墨水。   有好奇的知州就打开了那部纲要,写得清晰明白,还是苏油的老一套,包括了现状、调研数据、分析、需求、展望、目标、预算、工期、产能等一系列的东西。   里边还细化到了各州的事务,总之就是依靠河北四路发展银行贷款优势和朝廷给予的政策扶持,利用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和交通运输优势,大力发展工、矿、盐、铁、农、牧、渔、商,将大名府路建设成为能够独立支持三路前线的北方大基地。   待到众人都到齐了,王寀才入内室,将苏油请了出来。   知州们多数都没有见过这个大宋名臣,按道理司徒召见官员应该在三个月前,结果这娃一到大名府就跑下去搞基层调研,活活拖到了今天。   如今见到苏油,官员们都是暗自道一声惭愧,一把年纪,跟眼前这位相比,还真是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还有一个月,苏油才过四十三岁的生日。   现在的苏油,丰神俊朗,身上融合了顶级官僚和顶级学者的气质,正是一个男人最精彩的年岁。   头戴乌纱幞头,身着大宋一品官员的紫色官常服,脚蹬皂靴,腰环玉带,身侧挂着金鱼袋。   宋代官员的服饰都是官给面料,自己制作,苏油的官常服内是毛绒内衣,羽绒马甲和羽绒裤,轻便而不显臃肿,迈着轻快的步子进来,与一干穿着臃肿的同僚相比,显得简洁清朗,俊逸潇洒,还有几分精明强干。   官员们赶紧围过来恭维。   苏油倒是和蔼,跟所有人都打过招呼,这才坐到主位,请大家也都坐了,才开口道:“太皇太后和陛下托以河北之重,苏油不敢不先顾及政务调研,方才与诸位同僚见面。”   “所幸这三个月考察没有白干,对于如何振兴河北,大致心里也有数了,这才敢拿着《纲要》,召各位前来商议讨教。”   “耽误了这么久,桌上的两支钢笔,还有墨水笔记本,就算是苏油给大家道歉的意思了。”   下边众人连称不敢,这份见面礼可不一般。   苏油继续说道:“就请大家打开《纲要》,对我们接下来几年要做的事情,心里先得有个谱。时间很紧,大家事务也多,因此只能抽年前这稍微空闲的日子,让大家来坐一坐,我给大家讲解其中的内容。”   “我估摸着得三天时间才能讲完,讲完之后,大家一起讨论,回去之后还要给下属宣讲,对于如何为围绕这个纲要,繁荣各自的治下,大家都要想想办法,出出主意,结合自己治郡的情况,也拿出一个计划来,供我参考参考。大家觉得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就看在两支钢笔的份上都得说好。   苏油取过自己案头的纲要,打开钢笔:“那我们就抓紧时间。”   《纲要》讲解用了三日时间,中间还有讨论,苏油一一解答了知州们提出的问题,让知州们见识了什么叫做能吏。   苏油比他们还了解他们治下的州郡,甚至似乎已经对他们所提出的问题早已经思索好了答案,这一点让所有官员都是佩服不已。   到第三天下午,大家已经提不出什么问题来了,等苏油再次坐到讲台上的时候,身边还多了几个年轻人。 第一千六百零七章 本末   苏油入座后说道:“前两天和今天说的那些,大家都清楚了吧?”   众人都表示完全理解了,苏油这才又道:“清楚了就好,但是我要跟大家说的是,如果有件事情不解决,前两天所说的那些,一件都别想做好。”   这两天苏油给大家加油鼓劲,猛画蓝图,让大家看到了未来河北的机会和自己任上即将创下的政绩。   之前陛下拨给司徒的一千五百万贯河北发展基金,司徒真是准备要大用,这里边蕴含着多少利益,一本纲要里边几乎讲得清清楚楚。   现在苏油突然变了口风,却让众人都不禁纳闷起来。   却听苏油说道:“这件事情,就是吏治。”   “吏治不清,一切展布都是空谈,有害群之马在我们地方主官里边,这个计划,只能沦为他们残民害政,中饱私囊的工具。”   众人都是心中一紧,啥意思?司徒这是不放心咱们?   苏油神色沉重,从皮包里取出一份急报:“昨夜,博州、博平县、高唐县三地官府,同时发生火灾,火灾地点,都是保管账簿的账房。”   “匡太守,给个解释吧。”   匡师古站了起来,身上一身陈旧的官袍,靴子上还打着补丁,颤巍巍地说道:“治下不严,出了这等意外,下官领罪。”   “所幸烧掉的本就是需要作废的过期空白账档,没造成什么危害,下官回去,一定严加申斥,临近年节,更要小心火烛,以免成灾。”   苏油笑道:“匡太守好能为啊,我要查空白账册,治下一州两县账房就同时失火,然后你告诉我这是意外?”   匡师古对苏油拱了拱手,又对同僚们拱了拱手:“师古治博州,可谓兢兢业业,允直允公。”   “当年河决商胡埽,博州直面洪流,诸县遭灾,至师古到任,亦未恢复。”   “盗贼遍地,民不聊生,是师古带领一州百姓,重建家园,恢复民生,结成保甲,共御盗贼。”   “数年考绩皆为上上,事后朝廷嘉誉,命老夫入朝。”   “因老夫自认与当政不合,加之百姓挽留,故而不请铨考,在河北士林官场,也算是薄有声誉。”   “怎么,司徒要以此细事,追究老夫之罪?”   匡师古在河北名声也算是不错,清高,安贫,勤力,爱民,守分,都是他的标签。   大宋就是这么奇怪,官员一般三年一考,但是这个考需要官员们自己去申请,算是手续之一,叫“请铨”。   有些官员比如程颐、王安石、范纯仁、苏辙等,往往因为与当朝不合,或者沉心学问,或者要照顾老父等原因,不请铨考,宁愿放弃升职的机会。   这样的官员,在士林中往往会赢得极高的名声——这叫保节守名,不贪禄位。   果然,匡师古此话一出,下边的州官们就更加狐疑了。   苏油将手一摆:“这位是节度幕府掌书记王彦弼;这位是节度判官王寀;这位是司马高世则。”   “他们刚刚破获了一起大案。”   说完对高世则点了一下头,高世则下到台下,将手里的一样东西发给了诸位州府官。   几位官员一看就是大惊,伪钞,面值五贯的伪钞!   伪钞五十贯以上就是大案,光十州官员们几案上的加起来,都已经够了!   却见高世则回到台上,拎起一个柳藤箱子打开,将里边的东西倒出来,竟然还有满满一箱!   州官里边胆小的几位,两腿都已经在哆嗦了,这尼玛得有五万贯以上,这是要惊动全天下的弥天大案!   苏油说道:“大家可以拿起伪钞来看看,其实制作得并不算精良,对于精细些的人来说,也不算太难识别。”   “但是罪犯也极度狡猾,大宋宝钞五贯以上,采用五色套印,制作极难。因此他们限于技术,只仿造了三色以下套印的宝钞,最大面值不超过五贯的那种。”   “对于乡间升斗小民,他们囿于辨识能力,往往就被贼人蒙骗。”   “还有就是烟花柳巷,赌坊瓦舍这些鱼龙混杂,灯火昏暗的地方,也是贼人们出手的好地界。”   “大家再细看伪钞所用的纸张,质量与宝钞用纸差近,虽然对光不见水印,但纸中一样夹杂有五色南海蕉麻丝絮,因此也极具欺骗性。”   “列位,之所以要查空白废档,是因为这些伪钞所用的纸张,本就出自皇宋汴京钞纸局,是给官府印制会计财档、房田地契、印花税票专用!”   室内都传出了低低的惊呼,却听苏油冷冷的声音说道:“匡太守,前日我命各州府查缴空白废档,你博州一州两县的账房就起火,难道真是巧合?”   匡师古却异常镇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人在大名府,未出幕府一步,难道还能收买府内衙役,或者身具天师道术,飞回博州纵火不成?”   苏油笑道:“之前我只说了你博州官衙失火,烧了档房,你就说所幸烧掉的本就是需要作废的过期空白账档,匡太守,这又该如何解释?”   匡师古答道:“知道司徒为政风格,每到一地,必先清理账目,统计统筹,我就提前命户房料理会计档册,以备司徒询查。”   “故而博州的账册都在官署,而档房里存放的,就只剩下那些空白账档,这很合理吧?”   说完对着苏油拱手,义正辞严地说道:“司徒身蒙朝廷隆恩,按治河北,不以治政民生为重,却无故怀疑朝廷命官,巧计为牢。”   “下官敢问司徒,此番召我等前来,真是为了这本纲要呢?还是为了凸显官威呢?”   “座上几位的身份别以为老夫不清楚,王彦弼是徐国大长公主的长子;高世则乃公纪之子,太皇太后侄孙;王寀年后会尚嘉国长公主。”   “下官还请司徒明辨是非,择处清浊,不要希媚外戚宗亲,有污清节,与士大夫成壑!”   “哈?”苏油不禁失笑:“太守当真是好口才。”   用目光扫视了一遍其余州官,苏油说道:“这就是我要大家一起来的原因,我是真怕啊……怕河北官场,因为此案产生对宗室勋贵背景官员侧目的风气。”   “我朝鉴于前代之祸,隆遇士大夫,与其共治天下,对中官、外戚、勋贵严加制衡。”   “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官、外戚、勋贵们任官的时候,就连自己的正常职务都不能行使了。”   “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能够做到的人,又怕什么监督呢?”   “所以我认为,对中官、外戚、勋贵,固然要严加制衡,然士大夫对于自己,同样也应当乐于接受监督,以帮助自己正心诚意,敬畏惊剔。”   “而大家还要清楚一点,那就是朝廷的监督之制,本不是针对在座绝大多数洁身自好,忠勤克敬的君子的,而是针对那些混进我们群体里边,玷污士大夫声名,平日里口诵诗书冠冕堂皇,私底下贪赃枉法男盗女娼的伪君子,真小人的!”   “因此我们大可不必计较监督者的身份,而是要先计较计较,自己害不害怕被监督!”   “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先弄清楚孰为本,孰为末!”   匡师古的脸色变了,自己企图挑起外戚和士大夫对立的企图,落空了。   苏油心中冷笑,老子是老堂哥训练出来的人,跟我苏家人耍嘴皮,有一个算一个,在座的全都只能是垃圾。 第一千六百零八章 钱可通神   见匡师古不再说话,苏油这才说道:“下面就让王判官跟大家捋一捋案情经过,匡太守,我也许你自辩。”   王寀取出笔记本,朗声念道:“司徒九月丁酉抵达大名,次日巡查城北,在老孙家铁匠铺子,发现了一张两百文的伪钞。”   “因为这是皇宋第一次出现伪造宝钞,司徒相当重视,命我与几位同僚展开调查。”   “节度幕府快壮教头程岳,熟悉河北方言情势,于是司徒命与掌书记王彦弼一起,伪装成迂主刁奴,吸引城中浪荡无赖子弟,暗中调查。”   “最后摸到了一处伪钞大量出现的窝点——常胜赌坊。”   说完翻过一页:“常胜赌坊主人孙老二,利用招揽的几名妓女,冒充妻妾,贿赂大名府刑房公事刘唯、王金,两人为其提供保护,让孙老二胆子越来越大,成为一方毒瘤。”   “程岳取得孙老二信任后,孙老二以其身手高绝,用作保镖,于是又摸到了孙老二交易宝钞的地点,莘县南小阳岗魏家沟车马店。以及孙老二的上家,博州王馆镇印书馆东主乌纯道。”   “现已查明,孙老二、魏家车马店掌柜魏念五、乌纯道三人,乃二十年前青州盗匪贺一山山寨中人。”   “贺一山被剿灭时,三人侥幸逃脱,其后流转至大名,各自安顿了下来。”   “其中乌纯道是当年山寨的钱粮师爷,本是秀才出身,贺一山之恶,多出其谋。匪号‘老寒鸦’。”   “而他之所以能够在博州立身,情况与孙老二类似,是将女儿给博州牢头节级卢靖做了外室,卢靖帮他伪造了身份,摇身一变成了印坊馆主。”   “五年前,杭州伪盐引罪犯刘坦被刺配博州,乌纯道利用替卢靖看管牢营的便利,刻意巴结,以为找到了一条生财之道。”   “刘坦不欲为之,道:‘此番再犯,必不得保首领也。’乌纯道继以胁迫:‘汝若不为,即命死囚搥杀汝于营中,报个病亡亦不难。’刘坦不得已而为之。”   “刘坦经过研究之后,以为制作五贯上宝钞太难,五贯下可以勉强为之,然须得档房石纸。”   “于是乌纯道又通过卢靖,笼络到博平、高唐两县县令、县丞,几人将县衙空白废档盗出,供刘坦制作伪钞。”   “博州通判刘敏道察觉此事后,非但不予举报,反而积极参与其中,为罪犯们提供保护,甚至也盗出州衙废档,供他们使用。”   “司徒前几日下令收网,刘敏道、卢靖提前知道了风声,纵火焚烧户房,还意图逃窜,被都巡检司拿获。如今这些人都被控制了起来,证据确凿,供认不讳。”   “匡太守,据刘敏道、卢靖供称,乃是受你指使,而这数年贩售假钞的利润,你可是拿的大头。”   匡师古再次站起身来:“三木之下,何辞不可得?!户房空档,已毁于祝融,就算假钞存在,有何证据是出于博州户房?”   说完拍了拍身前的《纲要》:“纵观司徒历仕至今,营建四通,设立皇宋慈善基金,开创皇宋银行,皆是天大的手笔。”   “虽称是万民得益,但是其实中间大利,多数是输送给了勋贵豪强,宗室世家。”   “可惜世人愚昧,为小利所惑,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苏家先祖苏味道,世称模棱宰相,以下官看来,司徒才是青出于蓝。”   “所经一地,皆大事造作,扰民不止,所为者,谄媚君上,巩固权阶。”   “在眉山造宫灯,在夔州进夏布,在渭州献名马,在两浙送活鱼。”   “以巧佞得居京职,它事不问,先就造宫殿,起掖庭!”   “南海诸般珍异,络绎于途;东胜万里金银,半入禁中!”   “若非如此,又岂能年轻德薄,占据要冲?”   “世人皆以为贤者、仁者,殊不知南海矿洞之中,几多罹难枯骨?宁夏黄土之下,几多刀剑亡魂?南洋东洋万里波涛之底,几多嚎啕飘荡之怨灵?”   “如今司徒来了大名府,欲急树威权,乃假手沆瀣已久之勋贵,借力从来勾结之宗臣,诋毁清流,构陷异己,为接下来侵吞国帑,中饱私囊铺路奠基!”   “须知河北民风豪健,必有豪杰察破奸宄,或托身于市井,或隐伏于道旁,为天子万民,诛除国蠹!”   “哈哈哈哈……好!”苏油不禁抚掌而笑:“匡太守当真是好急智,好文采,好演技!”   “不过还请稍安勿躁,这案情,还没有复盘完毕呢。”   其余州官们已经开始在计较,这案子必将惊动中枢,匡师古要是认罪,那必然是自己杀头,阖家流放的下场,因此要与司徒拼个鱼死网破。   而若是此案真有什么瑕疵破绽,匡师古反咬一口,也必然入木三分,按照如今大宋的鄙视链,士大夫多半要同情匡师古,认为这是外戚勋贵无中生有,陷害忠良。   不过司徒的举动实在是奇怪,按道理这种事情奏报上去,命朝廷派使臣下来按察便是,不管什么是非都招惹不到自己的身上,却为何要冒这个无谓之险?   除非……   有些知州到此已经琢磨过来味道来了,看向匡师古的目光也变了。   除非司徒已经有十足十的把握,否则不会做此没有意义的举动!   就听王寀继续说道:“两月侦察下来,节度府已经掌握了伪钞案的作案过程,以及伪钞的流通渠道。”   “贼人们极度奸滑,博州至大名本有大路相通,然而他们却将伪钞运往梁山,再穿过水泊抵达阳谷,最终在数州不管之地小阳岗交付,以混淆官府视听。”   “若非程教头伪装为绿林旧匪,深入贼巢,发现真相,官兵必将以为造假窝点在梁山泊,兴兵围剿,这样一来,肯定打草惊蛇,让罪犯逃脱。”   “根据司徒的指示,要继续深挖元犯,不使一人漏网,此案直到前日才正式实施抓捕。”   苏油笑道:“匡太守,你皮夹里的钞票,敢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吗?”   匡师古微微一笑,将皮夹摸了出来扔到桌上:“司徒以为我是用的假钞?”   “你当然不会用假钞。”苏油让高世则去将匡师古的皮夹子拿到自己面前:“匡太守,伪钞贩售只收取舶来钱,以及现金大额支票,就是为了方便手尾,掩藏踪迹,自以为得计是吧?”   匡师古得意地看着苏油:“素闻司徒富甲天下,不过师古乃一穷知州耳,现金支票这样的东西,皮夹子里可也是没有的。”   苏油不理匡师古的讥刺,看向其余州官:“既然是贼赃,他们就不敢将之存在银行,这现金支票,始终是要兑付的。”   “所以要寻获元凶,其实方法很简单,只要查出资金流向,最终的源头,必将被我们找到!”   说完又对匡师古道:“那太守有没有猜到,我命王彦弼假扮成汴京来的徐步虚,身份是京中富贵人家的迂呆庶子,为程岳所扮的恶仆所诱,在孙老二的常胜赌档大肆赌博,每隔一段时间,便以支票支付大额赌债?”   苏油又说道:“而这些支票,都被孙老二交给了老寒鸦,换到了大量的伪钞,最后必然落到了伪钞案元犯之手?”   匡师古不禁有些色变。   苏油继续一句一句地说道:“知道我开始调查此案,元犯手里即便留存有现金支票,也会想办法尽快出手。那匡太守又有没有猜到,我已经暗中命令承兑该支票的大名府皇宋银行,兑付徐公子的支票的时候,记下兑付人的形貌?”   匡师古又放松了下来,再次冷笑:“那想必司徒是根据线索,抓到元犯了?”   苏油摇头:“很不幸,元犯过于狡猾,化妆成北方鹘客,让广南斋的知客跑腿代兑,等到高检使追查到广南斋,元犯又已不知去向。”   匡师古笑容更加得意:“既然如此,却又与老夫何干呢?”   苏油摇头:“跑了就跑了呗,我却有的是办法查到元犯——匡太守可知,‘钱可通神’?” 第一千六百零九章 宝钞显灵   匡师古讥刺道:“张延赏有目无珠,瞒钝畏事,司徒也要效法?”   这两个典故出自唐相国张延赏。   有目无珠是说他错识自家女婿韦皋,刻薄傲慢,将之逼走,后来韦皋替唐德宗建立大功,德宗命韦皋接替张延赏还镇西蜀。   等韦皋到了离成都三十里的天回镇,一直对女婿很好的张延赏夫人苗氏听闻后,对张延赏说道:“如果新官是叫韦皋,那必然是我们的女婿韦郎。”   张延赏还笑道:“天下同名同姓的人何其多,你喜欢的那个女婿早已经死在水沟里了,怎么可能来继承我的位置?”   苗夫人道:“韦皋虽然贫贱,但是英雄气概冲天。当时同你说话,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奉承,因而可以看出,成事立功,必然是他。”   第二天早上新官入城,果如苗夫人所言。   张延赏非常难堪,不敢抬头观看,只说:“是我不会识人。”转身从城西门溜走了。   而钱可通神,说的则是张延赏另一个典故。   张延赏将判度支。知道有一大狱颇具寃滥,每甚扼腕。   到任之后,张延赏即召来狱史严厉申诫:“此狱已久,旬日须了。”   次日视事,发现案上有一小帖子:“钱三万贯,乞不问此狱。”   张延赏大怒,催促加快办理。   明日帖子复来:“钱五万贯。”   张延赏益怒,更命两日须毕。   第三天,帖子又来了:“钱十万贯。”   张延赏这下吓着了,说道:“钱至十万,可通神矣,无不可回之事。吾惧及祸,不得不止。”   匡师古也是饱读诗书之人,以此反讥苏油。   苏油将匡师古皮夹里的东西都取了出来,抽出其中一张五贯宝钞:“烦请匡太守在此钞正面签上你的花押。”   说完也打开自己的皮夹,从里边抽出一张同样面额的宝钞来,也在正面签上自己的花押,说道:“在座的所有人,带有宝钞的,以五贯为额,都如我们这般办理。”   匡师古拿笔签了:“司徒却要弄什么玄虚?”   待到众人都用自己的纸币签上花押,苏油命王彦弼将之打乱,正面朝下钉在木板之上,说道:“都说钱能通神,今日我们便让宝钞自己断一回案子。”   开德府知府赶紧站了起来:“司徒,这可不是儿戏,自古岂有是理?”   苏油说道:“包孝肃审铜钱的故事,列位没有听说过吗?府尹且安坐净观就好。”   包公其实没有审过铜钱,这故事根本就是汴京城说书的尹老常编造出来的。   不过因为清官大老爷夜审阴昼审阳的故事实在是让老百姓们喜闻乐见,听过之后都当真事儿在传。   开德知府也不知真假,满脸忐忑地坐下来,却见苏油取来一个小铜香炉,燃起檀香,合掌煞有介事地轻声祝祷起来。   众人都是面面相觑,听闻司徒家夫人道法玄通,这玩意儿那个……家学渊源,会不会司徒真的会些门道?   却见苏油从桌上端起茶水漱了两次口,却将第三口猛然喷到木板上钉着的钱币上,大喊一声:“天理昭昭,神明显罪!”   话音刚落,木板上一张宝钞的背面,真的就渐渐彰显出一个蓝色的“罪”字。   台下众官都给这诡异的一幕吓得快要崩溃了,苏油将那张宝钞取下,翻到正面露出上头的花押给众人展示,然后猛然拍在桌上:“匡师古!你暗中遣人烧毁档房,意图毁灭证据,其实正中都巡检司埋伏,早已被尽数拿获!”   “假装鹘客兑换支票的,乃你的亲随柳大!名为亲随,其实是你与暗养在大名府的外室柳氏的私生子!”   “柳氏院中,搜检出你来时与她的两万贯资财!”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抵赖不招?!”   匡师古已经被自己宝钞上那个分明的“罪”字惊得魂飞天外,连苏油后边这些话都没有听囫囵,之前的风骨早已化作一摊烂泥,瘫在地上抖做一团:“我招……我有罪……我人神共愤……”   苏油一拍手,早已等候在室外的高公纪带着几个公人进来,如同拎小鸡一般,恶狠狠地将匡师古拎了出去。   这案子局面如此翻转,只惊吓得堂下诸位州官们面如土色。   苏油赶紧取过一杯清水来漱了口,刚刚那杯压根就不是茶,而是黄褐色的碘水。   王彦弼将木板上的其余宝钞用帕子擦干,一张张地翻过来:“王知州,你的五贯;李知州,这张是你的……”   每念到一人,下边的知州都如逢大赦,赶紧上前将自己之前交上去的那张宝钞领下来藏好。   等到苏油将最后一张领到,展示了自己的花押:“可见神明烛照无欺……”   一群知州知府忙不迭地抹汗点头:“正是正是……”   “哈哈哈哈……”苏油不禁大笑:“刚刚只是跟大家开个玩笑而已。”   呃,一群官员不禁又傻在了当场。   苏油笑道:“这就是一个小把戏,淀粉遇碘水就会变成蓝色,这是理工早就发现的现象,彦弼跟众位同僚演示一下。”   王彦弼取出试管,在一边做起实验,苏油继续解释道:“收网之前,我故意打草惊蛇,逼元犯赶紧兑换出宝钞,同时告知银行,凡是有人兑换徐公子签押的支票,就用背面经过淀粉水书写的宝钞与之。”   “哪怕是遣人代取,这些宝钞,短期内必将落在元犯手里。”   说完将匡师古的那张宝钞举起来,指着底下的一行小字:“其实那些宝钞底部都是有数字编号的,水写宝钞的编号段还是我安排的,这一张,就在其号段之内。”   那一边,王彦弼试管里乳白色的淀粉水已经在官员们的惊呼声中变成了深蓝色,苏油这才说道:“所以匡师古死不足惜,这案子证据确凿,谁都翻不过来。”   说到这里,苏油的语气变得意味深长:“之所以要这样安排,其实是为了列位,想让列位好好看一看,奸邪是多么的善于伪装,而偏见,是多么的可怕。”   “我想请诸位再回忆一下,在刚刚真相大白之前,诸位内心里其实是不是有那么一瞬间,认为匡师古有可能是被我冤枉的?”   “匡师古之前的那套说辞,其实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曾经打动过你们?”   “说实话,一开始查到匡师古头上的时候,就连我都不敢相信,这位简朴爱民,官声卓著,一向以清白安贫面目示人的匡太守,竟然是这起大案的元犯。”   “而且我也知道,如果我将之直接拿下,不让他伪君子的面目暴露在世人的面前,列位也看到了,就他刚才攻击我的那番说辞,可以想见会有多少人听,多少人信,多少人会不明真相,为之鸣冤求情。”   “为什么?”   “因为其饱读诗书,进士功名,顶着个士大夫的幌子,又极其狡猾,善于伪装,能骗过包括在座的诸位君子。”   “这就是伪君子比真小人更加可恶,为害更烈之处!”   “大家宁愿相信这种人,也不愿意相信我大宋能有舍身为国的中官,能有秉公办案的外戚,能有忠君爱民的勋贵。”   “其实我也不是要大家相信,我只是希望大家忘记他们的身份,记住他们的职务。”   “如果事情的确在人家的职务范围之内,那没啥好说的,该配合的差遣,就要配合;该接受的监督,就要接受。”   “同样的,如果发现其行为不轨,违法乱纪,该弹劾的一样要弹劾,该举报的一样要举报,却不能以其身份而希媚迎合,甚至同流合污。”   “这件案子本来很简单,可就是因为如今大宋官场固有的成见,导致变得复杂棘手,哪怕我这一品的使相,都不得不瞻前顾后,小心翼翼。”   “我敢说,哪怕此案出现任何一点瑕疵,比如刑讯逼供,比如让匡师古真的烧了户房,比如跑掉这犯罪链条上的任何一环,那么此案的元犯,就有极大的可能逃脱罪责,而那个时候遭到御史台猛烈攻击的,反倒会变成我苏油!”   “好在冥冥之中,自有天理,哪怕是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过猎人的手段!” 第一千六百一十章 新版宝钞   元祐四年十二月,就在汴京人民准备欢天喜地过春节的时候,苏油一道上章,震惊朝野。   博州知州匡师古,通判刘敏道,博平、高唐两县县令、县丞,博州牢营节级卢靖,郓州旧匪乌纯道、孙二、魏念五,匡师古私生子柳明山,胁迫流犯刘坦,动用官府白档石纸,盗印宝钞,共计十五万贯余!   在侦破此案的过程中,还抓获牵涉其中的不少贪污官吏。   大名府刑房公事刘唯、王金,狎玩孙老二的“妻妾”数人,为其提供保护。   两人还无耻到屡次共狎一女,以“连襟”相称!   此外还有怠忽职守,以及外围销赃从犯数十员!   高滔滔震怒,遣大理寺官员前往按察,一旦定案,就地正法!   就连苏油都悲叹,沈括沈存中这倒了八辈子血霉的官运,自己这大宋第一的推手都奶求不动。   好不容易才将他从河北四路都转运使位置上推回中枢,这案子却刚好发生在他任职期内。   一个制度执行不力,地方监察不明的罪过无论如何都逃不掉,再次贬出京城都是轻的。   等到大理寺官员抵达大名府,案子已经料理得清清楚楚,各项关系链证据链非常完备,犯罪官吏、造假的工坊、流失的空白账档、刚刚印出来的伪钞、企图纵火的帮凶,分销宝钞的上下游人员,都被高公纪捏在了手里。   此外从几名犯官家中以及他们外宅家中,搜出真假宝钞近十万贯。   所以这个按察不过就是个流程,大理寺官员将案情卷宗收集起来准备带到汴京跟高滔滔汇报,然后跟苏油下达了处置的意见——太皇太后与陛下有诏,此案需要从重从快处理!   那很多人就活不过年了。   而苏油的第二封奏章就跟给高公纪看过的那封几乎一样,不过在后边又加了一段,声言这起大案能够得以侦破,是高公纪的首功。   是高检使发现了征兆,然后派遣得力干员潜伏贼巢,顺藤摸瓜,经过数月艰苦凶险的调查,最终摸清犯罪分子的分销网络,一网成擒。   在破案过程中,高检使特别重视证据,绝无刑讯逼供,让从汴京城过来的大理寺官员都赞叹有加,认为此案在执法过程中按章合法,程序正确,没有任何的瑕疵。   苏油特意申请朝廷,奖掖此案高公纪以下相关有功人员。   高滔滔认真阅读了此案侦破过程,最后合上奏状松了一口气:“公纪也算是磨练出来了,所以啊,人还是要多读书!”   老太太这是将高公纪的长进,归功于河北军警系统的扫除文盲运动了。   这件案子还带起了一个名词——伪君子。   而苏油也知道,这个名词,肯定也会成为后人攻击那些假夫子们的有力武器。   戊午,大名府黄河边上,刀斧手剁下了一排的人头。   大宋如今对官吏的法律是相当森严的,除了匡师古得到他最后的体面——绞之外,其余犯事官吏,或斩或流。   反倒是造假的那位工匠刘坦,因为是被迫胁从,故而获得轻判,又因为“懂技术”,最终被吸纳进钞纸局,成了一名脸带金印吃皇粮的印钞匠人。   苏油同时上书,鉴于如今伪钞已然出现,请求发行第二套宝钞。   技术储备早已准备妥当,是陈昭明和苏小妹的发明,就是利用一组精巧的行星齿轮组,将钢针插在一枚齿轮的小孔上,扶着钢针让齿轮运动,齿轮组就会带动钢针,划出一套繁复细致的曲线。   这套繁复的曲线花纹,不是人力能够仿制出来的,而是一套轨迹运动的算法。   下次升级,只需要改变算法的参数,换几个齿轮,就能够得到另一套不同的花纹。   在铜版的蜡膜上划出这样几套花纹,在花纹中间布置宝钞主体画面文字,再通过电解蚀刻工艺,就可以得到第二套宝钞的印版。   如此即便不增加墨色,仅凭这样的一套花纹,都能极大地提高第二套宝钞的伪造难度。   这次案件的成功告破,还有一个巨大的好处,苏油只用了一板斧,就彻底震慑了整个河北官场。   一州两县包括大名府不少官员落马,带来一场大换血,苏油趁机展开廉政教育,敬业教育,狠抓制度,发起“公务员在职培训”,将即将开始的吏部试提前在河北四路举行,称之为“模拟考试”。   考题难度和题量都比苏油所知即将要到来的吏部试要大得多,直考得河北四路官员哭爹喊娘。   苏油残酷无情,声明三个月以后还要复考,连续两次都还不过关的官吏,将会被调整职务,待岗专职学习,什么时候通过了,什么时候再上岗。   于是这个年底官吏们也不相互串门了,都在家给自己孩子们做榜样——看看你老子我!参加工作都这么多年了,腊月二十七底下都还在攻书,你有啥权利不爱学习?!   ……   王晦每到冬日就比较清闲,学生们都散馆了,要到过完十五才回来。   几家学生家长,还有以往子弟得中进士的那些家庭,年前都送来了年货,王晦将之都交给了娘子归氏打理。   自己趁着空闲,翻看今年一年来收集成册的邸报、《汴京时报》,从中寻找时政脉络,不时还要做些笔记,为来年给学生们打题做准备。   偶尔兴致来了,就让归氏热一壶酒,赏赏院子里飘落的雪花,填上两首诗词,一天也就过去了。   这样的清净,王晦其实很喜欢。   今日吃过早饭,王晦将自己珍爱的法帖本子搬了出来,准备临摹。   《时报》说了,西京留守,提举商周文字考义局韩嘉彦上书朝廷,要以唐玄宗亲书的石台《孝经》与唐文宗时期的《开成石经》为首,在西京文庙树立碑林,将近年在唐代核心政治区域长安、洛阳周遭发现的重要散落石碑,都移送到碑林妥善保护起来。   这又是一件文化盛事,除了原碑,各地官员还纷纷捐赠出自己珍藏的拓本,墨宝,双勾本,供韩嘉彦复刻成碑,陈列于碑林。   其中就有郑文宝后人捐赠的秦代丞相李斯书写的《峄山石刻》原石拓本。   这块原石早已经被毁,拓本只在太宗年间翻刻过一次,此后就被郑文宝后人珍藏密不示人,到今日才重新拿了出来。   类似的秘本还有很多,包括了从汉代到当代诸多著名书家的作品,其中有钟繇、王羲之、颜真卿、柳公权、虞世南、褚遂良、怀素、张旭等人的墨迹。   王晦现在手上有的,是出仕为官的学生千方百计从汴京可贞堂周围的文玩店搜罗到的,程家印书坊第一版双勾法帖《万岁通天贴》中的一幅,王羲之的《初月帖》。   虽然是仿品,但是第一版法帖是程家印书坊在汴京城里打响名号之作,这一套绢本做工之精良,可谓不计成本,与真迹几乎完全一致,到如今也成了稀罕物件儿,成了大宋文人墨客竞逐的宝贝。   王晦每次临此贴,都是抱着朝圣的心态,要挑心情舒畅而平静的时候,焚香净手,方才开卷观赏临摹。   不过今天还没来得及动笔,门口就响起“咣咣咣”的敲门声,将王晦的好兴致给彻底打散了。   起身开门,却见风雪当中站着一名铁塔般的汉子,双手笼在皮袍里,头戴着厚重的大风帽,胡子拉茬,正是对门徐公子家的恶奴吴仁。   王晦吓了一跳,此人可不是什么善辈,这是自己写给徐公子的信被他发现,打上门来理论来了?   赶紧拱手,小心翼翼地问道:“原来是吴管家,不知有何见教?” 第一千六百一十一章 王晦   吴仁见到王晦,大咧咧地道:“原来夫子在家啊,年节下关门闭户的也不怕晦气,走吧去对门,我家公子请夫子喝酒!”   王晦哪里愿意招惹这般是非,赶紧说道:“不必了不必了,拙荆已然……”   吴仁一伸手拿住了王晦衣袖,却露出自己肋下的长剑:“哪里这么多矫情,去不去?”   “去去我去……”王晦脸都白了:“远亲不如近邻,早该拜望……”   吴仁也不松手,牵狗一般将王晦拉到了对门。   一进院门绕过花墙,王晦就不由得眼前一亮,一时间连自己是被胁迫而来都抛之脑后。   这小院儿之前王晦也来过几次,先前的两任主人盛林和李珪,都曾经邀请他来宴饮过。   不过两人毕竟是商贾,虽然都通文墨,但是当时院子气韵和如今相比,不啻天壤之别。   几天没有关注的这个小院,现在已经变得风雅不凡。   院中几株老梅开得红白相杂十分热闹,正堂两侧还摆放了几块怪石,院里地面铺上了印着图案的方砖,廊榭也重新经过粉刷修缮,临院一侧还添了美人靠,可以供人任意行坐,欣赏景色。   通往中堂的道路上还开挖了几口形状自然的池塘,道路在池塘中变成了石蹬,中间被池塘围起来的一处空地上,还摆放了一张花斑石桌,周围一圈石座。   院子中最贵的怕就得是这石桌,表面打磨成如镜面般光滑,石头的花斑,构成了一幅天然的黄竹牡丹图,与环境相合,简直巧夺天工。   池中水色清澈,游动着不少红的黄的花的大鲤鱼,一下子就让这院子活了。   水池边种植着一些亲水植物,似乎不畏严寒,菖蒲叶子上还顶着积雪,反倒更显苍翠。   入水口的泉水无声地流出,却不知道水源来自何处,池塘也不见溢出,同样看不到出水口在哪里。   吴仁带着王晦从廊榭绕过这美轮美奂的花园,进入正堂。   一推开门,一股带着清香的热气就扑面而来。   王晦这才发现,大堂的窗户都被换成了巨大的玻璃窗,可以隔绝外边的冷空气。   屋内铺着厚厚的西域缂花绒毯,脱了鞋走在上面,能够感受到地下传来的热气,这是堂屋之下,还设有走水或者走气的地暖。   王晦小心地打量着周围,发现堂屋里的陈设也一体更换了,变得富贵而不失清雅。   家具都是紫檀的,琉璃烧嵌的大铜鹤吐着冉冉香气却不见轻烟,墙上悬挂着不少字画。   画不太懂,字竟然是蔡襄、大苏、黄庭坚、米芾的四幅绢本书法。   更难得的,是四人的作品字数、卷幅,尽皆一致,用的同一个词牌,内容正好是春夏秋冬,倒好像是主人特意从四位大佬那里定制的一般!   几位神仙一样的绝美仕女,却干着丫鬟的活计,拿着干帕子擦拭玻璃窗上随时产生的水露,只为了不耽误室内之人欣赏窗外雪景。   听到侧门的动静,螺钿八宝乌木屏风后转出来一个年轻人,身上只穿着月轮华闪暗花的内衫,披散着头发,赤着双足,手里还拿着一支毛笔:“今日无事临帖,见梅雪相争,忽起兴致,便想邀高邻同赏。”   王晦已经开始有些犯晕,看着眼前神仙一般的年轻人:“徐……徐公子……”   年轻人笑道:“之前为着公事隐瞒了先生,其实我不叫徐步虚,乃节度幕府掌书记,叫王彦弼,字辅之。”   王晦脑子顿时嗡的一下:“那你……那你母亲,父亲……”   王彦弼微笑道:“家慈便是徐国大长公主,家君乃驸马都尉,讳诜。”   王晦还在懵:“那之前……”   王彦弼说道:“此事说来话长,还请先生入座,听我徐徐道来。”   使女过来扶王晦入座,给他宽去外衣,以适应室内的温度,又给他上了茶果,王彦弼才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给王晦讲明。   王晦恍然大悟:“公子神采不凡,老夫实在是不忍见你被恶奴一步步构陷,误入歧途,这才……那之前的吴管家?”   王彦弼笑道:“那是节度幕府快壮教头程岳,是跟了司徒很久的老人了,不是什么刁奴歹徒。”   王晦释然道:“却原来是如此,也对,匡师古素有清官的名声,谁料想竟然是一头狡猾的老狐狸,若非公子与程教头深入虎穴,只怕司徒还拿不稳这道貌岸然的小人。”   这话说出来,就可见王晦的见识也不一般。   王彦弼摇头叹息:“其实匡师古一开始也是端良,在发现通判刘敏道的罪行之后本欲告发,是刘敏道献上三千贯赎罪,刚好能解救匡师古当时安置难民之急。”   “匡师古一时糊涂,就将这三千贯拿去救治了灾民。”   “不过到得后来,这不义之财就用得滑了,贪念一旦开启,便再没有个止歇的时候,最终一步步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人的一生,总如司徒所言,君子小人之性,并列于中,须得时时警惕擦拭,去掉自己人性中恶的那一面,努力保持善的那一面,让自己的善能够压倒恶念之苗,方为君子修身之道。”   说完对王晦拱手:“虽然是一场做戏,但是蒙先生古道热肠,私信劝我戒惧从善,彦弼也是心存感激的。”   王晦一脸愧色:“当年老夫一脚踏错,一辈子就背上了坏名声,至今中夜醒来,都冷汗淋漓,心中惶恐。”   “见到公子这样的人才,实在是不忍心见你走上老夫当年的老路,到老愧悔莫及。”   说完又笑道:“却没有去想公子这般人物,哪里是原配不贤,家主瞒钝之族能培养出来的,现在思量,当真是滑稽之至!”   向周遭看了一看:“这屋里好些陈设老夫都叫不上名来,真是一等一富贵人家出来的公子,这一点,老夫倒是未看走眼。”   王彦弼笑道:“家中就我一个独子,母亲大人怕我在大名府生活不惯,恨不得将汴京城里那个家都给搬过来,其实哪里用得着。”   “对了,听闻先生书法在大名府也有名,刚刚临帖有些不得劲,还请先生给我断断。”   “公子父亲就是书画名家,交游也都是一时名士,哪里有老夫说嘴的份?”王晦赶紧谦虚。   两人又揖让了一番,这才一起来到书案前,待见到王彦弼案侧的法帖,王晦都羡慕坏了。   人家的法帖也是《万岁通天贴》,不过却是装帧精美的册页,厚厚一摞,看架势竟然是全本。   端详了王彦弼的临帖习作,王晦拈须沉吟了一下:“公子的字已然成体了,端凝俊秀,不过……其中似乎看到了司徒的笔意?”   王彦弼点头:“是,从小师从司徒,偷学了一些。”   王晦摇头:“司徒的字乃自创,虽然深得翰苑秀雅清贵之气,然而囿于过于自律的性格,字如其人,就未免有些……那个放不太开。”   “少了呼吸节奏的起伏变化,算不得最好。”   “不过司徒的字有个好处,就是以之应考,写公文,不怕被誊录者搞错。加上名声太盛,如今大宋学子也多有效仿其笔法的。”   “然而对公子来说,就完全没必要了。公子贵气已极,较司徒尤有过之,不如转而去寻找天成之趣,大宋书家里嘛……反倒是米芾不错,还有大苏学士在黄州转变书风之后,也不错。”   说到这里,又看到案侧:“嗨!要增变化,最好的贴子不就在这里吗?”   王彦弼将笔递给王晦:“还请先生赐法。”   王晦说起书道就忘了身份差别,将笔接过一看:“诸葛紫毫,妙品啊!”   翻到自己最珍爱的《初月帖》:“那老夫就献丑了,我们先一起来看看右军关于‘之’字的变化……” 第一千六百一十二章 二太守传   不知不觉就给王彦弼上了一堂书法课,等到临完一贴,王晦方才醒悟过来,连忙道歉:“老夫做了数十年的冬烘先生,这好为人师的毛病便改不了了……”   王彦弼取过笔来,按照王晦指点的方法写了几个字,觉得早上起来一直滞住的感觉消失了,不由大喜,施礼道:“本来是请先生过来饮酒赏梅的,蒙先生指点一席话,又得进益,却是彦弼占了便宜了。走走走快请入座……”   王晦对这个年轻人非常欣赏,之前不知道身份的时候就打过收学生的主意,现在揭破身份,见他不以富贵骄人,不由得好感更增。   酒菜上来,都是王晦在大名府没有见识过的菜品,待到王晦喝到半醉,才想起一事儿来:“诶,怎么没见着吴教头……”   “程教头!”王彦弼又给王晦添上一杯永春陈露:“程教头豪侠出生,不喜欢吟风颂月,他呀,去送自己的朋友去了……来来来,彦弼再敬先生一杯。”   ……   等到王晦醒过酒来,却已是次日,自己几时被王彦弼送回来的都想不起来。   不过永春陈露的确是好酒,昨天醉得人事不知,今日竟然也不上头。   走出内室王晦吓了一大跳,家中陈设尽数被调换过了,要不是归氏正在整理礼物,王晦都不敢相信这还是自己家。   赶紧问道:“这怎么回事儿?”   归氏见他起来就没好气:“昨日去徐公子家赴宴喝得烂醉如泥!公子送你回来的时候还满嘴胡沁!”   “啊?”王晦都吓坏了:“我胡沁什么了?”   归氏给了他一个白眼:“你嚷嚷着说要送人家徐公子一注进士科名,这不,徐公子昨晚就送来各式陈设礼物,说是师礼。书房里还有一堆呢,快看看去吧。”   走进自己的小书房,王晦立即就发现了好多的宝贝:“这是诸葛笔……这是……这是公子父亲制作的宝墨,这是米颠的法书……”   几乎只要是昨天王晦在王彦弼书房里摸过的,谈论过的东西,今日全都出现在了王晦的书房里。   归氏看着状若癫狂的王晦,担心地问道:“夫君,徐公子他……”   王晦缓缓地坐到椅子上:“什么徐公子,那是徐国大长公主家独苗,四路节度使幕府掌书记,王辅之王公子!”   “啊?”归氏大惊:“那王公子身份尊贵,乃当今官家的表兄,却为何要笼络你一个绝仕之人?”   王晦伸手摸着桌上的诸葛紫毫笔:“或者昨天的酒话,就是正事儿……”   “进士?”归氏说道:“这也不能啊,十几年前,夫君就断言理学迟早会成为显学,还说迟早会被朝堂纳入科举。”   “如今看这样子,竟然都被夫君言中了,想王公子师从苏门,自幼得司徒苏县君教导,理学一门,还能难得住他?”   “等到理学列入科举,一个进士功名还不是手到擒来,哪里需要夫君你的助力?”   “所以说,公子心气儿高啊……”王晦叹息道:“这是要故意弃长执短,还一样要脱颖而出,将一个进士功名,拿得实实在在毫无瑕疵啊。”   “这却又是何必?”   “不是何必,这是自信。昨日与公子交谈,文章义理,时务经纶,却是尽皆不凡。说起来稍加琢磨练习,取个进士,真是不难。”   “想不到老夫一封信,竟然牵扯出这样的缘法……”   归氏喜道:“之前不知道身份,你都有收徒之念,这可不正好?”   “贤妻此念不妥。”王晦说道:“公子何等身份,岂可认我这等名节有亏之人为师?”   见自家夫人眼中露出替自己不甘的眼光,王晦将老妻的手牵过来:“蒙你多年不弃,这辈子却不能给你个诰命,为夫心中,一直感觉愧对于先师,也愧对师妹你。”   归氏嗔道:“都几十年的老夫老妻了,却说这些作甚?”   王晦说道:“王公子的心性品行我已知晓,之前那是为了破获假钞大案,故作姿态。”   “我们都老了,膝下又无儿女,不如就托在公子门下,做个清客师爷。”   “等我们老了,动不了了,也有人养老送终,贤妻以为如何?”   归氏说道:“都依夫君你,你一身学问却难展抱负,以后能跟随王公子,给他出出主意也好。”   王晦哈哈一笑,似乎放下了心头万钧的包袱:“公子今日有句话,真是说到我心里去了。”   “什么话?”   “他说司徒曾经说过,人的一生,其实君子小人之性,一直并列贯穿其中,这就是永远存在纠缠,除之不尽,斗争不息的一对……矛盾。”   “所谓君子,不过是时时警惕擦拭,努力去掉自己人性中恶的那一面,努力保持善的那一面的人。”   “哈哈!凭此一语,为夫心中块垒尽去,不如就尽力辅佐公子一场,作为报答!”   “嗯!”归氏看着自打那件事后,第一次神采飞扬的夫君,眼中闪现出泪花:“不过先得助公子拿到进士功名才行!”   “功名其次。”王晦轻松一笑:“且看为夫先作篇文章,给司徒和公子断绝一场隐忧。”   不过数日,汴京时报的主编晏小山,就收到一封来自大名府的投稿——《博州二太守传》。   文字清简,只简单讲述了博州曾经两个太守的故事。   其一是发生在后晋开运三年,黄河决堤,水围博州城,博州太守羊公率军民治水,但无论如何拼命抢险,也无法奈何洪水泛滥。   面对城陷民亡的惨状,羊公向天痛呼:“黎民何罪,遭此浩劫?我请愿以死殉职,祈求苍天免这方百姓灾难!”   呼罢,投水而亡,洪水即落。   洪水退去后,羊公的尸首在一处村庄发现,百姓感念羊公,便将之葬于那个地方,并立祠奉祀。   宋得天下,太宗长子楚王赵元佐听闻此事,曾赋诗赞叹,诗云:“身为牺生祷于洪水,水势难清没而水止。民思其仁立祠以祀。呜呼,伟劳不书于史!”   其二就发生在数十年前,大宋状元李迪有个叔叔辈,也到了博州当太守,不过很遗憾和羊公一样,同样没留下名字。   一日李公在城门等候监司派来的使者,属下官吏报酉时已到,李公便急命闭关。   一会儿使者到了,因城门已经关闭,不得入内。   李公与之语于门隙,使者请入见,李公回答:“朝廷法制酉时必须关闭城门,这门我不能开,请使者于城外委屈一宿,明日相见吧。”   又有一天,李公收到来自京中的邮件包裹,打开来发现里边还夹着家书。   于是李公立即熄灭了官烛,点燃私烛阅读家书,读完之后,才重新点起官烛,继续阅读公文。   当时遂有“闭关迎使者,灭烛看家书”之句。   两个无名太守的故事都很简单,然而晏小山敏锐地发现了这篇文章对报纸销量的价值,立刻原文刊载。   果然,当期报纸销量激增,汴京城中展开了大讨论。   没有别的原因,匡师古伪钞案,同样发生在博州,他的身份,同样是博州知州!   人虽然死了,但是匡师古在朝中尚不乏有同情者,还是拿着“刑不上大夫”那一套说事儿,认为朝廷量刑过重,诛杀过速。   等到博州两位曾经清廉奉公的无名太守事迹被挖掘出来,刊载于报纸之后,匡师古立刻就失去支持。   这就叫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开封府老百姓的想法很简单,同样是一个地方的主官,差别怎么能如此之大呢?   朝中大佬们,你们的同情心,是不是该放到本应青史留名,却遗憾只留下事迹的羊李二公身上,而不是放在那伪钞犯身上?! 第一千六百一十三章 彩票漏洞   高滔滔也看报,同样发现了这篇文章的价值。   大宋有匡师古那种贪滥枉法的官员,同样也有羊李二公那样廉白自守的官员,这完全够给大宋官员洗地了啊!   这段时间因为匡师古案,百姓们对官员也多了些看法。   立刻下诏,查查这二公。   最终查到李工乃李迪从父李淞,而羊公事迹久远,已经无法知道姓名。   不过楚王诗是真的。   既然事有可考不是编造,高滔滔便命立羊李二公像于博州城隍庙,将博州南北向的一条街道命名为“羊使君巷”,东西向的一条街道命名为“李使君巷”。   匡师古案,到此彻底定论,廉洁奉公的羊李二公这下成了博州城隍,那作为反面对比的匡师古,自然就只好成为臭狗屎。   就算是神仙下界,也翻不过这个案子来了。   晏几道也是宰相之家出身,又多年担任报人,对这些门道也算内行,于是写信给苏油,盛赞使相幕府有高人。   书法卓绝,文辞老练,博学多闻,政治敏感,智慧超人。   简简单单百十字,两个太守三件事,就将京中舆论争议彻底平息下来,还让案件处理得到了最大的支持。   堪称施轻风而化雪岭,加片羽而转钧衡。   其着力之处,简直妙到毫颠。   苏油收到信之后莫名其妙,不过晏小山的推断不能说错,从政治考量来说,最大的受益人就是始作为者,大概率错不了。   或者这高人,真出在自己幕府?   让晏小山将那篇文章原稿寄回给自己,苏油一看就知道是谁了。   王彦弼也是个有福的娃,机缘巧合,这回真是捡到宝了。   不过苏油也没有与王彦弼详说此事,只告诉他要尊重王晦,老人家无儿无女寄于你门下,这是看得起你,不能辜负老人家对你的期许。   之后苏油便撂开手不再管这事儿,全身心投入到如何让四路百姓过好一个和谐安宁的年节上头。   ……   汴京,钟萃宫,高滔滔怒气冲冲地走进殿来。   向太后赶紧站起身来迎接,高滔滔问道:“官家没在这里?”   向太后感到奇怪:“官家怎么会在这里?”   高滔滔停了一下:“范祖禹、刘安世上奏,谓官家权罢经筵,意谓将有燕享。今复半月,讲臣不得望清光。”   “又说城中民间喧传禁中见求乳母,遂谓官家近女宠,此声流播,实损帝德。”   “范祖禹说官家年才十四,非近女色之时,上疏劝进德爱身,还乞保护上躬,这是怨我看顾不周……”   却见向太后给她使脸色,不由得住了嘴:“怎么了?”   却听向太后轻咳一声:“端仪你先出去吧。”   帘后走出一个小女孩,耳朵上还夹着一支细管钢笔,手里抱着几本账册。   小女孩惊惶地将账册放到向太后的桌上,跟高滔滔和向太后福了一福,细声细气地道了声:“端仪请问太皇太后起居,端仪请先告退。”   说罢慌张张地去了。   高滔滔吐出口浊气:“这孩子怎么下直了还在?”   向太后笑道:“孩子能干,有时候下直了我留她在身边帮忙。不过今日倒不是为此。”   高滔滔问道:“却为何事?”   向太后说道:“是端仪发现了慈善基金赛马彩票赔率设置有几场有漏洞,说是那样会让基金在那几场上发生亏损。”   “是吗?”高滔滔都不信:“马赛还没开始,她就能推断结果?”   向太后说道:“端仪说不是推断结果,而是计算那什么……概率,还有各种押注人数比例、赌金比例什么的,买彩票的人多了,那个什么……样本就全了,结果出现意外的可能就小了。”   “彩票盈利的根本,其实就是输的人是多数,赢的人是少数,可如果赔率设计得不合理,导致某场比赛中赢的人变成了多数,那基金就得贴钱了。”   最后这句高滔滔倒是明白:“小姑娘还精通这些?”   “嗯,她说都能计算出来。”向太后说道:“不光如此,她还说从最近汴京城彩票站的兑换统计来看,已经有人发现了这个漏洞,并以之赢取了大量钱财。”   “我听闻后觉得大意不得,刚刚便是让她去取计档来与我讲解,恰好太皇太后就到了。”   高滔滔皱眉:“我会让皇城司去查查。”   向太后这才问道:“刚刚太皇太后言及乳媪之说……”   高滔滔说道:“此事未知真假,反正一会儿官家要来问起居,到时候再问问吧。”   “官家大了,苏油跟我上过密奏,说这年龄段的少年,多有好奇,多爱探究,多爱听同龄伙伴的话语而不爱听长辈言语,说是什么……逆反期,要多夸,多引导。”   说完高滔滔气性又上来了:“可要是官家胆敢行此事,由不得我不责罚!”   向太后赶紧劝慰道:“咱们哥儿当不至此,从小有司徒、苏山长带着了解市井,增进学问,可不是那种处于深宫,长于宫人内宦之手的后唐皇帝。”   “听闻前几日,石仙卿还带他去天师院观看了新款的男女铜人,说是……了解男女生理结构……因此臣妾觉得,官家不至于如外间虚传的那样。”   两人才聊到这里,殿外内官走了进来:“两位娘娘,官家来了。”   高滔滔轻咳一声,端起了脸。   赵煦进来,手里又拖着一个拖车,拖车上有个黄铜钢料制作的古怪家伙:“给太皇太后、皇太后请起居。”   高滔滔说道:“我等甚安,只要哥儿将心思多放在朝政,增进学问上,比天天请起居都要让我等欣喜。”   向太后也道:“哥儿可莫要辜负太皇太后对你的期许,这又是什么古怪?”   赵煦说道:“这个是京师大学堂最新型的柴油机模型,我取来给娘娘们展示一下。”   “司徒将之装到了船上,为船只提供动力,才完成了从大名到临漳的试航,说是比蒸汽机要灵便。”   高滔滔是去过京师大学堂的人,对物理学的功用也有深刻的了解,苏小妹也入宫给贵人们做过科普,知道动力源、传动系统、工作系统这些概念。   说白了,皇家宗室旗下那些机械设备,都是这三个部分构成的。   其中动力源从最早的人力、畜力、发展到后来的水力、风力、再发展到蒸汽动力,都是人类灵巧心思和不懈探索的证明。   所以如今高滔滔知道动力源这个“工业心脏”的重要性,一时连赵煦找乳娘的事情都暂时不管了:“相比蒸汽机,这东西倒见小巧。”   赵煦说道:“这是陈学士用在理工学院展示的模型,不过也能用。”   说完开始亲自操作,给机器灌上柴油,用曲柄安到柴油机发动轴上,摇动几下,柴油机就“突突突”的运转了起来。   “哎哟!”向太后一声惊呼,这家伙个头虽小声音老大,而且还在冒烟,一时间殿里充满了燃油的气息,还变得乌烟瘴气。“停了停了!”   待到赵煦关闭进油筏,柴油机停止运转,向太后赶紧命内官打开所有门窗换气:“这什么味道!还让人怎么待殿里?”   赵煦笑嘻嘻地搀扶起高滔滔的胳膊:“今日天气好,我想请太皇太后与太后去花园走走。”   向太后不禁好气:“哥儿倒使得巧法,这回不出去也得出去了。”   三人来到殿外,走向池沼边的草地,赵煦说道:“石仙卿说的,人要常保清健,就得适量运动,太后这半月盘账辛苦,听说都没出过钟萃宫,正好出来走走。”   高滔滔终于挂起一丝微笑:“哥儿也是一片孝心,太后就随了他吧。”   在草地上走了一段,高滔滔借口走不动了,在一座亭内坐下,将随从打发的远远的,四面无人,这才问道:“外间哄传官家在寻找乳母,哥儿啊,有这事儿吗?”   赵煦说道:“有。”   高滔滔眉毛挑了起来:“为何?”   赵煦叹了一口气:“是孙儿思虑不周,各宫室分开自主之后,宫中用度的确省下来不少,却忽略了几个年幼的妹妹。”   高滔滔长处深宫,一听就猜到大概:“是看顾的嬷嬷内侍怠慢了公主?”   赵煦低下头,眼中滴下泪来:“贤静,贤惠方才五六岁,嬷嬷内侍怠慢刻薄,我请石仙卿看了,说是营养欠缺,如今最好的调理办法,是用人乳。”   高滔滔心中火头腾地就起来了:“他们焉敢如此?!” 第一千六百一十四章 好女孩   赵煦说道:“宫里屡次声明要节约用度,前后两次减损,他们便以此为由,说两位公主也是天家,若不从此例,害怕遭到责罚。”   高滔滔咬着牙,阴森森地说道:“差遣倒是办得谨严,可贤静、贤惠两个小人儿,又能吃用多少?别忘了去年开始,宫里的菜蔬肉品,都从中牟皇庄送进,其余的仍依公主例,还不够他们的开销?”   向太后却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还有官家不过请了两位乳娘,京中就风传成那样,这消息却是如何走漏出去的?”   高滔滔神色平静了下来:“宫人减到了一百,还是断不了有心人内外交通,看来都已经忘了温成皇后去后,我婆婆是如何整饬内宫的了。”   赵煦不懂高滔滔这风浪前的平静,向太后却是听得暗暗心惊,太皇太后这是动了真怒,此次风波,宫里又不知会不明不白死掉几人。   赵煦说道:“孙儿本不想因此事让娘娘们心烦,想着悄悄将这事情办了,再于宫内也推行养老金制度,给他们发放俸禄……”   高滔滔拉起赵煦的手,笑得很光明:“孙儿这番孝心老身体会得了,不过事情官家就不用再管,免得又被朝臣们泼了污水。”   “此事老身亲自料理,养老金制度也挺好,不过行使得看时机,整饬之后,方才行得。”   “总之还能替孙儿挡几年风雨,有什么说道,让他们冲着老身来。”   祖孙几人就此议定,等到赵煦送高滔滔和向太后回殿,却在向太后几案上发现了一支造型独特的细管钢笔。   笔管上蚀刻着一枝梅花,两头是平的,还是一方精巧的小印章。   赵煦取过印泥来拿钢笔盖两头印了,发现是各是一个极细小的篆文,合起来是瑞卿二字。   在外人眼里这叫巧夺天工,在赵煦这理工狗眼里,这叫精细电解蚀刻。   拿纸擦掉笔头上的印泥,赵煦随手就将那钢笔揣到了自己的招文袋里。   ……   戊午,吕大防奏事,高滔滔谕曰:“刘安世有疏,言禁中求乳母事,此非官家所欲,乃先帝一二小公主有疾,尚须饮乳调理也。”   “官家常在吾榻前閤内寝处,安得有此!外间虚传也。”   范祖禹对曰:“外议虽虚,亦足为先事之戒。臣侍经筵左右,有闻于道路,实怀私忧,是以不敢避妄言之罪。”   “凡事言于未然,则诚为过,及其已然,则又无所及。陛下宁受未然之言,勿使臣等有无及之悔。”   高滔滔谕曰:“岁末事烦,官家多有杂务,然经筵乃进益周闻之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当依祖禹所奏,今后经筵,开延至腊月二十七日。”   ……   汴京,新郑门大街,赵煦和漏勺坐在马车里,赵煦掀开车帘一角,看着街道两边的繁华。   临近过节,汴京城里张灯结彩,如今的西城日渐繁华,各式新建筑新门楼鳞次栉比,尤其是新奇商品吃食多出在这里,吸引商贾云集,快要将东城的繁华都盖下去了。   从东西边的繁华,也能间接地看出,大宋如今文武两途,已经渐渐均衡起来。   从新郑门大街望东走,过了玉霄观就是使馆区,今年来大宋朝贺的小国多达数十,赵煦都能看见太常寺的官员们在带领外国使臣们演礼。   过了使馆区就是宝相寺,不过大宋如今最出名的宝相寺却不是这个,而是在汶上。   大中祥符元年真宗禅封泰山,归途经曲阜,过中都邑,御敕将北魏著名寺庙昭空寺更名为宝相寺,并驻跸在那里。   那里在神宗朝还修了大佛塔,模仿汴京的铁塔也就是开宝寺灵感塔,但通体以内工坊拨给的黄色琉璃瓦覆盖,老百姓将之称为“黄金塔”,据说里边藏着佛牙舍利。   不过汴京城的宝相寺和尚常常以此欺骗外乡来人。   大宋还有好些老百姓只知道大宋有个宝相寺,宝相寺里有佛牙舍利黄金塔,却想当然地以为那个宝相寺必定在首都,于是京城宝相寺的方丈就真用黄金铸造了一个小塔,拿琉璃珠子作为佛宝安设在小塔里边,倒是吸引来不少香火。   冯京做开封府尹的时候还曾经想要整治此事,然而大和尚申辩说我们寺院的确就叫宝相寺,寺里也的确有黄金塔,塔里的琉璃珠也的确就是佛家七宝之一,请问府尹,哪里有毛病?   以冯大帅哥的精敏都给整了个哭笑不得,无可奈何地挥挥手让大和尚滚蛋,继续他们的招摇撞骗。   这件事情苏油当做治政的经典案例给赵煦讲过,汴京宝相寺和尚的行为偏偏在国家法律的容许范围以内。   虽然这样的存在有误导无知百姓的嫌疑,不太合理,但是官府除了给老百姓科普,或者赵煦下旨让两个宝相寺中的一个改名,否则还真就没法干涉。   因为和尚们除了“不告知”之外,也没有干什么别的坏事儿,而他们本来也没有告知别人汴京宝相寺和中都宝相寺不是同一个的义务。   因此和尚们最多算是打了个擦边球,并没有干犯法纪。   和尚们奸滑就奸滑在从来都只称自己庙里的黄金塔里盛放的是“佛宝”,而不是“佛牙舍利”,这就不存在实质上的欺骗。   很多人潜意识里会认为佛宝就是和尚们对佛牙舍利的尊称,因而上当。   但是你不能说和尚们有错,因为琉璃珠子的确也是“佛宝”。   所以这件事上冯京的处理是正确的,他没有用行政命令强行让和尚们“改正”,相当的让人佩服。   作为一个百姓们爱去的宗教场所,与其费力与和尚们“斗智”,或者在庙外张贴告示科普,还不如由得它去。   这就叫水至清则无鱼。   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脚底下穿不得小鞋,那就不是政治家。   政治家必须能理解和容忍类似汴京宝相寺佛宝黄金塔这样让人啼笑皆非的存在。   看着街两边热闹的情形,赵煦扭头看着漏勺:“我缺钱用。”   漏勺瞠目结舌外加一丝没好气:“说得我好像有钱用一样。”   两个大宋排名前三的大富翁,因为慈爱的长辈们的关系,每年的用度都是有数的,如今手底下竟然没啥零花钱了。   两人前段时间先是搞滑翔机,用了空心铝管和眉山绢,铝那玩意儿要用到熔融电解黑科技,目前价格贵得一逼。   苏油早就跟各家打过招呼,漏勺他们要搞事情由得他们搞,不过原料得按照市场价给钱,不能养成伸手就要的二世祖坏毛病。   本来还有剩余,大概能坚持到过年领压岁钱,结果赵煦见到柴油机图纸,想要复制一个去跟娘娘们显摆,搞完之后俩小子可就真是河干海净了。   赵煦看着街边热腾腾的麻辣烫串串香摊子,咽了口口水:“你家小师妹最近赚了不少钱,能不能找她借点?”   “什么我家小师妹?”漏勺立刻还嘴:“小师妹端静贤淑,官家不可诋毁她的名节。”   “啧啧啧……”赵煦就忍不住吐槽:“牌九麻将无一不精,懂得利用赛马赔率的漏洞刮皇家的油,怂恿师兄偷盗家中永春陈露给她尝,编造俚曲调笑宝相寺和尚,可大家都知道她是个好女孩是吧?” 第一千六百一十五章 春天   漏勺说道:“如何不是?小师妹那是天纵聪明。”   “牌九麻将那是精研数学,赛马赔率那也是皇家自己的设计有误,永春露那是对世间新奇事物有好奇之心,调笑宝相寺和尚,一首小曲就解决了冯京兆、钱京兆都解决不了的问题。这难道还不是好女孩?”   “你就好好惯着捧着吧!”赵煦都无语了:“你说李学正如此端严的人,怎么生出这么调皮的女儿来?”   说完又有了些傲娇:“别以为天下聪明人就你家小师妹一个,哼哼哼,赛马赔率的漏洞,宫里也有人发现了。”   “诶?”漏勺不禁有些吃惊:“谁呀?太后她老人家?”   赵煦得意洋洋:“眉州防御使兼马军都虞侯孟元,他家的女公子。”   漏勺呵呵两声:“那也不是宫里的人啊?那是太后临时抽调入宫,帮助会计的勋贵之女。”   赵煦从自己招文袋里摸出那支细管钢笔在手上转弄:“人家才是真正的好女孩,发现漏洞立刻就禀报了太后,不像有的人,买赌赚钱。”   “可小师妹转手就捐给了同济医学院好不好?这都得怪老堂兄到处哭穷!”   “我就不信她没留!”   “留了!”   “那就借我们点啊!”   “都买成金石字画了!”   “完了,完了完了,金石穷三代字画毁一生……”   “那是我爹调笑墨庄刘公的话!陛下你别捡着就到处乱说好不好……”   车中两少年君不君臣不臣,倒好像交情要好的两个同年伙伴。   就这样一路胡言乱语着,马车穿过了宜秋门,景福坊,到崇文门内大街口拐弯向北,经过汴河上的兴国寺桥,沿西角楼大街过了吴起庙抵达皇宫西华门。   两人下了车,重新恢复成主正臣恭道貌岸然的模样,漏勺还给赵煦整理了一下腰带,才在小黄门的迎候下进入内宫。   按道理漏勺每次送赵煦回来要送到集英殿后面的宝慈宫,赵煦第一件事是要问高滔滔起居,有时候高滔滔会让侍读的椅子漏勺他们也一起觐见。   不过今天两人才走到右承天门,就被一个小妹崽堵了去路。   小妹崽见到赵煦手里转弄着的钢笔,顿时变得委屈巴巴:“那是我的笔,我翁翁特意从眉州给我定制的……”   “呃……”赵煦的手顿时变成了鸡爪,钢笔从手上落了下去。   “哎呀!”在小妹崽心痛的惊呼声里,漏勺突然出手,将细管钢笔捞到手中,然后朝还傻着的赵煦手里一塞,双手抱拳施礼:“陛下,突然想起将作监还有诸多事务,臣且告退!”   跟着一转身,也不等赵煦发话,直接溜了。   只留下尴尬的赵煦,满脸通红的小妹崽,还有已经吓得半死的小黄门呆在那里。   ……   大名府,魏县北,黑松岗。   一队流人在衙役的押送下,将要前往丰州牢营。   如今的囚徒已经配不了军了,尤其是河北四路,旧军已经汰练完毕,新军待遇和地位很高,良家子为抢名额都打破头,哪里还容得下囚徒。   连沙门岛都成了北洋水师操训驻舶之地。   不过种谔和折家将们需要,还有南海、新宋、东胜,倒是不挑剔。   澹耳东北一个大岛,如今哪里发现了樟树林,可以提取龙脑,还特别适合种橡胶树和却疟树,现在那里也成了热门的流放地,因为那岛本来就叫作“流囚岛”,倒是应了名儿了。   丰州在五原东北面,在宁夏路与麟府两州的外围,与辽国的鞑靼羁縻地区接壤,那里也需要人。   魏老五就在这队囚徒的队伍里。   两名衙役用水火哨棒将魏老五从队伍里驱赶出来,让他前往黑松林,说那里有人要见他。   魏老五也是滚刀肉,手上还捆着绳索,来到松林当中,却见大石头上坐着一名汉子。   “哥哥?”   程岳端坐在一棵黑松下,身边斜搁着长剑:“不瞒兄弟,我是沂州程二。”   魏老五懵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苦笑道:“原来是沂河双侠,老五这趟栽得有幸了。”   说完却疑惑起来:“听闻哥哥当年不听兄长苦劝,扯旗造反,被官府拿获,刺配桂州。如何脸上不见金印?”   程岳苦笑:“程二本在桂州待死,无奈被探花郎从泥途里边捞了出来,又蒙仙卿妙手,抹去了脸上金字。”   魏老五说道:“原来如此,哥哥今日是来取我性命的?自管来,老五但皱一下眉头,不算是好汉。”   程岳抽出长剑,挑开魏老五手上的绳索:“你可以走了。”   “这怎么回事儿?”   程岳说道:“你与孙老二、老寒鸦之辈不一样,他们百死莫赎,你到底还守着江湖规矩。”   魏老五说道:“先要告知哥哥,老五手下,可也断丧了不少人命。”   程岳失笑:“二十年前的赵宋河北,本就是人吃人的地界。”   “你不吃人,就要遭人吃,如你我这般汉子,谁手里没有几条人命?”   魏老五问道:“若我走了,哥哥怎么办?”   程岳说道:“我你就别管了,撂开了手,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   魏老五反倒定下心来:“哥哥你要离开探花郎?”   程岳笑道:“探花郎眼中难揉沙子,老子又不傻,难道还等他来抓?”   魏老五正色道:“探花郎的诸般事迹,兄弟们听着都热血沸腾,给这样的郎君卖命,道上谁敢说哥哥一个不是,老五叫他血溅当场!”   说完跪了下来:“老五早就该给黄河大水冲走的人,多活一日都是赚的。哥哥不可为了我这泥涂里挣活的人物,放弃了大好前程。”   “哥哥要守到探花郎将河北重新调理成花花世界,再替俺们这些草莽中的汉子,好好在这花花世界里,扬眉吐气地活一回!”   说完跟程岳叩了个头:“谢过哥哥厚恩高义,老五不敢连累哥哥,他日江湖有缘再见,一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说完大踏步朝队伍的方向走去。   “停下!”程岳开口叫住魏老五,抛过去一个棉布袋子,魏老五伸手接着,袋子里发出哗啦啦一阵响声。   将袋子打开,里头金光闪闪,全是舶来金币。   “都是我在南海挣来的,这玩意儿到哪儿都好使,拿去照顾兄弟们吧。麟府那边,我会求探花郎去封信,好汉子建功立业,咱兄弟自然还有再见之日。”   魏老五也不推辞,又跪下跟程岳叩了个头,转身大步走了。   队伍继续朝北走去,消失在了山谷当中。   黑松林里一声叹息,苏油走了出来:“程兄叫我来,就是看这个?不是我说,二十年前尚情有可原,二十年间,哪里没有做好老百姓的机会?他们珍惜过吗?”   程岳看着远处队伍消失的山谷:“他们背上都背着罪孽,想好好活,可又怎么敢?”   “郓州那个狗官草菅人命,你不管,我管!”   “别别别……我管,我管还不行?不过京东西路不在我辖制范围,这事情得绕一绕……”   ……   元祐五年,春,正月,丁卯朔,御大庆殿视朝。   丁丑,朝献景灵宫。   乙酉,范祖禹上四道奏章。其一曰:“经筵阙官,宜得老成之人。韩维风节素高,若召以经筵之职,物论必以为惬。”   其二曰:“苏颂近已致仕。颂博闻强识,详练典故,陛下左右,宜得殚见洽闻之士以备顾问。”   其三曰:“苏轼文章,为时所宗,忠义许国,遇事敢言,岂可使之久去朝廷!”   其四曰:“赵君锡孝行,书于《英宗实录》,辅导人君,宜莫如孝;给事中郑穆,馆阁耆儒,操守纯正;中书舍人郑雍,谨静端洁,言行不妄。此三人者,皆宜置左右,备讲读之职。”   高滔滔下诏垂问老臣们的意思,韩维、苏颂坚辞,苏轼那是才到任半年不可能,剩下的几人倒是领命,不过如郑雍之流,却是徐邸官。   赵煦的演技已经锤炼出来了,倒是一视同仁,几人讲学的时候,也渐渐开始阐述自己的见解,参与讨论,每每还很有道理,颇受群臣褒扬。 第一千六百一十六章 田字   壬申,工部尚书沈括,以龙图阁学士出知太原。   奶不动的沈括,才半年就又从中枢灰溜溜地再次来到了河北,四路都转运变成了一路单转运,官职不升反降。   癸未,苏油在河北四路掀起学习运动,要求政、军、检、工矿各单位,学廉政,学职事,学法律,学技术,学文化。   都巡检司的检察职能到此正式运转起来,结果此风在河北没刮到人,反而吹到了京东西路。   壬申,京东西路折冲司,弹劾郓州知州蒲宗孟。   蒲宗孟的仕途本来应该是一片光明的,此人善于读书,学问也是很高,还在家乡建了一座“清风楼”,用于藏书。   经常告诫子弟:“寒可无衣,饥可无食,书不可一日无。”   他的妹妹还是周敦颐之妻。   入京后,老蒲也做到了翰林学士,尚书左丞。   但是此人“趣尚严整而性侈汰”,家室豪富就可劲造,才一年便被御史论其荒于酒色,缮治府舍过制,罢知汝州。   一年之后到了郓州,脾气依旧不改,每天家中要杀十头羊,十口猪,要用掉三百根蜡烛。   常日盥洁,分作小洗面、大洗面、小濯足、大濯足、小澡浴、大澡浴,每次使用婢子数人,一浴要用掉五斛热水。   有人请他稍微减少用度,他就发火:“君欲使我坐暗室忍饥邪?”   这娃和大苏也有交往,曾经写信给大苏:“晚年学道有所得。”   大苏回信:“闻所得甚高,然有二事相劝:一曰慈,二曰俭也。”   如果这都不算什么毛病,只是和高滔滔提倡的节俭风气不相符合的话,那蒲宗孟的治政方式就太让苏油受不了了。   郓州这地方有八百里水泊,一直以来就是盗匪聚集之地,虽然如今大宋的局面已经极大改观,无奈梁山泊名气太大,不少亡人罪犯不远千里逃入其中。   蒲宗孟下狠手痛治,虽小偷微罪,亦断其足筋,盗虽为衰止,而所杀亦不可胜计。   折冲司这次终于启动职能,弹劾蒲宗孟为政惨酷。   蒲宗孟因此被夺职,知虢州。   苏油张榜四路,宣称用人之际,过往有细罪者,杀人以外,许自首减罪。   擒杀首恶反正者,免罪,视同军功。   同时命程岳根据这半年来掌握的信息,与高公纪一起,诛除各地黑恶势力。   郓州盗匪是被苏油派大侠程杲招安过一回的,听说苏使相和程二侠坐镇大名,连京东西路都不呆了,纷纷跑到大名府求活。   苏油让程岳与高公绘按照厢军老法子管理,先去路上矿上干几年,学会生存技术,再说安置问题。   正月,大名府周遭好多工厂如雨后春笋一般建立了起来。   除了水泥厂、酸碱厂、机械厂、军工厂,还有一个化肥厂。   有些化肥,和炸药是同义词。   苏油又可以在工厂澡堂泡澡了。   大名府比汴京要冷一些,冬日里在热水池子里泡一泡,给个神仙都不换。   短短一个月时间,四路大定,连南边的京东东西两路都连带着安定了不少。   高公纪、程岳回来缴令,被苏油二话不说就拉到了机械厂澡堂子里泡了起来。   程岳早就习惯了跟苏油一起泡大澡堂子,不过高公纪对这一口还非常不适应。   尤其一起泡澡的还有王彦弼和王寀,关键还有自家乖娃世则,父子俩第一次坦诚相见,这尼玛就太尴尬了。   徐国大长公主听说王彦弼因为破案被大名府妓女栽赃了一个天阉的名声,少见地勃然大怒。   长公主不怪苏油,来信将高公纪痛骂了一个狗血淋头,声称要是耽误了自家儿子的婚事,谁都不要想好。   直到听说案子成功告破,王彦弼还给自己找到一个高明的科举老师,徐国大长公主这才消了气,又从京中给宝贝儿子送来一堆的贺师礼,反把王晦吓得够呛。   高公纪额头上盖着帕子,偷偷眯着眼睛瞟王彦弼那个地方,嗯,挺正常,这就好,这就好。   听说徐国大长公主下了大力气,王彦弼将要娶的是前宰相吴充的孙女。   挨骂不吓人,要是妓女们蒙对了真相,又偏偏因为自己惹出的这事儿,那才吓死人……   就听苏油问道:“检使,你瞅啥哪?”   澡堂里回声挺大,高公纪猝不及防,吓得差点滑进了池子里:“没啥……这俩月可是把腿跑断了,所幸没给使相丢人,差遣办得妥妥的……”   苏油就对程岳说道:“朝廷贬了蒲宗孟,所以说,有事情告诉官府,官府会为百姓做主的。”   程岳哼了一声:“那是他命好!”   苏油耐心道:“程兄你到底没有如当年那般冲动,知道在制度框架内处理和解决问题,知道跟上级汇报,还为朝廷连立大功,这就很好。”   说完一脸欣慰的样子:“跟了我二十年,程兄如今可算是有点官样了,说明人啊,总是能改造得好的。”   程岳脸都黑了,又哼了一声扭头不语,谁稀罕当你这个狗官!   想想还有求于人,觉得自己对探花郎态度不对,只好又转回头来:“小折经略相公那里……”   苏油说道:“放心吧,魏老五有武艺有胆识,对兄弟也仗义,折克柔欣赏得很,拨在麾下了。”   程岳这才讪讪拱手:“多谢探花郎了。”   “泡澡就是得大池子才舒服啊,如蒲宗孟那般,却哪里是泡澡?那是泡排场。”苏油舒服地瘫在水池里,感慨了一句,继续说道:“转运转运,就是要四处运转一下,行使监督职责,等休沐完毕,我打算在四路走走。”   高世则问道:“使相是要选陆路还是水路?我好去安排。”   苏油说道:“水路吧,沿黄河到青州,再转入拒马河视察霸州、雄州,转入滹沱河到河间府、饶阳,再从饶阳的滹沱河分流返入黄河,经翼州回大名,如何?”   “要是到了饶阳时间允许,还可以沿着滹沱河去真定府看看,怎么样?”   如今的黄河下游水道也是四通八达,苏油想要亲自走走看看,能否利用最便宜的水道运输,从大名府辐射除太原府路以外的其余三路。   如果可行,河北态势会更加安全。   苏油知道的,是直到后世解放前,许多河岔的秘密都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他当年中学同学的老爹,就是掌握了从渝州到贵州的水道,成为了家乡第一个穿皮鞋的人。   当然那老爹也有点倒霉,四九年用多年跑水运赚来的钱,在老家买了两百亩地,好在是第一年还没来得及收租子,平时也喜欢周济乡邻,国家就没有跟他计较,倒是平安度过了高风险时期。   后来航运社还请他出山重新当领航员,绘制出了那条在当时来说异常珍贵的水道。   如今河北的地图早已经绘制得异常精细,这条水道神奇之处就在于滹沱河在饶阳分作两股,一股向东南经七十里在武强汇入黄河,一股作为主流向东北几乎直到黄河入海口,才再次汇入黄河。   这就在河北东路构成了一个神奇的环线。   加上这道环线上的诸多支流,只从地图上看,大名府完全可以通过水路辐射除去太原府路以外的其余三路,而且来回都不耽误。   此外从真定府到葫芦河之间,还有一条叫寝水的水道连通;而葫芦河上游有个小湖叫大陆泽,上游又连通着漳河。   从地图上看,这几条水道竟然构成一个被挤扁了的田字!   将田字转动四十五度,变成菱形,那最下一点就是大名府,然后左边是真定府,右边是河间府,顶部是雄州,中间是饶阳!   但是这些水道能不能走船,能走多大的船,可不可以改造,丰水期什么样,冬季会不会干涸,会不会结冰,还有诸多类似的问题都需要勘测。   当苏油将这个构想提出来之后,脑子最灵的王寀已经默默地复完了一次盘,跳起来就要跑,搞得水花四溅:“我去查府志!” 第一千六百一十七章 嫁人的问题   “不急在这一会儿!”苏油赶紧将他拉着坐下来:“希望也不要抱太高,不然这么多年如何都没听说过?”   “那不一定!”王寀表示不服:“河北才刚刚恢复,以前盗匪遍地,商队都只敢沿着运河、御河、大道走,黄河还经常改道,几十年下来,不知道了也不奇怪!”   “那也要先请示中枢!”王彦弼说道:“使相以三公之尊前往雄州,朝廷还不知道答不答应呢。”   苏油说道:“还有磻阳磁山两座大铁矿,邯郸大煤矿,邯郸临漳两处钢铁基地年后就要开炉,这些都得去看看。巡视的事情先计划着,等春暖了再说不迟。”   说完对高公纪道:“不过我刚刚说的那些水道,可以让各地折冲司考察起来,让程兄看看,沿途还有没有盗匪。”   高公纪笑道:“使相开出一日两百文的工钱,这在汴京都够使唤力夫,换做我是盗匪也要受招安了。”   苏油叹气:“蒲宗孟治政手法粗野,混不似翰林清选,事先我的确没有想到,事情办得晚了。”   “此事我难辞其咎,我已经求助京师大学堂医学院,他们现在能够用丝线续接断筋,将会派出一个手术小组,费用从皇家慈善基金拨出。”   说起这个高公纪就想起来了:“听说皇家慈善基金最近亏了一笔马彩……”   苏油就将白毛巾蒙在自己脸上,闷声闷气地说道:“明明是李学正家闺女搞出来的事情,太皇太后在密折里责我,当真好没道理……”   众人都是偷偷笑,这样出格的女儿家,还是归苏家比较妥当,也只有你家才降服得住。   ……   汴京城,一队车队在西华门前整装待发。   全是公主们的车驾。   赵煦的三个姑姑,魏国大长公主,徐国大长公主,秦国大长公主带队,剩下的全是赵煦的妹妹,最大的康国公主十二岁、其下郓国公主、潞国公主、邢国公主、邠国公主、衮国公主,还有最小的三个尚未封国的贤和、贤静、贤惠,整整十二个公主。   高滔滔这一次下手极度狠辣,处置了四分之一的宫人,但是出宫去巩县守陵的六个,去官皇庄种地的十二个,一共只有十八个,还有七个莫名其妙消失了。   就连范祖禹、刘挚都看不下去了,上书说时雨不止,乃宫掖郁结之相。   结果刚刚上书,倒霉的时雨偏偏又停了。   高滔滔下旨,诏时雨稍愆,应五岳、四渎州军,令长吏祈祷。   同时减天下囚罪,杖以下尽释之。   接着下内旨宫人行年资养老制度,保证他们以后的生活。   高滔滔还下令以为母女天伦不当隔绝,公主出嫁之前,应当和生母在一起,二者供奉不减,皆按常例供给。   已经没了生母的那几位,则由太后、太妃负责照料。   一番操作下来,少了七个中官宫人的事情,便再无人过问。   此番出行是应赵煦的请求,好几位小公主身体弱,尉氏有温泉适合修养,请太皇太后让三位长公主带着她们去尉氏松快松快。   好几位小公主还是第一次出宫,几个人一辆车,兴奋得小声说话,不时掀开车帘观看外头。   不多一阵又来了几辆车,却是宗室勋贵们的女儿们。   这是向太后的意思,认为她们为宫中辛苦了两个月,也应当奖励一下。   李家小妹崽和孟家小妹崽也在一辆车上,不过两人似乎对车外不如何感兴趣,却在对弈行棋。   黑白相间的方格棋盘,带磁铁不怕颠簸的立体金属棋子,一看就是苏式国际象棋,也不知道是漏勺送给李家小妹崽的,还是赵煦送给孟家小妹崽的。   俩妹崽都是高手,平日里难得遇到对手,正自杀得难解难分的时候,门外又来了一队骑兵。   当先一员女将,骑着一匹高骏的耳朵比心的白马,正是石薇,后边的骑军也都是女子,乃是法喜院的女骑。   车内的俩妹崽终于抬起头来看向车外英姿飒爽的女骑士们,孟小妹崽突然问道:“易安,你这么会赌马,骑过马没?”   李家小妹崽看着石薇的背影:“毕姐姐临走前说过,她也不会骑马,不过婆婆不会见怪这些的。”   “婆婆?”孟家小妹崽看着老实不客气的同伴目瞪口呆:“你想嫁进苏家?你可才十岁就在想这些?”   李家小妹崽却一脸淡然:“不然呢?大宋还有别家能容我得自在?”   孟家小妹崽认真想了一回儿,废然道:“说得也是……”   “所以漏勺哥哥我嫁定了。”李家小妹崽好像在说已经实现的事情一般,扭过头来:“姐姐该你行棋了……”   孟家小妹崽看着棋盘思索片刻,走出了一步:“唉……要是能只看账本不嫁人,就好了。”   ……   迩英偏殿,赵煦和漏勺也在下国际象棋,不过两人都继承了各自父亲的德性,臭棋篓子一对。   赵煦要留在汴京与官民“同乐”,连带漏勺也只能陪着。   赵煦本来就心不在焉,臭棋篓子更臭了:“真想去尉氏泡温泉啊……”   漏勺在宫里对赵煦的态度和在车内截然不同,一脸郑重地道:“守国牧民,乃陛下天职。现在陛下要考虑的,是开封府百姓冬碳备足了吗?郑州过来的牛羊猪肉价格如何了?府尹防火的准备做好没有?”   “一会儿徐王荆王要入宫问安,陛下礼节要周道,还要陪同他们去太后和太皇太后那里起居。”   “二王在中牟为国育才,一年难得入宫面见圣慈几次,陛下不妨多给他们留些时间,自己少说几句,少问几句。”   “还有除夕宫内的大傩仪,接着就是大朝会,陛下要好好休息,养足精神。”   “今年来贺的各国使臣很多,南海那边好些国家还是敌对状态,陛下要将他们镇住,最好将小章学士摆在他们都能一眼就看得到的位置。”   赵煦偷偷给了漏勺一个白眼,意思是你给我收起这一套,跟我面前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漏勺表示收到:“不过冬日里久坐无益,反倒容易懒散,一会儿对着二王失礼打呵欠可就不好了。不如……臣陪陛下去靶场试试铳,也好提振一下精气神儿?”   赵煦这才来了精神:“爱卿言之有理,走吧!”   ……   二月,己亥,苏油上奏,河北诸路矿冶已然开始开采,请考察河北水道,顺带巡视沿途州县农业水利。   又言先是河上所科夫役,许输钱免夫,令出之时,上下皆以为便。   然经过细查,民力尚有因此受困者。   其一是力者固身之所出;钱者非民皆尽有。今弃有而取无,若遇掊克之吏,必然成病。   其二故事差夫不及五百里外,今许纳钱免役,牵涉却广至四路所有人夫,是欲减而反增。   其三今虽四路渐安,然欲得振兴,役固有增而无减,朝廷亦固非欲得钱,实欲得力。   故免役之法益施,而河北役力益缺。   不过苏油从来都不会只提问题,接下来同样给出了解决办法。   河北耕畜颇多,可代农民,而畜力一旦推广,则必耕之民可减。   无地之民以租佃为事,今失生计,有力而已,若不取其力翻令纳钱,则又为害民。   唯今之际,乃大兴畜力,推广机械,广种高产作物,使有地者增产,则四路自然赋税有增。   所增之赋税,可用于减免丁税,此法如行,则有产出者方有税,而无产出者无负累。   而地方官府,也不会因为税额问题,强行将这些有力无钱之人约束在地方上,可由四路大兴的厂矿、朝廷的役务来吸纳,使之不再是地方上的负担,反而转化成为生产力量。   河北民风彪悍,凋敝日久,盗贼屡禁不止,是多无钱而有力之民,然朝廷不得其用也。   请以此法试行一路,如果有效,则渐渐推广至四路,乃至其余。 第一千六百一十八章 饯行   这其实就是“摊丁入亩”的变化版本,而苏油以盗匪为借口,表示这些人其实就是被不合理的税收制度逼入绝境的,不如干脆免除他们的赋税,而让这些力量从破坏转化为建设。   苏油还详细列举了相州模式,相州发展了这么多年,其实耕作的人口并没有增加太多,而赋税增幅却猛然提升,这就是朝廷推行科学种植方法后的巨大成果。   而这赋税的增幅,已经超过了相州一地的丁税数额,所以朝廷不妨让点利给老百姓,将多余的人口从地方上解放出来。   这些人口,就可以成为工矿、商业、铁路、水利、航运等产业的建设力量。   所以这还是一个伴随以产业升级转型和产业比例调整的联动互利过程。   而这些产业会因为建设力量的注入而兴盛,又将产生新的税收,朝廷依旧会得利。   这又是一篇烧脑的大文章,其中利弊,大宋如今的宰执们,没一个敢说自己看得透。   都堂上,都省联席会议,官员们议论纷纷,各言利弊,其中最大的问题反倒不是出在经济上,而是出在对流动人口的管理上。   可以想见,此法施行之后,河北会出现大量的流动人口,这可是数千年来华夏土地上不曾有过的大事件,怎么管理,就是个大麻烦。   还有就是这些人口脱离了土地,并不是说人对土地就不依赖了,恰恰相反,国家对土地的依赖性更强了。   因为土地才能产出粮食,如果大量人口脱离土地,随着人口的繁衍,必然会导致叠加在一片土地上的人口增加,一旦出现灾害,以前影响一万人,现在就可能影响十万人。   以前一个黄巾之祸就能覆灭汉朝,现在搞不好会变成十个黄巾之祸。   大宋的官员们又不是傻子,这些问题都能想到。   很快,官员们就分作三派,一派认为此法不可行,存在危险。   一派认为此法可行,利益可期。   一派认为此法固然有大利,但是同样有风险,在消弭风险的办法没有想出来之前,得从长计议。   三派吵得不可开交,最终这个问题成了时政要闻,被晏小山刊登到了《时报》上,扩散到了民间。   这就要了官员们的命了,民间的口风竟然出奇的一致——支持,坚决支持!   因为苏油并没有提摊丁入亩,也就是说,并没有如历史上那般,损害到土地持有者的利益。   因为按照元祐刷新后的政策,田赋是按照亩产比例来交的,南海稻种、莱山一号、东胜州作物,配套科学种植方式的推广,让大宋的亩产一直在增长。   到现在被苏油一提,大家才忽然发现,增产的这部分赋税,竟然早已经悄悄超过了丁税!   都不说商税的狂猛增长,光农税这边的增量,都能够抵消掉丁税了!   合着朝廷在这里憋着坑咱傻老百姓呢!   于是问题就来了,说好的元丰改制节约行政经费,说好的太皇太后施行仁政削减宫室用度,报纸上天天喊着裁冗军削冗官扩国土,朝廷增加了这么多的税收,装满了这么多的仓库,到现在,是不是该轮到俺们了?   这个风议很快就从民间上升到了地方官员,不少到地方的大佬们开始“为民请命”,范纯仁、王存、苏颂、韩维、张方平、曾布、蔡京,甚至吕惠卿和邢恕,都上书表示支持。   大佬们不光表示支持,他们还提供了补充意见。   比如人口流动的问题,很简单嘛,这些人总是要被雇佣的,总是要落脚的,雇主连带责任制加一个里正管理申报,官府备案,不就可以解决了?   比如粮食问题,早几年的常平仓、广惠仓等设施,不就正好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最佳方案?   而且这个问题的担心其实有些多余,蜀中、苏湖两浙,早几十年前就已经千人耕万人食了,如今大宋的交通已经不同汉唐,调剂粮食快得很嘛。   当朝宰执们的门生故旧先生朋友都是一大堆,大家还纷纷写信做工作,司徒此议开千古仁政之先河,士大夫不参与其中积极推行,反倒要推三阻四,说好的齐家治国平天下呢?   如今的宰执们也不是司马光王安石那样的硬货,缺乏“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那般气概,顿时压力山大。   结果苏油也同样压力山大,老子辛辛苦苦苟了几十年,人缘儿这么好?一道奏章申请于一路试行而已,现在搞这么大,还要不要老子活了?   还有,能不能快点决定,这还等着四处巡视呢!   ……   二月末,汴京,玉津园。   高滔滔和赵煦在此饯别文彦博。   老头出身于真宗景德三年,到今天已经八十四岁,依旧精神矍铄身体硬朗思路清晰,超长待机到曾经让苏油建议京师大学堂医学院成立专项课题予以研究——老师兄这暴脾气老头,他咋就能活那么久呢?   当然赵頵才不会搭理这等荒唐的提案,开什么玩笑,哪怕贵为王爷,这老头的棍子挨了都是白挨!   人瑞啊!   文彦博是高滔滔和司马光吕公著执政之初,害怕镇不住一帮闹塘鱼,特意请回京城来坐镇的。   文彦博也的确没有辜负重望,司马光长期卧病,是他和吕公著一起,将朝堂料理得清风雅静。   之后选出的苏油、范纯仁,也是时论公认的“良相”。   其实老头坐镇一年之后就不理事了,上书几次求去。   高滔滔连下两诏,曰:“西伯善养老,而太公自至;鲁缪公无人子思之侧,则长者去之。公自以为谋则善矣,独不为朝廷惜乎?”   又曰:“唐太宗以干戈之时,尚能起李靖于既老,而穆宗、文宗以燕安之际,不能用裴度于未病,治乱之效,于斯可见。”   老头读完诏书都吓着了,啥意思,这是说我走了之后如果朝堂乱掉,都算是我的锅?   于是不敢言去,复留四年。   如今扶上马都送了几程,首相都换到第四个了,老头不敢再留,至是请去不已。   庚戌,诏以太师、开府仪同三司、护国军、山南西道节度使致仕,令所司备礼册命。   老头上书,认为恩赏太厚,乞免册礼。   高滔滔从之,不过为了表示对文彦博的感谢和尊重,在玉津园为文彦博设宴饯行。   时近三月,玉津园的垂柳已经开始抽出嫩绿的细叶,一些早开的桃李开始作花,园内剪去飞羽的黑天鹅带着小天鹅悠闲地游着,一派春光明媚的景象。   除了高滔滔和赵煦,群臣都齐来捧场。   高滔滔命赵煦代自己敬了文彦博数杯,又命群臣写诗做贺,最后才将文彦博请到阁内,让赵煦侍立一边,与文彦博隔着帘子交谈。   高滔滔说道:“太师王佐之才,当年克平妖难,致位丞弼,虽以人言去位,而天下之望日隆。”   “再相之时,秉忠竭诚,首议建储,之后绝口不言。直到神宗之世,老身方才知晓。”   “我钦佩太师的,不是首建大议,更是有功不居。盖老成之臣,阅世滋久,涉历独深,闻望足以服人,议论足以定国也。”   文彦博赶紧谦谢:“老臣所为,皆为国家,当时之事,实乃当时之必行。”   “即便老臣不言,也必有良臣言之,实在当不得太皇太后这番隆遇。”   高滔滔不禁感慨:“深望而谦退,德具而才兼,龙昌期能教导出太师和苏明润两位弟子,于我大宋实在居功至伟,欧阳修当时之论,如今看来,不免过苛。”   文彦博躬身道:“师德固然厚重如泰山,然欧阳文忠公当时之论,也是未知龙师之德性,以为故作耸闻惊论,刻薄求名耳。”   “二公若有知,相逢于地下,亦当互揖微笑也。”   “因为人难自知,亦难知人。龙师之议周公,其实并不是薄周公当时其人其事,是议今人今世,实无周公可得也。” 第一千六百一十九章 试行   文彦博的这个解读,算是另辟蹊径,人的性情实难猜度,与其得个假周公,不如不要。   如今的士大夫阶层,经过苏油一派数十年的不懈启迪,尤其是经吕公著之后的主政者大力推行之后,已经渐渐有了“政治该怎么玩”的觉悟。   如高滔滔这样最高层的政治家,在实践过程中更是深刻意识到了这一点。   “盖棺方可定论。”高滔滔感慨道:“周公与龙老,都不失贤者之名。”   文彦博深深施礼:“多谢太皇太后赞誉。”   这是替老师谢恩了。   高滔滔继续问道:“太师此去,要好好保重身体,不知道对我祖孙二人,还有哪些可以教诲的地方?”   文彦博说道:“老臣岂敢,如今朝政已然走向正轨,大宋国势升腾已不可阻挡,朝中众臣处位得当,四海升平干戈止歇,此皆太皇太后与陛下垂治之功。”   “不过最近苏明润的那道奏章,朝廷的决议拖延得实在太久,不仅仅耽误了四路举措,甚至在朝堂,民间,都引发了不小的震动。”   高滔滔问道:“以太师之见,苏明润的建议如何?”   文彦博说道:“我朝丁税,其实始于汉代的算钱,汉法年二十三至五十六的男丁,需服兵役,不服役者,纳代役金。这就是丁税的由来。”   “此法到了晋代,则规定年十六以上至六十岁为正丁,十三至十五、六十至六十五为次丁,按正丁、次丁课税。”   “隋法年十八以上为丁。唐法年二十一以上为丁,每丁每年纳粟输布服役,不服役者,折绢输纳。”   “按唐法,男丁至十八,国家会授亩百亩。其中二十亩称永业田,可传子孙,八十亩为口分田,六十岁后,要还给国家。”   “以此为基,每丁每年需纳粟二石,然老臣与明润讨论过,明润曾经指出,唐代耕作方式粗放,关中地力需要轮作安养,因此虽为百亩,年作不过五十亩,得粮百石。”   “五十税一,可谓相当低了。”   “但这仅仅是因为唐初民生凋敝,人口不足三百万户,比隋朝减少了三分之二。田地大量荒芜,方可做到。”   “其实就是北魏均田制的延续,将土地分给人民,轻徭薄赋,此太宗之明睿,而唐兴之根本也。”   “然对百姓来说,还有两笔负担,一是‘调’,每户每年要纳绢两丈、绵三两或布两丈五尺、麻三斤。”   “这个负担,可谓不轻。”   “此外还有庸,就是徭役,唐朝一丁一年当服二十日,如果是无役之年,则需要每天交纳绢三尺,或布三尺七寸五分,交足二十天方止。此称‘输庸代役’。”   “若重役之年,二十天之外尚需服役,则加役二十五天之户,免调,加役三十天之户,租调皆免。”   “同时国家还有规定,每户每年的额外劳役,不得超过三十天。”   “六十尺就是六丈,四丈一匹,这就是一匹半,以五口之家,两丁为计,唐初一年赋税正收,换算到今日就是绢的匹半一贯五百文,粮的四石两贯八百文,户均合计四贯三百文。”   “在这项制度下,大家乐于服役减税,一个强盛的唐朝,因此诞生了。”   “然而并不能持续,中唐以后,国家战乱频发,人口增多,兼并剧烈,于是役务沉重,庸调不免,百姓负担沉重。”   “德宗以后,不得不回到了汉代老路,租庸调合一,改行两税。”   “然税制有个最大的毛病,是本来征收之后,国家再需要服役时,应该由官府出钱,雇人行役。”   “然而实际上却是庸调已收,役务照常,这就是重复征收。”   “服役超过三十日,租庸调全免,劳役之重,仅从唐初税法就能够看出来。”   “我朝亦是如此,自辽、夏军事以来,徭役比唐初尤甚,几近唐末。此故相王安石行免役法的初衷。”   “然这并不是百姓的负担就没了,而是役务转化成了免役钱。”   “更甚的是,百姓缴纳免役钱后,役务并没有减少,朝廷照样继续给百姓派役。”   “这就相当于我朝百姓,要承受唐末役法的两倍,酷烈难言。此陕西河北,衰弊之根!”   “说到底,就是国家处境艰难,国用空虚,无钱雇役,外敌又不断入侵,必须抵挡,最后只能是苦了老百姓。”   “这种状况,直到安石相公去后,先帝神睿,奋力改制,率身节用,裁撤冗余,广辟财源,举兴百业,厉兵秣马,四战皆捷,国家才得以摆脱积弊,迈越汉唐。”   “先帝谥号为神,非有丝毫过誉,真乃千秋之一帝,万古之明君,实至而名归也!”   高滔滔不禁流下了泪水,赵煦童鞋更是泪流满面心神激荡。   给父亲这样的评价,文太师是大好人!   就听文彦博继续说道:“我朝税法,承于唐末五代,丁税于立国之初,乃我朝一项非常重要的税源。”   “然丁税所设,实有不合情理之处,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按照丁口收取,有丁无产者,亦在其列。”   “我朝早有名臣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明润治夔州,就作过诗文,所谓’十里编民百户寒,邑中谁与共溪山’。”   “当时夔州有丁无产而输丁税者,凡五有其三。因税赋过重,都去跟夷人种地去了。”   “其实我朝丁税,总计有多少呢?”   “老臣给陛下算算账,我朝如今人口一亿六千万,男女参半,则有男八千万。”   “其中二十以上六十以下,算作丁口,则三去其一,合五千三百万。”   “我朝丁税,一日一文,一年三百六十五钱,这样满打满算,两千万贯有差。”   “而我朝如今岁入,已经高达两亿六千万贯,丁税所入,已从熙宁年间的五分之一,下降为十三分之一。”   “而老臣还要提醒陛下的是,明年宁夏三路免税政策到期,岁入还会增加五千万贯有余。”   “也就是说,明年岁入,妥妥超过三亿大关,丁税所入比例,更将下降到十五分之一。”   赵煦突然开口:“如今一年从新宋东胜运来的金银,就高达近三千万贯,那这丁税,就应该给百姓免了!大不了这些金银,宫中不要了!”   高滔滔轻咳一声:“官家,先听太师说完。”   文彦博不禁热泪盈眶,微笑道:“陛下有此爱人之心,实乃天下万民之福,老臣……老臣真是欣喜异常。臣,为天下贺,为皇宋贺。”   对赵煦行过一礼,方才说道:“但是不行。”   赵煦愣了:“为何?”   文彦博说道:“陛下,治大国如烹小鲜,燥急不得。”   “皇宋一年岁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预算,桩桩件件,皆有去处。”   “突然减少两千万贯,许多安排计划好的事情,就做不成了。”   “故而哪怕陛下有此心,也只能慢慢去做。”   “何况一项新政,不先试行,实难见利弊,当年安石相公之法,施行之前不也是大言炎炎,其后又如何?”   “故相吕公有句话,老臣以为实在是至理,他说为政之要,不过去其过甚而已。”   “今事务最急者,莫过于河北,而河北最急者,莫过于役务。”   “而四路人口不滋,丁税本不多。”   “所以免或不免,对朝廷国用几无影响。”   “免除丁税,对人丁增长肯定是有好处的,然时间会很长。”   “明润言其能短期见效,还能解决役务问题,利钝非老臣所能立睹。”   “但既然明润有信心,便不妨让他试试看。”   “不过事情拖得有些久了,导致民间沸议纷纷,不如命明润兼行于四路,不单以一路为限。”   “这比明润所请范围为大,一来可示天下以朝廷拳拳爱民之心,非不作为,以平息众议;二来可试大臣治政之能,先人之见。”   “以明润如今历练出来的宰执之才,锅子给小了,怕是反而不好做菜;而以其通达明敏,也断不会见弊而不止,酿不成大错。”   “朝廷亦可缓缓观其后效,再定行止。”   高滔滔笑了:“苏明润于吕公任相时,经常在我面前念叨‘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今日听太师分析,可真真是领教到了。”   “此真议论可以定国者,一切当如公言。” 第一千六百二十章 狗日的章状元   壬寅,朝廷下诏,四路亟待振兴,尤赖民力,即从四路节度使苏油所请,河北诸路丁税,一体罢除!   收到朝廷诏书,苏油终于松了口气,搞大工业的人力,有了!   ……   三月,丙寅朔,中大夫、同知枢密院事赵瞻卒,谥懿简。   丁卯,赐故龙图阁直学士孙觉家缗钱,以给丧事。   辛未,提举铁路局高士林奏,兰州至洛阳的铁路,终于贯通!   壬申,西域都护刘昌祚奏称,玉门到八蕃镇的铁路,也全线告通!   兰州到洛阳的铁路可是修了好多年,今天才告通,已经让人激动不起来了。   其结果就是祁连山的钢铁资源一直调运不出来,苏油和吕公著等人商议之后,干脆,也用到修铁路上去!   如今两段铁路皆已修造完毕,而关于黄河大桥建造,便提上了日程。   黄河大桥的图纸也已经换了好几次,大宋已经有了成功的泗水、沂水两座铁路大桥的经验,修造黄河大桥已经不存在技术难题。   因为黄河在兰州段的水深还不如泗水和沂水,不过两米多点,在八蕃镇浮桥原址附近,平均深度才可怜的一米三。   新的铁路桥设计长度两百二十米,宽度十米,中间是铁路,两侧是车马道,采用五墩七孔钢拱设计,将耗资一百一十万贯。   因为是公路铁路两用,造价比之前的两座大桥,几乎翻了一倍。   己卯,枢密使章楶已经对大宋国情边情军情有了全面了解,这个大宋最高级的战略天才,提出了一个惊落满地眼球的战略规划。   章楶建议,朝廷在河北继续低调,采取守势,而调转枪头,大力扩张巩固西北!   这几乎与大宋近百年来的国策背道而驰!   大宋三岁小儿玩打仗游戏时都知晓,先打西夏,再打辽国;打完西夏,就打辽国!   然而章楶却说我们应该继续和辽国苟着,继续在西北搞大。   苏油收到朝廷秘密送达的计划,看完后都傻了,这尼玛啥意思?当老子来河北是打酱油的?   立即召集四路都经略司的参谋们赶来大名,连同种诂和驻守大名府的天雄军李纯元一起,来来来,这个狗屁计划,给老子盘它!   种诂带领李纯元、种师道、种师中、姚古、韦昭,在节度府盘了三天三夜,最后的结论让所有人都狂拍脑门。   章质夫,这狗日的就是个天才!   天才之所以是天才,就在他的眼光能够看到所有凡人都看不到的地方。   章楶首先分析了辽国,辽国虽然大,但是其军事力量却集中在后世的东三省加小半个内蒙古一点,原因就是这么多大军需要辽国南部的南院诸州提供赋税养活。   而越往西面,辽人的力量就越加虚弱,鞑靼人以游牧为生,占据了辽国广袤的西部领土。   辽国三分之二的领土,其实只有一个西北路招讨司五万人在控制!   在这片区域之中,最强大的就是大宋如今的两条狗,阻卜部与白鞑部。   而大宋在宁夏四路和河西走廊的控制力,已经非常强大。   除了有刘昌祚的一重两轻三支旧式骑军,还有原感义五部新军,其中包含大宋最强的两支部队——囤安军与控鹤军。   虽然新军的骨干抽调支援了河北,但是也及时得到了补充,还是皇家军事学院毕业的士官,战力不减。   这八支军队,以及扼守甘州、肃州的图干部,扼守大陷谷的仁多部,加上九原的种锷种谊,其主要目的是稳定宁夏三路和西域都护府的局面,防备西夏八部高姓。   到今天,宁夏三路与河西走廊已经彻底安定下来。   二林佛学和河西儒学的广泛传播,以及大宋施行的温和仁政,让这些人都成了真正的子民。   以前只能依赖西部执法官稳定的那些小部落,如今都变成了一个个小镇,游牧方式已经被更先进耕作围养所代替。   不过蕃人们耕作的是高产的藜麦、象草、息鸡草、玉黍作为牲畜的干青储饲料,以及部分的麦子当口粮。   不管如何,生活方式已经彻底变了,虽然作物不同,但是游牧已经变成耕牧,部落已经变成小镇,头人已经变成流官。   抵抗自然风险的能力也加强了,商品物资交流也通畅了,草原上出现了无数的厢车车道。   箭雨刀光,从此变成了能歌善舞。   这样的生存之道,对尚在辽国境内的鞑靼诸部形成了莫大的吸引力。   阻卜与白鞑两部,已经从生鞑靼变成了熟鞑靼,他们也开始吸收和学习这样的生存方式,还成为大宋与辽国北方诸部沟通的桥梁。   整个辽国北部,已经被大宋高尚慈悲的红衣僧侣、与和尚们竞争的行医道人,追逐利润的马帮商队、甚至巢谷编练的原夏国北部执法官们,渗透得千疮百孔。   而现在的宁夏三路,政治文化局面已经有河西诸儒出仕的后人在主导,三路与河西走廊的文明理念里,华夏文明,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因此章楶认为,大宋完全没有必要在西边闲着,西北工业产能已经爆了出来,百姓已经安定下来,这么多的兵力,大可以用在更西边和更北边——西洲回鹘与黑汗。   大宋已经拿下了于阗和约昌,这就是楔入到黑汗国的两颗钉子,这两处地方大宋有着绝对的支持,第一是他们认定自己就是汉唐故人,第二是他们信仰佛教。   黑汗王的兵力集中在两处,疏勒和八喇拉衮,一处经济文化中心,一处政治中心,这也是他们唯二的两座城,平时都是游牧,一盘散沙。   而西洲回鹘更是不值得一提,除了彰八里和北庭统治坚实,其余如龟兹、月支、高昌、伊州,佛教影响力巨大,到今天都羡慕于阗得不要不要的,多次遣使到玉门关想进入大宋,不过被刘昌祚拒绝了。   章楶提出了一个绝妙的军事构想,就是联络还是辽人附庸的鞑靼诸部,以军器商货诱之。   之后以刘昌祚一重两轻为前锋,以感义五军为骨干,以图干部为后军,仁多部、大白高姓八部军、阻卜、白鞑、以及鞑靼诸部为策应,拿下脆弱的西洲回鹘和黑汗,远比河北攻略轻松一百倍。   拿下这两处地方后,鞑靼诸部的军事力量会得到一个质的提升,大宋也将笼络到更多的鞑靼人。   等到这些被禁铁多年都要造反的汉子,拿着刀剑和战利品回到故土后,辽国西北路招讨军司还能有好?   如此大宋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让辽国三分之二的领土陷入混乱,然后就算坐山观虎斗,辽国核心地区也会面临鞑靼和女直的左右夹击。   大宋就算一兵不出,辽国也只能乖乖抽调宋夏前线的精锐,去东西两面灭火。   这就叫铜山西崩,洛钟东应。   大宋在最轻松的地方捅一捅,辽国这尊泥沙巨人就会垮塌到只剩下一个还算坚实的头颅。   挨几个锤子轮流敲的头颅。   等到种诂将这个计划掰开了揉碎了跟苏油讲过,苏油真的傻了,加入了诅咒的群体,喃喃道:“这狗日的章状元……老子知道他心黑,可真不知道这么黑……这下子真的要超迈汉唐了……”   真实历史上的章楶,大宋根本没有能够为他提供如此壮阔的舞台,以历史上宋军那等尿性,都阴得小梁太后几十万大军兴冲冲的来,哭着喊着急匆匆的逃回家。   从来都是以少胜多,从来都是不打呆仗硬仗,从来都是阴谋诡计层出不穷,从来都是埋伏偷袭再埋伏再偷袭。   可这直娘贼的还次次都能得手!   考试比老子厉害,打仗也比老子厉害,苏油无语地看着房梁:“天幸这货是降在我大宋啊……” 第一千六百二十一章 巡视   种诂都是摇头感慨:“可惜了我与巢元修在雄州的布置,不过老子戎马经年,这次也不得不叫一声服!”   这就是眼界上的差别,大家都还盯着局部考虑的时候,章楶却已经看到了全局。   苏油努力找茬:“不对,打了黑汗,边上的塞尔柱肯定要派援军。”   “这叫搂草打兔子!”种诂一瞪眼:“先不说援兵有没有,来了回不回得去,我大军便如霍去病征匈奴那般扫荡一圈再回来又怎样?就问你值不值?”   “这个……还真特么的值……”   癸未,河北四路节度使苏油,四路都经略司种谔秘密上奏,表示完全赞同和支持章楶提出的战略计划,一定在河北大力配合,同时命四路都经略司战略参谋种师道、韦昭快马奔赴京城,和章楶一起劝说朝廷,此乃破败辽国的最佳方案!   庚寅,御史大夫苏元贞弹劾章楶在南海妄开局面,侥幸希功。   章楶上章抗辩,避位待罪。高滔滔命南海都转运使杨曙调查取证,待奏报上来,再处置章楶。   朝廷以尚书左丞韩忠彦知枢密院事,佥书枢密院事晁补之为枢密副使,以御史大夫苏元贞为宁夏四路都转运使,以刘正夫接替苏元贞掌握御史台,限于资历,为御史中丞。   这是一道看上去非常正常的任命。   在朝臣们看来,之前章楶做着枢密使,同时领着军机处的事务,事权过大,本来就该调整。   高滔滔限制了章楶的权力,却不发落,再命自己完全信任的韩忠彦去坐枢密院的位置,然后命在军机处和枢密院都待过的晁补之当副使,应该说是颇有手段。   御史大夫苏元贞这项任命就更加妥帖。   按照朝廷故事,本来御史三年就要升迁或者出外,苏元贞已经到了需要调整的时候。   如今因弹劾章楶事,正好外放。   虽然是夷人出身,但是满宋朝没有一个人把他当做夷人来看。   苏家一门忠勇,姐姐苏弥帮助大宋擒获侬智高,兄长苏烈几乎参与了大宋三十年来所有血战,而且未输过一阵,苏元贞进士高中,以直声闻名天下,赵顼曾经将他的名字写在屏风上面。   学问还极高,理学、佛学、儒学都精通,乃是龙昌期关门弟子,听说当年在眉山学宫,所受到的宠爱更胜苏油。   龙昌期经常打发苏油洗锅刷碗炒菜,稍有怠慢就是呵斥,而苏元贞从来都不用干活,扫帚倒了跨过不扶,龙老头都自当是乖娃娃没看见。   因为是夷人,苏元贞会好几门外语,夷人蕃人的话都会讲。   西夏青唐的佛学,深受二林祖庙的影响,西夏人的祖宗,就是从二林一带迁徙出去的。   对理学儒学的精通,让苏元贞和当地河西诸儒学派交流也不成问题。   出身眉山,理工也不赖。   蕃人重贵种,苏元贞身份也厉害,夏人祖地老头人的儿子。   而且风度姿容都是上上,当年无咎公子的风采,可是引得京中富贵人家女眷躲马车里追着看的。   还有两支西北的决定性武力,囤安控鹤两军,苏无咎的影响力也巨大。   应当说朝廷将苏元贞安排在宁夏,堪称最佳人选。   而刘正夫的任命,也是众望所归。   作为曾经的太学领袖,刘正夫有“小范仲淹”之称,慷慨激昂,以天下为己任。   还是学生就经常在《时报》发表重量级社论,针砭时弊,士林民间,当时已经呼其为“白衣御史”。   这道任命没有任何人反对,除了当事人自己。   韩忠彦弟弟韩纯彦娶孙固的女儿为妻,孙固还挂着同知枢密院事的职衔,也是高滔滔请来坐镇把关的老人。   于是韩忠彦和孙固各以亲嫌乞罢,高滔滔一个都不许。   韩忠彦曾经和傅尧俞、许将论事不合,高滔滔将韩忠彦请辞定性为同事不和。   于是殿中侍御史上官均“弹劾”韩忠彦:“大臣之任,同国休戚,庙堂之上,当务协谐。若悻悻辩论,不顾事体,何以观视百僚!尧俞、将虽有辩论之失,然事皆缘公,望令就职。”   韩忠彦这才不得不同意。   而只有少数人才知道,大宋的对辽攻略,已经从一处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开始了。   ……   三月,苏油在视察完钢铁产业之后,开始了自己的巡查。   柴油小火轮的屁股后边,又拖了三艘平底宽木船,上面堆满了补给。   四路节度使有朝廷安排的五百亲卫,是高滔滔下诏从京中捧日新军里调拨的,苏油正好利用这次机会,尝试一下“水陆并进”的可能性。   沿黄河而下,一路视察翼州、武邑、阜城、乐寿,抵达沧州。   免除丁税,施行雇役之后,田间的农人明显少了,耕牛和驮马明显多了。   这是元祐刷新后的德政,农人拥有耕牛和驮马的数量,不再作为纳税的依据,这一措施,让相州牛马卖到飞起。   鉴于牛马太多管理困难,苏油还上书请求四路效法宁夏,免除杀牛之罪。   土豆有个巨大的好处,三个月一收,在河北可以套麦子轮一茬,或者套油菜轮一茬,这两种作物占冬,正好腾出秋天来种土豆,只看如何安排。   要是在南方,还可以套水稻种一茬。   现在才三月,河北老百姓正在种的,则是玉黍。   种玉黍就得把家里的地分两份,一份种植麦子套土豆,一份就是现在这时候,将玉黍种下去。   不过种它的原因却是为了人畜兼用,等到秋天收了玉黍种上麦子,那边的一份又可以收掉麦子,安排油菜或者来年的玉黍了。   很好,安排得很满,可是地力可就成了大问题,必须上肥。   当粪肥成了紧俏东西,家家就开始挖厕所,牛马猪人的都不能放过,于是河北各大城镇,也开始出现蜀中那种农村来的收买市民粪肥的粪车,和大清早挑粪担的农民。   苏油在号召各路知州搞五小工业,也就是就是小钢铁、小煤矿、小机械、小水泥、小化工。   在河北,搞这些东西可谓是得天独厚。   别的都还算进展不错,不过化工一门最多就是肥皂厂、石灰厂,能搞出化肥来的工厂,门槛太高。   好在沧州有一个。   沧州有整个封建时代中国最优良的盐场——长芦盐场。   但是很可悲的是,守着一个好盐场的河北老百姓,在几十年前竟然吃不起盐。   说起来这还是张方平的德政,老张到了河北一调研,发现大宋在盐政从配给制到供给制的转化过程中,官府不再向河北老百姓发盐,让大家自行购买,然而盐菜钱依旧在照收!   老张立刻上书,要求免除这项苛政。   又因为河北本来就是产盐区,老百姓吃私盐乃是常态,因此屡禁不绝。   于是再次上书,河北盐榷完全没必要,交给官府的够数之后,干脆许百姓自行生产买卖吧。   从此之后,河北和四川,成为大宋唯二两处没有盐榷的地区。   成为定制之后,历任河北转运使中,也有不少垂涎这股大利的,无奈河北百姓实在是凶悍,最后都不了了之。   直到苏油在两浙路挂羊头卖狗肉地推行安石相公的“新政”,规定一次贩运三百斤盐以上,才算是“倒卖私盐”之后,大宋的盐榷才算是真正告亡。   说起这个花招来苏油至今都在得意,一次贩运三百斤,特么连马都背不动。   在两浙盐场工艺成型之后,四通也在沧州重建了大盐场。   说起来也可悲,沧州地处“九河下潦”,几十年来被黄河扫荡了几次,盐场也变得破败不堪。   四通到来之后,又因为害怕辽国觊觎,还得苦逼地“限产能”,不敢大搞。   如今大宋的腰杆子终于开始硬挺了,加上赵小童鞋超给司徒面子,大方地借了一千五百万贯,这个大利源苏油当然不会放过。   除了盐场,还有盐化工基地,京师大学堂的科学家们有了专业安静的研究环境,点开了近代盐化工最恐怖的金手指——合成氨工艺。   之前的氨,是通过干馏木材时得到的副产品——粗氨水。   合成氨工艺的恐怖,是利用空气、焦炭、水蒸气就能得到急需的氨气。 第一千六百二十二章 炮楼   焦炭通过水蒸气,能够得到氢气与一氧化碳混合气,在水蒸气继续作用下,进一步转化成二氧化碳和氢气。   如果是红热的碳,则空气中的氧会变成一氧化碳和二氧化碳与氮气的化合物。   经过去杂吸收,就得到了合成氨所需要的物质——氮气与氢气。   说起来很轻巧,但是过程很难,非常难。   因为提纯的过程需要高压,让二氧化碳溶于水,被吸收除去。   不能让氧气残留,否则与氢气反应会发生爆炸。   之后气体反应还需要两百个大气压,六百度的温度以及气体循环。   这套高压容器,直到前年研发柴油机的过程中才研究出来。   除此之外还要产生高压的动力,双螺旋气体压缩机,则是研发冷库时的产物。   具备条件后,还需要催化剂,这个倒是简单,苏油带着前世的记忆,铁氧催化。   但是问题还多,即便有了催化剂,氨转化率也不到百分之二十,因此还得让高压气在管道内反复循环,不断通过催化板,这又需要精密铸造与焊接工艺。   好在铝热剂和电弧焊能够解决这个问题。   还有压力容器要用到钢材,钢材含碳,在高温高压下容易被氢气搞脱碳。   这个问题苏油做了贡献——简单,咱们以前焊接技术不行的时候,不是拿铜皮制造火车蒸汽机的内胆,然后在外边包上钢壳加强耐压程度吗?   那咱也可以在高压容器内壁贴他一层纯铁皮,铁有正好具有催化作用,这不就解决了?   张天师试验了一下这方法,效果很好,还连带解决了加工难度的问题——铁皮包钢壳,铁皮容易加工,钢壳分体分段冲压再用铆钉固定就行,两百大气压的强度完全可以保证,还大大降低了设备成本!   合成氨铁氧催化剂和铁包钢的点子,让苏油缺席拿到了年前的化学杰出贡献奖。   理工人理工魂,解决问题人上人,降下成本才是神!   这是现在流行在京师大学堂各个学院的俏皮话。   有了廉价氨气,后世的侯氏制碱法和真正的三酸两碱盐化工才算是诞生了。   这是大宋理工发展的最新成就,也是大宋如今科技之最高成就,技术含量比制造枪炮还要高。   没有前几年诸多新工艺新发明的爆发式进展,根本就不可能实现。   穿越四十三年时间在大宋搞出合成氨工艺,这已经是二十世纪初的技术,以后的人们评价这段时期的科技发展,恐怕只能用“牛逼”二字来形容。   到此再进一步,就是化肥跟炸药。   赵煦的一千五百万贯,光这一个长芦盐化工基地的产能就能给他搞定。   这玩意儿辽人那边再怎么看都不怕,这可是比炼钢高炉还要领先整整一代的科学技术。   唯一要命的是地理位置,苏油视察了基地之后,严命德州、冀州、深州、恩州、沧州五州官府,发动民力疏浚诸多河道,不许侵占,深度要够,务必保证这个基地的安全。   继续前行,船只过了清州,进入文安洼也就是白洋淀,再转入拒马河,逆流而上,就抵达了霸州。   拒马河边,一雄一霸,雄州就是瓦桥关,霸州就是益津关。   锁钥两关征战地,行人到此望燕山!   当年后周柴荣气吞万里,挥师北伐契丹,兵不血刃拿下这两处地方,将瓦桥关改为雄州,益津关恢复旧名霸州。   一雄一霸,寄托了一代雄主多少豪情!   可惜壮志未酬,当年六月柴荣去世,之后,就再没有之后了。   霸州有两支军队驻守,镇宁军孙能,破虏军曹南。   孙能基本就是苏家半个孩子,曹南也是老交情。   当年为取占城,苏油偷偷通过海船将他安排在会安市舶务潜伏,多备弹药却示敌以弱,故意引诱诃黎遣军渡河相攻,让大宋拿到“自卫还击”的政治正确。   本来那一战守稳就算赢,结果曹南巧妙设计了圈套,实施狙击的时候故意放过一处竹林,让受到狙击的诃黎军以为那里是一处安全区。   结果溃败的前军将之作为避难所,后到的中军将之作为前进基地,最后被曹南狂轰烂炸一锅端。   那一战是新军第一次独立作战,五百人打得两万占城军队几乎全灭,曹安民从此名扬四海。   也是那一战之后,大宋水师正式成立了陆战队。   海军陆战队的作风也从此奠定,那就是永远背水面敌,永远在最绝望的情形下,战胜最不可能战胜的敌人。   苏油乘坐的小火轮可让曹南羡慕坏了:“司徒,啥时候给俺们配上这玩意儿啊?给我五艘这个玩意儿,沿着桑干河进去,整个长城以南我都能给你拿下。”   苏油白了他一眼:“嗯,你咋不沿着滦河进去呢?那样连长城北都是你的了!”   这话也不算是完全开玩笑,桑干河流域包括整个燕山分水岭南部地区,如今行船能够抵达奉圣州,归化州,也就是涿鹿一带。   滦河能够抵达北安州也就是承德以上。   大宋水师全球独一份儿,早就已经取得对辽战略上的绝对优势。   这也是苏油一贯的风格。   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你敢来,我敢埋。   北洋水师没有成立之前,宋军只有在雄州和霸州的东边营造出六百里的水泊,以阻挡辽人从雄州霸州东面突破南下。   然后在雄霸两州部署重兵,驻守两关。   即便如此,因为地势低平,一样防守艰难,真正的战略作用,是吸引辽人军力,或者威胁辽人进军之后的后路。   因为以前都是盐碱地,两周方圆百里几乎没有人烟,补给全从后方调运,河北一路的役务沉重到无以复加。   黄河改向北流后,夺两州下游的界河河道入海,治理好后,反倒是在两州东面构成了一条天堑。   而且黄河水带来的黄土和流水,将盐碱地都冲没了,淤积在六百里水泊里,反倒能让水泊变成了良田。   如今这一带也来了不少移民,加上军中现在牛马众多,自屯加招募商屯,竟然能够实现粮食上的自给自足。   对辽态势已经大为改观,保州以东都有河防为支撑,而保州以西,基本就只有通过太行山和燕山之间的豁口飞狐道南下攻击真定府。   否则就得再往西数百里,绕过五台山,从雁门南下攻击太原府。   不管哪个山口,一支新军足够应付。   不过曹南的话倒是给苏油提了个醒,虽然在战略上大宋其实已经不怎么畏惧辽国,但是战术上人家还是有偷鸡的机会,比如冬季封冻的时候,所以倒是也不得不防。   想到这里,苏油想起来后世一种曾经让中国人民深恶痛绝的东西:“你们知不知道有一种东西叫炮楼?砖石水泥土构建成的三层九米的圆柱形建筑,四面都有高低不齐的十几个射击孔,十几个观察哨,楼顶还可以架迫击炮,楼里存放足够的粮食,弹药,一个炮楼可以住十几个人,外围还可以设计壕沟,铁丝网。”   “平原地区,一个这样的建筑能够让十几个军士完全控制方圆六七百米的范围,而且不是孤立的,炮楼与炮楼之间还可以相互呼应,构成交叉射击火力网。”   “有二十个这样的小炮楼,四五百军士,控制百十来公里不在话下。”   说完取过书包拿笔画了个大致的形状和内部图,然后有画了个点状分布图:“像这样分作两排,一排十个,交错五百米布置,如此每个炮楼都能够与另外两个形成三角攻击区,想要通过那是千难万难。”   孙能取过笔来:“这东西看着像城墙的棱堡独立了出来,要是依托县城……像这样,老师你看!”   曹南将本子和笔接过去,也在上面画了起来:“依托山体,在山谷通道两侧搞几个,嗯……再通过战壕连接……”   说完又将本子还给苏油:“没啥意思,最多就是保护屯田很稳当,等着别人来打,不是取胜之道。” 第一千六百二十三章 请客   苏油美滋滋地收起来:“定州西北有几个小矿区,那里我肯定要搞五小工业的,需要重点保护,以后军中的军器维修,弹药复装,小批量炸药制造等事情,那里就是前哨保障基地。”   “雄州最多的就是砖瓦土和砂石,到时候我给水泥,烧砖还是采石你们随便。”   “别小看防守,能保住屯田的收成那也了不得,百十个碉堡的钱都省出来了!”   孙能将本子上的图稿撕下来,兴奋地说道:“那我们现在就去见大帅!”   “不用了!”帐外响起一声不满的声音:“我们已经来了!”   帐门掀开,孙能与曹南顿时一个立正:“参见大帅!参见副帅!”   门口两位肩扛金领花的军人,渊渟岳峙地站在那里,正是种诂和巢谷。   苏油拱手笑嘻嘻地道:“种帅,元修,你们怎么来了?”   种诂一脸没好气的样子:“明润你能给大家省点心不?这里是边境前线,你的护卫呢?”   苏油说道:“他们是骑军,还在造筏度黄河呢。”   种诂怒了:“黄河?!过河后还要绕过文安洼,也就是说,还在一百六十里外?!”   苏油说道:“我船上还带了一个排……”   “一个排顶屁用!万一辽人将你劫了去怎么办?给他们造连机铳?造霹雳炮?”   “太皇太后与陛下的电报都打到我那里去了!你是当朝一品,朝廷丢不起那人!”   这话说得,真实历史上几十年后皇帝都不是没丢过,还俩!   巢谷在一边笑得吭哧吭哧的,这尼玛经略使敢训四路节度使,要翻天了这是。   种诂听见巢谷的笑声,才察觉到了不妥,强自耐心道:“等过几日骑军到了,我来安排他们送明润你回去。”   “别呀,我还要去定州看看去,听说那里有金、铜、铁、铅、煤,还有一处石棉!”   种诂硬的不行只好来软地说道:“算我求你了行不?去年你派的勘探队,我老种有没有孙子一样的陪着?今年你派的建厂队伍,我老种有没有翁翁一样地拱着?都是宝贝,谁敢委屈着他们?!”   其实勘探小组在定州西面的宋辽边境,还有一种最近才发现的重要金属——钼。   这是一种熔点高达两千六百五十度的金属,需要将氧化物通过氢气还原才能得到。   在张天师发明电熔炉之前,这种东西只以矿物的形式存在,天师早就知道有这玩意儿,可就是制备不出来。   不过现在可以了。   钼与铬、镍、锰和硅等可制造不同类型的工具钢、高速钢和合金钢等。   工具钢有了它,效率可以达到钨钢的两倍,性能优良,成本低廉且重量较轻。   高速钢有了它,就具备了碳化物不均匀性,不但耐磨、韧性好,高温塑性还特别强,非常适合用作制造成型类刀具。   合金钢有了它,可用于制造机床结构部件,强度大增,最大的用途就是铁轨和桥梁。   铸铁有了它,火车的闸轮和刹车片强度和耐磨性会变得非常好。   又因为耐高温,耐压,强度高,还可以作为还原性高温炉的结构材料,最新的合成氨反应炉,就是用它作为加热板。   还有就是高温熔融电炉的电极,能够直接作为玻璃行业的加热设备、炉具、容器、导流槽、气管。   定州的钼矿是和铅矿相伴生,现在还是秘密,种诂都只知道那里在炼铅和锌,不知道其实更重要的东西是钼粉。   总之这是能让钢材部分性能提升一两倍的好东西,蔡京也是有大气运加身的,定州发现这玩意儿之前,产地只有一处——淮南。   “你去看了有啥用?你去看了金铁自己就能从地里长出来了?”种诂继续苦苦哀求:“这些就交给娃子们去办就得了,多少大事等着你坐镇拿主意,一个小小的定州……”   “最近还真没啥事儿……”   “没啥事儿你去钓鱼都好,少来祸祸我!”   “诶对哦,我们干嘛在这里聊?”   “……”   没过多久,几人就在文安洼一片芦苇丛边上下钩了。   现在的文安洼不像后世白洋淀被分作了一百多个湖湾岔,如今又是水满时节,正是浩浩汤汤一个巨大的大湖,湖面上波光粼粼金鳞跳跃,大量的水鸟在这里栖息。   小火轮的船尾有一个平台,上面有特意设计的支架,还有水舱,用来养渔获。   苏油邀请种诂和巢谷入座,一人发了一根竿子:“里头有一条五斤的鳜鱼,特意给两位从黄河带过来的,咱们今天中午把它干烧了。”   巢谷笑道:“还别说,挺想这口的。”   种诂将苏油分给他的饵料上到钩上,笨手笨脚地抛入水中:“这里被黄河冲洗过两次之后,堪称是一片宝地啊,可惜宋辽长期对峙,不得开发,不然就凭这千里大洼,所活也不可胜记。”   苏油也调好了浮漂:“要搞的话,还得在出水口修建大闸,控制水量,保证灌溉,仿造太湖模式,在边缘开辟溇港,种植水稻。”   “其实这里还有个好处,这里都不用大动干戈,拒马河泥沙多,只要每年疏浚,就会带来泥沙,渐渐将这个大泊冲积成为良田。”   种诂摇头:“能将大湖化作千里沃野,那得是理工之能了。”   苏油笑道:“不过我的建议是暂时不要,湖泊能够起到减峰消谷的作用,对下游安全是具有巨大好处的,工程造起来后,改造湖周,已经能安置上百十万人,这就够了。”   巢谷笑道:“百十万人还是小数目?明润果然是做了宰执之人。”   苏油说道:“近几年东面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动作,正好咱们厚培民生,扩田,扩隐户,招纳流民,将人口厚度培养起来。”   “河北已经安定了十几年了,一代人已经起来了,吏治肃清以后,巡检司要开始搞人户调查田亩登记。”   “河北是传统保守地区,民风又彪悍,万一有事儿,两位可要给我兜底。”   种诂笑道:“明润想多了,陕西那鸟样都给明润生掰了过来,我看河北地界的情况要好得多。”   “道理其实很简单,只要你给大伙儿发地,发钱,谁要是敢拦,谁就是上赶着找死!”   “所以定州我还是得去,不大兴工业,怎么发地发钱?”   “……”   “来了来啦……中!哈哈哈一条大鲂鱼!两位我这窝子可是发了啊……”   “……”   跟着司徒走,钓鱼不空手。   如今的鱼实在是过于好钓,薯类膨胀饵料兑虾粉和几滴曲酒,对鲤科来说是难以抵挡的诱惑。   很快水舱里面就有了好些大大小小的鲂鱼、鲫鱼、鲤鱼。   收杆的时候种诂还恋恋不舍:“偶尔这么玩一次,真还挺有意思的……”   提着一抄网鱼上到二楼,苏油下厨忙活,巢谷和种诂开始泡上茶,研究苏油提议的碉堡,一点帮手的意思都没有。   曹南和孙能也撑着小船回来了,船头上是虾笼,还有几只被猎杀的野鸭跟大雁。   司徒亲手料理的美食,那可是怎么都不容错过的。   这样这一顿就丰富了,土豆烧大雁,爆炒野鸭,油爆湖虾,清蒸鲂鱼,干烧鳜鱼,糖醋鲤鱼,豆豉鲫鱼。   虾笼里的小黄瓜鱼巢谷都不放过,要苏油给他做成熏鱼,说是留着慢慢吃。   军中艰苦,这次苏油给种诂他们拉来的,有一船全是调料。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到了雄州霸州,守着这方圆千里的文安洼,就得学会吃鱼才行。   还开了一瓶永春露,算是慰劳几位的辛苦。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苏油才说道:“真不是我不回去,这俩月要搞二摸,大名府上下官吏现在都恨不得把我给撕了,这是出来躲躲。”   说到这个种诂就笑:“明润你就缺德吧!雄州城里那些文职,可真是恨死你了。” 第一千六百二十四章 众将   苏油愤愤不平:“等到朝廷的考试真的下来,他们才会知道我的好!”   说完又正色道:“你们武人也不能放松,口号我都跟你们想好了,‘早打晚打,早晚要打’,‘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只会撩刀,半个草包,能打能算,一条好汉’!”   一群军中大佬顿时都笑尿了。   种诂瘫在白藤椅子上:“哈哈哈哈,这就是探花郎想出来的词儿?哈哈哈哈……”   苏油不管:“你别管文辞雅不雅,军爷们听着带劲儿才行。”   巢谷说道:“不过也在理,要是不懂理学,这个碉堡怕是都修不好。”   苏油笑道:“元修老哥这例子可举得不对,河北军中可有造这个的高人,还很多,有些是真不懂理学。”   种诂顿时来了兴趣:“谁呀?”   苏油说道:“阿烈跟炽火两军里边,不少都是二林部里出来的,他们部族不用水泥粘合,光用石块都能垒砌出十多米高的碉楼。用上水泥,搞这么个玩意儿不叫事儿。”   种诂大喜:“那这下我东线和中线就可以安心发展和操训了。”   苏油说道:“这次来也不是听大家报喜的,更想听听你们有哪些难处苦处,需要四路都转运司,节度府如何帮助解决的,只要提出来,我会尽量想办法。”   种诂说道:“本来是要提的,比如前线军力还是比较薄弱,防守面积过宽,后方人口基数不高,要真有战事,转运可能会成问题等等。”   “还有就是粮秣、物资、牛马,不过跟明润你谈下来,这些都给你想到了。不过光想到不算啊,得尽快化作实利,厚培出根本。”   苏油说道:“你放心,河北民力我已经调整了出来,很快就会见效。水路已经探明,很快你这里就会收到机械、农具、各种建设和军用的物资。”   种诂这才贼笑道:“既然明润你如此上道,那我也不能白拿,给你出一招,算是礼尚往来。”   苏油问道:“啥招?”   种诂得意地道:“听说你苦于无法与太原打通便利通道?”   苏油大惊:“种帅你能解决这事儿?”   种诂摇头:“我可没那本事儿,不过我对军事地理和历史感兴趣,知道古时候就早有人尝试过。”   苏油赶紧找来自己的书包,翻出笔记本:“种帅你不早说!快快快,我都记下来。”   种诂说道:“东汉初匈奴强盛,汉明帝击之,大军驻屯于雁门,太行。”   “虽营屯田,然依旧不给,于是在明帝十年,汉始作蒲吾渠,以通漕船。”   “此漕由大白渠通绵蔓水,再由绵蔓水入汾水,以达羊肠仓。”   “大白渠在真定西面的获鹿,绵蔓水即今之冶水,上游源头在太原府的寿阳。”   “而冶水附近的汾水支流,只有一条河,那就是洞过水。”   “而洞过水的上游,也在寿阳!”   “因此东汉蒲吾渠,必然就在此地,而蒲吾,即今之平山在汉代的称呼,也是冶水汇入滹沱河的地方。”   “因此这条渠,肯定就是在寿阳开凿,沟通冶水与洞过水这两条支流,穿过太行,将汾水与滹沱河联系了起来。”   “靠,汉代?!”苏油都惊着了:“他们成功了?”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猜应该是没成,否则后来就不用开凿另一条了。”   “还有一条?”   “对,估计是蒲吾渠穿越太行过于艰难,于是在永平年间,东汉为了解决明润如今想要解决的这个问题,又重新修建了一条漕渠。”   “这次选点,是利用太行、吕梁之间的豁口,从交城、太原北上,沟通汾水的支流杨兴水与滹沱河的支流牧马水,让河北漕粮可以抵达定襄。”   苏油将这两条线路记录在笔记本上,问道:“那这第二条线路,汉人成功了吗?”   种诂说道:“如果说修渠,算是成功了;如果说漕运,算是失败了。”   “何意?”   “因为那边的漕渠过来,只到定襄。而沿滹沱河利用水运,一般抵达平山为止。从平山到定襄这段滹沱河天然河道,史称‘三百八十九隘,前后没溺,死者无算’,其后汉章帝派邓训考察,邓训奏称水道凶险,认为不如驴辇,将之停了下来。”   苏油点头:“如今已过去千年,北方河道的水文情况需要重新考察,既然已经知道了大致线路,就算是有了线索,等回到大名我就给京师大学堂去信,让他们查查这方面的资料;也会给各地知州们下文,查询沿途情况。”   “等资料查实,我们派遣勘测小组去看看。”   “东汉人没有高爆炸药,他们不行,咱们不一定不行。要是真能成,这可就解决了大问题!”   要是苏油知道种诂所言的第一条线路,就是后世正太铁路的线路;而第二条线路,就是后世蒲汉铁路北线的话,只怕要惊掉下巴,再次刷新对华夏民族智慧的认识。   在霸州考察了两天,护卫马军终于到了,苏油邀请种诂和巢谷体验了一把小火轮,沿着界河前往雄州。   八十里水程,纵然是逆流,在柴油机动力的驱使下,小火轮也比骑军常速行进还快。   这引起了种诂和巢谷的严重兴趣,种诂说出了和曹南一样的话:“明润跟我整几条这个呗!”   种诂发话比曹南有效多了,苏油没有一口拒绝,笑道:“所以要去定州看看啊,先得了解这边的技术水平到达了何等程度,才能决定是给你们配蒸汽机船还是柴油机船。”   巢谷说道:“到时候别忘了,再把扁罐跟椅子在东胜洲搞的那种小炮搬两门上去……”   小火轮加七十五毫米滑膛炮,这尼玛已经是内河炮艇的概念了,不过也不是不能考虑。   苏油脑子里已经在勾勒后世嘉州码头那种二十米级水警巡逻执法船加上炮塔的拉风场面了,嘴里却说道:“我会将设计要求发给昭明看看……”   雄州的老熟人就更多了,四路都经略司幕府是按照军机处六司规格设置的,负责人分别是种师道、种师中、姚古、韦昭、李祥和王厚。   李祥是太监,但是箭术一流胆气过人,皇家军事学院培养时学习成绩优异,宫里偏心,将之列入了四路都经略司参谋班子。   他不是监军,监军另有其人——童贯。   这里是四路前线指挥心脏,一共驻扎了三支新军,分别是苏烈的永清军、折可大的平戎军、郭成的承德军。   苏烈是老熟人了不用多说,折可大是炮三班杀才出身,同时还是陈昭明的半个弟子。   跟随陈昭明炸开宣房口后,对理工之道简直崇拜有加,当时就拜了陈照明为师。   在平夏之战里边大放异彩,先是帮王中正放了一把大火,然后设立阵地狙击从火场冲出来的夏人,愣是无一得脱,彻底平定了曲野河。   完成任务后追上种谔,又和他一起歼灭梁永能,进而配合包围故秦渠外的猛将仁多零丁,歼灭之后渡河,和刘世恒一起攻克定州,断掉兴庆府的后路。   一路杀出赫赫威名,手底下人命超过十万,军中号称“小将种”。   郭成则是大宋悍将刘昌祚的手下,老西军精锐中的精锐——骁锐骑军,就一直是郭成在统带。   平夏战役中一路从磨脐寨杀到了敦煌、玉门关,一直是刘昌祚的左膀右臂。   骑军队伍也越打越大,从一支变成了三支。   骁锐军也变成了重装骑军,由刘昌祚亲自统领,郭成则成了骁锐军的两个重要帮凶之一——豹捷军的主官。   平夏之后西军开始了重大军事调整和裁撤,如郭成这样的悍将苏油是一定要保住的,第一时间将之送进皇家军事学院深造。   出来后河北组建新军,要实现全骡马化,朝廷当时点了种诂和巢谷的将,并问种诂有什么要求。   种诂说没有要求,把郭成给我就行。 第一千六百二十五章战略   老战友们相见,自然又是一通热闹,种谔也不来虚的,大家去作战指挥室,边看地图边聊。   进入指挥室,苏油一看墙上的大地图就乐了。   这尼玛光看地图,还让人以为是辽国的作战指挥室呢。   甚至可能就连他们,都没有如此精细的本国地图。   这就是苏颂、晁补之、李拴住、张商英、李庸、赵孝奕几十年轮番上阵搞出来的成果了。   当然辽国本土买办们也功不可没。   地图除了下方不到五分之一是大宋宁夏路与河北三路,剩下的五分之四都是人家辽国地盘,包括了西京道、中京道、南京道的全部。   大厅一侧还有一张地图,更是一点大宋疆土都没有,那是辽国的上京道,女直控制区和高丽。   宋人控制地在这图上面只有两个租借的岛子——獐子岛和鹿岛。   苏油只看了一眼,就指向一处地方:“鸭渌江口,保州对岸,宣州底下,怎么多出来一个义州?辽国什么时候在那里又搞了个城?”   种师道笑道:“节帅对辽国局面很关心的嘛,只一眼就看出来了。”   “那里不是辽人搞出来的,一开始是与獐子岛贸易的女直人暂居地,后来渐渐变成了一个大镇,现在那里修了松木的寨墙,可以算作一个城了。”   苏油懂了:“辽人这都不管啊……”   种师道说道:“不是不管,是管不了。如今整个混同江和鸭渌江东岸地区,基本都在完颜部的控制之下。”   苏油问道:“这没道理啊,现在耶律洪基多了辽阳长春两处粮仓,又与鞑靼和女直行了分粟之制,为何还没有羁縻住呢?”   种师道解释道:“正因为行分粟之制后,长春洲粮仓有十分之一产出归了女直,女直不缺粮后,就更没有和辽人交换商品的欲望了,他们将贸易方向改向了獐子岛,所以鸭渌江口才多了个义州嘛。”   “如今看来,辽人的羁縻之政成了饮鸩止渴,让女直越发强大起来。”   说完对苏油拱手:“这政策还是节帅引导辽人做出的,师道佩服之至。”   苏油摆手:“别闹,我当时是想着让大家有口饭吃,别总是来打我大宋的秋风,可真没想到会演变成现在这样。”   “女直人不可小事,趁现在大家关系好,要加大了解和渗透,这里都不是外人,大家都要意识到一个问题。”   “就是如果以后我们成了混同江的主人,如何处理女直的问题。”   种师道一拍腰间小十三:“武功再好,一铳撂倒。阿骨打也抗不过霹雳炮!”   呃,你特么说得好有道理,苏油在心里吐槽了一句,表面上却还是提醒:“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深入蛮夷地区,最大的敌人往往不是土著,而是当地的气候与环境。”   “这一点上,我们得跟土著多学习,明白吗?”   种师道一个立正:“是!”   苏油看向苏烈:“烈公,这可是越发朝北跑了啊,身体可还受得住吧?”   苏烈今年已经年近六十,头发胡子都已经花白,已经到了称公的年岁。   这位堪称是大宋的一个传奇,若非受文化水平限制,早该进军机处枢密院才对。   不过现如今去皇家军事学院镀了金,算是补上了这层短板。   苏烈笑道:“又不是弟弟那般的细致人,这有啥不习惯的?起码平野上比山里还跑得快。”   其实苏烈的成长经历,与后世现代华夏那支战无不胜的军队中很多早期将领们的成长经历,是最接近的。   而二林部的作战方式,到后来囤安军的作战方式,再到后来换装为热兵器后的作战方式,苏烈几乎天生就用得得心应手。   新军的游击战法,是苏烈靠自己的战争天赋摸索出来的,在应理关狙击战中发挥得淋漓尽致。   以三千人牵制六万夏军,硬是打得他们寸步难行,以致夏国高层发生严重误判,认为那里将是宋军的主攻方向,过度调整了兵力,造成后方空虚,结果被苏油偷鸡成功,一举拿下兴庆府。   这位可是宝贝,必须保护起来,苏油准备让苏烈再干几年,等帮助前线修好碉堡,就去皇家军事学院开辟游击科目和夜战科目,将一身本事儿传授给大宋的指挥官们。   种诂让种师道取过指挥棒,将地图上方卷着的魔芋胶薄膜给放了下来,地图上顿时就多了无数密密麻麻的箭头。   这是战役预演,宋军如今有了充分的细作和情报,对于辽国各州军的情况了如指掌,至少在长城南部地区是这样。   从地图上看,种诂和巢谷是基于只依赖河北新军,独立打赢对辽战争的预设,安排的这场战役推演。   和曹南说的那样,大宋会利用水师,分别从桑干河和滦河对辽国南部实施分割。   大军从白沟出击,强破归义、范阳、涿州,至良乡与西路水师会合,完成第一阶段战略,建立前进基地。   与此同时,东路水师进入滦河,北上攻取滦州、卢龙,兵指景州,做出切断析津府后路的态势。   而中路水师先随西路一起出动,拿下武清之后转入桑干河支流潞水,攻取潞县,断绝析津府与渔阳方面的联系,实施围城打援,歼灭渔阳方面过来的有生力量。   等到西路主力大军拿下析津府,第一阶段战略完成,河东路的新军方才出击灵丘、飞狐、易县等太行要冲。   这时候防守太行要冲对辽人来说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这三处重兵只能掉头救援析津府,又会被种诂在桑干河边实施第二次围城打援。   之后战局就活了,大军以析津府为基地,依托桑干河为粮道,向西北可攻击奉圣、归化,也就是后世张家口一带,向北可攻击檀州,也就是密云一带,向东可与滦河水师陆战队,东西夹击蓟州、景州,完成第二阶段战略,占领长城燕山以南地区。   第二阶段完成后,大宋历代君主克复幽燕的目标就算是彻底完成,但是在种、巢二人的计划里边,还要依托滦河的有利条件,继续攻取北安州和泽州,也就是承德一带,依托摸斗岭到石子岭一带山岭,布置成外围防线,进可攻退可守,直接威胁辽国中京。   到此河北新军的战略目标彻底完成,辽国的大军将被彻底调动。   然而下一步,河北新军将不再进取,以防守为主,大宋又会依靠北洋水师,以獐子岛为基地,发动辽河攻略了。   应该说这个战局推演相当的合理,也非常稳妥,利用水路作为粮道,以大宋水师之能,完全没有后路之忧,基本上立于不败之地。   可以想见,这些年来,种诂和巢谷以下的河北新军,为此付出了多少的努力。   然而章楶的战略一出,种诂就主动放弃了自己的战略,或者说,推迟到西北攻略完成以后再行实施,是做出了巨大牺牲的。   苏油听完种诂的讲解,对他拱手道:“种帅放心,还是那句话,早打晚打,早晚要打,内河水师的打造本来也需要时间,这几年我们正好利用从大名到雄霸两州的内河运输,将这套战法落在实地上。”   这时候王彦弼走了进来:“使相,雄州知州刘舜卿在外等候,说是辽朝使节已经抵达白沟驿,中京留守耶律慎思听闻使相在雄州,请求面谒。”   苏油说道:“宋辽两国乃兄弟之邦,数十年来一直交好,尤其近年,大宋不遗余力从政治、经济、文化上帮助辽国,两国关系翻开了新的一页。”   “见见耶律慎思,其实也没什么。”   一干将领都傻愣在了当场,刚刚还在讨论怎么打人家,现在说得这么好听,这就是大佬传说级的演技吗? 第一千六百二十六章 杂货铺   苏油却又说道:“不过我是一国使相,和耶律慎思也不是敌体,只能安排在非正式场合,常服相见。”   “如果辽使同意这样安排,倒是可以见一见,到时候让刘舜卿,童贯,李常列席,辅之你和辅道做好笔记,让高世则维护好会场秩序。”   这是要将这次会见完全置于监督之下,王彦弼领命去了。   苏油这才再次翻脸:“来我们继续复盘,这次报一下粮秣安排与各路兵力配置……”   三日之后,界河白沟驿边上的草坪上布置起了一场酒会,苏油再此接见了辽国使臣耶律慎思。   耶律慎思也是辽国的名臣,最早是他建议辽国接受宋国的救灾使团,才开启了宋辽外交的新篇章。   不过总体来说耶律慎思的日子比萧禧不好过,当年萧禧胡搅蛮缠,却总能拿到大宋的好处。   如今变成了大家坐而论道,明面上大宋还是帮助了辽国,但是不免已经有了一丝祈求的味道。   耶律慎思是儒臣,身着便装,戴着东坡冠,拿着高丽折扇,看上去与大宋士大夫毫无区别。   一边的宴会还在准备,苏油请耶律慎思喝茶:“贵使是北朝名臣,如今一见,风采不下我朝两位无咎公子啊。”   苏元贞不知道,晁补之可是去过辽国的,耶律慎思赶紧谦逊:“晁学士出使我朝期间,助我史晟建立档库,当时慎思还是他的助手。”   “晁学士其学识风采,至今在辽国传为美谈,慎思粗野,岂敢与之比肩。”   苏油说道:“贵使请喝茶,这是建阳毛尖,得用玻璃盖碗方显清趣。”   “晁无咎前几年判太常寺,贵朝皇帝所用的卤簿仪仗,就是出自他的手笔,贵朝皇帝还满意吧?”   “满意的。”耶律慎思说道:“尤其是从步队改作骑队这一节,陛下尤为满意,毕竟我朝是以骑射立国嘛。”   这就是话里有话了,苏油笑道:“是,骑射缘起与渔猎,对于部落来说,游移渔猎,是差不多可以养活自己的,但那需要很大面积的土地。”   “农耕跟渔猎的差别,究其根本,就是怎么用更少的土地,养活更多的人。”   “听说辽国去年大丰,辽阳和长春洲两处,打了多少粮食啊?”   耶律慎思说道:“去年两处农产之区,让朝廷收粮五百万石,这真要好好感谢南朝,此次慎思前来拜谒使相,便是申说两朝旧好之意。”   苏油听到之后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五百万石,太多了,赋税收到了五成?”   耶律慎思顿时有些尴尬:“我朝南北两地,情势不同,辽阳长春,其实耕作者很多是头下各军州的部众,没有赋税一说……”   所谓头下军州部众,其实就是奴隶,苏油明白了,却原来真是没有赋税一说。   苏油点头:“如此说来,这五百万石,其实里边还有分给鞑靼女直的那部分是吧?”   耶律慎思说道:“对,岁币五十万贯里边,每年鞑靼与女直会得到五万贯的赏赐,现在改行发粟,五百万石粮食,两族合得五十万石。”   苏油都傻了,你辽国是这样算账的吗?   不由得摇头:“贵使啊,不是苏油想要干涉贵朝内政,我只想给贵朝提一个醒,请贵使带回给贵朝陛下,当然,仅供参考。”   耶律慎思赶紧躬身:“使相之识能,天下万国皆知,辽国这几年有这等气象,其实也得益于使相,但有所言,慎思一定完全带到。”   “是这样。”苏油斟酌了一下措辞:“对于蛮夷,须得恩威并举,不但要临之以威,施之以恩,更重要的一点,我认为还要接之以信。”   “以往贵朝施设岁币,我们先不说这个分配合不合理,鞑靼与女直那可是白拿。”   “如今改行发粟,鞑靼与女直却是提供了传统游牧狩猎的土地,与贵朝改做耕地,是有付出的。”   “既然有了贡献,还按照没有贡献的时候进行分配,这样合理吗?”   “还有一条,以往岁币年年发出去,辽朝朝廷这边就什么都留不下。”   “如今改行发粟后,土地水利一次大投资,之后年年收获,这就相当于将本该发给女直鞑靼的岁币,都给省了下来。”   “行改粟之制后,贵朝每年相当于省下五万贯岁币,这里边,女直和鞑靼同样是有贡献的。”   “为政之要,在公平合理,贵朝难道真的就不能再向两族倾斜一点,多发一些粟吗?”   “苏油这一辈子做事,只有一个原则,就是不拿任何人当傻子,做事要做到让大家信服。”   “女直和鞑靼里尽有聪明之人,若不预为处置,待他们迟早发现这些,到时候贵朝可就在两族之前失去了信义,希望贵朝好好考虑一下。”   话还没说完,耶律慎思对苏油的评价,已经从甲上调整成了乙中。   宋朝的官就这德性,对于这点,陛下早就办法处置。   简单得很,就是以前拨给鞑靼全体的岁币,如今尽数拨给了准部的玛古苏;拨给女直的,尽数拨给了完颜部的劾里钵。   对于两部来说,不但不见减少,反而有增。   而且也有道理,因为土地本来就是这两部游牧之地,而两部又是两族名义上的节度使,不能说耶律洪基在政策和道义上有毛病。   至于说女直鞑靼其余各部对分配方案不满,那他们应该去找准部和完颜部理论,辽国正好以此为机会,挑动两族陷于内斗,达到制衡的目的。   这就是陛下伟大的智慧,南朝司徒虽然也是聪明,然而到底是过分仁慈,不明白北方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   看来苏油的能为也就如此了,之所以声誉崇高,那是因为他的经济之能实在是过于彪悍,以至于掩盖了谋略方面的不足。   不过耶律慎思觉得自己没有必要教苏油这个乖,反而叹息道:“使相之仁,惠及两国,虽然女直鞑靼也多有受益,此话我一定转达于陛下驾前。”   之后就是开宴了,苏油级别太高,与耶律慎思“坐而论道”,谈治国之道,谈两国关系可以,谈具体业务那就是掉价了。   不过议论诗词文章,名臣轶事倒是没啥问题,苏油是出了名的谁都陪得,本身又是杂货铺,辽人最擅长的马经,鹞鹰,他都能扯,遑论其余。   比如海东青,苏油都知道用来打猎的全是母的。   因为公的个头太小,只能抓鸽子兔子之类的小动物,干不动狐狸天鹅这样的大猎物。   还有箭道,苏油知道女直人的箭比辽人的厉害,问题不是出在弓上,也跟箭羽关系不大,而是女直人的箭长达一米多,箭头长达半尺以上,且箭杆是流线型,中间圆长一寸四分,箭尾圆长一寸二分,而箭头后面圆长为一寸。   这些不同之处,决定了他们的骑射是诸国最强的,足见女直人虽是蛮子,但是也不是不聪明。   不过大国却不能照搬,因为如此一来批量加工的难度就大了,大国只能发挥自己的长处——走量,节约耗材。   大宋的骑弩就走向了另一个极端,箭簇和箭杆乃诸国最短,箭杆甚至短到只有六寸,不过因为弩力的加成,威力也是极大,速度上的短板,也用弩的数量加以弥补。   至于诗词文学五经义理,耶律慎思就更不是苏大宗师的个儿了。   这方面耶律慎思对苏油倒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是文官,好多东西连他都不知道详细。 第一千六百二十七章 河间府   言谈里边苏油还提到了辽国的一些人才,比如南院宰相王经,参知政事牛温舒,南院枢密使陈义,工部尚书室韦,都是难得的人才。   群贤毕集,才能让辽国如今气象蒸蒸日上。   武将里边苏油倒是表示不了解,不过耶律延禧此次平叛,展现了英武之气,此外之前一直保护耶律延禧的萧兀纳,苏油更是大为称赞,认为这位是程婴、霍光一般的人物。   问到几位如今在辽国的任职,才知道萧兀纳已经被耶律洪基封为北院行宫都部署,获得了大力提拔。   而室韦因为年老,已经告老致仕,虽然冲突过耶律洪基,耶律洪基也没有薄待。   最搞笑是春捺钵上,赵孝奕留给辽人那套冰捕网具竟然无人会玩,还是人家老尚书根据实物和目击者的讲述,推断还原出正确操作流程,这才没让耶律洪基丢脸。   因为这场功劳,以及老人家在辽国理工之道上的贡献,耶律洪基命室韦守了司空之职,在银州发挥余热,也办了一所理工学院,传授数理天文之学。   室韦也不弱,之后还复制出大宋赞助的大钟,送去了南京建造钟楼。   说到这里耶律慎思也称赞大宋的厚道,大宋当年援建上京的钟楼同样也是三十万贯,但是包括了将钟楼运抵上京和建造起钟楼的费用,属于全包工程。   而室司空组织工匠们手工打造出来的大钟,耗资同样高达三十万贯,却没有算运费和造楼的价钱,而且耗时整整三年。   要不是陛下开心,大家都觉得其实远不如直接买大宋的划算。   这就很好,苏油对耶律洪基的宽宏大量也表达了赞赏,而且室尚书对大辽的贡献不在复制出钟楼,更多的是各地的农机,现在还开始传道授业解惑,这是非常了不起的。   宴会用的都是苏油用船拉过来的精美餐具、美酒名茶,苏家班的厨艺比赵孝奕带去辽国的还要厉害,这顿饭自然吃得宾主甚欢。   但是耶律慎思的造访也让苏油之前前往保州和定州的计划被耽搁了,只好在雄州转入唐水,前往边吴泊,转向南方进入回程,前往博野。   博野有一条古渠,叫象谷渠,可以沟通唐水和滹沱河。   只不过如今的象谷渠已经被历任能干的河间府尹分作了三条,用于灌溉农田,小船还可以通行,小火轮就不行了。   于是小火轮只能继续南下,从蒲阴的深泽转向东方,抵达饶阳,回到滹沱河。   饶阳是苏油航行计划里田字的中点,距离下游河间府一百里,距离上游真定府两百里。   河间是张郃的故乡,真定是赵云的故乡。   而饶阳没出过武将,倒是出了两个大儒,西汉毛苌和北魏刘献之。   还有笑里藏刀李义府。   沿着滹沱河向东,抵达君子馆,上岸就是河间府。   君子馆是大宋的伤心地,宋雍熙三年冬,岐沟关之战后,车神为抵御契丹军南下,命李继隆为防沧州都部署,杨重进为高阳关部署,刘廷让为瀛州兵马都部署,田重进为定州都部署,张齐贤知代州,分守边郡。   契丹乘宋转取守势,发兵大举攻宋。   十二月初五,耶律休哥杀到滹沱河北,转师东进至君子馆,分兵扼守要地。   刘廷让乃与益津关守将李敬源等率数万骑出击,遣精兵一部隶沧州都部署李继隆殿后。   初十,萧太后率军与耶律休哥合势迎击刘廷让军。   时天大寒,宋军弓弩皆不能张,刘廷让军陷入重围。   李继隆惧战不前,退保乐寿。   御前忠佐神勇指挥使桑赞率所部力战不胜,引众先逃。   李敬源、杨重进战死,刘廷让大败,死者数万,仅率数骑遁走。   先锋将贺令图等被俘。   契丹军乘胜长驱南下,攻掠祁、深等州后北还。   那场大败,成为宋朝国势的重要转折点,真实历史上从那之后,宋朝再没有对辽发起过主动有效的战争。   当时黄河还没有改道,为了改变被动局面,宋朝还下大力气疏浚了运河,从乐寿修到河间府,再向北经莫州直达雄州。   如今这条运河,在苏油的建议下,继续南下到了临清,又到了郓州,最后由蔡京修到了淮阴,沟通了黄河与淮河流域。   如今蔡京与大苏正在联手打造沟通长江流域与淮河流域的运河,明年应该可以完工。   朝廷在河间设立了封桩库,雄霸有需求,缓急可济,也是苏油此次要视察的目标。   除了是大粮仓,这里还有规模巨大的粮食加工厂和饲料加工厂,董大官人的烧刀子酒厂也开设在这里。   苏油还是没有让董大官人吃亏,为了消耗掉朝廷从百姓手里收上来的玉黍,同时为了满足大宋医疗事业尤其是河北军方对酒精的需求,苏油贷款给他建造了一个酒精厂。   只有苏油知道玉黍的秘密,玉米要达到不比水稻差的保存时间和酿造口感,只需要多一道加工工序就行。   盘它。   这就需要一台玉米碴子机。   说白了非常简单,就是先将干玉米粒表面湿润,然后加入机器中,机器里边的凸齿辊对玉米粒进行挤压摩擦去掉胚芽和表皮,保留下干净的玉米淀粉部分,再挤压破碎,在通过不同目数的筛子,就能得到玉米粉,玉米小碴,玉米大碴。   失去呼吸作用和蛋白脂肪过高的部分,之后的产品保存时间就可以大大延长,能够到一年以上。   富含脂肪蛋白的部分,是最好的饲料添加剂。   同样的,胚芽会影响到酿酒的口感,使酒带上“水臭”味,去除之后,酿出的酒口味就极纯正了。   要是加上高粱和蜀中曲料,口味可比董非的烧刀子高级。   而且玉米的出酒率相当高,经过这样处理的玉米大碴,酿造五十五度的酒,其出酒率能够达到百分之五十左右。   这个产量可比董大官人的老酒坊产量高出了近倍。   所以当董大官人见到前来视察的苏油,笑得脸上的褶子都能夹死苍蝇:“使相实在是太辛苦了,这大热天的还在为民操劳,实在是大宋官员中的楷模。”   苏油也跟董非连连作揖:“董大官人是有大气运的,每锅汤都能赶上头茬,这都多少回了?听说又得了太皇太后奖喻?”   大苏在两浙路设立“同济药局”,被高滔滔看在了眼里,要求慈善基金在大宋各州都需设立类似的“福利医疗机构”。   董非的酒精厂正好又赶上这一波,钱赚了不少不说,还得到了高滔滔的赞誉,因为董非给同济药局的酒精,都是“良心价”。   天地良心,苏油都不用细算,玉黍比其他粮食便宜三成,出酒率又比其它粮食提高三成,成本降了产出高了,哪怕按照比市场价便宜两成的价格提供给皇家慈善基金,董员外都还能比其他酒坊多赚好多。   不过苏油也懒得揭穿他,酒精现在还算是战略物资,需求量巨大,生产商还是大爷。   何况加工方法自己申请了专利,三十年内董大官人都要按产量给自己支付专利费。   这笔钱,苏油用于给河北四路上小学的孩子提供补贴,因此对董大官人更是加倍客气,还特意邀请他一道去吃河间知府打保票要给自己送来的新奇美食。   结果河间知府送来的几道吃食,后世苏油去北京出差的时候,在京北渠附近的小吃街上都见过——这尼玛不就是驴肉火烧,河间熏肉外加饸饹面?太守你蒙谁呢?   太守都要哭了,天地良心,这真是当地最近几年才兴起的吃食,听说使相你喜欢品尝地方小吃,特意给使相准备的。   是老夫眼界浅,刚从外地调任过来没见识过,却不知道原来使相早就知晓了。   苏油转念一想,这几样可能还真是这几年冒出来的。   因为河间府和真定府,如今还是北方两处重要的牲畜转场修养地。 第一千六百二十八章 真定   依托兴旺的粮食加工业,产生了大量的麸皮谷糠胚芽糟粕等副产品,正好加工成膨化精饲料,用来给转场去雄州和霸州等地的牲畜补充营养。   因为牲畜来得多,不管怎么精心料理,也必然有死亡的,又因为各种粮食都在这里汇聚加工,于是老百姓们想方设法地将便宜的杂粮粉加工成比较好吃的东西,所以这几样东西自然也就应运而生了。   比真实历史上大大提前,自然不足为怪。   河间熏肉是用猪肉做的,开始的手法类似与卤肉,不过卤制到后期会捞出来,再用类似两浙路熏鱼的方法来熏。   和其它地方卤肉方法不同的是,里边会加入大葱大蒜,还有甜面酱,黑面酱、酱豆腐、酱油和醋。   熏制的时候要用柏木锯末,三至四两放锅里,盖好锅盖用慢火加热一刻钟。   看似粗野,肉片都有寸半厚,但是却是道功夫菜,没几个钟头拿不下来。   饸饹就是杂粮面条,因为杂粮面筋道不够,因此需要用到专门压饸饹的工具,称为“饸饹床”,床身用粗壮而弯曲的木料制成,中间挖一个圆洞,下面镶上一块布满小孔的铁皮,与床身平行加一木棍,当中对准圆洞放一木芯,使之可以像活塞似的上下运动。   将饸饹床置锅上,待水烧沸时,将揉好的面团坯填满圆洞,然后将芯置于洞口,手扳木棍,用力压下,面条便从小孔落入锅中,待面条煮熟后捞入碗中,浇上各种卤汁,即可食用。   为了增加面条的韧性,老百姓们还找到了一种添加剂,叫“面丹”,其实就是沙蒿籽的细粉,可以起到增加粘度的作用。   河间府饸饹用的羊肉老汤,垫衬碗底用的是绿豆芽,加上调好的蒜泥,撒上些香菜末,味道是特别的鲜。   火烧就没啥好说的了,唯一区别是这火烧不是驴肉的,而是马肉的。   苏油倒也不怕这是死马的肉,毕竟卤煮的时间也是老长,有啥病菌都给杀死了,只要肉质新鲜就行。   而且除了口感略粗,其实味道的确也非常不错,尤其是肉上浇了卤汁和面粉调制的“浇头”,滋味更是浓郁。   不过这个苏油不敢详细打听配方和做法,最多作为奇闻写到《厨经》里就可以了。   毕竟吃马可比吃牛还忌讳,大宋至今都还没有到“马匹自由”的程度。   要是给赵煦看见,想尝尝马肉,朝臣们怕不会把自己给喷死。   朝廷近日里又损失了一位大臣,右光禄大夫、知枢密院事孙固。   孙固可谓天下正臣,宅心诚粹,不喜娇亢,尝曰:“人当以圣贤为师,一节之士,不足学也。”   起于神宗藩邸,又曰:“以爱亲之心爱其君,则无不尽矣。”   傅尧俞曾有议论:“司马公之清节,孙公之惇德,苏相之智敏,盖所谓不言而信者。”世以为笃论。   真实历史上伐夏,孙固是枢密副使,当时他千方百计阻止北伐,认为大宋没有准备好。其所作的种种预言,在真实历史上的平夏战役中,可悲地一一兑现。   因此可以说,孙固的战略眼光和政治素养不是盖的,最早在河北任上,曾为国家从辽国那里谈判回来两百里地的人!   只因为是御史出身,大家多看重他的正直敢言,往往忽略了这个方面。   这个时空里,孙固见伐夏事不可阻,转而苦求赵顼,必须让苏油来主持平夏战局。   赵顼一开始还不愿意答应,以为夏国轻易,是让自家舅舅去游行白捡功劳的。   孙固又去说服了吕公著,两老头天天扭着赵顼闹,还给各路大佬写信请求声援,最终赵顼也扛不住,将苏油确定为六路都经略使。   在战争过程当中,老头一改之前种种阻挠的姿态,大力配合前线动作,甚至在苏油和高遵裕被“包围”的时候,还劝说赵顼,坚定信心,相信前方指挥官,不要先自乱了阵脚。   应该说孙固在朝中的保驾护航,对平夏战局的顺利实施,是发挥了无与伦比的巨大作用的。   听说孙固去世,太皇太后及赵煦皆出声泣,辍视朝三日,赠开府仪同三司,谥温靖。   苏油也给孙固写了一篇祭文,将平夏战局定议前后孙固的表现浓墨重彩地描绘了一番,认为大家忽略了他智虑深远,明敏洞察的一面;   又将其在战争进程中的表现描述了一番,认为大家更忽略了他高风亮节,为国不计个人声名,得失非毁的另一面。   堪称士大夫表率中的表率。   六月,苏油抵达了河北路另一个大镇——真定府。   真定府之所以重要,是因为这里有一处天险关隘,井陉,可以往西抵达太原府,是河北三路沟通河东路的最重要通道。   苏油在这里遇到俩委屈巴巴的货,宋用臣和沈括。   俩货都是活该,沈括是自己不严格执行朝廷销档制度,导致博州出了那么大的漏子。   宋用臣则因为是中官,本来就不受士大夫待见,又加上长期主持大工程,随便沾沾手都不得了,被新上台的刘正夫抓到把柄,弹劾其受贿渎职。   天可怜见,受贿是真受贿,渎职可真没有。   但是台谏弹劾太盛,高滔滔念在他毕竟为国家皇家干过不少苦活,尤其是治理黄河,那是百代之功,于是将之召进宫里,摆出他受贿的证据和群臣的奏章,问他想要如何发落。   宋用臣哭得稀里哗啦,只求一死。   高滔滔这才将证据烧了,命将奏章留中,对宋用臣说想死可没这么容易,苏使相那里用人之际,如今放眼天下,也只有苏使相才能容你。   最近使相得种诂的建议,要考察两条沟通太原和真定的线路。沈括如今在太原,那你就去真定吧。   见到两人苏油就没好气,沈括不去说他,宋用臣可实在是太不应该了:“缺钱跟我说啊,以内使你的本事儿,京师大学堂地理学院,建筑学院少得了你一个院长职位?营造司少得了你一个供奉?”   “这两项加起来一个月五百贯有余,加上正奉比宰执都差不了几个了,你一介中官有多大花销用得了这么多?”   宋用臣撞天叫屈:“使相有所不知,承包工程都是宗室勋贵,业务之外他们才是主子,下官就一奴才。主子赏赐,奴才有胆敢不收?”   “使相你说,高使相安排来的人要包干一段铁路,请你吃顿饭送点礼,这是下官给他老人家面子,还是他老人家给下官面子?”   苏油不由得哭笑不得,这尼玛还夹着这层道理在里头呢……   中官当甲方,宗室当乙方,传说中的甲方爸爸,在大宋当得可真憋屈。   朝臣们弹劾还不敢闹,只能勇敢背锅。   估计高滔滔也是知道这些,因此才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将老宋发落到自己这里来。   毕竟自己是始作俑者,知道这里边的门道后,就不会对宋用臣过于苛刻。   其实两人都是能臣,在自己手底下绝对能发挥长才,很快就能凭借功劳东山再起。   太原产铜,对沈括来说,大力引进湿法炼铜,只要炸药硫酸给够,让太原铜冶产能一年翻两番只是轻而易举。   而河北四路诸多大厂、大路、河道疏浚工程,对宋用臣这连黄河工程和皇陵、宫室、铁路都能提取的大宋顶级工程管理专家来说,只能叫小项目。   果然,三言两语说过,宋用臣与沈括就将图纸翻了出来:“这几个月我们可没闲着,使相你看,太原和真定之间,原来可以修建铁路!”   苏油只扫了地图一眼:“二位都是心大的啊,这是两条铁路,你们这是要我的命吗?”   沈括赶紧说道:“不是啊,我们是将两条线路都勘测好了,使相可以选择一条来建造。”   苏油说道:“我让你们勘察,是希望用漕渠,走水运,谁让你们搞铁路了?”   沈括说道:“经过勘察,我们发现了一个问题,如今几条支流的水流不丰,与汉代迥异,已经不足以支持漕运了。”   “不过却又多了一个好处,就是水线下降,露出了大段平整的河床,却又为修造铁路创造了便利。”   “铁路除了投资比开运河高,其利实不亚漕运,大可以施行。”   苏油也不置可否:“那就都说说看。” 第一千六百二十九章 支持   沈括说道:“种帅对军事地理的熟悉程度实在令人叹为观止,这两条故道,经过勘测,几乎不可更易。”   “南线就是勾连过洞水和绵蔓水的那条,从太原南下到榆次、寿阳、沿绵蔓水河谷过娘子关,井陉,抵达滹沱河南岸,再沿河谷抵达真定府的大镇获鹿。”   苏油想想茫茫太行山都不由得蛋疼:“这路多长?多少桥洞?要花多少钱?”   沈括迟疑了一下:“这条路长度比北线短得多,共计四百五十里,就是……工程有点难度,沿途隧道二十三处,大小桥梁嘛……一千两百多处。”   苏油问道:“那造价呢?这条铁路,造价都在修桥打洞上,别拿松木铁轨的价钱来蒙我。”   沈括赧然道:“这路比秦兰铁路造价小些……”   苏油勃然大怒:“秦兰铁路的重要性你不知道?那是大宋沟通和控制宁夏青唐和西域的命脉!是你这沟通两路的破设计能比?说数!”   沈括吞吞吐吐地报数:“两千……两千三百万……贯。”   苏油都不想回答可行不可行了:“另一条!”   沈括说道:“另一条就绕远了,从太原北上,过赤塘石岭两关,抵达忻州、定襄。之后沿滹沱河谷抵达获鹿。全长总计七百里。”   “除了距离问题,忻州距离雁门不过两百里,辽人兵马一日急奔可至,这个安全上……”   “那也要他们能够突破雁门关才行,这个不用考虑!”苏油问道:“这条路上有多少桥洞?太行吕梁间的那两关,怕也不太好过啊……”   宋用臣说道:“我与沈漕帅相度过了,如今河槽大多袒露,将线路沿河槽绕道,弃汉唐旧栈道不取,多走五十里,就能够绕开石岭雄关,避开诸多谷桥隧道,深挖高填的工程。”   苏油看着线路图:“还不如从忻州继续北上过河,然后沿滹沱河北岸抵达真定,如此一来还能将支线修到雁门,你们觉得如何?”   两人目瞪口呆,连连拱手:“万万使不得,如此辽人一来,整条铁路都在其攻击之下,连滹沱河天然的隔绝都失去了。”   沈括赶紧说道:“知道使相有志于幽燕,但是此议送到朝廷,必然难获批准,万万不可节外生枝。”   宋用臣也赶紧打岔:“这条线路路程比南线长了两百多里,不过建造难度小得多,最大一处涵洞长度三百五十米,全部工程造价一千五百万贯。”   苏油不禁叹气:“这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陛下一共也就拨给我一千五百万贯,如今四路到处都在建设,这些钱基本都有了用处,实在是拿不出来这么多啊。”   沈括说道:“要节用的话,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苏油端起茶杯:“要是节约一两百万贯,那存中你就不用说了。”   沈括说道:“差不多……能省三分之二吧。”   苏油一口茶水没管住,要不是转头快,差点就喷到了地图上:“什么?!”   沈括说道:“我们可以修窄轨,就是最早的铁路那种。”   “最早的?”苏油开始琢磨:“金牛道卷扬机道那种?”   “那个也实在太早了点……”沈括都没好意思吐槽那压根不算铁路:“下官是说,陈留到开封最早的那条。”   “马拉铁路?好像还不错……”   “也不是马拉铁路,下官的意思,是就最早那个宽度,一般的也是枕木与钢轨,火车头就用我们最早发明的火车头那种大小,以如今第五代蒸汽机的功率,完全适合。”   苏油动心了:“五百万贯,这下可以考虑了……”   沈括说道:“使相别忘了,定襄一带煤铁丰富,如此一来,可以同时供给太原和真定。”   苏油明白了,这娃不光光想炼铜,还垂涎北面的煤铁!   沈括继续说道:“下官忝为河东转运司,考察到雁门一带,有丰富的钾石和金红石……”   这下苏油更懂了,金红石就是钛矿,如今的宋人还没有得到金属钛,但是金红石本身就是一种宝石,其中一种还是如今大宋顶级的宝石新贵——发晶。   然而沈括志不在此,这娃现在名下也有不少专利,其中有一项就是白水泥。   钾石因为熔点低,加工便利,具备助熔特性,除了制作钾肥、炸药备料,还是釉料、瓷胚、搪瓷、玻璃的重要成分。   釉料含钾含钛越高,白度就越白,而白水泥,其中重要的成分就是钾长石炼后的矿渣。   现在的汴京城已经流行起瓷砖和白水泥,用作建筑高级外墙和内装。   苏油看着沈括:“刚刚谁口口声声说支线修到雁门不妥来着?合着话是要我去说,你一点是非都不沾,好处倒是能捞不少对吧?”   沈括嘀咕道:“这不是公私两便之策嘛……”   “公私两便个屁啊,你也不想想白水泥生产出来卖给谁,河北四路还没有到白水泥勾瓷砖缝的奢遮份上!”   被揭穿肚子里的弯弯绕,沈括的脸腾一下就红了。   苏油合上笔记本:“不过嘛,现在没到那份上,并不意味着数年之后也不到那份上。”   沈括和宋用臣顿时大喜:“司徒允了?”   苏油笑道:“允了也没用,两位想想,要修建铁路,就得有钢材,钢材得利用水路,方能运到太原或者真定,从哪里运?”   “我大名临漳现在也出钢材,那也只能运到真定。”   “汾水入河口在哪里?在河中府,离西京不远!你太原要的钢铁,只能从兰州或者郑州运过去!”   沈括指着地图上一个地方:“我不要钢材,只要给我个炼钢厂,我在晋州炼矾务自己造!”   晋州就是后世临汾,山西地界,煤铁都有,如今朝廷在那里有一个炼焦厂,给郑州和太原提供焦煤。   还有一个炼矾务。   大宋以前将所有含水结晶矿统称为矾,随着化学的进展,到如今也分得很细了。   比如眉山的硝矾,其实是硫酸钠,铜陵的矾,是硫酸铜,还有绿矾是硫酸亚铁,黄矾是硫酸铁。   晋州的矾是明矾,十二水硫酸钾铝,宋人对它需求量极大,主要用途是入药、净水、熬胶漆,鞣皮,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制作绘画用纸,以及绘画时的需要。   工笔画层层渲染,一幅画往往需要用矾胶覆盖五到七层,起到固色和防止润色的作用。   当然还有制作粉丝和油条。   如今苏油已经用碳酸氢钠、碳酸钙、磷酸二氢钠、柠檬酸、玉米淀粉、植物纤维粉的混合粉来替代明矾,成功发明了粉丝和油条的无害添加剂,以取代明矾。   为了家中几个喜欢吃粉丝和油条的神兽,苏油也是操碎了心了。   晋州不但有丰富的煤铁,还有铝、钾、金、银、铜等矿藏,位置也很合适,汾河水运也便利,加上沈括这工科狗,河东路工业前景广阔。   不过苏油还是没有说死,只和沈括说道:“我会奏请朝廷,让存中你从课务之外的铜料中留下一半,作为发展工业的本金,至于这个数目能到多大,够不够你建钢厂,机械厂,那就全看你有多大的本事儿了。”   “如果一年之内产能出来,能凑够钱,我可以出面让郑州给你提供设备,到时候才说得到这铁路造不造的问题。”   说完又对宋用臣说道:“道路勘测还要继续,尽量设计合理,尽量降低建造成本,哪怕是我们没法建造,也可以留给后面的人来造,用臣是老水利老铁路了,我知道你肯定能做好,也一定知道前期勘测的重要性。”   “需要多少人手,到时候给我报个数,我全力支持。” 第一千六百三十章 改变   话说到这里就够了,苏油其实已经决心要修这条铁路了,区区五百万贯,他有的是手段搞得到。   但是铁路不光光是铁路,他要的是提振四路工业和机械的加工能力,让河北自己具备生产钢铁,加工铁轨,甚至制造火车头的能力。   积累技术和培养人才,远比一条铁路还重要得多。   所以大佬的心思不能让这两人知晓,得让他们自己去争取,这样把他们的主观能动性才能调动起来。   而且苏油对沈括和宋用臣,比对自己都有信心。   为了鼓励沈括,苏油还打了包票:“河东路如今隔绝在三路之外,我可就都交给存中了,不过该给的支持,我一定会给。”   “我会从郑州给你订购两条柴油火轮,三条蒸汽火轮,给你拿去挂拖船,算是给你加加油,打打气,提提功率,怎么样?”   这就是白送三十万贯的设备,沈括不禁大喜:“多谢明公襄助,沈括定不辱命!”   给沈括与宋用臣打完了鸡血,苏油又视察了真定的封桩库和粮油食品加工基地,这才顺流而下,在藁城转入沟通滹沱河和葫芦河的寝水,抵达巨鹿,从巨鹿旁边的大陆泽转进漳河,一路南下抵达肥乡。   一路视察,行到吴家庄,已经到了今秋十月。   在苏油心目中,这是堪比九岁那年去二林部的伟大航程,到了吴家庄,就查明了河北三路黄河海河流域的水网,成功探索出了沟通河北几个大镇与前线的主要水路通道。   如果按照一条水道价值一千万贯来计算,这一趟相当于跑出了五千万贯的价值。   当然这只是原始价值,这还只是主要水道,其实还有下游还有很多可以通航,或者稍加改造疏浚,就可以通航的航道。   只是要真正发挥作用,需要做的事情还很多,比如码头的修建,卫所的设立,堤防和水闸的设立,船队的组建等等。   但是影响经济的最大几个问题——资本、资源、技术、人力、交通、金融,到此全部解决。   今年的河北很安稳,人力的痼疾解决之后,只要给钱,役务就不再是什么问题。   又是一个丰年,河北四路迎来了一个相当丰硕的年头。   这一点从吴家庄的发展就能够看得出来。   李辛娘在吴家庄漳河边修起了一个码头,酒厂就在码头上不远,沿河各地过来买酒买饲料的船只络绎不绝,最远的客商来自清河、涉县和相州。   有了商贸,就要设置酒店、旅舍。   酒糟是牲畜们催肥的好东西,有了饲养牲畜的饲料,也就有了牲畜。   有了牲畜,耕地的人口就可以大大减少,李辛娘将他们组织到商贸和工坊上来。   坐在吴家祠堂,苏油看着美滋滋的辛娘跟他汇报这一年的变化。   今年的各乡的地三分之一种植了红薯,红薯已经收了,如今正在按照苏油教的办法弄淀粉,弄粉丝,弄烧曲。   红薯地现在变成了麦子地。   另外三分之二的土地,去年十月中下旬种下小麦,小麦间留得宽,然后在十一月上旬,在预留的行间种上了油菜。   今年五月上旬,油菜收获后,又在油菜在油菜茬带内栽种两行棉花,五月下旬,在麦垄内点种上花生或者土豆。   除了麦子,一亩地今年还收了三千五百株油菜;两千株棉花;五千株花生,或者两千株土豆。   这样的种植方法,前期投入也是巨大的,一亩土地追加农家肥七千斤,还有苏油给吴家庄调拨来的碳酸氢铵一百五十斤、过磷酸钙一百斤、氯化钾四十斤。   棉花移苗和坐花前后,还要追加复合肥。   李辛娘原本压根就没有指望着庄子上能够有多好的收成,这几年庄上的存粮早就够了,有红薯地和酒厂保底,一亩顶以前四五亩,就算剩下的地颗粒无收都不怕,因此就大着胆子让苏油“搞实践”。   结果一年下来,一亩地收了小麦两百斤,皮棉一百斤,菜油子一百斤,套作花生的能收花生两百斤,套作土豆的能收土豆四百斤。   吴存之是从来不管庄子上这些琐事的,他一天到晚就是照顾牲畜,伺候自己几匹好马,教授子弟习武射箭。   等到庄上最近喜事不断连着被好些人家拉去参加喜宴,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庄上今年怎么这么多家都在起新房子了?   可不是吗,吴家庄户均百五十亩,今年没有歇耕全都种上了,户均就是小麦三万斤,棉花一千斤,菜油四千五百斤,花生三万斤或者土豆六万斤!   麦子值两百贯,棉花一百贯,油就贵了,整整七百贯!   不要油的,六万斤土豆,按麦子半价算也是两百贯。   吴家庄平均一户人家,今年靠种地,少的挣出了五百贯,多的挣出了一千贯!   这还没算吴家庄一直在搞着的养殖业。   以往的吴家庄,一年户均收入两百多贯,已经是河北一等一的庄子,今年少的直接翻了一倍,多的甚至到了四倍,不抖起来才怪了。   吴存之在门口拿帕子抽着满身的麦灰:“今年收成好,害得我都三月没骑马了,起来就被辛娘支使着拉着去磨面榨油,天都还没亮乡亲们就挑担子排着了。”   说到这里辛娘就做了个拜佛的手势:“天幸使相给我们配了这么多的机器,又提前开了酒坊,建了码头,不然这些粮食也变不成钱财。”   吴存之最心爱自己的马:“按探花郎说的,给牲畜吃切细的料加膨化饲料和糟子,比以前节省不说,那膘长的……反正以前见的夏马没法跟我的比!”   这个不是苏油的本事儿,这是京师大学堂农学院用理工方法统计出来的马匹饲养方法。   马匹一日喂饲量等于马的体重乘以零点零二五到零点零三五之间。一匹七百斤的马需要二十一斤草料。   草和精料比例可根据草的营养量和役用量,在八二开到六四开之间调整,全看草的营养含量和役用量。   最普通多为七三比,即为十五斤的草和六斤精料一天。   精料的成分最普遍就是麦麸、玉米碎或粗面、豆粕、鱼粉蚕蛹和粗盐按照比例构成的膨化饲料。   如果自己制作,麦子最要紧打碎,豆类要煮熟或者榨油之后。   一天要分作四顿喂养,每次要按照先草、中水、后料的顺序进行,还要遵照餐后一小时不役,役后一小时不餐的规矩,来保证马匹肠胃健康。   这还仅仅是喂食方面,其余林林总总的学问还有一大堆,汴京城权贵们的养马方法更加厉害,那些马是用来参与马赛赢取大额奖金,或者在猎场上显摆用的。   任何时代都一样,就跟后世买车需要缴纳的杂费变成毛毛雨之后,私家车如雨后春笋般泛滥一个道理,大宋在牲畜不计入征税标准以后,大宋养马养牛的人家也如同雨后春笋般迎来一个爆发性增长。   之前的政府是想尽千方百计从百姓身上搜刮,现在苏油教会了他们,你得想尽千方百计让老百姓先富起来,然后你才有搜刮的可能。   以前收赋税,三年收两年老百姓都还要“抗暴”,现在的吴家庄,苏油的政策是亩输三斗也就是三十斤之外,剩下的全是你们的。   亩收三斗,在汉唐就已经算是酷政了,现在吴存之却交得忐忑不安。   收了这么多,却交这么点给官中,国家不会拿咱当逃户,影响到恂儿的前程吧?   吴家庄上光吴氏一族三千亩地,今年就交了九万斤公粮,就这样老吴家还有酿酒和往外换钱的剩余粮食! 第一千六百三十一章 吏额   这就造成了如今大名府的奇怪现象,亩输三斗老百姓还交得欢天喜地,搞得官员们都挺纳闷,这尼玛还是民风彪悍,动辄扯旗造反的河北吗?   苏油今年基本在旅游,啊不巡视,这就是副使王克臣,掌书记王彦弼,判官王寀,工房公事洪江等人的功劳。   当然不可能天下尽是吴家庄,吴家庄只是特例里的特例,但是大名府农业产值的极大提升,却是事实。   今年的河北四路还创造了一个大新闻,吏部举行的吏部试,河北四路官员的成绩,甚至超过了文风强劲的两浙、福建、蜀中,甚至超过了官吏们久经繁琐政务锻炼汴京,稳稳地拿了个头名。   为了鼓励大家精熟政务,高滔滔还下旨,对于成绩优秀的官员普调一级俸禄,这可就太实惠了。   大名府的官员们如今对苏油之前的严加督导两次魔鬼难度的模拟考试简直感激涕零,回家又开始教育自家娃子。   什么叫书中自有黄金屋,看看你爹我就是!书读得多,太皇太后都嘉奖,俸禄也提了一等!   现在条件这么好,开学发铅笔发本子,每日下午还发饼,你们还有什么资格不好好读书?!   ……   这半年来的旅程,苏油每日都写成日记的形式,如果停泊在州治,便将一段时间的日记封于密折,送往京城。   里边的事情很多很杂,有地方特产,风俗,奇闻趣事,各种职业各种行当的百姓、官吏、军士们的日常生活。   还有各地的物价差别,官员能否,交通,教育,商业,甚至娱乐,僧道……   反正无论风景人文,地方美食,遇到什么值得记录的,就写一写。   赵煦在苏油笔下,读到了一个真真切切的河北,穷人是怎么过日子的,富人是怎么过日子的,不穷不富的人,又是怎么过日子的。   他们是怎么在这片大地上一辈传一辈,经历过什么苦难,又获得过什么欣喜,有什么担心,什么需求,什么收获,什么期盼……   还有就是自己这一路之上,对四路问题的考证、研究、思索、见解……   偶尔也创作一些诗歌,记录当地的一些小曲儿,从地方史志与残碑断石上看到的一些故事,或者名人在故乡一些不为大家知晓的传说。   赵煦没法回复,因为苏油一直都在移动,最多就是在大家都守在电报机前的时候,相互发一发电报,内容都是“丙寅日前的折子收到了,我很喜欢。”“夏水已涨注意安全。”“在常山采采有无赵子龙轶事。”“仙卿漏勺咸安。”这一类简短的回复。   偶尔赵煦也会在电报中提到朝堂发生的事情,苏油手里拿到的情报,往往比汴京城外的官员们都要早。   比如九月,朝廷就起了一次波澜。   事情是从官员任免权闹起来的。   根子还在元丰改制之上。   元丰改制之后,天下所定吏额比改制前的旧额多了很多。   这是苏油给赵顼的建议,如今大宋和汉唐已经截然不同,管理细致了很多,事务也多出了很多,与汉唐粗放的政权不下乡,“太守县令承包责任制”,已经有了很大的区别。   加上商业兴盛,流动增加,因此官员比汉唐多,这是正常的。   但是经过多年施政之后,朝廷也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之前的设计还是过于粗放,有些部门官员偏多,有些部门官员又偏少,因此有必要做一次调整。   这就涉及到定额的问题。   公务员改革,这是真真正正的深水区。   苏辙有个手下叫白中孚,对苏辙建议:“吏额其实并不难定。以前负责这个事情的部门叫流内铨,如今更名为了侍郎左选,是事务最繁重的部门。”   “我们就拿这个部门来举例,以前负责考铨的吏员只有十来人,如今多到了几十人,这就是事务并没有增加,而用吏数倍于以前。”   “为什么呢?因为元丰改制以前,国家没有对官吏实施重法、重禄,吏员们贪图贿赂,又不愿意人多了分散收入,故而竭力办事,劳而不避。”   “今行重法,给重禄,贿赂比以前少了,吏员们也有固定收入了,因此都不忌部门加人,反而高兴于少事。”   “这就是吏额这些年来的本质变化。”   “要定下来一个部门需要多少人,其实很简单,旧法以各司的事务难易程度,一共分了七等,我们将之作为标准,繁重的工作算作一分,轻松的工作至一厘以下。”   “我们只要取逐司两个月的事务,做一个分析统计,所有事务的分数就能够定下来,再积若干分为一人。如此一来,每个部门吏额多少之限,无所逃矣。”   苏辙认为这个建议很有价值,又加上自己的思路,就是目前并不裁撤一人,只需要等待吏员年满转出,或者身故,吏员超额的那些部门不做补充,等到及额而止就可以了。   如此不显山不露水,不过十年,超额的那些部门自然就消尽。   应该说苏辙这个主张是非常合理且具有可操作性的,于是这个建议上报到尚书省,当时就获得通过。   数月之后,诸司的统计工作完成,苏辙又根据统计数据做成报告,以申三省。   吕大防得书大喜,认为这必将是自己任上的大政绩,特别重视,专门成立一个部门的来详定此事。   有个叫任永寿的吏员,为人精悍而滑,预先知道朝廷要进行吏额改革,提前做好准备。   每次见到吕大防,都能侃侃而谈。   这让吕大防很欣赏,即于尚书省创立吏额房,让任永寿与几个吏员筹备此事。   但是吕大防犯了个错误,想吃独食,又因为吏额房是新成立的部门,没有告知门下省,“凡奏上行下,皆大防自专,不复经由两省”。   但是高滔滔是必须知晓这件事情的,一天,内中出了两封高滔滔签署同意的文书到中书,其中一封就是同意一个部门吏额的事情。   门下省收到这封文书后,当值的吏员去找本省侍郎刘挚,请封送尚书省,不予处理。   刘挚说道:“凡是内中当时文书,必录黄过门下,照章办理就是。”   那名吏员说道:“尚书省主吏额事,径下其省已久了,这封文书是因为失误才送到了这里的。”   刘挚回答:“本省不知其它,一切当如法令。”   于是门下省便将这封文书纳入复核范围,遂作录黄,就是签署了意见,然后再转给任永寿他们。   任永寿见到门下录黄不禁愕然:“两省之前都没有参与此事,现在上面怎么出现了录黄?”   应该说任永寿还是比较谨慎的,于是去找吕大防,让吕大防通知门下省,选吏员赴局同领其事。   吕大防去找刘挚说明意思,刘挚说道:“门下行录黄那是法度,并非有意对处理此事的吏员表示不满。如今让我们两省的人去都省分功,没有这个必要。”   吕大防也就不为己甚,等到定吏额的事请下来,任永寿等获得了朝廷的嘉奖。   但是任永寿急于功利,又劝吕大防即以所定吏额,在短期内将多余的吏员裁掉,得到同意后,还按照自己的喜好和交情,私下调整诸吏局次。   被排斥的吏员当然不平,跑去御史台向刘正夫诉不平。   刘正夫立即上章,弹劾任永寿等人冒赏徇私,不可不惩,御史台众官纷纷跟进。   任永寿等因此既逐,而被排斥的吏员们诉额禄事终未能决。   苏辙知道后上书:“之前后省所详定的方法,皆人情所便,非常容易施行。到了吏额房被改掉,皆人情所不便,执行起来最难。”   “且朝廷大信不可失,应当赶快命有司改为执行便利的方法,以安群吏之志。”   吕大防也知道大家不服,只好命都司再加详定,大略皆如苏辙前议行之。 第一千六百三十二章 未来宰相   在台谏弹劾吏额房事的时候,吕大防按照制度,称疾不出。   反倒是刘挚每每都在高滔滔之前开解,陈述本末,说这件事情本来是给朝廷减轻负担,清理冗员的好办法,只是在执行上出了偏差,导致被减者鼓怨,而御史台又风闻过实。   按照苏辙的建议,改过来了就好了。   这项制度得以最终推行,其实得了刘挚的大力。   就连吕大防都感慨:“使上意晓然不疑,刘门下之力居多。”   然而官场上却开始传言两人有隙,造为朋党之论。   刘挚去找吕大防:“吾曹心知无它,然外议如此,非朝廷所宜有,愿引避。”   吕大防表示同意:“行亦有请矣。”   庚寅,奏事毕,挚少留,奏曰:“臣久处近列,器满必覆,愿赐骸骨,避贤者路。”   既退,连上章,出就外第,期必得请。   未几,吕大防亦辞位。   这事情却引来了吕大防一系的手下不满,认为刘挚是以去位拿捏吕大防,联合起来反对刘挚,捏造刘挚朋党。   癸酉,御史中丞郑雍、侍御史杨畏对甚久,议论刘挚,甚至攀扯到了苏辙。   郑雍上奏:“挚善牢笼士人,不问善恶,虽赃污久废之人,亦以甘言诱致。”   并具挚党人姓名:王岩叟、刘安世、韩川、硃光庭、赵君锡、梁焘、孙升、王觌、曾肇、贾易、杨康国、安鼎、张舜民、田子谅、叶仲、赵挺之、盛陶、龚原、刘概、杨国宝、杜纯、杜纮、詹适、孙谔、朱京、马传庆、钱世荣、孙路、王子韶、吴立礼,凡三十人。   左正言姚勔入奏,并言挚朋党不公。   右正言虞策言挚亲戚赵仁恕、王巩犯法,施行不当。   刘挚和王巩是亲家,苏辙是王巩的推荐人,到此连苏辙都上书自劾。   但是苏辙同时也提出台谏构陷:“顷复见台官安鼎亦论此事,谓臣欺罔诈谬,机械深巧,则臣死有馀责,有何面目尚在朝廷!”   “然鼎与赵君锡、贾易等同构飞语,诬罔臣兄轼以恶逆之罪,赖圣鉴昭察,君锡与易即时降黜。”   “鼎今在言路,是以尽力攻臣,无所不至。伏乞早赐责降,使鼎私意得伸。”   丁丑,辙与挚俱宣押入对,对已,押赴都堂。   挚先出,待命于僧舍,乞赐罢免。   刘正夫大怒,上章一股脑弹劾了刘挚、吕大防、郑雍、杨畏、姚勔:“方今戮力尽忠之臣,吕、刘居其最,岂可因一二偏辞,轻示遐弃,安知其间无朋邪挟私,而阴与阳具为地者?”   然后分析了最近这场事件,认为本来起于吏额事,是吕大防处置不公,才导致这场风波。   二公本无芥蒂,而群下妄造事端,导致一场大风波。   御史台不是任何人的工具,弹劾皆须依照法度,郑雍、杨畏、姚勔拿不出证据,捏造名单,不是出于公心,不能再在台谏待下去。   弹劾吕大防的原因,却是因为吕公著、司马光、苏油、范纯仁前后四相,辛辛苦苦创立议事之制,吕大防为了以定吏为己功,独断专行,抛弃制度,导致朝中这场愈加猛烈的大风浪。   因此吕大防纵容任永寿等,是小过失,毁败前任四位宰相创立的良制,才是大错!   刘挚自作清高,为了名声不参与定吏额的祥议,同样是毁败良制,同样大错!   高滔滔对刘正夫这后起之辈是非常看重的,甚至为此特意召见,对他说道:“议论刘挚者已十八章,并非仅仅为了王巩的事情。”   “邢恕过京师,刘挚与之通简,又延接章惇之子,章惇诸子故与挚子游,刘挚亦间与之接,牢笼为它日计。”   刘正夫拱手:“敢闻刘相所言?”   高滔滔将那封信的录稿交给刘正夫:“这是刘挚给邢恕的信件录稿,上面有‘为国自爱,以俟休复’语。郑雍、杨畏以为‘复子明辟’之复,谓挚劝恕俟它日复辟也。”   刘正夫奏道:“太皇太后刷新元祐,本先帝初意,此事天人共知,朝野称颂,前后相乘,又何来‘复辟’一说?”   “故‘为国自爱,以俟休复’的复,乃明心净性,以待起复之复也。”   “正所谓‘来说是非者,端是是非人’,此郑雍、杨畏之邪意,他们的内心深处,以为太皇太后之政,乃先帝革新之反复,方可联想及此。”   “如果说子辈交往,就是朝臣沟通,那当年司徒容臣与黄裳、王仲煜、邢居、韩粹彦、韩嘉彦、苏迈、苏迟共入可贞堂,砥砺揣摩,次年皆中,其沟通之甚,不更倍于今日?”   “以郑雍、杨畏之议,则司徒也是与吕惠卿、王珪、邢恕、韩琦沟通结党的小人?”   黄裳是吕惠卿表亲,王仲煜是王珪的儿子,邢居是邢恕的儿子,韩粹彦、韩嘉彦是韩琦的儿子,都是苏油一把火德论奶出来的进士。   这份功德,可比简单的子侄交游重得多了。   高滔滔对邢恕挑拨祖孙关系恨之入骨,一见有大臣沟通邢恕的奏章就不由得大怒,这下回过味道来了。   郑雍、杨畏在偷偷设局,诓哄自己!   最后刘正夫说道:“司徒创立宰相离任制度,即是为了限制朋党,如今刘挚才做了一年的副相,如何就能结党了?这速度也未免快得太不合理了吧?”   “就算结成党羽,三四年后自当去相,这些所谓‘党羽’又能如何呢?”   “刘挚的过错,在于吕相找他共议吏额的时候,故作清高,或者说故意回避,都堂合议之制的败坏,也有刘相的原因。”   “如今朝廷的症结,在于苏公去后,范王二公高洁自守,提前出外。”   “继任者威望不足,又因为经验欠缺,处事出了瑕疵,这才导致朝议纷纷。”   “但是木已成舟,朝廷要得清净,也就只能就事论事。既要让吕刘二相承担后果,又要让他们保住位置。”   “否则继任之人,资望比二者更加不足,还要大乱。”   “至于其余心怀叵测,造构朋党,企图浑水摸鱼之辈,太皇太后应该下旨严责,庶几清明可期,朝事可望。”   “朝臣们或者并非皆是大公无私之辈,就更要用良好的制度来约束他们。太皇太后也应该下旨严申各省,谨遵制度。”   “以吕马苏范四相之能,尚且虚怀若谷,广采议论,唯恐一事之失。刘吕二公轻弃之,未足一年,风波便起,此正可知四相先见之明也!”   “此四相的深计,乃为皇宋万世根基而立,太皇太后当勇为独断,掐灭毁败制度的苗头!”   高滔滔说道:“刘卿且去,老身再计较。”   待到刘正夫告退,高滔滔问一边的赵煦:“官家,此人如何?”   赵煦乖乖说道:“我觉得刘卿所言,皆在情理。”   高滔滔说道:“不枉老身高看他,此人当是官家十年之后的宰相。”   “还有苏辙,此次吏额之设,如早从其议,断不至此。”   赵煦说道:“相比之下,刘正夫更胜一筹,他维护制度之说,算是找到了这场风波的病根。”   高滔滔喜道:“官家真是聪明。”   说完又叹息:“之前司徒密奏郑雍、杨畏当置于太学、礼部,太常之清要,当是意有所指,只是我祖孙二人都没能明白,现在看来,真是洞察烛照。”   赵煦心里嘀咕其实我早就明白,是祖母不明白而已,却乖乖拱手:“郑雍、杨畏皆是王叔举荐,还望太皇太后给王叔稍存些体面,不要逐之京外。”   高滔滔又看似无意地问道:“司徒近日有何议论?” 第一千六百三十三章 调防   赵煦心想密折不是大家都在看,皇祖母你还说比其他朝臣的密奏有趣?不过恭恭敬敬地答道:“司徒已是外臣,每次询问朝政,司徒皆闭口不谈。”   “近日的奏闻,只提到了让沈括在河东路那个……自力更生,以开拓铜冶之所得,筹备钢铁中心,并命宋用臣勘查太原到真定的通道,规划铁路。”   “至于修不修,那要看情况,由四路量力而行。”   “总之不会给朝廷增加多余的负担。”   “他从来就不会给朝廷增加任何负担。”高滔滔说道:“如朝臣皆是这般清慎,哪里又有这场风波?”   赵煦低眉顺目:“因此更要太皇太后出旨,底定朝堂。”   辛巳,太皇太后独遣中使赐苏辙诏,谕令早入省供职。   丁丑,又诏臣下当清慎不党,重申都省都堂两议之制,并以吕大防,刘挚驰废制度于先,畏讥避事于后,各罚铜三十斤。   吕大防、刘挚诣合门谢罪,高滔滔却又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促二人入省视事。   一场风波到此平息。   壬寅,左正言姚勔外放蒲州、右正言虞策外放绛州,郑雍判太常寺、杨畏判国子监。   癸卯,以之前所出诸恩皆未及瑶华宫,有干清和,特旨加奉千缗。   两个徐邸官到底没有放出京城,不过瑶华宫乃是赵颢原配冯氏和离后出家,戴发修行的地方,高滔滔此举其实就是对赵颢的敲打。   赵頵知道后好开心,母亲大人真好,这次到底没将哥俩捆在一起吊打了!   丁亥,以孙迥知北外都水丞,提举北流;李伟权发遣北外都水丞,提举东流。   苏油回到大名之后,上章提了几个建议,第一条就是考查整修河北诸路水道,提振运力。   故而两位都水丞的任务,除了巩固黄河新旧二线,还要整治新旧二线之间的诸多水道,保障朝廷从两淮支援河北的重要通道。   苏油的第二条建议却是河北路将领资历过高,监军童贯身份不足监劾老将,而西路李宪久守边陲,应该轮换,请朝廷将两人作为交换,以李宪为河北监军,以童贯为西北监军。   李宪已经五十六岁,童贯才三十七岁,一个资历老,一个年富力强,西征是苦活,应当年轻的顶上,朝廷同意了这次轮换。   苏油的建议还有一点,就是西路新军久戊,同样应当轮换,如今铁路已经可以通到玉门关,正好可以让童贯回京述职,然后带领一部上四新军去西陲锤炼,而李宪则带领西部一部到汴京,交于朝廷,然后来河北任职。   这是考验大宋铁路运转能力重要举措,虽然说铁路是重要的战略部署工具,但是不经过验证谁都不知道效果,如果不事先演练查漏补缺形成制度,缓急之际只怕会措手不及。   少数大臣都知道苏油这道奏章是要干什么,不过大多数人不知道,于是争议再起。   吕大防和刘挚才吃了一个亏,于是赶紧召开都省联席会议,讨论这件事情。   章敦在会议上侃侃而谈,认为轮戊制度本身没毛病,乃是防止地方军队独大,武将猖獗的得力措施。   以前这么做是断不可能的,因为各地军队强弱差别过大,士兵贪恋故土,也不愿迁移。   但是如今大宋的军队已经不一样了,新军将士素质不是旧军可比,连队以上都有监军,做思想工作就是他们的常务。   而且就战术水平和军事素养来说,新军各部的技能,已经差别不大,指挥统御皆有制度。   士官们都是学院教导出来的,相互间的战术思想和指挥方式区别不大,完全可以实现“易兵换将”而战力不损。   而且这样也兼顾了公平,对于增强大宋军队的整体实力有好处。   尤其是两个监军的互换,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现在这个理由不是正好?   前边那些都可有可无,最后一条刺到了文官们敏感的神经。   鉴于后唐的惨痛教训,对于带兵的宦官,文官们深刻忌惮。   李宪在西边担任监军已经整整十年,西域都护都换了两茬,就他没有挪窝。   他是赵顼的亲信,可是现在台上的是太皇太后,自先帝驾崩后连面都没见过。   这几年李宪自己都提心吊胆,年年上书请求解除军务回守宫观,朝廷一直没有批准。   司徒的建议太好了,李宪去河北,一定能压制住军方,而司徒在河北,又一定能压制住李宪。   所以李都监回京是不可能回京的,丢去河北刚刚好。   经过表决,提案获得通过。   童贯得知消息兴奋坏了,当天就打包行李,快马兼程奔赴汴京,路过大名的时候拜会苏油,感谢苏油给他的机会。   苏油大笑,给他设宴饯行,童都监弱冠立志,要为陛下秣马天山,苏油不知道还则罢了,既然知晓,岂有不乐成美事之理?   然而心中冷笑,文官的心黑你童姥姥还是没明白,扫荡天山的功劳跟灭辽岂可同日而语?   因此这边只能让李宪来干,干完之后正好光荣退休,省了朝廷今后多少力气?!   这么搞对如今这些干得还算不错的太监其实有些亏心,不过苏油安慰自己,我这可都是为了你们好……   一同返程的,还有王彦弼。   徐国大长公主那一套要不得,温柔乡是英雄冢,王晦成了王彦弼师爷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禀告苏油,要王彦弼搬到对门,跟自己住到一起,要不就住在节度府,公务之余,专心学问。   苏油觉得有道理,写信给徐国大长公主,将那些女孩子送回汴京,然后给王彦弼下了禁足令,这尼玛差点忘了,今年将是大比之年。   王彦弼的这段时间的文章大进,苏油回来之后一一读过,发现经过王晦的梳理调教之后,当真是士别三日,又得刮目相看。   同样的还有漏勺,走之前就跟王晦说好了的,王老师,要是方便的话,你给彦弼那套练习题,呵呵呵,也给汴京我家寄去一套,我再让他寄回来给你批改,谁家还没个熊孩子呢……   而且这事情吧还真得抓紧,要不然过两年大苏还朝,太皇太后任命考官,多半又会是他,到时候还得避嫌,不是耽误咱家孩子吗?   搞得王晦压力山大,啥意思?一个进士都不够,还要买一送一?   好在俩孩子基础本来就不错,而且勋贵家的孩子有个好处,就是得恩荫之后还能跟着自家长辈参与实际政务,这就是将中得进士之后的观政环节提前做了,当年张方平和赵抃就是这样折磨……啊不锤炼苏油的,不然那个探花还真有些难拿。   经过一年的专题训练,王晦觉得俩孩子都有把握。   但是苏油对自家孩子的信心却不如王晦,因为他有些吃不准,这到底是自家孩子真有长进,还是有人帮他作弊的结果。   这娃可是有前科的。   冬,十月,癸巳,诏导河水入汴。   朝廷对有史以来第一次新军拉练重视非常,开封到兰州两千七百里,兰州到敦煌两千一百里,这是近五千里的调防!   为了腾出铁路运力,高滔滔命引河水入汴,加强水运之力。 第一千六百三十四章 入场   汴京城,举试考场外,无数学子正在等待入场。   王彦弼和漏勺、椅子也在队列里,还有才从杭州赶来的苏过,王晦还在给四人交代考场注意事项。   其实王彦弼在大名府拿到举试名额,再入京赴明年的进士试也是没问题的,以他的身份,谁也不会跟他较真这个。   但是王晦不同意,汴京举人试有不是什么难关,这么做完全没有必要,以两位小公子如今的水平,实在是没啥好计较的,不能留下任何瑕疵。   而且我也会随同公子一起入京,等到举人试后,还能够趁接下来的几个月空闲,再给两位小公子巩固巩固,争取在进士试上取得好成绩。   苏油当然巴不得,特意安排了小火轮,名为送童贯,实则是送王彦弼和辅导老师。   王晦到了汴京城才知晓,司徒的经济之能,果真是天下无双。   这尼玛哪里是买一送一?这特么是要老夫买一送二!   如今看架势,还要加一个苏过!   李格非远远地坐在马车里,神情比自己当年科举还要不堪,身侧坐着一个小妹崽,正掀开车帘朝学子的队伍里观瞧。   李格非是王拱辰的长女婿,所以要说起苏王两家的关系,那可真是有些让人啼笑皆非了。   王拱辰原名王拱寿,十九岁中得状元,曾在金殿辞名,让仁宗另委一人,因为进士的试题,他不久前刚好做过。   仁宗大喜,说此前做过考题,那是因为你勤奋,况且文章做得的确漂亮。   你现在又能直承,这份诚实比才华更加可贵。   因此仍旧定为状元,且认为拱寿二字非状元格局,亲自给他改名叫拱辰。   庆历二年,辽使者两次来宋提出领土要求,王拱辰博闻强记,列举事实据理力争,直斥其非,使辽国未敢轻举妄动。   仁宗道:“非拱辰深练故实,殆难答也。”   迁御史中丞后,王拱辰干了件大事儿,进言罢了宰相夏竦。   有人用铸佛像名义迷惑众人,京都之人趋之若鹜,王拱辰奏陈此举动摇军心,易引起民怨,仁宗遂下令禁止铸像。   仁宗在迩英阁供置《太玄经》,沉迷占卜,王拱辰劝仁宗应垂意《六经》,旁采史策。   不过在弹劾夏竦的过程中,王拱辰同时弹劾了腾宗谅。   范仲淹替腾宗谅鸣不平,为此写下名篇《岳阳楼记》,两人就此结下芥蒂。   后因反对庆历新政,王拱辰借故劾逐王益柔、苏舜钦以及范仲淹,从此才为公议所薄。   其实哪怕是这件事情,也不能说王拱辰全错,王益柔的《傲歌》里有“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的句子,想想龙昌期,仅仅说周公不当都那下场,王益柔、苏舜钦之辈,实在是活该。   王拱辰的问题,在于利用此案牵扯到了范仲淹,“一网打尽”的典故,让他一辈子都洗不白。   欧阳修和王拱辰是连襟,两人同是资政殿学士薛奎女婿,也因为此事,两人彻底决裂。   还是那句话,出来混始终是要还的,王拱辰在台谏玩得风生水起,可是当他成了宰相之后,自己又被台谏玩得风生水起。   追着他咬的不是别人,正是苏油的半拉老师——赵抃赵铁面。   赵老头认死了王拱辰是奸臣,而且很早,在王拱辰出使契丹那件事上,就已经认死了王拱辰是奸臣。   王拱辰早年出使契丹,见辽主混同江,辽主设宴垂钓,每得鱼,必酌拱辰酒,亲鼓琵琶以侑饮。   还对自己的宰相说:“此南朝少年状元也,入翰林十五年,故吾厚待之。”   使还,当时还是御史的赵抃立即弹劾其辄当非正之礼,理由是“异时北使援此以请,将何辞拒之?”   到后来湖南转运判官李章、知潭州任颛,因一个商人死在治内,俩人起了贪念,将商人的货物珍珠拿去贩卖,事败,具狱上,王拱辰判了俩官,却将珍珠收缴,送入掖庭。   于是又遭到赵抃弹劾,说他败坏制度,办案不公,谄媚君上,勾结温成。   大宋经济困难,王拱辰企图在河北开盐榷,然后苏油的另外半个老师出马了,将老王按在地上痛打。   张方平以自己的人形计算机的记忆力,翻出法典和历朝敕令,痛斥王拱辰为奸臣——河北老百姓早交了盐钱,为何还要交榷费?!   仁宗想给王拱辰升职为宣徽北院使,赵抃上书坚决反对:“宣徽之职,本以待勋劳者,唯前执政及节度使得为之,拱辰安得污此选?”   最后连宋仁宗都扛不住赵老头的猛烈炮火,只好让王拱辰以端明殿学士知永兴军。   从这些关系上论,按道理王拱辰和苏家,应当冰炭不同炉才对,然而恰恰相反。   王安石参知政事,王拱辰坚决反对新法,与同样反对新法的苏洵,却成了好朋友。   不但和苏洵关系好,王拱辰和政敌连襟欧阳修一样,对二苏也颇为欣赏。   苏洵去世,王拱辰还特意写下一首挽诗。   气得岷峨秀,才推贾马优。   未承宣室问,空有茂陵求。   玩易穷三圣,论书正九畴。   欲知歆向学,二子继弓裘。   那个时候,苏油才刚刚冒泡,苏轼、苏辙,压根都没有发迹。   元丰初,王拱辰再判大名,三路籍民为保甲,禁令苛急,往往去为盗,郡县不敢以闻。   王拱辰抗章言害:“非止困其财力,夺其农时,是以法驱之,使陷于罪罟也。浸淫为大盗,其兆已见。纵未能尽罢,愿财损下户以纾之。”   王安石指王拱辰为沮法,王拱辰毫不畏惧:“此老臣所以报国也。”依旧上章不已。   苏油在陕西路一边对王安石阳奉阴违,一边上章也密奏利害,赵顼终于醒悟,于是第五等户得免保甲。   两人一东一西,老张老赵的亲传弟子,却又和老张老赵的目中奸邪,密切配合了一把。   在河北的时候,王拱辰还着力庇护过被王安石打压的苏辙,将之召至幕府保护起来。   不但二苏,王拱辰和保守派里的邵雍也友情深笃,和苏油的徒弟晁补之可称忘年之交。   王拱辰几年前去世,苏辙为王拱辰写了三首挽诗,其一曰:   谪堕神仙侣,飞翔鸾凤姿。   旧逢黄石老,阴许赤松期。   历历僧伽记,申申邓傅词。   翻然归海峤,无复世人知。   苏油其实也比较赞同苏辙,王拱辰一生至少该是六四开,世人目为奸臣一无是处,却又是非黑即白,忽视了人的复杂性。   到如今,王拱辰的女婿李格非,又得到了大苏的欣赏;而李格非自己,又成了苏油家二娃的老师。   看自家女儿这样子李格非就头疼,搞不好,苏家二少爷还会成为自己的女婿。   所以说,大宋士大夫家族间的种种瓜葛,理论起来真是一团乱麻,堪称敌我难分,忠奸莫辩。   后人胡乱贴标签,以为冰炭不同炉,却又是把复杂问题想象得过于简单化了。   就听李格非对身侧小妹崽抱怨道:“我说不来不来你非要来,来了又远远地看着,这又有啥好看的嘛?搞得我都跟着紧张……”   小妹崽头都不回:“漏勺哥哥和椅子哥哥的才学又非爹爹当年可比,这一年还得名师教导,又得我相助,不会有问题的。”   这么评价老爹真的好吗?李格非无奈说道:“看看就走吧,不然被别人看到,又该闲言碎语了。”   “我又没让爹爹来,是爹爹硬要跟来的,车还是我雇的呢。”   这女儿越来越不好聊天了,自打那便宜徒弟进门,小女孩就得了倚仗,给漏勺宠得无法无天。   给漏勺带着去了几次大相国寺,可贞堂,女儿就整个变了个人。   格局眼界大开固然是大好事,可两人加上陈梧,一起组成了“捡漏三人组”算怎么回事?   而且品鉴极精,不时就捡些好东西回来。   一开始李格非都不在意,以为是漏勺掏钱买的,因为苏家从来不差钱。   他是真没想到,却是自家女儿掏钱买的。 第一千六百三十五章 动员   李格非是熙宁九年才中的进士,名次又不高,初任冀州司户参军、试学官,后为郓州教授。   宋朝有兼职兼薪制度,郡守王克臣见他清贫,欲让他兼任其他官职。   李格非还挺古板,谢绝了王克臣,认为自己不能尸位素餐,而兼职的话,又耽误了学问进益。   因此一直就不富裕。   元祐元年,以学识入京为太学录,不知为何被司徒看重,将自己二子交给他学《礼》,但是压根没给钱。   高滔滔听到后觉得司徒都看重的人,一个太学录太不像样,于是升为了太学正。   太学正几品?在元丰改制前都不是官,是由学生自行推选出来的学生代表,刘正夫之前就是太学正。   元丰改制,神宗在太学除了学生学正照旧以外,还设立官学正管理学生。   作为官员的太学正,官轶九品。   在五品以下都大不易的京师,九品甚至连一些肥水衙门的胥吏都不如。   所以就连李格非自家都是穷光蛋,哪里想得到十岁女儿借师兄的钱参与京中慈善马彩,几次下来竟然成了小富婆!   直到有一次家里又多了个白玉罂,李格非也是识货的人,知道这东西的价值不菲,将漏勺招至书房:“子衡啊,我知道你宠爱师妹,但是也不可太过,那个白玉罂,不是我们家能够持有的。”   漏勺说道:“那跟我没关系啊,就是在市场上看到,小师妹说是真品,花了五十贯捡的一个漏。”   五十贯都是李格非一季度的工资了,李格非说道:“那你也不能给你小师妹钱。”   漏勺说道:“不是我的钱啊,小师妹只借过我一次钱,很快也就还了,这个白玉罂,是小师妹自己掏钱买的。”   李格非顿时就凌乱了,又将女儿找来询问,才知道自家宝贝女儿竟然利用马彩漏洞,赚了!   听说宝贝女儿只买了五期,李格非总算是安了心,几次而已,不算多厉害。   叮嘱二人此事不可再为,李格非就老老实实安心上班了。   等到听同事传说小道消息,说最近马彩赔率出了漏洞,皇家慈善基金这一把亏了上万贯,李格非顿时吓得心胆俱裂。   请假回家将女儿拉到密室,悄悄问你不是说只买了五次吗?   宝贝女儿说是啊,一开始是用漏勺哥哥所借的两百贯,一次之后变成六百贯,还掉所欠还得四百贯,第二次买就变成了一千两百贯,第三次变成三千六百贯,第四次变成一万零八百贯,第五次就变成了三万两千四百贯了呀!   还了呀!李格非当时感觉——这尼玛天都塌了呀!   慈善马彩那是什么?那是皇家的产业,以往那些中彩的毕竟是少数,其中的利益可以想见。   女儿胆大包天,能从皇家兜里掏出这么多钱来,这是要老李家从地球上消失啊!   心惊胆战了几天,李格非突然被请到了宫内,一个姓张的内官大模大样地告诉他,说如今太后在统核内库账档,忙不过来,需要从勋贵宗室家中挑选能数会算的女儿帮衬。   李学正虽然不是勋贵世家,但也是故相王相公的女婿,听说有个女儿精通这方面,那就送进宫来帮太后两个月吧。   李格非九品芝麻官,那里敢对抗中大人的威严,嚅嗫着答应了。   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订棺材,结果第一天女儿开开心心地回来,却什么事儿都没有,只说真的是帮助太后料理账册。   李格非这才渐渐放下心来,棺材也退不掉了,只好送与了丧父的同僚。   出于慈祥的老父亲的责任感,李格非提出要帮助女儿管理那笔钱,补上买棺材的亏空,结果女儿说一多半已经捐给杭州同济医学院,还有一小半也已经买成了金石字画甲骨,没剩下几个了。   李格非废然而叹,女儿这格局气貌,自打便宜弟子到来就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这样的女儿,怕是别的人家要了,不久也会给退回来。   自己又不能如棺材店老板那样拒收,唉……   坐在一边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却听女儿放下车帘:“车夫走吧,先送我去西华门,再送我爹爹去太学。”   ……   十月,开封府放举人录,王彦弼、漏勺、椅子皆在十名以内,苏过差些,但是好歹也中了。   徐国大长公主大喜,约上石薇要去可贞堂看看自家宝贝儿子。   四个孩子被取中后,苏油就以可贞堂永久管理员的身份要了一栋小楼,将他们都关进楼里,由王晦负责。   结果徐国大长公主和石薇被王晦拒绝了,现在拿到入场券,接下来五个月更是关键,两位请回吧,明年三月我们再见。   徐国大长公主又心疼又委屈,石薇倒是无所谓,这不挺好的有王先生管着,省了我们操心,走,姐姐我带你去看看大苏送来的却疟树,还有小油哥哥写来的诗词。   ……   十一月,壬戌,前期工作准备完毕,高滔滔与赵煦在南郊检阅了参与调防的龙神两卫五千新军,发给了奖励。   才满十四岁的赵煦也穿着军服,发表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演讲,要求两军牢记纪律,爱惜百姓,服从指挥,还有就是……载誉归来。   这个体面,皇帝没有给文官,第一次先给了武士,让将士们倍感荣耀。   演讲的效果很好,石薇多年精心的照顾,苏油合理的膳食安排,让赵煦的身高已经过了一米七,身材也匀称健壮。   加上自带的扑克脸技能,给了他与年龄不符的成熟、稳称和威严,观礼的群臣都暗自称赞。   天佑大宋,陛下虽然还年幼,但是绝对是明君的好苗子。   这次调防,赵煦还给团级都卫以上指挥官发放了一件让他们惊喜莫名的神器——怀表。   这是大宋最新的计时工具,石家钟表行在多年锲而不舍的研究之后,今年终于将钟表小型化到了方便随身携带的程度。   第一批表分为两种,文官们因为穿袍子,只能用皮带戴在手上,叫手表,京中三品以上官员才得到了这难得的赏赐。   新军的军服有胸兜,表可以用黄铜链子系着放兜里,链子本身还是一件雅致的装饰。   新军都卫不过团级干部,就算是神龙两卫,对应文官序列最多也不过通判级别,却得到了如此重赏,让文官们嫉妒得眼都红了。   但是却又不得不服,高滔滔武将勋戚出身,一句话就说得明白,要不你们去五千里外?   甲子,汴京南门火车站,五千灰呢皮靴的新军战士列成纵队,整装待发。   前段时间报纸上连篇累牍地大肆宣传,将此事逼格拔得极高,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壮志横行何忧万里。可把汴京城老百姓都激动坏了,今日男女老少齐齐挤到南门,给子弟兵们送行。   辰正,三匹骏马载着一文两武的官员过来。却是燕达、章楶与童贯。   章楶的调查下来了,没什么大毛病,但是位置已经没有了,高滔滔将他安排到宁夏。   在群臣眼里,这一招又堪称妙手,以苏元贞的背景,可以想见几年后他在宁夏路的势力,派被他弹劾去职的章楶去制衡,实在是优秀。   实际上,也的确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   燕达从他的大黑马上下来,迈着大步走到将士们跟前,大喝一声:“都特娘的立正!”   队伍“哗”的一声,顿时整肃。   章楶与童贯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里的古怪,也不说话,上前一左一右,站在燕达身后。   燕达扫视了一眼队伍,吼道:“你们都是我老燕一个一个从军中挑拣出来的,为了啥?为了官家的体面!”   “老燕我也不会你们监军之乎者也的那一套说道,只有一句交代,那就是不管你们走到哪儿,哪怕远在天涯海角,都不能忘记你们肩膀上,旗子上的徽号!”   “你们代表的是天子亲卫!天下众军之首,御门守护!少给老子在外头丢脸!”   燕达是老西军出身,新军政委动员的神功是真不会,说话也粗鄙得很。   可就是奇怪,军士们却非常喜欢。   关键是气质相符。   就听燕达继续说道:“老子血海尸山里头滚出来的人,不是老子说你们,骑术再精良,铳法再精准,有个求用!”   “没有滚过血,都特娘的只能叫新兵瓜蛋!”   “上了战场还扣得动扳机,杀得动人,杀完了还吃得下饭,屎不从嘴里拉出来,之后才敢到老子跟前说道!”   “所以恭喜各位,终于有机会变老兵了。”   章楶顿时皱起眉头,老家伙呕吐你就说呕吐,什么叫嘴巴拉屎?!   不过军士们却都偷笑,之前的紧张感似乎一下就没了。   就听燕达吼道:“再给老子看看这汴京城,看看这周遭的父老!全都给老子看死死的,记牢牢的!”   “都给老子装进心里头!”   “去了西边,苦的时候怂的时候,就好好想想这一刻!想想你们到底是在给谁戍边,给谁打仗!”   “废话不多说,就这些,滚蛋!”   转身擦了一把脸,翻身上马,竟然打马就去了。   童贯在军中是走群众路线的,搞动员自然有他的另外一套,和蔼地笑道:“刚刚老燕说得那些话,咱家听着也挺有道理。”   “咱家是陛下新任命的西域都护府监军童贯。身边的这位,是陛下新任命的河西制置使章学士。”   “五千里地界,大好的河山,咱们一路上啊,有的是时间慢慢聊,先上车先上车……”   ……   大名府,节度幕府电报班。   苏油推门进来,对王寀问道:“他们出发了?”   王寀点头:“军机处发来的电报,已经经过了洛阳。”   这次调动,朝廷调用了五趟专列,半个小时一列,两个小时内尽数发出。   部队计划在二十四小时内抵达秦州,次日中午到达兰州。   在兰州渡河修整一日,第三天傍晚,抵达玉门关!   出发之前,章楶和晁补之在军机处安排调度了一个月,沿途停靠各地,如何保障,如何供应,事务也是繁多。   好在有晁补之这个人型电脑,事无巨细过目不忘,脑子里怕是都已经有了一幅调度图,现在他就坐阵在军机处,看来比较闲暇,还有时间不断给大名府节度衙门、雄州四路都经略司发电报通报行军进展。   当天傍晚,部队就过了京兆府,接下来是十几个小时的夜车。   苏油也没有去别处,就在电报班支开行军床,守了一夜。   次日清晨,火车已经过了秦州,苏油明显松了一口气,这段行程不会有什么大变故了。   中午,军机处发来电报,童贯与李宪在兰州会师,两军开始修整。   苏元贞带着兰州官员在八蕃镇外劳军,双方还开了一场联欢会。   收到电报,苏油不禁乐了:“元贞还真能整,得,这回妥了!”   丙寅,军机处转来西域都护府电报,童贯已经进驻军营,章楶正式履任。   这次大调度,让大宋君臣彻底见识到了火车的战略级军事作用,仅仅三天时间,大宋就将五千新军投送到了五千里之外的玉门关!   这还是考虑到第一次调度,没有满载满负荷运转。   高滔滔大喜过望,这回自家人都不忌讳了,升了高士林昭德军节度使,并且召回远在宋城的高公绘,改任两淮都巡检使。   丙辰,禁军大阅,赐以银枼匹帛,罢转资。   十二月,己巳,辽国以南府大理寺卿窦景庸审决冤滞,轻重得宜,旋以狱空,为武定军节度使。   辽国在这个月也开了科举,放进士文充等七十二人。   ……   元祐六年,春,正月,壬戌,辽主如混同江。   癸酉,高滔滔下诏:“祠祭游幸,毋用羔羊。”   丙戌,以龙图阁直学士、知杭州苏轼为吏部尚书。   二月,辛卯,尚书右丞苏辙为尚书左丞,许将为尚书右丞,晁补之以同知枢密院事提举军机处。   命既下,而右司谏杨康国不书读,诏范祖禹书读行下。   苏轼上书,请改翰林学士承旨,以避嫌疑。   诏从之,仍兼侍讲,并命尽快入京。   高滔滔对苏家人,实在偏心得不行。同样是官,大苏才放出去一年就着急忙慌地召回,理由是安定两浙钱粮根本之地,大苏功劳很高。   然而事情落到吕惠卿头上,就是死活不同意。   庚申,中书上奏,请以吕惠卿除中散大夫、光禄卿、分司南京。   权中书舍人孙升封还词头,以为“惠卿量移未三年,无名而复,必不可行。”   壬戌,进呈,吕大防、刘挚请旨,希望太皇太后同意:“惠卿出外之时,朝廷尚无三年之制。”   刘正夫上书:“陛下初践宸极,以吕惠卿、蔡确之徒残民蠹国,是以逐之远方。”   “而惠卿自宣城方逾再岁,考之常法,犹未当叙,不识何名,遽复卿列!”   “议者有谓蔡确之母见在京师,朝廷当悯,愿还其子。设惠卿可返,则蔡确亦可返。”   “此皆以私干公,扰违制度。未闻边埸军将,有以母在而不戊者。”   高滔滔表示要给刘正夫点赞:“惠卿候及三年。”   ……   苏油最近非常闲,不是说河北四路的事情不多,而是分派调理得当之后,手底下已经完全得力运转起来,诸多事务走上了正轨。   每日就是听取汇报,考查进度,对一些突发性的问题发出指示,之后就没啥了。   河北官吏经过两次模拟一次实考,已经明白了如何才能履行好自己的职责,苏油还将《时务宜要》发放给了诸路县级以上官员,作为县令州官的参考书。   有了这样的执政基础,最近的河北扩田扩户,就进行得非常顺利。   河北是保守党大本营,历史原因上形成了与中央政策抗衡的传统。   苏油到来之后,前后用了一年的时间,才将这样的传统纠转了过来。   保守党的特点就是“爱民”,不生事儿,不扰民,但是毛病也不小,那就是——不管理。   之前农田被黄河冲毁,地方账档损失,百姓四处流离就食随处安置,再加上官员们的不作为,结果就导致河北的隐户问题,是全天下最严重的。   地方官员还有意无意地配合,这样可以少交丁税,隐瞒农税,截留在地方上,让自己这官当得舒服。   但是在河北野蛮生长十几年后,这个问题就变成了新的矛盾。   人口的增长,注定了之前的管理方式过于落后,已经不能够适应新的形势发展。   苏油花了一年的时间,让懒散惯了的官员们先学会该如何做事,然后下手让他们做事。   先取消丁税,去掉了老百姓头上的负担,同时也是去掉了地方政府的负担。   然后新作物新耕作方式的样板,让各地官员和地主们看到了乐观的前景。   水路打通之后,苏油组织四路官员、名宿、乡绅、大地主,轮番来吴家庄、邯郸、临漳、大名参观,然后定下政策,谁先把人口土地调查给我搞好,将鱼鳞户册给我建好,这些良种、先进耕作方式、农业机械,我就先在哪个州县推行。   为了防止官员欺瞒士绅百姓,造成人为对立,苏油还在四路推行了一份报纸——《时政要览》,专门刊载朝廷与四路都转运司关于民生方面的政策,并予以详细解读。   同时还刊载一些法律纠纷,判例,一些简单的理工学问,进行法律普及和科普教育。   其中农事版块特别受欢迎,农事版块中,牲畜的饲养又特别受欢迎。   这份报刊不光只对官员,而是面向全体百姓发行,任何人只需要花上五文钱,都能够在皇家邮驿局购买。   因为制度宣讲到位,又有大利相诱,地方官府和民间都配合积极,仅仅一条完成人口田亩普查的州县,宝钞、玉黍和土豆都能够作为农税来缴纳,就已经让所有人都积极行动了起来。 第一千六百三十六章 殿试   河北役务繁多,丁税免除之后,苏油还鼓励州县进行劳务输出,大量的河务、道路、城防、工矿,到处都要用人,这些人正好利用起来。   同时还鼓励各州县搞五小工业,也能够吸纳和安置一部分。   其实这样的政策,以前苏油在宁夏搞过,但是那一次只能算作是成功了一半。   一来宁夏三路新纳入大宋,一张白纸方便描画,二来原夏国政府对农奴压迫过甚,欢迎新政,加上原有压迫在农奴们头上的夏国军人被干掉了大半,因此施行起来难度不大。   但是在河北这大宋的腹地这样搞,那就要万分细致小心了,苏油没有给河北地主们找到利源,没有给广大中下层劳力找到出路之前,可不管乱动。   治大国如烹小鲜,尤其进入深水区后,每一步都不能乱走。   因此去年河北四路的财政状况,并没有出现什么翻天覆地的改善,苏油的精力主要放在梳理各方关系,寻找症结,打下基础上头。   就连高滔滔拿到去年四路财政报告的时候都纳闷,点石成金苏明润难道不灵了吗?   今年伊始河北的产能才开始渐渐爆出来,几个工业大基地的陆续产出,让朝廷都松了一口气,这还是那个苏明润嘛!   诸事妥当之后,苏油再次开始了巡视,这一次的重点,放在了京东东路。   线路是沿黄河到临清,转入运河进入梁山泊,经郓州、任城、进入微山湖,再过利国监抵达徐州。   在徐州登上火车,一路视察沂州、密州、胶州湾北洋水师基地、莱州、登州,视察登州海军军事学院。   之后乘坐军舰抵达济水入海口的青州,经淄州、齐州回到郓州,再沿运河返回大名。   计划时间又是半年。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苏油没说,就是他内心深处,对漏勺的科举也有些紧张,对于苏家来说,考中进士只能算及格,最大的期望是进入二甲,也就是前十名。   其实以苏油现在的地位,俩孩子如今的本事儿,这个玩意儿可有可无,当真如苏轼曾经说过的那样,既愚且鲁,照样可以“无灾无难到公卿”。   可是又有哪个家长,不愿意见到自家儿女出息呢?   为了缓解这种紧张感,苏油决定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元祐六年三月,苏油重新登上修缮调整一新的小火轮,踏上了巡视京东路的行程。   京东路颇为繁华,也比较安全,这一次苏油只带了一个排,和幕府随员,五百护卫和补给都不用了。   三月,庚申朔,御迩英阁,吕大防奏仁宗所书三十六事,请令图置坐隅,从之。   癸亥,上《神宗实录》,史官范祖禹、赵彦若、黄庭坚所修也。   帝东向再拜,然后开编。吕大防于帘前披读。   未久,帘中恸哭,止读,令进。   壬午,礼部奏名进士入殿,给进士们定名次的最后一场考试——殿试,正式开始。   这次科举,因为三个少年的参加,朝野瞩目。   王彦弼是徐国长公主之子,陈梧是陈昭明和苏小妹之子,漏勺是苏油之子。   三人都是早得恩荫,除了带着将作监、军器监的实务,还是高滔滔特旨奉陪官家的三个伴读。   因此这次科举,不但事关三家,还干系到太皇太后的眼光问题。   为了防止舞弊,这次试官的选举可把吕大防和刘挚为难死了。   苏门学阀势力堪称恐怖,义理、文章、诗赋,理工,天下独步。几乎满大宋提得上名号的学者,都和苏门关系匪浅。   偌大一个翰林院,竟然找不出跟苏家没有关系的学士来提举!   最终定下的人选,乃是许将和刘奉世。   刘奉世虽然和苏轼等人交情不错,但是他是经学和史学大家,与苏门学阀的学术交集最小,除了贡献出墨庄的书籍给可贞堂翻刻,与苏油也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   许将资格也不错,是状元出身,对理工之学也不陌生,当年复原仪象台,还是苏油借人家收藏的仪器才破解关窍。   不过那已经是许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但是高滔滔不太同意,将吕大防和刘挚召至殿中问道:“最近因为宁夏三路问题,许将被苏辙弹劾,且许将才从尚书右丞去职,这个合不合适啊?”   吕大防只好说道:“臣等遍择翰林,唯使二人,方能平息众议。”   刘挚也说道:“因为三位公子的举事,朝野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之前的开封府试,三人名次太高,士子们以为邓润甫出题过难,有些议论。”   “之后礼部试,三位公子依旧高中,士子们又以为梁焘出题过易,依旧有议论。”   高滔滔不禁失笑:“这却太没道理了吧?合着非要让仨孩子落榜,方才趁了他们的愿?”   吕大防躬身道:“我朝科甲极重,臣等想来想去,唯有许将出马,方可止议。”   高滔滔有些不悦:“你们只想着对士子们有交代,却没有想过对三个孩子公不公平?许将才被苏辙弹劾去职,能保他不挟私怨?”   刘挚说道:“许将乃嘉佑八年状元,文武双全,廉洁奉公。苏辙弹劾他,是因新军调动一事,之前都省联席会议已然决意通过,许将在场,也表示了同意,事后却又以为不妥,奏请太皇太后缓行。”   “如其当时不合,就不该同意,之后以为未妥,亦当先请两省,苏辙弹劾,并没有错。”   “而许将后来反对的理由,是认为两军互调五千里,诸多难明,可能导致变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于今看来,其实是许将自己多虑了,故而上书自请解去省职。”   “苏辙的弹劾,当时太皇太后是留中了的,故而许将也不是因苏辙弹劾而去。”   “即便算作二人相争,也皆为国事制度。都是襟怀坦荡之人,臣保许将不会不公平。”   见高滔滔还在犹豫,吕大防奏道:“其实以臣观之,邓润甫试题本非严,梁焘试题本非宽。实在是世人庸扰,见识愚钝,无事生非而已。”   “在高尚之人眼里,其实不当一笑。”   “臣以为徐国大长公主、陈学士、苏县君、司徒、仙卿、许将、苏左丞,皆高尚坦阔之人,定不会以此芥蒂。故此举所为者,徒塞众人纷乱之口而已。”   高滔滔沉吟半晌,最终到底还是同意了。   大殿之上,士子们在唰唰书写,赵煦摆着扑克脸端坐殿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在大腿上轻轻捏着一点袍子上的丝绸摩挲,说起来,这娃比下头三位埋头苦写的考生还紧张。   理学已经成为显学,此次科举当中,不少考生都将理学的内容加入到试卷当中,希望能够被考官高看一眼。   但是那些卷子里边的内容,有些实在是荒诞不经,在赵煦这个如今的理学内行眼里,一眼就能看出这些举子对理学根本就不精通,完全是临时割裂一些材料死记硬背,考试的时候又强行填入到自己的行卷当中。   天理人情是一篇大文章,是由文、理、哲三门大纲纠结而成的一个坚不可摧的高塔,基础不牢靠,在严密的逻辑思维前便会到处都是漏洞,站不住脚。   其实负责举试和礼部试的邓润甫和梁焘同样不精通理学,但是他们是懂得文章好坏,文思异常清晰的人。   学子们这些小儿科的名词堆砌,以两人老辣的眼光一眼就能看出来,然后毫不留情的黜落。   只有那种能看懂,且让人佩服其中道理的文章,方为好文章。   但是考试结果公布之后,所有人都不知道,邓润甫和梁焘,其实心底里也在暗自心惊。   两人是真的没有刻意打压谁或者拔高谁,为国选材,都是挑文笔老道,观点精炼,见识非常的好文章。   谁都想不到,那几篇文理周严,直如刀笔老吏出手的试卷,竟然出于三个孩子之手。   不说新进学子,就连翰林院里那些不通事务,只知道皓首穷经的迂呆翰林,都不是敌手!   而且非常符合自己的心意,那些文字换成自己来写,大约也就是如此了。   殿试要考一天,最早交卷的是漏勺,之后是陈梧,等到王彦弼也交了卷子,三人考试没啥变故意外发生,认为自己完成了保驾护航任务的赵煦,站起身来转屁股就走了。   接下来就是弥封试卷,朝廷赠烛,赐酒食,赵煦题字,静待结果。   许将自是不用说的,北宋的状元几乎没有哪个不是实打实的高手,文章水平是前后千年的巅峰。   而且许将类似苏颂、苏轼,兴趣爱好极为广泛,天文地理,金石书法,机械数算,无一不精。   只不过许将状元出身,更看重自己的文名,不愿意在理工方面张扬罢了。   然而哪怕是出于兴趣爱好,许将也复制还原出了华夏古代的不少天文仪器模型,就连苏油都曾经上门求告。   等到秦观等人将选中的试卷送上来,许将从中选出了十人,又检查了一遍余卷,确认没有漏掉高才之后,得意洋洋地对刘奉世说道:“这次科举试卷质量之高,若非老夫判卷,可得累死一大帮子!”   说到这个刘奉世都不得不服气:“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学子们希图幸进,文字里边穿凿理学,甚至理工。如非许公明辨,怕是真要被一些人得逞。”   许将哈哈大笑:“都是瞎胡闹,在文章里穿凿理工的,不说是不是真正精通,气格上就落了下乘,老夫是一篇都不会取的。”   “至于理学倒是可用,不过那也得精彩,你不能写理工,但是你得懂,否则理学之用,你也写不通透。”   “朝廷选士,那是要选经国料民之辈,又不是选工坊管事银行会计,因此不能纠结于细务。”   “世人多因理工之用,而认为理学就是从下之学,其实大谬。不过是其立论之地,根基皆在于实处罢了。”   “所以不懂的,压根就装不了懂,还不如老老实实从圣人之言撷取论据,亦能成说。”   刘奉世说道:“所以十人里边,言论不采理学的共有六人,就算天下士子,这回也没话说了吧?”   许将将胡子一吹:“自己学问不精希求侥幸,反倒还占理了?”   “这种人敢来老夫跟前闹,大棒子打出便是,哪里那么许多计较!揭封吧!”   文华殿,高滔滔和赵煦早早就来了,一直在等候结果。   不多时内官奏报:“许学士,刘学士殿外候旨。”   高滔滔赶紧说道:“叫进吧。”   待得二人入殿请安之后,高滔滔问道:“王彦弼、陈梧、苏轭,可取中了?”   这个取中不是问的靠后排名,而是二甲以上,前十名。   许将立即躬身,硬邦邦地道:“士林华选,乃为国家拔掖人才,所重者至公至正,绝幸无私,岂可以亲疏设问?臣请太皇太后收回此语。”   高滔滔恨得牙痒痒的,但是也拿他无可奈何:“学士所言有理,就请宣读吧。”   许将这才将章奏打开:“臣许将、刘奉世,奉旨提举元祐六年进士及诸科及第、出身事……”   你能不能快点?!   好不容易等到许将念完前头的啰嗦话,才听许将一声轻咳:“臣等共举——”   “元祐六年进士第一人,开封府人士,王彦弼,字辅之。”   赵煦面露惊喜之色,高滔滔的嘴唇却开始颤抖,眼泪都要抑制不住。   自己的那个女儿,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虽然她从来不提,但是高滔滔知道,王家人如今还是认为,天家夺了他们家一个进士。   现在自家女儿亲力亲为,这才是在王家最擅长的领域,狠狠抽了他们一记耳光。   王家这下怕是转眼就会求告上门,而自家女儿,终于能够扬眉吐气了。   大宋就是这样重视士林华选,哪怕是天家也逃不开。   清官难断家务事,高滔滔贵为国母,常常都只能委屈自家儿女,侄子。   不禁暗自叹气,有了个状元儿子倚仗,女儿总算是苦到头了。   王家人,天家虽然耽误了你家一个进士,现在终于还了你们一个状元,再也不欠你们的了!   就听许将继续念道:“元祐六年进士第二人,蜀中阆州人士,马涓,字巨济。”   “元祐六年进士第三人,蜀中眉山人士,苏轭,字子衡。”   “元祐六年进士第四人,开封府人士,陈梧,字子鸣。”   ……   下边的赵煦已经听不下去了,许老头你要死!   明明都考得这么好,刚刚太皇太后问你,你回一句取中不就是了?非得还进谏一回,搞得大家心里七上八下。   不过这种先忧后喜的情绪变化让欢喜得到了加倍,不光自己,就连太皇太后都有些失态了:“既然如此,那就放榜吧。”   许将和刘奉世都愣住了:“呃,启禀太皇太后,十人试卷,尚需御览,然后由御笔择定最终排名,臣等不敢代劳。”   高滔滔乐呵呵的道:“士林华选的文章,老身也看不出个什么好歹来,哥儿的学问也没到敢与二公比肩的地步。”   “不用再审了,就依二公之议,赶紧放榜吧。”   许将心里暗自吐槽,老太太这是已经快乐疯了,哥儿这种称呼都在殿上说了出来,赶紧躬身:“臣还有一请。”   高滔滔现在看许将怎么看怎么顺眼:“许公请讲。”   许将说道:“王彦弼、苏轭、陈梧,三人幼得恩荫,太皇太后特命随伺帝侧,日讲进学,如今皆取高位,此乃太皇太后识人之卓见,亦多年慈育之厚恩也。臣为太皇太后道一声喜。”   高滔滔一副学霸家长高考成绩公布后的凡尔赛模样:“这都是孩子们自己努力争气,哪里就是老身的功劳了,当不得的……”   许将的奉承也只是要引出下边的话:“然此次科举,京中颇有议论,臣请于放榜之日,将今科进士前十名的试卷张贴于黄榜两侧,以示天下。”   刘奉世也道:“还有明法明算诸科,各有标准答案,臣也请张贴于宣德门外,诸生可以根据答案,推之自己的名次高低,庶几示朝廷允正,天下至公。”   “准奏!”   ……   汴京,樊楼。   王胖子一阵黑旋风般闯进门来:“看到了看到了!三位少爷都在榜上!辅之少爷取了状元、漏勺少爷取了探花、子鸣少爷取了传胪!我的个天啦!”   李学究一抖报纸:“《时报》不是登得明明白白,非得跑宣德门去看?还有,小苏探花字子衡,别水瓢漏勺的乱叫!”   王胖子一屁股在李学究身边坐下来,取过李学究的茶壶就往碗里边倒水:“你就是冷清的性子,根本不明白人山人海挤在宣德门看榜的乐趣!”   李学究取笑:“又不是自家子侄,看把你欢喜得。”   “怎么不是?!”王胖子不依了:“司徒有一日带着他们来找过我,还有另外一位小少爷,在我家店铺卖了一天米豆来着,说是什么……体验民生,当时我就看着几位小少爷将来指定高中!”   茶肆里众人都是纷纷取笑王胖子,哎哟王家米店这回可是要大生发,伙计里边竟然出了一个状元,一个探花,一个传胪!   王胖子满脸通红,挣着脖子喊道:“明明就是真事儿嘛!怎么都不信呢?!” 第一千六百三十七章 龙门阵   李学究笑道:“这事儿我给王胖子作证,的确是真的。”   王胖子顿时得意洋洋:“是吧是吧?”   李学究说道:“不过好像你当时是说几个小郎君把绿豆按黄豆的价钱卖了十斤,幸好你及时阻止,才只亏了两百文来着?”   王胖子顿时不得意了,眼珠子转了转,打死都不认账:“没有的事儿!那是陈绿豆新黄豆,几位少爷没卖错,是我老王搞错了!”   大家都是哈哈大笑,纷纷说王胖子是奸商。   笑闹了一阵,边上有人说道:“三位少爷的能耐那还用说?太皇太后打他们小就跟官家一起看护教诲大的!倒是这个马涓,能杀到榜眼,名次还在苏陈二公子之上,可也着实难为他了。”   王胖子顿时又得意了:“所以说看皇榜就得去皇城根儿,不然好些事情你们都不得知晓!你们想不到吧?这马涓可也自幼不凡!”   众人顿时来了兴趣:“如何不凡?”   王胖子得意洋洋:“叫你们笑话我,凑个茶钱算王胖子的跑腿,这个新书才给你们说道!”   樊老三过来给王胖子摆上三泡台,啊不,现在这个叫学士茶:“里边是大名府的枣,杭州的白菊、蜀中的青茶,宁夏路的枸杞,南海的冰糖,好东西可都拿出来了,王胖子你给我赶紧!”   新茶老烫,王胖子先把李学究杯子里的凉茶喝了,这才说道:“这马公子啊,他老父亲叫马魁,到了中年还无子,老妻就为老马置了个妾侍,指望着接续香烟。”   “然而这小妾却有些古怪,每当对镜解发,都要躲避着老马。”   “老马感觉蹊跷,就密问其故,却原来这小妾却也是官员之女,其父解职死于半路,其母没得了盘缠,便只好将女儿发卖,换钱送丈夫归葬。”   李学究就插嘴:“现在这事儿不会再有了,可以先停到慈善基金的积善寺,待回乡筹措到盘缠,再到积善寺迎故人还乡。”   王胖子给打了一岔,顿时不乐意了:“是你讲还是我讲?”   李学究将报纸放下:“你胖你气粗!你讲你讲!”   王胖子这才继续说道:“这女儿为了给父亲服孝,便用白缯束发,再以彩丝裹盖。因为怕老马看见,故而每次解发都要躲避。”   “老马听了心下就不忍了,特意寻访到这名小妾的故乡,见到其母,以女归之,还赠送了资装。”   大家纷纷点头,都说老马是善人,好人当有好报。   王胖子接着说道:“当天晚上啊,马母就梦见天上降下一神人,告知说:‘天赐尔子,庆流涓涓。’后来果然就怀上了,生下了马公子这独苗。”   “因为神灵这八个字,老两口特意将孩子取名叫马涓。”   “我靠这么神异?”众人都是惊着了。   “还没完哪!”王胖子对众人开始议论纷纷,再次嚷嚷表示不满:“精彩的可还在后头!”   于是众人又是息言恭听。   王胖子这才说道:“大伙儿想啊,这马公子可是神明赐给老马家的,那必须得聪明啊!所以马巨济长成之后,也是高才,入了太学,每占科捷。还曾经梦到神人告诉他,‘子欲及第,需占十三魁’!”   “然后呢?”汴京城老百姓对这种神异的故事最是喜欢,紧跟着打听。   王胖子说道:“我在皇城根下听人议论,说马公子考试下来,同学贺他考得好,他却摇头,说历数在太学即预荐送,只有十二次魁首,这次科举怕是悬了。”   李学究便奇了:“这神灵说话还有不准的时候?”   王胖子翻着白眼:“怎么能不准呢?加上这次不就是了?”   众人纷纷说道王胖子你要讲道理,这次马公子他也不是魁首啊?   王胖子得意洋洋,也没管是不是听来的,就跟是自己窥破的天机一般:“大家都在说啊,辅之公子的状元,乃是凡夫俗子眼里的状元。”   “而在神灵眼里,辅之公子乃天家贵戚,与普通士子自然是有区别的。”   “所以马公子虽然只得了榜眼,但在神明的算法里,却是此次科举士人当中的魁首,加上这回,可不妥妥的十三魁!”   这个道理没毛病,众人顿时奉献了一波牛牛牛,元祐六年的科举故事,又够讲三年了!   李学究却担心道:“之前两次考试,京中可是有烦言……”   王胖子说道:“这回不会有了!”   “这却是为何?”   王胖子说道:“李学究你不去宣德门可惜了的,太皇太后命将新科前十的卷子誊录于宣德门外,张布天下,让士子们看看朝廷华选,是不是名副其实!”   “哎哟那得去看看!”李学究顿时坐不住了,站起身来:“这都没人告诉我啊……”   有人却将他拉住,说现在你再去怕也挤不进去,自己眼神又不好,还不如等着明日报纸加刊,晏小山才不会错过这等发财机会呢。   拉着李学究坐了下来,众人又开始打听择婿的事情,这个可也是每次科举完毕后的大八卦。   王胖子说道:“马公子人家都结婚了。”   众人赶紧问是谁家的女婿,王胖子说道:“娶的冯当世相公的孙女。对了,这一科里还有马公子一位连襟,叫朱谔。”   大家就纷纷议论,冯相这挑女婿的眼光可是够绝的。   然后就有人说,也不知道辅之公子这官家表兄,今科状元,到底哪家女儿才配得上。   王胖子笑道:“这位也定亲了,却是故相吴冲卿的孙女。”   然后又说到陈梧,王胖子却打听得周全,说是老早就已经被宁夏三路都转运使无咎公子预定成女婿了。   最后说到漏勺,这又是一位少年探花,今年刚刚十五,比他爹中探花时候才大几个月,这位总该还没定亲吧?   王胖子这回一脸古怪,苏公子倒是没打听到,等等你们怎么这么忍心,十五岁的少年郎你们都不放过……   众人都切了一声,虽然如今大宋士大夫开始流行晚婚,但是按皇宋法统,十五以上就可以婚配了好不好?   这个事情很奇怪,大宋士大夫家如今越娶越晚,苏油发现最近和朋友们的书信往来里,子侄的婚事基本都在二十以后,而女儿也是十八以上。   苏油本来还打算等以后科普医学知识后再提倡呢,结果人家宋人自己就开始做了。   最终苏油将之定义在生活安宁寿命延长之上,还有就是士大夫家的教育,比普通人家要多花几年。   穷人的孩子才早当家,富人的孩子,就无所谓了。   ……   长公主府,徐国长公主双目含泪,对王晦盈盈拜倒:“多谢王公精心教诲,让弼儿得了今科魁首。”   王晦哪里敢受这样的礼,赶紧让到侧边:“哎哟使不得,公子聪颖明悟,老夫不过指导了一年科场应对之道,其实还是靠基础,却都是前人悉心栽培之功。”   “非是老夫不受长公主此礼,实在是受之有愧,长公主快快起来,不可使旁人得见……”   长公主这才起身,笑道:“使相的大恩,却是还不完的了。”   王晦对长公主施礼道:“还没给长公主道喜,老夫也没想到,辅之他们如此争气,倒真是意料之外。”   长公主说道:“王公学识渊深,时务通达,今后还望继续辅助弼儿。”   王晦说道:“这是自然,只是未知长公主与太皇太后之意,是欲令辅之入华翰清流,备位陛侧呢?还是欲令辅之处之州郡,理政料民呢?”   长公主说道:“这个也是我近日之纠结,我可不如仙卿那般狠得下心肠,要是弼儿远涉万里重洋,我这做母亲的,只怕先就不活了。”   王晦躬身道:“公子得司徒教诲,不仅文学优雅,义理清通,更兼胸怀广博,气局开朗。”   “当年长公主命公子入于司徒门下,是知公子良才美质,得妙手雕琢,必将成器。”   “如今大器已成,难道长公主却又想束之高阁,置之囿苑,只为自己能时时得以近观吗?”   长公主有些哽咽:“可是……”   王晦躬身道:“长公主也是饱读诗书,当知触龙说赵太后故事,所谓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也。”   “设若公子不经事务,十八年后,不过又一王珪耳。”   长公主珠泪盈盈,再次拜倒:“蒙先生有教,未敢不从,弼儿今后,便拜托给先生了。”   王晦一声叹息,终是受了这个礼:“长公主放心,老夫身无挂碍,又无子息,此生唯助公子事业,以为骸骨之计也。”   ……   放榜前一日,苏宅,椅子和漏勺呆在院子里,头上戴着两个古怪的头盔,头盔上有两片翻起的黑玻璃片。   漏勺右手里拿着一个古怪的夹子,夹子上夹着一根古怪的线香,伸左手对站在楼顶上的王彦弼竖起左手拇指。   边上还有胆战心惊的苏过,同样眼睛上架着一副墨镜。   王彦弼大喊一声:“来了啊!”将水箱的浮球打开,水箱里边的水流顿时哗哗顺着管道流下。   管道底部有一个古怪钢筒,接出几股胶皮线,胶皮线又经过了一套古怪的线圈,最终变成两股,一股连接在漏勺手里的夹子上,一股连接到地上的一块铁板上。   铁板边上还有一块相同的铁板,中间又一条缝隙。   椅子看了一眼古怪线圈上的仪表指针变化,说道:“可以了!”然后将头盔上的黑色玻璃镜片抹了下来。   漏勺也将头盔上的黑色玻璃镜片抹了下来,那夹子上的线香碰了铁板的缝隙两下,打出“啪”“啪”两个火花。   接着院中亮光大盛,还伴随着嗡嗡的噪音,线香在漏勺手里朝着缝隙的另一头慢慢移动,在其后留下一道红亮的痕迹。   这时候大门开了,一个小黄门跑了进来:“喜报——我的妈呀!”   王彦弼在屋顶见到来了人,赶紧关闭了水源,漏勺手里的亮光顿时熄火了。   漏勺翻开墨镜,看了手上的焊条,扭头喊道:“又咋了——”   王彦弼在屋顶指着门口已经趴在地上腿软得爬不起来的小黄门:“宫里来人了——”   漏勺将焊枪放下,取下头盔跟手套:“哎哟,这不是师成吗?不在贾内使门下练字,这是陛下有召?”   梁师成现在还是十岁出头的小黄门,刚刚被院内大放的光毫都吓得尿了:“敢……敢问监丞,刚刚那是……是……是……”   漏勺将他扶到院中的石凳子上:“说了你也不懂,那叫电焊,就是能将两块钢铁用铁汁粘连到一处的东西。你先坐一会儿啊……”   说完回到铁板边上,王彦弼也从屋顶上下来了,用铁锤敲去焊缝上的渣壳,露出里边白亮的金属线:“好像成了!”   漏勺也检视了一下焊缝:“爹爹说的是对的,焊条外头应当包上药壳,可以在焊缝上堆积焊渣隔绝空气,保证熔液不被氧化。”   椅子说道:“黄河浮桥用的铁壳船是锚在木头上的,这下用不着了,直接焊接就可以。”   王彦弼说道:“兰州黄河大桥是不是也可以?”   漏勺说道:“那个倒是不好弄,铁梁太厚,还是用铝热剂才合适。”   王彦弼点头,看向一边死了老娘般的梁师成:“梁中使,是不是陛下那里有急务啊?”   梁师成眼泪哗哗的:“我是不是冲撞了什么见不得的宝贝?我,我是不是要瞎了……”   漏勺伸手在梁师成眼前晃了晃:“看得见吗?”   “看得见,但是有好大两块斑……”   “那没事儿。”漏勺大大咧咧地拍着他的肩膀:“一会儿就好了,我们第一次也被坑得不轻。你来到底啥事儿啊?”   梁师成哭丧着脸:“陛下要我提前来给三位道喜,王侍读中了状元,苏侍读中了探花,还有……还有陈侍读中了传胪……”   说完大哭了起来:“哇,我还是觉得我要瞎了啊……”   看着眼前这哭得伤心欲绝的娃,漏勺三人面面相觑,到底真的假的?这娃现在这形象,哭得这么惨,怎么都不像是来报喜的啊?   好在消息来源不止一处,不多一回儿,宜秋门街坊李小二呼哧呼哧地跑了过来,在门口探头见到三个人正在安慰一个小黄门,不由得吐了下舌头,就对着漏勺招手,示意他赶紧过去。   漏勺只好丢下梁师成来到门口:“小二哥,啥事儿?”   李小二鬼鬼祟祟地将他拉到耳房,低声兴奋地道:“先给公子道声喜,公子中了探花,椅子哥是传胪,还有那位……状元!”   漏勺也被气氛感染,低声道:“这事有什么不好说的?鬼鬼祟祟地干嘛?”   李小二说道:“外头不是有个中使吗?给他知道俺提前通风报信,去宫里说一嘴,你小二哥这差遣还干不干了?”   说完又低声道:“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我得赶紧走。记得请柬给我娘就行,到时候一定再来给公子贺喜,走了!”   漏勺摸了摸身上,啥也没有,也低声说道:“多谢二哥特意来一趟,不好意思,身上没钱,先欠着。”   李小二摆摆手:“见外了,咱们谁跟谁?夫子将我调入翰林苑当差我不也没敢登门道谢……真不能待了,走了走了……”   说完偷偷探头看了外头的梁师成一眼,做贼一般轻手轻脚地摸到门口,闪电般闪到门外,然后一溜烟地跑了。   等漏勺回到院子里,王彦弼问道:“小二哥有啥事儿?”   漏勺看了一眼梁师成,不敢明说,郁闷道:“没啥事儿,就说周大家的让去取猪腿……”   王彦弼奇怪:“这不一句话的事儿?还搞得鬼鬼祟祟的。”   漏勺给王彦弼猛使眼色:“这不一样,这猪只生了三条腿,少了第二条。”   王彦弼没听懂:“什么意思?这样的猪还能吃?”   漏勺只好翻白眼:“我看那猪平时挺聪明的,或者味道也是第一吧……”   正驴头不对马嘴间,一名老中官又迈着六亲不认的嚣张步伐,走了进来。   王彦弼一看:“李内使,你怎么也来了?”   老中官乃是长公主府的管事李修,看了一眼梁师成,轻咳了一声:“想来公子已然知晓,这便请随老奴回府吧。”   王彦弼感到李修今天从上到下的奇怪:“知晓什么?”   李修的头昂得高高的:“恭喜公子得了今科状元!还有两位公子,苏侍读取了探花,陈侍读取了传胪。太皇太后都高兴得不行,命人将喜讯先送到了府上。长公主命我来请公子赶紧回去。”   “先给我改了你这做派!”王彦弼骂道:“母亲是让你这样出门的?!”   一句话骂得李修点头哈腰:“嘻嘻嘻……咱这不是替公子高兴吗,也是替长公主高兴,这都多少年了……”   “少废话!”王彦弼迈步朝外走:“母亲怎么样了?”   “好着呢好着呢,就是一个劲地抹眼泪……”   剩下椅子看着梁师成,又抬头看漏勺:“看来是真的?”   漏勺也看了看梁师成,再抬头看椅子:“应该,或许,是真的,吧?” 第一千六百三十八章 徐州   收到朝廷邸报的时候,苏油已经到了徐州。   现在徐州的知州是叶祖洽。   这位也是状元出身,不过他的状元来得有争议。   当年叶祖洽参加科举,考官是吕惠卿,因为叶祖洽策文中有“祖宗纪纲法度因循苟简,愿朝廷与大臣合谋而新之”一句,列位高等。   轮到刘攽、李大临、苏轼覆考,编排上官均第一,叶祖洽第二,陆佃第五。   赵顼令陈升之面读几人策论,最终还是擢叶祖洽为第一。   苏轼当时就不服,上书赵顼:“祖洽诋祖宗以媚时君,而魁多士,何以正风化!”   这件事情,成为苏轼被王安石外放的导火索。   其后叶祖洽作为王安石手底下少数几个文章拿得出手的人,成了改革派的喉舌。   高滔滔听政后,复用司马光、吕公著等一批守旧派大臣,驱逐蔡确、邢恕,打压吕惠卿、邓绾。   朝中一时以为风向大变,连带着开始踩章惇、曾布等人。   叶祖洽坚持自己的政治主张,一再上奏,维护变法。   给事中赵君锡抓住叶祖洽参加科举殿廷试策问答,卷中有“祖宗纪纲法度因循苟简,愿朝廷与大臣合谋而新之”一语,说他诽谤朝廷,要治叶祖洽的罪。   然而这一次,又是苏轼刘攽站了出来,以当年覆考官的身份主持公道,认为叶祖洽的试卷“可以为议论乖谬,若谓之讪则不可”。   苏辙当时是御史中丞,上书弹劾赵君锡将十几年前的应试考卷挖出来当做罪行,这是希奉上意,辱蔑同僚。   同样一句话,当年是状元之才,现在是诽谤朝廷,这是说先帝无识人之明吗?   左正言姚勐又以叶祖洽协助王安石制订与推行新法,官府与民争利,显然是“贪鄙无状”为理由,提出弹劾。   这一次却是苏油站了出来,力保改革大旗,认为变法、改制、刷新是一脉相承的三件事儿。   当然,苏油的目的是想力保王安石和章惇、曾布,还有十多年来的改革成果。   叶祖洽一介小兵,还轮不到苏油这样的大佬来关心。   然而这一场风波过去后,吕公著、苏油“三派兼用”的主张得到高滔滔的认可,而投机的赵君锡等人都被外放,反倒是坚持己见的陆佃、张舜民、叶祖洽等人,在高滔滔那里得到加分。   帝王心术,不是那么好揣测的,而叶祖洽经过这场波折,总算是真正见识了苏家人的德性。   以前作为喉舌,他可是没少发表关于苏轼、苏洵的坏话,顺带着苏辙、苏油,甚至苏颂都被他骂过。   苏油从来都是就事论事,即便被人弹劾声讨,也只是拿出充分的证据与政绩来打弹劾者们的脸,而绝不会搞栽赃陷害,歪曲污蔑那一套。   而且他从来没有对不起过改革派,不少改革派的臭咸鱼都是在他的包容庇佑,大胆任用下,才得以翻身。   反倒是改革派好几次对不起他。   如今两派间的冲突,在苏油等一干大臣的努力弥合之下,与当年那种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斗争态势渐行渐远。   在矛盾中发展,在斗争中共存,大家相互监督,却又要相互拉扯着过,才是政治的精髓和常态。   如今明白这点的人越来越多,叶祖洽状元出身,不至于还看不清楚这个。   因此当苏油抵达徐州,对这位顶头上司与救命恩人,叶祖洽当然热情地接待,哪怕公事之余,也亲自陪同参观。   两人的关系倒是颇为融洽。   徐州是老工业大基地,最早是苏轼利用利国监开创,之后又给吴居厚发展了一轮,不过这货将钢铁铸成铁钱,又狠狠坑地方经济一把。   苏油当时在料理西夏,没时间跟吴居厚纠缠,只是坚决拒绝了吴居厚上书朝廷,表示可以支援自己的建议。   待到从西夏腾出手来,苏油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倒吴居厚。   徐州老百姓欢天喜地,吴居厚下台的那一天,全城放炮仗表示庆祝。   因此苏油的徐州视察非常顺利,商贾矿主百姓们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从大家的评价中,可以知道叶祖洽对四路都转运司的新政,是推行得最得力的。   当然这也和叶祖洽本身需要大量丁力扩大徐州煤铁产能,开挖运河,修建铁路有关系。   苏油从朝廷求来的免除丁税的政策,加上推行良种,采用套作,提高亩产,变相减税,允许人口流动等一系列举措,可算是给他解了燃眉之急。   苏油也不吝对叶祖洽大加赞赏。   当然,关系这么融洽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乃是苏油也给徐州当地带来一项能够带动产业升级的大订单——内河炮艇和小火轮。   元祐六年式内河炮艇,长度十八米,宽四点三米,高三点七米,排水量二十五吨,动力为两台柴油机,总功率三百马力,双轴推进,最大航速十一节,巡航航速六节,续航约三百海里。   因为吃水很浅,仅为一米,因此非常适合江河湖泊,也能在近海风浪较小的区域行驶。   整个船体为铁梁加钢壳焊接,甲板铺设青冈木,前方为驾驶舱,铁皮包裹覆盖,后后半段为乘员舱,可以容纳两个步班,也就是三十位士兵。   因为船身实在太小,舱顶上只能设置两门四十毫米滑膛步兵炮,一门七十毫米短管滑膛炮。   没有防护,只在操作手前方设置了钢板保护。   对付大城那是不用考虑,但是对付辽国简陋的水寨、头下军州木城,以及内河水师木船,却也是犀利无匹。   徐州北面就是狭长的大湖,是由两个湖连接在一处的——上头的朝阳湖和下头的微山湖。   利国监就在微山湖东南临湖的地方,因此是内河船只最佳的研发基地。   炮艇其实就是苏油小火轮的火力版,原来的木壳版本为单发动机,但是因为木船很轻,巡航航速也达到十节,挂载漕船之后为六节,是最佳的“漕船火车头”。   装上探照灯等夜航设备,能够搭载载重十吨的六艘拖船,一天一夜跑出五百里。   这个订单,主要是用来解决从两淮徐州郓州往大名运送大型的工程机械、机床、蒸汽机配件、钢铁厂机械等重型物资设备的。   第一期需要五艘炮艇和四艘小火轮,为此朝廷特意在微山湖利国监旁设立了专门的研发生产机构——船务局。   苏油看着湖滩滑轨上架设的钢架,已经有点后世长江边上船厂的意思了,不过少了钢氧气瓶和乙炔电石瓶。   要得到乙炔,就要得到电石,电石生产非常简单,就是氧化钙和碳反应而得,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这玩意儿是高吸热反应,你得先有能够产生两千两百度高温的炉子。   这个问题在天师电炉发明后已经得到了解决,但是还有另外一个拦路虎——氧气的制备。   这个可就难了,如今的科技才仅仅攀爬到氨水和乙醚通过螺旋压缩机制冷上头,除了电解水,离制氧工艺还遥遥无期。   因此如今的乙炔喷枪只能叫做乙炔空气焰,达不到氧炔焰那种逆天的三千度以上高温,只能采用钢架铆钉加电焊技术的结合工艺来制造船壳。   在收到电报得知焊条钢芯和包药取得突破性技术进展,已经研发定型之后,苏油开始给徐州船务局下达订单,然后指定必须使用最新技术制造炮艇。   叶祖洽跟在苏油身边:“九艘火轮,五艘钢壳合计一百五十万贯,四艘木壳六十万贯,这就是两百万贯的订单,徐州一州如今一共才五万户,光这九艘船的订单,徐州今年户均多出四十贯产值。”   这已经是接近GDP的算法了,苏油对如今大宋聪明人的智慧已经不感到奇怪,笑道:“这个只是一种计算地方发达程度的方法而已,民生方面,敦礼兄还是要多加留意。”   叶祖洽笑道:“这是自然,有了财米,自然可以做做好菜。”   苏油也笑:“有了新运河新铁路沟通南北东西,徐州这几年可是政绩突出。蔡京与我都指望着徐州供应设备,叶兄倒是因祸得福,占了好大便宜!”   叶祖洽哈哈大笑:“两位都是大主顾,我叶敦礼如今活成了一商会行首,说起来倒是有辱斯文了。”   苏油对叶祖洽拱手:“能让天下丰足,百姓安居乐业,这才是最大的斯文。除了经济,这几年叶兄推行文教,也是费了大心力的。”   叶祖洽摆摆手:“这不算什么,教材制度,这些难的都被使相做了,下官不过就是推行而已。”   说完也对苏油拱手:“还没给使相道喜,二公子今科高中探花,实在是虎父无犬子。”   苏油也摇头苦笑:“说实话,我也没想到家老二能考到那样的名次,这是侥了天之大幸。”   “不过就算是我父子二人,在叶兄金殿文魁面前,那也不当一笑。”   叶祖洽都乐了:“使相说得太客气了,苏家子弟,使相、子瞻、子由、苏迈、苏迟、苏迨,今科又添了二公子和苏过,而且从使相开始,子侄辈皆是年少高中。”   “现在天下都在传扬着‘一门八进士,父子两探花’。眉山苏氏,已是我朝文宗。”   苏过今年才十九岁,不过他一直在杭州陪伴大苏,中举后才加入王晦的专项辅导,只考了二甲十名。   苏油连连摆手:“当不得当不得,文辞方面,子瞻子由的确可观,剩下的包括我在内,就都只能算一般了。”   叶祖洽自当苏油在凡尔赛,好奇地打听道:“听说出榜前一日,使相宅院里大放光毫,整个西城半数人家都能看见,还惊动了皇城司。”   “百姓传说这是文星聚宅,上感天兆,是不是真的有这事儿?”   苏油无语:“叶兄又不是不知,汴京老百姓穿凿附会的能力,那是一等一的。其实就是几个小的在家里偷摸试验电焊呢。”   “不出一月,叶兄便当知晓那光毫是怎么回事儿,到时候你这徐州船务局啊,天天都会大放光毫!”   “闲话少说,叶兄刚刚说的那个户均产值,我以为作为反映地方繁荣程度,官员治政成绩,颇有可取的一面。”   “叶兄不妨再搞详细一些,将这个数值,分出工业产值,农业产值,商业产值三类;然后又可以计算出工业人口,农业人口,商业人口所产出的户均值;最后再得出总的户均人均产值。做成条陈分析,上报三省。”   “官员的治迹如何考量,也是理政方面的一个大学问。”   “除了靖治安,推文教,崇道德以外,厚民生一条,也应该更加注重起来。安石相公就是对这一条的重视程度不够,才招致那么多的反对声音。”   见叶祖洽想要辩驳,苏油接着说道:“我知道叶兄要说什么,这也是安石相公主政那个时期,客观限制所导致的。”   “但是正因为这样,我们对老百姓在那十五年里的牺牲,要有个数。”   “要明白一个道理,没有哪一个百姓,应当为这个国家白白地做出牺牲,那十五年,是这个国家欠所有老百姓的债。”   “日子好过了,自然就应当先给老百姓们还回去,而不是受苦的时候让百姓受苦,到了享受的时候,却只让宗室勋贵士大夫们享受。”   “如果那样,才是这个世间最大的不公!”   叶祖洽感叹道:“此至公之论,虽万世不可驳也。”   苏油笑道:“就是论到这里了,随意说上一嘴,走,我请叶兄嗦粉去!”   大苏是个相当坏的吃货,也是个相当明白的吃货。   小麦面粉如今也分了高筋、中筋、低筋、澄粉几种,其实就是按照小麦面粉中的蛋白质含量高低来区分的。   如果要用小麦粉制作澄粉,那就要先将小麦粉里边的面筋提取出来,剩下的那些才能制作透明点心。   因此澄粉的价格在大宋可是非常昂贵的,一度价钱超过面粉。   到后来南海船队从海外运来棕榈树芯淀粉,能够制作出西米露、水晶饺、水晶蟹黄小笼包之类的食品,那价格也不低,赵顼在大朝会上赐宴显摆都用过。   等到扁罐和椅子将木薯从东胜洲引入到大宋,一开始因为木薯的毒性,只是有限地推广。   等到面粉厂这样能够大量处理淀粉作物的工厂出现之后,加上两浙路的旱情,大苏首先在两浙大力推行。   因为木薯相当耐旱,且产量极高,老百姓们通过去皮,浸泡,煮熟的方式,可以让木薯去毒。   这就相当于将以往的山地坡地,变作了产量比良田还高的土地。   而对于面粉厂来说,整个淀粉的提取过程,同时也就是脱毒的过程,因此有了处理能力极强的面粉厂,木薯在两浙路尤其是杭州的种植面积,一下子就大面积铺开。   大苏坏就坏在,因为受运力所限,很多山区和偏僻地区老百姓的木薯,交不给面粉厂,为了增加百姓们种植木薯的积极性,大苏研发出了往木薯粉里添加植物蛋白的方法,让木薯粉变得具有米粉、马铃薯粉、红薯粉的特性,制作出来的粉条大受好评,风靡江南。   原料很便宜,就是为了延长玉米的保存时间,在制作玉米糁时,从上面剥下来的玉米胚芽。   老百姓们可是太开心了,亲切地将大苏发明的这种粉,称为“开心粉”。   徐州有运河之利,离两浙路不远,如今徐州城中也有几家新开的开心粉店。   苏油邀请叶祖洽品尝的,是城北的老徐家。   老徐家的开心粉味道极好,他家的特点,所用的臊子是脆的。   这个瞒不了苏油,老徐家的臊子,加了牛肉。   苏油开心地嗦着粉,还不忘给叶祖洽传授粉丝辨别之道:“粉丝里最好的是绿豆粉丝,颜色洁白光润。在阳光直射下银光闪闪,呈半透明状,称作‘银丝粉’;”   “第二档的是豌豆和蚕豆粉丝,虽也洁白光润,但不如绿豆粉丝细糯,有韧性;”   “其余的粉丝里,以玉米、高粱制成的禾谷类粉丝粉条,色泽淡黄;”   “最近出来的几种里边,马铃薯粉色泽较白;红薯粉质量好的,用提纯之后的淀粉制作的那种,白得也有些偏暗。”   “一般工坊制造出来的,则多为淡黄色或褐色,但是有红薯粉特有的味道。”   “这开心粉是以木薯淀粉和玉米淀粉相混合来制作,与口感较好的红薯粉差不多,几可以假乱真,但这种粉条不耐煮。最适合做这种小店的早餐。”   叶祖洽都听傻了,一碗粉里边,竟然有这么多的说道?   “粉丝也不能多吃。”苏油说道:“外间售卖的粉丝,加了明矾作为添加剂,所以偶尔吃一顿还好,那东西长期进入人体,对身体也有坏处。”   “不过方知味的粉丝没这东西,可以随便吃。” 第一千六百三十九章 海州   说起这个苏油真的可以插着腰得意一会儿,因为他是无矾粉丝工艺的发明人,而且真的是在不知道后世配方的情况下,自己为家中神兽们摸索自创出来的。   在专利局登记的工艺流程上,其中有一项成分是“植物纤维”,算是苏油为了自家配方设置的一项小小的技术壁垒。   说得高大上,其实就是“面丹”和干笋细粉而已。   一碗粉吃过,苏油又从包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抖出两颗软糖来交给叶祖洽,自己也丢了两颗进嘴里:“这个是嚼着清理口腔用的,嚼到没味道了就吐掉,口腔里气息会很清新。”   不料叶祖洽却不陌生:“口香糖嘛,知道。”   苏油顿时斜眼看着叶祖洽:“不料叶兄堂堂状元郎,也喜欢流连风月啊……”   叶祖洽顿时脸色一红:“没有的事儿……”   见苏油还在看着他,叶祖洽恼羞成怒:“要是知道口香糖就是流连风月,那敢问使相你的口香糖又是哪里来的?!”   苏油笑道:“这个东西是树胶做的,我家大小子知道我跟他妈对植物胶格外重视,当年从东胜州归来,便带回了好些种的胶树。”   “口香糖用的,是一种叫人心果树的树胶;树胶去色工艺是我的发明;里边添加的甘油石蜡树脂软化,是我家夫人的发明;香料甜味剂配方也是她们天师道的丁香油和甜菊。你说这口香糖是谁家出的?”   “这就是我可龙里苏家的新产品,歌姬们嚼了这个,吐气如兰,更添身价。”   “狗剩说销路最好的就是蜀中和苏湖一带的妓馆,而且现在只有花魁娘子一档的歌姬才用得起,叶兄你还能瞒得过我?几首词换的?”   叶祖洽呵呵赧笑:“素闻使相有老三样傍身,精细明敏洞察秋毫,今日算是领教到了。走走走火车不等人,我送使相去车站……”   “别呀我挺爱听八卦的……”   “没有的事儿没有的事儿……”   火车从徐州站出来就是泗水大桥,桥长三百米,加上两侧石拱引桥,长度达到了可怕的一公里多,当地老百姓将之称为三百丈铁龙桥,或者叫大川桥。   因为如果从泗水上来,远远就能看到巨大的水泥桥柱上,有皇帝亲书的四个飞白大字——利涉大川。   同样的道理,在下邳横跨沂河的那座大桥,被称作万代桥,因为桥上也有四个大字——万代津梁。   最早设计的新铁路线,是过了下邳之后,再沿着骆马湖西岸北上,过临沂、莒县、密州、胶西、莱州,抵达登州。   而老族兄建议改线之后,只在沭水上增加了第三座铁路桥,便将铁路距离节省了好几百公里,抵达海州,连接上了海陆通道,将铁路的巨大作用提前了两年。   到如今徐州至登莱的原设计线路也已经修好,而且同样重要,因为如今盐山的盐化工产品,渤海的石油化工产品,以及青州广陵盐务的产品,可以用海船运到莱州上岸,通过铁路送往沿途。   大宋地图上有个好笑的地方,京东东路最下方,也就是下邳的淮阳军,如同一个小尾巴,向南伸进了似乎本该属于淮南东路的版图。   而淮南东路也有一处地方,那就是海州,也如同一个小尾巴,向北伸入了似乎本该属于京东东路的版图。   沈括对海州这个铁路通道入海口垂涎三尺,曾经在四路都转运使任上,上书朝廷,请求将海州纳入京东东路的管理。   两淮路都转运使蔡京则说没必要这么麻烦,只需要京东东路将淮阳军转给我淮南东路就可以了——名字都叫淮阳,却不属于两淮路都转运司管辖,这说不过去吧?   而且海州的重要性和淮阳军的重要性如天壤之别,因此改淮阳军归属的难度,远比改海州归属的难度小得多,不过朝廷一道文书的事情。   论起玩心眼,十个沈括都不是蔡京的对手,苏油收到奏报不禁哭笑不得,行文申斥,各打五十大板,都不准闹,这些是中枢考虑的事情。   要建议,等你们都离开辖地进入中枢之后再提议。   沈括和蔡京顿时都不闹了,等进入中枢后再建议,给继任的傻瓜们造政绩,我们吃饱了撑的?   所以说论起耍心眼来,苏油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海州在淮南东路,按理说已经出了苏油的辖区,但是要在那里乘坐海船,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只能算作是“临时出境”。   火车抵达海州的时候,两淮路都转运使蔡京、两淮路都巡检使高公绘和海州知州李拴住,都在火车站迎候。   既然是过境,那就要有过境的规矩,苏油也不会去干涉蔡京的施政,更不会在海州多作停留,大家直接上了马车,朝港口行去。   本来火车可以直达港口,不过苏油用这种方式,“合法”地为大家争取到一点交流时间。   虽然苏油和蔡京在实务上已经属于平级,但是蔡京却不敢托大,老老实实地奏报了两淮如今的发展情况,尤其对苏油表示了感谢:“蔡京能在两淮施展,还得多谢明公的帮助,提供了矿灯和气泵的图纸。”   两淮煤矿储备虽然丰富,但是露头矿不算是很多,更多的需要打井。   而且两淮煤矿多为煤气伴生井,瓦斯浓度较高,一遇到明火就会发生爆炸,极大地制约了两淮煤业的发展。   蔡京是苏油奶出来的人,也是他建议蔡京先在两淮建功立业,因此蔡京将煤矿遇到的问题告诉了苏油,请他帮忙解决。   解决的方法其实不难,就是安全矿灯。   其实原理很简单,就是让矿灯在灯体之外,达不到煤气燃爆温度就行了。   一般的矿灯,在长时间工作时会长生热量,安全矿灯的外部和顶部有一层金属灯罩,灯罩内部是玻璃板,燃烧所需要的空气从底部由灯内热空气上升时自吸带入,而矿灯工作产生的热量,会被热空气带向上方,经过金属灯罩时被金属丝吸收,故而达不到引燃坑道内气体的作用,可以有效避免事故的产生。   除此以外,冷库和合成氨炉所使用的双螺旋空气压缩泵也被应用在这里,由蒸汽动力强行将新鲜空气压入井中形成内外空气流通,也极大地降低了煤气浓度。   再让矿工们在下井时,带上一只小黄鸟,把鸟笼挂在工作区内。小黄鸟对“煤气”或其他毒气特别敏感,只要有非常淡薄的煤气产生,在对人体还远不能有致命作用时,小黄鸟就已经失去知觉而昏倒。   矿工们察觉到这种情景后,可以立即撤出矿井,避免伤亡事故的发生,这就相当于安放了一个坑道气体警报器。   经过一系列的措施,两淮煤矿变得可以安全大力开采,技术难题解决之后,管理对蔡京来说那就简单轻松了。   短短数年间,两淮的煤铁产能连续翻番,能够满足荆湖南北路和自身的需要,还能够供应河北和汴京。   成绩是突出的,但苏油还是批评了蔡京:“元长啊,人家沈存中就是个技术型官员,只看到海州归于河北四路管理后的好处,就没有看到别的,真不是要抢你的功劳。”   “你的治政之才跟他本就不在一个等级,憋着坏反坑人家一道,这就不厚道了。”   蔡京哈哈大乐:“我也就是逗逗他,让他老实一点,本来就知道明公你不会同意的。”   说完对苏油拱手:“听说明公在盐山搞了个合成氨化工,我淮阳也是盐区,是不是也可以来一个?”   苏油说道:“说实话,我真是恨不得各路都有这么一个厂,可那个东西的技术难度还太高,光一个脱硫塔你两淮路的人才可能都处理不妥当。”   粗制出来的制备气具有大量的硫、一氧化碳、二氧化碳等杂质,这些杂质会对催化剂产生毒化作用,因此合成氨工艺的最大难点还不在合成,难点在于去除这些杂质气体。   但是一旦摸索成功,这些除杂工艺同时又能成为别的化工产品制备工艺,通过技术生产出硫磺、硫酸、碳酸氢钠等重要化工业原料。   脱硫剂的重要成分是氧化锌、脱二氧化碳的重要成分是碳酸钠、氢氧化钠,通过碱性环境取出酸性气体。   这是化学措施,此外还有活性炭、多孔硅胶,喷淋等物理吸附措施。   这个还只是最简单的脱硫塔化学反应原理,技工需要随时监控塔内环境的酸碱度,检查硫化物泡沫的置换速度,碳酸氢钠的生成速度,随时补充剂量。   真要细说起来这是一篇大文章,后世直到解放前,国内也只有两所制氨厂,还是采用的电解水的方法获得氢气。   直到五十年代之后,全国才开始推行五小工业,几乎县县都有小化肥厂,制氨厂,这些厂的产能,一般在年产两千吨到四万吨之间。   而苏油他们那个合成氨厂,现在只能够可怜地日产五千公斤氨水,按浓度百分之二十五算,也就日产一吨液氨的水平,满打满算一年产量都不足四百吨。   连后世最小的县化肥厂产能的五分之一都不到,甚至比一战初期德国人的第一代合成氨设备的产能——年产五百吨氨液的水平,都还差着小一半。   不过这是自己穿越过来四十多年发展出来的成果,放到这个时代,已经是可比逆天的成就了。   跟蔡京耐心地解说完,蔡京才知道那玩意儿不是什么人都能玩的。   苏油这才说道:“两淮也有自己的长项,机械制造和煤化工就是,别的不多说,光我四路接下来几年的农业、棉花产能,就需要大量农机和纺织机。”   “要利用好自己手里现有的东西和技术,这样,我让京师大学堂给你搞一套电炉,用于生产电石。”   “电石可以作为你两淮路钢铁产业急需脱硫剂,也可以作为矿井照明设备——电石灯的气体发生物质,这个既是你两淮路最急需的东西,又是技术水平完全可以达到的,拴住哥就能完成厂房安装建设和生产管理工作。”   电石灯非常简单,上下结构,上面装水,下面装电石,中间有一个金属箍,内侧有螺纹,是连接上下的重要装置。   用电石灯时,先在下面的容器里装满电石,再用这道箍把上下拧紧,然后将水送入上部容器。   控制进水量的装备叫“水针”,顶端也有螺纹,能和进水口的锣帽套接,控制进水量的大小。   进水量决定着产气量,进而决定火苗大小。   这东西只用铁皮和焊锡就能搞定,制作难度比煤油灯高点不多,但是属于清洁能源,没有煤烟污染,而且亮度比煤油灯和蜡烛都好。   有了电炉,两淮就可以用自己盛产的石灰和煤制作电石,既是生产资料又是生活资料。   蔡京却道:“李兄如今可是我两淮重将,岂可轻用,他的职责,是将我两路的理工人才培养出来。”   李拴住才是大宋完美实践“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第一人。   勘测,绘制、采矿、建厂、冶炼、设备制造、农田水利……如今可是香馍馍,哪路转运使得到他,那可真是捡到宝了。   蔡京到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哭着闹着要李拴住到两淮路来帮他。   苏颂离职之前,也建议让李拴住来接替自己。   海州是海陆枢纽,如今派往海州的太守,若是不懂理工怕是玩不转。   最后朝廷同意了蔡京和苏颂的请求,让李拴住带着工部侍郎衔过来担任海州太守。   李拴住比苏油大六岁,如今已过了五十,因缘巧合地混成了大宋朝堂正三品侍郎,自己都觉得不合适,一直闹着要外任,倒是趁了他的意愿了。   李拴住到来之后,最舒心的莫过于蔡京,蔡京也仿效苏油,大胆分权,两人一个管工业,一个管财政民政,将两淮路搞得风生水起。   苏油笑着对李拴住拱手:“元长说得对,现在拴住老哥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将一身本事儿传给后人。”   蔡京笑道:“一会儿到了海港,明公好好看看李兄的大手笔!”   从马车上下来,苏油一看远远伸向大海中的铁轨水泥栈桥,就禁不住双手一合:“栓住哥,干得漂亮啊!”   铁路能够将火车直接开到海州港口,海州港,其实是陆地与前方一个狭长的岛屿连接起来的一个大湾。   岛屿的位置正好能够抵御从海上过来的东北风,岛子的北端被石料笼子堆垒出一道堤防,以阻挡北面的海潮。   岛子的南端,同样设有两道海堤,海堤交错,中间留有通道,船只必须拐一个S型,才能进入港内。   这样的设计,同样可以阻挡南边的海潮冲击,将整个海峡变成宁静的港湾。   铁路沿着北部的堤防一直修到了对面的海岛上,海岛靠湾子的一面,有八处伸入湾中的泊位,此外还有三处船坞。   每个泊位旁边,都有一座如塔一样的机械——吊车,不过和后世吊车的单臂不同,这些吊车都是天平一样,有一长一短双臂。   因为现在都是帆船,帆船有高高的桅杆,龙门吊不适合安排在港口,又因为吊车能承受机械强度问题,为了防止翻覆,李拴住发明了一样让苏油瞠目结舌的创造——天平吊。   天平吊就是利用天平原理,通过配重可以将吊车的吊臂的重心始终固定在塔座正中垂线上,不会让吊车翻覆的装置。   而且拴住设计得非常巧妙,用于平衡的石碇使用绳索连接摆放在吊车底部的转台上,吊车上部转动的时候,底下的转台也会被齿轮调动,跟着转动,不影响操作。   需要石碇平衡的时候,塔上的工人只需要摇动摇柄,让一组石碇悬空,就能起到平衡作用,随着这边吊装货物的增加,那边不断吊起石碇,就能让吊车一直保持平衡。   李拴住给苏油介绍:“少爷,这一带的潮水高低起落为五米多,有了这组吊装车,来港的船只便不用等待潮水合适的时候,方才可以上下货物,大大地节省了时间。”   “货物可以通过铁轨车,用马拉到港口车站边的仓库,通过火车发走。”   苏油点头,老族兄的眼光还是毒辣,海州的重要性就是能够接收东胜洲过来的东西。   从日本宋城过来,这里是最便捷的港口。   如今这里成了拱卫和呼应整个大宋北洋,扼控辽国、朝鲜、日本三国最重要的港口。   这里和登州还是两个互为备份的重要避风港,冬末到夏初刮东北风,海船可以跑海州港来避风;夏末到冬初刮西南风,海船又可以跑到登州港去避风。   不管怎样,都有登莱半岛的阻挡保护,可谓得天独厚。   当然这是给民用船只用的,军港却是另外两个更加优良的港口——南面是崂山下的胶州湾,北面是乳山下的新卫所——威海卫。   海州与东胜洲之间的重要连接地是宋城,高公绘才从宋城回来,苏油也重点关心那里的情况。   宋城除了作为大宋殖民海港,同时也是当地金银铜煤的重要集中地,如今那里已经聚集了万户,宋人借由扶持平家,对日本的控制力越来越强。   如今那里的统治者是张散与平真草的长子张思道,因为张散在日本传说为大鲲转世,故而张思道还有一个日本名字,冥海太郎。   张思道自幼跟随在张天师身边学习,虽然有一半的日本血统,其实骨子里就是一宋人。   为了控制日本,朝廷召回高公绘后,按照属国体例,授予了张思道横海将军的羁縻封赠,镇守宋城。   天皇如今正在利用平家与原家争夺京都控制权,张思道抵达宋城后,天皇立即封他做了从五位上、出云守,亲仁使,将宋城划给平家这支支系,以冥海为姓,赐名冥海守仁,从平家独立出来。   张思道身具二林巫法与天师道两家之长,在宋城开坛设治,传播道义,成了天师道东海祖师。 第一千六百四十章 爷爷   了解完这些,苏油登上了早已等候在海州港的北洋舰队眉山型战舰应天号,前往胶州湾海军基地。   北洋舰队,是在先帝赵顼的亲切关怀下,在少保苏油率领海军取得南海大胜之后,全部从内库拨出经费组建的。   北洋舰队的舰长们多数都是从南海舰队抽调的骨干,也是赵顼下的特旨。   因此要说起来,北洋舰队就是赵顼的私生子。   旗舰是嵩山号,是曾经跟随赵宗佑完成过东胜洲大航海的英雄战舰,其下有两艘夔州型的巡洋舰,被分别命名为经远和镇远,六艘眉山型被命名为齐州号,青州号,徐州号,郓州号,应天号和濮州号。   如今嵩山、经远、镇远都已经完成蒸汽机的改装,剩下的眉山型则安装上了最新型的四缸联动柴油机,整整高达六百马力。   这样的柴油机可是个油老虎,能够让落帆的应天号跑出十节的巡航速度和十四节的最高速度。   北洋舰队作为皇帝的“私家舰队”,得到的待遇就是这么好,让人感觉皇室赤裸裸的偏心。   当然,平时还是以风帆为主,海州到胶州海程九十海里,如今又是顺风顺水的季节,风帆纵帆船的速度比如今的柴油机都不弱。   在应天号上,苏油还指挥船长做了个试验,将舰炮和帆船的附件绑好,咱们试试满帆状态下启动柴油机,是什么效果!   结果应天号跑出了二十一节的高速!   这已经是接近最快的帆船飞鱼号的记录了,但是飞鱼号是小游艇,眉山型可是长达三十米的战舰,这可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战士们抓着船舷固定身子,看着自己的坐舰劈波斩浪,不由得内心激动不已。   跟着使相行船,真特娘的刺激!   其实这样的科目并没有什么实际价值,速度对于如今的海船来说,更多是商船的要求。   舰队可不是独行侠,应天号的任务,是在外围保护三艘大舰,驱逐对大舰造成威胁的敌舰,不可能自己放敞了随便跑。   还有就是这样的高速让舰船倾侧得非常严重,已经超过了炮击的上下俯仰角度,也就是说,在这样的速度下,压根就没法开炮。   对于如今的纵帆战舰们来说,柴油机和蒸汽机的最大价值,就是能在息帆情况下依旧保持十四节的极致速度,同时还能让舰船处于平衡状态,可以在高速行进中发起炮战。   这是皇家海军学院战术科教官苏轶提出提出的观点,纵帆追敌巡航,息帆开机作战,在移动配合当中,实施动态歼敌!   苏油看到扁罐给自己写来的战术纲要都愣住了,这尼玛不就是几十年后蒙古人纵横世界的那套放风筝战术?如今不过被扁罐搬到了海上而已。   在大宋的敌人拥有同样的战舰之前,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这套战术的彪悍——无解。   因为拥有皇室的血统,北洋舰队的做派就和南洋东洋有些不一样。   注重仪表,荣誉,好面子,凸显高人一等,一句话——喜欢满满的逼格。   北洋舰队的总督是张散,这些东西张散可带不来,而是来自于另一个苏油想都想不到的人——监军使赵仲迁!   没错,就是赵仲迁,那个曾经调皮捣蛋被苏小妹长期罚站,混到毕业后将京中和蚨祥经营得风生水起,还跑去南海跟兄长投资开矿的浪荡子死纨绔赵仲迁!   苏油和赵仲迁最后一次打交道,还是当年元丰改制前。   苏油平夏后给赵顼搞到一批和田玉料,老族兄将之用新器械制作成完美的礼器,赵顼大悦之下,将边角废料赏赐给老族兄。   当时大宋急缺上等玉料,赵仲迁就打起了老族兄那批边角料的主意,拜托苏油一起去搞到了手。   苏油还给赵仲迁出主意来着,说是这样奇形怪状的玉料该怎么弄才挣钱。   老王爷死后,听说这娃就将和蚨祥交给兄长,然后乘船下南海闯荡去了。   因为本来在南海有不少商业关系,加上影帝级的为人,赵仲迁很快在南海打开了局面。   这又引起了章楶的注意。   于是章楶将当年曹南在南海创制的活力社会堂口致公堂,啊不,南海机宜司交给了赵仲迁打理。   赵仲迁接手机宜司后,大力拓展帮派业务,不再仅仅将活动限于情报获取,而是主动参与进南海政治生态,在里边合纵连横,拉拢收买,挑唆操纵,和章楶一起,成了制造南海斑斑血泪的一双黑手。   等到章楶被从南海召回中枢,正好北洋舰队需要这样监军的人才,苏油向朝廷推荐了赵孝奕,章楶向朝廷推荐了赵仲迁。   待到苏油认真阅读了两人的履历之后,叹了口气,让赵仲迁担任此职。   赵孝奕还很不服气,写信给苏油问这到底是为什么。   苏油回信说赵仲迁有两个你没有的优势,一是你只能够装装影帝级的逼,但那有一个前提,就是对手按照起码的规矩在玩,好歹还有个底线。   一旦对手没有了底线,你就没有应对那种情况的经验。   而赵仲迁却是南海大混乱中杀出来的大赢家,说得坦白一点,就是他比你不要脸。   第二点是这娃玩商业金融起家的,接下来的对辽工作里边,经济会占据主导地位,这一点上,你也玩不过他。   不过赵孝奕的心已经野了,上书主动请求去南海。   最后高滔滔给了他另一个任命,代替高功绘,去宋城监督制衡张思道。   赵仲迁对外宣称的职务,是北洋舰队监军使,风宪官,而更神奇的是,这娃将掩盖身份的假差遣干成了真差遣,北洋舰队的军纪、风貌,气质,都被他带偏了。   思想武器就是大力宣扬北洋舰队是先帝的亲儿子,是“海上羽林”,是真正的“皇家海军”。   于是北洋舰队上下官兵,一个个走路腰杆笔直,风仪正肃,谈吐文雅,衣着比苏油都要干净。   神情当中,已经不是骄傲了,而是一种——倨傲。   当然倨傲也有倨傲的资本,北洋舰队的素质也是军中第一流的,在三支舰队联合军演中,北洋舰队无论是通讯,机动,炮术,都是三支舰队中最好的,远远高出东洋南洋舰队一大截。   这个与海军军事学院设立在登州有莫大的关系,北洋这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因为出于清洁的要求,赵仲迁上书将海军制服要内着白衬衫,方便用双氧水漂洗,也方便检查卫生执行情况,避免船上出现疾病,胡须也只能留唇上的部分,其余都要刮掉。   因此当苏油见到一身白衬衫蓝礼服,戴着白手套,脚蹬皮靴,腰佩金剑的北洋水师总督张散,以及周围一帮英姿飒爽,干净整洁的随从,差点以为自己穿回了一战前的大英舰队司令部。   张散上前,啪的一个军礼:“北洋水师总督张散,率幕府众将,参见节帅!”   苏油都羡慕坏了:“这一身整得……我看着都眼红啊……”   张散敬过礼,手抓着阔牛皮腰带:“都是仲迁搞出来的,还要求将官自我开始,以身作则。”   “不过有道理,海军操作程序,举动皆有章程,一个不慎不细,带来的就是全舰的损失。”   “在生活上就开始身体力行,的确对提升舰队素质大有好处。”   说完对苏油拱手:“给少爷道喜了。”   苏油说道:“漏勺那是撞大运了,以他的真实水平,按理考不了这么好才对。”   张散说道:“不是说二小少爷啊,是大小少爷。”   苏油摆手:“海军新式战法的提出,那是作战科全体同事的集思广益,朝廷这奖掖我让扁罐辞了,作为军人,那就要在炮火里建立功勋才是。”   张散讶异道:“少爷还不知道?”   苏油也讶异:“知道啥?”   赵仲迁在一边笑道:“恭喜节帅,你呀,要当爷爷了!”   “嗯?”苏油愣了一下,却没有大家期盼的高兴场面出现,却是满脸不可思议:“我要当爷爷了?”   众将纷纷给苏油道喜,都说苏油好不容易才要当爷爷,实在是可喜可贺。   什……什么好不容易?   再一想可不是吗,辽国耶律延禧十五岁就有了孩子,如今这时代,三十当爷爷也不是不可能,二十几岁当外公,也不是不可能。   一场北洋舰队辽河攻略推演简介,苏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一个声音——你要当爷爷了,你要当爷爷了……   会议结束,苏油让王寀将资料打包,说自己在路上慢慢看,便急匆匆地登上应天号,升满帆,开发动机,赶紧去威海卫!   在大宋海军成立之前,威海卫的海湾,还是一片荒凉,只有几个小渔村。   但是海湾的地理位置和气候条件实在是优秀,北洋水师将这里作为夏季驻泊地,皇家海军学院,也设置在这里。   海军是高科技集大成的尖端武力,海军学院开设的科目,好些都是顶级的理工学问。   数学、理工、天文、海文、勘测、通讯、造船、造港、航海、炮术、指挥……乃至世界地理、国际政治、外交、矿石识别、金银珠宝鉴定……   在学习到第三年的时候,学院会将学生安排到护航舰队和商船上实操一年到两年,之后还要在港口服务一年,然后视学业优异,担任战舰士官。   因此海军骄傲有其骄傲的理由,而按照苏油在密奏里对赵煦的构想,今后的大宋,光拱卫辽阔的海疆,就需要至少六支舰队,包括北洋、东洋、南洋、以及东胜远洋、新宋远洋、大西远洋舰队。   每支舰队又要分作驻泊和任务执行两支,故而其实是整整十二支。   还有一支,是隶属京师大学堂的特种科考舰队,它的任务是探索全世界,不过这支舰队由皇家慈善基金和最新成立的皇家科学基金拨款,作用也不在军事上。   航海贸易和物资运输,如今一年能够给大宋带来七八千万贯的收益,其中南海、新宋、东胜洲的金银铜等贵金属就高达三千万贯。   大宋对外输出的商品,主要是丝绸、茶叶、瓷器、调料、还有就是乘坐、运输、护航和保险业务,这里边的收益同样不下五千万贯,甚至更多。   一个岁入三亿贯的庞大帝国,一半收益来自海贸,不由得皇室与朝廷不重视。   因此威海卫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卫所机构,但是有海军摇篮皇家海军学院在此,很快就变得繁华起来。   应天号转向之后,经过成山角,就有连续三座海岛,海岛上都设置了高大的鲸油灯塔、炮台,有士兵驻守,给来往船只标示方位。   应天号经过了海驴岛,鸡鸣岛,刘公岛,遇到的海船越来越多,除了新型的飞剪式纵帆船,还有不少方头纵帆船和渔船,以及船头画得花里胡哨的高丽船和日本船。   见到应天号,不少船只尤其是外国船只,纷纷打出红底宋字方旗,表示自己拥有大宋近海航行许可证,害怕海军找他们的麻烦。   应天号的旗帜和它们有区别,是三角形的牙旗,来自王安石的设计,是礼器牙璋的变形,象征着国家武力。   威海湾是一个得天独厚的海湾,现在已经是五月,但是依旧气候清爽宜人。   登州有两样好东西——金沙和玻璃用石英砂,如今大宋的玻璃也不算太值钱了,不过工坊还是存在技术要求,目前基本都掌握在宗室勋戚手里,成为继瓷器之后的又一明星外销产品。   威海港的著名特征,就是海湾两头的大型炮台。   炮台一共七座,当初的设计目标就是能够抗击北洋舰队的炮火攻击,同时能够实施反击。   这是当然之理,因此威海炮台当中,安置的是如今大宋口径最大的巨炮——镇国大将军。   说起来这也是个好笑的故事,因为这样的巨炮要运到威海,走陆路当然不行,因此只能交给北洋水师来完成。   这就等于是朝廷让北洋水师自己个构造一处让自己无法攻占,且能够让自己覆灭的海上堡垒,搞得张散大呼晦气。   要运送类似镇国大将军炮这样的重装备,就需要修造一处码头,当地百姓称之为铁码头。   铁码头是用钢板卯成方柱,插入海底,灌注水泥,在其上搭建道路构成的巨大栈桥。   栈桥的两侧有突堤和丁字引桥,可以供舰船停靠,铁码头两侧具备同时停泊十艘杭州型巨舶的能力,整个北洋舰队都能够停靠得下。   一艘小火轮驶了过来,引导应天号进入分配的引桥。   应天号息了帆,启动柴油机,跟随在导引船的后边。   应天号舰长年纪也不大,大约三十多岁,跟苏油这没架子的三公几天里也混得熟悉了,得意得很:“别的船就得靠小火轮来拖,咱们不用!”   苏油不禁好笑,这尼玛一个停车入库有啥好得意的。   不过转念一想,也不怪人家嘚瑟,一般的帆船还真是做不到这点。   待到应天号完成停靠,舰长传达了命令,对苏油立正敬礼:“应天号完成护送任务!全体袍泽恭送节帅离舰!”   苏油拍了拍他的肩膀:“谢谢,辛苦了,我也祝应天号以后建功立业,武运昌隆。”   舰长室里所有人都是立正敬礼,舰长说道:“不辛苦,能够护送节帅,是我应天号莫大的光荣!”   苏油摇头:“客气了,能够掌控我皇宋最精强的武器,宣威四海,你们才是我皇宋莫大的光荣。”   ……   来到栈桥上,皇家海军学院山长赵宗佑已经带着几名学院管理人再此迎接了。   赵宗佑是赵宋皇室的偶像,也是大多数理工人才和海军的偶像。   苏油快步上前:“二十一节度,多年未见了。”   赵宗佑见到苏油也是颇为激动:“宗佑见过使相,子超还在授课,未能来栈桥迎接,还请使相见谅。”   苏油说道:“这是先帝定下的铁规矩,皇宋诸学院、学校,哪怕陛下亲临,也不得组织迎驾,不得中断正常教学。”   “这是先帝给天下育才之地的体面与尊重,也是皇宋百年文教昌盛之基,我和子超当然要遵守。”   赵宗佑跟苏油介绍了身边的官员将领,然后说道:“走吧,先去我那里坐坐。”   皇家海军学院气派到没天理,乘坐马车从宽达十五米的栈桥上出来,右转上了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   马路两侧是松柏,不时路边就会有一块巨大的矿石,或者一个古怪的石像。   赵宗佑说道:“这些都是学员们远航的过程中发现和收集的,矿石和石像这些不贵重的我们就放置在了这里,学院里还有一座博物馆,那里收藏的东西更多。”   苏油指着一块两人高的巨大青金石原矿:“二十一节度果然是拉过几千万贯黄金的人,那玩意儿你跟我说不贵重?”   赵宗佑摇头:“我说的是学术价值,那块矿料来自柯枝国,其使臣早在熙宁八年就来过大宋,大宋如今对那里也不算陌生了。”   说完指着一块其貌不扬的黄褐色大石头:“那块金矿来自大西州南边的宝瓮城,蒲珊的运气真好。”   这是今年航海上的大事件,四通拆解之后,依然保留了矿冶勘探司和海事司,掌控大宋矿业和海贸两个大宗利源。   蒲珊鼓吹的黄金城,在四通海事司的不懈探索下,终于找到,那里需要从一条大河进去,然后下船徒步前进,一路经过种种艰难险阻和毒虫猛兽的折磨,还要翻上一座巨大的瀑布,再造筏前进上千里,方可抵达。   那里的确有一座巨大的石头城,可以想见繁盛时期的规模,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已经被完全废弃,荒无人烟,而且压根就没有发现什么黄金。 第一千六百四十一章 父子   整个探索过程耗费了十年,最终得到这样一个结果,蒲珊感觉没法交代,于是忽悠船队继续沿着海岸向南探索。   越往南走,海上的风浪越大,以眉山型和夔州型为主的科考船队,在进入西风带后也扛不住。   就在蒲珊绝望之际,船队被巨浪冲进了一个大海湾里得以幸存下来,在船队修整的时候,考察队员们在一个被当地土人称作帕拉托拉的盆地西面,发现了储量恐怖的金矿。   紧跟着,无数的矿藏被陆续发现,金、铂、银、铜、钻石……   加上当地丰富的野生动物资源,大象、犀牛、羚羊、狮子……   船队在那里修整了两个月,只要在河道边挖一铲泥土,几乎都能找到指尖大小的一两块金子。   这个盆地,堪称一处超级巨大的聚宝盆,而根据得到彩色琉璃珠子赏赐的带路土人所言,沿河而上翻过一处叫做“豪登”的高地,那一边的“伊高比”更多。   “伊高比”就是土人们对黄金的称呼。   科考队在那里建立起石碑,取名为宝瓮城,携带着大量的黄金钻石象牙返航。   蒲珊发现的地方大约在博茨瓦纳和南非交接处一带,那里距离后世真正的金都约翰内斯堡还差了一些距离,离绕过非洲大陆的好望角也已经不远。   所以虽然蒲珊得到了当年的皇家地理学杰出贡献奖,但是其实已经遗憾地错过了真正的财富大发现和地理大发现。   不过苏油也只知道南非产黄金和钻石,但是具体在什么位置也不清楚。   不过既然已经发现了宝瓮城,以四通勘探司现在的德性,“豪登”和“伊高比”,还会远吗?   来到海军学院宽敞的山长办公室,苏油不禁乐了:“节度啊,你说的博物馆,不会就在这里吧?”   “当然不是,博物馆是一栋单独的大楼。”赵宗佑翻箱倒柜:“使相是喝茶,喝可可,还是喝咖啡?”   “咖啡吧,入乡随俗。”苏油在船长室特色的皮圈椅上坐了下来:“你这里真跟杂货铺差不多。”   办公室东西太多,显得有些凌乱,满满一大层顶楼,临窗位置有望远镜,经纬仪;周围是一圈的书柜,博物架,上边摆满了各种语言的书籍,图册,还有各种矿石、宝石原矿、也有一些提炼的金属,一溜的柜子里,是贴着各种标签的各色玻璃小瓶。   室内还有好几张大桌,摆着军舰模型,机械模型,地球仪,蒸汽机和柴油机锅驼机模型,化学实验的玻璃器皿,物理仪器仪表。   一边还有理工作图工作台,墙壁上挂满了各种作图工具,计算尺。   就连办公书桌的两侧,堆对着高高的书籍。   看来看去,只有面前一张波斯地毯上小圆茶几是空着的,这里应该是赵宗佑接待访客的地方。   一个角落里,还摆着一溜直流电瓶和一台电动小机床。   赵宗佑端着两杯咖啡过来,见苏油打量着四周,笑道:“有些零乱,让使相见笑了。”   苏油将咖啡接过呡了一口:“你这咖啡不错,扁罐的家里不会也是这个样子吧?那样的话我得把观儿带回去。”   将下巴朝化学区一抬:“那里好些东西都是剧毒。”   “没有没有,”赵宗佑赶紧解释:“观儿架不住女眷们请托,在家里布置了一个音乐厅,传授钢琴。扁罐他们战术科课题挺多的,除了授课,还有个战术兴趣小组,探索海军战法。”   “就是苦于没有对手,很多战法都是摸索猜想。”   苏油说道:“要对手还不简单?自己分作两拨,一边叫蓝军,一边叫红军,大家掐架不就行了?”   赵宗佑也笑了,指着船模区一堆稀奇古怪的海船:“对手是那些家伙,搞红蓝对抗也没用。”   苏油不禁骄傲起来了:“那些玩意儿也叫对手?”   赵宗佑说道:“我读过智慧宫的历史记录,里边有天方人发动两千多艘战舰攻击亚力山大城的记载。”   苏油翻着白眼:“可得了吧,真要有那个能力,还用得着那么傻的作战方式?两千多艘战舰,需要多强的组织能力?他们有海上通讯吗?什么指挥官能调度这么多船?”   “就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呢,那边的学者们闭着眼睛瞎写的。节度啊,读书的时候留个心眼,别给前人的臆想给欺哄了去。”   赵宗佑思索了一阵:“我也觉得,就算有那个国力,也不该那么玩。两千艘战舰的财力,在亚历山大城旁边再建一个城,长期对垒都够了。”   苏油笑道:“再加上海军之利,不愁补给,封锁消耗,不出数年亚历山大城就可不战而降。”   “能混到舰队总督的人,会有傻子?反正那个故事我是不信的。”   众人都是哈哈大笑。   赵宗佑这里好些东西苏油都没有见过,好奇地问东问西。   不多一会儿,门口进来了一位青年军人,腋下还夹着讲义:“报告!”   苏油站起身来,看着那英姿飒爽的身影:“扁……子超。”   见扁罐还站在门口不动,赵宗佑笑道:“请进!你爹都没你这么讲规矩。”   扁罐这才放松下来,微笑着走进来:“父亲。”   苏油将扁罐手里的书本接过来,打开一看是《海军战术基础讲义》,底下几个作者名称,第一个就是苏轶。   将书合上:“观儿几个月了?”   扁罐有些尴尬:“父亲,这个我们回去再说吧。”   “对对对……”苏油赶紧说道:“回家回家。”   说完扭头对赵宗佑说道:“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吧,我先去看看扁罐的住所。”   赵宗佑笑道:“这是正理,还有好些学问要与使相探讨,留待改日吧。”   从海军学院办公大楼出来,父子俩沿着林荫小道朝教职工宿舍区走去,苏油开口就急切问道:“观儿几个月了?”   扁罐说道:“估摸着也就两三个月。”   苏油说道:“军事学院附属医院估计也没产科,找稳婆我可不放心,正好暑假,你就跑一趟,送观儿回汴京,你妈看着肯定没问题。”   扁罐说道:“暑假要带学生出海实习……”   苏油怒了:“少了你就不能实习了?要不要我跟军机处和枢密院打电报?”   “别别别……”扁罐赶紧摇头:“听爹的,暑假我送观儿回汴京。”   苏油琢磨了一下:“干脆我再等等,等你们放暑假,坐我的船回汴京,我在郓州下船回大名府。”   扁罐也不好再说什么:“都听爹的,不过还得半个来月呢。”   苏油笑道:“半个来月,军事学院三天,莱州三天,潍州三天,青州三天,再坐火车转回来正好。”   扁罐笑道:“如此甚好。”   父子俩转上一条通往一处山谷的林荫道,苏油这才说道:“你弟弟这次捡了个大漏,考了个探花。”   扁罐笑道:“那小子来信说找了个好老师,李学正,不过我从信里内容看,似乎更像是李学正家闺女。”   苏油哈哈大笑:“这么说也没错,小姑娘的文章可比漏勺厉害,漏勺这些年发奋,怕不是也有担心被小姑娘比下去的意思。”   说完叹息道:“其实以你的才学,一个进士功名那也没问题的。”   扁罐说道:“儿子无所谓,其实海军需要的学问,可比一个进士强太多了。”   “眼界开阔之后,才知道以前四书五经的局限,就拿国朝的兼并问题来说,我看迟早会变成人少地多的问题。”   “一个新宋洲,一个东胜洲,还有大西州,能容纳多少人口?可龙里一丁五亩,放在那些地方,简直就是个笑话。” 第一千六百四十二章 小家   苏油笑道:“你这是以理工之学看世界,可是从政治学,伦理学来看,就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首先那些地方,远隔重洋,蛮夷遍地,一封信件往来都得一年。”   “要开拓新疆土,第一批过去的,只能是丁壮,之后才移民妇女,老人。”   “如果这种行为是大规模的,那么国内只剩下妇孺,国外都是汉子?”   “所以那些地方,在国内兼并达到不可调和的时候,可以作为一个疏导的缺口,就如黄河如今的东流故道一般,是用来解决洪水泛滥的问题的,而水位正常的大多数时候,可不能这么干。”   “这就会造成另一个问题,大宋在海外那些地方的发展又不足。”   “因此只能够一步步的来,五十年能巩固南海就不得了,一两百年达到你说的那种程度差不多。”   父子俩都没有提到近在咫尺的辽国的威胁,因为两人都知道,骑军纵横的大时代,已经提前结束了。   话题开得有点大,慢慢就说到了朝局,还有父子俩各自的工作。   苏油从来都没有想过扁罐只往军事上发展,自己这个儿子,最起码比王雱强吧?   平时就经常关于一些治政上的问题写信与扁罐探讨,扁罐和毕观也经常都能给苏油出出主意。   而在这方面,毕观的能力远在扁罐之上,从小到大那么多书可不是白读的。   毕仲衍现在是大理寺卿,除了正职,还在利用资料编纂一部著作。   大宋如今所用的法典,是宋太祖建隆四年,由工部尚书判大理寺窦仪等人奏请朝廷建议修订法律,得到朝廷同意后,于同年七月编纂完成的。   之后由太祖诏“付大理寺刻板摹印,颁行天下”,成为历史上首部刊印颁行的法典,全称是《宋建隆重详定刑统》,简称《宋刑统》。   自颁布以后,虽于宋太祖乾德四年、神宗熙宁四年做过一些改动,但是基本没有什么变化。   其篇目与唐律一样,共十二篇、五百零二条,不过在每篇下增加了“门”,合计二百一十三门。   但是这些条文还是显得有些粗糙,官员们在执法断案的时候,不断根据情况斟酌处置,此外还有中央不断颁布的敕、令、格、式添加其中,逐渐变成了规模庞大的法令体系。   其中的“断例”,即之前判定类似案件的成例,逐渐成为法令的主体依据。   这就是所谓“法所不载,然后用例”。   例本来是补法之不足,但在实际审判中,例起的作用很大,甚至超过法令。   发展到如今,“法令虽具,然吏一切以例从事,法当然而无例,则事皆泥而不行。”   这就会造成很多的问题,比如同样的案件,历史上时宽时严,皆有判例,一任地方官员所好,或者就是司法腐败的根苗,官吏为了贪图财贿,“唯意所去取”。   毕仲衍是大牛人,对付这种繁琐到浩如烟海的历史档案,从中提取总结成条目,本来就是他的强项。   因此他现在这本书,取名为《宋刑统条法事类》,将是一本法官用于断案的检索工具书。   毕仲衍这部书编纂的体例,还是以《宋刑统》为大纲,但是在每一条大纲之下,加上根据历代判例和当前情况增设的细条,将同类案件的犯罪行为轻重,后果轻重,实施者主观动机等多方面纬度,给出了轻、中、重的不同判罚标准。   之后再加上这些标准的由来,就是历代的敕、令、格、式和具体案例。   如此一来,这部书就变得纲举目张,变成了一部金字塔形的新型法典。   法典的基础是判例,其上是事类,其上是刑统。   现在这书还没有编完,据毕仲衍私下给苏油的信里所说,这部书,最后会在四百卷以上,分为官、民、刑、商四个大类。   毕仲衍为了这件事儿,也没少麻烦毕观。   而二兄毕仲游,在完成河北四路纠核之后,因为破获走私大案,被朝廷提拔,如今是荆湖北路转运使。   荆湖两路是朝廷新开辟的地区,好多地方归流也才二十年,当地人很多还不服王化,或者说压根不知道什么叫王化,也让毕仲游头痛。   还是毕观给兄长支招,不如从研究二林巫法入手,与国法间杂用之,尊重当地民风民俗,再多建学校,慢慢教晦。   毕仲游还有些拿不定主意,又写信问苏油。   苏油回信说天理不外人情,要给土著们一个熟悉与习惯的过程。   荆湖地区如今除了大城,还有不少山区峒民习惯以前的巫法。   推行法令的基础是文教普及,起码得让人家听得懂你的法令。   文教都没有推行起来,强行推行法令可能会适得其反。   之前治理荆湖,章惇有一套,刘嗣有一套,孰优孰劣,民间流传的口碑就能说明问题。   毕观说得对,慢慢来。   因此当苏油见到毕观的时候就微笑说道:“朝廷这是欠我家观儿一个转运判官,一个大理寺丞啊。”   毕观脸一红:“爹爹惯会取笑我。”   皇家海军学院教师宿舍是一幢幢的红砖小楼,两层,楼下是大厅,厨房,佣人房,楼上是三室一厅。   外边还有一个小花园,花园里还停着两辆自行车,跟苏油见过的后世军区大院小别墅几乎一模一样。   等进入里边,除了没有家用电器,也跟后世差不多了。   厅中靠窗户的位置有一架钢琴,缝纫机,有地毯,沙发,茶几,甚至还有一张台球桌,一架飞镖盘。   饭厅有一张大桌,八把高靠背的椅子,厨房门口竟然还有一个吧台,一个酒柜,看来小两口平时朋友也不少。   苏油问起,原来平日里毕观就在这里教授几个女弟子钢琴,休沐日里毕观会提前烤制好糕点,次日带一些去拜访相熟的女眷,而这里就会变成战术科师生们聚会的场所。   关于海军新动力战舰作战方式的条陈,就是扁罐和他的同僚们在玩台球飞镖的时候讨论出来的。   就在大厅里扫视了一圈,苏油就得出了很多的信息,在朝中他一贯被老头们当做后辈看,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摆长辈的谱了:“这样就很好,年轻人就是该有年轻人的生活方式,至于说不在家里开火做饭叫外卖什么的,其实我是一点都不在意,只要你们过得开心就好……”   毕观小脸一红:“我去厨房看看……”   “别!”苏油说道:“你别动,赶快坐下,我去看看。”   等到从厨房出来:“要不还是扁罐去食堂叫外卖吧,这啥都没有啊……”   扁罐轻车熟路地拎起搪瓷饭盒:“我一会儿就回来,很快的。”   扁罐走了,苏油才对毕观说道:“听小妹说,你还在研究数学?”   “嗯。”毕观说道:“有时候也帮着扁罐哥哥做些航海方面的计算。”   苏油打开行李箱:“这是漏勺送给嫂嫂的礼物,电石台灯,这东西没有烟,比喷灯安全,还没有声音,亮度和鲸油灯相比也不差。知道怎么用吗?”   毕观美滋滋地道:“等我改天写信谢谢他。电石灯在学报上看过原理图,操作还不会。”   苏油让观儿取过一杯水来,加上电石示范操作,毕观问道:“这东西辽国那边会不会学了去?”   苏油笑道:“学了去正好,他们没法生产电石,只能跟我们买,那可就成大生意了。”   观儿点头:“两千多度的熔炉,对他们来说的确难。”   “对我们来说也难。”苏油说道:“临漳有个水厂铁矿,水厂是当地百姓的称呼,其实就是发电站,靠电站供电我们建立起了第一个电转炉,如今那里每天能出五吨钢铁,制作的铁轨品质上乘。” 第一千六百四十三章 海军战术   毕观眼睛一眨就算出结果来:“一里铁轨需要钢铁十五吨,靠这个电炉三天才能出一里铁轨,真太铁路七百五十里,得六年多才能将需要的铁轨造好。”   “哈哈哈……”苏油不禁乐了:“观儿的心算能力可真强。”   “不过我们的钢铁厂不止这一处,那里只是试验电平炉用的地方,如今整个临漳、邯郸、大名府,三处钢铁产量一日就能达到一百吨,咱们啦,一天就能炼出十里铁路需要的钢材。”   “还有一点,一里铁轨需要钢铁十五吨,那是普轨的算法,沈存中设计的是窄轨,一里十吨就够。”   “所以即便不算明年开工的晋州钢铁基地,这条铁路,所耗也不过我们河北两个半月的产能而已。”   “都说孕妇需要休养,但你妈说最好劳逸结合,京师大学堂那些精深的东西就先歇歇,今年啊,你就干点轻松的活计,一切等孩子生下来再说好吗?”   毕观点点头:“知道了,那我就看书。”   苏油也知道这是毕观最大的让步了,笑道:“要说起来,你才是我们家看书最多的人,要是后世的人看到你在可贞堂的借阅记录,只怕会叹为观止。”   “海军学院的医院不太行,我的意思等暑假到了,你就暂时回汴京,方便看书,安心待产,反正如今火车到汴京也方便,扁罐凑一凑休沐都能去汴京看望你。”   “这里是军事基地,生孩子这种事儿,还是有些不方便。”   毕观也不是矫情之人,点头道:“都依爹爹的吩咐。”   这时候扁罐回来了,看到桌上明亮的电石灯:“哟,这个可是稀罕玩意儿。”   苏油将饭盒接过来:“这是你弟弟送给嫂嫂的礼物。”   扁罐顿时就吃味了:“这小子,当哥的就没有?”   苏油笑道:“有,你想都想不到,他送了你一个电动机,还在应天号上。”   饭盒是多层的,苏油一个个打开:“陛下可真是偏心得没边了,你们海军学院的经费充足得很啊?”   饭盒里有黄瓜木耳炒肉片,鱼香茄子,西红柿炒鸡蛋,土豆烧肥肠,还有一个清炒空心菜。   扁罐笑道:“这不父亲来了吗?我在小灶那边打的菜,那边都是现炒。”   这已经有点后世大学食堂的意思了,苏油说道:“你们现在的日子好啊,就在二十多年前,我刚到渭州的时候,那里军士们一个月才两百文的盐菜钱,就这军士们还舍不得花,平时都是吃的陈麦饭,开战之前才有一顿油荤。”   “这还是正军,厢军和义勇那就更不用提了。”   扁罐问道:“爹爹你吃过没?”   苏油打了个寒噤:“我第一件事儿就是搞风力磨坊,最起码麦子得磨成面,哪怕是粗面都比麦饭好,麦饭不好消化的。”   扁罐笑道:“基地里饭瓜多,明日我买一刀五花肉,爹爹你给我们做粉蒸肉,离家久了,就想吃这个。”   苏油乐了:“那没问题,这个你爹稳拿手!”   说完又问道:“学院里还能买到新鲜猪肉?”   大家开始吃饭,扁罐一边给苏油添饭,一边说道:“那当然,先帝的旨意,海军学院考核严格,但是从入学开始便算是军籍,起步就是准卫,四年后上舰实习就是携卫衔。”   “除了给他们的俸禄,陛下还特旨给学院生的伙食厘金补贴,一人一月就是三贯,加起来都比得上一个知县的俸禄了。”   “牟平、文登两个县,都靠海军学院变得繁荣。粮米、菜蔬、肉猪,一个月学院要消耗不少。”   苏油点头,这里有五百学院生,还有五百是三支舰队从舰上转来深造士官。   这种“委培”士官,学院是要求舰队交培养费的,而且费用还不菲。   但是三支舰队都是豪富,这培养费虽然贵,但是舰队都交得爽快。   加上如扁罐这样的教员,附属于学院的工厂、医院、实验基地、三产,这里对附近州县来说,就是一两千有钱大爷扎堆儿的地方,整个一个聚宝盆。   而且学院的技术力量雄厚,两个县搞五小工业体系,离不开学院的支持,赵宗佑帮登州金矿搞的选矿机,就让知州乐得嘴都合不拢了。   大家边吃边聊颇为愉快,吃过收拾的时候,扁罐说道:“后日休沐,爹爹要是得空,我带爹爹湾子里转转,湾子里有几个好钓点,是出鲻鱼和鲅鱼的好地方。”   苏油一听都来劲了:“那一会儿先看看你的钓具。”   吃过饭,来到屋后的工房,苏油就感慨:“你这里的家伙事儿还挺全,客厅里的那台缝纫机,是给观儿充门面,其实都是你在用是吧?”   扁罐嘿嘿直乐:“观儿哪里会这个,那是我缝帆布用的。”   这里就是一个小五金加工坊和木工坊,苏油见到了小木马,小摇床,扁罐这是已经在为孩子打家具了。   苏油笑道:“二十一节度哪里的小圆桌和圈椅,看着像是你的手艺,小子知道讨好上司,有前途。”   扁罐讶异道:“爹爹怎么能看出来的?”   苏油说道:“那圈椅的木把是实木原色的,打蜡的手艺是眉山手艺,用的蜡是咱家的蜡。”   “以二十一节度那书呆性子会讲究这些?这学院里怕是只有你懂这个。”   扁罐笑道:“我就是休沐有闲暇的时候随便做着玩玩的,现在也在学院里带了一个兴趣小组,不过我们的主业啊……”   说完一指工房里一个还未完工的小帆船模型:“是那个!”   那个帆船模型类似飞鱼号,走得是竞技帆船的路子,扁罐说道:“现在学院里有一个游艇俱乐部,大家自己造艇,还定期组织活动,包括钓鱼,潜水,竞速。”   这个也不能小看,竞技帆船的价格高昂,原因就是其科技含量其实是帆船里最高的。   不少的新技术应用,都是从竞技帆船开始,就跟后世的F1赛车会带动汽车工业的升级一样,大宋如今风行的赛马活动,也带动了马匹的选育培养科学化和专业化。   而竞技帆船,也会带动帆船业的升级换代。   检查完渔具,扁罐又翻出自己游艇的图纸,父子俩开始根据尺寸,加工五金件。   漏勺送给哥哥的电动机是外挂式的,带螺旋桨,但是要用在扁罐的游艇上,有些机件需要调整尺寸。   此外还要配置电瓶。   父子俩忙活了一晚上,待到次日,赵宗佑派人来迎接苏油,前往会议大厅听取海军学院发展报告。   大宋的海军发展到现在,已经足以傲视全球,战术与火力配置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从东胜洲回来之后,扁罐就敏锐地指出,如左旋螺号那种炮火配置,过于犀利,有点大炮打蚊子的感觉。   如今海上最大的船只,除了塞尔柱帝国的木兰舟,船长与夔州型相当,宽度是夔州型的两倍之外,其余的船只,能比上眉山型的都不多。   因此霹雳炮作为早期火力配置,过于犀利,会造成击穿效果,反而不能发挥出最大火力,造成浪费。   因此舰队最新的火力配置,是淘汰过多的霹雳炮。   杭州型这种巨舰,一侧四门,夔州型一侧三门,眉山型一侧两门就已经足够了。   其余炮位,可以换装成七十毫米短管滑膛炮,甚至四十毫米滑膛炮,配备带延时引信的弹药,在击穿敌舰之后,在舱内爆炸,达到摧毁效果。   经过这样的改变,霹雳炮的用途,就主要用来对付海港和滨海城市的防守设施,空出来负载,可以提升船员舱的舒适度,配备更多的陆战队员。   短管滑膛炮还能够方便的拆卸,作为登陆士兵的随军火力。 第一千六百四十四章 海鬼爪螺号   海军的战法也会发生巨大的改变,后世那种战列集中火力输送完全用不着,而是利用灵活的机动性和巨大的火力输出,采用放风筝战术和少数包围多数的战术,远程杀伤敌舰。   所谓的少数包围多数,是扁罐从海豚围猎拉丁鱼得来的灵感,宋军战舰以高效的联络方式和强劲火力,在每艘战舰周围形成一个火力圈,而这些火力圈又会连接成一个巨大的半包围圈,包围圈的行进方向与风向相同,从敌方舰队后方接敌并发动攻击,保证敌方舰队的后半部分永远处于半包围圈中,又离宋军舰队有一段距离,只能挨打,无法还手。   现在有了蒸汽与柴油动力的加成,大宋舰队的配置移动会更加灵活,能够从下风处的不利战位分两列接近敌舰队,从前方发起攻击。   然后一边攻击一边移动,最后沿敌舰队外缘移动到敌舰队后方,再次组成半包围圈,占据上风,或将敌舰队向海港驱逐,最后聚歼在港口之内,继而发起登陆作战。   如此一来,这套战术将得到更大的优势。   苏油看着平面海图上,扁罐推动着舰船模型进行的战术推演,心里头不禁替其余海上力量感到悲哀,这尼玛,可还怎么活哩……   但是这套战术也有个问题,就是关于煤炭和柴油的配置问题。   不可能全靠舰队自身运力长途携带,这样会增加成本,非常不划算。   因此还必须在沿途设置补给站,补给站本身又需要生活支持和陆上保卫,因此顺理成章,这就需要在基本航线的沿途开辟殖民地。   这些属于经济问题,赵宗佑他们都没有想到,经苏油一提不禁眼前一亮,对呀,的确有这么个事儿需要考虑进去。   好在现在的渤海和南海都有炼油厂,焦煤厂,剩下的问题,就是人的问题。   殖民就殖民,承担着大宋一半岁入安全的海军,担得起陛下如此的偏心!   华夏民族是比较内敛的民族,和西方有些不一样,更重视“等价交换”,而不是“残酷掠夺”。   因此大力开拓海外殖民地的问题,苏油一直没有在中枢正式提出来。   现在由得海军去闹,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都不劳自己操心了。   原定三天的考察,只用了两天就搞定,海军学院不光是一个学院,现在在周边已经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学院城”,已经有不少繁华的市镇鳞次栉比地出现。   考察过学生宿舍,食堂,教学情况,课程开立情况,第三天休沐,苏油参加了学院游艇俱乐部组织的钓鱼活动。   天还没亮,苏油穿上一身工装,和扁罐一起拎着马灯来到一处小码头。   这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小码头,码头上方有一片树林,边上是一幢砖房,那个位置可以看着整个海湾。   这房子就是俱乐部,而静静的港湾里,停泊着十多艘小游艇,不少人已经在栈桥和游艇上忙活准备了。   见到扁罐和苏油过来,俱乐部成员们就热情地打招呼,扁罐也一路跟苏油介绍同僚。   两人还拖着一辆拖车,一个年轻人就笑着招呼:“使相和子超大哥来得可晚了啊,我们这就准备出发了,这啥玩意儿?”   苏油笑道:“早起不如巧到,我们也马上出发。”   扁罐介绍:“这位是钱粱钱仲遇,海丰侯的表弟。”   钱粱一个立正:“报告使相,家父讳和,我小时候见过使相的!”   苏油恍然大悟,拎起马灯看他的脸:“这是钱杰楼家五小子吧?当年还抱着我的腿要米花糖吃,都这么大了啊?”   杰楼是钱塘钱家的藏书楼,管理者是家主钱和,钱和的号就是杰楼居士。   当年苏油为了让四通出海,先期通过纵帆船图纸打动钱家。钱家虽然能够造船,但是因为不会牵星术,在航海一事上,只能是选择两家合作。   不过利益也足够两家分配了。   之后苏油官越做越大,等到担任两浙路转运使时,两家的关系已经相当深厚。   因为这样的关系,苏油搞太湖开发的时候,才得到钱家鼎力相助,钱家当然又因此得到了不少的利益。   于是双方合作越来越深,钱家被苏油奶成了天下第一海商,合作范围进一步深入到海事保险,抵押品担保、汇票承兑等金融业务。   杰楼的藏书海量补充进可贞堂,也让可贞堂成了天下第一藏书楼。   所以苏油与钱家那是老交情了,钱和家几个小子对苏油都不算陌生。   钱粱异常高兴:“是,我就是小五啊!探花郎还记得我来着!”   扁罐翻着白眼:“那时候你才多大?我爹就是看年岁蒙的。眼里边要有活,你还让我爹跟我抬这东西上船?!”   “那哪能呢?”钱粱赶紧招呼自己游艇的同伴一起帮手:“这啥东西?”   苏油说道:“这是外挂式电机驱动螺旋桨,老二让给他哥带来的。”   钱粱愣了一下:“老二?小苏探花吧?”   说完啧啧连声:“这还真是能者无所不能了。”   外挂式螺旋桨就是马达和螺旋桨之间有一根连杆连接,连杆两头都是锥状齿轮,通过这样的机构进行运动传递。   将设备安好,扁罐解缆跳上游艇,苏油合上电闸,游艇底部开始冒出浪花,在与蒸汽机和柴油机截然不同的呜呜声里,游艇离开码头向湾子里驶去。   “诶?诶诶……”钱粱看得目瞪口呆:“这玩意儿怎么还没突突就跑起来了?”   扁罐哈哈大笑,接替苏油掌舵,得意地对着钱梁喊道:“你赶紧的!老窝子等你!”   ……   扁罐的游艇叫鬼爪螺号,苏油也不知道为啥这么漂亮的小游艇会给扁罐取成这么个破名字。   游艇是双三角帆结构,艇身包覆了薄黄铜皮,喷了白漆,甲板是南海红木板,船体有一大半是半潜式休憩室,尾部一小半是平台。   苏油问道:“你这艇花了多少钱?漂亮得很啊!”   扁罐说道:“自己设计,找同僚们帮着造,就花了材料钱,差不多三千贯吧。”   苏油说道:“当年你老堂婶置办宜秋门苏宅,也就这个价钱了。不过还真是便宜,放到外头,五千贯买不了。”   扁罐点头:“那是,所以钱粱他们也跟着眼红,让我帮着设计,大家一起建造,刚刚看到的那些游艇,都是我们利用空余时间,自己搞出来的。”   来到一处地方,苏油一看岸上的建筑和通往海湾的走水槽:“那里就是屠宰场吧?这地方不错,鱼窝子!”   扁罐笑道:“粪血窝子!三叔说父亲教过他们用铁片钓鱼,今天你可也要教教我。”   周围已经有几艘游艇在垂钓了,苏油笑道:“开整,不能输给他们。”   钓竿是用竹子剖开削成扇形在拼合粘接到一起的实心竿,材料是福建特产的一种苦竹,强度绝对没问题,就是有些沉。   扁罐给苏油背上一个背带,丹田位置有个不锈钢的插孔,可以将竿子杵在上头,将腰力利用起来。   苏油将打磨成镜面的有些扭曲的不锈钢片系在钢丝导线上连接钓组,不锈钢片的侧面和底部各有一个钓钩,走到船尾松开线轮刹车,将钓组放入海中,找到底后开始抽竿摇轮,寻找鱼层。   扁罐也开始有样学样。   如今的海里海鱼极多,杀猪场下头的海湾当中,简直就是个大鱼仓。   海鱼非常凶猛,现在的普通渔夫的钓具拿这样的鱼没有办法,比如其它游艇上的那些会员,钩子都不敢用太大,挂海蚕钓些三四两的小黑鲷、小黄鲷就满足了。   天光开始蒙蒙亮,正是早上难得的窗口期,不多一会儿,苏油提竿的时候就遭遇到巨大的阻力:“中了!”   大鱼力道很大,拉着钓线嗖的一下就出去了十多米。   接下来就是搏斗的时刻,随着海浪起伏崩线收线,十多分钟后,一条一米左右的大鲅鱼被拖上了水面。 第一千六百四十五章 清净   扁罐知道自家爹是钓鱼高手,但是真没想到这么厉害,也想不到巴掌长的一块鱼形钢板,真的就把鱼钓到了,还是平时俱乐部钓不起来的“大”鱼。   放下船尾的档板,变成一个斜坡,扁罐用大抄网将鱼网住,从船尾给拖了上来。   大鱼猛烈地甩尾,打得船板啪啪作响,苏油取下亮片,对着扁罐晃了晃:“怎么样?”   扁罐打开水舱将鲅鱼踢了进去:“父亲可以的!开了个好张!”   之后鬼爪螺号就进入了疯狂时刻,两根杆子不断上鱼,刚刚那条鲅鱼都算是个头小的。   除了鲅鱼,还有海鲈、嘉琪、大比目、石斑……父子两几乎都忙不过来,你方上鱼我又中,还都是大家伙。   太阳从海平面下升了上来,视线已经完全清晰,周围游艇终于看清了这边不断上鱼的情形,都惊着了,纷纷驾船过来观看。   待到钱粱的游艇过来,见到一圈七八艘游艇围着鬼爪螺号,一边降帆落锚一边高喊:“咋了——我靠扁罐你中大鱼了!”   另一艘游艇上就有人喊:“这都十几条了——”   钱粱机灵得很,一听这行情连锚也不落了,拉起帆绳靠了过来,将两船并在一处,并缆之后跳到鬼爪螺号上:“叔这咋还能让你累着?!我来我来,你一边指点就成!”   苏油还真是累着了,小一个时辰的高强度劳动,这都多少年没有的事儿了?   赶紧将竿子交出去:“贤侄来得正好,妈蛋一圈光看热闹不搭手的……”   钱粱哈哈笑道:“你老人家不知道,俱乐部里蹭别人的窝子是要被鄙视的,先说好我这是纯帮忙不算啊……哎哟这是这是中鱼了吗?嘿真的中了……”   铁板钓法就是用铁板模仿受伤的小鱼在水底的活动,吸引凶猛鱼类发起攻击,然后上钩,这些都是平时渔夫们放弃作钓的鱼类,被屠宰场的血腥味吸引过来,在这湾子里边非常的多。   钱梁和扁罐的军人体质都扛不住,钓了一阵钱粱跳回自己船上挪开位置,招呼别的游艇靠过来帮忙。   鱼情一直持续到了中午,放到后世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直到日头几乎快要到了天中,人都换了五六茬,窗口期过去,鱼口才算是稀了下来。   鬼爪螺号的鱼舱都满了,甲板上丢了一些,扁罐问苏油:“父亲,尽兴了吧?”   苏油早就尽兴了,到后来连鱼都抄不动了,只看着兵娃子们兴奋地折腾。   七八艘游艇将鬼爪螺号停回码头,扁罐高声喊道:“钱五!去通知食堂来拉鱼!”   一米多长的海鱼,一条就有三四十斤,等到食堂厨子拖着个小拖车过来瞠目结舌:“这小拖车咋拖得了啊?得用板车啊,你们哪儿搞了这么多鱼?!”   每到这种时刻就是苏油得意的时候:“钓的!那就赶紧去找板车!”   等几个板车拖过来,大家开始往上装鱼,钱粱还在一边数数:“……七十六,七十七,七十八!还有没?七十九!整整七十九条!这得两千多斤鱼!”   苏油笑得吭哧吭哧的,钓鱼人都知道,钓鱼倒是一时爽,料理起来那可就苦逼了,只拿小刀取了一片鲅鱼肉:“送去给食堂给学生们加餐吧,这块我拿回去,给观儿做鲅鱼丸子!”   ……   趁着等待扁罐放假的时机,苏油又视察了潍州与青州。   淮州产金银铜铁锌,其中以金最为出名,青州出好铁矿,而且埋藏也浅,千乘还有石油,但是这两个地方却不出煤。   苏迈中进士后的仕途与真实历史上发生了巨大的偏差,因为胶州要建军港,在苏油的运作下做了文登令。   因为建港之功升了青州通判,进而又升了潍州知州,在任上大开金银矿藏,并且上奏与齐州联动,将齐州的煤运到青州炼铁。   这已经是跨州操作了,朝廷经过考虑,干脆转了苏迈做京东路转运判官,专门负责胶东半岛的矿冶开发。   数年下来,青州铁,齐州煤,广陵务的盐,潍坊的金银铜都已经初具规模。   加上千乘的石油,苏迈再次上奏,请求设立盐化工厂、煤化工厂、石油化工厂、机械厂、兵工厂,为北洋水师提供枪炮弹药。   应该说苏迈一步一步走得非常的务实稳当,大大出乎苏油的以外,真实历史上这娃真是被他那蠢爹坑坏了。   朝廷依旧同意了苏迈的奏章,但是鉴于苏迈在胶东呆了十多年,现在要搞军工,还是换个人妥当,于是将苏迈调入朝中,任工部侍郎。   在离任之前,苏迈还给苏油留下了四百里的马拉铁路,连接起了齐州、淄州、青州、潍州,用于矿产运输。   而且苏迈不等不靠,都不找苏油求援,自己跑去北洋水师联系,让北洋水师承担了部分从潍州到登州的铁路费用。   如今那一段铁路还在修建当中,年后才能贯通。   史载苏迈“文学优赡,政事精敏,鞭朴不得已而加之,民不忍欺。后人仰之,为建‘景苏堂’”。   不过如今的景苏堂,被从真实历史上的德兴县搬到了潍州。   苏油去大名府任职的时候,正是苏迈调任入京的时候,两人在路上也没有机会碰到。   倒是扁罐赴任的时候,携毕观在齐州与苏迈家小见了一面。   苏迈的媳妇是眉山老乡吕陶的女儿,孩子都五岁了,小苏符一声“奶奶”,喊得毕观满脸通红。   巡视过几州的工业基础,虽然还属于五小工业体系那种级别,但是对地方经济民生的促进毋庸言喻,连苏油都不得不感慨:“因地制宜,维康实乃吾家千里驹也。”   这就好办了,铁路都已经有了,只需要增加几辆小火车头,就能够提升产能,然后将基础小工业基地升级换代。   在几州考察了六天时间,苏油将苏迈的工作成绩整理成详细的《地方发展五小工业之指导意见》,发给了赵煦和四路都转运副使王克臣,让他与洪江好好研究。   与此同时,苏油还写了一篇《齐鲁工业联合体刍议》,探讨了各产业联动发展的课题。   所以苏油也没有回登州,就在济水入海口处的博昌镇找了出民宅住下写文章,等待扁罐和观儿前来与自己回合。   七月初三,小火轮从登州出发,接到了苏油,一家人沿着济水,向梁山泊行进。   在船上,苏油还将自己的计划拿出来和扁罐与毕观探讨,增添完善。   苏油这才发现,毕观真的好用,简直就是女中蔡京,难怪她那两个兄长没事儿总喜欢打扰孕妇。   有这样的儿媳妇,让扁罐从军可真是可惜了,贤内助随便一奶,扁罐的前程都不可限量。   唉,等生完孩子再说吧……   在郓州苏油下了船,让小火轮继续送扁罐入京,当然名义上是护送重要的工业发展蓝图给中枢,免得被刘正夫弹劾。   等回到大名已是七月初六,天气进入暑热阶段。   最近几个月朝廷里也没有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所谓“朝廷清明,天下安静”。   只有几道敕令值得留意。   人士任免上,以翰林学士承旨邓润甫为端明殿学士、礼部尚书。   赐南平王李乾德、宁夏郡王李乾顺袍带、金帛、鞍马。   诏翰林学士承旨苏轼兼侍讲。   政事方面,四月,诏恤刑。   辛丑,诏:“大臣堂除差遣,非行能卓异者不可轻授,仍搜访遗材以备擢任。”   五月,己未朔,日有食之。罢文德殿视朝。   庚辰,诏:“娶宗室女得官者,毋过朝请大夫、皇城使。”   丁亥,后省上《元祐敕令格》,规定了敕令公文的标准格式。   六月,壬辰,录囚。   辛卯,诏御史台:“臣僚亲亡十年不葬,许依条弹奏及令吏部检举。”   己亥,令文武臣出入京城门,书职位、差遣、姓名及所往。   还有一件事儿,就是苏元贞和章楶放松了边防管制,同意西域信奉佛教的那些城邦,遣使入宋。 第一千六百四十六章 万事俱备   辽国那边也没啥大事儿,人事上就是以权知东京留守萧托辉为契丹行宫都部署。   五月辽国一场大火,烧掉了端拱殿门。   耶律洪基手里好像宽松了一些,命给渭州贫民耕牛布绢。   六月,己亥,在一处叫倒塌岭的地方,有人得到了一个古鼎,上有文知“万岁永为宝用”,献给了耶律洪基。   耶律洪基大喜,命天下同乐,斋僧三十六万。   ……   回到大名府的时候,新科进士们的观政已经结束,高滔滔从徐国大长公主所请,外放了王彦弼,让他回到了苏油身边,继续担任幕府掌书记一职。   买一送一,王晦成了苏油白捡的幕僚。   陈梧被高滔滔按在了军器监,老老实实搞他的武器研发。   扁罐的任命倒是起了点小波澜,高滔滔本来想让他继续呆在将作监,但是刘正夫上章此非培养人才之道,按照科举惯例,前三名一般判将作监、军器监,之后就要外放为官,以熟悉庶政,考量能否。   陈梧、苏轶之前因为恩荫,已经在两监主事多年,援引旧事已无必要,如朝廷看重,便当入翰林清华,锻炼文事;或外放州县,理政安民。   高滔滔最后留下了规规矩矩的陈梧,外放了调皮捣蛋的漏勺,算是来个折中。   吕大防主事,将漏勺安排成了广州番禺县令。   朝堂一下子就闹开了,众人纷纷非议吕大防打击报复。   中书侍郎章惇上章弹劾吕大防任人由私,嫉妒贤臣,处置不当。   广州如今是蛮苦逼的,不然当年也不会被侬智高打到城门下。   在宋人的理念里边,岭南以外那就算是流放地,广州,的确是太过分了。   不过如刘正夫、孔文仲等御史台官却没有闹,刘正夫认为吕大防的任命没有毛病,什么时候轮到士大夫对朝廷的任命挑三拣四了?广州就不是我大宋国土?   高滔滔等了半天没有等到御史台的动静,章惇是中书侍郎,虽然也有议论的权利,但是流程启动不了,也就不能驳回三省的决议。   其实漏勺对于这个任命倒是颇为兴奋,广州比父亲当年的夔州好点不多,番禺怕是更加不如,山高佣哥儿远,正好大展拳脚。   于是上章,番禺没毛病,我想去!   最后高滔滔无奈,以漏勺身有恩荫为由,给他升了一格,改任广州通判。   苏油看过家书和朝廷邸报,不禁苦笑:“这回怕不是中了二郎的意了……”   癸卯,苏轼抵达京外,上言:“浙西诸郡二年灾伤,而今岁大水尤甚,苏杭两地,尚需赈济,需米百万石、钱二十万。”   有御史弹劾,认为苏轼前蒙朝廷恩旨,迟迟不动身,等到大运河修通方才启程,这是贪功。   之前朝廷大力救灾,拨付了大量的钱粮,苏轼以工代赈,掏浚西湖,修造运河。   如尚需赈济,那之前修河的费用,是没有发放到百姓手里吗?   还有大苏在两浙路建粮食加工厂,将北人不爱吃的粉面强行卖给朝廷,用于抵扣赋税,这是损朝廷之用,树一己之恩,理当惩戒。   两浙苏杭太湖,乃朝廷钱粮重地,苏轼在杭州两年一味宽容,离任前还要坑朝廷一笔,当朝中诸公都是傻子吗?   苏轼行舟到了陈留,听闻朝中弹劾,停船待参,不敢入京。   一日讲读完毕,范祖禹收拾起讲义,却听高滔滔问道:“侍讲对大苏一事,有何看法?”   范祖禹放下讲义,躬身道:“以臣所见,夫子在杭州的治政,的确是有些过宽了。”   “苏杭两地连续遭灾,但是经过夫子多方筹措救灾,以工代赈,大建粉厂,虽然朝廷岁入在两浙路有所减少,但是百姓的确是获利安定下来了的。”   “但是也苏杭也有问题,那就是杭州是曾经彻底让五等户消失的地方,天下评价为‘首善之区’。”   “当地官员为了保住皇宋的这处‘脸面’,对于遭灾之后应该降等的百姓,依旧不予降等,导致颗粒无收而赋税依旧。”   “虽然起于天灾,终究还是施政之祸,夫子到了杭州,首先制止了这种现象,第一件事就是重登户等,实事求是。”   “五等户下,实需救治,这百万石粮米,二十万缗钱财,当是为今后五等户所设。”   “夫子害怕朝廷不顾杭州重现下等返贫之实,徒以颜面名声为重,如果在奏章里明确提出来,怕是不但得不到朝廷应允,反而会惹出更大的波澜,故而假以赈济之名。”   “要知道之前重订五等,不说朝中,就连杭州本地百姓士绅,都是反对之声不绝。”   “好多百姓甚至宣称宁愿饿死,也不降等,不领救灾粮,不给杭州和皇宋丢脸。”   “太皇太后,杭州百姓都是好百姓,但夫子不可能任由他们的性子乱来的。”   高滔滔长吁了一口气,眼中含泪:“朝中能为我祖孙二人道此者,侍讲、司徒而已。又因为事涉苏轼,司徒也不敢辩白,竟然就无人见说。老身如今已然知晓,再有这样的事情,侍讲还需知无不言。”   己卯,诏赐米百万石、钱二十万缗赈济杭州,并命苏轼入京就职。   己酉,修《神宗宝训》。   河东路沈括上奏,元祐六年上半年,河东路铜冶共得铜、矾七百万贯,其中半输朝廷,地方也得三百五十万贯,请于晋州矾务开设炼钢厂,筹备铁路所用钢轨。   沈括这个报表的政绩算是偷鸡,这些铜、矾里边,很多矾压根就不是挖出来的,而是造出来的。   宋人看重矾料那种晶体属性,在宴会上都要堆砌“矾山”作为铺席装饰。   但是一旦矾中的结晶水流失,矾就变成了盐,价格暴降。   沈括将库中不值钱的失水矿盐收集起来,融入水中,去除杂质之后通过加热蒸发提高浓度,让矿盐重新结晶成矾砂。   这样的矾砂完全没有杂质,晶莹剔透,品质顶级,不值钱的东西经此一弄,价值提升了数倍。   说白了就是溶解加熬煮,纯粹的空手套白狼。   癸丑,苏油上书,四路已经做好全面准备,即将走上发展快车道,四路发展银行,已经累计发放投资一千八百万贯,产出近八百万贯,四路赋税比去年翻一翻,煤翻三番,盐翻两番,铁翻五番,其余金、银、铜,皆在一倍以上。   粮食储备一千两百万石,此外还有棉花三百万石,油料五百万石,民间大牲畜增量三十万头。   各地建立水泥厂七十处,机械厂五十二处,盐化工厂三处。   大名府兵工厂、齐州兵工厂,已经具备生产制造大宋定装炮、铳、弹、雷所有型号的能力,定州兵工厂已经具备弹药复装、铳械维修,火炮组装的能力。   四路从去年到现在,共发动工役二百六十万人日,脱离田亩,全年参与役务以此为生的丁力三万人,所有役务发放役费五十二万贯,锻炼出十五支专力工程队伍。   各地厂、矿,吸纳丁力八万人,工费合计两百万贯,达到了人均月入两贯的水平。   看起来不高,但是这相当于这些人每人有了三十亩地的收成,相当于河北四路,凭空增加了三百万亩的土地。   而粮、棉、油套作模式的推广,让土地亩产价值增加了五成,虽然如今还只在大名府路普及,也相当于给当地增加了数十万顷的土地。   为了鼓励耕作,大名府路只将赋税调整到亩输三斗,看起来增加了,但是其实税率降到了十五税一,让更多的财富在地方上积累,又促进了商贸的大兴。   因为交通得到大力改善,河北经济环节完全打通,商税呈现出可喜的增长,同样翻了近倍。   最关键的是隐户和隐田,河北隐户,曾是天下最严重的地区。   经过苏油的梳理,河北四路隐户和隐田存在的必要已经消失,加上宣传和统计给力,四路两年下来,一共扩出了二十万户,一百多万人口,十多万顷土地。   万事俱备。 第一千六百四十七章 拦驾   各地纷纷上书四路都转运司,使相我们完成任务了,说好的政策呢?倾斜呢?良种农机技术人员呢?!   主动和被动,完全倒转了过来。   秋收过后,民力便会到富余期,苏油请求开始修造真太铁路,彻底将四路连接起来。   铁路造价五百六十万贯,预计两年完工,将由四路转运司自行筹措。   高滔滔闻奏而喜,准了苏油所请。   甲寅,京东西路发运使王岩叟入京,再任侍御史。   这货跟苏轼是一对难兄难弟,王岩叟因附和朱光庭弹劾苏轼出试题不当,被高滔滔各打五十大板,一起赶出了京城。   之后刘挚因吕大防吏额事被郑雍杨畏攻击,郑雍将王岩叟定为刘党。   高滔滔因此敲打了徐王赵颢,此番苏轼入京,刘挚趁机为王岩叟求请,高滔滔觉得京中现在需要一些新的平衡,加强刘挚的话事权,同意了其所请。   王岩叟陛见谢恩,首先就关心赵煦的学习情况:“秋气已凉,陛下闲燕之中,足以留意经史。舜鸡鸣而起,大禹惜寸阴,愿以舜、禹为法。”   明明秋老虎还有十几个,老王却认为赵煦童鞋愉快的暑假应该结束了。   赵煦只好打哈哈:“朕在禁中,常观书不废也。”   王岩叟又问赵煦近日观何书。   赵煦当然不好意思说自己这段时间在忙着泡妞,反问岩叟:“王爱卿是从谁学?”   王岩叟对曰:“从河东宁智先生学,后历仕四方,无常师。”   河东宁智,与真实历史上的唐淹一样,以学问道德闻名当时,但是却是被历史遗忘的人物。   赵煦又问:“那爱卿又怎么认识韩琦的呢?”   王岩叟对曰:“因随侍闲居北门,始识琦,得韩公举荐辟为学官,其后又辟至幕府,随之居相三年,至其葬乃去。”   赵煦问道:“那你跟韩公这么久,韩公对你有何教诲吗?”   王岩叟对道:“琦尝教臣以事君之道,前不希宠,后不畏死,左右无所避,中间惟有诚意而已,臣佩以终身。”   赵煦称道良久,又问:“治道何先?”   王岩叟对曰:“在上下之情交通,而无壅蔽之患。”   “上下之情所以通,由举仁者而用之。仁者之心,上不忍欺其君,下不忍欺其民,故君有德意,推而达于下,民有疾苦,告而达于上,不以一身自便为心。”   帝曰:“安知仁人而举之?”   对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刚毅木讷,近仁。”   赵煦摇头:“朝臣各有性情,爱卿所言,只在其表。如匡师古辈,几近刚毅木讷,其有仁乎?”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安民理政,未尝有遗余力;于人宽严两可之间,尽择其宽;于己宽严两可之间,则择其严。有斯人,差近仁矣。”   王岩叟大惊:“陛下学识,非臣才可及,此圣君之言也。”   赵煦逼格满满地微笑,这是跟孟小妹仔闲聊的时候,小妹仔评价司徒的话,现在拿出来,当真是好使:“近日我真的在读书,不然也不会小有所得。是吧?”   “爱卿因前事去职,的确是因为当时有不当之处,朝廷惜君敢言,故特旨召至,望爱卿今后继续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岩叟恭服:“圣天子在上,臣敢不尽心竭力。”   ……   癸丑,两宫幸李端愿宅临奠。   李端愿是大宋从龙之家李崇矩之玄孙,其父是文武全才,弓马娴熟,还取得进士功名的李遵勖,其母是宋真宗的妹妹万寿公主。   李崇矩在太祖的从龙之臣里倒是没有留下多大的名气,不过此人异常信佛,在家中建了师馆收容和尚,明知道和尚没什么本事,说谎会异术诓骗他,李崇矩也不计较。   后来李家倒是真出了个天下皆知的活佛——济公。   因为父母是勋戚公主的缘故,李端愿七岁便授如京副使,四迁为恩州团练使。   仁宗以岁旱,御便殿虑囚,放宫女。李端愿上疏:“纵释有罪,小人之幸;放宫女为宦者专制,反失所归,何以弭灾变?”   解读政治活动的角度,非常清奇。   知襄、郢二州期间,当时各路转运使流行一种升官手段——进献“羡财”。   羡财,就是地方截留的财政收入里,超过常年的那一部分。进献羡财,既说明自己治下人民安乐殷富,又可以表现出自己的爱君之心。   但是这些“羡财”是怎么来的,其实大家都明白,又不是人人都有石成金苏探花的本事儿。   当地路转运使也以羡财数十万被赏,李端愿越级上奏,直接扯下遮羞的面纱,言本路比常赋三折,其民不堪。   仁宗怒,夺转运使赏,重申折变之禁。   因为此事,李端愿也吃了挂落,移庐州。   在庐州的声望不如从前,回京后富弼问他:“肥上之政,何以减于襄阳?”   李端愿答道:“初官喜事,饰厨传以于名,则誉者至;理政多年,知道了需要抑豪强、制猾吏,故非毁随之。”   弼深然其言。   老头年纪到了退休,高滔滔以其是公主家的好子弟,格外隆重,礼成赐金带、器币,进太子少保,品数视同执政。   又因为甥舅之亲,还带着赵煦去府上拜访,接受教育。   如今老头死了,高滔滔又带着赵煦辍朝临奠,赙典加等,赠开府仪同三司。   老头既是文官,又是勋戚,还是皇亲,还都当得不错,故而死后哀荣备至,府上吊唁的人一波去了一波又来,车马辐辏。   祭奠之后,又好好安慰了李家后人一番,车驾从李府出来,高滔滔也不禁感慨:“皇室宗亲里边出挑的人物,自端愿之后,又有王克臣,其后二十一节度更是沉心向学,出类拔萃。”   “如今彦弼、仲迁、孝奕皆有志向,官家就应当放手让他们锤炼去,这些人啊,今后都是你最佳的助力。”   赵煦点头:“还有两位舅舅。”   高滔滔摇头:“他们两人不行,不过世则在司徒门下倒是日见长进,也算他一个吧。”   就在祖孙俩攀谈之时,车外突然传来一声苍老的呼声:“太皇万岁,臣妾有表!”   这还是在李家门前,不少勋戚、宗室、文武官员都在看着,高滔滔不禁大怒:“何人如此无礼?”   赵煦掀开一道车帘缝,只见路边停着一辆氈车,一个老妇人正在和卫士掰扯。   赵煦喝了一声,将侍卫叫回来:“可是有何冤屈?”   侍卫低声道:“问过了,乃是蔡确之母明氏。”   高滔滔冷笑:“替他儿子讨公道来的吧?”   赵煦轻咳一声,制止了高滔滔说下去,对卫士低声道:“将状表收下,回宫细论,老人家你好生劝慰,就说朝廷不日集议,总要给她个说法,先哄回去。”   卫士应声去了,又与老妇人说了几句,无奈将状表取了,回来:“跟陛下告罪,蔡母说要亲见陛下收下。”   赵煦伸手接过:“告诉她,朕收下了。”   马车继续前行,高滔滔还在气愤:“哥儿这涵养倒是越来越好了。拦驾递表,还在李公的祭日,这就是他蔡家的礼数?!”   赵煦拉起高滔滔的手摇了摇:“祖母何须与她生气?也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家了,就算蔡确再多不是,罪过也轮不到她身上。”   “教出那样的儿子,就是她的不是!这状表你就不该接!”高滔滔依旧气不平。   “祖母要讲道理啊,”赵煦笑着劝慰:“当年开封府有百姓阻拦太祖车驾,太祖垂问,却是那家的猪丢了。”   “太祖虽然哭笑不得,却依旧收了百姓的状子,回宫琢磨了半天,废然道:‘我这上哪儿给他找丢了的猪去?’命侍卫给了百姓一贯钱,了却此事儿。” 第一千六百四十八章 宫中   高滔滔噗嗤一下就忍不住笑了:“这是太祖爱惜百姓,生怕有冤情瘀滞。”   赵煦说道:“正是此理,其后皇宋就设了登闻鼓院,凡击鼓投匦的信件,令登闻鼓院分析,皇帝亲自受理。”   “此乃祖制良政,故蔡母拦驾递表,我们就得收下。蔡确好歹是故相,总比太祖朝老百姓丢了的猪重要吧?”   高滔滔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反过来纠正赵煦:“蔡确有罪,那就得朝廷论罪处置;蔡母递表,那就交给群臣先行议论奏进。哥儿这话不妥,有轻慢朝臣之嫌,今后不可再说。”   赵煦赶紧躬身:“孙儿理会得了。”   车驾回宫,吕大防、章惇、刘挚、苏辙、韩忠彦已经得到通知,急冲冲地赶来见驾。   待问候了高滔滔和赵煦的起居,知道无事之后,群臣方才松了一口气。   待到见过了状表,刘挚就鄙视地说道:“只为见吕惠卿即将量移,故而便来攀例。”   高滔滔一路行来,已经想好了说辞,在帘后开口道:“蔡确吟诗,本不成罪,贬放新州,也在诗案之前。诸公已然公议了的,其罪在此人于社稷不利。此事公辈亦须与挂意。”   几人躬身领命,章惇说道:“吕惠卿三年量移,分司南京,但是发遣太甚,臣有章奏论惠卿不宜过近京畿,当时处置如果得当,不至于有今日之事。”   章惇认为吕惠卿败坏了王安石名声事业,让改革派星流云散,几乎万劫不复,对他恨之入骨。加之他根本看不起吕大防,如今吕大防位在其上,早就不平。   虽然是中书侍郎,但是章惇对枢密使韩忠彦和提举军机处晁补之的军事才能不太放心,反正他几处地方都待过,于是自带饭盒加班,正与自己的黑心侄儿布置西域,朝堂上近日倒是少了章横人的亢直声音,颇得清净。   不过有了机会,章惇当然也乐得踩吕大防一脚。   吕大防说道:“故相离京,哪怕是贬出,安置上也要注重朝堂的体面。何况吕惠卿与蔡确不同,先治陕西,转运平夏军需不遗余力;再治南海,安定司徒去后的局面也治政焕然。”   “这些年来,也是立下了不少功劳的,去的也都是苦地方,如今再安置南京,本也没有什么不合适的。”   说完有些犹豫:“不过确母拦驾逞表,当时宗室、勋戚、群臣俱在,开封府今日就会遍传。为了消弭影响,免民间起不敬之议,让蔡确开封府发遣,不知可否?”   “反正现在行文,等到得新州,蔡确再启程赴京,抵达的时候也得是明年了。”   苏辙当即反对:“朝廷法度,岂容如此儿戏?吕惠卿量移时,未有刑部三年之法,蒙太皇太后旨意,尚且令守足三年。”   “未闻惠卿一言有怨,故而如今期满,优置南京,示意朝廷容纳改过之意,也不是不妥。”   “蔡母不解朝廷之意,希望攀引,这本来就不合体例,情况也各不相同。此乃蔡母之过,岂可纵容?”   章惇立即拱手:“臣附苏辙之议,此事如果纵容,今后罪臣之母,是不是人人都可以攀辕叩阙?如此制度岂能不坏?”   见韩忠彦不发一语,高滔滔问道:“枢相没有议论?”   韩忠彦躬身道:“臣在想刚刚确母状表中的词句。”   见众人不解,韩忠彦说道:“确母状表当中,乃称年纪老迈,无人奉养,故而祈求朝廷召回其儿子,其言可哀,其情可悯。”   “但是朝廷制度的确不容败坏,因此这件事,我们可不可以分作两件来看?”   众臣一时都没想到这点,赵煦却开口道:“枢相的意思,一是蔡确的处置问题,一时蔡母的奉养问题,对吧?”   韩忠彦躬身:“陛下所言正是为臣所想,朝廷法度不容更易,三年考绩不容轻改,因此蔡确自然无量移之理。”   “何况新州经邢居大力治理之后,如今也不是什么蛮荒瘴疫的死地。”   “臣闻蔡确之子蔡渭,精通法例,熟稔刑统。如今大理寺正在整理《条法事类》,不如命入大理寺充作《条法事类》编纂,一来发挥长才,二来不是正好可以照顾年迈的祖母?”   着啊!群臣都是恍然,蔡母这件事情,摆明了就是想利用舆论的同情,如今朝廷依旧遵守制度,但是特意将孙子召入京城照顾她,舆论的非议自然就会消弭,于情于理,谁都挑不出朝廷的错来。   除了赞赏韩忠彦,群臣也大拍赵煦的马屁,在大家都还没明白的时候,陛下已经找到了解扣的思路,天姿聪明思路敏捷,大宋的未来一片光明啊……   从殿中出来,赵煦也很开心,今天得了一顿夸奖,不容易。   想想自己的玩伴都出外了,如今汴京就剩下一个陈梧,一个张敦礼的儿子张思静。   这两个都是安静的性子,不如扁罐漏勺那般能闹。   陈梧喜欢研究学问,那些学问如今对赵煦来说,已经太高深了。   张思静则是继承了其父亲的长项,如今倒是和老十一待的时间多,两人喜欢一起研究书法和绘画。   想了想,还是朝钟萃宫走去。   钟萃宫正是繁忙的时候,九月南海纲船和东胜洲纲船都要抵达,因此现在必须赶紧盘存、结账、催收、清库。   宫中事务如今就是高滔滔和向太后两人打理,太妃早就深居简出,不是种菜就是养鱼,其它一点不沾手。   只要这个儿子在,就总有她出头的日子。   然而赵煦在西华门撞见小妹崽的事情宫里也一度传出些风言风语,太妃听见后就不免焦急,寻了徐国大长公主说项,担心自己儿子出了纰漏。   徐国大长公主去拜会了向太后,向太后的办法很简单,就是将小妹崽带在自己身边,这样赵煦在见到孟端仪的时候,永远都有太后在场,这样自然就平息了议论。   徐国大长公主见到向太后的解决办法,也就明白了两宫的心思。   最好笑的是孟小娘子端方守礼,一心扑在工作上,反倒是官家,似乎是汴京城街面上盥面待诏的挑子——一头热。   除了孟家小娘子,还有李家小娘子,漏勺外放去了广州后,李家小娘子似乎也变了性子,倒是让向太后轻松了不少。   赵煦来到偏殿,就见孟端仪正在拨弄算盘,认真地核对着账目。   李家小娘子也在拨打着算盘,不过没有孟端仪那么专注,殿门口多了个人影,立即抬头,然后利用转身递账本的机会,碰了碰孟端仪的手,做了个眨眼的动作。   孟小娘子抬起头,见到殿外的赵煦,和李家小娘子起身福了一福,然后又坐下继续盘账了。   赵煦只看了一眼,转入正房,给向太后请起居。   向太后见赵煦进来,放下手里的钢笔:“哥儿来了?外头天热吧?李公的祭礼可还热闹?”   赵煦说道:“回娘娘,李公哀荣还是尽够了的,我看勋戚、宗室、群臣的车马都有。”   向太后说道:“说起来我朝公主里边,你那穆献皇姑祖,才是个数得着的有福的,夫贤子能,自己去得还早,只留念想,不添拖累。”   赵煦说道:“太后这是哪里话,皇姑祖到底是少享了几天福,不像太后,日日有儿子来问起居。”   “这天也还热,若是不爽利,不如去那边凉殿坐坐?”   向太后横了他一眼:“本来倒是无妨,不过哥儿三天两日地往这里窜,到时候还得出来受哥儿的起居,从清凉地方出来那难受劲,还不如一直在这里呆着呢。”   一句话堵死了赵煦的小算盘,赵煦就不免嘀咕:“人家李学正对自家闺女都没这样,漏勺还不是带着李家小娘子到处游逛?” 第一千六百四十九章 尚书   向太后笑道:“苏家仪状,朝中都是出了名的,他家老子自小也是那般。”   “可司徒十四岁高中探花,至今洁身自好,从来不近女色,只守着仙卿一人。故而大家不但不以其少年时行为为怪诞,反倒认为是魏晋风流,至诚君子。”   “如今人家苏子衡同样中了探花郎,就算以前有什么说道,在汴京老百姓眼里,那也成了潇洒倜傥,不拘世情。怎么着?要不官家也去考一回进士?”   这天聊着聊着就不好聊了,向太后见赵煦哑巴了,这才说道:“李家姑娘今日教孟家姑娘做了份冷丸子,老身这身子骨可进不了这样的吃食,给哥儿留着呢,去冰鉴里取吧。”   赵煦顿时笑得见眉不见眼,站起身来:“娘娘到底是疼我。”   冷丸子其实就是后世的冰皮月饼,这是大苏在杭州搞出来的糕点。   冰皮其实就是糯米粉、粘米粉、木薯粉加奶、糖混合搅拌蒸熟作饼皮。   然后将糯米炒熟磨细作为手粉,加上发泡奶油做馅料。   剩下的工作,与其说是做美食,不如说是玩彩泥。   将包好的丸子洒上手粉防止粘连,放入模具压好脱出来,再入冰鉴冷藏就行了。   这东西漏勺给小师妹做过,小师妹学会后教给了孟家妹崽,现在落入了赵煦嘴里。   面皮加苋菜汁就是紫色,加红薯就是橙色,加蔬菜汁就是绿色,打泡的奶油里在加上水果丁,味道其实还是不错的。   赵煦一连吃了两个,开心地道:“冷丸子太难听了,以后这个糕点,应当叫做雪媚娘!”   ……   闰月,甲子,执政会议都堂,今天要定下六部尚书的人选。   说起来搞笑,大宋六部尚书,工部尚书沈括去了太原,吏部尚书苏元贞去了宁夏,新定的吏部尚书苏轼又因避嫌做了翰林承旨,兵部尚书李常最近知了杭州接替苏轼,至于刑部尚书,一直就没有合适的人选。   所以如今六部,只有户部尚书曾布,礼部尚书邓润甫,整整缺了四个。   吕大防、刘挚欲以知永兴军李清臣为吏部尚书,复任的侍御史王岩叟表示反对:“恐公议不协。”   又欲用蒲宗孟为兵部尚书,王岩叟又道:“必致人言。”   果然,李清臣的任命录黄过门下省,范祖禹封还进呈,不允。   对于蒲宗孟的任命,祖禹执奏如初。   除命欲下,御史中丞刘正夫又论其不当。   苏辙单独上奏高滔滔:“前日除邓温伯,给谏纷然争之未定,今又用清臣、宗孟,恐不便。”   高滔滔有些无语:“六部尚书缺四人,奈何?”   苏辙说道:“尚书阙官已数年,何尝阙事?今日用此二人,正与用温伯掌礼部无异。此三人者,非有大恶,但与王珪、蔡确辈并进,意思与今日圣政不合。”   “见今尚书共阙四员,若并用此类四人,使互进党与,气性一合,不独臣等无可奈何,即朝廷亦无可奈何。”   “如此用人,台谏安得不言?臣恐朝廷自此不安静矣。”   高滔滔说道:“那以爱卿建议,则当如何?”   苏辙说道:“在外大臣,有精敏于事,德望尊隆者,不妨请其返京。”   高滔滔问道:“爱卿可有举荐?”   苏辙说道:“范纯仁道德精粹,一心为公;王存处事平准,不羁去就;蔡京久任两淮,今翻大治;毕仲游洞察奸宄,迭申大狱;其余如叶祖洽、赵禼等,或达于文章,或敏于军政,朝廷弃之,而必用蒲宗孟之酷狠,李清臣之险狭,邓润甫之迂钝,辙窃为朝廷惜之。”   三个人都是有前科的。   蒲宗孟在郓州滥杀,才遭到弹劾不久;   李清臣早年间名声很好,韩琦以侄女妻之,后来韩琦被赵顼逼出朝堂,李清臣害怕被连累,不但疏远韩琦,还说他的坏话,从此被士林鄙视。   司马光复相,李清臣力争坚持新法。   等到苏油上位,李清臣貌似附和,但是坚称法不可改,甚至要求恢复青苗诸法,企图激怒高滔滔,让苏油不得上位。   邓润甫的前科是当年蔡确搞郑侠案大肆牵连,邓润甫和上官均复查,未能识破蔡确提前准备,事先模拟的奸计,让蔡确得逞。   之后更是同邓绾、张琥治郑侠狱,深致其文,导致冯京、王安国、丁讽、王尧臣等人去职。   不过这货运气好,召复翰林学士后,兼掌皇子阁笺记,赵煦登基,邓润甫因此算是在高滔滔那里烧到了头炷香。   加之笔杆子也的确来得,高滔滔听政之初,制文皆出其手,还被派去参与修撰《神宗实录》。   在司马光复相后,刚好又以母丧丁忧,躲过了保守派与改革派激烈斗争的那段时光。   终制后被任命为吏部尚书,梁焘论其草蔡确制里,妄称蔡确有定策之功,乃以龙图阁学士知亳州。   苏油上任后,打击御史们以文字入人罪的恶习,邓润甫反倒因此解祸,又被从外路捞了回来,做了翰林承旨。   因为算是高滔滔临制的“定策之臣”,数月后,就被高滔滔提拔为端明殿学士、礼部尚书。   当时这项任命就遭到过朝臣们不小的反弹,但是高滔滔坚持己见,为此还黜落了几名御史。   苏油也考虑过打压这人,但朝局已然大定,如今政治生态已然进步,邓润甫这样的人,今后不会再有什么作恶的机会了。   当个礼部尚书问题也不大,加之文章也的确不错,没必要为了他和高滔滔顶牛。   在压制一个邓润甫,与压制台谏以文字罪人的恶习之间,苏油到底选择了后者。   这就是水至清则无鱼。   所以说,跟万年苦逼沈存中相比,人家邓润甫才叫气运加身。   凡是这样的人,苏油见到都要退避三舍。   不过一个邓润甫就够了,蒲宗孟和李清臣的任命,很难再得到通过。   苏辙给出的人,随便拿一个出来都能吊打两人,其议遂止。   壬申,以李清臣知成德军。知扬州王存为吏部尚书。   刑部侍郎彭汝砺与执政争狱事,自乞贬逐,失去了机会。甲申,诏改礼部侍郎,以毕仲游为刑部侍郎,刑部依旧空缺尚书一职。   召蔡京任户部尚书,户部尚书曾布改任工部尚书。   兵部尚书,朝廷终于想起了久在西疆的赵禼,然而赵禼已经病重,任命还没有抵达,已经病逝于延州任上。   好在还有一个备胎,乙卯,召熊本任兵部尚书。   收到朝廷邸报,苏油有些好笑,太皇太后这是有强迫症,其实六部里边,侍郎们就能撑起场子。   不过也好,这被高滔滔强行配齐的第二梯队里边,曾布、蔡京、毕仲游、王存,都是苏油曾经的亲密战友,其中三个还做过参政,资历早就够更进一步。   就连熊本,因为长期呆在荆湖、夔州、泸州一带,与刘嗣、狗剩都是好友,还带领苏炽火、范孺打过仗,其实就是接苏油的基本盘。   平日里书信来往,对苏油客气得很,基本可以算作外围。   苏油关心的是朝廷的政策会不会持续,从这个布置看来,问题不大。   秋风渐起,遍地丰熟,元祐六年的河北四路百姓,真正过上了户户有余粮,家家有猪羊的日子。   这让驻守雄州的种诂和巢谷异常紧张,今时不同往日,这么大的家当,要被抢了可不得了。   于是宋辽边界,从海口的天津卫到定州的军城寨,河北都经略司构造起了连绵的碉堡,铁丝网,将三路正面封堵得严严实实。   耶律慎思为此提出严正抗议,认为宋辽两国交好,宋国如今这么做,是破坏两国关系,制造紧张气氛。   不过种诂有理由,辽国流民好几次冲击边地,最多的时候高达几十万人,这些人进入大宋不但对大宋不利,对辽国更加不利。   朝廷有命,如果再有这种情况,大宋会将这些人转入后方屯田、开矿,以工代赈,五年之后入户成为宋人。   这些都是朝官大佬们利用太皇太后仁和心疼百姓,所搞出来的花活,就没有考虑过对边疆局面的影响。   为了防止贵国难民知道这消息后,大量组织偷渡来我大宋,只能采取这样的措施。   要不然辽国南部人口大减,敢问贵朝陛下是打你耶律老弟的屁股,还是打我老种的屁股?   再说了,碉堡只有防守作用,我又不能将碉堡修到贵国去,耶律老弟你担心什么呢?   防范于未然而已。   耶律慎思被说得哑口无言,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第一千六百五十章 古道   经过一年的打造,河北三路防守态势固若金汤,种诂开始吸收隐户,招揽商贾,组织实施军屯、商屯,开发文安洼周边肥沃的耕地。   因为有大量战马和苏油提供的农机帮忙,如今河北新军的后勤得到了有力的保障,种谔甚至喊出了“养猪种粮,赶超北洋”,“补贴只差老婆,后勤只差调料”这等丧心病狂的口号。   将庶务丢给王克臣和自己的幕僚班子,苏油再次开始巡视。   “轰隆隆——”   磁山之下,一大片山坡在连续的爆炸声里垮塌了下来。   苏油举着望远镜看着前方,这一次爆破作业,起码就轰下了十多万吨的矿石。   这里是河北一处高品位的铁矿,所产的是磁石。   磁石是非常精纯的铁料,主要成分是四氧化三铁,因为不含硫,所以炼出的钢材质量非常高。   又因为具备磁性,通过粉碎之后,利用磁性矿筛,能够选出非常精纯的铁砂,精粉含铁量高达百分之六十五。   蒸汽机带动的巨大粉碎桶缓慢地旋转着,矿料在里边和添加进去的钢球一起,相互摩擦,渐渐变成矿粉,从一边的料槽里缓缓吐出来。   矿粉在竖式磁性筛里通过重力下落的过程中,被吸附到筛上,实现精矿与废料的分离,堆积到一定程度之后,又会因重力作用落到出料皮带上,被送往铁轨厢车。   厢车通过铁轨将矿粉送到磁山车站,然后直接拉到邯郸炼钢厂和临漳炼钢厂,这些铁砂,会制造出河北四路急需的农具、机械、枪炮、铁轨……   潍州兵工厂,如今承担着四路所需的雷管引信制作。   盐山化工基地,则负责提供四路所需的炸药。   有了炸药的加成,两处钢厂不再有等煤铁下锅之忧,如今的三路钢铁产能已经提升到日产一百五十吨,相当于两个淮南路。   河北得天独厚的矿藏优势,得以彻底发挥了出来。   煤铁工业的副产品,就是大量的水泥。   视察完热火朝天的邯郸钢铁基地,苏油这次骑马北上,前往真定。   铁路已经开工,路基建设已经开始,而且是三处地方同时开始。   一处是真定府滹沱河南岸的获鹿镇,一处是太原府北面的三交口,还有一处,就是此次工程最难的地方——石岭关。   滹沱河沿岸有些地方还非常的荒凉,苏油也只能带着队伍从穿越井陉到太原府,然后北上去石岭关。   最便利的行程,还是南下磁州回到漳河边,乘坐小火轮走漳河、寝水、滹沱河,抵达真定府。   在真定府对岸换上马匹,队伍朝西走,来到太行山西面平野上的一处大镇——获鹿,就算是抵达了井陉道的西端。   真定府到获鹿八十里,这段路就走了一天,次日又修整了一天,采购了一些补给,队伍以单马行进的方式,进入井陉道。   山口内的古道,“车不得方轨,骑不能成列”,越走越窄,在马上伸开双手,就能将整条道路挡住,很多时候的宽度不过三步,也就是两米。   宋用臣在前头带路,苏油问道:“老宋,这段时间这条道你跑了几回?”   宋用臣说道:“大约两三个月一回吧,司徒毋忧,前头有几处关隘还是比较宽的,可供歇马。”   苏油抬头看着头顶高高悬崖上横生的大树:“春秋时期,植被茂密,这路是怎么找出来的?”   宋用臣说道:“那时候这里有个夷族,叫蔓人,绵蔓水就是因为他们而得名。”   “他们所居住的地方上党一带,是太行山里一处盆地。”   “早年间蔓人与赵国、中山国肯定有贸易往来,这条路应该就是那时候摸出来的。”   苏油说道:“蔓人就是商人的先民,就跟二林是党项人的祖地一般,上党就是商人的祖地。”   宋用臣不好转头,只能对着前面拱手:“司徒真是学究天人。”   苏油笑道:“少给我贴金,这是韩嘉彦的研究成果,学报上登着的,是你自己不看而已。”   说完又道:“你说我跟朝廷建议,将学报搞成学刊怎么样?免得如你这样的人,只看地理学报、物理学报,却忽略了其它的知识。”   宋用臣对苏油的思路跳脱有些无语:“司徒倒是好算计,啥意思啊?我以前只花一份报纸的钱就能看到自己想看的,现在得花一本书的钱来买?”   苏油不禁哈哈大笑,又扭头看周围:“骑马旅游倒是不错,真要跑马帮,一马不过携带两百斤货物,那可是惨了点。”   宋用臣呵呵笑道:“使相想多了,等到过了井陉口,就进入绵蔓水通道,一边是山崖,一边是深渊,下面是激流……骑马旅游,那也一样惨。”   从井陉口抵达绵蔓水边,队伍就安静了下来,除了马蹄的哒哒声,和谷底哗哗的流水,再无其它声音。   途中还经历了不少凭空在崖上凿出来的通道,古代先民为了打通这条道路,可是费了不少的力气。   一路都是上坡,苏油出发前考察过地图,这一路会从海拔十五米一路爬到海拔六七百米,对马力都是一个考验。   好在沿着绵蔓水行进一阵之后,马队就进入了宋用臣口中那个小平原,平原出口处是一个县城,井陉县到了。   县城虽然小,但是居然还颇为热闹,算是进出井陉,沟通晋冀的第一个商埠。   县城里边街道两侧都是住宿与接待马帮的商铺,也卖一些东西,绿袍县令眼巴巴地在城门口等着,见到马队过来,连忙上来牵马:“司徒莅临弊县,小县真是蓬荜生辉。”   苏油下得马来:“余县令不必客气,食宿安排好了?我们带着饲料,一回儿让人给马匹补补精料,这一路人还算好,马儿走得辛苦。”   “安排好了安排好了。”余县令对苏油竟然知道他的姓感到有些惊讶和光荣:“不过驿馆那边实在过于简陋,下官想请司徒住到弊县乡绅家中去。”   苏油说道:“我也是带过兵的人,荒郊野岭都住过,就不去叨扰人家了,迎来送往还花精力,现在只想早点歇息。”   余县令也不敢多说,只好答应。   等到饭菜端上来,苏油讶异道:“哟,这还能吃到肚条呢?”   余县令好尴尬:“启禀司徒,这是包皮儿汤饼,就是两层面皮夹一层山药面皮,切条煮着吃的。”   苏油也很尴尬,这玩意儿看着实在有点像肚条,估计啥调料都没有,最多只有盐。   只好摸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罐子:“呵呵呵,好在临出来前,炒了些辣牛肉酱,葱蒜总有吧?”   “有的有的,还有粗麦馒头,下官还特意孝敬司徒一只卤鸭子……”   晚饭就是粗麦馒头,包皮儿汤饼,菜叶汤,卤鸭,现在大家都习惯一天两顿,对于苏油这个一天三顿的人来说,早就饿得狠了,一样吃得很香。   吃过饭,苏油在程岳的护卫下,两人就在小县城里遛弯消食,听县令介绍一些井陉县里的情况。   县城里好像都烧煤,还有几乎每家商铺都在卖石灰,这里不少这两样特产。   回到驿馆,打发县令回去,这就该休息了。   驿馆的确有些破败,不过驿馆有个好地方,就是墙。   往来的官员士子们,寄托思乡之意,羁旅之情,驿馆的墙壁就是最好的发泄方式。   加上井陉又是自古征战之地,行人到此就难免会起兴亡之叹,驿馆墙上全是诗词。   挑了几首写得好的抄录下来,苏油开始写日记,准备到了太原府给赵煦一并寄过去。   次日的道路还算比较好走,至少有一半比较好走,就是在井陉县所在的小盆地里行进。   过了午时,前方绵蔓水才重新变成从山谷里流出来,队伍又再次进入山道。   又行进了四十里,绵蔓水的对岸有一条小小的河流与之会合,那是从盂县流过来的温水。   在两水交汇的地方,一座石墙的城寨横亘在这里,夺去峡谷万户莫开之险,这就是大宋承天军所在——天下闻名的娘子关。 第一千六百五十一章 指点   这地方的确险要,山体差不多有四十五度,下临河谷,无论从东来还是从西来,都需要在狭窄的山道和陡峭的山坡上对关城进行仰攻。   但是已经百年无战事,如今的娘子关,倒成了一处山明水秀,景色怡人的所在。   这里最多的就是悬泉,也就是瀑布,最大的一处悬流百尺,顺峭壁而下,如喷珠散玉直泻谷底,行人过此还得打伞披油布。   承天军是一个小军镇,如今军事用途已经淡化,运输节点用途凸显,渐渐变成了一个家家流水,处处涌泉的美丽小镇。   当地老百姓用的是真正的自来水,房屋就用山上的石头堆砌,引来溪水围着自家院子绕上一圈,而且水流还不小,倒是颇得方便。   这里还是一个粮食加工地,在湍急的山壁处,人们利用以前唐朝军中石磨旧址,再次安装起了新型的石磨,加工粮食根本不用出户,更少了一份推碾转磨的辛苦。   周围十里八乡的人都赶着牲口来村里磨米磨面,而在农务闲暇的时候,石磨也不会闲着,这里的会将柏树松树等树枝去皮,磨成“香粉”,制作成粗糙的线香,运到山外贩卖。   小小一个军镇,因为石磨和商贸的存在,给苏油的感觉,是这里的人生活竟然颇为闲适。   鸟语啾啾,鸣泉淙淙,石磨咿呀,颇让苏油觉得有趣。   不少石磨边就是凉亭,也是等候磨面的村民们小憩的地方。   见到马队过来,村民们颇为惊讶,这队马队的马儿实在是太好,一看就是顶级的官马,每匹马后拖着两个大口袋,想来应该是马料,除此之外,什么货物都没带。   这种情况实在少见,因为大宋不禁官员行商,好些官员在各地任职,都要带上治所的土特产沿途贩卖,因为他们能够免除商税,其实利润还是可观的。   今晚就只能歇这儿了,苏油挺高兴,因为这里的水泡茶一定不错。   军寨房子多,以前这里可以容纳数万驻军,如今军队已经汰换,这里就只有一个折冲所,校尉领着三百人,平日里就是巡视山道维护治安。   苏油在这里吃到了一顿正儿八经的面条,为了不辜负面条,还掏钱买了两只鸡,亲自动手,整了一份鸡汤面和一份鸡杂面,算是请客。   出了娘子关,就算是离开了真定府界,之后有两条道路,分作北线和南线,长度都差不多八十里,不管选择哪条,最后都会抵达一个小军镇——平定军。   宋用臣还是选择了相对好走一些的绵蔓水河谷,沿河而上,一路都是古木参天。   跨过无数的小溪小桥,整整走了一日,队伍抵达太行山腹地当中的一处小平川,平定军到了。   平定军有山有水有地有森林,当地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同样因为军制裁撤之后,驻军迁走,人口压力骤降,日子比过去好过。   关键是这里还有煤有铁有石灰,镇上以前就颇多匠户,偷摸着打造些铁器农具,给够孝敬,当地知军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这里的铁矿含硫量比较高,铁质量不行。   沈括从这条路去真定拜访苏油的时候,见此情形给匠户们指点了几招,让他们用当地盛产的铝矾土用半干法制作耐火隔热砖,提高了炉温,在炼铁的时候,加入当地同样盛产的石灰石和白云石,利用造渣原理去除铁水中多余的硫。   然后引炉气入石灰水,还可以生产石膏。   虽然平定的铁矿极为丰富,但是因为含硫量的问题和交通运输问题,让沈括看不上这处地方,不过沈括的随意指点,却让平定的钢铁产量和质量有了一个质的提升,还多出来一样特产——石膏。   这直接导致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平定军的铁器出了格的便宜,家家户户铁锅、菜刀、锄头、镰刀、柴刀……拥有的铁器,比山外的人家多得多。   铁器太沉,但是对于来往于井陉道上的马帮来说,却是一个大福音。   于是过往马帮都喜欢在此驻脚,顺带更换蹄铁。   马帮的停驻就带来了餐饮和旅舍的兴旺,太行山深处这个小小的军州,竟然因为马蹄铁而变得兴旺发达起来。   沈括这老小子是个官迷,但是他又不如蔡京那般巧思,马屁没法拍得浑然天成,送礼不能够送得风雅非凡。   他就只会玩点奔赴治境边缘迎接上官,之后礼送到治境边缘那种低级路数。   所以当苏油抵达平定军的时候,沈括已经在这里等着了。   沈括这种做过三司使,工部尚书,带着学士衔判过几路都转运使的人,在平定军知军眼里,已经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太原府到平定军快马也得三天,知军见沈括跑这里来等人,觉得很奇怪。   再一打听是司徒要视察太原府,吓得连面都不敢露。   沈括在平定军人缘极好,因为他直接给这里的人带来了美好的生活,沈括也不客气,找到最大的一家铁冶户,带着苏油打起人家的秋风。   主人家老关头战战兢兢地接着,等到苏油和他聊了几句,老关头乐了:“原来司徒也是我们这行起家的啊?”   可不是吗,苏油中进士后第一个差遣就是三司胄案,第一件事情就是改造高炉炼出精铁。   而且还真不是那种拢着袖子看别人干活的闲官,据沈青天介绍,这位才是大宋铁匠们的师大爷。   就连自家得蒙青天指点,提高炉温的半干法耐火砖,都是司徒的发明。   苏油笑道:“是,钢铁是大宋的命脉,我是希望大宋钢铁产量越高越好,明天去你家看看小高炉,或者能和沈青天一样,也能给你家出出主意。”   次日队伍就在平定军休息了一天,一大早苏油便让沈括和老关头带着,去观看当地匠户自建的小高炉了。   小高炉比较简单,高度也只有三米多,方形,建立在山坡上,方便上部进料,底部出铁水。   模样跟二林部的差不多,不过苏油一看就知道这还是一次性的炉子。   于是转头对沈括说道:“沈青天帮人没有帮到西啊,你让老关这么搞,这成本也太高了吧?”   沈括说道:“我就随便说了两个点子,要是技术讲深了,老关一个小作坊也做不了。”   “怎么就做不了?”苏油不信这个邪,待到详细考察了高炉一番之后,才发现……还真有点麻烦。   其实也不是做不了,而是再稍作改动,就会导致设备成本和技术难度的增加,不是老关头一个小作坊能够承受得了的。   不过也不是完全一点办法都没有,比如改造高炉底部结构,增加钢壳、腰部水箱,就可以延长高炉使用寿命,最起码能够持续使用两年,大大降低造炉成本。   不过这样一来,管理上就得精细,不能停火,必须招募伙计,施行三班倒。   最终苏油给老关头画了个图纸,炉子减小,耐火砖加厚,这样能够保证炉内温度更高,一次性炼铁的量会少很多,但是因为连续不断,一年下来总产量会高得多,相比炼一炉毁一炉造一炉,成本也低下去不少。   炼出的铁水含碳量高,就按照大宋最原始的办法,反复锻打成熟铁片,放入模具再浇灌铁水,就可以降低整体含碳量,经过锻打使之融合成钢材。   这就还得有个水力锻床,将机械的力量给利用起来。   又画了一张图纸,轴承等关键部分苏油说送老关头一套,算是接待自己的报酬,其余部件让老关头自己浇铸组装就成。   等到给老关头解释明白,一天也就差不多了,苏油说道:“一天时间要改造工艺,难度的确有些大,差不多就只能这样。” 第一千六百五十二章 太原   只能这样也已经让老关头佩服得五体投地,虽然还没有实践,但是大炉改小炉连续不断产铁水的思路老关头是明白的,说白了也就是多一个进料口和出渣口,以及一个降温水箱和四块铁板,保证炉体强度的事儿。   见到老关头喜不自胜的样子,苏油笑道:“老人家你也别以为太轻易,首先这料就得备足,不然跟不上一熄火,这炉子可就算是废了。”   老关头笑道:“废不了,料得备足,但如果不够的话,还可以帮别的铁铺代工,收工钱。”   苏油不禁哈哈大笑:“老人家当真是明白人啊,就你这脑筋,朝中好多官都比不上!”   ……   荜路褴缕,以启山林。   接下来的路果真就变得艰难起来,又爬坡穿越了一天,终于抵达了枕恒岳,络太行,四面环山的寿阳县。   抵达这里,就抵达了太行山分水岭的另一面,接下来就是下坡路。   上山容易下山难,而且那路比来的时候还要难走,要离开绵蔓水河谷,跟着汉开蒲吾渠的故道,摸到洞过水河谷,再走四十里,才能抵达太原府东南的榆次县。   榆次县就是井陉道的西部起点,走到这里,苏油心里边那股劲一松,顿时就走不动了。   于是沈括安排,队伍又在榆次休息了一日。   榆次离太原只有五十里,这里土地肥沃气候适宜水草丰美,而且因为可耕土地广阔,兼并不突出,老百姓的生活过得不错,有“太原门户,米面之乡”的美誉。   苏油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中午,吃过一碗打卤面,才终于觉得自己又行了。   下午还找人杀了两只羊,算是犒劳一路过来的卫士,不过到了晚饭的时候,却发觉自己一点胃口都没有,只能老老实实喝小米粥。   榆次小米粥相当不错,喝完接着睡。   次日早上起来,苏油感觉全身都在痛,回头看看走了整整十天的巍巍太行山:“这路我是真不想再走第二次了,当年从陆路摸到夔州也没感觉这么累啊……”   宋用臣在一边幸灾乐祸:“刚出发时,司徒不是说这路骑马走一遭还不错嘛?”   苏油想起来就没好气:“这路你们让我修铁路?好在没听你们的。”   沈括笑道:“如今不是勘定走北线了吗?这路不修了。”   “修!怎么不修!”苏油恶狠狠地道:“在原有基础上加宽,好多可以连通栈桥的地方,用预制水泥改成栈桥,然后在另一边挖入山体,至少得加宽到四点五米,减小坡度,能并列两辆厢车!”   沈括咋舌:“那又得四五百万贯。”   苏油说道:“去年要我拿出这么多钱的确难,到明年后年不一样了,这是利在千秋的大事儿。”   “要是我们三人在此都不做,估计再过百年都没人来做了。”   “阳泉、寿阳、井陉的资源那么好,这条路一通,太行山中丰富的煤铁资源就能够供给真定府,整个对辽前线都不愁了。”   宋用臣一咬牙:“那就修!”   沈括反倒是有些头痛:“先去看看铁路再说吧。”   太原,先秦以前为冀州,上古九州之首。   左太行,右吕梁,云中、系舟二山合抱于后,韩信岭横亘于前。   幽幽汾水从中流过,冲击出一个南北长六百里,东西宽八十里的晋中平原。   南边是霍山口,过去还有一个小平原——临汾平原。   隋末,李渊、李世民驻守晋阳,因古有唐国之称,定都长安后,遂以“唐”为国号。   五代十国时期,后唐、后晋、后汉、北汉,或发迹于晋阳,或以此为国都,一时间太原名声显赫,世称“龙城”。   太平兴国四年,赵光义灭北汉,由于憎恨太原军民的顽强抵抗和对龙城风水的恐惧,下令火烧晋阳城,又引汾、晋之水,夷晋阳城为废墟。   直到三年之后,在距古晋阳城北四十余里的唐明镇,重新修城,至嘉佑四年,设太原府治。   晋中平原有数条河流灌溉,又因开发较早,农业发达。   城东南不过二十二里的汾河边,就是宋朝的大冶所,永利监的所在。   那里出产一种盐,叫碱盐,是用碱土熬煮而成,熬盐的盐户成为“铛户”,岁煮十二万五千余石,所得的盐虽然“苦恶不堪食”,但是也曾经是河东路老百姓的生活必需品。   说起来很可悲,所谓的碱盐,其实就是混有大量芒硝的盐,整个河东路的碱土,硫酸钠含量很高,在苏油这等吃货眼里,根本就不该作为食用盐使用。   这个奥秘其实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在蜀中被破解,通过一系列的方法,能够将芒硝与食盐分离。   但是蜀中的情况是针对以氯化钠为主的卤水进行的,在太原,却要用到另一套方法。   这不光是一场让河东路老百姓吃上“甘盐”的努力,还是一场经济战。   张天师在研究盐卤的过程中,发现芒硝在低温是溶解度远低于食盐。   而太原的冬季异常寒冷,但是燃料却非常丰富。   因此可以在冬季熬盐,之后放到户外冷冻,大量的芒硝就会析出,再加入碱土溶液,如此反复数次,在生产大量芒硝的同时,最终得到足够浓度的盐水。   再通过蜀中制盐的方法,就可以得到“甘盐”。   有了甘盐,河东路麟府和五台山的夏盐辽盐走私才得到有效遏制,而大宋利用芒硝制作优质印染皮毛产品,以及琉璃、玻璃、瓷器、纸张,肥皂,开始反攻辽国和西夏,不但足以抵消造盐的成本,还能获取更大的收益。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至今都还在持续,不过麟府过来的夏盐从私盐变成了公盐后,永利监生产食盐的功能降到了次要位置,利用地理与气候优势大力生产芒硝,上升到了主要位置。   ……   如今大宋有了合成氨工艺,通过氨氧化法,制作硝酸的效率远远大于酸塔法。   所以如今的河北三路,因为一个盐山化工,就已经不缺三酸两碱了。   不过沈括也是能人,不等不靠,用河东生产的黄铁矿通过酸塔法制造出大量的硫酸,再用硫酸与牲畜尿液混合熬硝制造炸药。   然后用炸药开矿,湿法炼铜,使河东路的铜产能连续翻番。   到现在又过去了一段时间,河东路铜料储备已经到了四百万贯,沈括之前方才敢上书说自己已经做好准备,可以修建钢厂了。   就在奏章发出后不过三日,沈括就收到了郑州机械厂让他开着自行船去拉设备的通知,一期的炼焦炉、炼钢炉、球磨机、机床等等一系列的配套设备,原来苏油早在半年前,就已经通过报表计算出了沈括的铜产能,然后掐着点儿,通过河北发展银行提供贷款,找郑州定下了。   沈括这才明白自己又被司徒耍了一道,其实司徒早就同意了自己的计划,但是害怕自己不给力,故而设置了一个目标,让自己努力去够。   其结果就是河东路大爆政绩。   这对沈括自己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除了想着这一年来自己辛苦得跟狗一样的日子,抹一把辛酸泪以外,朝廷的嘉奖和河东父老的称赞,倒是让沈括非常兴奋。   司徒没有放弃我!司徒他还在奶我!   苏油当然不可能放弃,太原有大量的铜。   有了铜,就有了弹壳。   有了铁路,太原与真定就能够成为弹药基地。   两地离边境前线也就三四百里,新军将有源源不断的弹药可用。   这,才是苏油一定要修这条铁路的原因。 第一千六百五十三章 脊梁   如今钢铁厂已经在晋州建立了起来,有了选矿厂,采用矿浆离心分离技术就能在离心塔底得到精选的铁沙,产能大增。   如今大宋的钢铁基地都在改造,除了粉碎设备,选矿设备,还在高炉进气处配备了球型热风炉,利用煤气加热耐火黏土球,将空气加热到九百度的高温再进入炉膛,这几项改进,让各基地的产能再次上了一个台阶。   晋州的设备不是最先进的,三个高炉,也能够日产钢铁十五吨。   不过苏油知道这些对沈括来说不叫事儿,他更关心这条铁路上最大的工程难题——石岭关隧道。   这是宋人第一次需要在一座山体内打通长度近四百米,能够架设铁轨通行火车的隧道。   为了修建这条隧道,苏油从四通矿冶司、将作监、北洋水师、陆军炮兵调集了精强的力量,以爆破为主,开凿这条通路。   没有在太原城多作停留,当日晚上,苏油便抵达了石岭关。   石岭关,太原城的北部咽喉,是太行山与吕梁山在晋中平原北部交汇处留下的天然隘口。   石岭关过去就是忻州,沿着牧马河谷行进数十里就能抵达滹沱河边的定襄。   那里就是真太铁路北线的终点。   按照苏油的意思,这条铁路在忻州还要修出一条支线,向北直达代州,彻底改观雁门关守军的后勤态势。   “石岭关隧道,第一百一十六次爆破,准备——引爆!”   “轰隆——”   已经成型的隧洞中爆发出一声闷响,紧跟着一股气浪携裹着烟尘从洞里喷了出来。   几名军士未待硝烟散尽,便带着猪鼻口罩冲了进去。   不一会儿,几名军士又冲了出来,身上已经没法看了:“可以施工,铁斗车,进!”   一列长长的铁斗车,被沿着铺设在地上的铁轨推了进去,工人们开始进入,往铁斗车上搬运石块。   宋用臣声音有些低沉:“从挖掘至今,已经牺牲了五个战士,两个被塌方的石块压死的,还有三个是排爆,那惨样……”   苏油问道:“他们的墓地在哪里?”   宋用臣说道:“就在石岭关下的隧道出口处,他们的英灵,会永远守护着这里。”   苏油接过宋用臣手里的头盔:“走,进去看看。”   “这个……”宋用臣有些心慌:“里边可能还有危险……”   “危险也是分段的。”要瞒过苏油这样的工科狗也不容易:“最危险的地方我不回去。”   “那走吧。”宋用臣也无奈,将安全头盔扣在自己头上。   隧道已经掘进了百米,而忻州的那一边,工程同样在进行,算下来,已经完成了一半。   不过剩下的一半,只会越来越难。   好在工程队的经验,也越来越多。   爆破队的队长是一名三十多岁的汉子,见到拎着马灯走过来的苏油和宋用臣,又喜又惊:“少保!你怎么来了?这里危险!”   叫苏油少保的,那多半是老西军,苏油将马灯拎起来:“你是……”   “我王亮啊!学兵团直属炮队的王亮啊!”大胡子汉子开心地直嚷嚷。   苏油拿毛巾用水壶淋了水,伸手在汉子的脸上抹了抹:“靠王亮?你这把大胡子长得,换谁也认不出来啊!你怎么在这儿?”   宋用臣说道:“建造秦兰铁路难度太大,也有不少隧道需要爆破,王亮是高使相特意从军中调出来的,之后在修路上立了大功,是秦岚铁路英雄爆破员。”   苏油点头:“所以这次又把你调到这儿来了?好钢就是要用到刀刃上!就是苦了点。”   王亮笑道:“有吃有喝顿顿有肉,津贴还高,比起当年这叫啥苦?对了,多谢少保给咱调拨了电雷管,现在爆破安全多了。”   苏油有些神色黯然:“只可惜先前几个弟兄……”   王亮说道:“他们都是好样的……”   说完又笑了:“当兵哪有不死人的,你看我这还矫情起来了,少保要不我们出去说?”   苏油看了看头顶:“这里其实挺安全的,你先让兄弟们都停一下,聚过来,我给大家说几句。”   王亮的嗓门大,昂头吼道:“都停了都停了,赶紧过来,少保来看望大家了!”   宋用臣到底忍不住了,小声提醒:“现在是司徒了,叫节帅也行。”   苏油制止了宋用臣:“这是我平夏时的部下,老西军多爱叫我少保,我也爱听,老宋你别瞎指点。”   隧道里的工人士兵听说苏少保来了,这位可是王都头嘴里神仙般的人物,都纷纷聚拢了过来。   苏油说道:“这条路,辛苦大家了。”   众人都连连说不辛苦。   苏油说道:“辛苦还是辛苦的,今天我只是想告诉大家,咱们为什么要这么辛苦。”   “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们最大的敌人,是辽国;而河北河东四路,是顶在辽人铁蹄前的防线。”   “雄霸、雁门一破,后方就是千里平原,再无阻拦,因此我们只能将他们死顶在这里!”   “如今我们的日子好了,军力也强盛了,河北河东现在的样子,想必大家也都是看在眼里的。”   “这些是咱们大宋百姓辛辛苦苦创造的财富,还能如数十年前那样,让辽人再来抢走吗?”   “不能!”立即就有工人和军士们喊了出来。   苏油说道:“我们的新军有多犀利,大家也应该知道,我看这里好多兄弟,原本就是新军过来的来的,这雷管炸药包,是玩得溜熟啊。”   底下都是低低的哄笑。   “但是新军之所以犀利,靠的是什么?是神机铳、连机铳、霹雳炮、伏虏炮!”   “可要是没有充足的弹药,这些家伙就全是铁疙瘩,全是摆设,连辽人的弓箭都不如!”   “老种经略相公在雄州胡吹大气,说什么俸禄只差媳妇,给养只差调料,可他就没敢吹,说铳炮不差弹药!”   “雄霸前线,现在不缺吃的,不缺穿的,不缺骑的。可是新军还在屯田,训练还在骑马,玩刺刀、弩箭,实弹训练一年才敢一次!”   “卡住我们脖子的,就是弹药!”   “太原有什么?有铜!这是制造弹壳必须的材料。”   “所以咱们这条路是干嘛用的?就是要将太原的铜,拉到真定府去,制造出新军急需的弹药。”   “弟兄们想想,要是太原铜能拉到真定,咱们在真定就能制造出弹药,这是什么概念?”   “这就节约了一千多里的运输成本,相当于将兵工厂推到了前线,推到了新军的背后。”   “咱们的十六支新军,从此就能够可了劲地训练,可了劲的备弹,可了劲地揍敢于来犯之敌!哪里还要如现在这般抠搜?”   “所以虽然如今天底下处处要用钱,陛下依旧拨付了一千五百万贯,给四路作为振兴之用。”   “所以虽然四路处处要用钱,这一千五百万贯里,我还是挤出了三分之一多,来修这条路!”   “所以你们应该知道,自己肩膀上的责任,有多重!”   “为了这条路,已经牺牲了好几个弟兄,我非常心痛。但是除了强调安全,尽量给你们保证需求,改进技术,除了这次给你们拖来十来口猪,一群羊,让大家简单开开荤,表示个意思,在任务上,我是真的没有办法给你们减轻。”   “因为这里就是战场!是改变宋辽攻防格局,保证大宋百姓安全,扭转乾坤,底定天下的战场!”   “这条路早一天修通,大宋的国境就早一天安全,河北四路就早一天安全,汴京就早一天安全!”   “前线的弟兄们,就能早一天摆脱无弹空操的尴尬,就能早一天摆脱和辽人拼刺刀的危险。就可以用我们送去的铜,制造出猛烈的炮火,轰他直娘贼的于百步之外、千步之外!”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只能请大家多担待,因为——你们就是大宋的脊梁!”   “辛苦了,拜托了!”   说完对所有人深施一礼。   工人们都听得热泪盈眶,从来没有人跟他们说过,他们对大宋是如此重要。   而转业军人们都知道套路,全体昂首挺胸,右手捶胸,铿锵有力地吼道:“敢为皇宋效死!”   石岭关下,牧马河边,五座简陋的坟墓,静静地躺在这里。   苏油站在坟前,深深叹了口气:“申报烈士了吗?”   宋用臣有些踟蹰:“他们已经转业了,生前隶属铁路局……”   苏油说道:“忠烈祠里,除了武将,文官,还有普通的战士,乡弓手,蕃勇敢,义勇。”   “只要是为国捐躯,何论战场在那里?何论身份是什么?所以他们当然是烈士。”   “生前,我们已经对不起他们,死后更不能不让他们瞑目。”   “这道奏章,我来写。” 第一千六百五十四章 来钱的路子   辽国,耀州。   作为和獐子岛贸易关系密切的海埠,耀州如今已然成为辽国的明星城市。   王经也在此设立了市舶司,管理着进出口贸易。   这里是宋国商品海量进入辽国市场的大城,相比鸭绿江边的保州,耀州没有女直人的威胁,而宋船只需要换个旗号,就能直接从辽河驶到辽阳府。   耀州市舶司只需要上船做个样子点验一下货物,一船就是几百上千贯的经手费。   因此王经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对这个城市松手的。   不过王经现在很纳闷,有些搞不懂眼前这中年儒雅宋人的来路。   不是说人家没把履历报明白,这位是当今大宋皇叔,故韩荣恩王赵宗谔次子,保信军节度留后,北洋水师监军使——赵仲迁。   王经在思量的是,面前这位和之前见过的赵孝奕,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唐四郎?   不过赵孝奕据说被这位挤迫去了日本宋城,而且赵仲迁能够当上军方高层,开着军舰来搞海贸,这等奢遮,可比之前的四十三节度厉害多了。   水师总督张太居,跺跺脚两洋都得起风浪的人物,竟然将自己的乳狮号送给了面前这位!   赵仲迁给自己搞到的这份东西,换了宋国谁来,怕是都得抄家灭族!   翻了翻面前那本手册:“这个老夫也看不太懂,还得上呈陛下,让室老尚书把把关。”   赵仲迁彬彬有礼:“这些都是宗室产业出来的东西,先家君以前是大宗正,又是皇宋银行的行首,家兄如今也在皇宋银行供职,宗室的产业,基本上都清楚。”   “上次丞相说对我大宋工业感兴趣,我就挑了几样来给丞相看看。”   王经说道:“上次蒙郎君搞了一批青霉素,杨枝素,金鸡纳霜,还没有道谢。”   赵仲迁不以为意:“都是生意,我还没谢谢好主顾呢,不过如今却疟树才刚刚在杭州大面积培植成功,有些不好弄,其余两样,还有黄蒿素,丞相但有需要,尽管开口。”   王经喜动于色:“那可多谢公子了。”   说完又叹息:“我朝百姓,多以放牧为生,常常就摔着跌着,不知道消毒的碘酒和那个奇效的白药……”   赵仲迁皱眉道:“这个反倒是难一些。”   “丞相应该知道,前头几样颇为精贵,因此没办法列入军资,我就好给丞相搞来。”   “至于酒精和白药,那可是明明白白写入禁榷名单了的。”   “不是不能搞,但这两样东西本身利润不高,离我又太远,还犯着忌讳,再说了,丞相找我要这两样,不是掉了咱们的身价啊?”   王经赶紧拱手,这说明不是不能搞到,而是这娃看不上这两样生意:“还请郎君帮帮忙,帮帮忙。利润不高,我们可以走量嘛!”   “走量?丞相能要多少?”   “郎君能搞到多少,我就要得下多少。”   “这样啊……”赵仲迁想了一下:“要不,咱俩合作搞个碘酒厂?”   王经心脏噗通乱跳,这娃的胆子真是包了天了,自己还停留在希望得到点禁运物资上头,人家已经准备在敌国建军用物资厂房了。   这娃才是唐四郎!四十三节度压根没法比!   赵仲迁看着王经的样子不禁好笑:“怎么了?这东西简单得很。”   简单得很你大宋还禁运?!王经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郎君可否告知一二?”   赵仲迁说道:“如今董大官人在河北搞酒厂,就是烧刀子跟现在的玉黍烧曲,我有办法将这两样东西提浓,在溶点南海搞来的碘,就是碘酒。”   王经说道:“烈酒怕也不好搞吧?听说董大官人认识使相……”   赵仲迁不以为然,鄙视道:“那就一运气好的商贾,我要他敢不给?”   “使相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谁都能往他跟前凑,如董非这样的,多如过江之鲫,也敢拿出来自抬身价?”   “要说起来,提浓酒精的法子,还是苏县君跟昭明学士当年传授给我的,他董大官人,能凑到这两位跟前去?”   王经说道:“那也还得有南海的碘……”   赵仲迁哈哈大笑:“不是后学夸口,南海的东西,有一样算一样,但凡丞相你道得出名儿来的,我都能给你搞来。”   王经这才想起来,好像大宋宗亲这一支在南海势力庞大,霸占着好些个矿藏。   唐四郎也是大海商,听说也是从南海起家的,嗯……   不过王经很有职业道德,也不多问:“既然公子有把握,那这个厂我们就开!”   赵仲迁笑道:“本来直接以慈善基金的名义从董非那里搞碘酒也不是不成,但毕竟犯了忌讳,董非估计会推三阻四。”   “换做只进烧刀子跟烧曲,就好说得多了。咱们啊,让他想推都不敢推!”   王经跟着呵呵笑:“实在是劳烦公子了。”   赵仲迁摇头失笑:“些许小利而已。”   这还是小利?   见王经一脸的惊诧之色,赵仲迁叹了口气,收起了马上入冬还在把玩的折扇,点在王经身前的那部资料上:“这里,才是大利。”   王经有些糊涂:“这不就一本资料?能有多大利?”   赵仲迁微笑道:“这生意要是能做得成,你我二人,一人至少……百十万贯吧。”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舶来钱。”   王经大惊失色,这尼玛能赚大辽四年的岁币之数:“这到底什么东西?”   赵孝奕露出神秘莫测的微笑:“铁厂。”   “铁……铁厂?”王经彻底给震傻了,郎君你是上天降下来扶保我大辽的吗?   早在三十年前,辽国使臣听说苏油改进了炼钢工艺,搞出了日出钢材万斤的高炉,立即就要求去探访。   那一次辽人被苏探花摆了一道,最后将事件定义为苏油谎报政绩。   等到苏油做开封府尹,开始铺设陈留到开封铁轨,辽人才反应过来,当年那事情,是真的!   只可惜自从那次以后,辽人就再也没有机会打探到宋人的炼钢技术了。   这几年宋国的钢铁产能,虽然辽国不知道准确的数量,不过从包图城的猫腻看,宋人的炼钢技术真的是突飞猛进。   辽人也不傻,知道萧古里那边突然爆产能,跑不掉与宋将种谔有关,不过这事儿对辽国有大利,大家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赵仲迁点着书册:“准确说,是铁厂需要的设备,炼焦厂需要的设备,机械厂需要的设备。”   王经现在只想将赵仲迁的扇子拨开,将那本书册牢牢抓在手里:“公子不怕我辽国拿去仿造,然后这生意就黄了?”   赵仲迁笑道:“仿造也可以,比如那机床,你们造出来之后,车车木头,车车铜料,应该是没问题的。”   “不过大宋的钢材、轴承,其硬度与精度怕是贵朝达不到,毕竟这是我大宋发展了小四十年才出来的东西。”   “刚刚说了,这些都是宗室的产业,他们委托到我这里,我也就在商言商。”   “这份书册,只是表示我的诚意,麻烦丞相拿去给室尚书看看,有没有用,有多大用,室尚书说了算。”   “最近使相给河东路沈括订购了一套,作价三百五十万贯,但是这东西只造一套,成本太高,得三套以上才有些赚头。”   “如果辽国觉得有必要引进,我就发动宗室勋贵去求请太皇太后,做成此事。除了卖设备,还会同意辽国遣人前往大宋,掌握利用这些设备,进行生产的技术。”   如此大事,王经不禁又惊又疑:“这样做不是变成两国公务了?对你我却又有何好处?”   赵仲迁笑道:“当然会有好处,还是大好处,不过咱们得做得任何人挑不出毛病来。”   王经说道:“还请公子讲讲。”   赵仲迁说道:“锦州的丰锦钱号,是丞相的产业吧?”   王经当然不会告诉赵仲迁实情:“不是,不过老夫倒是与东主有些交情,说的话他们倒是会听的。”   赵仲迁笑道:“那来钱的路子就多了。” 第一千六百五十五章 名利兼收   刷地一声打开折扇:“我随便举几个啊……”   “如果借用远航演习为名,用乳狮号来运送设备,这运费,就算是朝廷给我们省了,当然这笔运费,贵国还是得给,最起码,丞相一半,我一半。”   “这套设备,报给司徒是三百五十万贯,给辽国的价钱肯定不会低于这个数,但是三套同产,成本必定会大减,宗室们不给点回扣表示表示,他们好意思?”   “不过这一笔,我就不和丞相分了。”   王经有些不满:“这不好吧?”   赵仲迁哈哈大笑:“我瞎给丞相报个数,丞相也不知道啊?就不用自寻烦恼了吧?你的那份,咱另外找辙。”   王经手心有些冒汗:“郎君讲来。”   赵仲迁说道:“如果是丞相主持这件事儿,咱就给个评估价,四百五十万贯。”   “这个事情是大项目,涉及到的设备、图纸,非常之多,锦州的工业基础和金融基础算是辽国最好的,丞相不妨选些能人攒个团,成立一个商行,专门负责为辽国引进设备。”   “这个商行负责和大宋谈判,除了正常的佣金,丞相还可以奏请贵朝陛下,每谈判下来多少价钱,商行可以从节约的钱财里抽取多少作为奖励,以激励他们努力为辽国争取利益。”   “我们假设这个激励是两成,如果商行能够将价钱从四百五十万压到三百五十万,可就为贵国节约了整整一百万贯,合得佣金多少?二十万贯。”   “这二十万贯,丞相是不是拿得清清白白?”   王经不由得心花怒放,赵仲迁一定就是唐四郎,看看人家做生意这手段!   却听赵仲迁说道:“不过这些,都是小头。”   运费佣金,加起来不下三十万贯了,还是小头?!   “丞相要知道,大宋是不会收绢钞的。”   “啊?对啊,那这生意不是做不成?”   “怎么做不成?”赵仲迁一脸看小白的样子:“没有绢钞,这不还有岁币跟舶来钱吗?”   “这个……”   “丞相,以往岁币,辽国拿去不过是赏赐之用,如今辽国已经行了分粟之制,这岁币的作用其实已经大减了。”   “这笔生意要让两边都做成,最好的办法,就是用七年的岁币来购买!”   “大宋最重脸面,能用这种方式免去七年岁币赏赐,朝中诸公才不好阻挠,宗室游说也更有把握。”   王经都惊呆了:“这不是……我大辽一文不出,白得三百五十万贯的设备?”   “七年!”赵仲迁不禁翻起了白眼:“你们陛下能等这么久?”   “那怎么办?”   赵仲迁说道:“国库没钱,可民间有啊,辽国沿海诸州,舶来钱何止三百五十万贯?”   王经已经有些晕了:“那也是人家的钱啊?”   赵仲迁说道:“这就是丰锦钱庄的功能了,辽国可以委托大宋,印制三百五十万贯的舶来债券,或者叫建设债券,总之不管叫什么吧,以七年岁币为抵押,将之发卖给商贾们,规定只能用舶来钱购买,不就可以了?”   “他们会买?”   “给利啊!司徒订购的高炉,那是日产万斤铁料的家伙,一个厂三个炉,一天就是三万斤。”   “一斤铁料就算只赚百文,一天就是三千贯,一年利润就是一百一十万贯。”   “这个钢材预计三年就能回本,就算给商贾们一半的利息,五年时间就收回全部投资了。”   “本来七年才能投产的钢厂,如今只需要一年就可以投产,投产五年收回投资,是不是大功劳?”   王经点头:“有五成利,商贾们定然乐意,老夫有把握筹集三百五十万贯舶来钱,支付给大宋。”   “给什么给啊?那就一噱头!辽朝对大宋,只以七年岁币来支付,对内则通过发行债券,收取到三百五十万贯舶来钱,自由使用到铁厂出钢为止!”   “有了这三百五十万贯,数年之内,丞相能不能给辽国再造出几个产粮之地?这一进一出,丞相又给国家赚了多少钱?省了多少钱?”   “可这还是没咱们的啊?我让丰锦钱庄出资认购债券?或者买地改田?”   “怎么能这样?”赵仲迁再次翻起了白眼:“认购债券,丞相想让贵朝陛下知道你富可敌国?买地改田,那得多久才能回本?不怕让御史弹劾到灰头土脸?”   王经打了个哆嗦,连连摇头,却又不甘心:“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们这还是啥都没捞着啊?”   已经三十万贯保底了还啥都没捞着,赵仲迁听得直乐:“丞相啊,我就问你,如果这事儿能成,这个债券,好不好卖?”   “稳稳当当五成利息,指定好卖。”   “那要是有商贾手里没有舶来钱,只有绢钞,却又想买债券呢?”   “那舶来钱会变得抢手,与绢钞交换的价格会出现变化!等下……我们可以赚这个差价啊!”   赵仲迁点头,乐呵呵地道:“先不说这事儿能不能成,只要透出个风去,舶来钱和绢钞的比率立马就会变化。”   “现在丞相就已经可以悄悄收纳舶来钱了,待到消息传出,丞相再将舶来钱换成绢钞,这一进一出的差价,丞相自然赚得清清白白。”   “当然,要想利益最大化,那就得这事儿最终得彻底敲定,并且允许债券可以自由买卖,这样的话,五年期的债券起码还能抢手三年,丞相一共有四年的时间,操作钞钱比价。”   “如果中间再出现几次波折,比如谈判陷入僵局啊,比如遭遇大风设备无法抵达啊……咱们或许还能在中间多赚几波。”   王经快要被巨大的幸福击晕了:“听说现在大宋的海船不怕风浪……”   “这是消息!”赵仲迁再次拿折扇点着王经的书桌:“只要是消息,那当然就有真有假!”   “不过只有我们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稳赚!”   王经终于明白了,这是拿着老百姓的钱和国家的资产,给自己赚取利润。   自己一文钱不用出,就稳稳当当做起三百五十万贯的生意。   还好几次!   无怪赵郎君说,之前那些都是蝇头小利!   当然,这么做其实就是从商贾身上刮油,肯定会坑死不少人。   但是愿赌服输,我管他们去死!   见王经终于明白了,赵仲迁对他拱手:“恭喜丞相,这回还要挣下天大的名声。贵朝陛下那里,必定看重。”   王经心想既然已经决心开始抢钱,那良心脸面什么的早都可以不要了:“怎么还会有名声?”   赵仲迁讶然道:“在舶来钱价值大增的时候,王相公为了稳定国家经济,保障绢钞的价值,毁家抒产,将家中舶来钱拿出来与商贾们置换。”   “在绢钞价值回升的时候,相公又将之换成舶来钱,以满足市场和经济的需要。”   “这就是人弃我取,人取我弃。这是怎样的大公无私?这是怎样的为国为民?这是怎样的清廉高洁,视钱财如粪土?”   “什么?”王经两眼都已经直了:“还……还可以这样解释……”   赵仲迁将两样东西取出来放到王经的书桌上:“为了你我的共同利益,以坚贵朝陛下之心,送给丞相三样礼物。”   一根是光滑白亮的钢棒,上边套着一个钢轮子,一套是古怪的刀头,一块是金光闪闪的怀表。   赵仲迁说道:“这三样东西,一件能够说明我朝机床轴承的强度,一件能说明刀具的硬度,一件能说明加工的精度。丞相带去给室尚书看看,他一定能懂。” 第一千六百五十六章 广州   广州,西园,广南东路经略安抚使兼知广州蒋之奇最近感到既快乐又苦恼。   蒋之奇是和苏轼苏辙同科的进士,跟苏轼是好朋友,金明池宴上两人就是同桌,后来大苏还跟着他一起在常州买了田,准备退休后大家一起做邻居。   因为文章了得,欧阳修大力推荐他为御史里行,之后蒋之奇却又弹劾欧阳修帷薄不修,导致欧阳修辞职。   蒋之奇也因此事被贬为监道州酒税。   但是人是复杂的,蒋之奇并没有因为这件事情在仕途上被过多的耽误,因为他虽然弹劾了欧阳修,但是同样是大宋有名的能吏和清官。   一路政绩斐然官声卓越,所过之处百姓安居乐业,来到广州之后,在府衙边上治了所别业,唯一的苦恼就是这里够他级别的文士太少,难得诗词酬唱,只能与好友们信件往来。   听说小苏探花要来做通判,蒋之奇大喜,心想自己与苏家人当真是有缘,这下自己有伴了。   结果小苏探花抵达之后,交了几篇路上做的诗歌,又交给自己苏轼、苏辙和苏油的信件之后,连自己的探花名头都不提,只说:“待入职后学苏轭,参见漕帅。”   听说马涓为秦州签判,入职时对太守吕晋伯称自己“榜眼马涓”。吕晋伯说道:“榜眼乃科举时的名次,既以入仕,当称职务。”   又常谓涓曰:“科举之学既无用,修身为己之学其勉之。”   且曰:“修身为己之学不可后,为政冶民其可不知。”   马涓自以为得师,之后有政声,每曰:“吕公之教也。”   而从小苏探花的自我定位来看,倒是个谦逊的性子。   很快蒋之奇就知道了,小苏探花不是谦逊,是压根就没拿自己的文名和科举名次当一回事儿。   这娃最近常常和蕃坊的蕃人混在一起,用州学官吕笙的话说,这叫“自甘堕落”。   唐末五代,藩镇武将专权,天下动乱,中央集权始终巩固不下来。   太祖“杯酒释兵权”之后,往往命朝臣出守州郡,官名为“权知军、州事”。   特意在前边加个“权”,有临时之意,意谓随时可以罢去,从名称上就特别矫正藩镇父死子继的锢弊。   为了制衡知州,又特设通判。   通判是“通判州事”或“知事通判”的省称。目的是为了加强对地方官的监察和控制,防止知州职权过重,专擅坐大。   这个灵感来自于汉代的负责监郡的“监御史”和负责监县的“督邮”。有此一职后,中央与州县的关系,即如心之使臂、臂之使手,指挥自如了。   知州向下属发布的命令,必须要有通判署名方能生效,通判之名,也得自“上下公文,均与知州联署”之故。   通判初由朝廷选京官任职,后改由转运使、制置使及提举司等监司奏辟,辅佐州政,可视为知州副职,但有直接向皇帝报告的权力。   元丰改制后,通判独立性愈发得到加强,基本全部由朝廷任命。   有宋一朝没有知州造反,通判的设立,发挥了巨大作用。   除了掌监知州外,“凡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听断之事,可否裁决,与守臣通签书施行。”   另外通判还有一个职责:“所部官有善否及职事修废,得刺举以闻。”   一般的通判,级别多为从七品和正八品,但是广州是路治,也就是直隶州,故而通判级别多数为从五品和正六品。   漏勺早蒙恩荫,身上背着将作监丞的虚衔做赵煦的伴读。   然而漏勺自己却没把这个将作监丞当虚衔,经常跑去将作监实习上班,还给将作监改进过几次工艺,立了些功劳。   司徒家二公子的功劳无人敢抢,将作监将成果报上,高滔滔看过都乐了,苏家人这是一如既往的实诚啊。   于是干脆按照实职给漏勺诠考升转,等到漏勺中探花的时候,已经升到了从六品。这也成了刘正夫要求将之外放的理由。   应该说,漏勺的起步,比他爹还厉害。   不过他爹从治夔开始一路跳级,压根连通判、路判都没干过,放到外路都是正职。所以娃娃还有得追。   广州是无人愿意来的州,按照苏油之前制定的艰苦地区任职官员,可以优先升职和俸禄补贴关怀的政策,漏勺外放,朝廷给的是正六品。   ……   如今的广州城,只能算是初具格局。   虽然自秦始皇统一岭南,任嚣、赵佗建筑番禺城垣开始,广州就是岭南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五代之时,这里还是南汉政权的首都,但是依然说不上发达。   开宝三年,宋征岭南,以潘美为行营诸军都部署、朗州团练使,尹崇珂副之。   当时的南汉国主刘鋹堪称昏君中的极品,纸醉金迷、凶残暴虐、荒淫无度。   对付自己人他很拿手,皇室宗亲几乎被他全灭。   为了防止官员造反,这货想出一绝招——给官员们动手术,让他们成为宦官。   等到潘美打过来,刘鋹六神无主,便问手下该怎么办。   手下也够混账,跟他说宋军之所以要打我们,那是因为觊觎我们的好东西,只要我们将宫室府库内的宝贝全给烧了,他们无利可图之下,自然就只能回去。   于是刘鋹真的就放了一把火,烧掉了皇宫,并将半个广州烧为白地。   等潘美打到广州哭笑不得,只能把刘鋹抓去开封当战利品,南汉灭亡。   直到真宗、仁宗时期,广州城才开始渐渐恢复。   之后不断有官员上报,广州多蕃汉大商,却已经“城壁摧塌”,坊里富庶却又防卫衰弱,无城池郛郭,周边便出现了不少海盗。   珠江口水面壮阔,号称“小海”,一时成为海盗的天堂,最多时有三百之众,而蕃汉百姓如同露天筵席上的丰富菜肴,任由盗贼宰割。   一座城市遍地财富却没有城防,这就像是家有千金却从不锁门一样。   庆历五年,任中师回朝,再次向朝廷建议广州修城。   新任知州魏瓘,在旧城角落发现一块古砖,铭刻着“委于鬼工”四字。   鬼与委合在一起,就应了“魏”这一姓氏,魏瓘认为这是天意,于是召集军民,以南汉旧城为基础,大修子城。   任中师和魏瓘可谓高瞻远瞩,子城重筑后不久,就爆发了侬智高之乱。   然而魏瓘修筑的子城固若金汤,城内新开凿的井水充足,侬智高围城五十余天师老兵疲,番禺县令萧注募集勇士,趁晚上飓风大起,点火焚烧敌军船只,一时间烟焰蔽天,侬智高只得败退。   虽然子城出色完成了御敌的任务,但还是过于狭小,无法容纳更多百姓。   治平四年,宰相吕蒙正之子吕居简知广州,打算修建西城,但苦于工程困难,于是只好将目光投向东部,早在东汉末年,由步骘在“赵佗城”旧址上修建的越城。   吕居简不久调任,但仍旧上书,请求在越城遗址上修筑东城,新任知州王靖接手后,历经百余日,将东城修毕,方圆四里,城橹五十一,北门“拱辰”,南门“迎薰”,东门“震东”。   只有西面与子城隔文溪相望,未修城墙,有“致喜桥”跨濠与子城东门迎春门相连。   熙宁四年,福州知州程师孟移任广州,鉴于侬智高围城时掳掠城外藩汉数万家而去,“百年生聚,异域珍玩,扫地无遗矣”。认为地方治安与百姓安全形势依然严峻,广州城的格局规模,依然是当政者首先需要考虑的问题。   而广州背山望海,城北越秀山,城南珠江水,东部越城残迹规模迫隘,再往西,则土地低湿,唐代以前基本是河汊沼泽。   司马光的评价是“地皆蚬壳,不可筑城”。   因此广州并没有修建大城的地理优势,能修的,前人差不多已经修了。   只剩下另一种可能性——造砖,修砖城。   程师孟在福州就是个治水修城的小能手,经验丰富,决意顶住议论,修筑西城。   也是天时地利人和。   首先比起战乱造成的损失,修城花费简直微不足道,而广人自侬智高之后,常因没有外城保护而担惊受怕,一日三惊,所以无论朝廷还是民间,都空前支持。 第一千六百五十七章 蕃坊   欲修城必先拆迁。正好侬智高之乱,让城西靠近子城的建筑尽数化为灰烬,反而让大量的拆迁障碍一扫而空。   当时广州知州的职务已经成为烫手山芋,一方面,朝廷施压让地方官筑城,另一方面,知州们担心工程失败会被问责。   比如余靖,因为岭南出身,深知广州修城困难,就宁愿不升官也要辞免广州职务。   但是程师孟本身魄力十足,决心迎难而上,坚持要在土质疏恶的广州西面,筑起一座新城来。   赵顼不但同意,还特意派遣使臣,给程师孟带去棱堡的图纸。   不过赵顼是想多了,造砖得用粘土,须得取自农田或是深挖埋藏于地下的膏泥,城砖在广州可精贵得很,不可能用本地的蛤壳土和酸红土烧造得成。   知州一个接一个地到来,都以无土烧砖而放弃修城。   当初吕居简见到街衢有砌石段,便马上借去修城脚。   直到好几任知州之后,官府烧出城砖,才归还了从老百姓那里借来的城脚石料。   熙宁五年八月,西城历时十个月的艰难建造,终于完工,整个广州城周长十三里一百八十步,高二丈四尺,九门,将广州最繁华、人烟最稠密的蕃坊纳入城中。   广州到此奠定三城并立的格局,宋代广州城,总面积扩张到唐城的四倍以上。   有了安全的城防,广州才成了吸引商贾们前来贸易的地方,城南的西澳成了有城墙和码头保护的内港,商船往来,百货充盈,为“五都之市”。   附近还有大市街、象牙街、玛瑙巷等街巷,程师孟得意地留下一首诗:“千门日照珍珠市,万姓烟生碧玉城。山海是为中国藏,梯航尤见外夷情。”   但那是程师孟给自己脸上贴金,相比唐代广州蕃坊胡人商贾往来不断,人数长期十万以上,象牙、翡翠、珠玑、蕃药不计其数,积载如山的盛况,还差得远。   原因就在于大宋的经济制度——“专榷”。   虽然广州从入宋之初就成立了市舶司,但是最初的贸易方式非常原始,市舶司和蕃商采取以物易物的方式进行贸易,其中的大宗商品,由市舶司尽数购入上缴朝廷。   广州市舶司用这种方式,经过多年努力之后,渐渐在常年里,能够给汴京输送价值七十万贯左右的货品。   最牛的一次是购得价值百万贯的乳香,那一年广州市舶司贸易额达到了一百五十万贯。   在岁入盈余只有六七百万贯的宋朝前朝,这就算是了不得的收益了。   然而这些东西对于地方发展来说毫无用处,因为都是中央政府的财政收入。   而且熙宁之后,南海蕴州和两浙杭州的强势崛起,以及纵帆船和牵星术的突破性进展,让近洋航海逐渐被远洋、大运载量、直线式航海所取代。   熙宁七年,广州市舶司甚至出现了第一次亏损,亏损额高达二十万贯。   朝中甚至有请求裁撤广州市舶司的声音。   因为是“央企”,市舶司是盈利还是亏损,蒋之奇其实是不怎么关心的。   不过市舶司没有专职的时候,会由地方通判代管,作为文官,蒋之奇不以为那是什么好差事,甚至认为让漏勺堂堂探花去主理市舶司这等商贾事务,简直就是有辱斯文。   想到这里,蒋之奇问手下:“苏通判今天没见着?”   书办回道:“听闻苏通判去了怀圣寺。”   “又去蕃坊。”蒋之奇眉头一皱:“等他回来,叫他来见我。”   怀圣寺是一所可兰经寺庙,建于唐开元二十九年。   “白云之麓,坡山之限,有浮图焉,其制则西域,磔然石立,中州所未睹,世传自李唐迄今。”   这个浮屠被广州人称作“光塔”,因此怀圣寺又被称为“光塔寺”。   在光塔寺的周围,渐渐构成了一个聚居区,这里住着的主要是蕃客。   蕃客,就是从远海来到广州定居的外国人,除了天方人,还有印度人、南海诸国人。   而他们所居住的这片地区,被称作“蕃坊”。   如今这里还是以有钱有势的天方人为主,其下还有大量他们雇佣的当地人,主要是一路招募的夷人、峒人。   大宋对蕃人是比较宽容的,在蕃坊设蕃长进行管理,蕃长的主要职责,则是管理蕃坊的日常事务,以及招徕商人。   应蕃人们的要求,朝廷甚至命地方政府给他们兴办了学校,诸蕃子弟均可入学,学习华夏文化。   他们还有机会能够融入到社会上层,左右地方经济,被朝廷封以官职。   只要遵守大宋的法令,蕃客们可以保留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的自由,居住三代以上,可以在广州购置田地和住宅,三代中有一代为官者,甚至可以与中国女子婚配。   漏勺穿着便装,头戴软翅幞头,在蕃坊中走着。   街道两侧,都是鳞次栉比的商铺,能够看出最早的那些还是汉人的样式,之后在中间渐渐成长出一些西方风格的建筑,又渐渐融为一体,让整条街变成一处充满了异域风情的所在。   这里的店铺主要是贩售绒毯、薄毡、香料、香水、染料、果脯之类的东西,也有销售锡器、银器的工坊。   妇人们“绕耳皆穿孔”,一个耳朵上戴着十多枚耳环,有些鼻子上也有孔,穿着镶嵌宝石的金饰。   男子喜欢穿彩色花绸,不过缂丝、织锦朝廷还在严禁,漏勺一看就知道他们穿的是眉山单面染。   除了穿得花,他们还喜欢黄金和宝石,基本上每个体面的男子,腰带上都钉着几枚舶来金币,手上戴着几枚可以当印章用的金戒指。   见到漏勺,人们都是躬身施礼,因为蕃长已经打过了招呼,大家都知道这位少年宋人官员,乃是市舶司的正管,能够轻松决定他们命运的人物。   蕃坊的中心就是光塔寺,漏勺进入寺中,脱下靴子,赤足由寺内小孩带领着,朝一间房间走去。   房间很大,里边铺着地毯,整个房间散发出浓烈的玫瑰花露的香味。   房间中的柱子充满异域风格,上面还写着阿拉伯文的经典。   阳光透过高高的窗孔射入,能够看见大房间中不少衣装素净整洁男子,在誊录经文。   漏勺注意到他们用的是石纸与鹅毛笔,誊录完之后,还要覆盖上一层细麻布,用玫瑰花露喷一遍,才算是完工。   一个年迈的天方老人斜倚在一张藤床上,不时有年轻一些的人过来礼貌地低声请教,老人也和蔼地低声回答。   老人身边有一个穿着富贵的蕃人老者,神色恭敬,一直希望跟老人搭上话,但是一直不得机会。   见到漏勺进来,室内众人都是神色一凛,那穿着富贵的男子不禁顾不得礼仪,急切地和老人低语了起来。   老人坐直了身子,对漏勺躬身,算是施礼,示意他坐到自己前面来。   富贵蕃人更加急切了,又在老人面前用藩语嘀咕起来。   漏勺神色坦然地看着老人,用流利的藩语说道:“你们的经典说过,‘真主能辨别破坏的人和改善的人’。”   “你们的经典同样说过,‘你们应当把孤儿的财产交还他们,不要以恶劣的,换取佳美的,也不要把他们的财产并入你们的财产,而加以吞蚀。这确是大罪。’”   “我要告诉老先生的是,在大宋的法令当中,这同样是大罪。”   那个富贵的蕃人不禁吓得脸都白了:“原来大官人你……你会说天方语?!” 第一千六百五十八章 打鱼摸虾   漏勺没搭理他,声音清朗而缓慢,优美异常,仿佛在吟咏经文。   整个大房间里顿时发出低低的惊呼声,而身前的三人,都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他。   漏勺继续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你们遭遇了不公,你们应当相信这个世间,这个国度,有能够予以你们公道的权力。”   “这个权力,或许是你们的真神展示他存在的另一种方式,而你们对此表示怀疑,同样是另一种不够虔诚的表现。”   老人思索了好一阵,艰涩地说道:“可是你们并不信神。”   漏勺说道:“我好像记得经典还说过,‘在牲畜中,对于你们,确有一种教训。我使你们得饮那从牲畜腹内的粪和血之间提出的又纯洁又可口的便血’。是有这句吧?”   老人点头。   漏勺说道:“那些牲畜,它们信神吗?如果不信,使你们得饮它们的便血,难道就不再是神的仁慈了吗?”   老人不由得肃然起敬:“你是一名少年的智者。你的口音和用词,一定有名师教诲,敢问是……”   漏勺却不由别人控制话题,笑道:“我只是大宋一名普通的官员,不过幸好我比较谨慎。”   说完一指老蕃人身边少年:“努尔马自愿献祭那个案件,过于荒唐,我认为不是实情,也不符合大宋坚决禁绝人牲的法令。”   “因此我行文让蕃长蒲亚讷送努尔马到衙门自辩。怎么,我做错了吗?”   老人身边的少年人猛然朝着漏勺跪倒,嚎啕大哭起来。   漏勺说道:“广州现在懂得蕃汉两族语言的通译太少,那个通译刘广,本是混迹与广州市井的无赖,多年来利用你们与官府言语不通的障碍,欺隐诈骗,成了一方毒瘤。”   “努尔马的父亲死在了广州,按照市舶司的条例,国外的商贾在大宋病故,市舶司会妥善保管他的财产,等待其亲人来继承领走。”   “刘广将这笔财产据为己有,努尔马来到广州后,他设计编造,对官府说努尔马要自尽献祭,将文书交给市舶司批复,然后又欺负你们看不懂汉文,说官府的文书是要将努尔马抓起来烧死,拿着批复威胁你们,大致是如此吧?”   少年不住地叩头,用藩语咿哩哇啦地说道:“是这样的,刘大官说官府要抓我去烧死,阿訇将我藏到庙里,不知如何被蕃长找到了,想要我去官府。”   漏勺说道:“他就是一个通事,不是什么大官。好了,如今他的罪名更多一条,冒充朝廷官员——你们放心,这个罪名,比他之前所犯的所有罪名都大。”   “我是广州通判苏轭,兼领广州市舶司事,让你们在广州安居乐业,是我的职责所在。”   “但是大宋是一个讲制度的地方,民不举,官不究,我需要你们向市舶司告发通事刘广的不法行为,然后才能处置他。”   老人皱眉道:“要去城督府?”   漏勺从包包里边取出一道公文,上边用汉字和天方文写着诉状:“不用,诉状我已经给你们带来了,只需要苦主签名即可。”   老人将状纸接过来看了,小心地问道:“我们……能添点不?”   漏勺说道:“当然,尽管写上,不过记得空行,到时候我来填上翻译。”   老人转头看向蒲亚讷:“亚讷,这是你的错误。”   漏勺笑道:“老人家你不要怪他,平日里他也见不着我。我看这广州城蕃汉交流啊,存在大问题。”   老人叫来一名录经人:“去取我礼拜室里的文档来,送给这位少年。”   又叫来另一名录经人:“给客人端乳茶来。”   漏勺这才对老人身边的蒲亚讷说道:“我看过你的档案,当年侬智高围攻广州时,你从蕃坊逃到城中,帮助守城官军以猛火油烧毁了叛军的攻城器具,战后还获得过先帝的嘉奖。叫蒲亚讷,对吧?”   蒲亚讷讪讪点头:“是的。”   漏勺问道:“为什么当年勇敢的蒲亚讷,现在变成一个胆小怕事的人了呢?”   蒲亚讷心底里一万个草泥马奔腾而过,心道还不是被你们宋人坑的?   但是这话无论如何不敢说出来,只能嚅嗫不语。   待到录经人取来档案,漏勺看过之后,也苦笑摇头:“原来如此,当真是官清似水,吏滑如油。”   老人说道:“我相信能够背诵经典的大宋官员。或者就如你所言,虽然你不信神,但也是真神派来帮助我们的使者。”   “这份档案,是我们保存的证据。”   “谢谢老人家的信任。”漏勺点头,将证据收好,又从包包里取出两封信:“这是我的两位语言老师给你的信。”   老人疑惑地接过来打开,神情顿时就变了:“智慧宫双贤……你是苏总督的儿子……官人为何不早拿出来?”   漏勺自言自语:“来前在汴京查档,只觉得市舶司的亏损十分蹊跷,我都没想到,问题竟然这么严重……”   说完才回答老人的问题:“我只是跟二老学过一段时间的语言,他们教我说你们的话,用得最多的就是那本经典……何况别人的信件,不能用来证明自己的人品,老人家你说是吧?”   老人又开始立Flag了:“郎君这话非常具有智慧……”   漏勺摇头:“这不是什么智慧,就如同你们收集那些吏员犯罪的证据一样,不能解决问题。”   “要将这些人绳之以法,还广州市舶司和蕃坊一个正常的生态,才是智慧。”   “对了,不知道老人家能不能帮我个忙?”   “官人请讲。”   “你这些证据都是陈谷子烂芝麻了,就算举报也无关痛痒,我们能不能这样……”   等漏勺从蕃坊出来回到衙署,就收到吏员的通知,说是蒋之奇要见他。   蒋之奇的西园是广州城最漂亮的所在,园中建有石屏台,“有池百余步,池中刻石,其状若屏”。   此外还有亭台楼阁、小山丛桂、石桥曲径等诸多胜景。   待到漏勺来到台前的时候,蒋之奇正在弹琴,见他一身便装,问道:“子衡又去市井游玩了?”   漏勺笑道:“瞒不过明公,蕃坊那边新奇物事不少,去转了转,发现了一块香蜡。”   说完从包包里边取出一块黄色的物件来:“明公你看。”   蒋之奇将之取过闻了闻:“多少钱买的?”   “三贯。”   “贵了。”蒋之奇说道:“这是南海的蒱萼香,加了蜜蜡粉,由龙涎香发散而已。蕃人以我宋人尚新奇,千方百计投我们所好。”   “明公识见不凡,什么都瞒不过你。”   “前几日听说你去了番禺,帮他们搞了个什么渔场?”   漏勺说道:“番禺地方不错,一山三水六分平地,一年两熟。”   “我见他们有大量滩涂荒着,一问才知道那是潮汐之地,于是便教了他们一个抓鱼的法子。”   “哦?说说看?”   “嗨,其实挺简单,及时用竹子编成粗篱笆,插成倒人字型,尖角对准大海。”   “禽兽鱼鸟,都喜欢从宽处走,潮水来时,鱼群会顺着人字形之间的喇叭口进入滩涂觅食,等到水退之后,鱼群跟着潮水返回时,就会选择进入到人字中间,最后被挡在尖角处,这样那些滩涂就变成了抓鱼的陷阱。”   蒋之奇琢磨了一下那些陷阱的模样:“这么简单?”   漏勺说道:“还有更简单的,退潮之后,滩涂上一些走水的水沟两侧,全是螃蟹洞,大青蟹半斤一斤一个。”   “就是村民们挖蟹实在辛苦,每次要挖六尺才能得到。”   “我便让他们取来巨竹截断,打通竹节,以六尺为准,退潮时埋到水沟两侧。”   “螃蟹图方便,自己便会住进去,只需要每隔两天去倒一回竹筒就行了。”   “能成?”   “嗯,近期广州鱼市海产价格都降了。”   蒋之奇啼笑皆非:“听说你爹最得意自己捕鱼抓虾的本事儿,难道科举入仕后,还将这些传给了你?” 第一千六百五十九章 诗会   说起这个漏勺就有些得意:“父亲他估计也不会这些,都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不过靠渔猎不是办法,最好还是发展养殖……”   “打住。”蒋之奇见这小子越说越上瘾,赶紧制止:“广州士人百姓,每年有两次蒲涧之游,你是本州通判,又是新科探花,大家都期盼着见你一面。”   “我准备在中秋节蒲涧之会上,将你介绍给当地士绅。”   说完又道:“你日日察访,忠勤郡事本没有毛病,但是国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你总在村寮、疍户、蕃坊打转,不事交游,却有些因小失大了。”   “市舶司连年亏损,今年你来了,我想着是不是托城中士绅周全一二,认买些货品,也搞点政绩出来,不要影响子衡你铨考仕途是正经。”   漏勺很乖,听话拱手:“多谢明公,一切但从明公安排。”   三日之后,蒲涧乐游在城西白云山下举行。   白云山是广州风景绝佳之处,山下有一条清澈的涧水,因长满菖蒲,称为“蒲涧”。   广州城里有几株唐时的椰枣树,也不知道是哪位蕃商带来的,因为华夏传说里有蓬莱神仙安期生给帝王品尝“海枣”的传说,土人认为那几棵树就是安期生种下的海枣树,并且将之作为安期生曾经到过广州的证据。   又因为安期生曾经告诉过秦始皇他在蓬莱岛等他,才引出后来秦始皇派遣徐福出海的故事,因此传说里安期生来到广州的目的,是为了采药。   加上菖蒲不需要土壤都能生长,在古人看来非常神奇,将之定性为仙草,因此蒲涧就成了神仙歇脚的地方。   为了沾沾仙气,广州人每年春秋两节,会邀约前往蒲涧探幽揽胜,聊作闲游,渐渐形成风俗,到大宋如今,就和成都府大小遨游那般,成了官府组织的定期活动。   天下名山僧占多,蒲涧风景最优胜之处,就是蒲泉寺,寺后有石窟,传为安期居所,名为“安期洞”,洞前有一平台,名曰“鹤舒台”。   今日鹤舒台上,群贤毕集,蒲泉寺的信长老也是雅人。   大宋稍有文名的文人雅士,几乎就没有和大苏无瓜葛的,信长老也是大苏的文章道友,相互间时常信件往来。   听说小苏要参与此会,信长老早早布置下文会所需,清酒香茗,笔墨纸砚,就是要看看新科探花的文才。   蒋之奇今日一副道人装束,手持黎杖,身后跟着小秀才打扮的漏勺,三五清客随从相伴,一路缓缓行上山来。   道旁清溪潺湲,绿竹苍苔,的确风景优美,倒是让漏勺看得个饱。   等到抵达鹤舒台,景色又是一变,周围景色一览无余,广州城可以尽收眼底。   信长老带着已经等候在此的士绅上来合什:“老僧见过太守,这位应当就是小苏通判了吧?”   蒋之奇笑道:“官务繁忙,难得一日清闲,正宜于众高贤饮酒赋诗,洗涤俗气。看看我俩今日穿着,就不用称呼官职了吧?”   说完给漏勺介绍:“子衡,这位是蒲泉寺驻锡的信长老,跟大苏是文章好友,大苏在杭州的时候,曾托佛印给我们寄来过一车松脂,两瓶金鸡纳霜。”   信长老合什:“金鸡纳霜在广州活人无数,堪称灵效,听闻是小苏探花的兄长取自万里东洲,却是堪比安期公之能了。”   漏勺连忙逊谢,信长老却又笑道:“不过松脂就过分了,山僧平日里琢粉涩弦,哪里用得了一车?”   漏勺也合什:“那车松脂,是后学求老堂兄送来的,迟早合当大用,却非仅为弹琴鼓瑟也。”   “哦?”信长老不禁感到讶异:“未知有何用啊?”   蒋之奇摆手道:“杂务改日再说,我先与子衡介绍广州文脉。”   几名士绅早就等着介绍了,广州文事不彰,虽然个个年纪都在四十以上,但是真不敢将漏勺当做晚辈看。   文章天数,偏偏就中意苏家,吸干眉山二十年文运的家族,走到哪里都是豪横。   好在漏勺文质彬彬,活脱脱一个可爱的小秀才,人畜无害的样子,倒是颇得大家的喜欢。   接下来就是开宴,士绅们也带着不少子弟,大家就在鹤舒台上玩起了酒令,得令者命赋诗一首。   漏勺偷奸耍滑,小和尚敲木鱼虽然有长有短,但是漏勺要不故作迟疑不接,要不下手飞快,木鱼停歇之时,一枝丹桂就是落不到他手上。   信长老急了,用咳嗽给小和尚打信号,不料漏勺也装老僧咳嗽,还贼像,搞得小和尚也摸不清路数,那花还是到不了漏勺手上。   蒋之奇哈哈大乐,苏家人的顽皮,今日算是再次见识到了,开口说道:“躲来躲去地干什么?难道你今日还逃得掉?干脆,拈韵吧。”   这就是不讲理了,不过大家都说好,于是以王勃“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分韵,大家拈到那个字就以哪个字为韵脚做诗。   这回逃不掉了,漏勺拈着个津字。   众人都围拢来聚观,漏勺沉吟片刻,终于写下一首。   九节仙姿下玉津,   秋风难动满溪新。   灵泉甘澈听无主,   肯与安期借旧邻?   这诗翻译过来,上联是说菖蒲仙子发现了这处风水宝地,便从天上搬了下来住到了这里,从此秋风都再难以进来,这里的景色四季常青。   下联则是以神仙安期生的语气,和菖蒲仙子商量——这口甘泉本来也没有主人,仙子能不能让我拿去,借给城中老邻居们啊?   “好诗!”蒋之奇首先喝了一声采。   这首诗与苏油更偏唐诗的诗风不同,更符合如今宋人的审美。   要是苏油在此,一眼就能看出漏勺的诗风是跟谁学的。   这娃的诗风,被李家妹崽带跑了。   最后一句构思尤其精巧,还以“神仙故旧”暗中恭维了一把广州父老,登时让围观的士绅们乐开了花。   当地颇有文名的老士子陶安民就拈须微笑:“此诗应时,应地,应典,最难得清新自然,而尾句奇峰突出,诗意清奇,果然高妙,不愧国朝探花玉郎。”   另一名士人刘未摇头感慨:“广州秋冬两季,雨水较少,江水又受海潮倒灌影响,变得咸苦,广州城中,除了寥寥几处甘井,其余也皆是苦咸,甚不堪饮。然百姓们也没有办法,只能一代代苦挨。”   “若是真如探花郎诗中所言,能有神仙将甘泉借与我广州百姓,那可是莫大的一桩功德了。”   说起这个来大家都是叹气,其实城中甘井,基本上都是被这几家霸占,好些人家还拿那井水卖钱,一桶两文。   而且这还是德性,因为这些人家绝不会差那点井水钱,反倒是那些故作清高不卖井水的士绅,招周围邻居们痛恨。   感慨之间,却见漏勺团团拱手:“这首诗正为引诸贤共议,咱们能不能将这蒲涧清泉,引入广州城中去。”   众人都是面面相觑,信长老说道:“探花郎有所不知,此事早年我也曾与太守耆老们商议过。不过广州地多蚬土,留不住水,要铺设五里石渠,工程浩大,非万千贯不能成事,最后只能罢了。”   漏勺说道:“最近这些时日,后学就在考察地势,其实家父在夔州的时候,便曾经造作过筅道,引嘉陵江边悬崖卤泉之水,达于县郊,免去盐工船载肩运之苦。”   “白云山地势高缓,广州巨竹繁密,稍作加工,便可作为通水的管道,除了日后维护稍微麻烦,其实花不了太多钱财。”   “倒是清泉入城之后,需要造砌石池存储,这个花费逃不掉。”   “不过我们可以烧造水泥,有了水泥之后,造池就容易了,所以此事并非不可成啊?”   蒋之奇将折扇一合,也不说什么今日只论诗词不说政务的话了:“就算造石池,州府也不是承担不起,子衡你先说说这筅道是如何造设法!” 第一千六百六十章 平叛   “呃……”漏勺不禁愣了一下,想想拿起笔:“我给大家画个图吧!”   一边绘画一边讲解:“筅道有半开式和封闭式,本来水泥厂起来之后,我们可以浇铸预制件,铺设水渠。”   “但是要给百姓们应急,只能先走筅道。”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漏勺很快画好了管道图样:“我的建议是封闭式管道,广州有的是船工,他们擅长用竹絮和松香填塞船板缝隙,制造木船……”   信长老顿时明白过来:“探花郎大苏给我寄来那车松香,原来就是干这个用的?妙极!”   漏勺说道:“竹子要用老竹,就是砍下后放置一年以上,干燥坚固的竹材,青竹不太耐用……”   所有人就看向陶安民:“这就要劳烦陶夫子了。”   陶安民笑道:“竹子生长快,老夫爱其性,种了四百亩竹园,每年都要收取不少,倒是有些存货。”   “就算一根毛竹取用三丈,这也不过四五百根。这点竹子,老夫给探花郎包了!”   漏勺不禁大喜:“多谢陶员外了!”   陶安民摆手:“不过这竹子啊,也不能白给。”   漏勺问道:“不知员外有何章程见教?”   陶安民摇了摇手中的丹桂:“刚刚探花郎一路偷奸耍滑,现在就罚你以桂花为题,做一首诗词,做得不好,这竹子就没有了,要是做得好,老夫不但援助探花郎数百根竹子……”   说完那花枝点着周围几人:“还发动士绅,捐献钱粮,打造城中蓄水池!”   “早说啊!”漏勺说道:“词作早就有了!”   走回几案前,漏勺奋笔疾书,转眼之间,一首词作跃然纸上。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   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漂亮!”蒋之奇喜不自胜:“今日携子衡同游,可算是值了!”   陶安民捻须赞叹:“‘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此词当为今年蒲涧游会之魁!”   漏勺心中暗叹,小师妹这首词里不少朦胧的隐喻,“情疏迹远只香留”,是表达对自己宦游广州,远行万里的幽怨,“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更是抱怨自己不通情趣,甚至没有定下亲事就跑了。   她也不想想她自己才十二岁!   看着周围惊喜难耐的夫子,老头儿你们倒是爽了,这首词肯定会被传扬出去,要是被小师妹知道……   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噤,一会儿下山就赶紧写信,先将今天的事情老老实实先交代一遍,要不然事发之后,日子怕是会不好过。   元祐六年广州中秋蒲涧诗会,新到任的小苏通判一诗,一词,一事,得到了广州全城上下的认可。   小苏探花直接找铁匠铺子打造了铁盘,在铁盘边缘切出小小的切口,然后通过古怪的处理让铁盘变得坚硬,制成锯床加工竹筒。   又造出十五斤重的铁矛,用滑轮吊起,依靠重力凿通竹节,变成大竹筒。   大竹筒外包裹麻布,抹上漆灰,制作成水管。   线路是小苏探花早就考察好了的,只用了七天时间,在广州折冲司、市舶司船匠和合城士民大力协助下,将五里外的蒲涧仙泉引入城中!   城中都还没有来得及造出大池,现在只能任由泉水流入水沟,不过小苏探花又让折冲司将消防用的水车组织了起来,临时性给大家送水。   蕃坊的蕃人也非常开心,蕃长蒲亚讷找到蒋之奇,表示蕃客们愿意捐资,在广州城中建设五处水池,还有小苏通判说的那个水泥厂。   蒲亚讷身边多了个穿汉服襕衫的蕃人,趁机见到了小苏通判,提交状纸。   状纸状告广州市舶司外围吏员通事刘广,利用语言之便和工作之利,冒充大宋官员,欺上瞒下,欺压蕃人,伪造票据,中饱私囊。   一介小小吏员,在蒋之奇眼里比普通百姓好点不多,一看案情不禁勃然大怒,要求刑房严查。   与刘广有瓜葛的几个官员还企图包庇,想要将告状的那个蕃人抓起来法办,神不知鬼不觉的瘐死狱中。   他们差点就成功了,但是年轻人前脚被抓紧广州牢营,市舶司和折冲司后脚就围了牢营,不但将年轻人救了出来,还反抓了一大帮的黑心官吏。   因为那个年轻人虽然是蕃人,但是却是土生土长的宋人,而且还是有官职的宋人——才替大宋发现大西州金瓮城,被朝廷奖励提拔为槟城节度留后的大蕃商蒲珊之子,恩荫的大宋接引使,蒲马可!   家里有的是钱,蒲马可的爱好就是旅游,堪称大宋版海上徐霞客,成天就是搭着海船到处跑。   刘广利用通事之便侵占蕃商之子努尔马财产的小案子,渐渐变成广州市舶司部分官吏与通事勾结,侵吞蕃商财产,甚至侵吞陛下财产的大案件!   五个广州当地豪强家族,倒在了这场大风暴中,他们伪造官府文书、票据,为蕃商们订立“白契”,也就是没有在市舶司备案的空头契约,然后想办法侵吞。   大宋对商人的维护是相当有力的,尤其是在南海、河西这样的大商路上,更是如此。   蒋之奇发落了五个家族,查抄了他们的家产,抄出了整整五十万贯!   不过五大家族也不是好惹的,他们逃到了新州,和一个叫岑探的垌人巫师勾结一处,聚众造反!   这岑探崇信巫术,自言得神灵上身,常常聚众做法事,前任知州曾以“妖言惑众”逮捕他,却被他跑掉了。   官府于是便将他的家人抓起来投入牢狱。岑探还带着数百徒子徒孙来到州城前讨要家人,声称若不放出家人,他大叫三声,州城必陷。   官府当然不理他,不过也无奈他何。   蒋之奇到了广州后,还张贴布告通辑他,要追究他挟众攻城之死罪。   岑探一看没活路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扯张大旗占山为王,寻求自保。   待到五大家族加盟,岑探声势壮大,很快发展出两千多人的力量,声称要夺取广州,占据岭南。   这就是造反了,蒋之奇也不是善茬,立即将土匪定性为叛逆,命广州都钤辖杨从先,通判苏轭平叛。   杨从先当年是带领广南水师随苏油平交趾的将领,不过当时的广南水师就是个弱鸡,连交趾内河水师都打不过那种。   于是苏油安排他们本色演出,配合交趾水师的计谋深入富良江,给交趾的富良江水师和元江水师包了饺子。   而苏油派遣李宪率领六艘静海军的巨舰随后杀入富良江,将交趾水师堵在了富良江里予以全歼,自己却坐镇泰山号,沿着再无防守的元江直袭升龙城,擒获了交趾李朝君臣,一举扭转了胶着的战局。   杨从先没捞到什么功劳,就是在李宪肆虐之后打扫了战场,收纳了数十艘交趾破木船,事后得了个小小提升,成了广南东路都钤辖,统管广州的水师和州军。   广州这些年发展得不行,南洋水师把广南水师的活都干完了,从杨从先的官职都能看得出来,广南东路水陆都钤辖,这个名号还是旧军的称号。   漏勺到来之后上报朝廷,从蕴州调了好些新军退役战士过来,拉起架子,才将广州州军改造成折冲司。   然而折冲司这几个月都是干着工程兵的活,接到平叛命令后,要不是看在探花郎这几个月对大家够意思,俸禄十足,天天有美味的鱼吃,早就散了。   不过好歹衣服齐整,虽然还没发铳,拿的是朝廷已经淘汰的鹤胫弩,七百人的队伍还是有些气势的。   新州夷人笃信巫法,漏勺出兵之前,让土人们散播传说,就说大巫之子来了。   然后拟好辑赏,让人到处张贴,宣布除了首领岑探和五大家族首脑不赦之外,其余跟随的人员只要自首,可以免罪。   如果乱军中有通报消息或协助官府捕擒这些人的,一律当做立功表现,可以得到宽大处理。 第一千六百六十一章 理顺   等到队伍到了新州,好巧不巧,广南东路迎来了一次数十年难遇的寒潮,当夜天降大雾,“震风凌雨凝为冰泫”。   夷人们都认为这是大巫之子施展的法术,“群盗战栗,至不能立足,怖畏颠沛,几即溃散。”   岑探见军心要散,提出和漏勺当众斗法。   漏勺羽扇纶巾,不顾杨从先阻拦,越众而出,在岑探掏出药箭之前,先掏出转轮铳,将岑探一铳毙命。   新州夷人相当封闭,没见过转轮铳,不由得大惊,小大巫果然法力高深,不光会呼风唤雨,还会雷法!   待到漏勺到叛军之前,用夷语将夷人们骂了一顿后,夷人们全都开心了。   小苏大巫骂他们迷信,瞎信,被妖人蛊惑了还不知道,要他们都回去种地去。   还说接下来会到他们山上去做客,叫他们将五大家族的人都抓起来换赏钱,免得到时候自己去了,峒寨里拿不出招待。   这下夷人们都知道广州城里来了个懂夷语的大巫做官人,以后不怕没人做主了,转头就将五大家族的豪强们捆了,跟大巫换了猪娃鸡鸭雏。   临走还热情地拉着漏勺交代,大巫咱们说好了,一定要来我们茶坑玩啊!   一场叛乱如同儿戏一般,弥月而平,事后蒋之奇上报朝廷,要求给南海神、漏勺与杨从先请功。   因为此役平叛大捷,有南海王大显神威,施展冰霜的缘故,所以蒋之奇的状奏里,要朝廷给南海神封赏。   礼部尚书邓润甫坚决反对,认为蒋之奇的建议,实在是过于荒唐。   因为之前平南海的时候,南海神已经被先帝加到了“洪圣广利昭顺”六个字,如今再要往上加徽名,南海神就该在天庭造反了。   真的好有道理,于是高滔滔“诏赐缗钱,载新祠宇,于以显神之赐”。   蒋之奇刚刚抄得豪强五十万贯,因为叛乱平息得“过快”,所以连奖掖平叛将士和给夷人买了猪娃鸡鸭,拢共也没花掉几个。   朝廷干脆将这笔钱划拨给广州地方,让蒋之奇大修东西二庙。   于是东西二庙的牌匾上,就多了“敕建”二字。   两庙修造得美轮美奂,南海神端坐大殿中央,左侧是龙太子陪祀,右侧是南海人已经信奉了十几年的龙师少保,只不过这一次龙师少保的身侧,多了一个奉剑童子。   有了官方的示范和推动,岭南官民开始大肆笃信南海神,对南海神的崇拜与祭祀日渐兴隆,“务极崇奉”。   有了钱财,漏勺终于可以大干一场了,在土法水泥厂旁边建起了大窑,扩大产能。   有了水泥,只需要沙滩用水浇湿,挖出沙坑,埋上木头模具抹平,再取走模具,就得到一个浇铸坑。   在坑里浇上水泥砂浆抹平,往泥浆里插上用于加强的竹签,盖上稻草,两天之后将水泥铸件刨出翻过来,就得到了外方内圆的U型槽。   很粗糙,很丑,但制作便利,能用。   广州城西北高,东南低,这种U型土水泥槽强度不算高,但是埋到几乎与土平齐,却已经足够使用了。   沿途还挖出一些大坑,水泥糊上底壁,然后在水渠上盖上渠板,大坑上盖上井板,整个广州供水工程就变成了封闭式工程。   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广州温度高日照足,挖池塘的话很快里边会滋生细菌和藻类,从地下走,能够保证水源清洁。   整个工程,从中秋后持续到年底,在新年到来之前,广州全城终于喝上了清洁甘甜的饮用水。   就这样钱都没用完,蒋之奇最后将泉水引到东庙前,建起了一座池塘。   因为原来的学宫与尼寺为邻,有伤风化,蒋之奇将州学迁到城东南的番山下,又增建御书阁、亭斋泮池、观德亭。   因孔子的《论语·述而》有“子从四教:文、行、忠、信”之说,又在旁边排列文、行、忠、信四斋,用于藏书。   在池塘边上又修造了文庙,小学、蕃学。   为了避免再次出现蕃汉语言不通的问题,漏勺要求,州学不仅仅传授汉人学生,周围的夷人、僚人、俚人、黎人、蕃人,有教无类,都可以去州学上学。   家中有六岁到十二岁学生的,可以免除一人的丁税,官府一个月还要给这样的家庭五百钱的“养学钱”。   消息一出,广州人奔走相告——朝廷要帮大家养孩子了!   漏勺和蒋之奇听说之后哭笑不得,官府哪里是这个意思?!   不过一想还真是,六岁到十二岁的孩子,就算在家中做事,一个月也不一定给家里挣得到五百钱,而花费少了好大一笔。   于是几所学校里边,就能看到无数各种花色的孩子,手里捧着书本,摇头晃脑地拖着各种口音朗诵。   “诸侯之学,是谓泮水。诗人所颂,鲁侯戾止——   献馘于是,献囚于是。采芹则美,饮酒维旨——   淮夷来服,觓弓搜矢。其挚维何,元龟象齿——   区区鲁邦,陋无足纪。维泮之兴,功烈如彼……”   最后,蒋之奇还将以前在南海任职过为百姓称道的清官,如吴隐之、宋瑾、李勉、卢焕等人绘了画像,为之建造“十贤堂”祭祀,一是为了纪念这些当官为民的清官,二来用以教育当地的官员,提倡廉正为民。   诸事都有了个好的开始,元丰六年年底,广州内港修建一新,投资环境大为改善,广州市舶司,再次迎来了新的航船。   漏勺带着辛押陀罗、蒲亚讷、努尔马,在码头送别蒲马可。   蒲马可的爱好是旅行,他的理想是要走遍这个世界所有的地方,这一点可是让漏勺羡慕得不要不要的。   漏勺跟蒲马可施礼:“此番搅扰,耽误贤兄游兴了,接下来贤兄准备去哪里?”   蒲马可还礼:“愚兄想去日本看看,如果可以,再去看看辽国、女直。”   漏勺羡慕道:“那可真美死你了,可惜我不能随行,还是兄长他主意大,十四岁盗船出海……”   蒲马可赶紧劝道:“贤弟如今已是朝廷命官,万不可作得此想……”   漏勺抽了抽嘴角:“那是自然,不过贤兄不妨将沿途所见所闻记录下来,邮递给我,不能随贤兄同行,过过干瘾也是好的。”   蒲马可笑道:“此事愚兄早在作为,今日便将存稿交给贤弟,你慢慢看吧。吉时已至,不劳贤弟累送了。”   说完潇洒登舟,扬长而去。   ……   蒲马可是漏勺用来引发市舶司大案的引子,之所以来得这么巧,是这货本来就是漏勺写信召来的。   当年漏勺随两位智慧宫老人学语言,二老一个劲地给漏勺灌输教义,苏油一看觉得这样不行,于是给漏勺找了个“笔友”,就是远在南海的蒲马可。   蒲马可是爱丽丝的儿子,李舜举的干外孙。   李舜举是内官们的老祖宗,以李宪、王中正、宋用臣等人在内官中的地位,见到李舜举都得乖乖叫爷爷。   市舶司里的主官,很多都是中官,因此蒲马可被广州市舶司通事官吏勾结豪强陷害,这就算捅了马蜂窝了。   经此一事之后,努尔马意识到了学会官话这门外语的重要性,加上市舶司归还了他父亲留下的财产,于是安心呆在漏勺身边,当起了一名学生。   而漏勺一视同仁的态度,也得到了光塔寺长老辛押陀罗的认可。   这老头才是广州蕃人的真正首领,已经在广州居住了几十年,家赀万贯,当年程师孟修西城时,他就想出资助修,只不过被程师孟拒绝了。   所以光塔寺其实不是寺庙,而是辛押陀罗的住所和他给蕃人们礼拜议事的地方。   老头当年就是广州蕃长,还曾经得到引伴之职,因招商有力,去汴京得到过仁宗的接见。   得到辛押陀罗的认可后,漏勺以市舶司最近人手紧张为由,任命了蒲亚讷为自己的副手。   广州这地方得天独厚,属于热带气候,大量的东胜州和南海的神奇作物,都能栽种。   本地的荔枝和龙眼,一直就非常出名。   除此之外,广州还商贸自由,内地很多束缚,在这里都没有。   因为地方湿热,当地有饮酒避瘴的风俗,因此这里曾经是大宋酒类的大出口基地。   各种宝货珍奇,除了朝廷采纳的大宗,其余被随船水手商贾们带来的,可以在蕃坊自由发卖。   漏勺感觉自己找到了一处价值洼地,这样的地方还能一年亏损二十万贯,简直没有天理了!   不说别的,就连南边的万里石塘里那些珊瑚树,都是数之不尽的财富。   这几个月他就在周围转悠,已经发现了白云山下的煤矿,番禺的瓷土,佛冈的钾石,还有丰富的芒硝、盐、长石、矾土、以及少量的银、铁、钨、锰、铜。   虽然搞金属只能小打小闹,还不如直接从南海拉过来,但是这里的水泥、玻璃、陶瓷原料,几乎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完全可以发展成一个能够吸引客商的宝地。   只要能用瓷器、玻璃、琉璃、镜子,把客商吸引过来,接着就能发展船舶制造、修理、补给、商贸、食宿接待……   父亲常说要抓住一个人的心,首先要抓住他的胃……   漏勺雄心勃勃,我也要在此地发展出一个菜系,不让老爹专美于前! 第一千六百六十二章 季常公   远在离广州万里之遥的昆仑山下,一支马队正簇拥着一名红衣中年僧人,朝着于阗方向狂奔。   车队后烟尘滚滚,数里之外,一支轻骑队伍正咬着这支车马队伍追逐。   一名豪健汉人老者看上去是马队的头领,胯下紫骝马神骏异常,虽然马队在高速奔驰当中,老者还能驱马前后照应,显示出高超的骑术。   就见老者奔到打马狂奔的红衣僧人之前,吼道:“阿令京,还能坚持吗?”   红衣僧人喊道:“能!我要去于阗召集信徒,回来解救佛门的善信!”   老者扭头看了后方数千轻骑:“呵呵,尉迟威那老小子,见到这场景只怕要吓尿!”   前方出现了一个带烽燧的小泥城,老者对从人们高声喊道:“丢弃车辆货品迟滞他们,我们朝泥城走,那里藏有粮秣器械!我们去点烽燧,搬救兵!”   红衣僧人也不多话,拨马朝泥城奔去。   马队呼啸着穿入泥城中,里边的车马帮顿时鸡飞狗跳,一名汉子喊道:“季常公,出了什么事儿?”   老者正是大苏的好友陈慥,已然五十四岁,如今是河西大豪。   大宋在西域影响力越来越大,陈慥时常带着商队,穿梭在西域,不但西州回鹘、黑汗国,甚至是花拉子模、塞尔柱、古斯、斡朗改,都去过。   商队要在西域诸国穿梭,没有点实力是不行的,陈慥作为大宋半官方的力量,手底下纠集了一帮汉人囚徒、勇敢、宁夏执法官、横山步跋子、回鹘刀客、鞑靼野人……   几乎各族都有,商队规模达三千人,是丝路上一支庞大的势力。   河西陈季常,海北唐四郎,几乎已经是并列的存在。   当然也有促狭鬼在这口号后边还加上一句——“河东母狮娘”。   陈慥飞身下马:“耿老三关上城门,拿厢车堵上,弟兄们取器械上城,黑汗狗们来了,他们要杀活佛!”   小城堡中顿时大哗:“活佛在哪里?”“他没事儿吧?”   红衣僧人被陈季常手下的马客扶了下来,跟众人合什:“贫僧就是阿令京。”   西路弘传活佛禅师益西央几年前在金刚崖寺离世,在他去世前,已经将二林法系推广到了吐蕃、黄头回鹘、龟兹、阏氏、高昌等地,成了佛教在这些地方的最高代表。   离世前,益西央将衣钵传给了自己的弟子阿令京。   大宋朝廷给益西央赐下金帛,修建了规模宏大的佛寺灵塔,以存放高僧的舍利,供西域各路信徒朝拜,并赐下“甘露弘真大法师”的封号。   又赐阿令京紫衣、金帛,诏书,命其继承西路弘传活佛禅师的法位。   金刚崖寺活佛在河西诸国佛教徒中地位崇高,城内众人立即顶礼膜拜。   陈慥翻着白眼:“现在不是拜的时候,大家抄家伙啊!”   一语惊醒了还沉浸在遭遇活佛的幸福感中的众人,耿老三赶紧招呼伙计将一辆厢车推到门口堵住城门,又打开一辆厢车,将里边珍贵的丝绸毛毯之类的东西拖出来扔到地上:“谨防狗贼放箭抛射,活佛先进车躲一躲!”   待阿令京进入车中,耿老三合上车门,大喊一声:“兀尔温带人上烽燧烧狼烟!李大郎带弩队!新军退伍的出来列队,跟老子进屋领器械!”   所有人都动了起来,一支懒懒散散的商队,一转眼变成了一支高效灵活的军队。   十来个汉人站了出来,耿老三一招手,大家随陈慥进入一间土屋当中。   陈慥拔剑将土床底部的泥土削去一层,露出几块镶嵌的木板,将木板取下,从里边拖出几个箱子。   打开箱子,里边是油纸包裹的一支支崭新的连机铳。   另外两个箱子里,则是黄澄澄的弹药。   还有一个箱子里,是木柄的震天雷。   耿老三咧嘴笑道:“今日有福了,刘五儿你不是抱怨退伍太早,没机会耍耍大八粒吗?这机会就来了!”   刘五儿正在组装震天雷,笑道:“耿头儿退伍太久,胆气都发散了,你就不该着急忙慌让兀尔温发狼烟,先让兄弟们过过瘾啊!”   如今的震天雷又做了改进,弹壳上有一铁片,可以方便地挂在腰带上,木柄和弹体可以拆卸,平日里弹体、雷管、木柄分开存放,等到需要使用的时候临时组装。   除了安全性提高外,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在一枚震天雷外再绑上一圈弹体,可以制造出一个更大威力的集束震天雷。   众人笑谈着,有的在组合震天雷往自己腰带上挂,有的在往弹夹里压弹。   陈慥一边往众人头上扣钢盔一边骂:“玩命的杀才,先要防着吃箭!”   屋外已经响起了喊杀之声,陈慥最后将一顶钢盔扣在自己头上,拎起连机铳:“走!”   见到陈慥出去,刘五儿拿胳膊肘碰了碰往连机铳里压弹夹的耿老三:“耿头,你说陈老英雄走完这趟,还能被娘子放出来不?”   耿老三笑得吭哧吭哧的:“我怎么听说,就连这次都是偷跑出来的?”   周围都是哄笑,刘五儿更是笑得前仰后合:“那这次回去,可就得上链子了!”   城堡很小,四方型,横竖不过三十步,不过因为坐落在一座小丘之上,视野开阔。   虽然泥墙不过两丈,但是有了山丘加成,攻击起来还是颇有难度。   杀才们将厢车赶到城墙边上,登上车顶,正好可以站在上面射击。   城下的黑汗军正在和城头对射,相距不过五十步,人马相当密集。   铳队上来先就是一波连射,连人带马扫倒了几十人。   突然的爆响打了黑汗军一个措手不及,不过这支骑军战力不错,反应也是极快,开始改用骑射战术,围绕着小城堡放箭。   黑汗军的弓箭很弱,五十步外拿城堡毫无办法,耿老三在陈慥身边观看了片刻,对陈慥说道:“季常公,这些不是轻骑。”   一名黑衣骑军取箭搭弦的时候,马速慢了下来,陈慥一铳将之放倒:“怎么说?”   耿老三说道:“如果是轻骑,弓力当在七十步,这些人的武器是骑枪、连枷和叶锤,而弓力这么弱,还有看他们的靴子,都是高档货色,所以他们是没有着甲的重骑兵。”   陈慥低啐了一口:“格老子的,这是铁鹞子?”   这话其实没毛病,当年西夏军队的重骑铁鹞子,并非他们的自创,而是在向西方拓展国土的过程中,遭遇到了喀喇汗国的重骑兵部队,从此再没有突破过沙州。   夏国人转而侵夺辽国的西部草原地区,并且效仿曾经让他们吃了大亏的黑汗近卫重骑,组建起铁鹞子。   当时的喀喇汗国与今日的国力不可同日而语,重骑兵数量众多,而且装备更加精良,擅长使用铁锤,曾经以四万兵力,打败了辽人怂恿过来的七十万“野蛮人异教徒”部落。   耿老三眼光老辣:“差不多吧。”   “难怪他们的马那么快。”陈慥想起这帮骑军的马速都不禁有些后怕,以自己和部下顶级的河西骏马,竟然差点被他们给追上。   不过如此一来这仗就没啥打头了,对方又不是傻子,会放任精锐的重骑兵不着甲来攻城,他们的战法,肯定是要遁走,然后等待城堡里的人出城向东逃跑的时候,再利用马速追击。   耿老三吹响了金属口哨,然后又吹了短促的三声,将铳手们都招呼了过来。   刘五儿也是个机灵鬼,过来第一句就是:“耿头,这不像轻骑。”   “看出来了?”耿老三说道:“要是重骑,肯定是大将率领,他们不知道咱们的铳能射击三四百步,说不定咱们能有捡便宜的机会。”   “现在开始三人一组,留意有价值的目标,实施齐射,争取击杀!敢欺负活佛,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是!”   堡子下头黑汗军的指挥似乎也明白这样攻击毫无用处,吹响号角退到百步之外重新整队集结。   这下就连陈慥都看明白了,下头这些黑骑,的确就是重骑兵。   很简单,重骑兵结阵正面较宽,纵深较薄,而轻骑兵则相反。   赶紧拉住耿老三:“去通知兄弟们,别把正主干死了,打他身边人就行。”   “为啥?”   “我们这次的目的是要摆脱追兵,将活佛救回去,万一杀了他们的大人物,这帮子骑兵拼命怎么办?吓走就得了!” 第一千六百六十三章 黑汗   耿老三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算他直娘贼的运气好!我去跑一圈。”   陈慥扭头,见到烽燧上狼烟已然升起,心头也在叹气。   这里毕竟已经离于阗颇远,要不然能把电报能拉到这里,可就好了。   三百里,几乎是传统骑军的离境极限,尉迟威如今得大宋相助,骑军颇为得力,在与黑汗的冲突中顶住了几次,但是最多也就前出到这里。   很快,城西响起了“啪啪”几声铳响,黑汗骑军开始骚动,最终朝西北方向的小城——鸦儿看撤退。   鸦儿看,就是后世的叶尔羌,新疆莎车一带,离于阗六百里。   耿老三背着连机铳过来:“吓跑了!不给他们点厉害的,还以为我们好欺负!”   刘五儿也过来了:“季常公,咱什么时候撤?”   陈慥沉吟道:“活佛的安危,关系到整个西域的凝聚,因此不能冒险,等吧,等尉迟威过来接应。”   刘五儿将连机铳背在背上:“那我叫上几个回鹘伙计,出去探哨一番,看看刚刚的黑骑军是不是真退了!”   ……   元祐六年十一月,宁夏三路都转运使苏元贞,河西制置使章楶,于阗城守尉迟威,西域都护刘昌祚,监军童贯,紧急上奏西域的大变。   黑汗王哈桑于元祐五年,强迫自己部众二十万帐入教,同时对于不信教的和信仰佛教的百姓,进行残酷打压,剥夺财产,驱逐出部落。   西路弘传活佛阿令京,在鸦儿看秘密传播教义的过程中,被黑汗王子阿赫马德发现,抓到了狱中。   正好汉人大贾陈慥行商到了鸦儿看,买通狱吏,将阿令京救了出来。   阿赫马德发现后,派出精锐“古拉姆”近卫军追击,双方在距离于阗三百里的西河堡故城发生战斗,直到尉迟威的援军抵达,阿赫马德方才撤走。   阿令京抵达于阗之后,揭露了黑汗国灭佛的暴行,号召各地佛徒去拯救黑汗国的信众。   西域诸国如于阗、龟兹、阏氏、高昌、伊州、鞑靼诸部的信仰佛教的地区群情激奋,如今不少部帐已经顶风冒雪,迁徙到沙州和于阗城外,战事看来已不可避免。   这些人如果不好好疏导,会造成大乱,如今于阗、约昌、祁连-昆仑谷地、瓜州、沙州,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   各地城守都是虔诚的佛教徒,纷纷上书要求西域都护府出面主持大局,都护府和都转运司不敢擅自行动,急需中枢给出应对方略。   此外献上阿令京活佛刺血文书,讲述了佛法在黑汗国遭受的严重不公,以及佛徒们在那里暗无天日的生活,请求大宋派遣力量,营救那里的佛教徒。   高滔滔也是信佛的人,收到阿令京的血书之后不禁潸然泪下,立即召集朝臣们合议。   吕大防接到诏书不禁莫名其妙,黑汗国远在万里之外,和于阗接壤,与沙州都隔着一个西州回鹘,这不是和大宋八竿子打不着吗?   听说那边信天方教,大宋如今杭州、泉州、广州、蕴州,甚至汴京,也有信天方教的,都是文质彬彬,酷爱清洁,眷顾族人,和大家相处得都不错蕃客,不像活佛血书上说的那样啊?   再说宗教人士之间的冲突,有必要上升到国家争端吗?   刘挚也是传统文人,对那个地区的文化也就仅限于《敦煌学报》,对于西域诸国之间繁复的外交关系和传统冲突也是不甚了解。   干脆,将京师大学堂专家也一起叫来,大家开会吧。   ……   朝会之上,韩嘉彦就着西域地图,给一群小白做地缘政治科普。   “黑汗,在突厥语里为‘喀喇汗’,喀喇本意为黑色,因其国尚黑,故称。”   “其国民最早为唐时迁入河中的九姓回鹘,具体立国时间已不可考。”   “其后五代之乱,回鹘汗国亡时,庞特勤率领十五族西奔葛逻禄,也溶入这一区域,之后他在葛逻禄即可汗位,在国书里正式将自己名称命名为黑汗。”   “庞特勤建牙帐于楚河上游的八剌沙衮,早期汗国领土仅限于七河地区,其后与周边诸国征战,逐渐扩大到现在的版图。”   “汗国建立之初,与突厥、回鹘相类似,信奉萨满教与拜火教,也有部分摩尼教徒与佛教徒。”   “第三任大汗萨图克为了对抗其叔叔奥尔古恰克,在自己控制的地区大力推行天方教,并凭此得到了汗国西部天方教众的大力支持,经营起强悍的古拉姆近卫军。”   “在更西方的天方教邻居萨曼的援助下,萨图克以武力从信仰萨满教的叔父手中夺取了汗位。”   “夺位之后,萨图克立天方教为国教,之后引进萨曼制度,大力革新,经过几十年的经营后,实力大为增强,甚至和另一地区大国加兹尼一起,联手灭掉了萨曼王朝,并以阿姆河为界,两国平分了萨曼王朝原有的疆域。”   “黑汗由此达到了鼎盛,八十年前,甚至灭掉了于阗。之后不久,又与同族高昌回鹘发生战争,虽然因为辽国支持高昌,让黑汗没有得逞,但是足见其国力之强大。”   “之后汗国陷入衰落,五十年前,分裂为二,西汗为阿里后裔,以撒马尔罕、布哈拉为都城;东汗为哈仑后裔,以八剌沙衮为政治、军事都城,以喀什噶尔为宗教、文化中心。”   “前年,塞尔柱攻下布哈拉,西汗名存实亡,如今的黑汗,其实是指的东汗。”   “黑汗国强大的原因,就是奉行军功爵制。与秦国相似,因此得以急速强大。也正因为此,其后也与西周末期相似,各路小汗王坐拥势力,各自为政,相互攻伐,最终衰落分崩。”   “因为以游牧起家,故而特别注重骑兵,最擅长迂回包抄与诱敌深入战术,在战斗时,先依靠马上弓箭手所射出的箭雨杀伤敌军,再依靠近战的重装骑兵发起致命冲锋,一举将敌军打垮。”   “而其步兵战术相当落后,更缺乏重型攻城器械,因此攻城战是一个致命的硬伤。”   “在萨图克时期,黑汗除了政治,对军制也大力改革,图萨克从各个突厥部落征集一批精壮青年,组建了效忠自己的近卫部队,称为‘古拉姆’。”   “这支部队有着严格的规范与纪律,并通过信仰约束自己的行为,故而战力精强,所战皆克。”   “诸公请看,这就是敦煌壁画上的古拉姆近卫重骑军。”   “他们有高大强健的马匹,有精良锁子甲,重甲,尖顶护颈盔,并给马匹装备铠甲,增加防护。”   “战士所用的兵器,包括锤、刀、剑、圆盾,骑射技艺也非常高超。”   章惇看着拓本:“他们的马匹很不错,肩高齐人。”   “是的,而且这是黑汗国最强的军力,他们人也高。”   “除此之外,他们还有称为‘阿斯卡’的普通民兵,以及类似小诸侯的‘伊克塔’骑兵。”   “因为普遍信教的关系,他们还能煽动民众,组织出一支流民军队,流民军队也剽悍善战,勇猛好斗。”   “但纪律涣散,缺乏约束。一旦战场形势出现不利便军心动摇,严重时甚至会作鸟兽散;”   “在灭于阗的过程中,流民军便是先锋,先是在昆仑山遭遇惨败,之后却也是在财富的诱惑刺激下,首先攻入于阗城,并且对于阗的佛教古迹进行了疯狂的洗劫破坏。”   “黑汗国与我朝的关系,主要是艳羡我朝的丝绸、衣物、金银器皿和茶叶,以其国货品乳香为大宗,进行贸易。”   “先,唐朝继以公主下嫁回鹘,故回鹘世称中朝为舅,中朝每赐答诏,亦曰外甥。”   “五代之中,亦皆因之。”   “黑汗王与我朝的国书里,多称陛下为汉家阿舅大官家。”   “在元丰年间的国书里,则称‘于阗国有福力量和文法黑汗王,书与东方日出处大世界田地主汉家阿舅大官家’。”   “不过元丰四年之后,我朝对西域佛教大力扶持,之后黑汗再无朝贡。” 第一千六百六十四章 廷议   韩嘉彦是驸马,因为大苏和赵宗佑都离开了京师大学堂,赵頵成了山长,为了充实文史科研力量,又从全国招募了一批学问深湛的人。   作为提举商周金石文字局的学者,加上在甲骨文与敦煌学研究上的深湛造诣,韩嘉彦抵达中牟后,被任命为了文史学院的院长。   宗室里糟心事儿多,不过听说嘉彦与淑寿二人鹣鲽情深,被洛阳父老称为“天作之合”。高滔滔看着玉树临风侃侃而谈的韩嘉彦,不禁对这个幺女婿非常的满意。   章惇问道:“他们有多少人马?”   韩嘉彦不禁哑然:“这个倒是不清楚。”   晁补之轻咳一声:“我来说吧。”   “根据从原西夏王宫运回来的账册大致可以知道,萨图克立天方教为国教之时,曾经命二十万帐部众一夜之间改变信仰。”   “经过数十年的发展,人口有所增加,但是又因分裂为东西两国,军机处收到的情报,是去年哈桑再次强迫举国入教,还是二十万帐。”   “以一帐五人来估算,哈桑能够控制的人口,一共有一百万人,以游牧之族极端情况一帐一兵来计算,其战兵最多在二十万左右。”   “最精锐的‘古拉姆’王室近卫,受国力所限,不过一万五千人。”   “重骑需要帮手,一般为两人,约近五万。”   “其下一级的军功爵拥有者‘伊克塔’,为三万五千人。”   “但是这三万五千人,其实战时也非一人从军,同样会带上两到三名仆从,故而由‘伊克塔’组成的军队,约为十万。”   “而剩下的,则是临时可以抽调的力量,类似与我朝以前的‘义勇’,‘厢军’,武器装备和战力都堪忧。”   高滔滔问道:“这种方式……似乎有些熟悉?”   晁补之躬身道:“太皇太后圣明,原西夏国的军制,便是大量借鉴了黑汗国的军制,其重骑‘铁鹞子’,几乎就是照搬了‘古拉姆’。”   “还有值得注意的是,黑汗国占据了优良的煤铁矿区,其军器,甲具,也非常有名。”   “西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通过黑汗购入锁子甲、铁甲、马甲和斧、锤、刀、剑。”   “其青锋剑锻造技术,也是从黑汗国学来的。”   “黑汗的重型片甲,做工精良,防护力高,但重量较重,因此古拉姆们必须经过严酷训练,方才能过穿戴作战。”   “每一个古拉姆,都是职业军人,每日都要进行反复的举重、搏击、骑术与射箭练习。”   “元昊崛起后,西夏曾经和黑汗国发生过战争,但是几乎都失败了,这才调头侵占辽国西面的草原地区。”   “刚刚驸马都尉说黑汗国不善攻城,其实有些误解,真宗咸平二年,黑汗取河中之后,得到了天方大量的工匠和技术,已经能够制作出攻城锤、云梯,投石机、旋风炮、回回炮等一系列的攻城武器。”   “囤安寨战役中,被司徒俘获的两名天方智慧宫学者——库罗和艾尔普,最早就是穿越黑汗河中地区,抵达西夏,被谅祚用作大匠,造出了巨型的投石机。”   “只不过河西诸国城墙都不坚固,人民有城而不喜居,黑汗用不着这些器械罢了。”   “其军制简单而有效,完全是游牧之风,以帐为单位,万帐为一图曼,即万户,之下再分千户、百户。”   “后来领土增大,也出现了中枢官员伊利克、路级长官哈克木、州府长官伯克等,类似我朝立国之初的军州制,这些人既是军队帅臣,又是地方政要。”   “如今的黑汗王哈桑,是第一任东汗国之主苏来曼之子,苏来曼是一位比较开明,允许多种宗教在国内共存,拒绝天方教的人,也不会受到虐待,重视文教、耕牧、工技,被称为‘知识和宗教的朋友’。”   “不过后来其与兄弟博格拉汗发生征战被俘,被取而代之。”   “博格拉汗在位仅十五个月,便让位于长子侯赛因。但是博格拉汗的一个妃子毒死了博格拉汗及其家族中许多人,扶自己年幼的儿子伊卜拉欣登上汗位。”   “因得位不正,国家陷入内乱,伊卜拉欣攻打巴尔斯罕城时,被该城领主打败,被俘后处死。”   “伊卜拉欣的叔父马赫穆德宣布自己成为大汗,自称托黑鲁尔·喀喇汗。曾率领四万天方教徒打败了七十万’异教徒‘的进攻,并渡过伊犁河与额敏河,夺取了但是西汗国以东地区。”   “短暂中兴之后,马赫穆德身死,由其子奥玛尔继位。”   “然而仅两个月后,就被如今的汗王,喀什噶尔城主哈桑取代。”   “哈桑之所以能取代奥玛尔,重新夺回父亲的汗位,靠的就是其父留给他的大批懂得治政的文臣,通过贸易、手工业、钢铁,在喀什噶尔城积累了大量的财富与强大的实力。”   “不过如今看来,哈桑已经日渐昏聩,尤其是在逼迫国民信教,驱逐屠杀不信教百姓这件事上,孰为不智。”   章惇冷笑道:“不过卫懿公、梁武帝之流,且地狭而民寡,此自取灭亡之道也。”   高滔滔有些想不通:“京师大学堂里两位信奉天方教的高士,库罗与艾尔普,亦是敦厚长者,老身在京师大学堂听其讲解胡经,亦大体颇近劝善之说,如何却成了残害百姓的东西?”   刘挚说道:“当年王荆公推行新学,苏轼就曾经评价:‘王公之学,非不善也,惜不容人。’”   “想必黑汗王也是如此,且以刀剑相逼迫,更是倒行逆施。”   吕大防是首相,见大家越聊越远,赶紧说道:“今日会议,非论道也,如今苏元贞、章楶上奏称河西宁夏扰动,今日连东路弘传吉多大师都上书宣称贺兰山北鞑靼诸部也开始蠢蠢欲动,要去西域解救佛徒。朝廷终归需要拿出一个章程。”   章惇说道:“要什么章程,此等不义之邦,平灭了就是。”   吕大防赶紧说道:“哪里如此轻易?黑汗非我蕃国,绝贡多年,虽国主昏乱,我大宋有何理由干预?”   “其国军力也不容小觑,刚刚晁军机都说了,万五重骑,三万骁锐,十万仆从,且去玉门五千里,中间有沙漠、戈壁、游荡之河,亦非旦夕可至。”   韩忠彦是枢密使,不可能不在军事上发表意见:“的确艰难,首先是师出无名,其次是劳师远征,徒废粮秣。”   “从沙州出发,只能走祁连、昆仑、葱岭一线,五千里路途先不说,中间还要提防侧翼的西州回鹘,毕竟他们与黑汗同文同种。”   “而且就算战胜,我朝又能得到什么?以臣所见,此鞭长莫及之区。”   “不过如果放任不理,任由黑汗佛徒被屠戮,宁夏、于阗,甚至青唐,只怕百姓们会对朝廷生出异见。”   “臣思量能否让两路弘传活佛呼吁信众冷静,由大宋派遣使臣去黑汗国宣喻,若是不能容纳佛徒,可否交由大宋来安置?河西祁连贺兰之间,哪里容纳不下?”   吕大防表示反对:“这些人如何落籍?如何管理?河西走廊乃西路经济命脉,朝廷免税十年,方才争得民心。这些人不来,动荡尚在河中,若是放入玉门,却不是将麻烦带入国中?万万不可。”   熊本才进兵部尚书,不过他是常年在外带兵的人:“吕相此言有理,河西纳土不多年,且蕃汉间杂,其中难保无异心者,大宋迭选贤臣,方才调理柔顺,万不可有一丝动荡。”   “不管朝廷要如何解决,那也必须是在国门之外解决!”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今宁夏河西人心搅动,臣以为如箭在弦,不得不发。”   “若朝廷只以敷衍绥靖为事,必大失民望,诸臣十余年兢兢业业之功,一朝断丧!”   “枢相所言遣使相责,想当然耳!黑汗王连囚禁追杀活佛的事情都做得下来,绝没有和谈的可能!”   “大宋必须出兵,就算不为了黑汗国的佛徒百姓,也是为了稳定宁夏、青唐,为了争取白鞑阻卜的人心!” 第一千六百六十五章 方略   吕大防大急:“熊尚书是我朝兵家,当知耀武数千里,可期必胜?若丧师覆将,所失不比绥靖为大?”   章惇说道:“黑汗王如此作为,目的何在?就是要一专号令,动静使指,其志非小。”   “若待其屠灭反对之声,上下同心,众志一城,而我在数路人心大失,河西利钝之机,从此翻转!”   “到那个时候,祸患更胜于今日。”   “既然火患可见,何不提壶而息之?非待烈焰焚梁,方徒呼怆悔邪?”   邓润甫说道:“诗云:‘采葑采菲,无以下体?’祸患需灭其根本,而非只扫枝叶,遇时又发。”   “如韩嘉彦、晁补之所言,黑汗带甲十五万,重骑比我朝尤多,非为小国。且改教乃其国内政,又素非蕃臣,无故加兵,与礼不合。”   “臣恐兵连祸结,易起而难解,则从此西疆不宁。”   “而鞑靼诸部,更是辽国藩属,西路弘传活佛怂恿其用兵黑汗,更是不智,只怕河中之事未平,河北之事又生也!”   章惇说道:“救万民于水火,此曰行仁,乃天下最大之礼。而礼制,不能只靠语言去维护。”   刘挚说道:“以唐之盛,尚有河中怛罗斯之败,况今河西兵力,远不如唐时。”   章惇说道:“唐河中之败,乃之前高仙芝屠灭石国,丧尽西域人心,与我今日河西群情振奋,截然不同。”   “且唐所控安西都护府,不过三十万帐,全兵不过二十万,而我大宋在河西的军力民力,远非高仙芝可比。”   吕大防说道:“右相是将青唐人、党项人和鞑靼人也算进去了吧?”   章惇立刻反击:“左相慎言,青唐宁夏,皆大宋国土,其上族群,皆是我大宋子民。”   “唐安西都护府,若不算当地部族,轮戊的汉军不过,两万而已。按左相的算法,则唐比我大宋如今,更是差了老远。”   刘挚说道:“那辽国的反应,我们不考虑吗?”   章惇说道:“辽国在西部控制力极弱,黑汗距上京远达万里,鞑靼如今普遍崇信佛教,一定会遮断路途,隐藏消息。”   “辽人要得知,至少也得半年时间,章楶刘昌祚只需要速战速决,完全可以在辽人反应过来之前,底定大局。”   蔡京说道:“其实辽人的反应倒是不用担心,有司徒坐镇河北,加之如今大宋与辽国交往日渐加深,辽人也不敢轻易和我们闹僵。”   刘挚问道:“我河西不过五部新军,要分守二十六郡,一旦出关,当地怎么办?这是关扑,我不同意。”   蔡京说道:“因此需要所有力量都按比例调动,除去九原防辽的三万五千新军和五万旧军不能动以外,河西除了两万五千新军,还有高姓八路军八万,刘昌祚重骑五千,轻骑一万,还有图干部部落军六万、仁多部部落军两万。”   “合计下来,也是二十万之多,这还没有计算愿意参与的青唐、鞑靼、于阗、高昌各地仆从军。”   “只需要从河西各部各抽一半军力,就不会影响到平衡,十万大军,加上附从军,黑汗其实不足平。”   刘挚说道:“那军需供应?”   熊本说道:“这个倒是无需担心,河西物产丰饶,尤富精铁,兵部今年才按核过军仓,都是满的,足支五年。”   蔡京说道:“兰州铁桥未通之前,河西因产铁过多,司徒与吕相才规划了沙兰铁路,对于河西大部分旧军来说,所需不过弩箭、刀盾、人马覆甲而已,至于马匹,各部自己都可以提供。”   “甘州、肃州、凉州,十年生聚,十年免税,如今已经是大粮仓,风力加工磨坊尤为发达,就算军仓不足,户部也可以向民间购进。”   “而且据臣所知,汉家在西域行兵,从来都是召集诸国仆从为主,如此都能获得大胜,今我朝能够调出十万精锐,再召集诸部,情况应当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都要好得多。”   “何况这一次,不是他们为大宋打仗,而是大宋为他们打仗,是去拯救他们的共信,士气方面,想来也会不同于往日。”   “战争优势,不外乎就是天时、地利、人和。就算天时平分,地利上我有富足之地供应军需,火车能从兰州直到沙州;人和上更不用多说,因此这场仗,也不当如左相、侍郎所想那般难打。”   大家都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其中吕大防、刘挚、邓润甫主和;   章惇、晁补之、熊本、蔡京主战;   韩忠彦、王存、毕仲游、曾布表示中立。   最后苏辙建议:“数千里之外,情状难明,是否当听听方面帅臣、监军的意见?”   “可不可以这样,请大家提出各自关心的问题,由晁补之汇集整理,之后通过电报发往河西,命其解释,然后上呈方略,再供中书参详?”   晁补之取出笔记本和钢笔:“不用下去再汇集,大家尽管说,我一边记录一边整理,散班后便可发报。”   章楶提出的国家战略,如今基本只有军方、军机处、高滔滔、赵煦少数人知道,苏油当时上奏,要求严加保密。   不过关心军事的文官如熊本,心细如发的蔡京,还有章楶的叔叔辈儿章惇,心中却是早已知晓的。   河西事发之初,赵煦兴奋地给苏油发报,认为机会来了。   然而苏油一封电报将之浇得透心凉,机会来了,那也得说服朝中重臣才行,所谓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这种时候,更是要多听意见,详察利弊。   如果章楶连朝中众臣都说服不了,如果苏元贞没有备足后勤,如果刘昌祚和童贯没有将军士操练得宜,那这机会,错过也罢。   然而宁夏与河西的主官们,没有让赵煦失望,章楶看样子在河西这一年多一直都在思考与准备,当晚就发了电报回来,一一回答了大佬们所关心的问题。   首先,大宋应当站在道义的一边,拿稳大旗。   信仰应当任人选择,而不应当强迫,更不应当成为杀人者的工具,这一条大宋无论如何都要坚决反对。   在这一条的基础上,大宋就应当站在河西佛徒的一边。   其次,是要为黑汗受煎逼的百姓提供帮助,发动力量救援他们。   这一点活佛已经在做了,但是如果让赤手空拳的民众进入黑汗,面对黑汗王精悍的武装,这是使民就死。   如今佛民入黑汗的情势已经不可避免,大宋即便不出兵相助,那也得尽量让民众装备上武器,使之有一搏之力。   大宋军队中,也有不少信佛的军将,他们如今也在向都护府请愿,不如以之为骨干,命其编练教民,疏导民情。   名义上这些并不是大宋的军队,他们最多只能叫做非正规志愿军,大宋可以由慈善基金拨发“救难专款”,凡是愿意去黑汗救人的勇士,发给五贯赏给。   当然这些赏给不会直接发放到他们的手里,而是由志愿军的高层用于接济难民,向宁夏都转运司购置军器、粮秣。   之后志愿军便可为王前驱,而大宋河西正军则全员戒备,视战局变化,再相定行止。   佛教在辽国也是国教,如此一来,大宋与辽国就非常好交涉了,而且之后进可攻,退可守。   这些只是让大宋在道义之上不落人口实,其余的战争方略,另有奏闻。   苏元贞则送上了宁夏三路农业、工业、商业产值报表,如今三路日出铁十万五千斤,储备良多,制作军器不过九牛一毛。   沙州、肃州地下灌溉管线发达,北面三个大湖和几条河道之间的河谷,开发出了三十万顷良田,河西地广人稀的局面依旧没有得到解决,但是莱山一号小麦和棉花早就普及。 第一千六百六十六章 大订单   地广人稀不说,那些稍微干旱贫瘠的土地,却特别适合马铃薯,玉黍的栽种,加上河西旱耕的牛马,这两种作物,成了河西两项恐怖的产能。   因此都不用动用河套、兴庆一带的根本之地,仅兰州到沙州沿途的州县,就足供大军所需。   还有一个问题,当地民众听说黑汗国残虐佛徒,都非常不忿,除了丁壮要求出征,父老们纷纷献财、献粮。   原夏国末代皇后梁追英,为儿子祈福,贡献面粉十万石,羊三万匹,牛一万匹,骆驼五百匹,已经让侍从官仁多保忠从大陷谷带到了兴庆府。   各地州府都出现了类似的情况,因此连慈善基金都不须动用,仅靠两个活佛在河西的威望,就足以解决粮秣问题。   章楶的回电,打消了更多朝臣在道义、外交上的顾虑,认为这位河西制置使还算是冷静。   而苏元贞的奏报,也让大家打消了物资后勤上的顾虑,大家都忘记了青唐、河西、宁夏三地佛法广大了。   最终朝廷下诏:   “三教之胜,盖抒化人心,劬引向善也。”   “甥国黑汗,更造事端,独崇一执。此违圣人之教序,亦非民愿所希从。”   “屠逐善信,拘囚大德,域中扰乱,四境嚣然。”   “舍正而逐邪,从枝而弃本,朕甚不取焉。”   “宜改悖妄之行,端柄仁善之操,勿乖教旨,更育民心,诛贬奸邪,亲崇贤正,则内外咸安,清宁可至。”   “如其不纠,举止昏乱,残戮无辜,行恶覆善,朝廷必出王师,长征远惩,毁宗庙,摧祭祀,则悔无及矣!”   这封诏书写得相当克制,但是大宋的态度已经很明白,那就是坚定地站在佛教徒们的一边。   而大宋之后的反应,则完全看黑汗王会不会放弃现在的政策。   辛巳,下诏宁夏三路都转运司:“近闻大陷谷、兴庆、沙、肃、甘、兰诸州所聚部帐,有司宜加管束,亦莫使饥寒。或劝其返,或往水草丰处,凡生计为要。”   “慈善基金哀悯其情,下拨五十万贯以助转运司安置。”   丙戌,又诏:“有司宜体朝廷之意,宣喻金刚崖、大陷谷弘传僧侣,约束善信,无生事端。”   癸巳,又诏:“诸部帐皆游牧之群,都护府当择选偏裨,助诸酋长以军法约之。庶几无乱也。”   甲午,高滔滔闻两路志愿军已经出发,再次下旨:“闻诸部已有出界,可遣观察随军,沿途跟进联络,次第以闻,以防不测。”   “制置司宜约束幕府,整兵戒严,相候接应。”   “于阗城主尉迟威以地接黑汗,且城低兵寡,乞请援兵。宜以新军一部进驻,轻重骑随之,广布斥候,多遣细作,知明黑汗动息以闻。”   几道诏书,分开来单独看,好像都没啥毛病,其实合在一起,就是朝廷命令河西制置司与西域都护府编练召集蕃部,并且命新军、重骑一同进军的授权!   十月,章楶收到诏书后,立即开始行动,部队从沙州出发,南路由章楶、郭景修、巢国栋统帅;北路由童贯、刘昌祚、景思谊统帅。   此外还有八部军、图干、仁多、青唐、祁连回鹘诸部。   蒙根图拉克和吉达也率领阻卜、白鞑两部,来到沙州参战。   沙州火车站,一列火车冒着蒸汽抵达,车厢打开,军士们立即上前,拖下来一箱箱的军器。   白鞑头人蒙根图拉克一直盼着火车的到来,他们从大陷谷那边赶来,看过都护府给早先抵达的蕃部们发放的军器,再看看自己手上的弓箭,顿时就不平衡了。   章学士笑呵呵地告诉他不用着急,太皇太后害怕你们去救同信的时候手无寸铁,要求给你们补充武器。   咱们河西现在不缺精铁,那就比照辽国精锐骑兵的标准发放,马你们自备,我要求一人三骑,能跟上我的队伍。   人给铁枪一、钉锤一、骑刀一、弓二、箭一百五十、弩一、矢一百、圆盾一、盔一、胸甲一。   此外还有标准的毛毡睡帐等林林总总的东西。   行军的规则很简单,就是战军先出发拿基地,牧民在其后赶着牛羊跟进。   战法就更简单,你们放出大量探哨,以一百五十里为限,遇敌之后骚扰迟滞他们,等候大军的到来。   大军抵达后,大宋的重骑和厢车列阵据敌,你们就机动于阵型两侧,待其大队被我火力打击动摇后,你们以轻骑邀击追败之。   如今天气寒冷,两路的人马牛羊都没法到处迁徙,只能在有限的几个冬场过冬,失去了机动之利,正是我们堵窝打熊的好时节!   阻卜部头人的儿子吉达说道:“俺们走北路的要遇到好几个大城,俺们打城可差点意思。”   童贯笑道:“打城的事儿,便交由我们来执行。你们先期将城围了,等我们抵达便算是完成任务。”   章楶说道:“只有一条,就是不得滥杀,你们草原上战败一方高过车轮的男人全砍掉那种路数,这次战事中须得制止。”   “这次出征,首级一个只有一贯,但是活丁降俘一个三贯,自己好好算算!”   ……   理论上,刘昌祚童贯一路毫无道理,因为他们要从那里打到黑汗,中间要经过西州回鹘的地盘。   但是西州回鹘最近的动荡比黑汗还要厉害,因为六个主要城市当中,四个都是传统佛教势力范围。   西州回鹘与黑汗其实是同文同种,黑汗的政策让西州回鹘的佛徒们大感不安。   加上两位活佛振臂一呼,龟兹伊州等地的暴动已经风起云涌。   此次出征,两位活佛也要出发,阿令京和章楶一起走南路,吉多坚赞随童贯走北路。   他们的任务是宣传、招诱、分化、离间,还有最大一项作用——止杀。   当苏油收到朝廷转来的河西局势的变故,对王彦弼说道:“去给赵仲迁发报,咱们也该动一动了,得分散一下辽朝的注意力。”   王彦弼笑道:“留后怕是早都心痒难耐了,不过渡海去獐子岛,消息起码得后日才能到。”   说起这个苏油就来气:“我都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假公济私,这娃……太能赚了。”   王彦弼不好取笑:“反正都是辽人的钱,我这就去通知他。”   十月,乙卯,辽国一封国书,比西北的风声鹤唳更加震动了朝堂。   耶律慎思在白沟驿向宋用臣提出一项动议,辽国准备用七年的岁币,向宋国订购一揽子矿山开采、冶炼与钢铁加工设备!   在耶律慎思递交给宋用臣的国书里边,提到了球磨选矿机、炼钢高炉、辊轧机、液压机、精密车床、铣床、锻床等一系列的机械设备。   此外还有水泥厂、化工厂、砖厂等配套设施!   宋用臣接到国书大惊失色,他是主持过皇城司冰井务的人,立刻就感到这是一次重大失密事件,立即禀报了朝廷。   收到奏章后,高滔滔佯装大怒,将吕大防、章惇、刘挚、苏辙叫去骂了个狗血喷头,辽人怎么就知道这些的?桩桩件件说得清晰明白,这指定是出了内鬼!   吕大防和刘挚都惊得脸色煞白,宋国对辽国一再让步,努力让他们往农耕上发展,就是为了消除他们的强盗属性,没想到他们的反应如此之快,才几年就要对大宋的理工成果伸手了。   而且从其国书的要点来看,完全就是一个工业基地的雏形,辽人虽然说是室尚书多年跟踪研究大宋工业的结果,但是几位大臣都是不信。   但是这些产业多半在宗室手中,也就是说,这事情不是不能查,但是不好查,而且估计也查不出什么结果。 第一千六百六十七章 信用   苏辙也是颇为震惊,但是转念一想,首先定下心神:“辽国边境的河东、定州、包括雄、霸两州,以及沿海的登莱,如今都在搞工业,被辽人窥探到这些,其实也只是早晚的事情。”   “如今事情已经出来了,查漏补缺严防泄密,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朝廷如何应对辽人的请求。”   章惇冷笑:“这又什么好计较的?当然要予以拒绝。”   吕大防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苦笑道:“要拒绝……却是善财难舍啊……”   “为何?”   吕大防说道:“范纯仁最近上书,郑州几处钢铁厂、机床厂,因为替河东路、大名府制造机械设备,入不敷出,如今司徒还在追加新设备订单,几处工坊不好直接拒绝司徒,于是求到了范公那里。”   “范公经过考察,发现问题出在司徒要求的好多设备,都是新设计的,其中工件开模、技术流程书等一系列的改造,对于工坊来说,是一笔不菲的支出。”   “这两年支应河北,太皇太后也给他们下达过懿旨,但是对他们来说,是真的有些扛不住了。”   “当然,司徒的新设备,对于工厂提升自己的产品的等级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因此各工坊一边舍不得司徒提供的图纸,一边却又叫苦连天。”   高滔滔皱眉:“他们提过解决办法没有?”   “工厂主们给范公提出的方案,是只要能让他们多生产几套新设备,那就没问题了。”   章惇怒道:“如今大宋差了三百五十万贯?!日产十五吨的高炉,能够给辽国?!”   吕大防看了看赵煦,又看了看遮挡着高滔滔的帘幕,苦笑道:“司徒曾经说过,政府最好不要对市场有过多的干预,可他现在却打破了这个规矩,何况……叫苦的都是宗室……”   “对于这些工厂来说,现在新模具新工艺都是现成的,今后每多生产一套设备,就会多一笔进项,足以抵消他们升级换代所耗的投资。”   韩家如今也是勋戚人家,韩忠彦屁股天然歪:“其实此事……似乎也不是不可议,毕竟辽人以七年岁币相诱,对我大宋来说,这不仅仅是简单的贸易或者援助,这还是大宋一场外事上的胜利,对国家来说也是一份脸面。”   苏辙说道:“辽人要建基地,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中间肯定还得慢慢协商,慢慢谈判,之后设备制造、运送、安装,也不是很快就能办到的。”   “如今西北局面尚未明朗,朝廷倒是可借此机会,命司徒与辽人磋商此事,转移其注意力,不管最终成与不成,至少能够牵扯到辽庭不小的精力。”   刘挚想到另外一处地方:“刚刚吕相说郑州工厂此次应司徒所命,开发的都是新式的机械,以臣思忖能不能这样,就将一套即将淘汰的设备卖给辽人,咱们正好更换新的设备。如此一来,不就对大家都有好处了?”   吕大防说道:“如果能够给辽人一套旧设备,甚至将郑州那些即将淘汰的旧模具、旧工艺书什么的,打包卖给辽国,似乎,对我朝……也有利?”   章惇问道:“可要是辽人拿去,从此不忧精铁,甲器犀利,我朝不是更加危险?”   蔡京说道:“刚刚苏右丞说了,首先这事情不是短时间内就能达成的,再说就算辽人产出了精铁,那也最多就是刀矢铠甲。没有火器,对我大宋的威胁提升也不多。”   “其实还有一点,设若不逞其欲,怕他们又会无理取闹,兴兵相胁,两国边境风声鹤唳,打断河北如今的大好的发展势头。”   章惇顿时无语了,蔡京说得也没错,只是他脑子转不过这个弯来。   农田水利尚可容忍,帮辽人建工业基地,无论如何都该算作是资敌,还是摇头:“天下自有正臣,我说不过左相,但是我不信司徒会赞同此举。”   高滔滔说道:“以司徒的谨慎周密,对此事断不会默不出声,必定会有章奏。陛下,河北四路都转运司的密折匣子送来了吗?”   赵煦点头:“司徒说,可以以此为契机,逐步展开‘不武之谋’了。”   见众人都是一脸的懵逼,高滔滔这才说道:“这是先帝在日,与司徒商议的对辽攻略,乃是我朝最大的秘密,今日事急,可与各位参详。”   “但是此事尤需严格守密,如有泄露者,阖家刺配最僻远军州!”   所有人心里都咯噔一下,章惇心底暗爽,苏小苟果然鬼祟,只说最僻远军州,连地方都不给扎实,那就是当年议事的时候就预料到帝国后期会不断扩张,到如今……嗯,多半得去金瓮城……   啊呸呸呸我在想什么呢……   还有这方略的名头,布武,这就是灭辽的计划了。   就听高滔滔说道:“官家。”   赵煦亲自去了武英阁,将一份的书册取来,送到吕大防面前:“这东西只有一份,只能在殿内观看。”   拢共没几人,章惇先就不客气,走到吕大防身边一起围观。   群臣都是有样学样,等看到封皮,章惇先就气了个倒仰,这尼玛不是“布武”,而是“不武”!   却听高滔滔说道:“方略名字,取自先帝《封桩库诗》,‘每虔夕惕心,妄意遵遗业。顾予不武资,何以成戎捷’。”   “当年先帝与司徒在武英殿闲话,说到后晋石敬瑭割献幽云,切齿痛恨。”   “司徒却说,站在契丹的角度,此乃一次完美的攻略,他们以最小的代价,拿到了最有价值的一处前进基地。”   “聊这件事情的时候,大宋国力已然重新振作,但是司徒说,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可以不计代价。”   “兵者,以多打少,以强欺弱,以长克短而已。舍此以外,皆非正道。因此大宋本该有很多可以对付辽国的手段。”   “先帝命司徒试举一二,于是便有了这部方略。”   “先帝览后,以为胜之不武,司徒却说不战而克,善之上也,先帝自己都曾经有‘顾予不武资,何以成戎捷’的诗句,是亦知为了戎捷,当无孔不入,无策不用,非止于武也。”   “先帝遂以‘不武’名之。”   “自元丰三年,朝廷代辽国发行绢钞,开獐子岛、白沟榷市起,这场攻略,就开始实施了。”   “剩下的,官家你来说吧。”   元丰三年末到元祐六年末,算起来,这项谋略已经进行了整整……十二年。   群臣心神激荡地翻阅这苏油的奏章,听赵煦在一边冷冰冰地说道:“读过张公《金融论》的,都应该知道货币的价值来自其信用。”   “这就是自古以来,货币皆为铜、银、金所为的原因,它们的信用,来自其本身贵金属的价值,信用与价值为一体。”   “我朝行盐引制度后,盐引因为是商贾请取食盐的凭证,有官府保证承兑,因此同样具有信用。”   “其余如蜀中四通发行的仙井盐钞,同样如此,而它们的信用,来自蜀中的大商贾信用和富顺、眉山盐井的稳定产出。”   “但是在钞引,其本身就是一张纸而已,其实是没有价值的,之所以能过代替货币风行天下,重要的原因,就是其上文字所代表的,能保证其信用的东西。”   “《谷梁传》云:人之所以别于禽兽者,言也。言之所以为言者,信也。言而不信,何以为言?”   “宝钞之用的核心,就在这圣贤之言里。”   “然在使用过程中,其实已经实现了货币与价值的分离,更加方便流通。”   “这项举措的好处不言而喻,皇宋银行成立之后,以盐铜为本金,发行宝钞,宝钞价值因为有保证物的存在,故而能够流通坚挺,纠缠我大宋近百年的钱荒之弊,一举消除。”   “宝钞流通,又是商贸得以兴盛的条件,其后我朝的经济局面,大为改观。”   “行至今日,州州有银行,县县有钱庄。宝钞,已然成了大家习以为常的交易媒介。” 第一千六百六十八章 不武之谋   “辽国见我朝纸钞大兴之状,也不禁眼馋,司徒便顺水推舟,每年为其加印二十五万贯绢钞,助其流通。”   “对辽国来说,这是大好事儿,但是前提是,绢钞,同样也得有信用。”   “绢钞的信用,来自每年岁币赠送给辽国的二十五万贯绢帛。然和大宋以前的盐铜库本,如今的金银库本不同的是,岁币的绢帛本没有起到保证绢钞信用的作用。”   “因为绢帛到了辽国,转眼就被权势豪强们瓜分,绢钞,根本没有库本,没有‘信用保证’。”   “然而绢钞如今在辽国,尤其是在沿海商业发达的州郡,依旧用得很好,这却是什么原因呢?”   “原因就在,大宋通过四通海贸司,借用唐四郎的名义,通过控制獐子岛上的海贸,控制了辽国南部的经济,绢钞的价值,一直是大宋在暗中维持!”   蔡京和曾布已经有些明白了,不过还是有些疑惑:“绢钞一年二十五万贯而已,起不到这么大的作用吧?”   赵煦说道:“你们忘了司徒点石成金之能了,大宋其实不仅仅控制了每年的二十五万贯的绢钞,还将之作为工具,利用其坚挺的使用价值,悄悄投资了辽国南部诸州众多的商铺、工坊、矿冶、甚至……田土,而已。”   “到如今,辽国南院诸州,上至官府,下到平民,依赖四通海运司掌控的产业生活的人,不计其数。”   “而那些工坊的管事、船头、账房师爷,技工,很多本身就是宋人;他们的瓷坊,需要大宋的釉料;他们的医馆,需要大宋的成药;他们的工坊,需要大宋的精料,器械。”   “他们和大宋的关系越来越深,他们如今就好像生活在一张薄薄荷叶上的青蛙。而那张荷叶,就是绢钞,真正托住那张荷叶的,是大宋在底下的大手。”   吕大防翻册子的手都在微微颤抖,脑子里只有四个字,先帝和司徒,这是……大盗窃国!   章惇问道:“那我大宋为何还要援助辽国灾荒?还要帮他们兴修水利?”   赵煦还是一贯的扑克脸加没有感情一般的声音:“因为辽人又不是傻子。”   “司徒说辽人也有精英,他们也不傻,如果没有短期利益,辽人转眼就会识破大宋的计谋。”   “辽国乃是游牧之族,只有替他们兴修水利,他们有利可图,才会从游牧向农耕渐渐转变。”   “但是这个转变,注定是痛苦和脆弱的,稍不留意,就会万劫不复。”   “在耶律洪基的眼里,辽国北部契丹一族,才是国家的根本,只要他们保持游牧之风,就能保证军队的强悍。”   “再利用南院诸州的经济优势,加上新得的长春洲、辽河两处粮仓,就足以保证辽国的长盛不衰。”   “如果没有外力的干预,应该说,这样的发展战略,对辽国也非常不错,耶律洪基,至少也是水准之上的君主。”   章惇已经开始处于小懵的边缘:“那请问陛下,司徒可有讲过,何计可破此局?”   “以臣想来,只要军队在耶律洪基和耶律延禧的手上,南部诸州,还敢不束手听命?”   赵煦说道:“先帝和司徒认为,辽国和大宋,都是大国,大国不可能被人打败,只能是自己打败自己。”   “如果辽国军力能够震慑周邻,稳定发展数十年,或者便如右相所言。”   “但是辽国以军国起家,在转变的过程中,必定会遇到重重艰难,比如完颜女直,如今已然扼控混同江和鸭渌江以东,加上四通的偏袒,宋辽木材利益的一半,已经归完颜女直所有。”   “而如今鞑靼人也已经利用西征,从大宋获得了军器,盔甲。”   “辽国不久,就会有一场可见的大规模战争,到时候耶律洪基必定会东征西讨,也必然向南部诸州苛索钱粮。”   “如果没有大宋干预,这些钱粮南部州郡拿得出来。可要是刚好那个时候,带给南部诸州繁华的绢钞,突然一文不值了呢?”   “嘶——”   “南部诸州郡任由辽庭苛索,以前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可现在大宋告诉他们,其实他们有更好的选择呢?”   “嘶——”   “如果大宋告诉他们,绢钞的价值都是大宋在维持,如果在他们游移不定的时候,大宋以拯救南部官员、豪绅的产业相要挟呢?”   “嘶——”   “如果大宋告诉他们,水师已经隔断白马河、分割了桑干河,滦河,甚至辽河,其实他们已经没有选择了呢?”   “嘶——”   “如果大宋告诉他们,大宋有能力保护他们不被契丹苛刻勒索,不被女直扫荡威胁,只要他们愿意接受大宋的保护呢?!”   群臣都已经被震惊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按照苏油的意思,是要趁辽国大乱之机,割裂南北。   然后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幽云十六州当年是怎么割出去的,现在就怎么给我乖乖交回来!   这怎么可能?!   章惇两眼发直,喃喃地说道:“这,这怎么可能……”   赵煦说道:“的确不大可能,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只是最理想的方案,不过只要等辽国自己打败了自己,大宋就可以视局面发展,选择自己的方案了。”   “司徒说,我们大可以将目标定得高一些,即便最后得乎中下,也不失为一个可以接受的结果。”   章惇大为叹服:“那臣还有最后一问,这些又和辽人请建工业基地有何关系?”   赵煦将手一摆:“刚才那些都是照本宣科,至于不武之谋和助辽人建立工业基地有何关系,等着司徒上奏吧。”   好在苏油的奏章来得也算是及时,这次交易有好处。   七年岁币,从今年开始就不用给了,之后谈判一年,建厂一年,两年就过去了。   除了三百五十万贯的厂房基建,大宋还可以给辽国画个大饼,签署投产之后的采购计划。   估计在这两年之后,辽国的局面就该大变,辽朝的危机将在政治、经济、民事、军事等方面爆发,辽国这个厂,到时候怕也是建不成。   大宋就可以以贸易安全为由,将这笔交易一笔勾销。   或者以此为诱饵,作为拯救辽国南部诸州经济的重要筹码,给辽国主分裂派以有力借口,达到大宋的目的。   总之之后应对方法的变化,会根据辽国国情的变化而灵活调整,一株种下,处处可以开花。   至于说几年之后刺激到辽人,引军来犯怎么办的问题,苏油认为凭借河北的发展势头,经过三年振兴计划之后,已经不劳朝廷担忧了。   河北四路,已经有把握独立打赢辽国入侵,甚至还有反攻的能力!   这些都不是空口白话,而是有扎实的数据事实为基础。   九艘火轮已经投入使用,其中四艘是拖船,能够拖着货运漕船,在探明和修整好的水路上往来驰骋。   五艘是炮艇,已经部署在雄霸一线,水师陆战队正在文安洼进行科目训练,假想任务就是沿着水路投送兵力、火力、以及保障军需运输。   石岭关隧道已经打通,真太铁路上最大的拦路虎已经被大宋工程技术人员攻克,经过一年半的建设,铁路铺设已经完成大半,获鹿镇到临河镇已然贯通,真定府的对岸,建起了新的封桩仓,那里今后将是供应河北三路除河东路外的大型军工基地。   三路边境,已经碉楼铁丝网林立,河东路关键的隘口,已经修筑起纵深百里的堡垒壕沟。   也就是说,以上这些基础上,依托补足了弹药的八万新军,四路的安全已经不用担忧了。   这道奏章给了高滔滔和朝臣们一颗大大的定心丸,在保底不输的情况下,允许司徒再偷一把鸡!   十一月朔,高滔滔下诏,鉴于宋辽两国来之不易的和平局面,为了加强两国亲睦关系,大宋原则同意辽国的请求,请辽国派遣与宋国司徒敌体的大臣,谈判工业基地采购与建造事宜!   没办法,如何搞工业基地,苏油如今是专家,又刚好在河北,就一事不劳二主了。   辛巳,苏油携诏书抵达獐子岛,獐子岛上的“鹰券”应声而涨! 第一千六百六十九章 不一样了   鹰券,又是赵仲迁和王经联手搞出来的东西。   辽国海东青如今成了名贵货品,汴京城勋贵人家历来就有“左牵黄,右擎苍”的游猎传统,海东青作为猎鹰中的名品,价格甚至超过最顶级的猧子、名马。   王驸马家的极品“十三黄”海东青,到手的价格高达五万贯!   但是海东青“成品”的周期很长,首先要找到幼雏,然后调理健壮,在几个月后开始熬鹰,中间还出不得闪失,成为真正的猎鹰,时间周期也挺长的,大约在一年到两年。   为了缓解市场饥渴,更重要的是拿到倒卖绢钞的机会,赵仲迁给王经出了个招,发行鹰券。   鹰券其实就是一张贸易订单,当鹘客寻到一头海东青后,买家便便能够找官府作保,签订一张合约,支付费用之后,海东青便归买家所有了。   因为海东青还需要调理,故而提货的时间会在一两年之后。   买家拿着订单,便可以寻找下一任买家,如果有人有购买意愿,可以添加溢价,获得这张合约的所有权。   这张票据,在“鹰圈儿”被称为“鹰券”。   因为海东青的价格年年都在上涨,因此投资鹰券,基本上都能获得不菲的收益。   一张鹰券的最初价格不过数百贯,而经过几番倒手之后,却能够高达万贯、数万贯,不少鹘客和权贵,因为玩鹰券而家资巨万。   这就在獐子岛和辽国南部州郡,刮起了一股“鹰券财富”的风潮。   鹰券的价值,与宋辽关系密切相关,受政策的影响极大,一来这东西以前在辽国是明禁,绝对不允许卖给宋人,这口子掌握在辽人手里;二来只有大宋买家参与,海东青的价格才能飙升,否则仅在辽国销售,一头海东青,最多也就是五匹好马便能换到。   苏油抵达獐子岛,宣读了诏书,这就意味着宋辽关系将进一步向好,海东青不可能贬值,也不可能没有上游买家,因此鹰券的飙涨,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这是一场财富的盛宴,王经通过与赵仲迁操作鹰市,获得了巨大的财富增长。   这还仅仅是开始,王经和赵仲迁因为操作鹰券,获得了巨量的绢钞,接下来,就该玩钱生钱的游戏了。   王经之前只是想试试赵仲迁的本事儿,如今对其能耐早就佩服得五体投地。   空手套白狼的戏法,在赵仲迁手里玩得溜熟,之前自己那些甘冒人头落地提出的风险方案,在赵大官人这里,简直就是以命搏财的大笑话。   用赵大官人的话说,王公咱都是勋贵重臣,怎么能用寒门士子入官之后的那些低级的贪腐路数呢?   在为国家打算的同时,再搭搭顺风船,只要我们预先知道风口在哪里,提前占位,待到风起之时,便是笨重如鲲鲸,想不扶摇而上,逍遥万里……天时地利人和它都不允许啊!   王经舒心惨了,南院诸州一片繁荣,户部登记收纳的鹰券换手钱一再翻番,不但家中钱粮钞银堆积如山,还连接得到陛下好几次嘉奖,真正的升官发财两不误。   而且喜事连连,听说之前工业基地的事儿在宋廷还受到了阻挠,结果赵大官人走通了宋国高层路子,苏司徒一封上书,宋国太皇太后竟然允了!   赵留后那份资料,实老尚书看过后,认为是真实的。   不但是真实的,甚至是宝贝,一炉数万斤精铁的宝贝!   不过谈判是艰难的,过程是曲折的,一个基地那么多的东西,都要一项项慢慢谈,从选址到装机,没有一两年拿不下来,中间绢钞与舶来钱的兑换率,肯定会发生过好几次异常波动。   慢慢谈,咱有本钱,不急……   ……   苏油站在獐子岛市舶司衙署门前,看着光亮巨大的竹叶花斑石板材的外装饰,不禁吹了声口哨:“豪横啊……”   赵仲迁被苏油这轻佻的举动惊着了:“使相这声儿怎么弄出来的?”   “很难吗?”苏油干脆用吹了一段曲子:“练练,谁都会。”   赵仲迁噗噗吹了两下,不由得丧气道:“玩不了……”   苏油大笑:“仲迁还是宗室气息深厚,要是文官,就该劝诫举止庄重,哪里还会跟着学?”   赵仲迁笑道:“这事儿吧,得看谁起这个头,要是国公起的头,不雅都雅了。你看子衡在广州,一诗一词,都传到獐子岛来了。”   苏油笑不出来了,摸了摸鼻子:“小儿辈的事……算了进去说正事儿吧。”   石得一已经很老了,这个老中官一辈子也算是兢兢业业,在联合审查陈昭明开瓠子口一事中,石得一秉持公正,压制住了曾经想使坏的赵挺之之流,事后开辟泄洪通道成了大宋治理黄河的重要手段,也证明了石得一的正确性。   不过在高滔滔与赵顼的内宫权力争斗中,石得一也成了风箱里边的耗子,先是被高滔滔夺了镇守宫门的差遣,外放出去审查王中正在河东放火一事,倒是捞了五车金银珠宝。   宁夏大胜,赵顼再次召回了石得一,成为宫内电报班的主管。   高滔滔临制之后,任用自己人,石得一又被扔了出来,成了獐子岛市舶司的主官。   石得一也知趣,知道太皇太后不太待见自己,干脆将獐子岛市舶司当做家来经营,将市舶司搞得豪华无比,衙署后面还封了一处山谷,布置出亭台楼阁池沼花园,移来奇花异草装点,甚至丧心病狂地放养了一群梅花鹿,堪称美轮美奂。   苏油看得啧啧称奇:“老石你……这么搞,太皇太后一向崇尚节俭,都能容你?”   “没办法……”石得一偷偷笑:“老臣以此示不返之心也。”   说完又对苏油拱手:“如司徒可怜咱家难为,能给桩微薄功劳傍身,死后让老奴能够去神宗墓前占点地方,老奴可就心满意足了。”   见石得一说得可怜,苏油也不禁叹息:“那你可得多熬熬,左右不过数年。”   赵仲迁不禁好笑,司徒当真是不忌讳,这是说老石已经活到头了吗?   听说当年在可龙里为八公守孝,司徒也是“哀而不哭”,形貌如常,真是豁达之人也。   两人向苏油汇报了各自的业务,不武之谋的实际操作人,最早是薛忠,之后是苏辐,赵孝奕,等到开始出成果的时候,又换成了石得一和赵仲迁。   一个宗室,一个内官,如果高滔滔再不放心,那就只有亲自来獐子岛坐镇了。   苏油对两人说道:“你们也不要有太大的压力,能给辽国制造点混乱,分散其对西域的注意力,就算是基本成功。至于其余的……我们已经运作了十二年,就算如今耶律洪基醒悟过来,却也已经来不及了。”   “当然,我们决不想要一个衰弊不堪的辽南诸州,能够争取到的,我们还是要尽量争取到。”   “与王经会面,只是表个和谈的态度,其实对我来说没什么大事儿,关键还在你们,二位,拜托了。”   石得一说道:“这是先帝的遗愿,老奴就算是粉身碎骨,也定要完成,否则死后只配扔进大海,由鱼鳖所食,无颜裹尸返国,复见先帝于地下也。”   面对侍奉过赵顼的老人,苏油心情也有些复杂,强笑了笑,开解道:“老石不要想太多,如今的大宋对辽国,处处皆得宽绰,处处皆得措手,不是八十年那样的态势了,你尽管放心。”   刚说到这里,堂上巨大的座钟响起了钟声。   已至巳初,冬日里难得的阳光透过市舶司的大玻璃窗,照进堂中。   石得一看着光柱里飞舞的炉烟,笑容里充满从容与自信:“的确,如今的大宋,不一样了。” 第一千六百七十章 一步又一步   元佑六年,户部尚书蔡京奏报,大宋岁入,突破了三亿五千万贯。   三年振兴河北四路,苏油向朝廷交出了一份完美的答卷。   热火朝天的建设,让四路人口吃紧,苏油两次调整了力夫们的工钱,一日三餐,给钱两百五十文。   在这个数字的刺激下,河北四路以往猖獗的盗匪悄无踪迹,前线文安洼周围的军屯、商屯,种收时都必须动用大机械。   一季土豆一季小麦,十万顷土地,亩产四石,共得粮四千万石!   河北军中,奢侈到军士吃馒头,麸料喂牛马,种诂上书朝廷要求增兵,雄霸延边一线,完全养得起三十万虎贲!   这等刺激辽人的要求当然被朝廷驳回,苏油请求朝廷从汴京、相州等地区分户析产,移民就地,以户均百亩,官给十五贯为饵,招诱下户移民。   土地是军屯的熟地,开荒的事情军爷们已经做好了,到地方当年就能种出粮食。   这个诱惑对内地下等户是不言而喻的,高滔滔为了鼓励京周百姓移民,下旨效仿四路,免除了丁税,取消了当年京周各县人口增长的考绩,反而将移民数量作为考绩。   经过好一番努力,才在郑州组织了三千户,汴京一万两千户,陈留五千户,凑足了两万户,十万人的移民规模。   三十万贯补贴苏油没有直接发给移民,而是修造了土砖房,外加家什、农具、还有一头耕牛。   这些订单,又刺激了接纳移民各县的工坊生产,当地的知县和县令们,对移民颇为欢迎。   除了四通八达的水运网络,铁路已经从太原修到了定襄,到雁门关的支线将在明年六月开通。   定襄到白马山段,真定到白马山段,也将在明年三月合龙。   即便还没有全线贯通,这段铁路已经被沈括利用了起来,定襄到太原沿途丰富的煤、铁、铜、铝矾土、耐火粘土,开始源源不断地运往太原,定襄两地,极大地刺激了河东路的工业发展。   沈括甚至还有富余,将太原的优质焦煤,由火轮船队拉着,支援郑州工业基地。   鉴于河东路的暴富,十二月,丁卯,诏河西、河东边要,进筑守御城砦。   朝廷又从京中调了一千龙卫军,由狄咨率领,加强雁门关的防守力量。   苏油以免除丁税,提升亩产,变相降税,只以田亩、商品产出量定收税,子女入学免一丁之税,大办工矿,开拓商路,鼓励流通等一系列刺激民生措施,获得了四路子民的极力拥护,也让四路爆发出蓬勃的生机。   军事态势的缓解,役务变成有利可图的生计,唤醒了四路靠近边境的州县的生产能力,大量闲置土地的重新分配,无数水利工程的开通,也让四路的农业资源得到了彻底的解放。   有了玉黍、土豆和轮作方式的加成,河北的沃土上,粮食产量翻了两番,亩产达到了平均四石,而税收只增加到一亩三斗,相当于农税降到了十三税一。   然而农税在数目上反而增加了,从以往三年两收,亩输两斗,实际上的一年一斗半不到,而如今光旧有土地的税收,就增加了一倍有余。   加上新增土地和之前新扩隐田隐户的税赋,四路农税,整整翻了两倍!   但是农税的增长还是小头,遍布各州的五小工业,对辽外国、朝鲜、日本海贸的兴盛才是大头。   爆表的商税让河北四路对大宋贡献的税赋,在元祐六年猛增到四千万贯,一举将大宋的岁入,拱进了三亿五千万贯的大关。   大朝会上,苏轼一篇贺表写得大气堂皇,元祐盛世,古往今来,当推第一!   唯一的不和谐声音,大概就是河西诸城邦的使节,控诉黑汗和西州回鹘的霸凌行径,要求大宋替他们主持公道。   赵煦板着扑克脸,表示了对诸城邦和黑汗、西州百姓的同情,认为这是统治者将自己的意愿强加在了百姓的头上,是不人道的行为。   不过朝会的内容很多,这一节只是小插曲,赵煦只命礼部记住,将京师大学堂两位智慧宫学者在大宋潜心研究学问,重新阐述天方圣经写成的《原义》,颁发给使臣,让他们将之带回去,带给西域那些信仰天方教的教众。   理学已经成为大宋无可争议的显学,而且在苏油阐发,加入逻辑思辨和辩证主义之后,得到大宋无数鸿儒的添补,已经构成了一套自洽圆融的理论。   理学如今认为,人承火德,文明始肇。   有了文明,人从此得以区别于禽兽,这就是理学最早的应用。   初期的理学,被人用于和自然界相抗争,在这一时期,理学的主要内容,是知识,其主要目的,是改造和战胜恶劣的自然环境,让自己得以生存。   这个过程是非常漫长的,经过很长时间的发展之后,人类开始有了物质的富余,文明以此为第一基点,产生了一次巨大的变革。   理学终于迈出其重要的一步,从改造自然,发展到改造自己,开始成为人类改造心灵和群体相处方式的工具。   让一个人,一个群体,远离野蛮,去除自己与人群的“禽兽之心”,是具备人性的关键,即“善”。   因此让人变得更好,让群体变得更好的行为和想法,就叫“善”。   要做到“善”,就得从最本初开始,从抚养自己长大的父母开始,从家庭开始。   理学从这里进入儒家的一套学说范畴,以“孝”为百善之根,发展起一套维系家庭、国家、社会的理论,将构建文明的理论,建成了一座越来越高的大厦。   理学派认为,这个过程,是人类对理学新的应用,从最初的应用发展而来,两者却又互通互荣。   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   而到了今天,理学再次迈出了新的一步,就是从以前改造自然,让人类获得自由生存权的那些基础技能里,提炼出“道”。   格物而致知,数学之道,物理之道,化学之道……   经过苏油添油加醋之后的理学,就变成了科技知识与人文道德并重,一步步交替着往前走,脚下的路,就是人类文明的进步历程。   科技知识与人文道德,这是构建和支撑文明的两大重要连体树,就如人对称的形体一般,是两手、是两足、缺一不可。   之所以人只有一张嘴,则更说明了文明传播的宝贵。   在此基础上,神,其实就是完全摆脱了野蛮性,兽性,掌握了文明的真义,进化出纯粹完美之“人性”的人而已。   库罗和艾尔普在接触了这套理论之后,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真理,开始将之加入到自己的信仰里边,在京师大学堂写出了《原义》一书。   这部书以天方经典为纲,但是很多地方给出了和前代诸贤不同的解释,变成了一部崇尚文明的温和教义。   毫无疑问,这部教义对河中河西各族和平相处是有巨大帮助的,因此赵煦特意在朝会上提了出来,希望它能够得到传播。   春,正月,乙酉,辽主如山榆淀。   乙巳,张诚一以穿父墓取犀带,降职与祠。   这事情实在是太滑稽了。   张诚一是唐徐国公张耆之子。   张耆可是为真宗皇帝立下大功的人物,十余岁时就在真宗潜邸襄王府邸当差,后任王府指挥使。   宋真宗为太子时,爱上了来路不明的蜀中女子刘娥,惧怕他的父皇宋太宗知道,就将刘娥藏于张耆家中。   刘娥后来成为皇后、皇太后,张耆因而也就成为真宗和刘后的亲信。   依靠真宗和刘后的宠信提拔,最后竟然由武职做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在重视进士科第的北宋,除了开国草创时期,由武职入宰相,这简直就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张耆一生官运亨通,妻妾子女非常多,子女共五十五人。   子女多了,就有好有歹。 第一千六百七十一章 还钱   比如张利一,如今是雄州团练使,也算是干能。   但是有个儿子张可一就操蛋了,与群婢贼杀其妻,被蔡京在开封府尹任上查获,论罪弃市。   张诚一官运其实是张耆儿女中仕途最通达的,从小就是赵顼的近侍,后来赵顼将他放出宫,一路做到了客省使、枢密都承旨。   但是因为是官二代,又仗着神宗近臣的身份,嚣张跋扈,“颇肆横,抉中旨以胁同列”,蒲宗孟曾经“叩头白其奸”,依旧无济于事。   结果竟然丧心病狂到掘父亲的坟取陪葬物品,这是人伦大恶,就算是高滔滔也保不住他。   此事还牵连到了吕大防和刘挚,因为去年推选将臣,吕大防和刘挚都推举了张诚一,本来想着卖高滔滔一个好,结果这下反到吃了挂落。   幸好这事儿因为当时被刘正夫弹劾,范祖禹封还,到底没成,要不然,吕大防和刘挚可以直接辞职了。   不过因为这件事情,让二人在赵煦心底严重失分。   同时也不禁有一些小小的得意,父皇的同伴都是些什么鬼,看看我的,扁罐、漏勺、椅子、就连张思静那个爱哭包也不错,在艺术学院熏陶,书画上大有超越姑父的架势。   ……   “阿嚏!”漏勺打了一个喷嚏:“谁又在念叨我呢?”   “是大阿訇吧?”身边的努尔马这半年来苦学官话,现在也可以交流了:“官家汗从京城给你送来那部《原义》,大阿訇在没日没夜的读,说是那啥……圣人经典。官人身体不适,要不我们就回去吧?”   “官家就官家,可汗就可汗,连在一起就成了语病。”漏勺翻起白眼:“还有说了多少次了,别叫我官人,我不爱听,蒲亚纳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好的不教教坏的。”   “那我该叫你啥?”   扁罐想了想:“司马公有个老仆,一辈子叫他秀才,要不,你就叫我秀才吧。”   “好的秀才官人。”   “……算了跟蕃人讲这些,是我自找没趣。走吧,下山!”   白云山蒲涧渠,如今已经造出了六条,百姓们如今将之称为“探花渠”。   广州土壤不行,直接挖渠会严重渗漏,水流不到城中,因此用了筅道。   筅道容易坏,不能耐久,因此漏勺腾出手来,建造好水泥厂之后,便开始制造混凝土管道。   然而蒋之奇认为筅道足用一年,小苏通判这是不分轻重,于是先将水泥拿去翻了蜀刻十三经。   这事情学官吕笙,还有陶安民刘未一众士绅,可是哭喊了好久了。   之后又拿去番禺造了防波堤,围出几千顷稻田,如今开田可是大功,番禺滩涂地那么多,只要能挡住海水,那就是现成的功劳啊。   海堤作成之后,蒋之奇又来跟漏勺道歉,对不起稻田盐卤过重,需要冲刷,我们还是该先造水渠的哈?子衡你怎么不事先提醒我呢?   漏勺好气哦,太守你捏着查抄的五十万贯就飘成那样,我当时拉得住你吗?!   漏勺天性比他哥狡猾,初入仕途,绝对不会跟上司顶牛,半年的作为将蒋之奇哄得舒服异常,加上自身年纪幼小,善于卖萌,学问间杂,理事得当,颇得广州父老好评。   市舶司的蛀虫们被打掉,漏勺利用蒲马可引爆此案,一点非议没有沾身,今年的广州市舶司走上正轨,辛押陀罗再次出面,招来了不少的蕃客,转眼扭亏为盈。   蒋之奇的主意不靠谱漏勺不是不知道,但是他有一万种办法化害为利,先造田还是先修渠,其实不是重点,漏勺才不会因此让蒋之奇不高兴。   等蒋太守捅出了篓子,自己再给他补上,太守当然会开心,并且更加倚重自己。   这些东西,漏勺压根不用教。   圩田暂时不能种粮食,那就放水养鱼养螺蚌养鸭子大鹅呗。   还有就是种植牧草,好些牧草耐盐碱,而且在这样的土地上长出来的牛羊格外健壮,这可是一门好生意。   南海内宫坊里不少工匠是出自将作监,漏勺招招手,将老部下和原四通商号的老管事叫来,广州得天独厚,咱们的玻璃和陶瓷作坊必须走起来!   匠人们来到广州一看,靠这明明是一处宝地啊,玻璃砂的品质乃是大宋顶级的!   除此以外,漏勺还找他们开辟了一些小铁坊、铜坊,然后去找蒋之奇:“太守咱们造砖城吧!”   蒋之奇都气乐了:“子衡真是家学渊源的散财童子,你就是见不得我手里捏着几十万贯是吧?给广州城贴城砖,那得多少钱?”   漏勺说道:“太守你给我八万贯,我就能给你用城砖将广州围起来。”   蒋之奇呵呵冷笑:“我给你十万贯,其中两万贯算是关扑,要是八万贯造不出砖城,你找你爹,把这十万贯赔我。”   漏勺顿时觉得太守气局太小了,我小师妹最后一把马券都玩到一万多贯了,堂堂一路转运使,这么简朴的吗?   不过漏勺不会吃亏,既然是关扑,那就两方都得有对赌的标的:“我要是赢了呢?”   蒋之奇继续呵呵:“要是能造出砖城,让广州固若金汤,以此能为,老夫保你一年知州,三年运判!”   赌局就是约定,漏勺拿着十万贯就去找老部下们,钱我这就骗出来了啊,咱再加一个项目,矿渣水泥砖!   水泥砖就是利用粉煤灰、煤渣、煤矸石、矿渣、海涂泥等,以水泥作为凝固剂,无需经过高温煅烧而制造的砖块。   除了粉料和水泥,只需要一台压力设备便能制造,然后保湿养护七天就能出厂,在其后的二十天内还能继续加固,一个月后变得极度坚硬,强度甚至超过烧造砖。   几个小厂矿的废物矿渣,正好可以用来干这个,漏勺这把,基本上就是空手套白狼。   冲压流水线如今是制造神机铳机件的标准设备,用那图纸稍作改造,就是压砖机流水线。   这是苏油为了解决雄霸两州急需建造碉楼弄出来的玩意儿,将加工军品的生产线,改造成加工民品的生产线,难度降了好几个等级,对于京师大学堂研究机械的专家们和郑州机械厂来说,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儿。   漏勺没法从河北购买机械,不过他自己就是机械专家,直接找蕴州的部下们订购了一批机床设备,然后根据图纸,组织加工生产。   很快一个砖厂就修建了起来,除了造砖机,还有水泥罐、配料机、搅拌机等设备。   听说砖厂开始出砖了,蒋之奇也兴致盎然地过来参观。   结果愣是没有发现砖窑,只有一个巨大的沙滩。   蒋之奇只能看到工人们从木架上将凝固了半日的水泥砖取下来,用推车推到沙滩上的浅坑当中铺好,然后覆盖上湿沙子拍实就算完事儿了。   这样的操作可以持续四层,然后在沙垅上铺上稻草,喷水保湿。   沙滩的另外一边,另一些工人正在刨开沙垅,从里边取出已经完成固化的砖块。   蒋之奇取过一块来敲击,发现这砖比自己见过的烧制城砖还要结实。   这戏法怎么变的?!   将穿着一身工装的漏勺叫过来:“子衡啊,这怎么弄出来的?你给我们讲讲?”   周围一群官吏都在疯狂点头,这个厂子的产能看来有些离谱,工人们流水一般的埋砖挖砖,竟然没有个止歇的时候。   漏勺笑道:“这种砖叫水泥砖,就是利用煤灰、以及矿冶的渣料、少量的石灰、煤矸石混合成粉料,再加少量水泥浆搅拌,然后用液压机压成砖胚。”   “大家都知道,水泥有凝固作用,砖胚中有两成的水泥浆,能够在七天中自行凝固成砖块。”   “当然要完全固化,达到最佳的效果,需要二十七天,不过因为水泥砖的变形很小,因此七日后其实就可以使用了。”   “广州城周长不过二十里,城高两丈四尺,阔一丈八尺,表面积不过四十万平方米。”   “水泥砖长五十厘,宽二十五厘米,厚七厘米,要覆盖广州城,都用不到四百万块。”   “这个砖厂无需烧窑,非常节省工时,三条液压流水线,日产砖胚三万块。”   “三百万块砖,差不多四个月的产能。”   蒋之奇可不是傻子,一把就抓住漏勺的手腕:“好小子!你赶紧还钱!” 第一千六百七十二章 西征   漏勺挣扎:“还什么钱?!”   蒋之奇都气坏了:“你这种造法,花得了十万贯?!还钱!”   漏勺嘻嘻笑道:“运帅你要讲道理,这砖就算一块十文,已经很便宜了吧?四百万块也得是四万贯……”   蒋之奇更急了:“好啊你坑了我六万贯!你真当老夫不敢弹劾你?!”   蒋之奇是欧阳修都敢弹劾的人,作恶前科,遗臭万年,他可是真敢。   漏勺翻着白眼:“要修建城墙,我准备雇佣折冲司和广州闲剩丁口,共计五千人,两个月完工。按日给两百文计算,正好六万贯,不好意思啦,一文不剩。”   蒋之奇顿时大喜:“十万贯不只是造砖的费用,还包括将城池建好?”   周围官吏都是面面相觑,这尼玛,信长老当年倡议搞水渠,五里石渠造价要十万贯,最后只能废然而叹。   现在小苏探花只需要十万贯,便能将广州城换成砖城?!   不对不对……   果然,蒋之奇在大喜之后冷静了下来:“不对不对,子城本来就已经是砖城了,没必要更换,四面城墙其实只包三面而已,你的砖钱只需要三万贯足矣!”   漏勺再次翻起白眼:“整体工程还包括将越城和子城勾连起来,让文溪成为一条城中之河,还有两道水门的修建,我还想给城门两边增加棱堡,多出来的一万贯,要做完这么多,还差着数呢!”   “真的?”蒋之奇乐得胡子都在抖,抚着漏勺的后背:“子衡非但文采纷锦,连工技巧奇诸般也是无所不能,真是年轻一辈中的干才啊……”   说到这里又想起一事:“折冲司军士他们是有薪水的,这役钱……”   这役钱是不是可以不发?蒋之奇还是老派士大夫,不拿军士当人。   漏勺呵呵冷笑:“省了这么多,太守还要在这上面抠?父亲常说一句话,不能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如果太守要这样理论的话,折冲司将士本也没有修城的义务,那太守就招纳诸县丁壮为之罢。”   蒋之奇琢磨了一下,茶坑叛乱刚刚才平息,招募周边峒夷疍户来修城,还不知道闹出什么幺蛾子呢,哪里有折冲司将士可靠?   想明了这一节,终于还是点头:“那便如此吧,十万贯,今年能把城造好?”   老头你看不起我!刚刚才跟你说了造砖四个月产能,外加修城两个月!   其实只需要四个月,因为造砖两个月后,就可以一边造砖一边修城了。   转了转眼珠子,漏勺笑嘻嘻地道:“用不了那么久,我想半年就差不多了……”   “半年啊……”蒋之奇拈着胡须陷入沉思:“仓促了点,这《铁城赋》,得赶紧琢磨起来了……”   漏勺:“……”   ……   天山南麓,草色尚未转青,一支庞大的军队正在行进。   行进的速度并不快,因为随军而行的,还有大量的厢车和牛羊。   此地距离沙州已有数千里,队伍即将抵达西州回鹘的经济重镇——高昌。   这一路的领军是刘昌祚、童贯、景思谊,手下还有仁多部的仁多保忠,此外还有宁夏八部军中的四部,以及蒙根图拉克和吉达的鞑靼两部。   刘昌祚手下有一万重骑,童贯手下一万新军,景思谊两万轻骑,他们构成中军。   前锋是积极的仁多保忠和四部宁夏军,共计七万游骑。   剩下的蒙根图拉克和吉达为后军,他们带着部众,合计六万帐,属于全家出动,大军的补给牛羊主要都是他们从草原上赶过来的,一边沿着丝绸之路北线前进,一边放牧。   这个速度注定快不起来,刘昌祚也不图这个快,因为前锋中还有在西域地位崇高的活佛吉多坚赞。   西州回鹘二十二城,其中大城六个,伊州、高昌、阏氏、龟兹、彰八里、北庭。   伊州是沙州外第一个大城,城主不但没有抵抗,反而大开城门,捧着图册印信,在州城外匍匐迎接。   城门口围着一大群的老百姓,见到红衣活佛下马,顿时欢呼震天,抱着琵琶、箜篌载歌载舞,欢跳起来。   伊州的男女老幼,八成以上都是虔诚的佛教徒,此外还有景教,拜火教、道教、萨满教,简直就是五花八门。   刘昌祚命令大军就在城外驻扎,只带着活佛和新军入城。   在城主府,童贯填写了空白告身授予了伊州城守,宣布城守为大宋伊州刺史,然后伊州就成了大宋的城池了。   大军还携带了大量的丝绸、棉布、瓷器、铜器,入城之后,大开了三天榷市,从伊州百姓手里换到了大量的牛羊骆驼,各式干粮,然后在城门口拉起铁丝网,麻袋装土垒砌起胸墙,留下五十新军驻防,挥挥手告别伊州,朝下一个城市前进。   西州回鹘“乐多琵琶、箜篌”,“好游赏,行者必抱乐器”。   大军离开的时候,合城老少出城,载歌载舞地相送。   一路都是如此兵不血刃,沿途都有佛教徒奔走相迎,一些虔诚的善信,甚至远从两千里外的龟兹赶来随军,充当带路党。   搞得童贯都没了脾气,老子这是一路旅游还是秣马天山?   不过很快童贯就高兴起来了,过了伊州八百里,在里丝路最大的经济城市高昌两百里外的浮图城,西州回鹘最高统治者——他们也称都护,不过这个都护是音译,意译应当是“狮子王”——甘八尔带领自己的五万骑兵,邀击北路远征军。   冬日绝非骑军远征之时,除了如今的宋军,全世界没有哪支骑军可以做到。   因此当收到宋军即将抵达高昌的时候,甘八尔不由得大惊失色,不顾严寒,带领自己的人马从天山北麓的北庭穿过天山,终于在大军抵达浮图城的时候拦住去路。   一场遭遇战就此展开。   宋军的马有精料,前锋是原西夏悍将仁多保忠带领的仁多本部军和宁夏四路军。   光前军人数都超过了甘八尔的全部军力。   时逢天寒,甘八尔的骑军弓弩皆不能张,马匹也是最羸弱的时候,战力大打折扣。   宋军连马匹都有棉袍,仁多保忠的轻骑全部都有棉衣、皮甲、羊皮帽子、手套,战马一路每日有三斤精饲料添加到干草里,虽然同样无法张弓,却有鹤胫弩,冬日里战力几乎不受什么影响。   宁夏精骑本来就是吊打西州回鹘的存在,如今武装到牙齿,六万精骑几乎是将五万西州回鹘围着狂射。   待到童贯率领的新军赶到,战局再无任何悬念。   战机难得,宁夏精骑已经将甘八尔大军困住,童贯命新军直接驾着厢车撞阵!   上百辆厢车就这样冲入甘八尔的大军之中,新军战士们在车上用连机铳、震天雷瞬间就将甘八尔的骑军打得炸了窝。   等到刘昌祚赶到肺都气炸了,明明稍微施展战略就能包围全歼五万大军,现在变成了赶羊!   甘八尔见势不妙,也不敢再回北庭,朝高昌逃去。   高昌城守李延庆本是汉人,直接关闭了城门不接纳甘八尔,甘八尔无奈之下,只好带着残兵,狼狈投奔黑汗。   十一月,庚寅,西路军占领浮图城,高昌城守李延庆遣使纳降。 第一千六百七十三章 念书   大军拿下高昌之后,刘昌祚停留了一个月,分遣红衣僧众传檄龟兹、阏氏,又因为鞑靼两部闹腾要军功,遣蒙根图拉克和吉达穿越天山为大军前驱,攻袭北庭和彰八里。   龟兹和阏氏是佛城,两地城守喜迎“佛军”,打开城门迎接。   高昌是丝路上一座大城,商贸非常发达,李延庆早就封存了府库账档,童贯清查高昌库房,发现了一百五十万枚金第纳尔。   这是西域流行的货币,来自塞尔柱帝国,一枚金第纳尔为四点五克,西州以商业立国,库里竟然存放了价值两百万贯的黄金!   发财了!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却让北路几位大宋军将心惊肉跳——蒙根图拉克屠北廷!吉达屠彰八里!   山北是甘八尔的本部所在,甘八尔带领精锐尽出决战,山北其实非常空虚,只剩老弱,但是山北回鹘彪悍异常,据城而守,绝不投降。   然而鞑靼人比他们还要凶悍,蒙根图拉克和吉达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伊州城外宋军垒麻袋做工事的方法,用麻袋盛土垒成土坡,有良好的甲具防护,鞑靼人只付出极小代价就攻上了城头。   鞑靼人的规矩,对于乖乖投降的部帐城池,一般不轻行屠戮,但要是敢聚城而守,城破之后就是一个字——屠。   高过厢车车轮的男丁,被尽数杀死,剩下妇孺尽数驱赶出城,成为两部的战利品。   刘昌祚和童贯率领新军和轻重骑兵将两部给围了,将两人叫入帐中痛骂一顿,然后才想起来,人家是“志愿军”,自己是“观察团”,理论上两部人马并不归自己管辖。   但是这些只是场面上的花活,刘昌祚和童贯也不敢怠慢,联名上表请罪。   吉多坚赞一直在山南安抚佛众,闻信也不禁痛心疾首,带领僧团赶赴山北,主持救济和放赈。   事情到此反而麻烦了,还是童贯心眼多,建议说既然事情都已经做下了,干脆留下蒙根图拉克和吉达镇守两个城市,用他们的凶名继续保持威慑,大军加快速度,出彰八里沿伊丽河攻取伊宁,抄黑汗王帐八剌沙衮的后路!   刘昌祚想想也只得如此,于是留下两部镇守两城,保护僧团,自己带足辎重给养,千里奔袭,戴罪立功!   心惊胆战之间,加上战局过于轻易,以至于两人都忘了自己刚刚率军夺取了西州回鹘全境,为大宋拓地三千里!   相比后期手忙脚乱的北路军,南路章楶一路,就可谓有章有法,意态闲暇。   从沙州阳关出来,章楶与郭景修、巢国栋率领一万新军,三万图干部,四万宁夏四部军,以及六万青唐吐蕃、祁连回鹘,优哉游哉地占领了罗布泊西南的大屯城,然后一路行军经过约昌,抵达于阗。   沿途都没有抵抗,虽然大屯城和约昌城名义上是黑汗领土,但是早就被于阗隔离在东面,从苏油还在宁夏的时间里,实际上就已经入宋。   一路上章楶还有时间调教军士,整合战力,研究战法。   等到了于阗,尉迟威又率领自己的三万骑军加入。   南路一共十七万大军,浩浩荡荡向八剌沙衮杀去,沿途守军不敢抵抗,纷纷撤退,向八剌沙衮奔逃。   章楶也不追,将斥候放出一百五十里外,连续占领了鸦儿看、疏勒、乌兹根。   乌兹根就是汉代的大宛,汉武帝打到的最远的地方。   一路只遭遇了轻微抵抗,都不用出动中军,斥候们便将之剿灭了。   但是章楶知道,这些只是黑汗王哈桑诱敌深入之计,决战在自己渡过药杀水不久就会到来。   于是他干脆驻兵乌兹根,等待后路给养抵达,并派遣斥候远出西方,打探塞尔柱的反应。   ……   汴京城,孟家小妹崽最近给赵煦找到一本书,赵煦这些天里读得津津有味。   春光明媚,高滔滔和向太后、朱太妃正在准备育蚕,要淘洗簸箩、检查蚕山,事情倒是不少。   赵煦就捧着一本书,给三位讲解书中的内容。   “高昌地无雨雪而极热,每盛暑,居人皆穿地为穴以处,飞鸟群萃河滨,或起飞即为日气所铄,坠而伤翼。屋室覆以白垩。雨及五寸,即庐舍多坏。”   向太后不禁讶异道:“哎哟,那样的地方不是阿鼻地狱吗?却怎么还能住人?”   “不是啊。”赵煦说道:“那地方好着呢。刚刚说得是天山之南,天山之北可是好地方。”   说完继续念道:“北庭有水,源出金岭,导之周围国城,以溉田园,亦作水硙。”   “地产五谷,惟无养麦。贵人食马,余食羊及凫雁。”   高滔滔问道:“贵人食马?那里的马这么多吗?”   “多。”赵煦说道:“娘娘你听啊,‘地多马,王及王后、太子各养马,放牧平川中,弥亘百余里,以毛色分别为群,莫知其数。北庭川长广数千里,鹰鹞雕鹘之所生,多美草,不生花,沙鼠大如兔,鸷禽捕食之。’”   “乐多琵琶、箜篌,出貂鼠、白氎、绣文花蕊布。俗好骑射。妇人戴油帽,谓之苏幕遮。用开元七年历,以三月九日为寒食,余二社、冬至亦然。以银或鍮石为筒,贮水激以相射,或以水交泼为戏,谓之压阳气去病。好游赏,行者必抱乐器。”   “北庭北山中出硇砂,山中常有烟气涌起,无云雾,至夕光焰若炬火,照见禽鼠皆赤。采硇砂者著木底鞋取之,皮者即焦。下有穴生青泥,出穴外即变为砂石,土人取以治皮。”   说完停了一下,对几位娘娘解释道:“这硇砂我估计就是芒硝。”   “城中多楼台卉木。人白皙端正,性工巧,善治金银铜铁为器及攻玉。”   说完又跟几位娘娘解释:“西昆玉工极为精巧,以前非我朝可以匹敌,直到苏颂改良琢玉机械后,国中玉匠方胜西昆一筹。”   “高昌玉工,与西昆同出一脉。”   高滔滔将簸箩取出来晾晒:“国朝取长安,曾经得到过几件玉器、玛瑙器,极为精湛。帅臣送入,将作监以为鬼工,传为昆吾刀法。现在看来,估计其实就是哥儿说的西昆玉工了。”   赵煦觉得自己可以叉腰得意一会儿:“如今南海诸国,却以大宋将作监的手艺为神技了。”   “几件玉器,也值不得多少。”高滔滔叹息一声:“司徒在河北使民亩增三石,那才是真正的神技。”   赵煦点头表示同意,继续念道:“……佛寺五十余区,皆唐朝所赐额,寺中有《大藏经》、《唐韵》、《玉篇》、《经音》等。”   “居民春月多群聚遨乐于其间。游者马上持弓矢,射诸物,谓之禳灾。有敕书楼,藏唐太宗、明皇御札诏敕,缄锁甚谨。”   “复有摩尼寺,波斯僧各持其法,佛经所谓外道者也。”   “所统有南突厥、北突厥、大众熨、小众熨、样磨、割录、黠戛司、末蛮、格哆族、预龙族之名甚众。国中无贫民,绝食者共赈之。人多寿考,率百余岁,绝无夭死。”   高滔滔点头:“如此说来,高昌本也是一片乐土,却因教义之争分崩离析,这就是季氏之忧了。”   赵煦说道:“也没有那么好,既然有需要共赈的绝食者,又何来国中无贫民之说?此句本就不通。”   “我北路大军不战而收山南诸城,包括高昌城守李延庆,闭门不纳国主甘八尔,说明天山南北,矛盾日久,且颇为尖锐。”   高滔滔未置可否:“继续念书吧。” 第一千六百七十四章 高昌   赵煦说道:“高昌国王,自称‘阿斯兰汗’。阿斯兰在回鹘语中意为狮子,因唐朝曾将公主嫁给回鹘可汗,曾在高昌设立西州,所以他们在朝贡的国书里,一般自称是‘西州外甥师子王’。”   “太平兴国六年三月,狮子王来贡,太宗于五月遣殿前供奉官王延德与殿前承旨白勋二人为使,率百余人的使团回访高昌,自夏州渡河,经沙碛,历伊州,望北庭万五千里。历时四年的艰辛跋涉,于雍熙二年使还,撰了这本《西州程记》以献。”   “当时河西走廊尚为甘州回鹘所占,王延德一行无法通过。只有向西北取道鞑靼,于次年四月抵达高昌。”   高滔滔将向太后整理出来的簸箩浸泡到石灰水里,闻言就不禁皱眉:“这道路可太远了,也不知章学士他们如今到了哪里。”   赵煦说道:“好叫娘娘得知,如今和那时候不一样,于阗在我控制之下,相较当年从夏州出发,我大宋国土已经西进了五千里。”   “章学士他们出发之处沙州,到于阗三千里,这段路程安然无恙;童贯他们的北路,从沙州到龟兹,也是三千里,一路都是崇信佛教的城市,因此这段路也不用担忧。”   高滔滔立即纠正:“童贯乃是监军,军臣正帅乃是刘昌祚,官家言语可要小心,不然谏官又该说官家亲近侍而远正官了。”   赵煦不禁有些无语:“我连童姥姥的面都没见过几次,他一直就在外统军,哪里说得上亲近,就是记住了他当年宣称要秣马天山的典故。”   说起这个向太后就不禁好笑:“汴京城百姓里促狭鬼也多,或者也是天意,这天山童姥的外号,还不就应了真儿了?”   朱太妃看着日渐显露出君王之气的英拔儿子,心满意足,手中拿剪子剪齐草杆,只微笑不语。   母子俩这样相对的时光,极为难得,就连赵煦欲日日问起居,都被她拒绝了,要求赵煦十日一次,不能和太皇太后、太后同例。   就听赵煦快速翻着书本,一边说道:“时值高昌国师子王正避暑于夏都北庭,以其舅阿多于越守国。”   “阿多闻讯后大宋宋使团到来,派遣官员致意,几天后接见了王延德一行,其礼颇恭敬,又遣人快报狮子王。”   “师子王乃邀王延德赴北庭面晤。王延德等又历交河州,凡六日至金岭口,宝货所出。又两日至汉家寨,又五日上金岭。”   接着念道:“过岭即多雨雪。岭上有龙堂,刻石记云小雪山也。岭上有积雪,行人皆服毛罽。度岭一日至北庭,憩高台寺。”   “其王烹羊马以具膳,尤丰洁。其王及王子、侍者皆东向拜,受赐。旁有持磬者击以节拜,王闻磬声乃拜,既而王之儿女亲属皆出,罗拜以受赐。”   “遂张乐饮宴,为优戏至暮。明日泛舟于池中,池四面作鼓乐。又明日游佛寺,曰应运泰宁之寺,贞观十四年造。”   高滔滔到这是方才首肯:“说到底,还是贪图使团的宝货,方才如此殷勤。之前说其国无贫民,不可取信。”   向太后有些被地名搅晕了:“北庭不是说在天山之北吗?这金岭又在何处?”   赵煦放下书本解释道:“好叫娘娘得知,北庭在天山之北,金岭以南,中间的数千里丰美草场,就叫北庭川。”   “这金岭乃是高昌国与鞑靼的分界,山有金岭口小道可供穿行,当地人称其为‘他地道’,意思是穿过这条道,就跑到别人的地界去了。”   向太后喜滋滋地赞道:“看看咱们哥儿这学问,万里之外两他国分界间的小道都知晓。”   赵煦笑道:“那可不是平凡的小道,那可是高昌国与鞑靼贸易的重要通道,高昌以商业立国,地处丝路要冲,与黑汗、大宋、鞑靼、西域诸城邦贸易,虽然不可能如书中所言这么好,在西域当也算是富庶。”   “我朝河西大豪陈慥,行商西域,顺便为大宋绘制地图,搜罗情报。这些都是河西制置司根据陈慥的资料整理汇集,送到军机处的。”   陈慥不是官员,高滔滔听着这名字都觉得陌生:“此人乃王韶、巢谷一流的英雄?”   赵煦点头:“陈慥乃先帝名臣陈希亮之后,汴河飞桥就是陈公的发明,大苏出仕之初,就是在陈公手底下做的通判。”   “说起来陈慥、巢谷,都是大苏的眉山同乡,情同莫逆。二人与司徒也是好友,当年司徒入大理擒侬智高,却是陈慥、巢谷随行。”   高滔滔赞道:“何眉山人才之盛也!”   朱太妃却终于听明白了些干系,犹疑问道:“这个陈慥,莫非就是陈季常?”   赵煦笑得拿书的手都在抖:“河东狮吼,正是此公。”   “哎哟?!”高滔滔讶异至极:“我还以为陈季常乃是畏怯软懦,畏妻如虎之人,不料竟是如此伟丈夫奇男子!”   “这英名不得流传,惧内之声反倒天下皆知,大苏可真是害人不浅!”   赵煦更是笑得不行了:“要说惧内的伟丈夫奇男子,天下又不是只有陈季常一人……”   殿中众人都是秒懂,不由得轻笑出声。   高滔滔笑过之后,却又轻咳一声:“司徒于官家有傅保之恩,这样的混账话,以后不可再提。”   赵煦转了转眼珠子:“呃……孙儿说的是漏……苏子衡。”   高滔滔不禁好奇:“漏勺又怎么了?”   赵煦笑道:“娘娘不知道吧?汴京时报上登的那首词,却不是苏子衡手笔,乃是他小师妹所作。”   “苏子衡在蒲涧游赏的诗会上被广州士绅们逼得急了,拿出来应景,下山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写信回京,跟自己小师妹解释此事儿,可不敢耽搁,哈哈哈哈……”   向太后也不禁好笑:“这不是什么样的竹子下出什么样的笋儿?”   高滔滔却问道:“李家姑娘不但精于数算,连词作也不逊柳、秦,竟是女中丈夫,不过……官家却又如何知晓此事的?”   “呃……”赵煦不禁傻了:“这个……是苏子衡的好朋友,啊不是椅子哥告诉我的。”   说完又赶紧拿起书本:“刚刚还没读完呢……‘当时契丹使者亦在,说师子王曰:‘闻汉遣使入鞑靼而道出王境,诱王窥边,宜早送至鞑靼,无使久留。’又曰:‘汉使来觇视封域,将有异图,王当察之。’”   “这话被王延德所知,即对师子王曰:‘契丹素不顺中国,今乃反问,我欲杀之。’后因师子王一再劝阻而作罢。”   向太后讶异道:“这个王延德,还是班超一流的人物?”   “哪里是班超一流人物。”高滔滔冷笑道:“王延德少事晋邸,因得进用,使还有功,授崇仪副使,掌御厨。”   “与宰相张齐贤善,因国子博士朱贻业通言齐贤,求免掌庾,希求进用。”   “齐贤为言之,上怒曰:‘延德愿掌仓以自效,未逾月,又祷宰相求免,何也?’因召而诘之。”   “延德自言未尝遣贻业诣相府有所求请。上疑齐贤不实,召贻业至,贻业又讳之,齐贤耻自辨,因顿首称罪。”   “上怒,即以延德领懿州刺史以宠之。”   “因其以攀附得官,倾险好进,为时人所讥。”   “欺君卖友,陷上于恶,前后差异,判若两人。”   “真宗即位后,念其久事先帝,前使西域,冒寒不汗,得风痹疾,艰于步履。乃转左千牛卫上将军,充使如故。”   “后知青州,却在为宫中购物时克隐差价,中饱私囊,降授左武卫将军,久病落籍。”   “后遣家人诣登闻鼓院求肯,真宗终念其前功,复授左千牛卫上将军致仕。”   “所以说啊,人是复杂的,非有六祖之通明,便当效法神秀,‘时时勤佛拭,勿使惹尘埃’。方为诚心正意。”   这就是懿旨教训了,向太后,朱太妃,赵煦皆放下手中东西,束手礼敬:“谨遵太皇太后教诲。” 第一千六百七十五章 功罪   才说到这里,就见到殿外内官张士良疾步而来:“启禀娘娘、官家,韩枢相、晁军机言有西路紧急军情奏报,于合门请旨求见。”   “说了是什么事吗?”高滔滔问道。   “这个……小臣不敢打听,不过听韩枢相说,是北线刘昌祚、童贯发来的请罪折子。”   “啊?”赵煦不禁大急:“他们败军了?”   “呃……倒也不是,晁军机没说下文,小臣也……”   高滔滔对赵煦说道:“哥儿赶紧随士良去吧,揪着他打听作甚?我随后就来。”   赵煦匆匆走了,高滔滔看着赵煦的背影:“咱们哥儿,长大了……”   向太后说道:“是啊,十五了,这几年个头长得快,每年都要制新衣,不然就不合身了。”   高滔滔笑道:“老身不是说这个,刚刚漏勺用自家师妹词作的事情,他如何知晓的?以陈梧端静的性子,会告诉他这些?”   “所以啊,不是漏勺的好友告诉他的,只怕……是李家姑娘的好友,告诉他的也说不定。”   向太后说道:“端仪日日在我身边跟着,太皇太后你放心,出不了辱没天家的事儿。”   高滔滔说道:“孟姑娘的脾性我是喜欢的,两个孩子也到了可婚的年纪,要不就在今年择个日子,让他们成亲吧。”   向太后就作奉佛状:“阿弥陀佛,娘娘总算是开了这个金口了,哥儿啊,可就差当我是戏文里边,隔断董永七仙女的王母了呢。”   说完转头问朱太妃:“妹妹你说是不?”   “哥儿他怎么敢?”朱太妃微笑道:“就算孟姑娘没进宫的日子,哥儿也要日日问太皇太后、太后起居的。大宋最重孝行,天子自当以身作则,成为士民榜样。”   “至于哥儿的婚事,有太皇太后、太后关怀做主,真真是寻得极好的新妇。”   高滔滔却叹了口气:“先散了吧,我去看顾官家。”   ……   武英殿,韩忠彦、晁补之正在跟赵煦汇报,吕大防、刘挚、章惇、苏辙也在。   等到高滔滔到来,群臣齐问起居,赵煦又将事情和高滔滔转述了一番。   高滔滔未置可否,先问:“诸卿是何意见?”   吕大防首先说道:“屠城乃至不仁之举,堂堂王师,岂可造此罪孽?刘昌祚、童贯,合该严惩。”   刘挚说道:“此事乃武臣中官约束不力,终是军中少文臣主事之故。之前章楶定下的南北并进之策,北路本就师出无名,西州回鹘与黑汗作为不同,实无可征之理,如今又施行暴虐,这让西域诸城如何看待我朝?”   “臣请召回北路不义之师,劳民伤财,毁败声名,此智者所不为也。”   “笑话!”章惇被吕刘二人都气坏了:“之前定议南北并进,我就提出巢国栋的图干部与仁多部应该互换,巢国栋乃我朝进士,就是文臣,却是你们认为图干部与北路高昌商贸密切,需要防微杜渐,今日却怪没有文官制衡?”   “前方帅臣,就是被文官弄得怕了,鞑靼两部屠城,就吓得赶紧请罪,你们都还没有明白过来吗?以屠城收官,虽然不完美,但是到此事为止,我北路大军,已然收取西州回鹘全境大小二十二城,拓境三千里!唐设北庭都护府,也未过如此!”   “此等大功不论,先追究武臣细过,岂有是理?”   吕大防怒道:“兴不义之师,暴于数千里之外,又岂能持久?臣恐此事之后,天山南北,遍地烽烟!”   “宋收西蜀,残暴人民,其后蜀中于我心背,反叛接踵,士子不入朝数十年!而宋收钱塘,仁礼钱氏,至今百姓称颂,人才辈出。”   “司徒征南海,平宁夏,行仁布义,故土人皆感其德,数年之间翻然大治,利弊还不是立见?”   章惇说道:“左相要搞清楚,屠城的是白鞑阻卜两部,他们隶属于辽。”   “这两部屠城,与我大宋何干?宋军知情之后,不是连夜出抵山北,制止此事?”   刘挚说道:“右相这话不妥,此乃搪塞辽朝诘问的借口而已,殿内谁人不知?”   “君子端正自省,岂可以搪塞之语为己开脱?”   “北路大军,实乃刘昌祚、童贯主事。此事不惩,何以警后来?”   章惇冷笑:“那请问左相与侍郎,此事如何处置蒙根图拉克和吉达?行军中五十四律而斩之?”   “如果不能处置此二主犯,却处理受他们牵连的帅臣,这能够叫做公允?拓地三千里尚不得功赏,军中得无怨言?!荒谬至极!”   吕大防和刘挚顿时语塞了。   “章惇。”赵煦突然开口:“就事论事,休要激奋。”   呃,老毛病又犯了,又失分了。   章惇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躬身:“臣失仪,臣与陛下请罪。”   西征北路,其实跟章惇一毛钱关系没有,不过他是鹰派,早就看不惯朝廷这种唯唯诺诺,又当又立的做派。   在他看来,嚣张如秦皇汉武,鞑靼两部,才是大快人心,所谓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最讨厌就是那种我跟你说虽远必诛,你却跟我扯逢赌必输,对就是苏明润那种人!   因此偏要横插一杠,还越说越大声,就差指着吕大防鼻子痛骂了。   然而章惇料想不到的是,赵煦如今正在中二年纪,虽然表面上稳如老狗,那是得自己爷爷遗传而来的扑克脸,和跟自己偶像学来的狗狗祟祟的加成。   但是内心深处,早已经高喊了几次“章爱卿骂得好!”连加了好几次分了。   右相和左相、侍郎争得面红耳赤,殿中其余几人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高滔滔这才说道:“枢相、军机、苏侍郎,也都说说吧。”   韩忠彦说道:“就如右相所言,此战平吞西州,攻略北庭,取二十二州,拓地三千里,未费吹灰之力,未伤损我正军一人,这是大功,大战绩。”   “当然,屠城是绝对不能允许的,不过这也是刘昌祚布置上的失误,毕竟谁都想不到鞑靼人会如此残忍。”   “此乃蛮夷之行,但鞑靼本身就是蛮夷,之前不教,之后就不能猝诛,何况他们还是我们对抗辽国的重要棋子。”   如今章楶的谋划已经渐渐向下层解密,两制上官员差不多都已经知道此战武装鞑靼的真正意图。   韩忠彦继续说道:“但是理论上他们就是辽国藩属,刘昌祚坐镇山南高昌,一时间约束不到山北的北庭和彰八里,却也正常。”   晁补之的战略眼光要高一些:“其实此事的影响,不一定就如吕相所想的那么坏。”   “大家看地图就可以知道,西州水草最丰美之处,就是千里北庭川。”   “这里本来是天山北路重要的丝路,但是却被狮子王堵绝山口,将之作为自己本族的牧场。而山南的牧民,却不得进入,商贾行商,也只能走天山南面的戈壁绿洲。”   “除了东西方向,就只有一条山谷可以通到山南的高昌,狮子王是将山南诸城当做肥羊,作为自己在丝路上的摇钱树,取赋税经高昌中转,建立自己在北庭川内的乐园。”   “这就是王延德出使北庭川时,以为‘北庭无贫户’的真正原因,也是我大军对山南诸城,传檄而定,无一肯为狮子王守城卖命的原因。”   “刘昌祚在三千里外请罪,快马飞报沙州,再由苏元贞转呈电报,我们收到也在七日之后。”   “如今狮子王西遁,与哈桑合流,两城已屠,事已至此,无可挽回。”   “好在大军已经取了北庭川,只需要以少量兵力守住四处谷口,便如四关之于关中,此秦霸汉兴之资也。”   “善加经营,北路有北庭,便如南路有于阗为基业,王师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再无劳师忧患。”   “所以我认为,刘昌祚、童贯虽然处事粗疏,然功不可没。” 第一千六百七十六章 决战   苏辙说道:“出了屠城事件,朝廷是一定要降责的,不如薄责刘昌祚,童贯,命其戴罪立功,严肃军纪。同时认下他们这次克城的功绩。”   “不过也要教诲鞑靼两部头人,告诫其不可再造次。”   章惇说道:“北庭川四固之地,水草绝美,马匹骏壮,乃是比删丹还要优良的牧场,让狮子王本部妇孺继续留在那里,不太妥当。”   晁补之说道:“右相此言有理,要消弭影响,其实很简单,就是许利。”   “只需要许西域诸城邦百姓,如北庭川安业,许丝路商贾,走条件更好的天山北路,反狮子王之前独霸丰美之道而行之,必定尽皆欢悦,无复惊惧。”   苏辙继道:“至于狮子王本部妇孺,可移往甘、肃等地,配与牧民,妥为安置,分其众而散其心,又处于内地,归辖州郡,则不至于乱。”   几位大臣你一言我一语,几下便将事情料理分明。   高滔滔叹息道:“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这样,慈善基金再拨给苏元贞五十万贯,让他妥为安置。”   苏辙说道:“还有一点,应当让刘昌祚和童贯放胆静心,勠力报效。拿下高昌、北庭,都不见奏报户籍田册金宝数目,处事已经有些慌乱了。”   晁补之对赵煦躬身道:“为臣这就去军机处,可能奏报已经到了。”   不多时,晁补之拿着一份奏报回来:“果然,苏元贞转奏,大军克西州回鹘二十二城,计获人户五十万帐,骏马四十三万匹,牛羊无算。”   “宝货不论,光金币价值,高昌就有两百万贯,北庭和彰八里各一百万又奇。”   “童贯另奏,在北庭北边的金岭,获汗血宝马百余,鬃毛如金丝,肤色如赭缎,兔首龙姿,肩高尽过五尺三寸。已命牧民送往沙州,不日将至京师。”   “胡闹!”高滔滔立即说道:“听苏轼讲过,禽畜皆有地性物候所依,跟地面纬度颇有关系,需要慢慢移养,逐渐适应,不然容易水土不服。”   “汉武帝获汗血宝马,也未闻中原留有遗种。”   “这些马如此宝贵,应当立即派遣司农寺、皇家农学院的畜牧专家前往金岭,妥为繁衍,渐次东移,使如甘薯玉黍一般,终成中土之物。”   “朕与官家,固非好大喜功如秦皇汉武;王师远惩,也是为了解佛子善信之倒悬。何须他献这样的殷勤!”   群臣尽皆感佩俯首:“太皇太后、陛下圣明!”   ……   二月,乙卯,南路大军资储已到,章楶留郭景修统帅青唐吐蕃、祁连回鹘,并宁夏四路军,赶着牛羊壮大声势,朝药杀水逼近,兵锋直指八剌沙衮。   渡过药杀水,离八剌沙衮就不过六百里草原。   如今青草已经开始冒头,随军的大量牛羊不缺草料,马匹经过半月调理重新变得强壮,而黑汗王军的战马却才刚刚开始恢复,正是进兵的良机。   黑汗王哈桑诱敌深入,歼灭宋军于药杀水北岸的计谋,却因为药杀水的阻拦和章楶在乌兹根的故意停留,被打乱了节奏。   而且宋军选择在冬日带着饲料进军,让被季节限制在丝路绿洲的黑汗部落毫无办法躲避,只能沿着丝路通道朝八剌沙衮聚集。   羊马在冬日被迫转场,又没有宋军那样的手段,损失巨大死了一路,等到抵达八剌沙衮已经成了两手空空的饥民,不但没有让哈桑的力量得到加强,反而成了沉重的负担。   那些冬场理所当然都被宋军占据,一路慢慢赶着牛羊过来,不疾不徐,很有章法。   过了这个月,牲畜会重新变得强壮,但是黑汗王已经扛不住了。   而且他也知道,宋人不会给自己这样的机会。   因此双方选择的决战时刻,都在二月的末尾。   得知宋军终于动了,哈桑再也按捺不住,携王子阿赫马德、狮子王甘八尔,尽发十五万大军,前来决战。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宋军停留期间,哈桑曾经派遣使臣前往塞尔柱,希望那个同样信仰天方教的大国能够拉自己一把。   然而使者送回来的消息比依息渴尔海上的寒风还要凌冽,塞尔柱刚刚死了老王,几位王子为了王位正在相互攻伐,萨末犍的回鹘同宗西汗王一日三惊,闭城自守,他都指望不上,更别指望塞尔柱的突厥蛮子了。   而且听说塞尔柱更西边的异教徒正在组织大军,准备东征大马士革,就算塞尔柱政局重新平定,也还得先应付那头,根本不顾上哈桑。   如今的哈桑就是寄希望于宋军经历了五千里远征之后,已经师老兵疲,不堪一击。   丁巳,郭景修抵达药杀水边,哈桑命阿赫马德率领“古拉姆”潜伏在北岸的地平线后,准备利用无敌的重骑,给半渡的宋军致命一击。   然而战役还没有开始,噩耗传来,远在西北六百里外的白水城,被宋军攻占!   原来章楶命大军佯动,自己率领新军和精骑,远远绕到药杀水的下游四百里渡河,然后长驱两百里,一举占领了黑汗通往花拉子模的要地白水城。   药杀水如今还在冰封,但是河冰已经非常脆弱,不能过马,哈桑倒是非常担心宋军从上游水浅处渡河偷渡,还特意派了甘八尔去镇守。   哈桑不知道章楶的厢车可以拆卸成车板,又有大量牛皮制作浑脱,可以利用浑脱与厢车构建起带护板的浮桥通道,让人马安然渡河。   占领了白水城,药杀水就再无天堑作用,章楶率领精骑,一人三马,急速东进,直扑八剌沙衮!   哈桑在自己的主场反倒是变成了疲军,经历了一个残酷的冬季,黑汗三分之二的人马牛羊都被宋军驱赶聚集在八剌沙衮,一旦有失,这个国家就亡了。   在狂奔三百里后,哈桑终于在命中注定的一处地方,与已经修整了半日的宋军相遇,随即发生了激战。   怛罗斯。   天宝十年初夏,大唐安西都护高仙芝的安西各镇军队主力七万人,饮恨于此,被大食名将齐雅德·萨里率领的大食河中诸国联军十五万人,打得大败。   以步对骑,凭借着纪律和战术的优势,高仙芝率领远征唐军与大食军队苦战了五日之久,不分胜负。   但到了第五天傍晚,唐朝盟军葛逻禄部队突然叛变,从东北方向高仙芝军队的后方发动了袭击。   阿拉伯军队趁唐军阵脚已乱之机,以重骑兵突击唐军阵线中央,致使唐军全线溃败。   在撤退的路上,另一个唐朝盟军拔汗那的部众在前,人畜塞路,令高仙芝不能乘马而过。李嗣业命诸军“前驱,奋力挺击之,人马俱毙,胡等遁,路开。”   高仙芝最终只率领数千残部,踏着友军的尸体,黯然回到安西都护府驻地。   号称“天下精兵之最”安西唐军,在此战中损失惨重,几乎全军覆没。   而这一次,两军来了个位置交换,章楶以逸待劳,重新组装起厢车,占据两侧有利地势,只让巢国栋率领图干部部分精骑居于阵中,持弩守护。   更多的骑军,则隐藏在身后地平线下。   时日过午,光线有利,连这些都被章黑心算计过了。   哈桑的十五万大军已经被章楶的鬼手调度得七零八落,能跟上他来到这里的,不足四万,大量的仆从军和王子阿赫马德率领的重骑,都被抛在了后面。   黑汗骑军的战术,从来都是进攻再进攻,宋人的布置是两翼坚实,中间薄弱,以他们骨子里的勇猛,立即就选择了当年大食军队唐军的战略,朝大宋中军发起集结冲锋!   看似美味的诱饵,往往包含着剧毒。   于是他们再次落入了章楶的圈套。 第一千六百七十七章 大胜   疲惫的马匹冲入了地雷阵中,瞬间引爆了数枚地雷,完美的阵型立即变得混乱四散。   而爆炸声同时也是敌军进入交叉射击区的信号,两侧厢车上的新军战士立即开火。   与此同时,后方数百米外山坡上的七十毫米滑膛炮也开始了炮击。   滑膛炮发射出的榴弹以恐怖的高速射入骑阵,然后在延时印信的激发下凌空引爆,数百枚小钢珠和弹片凌空飞溅,钢铁的狂风暴雨瞬间就扫去一片地域的生命。   哪怕是最强悍的冷兵器军队,在如此威力的阵地面前,都只有徒劳摧折的命运。   为了这次战役,章楶准备了一年,行军了三个月,停留了一个月,真到决战的时刻,前后不过短短一刻钟。   怛罗斯河畔的这一刻钟,收割了一半黑汗精骑的性命,宋军阵地前方数里,躺满了黑衣骑军和骏马的尸体。   黑汗军崩溃了,跟随哈桑火速抵达这里的,都是轻骑精锐,拥有军功爵的‘伊克塔’。   他们都是地方的小领主,身上是皮甲或者锁子甲,外罩丝袍,武器多为自备的弯刀和长矛,还有弓箭,其实也颇为精良。   但是正因为是小领主,有老婆孩子热炕头,其战心甚至连被宗教情绪煽动起来的流民军都不如。   这种恐怖的战局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天罚,等到潜伏在车后的图干部骑军集结在巢国栋背后,开始发起冲锋的时候,哈桑的残军抛弃了还在血泊中呼号的战友,以及自己的君王,开始四散奔逃。   其实都不用主动,被炮火惊吓的战马自己都掉头逃了。   这一战实在是乏善可陈,也没有出现一个英雄。   无论是宋军还是黑汗军,都没有。   唯一的亮点,大概就是巢国栋在对着一匹躺在地上的雄骏马儿感慨可惜的时候,一个胖子突然坐了起来,吓了他一大跳。   哈桑在第一时间就被炸死的坐骑压在了身下,直接晕了过去,竟然因祸得福,在马尸的保护下捡了一条命!   哈桑看着面前身着骑军胸甲,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再看着从他后方赶来,身着丝绸红袍,带着乌纱幞头,腰环银带,更加文质彬彬的章楶,根本不敢相信是这样的宋人,在不到一刻的时间里,就击溃了他纵横千里的铁骑。   然而文质彬彬的章楶根本就没有留什么后手,也没有丝毫停顿,连战场都懒得打扫,什么首级之功都不要,在傍晚最后一丝光线落下地平线的时候,咬上了已经收到父亲大败消息的阿赫马德。   章楶也同样根本不给心惊胆战的阿赫马德任何思考的时间,直接就发动了夜战!   同样是炮火开道,阿赫马德的军队瞬间就被猛烈的爆炸和无所不在的铳弹击溃了。   黑暗给了无数人生存的希望,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逃,逃离这片被雷霆诅咒的区域。   击溃阿赫马德之后,章楶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命巢国栋带领图干部进驻阿赫马德的大营,布置防守,让新军四散追击溃逃的黑汗重骑,而自己找了一个帐篷,钻进去睡觉了!   待到天明醒来,大局已经底定。   重骑在黑暗中根本就逃不远,失去了仆从服侍的重骑,连上下马匹都困难,在天亮之后,就是新军战士们的纯靶子。   巢国栋这才明白章楶的黑心肠,昨夜那一下就是要让黑汗重骑在黑夜炸锅。   仆从军都逃跑了,剩下的这些铁罐头,只能尽数沦为俘虏!   这次的战果比昨天白天还要辉煌,黑汗最精锐的重骑一万五千人,连同王子阿赫马德在内,一万三千人成了俘虏,剩下两千被打死一千三百多,还有六百多运气逆天,成功解套,消失在茫茫黑夜当中。   元丰七年二月,己未,郭景修轻松渡河,与章楶合军,围困八剌沙衮!   狮子王甘八尔心胆俱裂,率领自己手下和黑汗军残部北遁伊丽河,准备前往达林库尔海躲避,却一头撞到了刘昌祚、童贯、景思谊率领的十万大军跟前!   蒙根图拉克和吉达嗷嗷叫着就率领阻卜白鞑两部冲了出去,围着甘八尔军奔驰狂射,开始施展据说是格日勒图让童姥姥传授给鞑靼族的放风筝战术。   按照童贯的意思,两部本来是要镇守北庭川的,但是两人坚决不干,说是两城现在只剩妇孺,一城留千人足矣,他们要跟着姥姥,戴罪立功。   考虑到后勤的牛羊鞑靼人比较玩得转,最后童贯还是捏着鼻子同意了。   看着兴奋得就跟打了鸡血一般的鞑靼两部,刘昌祚就不禁抽了抽嘴角,对童贯道:“两部人马为了给监军使赎罪,还真是卖力气,钱都不要了……”   童贯想站起身来观看战局,结果一直起身子就“哎哟”一声惨呼,等到撑不住坐回去,叫得更惨,连眼泪痛得都下来了。   这娃在军中玩了一把法制教育,收到朝廷降惩的旨意,童贯召集军中将领,宣读之后,拔剑就要自刎。   惊得一干偏将大呼小叫地上前夺剑,蒙根图拉克和吉达俩壮汉更是哭得更泪人似的,蒙根图拉克抱着童贯大腿大喊,错是俺们犯下的,要杀杀我们好了嘛……   吉达也抱着童贯另一条大腿大喊官家都说了可以戴罪立功,怎么就要杀头呢,使不得使不得啊……   童贯这才长叹一声,说你们俩是客军,又不懂得军中规矩,但是我是监军,刘大帅是将主,这过错只能是我们给你们担起来。   这样,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我和刘大帅,各领五十大板吧。   刘昌祚硬功了得,长期骑马奔驰,屁股上肉厚,挨了五十大板屁事儿都没有。   童贯就不行了,还要行军硬扛,让本就不堪重负的屁股雪上加霜。   不过此事也让蒙根图拉克和吉达两个耿直的鞑靼波诶受到了深刻的教育,更是彻底归心。   两人下定决心,再遇到敌军最好在战阵之上,只要俺们痛杀敌人,多给姥姥争气,官家答应过的戴罪立功,一定会饶了童姥姥这样的好人。   这不好事儿就自己送上门儿了?   鞑靼骑兵发威,甘八尔就惨了。   中间刘昌祚只用重骑撞了一次阵,就彻底打消了黑汗人的抵抗之心。   鞑靼人如附骨之蛆,死死粘连着黑汗军,却又不过于靠近,只用自己手里大宋装备的强弓硬弩远射。   待到黑汗军阵型混乱,才派遣装备有轻便马甲和胸铠的骑兵冲阵。   然后,就是又一次的追亡逐败。   如今的两部鞑靼骑兵介于轻重之间,重前不重后,属于当年环州光屁股铁骑的变体,但是相比重骑兵,人马负重减少了近一半,相比没有铠甲防护的轻骑,却又具备有力的正面保护。   这种装备让鞑靼汉子们很满意,后背就得光着,将后背亮给敌人,本来就不是爷们儿,被射死活该!   甘八尔的残军没有重骑,主要由古拉姆、伊克塔的溃逃仆从军以及征自民间流民军构成,本来就不是什么能打逆风仗的队伍,遇到蝗虫一般的鞑靼人,没什么可观的战力。   新军都没上,鞑靼两部成了此战主力。   两部追亡六百里,最终在达林库尔海滨彻底包围了甘八尔。   甘八尔已经得知两部屠了他的本族,决不投降,被黑汗军将拉得洛刺杀,然后率众投诚。   元祐七年三月朔,春风吹开了药杀水、伊丽河上的轻薄冰面,大宋南北两路远征军,在八剌沙衮胜利会师。   三十万大军欢呼呐喊,万胜之声震天动地。   河西制置使章楶、西域都护刘昌祚、监军使童贯联名上奏,王师全收黑汗、西州两国,拓土八千里,疆域最远抵达了花拉子模海!   狮子王命丧达林库尔海,黑汗王哈桑、王子阿赫马德献国俘降,王师凯旋,不日将送抵京师!   此战大宋取西域两个大国,共计六十余城,获金宝千余万贯,骏马几达百万,人口一百四十万帐!   西域版图,远迈汉唐,华夏军威,达于最盛! 第一千六百七十八章 低调   奏入,赵煦御武英阁,群臣上贺表。   诏改八剌沙衮为安西城,恢复喀什葛尔唐代旧名盘橐城,立安西都护府,以刘昌祚为都护;   于北庭川设四关,西关来远,通伊宁;东关迎宋,通沙州;北关金岭,通鞑靼;南关狮子,通高昌。立北庭都护府,以章楶为都护;   童贯仍任两路监军。   原西域都护府更为河西路,以熙河兰岷路经略安抚使范育为河西路转运使,以林广为熙河兰岷路经略安抚使。   将黑汗历史上治政比较开明,重视文教、耕牧、工技,允许多种宗教在国内共存,被称为“知识和宗教之友”的君主,也就是哈桑的父亲苏莱曼,尊崇为“广智王”,命大军为其造陵,立庙。   在盘橐城重建智慧宫。   喀什葛尔城是黑汗的宗教和文化中心,喀什,就是五光十色的意思,葛尔就是石头房子的意思。   因库罗已经老迈不能起行,特册封艾尔普为京师大学堂经哲学院副院长,“灵经通哲长老”,提举安西智慧宫,传播温和教义与知识。   华夏一族,最善于魔改经典,天理人情,放之四海,都是最容易被人接受的思想。   经过理学天理人情观念改造和丰富过的教义,更有魅力,更易传播。这是苏油在九岁改变二林巫法的时候,就已经得到过彻底验证的事情。   黑汗国本来也有自己的文化,书籍,有回鹘文的《玄奘传》、《金光明经》、《乌古斯可汗传说》。   甚至还有消闲的故事剧本《弥勒会见记》。   还有医学书籍《西州续命汤》。   黑汗医学融合了天方医学、吐蕃医学和华夏医学,甚至颇为昌明先进。   当然,最重要的两部书,却是《喀什噶尔史》,以及长篇诗歌《福乐智慧》。   《喀什噶尔史》,是记录河中地区王朝变迁的历史,其价值不言而喻。   而《福乐智慧》,则是黑汗士人阿吉·玉素甫,见曾经盛极一时喀拉汗王朝分裂为东西二部,宫廷内讧战乱频仍,法度毁坏世风日下,以阐明兴邦治国之道为主题,写下的一部长篇诗歌。   如果直译的话,诗歌的名称应该是“把人们导向幸福的智慧”。   长诗塑造了四个人物形象:国王“日出”,大臣“月圆”,月圆之子“贤明”,以及大臣的族人、修道士“觉醒”。   这四个人,分别代表了“公正”、“幸运”、“智慧”、“知足”。   作者通过他们的对话,在诗歌中表达了他的政治理想和哲学观点。   作者认为,要国富兵强,首先要让人民富裕。   国家应以“公正”为基石,需要良好的法制。   国君对侍臣民,要恩威并用,好好保护,要崇尚知识,尊重学者,任用贤良,并以知识和智慧治理国家。   国君不应该聚敛财富,贪图逸乐,而应广积善德,留下好的名声。   要抑制横征暴敛、贪得无厌,要让百姓休养生息,和平安宁。   全诗长达一万三千多行,经过库罗翻译上呈,相当雅致。   诸如:“明识如麝,同有馨香,其芬其馥,难匿难藏。   麝佩于身,香溢周围,识藏于心,言同心会。”   当读到“暴政如火,残民无度;礼法如水,滋兴万物”时,连高滔滔都不由得感慨:“此西域之《帝范》,旱海之《离骚》。原来黑汗非无大贤,可恨怀王不纳也!”   乃命二都护府寻找玉素甫及其后人,并刊印《福乐智慧》,以回鹘文和汉文双译本作为教材,传播文教。   命章楶开放川谷,许民自往来,自黑汗至沙州,物货十五乃税一。   命苏元贞准备油菜、莱山一号、地丁胶草、良棉、甜菜种子,送往安西、高昌,广为种植。   命河西甘州、肃州组织工匠,在天山南麓仿造河西旱海的方法,营造地下水网,灌溉戈壁绿洲,大种瓜果、葡萄。   应章楶所请,朝廷招募工匠、僧道、秀才、医士、商贾等共一千五百人入西域,传播文教、宗教、技术、医学,促进商业流通。   赐哈桑名蒲知忠,封长乐公,阿赫马德名蒲宁善,盘橐候,命都护府护遣军送汴京安置。   章楶进天章阁大学士,赐金紫;童贯进积石军节度使;刘昌祚加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   赏赐章楶以下诸军将金帛官职有差。   种种措施之下,尤其是当艾尔普抵达盘橐城,宣布大宋将大力支持安西,兴建智慧宫后,西域各地,竟然神奇地安静了下来。   ……   阳春三月,汴京城外,芳堤上桃李纷飞,又到了风光旖旎的时节。   天空上,多了好些的“丝鸢”,用丝绢制作的风筝,做工精巧,争奇斗艳,有的还带着哨子,在天空中嗡嗡作响。   丝绢作风筝,是这几年时兴起来的,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大宋如今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了。   元祐七年的这场大捷,让汴京老百姓有些莫名其妙,甚至还有一些失落的感觉。   年前还那么的闹腾,听说黑汗国离汴京万五千里,国主带甲十五万,横行西域无人能制,就连西夏都在黑汗王手里吃了好些败仗,不敢再向西开拓。   怎么章学士一去,不过半年时间连灭两国,吞地八千里,获金宝近千万贯,良马近百万匹,这尼玛……怎么这么不经打了啊?   《时报》的报道也很简单,只说大军从沙州出发,然后分出阳关、玉门,南北两路进军八千里,在黑汗首都会师,这就……灭国了?   据经常在樊楼喝茶的李学究分析,这场战事里边有猫腻,有不好宣扬的东西,估计是怕刺激到辽国。   因为安西和北庭入宋之后,大宋的版图,实际上已经超过了辽国。   而且对疆土的控制力,大宋远在辽国之上。   大宋有能从汴京直达沙州的五千里铁路,而辽国从南京出发,出了长城就是白鞑靼的地盘,如果从上京临潢府出发,往西千里就进入了鞑靼大部落阻卜部的地盘。   而这两部在蒙司徒赈济之后,和大宋互通有无,如今心向哪边,都不好说了呢。   阻卜、白鞑两部控制的地盘,有两个宁夏三路那么大,西至金山起点,东到析津府外长城口,南到大宋边界,北到辽国西北路招讨军司所在的镇州,东西六千里,南北一千里的广袤的疆域,都是他们的草场。   嘘,低调低调……   中牟,留雁湖畔,苏家庄。   大苏今天要请客。   如今的大苏,在朝云的影响下,也在学佛,但是这货太贪吃,根本不能戒肉。   “尤终日杀鸡。既甘其味,又虞致罪,故每月为转两日经,救拔当月所杀鸡命。其疏云:‘世无不杀之鸡,均为一死’。”以此为自己开脱。   苏油得知后捧腹狂笑,写信给他:“世虽无不杀之鸡,何必杀自我出乎?尤为可笑。”   “人非草木,不解皮囊,无食则不得养性终命。”   “禽畜为生,稻麦亦为生。”   “以禽畜有鸣而哀之,然稻麦无鸣,则可不哀乎?”   “既不得不食,常怀感恩之心可也,何必诡辞开解,尤做此态?”   大苏接信后摇头:“洒脱不羁,吾不若小幺叔也。”   大苏待客,有他自己的一套,如非其人,则盛列妓女,奏丝竹之声聒两耳,至有终席,往往不交一谈。   那些人不知道真相,往往还认为大苏是在厚待自己。   然而大苏对真正的好朋友,却从来不搞这一套,屏去妓乐,只在杯酒之间,终日谈笑。   今天接待的是好朋友,大苏特意先行来到中牟,在庄子上安排。 第一千六百七十九章 阳关引   一艘小艇从京师大学堂方向划了过来,划破田田荷叶,惊得叶下的大鱼拨拉跃水,吓了艇上几人一跳,紧跟着哈哈大笑。   看着庄子码头上的胖子,船头上的中年文士拱手道:“子瞻,这湖里的鱼可是既大且肥,可有备下?做脍却是不错的。”   岸上之人正是苏轼,对着文士拱手:“子厚,如今正是湖鱼产子追尾的时节,你就放过它们吧,庄子上少不了你吃的。”   章惇将船缆丢给大苏牵着,然后跳上岸,和大苏一起拉着,让船上众人下来。   船上当先下来的是一个大胖子,大苏笑道:“顾兄提刑河东,身量见长啊!”   “少给我挖坑!”大胖子一步迈上岸,后边船上的人一阵惊呼,因为船头突然失去重量,都翘了起来。   胖子正是顾临,这货因河东路走私大案被牵累,主动要求去跟着张景宪重立新功。   其后沈括接替张景宪,苏油看着顾胖子相当好用,便将他调到自己任下做提刑。   因为表现突出,朝廷今年重新召回,这带着屠户小名的提刑,大苏是在调笑顾临吃人吃胖了。   身后的晁补之和秦观才跟着下来,大家一路说笑着,朝着庄子走去。   大苏对章惇说道:“令侄这番威震天下,全收两国,然朝中似乎藏着掖着的,处处透着不合理,令人心痒难耐。”   “今日休沐,请子厚和无咎过来,便是要请你们给我细说一番这来龙去脉。”   章惇笑道:“哪里处处透着不合理?”   大苏说道:“四十万大军,横扫西域五千里,不说别的,光这粮秣转运就成大问题,还有我朝在西北的军力哪里来这么多?宁夏三路本土都不顾了吗?”   章惇看着庄子周围:“我说明润这庄子才是处处透着古怪,这庄子有年头了吧?怎么都是新桑?”   “嗨!”大苏说道:“这个不稀奇,明润传给庄户们的法儿。每年秋末,庄户们会将一年的老树枝尽皆砍去,只留下地面上一点桩头,来年会发出新枝。”   “于是这桑树就永远是当年新的枝条,永远一人来高,且浓密茂盛。方便采摘不说,产量也高。老枝还可以留着第二年搞扦插。”   章惇点头:“原来如此,耕织乃我朝立国之本,还真是处处留心,皆学问也。”   说完笑道:“其实哪里有四十万大军,南北两路,不过新军三万,刘昌祚轻重骑三万,八部军四万,图干、仁多两部六万罢了。”   “其余的,都是部落,赶着牛羊随军而已。”   晁补之说道:“长公说的粮秣,其实就是牛羊群。”   “牛群拉着厢车,它们能够携带大量的辎重和饲料,自身也能成为大军的肉食。”   “这是西北蕃人和鞑靼人常用的法子,与我大宋行军之法不同,章学士化而用之。”   章惇说道:“此战之所以能够克捷,其实我朝细作数十年不断刺探情报为其一;以佛法收纳人心为其二;商贸之利引诱之为其三;黑汗王倒行逆施为其四。至于战斗,换做谁去都不难打的。”   大苏自当章惇在凡尔赛,说得轻巧,黑汗带甲十五万,放到哪个时代都是大国,此战只有章楶才打得如此轻松。   主要是俘获了哈桑和王子,要不然,还要艰难。   说起这个,晁补之笑道:“好叫长公得知,如今是三国了,也是大宋洪福齐天,黑汗旁边的塞尔柱分崩离析,几家藩王正相互讨伐。”   “与黑汗国同文同种的西汗见势不妙,为了自保,引章学士为援,愿意为大宋边蕃。章学士这把搂草打兔子,又多添一国。”   众人来到庄子外头一处小丘之上,小丘都是桃花、梨花、李花,落英缤纷,雅致非常。   沿着粗理出来野趣十足的石阶爬上山丘,半山上有个大草亭,可以作酒席。   一边已经支起了柴火灶,庄户们正在料理一口肥猪。   苏家杀猪席可是出了名的,两任皇帝、几位长公主、驸马爷,可没少惦记。   顾临见到就大喜,咽了口口水:“回来之前,在大名府吃过司徒一次杀猪席,当时以为天下至美,不过听司徒说猪肉不够肥嫩,要中牟庄子上的肥猪料理出来才更好,就是这个吧?”   大苏呵呵笑道:“中牟庄子上养的,还是八公当年在眉山培育出来的猪种,叫狮子头。肉质甘美,且长肉极快。”   章惇看着坡下郁郁葱葱的农庄,灵秀的留雁湖,以及对岸规模宏大的京师大学堂,笑道:“正宜花间饮酒耍笑,得一日松快。”   亭中已经布置好了笔墨纸砚,还有一串拍板,大苏笑道:“这串拍板,还是密州秀才王十六送我的,以为我养有歌人,不知其无也。”   “不过也有用,陪傅大士唱金刚经耳。”   傅大士即梁朝傅翕,让佛教融入中国的重要人物之一。   他是居士,有妻有子,常着道冠、僧服、儒履,得首楞严定,并能通儒、道典籍。   最经典的偈语大约就是“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   苏东坡特别欣赏傅大士,曾经为他写过一篇赞:“善慧执板,南泉作舞,借我门槌,为君打鼓。”   佛印也有诗赞他:“道冠儒履释袈裟,和会三家作一家。忘却兜率天上路,双林痴坐待龙华。”   大苏近日在学佛,以傅大士自比,那串檀板精美异常,包浆浓厚,如抹过清漆一般,可见是经常把玩之物。   章惇笑道:“近日士人多写《阳关引》,子瞻这板儿打着唱曲,却也不错,怎么没见你做得一二?”   大苏笑道:“我性子粗疏,终是不耐裁减以就声律,不做也罢。”   这事情是苏油开起的头,听闻河中大捷,苏油写了一首词,晏小山正为朝廷这番大胜后的低调苦恼,找不到话题契入点,立刻将之登载在了《时报》之上。   《阳关引·闻官军收安西北庭遥寄章学士》   风裹红旗裂,岭上城如铁。玉鞍早惯,阳关月,天山雪。   妒太公余策,独与留侯撷。最风流,功名不耻文章热。   虎步啸千里,抒远烈。   剑光寒彻,河中多少雄桀。   觱篥飞清曲,一笑云烟灭。共饮盘橐里,更庆九天澈。   如果不是情绪到了极致,苏油一般极少有词作面世,这首词一出,顿时戳中了士大夫们的爽点。   章楶是文臣,苏油这首词,将之比喻为得黄石公传授韬略的西汉留侯张良。   而且比张良还要厉害的是,章楶乃礼部试第一名出身,文采风流,本是翰苑清华的不二人选,却“功名不耻文章热”,远赴河中,为朝廷立下赫赫武勋。   这可是文人士大夫的脸面,于是大家纷纷唱和,晏小山终于开心了,辟出了一个专版,刊印投稿的佳作。   于是近日汴京城诸多妓馆,皆唱《阳关引》。   说起京中的趣闻,大家都是开心。   朝廷这个月,可谓是喜事连连。   三月,广州奏报城池修造完备,整个广州城用城砖包围了起来,原来的子城、越城、西城连成了一个大城,还增设了两座水门,修造了棱堡。   蒋之奇上报了漏勺引水、造城、让市舶司扭亏为盈三项主要功绩,加上之前的“平叛”,高滔滔下诏,跳过知州,升苏轭为广南东路转运判官。   也是这个月,真太铁路全线贯通,河北四路终于连成一起,真定府的地位凸显了出来,成为河北军工大基地。   有了铁路与水道,真定府基地造出的弹药,一日之间可以送抵雁门、定、霸、雄、保、清、沧前线诸州,新军再无弹药之虞。   还是这个月,诏南北外两丞司管下河埽,令今后河北、京西转运使、副、判官,府界提点,各分认地界,兼管勾南北外都水公事。将河北四路水利,明确划分疆界,各有属官,各负其责。   这个月,大宋的另一件大事也初见眉目——赵煦的婚事。 第一千六百八十章 婚事   早在元丰七年二月,三省、枢密院就进呈了太史局勘婚文字。   堪婚,就是考察待选女生,从适龄的女孩子里选出和赵煦八字相合的,作为初选。   为了防止太史局那帮人做手脚,让赵煦的人选太少,吕大防上奏:“男女年命,卦变得生气,则百事俱不避。只如仁宗戌生,光献辰生,辰戌相冲,亦变卦得生气。”   意思是说,仁宗和曹太后的八字本来就是相克的,但是两人婚后,也算是各自相安。   高滔滔关心的是方案的可行性,问道:“这事体太大,国家不比常人家,如果说不勘婚还罢了,真要堪婚的话,内间谁敢担当?外朝公等执政,又敢担当否?”   吕大防继续出主意:“我们可以先定一个条件,堪婚须门阀之家,先于门阀中勘乃可。”   所谓的门阀,其实就是富商,这是考虑到与皇家结婚,所费不菲,一般小门小户承担不起。   当然大宋的皇后也有好些小门小户出身的,但是大多都有际遇依托,或者不是正婚,或者纳于潜邸,和赵煦这种先当皇帝后结婚的“大婚”,有些不一样。   王岩叟提醒道:“只取门阀恐怕不妥,如不取于勋德之家,则无以服人心。”   王岩叟的意思,是说勋德之家可能没钱,但是女儿却可能出挑,而那些所谓的门阀,好些都是花钱买的,家风不一定就像样。   吕大防也反应过来:“也对,仁宗当年差点误立陈子城家女为后,此也不可不防。”   这是宋仁宗选皇后时的故事,当年宋仁宗选后之后,对亲近的医官阎士良问道:“汝何不贺我?”   阎士良问:“贺何事?”   仁宗说:“贺我选得皇后啊。”   阎士良问:“谁家?”   仁宗回答:“陈子城家。”   阎士良大惊:“子城官职乃奴隶也,有钱人用钱买得之。”   仁宗遽曰:“几乎错了。”   第二天,仁宗以语吕夷简,要求另选。   说起这个高滔滔就叹息:“一事老身也很后悔,没有早着手。前日往问帽子田家,说是家中凡十县主,每五千贯买一个。”   说到这里不由得愤愤不平:“这叫什么话?!国家是要他的钱吗?这算什么门当户敌?”   韩忠彦及王岩叟皆道:“是啊,因此人臣家中,亦求门户,不可不谨慎。”   吕大防说道:“太史局皆小人。如不取门阀,却恐此等人家算计,妄合年命。也得提前提防。”   高滔滔却又改口:“老身与英宗虽不曾勘婚,然仁宗于三命六壬,尽皆通晓。”   老凡尔赛了,高滔滔的意思,是说自己虽然没有明走堪婚手续,却是仁宗亲自给她和英宗堪的婚。   吕大防都要哭了,老太太你要讲道理,如今天底下没人敢主持配这个八字,何况就算神宗复生,他那学渣,也不会这个啊……   过了几天,拿不准高滔滔的思路,吕大防只好又请教,这次干脆明问:“不知陛下以门阀为主耶?勘婚为主耶?”   高滔滔也明确回答:“要门阀,亦要勘婚。”   吕大防顿时又傻了,犹豫半天:“如此但恐难得耳。”   二月,乙卯,高滔滔却突然宣谕,主动给外官降低难度:“近选得九家十女,惟孟家女最可。”   王岩叟立刻问道:“不知是正出否?”   高滔滔答道:“王广渊女儿嫁给孟家,而生得此女。”   吕大防心中暗喜,却皱眉道:“好是好,只恐为勘婚,却又难成就。”   高滔滔说道:“今台官总有文字,乞不用阴阳之说,亦欲与公等评驳,更不勘婚如何?”   这是刘正夫的建议,认为堪婚只能算是锦上添花的添头,民间多用之,然自古天子纳亲,多不从此说。   大家顿时松了一口气,吕大防赶紧声言,祖宗以来,俱未尝勘婚。   王岩叟也赶紧附和:“自古圣人不取阴阳小说,陛下今放得下此事,深为得体。”   高滔滔却又道:“不过台谏文字,皇帝还未尝知晓。”   王岩叟躬身道:“此事只合断在太皇太后。”   乃宣谕令同三省进入文字。   退朝之后,王岩叟去找吕大防:“太皇太后的意思,相公明白了吗?”   吕大防问道:“何意?”   王岩叟说道:“太皇太后要文字,当不止为保明孟家,其实是要取外议之说,以破勘婚耳。”   吕大防即草奏:“奉圣谕,选纳皇后,更不勘婚。”   苏辙拿到吕大防写的奏章,过来找他:“如此则不勘婚乃出圣意,那用大臣文字之说何存?”   吕大防问道:“以子由之意,该如何写?”   苏辙取笔,在吕大防奏章“选纳皇后”字下,添入“今来众说”四字,及添入“臣工累尝奏,阴阳拘忌,亦宜简略”等字,说道:“必须如此,表明议出于众,合圣意而纳之。”   其实吕大防也不一定是真不懂,但是高滔滔的意思是将不堪婚之说,定义成群臣的建议,而吕大防却可能害怕担这个责任,因此装作不懂,左右推脱。   于是苏辙来出了这个头。   两日后,吕大防进呈纳后不当勘婚,并孟家考察选召札子。   枢密院再对,高滔滔问韩忠彦等道:“了解到孟家的情形了吗?”   这些已经纯属走过场了,孟家的底细,最清楚的就是高滔滔。   韩忠彦对曰:“孟在善人小官,门户静,别无事。”   孟在就是孟小妹崽的父亲。   高滔滔还害怕有意外,宣喻道:“不欲选于贵戚家,正恐其骄,骄即难教。”   韩忠彦等又对曰:“如孟在人家,自应不骄,亦须易教。不在富贵中生,则必谨畏。”   二月甲寅,太皇太后终于宣谕:“孟家女入内能执妇礼,可降制立为皇后。”   吕大防等也揣着明白装糊涂,一本正经走过场:“降制当择吉日。”   高滔滔道:“老身已经看过了,今日明日皆好,只就明日降制。”   王岩叟再次提醒:“太皇太后宜降一手书,付学士院,庶于事体为顺。”   高滔滔答应了,又问道:“以往皇帝大婚,有没有赐予后家的故事?”   高滔滔是姑母曹后自幼养在宫中的,当时号称“天子娶妇,皇后嫁女”,千古罕见的缘法。   她要说自己对这方面不太清楚,别人也拿她没有办法。   吕大防说道:“汉代时,赐予甚厚。”   高滔滔应道:“汉时太远,且说唐时。”   吕大防老实回答:“唐时则不见。”   于是高滔滔又问本朝故事,吕大防曰:“有之,但都无文字。”   王岩叟轻轻拉了拉吕大防的衣服,吕大防才回道:“必是出于内库。若不赐予,必作债。”   高滔滔这才点头:“这我知道,曹琮向日,还债极多。”   曹琮,即光献曹太后的叔父,当年曹太后入宫,曹家欠下大笔债务,高滔滔提出旧事,就是想要减小孟家的经济负担。   吕大防回到都堂,即召范百禄、梁焘,谕以今日降手书及于制中,要体现出奉圣命之意,又令国史院检孟元、孟在履历,传送学士院。   乃拟手书草稿进入。初欲就丙辰降手书,以皇帝本命,遂改用戊午。   手书曰:“吾近以皇帝年长,中宫未建,历选诸臣之家,参求贤德。故马军都虞候、赠太尉孟元孙女,阀阅之后,以礼自持,天姿端靖,雅合法相,宜立为皇后。付学士院降制施行,其他典礼并依已降指挥。”   高滔滔看后非常满意,己未,内出制书,立故马军都虞候、眉州防御使、赠太尉孟元孙女为皇后,仍令所司择日册命。   翰林学士梁焘上奏:“伏惟陛下为皇帝留神选纳淑哲,踰年方始中选,其于安国家之功益崇矣。朝廷庆事,天下幸甚。臣敢为两宫之贺,因得以献所当言者四事。”   “朝廷奉陛下诏旨,讲求迎纳皇后典礼甚备,诚一代盛事。所当次第施行,不宜少损,使天下明知国家敬重大婚之礼,垂法万世。此一也。”   这话的意思,是说我大宋如今豪横了,有钱了,皇帝的婚礼不应当再办得寒薄。   该有的东西,我们一定要有;该讲的过场,我们一定要讲。要使其成一代之盛事,万世之垂法。   “陛下既为皇帝得贤助于内,又常多进正人,辅佐圣德于外。正人多则政事纯一,政事纯一则朝廷安静,奸邪自消,可以终无忧悔矣。此二也。”   这话的意思,是皇帝成婚以后,就算是大人了,明面上虽然是说“多进正人”,其实是在暗示高滔滔,要放手让皇帝准备自己的班底了。   “俟庆事已成,内中合有推恩之人,宜出自圣意,早赐处分,不须更待臣下奏请。贵恩德上归,所不可缓。此三也。”   这话的意思,是说大庆之事,必然会伴以推恩、赏赐,这些事情应当赶紧出台,而且由高滔滔下达旨意,以免后来被群臣所请,变成因人成事,分薄了天家的恩赏。   “今来有大庆事,上下人心所共欣仰,宜有恩霈,以慰群情。乞面谕大臣,商量特与指挥,不可全无,亦不可至薄。此四也。”   这话的意思,是说如此大事,杂务繁多,需要派遣专人,负责专事。 第一千六百八十一章 我亦作不得   甲子,诏:“皇后六礼: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吕大防摄太尉,充奉迎使;同知枢密院事韩忠彦摄司徒,副之。”   “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章惇摄太尉,充发册使;签书枢密院事晁补之摄司徒,副之。”   “尚书左丞苏辙摄太尉,充告期使;皇叔祖同知大宗正事宗景摄大宗正卿,副之。”   “皇伯祖判大宗正事、高密郡王宗晟摄太尉,充纳成使;翰林学士范百禄摄宗正卿,副之。”   “吏部尚书王存摄太尉,充纳吉使;户部尚书蔡京摄宗正卿,副之。”   “翰林承旨苏轼摄太尉,充纳采、问名使;太常寺卿郑雍摄宗正卿,副之。”   赵煦大婚这等排场,可是历朝历代君王里边所罕见的。   梁焘又言:“所谓恩霈者,天下刑狱恐有冤滥,远方之人可以徧为德音,在京诸军必有觊望,可与等第特支。”   “此为费不多,为惠至广,足以召集和气,慰悦众志。其特支必须支给,其等第乞令大臣参酌,其钱恐户部不易遽办,亦乞详酌指挥,伏望断自圣意处分。”   梁焘的意思很明白,太皇太后,你老人家该准备掏腰包了!   ……   中牟,留雁湖边山岗上,杀猪宴已然制备妥当,几位风流名士,朝廷重臣,正在饮酒作乐。   苏轼说道:“京师大学堂近日解得一个文案,旧传《阳关》,乃是三叠,然今世歌者,每句再叠而已。”   “若通一首言之,又是四叠,皆非是。或每句三唱以应三叠之说,则丛然无复节奏。”   “余在密州时,文勋长官以事至密,自云得古本《阳关》之曲,其声宛转凄断,不类向之所闻。细听其曲,却是每句皆再唱,而第一句不叠,乃知古本三叠盖如此。”   “及在黄州,偶读乐天对酒诗云:‘相逢且莫推辞醉,听唱阳关第四声。’注云:‘第四声,劝君更尽一杯酒。’以此验之,若一句再叠,则此句为第五声,今为第四声,则第一句不叠审矣。”   章惇笑道:“此亦子瞻一家之言,阳关三叠到底怎么个叠法,却也是久远,无从而知。你说的那曲子,当年与我书信,却是自己都说不知道词句如何,以理推之,乃后人以王摩羯四句敷衍,断然不会是原诗。”   顾临今日杀猪菜吃爽了,兴致颇高,笑道:“子厚公务繁冗,却是连读学报的时间都没有了吗?大苏前日于敦煌旧档里翻出了大石调的《阳关三叠》,有全套歌词,配度密州所得之曲,竟然是严丝合缝,正与子瞻前论相合,故而他才如此得意。”   说完取过曲板,借着酒意,一边打板儿一边高唱起来:   “渭城朝雨,一霎裛轻尘。”   “更洒遍,客舍青青,弄柔凝,千缕柳色新。”   “更洒遍,客舍青青,千缕柳色新。”   “休烦恼,劝君更尽一杯酒,人生会少,自古富贵功名有定分。莫遣容仪瘦损。”   “休烦恼,劝君更尽一杯酒,只恐怕西出阳关,旧游如梦,眼前无故人。”   “只恐怕西出阳关,眼前无故人……”   顾临是大胖子,大胖子自带音箱,一曲唱出来,苏轼大笑:“妙极!顾屠叫卖,合压一席!”   满座顿时绝倒。   顾临今天心情好,也不与他计较:“总比子瞻你好,所作乐府,词多不协,还被小姑娘取笑。”   这却是说的李易安了。   苏轼听说漏勺盗小师妹桂花词一事之后,便让李格非取自家小女儿的诗词来看了,不由得大为惊艳,特意写了贴子给李易安,意思是要收她为女弟子,传授衣钵。   却不料小妹崽竟然拒绝了!   还回帖道:“辞律排遣余兴,故为小女儿所喜;义理明究天人,固是大学士所宜。大丈欲授小女儿排遣之学,恐伤盛名;欲授士大夫天人之义,是为徒力。若端淑孝诚,则家君已传矣。”   小妹崽的贴子翻译过来,就是女孩子喜欢辞律是天性,大丈夫学习义理是责任。如果夫子是想要传我辞律,那怕伤了夫子的名声;如果要传我义理,那我一个小姑娘也用不上。至于其它的,爹爹已经传我了,就不用夫子费心了。   其实底下还有一层意思,夫子你是大丈夫,所以义理文章或者优良,然而辞律这样的小道,却不一定就真厉害。   要是翻译得更直白一点,符合现代人的思维,那就是——夫子你都能够教我什么呀就想当我老师?!   苏油在大名府得知此事后,不由得再次捧腹狂笑,苏子瞻啊苏子瞻,自恃才高绝顶一生放旷,可曾想到你也有今天!   赶紧写信给李格非,帮两个孩子定了亲。   此等人物,岂能不入我苏家!   说起这事情,大苏也是尴尬,不过他心忒大,将小妹崽当做忘年之交,也是件有趣的事情,于是又书帖回去,竟然做起了笔友。   一番文辞往来,大苏才发现自己真的低估了李家小妹崽,人家是天才,真不用自己教!   反倒是绿箬得闻之后,也给李家小妹崽写了封贴子,这回小妹崽倒是开开心心地跑到张知白故宅,跟绿箬学起了钢琴。   这些往事也是笑谈,苏轼笑道:“李家女公子,若是愿意,湖对岸文学院,自当有其一席。辞律之道,殆由天授,文力早在秦柳之间也。”   秦观被苏轼拿来与柳永并列,却不乐意了:“后学诗词,与柳七自有分别。”   苏轼斜倚在软塌上,手里还拿着一根排骨:“‘销魂当此际’,非柳七语乎?”   秦观顿时哑然,想想又不服气,反击道:“那司徒‘剑光寒彻,河中多少雄桀。’不也是长公豪放之语?”   苏轼思索一阵,废然道:“却是我亦作不得此语。”   章惇拍案狂笑,感觉好解气哦:“司徒几任节钺,三收故郡。章楶取河中,果然是司徒作得,子瞻这翰林承旨却作不得。”   众人也都是大笑。   大苏摇头:“不过有一事,小幺叔做不得,苏轼却是做得。”   章惇问道:“何事?”   苏轼拿排骨敲了敲几案:“前日梁焘进奏,言陛下即婚,宜效前例,特支内外诸军。”   “此固宽恩,然未及小民。”   “轼欲奏请陛下,尽放天下积欠!”   众人都是大惊,却见山下庄子里突然热闹了起来,不一会儿甚至响起了鞭炮声,老李以当年老西军的敏捷连滚带爬地朝山上奔来,一边奔还一边用自己的大舌头喊:“大小少奶奶生了!又是个娃咧……”   称呼那真叫一个乱,等一下,为什么要说又……   ……   三月,翰林承旨苏轼上书:   “臣闻之,孔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夫民既富而教,然后可以即戎。”   古之所谓善人者,其不及圣人远甚。   今二圣临御,八年于兹,仁孝慈俭,可谓至矣,然以上圣之资而无善人之效,臣窃痛之。   所至访问耆老有识之士,阴求其所以,皆曰:‘方今民荷宽政,无它疾苦,但为积欠所压,如负千钧而行,免于僵仆则幸矣,何暇矫然举首奋臂,以营求于一饱之外哉!’   自祖宗以来,每有赦令,必曰:‘凡欠官物,无侵欺盗用,及虽有侵盗而本家及伍保人无家业者,并与除放。’   祖宗非不知官物失陷,奸民幸免之弊,特以民既乏竭,无以为生,虽加鞭挞,终无所得,缓之则为奸吏之所蚕食,急之则为盗贼之所凭藉。故举而放之,则天下悦服。   虽有水旱盗贼,民不思乱。此为捐虚名而收实利也。   自二圣临御以来,每以施舍己责为先务。   登极赦令,每次郊赦,或随事指挥,皆从宽厚。   凡今所催欠负,十有六七皆君恩所贷矣,而官吏刻薄,与圣旨异,舞文巧诋,使不该放。监司以催欠为职业,守令上为监司之所迫,下为胥吏之所使。   大率县有监催千百家,则县中胥徒,举欣欣然日有所得。   若一旦除放,则此等皆寂寥无获矣。   自非有力之家纳赂请求,谁肯举行恩贷?而积欠之人皆邻困于寒饿,何赂之有?   以此之类,蔓延追扰,自甲及乙,自乙及丙,无有穷已。   每限皆空身到官,或三五限得一二百钱,谓之破限。   官之所得至微,而胥徒所取盖无虚日。俗谓此等为县胥食邑户。   嗟乎!圣人在上,使民不得为陛下赤子,而皆为奸吏食邑户,此何道也?” 第一千六百八十二章 积欠   奏章中继续写到:“数路连年水旱,上下共知,而转运司利于财用,例不肯放税,纵放亦不尽实。   虽无明文指挥,而以喜怒风晓官吏,孰敢违者?   所以逐县例皆拖欠两税,较其所欠,与依实检放无异,于官了无所益,而民有追扰鞭笞之苦。   臣顷知杭州,又知颍州,亲见两浙、京西、淮南三路之民,皆为积欠所压,日就穷蹙,而欠籍不除,以至亏欠两税,走陷课利,农末皆病,公私并困。   以此推之天下,大率皆然矣。   臣自颍移京,舟过诸州,所至麻麦如云。臣每屏去吏卒,亲入村落访问,父老皆有忧色,云:‘丰年不如凶年。天灾流行,民虽乏食,缩衣节口,犹可以生;若丰年举催积欠,胥徒在门,枷棒在身,则人户求死不得。’言讫泪下。臣亦不觉流涕。   又所至城邑,多有流民,官吏皆云:‘以夏麦既熟,举催积欠,故流民不敢归乡。’   臣闻之孔子曰:‘苛政猛于虎。’昔常不信其言,以今观之,殆有甚者。   水旱杀人,百倍于虎,而人畏催欠,乃甚于水旱。   臣先知杭州日,于元佑五年九月具奏四事:   其一曰,见欠市易籍纳产业,圣恩并许给还,或贴纳收赎,而有司妄出新意,创为籍纳折纳之法,使十有八九不该给赎。   其二曰,积欠盐钱,圣旨已令止纳产盐场盐官本价钱,其余并与除放,而提举盐事司执文害意,谓非贫乏不在此数。   其三曰,登极大赦以前,人户以产当酒见欠者,亦合依盐当之法,只纳官本。   其四曰,元丰四年,杭州拣下不堪上供和买绢五万八千二百九十匹,并抑配卖与民户,不住鞭笞催纳,至今尚欠八千二三百贯,并合依当年四月九日圣旨除放。   然臣具此奏目,经一百八日,不蒙回降指挥,复乞检会行下,尚书省取会诸处,称不曾承受到上件奏状。   十二月八日,三省同奉圣旨,令苏轼别具闻奏。   臣已于元佑六年正月九日备录元状,缴连奏去讫,经今五百余日,依前未蒙行下,伏乞检会前奏一处行下。   臣前所陈四事,止是扬州、杭州所见。窃计天下之大,如此四事者多矣,若今日不治,数年之后,百姓愈困愈急,流亡、盗贼之患,又有不可胜言者。   臣伏见所在转运、提刑司,皆以催欠为先务,不复以恤民为意,盖函矢异业,所居使然。   臣愚欲乞备录今状,及元佑六年正月九日所奏四事,行下逐路安抚、钤辖司,委自逐司选差辖下官僚一两人,不妨本职,置司取索逐州见催诸般欠负科名、户眼及元欠因依,限一月内具委无漏落保明供申,仍备录应系见行欠负敕条,出榜晓示。   如州县不与依条除放,许诣逐司自陈,限逐司于一季内看详了绝。   内依条合放而州县有失举行者,与免罪改正讫奏。   其于理合放而未有明条,或于条有碍者,并权住催理,奏取敕裁,仍乞朝廷差官三五人置局看详,立限结绝。   如此则期年之间,疲民尚有生望,富室复业,商贾渐通,酒税增羡,公私宽贷,必自此始也。   民心邦本,事关安危,兼其间逐节利害甚多,伏望圣慈少辍清闲之顷,特留圣虑,深诏左右大臣,早赐果决行下。   当时臣身远言深,罪当万死,感恩徇义,不能默已。”   高滔滔读后恻然,下诏:“京师所置局,因令看详畿内欠负。”   然而苏轼并没有就此终止,继续上书,还告了户部一状,讲述自己所见的中央政策在抵达地方后的执行情况:“臣过淮南,见转运司牒,坐准户部符,臣僚上言淮南灾伤,乞特与除放,其余纳钱见欠人户,亦乞特与减免三分外,若犹有欠,并上二等户,如不可一例减放,则并乞特与展限,候今年秋税送纳。其言至切。”   “寻蒙圣恩送下户部,本部却只检坐元佑三年七月二十四日敕节文,灾伤带纳欠负条贯,应破诏旨。其臣僚所乞放免宽减事件,元不相度可否,显是圣慈欲行其言,而户部不欲,虽蒙行下,与不行下同。”   同时表明了自己对户部执行积欠清理态度与能力的怀疑:   “臣今来所论,若非朝廷特赐指挥,即户部必无施行之理。”   “近日淮南转运司,为见所在流民倍多,而所放灾伤多不及五分,支破贫粮有限,恐人情未安,故奏乞法外支结。”   “若使尽实检放,流民不应如此之多,与其法外拯济于既流之后,曷若依法检放于未流之前?”   “此道路共知,事之不可欺者也。臣忝侍从,不敢不具实闻奏。”   半月之后,见朝廷依旧没有决策,苏轼再次上书:“臣闻之孟子曰:‘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若陛下初无此心,则臣亦何敢必望此政,屡言而屡不听,亦可以止矣。然臣犹孜孜强聒不已者,盖由陛下实有此心,而为臣子所格沮也。”   “窃观即位之始,发政施仁,天下耸然,望太平于期月,今者八年而民益贫,此何道也?愿陛下深思其故。”   “若非积欠所压,自古至今,岂有行仁政八年而民不苏者也?   臣既论奏不已,执政乃始奏云初不见臣此疏,遂奉圣旨令臣别录闻奏。   意谓此奏朝上而夕行,今又二年于此矣,以此知积欠之事,大臣未欲施行也。”   “若非陛下留意,痛与指挥,只作常程文字降出,仍却作熟事进呈,依例送户部看详,则万无施行之理。”   “臣人微言轻,不足计较,所惜陛下赤子,日困日急,无复生理也。臣又窃料大臣必云今者西边用兵,急于财利,未可行此。   臣谓积欠之在户部者,其数不赀,实似可惜,若实计州县催到数目,经涉岁月,积累毫厘,何足以助经费之万一?   臣愿特出英断,早赐施行。”   “臣访闻浙西饥疫大作,苏、湖、秀三州之民,朝廷加意惠养,仍须官吏得人,三年之后,庶可全复。书曰:‘制治于未乱,保邦于未危。’浙西灾患,幸于一二年前上下疚心,同力拯济,其劳费残弊,未为之甚也。”   顺便告状:“臣知杭州日,曾奏乞下发运司多籴米斛,以备来年拯济饥民。圣明垂察,支赐缗钱百万收籴,而发运使王觌坚称米贵不籴。”   “是年米虽稍贵,而比之次年春夏,犹为甚贱,纵使贵籴,尚胜于无。而觌执所见,终不肯收籴颗粒,是致次年赈济失备,上下共知。”   “而小人浅见,只为朝廷惜钱,不为君父惜民,类皆如此。”   “淮南东、西诸郡累岁灾伤,近者十年,远者十五六年。今来夏田一熟,民于百死之中,微有生意,而监司争言催欠,使民反思凶年。怨嗟之气,必复致水旱。”   “臣敢昧死请内降手诏云:‘访闻淮、浙积欠最多,累岁灾伤,流殍相属。今来淮南始获一麦,浙西未保凶丰,应淮南东、西,浙西诸般欠负,不问新旧,有无官本,一体罢除。’”   这就有些过分,等于是抓着赵煦的手,帮他将手诏都写好了。   苏轼最后还拿着赵煦大婚当做理由:“使久困之民,稍知一饱之乐。仍更别赐指挥,行下臣所言四事,令诸路安抚、钤辖司推类讲求,与天下疲民尽洗疮痏,复睹太平。”   “臣伏睹诏书以五月十六日册立皇后,本枝百世,天下大庆。孟子有言:‘诗曰:‘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此周之所以王也。”   “今陛下膺此大庆,独不念积欠之民流离道路,室家不保,鬻田质子以输官者乎?若亲发玉音,力行此事,所全活者不知几万人。天鉴不远,必为子孙无疆之福。”   “臣不胜拳拳孤忠,昧死再言。”   高滔滔终于坐不住了,特召苏轼觐见,于偏殿单独面奏。 第一千六百八十三章 止步   迩英殿,偏殿。   赵煦看着苏轼,对这个大宋的文化偶像非常景仰。   普天之下,包括司徒在内,都在为赵煦的大婚做准备。   举国大庆的时候,苏轼连续的三道奏章,让朝廷倍感不安。   听闻学士有名爱妾朝云,评断他“一肚子不合时宜”,如今看来,的确是够中肯。   不过赵煦并不生气,他好奇的是,以大宋如今三亿五千万贯以上的岁入,为何在大苏眼里,却还有那么多嗷嗷待赈的百姓?   大苏道出了一个让大宋老百姓痛苦已久的问题——积欠。   积欠,就是老百姓们欠朝廷官府的钱粮。   这部分钱粮产生的原因有很多。   第一部分就是正常的两税,诸如灾荒,如果没有严重到需要朝廷免除两税的时候,是一样需要上缴的。   但是如果上缴,老百姓就留不下存粮和种子,地方官力求“安静”,害怕影响政绩,往往不予上报,只让老百姓“宽展”到下一年上缴,这就形成了一种“积欠”。   第二部分就是“扑买”,大宋很多资源,如码头、矿藏、酒坊、冶坊,很多属于国家所有,百姓承包,每年都要缴纳“榷课”。   但是做生意一定有赚有赔,比如苏油刚穿越过来的时候那次淯井盐户逃亡事件,就是因为资源枯竭而榷课不止,造成了百姓欠下官府太多榷额,偿还不上只好逃亡。   第三部分就是“官物”,朝廷征收的物资,需要百姓送到征收地,才算是完成,如果半路上遇到洪水暴雨造成了损失,就要算在老百姓头上,需要赔偿。   还有一种“官物”,就是贫户的种子、农具、耕牛甚至土地,或者完成役务运输的骡马,贫户自身没有,往往需要向官府借。   如果遇到灾荒比如洪水,或者骡马耕牛染病而亡,这些东西也是要赔的。   高滔滔上台之后,履行宽政,减免了大量的苛捐杂税,大力鼓励生产,安石相公时代留下的那些青苗贷、市易钱之类的专项欠逋,高滔滔予以了一体的罢免。   此外还有如不合理的附加性税收如“宽剩钱”,“头子钱”之类,同样予以了罢免。   应当说,这些措施取得了极大的成效,也的确给华夏大地带来了蓬勃的生机。   但是因为以前大宋的底子太薄,这些措施所照顾得到的,大多还是三四等以上,最起码薄有田亩,基本有能力自食其力的那些百姓。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在苏油的治国理念当中,大宋的政策,当然要首先向有能力纳税的那部分人倾斜,先得保证国家有足够的税收,扎牢基本盘,之后才说得到其他。   以苏油如今的身份,他也绝对不敢如此“示恩天下”,毕竟这些钱粮,的确是老百姓欠国家的。   他只能通过种种举措让老百姓增加收入,早日让老百姓能填上这个坑,而绝不敢建议朝廷“罢除”。   而到了今天,终于有人站出来说出了这一条。   不合时宜苏子瞻,时常苏油头疼,不过也很让他骄傲。   君臣间却没有直入话题,高滔滔在帘内先是问道:“毕观母子,都安好吧?”   苏轼躬身道:“多谢太皇太后关怀,弟妹与侄儿都好,小婶娘给侄儿取了个小名,叫杵儿。”   杵儿比扁罐漏勺好不了多少,更小,赵煦不禁好笑:“改日有空,我也去看看。”   高滔滔叹息一声:“听说贱名好养活,以司徒仙卿之富贵豁达,也不免此俗,足见爱子之心,人皆有之。”   “天子牧养万民,自当长以此心。内翰近日连上三章,老身看过着实忧虑,大宋如今岁入三亿五千万贯,如何天下还有此等待赈之民?”   苏轼说道:“国朝人口一亿六千余万,四千万户,其中一二等户不足千万,三四等户两千余万,而剩下的千万五等以下,实赖朝廷赈之。”   “以小幺叔之能,河北四路三年振兴,尚不能弥灭五等户,何况其余?”   赵煦立即为偶像辩护:“司徒振兴河北,先保国用、民用,使有产之民尽其地力,无产之民尽其身力,从今年开始,宽政渐及五等以下,盖事有先后,非不作为也。”   苏轼躬身道:“是,然以小幺叔之能,大力推行,使河北亩增两倍,从一石增到四石,方能有此政绩。”   “敢问陛下,大宋如今亩产四石之府路,又有多少?”   赵煦顿时哑了。   苏轼又说道:“两浙灾伤,陛下不以臣愚钝,命臣按治,杭州号称天下首善之区,民间殷富,亦经三年,方才恢复。”   “而浙西,浙南山区,百姓因灾积欠者,每县一两千户,几乎占了人口的一半。臣离任之日,尚且艰难。”   “臣前请朝廷两浙路百万石宽免,亦遭御史弹劾,不敢入都门。国政如此,其余人臣,有敢言民之疾苦者?”   “大宋蜀中、汴京、两浙,向称富足;陕西、河北,得朝廷倾斜,如今颇为宽松;至于新得之地如河西、宁夏、南海,因商贸发达,物产丰饶,轻徭薄赋,弊病没有积累起来,百姓也颇为安乐。”   “然百姓大体安乐,并非说明积欠不严重,大宋积欠最严重的地区,恰恰在汴京、两浙、以及京西南北,荆湖南北,淮南东西,江南东西等久治之区。”   “其中荆湖、广南,人户不多,积欠数额,于百姓虽几近难以承担,然于朝廷,其实也没有多少。”   “数量多的,以臣所知,两浙一路,便有两百万贯。”   “其余淮南、东南,差近此数。”   “至于汴京,臣不得而知,想必户部有数目可查。”   “这些积欠,看起来数目巨大,其实只存在与账目之上,而收上来的那些,都成了供养胥吏的‘津贴’,根本落不到朝廷的手上。”   “这是地方州县,借由朝廷追缴积欠的名目,行残民之实。”   “与其这样,不如趁陛下大婚之际,一体罢免,则天下欣悦,万民归心,福报必后至也。”   高滔滔问道:“蔡京如今就在提举户部,一向称能,如何内翰奏章当中,却似乎对户部不太信任?”   苏轼叹气:“蔡京的确是‘能臣’,但是他绝不是‘仁臣’。”   “任两淮都转运使期间,虽然政绩斐然,号称大治,然也只是有产者益其产,而无产者益其贫。”   “只不过无产者素不供赋税,因而在朝廷的各种奏章、统计上,看不见罢了。”   “但是陛下,如今积欠加身,尚无法为朝廷供税的那些人,和如今解脱负担,努力生产,为朝廷供给三亿五千万贯岁入的那些人一样,却都是陛下的子民啊!”   “蔡京也绝不会冒国朝的忌讳,提请朝廷改正。更不会将国用施于贫户。反倒会以其生计窘迫,使之入工矿,且薪水绝不会给得太丰厚,因惧役力有失也。”   “此不堪力谏,善设巧施,司马公所谓‘才胜于德’者。”   “他只会遵照朝廷旨意行事,而且一定能够完成得很好。他的‘能’,就是能在这里。”   “明君得之,则为伊吕,昏君用之,即成刁易。”   “但是有一点好,就是他如今执掌户部,只要陛下明申旨意,蔡京一定能善体圣心,举措周备,解我朝之大患。”   “如陛下有意施此善政,臣却保荐蔡京,非他决不能行也。”   应该说苏轼的心比较软,他的目光并没有被大宋如今的兴旺发达所迷惑。   如果苏油在此,就会把这个问题剖析得更加明白——大宋百姓的生活的确已经好了起来,但是这是总数上的巨大提升,却不是最大范围内的普遍性提升。   后世有一个词语,很清楚地道明了这里边隐藏的巨大危机——贫富差距。   也就是说,如今的大宋,四分之三的人口已经在跑步提升,但还有四分之一的人却在原地踏步,他们之间的距离,不是减小了,而是扩大了!   但是这些人的疾苦,被掩盖在了繁荣底下,因为连纳税人都不是,朝中几乎不可能有替他们呼喊的声音。   这个矛盾,目前还不是大宋的主要矛盾,但是这个矛盾,曾经是诸多王朝覆灭的主因,绝不能任其扩大和加重。   要解决,就要先发现,苏轼自己估计都没有意识到这个事情的严重性,但是至少,他已经看到了。   高滔滔叹息道:“如此看来,其实子瞻也非不明白用人之道。”   “当年你兄弟叔侄,三人同试制科,仁皇退朝回宫,喜曰:‘今日为国朝得三宰相也。’”   “言犹在耳,如今明润已历相位,而子由位至左郎,不日当有掖进。”   “你虽然成绩最好,却一路蹉跎,子瞻啊……”   苏轼躬身:“臣在。”   “若是官家纳你此谏,你的仕途,从此就绝于制翰、尚书了。你,明白吗?” 第一千六百八十四章 绝仕   这是当然之理,罢免天下积欠,加恩兆民,只能恩出于上。   如果因苏轼力请而得行之,那今后天家就再不敢用其为相。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对天下来说可能是好事儿,但只要是周公,那就具备翻为王莽的能力。   对天家来说,就算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能冒这个险。   高滔滔其实是非常想实现仁宗“三宰相”这个Flag的,苏轼的连续几道奏章没有声息,也不能说没有这方面的考虑。   苏轼再次躬身:“臣生之辰,月宿直年,磨蝎入宫,主得谤誉。”   “先帝不以臣鄙陋,数蒙拔擢,然终矫顽劣抗,不堪使任。”   “是故屡升而屡黜,反伤先帝之明,愧何如之。”   “陛下新极,圣慈临制,不顾众毁,恩旨屡加。”   “未至都下,已历五迁。自古人臣,罕有恩遇如斯者。”   “臣愧怍于心,中夜惭徨,常思愚昧,未有可报圣恩于万一。”   “抵京之后,又数遭弹劾,如非陛下曲意保全,以臣之罪,虽新宋、大西,不足为掩骨之所矣。”   “君恩如此,岂容不报?而臣才钝拙,非如小幺叔变化施为,可生死人而肉白骨者。”   “唯有一心,敢倾竭诚。故人臣有所不言者,臣敢昧死为陛下言之;天下有所当正者,臣敢昧死为陛下谏之。”   “至于官身禄位,以臣之驽蠢,虽制翰亦为忝禄,敢望其余?!”   帘内沉默了半晌,高滔滔终于开口:“官家。”   赵煦这万年扑克脸也不禁红了眼圈:“侍讲章奏有言:‘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前贤有教,敢作不闻?”   “朕虽陋暗,亦有思齐之心,先帝曾曰:‘此固非安图逸乐之时也’。”   “皇宋于今,威加四海,朝野清平,岁入增汉唐十倍,疆域亦齐之。”   “朝臣每言盛世,然尤有良政不及之民。”   “非卿孤直,谁为言之?”   “今朕意已决,天下诸般逋负,不问旧新、有无官本,一体罢除。着户部尚书蔡京提举此事,天下检察司监督以闻。如有官吏阻扰其事,造作奸伪者,严惩不贷!”   “此议由内翰所起,即由卿拟诏,必符朕意。”   苏轼再拜:“太皇太后、陛下心系万民,隆德感天,必邀后福。明主在上,臣苏轼,为天下拜贺!”   夏,四月,癸丑朔,出诏放免天下欠逋。   大苏雄文,盖世无双,一篇《告天下臣民放免积欠诏》,做得花团锦簇,感人肺腑。   户部尚书蔡京果然厉害,估计方案其实早就悄悄做下了,诏书下达只用了五天,就得出天下州县合免数目,计一千三百余万贯,细化到了县一级,命各地按章施行。   同时要求天下州县衙门,皆需张榜告示,如此德政,必使周闻。   各路、州、县、军检察司、折冲司,善行监督,不得有侵吞国用的事情发生,一旦弹劾,必罹重惩。   诏书一出,天下欢悦,其实根本不用张榜,以大苏的影响力,转眼就流布天涯海角。   高滔滔和赵煦的声望,因为此事被再度推向新的高峰,民间无数贫民赤户,为太皇太后和赵煦设立长生牌位,四时供奉。   之前,范祖禹曾经上奏推荐赵煦再用程颐:“程颐经术、行义,天下共知,司马光、吕公著与相知二十馀年,然后举之。   颐草茅之人,未习朝廷事体,迂疏则固有之,人谓颐欲以故旧倾大臣,以意气役台谏,其言皆诬罔非实。   陛下谨择经筵之官,如颐之贤,乃足以辅导圣学,至如臣辈叨辅讲职,实非敢望颐也。   今臣已乞去职,若复召颐劝讲,必有补圣明,臣虽终老在外,无所憾矣。”   太皇太后召吕大防曰:“皇帝未欲令去,且为皇帝留之。”   吕大防谕旨,进范祖禹龙图阁待制,范祖禹乃不敢复请。   丙戌,诏程颐许辞免直秘阁、权判西京国子监,差管勾崇福宫。   程颐上书辞谢:   “伏念臣力学有年,以身任道,惟知耕养以求志,不希闻达以干时。   陛下诏起臣于草野之中,面授臣以讲说之职。臣窃思之,得以讲学侍人主,苟能致人主以尧、舜、禹、汤之道,则天下享唐、虞、夏、商之治,儒者逢时,孰过于此?   臣于是幡然有许国之心。   在职岁余,凡夙夜毕精竭虑,盖非徒为辨辞解释文义,惟欲积其诚意,感通圣心。   傒交发意之孚,方进沃心之论。   实觊不传之学,复明于今日;作圣之效,远继于先王。   自二年春后,每当臣进说,陛下尝首肯应臣。臣知陛下圣资乐学,诚自以为千年之遇也。   不思道大则难容,迹孤者易踬。入朝见嫉,世俗之常态;名高毁甚,史册之明言。   如臣至愚,岂免众口?   不能取信于上,而欲为继古之事,成希世之功,人皆知其难也。   臣何狂简,敢尔觊幸,宜其获罪明时,见羞公论。   志既乖于仕道,义当致于为臣,屡恳请而未从,俄遭忧而罢去。   衔恤既终于丧制,退休合遂于初心,岂舍王哉!   忠恋之诚虽至,不得已也。去就之义当然。   自惟衰迈之躯,得就安闲之地。闓今传后,更有望于残年;行道致君,甘息心于圣世。   岂期矜贷,尚俾甄升;恩虽甚隆,义则难处。   前日朝廷不知其不肖,使之劝学人主,不用则亦已矣,若复无耻以苟禄位,孟子所谓是为垄断也。儒者进退,当如是乎?   臣非敢自重,实惧上累圣明,使天下后世谓朝廷特起之士,乃贪利苟得之人,甚可羞也。   臣尚羞之,况朝廷乎!臣无可受之理,敢冒万死,上还恩命。”   应当说,这篇谢表里边,充满了抱怨之意,监察御史董敦逸立即弹劾:   “窃见左通直郎、直秘阁程颐辞免职名表,辞云‘不用则已,获罪明时,不能取信于上’,又有‘道大难容,名高毁甚’之语。   怨躁轻狂,不可缕数。   臣按颐起自草泽,劝讲经筵,狂浅迂疏,妄自尊大。   当时有所建白,人皆以为笑谈,而又奔走权门,动摇言路。   幸陛下圣明,察其疏缪,止令罢职,示朝廷之宽恩也。   颐近因丧服除,朝廷以职名加之,舆议沸腾,皆云虚授。   今颐犹不自揆,肆为狂言,至引孔、孟、伊尹以为比,又自谓得儒者进退之义。   惑众慢上,无甚于此。伏乞朝廷追寝新命,以协公论。”   等到苏轼所拟的《放免天下积欠诏》传至洛阳,程颐读罢,终于彻底息了争竞之心,绝了入朝之念。   他能够做到的,苏轼能够做到;苏轼以自身仕途断绝为代价,为天下贫民请命,最后得以施行,这样的举动,却不是他想得到的,更不是他做得到的。   此事之后,他再也没有和苏轼竞争士林领袖的资格。   说得亮堂,不如做得亮堂。   苏轼是真正的光风霁月,而程颐,始终摆脱不了“伪君子”的嫌疑。   因此只要苏轼不相,他就不可能再有入仕的机会,否则必然被士林所不齿。   于是再次上书辞谢,这一次的态度就非常老实了:   “臣昨被责命,出为外官,夙夜靡皇,惟是内省。   始蒙招致之礼,旋为黜逐之人,将胡颜以立朝,当自劾而引去。   至于五请而未听,岂可力辨而求伸,遂且从容,以须替罢。   未至任满,遽丁家艰,思无忝于所生,惟坚持于素节。   未终丧制,已降除书,上体眷恩,内深愧惧。   伏念臣志存守道,识昧随时,俗所忌憎,动招谤毁。   昨蒙擢任,既以人言而被黜,为朝廷羞矣;今复授以职任,适足重为朝廷羞,无所益于明时,徒取笑于后世。   伏望圣慈矜察愚诚,追寝恩命,特降指挥,许回田里。”   高滔滔给足了程颐体面,诏不许。   程颐只得承领敕牒,但是称疾不拜,“假满百日,亟寻医,终不就职”。   这一次,是真正绝意于仕途了。 第一千六百八十五章 礼物   大名府,王晦读到《时报》上苏轼所作的诰文,惊叹的同时却也叹息良久:“子瞻终不得作相也。”   王彦弼倒是更加了解苏家人:“其实就算司徒,也从来未把作相当做什么了不得的事体。”   王晦哑然苦笑:“却也是,当年从邸报上得见司徒与王相公同船入京,老夫还以为,我朝会出一名三十不到的宰相呢。”   王彦弼讶然:“怎么可能?那岂不得震骇中外?”   王晦说道:“当时我也是骇然。但是细推下来,却也的确无可更易。”   “辅之你想,若司徒承王相公衣钵,熙宁七年郑侠案后,以参知政事执掌朝政,有困难吗?”   “若司徒如吕惠卿那般险狭,以其与先帝的融洽知遇,有没有可能在熙宁四年,便可取王相公而代之?”   “熙宁四年,司徒才二十四岁,七年也不过二十七。”   王彦弼回想当年的政局,不能不说,王晦的推断大有实现的可能。   王晦感慨道:“不过司徒选择了另一条路,对他自己来说,恐怕是最难的一条,而对大宋,却几乎是最好的一条。”   “多少人能在唾手可得的富贵之前止步?能为心中的正道坚持?能在有一万个理由为自己的开脱的情况下,拒绝诱惑,固守本心?司徒做到了,实在令人佩服。”   王彦弼有些不解:“一万个理由为自己开脱?”   “我的意思,是站在道义之上。”王晦摇头感慨:“司徒他可以附从王相公,从而轻摄高位,也同样可以做到王相公去后,去除恶法,扶正朝纲。”   “只需要数年之后天下大治,谁还能说他改弦易辙的不是,谁能说他做得问心有愧?”   王彦弼困惑了:“那司徒为何没有这样做呢?”   王晦拍了拍桌上苏轼的文章:“这个,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白乐天有云‘宁为直折剑,不作曲全钩’是也。”   “他要让自己的施政理念、学术理念,道德理念,堂堂正正地一步步成为规范。”   “不但结果要正确,比结果还重要的,是过程更要正确。”   “只有这样,才不会给后继者们做下投机取巧,走旁门左道的坏榜样,也不让任何人有机会用花哨巧妙的借口,玷污他的理念。”   “所计者,垂范百世,非止一时也。”   “这也是龙老理念的核心——‘世无周公,则亦无莽’。”   “如果制度让周公的产生成为了可能,周公就应当去堵住这些漏洞,而不是让自己成为周公。”   “因为如果那样做了,就会给后世留下让王莽成为王莽的漏洞,就是制度的失败。”   应该说,王晦甚至比文彦博这个学生,更加深刻地理解到了龙昌期的思想核心,如果龙昌期复生,必然会引王晦为平生知己。   毕竟文彦博长期位高权重,他也是大宋不规范制度的受益人,没有去深刻体会龙昌期这句话的深意。   “所以司徒他宁愿等。”王晦说完,又意味深长地指了指王彦弼:“他在等你们,后来的同道者。”   响鼓不用重锤,见王彦弼明白了,王晦便将话题丢开:“司徒常说的那句话是什么?天下事,终得天下人为之。”   说完拿起邸报念道:“吏部今年考绩新法:诸路考察县令课绩等第者,本条未有限定人数。   今以一路所管县多寡为则,委知州、通判考察。   课绩以德义有闻、清慎明著、公平可称、恪勤匪懈为四善;   以狱讼无冤、催科不扰、税赋别无失陷、宣敕条贯、案帐簿书齐整、差役均平为治事之最;   农桑垦殖、野无旷土,水利兴修、工坊得便、商路通达,民赖其用为劝课之最;   屏除奸盗、人获安处,赈恤穷困、脱除五等,学校齐备为抚养之最。   仍通取善最,分为三等,十二事中,九事为上,七事为中,余为下。”   “从新考绩法来看,相比以往,多了几个变化。”   “簿书齐整,此其一,朝廷开始重视账档、记录,凡事有案簿可查,能够分明责任;”   “催科不扰,差役均平,此其二,前者需民有余剩,后者需官给公平;”   “劝课当中,多了工、商两项;”   “抚养当中,除了赈济,还多了‘去贫’、学校两项;”   “先是议两制差除,宰执异同不决。吕大防顾梁焘,问谁可,焘曰:‘公久居朝廷,收养人材固多,惟不以爱憎牵于偏听,而以朝廷得人为己任,此所望于公也。’   大防曰:‘苦乏材耳。’   焘曰:‘天下何尝乏材,但贤者不肯自向前求进,须朝廷识拔,则有以来之。立贤无方,不患无人也。’   大防曰:‘须在识别分明。’   焘曰:‘公生明,则识别自然明矣。’   大防善其言,乃立此法。”   “所有这些,四路都走在了前面,吕大防不过凿壁偷光,萧规曹随而已。不过如此一来……呵呵呵,今年的河北四路,又得取一个大彩头了。”   王彦弼笑道:“凿壁偷光,这典故还能如此用?”   王晦大笑:“寓意虽不是这么个寓意,可情状,真就是这么个情状嘛!”   王彦弼也笑:“故而只要不仅提四善,外加十二事细考,我河北四路,想不出头都不行,此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也。”   王晦再次大笑:“辅之倒是学得快,哈哈哈……寓意虽不是这么个寓意,可情状,真就还是这么个情状!”   笑完又道:“河中一开,吏部阙额又多了,以往上件人须二年以上闲居,伺候引见,及至改官,授得差遣,待阙又须一二年。”   “前日有司上奏,只要各是举主足,才行政事有可观。宜及时甄用,令宣力四方,惠养百姓。”   “我大宋以前是冗官,现如今,竟然开始缺官了。”   王彦弼知道王晦的意思,王晦这是在提醒他,如果想要走仕途的快车道,现在就是好机会。   斟酌了一阵,王彦弼还是开口道:“我可没有漏勺那般狡黠,能在广州翻云覆雨,还是想跟在司徒身边,再多学几年。”   王晦满意地捋着胡须:“辅之也历练出来了,这个主意拿得定。看看苏子由,此实似缓而疾之上策也。”   苏辙的仕途,之前在大佬们庇佑下蹉跎了几十年,但是却也因此学习到了诸位大佬们丰富的治政经验。   不飞则已,一飞冲天,如今离宰相也不过两步之遥。   王晦又问:“对了,近日司徒却在何处?”   苏油现在对河北四路治政可谓是大放手,真正如文彦博守河北那般,只行监督之事,再也不管理细务。   王彦弼和王寀,一个负责行政,一个负责提刑,还有个高世则负责监察,高公绘负责治安,然后转运副使王克臣在台前,顶级幕僚王晦在幕后。   工业有沈括,水利有宋用臣,金融有苏辐、赵仲迁,军事有一群杀才。   农业还在吃轮作、畜耕、优良高产作物推广和化肥的红利。   一个河北四路都转运司,运作得稳稳当当。   王彦弼笑道:“去定州了,陛下大婚在即,司徒准备了一船纲运作为贺礼,这是取货去了。”   ……   定州,冯家窑。   史大感觉自己身上责任重大,一脸的端肃,将一件件的瓷器认真检查了再检查,确定毫无瑕疵之后,才放入特制的草箧当中。   装完一摞,再将草箧移入木箱。   冯掌柜在一边盯着,手底下还要计档,还要往木箱上贴标签,虽然激动得手都在哆嗦,却绝不假手他人。   账房老头想要凑上来写两笔,都给冯掌柜赶开,只能在一边羡慕地看着。   大宋如今已然可以将火窑的温度烧到近一千八百度,如果是电炉,能够到两千多度,已经远超瓷器烧造的上限。   因此瓷器,就成了苏油穿越到大宋以来,首先进化到巅峰的作品,如今的定州剔红花瓷器,堪称瓷器中的经典。   当然从美学角度来说,剔花瓷器其实远不如明清官窑诸多红色系瓷器如豇豆红,胭脂红,祭红、郎红那般富于自然韵味,但是胜在色正,喜庆。   宋尚火德,这般以雪巴珠原料为釉色的正红瓷器,可以说如今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   苏油和程岳抵达了工坊,进入仓房:“哟,还忙着呐?”   冯掌柜上来拱手:“正查验最后一次,给陛下的大婚贺礼,可不敢轻忽。”   苏油笑道:“老冯你也别把这个时时刻刻挂在嘴边,有这功夫还不如去《汴京时报》找晏小山买个广告。”   剔红瓷器有凹凸痕迹,用来做餐具指定是不行的,因此老冯查验的这一批都是装饰和文房所用。   餐具也有,那就是在器具外浅刻然后喷釉,内里洁白如雪,外部全红覆盖,细看才能察觉外壁上边还有花纹,精美异常,冯家窑老供奉的手艺,堪称巧夺天工。   苏油取过一只水洗来看了,又弹了弹听声音,点头道:“解决了炉温问题,理论上,任何瓷器,老冯你这个窑口都可以烧造出来了,接下来将有大量的外贸订单,恭喜冯掌柜,你发财了。”   冯掌柜乐得胡子都在抖:“发财事小,能给内中供奉,那是老冯家到我这代,光宗耀祖的体面,全是使相的恩情……”   苏油懒得听恭维:“对了,那几口子孙缸呢?”   冯掌柜说道:“在内库房,月前就烧好了,都不敢轻易示人。”   苏油说道:“走,看看去。”   四口大缸是钵型缸,缸径一米,高度八十公分,这样大的缸,以往大宋也烧造不出来。   大缸用了石膏模具灌浆技术,之后经过精细修胎,烧胚,挂釉,剔花,喷釉,烧色等多道工序,老供奉在剔花的时候还创造性地引入了漆雕技术,不再是两个平面的叠加,而是剔出了浅浮雕的层次效果,营造出大苏朱砂竹画的层叠感。   这个对于烧造的要求就太高了,稍不留意,边缘便会过度融化而变得层次模糊。 第一千六百八十六章 不行特支   但是大宋的工匠们就是喜欢这样给自己上难度,跟苏油理工之道的先求有再求精不一样,他们对自己要求极高,知道是要给陛下烧造大婚器物之后,更是精益求精,力求尽善尽美。   少年官家的仁善,已经四海传扬。   尽罢天下积欠,直接移走了天下四分之一人口头上的阴云,重见朗朗青天。   此等德政,旷古皆无。   谁没有几个穷亲戚,如冯掌柜这样粗通礼义的老百姓,对皇帝的崇敬更是无以复加,虽然自己并不在免放之列,一般早早在家中供起了牌位。   打碎瓷器也不再心疼了,官家对咱老百姓这么好,必须没有一丁点瑕疵的子孙缸才配得上!   小心翼翼地将几百件瓷器移上小火轮,苏油看到程岳收束装裹,配上转轮铳,长剑,还抄起一口朴刀,突然莫名其妙想到青面兽杨志。   《水浒传》里,杨志曾和林冲说过:“道君因盖万岁山,差一般十个制使去太湖边搬运花石纲,赴京交纳。不想洒家时乖运蹇,押着那花石纲,来到黄河里,遭风打翻了船,失陷了花石纲,不能回京赴任,逃去他处避难。”   之后杨志到了梁中书手底下做了提辖,梁中书命他给岳父蔡京送价值十万贯金珠宝贝的生辰纲,可恨又给梁山泊贼寇给夺了去,被逼无奈只好落草。   据苏油所知,蔡京并没有姓梁的女婿,而且水浒传里故事发生的时节,也还有不少年头,但是小说里梁中书便是坐镇大名府……   呃,应了地头,不可不防。   于是对程岳谆谆叮嘱:“这批瓷器,就算是失陷在黄河里,或者被草寇劫走,皆不打紧,当时我就命冯掌柜和史大烧作了两批,还有备份。”   “因此你千万要回来,我也不会责你,再送一趟也就是了。”   “好不容易有份差遣,你那些三山五岳的兄弟还指望你活成个人样子,万不可逃去他处……”   程岳听得莫名其妙,四路如今还有盗匪吗?特么罪囚都被你送去工矿那啥……劳动改造了,照样一天两百五十文,与役夫等例,官府先存着,罪满发给。   这还是囚徒的待遇?!   以你探花郎和赵宋小官家如今在河北的名声,就算三山五岳的兄弟还在,敢劫这道皇纲?   所谓盗亦有道,能跟沂河二侠抗手的剧盗,都讲江湖规矩,若是寻常小蟊贼,又敢到我跟前来撒野?   气呼呼地拎刀上船,跟这狗官生不完的气,就是看不起俺们江湖人士,如此低瞧洒家!   好在京中还有国夫人,此番进京又可以讨教一回金仙玉剑,顺便告状,哼!   苏油看着程岳脸色铁青地上船,觉得他更像青面兽了,不由得又是担心又是懵逼,问身边的史大:“我刚刚哪句不是好话?怎么他还生气了?!”   ……   汴京城,因为皇帝婚事特支之事,大佬们又展开了掰扯。   三省、枢密院同奏:“册皇后故事,在京诸军各有小特支,依端午例。”   大宋是军阀头子起家,对军人有很多偏袒的赏格,每年端午、秋郊、冬至、皇家大小喜事,军中都会颁发赏赐。   因为这些赏赐是只有军人才有的福利,故而称为“特支”。   吕大防内心里是想将这场婚事办得热闹的,于是上奏:“景佑元年册光献时,为明肃丧未除,皇帝不曾临朝发册,故为小特支。今既临朝,欲与大特支。”   高滔滔说道:“那就依冬至例。”   冬至例就是大特支了,不过大宋如今也不差这点钱,吕大防点头道:“当如此。”   高滔滔却又说道:“还有在外新军、旧军、工程军,我想皆与,新军五百,其余三百。”   呃这个……好像过头了,吕大防只得说道:“如此一来,比太皇太后受册时都高了,还是宜有所等差才好。”   高滔滔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又叮嘱道:“且要均溥。”   吕大防说道:“如此待臣等商议之后,再行进呈。”   陛见回来,吕大防具出天下新军、旧军人数,如今大宋新军,河北八万,汴京八万。宁夏五万,另有南洋、东洋、北洋三支舰队,连后勤港口诸军人员一起,约有六万,合计二十七万,约支十三万缗,各地旧军工程兵二十余万人,约支七万缗,共计二十万缗。   如果加上折冲司,又是二十余万,差不多三十万缗了。   王岩叟表示反对:“钱虽不多,事体甚大。圣意令执政熟议,那就应当根据以往的事实,情理,妥行商议。”   吕大防不以为意:“昨者圣意亦谓钱不多,待用右曹钱、封桩钱、上供钱等支给,似不费力。”   王岩叟道:“动用军库、内帑,的确不费力,但纵不惜钱,亦须惜礼。”   吕大防道:“礼亦是临时施宜,有所变通的嘛。”   王岩叟摇头:“没有旧例援引,且比照光献太后为例,又等于太皇太后册封之时,此皆所系甚大,已是违礼,不是变通,不可轻为。”   吕大防终于沉吟了起来。   苏辙思量了一阵,说道:“最好还是以不行特支为主,如果太皇太后执意坚持,大家方别商量,岂可随便承当?”   “前人没有做好,为吾侪所笑,岂可却令后人复笑吾辈也!”   大防默然。   王岩叟退下来,向韩忠彦表示对吕大防的不满:“如此大事,吕相便承当得稳便?如此事不理会,不知何事大臣合理会!”   韩忠彦说道:“后日且当以非故事,踰光献对太皇太后开陈。”   王岩叟说道:“对嘛,景佑故事,岂是今日攀援得的?”   后两日,吕大防再次召集同列:“检得四例:天圣二年明肃受册,内外特支;景佑元年册光献,在京特支;熙宁二年光献及太皇太后、皇太后受册,只执仗人特支;元佑二年太皇太后受册,内外特支。”   这两天,吕大防查阅旧档,也发现了不妥,开始倾向于王岩叟等人的意见了。   进呈之后,高滔滔看过:“不为受册,为纳后耳。吕卿所引的这些例子,不合。”   吕大防躬身道:“景佑乃纳后例也。”   王岩叟立即插嘴:“若内外皆有特支,即是母后例。朝廷虽不惜钱,然当惜事体制度,不可轻加。”   高滔滔说道:“其实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害怕这些人得不到赏赐,怨望罢了。”   王岩叟赶紧说道:“不会的。如今郊礼已近,他们都指望着这个。若与分外之财,今后却生侥幸之心。”   高滔滔叹了口气:“如此,就作罢了吧。”   吕大防听高滔滔的语气似乎有些不悦,斟酌道:“或者过后三两日,别作名目,减数略与之?”   韩忠彦及王岩叟都表示反对:“如此又无名目。”   吕大防对两人说道:“戍边的将士们也不容易,宜略与之。”   高滔滔沉吟了一阵:“要是无名,就还是作罢吧。”   王岩叟继续奏道:“立后特支,初无故例,便是起于光献。当时明肃丧未除,此事大为失礼。朝廷花费钱财事小,为后世所讥事大。”   高滔滔问道:“当年与神宗也曾论及此事,先帝亦不知晓,爱卿可知何故?”   王岩叟回道:“当年旧事,臣倒是有所闻于韩公,应是……妃嫔中有骤进者。”   高滔滔立刻就明白了,仁宗名为立后,实为进妃。   温成是光献的敌人,高滔滔是光献的侄女,因此高滔滔的屁股天然歪,顿时讥笑道:“此等宁识君臣事体?吾固疑其必有以也。”   王岩叟说道:“故须先正后,则事体自正。”   高滔滔笑道:“老身亦尝诏皇帝,选得贤后,有内助之功,此非细事。”   “仁宗朝后宫不宁,进人失当,是重要原因。”   王岩叟道:“内助则赖贤后,其如正家须在皇帝。圣人言正家而天下定,自当谨于初始。”   高滔滔笑着对赵煦说道:“官家听见了吗?正家须在皇帝。”   赵煦现在只想赶快将小姐姐娶进门,却不料结一个婚这么多的麻烦,赶紧应道:“是。”   王岩叟退朝后,取历代皇后事迹可以为法者,编成一书,名曰《中宫懿范》,上之。 第一千六百八十七章 麻鱼   广州,番禺县,王河村。   一名小秀才领着另一名小秀才来到村口:“先生,这便是后学的家乡了。”   漏勺看着大榕树下村子,说道:“嗯,绿意盎然,清幽雅静,地方不错。”   村口几个小屁孩正在玩耍,一见到二人,丢了竹马木刀就朝村子里跑,边跑还边喊:“秀才哥哥回来了!秀才哥哥回来了!”   村里顿时一番搅扰,不多时,一名老员外出现在村口:“子正回来了?哎呀还有这位小郎君,可是子正的同窗啊?”   要说年纪,漏勺比州学秀才王树还要小些,王树吓得赶紧摆手:“阿爹啊,这位是我师长,官家伴读,我广南东路的转运判官,广州通判,天下闻名的小苏探花!”   王老员外看着自家儿子身边的小秀才,不由得惊疑交集,拱着手道:“运判……运判……”   后边带习惯了的“老父母”三个字,这回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漏勺不以为意,摆着手道:“老贤达可别这么叫,这一没有仪仗,二没有官服,就是过来考察一下贵村的。”   王老员外这才赶紧说道:“那探花郎里边请,国朝探花降临,阖村蓬荜生辉啊!”   几人在王宅堂屋坐定,王老员外这才说道:“不知探花郎此次与犬子同来,所为何事?犬子在州学进益,如有不恭顺不长进之处,探花郎只管代老夫施行家法便是,打死不论!”   好像很多次家访都遇到家长们这么说,漏勺笑道:“子正文章义理还是不错的,不过广州不是什么增进学问的好地方,京师大学堂那里,我拜托老堂兄运作到几个名额,准备送广州出类拔萃的士子前去求学。”   “子正也在其列,这次过来,便是询问老员外的意思,所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嘛!”   “京师大学堂?”王老员外喜出望外,就差没有跳起来了:“大苏内翰给找的机会?那一定得去啊!”   “老夫读报,也知晓那里是天下文萃之所,子正有此机缘,乃是我王家的福分。”   说完终于站起身来,对漏勺深施一礼:“我王家就算典产卖地,也要让子正成行!”   “那倒不至于。”漏勺赶紧将老员外拦住,又扶他坐好:“转运司有制度,这次送去京师大学堂的子弟,学期四年,由市舶司从盈利中拨出专费,负责沿途旅费。”   “此外每人每月,会发给两贯‘养学补贴’,作为学堂食宿之用。”   “不过有一条件,就是四年之后,子正须得回广州来,在衙门观政四年,帮助官府料理政务。其后是在幕府做事,还是科举为官,一任自择。”   “因为前后需要八年的时间,故而此次选取的士子,年纪都在十七到二十二之间,八年过后,子正也才二十五,参加科举,也不算是晚达。”   广州缺乏治政人才,漏勺抵达这里后,发现这里的问题就是公务员素质低下的问题,要不然市舶司也不会被一个通事搞得乱七八糟。   于是想出了这一招。   不过这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估计等这些学子学成归来,漏勺已经别处为官了。   担心这些选出的士子家中不同意,漏勺决定一家家走访,亲自耐心劝说。   殊不料漏勺完全是自己想多了,以苏家学阀自家的教学质量,自然远非寻常人户可比。   对苏家人来说,一个进士功名轻轻松松,但是在王老员外这种家庭眼里,不啻难如登天。   漏勺还担心这些人家宁愿让自己孩子在当地培养,也不愿意让他们远赴几千里求学呢,却不知对这些人家来说,乃是求之不得的机会。   毕竟不是谁家都如苏家子弟一般,“莫道登科难,小儿如拾芥”,二十岁前取功名取成了惯性。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虽然是明代才流行的谚语,但是现在是出五大家并出的朝代,可想而知,科举的难度,其实比明代还要高。   果然,就听王老员外呵呵直笑:“官府如此恩遇,子正学有所成,归来上报皇恩,下惠乡梓,乃是当然之理。”   “何况入仕之前先得观政,今后起步就比别人先得一头筹。探花郎为本路学子思虑得如此周全,合路父老,都铭感探花之德。”   漏勺倒是没有想到事情完成得如此轻易,反倒有些不知道接下来干啥了:“呃,那就如此说定了?”   “说定了!此等大喜事,当开宴席,好好款待探花一番!”   接下来就是聊家常了,听王老员外讲,王河村乃是咸淡水交界的地方,蒋漕帅大搞围田,王河村也在范围以内。   不过王河村和别村不同,别村引淡水冲田,又利用河水泛淤,如今那些滩涂要不种稻,要不种草养牲畜,都有了收成。   王河村河流小,海潮足,因此滩涂都还荒着,没法种植,那些水泥防波堤上,如今都长满生蚝了。   漏勺一听,我靠,走,看看去!   来到防波堤上,正值退潮时分,漏勺就看到整个湾子潮水线下的防波水泥块上,左右数里,全是密密麻麻附着其上的生蚝。   漏勺都惊呆了,喃喃道:“它们……它们怎么这么喜欢水泥?”   王老员外说道:“是啊,再过几年,这些蚝就会让防波堤更加牢固,估摸着到时候,堤内也差不多可以种些东西了……”   漏勺都兴奋坏了:“还种什么地啊!咱养蚝不是更好?!它们喜欢水泥,我就给它们水泥!”   这回轮到王老员外惊呆了:“这东西……还能养?”   “能不能养,试试不就知道了?”漏勺打开书包,取出纸笔唰唰写下一张纸条,盖了自己的印信交给王树:“将这个送去市舶司,让努尔马开船拉东西过来,咱试试看!”   等到第三天,王河村外来了一艘贼漂亮的小帆船,一村人都跑到海边码头上围观。   小帆船是扁罐送给漏勺的,是按照皇家海军学院游艇兴趣小组的最新方案设计。   这个游艇与后世的帆船游艇已经非常接近了,用的是巨大的三角纵帆设计,考虑到电机的动力和持续性都堪忧,只能在海湾里玩玩,扁罐还是给弟弟换成了最新的柴油机配置,能够一次航行三百海里。   赵煦那里也得了一艘,那是扁罐带领军事学院师生们给赵煦打造的结婚礼物,不过是电动船,没有帆,只能在金明池当玩具。   漏勺很忙,也一直没机会玩游艇,这船倒是给努尔马用的多。   努尔马将缆绳丢给漏勺:“少爷,水泥拉来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漏勺懂软体动物的基本习性,知道这东西需要在浮游生物多的地方才长得快,这几天已经设计了初步的饲养方案。   探花郎喜欢怎么玩,王老员外就发动全村老少陪他怎么玩,人家探花郎将儿子都奶到汴京城去了,还给钱,一年多来为广南东路老百姓做下这么多善事,玩几天怎么了?!   海湾里边,王河村人已经帮漏勺造起了不少竹筏,竹筏与竹筏之间,用竹竿连接了起来。   漏勺的方案有两个,一个就是制造水泥柱子,两米长,钉入沙中,四根水泥柱顶部相互支撑,形成一个水泥架子,增加稳定性,然后将从防波堤上取下来的生蚝,用水泥粘到水泥柱子上,留足生长的空间。   另一个方案就是用耐海水腐蚀的蕉麻线,系上一串水泥饼,将生蚝粘在水泥饼上,然后挂到竹筏之间的竹竿上。   王河湾湾子很大,海潮和河流水流都轻缓,村中有不少靠海吃海的人家,这几日漏勺已经打听得生蚝在什么样的水里,什么样的深度,才长得最肥美。   听父老说,生蚝要三年才最好,现在粘上去的幼蚝才一年多,就只等一年半后的收成了。   漏勺只是给村民们打了个样,剩下的就交给王老员外负责,听说这一带外海的麻鱼最是肥美,漏勺这次还带来了钓具,让几个老渔民带着,去外海打鱼去。   因为生蚝事件,漏勺将哥哥给的这艘游艇取名为牡蛎号,船名不咋样,但是性能却将几位老渔夫给羡慕坏了。   再一打听这船五千贯在广州拿不下来,几位老渔夫不禁咋舌,息了效仿的心思。   钓麻鱼很简单,顶着月亮出海,找到鱼窝子,放下串钩,静待收获就可以。   将浮球抛入海里,留出十丈到底的空线,挂上两米长的子线,然后往钩子上挂上小鱼,抛入海中就可以。   整条鱼线长达一千米,每两米一个子线串钩,钩子的钩门很长,这是为了提防麻鱼牙齿厉害,咬到子线。   等到线组放完,都不用等待,就可以收线了。   牡蛎号在漏勺的操作下,小小的切了两次风,就绕回到了浮球的起点之处。   一名老渔夫就不禁喝了一声采:“探花郎这家伙事儿太利索了!”   另一名老渔夫也笑着喝彩:“行船的手艺也没得挑!有这船这手艺,合该去石塘捞宝贝才是正理,打麻鱼算什么事儿?哎哟……” 第一千六百八十八章 大婚   海上作业疏忽不得,老渔夫差点遇到新问题,说话去了,被水下的家伙一拽,就是一个趔趄。   另一个老把式哈哈大笑,讥笑刚刚那人,一边取出前端带着细钩的长杆,准备起鱼。   一条长如粗蛇的怪鱼露出水面,一名老渔夫眼疾手快,长杆一探便将怪鱼勾了上来。   大鱼一着船板便猛烈跳荡,挣脱了子线上的钩子。   老渔夫手脚麻利,一脚将怪鱼踢进鱼舱:“探花郎小心,被这玩意儿咬着可了不得!”   漏勺已经看清楚了,所谓的麻鱼,其实是一种灰白色的大型海鳗,身上有着黑色的麻点,刚刚那条,起码得有十几斤。   收鱼线的那名老渔夫有感到了水下猛烈的挣扎,喊道:“干活少说话!赶紧的,今天要满舱!”   话音未落,又上来了一条。   如今的海产实在是太丰富,五百个钩子,几乎个个不落空。   麻鱼现在是广州最顶级的海产,有“一条麻鱼半条猪”之说,平日里的老渔夫们只敢在近海捕鱼,这样的地方知道,但是极少极少来。   一是自己的船不行,来了怕回不去,二是自己的家伙事儿不行,鱼大了钩子容易被拉直,鱼线容易被拉断,得不偿失。   探花郎的东西处处透着不一样,就这钓线,钓钩,自己钓麻鱼绝不敢用到这么细,可探花郎的不但细,而且质地很强。   老把式琢磨,拉三四十斤的大鱼都没问题。   一边一个老渔夫笑道:“今日海神爷可开眼了,小五百条大麻鱼,这是小三百贯的收成啊!”   另一个老渔夫取过漏勺递给他的围席,将放不进舱室里的麻鱼隔离在船尾,免得大伙儿被它们咬到:“这外海就是不一样,探花郎你常来,咱几个老伙计给你打打下手,用不了几趟,你这船钱就回来了!”   另一个老渔夫就失笑:“探花郎是文曲星下凡,要帮官家治理天下的,你当跟你我一样?大字不识,鱼虾糊口?”   漏勺说道:“如今广州市舶司也在开船厂,我这船的确有些贵,不过去掉铜皮外壳,铁桅杆,还有杂七杂八的零碎,最简单的,一千贯能够拿得下来。”   “几位老人家手艺都不错,这样,我弄一艘千贯船,配上刚刚那种钓具,给你们用。”   “如果你们打鱼得钱了,想买船,就拿钱给我;如果不得钱,就帮我看好那个蚝场,租船的租金,就算你们的看场子的工钱,咱们两不亏欠,如何?”   这哪里是两不亏欠,这是送财童子,几位老把式都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使得使得,那这样,你们买船之前,收成分作四份,咱四人一人一份,这总行了吧?”   几位老家伙再度推搪,不过探花郎的主意实在是太诱人了,最后几人约定,探花郎收一半,剩下的三个人分,等到凑够船钱了,再跟探花郎买。   至于那个蚝场探花郎尽管放心,全村人都当自家产业看着!   等到得码头,天才刚蒙蒙亮,见到如此多的麻鱼,全村人再次惊动了。   王河村的人吃的鱼多,不过麻鱼这样的极品海味,除了王老员外偶尔来一条小的,其余的基本都是卖了换钱。   毕竟如今的大宋,不是随便哪户人家,都舍得一顿吃掉半头猪的。   这么多麻鱼,怕是连广州市场都消耗不了,于是王老员外一边让儿子组织村里人撑着小船往广州水码头送一部分,一边组织全村人将盐贡献出来,做腌鱼。   腌麻鱼也是好海货,价格照样不菲。   小苏探花再次展露了神奇的大巫技能,他的船能够造冰,到港的麻鱼新鲜无比!   漏勺还给王树写了些贴子,让他给广州城中重要的士绅和官员,每人送上一条。   不过打扫船舱甲板就痛苦了,麻鱼全身都是粘液,搞得船上到处都是。   叫过来几个孩子,给他们一人五十文宝钞,几个孩子拿着帕子水桶,欢天喜地地去了。   麻鱼这样顶级的食材,烹饪方法非常简单,砍断背脊成腹部相连的鱼块,盘到大盘子里,铺上姜片下大锅一蒸,倒上点酱油,撒上葱丝明油一浇,滋味就鲜美异常。   生蚝也是,要是舍不得那点鲜水,可以在盘子里倒上蛋液,摆上生蚝,蒸出来就叫水蛋蒸生蚝。   漏勺不管,只当自己又发明了两样菜式,写到密折里给佣哥儿寄去,馋不死他!   赵煦的大婚礼物漏勺早就准备好了,广州新烧出的琉璃器、玻璃器。   玻璃器的烧制技术,在郑州已经很成熟了,匠人们还能够通过拼接,造型,做出玻璃水壶来。   漏勺偷奸耍滑,给赵煦搞的是一整套的文房用品和茶具。   用料倒是厚实,不过工艺非常简单。   用各色玻璃浆分层浇灌,就得到山顶青青,山底透明的笔架。   用钢管蘸上玻璃浆,然后在预先铺好的各色玻璃砂上一滚,再放到炉内烧到融为一体,放入模具一吹,就得到分布着花雨一般的美丽玻璃笔筒、水杯、盖碗……   这样的东西却比如水晶般剔透干净的茶具更能讨小姑娘们的欢心,而且制作不难,好的挑出来做贡品,差的卖给蕃客,赚到飞起。   在王河村考察的日子里,那片滩涂也被漏勺打上了主意,种粮食不大行,但是放点咸淡水进去,滩涂自己就会生出蛤螺,再养水鸭不是正好?   自家爹最喜欢咸海鸭蛋,守着广州不孝敬,怕是要挨训。   三日之后,漏勺规划好了王河村的产业,先期都是自己掏钱,算是做实验,又和几位老鱼把式分了卖鱼所得的账款,还了全村的盐,这才不顾王老员外的热情挽留,带着腌麻鱼离开了王河村。   没办法,茶坑那边该收金鸡纳树皮和胡椒、香料了,听说走地鸡已经养肥,猪也到了一百多斤一只,再不去,峒人们该生气了……   五月,辛卯,诏:“皇后母崇仪使、荣州刺史孟在妻王氏特封华原郡君;孟在赐钱、银、绢各一千。”   丁酉,诏:“今月十六日迎纳皇后,其行事、陪位官各依元佑二年九月太皇太后受册支赐五分减一,二十数已下勿减。”   戊戌,赵煦戴通天冠,服绛纱袍,御文德殿,临轩发册,奉迎皇后。   百官相率入朝,吕大防等首先趋入,东西鹄立。   典仪官奉上册宝,置御座前。   吕大防率百官再拜,乃由宣诏官传谕道:“今日册孟氏为皇后,命公等持节展礼!”   吕大防等又复拜命,典仪官捧过册宝,交与吕大防。   吕大防接奉册宝,复率百官再拜。宣诏官又传太皇太后制命:“奉太皇太后制,命公等持节奉迎皇后!”   诸人拜辞出殿,即至皇后行第,傧介接待,导见后父。   吕大防入内宣制:“礼之大体,钦顺重正。其期维吉,典图是若。今遣尚书右仆射吕大防等以礼奉迎,钦哉维命!”   后父跪读毕,敬谨答道:“使者重宣中制,今日吉辰备礼,以迎蝼螘之族,猥承大礼,忧惧战悸,钦率旧章,肃奉典制。”   答罢,即再拜受制。   女官引皇后登堂,大防等向后再拜,奉上册宝。   皇后降立堂下,再拜受册,由内侍接过册宝,转呈与后。   大防等退出,后升堂。   后父升自东阶,西向道:“戒之戒之!夙夜无违命!”   语已即退。   后母进自西阶,东向施衿结帨,并嘱皇后:“勉之戒之!夙夜无违命!”   皇后乃出堂登舆,及出大门,大防等导舆至宣德门,百官宗室列班拜迎,待后入门,钟鼓和鸣,再入端礼门,穿过文德殿,进内东门,至福宁殿,后降舆入次小憩。   赵煦仍冠服御殿,尚宫引皇后出次,谐殿阶东西向立。   尚仪跪请赵煦降座礼迎,赵煦遂起身至殿庭中,揖后入殿,导升西阶,徐步入室,各就榻前并立。   尚食跪陈饮具,帝、后乃就座。   一饮再饮用爵,三饮用卺,合卺礼成。   尚宫请帝御常服,尚寝请后释礼服,然后入幄,侍从依次毕退。   龙凤联欢,鸳鸯叶梦。 第一千六百八十九章 小诗   云散雨收,赵煦看着自己的新娘:“姐姐终于成我的妻子了。”   孟端仪还很害羞,根本不敢睁开眼睛,只靠在赵煦的肩头,低低地道:“嗯。”   赵煦微笑道:“姐姐,你睁开眼睛。”   孟端仪将眼睛闭得更紧:“我不。”   赵顼说道:“你睁开眼睛,我给你看样东西。”   孟端仪这才将眼睛偷偷睁开一条缝,却见赵顼手里拿着一条项链,项链下头的坠子是一片小铁片一样的东西,密封在透明树脂一样的东西里,周围包裹这一圈奇怪的金属。   小铁片上呈现出奇怪的结晶状花纹,在明亮的龙凤烛光下闪闪发亮。   “陛下,这是什么?”知道皇帝不是在逗她,小妹崽的好奇心终于被赵煦给勾了起来。   “叫夫君,或者叫官家。”赵煦一副霸道总裁的样子:“这个啊,是来自九天之上的星辰铁。是扁罐哥从东胜州一个商周遗民头领那里换来的,然后又切成了四片。”   “我、扁罐哥、漏勺、椅子,各有一片,四片花纹一模一样,这个世上,再无第五份。”   “他们是我最信任的人,现在又多了姐姐。来,我给你戴上。”   孟端仪知道现在不是拒绝的时候,乖乖地让赵顼将项链给她戴在了脖子上。   赵煦给孟端仪戴好项链,又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脑袋躺回到枕头上,看着头顶的幔帐:“可惜我的婚礼,我最想要其参加的人,却都没能来。”   孟端仪说道:“夫君是天子,理当表率万民,举动皆有制度,不能因私而废公。”   “不过听易安说,司徒和两位公子都给官家备下了礼物,还引来了朝臣们的弹劾?这说明,他们一直是惦记着官家的。”   赵煦撇了撇嘴:“司徒和漏勺给我准备的都是自家研发的东西,朝臣们大惊小怪,以为所费不菲,劳民伤财,或者以为皇帝应该崇尚质朴,使民风归于敦厚。其实人家根本没花多少钱,花的是心思。”   孟端仪看向床头那对如同星空一般美丽的琉璃灯罩,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赵煦的话,那对灯罩任谁见到,都会以为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赵煦顺着孟端仪的目光看向那对灯罩:“那是玻璃套玻璃的技术,说白了不值一提,用半融化的玻璃滚上事先精心铺排好的金银沙,浸入到融化的玻璃液中包裹上外层,再让高手匠人吹成灯罩的形状而已。”   “书房里边,类似的东西还有好多,漏勺密折里已经说了,弹劾无所谓,让朝臣们以为这东西精贵也好,还叮嘱我不可外传,他要用来赚蕃客们的钱财。”   孟端仪噗嗤就笑出声来了,漏勺和他小师妹,还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两人说了一阵话,孟端仪也渐渐放松了下来,对赵煦劝道:“官家早些歇息吧,明日一早,还要去拜见两宫和太妃。”   次日一早赵煦醒来,却见身边已经没人了,桌上已经摆好了清粥早点和小咸菜。   孟端仪已经梳妆打扮好,在一边书桌旁开始看书写字了。   见赵煦醒来,孟端仪赶紧将在写的东西夹在书里,过来伺候赵煦更衣。   这些事情本来是张士良在做的,如今委屈巴巴地站在一边。   赵煦任由孟端仪给他穿衣,故意将身子转到对准书桌,这样孟端仪就变成了背对着书桌,然后给张士良使眼色。   张士良秒懂,悄悄过去打开孟端仪的书,看了里边写的东西,就不禁抿嘴偷笑,将书本合好回到原位,恢复成一本正经的样子。   等到赵煦洗漱完毕出来,路过书桌打开那本书,说道:“听说姐姐在可贞堂借书榜上也是排得上号的,最近却在读什么呢?”   果然,刚刚那纸片已然不见了。   孟端仪笑道:“左右不过一些闲书罢了,最近陈学士和苏山长发表了一篇关于獐子岛鹰券罫线图波动预测研究的论文,叫平滑异同平均线,挺有趣的。官家赶紧来吃早饭吧。”   吃过饭,赵煦领皇后朝见太皇太后、皇太后,并参皇太妃,一切如旧仪。   之后赵煦还要赏赐宫人,侍卫,内官。   这些算是内廷事务,也就是皇帝的家事,早有旧例,也不用找朝官们商议了。   忙完了这些,赵煦还要去外朝,一样要处理朝政,皇后则被向太后留下,料理宫务。   朝外廷走去的路上,赵煦问张士良:“看到皇后写的什么了?”   张士良捂嘴笑了两声,赵煦伸腿就是一脚:“赶紧的!”   张士良“哎哟”一声,这才说道:“奴才先恭喜官家了,娘娘文才颖秀,那纸上写了一首诗——‘初遇当时竟不知,情于浓处可成痴。隔帘犹问花开日,得选春风第几枝?’”   “足见娘娘对哥儿啊,可也是喜欢到骨子里的呢。”   赵煦脚步停了一下,嘴角不禁露出了微笑。   二月里曾请小姐姐去御花园赏花,小姐姐当时明明很想去,但最终还是拒绝了。   见自己有几分失望,小姐姐便让自己只管去赏花,记得给她带些回来插瓶就好。   如今看来,却不是小姐姐对自己无情,只是相比自己,她的顾忌更多。   当时小姐姐给过自己暗示,也怪自己蠢,没有听懂。   自家新妇,德行能力不用多说,智慧才情其实也不下漏勺他小师妹,不过要表率天下,仪范六宫,平日里刻意藏着掖着罢了。   虽然没懂小姐姐的出题,然而答案到底给自己蒙对了——却是六宫之首,傲然一枝!   不行,我得给漏勺写信,让他知道这事儿,哼,看他还敢常在我跟前嘚瑟他小师妹!   赵煦又恢复成扑克脸,继续向前走去,然而脚下却轻快了许多。   越三日,诣景灵宫行庙见礼,归后再谒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拉着赵煦的手,语道:“得贤内助,所关不小,汝宜刑于启化,媲美古人,方不负我厚望。”   己亥,百官表贺于东上合门。   戊申,三省上书:“内殿崇班孟固、三班奉职孟禋、右宣德郎孟昌龄,皆以皇后亲,乞赴阙朝贺。今纳后礼毕,恐合择此亲近者,依景佑元年曹琮、曹传、曹佑例转官。”   高滔滔说道:“皇后现有亲弟一人,系白身,亦须与推恩。”   吕大防说道:“董柏亦系皇后亲姊夫,是否赏赐恩典,还请太皇太后示下。”   高滔滔说道:“昔鲁王亦慈圣光献姊夫,未尝推恩。”   吕大防对道:“如此亦善,皇后诸亲,将来年例恩典,自可渐及也。另外三省还有上书,若依景佑元年十二月,李用和、刘从广、杨景宗改官移镇恩例,今高氏、向氏、朱氏,皆有合举故事加恩者。”   这就是投机了,高滔滔说道:“昔章献垂帘,郭后受册,初无此例。景宗等恩命,盖仁宗皇帝欲优章惠太后家故尔,非垂帘之比。”   吕大防道:“太皇太后虽以向氏之故,欲深自抑畏,其如故事何?”   高滔滔说道:“外家恩例,方欲裁之,可又增长乎?”   吕大防等皆感佩:“此盛德之事,敢不奉诏。然当录行下,以付史官。”   五月末,翰林学士梁焘上奏:“恭惟皇帝陛下富于春秋,早有天下,仁圣孝爱之实,蔼闻于外,性资成定,盛德日新。   太皇太后陛下拥护圣躬,夙夜不倦,保佑之功,永福宗社,臣民欢欣,四海仰戴。   今来选正中宫,已得贤淑。天意人事,上下协应。   惟是政机之繁,久劳同听,归权人主,不可过时。此陛下今日甚盛之举也。   退托深宫,颐神内典,远光前人,垂法万世,岂不美欤!愿早赐处分,以彰全德。   如以臣言为然,伏望面出手诏,付大臣施行,天下幸甚。   臣不胜惓惓,竭忠尽直,以干斧钺之诛,惟幸裁赦。”   门下刘挚贴黄:   “此事陛下必久已思虑,故不在臣下之有言。   臣辄控至诚,上干宸听,以广聪明之益,以决左右之惑。   惟愿早出睿旨,直以还政为指挥,不须更问故事。   如臣下别有献议,伏望断然勿听,如有合用手诏文字,望降密旨遣使到院谕臣,即当进入。”   梁焘刘挚都是传统保守派人物,在这方面格外注重,高滔滔当年启用这个派别以制衡新党,如今第一个要她归政的,却也是这个派别。   但是只有一个翰林学士,一个门下侍郎,是没有什么力量的,所有的大佬一个都没有上书,于是梁焘的上章被留中之后,便无声息了。 第一千六百九十章 接见   六月,河北四路都转运使苏油上奏,一好一坏两件事。   好事是太原定襄又一条道路——井陉道五百里拓宽工程全线告毕,新扩宽的道路能容两辆厢车并行,河东路与河北三路的沟通更加紧密,从此太行腹地的丰富矿藏,能够源源不断地运出来,补足四路所需。   坏事儿就是河北四路都经略司监军李宪,卒。   真实历史上的李宪,因为诸路伐夏大败,就他独取兰州,而被神宗嘉奖。   但是之后因和沈括救援永乐城不利,导致永乐城大败,遭到大臣们猛烈弹劾。   其后虽然守兰州有功,又因为生性残忍,贪功饰过,再次遭到猛烈抨击,最后落得罢职贬官的下场。   平心而论,李宪至少打出了当时宋军中少有的胜仗,朝臣们对他的打击,除了李宪自己的毛病外,更多的是文官对带兵宦官的天然敌视。   当时甚至有朝臣喊出了“西羌之祸害小,任用李宪之祸害大;李宪无功祸害小,李宪有功祸害大”这等无厘头的口号。   但是这个时空,文官们对李宪的态度要好得多,因为大宋如今有能碾压李宪的文官。   苏油。   而苏油除了偶尔爱拿中官们恶作剧,其实对他们没有任何的偏见。   只要能做好自己的分内工作,就是好同志。   而中官们也有直接体会,知道苏油是真拿他们当人,毫无歧视,因此将他的恶作剧,解读为司徒要在文官们面前装样子。   其实是自己人,只是不敢走太近而已。   玩笑归玩笑,但是该给的荣誉、功劳,司徒决不会因为自己是中官就打折,更不会贪墨隐藏,从来都是直达天听。   中官能在皇帝那里留下名声,这可比什么都重要。   果然,苏油再次秉承了一贯风格,上奏李宪的功绩,要求朝廷念其功劳,予以优待。   还主动整理出他的奏议,发现竟然多达七十卷,主要都是对于西北军事的见解。   更加离奇的是,还在李宪家中发现了《经制财用》三十卷!   这是苏油离开宁夏之后,李宪继续镇守兰州,赵顼改熙河路为熙河兰会路,命李宪提举熙河兰会路边防财用司的时候,李宪根据苏油发展河西的战略,结合河西走廊特殊的地方经济情况,以及兰州的繁华商贸,总结出来的关于西北边防战略经费筹集、分配、使用的大著作。   不知道为什么,李宪组织幕府完成这部著作之后,竟然没有上报朝廷,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苏油经过研读之后,发现这部书的价值,甚至远胜七十卷《奏议》。   如果苏油以李宪一介中官也报以偏见,这部关于西北战时经济组织的文献,可能就会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一个性格鲁莽,作战方式蛮横粗暴,跟谄媚之徒彭孙搞出“捧臭脚”典故,充满了民国文盲军阀无厘头风格的“李婆婆”,竟然悄不声地干出了这么一件大事儿!   估计李宪也是出于对自己身份与名声的自卑,认为即使送上朝廷,也不可能引起任何重视,甚至会引来朝官们的攻击,说他贪鄙无度,搜刮刻毒,最终选择了将这部巨著藏于家中,秘不示人。   苏油亲自给这部著作做了序,作为曾经平夏战役的主官,和之后建设宁夏的开创者,给予了这部著作极高的评价,认为其不仅具有历史价值、甚至具有学术价值和战略价值。   高滔滔对李宪并没有任何看法,不过在苏油点破士大夫们心里的黑暗面以后,大家开始再次用新的目光审视这个中官的一生。   在这个时空里,李宪的功业其实和真实时空差不多,不过苏油给力,灭了交趾,灭了夏国,没让李婆婆的功劳被抹杀在一干败绩当中而已。   朝廷最后追授李宪右武卫上将军,武泰军节度使,谥敏恪。   诰文里总结李宪的功绩:   “以中人侍帷幄,备闻谟训,俾临制阃外,遂能恢斥疆土,降其渠率。   置阵行师,有名将风烈。   至于决胜料敌,虽由中覆,皆中机会。   比自临洮,率众躬将。摧殪丑虏,恢复故疆。鼓行羌中,屡以捷告。”   但是李宪的死也导致了问题,河北四路八万新军,没有监军了。   不过太监倒是不缺,有一个宋用臣,一个石得一。   但是宋用臣是工程师本师,对治军一窍不通,石得一年轻时只干过带御器械,后来最多也就领过宫内的电报班,干过皇城司,同样没啥军事经验,而且高滔滔非常讨厌他。   最终高滔滔从京城另外指派了一个宦官,刘惟简。   刘惟简做过昭宣使、康州刺史、高阳关路兵马都监,入内押班,算是知兵之人。   英宗初立,刘惟简自河北来朝,请对寝门,宫里的内官问难他,只引他去见了曹太后。   刘惟简立福宁殿下不去,雨尽沾衣,英宗起坐帏中望见,呼问曰:“诸路如汝者几人,何以独来?”   刘惟简对曰:“陛下新即位,臣来自边塞,未瞻天表,不敢辄还,不知其他。”   英宗叹曰:“小臣知所守如此。”于是将其姓名书于屏间。   赵顼即位,览英宗所题屏,发现了刘惟简的名字,于是擢他干当延福宫,从此成为亲信。   交趾谋叛,赵煦派刘惟简先去调查,刘惟简回来告诉赵顼说:“帅臣刘彝贪功生事,罪当诛。乾德狂童,颈不足系。”   结果交趾造反声势浩大,让大宋手忙脚乱。   打交趾的时候,刘惟简在郭逵手下行走,大宋发现交趾非常难打后,紧急任命苏油救火。   虽然最终获胜,刘惟简还是因之前的情报失误,被夺一官。   五路伐夏时,刘惟简在家守关,和苏油也没有交集。   其后案阅河北保甲,振济京西水灾,参定诸陵荐献,算是有些功劳,但是因为太监的老毛病——贪墨,被言官弹劾去职。   结果因祸得福,刘惟简被夺去差遣之后,神宗念在他是老人,忠心,也有功劳,便命他去照顾赵煦,结果又成了赵煦的潜邸旧人。   从那个时候起,苏油和刘惟简才算是稍稍有了些交集。   苏油不知道派刘惟简来监军到底是谁的意志,但是这个人选,无论是对国家,对军队,还是对自己来说,都相当不错。   ……   庚寅,诏诸路安抚、钤辖司,并西京、南京,各赐资治通监一部。   辽国遣使崇义军节度使萧迪,副使中大夫、守太常少卿、充干文阁待制王可见来贺坤成节。   除此之外,辽国使团还带来了一百二十人的理工学习队伍,苏油在大名府接见了他们。   这些人有的都四五十岁了,领队之人,却是室纯之子室恭。   辽人的装束,上身更像工装,这也是骑马游牧之族应有的样子。   不过室恭的上身衣服却是蓝色的帆布,苏油一看就知道是当年李庸出使辽国时的那一身,不由得笑道:“侍郎不脱理工本色,倒与我朝一位侍郎相似。”   室恭躬身道:“李家三代,为辽国水利做出巨大贡献,至今南部陌野人家,多有为立牌位的,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后学对司徒开一门明道显学,一直崇仰,今日得见,幸何如也。”   苏油赶快扶起:“世兄客气了,令君致仕室尚书,才是我佩服的人物。辽国不同与大宋,无论学术氛围,书籍收藏,民间工技,都和大宋未可同日而语。”   “非心坚智强,出类拔萃之人,断无法达到令君的成就。去年冬月,我托赴辽商贾给他带去的丝绵被,他收到了吧?”   室恭感激道:“家君年迈畏寒,又经不得煤烟火气,皮裘又太沉,有了司徒赠与的丝绵被,去冬好过多了,此次室恭使宋,家君特意嘱咐,一定要向司徒当面致谢。对了……”   说完从侍从手里取过一席坐褥:“这是极北的紫貂皮茵席,家君说来而不往非礼也,请司徒收下。”   苏油哈哈大笑:“可感谢室尚书了,家中新添了孙儿,这个在冬日垫他摇床里,可是正好。走吧,我为你们接风洗尘。” 第一千六百九十一章 交锋   在宴会之上,室恭又给苏油介绍了同来的众人,苏油说道:“既然辽宋两国已经达成了协议,培训之事,大宋义不容辞。”   “这四年时间,希望你们努力学习,尽量多地掌握学问,技术。”   “理工基地规模宏大,所涉及的机械门类繁多,要一人学会所有,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第一二年,你们要掌握基础的数学、物理、化学、工程学的知识;第三年开始分专业,包括冶金、化工、机械、工程管理;第四年进入大名府各工厂实习,上手。”   “室尚书几次来信叮嘱相托,我也不会负他老人家。”   说完举起酒杯:“能够来到这里的,相信都是大辽的精英,我就一句话,少关心政治,多研究学问。”   “不要将宝贵精力,分散到自己无法掌控,徒劳无力的事情上,在这里的每一天,都要获得每一天的收获。”   “来,我敬大家一杯!”   第二天,安排好辽国学员,送走了还要赶赴汴京的贺坤成使节后,苏油起身前往獐子岛,开始了和王经的第二轮谈判磋商。   辽国终于收到了大宋取安西、北庭的消息,而且听说自己的藩属部落竟然自带饭盒帮助大宋征伐之后,耶律弘基不禁勃然大怒,要求王经与宋国交涉,此事无论如何不能善罢甘休。   但是苏油态度非常强硬,让獐子岛上风声鹤唳。   首先受到影响的就是鹰券,价格以坠崖的方式狂降,十三黄的鹰券价值,从之前的三万贯,直接跌到了一万三千贯!   接着受影响的就是铁厂债券,债券持有者对铁厂的前途表示忧虑,纷纷抛售,本来带着几分利息的溢价,如今却已然降到了本金以下。   等到传出大宋可能将切断舶来钱供应,以及辽国提出反制措施,将要禁绝舶来钱在南部诸州流通的风声,绢钞应声而涨,舶来钱价格直跌!   舶来钱实际金银的价值,只有面值的七成,其余三成,是来自精美的加工工艺和大宋信用的背书。   如果真如风言风语里所说的那样,舶来钱立即就会贬值三成。   因此这几日南部诸州的钱庄和獐子岛皇宋银行,挤满了前来兑换舶来钱,抢购绢钞避险的人群。   王经亲自到丰锦钱庄安慰群情激动的人们,要求大家冷静,说南院正在与宋国司徒紧急磋商,一定会拿出解决办法,要求大家再有点耐心。   但是激动的人群哪里听他的,最后王经潸然泪下,将自己家族所有绢钞都贡献了出来,换成舶来钱,企图稳定币值。   然而只起到了杯水车薪的作用,知道苏油再次抵达獐子岛,鹰券、绢钞、舶来钱的波动才瞬间稳定下来。   王经毁家抒产,都敌不过宋国司徒登岸之后轻轻的一句话:“何至于此?”   宋辽双方在獐子岛市舶司展开会面,王经是陪着耶律慎思来打酱油的,全程其实是耶律慎思在交涉。   原因只是苏油的级别太高了,耶律慎思不够敌体。   王经本来不想来,但是不得不来。   因为最近这一波币值波动,王经实在是赚大发了,还又当又立,见到苏油都有些不好意思打招呼。   耶律慎思对大宋提出了严厉的指责,认为大宋引诱辽国的藩属去帮自己打仗,这样的行为是可耻的,是大辽坚决不能够接受的。   等到耶律慎思喷完,苏油才幽幽地说道:“鞑靼与契丹相隔数千里,有些事情发生了误会,我并不怪你们。”   “首先,我们要弄清楚这件事情的定性,无论宋国还是辽国,都有广泛的,信仰佛教的教众。金刚崖、大陷谷,早在入宋之前,辽人和鞑靼人就在络绎不绝地去朝拜。”   “黑汗王倒行逆施,引发的是吐蕃、青唐、河西、祁连、西州、以及贵国鞑靼诸多教众的不满,他们在南北两路弘传活佛的倡议下聚集到了一起,参与了前往黑汗拯救佛徒的行动。”   “这样的行动,是自发的,正义的,非官方组织的。”   “大宋只是奉虔诚的太皇太后的懿旨,为他们提供了力所能及的帮助,但是这决不能表明,是大宋主导和诱发了这次战争。”   耶律慎思也是佛徒,苏油抛出来这么个论调,立刻占据了道义的最高点。   耶律慎思只好从另一个方向攻击:“可是你们武装了两部部众!”   “错了!”苏油当即予以否认:“大宋绝对没有武装任何一个鞑靼人,相反,大宋朝廷在下给河西制置使的敕文中特意提到了这点,虽然鞑靼信众拯救佛徒的呼声也很高,但是他们必竟是辽国的藩属,因此要区别对待。”   “大宋只能根据之前援辽救灾条款,予以物资、粮食、帐篷等人道方面的援助,因为那个时候正是滴水成冰的冬日,这么多鞑靼人聚集在沙州,一日的消耗都不少。”   “司徒好巧的口舌!”耶律慎思冷笑道:“白鞑阻卜两部,如今大量装备了宋朝的骑刀、制式弓箭、弩箭,这些东西,却是从何而来?!”   苏油说道:“收到辽朝的抗议后,我朝进行了认真细致的调查,才发现的确有部分大宋的藩属,出于同情或者经济利益,在朝西域共同进军的过程中,与鞑靼存在贸易往来。”   “其中以居延海的图干部和于阗的尉迟部为最。”   “早期为了抵御黑汗和西州,大宋曾经提供给他们大量军械,使成西域屏藩。”   “如今他们将军械售予白鞑阻卜两部,这既非出于大宋的授意,也绝不是大宋朝廷意志的体现。”   “事后我朝也吸取了教训,取消西域都护,改立河西路,将之从羁縻体系纳入正式的路州府行政体系,相信今后,再不会发生类似事件了。”   耶律慎思都想跳起来打人了,尼玛黑汗和西州都灭国了,今后当然再不会发生类似事件了!   冷笑道:“然而两部替宋国攻陷了北庭,这个司徒都还能推搪?”   “我是真恨他们不是在替大宋打仗!”苏油一拍几案,咬牙切齿义愤填膺:“否则如今蒙根图拉克和吉达的人头,早已传示西域诸国!”   “大宋是文明的国度,大宋的军队,是文明之师,大宋永远不会对无辜百姓加以屠戮,哪怕他们是敌国的百姓!”   “然而白鞑阻卜两部,对彰八里和北庭实施了屠城!如果他们是在大宋的麾下,这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如果他们是出于宋军指挥的授意,那就是宋军指挥的大罪!”   “贵国也是以游牧起家,两部的行为在贵国军制中或者是正常行为,但是这样的行为,在大宋军方,尤其是在元丰之后的军方,是决不能容忍的。”   “因此贵朝指责两部是大宋指使,只能说,贵朝不了解我朝的军法。”   “真实情况,是两部擅自行动,且对北庭实施了屠戮,大宋军方获知后,立即前往制止了两部的行为,并且命北路活佛约束其行动。”   “自始至终,阻卜与白鞑两部,一直都游离于大宋北路西征大军之外,不受我军约束,除了出发前从慈善基金领取了救济粮外,并没有与我军发生过任何瓜葛。”   “他们都是牧民,跑得比我朝军队快,总是追不上他们,实际也难以节制。”   “即便如此,因为没有往两部派遣观察员,没有及时制止两部的妄举,最终导致悲剧的发生,我朝对北路指挥刘昌祚、童贯也进行了惩戒。”   “这,才是事实真相。”   这尼玛……耶律慎思都无力吐槽了,久闻宋国司徒纵横家学,陛下他老人家派我来跟他打擂台,可实在是太看得起我了……   软的不行来硬的,硬的不行来横的,耶律慎思咬牙道:“宋朝这些年来四处攻伐,大修边寨,已经引发了我朝极度不安,如今又灭了黑汗和西州,再次拓土五千里。”   “还有鞑靼两部,就算司徒说得天花乱坠,他们手中的武器,总也是产自大宋,这些,司徒也能够否认吗?” 第一千六百九十二章 继续   “有一点要解释清楚。”苏油继续义正辞严:“首先,大宋这些年来四处攻伐,那只是现象,而不是本质。”   “其本质是,大宋攻伐它们,是对,还是错?是正义,还是非义?当地百姓,是欢迎,还是反对?大宋介入之后,那些地方百姓的生活,是变好了,还是变差了?”   “四处征伐,只能说明大宋周围近年来跳踉小丑,无道昏君层出不穷。并不是大宋想打,而是大宋作为对蕃属国百姓负责任的宗主国,文明的保护国,不得不履行自己的应尽的职责。”   “还有一点,为何贵使只提到我大宋四处攻伐,却不提我大宋对贵朝的无私援助?”   “贵朝遭遇蝗旱的是时候,是大宋援助贵朝粮食;贵朝遭遇瘟疫的时候,是大宋援助贵朝医药;贵朝遭遇水灾的时候,是大宋帮助贵朝兴修水利。”   “白鞑阻卜,南部诸州,完颜女直,大宋历年来,为贵朝拯救了多少人命?”   “辽阳、长春,贵朝年收五百万石的粮仓,是怎么来的?”   “如今我正与贵朝王丞相交涉的工业基地,这对贵朝来说,是有好处还是有坏处?”   “大宋同样不是非得做这些,但是大宋作为负责任的邻邦,文明的保护国,依旧不得不行使自己的职责。”   “宋辽两国,是友好了八十多年的邻邦,两国历代君臣,为了维系这份来之不易的和平,付出过很大的努力。”   “我要再次声明,大宋,永远是热爱和平的国家,也会永远坚决捍卫文明,维系王道纲常。”   “这,是我大宋的天命。”   “鞑靼、女直问题,那是贵朝的内政问题,大宋,不会干涉贵朝的内政。”   “但是我要提醒贵朝,不要在遇到国家内部忧患的时候,便煽动对大宋的敌对情绪,宣扬大宋的威胁,企图以这样的方式,将忧患转移到国外,转嫁到无辜的大宋百姓头上。”   “大宋绝不会接受这样的解决方式,而我相信,贵朝百姓,同样也不会接受这样的解决方式。”   “因为这样除了增加两国冲突,让贵国更加新的麻烦和灾难之外,解决不了任何旧有问题。”   “贵国所应该做的,是正视自己的国内的麻烦,找到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而不是故作不见,或者扬汤止沸,甚至与邻为壑。”   “经过数轮磋商,如今这个基地所需要的设备,技术,大宋已经准备完毕,即将启运。”   “如果贵朝决意中止此次采购计划,那是贵朝的损失,不是大宋的损失。”   “犬子在广州数次上章,就是希望能够有这样一套设备,在广南东路落地,三百五十万贯,对我大宋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如果贵朝愿意主动放弃日产十万斤钢铁的基地,放弃能够一天武装三万人,或者为五万人提供农具的能力,愿意走回到游牧渔猎,穿兽皮,骑裸马的生活方式,同样,大宋也只会尊重你们的选择,而不会横加干涉。”   “但是我要提醒贵朝的朝廷、宗室、陛下,你们应当考虑的,是百姓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是朝廷怎样才能让他们过上他们想要的生活。”   “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解决问题,才能万姓归心,王朝永续。”   “如果贵朝的朝廷、宗室、陛下,考虑的只是如何以天下奉一人,如何穷国中之力,养残暴之军,施掠夺之行……我要告诉贵朝的是,李常杰曾经这样做过,但是他失败了;诃黎也曾经这样做过,他同样失败了;谅祚、梁太后、阿里骨、哈桑,统统都失败了。”   “历史已经给了我们答案,这也是我对贵朝陛下的劝谏。”   “大宋也曾经历过痛苦与挫折,但如今已经找到了正确的道路。”   “你们有自己的国情,完全不用学习大宋的模式,但是作为讲道义,负责的‘治人者’,却不能不考虑这些。”   “所谓冠冕有加,必承其重。我只能说……祝愿贵国、贵朝陛下好运。”   说完朝椅子上一摊:“国内事务还繁忙,我最多只能在岛上呆三天,三日之后,如果贵国还是愿意促成这项协定,我会安排;”   “如果不行,我就会将基地设备发往广州,毕竟这里边还涉及我朝宗室们的利益,不能因为这样那样的变故,让他们白白遭受损失。”   等到辽人退走后,石得一小眼睛闪烁着精光:“司徒的鸿篇大论,堂皇至极,驳斥得辽人无话可说。”   苏油笑道:“其实他们一直就无话可说,只是以前无话可说的时候,就会动拳头,到如今,那一套却是再行不通了。”   赵仲迁笑道:“用不着等三天,今晚王经那老小子就会将辽人的方案送过来,此君如今富可敌国,辽朝南院诸州的财富,可是如洪流般滚入其囊中。”   “还有你囊中吧?”苏油笑道:“别怪我没提醒你,机宜司,不是法外之地。”   “呃……”赵仲迁顿时哑巴了:“我就是过过手瘾而已。都是陛下的……”   果然,当夜赵仲迁就接到王经送来的线报,耶律慎思不过是故作姿态,辽国如今已经在本国探到一个富矿,根本不可能放弃那个基地。   那个地方就在辽阳府东鞍山、弓长岭、婆娑岭一带,除了铁,还有煤,同时有辽阳大粮仓和人口支撑,完全具备一个工业基地建立的所有条件——资源、资本、人口。   最关键的,那里还是王经的基本盘。   不过耶律慎思还是坚持了三天,到第三天傍晚,苏油开始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耶律慎思才来递交了国书,表示辽国愿意继续和大宋维持友好关系,这个基地,大辽还是要。   苏油表示很高兴,特意延了一夜,在獐子岛上举办了一次酒会,接待辽国使臣,安排后续交涉事宜。   这次酒会还有岛上不少富商巨贾参加,苏油和王经联合给商界传递出一个信息——宋辽关系一切如常,工业基地继续推进,双方合作继续深化。   鹰券、债券、宝钞走势猛然抬头,绢钞走势在经历过一场哄抢冲高之后,开始下落。   因为还在正常走势范围内,王经没有暂时动用舶来钱调整币值,任由绢钞向正常汇率滑去。   无数采取避险措施的商贾士绅们,在这场钞券市值波动中损失了三成以上的资产,全部落入王经和赵仲迁的白手套钱庄当中。   南部数十州的资产,虽然只是一部分,汇集到一处,那是可观的五百多万贯。   王经本来心脏就不太好,待看到账簿上的数字后,激动得差点成了宋辽经济战的第一个牺牲品。   赵留后诚不我欺,说百万贯以上,就百万贯以上!   赵仲迁还非常贴心,从获利中提出了一百万贯绢钞,一百万贯舶来钱交给王经,这一部分,算作已得收益,合理配置,安心入袋,已经够丞相一族三代不愁了。   剩下的,咱们继续投资,争取再赚两波!   王经认为自己的格调已经提高了,眼界已经开阔了,当年自己纠缠着赵留后要开碘酒厂的建议,如今想起来都暗自脸红。   当年赵仲迁说,搞酒厂是掉了他和自己的身份,自己还理解不到赵仲迁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今层次到了方才看清——能这样趟着挣钱,谁特娘还稀罕那什么劳什子碘酒厂! 第一千六百九十三章 张方平走了   庚戌,大宗正司言:“宗室分异,自来未有着令。今相度欲乞除缌麻以上不许分析居外,袒免以下亲父母财产,除永业田及供祭祀之物不许分割外,余听均分。”   从之。   这是苏油在得知张诚一案和田家帽子铺十县主的故事后给高滔滔支的招,大家族如果能够其乐融融兄友弟恭,那的确是不错,但是如果做不到,不如分拆,就跟四通分拆之后,各家工坊、厂矿产出大为提升一个道理。   因人而致情,不能因情而困人。   辛亥,开封府言:“准敕,遇大寒风雪之日,支俵乞丐人钱,特就官私贫院支俵。缘此冻馁病悴之人,赖以全活者甚众,然措置条约,有所未备。   今相度,欲乞十月以后,下诸厢抄札人数给散牌子执收,每遇支散月分,乞下吏部预选差定经任小使臣二十八人,准备与诸厢使臣等分定地分。   如遇合支俵月分,自早亲诣贫院,逐处俵散,约限至午未时已前了当。如有死亡,及逐时增添人数,并画时申报本厢使臣抄上姓名照会。”   从之。   大宋的扶贫工作,是这个朝代的特色。一直就在开展,而且有制度,不过以前地主家都没余粮,想做也做不到多好,但是官方出面,至少在做。   这个“支俵牌”,其实就类似后世“五保户证明”,官府每月要发放钱粮。   国人的历史观,最大的毛病就在全盘否定或者全盘肯定,非黑即白,一边骂着北宋保守党们的做派,一边做着和北宋保守党们一样的事情。   而且不假思索囫囵吞枣,别人怎么说,自己就怎么信。   最经典的一个案例,就是网上流行的一种说法,说宋代的农民起义是有史以来最多的,三百一十九年里,一共发生了四百三十三次。   却不去想想,这个数据,是怎么来的。   其实这个数据,是来自一本书,《两宋农民战争史料汇编》。   而真正去翻阅过这本书的人,就会发现,这本书中,将两宋历史资料里,记录过的“盗”,全部收录,将之定义为“农民战争”。   其中很大一部分,不过是数人纠集,甚至一人拦路抢劫杀人之类的重大刑事案件;另外还有一大部分,则是边疆地区和羁縻地区的民族冲突。   排除掉这些后,真正称得上“农民起义”,达到“战争”规模的,书里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要是按照这本书的编纂史观,用同样的方法,去收集一下其余各朝的资料,呵呵呵……没有最可怕,只有更可怕。   再去了解一下,知道作者去世于一九六七年,参考一下时代背景,就大致应该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最可笑的是,网上无数文章,引用这个数据的时候,大多数都有一句“据史料记载”,甚至有小编还列举了该书的书名。   天下文章一大抄,发帖子的人,几个又去翻过自己帖子里提到过的这本书呢?   当然这也不能说大宋就有多好,在苏油看来,在他穿过来之前的那个时空,封建王朝有一个算一个,只能说,都坏。   但是实事求是,大宋,也没有坏到所谓的“农民战争”持续几百年那份儿上。   ……   五月,辽国,混同江。   劾里钵已经卧病在床,对侍奉汤药的汉人医士刘巢说道:“刘医士,不用进药了,长生天要召我去了。”   刘巢放下药碗,叹息一声:“是老夫医术不精,愧对太师。”   劾里钵的弟弟盈歌在边也不禁垂泪:“哥哥说哪里话,长生天庇佑我部,一定会让哥哥好起来的。”   劾里钵杂乱的胡须下露出一抹微笑:“长生天让阿骨打成了我的儿子,就已经是庇佑完颜部了,他回来了吗?”   盈歌说道:“去辽朝统军司见曷鲁骚古前,哥哥命他五月半前就要回来,阿骨打从未违过军令,天上就是下箭雨,他也一定会回来的。”   劾里钵问道:“今日是哪日了?”   刘巢说道:“今日是五月十四。”   劾里钵看向皮帐上方:“我会等他来。”   五月十五,阿骨打回到部落,次日,劾里钵去世。   临死前,劾里钵拉着阿里骨的手,对弟弟盈歌说道:“我死后,由你统管部落,然只有此子,可以成就大业。”   完颜盈歌也向来推崇阿骨打,之后出入一定同行。阿骨打每次出远门归来,盈歌一定会亲自迎接。   甲戌,宋清河郡公,太子少师致仕,张方平,卒。   其实老头去年就在生病,苏油写信给赵煦,赵煦命太医局教授杨文蔚前往看视。   经过调理,病情见好,杨文蔚叮嘱:“但不可再饮。”   老头一生潇洒,“幼知为学,而不能勤。于时山东士人若刘潜、吴颢、石延年、韦不伐、陈靖、田度、马武十数人,皆负豪杰之气不得骋,相与纵酒为高。”   听闻要戒酒,张方平揪然不乐。   家人也将酒藏起来,不让他看见。   五月末,张方平偷偷从自家书院桂树下刨出一坛酒,拿回书房写好了谢表,表中提道“奉先帝召,有赐当尽”,然后将一坛酒都喝光了。   是夜去世,年八十五岁。   家人看那酒坛上的标记,却是治平四年,张方平与赵抃同进参知政事的时候,神宗赏赐下来的。   张方平对苏家人来说,毫无疑问是最重要的人物之一,真要细论起来,苏家和张方平其实也算是老远老远的亲戚。   张方平的祖父,当年娶的眉山苏氏。   不过真正和苏家的交集,却是在治蜀时遇到苏洵开始。   苏油在大名府收到张方平女婿王定国送来的告哀信,不由得嗟叹良久,老头以这种方式告别人世,当真潇洒。   苏轼、苏辙来信,相约为张方平服孝一年,极少为人写墓志的苏轼,亲自动笔,给张方平作铭。   几苏当中,张方平对苏油最严格,对苏辙最照顾,对苏轼最宠爱。   元丰年间苏轼被抓入乌台,早已退休闲居在南京的张方平,奋不顾身地上书朝廷,营救苏轼。   托南京的地方政府递交信件,可是官员们都不敢接受,张方平大怒,就叫儿子张恕直接去交给朝廷。   张恕生性怯懦,在登闻鼓院门外徘徊了很久,没敢交出去。   事后苏轼回忆,“安道公平生未见哀色,当时出涕也。”   在苏轼的笔下,张方平是文如孔融、智并诸葛的人物。   “公,南京人,为人慷慨有大节,以度量雄天下。天下有大事,公可属。”   “自庆历以来,讫元丰四十余年,所与人主论天下事。见于章疏者多矣。”   “是非有考于前,而成败有验于后。及其它诗文,皆清远雄丽,读者可以想见其为人。”   “信乎!其有似于孔北海、诸葛孔明也。”   后人评价张方平:“颖悟于书,一览不忘,善为文,数千言立就。”   “才气本什百于人,而其识又能灼见事理,劓断明决,故集中论事诸文,无不豪爽畅达,洞如龟鉴。”   老头对政局军事的预见,几乎都是言必有中,料理三司,堪称旷古奇才。   陕西用兵之后,国弱民穷,士大夫纷纷上书“丰财省费”之道,但多不得要领。张方平上书字字珠玉,道出要害,仁宗惊异,书“文儒”二字以赐。   其后上漕运十四策,富弼观之,漏尽十刻,赞道:“此国计大本,非常奏也。”   关键是有才有德,在河北解百姓食盐钱;在蜀中奏免横赋四十万,印钱十万。   但是在治所时,老百姓不觉得他有多好,“到各地为官,不言而治,一旦离去,人必思之”。 第一千六百九十四章 大练兵   在立身处世上,老头尤其洁身自好,当年贾昌朝与吴育相争,想要攀引张方平为援,许以成事后擢为参政,张方平怒斥使者:“此言何为至于我哉!”   如果是宰相的要求都罢了,就连仁宗召见,向他秘访朝中“险谀”,并以“大用”相诱时,张方平同样觉得人格受辱,正色怼皇帝:“暴人之私,迫人于险而攘之,我不为也!”   在苏油眼里,老头和赵抃一样,有德有才有风节,真正称得上士大夫。   而自己,不过一流的政客,二流的文人,要说士大夫,最多算是编外的罢了。   做不到张赵二公那样,于是更加景仰崇慕。   老头的谢表里还特意叮嘱,要朝廷别给自己加谥号,在封建王朝,这可非常少见。   不过苏辙认为不合适,上奏朝廷,张方平历仕数朝,贡献良多,出总节宪,入赞宸几,该讲的制度,朝廷还是要讲。   最终朝廷追赠司空,谥“文定”。   六月,癸卯,以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吕大防为南郊大礼使,新任礼部尚书胡宗愈为礼仪使,龙图阁学士苏轼为充卤簿使,御史中丞李之纯为仪仗使,新任权知开封府韩宗道为桥道顿递使。   召河东节度使致仕、潞国公文彦博;太子少师、宣徽南院使致仕冯京;太子少傅致仕韩维;集禧观使致仕,仍提举钟山理工学院苏颂,入陪郊祀。   这是提前半年开始准备,赵煦今年大婚,这样的大事需要告诉祖宗,因此郊祀会格外隆重。   四路都转运使苏油上奏,河北四路弹药充足,请与文安洼举行为期两月的军事演习,以求探索新型的两栖作战模式。   九艘机动船,五艘炮艇,四艘火轮,这就是九列火车头,每艘可以拖动十节漕船,每船五十军士,加上机动船自身,一列可载五百五十新军,以及大量的辎重,军火。   从北方几条河流的水文来看,滦河、桑干河只能走这个,辽河才可以行眉山型战舰。   四路新监军刘惟简在军方还算是镇得住,加上苏油的奏章里,经费是从四路今年羡余里筹措,高滔滔也就无所谓了,准奏。   河北的军事调动引发了辽人的不安,几项钞券再次发生波动。   然而这次还是商贾们自取烦恼,因为很快大宋援建辽国的机械开始源源不断运抵辽阳,几处矿山基地开始开采。   第一期是选矿厂和炼焦厂,要用大宋的钢厂炼钢,需要有大量的精矿粉储备和焦煤储备。   日产钢铁十万斤的钢厂是不能停火的,就是个吞噬这两样东西的老虎,因此必须先建在前头,准备原料。   两个大厂在辽阳府婆娑岭落地,钞券的兑换率又来了一次调转,王经和赵仲迁再次赚了一波。   ……   这次军事演习同时还是技能训练,苏油对部队的要求,是人均打二十四发子弹,也就是三个弹夹,两枚震天雷,各类炮手至少每人五发实弹。   同时军中会利用这次演习,选拔战术过硬,指挥过硬,作风过硬,文化过硬的四类精英,予以提拔嘉奖。   演习模拟实战,船队会在文安洼集结,然后沿界河出海,利用近海航行,南下抵达盐山。   这是模拟种诂、巢谷对辽战略方案当中,渡海抵达辽国几处河口的演练,主要是发现问题。   之后部队会从盐山无棣河进入沧州,一路模拟攻击南皮、河间、饶阳。   然后在饶阳进入滹沱河,向北进军蒲阴、博野。   四路经略司会在博野准备大量马匹和辎重,之后新军登岸,与船队水陆并进,分别归建定州、保州、雄州、霸州、天津卫,模拟占领辽国重要枢纽之后,分取周边州郡。   因为这件事情经略司和转运司需要协同调度,故而指挥部提前设立在大名府。   河北各州郡都有电报,可以通过电报掌握演习进展情况,下达指令,军事与行政部门在一处,方便协调。   为了不过度刺激辽人,苏油将这次演习冠以“大练兵”的名义。   甲辰,雄州来电,部队已经集结登船,轰轰烈烈的“河北大练兵”开始了。   丙午,诏以河北水利大兴,都水监使者吴安持,北都水监丞李伟赐三品服,于任满日令再任。   陕西转运使李南公为直龙图阁、知延安府,以范纯粹遭其母丧故也。   乙卯,命吏部尚书王存出知杭州,王存陛辞时上奏:“人臣朋党,诚不可长,然或不察,则滥及善人,东汉党锢是也。”   “庆历中,或指韩琦、富弼、范仲淹、欧阳修为朋党,赖仁宗圣明,不为所惑。今复有进此说者,愿陛下察之。”   也在这天,诏议郊祀典礼。   顾临、范祖禹等八人议,请合祭天地。   范纯礼、彭汝砺、曾肇、孔武仲等二十二人议,南郊合祭天地,不见于经;   范百禄亦言圜丘无祭地之礼,先帝所废,稽古据经,未可轻改。   九月,壬辰,太皇太后谓辅臣曰:“郊祀宜依仁宗、先帝故事。”   吕大防言:“皇帝临御之始,当亲见天地,而诸儒献议欲南郊,不设皇地示位,恐亦未安。”   太皇太后“是其言”。   戊戌,召辅臣观谷于后苑。   此次南郊大典,韩维、文彦博都以年老为由,请奏免南郊陪位。   朝廷也准了。   冯京也已经七十一岁了,致仕时朝廷初拟知大名府,冯京以苏油在那里,表示推辞,又说自己在郑州密县有土地、祖坟,请求改守郑州。   密县是郑州的大煤矿基地,那里的煤含硫量极低,非常适合炼钢,是大宋早期工业城市之一,已经非常的繁华。   郑州到汴京如今火车便利,老帅哥是如今尚存的唯一一名“昭陵学士”,又是著名的“大三元”,朝廷格外优待,命礼部侍郎彭汝砺亲自前去迎接。   苏颂也来了,不过他的主要目的是看杵儿。   因为郊礼是大礼,冯京和苏颂要提前三个月入京,预备演礼。   如今的皇宫也和以前大不一样,一步一景,除了观光风景区,还有农业体验区。   后宫中开辟有一处占地十亩的农庄,仿效苏家中牟庄子的格局,一样有桑树、鱼塘、稻麦、鸡鸭、牛马、羊驼……   每年太皇太后要带着宫女们来这里亲蚕,赵煦也要来耕田,种地。   苏小妹特别喜欢这片地方,用她的话说,这里居于天下最大的城市的最中心,可以远离植物性状污染。   这里早在赵煦登极时就已经修好,不过冯京却是第一次来。   观赏了内宫的花园式建筑了水榭格局,绕过一面红墙后,印入眼帘的小巧农庄,让冯京不由得眼前一亮。   老帅哥顿时恭维赵煦:“我朝如今工业大兴,陛下依旧如此重视农桑,不贪大利,厚蓄国本,乃清明聪睿之君。”   赵煦说道:“司徒曾经言道,工业和经济,其实是一种放大器,可以让一倍之旧本,得三倍之旧利。”   “但是既然是放大器,它就不会只放大好的,不放大坏的,而是好与坏,一起放大。”   “农为国本,这一条不能动摇,如今我朝七成丁口,尚事农耕,所以让他们安定,就是让国家安定。”   “以后各业人口,可能会随着工商的兴盛而发生变化,但是要保证国本足用,那这个国家有多少人,要耗用多少粮,需要多少土地,耕作那些作物,产出该有多少等等,却是朝廷必须心中有定数的。”   “朝廷要做的,是鼓励尽量少的人,能够种出尽量多的粮食,以此为基,才能得到可以脱离土地的人口。而这些人口,才可以去促进工商。”   “这个顺序不能颠倒。辽国如今贪慕我大宋的工商大兴,便要仿效建立工业基地,其实是未会趋步,便欲奔驰,终有扑跌之忧。”   “因为他们的农业基础,支撑不起那个日产十万斤钢铁的工业基地,也解脱不出那么多人口去从事开矿,冶金。”   “或者说,就算一时勉强可以支撑,一旦国家有事,立即捉襟见肘。” 第一千六百九十五章 淞江一号   苏颂看着侃侃而谈的赵煦,心中无比欣慰,皇帝今年才十六岁,然这份见识,这份清醒冷静,已然远胜过他父亲三十岁之时。   我大宋会出一位圣君!   今日这场安排,是赵煦第一次有机会,公开单独陪伴大臣,高滔滔的意思昭然若揭,这是开始为赵煦亲政铺路了。   等赵煦领着群臣来到一片稻田之前,群臣顿时“嗡”的一声就闹开了。   田中的稻穗硕大无比,沉甸甸地压弯了禾杆。   吕大防捧起金灿灿的稻穗:“陛……陛下,这是什么稻种?这……这一亩……”   赵煦说道:“这是皇家理工学院苏山长培养的稻种,太妃亲自管理的田地,今日就要收获这亩稻谷,量一量产量。”   张士良已经组织起了中官,赵煦一挥手,农夫模样的中官们便开始下田割稻。   宫里小农庄用的是脚踏式脱谷机,效率极高,十人割一亩稻田,也废不了什么劲。   很快,一亩地的稻子就打了下来,装了二十箩筐。   两箩筐就是一石,二十箩筐,群臣当中已经响起了倒吸凉气的声音,这是亩产十石的稻谷!   果然,张士良领着中官们将稻谷过完称,报上了数字:“陛下,淞江一号的产量,鲜稻是一亩一千二百斤。”   苏颂说道:“晒干后还会失重两成,一亩九百六十斤。”   赵煦点头:“是啊……唉,我还以为今年一定能过千斤的……”   吕大防转向赵煦,后退两步深施一礼:“陛下,有此嘉禾,为何藏于深宫?臣请陛下传播天下,由路司监督,使百姓得种,大宋永绝饥馑也!”   赵煦这才从失落中回过神来:“吕爱卿想哪里去了,如果能够方便百姓栽种的话,岂有私藏之理?”   “这就是皇家理工学院一个长期项目,这个稻种保持性不行,明年将之再种到地里,产量便会减到普通稻谷都不如。”   “啊?”吕大防感觉匪夷所思:“敢问陛下,这却是何故?”   赵煦说道:“这种稻谷,叫做杂交水稻。”   “我不知道诸位爱卿清不清楚,苏公一定是知道的,植物的花,里边有两蕊,分作雌雄。”   苏颂说道:“陛下说得对,雄蕊产生花粉,花粉落到雌蕊上,阴阳相合,方能结实。与人,与禽兽,其实都是一个道理。”   “不过水稻是自花品种的植物,也就是说,一株水稻的花,能够自己给自己授粉,然后结成稻谷。”   赵煦继续说道:“十二年前,司农寺在司徒的授意下,在淞江找到几株神奇的水稻,它们的花粉退化,而雌蕊正常,不能通过自花授粉,只有依靠外来的花粉,方可受精结实。”   说完看了张士良一眼:“这种水稻,司徒称其为雄性不育系。”   张士良好气哦,陛下你说话就好好说话,瞅我干啥?   好在赵煦又看向了群臣:“找到这种水稻后,要保证其不会绝种,就必须寻找另一种水稻与之杂种,这样用于杂种的水稻又分有两类,一类与不育系结出的种子,长成以后依旧是不育系,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够不断获得大量的不育系稻苗。”   “而另一类,就是恢复系,用它的花粉授给不育系后,所产生的杂交种,其雄蕊可以恢复正常,能自交结实。”   “如果杂交种具有优势,比如抗旱、抗倒伏、丰产的话,这种种子,就是一个新品种,可用于耕作。”   “但是有一个问题,这样抗旱、抗倒伏、丰产的稻谷,却很难将这些特性传给下一代,因为它是用不育系和恢复系两种稻谷混种杂交后,方可筛选得到的。”   “这个事业很难,很长久,到今天,司农寺已经筛选出几个不错的稻种,但是这个千斤稻,因性状不稳,不能交给百姓去种植。”   “因为在田野里种植,稻种容易被其它田野里吹来的花粉沾染,达不到试验的目的,所以苏山长才跟太皇太后求了宫中这片地,专门用于杂交实验。”   “这么些年下来,诸位爱卿也看到了,至少我们筛选出了不少优良的恢复系,可以生产出一些高产的杂交种子,摸索出了一条选种的新路子。”   章惇突然开口说道:“臣明白了,这样的高产稻谷,其实就是稻谷里的骡子!”   赵煦抽了抽嘴角,说道:“其实是骡马兼杂,不过章爱卿说的,虽不中,亦不远。”   “还有重要的一条,就是理学早已阐明的物理定律——能量守恒。”   苏颂立刻就明白了:“土地肥力!”   赵煦点头:“苏公果然学识渊深,一闻便知。”   “这样的杂交种子,产量固然是寻常稻种的数倍,但同样的,它从地里吸取的养分,也是普通稻谷的数倍。”   “因此对土地肥力的要求,也就超过其他稻种数倍,对追肥的要求就高了。”   “这亩地里,太妃追施了不少化肥。”   吕大防怅然若失:“如此一来,这千斤一亩的稻田,花费可能不菲,非小农所能承担。”   赵煦说道:“那是,料理这亩地,宫中用了五人,普通百姓即便再精耕细作,也到不了如此。”   说完扫视了群臣一眼:“今日带众位爱卿观禾,本也不是为了推广之事,而是想让诸位知道,世间奇闻怪事,尽有其理,只不过有些为我们所知,有些为我们不知罢了。”   “秋郊在即,朕料想各地州府,会有进奉奇珍,妄称祥瑞的,朕甚不取焉。”   “诸位臣工初见这一亩十石之禾,是不是也以为见到了祥瑞?待到细明其理,觉得它还能称作祥瑞否?不过就是一项暂无大用的实验产品而已。”   “这股风气,请宰执务必替我刹住。我大宋,也无需那些所谓的祥瑞来装点。”   吕大防感觉自己受到了深刻的教育,大宋有这样清明的君主,实乃天下之福。   当即带领群臣躬身领命:“陛下圣明,臣等定奉玉音,一体遵从!”   冬,十月,诏陕西有前代帝王陵庙处,给民五家充守陵户。   丙辰,辽西北路大饥。   黑车室韦部众不堪饥饿,向辽国东部迁移,企图到辽国临潢府就食。   辽国将之定性为入侵,耶律洪基命西北路招讨使阿噜萨古,召准布部长玛古苏击之。   玛古苏的准布族群,本来在长春洲鱼儿泺一带游牧,大宋助辽国开辟长春洲农业基地后,玛古苏便被耶律洪基赶到了临潢府的北边,重新安置到了宁州的浑河与狼河之间。   那里是金山,也就是后世兴安岭的南部余脉——兔儿山和馒头山所在。   其实地方还算不错,但是跟水草丰美的鱼儿泺,实在没法比。   耶律洪基为了安定玛古苏,每年许玛古苏分得十万石粮食。   兔儿山和馒头山,本来是黑车室韦的冬场,被强大的准布占据之后,黑车室韦也只好忍气吞声。   无奈一场旱灾,让黑车室韦再没了活路,一场战争再也无法避免。   ……   大名府,军事演习指挥幕府。   苏油正在这里听取种诂与巢谷的汇报。   种诂就手扶额头:“多亏了这次军演,才发现了这么多的毛病啊……”   苏油笑道:“大帅这都好些回了,每次我来,不能换个说法?”   巢谷笑道:“明润是有所不知,这各种毛病,真是层出不穷,防不胜防。”   “昨日,一列船队抵达博野,军士们抢滩心切,纷纷从侧面下船,结果……造成翻覆。”   “好在是近岸,天气还不太凉,但也是手忙脚乱。”   种诂摇头:“这还只是寻常演练,要是敌军压岸,不用打,都已经败了。”   监军刘惟简说道:“不过河北东路诸军,天雄军李纯元、镇宁军孙能、永清军苏烈、破虏军曹南,他们的办法不错,抵达地点后,漕船解缆,船前树立大盾,军士们以工兵铲做桨,划船冲滩,颇具章法。”   巢谷说道:“正是,我新军如今虽然换了铳械,但是我觉得,善使工兵铲这项优良传统,不能丢。”   苏油点头:“曹南、孙能,都在水师陆战队待过,其余诸军,多是从西军转化而来,不熟悉水性,也不算奇怪。”   “好在曹南有个习惯,爱做军事总结,虽戎马之间,不曾稍怠。这件事就交给他,制定出陆军水渡运输操典,传授诸军。”   “工兵铲的事,我去安排,年前必定会让诸军装备上。” 第一千六百九十六章 铁壳船   种诂说道:“此次演习,突出了后勤保障才是新军的关键,九艘机动船数量还是偏少了,如果要对辽国南院诸州同时实施有效分割,经略司认为,起码还需要增加十八艘,每九艘控制一条河流,如此占领桑干河、滦河、辽河水系,才有充分把握。”   苏油摇头:“不够,利用炮艇拉船,本就是权宜之计,我的意思,是火轮负责后勤,炮艇专责护卫。”   “因此每条河上,应当配置五艘炮艇,九艘火轮,方保得万无一失。”   说完对几人笑道:“大军集结博野,之后便是分散归建,此次军演大体已近尾声。”   “明日我请几位去郓州看看,梁山泊边上,给你们备下了几份惊喜。”   次日,众将在苏油的邀请下,乘坐火轮朝郓州进发。   大名府到郓州,沿黄河东流故道抵达博州然后从运河南下即可,如今也非常方便快捷,火轮半日可至。   郓州城梁山泊造船厂,种诂见到船坞中的炮艇,就感觉有些头晕眼花:“这……这是……”   苏油得意洋洋地笑道:“这是新式的铁壳船,相比旧艇,颇可观乎?”   种诂已经顾不得苏油装逼了,手脚并用爬到船舱里,跟着沉闷的声音就在里头响了起来:“没有铆钉!没有木壳!这……这是如何做到的?!”   苏油跟众将介绍道:“这是理工最新的技术——电焊。利用电力融化焊条铁芯,可以将铁板焊连到一起。”   “铁板本就坚固,因此无需木壳了,反倒比原来的船只,轻便不少。”   “不过要造这种船,电焊不是关键,切割钢板,才是关键。”   领着众人来到另一个车间,苏油跟众人介绍:“这里是切割车间,铁壳船的技术,就是先将船体需要的铁板切割成需要的形状,然后用电焊焊连起来。大家可以想象成粘灯笼,差不多的道理。”   “不过这里的纸张,换成了铁板而已。”   给众人带上墨镜,观摩工人操作:“如今我们已经可以生产碳化钙,因为是电炉所产,故而称作‘电石’。”   “电石遇水,会产生一种可燃的气体,叫电石气。”   “今年我们在盐山建立起了一个水厂,利用水力发电,然后利用电力电解水,分离成氢气与氧气。”   “氢气用于合成氨工业,氧气压入钢瓶运到这里,和电石气一起,通过喷枪引燃电石气,可以得到高达三千度的高温,用于切割钢板。”   “技术还在探索之中,目前切不了厚板,造不了大船,不过用于制造结构简单的炮艇,却是没什么难度了。”   刘惟简不懂理工,感觉匪夷所思:“铁器不比木料,入水即沉,却如何还能浮于水面?”   苏油哈哈大笑:“监军回去,拿一个铜碗放到缸里便能明白此理。”   “你们此次来郓州乘坐的火轮,便是这般制造,怎么,监军觉得不安稳么?”   刘惟简对理工之道简直崇慕有加:“有了这般刀枪不入,无惧火攻的水上礼器,辽人的木寨水师,土鸡瓦狗耳!”   巢谷也感慨道:“设若大宋的夔州型、杭州型战舰,亦能用上此法……”   苏油摇头:“那暂时没希望,我大宋的钢铁产能虽然连年翻番,却也豪奢不到那份上。”   “一艘杭州巨舶,不说设计难度施工难度动力不足的难题,根据计算,光船壳就要耗用七百吨,也就是一百四十万斤钢材。”   “如果以一名军士武装五斤铁计算,一艘杭州型铁船所耗用的钢材,便足以装备三十万大军。”   “如果制作骑刀,一柄骑刀三斤七两,这就是四十万柄。”   “元修,你是愿意选择四十万柄骑刀,还是愿意选择一艘杭州型铁船?”   巢谷不禁摇头失笑:“帐经不得细算……不过有明润这般奇才,总有一天,我大宋,两样都要!”   苏油也笑:“元修可真是看得起我了,我可是不敢想,还是先从小的造起吧……”   ……   甲辰,辽主先猎于沙岭,次驻赤勒岭,会见南院群臣。   致仕工部尚书室纯已经老迈不堪,身有重病,不顾自身前来参见。   耶律洪基因室纯功勋卓著,对辽国忠诚,因此接见了他。   室纯面见耶律洪基,上奏道:“如今辽国西部饥馑,鞑靼人迭有叛乱,陛下不断敦促婆娑岭铁矿出铁,导致备料工期,一拖再拖,如果照此下去,钢铁基地将失去意义。”   耶律洪基皱眉道:“老尚书不理朝政,一心工务,有些偏颇了。”   “肘腋之患,自当要先行剪除。左右不过年余。”   “等到来年春草生长,鞑靼自然就安定下来了。”   室纯说道:陛下,经过几轮磋商,大宋援辽铁厂,最终的产能已经定了下来,全部建成之后,辽阳铁厂,将日出铁十万斤。”   “但是这样的大厂,对煤炭和精矿粉的消耗量却是惊人的,一天将耗用焦煤数十万斤,矿粉十数万斤。”   “若是开采备料跟不上消耗,铁厂就得熄火,三百多万贯就打了水漂。”   “以臣所计,铁厂需备足一年所用,方可至无虞。”   “如今好不容易备下三月所需,结果西边战事一起,陛下便将之挪用打造军器,这是因小失大,老臣不得不荐。”   耶律洪基不禁有些恼怒,对宰相王经说道:“不是说抓紧开采吗?如何还要闹出乱子?”   王经赶紧俯首躬身:“陛下,非臣下不力,而是……铁厂所耗,一日良多,如今几处矿区,采工计八万,日耗米两斤,盐五钱,已经不能再少了。”   “即便如此,每日也需十六万斤米粮,就是一千六百石,年耗六十万石,这是有帐可以算的呀。”   “就算一人每日开采五百斤煤铁矿料,一日也就四十万斤,选矿之后,差合铁厂一日所耗。”   “民力有尽,非臣等不尽力啊……”   这还没说工钱,管理费,耶律洪基也是没有办法,之前的确是考虑不周,没想到矿工需要这么多,粮食消耗要抹去两大粮仓一成多。   耶律延禧说道:“皇爷爷,如用契丹本部肯定不行,西北大饥,不如命阿噜萨古多所俘获,以之充婆娑岭几处矿地,既解决矿山人力不足,又解决黑车室韦之患。”   王经赶紧说道:“如果是俘虏,可与头下军州部属有别,之前我朝军制,惯有‘打草谷’之俗,每年春秋都要出击西部,一来可以练兵,而来可以减少草原人口。”   “这些都是丁力,与其屠戮,不如用之于工矿。”   耶律洪基点头:“此事可为,不过需要守密,铁厂是宋人提供的,南朝司徒一贯仁义为怀,要让他知晓,恐怕又要旁生枝节。”   “此次征讨所得虏获,我会尽数发往婆娑岭,不过开矿需要铁器,那些人,你可得给我管好,辽阳腹地,出不得一丁点岔子,丞相明白吗?”   王经躬身:“老臣明白,也请陛下派驻一军,以镇压反侧。”   耶律洪基对耶律延禧道:“此事太孙去安排吧。”   耶律延禧说道:“耶律足哩新封彰圣军节度使,枢密副使王是敦才兼知枢密院事,此二人新任,必然急于事功,只看皇爷爷之意。”   耶律洪基点头:“那便让耶律足哩移驻长春洲,丞相,你觉得呢?”   还能如何?如今在长春、辽阳两处就食的契丹兵马越来越多,王经其实已经有些不堪应付,但是他绝对不敢拒绝辽皇派军的意图,躬身道:“如此甚好,天威之下,婆娑岭的囚工必当柔顺。”   耶律洪基说道:“一日十六万米粮,太多了,朕可以再给你五万囚俘,不过粮食却不能再加。”   王经也没法再加,耶律足哩的契丹本部军粮草还得现找辙呢,哪里顾得上囚徒?赶紧施礼:“臣遵命。” 第一千六百九十七章 安答   馒头山下,血流盈野,玛古苏骑在马上,看着自己的部众将室韦人拖到大车边,凡是高出车轮的男人,接着就是一刀。   草原上流行弱肉强食的法则,尤其今秋西北草原有旱情,水草不丰,争夺愈加激烈。   作为酋长,玛古苏必须为部族找到生路。听说阻卜和白鞑两部是最轻松的,他们跟宋人学会了储草之法,西征之后势力渐盛,占据了南边不少丰美的草场,还能够与宋人做生意,用牛羊马匹源源不断地换取粮食、丝绸,铁器。   想到这里,玛古苏胸中就升起一阵愤懑之气,阿噜萨古借口西北大旱,迟迟不将今年应该发给准布的十万石粮食运来,要求准布必须完成对室韦人的征讨后,方可发放。   身后一匹快马奔来:“阿瓦!招讨使派金牌使臣来了!”   玛古苏问道:“哈日陶高,使臣来干啥?”   哈日陶高是玛古苏的儿子,名字的意思是“黑铁锅”,包图城黑铁大锅,如今可是驰名漠北的好东西。   哈日陶高说道:“使臣说招讨使有令,不得杀害俘虏,要将他们送到宁州去。”   “怎么送?!”玛古苏大怒:“没有粮食,大盐泺到宁州七百里,怎么送?!”   “我让你找招讨使要粮,今年的粮下来了吗?”   哈日陶高扫视了周围一眼,低声说道:“招讨使说,得用俘虏去换。”   玛古苏怒火上炎:“粮食,是招讨司欠咱们的,俘虏,是咱们辛辛苦苦战获的,凭什么要我们用俘虏换粮食?”   哈日陶高说道:“要不,儿子将俘虏们押到西南去,义父和吉达大叔也要人,给得丰厚,还能换好酒。”   “今年日子不好熬。”玛古苏压抑下心中的怒气:“这样,我带三千俘虏去找你义父,今年只能换粮,不能换酒。”   “招讨使那里,你带五百去,就说粮草不济,咱们只能养这么多,再催催岁赏的事情,要咱们卖命,那就得有卖命的价钱!”   哈日陶高点头:“那我这就出发。”   半月后,玛古苏抵达胪朐水边的一片大草原,这里是白鞑部在辽国控制区域的最东方,一个只有木墙的大聚居区——塔懒。   这里如今已经是一个繁华的中转站,无数宋人的大车拉着棉布、丝绸、瓷器、铁锅、粮食等物品,来到这里,从鞑靼人手里边交换牛马、毛毡、甚至奴隶。   奴隶在大宋的法令里是明令禁止的,但是阻卜和白鞑大宋也管不到。   两部将自己的部民送往九原、河西“打工”,然后将这些虏获编为自己的部民,以填补人口的空白。   占有对宋贸易之利,今年草原大旱,给两部的继续扩张带来了良好的契机。   见到兴旺无比的塔懒城,玛古苏就不禁叹了一口气。   阻卜和白鞑以前是苦逼的部族,每年都要被西夏人和辽人“打草谷”的那种。   西夏和辽国都有一个风俗,就是每逢秋季便要杀入草原,有计划地实施杀戮,一来锻炼军队,二来抢掠牛羊,三来有目的地降低草原上的人数,以免造乱。   在这种弱肉强食的竞争中,玛古苏投靠了辽人,成为辽人最凶悍的帮凶,保全了自己,还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扩大。   大宋是仁慈和蔼的,那一场覆盖整个草原的大白灾,逃往辽国的部族,被以擅离属地为由屠灭殆尽,而莫名其妙逃往西夏边境的阻卜和白鞑,却得到了大宋的赈济与救治!   不光如此,待到两部返回的时候,大宋还赠送了牛羊、粮食!   之后两部的活法就不一样了,执法官、红衣僧侣、手艺人、商队络绎不绝地前往两部,教他们统一法令,学习佛法,分配草场,种草种粮,圈养牛羊马匹,收获羊毛……   所有的东西,宋人一律购买,不出数年,白鞑和阻卜不断吸收吞并投附于他们的大小部落,成了扼控辽国西部六千里草场的大部落。   去年两部派遣精锐,由大部长亲自统领,随大宋西征喀喇汗国,所得更是丰厚。   除了金宝、无数皮肤白皙,头发金黄的美女,最宝贵的,是大宋提供的军器!   前方城门打开,一队雄壮的骑兵从城里奔了出来,马带皮铁,人着银甲,身侧挂着长枪、铁锤、骑刀,此外还有两弓一弩,人携一个箭囊,马屁股后还挂着两个箭囊,整整一百五十支羽箭!   这支骑队足有五百人,当先一名锦袍大汉,胯下骑着一匹色如赭缎,鬃毛如金丝的骏马,大笑着奔近玛古苏身边,抽出一柄古怪的弯刀,朝玛古苏劈下!   玛古苏哈哈一笑,抽出腰间长刀一撩,荡开了汉子这下攻势:“兄弟,这就是你的见面礼……诶?”   那汉子的骏马比玛古苏的坐骑高了整整一尺,却是见主人攻击,骏马也扬起前蹄,就朝玛古苏踹去。   “好畜生!”这一下玛古苏是当真不防,也不可能真伤了对方的宝马,只好撤镫离鞍,藏到马儿另一侧,躲过了这一踢。   骏马上的汉子长笑一声,丢开怪刀,弃马扑上玛古苏的坐骑,连人带坐骑一起扑倒,两人滚落到草丛当中,开始较力摔跤。   不多一会儿,两人盔甲歪斜,锦袍撕裂,脸上身上还都挨了对方几次重拳,最终算是打了个平手,罢斗大笑,又亲热地拥抱在一起。   玛古苏说道:“兄弟你这把力气,再过几年,哥哥可斗不过你了。”   那名白鞑汉子正是蒙根图拉克,笑道:“我的好安答,听闻你在东面,做得好大事体,东征西讨,就连辽汗每年都要与你分粟!”   玛古苏摇头:“寄人篱下,跟兄弟这里如此兴旺可没法比。”   蒙根图拉克笑道:“若不是安答当年对我们照顾,白鞑早就不在了,何来如今的景象?走,去我大帐,今日我们兄弟痛饮一场!”   玛古苏低头:“等等,我的刀呢?”   两人的侍卫赶紧将刀递上,玛古苏一看自己的钢刀,上面已经多了一个大豁口,不由得大惊:“兄弟你于何处得来的宝刀?我这刀没法用了……”   蒙根图拉克将自己的刀递过去:“这是征黑汗国时得的,那边所产的花钢宝刀,锋锐无匹。童姥姥说,比格日勒图进献到大宋宫里的花钢剑都不差。”   玛古苏将刀接过,发现这刀乃象牙金柄,镶嵌着宝石,刀锋长而弯曲,身上布满了如云朵一般的花纹,上面还有錾金的天方文字。   刚刚与自己的刀对砍了一次,可刃口上竟然找不到伤损,不由得惊呼道:“真好器械!”   蒙根图拉克见义兄喜欢这刀,直接将刀鞘解下来系到玛古苏的腰间:“哥哥喜欢,这刀就送你了。”   “这如何使得?”玛古苏赶紧推辞:“哥哥不敢受兄弟此礼。”   “不用客气。”蒙根图拉克将弯刀插入玛古苏腰间镶金嵌宝的刀鞘,把住玛古苏的胳膊:“这样的刀兄弟还有好几柄,走,先去喝酒!”   蒙根图拉克的大帐奢侈豪华,玛古苏进入大帐,就感觉脚底不对,低头一看,脚下的地毯厚毛足有一寸,图案纹饰异常精美。   帐内温暖如春,各种肤色的美艳女子穿着轻薄,在帐内或坐或卧,身上都是黄金宝石的饰品,让玛古苏几乎错不开眼。   大帐篷一个角落围着一个屏风,那里有个与大帐似乎格格不入的小办公区域,玛古苏进入帐篷就大喊道:“瞿师爷!瞿师爷来贵客了!”   一个老年的汉人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部长的朋友和贵客,近日可是来得有点多,这次又是什么生意?”   玛古苏不禁脸上一红,看来这段时间,来打蒙根图拉克秋风的“朋友”,真是不少。 第一千六百九十八章 咽不下   玛古苏赶紧说道:“这次给兄弟带来三千室韦人战俘,具体能给多少粮食,兄弟你让你这账房看着给。”   瞿师爷说道:“室韦人还不错,不过奴隶的价格今年很便宜,如今的草原,只要给口饭吃,自愿做奴隶的部族都不少……”   蒙根图拉克虚抽了一下鞭子,作势要打:“哪里那么多废话!玛古苏这是我安答!我们鞑靼人的安答,师爷你知不知道什么意思?”   瞿师爷表情立马就变了:“明白明白,三国刘关张便是结义安答!”   “对!”蒙根图拉克最近听瞿师爷讲三国故事有些上头:“我与安答,就如你汉人里的关羽、张飞!”   瞿师爷也懒得跟蒙根图拉克多掰扯:“既然是部长的义兄,那我们按照一人五石,三千人算作一万五千石粮食如何?先说好,这个价钱,这位安答得守密,别人来可拿不到这价……”   蒙根图拉克便问玛古苏:“哥哥还满意不?”   玛古苏连连点头:“不少了,辽人那边才……”   蒙根图拉克不等玛古苏说完,拉住他的胳膊:“那生意就算是说完了!来!摆席面,烤骆驼,喝酒!”   鞑靼人豪迈又好酒,蒙根图拉克这里,如今可不只有马奶酒了。   还有永春露、地瓜烧曲、烧刀子、还有西域的葡萄美酒。   还换着品种喝,不多久玛古苏就一场大醉,然后蒙根图拉克将瞿师爷赶出了帐篷,跟结义兄长在大帐里胡天胡地。   到第二天醒过来,两人才从美女们的胳膊大腿里边摆脱出来,开始说起鞑靼部族的内部事务。   现在的阻卜部,占据了肃州北部的居延泽贸易通道,白鞑则占据了九原外大陷谷贸易通道,两部依托宋国,日子过得远比草原诸部好得多。   玛古苏关心的是两部似乎没有受今年旱情的影响,于是蒙根图拉克带着玛古苏视察了一圈牧场。   玛古苏这才发现,白鞑部将草场都分派给了本部族人,族人招募奴隶在自家的草场干活,马匹牛羊在一半的牧场上圈养,剩下的一半土地,开春后会种上高壮的牧草。   据蒙根图拉克介绍,这种牧草是格日勒图的大公子从一万万里以外的仙乡盗来的,加上宋人带来的一种特殊东西,初秋的时候切碎拌上,埋入抹过一种灰浆的大坑里边,冬日里取出来,添点宋人那边的饲料喂养牲畜,牲畜膘肥体壮,哪怕冬日,母牛都能下奶,羊羔也不减膘。   那种草的果子还能做饼,做出来的饼是金色的,味道也不错。   玛古苏更关心的是水源的问题,结果蒙根图拉克拿鞭子一指远处那种咕噜噜转着的铁叶风车,说水不用担心,那种铁风车是格日勒图的造作的器械,神灵非常,能够自己将水从地下提上来。   大风车底部的木头房子上,被牧民们涂上了红色,写上了经文,每根房柱上都系满了丝绢条子,那是牧民们将这种能够流淌出清泉的风车井,当做神灵在崇拜。   当然水草好的年成里,这些风车也用不着提水,更多时候,那玩意儿是用来擀毡、压羊毛、磨面、切草用的。   一圈下来,玛古苏羡慕得不要不要的,可惜他没法学,因为他太靠近契丹核心地区,耶律洪基也只会驱赶着他四处征战同族,不会给他安心发展的机会。   身上背着个鞑靼部节度使的头衔,如今看来,弊大于利。   兄弟俩纵马驰骋了一日,玛古苏对阻卜和白鞑这两部“熟鞑靼”的生存方式,有了大体的了解。   换做以往,这样的部族只有被觊觎吞并的份,但是现在有了骑刀胸甲和弓矢,两部的实力暴涨,他们不吞并别人就是好的了。   回来的路上,玛古苏一路都在思索。   当年自己父亲奉辽主之命征伐西部,来到胪朐河拐弯的地方,鞑靼人中出名的智者,白鞑部的头人额尔德木图,曾骑着一匹五花马,单独来与自己父亲会面。   两人在帐中商谈过什么,没有任何人知道,不过之后父亲对额尔德木图的智慧非常佩服,不但放过了当时还非常弱小的白靼部,更是命自己拜额尔德木图为义父,与蒙根图拉克结为了安答。   那年白灾大起的时候,玛古苏还奉父亲之命,到西面来迎接两部,不过等再次来到胪朐河拐弯的地方,却听说两部已经将义父额尔德木图埋葬在河边,然后根据他临终前的指点,朝南边夏国边境去了。   胪朐河水变化无常,就跟鞑靼各部的消长一般。   三十年在草原的这边,三十年在草原的那边。   看着这片繁荣兴旺,不愁旱涝的草原,对义父的大智慧,玛古苏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匹马从东边狂奔而来,马上是一名满头白发的老者,远远就在喊:“玛古苏——蒙根图拉克——你们在哪里?”   蒙根图拉克从马蹬上站立起来,一看不禁“哎哟”一声:“老格吉来了,不行我得躲一躲……”   玛古苏一把将蒙根图拉克拉住:“想得美,要躲一起躲,要见一起见。”   蒙根图拉克甩了几次玛古苏的手没甩掉,而老格吉已经奔到了近前,只好说道:“格吉,安答难得来部族里一趟,我见着实在是欢喜,这两日不免行事有些荒唐……”   格吉是个老牧人,说起来应该算是玛古苏的亲家。   玛古苏当年带着九岁的哈日陶高来义兄的白鞑部“选亲”,才九岁的哈日陶高一眼看上了格吉女儿超过同龄女孩的大脚大屁股和大圆脸,当时就定下亲事,说是喜欢,等长大后会赶着牛群来迎娶。   于是这门亲就算是定下了,鞑靼人重信诺,老格吉从此就把哈日陶高看做女婿。   就见老格吉一把拉住玛古苏的马缰,懒得理会蒙根图拉克的自我批评,焦急道:“哎呀你们兄弟俩怎么还在这里聊天!玛古苏,你的族人来了,说辽人把哈日陶高扣了,要将他杀掉!”   “什么?!”玛古苏不禁大惊:“走!去问问怎么回事儿!”   ……   大帐当中,玛古苏问明了情形,不禁脸色阴沉。   事情很简单,辽朝因讨平黑车室韦之功新升到左仆射的阿噜萨古,对哈日陶高带去的五百俘虏并不满意,认为人数太少,无法在耶律洪基那里展现自己上报的战功,因此扣押了哈日陶高,要求玛古苏带着更多的战俘去交换。   帐内气氛沉闷,最后还是瞿师爷咳嗽了一声,小心问道:“辽人那边,答应给节度多少钱粮?”   玛古苏吐了一口浊气:“战俘只给两百钱一人,给的绢钞!说是怕我与你们宋人贸易!”   “而今年该分的粟,至今都还没有给我!”   瞿师爷目瞪口呆:“欠账的如今都这么嚣张了?”   蒙根图拉克啪地一马鞭抽到几案上,将精美的大漆几案抽出了一条难看的疤痕:“瞿师爷说得对!明明是辽国欠了安答的钱粮,他们凭什么还如此嚣张?!”   玛古苏苦笑:“如今你干儿子还在他手里,兄弟,多承你招待,我还是得回去。”   蒙根图拉克急道:“哥哥这样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玛古苏说道:“要不……我再将室韦人带回去?不过这一路的粮食……”   蒙根图拉克说道:“粮食不用担心,我可以借与兄长,不过这口气……”   说完跳了起来,举着鞭子临空乱抽:“气死我了!我蒙根图拉克咽不下!咽不下!”   瞿师爷赶紧对蒙根图拉克劝道:“这些年我部和阻卜能得以兴盛,其实也多亏了节度在辽人那里遮掩,将他们隔绝在了东面,这个情,我们是一定要还的。”   “部长,节度要考虑的,是整个鞑靼的将来,不是一个两个部落的事情……毕竟在辽国那里,他还是准布部长,鞑靼节度使。” 第一千六百九十九章 反叛   说完又对玛古苏说道:“不过节度啊,汉人有个故事,说的是等高飞的鸟儿有一天打完了,打鸟的良弓就会被藏起来不用了;狡猾的兔子如果被抓完了,抓兔子的猎狗就可以下锅了’。”   “辽人善于玩鹰,大家也知道,鹰是养不熟的。”   “因此猎人会让猎鹰永远都处于半饥饿的状态,这样猎食的时候,鹞鹰才会急切地出力,但是所得的猎物,好肉都归主人,而鹞鹰所得,不过是些肮杂肚内罢了。”   “现在看来,辽人只是觉得节度这只鹰还不够饿,爪牙还不够锋利,出力还不够多罢了。”   “节度只要解决好辽人在这三个问题上的担忧,这次危机,其实也不是不能妥善解决……”   说是宽解,玛古苏却是越听脸色越青,握刀柄的手上青筋暴跳了几次,终于抬起头来,对蒙根图拉克说道:“安答,瞿师爷说,我们鞑靼人,是辽人养的鹰,他说得对吗?”   蒙根图拉克不满地看了瞿师爷一眼:“瞿师爷听不懂古歌,古歌里,我们是苍狼和白鹿的后代!”   玛古苏看着帐篷门外的草原,目光放到了极远的地平线上:“当年辽人夺走了我准布鱼儿泺的时候,说好了的,我们出地,辽人出钱出人,开垦之后分粟,相约一年十万石。”   “当时哥哥失计,以为辽人会守信,心中的白鹿占了上风,软弱了一回。”   “……有了一回,就有了两回,却忘了鹿角再尖锐,体格再巨大,也只有沦为别人食物的份!”   说完面上终于露出决色:“我一共有九个孩子,六个都没有活到成年,就战死在战场。为辽人卖了这么久的命,他们竟然连约定好钱粮都不给!”   说到这里,玛古苏脸上露出决然之色:“不过辽人也失计了,忘了我们鞑靼人,身体里还流着苍狼的血!鹿做不成的那一天,我们就只有化作苍狼,去吃人!”   老格吉大惊:“那我家萨仁的哈日陶高怎么办?”   玛古苏咬着牙,痛苦地说道:“哈日陶高如果不幸,去了长生天那里,有他的哥哥们陪着,也不寂寞。”   “今日之后,草原上处处都会是血海。还有无数的孩子,会回到长生天那里。”   “我的哈日陶高是孩子,别人的孩子,也是孩子。”   玛古苏端起酒碗:“如果哈日陶高能够回来,我会让他赶着牛群,来做白鞑的姑爷。”   说完喝干杯中的马奶酒:“如果不能回来……萨仁是好姑娘,格吉你再给她寻一门好亲事,是我家哈日陶高没有这个福气……”   将酒碗一扔,玛古苏拥抱了蒙根图拉克:“安答你也要小心,哥哥走了。”   “辽狗欺人太甚!”蒙根图拉克猛然转身:“待我点齐部众,与哥哥一同去!”   老格吉泪流满面,却摆手制止:“部长可使不得,如今咱们这么大的家业……就算,就算是我家萨仁命苦,没有得到长生天祝福……”   蒙根图拉克唰地一声抽出长刀,指向格吉,怒吼道:“家业没了,可以再挣,安答没了,女婿没了,永远就没了!”   “萨仁那么烈,哈日陶高死了,她一定会去找辽人报仇,死在东边,死在辽人的箭下!”   瞿师爷也站起身来:“部长……”   蒙根图拉克将刀指向瞿师爷:“你也要制止我?!”   瞿师爷似乎无视刀锋,眼神一如既往地睿智与冷静,盯着蒙根图拉克问道:“我跟部长讲过唇亡齿寒的道理,部长的决定是对的,准布部没了,接下来白鞑也会被辽国逼迫。”   “我只想问部长,是否决心已下?”   蒙根图拉克一刀将身边几案劈成两半:“设有他想,有如此案!”   “好!”瞿师爷说道:“设若如此,咱们大可以坐下来,重新计较一番,不说大败辽人,最起码,也要将我白鞑部的女婿,从辽人手里救出来!”   ……   元佑七年,十一月,馒头山,准布冬场。   辽军金吾将图古斯三千人囤驻于此,对最近不太听话的准布部众加以威胁。   今冬草原上没有白雪,只露出枯黄的干草。   旱情,让北方草原上诸部的关系异常紧张。   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一队散乱的人马,两侧是准布轻骑,中间是五千衣着破烂的室韦俘虏。   图古斯终于露出一丝微笑,对副将说道:“玛古苏这老贼,到底还是识时务。”   副将讥笑道:“再能咬的狗,那也是狗,自从玛古苏让出长春洲,我看他的胆气就破了。”   图古斯看着前方散乱的队伍,叹气道:“久养的狗老了,小狗哈日陶高又毫无血性,春捺钵之后,就该告诉仆射、陛下,这草原上的狗啊,就该换一条了。”   副将说道:“听闻玛古苏有个安答,是白鞑头人,近年来倒是肥得很。”   图古斯冷笑一声:“白鞑与宋人来往密切,估计陛下只愿意让他们做牛做鹿,不愿意给他们做狗的资格。”   副将笑道:“也是,肥了正好吃肉……那就是乌古部、敌烈两部?”   图古斯摇头:“北边旱情严重,先让他们撕咬着吧,这么大片草原,一条狗,总选得出来的。”   看着前方一骑从队伍中越众而出,副将问图古斯:“金吾,要不要我去迎迎?”   图古斯摇头:“羁縻的鞑靼节度使,迎?”   “那就不迎。”副将也笑了:“老狗的安答对他还行,送他的坐骑似乎不错。”   说话间玛古苏已经奔到近前,下马俯身拜倒:“罪臣玛古苏,见过金吾、副将。”   图古斯说道:“节度说差了,没人说你有罪,只要将室韦人带回来,你这个鞑靼节度的印信,就还攥得稳稳的。”   玛古苏说道:“鞑靼人重守承诺,性情憨直,但是我们不傻。”   图古斯皱眉:“节度什么意思?”   玛古苏说道:“眼看就要到没有月亮的晚上了,以往这个时候,准布的分粟已经下来。”   “之前说打完室韦就给;室韦打完了,又说上缴俘虏再给;俘虏上缴了,又说数目不够……金吾,辽朝不会是想要吞没我们部落的粮食吧?”   副将策马上前一步:“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图古斯举手制止了副将:“我只是金吾,头上还有大帅,大帅头上,还有陛下。”   “不过我听大帅说了,只要准布诚服恭顺,大辽不会欠缺你们这点粮食。”   “既然节度带着俘虏回来了,就已经说明了节度的态度,又何必做此口舌之争,徒惹大家的不快呢?”   “去把俘虏带过来吧,此事过后,我自会去大帅那里,替节度说说好话,咱们争取将今年的粮食要下来。”   “别忘了,节度的公子,尚在我营中。”   玛古苏点头,不再说话,翻身上了马匹。   图古斯说道:“节度的马匹倒是不错,可有意让给我?我出重金相购。”   玛古苏奔出几步,这才勒住缰绳,转身对图古斯说道:“马儿就是鞑靼汉子的朋友,鞑靼汉子,是无论如何不会出卖朋友的。”   “至于辽朝欠我部的粮食,也不劳金吾费心了。”   说完拨转码头就走。   副将突然喊道:“截住他!有诈!”   “什么意思?”   “对面的俘虏!身体结实,骑马壮健!”   图古斯也察觉不对:“截住他……”   副将抽出长刀,带着亲卫冲了出去,留下图古斯在身后。   图古斯突然感觉自己喉头一阵剧痛,才发现前方伏鞍狂奔的玛古苏,在扭头狞笑的时候,身侧多了一把漆黑的弓弩。   宋人的鹤胫弩!   图古斯喉咙里发出呵呵的声响,慢慢朝地上摔去。   自己的亲卫还在朝玛古苏追击,对方俘虏大军,突然掀掉身上的破毡,露出了精致的钢甲,抽出长刀,朝这边涌来。   地平线上,突然冒出无数的小黑点,朝这边狂奔。   那是骑军!鞑靼人的骑军!成建制的骑军!   图古斯终于明白了玛古苏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不劳费心,他自会去取!   鞑靼人!反了! 第一千七百章 种五的朋友   《蜀中杂记》:   初,阿噜萨古功加左仆射,以献虏未尽,拘哈日陶高,复令玛古苏整军进讨。   由是准布诸部俱不服。   十一月,辛巳,太白昼见。   准布部长玛古苏叛,杀辽金吾图古斯,传檄诸部,宣辽十罪。   戊申,乌古、敌烈部叛,攻辽泰州。   癸卯,玛古苏与敌烈部固其赤,乌古部乌纳合军,攻倒塌岭。   阿噜萨古帅师三万相拒。   胶着之际,蒙根图拉克至,以白鞑重骑突之。   阿噜萨古身死,辽兵大溃,死者十之七八,浑水为赤。   玛古苏获粮二十万石,声威大震,一时金山以北,诸部尽叛。   辽主命奚六部制置使耶律郭三,发诸番兵讨之。   戊寅,以宫帐左帅彰圣军节度使,耶律足哩出本部契丹皮室军讨之。   壬申,辽以枢密副使王是敦兼知枢密院事,以权参知政事韩资让参知政事。   命西北路招讨司耶律托卜嘉、云内州招讨使萧古里,发兵相援。   ……   云内州,萧古里近日心惊肉跳,总觉得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这些年下来,萧古里对对面包图城的种家兄弟,是又爱又怕。   种谔笼络蕃人的手段了不得,自己这个人家给新修的云内州里,有多少是种五郎的人,自己都不知道。   说白了,自己这个城,其实都是种五在替自己养着。   近日城外鞑靼人的调动非常频繁,这是要出大事儿的征兆。   他遣使去西北路、西南路招讨司询问,使臣们一个都没有回来。   几个月里,云内州就好像被辽国遗忘了一般,什么消息都进不来。   萧古里已经老了,他已经不想再为辽国卖命,也卖不动命了。   突然,守卫副将闯入大帐:“城主不好了!他们把城围了!”   “谁?”萧古里赶紧叫人披挂:“谁把城围了?”   “种杀神!”   萧古里大惊失色,待到奔到城头,就见城下一匹高骏的大马上,种谔一身皮袄,戴着个大帽子:“萧兄,种五前来,有事相商,快开门!”   “种种种老弟……”萧古里都吓得结巴了:“你我兄弟多年,感情深笃,你你你这是何意?”   种谔不耐烦地挥挥手:“有什么话,进城再说,不行你放个吊篮下来也成。”   “好好好,老弟你稍待!稍待啊!”   等到种谔进城,来到城主府中,萧古里命人送上酥油茶,才忐忑地问道:“老弟,如何命鞑靼人围了我的城池?”   说完哭丧着脸:“如果老弟要哥哥这条命,只管拿去,只求老弟饶了我全家老小,还有合族性命,哥哥就感念老弟的大德了……”   说完竟然呜呜假哭了起来。   “哥哥想到哪里去了。”种谔喝了口茶:“此番围城,不是要为难哥哥,恰好相反,愚弟是为了救你啊!”   “这是怎么回事儿?”萧古里愕然而问。   种谔取过身侧的皮包,倒转过来一抖,无数的金牌、信件,都给抖落到了几上。   萧古里大惊:“可汗金令!”   再打开一封信件:“这……这……”   种谔再次端起茶杯:“鞑靼阻卜、白鞑、准布、乌古、敌烈诸部,齐皆反叛,贵朝三万大军尽没于倒塌岭,金吾图古斯、左仆射阿噜萨古丧命。”   “西北路招讨司耶律托卜嘉奉命东援,又被阻卜大军联合梅里吉、达密里两部,伏击于土兀那水。”   “这些金令里边,有耶律托卜嘉的告急文书,有上京城过来的紧急军令,都是要哥哥去送死的。”   “念在交情一场,这些,兄弟都给哥哥拦下了,鞑靼人那里,兄弟也有几分薄面,不会让他们为难哥哥你的。”   萧古里看着那些金牌令信,跌足道:“兄弟诶,陛下有召,如果哥哥不赴,接下来还是个死啊!”   种谔一脸的讶异:“这些信使,都被鞑靼人截杀于半途,哥哥你根本就没有见着。”   “没见着金牌,哥哥只能妥守城池,谁都怪不着你啊!”   萧古里神色不禁变了几次:“兄弟你是……要哥哥投宋?”   “说那些为时尚早。”种谔摇头:“兄弟这次来,只是表明态度。”   “于公于私,哥哥都是大宋的朋友,我种五的朋友。”   “对朋友,大宋是不会不管不顾的。”   “初到包图,是哥哥甘冒着天大的干系,将故城让给我们,才让种五立稳了脚跟。”   “哥哥你看如今的情势,辽国上京道六千里河山,鞑靼人尽数举兵背叛,这可是数十万帐,上百万人的大变,哥哥你就算英雄盖世,浑身是铁,又如何能够力挽狂澜?!”   “阻卜、白鞑两部从西域回来时,已经各自拥有了数千重骑,几万轻甲,就算哥哥你率部尽出,又如何能够与他们抗衡?”   萧古里神色惨白,两部如今的实力,他也有所耳闻,之前还向西北路招讨司奏报过,不过那边没当回事儿罢了。   种谔继续道:“不过哥哥到底还是辽臣,所以兄弟也决不会让你背上叛贼的名声。”   “我向你保证,只要辽国还存在一天,兄弟就会保住你的城池,而决不会逼迫你做出选择。”   “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连辽国都不在了,哥哥到时候再换个国家效忠,谁又能说出哥哥的不是?”   “舍此而外,如今我们就一切照旧,哥哥你看如何?”   萧古里脸色和缓了下来,对呀,老子压根就没见着什么鬼信使,因此固守城池,等待来命,没毛病啊?!   突然想到一件事,不免担心:“可要是陛下另选将主,带着诏命来夺我城主之位,又该如何处置?”   种谔冷笑:“如果他们有胆子来欺辱哥哥,自有鞑靼人替哥哥挡着。”   萧古里总算放心了,但是终究良心不安,叹息道:“耶律托卜嘉当年也是跟哥哥一帐同吃同住的,交情还算不错,这个城主之位,也是他当年的提拔……唉!”   种谔安慰道:“哥哥,你我都是兵家,所谓兵家,料胜败,决生死而已。”   “要在太平盛世,兄弟我不说一句,可辽国眼见已然大乱,感情这东西,笼络军士固然有用,可要是连自己都陷进去,以激奋之心,赴必死之难,那就是不静且不智了。”   “再说,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哥哥这么些年来,每年为辽国贡献精铁万斤,而辽主对你,可有什么褒奖嘉谕?”   “要论忠义,那也是辽主对哥哥不义在先!”   “哥哥,兄弟再说一次,绝不会让你陷入两难尴尬之地。”   “你只需要安卧雄城,静观风雨,待天下重归安静那天,再深思熟虑,进止决断即可。”   “其余的,现在都交给兄弟来处理,如何?”   “对了,为防止万一有时照顾不到,此次兄弟还给哥哥带来十万石军粮,一万骑刀,三千兜鍪,助哥哥军威,使来敌不敢轻犯!”   萧古里这下真是感动坏了:“兄弟已经替哥哥做到这份上,哥哥要再不知道好歹,那就当不起兄弟这份恩德。”   “没说的,兄弟你智并诸葛,才压张良,哥哥都听你的!” 第一千七百零一章 德政连连   西北路招讨司,可敦城,耶律托卜嘉一身血污,看着城下的连绵的鞑靼人幕帐。   当年辽太祖西征回鹘归来,沿途阻卜各部投附,算是与辽国建立起松散的领属关系。   之后二十多年间,诸部叛服无常,草原一直动荡不安。   辽统和二十一年,萧太妃、萧挞凛发兵三万,决意征讨阻卜,一举解决北疆问题。   那一仗大涨辽国声威,获得全胜。之后辽国在草原上修造了可敦城,后改名镇州。又在镇州西面,修了维州、招州,选诸部两万余骑屯军,又发渤海、女直、汉人流配七百余户分守三地,建立了西北路招讨司。   这片土地距离上京三千里,土兀那河与乌鲁古河潺潺流过,湖泊众多,水草丰美,可耕可牧。   大辽曾经在这里施行过残酷而有效的草原统治,逐渐增加到常备军五万,压制了鞑靼诸部近百年。   可敦城是军事重镇,城墙为夯土版筑而成,四面城墙每面长达两百丈,南北各六个马面,东西各十个马面,四角各有一个角楼,城高三丈。   只要足兵足食,以往的草原部族,根本无法进攻。   耶律托卜嘉望着远方地平线下升起的两处浓烟,那里是维州和招州方向。   维州是与草原商贸往来,收取纳贡的城市;招州则是官吏、工匠群居的行政城市。   如今这两个城,已经毁于鞑靼人愤怒的战火。   据两城逃来的溃兵所言,鞑靼人如今兵强马壮,其最大的一部阻卜,甚至拥有了五千重骑!三万轻甲!战马皆裹金铁!   他们的弓箭长达数尺,制式统一,箭头长达两寸,带三枚小羽。   那是宋人的破甲锥!匹配那种箭的强弓,弓力强达两石四斗!   第一次战斗耶律托卜嘉就吃了大亏,鞑靼人利用这样的弓箭,在城下仰射,都给自己的守军造成严重损失。   鞑靼人的箭术非常精良,能在草原上活到成年的汉子,个个都非常雄壮凶悍,配上这样的弓箭,堪称如虎添翼。   城下响起了轰隆隆的战鼓声,两支重铠队伍从阵前走了出来,身后则是无数皮甲铁盔,拿着古怪弯刀的轻卒。   最可怕的,是两支队伍中间,推出一种古怪的车辆,车辆两边是松木柱子,缠裹着麻绳,中间各伸出一根粗壮的木臂。   车辆中间,是三支粗壮的标枪。   如果苏油在,就知道这是当年在二林部船上安装那种弩炮,如今被来到鞑靼部的汉人“师爷”,传授给了鞑靼人。   标枪不是射人的,而是射土墙,可以代替攀援的木梯,让勇士先登。   耶律托卜嘉的心如同掉入深渊,他知道维州和招州,是如何陷落的了。   抽出长剑:“众军听令,此战有死无退!”   副将萧鲁谷也抽出长刀:“与大帅血战到底!”   “胡说!”耶律托卜嘉却将他一脚踹倒:“你随斥候出城,快马前往上京,告诉陛下,鞑靼此次叛乱声势浩大,军力雄壮,建制周备,断不可轻!”   萧鲁谷抱着耶律托卜嘉的大腿哭喊:“东面已然被乌古、敌烈断绝,末将就算出城也绝无幸理,不如便与大帅死守可敦城,等待萧古里的援军!”   “还有个屁的援军!萧古里至今未有只字传来,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说完用剑胡乱拍打萧鲁谷的头盔:“东面也无消息,只怕已经被鞑靼人遮断,但是你无论如何,要将消息送到陛下那里!”   “告诉陛下,鞑靼人有了重骑!有了三枪床弩!我大辽要面对的,不再是一盘散沙的野人!快去!这是军令!”   萧鲁谷抹了一把泪,终于松手,朝城下奔去。   耶律托卜嘉大喊道:“你必须活着!去到陛下跟前告知消息,否则我便是做鬼,都饶不了你!”   围三阙一,这次鞑靼人的攻城战也颇有章法。   等到萧鲁谷带着数十骑从没有包围的那一面冲出城,身后已经响起了巨弩霹雳般的释弦之声与鞑靼人的呐喊登城之声。   ……   戊子,阻卜叛,连拔维州、招州、镇州三城。   吉达尽屠西北路招讨司五万辽军,率领原招讨司周围九路鞑靼部落,前往塔懒城与玛古苏、蒙根图拉克会盟。   之后兵分三路,吉达的阻卜大军走北路,沿胪朐河攻击静边城。   中路玛古苏和哈日陶高攻伐自己原来部族的草场,鱼儿泺西面的泰州。   南路蒙根图拉克突破狼河,兵锋直指辽国上京!   静边城就是后世满洲里;泰州东面就是长春洲粮食大基地;上京,就是辽国首都,临潢府!   三处地方,都是辽国依托金山,也就是后世的大兴安岭,防守鞑靼的要冲。   一旦被突破,契丹一族的龙兴腹地,就将面临鞑靼人的疯狂屠戮!   这个战略,是瞿师爷设计的。   最强的吉达,攻打最弱的静边城;最弱的玛古苏,威胁辽人必然会重兵死守的长春洲;而军力不弱的蒙根图拉克,将牵制辽国上京、中京的大量军队,使之不能赴援。   以上驷克下驷,中原兵家的传统计谋。   耶律洪基终于坐不住了,一边命契丹本部军马四处救火,一边命南部诸州准备军器钱粮,同时传檄东部女直,要求他们随王师东征,剿灭叛逆。   ……   辽国西北一片血火,大宋却一派安宁祥和。   眼看就要过节了,今年的节日肯定会异常热闹。   因为今年的好事太多了。   皇帝大婚,章学士收西域三国,朝廷放免天下积欠。   好事儿还没完,十二月辛卯,朝献景灵宫;壬辰,享太庙;癸巳,祀天地于圜丘。   朝廷的排场超级大,之后又大赦天下,群臣中外加恩。   老百姓也有好处,除了之前放免积欠,还罢了天下榷酒、榷盐、榷蚕。   前头两样早已名存实亡,但是朝廷没有明令,地方上就还有做手脚的余地。   如今出了诏旨,地方官再敢乱来,御史检察就要启动弹劾了。   除了这些,朝廷还同时下诏,民有亲丧者,以差等与免徭。   这是朝廷现在有了充足的役钱,役务已经成了让老百姓乐于从事的差遣,因此家中有丧事的,朝廷出于人性的考虑,特意予以免放。   受惠者其实也不多,但是影响巨大,“仁孝”两个字,大宋从来都拿捏得死死的。   九月赵煦带领群臣观禾之后,所有人都知道,陛下亲政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但是赵煦没有表现出一点急切,反而将一切劝他亲政的奏章留中,同时出旨,再次声明两宫一体。   还特意下旨赏赐天下州县上报的孝子,强调大宋以仁孝治天下。   即便高滔滔一再阻止,赵煦依然命门下赐徐王颢,荆王頵剑履上殿。   还有一件事情也能说明赵煦的态度,节前大苏搞了一次聚会,包括苏门四子里边的三个,大家以元日为题作诗。   秦观做的那一首其实不咋地,却得到了赵煦的欣赏。   摄提东直斗杓寒,骤觉中原气象宽。   天为两宫同号令,不教春岁各开端。   元祐八年的春节比较奇特,因为元日与立春是同一天,苏油只会抱怨老天克扣了自己的假日,而秦观却以此立意,在诗中将之誉为是上天给予“两宫同号令”的祝福。   这个马屁精巧绝伦,赵煦果然“龙颜大悦”,还特意去翰林院表扬了两句。   乙巳,梁焘再次上奏:“先帝大臣多以材进,可稍复用,委以别都名籓,以全终始。”   这又是揣摩圣意。   一朝天子一朝臣,赵煦亲政之后,朝中肯定要大换血,梁焘的意思是要让先帝与太皇太后重用过的那些大臣能得优去。   言外之意,还是提醒赵煦,该着手换班子了。   同样,奏章被赵煦留中。   甲申,一道比放免天下积欠还要重要的诏书出台:“朝官、宗室,大中大夫、观察使以上,许各占永业田十顷。余官及民户愿以田宅供祖宗飨祀之费者,亦有等差,听官给公据,改正税籍。”   这又是一项大德政。   永业田是唐时的称呼,唐代行军功爵制度,丁口永业田二十亩,此外的土地,必须靠军功获得。   主人死后,除了永业田可以由儿孙继承外,其余功赏土地,国家收回,重新分配。   到了宋代,永业田的性质发生了变化,高滔滔这项措施,规定了官员、宗室占有免税土地的上限——十顷,这远比以前的规定缩减了很多。 第一千七百零二章 没想到   而且这道诏书惊世之处,在于还特意为百姓,也打开了减税的口子。   百姓可以向官府申请“祭田”,用于“供祖宗飨祀之费”,这其实就是变相免税!   根据所在地区不同,百姓“祭田”的亩数申报上限也不同,大体为当地百姓平均拥有土地的两成。   什么意思呢?用河北举例,平均一丁百亩,则可以申请二十亩的祭田,朝廷不收税。   那些本来该收的税,现在作为老百姓供奉自己祖先的“补贴”,不收了!   对于占有土地很少的百姓,还是拿河北举例——凡占地在二十亩以下的百姓,实际上能够享受到农税全免的政策!   这项措施,其实非常类似后世分级税制,但是通过更加符合大宋人伦道德观念的方式,加以体现。   占有土地越多的人,交税的田亩比例越大;而占有土地越少的农人,交税的田亩比例就越小。   而对于那些只占有极少土地,在祭田亩数规定以下穷苦百姓来说,全免!   而且这项措施巧妙就巧妙在,高举“仁孝”的大旗作为挡箭牌。   这既是推行和倡导文教,同时又能减免五等下户的负担,还让朝臣们除了支持之外,无法提出任何的质疑!   在大宋百姓眼里,仁孝和祖宗,差不多跟天一样大。   民间的欢呼,舆论的歌功颂德就不说了,这道诏命之后,赵煦虽然还是在朝堂上摆着扑克脸,但是任何大佬见到他,都再不敢不恭敬异常。   这是施政艺术,这道诏命背后,是对天理人情的精准把握。   高大上,伟光正,谁敢反对,谁就是和整个社会相抗,无疑是自取灭亡!   陛下这一招,实在是太高明,太厉害了,这才叫手握天宪,无可抗衡。   苏油毕竟受后世的记忆和影响太深刻,从来没有想到过,还能够用这样的方式来为百姓们减免负担。   这件事情,最先是漏勺在密折中给赵煦提了一嘴,然后赵煦看过就算。   但是几位同龄近臣的密折,孟家小妹崽也当做家书在看,她敏锐地发现其中的价值,于是再次给赵煦提了出来,建议他予以重视。   赵煦想了想,也没有在朝臣里声张,而是先通过密折又告知了王彦弼,询问可行性。   王彦弼拿到后,第一感觉就是很好,于是找了王晦定主意,看该如何给赵煦回信。   王晦一看大惊失色,连忙跑去找了苏油。   苏油一看也吓了一大跳,这尼玛,政治天才啊!   老子绞尽脑汁几十年,呼吁号召几十年,要给贫困户解绑、减负、脱贫,一步步辛辛苦苦,劳心劳力,可从来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费力不讨好。   因为要让朝廷明确免除五等户以下的租税,阻力一定会非常巨大,苏油用脚趾头都想得到,官员们一将以这么做会让老百姓故意析产降等为由,予以反对,认为是培养刁民偷税漏税恶习,导致和睦大家庭分崩离析的“不良之法”。   减税导致朝廷损失是小事,让老百姓生出机心,民风不再敦厚,可是有违教化的大事。   苏油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他要“团结最大多数人”,就不能向王安石那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因为任何一项措施的强行推广,带来的必将是强烈的社会反弹,大宋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而且对如今的自己来说,后遗症会非常严重。   所以他只能努力让百姓增加收入,通过这样的方式,让五等户纳完税之后,能够依旧有口饱饭吃。   结果漏勺一招剑走偏锋,不对,在大宋如今,这该叫最大正确,轻轻松松就解决了当爹的从穿越大宋到现在都没能解决的问题。   虽然此举对于无地的佃户来说,依然无法惠及,但是只需要稍加引导,无疑就能极大地刺激佃户朝移民户的积极转变。   甚至连舆论都能纠转过来,谁要是再乐意当佃户,连祭田都没有,那就是最大的不孝!   而析产,不再是逃税的借口,而是庶支也想供奉祖先的愿望表达。   很多事情,差的往往就是个理由,而漏勺摆出来这个理由,很强大。   而在道义之下的实质,却是让天下农户能够拥有一些可以免税的土地,这就为贫困农户画下了一道受保护的“生存线”,就有了脱贫的“政策基本面”。   这就解决了大宋最大的问题,最基本问题——广大农业人口的生存底线问题。   最关键是,推行起来也将毫无阻力,这就不是一般的厉害了。   苏油拿着信在四路都经略司院子里转了好几大圈,看了看天,又看向王晦,突然冒出一句超级无厘头的话:“为啥我就从来没有想到过呢?”   王晦也是一脸的羞愧:“老夫也从来没有想到过……”   说完又强行给自己找解释:“这是体合天理人心的创举,不单单我们没有想到过,即便先贤们也没有想到过……”   苏油摆手,认为这锅丢得不恰当:“先贤们没有想到,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如今大宋这样的条件,而我们没有想到,却是我们的智慧不足啊……”   将信件郑重交回给王晦:“陛下睿智英明,此议若行,天必祚宋。王公你再好好指导指导孩子们,将事情弄周全。我,我是没脸参与了……”   十二月,癸卯,翰林承旨苏轼乞越州,不允,改为端明殿学士、礼部尚书、兼翰林侍读学士。   是月,左仆射吕大防以疾恳求罢政,太皇太后宣谕:“主上富于春秋,相公未可去位,更少俟岁月,吾亦就东朝矣。”   吕大防乃不敢再请,复起视事。   尚书左丞梁焘亦辞尚书左丞,辞呈里再次提及还政之事:“伏望检会前奏,早赐诏音,断归人主,以全大功,臣不胜激切尽言之至。”   诏不允。   吏部侍郎彭汝砺言:“臣闻不能知危,则不能有天下之安;不能知忧,则不能有天下之乐。   今人皆曰,太皇太后无意于任天下,今且将还政。臣以谓太皇太后三世为天下母,其崇高富贵,上无伦,下无敌,其于称制也宜矣。   故其还政甚非难,既还政,而俾皇帝陛下能不失其圣惟难。   臣欲乞皇帝陛下同御前殿,稍令近臣及知州职司入对,俾稍见人才,察其邪正贤不肖之实,遂闻知天下之事。   使一日专政,则利害不能惑,小人不能蔽。以事天地而享,以治万物而安,以承宗庙而固。太皇太后所以拥护之者,可谓全矣!”   这其实还是变着花样的劝高滔滔归政,最起码来个交换,赵煦“帘前理事”,高滔滔做橡皮图章。   真是操不够的心。   然而彭汝砺的奏章依然被留中,赵煦还是老神在在地在高滔滔帘前的侧椅上摆扑克脸,回到后宫就纠缠孟小妹崽,一切如常。   甲戌,辽国遣使长宁军节度使萧昌佑、益州观察使萧福,副使中散大夫守太常少卿充史馆修撰刘嗣昌、海州防御使韩适,来贺正旦。   贺正旦尚在其次,几个贺正旦使表面稳如老狗,心底里慌得一逼,因为他们此次还有目的。   耶律洪基现在急需钢铁和粮食,要求几人催促宋朝,一是赶紧将铁厂送到辽阳去落地,二来要向宋朝采购粮食。   路过大名府的时候,苏油倒是基本答应了他们的要求,不过提出了一些善意的建议。   首先就是焦煤和精矿粉的储备问题,大宋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必须捡视过辽国的储备之后,才好安排工期。   日产十万斤钢铁的工业基地,价格大宋虽然一让再让,从四百五十万贯降到了三百五十万贯,却也是七年岁币,不同儿戏。   几位使臣支支吾吾,宋国司徒说得也在理,这些之前也是在协议当中明确了的,大宋也已经先期帮助辽国建立起了炼焦厂和选矿厂,按道理来说,储备应该已经有了半年才对。   可问题是大乱一起,耶律洪基屡次让王经和室纯土法上马,已经将储备用掉了大半,甚至连不少矿工都被调入军队,产能就更加低下了。 第一千七百零三章 朝会   苏油也不为己甚,提出还有个解决办法,就是先给辽国一个日产五千斤的小铁厂,一来可以供辽国的工匠们熟悉铁厂操作,锻炼队伍;二来投资小见效快,哪怕储备尚不够大厂使用,想来支应一个小厂总还是没问题的。   几位使臣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来前室纯跟他们交了底,如今婆娑岭,也就够供应一个差不多这么大的小铁厂。   但是这是合同之外的东西,苏油又提到了价格问题,这个小铁厂,却也是要给钱的,一文不可少,五十万贯。   一日十万斤的铁厂三百五十万贯,一日五千斤的铁厂,产能缩减到二十分之一,价格却要大厂的七分之一,苏油这一口就咬到了辽人的骨头。   苏油知道王经手上现在还捏着从南部诸州搜刮到的三百五十万贯舶来钱,用铁厂债券冲抵着,当然要狮子大开口。   几位使臣也当然要闹,但是苏油说你们闹我也没办法,这东西造价虽然不高,但是它沉啊,之前两个厂,那是通过北洋水师的军舰运送,冒着天大干系,才将运费通过水师海上操训的名目给你们减免了。   如今北风大起,我大宋又到了海运繁忙期,北洋水师护送朝鲜日本大宋的商船南下了。   要不你们派船来拉?或者你们去找獐子岛的海商?再不然,等北洋水师回来?   实在不行,你们花几万贯,把图纸买去自己造,我大宋就不管了,行不?   当然不行,辽国现在对钢铁的需求过于迫切,以室尚书造个盗版大钟都要几年的本事儿,大辽可等不起。   几位使臣又派手下出去扫听了一圈,回来都吓尿了,尼玛海商们更心黑,运费就要四十五万贯!   就这样人家还不乐意!   拉些铁疙瘩去辽国,回程就是空载,哪里有顺风跑南洋,过去拉瓷器丝绸,回来拉香料宝货划算?   如此看来,人家司徒还是很讲道理的,这个小铁厂,真没怎么赚辽国的钱。   不过辽人就是这样,你有道理没用,我一样要闹,最后苏油再次做出重大让步——要不再加上粮食,怎么算作一揽子贸易附加合同如何?   听闻辽国西北路大旱,想来又该买救济粮了吧?   等等,为什么要说又?   粮食就是棒子渣和棒子面,这东西河北四路仓库里堆积了好多存货,急于寻找销路。   王经得知后,遣快马过来让几名使节敲定这次贸易,同意!尤其那个棒子面,有多少要多少,不过一定要走海贸,和小铁厂一起!   当然要走海路,这样才能经过辽河边的锦州。   战争来了,碘酒价格飞涨,他的酒厂还等米下锅呢!   最终,辽人同意支付五十万贯舶来钱购买小铁厂,再以八十文一斗,也就是八百文一石的价格,购进四十万石粮食。   三百五十万贯舶来钱,转眼就被苏油咬下来八十二万贯。   王经寅吃卯粮,之前为耶律洪基筹措了一百万贯的军费,其实也是用的这笔舶来钱,现在手里的硬通货,一多半已经没了。   不过耶律洪基认为王经童鞋果然是干臣,高瞻远瞩,若不是提前发行过国债,鞑靼人这一把狂攻,几乎就难以抵挡。   以救难之功,加王经平章军国重事,燕国公。   ……   元丰八年的大朝会,比以往历次都热闹,少年天子已经成年大婚,越发展示出英睿的气象,朝堂整肃,仁政叠出,天下颂扬,万国来贺。   新年诏书还是出自苏轼之手,高滔滔和苏轼明说了你不能作相之后,却又将之提拔成了礼部尚书。   年纪大了需要有共同话题的老伙计作伴,冯京和苏颂在南郊礼之后,也被高滔滔留了下来,许五日一朝,不过闲谈中多是前朝旧事。   户部的奏章里,经济情况还是相当不错。   这里面无疑有章楶的功劳。   三十万大军,西征八千里,灭两国,降一国,朝廷竟然没有多加花费,只靠宁夏三路保障后勤,居然就拿了下来。   这一把可就赚大了!   苏元贞圆满完成任务,朝廷下诏,命其回朝,担任户部尚书。   原户部尚书蔡京,也因调剂放免天下积欠有功,升门下侍郎。   原门下侍郎刘挚,则前往广州,担任广南东路转运使。   另一个时空里,刘挚是旧党当中,“朔党”一派的领袖,与“蜀党”领袖苏轼,“洛党”领袖程颐,分庭抗礼。   三方党争不断,最后被新党翻盘。   在这个时空里,三党同样存在,但是已经化作了另一种斗争方式,又因为高滔滔行三派兼用之策,三党作为三派中的一派,在苏油的渗透和影响下,政治恶果连开花的机会都没有。   但是政治永远是讲求平衡的,如今洛党程颐绝仕,蜀党苏轼绝进,那朔党刘挚,自然就该调整了。   刘挚在临走前帮了高滔滔和赵煦最后一个大忙,自请广州。   关于邢恕和蔡确的处置方案,朝中最近出台了,两人按照制度,已经到了转官的期限。   高滔滔的内心里,可是恨不得两人明天就死,然而制度就是制度。   刘挚自请广州,从另一个方面来讲,那就是说,蔡确和邢恕如今所在的新州,并不是什么必死之地,流放之地,一下子就堵住了朝臣们的口。   中书舍人乔执中上奏:“刑房送到刑部检举邢恕复一官词头。按恕奔趋权势,鼓唱扇摇,交结蔡确,冀确复有进用。幸朝廷黜降监当,今来若遂与复官,恐中外疑之,所有词头难以具草。”   最后,高滔滔诏蔡确移越州安置,而邢恕,更候一期取旨。   此次大朝会上,又多了不少的新面孔。   其中最重要的是西南五蕃的头人部长。   改图归流后,西南龙、张、程、罗、韦五姓大族,在熊本轻松擒杀罗氏蛮头人罗乾祐后,彻底宾服。   朝廷以其恭顺,特赐了书籍,召其子弟来东京就学,这次就是送孩子们来上学的。   有日本虾夷人。   如今日本的几个大岛上,与张道陵刚到蜀中传播天师道的时候非常相似。   张天师在青城山斩鬼得道,如今的日本北方,同样到处都是妖魔鬼怪。   张思道高举祖师爷的大旗,一把剑,一部符箓,几本经书,一背篓丹药,游走在北方聚居村落、县城,传播教义,命百姓以五斗米入教,设治自保。   同时一路斩杀妖魔鬼怪,行医治病,招收信徒,传播文化,深得民心。   连天皇倚仗为左膀右臂的平正盛,都被表弟的神威震慑,自己征讨多年都没有能降服北方二岛,现在被表弟料理得服服帖帖。   今年张思道还特意将几名高级骨干送来汴京,让他们见识繁华,拜见祖师。   朝鲜今年朝贡也非常积极,女直人强大起来后,和高丽干了几仗,王颙倚仗高丽长城,和女直打了个旗鼓相当,成了高丽保护神,在朝中威势日重。   近期辽朝局面发生重大变化,作为中华小舔狗的高丽,第一时间跑来大宋通报消息,顺便想问一下大宋准备怎么应对,需不需要高丽配合。   而且高丽今年还挖到了巨宝,屁颠颠跑来跟大宋邀功。   华夏医学的老祖宗《黄帝内经》,分作《素问》、《灵枢》各九卷。   自汉代以来,《灵枢经》有《九卷》、《针经》、《九灵》、《九墟》等多种异名而同书的传本。   唐代曾经将这部书赏赐给高丽,而华夏本土迭经战乱,《素问》还保存完整,而《灵枢》的各种版本,到宋代初年,竟然均成为残本,拼凑不全了!   今年,这部以《黄帝针经》为名的《灵枢》全九卷,竟然在高丽重新被发现!   所以在这次朝会上,高丽脸露大了,赵煦宣布大宋官方将刊印《针经》全文,命皇家医学院认真研究,同时赏赐高丽一部大医书——《皇宋元佑医典》,作为奖赏。   此次前来的朝贡的还有琉球人,琉球成了大宋罪囚的流放地,但是并不意味着琉球人就嫌弃他们。   罪囚里边也有不少工匠、文人,有些还很厉害。   如今的琉球岛上还是村落部族,虽然以前偶有朝贡,但不算正经国家,大宋海事昌隆起来后,自然将其视作领土。   琉球现在是巨大的橡胶、龙脑基地,对大宋也非常重要,朝廷今年设立了琉球都护府,管理那片土地上的人口。   作为政绩,都护府送来了几个土著,他们身份特殊——士子,以表示大宋德化已然惠及琉球。   还有就是,士子们控诉不知道是哪个缺德鬼将家乡叫做“流囚岛”,要求朝廷正名,不准歧视。   此外,因为章楶开西域,和更西方的国家也有了接触,此次的使节里边,还有大食,麻离拔,佛林的使节。   大食国,其实就是塞尔柱帝国。   麻离拔,就是印度北部产耳朵比心骏马的那处地方。   佛林,就是拜占庭帝国。 第一千七百零四章 想他们了   加上南海诸多邦国和大东洲远道而来的使臣,宣德门外各种花色的蕃人班子,反倒比宣德门内的朝班更加的热闹。   这么多朝贡使节,需要严格管理,这就要用到章楶给赵煦准备的超级噱头。   此次朝会,章楶精选了一千黑汗重骑精锐,原装原配地送来汴京,作为赵煦新添的仪仗队。   赵煦命这支部队在宣德门两侧拱卫大道,整肃礼仪。   这样高大雄健的职业重骑精锐,可让汴京百姓们开了眼了,充满异域风情的成建制骑军,其骏马、军器,武士的高大程度,在这个时空里,几乎是冷兵器中顶级的。   唯一的毛病就是维护成本太高,数量注定多不了。   汉家天子有匈奴执金吾,李唐天子有突厥执金吾,如今俺们赵宋官家,也有了黑汗重骑执金吾!   这就有些无厘头了,被章楶拖来当人样子的黑汗降将拉得洛,在汴京城老百姓那里,受到的欢迎竟然比哈桑和阿赫马德还要高。   赵煦赐姓金,名继诚。   这个姓有点意思,金日暺,汉代匈奴休屠太子,被霍去病抓获后,成汉武帝玩伴和护卫,忠心耿耿,到后来抓刺客、辅幼帝,陪葬茂陵,成了赫赫有名的西汉大臣。   ……   孟家妹崽是过第一个作为皇后的新年,宫中事务也繁多,不过有两宫罩着,有皇帝宠着,自己又能干会处事,倒是谁都挑不出她的毛病来。   夫妻俩的住所是已经被改造好的小别墅,等到赵煦匆匆回来,孟家妹崽已经在弹琴了。   见赵煦进来,孟皇后赶紧起身相迎。   赵煦对皇后说道:“姐姐近日可辛苦,宫中没人为难你吧?”   孟皇后笑道:“官家这话说得,一切都好。”   赵煦说道:“姐姐倒是有仪态,太皇太后临制,我第一让大臣们觐见,可是紧张得很。”   孟皇后笑吟吟地把着赵煦的手:“可当时天下皆传官家色正容端,威仪两肃呢。”   “要没有司徒搬椅子的建议,呵呵……”赵煦摇头,又抽了抽鼻子:“今日厨房备下了什么吃食这么香?朝会赐宴那是什么都没吃到,饿了。”   孟皇后说道:“各路大臣的年礼倒是争奇斗艳,不少都是吃的。不过只有漏勺心细,随进的还有食谱。我已命厨房做了香煎金蚝,瑶柱鹅粥,陛下陪我吃一些吧。”   金蚝就是生蚝干,需要阳光和气温的特殊要求,晒到合适程度。   其中极品的蚝干,颜色会从白色逐渐变成淡金,之后变成金褐色,经过热油激发出香味,不需要什么好厨艺就能得到绝佳的美食。   赵煦乐了:“尝尝,漏勺的奇巧古怪不得不服,番禺县刘河村外的滩涂,被他变成了蚝田,所得收益可比稻田高太多了。”   “对了,说到这里有个笑话,年前大奚山岛民进攻广州,等到了城南才发现广州修起了大城。漏勺也坏,让折冲司骑马追他们,不跑就朝天放铳吓唬,活活让这些岛民跑到累得趴下无法动弹了,方才缉拿,然后送去继续造南卫城。”   “等这些人造完城待死的时候,漏勺给他们结算了工钱,放他们回到大奚山,他们才发现朝廷已经给造了房屋,开了田土,养了鸡鸭,老人孩子皆得照顾,又纷纷跑回了广州。”   “不过这一次却不是来抢劫,而是在南城门口叩首谢恩了。”   “漏勺在大奚的港湾里开了一处船舶务,专门修理过往船只,顺便通过玻璃琉璃贸易香料,成了香港,如今的海商都喜欢在那里落脚进货,主要就是馋广州美食。”   饭菜上来,孟端仪开始给赵煦盛粥:“黄山谷与易安都是制香高手,易安如今正在给漏勺搜集香方,还准备出一部书,叫《群香谱》。”   赵煦从来不会放过取笑漏勺未婚小两口的机会:“这还没过门呢,就张罗上了,姐姐要告诉她,显得急迫了不好,得钓着漏勺才行。”   这其实是在显摆自己已经成功吃定了小姐姐,赢了漏勺一局。   孟端仪多聪明的人,哪里会听不出来,又好气又好笑:“这话我可不敢去说,不然陛下爱吃的海鸭咸蛋,怕是没了。”   主菜和主食都很香,瑶柱鹅粥是用瑶柱、干贝、薏仁、姜丝,还有漏勺在广州制作的风鹅丁,加玉米粒、碧梗稻熬制而成,出锅的时候再撒上一点葱花,一碗下肚,一身寒气都没了。   见到孟端仪只夹蔬菜吃,赵煦问道:“姐姐如何不吃金蚝?也挺香的。”   孟端仪说道:“最近几日似乎不喜油荤。刚刚厨房炸金蚝都进不去。”   赵煦就对张士良说道:“给姐姐泡点山楂。”   张士良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是否宣太医……”   赵煦一下就紧张了:“怎么了?”   张士良低眉顺眼:“万一娘娘……有……”   赵煦心头大震:“真的?姐姐?”   孟端仪红着脸:“我也不知道……不过上个月,月信尚未来……”   赵煦立刻站起身:“让黄门去宣仙卿……呃,忘了前几日才下了特旨,仙卿带杵儿去大名府看望司徒了。”   张士良赶紧说道:“那臣去宣唐太医?”   “去,现在就去!”   唐慎微如今成了太医局翰林医正,最近正在整理黑汗医学。   他最重视收集医方,如今也在写书,以《素问》、《内经》、《本草》、《仲景医论》为理论基础,准备出一本专门诠释华夏医方理法方效与辨证加减的大部头著作,命名为《医方集解》。   大苏对此很感兴趣,揽下了将医方编纂成歌诀的这部分工作,以方便传播。   这一次靠谱,苏油倒没有拦着他。   从宫外进来时间也老长,赵煦是石薇教育大的,对医家不存在男女之防,直接让唐慎微请脉。   唐慎微一路走得急,额头上汗都还没散去,他临床经验极为丰富,一搭脉就体现出了专业:“脉走连珠而滑,虽然很细微,却也可察。且少阴脉动甚,《素问》有云:手少阴脉动甚者,妊子也。娘娘月信推迟多久了?”   孟端仪也是理学出身,并不忌讳:“一般初五会至,于今已然……整两月了。”   唐慎微又问了孟端仪的饮食口味变化,还有一些生理反应,笃定道:“恭喜官家,恭喜娘娘,娘娘这是有妊了。”   “真的?”赵煦觉得自己好厉害,谁说赵宋皇家子息不畅的?!老子才结婚半年新妇就怀上了!   从桌上拿起一方白玉笔架:“唐医正!赏你!”   唐慎微也不客气,双手接过:“臣谢陛下赏。”   孟端仪说道:“陛下,还请唐医正一道,去禀告太皇太后,皇太后,太妃娘娘。”   “啊对对对……”赵煦从衣架上取下绣缎貂皮披风给孟端仪系上:“一起去禀告娘娘们!”   几位尊长得知,也各是大喜,还一番询问叮嘱,才让小两口赶紧回去休息。   太皇太后还让孟端仪安心将养,接下来一个月还有诸多礼节,高滔滔让她不用管了。   至于唐慎微,走一处就得一处赏赐,待到出得西华门,医箱都差不多装得满当当。   张士良打着灯笼走在前面,赵煦牵着孟端仪的手,沿着花园小径往回走。   看到已经结冰的池面,赵煦突然冒出一句:“得弄几双冰鞋,小时候我最喜欢去中牟苏家庄子上滑冰。我们的孩子肯定也会喜欢。”   孟端仪轻轻扯了赵煦一下:“陛下,就连杵儿离滑冰玩耍都还早着呢。”   赵煦赧然一笑:“也是。”   夫妻俩继续朝前走,赵煦说道:“我自幼其实体弱,五岁时还得了咳血之症,饭都吃不下。是司徒给我置办膳食,哄我进餐,仙卿给我用药调理,又让扁罐哥带着我在中牟田野间玩耍,亲农,泡温泉,学游泳,让漏勺、彦弼和我作伴,相互监督,身体才一天天好了起来。”   “若非司徒夫妇二人,姐姐,怕是你都见不着我。”   孟端仪心疼地挽住赵煦的胳膊:“那陛下小时候受了很多苦吧?”   “哈?”赵煦失笑:“每次去中牟庄子前,我都会兴奋得睡不着,那里可太好玩了!”   “前几天你不是还奇怪我怎么懂养鱼养羊吗?就是在庄子上跟八公学的!”   说着不觉停下脚步,看着夜空里闪烁的繁星:“姐姐,我……想他们了。” 第一千七百零五章 翁翁   孟端仪轻轻扯了一下赵煦的胳膊,对前方举着灯笼的张士良努了努嘴:“陛下是天子,举动自然不能随心所欲,国家有制度,司徒又是重臣,为国家守北门,自然不可擅离。”   “扁罐在皇家海军学院做教授,漏勺在广州做路判,皆不留于朝中,这是司徒光风霁月,不为子孙希进。”   “如果这时候召他们回京,陛下,臣妾不敢干涉朝政,但是担心,会让太皇太后难做。”   孟端仪非常聪明,如果赵煦召苏油、扁罐、漏勺回京,所有人必然会将之作为赵煦攒自己班底的强烈信号,在这样的敏感时期,也必然会让高滔滔产生一些情绪。   以如今赵煦在天下人心中的地位,大宋臣民只会认这个天子,其他的根本就不会再有任何机会。   群臣可以劝太皇太后,但是赵煦决不能表现出一点这样的意思,最好一切让太皇太后自己来,否则太皇太后会被置于尴尬的境遇。   曹太后当年被群臣欺辱诓骗而还政英宗,英宗以那样的上位方式,赵煦心里,反而认为是皇家的耻辱。   既然皇帝之位已经拿得十足十的稳当,早几日晚几日亲政,其实并无必要去计较。   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自信,赵煦还大方地赐了两位皇叔剑履上殿的恩荣。   何况就算亲政,赵煦也只有沿着目前的道路前进下去,和另一个时空里那种急切地想要掌权翻盘的情形,已经截然不同了。   两宫一体,平稳过渡,是苏油临走之时,谆谆告诫过赵煦的“政治正确”。   赵煦其实是个很念旧的人,神宗一张旧书桌被换掉,他都要叫人去换回来,在那个时空,是被高滔滔逼压到了极致,完全否定了神宗的功绩,才导致亲政之后的猛烈反弹。   加上脱去枷锁之后的放纵,很快就伤害了本来就脆弱的身体,早早就挂掉了。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的高滔滔,变成了维护自己父亲主张的人,被赵煦列为了和父亲一样倾慕的对象。   在苏油和石薇的关怀下,在理学的熏陶下,在和小伙伴们的共同成长中,赵煦已经竖立起了正确的三观,身体和心理也都非常的健康,学识眼界更不是历史上那些寻常君主可比,虽然年纪还不大,但是已经懂得了“政治该怎么玩”。   “祭田”一事虽说是由漏勺建议,得皇后提醒,但是从暗转明的操作,却是他一手引导操办的。   孟端仪稍微一提醒,赵煦就明白了过来,笑道:“姐姐,今日我太高兴,有些失态了。”   孟端仪将头轻轻往赵煦肩上一靠又离开,微笑道:“陛下可以高兴,但是不能失态。”   两人继续往前走,赵煦又想起一事儿:“该去中牟庄子上取些玩具了……”   ……   小火轮突突突,沿着黄河北流经卫州、白马、濮阳,抵达大名。   驾船的是扁罐,四百多里的水程朝发夕至。   今年天寒,黄河在九原河曲出现了流凌,在北望、清州,甚至出现了部分封冻的情况。   这搞得宋用臣非常紧张,以往遇到这种情况,第二年极度容易发生流凌,形成冰坝堵塞河道,导致溃坝决堤的“倒开江”灾害。   历史上黄河在一二月造成的溃决,基本上都是属于这种。   苏油倒是也非常重视,不过现在他手里有炮有炸药,于是给宋用臣和李伟提供了一个思路——咱们可不可以在流凌将开的时候,用火炮提前炸它们,让流凌变得可控。   宋用臣心疼得直跺脚:“那咱们就不该秋日大练兵!将炮弹挪到二月,那得节省多少钱?!”   苏油乐得不行,你一个贪污犯还好意跟我扯节约?放心,咱河北四路,如今不需要这么抠搜了。   不过炸凌也是一个新科目,还是要组织精兵小组,爆破队,先操练起来才行。   好在黄河封冻也就是高纬度地区,开封和大名段极少出现这样的情形。   小火轮抵达大名的时候,是初三。   毕观当了母亲,身材稍显丰腴,石薇将她照顾得很好,见到苏油便将孩子递过去:“杵儿给爷爷来抱。”   苏油笑嘻嘻地接过孩子:“观儿辛苦了。”   说完又对石薇说道:“薇儿也辛苦了。”   石薇已经有很久没有见到苏油了,从元祐四年九月苏油离京到现在,已经三年零三个月。   其实大宋官员赴任是可以携带家眷的,然而很多大宋官员都不会这样做。   主要是三四年一换地方太辛苦,家中稍微殷实一些的官员,还要有人看顾产业,很多都是原配留在老家。   但是像苏油这种原配留在汴京,还不纳妾侍的,可就堪称凤毛麟角了。   而且苏油还有一点特殊,就是到现在才不过四十七岁,虽然人设已经调优到高滔滔和赵煦都不至于忌惮他,但不忌惮的原因,也正是因为苏油从来都具备臣子该有的自觉。   何况石薇还承担着皇室家庭医生和东京最大一家医院院长的职务,也不是一般的忙。   甚至比苏油还忙。   扁罐从后面跟来:“爹,给我抱吧!”   苏油笑道:“你都抱过多少回了,赶紧去驾车,少跟我抢!”   大名府作为大宋的北京,也是一个超级大城,因为是军事重镇,城墙周达四十八里,甚至比苏油任开封府时,大修之前的汴京城墙都长。   经过苏油三年多的治理,这里已经变成一个百万人聚居的大城市,而且因为其商业中心和交通枢纽的属性,流动人口占了五分之一。   又逢丰年大节,端是热闹无比。   一家人上了车,苏油将杵儿从襁褓里边解放出来,放在自己腿上抱着:“府衙那边收拾出来几间大屋,底下通了热水管道,大名府的天气比汴京还冷,今年气候又异常,我都提前准备好了。”   石薇笑道:“这心操的,观儿和扁罐也住不了几天。”   “住几天算几天嘛!”苏油笑道:“这几天我给你们做好吃的。杵儿在吃辅食了吧?”   石薇说道:“半岁就开始吃辅食了,肥儿粉,还有蔬菜泥……”说着伸出手指让伊伊哇哇的杵儿抓:“现在都能吃一点肉肉了呢!”   “那就好。”苏油笑道:“不然我的蛋鸽子和黄辣丁就白养了。”   石薇白了他一眼:“你咋不再养几头奶牛奶羊呢?”   “那用不着。”苏油语气里充满了自豪:“奶牛奶羊,我大名府多的是!奶骆驼我都能给薇儿你找出来信不?”   待到车驾停到转运司边上一处院子外头,程岳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见过仙卿,见过少爷少奶奶。”   苏油将孩子抱着显摆:“还有小杵儿,九个多月大了。”   小杵儿居然不认生,还好像特别喜欢程岳,伸出手咿咿呀呀地要程岳抱。   程岳吓了一跳,感觉尴尬:“他……他要干啥?”   苏油将孩子朝他怀里一塞:“要你抱,接着吧。”   程岳这草菅过无数人命的豪侠,胳膊上能够跑马的汉子,一时间竟然好像接着个红热滚烫的煤球一般呲牙咧嘴:“别……我,这个我不会……别伤了孩子……”   石薇笑着上前教他抱孩子:“这样,然后这样……喏,这就行了。看来杵儿和程二侠还挺投缘呢!”   杵儿似乎对程岳箭袖上的铜纽扣非常感兴趣,揪着不放,还对程岳咿咿呀呀地说着自己的话。   程岳看着怀里柔嫩的小人儿,眼中竟然出现了一星柔软的亮光,猛地吸了一下鼻子:“这……不会膈着他吧?”   “不会。”石薇笑吟吟地说道:“快抱进屋去吧。”   “诶诶……”程岳小心得一向挺拔的背都驼下来了:“外边风大,我们先进去了。”   看着程岳小心翼翼的样子,苏油露出大奸贼的冷笑:“哼,老夫堂堂使相,还治不了你?”   “净瞎说!什么老夫!”石薇习惯性地在苏油腰上戳了一下,嗔道:“都做翁翁的人了还调皮!”   苏油美滋滋地道:“对嘛,都做翁翁的人了,可不得自称老夫吗?哈哈哈,走,先进屋!” 第一千七百零六章 望苏亭   给孩子安排的屋子里铺满了羊毛地毯,中间还有一个小木头围子,里面是辽国黑貂皮的茵褥。   扁罐是识货的:“哟,爹你从哪里搞到的这个?这个可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   苏油说道:“我不懂,好在哪儿?”   扁罐说道:“这是最冷的时节里打到的貂,绒最细密,还是全选的是母貂,针短且柔。”   苏油说道:“我前年给辽国室老尚书送去几床丝绵的被子,这是他去年让其子带给我的回礼。”   扁罐乐道:“那爹爹你可赚大了。”   说完有想了一下:“咱大宋帮这辽人培养理工人才,稳妥吗?”   苏油说道:“技术不能指望永远瞒下去,而是要自己靠不断进步,保持代差;国力也不仅仅限于理工,还有人口,疆域,知识的普及程度。”   “这就形成了一个怪圈,如果要普及,那就必然会失密,如果要保密,那就很难普及。”   “所以这里头,还有一个程度与时机的综合考量,如果能按照我们的时间表完成进度,那现在的那些人才,最终也是大宋的人才,而且是大宋在原辽国本土上发现和培养的人才,能节约我们不少的时间。”   “当然,如果完不成也没关系,别说铁厂,哪怕是他们连火器都能拥有,同样没有关系,因为火器是抵消骑射的利器,如果两国军队的能力相当,剩下的,拼的就是人口、经济和资源了。”   “还有就是国家内部的政治局面,以前是我大宋内忧外患层出不穷,而现在,是辽人遇到了内部的麻烦,很大很大的麻烦。”   摸索出最佳战斗方式,形成了正规建制,拥有了精良武器和战马的鞑靼人,在另一个时空里边,那可是整个欧亚大陆的大麻烦。   石薇说道:“朝会大礼时,宣德门外的黑汗重骑我看了,要是没有火器,章学士可不会如此轻松。”   苏油说道:“也别小看章黑心,到时候他怕又是另一种打法了,不过估计对方的乘马会损失很多,那一战的收获就会小很多。”   扁罐说道:“对,利用射程、马速、灵活调度指挥,轻骑可以克制重骑,但是战果绝不会如此辉煌罢了。”   苏油不禁感慨:“当年我跟你娘,一千西夏铁鹞子都打得那么费劲,章黑心大战之后不待战机稍纵,继续奔袭百里还发动夜战,驱散古拉姆的仆从,等到天明了收那些跑不动的罐头,这样的打法,我可是既不会,也不敢,更不想。活该他战绩辉煌。”   扁罐笑道:“章学士是我朝当之无愧的第一兵家,老种帅现在动不动就拿出来给都经略司参谋室做人样子,李纯元他们可是在我跟前抱怨了好几回了。”   河北大练兵的过程中,诸军都深感水上作业的短板,最后还是曹南跟种诂建议,特么守着个皇家海军学院,还能被这事儿难着?   种诂是老骑军了,一时真没想到这上面来,赶紧请来了扁罐和他那一帮狐朋狗友做指导,果然,术业有专攻,分分钟搞定。   这家人可以聊开的话题实在是太多,打开来就收不住,还是石薇看天色不早了,让苏油先去做饭。   平日里忙,都是吃周小厨做的,如今能够安安心心做一顿饭,都是苏油难得的享受。   家里人喜欢吃什么苏油都知道,石薇跟着自己吃大的,喜欢河珍、山鲜还有豆花。   扁罐喜欢回锅肉,粉蒸肉,还有冒了嫩菜叶或者血旺的老鸡汤。   观儿喜欢酸甜口,比如糖醋排骨,鱼香肉丝。   老鸡汤是昨晚就用砂罐烀着的,肉切得很小块,只有拇指头那么大,苏家人爱喝汤不爱吃肉,只有这样大家才会动筷吃肉。   河北没有豌豆尖,不过有草头,也就是苜蓿芽,汆水过后也能代替。   还有鸡血旺与红薯粉丝。   泡椒鸡杂炒笋丝,薇儿最喜欢了。   现在莴苣正嫩,给观儿来个鱼香肉丝。   最后给杵儿蒸了个芙蓉蛋,炖了碗黄辣丁汤,然后将汤汁滤出来加点米饭煮烂,一家人的晚饭就齐活了。   王彦弼和王寀也过来了,王彦弼还带来了自家新妇。   王彦弼的新妇是吴充的幼女,德言容工没得挑,长公主为了自家儿子这门亲事,之前可是花了不少心思。   吴充和苏门四学士张耒的父亲是好朋友,张耒父亲请求知吴江的时候,老吴写诗相送,“全吴风景好,之子去弦歌。夜犬惊胥少,秋鲈饷客多。县楼疑海蜃,衙鼓答江鼍,遥想晨凫下,长桥正绿波。”被誉为宋代送行诗最工稳的一首。   吴充十几年前就死了,长子也死了,家中主事的是次子吴安持。   吴安持如今也在河北,是王安石的女婿,大宋著名的水利专家,之前对这门亲事,还一直没松口。   等到王彦弼成了状元,吴安持一下就痛快了,还准备了丰富的嫁妆,在汴京西郊置办了一个庄子,亲自将妹子送到汴京,生怕妹婿迎娶走太远耽误了时间。   几家女眷也不忌讳什么男女相见,这叫“通家之好”。   等苏油端菜出来的时候,吴氏正跪在小围栏前,看着抓着栏杆学走路的杵儿,挪不开眼。   苏油基本上拿王彦弼当儿子看,因此也就将吴氏当做儿媳妇看:“豳娘,杵儿很可爱吧?你们也要抓紧哦……”   吴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家里糟心事儿可多,对于苏油这种反而过着小家小户生活的顶级豪门,之前还觉得别扭和古怪。   等到嫁给了王彦弼,王彦弼对苏油基本上是有样学样,吴氏才真正体会到了这种人家的好处。   她也是聪明人,转眼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嫁鸡随鸡,从此放下了担心,收起了故相女儿状元娘子那一套架子,舒舒服服地做人。   听闻苏油如此一说,吴氏不由得脸上一红:“大伯说笑了,我们不急……”   苏油哈哈一笑:“先得把身体养好,适当运动,你刚来大名府的时候太瘦了,最近终于面色红润了些,来来来,开饭了!”   吴氏将杵儿抱出来放到苏油最近让人打造的“婴儿椅”上:“你们先吃,我来喂杵儿吧。”   “不用!”苏油对门外喊:“程岳!程岳你来,把杵儿带走,给他喂饭!”   程岳在门外眼巴巴看杵儿好久了,闻言立刻进来,将杵儿抱走了。   家宴摆上,苏油又给一人发了一个海鸭蛋显摆:“都尝尝,漏勺从广州送过来的,这可是真正起沙流油的好东西!”   ……   广州,新会县,熊山下,茶坑村。   其实不是熊山,下边是三点而不是四点,应该读作泥的发音。   这里是一片得天独厚的宝地,位于珠江八大出海口崖门水道的银州湖畔,离广州城两百里,水土丰润,农作物产量很高,还是个渔船避风的优良港湾,渐渐形成了一个小鱼港。   不过现在这里还是半归化的夷人聚居区,还有就是住在渔船上的疍民,汉人不过小半。   漏勺对茶坑情有独钟,两年多下来,茶坑人的生活也在漏勺的引领下天翻地覆,当地人在他的指导下种植起了油菜、香料、柑橘、果树,养起了鸡鸭、肥猪、水牛,还发扬光大了自己传统的手工业——蒲葵扇。   这里的风景绝佳,当地老百姓受漏勺恩惠太多,在崖门渔村码头上最高处,修造了一个亭子,命名为“望苏亭”,意思是喜欢在这里观望,盼着小苏探花来。 第一千七百零七章 人皆有之   原广南东路转运使蒋之奇,因为这两年爆表的政绩,最近被朝廷提拔成了户部侍郎,而移原门下侍郎刘挚过来坐镇,已经可以体现出对这片欣欣向荣的地区的重视。   不过刘挚还没有到任,蒋之奇也不喜欢搞迎来送往的一套,接到朝命就上了路,整个广南东路,交给小苏探花暂时代理。   去年十二月,漏勺上书朝廷,建议广州市舶司今后只负责茶、丝、瓷、琉璃四大宗的对外专卖,其余货品,一任商贾海客们自由贸易。   广州市舶司对这些贸易,只负责监督契约的签订与执行,调节纠纷,收取贸易税。   剩下的,就是帮助商贾们建立货栈、行会,负责仓储进出,收取租金、管理费,帮助船舶修理,搞好食宿接待等细务。   赵煦吃人手短,下诏照准。   得到诏书,漏勺将新修的城南“雁翅城”打造成了一个手工业加工基地和商贸区,沿着城墙建造了整整十三个豪华气派的商铺,只租不售,所有豪商都可以来参与竞标。   为了带动气氛以身作则,漏勺自己先找来眉山饮食班子,搞起了一个“广式方知味”。   那是一个巨大的行会式场所,大家可以喝茶吃点心谈生意,最著名的几样吃食就是虾饺、菠萝包、酱肉包、丝滑奶茶、可可、咖啡。   当然也有中式茶道,米粿,卤烤等各种菜品。   中外包容,东西荟萃,每样都分量不多,精致非常。   因为品种太多,还要聊天谈生意,不能一两样就整得吃不下了。   十二月也是转风的时节,远洋的大航船没来,不过两浙、福建跑交趾金瓯日南的小海商却是来了不少。   一到广州才发现,广州竟然又大变样了!   这里的宝货精致讲究,不再是外海风格,而是充满了宋人雅致的审美,这是传说中的内工坊的手艺!   铜炉、铜盏,剔透的玻璃,色彩纷呈的烧嵌……   南海的珍珠、翡翠、变成了镶嵌独特,雕工内敛,题材蕴藉儒雅的精品……   南海各地名贵木材,现在变成了或者精雕细琢装饰华贵,或者自然高雅线条洗练的圈椅、几案、屏围、床架……   还有各种香饼、香兽,林林总总不下上百样,贵的十五贯一丸,而便宜的不过五百钱就能买到一盒。   还有就是酒,玻璃瓶,琉璃瓶封装的各色各味的美酒……   还有套装的香水,各种花香奇香,或浓郁,或清雅的香水……   所有这些,除了茶叶、丝绸、瓷器、琉璃,由市舶司自己组织渠道,统购统销之外,别的,完全交给商贾们自由贸易!   漏勺都不用靠爹,他自己就有将作监的渠道,蕃商海客的渠道,国内商贾的渠道,广州在拥有了能保障商人利益的力量之后,无疑就成了所有跑近海贸易的海商们的第一选择。   就跟后世改革开放初期,兴旺发达的广州小商品交易会一样,漏勺在元祐七年冬月搞的第一次“广交会”,也取得了轰动般的效应,一个月市舶司的收入,就已经超过了全年。   南城十三处高广的连排砖楼,转眼就被十三家豪商占据,其中就有宗室的“和蚨祥”、“益济昌”;蜀中商团的“丰源号”、“益州薛记”;有两浙钱家的“瑞盛楼”;甚至还有远从河北而来的“善丰源”、“盛昌号”!   然而这远不是最大头,最大头,却在大宋官方组织的冬季大船队身上。   他们要来拉广州瓷器、琉璃器、烧嵌铜器,还有利用南海珠宝象牙等宝货加工成的成品,再返销回去!   现在漏勺已经在广州西村增埗河东岸岗地上新开了一个窑口。烧制的产品分粗瓷和精瓷两类。   前者就是水缸酒坛这些粗笨家伙,后者主要有碗、盏、碟、盆、执壶、凤头壶、军持、罐、盒、唾壶、注子、净瓶、灯、薰炉、烛台、枕等实用器,还有雀食、碾轮、漏斗、埙、及狗、马等陶塑。   区别于大宋其余窑口最大的特色,就是西村窑烧造大量西方和东南海商们定制的特色器型,以及大量的彩色贴面瓷砖。   这些东西,漏勺将之统一称为“外销瓷”。   瓷砖最初是辛押陀罗为光塔寺定制的,结果大受蕃坊追捧,豪商们纷纷将自己房子当街的一面贴上这种雪白如玉的“玉砖”,部分地方如门框、窗框、廊柱,则以彩色的线条瓷砖或者瓷砖画进行装饰。   这股风潮很快刮到南海,如今西村窑的订单多到飞起。   还有一项重要的输出物资——印花墙纸。   刚开始漏勺按照西方定制瓷器的花纹设计墙纸,结果蕃人们纷纷表示他们喜欢的是描绘大宋风光或者文字的那种,哼哼哼探花官人你休想骗我们,我们也知道你们大宋的字画金贵得很!   漏勺哭笑不得,这尼玛印花墙纸跟名人字画,那能是一样的东西吗?   蕃人们不管,我们回去是要用大宋的东西装逼的,没有大宋特色可怎么行?!   于是漏勺从善如流,你们敢买,我就敢印!   因为墙纸本来就和宣纸不同,更类似石纸的做法,本来就需要辊压,只需要在最后喷上底色就行。   文字的,不过铺上镂空刻版多辊一次水墨。   绘画的,那就还要用到喷枪营造渲染效果了,偶尔还要人工干预几笔。   总之四个字——不难,血赚。   “喂!别动!”漏勺在用炭笔勾勒速写,朝对面水沟中,骑在一头壮硕异常的黑、黄、白三色小角大水牛背上的娃子训斥。   “探花哥哥我能下来了不?你还要画多久?”   “快了!我告诉你啊小嘎伢,这画可是要寄去京城,给陛下看的。你想想,陛下都能看到你骑牛的样子,厉不厉害?”   “真的呀?!”嘎伢这下有些兴奋了:“探花哥哥你不早告诉我,那我穿好新衣服,背上新书包来啊!”   “穿新衣服来骑牛?你爹揍不死你!”   嘎伢摸了摸身下的牛:“这是我见过最大的牛了,就是名字怎么那么长?”   “嗯……因为哥哥小时候有一匹小马,就叫乌黄二色云,大牛花色跟我那小马一样,也懒得再取别的名字了。”   嘎伢开始邀功:“我把二色云训得好吧?爹爹说试耕的时候把他和大伯都累坏了,一上午耕了三亩!我家的黑娃就只能上午一亩,下午一亩。”   漏勺笔下不停:“那考你一道题啊嘎伢,二色云一个上午耕三亩,那一个上午和一个下午,合起来耕几亩?”   “还是三亩!”   “呃……你确定没算错?”   “没算错!”嘎伢爱惜地抚摸着二色云:“爹爹说不能让二色云多干,干半天歇半天,可得好好伺候着,去年秋天让几个村子的母牛都怀上了,厉害着呢!”   “啊?哈哈哈哈……”漏勺乐得不行:“不错不错,这道题对了,回去奖励你吃好的!”   村上一个穿着蓝色衣服的汉子奔了过来,身上的衣服闪闪发亮,就跟绸缎一般。   漏勺第一次来的时候被这样的衣服唬着了,还以为茶村峒人个个穿丝绸呢,再一打听,却是麻布用蓝靛染过之后,拿木槌槌出来的效果。   漏勺觉得自己深受教育,这说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人皆有之。   汉子奔近:“探花巫师,准备杀猪了!”   “好,嘎伢爹你稍待,就差几笔了。”漏勺又画完几笔,将本子和炭笔收进包包,利索地翻身到了二色云的背上:“走喽!看杀猪喽!” 第一千七百零八章 美食   “走喽!杀猪喽!”嘎伢快乐地拍了拍牛背:“卡——”   乌黄二色云乖乖地迈动脚步,轻松地在溪边行走起来。   来到路边,嘎伢又喊了一声:“撇——”   乌黄二色云又乖乖地右转,走上了回村的路。   “嘿!”漏勺赞道:“不错不错,这牛训得不错,这么听话!”   嘎伢笑道:“都是我家黑娃带得好!”   嘎伢爹在一边也是满眼羡慕:“探花巫师,这眼瞅着要开春,能不能……再给俺们搞几头牛来?你看村里的母牛都揣着犊子,不好使唤得过了……”   漏勺在牛背上摇摇晃晃的:“去年我就跟你们说了又说,一定要早点买牛训起来,你们全都不听我的……”   “去年俺们不是没钱嘛!”   “说了可以给你们贷啊!”   “怎么能贷呢?!祖上都没干过的背霉事儿!”   这事情没道理可讲,广南东路的气候、水土都不错,政策也比较宽松,老百姓还不像内地百姓那么多的积欠。   因为地方官知道,这里蕃汉混杂,很多县乡,汉人也粗鲁如蕃人。   老百姓是这样的心理——老子们欠了又咋地,狗官难道你还敢来收?   狗官们不敢,所以历任狗官们干脆一免两宽。   其实这是“刁民”,但是让顺民变贫民,贫民变刁民,刁民变流民,流民变暴民。这本来就不是老百姓的错误,而是当政者的错误。   探花郎让他们种香料、种果树、养鸡养猪,都没啥问题、但是对于借钱背债这种事情,乡亲们极难接受,认为是羞没祖宗之举。   漏勺也没办法,老百姓们的考虑也有道理,只能组织大家农闲的时候,用自己的游艇撑杆子挂拖网打鱼分钱,然后买树苗鸡娃鸭娃猪娃,之后教他们蒸芳香油、卖香料,挣了不少之后,现在乡亲们终于重新打起了养牛的主意。   慢了两年,但是从被动转化为主动,也没有白等。   漏勺笑道:“那行,我去给你们找牛。”   如今大宋有了北方马场,福建几个岛上的畜栏开始从育马渐渐转移到育牛,那是老四通的产业,漏勺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探花巫师从来都是说话算话,包括吃的。   说要给娃子们弄好吃的,就一定是好吃的。   今年村上家家要杀猪,广州养猪得天独厚,因为气候原因,红薯、木薯,稻谷长得太疯了。   如今大宋养猪的大路,首先就是蜀中,其次两浙,之后就是汴京、河北和广南东路。   陕西苏油也算待得久,但是人家那边的牛羊都美的很,不是传统缺肉地区。   为了方便烫猪,漏勺还给村里带来了一批大铁锅。   汉子们忙活着去猪圈拉猪出来杀,漏勺开始给娃子们安排美食。   前天漏勺就已经将娃子们组织了起来,用了十斤糯米,两斤半大米泡了一夜,早上起来磨成浆子,盛口袋中压上磨盘,榨干水分。   到现在已经差不多了,再取出加少许清水,以能成圆团为度,然后将娃子们再次组织起来,给他们搓了个样,搞成差不多半两一个放簸箕里就行了。   他那边将菜油入锅,烧过后改成小火,等油温下降后先是炸自己在广南东路搞出来的美食——虾片。   虾片的做法异常简单,主要原料就是木薯粉。   将木薯粉、虾肉糜、清水,加入适量砂糖和食盐再提升一下口感,然后放入搅拌机搅拌成膏体,灌入竹筒密封蒸熟,放入井水里冷却,再打开切成薄片,烘晒干就能制得。   这东西如今作为物美价廉的“海货”,风靡汴京城,尤其是在戏院、玉津园动物馆、庙会这些地方,颇受好评。   主妇们也好评,因为做法太简单了,将虾片倒入热油里,片刻后就会膨化上浮,捞出来摆盘就能吃。   茶坑的孩子不少,漏勺直接用大铁锅,炸虾片论袋,捞虾片用大笊篱,盛虾片用簸箕。   整完虾片娃子们已经搓完了米粉丸子,纷纷过来,一边吃虾片,一边看漏勺料理另一道美食。   这道美食在蜀中很流行,不过却不是苏油带过来的,而是早在唐朝就已出现,后世称为“糖油果子”,唐代叫做“油煎(食追)”,宋代发展到裹了焦糖的种类,称作“焦(食追)”。   每年的成都花会上,不少店铺都会支起摊位炸焦(食追),然后用竹签串起来,大家拿着边走边吃,赏花看灯,此风如今也渐渐吹到了汴京城。   其实做法非常简单,主要是考验火候。   炸完虾片的油加入六成红糖,慢慢熬成糖油。   等红糖烧化,漂浮在油面上之后,给柴火盖上灶灰。   等油温稍微降下来,红糖沉入油底,依次放入孩子们搓好的米粉丸子,拨开一点灶灰,微火慢炸。   刚开始米团会沉下去,受热之后会慢慢膨胀变大,很快又浮起来。   这时候就要轻轻拨弄,如果有粘连,还要用筷子轻轻将它们分开,并将筷子在锅里划动,使其翻滚,均匀受热。   待米团外壳稍有点硬度,就可以上勺子来回推动了。   待到米团颜色慢慢变深时,再次拨开炉灰,转成中火,让部分糖浆浮起。   不停翻动,直到所有米团上色均匀,外壳较硬,外壳变成糖浆色时,就可以捞出后放入簸箕里,趁热撒入熟白芝麻转匀,就可以串竹签了。   糖油果子表皮一层薄脆,里面却又绵软,看着大,其实是空心的,油而不腻,还有一股特殊的焦糖味,味道自然是不用说。   不一会儿,阖村的娃子们都跑了过来,围着大锅不肯离开,全都等着探花小巫发“甜串儿”。   那边指导杀猪的老人们,见到此等热闹的情形,就不禁笑骂:“要读书的时候能有这劲头,怕不都得上金殿,见官家!”   和蜀中一样,杀完猪,广南东路的老乡们也要做腊肉和香肠。   广南东路现在种甘蔗的多,漏勺早就发现这里的人喜欢甜鲜口。   和蜀中冬日晾干再烟熏的做法不同,这里温度高,要防止腊肉香肠变质,得用火直接烤到水分去除。   这次漏勺给他们带了调料过来,有上等的曲酒、砂糖、酱油。   根据父亲扶持周大家腊猪腿的经验,不要怕调料贵,只要味道好,有人买,可以把调料钱算到买家头上。   再说了,这些东西的价格,还比不了茶坑人自己种出来的胡椒。   有些胡椒品相不太好,但是新鲜,味道也很足,漏勺准备想点办法让乡亲们用掉。   广南东路的腊肉香肠,所用的辅料,远比父亲配置的蜀中腊肉香肠香料简单得多。   漏勺已经摸到了美食的真谛,他认为自己父亲那个时代,是追求化恶食为美食的时代,而自己和广南东路,用不着。   父亲他都说过,好菜的真谛,是好的食材。   好死不死,这里到处都是好食材,甘蔗梢头都只配喂牛的地方。   腊肉、香肠所用的肉,要用砂糖、曲酒、酱油、盐调和腌制,这个得浸泡腌制五个时辰。   除了腊肉、香肠、漏勺还教村民做油肉、肉干,总之就是尽量多的保存肉食。   剩下的边角料,才是开“刨猪宴”的东西。   刨猪宴的当家菜,叫“斗碗”。   加油炸过的芋头打底,铺上水发海带丝,血脖肉和肚皮之类做的酥肉铺上头,加骨头高汤上锅蒸出来的斗碗酥肉。   用米粉、香料、红糖裹上肉片、肥肠,用红薯打底蒸出来的斗碗粉蒸肉。   用猪肺、肉片、猪心、猪血、小肠、熬汤用的骨头上刮下来的熟肉和新鲜蔬菜制作的斗碗刨猪汤。   肝片和腰花用泡姜泡辣椒豆瓣酱嫩小白菜爆炒出来的肝腰合炒。   最后还要有一大盘回锅肉。   这几样现在是蜀中杀猪菜的必备菜品,至于其他的鸡汤、酸菜鱼、拌白肉猪耳朵之类,倒是可有可无,随添随减了。 第一千七百零九章 见面   宴席就开在了村学前的广场上,用的是漏勺让嘎伢代养的两口大肥猪,漏勺要用这样的方式告诉茶坑人,他们应该过上怎样的春节。   乡亲们来帮忙了,也带了自家的菜,多是鱼干、虾干、墨鱼螺贝之类,豪横的会拎来一只肥鸡,一只鸭子。   新杀的猪还舍不得。   放到蜀中或者汴京,这些海味菜品贵到飞起,放到茶坑就是寻常。   不过这样一桌南北兼顾的宴席,漏勺估计将火单记录下来给赵煦寄去,赵煦又该馋了。   漏勺端起酒碗,对前来参加宴席的乡亲们说道:“前年我劝诸位返乡,善事耕作,当时就跟大家说过,一定会让大家一年有鸡有粮,两年有猪有羊。”   “蒙父老们信任,苏轭但有所言,大家都言听计从。两年多来,茶坑的日子,眼看就变了。”   “这顿是我犒劳大家的,这样的日子,才是我茶坑人该过的日子。”   “吃完好好休息,但是歇人不能歇劲,该修整的农器还得修整,该准备的种子还得准备,十几日过后,新一年的辛苦又要开始了。”   “但是只要大家肯干,日子就只会越来越好,作为地方官,也希望大家越来越好。”   乡亲们都笑吟吟地点头,探花小巫师能得乡亲们喜欢,就是这一身的本事儿,还说话算话,也懂大家的心思。   漏勺继续说道:“日子好了,乡规乡约,我们就要立起来,村学我们也要办起来,要让娃子们读书,明理,通晓汉话、识得汉字。”   “今后茶坑的娃子们,要走出去,不光光去广州,还要去南海,去杭州,去汴京!”   “走出去的本事儿,在书本里;让日子过得更好的本事儿,也在书本里。”   “就算一辈子务农吃饭,也要明白农时节气,知晓育秧嫁接,知道熬糖蒸香,这些东西,也在书本里!”   “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抗,论起农活,连嘎伢都甩我八条田坎。”   乡亲们都是哄笑起来,这话也没毛病。   漏勺接着说道:“但是嘎伢他就不晓得,可以将柑橘树改接成会柑,就不知道会柑制作的陈皮,能够在汴京城里卖出好价钱,能够成为贡品。”   “还有拖网打鱼的手法,我的船小,却也一网几千上万斤,只要一艘船,就可以让疍户们上岸,从摸鱼摸螺的日子,变成加工干货靠手艺吃饭的日子。”   “这些学问,农书里就有,工书里就有,还有很多。不识文字,不长学问,就不知道,就学不了。”   “不说别的,就这一桌子的菜式,都做不出来。”   乡亲们都是哄堂大笑,也是,这一桌的菜式,好多真的都没见识过。   漏勺笑道:“不多说了,今天大家吃好喝好,过完年,咱们接着干!来,干了!”   乡亲们纷纷举碗:“干了!”   漏勺低估了乡亲们的热情,老人打头阵,漏勺不敢不喝,喝过后村中骨干们上,大家带着乡亲们跟着漏勺的指示执行得那么完美,面子也不能不给,接下来各家各户……   结果宴席菜都还没上完,漏勺就已经被灌醉。   后面就啥都不知道了,等到醒过来,却见嘎伢在守着他,坐在矮板凳上,身前一张长条凳,摆着铅笔本子,正练习写字呢。   漏勺抽了抽鼻子:“都在烤肉呢?”   嘎伢赶紧扶漏勺起床:“爹爹说探花酒量不行,怎么才几碗就醉成这样……”   漏勺有些无语:“我也不知道你们喝酒是用碗,早知道我自己带杯子了……嘎伢,想吃好东西不?”   嘎伢哧溜了一下:“还有好东西?”   “嗯,猪儿粑!新出的火腌肉配小香葱,做出的猪儿粑能美死你!”   “我去拎肉!”   茶坑之所以叫茶坑,就是这里也有茶树。   不过茶叶不算上乘,但是因为有香料加成,漏勺便从市舶司将低等级的茶叶送过来,教乡亲们用茉莉花、橘子皮窨成花茶、陈皮茶,再拿到市舶司卖给蕃人,这种带花香果香的茶叶,还颇受追捧。   拎着泡着陈皮茶的不锈钢大茶杯,指点几个村妇做猪儿粑,才刚上笼屉,努尔马便找来了:“秀才官人,市舶司来大人物了!”   “可是刘公到了?”   “除了刘大官,还有个刘大官称呼的数目节度。”   漏勺听得莫名其妙,好在还有贴子,接过来一看:“四十三节度!他怎么跑来了?!哎呀杀猪席没吃上,猪儿粑还不让我吃……嘎伢,嘎伢!”   嘎伢跑了过来:“啥事儿?”   “包好的猪儿粑,给我装一篮子,我带回广州去自己蒸!”   ……   广州,市舶司,刘挚津津有味地看着这里稀奇古怪的陈设。   司判蒲亚讷连大气都不敢乱出,面前这老头一身紫袍,腰间是玉带,挂着金鱼袋,听自家顶头上司科普过,他爹坐衙的时候,也就是这么一身。   边上那个年轻人更吓人,一身的红锦,领袖是彩锦修饰,上面是灯笼、狮子、绣球的花纹。   听探花郎说,这是另一类的富贵人,武臣里头的极品人物,一般就是皇帝官家的叔伯兄弟。   待到听见厅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蒲亚纳才舒了一口气:“启禀两位官人,判官回来了。”   刘挚这才转过身来,见到衣服皱巴巴,手里还拎着个篮子,急匆匆进来的漏勺,微笑道:“子衡这是……”   漏勺将篮子放在桌上,整理了一下衣服:“才从茶坑过来,今年是在茶坑过的年节,仪状粗野,冲突刘公了。”   说完才躬身施礼:“下官见过漕帅,见过四十三节度。”   赵孝奕跟漏勺是理工学院的老同学,交情相当不错,笑道:“子衡当年在学校便是这般,下课后不是跑试验田,就是跑金工实习车间,刘公莫要以为他怠慢。”   刘挚摆手:“子衡能造出城池,引来清泉,让广州百姓食有储,住有依,这些才是大能耐。些许小节,不可计较。”   说完看向那篮子:“那些是什么?”   赵孝奕笑道:“我猜是吃的。”   漏勺将篮子盖解开:“这是猪儿粑,不过还是生的,努尔马,拿去厨房蒸上!蒸一刻钟!”   打发走努尔马,漏勺才问道:“怎么此次是节度送刘公赴任?”   刘挚笑道:“不是,是老夫突发奇想,此次出京,乘坐火车抵达海州,正好节度要护航南下,老夫便搭乘航船过来了。”   “铁路和海贸,是带来我大宋国势蒸腾的两件神器,老夫早想体验一下,一路过来,算是开了不小的眼界,也对理工之学,多了不少认知啊。”   漏勺笑道:“刘公来广州,实在是大材小用,下官总算是可以卸下天大干系,今后唯漕帅是瞻了。”   “你少跟我耍滑头。”刘挚才不吃漏勺这一套:“蒋之奇一篇《铁城赋》登上汴京时报,让国人都知道了一个新广州,但是广州以前到底什么样,朝中也不是没数。”   “待到老夫登岸,才知道所谓‘市列珠玑,户盈罗绮,门装金玉,庭设牙檀’,非虚言也。”   “不足三年,让一个衰弊的广州变成这般模样,子衡,你很不错。”   “不敢对明公隐瞒。”漏勺赧笑道:“其实那是十三行争奇夸富,招揽客商的手段而已。都是门面功夫,未足明公一笑。”   刘挚微笑着摆手:“子衡谦逊了,能将四十三节度都吸引过来,可不敢随便一笑。”   漏勺这才敢跟赵孝奕拱手:“不知节度所为何来?” 第一千七百一十章 琉璃珠   赵孝奕可见不得漏勺现在这副“探花模样”,当年在理工学院大家一起撅着屁股掏蟋蟀、拍纸豆腐、折飞鸢、拿放大镜烧蚂蚁,对着太阳喷水看彩虹……   哪次不是你娃搞出来的花样,现在跟我面前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也嬉皮笑脸地拱手:“哥哥这是求告上子衡这市舶司门了。”   漏勺挥手,一脸鄙夷:“刘公是我上司,又是我素来崇仰的人,我当然得如对大宾。可你我乃理工学院的同窗,小时候大家一起撅着屁股掏蟋蟀、拍纸豆腐、折飞鸢、拿放大镜烧蚂蚁,对着太阳喷水看彩虹,哪次少得了你?现在跟我面前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赵孝奕目瞪口呆,我去老子给你留面子没说出来,你狗日抢过去倒打一耙,还把我的嘴堵上了!   文官们黑心不要脸的本事,漏勺你现在可是玩得溜熟了啊?!   苦笑道:“是这样的,这次远航金瓮城,还带了科考队,听说大西州的昆仑人什么都不稀罕,就稀罕彩色珠子,这不广州现在就这玩意儿多,子衡你给哥哥我搞点。”   漏勺问道:“玻璃的琉璃的?”   “琉璃的,玻璃的反倒不喜欢了。”   漏勺觉得莫名其妙:“这啥毛病?”   赵孝奕无奈:“我也不知道啊,或许……日头晒的?”   漏勺对老朋友有些担心了:“节度你怎么揽上了这差遣?”   赵孝奕摇头:“以前觉得自己虽然跟十三叔祖,邵先生没法比,可和扁罐哥、十七叔却差不了多少,在宋城待了两年,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连平正盛都差着老远。”   “这次远航,我跟太皇太后求恳,怎么都要出去看看,读千卷书的时候已经错过了,行万里路总还是办得到的。”   漏勺说道:“节度既有此志,愚弟也不能阻拦,不过事情咱得准备妥当。”   “来到广州两年多,愚弟对于一些航海的意外,热带的病症还是采访过的,有几样东西须得准备妥当。”   赵孝奕摸出本本来:“兄弟你说。”   漏勺说道:“缝纫机、帆布、缆绳、金鸡纳霜、杨枝素、碘酒、白药。”   “对了,有个东西一定要带上。”   “什么东西?”   “消色粉,本来是为了制备增加炸药威力的物质,强氧化剂氯酸钾的副产品。”   “后来沈存中发现氯化塔尾气用消石灰乳吸收之后,除了能够给纸张、织品、油脂等脱色,之后皇家医学院还发现这东西还具有非常良好的消毒杀菌作用,不过用量得控制好。”   赵孝奕大喜:“航海最怕淡水败坏,这可解决大麻烦了!”   漏勺说道:“别的哥哥也用不着我指点了,广州现在也在大搞船舶修理制造,物资交换,这些都有。哥哥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我都给你准备起来。”   赵孝奕这下开心了:“那我可就狮子大开口了,都要!”   这时候努尔马端着一大盘子猪儿粑出来,漏勺笑道:“那我们吃过饭,就去琉璃作坊看看?明公可得尝尝这个,猪儿粑要不是刚熏出来的火腌肉做的,可总会差点味道。”   吃过一顿美美的猪儿粑,漏勺请赵孝奕和刘挚去巡视琉璃坊。   刘挚生活简朴,平时对这些东西兴趣本来不大,不过如今成了地方官,对这让广州城兴旺发达的产业就不能不上心了。   琉璃坊在汴京城刚刚兴建的时候,在老百姓嘴里还加了一个宝字,称作琉璃宝坊,这名字至今都还在用,那可是让皇家“日入千缗”的产业。   刘挚是抱着探访宝贝的心理过来的,结果一看大失所望。   琉璃珠子的制造,实在是太简单了。   制作琉璃珠子的工匠,叫做“灯工”,因为他们的身前都有一盏喷灯。   用金属杆蘸一种琉璃料旋转,拿光滑的平板将玻璃料压成包裹在金属杆上的圆柱,这就是底珠胚子。   然后拿另一色的玻璃丝在喷灯操作,转动底珠胚子,将变软的玻璃丝缠到胚子上,就得到绞丝胚子。   在撒上点小玻璃珠在半熔的胚子上,在喷灯下继续旋转胚杆,用金属片再次压成圆柱,就得到了带眼绞丝胚子。   再用带一排半圆齿的金属片压上旋转的胚杆,就得到琉璃珠子了。   之后将珠子用铁片切下,再用喷灯将孔道两边尖利的裂口喷熔变得圆滑,就得到成品。   说白了,这就是最原始最简单的琉璃加工工艺,在广州琉璃坊老师傅嘴里,这个玩意儿离“学徒工”都还差了十万八千里,甚至都懒得管工人们,任由他们发挥创意,做出来的珠子,当然也就五花八门,什么花色的都有。   刘挚感到自己受到了沉重打击,家中老妻信佛,儿子曾经花了五十贯钱,在大相国寺买过一串琉璃佛珠孝敬老母,自己认为太过奢侈,对儿子行了家法,导致老妻半个月没搭理自己。   天地良心,那个时候自己初入翰林,月俸刚过百贯,比在皇宋银行办差的儿子,薪俸差了三四倍。   但是儿子的钱也是钱,五十贯可真是让他心痛了好久。   现在算是明白了,无怪苏明润视钱财如粪土,任上公使钱都懒得碰,全丢给副手处理……   真正的点石成金!他能缺钱吗他?!   再看向跟老匠人交代事宜的漏勺,听说这娃也是个小财神。   比如炸过糖油果子的焦糖浆,漏勺也会将之捞出来,加上茶坑特产的陈皮丝和黄姜丝,做成陈皮焦糖和黄姜焦糖,发明出两种大受欢迎的糖果。   还有叉烧肉,方知味到晚上卖不完的,漏勺会让伙夫将之切碎,浇上卤汁芡料和成馅,蒸成带裂口的包子。   刘挚看着年纪才十八岁的漏勺,自己和蒋之奇不在的时候,这娃不但将一路政务料理得明明白白,还有时间跑去茶坑休沐杀年猪?!   虽然是四处巡视本来就是转运司的正职,但是……这是不是也太轻松了点?   嗯……广南东路,好地方啊,自己致仕的最后一站,走宽了……   大名府,肥乡,吴家庄。   一队快马从村口奔驰而过,就听吴从之长声大笑:“老天都给仙卿面子,一来就下了几天雪,野兽们都要下山了,此次围猎制定好收成!”   石薇一身羽绒猎装,戴着口罩,马前一边是连机铳,一边是两石四斗的强弓,身后带了三个箭囊,也在飞驰,臀部都离开了鞍鞯,足见兴奋。   石薇身后,则是程岳、扁罐、还有回来休沐的吴恂,也是全副武装。   后面跟着的还有一队弓箭社的子弟。   苏油正由辛娘、毕观陪同着在庄子散步,在敞坝边上看娃子们溜冰,拉冰橇,抽陀螺。见到猎队呼啸而过,不禁好笑:“我家夫人这几年拘得狠了,让老吴组织一次围猎算作松快,辛娘莫怪。”   辛娘微笑道:“好像老吴更兴奋,大年节里跑百里外的山里去打猎,这不是遭罪吗?!”   苏油笑道:“辛娘啊,就跟你绣绣品,一定要将最细的苏家丝线,还要分拆成六股来用一样,可不也是遭罪吗?”   辛娘不禁摇头失笑:“这……还真是各有拘执念了。”   苏油说道:“所以啊,蜀中有句老话,‘要得公道,打个颠倒’,都多站在对方的立场上去考虑考虑,夫妻之间,就会和谐了。”   说完看着茫茫一片洁白的田野:“辽国的旱情,应该解除了……” 第一千七百一十一章 新情况新问题   壬辰,幸凝祥池、中太一宫、集禧观、醴泉观、大相国寺,御宣德门,召从臣观灯。   这次出幸宫观,除了给三山五岳诸天神佛烧香,赵煦也是为自己的皇后和子嗣祈福,格外虔诚。   一月,翰林侍讲学士范祖禹上奏,请求撤销贼盗重法:“臣闻王者之德,如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四海之内,皆赤子也。无有远迩,当视之如一。”   “今一人犯罪,连及妻孥,没其家产,便同反逆。先王制刑,必使民得以自新,不闻别异州城,偏行峻令,恐非圣世所宜为也。”   “恭惟祖宗,无不哀矜庶狱,刑罚从宽,远过前代,实有阴德,上当天心,是以承平百年,福祚无穷。”   “若于赦文悉除此法,一切荡涤,与之更始,足以感格人心,召致和气,则帝舜好生之德,大禹泣谸之仁,成汤解网之恩,复见于今矣。”   有臣子上奏,以为如此施行,贼盗必重新昌炽。   范祖禹以为不然,:“自嘉佑以来,行重法至今,不闻地分盗贼衰少;   近元佑编敕比旧法渐轻,亦不闻盗贼滋多;   河北四路,乃盗贼久炽之区,司徒苏油按治之,行法尤宽,而盗贼寝熄。   以此知盗贼多少,不系重法,决可除去无疑,并乞检会臣前奏施行。”   乙未,诏大理寺卿毕仲衍检点权宜重法条款可去者奏闻。   丙申,枢密院上奏:“近岁丰熟,少人投军。及虽有骁勇愿充军之人,多以不及等样,或年拘碍。若不措置,虑亏兵额。”   “欲令诸路见阙禁军,依式例增钱一千,河北、西域、宁夏别更增绢一匹。其年二十五以下权减两指,三十以下权减一指,候额足日依条施行。”   这里反映出来两个问题,一是老百姓生活好了起来,不愿意让子弟参军了,其二是新军对兵员的身体素质,要求也不再如以往那么高,可以降低点身高的要求。   枢密院这道奏章的确反映出了大问题,但是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一个好现象——大宋的冗军,以前可是束缚在大宋腿上的沉重负担,曾令这个国家步履艰难。   如今却和冗官一样,不但彻底得到解决,甚至还发生了短缺的现象。   苏油上奏朝廷,见用兵员,多出北方,此事要解决起来不难,其一提高军士待遇,其二扩大兵源地。   大宋出兵的地方其实很多,川峡、荆湖、广南东西、淮南东西,其实都可以列为招兵之地。   且兵并不需要本地招纳,本地操训,本地驻守。这些兵,一样可以部署于边防。   诏从之。   户部上书:“元佑元年二月五日敕:‘官员差出所带人吏,如合支馹券,从本部契勘职名,依令内则例,不许陈乞别等则例,如违许劾奏。’   自降朝旨,差官出外所带人吏,多乞优厚券俸,申请特旨。近降朝旨遂成空文。”   “欲今后人吏、公人差出,虽有特旨不依常制,或特依已降指挥,别支破驿券之人,并从本部只依本职名则例支给。”   又是新矛盾新问题。   京官出差,尤其是奉皇帝差遣出巡地方的中官们,经常将差遣视作发财的手段,搅动地方。   赵顼在元祐改制之后,要求官员出差采用“预支”制度,先行给付“馹券”,即驿站消费券,用于支付沿途驿站食宿的花用,地方不再供给。   但是很快官员们又想出新花招,每次出发前找寻名目,请求“别支”。   因为官员们是要带手下的,将手下设置得多一些,这样就能够从这些人的“别支”里边获取利润。   这道肥菜,历任户部尚书包括蔡京在内,都不敢动,直到来了个孤臣——苏元贞。   新任户部尚书苏元贞要求,朝官出差带随员可以,但是必须申报。   户部要审查这些随员的职务、级别,是否符合这次差遣所需要求,审查通过之后,方才能支给。   诏从之。   紧跟着,刑部侍郎毕仲游上书:“官员举借钱物,于任所交还。州官于诸县镇寨,或诸县镇寨官于本州者,皆为任所。   计本过五十贯者,徒二年。重叠及于数人处举借,并通计。   钱物主并保引人,如过数借者,各杖一百,数外钱物没官。   若偿外钱物不及五十贯之数事发者,减本罪二等;不及三十贯者,又减二等;全偿讫者,又减三等。   以上偿钱应减罪者,数外钱物数,仍免没官。   其所偿钱物内,有系任所受乞借贷之类者,各不减。”   从之。   这是要打击地方官员与当地豪强们以借贷之名,行纳贿受贿之实。   官员举借“官物”,就是从国库中借出的钱财,拿去放贷、做生意。   刑部要求必须于任所内交还,到期还未还上的,不光官做不成,还要追究刑事责任。   还对“任所”也加以了明确定义,就是最大不能出州。   除此以外,还要追究钱物持有人、保管人、保引人,其实也就是地方豪强们的责任,如果此类借贷产生了非法所得,所得没官。   同时还明确了责任人。在州郡之内,如果官员是受人所托借贷国库,那官员一样是主要责任人,而不在减罪之列。   但是也开了一个口子和分出档次,就是将欠债分成了五十贯以上、五十到三十贯和三十贯以下,五十贯以下又能及时还清的,概不追究。   苏油收到诏书后有些哭笑不得,这情形,与另一个时空改革开放初期的一些乱象,如各单位利用名目私开小金库,然后以“借用”的名义供官员们挥霍,几乎如出一辙。   这事情在清代康熙末年也曾经闹得大发,不过宋代和清代的最大不同,就是元丰改制以后,官员们的俸禄优厚。   因此打击官员向国库伸手,名正言顺,不存在“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的问题。   不过苏油是“好上司”,将诏书行下之后,依旧附加了一个四路都转运司的“附加谕令”,许各地有欠国库钱粮的官员上章自辩,说明情况。   如果的确是官员家中经济困难,或者说是为了役务临时周转一类,四路都转运司会酌情予以考虑。   总之,还是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庚戌,户部上奏:“勘会无为军崑山白矾元条,禁止官自出卖,昨权许通商,每百斤收税五十文。   准元佑敕,晋矾给引,指住卖处纳税,沿路税务止得验引批到发月日,更不收税。   今无为军崑山矾,欲依晋矾通商条例。”   晋矾,就是太原矾。苏油给晋矾解绑,除了行坐两税,其余概不征收,一下就调动起了矾务工人与商贾们的积极性,沈括在太原卖矾卖到飞起。   苏元贞于是上奏昆山矾务也依从太原之例,以刺激和扩大生产。   诏依户部所申。   以上这些,如刑罚过重、兵源不继、官员新形式的贪腐、优良税制尚未普及等诸多问题,都是元祐刷新以来出现的新情况新问题,以及亟待解决的历史遗留问题。   所幸的是如今的朝中官员们,都能够及时地看清问题,并提出有效解决方案,进行调整,有力防范。   虽然苏油不在朝中,但是如苏元贞、毕仲游等后进的官员,依然敏锐地把握住了问题关键,并提出相应的应对措施。   可以说,苏油运营几十年所希望见到的局面,希望见到的人才,已经开始崭露头角,渐渐走上历史的舞台。   壬子,太皇太后宣谕三省曰:“大宁郡王已下渐长,欲令就学,可择教导官二人。”   虽然是盲人,但是学习一样不能放松,不过赵煦偏心弟弟,教导官任命了陈昭明、苏容夫妻,说白了,就是将赵佖送去皇家理工学院培养。 第一千七百一十二章 册府元龟   二月,高丽使臣请赐《册府元龟》。   大事。   《册府元龟》,乃后世总结的北宋四大部书之一。   宋四大书,是《太平广记》、《太平御览》、《文苑英华》、《册府元龟》的总称,也称四大类书。   类书,是“资料性书籍”的意思,其中《册府元龟》载史事,《太平御览》载百家,《文苑英华》载文章,《太平广记》载小说。   分别具有历史、百科、文学、志怪的价值意义。   四部书中除《太平广记》为五百卷外,其余三部各一千卷,每一部的编纂,都经历了前后数年时间。   《册府元龟》规模尤为巨大,是其他三部的数倍,因此也被称为宋四大书之首。   其书初名《历代君臣事迹》,从北宋真宗景德二年修到大中祥符六年,整整编写了八年,方才完成。   《册府元龟》的厉害之处,在于广泛取材于正史、实录,而不取笔记和杂史。   这就注定了资料的可信程度和其官方权威性。   成书虽然也是一千卷,但每卷的内容比其余三部丰富太多,主要内容为唐朝、五代的实录史料,也有自上古至五代的相关历史记载。   按人、事、物,分门编纂,以年代为序进行编写,史料广泛,基本概括了十七史。   大类分为帝王、闰位、僭伪、列国君、储宫、宗室、外戚、宰辅、将帅、台省、邦计、宪官、谏诤、词臣、国史、掌礼、学校、刑法、卿监、环卫、铨选、贡举、奉使、内臣、牧守、令长、宫臣、幕府、陪臣、总录、外臣等三十一部,共计一千一百多门,字数近百万字。   部有总序,言其经制。   从这些类名就可以知晓,无论哪个王朝拥有了这部书,基本就可以照猫画虎,构建起一个类似华夏的封建国家管理体系。   因此这部书一直属于官方密档,流传不广,哪怕是想要在可贞堂借阅,都必须是朝廷七品以上官员,且不能离开阅览室。   高丽的这个请求,也立刻就引来了不少朝臣的反对。   这事情是礼部管,比如礼部尚书苏轼,就在大力发对之列。   苏轼列举了好几条理由,首先就是朝廷对高丽太好了。   每次入贡,朝廷从修饰亭馆、组织行市、调发人船,费用都在十万贯以上,而高丽贡献“皆是玩好无用之物”,而所费皆“民之膏血”。   而高丽还是辽国的属国,所得赐予,若不分遗契丹,则契丹不可能听其来贡,因此给高丽好处,就是给辽国好处。显是借寇兵而资盗粮。   还有高丽名为慕义来朝,其实还是为了利益,因为契丹足以制其死命,而我不能。所以不管高丽愿不愿意,其实就是辽国的间谍,今高丽使者所至描画山川形势,窥测虚实,必非善意。   还有,庆历年中,辽国生事,先以中国增置塘泊为理由。   如今辽国虽然恭顺,但是不知道哪天可能又会乱来,现在中国对其藩属国这么好,“桀黠之敌以此藉口,不知朝廷何以答之”?   苏轼表示如果这样做了,则“例愈成熟,虽买千百部,有司不敢复执。则中国书籍山积于高丽,而云布于契丹矣。臣不知此事于中国得为稳便乎”?   “使敌人周知山川险要、边防利害,为患至大”。故而“其人使乞买书籍,其册府元龟、历代史、太学敕式,本部未敢支卖”。   高丽馆伴宋球上书:“先朝盖尝赐之矣,此非中国所秘,不与何以示广大?”   于是苏轼跑去查以前的档案,然后又上书:“臣查得许卖高丽史书编敕故在,然亦禁以熟铁与人使交易,岂是外国都未有熟铁耶?以此推类,谓其已有,反不复禁,此大不可也。”   这就不讲理了。   苏油对此不以为然,文化输出对于后世来说,是大家都明白的问题,绝对有大好处。   不过事情也有阶段性,经济侵略、文化侵略,也只是后世的东西。   反正苏油所知道的,周边藩国偷大宋的钱,曾经导致大宋东南普遍性的“钱荒”;而文化方面,两个大宋文人的叛逃,就让西夏崛起;而辽国吸收部分华夏制度,行南北之制后,也带来了百年稳定和强盛。   但是苏油认为如今的大宋已经更加接近于后世,故而经济与文化输出,其利弊也同样更加接近于后世,因此大苏的担忧,其实有些多余了。   于是上奏分析了高丽如今的情况,认为高丽和辽国之间如今间隔了一个女直,实际上辽国对高丽的影响已经变得非常薄弱,而鸡林公王颙明显对中国的依赖越加深刻。   以往高丽人帮辽国人购书,那是因为外交和贸易没有分清楚,导致无数唯利是图的商贾在中间浑水摸鱼。   这种情况,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还有大宋如今对辽国也是有理有节,不再怕辽国无理取闹,因此大苏的担心,也不存在了。   反倒是对于王颙的扶持,成了如今大宋对抗高丽国内亲辽派的重要手段,因此赐书其实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既然大宋以华夏文明的捍卫者传播者自居,那么也就理应堂堂正正地让藩属国亲近华夏文明,脱离野蛮气质。   还有大苏引用的敕令大有问题,认为国外虽有熟铁,但朝廷敕命不得售卖熟铁给那些“使臣”,是深思熟虑,却没有考虑到近年来大宋和周边国际贸易的巨大变化。   熟铁,如今可是大宋出口的拳头产品!   这个是苏油开出来的金手指带来的代差。   熟铁就是含碳量极低的纯铁,如今全世界的冶金工艺,得到生铁容易,得到熟铁却困难,冶炼出来的铁料,普遍含碳量太高。   这个减法做起来并不容易,比如日本,就是用团钢法,烧出铁料后凭经验将铁料分拣出高碳和低碳,然后有目的地进行配比,锻打到一处,以此控制含碳量,使之变成精钢。   而大宋以前的诸多铁务,则是通过“炒铁法”,就是通过翻搅铁水,使里边的碳被空气氧化,再通过反复捶打半融铁料,除去炒铁过程中重新生成的铁氧化物而得。   高炉的发明,和到后来电解水工艺的成熟,让吹氧脱碳工艺得以应用,大规模低成本生产熟铁,才成为了可能。   最大军事用途就是密布河北的铁丝网。   对于大型钢铁厂来说,熟铁的制备其实并没有什么必要,除了赚钱。   因为说白了,熟铁就是脱碳过度的钢材。   但是对于除如今大宋而外的日本、朝鲜、辽国、南海诸国来说,熟铁,甚至比钢还要金贵。   大宋民间其实也是如此,所以大宋各大钢铁厂、机械厂的另一门大生意,就是将熟铁作为“铁母”,卖给各大铁匠铺子,让他们与自己土法能够得到的生铁一起,锻造钢材,这样可以让他们降低炼钢成本,满足民用的巨大缺口。   所以熟铁的出口,也成为了宋国今年对外贸易的优质产品,利润甚至比丝绸和瓷器还要高。   最终朝廷认可了宋球和苏油的议论,“卒与之”。   辛卯,广南东路转运判官苏轭,在获得刘挚批准之后,开始巡视辖内诸州。   广南东路沿海,有近二十个大大小小的盐场,此外,东部和西部产铅、锡,西北部产铜,全区域范围都产银,大大小小的铅、锡、铜、银工场,也是数十处,此外韶州永通监、惠州阜民监,尚有两处钱务。   大宋如今除了传统湿法炼铜之外,还发展出了湿法炼锌。   一开始天师只是为了去除银中多余的锌和铅,结果被苏油提醒后,化学院发现完全可以通过这种方法,反其道而用之,将精矿粉通过热酸得到铁锌溶解液,然后利用针铁矿法除去铁杂质,剩下的溶液用于电解,就能得到纯锌。   这是一种新的金属冶炼门类,利用水厂能够提供的无穷无尽的电力,免却了焙烧还原的艰难。   也就是说,漏勺有能力大力提高广南东路几种金属的产量,所以拉动经济的重要一环——货币的生产和流通,其实在广南东路是不缺条件的。 第一千七百一十三章 起义   不过漏勺之前并不急,因为语言不通就容易被胥吏哄骗,农商不稳搞工业就是舍易取难。   这两年多下来,方言、夷语都学得更加熟练,广州城也被他调理得相当到位,大量客商带着货品来到了广州,经济上的诸多矛盾开始凸显,必须解决了。   做好充分准备,等待时机到来,直到现在,漏勺才开始着手料理这一方面。   就在漏勺开始巡视广南东路的时候,辽国辽阳府,宋国援助的小铁厂终于落地。   耶律洪基得到了大量军器、箭矢之后,终于挽回了颓势,在倒塌岭大败鞑靼人。   倒塌岭是鞑靼和契丹反复争夺的核心地区,那里最早的部落叫磨古斯。   群体性造反开始后,磨古斯首先偷袭倒塌岭西边的辽国守将耶律挞不也,得手之后,周围三个部落乌古扎、达里底、拔恩母立即举兵相应,对倒塌岭发起进攻。   倒塌岭守将耶律那也一边率军死守,一边向耶律洪基紧急求援。   耶律洪基派遣耶律郑家奴火速增援,终于打退了这些部落,乌古扎投降,达里底、拔恩母西遁。   不过很快,达里底、拔恩母又回来了,表示他们也要投降。   已经抵达倒塌岭,认为手下军力大盛的新统帅,辽朝南院大王、四捷军都监耶律特末信以为真,不顾耶律郑家奴、耶律那也和自己手下耶律绾、徐盛的苦劝,亲率大军迎于宁州,并禁止士卒妄动。   结果达里底、拔恩母真的来了,但是同时还引来了鞑靼人一支真正水准以上的军队——玛古苏的准布部。   准布部的突然出现,让裨将耶律绾、徐盛大感不妙,率先不战而逃,辽国大军被逃兵带动,提前崩溃。   此战鞑靼诸部大胜,正月,玛古苏在倒塌岭下打死辽朝南院大王、四捷军都监耶律特末,取得了重大胜利,耶律特末也成为开战以来,契丹战死的最高级别将领。   辽国西路马群,尽为玛古苏所掠。   耶律洪基大怒,率领宫室皮帐大军五万,号称六十万亲征。   二月,辽国大军在倒塌岭大败玛古苏,玛古苏被迫退守大盐泺,中路鞑靼军大小酋长排雅、仆里、同葛、虎骨等,重新归顺辽朝。   玛古苏的退兵,也将攻击上京的白鞑蒙根图拉克部的侧翼暴露了出来。   这下蒙根图拉克就面临着辽国上京方面守军和耶律洪基亲军的两路夹击,胜利的天平,开始逐渐向辽国倾斜。   然而今年天时不顺,二月开始,北方遍地霖雨,无论辽国还是鞑靼诸部,军事都暂时陷入停顿状态。   就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处于辽朝腹地,负责辽阳铁冶的头下军州渤海人奴隶,发生了声势浩大的起义,还一度占领了东京辽阳府!   ……   渤海人,是粟末靺鞨和高句丽遗民,“长于冶炼,骁勇出他国有”。   自辽天赞四年阿保机破渤海国起,这个族群反抗辽国的斗争,就从来没有平息过。   阿保机班师途中死于扶余,渤海王弟趁太子丹东王耶律倍护柩回临潢府之机,领兵马攻围扶余城,吹响了反抗的号角。   之后辽太平九年,大祚荣裔孙大延琳,利用提举辽东京舍利军详稳司的职务之便,掌握渤海军权,趁辽东京户部使,韩德枢之孙韩绍勋在东京横征暴敛,“民怨思乱”之机,杀了韩绍勋等人,起兵造反。   两次起义都持续了年余才被扑灭。   之后因辽对渤海遗民行重税之法,原渤海定理府和安边府的百姓又在当地望族烈万华和乌玄明的带领下,武装割据,建立定安国,时间长达二十多年。   其后又陆续出现了几个类似的割据势力如乌舍国、燕颇国。   辽国辽阳水利工程开通之后,辽阳地区的民族矛盾曾经一度变得缓和,结果铁厂的兴建让矿料备料成为急迫事宜,一直就在为辽人供铁的渤海人,再次成了东京府的压迫对象。   鞑靼人造反之后,耶律洪基要求辽阳府备料生产两不误,东京留守萧保先只有将压力转嫁到矿工身上,加上粮食精贵,又要首先照顾军需,矿工们加班还减粮,摧残更加严重。   最后的一根稻草,来自于农事。   去年辽国大旱,今年开春以来,辽东却又淫雨不绝,王经移文枢密院,要求大规模调发辽河两岸壮丁,维护堤防,保住粮食基地的正常运转。   官府催促紧迫,民间苦不堪言。   因为役丁缺乏,官府只得再次伸手到了去年已经完成了艰苦役务,将粮食送往倒塌岭,帮辽人扛过第一波鞑靼攻势的渤海人身上。   如今任何国家,役务都是沉重的,一般承担过役务的人口,朝廷三年之内不能重复派役。   就连以忍耐著称的大宋百姓,都能因此冲击王安石府邸,何况从来就没有平静过的渤海部。   于是渤海人终于再次爆发了,辽阳头下军州奴隶首领古欲,率领“无赖”们,聚集起事。   二月,壬辰,古欲带领十几个豪侠少年,在黑夜里翻墙进入留守府,诛杀了萧保先全家老幼,然后放火烧了留守府,并在东京城烧杀抢掠,使辽国东京立即陷入大乱当中。   之后古欲携裹乱民,连接夺了辽阳军库、粮库,联络周围头下军州和渤海矿工,一时间聚集起三万多步骑,据地叛辽。   辽阳是辽国的基业根本之地,耶律洪基大惊,命燕王耶律延禧、宰相王经、都统萧陶苏斡平叛。   留守辽国本部的燕王耶律延禧调重兵围剿,前后两次进攻,皆被挫败,古欲声势更加浩大。   辽阳也是王经的基本盘,渤海人造反,他也心痛得不行,上奏耶律延禧,要平息此乱,必须用到一个人——大公鼎。   大这个姓氏非常特殊,是原渤海国王族。   大公鼎幼年时庄重有志,长大后好学。辽道宗咸雍十年考中进士,曾先后担任过沈州观察判官、兴国节度副使、长宁军节度使、南京副留守。   大公鼎虽然出身渤海王族,但是对辽国忠心耿耿,且是辽朝少有的清官干员。   接到任务,大公鼎上书,认为民力已尽,不能再催压,要求立即停止辽河水利工程,减省摇役,对被携裹参与暴乱的百姓,实施招诱,只诛首恶。   火烧眉毛之下,耶律延禧和王经不得不从,加大公鼎东京户部使,命其安定东京。   大公鼎单车入郡,向百姓晓以祸福,宣扬自己从燕王那里要到的宽厚政策。   当时京中已然人人自危,大家都持械自保,甚至相互攻伐。   听闻大公鼎到了,众人扔下军器,纷纷叩拜:“只要不欺压我们,我们怎敢不听明公的号令。”   搞定东京城后,大公鼎又驱车出城,晓谕周边。   沿途盗贼充斥,然而在路上遇到大公鼎后,都在马前叩头,请求改过自新。   大公鼎发给他们凭证,让他们回家恢复旧业,其余盗贼听说,也是接踵而来。   不到十天,大公鼎将境内的贼盗全肃清,只剩下古欲等最初起事的匪首和握有人命的顽寇。   古欲见事不可为,带领部下和抢劫到的金银珠宝,离开辽境,往东投靠了女直去了。   耶律延禧上章给大公鼎请功,耶律洪基拜其为中京留守,赐贞亮保节功臣。   鉴于当时人心动荡不安,还有可能发生变乱,大公鼎请求耶律洪基布施恩惠,颁布特赦诏书,予以安定。   耶律洪基照准。   经过了两个月的动荡,辽阳府总算是安定了下来。   但是这场动乱发生在辽国的腹心之地,带来的损失非常的巨大。   霖雨带来的灾害,不会因为渤海人造反就不在了,反而会更加的严重,需要整修,否则会影响产量。   受到水灾的庄稼地,需要补种,抢种。   还有就是渤海人造反之后,婆娑岭的煤矿与铁矿几近瘫痪,日产五千斤铁厂可是不会等料的,辽阳府的矿料储备眼看就快要到底。   但是这些都需要大量的丁力,然而辽阳的丁力缺口非常的巨大。   而且更关键的是,铁矿和煤矿的技术骨干,却是擅长冶炼之术的渤海人,这些人也是起事时的先锋,如今要不身死,要不就被古欲带去了女直。   而且在危机过去之后,王经和大公鼎两人,在政见上也发生了重大分歧。 第一千七百一十四章 求救   王经要求恢复工矿基地和农业基地,但是大公鼎表示反对,认为辽东人口已经不堪驱使,必须休养生息。   王经说那起码也得保证陛下需要的钢铁和军粮,大公鼎说那我就只能按照役法给你提供役夫,法外的那部分,只要我还在辽阳府一天,免谈。   王经大怒,难道留守你就不怕陛下的暴怒吗?   大公鼎呵呵冷笑,难道丞相你就不怕百姓的暴乱吗?   官司打到耶律延禧那里,耶律延禧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好一推二五八,我负责的是军事,至于政务,你们大臣商议着来。   总之既要保证生产,又要维护水利,还不能过于苛虐百姓,必须维持好刚刚稳定下来的局面。   王经只好上奏耶律洪基,如今辽国和鞑靼激战正酣;辽阳煤矿和铁矿损失巨大;连日霖雨,水利工程需要维护;去年旱死的麦苗,需要抢种。   辽国已经遭遇到了严重的政治危机、经济危机、军事危机,这种时候,我们需要向一个人求助!   宋国司徒!   不管怎么说,辽国的农业基地和工业基地,都是司徒一手促成的,这也是他的政绩,他不可能不管不顾。   而且时间很紧张了,再不抢种,很多地方就要耽误一年的收成!   耶律洪基沉思了很久,最后派遣耶律延禧作为使臣,亲自前往獐子岛,拜见苏油。   獐子岛,如今颇有一种租界的变态繁荣。   辽阳大乱,不少有门路辽国人,纷纷前来獐子岛“避难”。   大量富人的涌入,让獐子岛上的房产租赁、美酒饮食、声色伎乐、黄金白银、典买赎当等生意,变得异常火爆兴盛。   还有就是走私。   当苏油再次来到獐子岛的时候,都不禁给这纸醉金迷的世界吓了一大跳。   耶律延禧和赵煦年岁相当,能把苏油都吓一跳的地方,带给耶律延禧的震撼可就更大了。   耶律延禧对苏油其实非常景仰,最近二十年前往辽国的宋朝使臣嘴里,临宋州郡大臣们的奏章里,苏油,就是一个避不开的话题。   更何况,还有后来的诸多“援辽工程”,都是苏油一力促成的。   在辽国君臣上下,南部诸州百姓的心里,宋国司徒,甚至和他家大苏一般,是一个“可爱”的人物,标准的鸽派。   辽国派遣皇位继承人前来负责这次交涉,足见辽国的重视。   苏油的情报渠道很多,也知道对辽国来说,目前最迫切需要的是什么。   辽朝自萧太后起开始大力汉化,辽国女子、皇后、北面官,多着胡服,而皇帝、南面官,多着汉服。   只有皇帝和高官,才可着冠、巾。   耶律延禧与他祖父一般,性好游猎,不知道出于怎样的心理,与苏油相见的时候,身上却穿着紫窄袍,头戴紫皂幅巾,腰束金玉蹀躞带,上边还挂着短剑、算囊、刀砺等物。   脚上还穿着在辽国最名贵的獞皮靴。   苏油却只是一身素服,还算是在给张方平守孝,身上一点金玉装饰都没有,看上去倒像是一名颇有风度的寒士。   不过燕王的身体素质倒是让苏油非常欣赏,认为接近运动员的体格,赵煦童鞋应当好好学习学习这方面。   于是也不吝对耶律延禧的夸奖:“燕王能以辽国一人之下的至尊,来到獐子岛与宋国商议,这份体国爱民之心,实在是让人感佩。”   耶律延禧恭敬道:“司徒的大名,延禧虽在上京,亦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大人,和煦谦寒,更胜闻名。”   耶律延禧不相信苏油不知道辽国内乱的消息,但是苏油却压根不提这一茬,给足了耶律延禧的面子:“辽国西北去冬大旱,今年辽阳、上京一带又霖雨不断,听说辽阳、长春洲水利工程日常维护工作都被耽误了?冬麦也糟了殃?”   耶律延禧决定坦诚一点,点头道:“是,不敢隐瞒司徒,除了天灾,还有人祸,辽阳府渤海人古欲造乱,破坏矿山,劫掠矿工,如今我朝正在紧急组织恢复,但是又因水利、抢种等不力,大量占用了丁口,导致有些艰难。”   “哦。”苏油说道:“这样啊?那王爷这次来,是想寻求大宋的帮助?”   耶律延禧心中感到耻辱,但是形势比人强,现在却不是倔强的时候:“去岁西北大旱,皇爷爷仁慈,赈济了灾民。不料今春又遇霖雨,鱼儿泺、辽河春水暴涨,伤毁了不少庄稼。加上民乱,两处基地急需补种,皇爷爷此次让我前来,是想找司徒,购进一些种子。”   苏油皱眉:“这个却是麻烦了。”   耶律延禧问道:“敢问司徒,为何这样说?”   苏油说道:“燕王啊,想必你也知晓,如今已然是二月,正是春耕大忙的时节,各路的种子价格都在最高的时候,现在购买种子,有些亏啊。”   耶律延禧问道:“不知道如今大宋,种子的价格是多少?”   苏油说道:“据我所知,春麦种子,价格在百四十文一斗,黄粟价格也差不多,高粱便便宜一些,百二十文,再有就是……玉黍,玉黍相对便宜,九十文。”   “燕王啊,我大宋农耕之国,百姓们经验丰富,种子准备多了也是浪费,因此都是掐着数的,所以我说麻烦啊……”   耶律延禧却大喜:“玉黍就是去年王相公购进那种?比其它便宜这么多?”   苏油说道:“给丞相那种是加工过的,因为玉黍容易生霉,不耐储藏,故而采获之后,需要加工。”   “也正因为此,产量虽然高,但之前百姓种植的积极性却不高,朝廷在各地建了粮食加工厂,以玉黍为征粮后,方才推行了开去。”   “所以,还是麻烦啊……”   “没关系。”耶律延禧说道:“我朝要玉黍也行。”   苏油却摇头:“燕王啊,玉黍对于贵朝百姓来说,是新型作物,他们没有经验,也害怕不得收成,总不能强迫他们耕作嘛。”   耶律延禧说道:“我朝长春洲、辽阳基地,耕作者都是头下军州民众,种什么不种什么,却也不是他们说了算。”   苏油笑盈盈地看着耶律延禧:“虽然深蒙信任,不胜荣幸。但是我还是要提醒燕王,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岂可拿国运开玩笑?”   耶律延禧脸一红:“若宋国司徒尚不可信,则天下更无可信之人了。”   苏油摇头:“但是即便燕王信任,我也不敢拿辽宋关系开玩笑,更不敢拿辽朝百姓的性命饭碗开玩笑。”   “玉黍毕竟是新型作物,在辽阳、长春洲种植,成效如何,谁都没有把握,第一年,只能小面积试种。”   “用于抗灾抢种的品种,就需要好好搭配,妥善安排。大宋河北,情形与辽国有些类似,一亩地播种一斗到两斗,因此贵朝这次到底需要多少种子,还跟受灾面积是直接相关的。”   “这里还要加上部分冗余,此外,玉黍种子的确可以进一部分,但最好种植于坡地上,不要与现有的田亩相争。”   “还有,我建议燕王适当引种一些经济效益比较高的作物,比如油菜、甜菜之类。”   耶律延禧有些犹豫:“可我大辽如今的现状是缺粮……”   苏油说道:“是,但是当政者所计应深远,而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这样只会将自己置于永远手忙脚乱的尴尬境遇。”   “辽国目前遇到的问题,相信经历一两个丰年之后,便能够得到缓解,燕王要知道,一亩油料作物的产出,价值在种粮的四倍,而一亩糖料作物的产出,加工之后,价值在种粮的八倍。”   “而且油粕、糖料作物的叶子,还是牲畜的好饲料,非常适合辽国牲畜繁多之地。”   “我的建议,是大宋可以给贵朝提供种子,但是应当是多种多样,一来照顾辽朝百姓的耕作习惯,同时将之作为引进新作物的契机,化害为利;二来也能让我们缓解准备种子的压力,要是只提供一种种子,在春播时节,这个价格实在是太难以控制了。” 第一千七百一十五章 又遭弹劾   耶律延禧也是有自尊的,司徒已经为辽国考虑得如此细致,让大宋无偿奉送这种话也说不出口。   心中也是感佩莫名,宋国司徒,国内看不起他的人,说他永远只有精细纯老三样,可是简单一次交涉,便能够看出其中的不凡。   一个引进种子,都能给司徒说得头头是道,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   看了一眼随行的丞相王经,王丞相组织军费供输,也算是一把好手,但是具体到缺多少种子,需要如何抢种,还是农耕之国有一套。   于是对苏油拱手:“承蒙司徒见教,延禧自觉受益颇深,如此便依司徒所议,我命南面官们抓紧统计。”   苏油紧皱的眉头终于宽展了一些,似乎真拿辽国的事情当做自己的事情了:“是啊,此事万分紧要,须得抓紧。错过农时,那就是遍地大灾。”   “以往大宋国内因为官员不力,小灾变成大灾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这些都是教训,大宋用人命换来的教训,贵朝陛下遣燕王来亲自按治此事,算是派对人了……”   在耶律延禧的施压下,辽朝南院也终于高效运转起来,最后粗略估计下来,辽国今年需要抢种的土地有二十万顷,差不多需要四十万斗的种子。   宋朝现在的种子比普通粮食贵三成,要是真要辽国真金白银来购买,一斗百多文,加上运输费用,那也需要好几万贯。   这个钱不多不少,苏油很体贴,将之算作了帮扶计划,免了运费,通过品种配置将价格压在了百文,耶律延禧也不好意思再省。   为了进一步减轻辽国的经济压力,苏油还好意地输出了部分京师大学堂农学院研发成功的甜菜种子,加上一个糖厂,第一批糖,八成将无偿为大宋所得,用于冲抵糖厂开销,剩余两成,将换成粮食作为糖农的所得,通过这样的方式“扶持”辽国。   应该说,大宋司徒为辽国,已经仁至义尽,耶律延禧对于宋朝没有趁火打劫,反而大力帮助,表示感激涕零。   司徒还谆谆交代,等到抢种之后,辽国的丁力就能缓过一些来,到时候工矿的产能就该努力提升起来,差不多能够填补上这半年来拉下的进度。   民力的使用一定要合理,既不能过度,也不能闲置,更要给够酬劳,不能一味压榨。   临别之际,苏油在市舶司后院宴请了一次耶律延禧,极尽奢华,还赠送了耶律延禧不少图书和礼物,然后强调大铁厂的先期工作已经落后,需要抓紧。   接下来水泥厂、机械厂、锅炉厂都要落地,后期的产房建设、部分非关键设备的加工就要提上日程,这些都是一环套一环的。   古欲之乱,造成了大量技术工人的损失,这个短板辽国也得尽快补上。   耶律延禧感觉此行真是受益良多,要是司徒是辽国人,给个太师都不够。   可惜国内麻烦正多,不然还想多待几天,听听教诲。   ……   三月,范祖禹再次上书:“今者春务方兴,农桑维时,而愚民陷罪者众,宜随轻重决遣,以赴耕耘之业。请非灼然要切事,不得妄有追扰。其狱事须证逮者,立遣。”   大理寺卿毕仲衍也完成了法典的索引,以为不少的重法条例已经不适用与如今的大宋。   比如牵连之罪,除叛、乱以外,不当涉父子;如保甲牵引者,亦属苛法;其余类此者,共有百条,列奏上呈。   召三省相度厘定删削。   癸卯,越州知州奏报,蔡确卒于道路。   高滔滔收到奏报,对吕大防说道:“蔡确已死,此人奸邪,朋党为害,得他如此,是国家福。”   吕大防只好躬身附和:“此是天诛。”   不数日,提举京师大学堂,荆王赵頵上奏,京师大学堂美术学院副山长,驸马都尉王诜卒。   关于长公主和王诜在那次大事儿之后的关系,到后来都成了大宋最大的谜团,即便是高滔滔,都无法了解到长公主与驸马间的真实情况。   不过从表面上看,王诜从嶲州回京之后,就变成了二林佛法的忠实信徒,一心沉浸于佛法和画技,临摹了大量的敦煌壁画,成了大宋最顶级的画家。   在中牟一处清幽的山谷置办了一处园林,诗酒其间,不问世事,在士林当中,反倒得了个“大宋王维”的称号。   还研制出诸多的画法和笔、墨,尤其模仿敦煌壁画,以油调和矿料,绘制出来的宗教画像,充满了壁画那种斑驳和沧桑的效果,追求光线营造出的神秘之感,艺术成就高得一逼。   然而在家事上,王诜几乎不管不顾,王彦弼中了状元,王诜却连家中贺宴都没有参加。   就连王彦弼与吴充小女的婚礼,王诜也只送了一幅精心绘制的无量光佛图卷,算是贺礼。   同样的,没人能够明白王诜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过王诜置办园林,没有花费长公主一文钱,全靠自己卖墨卖颜料的所得经营起来,倒是让苏油高看了他一眼。   不过也仅仅是一眼而已,想到王彦弼初到自己身边时的模样,苏油就觉得此人早就该死了。   在苏油眼中,王诜就是被文化糟粕腐蚀到了极致的典型,这个人整个就是一悲剧,无论对他自己,还是对他周遭的人,都不啻灾星。   长公主和王彦弼离他远远的是对的,否则就他那一身的负能量,足以摧毁一个正常的家庭。   或者说,已经摧毁了一个正常的家庭。   不过王诜死了,对苏油却是一个麻烦,王彦弼自己用得十分顺手,这下子要丁忧两年,而且估计守制结束之后,朝廷就该大用。   堂堂状元,没有一辈子给自己当幕府掌书记的道理。   真舍不得啊……   同样舍不得的,还有石薇和杵儿。   小孩子不好带,苏油召开了家庭会议,最终还是决定,将杵儿留在石薇身边,有什么头痛脑热的也方便照顾,观儿随扁罐去胶东。   当教官有个好处,就是每年有三个月的集中假期,一年也能够长聚两次。   不过这次石薇和杵儿也要离开大名府了,孟家妹崽怀孕,虽然唐慎微每次检查都说胎儿发育正常,但是没有仙卿回京师坐镇,赵煦心里慌得一逼,来信催了好几次了。   于是苏油只得安排他们与王彦弼一起回京。   同行的还有程岳,程岳如今成了杵儿的职业保姆,杵儿也跟他非常亲近。   杵儿喜欢逛街市,而且喜欢在很早的时候逛街市,卯初必醒,醒来就伊伊哇哇叫着“上街街”。   程岳就当仁不让地接下了这个光荣任务,练武之人反正起得早,一老一小倒是凑成对儿了。   于是堂堂沂河二侠,经常给杵儿当肩马骑着逛街市,经常被杵儿尿一脖子。   见两人感情深笃,苏油也不忍心再将之拆开,同意了程岳的辞呈,升他做了苏家供奉,做了杵儿的伴当。   对始终难以习惯官场的程岳来说,苏油此举简直就是解开枷锁打破牢笼,开了大恩了。   殊不知,他又被苏大奸贼套上了另一套枷锁。   三月还有一件大事儿,监察御史董敦逸、黄庆基分别连上四道奏章,弹劾门下侍郎苏辙、礼部尚书苏轼。   这事情简直堪称魔幻操作。   两人的奏章里,陈述自从苏辙兄弟执政以来,大量提拔川人,使川人在朝廷中的力量日益强大。   苏辙任人唯亲,将自己与兄长的心腹安置在各个机要部门。   比如张耒,晁补之,都是苏轼的得意门生;   秦观、杜豫、王巩等人也有相应的升迁。   因而一些寡廉鲜耻的士大夫,往往出入苏辙兄弟之门。   苏轼在先帝时曾被一贬再贬,所犯之罪极多,倘若不是先帝仁慈,早已被诛杀。   陛下即位以来,苏轼又在税法等问题上大作文章,标新立异。   而苏辙身为执政大臣,对他哥哥所引荐的官僚不加审查,一律加以提拔。 第一千七百一十六章 善良   以前因弹劾苏轼,被贬放新州,刚刚回朝重任御史的赵挺之还进一步列举苏辙兄弟专权误国的事实,认为苏轼请罢天下积欠,乃“贪天之功”,甚至说如今朝廷上下十之六七的官僚士大夫,都是苏辙兄弟的党羽。   赵挺之是“洛党”,从新州回来后,见到程颐的下场,不免“义愤填膺”,故而对苏家兄弟谋划了一次攻击。   当然这些都是表面的现象,此次事件,看上去就是赵挺之的谋划,然后支使了董敦逸、黄庆基当枪。   项庄舞剑,志在沛公,苏油这种政客,当然不会天真地认为赵挺之就是幕后最后一级,更不会认为此举不是针对自己。   但是对手自以为高明,殊不知留下了最大的破绽。   按道理来说,以苏油如今对辽人的暧昧态度,御史要攻击他,完全没有必要从苏轼兄弟入手,直接打出大旗弹劾苏油“卖国”就可以了。   但是御史们偏偏没有这样做,那是因为授意他们的人,也知道“不武之谋”,知道以那样的罪名弹劾苏油,不会有任何效果。   这就有意思了,数来数去,不过就是那么几个人。   吕大防、韩忠彦、章惇、蔡京、刘挚、还有……中牟二王,高滔滔,赵煦。   所以弹劾二苏不重要,下一步攀扯到苏油的身上,才是关键。   也就是说,布局之人,在等苏油的应手,只要苏油采取应对措施,就会“授人以柄”。   不过这等伎俩,在王晦这样的顶级幕僚面前,堪称拙劣。   于是王晦给章惇和蔡京去了信,信中没有说什么别的,之说苏油已经再次启程巡视北方去了,如果要给苏油写信,估计得两个月以后才有回复。   章惇和蔡京也是聪明人,最近京中有事儿,最慌的不是大小苏,而是这两位。   他们也害怕苏油会认为是他们搞的鬼,因为陛下亲政之期越来越近,吕大防调整是必然,他们有极大的上位可能性,也就存在打压苏辙和苏轼的可能。   收到王晦的信后,两人就明白了过来,如果因为这件事情特意给苏油写信解释说不是自己指示的,那才真是苏油“权倾朝堂”的实锤。   刘正夫是入了高滔滔和赵煦夹袋里的人,已经任满,外放去了成都,但是并不意味着章惇和蔡京在台谏就没人了。   于是二人反其道而行之,辛巳,御史中丞李之纯言:“众贤和于朝,则万物和于野,今仲春之末,生育之候,而风霾间作,继以大寒、霰雪、雨水,有戾和气,殆人事不善有以干之者。   比闻国论稍亏协睦,语或传播,动系观望。   望深加训谕,责其同德,上代天工,以召至和之气。”   苏辙也上章自辩,监察御史董敦逸所说的任用川人一事,乃是针对冯如晦的任命,认为冯如晦前有过失,圣旨命下御史台取勘,而臣更不候事了,便除馆职知梓州。   这件事情可令三省覆查,当知事实。   冯如晦系东川人,我系西川人,乡里隔远,又全非交旧,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之所以不候事了就除官,是因为一来大家都称赞冯如晦任御史的时候,能不徇蔡确等意,倾陷士人,为确所怒,因此流落。   又因为这次冯如晦的过失,却是我亲舅之子程之邵告发的,故而冯如晦以为深仇。   如果我拖延的话,反有涉党相助程之邵,打压冯如晦的嫌疑,故而朝命下来,不敢异议,即时处置。   方以周防畏避而抱愧,却不料翻被董敦逸弹劾包庇,事属诬罔。   而最近陛下恭己责成,进退臣下,少有特出圣断,基本都是付之众议。   因此宰相以下,每有差除,臣皆须众人佥议,方敢进拟,稍有异同,即不敢除。   这项制度执行得很好,最近只有贾易、晁端彦差遣及吕嘉问奏荐恩泽,众议不允,尚在争执,也不敢除命。   众目睽睽,谁敢主张亲旧,而过有擢用?   本来不想与小臣计较是非,但恐谗口浸渍,渐不可长。因此特意上章说明此事,是非皆在圣裁。   章惇和蔡京立即紧跟,说近日台谏对于苏辙兄弟的弹章过于激烈。三省不得不出面,将各御史的奏章拿出来,就其中的罪名进行集体讨论。   事情摆到台面上,那就不是事儿了。   三省经过严格审查,发现苏辙提拔蜀人,的确是事实,但是其根本原因,却是因为元丰之后蜀中人才鼎盛,科举大兴。   至今已然过去了十数年,这些人很多都已经走上了国家的重要岗位,且不论是参加公务员考试,还是治理地方的考绩,都是优等,理应在升奖之列。   也就是说,苏轼的推荐,苏辙的提拔,并不存在什么偏袒,恰恰相反,苏辙甚至有打压川人,力求平衡朝官们籍贯的痕迹在里边。   而所谓冯如晦一事,更是无中生有,苏辙的处置的确有些瑕疵,但是绝不是包庇,最多算是避嫌畏议。   对苏轼的攻击,除了陈谷子烂芝麻外,还说他“天资凶险,不顾义理,言伪而辨,行僻而坚,故名足以惑众,智足以饰非,所谓小人之雄而君子之贼者也”。   这就不是弹劾,而是搞笑了。   到此执政大臣们认为,御史对苏辙兄弟的攻击,是站不住脚的,讨论结束后作出集体决定,贬董敦逸为湖北路转运判官,黄庆基为福建路转运判官,赵挺之为广南西路转运判官。   四月,提举京师大学堂、成德、横海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太保、赐剑履上殿,徐王赵颢,卒。   就在二苏被弹劾到极致,朝中开始明显动荡的时候,二王一日突然收到中旨,直接由宫里电报班发出,说是太皇太后染恙,要二王入宫侍奉。   中旨这东西没有经过朝堂,政治危险性很高。   赵頵收到旨意后,不假思索,立即组织学院里的名医,带着班子前往汴京探视。   而赵颢的作为就有些惹人暇思了,与赵頵的作为相反,在中牟逡巡良久,最后竟然上书称疾,表示自己去不了。   接下来朝廷的作为可谓紧凑,章惇与蔡京一通操作,让几名御史贬黜,朝廷重归安静。   赵颢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高滔滔也的确是染恙,赵頵被赵煦留于宫中,替高滔滔诊视。   高滔滔病情稍缓,便命太医去中牟问疾。   赵颢却再次上书说自己病情已然缓和,想要入京探视。   这一次却被高滔滔以要他安心养病为由,拒绝了。   赵颢又惊又怕又嫉妒,这下真的病了,而且没有撑过一个月,就“惊悸而亡”。   赵颢的死,让高滔滔悲痛欲绝。   这个儿子是高滔滔最宠爱的一个,善书法、好学、善骑射,颇为英睿,也正因为如此,从年轻时一直就不安分。   这么多年下来,高滔滔也渐渐看清了现实,这个儿子,对于皇帝的宝座,其实从来就没有放弃过觊觎之心。   而这次“弹苏事件”和“中旨事件”,更是彻底让高滔滔寒心,之前赵颢对自己的关心,不过是自己这个母亲,能够做他的挡箭牌,能够让他对自己的迷梦,尚怀有一丝寄望罢了。   在政治阴谋和之后的政治危险,与母子亲情之间,这个儿子想都不想,便抛弃了自己,将前者置于首要的考虑。   在另一个时空,赵颢的性命远比赵頵活得长久,还不断给朝廷推荐官员,这些官员高滔滔一概任用,号称“徐邸官”。   在这个时空,赵頵成了医学专家,反倒身体健康,在赵孝奕从东胜州返回后,更是坚定地站到了大哥和侄儿的一边,成了制衡自己二哥的重要人物。   然而赵颢再是不孝,他的死,也让高滔滔伤心欲绝,导致了病情反复,从四月开始,高滔滔不再上朝临制,虽然没提还政之事,实际上已经由赵煦在主持大政。   然而赵煦依然很乖,对高滔滔的班子一个人没有动,继续保持惯性,每日处理完公事都要去高滔滔那里探视病情,禀告一天的朝政。   只有苏油,对赵煦既感到欣慰,却又在欣赏中带有一丝失望,感情非常复杂。   这孩子长大了,心性沉稳,聪明睿智,而且手段高明。   一封电报连消带打,时机策略都妙到颠毫,对敌人心理的预判,更可谓洞如钧鉴。   赵煦这么做,的确是出于想保护自己的目的,但是苏油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不过转眼又不禁苦笑,难道还能指望一个皇帝既英睿聪明又敦厚老实?那自己是不是想太多了?   赵颢对赵煦只有威胁没有恩情,能做到如今这样,赵煦已经皇帝里最善良的了。   说到底,赵煦只是出了一道题,最后还是赵颢自己选择的答案。 第一千七百一十七章 万人敌   这次事件到底是谁的意志,其实除了造局者,真没有人知晓。   朝臣们私下交流,也有各种猜测。   有可能是赵挺之真的“出于义愤”;   也有可能是赵颢“丧心病狂”;   甚至有可能是章惇蔡京“心怀叵测”;   还有一种可怕的可能,是高滔滔对苏油的最后一次“测试”。   但是不管如何,有的人过关了,有的人,却在关口前倒下了。   壬午,帝临第哭,缀朝五日,成服苑中。赠皇叔赵颢尚书令兼中书令、荆扬冀三州牧、燕王,谥曰荣,陪葬永厚陵。   子孝骞嗣。   ……   辽国,混同江,乌尔古德寽勒部。   阿骨打冷眼看着前方鏖战的辽军和部族军,心中一阵阵地泛起冷笑。   契丹人已经彻底堕落了,三千皮室宫帐,竟然连一个叛将都拿不下。   耶律洪基在处置废妃的时候,废妃的弟弟萧酬斡奔逃,逃到了混同江东北的乌尔古德寽勒部中,纠结部众举兵反叛。   战争断断续续持续了好几年,辽军竟然拿萧酬斡没有办法。   因为无法解决萧酬斡,六奚按察使萧嗣先压力山大,副将萧兀纳便向萧嗣先推荐了阿骨打,说咱们可以用完颜部的力量来征伐乌尔古德寽勒部。   如今的女直越发强大,劾里钵死后,女直部落联盟也有不稳定的情况发生,盈歌命阿骨打出征,在活刺浑水战胜了一个大部落纥石烈部,彻底巩固了部落联盟,诸部纷纷来投,部落联盟已扩大到包括三十多个。   去年冬旱,女直聚居区也受到影响,部落里多有流浪饿死的人,而强者转而为盗贼。   盈歌想要严厉执行法令,将盗贼杀了,阿骨打却道:“财物是人们都想得到的东西,只不过他们获取的方法不对罢了。”   于是减免军中盗贼征赏法,而鼓励民间用自己的力量剿杀盗匪,赏给改为三倍。   通过此举,女直人中很多的英雄有了出头之日,阿骨打兑现了自己的奖励,并且授予这些人官职,将之纳入自己麾下,很快得到了一支强悍的军队。   民间多有负债逃亡的流民,阿骨打命人将他们聚集起来,在外庭把帛系在棍子的一端,指向那些百姓,宣布命令:“年成不对,导致贫穷的人不能养活自己,甚至卖掉妻子儿子来还债。”   “骨肉之爱,人心相同。从今天起,三年内部族不再征税,三年以后,再缓缓考虑这件事情。”   百姓们皆感动得落泪,从这时起,混同江东岸,远近民心都归服阿骨打。   萧嗣先向阿骨打发出邀请,阿骨打果然仗义,带着五百勇士前来助阵。   女直人模样野蛮,没有甲胄,手里拿着的都是伐木的斧头。   模样没法看,萧嗣先打心底里瞧不起这支叫花子部队,于是大战初起之时,还是让属珊军出动。   阿骨打实在看不下去了,对并肩观阵的萧嗣先说道:“要不,让我们的人上?”   萧嗣先问道:“团练有把握?”   阿骨打说道:“将你的人先撤下来,我就有把握。”   言下之意,要是跟你们这帮人合军,老子怕是反而要受拖累。   萧嗣先气急,但是形势不容扯皮,当即招手:“鸣金收兵!”   铜锣一响,前方辽人的黑甲骑兵纷纷退了回来。   阿骨打一夹胯下花青大马,领着手下五百女直汉子越阵而出。   萧嗣先赶紧喊道:“团练用我的甲……”   然而阿骨打已经冲出去老远了。   萧酬斡在山坡上胜了一阵,正自得意,却见一名穿着皮袄的女直人向自己纵马冲来,身后乌拉乌拉跟着五百破烂衣服的蛮子,不由得冷笑一声:“杀完这帮傻狗再进寨!”   叛军刚刚冲出,就见阿骨打取下身侧长弓,抬手就是一箭。   这一箭正中萧酬斡右眼,箭头竟然从萧酬斡的头盔后冒出来一寸许,萧酬斡顿时丧命,跌落尘埃。   叛军大乱之际,阿骨打已经还弓入袋,从鞍侧摘下大斧,直接杀入叛军阵中。   女直人见自家首领如此悍勇,纷纷纵马跟随,直视叛军如无物。   从山坡下仰攻,叛军竟然被打了个毫无招架之力,疯狂地朝木城逃去。   五百女直人夹裹在叛军当中,跟着冲入了木城。   转瞬之间,木城内响起了阵阵厮杀之声,萧嗣先看得心惊肉跳,但是战机不可失,赶紧一挥手:“杀进去!诛灭叛党,正在今日!”   打顺风仗辽人还是没问题的,转眼之间,乌尔古德寽勒部和萧酬斡的叛军便被屠灭殆尽。   战争结束之后,辽人的宫帐皮室军在寨内疯狂抢夺财产,劫掠妇孺,阿骨打和他的五百人却退到东门之外,结阵静守,任由辽人军马在寨子里折腾。   等到萧嗣先约束完部众出来,见到整支部队动静如同一人。不由得既惊讶又佩服:“团练之勇,乃万人敌也!”   阿骨打说道:“节度相约,我们就算完成了,之前说好的奖赏……”   萧嗣先笑道:“没说的!一人四石军粮,两匹军马,乌尔古德寽勒部的军器归你们,其余妇孺牛羊金宝归我们!”   “团练让手下去找萧兀纳领取奖赏便可,此战功成,我要与团练同饮一场。”   阿骨打说道:“不用了,团练给钱粮,女直汉子卖命,这是事先说好的,叔父还等着我回去呢。”   说完拨转自己的大青马就要走。   萧嗣先赶紧叫住:“团练稍候!”   阿骨打转头:“节度还有军令?”   萧嗣先说道:“不是,是下次若还有战事,团练能不能……”   阿骨打终于咧嘴笑了:“还是一样,一场战两匹马四石粮,甲器归俺们,功劳归节度。要打哪里,节度遣使发句话就行!”   萧嗣先喜道:“爽快!如此便说定了。”   阿骨打点头:“节度奖赏给的爽快,我们也就爽快,说定了!”   回军的路上,副将问阿骨打:“团练,节度使让你披他的甲,你为何不听?”   阿骨打冷笑道:“辽人看来,不过尔尔,说不定哪天大家就要变成对手。”   “我不披他的甲,是不想欠他的人情,将来杀起来心安!”   ……   四月,在宋朝的“无私”援助下,王经总算是当了一回优秀裱糊匠,修整了两处水利工程,将十万顷受灾土地重新抢种上了作物。   丁力腾出来之后,又努力恢复了工矿,给耶律洪基送去了一批粮秣和军士。   耶律洪基得到补充,冒雨对南路蒙根图拉克部发起了一连串的攻击,终于打退了蒙根图拉克的白鞑联军,巩固了金山南部的局面。   不过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南朝户部的账面上,又是数十万贯没有了。   四月,乙未,户部尚书苏元贞上奏:“蛮夷之俗,不知礼法,与中国诚不同;若其恋父母骨肉,保惜山林、土田、资产,爱生而惧死,其情一也。肯无故以其身试白刃哉?   故蛮夷不宁,必有所因。或边人侵迫之,边吏不才,不能禁止;或边吏幸功赏,造事端,如此之类,情伪多涂。   蛮夷性犷急,一旦发狂操兵,捐躯拒命以斗,朝廷万里,惟边臣一面奏报,而蛮夷终无路自明本心。   遂使朝廷专治蛮夷,蛮夷或怨汉,而生事之人每立于二者之间,诛谪不加焉。   及其事平,则又有从而得赏者,此边鄙之深患也。   谓宜自今广西、湖南北、益、利、梓、夔路,凡有边事,必量事大小,差本路监司,或别差官并躬诣体量因依闻奏。若生事有实状,必正典宪。”   苏元贞是夷人出身,对边务可谓洞悉,要求朝廷对归化蛮夷一视同仁,板子不能只打到归化蛮夷的身上。   苏油也上书,表示朝廷应当行内圣外王之策,如苏元贞奏章里提到的那些地方,归化日久,应当在“内圣”的范围,陛下当以赤子待之,不宜多有分别。   辽国对鞑靼、渤海、女直人的教训,大宋不能不认真吸取。   于是朝廷诏荆湖、川广南路今后边事,如因生事所致,及申发不实,除了帅司按照规定按举外,亦许监司觉察闻奏。   己亥,礼部尚书、翰林侍讲苏轼连续五道上章,坚请外任。 第一千七百一十八章 自贬   此事的起因,是监察御史黄庆基贬官前还上了最后一道奏章:   “窃谓仕至执政,富贵亦已多矣,然犹不守公忠,援引党与者,无它,乃欲擅权势而固宠利尔。   浸淫日久,臣恐其不止于权势宠利而已也,陛下可不深虑耶?   前日陛下罢黜程颐、刘挚、王岩叟、朱光庭、孙升、韩川辈,而后洛朔二党稍衰。   然而二党虽衰,川党复盛矣。   臣闻唐文宗之世,牛僧孺、李宗闵、杨虞卿之徒,交结朋党,遂乱天下。   文宗至临朝兴叹,然终不能去也。岂非变诈百端,足以荧惑人主之听乎?   若询诸近臣,则同类必曲为辞说,以上惑圣听。   臣备位言责,愿竭孤忠,故不畏众怒,力为尽言。盖欲大臣守公正,小臣循分义,名器不假于人,威福不移于下,而后至治可期也。”   这一轮弹劾在大苏眼里纯属莫名其妙,想来想去都想不通,最后将之定义为自己八字不好。   为了不连累到仕途稳当的弟弟和德高望重的小幺叔,大苏决定离开朝堂,不再作为政敌的功击他们的“引子”。   大苏的性格赵煦很喜欢,对于他的忠诚更是丝毫没有怀疑,而且说实话,大苏的礼部尚书做得很合格,年来和礼部相关的大事儿也不少,大苏料理得没有毛病。   赵煦还是面无表情,只将黄庆基的弹章和大苏请辞的奏章转给臣下们商议,然后施施然地回到后宫。   回到别墅,赵煦一头扎进厨房,将厨子赶了出去,自己动手做饭。   孟皇后回来之后,见到赵煦这幅模样,倚着厨房门微笑道:“可是朝臣们又惹官家生气了?”   赵煦说道:“太皇太后近日不思饮食,我记得幼时司徒曾经给我做过一道糊米粥,是开胃的。”   孟皇后说道:“官家虽然是一片孝心,但是太皇太后的饮食,也该征询过太医们的意见才行,不敢武断。”   “糊米粥可能适用于孩童,但是是否适用于老人,还是得医家方能裁定。”   赵煦有些废然,终于停下了操作:“也是……”   说完灭了火,过来扶孟皇后入厅中坐下:“姐姐你身子沉,坐下说话。要不要喝水?”   这就又要起身去倒水。   孟皇后拉着他不让走:“陛下这是有心事。”   赵煦摇头:“黄庆基临出京前,还上了一道奏章,说是朔党已去,洛党稍衰,川党又炽。”   说完不禁冷笑:“司徒说过士子朝官,今后多有‘卖人设’者,黄庆基,真此辈也!”   孟皇后没听过这词,不绝讶异道:“何为卖人设?”   赵煦不禁扯出一个笑容:“这是贺鬼头他们搞出来的戏剧名词,就是一部戏剧里的人物,需要先有设定,比如是忠是奸,是善是恶,之后的故事本子里,人物的言谈举止,心里边的想法,都要符合之前的设定,这样的戏剧才能让角色性格鲜明,让观众信之不疑,好看。”   孟皇后聪明得很,闻言不禁莞尔:“司徒是说,官员们将朝堂当做剧场,一个个粉墨登场,都是在表演设定好的人物,其实本性到底如何,谁都不知道,都是为了……好看,是吧?”   赵煦点头:“比如黄庆基,不就是在表演‘骨鲠’?然而演技拙劣,没得让人恶心。”   “要说蜀党,皇后你说,最大的蜀党,是谁?”   孟皇后迟疑了半晌:“司徒公忠体国,不羁去就,为相之初,即订去相之制。”   “这就叫‘以身作则’,其实已经挖断了‘朋党’的根基。”   “自古宰执,何人能及此?若说其为党,怕是有些……不公。”   赵煦哈哈大乐:“姐姐想到哪里去了!我的意思是,按照那些人的算法,最大的蜀党,数过来数过去,难道不该是朕?”   小妹崽花容失色,离座对着赵煦跪下:“此语如何出得君王之口?陛下当以天下人为心,岂可自列门类。传到外间,只怕后世有污毁陛下为昏君,更有辱蔑司徒为佞臣者。臣妾请陛下收回此语。”   “好好好收回收回……”赵煦这下真吓得手忙脚乱,赶紧将小妹崽扶起来:“这不是夫妻闲话吗?放心,此话出不得这间屋子。”   “我已将大苏的辞呈和黄庆基的弹章交给三省论列了,两人进退,自有国法。”   孟皇后这才缓和了过来,嗔道:“陛下刚刚真是吓死人了。”   “姐姐才真是吓死人了。”赵煦心有余悸:“以后有什么话就好好说,不可再如此。”   “那官家先要答应臣妾,亦不可再如此。”   “答应答应……”赵煦连连点头。   孟皇后重新坐下来:“夫子这次,怕是去意甚坚,留不住了……陛下,朝堂自有法度,倒是不怕,反倒是太皇太后那里,不好交代。”   赵煦叹气:“夫子声名太高,本身又洒脱不羁,不知韬晦,故而易为人所攻。其实我知道,他是坦荡人。”   说完沉吟起来:“不过太皇太后那里,还真有些麻烦。”   孟皇后思索片刻,说道:“不如这样,官家单独召见夫子,许于宝慈宫请问太皇太后起居,至于最后到底谁说服谁……就看天意吧。”   赵煦对自家老婆的智慧不由得佩服备至,也对,这样的处理方法,是最好不过。   辛卯,赵煦转达了太皇太后懿旨,命苏轼入宫奏对。   群臣都是大惊,太皇太后抱恙之后,已经移养深宫,不再召见群臣,这番做派,摆明了是要拉偏架插横杠。   苏大胖子只怕转眼就要发达!   然而太皇太后和苏轼的奏对无人知晓,苏轼出宫之后也是神色自如,就在群臣以为自己猜准了的时候,内中却突降指挥,苏轼升观文殿大学士,然后……出知扬州。   立刻就有人为大苏抱不平,左司谏虞策上书:“臣备位言职,朝廷进退大臣,宜有论列。而臣窃自念,轼于元丰年中曾荐举臣,在臣之心,诚恐近薄,有愧风谊,以此不敢入文字。臣之尸职,无所辞诛。乞除臣一小州差遣。”   承接制书的翰林学士顾临也拒绝拟诏,上奏:“蒙赐诏书依旧供职,深沐厚恩。但苏轼外放之诏,臣不敢领。惟思国法有常,人言可畏,虽善恶之明无论,而愚臣之分难安。伏望圣慈亟加臣责罚,以绝小人之幸,以警在位之臣。”   这才叫脑残粉,前者是说大苏是我崇拜的偶像,但是因为我是他举荐的,因此平时不敢亲近,现在朝廷贬他,我也不敢替他说好话,这是尸位素餐,请朝廷把我也贬了吧。   后者说朝廷贬放大苏不明不白,善恶都没给个说法。虽然我们不敢说朝廷的不是,但是如果大苏是小人,那我自问就更应该算,所以这诏书我不敢写,也算是尸位素餐,请陛下把我也一起贬了,算是给大家一个警示罢!   诏不允。   但是不允有屁用,朝廷贬官,是需要翰林学士拟诏的,当年蜀党对抗洛党,就是大苏的翰林馆打程颐的御史台,整个翰林院,几乎都是大苏的粉丝。   和大苏不对付的人也有,但是这些人的文才别说和大苏相比,就连和大苏的粉丝们相比,差距都老远。   而且以大苏如今的声望,更是远超另一个时空的历史同期,加上皇帝和太皇太后的意思很暧昧,出外就出外吧,学士衔却还升了一阶,这算啥?   真是无人敢接。   好在大苏完美地解决了这个问题——诶,好像我也是翰林学士啊,这道诏书,我可以自己写啊!   于是大苏文不加点,写就了一篇《升苏轼观文殿大学士依前礼部尚书出知扬州诏》:   “门下:   朕向以日中听政,夜分观书。虽禹汤求理之心,未尝敢怠;而黄老养性之术,颇有所亏。   赖穹厚之惠康,蒙宗社之敷佑。善气来复,吉履以强。   具官某。忠诚夙禀,谦恭自持。躬履五常之行,心游六艺之渊。   讲策宸几,常思劝诲;进书翰闼,每喜增闻。   于戏,邦国用光,天人助顺,康哉之庆,岂独在予。   霈然之恩,庶均劬敬。往服兹宠,益慎尔声。   擢观文殿大学士依前礼部尚书知扬州。   可。”   将自己用赵煦的语气给自己拟就的诏书交给门下省,大苏飘然离阙,下扬州赴任去了! 第一千七百一十九章 却上心头   文章翻译过来就是:   “门下省:   朕一向白天听政,夜晚读书。虽然没有禹汤两位圣君那般强烈的求理之心,但是也不敢稍有懈怠;导致黄老养生之术,也没能完全顾及。   依仗着天地的恩惠康宁,祖宗的格外保佑,如今善气回转,吉祥托衬,国家已强。   某位官员,一向持禀忠诚和谦恭,身履仁义五常之德行,心游君子六艺之渊海。   给朕讲学的时候,时刻想着对朕规劝和教诲;在翰苑著述进呈时,每每为朕的见闻开广而欢欣。   哎呀,国家能走上光明的正轨,天意和人心都这般的和顺,如此康宁的盛世,怎么会全是朕一个人的功劳呢?   所以充沛的恩典,要均匀地洒在勤劳恭敬的人身上,故而特意让你去外路享受这份荣宠。   对自己已有的名声,今后可要更加慎重地对待哦。   升你做观文殿大学士,依旧带着礼部尚书的官衔,去知扬州吧。   同意。”   这封诏书,狂捧了一把“元祐之治”,狂赞了一把赵煦的好学勤政,同时将自己外放,定义为赵煦为了奖励自己讲学的勤恳。   然后还借由赵煦的口气,表达了对自己的劝勉。   方方面面,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蔡京拿到诏书都傻了,这……这尼玛什么神操作!但是不能不说……很大苏!   晏小山立刻将这篇文章列载于《时报》第三版,夫子当真吾辈风范,自草贬诏,千古一人,当真绝妙!   吕大防拿到这篇文章,不由得连连赞叹:“此所谓‘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盖夫子所以为夫子也……”   就连病中的太皇太后看到之后,都不由得啼笑皆非,算到了翰林院无人敢拟此诏,却算漏了子瞻放旷疏阔的个性!   真个潇洒不羁,是真名士自风流!   最开心的莫过于扬州父老,哈哈哈,这回跟杭州佬有得擂台打了,原来大苏喜欢的,还是俺们这里!   然而高滔滔认为如此处置,过于轻易,虽然大苏主动退出朝堂,但是攻击他的人,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赵煦当然乐得如此,转达了高滔滔的最高指示,剩下的,两府你们看着办。   朝廷集议,追贬黄庆基知南康军,董敦逸知临江军,赵挺之知遵义军。   庚子,诏皇弟诸郡王、国公出就外学,各赐九经及孟子、荀、扬各一部。   五月,广南东路转运使刘挚上奏:   “任下转运判官苏轭,于今年任已满,其按理此路以来,立大城、归夷汉、兴农桑,起工贸。   向日蚀亏之蔽囤,转为大利之海市。   巷满金珠,户盈豚谷;圣贤之书欣闻于九闾,甘棠之歌满布于百乡。   期臣十载,莫能为之。   未敢欺毁以自进,惟幸国家之得人。   昆冈之玉,终须陈观于庙堂;辅弼之才,不可弃慢于海隅。   臣虽贪爱用使之便,然尝尸位执政,亦不敢知贤而讳举也。   伏惟陛下察之。”   刘挚一生骨鲠敢言,士林公议“正邪之辨甚严,终以直道愠于群小”,要说他捧漏勺是为了拍苏油马屁,天下人都会以为是笑话。   何况刘挚乃是“朔党”领袖,和大苏、程颐一向分庭抗礼,素不相能。   出仕当年以干臣著称,因政绩卓著,与信都令李冲、清河令黄莘,被合称为“河朔三令”。   老头能够给予漏勺这么高的评价,那真是万般服气外加喜欢到骨子里了,恨不能一把将他拱入朝堂。   但是老头喜欢,漏勺可不乐意了,跑去方知味茶餐厅找刘挚:“老头你啥意思?吃我的用我的,眼瞅着广南东路矿业已经规划完毕,产能就要翻番,好不容易轮到我过舒坦日子了,你要将我撵走?”   “你知不知道我在刘河村养的生蚝今年就三年了?凉水的蛎子热水的蛤,眼看着就在今年冬月出蚝王,我不走!”   老头拈着一个虾饺蘸酱油:“你走不走关我什么事儿?我就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国举贤,完成自己的职责而已。”   “至于朝廷调不调你离任,那是朝廷的主张,老夫就不用你特意来感谢了。”   “我可没感谢你!再说我哪里有你奏章里写的那么好?”漏勺都要哭了:“还有……吃虾饺最好蘸醋……”   “是吗?”老头倒是从善如流,将筷子上的这枚虾饺吃了,又拈起一个:“哪个是醋碟?”   “有点柠檬皮碎末那个……我说你都吃了这么久的茶餐厅了还不知道哪个是醋碟?”   “呵呵呵……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嘛。在嘴上抓挠不过你苏家人,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   老头终于将筷子伸到正确的碟子里:“好不好也不是你说了算,那是广州父老、汉蕃夷疍说了算,要不要我贴个告示,帮你问一问小苏运判在广州的名声?”   “老头你就别逗我了,你就说你这道奏章是为啥?”   刘挚将第二个虾饺也吃了:“滋味果然不同,妙极。”   吃过又用小茶壶给自己添上小杯黑茶,端在手上:“‘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都登载在《时报》上了,李学正家闺女今年就十五了吧?啧啧啧,真是我大宋旷古烁今的文才……婉约相思岂可辜负,老刘不做这恶人。”   “子衡啊,你该回京娶亲了。”   苏油第一次在《时报》上看到这首词的时候也是大惊失色,按道理说,这首词不该这么早出世才对,如今提前问世,情形却翻然一变,堪称……尼玛“千古第一情书”。   连忙写信给李格非打听情况,李格非却说这个女儿自打漏勺走后就变得落落寡欢,词作不止这一首,还有好些首,什么“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什么“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看着都让人胆战心惊。   这首词却是易安妹崽在绿箬那里弹奏钢琴时随口唱的,正好徐国长公主来访,当时就被触动心弦,回去后大病一场。   这就把王彦弼吓坏了,那几日母亲神思不属,形状痴傻,反复吟唱此词,唱完就哭。   王彦弼一直忧心忡忡地陪伴,直到仙卿上门拉着母亲出门去中牟消散了几日,方才怀抱得开。   不过这首词终于被长公主府的下人们泄露了出去,晏小山获知后也痴傻了好几天,最后决定,大家傻才是真的傻,于是将之刊载在了《时报》之上,作者登记的是“易安居士”。   如今却是连广州都知道了。   “这个……”漏勺也不敢说小师妹不一定是真心伤感,搞不好是借文才逼婚也说不定,但是十五岁年纪太小,虽然已经过了大宋法定的女孩子结婚年龄,可现在士大夫家早已经不兴这个了。   刘挚还循循善诱:“子衡啊,这等绝妙好词,你小师妹还有没有?我最欣赏你苏家人洒脱这一点,可不能藏着掖着啊……”   我们家就数大苏最洒脱,怎么没见你说欣赏?老头你这是为了八卦,连立场原则都不要了?!   漏勺被老头惊得目瞪口呆,终于决定战略性败走:“算了就当我没来过,明公你慢慢吃,苏轭先行告退……”   ……   任何人都会有自己的烦恼,哪怕是漏勺,哪怕是贵为一国之君王。   耶律洪基就很烦恼。   鞑靼人的挑衅,前后花了大半年的时间,勉强算是按了下去。   但是也仅仅是按了下去,大辽西北六千里江山,如今就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西南路招讨司。   这一年多里,辽国折损了西北路招讨司数名重将,几个名城,前后八万多精锐。 第一千七百二十章 力胜钱   白鞑的蒙根图拉克退了,但是不是辽国的大胜利。   今春的那场霖雨,给辽国腹地带来了大麻烦,但是也给辽国的军事带来了大助力。   三千黑汗甲具的重骑,蒙根图拉克可舍不得用在泥泞之中和辽国对抗,于是果断后撤了。   但是鞑靼人就是草原上的狼群,他们最善于看破猎物的虚弱,然后就会耐心地跟踪,等待,等到猎物即将倒毙的时候,一拥而上,分而食之。   辽国,契丹一族,也曾经是草原上最厉害的狼群。   然而如今这个笑傲草原百年的狼群,却化身成了牧羊犬,牧养的羊,就是辽国南部诸州。   牧羊犬的日子很舒服,但是大草原上的狼群,也在相互厮杀中不断进化。   辽国一有危机,迎来的就是四面八方的围攻。   鞑靼人,强大起来了。   西南路招讨司,也就是云内州,大辽在西边的势力,如今就只剩下那么一点。   那地方如今处于白鞑、宋朝九原二种,麟府二折的三路包夹之中,大战暂时结束后,萧古里上书终于到来,说自己血战死守,保住了辽朝仅存的西境,还趁道路打通之后,送来了去年当纳的万斤精铁。   朝中有议,依功当进萧古里西南路招讨司都统。   呵呵,萧古里和宋朝种五眉来眼去多年,这底下的猫腻可不少。   还有南部院,王经那老小子最近也在弄手脚,耶律慎思已经有所察觉,密奏了上来。   只可惜……多事之秋,用人之际啊……   耶律洪基其实已经有些暗暗后悔,当初如果按照室纯的谏议,辽国以举国之兵,南猎汴梁,携裹宋国的人口、钱财、技术、苏油,回来大兴建设,今日宋朝的昌盛,未必不能现于辽朝。   但是机会已经错过了,耶律洪基现在最大的野望,就是大力引进宋朝的技术,一步步赶上,让大辽重新变成能够和宋朝分庭抗礼的国度。   耶律洪基虽然暴虐昏庸,但是性格却刚愎,而且嗅觉敏锐。   辽朝大多数人虽然还沉醉在曾经大败宋朝的辉煌当中,但是作为君主,耶律洪基已经清楚认识到,如今的宋国,招惹不得。   宋国在西部全取黑汗、西州、西汗,拓土六千里,在疆域上已经不弱于辽国版图最盛之时,而且对其新得之地的控制力度,远非辽国可比。   仅仅看如今的宋国河北边境,耶律慎思送来了宋国的碉楼设计,那样林立的小城堡,辽国军马再要突破,恐怕要付出沉重代价。   何况宋朝还有强大的水师,宋国司徒仁义归仁义,但也曾放言——先说断后不乱,如果辽朝胆敢入侵,我就敢放水师洗劫滦河、辽河,相互兑子。   宋朝火器之利的谣言,如今也传入辽国,不过实在是过于夸张,就跟鞑靼人和党项人传言宋国司徒会引来九天之雷诛绝丑类那般,实在不可信,不敢信。   自己也命室纯尝试制造过,那几柄火铳的威力,堪称可笑,还敌不过弓箭。   那种所谓的大炮还行,但是一炮放过,之后清膛、充药、填弹……一番手脚使完,两百步外的骑兵都已经冲到面前了。   要满足两百步射程,还具备相当程度的杀伤,对装药装弹就有要求,相应的,对铸铁炮管的粗厚同样也有要求。   那样的一门铸铁炮,重达两千五百斤。   要产生真正的战果,得五十门。   两千五百斤精铁,已经足以武装一刀四十矢的六百轻骑。   除了室纯那种搞理工搞痴了的人,任何一个知兵的辽朝将领,甚至一个小小的部落酋长,都知道在三万骑兵和五十门拖不动的粗笨大炮之间,到底应该选择什么。   耶律洪基一路沉思着,带领宫帐皮室军向北进军。   手下的兵马依旧雄壮。   他知道,北面还潜伏着另一头狼。   吉达的阻卜联军。   熬过这一仗,辽国才有喘息之机,修养两年,耶律洪基有把握重振契丹雄风。   ……   壬寅,资政殿学士、知扬州许将任礼部尚书,和苏轼掉了个个。   癸卯,以侍讲学士范祖禹为翰林学士兼侍讲学士。   范祖禹力辞:“臣伏见仁宗之初,孙奭为侍讲学士凡七年,乃兼龙图阁学士。   神宗初,司马光、吕公着皆以翰林学士兼侍讲,初不兼学士之职。   臣叔祖镇再入翰林,治平中以侍讲学士知陈州,神宗召还,复为翰林学士,亦止兼侍读,不带学士。   臣于去岁蒙除禁职,今不朞岁得两学士,在臣之分,夫岂敢安?”   不许。   范祖禹这项任命,是高滔滔和赵煦对他讲学和整理仁宗颁行敕告的表彰。   其中涉及到一项最近的德政,罢免力胜钱。   力胜钱,其实就是一种过路费,交通费。   宋朝的漕运发达,各地官府会对船只会收取过路费,而且不管是实载还是空载,都要收。   苏轼在离任之前曾经结合自己在浙江救灾时遇到的实际情况,上章言此税之弊:   “臣闻谷太贱则伤农,太贵则伤末。   是以法不税五谷,使丰熟之乡,商贾争籴,以起太贱之价;灾伤之地,舟车辐凑,以压太贵之直。   自先王以来,未之有改。   而近岁法令始有五谷力胜税钱,使商贾不行,农末皆病,臣窃为圣世病之。   只如去年浙中水灾,陛下使江西、湖北雇船运米以救苏、湖之民,盖百余万石。又计籴本、水脚,官费不赀,而客船被差者皆失业破产,无所告诉。   与其官私费耗为害如此,何似消去五谷力胜税钱一条,只行天圣附令免税指挥,则丰凶相济,农末皆利。纵有水旱,无大饥荒。   虽目下稍失课利,而灾伤之地,不必尽烦陛下出捐钱谷如近岁之多也。”   大苏是非常聪明的人,他看到了朝廷设置的这个税种,好像是得到了利益,其实带来的损失却远比税收为大。   当然大苏并不是从利字出发,而是从义字出发,看到了商路通畅,货物流转,对民生带来的巨大好处。   等到抵达扬州,苏轼并没有就此撂开手,依旧孜孜不倦地上奏:   “今隔一路之外,丰凶不能相救,未为良法。须是尽削近岁弊法,专用天圣附令指挥,乃为通济。   五谷无税,商贾必大通流,不载见钱,必有回货。见钱、回货,自皆有税,所得未必减于力胜。   而灾伤之地,有无相通,易为赈救。官私省费,其利不可胜计。   今肆赦甚近,若得于赦书带下,光益圣德,收结民心,实无穷之利。臣寻与范祖禹具奏其状矣。   窃揆圣心,必有下酌民言,上继祖武之意。兼奉圣旨催促,祖禹所编仁宗故事寻已上进讫。   臣愚窃谓陛下既欲祖述仁庙,即须行其实事,乃可动民。   盖谓此事出于天圣附令,乃仁宗一代盛德之事,入人至深,及物至广,望陛下主张决行。”   苏轼提到自己和范祖禹一起收集过仁宗时候的敕告,发现仁宗在天圣年间的一道附令里曾经做过批示,要求免除力胜钱。   只不过后来不知何时起又被恢复了。   其实苏油觉得这只是大苏为朝廷粉饰,仁宗这道附令,可能压根就没有被执行过。   这种情形,与另一个时空改革开放民力复兴之初,各地政府狂设路卡狂收过路费那般,如出一辙。   还真特么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儿。   但是不管如何,苏轼和范祖禹翻出这道附命,这就是“故事”,有所“依凭”,于是赵煦下诏,命户部参照施行。   苏元贞也是非常能干的大臣,半月之间便料理明白,而且不但将免税范围只限定于船只、还包括了车辆;不只限于粮食运输,甚至还包括了其余货物运输。   民间大得便利,路上和水上的车辆船只一下子增多了起来。   交通过路费,在各州县的行坐两税上,基本又捞了回来。   这就叫不费而惠,于是赵煦下令,赏赐了范祖禹、苏元贞,表示嘉奖。   大苏就算了,免得又给他招口舌。 第一千七百二十一章 许炫富诏   癸丑,降诏恤刑:“方夏暑时,动植之类皆以遂其长养,而吾民触禁抵法,系缚囹圄。其深文之吏,或不能体朕钦恤之意,因循延蔓,久不为决,干阴阳之和,非细故也。   其诏天下官司之长,敬若时令,哀矜庶狱,以丕应朕志。”   大理寺卿毕仲衍上奏,《宋刑统条法事类》编造完毕,上呈御览。   此书编目仔细明白,门类齐全,体现出了专业性,让天下官员做到了有法有例有调整空间,相比之前凌乱不堪,堆房架屋,相互抵牾的法令判例,真正做到了纲举目张。   而且该书前头还有一个《总序》,声明了大宋文明治国的渊源,法律体系形成的由来,以及立法的目的。   这个总序,描述了不少关于国格、国家属性和以仁治国,以仁立法等理念性纲宪性的东西,在苏油的眼里,这是比内容还要重要的部分,已经具备了《宪法》的雏形。   赵煦大喜,命刊行天下州县,作为地方理刑的必备工具书。   毕仲游也上奏:“刑部、大理寺诸狱皆置气楼、凉窗,设浆饮,荐席,罪人以时沐浴,食物常令温暖。遇寒量支柴炭,贫者假以衣物。其枷杻,暑月五日一濯。有狱州、县当职官,半年一次躬行检视修葺,务令坚固。”   从之。   戊午,御史中丞李之纯言:“臣僚上言,乞严立制度,以绝奢僭之源;杜绝邪侈,以成风俗之厚。   至于闾巷庶人,服锦绮,佩珠玑,屋室宏丽,器用僭越,皆可禁止。   诏令礼部将见行条贯行下。按嘉佑敕,犹有品官民庶装饱逝珠之法,至熙宁、元佑编敕即行删去。   窃以承平日久,风俗恬嬉,以华丽相高,而法禁纵弛,至於闾阎下贱,莫不僭踰,以逞私欲。   商贾贩易,获利日厚,则彼方采取,其数日增,最为残物害人、浮侈踰僭之甚者。   独无其法,何以示民?   愿降明诏,禁广南东、西路人户采珠,官私不得收买,海南诸蕃贩真珠至诸路市舶司者,抽解一二分入官外,其余卖与民间。   欲乞如国初之制,复行禁榷珠,其抽解之外,尽数中卖入官,以备乘舆宫掖之用。   申行法禁,命妇、品官、大姓、良家许依旧制装饰者,令欲官买,杂户不得服用。   以广好生之德,而使民知贵贱之别,莫敢踰僭。   及民间服用诸般金饰之物,浮侈尤甚,而条贯止禁销金。   其镂金、贴金之类,皆是糜坏至宝,僭拟宫掖,往年条禁甚多,亦乞修立如销金之法。”   赵煦对此不以为然,下诏: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敬人之意,在内不在表。立法之根,在情不在禁。   如德行不称,而称金配玉,此饰丑而夸,非所可羡,实堪笑也。   今人不笑之,其实教化不及之故。   可着令:州县捐施中学者,许佩珠玉;捐施小学者,许佩金银。庶几使富有可尚,贱有可高,相以崇德兴学为美,其后方可饰也。   仁有所施,财有所匹,朕奖之华丽,不亦宜哉?”   此诏一出,再次让群臣亮瞎了眼睛。   赵煦的着眼点比李之纯远远高出好几个档次,而且富有可操作性。   诏书里并没有禁绝富人炫耀财富,但是对他们指明了炫富的方法,提出了道德要求。   炫耀财富之前,你先要表现出自己的品行道德,必须能够匹配得上你拥有的财富,否则就是“炫丑”,而不是“夸耀”。   没有收获名声之前,你好意思穿金戴银?   如果你有德行名声,那么穿金戴银,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才是真正的引导风俗民情。   教化比禁奢侈重要,而且禁是不靠谱的。   还不如同意大家奢侈,但是必须以建设教化之所为交换,然后朝廷再以“许奢侈”作为奖励。   现在大宋的有钱人越来越多,皇家对他们的消费需求做出了让步,只是要求他们“仁有所施,财匹其德”,可谓一片良苦用心。   佩珠玉穿金银不是不可以,请捐建个学校先。   王晦看到奏章,不禁对苏油摇头感慨:“这才是因势利导,英睿之君啊……”   苏油也表示赞同:“陛下自幼聪明,如今渐渐展露明君之相,都是太皇太后多年垂育之功。”   王晦对此倒是不怎么觉得,他觉得小皇帝的脾性都是苏油带出来的:“朝中不少劝陛下亲政的,都是贪图首建之功,实在是小瞧了陛下的宏量。”   苏油笑道:“陛下亲政,乃天经地义,本来就是我大宋最大的正确。时候到了,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哪里有什么‘首建之功’?”   “既然没有首建之功,那就没有奖励,且陛下是重情念旧之人,那些劝进的,怕不是已经被陛下贴上了‘凉薄’的标签。”   王晦拱手道:“明公料见万里,老夫忝领幕府钱粮,其实一点帮不上忙,实在是惭愧。”   苏油摆手:“王老你客气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的长处我自己知道,在于署理民政,调协多方。至于提防奸小中伤,却是不足。”   “以往人以为我谦退,其实不过是藏拙罢了。”   苏油指的是这次朝中刚刚过去不久的“弹苏”风潮,如果处置不当,搞不好就会渐渐攀扯到苏油身上。   王晦抓住了关键,制止了朝臣与苏油的交通,看似毫不抵抗,其实是彻底杜绝了有心人借此将脏水泼到苏油身上的机会。   只要苏油这面大旗不倒,任何伎俩任何目的,最终都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除此之外,这次事件,极易在赵煦心底里埋下一根刺,估计有心人也是有此算计。   就算事情不成,至少也能达到了挑拨君臣关系的目的,给赵煦埋下忌惮苏油的根苗。   之后安心等待这株小苗长成毒藤就可以了。   当时王晦就建议苏油出巡,避开此事,同样没有给对手一点机会。   这事情让苏油自己来做,都做不到如此干净妥当,这尼玛就是对传说中的“屠龙术”进行反制,王晦似乎深谙此道。   两个人其实相互佩服,在王晦眼里,自己这些伎俩,最多就到三国贾诩的层次,司徒如今逐渐对辽国展开的种种手段,才堪称真正的“屠龙术”。   五月,诏广南东路判官苏轭赴阙奏对。   赵顼准备安排漏勺在身边,具体职务还没想好,但是入京就对了,以漏勺的能为,好像干啥都没问题。   苏油也觉得,以漏勺之奸滑,除了御史干不了,别的好像也没啥好担心的。   就连翰林都不是不能干,小苏探花年初两首小诗,却也是登上了《时报》的。   《咏春·其一》   绕树新莺逐柳绵,追风儿女送轻鸢。   渔舟懒系新桥侧,乱卖鲈鲥落酒钱。   《咏春·其二》   波分鸥影随云散,风送桃花逐水还。   萍叶成钱蛙半醒,时中绝爱此江南。   两首小诗清新有趣,自然可喜,颇具宋风。   不过苏油不喜欢,认为是“郑卫之音”,不符合“诗以言志”的大气唐风,不符合“忧怀天下”的苏家风骨。   然并卵,可恨如今大宋士林和老百姓们就好这一口,两首小诗,传扬得比苏油自己的诗歌还广泛。   王晦的一句话,更是堵得苏油没脾气:“东翁,时代不同了……”   可不是嘛,时代不同了。   广州又修了几座新桥,方便交通。渔夫为了早点去喝酒,连鲈鱼鲥鱼这样的好货色,都胡乱叫个价就卖了。   日子好了,人才有真正的“生活”,才有闲暇,去欣赏和体悟周遭的美……   漏勺的升职之路已经眼看就要赶上自己,自己十九岁时,不过才一个枢密副承旨加知渭州,漏勺只用了四年,十八岁年纪就差不多走完了自己六年的路。   路判入京也好,否则在外路按他这样的搞法可怎么得了,升职太快,估计干到两浙、川峡这种重要地区的转运使都要不了几年。   到时候再入朝,不是一部侍郎就是翰林学士,年纪轻轻剩下那么多年怎么办?   要怪就怪广南东路,尼玛也太好发展了…… 第一千七百二十二章 遗香   广州学宫外头,刘挚带着广州士绅们来到一所库房前,命人将大门打开。   整整三间屋子里,堆放的全是香料。   陶安民看着里边琳琅满目的品种,不由得有些诧异:“明公,这是……”   刘挚叹息一声:“小苏路判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   “任满了,回京了。”   “什么?”陶安民大惊:“什么时候的事情?”   刘挚说道:“昨晚,南风已起,现在走正好。”   说完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这是他留给你们的。”   陶安民伸手接过,打开来上面却是一首小诗。   恨煞朝章惊玉诏,   来时单马去萧萧。   遗香故老休轻负,   启育慈风在汝曹。   就听刘挚说道:“小苏路判说广州还有一件大事儿他没有来得及做,那就是慈善。本来他准备在九月秋税之后,将居养院、举子仓、慈幼局、同济院都办起来的。”   “本钱他都已经准备好了,钱财就通过发卖这三仓香料换得,而今后的维护费用,则从方知味的利润里拨划。”   “如今他走了,此事就只能委托几位宿老来完成。老陶你们看看是不是支个局子,将这事情接下来吧……”   陶安民眼泪顿时夺眶而出,一把拉住刘挚的袖子:“刘公你……你还我们小苏探花!”   “老陶!”刘挚责道:“朝廷设流官之制,天底下,本来就没有不散的宴席!”   “以子衡的政绩,早该迁转了。老陶,总不能因为贪图甘棠之爱,就把孩子绑在广州啊,这不是耽误他吗?!”   刘未在一边跌足:“那也应该跟我们商量一声嘛!小苏探花这几年给我广州做了这么多的事情,父老乡亲们,怎么也得相送一场啊!”   “告诉你们他还走得了吗?”刘挚道:“他就怕见你们现在这个样子!”   说完又觉得自己语气有些重了,温言劝慰:“几位,子衡乃是王佐之才,天下三十几路,总不能只让广南东路独占这便宜吧?”   “天子尚年轻,眼看就要亲政,有个同龄的臣子在身边劝谏,效果不比我们这样的老头絮叨好得多?”   “无论是为君、为国、为民,还是为了子衡他自己今后的仕途,都已经到了离开广南东路的时候了啊。”   “子衡这孩子,聪明灵秀,设施长远,很多大事知道提前措手,不疾不徐有章有法,这是一州一路之才略?”   “大家要是喜欢他,就该把他交待的事情做好,就该把广州的民风带好,让他今后为自己曾经的任所骄傲,这才不辜负孩子的一片用心啊!”   几个老头唏嘘流涕,伤心了好一阵,陶安民才颓然道:“明公说得也在理,总不能因为咱这一州之地就耽误了小苏探花,唉……”   刘未扶住陶安民,对刘挚问道:“就不知道小苏探花这几样设施,该是什么章程?”   刘挚又取出一本册子:“这是子衡誊录的汴京慈善之法,他出任之初就带上了的。现在,交给你们了。”   陶安民颤巍巍地双手接过,忍不住又开始掉泪:“可老夫心里,怎么还是难受……”   刘未刚刚也看了漏勺的留诗:“刘公,小苏探花诗里首句,似乎对你颇有怨怼之意……刘公你可不能骗我们,此番进京,真是为了小苏探花好?”   刘挚气得吹胡子瞪眼:“我还能害他?!他这是抱怨老夫,没能让他吃上刘河村的大生蚝!”   陶安民收拾起心情:“罢了,人都走了,说什么都晚了……这广州人的好事,也不能尽让小苏探花一人出力,说起来不当人子。”   刘未说道:“不如我们去请信长老出面,由他来主持大局,然后大家分派职事,就按照小苏探花的意思,把册子里的这些都置办起来。”   数月之后,在信长老和几位宿老的大力奔走下,广州城中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加上三仓香料打底,很快建起了赡养孤寡老人的居养院,抚育孤童的慈幼局,慈善医疗性质的同济院。   其中蕃人也出了大力,辛押陀罗还将自己的光塔寺捐献了出来,效仿同济院,也成立了一所收疗生病海客的慈善机构。   因为感激漏勺留下的德政,广州父老在漏勺存放香料的库房原址之上,造起了一座石亭,称作“遗香亭”,以示纪念。   这些都是后话了,漏勺终究差了几个月,没能吃到刘河村的生蚝王,临走时只带走了一箱茶坑的特产——蒲葵编扇。   ……   六月,甲寅,章惇坐苏州买田不法,降一官,出知定州。   戊午,翰林学士梁焘,罢为资政殿学士、同醴泉观使,出知颍昌府。   梁焘在士林里声望很高,又是弹劾蔡确的“第一功臣”,履历有些类似司马光,性格作为也类似司马光,而且和司马光一样,也是高滔滔非常欣赏的人。   但是梁焘自赵煦大婚后,屡次上书要求高滔滔还政,没有得到答复之后,又屡次上章求去。   赵煦皆遣内侍封还,问所以必去之理,并密访人材,梁焘回答:“信任不笃,言不见听,而询人材之可用者,非臣所敢当也。”   赵煦命使者再至,梁焘乃具奏曰:“陛下必欲知可大用之人,不如在旧人中寻找,用那种坚正纯厚,素有人望,不受旁人好恶之言左右,而想要去改变君主意志的人,则天下幸甚!”   赵煦又问梁焘所指,梁焘说了两个人,范纯仁、苏油。   赵煦询问了高滔滔的意见,最终同意了梁焘的请求,临行,帝遣内侍赐茶药,宣谕曰:“已用卿言,复相范纯仁矣。”   按照老规矩,宫观使这一荣衔,非宰相不除,因高滔滔特意交代赵煦要善待梁焘,于是赵煦设计了一个“同使”之名,以为荣宠。   梁焘去后,赵煦出御札问吕大防让范纯仁复相如何,吕大防对曰:“如所宣示,实允群议。”   于是命内侍李倬赍诏书召范纯仁赴阙。   新任监察御史来之邵表示反对,说范纯仁师事程颐,闇狠不才。   赵煦不纳,秋,七月,丙子朔,以范纯仁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取代章惇的位置。   七月,漏勺也抵达了大名府。   这回走的海路,速度很快,漏勺和努尔马两人,驾驶着牡蛎号过了一把航海的瘾头。   从广州扬帆到扬州看望了老堂哥苏轼,又去钟山看望了老族叔苏颂,还跑去海军学院看望了兄长和嫂子,然后走黄河东流到了大名府,倒是一个没拉下。   茶坑蒲葵扇品质一向不错,和内地蒲扇不用,是利用蒲丝编织而成,蒲丝又给漏勺用漂白粉弄得雪白,然后用缝纫机加彩线绣出图案,一路走一路送,刚好在季节里,轻巧适用还颇为雅致,得了不少好评。   漏勺抵达的时候,正好章惇也因知定州路过大名府,正在苏油这里小住。   章惇被大苏诱惑,算是倒了血霉。   大苏知扬州,做了一首《浣溪沙·送叶淳老》   阳羡姑苏已买田。相逢谁信是前缘。莫教便唱水如天。   我作洞霄君作守,白头相对故依然。西湖知有几同年。   叶淳老就是叶温叟,当时正在做两浙路转运副使,和苏轼是同年的进士。   两人政见上常常争得面红耳赤,之前因为大苏在杭州放赈一事,叶温叟认为大苏偏心杭州人,坚决不同意施放过滥,两人还将官司打到了御前。   但是私底下交情却相当不错,工作时经常一起视察,吵闹,然而休沐时却也经常一起游玩,一起吟诗作赋。   宋朝士大夫们的交情往往就是这样,要是光看奏章往还,还会以为两人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再看他们酬唱的诗词,又会以为他们好得穿一条裤子,历史专家都经常被他们整糊涂。 第一千七百二十三章 后生可畏   除了叶温叟,杭扬一带还有侯敦夫、张秉道等与大苏走得近的同僚。   这首词是大苏在为自己退休做打算,还拉着人家叶温叟不让进步,意思是说我已经准备退休后,奏请朝廷派我提举杭州西南的洞霄观了,到时候你再当杭州太守,咱们几个同年都在西湖一带,不知道会有多快活呢!   在给章惇的信中,大苏洋洋得意地显摆了自己的这个主意,因为章惇也是他同年好友,于是也怂恿他在太湖周边置产。   章惇觉得这主意还真挺好,便给在吴江任职的侄子去信,让他在太湖周边看看,有没有适合的地,买一块下来作为以后养老之用,他退休后要和几个同年做邻居。   还给苏轼回信,诗中有一句“他日扁舟约来往,共将诗酒狎樵渔。”   结果侄子做事草率,就在自己管辖的吴江境内,给章惇物色了一块。   这叫做“境内置田”。   如今朝廷对官员纠核越发的严格,因为极容易发生变相行贿和贪污,所以官员在治境内置田,也算是不法行为之一,两浙路检察司准备立案调查。   结果这头猪申辩说那田是俺叔叫我买的,又不是我在置产,这怎么能叫做境内置田呢?   仗着自己是章惇侄儿,态度还挺不好,对检察人员嚣张跋扈。   这下把检察司都整乐了——哦是吗?那这事儿我们真管不了了。   立即上报中央。   要说起来,这事儿本来可大可小,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此事尚未集议,章惇就被出中旨迅速外放了,高滔滔召回范纯仁,坐了章惇的位置。   所以见到漏勺在四路都转运司门口冒出脑袋,章惇指着漏勺对苏油嚷嚷:“太皇太后对你苏家人就是偏心!我老章不服!”   漏勺莫名其妙,对几人见礼之后,才对章惇说道:“七叔我没有招惹你吧?怎么一来就冲我发火?”   章惇说道:“说我老章的侄儿在吴江境内置田,你在广州不是也搞了个方知味?”   漏勺明白了,到达钟山时,他已经在老族叔那里看过邸报:“叔啊,法有明令,是不得在境内置田,方知味是产而不是田,此其一。”   “还有,广州方知味的产业,其经营收入我都换成了香料,作为举子仓居养院等慈善设施的启动资金,此其二。”   “除此以外我还在广州弄了一艘渔船,让刘河村的渔民可以去外海打鱼,许他们积累钱财慢慢将我的股份置换出来,这是为他们寻到一门生计,顺便让他们守护蚝场,算是给他们扶持出一门产业。”   “这些在广州都是有账档可查的,一分一厘都清晰明白。而且,渔船和蚝场,依旧不是田啊?”   “而广州筑堤围出的几千顷滩涂地,我可是一分都没碰,留了部分做学田,此外尽数发卖给了老百姓。”   “你那侄儿说是帮你置产,叔你事先给你侄儿钱了吗?他怎么就这么大胆子敢应承?”   “吕吉甫当年在苏州买地,找当地富户借贷,手续清晰明白都没落好,你这侄儿如此行事,怪不得朝廷吧?”   “对了,叔你怎么来大名府了?”   苏油白了漏勺一眼,多机灵个小子,现在却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叔给陛下内降指挥下了差遣,知定州,来和你家爹一口锅里边搅马勺了。”   漏勺有些诧异:“这么快?没有走中书门下?”   苏油点了点头。   漏勺又问:“那谁接替叔的右相?”   王晦在一边补充道:“范尧夫范公。”   漏勺神色立刻变得凝重,站了起来:“爹,七叔,王公,给你们告罪。我得立刻进京,陛下现在肯定心情不好,我得去陪着。”   苏油和章惇都愣了:“怎么刚到就要走?”   漏勺说道:“七叔不用担忧,此次外放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不行我真得走了……”   “等下!”章惇说道:“话说清楚再走,不差这一点时候!”   漏勺躬身道:“自打太后抱恙以来,陛下可曾出过中旨任免官员?”   苏油和章惇都是摇头,章惇说道:“都是吕微仲召集两府论议,然后上呈批敕。”   “这就是事有反常……还有,此次官家何故召范公而不召父亲?”   “这是……太皇太后的意思?”章惇有些不明白漏勺的意思。   漏勺点头:“召范公当是太皇太后的意思,但是放七叔,当是陛下的意思。”   “父亲,恕孩儿不孝,才一见面就要离开,所幸见父亲身体康健,神色清明,不胜之喜。”   苏油也明白了过来,说道:“去吧,正事要紧。”   漏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留下章惇傻在那里:“啥意思?你父子打什么哑谜?”   苏油站起身来:“呵呵呵……我去厨房看看周小厨汤调得如何,章兄你在此稍待。”   说完也施施然向后厅去了。   章惇急了,站起身来:“等等……”   王晦将他拉住:“学士还请坐下来,老夫已经大致明白了,听我给你解释。”   章惇做了下来:“这父子俩都失心疯了一般,王公你说。”   王晦轻咳了一声,掩饰了尴尬:“学士,若让陛下自己选,范公和东翁之间,他会选谁?”   “自然是明润。”   “那太皇太后,是更信任范公,还是更信任东翁?我是说,如果将陛下考虑进去。”   这话说得蹊跷,不过章惇是做过宰执的人,转眼就能明白。   要是苏油非得在陛下和太皇太后之间选择站队的话,一定会无原则地选择陛下。   而范纯仁则不然,他只会选择“道义”。   因此将陛下的因素考虑进去,那太皇太后就会更加信任范纯仁。   也就是说,太皇太后让范纯仁复相,而没有选择苏油,是要用他做一些连陛下都得防范着的事情。   再联想到她老人家的病情,章惇悚然而惊:“太皇太后……她在安排后……”   “学士慎言!”王晦赶紧制止。   章惇惊得脸色煞白:“这个……这个……”   王晦意味深长地看着章惇:“而陛下放学士出来而不是放吕公,意思应该清楚了吧?”   一朝天子一朝臣,等到高滔滔去后,吕大防就是山陵使,范纯仁的使命则是为高滔滔身后名誉保驾护航,而赵煦亲政以后,也绝不可能让这二人留在朝中。   按照苏油定下的去相法,吕大防的年限也到了。   所以这个时候放章惇出来,目的就是为了保全他,等事情过去之后,必然会重新启用。   这就是现在这个敏感时刻,朝廷不召苏油,且外放章惇的根本原因。   人情,高滔滔要留给赵煦来做,赵煦亲政后的宰执,高滔滔要留给赵煦亲自任命提拔。   都是人精,一点就透。   章惇回想起赵煦那张扑克脸,想起自己几次在朝堂上情绪激动,被赵煦敲钟制止的情形,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   老子何德何能,竟然……莫名其妙就简在帝心了?   虽然匪夷所思,然而推究下来,这可能性极大,否则自己这次不经正常流程,小题大做地被外放,对如今已然规矩井然的朝廷来说,就实在太难以解释了。   想到这里,章惇忽然想到漏勺的反应,这娃,反应竟然比我和明润两个老江湖还要快,进门几句话就明白了真相?   现在的赵煦肯定很悲伤,漏勺作为赵煦从小的玩伴,当然要第一时间就赶到他的身边去陪伴。   章惇看着王晦,这个发现,甚至比知道太皇太后病重难起,比知道自己简在帝心,还要让他震惊。   王晦也看着章惇,其实他心里同样也很震惊,过了好半天,才说出四个字:“后,生,可,畏。” 第一千七百二十四章 都艰难   待到苏油从后厅出来,章惇已经彻底老实了,对着苏油就拱手:“愚兄性素傲桀,每以为宏量固不如明润,然智术韬略,或两可间。”   说罢深施一礼:“今日方知,贤弟包容章惇,实在久矣。”   然后又开始来气:“与漏勺相比,我那侄子,豚鹿耳!”   苏油也拱手:“子厚大哥说笑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论刚毅倜傥,遇事不回,我实不如贤兄。”   “包容贤兄的不是苏油,而是陛下,你想想,在朝堂上有多少次无礼了?”   章惇羞愧的老脸涨红:“别说外放定州,便是流于琉球、澹耳,不为过也。”   苏油哈哈大笑:“子厚大哥不必如此,说正事儿,定州方面,不交给你,我还真不放心。”   说完走到地图之前:“子厚大哥你来看,定州在真定府东北三百里,是拱卫我大宋河北大军工基地最要害的地方。”   “定州北面,过了治下的唐县,就是常山、飞狐口。”   “飞狐口如今在辽人手里,其北面就是长城。”   “而我朝在唐县北的飞狐道上,沿唐河上游的瀛水两岸,共设立了七个大军寨。”   “河北大练兵后,各军防区做过一次大调整,平戎军折可大、承德军郭成、定武军田遇、安国军姚麟,四支新军在此防守。”   “然而有个大问题,运输。”   “其余宋辽前线,雁门有铁路,雄霸有水路,唯独定州这里,唐河、瀛水深阔不及,只有陆路。”   “定州乃我北方重地,知定州的人,都是精通军事的文臣,要不回朝后会擢升枢密,要不就是外放的名臣。”   “然而如今,和河北其余诸地相比,定州,反倒成了我四路最薄弱的地方,就是因为交通上的限制。”   说完将指挥棒丢下:“所以,子厚大哥镇守定州,可是解了我心头大患了。”   说起正事儿,章惇计较就多了:“如今飞狐口碉楼林立,只要解决好后勤,防守是没什么大问题的,关键就是时间上要来得及,因此广积资储,远遣斥候,就非常重要了。”   苏油笑道:“子厚大哥是明白人,交给你果然放心。四将当中,折可大是帅才;郭成、姚麟是悍将,手下骑军堪称我朝最强,适合定州地理;而田遇,就是玩军事侦察的高手。”   “如今获鹿浮桥已经造好,真定府到定州的道路已然修建完毕,不过定州以北,就靠子厚大哥了。”   章惇在这方面自信得很:“再难走,还能比梅山难走?所谓最弱,也只是攻伐无力,防守绰绰有余。”   “我可没有明润你那好脾气,要是辽人以为我定州是软柿子,怕是打错了主意!”   ……   辛卯,漏勺抵京。   朝廷也收到了刘挚上章,言广州赋税连年翻番,如今吸纳归化人口百万,城周已经扩建了扶胥、猎德、大水、瑞石、平石、白田、大通、石门八个城镇。   苏轭临去之前,还特意留下三库香料,让广州父老以此为本,建居养院、举子仓、慈幼局、同济院,百姓们感激他,为之建“遗香亭”。   高滔滔下懿旨,命漏勺入宫奏对。   之后进中书舍人,兼翰林侍读学士。   中书舍人,是如今朝廷里一个关键的岗位。   宋代元丰以前,中书舍人没有实职,但是是一个“中转官”。   中转官的意思,就是朝廷想要用这个人,但是级别或者资历又有所不足,便先在这个位置上放一放,很快就会升迁转走。   非皇帝宠爱,或者声名极高而资历不足的臣子,一般放不到这位置上。   元丰以后,中书舍人变得更加重要,之前的那个功能尚存,比如苏轼、苏辙、郑雍、钱勰等,都走过这条路;还恢复了唐代实务,那就是负责秉承皇帝的旨意,起草中书省的诏令。   最重要的就是吏房中书舍人,直接代表皇帝制写对官员的升贬的诏令,且具备封还的权力。   当然,代表皇帝的笔杆子,这个职务是需要通过考试的,除了大苏这个唯一的例外。   这个诏命也没有什么异常,以漏勺科举的名次,出仕到现在的履历,恩荫这么久爬到的级别,和小皇帝的关系,还有苏油的面子,立下的功劳政绩,差不多也应该这样。   如果非要找瑕疵,那就是年龄太小。   但是龙生龙凤生凤,所谓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前者是现象,后者才是本质。   年轻人容易操切。   然而这毛病漏勺一点没有,这娃办事牢得很。   料理广州和广南东路,完全是走一步看十步,直到离任都还有一堆后手交给继任者。   不过刘挚高风亮节,不愿意贪墨漏勺的功绩罢了。   何况还有苏油的例子在前头,到底入仕年纪还没小过他爹,同样不算什么毛病。   唯一的出格,就是漏勺回京立刻被加了侍读翰林学士的头衔,其实基本上就是赵煦明确宣布,这位,是我夹袋里头最亲的人了。   除了少数几个人能够察觉到蛛丝马迹之外,大宋朝廷,还是那样的安静。   秋,七月,辛卯,辽主如黑岭。   承平日久,辽国的军事实力大为衰退,以往无往不利的宫帐皮室铁林,成了权贵子弟们的寄身之所,走马飞鹰倒是一流,临阵战斗却成了怂包。   三千皮室干不下叛妃弟弟一座木城,数年之中还被打得屡次大败,最后需要靠女直人来撑场面,这样的情形,是阿保机时代不可想象的事情。   庚戌,耶律洪基处置了临阵脱逃的耶律绾、徐盛,追赠辽国西事死难诸臣。   以耶律托卜嘉乃耶律仁先之子,死事孤城,临难前还不忘上表详述鞑靼军制变化,要耶律洪基做好充分准备,其情忠烈可感,赠侍中,谥贞悯。   西圉不宁,北院枢密使阿苏奏曰:“边隅重大,可择重臣镇抚。”   耶律洪基问道:“萧托辉如何?”   阿苏赶紧说道:“诚如圣旨。”   萧托辉是辽朝章惇一般的人物,“性负气,怒则须髯辄张,每有大议,必毅然决之,虽辽主有难色,未尝遽已,见权贵无少屈。”   耶律洪基拿着这人也常常头大,而阿苏因萧托辉尝言其短,深衔之。   萧托辉的确是能臣,但是专长不在军事,之前执掌群牧司,牧马蕃息,使辽国军马“多至百有余万”。   之后和李庸建造辽阳水利工程,后又单独主建了长春洲水利大工程,让辽国年增五百万石。   还在灾年用粮食讹诈了周边部落二十万军马,极大削弱了周边蕃部,积功升到了权知东京留守,契丹行宫都部署。   今春洪灾,又是萧托辉组织修整了水利工程,抢种粮食的大事儿,虽然是王经掌总,但实务却是他在主抓。   辽国西南如今就是一烫手的山芋,白鞑和准布兵强马壮虎视眈眈,随时都要发动新的攻势。   阿苏打蛇随棍上,根本就不是为国举才,而是企图陷害。   耶律洪基不管,遂以萧托辉为西南面招讨使。   现在辽国的局面,就是耶律洪基负责西北,皇弟与萧托辉负责西南,耶律延禧负责腹心和东部,王经负责后勤。   除了各地驻防兵马,耶律洪基西北有精锐十五万,萧托辉方面有契丹军和附从军二十万,耶律延禧负责契丹传统由皇后统领的契丹本部属珊军与附从部落军三十万。   耶律延禧本人的军事才能只算一般,多托付潜邸里扶保他的侍卫萧兀纳,以及元妃的弟弟,大舅子萧奉先。   不过他托付的这俩,除了忠诚,能力其实也不咋地。   辽国如今有点艰难,幸亏年成还不错,如今所有人的希望,就是熬过这一波,等待九月的丰收。   辽国艰难,但大宋也有自己的麻烦,太后抱恙,也不是什么没事儿找事儿的时候。   而且天时不利,七月,整个黄淮、江淮流域,连续大雨,河水暴溢。   八月,辛酉,太皇太后不豫,帝不视事。   壬戌,遣使按视京东、西、河南、北、淮南诸路水灾。 第一千七百二十五章 诞生   苏油也不是神仙,哪怕再怎么重视水利,遇到这样的情形也不可能阻挡得住灾害的发生。   而且这次水灾发生在稻麦即将成熟之际,那就更惨了。   大宋朝廷的重心,全部转移到抗击灾害上来。   所幸的是这几处现在都是大宋比较富裕的地方,物资充沛,苏油手里已经有了几十列机动船队。   加上威望素著,组织得力,一声令下,辖内折冲司、新军、州县衙役,工矿工人,当季役夫,甚至各地学校师生,全部投入到抗洪抢险,抢收作物、转移灾民、调运物资、医疗救治中来。   洪水肆虐了半个多月方才退去,数字统计上来,大宋受灾农田面积高达三十多万顷,秋粮将减收一千多万石。   苏油上章,要求各受灾地区紧急抢种马铃薯,八月末种下,十一月前还来得及一季收成。   利用火车,可以从河西、甘肃、陕西、郑州紧急调运,满足京东、西、淮南诸路的需要。   电报南海、福建、两浙,河西,调运救灾物资。   至于他自己的辖区就不需要了,以苏油的万年老苟的属性,早就准备好了这些措施,防灾拨备年年在做,还有海量的军粮储备。   因此河北四路估计是大宋所有地区储备最充分的,哪怕两年全境颗粒无收,苏油都扛得住,何况如今仅仅是灾而不伤。   除了马铃薯,苏油还要发动百姓种植玉黍,不过不是作为粮食,而是将之当做牧草,为军马提供草料,用于换取粮食。   手里有粮心头不慌,连续三年亩收四石,相当于过去六年大丰,河北诸路的粮食多得用不完,不但没有找朝廷要一文钱,还分别往京东、西、淮南诸路发运了一批紧急救灾物资。   虽然没有造成大灾难,但是并不意味着事情就不多,苏油也在四处巡视,重点抓灾后恢复、防病防疫、死难者的抚恤收养。   高滔滔虽然病势沉重,依旧将赵煦赶去视朝,接见群臣,告诉他现在想要看顾的,是受灾的百姓。   其实不用过于的担心,吕大防、范纯仁、苏辙,在北宋宰执里边,算是对老百姓最关爱仁慈的一批,加上手底下苏元贞、蔡京两位行政的悍将,还有过目不忘的晁补之,提点刑狱法令的毕仲衍、毕仲游兄弟,救灾班子搭起来后,施行政令非常高效。   灾情进入恢复阶段之后,吕大防、范纯仁、苏辙、郑雍、韩忠彦、刘奉世、曾布入崇庆殿后阁,汇报抗灾救灾情况,问太皇太后安。   高滔滔形容枯槁,在赵煦和赵頵的陪伴下接见群臣。   范纯仁见到高滔滔的模样,就不禁老泪纵横,知道她已经时日无多了。   吕大防垂泪奏道:“太皇太后放心,此次水患,赖官吏得力,军民一心,所幸未成大患。”   “诸州溺没百姓一百七十五人,已经妥为收葬,诸州容纳辖内流离百姓十五万,现大部已然发放赈济,遣其回乡。”   “朝廷已用司徒之策,减免灾区秋税,调运马铃薯抢种一季,当不影响农夫生计。”   “此外各路物资充裕,尤其是从常平仓剥离出来的广惠仓,发挥了巨大作用,各地州府,均做到了当地可济,故而未生流民。”   “还有交通运输,让物资流转大得便利,效用即时。”   “如此大范围的洪灾,我大宋没有出现一个跨州的流民,灾后没有一处发生大疫,这是华夏千百年来,从来没有过的大成就,天下无不称颂太皇太后、陛下圣恩。”   高滔滔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轻松的神色:“宰执们辛苦了。”   吕大防躬身道:“这些都是前辈们思虑深远的规制举措,我辈但依成制而行,所幸没出大谬而已,岂敢居功。”   高滔滔又道:“灾后如何安置举业,诸公亦需留意。”   吕大防说道:“太皇太后放心,如今诸路工矿乏人,除了返乡生产的,其余皆命州县以工代赈,恢复水利工程、工厂矿冶。”   “朝廷昨日已然下令,招工日需给两百文以上,且逐日发放,如有发现克扣稽延,命检察司纠核以闻。无论是商贾招工还是朝廷役夫,只要发现,首先对地方主官问责,再论其余。”   高滔滔终于放心了:“非常之时,对官吏们严厉一分,治下百姓所得松快,就不止两分。相公们做得不错。”   “不过事后也要令各路上报救灾妥善、恢复得力的官员,朝廷需加以奖拔,如此方为公正。”   吕大防躬身道:“谨聆圣慈谕诲。”   高滔滔又召范纯仁近前:“公父仲淹,在章献垂帘时,唯劝章献尽母道,及仁宗亲政,惟劝仁宗尽子道,可谓忠臣,公必能继绍前人。”   纯仁泣谢曰:“敢不尽忠!”   交代完这些,高滔滔才说道:“今病势有加,与公等必不相见,且善辅佐官家。”   又曰:“老身殁后,如左右有调戏官家者,宜多劝谏,令勿听之。”   乃呼左右赐社饭,曰:“明年社饭,当思老身也。”   群臣皆垂涕领受。   戊辰,赦天下。   这个中秋节,汴京城的老百姓过得凄惶。   突如其来的大赦天下,就是太皇太后病势沉重了。   京中诸处观寺香火不绝,都是为太皇太后祈福的百姓。   稍有流言,宣德门外就自动聚集起焦急的市民,盼望能看到黄门出来宣喻太皇太后已然痊愈。   然而每次都是官员前来劝晓他们散去,就连官员们自己,都在哭。   从高滔滔最后一次接见臣子之后,赵煦也重新守到太皇太后身边,不再视朝。   从临朝称制以来,甚至更久远,从高滔滔还是皇后的时候,提举慈善基金以来,国母的高大形象,一直就拿捏得死死的。   对宗室、外戚、甚至部分朝臣来说,高滔滔称得上有些不近人情,甚至是刻薄。   然而对老百姓,太皇太后就是春日里的阳光。   在后世人眼里,高滔滔就是一个封建王朝统治阶级的代言人、大头目而已,实在当不得如此敬仰。   然而在元佑八年的这个八月,天下无数百姓,是真的希望自己仁慈的太皇太后,能够身体恢复,万寿无疆。   ……   九月,戊寅,张士良在坤宁宫外头,来回踱步,神态焦急。   为了安慰自己,张士良将手腕上的念珠退了下来,握在手里数着,不停念叨着诸天神佛保佑。   坤宁宫也是改造出来的带花园的小别墅,理论上是皇后居所,但是其实孟小妹崽很少过来,基本帝后都是住在一起。   楼上的电灯光亮通明,半年前,赵煦下旨改造坤宁宫,整个皇城之中,甚至整个世界,坤宁宫是第一个正式用上家用电器的地方,由宫外一个小火电厂负责提供电报班、宫内水循环,以及这里的电力。   改造完成之后,孟小妹崽就被赵煦安排过来安养。   楼上传来一声声孟皇后压抑的惨呼,听得张士良手一阵阵哆嗦,赶紧念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诸天神佛菩萨保佑……”   终于,一声婴儿的啼哭,从殿内传了出来,不多久,石薇一身白色帆布的袍子,头上戴着白布软帽,怀里一个包裹着小丝绵被的孩子:“母子安好,走,去崇庆宫。”   “诶诶……”张士良大喜,赶紧伸手:“是皇子?”   “嗯。”石薇只简单地应了一声,脚下却不停,快步走了出去。   张士良回头望了下坤宁宫,一跺脚赶紧跟了上去。 第一千七百二十六章 女中尧舜   哪怕是自己的皇后临产,赵煦都没有在场,而是守在高滔滔的身边。   高滔滔也到了弥留之际,但是似乎有什么东西支撑着她坚持到了现在。   偏殿的小门打开,石薇抱着初生的小孩子进来:“陛下,是小皇子,皇后那边安好,陛下请放心。”   赵煦连忙将孩子接过,对斜靠在床上的高滔滔垂泪道:“皇祖母,看,你老人家的末末。”   高滔滔似乎想抬手,但是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官家……有子息了,天……佑……我皇宋……”   说完又呢喃道:“国夫人……薇儿……”   石薇跪坐到床前,伸手拉住高滔滔的手:“太皇太后,我在。”   “佑护好……官家、皇子……莫使……病痛……”   “是。”石薇眼泪夺眶而出:“太皇太后你放心。”   赵煦哭道:“皇祖母,你给末末赐个名儿吧。”   “奈何……没……这成制……”高滔滔嘴角牵出个微笑,给赵煦做了最后一次榜样:“见祖宗……安心……官家……爱民……当如爱此子……”   元祐八年,九月,戊寅,太皇太后高氏,崩于崇庆宫之寿康殿。   汴京城州桥码头大钟楼上,垂下了结花的大白练,各个寺观,皆奏响了哀钟。   整个大宋都陷入了一片痛哭哀悼当中。   己卯,诏以太皇太后园陵为山陵,命吕大防为山陵使。   庚辰,遣使告哀于辽。   命翰林学士,朝奉大夫,知制诰兼侍读顾临,集官太庙,议请大行太皇太后谥。   顾临上奏:   “民之所欲者行,民之所否者已。无所为而不与民同者,故天下之民,不能离而议也。   二帝三王之所以治天下,不过乎是。   履天下之利势,运天下之利用。不出闺闼,九年之间,无内外之,泰定纯终,由古以来未之有也。   圣心曲妙,不可形容。窃用民言,仿佛其迹。尊贤在位,使能在官。贵老兴教,哀穷恤隐。   省徭惜力,薄赋厚生。常武戢兵,平法轻刑。蠲藏惠民,去吝濯俗。愚夫愚妇,咸孚大公。夫是之谓宣。   饬严其在己,恕裕其在人。内无诸华,外无四夷。哀矜一视,允怀如伤。夫是之谓仁。   研几超睿,迪顺佑神。兢业言动,奠而后发。惟恐一物不当,有忧乎上帝之心。始卒一诚,二配俱极。夫是之谓圣。   政贵有常,人惟求旧。允厘百度,以定众志。倍其笃实,披靡浮华。纯素之风,孚近浃远。   克相上帝,宠绥四方。诒谋燕翼,系常维纲。   丕承烈圣之鸿绪,以固无疆之大业。夫是之谓烈。   臣谨按谥法:   圣善周闻曰宣,施而不私曰宣。   克己复礼曰仁,功施于民曰仁。   穷理尽性曰圣,裁成万物曰圣。   秉德遵业曰烈,安民有功曰烈。   合是众美,宜敬承乎祖宗之命,光大其徽称,以信无穷之传。   谨上尊谥曰宣仁圣烈皇后。”   后世评价高滔滔“自垂帘以来,召用名臣,罢纠苛政,临政九年,朝廷清明,华夏绥安。   杜绝内降侥幸,裁抑外家私恩,文思院奉上之物,无问世细,终身不取其一。   人以为女中尧、舜。”   冬,十月,戊申,群臣七上表,请听政。   中书舍人吕陶言:“太皇太后保佑圣躬,于今九年,一旦弃四海之养,凡在臣庶,痛心泣血。   然臣于此时以无可疑为疑,以不必言而言。   盖自太皇太后垂帘以来,屏黜凶邪,裁抑侥幸,横恩滥赏,一切革去,小人之心,不无怨憾。   万一或有奸邪不正之言,上惑圣听,谓太皇太后斥逐旧臣,更改政事,今日陛下既亲万几,则某人宜复用,某事宜复行。   此乃治乱之端,安危之机,君子小人消长之兆,在陛下察与不察也。”   范纯仁奏曰:“太皇太后保佑圣躬,功烈诚心,幽明共鉴。   臣又闻明肃皇太后称制之日,多以私恩遍及亲党,听断庶务,或致过差。   及至仁宗亲政,有希合上意,言其阙失者。   仁宗降诏,应明肃垂帘时事,更不得辄有上言。   圣德广大,度越古今,陛下所宜法而行之。”   韩忠彦亦言于帝曰:“昔仁宗始政,群臣亦多言章献之非,仁宗恶其持情甚薄,下诏戒饬。   陛下能法仁祖,则善矣。”   还收集了仁宗禁言章献垂帘时事诏书,交给赵煦御览,更曰:“望陛下稽仿而行,以戒薄俗。”   吕希哲上奏:“君子小人用心不同,有昔时自以过恶招致公论,坐法沈废者,朝思夜度,唯望乘国家变故、朝廷未宁之时,进为险语以动上心。   其说大约不过有三:   一谓神宗所立法度,陛下必宜修复;   二谓陛下当独揽乾纲,不可委信臣下;   三谓向来迁谪者,当复收用。   三者之言,行将至矣,陛下不可以不察。”   这是朝臣们对政治反复开始有所担忧。   癸丑,漏勺代赵煦执笔制词,颁布了赵煦亲政之后的第一道诏书:   “圣人之兴,默契天运。逮我圣考,蚤厌万国。惟末小子,未堪多难,则亦圣祖母躬受其艰。   始终九年,臣民以宁,社稷以固。   欲报之德,未获其所。惟周人以讳事神,以谥易名。明诏圣德,以示后嗣。   恭惟大行太皇太后,实天生德,作合皇祖,无私如天,博爱如地。   政无旧新以便民为先,人无戚疏以守正为用。   故士耻奇衺,民知向方,行规守业,遂底于今。   雨旸小愆,责躬菲食。饥馑时告,振廪辍漕。   忧世之心,常若不及。饥寒者得以衣食,流散者得以安处。   虽燕处于中壶,实大赉于万邦。   自二王一主,洎于外家,均遇以法,无侥幸之求,处躬以俭。   肇自治平,格于元祐,历年踰世,家无一人翱翔任事乎显要之路。咸以抑畏退藏,承教自励,罔或一毫之私。   是以贵戚近习,相视而愧;元臣耋老,闻风而叹。   体坤用乾,妙乎其不为首。未尝出聪明,见适莫,专智擅事,或罹偏吝之累。   每有升降,必下两府;进退以正,劳谦有终;   唯誉唯功,不由好恶;研极论相,以统百官。   代天器工,分乂庶务。故当国大臣,敬委任责,咸得程申故实,曲列详说,周旋事端,不留下情。   畅乎上闻,以疏壅塞之弊。   不言而化成,不威而心服。自三代汉唐,一人而已。   哀恫邦国,临朝悯然,未知攸济。   惟绍神考之遗志,述宣仁之厚风。将率德以自广,必致公以尽诚。   以闻。”   这道诏书,是赵煦正式向天下公布自己的政治纲领,他将要继承神宗的遗志,昭述太皇太后的仁德,领导这个国家。   诏书给与了高滔滔极高的评价,并且将的“元祐之治”,定性为了对神宗“元丰之政”的良好过度与继承,而他也将继续继承父亲和祖母的政治理念,和他们保持一致。   是为“绍述之政”!   诏书下达之后,“群情于是获安,神器以之增重”。   保守派们对于新朝政治反复的担忧,终于免去了几分,朝廷一边商议高滔滔的死后哀荣,一边将重心调整到政务上来。   今年秋收,大部分地方还是丰熟的,还有江南淮南的抢种,不能因太皇太后的逝世而停止。   苏油接到诏书不由得叹息,国丧当前,对辽的攻略,怕是又得调整节奏了。   不过他早已在准备,这个也不是大问题。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宋辽两国国力的差距,只会越拉越大,在这个趋势和前提下,机会有的是。   内政不清,而谋外国,这是因小失大,取死之道。   于是行文四路,自说今明两年是四路恢复之年,务求安静。   宋国力求安静,辽国却又开始热闹了。 第一千七百二十七章 亲政   秋高草长,塞马肥捷,正是攻战的好时候。   元佑八年十月,壬子,辽遣使籍诸路,命乌库节度使耶律慎嘉率兵援倒塌岭。   甲寅,辽主驻藕丝淀,乙卯,命以马三千给乌库部。   辽国的秋粮下来之后,耶律洪基总算是缓过来了一口气,大军开始在金山北路集结,准备与阻卜进行决战。   不过王经上奏,因为秋收耗用了大量人力,导致铁厂备料再次严重不足,恳请将铁厂落地时间展延半年。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按照辽国现在这般尿性,大铁厂真要建好,只怕烧不了两个月就得停炉。   不过苏油却不答应,拿出宋辽协议,要求辽国依照合同执行。   延期可以,请辽国支付大宋每日百分之一的“违约金”。   这尼玛简直是个巨坑,王经拿到苏油发来的信件不禁如遭雷击——协议里边,啥时候有对我大辽如此不利的内容了?!   让手下取出两国协议原本检查,果然,上边写得明明白白——如果双方中的某一方,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导致拖延,使工厂不能按时建成开工的话,那么过错的一方将支付给另一方每日百分之一的“违约金”。   一天就是三万五千贯,真要拖上半年,大宋不但啥都不用给辽国,辽国还反过来倒欠大宋二百八十万贯!   王经不禁勃然大怒,将负责具体谈判事宜的官员抓起来拷打——老实交代,为什么当时会有这样的条款?为什么要卖国?!   官员们哭喊着叫屈,说这都是秉承着丞相和陛下的旨意办的啊!   当时丞相和陛下说过,要让宋人无可抵赖,投产的日期只能提前不能拖后,因此才制定下此条款啊!   宋国司徒当时还表示抗议,说这一条过度苛刻,要求将违约金从百分之一调整为千分之一。   我们上奏过丞相,是丞相亲自批示,说这一条断不可改。   这些都是有当时档案文书可查的啊!   这下王经总算是想起来了,好像当时的确有这事儿,不过在自己的理解里,这一条,明明是为了约束大宋,使其不得借故拖延工期而特意制定的。   鬼……鬼他么的知道,在合同签订小两年后的今天,辽国竟然成了不愿铁厂早日开工的一方!   这事儿没法理论了,王经只好给耶律洪基写信,一边哭诉请罪一边求援——陛下,这事情讲理咱实在讲不过,只得由你老人家出面了……   耶律洪基只得赶紧往大宋派遣吊哀使,然后利用面见赵煦的机会,请求延期。   这是赵煦亲政之后辽人的第一个请求,而且辽人这一次是头回主动认错,承认问题出在自己那方面,但是也声明这是因为春天的水灾和后来的民乱导致的,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请宋朝看在两国兄弟之邦和睦友好的份上,原谅他们的这次失误。   还是赵煦好心地提醒他们,在法律上,灾害和民乱这些,应该叫做“不可抗力”。   还有,虽然协议当中写明了“不论什么情况”,但是很明显,贵朝当时的主观意愿,并没有意识到这一条将来会约束到自己,而只是想以之约束大宋。   在毕爱卿的法律解释中,这也应该叫做“重大误解”。   司徒当时没有明确解释这一条对辽国也同样有效,且没有告知贵朝并核实你们已经主观上意识到,如果遇到今天这样的情况,贵朝也是要赔偿违约金的,这就是当时协议制定时工作没有做细。   当然话要分两头说,这么明确的条款都没有意识到对双方的约束力,这件事情辽国还是要负主要责任,太不应该了。   不过鉴于朕刚亲政,贵国陛下与燕王就提出这样的请求,这第一次,朕也不好拒绝。   而且听说燕王元妃也生了儿子?那我朝同意延期半年,让司徒不再追究违约金的事情,算作是我这当叔叔的,给小侄子的贺礼了,好不好?   辽使的眼泪都下来了,对赵煦真是感激无比,宋朝陛下实在是太体贴人了,那我们顺便再告司徒一黑状。   于是说苏油那里油盐不进,声称什么许诺、信任和义务,乃是契约的基本特征,还说如果这都得不到保证,那么他就会对宋辽贸易契约的约束力产生怀疑,会让獐子岛海关下调辽国的信用等级,会有无数的反制措施针对辽国——比如提高契约保证金,提高辽国商贾拆借利息,缩减贸易规模,不再为辽人办理托运之类……   可吓死个人了。   赵煦不禁摇头苦笑,告诉辽使,司徒那样做的确是大宋如今海关贸易的常态,也是正确的做法,他说的那些措施,的确存在。   不过这一次情有可原,也就算了,今后可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否则法度俱在,朕也帮不了你们。   一场“贸易危机”,在赵煦的干预下,总算是化解了过去。   己未,范祖禹上奏,以辽人无礼,名为吊哀,实为求利,宋朝不可长辽人骄肆之风,请陛下留意。   赵煦板着扑克脸,解释说这摆明了就是司徒给辽人挖的坑,大宋没必要利用人家在商贸合同方面的经验不足,为对方设计这样那样的陷阱。   这样会让宋朝失去大国风范,也会降低大宋在周边外国那里的信誉。   不过范爱卿说得对,辽人在此事上的确失了礼数,对太皇太后不够尊敬,当命鸿胪寺予以申诫,一事归一事。   群臣皆拜服。   是月,礼部侍郎杨畏上书:“神宗更法立制以垂万世,乞赐讲求,以成继述之道。”   且密奏万言,具陈神宗所以建立法度之意与王安石学术之美,乞召章惇为相。   杨畏是“徐邸官”,徐王赵颢死后,杨畏担惊受怕,于是投靠吕大防。   吕大防素称畏敢言,便事先密约杨畏助己,然后推荐给赵煦。   赵煦在赵颢活着的时候,对“徐邸官”防范极深,但是这些阴暗层面的东西,是拿不到朝堂上明白说的,且当时高滔滔对赵颢推荐的官员全部进用,而赵煦为了体现“两宫一体”,也没有表示任何的异议。   之后杨畏嚣张到弹劾苏轼苏辙,赵煦依旧没有动他,倒是高滔滔醒悟过来,将之调整到了国子监。   现在又被吕大防超迁到礼部侍郎。   高滔滔将用范纯仁复相,杨畏尝言不妥,而范纯仁并不知晓。   吕大防提拔杨畏之前,范纯仁曾劝他:“上新听政,当求正人;杨畏倾邪,不可用也。”   吕大防讥笑道:“岂以畏尝言公邪?”范纯仁这才知道,杨畏还说过自己的坏话。   结果吕大防充山陵使,甫出国门,杨畏知道吕大防去了就再回不来了,就立即背叛了他,准备另外投靠大佬,于是交了投名状,上疏推荐章惇。   应该说,杨畏的眼光还是有的,看清了赵煦外放章惇时的保全之意。   因为杨畏奏章里还涉及到了神宗皇帝,赵煦立即召对,询以先朝故臣孰可召用者。   杨畏遂列章惇、安焘、吕惠卿、邓温伯、李清臣等行义,各加品题。   没有苏油。   赵煦表示明白了,遂依杨畏之意,复章惇资政殿学士,吕惠卿中大夫,害怕朝议被通过,还特意放了一枚自己的私货,复王中正遥郡团练使。   王中正最近倒霉,之前这娃在葭芦川的事情又被御史们翻了出来,这次却是弹劾他贿赂石得一,让石得一替他隐瞒了屠杀平民的真相。   正好高滔滔讨厌石得一,于是将石得一和王中正一起降官。   结果苏油上书替石得一说好话,意思是老石已经是年老体衰,活不过几年的人了,在獐子岛上做事忠勤,而且营造了花园,表示不返之意。   獐子岛是比沙门岛都远的地方,有功绩有态度,要不就放过他吧。   高滔滔这才不继续追究石得一,结果一场搞石得一的活动,却让王中正倒了血霉背了锅。   因此赵煦便将此作为一场搂草打兔子行动,通不过无所谓,如果能够在朝廷得到通过的话,也算是给王中正这内官自己人恢复官职。 第一千七百二十八章 海潮论   结果给事中吴安诗不书录黄,中书舍人苏轭拒绝拟诏,还上书言事。   漏勺的理由很充分,吕惠卿按照迁转的成例,倒是早就该复中大夫了,这个没什么问题。   但是章惇刚刚外放三个月,未见功绩即行加衔,这样合适吗?   还有,王中正夹在里边算什么?陛下亲政后第一道人事任免里边就夹着一个中官,这是昭告天下,陛下要内官治国吗?   漏勺的表现简直亮瞎了朝臣们的眼睛,靠!小苏探花这是要干啥?   你都知道这是陛下亲政后的第一道人事任免,竟然敢如此打陛下的脸,不给草诏?   不过小苏探花说得没毛病,既然漏勺都说得,那我们也说得,于是纷纷上书表示这任命不妥。   赵煦只好同意,将章惇与王中正的任命推后,只进了吕惠卿中大夫。   然后将杨畏召入,这场风波,建议人最终是要承担责任的,如今御史们已经开始将议论攀扯到了爱卿的身上,爱卿是皇叔的旧人,我是一定要保全的,不如暂时先去外路待一任,避避风头如何?   于是杨畏只好进表,自请庐州。   诏准。   君臣默契,杨畏分分钟被摆布得明明白白,吕大防等还颇为欣慰,四处宣扬赵煦“虚怀纳谏,颇肖仁祖”。   而杨畏在士林,从此得了个诨号——“三面人”。   十二月,己未,辽以燕国王延禧生子,肆赦,妃之族属并进级。   壬戌,辽以枢密直学士赵延睦参知政事兼同知南院事。   丙辰,准布玛古苏遣别部侵辽,辽四捷军都监特默战死。   而玛古苏自己则带领精锐,偷袭辽国西路群牧司得手,辽国大量军马成了玛古苏的战利品。   耶律洪基大怒,北院枢密使阿苏趁机诬奏招讨使萧托辉不急追捕,致军马被掠,罪当死。   辽主命免其官。   王经上章营救不得,萧托辉被贬为庶人。   辽国罕见的“通经济,明世用”的大臣,竟然以这样的方式被黜罢,“时人惜之”。   十二月,乙巳,范纯仁言:“臣多疾早衰,自叨宰执以来,益为职事所困。窃位已将五月,辅政讫无寸长,上负国恩。   又况蒙命之始,已招弹击之言。伏望察其至诚,退之以礼。”   诏不允。   苏油上奏,鉴于去年水患,诸处水利工程有所伤毁,请朝廷命都水重臣巡视,予以修复。   并请开阚村河口,修平乡、巨鹿埽、焦家等堤,并浚澶渊故道,以备涨水。   从之。   朝廷从高滔滔九月去世一直忙到了现在,朝政总算是完成了初步过渡。   漏勺这期间非常忙,除了正常工作以外,作为赵煦的小伙伴,还要对朝局实施一些潜在的干涉,以体现出赵煦的意志。   比如让杨畏这个“徐邸官”体面地滚出朝堂,就是这俩腹黑的小家伙设的局。   此外,失去太皇太后,赵煦其实颇为悲痛,但是在朝臣们之前,他不愿意表现出来,私底下,却非常需要漏勺的安慰。   还有初临大政,在人事任免方面有些急切,漏勺也要时时劝谏。   一直忙到了年末,漏勺才终于得到了中书舍人任上的第一个假期,前往李宅看望小师妹……啊不,看望恩师李格非。   一番礼数见过,李格非看着眼前这个未来女婿,不禁有些恍惚。   大宋做过一路运判的中书舍人,如此硬邦邦的履历,却才年近二十岁,未婚。   想到这里李格非都有些不好意思:“小女顽劣,其实是耽误子衡了。”   从理论上,这个说法还挺符合大宋人的思维,以漏勺的出身履历,想找什么样的媳妇都没问题,而且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就算先置几个外室,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不过漏勺倒是洁身自好,似乎就认准自己调皮女儿了,楞没有听说过这方面的绯闻。   漏勺微笑道:“其实此次上门,却是向恩师与小师妹道歉的,太皇太后新弃天下,以苏家所受恩德,可比至亲,守孝两年乃是本份。”   “就是要耽误小师妹了。”   提起太皇太后,李格非也是悲痛:“应当的应当的,易安如今十五,两年后十七岁,正合适。”   漏勺问道:“小师妹呢?怎么这么半天没见出来?”   李格非说道:“去南通巷了,说是眼看要过年,取点钱回来放家里。”   漏勺就笑:“取钱还得去总部?这是要取多少花用?”   李格非就叹气:“前些日子王晋卿族中有套院子想要发卖,就在可贞堂边的文华街,作价八千贯,仙卿跟你师妹说了,你师妹看过觉得不错,现在看来,是已经说定了。”   漏勺想了一下那地段:“文华街八千贯的房子,那指定不大。”   李格非说道:“可不是,一亩都不到,我也劝她,可她说八千贯就算买那块地皮,至于房子……说是让你设计,修三层的,可以腾出不少地方来。”   漏勺明白了,我就说一大早母亲鬼鬼祟祟地出门,却原来是帮着小师妹买房子呢。   母亲大人跟师妹关系,这么好了?   也不禁摇头,从身侧一个雕刻细致,包浆浓厚的大楠竹筒里边抽出一卷巨大的画轴来:“这次去广州赴任,没淘着别的,不过这燕龙图的《明州岛日图》,当得一绝。”   李格非乐了:“燕龙图可是绘制海潮的大擘,善作巨画,不可不赏。”   “子衡续作《海潮细论》为之扬名,龙图这酬劳,可也给得不菲啊。”   燕龙图就是燕肃,宋真宗大中祥符间进士,官至龙图阁直学士,以礼部尚书致仕,已故多年。   此人乃是达芬奇一般的人物,文学治行,缙绅推之,胸次潇洒,巧思过人,精通音律,能诗善画。   宋仁宗时判太常寺,曾参加考定朝廷乐器,整顿乐工的工作。   京中大相国寺、景宁坊寓所及睢、颍、洛等佛寺中,都有他的巨幅壁画;太常寺、翰林学士院有他所画的屏风。   后人评价“善画山水寒林,与王维相上下,亦擅人物、牛马、松竹、翎毛。”   尤其是判太常寺时绘制的寒林屏风,被收入禁中,誉为“绝笔”。   除此以外,他在科学方面也有大成就,创制了计时工具“莲花漏”,还根据文字记载,复原出远古的指南车与记里鼓车。   钟表出来之前,燕肃的莲花漏是当世最精准的计时工具,受到各方面的称赞。   其时的宰相夏竦称其“秒忽无差”,命各地“皆立石载其法”。   大苏在徐州见到,叹为观止,特意做了一篇《徐州莲花漏铭》,并在序文里称赞:“故龙图阁直学士礼部侍郎燕公肃,以创物之智闻于天下,作莲花漏,世服其精。凡公所临必为之,今州郡往往而在,虽然巧者莫敢损益。”   而此公对海潮的研究,可谓至深,其在明州时作《海潮论》两篇,指出“日者众阳之母,阴生于阳,故潮附之于日也;   月者太阳之精,水者阴,故潮依之于月也。是故随日而应月,依阴而附阳。”   是“盈于朔望”,“虚于上下弦”。   虽然不能说绝对的科学,但是已经认识到日月的吸引是形成海潮的原因,并且指出一月之中朔望潮大,上下弦潮小。   这都是科学的论断,是完全正确的。   更进一步讲,其实燕肃已经摸到了地球在月球上的投射阴影,也就是日月地三者相对位置,是海潮升降的关键成因。   文中还对潮候进行了推算,指出了每天海潮涨落的时间,所举数据非常精确。   这对当时渔业生产和航海,提供了可靠资料,对生产发展也具有一定促进作用。   受到两篇文字的启发,漏勺在广州刘河村建立潮表,利用对潮水的科学观察和细致研究,更进一步,写成著作《海潮细论》。   结合天文历算和地球经纬,漏勺在著作里详细记录了日月天文对海潮的巨大影响,公布了一系列计算公式,详细推算出当地每日潮汐,会逐日后延三刻钟。   这也是万有引力定律的最好证明,也从侧面佐证了日心说、地球说以及月球绕地说。   因为这部著作,漏勺也拿到了皇家学术杰出贡献奖,破解海潮的秘密,对海洋渔业、贸易、军事,具有不可忽视的巨大作用。   不过在关于该成就应当算作天文成就还是地理成就,学院里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赵煦就觉得这有啥好讨论的,天文地理一起颁发不就解决了? 第一千七百二十九章 相见   不过科学家就是太较真,皇帝的旨意在学术面前都不好使,学院去年还在大门前立下一方大石,上面镌刻着一句白话——真理为世间永久之权力。   这是元祐七年苏油在密奏里给高滔滔的话,意思是要皇家重视理学,谁掌握了真理,谁就能江山永固。   然后高滔滔觉得很好,在赵頵觐见的时候特意将之道与赵頵,意思是要他安心管理好大学堂。   结果赵頵觉得这话逼格满满,于是将作作为母后的玉音,镌刻到了学堂的前面。   最终还是陈昭明一锤定音,虽然漏勺研究的是地理现象,然而揭示出的却是天文奥秘,因此还是算作天文学奖比较好。   漏勺一边展开画卷,一边笑道:“燕龙图的《海潮图》乃近世一绝,可惜广州人不识其宝,这幅图被蕃客拿到后,竟然当做墙纸在用,可谓暴殄天物。”   “我在京师大学堂见过此图的明州石刻拓本,知道是宝贝,于是用广州新款的渔樵耕读四业墙纸,跟蕃客换到了手。回京后又在文华街找寻高手匠人,最近才修裱完毕,特来与恩师观赏。”   李格非拈着胡须:“京师大学堂的《海潮图》拓本,原碑上并没有留名,子衡考证出是燕龙图所作,却是又解了一桩公案。”   这幅大画挂起来,占了整整一个墙面,人站在画前,明州外海朝日高悬,渔船趁潮水尚高,千帆竟归的场景,便如在高崖下望一般历历在目,不禁让人心胸顿开。   李格非认真研究了画上的笔触,题款,印记:“真迹无疑,子衡又淘到宝贝了。”   漏勺笑道:“这画所作的日子,通过太阳高度和潮汐状态,也能考证计算出来,这个也很有趣。”   才说到这里,就听门外响起轻车的声音,李格非说道:“你师妹回来了。”   门外走进一位小女生,见到李格非和漏勺,取下头上如今正流行的西州苏幕遮:“父亲,师兄。”   漏勺一下子就愣在了当场,四年不见,当年那个娇憨可爱的小师妹,竟然成了容色清丽,气质出尘的美丽大姑娘!   李易安也打量着这个与自己有婚姻之约的师兄,现在的他已经脱尽了稚嫩,虽然还是一样年轻,然而目光中多了从容,镇静,智慧……嗯,现在智慧又变成了几分痴傻。   几年里两人书信倒是从来没有断过,李易安最大的感受,就是治理地方和读书科举,完全是两个范畴的学问。   如今的科举也开始出现问题,读书人开始玩刷题,所谓“帖括之外不知有所谓经史”,很多能够拿到进士功名的士子,其实学问上一窍不通。   朝廷正在准备改正,有两个方向,争论也激烈,其一就是恢复诗赋,其二就是增添理学的内容。   这里边问题也很多。   诗赋很难作弊,但是能够测试出来的仅仅是考生的文学天赋,对于朝廷求选人才来说,没啥大用处。   而增添理学的内容倒是不错,但是如数理化之类,都有标准答案,也就是说,这玩意儿要是玩起刷题的一套来,那可是比刷贴括来得更加疯狂。   不过自己的师兄不存在这种问题,自幼陪皇帝读书,身边师长都是大人物,九岁领恩荫,十岁在将作监做事。   除了将作监,军机处、太史局、郑州工矿、嵩阳兵工厂,汴京市井……司徒刻意让他熟悉这些地方,小小年纪就已经是老油条,对于国朝官场的利弊奸宄,可谓洞察于心。   开封府的士农工商,喜欢什么厌恶什么需要什么,师兄观察得清楚得很,之后才能在广州混得风生水起。   李易安绝对是大宋数得着的聪明人,虽然不懂政治,但是饱读书史,知道古往今来,能如师兄这样的人物,也找不出来几个。   以前只是觉得师兄这人不错,家中气氛宽松,是她这样的女孩子最适合嫁的对象。   等到真正的情窦初开后,李易安才发现,自己对这个师兄,早就情根深种。   她也是无所谓世俗之见的人,喜欢就要表现和争取,于是以仙卿与司徒,韩嘉彦与淑寿公主为模板,给自己和师兄运作出一个“天作之合”的名头。   再把仙卿和司徒,大苏和士林搞定,一切水到渠成。   漏勺见身前美丽的女孩似乎好奇地打量着他,心中一片空白,哪里如李易安那般,小心思里已经转了无数的绕绕。   直到听李格非轻咳一声,这才尴尬地躬身施礼:“师妹回来了,愚兄回京之后诸务繁忙,失了拜望,还望师妹见谅。”   “这幅画是愚兄从广州给师妹寻得的礼物,算是道歉,师妹不会对我见怪吧?”   李易安看向画卷,顿时被吸引住了目光:“燕龙图《明州岛日图》底本?”   “喜欢吗?”   小妹崽笑了,也没有说喜欢不喜欢:“师兄明日有空吗?今天将文华街边那宅子拿下来了,至于如何设计重建,师兄是提举过将作监的,还得你来定主意……”   ……   辽国,混同江,北面林牙郝家奴与盈歌合兵,彻底讨平了女直的另一部落——阿典部。   之前阿骨打出兵助辽国平叛,回去之后告诉盈歌说,辽人已经不足为惧,盈歌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今年秋熟之后,盈歌派遣阿骨打去长春洲取粮,耶律延禧却予以拒绝,要求完颜部交出春天造反的渤海人古欲和他的部下。   盈歌想要与耶律延禧妥协,然而阿骨打却表示这样做不行。   渤海人善于采矿、打造军器,古欲携部众入女直后,让女直部的军器水平获得了极大的提升。   比如大宋提供的伐木斧,古欲就提出建议,只要从中间錾切成前后两部分,重新装柄,就能将原来的一柄斧头,变成两柄。   这个脑洞可以说奇葩到了极致,然而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古欲发现大宋给女直人提供的,都是夹钢斧,可以先用钢锯切到夹钢的位置,然后入炉烧红,就能够錾切成两把。   之后只需要稍加修整,重新淬火,就能让女直拥有的武器数量翻倍。   而且战斧重量在减轻一半之后,更加的好使,堪称作战神器。   这样的人才,女直人当然是不该轻易交给辽国,一直在女直部落中充当幕僚的刘医士就建议盈歌,很简单,辽人如果想要古欲,那就请他们将完颜部的世仇,逃奔在辽朝的纥石烈部长阿疏交还给我们作为交换。   辽人是不可能将阿疏交给我们的,因此我们也就有了搪塞的借口。   盈歌于是派遣族中的习古乃等去辽朝,索要阿疏。   临行前刘医士又特意交代习古乃,此去好生探听辽朝内部的虚实。   等习古乃回来,说耶律延禧果然拒绝交出阿疏,交涉自是无果。   经过观察,辽军现在由耶律延禧的大舅子和老保姆统帅,骄肆废弛,部帐号称三十万,其实也多是样子货。   估计真正的精锐,都给辽汗带到西北对抗阻卜去了。   不过盈歌依旧很苦恼,十万石粮食如果要不下来,那就只有开战,然而这一战开了会是什么结果,他心里也实在没底。   好在事情很快出现转机,辽人居然主动送来了五万石分粟,同时答应,古欲问题,可以暂时搁置。   但是又提出了一个要求,完颜女直必须出兵帮助擒杀叛贼萧海里,耶律延禧承诺事成之后,不但会将今年剩余五万石分粟悉数拨给,且平叛的军器铠甲,皆全归完颜部所有。   辽国的奇葩很多,萧海里就是一个。   此人原本是辽朝大国舅帐郎君,却素慕中土朱家郭解的为人,身边养有几十号亡命之徒,平时扬威耀武、冲州闯县,“饮食用度,强取办于富民”。   结果今年富民的日子也不好过,先是遭水灾,后是遭渤海人造乱,供办不起萧大官人用度。   萧海里就生气了,将富人们抓了起来,玩起了绑票勒索那一套。   最后闯出了人命大案,大公鼎大怒,下了行文,要抓捕他。   萧海里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纠集起自己手下,聚众举旗,对抗政府,竟然得诸路地痞无赖投奔,很快聚集了几千兵马,一时声势还颇为浩大,演义了一出大辽的《水浒传》。 第一千七百三十章 大军   今秋,这支叛军甚至攻陷了乾州,劫夺兵器库,抢走大量武器和五百副铠甲。   到此事情终于惊动了耶律延禧,命手下北面林牙郝家奴率军镇压。   萧海里的乌合之众,到底打不过正规军,于是这娃学习古欲,也逃入女真,到阿典部避难,并派出使节去找完颜部,极言辽朝内部空虚,声称“愿与太师为友,同往伐辽”!   刚刚收到耶律延禧的命令的时候,盈歌和刘医士都不敢相信,认为耶律延禧大概率是设计陷阱,想要坑害完颜女直。   结果萧海里的“使臣”一到,完颜盈歌才知道,这尼玛,竟然是真的!   堂堂大辽燕王的北面林牙,宫帐亲卫,竟然连一个流氓头子都搞不定了?!   刘医士分析了局面之后,建议盈歌帮助耶律延禧平叛,顺便利用机会,亲近辽国高层,审察时势。   几战下来,盈歌和刘医士彻底看清了辽国军队的腐败堕落,于是重金行贿了郝家奴,让他上书说眼看就要入冬,事态应该速战速决。   女直虽然勇猛,但是缺乏铠甲,而萧海里的叛军都是正规武装,不比一般的逃人可以随便驱遣。   要制伏萧海里,就要给女直配备先进的军事装备。   因此请许完颜部招募甲士。   刚好辽国西南大败的消息传来,耶律延禧为了从速解决萧海里,带兵援救,只得答应完颜部的要求。   不过耶律延禧忘了给完颜部规定上限,因为在他看来,完颜部的穷鬼们,能有募集起一千甲具的上限就了不得了。   为了不过于刺激辽人,盈歌果然只招募了一千名甲士,然后将之交给阿骨打。   完颜部其实不是无甲,但是这一次,女直人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将甲士摆在辽人的面前了。   阿骨打终于“合法”拥有了一支全甲的部队,激动地对叔父说道:“有此甲兵,何事不可图也!”   有了甲具,叔侄俩不再做戏,率领军队转眼就将萧海里打得大败,阿骨打阵斩萧海里,将他的头颅送给了北面林牙。   而萧海里从辽国带来的精锐武器和五百铠甲,也被阿骨打尽数缴获,完颜部的军事实力再次大增。   最关键的是,这一战让阿骨打彻底认清了辽国的腐败和衰弱,萧海里数千叛军就能让辽军焦头烂额,可在自己的军队面前,却根本不堪一击。   而之前逃到女直的古欲,以及萧海里的使节,也将辽国内部的黑暗、腐败和衰弱,真实地告诉了阿骨打。阿骨打“自此知辽兵之易与也”。   在刘医士的建议下,盈歌开始对辽人采取新的外交手段,从以往的忠心投靠,变成利用对辽国的腐败与衰弱,周旋抗衡,一边“多以金珠名马岁时赂遣权贵”,瓦解他们的戒心,同时“力农积粟,练兵牧马”。   而且开始挑起事端,大肆攻伐以前都不敢轻易得罪的铁骊、室韦、黄龙女直,不断试探辽人的底线。   这些耶律洪基并不知道,他知道的情报,是皇孙延禧大破萧海里,传首四方,引兵增援西南,血战狼河,再次逐退蒙根图拉克,重新控制了大同府以东地区,保卫了中京,只差一点点,就能够打通与西南路招讨司的连接通道。   在这样的大好局面下,耶律洪基终于下定决心。   十一月,辛卯,辽皇率领铁林十五万,亲征静边城,准备和吉达的阻卜联军展开大决战!   ……   初雪下的栲栳泺,景色苍凉凄美,湖边的蒹葭是一派棕黄之色,湖面上散发着氤氲的雾气,仿佛这里从来就没有过人烟。   吉达的大军已经退到了这里,一同退到这里的,还有乌古五部与敌烈八部。   辽国虽然已经衰弱,但是辽皇的近卫军,却依旧不是那么好惹的。   虽然在瞿师爷的指点之下,吉达去年在北路占了大便宜,一度攻下了河董城,巨母古城,静边城,加上之前的西北三州,创下了鞑靼人百年来最好的连克六城的战绩,但是在攻伐静州的时候,却遭遇了耶律洪基的大军阻击。   只差一点,瞿师爷的战略就成功了,只要攻破静州,吉达与中路玛古苏就能够对长春洲形成致命的威胁。   然而因为鞑靼人的蝗虫属性,在屠城劫掠上耽误了太多的时间,被耶律洪基抓住机会,先破玛古苏于泰州城下,然后南下威胁蒙根图拉克后路,并给上京留守,皇弟鲁国王耶律和鲁斡下了死命令,要他拼死出击。   终于在暴雨中逼退了蒙根图拉克,摆脱了南面危机,腾出手来挥师北上,对付吉达。   瞿师爷得知耶律洪基出现在静州后,长叹一声,要吉达退兵。   但是吉达不甘心功亏一篑,最终在静州城下损兵折将,丢失了所有攻城器械,无奈退往栲栳泺修整。   栲栳泺是个内陆湖,从鞑靼腹地流出来的胪朐河,与从金山发源的海勒水,共同注入这个湖泊。   以往辽人入草原劫掠,北线多走这条道路,而吉达率领部众攻击辽国,同样也是走的这条道路。   时入冬日,草原开始枯萎,牲畜开始向冬场聚集,而栲栳泺和静边城,以往就是牛羊汇聚的冬场。   环湖一圈,以往西面是鞑靼人的牧场,东面是辽人的牧场,合计牧民十余万,牛马四十万,羊群不可胜记,可以说热闹非凡。   然而今年,湖周只有大军和斥候,牛羊皆不见了踪影。   从辽人的泰州,与如今被鞑靼人控制的河董城,到栲栳泺的距离,刚好一样。   而更远,从辽人的长春洲,与鞑靼人的塔懒城,到栲栳泺的距离,又刚好一样。   双方在此的力量,堪称势均力敌,因此栲栳泺,就成了兵家必争之地。   总体来说,耶律洪基是客军,但是人马精强。   吉达占了地利,但是部下还很松散,本部只有三千重骑,四万轻骑,这一年来疯狂扩充,也不过增加到了六万。   其余乌古敌烈号称十三部,总兵力虽然高达十余万,然不过乌合之众,而且首鼠两端,总体来说,吉达在军力上处于劣势。   春日大战之后,耶律洪基与吉达都需要休养喘息,双方的斥候轻骑在这方圆数百里区域内相互剿杀,但是都理智地没有派遣大军。   然而中原兵家的田忌赛马之策,从今春攻势失利之后,其实已经被耶律洪基给破了。   草原上最大的头狼,虽然衰弱,却也不是其他狼群能够轻易挑衅的。   耶律洪基在收到皇孙的捷报之后,下定决心要给群狼们一个深刻的教训。   静边城和巨母古城隔额尔古纳河相望,鞑靼人守城乏善可陈,耶律洪基攻下巨母古城后,吉达后路已然遭到严重威胁,瞿师爷坚决要求吉达从静边城退了回来,双方只在栲栳泺北岸数百里方圆内较量。   鞑靼轻骑的战力,在这片区域得到了彻底发挥,虽然放弃了两个城池,但是反而和辽人战了个旗鼓相当,从春天打到夏天,又从秋天打到了入冬。   耶律洪基冷眼关注着事态的发展,以两城为基地,不断催促王经从长春洲调运粮秣,囤积资储。   现在终于露出了獠牙。   栲栳泺西面,十万辽军沿着湖边进发,很快抵达胪朐河口,然后沿着胪朐河西进,还是那条不变的老路,兵锋直指河董城。   河董城一破,前方四百里就是如今鞑靼人最富有繁华的聚居区,白鞑的塔懒城。   再西进四百里,就是原西北路招讨司所在,阻卜部新取的重地,镇州!   白鞑部如今已被皇孙牵制在了南方,耶律洪基倒要看看,阻卜的吉达,有没有决心拼尽自己的兵力,为盟友蒙根图拉克守住塔懒! 第一千七百三十一章 师爷   “太师想要撤退?”瞿师爷脸上抹着厚厚的羊油,可耳根上一样有看上去触目惊心的龟裂,冷冷地看着吉达。   吉达的心情异常烦躁,在帐内来回踱步:“不是我不想打,辽皇十五万精兵倾力而来,就算五万驻守,也还有十万之众。”   “我手下不过三千精锐,六万轻骑,如何可敌?”   瞿师爷站起身来:“如此也好,那老夫这就收拾行囊,回大宋去。”   吉达一把将瞿师爷拉住:“军师如何说出这等话来,你要走了,等兄弟回来,我如何与他交代?”   瞿师爷冷笑道:“不用交代,因为到时候啊,玛古苏、蒙根图拉克,包括太师你,甚至整个草原上的鞑靼人,都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   吉达对这个料事如神的瞿师爷有些害怕:“军师如何说出这么丧气的话来?我部暂时退走,待到军强马壮的时候,重新来过不就是了?”   瞿师爷哈哈一声干笑:“这样的时机局面,鞑靼人百年以来,可曾有过?现在都不敢战,遑论将来?”   “如今玛古苏、蒙根图拉克在南面苦熬,太师一退,辽皇必然挥师南下,包了两部的饺子。”   “太师以为乌古敌烈十三部,能带去北边多少?投靠惨败的你,和投靠大胜的辽皇,哪边更加划算?”   “待到辽皇重建西北路招讨司,再次统合草原势力,太师以为,凭你的三千重骑和数万本部兵马,还能够再整旗鼓,卷土重来?”   “或者以为辽皇会就此放过你,不对你征伐,不对你部下拉拢收买?”   “不说那个时候,就说现在,除了三千重骑,太师的本部军马里边,又有多少绝对可靠的?”   “因此此战也不用再打了,今日之后,草原上重新变成一盘散沙,而你们鞑靼人的命运,依旧和百年前一样。”   吉达脸色变了数变,终于开口道:“要是……我要是打呢?”   瞿师爷说道:“要打赢这一战,很难,非常难,但是哪怕是败了,太师也会成为鞑靼人心中的英雄,整个阻卜、白鞑、准布的英雄。”   “他们会记得,在鞑靼人最危急的时刻,有个英雄挺身而出,让辽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告诉他们,鞑靼人的身体里,依旧流着苍狼的血!”   “就算败了,哪怕是战死在这里,你也是为鞑靼百年来最大的同盟而死,为鞑靼百年来最大的勇气而死,为鞑靼百年来最大的生存机会而死!你也将苍狼的血脉,留给了自己的儿孙,自己的部落。”   “千年以前,中原大地上,也和如今的鞑靼一样,一盘散沙,群雄征伐。”   “有一个大国叫楚国,它的国王被另一个大国秦国骗去会盟,然后囚禁,客死于秦,之后秦吞并六国,一统天下。”   “但是楚国人从此痛恨秦国,楚国的贵族南公曾经断言,哪怕楚国只剩下最后三户,最终覆灭强秦的,也必将是楚人的后裔!”   “数十年后,楚人陈胜振臂一呼,天下再次叛秦,楚人项羽率领故楚子弟渡江,攻入长安,最终覆灭了强秦。”   “这就是血气,曾经被强力摧残殆尽,但是却恰恰因此而唤醒的血气!”   “凭着这股血气的留存,只要部族不灭,就终有成为头狼的一天!”   “更何况,如今太师手里的兵力,其实不亚辽皇,说欠缺的,就是这股血气而已。”   “如果太师要做白鹿,那你的手下就会变成任人屠宰的白鹿。”   “如果太师要做苍狼,那你的手下,哪怕是如今动摇的乌古敌烈十三部,同样会化作苍狼。”   “这一战唯一的转机,草原百年来唯一的转机,就在太师的心里。”   “战,还是退,唯太师自择。”   吉达思索片刻,竟然咧嘴一笑:“师爷是汉人,不知道每一个草原人,能活到我这个岁数,都经历过不止一次的生死。”   “这个选择,对草原人来说,其实一点都不难。”   看着帐内华丽的陈设,吉达叹了一口气:“终究舒服日子过得太久,要不是军师提醒,都快忘记自己是怎样的人了……”   从架子上取下黑汗弯刀:“我意已决,我部所有金珠、丝帛、牛羊、全部用于此战的赏赐!”   “所有驱口、怯怜口,凡敢战者,战后脱籍!”   “有功者,一样可以做十夫长、百夫长、千夫长!”   “此战,主动出击,有进无退!”   瞿师爷朗声长笑:“既然如此,那我也不用走了,能陪太师生死度外,决战沙场,不亦快哉!”   ……   辽国军制,临战列骑为队,每队五七百人,十队为一道,十道当一面,各有主帅。最先一队,走马大噪,冲突敌阵。得利,则诸队齐进,若未利,引退,第二队继之。   另外辽军也十分注重弓兵的运用,契丹骑兵以弓骑兵为主,重骑兵为辅,在野战中往往更擅长骑射而非贴身肉搏。   因此五代时有将领评价契丹骑兵“便于弓矢,拙于剑戟,长于寇抄,短于守御,利于骑斗,挫于步战”。   战法也颇为简单,“每弓骑暴集,偏攻大阵”,“轻而不整,贪而无亲,胜不相让,败不相救。”   而且前期因为底子太薄,甚至连军粮都没有,“人马不给粮草,日遣打草谷骑四出抄略以供之”。   都是四处抄掠,或者利用机动性引诱敌军进入补给艰难的地区,然后劫掠粮道,因粮于敌。   这样的作战方式,在有利的时候相当犀利,但是容错性极差。   一旦劫掠失败,就会堕入后继无粮的绝境,哪怕是耶律阿保机这样的雄主,也曾经因风雪、敌军焚烧草原、坚壁清野等措施,导致大败,“人马死者,连路不绝”。   中期过后,辽国开始有了正经的后勤,不过作战方式依旧没有什么大的改变,还是轮番冲击为主,如果敌阵坚固,不轻易强攻,如此轮番冲杀二三天,待敌疲惫,然后派辅助作战部队“打草谷骑”迷惑敌阵,主力部队乘势歼敌。   十一月,寅卯,风雪交加。   阻卜联军与辽皇号称百万,实有十万的大军,相遇于胪朐河乔巴山,随即展开惨烈的战斗。   一番言谈之后,吉达彻底信任了瞿师爷,将新解放出来的奴隶军和后勤辎重的杂牌交给了他统带。   瞿师爷是宋人,鞑靼奴隶军和辎重杂牌就算再不济,也比他当初充当鄜延经略安抚司勾当公事任上的义勇力夫厉害多了,不但不嫌弃,还按照宋朝军制组成弩军,用厢车和大车在乔巴山相定地势,勾连车阵。   而乌古敌烈十三部,则全部散作轻骑,多携弓箭呼啸聚合,在外围游击。   乌合之众,就要有乌合之众的合理打法。   宋人的厢车比辽人的奚车快捷得多,这个地利被瞿师爷及时抢到了手,而且人数众多粮食充足。   唯一的毛病是水源,不过瞿师爷军中多有大铁锅和煤炭,命军士收集积雪,利用天气囤积了不少饮水。   辽人的后勤毛病很大,瞿师爷估计如果得不到补给,耶律洪基最多坚持不了一个月。   而一个月后,天气会更加有利于守军。   冬日里弓弦脆弱难张,也给了防守的瞿师爷极大优势,在每个厢车后边设置了一个烤炉,让角弓筋弦不受影响。   军中还有数千鹤胫弩,对于惯用角弓的鞑靼人来说,无需怎么训练就能上手,劲弩无视铠甲的杀伤力,让耶律洪基的大军第一轮进攻就吃了大亏。   耶律洪基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鞑靼人会在这里布置出一个乌龟壳,放弃骑射优势跟自己玩起城防战,一时还拿不下来。   拿不下乔巴山,耶律洪基就不敢轻进,否则后路堪忧。 第一千七百三十二章 李夔   辽人战法僵化,遇到这种情况,唯一的办法就是强攻。   但是强攻的代价是巨大的,瞿师爷在山顶用八面旗帜传递号令,命两侧的轻骑纠合聚散,来去如风,不断打乱辽人的进攻节奏,使之不能得逞。   而且车城中的鞑靼人数量竟然不少,这也是耶律洪基事先没有预料到的,组织了两次万人轮攻,竟然都没能得手,还损失了数千之众。   夜袭,地道,垒土……各种战法轮番用上,但是阵内守军似乎越打越有章法,统帅的号令越来越能得到高效的实施。   夜袭不能得逞,还遭到反夜袭……   地道遭遇到煤炭硫磺捂烧,吹烟……   辽人在外头垒土,鞑靼人就在车阵内垒土,造出高台夹射……   惨烈的攻防战进行了半个多月,耶律洪基损失了一万多人,依旧没能拿下这个车城,才终于明白过来,城中的防卫兵力,怕不得有六万之众!   而且城中将领的智谋,绝不是吉达、玛古苏之辈可比。   肯定是宋人!难道是种五来了?!   仗打到现在,辽国将领也知道不对了。   ……   大帐中,耶律洪基坐在虎皮椅上,面色阴沉。   部将乌库节度使耶律慎嘉,西北路马军都统耶律郑家奴、步军都统耶律那也,也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耶律洪基看着地上的羊皮地图:“都说说吧,还有什么办法?”   耶律慎嘉忧心忡忡:“拷问俘虏,都说鞑靼车城中的指挥是原蒙根图拉克的汉人师爷书办,姓瞿,具体名字谁也不知道,来历嘛……似乎是蒙根图拉克从西域带回来的。”   耶律那也最近是吃瞿师爷苦头最多的:“这话断不可信,观敌将防守颇具章法,绝非什么书办之流,以臣看来,至少也在种折之间。”   耶律慎嘉说道:“臣最忧心的,是城中据说皆是吉达临时释放的驱口、怯怜口,而两翼骑军,也皆是乌古、敌烈诸部,而吉达的精锐,尚不知所踪。”   这事情是耶律郑家奴在负责,立刻禀告:“臣已将斥候放出百里,皆不见踪影,臣担心……”   耶律洪基不抬眼皮,沉声问道:“担心什么?”   耶律郑家奴小心翼翼地说道:“臣担心……吉达将大军阻滞于此,所谋……者大……”   耶律慎嘉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大军后路,都统派遣斥候了吗?”   耶律郑家奴愕然:“大军一路扫荡而来……”   “你糊涂!”耶律慎嘉大急:“鞑靼如今不再是一盘散沙,军中多有通晓兵法之人,岂可再以常理卜之?”   耶律郑家奴吓坏了:“那臣立即命斥候搜索后路……”   “不在一时!”耶律洪基看着地图:“慎嘉所言多半不错,近日朕心中也颇不安,先计较计较,吉达大军,当在何处?”   耶律慎嘉对自己的陛下大为佩服,临大变而不易色,果然是雄主,沉吟片刻:“天寒地冻,吉达的大军也不可能到处乱跑,必依水草……”   说完指着地图上两处地方:“如吉达在乔巴山后,只可能依附河董城外的草泽,如果在我军后方……”   “这里,静边城西北,斡难水与乌勒扎水之间的塔塔泽!”   耶律郑家奴慌忙跪倒:“臣疏忽大意了,臣有罪。”   耶律洪基说道:“不是什么大事儿,最近我一直在想,这仗,本来就不该这样打。”   几名将领都是面面相觑,不知道耶律洪基这话是什么意思。   耶律洪基说道:“我契丹本就是游牧之族,要争胜草原,却要囿于城郭攻防,这不是南辕北辙吗?”   耶律郑家奴是骑军统领,这话他早就想说了:“以往我朝军制,不受辎重城池拖累,每次出军,皆是全军出动,只要将斥候放出周围百里,便不惧敌人突袭。”   耶律洪基说道:“如今不同了,规矩还是得改改,但是战法却不当大变。”   “辎重还是要的,不过当随军而行,次第进发,有先有后,席卷而前,使之永远处于前后两军呼应之间。”   “如此虽然慢了一些,但是胜在速度、后勤,都能兼顾。”   让耶律慎嘉将军图收起来:“不过如今却也来不及了……”   耶律郑家奴说道:“时近新年,将士思乡,那……现在撤军?”   耶律洪基的目光穿过了帐幕,看向乔巴山的方向:“鞑靼人里边,像那个瞿师爷一样的人物,我不相信会有太多,既然吉达在我身后,不如……”   沉思片刻:“下令,让静边城守军调运粮秣,全部拉出来,送至军中。”   耶律郑家奴惊道:“那要是吉达出兵劫我,却该如何处置?”   “要的就是他来劫!”耶律洪基咬牙说道:“大军加强攻击,三日之后撤军,如果吉达在我身后,必定要来劫粮,正好入我彀中。”   “如果吉达不在,我军半路得粮草接济,也能全身而退!”   众将都是下跪施礼:“吾皇圣明!”   耶律洪基说道:“给我查那个瞿师爷的身份,我就不信,他会是无名之辈。”   “今年他是仗着积雪,不忧缺水,才敢如此据险,我更不信,明春他还有此能为!”   ……   乔巴山,大车城,瞿师爷正拢着手,皮毛上的皮耳朵也放了下来,眉毛胡须上都是冰雪。   看上去依旧是个师爷模样,毫无名将风采,然而如今阵中的奴隶们,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祖上是无锡人,唐末避乱迁福建邵武,对于这北地的气候,真的是有些害怕。   其实他远没有看上去这么老,论年纪,与苏油同岁,今年四十七。   而且他也不是什么商贾师爷,要说起科举成绩,他虽然比苏油晚几届,然而名次比苏油还要高!   他那一科三甲都堪称传奇,状元是过目不忘大三元晁补之,探花是《伐宋露布》作者交趾杨莳,而他,乃是元丰二年的榜眼第二名!   李夔。   人的际遇,实在是很难讲。   李夔未中进士之前,初任华亭县尉,而吕惠卿朝争失败后,被贬江南东路转运使,知道治下有这么个老乡,文章不错,便命人找来一观,不觉大奇,于是立刻将之辟至幕下。   那个时候,李夔是真正的师爷。   第二年,吕惠卿知延州,临行前还特意为李夔准备了盘缠,让他入京城赴考。   李夔高中之后,恰逢朝中倒吕风潮大起,他作为吕惠卿赏识之人,一起受到连累。   李夔干脆辞官不赴,收拾行囊到了延安,继续给吕惠卿做幕僚。   吕惠卿帅鄜延,虽然倒霉,但是庇佑一个新科进士还是没问题的,辟其充经略安抚司勾当公事。   应该说这件事情上头,朝中士大夫说李夔朋附奸邪,是非常不公的。   至延安未逾月,适夏人倾国入寇,号百万。   吕惠卿的战争经验完全为零,“心危栗”。   李夔其实也初出茅庐,同样没啥经验,但是他有天赋胆略,“徐为惠卿开陈方略”。   吕惠卿听之信之,“一路赖以完”。   其后李夔奉命修造米脂城,造城期间有间谍来报,说夏兵十余万即将杀到。   诸将都面如土色,商议弃城而遁。   李夔制止了他们,开解道:“彼众我寡,我们能跑哪儿去?反而是速死,不若按兵勿动为上。”   “我们的城虽未修完,但是用木头牛皮假冒楼橹,夏人必将以我为有备,不敢进兵。”   “兵法所云以使敌人疑者,正谓此也。”   说得有理,诸将心惊胆战的按照李夔的意见,拿牛皮木头将没造好的城池遮掩起来,大张旗帜以为虚诈。   等到夏人抵达城下,见到城池有备,只得颓然退走。   空城计的故事,在北宋实实在在发生过。 第一千七百三十三章 苍狼   之后李夔又筑殄羌、威羌等十余城,皆是横山地利的关键之处。   其后奉进筑图至阙下,因上五议,要求进取横山断敌右臂,参用唐汉实边转输之术,申命州郡广招置之法,为足食足兵之计。   同时要求西北诸军镇,要形成相依之势,沟通消息,遇敌相互救援。   这只是防守,对于如何进攻,李夔也有建议,诸路需“乘虚互出”,使夏人顾此失彼。   李夔将之称为“并兵之谋”,这个方略,与之后军机处的大拿们依靠沙盘推演出来的最佳方案,不谋而合。   可以说,吕惠卿策勋里边那个上柱国,基本上都是李夔帮他挣的。   不过他请吕惠卿转呈的奏章,朝中大佬们见到吕慧卿三个字,便嘲骂一声“福建子”,擦屎都嫌黑屁股,压根连看都没看。   元丰四年,苏油抵达陕西,经略六路,吕惠卿在朝中人人喊打,只有苏油对他还算公正,于是将李夔推荐给了苏油,说是人才难得,不用实在可惜。   苏油一看李夔的方略,当时就吓得脸色惨白,这尼玛,和朝廷最大的军事机密如出一辙,基本可以算作重大泄密事件。   天神爷呢,幸好西夏知机密事是咱巢大哥!   加上又是吕惠卿的推荐,苏油为了迷惑夏人,顺带奶李夔一个,赶紧将之丢得远远的,推荐他去了四通老根据地,上海松江,签书两浙路平江军节度判官厅公事。   不过面上苏油对李夔好像非常疏远,然而私底下对他非常看重。   没办法,这样具有战略眼光的人物,就跟章楶一样,属于大宋的宝贝,那得当爷供着。   李夔也是聪明人,知道明面上不可与苏油过多的来往,因为他已经是贴死了吕惠卿标签的人,能得大佬如此看顾已经非常不容易了,不给苏油添一点麻烦,今后反而会好处多多。   元丰六年,苏油大败西夏,李夔在松江得知少保几乎完全复盘了自己的攻略,非常高兴,于是特意写信给苏油,一来祝贺苏油为大宋取得辉煌的胜利,而来显摆自己多了个小子。   叫李纲。   苏油收到信件之后再次凌乱,李……什么纲?为什么要叫李纲?   再一联想,另一个时空的名臣李纲,差不多就是这时候出生,而且李纲后来被尊称为梁溪先生,著有《梁溪先生文集》,而李夔的祖籍,正是无锡!   梁溪,水名,为流经无锡的一条重要河流,其源出于惠山,北接运河,南入太湖。   相传东汉时著名文人梁鸿偕其妻孟光曾隐居于此,故而得名。   太湖水利工程是苏油亲自主抓的,太湖周边的小河,苏油可熟悉得很。   苏油当时在宁夏那么忙,都赶紧抽空给李夔写信,有个问题啊李君,知道你的老家在无锡,不会是在梁溪边上吧?   李夔回信说是啊,听说当年明公治理太湖,还曾从我们村边路过呢。   苏油这下差不多有把握了,无锡人,元丰六年出生,祖籍梁溪,生于松江,文武双全的家学渊源和遗传,这尼玛……   于是再次回信,嗯,你这个儿子可要好好养,你要是太忙,我帮你养都可以。   我找邵伯温排过这小子的四柱,将来会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出可将,入可相那种,万不敢随便。   这个老师的名分,我可就先占定了啊……   李夔收到信都傻了,这怎么回事?没听说少保信这一套啊?   当时李夔听过就算,估计苏油也是开玩笑。   少保何等人物,自家小子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福分?   结果几年前司徒再次给他写了一封信。   两件事儿,第一件,朝廷将有意北事,吕惠卿这辈子怕是就这样了,李兄你受他的牵累太久,以堂堂榜眼沦于下僚,这是对你的不公平。   现在朝廷要扶持鞑靼,我想来想去能成此大事儿还默默无闻的,就只有你,所以这趟差事,非你莫属。   事成之后,你就是我大宋的大功臣,当年王子纯以靖边之功开府建牙,位至枢相,这条路,你也完全可以走。   第二件,你家小子七岁了吧?还是八岁?听说聪明伶俐得紧。   当年已经说好的,我要当他老师,虽然现在还不能带在身边教导,但是已经在京中给他做好了安排。   文科老师就是你的同年,大三元晁补之,理科则我的妹婿,提举理工学院陈昭明,至于武学,那就我家夫人亲授。   等孩子十岁后,我就命人将之接到京城培养,剩下的就不用操心了。   这两件事儿,李兄你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呀考虑,李夔信都没看到末尾,就已经下了决定。   ……   在车城中揣着袖子视察,李夔的思绪早已飞到南方千里,自家儿子,如今已经在仙卿身边了吧?   “师爷!”一声亲切的称呼唤醒了李夔:“给,你的饼!”   李夔从袖中抽出手来,接过大饼:“芒哈,大家都分了饼了?”   “都分了,师爷你是最后一个。”给李夔大饼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鞑靼少年。   李夔将饼撕下一条来放进嘴里,嘟囔道:“陪我走走。”   “诶!”芒哈觉得很光荣,拍了拍自己的腰间:“师爷,我有刀了!”   李夔看了一眼芒哈腰间:“你违反军纪了?说了不得轻易出阵,搜捡辽人兵器,提防有诈。”   “是门都大叔给我的!”芒哈很得意:“大叔说今天过后,我就是草原上的汉子了!”   “汉子什么汉子!”李夔骂了一声,又道:“芒哈,你怕不怕?”   芒哈说道:“以前怕,现在不怕了,谁再敢拿鞭子抽我,我就射死他!原来辽狗也怕箭,哪怕是黑甲的辽狗,也怕!”   李夔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我买到白鞑来的,做了驱口,不恨我吧?”   “怎么会?!”芒哈赶紧说道:“我是师爷花了半石粮买来的,门都大叔说我长得高,要不是有师爷买我,我们部落高过车轮的男人,全都已经见了长生天了。”   说完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这二十天,我差不多吧半石粮都吃回来了,不亏!”   李夔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如今车城中的数万人,基本都是他替白鞑买来做奴隶的其他部落俘虏,他以为奴隶们只是为了活命才在他的指挥下和辽人相抗,却从来没有指望过,奴隶们居然会对他感恩。   半石粮一个娃子,五石粮一个汉子,这事情要放在大宋,跑不掉一个绞字,放在草原上,特么竟然成了行善积德!   李夔不禁环顾了一周,无数刚脱离奴隶身份的鞑靼人,正在围着煤炉烤火取暖吃东西,他们的弓矢、刀剑,都放在离自己最顺手的地方。   李夔叹了一口气,堂堂大宋榜眼,都不禁吐出一句脏话:“这直娘贼的,什么世道啊……”   次日清晨,辽人对车城发起猛烈的进攻,此次进攻持久而猛烈,哪怕是李夔,也几次遭遇危机。   三日之内,车阵被突破几处,全赖鞑靼汉子们舍生忘死的抵抗,才将局面重新掰了回来。   车阵毕竟不是城池,李夔也毕竟不是神仙,六万新解放的奴隶对阵十万辽国铁林,能够相抗二十日,几乎已经是极限。   然而耶律洪基也到了极限,三日后的早上,鞑靼人突然欢呼起来,辽人,连夜撤退了!   此战部落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六万乌合之众,即便有厢车保护,指挥得当,也损失了六千多人。   还有外围的游骑十三部,损失也在两千上下。   然而车阵中的鞑靼人依旧在欢呼,因为他们,自由了!   李夔不知道的是,在这些鞑靼人的心里,他才是他们的救星。   成军之前就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能在一个汉人的指挥下,抗住辽人精锐二十多天的狂攻。   然而他们不但坚守了二十多天,还杀伤了辽军万余!   山头上再次竖起了红色的大旗,那是招呼远处游击的乌古和敌烈部前来会合的信号。   不过从昨天起,李夔就再也没有见到芒哈。   如今有了空闲,李夔才想起这事儿。   然而门都说,芒哈已经蒙长生天的宠诏,去见他天上的父母了。   李夔很后悔几天前没有让芒哈留在自己的身边,而更让他害怕的是,他对这些拥戴他,感激他的鞑靼人,竟然也有了一些感情。 第一千七百三十四章 大战   收拾起心情,李夔命部众将还能使用的厢车整理出来,搭挂在乌古敌烈部的战马后面,挑选出五千雄健之士,编成车军,携带剩下全部铁弩,军器,与十三部轻骑一起,开始追击。   耶律洪基太狂妄了,他的突然退兵,目的也过于明显。   辽人以为他们已经胆寒,殊不知此战之后,他手底下的这些奴隶,已经重新化作了苍狼!   这场仗,还没完!   ……   大军在雪野里行进,是瞒不过人的,耶律洪基的队伍极快,李夔的速度也并不慢。   耶律洪基此战损失未足两万,因为要赶去袭击吉达,因此留下步军统领耶律那也断后。   丁未,李夔的车骑部队在河边追上耶律那也,先遣骑军为十三队,轮番撞击耶律那也步军大阵。   这是辽国人的战法,但是李夔将骑射发挥到了极致,要求十三队不得强攻,只用弓箭和弩箭乱射。   耶律那也的步军也有车,奚车,不过奚车笨拙而易毁,一路过来已经损失了一半,现在数量太少,无法保护全军。   鞑靼人的战术灵活异常,尤其有不受气候影响的鹤胫弩,骑军往来交错,耶律那也的步军只能打不能还手,很快军心崩溃,军阵开始溃散。   耶律那也边退边走,但是过了乔巴山,五百里草原再无地利,被李夔精妙的指挥不断分割屠灭。   三日后,李夔调用厢车,让十三部将鹤胫弩全部交给车兵,每车搭载十五名弩手,长枪手,利用六百厢车冲荡敌阵。   而两翼的六万轻骑兵,转用短兵,李夔终于同意早已按捺不住的鞑靼汉子们,近战!   狂暴的车阵排成雁行大阵,朝着耶律那也的大军冲去的那一刻,耶律那也终于丧胆,这一战以步对骑,完全没法继续,拨转马头,丢下部队先逃了。   大军就此彻底崩溃,先是被厢车撞击得四分五裂,然后被悍勇的鞑靼人赶上,包围,用铁锤,战斧,骑刀痛宰。   草原上的战争是残酷的,乌古敌烈十三部痛恨辽人,不可能有什么留下俘虏的想法。   耶律洪基的两万后军,从大河拐弯处到栲栳泺,躺了整整百里,战后除了耶律那也不知所踪,其余悉数阵亡。   两万人中,一万多是有甲的,此外旌旗、衣袄,金鼓,令信,甚至粮秣都有不少。   李夔将之全部利用起来,将甲具全部配置给十三部骑军,命部长首领挑选出精良善战之士,组成每一队的核心力量,将手里这支军队,变成五千车军、一万甲骑、四万轻骑完美组合的机动化正规军。   部队修整耽误了三日,但是之后的速度更快,五日后,在静边城东北百里,找到了正在与耶律洪基血战的吉达。   这一战非常的有趣,先是静边城三万守军尽出,行出百里后,被吉达六万大军围上。   双方战斗了三日,各有损失,就在吉达准备派遣重骑决胜的时候,耶律洪基的七万大军从西南杀到,与静边守军一起,合击吉达。   吉达被李夔打了鸡血,加上手里有三千重骑,也是悍勇,最终耶律洪基派遣出自己的宫卫铁林重骑,才将吉达的攻势扛住。   然而兵力对比差异终究巨大,耶律洪基手上依旧有九万,而吉达的部下虽然奋力厮杀,却剩下六万不到。   胜利的天平开始倒向辽军,数日过后,耶律洪基命中军尽数出动,准备彻底解决阻卜人。   然而就在这时,李夔的五万五千车骑,杀到了!   这是一支强悍的生力军,耶律洪基、静边军、吉达三方已经厮杀了十多天,双方都已经精疲力竭,李夔的突然加入,彻底转变了战局。   战车部队直冲耶律洪基大营,车上的军士用铁弩,新赶制的标枪,车内伸出的长枪,疯狂屠戮着辽军。   每车的后面,都有一队凶悍暴躁,善捡便宜的鞑靼甲骑,他们挥舞着战锤连枷,哪怕遇到辽人甲士,一锤子下去也无幸理。   而他们的身后,是无数身着皮袄的轻骑,骑术高明到如同与马儿生为一体,他们的武器主要是骑刀和长枪,灵活而矫健。   三者结合,冲撞已经鏖战十数日的疲军,几乎就是所向披靡。   “瞿师爷真神人也!俺们的援军到了!”已经被逼上高坡,处于被动防守的吉达见状,脱下袍子赤裸上身,抽出长刀高喊:“苍狼的子孙们,随我屠灭辽狗!咱们今天,宰了辽皇过年!”   “杀!”阻卜战士士气大振:“宰了辽皇过年!”   辽军顿时大乱,耶律洪基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大辽西北步军都统耶律那也,竟然连阻挡奴隶军十天的能力都没有。   而且看来自己的后路大军已然被瞿师爷全歼,辽军的步甲,现在成了瞿师爷的骑甲!   耶律慎嘉冲到耶律洪基跟前:“陛下!挡不住了,臣拼死断后,请陛下赶紧撤往巨母古城,渡河整军!”   中军已然出击,看到这边的危机,数名将领心魄俱散,赶紧带领军队前来救援,整个辽军的战阵,已然混乱得一塌糊涂。   厢车远近皆可战,坚固牢实,战马被催发到了极致,所向披靡。   前方阻卜骑军居高临下,也再次冲击了过来。   还有乌古敌烈十三部,他们对辽人的仇恨比白鞑阻卜更甚,轻骑就如蜂群一般,以十人为一小队,聚散呼啸,见到便宜一拥而上,转眼又分开,留下被砍杀一地的尸首。   他们给辽军带来的混乱,比车阵和阻卜大军更甚。   方圆十里之内,处处都是血雨、刀光、来去奔驰的战马和勇士,局面彻底陷入大乱。   双方将领都瞬间失去了对军队的有效指挥,各自为战。   唯一还成有效建制的,只有李夔的车队。   辽人铁林,对自己的陛下还是忠心的,不少辽人勇士,甚至用身体阻挡狂奔的战马,或者滚入前进的车轮底下,只为给自己的皇帝争取到哪怕一丁点的撤退时间。   但是这些注定是徒劳的,李夔出发前,特意用木板做成圆盘,将车轮侧面保护起来,厢车的车轴上,本来就伸出有尖利长殳,如今正疯狂旋转,切割人体轻而易举。   车阵越来越近,耶律洪基终于色变,连装逼用的大奚车都不用了,御马直一时也不知去向,只得翻身骑上耶律慎嘉牵来的一匹骆驼,朝巨母古城溃退。   旗纛一动,兵败如山。   辽军纷纷朝着旗帜移动方向溃败,吉达率领阻卜大军,一路追杀。   雪野之上,到处都是“宰了辽皇过年”的狂野呼声。   元祐八年十二月,丁亥,阻卜部长吉达,携乌古、敌烈十三部落,大败耶律洪基于栲栳泺。   辽皇十万宫帐皮室铁林,三万静边军一日溃散,茫茫雪野,风云变色,到处都是疯狂的杀戮。   好在战车追击无法持久,鞑靼人之前与辽军恶斗多日,也是最后的血勇,追击百里之后,吉达终于停下脚步,转身命诸部清剿草原上分散的辽军,搜检斩获。   耶律洪基总算是逃出生天,身边陆续重新聚拢了三万骑军,准备从巨母古城对岸过河。   这一仗辽人算是伤筋动骨,十五万大军,除了镇守巨母古城的两万,尚在身边的三万,整整十万跟随皇帝亲征的将士,消散在了雪原之上。   在这样的天气下,能够安然回返的,估计不会太多。 第一千七百三十五章 后手   巨母古城上游五里的河边,干枯的芦苇荡深处,草根下两个小雪堆突然动了一下。   不一会儿,雪堆里露出两个脑袋,头上戴着厚厚的狗皮帽,狗皮的颜色黄黑相间,与泥土芦苇颜色相似。   帽子外一圈还扎着枯草,竟然是两个俯卧在那里的人。   两人身上是羽绒的袄子和裤子,外边罩了皮衣和皮裤,外面还罩了帆布衣和帆布裤,衣裤上都是挂着碎布条,布条的颜色是雪的白色,泥土的黑色和枯草的黄色。   一身的迷彩服,数米外想要看到这里还有俩人,都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就听一人对另一人低声道:“老大,我去看看马儿,昨夜听了一晚上的狼叫,不踏实。”   老大一脸的络腮胡子:“狼往北面去了,估计那边死了不少人。马儿应该没事儿。”   拨开手上厚厚的手套,看了一下腕表:“去吧,半个小时后回来,机关里有东西的话也弄点,这天天茶粉压缩粮,吃得放屁都喷灰。”   老二笑道:“要能搞到一只飞龙,就快活了。”   老大将口罩拉起来,只露出眼睛:“抓紧点,昨天城里的人出来插旗标示水道,估计辽狗们就快要回军了。”   “好。”老二猫着腰,往芦苇荡的另一头去了。   老大将营地遮挡好,从睡袋里抽出一支绑着伪装布条的长铳,悄悄朝河边两里外一个土坡摸去。   前方几里就是巨母古城,城池只有低矮的土城墙,就听见城里乱糟糟地吵嚷,不多时,一队骑军奔了出来,急切地奔向流凌的河道。   河道上一处地方插着旗帜,从岸上插到水里,然后又一路插到对岸。   辽人骑军沿着旗帜渡过河流,朝着对岸奔去。   老大摸出望远镜,一直在这里盯着前方,远处城头上也上去了不少士兵,紧张地看着骑军前去的方向。   城中还在喧闹,不多时,又是一队骑军冲出。   身后响起吸吸索索的声音,老二也摸了上来:“马匹没事儿,真套着一只飞龙,哥哥,给。”   说完解开衣服的口子,从怀里取出两块禽肉条:“赶紧吃。”   老大接过咬了一口:“这尼玛就是山鸡,放了调料油煎过我就不认识了?”   老二嘿嘿笑道:“到底还是瞒不过你汴京城的嘴。望远镜给我看看。”   老大将望远镜递给他:“动静挺大,这是要来了。”   老二拿着望远镜端详对面,嘴里说道:“就是不知道瞿师爷那里是胜是负。”   老大几口将老二带来的野鸡肉吃了,拿雪抹了把嘴:“干好自己的差遣就是了。”   老二说道:“我俩就是最后一道门槛,大帅说了,要是咱哥俩干成这票,辽国可能得早亡几十年。”   老大说道:“那咱也没白跑这几千里。”   说完又叹气:“狙击班那帮子杀才还羡慕咱,我现在啊,就想着地理教授讲大西州,有大石陵的那处地方。”   “你想想,几十年的大太阳,晒得人跟墨一样的黑,下几滴雨就是遭水灾那地儿,得多暖和?!”   老二不敢笑出声来,张大了嘴巴发着齁音,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哥哥泡澡堂不好吗?真照你这么整,不跟刚才的烤冻肉一样了?”   说完开始从包里取仪器,温度计,风速方向计,一个个摆在面前。   老大则开始检查狙击铳。   等到老二也开始检查枪械的时候,老大则摸出一个小本本记录数据进行演算。   之后老二也记录演算,然后核对数据,调整铳械,交换复查。   等到一切做完,两人爬到坡侧两处早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岩石后,不再动弹。   两人都是皇家军事学院狙击科目特长生,老大叫冯焕,老二叫李锣。   冯焕是汴京人,祖上是太宗亲卫的小使臣,家中世代军职。   到了冯焕父亲这一辈儿,家道中落,于是冯父一咬牙去了西边,想给家中老幼挣一份钱粮。   结果钱粮倒是挣到了,不过是烈士津贴,人就再没回来。   元丰之后,烈士家属政府会抚养到十四岁,安排读书识字学数理化,之后还会安排工作或者选拔深造。   新军待遇非邮驿马夫厂矿工人可比,冯焕乃是长子,早早就要承担起家中的负担,最好的办法就是以优异的成绩选入皇家军事学院预科,十二岁就能拿着准卫衔吃皇粮,十四入军事学院就能正式拿薪俸。   其实冯焕最想加入的是海军,因为海军有出海津贴,尤其是远洋,那更是丰厚得一逼。   只可惜事与愿违,因为射击成绩格外优异,被田遇看中,选成了狙击手。   进了狙击班后,冯焕才知道原来陆军里也有收入丰厚如海军的部队,不过这些部队非常神秘,外人不得知晓罢了。   李锣则不一样,李锣是当年李拴住四处探矿,跟娟儿半道上捡到的孤儿,还曾经跟着李拴住去过辽国,打出五龙井的时候,他就是李拴住身边的小号手,见过耶律洪基的。   打小就机灵调皮胆子大,十二岁后李拴住都吃不住他的淘气劲儿,只好拜托苏油想办法。   苏油说军队是大熔炉,什么边角废料进了军事学院,出来都会变好钢,将这孩子丢到那里边去改造改造好了。   皇家军事学院也是要考理工测体质才能入学的,不过李锣这方面倒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进了学院,李锣的特长很快就显露了出来,别人进去是学习,他进去是显摆。   进校就是本科毕业水平,早跟李拴住学了一身计算、测量、看地图、找路、野外生存、探矿,寻水、机械操作、打猎行军的本事儿,就连看云猜天气都会,不由得教官们不重视培养,竟然很快成了标兵学员。   假期里就跑到大石头那里去当免费工人,或者去石勇那里当铳炮测验员,好多还没正式列装的武器与装备,教官们都还不知道呢,他倒已经先上手玩过了。   在一次校方组织的红蓝对抗演习中,这娃不忿自己被设定在弱鸡蓝军里边,于是带着自己那个班,搞了几部自行车绕道五十公里,然后摸小道翻悬崖外加武装泅渡,直接深入敌后,端了山长种谊的指挥部,气得种谊暴跳如雷。   正好田遇找寻狙击学员,一听这事儿人才啊,一百四十米靶八发速射成绩多少?我靠七十二环?!给我给我给我……   如今也是二十郎当的小伙子了。   种谊很快调去了九原,田遇也很快被调走到河北带领新军,而冯焕和李锣他们第一批十名学员,倒是被学院留下做了科目教官。   五月里军事学院接到军机处的密电,要求派出两位技术最全面的狙击手出趟任务,两人就被选派了出来。   任务是绝密,两人先是被送到嵩阳兵工厂,挑选最好的狙击铳和弹药,之后又被火车拉到兰州,走支线到兴庆,骑马到了九原,最后由种谊护送出大陷谷,交到瞿师爷那里。   瞿师爷随吉达攻下静边城之后又被迫撤退,两人就在静边城周围潜伏了下来,过起了野人的生活。   辽国皇帝喜欢亲征,两人的任务就是作为最后的战术保障。   时近中午,辽人的骑军开始陆续回来了,冯焕看了一下风速仪:“要不我摸到前边去?”   “不行。”李锣直接制止,他虽然年纪小,却是此次任务的指挥:“我们在下风,这里是铳声传不到辽人耳朵里最近的地方了……来了……”   呼啸的北风里,地平线上开始出现许多小黑点,接着渐行渐近,竟然是一支黑压压的大军。   冯焕估出数量,低声道:“一万多人,怎么回事儿?”   李锣将右眼放到了瞄准镜后:“旗纛都没有,再看士气。”   冯焕也将右眼放到瞄准镜后:“嘶……十五万辽军打六万阻卜外加十三部附从,这是……差不多被全歼了?”   “没这么神,估计还有一两万断后的……”李锣看着辽人的队伍在视线中越走越近:“不过大败跑不了了……瞿师爷……我就跟你说他是牛人你还不信。”   “二郎你也够神,怎么看出来的?” 第一千七百三十六章 巡视   “就凭他能说服吉达打这仗……十点方向,骑红马穿黑貂皮袍子那个。”   “看到了。大人物。”   “不着急,调整呼吸,还早着呢……”   “老二,你说瞿师爷是不是咱军事学院的前辈?”   “不是,军事学院除了最早的那些老骨头,谁还玩得好旧军?还有瞿师爷那手字。”   “字怎么了?”   “那字不是军爷写得出来的,王枢密章学士那样的倒是有可能……”   “兄弟你人脉广,回去打听过了,告诉哥哥一声。”   “等咱有命回去再说吧……”   “你!诶?那大人物是要干啥?”   “水齐马肚,这是怕湿了裤子,换骆驼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搭着话,看似随意,其实是在缓解内心的压力和紧张,到现在终于闭嘴了,调整呼吸聚精会神。   视线里的各种杂物,岩石、灌木,两人早就通过它们测好了距离,这一片河滩的一草一木,两人几乎了如指掌。   辽人大军在河边聚集拢来,前军小队开始逐次渡河。   耶律洪基下了马,在岸边看着前军淌过去几队无恙之后,才翻身上了骆驼,比马高出了很多,开始朝河中走去。   走到中途,耶律洪基又停了下来,不甘地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茫茫雪原,终于叹了口气,转身准备继续前进。   就在骆驼刚要迈步之时,耶律洪基忽然脑袋一歪,便朝一边倒了过去。   几乎与此同时,他身下的骆驼也是一声哀鸣,栽倒在水中,不停地挣扎。   两岸的辽军大惊失色,纷纷冲到河里营救,城上也传出大叫抢呼。   没人注意到下风六百步外的岩石后面处,两丛荒草正在慢慢向石头下方消失。   撤到芦苇荡中的临时营地,上风处的悲呼哭喊还在传来,两人捡起包裹,一前一后呈警戒队形,朝囤马的山谷快速行去。   走出了数里地,两人进入一片树林,找到马匹,将身上所有东西脱了下来丢到事先挖好的坑里,换上普通的鞑靼皮袍,又将狙击铳拆解成零件也丢进去,只留下枪机与撞针。   将东西尽数掩埋,搬来积雪扫平,再看不出一丝破绽之后,李锣才对冯焕说道:“任务完成,狂奔两百里找到瞿师爷,咱这命就算保住了。”   冯焕肾上腺素急剧分泌的后遗症还没消停,浑身都在轻轻颤抖:“刚刚那个大人物是谁?”   李锣翻身上马:“相信我,哥哥现在不知道,比知道更好,万一你被俘虏了呢?”   说完一扬马鞭:“等回到大宋,多看新闻。”   ……   春,正月,丁丑朔,御大庆殿视朝,改元绍圣。   以皇子百日,赐名茂,封蜀郡公。   诏行绍圣宝钞、通宝、重宝、元宝。   诏开恩科。   提举太史局邵伯温密奏,元祐八年十二月庚申,太白昼见;戊辰,流星出紫微垣。   主天下刀兵,人主有碍,新的一年朝廷务须谨慎。   壬戌,雄州团练使张利一上奏,鞑靼诸部传言,辽皇耶律洪基为阻卜部长吉达大败于栲栳泺,六十万大军命丧草原,吉达追耶律洪基于海勒水,斩之。   九原经略使种谔上奏,据辽朝西南招讨司谍报,耶律洪基号称百万,实有十万,征西失败,残军退至巨母古城。   渡河时,耶律洪基因骆驼失足坠水,太阳穴为水下利石所破,当场丧命。   癸巳,河北四路都经略司奏报,獐子岛传来消息,辽军大败,十万辽军覆没,辽国举行国丧,耶律洪基谥号仁圣大孝文皇帝,庙号道宗。   耶律延禧在上京即位,改元乾统,已统军北上。   苏油上章请河北四路延边诸州戒严,并请枢密、兵部、军机处戒九原、包图、麟府,整兵待备,北洋水师泰山号移驻獐子岛,静观时变。   诏从之,并命诸路详探细故以闻。   甲午,上宣仁皇太后哀册于崇庆宫,读未毕,帝痛哭失声,遂止。   ……   这个新年因为还在太皇太后丧中,故而过得简朴,官方一应庆祝活动全部取消。   漏勺这段时间可是忙坏了,中书诏令连番下达,人事调整也频繁,他这笔杆子从腊月二十七到正月十五就没有停过。   对了,赵煦规定读书听学的日子不能变,腊月二十七下午都还陪着赵煦在听范祖禹讲书。   接下来就是朝会,各国使臣还是要在宣德门外头拜一拜的。   然后各种祭礼,拜访京中各处宫观。   初七这天,赵煦搭乘火车,前往中牟京师大学堂送温暖。   同样忙的还有苏辙,吕大防不在,范纯仁只管高滔滔的后事,其余概不插手,等于是朝堂上首相次相都没了。   于是事务便逐级下移,如今蔡京干着的其实就是首相的活,苏辙干着的其实就是次相的活。   苏家的娃子们早就在中牟快活了,今年庄子上还来了俩士子,苏适和苏逊。   他们是苏辙的次子和三子,俩孩子也要参加今年的恩科。   眼看着地位提高,很多趋炎附势之辈想尽办法巴结,苏辙觉得这样对孩子诱惑太大,一不小心就要中招,干脆将他们赶来中牟庄子上。   火车上,漏勺在给赵煦读宁夏路机宜司的密电。   狙击是发生在耶律洪基渡河的途中,军事指挥是李锣,主射手是冯焕。   李锣还有一个作用,就是如果冯焕失手,他要补一枪。   但是冯焕一枪命中,李锣是个机灵鬼,立刻对着骆驼的右腿胫骨放了一铳,制造出骆驼失足的混乱,然后安然撤退。   辽人的告哀使也到了汴京,也认为是天不祚大辽,耶律洪基系失足落水时脑袋撞到石头上毙命。   理论上打骆驼小腿的难度比打人脑袋难度大多了,而且这效果对大宋来说是最理想的,都不用再跟辽人打嘴炮,因为如果辽人发现耶律洪基是死于射击的话,却是一场巨大的风波。   子弹虽然还在耶律洪基脑袋里,不过也没人敢将他尸体脑袋进行解剖。   现在看来,至少“不武之谋”还能继续下去,对大宋来说这无疑是最佳的结果。   因此李锣那一铳,其实功劳不下于冯焕。   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让李锣和冯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但是能选出这两个人执行此项任务,是赵煦对他们的绝对信任,而且个人价值非常大。   李锣还是李拴住的义子,这上头也不能不顾及。   赵煦问道:“锣儿和那个冯焕,现在在哪里了?”   漏勺说道:“南海舰队今年奏报,要仿效北洋水师进行两栖作战操练,南海海军陆战队也要求加强狙击科目训练,两人被学院委以重任,前往槟城组织训练,为期四年,争取带一支出色的队伍出来。”   赵煦点头:“这个安排很好,皇宋如今这么大,安排去南边甚好。”   “逆风七百米打中骆驼胫骨,这手艺……怕是比田协领都厉害了吧?”   漏勺也很羡慕:“是啊,锣儿哥这一手是打小玩出来的,跟着拴住叔在野地里长大,眼神很准。”   “关键是冷静。”赵煦说道:“只负责指挥和补充,将第一铳交给手下,只考虑狙击方案的周全,一切以胜利完成任务为标准,毫不希功。这一点,更是难能可贵。”   漏勺说道:“这就是新军教育体系出来的兵了,不过锣儿哥可不是什么老实人,当年让种山长都狠狠喝了一壶的。” 第一千七百三十七章 体验   赵煦终于哈哈一笑,笑完却又皱眉:“邵伯温的推步,竟然如此精准。”   漏勺拱手道:“邵夫子的密奏,只是要陛下有个警惕罢了,今年辽皇新丧,内忧外患,天变当应在辽国,官家无需忧心,处理好内政就行了。”   “所谓先为己之不可胜,再为可胜。官家还可以下诏求取直言,开试制科,令诸路检察监司举报奸宄,清空刑狱。做好查漏补缺,镇之以静,实现朝局平稳过渡即可。”   赵煦想了片刻:“还有防灾,我想让各州每日上呈气象数据,在京师成立气象局,掌握全国天气情况,绘制赛露络图纸,研究变化,以便及时预防。”   “既然邵伯温都说了,那再命各路做好水利工程的巡检、修缮、增设。”   “其余的你看还有什么?”   漏勺说道:“官家当集思广益,这事情该问宰执们。”   “这不聊到这儿了吗?”赵煦说道:“司徒能回京吗?”   漏勺说道:“现在辽国新变,三月婆娑岭铁厂还要落地,还有不武之谋的后续……这时候让父亲回来,怕是失大于得。”   赵煦摇了摇头,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个木盒:“算了,说好了松快一日的,来,杀盘棋!”   之后俩臭棋篓子杀得难解难分,旅程倒是不觉烦闷。   在京师大学堂接见了一干院长,教授,学生代表,好好勉慰了一番后,赵煦参观了日月五星衍迹仪,让漏勺通过仪器讲解潮汐原理,阐述了引力原理。   有这玩意儿演示,潮汐成因就非常好理解了。   之后又去了物理学院,观看了最新的柴油机。   柴油机进入了功率提升时代,相比蒸汽机,柴油机的好处就是可以多缸组合,联合对转轴提供动力。   现在摆在赵煦面前的这个模型,就是四缸柴油机,体积不大,但是功率能够达到五百马力,要是装到铁壳炮艇上,速度能够达到二十二节,在大宋这几乎就是快艇的概念了。   不过这东西的加工精度相比单缸柴油机又上了一个档次,小的这个只是试验模型,造价高昂,是研究用的,不可能真的装到铁壳炮艇上。   反倒是河北真定兵工厂,如今用上了这玩意儿的放大版,功率第一次突破一千马力,为铳炮加工提供了澎湃的动力。   音乐学院就不能去了,虽然如今学院在研究交响乐,集中几十种乐器分乐部组织大乐,还需要设置指挥才能演奏,但是还在丧中,不能去听。   美术学院倒是不错,已故驸马王诜开辟出油画一派,强调用色彩和阴影重构给人的视觉印象,而忽略了具体的形体,在当今大宋,这就叫“入神坐照”,堪称绝品。   长公主在府中修了个阁楼,将王诜的遗作全部收进了其中,只给学院留了一幅大势至菩萨像,供师生观摩。声言驸马的作品,要等自己死后再捐给学院。   抓紧时间参观完学院,接着就是颁奖。   今年的物理学奖当然奖励给了研发出四缸柴油机的研发小组。   除了学院专家以外,学院今年还增设了一个奖项,机械发明奖。   第一名获奖者是一个工匠。   郑州铁路局的一名工人,发明了一种连接车厢用的火车钩子,非常神奇。   其实就是模拟两手相扣,但是解决了车厢自动连接问题,只需要将一个车厢推向另一个车厢,车钩就会自动搭接,插销落下锁死。   而且这种车钩让车厢不但可以由拉力带动,还可以由推力带动,坚固牢靠。   看似简单,但是彻底解决了铁路运输的一项大问题。   赵煦下了特旨,颁发给郑州铁路局普通工人詹路士皇家机械发明杰出贡献奖。   干完这些,赵煦坐上扁罐送他的电动艇,带着几名随伺大臣,由漏勺操舟,前往湖对岸的苏家庄子。   跟历朝历代皇帝巡幸地方不一样,苏家庄子接待皇帝,也不过就是杀两头猪,捕些鱼,再搞点鸡鸭的事儿。   皇后也在石薇和长公主的陪同下提前来到了这里,早几天就住下了。   孟皇后知道这里是夫君心里的圣地,据说冬天本来该去尉氏更好玩,中牟嘛,夏天里逮知了游泳抓鱼才是正经季节。   可惜当了皇帝就不再自由,要不是借着视察大学堂,颁发贡献奖的正当理由,赵煦怕是连中牟都来不成。   范纯仁陪同着赵煦,走在青石板铺就的码头到苏家的道路上,看着两边青瓦白墙的美丽房屋,不禁问道:“这里的人家,收入多少?”   赵煦打前头领路:“范公要是以此庄评断我朝农人的收益,那可就差错大了。”   “苏家庄子人户多是以前的退伍西军,伤残义勇,如今子弟在各处行商,务工,也有在军中效力的,收益可多不在土地上。”   范纯仁明白了:“还是蜀中千人耕万人食的套路。”   “也不全是。”赵煦说道:“子弟在新军效力,收入不错。还有商行、银行,这里的老人很多都有股份。他们自己每年要给对面学院提供菜蔬、肉蛋。还有饲料厂、面粉厂、缫丝厂。”   “这里的粮食种得少,粮食从周边庄子上收来,通过加工卖出,可以留得所需。反倒是油料棉花种得更多。”   “山上是果园,果园下是鸡场,养猪也是集中圈养,叫猪场,不是单家独户的散养。”   “还有养鱼收益也不错,这里的水是黄河水,每年冬季会拉不少黄河鲤鱼去汴京销售。”   “此外每年发卖给周边的雏、羔、犊、猪娃、鱼苗,都是丰厚的收益。”   “这里还有个小机械厂,小五金厂,因此还是对面学院的金工实习基地,产研转化基地,农业实验基地。”   “在这些基地做工的子弟,也要拿学院的经费的。”   范纯仁都听傻了,看了看旁边陪着赵煦只走不说的漏勺。   知道的,晓得这里是苏家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赵家庄呢。   陛下简直是如数家珍,太熟悉了。   而且不是什么小门小户那样的熟悉,很明显,陛下小的时候,司徒让他熟悉甚至可能亲自参与过这个庄子的管理。   通过这种方式培养大宋帝国的继承人,司徒,真神人也。   历代大臣多有劝君王亲农,重视民生的,包括自家父亲和司马君实。   但是几个人做到了?   心里苦笑,怕是司马君实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亲农,如何重视民生,因此只能停留在口头上,没法落实到行动上。   和司徒相比,差距不止一星半点。   朝中有传言,司徒还曾经让陛下小时候当过米店伙计,车夫,银行出纳,将作监的匠人,太史局的观测员,甚至还在皇家军事学院参加过军训……   当时听到只觉得荒谬不经,这不可能是大宋司徒能够干得出来的事情,如今看来……   现在反而成了皇帝带着他们来体验生活,大宋有这样洞悉民情、国情的陛下,真的是国家之福啊……   果然,来到苏家庄子前的敞坝上,赵煦就对几名臣下说道:“初到这里,诸多新奇古怪,各位可以去庄户那里走走问问。司徒说过,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不仅仅得于书本之上。”   说完看了手腕上的金表:“十二点半,回来吃饭。”   大宋重农桑,农人砍伐桑树可是要惊动地方官员的,但是苏家庄子的桑树都是大桩头,桩头上明显有新砍的痕迹,还砍伐得整整齐齐。   很不符合大宋如今的法度,但是范纯仁可不敢随便指责。   因为指责过司徒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最后都会发现,原来自己才是那个笑话。 第一千七百三十八章 岂止于此   苏家至今都还是丝织业的大擘,他们不可能干这样的蠢事儿,听说今年司徒又在河北发展出了一门产业,用李辛娘的巧手缂丝复原出文人古画的效果,那可是手工业的极致产品,一幅的价值能当一家吃用十年。   以此为名,河北齐纨缂丝两项工艺蜚声天下,精品当然不多见,但是寻常的绢帕、缠头之类,在汴京城备受追捧。   范纯仁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那些桑树桩子,早已心痒难耐,当即拱手:“臣去桑田那里造访一下,果然古怪。”   范祖禹是陕西人,也拱手:“膨化原理,臣至今思索不明白,如何无需加热炒制,即可得到。臣先请罪,去看看饲料厂。”   转眼大臣们就依照各自的兴趣拜访庄上各处去了,赵煦这才看着敞坝:“今年老李没有放水做冰场啊……”   然后就见一个娃子从自己身前唰唰地滑过去,脚下是一双带小轮子的冰鞋。   “嘿!原来如此!”   大宋的官家是亲民的,来苏家庄子上的赵煦官家,小时候更是亲民到由少保带着,光屁股和大家一起在水沟里抓泥鳅鳝鱼。   想到鳝鱼,赵煦的口水就禁不住下来了:“走,去看看今天中午有没有鳝鱼……”   熟门熟路沿着庄墙绕到后方,在水沟里发现几个系在沟边的竹篓子,赵煦心里就稳了:“要这个都没有,真得生气了。”   漏勺微笑道:“也不一定就是鳝鱼,还有可能是泥鳅。”   赵煦走过去拎起篓子来:“就是鳝鱼,你又哄人。”   漏勺这才笑道:“老李不会忘记官家的口味的,现在官家来得少了,他可没少念叨你呢。”   赵煦问道:“他去哪儿了?怎么没见着人?”   漏勺说道:“去社会了吧?周围庄子上都是老客户,年节里都要联络。官家又不是外人,老李估计先顾那头去了。”   这话无论放在哪个皇帝身上,老李都得给定一个大不敬,可是老李就是这样做了,漏勺就是这样说了,而赵煦也丝毫不以为意。   漏勺又劝道:“官家快进庄吧,皇后和郡公还等着呢。”   赵煦还问:“要不要把篓子顺便带回去?”   漏勺在心里偷偷翻了个白眼,恭敬地答道:“不用,几位学士见到官家拎着个鳝鱼篓子,那还不得往死了劝谏。”   赵煦还是将绳子解了下来,交给漏勺:“那就你拎着。”   漏勺只得哭笑不得地接过,两人这才沿着原路回来。   虽然有后门,但是所有人都在前头等着呢。   果然,进了庄子,所有人都站在院子里,见到赵煦进来,才各自松了口气。   其余人都是庄户人家,离天子的层次太远,相处反而随意一些。   不过中间还有两个白衣士子,苏适、苏逊。   两人年纪也不小了,苏适今年已经二十五岁,连孩子都有了。   有趣的是两人既是兄弟,又是连襟,分别娶了龙图阁学士黄寔的女儿。   黄寔是章惇的外甥,大宋粮食储备专家,一直干的就是监粮院、提举常平、发运使之类的职务,如今提举京东路常平仓,苏油也颇为倚仗。   现在苏家日渐发达,已经大有变成世家的倾向。   苏轼长子苏迈,最早娶的眉州彭山老乡,知陈州吕陶的女儿,后来吕氏病故,又娶了眉山老乡,苏轼苏辙的好友石康伯的女儿。   石康伯是眉山江卿石家的偏支,和本宗薇儿搞军工的那一支相比就是个异类,是大宋著名的金石书画收藏大家。   “独好法书名画,古器异物,遇有所见,脱衣辍食以求之,不问有无”。   家中收藏了数百轴古代名画,称为“石氏画院”。   次子苏迨娶的是欧阳修的女儿,他沉迷学术,中得进士之后却没有出仕,反倒在京师大学堂著述颇丰,有《正蒙序》、《洛阳论议》、《关学启蒙》多部阐述关洛学派理学思想的书籍。   相比苏油,苏迨更偏张横渠一些。   好笑的是自家老爹和程颐曾经在朝堂上闹得不可开交,而他最近却与程颐反而往来颇多。   因为关学和洛学的关系也颇为紧密,真正做到了“学术归学术,政治归政治”。   范祖禹屡次向赵煦推荐苏迨,苏迨却屡次以自己学术未精予以了拒绝。   三子苏过娶的是著名大臣范镇的孙女,范镇也是蜀中华阳人。   苏过如今在歙县做知县,诗词颇有父亲的风貌,时称“小坡”。   而苏辙这一支,人丁兴旺,二十七娘一共生了三个儿子,五个女儿。   长子苏迟娶的是娶宋状元梁颢之曾孙女,东原梁氏家族也是大宋世家,其中梁颢、梁固、梁适与苏家并称,号称“忠孝三梁,文情四苏”。   族人居朝为官宦者,最高时多达七十多人,当时有“满堂笏,梁半朝”的说法。   之前知婺州时,苏迟任上奏减上供罗额五十万,当地百姓为立生祠。   高滔滔闻之嘉许,如今以右朝散大夫,直秘阁,知许州。   长女嫁的蜀中江卿世家文同之子文务光。   次女嫁给了比部郎中王正路的儿子,苏轼的学生王适。   三女嫁的光州知府,曹九章的儿子曹焕。   四女嫁的曾巩的侄子曾纵。   五女嫁的虢州知府王廷老的儿子王浚民。   加上苏油这边,一个世家的底子已然开始成形。   两人恭恭敬敬地对着赵煦和漏勺施礼:“见过陛下,见过二叔。”   赵煦知道二人要参加科举:“不用这么拘谨,时间很紧了,都去看书做事儿吧,各自自便,不用管我们。”   众人这才散了。   赵煦进入堂屋,孟皇后不由得嗔道:“官家跑哪里去了,才听人报说到了庄子门口,一转眼又不见了……”   “呵呵……去庄子后边沟里看看老李准备鳝鱼没有,茂儿呢?”   孟皇后命张士良给赵煦上米酿热饮子,又替赵煦解下外罩的袍子:“仙卿和程二侠带杵儿和茂儿去散步了,平日里也差不多这时候回来。”   赵煦见到皇后身侧一个簸箩里的针线和毛绒的卡通兔子:“这是毕县君小时候的玩具,茂儿是男娃,不给他耍这个。”   孟皇后脸一红,不好意思说是自己想玩:“收拾出来觉得挺好的,洗干净后重新酿了棉花和香料,我想着带回宫里去照着做一个。”   赵煦想起这些往事就心情舒畅:“小时候的故事书里,好多故事的主角都是可爱的动物,后来给张天师看到了,他说穿犊鼻裤,会说话,会拿胡萝卜打大灰狼的兔子,那就不叫兔子,该叫妖精。”   “还说拿胡萝卜当武器,那也打不过狼妖,得上符箓,哈哈哈哈……”   孟皇后也觉得好笑:“那是司徒天马行空,胡萝卜的确打不了狼。”   赵煦连连摆手:“我们那时候都是小孩子,可信故事了,于是跑去问司徒,你猜司徒怎么说?”   “怎么说?”   “司徒说我们看连环画不仔细,没看到小白兔的房子上积雪那么厚吗?说明那胡萝卜是冻硬了的,怎么就不能打狼?”   漏勺讪讪地补充道:“然后兄长和官家长大了就拿这套说辞来骗我,我也就真信了……”   “哈哈哈哈……”赵煦笑得很开心,突然想到还是丧中,赶紧收了气焰:“后来司徒说,那些故事只是个壳子,其本质是要扶持小孩子心里同情弱小,厌恶贪暴的善念,只是用这样的方式表达,让小孩子更容易接受罢了。”   “张天师也不能不服。”   孟皇后微笑道:“因此这个布偶也有深意,和故事画书相结合,更容易给孩子们的真实感,是吧?”   赵煦和漏勺对视一眼,然后赵煦对孟皇后笑道:“司徒之能,岂只于此?” 第一千七百三十九章 不习惯   漏勺将布偶从簸箕里拿出来,两手抓着兔子娃娃的胳膊,让它脚尖落在桌面上,就见兔子娃娃手臂开始做动作:“大家好,我叫齐齐,今天给大家讲个我自己的故事……”   然后兔子娃娃一低头,赶紧用手挡住自己裤子上的破口子:“哎呀,衣服破了,可真糟糕……”   接着跳到孟皇后身前,还歪了歪脑袋:“姐姐你的手好巧啊,可以帮齐齐补好裤子吗?”   “哎哟!”孟端仪不禁一声惊笑,伸手指点了兔子娃娃额头一下,嗔道:“可不还真是成精了!”   漏勺随手将兔子娃娃丢回簸箩里,吐槽道:“这才是我爹的德性!”   赵煦在一边憋笑憋得很苦:“你就偷着乐吧,听仙卿说,扁罐哥小时候连布偶都没有,司徒都是拿自己袜子套手上,代替讲故事的小人儿!”   “哈哈哈哈……”这下就连漏勺都憋不住了,不禁大笑出来。   孟端仪知道自己夫君为何喜欢这里了,只有在这里,以前的他,才是一个正常的孩子,现在的他,才是一个正常的年轻人。   从进门到现在,整个人身上的气质都不一样了,眼神中也多了更多的鲜活,还有……快乐。   不多久,石薇和程岳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老李。   程岳如今身上一颗纽扣都没有,武人的护腕皮袖也已经去除,穿的都是绵软柔和的布袍,就是怕膈着孩子。   这保姆,可是越做越专业了。   杵儿已经走得很好了,快两岁的小孩,正是可爱的时候。   进入院子,石薇就让程岳将杵儿放下来,然后将赵茂交给他抱着,自己走前几步鼓励杵儿前进。   赵煦倒是没有看杵儿,目光更多地落到程岳的身上,侧头对漏勺低声说道:“司徒说得对,人是可以改造的,你看程二侠,桀骜气质都褪尽了。”   漏勺也低声说道:“程二侠武功高绝,一日回心向善,今后郡公在宫外的时候,由他看护,可保万无一失。”   赵煦可也是做过中二少年武侠梦,平生最仰慕蜀国夫人为人:“堂堂沂河二侠,终究没能逃出司徒魔掌,甘心沦为朝廷鹰犬了啊……”   “……”漏勺不禁啼笑皆非:“官家,这话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你来说吧……”   程岳抱着赵茂,见到赵煦表情有些古怪:“官……官家……”   程岳到现在都经常开口闭口他赵宋官家如何他赵宋官家如何,和普通老百姓我们大宋官家如何如何,中间还是有细微区别的。   现在省略了前缀,不习惯的微笑里,还透露着一丢丢的尴尬。   赵煦将赵茂接过来抱在怀里:“辛苦程二侠了。”   “不……不辛苦。”程岳手足无措:“茂儿……杵儿……都挺喜人的。”   赵煦脸上露出微笑:“等孩子长大,程二侠还要教授武学,如今侍读学士每月有三十贯的津贴,我用这个数聘你为蜀郡公府枪棒教头,二侠觉得高了还是低了?”   漏勺就在心里冷笑,官家这话里有陷阱,只要正面回答,这程教头都当定了。   果然,就见程岳涨得满脸通红:“用不了这么多,我……我有供奉的收成。”   赵煦点头:“那就这样吧,我也比照苏家,每月二十贯,茂儿也需要玩伴,就和杵儿一起有劳二侠了。”   程岳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官船,只好嚅嗫道:“我……臣……谢官……陛下……看重……”   “呵呵呵……”赵煦将茂儿抱着转身朝堂屋座位走去,顺便跟漏勺挤了挤眼。   漏勺也促狭,跟程岳躬身一礼:“程二叔,今后就为人师表,还和我与父亲同殿为臣了,当真可喜可贺啊。”   程岳僵在了那里:“我……我……”   一个小人儿撞到他的腿上,小手抓住了裤腿,顿时让程岳心里充满了感恩。   杵儿太贴心了,让二爷我找到化解尴尬的法子。   将杵儿抱起来:“我带杵儿看看鸽子去……”   跑的时候连轻功都用上了。   石薇白了漏勺和赵煦一眼:“又胡闹。”   大家重新坐下,漏勺说道:“兄长和嫂嫂该到汴京了吧?不知道中午赶不赶得及。”   赵煦抱着茂儿:“要你嫂嫂不在,怕是都该进庄子了,现在要护送你嫂嫂,怕是慢些。”   漏勺对石薇说道:“父亲来信抱怨我们将他一个人丢在大名府,大家却在中牟团聚。”   石薇不以为意:“这不还有茂儿需要照顾吗,皇后也是第一次来中牟。何况适儿逊儿也才从嵩阳书院游学回来。”   “你们路过大名的时候又不是没去看他,越老越酸,不用理会。”   漏勺平生就佩服自家母亲这份豪气,父亲和母亲两人,父亲心细如发,温煦慈祥,更像慈母;母亲豪迈果决,敢做敢当,更像严父。   赵煦说道:“辽国有变,就连苏侍郎也要在汴京当值,不然他也该来的。”   苏辙其实是怕麻烦,中牟庄子诸多古怪,同僚们不敢问陛下,如果他在,只怕会被纠缠着问这问那,干脆借口当值不来。   果不其然,没多久群臣掐着点儿回来了,范纯仁进门就赞道:“原来种桑还有这么多的门道,秋日里删去老枝,不但没有坏处,还能积蓄营养。”   “来年会遍发新枝,桑叶会变得又多又密,还方便采摘,实良法也。”   说完又道:“陛下,此法可下令各州县遵照执行,如此一来,我大宋丝织品又会增加啊。”   赵煦摇头笑道:“这事情之前与司徒商议过,如今各路流行栽种油料,糖料,棉花。这几样作物的收益,比蚕桑还要高。”   “如果朝廷强令推广此法,只怕不少州县农户便会以修桑之名,行挖桑之实,故意’修‘死桑树,朝廷总不可能禁止农户挖掉死树吧?”   “因而可能不但不会增产,反而会导致丝绸减产。”   “所以此法只能刊登于学报,时报,让愿意扩大桑蚕养殖的农户都知晓,但是绝不能由官府出面满大宋的强推。”   “修桑之法固然巧妙,但是也只是理学‘格天理’之一方面,要作为政务推广,却又不得不考虑‘顺人情’这一方面了。”   “也请相公放心,此法如今在松江、两淮、太湖,已然由官府施加引导,让农户们自发推广开去,不过丝绸增产可能还是指望不上,最多是给靠北的土地,腾出些种油、种糖、种棉花的余地罢了。”   原来还有这么些弯弯绕在里边,范纯仁顿时恍然大悟。   这也让范纯仁对赵煦顿生佩服之意,此等洞察世情的君主,历朝历代,又有几个?   这也更加坚定了他料理完高滔滔后事就退位的决心,此等圣主,更需贤相辅佐,自己似乎……不是那块料了……   接下来开宴,还是苏家传统的斗碗农家菜。   这样的宴席,却是范纯仁、顾临、范祖禹这些人第一次和皇帝坐在圆桌上从一个盘子里夹菜,不免有些战战兢兢。   苏家菜明明很好吃,有其那道青笋泡椒烧鳝鱼,可群臣却不怎么敢动筷,还不如过来敬酒道歉的老李放得开。   赵煦这才知道,自己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拉近君臣关系,表现出自己的“和气”,实在是自己想多了。   以后不带他们来了,没意思。赵煦在殷殷劝群臣饮酒的时候,心底里这样想到。   起码司徒和苏家庄的乡亲们就从来不会有这样的顾忌和尴尬,知道苏油带来的那个小孩是未来的皇帝的时候,大家也只是刚开始惊诧了一番,之后却也没啥出格的忌惮。   毕竟这孩子每年都会来几次,基本上都是大家看着长大的,苏家庄子常年来的贵人也不少,大家都相当习惯了。   何况……呃,这孩子也从来没有把自己当苏家庄的外人,小时候没少被俩少爷带着偷摸自家鸡窝里的蛋。 第一千七百四十章 大调整   宴会进行到了一半,扁罐和毕观才赶到,自然又是一番热闹。   扁罐还给赵煦献上两件东西:“官家,这是父亲让我带给你和蜀郡公的两件礼物。”   赵煦先将一个大木匣子打开,群臣如顾临这些亲近的翰林就不由得“哇”的一声。   匣子里是一件精美的瓷器,底色是宝石般的蓝色,瓶上是描金粉彩的芙蓉锦鸡图。   扁罐说道:“父亲说这是定州窑的新品,名字叫宝石蓝粉彩描金赏瓶,不用插东西,观赏用的。”   赵煦说道:“多谢司徒了,这件瓷器太精美了,的确不用任何额外的装饰,本身便是一件艺术品。”   将瓶子交给早就羡慕不已的顾临等人观赏,赵煦又打开一个小锦囊,里边是一块粉嘟嘟的水晶状石头,给雕刻成了如意锁的形状,两边各衬有一个小金珠,用红绳编织成了个小巧的腕带。   这东西外人看着稀罕,但是苏家每个孩子都有,包括赵煦小时候也戴着一个。   抚摸着这个东西,赵煦的眼睛就有些湿润了。   扁罐说道:“这是父亲亲手为蜀郡公制作的鱼惊石手链,是从文安洼一条四十斤的大青鱼身上得到的。”   传说鱼惊石有给小儿定惊的作用,赵煦把玩的时候,就不由得想起自己小时候的很多事情。   将鱼惊石交给张士良,让他送到内间,给自家儿子戴上。   扁罐的到来终于让宴会这一桌的冷清场面发生了变化,他带来不少海军和河北的新情况,以及一些零碎而有趣的小事。   这些东西成了宴会上的主要话题。   比如定州冯家窑口,烧造的瓷器如今在朝鲜和日本的风靡……   比如吴家庄子的精细缂丝工艺,是如何发展起来的……   比如朝鲜,可能即将出现异常巨变……   等等,朝臣们赶忙问这是怎么回事儿,子超你为何会有此推断?   扁罐开始分析,今年年初,高丽王王运病重,朝政几乎被外戚李资义把控。   已经加封公爵的王颙,在和女直的攻防战中掌握了高丽的精兵。   人数不多,五千,但是这五千人却具备精甲,日本刀,鹤胫弩,战力不是李家腐朽已久的内地兵团能够匹敌的。   今年元月,王顒在没有得到王运的许可下,回京探视王运的病情,半路被李资义以王运的名义拒绝。   高丽外戚与宗室之间的矛盾已经积累了整整五朝几十年,王熙企图回京之举,不能不说是对高丽李氏的试探。   王运如果真的一病不起,那高丽政局转眼就要大变。   高丽斗争的背后,其实还包含着宋辽国力的消长。   大宋应当努力运作一下,在这种局面当中,争取自己的最大利益。   这话题顿时引来热闹的讨论,莫衷一是。   赵煦觉得扁罐一路过来肯定思考过这个问题,最后询问他的想法。   扁罐说下限应当让高丽绝贡于辽,成为大宋的绝对藩属。   而上限嘛……獐鹿二岛归宋,陛下你觉得如何?   獐鹿二岛大宋已经运作了几十年,扼守高丽西京入海口,最关键的是那里离鸭渌江口非常近,对大宋接下来几十年的战略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   见群臣还在发昏,扁罐这才解释,鸭渌江能够直通女直的祖地,那片地方部族非常多,除了最强大的完颜女直,还有鸭渌江部,长白山部,蒲奴毛铎部,顺化王部,遏苏馆部,岁陌部……   掌握了鸭渌江通道,大宋就可以对这些部族施加影响,使其不完全被完颜女直所控。   众臣这才明白,虽然如今大宋还在大力扶持完颜女直,而扁罐已经在考虑高丽局势和几十年后如何制衡完颜女直的问题了。   獐鹿二岛名义上是高丽的领土,大宋只是租借,但是在辽国自顾不暇,王顒急需支持的局面下,再进一步,大宋的确有极大的机会。   有过西夏和青唐的教训,大宋君臣看边境问题的目光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女直如今可比李元昊初期强盛不少,难说不会取契丹而代之,最后变成大宋的麻烦。   话题逐渐深入,宴席变成了一场政治讨论会,范纯仁、范祖禹、顾临等人总算开始找到了感觉,畅所欲言。   最后问题讨论到就算一切如扁罐所料,高丽也不会就爽爽快快地同意,虽然人家是小舔狗,但是没骨头吃,也会闹的。   赵煦端着鸡汤一直在沉思,这时突然开口道:“王顒年前求《册府元龟》,说明其希望在境内推行宋朝制度。”   “要推行制度,那就需要有人才。”   “李家控制高丽五朝,一朝失势,高丽还有治政之才吗?”   “如果我们许王顒选派文士,入大宋参加科举,由我们来帮他们考核人才,以此交换二岛主权,王顒会不会同意?”   “嘶——”   不怪在座的众臣都想不到,因为他们都是臣子,赵煦这是从君主的角度看问题,目光层次在所有人之上。   如果情况如扁罐预料那样演变,治政人才,就是高丽的“刚需”,大宋帮助王顒解决这“刚需”的过程中,所能得到的好处,简直数不清道不尽。   这就好像一盘围棋的棋局,群臣在研究的,是中盘甚至是关子,而赵顼的关注点,却在开头的布局,之后的变化余味,可就太丰富了。   谁说咱们官家是臭棋篓子来着?   赵煦才说道:“回去找宰执们再议议,先派商贾们去和王顒接触接触再说吧。”   说到这里赵煦又不得不提漏勺:“高丽我们是要扶持的,之前大苏的熟铁之论,苏舍人在广州就处理得很好。”   “熟铁绵软,容易加工,用铁片压制成铁锅,工艺简单,操作方便。”   “但是广锅却是舍人用生铁铸造而得,既满足了蕃客们对于铁锅的需求,又让熟铁的出口,不受铁锅出口的影响。”   “所以说,发现问题只是一方面,发现之后研究出解决的方法,才是更加重要的另一方面。”   “这一方面,苏舍人就解决得不错,刘公也才因此不吝大加赞赏。”   群臣皆称圣明。   不过赵煦说完又叹了一口气:“本来是带大家来体验一下农庄生活的,这又搞成政事堂了。”   范纯仁等人心中表示就是这样才好,官家你带我们体验生活,我们才是真正的不习惯……   吃过饭,赵煦便将孟家妹崽和茂儿留在苏家庄继续休养几日,自己和侍臣又得马不停蹄地回京了。   回京之前和孟小妹崽搜检出一堆的玩具,特意交代哪些是自己小时候喜欢玩的,一定要带回宫里去。   ……   绍圣元年,二月,吕大防以任职到期、范纯仁以老迈不堪,累章坚辞相位。   于是赵煦加范纯仁集禧观使,去宁夏路做转运使;而吕大防守观文殿大学士,知颍昌府。   之后又颁布了一系列的人事任命。   蔡京进尚书左仆射中书侍郎,苏辙进尚书右仆射门下侍郎。   熊本任枢密使。   曾布尚书左丞。尚书右丞,留给刚从外路回来的蔡卞。   召章楶回京,提举军机处。   许将之前就是礼部尚书。这次又调整苏元贞做了吏部尚书。   升了毕仲游的官,刑部也终于有了尚书。   召刘正夫赴阙,任户部尚书。   沈括再次被苏油续奶成功,重新回朝,还是任工部尚书。   兵部尚书的位置,留给长期负责军机处的晁补之。   蔡卞上书表示兄长为相,必须避嫌,拒不赴任。   最终赵煦将晁补之任命为尚书右丞,黄裳为兵部尚书。   改蔡卞翰林学士,兼国史修撰。 第一千七百四十一章 困难   如此朝局依旧是三派兼用,不过改良派成了主掌朝政的大旗,保守派退居副相之职。   而第二梯队里边,则是改革派为主,改良派为副。   礼部、户部也是保守派的阵地,而工部、兵部被原改革派占据。   如此一来,朝局还是相当稳固,而重要的台谏,赵煦让自己好控制的两个人,来之邵与李之纯来掌握。   张商英,也终于被召回,当了右正言。   还有一个孔家的后人,孔仲武。   此外林希为中书舍人,黄履为御史中丞。   这是一个相当有力的开局,虽然不是“众正盈朝”,但是绝对效力非凡。   毕竟众正盈朝,嘴炮震天动地,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儿。   这里边压根就没有苏油和章惇什么事儿,章惇是刚被放出去不久,不好立刻召回。   而苏油,已经成了赵煦的终极王牌,留给自己压舱底的后手,藏而不发。   如果宰执们胆敢脱离了他的意志自行其是,赵煦就有应对之策,小皇帝刚亲政,这也是必须的手段。   而台谏,除了一个张商英,其余与苏油毫无交集,也有制衡之意。   对赵煦的这个安排,苏油也很满意,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权之人,更是从来自觉接受监督,所以赵煦攒的这个班子,他打九十分的高分。   制度已经进入成熟期,在其转入衰弊期之前,朝廷需要的不再是创见,而是执行力。   皇帝不跑歪,蔡京就很乖。   三月,开恩科,制科。   苏家两个考生再次中了进士,不过名次总算让天下士子松了一口气——苏适、苏逊,都没有进入前十!   两人的试卷苏油看了,倒也不是文学水平不行,而恰恰相反,文字相当可观。   掉出前十的原因,却是因为“保守”,过于强调了高滔滔那一套,而少提了神宗的一套,也就是“主张元祐,轻薄熙丰”,与如今朝廷“绍述”的基调不相符合。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两人是苏辙的儿子,试卷只能这样写。要不是文字实在让阅卷官顾临舒适,只怕黜落都大有可能。   但是无论如何,苏家人到这一代,除了扁罐走了右班,其余全部成了进士!   一门十进士!   考试完毕之后,苏适任钱塘尉、苏逊任兴德尉。   苏逊在赴任的途中,考察了石钟山,写下了一篇《石钟山记》,晏小山觉得趣味盎然,登上了时报。   苏油看到时报的时候不禁目瞪口呆,这尼玛,兜兜转转,《石钟山记》,它自己又转回苏家来了!   丙午,策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   庚戌,三省同进呈张咸、吴俦、陈旸三人中第五等。   这可就相当的丢脸了,五等就是不中。   一个都不中!   赵煦的水平也是在一众大佬里边调训出来的,他不会写,不代表他不会看。   司徒那种字字干货的章奏,平日里看得太多,从来都是提问题,做研究,列数字,摆事实,讲道理,提供解决方案。   方案一般还不止一个,甲乙丙让皇帝自己选。   再看现在这三人的,不由得瘪嘴:“进士策里边,文理有过于此者。”   蔡京新任首相,他这个首相纯属捡章惇的漏,至于是两年三年四年,蔡京知道自己在皇帝心里的分量不如章惇,决定来个保二争三望四。   五年极限那根本不用考虑,因为自己还年轻,五年那种一次用完全部人品的做法,是坚决不可取的。   小心翼翼的问赵煦:“那陛下觉得,当如何处置方为稳妥?”   “跟仁祖相比,丢人啊……”赵煦又看了一眼试卷,有些无语。   蔡京也有些无语,不过他好想劝劝皇帝,仁宗朝欧阳修那科龙虎榜,几乎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所以咱们又不仅仅是制科才丢脸,这有啥呢?   想想决定将锅丢给王安石:“常言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神宗朝名臣辈出,那是仁皇与当时朝臣们重视文教,努力涵养之功。”   “王相公当政之后,累改试法,删为一家之言,现在的后果,却是当时就做下的了。”   “其后神考拨乱反正,太皇太后继之,今陛下再继之,收效虽在今日之后,然而远景却是可期的。”   赵煦觉得好像也有道理,点头道:“为后世计,现在的我们也要努力,不能再让子孙,丢我现在这样的脸了。”   蔡京赶紧躬身:“臣遵旨。”   赵煦将试卷丢在案上:“五等就五等吧,总不能为了脸面拔擢庸钝,今年的制科,作罢。”   ……   三月,辽国总算迎来了一个好日子,婆娑岭大铁厂,终于投入生产了!   耶律延禧非常重视,专程前来参加开工仪式。   大宋为辽国培养的理工人才,全部走上工作岗位,彻底弥补了渤海人造乱之后的缺口。   看着万斤铁水从高炉里取出,然后被辊压成钢片,之后被切割成刀剑的胚条,耶律延禧不禁对王经和室纯赞道:“两位爱卿,居功至伟。”   说完看向正忙着指导工人的室恭:“室爱卿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室纯却颇感担忧:“国事艰难,陛下倥偬之间,还不忘来奖喻臣等,臣等倍感荣光,敢不竭力。”   “如今我朝也能够日产精铁一万五千斤,国力转眼便会重新强盛,然而最大的问题,还是矿工不足,备料不及。”   “陛下,何妨稍作安静,休养生息。以辽阳、长春、婆娑岭为基业,发展民生,操厉兵马。待到几年之后,鞑靼、女直,未足平也。”   “先帝龙御,陛下新极,朝中惊惧,百姓忧惶,军力待振,国事待兴。固非兴军之时也。”   “臣请陛下稍微收束兵力,发几支军士开采婆娑岭,一来补充人力,解决丁力不足的问题,二来弹压周边。”   “开矿用的都是铁器,那就是不穿军服的军队,不可不防啊……”   耶律延禧说道:“爱卿所言这些,朕非不知,然而吉达如今势力大张,拥兵已近十万,蒙根图拉克、玛古苏各三万有余。”   “皇太叔那里一日三章,要求增兵,西北糜烂之局,急需收拾,至少不能让虏骑越过金山,威胁我长春、辽阳腹心。”   “我朝军制,皇帝掌宫帐铁林,皇后掌属珊,全盛之时,帝后各有三十万,威服万里,远征西州,饮马汴梁。”   “如今国朝外有强敌,内有叛乱,渤海衔恨,女直造衅。虽欲休养,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也?”   “之前西北招讨司折军八万,这次皇爷爷龙宾栲栳泺,又是十万,西南战事经年,损失不下三万,还有剿杀叛民、叛臣,前后折损也不下万余。”   “契丹本部六十万大军,所余三十多万,还不是精锐。兵甲、战马尽数为鞑靼所夺,此消而彼长。”   “要布防金山,非二十万实不能为,压制女直,至少也得五万以上,防范诸部仆从的剩余兵马,还能有多少?”   室纯琢磨了一下:“那可否拿些粮食出来,招募流民?”   这下轮到王经叫苦了:“老尚书啊,你是没有当这个家。年前诸多征战,救灾赈灾,平叛平乱,恢复水利、工矿……所有这些,都从南部诸州筹措的经费,加上那个先期的小铁厂,已经前后不下三百万贯。”   “这三百万贯哪里来的?那是债券!铁厂债券!如今铁厂开始产出,这些钱是要还的!还要带上利息!” 第一千七百四十二章 游说   说完朝耶律延禧拱手:“如今铁厂落地,岁币断绝,臣还指望陛下少造些军器,多产点农具,发卖给头下军州的酋长们,以获利支付首期铁厂债券呢。”   想到要还钱,耶律延禧就不禁头痛:“铠甲、军器,万不能少,栲栳泺一战,我朝丢了十万甲器,这个必须赶紧补充上。”   “剩下的,再拿去发卖。”   室纯说道:“其实还有一途,就是回归质朴,崇尚节俭。”   “国之所用,足兵、足衣、足食而已。其余金珠玉贝,骏马鹞鹰,丝绸美酒,精器名茶,能去的虚浮,一应裁减。”   别说王经不愿意,就连耶律延禧都不愿意:“如今与大宋的贸易,乃是国库的重要支撑,东珠、人参、貂皮、松木、鹞鹰,这些本来就是大宗,要是一概禁绝,只怕朝廷更难。”   “就是!”王经赶紧说道:“老尚书多年不问朝政,不知道这些。”   “贸易就是互通有无,丝绸美酒,精瓷名茶,都是搭配粮食、铁锅之类必需品的添头。用宋朝司徒的话说,这叫‘配额’,要增同增,要减同减,他得照顾四路那什么‘产业平衡’。”   “不说别的,绢帛和美酒,在女直那里比舶来钱都要好用,辽国还能赚进不少的收益。”   室纯说道:“那就只卖给他们,我契丹禁用?”   这就是书呆子的想当然了,耶律延禧摆手:“老尚书将工矿基地照顾好就行,这些朝政,再议吧。”   室纯还是忍不住,再次拱手:“陛下,艰难之际,臣请朝廷起复一人。”   “萧托辉?”   “正是。”   “他啊……”   王经其实也想启用萧托辉来和大公鼎打擂台,也赶紧拱手:“臣觉得,老尚书这个建议不错,萧托辉……”   耶律延禧白了他一眼:“皇太叔的颜面,还是要看顾一二的吧?”   耶律延禧话里有话,西南边事,本来耶律洪基是安排自己的弟弟,上京留守,鲁国王,如今耶律延禧新封的皇太叔耶律和鲁斡在主持。   而北苑枢密使阿苏,则是耶律和鲁斡夹袋里边的人。   阿苏陷害不太精通军政的萧托辉当任南面招讨使,其实就是想借刀杀人,因为在职权上,萧托辉是耶律和鲁斡下级,且必然会发生了严重的冲突。   萧托辉是章惇那样的人物,清廉守正,料理民政能力极强,但是见不惯耶律和鲁斡与阿苏一干契丹高层勋贵们腐化堕落,贪佞狡险,而且在政务上绝不会相让,因此几次冲撞耶律和鲁斡。   耶律和鲁斡是耶律洪基的亲弟弟,一惯的骄横狠傲,宽宏大量礼贤下士这一套是不懂的,讲究一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于是不断给萧托辉穿小鞋,制造困难,只想着一门心思向将这犟牛搞死。   耶律和鲁斡长期把控西南大权,萧托辉则是外来户,还是文臣,在军方没有什么倚靠,手底下没什么人听他的。   去年秋天,玛古苏遣别部阵斩四捷军都监特默,偷袭西路群牧司得手,耶律和鲁斡立即上章,诬奏招讨使萧托辉指挥不力,贻误军机,追讨乏术。   而且说他不听号令,一意孤行,同僚侧目,不但造成西南军政大混乱,还故意让玛古苏长驱直入,并且见死不救,利用敌人之手杀了几次与他冲突的特默,其罪当诛。   耶律洪基好歹还保留了最后一点清醒,知道自家弟弟是什么德性,只将萧托辉被贬为庶人。   耶律洪基死后,耶律和鲁斡的势力就显得更加庞大,耶律延禧也不得不倚仗叔叔的支持帮助自己上位,而且还要靠他抵御玛古苏和蒙根图拉克在金山南面的进攻,即位第一道诏书,就是加耶律和鲁斡太师、皇太叔。   如果要让萧托辉复官,势必会引得皇太叔和北苑枢密使阿苏不快。   而现在的耶律延禧,偏偏不能让他们不快。   耶律延禧终于还是叹息一声:“总算是开始出铁,军器方面得了一些松快,室恭做个工部侍郎还是没问题的,其余的……再等等吧。”   ……   高丽,西京。   西京就是后世的平壤,大同江从城边流过,由南浦入海,海口外数十里,就是獐子岛和鹿岛。   依托与宋朝的贸易,西京的繁华程度,甚至已经远超过高丽名义上的首都开京,而在大同江以北,都是王颙的地盘。   高丽北疆的将领、官吏,都是他一手任命,手下如今已然有八千“别武班”,包括三千“神骑”班,五千“神步”班。   此外还有对抗女直的边军,也是王颙在统帅。   从疆域来说,王颙的有效控制地区,只有高丽国土的六分之一不到,但是经过多年的开疆拓土,王颙已经将疆域推进到了鸭渌江南岸和长白山南麓,把自己的领地扩大了一倍,加上这部分,和李氏控制地区相比,差不多能达到一比四。   这就是高丽版的秦伐西戎,不过王颙在朝中的控制力其实原不如疆域上这么狭小,也不像老秦在诸侯眼里那么悲催。   从国王王运到国师义天,都在或明或暗地予以支持。   义天手下也有一支军队,由僧侣构成,叫“降魔军”,而且战力相当不弱,曾经给予防守北疆的王顒有力的帮助。   而开京城中,知平章事邵台辅,上将军王国髦,是绝对忠于高丽王室的力量。   王权旁落五朝,从先帝命王颙这个英睿的儿子为国守北门,联络大宋积蓄,力量开始,到如今乃是最佳的机会。   “叮铃铃……”一辆自行车从宫阶下驶过,那是王颙的儿子王俣,在跟自己母亲显摆他的新玩物。   后边跟着两个小屁孩,那是顺侯王佖,圆明法师王僤。   高丽和大理类似,王室有送自家子弟当和尚的传统,佛教在高丽也有非常大的势力,王室通过这样的方式,把控这一块权力。   王僤数日之前才经剃度,成为义天的弟子,但是一点没有当了和尚的自觉,跟在兄长屁股后面奔跑:“哥哥哥哥,让我也玩玩……”   王俣狂蹬了两步:“两个轮子的,你还不会骑,等我学会了,你坐后座……”   傅贤妃见状,赶紧喊道:“你们都慢点!”   如今的傅贤妃,已经具备了威仪,整个公府后宫诸事,由她一言而决,而且在朝事上,她的影响力也同样巨大。   可以说,高丽的局面,处处都体现出她的意志。   王颙独宠傅明珰一人,傅明珰给王颙生了整整四个儿子,三个女儿,还全部养育长大,地位之巩固,任何人都无法撼动。   傅明珰对大宋是非常感激的,她的孩子能够平安长大,大宋的医士和肥儿粉,也起了不小的作用。   傅明珰身着普通宋朝女子的服饰,只多了一条如今河北刚刚流行起来的缂丝的披帛,容貌还是那么美好,缓缓在宫阶上散步,身边还跟随着几位近侍和宋朝高丽的商贾。   看着孩子们欢快的身影,傅明珰对身边一位恭敬的宋人胖商贾说道:“多谢薛使臣了,给孩子们带来这么好的礼物。”   胖商贾正是薛忠,胖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此次鸡林公得了好大的彩头,请求我朝陛下赐下《册府元龟》这部大书,生生的就给办成了!”   “要知道就算在大宋,这部书都是七品上官员方得借阅,小官小吏,寻常士子,那是想看都没资格的。”   “此次前来,蒙金公照拂,将运送之任交给薛记,可真是责任重大,一路小心,总算未负所托。”   西京如今把控着宋国贸易的大头,木料、药材、皮毛,几乎和女直来了个对半分,此外大宋的商品如图书、还有齐纨香皂等日用品,高丽的需求比女直大得多。   西京的军器也有贸易渠道,大宋对高丽扶持的力度比对女直大,那是从日本宋城运来的精品。   和大宋控制女直人贸易的方式不同,在高丽,大宋采取的是代理制。   高丽买办们能够直接参与到利益瓜分当中,这也是王颙在西京,能够得到豪强官吏们最大支持的根本原因。 第一千七百四十三章 不难   傅明珰微笑道:“真没想到阻止此事的,却是大苏先生,要不是司徒及时上奏,只怕此事,却也难行了。”   薛忠笑道:“其实夫子也不是忌惮高丽,主要还是忌惮辽国。毕竟高丽如今还是两国的共同藩属,害怕辽人找司徒,当然,也找贵国的麻烦。”   “此次前来,西京越见兴旺,百姓安居乐业,官员廉守,将士用命,最可喜的是几位小王子康健活泼。”   “恭喜娘娘,这是王室大兴之兆啊。”   傅明珰爱惜地整理了一下披帛,上面是苏油让李辛娘用缂丝之法复制的一副工笔图画。   绢底是宝兰色的,中部是整个高丽半岛,上面有放大的城池,缩小的山脉、河流、岛屿,还有飞鸟走兽,帆船鲸鱼,却是高丽三千里江山图。   傅明珰缓步前行:“司徒赠我这个,不怕国夫人吃味?”   这问题很难回答,薛忠转了转眼珠子:“我朝李之仪,不知贤妃有闻否?”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的李之仪?”   “对,此君乃范公和夫子的学生,元佑八年夫子出京,士愿从者半朝廷,然皆不敢有请于夫子。而夫子一日言于朝廷,请以端叔佐幕府。”   “李之仪的妻子胡文柔,乃常州金陵著姓,性高严,喜风节,自许甚重,练达世故。”   “喜论事,于人物取舍,则毫发不假借。上自六经司马氏,更及诸纂集,多所终识。”   “犹精数算,我朝新任工部尚书沈存中,间有疑志,不好打扰司徒、陈昭明和苏郡君的时候,必请问于文柔。屡叹曰:‘得为男子,吾益友也’!”   “夫子在京,李之仪从学,文柔曾经勉励之仪:‘夫子名重一时,读其书,使人有杀身成仁之志。君其善同之邂逅’。”   “一日夫子造访李之仪,方从容笑语,忽有以公事至前,遂力为办理,以竟曲直。文柔从屏间叹曰:‘我尝谓子瞻未能脱书生谈士空文游说之蔽,今见其所临不苟,信一代豪杰也!’”   “夫子亦喜文柔,经常讨论诗词,非常看重她。因文柔与朝云同修《大藏》,夫子称其‘法喜上人’。”   “夫子自贬,文柔制衣以赆,曰:‘我一女人,得此等人知,复何憾?!’”   “文柔尚且如此,司徒常常盛赞贤妃,乃高丽章献、宣仁一般人物,如何当不得此物?”   “可见世间奇伟旷达的男女,岂能为礼法所拘哉?”   傅明珰微微一笑:“员外倒也好巧嘴。”   薛忠说道:“其实司徒的意思,对高丽来说,真的不算是什么损失。”   “獐鹿二岛,先王早许宋朝永久租借,就算入宋,也只是名目而已。”   “司徒说了,即便獐鹿二岛入宋,也一切照旧,大宋不但会保护岛上高丽人的现有利益,就连女直、日本、辽国人的利益,也是一应如常。”   “也就是说,除了和名目,其实没有什么分别。”   傅明珰说道:“可獐鹿二岛,毕竟离我西京太近,西京是我与夫君根本之地,还有恐怕朝中有议……”   薛忠低声道:“娘娘,司徒赠送的披帛之上,哪个城市最大?所以高丽王室的根本之地,从来都是开京呀……”   傅明珰沉吟了起来。   薛忠又说道:“有些事情,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獐子岛上老航海的都知道,风向可是不等人的,如果不在顺风顺水的时节张帆好好赚一笔,错过机会,那可就得等来年了。”   话里有话,傅明珰心中已经窃喜,薛忠这是在暗示自己与夫君把握机会,大宋会支持王顒当高丽之主!   就听薛忠继续道:“如今就诸国态势来讲,辽国衰弊已现,又给女直隔离在鸭渌江北,江口辽人的定州,高丽的宣州,女直的来远城三城并立,高丽女直,与辽人隔江而治,那里,就是贵国与辽国仅存的一点联系了。”   “只要辽人过不了江,高丽其实已经不惧辽人约束。”   “而国内来说,鸡林公造访京师,探望兄长病情,都被李氏无端拒绝。”   “连京城都进不了,足见李氏对鸡林公是多么的忌惮。”   “今日不好好把握时机,只怕来日,翻为内忧啊。”   傅明珰看向薛忠:“若非早知员外一介商贾,我还要以为是张良陈平当面呢。”   薛忠老脸一红:“我哪里想得出来这些,我就一传声鹦鹉,都是……是那位……娘娘你当明白的……”   傅明珰笑道:“如果是那位说的,话就不会这有这么一点,他的性子我清楚,开出的价钱,从来叫人无法拒绝。”   薛忠点头:“是,而这个利益,还会分作短期与长期。”   “短期内嘛……先王曾经委托小邵先生推步王陵,当时其实发现西京还有一处地方也是绝佳,然已经被占,那就是大同江畔的牡丹峰乙密台。”   “小邵先生回国之后,参详了很多典籍,推断那处地方,应当是箕子旧陵!”   “什么?!”傅明珰不由得大惊失色:“此事当真?”   箕子是商末遗臣,名胥余,因封国在箕地,所以称箕子。   箕子与比干、微子并称为商纣时期的“三贤”,孔子在《论语·微子》中称赞其为“三仁”。   商纣王不听劝谏,于是微子离他而去;比干剖心而死;箕子则装疯卖傻,结果被囚禁了起来。   武王灭商,箕子不愿意周朝来释放他,于是前往朝鲜。   武王得知后,便将朝鲜封给了他。   武王向箕子请教人伦规范,箕子便作了一篇《洪范》,向武王讲述定国安民的道理。   《洪范》,在大宋儒家的重要研读经典之一,王安石、欧阳修、苏轼等人,都有专论。   哪怕王家不认箕子为自己的血脉祖先,但是作为高丽半岛的“文明初祖”,其地位也是毋庸置疑的。   这必将是震惊朝野的大事儿,既然发现,那就肯定得重建、立祠、祭祀,王运将皇子、大臣遣出开京,来西京主持典礼,就是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这就给了王室很多可以操作的机会。   薛忠说道:“小邵先生的能为,娘娘应当不用怀疑才对。”   傅明珰点头,心中已经开始了计较和盘算。   薛忠说道:“箕子是华夏大贤,今在西京发现故陵,对大宋来说,也是大事儿。”   “官家说了,如果高丽同意,他将拨付三万贯襄助太保,给箕子造陵,立祠,赐义天法师禅杖两千,以壮法事。”   这就是明目张胆给王颙钱财,给义天武装了,而且理由非常的充分。   “至于其余的事情,以太保和娘娘之能,就无需借力了,不过事成之后……”   “司徒有何要求?”傅明珰已经做好了接受漫天要价的准备,这是分生死决胜败的关键,无论什么要求,她都决意先应允下来。   不料薛忠却摇头:“不是什么要求,而且也不是司徒的意思,却是官家的意思。”   “官家说,高丽与中华,气质相近,文华相通,本就应当是大宋着意扶持的藩属。”   “任何国家要兴盛,首先要重视的,是人才。”   “从远期来看,大宋要扶持高丽,首先是要帮助高丽选拔人才。如果高丽有意,大宋同意帮助高丽选拔士子,送他们参加大宋的科考,量才授官。”   “观政结束之后,这些人会回到高丽,扶助王室。”   傅明珰心中激荡,苏油给她争取到的利益实在是太丰厚了,果然是原来的风格,让人无法拒绝!   今后朝中官员进拔,将掌握在自己手上!   把控了经济、军事、官员,那这高丽,该归谁?   薛忠见傅明珰已然意动,暗暗放下心来,却道:“不过太保和娘娘也得抓紧,要是被别人拿到这机会,却又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了。”   傅明珰压制下心中的激动:“便请员外回复司徒,就说意思我已知晓,这便请夫君上表王上,遣使大宋,机会断不可失也!”   薛忠躬身道:“娘娘的远见卓识,司徒深知,临行前曾交代与我,说此行不难,唯有一事,需说与娘娘知晓。”   “员外请讲。” 第一千七百四十四章 复官   薛忠低声道:“李氏把控朝堂,架空王上,此罪大逆,断不可恕。”   “然执政司法,所重者公正二字,司徒说,娘娘不可因怨怒而牵连过广,一切当依法度施行。”   见傅明珰面有怒色,薛忠赶紧俯身:“这不是我说的,是司徒说的,他还说……”   “他还说什么?”   “司徒说,娘娘当为后世子孙计。若今日有不依法度的娘娘,后世就必有效仿成例,不依法度的王子……”   傅明珰身体在微微颤抖。   她的家族,就是与李氏朝争失败,之后被陷害,男人被屠戮,女人被送与辽人“谢罪”的。   她活着的每一天,都在思量如何报复。   从李资义到李府的狗,包括上五代的祖坟,都早已有了无数次的安排。   司徒是知道她过去的人,知道她对李家的刻骨仇恨,现在却劝她要放下仇恨,依法处置李氏逆贼!   傅明珰的手指因为用力握着绢帕,骨节都变得有些发白,语气里透露出一丝倔强:“要是我不呢?”   如今的傅明珰,已经是高丽权力金字塔巅峰上的少数几个人之一,有了气度和威严。   虽然明知道宋国司徒握有足以毁掉自己的把柄,却也不免要反弹。   甚至可以说算是赌气。   薛忠不敢抬头:“司徒说,仇恨会侵蚀掉一个人的心灵;宽容和公正才应当是一个元首的好品质;而和谐,则当是一个正常国家应有的场面。”   “如果娘娘执意不放下仇恨,司徒说,他担心高丽今后的政局就会走向武曌时代。”   “那种任用酷吏滥杀官员,然后再杀掉酷吏,重新换上另一个酷吏继续诛连,直到宫变的日子,过着其实是很糟心的。”   “当然,如果娘娘要选择这条路,大宋出于两国关系,依旧会支持娘娘,毕竟这些只是高丽内政,对外交不会有何大的影响。”   “刚刚那些,只是司徒出于个人友谊,表示对朋友的担忧。”   “还有就是……司徒说娘娘在子女和百姓的心目中,一直就是一个好母亲,好贤妃。他觉得要是因此让孩子们心头蒙受阴影,播下恶毒的种子,那反而成了李氏的成功。”   “因为他们直到最后,还坑害了娘娘一把。”   “叮叮叮……”却是王俣又蹬着自行车回来了,从傅明珰阶下骑过去,疯狂地按着车铃和傅明珰显摆。   因为这次自行车后座上,还拉上了兴奋不已的王僤。   傅明珰捏着绢帕的手指终于放松了,对自家孩子招了招手,心里又有些温暖和感动。   司徒是真心关心自己,就算是为了俣儿他们,自己这个“贤良”的母亲形象,都崩塌不得。   “员外不用如此。”思量已定,傅明珰重新露出笑意:“司徒的话,难道我还能不听?”   说完苦笑摇头:“司徒曾经宽恕过杀他族叔一家三十几口的交趾人,说他们多为良善,不过为李常杰之流蛊惑,因此只诛首恶,不问其余。”   “到今天,总算是有人明白他当时的心境了……”   ……   四月,太原震;五月,漳河溢。   邵伯温密奏中的天行失常,如今看来,大宋到底也没躲过。   好在太原经过沈括大造,工业基础非常良好,储备有多,恢复极快。   正好沈括回朝之后,赵煦为了给章惇铺路,命他移镇太原,改任河东路转运使。   井陉道已然加宽到双车并行,苏油坐着四轮轻车,只用三天时间,就抵达太原。   两人在河东路,一个负责工业恢复和救灾,一个负责农业恢复和行政,只用了半个月时间便将事情调理顺畅。   有能臣坐镇,太原的救灾工作完成得有条不紊。   这次震灾后果并不严重,主要是倒塌了一些房屋,伤了些人。   等到苏油回到大名,发现自己即将面对治下一场水灾。   赵煦命户部统筹全国天气的做法,其实是从苏油这里学去的,苏油对自然灾害异常重视,早在几年前就命各州县必须每天通过电报奏报天气情况。   好在故西门豹的九邺渠,一直就在被苏油加宽加深,并依托干渠建造出无数的支渠,有力地扩大了耕作面积,解决河北平原的耕地用水问题。   现在这些渠道,就成了防洪行洪的重要通道。   不过成安、肥乡、清漳三县还是受了灾害,其中李辛娘所在的吴家庄就是重灾区。   吴存之组织的弓箭社终于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干了一回正事儿。   弓箭社类似民兵组织,在苏油同意下,吴存之按照军法,组织三县难民,向邯郸方向移动,避开洪水。   苏油同时命邯郸方面妥为接待,备妥粮食、药品,营寨。   按照大宋过往的规矩,这些人,之后就会被吸纳入厢军,成为大宋的“叫花子军”。   现在当然用不着了,半个月时间正好给难民们宣传如何重建,如何灾后防疫等知识。   半个月后,洪灾解除,苏油又命吴从之带领难民们回来,开始重建工作。   三县老百姓心里一点都不慌,因为他们发现,官府已经给他们准备好了救灾钱粮和马铃薯种子。   马铃薯四月一熟,是如今最好的救灾补种作物。   河北大牲畜极多,复耕很容易。   反倒是防疫和防蝗虫,耗费了苏油不小的精力。   其实洪灾本身的危害虽然巨大,但是只要救治得力,来得快去得也快。   反倒是之后的饥荒、瘟疫和蝗灾,才是真正的杀人元凶。   而且后两样,地方官往往因为意识并不到位,不太重视,因而没有做到防范于未然,导致一灾未平,一灾又起。   苏油当然绝不可能让自己治下发生这样的事情,因此反复巡视按察,让官员们不得不重视起来。   漳河毕竟还不是黄河,灾害面积不算大,等到苏油忙完两次救灾,时间就已经到了七月。   癸巳,命吕惠卿改知江宁府,邢恕知磁州,邢居知徐州。   这是赵煦为了平衡政局所作的处理,三派兼用,法治为先,这面大旗赵煦拿得牢牢的。   两人入朝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但是按照转官制度,已经是一拖再拖。   赵煦要秉持公正,现在就不但要给两人安排,还得是两处好地方,以示优容。   邢恕领到朝命之后,不由得对儿子痛哭流涕:“不意今日,可复见中原人物也……”   邢恕哭的原因是出于内疚,不是对天下人内疚,而是对自家儿子内疚。   说起来邢居可以算是苏油的门生,但是给这倒霉的老子拖累,虽然政绩突出,却也在新州被耽误得太久了。   好在徐州不是一般的地方,到此邢恕的不利影响算是给赵煦彻底抹平,自家儿子的仕途,终于算是渐渐通达了。   为了儿子,邢恕上表赵煦,对自己的过去表示痛心疾首,感谢赵煦不计前嫌,擦拭用之,今后定当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可怜天下父母心,哪怕是大奸臣,对自家儿子也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而吕惠卿是高官,需要赴京叩阙谢恩。   赵煦在偏殿接见了他,陈说熙宁旧制中的诸多失误,也让吕惠卿惶愧交加,无言以对。   不过赵煦对吕惠卿出京之后的作为却大加赞赏,将之在交趾、陕西的成绩也列举了一遍,认为虽然是继任与守成,没有开拓之功,但这也是国之干城方能作为,实在是难能可贵。   吕惠卿顿时痛哭失声,做了这么多事情,官家总算是看在了眼里的。   赵煦好言安慰,最后还指出,吕卿在为国举才这一条上,尤可称道,将李夔推荐给了司徒,朝廷堪比增加了二十万大军。   吕惠卿听得莫名其妙,李夔被他推荐给苏油之后,就在松江待着,几年前更是杳无音讯了,没听说担任了什么重要职务啊?   但是如今他一身的罪过,不被清算就是天恩,哪里更敢细问,只好唯唯诺诺地应了下来。 第一千七百四十五章 苏油的背锅侠   朝中依旧有弹劾吕惠卿和邢恕的弹章,不过都被赵煦按下了,也让天下和群臣对赵煦“三派兼用”的政策有了长足的信心。   然而邵伯温的乌鸦嘴不是一般的威猛,六月,大理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儿。   小高相爷已经过世了,如今大理的掌权者,是小高相爷的儿子,高升泰。   高升泰不但成了新的鄯阐侯,还兼职九爽,官至布燮。   同时高升泰的弟弟高义胜管理着禄琫,高福守卫易门,高连庆治理罗部。   当年苏油游说老高相爷擒侬智高后的布局,在高升泰这一辈儿,是真正的实现了。   子弟门生,遍布八府四郡,占尽要枢。   之前国主段寿辉因为心惊胆战,在高智升、高升泰父子的压力之下,下诏以自己在位其间灾难频发为由,避位为僧,禅位于自己的从兄弟段正明。   段正明在位熬了十三年,人心已逐渐归于高升泰,今年五月,段正明终于熬不下去了,于是高升泰正式接受段正明的禅让,成为大理国的国主。   即位后,高升泰称自己的国家为“大中”,改年号为“上治”,又自称“大中正德国王”,追谥小高相爷为“文戎天佑安邦贤国王”,庙号太祖。   应该说,高升泰的算盘打得非常好的,刚好找准了大宋这个过渡的节骨眼,反而将赵煦弄得胆战心惊。   朝廷还在集议,七月大宋救灾刚结束,高丽又遣使告哀,国王王运薨逝!   王运年幼体弱的儿子王昱登上王位,太保王顒加封太师兼尚书令。   早在六月,利用箕子陵的发现,王运即遣义天出京,和王顒完成布局,共同接收了宋国提供的大量支援。   七月,王颙获悉李资义试图拥立自己外甥汉山侯王昀为王的阴谋后,不再等待,联合义天法师,秘嘱在开京平章事邵台辅,铲除李资义!   邵台辅联合上将军王国髦发动政变,一举消灭了李资义的势力,迎王颙和义天入京。   王颙至此彻底掌握了高丽大政,被朝廷任命为中书令,在府邸接受百官祝贺。   初掌大权,王颙便昭告高丽诸州,绝贡辽国,推行宋制!   今后只认大宋这唯一的宗主!   同时派尹瓘、赵珪出使宋朝,告嗣位及进方物,并说在西京发现箕子旧陵,这是高丽汉学显兴之兆。   高丽愿意将獐子岛、鹿岛的主权交于箕子故国,作为供奉箕子的祭产,并以此换取大宋对高丽的支持。   请求大宋派遣医官、僧侣、伎术官,帮助高丽发展。   同时还请求大宋赐书,并许高丽士子入大宋参加科举,识拔人才。   两国大事可把朝廷忙坏了,赵煦到现在才将邵伯温的密奏翻出来,交给两府参详。   年初邵伯温的密奏,如今看来,在辽国、大理、高丽,甚至大宋,都已经有所体现。   蔡京和苏辙本来是不大迷信的,现在也是惴惴不安。   这尼玛到现在为止,加上大宋,今年已经有四个国家改元!   两国的事情肯定猫腻很多,但是大理是“禅让”,段正明活得好好的,只是做了和尚,从道理上讲,这事情不存在瑕疵。   高丽做得更加妥帖,人家那是“清君侧”!   听闻李氏被阖门擒获之后,王颙欲尽除之,反倒是贤妃规劝国有国法,人主不可以喜怒治人,王颙才只清算了一部分。   当然,之前渗透进王室的那一部分妃嫔,首先在清理之列,尽数出家。   而李资义以下,李氏族中一共被诛杀了十九人。   其余朝臣参与“谋乱”的,也不下六十之数。   大家族中人心是很难齐的,比如李氏庶支李邈,对高丽王室就非常忠心。   因为做过王颙的侍讲,又时常劝谏族兄不要过于跋扈,就被王颙做成了人样子,提拔重用,安排成了自家儿子的侍讲,还特意嘱咐自家子弟们,要“尊师重道”。   最终朝堂决定,不干涉两国内政,册封高升泰为特进检校太尉,上柱国,大理国王,食邑一千户食实封七百户。   册封王昱高丽国王检校太师,高丽国王,食邑一千两百户食实封八百户。   册封王颙溥义公,食邑一千户食实封七百户。   从王颙所请,另赐三万贯,作为修造西京箕子祠堂、陵寝之费,赠高丽《太平御览》,许高丽士子赴大宋科举。   天时太吓人了。   安静!现在稳定压倒一切,务必安静!   朝臣们胆战心惊,但是大宋的老百姓们却觉得优越感飙升。   大宋的国际地位妥妥地在拔高,辽国如今到处都是反叛,眼看那个国家就陷入衰弊。   高丽绝贡辽国,专心做起了中华小舔狗。这“绝贡”两个字啊,让百姓们倍感舒适,对高丽好感也大增。   而大理那边玩的一出“禅让”,却让老百姓们心里有些吃苍蝇的感觉。   听过说书看过戏的老百姓,如今都有了点基本的政治常识,知道王莽这类白脸大奸臣,都玩过这一套。   不过大理的事情妙就妙在老皇爷出家当和尚似乎当得很稳当,只能说……佛法无边了。   这些边角和大宋的关系也不算大,老百姓平日也就是闲聊嘴炮而已,倒是国内的时政要闻更让人关心。   按照故事,今年太原地震,漳河闹水,应当是地方官员德政不修之故。   但是老百姓们实在是太偏心了,将太原地震攀扯到了章惇新任河东路转运使,将漳河闹水归根于邢恕新知磁州上边去了。   这幸好是有咱们司徒在河北镇着,要不然啊,啧啧啧……还不知道这灾要闹成啥样呢,可能决的就不是漳河了!   最可怜邢恕,人都还没有过淮河,却将河北的锅都背上了。   气得生了一场大病。   邢居在徐州上表,请求父亲在自己任所先养病,待病好之后,再从朝廷恩命。   老百姓对邢居还是很认可的,邢居治新州,清廉自守,百姓皆得安养生利,虽然没有漏勺治广州那般魔幻,但是离任的时候也是得到当地士民攀辕哭泣,一路送到州界的。   而且邢居诗词文章都是上乘,士林里风议也非常好。   邢居对自己父亲和祖母也非常孝顺,以他的政绩,蒋之奇、漏勺、刘挚都先后向朝廷举荐。   朝廷两次任命邢居为广南东路提点刑狱,都被邢居拒绝,理由就是要照顾自己被安置在新州的父亲。   歹竹出了根棒棒笋,于是老百姓决定,看在邢郎君的面子上,原谅他那个背霉的爹好了。   不过待到漳河发水,棒棒笋也没用了,老百姓们偏心苏油,又将邢恕拉出来踩。   谁让你才知磁州呢?!就算是锅,那也不是俺们丢给你的,是老天爷丢给你的!   金杯银杯,不如口碑,所以说,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苏油倒是老老实实上表,自认德行不足,恳请朝廷降惩,主动替赵煦当背锅侠。   不过被赵煦留中,既然有章惇和邢恕两位力夫,那就用不着司徒来干体力活了。   停了章惇一年俸禄,许邢恕在徐州养病,待病愈后再重新安排职务。   也算是“顺从民意”。   同时赵煦还下诏,如果地方官员救灾积极,如河北这样,一场地震才损失五个百姓,一场水灾一个人没死,灾后两个月完全恢复生产,无一流离的,朝廷不但不会责罚,还要嘉奖!   然而大预言术还没完,癸丑,白虹贯日,太子少师致仕冯京卒。   朝廷追赠司徒,谥文简。   知晓邵伯温预言的两府以上高官们,愈发害怕。甚至比地震水灾换皇帝还害怕。   这这这……这怎么应到老子们身上来了?!   反倒是邵伯温再次密奏赵煦,今年已然过去大半,这道坎基本上算是过去了。   赵煦临奠之时还发生了一桩插曲,蔡确的儿子蔡渭是冯京女婿,于丧次阑诉父冤。   应该说,蔡确的确有些冤。   因为高滔滔虽然常常骂蔡确,不过都是过嘴瘾,没有在制度上动他。   所以蔡确之罪,其实还停留在王珪日记揭发上,但是蔡渭咬死那是一家之言,不能算数。   从法律上讲,也不是没道理。   蔡确是宰执退下来的,既然朝廷没有“明申其罪”,那应该给予退休宰执的待遇就应该给。   然而因为高滔滔的衔恨入骨,蔡确也一点都没有得到。   在民间,这就叫报应不爽,可是在朝堂体制来讲,这就叫程序不正确,处置不恰当。 第一千七百四十六章 赵煦的聪明   当然,要程序正确,那就要大动干戈,朝廷得再次集议,明宣蔡确离间两宫之罪,然后怎么惩处,都不为过。   不过高滔滔已经去世了,蔡确死得更早。   今年又是“务求安静”之年,加上蔡渭跟着毕仲衍搞法制,也算是得力干将,之前修法一事上,立了很大的功劳。   于是赵煦也就不为己甚,追复蔡确右正议大夫,提举玉局观致仕。   不过谥号之类,是不可能再有了。   为了转移大家对此事的注意力,甲寅,诏王安石、吕公著配享神宗庙庭。   神宗去世的时候,关于配享之臣到底该是韩琦还是王安石,曾经发生过激烈的争议。   因为高滔滔心向旧党,最终选择了韩琦和富弼。   赵煦为了宣扬自己的政治主张,经曾布所请,重议神宗配享的问题。   王安石绝对是神宗的重臣,两次担任宰相,配享这件事本身,是无可争议的。   之所以有争议,那是不公正,其实都是党争搞出来的事端。   赵煦要搞政治平衡,顺便宣传自己的施政理念,干脆搞了这么一出,还安石相公公正待遇。   蔡京乘机夹带私货,把吕公著也抬了出来。   因为在这个时空,吕公著和司马光有了大区别,和富弼相似,成了代表改良派的旗帜。   范祖禹觉得司马光虽然十几年不在朝中,但是他对神宗的影响比韩琦还要大,毕竟一部资治通鉴在那里摆着。   于是也替司马光上奏要地位。   然而此项建议没能获得通过,因为司马光在神宗朝虽然声望很高,但是其实地位不咋的。   最终神宗的陪祀大臣,就成了重视监督,鼓励谏议,三派兼用的政治正确。   四个大臣中,一个保守派,一个改革派,一个温和派,一个改良派。   至于他们在地下会不会一如既往地争吵,会不会把神宗气到显灵,却已经不是大家真正关心的问题了。   闰月,壬申,以陆师闵等二十三人为诸路提举常平官。   癸酉,罢十科举士法。   十科举士法是司马光提出来的,但是的确有些不科学。   和程颐那一套一样,虽然出发点很好,可主观性太大,操作性太差。   于是赵煦想了个折中的法子,罢十科举士法,恢复科举正途,但是又加了一道关卡,那就是已经获得极大成功的吏部试。   在十科举士和吏部试并行期间,吏部试对于提升官员执政水平的优势就凸显出来。   最终朝廷选择了保留吏部试,废除十科取士法。   从今往后,读书人将通过礼部试获得入仕的资格,但是还需要在进入官场三年之后,再次通过吏部试考核这三年内学习到的处理公务的能力,这个将决定获得提拔的“初速度”。   之后还有外官转朝官,六品进五品两道大门槛。   这就变成了礼部试考文才,考准入资格;吏部试考能力,考进阶资格。   之所以要这样做,是因为赵煦能够在吏部试中,加进去大量的理学内容而不引起大面积的反对和反弹,通过这种变通的办法,做到让官员文理并重,名实兼修。   看似多此一举,但是想要让理学得用,这其实是最合理,最变通,最快捷,同时也是阻力最小的方法。   苏油看到邸报,也不由得对赵煦的聪明大加赞赏,自己辛辛苦苦几十年的努力,现在终于正式开花结果了。   而且这是在系统内的自洽,就如同齿轮箱的整体磨合最终得到最优解那样,不是强行换零件,不是因人成事,注定也就不会像安石相公那样,因人去事。   因为这套系统做到了相对公平,也就能够让所有官员认账,没啥反对的声音。   至于苏油那套官吏案头的公务员入职指南——《时务宜要》卖到飞起,那又是另外一件事情了。   辛亥,以刘奉世为真定府路安抚使,兼知定州。   秋,九月,大熟。   宁国军节度使赵孝骞上奏,恳请将母亲冯氏接回府中供养。   冯氏案可谓是陈谷子烂芝麻。   赵颢和元妃冯氏感情破裂分居,高滔滔对冯氏就很有意见。后来赵颢在宫中闹出火灾,高滔滔害怕赵颢被赵顼借故遣出宫去,便搞事情说是冯氏干的,差点让冯氏自尽。   赵顼知道这是老娘和弟弟在拿弟妹作伐给他看,于是忍气吞声,表示赵颢可以继续呆在宫里,将冯氏保了下来,命她在安置宫里有罪妃嫔的瑶华宫出家。   待到赵顼威权强盛之后,为了恶心赵颢,赵顼给冯氏提升了待遇。   高滔滔临制时,赵颢曾经不老实过,于是高滔滔也有样学样,再次给冯氏提升待遇。   冯氏其实就是政治牺牲品,到了赵煦这里,冯氏已经在瑶华宫居住了十八年。   赵孝骞提出来后,赵煦立即同意,不但同意,还因冯氏在瑶华宫减半支给,特召恢复全支,一并恢复的还有冯氏崇国夫人的称号,依旧以赵颢的正妃的身份,让赵孝骞接回府邸奉养。   一来是标榜“仁孝”,二来,也是恶心自己那个已经死了的皇叔,给自己父亲报仇雪恨。   左仆射蔡京趁机拍马屁,说之前向太后就提出过隆遇太妃,不过后来太皇太后病重,就没了下文。   既然冯氏都可以提高待遇,朱太妃作为陛下的生母,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   向太后也是妙人,高滔滔临制后,曾经命修缮庆寿宫让她居住,向皇后辞曰:“安有姑居西而妇处东,渎上下之分。”   最后只在隆佑宫居住。   让勋贵大臣们的女儿入宫帮助料理账册,实际上是为了给赵煦选后,给诸王子选妃。   向太后作为实际的操作者,却令娘家向氏族中,不得以女参选。   族党有欲援例以恩换合职,及为选人求京秩,且言有特旨者,向太后依旧不同意:“吾族未省用此例,何庸以私情挠公法。”   也是个聪明的女人。   听闻蔡京的建议后,向太后立即下了懿旨,提高太妃的地位,为她修造别墅,称“圣端宫”;改乘车为乘舆;可以由宣德东门进出宫廷;并追赠太妃崔、任、朱三位父亲,皆至太师、太保。   除了百官上笺时称太妃“殿下”外,其余一律比照自己的待遇。   朱太妃也是聪明人,要求赵煦处处以向太后为尊,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搞她的农事——种菜、种花、养鱼。   宫里的其它事务,皆由向太后和孟皇后共同分担。   种菜养鱼不但名声很好,而且每年都能在群臣那里刷上几次存在感,因为赏赐近臣宫里的水培绿菜、瓜茄,已经成了常例的恩典。   不少都是很罕见的新品种,比如最早时候的玉黍、马铃薯、西红柿;最近的甜椒、金瓜、长茄。两年前还开始有辣椒酱、豆瓣酱等美味,冬日里甚至已经开始赏赐新鲜的蘑菇、木耳。   太妃“善农”的名声,早已经传扬了开去。   己亥,赵煦临皇家理工学院。   皇家理工学院如今包括了附属小学,附属中学,学院三部分。   与普通小学中学不同的是,皇家理工学院从小就一直伴随着金融和理工课程。   从附属中学毕业后,成绩一般的就参加工作,成绩不错的宗室子弟,除学院外,还会选入皇家军事学院、皇家海军学院、京师大学堂,继续深造。   今天赵煦是带着一帮子弟弟妹妹来开学的。   赵煦现在有六个弟弟,九个妹妹,其中同母的有普宁郡王赵似,郓国公主、潞国公主、邢国公主。   神宗在九子赵佖的医案之后,开始重视科学医疗,托了石薇、钱乙、唐慎微的福,在后宫改造之后,子女都活了下来。   除了九子赵佖因为治疗被拖延,导致眼睛出了问题以外,其余的都颇为健康。   在高滔滔下召小公主们交还给生母抚养后,小公主们的性情反倒是越加活泼开朗了。   赵煦最喜欢的弟弟包括赵佖、赵佶、赵似,最喜欢的妹妹却是最小的几个,贤和、贤静、贤惠。   不过现在一大帮子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吵得头疼。 第一千七百四十七章 照相机   赵佖任由赵煦扶着他朝前走,苦笑道:“皇兄,我就说你这样安排有问题吧?”   赵煦也苦笑:“我也没想到他们这么吵……这次前来,须得好好感谢苏山长与昭明学士,九弟,你真是让我骄傲。”   赵佖微笑道:“十一弟才是我们的骄傲,我不算什么。”   赵煦扭头看着跟弟弟妹妹们闹得不可开交的赵佶:“就他最会闹腾。”   说完扭回头来,郑重地对赵佖说道:“他那是天赋,而你,是努力,所以还是你更厉害。”   赵佖和赵佶性格属于两个极端,赵佶是天纵聪明,传说是赵顼观看了李后主图形当晚所生,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射猎游艺,几乎都是一摸就会,一会就精,如今更是发展到研香、制墨、雕塑、造瓷、烧琉璃等诸多杂项艺术门类。   和楚国大长公主的儿子张守静,被并称为大宋宗室里如今的画道“双绝”,苏油给赵煦烧造的宝蓝赏瓶,就是以赵佶的芙蓉锦鸡图为蓝本。   在宗室当中是一等一的出挑人物。   因为汴京城里诸多的艺术品工坊,都是用的“十一爷”的专利,为人又潇洒大方,无论谁有求上门,不管是妹妹们要一个泥娃娃,还是宗室叔伯要装修设计,都是有求必应,搞出来的东西还都不一般。   出手也阔绰,只要是他喜欢的东西,钱从来不是问题,属于大相国寺小摊小贩和文华街精品店最欢迎的客户。   不过这娃最近花了三千贯买了把唐琴送给名妓花穗娘,被孔忠武、张商英弹劾,又被向太后叫进宫里狠狠训斥了一顿,稍微收敛了些。   而赵佖则性子沉静,眼睛虽然瞎了,但是音乐天赋极高,是绿箬最得意的门生。   为了不浪费赵佖的天才,绿箬特意用火漆制作成五线谱,方便赵佖摸索学习。   苏小妹见到之后,便效仿这种办法,和陈昭明一起利用数学和电报的方法,排列出十六进制三拼九调盲文。   这个其实非常类似后世的粤语盲文规则,与其的最大区别,就是因为古文简练,还必须区分出同音字。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陈昭明和小妹可是花费了不少的心思。   而赵佖也加入其中,除了一起研究方法,还发明了盲文板、盲文笔、反写正读的书写方法。   掌握之后,赵佖开始了苦读,赵煦心疼弟弟,特意给他搞了一个班子翻译书籍。   章楶回京提举军机处,一日造访理工学院发现了这个班子,不由得大惊,我靠这玩意儿不是给我机宜司创制的好东西吗?   密奏赵煦将班子搞走一半,送去了獐子岛,通过渠道安排进辽国南部诸州买办们的府邸,大肆传递辽国情报。   而赵佖通过盲文,如今也是学富五车,当然主要是文科方面,十四岁时还出版过自己的文集。   苏轼对赵佖的诗文非常欣赏,特意为赵佖的文集写了一篇序言,宣扬赵佖的事迹,对他的聪明、好学、刻苦、为了学问克服困难,为人所不能的学习态度,表示大加赞赏,将之与理工成就卓越非常的盲人卫朴相提并论,号召所有求学的士子,都要学习赵佖的这种精神。   高滔滔得知后又感动又激动,认为这是宗室子弟中的楷模榜样,提前将赵佖从郡王进为国王——申王。   听到赵煦称赞自己,赵佖微笑道:“皇兄谬赞了,一会儿见到十一弟假期里鼓捣出来的那东西,定会大吃一惊。”   赵煦不禁也好笑:“我就说他那跳脱的性子,怎么和你一样,假期也在理工学院老老实实,却原来又不知在鼓捣啥。”   “诶?皇兄你等等……”几个皇子都有校舍,就是学习间歇时供小憩的小院,见到赵煦走过自己的小院还在往前,赵佶赶紧摆脱了弟弟妹妹们的纠缠跑过来:“这里这里,先去我这里。”   赵煦这才笑道:“还以为你这个假期老实,才在太后那里替你说了不少好话,却原来还是调皮。”   赵佶觉得很冤枉:“我那事儿是真冤枉!皇兄你不是画道中人不明白,这人体是最难掌握的。我只是要研究人体素描!”   “花穗娘身段不错,我只是想要画画而已,真不是如京中传言的那般……”   “你还敢胡说!”赵煦脸沉了下来:“三千贯买琴博美人一笑,不管你那什么破目的吧,事实却也没差!你就是做出格了!”   “是是是……”赵佶只好认栽:“这不鼓捣出个物事儿来,将功折罪嘛。”   赵煦知道这时候不能给这弟弟好脸,要不他立马打蛇随棍上,摆着扑克脸道:“走吧,看看你的能为。”   ……   “来!笑……皇兄你笑啊……算了说茄子……跟着我说:茄——子,诶好了!”   小院里,赵煦被赵佶按到椅子上端坐着,对着一个木头箱子做表情。   这是一台“照相机”,准确说,是一台“照印机”,因为同时具备照相与制作底片的功能。   没有镜头,而是利用木箱前头的一个小孔,根据小孔成像原理弄出来的。   木箱的侧面,有两个圆洞,连接着长长的两个黑厚绒布套。   赵佶如今就通过布套将手伸进木箱里,一边鼓捣一边跟赵煦讲解原理。   “木箱里正对小孔不远的地方,摆放着一张赛露络的‘底片’,列子的小孔成像原理皇兄不陌生,通过这个小孔的遮挡与打开,就能让箱子外边的景物,通过光线被投射到箱子里边的底片上。”   “底片上下还有两层,一个是玻璃片,利用与赛露络折射率的不同,去除衍生光,避免影响呈像;另一层是天师发现的溴化银光敏层。”   “溴化银遇到光线就会变黑,山长说那是被还原的银。”   “因此当光线照到底片上的时候,高光的部分,银被还原出来变成黑色,低光的部分,还原不完全。”   “将受光后的底片用溶液溶解掉溴化物,保留还原银,这样得到的赛露络底片,和现实是相反的,本该越亮的部分反而越黑,小弟将之称作’负片‘。”   “溶掉溴化银的溶液,就叫显影剂,固定还原银的溶液,就叫固影剂。”   赵煦对这弟弟的灵巧心思不禁有些惊讶:“道理是这个道理,不过这东西能看?”   赵佶说道:“之后再对着负片来一次啊,等等我洗好了……”   说完打开箱子,从里边取出片小玻璃板来:“皇兄你看,这就是负片了。”   赵煦学赵佶那般用两个手指捏住小玻璃板的两个角,发现中间果然大致是一个人影:“还真是古怪。”   赵佶笑道:“接下来就要拜托九哥了。”   “为啥?”   “因为接下来的操作要在暗房里进行,九哥比我熟,我进去老是要搞翻东西……”   赵煦这才留意到,这小院有一间房间的窗户都被密封了起来,门也关着,门外还钉着绒毯,一丝光线都透不进去。   赵佖微笑道:“皇兄,将底片交给我吧。”   赵煦将小玻璃板交到他的手里,将他扶到门口。   赵佖将门打开,赵煦才发现这间屋子里边还有一道夹墙,墙上钉着架子,上边摆放着各种器械和盛放药液的橡胶塞瓷瓶,墙的中间还有一道相同的密封门。   赵佖将门关上了,赵佶将赵煦拉回到椅子上,对他说道:“只需要用光线照射负片,上面还原银富集的地方,透光性就弱,而透明的地方,透光性就强。”   “这样就能够在成像纸上让本该是阴影的地方,溴化银被大量还原,变成黑色,本该是高光的地方依旧保留溴化银,经过第二次显影与定影,木箱小孔采摄的景物,就在成像纸上还原出来了。”   赵煦还是不松口:“见到实物了才算。” 第一千七百四十八章 十一弟   这个过程并没有耽误太久,兄弟俩聊着闲篇,不多时,赵佖就托着一个大托盘出来了。   赵煦赶紧对自己的亲弟赵似说道:“十三,快去扶九哥过来,有点眼力劲。”   “哦。”赵似正拿着赵佶制作的一个木头小车玩得起劲,闻言赶紧放下,过去献殷勤:“九哥,我来扶你……哎呀这是……这是皇兄……”   赵佖由赵似扶着,将托盘放到小桌上:“十一弟,你看看我没把底片装反吧?”   赵煦已经看傻了:“这……这简直太神奇了。”   托盘里平铺着一张湿漉漉的纸,长两尺,宽尺半,画面中赵煦端坐在椅子上,保持着打小训练出来的姿势,嘴型是刚刚念“茄子”时候的模样,但是看上去似笑非笑。   画面非常清晰,赵煦本来是颇为俊美的人,这种纯黑白灰的画面,自带一种气质加成,显得更加好看了。   赵佶牵起一根绳子,用镊子将照片提起来,用夹子挂在绳子上:“皇兄,这戏法可以不?”   赵煦难以掩饰心中震惊:“有了这东西,那以后你的画技,不是再也用不上了?”   赵佶心里头偷偷翻白眼:“这东西就是弟弟研究静物空间向平面表达转化之用,真要到了绘画上,每一笔,每一道设色,都是画者心境里想要传递的东西。”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就跟作诗一般,文字稍作转化,给读者的感受就不一样。”   “就如王都尉的佛像画,才是入道,才是心境传递的媒介,像与不像,那只是下层的东西,刚刚入门而已。”   “境界未达,殊无可称。因此这个取影机,是永远无法代替作画的。”   “这些东西需要耗费大量时间观摩练习才能养成领会,皇兄万翰宸几,理会不到这些来,也没啥。”   赵煦伸手就给了他一下:“你还得意上了!”   赵佶受王诜的影响颇深,除了在画道上一脉相承,也学了轻佻的臭毛病。   不过不是皇帝,不做坏事儿,嫖完妓还知道给赏,这种轻佻在如今的大宋也不算什么大毛病。   大宋对才子格外宽容,赵佶反倒因此在民间得了个“魏晋风流”的好评。   其实赵煦自己心中也很得意这个聪明伶俐的弟弟,打完赵佶又忍不住笑:“自打二十一节度后,我宗室里边还没有拿过皇家杰出贡献奖吧?”   “有了十一你这玩意儿,今年这奖无论如何是跑不掉了,就是不知道该算物理、化学,还是算美术。”   “这画我一会儿带走,改天十一你把这套搬宫里去,给太后、太妃、皇后也来几张。”   赵佶转着眼珠子,低声道:“皇兄,我那里还有一套花穗娘的素体画,要不要看?”   这个色胚!赵煦忍不住又拍了他一下:“又作死,赶紧烧掉!让娘娘知道,连我都救不了你!”   沉吟了一下,又义正辞严地道:“嗯……为了防止你留底,为兄要逐张检查,亲自监督!”   赵佶:“……”   ……   李娘子素体画不好看,太过丰腴,在唐代或者算大美女,在宋代……反正让赵煦看得大倒胃口。   不过看完之后,他倒真有些相信这个弟弟是出于研究人体构图的目的,而搞出来的大风波了。   自己这灵秀弟弟口味,不该这么重才对。   九月到了,离太皇太后丧期已满一年,可以开始用乐。   此次前来理工学院,还有件事儿,就是听赵佖创作的第一部钢琴曲——《春江花月夜》。   江流婉转照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赵佖的视觉是童年的记忆,甚至可能压根就没有记忆,但是在他的音乐里,却将视觉表达得非常的玄妙,透彻,优美。   《春江花月夜》这首诗,本身就是以时间月色的流转,景物光影的变化和人世沧桑的片段为元素,层层呼应,层层推移,层层递进,过了顶点,又渐渐一层层退出,最后定格在落月摇情的孤独感上。   音乐对人的冲击,比绘画还要透彻,赵煦或者体验不到赵佶画作当中的情绪,却能够感受到赵佖钢琴曲中浓郁的思念之情。   不用问赵煦都知道,赵佖这首曲子,是为太皇太后而作。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还有安慰赵煦的意思在其中。   哀而不伤。   将这首曲子作为太皇太后丧后的第一首音乐,赵煦没有觉得是对太皇太后的不敬,相反,是他的子孙,纪念她的最好礼物。   ……   当晚,赵煦拿着自己的肖像摄影,得意洋洋地回宫跟孟皇后显摆,倒的确是给了孟皇后一个惊喜。   于是孟皇后美滋滋地将赵煦的肖像加了画框悬挂起来,还在画像前摆上几案,布置上花瓶。   要是苏油看到,只怕会当场吓尿,还以为赵煦驾崩了开内部追悼会呢。   听赵煦说改日要将那套东西搬进宫来拍一张全家福,然后交给弟弟绘成设色工笔,孟皇后也很开心,决定原谅这小叔子最近因“赏妓”一事给陛下招来的麻烦。   不过孟皇后也提醒赵煦,这个算是理工的新发明,凡是关于理工的新发明,陛下可得多留个心眼。   因为很多东西在发明之初往往看似无用,然而实际却是军国神器。   比如司徒最早发明的蒸汽机,那是用来给鱼缸水循环用的。   当时谁能想到,那竟然是皇宋动力之源的母机?   靠!家有贤后国事无忧。赵煦是真的压根没有朝这方面想,这事儿明天的问问几个大臣,十一弟轻佻的名声,或者都可以借由这件事情洗白了。   次日,赵煦便将这稀罕事儿与宰执们说了,苏辙之辈不由得面面相觑,这玩意儿……好像没啥用处啊。   蔡京是机灵鬼:“陛下,这东西可以明确人的相貌,那我朝军事、理工、史馆等需要凭照方能出入的重地,是不是更加安全了?”   “以前大宋不是还出过假冒皇子的事情?地方官难分真假,如果凭信上附上这个照影,是不是就无此忧虑了?”   章楶顿时醒悟过来:“果然是好东西!军方传送消息的使臣,以此做凭,可以杜防伪冒!”   黄裳也立即拱手:“此物当有大用,除了军中使臣,还有僧道。”   “当年五台山诸多辽朝间谍,都是以僧人的身份潜伏其中。李常杰侵广州,也曾杀害僧人,拿到度牒,然后命手下剃发伪冒,密刺我朝虚实!”   “如今鞑靼情形混乱,鞑靼人信从红衣佛法,因此鉴别红衣和尚的身份,非常重要!”   苏辙想到一个问题:“那这技术就得纳入保密技术管理了?否则技术流出去,照影被换掉的话也会出问题……”   蔡京说道:“如果显影纸和如今的凭信纸张是一种的话,那就应该同样能够承受钢印,加钢印啊。”   赵煦觉得如此一来,自家弟弟的发明就不光光是为艺术服务了,开始准备给弟弟洗地:“嗯,十一弟虽然有时出格,但是发明的东西到底还是有助于军国的嘛……”   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张商英堵了回去:“一事归一事,就算十一郡公立了功,也不代表之前轻佻之行便不当责。”   “所幸年纪未长尚未出阁,因此才留给陛下和太后管束,否则弹劾不可能如此轻易了之。”   “民间有俗语,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还请陛下莫遗后世郑庄公之讪!”   赵煦心好累,只得将后续的想法作罢:“爱卿所言极是,十一弟我已严责,之前在驸马那里学画,如今也入了理工学院,还被禁足了一个假期,想来应当吸取教训了。”   “这个显影机就是明证,不过过于简陋,得让他再改改。至于其他的……算了作罢,等新机器出来一并奖赏吧。” 第一千七百四十九章 非汝辈可议   己酉,同修国史蔡卞上岳父王安石的《日录》,并且在奏章里写到:“先帝盛德大业,卓然出千古之上,而《实录》所纪,类多疑似不根,乞验索审订,重行刊定,使后世无所迷惑。”   《神宗实录》当中,曾经有过不少对改革派不公平的记录,之前王安石的门生陆佃,就曾经据理力争过。   不过当时是司马光主事,此君最擅长的就是往历史书里边塞私货。   这是大事,稍有不慎便会引发党争,蔡京才做了首相就拿到这么个炽热的炭丸,有些发懵。   他可不敢擅自做主,只好请旨。   请旨,就是自认能力不足,想要将锅甩给皇帝背。   赵煦也年轻,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就拉着漏勺,君臣二人在花园草地上一边烤肉一边琢磨该怎么办。   对于从熙宁到元祐这段时间的历史,其实漏勺也研究过,研究来研究去就一个感觉——司马公王公都不是啥好人,那么些年里,可真是把俺亲爱的爹爹憋屈坏了。   如今蔡卞丢出这么个题目,漏勺才真正深刻理解到自己爹当年的不容易。   这才仅仅是修史,还不是修正史,都让人胆战心惊,何况当年那些亲历者们,真是在暴风礁群当中博浪都不足形容。   长叹了一口气,漏勺将烤肉酱递给赵煦:“当年父亲说过,每个人都有君子的一面,也有小人的一面,以君子小人区分朝堂众臣,其实有些偏颇。”   “从私德来看,管仲奢侈僭越,绝不是什么君子楷模,但从功业上看,他襄助齐桓公成就霸业,免了中原左衽之患,故而得到孔子褒扬。”   “父亲说人是复杂的,不能用君子小人来简单区别,比如两个程二,就是个例子。”   赵煦看着趴在草地上拍手逗赵茂学走路的程岳,又想到在洛阳的程颐,觉得司徒说的的确很有道理,一边往肉串上刷酱一边问道:“那司徒说该如何解决?”   漏勺说道:“父亲说其实大家相互监督拉扯着朝前走才是正经。还说监督拉扯是必须的,这样走出来的方向,是双方大概率都接受的方向,也是大概率正确的方向。”   “但是有一条,走路是前提,不能拉扯得走路都忘了。”   赵煦明白了:“所以重修先帝实录其实不难,但是如何将争议只限制在《实录》之内,方难。”   将肉串递给漏勺:“尝尝这次味道对了没?”   赵煦前几天给孟端仪烤肉被嫌弃了,跑来找漏勺想办法,漏勺就想出了最简单的办法,把调料配好,分作码味料和烧烤料,先拿码味料码味,再用烧烤酱烧烤,只要能够烤熟,味道都还行。   果然,漏勺撸了一口串:“臣谢陛下赏,味道火候都可以的。”   君臣二人就在草地边上吃了起来,漏勺说道:“臣想这样行不行,《实录》可以重修,不,应该叫参补。但是之前的编纂范祖禹、赵彦若、黄庭坚得在,陆佃、蔡卞和曾布也得在,让他们先参订好双方都同意的部分,再列出双方存在争议的部分。”   “然后叫他们列举事实,拿出支持自己观点的资料依据,大家辩难。”   赵煦对自己的手艺表示很满意,招呼程岳过来品尝,又问道:“要是双方辩难之后,依旧争执不下呢?”   漏勺说道:“那就将他们的证据,资料,相关当事人的言论,都记录下来,说明这里的存在争议,事实未清。”   “本着对后世负责的态度,我们虽然不能确定哪一方是正确的,但是至少将争议的来龙去脉记录清楚了,至少给后世修订我们今日的历史,留下了重要的资料。”   “如此一来,陛下的态度就是公允的。”   “大宋从熙宁到元祐这段历史,是将一个衰弊沉冗的国家,生生扭转为一个辉煌强盛的国家的历史,这段历史当中,如果没有沉重的思索,痛苦的抉择,艰辛的努力,是不是反而太不真实了?”   “这个过程中百姓们遭受过痛苦,但是百姓们的痛苦大家都看到了,然而另一些人——官吏、朝臣、司马相公、王相公、先帝与太皇太后,他们的痛苦,却又有多少人看到?”   “父亲经常给我们讲那段时间里的故事,在这个过程中,如果先帝、太皇太后、朝臣、宰执们,包括父亲在内,要是没有经历过一点疑惑,痛苦,无力,虚弱,那我们今天的日子,是不是来得太轻易了些?”   “陛下,将这段历史尽量全面的记录下来,保持公正的史笔,正视其过程的艰难,忠实记录中间的错谬、争议,决策,才能让后世为我们的父辈,感到更加的骄傲和自豪。”   “他们也承受了常人无法承受的困惑,痛苦,无力和虚弱,然而他们最终战胜了所有困难,开创了一个华夏历史上,最伟大的时代!”   赵煦不禁动容,那这部《实录》,就是另一种修法了。   是啊,以往的史书里,每当历史关头的重大抉择,往往都是历史伟人们一言而决,大手一挥,然后就拨开云雾见青天。   似乎不如此不足以体现他们的伟光正一般。   然而记录历史的人,却忽略了大人物们“一言而决”之前的痛苦与艰难。   还有他们有过的弯路。   司徒说过,朝庭事务,往往就是在几个烂方案里边,挑选一个相对不那么烂的来执行而已,哪怕圣人再世,也逃不开这种尴尬。   差别不过多与少。   把这种尴尬记录下来,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反而会告诉天下人当时的现实。   会还天下人一个司徒口中,自己心中,那血肉丰满的,感情真实的神宗皇帝。   赵煦对父亲的敬仰,就来自于这样的形象,将心比心,他觉得司徒起码比现在的史官们,把父亲塑造得要好。   于是果断给漏勺点赞,附赠一条烤串:“舍人这是正经议论,当在朝堂上提出来……等等茂儿你怎么哭了?”   漏勺接过肉串,谢恩,然后偷偷翻白眼。   我什么时候不正经过?   还有郡公为啥哭,多明白的事儿——   馋哭了呗!   ……   丙戌,以之前的资料不够全面,召蔡卞、曾布、范祖禹、赵彦若、黄庭坚,补参《神宗实录》。   同时将修订的意图明确传达群臣,如果遇到有争议之处,“尽采之,留示后人”。   不做选择就没有针对,皇帝依旧秉持公正,矛盾依旧在朝臣之间。   而且赵煦满足了双方喉舌表达的诉求,将“你死我活的斗争”转化为“并列展示任后人评说”,且要求论据必须充分详实可证,谁都不能胡说乱说,更不能借故攀扯打击,这些都是要记录的。   反正《神宗实录》的本质并不是修正史,而是要通过此次参补,赋予神宗更多的“人性”。   说得难听一点就是——“卖惨”。   而且不是假装出来的惨,因为那一段前期历史,大宋是真惨。   看看那段时间的惨,再对比如今的昌盛,更能衬托出以赵顼为领袖的那代人的伟大,会更加珍惜现在的日子。   这个弯弯绕相当的精妙,更是改革派和保守派双方都愿意接受的结果。   而且与“和稀泥”还不一样,因为赵小童鞋有自己的明确立场,且是无可挑剔的,更加高明的立场。   除此之外,求同存异,大家还得继续在妥协中拉扯着过。   但是这个口子既然打开,就得好好控制。   比如有御史就借此机会,旁敲侧击地非议苏颂和苏油。   认为两人在高滔滔临制期间,态度暧昧,从不提还政之议,是为了贪图太皇太后对苏家的宠信,是不把小皇帝看在眼里。   这种时候赵煦就要出手了:   “方年幼时,诸臣纷更,颂常曰:‘待君长成,谁任其咎邪?’   每大臣奏事,但取决于宣仁,朕有言,或无对者。   惟颂奏宣仁,必再禀朕,有宣谕,必告诸臣以听朕语。   开陈排击,尽出公议,朕皆记之。   司徒奉召如京,首见首语,即为侧坐之议。   章奏每以圣慈称宣仁、以陛下称朕。题头并列,非指一人。   每以光献事谏朕祖孙,在朝在外,常言两宫一体,相爱共荣。   敦言厚诫,发粹感诚。   此皆有案实。   如二公者,深知君臣之义,非汝辈可轻议也。”   蔡京还不大相信,利用职务之便,偷偷翻阅了苏油在高滔滔临制之后的奏章。   果然,所有朝臣里边,只有苏油的奏章,是将圣慈二字和陛下二字,并列摆放!   细节,决定成败!   蔡京不禁捶胸顿足地懊恼——这么简单个事情,就能让陛下念情一辈子!   可我老蔡当时,怎么就偏偏想不到呢?! 第一千七百五十章 刘奉世   绍圣元年的九月,是一个大丰收。   包括河北四路。   除了遭遇灾害的漳河流域,哪怕是地震,对太原的影响都不大。   不过也正因为漳河的这次灾害,彻底改变了大名府的农业结构,玉黍和土豆,成了这一带今年栽种最普遍的作物。   李辛娘的吴家庄倒是不在此列,辛娘眼光老辣,她全部补种了高粱。   然后通过酿酒产业,将粮食和钱赚回来。   高粱对酿酒业之所以重要,是因为高粱在发酵过程中,会产生其他粮食作物无法产生的一些芳香有机物,对酒的醇厚和芳香具有重要作用。   和董非的烧刀子主要走外贸和卖给国内中下阶层不一样,吴家酒庄的美酒,市场主要在内地和中上阶层。   因此高粱就非常重要了。   除此之外,高粱秸秆含糖量也颇高,牲畜也喜欢吃。   新任户部尚书刘正夫上奏朝廷,请许以玉黍、马铃薯加入国家粮税序列,只有一个前提,就是这些地区必须建设有玉黍加工厂和淀粉加工厂。   对地方上来说这是一项具有无尽好处的措施,对老百姓来说更是如此。   明明是高产的好粮食,但是因为保质期问题朝廷就不收,自家又只能保存半年,这就导致想多种都受限制。   除非养猪养鸡鸭。   但是养猪养鸡鸭都满足之后,想继续扩大种植面积,就不太可能了。   一家人能伺候五头大肥猪就已经是极限。   现在好了,加工问题国家帮助解决后,两种粮食的保管期就从半年变成一年,如果保管得当,极限甚至到三年都还能吃,这就达到了小麦和稻米的水平。   国家商品粮库,今后会主要流通这一部分,口子就算是打开了。   这将给国家农业税收带来一个可以预见的增长期,蔡京这机灵鬼立即上奏,表示支持刘正夫的办法,同时提出加强版,国家正式改革税制!   深水区,这无疑是进入了真正的深水区。   国税地税分离,不仅仅是曾经困扰过后世的大问题,也是从封建王朝成立开始就一直存在的大问题。   问题的核心就是中央和地方怎么分税收这个大馍馍。   另一时空的蔡京,因为怂恿宋徽宗搞“丰亨豫大”,抛弃国家预算制度,又搞“以新换旧”,将一百多年来一直坚挺的盐引制度搞坏,导致国家经济彻底崩溃。   因为“前科”过于吓人,所以苏油在许蔡京投靠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命他研究张方平的《金融论》,并且还要沉心研究国朝税制,还必须写出像样的论文来。   关于经济、金融和税收,一直是两人信件来往当中的重要话题,数十年间从未中断过。   因此这个时空的蔡京,从《宝泉引缀》摆上赵顼案头那一天起,就已经成了毫无争议的国家宏观经济专家。   大宋的税收主要是国税,名义上,基本都是国税,国家财富集中于京城,所谓“天下贡赋输汴京”。   地方有需求,就要打报告申请,获得批准之后才能截留一部分。   这种抽干水的体制,虽然保证了中央政权的安稳,但是却造成了地方经济发展的严重受限。   而国家的水最终还是来自于地方,这就导致了一种恶性循环。   地方经济发展不起来,水越来越少,最后造成的依旧是国家的大衰弊,想抽水,结果连井都干了。   还有一个痛点,就是苦于地方用度不足,地方官们就开始有针对性地设计各种名目的苛捐杂税,然后将之加到治下老百姓的头上。   如果将玉黍和土豆两种高产作物纳入农税税源,无疑就拓宽了地方增加税收的空间,蔡京认为时机已然成熟,可以将自己和司徒讨论过很多年的税制改革提上日程了。   国地分离。   这个政策的核心就是将商税收归国有,农税分作两部分,按照比例由中央和地方合理分配。   农税空间打开后,这个方案就能够刺激地方建设粮食加工厂,鼓励农户种植高产农作物,之后农税会大增,地方将从中获得更多的截留,短期内让地方官们感觉到“滋润”。   因为在增长期,因此中央也不会因农税分流,而带来太大的农税下降。   这就相当于将高产作物带来的农税增长这部分,留给了地方。   不过要以商税作为交换。   大宋大多数地方都还是以农为主,这其实是用商业的长期远期利益,与农业的近期利益来了个交换。   再发展十年,工商的税收会远远超过农税,地方官们才能够发现自己治下的“优良资产”,通过这样的方式被被朝廷“骗走了”,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可是又有多少人会有这样的远见卓识呢?或者说就算有,三年一转的地方官,谁又能拒绝能够立马就到手的利益呢?   当然,每年的海外金银源源不断地流入,也给了蔡京这样的底气。   如果这项改革能够成功,可以想象,必将让大宋更加的繁荣昌盛,而蔡京在天下百姓、地方官员、朝臣和陛下的心里,地位必将有个明显上升,贤相之名,必然拿捏得死死的。   不过蔡京也不敢胡乱作为,毕竟这是司徒首议,两人探讨切磋了多年的政策,只是正好在自己的任上,各项时机都成熟了而已。   于是蔡京给苏油去了一封长信,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想要得到苏油的支持,也表示自己不是想争功,的确是大宋如今,需要这样的政策了而已。   苏油收到信后不禁好笑,蔡京这老小子没有自己的盘算那是不可能的,可谁叫人家运气好呢?   于是给蔡京回信,元长你尽管放手施为,我在外路为你摇旗呐喊,河北四路,就是你实施税制改革的排头兵,先锋队!   蔡京不禁大喜,上奏赵煦,请求施行税制改革,税种分离。   这个题目赵煦是知道的,苏油早就告诉过他,经济发展与经济政策这一对矛盾的相互关系。   但是最根本的,是要给地方经济解绑,让经济先发展起来,保证各口井里的水越来越多,国家才能最终获得好处。   想吃肉,就要杀肥猪,而不要去蚊子腿上刮,否则费力无尽还不讨好。   国家也如同一个工坊,工坊的生产效益要是还不够给干活的工人发工资,这就叫投入产出倒挂,那工坊就该倒毙了。   于是赵煦准奏,许蔡京先期于汴京、两浙、蜀中、陕西、河北试行,之后总结经验吸取教训,第二期推广到两淮、宁夏、河西、广东、南海,再之后,全国施行。   同时下诏户部要造作改制后的国家财政收入预算,以及地方留存的数额;   刑部要制定出关于使用地税的相关法令法规,同时制定出地方官私增税源的处罚规定。   吏部要对地方官员进行培训,吏部试中也要加入这些内容。   这是一种工作方式的改变,以往的政令,往往就是一句话,地方官员拿着那句话,甚至连朝中正管衙门都找不到。   现在则是所有部门围绕一项中央政策,全体都要出谋出力,大家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内,想好要为这项政策的推行干哪些活。   最开心的莫过于首相蔡京,在这个过程当中,他的相权得到了加强,以他的能力,在足够的支持下,完全有把握炒出一盘好菜来。   司徒每每挂在嘴边那句咋说的?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   苏油今年其实有些苦恼,主要是王彦弼走了自己的活又多了。   好不容易来了个章惇,刚刚将定州料理得当,转眼又被支使去了太原。   不过好处就是继任章惇的刘奉世,远不如章惇那么激进,改元之年嘛,求稳这个政治主题才是正确的。   刘奉世是大清官,如今河北四路,别的地方囤积的资储足以支撑两场大战,而定州因为地理条件不大有利,苏油安排的是囤积四场大战所需。   资储多了,对官吏的廉洁程度要求就得高,章惇在这方面手比较松,换成刘奉世就不一样。   到任伊始就严肃风气,狠狠整治了几名官员,之后带着提刑和检察巡查各州,意思是发现问题即行处置,当场会同签字走完流程,决不过夜。   吓得知州们战战兢兢,真定一路官场风气顿时大变。   刘奉世是大保守派,大名鼎鼎的“墨庄三刘”最后一人,是著名的历史学家、刑法专家、文学家,但是性格却又喜诙谐,类似东方朔、刘罗锅那种人物。   他要整治起官员来,那真是花样无穷。 第一千七百五十一章 复杂成因   真定一带的知州多是武人,施政粗暴,经常将老百姓当做士兵一样对待,一点小罪就按照军法处置。   刘奉世到任之后,将知州们召集起来,发了笔墨,然后又发给了他们一篇文章,说这是四路都转运司的最新政令,你们每人写篇读后感吧,就在这里读就在这里写,五百字为限。   武人知州们面面相觑,这尼玛翰林大学士坑人,老子们的章奏都是师爷代写,哪里会这个?   刘奉世说道,如果连这文章都写不出来,那我就只有奏请陛下,以不通公文为由,将你们都发落了哦……   知州们冷汗淋漓,连忙讨饶。   刘奉世这才告诫道,普通老百姓不是军士,就跟你们不懂做文章一个道理,怎么能以军法处置他们呢?   真定一路,以后军士犯罪才依军法,百姓犯罪,只能以毕寺卿的《宋刑统条法事类》为依据。   叫你们的师爷多翻翻那部书,今后再有类似情况发生,我就只有请你们再来转运司衙门写作文了哦……   嗯,下次单独请,这么多人的茶饭我自掏腰包也受不了……   知州们尽皆凛服而去,河东一路转眼大治。   诸如此类的滑稽事儿多如牛毛,但是产生的效果非常好,官吏们对转运司衙门意图的领会,远比正式行文来得深刻,执行也更加得力。   民法比军法宽松太多太多了,真定路老百姓喜笑颜开,将这滑稽学士的各种段子编成连续剧传扬,如今汴京城老尹家的说书业务,又多了《骑驴刘运帅》一部话本。   之所以叫这名儿,是因为刘奉世当年初入翰林的时候,别人都骑马,他穷,便搞了头驴来骑。   众人说他的是非,他便在驴屁股后头挂了个布帘。   众人更加骇笑,问他为啥要这么做,刘奉世正儿八经地答道:“掩口而已。”   从此再没人敢说他的是非了,开什么玩笑,谁说,谁的嘴巴就是驴屁股洞!   苏油对刘奉世的施政手法佩服之极,不止一次称赞他“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刘奉世是大苏的挚友,俩损货当年在翰林院里边,搞怪的本事旗鼓相当,经常整得老实人如顾临之辈哭笑不得。   但是在正事儿上,刘奉世比大苏强得多,前后干过史馆、枢密、刑部、吏部、户部。   文学上也了不得,主持修订了《熙宁金石图录》、《敦煌石室遗书编目》、《十三经考异》等国家级图书,堪称文科全才。   苏油也坏,常夸刘奉世是“文史专家”。   赵煦亲政,复王中正官,漏勺封还。   赵煦做戏做全套,表示这事儿有近例,不当封还。   刘奉世立刻对道:“近例倒的确是有,问题是陛下总不能一家家去敲门,告诉天下人说,这事儿有近例吧。”   “老百姓才不管这些呢,他们只会看陛下先做了什么,后做了什么。”   就连赵煦都给整得哑口无言,立即收回了旨意。   此等人物到了自己治下,苏油岂能不交,秋收之后刚好有段闲暇,于是驾着小火轮便赶往真定府。   如今的滹沱河上游,船只只能抵达真定。   在与真定府隔河相望的获鹿镇,一个巨大的军工联合体已经修建了起来。   这里既是真太铁路的起点,又是滹沱河水路的终点。   太原的铜、定襄的煤、邯郸的钢铁、渤海、滨州、胶东的石油和盐化工产品,纷纷向这里集中。   大宋如今最强的工业基地管理者石勇,亲自提举河北军工,如今大宋功率最大的千马力四冲程柴油机,也安放在河北军工厂。   巨大的钢架厂房里,苏油在观摩一根镇国大将军炮的炮管被巨大的镗床镗制出来。   这是大宋的要塞炮,也经过了几代升级,重量没变,依旧是两千五百斤,但是威力丧心病狂地翻了几倍。   直到现在,大宋都还没有能够承受镇国大将军炮威力的战舰,主要是花那钱毫无意义。   不过苏油还是建议国家在重要的城市如四京、带市舶司的港口如明、杭、泉、广、蕴、麻城和龙牙港,都修建起要塞,部署起这样的重器。   现在这门炮,就是给威海卫炮台定制的。   欣赏完大机械后,苏油又让石勇带着考察其余产品。   其中一门霹雳炮吸引了苏油浓厚的兴趣。   主要是这门炮的炮架特别的古怪。   一般的霹雳炮车是两个轮子,重量在一千多斤,但是这车却有四个轮子,且都是齿轮形,外边还罩着一圈铁片构成的东西。   “履带?你们把这玩意儿搞出来了?”   “诶?这个名儿还真是贴切!”石勇说道:“四路都经略司提出北方草原雨后泥泞,霹雳炮比较沉重,容易陷入松软的泥土里,沈学士就仿造皮带轮,搞出了这个个东西,还挺好使的。”   苏油抽了抽嘴角,尼玛这玩意儿现在看着就像光身子的小坦克,不过炮管向后,没有动力,很明显是要靠马匹拉动的。   “解决了沉陷问题,可它如何转向呢?”   石勇说道:“运输之前,会在前方的铁鼻子上挂接一个两轮的小装置,作为转向轮,和四轮马车的转向机构类似。”   知道苏油要继续问什么,石勇又指着炮车上三处螺杠:“使用时旋转这三处螺杠,放下铁脚将轮子抬离地面,就能够有效固定了。”   “不错,这个构思可以的,可以拿奖了!”苏油表示赞叹。   石勇觉得好笑:“没机会了,沈学士拿奖次数太多,学院认为这样太过分,新制定出一条规定。”   “啥规定?”   “同一奖项拿到三次后,学院就会颁发一个终生成就奖,拿过终身成就奖的人,在这个学术行业就是公认的大拿,以后只能当评委,不能再做参选人。”   “啊?哈哈哈哈……”苏油不禁大笑:“这规定可以的!”   全国的军队转换和军器汰换工作,一直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如今军机处负责统帅参谋和战略规划,枢密院负责训练管理、晋升任命和装备发展,兵部负责后勤保障、纪律检查和招募动员。   黄裳这个兵部尚书,当得倒是非常称职。   说起大宋,后世十岁少年往往都知道一句“重文轻武”,其实要是仔细研究过宋代军事制度演变,就会发现历史并不是那么简单一回事儿。   打战必须依赖武人,这是常识,宋人就算再蠢,也不至于这点常识都不清楚。   其实大宋立国之初,枢密使几乎全是武人,这种格局一直持续到仁宗早期。   到仁宗朝中期时,才开始变成文武参半。   其根本原因,就是武人到这个时候,已经将大宋和他们自己的脸都丢尽了。   宋朝制度,文人守治所,是不得擅离的,因此所有的对外战争,都是武人操持。   结果从太宗开始,大宋对外战争基本上都是以失败收尾,武人交出了一次次烂得不能再烂的答卷。   待到局面变成转攻为守,外敌开始进攻宋朝本土的时候,守土有责的文官们,才登上战争的舞台。   其实还是烂,不过相对于武将的成绩,大宋文官们仗着防守的相对优势,勉强交出了比武将们好那么一些的答卷。   从那个时候起,文官们才渐渐成为了军事上的主角。   最突出的表现,就是仁宗后期,枢密使基本上全都成了文官。   这是一种不正常,但是这样的不正常,其成因既有主观的,也有客观的,主要还是客观的,由形势演变渐渐形成的。   要是一句以文制武就能够说得清道得透,那除非古人真的全是傻子。   就算是被时时拿出来作为模板的狄青,论功绩,与王韶、章楶,也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王韶以开熙河岷洮之功,不过枢密副使;章楶更是差点搞死西夏,前后灭敌十几万未尝败绩,也不过枢密直学士,到老才得个同知枢密院事退休。   因此仁宗对于狄青的那个任命,并不能简单理解为文官对武人的忌惮,因为文官们对同为文官的王韶和章楶,忌惮得还要更深。 第一千七百五十二章 不足为惧   仁宗任命狄青,其实是想加强君权,但是在操作上,的确有些过于操切了。   不过在如今这个时空,武人从神宗朝开始战绩爆表,在为国家开疆拓土的同时,地位自然也越来越高。   说到底,还是业绩对应待遇。   朝廷现在的三个军事机构,基本已经是武人,或者是考中过进士,名列左班,但是一辈子都在带兵打仗,部署操持军事战略的“假”文人。   单纯文官还仅存的阵地,就是负责后勤、招兵和纪检工作的兵部了。   而且兵部的这三样的工作,都已经被苏油从政务里边单独划了出来,基本与地方行政分离,单独运作,不再受传统地方文官权力的干扰。   这其实也叫专业化。   河北既是军事区也是行政区,军事区上真定一带叫河北西路,行政上叫真定路。   所以虽然真定府才是真定路的治所,然而历任转运使更多是抵在前线,兼知定州。   定州是中山古都,河北名城,扼守太行东麓要冲,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在真定府见不到刘奉世,苏油又改为骑马,继续往北。   在定州依旧没有见到老头,一直北上抵达唐县,才在县衙里见到他。   唐县是尧帝初封为侯之地,唐尧之名,就来自于此。   刘奉世正在钻研学问,见到苏油第一句话就是:“明润,你觉得老夫智力如何?”   苏油吓了一跳:“我跑这么远来拜访你,不准考较我学问!”   说完才拱手:“墨庄三刘,天下景仰,著作皆等于身,论才论德,都是吾辈楷模。”   刘奉世将手里的书本丢在几案上,取下玳瑁架子的眼镜揉着鼻梁:“那这几本书,老夫为何看得如此艰涩?”   苏油一看几案上,却是京师大学堂的数理教程。   苏油不由得好笑:“刘公你这就是太跟自己过不去了,你都过五十的人了,现在拿起这个来新学,的确有点难。”   “有点难?”刘奉世都要暴怒了,将几案拍得啪啪响:“这是有点难?!”   “别生气别生气……”苏油赶紧劝道:“大道无穷,而人力有限,这才是先贤将学问分门别类,流传下来,待后人选择参详的根本原因嘛。”   “所谓术业有转攻。刘公你治史,治法,治金石,已经耗费了毕生的精力,现在还想要兼收并蓄,其实大没有这个必要。”   “学成又如何?去跟石勇抢饭碗?”   “这些东西,如刘公这样的,了解个脉络就行了,对了……”说完从包包里边翻出几本书:“看这个就很合适。”   刘奉世将书接过:“《麈尘录》第二十五卷?你都修到第二十五卷了?”   《麈尘录》是苏油自己的笔记式文集,凑够一定数量苏油就会拿去出版,类似后世科普用的小百科全书。   现在苏油已经是大擘,于是笑道:“以前还亲力亲为,如今这些事情,已经有专门的一个班子在做了。刘公你留着看个玩儿……”   刘奉世将书打开,随便翻到一条:“水压之理,实关压强,所谓压强,乃转力传递之良法也……”   下边论述太复杂,跳过,又翻到下一条:“水管之法,以陶土水泥为之尤捷便,制类榫卯,前有接茬,后有套口,以茬接口,次第相接,可延百里。”   “沿途每五里设一蓄井,以为藏储之用,虽旱海千里,不愁蒸耗。其图示乃如下……”   “又有分水之管,抟法尤妙,难形于文字,然便识于图形,其法乃如下……”   见刘奉世陷进去不再理会自己,苏油伸手将书按住:“刘公你先停一停,刚刚又见你在揉鼻梁,没什么不舒服吧?”   “眼镜夹子夹的,不碍事儿。”刘奉世对苏油拱手:“仙卿妙手,老刘我还未与明润道谢。”   刘奉世在翰林院的时候生了一种病,鼻孔塌陷。   古代认为,一个人要是鼻孔开始塌陷,那就是死亡征兆。   大苏在学士院还拿人家编段子,说子路子贡逛市场,一日见到夫子过来,赶紧找处塔下藏起来,你们知道那塔叫什么名字吗?   顾临这些老实人就说没见过历史上有这记载啊,子瞻你赶紧给讲讲?   大苏拿眼神示意大家看刘奉世:“那个地方啊,叫避孔塔!”   所有人都是大笑,才知道大苏又在搞恶作剧了。   苏油对大苏干这种事情深恶痛绝,将之叫到都堂,摆着小幺叔的谱骂了一顿,当然都是骂给大家看的。   之后又亲自去请刘奉世,送到宁善堂让石薇看视,给治好了。   老刘和大苏本来就是交情莫逆的好朋友,既然病都给看好了,就更没和大苏计较。   反过来劝苏油要给大苏留点面子,回到家里别说骂,揍那胖子一顿都不解气,不过都堂是论政要地,在那里训小辈儿不太合适。   看刘奉世的确像是没事儿,苏油才松了口气:“没事儿就好,辅道呢?怎么没看到人?”   辅道就是王韶的儿子王寀,现在也被苏油放出了幕府,成了唐县知县。   刘奉世说道:“我让他押送粮草去花塔子铺了。”   苏油就笑:“这可好,漕帅干县尹的活,县尹干参军的活,看来你们还是太清闲。”   “你别闹!”刘奉世顿时不乐意了:“还有书没?都拿出来!”   苏油又摸出来几本:“这几本不知道你喜欢不,一部是讲做菜的,一部是给小孩儿看的白话。”   “《伦理训类》是吧?给我给我……”刘奉世也知道这本书的名声,这部书到还没写完,并且有两个版本,一个文言理论高阶版和一个白话科普简易版,其中白话这个版本,是毕观执笔替苏油代写的,高滔滔将之列为了宗室必读。   果然,就听刘奉世言道:“你给自家儿子挑新妇的眼光,还真是没人比得上。”   “做菜这本你不要?”苏油卖力地推销《厨经》:“这本才是好东西……”   “不要,我这老牙都只能天天吃汤饼了,要来干啥?对了,明润你如何到来唐县?”   苏油说道:“一来是拜望刘公,二来我也想去石门铺或者花塔子铺,看看碉堡。”   这两处地方时候对辽最前线,刘奉世想了一下:“那行,就去花塔子铺吧,正好辅道也在那里,现在的辽国啊,不足为惧了……”   秋天到了,胡马轻肥了,又到了草原上砍砍杀杀的好时节。   时代也变了,就连大宋的保守派,都敢跟阿骨打一般,说出辽国不足为惧的话来了。   花塔子铺,是太行飞狐道一个重要隘口,也是一条河流冲出来的通道,那条河流如今叫做瀛水。   沿着清澈的小河一路前进,一天之后,前方开始出现岩石构成的山丘。   山丘之上,则开始出现一些混凝土石块构建的三层圆柱体建筑,有些周围还拉着铁丝网。   不少险要之处,铁丝网还拉得老长,将两三个碉堡连接在一起,苏油知道,铁丝网的另一面,还有勾连那三个碉堡的壕沟。   花塔子铺在半山之上,直接俯瞰山下瀛水小平原,小平原在这里似乎突然被两侧的山峰夹成一个瓶颈,两侧山体上,打造出一个立体的防御体系。   平原上有个大军寨,早在离这里还有五十里,苏油就遇到了新军的斥候,现在仪仗才过山口,前方就冲来一支骑军,当先的马上是一名雄壮的汉子,身着薄呢的新军军服,蹬着牛皮马靴,制式骑刀在他的腰间显得似乎都比别人小了一号,来到仪仗前方滚鞍下马,声音雄壮:“末将安国军协领姚麟,奉襄领钧令,恭迎司徒,运帅!” 第一千七百五十三章 不战而胜   姚麟脸上有个巨大的疤,当年与兄长姚兕一起在西北对抗夏人,“中矢透骨”,这杀才依然“谈笑自若”,声盖一时,与姚兕号称关中二姚。   苏油笑道:“君瑞这身量,不披挂重铠手握蛇矛,可惜了啊。可还在练字?桓侯书法,也是很可观的哦。”   姚麟是和苏油一起到过敦煌的,苏油知道他的偶像是张飞,还知道他当年常常拿羊肉跟韩维侄儿韩宗儒偷换韩维的字迹,故而现在便用张飞来作比较,顺便取笑他。   姚麟很得意,一拍胸脯:“司徒你看,现在俺们用钢笔了!”   苏油笑道:“上马吧,领我们进寨。”   姚麟屁颠颠地道:“末将给司徒和运帅带路。”   其实都不用带,寨子前已经响起了号炮,军士们纷纷涌出列队,之后便是折可大等一干幕府指挥涌出营门,静待苏油一行的到来。   大宋军事改革的另外一个重要目的,就是在用新军替代旧军的过程中,重新将军权从文官的控制中抢了回来。   折可大是炮三班杀才之一,炸过宣房口后认了陈昭明做老师,葭芦川放火的真正罪魁祸首,之后又调入种谔手下一路杀到西夏灭国。   几场大战役里头,都有他的身影,而且战功卓著,如今已然成了方面大将。   炮三班的杀才们,如今也是各有际遇。   其中王君万年纪最大,如今已是制置使,镇守岷湟;   种朴在军事学院,担任战略机宜参谋科教官;   苗履成了青唐统制;   钱小侯爷进了海军,如今是南海水师协领,驻守龙牙城;   王文郁的女婿,姚兕的儿子姚雄,则是北庭都护帐下协领;   说起来几个人里边,还是折可大捞着的大战最多,升得最快,如今都和姚兕、王文郁等叔叔辈儿一个级别了。   这几个人,代表的是大宋新一代的军人,他们已经成长为国家的屏藩。   折可大的模样秀秀气气,待人接物也文质彬彬,换上士子的襕衫,完全就一个俊美秀才。比身边的王寀还有迷惑性。   然而却是炮三班里对敌最为心狠手辣的。   深得种锷和陈昭明真传,到了战场上,无论敌我,军士们就成了数字,打仗就成了做数学题,这娃就成了莫得感情的杀手。   葭芦川边那一把大火,烧得王姥姥到现在都还时常做噩梦。   但是苏油对他非常欣赏,认为军人做到折可大这样,才叫真正的专业,堪比后世的德意志军人。   因为军人只有这样才能最快地达到胜利,而胜利,才是最节约成本的做法。   这里的成本,包括人命。   来到大帐之中,就见参谋正在地图前布置,苏油再一看那地图:“我就说你们的电报往来怎么那么多,还当自己在四路都经略司呢!还有你这图,也太独了点吧?”   电报是有线的,需要中转站,大宋三百多个州郡,其实依靠着数十个中转站在连接。   比如河北四路各州郡之间的电报,都须得经过大名府电报局;河西诸路的电报,都须得经过兰州电报局。   前年秋季大练兵后,各个将领的防区,苏油按照兵种和将领的能力,重新优化了一次配置。   大体来讲,越往西,部队的骑军战术、斥候侦察、武装越野能力就越厉害一些;   而越往东,部队的土木工程作业、桥梁架设、夜战、两栖作战的能力就越强一些。   地图上不光光仅有河北西路一面的战略部署和攻击线路,而是整个宋夏前线,从九原开始,到如今还在辽人手里的河套西北的何清、金肃、宁州三军,之后就是整个长城以北,包括了辽国一半的西京道和整个的南京道,都是折可大的战略目标。   从推演上看,这娃是要从保州出发,向东北攻击析津府,切断要冲,然后折向西南,与九原二种,麟府二折,河中太原方面军一起,分军四路,吃掉在套内与长城以北,析津府以西的所有地区。   还要包括河套与长城连接部的辽国西南招讨司。   照这种搞法,河北西路方面军就独自包揽了收复幽云的主要任务,剩下的河北东路方面军和就只有在后世北京到山海关,如今的析津府和榆关一带玩玩。   至于大名府路,更是沦落为纯后勤运输的打酱油队伍。   折可大不以为苏油是在批评他,无耻地笑道:“我方面完成的任务越多,兄弟部队需要面对的压力就越小嘛……”   “扯淡!”苏油笑骂道:“析津府有涿水、桑干河多条河流可以利用,雄霸离它的距离又近,我放着水师不用,拿河北西路的骑军去打,我得多蠢才干这事儿?”   “你觉得你这个方案能在种巢二帅那里通过?你这呀,叫不切实际,过干瘾!”   王寀就在一边吭哧吭哧直笑:“我就是这么跟折郎君说的,他还不听。我还是将原来那张指挥图挂上去吧……”   苏油又审视了一下地图:“等一下,这个思路还是有价值的,我再看看啊……”   对着地图想了一阵:“的确有价值……你们看啊,如果河北东路军计划没有成功的话,我们还可以从保州出一支偏师,按照可大的法子,做出攻击析津府的态势,吸引辽人分军,就能够让河北东路军安然回来……”   帐内所有人,甚至包括刘奉世,都在齐翻白眼,切,司徒这万年老苟!还是未虑胜,先虑败那一套!   见到帐中众人不屑的眼神,苏油才呵呵笑道:“还有这地图有点久了,有些不准确。”   “最新的情报,耶律和鲁斡已经抽走了套内三州的全部兵力,撤到了黄河以北,以全力对付鞑靼。”   “将原来三州之地,交给云内州指挥使萧古里防御,整个河套,已经是我大宋的了。”   所有人都是又惊又喜。   辽国在河套里边其实还有三个州,占了河套东北角一点点地方,种谔是早就看不惯了,但是受制于外交态势,也不敢轻易挑衅。   现在大宋竟然一兵不出,轻轻松松就拿到了手,让折可大不禁有些头紧:“这戏法……这怎么弄的?辽国皇太叔他就这么听话?”   “因为形势所迫,这本来就是辽人的最佳方案。”苏油说得云淡风轻:“眼看鞑靼人又要开始攻势,西南招讨司即将面临蒙根图拉克和玛古苏两路夹攻,耶律和鲁斡从国内又得不到增援。”   “套内三州如今本身就是死地,赖在那里的辽人,我大宋麟府、九原随便一支兵马就能够将之吞掉,而辽人隔着黄河,想救都没法救。”   “与其让军队丢在那里虚耗,捏着个占地的名头,还不如将之抽调出来。”   “一来可以保证这几支军队的安全,二来还能够加强自己的实力。”   “当然,这么明显的弃地行为,在辽朝内部也是会引发轩然大波的,可这不刚好有萧古里在吗,便将这锅丢给萧海里去背好了。”   “这,就是耶律和鲁斡与北院枢密使阿苏的想法。”   “对于耶律延禧来说,萧海里不可靠,这一点他完全知道。”   “但是现在的辽国,军队远比占地重要,这一点,耶律延禧也同样知道。”   “这就叫当政者的无奈,只能在两个烂选择里边,挑一个相对不那么烂的出来。反正已经有了借口,足以搪塞天下人悠悠之口,这不就已经够了吗?”   折可大说道:“耶律延禧我管他去死,可是……可是这样,我大宋也太胜之不武了吧?”   “对呀,不武之谋嘛,可不就是胜之不武。”   “九郎你不会天真地以为,种五能将萧古里攥在手里,耶律延禧与耶律和鲁斡能做出这样的抉择,三州之地能从辽国夹袋里掉出来落到我们大宋手上,我大宋受命于天,一点努力都没做过吧?”   折可大顿时零乱了,这……这才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最高境界? 第一千七百五十四章 花塔子铺   看过地图,了解了方面指挥心态,苏油继续前往花塔子铺。   花塔子铺位于最前线,和辽国的飞狐寨,相隔仅仅一条山沟。   而且是俯视,这一点,对于处于地势下峰的大宋来说,尤其重要。   花塔子铺并不大,但是位于大茂山的山巅之上,是一个方圆二十步的小城堡。   最初这里只是一座木棚,后来变成了碉楼,后来变成了四座碉楼,再后来四座碉楼之间修起了城墙和寨门,渐渐变成了一座城堡。   现在城堡临辽国的北面,碉楼又依托坚固的城墙,被改造成了九层的石塔,城墙下四层,城墙上五层,颇有欧洲中世纪领主城堡的风范。   其实这也正常,用途差不多,工艺差不多,人类的智慧在同一文明发展阶段,能搞出来的东西,其实也差不多。   最多就是文化美学风格上有所偏差,不够这个堡子,没有这些东西。   也不是完全没有,比如花塔子铺门口,就歪歪扭扭地用红油漆刷着一首“诗”。   花塔铺中光棍多,后边就是宋山河。   辽狗若想经此过,先问爷爷可不可!   苏油不禁哈哈大乐,连眼泪都笑出来了。问折可大:“这是哪位高才的大作?”   折可大臊得满脸通红,低着头道:“上次来还没有,指定是姚麟这货来巡察的时候干的,末将这就让人给他抹了!”   “别别别……”苏油连忙制止:“诗以言志嘛,所以这就是好诗,不信你问刘学士。”   刘奉世也已经乐得前仰后合了,老头本来就滑稽,听苏油这样一说,也是连连点头:“司徒说得对,这……诗吧,直抒胸腋,正气充盈。除了骂辽人为狗有些不符合朝廷申好之意外……”   苏油表示没毛病:“刘学士却是没好好读,到底没有领会到该诗的深意曲旨。”   “人家姚老二写得明明白白,骂的是那些想从这里侵宋的外敌,并没有包括和大宋申好的辽国人在内。”   “哎呀对对对……”刘奉世赶紧更苏油拱手:“受司徒教了,这就叫区别对待,有礼有节,却是老夫没有读细。”   “虽然出律粗野,但是终不能以文害意,嗯,如此说来,大致也算是文章翘楚了。”   折可大本身就是蕃人出身,实在搞不懂这些,如今姚老二的诗竟然蒙两位朝廷大学士点评,还都说好……   或者……也许……给姚老二蒙着了一回,当真写出了一首佳作?   进入寨子之后,苏油知道花塔铺的“文气儿”怎么来的了,两侧的墙上,用水泥和炭黑涂抹出两处黑板,上边竟然办着板报。   这玩意儿,后世中世纪边防城堡里头绝对没有。   这里驻守的新军也就百人,相当于后世一个连,根据种花家的特性,城堡的外边还开辟出了无数的菜地、甚至还有麦地和羊圈。   城堡也没有完全在大茂山峰顶的最高处,而是位于顶峰下的一处临崖缓坡之上,峰顶上只有一个小观察哨,有一条小路通上去。   很明显,这是为了解决驻军的引水问题。   堡内的格局很紧凑,军士们都居住在城墙上的小房间里,内部竟然还有一个小校场。   这里的协卫名字叫朴山,苏油在跟他拉家常的时候,才知道他是陕西的熟蕃。   不过现在朴山的身上可是一点蕃人的影子都看不出来。他的婆姨是汉人农家女子,在秦州受着带娃。   朴山也从来不喜欢民族服装,当年就是为了新军发制服钱粮多,才想尽千方百计混进新军队伍里边来的。   朴山为人粗豪直爽,倒是颇得寨内军士们的爱戴,但是文化不高,城里的板报,却是他的副手刘云搞出来的。   刘云是军事学院七期学员,侦察科毕业,属于喜欢动脑子那种人,不过现在不在寨子里,听说带着五个手下去辽国那边侦察去了。   这是章惇知定州时候给开的口子,允许前线部队直接入辽国境内百里侦察,苏油估算了一下距离,如果刘云真这么干,那辽人的飞狐和灵丘两处县城,都在侦察范围里边。   想到这个苏油就问:“刘校尉进没进过灵丘城?”   朴山大大咧咧地说道:“刘秀才哪儿成,俺倒是常去灵丘、飞狐做买卖。”   “买卖?”   “啊,这是秀才的主意,让我装成驼客,拉着布匹和烧刀子,去两个县城做买卖。”   “辽人许你们大摇大摆入境?不都是在榷市交换吗?”   “那是俺们这边的规矩,不准他们过铁丝网,他们那边没这么严。”   “我有烧刀子的路子,过关容易,驼客们可愿意跟我搭伙呢。”   说完又道:“辽国皇太叔改了章程,不许贸易,也不许入境,所以今年的行情更好了。”   苏油听得莫名其妙:“啥意思?说反了吧?”   “没说反。改了章程后,明面上的正经路子都断了,咱们走私货路子的,行情可不得更好吗?刘秀才说,啥时候去蔚州看一看……”   “你们敢!”苏油立刻制止,蔚州地处恒山、太行山、燕山三山交汇处,论纬度已经与析津府相当,到长城的距离都已经过半了。   “这些事情,就交给正经的商贾们去做!你们不许跑那么远,看章学士将你们惯的!”   苏油是个随和的人,如果这个随和要分出层级的话,首先是对小孩和老人,其次是对穷苦老百姓,之后就是中下层的军士。   朴山这种陕西出来老军,非常熟悉苏油的做派,因此也不怎么怕他,只陪笑道:“听益西威舍的,今后不去了。”   苏油根本不听他这一套,对刘奉世说道:“刘公,来的路上看到很多马儿没有打火印,应该就是他们冒充商客的马匹了,这个不符合规定,是军马得让他们都打上,不是那就得处置掉。”   刘奉世文人世家出身,哪里懂得这些弯弯绕,这时候才明白过来,不将马儿打上火印纳入管理,这帮无法无天的杀才就哪里都敢去。   这下轮到朴山傻眼了:“这……”   “这什么这?!”苏油摆摆手:“赶紧让伙房泡上黄豆,羊血肚内不能糟蹋,留着我回来教你们处理,走吧,去峰顶望哨看看去。”   来到望哨,前方山川走势地理就非常明了了。   宋辽两国边界,左边是太行右边是燕山,中间一条河川是唯一的通道。   那是瀛水,从更北面的恒山南麓流出,一路经过辽国的灵丘县,穿过长城口,进入飞狐道,从太行和燕山之间的豁口流出来,到大茂山下拐个弯,进入太行山侧的唐河小平原,过唐县、定州、蒲阴、饶阳,汇入滹沱河。   苏油用望远镜眺望对面的巍峨群山,几处谷口,辽人也建了不少的军寨,触目可及,大到成镇的就有三处。   朴山在边上介绍:“那里就是飞狐道的入口,辽人在东面修了飞狐寨,西边修了瀛阳寨,北面修了弥勒寨。”   “以前这三处寨子,各有万人留守,是我真定路最大的一处威胁。”   苏油用望眼镜认真查看那三个寨子:“现在对面还有多少人?”   朴山说道:“上个月对面有大调动,具体多少人尚不清楚,刘秀才就是去干这事儿的。”   “他什么时候回来?”   “呃……按理说昨日就应当回来了。”   苏油放下望远镜:“耶律洪基栲栳泺那一下,伤筋动骨啊……”   朴山说道:“对呀,现在将士们都有些想不通,认为大宋应当趁此时机,收复长城以南,保证我朝军事上的地理优势。”   苏油笑道:“收复这个词用得好,告诉将士们,早打晚打,早晚要打,不过是什么样的一种打法,军机处却是有考量的。”   “这么喜欢指挥军事,那就先考上皇家军事学院指挥系,最次也要拿出军事行动计划,光打嘴炮没用。”   见朴山一脸的失望,苏油又道:“不过我给你先透个底,可能……等不了多久了。” 第一千七百五十五章 情报   “真的?!”朴山顿时兴奋起来:“司徒你是益西威舍,不兴骗人开心的!”   “杀才!”苏油不由得骂了一句:“军事计划要跟随时局变化,就连我都说不了一个准,我只是说大趋势!”   朴山已经满足了,蕃人也是有心眼的,知道大人物嘴里是捞不出实话,苏油说到这样,基本已经可以当做是事实了。   等到几人回到城堡,刘云已经回来了,正在从身上脱迷彩,见到苏油立刻跑过来一个立定,右手搭到眉梢:“末将刘云,向司徒敬礼!”   这精气神一看就是学院兵,今年朝廷新改了军制,军礼也改成了举手礼,勋绩也改成了类似后世资历牌的“勋表”。   如苏油这种武勋卓著到满格的文臣,在朝堂没有授予军职的时候,也是没有资格穿军服挂勋表的,理论上四路都转运司使依旧是文职,因此苏油虽然羡慕得不要不要的,正式场合却也只有穿文官紫袍的份。   苏油笑道:“办板报这主意,你想的?”   “是!”刘云说道:“主要是传授战士们识字用的。”   苏油满意地点头:“这个城堡里也有不少创制,你们爱动脑筋,不等不靠想办法,里边很多点子,我要在四路推广。”   刘云说道:“其实卑职觉得,我们军中,也该办一份报纸嘛。”   “诶?”苏油高兴地拍了拍刘云的肩膀:“好小子!有这份见识,当真是不错!”   “不过我如今是外臣,只有建议之权。我会给朝廷将你的这一条建议如实地报上去,至于朝廷采纳不采纳,就非我所知了。”   刘云笑道:“司徒建议,朝中一定会听的。对了,这次侦查,发现了一些情况,也需要向司徒汇报。”   苏油说道:“走吧,去作战参谋室。”   来到作战参谋室,刘云指着地图:“上个月,我们发现对面辽人出现异常调动,于是卑职带领了五名战士前往侦查。”   “现在已经查明,弥勒寨还有三千驻军,其余两寨飞狐千五,瀛阳一千,且基本都是老弱。”   “辽国皇太叔,从飞狐前线,抽走了两万多人!”   苏油问道:“电报大名府了吗?”   刘云点头:“已经让电报班在做了。”   “那你们的任务就完成了,走吧,陪我焖黄豆去。”   “……”刘云都傻了:“司徒……”   苏油笑道:“我知道你想的是啥,我问你啊刘云,花塔子铺的守军职责是什么?”   刘云一个立正:“启禀司徒!我部军事任务,是严防辽人渗透、突破我边境!如其有军事部署调动,需及时查明其军力变化、军事动向、方面将领、仓储军需、作战能力,推断其大致军事企图,及时上报四路都经略司和四路都转运司,供两司参详!”   “如辽军有突破我防线企图,必须予以坚决狙击,必要时,可以将战线推进到有利我军之敌境!”   “少扯淡!一贯的添油加醋!”这些轮到折可大不满了:“刘飘飘我告诉你,这第二条是老子的活,你娃的任务就是第一条!”   苏油笑道:“你们能够发挥主观能动性,除了一般军事侦察,还能想到冒充商贾深入辽境内地调查,这已经是机宜司谍报活动的范畴,其实已经越职了。”   “不过我不是军事方面主帅,军中职责也不是我管辖范围,因此我只能对你们此举的成绩做出评价。”   “实话实说,你们已经圆满甚至超额完成了上峰交给你们的任务,我非常赞赏。”   “但是我还要告诉你的是,整个宋辽前线,情报来源不止你们这花塔子铺一处,几千里边境上,有无数你们这样的前线军寨,还有无数的密谍、还有提供情报的商贾、牧人、甚至还有的辽国官员……”   “因此你们所知的情报,是有限的,单点的;而四路都经略司那里,才是最完整的,全局性的,网状的。”   “走吧,陪我给战士们焖几锅羊肉,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些全局性的东西。”   寨子里面粉盐挺多的,苏油让伙夫将羊肉留着炒圆葱和土豆,先将羊血和内脏给处理成午饭。   羊骨头吊成汤,一边清水煮上水发黄豆,肚内用面粉和盐内外翻洗两次,去掉肠内的羊油,在汤里烫到定型,然后放到筲箕里放凉切成条。   锅里放入菜油,再放入羊油熬成油渣,加入姜片和蒜片炸一会儿,然后加羊汤,酱油,盐、八角、三奈、草果、桂皮、陈皮、圆葱、大葱熬制成汤汁。   熬出药味后,将羊杂和熬汤的羊蝎子加入,已经煮软的黄豆也倒进去翻匀,盖上大锅盖,开焖。   这个时间其实很快,说是焖,其实只是取一个黄焖的味道,之后撤火,加入苏油带来的蚝油和“味素”,翻匀让已经软烂的食材在收到半干的汁水中泡着,让它们入味。   剩下的就不用苏油指挥了,伙夫们开始做刀削面。   苏油一边指点伙夫们操作,一边给刘云等人讲解宋辽周边的局面。   很明显,九月到了,草原上又要开始攻伐,熟鞑靼诸部又经过一年的整合,基本已经形成了三大明面上的军事集团和一个隐形的军事集团。   明面上的,就是阻卜、白鞑、准部,三部又形成了联盟。   其中阻卜部灭辽军十万的战绩最大,得到的红利也最大,但是阻卜内部其实还有一个隐形的军事集团,就是李夔统帅的车军、乌古敌烈十三部族军和原奴隶们组成的“解活军”。   李夔控制着宋朝和鞑靼的贸易,十三部族本来是被辽人打得大败的丧家狗,经过大战之后,被李夔重新武装起来,还调运了粮食和牧群,这些部族,现在基本唯李夔马首是瞻。   至于解活军和从解活军里抽调精锐组成的车军,更是李夔的核心力量。   这部分人马数量可不少,如今也有十六万之数。   但是战力只有阻卜、白鞑、准布三部的一半,因为里边很多都是拖儿带口,能战的只有三分之一,五万左右。   李夔还是吉达和蒙根图拉克之间的重要联系纽带,李夔最早的身份是蒙根图拉克的师爷,如今又是吉达的军师,蒙根图拉克和吉达,关系目前还算是融洽。   如今阻卜的大军其实是驻扎在了原白鞑的传统牧场,白鞑则南移占领了原辽国西北和西南招讨司的大面积土地,草场扩大不少不说,还离宋国更近,这个交换其实也不亏。   白鞑部可战之军,经过一年的招引诸部,有五万人。   相对苦逼的是玛古苏部,起事最早,受打击时间最长,没有西征红利。   但是单兵战力却是最强悍的,都是百战之兵。   玛古苏和蒙根图拉克是安答,蒙根图拉克也够意思,将师爷李夔介绍给了义兄,这里边也不无兄弟联合制衡阻卜的意思。   在李夔的大力帮扶下,玛古苏利用从辽国群牧司偷鸡得来的大量战马,换得很多的大宋物资,其中包括了鹤胫弩、弓箭、战甲和长短武器,经济和人口上最弱小,军队也不过三万,但是军事实力却比白鞑还强悍。   三部之间的内部矛盾其实也不小,好在有李夔这个高手调剂,九月一到,李夔就开始组织军事行动,金山三路,顿时再次烽火连天。   如今看来,西南招讨司皇太叔耶律和鲁斡已经有些不管不顾了。 第一千七百五十六章 克己新解   战争永远是攻方有利,如果攻方还是全骑兵部队的话,那就更加有利了。   不过耶律和鲁斡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这一年来也在积蓄实力,招诱部族。   不仅仅是为了抵抗鞑靼人的进攻,而是看准了耶律延禧不敢动他,疯狂地要钱要粮要装备,增强自己在辽国内部的话语权。   因此耶律和鲁斡是不想打仗的,金山南部战争的烈度,完全取决于李夔和玛古苏的意愿。   李夔和玛古苏也没和耶律和鲁斡真打,玛古苏看着义弟和吉达的声势也很羡慕,如今正在依托大宋积蓄力量的时候。   因此金山南部的战争,其实是打给吉达和耶律延禧看的,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企图,包括李夔。   让耶律和鲁斡得到辽国内部更大的话语权,非常符合大宋的利益。   而金山北部,那就是真的血战了。   积蓄了一年之后,耶律延禧的军队甲具骑装兵器弓矢已经不是刚刚即位之初时的模样,他也急需一场大胜,巩固自己新得的权位。   而且辽军是哀军,又是被主动进攻的一方,可谓义愤填膺众志成城,北路的战场就变得异常惨烈。   吉达也渴望着一场胜利奠定自己的权威,他现在已经是鞑靼人的救星的身份,当然想要更进一步。   可汗之位,它难道不香吗?   一顿饭做完,刘云也明白了,这盘大棋,不是自己一个小小的花塔子铺协卫能够理得清的,还是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比较重要。   面条好了,大家排队打饭,战士们拿着粗瓷大碗,伙夫捞面片,苏油负责往碗里添一大勺黄豆焖羊杂,洒上葱花和香菜:“下一位——”   等到军士们都吃上了,才轮到刘云、朴山、折可大、王寀、刘奉世和苏油。   刘奉世其实非常不习惯坐在石阶上吃饭,苏油却不以为意,还跟他讲起眉山的一道美味——翘脚牛肉里边翘脚两个字的由来。   食客们就是坐在眉山码头石阶上吃牛杂汤,从码头上来的人,能看见的就是大家翘着腿的鞋底。   这玩意儿就是适合大粗碗糙吃法,最好再来一瓣生蒜和一截大葱就着,吃完再来一碗羊血汤,连涮碗带消食,那才叫一个美。   刘奉世注意到今天的刀削面特别的鲜:“这花塔子铺的羊肉,怎么如此的鲜美?”   朴山已经吃得性发了,呼噜噜往嘴里拨拉面片,嘟囔道:“平时也不是这味道,想必是司徒和学士来了,羊儿们也变乖了!”   刘奉世不禁哭笑不得:“你这恭维实在是粗陋无比,世间断没此道理。”   苏油说道:“其实这里边添加了一种调料,叫味素,最早是从海藻里提取出来的,后来发现通过粮食发酵也能够得到,至于粮食发酵所得的和海藻中提取说得的,到底是不是同一种味素,天师府和京师大学堂还在研究。”   “其实平日里我们喝的骨头汤、蘑菇,还有东胜州的番茄里边,都有这样的东西,不过浓度没有这么高罢了。”   “最早我是用鸡茸,烤蘑菇干粉的,现在方便了……”   刘奉世不禁有些艳羡:“谁要是掌握这门产业,那得……”   说完才反应过来,从司徒兜里掏出来的东西,看来得是苏家的产业了。   不过想想也是服气,这东西要不是司徒这大宋第一饕餮弄出来的,换做旁人也没人信啊……   苏油笑道:“南海气温高,适合发酵,那边是产地。现在已经流行到江浙杭扬一带,汴京也才开始有,不过不普遍。”   “我家漏勺不太喜欢这个,这小子在广州把嘴养刁了。”   刘奉世这才想起个问题:“今年陛下赏赐三省六部、翰林学士以上的金蚝饼,就是你家老二搞出来的吧?”   刘河村的蚝王终于面世了,因为个头实在是大,直接被刘员外加了个“饼”字命名。   刘奉世接着问道:“那玩意儿硬邦邦的,该这么做菜?家中老妻不会啊……”   苏油放下焖肉拌面,终于找到机会摸出自己的《厨经》:“那东西和萝卜猪五花是绝配,或者与腊肉豆角焖砂锅饭也相当美味,就用刚刚料理羊杂之法,不过不要放别的香料。”   “生蚝是瘦性,得佐以肥肉或者厚油,其余还有很多做法,都在这次新一卷的《厨经》里了。”   “还有最关键一条,就是泡发蚝干的汤汁不能倒掉,不然就浪费掉鲜味了。”   刘奉世好尴尬,来之前还说了不要苏油这本书,现在看来必须“盛情难却”,只好收下:“看来你不把这书塞给我是不会罢休的。”   苏油笑道:“力所能及的让自己吃得好一点,穿得好一点,用得好一点,只要贡献匹配得上报酬,本就不是什么罪过。”   “夫子就不至于这么矫情,他老人家盛赞管仲却是有深意的,无奈这道理啊,一千年都没人读出来!”   刘奉世抽了抽嘴角:“夫子是这意思吗?明润你也是治经的名家,可不要胡说八道。”   “若按照你这种解法,夫子所谓克己,又做何解?”   苏油笑道:“所谓克己,谦抑只是其表,而核心该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以人情推理,这话反过来讲,则是己之所欲,必推之及人。”   “所以克己,即‘爱人’之意的反解,如果能有此心,就已经不愧‘君子’之称。学士以为,此解有没有问题?”   刘奉世捧着面碗,点头:“就算没毛病,与你那一套又有什么联系呢?”   苏油说道:“要是更进一步,我有而忧天下人无有,我得必使天下人尽得。身体之,力行之,那这样的人,可不可以称为‘贤人’?”   刘奉世再次点头:“却也当得贤者之名。”   “要是更进一步,术虽自我出,然必使天下尽有而我后之,则是‘圣人’,差不多吧?”   刘奉世摇头:“这要求也太高了,老夫自问做不到这境界,称之圣人,也不为过。”   苏油笑了:“我也同样做不到,不过心向往之就是了。”   刘奉世也笑:“休得东拉西扯,还是没扯到你刚刚那一套上去。”   “转回刚刚我们所论的‘克己’,在苏油看来,是人我之间相对高度的选择——因为我心爱人,故而于我心中,人高于己。这是不是就是‘克己’的真意,或者说另一种解释?”   刘奉世不禁再次点头,明润的学问相当扎实,而且开始让人感到惊艳了。   历代儒家,一直将夫子的‘克己’,定义为压抑自己的私欲,对自身严格的要求。   但是苏油此解,明显高于了这个层次,已经脱出了前贤的窠臼,然而却深合儒家要旨,让刘奉世心中隐隐期待起来。   “刚刚所论,只是说儒者爱人,有推己及人,先人后己之心。”苏油继续引申自己的论点:“然而使人高于己,却又有两种方法。”   一手拿着碗,一手拿着筷子,苏油开始将筷子下压:“夫子之意,绝不会是这样,叫人刻意降低自己,使自己居天下人之下。”   “这其实是一种……怎么说呢?内卷。对人对己,都是没什么好处的。”   说完将碗筷恢复原状,然后将碗往上抬:“却应该是这样,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天下人的生活,物资的生活和精神的生活,都好起来。”   “使耕者有其田,业者有其产,鳏寡孤独,不如己者皆得其养。此方为推己及人,方为克己表象下的真正目标。”   “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   “非如此解,夫子又为何会将‘克己’与‘复礼’并议?而儒门的‘克己复礼’,又如何能与‘仁者爱人’相融互释?”   “所谓‘克己’,其实就是‘以一人奉天下’,究天得其经,理地得其义,用以导民,使其得文明之行,去野蛮之性,是为复礼。”   “故而’复礼’,乃是‘克己’的目标;而‘克己’,则是‘复礼’的方法。”   “如此一来,‘克己’、’复礼’,方能交相应证;与‘仁者爱人’,方能一脉相通。”   “学士,你认为呢?” 第一千七百五十七章 举措   “妙极!此论妙极!”刘奉世激动地站起身来,想一想又将碗筷放到台阶上,对苏油行了一礼:“克己即复礼,克己即爱人。究其根本,还是从‘仁’之一字出发。”   “明润诸般作为,映照此论,当真是身体之,力行之,古盛德君子,不外如是。”   “朝闻道,夕死可矣。明润今日,真吾师也。”   论年纪,刘奉世自比苏油大六岁,但是已经跨过了五十那道坎,苏油敬仰他的学识,每称之为公。   而苏油五禽戏是童子功,几十年不断,因为保养得宜,故而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   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大家理所当然地以刘奉世为师长,苏油为学生。   如今见到苏油几句话折服了刘奉世,除了朴山认为我大益西威舍自当如是也,其余人等都是惊讶莫名。   主要是苏油日常的做派,完全没有一个大佬所应当具备的风范,让人时时忘记其理学大宗师的名头。   苏油也只得放下碗跟刘奉世回礼:“刘公客气了,大家砥砺切磋嘛,赶紧吃汤饼,凉了就不好吃了……”   吃过一顿美美的黄豆焖羊杂,苏油又在刘云的带领下视察了多处大家对于城堡的诸多改良之处,精到的地方还用笔记记录下来,准备带下山去,搞一部《河北纵深防御体系设施一览》给赵煦寄过去,同时将将士们对于创办《军报》的呼声也告诉赵煦。   等回到大名府,河北四路各军州关于秋收的统计数据也已经呈送上来,除了大名府路漳河一线免了秋粮,工厂免了坐税,其它数据还是非常喜人的。   今年是分税制元年,其实事务还是挺多的。   说起来分税制的施行,河北地方现在可吃着大亏。   不过河北的农税现在也了不得,一亩四石,比苏油来大名府前已经翻了两番。   而且大工程基本已经被苏油搞完了,河北现在成了国家赋税贡献而不是负担之地。   平均一州一年三十万贯的自由支配权,可把地方官们都美死了。   王晦也将近期朝廷邸报送了过来。   辛亥,大飨明堂。   壬子,大理寺奏狱空,命赏诸班缗钱。   壬寅,告迁神宗神御于景灵宫显承殿。告迁宣仁皇后神御于景灵宫徽音殿。   癸酉,滑州浮桥火。召拨内帑八万贯,命造铁浮桥。   赵煦多了一笔大财源,出手也大方了起来。   赵孝奕的舰队这次带上了四通勘探司,在琉璃珠子的诱惑下,土人们带着勘探司,在金瓮城的西面一处高地沙漠的边缘,发现了巨大的金矿和宝石矿。   这两处地方,在土人的口中称为“豪登”和“伊高比”,赵孝奕在这里修筑了两所军镇,一处命名为“宝瓮”,一处命名为“玉瓮”。   不过赵孝奕的好运似乎也到头了,留下军士开采黄金宝石的过程中,这娃带着三艘夔州型,一艘杭州型继续向南,结果航行不久就遭遇到风暴。   在滔天的巨浪中,两艘夔州型先后失事,剩下的两艘砍断帆索,依靠蒸汽机动力才逃出生天。   等到抵达一处平静的海湾,赵孝奕命军士们修船,取出经纬仪一量,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绕过了海角,跑到与金瓮城南边港口相同的纬度上来了。   然而这里大海在西边,陆地在东边!   这里有一处优良的海湾,有丰富的海产、清澈的淡水河流、连绵的森林。   这里还有两种土人,一种在海边采集贝壳为生,一种在森林里打猎为生。   见到赵孝奕的大船和着装,土人们都是非常的惊奇,他们没有见过另一种肤色的人。   而赵孝奕团队用神机铳使大象和犀牛都毙命的能力,让土人们以为他们是从海中出来的神灵。   这里的黑土人比金瓮城的黑土人体格还要小,不过对于彩色琉璃珠子的喜好是一样的,双方相处得还算融洽。   赵孝奕在这里花了一个月才将两艘船修好,在土人们的帮助下采集了不少动植物的标本。   为了给回航祈福,赵孝奕砍伐松树,造了一座海神庙,将途经的那个险恶海角命名为恶浪角,将此地命名普佑城。   为了积攒人品,还放过了海湾里礁石上面,密密麻麻晒太阳的海豹们。   勘探队扫了一圈没有在这里发现啥宝贝矿藏,待到风向变顺后,赵孝奕带着幸存的两艘船,小心翼翼地回到了金瓮城。   宝瓮城的黄金和玉瓮城的宝石总算是慰藉了赵孝奕受伤的心灵,留下五百军士继续建设,带上幸存的旗舰,一艘蒸汽动力夔州型,三艘留守金瓮城的普通风帆夔州型,满载黄金宝石,踏上了归途。   如今从麻林地到狮子国,狮子国到麻城的外洋航线早已探索完毕,走外洋线路速度很快,赶着顺风,赵孝奕终于在十月前抵达了上海务。   这一把虽然损失了两艘夔州型和一百二十多名船员,但是依旧是发大了。   为了防止沉船损失,赵孝奕将黄金均分到了每一条船上,每船存放了五十料的黄金!   一料六百斤。   十五万斤,两百四十万两,价值两千四百万贯!   黄金的价值是白银的十倍,之前蒲释马在金瓮城那点收获,只能算是在外围的小打小闹。   加上宝石、钻石、象牙、犀角、玳瑁……这一趟赵孝奕拉回来了价值四千万贯的财富。   在皇宋岁入三亿六千万贯的今天,这仍然是一笔动人心目的巨大财富!   最关键的是堂哥给堂弟绍圣元年国库收入凑了个整,四个亿!   辛巳,赵煦下诏,进封赵頵为楚王,进封赵孝奕邢国公,抚恤此次死事将士每人黄金二十两。   丙辰,辽主祠木叶山,赐左右二皮室钱。   鞑靼诸部再次侵边,西南路敦睦宫太师耶律安努及其子殁于阵。   命西京炮人、弩人教西北路汉军,以鞑靼未平故也。   辽皇太叔奏南路大捷,言击退玛古苏,乞请军赏。   看着辽国前后矛盾的军报,苏油不禁好笑,是个人都看得出来辽国内部吃紧,已经开始从耕民当中招兵了。   不过炮人二字刺激到了苏油:“辽人也有炮了?”   王晦翻出一份军报:“这是李夔送来的军报,说是室恭造出了一种投石机,还有一种铜炮,能够喷射铁砂,可达七十步,还能发射实心铁弹,可达两百步,威力也很大。”   “辽人还有很多铜吗?有铜他们敢这么用吗?赵仲迁那里没有情报?”   “有,赵机宜说辽人一共造了十门,用火药引线发射,现在室恭正在研究以铁易铜,不过铸铁比铸铜难度打了很多,尚未成功。”   “对了,辽国南院宰相王经,想要购买我朝的铁桅杆。”   “哈哈哈哈……”苏油不禁大笑:“这算盘倒是打得便宜。做梦!”   王晦说道:“如今九月已到,秋收在即,一月之后,辽人将足粮足铁,怕是……”   苏油摇头:“衰颓一起,扭转哪有这么容易……”   十月,辽追谥故昭怀太子耶律浚为大孝顺圣皇帝、庙号顺宗,昭怀太子之母萧观音为贞顺皇后。   以为父亲祖母平反昭雪为契机,辽国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清算运动。   以往受到耶律乙辛陷害的大臣纷纷得以平反,而耶律乙辛的残余党羽被大肆抓捕诛杀。   这次事件给耶律延禧赢得了极大的威望和民心,非常巧妙地转移了国内民众对内忧外患的注意力,一时纷纷称赞耶律延禧为明君。   为耶律延禧献计的北面林牙耶律大悲努,被提拔为殿前御龙班直指挥。   耶律大悲努举止驯雅,好礼仪,为时人所称。谢恩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举荐萧托辉。   于是已为庶人的萧托辉,被耶律延禧借当年他曾经弹劾耶律乙辛为由,重新启用,开始官职非常低,中京钱粮使,不过很快越次迁拔。   甲子,高丽遣任懿、白可臣赴宋,称献宗下制书禅位于溥义公王颙,王颙谦让再三,乃于十月初八日即位于开京重光殿。   大宋商贾傅旋之女傅明珰,成了高丽王后! 第一千七百五十八章 谋主   将这次“禅让”,和不久前大理的那次一对比,就能发现,大宋老百姓们的屁股是歪的。   老百姓看王颙不当他是高丽王,只当他是大宋的女婿。   这高丽王子遇上我大宋培养出来的贤良淑德的女儿,真是福分大了!   傅贤妃从小到大的事迹也被《时报》给翻了出来,为大家津津乐道。   当然是阴谋家们炮制出来的那个版本。   母亲是歌女,出身低微,后被傅旋纳为外室,生下明珰,却又在行商之时生生离散,最后母女流落京城。   十多年后,父女才重得相见,傅旋爱若珍宝,将明珰带在身边。   后来傅旋替大宋沟通高丽,明珰随船照料父亲。   在去开京云安寺边料理用香囊盗至高丽的萝卜白菜之时,明珰与前来礼佛的三王子王颙不期而遇,二人一见钟情。   之后故事就是“贤妃”副本,到现在算是完美的大结局。   今年说书的尹小常开始继承父亲家业,利用发生在南海的一个故事,编了套《福星记》。   故事是说有个名叫王元懋的小子,因家境贫困,只好到庙里打杂谋生,遇见了一个通晓“南蕃诸国”文字的老僧。   老僧看王元懋勤快乖巧,便将自己通晓的外语传授于他。   后来王元懋逮了个机会,随海船“福星号”出航,来到南海金瓯城。   也是洪福齐天,王元懋阴差阳错地治好了老郡公邹时阑的痼疾,又因通晓两国语言文字,成了邹时阑的上宾,充任幕府掌书记。   后来更是娶了老郡公视若掌上明珠的幼女,一穷二白的打工仔,迎娶白富美走向人生巅峰。   这个故事在汴京城很受欢迎,但是在傅贤妃的故事面前,却又立刻就不够看了。   于是尹小常连夜又编纂了一部新话本——《莱菔寺》,专讲傅贤妃丑小鸡变凤凰的传奇经历。   两部话本一出,总算是掌稳了父亲尹老常传下的尹家讲书铺子招牌。   其实别说百姓,很多朝臣都是这般心理,最起码高丽以后的国王,将有一半的宋人血统。   因此朝廷承认了高丽换国王的事实,册封王颙为高丽国王,检校太师,实封一千两百户。   甚至还许高丽遣送士子,入国子监与大宋精英们一起学习,为科举做准备。   己亥,辽以参知政事王师儒为枢密副使,以汉人行宫都部署赵孝严参知政事。   壬辰,录讨准布有功将士。   以都统额特勒为西北路招讨使,封漆水郡王。   丁卯,辽国遣奚节度使乙烈赴女直,调解女直的部族矛盾。   如今的女直,一到九月十月就文质彬彬恭顺无比,一过十二月就开始变得暴烈粗鲁。   无他,分粟耳。   然后每到九月,辽国就要拿渤海叛贼古欲说事儿,女直就要拿女直叛贼阿疏说事儿。   阿疏是纥石烈部的首领,该部一直效忠于完颜部,本来属于完颜旗下的元老级部落。   劾里钵的夫人对阿疏就十分喜欢,“每至,必留月余乃遣归。”   当时的纥石烈部与完颜部,可谓好得蜜里调油。   纥石烈部的老首领阿海死后,阿疏理所当然的做了首领。不久就与徒单部的诈都勃堇产生了纠纷。   完颜部支持阿疏,甚至因此事与徒单部结怨,继而引发了一场规模不小的叛乱。   因此即便在劾里钵时期,阿疏与完颜部的关系也是密切的。   劾里钵死后,盈歌即位,阿疏就开始调皮了。   最终趁完颜部对温都部用兵之际,阿疏联合同部落首领毛睹禄,起兵背叛。   完颜盈歌决定狠狠教训一下这只白眼狼,于是亲自率兵征讨,且势如破竹,很快就将叛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阿疏匆匆逃往辽国,去抱了辽国皇帝耶律洪基的大腿。   面对阿疏的投奔,耶律洪基欣然笑纳,并摆出天朝上国的姿态,出面调停。   女直尚臣服于辽,实力也还不足以与辽翻脸,盈歌不得不放过阿疏。   但是盈歌也没有完全屈从,派自家弟弟劾者占了阿疏的地盘,率军驻守,拒不归还。   耶律延禧即位后,阿疏趁机再次哭诉,耶律延禧要扩大自己的影响,继续发扬天朝上国的热心作风,派出使者调解纷争,试图让完颜部归还占据的阿疏地盘。   ……   混同江,完颜部“都城”兀惹城中,盈歌正在与刘医士和阿骨打商议军事。   兀惹,就是“大王寨”的意思,说是都城实在是过于抬举。   盈歌也病势沉重,部族事务已经主要由阿骨打主事,以刘医士为谋主。   不过每年九月必起的辽人与女直纠纷,也让他不得不上心,听着阿骨打的禀告,眉头越皱越深。   就听阿骨打说道:“辽国小皇帝的命令,是凡我攻城所获,须得重新交还给阿疏,已经不存在了的,需要加倍偿还,此外,还要征贡我部五百匹骏马,作为惩罚。”   盈歌顿时咳嗽连连,好不容易才在刘医士的银针下缓和了过来:“其实我完颜部如今也不差这些东西,但是如果听了辽人的意见,赔偿阿疏,则我完颜部将威信尽失,诸部不复可号令任使也。”   阿骨打恨恨道:“小皇帝不当人子,我当砍了他的脑袋做唾壶!”   刘医士摆手道:“团练志向果然高远,然而我们得算一笔账。”   “辽国婆娑岭铁厂,半年来已然出铁两百万斤,就算一半用于军事,按一兵五斤铁计,也能武装出二十万大军。不可轻视啊……”   “咳咳咳……”盈歌也咳嗽了起来:“听说就连鞑靼人,今秋在金山战场上,也吃了些亏。”   “他们可是十数万大军,甲士不下两万,重骑不下六千,这都讨不了好,何况我女直!”   刘医士摇头道:“话也不是这么说,毕竟那边的都是辽军精锐,我们这边的都是保姆兵,外戚兵。”   “老夫的意思也不是说不能打,但是代价太大不划算……团练,萧奉先那里,却如何说?”   阿骨打说道:“萧奉先说如我能摧折耶律余绪,则诸事在他身上。”   萧奉先有两个妹妹,分别是耶律延禧的皇后和元妃,耶律余绪和耶律延禧则是连襟,他的老婆是耶律延禧文妃的妹妹。   如今耶律延禧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分别是元妃所生的秦王与文妃所生的晋王。   有这层关系,耶律余绪也颇得耶律延禧重用。   今年秋天,辽国开始抓辽东汉人充军,引来了汉人的不满,豪强张撒八率无赖啸聚,声势浩大。   大公鼎欲击而势有不能,忧叹曰:“吾欲谢事久矣,为世故所牵,不幸至此,岂命也夫!”因忧愤成疾。   耶律延禧乃改命耶律余绪征剿,耶律余绪慨然领命,只率领本部三千兵马,便将张撒八打得落花流水。   张撒八东奔宁江州,试图效法古欲,投奔女直。   刘医士又是摇头冷笑:“他倒是会算计,不过张撒八匹夫耳,到时候我们不但肉没吃到,反落口实。”   想了想又道:“不如这样,团练出兵,阻张撒八来路,若其无备,即擒之献于耶律余绪。”   “如此耶律余绪虽得张撒八,然终非其克竟全功,我们就可以对萧奉先声称,这也算是摧折了耶律余绪。”   阿骨打闻战则喜,捡起桌上的头盔:“那我这就去。”   盈歌阻止道:“且慢,阿疏城那边,也得听听如何处置。”   阿骨打说道:“那边但归叔叔与谋主料理便是。”   盈歌说道:“阿骨打,你是未来的族长,今后这些事情都得你来主张,给我听完再走!”   阿骨打只好坐了下来:“那你们说该怎么办?”   刘医士摸着没有胡须的下巴,沉吟片刻:“小皇帝要价太高,如同儿戏,说明其有轻我之心。团练那边,不妨多表忠顺,而我们这边嘛……就得使使计谋了。”   “如何使计?”   “如果辽使来劝罢兵,但换我军衣服旗帜,与阿疏城中无辨。节度,团练,辽人能分别得出来吗?”   阿骨打顿时乐了:“这个法儿好,咱女直人冒充女直人,辽使分辨得出来个屁!”   刘医士笑了:“不过辽使肯定会携阿疏故旧而来,如何使他们无法靠近城池,那还得再演一出戏才行……” 第一千七百五十九章 台球   《蜀中杂记》:   “绍圣元年十月,庚辰,辽遣六奚节度使乙烈赴阿疏,劝罢兵。   时宋医士刘丰为盈歌所重,掌谋主,谏曰:‘辽使可以计却,勿听其言遽罢兵也。’   乃命阿骨打擒张撒八,献于耶律余绪。   又命乌林答石鲁往佐劾者,戒之曰:‘辽使来罢兵,但换我军衣服旗帜与阿疏城中无辨,勿令辽使知之。’   时劾者攻阿疏城,毛睹禄先已来降。   乙烈果来罢兵,刘丰使蒲察部二勃堇胡鲁、邈逊与俱。   至阿疏城,劾者见辽使,与毛睹禄诡谓胡鲁、邈逊曰:“我部族自相攻击,干汝等何事?谁识汝之太师?”   乃援枪刺杀胡鲁、邈逊所乘马。   乙烈惊骇遽走,不敢回顾,径归。   后数日,劾者取阿疏城。   奏闻,时余绪携阿骨打在辽帐,乃密奏延禧:‘女直蛮勇,阿骨打为最。前陛下使诸酋次第歌舞为乐,至阿骨打,但端立直视,辞以不能。’   ‘意气雄豪,跋扈非常,此枭雄也!可托以边事诛之。’   奉先得刘丰重赂,谗曰:‘女直野人,未知礼义,然有功无罪。诛之易事耳,奈何伤烈士之心,失天下之望。’   ‘设有异志,蕞尔小国,亦何能为!’   ‘余绪乃嫉其生擒撒八,使未尽全功耳。’   ‘劾者知阿骨打在我帐下,而攻阿疏,与余绪欲借陛下旨意而诛之,其情一也。’   ‘未若释之归部,则必与劾者相死斗。两虎相争,势厥其一,不假我手,斯上计也。’   延禧未悟刘丰之谋,终释阿骨打,更与当年分粟,以赏擒撒八之功,使其名更重于女直。   而后诸事益委奉先,更薄余绪。”   辽国一个少有的“宗室雄才”,就这样被刘师爷给轻轻摆布了。   ……   大名府,四路都转运司。   苏油看完手里的简报,抬头对前来汇报工作的赵仲迁道:“这个刘丰,你又是从哪里挖出来的?不是一般的厉害啊……”   赵仲迁笑道:“汴京城里,哪个地方的人才最抗冻?”   这个暗示太明显了,皇城司,冰井务。   苏油疑惑地问道:“中官?”   赵仲迁说道:“苏利涉这个名字,不知明公尚听闻否?”   苏油讶异道:“原来是苏公济,不是刘医士吗?”   赵仲迁笑道:“那是化名,苏利涉之祖苏保迁,是自广州以阉人从刘鋹入朝的。”   这就明白了,刘鋹喜欢裸官,要当他的大官得先做手术,而且宋代宦官收养子乃是寻常事。   说起苏利涉苏油就知道一些,原来也是四朝元老,中官世家。   初为入内内品。庆历中卫士之变,以护卫有劳,赏激加等。   英宗做皇子的时候,苏利涉给事东宫,为潜邸臣。   英宗即位后,即迁苏利涉东头供奉官,干当御药院,迁供备库使。   神宗即位,授达州刺史。历内侍押班、副都知,转海州团练使。   有一件事情苏油对苏利涉的印象很深刻,就是赵顼封王出阁的时候,英宗曾经想要苏利涉辅佐赵顼,给苏利涉拒绝了。   还有一件事就是苏利涉干当皇城司的时候,依循故事,厢卒逻报,不皆以闻。   而到后来这个职务被石得一取代,石得一事无巨细,悉皆奏报,往往有缘飞语受祸者,大家才知晓苏利涉当年的贤德。   不过自打高滔滔临制后,就再没有听说这么个人,苏油以为他早就退休了。   想想年岁,不禁问道:“这老头,今年多大了?”   “具体不知道。”赵仲迁也默算了一下:“卫士之变是发生在庆历八年,距今已然五十六年……我去这老阴货今年起码得七十?陆地神仙吗?”   苏油摇了摇头抛开此节:“改天问问石得一吧,他们一个系统内的,应该清楚。不过有他在女直,我们暂时大可放心。”   “辽国今年有振作之相,我们的谋划,差不多应当发动了。”   “可算等到司徒开口了!”赵仲迁不禁一拍大腿:“从哪里开始?”   “这个嘛……”如今可以入手的地方太多,但是要让辽人不起疑心,这个点却需要挑得巧妙非常:“要不,就让辽国从廉政开始?”   才说到这里,高世则大步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函:“节帅,机宜,獐子岛奏报!”   ……   汴京城,军机处活动室。   章楶放下杆子,坐到一边休息椅上,端起杯子好整以暇地喝茶。   赵煦正琢磨自己这一杆该怎么打。   桌上的目标球就剩下一颗红球,一颗黑球,章楶也是阴人,不求打进,先给赵煦制造了一个扣分障碍,黑球挡在了红球和白球的直线道路上。   赵煦拿粉垩摩擦着球杆的橡胶头,眼瞅着台球桌面上的红球,嘴里问道:“完颜盈歌死了?”   “嗯。”负责当裁判的漏勺点头:“苏都管说盈歌已死,如今辽国想要立劾者为生女直节度使,以制衡阿骨打,不过都管以为这是辽人异想天开,劾者也绝不会接受。”   “阿骨打却是条汉子。”赵煦点头,将粉垩抛给漏勺,自己沿着桌沿踱步寻找位置:“司徒那边有建议吗?”   漏勺不动声色地走到背对章楶的位置,将粉垩放在桌沿软布边上:“父亲说耶律延禧已然松懈,谋略可以渐渐开展了。”   赵煦开始俯身摆出架势,瞄准,不过不是对准红球,而是对准桌边的粉垩:“有把握吗?”   漏勺说道:“我们做好我们能做的,至于效果,这个得看运气。”   赵煦下定决心:“那就开始!”说完“啪”的一声将白球击了出去。   漏勺又牵无声息地将粉垩收到手中。   白球击打在球台边上刚才粉垩标示的那个位置,一个反弹,撞击到了红球之上,红球被撞得向赵煦方向滚去,最终落入底袋。   “好球!”章楶不禁脱口而出,然后才傻了:“还能这样打?!”   “运气好。”赵煦不由得偷乐,这一招其实是跟扁罐哥打球时,自己和漏勺两人早就练过无数次的作弊方法,从来都是二打一,就这样还输多赢少。   不过对付章楶这种才迷上台球不久的新手,足够了。   剩下的黑球就简单了,赵煦一杆清了台:“三局两胜,既然是关扑,章学士要认账哦。”   章楶微笑道:“陛下球技厉害,臣愿赌服输,梨花雪归陛下了。”   梨花雪是章楶在北庭淘到的一匹好马,倒不是速度耐力方面又多大的优势,说起来体格甚至还有些偏小,主要是一身白点如梨花落在青缎上一般漂亮,颜值即正义。   最近赵煦在教孟皇后骑马,梨花雪孟端仪一定会喜欢。   漏勺端来手帕盘子,大家擦干净手,君臣坐下来饮茶,章楶说道:“下个月鞑靼、女直将要入贡,此乃辽朝与我朝之大变故,的确需要做好准备才行。”   赵煦说道:“入贡就跟学士赞我球技一样,其实不过虚名,如何离间断绝辽朝南北,才是重事。”   “设无南部诸州,辽朝就一四面受敌之契丹,曾不如鞑靼、女直耳。”   漏勺对赵煦的清醒表示点赞:“其实说到底还是利益,阻卜吉达留在金山未回祖地,所企图的,不过一个汗位;   白鞑南迁,所图的不过与我大宋贸易之利;   准布死斗,所图的不过鱼儿泺周围肥沃的土地;   女直垂涎的,大约便是长春洲的良田和人口了。”   “南部诸州,把控辽朝精铁的全部、粮食的一半、对宋贸易的全部利益。官吏上层多是商贾买官出身,贪图逸乐,奢侈无度。   他们所图的,是这样的好日子能够继续维持下去。” 第一千七百六十章 马经   “耶律延禧今秋几处皆捷,以为可以暂时安定,却忽略了鞑靼已然不是过去的鞑靼。”   “有冬储圈养之利,鞑靼骑兵的战力不受冬季影响,也就不存在春夏恢复的问题。”   赵煦点头:“契丹也是游牧之族,思想里已经根深蒂固,以为春天非袭掠之时……鞑靼那边,李夔准备好了?”   漏勺说道:“差不多了,今秋以试探骚扰,练兵整合为主,九原那边已然备足五十万弩矢,百万弓矢,一千厢车,此外甲器无算。”   章楶说道:“李夔智勇双全,沉于下僚久矣,臣想事后,是否可以破格调入军机,提举一个副职,替臣分担一些事务?”   赵煦笑道:“章学士这是担心李夔成了张元吴昊,苏利涉成了中行说?”   章楶陪笑道:“我朝如今火器犀利无匹,精通的人都知道游牧骑军难制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臣只是担心两人不晓此节,失了计较,也让朝廷也错失了大才。”   赵煦说道:“学士无需担忧,李夔堂堂榜眼、苏利涉历仕四朝,皆为国士,忠贞无比,且对火器之用,知之甚祥。”   “对了,李夔上书详述了鞑靼人的吊马走马之法,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啊。”   鞑靼人对于驯马有一整套细腻复杂的技术,这些技术对于之前的宋人来说,是完全陌生的领域。   苏油能够解决产马和养马的问题,但是对于如何驯马,却也是一窍不通。   而二林人、青唐人、西夏人、辽人,甚至高价招诱万里而来的天方人,在这方面,都比不上鞑靼人。   鞑靼人三岁开始亲近马匹,六到十岁开始参加马赛,完全就是马背上的民族。   其驯马有生有熟,既驯家养马,也抓野马来驯。   根据马匹的使用门类,还分了不同的训练方法。   比如放牧用的牧羊马,抓野马用的贴杆马,长途的致远马,夜间使用的巡夜马,比速度的赛马,拉犁拉车的役马,方法都不一样。   最具特色的,就是吊马法和走马法。   吊马,就是控食,不让马吃饱。   春秋两季,任由马匹就水草栖息,不予骑乘,有时候还要驱驰出汗,再驱入冷水,使其腰部结实,便与乘御。   待到秋高马肥之后开始控食,经过月余之后,膘落而实,骑数百里而无汗,可耐远出战。   吊马分了寒吊,太阳吊,类似武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寒吊去掉马匹身体内部的炎症,增强抗病能力,夏吊使马肌肉结实,做到腹小而坚,臀大而实,膘凝于脊。   此外还特别注意给马“养气”,让马奔如翔,驰如飞,气不喘,力不竭。   而走马,则是训练出马匹的一种特殊步伐,即让马的交叉肢,如左前与右后肢,同时腾空同时落地。   这就类似人类竞走时步态特殊一样,利用这种步伐行走的马,经历崎岖如履平地,特别能够长途跋涉,长期保持相对高速,还能让骑乘者也感到舒适,相对都不容易疲惫。   这些是鞑靼人的秘技,这样训练出来的马,和其它民族的马相比,就好比职业运动员和普通人的区别。   一米五的职业拳击运动员,也照样能够随便吊打一米九的业余拳手。   故而后世蒙古马的马种虽然不如欧洲马,然而蒙古人靠独有的驯马方法,一人三马,能够日夜行军一月而不减速,横扫欧亚无敌手。   这套办法,如果不是长期生活在鞑靼族群中,精通鞑靼语言,享有崇高的威望,至少也得混进管理阶层,还得观察详细,使人知无不言,善于总结归纳,不然是绝不可能弄到手的。   章楶和鞑靼人相处时间也不短,不过他只能看到表面的东西,在给赵煦的奏章里也曾提到“鞑靼散骑,常一人三四马,远出四五百里,八日来回。其马虽不良,更无蹄铁,然亦不颠仆,盖有术也”。希望朝廷能够重视。   直到现在,李夔的《鞑靼马经》上呈到朝廷之后,终于补上了大宋养马业最后的一个薄弱环节。   大宋已经有了优良的马种,先进的人工授精法,营养丰富的饲料,人工种植的牧草,还有干青储,棚养等一系列手段。   养出的马儿倒是肥硕,但是都是些虚胖的家伙,除了形象高大,味道不错外,就只能在大宋充充大个萝卜。   要解决这问题,苏油能想出来的办法,就是给马儿们转场,让它们进行长途拉练。   这些办法都是从二林西夏照猫画虎来的野路子,有一定的效果,但是依旧处于“业余选手”阶段。   还有就是在汴京搞马赛,但也只是在竞速上相对突出,而且成本非常高昂,不适合普及。   章楶笑道:“此书臣仔细看了,真想不到,鞑靼野人,其驯术之精,竟然天下无匹。”   说完对赵煦拱手:“也是吾皇洪福齐天,得此驯术,大宋军马将更胜鞑靼一筹。李夔此功,比增二十万大军。”   赵煦说道:“其实李夔早有建树,不过朝中视为惠卿附庸,压抑久矣。如今虽有大功,但是又与宋辽格局有关,连真名都不敢用,筹赏,得等到两族入贡之后。”   章楶倒是真不知道李夔之前有何建树:“敢问陛下,李夔曾有何功绩?”   赵煦这才将李夔守陕西时的事迹讲了,说道:“当时李夔早上过《并兵之谋》,事前谋算,竟如对司徒平夏之计的事后复盘一般。”   “此盖天下奇才,惜当时朝中,竞只有吕慧卿、司徒识得。”   “不过虽然恩赏暂时加不到他身上,却可以加到他儿子身上。李夔之子李纲,司徒已召至京城,妥为培养,我准备加李夔一个枢密直学士,这样就可以给他儿子一个将仕郎的恩荫。”   如今的赵煦已然有了皇帝的威权,比他爹神宗在这个年纪时,更得群臣拥戴归心。   亲政以来的作为,也让群臣不敢以寻常年青皇帝待之。   “咳咳……”漏勺赶紧假咳提醒。   赵煦这才反应过来:“当然,直接给枢密直学士是不符合流程的,但是可以叙叙他的旧功嘛。”   “说说他当年的建言,还有按照其资历,以堂堂榜眼,在平江军节度司多年不请铨考,这是何等的高风亮节?也理当优奖嘛。”   章楶暗自好笑,李夔多年不请铨考,那是知道请了也没用,现在竟然成了不好官位,高风亮节了。   不过这是有先例的,苏子由、邢居就是例子,以伺奉父亲为由不请朝廷升官,或者赖在大佬帐下不图出头,赚够声望,一旦入了皇帝眼缘,提拔得那叫一个迅猛。   经这么一搞,李夔就能从幸进变成程序正确了。   陛下这是在暗示自己来写这道奏章。   这份人情是“奉旨白捡”,章楶当然乐意,忍住笑拱手:“还是陛下周全臣子,考虑得细致,想来李夔必然感恩。那臣这就下去准备,提请两府公议。”   等漏勺陪着赵煦从军机处出来,赵煦看了看天色:“现在去哪儿?”   漏勺无语,只好躬身道:“陛下,你该回宫了。”   赵煦有些担忧:“要不先去章府,将梨花雪牵来,再回宫?”   漏勺想了一下:“如此也好。”   赵煦点头:“那我先去西华门等你,你快点。”   漏勺再次躬身:“臣遵旨。”   最近朝臣里有提请赵煦广开后宫,多得子嗣的谏议,向太后虽然在养病,也将赵煦叫去说了一通,话里话外就是朝臣们的谏议也算正理,官家再纳几个也没什么,先帝不也有不少的妃嫔?   赵煦唯唯,拐弯抹角地予以了拒绝。   向太后又问他是不是顾忌皇后,要是的话她去劝皇后。   赵煦这下连连摆手,说跟皇后没有关系,是他对别的女子不感兴趣。   而且皇后又不是不能生,夫妻二人又都年轻,没有开后宫的必要。   向太后这才笑着夸赵煦是圣明天子,放他去了。   等到当晚赵煦回宫,却发现孟小妹崽已经搬去了坤宁宫。   这下麻烦了,赵煦立即召见漏勺,你娃讨好小师妹的招数层出不穷,赶紧给我也支支招!   很快,孟皇后又搬了回来,宫里的小庄子上,还多了一匹优雅美丽的梨花雪。   不过暂时骑不成,因为医官唐慎微诊断孟皇后又怀孕了。   朝中议纳妃的声音,也就此消失。 第一千七百六十一章 破屋   辽国,中京留守府。   大公鼎头上抱着厚帕子,一脸憔悴。   他是真的累了。   大公鼎本身是渤海王族后裔,同为渤海人的叛贼古欲至今尚被女直包庇,很多时候他行事也有顾忌。   如今王经一门心思搞钱,铁厂已经开始产出,三百五十万贯债券开始兑换,虽然离最终兑换期限还有四年,现在还属于有买有卖阶段,但是已经开始卖的比买的多了。   主要是还有利息需要支付,第一年利息支出就是三十五万贯,王经现在就是要从大辽的财政岁入之中,将这三十五万贯找寻出来。   舶来钱!   这两年舶来钱和绢钞的兑换率明显提升,加上王经的动作,提升得就更加明显。   虽然王经鼓励大家,兑换的时候绢钞优先,舶来钱时有时无,须得等待,但是老百姓又不是傻子,他们宁愿等待,也要兑换真金白银的舶来钱。   这就更加恶化了舶来钱与绢钞的兑换率。   因此铁厂生产、辽阳农业基地、长春洲农业基地,王经分派给几位能臣来料理。   落到大公鼎的头上,就是接收南京析津府转运过来的粮秣,筹集钱粮、军丁,北上支援上京的陛下,再转运去金山封堵防线。   然而人力有时而穷,大公鼎的麻烦在于,除了人丁,其余的钱帛、粮食、铁器,没一样他能说了算。   否则也不会任由张撒八流窜十州,跑到女直边境才被阿骨打擒获。   看着端坐在床前椅上,一脸刚毅之色的萧托辉,大公鼎心底不由得一声长叹:“萧君,你奏章上这些人,一个都动不得,动不得啊……”   萧托辉手背上的青筋爆了一下:“连使君都要和光同尘了吗?此等国蠹如若不治,大辽还有救?”   大公鼎终于叹息了出来:“如今的大辽,需要的不是廉吏,而是干臣。”   “萧君为宵小所陷,陛下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将你起复,却不是要你和那班贪官污吏玉石俱焚的……”   “内忧外患,总要与陛下一些时间措手啊。”   萧托辉神色沉重:“陛下连升我数级,如今忝掌三司钱粮盐铁,所见触目惊心。”   “多的话我不想多说了,我以为明公所谓内忧,不过缺粮;所谓外患,不过乏兵。”   “今大辽有与宋贸易之利,钱当足用而日穷蹙;有日产万五千斤的铁厂,铁当足用而兵虚弱;有年产五百万石的辽阳长春,粮当足用而民饥乱。”   “此谁之过?这些东西,都到哪里去了?”   “所以你就去查他们?”   “我没有查他们!可是三百五十万贯铁厂债券,就在那里摆着,加上五成利息,整整五百二十五万贯!还有四年就必须全部兑现,用舶来钱兑现!”   “明公,你知道我们的国库里,还有多少银钱吗?”   “有多少?”   “如今只有五十万贯舶来钱,百万贯破旧绢钞,最多的,是一堆的欠条!”   “什么?!怎么会这样?咳咳咳咳……”大公鼎不禁大惊失色,痛苦地咳嗽起来。   萧托辉说道:“南部诸州的官员们,如今最重要的生意,就是到任之始,便想尽千方百计,将府库中的钱财借出,然后送往獐子岛,或购置鹰券,或借贷商贾。”   “听说如今的獐子岛上,甚至有了专门经营我朝府库和官员资产的行当,叫‘官质行’!”   “哪里是刺史知州,分明是一个个唯利是图的商贾!对了,他们本多是捐官出身!”   “此等庸弊,侵蚀国本,设或不治,我大辽,危矣!”   大公鼎说道:“可是王丞相说南部诸州繁华,全靠此等经营之术,五百二十万贯舶来钱,分到五年里,一年一百万贯而已。”   “如今婆娑岭铁厂日产铁万五千斤,授与民间斤铁六百文,一年也能得到三百万贯,偿付得上啊。”   “明公,王丞相的算法是没有问题,可是他还了多少?现在看这架势,百姓不到最后一年,是不会大量兑换的。按国库现在的样子,数年之后,能够一次性拿出五百万贯来吗?”   “债券的本质你我皆清楚,名义上是为举办铁厂筹措资金,其实那铁厂就是宋朝白送的,我朝免了其七年岁币而已。”   “王丞相拿着这个名目,搜刮民财达三百五十万贯之巨,三年经营下来,除了还停留在纸面上的亏空,几乎靡耗殆尽,这就叫寅吃卯粮。”   “但是这般吃法,终归是有个期限的,到时候怎么办?!”   “别忘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此时不治,悔之晚矣!”   大公鼎问道:“我中京也是如此?”   萧托辉说道:“中京的情况要好一些,但是也只是表面。”   “中京叠被民乱,积聚早空,府中档案、欠账,俱被焚毁,想查也无从查起。”   “相当于一张白纸重新开始,加上明公到任后,对官员纠察严格,暂无此弊。”   “可南部沿海州郡,南京道临宋诸州,府库里早就是一堆欠条,陛下组织军民对抗鞑靼,长春辽阳一带百姓屡屡举叛,其实是已经被压榨到了极致。”   “可南部诸州郡,官员们醉生梦死,商贾们为虎作伥,百姓们唯利是图。”   “他们哪里管国家北部民不聊生,哪里管金山白山,我朝四面皆敌,危如累卵!”   “每次征粮索钱,南部州郡谁不是叫苦连天?然而他们根本不是没有,一州三十万贯,全部中饱了官吏商贾们的私囊!”   “就算在南部诸州,繁华也只是表象,肥的都是与官吏们勾结的豪强,吃得都是獐子岛的红利。”   “正经经营的商贾们,他们被宋朝货品冲击,被官吏豪强欺压,苦不堪言,上告无门。就连我们所在的中京,都收到了无数南京、西京的诉状!”   大公鼎耐心劝解道:“这些都是积重难返,想要纠转,只能先令官员们任内清偿亏空,给个期限,慢慢归还。否则必将怨声载道,千夫所指,而且百姓们,还要遭到一场盘剥……”   萧托辉说道:“明公所虑的,是怎么收拾这场烂摊子,然而若不治根源,这摊子就算暂时收拾好又如何?今后还得继续烂,欲壑难填啊!”   “据我查实,所有这些官场借贷,最终的流向,都指向一处。”   “何处?”   “锦州,丰锦钱庄!”   大公鼎并不意外这个答案,但是决不同意萧托辉的做法:“这个……丰锦钱庄,与王丞相渊源极深,年前因筹措钱粮得力,几次平抑舶来钱与绢钞比率,蒙先帝陛下多次奖喻。”   “计相,谁都能动,这丰锦钱庄,动不得……要不还是按我说的法子来,先查清积欠有多严重,再列出比限……”   萧托辉站起身来:“大辽如今便是一幢破屋,根基已伤,如此裱糊来去,最终还是逃不掉房倒屋塌的下场。”   “陛下圣恩,臣子万死难报,既然吾皇将托辉放到这位置上,要是发现问题还不究治,便是本官庸钝失职。”   “既然留守不愿意联署,此事,我一身当之,告辞了!”   “萧君!你等等……再听老夫一言……咳咳咳……”   然而萧托辉已经不管不顾地去了。   大公鼎赶紧叫来家人:“朝中要出大事儿,去,赶紧去通报王丞相、皇太叔,对了……还有兰陵郡王。朝廷现在,乱不得,乱不得……快,快去!”   家人急匆匆地去了,大公鼎在众人手忙脚乱地扶持之下,才重新慢慢倒回靠榻之上,气喘吁吁。   看着床顶的幔帐,大公鼎喃喃地说道:“乱不得……如今可万万乱不得……萧老弟,愚兄这次,只好对不住你了……” 第一千七百六十二章 两国   上京,延安宫。   辽朝不但南部官制效仿大宋,就连宫殿格局、名称,也和大宋几乎一样。   偏殿内,正跪着一名面容姣好,衣着华贵的年轻妇人,耶律延禧冷冷地看着她:“近日元妃生了皇子,我又抬举了萧奉先,对你兄长也有所降责,这是对我有怨了?”   妇人大惊失色:“臣妾居处深宫,所知者唯有君上,外朝事一概不知。臣妾只是……只是以为,冬日里鸟兽本就瘦弱,求生艰难。此时行猎,固非……仁慈之举,陛下宜宣示养生之意,好生之德,待到秋捺钵上,再行围猎,也算……也算给晋王、秦王祈福。”   耶律延禧将妇人扶了起来:“瑟瑟,时局艰难,我常年在外领兵,最近的确轻忽了你。”   妇人正是耶律延禧的第二个妃子,文妃萧瑟瑟。   辽朝和宋朝不同,辽朝皇帝娶后纳妃,都是选的拥有巨大势力的家族。   萧瑟瑟是辽朝国舅大父房的女儿。   大父房一共三个女儿,姐姐嫁给了是宗室耶律挞葛里,妹妹嫁给了宗室悍将,副都统耶律余绪。   萧瑟瑟自幼聪明绝色,精通琴棋书画,还能吟诗作词,是和萧观音一样的才女。   耶律延禧造访耶律挞葛里的时候,邂逅了来姐夫家里玩的萧瑟瑟。当时就为萧瑟瑟出众的容貌,独特的气质所倾倒。   萧瑟瑟对耶律延禧的感觉也很好,辽国男女之防不算严,耶律延禧很快便将之接入宫中,两人耳鬓厮磨了数月。   可皇后萧夺里懒家族权势更大,乃辽朝名相萧继先五世孙。   当时耶律延禧都不敢给萧瑟瑟一个名分,还是大臣们请命,让耶律延禧又纳了皇后的妹妹萧贵哥,恰好萧瑟瑟怀了身孕,方才得一起册立为妃。   萧瑟瑟之前,本来还有个德妃萧师姑,其父为北府宰相萧常哥。   萧师姑也曾给耶律延禧生过一个儿子,受封燕王。不过这孩子没有保住,萧师姑因哀戚过度,也跟着孩子去了。   因此萧瑟瑟的儿子晋王,就是耶律延禧的长子。   萧瑟瑟由耶律延禧扶着站了起来:“陛下遭遇的艰难,胜过立国之初,自当励精图治。”   “臣妾不敢有一点怨尤陛下,每日只在佛祖面前祈祷,愿我夫君得胜而还,重振朝纲;愿我大辽再获清平,民安国泰。”   耶律延禧搂着她:“我朝四季捺钵,围猎行乐,不是残忍好杀,而是为了笼络诸部,集聚人心。”   “瑟瑟你不要有妇人之仁。国家危难,是子民先承其苦。人都顾不过来的时候,又怎么能仁及山林禽兽?”   萧瑟瑟依偎在耶律延禧怀里:“是臣妾误会夫君了,臣妾有罪。”   “夫妻一体,说这些就没意思了,你哥那事儿也别想太多,养好咱们儿子,别让我在外担心才是正经。”   “嗯。”   耶律延禧看着怀里柔顺娇美的女人,一时有些意动,手便不老实地朝萧瑟瑟袍子里摸索过去。   就在这时,门口响起一声轻咳,却听门外内官尖利的声音说道:“启禀陛下,皇后与元妃娘娘,有请陛下钟萃宫赴宴。”   萧瑟瑟眼中闪露出一丝哀怨之色,转眼又恢复平静,从耶律延禧怀里挣扎出来:“陛下快去见两位娘娘吧。”   耶律延禧嘻嘻一笑,揪了一下萧瑟瑟的鼻子:“每次都来去匆匆,等过了明年就好了。”   说完取过衣架上的袍子,临出门时又转过头:“不许哭。”   出门先给了刚刚禀报的中官一脚,唾骂了一句,这才大步朝钟萃宫去了。   萧瑟瑟刚刚给耶律延禧摸得身子发软,只得两手撑着桌面,看着耶律延禧远去的背景,眼中的泪,到底还是流了下来。   绍述元年,冬十一月,乙未朔,辽主如萨里纳行猎,一日奔逐百里,亲射羊鹿三十二。   此次捺钵安排得也比较巧妙。   金山以西,混同江以东的诸多部族,都被鞑靼与女直隔绝,因此这次捺钵,主要就是召见辽朝核心地区的部族。   经耶律大悲努建议,干脆提前举行,借口诸部路途太远未及前来,也算是有了搪塞臣民的借口。   耶律延禧其实不以为意,为政之要,先安腹心,再舒四体。   正好腾出时间来料理内部政务。   己酉,赠阵亡者官职。   之后颁布一系列的任命,填补朝中因诛绝耶律伊逊余党而带来的大量空缺。   群臣纷纷加官晋爵。   诏皇太叔耶律和鲁斡为宋魏王,其长子耶律淳为郑王。   任命萧托卜嘉为北府宰相,王师儒北院参知政事,耶律阿苏北院枢密使,乌库节度使耶律慎嘉努尚书右仆射,额特勒为西北路招讨使,赵孝严为汉人行宫都部署,耶律大悲努为殿前都点检。   萧奉先封兰陵郡王,同知枢密院事。   以萧兀纳数以直言忤旨。守太傅,出为辽兴军节度使。   王经为南府宰相,牛温舒为南院参政,赵廷睦知枢密院事,室恭任工部尚书,萧托辉任三司使,大公鼎为中京留守,进少师。   小皇帝亲政一年之后,内诛反叛,外御强敌,为父亲祖母平反昭雪,大力提拔勋戚重臣,总算稳定住了局面。   现在终于开始展布自己的雄才大略了。   ……   同一天,大宋刚刚正式办完高滔滔的丧礼。   己酉,宣仁圣烈皇后附葬永定陵,祔宣仁神主于太庙。   庚戌,以章献皇太后故事,罢避高遵甫讳。   也是在己酉日这天,鞑靼与女直的使节,也抵达了汴京。   两族对于这次出使异常重视。   鞑靼方面,由李夔带着“三结义”中年龄最大的玛古苏亲自前来;   而女直方面,则是由苏利涉带着阿骨打的叔叔,完颜劾者亲至。   劾者是劾里钵的长兄,两人从小同邸长大,劾里钵时期,劾者专治家务,劾里钵专主外事。差不多就类似完颜女直中大宗正加丞相加皇叔的地位。   辽国想要册封劾者为女直节度,劾者不愿意抢侄儿阿骨打的位置,于是干脆跑了,作为使臣来到大宋。   大宋境内的交通之快速,是两部使节的第一直观印象。   玛古苏从九原入河曲,然后由折家军护送沿着边州抵达定襄,这一段花了不少的时间。   之后就快到飞起,乘坐火车从定襄到太原,在太原搭乘小火轮沿汾水到河中府,再转陇海线,乘坐火车抵达汴京城。   劾者那路就更快,在獐子岛坐海船至胶州,正是大顺风的时候,之后也是走陇海线,乘火车从胶州抵达汴京城。   一路行来,劾者对大宋的繁华与强盛,有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认识。   大宋巨大的海船、规模宏伟的海港,泊位上那些漂亮的军舰,巨大的黄铜生铁组成的火车头,还有火车头下面的铁轨,车站堆积如山的货品和熙熙攘攘的人群……   劾者粗略地估计了一下,估计完之后,彻底坚定了附宋之心。   那么粗的铁轨,一丈起码得小两百斤。   那一里起码得是三万斤精铁。   也就是说,大宋一里地的铁轨,就已经足够自己武装出一万五千名族人。   而刘医士说,胶州到大宋京师,足足有两千里!   这还只是大宋铁路的一部分!   这个国家,将能够武装五千万人的钢铁,铺在地上当道路!   有这样的能力,他们为何不打造成军器,武装出军队,出兵灭了辽国?!   刘医士呵呵笑着说道,百年前的大宋,却不是这般模样的,辽人都能杀到澶渊你敢信?   不过靠掠夺获取的财富,那是守不住的,大宋和辽国,百年前其实是差不多的两个国家,不过一个走对了路,一个走错了路而已。   将钢铁铺到地上,和将钢铁打造成军器,孰优孰劣,到今日一目了然。 第一千七百六十三章 好运气   抵达汴京东客站后,从包厢里出来,劾者就被熙熙攘攘的车站人群给惊着了。   这是大宋最大,最热闹,吞吐能力最强的一个车站。   从扁罐结婚开始,大宋铁路局就开始试着搞客运,这也极大地刺激了铁路沿线的经济发展。   这一列是客运列车,车站外挤满了来接亲戚朋友客户的人。   一队新军在劾者这列包厢前列队保护,见刘医士下来,带队的队长立即前来一个立正敬礼:“下官捧日左厢协卫曹牷,奉命迎接引伴与使臣,前往驿馆!”   “安顿完毕后,还请苏都知易服,陛下要亲自召见!”   劾者有些懵:“苏……都知?”   刘医士笑道:“老夫本名叫苏利涉,在大宋也有官职,入内内侍省往来国信所都知。不过为了不使辽人生疑,在外行走,多用化名。”   劾者吓着了:“哥哥原来是宋官,那以往多有得罪,呃,都知,是多大的官?”   苏利涉笑而不答,一来大宋官僚体系过于复杂,解释起来麻烦,二来他怕劾者吓着。   大宋不准宦官参预政事,故专设了一套独立的官僚体系,使不与士人混淆。   拿入内内侍省的宦官来说,职衔有都都知、都知、副都知、押班、内东头供奉官、内西头供奉官、内侍殿头、内侍高品、内侍高班、内侍黄门等。   都都知就跟文官系统的中书令、尚书令一样,基本不设,因此都知就是最高了。   但这只是资历的证明,只能说明苏利涉肯定是资历最老的宦官,但不一定就是最受重用的宦官。   宦官是从神宗朝才开始受重用,如李舜举、李若愚、李宪、王中正、童贯,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元丰改制后规定,宦官入宫后从扫地抹窗户学习文化开始,到一定资历后必须出宫,而且必须经过考核决定去向。   成绩差的,那就只能去守陵守皇庄,或者进入工坊当当小管事,成绩好的,则可以入军事学院学习,毕业后从事军事方面工作。   主要就是干监军、政委的活,除了延边军事州的观察使、团练使等军政兼管的职务,基本不许从政。   而出外的内官,贴职又改为通侍大夫、正侍大夫、中侍大夫、中亮大夫、中卫大夫、拱卫大夫等一套独立策勋路子。   等内官们干到退休,功劳大的,就提举诸处宫观,功劳不够的,就只拿元丰改制后设立的养老金了。   苏利涉乃是英宗潜邸时候的总管,资历那是高得一逼,甚至可以说,整个大宋历史上,除了曾经以文才让外朝官们都服气的李舜举,他就是独一份。   主要是老而不死。   如今有资格管他叫师大爷的人,如李若愚、李宪,都已经作古,可这老妖怪还活得好好的。   要不是有件事情放不下,早在二十年前,他就该领着宫使的头衔养老了。   上了马车,苏利涉对劾者说道:“官家也给太师制了袍服,到了驿馆会有人伺候太师沐浴更衣,接下来还要练习礼仪,等候召见。”   劾者有些心慌:“军师你要丢下我?”   苏利涉笑道:“怎么会?不过陛下要先召我入宫,差不多晚上才回来。”   “咱俩老兄弟多久的交情了,在白头山下一直是你照顾我,到了汴京城里,自然就该我来照顾你了,放心吧。”   不放心,劾者赶紧问道:“军师今晚也住使馆?”   苏利涉说道:“我无儿无女,孤老头子一个,晚间肯定要回来沾老弟的光的。”   “说实话,陛下真是待你们恩厚,这长春馆啊,比宫内馆阁都不差了。”   劾者这才高兴了:“那我等着老哥哥,你不来,我不出门!”   汴京城西边的使馆区,新修了两所使馆,鞑靼的叫丰原馆,女直的叫长春馆。   赵煦为了表示对两部的重视,拨付了二十万贯用于室内陈设与装修。   劾者站在门口都不敢往里进:“这……确定是官家给俺们造的房子?”   负责长春馆的馆伴走了过来,用熟练的女直话对二人说道:“下官骆祥,参见使臣,都知。”   苏利涉点头,对劾者说道:“太师,接下来就是被伺候了,那就受着吧。”   骆祥拍了拍手,立刻就有两个待诏班子过来,开始给二人脱衣服。   这通享受可是让劾者舒服到了极致,先是被剥成光猪送入汤泉池子,然后里里外外在香汤里边洗刷干净,水都换了两回,连头发都打开来细细篦过。   差不多了挪到雪白的毛巾软塌上躺下,两个人给他按摩,其余的轮番上阵,围着劾者给他修整胡须、眉毛、指甲,重新编上辫子。   之后骆祥将已经舒服得睡过去的劾者唤醒,给他换上新衣服。   新衣服是按照女直人的民族服装制作的,不过款式面料全都是上乘,换上之后,劾者还是个女直人,但是已经是一个不一样的女直人了。   最后蹬上镶嵌着东珠的獞皮靴,骆祥推过来一面落地的镜子:“贵使可还满意?”   劾者看着镜子里那个华贵非常,胡须整齐的自己:“这……这是我现在的样子?”   不太信得过镜子,又跑去院子里的水缸前照了一下,回来才欣喜若狂地喊道:“哈哈哈,真是我,真的是我!”   苏利涉也换完装束出来了,恢复了汴京城大宋高官权贵的日常装束,穿了一身淡石青色的“一色锦”袍子,腰上是犀带,戴上了软翅幞头,气度和女直部落里质朴的医士形象相差极大。   看到劾者的样子,苏利涉微笑道:“太师现在这个样子,去金殿见官家都是不碍的了。”   劾者笑道:“就是不知什么时候能够见?”   苏利涉对劾者行了一个文绉绉的礼节,腰间的金佩只轻轻晃动了一下:“什么时候学会这一套,什么时候就能见了。太师且安歇,有什么吩咐便告知馆伴,我去去就来。”   ……   苏利涉在黄门带领之下,来到武英阁偏殿的时候,正见到一位红衣文臣领着一个小孩从殿中恭敬地退出,然后转身。   见到苏利涉,那人微微一笑,点头示意,带着那小孩一起,站到一边避让。   看到那人腰间的金鱼袋和那一脸正经端肃的小孩,苏利涉已经知道了这一大一小的身份,也是微微一笑,点头施礼。   着绯之臣,一般只配银鱼袋,着绯而得赐金鱼,那得是立了超级大功的人。   当年苏油在胄案改良冶炉,一炉就能铸造出品质不亚西夏青锋的万斤精钢,还有一篇《精金赋》的加成,仁宗皇帝一时高兴,赐下金鱼袋,苏油都不敢领受。   主要是当时苏油的级别差得太远了。   面前这人的金鱼袋上有金丝缂绣的狮子,按照元丰改制后的规矩,因文事得赐金银鱼袋者,袋上饰禽,表示文采斑斓;因武功得赐金银鱼袋者,袋上饰兽,以示爪牙锋利。   这人以武功得授金鱼袋,偏偏又是一身文官服饰,还排在自己前头一位,那肯定就是曾经指挥着几路鞑靼人,灭了辽国十万精锐,就连耶律洪基都未能身免的李夔了。   看着李夔脸上和自己一样,专业盥面待诏掩饰不下去的风霜痕迹,苏利涉就不禁感慨吕惠卿的好运气。   邓绾已经默默无闻地死在了滁州任上。   其实邓绾的两个儿子颇为争气,都是进士出身,长子邓洵仁提举河东路常平、次子邓洵武任国史编修。   但是二子都低调得很,只上了两道乞守父制的奏章,邓洵仁是托请章惇转递,邓洵武是托请曾布转递。   什么要求都不敢提,还需要大佬背书,就是生怕引来朝中议论,让自家爹死后都不得安宁。   邓绾先投安石,而后投吕惠卿而背安石;   及王安石复相,又劾吕惠卿、章惇以取谀。   后虑安石去后自己失势,上言赵顼,请录安石子及婿,仍赐第京师。   赵顼将此事告诉了王安石,王安石道:“绾为国司直,而为宰臣乞恩泽,极伤国体,当黜。”   赵顼将邓绾贬出朝堂,还亲自给此人的性子下了定义——操心颇僻,赋性奸回。 第一千七百六十四章 老都知   然而吕惠卿同样也是被赵顼点名评价过的人。   王安石复相后,已经成长出足够政治智慧的赵顼,曾不止一次明确对王安石说过,吕惠卿小人,爱卿你信任不得。   数月之前吕惠卿得到了升迁,陛见时还得到了陛下不错的评价,没说的,这就是做给面前这位看的了。   听说李夔生了个好儿子,其母曾夜梦一人,身着唐代官吏服色,手持一柄雪亮的短刀,立于北斗之下。   李妻醒来后,喜滋滋地告诉自己夫君,说是梦到了魁星,将来这儿子肯定能够得中进士。   李夔告诉自己老婆想多了,魁星立的是北斗之上,你这是北斗之下,不搭界的;   而且魁星手里捉笔,你这偏是捉刀,还是不对。   听你所言,那人穿着绿袍,才不过六七品,看来也不是什么大官转世。   其妻不禁闷闷不乐。   但是夜梦总是征兆,于是待到送孩子入京,李妻便将这事情顺便与石薇讲了。   石薇又将之当做小故事告诉了漏勺,问道:“你觉得夔妻所梦之人,到底是谁?”   漏勺说我也不知道啊,整个唐代,此等绿袍小官多如过江之鲫,这谁记得住呢?   倒是旁听的易安小妹崽一肚子的典故,告诉石薇,此人该是狄仁杰。   漏勺吓了一大跳,师妹你别开玩笑,狄仁杰两任宰相,怎么会这样寒酸。   易安笑师兄你不细读书,只记得狄公平生大事儿,这其实是狄公未发达时,任并州法曹时的形貌。   夔妻梦到那人手里拿着雪亮的刀子,那就是唐时并州所产,叫做“并刀”。   周邦彦的《少年游》里,第一句就是:“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并州在唐代属河东道,为今山西太原一带,太原正好也是狄公的故乡。   狄公任并州法曹的时候,长史蔺仁基经常对人称赞:“狄公之贤,北斗以南,一人而已。”   所以夔妻梦到的那名“小官员”,其实来头颇大,应该就是唐代名相——狄仁杰。   苏利涉在半路火车添煤加水的时候下车遛弯,听人讲过这故事,如今看着李夔身边一脸严肃的娃,心里不由得好笑。   小破孩儿,你还真把自己当做未来宰相了?   这一切只是苏利涉心中一晃而过的念头,他是中官,也不好与文官搭话,只点头算是招呼,之后便越过李夔,直接进到了殿内。   赵煦正在看着地图,从地图上压着的透明赛露络薄膜来看,李夔刚刚是给赵煦复盘了之前鞑靼的整个行动。   苏利涉看着赵煦,一时有些恍惚,似乎是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个登极不久,忧劳国事的年轻皇帝。   喉咙都有些哽咽:“臣苏利涉……拜见陛下。”   赵煦赶紧丢下木笔,绕过地图扶住苏利涉:“老都知免礼,你是侍奉皇爷爷的老管事,如非朝会仪典,平日常礼即可。”   苏利涉眼中含泪:“陛下与先帝,脸庞、眉毛、鼻梁,几乎都一模一样,臣刚才进殿中,还以为见着先帝了……”   说完又端详了一眼赵煦:“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陛下眼睛更像娘娘,比先帝要大一些。”   这种话换作谁来说怕都是大不敬,不过在苏利涉这里却没什么忌讳。   守分谨慎,年过七十,乃当年仁宗赐给英宗掌管内院的潜邸之臣,差不多就是赵煦如今最年老的“家人”了。   加上风格高尚,新近又立了招引女直的大功,不由得赵煦不加倍的客气。   扶着苏利涉入了座,赵煦这才自己坐下,说道:“若非收到石得一、赵仲迁奏报,却不知道老都知竟然去了辽东,听闻都知最初留在那里,竟然是为了找寻一味药材?”   苏利涉点头,心中有些沉重:“臣干当过御药院。当年永厚皇帝不豫,是臣随侍的医药。”   “永厚之疾,久在潜邸时便有,也曾多次发作。”   “之前身体胖大,到后来消瘦得不成样子,此分明是消渴之症。”   “《千金方》有言,消渴病者慎者三:一饮酒,二房事,三咸食及面。能慎此者,虽不服药而自可无它;不如此者,纵有金丹亦不可救,深思慎之!”   “而此三者,永厚皆不能免,即位之后,便消沉抑郁。朝臣每以永厚性情使然,而臣后来思忖,其实,这也当算作症状之一。”   “而当时医案,认为永厚乃是忧思过度,心阴受损,肝气失和所致的脏躁之疾。”   “因为心阴不足,心失所养,则精神恍惚,睡眠不安,心中烦乱。”   “而肝气失和,疏泄失常,则悲伤欲哭,不能自主,或言行妄为。”   “永厚的症状里,这些倒是的确都有。”   “于是医官开出了甘麦大枣汤。”   “甘麦大枣汤中,小麦养心阴,益心气,安心神,除烦热;甘草补益心气,和中缓急;大枣甘平质润,益气和中,润燥缓急。”   “然永厚行用此药之后,病势不得缓解,治平四年正月朔那场大风霾后,病势反倒突然转重……不日就……不日就……”   说到这里,虽然事情经过了很多年,苏利涉还是忍不住唏嘘垂泣起来。   赵煦赶紧安慰道:“收到石得一的奏章之后,我也命内宫档查了当年永厚皇帝医案。”   “当时老都知已经迁了供备库使,而永厚不豫后,你又申请调职回御药院,侍医药最勤,言辄流涕。”   “别人避之不及的差遣,你却甘之如饴。”   “及帝崩,又乞与医官同贬,三上表待罪,而神考不许。”   “你的怀疑也是对的,我命京师大学堂医学院重考了旧案,也认为永厚晚年诸多精神症状,当是消渴引起的抑郁所致,三位御医,的确有误诊之嫌。”   苏利涉泪流满面:“当年臣也有疑惑,医官药不对症是肯定的,只恨臣医术不精,未能……”   内侍送来热手帕,苏利涉擦拭了一番,拱手道歉:“臣失态了……事情是这样的,臣退守宫观之后,遍访名医,就想知道治疗消渴之法。”   “此症原属富贵之症,多食而少动,体格肥胖者,就容易患上。”   “元祐间臣得海客一方,说是辽东有一种紫杉,其树皮制作成泡饮,可疗消渴之症。”   “臣便搭乘海船,前往辽东寻找这味药材,结果在女直部落里,找到了此树。”   “之后臣便在完颜部住了下来,推究药性,顺便也帮女直人料理料理生意,做做通译,还有就是帮他们看看病。”   “以臣这三脚猫的医术,也在女直人中得了个医士之名。”   赵煦笑道:“那这消渴症的方子,都知推究出来了吗?”   苏利涉说道:“这些年臣倒是有些心得,以山药、生石膏、黄芪、生地、知母、玄参、麦冬、茯苓,还有高丽的一项特产药材菟丝子,加上紫杉皮,配成一道方剂‘消渴汤’。”   “不过女直人里没有这样的病人,倒是辽国和高丽的贵人里边,偶有一二,也能见效。”   赵煦点头:“此方交给京师大学堂去参详,想来有他们推求辩证,比老都知一人摸索来得快。”   苏利涉说道:“女直人受辽人欺压得厉害,契丹的嚣张跋扈,陛下可能难以想象。”   “一介鹰路使节,就敢要女直头人妻女陪夜,直如禽兽。”   “臣实在看不过去,就给劾里钵、盈歌他们出出对付辽人的主意,不料得女直人看重,让我做了谋主。”   “臣本欲推辞,然司徒知道后,遣户部员外郎薛忠来与我密计,说朝廷正缺扶持女直,牵制辽国之人,命我继续留在那里,助女直人壮大实力。”   “于是臣与阿骨打商议之后,统合诸部,内政上设勃极烈制度,军事上设谋克猛安制度,以抗辽国。” 第一千七百六十五章 无此君臣民   “勃极烈,就是大部长,阿骨打如今就是都勃极烈,其下有五名勃极烈,遇有大事,则诸勃极烈于王帐会商决定。”   “谋克类似县,不过人户和大宋没法相比,每谋克辖三百户,三户出一兵,设蒲辇一人、旗鼓司火头五人、战兵百人,其实就是百夫长。”   “十谋克为一猛安,即千夫长。到现在女直及其所控制诸部,五勃极烈之下,已经各有了五猛安,合计两万五千军士。”   “而阿骨打自己,辖有十猛安一万人。因此女直人的‘正军’,其实已达三万五千之数。”   “还有就是诸谋克猛安不掌常平事,后勤是阿骨打握在手里,因此才能号令诸军。”   赵煦沉吟道:“就是人数还是不够多……”   “很多了陛下!”苏利涉说到这里都有些色变:“女直人生在白山黑水之间,质朴而凶悍,叉虎射熊,寻常事耳。”   “阿骨打给军士的待遇极好,这三万五千人,个个都是能打斗百合以上的勇士,非如此都选不入帐下。”   “百合?是什么……概念?”   “嗯……陛下这样想好了,连续跳荡奔跑三十里,其间还能不断挥动六斤战斧三百次以上。”   “如此厉害?”这下赵煦都有些变色:“那为何萧奉先在辽东弹压女直,屡屡取胜?”   苏利涉笑了:“那是臣给阿骨打他们的建议,萧奉先的战绩,其实就是完颜部的战绩。”   “每次征伐,完颜部得军甲器械粮秣活虏,萧奉先得马匹旗鼓首级军功,大家各取所需。”   “萧奉先土鸡瓦狗,贪图固位进封,殊不知此乃养虎遗患,迟早会被反噬的。”   赵煦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都知觉得,辽国是不是可取?耶律延禧今年举措不少,看来颇有作为,且尚有三十万大军,令人担忧啊。”   苏利涉说道:“辽国从上到下已然腐朽不堪,且内忧外患层出不穷,已经势如累卵。臣以为,已经不是一个耶律延禧扳得过来的了。”   “辽国的外患很清楚,就是鞑靼、女直。”   “辽主耶律洪基命丧栲栳泺,十万精锐葬身雪野,鞑靼声势大振。”   “臣虽然隔着辽国看不真实,但是以手上的情报推断,鞑靼人今秋,其实未尽全力。”   “刚刚臣在殿外遇到的那二位,就是李夔父子吧?”   赵煦笑道:“正是他们,吕惠卿纵有百般罪过,只看在李君的份上,朕也容他优退。”   苏利涉笑道:“陛下圣明。此君军阵之道,可谓王韶、章楶一流,有他在鞑靼,臣就得多一个心眼了……”   “陛下,鞑靼今秋的作为有些古怪,臣想李夔是不是故作虚弱,让辽人骄狂不备,然后准备在他们预想不到的时间和预想不到地点,给他们来记狠的?”   赵煦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然后苦笑摇头:“看来天下英雄,所虑略同。”   虽然没有明确承认,苏利涉也懂了,自觉地不再深入那边的话题:“女直军士人数虽少,但是统帅阿骨打乃是雄主,且军士彪悍异常。”   “一女直起码要顶五契丹,萧奉先那五万属珊军,根本不够看。”   “其实辽国最大的大患不是他们,而是……我大宋。”   赵煦摆摆手:“宋辽乃兄弟之邦,我大宋不提,再说说他们的内忧。”   苏利涉点头,对赵煦的评价瞬间就高出了英宗和神宗。   英宗皇帝是无法作为,神宗皇帝是狗肚子里藏不住二两香油的主,而自己面前这位,才是又当又立的典范。   兄弟之邦,让我在女直饮冰卧雪,不是陛下你这兄弟之邦主人的意志?   我大宋总算有了如此无耻的君主,真是让老臣老怀弥慰啊……   整理了一下思路:“辽国的内忧嘛,宗室、外戚、南北、诸族、军事、民生。”   “先说宗室,辽朝皇太叔耶律和鲁斡,与其长子郑王耶律淳,把控西京,拥兵十余万,自耶律洪基亲征以来,无一主动出击,稳守金山南面,辖大同府、丰州、云内、应州、朔州、东胜诸军州,自命太守、自选指挥,耶律延禧唯遥相首肯而已。”   “外戚,萧奉先和耶律余绪相争,最终萧奉先得势,而耶律余绪这难得的宗室雄才,竟被延禧发落。”   “萧奉先是什么人臣最清楚,贪婪昏庸,怯懦无能,坑害同僚欺瞒皇帝那是手段高明,临战对敌指挥军阵那是一塌糊涂,否则也不会被臣轻施贿赂,就让女直得计。”   “无奈延禧还听之信之,实在是……”   说完都不由得摇了摇头。   “辽朝南北,矛盾日渐尖锐,之前数次大战,辽皇从南部诸路抽调赋税三百余万。”   “从今年开始,延禧甚至开始从南部诸州抽丁入军,此举更是引得南部诸州离心。”   “不光是民间怨声载道,就是官场亦是如此,三司使萧托辉一道奏章,捅了个天大的窟窿,辽皇如今就捏着南部诸州官员亏空的痛脚,逼迫他们就范,加上那个什么铁厂的债券,听说如今也闹得沸沸扬扬,要知道,这债券,可是南部诸州的官吏商贾们主要承买的。”   “辽国境内,诸族混居,与我大宋区别很大。这三年来,古欲、萧海里、张撒八,渤海人、契丹本族、汉人,轮番作乱,每一场都是动摇数州,剿杀经年,简直就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军事上,契丹兵力所余,三十五万,其中十五万还在耶律和鲁斡手上。”   “耶律延禧手下满打满算,不过二十万人,这二十万人要抵御鞑靼、女直、弹压国内,震慑和鲁斡、耶律淳,明显捉襟见肘。”   “而辽朝民力,已经被压榨敲剥到了极限,要增兵,根本不可能。”   “辽国接下来还会有大变,而这场大变积蓄了一年,释放起来会愈加猛烈。臣来前已经和阿骨打商议妥当,等到最佳时机出现,女直,也会和辽国翻脸!”   赵煦沉吟良久,开口道:“军机处的意见,与都知的分析大体相同,他们也认为,辽国接下来的风暴,契丹一族恐怕难以抵挡。”   说到这里,赵煦想起一事:“朝中近日在参补《神宗实录》,辽国如今,与先帝即位之初,何其相似啊……”   苏利涉拱手道:“听闻耶律延禧性好游猎,刚愎好色,还在会见近臣时,曾言辽国与大宋乃兄弟之邦,即便事不可为,携金珠千万投宋,陛下也会接纳于他,不失一安乐公也。”   “由此可知延禧决非英睿坚毅之君,难比先帝与陛下万一。”   “大宋养士百年,天下归心,贤臣林列,将士用命。先帝信用安石,乃兴变法,宣仁改良细疚,所相马、吕、苏、范,皆赤心为公,忠君爱民,贤德命世,智计超卓之辈。”   “陛下举绍述之政,继往而开来。大兴德治,厚恤民生,察访灾伤,核纠官吏。”   “亲贤臣,远小人,宸拱于万古未有之安晏,劬劳如开辟丛榛之建始。”   “君王以天下心为心,群臣以天下任为任,百姓以天下安为安。”   “此为万众而一心。”   “故我大宋,虽有一时之危,终能济万难而成远盛,起沉衰获久强。”   “而辽国以暴为德,惟力是尚,力不能持,则以暴易暴者出矣。”   “君无长志,臣无忠信,民无义教。故臣虽百思,亦不得睹其复盛之解也。”   赵煦差点被苏利涉这通彩虹屁给直接拍晕了过去,还是幕后一声轻咳提醒了他,赶紧从桌上拿起一部没有贴名的书册:“都知是明白人,虽不在朝,然推断与朝廷的谋划,颇多契合。”   “看过这个,便当晓辽国风暴,自何而起。”   苏利涉恭敬地接过,正要放入袖中,赵煦却道:“还请都知就在这里观看,这东西,不能带出武英阁。”   苏利涉这下心中暗惊:“臣遵旨。” 第一千七百六十六章 嘴炮狂轰   待到读完,天色已近黄昏,苏利涉的神色已经掩饰不住心头的震惊。   将无名书册放回到桌上,激动地道:“臣虽老朽,铅刀尚可一割,敢请圣命!”   赵煦说道:“老都知年纪大了,还是在京安养为宜。给你看这个,是想让都知晓得,司徒之前请都知所作的事情,干系重大。”   “不知都知,可有举荐继任之人?”   苏利涉离座,对赵煦跪下:“陛下也说此事干系重大,臣以为国朝知悉女直事者,以臣为最。能成祖宗洪烈之伟志,虽没身白山黑水之间,固无憾也。”   “再请陛下,信臣用臣!”   赵煦说道:“既然老都知有此志,朕即从之,如有什么需要朝廷照顾的,都知尽管提出来。”   苏利涉叩首道:“臣不敢别有所请,唯愿陛下许臣死后,陪葬于永厚陵前。”   “应当的。”赵煦点头:“不过我更希望老都知保重身体,平安归来,身加荣遇。也好为我朝内官们,做成楷模。”   说完又从几案上拿起一本书册:“这是李夔在鞑靼所录的见闻,朕看过之后,对草原诸部,如亲见一般。”   “这个老都知带走,可以效仿此例,也编纂出一部女直诸部见闻,供朝廷参考。”   “谨遵圣旨。”苏利涉双手接过:“臣谢陛下信任!”   当天晚上,苏利涉果然守信,回到了长春馆歇息,同时给劾者带来一个大好的消息。   朝廷大恩典,陛下许了吉达为阻卜节度使,蒙根图拉克为白鞑节度使,玛古苏为准布节度使,阿骨打为女直节度使。   劾者和玛古苏,将代表女直与鞑靼,作为新晋藩属使臣,参加正旦大朝会!   接下来的日子里,劾者与玛古苏都很忙,大朝会就一个月了,鸿胪寺在第二天就派遣了几名低级官员过来指导他们礼仪,宣讲大宋对藩属国的政策,还有大宋国内的很多法律和习俗。   比如年底送岁接岁的热闹,使臣们就不要害怕,那是喜庆的鞭炮。   而李夔和苏利涉,则成日在军机处、枢密院汇报工作,讨论战略,赵煦经常要来旁听。   十二月,辽使抵达,除了献上贺正旦的礼物,还告诉宋朝,耶律延禧已经接受群臣所上尊号,曰天祚皇帝,皇帝特意出国书告知大宋,同时感谢南朝这些年来对辽国的无私帮助,声明两国永为兄弟旧邦,我朝陛下,必将以友好为己任。   赵煦乐呵呵地表示恭喜,告诉辽使自己对已故道宗皇帝耶律洪基的景仰,说自他即位以来,“求直言,访治道,劝农桑,兴学校,救灾恤患,粲然可观。”   虽然在西征中遭遇不幸,但那是天意,总体来说,辽国在耶律洪基的带领之下,走上了自我发展的正确道路,这一点是莫大的功绩。   又说耶律延禧上任以来,妥善处理和解决了国内外的诸多矛盾,对外沉重打击了分裂势力,对内大力扫清了奸臣耶律伊逊的残余影响,恢复了祖母萧观音和生父耶律濬的地位,大力提拔贤臣名将,这是明君有为之相。   对于萧观音的遭遇,赵煦表示了极大的同情,和辽使议论之时,指出当时的大臣萧惟信说得非常正确——“懿德贤明端重,化行宫帐,且诞育储君,为国大本,此天下母也!而可以叛家仇婢一语动摇之乎?”   然后告诉辽使,辽国涿州人王鼎,曾经整理过一部《焚椒录》,后来由辽朝商贾带来大宋。   书里将萧观音冤案的详细过程,以及当时萧观音自白的奏折、诗词全部收录,极力为故懿德皇后鸣不平、道冤情。   大宋文人以之为蓝本,创作出了名剧《回心院》。   这部书估计在辽国早被禁绝,辽皇可能并不知道当时的真相,因此自己特意命密阁将这部书找寻出来,将之交给使臣,请你带回给贵朝皇帝。   辽使赶紧谢恩。   然而辽使不知道的是,关于耶律洪基的评价,是赵煦从苏油的密奏里摘取出来的,后边还跟着另外一段——“及谤讪之令既行,告讦之赏日重,群邪并进,贼及骨肉,诸部浸叛,用兵无宁岁。唯一岁饭僧三十六万,一日而祝发者三千人,崇佛无度,罔知国恤,辽亡征见矣。”   而关于萧观音,王鼎也在书里评价她之所以遭遇不幸,原因只在于“好音乐,与能诗善书耳”。假如她不作《回心院》,也就不会有《十香词》一事;假如她不善书,也不会一时技痒而为单登手书艳词。   不过书里也承认,《怀古》诗的“巧合”,实在是难以解释。   然而让辽人措手不及的是,私下接见时,赵煦真是人如其名,如春风一般和煦,心心念念的就是两国关系融洽和睦,世代兄弟友好,然而正旦大朝会上,却出现了鞑靼人和女直人的身影!   而且赵煦似乎对鞑靼和女直异常感兴趣,接连册封了他们四路节度使的官职!   辽使当然要提出抗议,鞑靼乃是辽国的叛蕃,如今辽国与他们还处于战争状态,女直也不柔顺,希望大宋和辽国站在一起。   否则就成了鼓励反叛行为,与大宋秉持的“仁道”大相径庭。   然而大宋的准备非常充分,辽使的论调,立即就招来无数的反击。   于是辽朝使节,结结实实地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做“大宋嘴炮”。   蔡京首先发难,有一个问题先要搞清楚,辽国与宋国虽然是兄弟之邦,但是并不意味着在对待藩属的问题上,就一定要持相同的立场。   大宋最早的叛蕃西夏,就是最好的例子。   辽国不但接受了它的朝贡,册封了李元昊的官职,还大力资助李元昊立国,不断地“调停”甚至进行武装干涉。   辽国能做初一,我大宋为何不能做十五?   还有高丽,高丽最早是大宋的藩属,后来被辽国威逼,被迫断绝与大宋的朝贡关系,成了辽国的单独藩属。   后来在高丽君臣的努力下,终于打通了海上朝觐之路,这才重新变成两国的共同藩属。而到现在,又重新变成了大宋的独有藩属。   这些都是有先例的,而且这些先例,都是辽国首先做下的。   既然辽国作俑于前,就不能怪我大宋如今,效法于后。   礼部尚书许将声若洪钟,老头年纪虽大,但是吟啸功夫出类拔萃,声音在大殿里回响,竟然引得大金钟都嗡嗡作应。   许将声明,大宋对待藩属的态度,从来都非常明确,那就是不干涉他国内政。   只要藩属在大宋朝贡体系范围之内,恭顺守礼,那么大宋作为宗主,就应当给予他们公正的待遇。   至于调停与干涉,那也是限于藩属之间发生矛盾,需要宗主出面的时候,由藩属国提出求请,大宋才会出手。   占城官民请附,便是例子。   因此从外交制度上来说,大宋册封鞑靼和女直,没有任何做错的地方。   如果辽国希望大宋采取不一样的办法,也不是不可以,从制度上讲,也是有路可走的。   首先,辽国得将自己置于大宋的朝贡体系之内,也就是说和鞑靼女直一样,先成为大宋的藩属国。   然后才能以藩属国的身份,提出提案,要求大宋调停辽国与鞑靼之间的争端,这样就成了宗主国调停两个藩属国之间的矛盾,也才合乎大宋的外交制度。 第一千七百六十七章 新年   户部尚书刘正夫则指出,大宋与藩属国之间的关系,从来都是帮助和扶持为主,其目的,是使藩属国的人民,过上更加幸福的生活。   国有道,宗主就会奖励;国无道,宗主就会惩罚。   阻卜、白鞑、准布,不管他们与辽国的关系如何,但是站在大宋的角度,在宋取西夏后,三部人民与大宋开始有了接触,并且在民间的宗教、商贸交往交流过程中,向大宋宁夏路、西域都护府的人民学习,选择了更加适合自己的生活。   崇尚佛法,急公好义,能歌善舞。   为了解救被黑汗压榨的佛徒,鞑靼诸部自带牛羊,随军数千里,这些都是符合公义的,符合维护文明的标准的。   有了这样的基础,他们才有了被大宋接纳的资格,成为了大宋藩属大家庭里光荣的一员。   大宋接纳他们的做法,同样是符合公义的,符合维护文明的标准的。   而女直与大宋的贸易往来,甚至比鞑靼还要早,大宋曾经斡旋调停过他们和高丽之间的冲突,总体来说,女直对大宋的意见,是恭顺的,那大宋理当予以奖喻。   右仆射苏辙则表示,大宋是温和的国度,爱好和平的国度,包容的国度。   对于努力改善自己国家贫穷落后面貌,努力去除自己国家野蛮和落后的习性,努力提升自己国家文明和道德水平的藩属,大宋会根据藩属国的具体国情,提供不同的扶持方案。   比如鞑靼和女直,接下来就会通过派驻军事观察员、执法队、节度幕府从事、参军,僧团和巫团等诸多举措,扶持他们,使他们向善。   当然,教化需要一个长期的过程,往往是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过程。   但是基础是有的,我朝吏部尚书苏元贞讲得好,“蛮夷之俗,不知礼法,与中国诚不同;若其恋父母骨肉,保惜山林、土田、资产,爱生而惧死,其情一也。肯无故以其身试白刃哉?”   辽国近年来发生的大规模冲突,不仅仅发生在贵国周边,同样也屡屡发生国内,因此辽国的当权者们,不应该仅仅以为这是藩属反叛问题,而要深挖根源,多从自己的国政上寻找原因。   兵部尚书黄裳表示,大宋是负国际责任的国家,也是公平正义的国家,此次鞑靼女直入贡的同时,还有一个重大项目,就是献俘与我朝。   我朝通过纳贡的方式,给予鞑靼和女直藩属的资格,赏赐了他们金宝钱粮,从他们手里,换来了不少被俘的原辽国将士。   其中包括了在草原上失踪的原辽国西北步军都统耶律那也、被辽国叛将萧海里当做人质,携裹入女直的宗室子女!   这些俘虏和宗室子女,大宋已经妥善安置,准备转送回辽国。当然,这是人道援助,费用什么的,大宋是不会找辽国要的。   然而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辽国愿意接受这些人,同时也对于大宋换取辽国这些重要人物的方式,表示承认与赞同。   不然我大宋岂不是好心被当做驴肝肺,花钱费力不讨好?!   ……   要说讲道理,辽国从来就讲不过宋国,但是以往讲理讲不过的时候,辽国就会继之以武力威胁。   失去了武力威胁这一条后,辽使看着大宋满殿群臣慷慨激越地秀存在感,真的充满了憋屈与无奈。   我就抗议了一句,你们就出动左右仆射,三四个尚书来怼我,这公平吗?!   还有那些俘虏和宗室子女,大辽能不要?!   蔡京微笑着做了总结,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你们不要跳,我这都还没安排两族使臣上殿痛哭,申述契丹不仁,欺压边蕃的桥段呢。   要是劾者在殿上玩一出以刀毁面,控诉契丹,那才叫精彩!   不过要是那样的话,大宋就必须发兵干涉了,不好不好……   其实这就是反过来以军事威胁辽国。   辽使终于认怂了。   事后蔡京因为“失礼不慎”,被殿中侍御史弹劾,罚俸一年。   然而此次廷议面折辽人的过程,《时报》予以了全文刊载,顿时引爆了士民空前高涨的爱国情怀。   以前只知道蔡相公的经济之才,治政之才,性格上却不知道跟谁学的,有些油滑软弱。   殊不料在对外事务上,竟是如此强项,铁骨铮铮,有礼有节!   国家税务改革初见成效,尤其是在汴京周边、河北、蜀中和两浙。   地方官员手里丰润了,自然就会给朝廷说好话。   蔡相公在朝野的威望不断地攀升。这路子,似乎越走越宽了呢……   ……   此次大朝会上还有一个重要的改变,就是用乐。   高滔滔的丧期已过,朝廷开始重新用乐,群臣们这才发现,这一年里边太常寺可没闲着。   紫宸大殿,被改造成了一所音乐大厅。   雅乐也发生了质的变化。   雅乐必用“正音”,要庄重威严,气象恢弘。   当管风琴与诸部乐器的共同奏鸣,在紫宸殿响起的时候,没有人能挑出来一点的不是。   这是绝对的雅乐正音,并且由申王赵佖亲自演奏。   朝廷雅乐,在绍圣二年正旦这一天,第一次传出了宫禁,乐声范围覆盖了整个内皇城周边。   无数的老百姓赶到宣德门、拱辰门、东华门、西华门,听着据说是从大宋最高等级的建筑——紫宸殿中传出的“德音”,倾听着气象庄严恢弘的乐章,激动得眼含热泪。   当最后一曲《四海清平》演奏结束后,百姓们不由自主地在四门跪拜山呼。   新年正旦的《时报》、《潮报》、《新报》,《蜀报》,同时加印了特刊,朝廷不再如以往那般藏着掖着,直接亮出了一年来取得的可喜成就,包括朝廷岁入,支出,来年预算列支等等数据。   同时转载了赵煦署名的“亲笔文章”,号召全天下百姓努力生产,努力学习,提高自身的道德修养,文化素质,生活水平。   号召大家热爱这个国家,以忠孝立身,以信义为本,赡养父母,关爱小辈,友悌弟兄,亲睦周邻。   还明确了个人对国家所应当承担的义务,申明他们应当承受的税务、役务。   诏书告诉所有人,如果地方官员违背国法,私设多征,那就是和皇帝过不去,和国家过不去,和百姓过不去。   鼓励百姓踊跃告发,国家必将采取严厉措施。   最后宣布两项德政,其一,经过数年试点,已经证明“摊丁入亩”的政策是有效的,是对百姓有好处的,是得民心的。   因此朝廷决定,从今年开始,结合两税改革,在全国范围,正式施行!   其二,经过数年试点,已经证明“祭田”之制,是有效的,是对老百姓有好处的,是得民心的。   因此朝廷决定,从今年开始,结合“以窄就宽”的移民政策,在全国范围,全面施行!   新年特刊上的文字,质朴而简明,和以往朝廷的诏令相比,粗通文字的老百姓都能够看懂,听懂。   也就是说,赵煦的这篇文章,不是写给官员们看的,而是写给全天下百姓看的。   赵煦文章里的最后两句话,和“国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句喊了近百年的口号不同,给臣民们注入了一剂兴奋剂——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天下大事,终须天下人共为之!   十八岁的皇帝,以亮出成绩,接受监督,许天下人议论,对百姓关爱亲切的姿态,登上了历史舞台。   皇帝与天下人相约,共同捍卫国家尊严,增加社会财富,照顾大多数人利益,建设美好家园。   两项德政,说明这样的姿态不是空话,这是千古罕见的明君帝范。   文章最后,还来了一句祝大家新年快乐!   顿时让老百姓们舒适度满点,让大家欢欣鼓舞。   这句话也成了流行的新词儿,新年里大家出门拱手打招呼,都会带上一句——“新年快乐”。   苏油在河北,用一句话给这样的君主定了性:“尧舜以来,未之有也。”   大朝会之后,朝廷立刻以李夔引鞑靼来朝之功,加枢密直学士,权提举鞑靼三节度制置安抚使;   以苏利涉引女直来朝之功,升检校司空,女直节度幕府判官。 第一千七百六十八章 知识产权   正月,甲戌,提点河北水利宋用臣卒。   临死前,宋用臣托苏油上了遗表,加上自己多年来治理黄河的心得,是为《河议》。   其略曰:“自顷有司分水,工费骚动,臣身负天下之议,已四年矣。   古所谓分水者,相定地势,导而分之,禹定九州,盖此理也。   故道千里,其间又有高处,故累岁涨落,辄复自断。   臣谓当完大河北流两堤,复修宗城废堤,开宗城口,置上下约。   夏日则为行洪之备,冬岁闭约整修,使水泄北流,冲刷夹堤内积沙。   另开阚村河门,使河流端直以成深道。一二年可以就绪,而河患庶几息矣。   河患以沙成,今上游广植林木,河沙减降,清时可待。   然未清之前,年以疏浚,亦当做定成例,万不可以休息为名,养祸于后也。   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臣贪渎庸钝,屡触网罗,幸蒙陛下擦拭用之,圣恩深厚,敢不荩诚?   临终惟一事敢表,伏望陛下察之。”   宋用臣是中官出身,中官身上一般的毛病比如忌惮权贵,欺压下僚,爱慕虚荣,贪滥残民,他都有。   但是他也有自己的优点,那就是崇尚理工,实事求是,不避烦难,兢兢业业。   盖棺论定,他的功绩,尤其是在治理黄河这件大事上的功绩,苏油认为不容抹杀。   不做事只知道放嘴炮的廉吏,与宋用臣这样身有污点的中官,苏油挑选手下的时候,宁愿选择后者。   宋用臣奏章里最后一句“临终惟一事敢表”,道不尽背锅侠的委屈。   宋用臣给宗室外戚背了不少锅,赵煦也不是不知道,最后还是给了宋用臣应有的待遇,追封广济军节度留后,谥敏恪。   二月,苏油再次出巡,这一次考察卫河,直到黎阳的通济军,顺便办件私事儿。   卫河又称永济渠,也是河北重要水利工程之一,而通济军善化山,则是现在最大的花斑石采石场。   漏勺和易安的宅邸已经修好了,进入内装阶段。   赵佶设计的大手笔,好是好,就是特么费钱。   因为照相机的发明与改良,枢密院将之列为重大军事创举,赵佶得到了今年的皇家机械发明与美术两项杰出贡献奖。   外加一枚军功章。   赵煦立即给自家弟弟洗地,将之升为端王。   就连右正言张商英都没法反对,因为张大帅哥看着自己的“出入证”上的照片,非常满意。   以往照镜子,都没发现原来自己这么帅啊?   赵佶设计的庭院对色调有要求,而且赵佶对于瓷砖、水泥磨石之类的人造东西深恶痛绝,庭院里的小路,两侧的路边石条用的是黑白花色的大理石;路边装饰用的灯座、水嘴,用的是墨绿色的花岗石;而路面,要求用黄色和白色为主的花斑石铺设。   漏勺开始都没当真,设计师的图纸甲方又不是不能改,大体差不多就得了。   结果等漏勺都买好青砖准备铺设小路了,赵佶却拿出设计合同,将官司打到了赵煦那里,说漏勺不尊重他的创作,也不去打听打听,十一爷的设计,岂是能随便改的?   那条小路是这个庭院设计里的点睛之笔,合同里边写明了的,如果甲方毁我的创作理念,那就是对我的巨大伤害,我有权利要求甲方进行赔偿。   漏勺都傻了,这娃平日里哥长哥短的,漏勺一直就将他当是个小屁孩,那个合同看都没看就签了字,只当小屁孩在胡闹玩耍。   小屁孩不过脑洞一开而已,结果我不按他的方案来还需要赔偿?   赵佶很生气,我设计庭院就跟司徒著述一样,都是花了心思的,知识产权保护懂不懂?不懂去找毕寺卿来问问。   赵煦还真召见了毕仲游,结果毕仲游苦笑说端王的申述是有道理的,国家鼓励智慧发明,将这些都纳入了法律保护的。   端王的每次设计完园林,都会在专利局备案,专利局的小吏贪图那点管理费,每次都是照收。   也就是说,端王为苏舍人设计的住宅,其方案已经纳入了法律保护。   当然,如果苏舍人不愿意使用这个方案,也是他的自由。   不过有了合同,端王也付出了劳动,设计费就要照给。   此外因方案有法律保护,苏舍人给了设计费后不用,另选方案也可以的。   但是如果要用原方案,就不能乱改。如果要改的话,也必须得到方案设计者的同意。   如果想将新宅拆掉部分重建,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必须保证与原设计方案明显不同。   否则就不是合同纠纷案,而是另一起知识产权剽窃案了。   漏勺傻傻地问,那寺卿你说的这个“部分”,大概要不同到什么程度才算“明显不同”?   毕仲游说这个程度嘛,现在法律界定为百分之七十。   漏勺听完就想再犯一条法律,打人。   这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坑人的法子?花斑石这么精贵,皇家都舍不得多用,你让我在院子里铺路?   不铺这路,我就得拆了新房重建?   先别说我买不买得起,御史弹劾我一个逾制之罪怎么办?   毕仲游说这个苏舍人倒是可以放心,如今新材料新工艺层出不穷,朝廷想列禁用品常常都来不及,因此干脆从宽。   这花斑石也是司徒去河北之后才发现的新型石材,目前倒是没有听说在逾制之列。   但是漏勺还是咬牙,我不能做这冤大头!我爹知道得打死我!   这反倒提醒了赵煦,对呀,这案子太有趣了,漏勺你先写信给司徒问问,万一他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呢?   苏油研究了那个破设计合同,找到了里边的一处漏洞,的确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花斑石是吧?那我不用造价高昂的石板,用边角废料拼出路面,不也一样符合设计?   ……   采石场,尤其是高效率的采石场,在如今的大宋,也是集理工之学大成的项目。   当然虽然效率高了,让总体开采成本在降低,但是平均单位时长里边的成本却极高,必须是市场需求旺盛,价值高,产出高,利润高的玩意儿,才值得用这样的方法。   花斑石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为了节约成本,要将荒料从巨大的矿岩上取下来,这个采石场用了好几种办法。   首先是打孔装药爆破,这样浪费的石材不少。   到后来发展到一项神奇的发明,绳锯。   绳锯就是在钢丝绳上串接固定上金刚砂球,然后在石料上打好孔,让横孔与竖孔贯通,将球绳穿进去,连接上钢丝绳。   机械动力带动钢丝绳运动,钢丝绳又带动球绳在孔道内摩擦,通过这样的办法就能切出一个切缝。   为了进一步节约成本,一般只需要切出底面切缝和一个侧面切缝,背面切缝和另一个侧面切缝只需要打好排孔,灌入膨胀水泥,利用其在凝固过程中膨胀的特性,就能将石料从山体上分离下来。   膨胀水泥的重要成分,就是太原生产的明矾。   取出荒料之后,剩下的就是切割和抛光的工作了。   虽然效率提高了上百倍,这个采石场的产品依旧时候供不应求。   客户都是超级有钱的大户——皇宋银行,市舶司,大相国寺,天师府,宫室,京师大学堂,匠作监,还有各地豪富之家……   石材是有规格的,其中三尺边长最大规格的石材,只允许宫室和带“敕建”二字的建筑使用,就连皇宋银行这么奢遮的单位,都只能使用两尺边长的。   这样的好东西没有谁会用来铺路,甚至都舍不得留厚了,基本以切成板材为主,用于外墙和一些内部廊柱、台面的修饰,以彰显建筑的豪华。   除了赵佶这种对钱毫无概念,只追求艺术效果的棒槌。   这个采石场也是宗室的产业,法人代表论辈分赵煦得叫皇伯祖,如今的判大宗正事,高密郡王赵宗晟。   赵宗晟也是宗室里的异类,喜欢古学,家中藏书数万卷,当年仁宗嘉之,特意益以国子监书。   平日里对家中子弟约束严格,只许守着朝廷给的俸禄读书,不许插手好产业,和苏油的交情多在交换书籍之上。   就连分割四通的时候,他都将自己所得的那部分尽数捐给了慈善基金。   只要诗礼传家。   赵煦即位后觉得这不像话,现在的宗室用度是一削再削,相比自家父亲的时候,已经被皇祖母砍掉了四分之三。   要照伯祖这么搞下去,这一支在他死后,怕是就得败了,于是委婉地托苏油照顾照顾。   对于赵宗晟的品行,苏油还是很佩服的,此公和老奸巨猾贪财吝啬的同辈赵宗谔放一起,简直就是后世电视剧里的纪晓岚跟和珅。   赵宗谔一家在皇宋银行占有大量股份,在京城开着和蚨祥,在南海有矿山,有船队,富得流油。   而品行高尚得多的赵宗晟,却老老实实守着几万卷书过穷酸日子。   这不符合苏油的理念,于是出主意让大宗正在大名府搞了这个采石场。 第一千七百六十九章 朝争   赵宗晟辈分虽然高,底子却虚得不行,支付一期工程设备款都困难,于是赵煦“借”给了自家伯祖十万贯,从自己名下的产业里调拨了一班人才,苏油也从河北发展银行批出来十五万贯贷款,才将这个采石场搞起来。   采石场生意很好,苏油也算是没有辜负赵煦所托。   当然赵宗晟也不可能真具体管理采石场,这里的职事来自琉璃宝坊,技工来自商州胄案,都是原来皇室安排在四通的老人。   就连采石场的会计账目,都是皇后代皇伯祖管理着。   职事见到苏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下官张诚敬,见过司徒。”   苏油说道:“小儿辈做事不谨,麻烦到张职事了。”   张诚敬笑道:“不当事的,别说要点边角废料而已,就算是要大方砖,官家也断没有不允的。”   “苏舍人不是不谨,却是太谨慎了,这产业还是司徒一手扶持起来的,大宋豪商巨贾家中都用得,舍人如何用不得?”   “话不是这样说。”苏油叹气:“立身于朝,怎么谨慎都不是过错,这端王啊,今后还真得离他远点。”   张诚敬不禁又笑了:“说起来依旧不是舍人的过失,让端王来给舍人设计宅子,不还是官家指派的吗?”   这倒也是真的,苏油也无语:“算了,事情都发生了,多说也无益,看看料吧。”   张诚敬说道:“到底还是司徒谨慎。”   苏油的意思很明白,亲自前来,目的就是要看看是否真的是边角废料。   下头人常常误会上头的意思。   要是张诚敬将米粒大小的缺陷大砖都算作不合格,将之作为“边角废料”,“处理”给苏家,那才是真正的罪名了。   这种事情,可不是没人干得出来。   好在张诚敬是老四通,知道苏油的做派。   司徒喜散财,手笔之大外人不知晓,他可是晓得的,断不至于贪图这种所谓的“便宜”。   因此没有节外生枝,准备的还真就是矿场上堆积如山的废料。   苏油从中挑选出几块带冻的废料来:“你们也太暴殄天物了,这种冻料交到雕工手上,不说做成砚台笔架,就磨成镇纸,那也是钱啊……”   张诚敬不由得眼神一亮:“诶?这还真是个来财的法子。”   苏油笑了:“石场上再加一个雕匠班子吧,跟陛下找内工坊出人,到时候给我也搞一套。”   张诚敬笑道:“光这点子,都不止值这点废料钱。”   “一码归一码。”苏油说道:“老张你少给我打哈哈,不过做事情眼光,也不要只落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上。”   即便是铺设路面,花斑石也要打磨到一定程度才好看,苏油让张诚敬将带磨光面的废料和不带磨光面的废料各准备一半,这样即便是用废料铺设的路面,也会产生变化,还方便行走不打滑。   除了这点破事儿,苏油更关心的是这个石场对于地方经济的带动作用。   这个石场一年的营收都在二十万贯上下,刨去成本,利润相当可观,工人们的薪水也算是丰厚。   石材的加工需要不少大机械,钢铁,这些又需要五金加工维修之类的配套。   整个石场养了七百多人,带动了周边起码三千多人的衣食。   也就是说,几乎整个通利军,都在为这个石场服务。   一路参观石场,一路听着张诚敬的介绍,苏油对这个石场的作用很满意。   这就类似后世一个国营大厂对地方经济的促进作用一样。   参观还没完,一名新军服色的战士急匆匆地骑马奔来:“禀告司徒,辽国有变,萧嗣先兵败出河店!”   ……   辽国,混同江,黄龙府。   萧奉先在军帐内暴跳如雷,举着鞭子对跪在身前的一名锦袍将领猛抽:“你怎么敢如此狂妄!怎么敢!”   那名将领表示不服:“陛下有圣旨……”   “你还敢顶嘴!”萧奉先又是一马鞭抽了下去,那将领的锦袍顿时裂开一道大口子:“奉圣旨是吧?圣旨是要你打赢!不是要你损兵折将,丢掉项上这颗人头!”   “阿骨打绝世猛将,他怎么就没一箭射死你!这样我与陛下还能有个交代!”   挨打的那位,正是萧奉先的弟弟萧嗣先,坐在帐中的,还有一名老将,萧兀纳。   萧兀纳是将耶律延禧从耶律伊逊黑手之下保下来的大功臣,但是耶律延禧长大后,渐渐对自己这个保姆越来越看不惯。   耶律延禧与他爷爷一样,好游猎,萧兀纳数以直言忤旨。   嗣位之后,耶律延禧通过萧奉先把控了军队,又平衡了朝堂后,大权得到了巩固。   于是利用捺钵的机会,出萧兀纳为辽兴军节度使,守太傅。   这是耶律延禧疏远萧兀纳的明确信号,朝中那么多人都得到提拔,而最大的功臣却被出外了。   墙倒众人推,看守宫中佛殿的小吏王华,便出头诬告萧兀纳借内府犀角不还。   萧托辉正好要搞廉政建设,之前密奏皇太叔、王经的贪污行为,被大公鼎通风报信,两人预作了提防。   一通运作之后,事情被耶律延禧按下,萧托辉大失威信。   萧兀纳这事儿一出,萧托辉觉得拿萧兀纳立威,肯定效果绝佳,于是立即奏报延禧。   延禧诏鞫之。   萧托辉命萧兀纳自辩,萧兀纳奏曰:“臣在先朝,诏许日取帑钱十万为私费,臣未尝妄取一钱,肯借犀角乎!”   这脸打得耶律延禧火辣辣的疼,萧兀纳的意思是说,你爷爷曾经答应过我,每天可以从内库支取一百贯,我至今一文钱都没有拿过,要算起来,一根犀牛角才值几个钱?   言下之意,是你天家欠了我的,我没欠你天家的!   耶律延禧勃然大怒,夺了萧兀纳太傅一职,降为宁边州刺史。   此举在朝中大失人望,群臣纷纷上言表示反对。   耶律延禧也自知有失,寻改萧兀纳临海军节度使,知黄龙府事,东北路统军使。   萧托辉本来是想借打击萧兀纳提高威信,施行廉政,让官吏填上亏空朝廷的钱粮,以作军国之用。   而群臣纷纷拯救萧兀纳的原因,也有踩萧托辉,让他的政见不得施展的意图在里边。   耶律延禧终非什么明君,要是一开始不把萧兀纳贬得这么狠,事情尚有转机,结果这下倒好,被群臣抓住机会反弹。   萧托辉抓廉政的意图不但没有实现,还因此反背上一个“奸臣”的骂名。   萧兀纳到了宁边州,首先发现女直的壮大程度,远非萧奉先上报朝廷的那般,立即上书警告朝廷:“自萧海里亡入女直,彼有轻朝廷心,宜益兵以备不虞。”   然而耶律延禧对他成见已深,认为萧兀纳是在找存在感,不予搭理。   改知黄龙府事,东北路统军使后,萧兀纳继续上书:“臣治与女直接境,观其所为,其志非小。宜先其未发,举兵图之。”   章数上,皆不听。   阿骨打当时已经开始修建城堡,打造兵器,招训新兵,并且兼并了周边各个部落,在苏利涉的帮助下,改革部族管理方式,施行新军制。   然而在萧奉先的干扰下,萧兀纳的奏章没有起到丝毫作用。   直到同属女真部的阿鹘产,由于不服阿骨打的兼并,跑到大辽京城向枢密院告发阿骨打谋反后,辽朝统军司才派遣使臣,到完颜部落查问。 第一千七百七十章 大败   阿骨打拿出苏利涉早就给他准备好的说辞:“设险自守,又何问哉?”   辽朝枢密院也派使臣也来了,阿骨打解释道:“我乃小国也,事大国从来不敢废礼。大辽德泽不施,我替辽国立了这么多的功劳,辽朝却收留我部反叛,还用他来要挟我这小部落,我们能没有怨言吗?”   “将阿疏交给我处置,那我们肯定继续请事朝贡,如果不能答应还要继续要挟与我,那我们当然不能束手受制。”   耶律延禧这才醒悟过来,当时耶律余绪让自己趁捺钵之机杀掉阿骨打是对的。   再次传旨诏阿骨打临朝,然而阿骨打却称病不至了。   待到女直朝贡大宋的消息传到耶律延禧那里,耶律延禧不由得大怒,命萧兀纳出兵,征伐女直,以示惩戒。   草原入寇一般是在秋天,耶律延禧认为自己有八个月的时间,正好可以优先解决日益壮大骄狂的女直人。   不过他对女直人的实力严重错估,认为凭萧兀纳一人足以剿灭阿骨打。   萧兀纳怎么都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剿灭没问题,可给我的兵呢?!   但是君命又不敢违,于是只得带领部下五千,以及从周围部落中征调的两万丁壮,出宁江州讨完颜部。   劾者和苏利涉已然回到了完颜部,苏利涉给阿骨打带来的,是大宋给他的册封,还有金印、金带、锦袍、明光铠甲,勾镰金枪。   阿骨打其余几个兄弟,皆得赏赐,授银印,金帛,胸甲,骑刀,良弓。   此外还有一百马铠,五百日本长刀,二十张空白告身。   阿骨打不由得大喜,与兄弟们商议之后,决意反辽!   第一战就将萧兀纳打了个落花流水,在宁江州外几乎全歼了萧兀纳所部,萧兀纳的孙子移敌蹇战死,萧兀纳退走入城。   阿骨打披甲先登,勇不可挡。   萧兀纳无法抵敌,自以三百骑渡混同江而西,宁江州遂陷。   辽兴军节度使,被皇太叔当做质子送到东北的次子萧敌里引军来救,又被阿骨打设伏大败,逃回了益州。   消息传至上京,耶律延禧大惊,召集群臣从各路调集兵力,以萧嗣先为帅,引兵屯出河店,打算从混同江北岸进攻女真军,一举消灭阿骨打。   萧嗣先乃是萧奉先的弟弟,平时就养尊处优、调鹰走狗的一公子哥,靠着兄长和姐姐的权势,在朝中炙手可热。   他长期陪着耶律延禧打猎,的确是把好手,以为统兵打仗和打猎差不多一回事儿。   听说女直人造反,陛下有意剿灭,于是萧嗣先去求了自家姐姐,想尽千方百计,争取到了这次机会。   萧奉先听闻后大惊失色,连续去信给自家弟弟,告诉他这差事接不得。   然并卵,萧嗣先认为兄长这是见不得自己出头,想要专宠。不但不听,还在受命之日放出豪言,此去不灭女直誓不回还!   也不能说萧嗣先故意轻敌,这的确是他的真实想法,因为他哥的奏章中长期给辽国君臣洗脑,说区区女直野人力小势孤,兵力从不满万,天朝大军一到,即可荡平。   于是萧嗣先信心十足,踌躇满志,带着大军浩浩荡荡朝混同江杀来。   接应到败退的萧兀纳,萧兀纳反复讲述女直军队的勇猛,对面军力两万有余,可萧嗣先依旧未当回事,甚至讥刺萧兀纳老迈无能,被女直吓破了胆。   这时萧奉先的军令也传来,要萧兀纳作为萧嗣先的副将,并且要萧嗣先多听萧兀纳的建议,务必持重。   萧兀纳是耶律延禧旧臣,从襁褓时就提保耶律延禧,然而耶律延禧在婚后听枕边风,重用萧奉先,萧奉先也一步步成了替代萧兀纳的新势力。   要说这个过程当中,两人没有一点矛盾冲突,那是绝不可能的。   他们早已是水火不容的政敌。   如此安排若是搁在以前,萧兀纳肯定断难接受,若论资历,萧奉先兄弟比他差的太远。   不过到底国事为要,自己又是败军之将,只能生生咽下这口气,屈居萧嗣先之下。   萧奉先也知道自己弟弟不靠谱,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给他找个还算靠谱的参谋。   结果萧嗣先对兄长更加不满,认为兄长这是在打压自己,故意让萧兀纳分自己的功劳,对萧兀纳越发的刻薄。   这次进剿,辽军是以契丹和奚人为主,全部不过五万,而对外号称二十万之众。   大军行至离宁江州不远的出河店便驻扎下来,与得知消息带着骑兵赶来的阿骨打隔着混同江对峙。   萧嗣先当时便要出战,萧兀纳保持着足够的清醒,苦劝萧嗣先不可出击,应当保持戒备,广遣斥候,防止阿骨打偷袭,同时修造营寨,以为长计。   萧嗣先置若罔闻,对面三千多野人,用不着这般慎重。   命将士埋锅造饭,吃饱睡觉,明日渡河剿灭完颜部就算功劳到手。   而女直那边,阿骨打接连打了两次大战,士卒已经疲乏,得知辽兵集结二十万大军前来的消息后,从江宁州赶来对峙。   此次出征阿骨打只带了两战之后还剩下的三千七百骑军,大部步军还留在了宁江休整。   军士们赶到出河店对岸已经人困马乏,又听说辽兵有二十万之众,不免恐慌万状。   当天傍晚,苏利涉也抵达营中。   两人在营中秘议良久,之后阿骨打出来,宣称自己刚刚睡觉做了个梦。   在梦里有神灵告诉他敌人其实未足五万,当夜进兵,必将大获全胜,否则整个部落将有灭顶之灾。   然后取出七个舶来金钱,望空一抛:“天若佑我,皆帆儿朝上!”   七枚金钱,全部露出冲压着帆船的那一面!!   有神灵相助,众将士转忧为喜,士气为之大震。   当晚,冬寒凛冽,呵气成云。   夜里最黑暗的时分,阿骨打绕至辽军上游,悄悄渡河。   四下浓雾弥漫,直到阿骨打摸到辽军大营之前,一路都还宁静无声,另似是无人之地。   这是老天爷送机会给自己,阿骨打当即一声号令,三千七百女直勇士踏冰破雪,对辽军发起突袭。   辽军从睡梦中惊醒,仓促之下赤手空拳、人马分离,顿时溃不成军。   暗夜突袭,变成了血腥的屠杀。   萧嗣先吓到破胆,都没有发出任何指令,也没有派人和萧兀纳联络,就丢下军队,带领几十名卫兵狂奔逃走。   只可怜了萧兀纳,虽然仍在奋力组织军队抵抗,无奈将士们均已胆寒,根本无法抵挡女真人的冲杀。   战到天色将明时分,河对岸女直人的援军终于到了,雾中只见人马重重,呼声鼓声震天动地。   见事不可为,萧兀纳不禁号呼痛哭,率领残部向后方败退。   此战阿骨打大获全胜,斩杀辽兵数千人,浓雾里俘虏了近两万人,缴获车马、武器、珍玩不计其数。   待见到渡江过来的苏利涉,阿骨打不顾一身血污,抱着他又是笑又是叫又是跳。   此刻他对苏利涉已经佩服到了骨子里。其实自己有狗屁个援军,都是苏利涉从附近拉来的部落中人,连夜扎出草把点燃,又赶着马匹来回奔跑,所有人都扯破喉咙大喊大叫,虚张声势而已。   苏利涉苦笑,一开口声音嘶哑:“太师……再不放手,老夫这把老骨头……都要给你颠散了。”   辽军这场惨烈的大败,直接戳破了萧奉先蒙在女直人面前的牛皮。   当萧嗣先和萧兀纳逃入萧奉先军中的时候,萧奉先不禁勃然大怒,在营中用马鞭狂抽萧嗣先,当然,也有做给萧兀纳看的意图在里边。 第一千七百七十一章 奸臣   看着面前这对兄弟,萧兀纳面色沉重。   等萧奉先将萧嗣先的锦袍抽得稀烂,萧兀纳才说道:“两位郎君,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总要拿出一个章程来。”   其实此次兵败,对萧兀纳不是没有好处。   多年来,他受萧奉先的欺压逼迫,讲手段,他是真玩不过这后生辈。   不过现在,萧兀纳心底里充满了冷笑。   你不是喜欢抢前头充大个吗?这回好了,天塌下来,先有大个的顶着!   之前萧兀纳兵败,萧奉先也没有上章请求耶律延禧追究,不是萧奉先仁慈,而是还没来得及。   萧奉先知道阿骨打厉害,想让萧兀纳先去触霉头,然后自己上奏说萧兀纳丢失州城,给养尽数被女直所获,导致女直势大,非重兵不能征剿。   这样就能轻轻松松将自己之前的“失察”之罪给抹平,顺便还能将锅扣到萧兀纳头上,坑政敌一把。   然而变化超过了计划,鬼知道自家这倒霉弟弟拼了命地抢得了这份差遣!   现在有些棘手,自家弟弟这般损兵折将,还是萧兀纳救回来的,萧兀纳同样拿住了自己的把柄。   萧奉先只好将鞭子丢掉,对萧兀纳拱手:“还请太尉示下。”   萧兀纳沉吟片刻:“女直勇猛,阿骨打亡命,此战其实,也怨不得二郎君。”   萧奉先明白了,二郎君都怨不得,那就更加怨不得兵力微弱,只有东征军五分之一的东北路招讨使了。   咬了咬牙:“的确也是,不足四千女直夜袭,便能溃我五万大军,何况之前,招讨使面对两万强梁。”   “女直不满万,满万……未可敌啊……”   萧兀纳点头:“不过此战之败,终须有人出来承担责任的……陛下那里,若是知道我五万大军被不足四千女直击溃,怕是要行军法。”   萧嗣先见兄长冷冷地看着他,终于吓到了:“大哥,大哥你要救我!我,我……我阵前效力,编入选锋,我将功折罪!”   说完一指萧兀纳:“他!他之前也损兵折将,还丢了州城,不也没事儿……”   “你赶紧给我闭嘴!”萧奉先一脚将这蠢货踢翻在地:“时至今日,你还敢攀扯太尉?信不信我现在就将你推出帐外斩首示众?!”   萧兀纳举手制止了萧奉先:“老夫丢失州城,固然是大罪,但是我孙儿拿命抵了。”   “陛下就算再偏心,处置两位郎君之前,也没有轮到老夫的道理。”   “是是是……”萧奉先心中恨不得拔刀就将面前这老贼砍翻,但是面上不得不堆笑:“太尉你看这军报……合该如何上奏?陛下真要是斩了二郎,那也是他罪有应得,不过……皇后和元妃娘娘那里,终究不好看不是?”   “我们也都是太尉看顾着长大的,与那耶律余绪不是一路,本就应当同心协力,当好陛下爪牙,看护好陛下子嗣才是。”   萧兀纳看着地面,好半晌才道:“秦王,也是陛下子嗣。”   萧奉先无法,只得说道:“太尉你看这样行不行,之前失城,那是女直兵势太甚,不是太尉作战不力之故。”   “相反,我会奏报陛下,太尉以五千孤弱,为两万女直围攻,孙儿殉国,太尉带两千兵马突出重围,已经算是尽力了。”   “我辽朝乃骑射之国,本不在乎小小一个边州木寨的得失,太尉察女直之反意敌情,屡次上章,这不但无过,反而有功,对就是有功!太尉你看如何?”   萧兀纳不接这茬:“那二郎君呢?如何处置?”   萧奉先说道:“我会奏请陛下,就说阿骨打闻天兵二十万义讨,仓皇无极,跳踉一搏,倾举族之兵,夜袭我部。”   “我部前锋在出河店受了小挫,因为是夜袭,故而失了指挥,全靠太尉血战不退,才不至于大溃。”   “现在我率兵前来接应,已与太尉合军,算是稳定下了大势。”   “不过东征溃败前军,带罪逃亡,不敢归队,所到之处,四处抢劫。”   “如果不赦免他们,恐怕会结伙为盗,或者投靠女直,助纣为虐,更成祸患。”   “想请陛下赦免前期败逃军将,许戴罪立功,由太尉召回,整军择机再战,如何?”   萧兀纳问道:“那二郎君呢?”   萧奉先说道:“二郎大意疏忽,未听太尉建议,先前未立营寨,后又夜失指挥,这个罪过怎么都免不了,暂时怕是不能领军了。”   “让他先去宫中寻皇后和娘娘说情,之后在宫中等候陛下处罚判罪,太尉你觉得……这般处置如何?”   萧兀纳说道:“过得宁江州,就是黄龙府、长春洲根本之地,女直那里……”   萧奉先说道:“女直那里我还有几分面子,我派人去找阿骨打商议,就说陛下听闻女直附宋,因此才发怒兴兵,只要他们继续老实恭顺,辽朝将不为己甚,不计较他们附宋的罪过。”   萧兀纳终于抬起头来:“你能说动陛下?”   萧奉先说道:“这道理本就明摆着的,其实女直附宋又如何,两者间隔着茫茫大海,却不仅仅是一个名目?”   “女直就是贪图与宋人贸易之利,想要分杯羹而已,若我当时在陛下身侧,这仗就打不起来。”   “只要阿骨打答应恭顺,我们就罢兵,朝廷甚至可以和大宋一样,授予其节度使之职。”   “之前朝中不是有授官劾者,挑拨他们的声音吗?现在劾者代表女直使宋,这官本已经授不成了,不如给阿里骨拉倒。”   萧兀纳不禁皱眉:“如此一来,阿骨打在诸部当中,不是声望更盛?”   “哎哟我的太尉也!”萧奉先感觉自己被降智了:“如今火烧眉毛了还顾得上这些?我们自己先脱身要紧!”   “再说了,就算阿骨打声望更盛,我们也争取到了喘息之机啊!”   “打铁还要自己硬,接下来收纳逃军,顺便把铁骊部渤海人和系辽籍的曷苏馆女直、黄龙女直也充入队伍,恢复军队人数,习练操演,下一仗赢回来就好,别让朝中那帮子知晓就是了啊!”   萧兀纳终于意动,此事如果能成,至少自己还有翻盘的机会。   心底里对萧奉先这些奸巧的心思,翻云覆雨的本事儿也生出一丝佩服。   奸佞固然可恨,但是如果这奸佞站在自己一边的时候,能够得到的好处却也是不少。   至少自己就绝对想不到这样蒙混过关的办法。   打定主意之后,萧兀纳站起身来:“那就依大郎君所言,我去招纳离散,再整旗鼓,归于大郎君帐下指挥!”   萧奉先赶紧拱手:“太尉久于行伍,奉先正要倚仗,今后军事方面,就交给太尉了。”   萧兀纳不再说话,掀开幕帘出帐去了。   萧奉先一下子瘫坐在虎皮椅子上:“这老东西,幸好没多提要求。”   一身叫花子模样的萧嗣先看着他:“哥……”   萧奉先一跺脚:“你呀你,之前一日三封信告诉你这差事接不得,你就是不听!”   “事已至此,你赶紧给我奔赴上京,趁陛下出巡金山,入宫找两位娘娘哭陈罪状,这条命可算是保住了!”   萧嗣先有些怕:“刚刚兄长说陛下会行军法……”   “没事儿,那是说给那老东西听的。他心里怨气颇深,又拿住了咱们的软肋,不说得惨点,不好过关。”   将萧嗣先拉了起来:“兄弟啊,当哥的出头,这是被陛下硬支出来跟老东西们打擂台,没有办法的事情,你跟着来凑什么热闹?”   “说得不好听点,不定哪一天哥哥这脑袋就被陛下一刀剁了,到时候咱家的血脉,可不就指望你传下去?”   “你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哥怎么能害你?下次一定要听哥的话了,行不?”   萧嗣先泪流满面,跪下给兄长叩了个头:“哥我错了,我这就回京。”   说完起身出帐。   萧奉先想起一事儿,又跳起来奔到帐门口,撩起帐帘喊道:“就这一身去,到了别换衣服别洗澡直接进宫见娘娘!让娘娘知道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明白不?!” 第一千七百七十二章 解祸   绍述二年二月,阿骨打在苏利涉的劝说下,也认清了现实。   此次战胜的原因,终究还是因为辽国派来的兵力基本都是诸部附庸军,要是真把耶律延禧刺激到了,从金山调兵过来,这仗怕是有些麻烦。   于是接受了萧奉先的建议,遣弟弟吴乞买入辽,申述女直不是造反,只是畏惧天诛,不得不反抗。   萧奉先也上奏辽军先败后胜,已经折服完颜部,又说宋国女直隔海相望,女直附宋乃贪利而已,不值得兴师动众。   又奏今方用人之际,败散前军如不免罪招纳,恐生祸患。   加上皇后和元妃的枕头风,耶律延禧竟然就信了,免了辽国东北诸军失利之罪。   萧嗣先也在免罪之列,因此保住了性命,仅被罢免了差遣。   之后阿骨打搜刮了宁江州的工匠、器械、军马、财物,胜利回师,将一座空城还给了萧奉先。   萧奉先一边命萧兀纳抓周边部落充入军中填补损兵的亏空,一边奏报所谓“宁江州大捷”,说将士用命,知耻后勇,大军血战,收复宁江。   鉴于打一棍子在给一甜枣的羁縻之计,请求朝廷委任阿骨打为女直节度使,恩威并施,阿骨打必将柔顺。   耶律延禧辜妄一试,果然,阿骨打的上表诚恳惶恐之意溢于言表,并且献上了女直名马、鹞鹰,表示谢罪。   耶律延禧大喜,比效大宋,也任命了阿骨打为女直节度使,不过他现在穷得一逼,只能给个印信,没法和大宋比慷慨。   三月,甲戌,大宋皇太后向氏崩于慈宁殿,遗诏尊赵煦生母,皇太妃朱氏为皇太后。   向太后其实是聪明人,善于审时度势,不过要说她一点权力欲望都没有,却也不是。   真实历史上宋徽宗得立,其实就是向太后因为害怕立了赵煦的同母弟,朱太妃作为前后两个皇帝生母会得势,而搞出来的骚操作。   不过在没有机会的时候,比如高滔滔时期,向太后却又安分得很。   这个时空的向太后当然没有什么机会,因此聪明的她在临死之前留下遗诏,让赵煦生母朱氏,坐上了太后之位。   这一招必然会让赵煦母子感激一辈子,向家虽然在内宫一个人没有,也必将获得大宋权力最大的两个人庇佑。   向太后是故相向敏中之女,且是开封城里的世家,深通世家保存之道。   说起向家的发迹史还有一件趣闻。   向敏中的父亲向瑀,在五代后汉时曾任符离县令,乱世里边当县令,性情又严肃刚毅,家境其实不咋地。   向母去世,为了择穴,向瑀花重金请风水先生相看。   这个风水先生也古怪,找到的好地方,却是在一户农家的菜园子里。   换做一般人这风水先生估计得挨一顿好打,但是向瑀信了,还害怕跟人家提出买地会被拒绝,于是找了个晚上,偷偷地将自己母亲埋在那块菜地里。   第二天农民起来种地,发现自家菜地里凭空冒出个坟堆都傻了,一纸诉状告到开封府。   开封府派人调查,发现这事儿竟然是一个官员搞出来的骚操作,那官员表示这事儿是我干的,我愿意赔偿,高价赔偿。   官官相护,法司只好将农人叫来,说首先是你没有看好自己的地也有责任;其次这地已经埋了死人,还是官员家属,不可能重新挖出来;第三好在这地离村子也远,对你其实没啥影响;第四最关键,向家愿意公开道歉,且给出十倍赔偿。   如果你不继续告状,这地就算你以十倍的价格卖给了向家,官府现在就可以让老向把钱给你。   如果你要继续告状的话,我们也能收状纸,不过当事人现在在丁忧,所以案子审理要等两年老向丁忧结束之后,且最终解决方案如何还不一定。   农民就说那我不告了,十倍赔偿也挺香的。   就这样,向家得了这块风水宝地,之后不久,向敏中就出生了。   向瑀只有向敏中一个儿子,亲自教育督促,从来不假脸色。   向敏中也聪明得很,向瑀曾对自家媳妇悄悄说:“大吾门者,此儿也。”   向敏中后随向瑀赴调京城,回到开封,从此就在家中读书学习。   一日有个书生从门前经过,看见向敏中,对邻居的母亲说:“这孩子风骨秀异,将来必定尊贵而且高寿。”   邻居的母亲把这件事告诉向敏中家,等到向母出来时,书生却已不见了。   不过老向到底没能看到自家儿子有何成就,因为在向敏中二十岁时,向父向母就相继去世了。   但是老向培养出来的性格发挥了作用,虽然父母双亡,向敏中依旧能刻厉自立,志向远大,不计贫寒。   太平兴国五年,向敏中进士及第,其后历任工部郎中、给事中等职。真宗咸平四年,升任同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正式拜相。   应该说向敏中干得还算不错,以勤于政事、老成持重而闻名。除了因购宅争妻事件受了些污点外,也算是当时名相。   最终官至左仆射、昭文馆大学士,活了七十二岁,去世后获赠太尉、中书令,谥号“文简”。   之后向家曾孙女更是被选入宫中成了赵顼的皇后,虽然一个亲出子女都没有,地位却出奇稳固,稳稳当当做到了皇太后。   大家都说向家的好运全拜那片风水宝地所赐,于是当地还流传起一首民谣——绵绵王岗,势如奔羊。稍其前穴,后妃之祥。   向太后临终前的遗诏,果然给向家带来了巨大的好处。   赵煦集议,谥钦圣宪肃皇后,命宫中录向太后懿行,加赠太后曾祖向敏中齐王,祖父向传亮周王,父向经吴王,兄向宗回汉东郡王,向宗良永嘉郡王,极示褒荣。   ……   辽国,东京城外,南仙驿。   天色已近黄昏,眼看城门就要宵禁。   门外来了一列马军仪仗,中间夹着一辆奚车,正朝这边赶来。   侍卫看着远处的城墙,纵马返回到车旁:“相爷,可算是赶到了。不过前面坏了一辆拉木头的太平车,挡住了去路,要不要换马?”   王经撩开车帘:“怎么回事儿?不能拖开?”   却一瞥眼瞅着驿站草亭下饮酒的一人,不由得脸色大变:“先停下,待我进驿馆歇息片刻。”   侍卫首领有些莫名其妙,相爷从半路火急火燎地赶回来,一路不断催促,临到城门了却突然驻足,到底是要玩什么?   不过他只是一个马直班头,上峰有令接着就是,一挥手就要让手下们将驿馆清出来。   王经制止道:“说了多少次,就算是王子出行,也不得扰民,何况尔等?都这里站着,我就去那草亭里坐坐。”   侍卫首领低声道:“相爷,草亭里有人。”   王经理了理胡须:“一介书生,还能吃了我?待我去攀谈一二,说不定能给大辽发现一个人才呢?”   侍卫不禁好笑:“野有遗贤,会巴巴儿地坐在都门外驿亭里待价而沽?相爷就是忒爱惜人才。”   王经骂了一句:“少胡沁,宁可错一万次,也不可放过一次。”   侍卫笑着拱手:“那相爷自去,有事招呼。”   王经这才迈步来到草亭,对着那人做了个揖,摆出陌生人打招呼的样子,却在弯腰的时候焦急地低声道:“节度你怎么敢来这里!这是我大辽东京城!要是被人知道,弹劾我一个里通外国可如何得了?还有你堂堂大宋宗室,有个闪失又如何得了?”   那人正是赵仲迁,也对着王经施礼:“相公说笑了,此来却不是给相公招祸,却是解祸的。”   王经面上摆出微笑,就如平时准备攀谈的模样,声音却是低斥:“我有何祸,节度休要耍笑!” 第一千七百七十三章 献策   赵仲迁说道:“相公难道不知,三司使萧托辉借故将你调开,自己却来到东京,不就是想要拿到相公的实证吗?”   “他敢!”王经面上虽然依旧带笑,声音中却充满了怒气:“这个萧计相,当真如跗骨之蛆!”   赵仲迁笑道:“明公,你当萧计相的作为,真就是萧计相的意思?”   “节度这话何意?”   赵仲迁说道:“明公,之前大公鼎告警,让明公和皇太叔做好准备应对弹劾,辽朝制度我不太清楚,不过按我大宋的制度,如果发起弹劾之人不是御史,最后又证明弹劾不实,那就当以所弹之罪反坐。”   “怎么萧托辉弹劾不成,却丝毫不受影响啊?”   王经说道:“我朝制度不如宋朝严密,君上的意志更为重要,萧托辉如今在朝臣中臭了大街,可在陛下那里,也得了一个骨鲠之名。”   “但是一介奸佞,又岂能久閟圣聪?迟早要露出马脚!”   赵仲迁意味深长地说道:“明公前头那句话,掐头去尾,或者就是真相了。”   “掐头去尾?”王经回想了一下,:“君上……的意志?”   赵仲迁似乎不关心这个:“明公,我说你祸在旋踵,却是有根据的,其实都不在这些上面。”   王经对赵仲迁的能耐其实非常佩服,当即道:“节度讲来。”   赵仲迁说道:“萧托辉主掌计司之后,其实就干了一件事情,清理亏空,对吧?”   王经点头:“是。”   “而清理亏空的对象,是从国库借款的官员,对吧?”   “对。”   “而从国库借款的官员,他们借款的目的是什么?投资,对吧?”   “对。”   “他们的投资渠道很多吗?”   “这个……”   “他们的投资,有多少,是相公主持的债券?”   “这个……”   “现在萧托辉催逼官员,官员们急着将钱还到国库,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   “是不是,大量的铁厂债券将被兑换?”   “……”   “相公手上,现在有足够的舶来钱供官员们兑换吗?我不是说相公的私产,而是指官库。”   王经脸上的冷汗顿时下来了。   赵仲迁淡淡地说道:“萧托辉此举,看似为国为民,其实他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他将相公兑付债券的节奏打乱了,本来安排得井井有条,经他这么一整,相当于提前了三年的时间。”   “他将相公本来可以在三年里顺利还完的债券,变成逼相公在短时间内必须全部兑完,相公啊相公,你竟然到现在还没明白过来?”   “萧计相,这是要踩着相公的尸骨上位!”   王经已经顾不得向远处的侍卫们掩饰自己的神色了,四十三节度所言的一切,当真会发生!   然而赵仲迁还在继续:“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我们继续推演一下,如果让萧托辉此举得逞,辽国会发生什么情况?”   “我们不说今年到期兑付百分之二十的利息,只说本金,三百五十万贯,相公现在,能全部拿出来吗?”   “如果拿不出来,那官员们会不会就有了借口,把锅推到债券无法及时兑付头上?可这明明是萧托辉搞出来的事情,凭什么却要相公来背锅?”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承办债券销售的通锦钱庄声誉扫地,钱庄客户担心风险,纷纷取走存款,所有钱庄业务陷入停顿……”   “本该欣欣向荣的各项产业,因为资金链断绝纷纷倒闭,于是人心越发恐慌,挤兑行为扩散到南部诸州所有钱庄,然后是更多的产业倒闭……”   “相公,祸在眉睫了啊!”   王经身体都在颤抖:“刚刚你说……陛下……可如果陛下知道情况会如此严重,怎么会坐视不理?”   赵仲迁说道:“其实我并不反感萧托辉,甚至相反,我很佩服他的为人。”   “但是萧计相的经济管理水平还停留在农耕时期,而这,可能恰恰符合了你君上的胃口。”   “对贵朝君上来说,事情料理起来很简单,民足食,兵足用,这就够了。”   “臣子嘛,杀一批以谢天下,换一批修养生息,事情就过去了。”   “晁错,桑弘羊,替汉室鞠躬尽瘁,不惜搅得天下沸沸扬扬。”   “咎归一人,然后一刀了却,天下还是汉家天下,天子还是万年天子,简不简单?”   “节……节度……不要吓我……”   “我是吓你吗?那请问相公,刚刚我说的那些,哪一个环节,相公觉得有问题,不会发生?”   “这个……这个……”   “贵君上有铁冶在手,不愁无兵;有辽阳长春在手,不愁无食。南部诸州受损的,不过是商贾海客,恒产之人,他会害怕这些人造反?”   “何况这些不是他的过错,到时候给天下的诏书里,是贵朝先帝遭受奸臣蛊惑,导致民不聊生。今日诛绝,以儆将来。”   “铁冶还是那个铁冶,良田还是那些良田,至于创始之人衔冤万古,翻年之后,谁又还记得?”   “或者相公觉得自己在贵朝陛下哪里的价值,远远超过迫在眉睫的三百五十万贯,他非保你不可?”   王经双目已经失焦了:“如此局面,我还能施为?活不了,活不了了……”   “相公言重了。”赵仲迁说道:“毕竟我刚刚说的那些,都还没有发生。”   王经突然醒悟过来:“对,以节度之能,我不信萧托辉能是对手!节度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赵仲迁说道:“现在不是细谈的时候,我只说上中下三策。”   王经都傻了:“还有三策?”   “先说下策,我在锦州备有舟船,相公若见事不可为,可携家浮海归宋,大宋必会妥为接纳,酬以官爵,南部诸州的烂摊子,丢给别人去收拾。”   “不过如此一来,所有污水就得相公一个人受着,在辽境可就是遍地骂名,之前为名声所作的功夫毁于一旦,死后再上个《奸臣传》遗臭万年,家族永远抬不起头来做人,这些是肯定的了。”   “中策,说中策。”   “中策嘛,就是将刚刚我说的严重情况,告知贵朝陛下,让他知晓萧托辉那套绝不可行,否则就算国库短期充裕,还不够救济南部诸州之用,实在是得不偿失。”   “可要是……陛下不听呢?”   “对,之所以是中策,就是此策贵朝陛下可能不听。”   “那上策呢?”   “上策,就是相公奏请贵朝陛下,官员们的亏空,许其用铁厂债券来填补,无论是相公还是官员,就都得到一个缓冲期,然后慢慢用铁厂的收益填还就行。”   “如此一来,相公就是南部诸州官吏的救命恩人,相公还可以发动他们,一起向北朝施压。此事合情合理,事成之后,相公在南院的威望,必将更盛。”   王经不禁大喜:“节度刚刚几乎将人唬杀!这不就是解开这个扣的妙招?”   赵仲迁却明显没有王经这么乐观:“相公要明白,如此一来,萧托辉的谋划,可就全盘落空了。贵朝国库,不过是白条换成了债券,依旧当不得钱粮的。”   “其实铁厂收入,已经差不多赚回本金,不过贵国周边战事一起,债券经费被挪用为军费,所产钢铁,依旧被挪用为军器而已。”   “两头付出,相公说是拯救了辽国都不为过,然而锅依旧还是相公的锅,没有甩掉,因此相公的人头,就是最后不得已之下,用来安定人心的法宝。”   “我说的这最后一策,固然是上计,然须得造出声势,得到声援,使贵朝陛下首肯才行啊。”   王经此刻只感觉一万亿匹草泥马从心头踏过,人家大宋的节度使都知道我老王为了辽国付出了多大的心力,可依旧被萧托辉追着咬,而陛下还听之任之,现在甚至还要面临杀身之祸千古骂名,这尼玛谁受得了!   赵仲迁说道:“相公,国事如此,就必须有人出来背锅,这也怨不得谁。”   “我朝司徒说过,冠冕加身,必承其重啊……”   王经此刻只想骂娘,那凭什么就得是老子?!   还有,少特么拿我跟你们司徒比,老子是他那样的人?!   好在赵仲迁接着又说了:“不过有些时候,也不可太过憨直。要是被有心之人,借贵朝陛下之手,陷相公于万劫不复,那也太不值当了……”   “我觉得,贵朝皇太叔、郑王、萧奉先、萧兀纳、乃至西北的萧古里,这些人的做法,才值得细细揣摩。” 第一千七百七十四章 回府   “他们怎么了?”   “相公别说自己不知道,贵朝皇太叔和郑王,拥兵十数万,尽占西京道,自命官吏将领,到现在出过一次兵?”   “明明局势翻覆之时,就可以自成格局。贵朝陛下还不得不捏着鼻子,一味优隆。”   “萧古里孤悬西北,守着小小一个云内州,鞑靼三部十数万大军纵横来去,愣是毫毛都不碰他一下,到如今临宋的套内三州都成了他的辖区,贵朝陛下还不得不捏着鼻子,封他一个西北路招讨使。”   “相公可能还不知道吧?萧嗣先、萧兀纳前后七万兵马,被阿骨打五千人打得大败亏输,萧奉先一边要挟萧兀纳投靠,一边携裹周边蕃落入军,一边又接受阿骨打请托贿赂,运作出一场所谓的‘宁江州大捷’,这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王经有些不信:“东北战事会是如此?七万人打不过五千人,节度在说笑话吧?”   赵仲迁笑了:“信不信无所谓,相公自可慢慢查实,别忘了,我朝如今对女直情况的掌握,说不定在贵朝之上,阿骨打现在也是我大宋的女直节度使,帐下判官还是我朝中官。”   “不说别的,萧奉先和萧兀纳之前是不是死对头?现在怎么好的如同穿一条裤子?这里头难道没有点猫腻?”   “算了,说这些扯远了,其实我在辽朝南部诸州利益也颇多,和相公交情也不错,才来相告。”   “至于相公听不听,最后用哪条计策,相公自择就好。”   “总体说来,我是希望辽朝南部诸州欣欣向荣的。不过要是时局不济,相公只需记得:锦州,永远有等着相公的一条海船;大宋,永远有我这样一个朋友。就行了。”   “就跟咱俩第一次分账时说的那样,这个叫保底收益。我赵仲迁做生意,从来都不会亏着伙伴。”   王经心里头无数念头在翻滚,甚至是那个最大逆不道的念头。   可终于还是稳下了心神,躬身道:“谢过节度了,王经老迈一身,死不足惜,不过我的妻小族人却是无辜的。节度甘冒奇险来告诉我这些,再不当人子,也得替他们谢过。”   赵仲迁笑道:“说了这么久,估计萧托辉已经对丞相府下手了,你那个管家李后行已经被收买,萧托辉已经知道你藏着账簿的密室在哪里。”   “估计丞相现在赶回去,刚好来得及赶上萧托辉搜出账簿。”   “啊?!”王经这下真急了,一把攥住赵仲迁的袖子:“你赚我在此,是想让萧贼灭我满门,老夫……老夫跟你拼了!”   赵仲迁笑道:“相公好好摸摸我的袖子再说话。”   王经刚刚已然慌了神,现在才发觉赵仲迁袖子里有东西,取出来却是几本账册,正是他藏在密室中的那些。   王经感觉这天实在太难聊,要不是自己也经历过不少的大风大浪,怕是已经吓死在这草亭当中几回了。   赵仲迁笑道:“那几本账簿,已经被我换成了药书,都是治疗那个……男人的难言之隐的。”   王经顿时哭笑不得:“节度你……”   赵仲迁说道:“没有办法,丞相赶回去刚好遇到萧托辉搜出那几本东西,不是才好借机发作嘛。”   “至于这几本账册,却是你府上执事马三给我的。他是我的人,海船退路之类的安排,你找他询问就好。”   王经有些疑惑:“我以为马三是先帝安排在我身边的密谍……”   “对。”赵仲迁点头:“他就是贵朝先帝安排在丞相身边的密谍,当年在五台山当假和尚刺探我朝军情,后来随医疗团被张商英和克勤禅师带回贵国,贵朝先帝又将之安置在相公身边。”   “我其实也不喜欢他,不过他的家小都在大宋,相公尽管放心用。”   王经:“……”   将几本账册揣回自己袖子里,王经回到自己的车队旁边,翻身上马,咬着牙道:“跟我回府!”   侍卫首领笑道:“不带那秀才?”   王经白了他一眼:“又给你算准了,就一穷酸秀才,几册破诗不堪入目还好意思拿出来行卷,瞎耽误功夫!”   见到王经骑上马匹,在侍卫们的护卫下绕过倒塌的太平车朝城中奔去,赵仲迁才回到驿站内:“三儿,吃完没有?!吃完赶紧修车去!婆娑岭要的木材,可耽误不起!”   ……   东京丞相府,王经赶到的时候,却见自己府邸已经被一干军士们围了起来。   领头的军将一见王经出现,顿时跪倒:“丞相,末将受计司钧令,不得不来,还请丞相恕罪!”   众军士见军将都跪了,纷纷跟着跪下。   王经笑道:“萧禄贵,只要是依令而行,就没有你的责任,起来!”   萧禄贵依旧跪着:“禄贵受丞相大恩,今日不得不为,丞相如不见谅,禄贵这就自尽,以示本心。”   说完抽出腰刀,就要朝自己脖子上抹去。   “住手!”王经喝止道:“说过只要是依令而行,就没有你的过错。没有过错,何来原谅?赶紧起来,有话问你!”   萧禄贵这才还刀入鞘,站起身来:“丞相去了锦州三日,萧计相突然下来,手里拿着金牌,说是奉陛下之命,查点东京府库。”   王经冷笑:“查东京府库,怎么却又查到我府上来了?”   萧禄贵说道:“今日接到计相手令,却说……却说在东京查获密谍,说那人……那人在丞相府中,担心相府里的亲眷受歹徒加害,命我等前来缉拿。”   王经心里咯噔一下,想起赵仲迁所说的马三,不禁有些慌乱。   马三是四十三节度亲口承认的宋朝密谍,要是被萧托辉擒获,只怕自己遍身是嘴都说不清。   然而又听萧禄贵吞吞吐吐地说道:“不过……不过末将看现在的动静,却又不像……”   “嗯?”   萧禄贵赶紧说道:“末将看萧计相的作为,更像是灭口!”   “什么?”王经反倒一下子来精神了:“随我进去,今日之事,需得有个见证。”   “是!”萧禄贵赶紧抱拳:“末将谨遵相令!”   带着众将进入府内,就听内院一个声音在痛骂:“这里是丞相府邸!你们在此杀人,没有王法了吗?!”   “萧托辉!你要搜检丞相书房,谁给你的胆子?!有本事将我跟李管事一般杀了,否则这门你进去不成!放开我,放开我……”   王经脸色一沉,迈步进入内院,却见自己的家眷、子女、仆役,都被衙役们逼到了一边,院子中躺着一具尸首,正是赵仲迁所说的,已经出卖了自己的管家李后行。   还有一人,长随的打扮,被几名衙役用水火棍压着,尚在号呼痛骂,却是赵仲迁所说的“自己人”马三。   王经才一现身,就听被压在地上的马三喊道:“相爷回来了!我们有主了,相爷,萧托辉拿着金牌前来说是府内有宋朝密谍,要大肆搜检,小的拦不住,还请相爷责罚!”   王经看着萧托辉:“计相,你有几块金牌?”   萧托辉拱手道:“丞相,东京到锦州三日行程,算起来丞相今日当刚到锦州才是,这难道,是飞回来的?”   王经呵呵一笑:“老夫行至辽河,却想起陛下说过今年要建造浮桥,以利转运。之前收到朝廷章程,又说萧计相这两日当巡视东京。”   “锦州的市舶司账册分明得很,倒是计相可是大忙人,因此老夫一计较,还是先来见计相的好。”   “却不料,倒让老夫赶上一出好戏啊。” 第一千七百七十五章 尽兴   萧托辉冷笑道:“若是拿不到铁证,某也不敢上门打扰丞相。丞相,事发了。”   “事发了?”王经神色自若:“萧计相,你带兵登门,是奉了陛下的诏命?入府杀人,是奉了陛下的诏命?”   “老夫是南院宰相,就算陛下要治罪,那也得先下旨命老夫待参,再下旨让大理寺起兴诏狱。”   “此等诏书,老夫没有收到。”   “今日计相拿着陛下命你查点中京府库的金牌,欺诳军士,搜检相府。萧托辉,这可是矫诏的重罪!老夫怎么觉得,是你的事发了?”   萧托辉说道:“事有经权,相府内有南朝间谍,我查实之后,当然要立即擒获,至于与丞相有没有干系,打开密室查获账档,丞相再去陛下跟前申述吧。”   王经问道:“你口口声声说我府上有南朝密谍,敢问,抓到了吗?”   萧托辉的手指缓缓划过马三,这一刻王经的心跳不禁加速,然而最后萧托辉却最终定在了李后行的尸体上:“就是……他!”   王经紧张的情绪猛然放松了:“呵呵呵……哈哈哈哈……计相,这是我府内管家李后行,多年来也算是兢兢业业。”   “你说他是密谍,那老夫问你,李后行一介老朽,伸手就能擒获,计相如何不抓起来细细审问,却将他杀了?”   萧托辉神色不变:“他见到我们入府,企图潜逃,军士在抓他的时候,李后行眼见无幸,就撞到军士刀锋上求死,却不是我们将他杀了。”   “哦,却是如此……”王经点了点头:“这么说来,那位持刀的军士,现在还在这院中?是谁啊?请站出来。”   所有人都是面面相觑,这里不是案发地,李后行是从花园假山后边拖出来的,具体情况谁都没有见着。   还被压在地上的马三猛烈挣扎脱水火棍的压制跳了起来,指着萧托辉身边一人:“就是那个人!我找李管家禀事的时候,亲眼见着就是那人在假山后边杀了李管家!小的见他们势大,一直不敢声张。”   “丞相,你不可听信萧托辉在胡说八道!”   萧禄贵顿时紧张起来,唰地抽出腰刀,护在王经身前。   见到萧禄贵抽刀,王经的卫队和萧托辉的卫队也都抽出刀来,两方对峙,一时间场面紧张。   萧托辉猛然举起手,亮出手里的金牌,厉声喝道:“谁敢抗旨?!”   外围还有一圈的军士,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道丞相和计相,自己到底该站在那边,心里头大叫倒霉。   怎么接着这么趟差事!   王经伸手拍了拍萧禄贵的肩膀:“将刀收起来,那是陛下谕旨金牌。”   萧禄贵还刀入鞘,却依旧站在王经的身前。   王经又对自己卫队说道:“都将刀收了。”   众卫士尽皆听令。   王经这才对萧托辉说道:“萧计相,这一下,可真就坐实了矫诏之罪啊。”   萧托辉冷笑一声,对众人厉声道:“奉圣旨,搜检相府书房,西墙内有一间密室,那里面有国贼王经的卖国铁证!”   “好个血口喷人!”王经大怒:“萧托辉,你失心了?!”   萧托辉高举金牌:“侍卫班,进去搜!有金牌在此,院内诸人不敢阻拦!”   王经拢着袖子,愤怒地看着萧托辉:“萧计相!今日之后,老夫必定要参你!”   “闯下这等弥天大祸,就等着陛下天威震怒,阖门诛戮吧。”   “丞相这是在威胁我?”萧托辉冷笑:“陛下宵衣渥发,励精图治,而你们这帮国蠹,侵吞国库,鱼肉人民!”   “王经我想问你,拿着百姓的骨肉膏血装点自家,你每天晚上,是如何能够安然入睡的?!”   “够了!”王经眼神中闪过一抹惭惶,但转眼又变得镇定:“老夫宰执南府,两年之内,为陛下筹措军费三百万贯,粮草四百万石,铁器一百五十万斤!”   “辽国立国百余年间,哪个宰执做到过?!”   “老夫不敢自旌功绩,今日之后,自当向陛下请罪告老。”   “不过萧计相我也想问你一句,你素有干能之称,当年被贬为庶人,老夫也曾为你奔走,可陛下起复你于泥涂之后,你都干了些什么?!”   “却是老夫看走了眼,你的见识,不过就一州郡之才。”   “丧心病狂,攀诬求进,到现在更是矫诏悖逆!”   “你举着清理亏空的名头,除了搞得天下官员离心离德,怨声载道,除了归咎于陛下一人,你清理出来了多少?!”   萧托辉怒容渐起:“若非豺狼当道,狐狸安得庇佑?诛除首恶之后,总会还世道一个清宁公正,给我搜!”   “且慢!”王经急声喝止。   “怎么,丞相这是怕了?”萧托辉一脸的讥诮。   “是,老夫的确怕了……”王经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委屈与心灰意冷。   就在萧托辉将要得意之际,却听王经继续说道:“老夫怕了……怕你们借搜检之名,在老夫书房里放置些悖逆的东西,污毁老夫的清名……”   “禄贵,马三,带几名侍卫跟他们进去,让他们搜,不过给我盯死了他们。”   “还有,过去几位,将那位让李管家‘撞刀’的侍卫控制起来,防止他自己‘撞刀’。”   那名侍卫顿时变色:“计相,计相……”   王经却不理会,对萧托辉供了供袖子中的手:“萧计相,这样公平吧?”   “好啊。”萧托辉笑道:“丞相早如此答应,也不用耽误大家太多的时间。”   王经摇头叹息,看着萧托辉就如同看着一个死人:“计相一味求死,老夫实在是阻止不了你,唉……大留守临终前的做法,计相真是一点感触都没有吗?”   萧托辉脸上终于有些变色,转身朝书房内走去。   王经一抬下巴,几名亲信也跟了进去。   待到所有人都进去之后,王经对那名被三人夹在中间的侍卫说道:“你放心,老夫绝非悖逆之人,一会儿你老实招供,将萧计相是如何胁迫于你的,一五一十交代出来,老夫保你家小平安。”   说完对周遭军士们说道:“你们也是,此次冲突相府,是萧计相矫诏所为,老夫绝不计较。”   “一会儿如果萧计相没有搜出他要的东西,一来请诸位给老夫做个见证,二来,拿下他,各位也可以将功补过。”   军士们其实还是相信王经的,因为王经和萧托辉的口碑,在辽国官场上,被官员们渲染之后,也有不少传到他们的耳朵里。   他们也知道,手上的铁器,平日领到的钱粮,几乎皆是出自婆娑岭和长春辽阳,其实就是面前这胖老头的功劳。   现在见王经态度如此和煦,一名军士就大着胆子道:“丞相,萧计相手里还有金牌……”   王经依旧拢着袖子,看着书房的大门,好像在自言自语一般:“放心,等他出来,自己都会交出金牌。”   说到这里,王经低下了头:“毕竟,咱们都是陛下的鹰犬……”   不多一阵,书房里边传来兴奋的声音:“计相,找到了!果然有间密室!”   院中众人都是惊疑不定,然而没一会儿,却听见萧托辉惊怒的声音:“怎么可能?!怎么会是这些东西……不可能……不可能!”   紧跟着,书房里响起了推倒书架,摔碎瓷器的声音。   一名侍卫来到王经身侧:“相公……”   王经安然不动,只叹息了一声:“让他尽兴吧,将死之人,还不得尽兴一次?” 第一千七百七十六章 谁是大爷   终于,书房里安静了下来。   萧托辉的侍卫和王经的侍卫也从书房里退了出来。   看着院中老神在在的王经,萧托辉的侍卫们胆战心惊,而王经的侍卫们,却是一脸的尴尬。   王经懒得搭理他们,来到书房门口:“萧计相,出来吧。”   “也不要想着在里边自尽,不论老夫,就是陛下那里,也不能因你被上污名。”   又过了一阵,萧托辉从书房中走了出来,看样子还整理过衣冠,神色也重新平静,只对王经说道:“相公好手段。”   王经面无表情:“我不明白计相在说什么。那面金牌,计相是想要继续自己留着,还是交于老夫暂管?”   萧托辉也没有犹豫,从袖中取出金牌,递了过去。   王经将金牌轻轻接过。   被挟持的那么侍卫见状立马跪了下来:“我招!我全招!是萧计相让我将李管事诱入花园假山之后刺杀的……他说,他说这是为陛下立下大功,事后会有升赏!”   王经和蔼地对他说道:“这些等大理寺的人前来,你慢慢与他们细说不迟。你放心,此事绝不牵累无辜,之前老夫说过的话,算数。”   说完对周围军士们道:“大家都听萧制使指挥,先送计相去安歇吧。马三,将书房收拾一下,老夫要写弹章。”   众人都退了出去,院中的亲眷家小们这才敢号哭发声,一时间各种乱七八糟。   王经皱起了眉头,大喝一声:“都给我安静!”   院中顿时鸦雀无声。   王经长出了一口气:“事情都过去了,还号什么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   马三的动作还是快,书房很快便收拾了出来。   当晚,王经写完弹章,才对已经被招至书房伺候的马三问道:“你替大宋做密谍,多长时间了?”   马三躬身道:“回相爷话,在回辽的路上,当时的张使臣便招揽了小的。”   说完又解释道:“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前几年四十三节度拿着暗号来找我,说是要给相爷你安排一条通道。不过能不用最好不用,也最好别让相爷知道,免得给相爷你惹麻烦。”   “没做什么?没做什么却把那几本账册,交给了节度?”   马三说道:“是,小人也是没办法,当年管不住裤裆,在宋国寻了亲,生了娃,这不拿着人家的俸禄,总要办点事情吗?”   “不过相爷放心,节度说了,这几本贿赂宗室和北院高官的账册,还有南院官员们的把柄,和他与相爷的……生意相比,连毛毛雨都算不上,让我悄悄放了回去。”   “前几日节度收到密报,说萧计相要对相爷你动手,让我赶紧将账册取出来,否则相爷你会有大麻烦。”   “节度说宋辽是兄弟之邦,相爷你又是大辽的顶梁柱,南部诸州都指着相爷你过日子呢,若是让萧计相得计,大辽南部肯定会糜烂。”   “小的是显州人,也不希望自己家乡变成节度说的那个样子,所以……”   王经将手里的毛笔交给他淘洗,说道:“别把自己说得那么高尚,你是密谍,宋朝的密谍。”   马三低下了头淘写起毛笔:“可是节度说,宋国和辽国,也是有共同利益的。至少,与辽国南部诸州,是有共同利益的。”   “共同利益……”王经拿起自己的奏章检查:“这是宋朝司徒造出来的新词儿吧?”   “我也不知道啊。”马三说道:“不过节度说辽国的南部诸州,其实更像宋国,北部……”   “继续说。”王经扫了几眼奏章,没发现什么毛病,又端起了茶碗:“我其实挺喜欢听听他国之人对辽国的看法,今天这机会也算是难得。”   马三说道:“相爷可别介意,我也只是听节度、商贾们偶尔说起过。节度说辽国的南北分治,其实就是南人出钱粮,北人出兵马,南人养北人,北人卫南人。”   王经不禁莞尔:“这话是糙了点,简单了点,不过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   马三说道:“要这么说,我们南人也是为这个国家出了大力的,不能说我们南人受北人保护,我们就得低他们一等啊。”   “节度后边的话有些大逆不道,不过我听着却也觉得有道理。”   “哦?他说什么了?”   “节度说,赏饭的才该是大爷。”   王经一口茶水噗地喷了出来,幸亏扭头得快,不然桌上的奏章就得重新誊录了。   马三赶紧取过帕子来给王经擦拭:“节度这话我觉得没毛病啊,相爷赏我饭,我就得好好伺候着。”   “那是因为你手里没刀子。”王经有些没好气:“有了刀子,荒郊野岭相遇,你马三说话的语气可能就和现在不一样了。”   马三有些迷惑了,站在那里,似乎在思考这样做的可能性。   王经觉得今天大概是自己这辈子过过的最神奇的一天,经历了泼天大事,居然并不紧张。   一个辽国南院宰相,和一个宋国发展出来的辽朝本土密谍,竟还聊得挺开心。   王经甚至还觉得这马三完全值得自己信任,这老马说得对,宰相府里边最大的秘密,比起自己和宋朝四十三节度合伙干下的那些买卖相比,真的连毛毛雨都算不上。   他也没有问海船退路的事,对马三说道:“你今天的表现满院子都看到了,明天起,就接了老李的差遣吧。”   “老李惨遭横死,明天给他家里支五贯舶来钱,算是丧葬之费。”   马三也没有推辞,躬身道:“谢相爷抬举。”   王经说道:“你妻儿都在宋国,我也不为难你。其实我也知道,南部诸州商号、货行、钱庄、工坊里边,多的是你们这样的人。”   马三说道:“其实宋国对我们这些老人,也没那么忌惮,节度说要回宋国随时都可以回,他现在也不差我们这几号人。”   “是我自己想要留下来,不过不是为宋国做事,而是……想为老家做点事。”   “我就常常想着,要是老家益州,也能跟我妻儿所在的宋国莫州一样,亩收三石半,十五税一,孙儿能够识文断字,新妇每年能够在茶市上买几匹布,做几身衣服,家中过年还能杀两头肥猪,才是真正的过日子啊……”   王经端着茶碗出了会儿神:“无怪你们心向宋朝。四十三节度说得不差,赏饭的,才是大爷啊……”   绍圣二年三月,王经一道弹章,震惊了整个辽国政坛。   三司使萧托辉,矫诏欺哄东京武鑫军制置使萧禄贵,搜检丞相府,密遣卫士杀死相府管家李后行,丧心狂悖,言语难加。   事情的起因,是清点东京府库时,萧托辉发现了大量官员借贷亏空,企图捏造南院宰相王经贪腐的证据,收买了管家李后行,察之王经出入书房密室,里边有几本书录和数字,造衅闯入王府,先命军士杀了管家灭口,然后打开密室取出书册。   结果那些书册只是王经收集的药方,因为方药之后记录有多少钱多少钱,李后行只认识数字,以为那些是王经的密账,导致了这次事端。   本来王经已经被萧托辉调出东京,结果在辽河边上,王经想起浮桥一事需要与三司商议,又回到东京,刚好撞破此事。   事后王经让萧托辉自己交出金牌,下狱待堪;自己也闭门待罪,请耶律延禧遣大理寺前来调查。   但是这场变故引发了南部诸州的巨大恐慌。   首先影响到的,就是官场。 第一千七百七十七章 不答应   无数早已对萧托辉恨之入骨的官员们纷纷跟进,他们的话可就没有王经这样客气了,当年大宋保守派怎么骂王安石的,现在辽国官吏差不多就怎么骂萧托辉的。   紧跟着受到打击的就是鹰券和债券。   在女直和辽国发生战争后,鹞鹰的稀缺就成了可期的必然,这个故事带来的就是鹰券的一波狂拉,极品十三黄鹰券的价格从五千贯一路飙升,最终竟然突破了一万贯,到达了一万三千贯一头的顶点。   无数手持鹰券的大户还没有来得及从迷梦当中笑醒,却突然发现,市场上待售的鹰券越来越多了。   赵仲迁出手极准,利用倒仓在女直和辽国的战争期间哄抬鹰券价格,然后将手里的鹰券全部清仓。   不到一个月,十三黄鹰券的价格掉头如飞瀑一般暴跌,从一万三千贯跌落到两千贯,而且颓势依旧不减。   直到现在,人们才发现,鹞鹰这玩意儿说到底就一玩物,就是一种可有可无的东西。   直到现在,人们才发现很多鹰券其实连鹰都没有,乃是从猎户手里预定的“期货”,最久的甚至排到了五年之后。   这种明显大于市场需求的乱象,之前价格高企,必定有人在底下托底,只不过到现在,那只手突然抽走了而已。   不少辽东的富豪,一夜之间沦为乞丐,投河的,上吊的,阖家服毒自尽的,一时间遍及南部。   这场动荡在南部诸州影响扩散的程度与速度非常剧烈和快速,紧接着,百姓们发现市场上的舶来钱越来越少,绢钞越来越多,物价一日三涨!   储户们开始涌向各处钱庄,取出存款,兑换成自己能够找寻到的舶来钱、绢帛、粮食、盐、希望能够让自己的资产保值。   到最后就连粗陶麻布这些不值钱的东西,都成了抢购的稀缺商品。   不少钱庄开始面临倒闭之危,纷纷向通锦钱庄求助。   要命的是,辽国接下来即将进入青黄不接的季节,粮食又开始出现短缺。   往年这个时候的粮价,本来就要上涨,在大家不缺绢钞,全民抢购的风潮之下,粮价首先飙升,很快涨到一石五贯绢钞的高价!   恐慌开始蔓延,商贾们都在惜售,农村好些,州府市镇开始出现抢劫、杀人、打家劫舍的情形。   不少正直的官员想要出面制止这样的行为,要求平抑粮价,然而引发的却是更加剧烈的经济动荡和抢购风潮。   南部诸州,市井萧条如鬼蜮,城乡百姓人人自危,甚至持械自斗,市舶司货品除粮食以外,堆积如山无法转运,而有钱人不惜万金,只求一席船位,携带阖家老幼奔赴獐子岛避难。   弹章谏议,如雪片一般飞向上京,萧托辉无疑成了这场巨变的罪魁祸首,官员们要求王经视事的呼声越发高涨。   北府宰相萧托卜嘉、北院参知政事王师儒、尚书右仆射耶律慎嘉努、南院参政牛温舒联袂叩阙,要求大理寺从速结案,要求耶律延禧下诏王经,复出视事。   王师儒在弹章中痛斥了萧托辉大逆矫诏、越权乱法、诋毁重臣、欺凌同列、扰乱天下五项大罪,要求朝廷严惩。   牛温舒更是在奏章中详细记录了南部诸州的惨况,最终喊出“王公不出,奈苍生何”!   四月,壬申,金山防御使额特勒上奏,鞑靼大举犯境!   耶律延禧这才发现,南部诸州官吏们都在自救,政令不一如同散沙,应当解送上京的军粮都没有送到!   这下耶律延禧真的慌乱了,连续下了几道诏书。   加王经太师,命其立刻复出视事,全权负责东京和南院事务;   令北院宰相萧托卜嘉全权负责上京和北院事务,亲自坐镇大理寺,从速了结萧托辉案。   命耶律慎嘉努筹措长春军粮,自己则同耶律大悲努一起,带着殿前军、宫室皮帐军、奚军、汉军,赶赴金山战场。   王经收到诏书却没有立即复出,而是又上了一道奏章。   第二封奏章里,王经说明了南院诸州的实际情况,声明了这几年国用的消耗和自己筹措的艰难,详细论述了官员们亏空的情形,并且告诉耶律延禧,南部诸州这几年负担沉重,民力耗竭,于今要平息动荡,只能允许官员们用铁厂债券入库抵账,以平息债券挤兑风潮;   铸造铁钱兑换绢钞,同时加大与宋朝的贸易规模,使货币重新具有信用价值,且使货币流通量与货物流通量向匹配,以抑制绢钞贬值物价飞腾;   同时要严厉打击粮食囤积的行为,朝廷开仓放粮,务必坚持到九月秋收。   全面开放如东珠、药材、兽皮、良马、钢铁、矿砂等一应禁榷物资,许与宋朝自由贸易,紧急交换粮食。   如不答应这几条,那即便是自己复出,也没有任何办法。   这道奏章的干系实在是重大,耶律延禧只得命耶律大悲努携大军前往金山,自己则折返上京,召集群臣议论。   应当说王经的奏章是实事求是的,尤其是关于债券长期兑付和集中兑付之间的转换,让朝臣们明白了萧托辉空有干能之名,但是也就仅仅能够搞点牧场良田。   在金融一道上,萧托辉完全就是一个空想家,一个彻头彻尾的棒槌!   这就是一场人祸!   耶律延禧展示了一个政治家的冷酷与铁血。   壬寅,大理寺快速走完流程,以萧托辉矫诏大逆,满门抄斩。   萧托辉是辽朝宰相辖达六世孙,临死前所上遗表,依旧提醒耶律延禧留意朝中奸臣,点出了皇太叔、王经、萧奉先、阿苏四个名字。   当年耶律洪基亲征之前,安排阿苏主枢密,额特勒主前方军事,群臣皆以为妥帖,独萧托辉不言。   耶律洪基当时问曰:“何不言?”   萧托辉说道:“额特勒懦而败事;阿苏有才而贪,将为祸基。不得已而用,败事犹胜祸基。”   耶律洪基也曾感慨:“托辉,虽魏征不能过也,但恨朕不能及唐太宗尔。”   然而与之前被贬为庶人那次不同,之前萧托辉是众人眼中的大贤,今天竟然成了人人喊打的巨奸。   要按照王经的办法,国库依旧还得空虚三年,好在铁钱换绢钞这个主意不错,如今的绢钞几乎一文不值,朝廷许以一定的汇率兑换,不但能够控制物价,平息争议,老百姓被朝廷凶猛搜刮一轮的同时,还得对朝廷感恩戴德。   不过这些都太缓慢,真正能够立竿见影的措施,估计还是放开贸易的口子,找宋朝老大哥救助。   ……   收到辽国的国书,宋朝朝堂一片沸然。   长脸啊,太长脸了!   辽朝全面开放沿海州郡,取消一切禁榷,请求宋朝大量输送粮食,以大宋富余的物资,换取辽国的宝贵资源。   铁钱换绢钞,在辽国军事吃紧的时候,急需钢铁的时候,无疑就是司徒说过的那种,在两个烂选择里边,挑一个相对不那么烂的出来。   辽国的矿砂出口,让大宋将便宜占大了!   如今用作硝化炸药缓释剂、塑形剂的重要成分——硅藻土,大宋的主要产地在蜀中、广东,运输成本极高。   而辽国的故参知政事陈义家族,现在就是硅藻土的主要出口商,辽东半岛的硅藻土品质极高,运输成本又低,是大宋一直希望大量进口的物资。   辽国现在放开这个口子,可以敞开了供应。   不说这些,光是囤积在辽国市舶司的那些宋国奢侈品,一日一跌。   哪怕大宋再用粮食将之重新换回来,都能赚!   这尼玛天理何在?!   关键是辽国这一回的态度,简直能够用奴颜婢膝来形容,更让大宋君臣感到舒适。   蔡京眉飞色舞地在两府集议上宣读了辽朝的国书,准备鼓动两府同意这个方案。   然而苏油的电报很快就打到了汴京城,他的建议是——不答应。   群臣都要抓狂了,不答应?   这么好的大好事儿,为什么不答应?   很快,苏油第二封电报到了,详细地论述了不答应的理由。   你们傻啊?这种时候,我大宋应该漫天要价啊,凭什么辽人一开口我们就答应?这明显还没逼到他们的底线啊!   朝廷应当立即派遣官员,与辽人谈判。   我的建议是,大宋原则上可以同意这些条款,甚至还可以直接给个一两百万贯的“无偿”援助,但是,必须带上几个附加条件!   其一,辽国需归还历年来无理侵占的大宋领土,尤其是安石相公时期割让的那七百里边境。   两国国境线,必须恢复到熙宁以前!   同时,太行山飞狐口一带,瀛阳、飞狐、弥勒三寨,辽国得割让给大宋!   其二,黄河套内领土,全部归宋,辽国在那里的河清、金肃、宁边三个军州,全部移交给宋国!   宋辽边境,从包图城到朔州一段,双方以黄河作为新的国界!   其三,以上只是解决部分历史遗留问题,满足宋国这两条之后,宋国愿意支付辽国五十万贯钱帛,同意提供经济援助,以此交换辽国在鸭绿江沿岸的保州、定州、来远、桓州、渌州的主权! 第一千七百七十八章 少给脸不要脸   苏油的建议,辽人知晓后会是什么反应尚不知晓,但是先就已经将本国君臣雷得人仰马翻。   司徒年纪越来越大,胃口似乎也来越好啊——这几个条件,简直就是汪汪汪,一口一口咬到了辽人的骨子里。   群臣纷纷摇头,要辽国答应这样苛刻的条件是不可能的,任谁来一看,都知道是不可能的。   苏油再次去电,谈判谈判,不就是漫天开价,落地还钱嘛,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咱们也总也该争取一下。   试一试又花不了多少成本,万一它就成功了呢,或者能成功一部分呢?   赵煦一听有道理,试都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试!   那就拜托司徒作为全权代表,与辽人展开谈判!   但是苏油又来了一封电报,呵呵呵,陛下不好意思,臣出出主意还行,不过做不了这个谈判代表。   臣心太软,性子也软,最见不得人间的苦楚。   要是辽人代表在谈判桌上来一出痛哭哀陈,臣一旦扛不住,搞不好就要手滑。   到时候不但我们占不了辽国的便宜,而且有可能反过来,倒让辽人占了我们的便宜去,臣到时候怕是要成大宋的罪人。   因此这次谈判与以往不同,这一次,我们必须派一位心如顽石,头胜黑铁,一贯强硬,视辽人性命如草芥的那种黑心鬼去。   臣是真干不了这个,麻烦陛下您另挑一位贤才吧。   赵煦觉得司徒说得有道理,人贵自知,司徒的确就是这样的软糯人,不适合这种啃骨头式的谈判。   搜寻了一通自己的夹袋,我靠章惇章铁头不就正在河东?这位也是做过执政的,与王经相敌体,现成的最佳人选啊!   立刻下诏,升了早就想给章惇升的资政殿大学士,命他作为宋朝援辽使节,前往獐子岛,与王经展开磋商!   不过具体成果赵煦倒也没有报什么希望,反正就辽人自己提出来的底线,都已经够他在孟皇后那里狂笑半天了。   三月,甲子,章惇赶到大名府拜会苏油,双方进行了密切友好的鬼祟协商之后,苏油打开库房,让章惇带着整整两百万石稻谷、面粉、玉黍,五十万匹绢帛,五十万贯舶来钱,登上了獐子岛,与刚刚复出视事的王经展开会议。   任由王经说破嘴皮,章惇就一句话,东西我都带来了,要不要?要就签字,不要就滚蛋。   王经哭着喊着以前跟司徒谈判不是这样的,司徒他一向都很讲道理的。   讲道理?你一个求人的,凭什么要我老章跟你讲道理?   老子知定州的时候,早就看你们飞狐口那几个破寨子不顺眼了,屡次上章要求出兵收复,都给苏明润那小苟给拦了下来。   听说那里现在只剩了五千土鸡瓦狗是吧?相公以为你们那三个破寨子,真就能拦得住我老章?   王相公我跟你说啊,苏小苟他是不可能永远呆在河北的,等他一走,换成老子来坐镇,嘿嘿嘿……   所以你答应也罢,不答应更好,到时候啊,老子自己个儿去取,还平白多出一场军功!   还有,套内三州到底怎么回事儿,你我都心知肚明得很。   萧古里你们还能约束得住吗?种折两路杀才随便派一路过去,萧古里他会出兵渡河,实施救援吗?   所以这三州啊,其实就是你们皇太叔丢给萧古里的锅,那里本来是你们皇太叔的治下,现在连他自己都已经放弃,你们还在这里闹个什么劲?   苏小苟将这个作为谈判条件,我本是坚决不同意的,因为那片地方,早就已经在我实际控制之下!   还有,鸭渌江沿岸的诸州,你们还能收到赋税吗?早特么给女直隔离了十几年的不管之地,派了知州都不敢去赴任那种。   你们也就是在地图上面还拥有它们而已。   这些地区虽然名义上还属于辽国,其实对你们来说,一点用都没有了。   换一个思路想想吧相公,搅和在那一带的势力越多,对你辽国,不是反而越发的有利?   所以这些条款,我其实很生气,真的非常生气。   苏小苟还是心太好,竟然给你们安排了这么多台阶下。   说句不好听的,我水师现在就大摇大摆地开进鸭渌江,你们怕是连消息都得不到!   所以说,拿这些地方来换我大宋的钱粮,苏小苟对你们,实在是已经太够意思了。   只可恨这厮固宠有术,偏又是我老章的顶头上司,老章才不得不捏着鼻子,上这破岛,坐到你面前来。   别的老子再也不想多说,就这些意思,你爱签不签。   对了,这回过大名府,苏小苟还让我给相公带句话,让你带回给贵国皇帝。   王经苦着脸:“未知司徒有何见教?”   “八个字。”章惇拿手指点着谈判桌,一字一顿地说道:“宁、赠、友、邦!毋、与、家、奴!”   王经脸上登时露出喜色,靠,司徒可以的!这句拿去搪塞陛下,这事儿没准儿就成了!   然而接下来章惇却让王经再次黑脸:“我老章另外再送相公六个字——”   “学士又有何见教?”   “少给脸不要脸!”   王经也不敢做主,将章惇的要求和他的那套说辞写成奏章中自己的意见,将之发往上京,请耶律延禧定夺。   在奏章中,王经重点提到苏油设施巧妙,看似咄咄逼人,其实对辽国的并没有什么坏处。   “宋索复熙宁前旧界,乃在飞狐、朔应,皇太叔减南面诸军,备西侧之敌,是不弃而弃也。”   “套内三州,实同鸡肋。隔绝河南,有事必不能守救,无事亦靡耗资粮。彼欲取之,易如拾芥,我欲守之,势若登天。”   “其左右乃种折二姓,好战希功,日以启争构衅为事,宋辽和睦之局若破,必由此起。”   “不若另划黄河为界,此天以隔绝宋辽也。”   “鸭渌江沿江诸州,屡起叛逆,不治已久。今为女直隔离,历任知州,皆视若畏途,至有辞官者。”   “臣智计无余,筋骨早衰,于危难之秋,复起受命。纵观国周,皆虎狼之敌,唯宋可倚为援。”   “此非抱残守缺之时,惟量举国之物力,结中华之欢心。”   “弊莽凋残之地,今日不与宋国,他日亦必为旧蕃所取。”   “吾家之产业,宁可赠之于友邦,而必不畀与诸家奴。宋得诸地,鞑、虏往来其间,纷争必出,此亦移祸引援之计也。”   耶律延禧在朝中集议,就有大臣表示反对,认为这是丧权辱国。   耶律延禧说道:“既然你们反对,以这些地方乃必守,那就拜托你们几位,去替朕守套内三州,守鸭渌江沿岸如何?”   反对的声音顿时就没了。   耶律延禧这才批复王经,上边只有五个字,“要他们给钱”!   三月,壬午,章惇上奏朝廷,宋辽两国签署新协定,司徒所议的三个条件,辽人除飞狐口三寨坚决不答应割与宋国以外,其余尽皆接受。   宋国所拟出的代价,为绢帛二十万匹,舶来钱三十万贯,粮食五十万石。   王经表示反对,要求将绢帛也换成粮食,以解燃眉之急。   大宋内地粮价如今下降得厉害,河北现在差不多都跌到了斗米三十五文的底线,三月里有所上扬,也才刚刚到四十文。   而辽国的粮价,如今已经高达数贯一石!   于是章惇和王经又开始扯皮,最后以两百文一斗的价格,用十万石粮食,替大宋节约下二十万匹绢帛。   最终大宋用三十万贯舶来钱,六十万石粮食,轻松夺取了辽国套内三州和鸭渌江沿岸五州的主权,并将两国国界恢复到熙宁以前。   这是宋辽外交史上一次空前的大胜,章惇的声望暴涨,大家都说,要是蔡相公去后,下一届首相,非章铁头莫属。 第一千七百七十九章 铁甲舰   紧跟着,朝廷任命皇家海军学院战术司司长苏轶提举鸭渌江舰队指挥,筹措军事,准备护送新军前往接收保、定、桓、渌四州。   因为重名,故而将原辽国保州命名为珠州,定州命名为丹州。   来远城,并入珠州管辖。   珠州、渌州一头一尾,每州将驻军两千人,丹州和桓州各一千人。   之后扁罐还会驻扎在珠州海口,打造军港,组建鸭渌江内河水师。   渌州之所以会驻军这么多,是因为那里已经发现了巨大的硅藻土矿藏,其储量和品位都是如今天下第一。   对于此举,最高兴的莫过于高丽王颙,这相当于大宋替他防守国境线。   扁罐负责此次军事行动也是有道理的,他是平辽计划水师行动部分的实际策划者,之前进行演练,在陆军摆了几次乌龙后,种诂不得不交由海军两栖陆战队来执行。   此次接手鸭渌江诸州,与后续军事谋划非常接近,甚至有可能与当地发生军事冲突,苏油要求所有军事部门高度重视,将之当做一场小规模的实战来看待。   而他自己,却跑去了胶西,那里即将下海一艘新式的海船。   沧州号铁甲舰!   冲压钢板技术、铆接技术、焊接技术的日渐成熟,让大宋开始尝试制造纯钢铁组成的战舰。   然而让苏油哭笑不得的,是船舶务和水师要求研发铁舰的原因,不是为了获取更加优秀的抗击打的能力,而是为了成本和使用寿命。   用钢板代替船肋骨,和龙骨一起组成的力学架构,能够极大地提高了船体的强度。   带橡胶边框的可开合水密舱门,让船员们在舰内活动更加方便。   还有电力与通风的设备,能够解决空气与照明的问题。   建造材料厚度的大减,更让该船多出来很多的空间。   海军对此大力支持,因为如今困扰海军的,还有一个大问题,就是老鼠这种动物,对远航的木壳船只造成的巨大危害。   沧州号其实还是试验型号,长度与传统夔州型相当,为五十六米,长宽比十比一,排水量三百吨,设计航速十八节,装有两座七十毫米速射炮和四座五十毫米速射炮。   其实这个航速有些保守了,主要是该舰为试验型号,还考虑到远航的需要,其动力没有采用技术更加先进,但是还没有完全成熟的四千马力联动柴油机驱动,而是采用了技术已经完全成熟,能够提供可靠动力保证,方便海外沿途补给的两台两千马力蒸汽机并列驱动。   即便如此,这也一艘全新式的战舰,没有风帆,只有烟囱,以机械为动力,划时代的工业产物。   虽然还是从内河炮艇基础上摸索过来的,但是跟内河炮艇已经不是一回事儿。   内河炮艇长度才十八米,这家伙长度是炮艇的三倍多,宽度是炮艇的近两倍,排水量为内河炮艇的十几倍!   最关键是续航的能力,达到了内河炮艇的十倍,三千海里!   三千海里就是近五千公里,作为起步数据,苏油已经无法更满意了。   绍述二年式铁壳舰,标志着一个海军新时代的到来,然而当苏油站在码头赞叹不已的时候,周围的伙计们似乎有些不以为然。   原因很简单,这船没有船帆,只有四个大烟囱,又拉长了长宽比,因而显得又瘦又小,在新任河北东路转运使范祖禹和副使胡宗愈的眼里,这船就显得有些不够气派。   别说跟杭州型比,就连和长度差不多的夔州型木帆船相比,就好像狸奴才洗过澡,毛都贴在身上时候的模样一般,显得瘦小寒酸。   待到登上战舰之后,两人对该舰的印象方才有些改观。   主要是那六门炮太拉风了。   舰炮的长度比陆战炮长了不少,也粗壮不少,内径相同,外径却不一样。   炮弹的长度也比陆战型的炮弹更长,装药更多,射程更远。   扁罐身着蓝色海军官服,前来立正报道:“沧州号舰长苏轶,参见节帅、漕帅、副使!”   苏油问道:“靶场在哪里?”   扁罐又是一个立正:“在外海西南五十海里处。”   苏油点头:“走吧,去舰桥。”   蒸汽船的毛病就是要提前烧锅,沧州号已经开炉很久,就等着几位大佬的到来。   来到舰桥,范祖禹和胡宗愈才发现,舰上的内部空间,其实比夔州型木帆船大得多。   命大副下达离港指令,扁罐开始就着海图给几位讲解这次演习的任务,再结合新舰的操作规范、航海数据,一一进行详细描述。   蒸汽机的隆隆输出噪音颇大,船只震动也很明显,不过速度很快,范祖禹看着越变越小的港口,不禁赞叹道:“理工之道,进境如斯!”   苏油说道:“这艘船也算是试验实用相结合了,其目标就是威慑辽国沿海,作为我顺利接收鸭绿江诸州的保证。”   胡宗愈是老派士大夫,熟悉的还是《卫公韬略》那样的老款兵书,点头道:“铁甲犀利,不畏火攻,如敌水师来犯,我们都能直接撞沉他们!”   扁罐就在一边忍俊不禁,苏油赶紧给他递眼色:“胡学士这个建议也是有道理的,如果弹药用尽的时候,这沧州号啊,本身也是一件犀利的兵器。子衡你们也要有这样的作战方案。”   “是!”扁罐马上立正:“是下官疏忽,下来就立刻进行撞击科目研究!”   海面风平浪静,能见度极好,扁罐拿来几个望远镜递给三人。   苏油摆手表示自己不用,他懂操作,直接将舰桥上船长用的固定式高倍观望镜给霸占了。   胡宗愈感觉不可思议:“茫茫大海,你们是怎么找得到靶船的?”   扁罐讪讪地捏着望远镜,不敢跟自家爹抢高倍的观望镜,说道:“海船有一套精准的定位测量系统。”   说完用嘴一努舰桥上一队忙碌新军战士:“还有一个计算班子。”   果然,又航行了一阵,前方远远的出现了几个小点,呈扇形分布,那是停锚在那里的靶船。   大副过来:“报告舰长,我舰抵达目的位置。”   扁罐也举起了望远镜:“命令各炮位,按照原计划,自行攻击!”   很快,舰桥下面,响起了雷鸣般的炮声。   第一炮的巨大声音与船体震动,让范祖禹和胡宗愈吓得面色苍白,看着随着巨大炮声在海图上抖动的圆规和量尺,胡宗愈大喊道:“这也太远了!如何打得到?!”   话音未落,就见前方一处小点闪出一道火光,然后冒出滚滚黑烟。   接着,其余几个小点也开始起火冒烟,看样子是在上面设置了引火之物。   炮声停息了,几人感觉耳朵依旧在嗡嗡作响,范祖禹心细,到现在才发现一个问题:“沧州号还在移动?”   扁罐放下望远镜:“海军炮术远比陆军要求高太多,这次演习难度过低了,前边都是固定靶,因此我要求炮手们在舰船移动中分散射击,以增加一点演习难度。”   范祖禹和胡宗愈不由得面面相觑,两人同是想到一个问题,这般搞法,不是只有我打别人,而别人没法打我?   苏油对铁甲舰上炮兵们精湛的技术非常满意,但是为了不让扁罐过于骄傲,说道:“技术不错,不过两位学士不知道新军战法,其实军舰对要塞还是处于劣势的。”   “一来要塞炮海拔高,威力大,射程远,在舰船发起攻击之前,要塞炮就可以展开攻击。”   “二来哪怕舰船在移动,要塞炮手也可以根据船只移动的速度,方向,计算出提前量,让舰船刚好凑到炮弹的落点上去。”   然后范祖禹和胡宗愈感觉自己更晕了,这尼玛,不类似武林高手挥刀砍苍蝇的神技?   扁罐笑了:“父亲说得对,沧州号最大的优势,不是火力的威猛,而是火力的精准,那几门炮,外观看着只是炮管长一些,外径粗一些,其实从头到脚,从内到外,都是花了大力气的。”   苏油点头,拍了拍身前的观望镜:“这个底下也装着陀螺仪,相当不错。”   “不过子衡啊,我的建议还是海军炮火应该集中使用,海战的精华,还是先集中优势消灭有价值的大目标。”   扁罐点头:“父亲说得没错,不过这不是实战,而是演习嘛。”   “就这样都能打出这效果,要不这样,炮班的几队小子,还不知道尾巴要翘多高呢!”   苏油不禁哈哈大笑:“走吧,下去先看看他们!” 第一千七百八十章 苏轼送东西   沧州号满员一百人,除了执行海上军事任务,也能承担海上护航、高速运输、两栖登陆作战等诸多任务。   三分钟的射击,炮位边上就已经堆放了不少的黄铜弹壳,船艏七十五毫米主炮底下一队新军小子已经将自己搞得满脸油污和硝烟。   苏油笑道:“好小伙子,技术都不错,这回过瘾过足了吧?”   一帮小子就嘿嘿傻乐。   苏油又道:“赶紧去洗澡,抓紧时间把床底下的脏衣服脏内裤都拿出来,给五号位的发个利市。”   炮位上的小子们顿时轰然大乐,炮手指挥喊道:“那得罪司徒了,咱们先去收拾!”   说完领着炮队就跑了。   范祖禹莫名其妙:“司徒与他们说得哪门子切口?”   苏油看着娃子们的背影:“这是新军中的老把戏,训练都咬着劲,比试看谁打得准,打得好,最后输了的队伍,要给赢了的洗袜子,洗内裤。”   “哈哈哈哈……”胡宗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是哪个促狭鬼搞出来……”   见所有人都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胡宗愈才想起一件事,新军创始人不就是司徒,“呃”的一声来了个急刹:“这个……司徒,不会是,是你吧?”   苏油背起手顾左右而言他:“别说,还真是怀念当年,和将士们一口锅里搅马勺的日子啊……”   回程的路上,扁罐带着苏油三人参观舱室。   甲板下方舱室的布置,让范祖禹和胡宗愈叹为观止。   舱室类似后世绿皮火车卧铺车厢的上下铺设计,非常紧凑,每个舱室都有厚玻璃舷窗,还有电灯可供照明。   一路过来,军士们见到苏油几人,都是一个立正,然后端肃地行礼。   偶尔苏油也会停下来和战士们聊几句,问上一些问题,大家都是有问必答。   船员舱的下方,是货仓、弹药仓,再下一层,是淡水舱、锅炉舱和轮机舱。   在这最下一层,范祖禹和胡宗愈见到了巨大的往复三涨三联锅炉,曲轴疯狂而有节奏地轰隆隆转动着,给战舰提供着澎湃的动力。   巨大的噪音,锅炉门开合时透出的火光,燥热的空气,技工们一铲又一铲地添煤,锅炉班的作业长拿着个夹子本,紧张地观察着各种仪表上的指针进行记录,不断地高声下达指令。   看似混乱紧张,其实有条不紊,配合密切。   “叮铃铃……”传达舰桥命令的电铃声响起,然后指令轮开始迅速滚动,最后变成一列数字。   作业长一边记录下时间和指令编号,一边高喊:“减速,十四节!”   苏油说道:“走吧,就不打扰他们了。”   回到船员餐厅,不当班的战士们都自觉聚集到了这里来,包括刚才操炮的那些小子们。   这里还是休息室,阅览室,娱乐活动室,苏油就看到了书架和扑克牌。   海军战舰,是大宋理工之学皇冠上耀眼的明珠,而沧州号,更是如今所有明珠里边,最耀眼的那一颗。   而苏油这理工之学的师大爷,则是这条战舰上,所有战士的偶像。   而苏油的表现却让大家的偶像包袱破灭了,他不想偶像,更像粉丝。   就跟个好奇宝宝一样,喜欢揪着人家问个人细节,比如你多大了?哪里人啊?家里还有哪些人啊?娶媳妇没有啊?媳妇对你长期飘在海上,有没有意见啊之类。   也有一些军事上的思考,比如有战士就提出,要是有一天敌人也拥有了沧州号这样的战舰,该怎样对付?海港该怎么布防?   这个问题其实问得很好,苏油也耐心地做了解答,比如水雷与鱼雷的思路,比如大吨位能够搭载镇国将军炮的巨大战舰的下水,都是解决这个问题的相应办法。   苏油也鼓励战士们保持这样的求索精神,多从自身位置出发,为沧州号这具巨大而复杂的工业产物,提出自己的改良意见。   回程的路上,苏油和两位朝廷的大学士,还在沧州号上吃了一顿船员餐。   海军是如今的军中娇子,这伙食开得,估计一向为自己的后勤骄傲无比的种诂种大帅,见到后都得抱着碗哭。   船上最富余的就是蒸汽,因此用的也是蒸汽灶,主食就是馒头、包子、粥、面条和米饭,菜品就是各种蒸制的罐头食品和焖菜。   配菜则主要是比较耐储存的土豆、胡萝卜、豆角之类,绿叶菜很少,远航维生素的补充主要来自豆芽、豆苗、茶、果干、水果罐头一类。   范祖禹和胡宗愈又开了一回眼。   首先餐具就古怪,是不锈钢薄片冲压成型的盘子,盘子里边分了些大小格子,一格放主食,其余放菜。   苏油选了米饭,范祖禹和胡宗愈选择了馒头。   配菜是番茄酱牛肉丸子焖土豆豆角,豆豉鱼,一不锈钢碗的午餐肉榨菜带丝豆芽蛋花汤。   很简单,餐具也是简单的勺子和叉子,但是范祖禹和胡宗愈却吃得连连点头。   胡宗愈赞道:“久仰新军军中伙食,与司徒饕餮之名一脉相承,今日一见,果然不是虚言。这等饭菜,摆到矾楼方知味都不差了吧?”   苏油不禁好笑,将肉汁舀到饭上拌着吃:“老胡你露怯了啊,估计你怕是都没有去过矾楼方知味,等有机会同在汴京城,我请你。”   “那两处的饮食做得精细,跟军中大锅菜不是一路数,至于味道嘛,不瞒你说,我倒是更喜欢面前的这个。”   范祖禹将豆豉鱼夹到馒头里:“那些地方吃的就是排场和讲究,就跟金明池宴会一般。当年仁宗视察太学的时候,曾经对太学的馒头赞不绝口,说道:‘以此养士,可无愧矣!’”   “到今天,大宋饮食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近日倒是不羡别人,颇慕子瞻。”   苏油顿时觉得饭菜不香了,说道:“‘试问江南诸伴侣,谁似我,醉扬州’。别说你羡慕,我也羡慕啊……”   苏轼在扬州,日子过得美坏了,诗词当中,很多都带着吃的。   著名的《惠崇春江晓景》出来了: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著名的《于潜僧绿筠轩》也出来了: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   傍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   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那有扬州鹤?”   在宜兴庄子休沐的时候,写下《归宜兴留题竹西寺》之一:   “十年归梦寄西风,此去真为田舍翁。   剩觅蜀冈新井水,要携香味过江东。”   而且还孜孜不倦地推广淮扬菜,到处寄快递。   寄快递的时候一般还要附赠一首诗歌。   比如给秦观的,就有《扬州以土物寄少游》:   “鲜鲫经年秘醽醁,团脐紫蟹脂填腹。   后春莼茁活如酥,先社姜芽肥胜肉。   鸟子累累何足道?点缀盘飧亦时欲。   淮南风俗事瓶罂,方法相传竟留蓄。   且同千里寄鹅毛,何用孜孜饮麋鹿!”   这是在推广淮扬的腌糟制品,其中包括了腌鱼、醉蟹、莼菜、嫩仔姜、咸鸭蛋。   送给黄庭坚的,是鱼肚和鸡头米。黄庭坚开心地回信:“飞雪堆盘鱠鱼腹,明珠论斗煮鸡头。平生行乐自不恶,岂有竹西歌吹愁。”   知道米芾犯热后,特意给他寄去了麦门冬:“一枕清风值万钱,无人肯买北窗眠。开心暖胃门冬饮,知是东坡手自煎。”   苏油得知后就愤怒了,你那群狐朋狗友都有礼物,小幺叔的呢?忘了?!   很快苏轼也给小幺叔补了一份,苏油打开一看却哭笑不得,竟然只是一小坛子酱咸菜。   苏轼还恬不知耻地先行点赞:“色如碧玉形似簪,清香喷艳溢齿间,此味非比寻常物,疑是仙品下人寰。”   就算仙品下人寰,就算你吹破大天,这特么也还是酱咸菜!   说起这些雅事儿,几人都是大乐,胡宗愈笑道:“不过子瞻在扬州,还是做了不少事情的。” 第一千七百八十一章 验收   这倒也是。   自古以来,洛阳牡丹、广陵芍药并称于世。   宋人王观《扬州芍药谱》云:“扬州人以种植芍药相尚。”   苏轼本是爱花之人,在扬州也写了不少和芍药有关的诗歌。   “倚竹佳人翠袖长,天寒犹著满罗裳;   扬州近日红干叶,自是风流时世妆。”   然而作为地方官员,苏轼却不敢拿个人喜好来祸害百姓。   扬州有个“芍药会”,大苏发现百姓为花会所累,于是予以罢除。   在《以乐害民》中,大苏申明了自己的主张:“扬州芍药为天下冠,蔡延庆为守,始作万花会,用花十余万枝。既残诸园,又吏因缘为奸,民大病之。   予始至,问民疾苦,遂首罢之。   万花会,本洛阳故事,而人效之,以一笑乐为穷民之害。”   在给朋友王定国的信中,还提及这件事:“花会检旧案,用花千万朵,吏缘为奸,扬州大害,已罢之矣。   虽杀风景,免造业也。”   第二件事情,是他在平山堂后,为了纪念自己的恩师欧阳修,取“深谷下窃宛,高林合扶疏”之意,修建了一座谷林堂。   平山堂是欧阳修贬谪扬州时,经常携士前来,游目骋怀的地方。   蜀冈之上,清幽古朴,堂前古藤错节,芭蕉肥美。   坐此堂上,江南诸山,历历在目,似与堂平,故名“平山”。   山下就是邵伯湖,欧阳修将之整治出来,遍种莲花,留诗“菡萏香清画舸浮,使君不复忆扬州。都将二十四桥月,换得西湖十顷秋”。   史载每到暑天,公余之暇,欧阳修便会携友而来,命人取荷花千余朵,分插百许盆,放在客人之间。   然后让歌妓取一花传客,依次摘其瓣,谁轮到最后一片,则饮酒一杯,赋诗一首。   往往到夜,载月而归。于今留下一个“坐花载月”的典故。   大苏一向以欧阳修为自己的恩师,也自命为欧阳修的继承者,欧阳修与他亦师亦友近二十年,如今他也来到扬州,当然也要时常来蜀冈瞻仰缅怀。   不过他现在的心境,融通自在,可是比自己恩师当年,愉快太多了。   ……   绍述二年四月,宋辽合议签订。   赵煦下诏,以苏轶为帅,以沧州号为旗舰,携五艘内河炮艇,三十艘大小商船,载新军六千,由北洋水师护送至珠州。   之后在商贾薛忠之子薛放的带领下,扁罐浩浩荡荡开进鸭渌江,接收辽国四州。   命折可适出兵,接收套内三州。   命姚麟出花塔子铺,前抵弥勒三寨,在飞狐口外也筑三寨,成拮抗之势。   命章惇派兵前往旧界相视,恢复熙宁以前国境线,当时分水岭上残破军堡,皆修整进驻。   此次和议,受到影响最大的莫过于皇太叔耶律和鲁斡。   从包图城到辽人的朔州,中间只有一条黄河相隔。   而朔、应延边,宋人恢复了早期国境线,重新占据了分水岭最高点,居高临下,俯视两州。   飞狐口被宋人占据,虽然没有夺取三寨,却在离三寨不远的地方也修起三寨,实际上是封死了辽人从飞狐入侵的道路。   皇太叔耶律和鲁斡一日三惊,宋人来势汹汹,白鞑和准布去向不明,自己除了一张合议文本,什么消息都得不到,因此只能派遣斥候,远远跟踪观望宋人动向,生怕他们大举入侵。   好在宋人似乎还是比较节制,至少所有动作都在合议范围之内,没有做得出格。   皇太叔耶律和鲁斡也派遣使臣,带着牛羊前来劳军试探,请求见到章惇,想要谈判。   他也想得到宋国援助。   章惇倒是大方地予以接见,然后告诉皇太叔的使节,大宋的谈判对象,永远只会是辽国的正统君主和他统治下的朝堂。   皇太叔并没有和他谈判的资格。   不过大家倒是可以派商务代表相互接触接触,生意归生意嘛。   扁罐出师,赵煦给的官职是四州都制置安抚使,制置二字,本身就说明了还有“兴建”与“给官招揽”的意思在里头。   ……   四月的汴京城已经进入初夏,蛋类、瓜茄、绿菜,渐渐多了起来。   听说劾者在长春馆还闹了个笑话,馆中上过一道豆腐松花小皮蛋,劾者看得赞不绝口,结果一动筷子,吐了。   汴京城老百姓纷纷笑话,说这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漏勺要当班,因此只有石薇和毕观、易安来到文华巷,验收新宅子。   苏家人从来都有自己的自觉,扁罐离港的那一天,毕观也离开了海军军事学院,回到了汴京。   杵儿健康活泼,易安推着扁罐打造的小推车:“姐夫手好巧,这个车子杵儿坐着可真方便。”   车子是细铁管和布蓬构成的,结构与后世轻便婴儿车一样,杵儿坐在里边咿咿呀呀地指挥,易安却在研究这个小车子。   “姐姐,沈学士发明的履带车,前面还要加转向轮子,其实要是如这婴儿车一般设计,两侧的轮子独立旋转,不受车轴控制,其实转向轮就用不着。”   毕观手里拿着白葵扇:“妹妹却又想当然了,婴儿车的设计,是将重力都加在了轮子和车轴间的滚珠上面,杵儿才多重?所以滚珠承受得了。”   “可要是千斤的炮架,那就不行了。”   “那样的轴承,是高级机床所用的,造价还便宜不到用来制造大车的车轴。”   易安恍然:“原来如此,理工学问却也是这么有趣的。”   毕观笑道:“其实我所知的,就皇家理工学院学的那些东西,还有跟着你姐夫看了些书籍,都是皮毛,连这院子的设计者都比不上,易安倒是寻得好掌墨。”   易安笑了:“那是官家指派给师兄的,不过十一王爷的确心思灵巧,发明的照相机,却也是好东西。”   “当年司马君实反对勋贵请画师入内院给家眷留影,说是男女之防不可不谨,画师前后要在内院待一个多月,日日对着内眷观看,不怎么合适。”   “现在方便了,官家遣中官学会之后,只要给钱,就会有一个照相班子上门服务。”   “要是钱给的多,还能够根据照片画成设色绢本,我见过皇后陈列的全家福,可漂亮了。”   “姐姐,什么时候我们也请班子来照一张?”   “哎哟姐姐还要养杵儿,可浪费不起那五十贯!”   “不用花钱!”一个声音在花园侧边响起,却是赵佶转了出来:“这产业多蒙山长和苏舍人相助,要是我还收取嫂嫂的费用,那可就要遭舍人笑话了。”   石薇看着眼前这聪明万端,偏又古怪不断的十一王爷,又好气又好笑:“这能把主家告到金殿的掌墨师,王爷也算是天下独一份了。”   赵佶将手一摆:“仙卿得看看这效果,要按漏勺哥那样青砖铺地,这园子还能看?”   花园的确很漂亮,赵佶的设计有些类似后世的新派中式建筑,相比传统,更多地注意了采光和调整了疏密的比例,比传统更显得明亮开朗,苏油的设计和人家赵佶的创意相比,真的是不够看。   花园中最漂亮的是水池,水质因为循环过滤作用非常清澈,水底的水草、水石,布置都经过设计和安排。   杵儿指着水池里边自在游动的金鱼和彩色青鱂:“鱼鱼,许多的鱼鱼。”   水池当中有一块巨大的白石,顶上有喷洒细雾的喷嘴,水雾让白石覆盖满了青苔,而部分不得水的地方,则雪白如玉。   石头有不少的空洞,看上去形状像太湖石,但是太湖石是石灰岩,绝没有这么漂亮。   “这是什么?”石薇也算是见多识广,天师道对矿石的研究也很深,竟然不认识这个。 第一千七百八十二章 金大忠   赵佶得意洋洋:“这是从琉球取来的上水石,料子叫做吴定料,扁罐哥说其实就是一种珊瑚化石,疏松多孔,能够上水,极易着苔。”   “新房子新花园,缺少古味。有了这吴定石,只需要一个月便可得苔,却是不可多得的宝贝。”   石薇虽然有很多钱,但是这种玩法却也叫她瞠目结舌:“从琉球运石头来汴京?那哪怕是小小的石头,最后也会价值不菲吧?官家许你这样胡闹?”   赵佶说道:“这又不是我胡闹,吴定石容易加工,料子本来不是这般模样,吴地商人不懂气韵美学,将之作切为铺地的砖石所用。”   “其实完全可以如这块一样,通过雕工,琢造成太湖石的模样,那身价却非砖石可比了。”   说完捧起一盆覆盖满青苔的菖蒲盆来展示:“凿下来的边角废料,随便挖个洞子,就是种植兰草菖蒲的绝佳材料,这盆就是。”   “当年王彦章葺园亭,垒坛种花,急欲苔藓少助野意,而经年不生,顾弟子曰:‘叵耐这绿抝儿!’”   “乃不知此术耳!”   石薇从毕观手里接过白蒲扇,一下就拍到赵佶头上:“这还得意上了,劳民伤财,御史言官不说话?”   赵佶将蒲扇接过,笑嘻嘻地给石薇扇着:“仙卿别生气,劳民伤财有个前提,那就是官府将之作为纲役,只让百姓商贾干活,却不给人家应得的报酬。”   “若是商贾们自发作为,用司徒的话说,这就是市场规律,有需求,就有供给。价格在这里边,是根据成本、需求与供给共同决定的。”   “这吴定石开采容易,坐税极低,而行至两浙、汴京,售价极高。”   “这是琉球百姓继香料、糖果、橡胶之后的重要产业,中间养活了无数的人,朝廷收取行税,也所得颇多。却又不是什么劳民伤财,而是促进民生了。”   “辽国那边便是如此,婆娑岭铁厂的工人一日只得两餐,流血流汗却连工钱都没有,贡献和收获严重不符,那才是压榨敲剥。”   要是苏油在此那一定会吐槽,你特么要是在另一个时空懂得这个道理,也不至于搞花石纲搞到亡国!   一路观看过来,石薇可算是开了眼界,拉着易安的手说道:“以后这家得易安来当,我们家的男人啊,就没有一个是在这上头上心的主。”   赵佶搓着手:“仙卿,我这算是圆满交卸差事了?”   石薇立刻警惕了起来:“十一王爷,你又要作什么古怪?”   “没有没有……”赵佶嘿嘿笑道:“想让石家工坊和天师府,调拨几个高手,做一件乐器。”   “什么乐器?”   “一件神奇的,能够自己记录曲子,之后能够自行演奏的乐器。”   “啊?”   “其实这个项目基本已经有眉目了,仙卿只需要给我找几个精通电磁的人就行……”   石薇:“那就是电动的八音盒子?”   赵佶:“呃,这个……怕也有些不一样……”   ……   鸭绿江口,珠州。   珠州港现在还停靠不了沧州号,扁罐让两艘夔州号并排作为趸船,才让沧州号靠了上去。   珠州早几日就被阿骨打带兵给围了,辽人的知州天天在府里祈祷,宋人赶紧过来接收这破地方,老子好回朝去。   阿骨打身着锦袍,在苏利涉和薛放的陪同下,前来拜会扁罐。   赵仲迁和张散则陪同扁罐,作为双方的引荐人。   阿骨打见到扁罐的一身军服颇感讶异,这个和他所见过的宋朝文武都不太一样。   愣了一下神,这才拱手道:“阿骨打见过两位节度,制使。”   张散笑道:“大忠,这就是司徒的长公子,你们年岁仿佛,以后多亲近。”   阿骨打才得赵煦赐了姓名,姓金,名大忠。   扁罐还了一个军礼,笑道:“久仰太师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真是年轻有为。”   说完又对苏利涉行礼:“都知辛苦了。”   苏利涉笑道:“保州知州就在城中,开始还想奔逃,被我们堵了回来,我大宋接收四州,手续不完善那可不成。”   扁罐说道:“签完字就让他走吧,也不用留难,包括其私人财物和家眷,大宋可以负责送到锦州。”   苏利涉说道:“主要怕四州百姓受撺掇蛊惑,造乱逃窜。”   这个扁罐倒是不太担心,城外都是虎视眈眈的女直人,他们要逃,那也是做奴隶的下场:“城中多是商号,他们长期和大宋贸易,是知晓我大宋的政策的。这事情依靠薛员外,比我们官府自己来容易得多。”   说完对薛放拱手:“就有劳员外了。”   薛放继承了自家老爸的肥胖体格,点头道:“少爷放心。”   见到宋军终于抵达,知州总算是放下心来,都没等通传,就急急忙忙打开城门跑出来迎接。   中间又是一番客套,扁罐也没有让新军入城,只自己和阿骨打、苏利涉一起进了城,办理城池交接手续,接管官衙,收取印信、土地、赋税、人口籍册。   听说扁罐特意安排了一艘船送自己一家老小和多年搜刮的钱财回锦州,知州的眼泪都差点下来了,连声直到感谢。   等知州走后,扁罐才摇头:“辽朝真是烂到骨子里了。”   阿骨打说道:“听说金山那边打得热闹,小皇帝这是顾不到这边来。”   “皇帝要卖起国来,就没朝臣们什么事儿了……”扁罐再次摇头,又对阿骨打说道:“太师此番出力不小,有什么要求,我能帮的,一定帮。”   阿骨打说道:“是这样的,四州之地,以前都要给完颜部一笔‘保费’,如今四州归了大宋,这保费嘛……”   扁罐说道:“有一点太师要搞明白,以前四州交保费给完颜部,那是他们需要完颜部的保护,现在我大宋已经接手,各州皆有驻军,已经不用麻烦太师了。”   阿骨打就懊丧道:“也是……”   扁罐说道:“太师也不用沮丧,名不正言不顺,保费这东西,我是一文钱都不能给你,不过你是去过獐子岛的,知道獐子岛和这珠州的差别有多大。”   “这样的城池,在我大宋眼里,只能叫做不合格,因此接下来的四州,肯定要大兴土木,这方面,正要倚仗太师。”   这下阿骨打高兴了:“制使放心,要大木头,完颜部给管够!”   扁罐笑道:“那太好了,走,我请你去船上喝酒!”   一通美酒好菜下来,阿骨打和扁罐变得关系融洽,阿骨打最佩服的三叔都对大小少爷佩服得很,再听说扁罐曾经横绝万里瀚海,跑到大东洲去找回了玉黍和土豆,不禁更是讶异。   算算年岁,自己知晓玉黍是在好几年前,那个时候,苏制置才多大?!   扁罐对女直的风俗习惯也颇多了解,说起巫法来也是头头是道。   完颜部里现在也有了不少信奉二林巫典的巫师,他们过着简朴的生活,执着地传播教义,在部族里治疗疾病,解人痛苦,特别适合白山黑水这片地方,就连阿骨打的几个弟弟都已经皈依了二林教。   阿骨打对这种能够安定自己大后方的宗教还是很重视的,每隔七日,也要听老巫师们说一次法。   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大宋还有精通这个的官员。   待到知晓自己常听的巫典,乃是制置父亲司徒所作后,阿骨打更加惊异,司徒的智慧,真是浩若渊海!   两人亲近到以兄弟相称之后,扁罐才不经意地问道:“这里距离婆娑岭,不过三百五十里,距离辽阳不过四百里,不知道哥哥去过没有?”   阿骨打说道:“去是去过,不过不是从这边去的,从保州,啊不珠州,从珠州到辽阳府这条路,虽然只有四百里,但大军却没法通行,因为中间还隔着一座连绵的大山。” 第一千七百八十三章 攻势   苏利涉说道:“这座山乃辽东第一雄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唐代以前称作乌骨山,唐代以后称作凤凰山。”   “凤凰山是白山的余脉,分割辽东南北。”   “山北有一条河流叫衍水,相传燕太子丹曾经逃匿于此,因而又叫太子河。”   “山北诸水皆汇入太子河,太子河又汇入辽河,最后注入大海。”   “而南面诸水,则汇入鸭渌江,最终在此地入海。”   “辽朝能将鸭渌江四州之地割让给大宋,也不是一点倚仗都没有的。”   阿骨打说道:“所以哥哥这买卖有点亏了,从这里要去婆娑岭,首先就得经过凤凰山东麓上的凤城。”   “那就不用想了。”苏利涉摇头道:“凤凰山地势险要,辽人为了防止女直、室韦、白山等部,几十年下来,在山上修筑了许多易守难攻的高山城隘。”   “其实阿忠所说的凤城,在辽国正式名称应该叫做开州,从建立之初,到现在都没有被攻陷过。”   “此城位于凤凰山半山之上,中心低洼,四周高峭,呈一巨大的簸箕状。”   “南西北三面,皆由突兀的山峰和陡峭的岩脊围起,攒云峰和大顶子峰东西相对,东面剩下的,就只有一条人工堆积石块构成的夹道,西面则留有一座石门。”   “凤城随山就势,利用当地最多的石头,构造了近百段人工城墙,将天然山体勾连起来,围出了一个方广八里,堪称鸭渌江右岸规模最壮胜的山城。”   “之前那里有驻军一万,现在嘛,估计只会多不会少。”   扁罐不由得叹气:“纸上得来,终究还是太浅啊……”   东北的地理很简单,就松嫩大平原、三江平原和辽河平原,其余都是山。   如今的三江平原还是一片蛮荒,其实到后世新中国开发北大荒之前,那里基本上都是蛮荒。   而完颜部祖地所在,却是三江平原和松嫩平原的连接处,即后世哈尔滨地区。   完颜部祖地西南即松嫩平原,长春洲大基地便在那里的混同江南岸,平原便是由辽国泰州、长春洲、黄龙府连起来的广袤三角地区。   应该说那里潜力无限,无奈周边势力过于庞杂,而且之前的契丹人没有足够的钱粮、人力进行大规模的开发。   沿着大平原继续往西南,平原逐渐收窄,长白山和金山将平原越夹越小,最窄之处也有一个城池,叫通州。   通州南边,就是辽河平原的起点,因此又称通辽。   辽河平原乃是辽国的核心地区,如今更是有粮有铁,王经治理辽阳,鼓励工商,使得那一带颇为繁华,俨然有辽东钱粮仓的架势。   陆路只有海边锦州的咽喉要地,与辽中京道相通;而中京道又只有来州咽喉要地,与辽南京道相通。   也就是著名的山海走廊。   这条走廊一直向南延伸过榆关、营州、跨过滦河、宁河、黄河,方才进入宋境。   从宋国雄霸二州到辽河平原的门户锦州,整整一千里。   因此从地理上来看,辽河平原地处辽国腹心地区,以前非常安全,一直就是契丹重点发展的农耕地区。   从大宋掳掠过去的汉人,大多分布在这一带,实施农耕。   这也导致了很多头下军州与大宋内地重名。   辽人有个习惯,就是按照被掳掠的人口原籍所在地命名新垦的土地——你们是哪里人啊?啊保州的是吧?那这里也就叫保州好了。   但是现在的辽河平原已经毫无安全可言,大宋有了强悍的水师后,燕山咽喉和锦州咽喉,就完全失去了作用。   但是这些和扁罐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从珠州出发去锦州,要绕过辽东半岛,还不如从渤海对面胶东半岛顶部的登州直接出发,那样来得更快。   于是扁罐尴尬了,自己来到这里,基本上既安全又稳妥,差不多就是白捡的功劳。   管好鸭渌江上的四个军州,保障桓州渌州硅藻土开发,顺带收收沿岸部族的兽皮木头,完成四个城池的升级改造,然后,就没事儿了?   所以鸭渌江四州看似艰难艰苦,其实非常保险,出产的物资对军事又至关重要,特别适合扁罐哥这样的人立功。   只要干上两年,就有充分的资历升舰队司令了。   估计这就是赵煦内心的真实想法。   想想不甘心,扁罐又问道:“开州有什么好物产吗?”   苏利涉说道:“物产可是有一样好物产。硼砂铜铁硅藻土都得排在它的后边。”   “什么东西?”   “沙金。”   扁罐若有所思:“沙金啊……”   ……   四月,丙午,辽中京留守,少师大公鼎卒。   大公鼎的逝世,让辽国失去了对国内渤海人影响巨大的人物。   辽朝以知南院枢密院事赵廷睦为中京留守。   庚戌,宋朝六十万石军粮前后抵达辽阳,王经将二十万石粮食纳入府库,十万石送往婆娑岭,三十万石发往黄龙府,准备从那里运送到金山前线。   辛亥,辽国上京再起大案。   御史中丞耶律实埒上书曰:“臣前为奸臣所陷,斥窜边郡,幸蒙召用,不敢隐默。赖庙社之休,陛下获纂成业,积年之冤,一旦洗雪。   今灵骨未获,而求之不切。传曰:‘圣人之德,无加于孝。’   昔唐德宗因乱失母,思慕悲伤,孝道益著。周公诛飞廉、恶来,天下大悦。   今逆党未除,大冤不报,上无以慰顺考之灵,下无以释天下之愤。   愿陛下明诏,求顺考之瘗所,尽收奸党,以正邦宪,快四方忠义之心,昭国家赏罚之用,然后致治之道,可得而举矣。”   耶律实埒是被耶律伊逊陷害的人,对耶律伊逊和其余党恨之入骨,这是在说耶律延禧寻找父亲遗骨不够努力,查办奸党余孽力度不够。   这其实也是在指控阿苏办案不力。   查办余党一案,阿苏大肆收受贿赂,“多出奸党之罪”。   萧达和克亲害太子,以贿得免。   萧德哩特是耶律伊逊首先召见谋构太子的人,他的后人行贿阿苏,几乎得脱,最后还是被耶律延禧复查时,亲自揪出来的。   故而耶律实埒愤怒非常,上书弹劾。   耶律延禧命发伊逊、张孝杰、萧德哩特、萧锡沙之墓,剖棺戮尸,以其家属分赐被杀之家,子孙皆徙于边。   而阿苏靠萧奉先运作,竟得免祸。   ……   丁巳,荧惑入斗,李夔破松山!   李夔已经摸清了辽军的部署,找到了辽国的弱点,组织三路大军,分前中后滚动而前,沿落马河急进,在松山击溃守军耶律宾喜,取得松山大捷。   松山在后世内蒙赤峰一带,那里有历代辽皇的行宫,诸多金宝尽数落入三部之手。   松山一破,整个中路防线顿时破绽百出,李夔率领玛古苏、蒙根图拉克,连取高州、惠州,以及沿途十余小州,势如破竹,直逼恩州。   恩州若破,接下来就是辽国中京!   如今的辽国,从宋辽边境到长城以南,基本控制在皇太叔耶律和鲁斡手里;   而耶律延禧的重兵则留在上京道金山防线,目的是要保住钱粮根本要地——长春洲。   而两个地区之间的中京道,却被有意无意的忽略了。   中京道在后世赤峰到承德之间,治所大定府,离恩州不过一百五十里。   松州被破,恩州告急,新任中京留守,知南院枢密院事赵廷睦,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赵廷睦的麻烦,在于他是耶律延禧的人,而如今李夔挥师从松山方向杀过来,将他与耶律延禧隔绝开来。   赵廷睦派出十几次使节,皆杳无音讯,于是只得一边向周边诸州发文,要其司马参军领兵来援,一边遣使南下,告诉皇太叔唇亡齿寒之理,卑辞媚语,请求发兵。   赵廷睦这么做无疑要承担极大的政治风险,因为他给了皇太叔北上占据中京的合理理由。   如果事情不成功,那一切休提,可即便成功救下中京,对于耶律延禧来说,也没有任何好处。   当然,对于李夔而言,此举也一样是冒险,要是耶律延禧与耶律和鲁斡合力南北夹击他,那是三十万大军的规模,李夔的解活军和白鞑准布三路人马,加起来也不够看。 第一千七百八十四章 扫荡   但是如今的耶律延禧与耶律和鲁斡却早已不是一条心,虽然双方默契地隔着一个中京道各自为政,暂时还没有撕破脸,但是也从来没有忘记给对方挖坑。   比如之前耶律和鲁斡出兵不出力,让耶律洪基十万精锐命丧栲栳泺。   又比如最新的宋辽合议,耶律延禧同意宋朝将边境线北推七百里,直接导致朔应两州的军事优势易手,卖地所得钱粮全归延禧自己,却让耶律和鲁斡被动非常。   双方因为克制,对中京道都没有过多派遣军队,被李夔敏锐地发现了漏洞,大胆选择中路突破,顿时打了辽人一个措手不及。   耶律和鲁斡收到赵廷睦的求援书信不禁大喜,立即命长子耶律淳从遵化出长城口,沿着滦河北上,首先占领了中京道的北安州与泽州,先布置下防止鞑靼骑军南下的防线。   接着前出归化的德山、榆州的鹿鸣山、利州的龙山,控制了大定府的南大门。   两条防线布置好后,耶律淳的进军速度突然慢了下来,明明离大定府只有四十里,却逡巡不进。   而耶律延禧的反应也非常奇怪,得知松山被破后,曾命耶律大悲努率兵从丰州出击,企图南下救援中京。   可是当听说赵廷睦向耶律和鲁斡求援,耶律淳引兵北进,占领鹿鸣山后,却又一再发金牌给前线,命耶律大悲努在松山北面的苍耳河布防,不得轻进。   双方都打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希望对方先和鞑靼人来一场血战,然后自己再出兵收拾残局。   于是就苦了赵廷睦,手里基本都是老弱病残,而且人数不足三万,孤立无援,根本无法和鞑靼相抗。   壬戌,李夔克马疲岭,赵廷睦之子赵怀安战死。   鞑靼军锋势不可挡,连续扫荡了恩州、打过了大定府北面的临都馆,兵抵大定府城下!   赵廷睦紧急关闭城门,同时组织丁壮上城头,撄城自守,誓与大定府共存亡。   然而一夜过后,赵廷睦发现,昨天还围着城池奔驰示威的鞑靼人,突然退兵了!   鞑靼人似乎已经满足,因此并没有攻城,而是在虚张声势之后,转向大定府西边,沿着马盂山与松山间的通道,携裹这次掠夺所得的马匹、人丁、粮食、财富,安然返回了草原!   ……   马盂山上的松林前,玛古苏看着山下浩浩荡荡,满载而归的队伍,不禁感慨:“学士真神人也。”   李夔对玛古苏拱手:“太师说笑了,李夔不过一随军观察而已,这场大战,都是太师指挥有方。”   玛古苏哈哈大笑:“我可不像学士这般喜欢藏着掖着,这么大的胜仗,就是要宣扬!”   一匹大赤马从山下奔了上来,蒙根图拉克兴奋地喊道:“安答,军师,大军已过柳河,辽人就算要追击我们,也来不及了!这一把我们赚大了!赚大了!”   李夔露出微笑,一抖缰绳,朝坡下冲去:“走,咱们回草原!”   玛古苏也是一扬马鞭,跟在李夔身后:“回去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不醉上三天三夜,对不起这笔收成!”   ……   得知鞑靼人退走后,耶律淳立即进兵,想要入城。   然而赵廷睦却依旧关闭城门,痛骂皇太叔狼子野心,耶律淳见死不救,说他绝不会将中京交给他们父子。   直到耶律大悲努南下抵达大定府,传达了耶律延禧的圣旨,耶律淳才不得不引兵离去。   赵廷睦这才打开城门,迎接耶律大悲努入城。   然而才入城池,耶律大悲努就接掌了军权,从赵廷睦手里接过虎符,印信,然后将手一挥:“拿下!”   赵廷睦一边挣扎,一边大喊冤枉:“太师这是作甚?廷睦血战连日,爱子捐躯,守城不坠,拒纳郑王。我自问对陛下忠心耿耿,何故如此对我?”   耶律大悲努抖出一封信件:“这是你写给皇太叔的书信,其中投诚引援之意,昭然若揭。”   赵廷睦喊道:“那是我遣使十二,求陛下援兵,皆不得音信。无奈之下才只得求助皇太叔!”   “卑言媚语,乃权宜之计,否则其如何肯出兵?”   “设若廷睦有心,郑王先到,廷睦因何不献城与郑王,而与殿帅?”   耶律大悲努道:“焉知不是反间,所谋更甚?”   “老夫忠心耿耿!绝无此意……”   见赵廷睦还要申辩,耶律大悲努语重心长说道:“赵枢相,本官断不会为难于你。还有,本官也必与陛下言枢相守土之功。”   “但是枢相啊,你我同殿为臣,还请你也不要太为难我嘛……”   “这封信出于你手,这是不容置疑的吧?若是我明知道是你写的,还置若罔闻,恐怕下一个被陛下发落的,就得是老弟我了。”   “因此有什么话,你跟我说没用,得留着去跟陛下说。”   “郑王不会老老实实的退兵的,兄弟这里还有无数手尾要料理,就麻烦枢相在大定府牢狱里,做做样子。”   “放心,绝对好酒好菜,专人伺候,只要枢相答应我不擅自离开牢营,大悲努就绝不会让枢相受一丁点的委屈。”   赵廷睦终于不再挣扎,拱手道:“还请太尉为老夫细陈冤屈,当时诸般妄语,想来陛下也必体谅。”   待到赵廷睦下去后,一边的师爷问耶律大悲努:“太尉当真欲为赵枢相鸣不平?”   耶律大悲努叹了口气:“鞑靼破了松山,终归是防守不利造成的,如今可好,此事大可转移群臣的视线。”   北方战线,说到底是耶律延禧、大悲努、额特勒三人主持,鞑靼人从松山过来,其实就是三人防堵不力,战略上被李夔抓了破绽。   现在出了赵廷睦这事儿,背锅侠就有了。   甲子,殿前指挥使耶律大悲努,送上赵廷睦与皇太叔的密信,奏报他希媚权臣,图立新君,谋反大逆。   耶律延禧下诏,命尚书右仆射耶律慎嘉努前往中京,与大悲努一起穷治此案。   慎嘉努调查之后,上书坚称此皆赵廷睦一人所为,那些书信,皇太叔和郑王并没有予以理会。   耶律大悲努则奏称赵廷睦有罪。虽然赵枢相声称自己是为了请求援兵,故而才低三下四,可是他忘记了朝廷的法令制度。   不说赵廷睦南院枢密使的身份,只中京留守府和南京留守府,两者间本也是敌体。   而赵廷睦的信中多有妄语,如“渴仰天霖,赈济苍生。吾王翻掌而拥三道之地,其后可平至尊而抗北廷也”这般文字。   就算是为了引诱皇太叔出兵,行词也不应当到这份上,这样的句子,足以定成谋反。   不过赵廷睦有守大定府的功劳,又死了儿子,而且明白人都知道他其实就是背锅侠。   所以耶律延禧最终也不为己甚,只将赵廷睦为庶人,没有要他的命。   之后命耶律大悲努统兵南下,逼迫被谋反案搞得胆战心惊的郑王耶律淳,要他交出北安州和泽州,回返领地。   那两处地方乃是中京道的形胜之地,耶律淳最终在圣旨和大军的双重压力之下,不得已屈从。   不过军不走空,回军的时候,耶律淳报复性地搜刮光了两州的府库与钱粮。   北贼南兵,让整个中京道五十四州,一半以上,惨遭扫荡。   又是青黄不接的时节,因此从四月大战过后,中京道开始出现流民、盗匪,而且情况越来越烈。   而这一次,辽国再也没有坐着轻车,到处巡视,招揽安抚乱民的大公鼎了。 第一千七百八十五章 为公辟路   耶律延禧手里的兵力又少了五万,因为他不得不命耶律大悲努带着留镇中京,四处剿灭反叛。   丙寅,吉达寇兔耳山。   大宋当年抵御西夏有多么痛苦,辽国现在抵御鞑靼,就一样有多么痛苦。   金山南麓,山脉结束的地方,有几个断断续续的山头。   从北而南,依次是金山、馒头山、兔耳山、永安山。   山头与山头之间的山谷,往往会有小河流贯通,成为鞑靼人入寇的天然通道。   相应的,那些地方就成了兵家必争之地。   金山和馒头山之间有纳水,辽人在东面水口处,设置了静州、兴国州。   馒头山和兔儿山之间是浑河,下游有乐康军、泰州、长春洲。   兔儿山和永安山之间,是大福河、狼河。   两河之间,就是此次吉达大军攻击的目标——宁州。   而永安山以南,狼河与湟河交汇处,宁州的南面,就是辽国的首都——临潢府,上京。   上京周围,有饶、丰、永、福、广义、长宁、龙化诸军州拱卫,光从这些名字就能看出,当年契丹的国主们,曾经对这个国家寄托了多重的希望。   鞑靼此次入寇,大军在漠轧石分作两路,北路由吉达率领,北进到大盐泺,再折向东边,攻击宁州。   南路由李夔率领,沿着大漠边缘南下,抵达大水泊修养之后,向东南方向攻击中京。   李夔的意图,是刻意绕过上京防区,在上京南北分别寻找辽人的薄弱点,快进快出,以劫掠破坏为主。   南路攻略实施得非常的完美,同时也将耶律延禧的部分注意力吸引到了上京以南,而现在,却又被吉达在上京以北,来了个声东击西!   ……   大名府,四路都经略司。   苏油看着李夔的奏报,不禁一拍大腿:“漂亮!这完全是先败敌于帷幄之中,后决胜于沙场之上,太漂亮了!”   李夔的这次作战,成功预判了南京、中京、上京三方的心理,利用了他们之间的矛盾,才能偷鸡得如此成功。   不说别的,当时耶律淳离李夔最近的时候,相距不过四十里,如果当时他奋力咬上李夔,迟滞其退军速度的话,完全能够给耶律大悲努创造出包夹李夔归路,合力围歼其于中京城下的机会。   然而李夔把握到了两人的心理,灵活得如同一条游鱼。   这就如同两只手,在外围慢慢向游鱼靠近,还在犹豫不决,没来得及作何动作的时候,游鱼已经电闪而出。   这两只手还不属于同一个人,毫无默契。   章惇问道:“设若是明润在辽,如何应付李夔这种打法?”   “我吗?钢丝夹子这玩意儿,子厚知道不?”   “又是理工的古怪玩意儿?”   “就是个抓老鼠的装置,布下诱饵,待老鼠前来,然后触发机关,啪!”   不过说完自己都在摇头:“那种日子我可是不愿意再想了,当年守渭州不就是这样的情形?如果当时谅祚不上当,不来渭州而改攻它路,我真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要是耶律延禧,便将北安州、泽州交给皇太叔,自己的势力守到归化、劝农、和众一线。”   “甚至可以平分中京道,以大定府为界,皇太叔守南面,自己守北面。”   “之后择机出击,逐敌金山之西。”   “这不就是耶律洪基的思路?”章惇问道。   “差不多,不过得在兵强马壮,将士得练之后……应该,没他那么疏忽倒霉吧?”   “最起码也不能如这次一般,出现防线上这么大的漏洞。”   章惇说道:“可如此一来,皇太叔方面的势力,就又凭空大了四成。”   苏油笑道:“那有什么办法,四成也得给,要人做事,不给够好处怎么行?”   “现在的问题,是耶律延禧兵力明明已经不足,却还要意气用事,霸占着那么大的地盘。”   “而南边那么多的兵力,却几乎不能得用,光我宋辽边境线上,能抽调出多少来?”   章惇呵呵冷笑:“你倒是会打算盘,料定我大宋不会出兵?”   苏油摆手:“都是事后诸葛罢了,这个时候我们应该庆幸的,是李学士不是咱们的敌人,估计耶律延禧已经在后悔自己的意气用事了。”   “此次子厚入朝,居于蔡京之下,却不可如耶律延禧那般,意气用事啊。”   章惇一脸的惭愧:“子由的无妄之祸,却成了愚兄的进身之阶,实在惭愧。”   说起来,大宋的臣子们,依旧还是有些狗改不了吃屎。   说好的参补《神宗实录》,大家应该学术归学术,政治归政治,但是两派又开始玩起了大家来找茬。   张商英弹劾吕希纯,说他于元祐中尝缴驳词头不当,且附会吕大防、苏辙。   安焘上奏:“闻范祖禹、丰稷、文及甫并有章疏,陈古今祸福以动圣听,希纯等又缴奏争之,何乃尔也!此辈必为人所使。”   这是在暗示赵煦宰执们在培养自己的势力,架空皇帝,居心不正。   台谏宰执沆瀣一气,相权没了制衡,政治后果会非常可怕。   赵煦回答:“去冬以宫中缺人使令,因召旧人十数辈,此何系外廷利害?!”以此搪塞。   不过中书舍人林希,很快又挑出吕希纯一个真实的错处,以其尝草宣仁皇后族人迁官诰,里边有一句“昔我祖妣,正位宸极”,其言失当,予以弹劾。   要换到其它朝代,吕希纯这是将高滔滔临制写成了武则天上台,跑不了杀头之祸。   不过赵煦却没有过分处置,只落吕希纯职,知亳州。   吕希纯是吕公著次子,其入朝的举荐人是苏辙,因此苏辙也被连累。   这个错误是回避解释不了的,必须承担连带责任,否则就是皇帝包佑偏袒。   那样的臣子叫佞臣,苏辙当然不会干。   于是上书坚请出外。   朝廷初拟苏辙知岳州,赵煦看过拟命之后,摇头说听闻学士在常州有田,还是改知常州吧。   常州和扬州就隔了一条长江,两地相距才两百里,大苏在扬州,小苏在常州,两兄弟倒是可以经常乘坐着小火轮见面了。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赵煦对苏家人的照顾。   辛卯,三省以监察御史周秩所上二章《实录》进呈。   漏勺奉读,当读到“向者有御批,欲增隆皇太妃仪物,又如治平中议濮事。吕大防所以求去”一句,赵煦说道:“吕大防当时何尝有言?今周秩越次及之,是迎合也。”   等到又读至“邪说甚行,使天子不得尊其母”的时候,赵煦叹气道:“此言是希图激怒君主,借力逞私。周秩这般趋操张狂,若置之言职,朝廷还能有安静之理吗?”   “他又是谁举荐的?”   却是陆佃推荐的,于是朝廷罢周秩知广德军,陆佃落龙图阁待制,知凤翔。   很快,有人又检举陆佃在《神宗实录》对苏利涉加以诋毁,坐不实,追贬知河阳军。   还是平衡之术,去了一个宰执,也揍了台谏屁股一顿。   这些都是朝中各派争斗搞出来的小动作,总之最后苏辙的离去,正好让圆满完成宋辽合议的章惇捡了彩头,赵顼召他入朝,出任右相。   章惇当然知道自己这个右相是怎么来的,真是苏明润一口一口奶出来的,在合议一事上什么都安排好了,只在领功的时候着意推辞,还对赵煦暗示得那么明显,这才有了他老章的好事儿。   不过到底是顶了苏辙的位置,老章还有些不好意思。   苏油说道:“蔡京搞经济算是一把好手,但是短板在军事上。你看最近辽国的大变,简直是江河日下。这个时候必须得有一个能够给陛下参详军机的宰执,方便决断。子厚你本就是最适合的人选。”   “不然。”章惇说道:“此人不该是明润才对?”   苏油怼他:“你留河北?你懂海军?何况有你在朝,我这边也能施展得开。”   章惇问道:“明润还有什么交代愚兄的?以你之情智圆融,听你一言,必有所获。”   苏油笑了:“少来,就跟我说子瞻一样,说了也是白说,你会听吗?”   章惇脸红了一下:“如明润你建议我注意对宣仁皇后态度一事,愚兄还是听了的嘛……”   苏油笑道:“那我就再说一件事吧,两个言官,一个能用,一个不能用。”   “能用的,上官均;不能用的,杨畏。”   章惇脸上顿时变色。   上官均是超级大清官,大保守派,当年科举就名动天下。   吕大临、苏轼欲以为第一,吕惠卿以其诋毁变法,降为第二。   到现在的上官均已经混成了宰执杀手,王安石、吕惠卿、蔡确、到现在的吕大防、苏辙,都被他猛烈抨击过。   他与章惇的政治立场本就不一样,章惇上台,可以想见上官均会怎么让他不痛快。   而杨畏,却又是另一个极端。   杨畏被赵煦和漏勺安排后,想要复用,于是决定攀附章惇。   章惇有个妻侄叫张扩,杨畏想办法结交上他,请张扩给章惇转达自己的意思。   大致是说自己当年度事势轻重,一心想要让新党上台。因而先利用吕大防、苏辙以逐刘挚、梁焘辈;而后又欲并逐大防及辙,使章学士和曾布成为宰执。   可惜自己的意图被吕苏觉察,二人遽罢了自己言职。   在信中,杨畏称自己“迹在元祐,心在熙丰”,乃“首为公辟路者也。” 第一千七百八十六章 举措   因此章惇其实差不多已经将杨畏视为自己夹袋里的人,准备此次任相后就予以提拔。   结果苏油现在这么一说,让他顿时感觉不自在。   苏油看着他呵呵冷笑:“快意事不做也罢,这话当年谁跟先帝说的?现在轮到自己,却又准备快意上了?哦原来子厚你的要求都是拿来约束别人的……”   章惇顿时又臊了个老红脸:“明润这是说哪里话来,上官均之辈迂钝僵腐,未足与言,我不是觉得与之解释,反倒是浪费时间嘛。”   “这点时间浪费得起。总比挨弹劾后上章自辩容易。”苏油毫不掩饰自己对杨畏恶感:“上官均只是一个例子,别想着天下人都该跟你一条心。此老乃正直之辈,平时也就是就事论事而已,比某些阳奉阴违的三面人好多了。”   “多容异议,少作自在,调和鼎鼐,本就是宰执分内之功夫。”   “如若不信,我们不妨打个赌,如果子厚入京,杨畏不在你面前说吕大防的坏话,那我由得你任命他。”   “要是他接下来在你面前指斥吕大防,呵呵呵,子厚啊,你可长点心吧……”   己未,章惇赴召,出任右相。   蔡卞访兄第,见畏书信,语中多斥大防。   蔡卞叹曰:“杨君于熙丰、元祐、绍述,立场皆异。前日谄事吕相公,诋毁刘挚,亦如今日见兄也。”   “盖三变之才,杨柳之姿哉?”   大宋之前有个柳三变,但人家那是文学风格的变化,而杨三变老兄,却是政治立场的变化。   于是“惇为之绝倒,方悟司徒之语,卒不用”。   戊子,诏翰林学士兼侍讲蔡卞充国史院修撰兼知院事。   章惇上表,提出多项举措。   其一,两税分流之后,地方钱粮丰裕,请各地免役钱减收三分,余从地税调拨。   中央对地方的温水煮青蛙行动,开始了。   其二,请复青苗钱,然给散本钱,不限多寡,各从人愿,仍勿推赏,且只收一分息。   因其出息至寡,则可以抑兼并之家,赏既不行,则可以绝邀功之吏。   不过这一条注定推行起来注定不太容易,因为不会有官员愿意作为。   不过如此不作为,至少也比瞎作为强。   其三,重置市易务,规定商贩向市易务购买货物一律用现钱交易,市易务收利不得过二分,但也不许赊购。   这一条其实是针对朝廷专榷物资,这里的市易务,已经变成了大型物资供应计划管理局。   对于机械、钢材、油脂、煤炭、电石、电缆、石灰、矾盐、三酸两碱等生产物资,各厂家、工坊、行会要给出自己的《物资供应计划预算表》,编造出生产、基建和其它用途的物资计划,对其用度进行科学管理,以实现大宋大中型企业所需生产资料的科学管理和分配,避免出现局部性生产物资短缺。   这条规矩一上,汴京城中生产和基建立马就变得有序而高效得多,防止了超储和积压,控制了浪费,极大地降低了采购成本,提高了经济效益和采购效益。   当然,也肯定会滋生寻租和腐败,不过那是以后的事情,起码在现在,这条政策对大宋工业和经济的发展是能够发挥巨大作用的。   其四,编纂《常平敕令》。   《常平敕令》,“以常平、免役、雇役、设税、农田水利、类著其法,总为一书。”   这其实就是《国家财政政策法规文件汇编》,这也是章惇和蔡京充分沟通之后的结果,大宋如今非常需要这样一部书,使路级以下官员明白朝廷的意图和举措。   其五,把天下的户口、人丁、场务、坑冶、房园、租额、年课之类,重新登记,使有无相通,以省察国家大计。   这是国家统计局的概念,统计范围与以前的那些临时性机构相比,一来更加专业全面,其次是形成常态专司。   同时再次将三司从户部分离出来,成立三司会计司、统计司、核计司、预算司、税务司、关税司、条例司、国库司、农田水利司、工矿厂务司、军用物资司。   这已经是一个大国财政部的格局了,章惇经过这些年的潜心研究,也发现了让大宋经济腾飞的重要性,因此有此建议。   其六,章惇要求工部和三大军事管理机构,也要拿出自己大改三司户部那样的魄力来,好好的规划一下。   比如工部的设置现在看来,已经远远落后于现实发展。   如今的工部其属有四:一曰工部,二曰屯田,三曰虞部,四曰水部。   掌山泽、屯田、工匠、诸司公廨纸笔墨之事。   其中工部掌经营兴造之众务,凡城池之修浚,土木之缮葺,工匠之程式,咸经度之。   屯田掌天下屯田之政令。   虞部掌天下虞衡、山泽之事,而辨其时禁。   水部掌天下川渎、陂池之政令,以导达沟洫,堰决河渠。   还有一些杂事,并辖文思院、军器所,又一度兼领少府监、将作监、军器监。   但是这里边很多的不科学,比如铁路、铁桥、浮桥,这些是不是该工部拿出标准,进行管理?   比如那么多兵工厂、化工厂、机械厂、里边的工匠程式可比造城池复杂多了,光靠户部要将管起来怕是管不明白。   此外土木、屯田、山泽、川渎、河渠,其实总逃不开规划、测量、预算、兴工四个部分,那工部是不是可以单独成立几个部门,分作规划司、勘探司、预算司,统一处理整个工部全部的类似任务,以避免人才和资源的浪费?   这些事情都是要务,沈括沈存中,你不要光埋着头搞科研,更多的要在管理上面动动脑筋啊!   还有三大军事管理机构,当时是苏明润最关心的,整个大框架也是他拿出来的,算是相当的合理,但是同样有一个问题。   水师,海军,你们忘了?   虽然海军从一开始就是先帝和陛下的私军,军费一直由内帑划拨,独自为战时没问题,但是今后需要水陆配合的时候怎么办?如何指挥?谁听谁的?   因此请陛下将水师纳入三大军事管理机构下加以控制,或者至少建立起如三大军事管理机构一样的一套体系,用来管理几大舰队。   应该说,老章出手,句句是锤,每条建议都在大宋目前亟待解决的痛点之上。   在老章提出这些建议之前,大家甚至都觉得大宋已经够完美了,待到老章一提出来后,大家才发现,这尼玛路漫漫才修地基……   但是前景是非常可期的,于是赵煦下旨,同意章爱卿所请,其中财政归蔡京、军事归章惇、工部归沈括,将事情都给落实下去。   章惇上奏,天下事终须天下人为之,臣以为,应该让系统内的同志们,州府以上的一把手,以及海港的管理者,舰船的船长,学院的师长们,大家一起畅所欲言,提供建议和意见,发挥主观能动性,可以在各自的一亩三分地上,搞搞诸葛亮会嘛。   臣想请几天假,去登州考察。   这事情要放在以前那是不用想,但是如今却不是不可能。先发电报让那边准备起来,章惇早上八点从汴京出发,次日天九点就能抵达登州。   各路纷纷的上言当中,分量最重的,当然是苏油的建议。   苏油对章惇非常赞赏,不过建议先易后难。   改是最麻烦的,而建却相对轻松得多。   因此最轻松的就是建立海军的管理指挥体系。   海军相对与陆军有个方便控制的地方,就是海军必须有海港,否则就是断线的风筝。   因此海军应该有一个总机构,叫做司令部。   司令部下辖各港口指挥、各大舰队指挥、两栖陆战队指挥、以及后勤、装备、参谋、监察、联络等各部门。   依托现有的军港和军舰,大架子就差不多拉起来了。   至于其他的,慢慢来就行,不过需要结合当前实际。   比如工部,其实现在大可以分作两个大部门,工建部与工业部。   工建部类似后世建设部,包括规划、勘探、预算、工程、人事、装备、仓料。   而工业部包括产业、规划、财务、标准、技术、装备、研发。   也各自跟后世同名的部门类似了。   在天下臣民的眼中,这是陛下和章惇搞的大动作,而在苏油看来,这不过是小试点。   但是意义重大,这是由封建王朝粗放式管理的政府,向分工细致,严密高效,管理科学的近代政府迈出的第一步。   封建,其实不是贬义词,至少在绍圣二年的这个时空,它代表的是全世界最先进,最完善的人类社会管理机制,是当代文明的最高产物。   按照另一个时空里边那种关于人类社会的划分方法来定义华夏的历史阶段,在已经生活于这个时空的苏油看来,其实非常不科学。   华夏社会,其实一直是多种形态共存的大体系,复杂体系。 第一千七百八十七章 复杂性   马主史学家关于奴隶社会的定义,是奴隶被视为奴隶主的财产,可以买卖,奴隶主可强迫奴隶工作,劳力活动须以奴隶为主,无报酬,且无人身自由。   一个人类社会中,如果大部分物质生产领域劳动者是奴隶,这样的社会,就叫奴隶社会。   而“封建社会”,是指地主或领主占有土地,并剥削农民或农奴的社会形态。   但是事情落在华夏,那就变得很复杂。   封建,到周代就已经非常完备,但是华夏大一统的国家疆域广袤,各个地方的发展差异很大,从来就没有广泛同步过。   就拿秦代来说,秦开南海、筑长城的人数,其实依旧多到形成了阶层甚至阶级,但那些人的身份却都不是良人,也就是说不是自由民,而是“诸尝逋亡人、赘婿、贾人为兵”。   这里的“尝逋亡人”,就是欠国家税收的流民野人,“赘婿”与后世含义也完全不同,其实是奴隶或者奴隶家生子,“贾人”也不是什么正经商人,而是没有土地依存的“无产者”。   秦国对于这些人是极其残酷的,甚至有法令要求将领们尽量让他们死去,根本没有当做人看。   从这个方面来看,秦国的边地和内地,毫无疑问是两种马主社会形态,而且两者相辅相成,同样都是国家的重要组成部分。   汉代其实也是如此,《汉书·严助传》记载:“岁比不登,民待卖爵、赘子以接衣食。”   曹魏学者如淳还曾作注:“淮南俗,卖子与人作奴婢,名为‘赘子’,三年不能赎,遂为奴婢。”   卖子与人作奴婢,名为‘赘子’,三年不能拿钱赎回,就成为永久的奴婢。   有战争的时候,这些人是首先消耗掉的炮灰,《汉书·武帝纪》记载汉武帝天汉四年“发天子七科谪及勇敢士”前往朔方征战。   所谓“七科”,依次为:“吏有罪一,亡命二,赘婿三,贾人四,故有市籍五,父母有市籍六,大父母有市籍七”。   罪官排第一,逃犯排第二,奴隶籍排在第三。   著名的卫青起初其实就是奴隶,卫青跟随别人来到甘泉宫,一位囚徒看到他的相貌后说:“这是贵人的面相啊,官至封侯。”   卫青笑道:“我身为人奴之子,只求免遭笞骂,已是万幸,哪里谈得上立功封侯呢?”   也就是说,即使是到了汉代,奴隶一样普遍性的存在。   到了唐代,则有了口分田。口分田就是国家土地在男丁出身之后分配给男丁使用,死后收回归国家重新分配的田亩制度。   到了宋代,有了官田。官田就是属于国家,交给老百姓栽种,收成后让百姓缴纳租子的田亩。   马恩他们老家,压根就没有过这样的东西。因此他的学说,也就解释不了这些东西。   因为官田的主体是国家,而且宋代官田佃户们是以佃代赋,也就是说他们和自由民一样,缴纳给国家同样份额的粮食,只不过不是以赋税的名义,而是以租子的名义。   此外也没有额外更多的“剥削”,他们与自由民的区别,只在于自由民有私产,而他们租种官地。   马说的封建社会还有个前提,那就是通过土地政策、户籍制度政策和赋役制度,严格控制人口流动,使人身依附关系极强,农民被强迫捆绑在土地上,不得迁移,只能遭受剥削。   但是华夏其实从唐末开始,这种情况就已经发生了松动。   宋朝实行的主客户户籍制度及赋役制度,这些制度相比前朝,对客户大为有利,人身依附关系已经大大减弱。   这本身是由于生产力与商品经济发达到一定程度后,政府鉴于实际情况,不得不采取农商并重的政策,给予劳动力流动一定的自由。   这样客户既可以选择成为商业手工业的雇工,也可以选择做农业佃客。   因此这一时期的租佃制,客户也已有迁移的自由。这与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发展,是息息相关的。   天圣五年,宋仁宗就下诏规定:“自今后客户起移,更不取主人凭由,须每田收毕日,商量去往,各取稳便。   即不得非时衷私起移,如是主人非理拦占,许经县论详。”   这些情况,与马说的定义都不一样,如果一味地以西套中,只要稍作研究就会发现,很多东西,其实似是而非。   只能说,中国特色的“华夏封建”,其社会复杂性,可能远超马说所定义的“欧洲封建”。   苏油自打穿越过来,在这方面就一直下着苦功夫,一直在认真研究自己穿过来的这个时代,而不是上来就大刀阔斧咣咣咣几板斧。   因为那样失败的概率远大于成功的概率,而且就算是成功,也不过是让自己加入了这个循环——英雄成功屠龙以后,自己就变成了新的恶龙。   只有结合实际,参考大宋的政治情况、经济情况、思想体系、文化程度,世俗民风,从这个基础出发,考察成熟后,再去制定相应政策。   而不能天马行空地生搬硬套后世的所谓“先进经验”,才有可能获得成功。   基础决定上层,不要指望仓廪不实的百姓知礼节,守法度,那是不近人情,是不可能的。   从后世穿越到以前的人,绝不会喜欢以前的制度,但是要改变它,却绝不是简单照搬。   因为你得先研究清楚,支持后世那些制度存在的广泛社会基础,在你穿越过来后,是否依然存在。   如果没有,那就还是筑基阶段。   因此苏油才苟了几十年,大宋如今才有了能够跟上自己思路,发挥创建的蔡京、章惇。   这两位只是露出海面最显眼的冰山而已,他们的底下,是理学和理工已经培养出来的一个相当巨大,能将他们拱到现在这个位置的阶层。   这个阶层还在持续不断地成长和壮大,已经渗入全社会的方方面面,渐渐朝着一个阶级演化。   用蚂蚁咬死巨龙,而不是以英雄取而代之,这才是真正的“屠龙术”。   这套方法到现在已经日渐成效,即便是雪域高原上的布达拉宫,都不能不受其影响。   这些年,佛教在高原上的传播越发兴盛,阿令京的弟子前往各地的传法人,出名的有五十四位,被誉为四梁八柱十哲三十二椽。   在吐蕃向雄王者永当八世意多坚赞彻底皈依佛教,邀请西路弘传活佛禅师阿令京于大昆寺驻锡、译经之后,当地统治者们似乎发现了一种很好的统治方式——政教合一。   而在另一个时空,吐蕃也的确是于这个时期完成此事的引入的。   吐蕃长期的割据与纷争,给了红衣佛教最大的市场,上层统治者需要一种方式来扩大势力范围,凝聚人心。下层贫苦大众需要精神寄托,文化渴求,以及思想皈依。   在修行的过程中,阿令京发现自己师尊受禅宗“顿悟瑜伽”的影响,导致了一些问题,因此反对顿悟,主张渐悟。   倡导通过广建宗教建筑,亲身参与其中,体之劳之,用这样的方式来坚定信仰,修行佛法。   之后则通过寺庙传播佛法与知识,这才是善法,而不是不传播善法的“邪知见”。   这套办法成果卓著,很快吐蕃大地上,林林总总修建起两百来处佛寺、佛塔。   佛教重新在吐蕃兴盛起来。   去年三月,溪哥统领边厮波结以吐蕃兵六千余人归顺宋朝。   以此为信号,羌塘、纳仓、乌敢诸酋,也在红衣和尚们的大力宣传和鼓励带领下,相继遣使兰州,亦求内附。   朝廷命赵禼妥为接待,并命董毡嫡子蔺逋比,邈川大首领温溪心幼子巴温为先导,与吐蕃各势力进行接触。   五月,阿令京抵达布达拉宫,吐蕃主陇拶举行了盛大的皈依典礼,同时表示愿意信佛附宋。   吐蕃就此和平入宋,堪称水到渠成。   然而此举在很多人看来,对大宋并没有什么切身利益,只是青年皇帝好大喜功的表现。   不过既然没有付出什么成本,大臣们也就随了皇帝的开心。   但是苏油早就跟赵煦做过科普,司马学士曾经的那套说辞是要不得的。   国家的疆域,有的地方是钱粮库房,有的地方是门户锁钥,不能偏废。   吐蕃虽然可能千年之后都还要咱们扶贫,但是对于华夏民族的地缘保卫作用,是毋庸置疑的。   赵煦也同意这个观点,于是隆重封赏了陇拶为赞普,以阿令京为吐蕃佛主,拨款三十万贯,在尼色日山下为其修建吉祥须弥寺。   命青唐都护李兰、统制苗履,帅师三千,护送金册赴逻些城。   诏书是乙丑这天发出去的,大宋中书舍人苏轭童鞋,在写完这道诏书后,就跟皇帝请了假。   和自己小师妹李易安,在汴京城低调地结婚了。   漏勺是皇帝的小伙伴,易安是皇后的手帕交,他们的婚事搞得这么低调,让赵煦感觉有些不开心。   不过皇后却能够理解,毕竟现在司徒的影响力太大了,要是他在京中,漏勺的婚礼怕是想低调都低调不了,现在赶紧将婚结了,是最好的。   但是无论皇帝还是皇后,其实都想多了,漏勺只是想尽量多的拥有属于自己的二十天婚假,而不是耗费在迎来送往之上。   结婚是有假期的,漏勺准备趁此机会,带着易安,跟自家哥当年一样,来一趟旅游。   另一个时空的易安,早年的诗词颇多欢乐和开朗气象,南渡之后,才转变为哀婉消沉。   而现在竟然来了个神奇的颠倒,漏勺治理广东的几年里,易安的词多写闺房婉约幽怨,闯下了赫赫大名,而最近却又开始变得欢乐和开朗起来。 第一千七百八十八章 小两口   即便是如今的宋朝,对于女子文采出格还是颇为忌惮的,毕观虽然替苏油作了《伦理》和《训类》,但是人多将《伦理》归苏油,《训类》归毕观。   无他,就因为《伦理》是古文,《训类》是白话文。   易安的词作个性太鲜明,这是无法遮掩和转嫁的,李格非担心自家女儿词作流布天下,引来苏油和漏勺反感,特意将女儿的词作收集起来交给苏油,同时写信跟他解释。   大意就是我家易安虽然喝酒赌博填词制曲骄傲任性自由奔放,但她的确是个好姑娘。   苏油拿到信后不由得直乐,老李可真是想得多,你还能比我了解你女儿?   于是开始誊录词作,给大苏、黄庭坚、秦观、贺铸、晏几道寄过去。   这个大家都给看看,都给评评,反正我是要给易安出版发行的,名字都定好了,就叫《漱玉集》!   给了评论的,我都会附加在词集之后。   先说好啊!今后《漱玉集》大名得传,可不是我们家易安沾你们的光。而是你们,有一个算一个,通通都沾了我们家易安的光!   于是秦观首先就不服了,论作词我们可从来没有怕过谁,我才不信易安担得起司徒如此之高的评价,这摆明了就是因为李家穷给不起嫁妆,司徒故意在这儿哄抬人设呢……   待到看过之后,秦观也不得不服气,集子里边,诗笔虽然稍弱,而词令则极婉秀,且亦妙解音律,无一字不协者。   这就叫“实倚声之正宗”。   秦观回忆了一下身边周围的人,似乎、好像、就连二晏、欧阳、苏、黄、周、柳,包括自己,都不是敌手……   晏小山最感兴趣的是里边的“白话词”,其中翘楚就是那首《声声慢》,还有“知否知否”这等妙到毫巅之句。   白话如家常般自然,却处处出新,合声押律得毫无琢磨痕迹,这已经开宗立派的水平和现实。   说起来还有个笑话,李妹崽曾经将那首著名的《醉花阴》寄给当时远在广州的漏勺,漏勺读过后,觉得自己的水平与之相比,好像也就只差那么一点点,于是也搞了几十首。   蒋之奇也是大行家,漏勺很想知道自己的水平和师妹相比究竟如何,于是便将师妹刚刚寄到那首《醉花阴》里的“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三句,也掺合到了自己所创作的这些词中,拿去给蒋之奇点评。   蒋之奇欣赏完漏勺的词作后说道:“子衡啊,依我看来,这些都是不错的。不过其中有三句,却如香檀植于别户,孤云独占高峰——喏就是这里,’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非圣手不能制也。”   以漏勺堂堂探花之才,也只能掩面而走。   而且小妹崽乃是文学全才,除了词作独树一帜外,史论诗也让苏油非常赞赏。   苏轼的学生,翰林学士张耒曾经做了一首长诗,叫《读中兴诵碑》,感慨天宝年间事。   玉环妖血无人扫,渔阳马厌长安草。   撞关战骨高于山,万里君王蜀中老。   金戈铁马从西来,郭公凛凛英雄才。   举旗为风僵为雨,洒扫九庙无尘埃。   元功高名谁与纪,风雅不继骚人死。   水部胸中星斗文,太师笔下胶龙字。   天遣二子传将来,高山十丈磨苍崖。   谁持此碑入我室,使我一见昏眸开。   百年废兴增叹慨,当时数子今安在?   君不见,荒凉语水弃不收,时有游人打碑卖。   这首诗张耒很得意,当时黄庭坚、潘大临等皆有和作。   苏油作为史论诗的大擘,也收到了张耒的诗作,不过他没有时间去和这么长的诗歌。   自己写不香吗?为啥要找虐?   结果没几天漏勺的信也来了,爹呀,张学士那诗,小师妹和了俩,一首算我的,一首算你的,先给你挑?   《其一》   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花柳咸阳草。   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   胡兵忽自天上来,逆胡亦是奸雄才。   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香尘埃。   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多马死。   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   著碑铭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   子仪光弼不自猜,天心悔祸人心开。   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   君不见当时张说最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   《其二》   君不见惊人废兴传天宝,中兴碑上今生草。   不知负国有奸雄,但说成功尊国老。   谁令妃子天上来,虢秦韩国皆天才。   花桑羯鼓玉方响,春风不敢生尘埃。   姓名谁复知安史,健儿猛将安眠死。   去天尺五抱瓮峰,峰头凿出开元字。   时移势去真可哀,奸人心丑深如崖。   西蜀万里尚能反,南内一闭何时开。   可怜孝德如天大,反使将军称好在。   呜呼,奴辈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专,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卖!   苏油当然不允许漏勺这么干,易安的声名就是我们家的声名,就堂堂正正用这俩诗去应付张文潜,就说是我们家易安所作!   真好,自打见过那首“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我就知道易安胸中气象不一般!   漏勺回信,爹呀你怕是记错了吧?当年那首……不是我的作业吗?   苏油回信只有两个字——呵呵。   易安的《漱玉词》之所以大受追捧,关键在于你挑不出人家的毛病。   你可以说有柳屯田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   可以说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之辈,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   可以说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然作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   可以说王介甫、曾子固,文章固似西汉,然作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为不可读也。   其余也就晏几道、贺方回,秦观、黄庭坚几人,如今方有些样子。   但是晏词苦无铺叙;贺词苦少典重;   秦词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   黄词故实倒是有了,却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   就连司徒的两首《思人》,虽然差不多避开了以上的诸多毛病,算是情景交融的佳作,然而其中雕琢的痕迹也不少,不够自然。   只有“起芦花,又入芦花后”和“惟此意,君知否”两句可取。   说到底,还是“句读不葺之诗”。   就易安妹崽的小歌词,你挑不出这些毛病来!   这些东西,易安也写在了一篇叫做《词论》的文章里,苏油看到后给她收了起来,不予出版。   这孩子,净瞎说些什么大实话!   因此两个孩子结婚虽然低调,但有这本《漱玉集》的加成,却也成了文化界的大事情,漏勺和易安私下收恭贺他们新婚的诗词,书法,那也是收到了饱。   大苏还是那么的调皮,化用“才子佳人”的成语,送了漏勺一个卷幅——“才女佳儿”。   见到这小两口,苏油就不禁开心,问道:“易安最近又有什么新作没有啊?”   易安低着头:“易安拜见爹爹,没有什么新作,不过路过濮阳的时候,收到一本徐熙的牡丹图。”   “哦?这可是不光是文华上的喜事儿,也是你们新婚的好兆头啊!”   漏勺不耐了,自打下船爹爹就跟易安问东问西,自己就跟透明的一样,不由得轻咳两声:“爹,看这边,这里还有个亲儿子呢。”   苏油就表扬:“当中书舍人便该如此,要让群臣只看到陛下,而看不到你,漏勺你做得非常成功。”   漏勺:“……”   每次来大名府,漏勺都会发觉巨大的变化:“道路都换了水泥砖,还多了不少的砖楼,爹,那几栋是什么建筑?”   苏油看了一眼:“那是公共厕所。” 第一千七百八十九章 设计   整个大名府,扩张最厉害的就是北面城墙外的工业区和城墙内的手工业区,之后是城东的商业区。   城南的骡马市一直就热闹,城西的热闹则呈季节性,各种茶市、花市、蚕市,现在一个月有两次。   马车进入内城之后,大名府就清净整洁了很多。   大名府是陪都,因此陪都该有的东西,它都有,虽然是巨大的浪费,却也是国家的脸面。   内城的中心就是行宫,外围就是府衙、官署、学宫,以及配套的高级居住区和商业区。   城内的人相比城外,明显礼节要多些,说话要文雅些,穿着要富贵些。   易安看着车外的人流:“这里比洛阳热闹多了,爹爹,我怎么觉得大名府的大小,不下汴京城?”   苏油笑道:“易安你没看错,这大名府在熙宁以前啊,本来就比汴京城还要大。不过人口差得老远而已。”   “汴京城是老都城了,规划上没有注意,大名府不一样,我已经将大名府的发展规划图送去了汴京,给工部新成立的规划局做参考。”   说完一指道路左边:“那边一片,是拆出去的校场,将校场移到城外去,可以得一大片的地。”   “好好规划一下,就能打造出一个生活方便舒适,不虞火患的小区。”   “这个小区里,以砖石水泥为主,修造房屋的木材需要经过防火处理,顶上覆瓦而不许覆草,先在有钱人里边施行,再慢慢推广开去。”   说起火灾苏油就心有余悸:“汴京城曾经发生过的几场大火,那可是烧得……”   漏勺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大中祥符八年四月二十三日,因为一个荣王府奴婢,在企图制造事端逃跑的过程中,引烛烧了幔帐,进而引发一场宋代内皇城的大火灾。   数朝积蓄,文华瑰宝,尽付火海。   那场大火,甚至还改变了内皇城的整体格局。   在真宗朝的时候,王爷们许多都住在皇宫的东北角,号称“东宫六位”。   当时荣王府中有个“掌酒茶宫人”韩婢,跟亲事官孟贵有了奸情。   两人手脚不干净,恋爱的同时,还盯上了荣王府中的财宝,“多窃宝器”。   事情做多了就必然会露出马脚,此事被荣王的乳母发觉了,于是告发二人。   眼看情人跟自己命都快不保了,韩婢就筹谋在荣王府放火,然后趁乱逃跑。   大中祥符八年四月二十三日,韩婢进入荣王府佛堂,拿起佛像前的蜡炬,点燃了堂内挂着的帘幕……   可巧那晚的汴京城,从东北方向刮来一股强风。   很快大火就烧了起来,“东宫六位一时荡尽,宫人多走上东华门楼。有出不及者,死百余人。”   大宋的这几位天潢贵胄们的家当一晚上就被烧了个精光。   其中也就相王反应快兼运气好,因为火是从西北角入相王府的,蔓延稍慢。   “惟相王宫在东,入自西北起。四王更破东墙,自卒宿卫者运府库等物出之,十得七八”。   接着,火焰从荣王府西边御厨房,烧进了皇宫。   二十四日早上,大火蔓延至承天门,向西烧掉了仪鸾司,又烧了朝元殿后阁门和长春殿南廊。   为了阻止火势顺着各宫殿间相连的回廊扩散,救火的军队只能拆掉西北主廊。   结果火又向南烧去,烧毁了内藏库和香药库,然后向东烧了左藏库。   左藏库和内藏库,是宋朝最重要的中央财政库存,也就是国库和内库。   宋太祖和太宗两代积累的钱财珍宝全放在这两处地方。   皇室支出、百官俸禄,也全靠这两个地方。   而香药库,收藏着全国各地以及外国进贡的名贵香料。   “时焚诸库,香闻十余里。”   因为国库存的东西太多,一时也烧不完,所以刚开始的时候很多财物被及时抢救了出来,但是时间仓促,只能堆在城楼上。   然而大家都还没有来得及庆幸,风向一转,火就上了城楼。   “是时救左藏库人尤众,辇出金银帛匹,莫知其数,积于城墙之上。及烧角楼,风忽东北,又烧之。烟焰滔天,救者不能措手”。   宋真宗当晚跟宰相王旦哭诉:“两朝所积,朕不妄费。一朝殆尽,诚可惜也。”   然而还没结束,把宋朝两大财源烧掉之后,大火开始摧毁帝国的文化中枢。   很快,大火蔓延到保存着历代史书典籍的秘阁、史馆。   “秘阁三馆图籍,一时俱尽。”   当时人也记载了“秘阁史馆”被烧后的壮观景象,漫天大火中,泛着火星的书籍残页,有的甚至随大风飘到了十多里外的汴河南岸:“风中有飘书籍至汴水南者”。   到了二十四日中午,火已经烧到了乾元门东角楼,往西蔓延到了朝堂。   兵卒们拼力抢救,才保住了这里。   但火势依旧猖獗,之后连续烧掉了中书省,门下省,以及鼓司。   相当于国务院也被烧掉了。   为防止有变,这晚宰臣枢密等两府上高级官员,全部被安排住在大内。   直至二十四日晚,这场火灾烧掉的房屋已经超过了两千间,为救火而死的兵卒达到一千五百人。   曹王夫人受不了所有家当一朝尽焚,甚至想要投火自尽。“将投火中,救之获免”。   其他被火灾烧死的宫人更是难以计数:“时望见宫人相压死于煨烬中甚众,犹有手足能动者……宫人入火者,不知其数”。   “禁中大树焚之殆尽,所余者亦燋枯”。   这把火烧得王爷们都成了住城头下的光棍,还是钱惟演把当年太祖给吴越王建造的大宅捐出来,大家才有了暂时的容身之地。   因为火势烧的太快,韩婢还没来得及出走就被赶来的人擒获。   事后韩婢被砍断手脚,先示众三日,再凌迟处死。   荣王坐侍婢纵火,延燔禁中,夺武信节,降封端王,出居故驸马都尉石保吉第。   之后“每见帝,痛自引过”。   一个大城市的道路、桥梁、给排水、消防,离不开预先的规划安排,以前地面上可能有些许的规划,其余如地下设施,给排水工程,公共设施如公厕、垃圾站、消防井之类,怕是就不在考虑之列了。   也正因如此,所以广州人要等到漏勺去了,才能喝上甘冽的泉水,杭州人要等到苏轼去了,才得以城中有水,西湖得浚。   大名府的优势在于地方够大而人口却远不如汴京城那么夸张,等到人口开始起来的时候,苏油又及时插手,提前予以了干预。   多层砖石水泥楼房的推广,可以给宅基地腾出更多的间隔区间,对消防来说也是有好处的。   聊到这里,苏油问易安:“你们的新居总算是妥当了吧?端王的设计我看过,相当精妙,效果图比传统的园林看着舒服,但是具体舒服在哪里,我却说不上来。”   易安微笑道:“其实十一王爷是善于取巧,他呀,减法做得精妙而已。”   “按照传统园林的设计方法,如独乐园那般,三步一小景、十步一大景,放在被风景包围的独乐园,算是恰当,但是要放在广州闹市里的西园,就显得有些‘挤’了。”   “因此我们的宅院,就需要做更多的减法,才能实现自然胜景与廊榭屋宇的完美结合。”   “比如绿水替换成能够看见池底的清泉,就可以增加通透的空间感。”   “比如小窗换成大窗,增加采光的同时,还可以减少墙体带来的压迫感。”   “比如减去为了照顾四季而配置的植物,只选用长青植物,通过修剪和分层来达到造景的效果。”   “此外还有大量的简化——有些体,简化为面;有些面,简化为线。最终的结果是既要保留古代园林的神韵,又要将大量最新的美术研究成果,新的技术和产品,都运用到设计中,才可以达到看似简约,却同样能步移景异的景观效果。”   “传统的庭院,风格沉稳有余,活泼不足,空间逼促,景观繁复。”   “这次的设计,崇尚留白、空灵、开朗、明阔,自然。” 第一千七百九十章 高永昌   “如果说以往的设计,都是在构成建筑空间的实的部分做文章的话,那这次我和师兄的院子,更多是在虚的地方做文章。”   “好处首先就是降低成本,方便维护,然后更加高雅和灵动,还有就是格局方便调整,易于变换气质。”   知道好不算本事,能够将之提炼到理论高度,讲出这些道道来,那可就不简单了。   苏油点头:“的确是不错,即便我这外行看来,你们那个院子的美学层次,也要比过去的园林高级。”   “就只有一个问题,院子里水池的面积不小,虽然很浅,但以后家里也一定要有保姆才行。”   易安觉得有些奇怪:“水池和保姆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小孩子掉进去可不得了。”   “哎呀爹爹!”   苏油笑道:“这都结婚了还有什么害羞的,易安音律书画皆精,现在看来,对美学是研究颇深啊……”   “大苏的词作我知道易安你看不上,不过他对美学也颇有研究,还当过一任美术学院的院长。你们肯定有共同语言。”   “他在扬州才得了两块奇石,你们不去看看?”   大苏至扬州,得到了两块奇石,其一为绿色,如冈峦迤逦,有穴达于背;其一玉白可鉴。   大苏很喜欢,“渍以盆水,置几案间”,日日欣赏。   一日苏轼想起了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个梦:“余在颖州,梦至一官府,人物与俗间无异,而山川清远,有足乐者。顾视堂上,榜曰‘仇池’。   觉而念之,仇池,武都氐故地。杨难当所保,余何为居之?   明日以问客……客曰:‘公何为问此?此乃福地,小有洞天之附庸也’。”   又联想到想到杜甫“万古仇池穴,潜通小有天”之诗,便将这两块石头命名为“仇池石”。   仇池山在甘肃,四面陡绝,山上却可引泉灌田,山顶为小舟状,四面斗绝,红岩石壁,是华夏人文始祖伏羲的诞生地。   据载“伏羲生于仇池,长于成纪”,创世时,其妹女娲炼五彩石以补苍天,所余之石弃于仇池。   张敦礼许以韩干所画二马,要他将石头送到汴京城,只为了给自己看一眼。   大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但不干,还先写了一首诗,证明仇池石的归属问题。   序言里写道:“仆所藏仇池石,希代之宝也。驸马以小诗借观,意在于夺,仆不敢不借,然以此诗先之”。   诗里写自己是如何的喜爱这两块石头:“海石来珠宫,秀色如蛾绿……初疑仇池化,又恐瀛州蹙……殷勤峤南使,馈饷扬州牧……盛以高丽盆,藉以文登玉……”   又说张敦礼是多么的讨厌:“一夫幸可致,千里还相逐……风流贵公子,何事夺所欲”。   最后以蔺相如完璧归赵事相比:“欲留嗟赵弱,宁许负秦曲。传观慎勿许,间道归应速”。   一辈子大大咧咧,到老却为了两块石头这么作姿作态,搞得张敦礼都啼笑皆非。   韩干的马啊,不比你的石头值钱?!以此交换看一眼都不行,至于吗?   漏勺笑着对易安说道:“师妹,爹爹这不光是想让你继承老堂兄衣钵。这是害怕我们继续朝北走,要我们去江南看看呢。”   苏油不禁白了漏勺一眼:“就你聪明!”   易安微笑道:“师兄都安排好了,这次来大名看过爹爹后,会下扬州,钟山,常州,去拜会族叔和大小夫子。”   ……   苏油自己的事情其实也不少,因此最多就是管好小两口的伙食,然后由他们自由安排活动,中间也抽了半天空,带着易安和漏勺去花斑石采石场玩。   石场对于一般人来说真没什么好玩的,不过对于苏油易安漏勺这种想象力丰富的人,就非常的有趣了。   他们看石头就好像在读画,能够联想到各种题材。   如果题材和图案非常契合,契合到普通人都能明白,那这石板就升值了。   这其实就是一种凭借厉害的想象力捡漏的过程,易安非常喜欢这样的智力游戏。   答应了易安将她挑选出来的两块石板——《寒山霜叶》和《在水一方》做成桌屏送去汴京后,苏油才将小两口送上小火轮,沿着运河去郓州。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苏油也管不到漏勺的安排,二十天里跑完这些地方,其实还挺紧凑的。   线路倒是很舒服,从大名乘坐小火轮,入运河下常州,沿途会经过梁山泊、微山湖、高邮湖,之后还可以逛太湖,还有西蠡河和冩湖,也就是传说夫差为西施修建吴娃馆的地方,和范蠡携西施离开那里的小河。   如今苏颂、苏轼、苏辙离得都近,拜访起来倒是真方便。   回程就更简单,只需要返回下邳,之后就可以乘坐火车回汴京城。   苏油也给三苏准备了不少的礼物,现在北方的东西便宜了,给老族兄准备几条人参几张貂皮,给苏辙二十八娘准备了河北的几匹齐纨几道缂锦。   给大苏的东西,则是自己亲手料理的烧椒酱。   就用上次扬州寄来的那个酱菜坛子!   ……   东京,奉圣寺。   这是辽国最大的一座寺庙,乃是辽开泰九年,由世称释迦牟尼转世的圣宗皇帝为母亲萧太后建造。   因寺内供奉七尊巨大的大佛,又称七佛寺,每尊大佛都有专门的宫室陈列,周围都是围绕大佛的佛教泥塑,用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装饰。   奉圣寺里分庞大的东西两宫,居住着五千和尚,他们是代替宗室贵族出家的,因此也属于特权阶层。   寺内僧徒纵恣不法,放债营利,侵夺小民,百姓苦不聊生。   宏大的山门侧面,一名将领模样的男子被几名大和尚堵在侧门外头:“快走!没粮给你!檀越打僧侣的秋风,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男子被叉得几个踉跄,兀自陪着笑脸:“大僧,上师,俺知道庙中有粮,婆娑岭真是日子难过,好歹接济一些,或者俺们先欠着也行……”   “欠着?利滚利的怕你这穷军汉还不起!快走快走!”   正抓扯间,就听一个声音喊道:“且慢着——”   几名和尚住了手,对着一名穿着木棉袈裟的僧人行礼:“律座。”   僧人是戒律院长老,过来看着狼狈的军汉:“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的叫高永昌,乃是婆娑岭渤海裨将!”那人见事有转机,赶紧拨开众人跪倒在长老之前:“佛爷可怜小的则个,婆娑岭那边,军士匠人们都快没粮了。”   长老说道:“跟我来吧。”   “诶诶……”高永昌连忙跟上:“长老你但有吩咐,小的们一定给佛爷办好!”   长老头也不回朝庙中走去:“你们是军士,匠作,这些该朝廷的事情,你不去求告官府衙门,却来我山门,却是寻错地方了。”   高永昌陪着笑:“长老有所不知,但凡衙门有点办法,我也不至于劳烦佛爷们。”   长老却是摇头:“大辽最重军事,我不信连军士的口粮也敢克扣。”   高永昌说道:“这倒是没有,不过婆娑岭有些麻烦,都是渤海同族沾亲带故,还有,如今世道越来越乱,都不敢舍下家小,于是尽带在身边,每天一睁眼,周围就是几张嘴要等着填啊。”   长老也是一声叹息:“红尘里多磨难,山门也不好得清净了……”   来到禅房,长老命小沙弥取出一沓子的票据来:“这些都是饼券、面券,油券,最早是由京中的商贾们,仿效鹰券发行的。”   “后来萧托辉一场搅扰,不少官员手头紧,便送来典当,寺里前后累积了不少。”   “如今粮价腾贵,商贾们都在囤积粮食,却不愿意按照券上的面值兑换,这就是不讲诚信了。”   “这里的东西全部兑到手,寺里就算给你两成作为酬劳,也足够你们开销到七月了吧?” 第一千七百九十一章 消耗战   高永昌不禁心头一动:“这个……商贾们连佛爷的面子都不给?”   长老说道:“我等出家人,与其争竞,不免失了观瞻,因此想问问,将军接不接这差事?”   “接!”高永昌赶紧将那一篮子的票据压住:“佛爷放心,这一票,我们接了!”   ……   庚午,帝幸申王府。辛未,幸端王府。甲戌,进封咸宁郡王俣为莘王,普宁郡王似为简王,祁国公偲为永宁郡王。   甲申,幸睿成宫及莘王、简王府。   丙子,筑熙河通会关,章惇等进《参补神宗实录》、《神宗帝纪》。   壬寅,奉议郎黄辅国言:“元丰中,太学生休假日,引诣武学射厅习射,绍圣尝著为令。乞颁其法于诸路州学。”   这是给学生们增设体育课,从之。   丁亥,辽为燕国王延禧行再生礼,曲赦三百里囚。   先是高阳土沃民富,吏其邑者每黩于货。   辽国舅详衮萧文始至,悉去旧弊,务农桑,崇礼教。属县有蝗,方议捕除,文曰:“蝗,天灾,捕之何益!”但反躬自责。   蝗尽飞去,遗者亦不食苗,散在草莽,为乌鹊所食。   时议以文可大用,迁唐古部节度使,知易州,兼西南面安抚使。   壬辰,东京裨将高永昌作乱。   ……   说高永昌作乱,其实有些冤枉,至少高永昌刚开始是走的正常程序,拿着各家商号发行的债券去要东西。   但是各家商号说如今物价腾贵,如果按照当时的价格拿货,自己就只有倒毙上吊的份,因此这些债券如果想要兑付,那就只能是三个途径:等待、打折或者加钱。   高永昌当然不愿意,就算尽数要下来这些粮食油面,里边也只有两成是自己的,何况这些债券,奸商们都是提前收了货款,这不也多赚了几轮钱,现在物价涨了就不认账,没这道理。   商贾们拒绝支付,和尚们没办法,不代表带兵的也没办法。   一个字,抢!   高永昌带领着手下直接将商贾们的大门给卸了,然后开始抢夺粮食。   无数不明真相的老百姓看到这种情形欢欣鼓舞,靠终于有对狗大户们出手的豪侠了,那还愣着干嘛,俺们也饿着呢,一起上啊!   因此绍述二年五月发生在东京的这场哄抢行为,相当的莫名其妙。细细研究整个事件,说是高永昌“作乱”,不如说作乱的其实是饥饿百姓,只是账都算到了高永昌头上。   但是不光辽朝高层,甚至就连一直在搞阴谋的宋朝诸臣都没有想到,辽国真正意义上的经济危机,竟然以此次催逼债券为导火索,彻底爆发了。   ……   金山南麓,兔耳山。   旷日持久的战争还在继续。   今年以来,中京道不用提了,辽国在上京道的战争还是打得有章有法的。   甲子,辽招讨使额特勒讨西北边部之为寇者,挫败了吉达的数次进攻,俘获甚众,获马驼牛羊各数万。   耶律延禧以此功加招讨使额特勒北府审相,同知枢密院事。   先是地方有讼,各州府得就按之,其后非奉枢密檄,不得鞫问,以故讼者稽留。   额特勒奏请如旧制,使南府得自主按讼,辽主从之。   壬寅,上京出了个剧贼——赵钟格,攻占行宫,甚至掠宫女、御物。   副留守萧敌里率众捕之,右臂中矢,炷以艾,力疾驰逐,贼弃所掠而遁。   萧敌里逐钟格至大定府南北安州,令关津稽查行旅,悉获其盗。   萧敌里乃是皇太叔外孙,之前一直被稽留在上京。   这次不但脱出牢笼,还立了大功,以逐寇为名,占据了大定府以南地区。   耶律延禧也没有什么办法,枢密使阿苏建议事已至此,不如提拔加封,利用他堵住皇太叔北进的道路,并且利用皇太叔派系里的内部矛盾,遏止耶律淳。   耶律延禧觉得有道理,于是加皇太叔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寻擢萧敌里枢密都承旨。   戊午,遣使决五京滞狱,当徙五百者,皆充入军中效力。   时北院枢密使阿苏方治耶律伊逊之党,其党多赂权贵以求宽免,之后舆论渐起,开始对阿苏不利,阿苏就建议耶律延禧,让事情到此为止。   乙巳,耶律延禧下诏:“先朝已行事不得陈告。”   之前逆案的首恶纷纷以贿得免,而蔓引转及无辜,成为阿苏发财的产业。   御史知杂事左企弓为辨析其冤,奉命推究,处以平心,所活甚众。   到现在左企弓却弹劾阿苏贪污枉法,辜渎圣恩,旁设网罗,残害无辜。   耶律延禧召新任参知政事耶律俨至内殿,访以政事。   耶律俨是以谀佞耶律洪基以得信任的,当年耶律洪基令选官们各掷骰子,以采胜者官之。俨尝得胜采,辽主曰:“上相之征也。”   俨妻邢氏有美色,尝出入禁中,俨教之曰:“慎勿失上意。”   邢氏由此得耶律洪基宠爱,而耶律俨由是权宠益固。   耶律洪基死后,耶律俨早早与萧奉先有了勾结,于是投靠了他,益务为逢迎取媚。   耶律延禧初立,群臣有请罢围场之禁者。耶律俨见辽主好游畋,上书:“天子巡幸为大事,虽在谅闇,不可废也。”   又与永兴宫太师萧呼图,萧奉先弟弟萧嗣先一起,言从禽之乐,以逢其意。   耶律延禧悦而从之,复命有司从备巡幸。   国政堕废自此始,而耶律俨等人所受宠信益固。   耶律俨尝与牛温舒有隙,各进所亲厚,朋党纷然。   耶律俨恃奉先为内主,先将耶律余绪等妃党斗了下去,以此获得萧奉先的欣赏,有他干扰,牛温舒再也无法压制耶律俨。   当耶律延禧询问耶律俨关于逆党余孽的处置问题时,耶律俨认为自己的机会到了,立即弹劾阿苏,搜罗了其种种罪证。   什么贪污渎职之类耶律延禧都听得无所谓,可当耶律俨奏到阿苏行下有司,牍书宋主嗣位为“登宝位”时,耶律延禧不禁勃然大怒。   己未,罢阿苏幕府官,出阿苏广顺军节度使,知兴中府事。   耶律俨自己虽然是奸臣,但是此事和阿苏刚开始搞耶律伊逊逆党时候一样,大大刷到了一把名声。   壬寅,以越国公耶律俨知枢密院,徙封秦国公。   以上京留守耶律慎思为北院枢密副使,翰林学士张奉珪参知政事兼同知枢密院事。   但是辽国如今的关键,不在政事瓜葛人事纷扰,而在于需要保证军事上的胜利。   庚戌,耶律延禧率禁军都统额特勒、左皮室统军耶律张家奴、右统军萧谢佛留,以大军次兔耳山。   之前李夔领军大闹中京道,群臣上章屡奏,多言鞑靼易与,请分兵讨之,都被耶律延禧压制了下来。   李夔在南边闹出那么大动静,上京一带却非常安静,出于君主对全局的敏感,耶律延禧直觉感到这里边有问题。   哪怕最后派出大悲努,耶律延禧也一再命令其不得轻出,随时可以返回。   应该说耶律延禧的军事直觉还在很多将领之上,果然,五月一到,吉达终于有了动静。   虽然兵力少了五万,但是耶律延禧还算是手握重兵,经过前期不断的斥候侦查和一系列小规模战役之后,吉达的意图还是逐渐被辽国知晓。   阻卜部就是企图从浑河突破宁州,攻入长春。   到现在,众将对于耶律延禧的预判心悦诚服,西北左皮室统军耶律张家奴守兔耳山,西南右皮室统军萧谢佛留守永安山,与耶律延禧和额特勒镇守的宁州一起,构成犄角之势,将来犯的敌军兵锋夹在了里边。   虽然辽军在素质、士气、骑军数量上,皆不如阻卜,但是却有以逸待劳的巨大优势,大有胜算。   一个月下来,这仗打得算是有章有法,尤其是额特勒,在宁州城外以铜炮击败吉达的前锋,大挫阻卜锐气,缴获牛羊各数万,还得到耶律延禧的封赏。   不过吉达这一次也与以往鞑靼人那种如蜂聚散的战法不相同,准备非常充分,前锋受挫也没有影响到后进大军,不但没有退却,反而更加谨慎,不但设立军寨以为持久之计,进攻力度还在逐渐加强。   最终两方在兔耳山、永安山一线,打成了消耗战。 第一千七百九十二章 王爵酬之   然而战局到了五月下旬,却突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两方各十万大军对垒,粮秣弓矢的消耗,一日也是不计其数。   就在耶律延禧认为吉达已经师老兵疲,准备出击的时候,李夔统南路大胜之军,携带大量的弓矢、弩矢,抵达吉达寨中,接手了军事指挥。   此次前来,李夔利用军车在草原转运的便利,将大宋事先为他囤积在九原的五十万弩矢,百万弓矢,一千厢车,无数甲器粮秣,不断从后方调运到兔耳山——永安山前线。   鞑靼军势顿时大盛。   耶律延禧察知变化,立即召自己的几员大将商议。   大帐之中,耶律延禧神色焦虑:“鞑靼军中,弓弩突然加强,近日攻战明显与月前不同,有宋军的风格,那个宋人李夔,并非如使臣所言那般,仅是军事观察,当是接手了军中指挥大权。”   耶律张家奴说道:“近日营寨为鞑靼所攻,其箭矢犀利精强,更胜我朝婆娑岭出产。此绝非鞑靼人所制,必定乃是宋人提供给他们的。”   额特勒说道:“不知宋人那边是什么答复?”   从中京赶来的耶律大悲努说道:“启奏陛下,宋国司徒说这是生意,宋国如今已经将军器列入对外销售的名单。”   “宋朝周边诸国,不管是鞑靼、女直、高丽、日本、还是西面的塞尔柱,南面的大理、真腊,只要给钱,宋国就卖。”   “说鞑靼在年前就在九原订购了一批军器,箭矢一百多万支,如果我朝需要,他也可以在河北筹措。”   萧谢佛留怒道:“此乃花言巧语!依我看来,宋朝司徒才是最大的奸滑之徒,久蓄亡我大辽之心!”   大悲努叹了口气:“现在说这些也是无用,何况……宋国司徒所言,似乎也是……实情。”   说完对耶律延禧拱手道:“据臣在西京道和南京道的眼线说,皇太叔也在和宋国筹措军器采购,章惇入相之前,还售与皇太叔三十万矢,而王相公那边……”   耶律延禧额头上青筋暴跳了一下:“王相公那里是我让他去的,据他说已经采买了五十万矢,不过如今东京也在乱,他在锦州不敢启运,害怕被高永昌所夺。”   额特勒不禁就有些恼怒:“这萧奉先干什么吃的?!陛下托以腹心之任,一个裨将作乱都制服不了?!这不是要耽误大事儿?!”   耶律大悲努说道:“鞑靼大军压到金山,其后方必然空虚异常,陛下可否下旨命皇太叔北上,攻伐鞑靼后路?”   耶律延禧面色阴沉:“皇太叔说出军需要补给,如果北上勤王,大军须得出北安州,经大定府、丰州、仪坤、饶州,然后前往大盐泺断敌后路。”   耶律张家奴不禁大喜:“那此事可为啊……”   说到这里见帐中众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才惊觉失言:“臣……臣……”   耶律延禧摆摆手:“帐中都是自己人,统军专注于军事之上,这一点其实很好。”   耶律张家奴都吓出了一身冷汗,赶紧躬身:“臣对陛下忠诚无二,之前是臣忧心军事,一时失虑了。”   道理很简单,如果耶律延禧同意皇太叔这么做,就是将上京以南的疆土拱手让与皇太叔。   这样一来,耶律延禧手上就剩下半个上京道和一个王经南院群臣控制的东京道。   整个西京道、南京道、中京道、还有半个上京道,都将沦为皇太叔的掌中之物,那到时候就算退了鞑靼,耶律延禧这个辽国皇帝,基本也可以准备禅让了。   耶律大悲努说道:“好在如今从大宋引种的冬麦、马铃薯已然开始陆续收成,春麦、稻米虽然还要等上几个月,但也算是解了诸州燃眉之急,这一次全靠陛下英明,我大辽才扛了过来。”   “只要逐走鞑靼,陛下便可南御中京,胁迫皇太叔交出兵权。”   耶律张家奴连连点头称是。   见耶律张家奴已然明白过来,耶律延禧也就不为己甚,回到之前的议题:“如今还是要打赢这一仗,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李夔抵达后,鞑靼的军需又再次充盈,而我们的军需还远在辽阳,粮秣还远在长春,我们的时间不够了。”   “那就寻机决战,必全功于一役。”额特勒说道:“其实最佳决战时机是在冬日,但是还要经历一个秋天,到时候鞑靼人马更加精壮,我们等不了了。”   “之前吉达徒负勇力,只以我宁州为目标,而宁州之北有兔耳山,西南有永安山,中间有大斧、勒德诸谷可为倚仗。”   “李夔用兵诡诈,且吉达远征而师老,故李夔也必求速战。”   “若其出兵,必以弓车为主,分道而进,以图张大声势,逞其奸谋。”   耶律张家奴看着军图沉思了一阵,说道:“若是如此,破之不难,只需要倚山寨为守,陛下率宁州精兵夹击之,则可败毁其计。”   “末将却在考虑另一种可能,鞑靼善野战,他们会不会先遣军中道,进据勒德谷,断我宁州到兔耳、永安的粮道,然后诸部合势,夹攻我犄角之一,则胜负未可知也。”   帐中诸人都露出恐慌之色,耶律延禧轻咳了一声:“设若我是李夔,也必行此计,大家想想,如何可破此策?”   萧谢佛留说道:“如此一来,我军就不可被动于防守之策了……”   耶律大悲努说道:“宁州城池坚固,可不可以放弃两山,独守宁州?”   这就是军事小白的瞎胡闹了,额特勒直接说道:“独守宁州,最为下计。起码也要依托群山,渐次而退,待秋末宁州尚完,那我们此战就赢了。”   耶律张家奴留对此策略更是不以为然:“李夔千里奔来,之前还在中京道打过一场大战;吉达受阻两月,士气已隳。末将以为我们大可不必被其虚张的声势所吓,之前一直以逸待劳,如今正可寻机决胜!”   想到自己刚刚失言,现在更是要踊跃挣表现,当即道:“若陛下信任,臣请率军先出兔耳山,诱其尽起大军来攻,之后再做佯败,退往山寨,固守待援。”   “陛下则可领兵攻其后军,而右都统则可出兵断其粮道,夺其辎重,如此可得大胜!”   耶律延禧看着几名将领:“你们觉得呢?”   额特勒点头:“臣以为此计可行,看上去也最符合鞑靼人的企图,他们中计的可能性很大。”   耶律大悲努说道:“此计的关键,一是左统军诱敌须得成功,二是前出兵力须得保全,不然就是打熊不成反失犬了。”   耶律张家奴慨然道:“臣敢立军状!”   耶律延禧终于下定决心:“李夔若求速战,必将前来,那便如此定计!”   “待到鞑靼大军集于兔耳山,谢佛留即出兵取大盐泺,我和招讨夹击鞑虏于寨前,克竟全功!”   耶律大悲努说道:“如此臣负责调运军需,稳守宁州,以待吾王凯旋。”   “对了,那十门铜炮,还请陛下带上,此等神器,必助我大军之威。”   耶律延禧用手拍着座椅的扶手:“一门铜炮两千斤,十门就是两万斤,合十六万贯舶来钱,朕如今却是恨不得它们都还在锦州,也可以换得不少军粮……”   帐内诸将都慌了,赶紧下跪请罪。   耶律大悲努目中含泪:“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此皆群臣之罪,有累陛下清宁。”   “然陛下亦不可颓丧,我今尚有十万大军在手,后路诸州虽一时混乱,也是萧托辉、阿苏群小所致。”   “现在奸臣已然伏诛,叛逆转瞬可灭,待道路重开,诸道援军、物资即可抵达。陛下无需因一时筹措不及,便过于担忧。”   “现我军中资粮尚足一战,此皆陛下预有设备,超卓之远见也。”   “上有弘毅之明君,下有奋发之将士,跳梁小丑虽得意一时,终将束手待诛,不足平也。”   “臣等必效死力,为王前驱,诛灭丑类,重清四海!”   几名重将亦慷慨齐声:“臣等必效死力,为王前驱,诛灭丑类,重清四海!”   “好!”耶律延禧站起身来:“有尔等勠力争先,事便可为。待功成之日,朕必将以王爵酬之!”   这道鸡血顿时让群臣兴奋度满点:“臣等谢陛下厚恩!” 第一千七百九十三章 大战的脚步   夏,五月,甲午,荧惑犯太微垣左执法。   《晋书·天文志》:“东曰左执法,廷尉之象也;西曰右执法,御史大夫之象也。执法,所以举刺凶奸者也。”   荧惑犯左右执法,星占认为这是朝廷官员举刺凶奸不力,在控制犯罪、谋反方面有大疏漏,故而天象示警。   是日,左皮室统军耶律张家奴出兔耳山西征。   两万大军沿着浑河西进,三日之后,于歇驴谷遭遇鞑靼大军。   耶律张家奴命选锋五将登歇驴岭,候骑言前方鞑靼囤岭下者甚众,且有车阵勾连,估计是李夔的解活军。   张家奴遣先前被俘获的阻卜百夫长阿丁零下岭,与李夔说明厉害,声言宋辽两国乃兄弟之邦,如今李夔离宋千里,亲率大军与辽国作战,这违背了宋辽间的友好协议。   如李夔坚持挡路,他必将回去告诉辽皇,遣使告发于宋廷。   李夔似乎真的被唬住了,于是解开车阵,套马上辕,准备让出山谷。   大军准备行动之际,必然就会有些混乱,张家奴此时却突然翻脸,率领所部骑军向岭下混乱的车营发起冲锋。   一时间解活军内惊呼四起,军士们纷纷抛弃车辆朝山谷后遁逃。   就在张家奴以为得计,眼看将要冲入已经解散得四分五裂的车阵时,座下骏马突然一个趔趄,紧跟着摔倒在地,发出阵阵悲嘶,却无论如何都也爬不起来。   张家奴摔了个七荤八素,待到爬起身来,却发现自家无数的选锋骑军也和他一样,而且只要是摔倒过的战马,全都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挣扎、嘶鸣。   而那些有幸能够冲进车阵空隙当中的军士,却也被从车中射出的弩箭一一放倒。   原来看似混乱的厢车里边,还藏着弩手!   张家奴惊得心胆皆散,他不知道李夔用了什么法子,能让自己的战马折断前蹄,地面上却几乎看不出有什么陷阱的痕迹。   然而马儿只要闯到阵前,几乎都难逃折足的命运,此等近乎妖术的遭遇,让本就迷信非常的辽军惊乱交加。   看似散乱的车阵之后,李夔很快就重新集结了部队,手持车军特有的长矛,组成矛阵,翻身朝张家奴摔得极度混乱的前锋压了过来。   “中计了——撤!快撤!”耶律张家奴拔出长刀,疯狂指挥自己的骑军后撤。   不过山坡上的骑军还在不断地冲下来,根本刹不住势头。   顺坡冲锋一时爽,要逆着坡逃回去,可就难了。   李夔从大宋定制的车用长矛,长度达到了一丈六尺。   矛头是三棱长刃,又细又尖,长达两尺,其实就是神机铳刺刀的翻版。   后面是用苏油在泾渭黄河沿岸广植的枣树、白蜡树做成的长柄。   柄后还有一个用于配重的铁锤,如此长矛的重心就非常靠后,持握起来没有坠头之感,方便刺击。   如林的枪阵掠过车阵后平倒下来,紧跟着队阵中响起有节奏的金属哨声,队伍渐渐变得密集而整齐,朝着前方人仰马翻的辽军杀去。   无数被马匹压在身下,或者逃跑速度稍慢的辽军,根本没法与矛阵相抗,腰刀徒劳地挥舞两下,就被长长的三棱矛刃捅入身体,轻骑的皮甲抵挡不住凶猛的三刃矛,人如同被扎破的水袋一般鲜血狂涌。   山上辽军见势不妙,纷纷冲下来接应。   就在此时,李夔的车阵中又响起三声号炮,接着半空之上,爆出了三团红云。   后方山谷当中鼓声大振,两支鞑靼骑军呼喊着杀了出来,他们似乎也非常害怕车阵,离得远远地饶了两个半圆,向溃逃的辽军冲了过来。   只能说这一仗耶律张家奴将诈败之计演绎得非常完美,好在双方接触时间比较短暂,辽人只折损了因马匹受伤而无法奔逃的上千前锋,剩下的全都朝着来路逃了回去。   李夔遣斥候远远地吊着他们,而主力开始打扫战场。   乌古部头领于羽厥和敌烈部头领拔里古纵马来到枪阵之前,下马拜倒:“军师神威,带着俺们又打了个大胜仗!”   李夔摇头:“这就是一场小接触而已,不算什么大胜。将那些伤马杀了,别让它们多受痛苦。”   羽厥还有些不明白辽人的战马为何奔到车营之前便会纷纷折足,待到李夔将他领至一匹伤马边上,拨开地上的青草,羽厥这才发现草间有一个粗如拳头,深如小臂的小坑。   再拨开几处草地,原来整个车营面山的一侧,全是这样的小坑,密密麻麻不计其数。   羽厥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难怪太尉要求进攻时骑军需远离车阵一弩之地,这尼玛也太歹毒了……   这样的陷阱区是专门对付骑兵的死地,马儿在奔跑的过程中,一旦蹄子踩进这样的小坑里,巨大的动能瞬间就会将马足折断。   李夔能够在一夜之间变出这么多陷马洞,却是靠了一件工具——螺旋钻。   因为要修理维护,所以大宋每架厢车上,都有一套配套工具。   而车队停歇的时候,车长也会取出工具箱里的螺旋钻,在地上钻出小洞,再撑上支架固定厢车,将车连接成牢不可破的车寨。   之后在寨子中搭帐篷支支架,也要用到这样的工具,非常的快速高效。   这些都是沈括动的脑筋。   李夔也是非常灵活的人,一日见到军士们用螺旋钻钻洞,便动了心思,命他们每天驻扎,在车阵外头也顺便钻出一些洞来,防备敌人以骑军偷袭。   不过这项规矩立了很久,到今天才第一次开张,真有倒霉的猎物撞到陷阱里边来。   ……   三日之后,逃到兔耳山的张家奴没有等来李夔,却等来了耶律延禧的使臣。   原来李夔并没有如张家奴预期的那般落入圈套,鞑靼车军经过勒德山后,没有进围北面的兔耳山,而是选择了另一个犄角,南面的永安山!   不是张家奴的表演不到位,但是决定成败的,在细节。   虽然他败退的那个镜头表演得很真实,但是却忽略了太多的铺垫。   在李夔这样心细如发的人眼中,事情处处都透着不合理。   首先辽军与自己一方的接触与脱离,进行得过于迅速,导致陷阱阵的战果过小。   其次是从歇驴谷追到勒德山,沿途竟然不见有任何辽人援军接应。   还有,也没有见到任何安营扎寨的痕迹。   没有援军,说明其是孤军;没有扎寨,就说明没有带辎重。   谁给张家奴这么大的胆?   似乎他早就料定自己带领的辽军,后续的所有行动?   这不就成了刻意为之?   李夔绝不相信张家奴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所谓事有反常即为妖,这乌龟探头般的行动,其意图实在可疑,刻意为之的概率更大。   其实李夔已经定好了此次进攻的策略,那就是草原民族最擅长的围点打援。   这一点与耶律延禧的预判倒是一样。   但是两个犄角里边选择哪一个来进攻,李夔倒是无所谓,兵家见机行事,乃是日常。   因为张家奴这番表现反让李夔对进军兔耳山产生了疑虑,于是反其道而行之,南下围困萧谢佛留镇守的永安山。   不但围而不打,还放任萧谢佛留的信使逃出包围,去宁州求救。   耶律延禧收到军报之后,既惋惜又高兴。   惋惜的是李夔太过于狡猾,没有落入他事先安排的陷阱;   高兴的是李夔的举动,也没有带给自己太大的麻烦。   因为李夔到底是出击了,仍然是顿兵于一个山头之下,企图先破掉辽军犄角之势。   这一点还是符合自己预判的。   现在需要简单调整一下部署,锤子还是自己,不过耶律张家奴与萧谢佛留的任务得来一个交换。   铁砧交由萧谢佛留来承担,而换成耶律张家奴抄劫鞑靼人后路。   一场大战的脚步,在双方的“默契”配合下,渐渐接近了。 第一千七百九十四章 白驼沟   而李夔方面也在调整攻略,本来计划的偷袭战,因为耶律延禧的谨慎和吉达的僵化,愣是变成了一场僵持,待到吉达、蒙根图拉克、玛古苏三路大军相继来到永安山后,双方军势已经堆厚成决战的态势。   每日夜里,萧谢佛留看着岭下星星点点的篝火,都不由得心惊胆战。   兵家择机顺势,乃是常态,李夔研判过双方优劣之后,发现这样对己方更加有利。   双方实力相当,但是自己进可攻退可守,退无大忧,一旦得进就是大利。   而辽人则好进不好退,进无大利,而一旦不得不退,那就惨了。   耶律延禧到底年轻,有些冒失。   既然你都敢赌,那老子就陪你赌!   壬子,李夔遣军沿大福河向东南进军,其意图非常明显,就是要绕过宁州,攻击辽人空虚的长春洲后方基地。   此举是佯攻,但耶律延禧不得不应,也派遣骑军前往大福河堵截,双方在河边展开了第一场大战。   夏日的大福河水势挺大,能够供双方骑军渡河的区域就那么几处,鞑靼和辽人皮室军便在几处要地展开争夺。   甲寅,耶律延禧携宫帐中军至,用铜炮于牦牛渡轰击对岸。   玛古苏不敢相抗,却二十里,耶律延禧命额特勒抢先渡河,大军随济。   不过铜炮实在太重,只能留在渡口。   乙卯,辽军全体成功渡过大福河,局面完全打开。   当地酋豪温固复降耶律延禧,引辽军轻锐万骑由青谿谷入永安山北。   玛古苏察之,复遁,辽军收复武胜三寨。   耶律延禧置兵将守之。   辽人大军驻于寨下,两山间部族日有至者,献牛羊劳军。   耶律延禧厚谕以朝廷抚存恩意,祸福之因,戒其不得妄作,自取屠戮,皆唯诺听命。   辛酉,围场使耶律阿布帅贵族子弟千人为硬军,扈从百司为护卫,番、汉兵两万,号称十万,抵达武胜寨,辽军声势更振。   耶律延禧选精兵两万为先锋,归阿布统带,余分五部为正军,以额特勒中军都统,耶律张家奴为都监,进大斧山,寻机与鞑靼决战。   李夔闻辽人大军抵达,也引兵来拒。   经过不断诱敌,李夔渐渐将辽人大军引入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   丁卯,耶律延禧一路战胜,前锋终于抵达了离永安山不过十里的白驼沟。   然而辽军遭受的攻击,到此突然变得猛烈起来。   白驼沟乃是一片盐碱荒漠,草原上的野生动物喜欢来到沟底补充盐分,传说这里曾经出现过鞑靼人的神物白驼。   白驼沟里有大涧数重,可恃而战,如今都在鞑靼人手上。   耶律延禧的前军耶律阿布到达此处后,见地方险峻,而山谷对面,鞑靼五六万人据地利列车而阵,更张疑兵于西山之上,其势甚锐。   阿布不敢轻易出击,只分遣部将占领了前方腰子隘和夹河口,等待耶律延禧大军。   是夕,中军抵达,宿于谷外腰子隘之左。   壬子,耶律延禧遣选锋五将前行,中军渡山谷而西,继阿布之后。   额特勒夹河而行,日未出,至鞑靼屯所。   鞑靼阵营内响起隆隆鼓声,两支骑军从车阵后方奔出,列于两翼。   巳时,耶律延禧也抵达阵前,与额特勒以精兵数千骑护卫,登山北高阜之上,张黄屋,列大旆,料敌指挥。   耶律延禧看着对面坡上的鞑靼人:“都统觉得他们有多少人?”   额特勒分析了局面,对耶律延禧说道:“贼人大抵五万,然以逸待劳,其势方炽。日渐高,士马饥,不可少缓。宜以中军越前军,傍北山整阵而行,促选锋入战,破贼必矣。”   耶律延禧首肯,命中军越过阿布,进攻鞑靼左翼。   大战终于开始了。   李夔在对面半山用望远镜观察前方,对鞑靼诸将说道:“彼张盖者,必辽皇与额特勒也,今日当留意取之。”   吉达见敌军已然开始行动,对李夔说道:“羽厥和拔里古昨日前去打探敌势,如何到今日都没回来?”   李夔说道:“无妨,我亲自去指挥左翼。”   吉达说道:“我随军师一起。”   李夔笑道:“正要借太尉重骑,以壮声威。”   左翼的乌古部轻骑见对山敌人已经越过山底的小水沟,朝自己压来,而自己的酋长与族中精兵却又不在,正自惊惶间,却见后方山坡上,阻卜太尉和军师的大旗开始移动过来。   跟随大旗的,还有六千耀眼的具装铁骑与六千解活弩兵。   鞑靼人本来就勇武,现在自己军中的最强武力和最高两位指挥来到这边,乌古部顿时就有了主心骨,欢声震天。   李夔来到军前,对乌古部喊道:“你们的酋长羽厥,还有敌烈部的酋长拔里古,现在就带着两部精锐,埋伏在辽皇的背后!”   “此次进攻,我们为何要选择宁州?吉达太尉,为何要在此坚持这么久?”   “因为这里离上京临潢府,契丹的首都最近!”   “今日一战,是我们最好的机会,改变整个金山南北、上京道、中京道格局,攻入上京,推翻契丹残暴统治的机会!”   “乌古敌烈两族的男儿们,契丹人夺了你们的草场、牛羊、马匹,杀害了你们的父母、兄弟、妻儿,将你们赶到千里之外的金山西面。今天,就是你们血债血偿的机会!”   “你们的统领干冒奇险,现在就在等待辽军全部压上,等待他们后方空虚,等待发动决死一击,阵斩辽皇的机会!”   “只要大败对面的辽狗,一次,只需要再胜一次,他们就完了!”   “渤海人、女直人、室韦人、回跋人、汉人,天下苦契丹久矣!”   “只要我们再胜一次,就这一次,天下诸族,必将群起而攻之!”   “记住,今天,是你们的族群,是全体的鞑靼人、渤海人、女直人、室韦人、回跋人、汉人,重新堂堂正正站直身子,不再为契丹奴役的最好机会!”   “我们和契丹血战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   “但是对面的契丹人还很强大,要得到这样的机会,我们就必须鼓起最大的勇气,发挥出最大的力量,付出最大的牺牲!”   “没有人生下来就是勇士,无论是谁!哪怕是我,也曾经害怕过,怯懦过!”   “但是今天不一样,我不管你们曾经是什么样子,我只要求今天,就今天,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必须像最勇猛的战士那样去战斗!”   “只要箭矢还没光,你们就射;只要刀子还没断,你们就砍!要让辽皇不断派出自己身边的军队,将他们吸引到我们这里来,尽量多的吸引到我们这里来!”   “今日是决定诸族命运之战,成败一举,非死即生!”   乌古部杂牌们被李夔的一番言语刺激的热血贲张,整支军队的气质为之一变,纷纷抽出五花八门的武器:“成败一举,非生即死!”   辽军倚北山而来,战法还是传统战术,以千人为一队,轮流撞击乌古部组成的右军。   永安山北麓,立时杀声震天。   乌古部身后,弩兵们开始居高临下,施放鹤胫弩。   尖锐的弩矢呼啸着没入前方辽军的人丛,密集的箭雨将辽军射得人仰马翻。   而阵前的乌古人,则拿着小盾,手持短兵如铁锤、战斧、弯刀,号呼跳荡,一时将轻骑们都压制了下去。   然而辽军这一次声势浩大,军力不下十万,骑队依旧前赴后继的涌来。   乌古人虽然勇武,很快也有些扛不住,阵脚开始松动。   吉达见情势不妙,将头盔面罩抹下,一振长枪就准备率领重骑破敌,却被李夔一把拦住,沉声说道:“太尉稍安勿躁,离敌军入彀还早着呢,还不到动用重骑的时候。能压住阵脚就好。”   吉达急道:“这不是我鞑靼人的打法!”   李夔说道:“太尉要看全局,辽人大部,还在白驼沟的那边。”   说完对身边一名裨将道:“张诫,带你手下冲一下,注意别冲到弩箭范围里去了。”   那名裨将早就按捺不住,闻言抽出骑刀:“得令!” 第一千七百九十五章 惨败   中军车阵与右军轻步兵连接之处,一支三千人的轻骑冲了出来,在阵前画了一个小小的圆弧,杀入了辽军当中。   张诫乃是辽国长春洲头下军州的汉人,祖上是从河间府被掠夺到中京的汉户。   在辽国这几年混乱的战局里,不断有农户子弟被强行抽入军中,被称作“五京乡丁”,又在草原征战中被俘虏,入军,再俘虏,再入军……   即便如此,张诫也是幸运儿,更多的同伴,已经永远躺在了草原的泥土之下。   张诫时而是辽军的军士,时而是鞑靼的奴隶兵,然而却一次次幸存下来,最后沦落到白鞑族中,被李夔收编入了解活军。   栲栳泺大战后,李夔开始整编自己的嫡系,张诫因作战勇猛,骑术精绝,很快升到了千夫长,之后更是独领一营。   李夔的军伍和大宋国内的军队不同,草原的乱世上,将领的个人魅力比队伍的纪律性要更加重要,除了车军以标准的新式部队规范来要求,其余不管步骑,李夔都直接以将领的名字来命名。   诫字营非常勇猛,张诫带领着三千骑军在阵前号呼血战,纵横来去,战马始终保持高速,只从辽军队伍的空隙中穿插而过,不求杀伤效果,只求将空隙扩大,从敌阵的边缘带走一波人命,然后跑远。   这样的战法效果极佳,锋利的骑刀很快将辽军切割成几队,乌古杂牌军眼看就要再次稳住了阵脚。   耶律延禧见状,立即命耶律阿布率军压上,李夔的中军和右军之间,因为张诫的出击露出巨大空档,这是机会。   李夔也调集长枪兵前来紧急填补张诫留出的空档,而张诫的轻骑在搅扰了一番后,从战阵左翼外围绕回阵中,开始修整。   双方就这样鏖战到了午时,战事渐渐从鞑靼军的左翼蔓延到中军。   这是一个方圆五里的巨大战场,战争的两方都压上了自己决胜的力量,箭矢在空中交错,马匹在来回奔驰,无数的军士们组成小队,在白驼沟南坡上号呼酣战。   从天空俯视下去,修罗场上,到处都是刀光和血色。   双方投入的军队,渐渐从一万,两万,增加到了三万,四万……   鞑靼的左翼已经被打残了,然而辽人乃是仰攻,且箭矢数量远不如李夔,在弩兵堪称饱和的攻击下,他们受到的损失,远比鞑靼还大。   战到未时,鞑靼左翼终于出现了巨大危机,已经冲击辽军三次的张诫见状,高呼道:“今日事急矣!”带领所余诫字营,第四次冲入敌阵。   而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回来。   辽军顿时气势大盛,开始向李夔所在的旗纛处猛烈冲击。   耶律阿布身披重铠,浑身是血,他的马已经换了两匹,第三匹刚刚又已经倒毙在与张诫的血战中。   待到他站起身来,看过身周,除了遍地人马的尸体,却已经没有一匹能够站着的战马。   前方李夔的旗纛,离自己不过半里,耶律阿布甚至能够看到坡上那个宋人将领骑在马上,双手拢在袖中,冷冷地看着他。   耶律阿布心底突然跳出一丝明悟,猛然从身边卫士手里夺过战旗,双目赤红:“随我杀过去!杀掉那个宋狗,鞑靼将再无能为!”   “杀!”无数还有战力的辽军战士将耶律阿布拥在中心,向着李夔杀去。   就在这时,耶律阿布却看到前方的宋人将双手展开,左手拿着一个竹棒一样的东西,似乎还对他笑了一下,然后将那东西高举起来,用右手拉动了那东西底下的拉环。   一道硝烟从李夔手里的筒子前端“嘭”的一声炸开,筒子里一个物事飞上半空,接着炸成一朵红雾。   紧跟着,鞑靼军阵的左中右三路,响起了“轰隆”“轰隆”数声号炮,军阵上方的高处,同样出现了几朵红云。   李夔身边的吉达再次抹下面甲,平举钢枪:“出击!”   “出击!”   整个鞑靼军阵开始冲下南坡,以中军车阵为先导,朝着不知不觉中,已经渡过白驼沟的七万辽军压了下去。   而在沟北的耶律延禧和额特勒这才发现,随着车阵的冲击,车阵后还有无数骑兵,从永安山后呐喊着翻了过来,一时之间,竟似无穷无尽。   车阵中间,几支恐怖的力量渐渐突进出来,形成三个箭头,那是准布、阻卜、白鞑三部的重骑!   鞑靼人躲在永安山后以逸待劳,让李夔领着车军和乌古敌烈两部杂牌顶在前面,利用疯狂的弩箭和顽强的斗志,耗了辽军整整四个时辰!   李夔也真是按捺得住,直到这一刻,才终于露出了凶残的面目!   前军都统耶律阿布在鞑靼人蓄势已久的第一波攻势中,便被吉达挑死于枪下,除此之外,还有无数的辽军被践踏碾压而亡。   两千厢车、一万八千重骑组成的装甲洪流,其巨大的动能瞬间就将处于低处的辽军切割成无数的纵列,战车上的军士们疯狂地用长枪和弩箭,收割着沿途的生命。   除了被分割屠戮的前军,已经鏖战良久,未得休息的辽人中军也一触而溃,开始朝沟底奔逃,很快挤成一处。   对面丘陵上的额特勒见状不禁大惊失色:“贼军势大,请陛下先撤往宁州,臣去山下阻挡他们!”   耶律延禧看着对面漫山遍野的鞑靼人,内心都在滴血,这一刻他心中也涌起了自己皇爷爷在栲栳泺边的无奈。   一咬牙抽出长剑:“不,朕就在这里,我们还没有败!”   “他们的铁骑军车过不了沟,你帅三万后军前去沟边接应,只要大军过得沟来,还能整军再战!”   额特勒转念一想这也是败中求活的妙棋,又看着自己皇帝身边装备精良的贵族子弟兵,不再犹豫,拱手道:“陛下英明,臣这便去!”   说完也抽出长刀:“后军随我压阵,接应中军!”   一转眼,辽军最后三万大军也朝着战场奔下,只留耶律延禧与一千贵族子弟,两千百司护卫留在北山之上。   南山局面已然完全颠倒,辽军兵败如山倒,到处都是血光和杀戮。   鞑靼人的凶性在这一刻完全发挥了出来,无数轻骑跟在重骑和战车身后,待到撞破敌阵,远的就用娴熟的骑射功夫,近处则以弯刀战锤接战,将辽军杀得丢盔弃甲。   白驼沟的南麓,漫山遍地,都是辽军人马的尸体。   能够回到沟底的辽军,不足三万,他们挤压在一起,疯狂地冲过浅浅的水沟,企图爬上对岸。   这场战役从早上巳时战到下午申初,这么长时间的鏖战,本身就说明两军的战力,都称得上当今冷兵器时代的佼佼者。   然而从攻势如潮到兵败如山,南坡辽军的体力,已经消耗到了极限。   无数辽军挤在沟底,连爬上对面小小的土坡都做不到。   盐碱沟边的土坡,很快被溃逃的辽军踩成一片泥泞。   不少辽军被同袍挤到在泥浆里,接着就是无数的大脚踩上去,让他们连起身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活活闷死在泥浆当中。   鞑靼人杀到了,他们冷酷无情地将更多的辽军挤压进沟中,然后用强弩和硬弓疯狂地施射。   额特勒赶到沟边的时候,正来得及看到这人世间绝惨的一幕。   军士们沿着沟底向下游奔逃,希望能够找到一处缓坡上岸,而鞑靼轻骑的速度远比他们来得快,就如同在草原上打兔子一般,轻松地将他们沿途射杀。   三万后军冒死在对岸竖起巨盾,无数勇敢的军士不顾自身危险,从巨盾的空隙里探身出去,用矛杆搭救自己的袍泽。   然而只是杯水车薪,他们往往还要搭上自己的性命。   鞑靼人每有一列厢车抵达,就多出一个安全放箭的堡垒,车军是李夔一手带出来的,心思也是异常的歹毒。   他们故意放过沟底泥泞中的倒霉鬼慢慢收拾,重点瞄准对岸企图施救的辽军。   就在混乱之际,额特勒却听见裨将惊惶地喊道:“太尉!北山!北山!”   额特勒随着裨将惊恐的目光向后看去,却见北山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两支轻骑,正朝着耶律延禧奔袭而去!   额特勒惊怒交加,目眦欲裂,惨呼道:“救驾,快随我救驾——” 第一千七百九十六章出卖   丙子,鞑靼大败辽师于白驼沟,耶律延禧七万大军覆没。   己未,李夔携大胜之威,分兵取兔耳、永安。   军败之日,辽皮室左统军耶律张家奴战死,皮室右统军萧谢佛留闻大军尽没,命军士出降,自刭于寨。   大战之际,耶律延禧被李夔遣乌古酋长羽厥,敌烈酋长拔里古偷袭,被中路都统额特勒拼死救回。   黄屋、军帐、甲器尽没敌手,一千贵族子弟,两千百司护卫,两万汉蕃附从,多被屠戮俘虏。   这一战还发生了一个小奇迹,战后张诫被李夔从死人堆里寻了出来,当时已经气绝,玛古苏说可以按照部落的法子试试。   于是李夔杀了一匹马,掏空马腹将张诫塞了进去,一个时辰后,张诫复苏。   南路断绝,耶律延禧只得北狩静州。   辛酉,李夔沿大福河而下,扫荡沿途,于牦牛渡缴获了辽国的十门铜炮。   乙未,李夔兵临宁州,列炮轰城。   宁州已经极度空虚,耶律大悲努听闻大军覆亡噩耗,带领城中军队北上寻找耶律延禧去了。   因此鞑靼人架起大炮一轰,城中老弱残兵顿时胆落,开门投降。   宁州,也是第一个不战而降的辽国城市。   这里是辽人为防守金山的二十万大军准备的后勤基地,里面辎重无算,李夔获得补充之后,修整数日,乃遣吉达袭上京、玛古苏袭泰州、蒙根图拉克袭永州。   没有北上痛打落水狗的原因,是鞑靼人的劣根性再度发作,辽人的金山防线彻底告破,鞑靼铁骑在辽国腹地纵横肆虐,烧杀抢掠,连李夔都控制不住。   鞑靼部最想去的地方,是辽国首都上京和农业腹地长春!   一时间,上京、凤州、长春州风声鹤唳,一日三惊,诸路人心惶惶,逃避兵隳的难民络绎于途,各种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   上京城里,满目哀伤。   此战失踪的不光只有皇帝,一起失踪的,还有辽国宫帐皮室这支契丹最强的精锐,还有无数名臣重将,无数上京的贵族、官员和百姓们的子弟。   城中几乎家家飘白。   据逃回城里的人说起,白驼沟已然被败军尸首填满,时值盛夏,那里恶臭盈天,就连鞑靼人都将那一带划作禁区,人马皆不敢入,害怕流传瘟疫。   上京留守耶律慎思忧心忡忡,遣使臣向北打探,皆不得要领。   宫内如今还有秦王、晋王,皇后、元妃、文妃,皆惶然无措,每次召见群臣,除了痛哭再无办法。   皇后与元妃要求让兄长萧奉先帅东北大军回京,都统耶律章奴则主张请皇太叔和郑王耶律淳帅西南大军北上,北府宰相萧托卜嘉、北院参知政事王师儒等人则主张召王经入京主事,一时间众说纷纭。   乱世降临,手握军权者权力越发扩大,耶律章奴是耶律淳厚币卑辞笼络有加的上京眼线,见自己的建议不被采纳,干脆领部下劫取府库财物,打出上京城,沿途携裹乱民,企图南下投靠萧敌里。   萧敌里乃是皇太叔外孙,从小被皇太叔宠爱,之前是人质,上京副留守,后来辽国政治混乱,借由剿杀土匪赵钟格之机,携手下逃出京城,跑到了南边。   耶律延禧当时为了制衡耶律淳,擢萧敌里枢密都承旨,知景州,以抗耶律淳。   萧敌里接纳了耶律章奴,得知上京乱局后,环顾海内,只有皇太叔和耶律淳一系尚有望,这才决定死心投靠。   和耶律章奴商议后,干脆分作两路,自己和副将耶律延留南下,以废立之事驰报耶律惇。而章奴则整顿军士,为郑王前驱,率军复攻上京。   耶律章奴行还祖州,率僚属告太祖庙:“我大辽基业,由太祖百战而成。迩来天祚惟耽乐是从,不恤万机。强敌肆侮,师徒败绩。加以盗贼蜂起,邦国危于累卵。   今天下土崩,窃见兴宗皇帝孙郑国王淳道德隆厚,能理世安民,臣等欲立以主社稷。   臣等忝预族属,世蒙恩渥,上欲安九庙之灵,下欲救万民之命,乃有此举。   实出至诚,冀累圣垂佑。”   与此同时,耶律慎思也遣使耶律淳,备言章奴、萧敌里叛命,朝廷加耶律淳魏王,天下兵马都元帅,命他率兵北上,铲除叛逆,拱卫京城。   而耶律淳面对双方使节,审时度势,利用“天使来召”的机会,让萧敌里、耶律延留发挥了他们的最后价值——“淳对使者号哭,即斩敌里、延留首,以献京师”。   之后在渔阳誓师,表示自己尽忠朝廷,决意北上勤王。   遣大军分作三路,一路由渔阳、景州奔赴北安州、泽州;一路由卢龙赴榆关,扼守辽西走廊通道;一路西返奉圣州,大同府。   前者是为了取上京道,中者是防备东京道,后者是要跟自家老爹摊牌,获得西京道的控制权。   耶律章奴想不到耶律淳竟然又当又立,不但将自己卖了,还把萧敌里杀了,成了朝廷任命的“兵马都元帅”。   气恨之余干脆举旗独立,攻陷祖、庆诸州,复祀诸庙,仍述所以举兵之意,移檄州县、诸陵官僚。   一时间饶州渤海等地不明真相的官员将领们相继来应,等到章奴趋广平淀时,已经众至数万。   耶律慎思手里无兵,不得已之下,决定启用奔逃安置在上京西面的顺国女直阿鹘产,和在政治斗争中失败的外戚耶律余绪。   但是此举又招致内宫的强烈反对,最终耶律余绪依旧不得启用,剿灭耶律章奴的任务,落在了阿鹘产的肩上。   恰逢耶律章奴军队内部也出了问题,其党耶律女古等暴横不法,劫掠妇女财畜。   耶律章奴度不能制,内怀悔恨,以邀约赴宴之机,杀了耶律女古。   耶律女古余党又叛章奴,加上之前投靠耶律章奴的辽国将领,如今也得知耶律章奴叛辽的真相,纷纷引去。   耶律章奴无奈,不敢再攻击上京,北走准备投降鞑靼。   阿鹘产率兵追败之,杀其将耶律弥里直,擒贵族二百余人,缚送行在,伏诛。   其妻子配役绣院,或散诸近侍为婢;余得脱者皆遁去,据山泽为寇。   整个上京道的局面,更加的混乱。   ……   上京东南,怀圣寺,一队华丽的奚车车队停在这里。   这一个月间的局势变化堪称眼花缭乱,上京城权力几度易手,几乎每天都有一批官员因为站队错误,被推出城郊斩首。   上京留守耶律慎思,和北府宰相萧托卜嘉、北院参知政事王师儒等人,利用高超的政治手腕,总算平息了多方局势,保住了上京,得到了暂时安稳的局面。   上京城内,汉人行宫都部署萧特末、东面行军副都统酬斡,正在紧急征调乡丁,重组军队。   而北面鞑靼人还在诸州肆虐,长春岌岌可危,南面耶律淳的大军正在逼近,后党的倚仗萧奉先还在和阿骨打纠缠,先期只敢派萧兀纳统领三万人先奔赴上京应急,而南院宰相王经还被渤海叛贼高永昌隔断在东南,各种物资运送不过来。   今日宫中几位娘娘圣驾到此,便是为生死未卜的夫君,飘摇欲坠的国势祈福。   与她们一同前来的,还有晋王耶律敖卢斡、梁王耶律雅里、秦王耶律定,以及刚刚出生不久的许王耶律宁。   其中晋王耶律敖卢斡是文妃萧瑟瑟所生,梁王耶律雅里是故妃所出,由皇后萧夺里懒抚养,秦王耶律定,许王耶律宁为元妃萧贵哥所出。   虽然局面已经大坏,但皇室的威严尚在,排场依旧不小,这次出行足有上千人随驾。 第一千七百九十七章 生离   王师儒是耶律洪基时代的老臣,辽国大儒,与父亲王祁乃辽朝两代状元,之后担任耶律洪基的讲师,耶律延禧的王傅,长期掌制诰、史馆、枢密、参政的人物。   不过王师儒谦退自抑,守礼自持,在辽朝嚣张跋扈的北院群臣里边,算是一个奇葩异类,无论南北,皆名声极重。   虽然不怎么受重用,但是却是清贵的典范,是辽国王珪那样的人物。   他还是三苏的粉丝,辽国多有崇拜苏轼的文人,但是王师儒不但崇拜苏轼,还崇拜苏洵和苏辙。   当年苏辙使契丹的时候,王师儒以朝廷侍读学士的身份作为馆客者,与苏辙相谈甚欢,不但能够记诵苏轼的文章,连苏洵、苏辙的文章都能够背诵出来。   佛家祈福这一套,王师儒本人是不怎么信的,无奈他熟悉朝廷典章,因此被点名陪侍。   看到前方忙碌杂乱的礼佛队伍,不知为何,王师儒突然想起了当年在使馆里,谈到的小苏学士《茯苓赋》中的一句。   “与时变迁,朝菌无日,蟪蛄无年。苟自救之不暇,矧他人之足延”。   摇了摇头,王师儒下得马来,前去先与主持大和尚交涉,安排静室,与贵人们歇息。   礼佛有一套规矩,需要先得在静室里盥洗默坐,收摄心神,以示虔诚。   虽然只有数里地,但是贵人们身体娇贵,因此也要先歇息一场。   萧瑟瑟领着女侍普贤女,抱着才四岁的晋王耶律敖卢斡来到分配给自己的小院,进入静室默坐。   萧瑟瑟的日子,自打耶律延禧去了金山后,就非常艰难。   宫中是皇后和元妃的天下,元妃生下第二个儿子之后,更加骄纵,处处以萧瑟瑟母子为敌。   听闻大军大败于白驼沟,陛下失踪之后,上京城里的氛围更是日渐诡异,另立君主的议题,也偶尔被群臣提了出来。   自家孩子乃是陛下长子,大辽帝位的第一继承人,皇后和元妃早就忌惮非常,如今更是恨之切骨。   自己身边就一个从娘家就带在身边,情同姐妹的普贤女,两人现在连宫中的饮食都不敢乱用,每日宫人进献的饭菜,两人都偷偷埋到后院,自舂米麦,捕鼠诱鸟为食。   帐帘掀开,门外闪进来一名汉子,普贤女正要惊呼出声,却听那人低喝道:“别出声,是我。”   说完将大毡帽取下来,萧瑟瑟不禁大惊:“余绪,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耶律余绪,但是如今只穿着马夫常用的毡服:“二姐,时间紧急,今日是离开上京的最好机会,一会儿礼佛完毕,你一定要想办法寻个时机,将戟儿带到膳堂厨房,那里有人接应。”   “离开?去哪里?”   “去东京,辽阳府。”   “啊?”   “王丞相来了秘信,说皇后和元妃要对二姐和戟儿不利,戟儿是陛下骨血,要我将你们密送东京,只要到了那里,他就能护得咱们周全。”   “那家里怎么办?姐姐跟妹妹怎么办?”   “家族不用担心,只要你和戟儿周全,皇后和元妃就不敢妄动,以王丞相在文官中的势力,她们也不得不忌惮。”   “相反,如果戟儿出事,接下来才是覆巢之下,再无完卵,二姐你明白了吗?”   “但是这里都是皇后势力,我怕……”   “现在不是怕的时候!”耶律余绪低声急喝道:“无论如何,二姐你都要做成!否则今日之后,恐怕再无机会了。”   “除了岳丈,还有我和大姐夫两个家族,都得被连根拔起。这是生死之机!”   萧瑟瑟紧张得面色苍白:“我……我……”   耶律余绪一脸的坚毅:“我要去安排他事,等到了城东黑山驿,再与二姐细说。”   说完转身出门,手摸到门帘的时候,耶律余绪又转身交代:“二姐,从现在开始,你就当自己和戟儿已经死了,至于能不能重活,就看能不能把握住接下来的几个时辰,明白了吗?”   这话一出,萧瑟瑟反倒是冷静了下来,虽然脸色还是一样苍白,但是嘴唇和手指已经不再抖动:“我明白了,如能得脱此劫,余绪就是我和戟儿的再生恩人。”   “姐姐言重了,我也是为了自己和家族。”耶律余绪将毡帽扣到自己头上:“记住了,膳堂。”   耶律余绪掀门出去了,萧瑟瑟望向普贤女,两人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绝。   礼佛的流程还是繁琐的,待到萧瑟瑟从小院出来,门口的侍卫看到她,问道:“娘娘,晋王呢?”   萧瑟瑟微微一笑:“晋王昨夜哭着要父皇,折腾了好久,今天又坐了半日的车,倦得都不行了,我已让普贤女陪他睡下。”   “对了,院子侧厢那个箱子,是我这次要供奉给庙里的礼物,你们去取来,送到积善堂去吧。”   侍卫首领进入院子侧厢,果然看到一口彩漆箱子,又去了侧室床前,隔着窗纱隐约看到床上躺着一个孩子,普贤女侧卧在孩子的旁边,一手撑着自己的头,一手拿着团扇,在给睡着的孩子缓缓扇风,嘴里还哼着轻柔的儿歌。   侍卫首领轻轻退了回来,将手一招,命侍卫们抬起那口箱子,跟着萧瑟瑟朝佛殿走去。   出院之前,萧瑟瑟戴起了苏幕遮,将自己的面容隐藏在面纱之后。   经过皇后的院子,皇后和元妃也已经出来了,身边侍卫们也各抬着一口箱子。   见到萧瑟瑟这般模样,皇后就冷冷一笑:“妹妹怎么这幅打扮?”   萧瑟瑟给皇后行了礼:“皇后万福,元妃娘娘万安,就算是礼佛,也不好让外人窥见妇人容颜的。”   皇后嗤笑一声:“妹妹还真是知书达理。这副宋人的做派,倒显出我们的不是了。”   “只是我契丹一族,何时多了这样的拘束?”   元妃讥笑道:“只怕是自负容貌出众,除了夫君,谁得看一眼都觉得吃亏了吧?姐姐搭理她作甚,不就一贯的作腔作势,才惹得夫君怜惜吗?”   皇后问道:“晋王呢?”   萧瑟瑟低头回道:“晋王困倦不堪,叫不醒他,再说有秦王代诸皇子为父祈福,哪里轮得到他?”   元妃这才有些欢喜:“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皇后和诸位侍从都要作证。等到夫君回来,不要以此搬弄是非才好。”   萧瑟瑟赶紧又对元妃行礼:“这却是不敢的。”   皇后也就不为己甚,淡淡说道:“那就走吧……”   待到队伍走远,一个裹着斗篷的身影从萧瑟瑟的院子里探出头来,见已经无人,赶紧朝佛院走去。   队伍进入佛寺,侍卫们将娘娘们的礼物都抬去了侧院的积善堂,萧瑟瑟停下脚步:“冒昧娘娘,我……我想要净手……”   皇后看着前头的佛殿,蹙眉道:“怎地如此不谨?”   萧瑟瑟低声道:“实在是唐突,臣妾回宫后,自当领责。”   皇后说道:“那去吧。”   萧瑟瑟对着皇后的背影施了一礼,迈着小步朝积善堂去了。   元妃鄙夷地看了萧瑟瑟一眼:“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姐姐,还要等她吗?”   “一个死人,等她干吗?”皇后说完开始向前走:“一会儿她回来,就让她在殿外立规矩。晚上回宫之后,便借今日之过责罚,她母子俩,却是再躲不过去了。”   元妃默默点头,赶紧跟了上去。   萧瑟瑟快步来到积善堂中的净所,普贤女已经先从别院后门进来,气喘吁吁地在这里等着了。   两人飞快地换了装束,萧瑟瑟对普贤女跪下,哽咽道:“妹妹,今日蒙你搭救,此恩唯有来世再报,来世你来做这娘娘,我做婢女伺候妹妹。”   普贤女也对萧瑟瑟跪下叩首:“蒙娘娘不以奴婢粗蠢,一直以姐妹相待,可惜不能再跟随娘娘,伺候王爷了。”   “今后要娘娘自己保重,来世你还是做我的姐姐,只愿我们再不入这帝王之家。”   主仆二人生离死别,只敢抱头,却不容痛哭失声,只能哽咽流泪。 第一千七百九十八章 大乱   还是普贤女推开萧瑟瑟:“此地不可久留,我这就去引开侍卫,娘娘趁机打开箱子,带着王爷逃走吧。”   说完戴上苏幕遮,走出别院,刚跨过院门,突然“哎哟”一声。   看守的两名侍卫听见,连忙赶将出去:“娘娘你怎么了……”   萧瑟瑟奔到停放供奉的屋子,打开自己那口箱子,一个小男孩露出开心的笑容:“娘——”   萧瑟瑟一把捂住自己孩子的嘴:“戟儿乖,这么久不出一声,真是好孩子。”   说完轻轻松开手:“不过我们的游戏还没结束,我们还要和侍卫们捉迷藏,这次娘亲自带着你好不好?”   “但是游戏的规则是你还不能说话,听懂了吗?懂了就点头。”   耶律敖卢斡立刻点起小脑袋瓜,眼睛里都是兴奋的神色。   萧瑟瑟将他从箱子里抱了出来,偷偷顺着屋墙向后门奔去,然后沿着幽深的回廊转向香积厨边的膳房。   膳房里的戴发火工头陀见到两人,低声道:“直娘贼的可算来了,两位,暂且得罪。”   说完取出两个大麻袋就往两人套去。   晋王耶律敖卢斡天真地问道:“大叔你也是跟我们一起捉迷藏的吗?”   火工头陀愣了一下,萧瑟瑟赶紧说道:“戟儿你犯错误了,说好的不能说话,现在你只剩下一次机会了。”   说完对火工头陀使了个眼色。   火工头陀这才赶紧将麻袋朝晋王耶律敖卢斡头上套去。   很快,火工头陀将两人放到一辆木头推车上,又在车上摆上两个馊水桶,加了一堆树叶烂菜头之类,朝后山门外推去。   出寺之时侍卫过来检查,一看是发着馊臭的两袋垃圾,挥挥手让头陀过去了。   来到后山门的树林里,这里已经停着一架马车,还有七八个精壮彪悍的汉子,虽然装束普通,但一看都是军人气质。   耶律余睹是这些人的头领,将萧瑟瑟和耶律敖卢斡从袋子中救出来,扶上马车,给火工头陀也牵过一匹马:“大恩不言谢,魏兄,走吧!”   头陀翻身上马之际,露出右脸颊上的金印:“过了狼河就有人接应,狼河外洒家自有颜面,狼河以内,就得靠节度了。”   耶律余绪也不多话,只点头道:“出京这段,交给我。”   说完一打马,几人护着马车,朝东南奔去。   祈福活动进行得非常顺利,文妃净手回来后就一言不发,即便被侍卫拦下在大殿外立规矩,也都乖乖听话。   这也和文妃以往种种忍让的作风相一致。   不过礼佛完毕,回到之前休憩的小院后,文妃却久久没有出来,待到侍卫等待不及,进院子催问时,才发现室内除了悬梁自尽的普贤女,文妃母子竟然失踪了!   被窝里只有一个伪装成小孩的枕头。   皇后和元妃都是盛怒之极,找遍了寺庙周围,同时命上京留守发兵穷索京师,将文妃父亲国舅大父房、姐夫耶律挞葛里、妹夫耶律余绪三家宅邸,尽数围了起来。   待到搜检到耶律余绪宅子的时候,才发现耶律余绪也不知所踪了。   皇后要将三家以叛党论处,但是留守耶律慎思,宰相萧托卜嘉、参政王师儒皆极力反对,只同意加大搜索范围。   京师周围本就混乱,最终浪费了不少时间,大军才带着猎犬,搜到了狼河岸边,只找到了一辆被抛弃的奚车,再无文妃母子踪迹。   耶律余绪带队过了狼河,那边早有一辆轻便的宋国款式的轻车接着,队伍速度一下子就快了,朝着长春州方向奔去。   对于萧瑟瑟和耶律敖卢斡来说,这是一趟惊心动魄且颠覆感官的旅行。   过了狼河就进入了鞑靼人肆虐的地区,遍地都是不知所从的难民。   土匪们打家劫舍,豪强们组织庄丁自卫,鞑靼人呼啸来去。   沿途已经纠结起许多盗匪势力,侯既、张怒、董庞儿、安生儿、张高儿,霍六哥……光叫得出名号的盗匪就有十几股,聚众二十多万。   “东路诸州盗贼蜂起,掠民自随以充食”。   州郡撄城自守,无数头下军州的将主,下令名下籍民,有杂畜十头以上者,皆从军。   路上也遭受了不少拦截、伏击、流民抢劫,处处都是暴力、死亡,不光鞑靼在抢,匪在抢,流民在抢,就连官军也在抢。   好在魏头陀的名号在这一带叫得很响亮,他们不走大路,反而专门走土匪们聚啸的丘陵地区。   无数有旗号的盗匪见到他们就上来拦截,魏头陀几声招呼,盗匪们不但让开路子,有时候还要给肉给粮,要休息的话,还能进山寨去歇息,匪徒们还帮忙喂马。   如果遇到官军,耶律余绪的银牌也能畅通无阻。   最可怕的,反倒是穿越州郡大路的时候,遇到的饥饿流民和小股鞑靼蛮子。   直到遇到一队鞑靼人的千人大队后,魏头陀方才亮出一块玉珏,千夫长顿时毕恭毕敬地伏地行礼,然后派遣精锐,一路护送他们。   之后就平安了,经过几处鞑靼大军驻扎地,萧瑟瑟见到了成建制的凶恶野人。   这些野人的盔甲、刀剑,不比辽军宫帐稍差,还有那种巨大的厢车,勾连成一座座防卫的掩体,上面有军士持枪持弩驻守,分明是战力精强的正规军。   待到抵达西辽河边乌州的一个驿馆,一名五十多岁的汉人文士在几名雄壮异常的鞑靼人簇拥下前来,收走了魏头陀的玉珏,然后挥手让军队护送他们,直到潢河边上。   渡河之后,却是一部女直人过来接应,听魏头陀与他们交涉,乃是通州附近的一个小部族乙典部。   乙典部女直又护送他们抵达柳河镇,在这里,终于遇到南府宰相王经派遣过来的州军。   一路到此,萧瑟瑟的心已经凉了。   上京道的悲惨情形,要力挽狂澜克复旧观,却已经非汉光武、唐太宗不可为之。   ……   辽阳,南院宰相府。   王经在叹气。   最近王经总是在叹气。   大辽明明已有振作之相,尤其辽阳铁厂在大家的艰苦努力之下终于投产后,眼看着国家就要走上大宋繁荣的道路,如何再一转眼,就陷入风雨飘摇了呢?   鞑靼造乱其实并不可怕,辽国的传统势力从来都在金山以东,在王经的眼里,金山东才是真正的上京道,至于西南西北两个招讨司,那就是流放犯人的地方而已。   辽国看似疆域广大,其实大部分地区都是蛮夷部落的游牧之地,核心地区,就是金山白山之间的部分上京道,辽河平野上的东京道,松山和燕山间的中京道,幽云之地的南京道,以及太行以北长城以南的部分西京道。   如今上京道临潢府以北,西边沦为异族铁蹄蹂躏之地,连皇帝都下落不明;东边女直虎视眈眈;中间盗匪遍地,人人自危,官府已经几乎完全失去了作用。   东京道北面与女直控制地区接壤,虽然阿骨打目前还没有表露出对东京道的兴趣,但是王经绝不敢掉以轻心。   而且辽阳府北边出现了一股悍匪,渤海人高永昌最初只是要粮,结果演变成一场大祸患。   当时乱起之际,东京留守高清臣集诸营奚汉兵千余人在城中剿灭乱民。高永昌逃出城去,高清臣翌日搜索作乱首事者,得数十人,尽数杀之。   结果仓卒之际,有滥被其害者,导致人情汹汹,不可禁戢。   高永昌出城之后召集渤海马军,说留守要对渤海人下手了,于是马军也造了反,自外乘之,抵首山门。   高清臣登门说谕,使归,高永昌不从。   初五日夜,城中举火,内应开门,骑兵突入,阵于通衢。   高清臣和权参知政事张琳等督兵拒之,好不容易才将高永昌击退,不过闹市之中的这场大战,让东京城老百姓遭了大殃。   更可怕的是,据工部尚书室恭奏说,就连婆娑岭渤海人也已经不稳当,辽阳铁厂如果落入高永昌之手,那可就真是完蛋了。   好在室恭本身在婆娑岭铁冶威望极高,暂时无恙,但是如果继续没粮没兵,傻子都知道会发生什么。 第一千七百九十九章 危机   高永昌部下骑兵很多,分遣军马略地,旬日之间,已下辽水北面二十余州,占有了近半个东京道。   好在他不能禁戢所部,颇有杀掠,故而所在州郡,人户往往携家渡辽水避之,高永昌已经在辽东大失人心。   王经有钱有粮,赶紧命张琳和高清臣召募如今辽东最多的失业者、驱转户、难民壮丁,充军得兵五万。   但是依旧杯水车薪,因为东京道不光光要提防高永昌,还要提防阿骨打,最要命的,还要提防皇太叔和魏王!   锦州通锦钱庄,那是王经的钱袋子,更是中京道和东京道的咽喉要地,魏王东路大军气势汹汹,如今已然抵达来州,并且行文王经,话里话外就是要自己投靠。   须知陛下尚无下落,魏王的自立之心,已经昭然若揭!   中京道被鞑靼洗劫得比上京道还早,除了鞑靼,魏王也不是什么好鸟,洗劫的罪行里边,有一半就是他麾下兵马犯下的!   剩下的南京道是魏王的地盘,西京道是皇太叔的地盘。   一个好好的大辽,就这样,啪,没了!   唉……   别看南部诸州军力不行,但是这里一个辽阳大水利工程,一个婆娑岭铁厂,还有苏州、耀州、锦州三个市舶司,在辽人眼里可就是金窝窝。   无论打仗还是平叛,需要的不外就是钱粮军器人口,这三样东京道都不缺,但是缺时间。   因此现在各路使臣说客纷至沓来,都是游说王经,望其投靠的。   其中有魏王的,萧奉先的,王师儒的,皇后元妃的……   甚至还有女直的,渤海的,还有特么高丽算什么鬼?王颙这老家奴,不知天高地厚!   想到这里,王经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大宋,为何没有我最想要的大宋的?!   “马三!马三!”   马三从屋外进来:“相爷,有何吩咐?”   王经不禁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该如何措辞:“呃……这个……”   马三很自觉:“相爷是不是想要我联络四十三节度?”   “嗐!”王经不禁对马三的直白有些懊恼,不过转念就有了借口:“锦州眼看就要为魏王所夺,通锦钱庄怕是保不住,我这不是怕四十三节度因我大辽这点破事儿,遭受损失嘛!”   “嗯,还有……听说你在锦州安排了海船?我的意思是……能不能移到耀州或者宁州去等着?我想先将家小搬到海边去……”   马三不禁失笑:“相爷是不是多虑了?魏王就算再跋扈,毕竟也还是臣子;东京道作乱的叛匪,也不过就是一个高永昌,能有什么能为?”   “要不你来做我这个宰相?”两人如今因为奇特的关系,反倒处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所以王经懊恼起来就口无遮拦:“叫你联系就赶紧,再拖得旬日,怕有大难!”   马三笑道:“相爷放心,节度就在城中,不过听说最近有一桩泼天的富贵要给丞相筹措,因此还请缓几日相见。”   “哎哟这都火烧眉毛了……”王经急得直跺脚,然后突然反应过来:“等等……你说他就在城中?”   “对呀,就在城中。”马三点头:“相爷要见,我这就可以去叫他。”   “那赶紧去请他过来……算了,你立刻带老夫去亲自拜会!”   很快,换上便装的王经就在几名伴当打扮的侍卫保护下,由马三带着,驾着辆普通的奚车,七拐八拐的兜了几个圈子,来到一处豪华宅邸的后门处。   王经下得车来,看了看门脸,又看了看巷子口,觉得很熟悉:“这里……”   马三笑道:“不是别处,就是车行街陈漕帅府邸。”   “陈无疾?东京盐铁使陈无疾?”   “对,就是他。”马三点头表示肯定。   两家相去其实并不远,王经不禁恼怒:“那你还带老夫绕来绕去走了这么远?!”   马三说道:“这是行业规矩,得提防有探子跟踪。”   王经想要骂娘,最终却化为一声叹息:“陈漕帅向以清能著称,他代萧托辉提举盐铁,还是老夫的举荐,想不到连他也投宋了啊……”   等下老夫为啥要说也?不不不老夫对大辽忠心耿耿,嗯,这个也指的是马三,对,就是指的马三!   马三倒是没有在意这些细微的文字,上去敲响了后门上的铜环。   很快门打开了,却是一个小厮,见是马三也不多话,直接放他们进去。   后门进来却是厨房,绕过去就是盐铁使府邸的花园,赵仲迁正坐在葡萄架子下翻阅书信,穿着整齐,看样子是一会儿要出门。   陈无疾刚好也从房里走了出来,似乎刚收拾停当:“节度,这就走吧。”   这边赵仲迁却已经见到了王经,不由得拊掌大笑,一边起身一边对陈无疾说道:“我就说这桩富贵活该相公所得,仲平兄,你还不信此乃天意?!”   陈无疾见到王经,赶紧过来见礼:“相公怎么来了?可不是未卜先知了么?”   王经听得没头没脑:“你们在说什么?”   陈无疾说道:“我和节度正要去府上拜访,却不料明公已然先至,或者正如节度所言,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   “拜访我?却是有什么事吗?”   陈无疾说道:“既然相公来了,就正好不用我们跑腿,走,去厅中细谈。”   待到几人进入厅中坐定,王经才说道:“不知二位欲寻我,是为何事?”   赵仲迁笑道:“不如明公先说,与马三一起来寻我,却又是为何事?”   王经看了一眼陈无疾,有些不好启齿:“这个,锦州那边……如今看来不日便要被魏王,那个接收,通锦钱庄那里……”   陈无疾焦急拱手:“明公你经天纬地之才,皆靠通锦钱庄方得施展。这几年来筹措债券,平抑绢钞,大兴贸易,举建铁厂,扶持工商水利,桩桩件件,哪样不与钱庄有关?”   “通锦钱庄事关南路诸州根本,魏王能懂什么经济之道?一旦落入他的手里,南院诸州就完了啊!”   嗯?王经有些搞不明白了,陈无疾和四十三节度在一起,这明明已经是内贼,可现在的语气和不似作伪的急切神态,怎么搞得跟辽国大忠臣似的?   赵仲迁似乎知道王经的困惑,笑道:“相公应该知道我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共同利益。”   “辽国和大宋之间,或者说得更精准一点,辽国部分地区和大宋之间,是存在共同利益的。”   “因此在这个基础上,辽国的部分地区,一些人,和大宋是可以亲密合作的。”   “通锦钱庄我其实不担心,那里就一个机构而已,里边现在也没有多少钱了,主要都是账册,要拉去獐子岛,不过一艘船的事儿。”   “可是锦州还是两道间的重要咽喉……”   “对,相公是明白人,在现在的局面下,如何保住东京道这片基业,才是根本问题。”   “让东京道和以前一样,我想,这是辽国绝大多数人……不对,是东京道绝大多数人,最想要的选择。对吧?”   王经不禁叹息:“怎么节度和马三一样,将此事说得如此的轻易?如今魏王在西南咄咄逼人,朝廷在西北一日三诏,女直在东北虎视眈眈,东京道内还有高永昌横行肆虐。”   “节度啊,东京道这些年来承受举国赋税,供给军需,负债近四百万贯,道内兵力捉襟见肘,辽阳眼看就要大丰,辽河北岸二十州的难民即将蜂拥而至,诸多强梁的目光,都聚集到这里。”   “啊,还有铁厂,铁厂那里也是危机暗涌,渤海人受高贼蛊惑,蠢蠢欲动,此诚危急存亡之秋矣!”   赵仲迁笑道:“明公所说的这些,都是小账,其实还有一笔大帐,明公可休想推脱哟……” 第一千八百零零章 大账   王经都傻了:“还有?哪里?真要是有,那大家都上吊得了呗。”   赵仲迁笑道:“相公,打元丰三年开始,我朝为辽朝印制绢钞,初定为每年二十五万贯,于今已然十七年。”   “在这些年里,贵朝逐渐加大了印钞数量,到从元丰八年后,已经加到一年五十万贯。”   “据我朝皇宋银行统计司账册所计,这些绢钞,一共累积到了七百万贯之巨。”   “丞相我想请问,贵朝市面上流通的绢钞,实际上一共有多少?”   “前段时间的挤兑危机,丞相应该很清楚,其后命婆娑岭铸造铁钱兑换绢钞,丞相换到手的,一共也就一百二十万贯,对吧?”   “近日钞钱价格相对平稳,丞相又命绢钞依旧流通,东京道的钱钞又才重新足用,商业可见复苏,群臣无不称赞相公经济之能。”   “但是我想请问的是,剩下的五百八十万贯绢钞,它们,哪儿去了?”   “或者是虫鼠和使用中的损耗……”   说到这里王经自己都不相信:“这么大的数量……不会是……不对不对,你大宋市舶司与我大辽贸易,从来都是用舶来钱,不对不对……”   “没有什么不对,看来相公心头是有数的嘛。”   “虽然市舶司不收贵朝绢钞,但是大宋和贵朝做生意的,也不仅仅只有一个市舶司。”   “司徒早在绢钞发行之日,就一再告诫贵朝,钞引必须有保证金为凭,否则就是一张废纸。”   “奈何贵朝听不进去,还一再加大发行量,司徒为了双方商贸平衡,不得已,只能悄悄吸纳贵朝绢钞,帮助贵朝维持绢钞的信用,才使得绢钞还能使用至今。”   “之前这事情是四通在做,后来四通业务分拆,这事情啊,就是我朝皇宋银行在做。说白了,就是我朝先帝和陛下,一直在给你们兜着这个底。”   “王相公你听明白了吗?我换一句好理解的话来说吧,贵朝如今,现欠着我们陛下,五百八十万贯。”   王经额头上的汗水顿时淋漓而下:“这……这个……”   “相公不必这个样子,就好像自己才知道似的。”赵宗佑戏谑地说道:“为商之道,首戒在贪。用我朝司徒的话说,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要是……要是我们不……”   “不还是吧?”赵仲迁哈哈大笑:“相公可别跟我开这样的玩笑。”   “不还也无所谓,五百八十万贯现在就在獐子岛上,我大可以命人送来辽东,让它和王相公手里的一百二十万贯,一起变得一文不值。”   “我大宋损失得起,陛下那里,大不了我四十三吃个闷亏,用这几年和相公合作的收益,变卖在辽东置办的产业,填上就是。”   “但敢问相公,你东京道,是不是也同样损失得起?”   王经这下急得老泪纵横,拉着赵仲迁的袖子:“节度,老弟,这可万万使不得,老夫在辽东辛苦几十年一朝丧尽不算什么,可辽东五十多州郡,百万生户,再经不起这样的大劫了啊……”   “贵朝陛下和司徒,一向济解天下苍生,仁德广被四海,一定也不会同意老弟这样做的……是吧老弟?今天你必须得给我一句实话,是吧老弟?”   赵仲迁赶紧让马三去寻毛巾来给王经擦拭:“这不刚刚相公那话引出的头,大家聊天聊到这儿了吗?我赵仲迁对朋友如何,相公还不清楚?”   “放心,一万个心!我大宋真要这样做,那这么些年还扶持辽东发展干嘛?司徒这么些年,不也是白干了吗?”   王经这才接过马三手里的毛巾擦拭:“节度刚刚可是唬杀老夫了!”   赵仲迁说道:“其实说的,还是那句话,我朝和贵朝,至少和贵朝东京道,是存在共同利益的,因此东京道的为难,我朝绝不会坐视不理。”   “这些道理,我已经跟陈漕帅说过,我朝不是要几位背叛辽国,恰恰相反,你们能保住东京道不被浩劫,这既是保住了贵国的一份元气,也是保住了我朝的一份利益。”   “因此我朝最看重的,恰恰就是诸君对辽国的忠诚。”   “就拿刚刚的绢钞来举例,保住东京道的一百二十万贯,不就是同时保住了我们官家的五百八十万贯?这叫什么?这就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不然以陈漕帅的忠谨,能容我住在这个院子里?”   陈无疾对着王经拱手:“丞相若以无疾有私,今日便可罢去,无疾绝无怨尤。”   “想得倒美!”王经立刻又摆起丞相架子:“国家多事之秋,正士大夫横身纾难之时,岂容你遁世避嫌?且听节度如何说!”   赵宗佑拱手:“刚刚相公也说了,此诚危急存亡之秋,可要是相公能够力挽狂澜,安定一方,解决眼下所有的问题,是不是也功勋卓著,德望丰隆?死后声名,是不是将千家烝享,万古流芳?”   “道理经节度一讲,老夫也就明白了。”王经也对赵仲迁施礼:“然老夫智拙,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够解决这些问题。”   赵仲迁说道:“要解决问题,我们首先要分析,现在我们都面临哪些问题。”   “先内而后外,我们先说东京道的内部问题。”   “绢钞不论,其实就是债券、粮食、暴乱、流民,对吧?”   王经不禁点头。   “债券问题,按照司徒最早与相公的协议,以辽阳铁厂的产能,本来是足够支撑的。”   “不过因为相公这些年要给北面筹措经费,被他们抽走了而已,否则发展到今天,相公早已凑够了支付的本钱和利息。”   王经唏嘘道:“只可惜忠臣殚精竭虑于内,众将丧师辱国于外,多大的窟窿,都不够填他们作下的坑……”   赵仲迁说道:“那不是相公的问题,只要能保住辽阳铁厂的生产,其实数年之内,这些债券也不是不能够还清的。”   王经点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如今这架势,铁厂搞不好明日便要停工。”   赵仲迁笑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先把问题找到,再寻找解决办法就是了。”   “我们再说缺粮,粮食短缺其实和债券一个道理,东京道守着偌大个辽阳平原,又开发了水利工程,引进了大宋不少好粮种,近年来甚至还有部分糖田产出,可以和大宋交换物资,其实,是足以支撑一道所需的。”   “只是之前要供应上京、南京、中京,以一道之力,输举国之半,故而才负担沉重。”   王经眼泪都快下来了:“节度才是真正的明白人,可惜我朝北廷,竟没几个人体谅老夫的苦处……”   赵仲迁才懒得理会他丑表功:“再说乱民,乱民和叛匪,其实也是一个问题。因为高永昌横绝辽河北岸二十余州,因此才有流民产生,只要解决了高永昌,这个问题就不存在了,对吧?”   王经再次点头:“是,如果没有永昌之乱,以辽阳府今年的产出,足以平息这人为产生的饥馑。”   赵仲迁说道:“说完内忧,我们再说外患,不过就是魏王、北廷、女直,是不是?”   “就是,哎哟给贤弟这么一说,老夫这胸口又开始发闷了……”   赵仲迁哈哈一笑:“待到听完我给明公想出来的解决办法,明公就舒服了。”   王经急道:“贤弟自管讲来,如今这时节,哪怕是饮鸩止渴,怕是都不得不饮了。”   这话已经很坦诚,王经其实也是在暗示他自己的态度,只要能够保住辽东这份家当,他哪管外头那帮子去死!   赵仲迁说道:“归根结底一个字——兵!” 第一千八百零一章 觐见   “有了兵,方能快刀斩乱麻!”   “以往辽国,都是南部诸州供钱粮,北部诸州出兵员,如今就导致了一个问题,辽东乏兵。”   “如果相公能有一支足够强大的兵马,外阻强敌,内消叛逆,以上所有的问题,是不是就都迎刃而解了?”   王经摇头:“没有,债券的问题还没解决,而且如果征召军队,先不说训练要多久,就算成军了,这中间装备、粮草诸多消耗,不还是得雪上加霜?”   赵仲迁说道:“相公想多了,债券问题,我大宋绝不会不管,只要相公与大宋签署一份协议,保证今后用铁厂产出逐年支付还清,这些债券,我再厚颜求求官家,给相公包揽了便是。”   王经神色怔忡:“那……贵国有何要求?”   “说笑了,相公以为就辽国现在这个样子,我朝提出什么要求,贵朝能承受得起?”赵仲迁说道:“所以这就是一笔投资,纯投资,不附加任何多余条件的投资。”   “辽东一地,以前支持举国七十万兵马之半都有余裕,如今仅支持一道所需,哪里会没有收益?因此我们官家并不担忧偿还问题。”   “就跟贵朝国内发行一样,只要利息。我朝兑付铁厂债券至今全部本金与利息共计三百八十五万贯,拥有全部债券所有权。”   “每年一成利息,共分十年偿付。如此算来,今后十年当中,辽阳铁厂每年只需要向我朝支付价值七十万贯的铁料即可,如何?”   王经顿时大喜:“这个协议,老夫现在就可以答应,这条件,比先帝许我的还要优厚。”   赵仲迁说道:“不过如此一来,贵朝的铁钱,可就又发行不成了。”   “可又多了……”   “咳咳咳……”陈无疾赶紧打断,对赵仲迁拱手道:“近日我也在思索这个问题,我辽东南院诸州,非民不足食,铁不足用,钱不足流通。”   “近年来这些事端,其症结归根结底,却是货币的信用不足。一有风吹草动,无论鹰券、债券、绢钞,波动极大。”   “不过舶来钱和大宋宝钞就没有这个问题,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节度能不能答应。”   “漕帅请讲。”   “能不能许我辽东道,也用大宋宝钞和舶来钱?”   赵仲迁不由得呵呵冷笑:“陈漕帅可是打得好算盘!我大宋承担货币保证,然后给你辽东作流通之用?还有绢钞呢?我朝陛下那里五百八十万贯,你们真当它们是废纸了?”   “这个嘛……”陈无疾不禁为自己的可耻意图被无情揭穿而感到脸红,不过现在国事为重,哪里还顾得上个人颜面:“东京道要是如以往那样,钱粮每年也在数百万贯,我们可以慢慢吸纳收回绢钞,只要贵朝陛下不要一下子……放出许多,十年,十年之内,就跟兑付债券一样,官府可以负责吸纳完毕。”   赵仲迁想了一阵,说道:“如此也好,那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怎么会没有问题?”王经赶紧说道:“刚刚所说的内忧外患,不才刚刚解决了一个?”   赵仲迁说道:“剩下的,不就是需要一支强军?”   “对呀!但是时间上也来不及啊?”   “其实还是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   “借。”   王经已经明白赵仲迁的主意了:“找大宋借兵?节度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钱粮都在其次,借兵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老夫绝对不敢擅自主张。”   “还有,就算是朝廷答应,等老夫联络到司徒,司徒再奏报贵朝陛下,再到答复回来,老夫怕是尸骨早朽。”   “节度别忘了魏王,他知晓后,只怕立刻就会发兵灭我辽东……”   赵仲迁说道:“可相公你也别忘了,大宋在辽东,现在就有一支兵马。”   “哪里?”   赵仲迁说道:“鸭渌江四州都制置使,苏轶!”   “苏公子?他敢出兵?”   “苏制使看似稳重,其实胆大包天,十四岁就敢横绝万里汪洋的人物,你说他敢不敢答应?”   “只要相公你命开州守将放开道路,苏制置从鸭渌江至婆娑岭不过三百五十里,至辽阳府不过四百里,数日之内便可抵达!”   王经问道:“可苏制置那里不过才六千人,能守卫我辽阳?”   赵仲迁哈哈大笑:“阿骨打不也只用了五千人,就打得萧嗣先七万大军大败亏输?就连阿骨打都对苏制使崇拜有加,不说六千人,三千人足以捍卫东京道!”   “相公别忘了,苏制置他可不是一个人,他的背后,还有经略我朝河北四路的大宋司徒,还有北洋水师总督张太居!”   “有公子坐镇辽阳府,一人就足抵十万大军!即便他一个手下不带,魏王敢轻举妄动?”   “照啊!”王经顿时恍然大悟,一拍大腿站起身来,可转念又想到一个问题:“不行不行,这事儿超出老夫职权之外,不敢擅专的……”   “我赵仲迁做事儿,岂会如此不地道?”赵仲迁说道:“要是借兵是出于圣意呢?相公你从还是不从?”   “节度休开玩笑,陛下北狩,到现在都下落不明,何来的圣意?”   赵仲迁对王经拱手:“这就终于说到刚刚的天意了,恭喜明公又得一桩富贵,贵朝东北面副都统耶律余绪,已经携文妃和晋王,于昨日抵达了东京道。”   “啊?”王经大惊失色:“他们如何逃出来的?现在在哪里?”   赵仲迁看着王经微笑道:“已经过了乌州——这个不重要,现在只想问,相公准备怎么做?”   总算是进入了自己最擅长的业务范围,王经不由得惊喜交加,兴奋地搓着手:“若真如此,那满天乌云一朝消散!”   “晋王乃是陛下长子,既然他来到了辽阳,咱们就能够干一票大的!”   “老弟啊老弟,你简直就是老夫的大福星!”   ……   绍圣二年七月朔,王经率领南院群臣,亲自于辽阳府北面的乐郊,以最隆重的礼节,迎接文妃和晋王圣驾。   辽阳府是辽国五都之一,本来就有宫室,王经已经抓紧这几天时间予以修缮,配置了宫人,迎文妃和晋王入内安养。   同时召集了南院群臣,上表北廷,要求崇隆文妃,权临东京道宫制,以晋王守辽阳府,东京道大总管,总领南院诸事。   还提出建议,国家不可一日无主,既然陛下北狩尚无消息,那就不妨遥尊陛下为太上皇,辽国另立新君!   在东京道内,王经的威望本来就崇高,现在又掌握了大义,群臣无不遵从。   此事在辽国引起了轩然大波,北廷当然不予同意。   但是王经现在有辽皇第一顺位继承人在手,说话做事立刻就变得硬气起来,我就是通知你们一声,你们同意不同意,其实我南部也不大关心。   ……   辛酉,王经带着南院参政牛温舒、权参知政事张琳、盐铁使陈无疾、东京留守高清臣、大宋使臣新转迁的彰节军节度使赵仲迁,入宫觐见。   永和宫里还散发着淡淡的松油味,修缮宫室,商贾们出了大力,从松脂里提出来的松油,还是大宋的产品。   因为时间实在仓促,连装修的味道都还没有完全散去。   不过宫里的陈设、用度,王经都是比照皇太后和储君的标准置办的,这也让经历过多年苦楚的文妃母子,铭感于心。   萧瑟瑟位于正位纱帘之后,赵仲迁只能看到个懵懂的影子,而纱帘之前的龙椅,端坐着四岁的晋王。   礼拜之后,王经给萧瑟瑟正式引荐南院群臣。   萧瑟瑟说道:“国家大变之际,辽河南岸,尚保有一方乐土,宰执相公们辛苦了。”   王经赶紧施礼:“老臣不敢居功,惟幸娘娘和晋王到来,让大家有了主心骨,以后东京道诸事,也有娘娘懿旨下达,臣等秉遵旨意执行,当不再有疑臣本心之人了。”   萧瑟瑟说道:“此次南来,一路有义士护送,丞相要替我好生筹赏才是。” 第一千八百零二章 良谋   王经说道:“不敢欺隐娘娘,此事实乃大宋宗亲,彰节军节度使赵仲迁的安排,那些义士本是宋人,老臣不好滥赏。”   萧瑟瑟对赵仲迁说道:“有劳节度,大宋此恩,我母子永铭于心。”   “此举非仅为娘娘与殿下,更是为了天下纲常。”赵仲迁躬身,义正辞严地说道:“国有立嫡,有立长,有立贤。然辽朝皇后并无所出,因此无嫡。而晋王乃贵朝君上长子,听护送娘娘和殿下南来的魏五常说,殿下性格庄重,知节守礼,娘娘又饱读诗书,淑德谦退,故晋王虽然年仅四岁,然无论于情于理,立长立贤,都该为太子才对。”   “贵朝皇后和元妃因家族之私,干法违制,欺凌娘娘和晋王,别说辽国朝野上下不平,就连兄弟之邦的宋国,听说之后也是共愤。”   “当年王相公遣使奏请我朝陛下,乞免辽阳铁厂违约金三百万贯,陛下就是知道娘娘刚刚诞下晋王殿下,方才让司徒减免,作为殿下诞生贺礼的。”   “有这份前情在,听闻北朝皇后不仁后,陛下便命臣前来辽国,要将娘娘和晋王解救出来。”   “外臣看辽国诸臣中,唯王丞相敢担此事,故而求肯王丞相安排。”   “果然所托得人,娘娘与殿下此番得天地祖宗庇佑,否极泰来。外臣不仅仅欢喜自己完成了我朝陛下交代的任务,更喜辽国有王丞相、陈漕帅、耶律都统这等忠勤王事,能渥忧劳,不惜家族性命,也要保贵朝陛下骨血的大忠臣。”   其实这整件事情上,王经根本一点力气都没有出,全是赵仲迁带领大宋密谍们在安排,就连联络耶律余绪的书信印信,都是马三从丞相府上盖好拿出来的。   不过事前不知道,事成之后全成了王经的功劳,王经就觉得赵仲迁这宋朝小老弟,真是贼靠谱。   萧瑟瑟说道:“节度也不可过谦,对了,那位义士魏头陀,怎么我见他脸上还有金印?他曾经犯下过什么过错?”   “呃……”说起这个赵仲迁不由得有些尴尬:“魏五常的确在大宋犯下过罪过,他是司徒破获河北假钞案时逮到的窝犯,在人烟不盛的地方开了家黑店,手底也出过几条人命,最擅长的就是勾连结交匪徒。”   “充军之后倒是表现良好,此次营救娘娘和殿下,需要这么一个人,因此司徒建议用他。”   “说实话外臣心里当时是很忐忑的,好在魏老五没有辜负司徒的期望。”   “牛溲马勃,败鼓之皮,收而用之,医师之良也。”萧瑟瑟不由得微微一笑:“司徒见人之明,倒是让人好生佩服,此行魏义士也的确立了大功。”   赵仲迁说道:“司徒用人,的确有些……这个生冷不忌,娘娘有所不知,就连我朝陛下长子,蜀郡公的枪棒教头,也是他举荐给官家的,却是当年从桂州牢营里提出来的囚徒。”   萧瑟瑟道:“王相公也要留意了,我这一路行来,所见到的惨况实在不忍言。有时候乱民们杀人干法,真的怪不得他们,乃是肉食诸公,没有当好这个家……平叛剿匪之时,能宽一分,便宽一分吧。”   王经赶紧躬身:“娘娘仁德,我等定当尊奉,如今我东京道一半州县为高贼所迫,百姓流离,然南部诸州以前注重在供粮出铁之上,军事向来不备,此番要想平定逆贼,却是艰难。”   萧瑟瑟说道:“为此宰执们可有定议?”   王经说道:“此次携节度前来觐见,便是群臣们商议出一策,然不知是否妥当,还得娘娘定夺。”   萧瑟瑟赶紧推辞:“我一妇道人家,思虑怎能及宰执们周详?”   王经说道:“娘娘过谦了,此事臣子们绝不敢做主,不管是行是止,一切都得看君上意志。”   萧瑟瑟不禁有些诧异:“如此重大?还请相公道来。”   王经说道:“是这样,如今天下五道,东京尚存根本,只要我们能够守得住,大辽就有生复之机。故以臣鄙陋之见,他事暂可不问,如何保住东京道不失,至关重要。”   “然南部诸州已有百年不闻兵革,就算抽丁,所得也是农人,临时编练怎么都来不及。”   “之前留守高清臣、权参政政事张琳编练五万兵卒,未过辽河便即四散,实在是……”   “然我辽东东面,尚有一支劲旅,乃大宋司徒长子,四州制置使苏轶辖下的六千精锐。”   “南朝在东京道也有诸多利益,力保东京道不被兵隳,也是南朝的意愿。因此臣想请娘娘同意开放开州,乞南朝出兵拱卫辽阳,以解燃眉之急。”   见殿上群臣皆不说话,萧瑟瑟知道这事情事先已然集议过,却依旧不免担忧:“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借兵防寇,古无是理。相公们是否再斟酌一二?”   王经躬身道:“老臣设若有万一之计,亦不会行此下策,大实体面。”   “如今娘娘与殿下虽已暂安,然东京道却已势如累卵。”   “魏王兵锋,已达来州,距离锦州不过三百里。”   “北廷命魏王举兵北上,论理魏王就该出渔阳、檀州两路。如今别遣兵马东发来州,非常不妥。”   “老臣屡次行文,命其不得东进,前日还求得娘娘懿旨,魏王依旧置若罔闻。”   “其意图昭然若揭,便是要全占三道,以南并北。”   “东京道北面,高永昌荼毒诸州,屡犯辽河,窥我虚实,其志非小。以老臣所料,不日便要兴兵。”   “而混同江北,更有女直诸部,见道北之乱,也已跃跃欲试。”   “而萧奉先镇守宁江,态度暧昧,又是皇后与元妃长兄,其心可知。”   “婆娑岭乃我朝铁料根本,那里渤海诸族乃是采冶主力,高永昌日夜以恢复渤海国的名义相招诱,若不赶紧驻兵弹压,火速平息高贼叛乱,婆娑岭一失,叛贼一日可得万斤精铁,武装两千部众,不弥月便能扩军九万,到时候再不可制,万事皆休。”   “情有缓急,事有经权。请苏制置帮忙,人家还担着擅自出兵的风险呢。”   “对制置来说,大可以隔岸观火,只待辽东易主,再请命进兵扫荡,收归宋土即可,到时候一样人心思安,名正言顺,又何难哉?”   “故此举对我东京道而言,乃事急从权,对宋朝来说,是存亡继绝。”   “娘娘大可不必担忧南院群臣会有什么非议,因为我们,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   “至于北廷和魏王指责,我们也无惧,因为我们问心无愧。”   “我们所为,只是为了保住辽国唯一还算安稳的国土,保住一方百姓的性命和资财,保住这个国家最后的生复之机。”   “南院诸州多年来已经数倍完成了对国家的贡献,以一道之力,输国半之财,养国半之兵。”   “如今内逢叛逆,外有忧患,黎民水火,上下难安,而朝廷当遣的兵马,何在?”   “托庇佑于外国,臣亦耻之,陷娘娘于忧虑,臣更耻之。然今日不行此策,娘娘和殿下,终是登火楼以求暂免,栖漏船而寄权安,焚没之灾,料不久矣。”   萧瑟瑟终于害怕了:“即便请苏制置相助,那也毕竟兵少,能有用?”   王经说道:“苏制置乃宋国司徒长子,司徒守河北,全境与南京道相接。”   “如今的魏王,再难以礼义相激,只可以利害相制。南京道乃是魏王根本,司徒足以胁其后路,水师亦可绝其归途,因此他就算不把娘娘和老臣放在眼里,亦不敢不将制使放在眼里。”   “女直部阿骨打,新近才入贡宋国,获封节度。苏制置收鸭渌四州,还是阿骨打从旁协助,对制使颇为恭顺。”   “而阿骨打对萧奉先又颇具威胁,故而制使坐镇辽阳,东北两面,祸患皆除。”   “剩下的,就是高永昌所部,节度已经答应以三百八十五万贯舶来钱,承揽我朝国库里全部铁厂债券。”   “收息十年,每年一成,只以婆娑岭铁厂每年七十万贯精铁作为应当支付的本息。”   “有这笔资金相助,老臣立刻就可以用金谷招诱叛匪,安置流民,编练军队,再无惧外戚权臣。”   “南院诸卿,才有能为,死保殿下和娘娘!” 第一千八百零三章 马彬   萧瑟瑟不禁垂泪:“王相公忠慎荩诚,忧劳国事,我居于深宫,亦有知闻。”   “前日不顾身家,迎我母子;今日不计毁誉,请援宋国,却是我母子二人,带累了相公清名。”   “他事我们也无能为,不过替相公分担一下污毁,却也是做得到的。”   “国事衰颓到此,天家尚不识体谅臣工,那就是昏聩。便行我懿旨,昭告天下,许放开州,乞兵入境!”   “且慢!”却是赵仲迁及时制止。   萧瑟瑟有些诧异:“节度尚有何建议?”   “外臣实在是感动。”赵仲迁一脸的钦佩之色:“辽国既然有这样体恤臣子百姓的娘娘,有这样忠贞国事的良臣,又怎么会亡?”   “是这样,外臣有一个主意,既不会让娘娘与丞相背上污名,又能够达到借兵的目的。”   萧瑟瑟心中大喜:“请节度讲来。”   “其实很简单,我们大可以去其名而取其实,入辽的部队,我们换个方式,不算是宋朝军伍编制,以贵朝雇佣我朝退伍军人的名目来进行,如何?”   “除了苏制置算作教官,其余皆算作受娘娘和丞相忠义感召,自愿入辽帮助晋王抵抗逼迫,帮助辽东获得和平的大宋百姓,这支队伍,就叫义勇军,这样是不是好点?”   “好!”萧瑟瑟顿时松了一大口气,如此一来,连政治污名都不用自己背了:“就依节度所议!”   七月,乙未,兰陵郡王萧奉先携阿骨打率五万大军趋黄龙府,魏王耶律淳手下耶律马哥率两万大军趋锦州,皆欲威逼王经就范,命其交出文妃和晋王。   南院宰相王经布告天下,以晋王乃耶律延禧长子为由,提出若耶律惇、萧奉先奉晋王为储君,明告天下,立为太子,那晋王就可以返回上京。   否则二人就是以下克上,天理难容。   丁酉,大军抵近东京道边境,耶律淳给王经发出最后通牒,南院五日之内必须拿出决断,否则他将以武力征服辽东。   萧奉先同样发出最后通牒,要求王经听从北廷命令,交出文妃晋王,否则将以大军取之。到时候南院参与接纳晋王的大臣,人人难逃诛戮。   辛丑,最后时刻到来,王经发表了著名的《不负忠义露布》,痛斥南北两军混乱纲常,不仁不义的嘴脸,号召天下人皆以忠义自励,自愿投军,保护辽国最合法的继承人。   《辛丑露布》感人肺腑,正气充盈,以孤忠勇直的姿态,昭告天下。   “齐心共愿,众志一城,惟使天下世人,知辽东僻地,尚有崇德之裔,奋节之孤,含贞之士,感义之民。   使天地尚有衣冠之理,人间尚存忠孝之道,死固所愿,何可惜哉?”   无数人为文章感召,纷纷起事,就连境内的渤海人盗匪、头下军州的军将,流民的首领,甚至是萧奉先和耶律淳自己手下的军士,都纷纷来投。   萧奉先气急败坏,命大军攻取通州,打开进入东京道的道路。   然而阿骨打却不干了,说自己为文章所感,不能干这种不忠不孝的事情,还拉着萧奉先也不许干,不然就要对萧奉先实施“兵谏”。   魏王同样气急败坏,命东路军将领耶律马哥进攻锦州!   耶律马哥同样看到了《辛丑露布》,心中犹豫忐忑,从来州到锦州的三百五十里路,竟然走了整整十五天!   ……   “快快快……”一队在辽东百姓眼中,全身上下都十分古怪的灰衣军士,一人双马,正从辽阳出发,朝着锦州狂奔。   马是辽人的马,在大道上奔驰得极快,除了人,更多还驮着铁管木箱之类的器械。   开州城守萧茯苓这几个月日子过得很美,以前的开州,就是凤凰山上一个偏远落后的石城,宋人到来后,开州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与宋人四州接壤的口岸城市。   东面的宋人很够意思,扁罐派出一支勘探队,在这一带山中找到一处富矿,主动邀请萧茯苓共同开发,所得的金子一家一半。   然后大量的大宋商货,又成为两家之间的贸易物资,山城如今相比去年,日子是好过得太多了。   前日接到丞相钧令,要求放开道路,允许大宋军队入境,帮助大辽守卫辽阳。   萧茯苓完全没有意见,小老弟乃是宋人统治四州的高官,论身份比自己高得太多,平日里受了不少的好处,但是却不敢妄攀交情,现在可好了,两人在开州难得欢会一场。   如今更是同仇敌忾,萧茯苓搜罗了城中全部的军马,供扁罐的新军赶路,还豪爽地拍着胸脯,跑死了都算哥哥的!   也是,两月时间里,扁罐的探矿队直接炸开金矿,让两家能够挖掘以前垂涎而不可得的“岩脉”,产量相比过去在河里淘沙子,高出了数倍。   开州城一年得过去十年之利,又能够采购大量物美价廉的宋货,这些都是小老弟带给自己的福分。   辽东马匹价格便宜,萧茯苓如今守着金窝子,不差这点钱!   四百里山路,扁罐只用了四天,便赶到了辽阳。   来不及与王经和萧瑟瑟细谈,扁罐在辽阳换了马,便带领军士奔赴锦州。   将士们身上穿着的,都是造城的工程兵的灰布衣服,没有勋表军衔,只以随身武器区分阶级。   名义上,他们都是义勇军。   他们的严格的军纪和行军的速度,带给王经等辽国南院朝野极大的震撼,私下里,将这支部队称作“飞虎”,将扁罐称为“飞将军”。   只用了七天,义勇军便从鸭渌江口的珠州,部署到了辽东门户锦州,扁罐他们出现在城外的那一刻,知州马彬才刚刚从红翎使节手里拿到王经发来的急报!   一日一百一十里,这是辽人都做不到的行军速度!   其中的关键,就是扁罐一行的足供半月行军的干粮。   锦州,中京入辽东的咽喉要地,依山临海。   “由榆关东北傍海行,经迁州八十里至来州,八十里至隰州,八十里至桃花岛,一百里至红花务,九十里至锦州。”   “出榆关以东行,南濒海,北限大山,尽皆粗恶不毛,至山,忽峭拔摩空,苍翠万仞,全类江左,乃医巫闾山”。   相传舜时把全国分为十二州,每州各封一座山作为一州之镇,闾山被封为北方幽州的镇山。周时封闾山为五岳五镇之一。   在辽语里边,医是“血红色”的意思,巫闾意为“母鹿”,因此,“医巫闾山”在辽语里,其实就是“赤鹿山”。   相传辽太祖时期,太子东丹王耶律倍在此读书,山中还有诸多曾任南京镇守的辽国王子,以及他们的妃子的墓葬。   锦州太守叫马彬,是辽国著名的大贤臣、大清官马人望之子。当地有名的闾山书院,就是马家的族学之地。   扁罐匆匆与马彬交代了后勤事务,寻即接手防务,也不扰民入城,而是在城外闾山险要之地,建立阵地。   在马彬眼里,这支军马处处透着古怪。   不结营,不扎寨,风餐露宿,天天拿着一种铲子在山坡上挖掘壕沟,填堆麻袋,砍伐松木。   怎么看都不像正军,倒似一支劳役队伍。   不过军队的风范气貌倒是让马彬佩服,真真的秋毫无犯,百姓们送去牛羊,回来欢天喜地地告知自己义勇军还给钱!舶来钱!   马彬不禁对百姓们的态度又好气又好笑,军队的任务是御敌,不是做慈善。   几枚铜钱有什么值得高兴的?!魏王的大军要是挡不住,看你们这些人还高兴得起来?!   马彬饱读诗书,家学渊源的清廉气节,因此认死了晋王,见援军不太靠谱,早将族中子弟尽数武装起来,已经做好了城池不守,阖家死难的准备。 第一千八百零四章 投诚   医巫闾山下,石松岗,狭窄的山谷里,一支足有两万人的骑军,排成两列行军队列,正垂头丧气地朝着锦州缓缓摸过来。   指挥耶律马哥很不情愿接这趟差遣,王丞相这些年,没少给南京输送军粮军器。   想到自己手里的武器,很快就要砍到生产这些武器的人身上,耶律马哥怎么想怎么不自在。   露布里说得清楚,皇后无嫡,皇上北狩失踪,长子晋王就是辽朝理所当然的继承人。   就算如今魏王势大,但是辽国的钱粮根本却是辽东,那个地方爆兵的能力,超过大辽诸道百倍。   听说婆娑岭日产钢铁一万五千斤,按照一兵五斤铁计算,这尼玛一天就能武装三千人!   一个月就是九万人!   这就是钱粮根本之地的威力,如不速取,待到王丞相从焦头烂额中缓过气来,局面转眼就会翻转。   魏王也是急在这里,因此一日三催,要自己从速夺取锦州,进逼辽阳。   可现在的问题,是那里有了文妃娘娘和晋王坐镇,要是魏王的图谋不果,自己这首起战端的叛逆,怕是祖坟都保不住。   将主的气质同样影响到了军队,耶律马哥的部下们也怀着同样忐忑的心思,不情不愿地朝着锦州进发,只希望永远都到不了。   好在现在的辽东还是烂摊子,一州也就三五百的歪瓜裂枣,和长期手握重兵防备宋人的魏王不一样。   因此打仗这方面耶律马哥倒是不太担心,他只担心马彬会不屈自尽,或者被乱兵所杀。   要是锦州能够望风而降,当然是最好的,可太守偏偏是马学士那样的倔驴,那就不用想了。   马学士的父亲马人望,那真是大辽第一大铁头。马彬继承了父亲的风格,又堪称辽东第一大铁头。   马人望才刚刚出仕做松山县令的时候,就敢为了治下百姓,拒绝中京留守萧吐浑伐木的命令,萧吐浑大怒,关了他一年多,马人望都不曾稍屈。   最后反倒是萧吐浑转怒为喜,释放了他:“君为民如此,后必大用。”   徙知涿州新城县后,因县与宋接境,境内有驿道。马人望治县不扰,吏民畏爱。当时聘宋回来的使臣,都向皇帝推荐他。   转南京三司度支判官,公私兼裕。   迁警巡使,京城本来狱讼填委,人望处决,一时狱空,无一冤者。   天祚嗣位,将报父仇,选阿苏与马人望究其事。   阿苏贪污枉法;而马人望平心以处,所活甚众。   剧贼赵钟哥犯阙,劫宫女、御物,时任参知政事的马人望配合萧敌里,率众捕之,讥察行旅,悉获其盗。   宰相耶律俨上台后,非常忌惮马人望,因为马人望“用人必公议所当与者。人不敢干以私,人望推荐,皆为名臣。”   对于以佞幸得进,又一心要提拔私人的耶律俨来说,可不敢让马铁头继续留在朝中。   于是借萧敌里不还上京之故,迁马人望南京诸宫提辖制置,保静军节度使。   到任之初,治下有二吏凶暴,民畏如虎。马人望假以辞色,阴令发其事,黥配之。   是岁诸处饥乏,惟南京所治粒食不阙,路不鸣桴。   以缣帛为通历,凡库物出入,皆使别籍,名曰“临库”。奸人黠吏莫得轩轾,乃以年老扬言道路。   耶律俨很高兴,改老头南院宣徽使,不再让他管理实政,“以示优老”。   然而天祚帝发觉之后,特意从前线手书“宣马宣徽”四字,谕曰:“以卿为老,误听也。”重命他为中京留守,安抚被鞑靼人洗劫之后的中京道。   始至,府廪皆空;视事三月,积粟十五万斛,钱二十万繦。   按道理说,马人望是北院的官员,但是马彬镇守锦州,却坚决以如今的“东廷”为正朔。   魏王以书信责之,说他不孝,并以马人望的性命相威胁。   马彬回信说忠孝未能两全之际,自己取忠不取孝,正是遵从父亲自幼的教导,想来父亲也很欣慰自己的选择。   魏王也不敢真拿马人望怎么样。   这样的父子铁头,耶律马哥是又敬又怕,真要是弄死了马彬,只怕自己这活在辽国,一辈子都得提心吊胆。   一个奸贼之名,无论如何都再洗不掉,说不定哪天就被“义士”、“侠客”取走项上人头。   唉,自己怎么就这么难呢……   怔忡之际,大队不知不觉就全部走入了狭长的山谷之中。   “啪!”前方隐约传来一声脆响,紧跟着,爆豆一样的声音变得密集,接着还响起数声巨大的号炮之声。   前锋一下子就乱了,哭爹喊娘地向后跑,本就不太宽阔的山谷里,顿时挤满了乱兵。   耶律马哥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儿,两侧山谷里也响起了刚刚那种爆豆般的声音。   这回耶律马哥看得清楚了,前方乱喊乱叫的军士身上突然冒出一朵血花,那军士吭都没吭一声,就从马背上栽倒下来。   耶律马哥抽出腰刀:“两侧山上,敌袭!攻上去!攻上去!”   军士们下马,朝着山上冲去,结果山上的噼啪声更加密集,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就躺倒了上百人。   “嗖——”一枚子弹从耶律马哥耳侧飞过,带走了他的毡帽。   耶律马哥吓得赶紧从马上滚下来,与此同时,就见自己坐骑的脖颈,眼睛,就被那带走自己毡帽的玩意儿打得爆裂,战马惨嘶着倒在地上,蹬了几下蹄子就没动静了。   山谷当中乱做一团,后路也发生了和前路相同的情况,纷纷朝前方挤压过来。   谷中到处都是混乱惊惶的人和马,耶律马哥的卫队被撞得动摇西晃,转眼就湮没在乱跑的人潮当中。   半山上飞下来十几枚古怪的东西,落入山道之上,“轰隆——”“轰隆——”地沿着干道炸开。   每一次爆炸,周围十数步范围就变成一片血雨,清理出一处圆形的空间,无数军士肢残骨裂,横飞着被抛向外围,还未落地就已经彻底毙命。   这等恐怖情形让队伍更加混乱,所有人都吓得想要离开山谷,纷纷朝着山坡上冲去。   然而等待着他们的,却又是一轮那种爆豆般的声音。   不管是带甲的精锐选锋,还是不带甲的普通下马轻骑,就好像被一支支无形的箭矢射中一般,从山坡上纷纷滚落下来。   耶律马哥算是机灵,趴在自己的坐骑后面一动都不敢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混乱的队伍号呼哭喊着无力地跑上山坡,前进不到数十步,便即统统栽倒。   半山之上的草堆山石间,有一条无形的战线,不断地闪出火光,高高抛飞出那种恐怖的铁瓶子,无情地收割着军士们的性命。   “投降——投降——”耶律马哥在这样宛如神威的攻击面前,再也提不起一丝抵抗的意志,对着自己的部下疯狂叫喊:“你们直娘贼地都别乱跑,跟我一起喊——投降——”   军士们也终于学乖了,跟着耶律马哥趴在地上,寻找骏马和同伴的尸体挡着自己:“爷爷们别打了——投降——我们投降——”   山上终于好像听见了底下的呼喊,几声尖锐长短不一的哨声响起过后,那种爆豆般的声响和恐怖的铁弹,终于停歇了下来。   山谷里到处都是伤亡的士兵和马匹,惨呼和嘶鸣此起彼伏,两侧山上刚刚冒出火光的地方,出现了一些灰色的人影。   没多久,山上又出现了一面旗帜,一个小队正模样的灰衣军士举着旗子朝山下走来,走到辽军冲到最高处的一具尸体旁,将旗帜插下,趾高气昂地吼道:“辽东义勇军三营五连一班准卫何中二在此!下头是哪路逆贼,胆敢进犯?!”   这番号稀奇古怪,但是耶律马哥不敢怠慢,从马尸旁爬起来:“军爷休怪冲撞,末将也是不得已受命而来,末将是魏王麾下左军都统耶律马哥,不敢再唐突虎威,这就率部投降!”   “双手高举,上得前来,别想着乱动啊,否则老子认得你,铳子不认得你!”   “是是是……”耶律马哥立刻将双手举得高高的:“不知军爷是否还有上峰,咱这里整两万人,都愿意易帜投诚,投诚!” 第一千八百零五章 张叔夜   “倒是乖觉。”待到耶律马哥走近,何中二不禁乐了:“哎哟,好大一大官!挂银印的!”   面前这个年轻人装束很古怪,灰色衣服非常贴身,头上戴着灰布带沿的帽子,衣服正中有一排黄铜扣,这样的衣服和现在各国的军服完全不一样,身上有两条交叉的皮带,腰间是一圈棕色的宽皮带,皮带上有很多带皮盖的袋子。   下身是宽裆的灰布裤子,膝盖以下缠着绑腿,脚上蹬着一双古怪的棕色系带皮靴。   除了腰上还挂着一柄两尺长的古怪兵刃,以及身后一个布囊里边几枚短柄铁锤,看不出身上有什么武器。   “看什么看?!”何中二拔起旗帜:“走前面,上去!”   上到半山腰,耶律马哥总算见到了这支部队,原来山腰上挖着一道壕沟,这些古怪的军士都猫在沟里,难怪在山下都看不到人影。   军士们手里拿着一柄长长的武器瞄准他,看上去就像一支没有弩臂的弩,但是长了许多。   一名年轻的军汉正斜靠在壕沟边,一脚抬起蹬着对面壕沟的沟壁,将一个小本本放在膝盖上,用一支古怪的笔在本子上写字。   会写字,这位是师爷,就是那笔怎么这么古怪?   “报告!敌将带到!”何中二一个立正,用慷慨的声音喊道。   那军汉头也不抬,继续写着字:“是不是耶律马哥?”   “是是!”耶律马哥连忙点头哈腰:“正是不才,冒犯兄长虎威,不当人子,大家乡里乡亲的,咱辽国人不打辽国人……”   周围擦拭器械的军士听到这话,都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那名军人将本本写好,放入右胸的袋子里,顺便将那奇怪的笔也插上,站起身来:“我们不是辽人,而是宋人,文妃娘娘和王丞相招募过来的沿边义勇,所以我们的军队就叫义勇军。”   耶律马哥就不禁腹诽,尼玛这样的战力,你们也好意思叫义勇?   待到军汉起身抬头,耶律马哥这才看清这人容貌不但年轻,还非常的俊雅,哪怕穿着一身古怪军服,依旧文质彬彬。   这气质一点不像军士,换身阑衫冒充一州教谕,都没人带怀疑的。   就听那人和蔼地说道:“我是义勇军教官苏轶,耶律统治你赶紧带我们的卫生员下去,救治伤兵,约束部众,然后在谷口交出武器、马匹,等待整编。”   想了想,年轻统帅继续说道:“统制你放心,我们是讲军纪的部队,而且也不需要用人头换取奖励,只要你们乖乖服从我方命令,我保你们平安无事。”   “去吧,完事儿后我在谷口等你。”   说完带着几个亲卫走了,耶律马哥还在那里琢磨:“苏轶?这名字听着怎么这么耳熟……”   带着卫生队来到山下,看到医官们展开操作,耶律马哥对扁罐刚刚所说的那些已经不抱怀疑。   那么精贵的酒精和白药,卫生队用起来那叫一个铺张。   打起了精神,耶律马哥招来几员部将:“这战没法打了,你们约束好手下的弟兄,一会儿出谷前,听人家的招呼,丢下军器投降,听候发落。”   一员偏裨低声说道:“大帅……”   耶律马哥摇着头:“不怕,他们是宋人,宋人是讲道理的。”   “宋人啊,”偏裨顿时松了口气:“无怪如此奢遮……”   绍圣二年七月,辽东义勇军在锦州外的医巫闾山,伏击俘降魏王左路大军耶律马哥两万人,直接切断了魏王伸向辽东的罪恶之手。   锦州的重要性不仅仅在于保护东京道,其实还有另一个重要性,就是沿着大凌河,可以直抵中京大定府。   锦州保卫战的成功,不仅仅完成了防守任务,还为接下来的行动留足了余味。   王经立即布告天下,痛斥魏王和萧奉先不顾大局,在目前辽国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发动内战,不惜辽国灭亡,也要逞其私欲的可耻行为。   鉴于目前形势,东南诸州决意脱离北廷与魏王控制,施行“自治”,今后东京道的钢铁和粮食,要奉养文妃和晋王,不再向北廷的上京道和魏王的南京道、皇太叔的西京道输送。   同时奉劝国内那些心怀叵测的势力,不要将东京道的忍让和守礼当做软弱可欺,对于无礼的进犯者,南院诸州,必将予以有力还击!   锦州大胜,让南院诸州的局面翻然一变,之前首鼠两端,或者心怀忐忑的上下官民,不禁又惊又喜。   辽东义勇军,竟然这么能打!   七天奔袭,三日布防,一日以四千人全歼两万强敌,不损一人!   一时间,苏轶童鞋的名声传遍辽东大地。   萧奉先好侥幸自己被阿骨打拉住没有乱来,立即以事务紧急为由,率兵去了上京。   反正辽东北面还有二十几个州没有平定。攘外必先安内,等到大家料理完各自手里的急务,再来掰扯不迟。   而北廷和魏王方面,也指责王经等人请宋军入境,乃是开门揖盗,可耻卖国。   王经予以严正反驳,谁说这是宋军?这是鸭绿江沿边义勇,其组成部分是受《忠义露布》感召,自愿前来帮助辽东的宋朝退役军人!   魏王的文胆们立即反驳王经的反驳,那些宋军手里拿着犀利的军器,不是宋军?而且统军使乃是大宋司徒长子苏轶,苏轶也退役了?   王经说不好意思,义勇军的武器,乃是大宋三百八十五万贯东京道援助项目的一部分。   这事情东京道还是跟皇太叔学来的先进经验,皇太叔在西京向章惇采购三十万矢,还是陛下告诉我们,我们才知道的!   此外,大宋司徒长子苏轶的身份,恐怕大家都误会了。   他乃是东京道特聘的义勇军战术教官,其职责是负责训练沿边义勇,以避免义勇军也沦为之前招募的乡军那般,未上战场就作鸟兽散的菜鸡部队。   文胆们依旧不服,按照王丞相的意思,义勇军就没有统帅,没有统帅的军队,能如此强横?   王经说你们这些无耻的东西,义勇军当然有统帅,统帅当然、必须、只能是我朝正朔,英睿果武的皇位继承人,晋王殿下。   这都还要问,你们是已经悖逆到说话都不过脑子了吗?!   不管几方吵得如何沸沸扬扬,八月,扁罐留下一千新军,由张叔夜带领着镇守锦州,自己火速挥师北上,渡过辽河,剿灭高永昌叛党。   张叔夜是蒋之奇在河北转运使期间推荐给朝廷的,向后担任过襄城、陈留知县,后改任礼宾副使、通事舍人、知安肃军。   舆论认为朝廷对他待遇太优厚了,于是张叔夜上书请求朝廷许他入皇家军事学院学习,暂时避开舆论攻击。   三年之后,张叔夜以优异成绩从朝廷毕业,并且向朝廷献上自己在学院期间撰写的辽朝态势分析文章,得到章楶的赏识,推荐给了赵煦,先后被任命为舒州、海州、泰州的知州。   其后被召为开封少尹。不久朝廷召考知制诰,选拔赴辽国的使臣,张叔夜报名参加,又拿了第一。   朝廷赐张叔夜进士出身,升任右司员外郎,命其出使辽国。   在宴射中,张叔夜用大宋的竞赛弓,连贯五枚百步外的金钱,狠狠震惊了辽人一把。   辽人想查看他所用的弓,张叔夜以无前例为由拒绝。   出使归来后,张叔夜立刻被赵煦任命为军机处机宜司副承旨。   扁罐抵达鸭绿江后,请求朝廷派遣副手和监军,赵煦派出张叔夜和另一个奇葩人物帮助他。   监军使梁师成。   这又是一个笑中带泪的故事。 第一千八百零六章 中秋会   梁师成的妈妈当年在徐州曾经在大苏府上做过佣人,大苏被贬的时候自顾不暇,不可能在带着那么多人去黄州,因此便解散了大院儿里的人,只能带着最亲近的少数人上路。   其中梁师成的妈妈就被苏轼介绍去了当地的殷实人家梁府,后来生出了梁师成。   梁师成稍长一些后,就问他妈爸爸是谁,不知道梁妈妈出于什么心理,告诉小师成,你爸爸啊,是文曲下界的大苏学士。   小师成觉得自己爸爸是苏轼很光荣,待梁妈妈死后,不惜入选内侍,就是为了进京见爸爸。   结果爸爸没见着,倒是惹来了司徒的关注,将八字一排苏油发现,梁师成他妈怀孕的时候,正是大苏正式纳朝云为妾的时候。   朝云十二岁进苏家,十八岁被苏轼纳为妾室,而那时梁师成的妈妈,已经是三十出头的人了。   大苏一边新纳如花似玉感情深厚的朝云,一边还找年过三十的梁妈妈偷嘴,这事儿基本上……不大可能。   得知真相的梁师成不禁哭笑不得:“我,我妈她……骗我?”   苏油也只能叹气,拍着他的肩膀:“没关系,进入内宫努力学习,把握机会,一样能够成才。”   于是安排他进了贾详的书艺局,学习文章书法。   梁师成聪明慧黠,在三年时间里熟习文法,兵法,算是内官里成绩出挑的后辈。   贾详临死前,推荐自己这个得意学生管理睿思殿文字外库,负责出外传道上旨。   辽东缺监军,梁师成自告奋勇主动申请,赵煦嘉奖其志,同意了。   如今大宋在辽东的军力,鸭绿江四州就剩了梁师成统领的两千人,锦州有张叔夜镇守的一千人,剩下三千人,随扁罐征战辽河。   ……   八月,中秋,汴京城。   中秋节在宋朝开始,正式成为华夏民族一个庆祝节日。   主要是中秋节日子太好了。   大宋的八月份,正是各酒务、酒库新酒上市之日,“中秋节前,诸店皆卖新酒,重新结络门面彩楼,花头画竿,醉仙锦旆,市人争饮。至午未间,家家无酒,拽下望子”。   当然如今的大宋已经进入了物质相对丰富的时期,今年是两税制分行的第二年,各地官府为了增加农税,疯狂鼓励和推行优良的种植方法和高产作物。   其实大宋的税率并没有调整,但是农人的收益普遍增加,以往三年才能收到两年的赋税,现在已经能够收齐了,地方政府能够截流的收益,其实比以往的农税还要增加三分之一。   而且因为粮食储备的增加,又带动着饲养业和造酒业也开始兴盛,如蜀中二林到眉山一带,黔州到蛮州一带,江浙太湖一带,北方太原一带,大名府一带,西域瀚海一带,已经形成了几个传统美酒产区。   这些地方的美酒,被商人们不远千里运送到汴京城,整个八月,就是售卖美酒的旺季。   八月还是每隔三年的科举之月,全国的举人试开始进行,所谓“时人莫讶登科早,只为常娥爱少年”。   于是,佳节和桂冠结合在一起,应试高中被称为“蟾宫折桂”。   读书人朝州府聚集,带来的也是莫大的商机。各大商铺开始大搞促销活动。“御街如绒线、蜜煎、香铺,皆铺设货物,夸多竞好,谓之‘歇眼’。灯烛华灿,竟夕乃止”。   “此夜天街卖买,直到五鼓,玩月游人,婆娑于市,至晚不绝。盖金吾不禁故也”。   八月也是大宋农人们忙碌一年之后,稍得休憩的月份,淮河以南,稻谷已经收割完毕,而北方的新麦,已然开始上市。   除了美酒,还有美食。   有了丰裕的食物,仓廪殷实,才有余裕赡养老幼。   《周礼》《礼记·月令》:“仲秋之月养衰老,行糜粥饮食。”   从太宗朝开始,皇宫里流行制作宫饼,之后传到民间,民间也开始制作小饼、月团,都是方便老人和孩子的食物。   这些饼类又被称为“荷叶”“金花”“芙蓉”,是月饼的前身。大苏就曾经写过诗歌:“小饼如嚼月,中有酥与饴。”   酥是油酥,饴就是糖。   苏油专心饮食数十年,如今也搞出了不少新型的饼类。   比如通体酥脆的桃酥饼,后世广式风味的火腿饼,云南蜜渍花瓣酱制作的鲜花饼、蜀南工艺的千层酥皮饼。   此外还有大苏在江浙杭州一带搞出来的冰皮饼等。   八月还是天气转凉,花好月圆的时节。被易安妹崽评价为“虽有好句,破碎不成名家”的文学家晁端礼,就曾经写下过“小庭幽槛,菊蕊阑斑。近清宵、月已婵娟。莫思身外,且斗樽前。愿花长好,人长健,月长圆。”   这样的日子是美好的,于是人们又给美好的日子加上了美丽的传说和更加美好的祝愿。   俗传齐国无盐女,天下之至丑,因幼年拜月,后以德选入宫。   帝未宠幸,上因赏月见之,姿色异常,帝爱幸之,因立为后。   又今是夜月色明朗,兔弄影而孕,生子必多。海滨老蚌也吐纳月影,则多产明珠。   比明年采珠捕兔者,卜此夕为验。   故而“中秋京师赏月之会。倾城人家子女,不以贫富,自能行至十二三,皆以成人之服服饰之。登楼或于中庭焚香拜月,各有所期。   男则愿早步蟾宫,高攀仙桂;女则澹伫妆饰,则愿貌似常娥,圆如皓月。”   已婚夫妇,则愿多生贵子。   最终一个盛大的节日形成了。   “此际金风荐爽,玉露生凉,丹桂香飘,银蟾光满。   王孙公子,富家巨室,莫不登危楼,临轩玩月,或开广榭,玳筵罗列,琴瑟铿锵,酌酒高歌,以卜竟夕之欢。   至如铺席之家,亦登小小月台,安排家宴,团围子女,以酬佳节。   虽陋巷贫窶之人,解衣市酒,勉强迎欢,不肯虚度。”   “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丝篁鼎沸,近内廷居民,夜深遥闻笙芋之声,宛若云外。闾里儿童,连宵嬉戏;夜市骈阗,至于通晓。”   京师最高风景最佳的地方,当然就是城北太史局的观星台。   即便在理工学问已经渐渐深入人心的今天,观星台在人们的心里,也是一处神圣的地方。   历法的秘密已经被大宋的天文学家们彻底破解,日心说,地球说,月球绕地说,得到诸多天文数学验证,已经牢不可破。   大宋的历法因为照顾习俗,依旧采用一年三百六十天,四年补一闰的做法,今年就是闰八月。   不过每年太史局会计算岁差,在出台新一年的历法时通过测量和计算予以误差纠正,这就让华夏历法,永无差错。   元日调钟,已经成了大宋一项礼法。   正旦大朝会前,会有司天官计算太阳从汴京地平线上出现的时刻,然后再调整汴京城大白钟楼和紫宸殿座钟的标准时刻。   之后用钟声宣布大朝会的开始,已经成了宋人沟通宇宙的重要典礼。   不过如今的大宋天家,已经没有了真宗的那种迷信,赵煦今天收拾闲暇,将家族聚会安排在这里,与一些近臣饮酒欢会,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让几位弟弟熟悉天文仪器操作,使用观星台最大的天文望远镜看月亮。   观星台上布置下许多的菊花,摆上了桌椅,糕点,茶饮,君臣闲话,不忌拘束。   赵煦是苏油的粉丝,因此他的常服几乎就是苏油年轻时候的翻版,以素淡舒适为主,不取华丽,身着一身天青色的暗花素纹锦袍,里边是丝光棉的内衣,头戴鲸骨乌纱幞头,只在腰间多了一条君王才能佩戴的和田白玉通犀蹀躞带,不识货的粗看一眼,或者就要以为是位入京赶考的年轻书生。   现在这年轻书生怀里抱着个几个月大的女婴,是孟皇后才给赵宋天家生下的小公主,赵煦爱若珍宝,赐名寿宁,每天下朝后就是抱着女儿逗弄,妥妥的女儿奴。   宋人聚会自然少不了诗词酬唱,几位近臣如蔡京、章惇、漏勺,书法都是可观。   不过他们现在都没写,而是和赵煦一起,围在书案之前,看十一王爷赵佶用金鼠笔展示自己的书法。   桂彩中秋特地圆,况当余闰魄澄鲜。   因怀胜赏初经月,免使诗人叹隔年。   万象敛光增浩荡,四溟收月助婵娟。   鳞云清廓心田豫,乘兴能无赋咏篇。   诗帖展现的是大宋最新出现的一门书体——“瘦金书”。 第一千八百零七章 化石   帖上的每一个字,都显得那么的细瘦、挺拔。笔划舒展遒丽,转折处可见书者刻保留下来的藏锋、露锋、运转提顿的痕迹,形成横画收笔带钩,竖画收笔带点,撇似匕首,捺如切刀,竖钩细长而内敛,连笔似飞而干脆,通幅极具精神的气质风格。   蔡京便不由得赞叹:“端王妙笔,出二薛、山谷而丽美袭人。如游丝行空,佳藤挂树,婀娜多姿。此般天分,令臣等叹为观止。”   章惇点头:“金缕之妙,细比毫发,殆与神工鬼能,较奇逞并于秋毫间。”   “与故往肃穆庄严、典雅厚重的书风背道而驰,却一样能够翻成优雅瑰丽,成他人所不能。”   “此乃别出心裁,具体而微,已经卓然成家了。”   赵煦抱着咿咿呀呀的寿宁公主颠着:“你们也别把他夸上天了,天分固然杰出,不过从诗句看来,学问还不够精深,十一你尚需努力。”   赵佶将笔放下,躬身道:“皇兄教训得是。”   几名大臣就在一边翻白眼,十一爷的功夫可比陛下你精深太多了,你还好意思要求别人。   但是作为学究另论,作为帝王,群臣对赵煦却是异常服气的。   苏油对赵煦的教育,从来不是专精于一项,而是注重于面的庞大和体系的复杂,也就是什么都懂,但是都不太精通,只需要达到知道好与坏的程度。   比如书法和诗词一道,赵煦写不出好作品,但是却能够分辨出好作品和坏作品。   君王不需要创造出好的东西,他只需要从臣子的建议和创造中,分辨得出好和坏就行了。   这就是诸葛亮所谓的“观其大略”,也是苏油对赵煦的培养方向。   而且在培养的过程中,赵煦还能知道自己永远有所不足,能够虚怀纳谏,尊重知识,不以为自己是“天下一人”,还能够反过来关爱天下人。   这样的君主,在历朝历代中,已经称得上“了不起”三个字了。   蔡京却被端王的镇纸吸引了目光,待到赵佶搁笔,便将之拿了起来:“这双镇纸上的花纹可真奇特。”   镇纸上是一对怪笋一样的东西,合在一起从底部看去,却是一个标准的圆形,打开来,却是一个镶嵌在石头里的细长圆锥,被从中剖开,再加工成这对镇纸。   再观瞧镇纸侧面,还刻有两行字,却是一首小诗:“南岩新妇石,霹雳压笋出。勺水润其根,成竹知何日?”   落款部分刻有“庭坚”二字,并存有篆刻“山谷”印章一枚。   刘正夫也凑过头来:“黄山谷之手笔?”   黄庭坚是赵佶的书法老师,赵佶说道:“这对镇纸是老师的宝贝,我书体得到老师认可后,他将这对镇纸送给了我,不过上面的东西并不是什么石笋,这个谜团,却是被苏制使新进破解的。”   “哦?此为何物?”章惇立刻就来了兴趣。   漏勺说道:“据兄长研究,这东西却是远古时期的生物,是一种螺,死后沉入泥沙之中,经历亿万年后,海底的淤泥化作了岩石,将螺壳包含在了其中。沧海桑田,到如今又被今人采掘了出来。”   “是吗?”章惇将两枚镇纸接过来:“如何证明?”   漏勺说道:“因为兄长在辽东发现了很多这样的东西,除了这种尖螺,还有圆螺,还有各种古怪的虫子,鱼类,它们都被留在了岩层当中。”   椅子推着一辆推车过来:“沈学士在京师大学堂发表的论文里提到过,‘予奉使河北,遵太行而北,山崖之间,往往衔螺蚌壳及石子如鸟卵者,横亘石壁如带。此乃昔之海滨,今东距海已近千里。所谓大陆者,皆浊泥所湮耳。’   ‘尧殛鲧于羽山,旧说在东海中,今乃在平陆。凡大河、漳水、滹沱、涿水、桑干之类,悉是浊流。今关、陕以西,水平地中,不减百尺,其泥岁东流,皆为大陆之上,此理必然。’”   “最近整理的地方志里,潭州方志也有记载:山之颠有石卧生土中,凡穴地数尺,见青石,即揭去,谓之盖鱼石,自青石之下,色微青或灰白者,重重揭取,两边石面有鱼形,类鳅鲫,鳞鬣悉如墨描。   穴深二三丈,复见青石,谓之载鱼石。   石之下,即着沙土,就中选择数尾相随游泳,或石纹斑处全然如藻荇,但百十片中,无一、二可观,大抵石中鱼形,反侧无序者颇多,间有两面如龙形,作蜿蜒势,鳞鬣爪甲悉备,尤为奇异。   土人多作伪,以生漆点缀成形,但刮取烧之,有鱼腥气,可以辨。”   “陇西志也有记载:有地名鱼龙峡,掘地取石,破而得之,亦多鱼形,与湘西所产不异,岂非古之陂泽,鱼生其中。因山颓塞,岁久土凝为石,而致然欤?”   “不过我朝几处地方出产的鱼石,多被石家收藏,等闲也见不着。苏制使在辽东发现的这些,都堪称精品。”   “他将之称为‘化石’,此次送了上千件过来,其中还有一具上古神龙的骨架。”   “黄学士这对镇纸上的生物,在此次大发现里,制使也找到了很多,与其它生物压在同一石层,故而推断这也是当时的一种水生螺类。”   “这些是官家命从京师大学堂检点出的次一级化石,作为此次中秋之会赏赐之用。”   推车上的化石都是经过精细打磨,还特意上了红木边框,底座,可以作为桌屏陈设在书案之上,变成文人雅玩之物。   章惇大喜,先拱手对赵煦施礼,然后伸手就霸占了一块具有三种生物形态的桌屏:“臣谢过陛下,这东西可太稀罕了,万古沧海化作桑田的明证啊。”   蔡京脸皮薄一些,转眼就错失了最漂亮的一块,也赶紧伸手:“谢过官家赏赐,今日菊花满地,臣便选这块螺如菊花的吧。”   沈括是对这玩意儿兴趣最大的,不过却不伸手:“臣想跟陛下告几日假,去京师大学堂看看那具海龙骨架。”   赵煦笑道:“这个我准不了,要去只能等休沐之日。”   说完又道:“不过三位近日改革工部、三司、海军,功勋卓著,也多辛苦,朕另有赏赐,不在今日这些化石里边。”   “今日这些,老规矩,得用诗词来换。苏舍人已经将宴席安排好了,这便开宴吧。”   观星台的另一侧支起了帐幕,那边是皇后在招待诰命们。   赵佖是盲人,因此没有什么忌讳,早被女眷们拉到了那边,演奏起了乐器。   赵佶也摸出了一根长笛,不过造型非常的奇特,却是一支打磨得光可见人的不锈钢管,上面有不少的按键,配合着赵佖的钢琴声凑到唇边一吹,悠扬的笛声在观星台上响起,顿时让群臣心中一清。   端王轻佻归轻佻,这等艺术天份却是世间罕有,他手里的这玩意儿,怕不又是钱多烧出来的。   群臣诗兴大发,纷纷下手,赢取精美的化石桌屏。   之后欢宴闲聊,话题自然就离不开辽东局势。   赵煦端着酒杯:“说来说去,都是利益。辽东自治,对北朝文妃和晋王,对王经和南院诸臣,对我大宋,都是最好的选择。”   蔡京举酒劝自己陛下饮:“锦州之战,苏制使一举俘虏耶律马哥两万精锐,彻底震慑了南北双方。”   “如今北面萧奉先入上京拱卫,南面北朝魏王和皇太叔不得不收缩兵力。东京道留守马人望乃辽国重臣,和锦州知州马彬又是父子,如果马人望投向东京,那辽国就将隔绝为三了。” 第一千八百零八章 侄子   说起这些章惇才是强项:“要依臣计较,如今正是大宋出兵的最好时机。我大军可作四路,分从九原取大同府,从雄霸取析津府,从锦州取大定府,从登州取辽阳府,辽国五都即去其四,剩下一个上京,除了束手就擒,还有什么能为?”   蔡京劝道:“得人心方可得天下,这些进兵方略,军机处和前线诸将早就反复演练得明白,取之固然不难,然而事后治理却是不易。”   “设若此时出兵,搞不好辽国三派反会同仇敌忾。”   “辽国局面接下来会继续大变,人心也会大变,这是毋庸置疑的。司徒建议不如稍稍缓一缓,说不定对大宋更加有利。”   赵煦与自己的左右二相浮了一白:“东京道乃是辽国的钱粮根本之地,东京道外,辽国就剩下一个长春。”   “如今东京道已然自治,接下来还要举债三百八十五万贯,加上之前的五百八十万贯绢钞,境内还即将通行大宋钞钱……至少十年之类,其粮食、钢铁,已经落到了我大宋手里。”   “加上义勇军控制东京道的军事,辽东一道,其实已在我掌握之中。辽国没有了东京道,剩下几道……没法再有什么大能为了。”   “按照章卿的方案,我们不但不能占据大义,还是要付出不小的代价。虽然将士们勠力前效,无畏牺牲,但是作为统帅,却不能不考虑这些。”   “司徒的意思,是有机会能够少损失一个军士的性命,我们都应该努力争取,要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   “这才是不武之谋的真正意义。”   “开疆拓土不是目的,只是手段。”   “真正的目的,是以最小的代价,为大宋全取边防锁钥要地,保护国中。”   “大宋一百年都等了,再等等又有何妨?朕不是好大喜功的人,也年轻,等得起。”   “如果多等一年便能换取一百名将士不用牺牲,那我认为这一年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今后的两府、军机,都要在这个基础上制定战略,必须将伤亡纳入考虑。我大宋培养新军所费的心力财力,诸公是应当知晓的,从熙宁神机铳定型到今天,不容易啊……”   蔡京顿时热泪盈眶:“我大宋有此仁爱务实之君,实乃我大宋的福分,臣生于当世,幸何如哉!”   章惇却不是蔡京这样的佞臣,轻易绝不会夸奖皇帝,琢磨道:“如果不考虑大举出兵,那么有效控制东京道,就是重中之重了。”   “鸭渌四州,须得再遣军队镇守,锦州也必须加强控制,如此一旦有事,我水师便可沿大宁河隔断析津府。此外,辽河海口我军也要加以把握,免得王经等南院群臣反复。”   蔡京说道:“长春也不能放过,鞑靼入上京道后力量顿时分散,如今李夔那里已然力有不济,上京道契丹各州勤王之师开始聚集,对鞑靼渐渐形成了包围之势。”   章惇点头:“李夔对鞑靼的控制力还不是绝对强势,因此他已经决意撤军了,至少要将解活军和车军,在冬季来临前撤回金山以东。”   “应该说李夔很冷静,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至于其余三部听不听他的……”   蔡京微笑道:“章楶说三部听话最好,如果不听,对我大宋也没啥损失。”   章黑心太黑心了,没把鞑靼三部当人。   如果他们听李夔的话撤退还好,如果利令智昏,搞不好就要失陷在金山以东,至少也会遭遇巨大损失。   这样草原上的力量对比就会发生变化,对于大宋控制草原更加有好处。   赵煦不禁摇头:“好事儿别想得太美,先将能做的做了吧。”   “沧州号可以移泊,开到辽河海口的耀州驻扎,距离锦州海路不过两百五十里,旦夕可至。”   “锦州一千人太少了,至少要扩至一军三千之数。”   “鸭渌四州需要恢复到六千军力。”   “开州门户,和王经商议一下,许我一部共同驻防,方便输送兵力拱卫辽阳。”   “义勇军的机动数量,三千人也实在太少,让苏利涉和阿骨打动一动,吓他们一吓,我们再送一万两千人过去。”   章惇笑道:“陛下圣明,阿骨打对长春州一直垂涎,正好利用向南的机会整顿军马,之后嘛……长春州又该热闹了。”   蔡京想到另外一个问题:“不武之谋,如今两府上方才知晓,台谏近日对司徒和苏制置屡加弹劾,认为苏制置此举乃是……以大宋军职入辽国为臣,乃叛国之罪。臣那里,已经有些压不住上官均了。”   赵煦点头:“东京道的使臣到了吗?”   蔡京说道:“已经到了。”   “下次朝会让辽使上殿谢恩,之后可以宣布天下,就说遣四十三节度和苏制置营救辽国文妃和晋王,是我之前的密旨,两人乃奉旨而行。”   “苏制置那里,早有我许其便宜从事的内降指挥。替辽国保住王朝正朔和一道安宁,本也是大宋作为兄弟之邦应尽的责任。”   “因此二人不但无罪,反而有功,加上辽使的谢恩国书,这事儿可以过去了吧?”   章惇立刻给上官均上眼药:“那上官均如果坚持弹劾,是不是需要发落?”   赵煦摇头:“司徒曾经这样评价过台谏——我不赞同你对我的弹劾,但是我绝对维护你可以弹劾我的权力。”   “站在上官均的立场和职责上,他只是信息不全而已。在此基础上,其弹劾却是有充分理由的,因此不能算作什么过失。”   “既然说不上过失,那朝会之后,上官均就该明白节度和制使是奉命行事,且所为也是为了匡扶天下正气,那弹章最多应该算是无效,我这里留中即可,你们却不该因此发落他。”   “章爱卿之能渥,朕是非常清楚的,不过气量上,还要多从前辈贤臣那里取法。”   章惇不禁满脸羞惭:“臣知过了。”   “些许小节而已,不要影响了今日宴赏的心境。”赵煦笑道:“召诸卿聚会星台,本为一乐,这聊着聊着却又聊到了政事上……”   赵茂残忍地拎着一只小白兔的耳朵,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赵煦赶紧蹲身将他抱住:“茂儿将兔子放下好不好?你这样它会不舒服的……”   赵茂奶声奶气地报告自己的新发现:“兔兔拉豆子,给爹爹看兔兔拉豆子……”   “好好好……”赵煦左手抱着吃手吃得口水直流的寿宁公主,右手忙着从赵茂手里解救可怜的兔子:“我们将兔子放到篮子里慢慢看好不好……”   绍圣二年八月,辽国东京道遣使,献上“制书”,感激宋朝的扶危济困之恩。   同时宣布晋王提前出阁,改名耶律崇仁,经制辽东道,称大总管,统领辽东五十六州和南院群臣。   文妃垂帘临制。   南院宰相王经,代表辽东上下,感谢大宋派遣义士拯救文妃母子,宋人义勇军入辽维护纲纪,保卫锦州,使王绪不隳,一道安稳,恩同再造。   鉴于如今局势危机,辽东道决意施行自治,先保辽国根本。   此次事件中尤其要感谢三个人,大宋彰节军节度使赵仲迁,鸭渌江四州制置使苏轶,大宋义士魏五常。   晋王愿意奉宋朝陛下为伯,以子侄之礼事之,永申盟好。   恳请大宋继续施以援手,从政治、经济、军事上,全面扶持辽东道。   如果大宋愿意提供三百八十五万贯舶来钱,一揽子收购辽阳铁厂全部债券,解决辽东道的经济危机,辽东道愿意以辽阳铁厂十年产出进行交换。   同时辽东将开放锦州、耀州、苏州、开州,许宋人置产投资,兴工举业,并且许大宋在四州驻军,为宋国投资商人提供保护。   鉴于义勇军强悍善战,请许辽东道委托义勇军教官苏轶,继续招募,扩充军力,北上平息高永昌之乱,还辽东一道清宁。   上官均的弹章现在就在袖子里,听到辽使这般彩虹屁人都傻了。   这尼玛也太夸张了,就算在自己最魔幻的迷梦当中,都不敢做这样的妄想。   辽国,曾经疆域上万里,带甲七十万,饮马澶渊的辽国,竟然乖乖认怂,甘称子侄,以军国相托! 第一千八百零九章 旧城改造   上官均是差点当上大宋状元的人,他只是忠直,并不是傻。   因此赵煦担心和章惇期待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相反,上官均在朝会上表现得很淡定,甚至和群臣一起恭贺赵煦为天下太平所付出的巨大努力,和对辽国百姓一视同仁的高尚情操。   不过朝会之后,上官均请求赵煦私下接见,赵煦也同意了他的请求。   能力不论,对于保守派的人品,赵煦比改革派更加信任,因此赵煦也给上官均看了不武之谋。   上官均看后却纠结了,宋国司徒这是传授君王机诈之道,与儒家对君上的要求背道相驰。   但是你不得不说,这样做的效果却非常好,好到上官均虽然心中感觉有些不妥,却也没脸说出这样做不对的话来。   而且以司徒一贯的品行,说他导君入恶,只怕天下人都会不以为然。   只好拱手道:“大宋对待邦国,臣以为一向是以至诚贯之,即便司徒收南海、平西夏,我大宋都稳拿道义。”   “陛下登极以来,唯求真而尚实,不好大以虚功,善待邦国,以诚以信,笼络蕃部,惟德惟仁。”   “是故黑汗风伏,鞑靼喜附,女直入贡,吐蕃倾心。此为德胜。”   “然臣观司徒今日之谋,无论如何都称不得唐皇正义,反倒颇有春秋列国君臣之嫌。”   “圣人著《春秋》,一语而概之,为无义战,为无德称,为唯利是图。圣人生于乱世,感憾道德之日下,故申忧愤而述作。”   “今我大宋国势升腾,四海崇望,疆域之广超汉迈唐,赋税之丰盈仓积廪,而民用不加,天下慰足,陛下功业,越前人多矣。”   “当年王相公所言民不加赋而国用足,得见于今日。此明君贤臣运筹之力,我大宋虽三岁童蒙,亦尽知盛世降临。”   “其间功业、德行,先帝、宣仁以下,司徒为最,故非臣所敢置喙妄议。”   “而以臣老朽之愚,亦难测司徒渊海之智。故冒昧请问,司徒是如何与陛下解释此举的?”   赵煦笑道:“学士持疑即发,不为隐晦,朕欣赏爱卿的,最是这一点坦诚。”   “司徒解释不武之谋,其实只用了四个字——内圣外王。”   “这里有两层意思,一是以华夏纲宪,伦常正朔,文明取向分内外。”   “对于拥护我华夏纲宪,伦常正朔,文明取向的邦国,我大宋以圣道导之,高丽,日本,吐蕃是也;”   “对于反对我华夏纲宪,伦常正朔,文明取向的邦国,我大宋以王道克之,交趾,西夏,青唐是也。”   “其二,大国之国策走向,法令制定,战略规划,以理念举措分内外。”   “理念为圣,举措为王。”   “国有兵刑,民有赋役,如违禁抗役,则以兵刑加之,斯亦不仁。”   “然今日乃大争之世,非上德之时。故赋役不可免,而兵刑未可消。”   “唯制法之理念,乃秉天理而顺人情,克人之所恶,制一人之力所不能止者。”   “唯兴兵之正道,乃守五常而维纲宪,宣人之所善,伐他国之君所不能施者。”   “兵刑所加,是为措天下于安晏,致人间以太平。”   “至于机巧险诈,此固兵家损人利己之术,是恢内圣之心而持不祥,守仁义之操而行王霸,死生之地,不得不为耳。”   上官均久久无语,终于叹息一声:“臣愿陛下牢记此对,后如有违,则臣不得不以今日相谏。”   赵煦摇头:“不然,即便朕今后行事无违,爱卿亦当时时提醒,使朕永怀此心。”   上官均不禁肃然离座,对赵煦恭恭敬敬深施一礼:“吾皇圣明。”   送走了上官均,漏勺从帐后出来,赵煦长舒了一口气:“可以理屈,不可以利动,上官学士其谓欤?”   漏勺躬身,也模仿上官均一脸严肃地道:“臣愿陛下牢记此对,后如有违,则臣不得不以今日相谏。”   “你?”赵煦不禁熟练地翻了个苏式白眼:“司徒我都不指望,敢指望你直谏?”   漏勺笑道:“谏言又不是只有直谏一途,非要搞得君臣失态如闾里匹夫骂大街,或者如庙中左右金刚般对峙持重才算谏?我不认为那样的方法是什么好方法。”   赵煦也不禁好笑,听司徒说过当年那些名臣的旧案,扯着仁祖喷唾沫星子仁祖还不敢举袖子挡,实在是太可怕了。   “就知道说嘴,图纸怎样了?”   “设计好了。”漏勺将手里捧着的一卷工程图打开:“这是根据父亲营造大名府校场小区设计的方案,算是开封旧城改造的第一个规划,陛下请过目。”   图纸上是一片巨大的小区,乃开封城上风上水之地。   开封府有三圈,最中心的是宫城,也就是禁宫所在。比如著名的宣德门,就是宫城的南大门。   第二圈叫州城,也就是内城,诸多王公大臣宅邸如宰执八位,绝大多数朝廷的办事机构如尚书省秘书省御史台开封府衙太常寺,各种皇家宫观如景灵宫兴国寺大相国寺,各大仓库内藏库左右藏库,大型的娱乐会所商务机构如矾楼潘楼,还有无数的高级民宅,都在这里边。   最外围一圈叫罗城,也就是外城,地价稍微便宜一些,比如州城西南门宜秋门外头,苏家最早的宅子就在其中,如今是赵煦新召入的侍读,苏轼次子苏迨的居所。   如今的开封越发的大了,外城外头也有不少著名的地方,比如金明池就在罗城之外西南,玉津园就在罗城外正南,此外还有诸多的园林,也是春秋两季开封人喜欢游赏的地方。   内城可谓寸土寸金,然而在内城东北角,却有一处处女地,地势较高不说,还有大量荒林,乃是一处废土丘,占地足有两千多亩,有个名目叫“山周十里”,却只有两座寺庙。   开宝寺就是其中之一,里边有个褐色琉璃瓦贴面的宝塔,那就是著名的开封铁塔。   之所以荒凉,说起来原因很简单——地势较高,打水不方便。   当年开封闹洪水,高滔滔就被赵顼送到开宝寺避水,满城内涝那里都淹不着。   赵煦看着图纸表示倍感舒适:“还是李诫和沈括靠谱,要是按照十一那样搞法,今年的内库都不要想有收成了。”   现在有了动力机械,弄几个提水站不是问题,为了解决开封旧城格局混乱,火灾隐患严重的问题,赵煦准备对旧城进行大规模改造。   但是要改造就得有地方腾挪,开封州城内唯一还能够腾挪的地方,差不多就是这片区域。   刚开始赵煦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主意,将之交给了赵佶来玩,结果这娃将这里设计成了皇家园林,取名艮岳。   那真是漂亮豪华得一逼,要是苏油见到,立刻就能认出来,这货另一个时空里将图纸变成了现实,万岁山,芙蓉池,北宋以此为标志,进入灭亡的快车道。   赵煦当然不会如赵佶那般胡闹,他搞这个是要挣钱的,就跟当年苏油拆迁开封诸内工坊一样。   这片地方占地足有整个开封府内城除宫城外面积的二十六分之一,足有两个大坊的面积,要是撤内宫周围的民户实之,都能让宫城扩大一半。   当然这等美事儿赵煦是不用想的,真要是为了扩宫城而开发那里,朝臣们恐怕要纷纷上章表示反对了。   因此最后还是得用司徒开发蕴州的路数,修建成环境幽雅的小别墅,形成新的建筑风潮,让开封府的建筑从木质朝砖石结构转化,搬迁一些临街住户,将干道扩宽,解决部分交通拥堵问题就差不多了。   漏勺至今还管着将作监,这是此次大工程是施工单位。 第一千八百一十章 收复   经过改造后,这里会成为一处园林式高尚住宅小区,汴京城周围几十里都是平野,只有这里能够享受到山林之趣,闹中取静。   今后不但是别墅群,还是大公园,居住在这里的同时还能享受到游人投过来的艳羡目光,可就了不得。   整个规划分作两山环拱,中间平芜的形势。最高一峰在北面,高达九十步。峰巅立介亭,以界分东西二岭。   亭畔有一个大湖,名曰龙湫,负责提供水源,平时积蓄雨水,旱时还可以通过提灌站从景龙江提水。   据亭南望,则山下诸景历历在目,南山列嶂如屏。北望则景龙江长波远岸,弥漫十余里。   东岭圆混如长鲸,腰径百尺,岭下栽梅万株,山根有萼绿华堂,承岚、昆云诸亭。又有半月书馆,八仙馆等娱乐聚会场所,还有挥云厅、揽秀轩、龙吟堂、紫石岩、朝真蹬等景观。   梅岭尽处山冈向南伸延,其间有遍植丹杏鸭脚的杏帕;有栽黄杨于石隙土穴间的黄杨嗽;有成片丁香间缀的丁嶂;有杂栽椒兰的椒崖。   西岭与东岭相遥望,山口石间有水喷薄而出,形若兽面,因水自龙湫,故名白龙沜。   周围又有灈龙峡、罗汉岩诸胜,间以蟠秀、练光、跨云诸亭点缀;   其下为万松岭,青松覆被密布于前后,岭半建楼,名倚翠楼。岭上下又设东、西二关,关下平地凿大方沼。沼中有洲诸,东曰芦诸,上葺浮阳亭;西称梅诸,上建云浪亭。   池水向东流入雁池,西出为凤池。   池中各有一馆,东曰流碧,西曰环山,另有巢凤馆、三秀堂之属。   再往南是寿山,西临雁池,增土为大坡,坡东南柏树茂密,动以万数,枝叶扶苏,如幢盖龙蛇,是为龙柏坡;坡南又有小山,横亘两里,栽种芙蓉,称芙蓉城。   芙蓉城南,就是这个大公园的南大门和主要入口。   这里预计投入七百万贯进行改造,相当于熙宁年间整整一年的岁入盈余,改造后将有两千五百栋各式的别墅小院坐落其间,按照如今内城的售价,一处小院起码在九千贯以上,赵煦童鞋将因此获得两倍以上的投资收益。   相比另一个时空的艮岳,这里的艮岳取消了那些远从江南运来的精美花木石头,都用本地所产的植物代替,大大降低了建造成本。   同时增设了大量“现代化”的设施如路灯,提灌站,垃圾站等设施,增加了大量的居住性设施和便民服务。   山下有巨大的万姓集,还有一个艮岳物业行会,负责卫生打扫、园林维护、平时的送菜、维修、接送,甚至还能提供上门置办宴会等服务。   苏油估计自己以后多半不会被赵煦放出汴京周边两百里地去,西到郑州东到应天差不多就是极限,因此不如早点规制一下自己以后的退休养老之地,于是给赵煦出了这么个主意。   开封城东北最后的地产价值洼地,就这样被苏油给妥妥地安排了。   但是事情都是小辈儿们在做,这个二次设计的方案,终于让赵煦觉得满意了,说道:“到时候留出二十栋好地界来,给我作为赏赐贤和她们的嫁妆,和安养重臣之用。”   漏勺问道:“那王爷们呢?”   赵煦哼了一声:“男娃要自立,想住好房子,自己掏钱!”   说完又上下打量了漏勺一眼:“或者仗着有副好皮囊,能让才女倒贴也行。”   喂!聊着聊着就开始人身攻击不好吧?!   ……   大名府,四路都经略司。   苏油最近很烦,都快被底下那些杀才们给烦死了。   锦州增派两千人,鸭渌四州增派四千人,辽东增派一万两千人。   这就是一万八千人,六个军的规模。   六个军,就得有六个将,底下那帮小子为了争这六个名额,那真是将各种花样都用尽了。   比如镇宁军的孙能,就将关系请托到了石薇那里。当年仙卿一箭射穿我的手,不就是要我知耻后勇吗?师娘你给师父吹吹风,他还敢不拿你的话当事儿?   你特么当年在汴京城天子脚下,地震之后带着流氓打劫,一刀砍了都不为过,还敢拿着老伤要挟我老婆?!   比如镇西军的姚兕,写信给苏油,信中不叫司徒,叫知州,知州你可是看着俺老姚长大的,这次无论如何你得把机会留给我,我去辽东,保证跟当年守渭州一样,不给咱老西军丢人!   老子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已经胡子一大把,还看着你长大的!?呃,不过要是说仕途,这娃也真是自己一把把奶大的,好像……说得过去。   武宁军范龙山倚老卖老,大巫你看我老范今年都年近六十,眼看快退休了,再不砍人今后都没机会了,你是不是考虑考虑,给个机会解解手痒?   其余如田守忠、贾喦、郭成,都是可了劲的闹。   而种诂和巢谷那里也不得清净,幕府里边如种师道、姚古、王厚,也有些蠢蠢欲动。   最终苏油怒了,杀鸡焉用牛刀,这次的机会全部让给小辈儿!   范龙山、姚兕、曹南、孙能、王厚,你们几个都给我老实点,你们去辽国,万一有个闪失全大宋都跟着丢人,何况以你们的悍将名声,谁特么能信你们是义勇?!   最终和种诂巢谷商量,这次派出去的全是名声尚未大显的小辈儿,包括白栎、黄虎、贾喦、田遇、姚古、韦昭。   老将们意见很大,苏油只好烦躁地表示在安排了在安排了,很快你们这帮杀才,有一个算一个,都得上战场!   将方案奏报赵煦后,赵煦也表示同意,以扁罐临机果断援助辽东,又率神兵天降,七日从珠州飞奔锦州,继而获得锦州大捷的功劳,升为协领,继续担任辽东义勇军教官,并出任大宋驻东京道全权使臣,总掌辽东事务。   北洋水师总督张散负责调度,护送三百八十五万贯舶来钱,以及武装人员和将领抵辽,同时携带十艘内河炮艇,分别部署于锦州港和耀州港。   跑得比大军还快的,则是獐子岛上的投资商们。   宋人的行动极大地鼓舞了辽东道的官员和百姓,随着逃到獐子岛避难的富商巨贾们的返回,辽东的经济危机转眼就得到缓解。   九月,白栎抵达锦州,黄虎抵达珠州,而扁罐手下则有了一万五千新军,以及贾喦、田遇、姚古、韦昭四员悍将。   丙戌,文妃下达懿旨,命耶律余绪为东京道都统,率领临时招募所得的五万汉蕃骑军,协同义勇军一起北渡辽河,征讨高永昌,并威慑最近意图南下的阿骨打。   高永昌本身不是什么毅勇绝伦之辈,一开始也没有什么抱负和理想,只是想有口饱饭吃而已。   手底下也不怎么听话,在辽河北岸打劫来去,到今天连个根据地都没有,文妃和晋王抵达辽东之后,各地州府纷纷自守,组织义军抵抗,渐渐对高永昌形成抗衡的态势。   高永昌用建国的口号招诱渤海人,但是同时也将汉人、女直人、高丽人排斥在外,其力量来源就更少了几分。   因此当耶律余绪和扁罐大军开过辽河的时候,高永昌连派军阻挡过河都办不到,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北上打破女直封锁,去投靠鞑靼人。   丁酉,耶律余绪和扁罐在乐郊誓师,紧跟着北上收复了重镇沈州,之后大军势如破竹,半个月时间内,连续收复辽滨、贵德、银州、咸州、安州。   大军的身后,则是在商贾们组织下返乡的难民,田野里的稻麦眼看就要收获,难民们心心念念的就是地里的收成。   虽然遭到了不少的损失,但是大多数还是保得住的。 第一千八百一十一章 晋王少保   扁罐给各州官府带来新的文告,大宋在獐子岛上将援辽的舶来钱换取了大量囤积的粮食,然后运到辽阳,同时携带大量会计造册,根据难民返乡的远近路程发放救济粮,命他们自行携带归乡。   此举给大宋在辽东赢得了巨大的声望,而义勇军秋毫无犯关爱百姓的作风,也深得底层民众归心。   王师北伐,所向披靡,沿途百姓熟悉地形,纷纷主动带路,将各地潜藏的盗匪,乱兵都搜罗了出来。   耶律余绪对宋军的战力既爱且怕,那种隔着一百丈就能取人性命的犀利器械,那种落地后就能炸死方圆三丈内人马的铁弹,义勇军那种十五人一小队,就敢分散穿插呼应前进,杀入千军万马当中取上将首级的战法,让耶律余绪心中暗自感慨,时代变了。   难怪宋人不着铁铠,因为能够到他们的武器,这天下间除了他们自己,谁都没有。   那种小分队在对付土匪山寨的时候尤其有效,然后反过来,十几个这样的军士扼守要冲,耶律余绪看着自己手底下的五万大军,都不由得直啜牙花子,不好打。   自己曾经旁敲侧击地说想将自己的部队也这样武装起来,扁罐笑说连机铳与速射炮没了弹药那就是些死铁疙瘩,但是这个弹药制作技术难度极高,不是如今的辽东能够自产的,如果从大宋采购的话,价格极其高昂。   新军之所以犀利,那是因为打的都是钱,光一次战役每名战士配发的三个弹夹,那就是二十四粒子弹。   看着那一颗颗黄橙橙的子弹,耶律余绪只能闭上了嘴巴。   一路行军,扁罐也在帮助耶律余绪整编训练五万辽军,耶律余绪这才发现大宋不光新式战法独特犀利,对传统骑军战法一样颇为精通。   辽国也有自己的铁林重骑,但是在对抗鞑靼人的白驼沟战役当中,却没有发挥出应有的作用,全军覆没。   因为白驼沟是山地,重骑在山地除非占有地利,只使用一次,否则是要被轻骑克制的。   鞑靼人如今那种轻骑重骑车骑混编,配套组合的战法,才是骑军战法的巅峰之作,既然已经出现,那辽国就不妨虚心学习和借鉴。   这些家国情仇,剪不断理还乱,这套战法,是那个叫做李夔的宋人发明的,鞑靼人两次大战,以之打得辽军精锐几乎全军覆没,让辽国分崩离析。   现在另一个宋人扁罐又拿来传授给耶律余绪,帮助辽国重新站稳脚跟,保住辽东一道。   耶律余绪觉得感情这种东西,对如今的自己来说太奢侈了,只将目光放到利益二字上面,一切就开朗明晰得多。   大宋,无疑就是文妃晋王和自己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必须牢牢把握住。   而且从大宋目前的态度看来,似乎真是在努力维护他们在辽东的利益,而不是为了占为己有。   想太多了,一步步走着瞧吧。   戊戌,大军收服容州、韩州、止步于通州城外。   高永昌之乱,不弥月而夺辽东二十几州,如今扁罐和耶律余绪出兵,同样不弥月而收复。   高永昌退到通州,使其臣挞不野、杓合奉币求救于阿骨打,且曰:“愿并力以取辽。”怂恿他和自己各自建国,然后渤海国和女直国联手,平分辽朝天下。   阿骨打非但不假辞色,还整军南下威胁通州北面。   高永昌无法,又遣使飞报辽国北廷的信州太守,说自己愿意归顺北廷,且言阿骨打大军聚集,恐怕别有企图。   信州在通州北面,长春洲南面,与通州一起,是辽河平原和松嫩平原——现在叫混同江平原更合适——两个平原间狭窄的连接之处,兵家必争之地。   信州过去就是威州,长春洲大粮仓南大门。   信州城守萧乙薛是萧奉先的人,根本就不信高永昌这个叛贼的话,且完颜女直在长春洲的北面,离自己还隔着宁江州、祥州、黄龙府,怎么都轮不到自己这里来。   高永昌这是胡言乱语,死到临头了想要自己搭救。萧乙薛当然义正辞严地痛斥高永昌的使臣,将之赶了回去。   高永昌坐困愁城,干脆发起了皇帝梦,建国大元,自称大渤海皇帝,搜刮城中女子作为自己后宫,大封官职,完全是一副末日来临前迷梦疯狂的表现。   扁罐本来对高永昌是持同情态度的,招安文书都已经写好了,结果高永昌闹了这么一出,这就是自掘坟墓。   耶律余绪切齿痛恨,大军立即开始攻击。   扁罐刚刚命炮兵轰开城门,耶律余绪便率领大军杀入通州城内。   乙卯,耶律余绪入通州,屠之。   高永昌自焚于州衙。   耶律余绪的行为让扁罐侧目,一边入城戒严,维护秩序,一边急奏文妃。   文妃下文切责了耶律余绪,命其戴罪立功,镇守通州门户。   同时宣布大赦天下,诸路盗匪愿投顺者,尽释前过。   扁罐则带着通州城里残余的渤海人离开,随新军南下,准备将他们安置到辽阳铁厂。   壬申,辽东全境克平。   辽东平原南面门户锦州,北面门户通州,现在都有了强军驻守,而西面是马人望镇守的中京道,那是东京道的重要统战对象,双方关系融洽。   东面是鸭绿江,更不用担心。   到此,辽东道算是彻底保全。   覆卵之危弥月而解,文妃大喜过望,遣使报宋,乞赠扁罐仁威节度使,溥佑少保,晋王傅。   收到快报的赵煦笑得前仰后合,辽朝给扁罐的封号,是正统官府给羁縻州统治者的封号,现在被文妃用来封赏外臣。   不过文妃饱读汉家诗书,仁威、溥佑,遣词倒是颇为贴切。   这个主意其实是孟皇后给文妃出的,同为杰出女性,文妃遣使赴宋的时候搞了个骚操作,给皇后带了一封私信,陈说自己一路所见辽国百姓的艰难苦楚,说自己面临的大难,说辽东的危急局面,说自己一个妇人带着四岁的孩子,初临大政,惶然无措,希望得到宋国皇后妹妹的指点。   应该说这种“手帕外交”取得的效果比朝堂上正面来往还要好,孟皇后给文妃回了信,信中也只以姐妹相称,告诉她就算为了孩子,也得坚强,还告诉她宋国不会坐视不管。   然后提醒文妃,陛下派遣到辽东的扁罐,那是大宋司徒长子,若非司徒高风亮节让他转了右班,扁罐参加科举的话,其成就断不会在弟弟漏勺之下。   性格沉毅,博学多才,军政皆通,这是夫君给姐姐你配置的大帮手,万万不可以普通将领视之。   但是扁罐哥性子又随他爹,善守为臣静默之道。   对于其职责之外的事情,除非朝廷处置会有大隐患,否则他就算知道,往往也不会说出来,无济于事还招惹非议。   因此你不妨授其隆重然不影响贵朝朝堂格局的官职,比如侍读、侍讲之类的职务,然后以为晋王解惑的名义,垂询国事,这样他就能知无不言了。   文妃也是女中丈夫,既然大宋皇后都如此推许,那给个侍读侍讲就不是笼络大才的格局,直接给扁罐上到节度使、少保、王傅的级别。   赵煦当然乐见其成,如此一来大宋对辽东的影响将会更大,命扁罐从之。   果然,扁罐得到任命之后,文妃再有咨询,扁罐就不在专注军事,开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第一千八百一十二章 寿昌更化   首先就是安定渤海人和辽阳铁厂,扁罐从耶律余绪手里救下了大量的渤海人,将他们带回婆娑岭,渤海人对扁罐感恩戴德,又将朝廷对渤海人的态度带回给了婆娑岭的渤海人,辽阳铁厂相互提防的紧张“干群关系”,立刻就缓解了。   紧跟着扁罐调整了婆娑岭铁厂的供给,请求文妃解除了渤海人的奴隶身份,全部转化为产业工人,与工厂签订契约,按照贡献获取报酬。   大力引进宋人的工厂管理体系,任命宋人石冲为铁厂经理,将工部尚书室恭解放出来,管理打造辽东工业体系,大力发展小五金,兴办盐场,引进生产大宋的农用机械。   石冲到任之后,立即宣布了一系列的激励机制,婆娑岭铁厂的局面立刻就从清锅冷灶变得热火朝天。   室恭这个唯技术论者都被渤海人爆发的生产热情给吓着了,你们早这么干,陛下还会败给鞑靼人?   搞定婆娑岭,辽东内部忧患解除了大半,扁罐又跟文妃建议,调整辽东土地政策。   辽东南部诸州暂时不用动,但是高永昌之乱导致辽东北部各州的土地沦为无主之地,其归属一时难以分明。   不如命官府分配给回乡难民,今年地上的收成都归他们所有,来年也许他们栽种,如果三年之内田地的主人回来,田地归主人,当年收成归栽种者,之后重新给栽种者分配土地。   如果三年之内田地主人都没回来,那么田地归栽种者,之后田地主人回来,由朝廷另行分配土地。   辽河平原,地势低平,土壤肥沃,气候温和,有大大小小数十条支流,开发潜力巨大。   之前的辽河水利工程没有形成持续性开发,资源利用十分之一都不到。   其实是可以继续下去的。   至于南部,扁罐的意见,是利用此次高永昌之乱,将矛头引到佛寺上去。   辽朝的佛寺,是辽国的沉重负担,因为辽东富庶,所以大量免税的寺庙、寺产,都分布在辽东。   这次事件,其本因是崇圣寺和尚在辽东经济最困难的时候,还不顾民情,催逼债券造成的,因此他们应当为此次事件负责。   当然方法和手段很多,转嫁矛盾的办法也很多。   比如东京道可以首先颁布一条法令,熟耕土地不能荒废。   在如今辽东亟待恢复的时候,这条法令,无疑是符合辽东上下的一致要求的。   然后大开工矿,手工业,大量吸纳无产的佃户,将之转化为工人和手工业者。   加上朝廷主导的土地开发,可以将大量的佃户转化为自耕农,这样就会造成佃户的短缺和大地主土地的闲置。   有之前的法令,就可以将大地主闲置的土地通过合法的手段收回,达到打击豪强的目的。   拿稳大义后,是赎买还是强征,就只是手段问题了。   佛教本身是没错的,错在当政者对待佛教的态度上。   大宋的佛教就没有这个问题,大相国寺如今就已经成功完成了转型。   其实只要能够让寺主们手上的资金投入到辽东的经济发展中来,辽东这场经济危机甚至都或许不会发生。   这就必须让辽东上下看到这个问题,同仇敌忾,从外部和内部同时瓦解这个集团。   内部来说,娘娘可以延请大宋的高僧前来讲学,传播新型佛学,让佛教徒对待宗教的态度,从斋僧舍产,转化为心贡心传,从物质上的供奉转化为心灵上的皈依。   这个“法”的转变,必须依赖宋国佛学更加深湛的僧团才可以完成。   外部来说,要调查和公布辽国僧寺的财产、土地,将问题明明白白摆到所有人的眼前,让大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将矛头引到僧团阶层对民众的残酷压榨上来。   之后就是解决问题,温和的办法,就是明确僧众是人不是佛,除非他们能褪去躯壳,否则人员和寺产皆需要被国家管理,且缴纳赋税。   严酷的办法,就是在天下舆论皆指向僧团之后,没收寺产分配给佃户,勒令其上报寺产。   同时成立辽东发展银行,所有大笔商贸借贷资金,必须通过银行出入,以实施监督。   在此基础上,再宣布任何高利贷都不受法律保护,任何利息超过三成的民间借贷,苦主若被逼索,可以向官府告发。   文妃得到扁罐密奏之后,方才知道此君的厉害,辽东的尖锐的阶级矛盾,民族矛盾,经济矛盾,经过如此缓释、转嫁、化解之后,竟然将自己和晋王、南院群臣该背的锅,完美地丢出去了!   这个思路文妃是认可的,当即召集王经、牛温舒等高层商议。   经过半个月的秘密会议之后,以“维新更化”的名义,正式出台。   辽东道,将全方位地效仿宋朝,引进其先进的政治制度;   大力引进人才、资金、技术;   大力发展农业、水利、工矿,商贸;   开放国土,欢迎大宋的士人、商贾、医生、工匠、僧道这几种身份的人士,携带文化、宗教、资金与技术,前来帮助辽东发展。   进一步解放人口,率先在辽河北岸废除奴隶制度和头下军州制度;   发行报纸,广建学校,开广民智,提升人口素质;   派遣赴宋留学生,参加科举,效仿高丽,让大宋帮助辽东选拔本土人才;   对辽东进行全方位的普查,包括人口、田亩、山林、工矿、居所、商铺,为下一步发展举措做好准备。   成立辽东发展银行。   因为今年是辽国的寿昌元年,所以这次发生在辽东的巨大变革,史称“寿昌更化”!   所有举措都得到辽东士庶的大力拥护,其中最难的一条,不过就是废除奴隶制。   但是辽东有个好处,就是头下军州和军州下的农奴,其实绝大多数是归于北院的勋贵和群臣们的。   现在辽东都已经自治,且拥有了强大的自卫力量,因此对北方不再忌惮。   说白了这就是一次抢蛋糕行动,以前辽东这块肥肉,大部分利益都通过这样的方式输送到了北方,现在扁罐童鞋给他们指出,这蛋糕,咱从今往后,可以关起门来自己吃了!   当然,大宋也要参与到分蛋糕的大好事当中去,不过大宋的吃相,可比契丹人好看得多。   大宋是先喂鸡,后吃蛋,需要努力保证鸡的健康,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更多的蛋。   契丹人是让鸡自己找食,自己只管定期收蛋,收不齐的时候还要把鸡抓起来痛打一顿,这完全就是两回事儿。   对佛寺庙产的刀子,就暗暗埋藏在这些举措当中。   ……   上京,大庆殿。   “啪!”一枚玉盏被丢到阶陛之上,顿时摔得粉碎。   与玉盏一起丢下来的,还有两道奏章。   “这贱人怎么敢!阿骨打那逆奴又怎么敢!”   桌上的两道奏章,都是坏消息。   一封来自信州知州萧乙薛。   先是,永昌使其臣挞不野、杓合奉币求救于阿骨打,不纳,再遣使言欲归萧乙薛,伏望救援,且言女直已至,有异心。   乙薛见檄,以为永昌诈作,不为备。未几,东南有军拥至,其兵呼曰:“女直至矣!”   乙薛急整军迎敌,众已夺气,遂溃走。乙薛缒城仅免,退保威州,急报上京。   信州威州,都是长春洲南方门户,信州一失,就给人家打到了内院大门边了。   阿骨打和苏利涉配合萧奉先演戏演到现在,终于自己当起了导演,举起了反抗契丹的大旗。   此举不但彻底隔断了上京和东京间的重要通道,还对黄龙府这个重要军镇形成南北夹击之势,阿骨打由此获得了绝对的战略主动。   另一封奏章,来自南院宰相王经。   王经这老小子还遵守着辽朝的规矩,东京道但凡有重要举措,依旧会写成章奏,发往北廷。   但是已经不再服从北廷的管理,不管北廷给他的批复是谩骂,是威胁,还是软语相求,王经全都当没看见,一封封奏章完全是自说自话。   王经做了近十年的南院宰相,门生故旧遍布辽国,加上参政牛温舒,权参政张琳,还有中京道马人望从旁暗助,在北院的影响也颇为巨大。   上京道长期享受着南院输送的利益,如今突然被掐死了钱袋子,北院群臣才发现,没了南院辽东的贡献后,日子不大好过。 第一千八百一十三章 幽云   王师儒缓缓弯腰,从地上捡起被皇后萧夺里懒扔下来的奏章:“皇后,如今不是使气的时候,威州告急,南府更张,朝廷总要拿出个章程来。”   萧夺里懒凤颜含霜,辽朝皇后临制不像宋朝那么多讲究,还需要垂帘那一套,就这样大喇喇地坐在大庆殿的大座之上:“陛下北狩无踪,国事只得拜托诸公,就我想来,如今不过两件大事,兵备、粮秣。是吧?”   北府宰相萧托卜嘉躬身道:“娘娘明见,大体如此,然如今鞑靼大部虽然退过金山,上京道内依旧有盗匪无数。”   “好在八月以来,耐诸路州府征召得力,加之鞑靼入境后为财货牵绊,日渐松散,太保萧兀纳征剿有术,方才将之逼退。”   “但是叛逆玛古苏依旧盘踞在鱼儿泺一带,那里是准布祖地,一时不会退走的。”   “朝廷正在督促太保收纳沿途州军,大力进剿,力保长春州秋收。”   “如今阿骨打进迫威州,国中兵力捉襟见肘,只有兰陵郡王拱卫之军五万,汉人行宫都部署萧特末临时征召的汉丁两万、东面行军副统酬斡征召的奚丁两万。”   “娘娘,臣以为先济急,再治缓,今天下分析,不如下诏求策,听听各道主官们的意见?”   “你胡说八道!”萧夺里懒大怒:“魏王之兵逡巡不进,不先入京护驾,先私谋辽东!”   “王经事事依顺那叛逃的贱人,携那贱人母子自重!”   “如今辽东搞什么更化,其实就是打着幌子侵吞咱们北人的产业,你们都看不到这些吗?!那些产业当中,没你们的吗?!”   “马人望在中京观望,奏章里里外外就是正朔二字。”   “他要正朔,朕就给他正朔!尊陛下为太上皇,立秦王为新君,叫他来三拜九叩!”   “娘娘!”萧托卜嘉急道:“方今要务,是逐外敌,清流寇,保粮秣,足兵用。如先议立储,则东京、西京、南京三道,不复为我有也!”   “现在三道就为我有吗?!”萧夺里懒咬牙切齿:“就连中京都不在我控制之下!”   萧托卜嘉心中充满了秀才遇到兵的无力感,只好长叹一声:“大家都议议吧。”   殿中鸦雀无声,过得良久,萧奉先才开口:“娘娘,其实丞相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萧奉先如今是萧夺里懒的倚仗,他开口,萧夺里懒的口气就和缓很多:“兄长你说。”   萧奉先说道:“今岁虽然陛下北狩,王师不振,但好歹长春洲钱粮之地是保住了的。”   “今年东京道大约指望不上了,秋收在即,上京道最大的指望,就在长春了。”   “各地州府的勤王兵马已然有了指挥,太保进军节节胜利,北面剩下的一个大患,就是玛古苏而已。”   “南边阿骨打虽然取了信州,但时日已经到了九月,眼看就要入冬,已经过了用兵之时,因此他的所谋,说到底,不过要挟朝廷,为了分粟之时,多得些利益而已。”   “丞相说先急后缓,我认为是有道理的,现在鞑靼人撤走,朝廷当务之急,应该先遣军入金山,找寻陛下。”   “至于阿骨打那里,不若遣使,与之……议和。”   此语一出,殿上都是哗然,女直不过辽国藩属,地位如同奴婢,今日以上国之尊,竟然要和它议和?!   萧奉先侃侃而谈:“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如今阿骨打势大,黄龙府都在其包夹之下,那里只有乌库节度使耶律慎嘉努万余守军,我们不可与阿骨打撕破脸。”   “往年与女直分粟,不过十万石,女直人又不善耕作,就算取了长春洲又如何?他们今后所获也不会太多。”   “因此只需要剿灭玛古苏,许诺将准布分粟尽数发给阿骨打,再加上十万石,有三十万石粮食,阿骨打也该满意了。”   “中京道马人望那里,我们同样必须争取,如今马人望还奉从北廷号令,王经屡加笼络,马公都予以拒绝。”   “这个时候,我们不能将他推向王经,更不能将他推向魏王。”   “中京道还有一个重要性,润、迁、来、隰、兴,共有五州临海!”   “现在析津府在魏王手里,东京道被隔绝,朝廷与宋国的通道已然尽失,这个问题,大家考虑过吗?”   诶?殿内群臣都是脑筋一清,兰陵王虽然是奸滑,但是这思路很清晰啊。   就听萧奉先继续说道:“如今魏王、王经皆与宋求利,我北廷若无,是先自败也。”   耶律慎思沉吟道:“臣尝为使臣入宋,也曾镇守过白沟馆,与宋国司徒有些交往。”   “虽然其与人交接,一向以敦厚著称,虽孺子匹夫,亦每款语,长似有求于人下者,但这些,只是他品性使然。”   “国事之上,却从来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如今王丞相有物产之利,魏王有群牧过界,我北廷就算能够通过中京抵达海口,却有什么和宋人交换的?总不可能让宋人用海船转运牛羊吧?”   萧奉先说道:“有些事情,恐怕也由不得苏油一人做主,我北廷也无需有什么实际付出——要是我大辽许割幽云十六州与宋朝呢?”   殿内如同响过一道晴空霹雳,不管是皇后还是群臣,都被萧奉先这话震得目瞪口呆。   幽云十六州,自后晋儿皇帝石敬瑭割献给契丹以来,一直就是中原王朝心中的痛。   显德六年,后周世宗柴荣率军攻辽,水陆并进,一个多月内收复瀛、莫、宁三州,紧跟着又手扶益津、瓦桥、淤口三关。五月欲攻取幽州时,却因病重班师,一个月后卒于东京。   宋朝开国之后,太祖不忘收复燕云,曾在内府库专置“封桩库”作为军资。   太平兴国四年,太宗移师幽州,试图一举收复燕云地区,结果在高梁河大败,中箭乘驴车逃回,从此意志消磨,最后死于箭创复发。   燕云十六州,包括幽、顺、儒、檀、蓟、涿、瀛、鄚、新、妫、武、蔚、应、寰、朔、云,其实就是如今皇太叔和魏王统治地区。   其地东西约一千两百里,南北约四百里里。燕山山脉和太行山山脉就像两座相连的城墙,屹立于平原北部。   两山交汇处更像是一道天铸“城角”,以骑兵为优势的北方游牧民族在此被严重阻隔。构筑成燕云地区在战略上的第一道天然防线。   中部和南部,则有桑干河和巨马河两条大河,拒马河还有易水与白沟为两翼,横贯交错的河流,构筑成第二道天然防线。   除此之外,依托群山大河的天险,从战国燕赵开始,人们就一直在这一带修筑国防工事——长城。   燕云地区长城上的五道关口——金坡关,居庸关,古北口,松亭关,渝关,构成燕云防线上五个军事重镇,所谓“幽平之间,以五关为形胜。”   有此雄关天险在手,辽人就如同已经进入庭院的盗贼,登堂入室再无阻碍,因此北宋叶隆礼在《契丹国志》中感叹道:“幽,燕诸州,盖天造地设,以分藩汉之限,诚一夫当关,万夫莫前也。”   除此以外,契丹初起之时,十六州的生产水平和人口数量,也给契丹人带来了崛起的机会,当时辽兴宗曾得意地声称,仅燕京析津府一地,“兵戎冠天下之雄,与赋当域中之半”。   众多的当地人口,为辽国提供了大量的赋税和兵源。 第一千八百一十四章 王师儒   辽朝崇尚武力,其军队分为御帐,宫卫,大首领部族军,众部族军,五京乡丁和属国军。   其中所谓的“五京乡丁”,就是现在辽国残余的主力,多由汉人充当,而这些主力,又以西南二京为最。   “辽建五京:临潢,契丹故壤;辽阳,汉之辽东,为渤海故国;中京,汉辽西地,后唐以来契丹有之。三京丁籍可纪者二十二万六千一百,蕃汉转户为多。”   “析津、大同、故汉地,籍丁八十万六千七百。”   由此可见,地处“燕云十六州”的南京析津府、西京大同府,籍丁人数比其他三京总和三倍还多。   农耕之族十丁可出一兵,游牧之族三丁可出一兵,幽云十六州取个中数,六丁一兵,皇太叔和魏王手下兵马,也有十五万之众。   这就是魏王耶律淳窥探皇位的信心所在。   现在萧奉先的建议,摆明了就是驱虎吞狼之计,以幽云十六州为诱饵,吸引大宋和魏王皇太叔火并,捞取巨大的好处,获得立足的时机。   然而耶律慎思立即表示反对:“兰陵王差矣!若魏王知晓,弃地与宋,请得甲铠军器,钱粮战马,翻身与我相斗,吾辈死无地也!”   群臣顿时反应过来,纷纷出言表示不妥。   王师儒却一直沉吟,待众臣安静之后,却开口道:“若只以润州与之,建立市舶务,往来贸易,许其驻军呢?”   润州就是后世秦皇岛,如今是中京道最南边一个海滨城市,王师儒的计谋,虽然是由萧奉先打开的思路,但是无疑更具有可操作性。   将润州作为和大宋贸易的开放城市,如果大宋同意,就等于借助大宋的兵力,威慑魏王,抵消了南面榆关过来的威胁,在获利的同时,还保障了中京道的安全。   对于大宋来说,这无疑也是巨大诱惑,因为润州,在燕云五关之一榆关的北面,等于是利用海路,破了长城防线最东面的一道关卡,对大宋而言,无疑是非常有利的。   这下群臣算是明白了,兰陵王空手套白狼的卖国思路,经王参政妙手回春之后,变得可行起来。   剩下的就是价钱了。   王师儒继续说道:“陛下北狩之前,曾经托王丞相采购了大宋五十万矢,我们许润州与大宋通商驻军,换取这五十万矢,是不是有理有据?而对南朝来说,并无损失,同时还能减损东京道的战备,甚至有可能造成东京与宋人的隔阂?”   而代价只是割让一个小小的润州,相比之前萧奉先的狮子大开口,并不丢人。   王师儒是精通官场生存之道的人物,对萧夺里懒躬身道:“娘娘,刚刚的想法,也是从兰陵王的建议里得到的启发,兰陵王说的第一条,北上金山找寻陛下,才是重中之重。若陛下得返,无论魏王还是王丞相那里的麻烦,皆可迎刃而解。”   萧夺里懒和萧奉先的脸色顿时好看起来,就听萧夺里懒说道:“便依兰陵王与王参政所言,一路寻找陛下踪迹,一路遣使与南朝商议通关之事。”   ……   大名府,黄河码头,苏油在给王晦和自家子侄送行。   王彦弼守制结束,赵煦征求了长公主的意见,同意将他放出京城去,于是任命王彦弼做了梓州路转运判官。   梓州路是川峡四路之一,且只比成都府路次一等的繁华。   北面有绵州,遂宁,是大宋传统的糖霜产地,如今更是提升到著名产品绵白糖。   而南面,则有川中最大的食盐产地——富顺监。   境内又盐亭县、铜山县,矿藏资源也非常丰富。   还是传说里发明丝织的嫘祖的故乡,是蜀中著名的蚕桑基地。   王晦这段时间可是帮了苏油的大忙,如今又要投奔自家公子去了。   黄河边上,苏油看着这位被大宋科考耽误了的宰执之才,不禁叹气:“老王,我是真舍不得放你走啊……”   王晦也有些惭愧:“辽国多事之秋,东翁这里事务越见繁忙,现在离开东翁,其实我心里也很惭愧。”   “不过辽国泥沙日下,不日就将自行分崩离析,趋势已经难以逆转。”   “东翁智计圆融,举重若轻,设施于十数年之前,如今已到收获之期。”   “硕果垂坠,只待唾手摘之而已。相比公子初涉仕途,倒是那边更让人担心。”   苏油就不禁瘪嘴:“要是梓州转运判官都不好当,那天底下也没几个官好当了。”   王晦不好意思笑道:“官家给自家表哥这个安排,也是煞费苦心了。”   梓州路是蜀中四路之一,旁边就是成都府,王彦弼既是宗亲,又是状元,还是苏油的弟子。   将王彦弼的首任,安放在老师的基本盘蜀中熟悉政务操作,和漏勺初任大不一样。   这既说明了之前赵煦对漏勺能力的信任,也能说明如今的赵煦,对朝堂的控制力远大于数年之前。   苏油又对身边一名中年人说道:“维康,一路要照顾好王公,多多请益。”   那中年人躬身:“小幺爷请放心,苏迈理会得。”   这一期与王彦弼同时转任的,还有苏迈,如今苏迈以老成稳妥,细致入微,仁德爱民的施政风格,深得朝中大佬们好评。   在京东路转运判官任上政绩卓著,不等不靠自己就搞起了四百里铁路,打通了登莱半岛四州的交通,还以此为契机,打造起各州的五小工业体系。   且因地制宜各有偏重,加在一起相得益彰,形成胶东半岛的盐铁工业联合体,最终总结成经验,如今已经成了大宋各地方州府兴建小工业的纲领性文件。   朝廷因此直接让苏迈坐地升级,成了京东路转运副使,这次入京陛见,蔡京和沈括正在打御前官司。   结果就是苏迈此去,到底是出任开封府尹,还是任工部侍郎,到现在都没定下来。   苏油的意见是最好任工部侍郎,或者降一格先做开封府通判,这样仕途会更加稳妥。   当年苏迈他爹大苏就担任过开封府推官一职,以政绩优良决断明敏著称。   安石相公欲“困以俗事”,结果不理想,大苏手脚和嘴巴一样快,处理政务的同时丝毫不影响大放嘴炮。   “俗务是非常锻炼人的,尤其是开封府的俗务。”苏油也是做过开封府尹的人,知道那官有多难做:“不过现在开封府的重点工作在推进新城区建设和旧城改造,因此维康此去,不管是开封府还是工部,总之都是讨了个巧。”   大佬的眼光一针见血,苏油早非当日吴下阿蒙。   苏迈对自己前途不担忧,反倒对京东路的政务颇为关切:“淳甫那里,还请小幺爷今后多担待操心一些,他文史固然优长,但对工业体系不算是太熟悉。”   淳甫就是范祖禹,高滔滔夹袋里的人,留给赵煦的政治遗产,现在从河北东路调过来接替苏迈。   “有时间替朋友担心,多担心担心自己吧。”苏油白了他一眼:“刘公都在自学数理化,维康不要小看天下聪明人。”   送走王晦与苏迈,回到府衙,高公纪拿着一份电报过来:“使相,雄州转来的,辽国北廷的请议电报。”   现在河北四路都转运司,密切把握着辽国的动向,私下里将皇太叔和魏王的班子称作西廷,将皇后元妃的班子称作北廷,将文妃王经的班子称作东廷。   苏油将电报接过来看了,不禁叹道:“人家夹袋里头,一样有能人啊……耶律延禧有消息了吗?”   高公纪摇头:“还没有。”   苏油说道:“今年天冷得早,估计快有了,那就慢慢议吧,我们不急……” 第一千八百一十五章 延禧之死   十月,辛未,大宋海洋武装改造完成,大宋水师中的海上力量,正式独立出来,成为大宋皇家海军。   海军司令部设立在登州,总司令由大宋皇帝赵煦亲自担任,下设军令总长、参谋总长、海港司令、舰队司令、两栖陆战队司令。   军令总长由张散出任,参谋总长由皇家海军学院院长赵宗佑兼任。   以镇守南海多年的钱小侯爷为南洋舰队司令,以绕过好望角,发现宝瓮玉瓮两城的赵孝奕为东洋舰队司令,以扁罐为北洋舰队司令。   三个舰队司令的任命,让朝野侧目,海军真特么是一个年轻的军种,连司令官都特么一个比一个年轻!   扁罐上书固辞,自己现在的主要业务需要专注于辽东,人也长期呆在辽阳府,不方便管理舰队。   最终赵煦以原东洋舰队主官龙海生为权北洋舰队司令,但依旧保留扁罐北洋舰队司令职务,只是不任实职。   从由上到下的各阶级主官就能看出来,海军身上“皇家”二字气质,真是拿捏得死死的。   但是你不能抱怨皇家偏心,海洋利益,堪称大宋经济改革的动力源,如今每年一亿五千万贯的金银宝货输入,近国用三分之一,足以支撑章惇和蔡京的金银本位改革。   十月,章惇和蔡京完成了三司的改造,财政部从户部独立出来,正式命名为计部。   也是在这个月,沈括也完成了工部的改造,不过部还是一个,由工部尚书总领,其下两个侍郎分领工业司和工建司。   这次改革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   皇家海军的正式成立,标志着大宋由传统内陆国家,朝海陆国家的转换;   中央六部到七部的升级,工部一部两司大格局的形成,标志着封建朝廷,到近代政府的转换;   而它们的底下,是大宋从传统农耕社会,渐渐向工业化商品经济社会过渡转换。   以此为标志,华夏民族可以说率先迈入了一个全新的,更加高等级的社会发展阶段,按照另一个时空的发展进程来作参考,遥遥领先世界八百年!   而且已经走上了发展的正轨,开始偏离华夏历史循环的怪圈,今后的发展速度只会越来越快!   所以苏油不急,耶律慎思作为使臣,从上京过来起码都得一个月。   ……   金山侧,阿伦河。   唐玄宗时,契丹大贺氏联盟溃散,重建的部落联盟,由遥辇氏阻午可汗任联盟长。   五代时期,契丹皇族遥辇、迭刺二部,长期居住在雅鲁河、绰尔河、阿伦河流域,是为契丹祖地。   此后的联盟长均由遥辇氏族中选充,称可汗,遥辇可汗凡九世,至阿保机建国。   在此过程当中,中原北方正经历着五代大乱,汉族军民为了逃避战乱,成群结队移居到契丹人生活的地区,每次迁移都多达几千人。   汉人把中原地区的生产工具、生产技术带到北方,到了契丹迭剌部耶律阿保机的祖父匀德实担任夷离堇时,已经开始“教民稼穑,善畜牧,国以殷富”。   匀德实的儿子撒剌的担任夷离堇时,契丹已学会冶铁,铸造铁器。撒剌的兄弟述澜,又引导契丹人栽种桑麻,从事纺织;并修造房舍,建筑城邑。   迭剌部由此成为契丹部落联盟中生产最先进的一部。在契丹各部还在氏族制阶段时,迭剌部已经出现阶级分化。   加上汉族的影响,迭剌部最先完成原始部落向奴隶占有制的转换。   之后雄主阿保机统一了契丹九部,其中得到了几个部族的大力支持,作为回报,遥辇九可汗的后裔各有斡鲁朵,称遥辇九帐,世守祖地,与皇族后族诸帐并立。   后近百年,辽国在泰州北设金山县,之后又升为静州,曾迁万汉户以实之。   耶律延禧败退到这一带,手下一路奔散,只剩下数千人,后来负责断后额特勒也带回数千,加上北上寻找他的耶律大悲努,如今手底下只剩三万。   静州一个万户小城,突然多了三万张嘴,粮食储备立即就出现了问题。   而金山周围很多游牧部族,其中一半是鞑靼人,以前的乌古五部,敌烈八部就在这一带地区活动。   很多鞑靼小部族没有随乌古敌烈大部西迁,依旧留在当地,但是大家都过着游牧生活,日常打打杀杀那是草原的生存法则,在这一带和契丹部族构成一个微妙的平衡。   耶律延禧败军的到来,让这个平衡立刻被打破,加上粮秣不济,于是大军以剿匪为名,开始发挥草原上的优良传统——打草谷。   但是金山是大兴安岭西麓,群山莽莽,这些小部族赶着牛羊朝森林里一躲,要将之搜寻出来,还真不容易。   ……   “哗——”几头大鹿跳过横倒在地上的巨木,惊惶地朝着森林深处跑去。   紧跟着,一匹雄健的骏马出现,马上骑手头戴金盔,身着锦袍,手里持着镶金嵌玉的宝弓,沿着鹿的踪迹追了下去,正是耶律延禧。   耶律延禧性好游猎,身边本来也有一支卫队,但是追踪鹿群进入森林之后,参天巨树很快就让卫队分散,无论他们怎么呼喊,也不能让死咬上鹿群的耶律延禧停下来。   鹿群很快奔出十数里,其中几头较弱掉队的调转一个方向,以图逃开后面猎手的追击。   耶律延禧也放弃了大群,跟上了弱鹿,这是契丹人从狼那里学来的狩猎方法。   几头弱鹿又奔过几条小溪,终于在一片桦树林边的小溪旁停了下来,跑不动了。   耶律延禧一路跟踪到这里,骏马是久经训练的猎马,知道该怎么做,也放慢脚步,轻轻地绕过一片白桦林,转到下风,向几头鹿贴近过去。   终于来到最佳射击角度,耶律延禧抽出箭囊中的雕翎大箭,搭箭上弦,聚精会神瞄准其中最大一头。   “嗖——”   耶律延禧一愣,自己尚未释弦,哪里来的声音?   几头大鹿听见声音,顿时跳动着朝森林更深处跑去。   这些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耶律延禧就觉得自己右臂一软,手指间的雕翎箭不知飞到了哪里,然后感到胸口传来的一阵剧痛。   缓缓低头,耶律延禧才发现自己胸口上多了一直粗糙的箭杆,鲜血正渗透锦袍,在华丽的花纹上晕染出一片暗色。   丛林里冒出几个野人,身上披着破兽皮袄子,手里拿着桦木鹿筋制作的粗糙短弓和镶嵌兽牙的棒子,伊伊哇哇地叫着朝耶律延禧扑了过来。   耶律延禧抽出鞍边精致的长剑,朝第一个近身的强壮野人劈去,然而手上的力道已经极弱,锋利的剑刃连野人头上用野猪头皮制作的帽子都砍不开。   烈马嘶鸣着,不甘地带着自己的主人,被野人扑倒在地,更多的野人也扑了上来,举着手里的棒子就对着尚在挣扎的猎物一顿痛击。   最后一声惨呼之后,树林里重新恢复了安静,野人们开始取下耶律延禧身上所有能够取下来的一切东西,然后脱下身上的臭皮袄作为包裹,将东西裹住挂在猎马上,牵着过溪去了。   放箭的那个得到了金盔,扑倒耶律延禧那个收获了利剑,大家兴高采烈地伊伊哇哇着,很快消失在了溪流对岸的白桦林中。   耶律延禧的血很快流光了,不甘的眸子僵直地看着灰白的天空。   他忘了这里是弱肉强食,以丛林法则为尊的金山,不是自己上京东面广袤的皇家猎苑,可以任由他奔逐射猎,宣示自己一日骑射三十二鹿的神武。   绍圣二年冬日的第一场新雪,开始从天空纷纷洒洒地飘落了下来,落到耶律延禧的身上,却不再融化,而是渐渐将他覆盖了起来。 第一千八百一十六章 敢成大事   绍圣二年十月,辽主猎金山,崩于萨里纳浒。   馒头山侧,鞑靼人的大军正在撤退,准备重新返回草原。   所有人都是兴高采烈,但是李夔却高兴不起来,对玛古苏说道:“太师,不如随我们一道返回草原,那里天高地阔,还可以从长计议嘛。”   玛古苏笑道:“军师自去,我已经老了,这次好不容易回到家乡,准备死在这里,哪里都不去了。”   李夔说道:“上京道诸路勤王之军大起,我们之前在上京道杀戮抢掠过甚,是立不住脚的,如今冬日已至,再不退兵,全都要失陷在这里。”   “鱼儿泺离塔懒数千里,大雪一下来,骑军马匹都寻不到粮草,到时候你我隔绝,我想伸手都伸不过来。”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只可随形而动,顺势而为。如今天时、地利、人心皆不在我,必须撤退才行啊。”   玛古苏哈哈大笑:“军师是帅才,要考虑的是大局,是战胜。”   “我不一样,长生天让我遇到军师,让我还能够重回鱼儿泺,让我从契丹人身上报还了血债,我心愿已足,是该回到它身边的时候了。”   “这片土地,失去之后才能知道它的珍贵,你说过,血性,只能用血才能唤醒。就让我这个部长,为部族尽我最后这一份力吧。”   “太师……”   “不用再劝我了。”玛古苏在马上欠身,和李夔来了个鞑靼人的拥抱礼,然后坐直了身子,对周遭喊道:“都跟着军师,今后他就是准布之长!待到鱼群再次沿溪而上的时候,孩子们,我会在长生天身边,看着你们回来!”   李夔对于玛古苏如此看轻生死有些不太理解,但是最终还是尊重了他的选择,拱手道:“太师放心,准布部的孩子们,我会用心看顾着。”   鞑靼此次入侵的最后一批人马开始过山,不断有年长的准布族人从队伍里纵马出来,集结到玛古苏的身边。   走出老远,李夔回头,见到玛古苏和身边上千老迈族人,依旧站在那里,挥舞着马鞭跟自家部族子弟送行。   李夔感到脸上落下一片冰凉,抬头看向天空:“下雪了……”   己酉,辽都统额特勒护送耶律延禧灵柩南归,过鱼儿泺,乘天大雪,进讨准布,败玛古苏四别部,斩首千馀级。   辛卯,辽招讨使额特勒入上京,执玛古苏以献。   自准布诸部不靖,玛古苏尤为边患,至是始就擒。   辽磔玛古苏于市,加额特勒太保。   延禧之丧,北廷始欲掩之,然为《辽东时报》记者探获,刊于报纸,中外咸知。   辽乃遣使赴宋告哀。   ……   苏油接到雄州奏报,不由得都有些无语。   辽东局势和缓,阿骨打和萧奉先达成和议,以五十万石新粮为代价,阿骨打让出了信州,退回到混同江对岸。   鞑靼人携带大量战利品,撤过金山,太傅萧兀纳接手防线,重新巩固。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耶律延禧放松警惕,然后在南下的途中实施狙击。   结果人家耶律延禧宁愿将性命送给萨里纳浒的野人,也不让大宋阴谋得逞。   一番布置心血全部浪费,可苏油也没办法去敲开耶律延禧的棺材板,要他起来跟自己讲道理。   种种措施还不能因为耶律延禧的任性就停止下来,上京道还是获得了残喘的机会。   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英雄和智者,苏油也不指望辽国人人都是耶律延禧,王经,萧奉先。人家也有王师儒,马人望。   玛古苏的命运也让苏油感慨,可以想象,准布一族今后在李夔的手下,会变成一把怎样锋利的屠刀。   鞑靼人的五份力量,李夔如今已然掌控了三份。   历史有其必然的发展主线,但是也无法避免很多偶然的发生。   好在大局依旧朝着大宋最希望那个方向发展,耶律延禧毕竟是死了。   接下来,辽国必然会出现新的君主,而且,可能还不止一个。   ……   汴京城,武英殿。   赵煦身着蓝色的帝国皇家海军大元帅礼服,正对着大玻璃镜子欣赏自己。   镜子里的人很帅,昨晚孟皇后用眼神和行动表示过肯定。   漏勺捧着文书进来:“是谁让将镜子抬进武英殿的?这里是议论军国要务之地,臣不得不谏。”   赵煦赶紧挥手让内官退下,坐到书案之前:“章惇和蔡京呢?还有小章学士。”   章惇和蔡京是赵煦的手下,章楶现在是赵煦的战略教师,从称呼上就能够看出来,赵煦对几人的态度是有些不一样的。   漏勺的谏议也是说过就算,深得司马光立身之道,将资料放在桌上,又去准备地图:“都在准备吧,陛下让人撤镜子还来得及。”   “还有,陛下来武英殿,也不要每次都穿海军的军服,多少也照顾下老将们的情绪,他们可都是指挥骑军步卒出身。”   这里面的弯弯绕多得很,宰执们肯定是希望海军纳入枢密院、军机处、兵部管理,但是因为海军的特殊性,皇家在里边占了绝大的起势,想要从赵煦手里把这个权力运作出来,那是难如登天。   但是枢密院和兵部又一直是管理全国军队的部门,如果要降为“陆军司令部”,那就成了和“海军司令部”并列的敌体,朝臣们当然也不愿意。   所以事情到现在就只能保持现状,好在现在两方面也没有什么联合作战的需要。   赵煦看着漏勺悬挂辽国地图:“司徒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耶律延禧痴迷打猎,竟然到了如此程度。”   “不武之谋演变成现在这样,的确是谁都想不到……”漏勺看着地图出神:“后续计划全都用不上,这下子有得好看了。”   “大势在我。”赵煦端着自己的大茶杯喝茶,淡淡装逼。   茶杯就是普通的白瓷大茶杯,上头有好些奇怪的彩色点点道道和手指印。   那是皇后和石薇带着赵茂杵儿他们去体验陶瓷坊的时候,赵茂在胚子上乱涂乱画,然后石薇让匠人们烧造出来的。   真是丑得触目惊心,但是赵煦却特喜欢端着这个杯子到处显摆。   “听说文妃很漂亮……”欣赏着丑茶杯,赵煦突然冒出无厘头的一句。   “陛下何意?”漏勺吓了一大跳:“陛下可不能胡思乱想!你不能出卖自己的身体,这种卖身取国的便宜咱们万万不能捡!”   “噗——”赵煦一口茶喷出老远:“咳咳咳……卖身取国,这种词亏你想得出来!”   等气匀了赵煦才说道:“易安居士也有孕了,不过你哥还只有杵儿这独苗,辽东那里一时半会又回不来,我想着,是不是让毕夫人去辽东陪你哥?”   漏勺躬身道:“陛下的意思我懂,也替兄长谢过陛下的厚恩。但是陛下你得想想,我朝之前流放重罪的沙门岛,不过在登州外海数十里;石得一守獐子岛,朝臣皆视同充军发配;现在将嫂子送去辽东,我怕朝臣们要发动劝谏,认为陛下这不是善待忠臣之道。”   赵煦不禁啼笑皆非:“给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有这可能……”   赵煦这里是好意,朝臣们那里,搞不好就会视作陛下将扁罐阖家流放。   “就我哥那木讷性子,嫂子都放心得很,陛下不用担心。”   苏家两个娃的性格,老大肖妈,老二肖爹。   扁罐和石薇一样,心里有一杆自己的称,也不计较世俗的眼光,行己所认为之当行。   不过石薇是有了苏油这个累赘不得恣意,而扁罐则是被海量的知识学问掩盖了本来面目,懂得了衡量和取舍。   从东胜州返回,娶了毕观,加上为人师表后,扁罐变得更加沉肃端重。   赵煦小时候几个类似兄长的玩伴当中,王彦弼被长公主约束得狠了,循规蹈矩毕恭毕敬;陈梧专注于学问,有时候自说自话,小赵煦都听不懂;只有扁罐经常带着他和漏勺观察体验生活,抓鱼滑冰游泳野餐,不但象个正常的兄长,还像是启蒙老师。   漏勺是个奸滑的家伙,他可不会替小赵煦背锅,作为玩伴是最好的。   不过出了漏子需要背锅的时候,反倒常常是扁罐挺身而出,替赵煦抗下来。   虽然都是一些小事,但是在赵顼心里,扁罐比漏勺更加值得自己信任和倚仗。   这就是兄长和弟弟的区别。   尤其是扁罐盗船出海发现东胜州归来那一下,兄长形象更是升级成了当时还是中二少年的赵煦心中的偶像。   敢成大事,这是赵煦心里扁罐哥的标签。 第一千八百一十七章 局势   蔡京比章惇来得快:“臣请问陛下起居,皇后起居,太后起居。”   赵煦说道:“圣躬皆安好,今年秋收全国粮食比前年翻了一番,相公当年给朕许下的两年一番的成绩,果然是说到做到,很好。”   蔡京躬身笑道:“其实好处大头都被地方上拿了,如今各地仓廪都在忙着调仓兑粜,收新出陈,章惇正想求请陛下,遣使臣前往各路按治,这种时候,最容易出现贪污。”   赵煦说道:“司徒在河北也提及此事,如何保有国库粮食的新鲜程度也是个大难题,国家粮库不比金库,需要不断更换,否则会造成巨大浪费。”   蔡京笑道:“如今辽国粮食大量短缺,今年上京道、中京道、东京道三路搅扰,收成大减,臣的意思,是将这些陈粮,拿去冲抵铁厂债券的相当一部分。”   “还有,陛下之前收进的绢钞,也可以出一部分与辽国消化,辽东王丞相许诺过的,一年要消化陛下五十八万贯绢钞。”   赵煦摆手:“这个也太狠了点,过了就不好了,免得人家说我大宋欺负文妃孤儿寡母。”   说完沉吟了一下:“今年这五十八万贯,就算皇后送给晋王的礼物,让苏制使在辽阳,用这笔钱建学校吧。”   蔡京躬身道:“陛下仁被天下,泽及苍生,臣必恭敬后从。”   不多时,章惇与章楶也到了,众人给赵煦请安过后,开始聊起今天的议题。   章楶站在地图前,首先跟所有人分析了辽国当前的局面。   “辽国北廷如今看上去疆域最广,北抵北海,南至松山,西到金山,东到混同江,黄龙府。”   “但是北部皆茫茫草野森林,诸多部族群居期间,以放牧游猎为生,虽然奉辽为主,然辽人也拿不到什么赋税,多以獭、鹿作为贡献,辽廷任由散居。”   “其中包括室韦、五国、黄龙女直、金山遥辇、迭刺、鞑靼诸部。”   “真正能够供给上京道钱粮的地方,就一个长春洲。”   “北院大臣,现在以兰陵郡王萧奉先,枢密使秦国公耶律俨为主,还有上京留守耶律慎思,北府宰相萧托卜嘉、北院参知政事王师儒等治政人才,军事上依靠太傅萧兀纳,太保额特勒,汉人行宫都部署萧特末、东面行军副统酬斡,乌库节度使耶律慎嘉努,殿前都检点耶律大悲努。”   “不过北廷衰朽腐败,尤其是萧奉先和耶律俨,朋比为奸,打压正臣,不断提拔亲信,大肆贪渎。皇后临制,又不得不倚仗外戚,因此政治上……”   说完章楶都不禁摇头。   “军事上,上京道还面临两个巨大的威胁,就是西边的鞑靼,和东边的女直。当然,如今大宋已然开始对辽东实施有效控制,其实也是潜在威胁。不过鉴于目前政治态势,为了不刺激辽国南北上下,还是以稳定局面,收揽人心为主要攻略。”   “东京道的情形陛下应当非常清楚,军事上依靠大宋,政治上由文妃和王经主持更化后,局面越发稳定,也越发倚赖我朝。”   “中京道年前被鞑靼和魏王肆虐,当地民心是趋向辽东道的,加上马人望和东京道锦州太守马彬的父子关系,如今马人望持中立态度,以恢复民生为主,每以外臣自居,并不主动参与政事议论。”   “但是马彬是绝对倒向辽东的,北廷如今遣使入宋,愿意开放润州,其实也给了我们争取中京道的机会。”   “接下来就是与我朝直接接壤的西京道和南京道。”   “长城以南,我朝边境线以北,云内州以东到海滨,就是如今辽朝皇太叔与魏王父子的控制范围。”   “辽国契丹本部御帐亲军,宫卫骑军两部精锐兵马,已经在耶律洪基和耶律延禧两次大败中折损殆尽,如今上京道尚存萧奉先所统五万,萧兀纳所统三万,额特勒南归残军三万,其余临时征召的奚汉京丁四万。不过这十五万人的战力,和之前折损的二十余万,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   “中京道和东京道的兵马不足一提,倒是皇太叔魏王一系,一直保留实力,坐拥大同府析津府两路繁华之地,带甲十五万,以前是提防我大宋的主力,其战力不容小觑。”   “所部臣子,以李处温兄弟为政,李处温本是靠谗佞萧奉先得进,以贪污闻名。魏王北征时,李处温举家投靠魏王,后被带回南京,深得重用。”   “其下左企弓、虞仲文、曹勇义,皆当年马人望举荐,倒是颇有清能之名。”   “战力多为析津、大同两京乡军,军事魏王自领,以萧干、回离保为副,萧余庆为监军。”   “其下将领多为汉将,以骁锐出名的有张觉、张敦固等人。扼守天险,以抗我朝。”   “不过其境有个巨大的问题,就是逼促狭长,几乎就是桑干河即其支流拒马、白沟的全流域。”   “我水师只需扼控滦河,就能切断析津府与北方联络,然后从界河入桑干,沿途征伐,可以直抵析津甚至大同。”   “此外西面还有云内州,辽西北招讨使萧古里为种谔招诱,其实已是宋臣。”   “而其长城以北,是白鞑祖地,如今李夔已然手握乌古、敌烈、准布三部,故而辽魏王兵马虽众,未足成事。”   “百足之虫,死而未僵啊。”赵煦看着广袤的辽国地图:“辽朝故地,实在是太大了。”   章惇立刻开始推销自己的四路进军攻略:“若陛下有意,我朝立可分遣四路大军,臣敢立状,明年就替陛下进占松山以南全部地方!”   “然后呢?”赵煦对章惇这个战争贩子已经免疫了:“然后长城以外,依旧为异族所控,去了契丹,就如东汉逐匈奴那般,最后给鲜卑捡个大便宜?”   章惇顿时哑巴了。   赵煦这才说道:“大军不可轻出,出必有得,且得后必为我大宋牢牢掌控。”   “饭要一口口的吃才行,不如先说润州吧。”   章楶这才对群臣说道:“司徒接到辽国北廷密信,他们同意开放润州为商埠,许我驻军保护,以之前拨付给辽东的五十万箭矢为交换。”   章惇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萧后失心了吧?!润州乃是山海咽喉,竟然拱手就让了?”   见殿中众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着他,章惇才明白自己搞错了立场,但还是愤愤不平:“辽国北廷出了奸佞,只此一策,辽国上下便当将之推出城外碎剐!”   章楶玩味地微笑道:“可出此策的,正是辽国皇后的兄长,如今权势熏天的外戚——萧奉先。”   章惇瞠目结舌了好一阵,突然喜笑颜开:“恭喜陛下,这萧国舅可要让他心想事成,有他再如此糟践辽国几年,上京道也保不住了。”   殿内众臣都是莞尔。   蔡京倒是琢磨过味道来:“其实萧国舅此举也是有点东西的,出让润州,目的就是借我海军之力,替他们看守山海门户,还可以与我大宋直接贸易。”   “而且可以断定,其中必然以军器为大宗,因为东京的铁料,上京现在已然拿不到,所以萧国舅也得想办法。”   赵煦这才点头:“蔡相公说得没错。现在请诸公过来,便是议一议,润州我们收不收,箭矢我们给不给。”   “润州当然要收,箭矢也当然要给。”蔡京说道:“如今辽皇已丧,这个帝位,三方肯定有一番龙争虎斗,上京也得拥有足够的军力,才能和南京争夺嘛!”   赵煦说道:“既然大势没有脱离不武之谋的范围,那就如此吧,等到北廷正式求请后,便命北洋舰队出几条军舰,镇守润州。”   蔡京已经被苏油上回的狮子大开口教乖了,立即奏道:“其实润州北面的迁州距离也很近,都是长城内相连的两个城池,不如将迁州也争取下来,以润州为关,迁州为城,我军更可以获得优势。”   赵煦看着漏勺:“原来蔡相公举荐苏舍人权摄鸿胪寺,却也是有所要求的,苏舍人,你意如何?” 第一千八百一十八章 职责   漏勺躬身道:“山海走廊五城,锦州已在我手,再得润州,就占据首尾。其内部迁、来、隰、严四州,已成瓮鳖之势。”   “严州兴城的觉华岛,乃辽东第一大岛,除了冬日最冷一月有冰道与陆地相通外,平日里为海水所隔。”   “那里更靠近北方,可以替北廷节省三百里转运的路途,之后货品从严州转隰州运中京,会再节省两百里;走利州、建州、兴中府去上京,又要替北廷节省四百里。”   “为了更好地帮助辽国,臣以为大宋可以多承担一点运输的义务,将市舶司设立在觉华岛上。”   “一来物资存储在海岛上,不怕陆上来敌的袭扰;二来转运大基地将北移到隰州,远离榆关,更加安全;三来减少陆程,可以替辽国大大减省转输之费。”   “当然,为了有力保障隰、来,迁州增派驻军,是理所必行的。如果辽人觉得不划算,那大宋还可以答应援助辽国,扩建隰潭间的道路,以保障物资畅通。”   山海走廊,是从西南到东北,沿海滨而进的一条狭窄而平坦的走廊,整个走廊上,只有中部的隰州,有一条与走廊方向垂直的小河,从西北方向流过来入海。   这条河叫六股河,沿着河谷朝西北前进,翻过建昌岭,就能抵达潭州。   潭州已经地处大凌河流域,之后道路就好走了,可以沿着大凌河谷前进,往西北是榆州、大定府,往东北是建州、兴中府。   漏勺的意思,就是帮助辽国将建昌岭通道开辟拓宽,以方便物流运输,并以此为代价,交换迁州驻军权。   殿里所有人都是面面相觑,如此一来,大宋不但能够扼控辽国中京道山海走廊的南北两端,还在中部也布置下重要的一子,还能够打通从那里前往中京大定府的通途。   当然,如果人家辽人的兵马强大,照样可以沿着这条路从中京打到隰州来,可问题是,大宋不会傻到将物资堆到隰州,而是将之存放到觉华岛上。   只需要部署几艘战舰,大宋就足以保底不输,连偷袭的机会都不给辽人。   章楶就不禁腹诽,司徒老是称呼老子章黑心,看看你自家老二这心肠,不比老章我还要黑?!   这枚毒饵,啊不,如此合理可行,关怀体贴的方案,北廷那帮穷逼,他们现在能够拒绝吗?!   章惇不禁笑了:“原来舍人已有成计,看来判鸿胪寺这个差遣,对舍人来说,还是过于轻松啊……”   ……   绍圣二年十月,北方下起了一场大雪。   永和宫偏殿内,改造的地龙通过温暖的热气将地面烘热,让室内温暖如春。   偏殿隔成两间,扁罐正在外间给耶律崇仁讲故事,而文妃在内间,手里拿着一侧《伦理训类》,在认真阅读。   “……文潞公取来水,将之灌入树洞,小球终于从树洞里浮了上来,小伙伴们开心地拿到球,又能够一起愉快地玩耍了。”   扁罐在读的是一本彩色绘本,上边是图画,一边是文字,这故事是一套,叫做《历代神童故事集》。   文彦博,九十多了,至今还在待机的当朝人物,也是故事上的最后一个人。   耶律崇仁将书册接过放好:“谢谢师傅。”   扁罐从包包里摸出一个小球:“崇仁是爱学习的好孩子,这个是今天的奖励。”   耶律崇仁高兴地接过:“这是文潞公玩过的球吗?”   扁罐笑道:“这个可比文潞公玩过的球更好。你到对面去站好,我们一起玩。”   一大一小便在房间两头开始用脚传球,文妃在内殿听见耶律崇仁开心的笑声,将书放下:“崇仁,王傅有诸多军国大事要处理,你可不要太贪玩,耽误王傅的时间。”   扁罐看了看殿内的座钟:“还有几分钟,没关系的。”   文妃隔着帘幕:“王傅,其实,我也有事请教。”   扁罐这才将球拾起来,交给崇仁让他自己去玩,躬身道:“娘娘言重了,不知娘娘有何询问?”   文妃说道:“辽国崇佛,多言因果性命,宋国崇儒,多言孝悌忠信。”   “《伦理》以孝为众善之始,以亲亲为起点,之后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对于性命之因却无深究。”   “如此一来,不是佛学比儒学,要更加究竟人性之本原?而以司徒之渊智,又为何只以‘识伦理’为起点,而不深究性命呢?”   扁罐说道:“回娘娘,父亲以为,人的身上,有多重属性。”   “一个人饥知食,寒知衣,这个属性,叫做本能属性,也就是生理;一个人知闻有思,美恶有辩,这是认知属性,也就是心理;至于行忠信孝悌,亲父母,交友朋,使人情而往来,这就是伦理。”   “人所构成的群体,父亲以‘社会’喻之。社会之上,各家为庆贺丰收,齐心合力,各施其责,细观则有法则所依,各领分事。他们都是‘社会之人’。”   “研究解决生理问题的人,叫医家;研究解决心理问题的人,叫僧道;而儒家,其重点不在前两样上,更加注重于人和人共处关系的问题,也就是社会问题。”   “一个人刚出生的时候,与他存在最直接关系的人,就是他的父母,故儒家以‘亲亲’为研究人与人关系的起点,是有它的道理的。”   “当然,这是最早的儒家,经过千年发展,从两晋奢言性命玄学,到今日洛学元气之论,已然超越了‘亲亲’这个初儒的研究起点。”   “这是个好现象,但是有一个前提,就是要清楚把握大量和少量的区别,以及主要和次要的区别。”   “这就涉及到另一个理学的名词了,矛盾。”   “矛盾就是事物在发展变化的过程中,相冲突相对立,同时还能相转化的两面,类似太极的阴阳。”   “一个社会在发展的过程中,充斥无数大大小小的矛盾,比如你想要请歌吹班子,我想要请说书班子,你想要吃甜,我想要吃咸,这是无法避免的。”   “如何在这么多矛盾共存的情况下,还能让这个社会办得成,办得好,这就是儒家想要解决的问题。”   “这就需要在这诸多矛盾当中,分辨出什么是主要的,急需解决的矛盾,什么是次要的,可以暂缓的矛盾。”   “一个个体的生理、心理,所影响的是他个人;而伦理是人和人的关系,因此影响的会是一群人。”   “解决了一个伦理问题,就解决了一群人的问题。因此父亲认为,从这方面来讲,伦理之学,其重要性要超过性命之学。”   “性命之学不是不好,不重要,但是它应该是在解决社会普遍问题之后;制定好社会法则之后;发展完备伦理之学之后;让人知道如何与他人共处于世之后;保证家庭和谐,国家繁荣,天下太平之后——的锦上添花。”   “因此性命之学,应该由学者们去重视和研究的问题;伦理问题,应该是当政者要重视和研究的问题。”   “每一个人,都会因他们社会职责的不同,而关注和解决不同的问题。”   “君王、宰执、官员,管理国家是他们的责任,因此他们理应关心和学习《伦理》;”   “而通透性命之学,追究生命和人性的本原,那是属于学者们的研究范畴。”   “对于施政者来说,研究性命,只能算作兴趣调剂,要是当做主业孜孜不倦地深入研究,浪费过多的精力甚至国家资源,那这个国家,就危乎殆也!”   “出于这样的目的,父亲的《伦理》,只以‘亲亲’为起点,只为解决’社会问题‘而设,因为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职责,到底是什么。” 第一千八百一十九章 械斗   扁罐继续说道:“当然,关心社会问题的,也不仅仅只有儒家,墨家、道家和法家,也是重要的分支。”   “但是道家的追求,是将社会人,还原成个体人,在社会发展到人与人关系非常繁复的今天,已经成了个人的追求,它本身就是和社会相疏离的。”   “而墨家却过于理想化,对人的道德素质要求太高。”   “非社会上人人皆是墨家,则不能产生墨家所想要达致的社会。因此其本身就是无法运用于广泛实践的——‘悖论’。”   “而父亲对于儒和法的理解,更多的将儒看做理念,而以法看做手段。”   “以仁义礼智信为理念,去制定出具体可施的法令,两者相辅相成,不可偏废。再以之栩赞君王,监督官吏,管理政府,治育百姓,引导风气,就可得上治了。”   “至于穷究性命,是因小失大;妄追三代,是好高骛远。理学是经世致用之学,讲求实际,故而没有取用。”   “这些都是理学的纲领,至于详细的学问,那就不是外臣一时半会儿能够说得清道得完的了。”   文妃不由得大为叹服,也解决了自己心头的诸多疑问:“若非上国皇后指点,哀家几乎错失大贤!先生文武兼姿,岂是千里之才!”   扁罐躬身道:“这些都是父亲耳提面命,非外臣所思所得,要说大才,父亲大人才是高山仰止。”   “不过外臣要给娘娘道喜,我朝陛下为了让晋王有更好的学习条件,慨赠晋王五十八万贯绢钞,皇后娘娘又让慈善基金划拨了十二万贯,凑足了七十万贯,专门为辽东兴建学校。今后这些内容,在学校里都能够学到。”   文妃不禁激动地站起身来:“这……辽东合道,感激贵朝大恩。”   扁罐说道:“绢钞经过几次大贬值,如今已然只有宝钞的一半,其实就是三十五万贯舶来钱。”   “现在大宋的外贸图书一贯一卷,辽东要兴文教,起码得有几个印坊,一个图书馆,每县要有一所小学、一所州学,州学同样也需要有藏书院。”   “辽阳还要有国子监、太学,剩下的作为养士的费用,其实也不算多。”   文妃说道:“夫君不幸罹难,此天不祚辽,这一路南来,所见惨相,不堪目睹。”   “近日读司徒《伦理》,见其中《权利与义务》一节,方知天子也有自己当尽之责。”   “这就是司徒所说的‘冠冕加身,必承其重’。我与戟儿如今难承这样的责任,因此……想使晋王附宋,效高丽制度,辽东从此为大宋属国,仰钦庇佑,尚不失一王爵。”   扁罐躬身道:“娘娘其实无需多虑,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现在谁都说不好。但是晋王是长子,有些责任,不是娘娘想让他不承担,他就可以不承担的。”   “设非如此,娘娘又为何会被皇后元妃欺压,又如何甘冒生死奇险,也要避难来到辽东?”   “但是有两条,外臣可以给娘娘保证。”   “其一就是大宋与辽东存在共同利益,辽东道的安宁,是大宋利益所在。”   “其二就是大宋在辽东的一切举措,会以保护辽东百姓的利益,尊重辽东百姓的选择为考量。”   “娘娘如果成为高丽傅王后那样的人,能够深得辽东上下臣民的拥戴,那娘娘与晋王,哪怕抛开现在血缘上的束缚,地位依旧能够稳如泰山。”   这其实和文妃说的是一件事情——要得到辽东百姓的拥戴,那就必须有大宋的帮助,就必须亲宋,必须施行宋制。   辽东是渤海故国,对契丹本来就忠诚度不够,只会对带给他们安宁和平的大宋感恩戴德。   而文妃如果是开明的政治家,尊重辽东人民的意志的话,最终依然会殊途同归。   扁罐的暗示,是再此之前,文妃和晋王应当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同时也能够获取更大的利益。   高丽王、交趾王、黑汗王,或独立领导一国;或融入大宋勋贵阶层,还能科举入官,成为完完全全的宋国世家;或者被软禁居住。   这王与王的待遇,也是不一样的。   扁罐知道文妃说出今天这样的话,那是对西南和东北的担忧:“至于魏王和北廷会如何举动,娘娘不用去理会。娘娘只需要记住,顺应辽东上下的意愿,才是解决辽东问题的关键,才是娘娘和晋王的立身之本,这就足够。”   ……   绍圣二年十一月,三路辽使汇集于崇明门内大街都亭驿,在使馆上演了一出全武行。   魏王使臣是李处温之子李奭,因为被北廷使节太常少卿耶律处贞痛骂父叔奸臣,卖主求荣,因而恼羞成怒,反骂耶律处贞出身不明,父亲为奴,母亲为娼,耶律处贞就是个娼奴之子。   两个人骂得其实都有根据,李处温本来与耶律俨一般,都是谄媚萧奉先得进,兄弟大肆贪污,朝野侧目。   上京大变,李处温翻身投靠了魏王,成了魏王的王府书记,魏王将两道政务悉托李处温、李处能兄弟,一时权势可与萧奉先并列。   说是奸臣,真的一点不夸张。   而耶律俨本名李俨,乃进士出身,学问和政治才能还算可以。但是仕途却是因自家老婆长得美艳,颇得耶律洪基宠爱而得进,还因此获赐国姓,之后又谗佞萧奉先,做到了枢密使。   说是绿帽高官,奴婢诰命,也真的只是道出事实。   但是两个做儿子的,痛揭对方长辈的短,这架就必须打起来。   辽东南院所遣的使节,则是原辽国将作监丞龚谊,见到两个二世祖开始带领各自的属下群殴,赶紧出来制止。   龚谊官位虽然不高,但是与大公鼎、虞仲文、曹勇义都是好友,在辽国颇有清能之名。   如今大公鼎已死,虞仲文和曹永义都是魏王手下的重臣,耶律处贞以为龚谊要拉偏架,于是连龚谊一起打。   等到宋国馆伴叫来禁军控制局面,整个都亭驿已经打得一塌糊涂,三方成了上百人的械斗,动用了木棒、短刀,地上躺了不少翻滚哀嚎的伤者。   宋人侍卫头领见状,拔出腰间小十三朝天“啪啪啪”连开三铳:“都给我住手!东西丢掉双手抱头!蹲下!再有持械,格杀勿论!”   军士们立即弹开刺刀,拉动枪栓:“弃械,抱头,蹲下!否则一体格杀!”   杀气腾腾的军士们立刻震慑住了三路辽人,纷纷丢下手里的家伙抱头蹲下。   李奭要上来交涉,却被头领一手铳托砸在脖子窝:“叫你抱头蹲下!听不明白?!”   李奭嗷的一声就蹲下了,再不敢吱声。   侍卫头领拎着枪:“天子脚下,狂悖至此!我乃内殿崇班狄温,从现在开始,谁都不许动!等候开封府、鸿胪寺、皇城司的人来处理!”   都亭驿里响起铳声,很快就惊动了开封府,新任开封府判官苏迈带领着衙役们首先赶到,先没有指责辽人,却对狄温发火:“子元你疯了?!敢在开封府里发铳,你等着被弹劾吧!”   狄温是狄咏之子,和苏家人的交情一直不错,见苏迈过来,方才还铳入袋,苦笑道:“事态紧急,上百人的大械斗,不及时制止如何得了?一会儿笔录的时候,维康可得高抬贵手。”   “公事公办,现在求情,晚了!”苏迈一脸的义正辞严,却悄悄伸手拍了拍狄温的胳膊,然后对衙役们喊道:“还愣着干啥?赶紧将伤者拉出来,去叫大夫!”   不多时漏勺也匆匆赶来了,他现在权判鸿胪寺,外交工作是他的直管差遣,都亭驿出事儿肯定要赶过来过问。   看着满地狼藉,漏勺不由得哭笑不得:“三位使节难道不知,自己代表的是国家和君上吗?就算有天大的私怨,使馆里是该掰扯的地方?”   “不好意思了,这都亭驿我们只有派军士执勤监督,从现在开始,几位和手下都要分隔开来,相互不许接触,事情我会奏报陛下,你们就静候朝廷和陛下的处置吧。”   龚谊赶紧先想将自己摘清:“小苏学士,我是劝架的,奈何劝解不住,真真是冤枉啊……”   漏勺苦笑道:“龚使臣就不用辩解了,辽朝驿馆里发生这样的事情,就连我都要遭你们带累,你身在驿馆之中,还能跑得了罪责?你还能比我更冤枉?”   “先采录口供吧,把事情搞清楚再说。” 第一千八百二十章 沙子细   玉津园,赵煦正带着杵儿和赵茂看大象。   交趾小象倌沙粒今已是个成年人,也已娶亲生子,当年还是赵顼给他赐下的名字,叫沙福,字子细。   傻福,沙子细,苏油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称呼沙粒时,笑得完全停不下来。   象群是朝会演礼的重要设施,朝廷礼仪车马归太仆寺管辖,因此沙福还是大宋太仆寺象苑从事,绿袍小官。   大象很聪明,可以进行一些表演,逗得俩傻大胆的孩子咯咯直笑。   玉津园如今是大型的动物园、植物园,不仅仅是游乐之所,还是重要的科研基地。   这里有两栋大楼,一栋是热带馆,里面种着各种从热带过来,对汴京城百姓来说堪称稀奇古怪的仙人掌、仙人球、食蝇草、猴面包树等,还养着大山龟、大蜥蜴、大鼋、长臂猿、黑猩猩。   另一栋是标本馆,部分对外开放,按照门纲目科属种的科学分类,陈列这各种动植物标本。   标本馆里最神奇的一个分馆,就是化石馆。   这里存放着来自蜀中、辽东、大理、西北各地发现的远古化石,其中有些还颇为巨大。   最近有一条来自西疆庭州的巨龙化石送到,长达整整十丈,堪称镇馆之宝。   十一爷还为此作了一幅复原图,恐龙头上还套了辔头,底下一个西域小人用一根长长的绳子牵着,正与汴京城南门的守门吏交涉,似乎是想要牵着这齐城墙高的庞然大物进城。   恐龙尾巴就占了半条街,尾端压着一架太平马车,车夫坐在地上,看着自己徒劳挣扎的马儿,已经吓得半死。   守门吏神色紧张,那架势是在连连摆手,表示这等巨兽进皇城,绝对不行。   而他们周围,都是或好奇,或惊吓的人群。   此画画得异常生动,取名《西域宾龙图》,现在就挂在化石馆里。   苏油想说十一爷的想象力实在太丰富,恐龙和人类,压根就不是同时代的生物。   但是他苦在拿不出证据。   虽然京师大学堂也不断强调这条所谓的“龙”,其实就是远古时代一种巨大的蜥蜴,但是依然架不住不少汴京城老百姓带着阖家老小来拜平安。   玉津园离都亭驿倒是不远,漏勺赶过来的时候,赵煦正在喝茶,看着俩孩子兴高采烈地坐在大象的背上的象辇上,由沙粒带着在象苑里转圈。   见到漏勺,赵煦问道:“听说真的打起来了?”   漏勺扫了一眼赵煦周围的人,躬身施礼:“臣忝掌鸿胪寺不久就出了这样的事情,实在是渎职无能,臣向陛下请罪。”   赵煦这才端正脸色:“不顾颜面,不守礼法,结众斗殴,杀伤人命!这哪里是什么参礼使臣?东胜野人都不至于此!”   漏勺赶紧躬身:“臣失职,臣有罪。”   赵煦哼了一声:“失职有罪,自有台谏弹劾,现在这样子,鸿胪寺准备如何处置?”   漏勺说道:“李奭、耶律处贞、龚谊,很明显不是使臣的合适人选,朝廷应当严责逐回,命三路再遣老成持重的人前来交涉。”   “此外都亭驿应当撤销,另置三处驿馆,将三路辽使分别安置,以免再出现这样的事端。”   这其实是降等,目前所有外邦当中,只有辽国敢称是宋国兄弟之邦,现在辽国不尊礼法在先,而且已经一分为三,漏勺的处置应该说并没有什么毛病,而且对三路辽使来说,这怕是最好的选择。   辽国三路遣使的目的很明白,就是要为自家主子争取到宋国的支持,拿稳登基前的更大赢面。   但是大宋却不愿意做这样的选择,不想表明自己的态度,是想给自己的后手,留足更大的操作空间。   于是就有了漏勺这出安排。   将三路辽使全放到都亭驿里,不产生冲突是不可能的。   只要有了冲突,大宋随便找个借口就能将之逐走,等到换人再回来,又是数月之后的事情了。   但是辽国的皇位,绝不可能再拖延数月。   三路辽使被大宋驱逐,狼狈返回,不过耶律处贞算是运气好,之前代表北廷和漏勺的谈判进展顺利,也拿到了决议文本,虽然被逐,好歹没有耽误“正事儿”。   十一月,大宋派遣天平军苏炽火为润迁两州制置使,接收榆关北面两座城池,同时,觉华岛兴城市舶司正式开张,由北洋舰队提供保护,遣薛放提举市舶司。   第一批五十万矢,一枚不少,全数交付给北廷,大宋说话算话。   五十万矢听起来很多,但是按照辽国全盛时骑兵一骑百矢计算,这点箭矢也就能够五千人的量。   当年修建雄州新城,知州窦舜卿将数百万箭杆埋入城墙,苏油准备全部将之加工成产品,卖给辽国。   炸通石岭关隧道的功勋爆破队,也由金牌爆破手王亮带领着抵达隰州,在辽人协助下开始测绘,筹建建昌岭道路拓宽工程。   十一月,北廷以宰相萧托卜嘉为山陵使,以辽兴军节度使萧义为北府宰相,掌佐军国大政,总理兵、刑、吏、户、工、礼各事。   立秦王耶律定为新君,改元正统,元妃萧贵哥为皇太妃,皇后萧夺里懒为皇太后,垂帘临制。   之后大封群臣。   萧奉先封韩王,平章军国重事。   耶律俨封歧王,掌枢密院。   王师儒封邹国公、掌学士院。   萧兀纳守太傅、额特勒守太保,山陵使萧托卜嘉进太师。   其余汉人行宫都部署萧特末、东面行军副统酬斡,乌库节度使耶律慎嘉努,殿前都检点耶律大悲努,皆赏赐有加。   西廷魏王不甘示弱,收到诏书后彻底撕破脸皮,立皇太叔为太上皇,自立为君,并天下兵马大元帅,改元仁圣,号天锡皇帝。   以李处温为宰相,左企弓为参知政事,虞仲文掌制诰,李处能掌枢密院。   进萧干齐王,掌诸路兵马、奚王回离保进兴辽军节度使,为副帅,萧余庆进燕国公,为监军。   其余部下张觉、曹永义、张敦固等人,皆进阶有差。   王经痛斥两部不顾大局,不尊正朔,只为谋私循利,置天下于分崩的行径,丙寅,改永和宫为文德殿,立晋王耶律崇仁为新君,以文妃为皇太后,改元承康,号钦祚皇帝。   不过东廷比较有章法,王经命南院诸臣谨守本份,除了有大功的耶律余绪被册封为渤海王外,其余一律保留原职。   三路再遣使臣赴宋,宣称自己才是辽国正牌继承人。   癸酉,耶律淳发表檄文,以北廷牝鸡司晨,外戚当道,更易国祚为由,兴师北伐,企图占领中京道。   正统、承康两朝立即宣布耶律淳为叛逆,废其五代为庶人,从宗室谱籍除名。   中京留守马人望一边向东廷请求物资援助,一边向北廷请求兵力援助,一边组织道南州郡实施抵抗。   北廷在得到大宋第一批援助物资五十万箭矢之后,立即将上京道诸路盗匪打击得不行。   萧奉先以太傅萧兀纳和太保额特勒为帅,最终基本平息上京道的民乱。   其中侯既、张怒两路被萧兀纳剿灭,安生儿、张高儿被额特勒剿灭,义军残余部分就只剩下董庞儿与霍六哥合流,逃窜到韩州附近,意图依附女直,同时遣使东廷,希望接受招纳。   额特勒将俘获的饥民予以整编,设为八营,取以德报怨之意,谓之“怨军”。   又从盗匪首领当中选出得人心者设为帅臣,使之攻伐其余叛军。   结果怨军非但作战不利,而且接连发生叛乱。   东南路怨军将领董小丑因为征讨利州叛乱不利,被萧兀纳处死,其手下罗青汉、董仲孙等立刻率怨军作乱。   额特勒带领其余几路怨军郭药师、张令徽、刘舜仁、甄五臣等征讨,又杀了罗青汉、董仲孙,总算是平息了战乱。   为了彻底解决怨军的问题,萧兀纳向额特勒建议,让怨军放下武器,接受整编,然后升级入宫帐序列。   但是私下却对额特勒说道:“两营前叛,劫掠乾州,已从招安,今又复叛,苟我军不来,城破则数万居民被害。”   “所谓怨军,未能报怨于鞑靼,而屡怨叛于我家。不若诱其解甲,遣兵掩杀净尽,则永绝后患。”   额特勒不同意,说道:“亦有忠义为一时胁从者,岂可尽诛杀之?”   正好马人望求援,额特勒乃命郭药师等率众南下中京道,名为救援,实际是将这些瘟神丢到南边去当炮灰。   马人望是士林清望,对这些接受招安的叛逆深恶痛绝,只给了郭药师等人一笔粮秣,连大定府都不许他们进入,便要他们南下抵御萧干和萧余庆统领的北伐大军。 第一千八百二十一章 瑕疵   怨军头领郭药师“貌颇伟岸,而沉毅果敢,以威武御众,人多附之”。虽然辽国危机提前了十年爆发,但是小郭童鞋依旧出现在了历史舞台上,不过这次的面貌,却是“骁勇少壮”。   两路人马在中京道南路的神山一带,来了一场大战,郭药师等小将乱民,武力还相当不错,占据地利,竟然同萧干打了个旗鼓相当。   力克不能,就得智取,于是萧干以金帛招诱,许郭药师官职,并许以滦、平两州为怨军基业之地。   这个待遇远比额特勒和马人望开的价码好太多,郭药师自从接受招安,一路为朝廷血战,结果还是被当贼一样防着,心中早有不平。   于是同手下们商议一番后,答应了萧干的二次招安,翻身成了西廷大将。   萧干改怨军为常胜军,求请耶律淳封郭药师为常胜军都管押,滦、平二州部署,让他作为前军,反攻中京大定府南面大门榆州、归化。   马人望愤怒至极,之前他一再上书朝廷,要求派遣得力干将前来拯救,结果朝廷竟然派来一支叛逆,在中京道烧杀抢掠,不服拘管不说,到现在果然再次反叛。   对北面那个朝廷,马人望彻底失望,于是挂印封衙,给朝廷上了一道奏章,辞谢一切恩赏任职,回锦州老家闾山书院,授课传道去了。   萧奉先要的就是这个结果,逼走马人望后,立刻命耶律俨为中京道主管,统帅率萧兀纳、额特勒两路大军南下,接手大定府,和萧干的大军决战。   等到耶律俨抵达中京,才发现敌军极盛,萧兀纳、额特勤手下不过败军余勇和临时招募的难民、转迁户,根本无法与萧干手下的精兵相抗。   大军为萧干、萧余庆、郭药师所败。   萧兀纳、额特勤退守中京,同时上书求援。   萧奉先已经拿不出多余的兵马,为了解决西廷,重启之前驱虎吞狼之议,决定给耶律淳来了一招釜底抽薪。   ……   丙子,大宋梁州团练使赵仲忽进古方鼎,识曰“鲁公作文王尊彝”。   赵煦命陈于京师大学堂,为“年代器”,赐仲忽钱三贯,并国家荣誉证书一份。   同时规定,此类文物,具有重要文史价值,当归国家所有,除传世器外,新出土的必须上交国家,民间不许买卖。   这做派跟耶律洪基得鼎后以为天命所归,斋僧度发截然不同。   赵仲忽拿到证书哭笑不得,三贯,这尼玛购鼎的本钱都不够。   丁丑,辽北廷贺正旦使耶律慎思抵京,除了庆贺新年,还上书赵煦,只要大宋以北廷耶律定为正朔,我朝皇太后愿意割让幽云十六州与宋,且契丹愿永为大宋蕃臣,并乞敕封金册,赐下国书,恢复岁赐!   赵煦立刻召集群臣集议。   少数大臣如章惇就表示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大宋必须立刻接受,然后出兵幽云,恢复汉唐旧地。   多数臣子表示这是北廷驱虎吞狼之计。北廷耶律定并不是合法的辽国君主,大宋之前也一直不予支持。   如今接受他们这项请求,是中了北廷奸计,同时出卖了东廷晋王正朔,大宋所得必将大于所失。   而军方将领则倾向出兵,大宋不需要任何他国给予的理由,幽云乃祖宗念念不忘恢复的祖地,如今时机已至,不取何待?   众议纷纷,赵煦手降敕诏,命大臣在外者言事。   如今在外能叫得上“大臣”的,不过文彦博、吕惠卿、苏油、范纯仁、吕大防等人。   文彦博已经病重,上书支持章惇,要求赵煦出兵,他希望在死前听到大宋收回幽云的好消息。   范纯仁和吕大防主张持重,大宋以仁孝治天下,以信义约群蕃,北廷东廷的名分没有定下来之前,萧奉先以外戚当国,卖幽云十六州与宋,要是辽国翻脸处置了萧奉先,就能够不予承认。   如此一来,大宋反而会陷入尴尬的境地。   吕惠卿虽然是“奸佞”,但是在国家大事上是不含糊的,表示堡垒从来都是从内部攻破的,如今耶律淳为了皇位挥师北上,两道空虚,大宋应当出兵先打下来,然后以重兵镇守,剩下的,就是“慢慢谈”。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河北,因为不管是战是和,苏油节制的四路都经略司都是对辽前线,他的意见最为重要。   戊辰,苏油的长信抵达汴京。   苏油首先提出,北廷和东廷,到底谁才该算辽国“正朔”,目前尚有争议,可以暂时不议。   但是耶律惇的“西廷”,却是绝对不合法的。   耶律惇在耶律延禧诸子尚在的情况下,先发兵攻打辽东,如今自立为帝,又发兵攻打中京,这是绝对违背公序和大义的悖逆之举。   故而大宋伐之,不为无礼。   但是北廷以利益相诱的举动,我大宋是不取的,大宋即便是出兵征服两道,那也是为了王绪纲常。   大宋不应当以承认辽国北廷和东廷任意一方的“正朔”为代价,作为出兵的交换条件。   北廷和东廷的斗争,那是辽国的“内政”,大宋不应当过度干涉。   扶持辽东,那是大宋关心自己在辽东的利益;   大宋同样也扶持了北廷,那也是为了发展大宋在中京道与上京道的利益。   然而大宋作为负责任,有担当的大国,不能凡事皆以利益为考量。   大宋即便出兵收复幽云,那也是替辽国剿灭不臣、大逆,且得地之后,也只能“妥为代管”。   等到北廷和东廷决出到底谁才是辽国正朔后,大宋再与其正统继承人展开磋商,决定幽云归属,这样才是正道。   因此大宋出兵幽云,是在辽国正朔未定,权臣造逆的情况下,主动替辽国维护王道国统,其中并不掺杂自己的任何一丝利益。   大宋永远是礼义之邦,大宋军队永远是仁义之师,这一节乃是前提。   大宋上下君臣,都要永远深刻记得这一点,不能利令智昏,不能因短期的,一时的诱惑,放弃了大国维护纲常的义务和秉持大义的立场。   章惇和蔡京收到信彻底傻了,话还能这么圆得这么漂亮?司徒永远都是这样,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他出招的角度,永远让人意想不到,但是一旦丢出来,却能让所有人觉得合情合理。   这封信的意思明白得很,你们不要被北廷那边带跑了节奏,咱们完全可以在不承认北廷正朔的情况下,名正言顺地出兵幽云!   既然耶律淳是北廷和东廷共同承认的叛逆,那我们就可以先暂时搁置“正朔”问题,以替辽国讨平耶律淳这个叛逆为由,用“代管”的名义,实施实际占领嘛!   其实苏油和吕惠卿是同一个意思,但是苏油的理由,可比吕惠卿高大上太多了。   赵煦得信大喜,我司徒还是我司徒,总能从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地方,轻轻松松就把扣给解了。   十一月,丁亥,赵煦将旨意和苏油的书信下达学士院,顾临之改写成一篇花团锦簇的诰文,昭告天下。   大宋为了维护王道纲常,决意为辽国“出兵平叛”,替辽国收复幽云十六州,实施代管!   章惇为此气得生了一场大病,养了整整两个月,连大朝会都没能参与。   永不耀武苏小苟,拿稳道义苏小苟!   他这辈子改不好了他!   朝廷给苏油的旨意,依旧提举四路都转运司,总掌全局;以种诂为帅、巢谷为副帅,以四路都经略司为军事实施部门,归四路都转运司节制。   以李祥为监军,权北洋舰队司令龙海生为协助,率领河北四路十六军,展开幽云攻略!   与此同时,命种谔、种谊在九原,折可适、折克行在麟府,同时发起对西路大同府的攻势!   后世在研究这一段历史的时候,就曾经有学者提出,苏油的本性,终于在他四十九岁生日前暴露无遗,他就是一个无耻的政治家,而根本不是什么大圣人!   研究史实就能看出,《代管诏书》发布于绍圣二年十一月丁亥,而国史记录,东廷发来请求大宋帮助征讨耶律淳的“制命国书”,日子是在十一月壬辰,前后晚了六天。   而北廷的国书,之前的内容与大宋的举措相悖,虽然后续也紧跟着做了相应更改,予以了大宋征剿耶律淳的“授权”,但是那个时间更晚,是丁未,晚了整整十一天。   因此大宋此次出兵是不合法的,从外交国书往来时间上看,是先兵后礼,是存在瑕疵的! 第一千八百二十二章 调整   不过无数的脑残粉立刻跳出来给苏油洗地:   北廷前后两道国书,与东廷那一道国书,历史上记录的,是抵达汴京,收入鸿胪寺的时间。   而国家大事,之前肯定存在来往磋商。   由此推断,辽朝国书发出的时间,理应远在丁亥日之前,而从河北发往汴京的电报,肯定也远在丁亥日前。   故而不能按照国书到达之日开始算,应该从国书发出之日,或者抵达雄州之日开始算。   要这样论,则大宋征伐幽云,并非不合道义,也没有瑕疵,最多算是“灵活处置”。   司徒一辈子讲究规矩,推崇制度,他那封信,正是他维护纲常,且对制度奉行不悖的明证!   否则收复幽云,大宋需要辽国的什么劳什子“授权”?   笑话,那本来就是后周柴荣,大宋太祖以下,历代华夏君主毕生追求的目标!   ……   十二月,庚子,麟府首开战场,折可适、折克行帅火山、保德、岢岚、宁化四军出六蕃岭,克神武。   壬戌,辽西北路招讨司使,云内州城守萧古里,发布讨逆檄文,表示自己世为辽国忠臣,绝不附逆,坚决执行东北二廷命令,携云内州满城军民,以及招讨司帐下诸部族部帐“归正”,喜迎种谔、种谊大军入驻。   二种的大军过了云内州后,一路狂飙突进,连克东胜、河滨、振武、丰、德两州,一月不到,兵锋直抵长城外白道坂。   甲子,折可适在石碣谷大败耶律淳的朔州方面军,彻底敲开了桑干河通道。   与此同时,种谊在白道坂大败大同方面派来的援军,突进长城。   春,正月,辛未,二折沿着桑干河源一路东下,连克两大重镇朔州、河阴,抵达龙首山下大同府的南大门——应州。   而二种则沿长城东进,抵达焦山。   西军南北两路,对“西辽”的首都大同府的合围之势已成。   在这个时代,大军要配合得如此周密,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变数极小,速度极快,抵抗极弱。   大同府方面有皇太叔的七万大军,但是自宋军出击以来,几乎毫无抵抗。   种谊和折可适,两家中年一代的“将种”,如今已然成了军中骨干。   关键还文武兼姿。   种谊镇守九原,让河套成为粮仓马场,煤铁基地。当地百姓衣食无忧,各路蕃部纷纷来投,曾孝宽就曾大赞种谊:“得八郎,足胜精兵二十万。”   折可适拓西安州建设寨堡,先开怀德、安兴、定戎三处盐池,岁得盐七十万石,再以盐业之利支持军事之用,“民间不知其役”,而军事设施已经完工。   朝廷任折可适为东上阁门使,洛州防御使,泾原路副使,一路升到西安州知州,安抚使。   在州七年政绩颇丰,不但军政两兴,还大大减轻当地老百姓负担,深得老百姓拥戴,甚至画像生祠之。   两路大军自平夏之后,便一直养精蓄锐,此时二虎争食,势不可当。   一人三马的火力骑军,非西辽太上皇二京乡丁可抗。   就在麟府九原发兵的时候,河北方面,苏油也开始行动,按照自己和赵煦事先说好,四路都转运司不会固定治所的约定,抵达霸州坐镇。   部队在文安洼集结,然后搭乘火轮船,以内河炮艇为水路前锋,从界河出发,依循着桑干河主流,分作两队,相互呼应着,朝析津府进发。   而另一路则由龙海生的海军护送至滦河口,还是一样的套路,沿滦河朝北安州进发,准备包抄析津府的后路。   三路大军指挥都是名将,永定河方面军指挥是李纯元,桑干河方面军指挥是曹南,滦河方面军指挥是折可大。   而三人手下的配置也堪称豪华。   李纯元自领天雄军,其下归德军田守忠、武宁军范龙山、彰武军种师道。   曹南自领破虏军,其下建雄军韦昭、天平军种师中、安国军姚麟。   折可大自领平戎军,其下承德军姚古、定武军田遇、昭德军王厚。   而苏油自领种诂、巢谷的经略司帅帐,其下永清军苏烈、镇西军姚兕、永安军王文郁三员老将,镇守后路。   而对于辽国蔚州、易州两处太行险要,苏油根本不予搭理,只让刘奉世做好防守工作,稳守飞狐要塞,看好保定两州即可。   大同、析津两路战略要是成功,蔚易二州就将屁股亮了出来,根本不用正面攻克太行天险,其守军就不能不撤退到涿鹿,否则就是待死。   ……   绍圣三年新年后,朝廷又进行了一番调整。   辛卯朔,尚书省火。壬辰,又火。   诏以禁中屡火,罢春宴及幸池苑,不御垂拱殿三日。   蔡京坚请辞相。   蔡京这两年拿满了政绩,改革深化获得完全成功,国家财政全面向好。   然而章惇一道上章,却让蔡京感到了危机,决意外出躲雷。   章惇认为国家承平日久,腐败滋生,开始准备动深化改革的最后一招狠棋——吏治。   其实贪污腐败的问题,大宋相比其余朝代还是好的。一来是大宋官员薪俸较高,高薪养廉收到了一定的效果,二来是如今的士大夫群体比较注重这个方面,如陈希亮因用公使酒待客,就上书自贬,好些官员离任之后家徒四壁,都是清廉的表现。   但是并不是说就不可治,很多部门如粮食的发运司、国家的三仓,矿冶,还有钱财大量经手的河渠、交通、城建、军务,诸多贪污腐化的行为不可细数。   章铁头要敲打官场,蔡京作为首相不敢说不做,可也不想接这个烫手的山药蛋。   还有一个原因,则是辽国的战事。   蔡京不熟悉武事,这是他的短板,如今辽国那边一团乱麻,简直有当年中原五代十国的大乱象,因此蔡京决意避开这段乱局,让熟悉军事的能人来坐自己的位置,免得处置失当,损耗了自己如今颇为厚重的名声。   刚巧尚书省连着两次火灾,蔡京赶紧上章申请出外。   赵煦也是真想治理吏治,于是准了蔡京的申请,以观文殿大学士出知南京,升了章惇为左仆射,右仆射则任命了另一个孤忠之臣——苏元贞。   苏元贞做过“四入头”之中的侍御史,资格早就够了,到现在,资历也够了。   狄温因在京鸣铳,虽然快速控制了都亭驿的局面,却也被御史参奏,丢了差遣,被赵煦派去做了苏油的警卫员。   漏勺因为“都亭驿大战”的原因,也受了连累,被张商英和孔仲武弹劾,丢了鸿胪寺的差遣,仍兼侍读学士,翰林学士,判匠作监,兼工部侍郎,继续开封旧城改造和艮岳新区建设。   人人都知道漏勺纯属背锅,都怪辽人无礼,害可爱的小苏探花丢了职务。   只有少数几个大佬才知道,这本就是漏勺这奸鬼给赵煦出的主意,故意将三路辽使凑作一堆,他们不起冲突才见鬼了。   然后全部赶回去,这样就避免了大宋必须做选择题的尴尬。   如此一来,大宋就能继续静观大变,择机出兵,“代管”西京、南京两道。在大举发动侵略战争的同时,还能手持正义。   这是礼仪之邦的讲究,或者说是矫情,但是却是必须的伎俩。   无论对内对外,都是获得最大支持的基础。   由此也可见赵煦对苏油“内圣外王”思想的全盘接受,虽然赵煦依旧是“天下一人”,但是是以“获得最大多数支持”作为施政基础的天下一人,而不是“天子一怒流血千里”的天下一人,这本身就是一种管理理念上的深刻转变。   虽然现在这种现象,还只是浮于表面的一种君王的“自觉”,但是这种自觉,也是来自“天下事天下人共赞之”的理学观点。   且这种理念已经渐渐深入到大宋社会的从上到下,形成了一种“风尚”,赵煦的态度,其实是一种思想体系已经领先于管理制度的表现。   就算今后可能会出现对这种理念的“反动”,依然会出现暴虐残民的独夫,但是同样的,因为各阶层拥有了新型的,成体系的思想武器,也必将出现这种“反动”的“再反动”,将跑偏的历史轨迹再自行纠转回来。   这就是“民族气质”的悄然变化。   苏油不以为自己有多大的能耐,能够做到给当代君主和各阶层指出,你们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且让他们看到效果,予以信服,苏油认为,自己就已经超额完成了此次穿越的历史使命。   至于什么平夏灭辽克交趾,都只是这种思想培育发展过程中的附属产物,和“改民族气运,变民族之气质”这样的大命题相比,也只能位列其次。 第一千八百二十三章 耶律南仙   下朝之后,赵煦回到内宫,发现自己的皇后正在重新布置书房。   书房临窗一侧多了一套小桌椅,小书架,这架势,是孟皇后要亲自教育赵茂开蒙。   赵煦有些忐忑:“茂儿才五岁,还在皇家理工学院幼幼班,这布置也早了点吧?”   孟皇后不以为然:“苏山长说早教也有一套方法的,寓教于乐,又不是传统世家那种开蒙办法,更多的是培养茂儿的兴趣和爱好。”   这个没法反驳,自打赵茂入学,孟皇后就自任幼幼班山长,每日要去那边管理幼儿教育事务,现在人家才是专家。   没等赵煦说话,孟皇后朝墙上一指:“看,司徒也表示支持。”   墙上是苏油新撰写的一幅对联,“细亲一向寻常事,长展经年耐读书”。   赵煦看到熟悉的书法,不禁感慨:“司徒也老了……”   孟皇后不禁有些奇怪:“官家这话从何说起?”   赵煦说道:“司徒身教更胜言传,以前他是不作这种小格局的格言联的。”   苏油写出的名联也不少,最出名的是京师大学堂门口那幅“天理人情”联,还有陕西路转运司门口那幅补足司马光的“公生明廉生威”联。   就算在渭州给龙首村冯老汉题写的新年门联“百年天地回元气,一带山河际太平”,都比现在这个大气。   与现在这幅类似的,也就苏油很小的时候,在可龙里酸写在竹镇纸上那幅“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那对镇纸现在在大苏手上,日常还在使用,虽然已经变得色如琥珀,包浆浓厚,但是大苏依旧没有学会联上的那十四个字。   或者说,大苏已经通透超脱了那十四个字太多。   穿宋近五十年,苏油也将自己活成了一个传奇,并不亚于三苏的存在。   哪怕在文化方面。   如今各地名流,也以撰联于书房、祠庙、学宫、名胜为尚,可以说楹联文化从士大夫戏乐小道成为文化载体,苏油的几幅对联,功不可没。   不出意外的话,今后那对镇纸绝对会进入可贞堂,成为宝贵的陈列品之一。   赵煦这话的意思,是说司徒是个另类,十二岁加冠的妖孽,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完成了“修身齐家”的阶段,之后的眼光尽在“治国平天下”,这种与修身相关的格言联,司徒大概十岁之后,就已经不作了。   很凡尔赛,但是孟皇后竟然认为自家夫君说得有道理,心里也越加承苏油的情。   毕竟这副对联,是司徒特意为赵茂的学习,降维而作。   ……   上京,正德殿。   新任丞相萧义对萧太后躬身说道:“于今之策,要安抚女直,还需和亲之策。阿骨打也是女直雄才,请与宗室女相配,不为不匹。且永结秦晋,化敌为友,不为不美。奈何太后惜一女子哉?”   萧太后冷笑道:“宗室女子里边,耶律余绪幼妹南仙,哀家看着就不错,先前令耶律南仙下嫁阿骨打,丞相又如何不依?”   萧义赶紧躬身:“这可万万使不得,阿骨打被宋人苏轶拉拢,如今和辽东暧昧难言,和亲之计,本有使其翻然归心之意。”   “耶律余绪如今镇守通州,若再以其妹嫁与阿骨打,则是……与火添薪,更助其势也。”   萧太后怒道:“之前我说要处置三家,是你们说三家世代忠良,虽那贱人和妹夫一起逃亡,然三家皆不知情,不当追罪。”   “既然你们说得这么好,那么南仙就必然不会附从其兄长的主意,一心为我上京正朔笼络女直。”   “丞相,你说是不是?”   萧太后量小,萧义心中知道她这是想要正面动手被群臣所阻,于是便借故整余绪家人:“话虽如此,然亦不可不防宗女反复啊。”   “防当然是要防的。”萧太后笑道:“多派兵马看死三家人,严禁出入,若耶律南仙和耶律余绪敢胡乱动弹,可就怪不得哀家手辣了吧?”   萧义不禁目瞪口呆,太后这是为了诛杀三家,不惜送耶律南仙嫁与阿骨打,方便其勾连兄长,然后拿到“正义”的借口!   可是阿骨打如果真和耶律余绪合军,国舅爷能抵挡得住?   太后这是为了私仇,连国事都不顾了!   没办法,还得劝:“太后,宗室女子也不止南仙一人,既然有不妥之后患,何如先绝其于万一?可以避免的事情,我们为什么不预作避免?”   萧太后沉吟半晌,终于点头:“那就在宗室里遴选吧。”   ……   太仆卿耶律府邸,大军将之围得里三重外三重。   耶律和奴乃是宗室近支,一向慎言谨行,以诗书传家。   结果自家儿子耶律余绪逃去辽东,还带走了文妃和晋王,这个天就真是塌了。   府里家眷惶惶不可终日,不少奴仆在大军来围之前盗窃金珠宝贝逃窜,也就幸亏耶律和奴在宗室和朝臣中一向不惹是非的老好人名声,就连萧奉先都不好意思过于欺负他,只落了个圈禁的待遇。   家里大儿子是个立不起事体的,事发之后就知道躲在佛堂里写经,小女却又是没心没肺,整日在院子里玩耍,要不就是读书,丝毫没将灭族之灾放在心上。   老妻和两个新妇天天哭闹,昨天大新妇还饶舌,说余绪是贪恋文妃美貌,置家族于不顾,和二新妇撕扯了一番后,闹着要和离。   这个家眼看着就要不成家了。   正唉声叹气间,家人报有人来访,耶律和奴出迎,却是宗正寺丞,萧奉先之子,驸马萧昱。   萧奉先现在权势滔天,萧昱当年曾在自己门下求学过两年礼仪,他来应当不是坏事儿。   两人见礼之后,耶律和奴将萧昱引入书房。   待到入座,萧昱问道:“老师府上近日可还安好?我已跟外边侍卫打过招呼,不得冲撞府上,每日粮肉菜蔬,须得供给如常。”   “多承驸马关怀。”耶律和奴叹了口气:“老夫平生谨慎怯懦,不料家中出了这等逆子,惹得太后盛怒。我这做父亲的,合当领受教子无方其罪。”   萧昱说道:“留守和参政都在为老师奔走,我也在劝说父亲,余绪虽然去了辽东,但是有一点好,就是没有谋求权势,事情都是王经和牛温舒等人做下的。”   “师兄现在不过一通州守将,权力还不如之前的东路副都统之职。那个什么渤海王不伦不类,乃不得已而受之,不必深究。”   “这也是师兄明事理之处,不能说没有顾虑上京家小的意思在里边。父亲知道后,也说余绪之逃,当与老师无关,老师一向忠厚,朝廷不当过责。”   耶律和奴赶紧拱手:“多谢诸位高谊,也多谢太师,此恩老夫永当铭记,传示子孙。”   说完又不禁哭丧着脸:“要是还能够保有子孙的话……”   萧昱看了看周围:“小师妹一向活泼,近日没什么不耐举动吧?”   说起这个耶律和奴就不禁生气:“她就是个没心没肺的,说事已至此,担忧也没用。老夫近日也无心督促功课,她反倒是落得自在惬意!”   萧昱低声说道:“老师,阿骨打近日上书请和亲,太后有意以南仙许之,这事情吧,我觉得……或许就是转机。”   耶律和奴不禁大惊失色:“这如何使得?阿骨打虎狼领袖,岂是小女良配?”   萧昱苦笑道:“萧丞相在宫里劝太后接受阿骨打请求,言奈何惜一女子而绝强蕃;今日我也想劝劝老师,奈何以一幼女而覆家族?”   “南仙幼习诗书,娴知礼义,逐猎骑射,连我这师兄都赶不上,宗族里边,多有仰慕之人。”   “可现在形势所隔,不得不为啊……”   耶律和奴都要哭了:“可阿骨打近年来渐不顺服,数月前还攻占了大辽信州,要是南仙嫁过去,阿骨打再反,那南仙如何自处?”   “从之则是叛国,家族覆灭;不从就是悖夫,殒没己身啊……”   “与其担心未来之事,老师是不是应当先解迫睫之忧?”萧昱劝道:“如今太后临制,她老人家的意志就是辽国最大的意志,我们作为臣子,怎敢违逆?”   “学生倒是有一计,不妨以南仙下嫁为由,请太后免去老师家族前过,再声明南仙下嫁之后,凡阿骨打所为,皆与老师家族无干,这样是不是妥当了?”   耶律和奴还是不舍,眼泪终于下来了:“小女就算再不才,家族就算再大罪过,也不至于配与野人……”   书房门口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爹爹你别说了,我去!” 第一千八百二十四章 和亲   门口站着一个绝世容颜的少女,大约十五六岁,正是辽国宗室子弟心中仰慕的“绝代佳人”,耶律南仙。   看着小师妹已经长开的身量和秀美无伦的面容,萧昱都未免自惭形秽,站起身来:“师……师妹……”   耶律南仙看着萧昱似笑非笑:“师兄,你这个说客,当得有些不称职啊。”   耶律和奴眼泪还挂在脸上:“南仙……”   耶律南仙对着耶律和奴拜倒:“爹爹,女直如今控制混同江东,五国、岁陌、铁骊、回跋,诸部尽皆投顺,地域千里,带甲五万。”   “自与宋通商以来,其地日渐富强,如今也有铁冶、木坊、间杂耕牧。”   “阿骨打为完颜部首领,年岁不大,却深得拥戴,若非其为女直人,我族对其忌惮歧视颇深,曾不如我朝一头下军州将领?”   “以我们家如今这种情况,女儿哪怕愿嫁一下州将主,又何能逞愿?”   “因此女儿在大辽,就是嫁不出去的灾星,到了那边,至少不会受苦。爹爹也要相信自己的女儿,能够在女直立足。”   “所以女儿觉得,师兄的建议,其实是可取的。”   “可是……”耶律和奴一脸的心疼,忍不住想要劝说。   耶律南仙阻止了自己父亲说下去,转身对萧昱说道:“可是军国大事,非小女子所可干涉,出嫁从夫,师兄也别指望我之一身,就能够为大辽换取永久的和平。”   “‘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若朝廷诸公欲作此想,那不如效仿南院,托国与宋来得便当。”   “高丽傅王后也是宋人,未闻其嫁到高丽,还为宋廷出力。这一节,诸公当晓,其后不能以女直不顺为由,翻手处置我家。”   萧昱不禁松了一口气:“师妹所言,方是正理,为兄必定转告父亲,请他奏上太后。”   耶律南仙低下头:“所以这些不是条件,而是道理,当朝诸公如果听得进去,南仙自当从命。”   ……   太师府,萧奉先听了儿子的禀报,不由得松了口气:“这个家现在不好当,太后的意思难以违拗,对三家恨之入骨,朝臣们又不退让,再这么僵持下去,朝局搞不好又要大变。”   “南仙识大体,这就很不错,扣子总算是解开了。”   萧昱说道:“听闻太后已同意丞相,在宗室里遴选?那是不是……”   萧奉先叹了口气:“那些都是场面话,最后遴选出来的,肯定还是南仙。这个赌,为父都不用跟你打……”   ……   二月,己亥,北廷遴选适嫁宗室女,和亲女直。   太仆寺卿幼女耶律南仙中选,朝廷册封为成安公主,下嫁女直节度使完颜阿骨打。   大奚车上,耶律南仙一身盛装,由和亲使团护卫着前往混同江。   耶律南仙的侍女灵吉女撩开车帘,看着上京城的城垣渐渐变小,转头就哭得稀里哗啦。   耶律南仙温言劝慰:“灵吉女你不要哭,此去海阔天空,我去奉圣寺求过卜,上上大吉。”   灵吉女眼泪止不住:“都下都在传说,公主天仙般的人儿,却要嫁给荒莽野人。”   耶律南仙取出手绢递给灵吉女,微笑道:“那是他们自己想多了,不说别的,辽东如今在大兴学校,宋人的书籍获取便利。等到了完颜部,我便给兄长去信,让他给我送来。”   灵吉女睁大眼睛:“可都下人说……二少爷是……叛逆。”   耶律南仙笑道:“兄长死保的晋王,那是先帝长子,虽然城中有些这样那样的说法,可就连太后都不敢明下制文,称他为‘叛逆’。”   “风雨飘摇,四面皆敌,还敢为一己之私,废长立幼,这是授人以柄。”   “两路大军现在正在争夺中京道,魏王兵马听说比朝廷的厉害,太傅太保听说都……败了。”   “所以灵吉女啊,哪怕我不奉召,太后她其实也不敢拿我家怎样,这次下嫁,却是我自愿的。”   灵吉女不禁匪夷所思:“公主……”   “我是真想看看阿骨打,听说他能射达三百步,这等人物,你在大辽能寻得出来?”   “公主你……你喜欢那野人?”   耶律南仙啐了一口:“我就是好奇,哪里喜欢了?”   ……   队伍一路北行,二月的北方还被冰雪覆盖着,直到混同江边,方才见到一座城市。   说是城市,不如说是聚居区,冰雪覆盖的巨大草甸周围都是茂密的森林,离混同江五里的地方,有一处无数帐篷组成的巨大部落,簇拥这一座由松木构建,边长数百步的木城。   聚居区的外围,有不少堆放木头的木坊,还有一望无垠的耕地,现在还不是耕作的季节,但是能够看到田地上粗壮的草桩。   那是玉黍,传说是大宋司徒之子,驾船跨越万里惊涛,从大洋那头一片大陆取回的神奇种子。   历史上倒是有个类似的人物,鲧盗息壤,差相仿佛。   这可不成传说故事了么?   种子经过大宋司农寺的精心培育,变得茎杆粗壮,结实硕大,在辽东能够亩产三石,听说在大宋精耕细作,甚至能够亩产六石。   离奇如故事,但是却真实地发生着,就和自己未来的夫君阿骨打,传说善射三百步一般。   一队身着厚实皮袄的精悍队伍赶来,将送亲队伍夹裹在其中,朝着木城前进。   聚居区外,一名个子不高,却健壮异常的青年,身着华丽的锦袍,骑在一匹雄骏的大青马上。   青年身边还有两名骑士,一名无须的老者,还有一名辽军装束的将领。   灵吉女掀开车帘看了一眼,突然惊叫一声,放下车帘,拉着耶律南仙的手,惊喜地低声道:“二少爷!公主,我看到了二少爷!”   “兄长?”耶律南仙也吃了一惊,凑到车门前,掀开一道帘缝,果然,那名锦袍女直青年身边的辽将,正是自己的兄长耶律余绪。   送婚使萧昱也见到了前方熟人,打马上前:“余绪,久违了。”   耶律余绪微笑拱手:“萧兄,久违了。”   两人如今虽各为其主,但是却是至交,另一时空的历史上,萧奉先担心秦王不得即位,十分忌恨耶律余绪,准备暗中害他。   适逢耶律挞葛里之妻在军中与余绪之妻在军中相会,萧奉先唆使他人诬陷告发,说耶律余绪勾结自己儿子萧昱、挞葛里,图谋扶立晋王,尊耶律延禧为太上皇。   然后大义灭亲,让耶律延禧为此诛杀了萧昱及挞葛里妻,赐死文妃和晋王。   耶律余绪在军中收到消息,害怕无法辩白而被诛,便率领千余人,连同骨肉军帐,反叛归附了阿骨打。   阿骨打和萧昱也不陌生,之前萧奉先和阿骨打炮制“长春政绩”的时候,两人也没少往来。   世事翻覆如棋局,此时相见的四人,竟然代表了四方势力,倒是可以称作奇观。   历史已经被苏油扇得面目全非,无数人物的命运,都在那条长河里悄然改变。要是苏油在此,一定也会感慨因果神奇,让这几人依旧在这样的场合得以相见。   无须老者呵呵一笑:“今日是太师大喜之日,大家只论交情,不说其他。太师,快去迎迎公主。”   说话的人正是苏利涉,阿骨打现在对苏利涉的态度几乎就是言听计从,差不多当自己的义父,闻言也是满脸喜色,拨马来到奚车面前:“公主,军师叫我来迎你。”   契丹女儿也不如大宋那般规矩大,耶律南仙让灵吉女撩开车帘:“南仙拜见太师。”   轰——   阿骨打脑子里就如同闪过了大宋沧州号铁甲舰上的那一轮齐射,苏制置曾经邀请自己登舰用餐,见自己对那几根铁管子非常好奇,于是命炮手们展示过一把舰炮齐射的威力。   珠州海隅一座山头上巨岩,被舰炮轰击断裂,轰然落入海中,激起巨大浪花的场景,也敌不过阿骨打现在看到耶律南仙的震撼。   “太师?”耶律南仙看着眼前这位传说里能够上山刺虎,下江杀鲟,号令女直诸部如臂使指的猛人,有些奇怪他的反应。   阿骨打就感觉耶律南仙每一次眨眼,那长长的睫毛就好像从自己心头刷过一般,那种酥、麻、酸、痒诸多奇怪感觉糅杂一处,让铁打的汉子都在马上骑不稳当。   苏利涉见到阿骨打的蠢样不禁摇头,拨马上来悄悄扶住阿骨打的胳膊:“唐突公主了,快请入城歇息,今日是公主和太师大喜之日,太师这是高兴得失态了。”   耶律南仙嫣然一笑,让苏利涉这老中官都恍惚了一下:“有劳老人家了。” 第一千八百二十五章 武清   当晚苏利涉主礼,按照宋人的风俗,让金大忠隆重迎娶了耶律南仙。   没办法,女直人的礼节太粗鄙,要不被辽人看轻,只有用宋礼来压制。   苏利涉是宫里出来的老人,玩玩这些套路不在话下,果然让大家都很有面子。   之后的几天,耶律南仙就被苏利涉带着,熟悉女直状况。   耶律南仙是辽人,苏利涉是宋人,但是起码还有个兄长在,耶律南仙可以不信苏利涉,但是总不能连自己兄长都不信。   大家都是聪明人,苏利涉的做法虽然让耶律南仙不可理解,但是是不是在骗她,耶律南仙心里也清楚。   苏利涉就真的好像一个大管家,对新入门的当家主母交代夫家财产,经营,规矩,家人那般,一五一十地告知耶律南仙,完全是一副交卸内务的架势。   苏利涉这样的态度,对于耶律南仙快速进入自己的角色,是具有莫大好处的,也让耶律南仙对这个宋人反感不起来。   苏利涉告诉耶律南仙自己早就该回宋朝养老了,大宋的陛下早就虚节度使、宫观使之位以待。   之所以一直待在完颜部,其实就是不放心大忠,现在这孩子终于娶亲了,自己也终于可以交卸担子了。   而在苏利涉的介绍下,耶律南仙也对女直的实力有了个正确认识,心中暗自吃惊。   现在的女直,秋日分粟之后,会分作两部分,一部分留守混同江,守着祖地,以渔猎为业,继续锤炼筋骨。   另一部分会南下,沿混同江移动到回跋城,然后继续溯流而上抵达白山部,翻过一道山脊,就到达了渌州上游的白山林场。   他们会在那里伐木到三月,将松木、胡桃、楸、柞、椴、榆、杨、桦等木材堆积起来。   其中有一种水曲柳,因为木纹非常美丽,在大宋备受好评。   直到三月冰破,春水大涨的时候,鸭渌江水道就进入繁忙的季节,会有无数的木排从河源林场放下,被鸭绿江沿途四州接收,大部分会在珠州汇集,由海船拖到胶东去。   还有无数的女直人,或水路或陆路,带着兽皮、鹿茸、人参、药材、蜂蜜、蜂蜡、沙金等珍贵物资,前往四州交换大宋的货品。   四月中旬,携带大宋宝货的部民会回到混同江畔,繁忙的农耕开始了。   作物主要有三种,土豆、大豆、玉黍,今年苏利涉准备引入一种新物种——甜菜。   混同江土壤肥沃到让人发指,但是受到天气影响,只能在四月末才开始种植作物。   不过因为日照条件的优异,一旦气候适宜,种下去就会疯长。   虽然只有一季,但是收获却足以让苏利涉在完颜部获得景仰甚至崇拜。   有了土豆和玉黍,就有了主粮;有了大豆,就有了油料;有了甜菜,就有糖,那是和白头山的蜂蜜一样,能够让人产生幸福感的东西。   苏利涉带来的幸福还有很多,比如蜂桶,让女直人可以无需去岩石缝,树洞里掏蜂蜜,平时只需要做好防熊工作就行了。   比如各种捕鱼的网具,笼具,坚固的钓线和钢钩,让捕鱼的效率远高于原始网具。   还有美食,得益于两种调料——大酱和虾酱。   辽东耀州的海盐,曾经是辽国对宋走私贸易的重要物资,后世那里的食盐,曾是品质最佳的贡品。   扁罐对文妃提出的辽东恢复方案中,有一条就是引进大宋资金技术,扩建耀州盐场,兴建锦州、苏州、平南盐场,增加食盐产量,发放盐引,以辽东盐业为经济手段,影响周边。   其中中京道、上京道、女直地区,都是重要的食盐输出地。   盐,是所有人都需要的必需品,这样的手段,让上京道完全没有相匹敌的经济办法相对抗。   当然这才只是刚刚开始,效果还没有完全显现出来,但是至少女直人和辽东的联系更加紧密,远不是北廷派出一个本就毫无忠心的耶律南仙,便能够扭转过来的。   对女直老百姓来说,辽东盐业兴盛,也是大好事,至少他们获得食盐的付出,远比之前便宜了一半不止。   效果就是大酱提前出现在东北大地,现在几乎是每个女直妇女都会的手艺。   除了甜菜,随着北廷的衰弱和部落的强盛,苏利涉甚至准备让女直人开始建造木屋,实现定居。   还准备从大宋引入猪种,从极北面奴儿干人那里引入大鹿,招募驯鹿人,在女直试行家庭式畜牧业。   从游牧变定居,从部族变家庭,从屠刀变转经轮,这是苏油对付周边各族的终极奥义。   之后才是炮火对弓箭、钢铁对肉体,供给对需求,文明对野蛮。   现在的女直是强大的,但是虽然其扩张的速度还在增加,加速度却已经开始减小。   因为其扩张的动力,在苏利涉的悄悄引导下,很大一部分,已经开始朝谋求内部发展的方向转化。   从掠夺到自生,这就是完颜部掩盖在一派兴旺局面下的本质。   而剩下的这部分扩张的动力,苏油的计划里是,将其在吞并北廷的过程中消耗掉,最终达到暂时的平衡。   之后除了汉化一途,女直再无它路可走。   但那应该是下一代的历史使命了。   耶律南仙在来路上思考过各种各样的可能,但是从来没有想到过,会得到完颜部第二号重要人物的鼎力相助,如此轻易地就站稳脚跟。   幸福竟然在最不可能的地方,降临到了自己的身上。   耶律南仙身着骑装,在苏利涉的陪同下巡视这片巨大的草甸,就听苏利涉说道:“女直部中,以前连个能聊文章诗词的人都没有,夫人饱读诗书,老夫可算是盼来一个谈伴,这几日话有些多,耽误了夫人新婚燕尔,实在是抱歉了。”   “长公说哪里话来。”耶律南仙最近几日对苏利涉的好感越来越强,赶紧说道:“都是部族要务,南仙还要多谢长公教诲,否则要知事料民,尚不知何日。”   苏利涉笑道:“不过我终须是要走的,今后娘娘要再找谈得来的,可就需要建学校,兴文教。任重而道远啊……”   “二林巫法对现在的女直人是很好使的,但是随着部族壮大,以之收束人心还行,以之管理州郡却难。”   “佛教,同样也是如此。”   “既然夫人来了,那变异女直气质,就该是夫人的责任,今后夫人的孩子长大,是让他更像夫人,还是更像阿忠,现在便应该措手安排了。”   “长公!”耶律南仙初为人妇,不禁满脸羞红,啐了一口,一扬马鞭跑了。   ……   这些事情发生的同时,河北三路大军也在一路进攻。   时间线倒回到去年十二月,李纯元和曹南率领两万四千新军,先是攻取了桑干河口上游不远的第一个重要城市——武清。   武清“当水路之冲衢,洵畿辅之咽喉。”位于永定河——现在还叫无定河——和桑干河交汇之处,也是自古兵家必争之地。   唐天宝元年,雍奴县更名武清县,《郡县释名》解释得很明白:“武清,取武功廓清之义也”。   如今西辽大军几乎都在中京道,武清知县萧和尚奴手底下只拥有三千辽军。   对于一个拥兵达到一州上限的县治来说,也不能说耶律淳完全不重视。然而三千辽军在两路水师的夹攻之下,毫无抗力。   萧和尚奴在低矮的土城楼上,看着两支船队在前方河口分作两队,然后领头的十艘黑灰色的铁壳船上那种躺倒的桅杆开始转向,抬高,接着就是一连串的硝烟和轰鸣。   内河炮艇在苏油眼里就是一群弱鸡,首尾只能设置两门四十毫米滑膛步兵炮,舱顶一门七十毫米短管滑膛炮,连老款的眉山型风帆海舰都不如。   但是这些都是速射炮,一炮一分钟十五发的火力输出节奏,对辽人来说,不啻就是天罚一般的灾难。 第一千八百二十六章 水师   短短三次一分钟的炮击,武清县城靠近河口的南城,就落下了合计一千三百五十发炮弹。   曹南和李纯元都是精打细算的主,三次炮击分别间隔了三分钟,炮弹也是高爆弹和燃烧弹相结合,十分钟之后,武清南城就变成了一片尸山火海。   这样的战争是萧和尚奴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敌人一个还没见着,己方已经死伤狼藉,烈火焚城。   城中已经乱做一团,北城守将首先打开城门逃跑,之后是哭喊着的百姓乱民,就连萧和尚奴也被携裹着,朝析津府逃去。   古代城市对水源依赖尤其强,水道,是军事行动的大利器。   完全掌握了水道优势的东路宋军,进展差不多就两个字——平推。   留下一千新军接管武清,建立后勤基地,接收后方源源不断的物资,李纯元和曹南在此分兵,一路沿无定河北上,取安次、固安,一路沿桑干河出发,取漷阴,香河。   正月,戊寅,李纯元克固安。   固安已经在涿州的侧后方,涿州太守李维翰闻讯大惊,这不光光是关系到上京危急的问题,还关系到自己和易州太行前线总共五万大军,有被截断后路,包成饺子的问题!   敌军已经到了固安,那么自己和易州重点防守的太行山紫荆、太宁、白马、岐沟诸处关要,就已经完全失去了战略意义。   这就类似二战德军绕过马奇诺防线的打法,让西辽太行方面军措手不及。   李维翰一边痛骂萧和尚奴这狗日的不顾友军,连通报都不给一个,一边紧急遣人向易州太守王贺报告这不幸消息。   同时调集自己手下军马两万多人尽出涿州,前往固安退敌。   王贺接到李维翰的急告都傻了,你特么说得好听,出击就出击,为何要放弃涿州全军尽出?还不是打着见势不妙就朝析津府逃窜的主意?!   可是老子这里山高皇帝远,怎么都来不及啊!   己卯,李维翰大军和李纯元在固安北面的刘李河展开战斗。   战斗初起时,李维翰一度占领了上风,将李纯元派遣试探涿州方向的斥候部队击败。   人数是对方数倍,加上初战大胜,李维翰顿时信心大增,带领后军尽数渡河,向固安扑去。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李纯元之前只是故意诱敌,最终依托固安周围丘陵,将李维翰诱入陷阱,于城西驼牛镇和种师道两路齐出,大败辽军。   李纯元手下还有田守忠、范龙山。李纯元要他们设伏,范龙山被田守忠忽悠,选了败军溃回涿州的必经之路紫泉河,而田泥鳅自己,却选了扼守通往上京的石羊台。   结果此战范龙山就捞着几个小鱼小虾,而田守忠整到了大鱼,在石羊台击俘溃军大部,生擒了李维翰!   范龙山这才知道又被田泥鳅给耍了,气得暴跳如雷,一怒之下率军渡过刘李河,攻下了已经无兵可守的涿州!   战争就是这样,一旦出击,各种幺蛾子就会纷至沓来,范龙山此举乃不听调令,朝西跑得远了。   但是涿州又是幽云重镇,既然到手,就不能扔掉。   于是李纯元只好一边捏着鼻子给范龙山请功,一边重新调整兵力,令他和与自己改作两路。   范龙山一路走陆路,沿大房山前进取良乡,自己还是走水道,沿无定河取宛平。   遣走信使,李纯元就和种师道一起抱怨田守忠老奸巨猾,惹得老范脾气发作不守军令。   司徒可不好糊弄,如此上报,也不知道他老人家会不会免了老范的罪责。   田守忠嘿嘿奸笑:“老范是司徒从老家带出来的,反正打下大郡又不是什么坏事,就算功过相抵,司徒也不会太过为难老范的。”   种师道不禁摇头:“田公你倒是赚下了大功,可司徒从来功是功过是过,只怕不好搪塞。”   才聊到这里,门口响起卫士的声音:“报告!涿州急报!”   李纯元和种师道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担忧,李纯元赶紧喊道:“进来!”   待到看完军报,李纯元不禁苦笑摇头,将军报递给田守忠:“田公,饶你奸滑似泥鳅,还是赚不走范公的洪福气运啊……”   田守忠将军报接过:“咋地,他还能比我生擒李维翰更厉害?”   待到读完,田守忠气得将军报摔在地上:“直娘贼的!这老小子捡了个大漏!老子到底还是选错了!”   种师道将军报捡起来一看,不禁哈哈大笑。   范龙山在奏报里说,辽国易州知州王贺整军北上,抵达涿州时得知城池已经失陷,老子连炮都没来得及放,他……他狗日竟然就降了!   现在要接收投降事宜,两万多人哩!可该怎么弄?!老范我只会杀人,不会收人,你们快点派人来接手啊!   看了看一脸懊恼的田守忠,种师道忍俊不禁地对李纯元拱手:“太尉,要不我跑一趟?”   ……   时间线再次倒回到十二月,桑干河上,曹南也遇到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曹南一路担心的事情——大河封冻,因为水流充沛湍急,没有发生。   虽然河边芦苇荡依旧被冰冻结,但是河心很开阔的地段却没有上冻之患。   船队在小心翼翼抵达漷阴的时候,曹南的镜头视野里,突然发现析津府方向的大湖面上,竟然杀出来一支水师!   曹南都怀疑自己望远镜出了问题,取下来看了看镜片,拿内衣衣角擦了擦又举起来——   对,没看错,水师!   析津府就是后世北京一带,漷阴大约就在通州。   如今的析津府却不是后世北京那样干旱,乃是水力充沛,土美草茂之地。   漷阴,延芳淀,辽代诸帝春猎之所,是一个方圆上百里的大水泊。   “圣宗一代多次巡游于此。后以鸳鸯泺更胜,遂改趋鸳鸯泺”。   这里有大片的水面、茂密的苇塘,每到春秋两季,北上和南迁的候鸟在这里歇脚、捕食,延芳淀就成为天鹅、大雁、野鸭的天堂。   延芳淀,取意“芳华延绵”,景色无比壮观美丽。契丹皇家所谓“春水秋山,冬夏捺钵”的游猎活动,最早的春猎,一般就是在这里进行的。   到了萧太后时期,延芳淀东畔还修起了行宫,东南栲栳垡,还修建了训练海东青的飞放泊,歇鹰台。   无数木船从芦苇荡中划了出来,一船上有十几名军士,手持弓箭,准备对宋军放箭。   曹南都给气笑了:“三十老娘倒绷孩儿,老子海军陆战队给人家辽国水师包了个围!种师中在前边干什么吃的?!”   副官一指先锋船队一艘铁甲炮艇上的旗语:“太尉你看!”   曹南对旗语熟悉得很,正是前方种师中发来的信号:“空爆弹,收船!”   “这狗日的!”曹南立即对副官喊道:“拉警报!上板,各自为战,发利市了!”   黑色牙旗随着尖利的汽笛声升上细细的铁桅,后方拖着运兵船的铁壳船也纷纷鸣笛,运兵船上船尾的两名战士,各自疯狂地转动起一个摇轮,就见运兵船的两侧,慢慢转起来两排薄薄的钢板。   这个设计非常巧妙,平时薄钢板就如鱼鳞甲片一般,横列于运兵船两侧,需要启动的时候通过摇轮控制的铰链牵引,它们就会立起来,构成有效防护。   钢片摇起来后,就如同盾牌一般,两两之间还有孔隙,方便射击。   船头上有个跳板,平时可作冲舟登岸之用,现在拉起来锁住两侧,整艘船就变成了一个没顶的铁乌龟。   因为运兵船不宽,弓箭又是矮抛物线,无需考虑从上方落下来的箭矢。   最后两名军士是大力士,披挂上重铠,从船舱两侧抽出两支长篙,既是动力,又是肉盾。   这些花哨都是曹南提出来的,他只管提要求,兵部会将之化为课题,交给京师大学堂解决。   这样的脑洞和最后的“产品”,却是苏油在历史上都没有见过的。   种师中和曹南都是机灵鬼,种师中早就发现了埋伏,但是故意装作不知道,引着大军成一字长蛇,大摇大摆地开进人家的埋伏圈。   曹南在敌军四面杀来的时候,也立即做出大胆的决定,解缆乱战,缴获敌船,是现在最佳的战法。   这套战法在文安洼操练过好几回,军士们熟练无比,延芳淀的水情地貌,跟文安洼出了奇的相似。   析津府水师都统耶律丰,看到前方船队突然整齐竖起铁盾,如蜂群被捅窝那样散开,心底不禁大寒。   诸多古怪不必多说,光这快速的反应能力,乃积年操训的水师精锐。   敌军前军毫不侦查设防,耶律丰以为捡到个大便宜,方才鸣放号炮全军突击,现在知道不妙,却也晚了。   水师就是这样,一旦展开攻势,就不是主帅想停就能停的了。   无聊时能够通过旗语灯号聊天唠嗑的水师传令兵,现在整个地球上,只有大宋才拥有。 第一千八百二十七章 老银币   辽国的水师,真实历史上的记录很少,不过也曾有过金军将领斜卯阿里镇压苏州契丹奚人海民,交战于海上的记录:   “契丹、奚人聚舟千余艘,将入于海。阿里以二十七舟邀之……敌船己入于王家岛,即夜取海路追及之……竟破之,尽获其舟。”   辽人也曾经发展过海上力量,意图染指獐鹿二岛,结果被当时还顶着海盗名头的张散堵在锦州海口一通暴打,垒出了两座“海上京观”。   从那以后二十多年,辽国海舟不缴纳足够的保护费,不悬挂宋字商旗,片板不敢下海。   耶律丰就是当时辽国水师首领,大海商耶律名山之子。   辽国对水师本来就不甚重视,耶律名山当时组建舟师,与其说是国家行为,还不如说是个人行为。   其目的,就是为了掠夺獐鹿二岛上富可敌国的财富。   耶律名山死在海上之后,其子耶律丰撤往内地,游说辽国高层组建水师,拱卫南京。   历代南京留守对之嗤之以鼻,认为这小子想当官想疯了。   辽国上下被宋朝司徒“以海制陆”的口号忽悠,建立起了“逆向思维”,真的就以为自己可以“以陆制海”。   等到河北诸路新军到位,碉楼铁丝网林立,辽人才反应过来,之前自以为是的可能性,其实根本就是泡影。   当马人望到任南京留守后,才同意了耶律丰的方案,将延芳淀和桑干河沿途的渔民舟子组织起来,拉起了一支水师队伍。   不过马人望也变不出多余的钱粮来,南京路陆防的责任已经够重了,只给了耶律丰一个名头,人员粮秣,自己招募解决。   这些想法只在片刻之间,从耶律丰脑子里闪过,看着前方敌船很快乱哄哄地散开,耶律丰知道这并不是宋人惊惶混乱,而是有恃无恐。   抽出长剑,耶律丰咬牙切齿地盯着远处那艘上面飘着长长的红色牙璋旗,下面飘着各自决战黑色信号旗的铁壳船:“死战!”   “啪啪啪啪啪……”当木船进入射程,宋人的船只上纷纷冒出密集的硝烟与火光。   辽人木船上的军士如同被冰雹打击的花朵一样,纷纷跌落到水泊当中。   弓箭能够达到的效果很弱,军士们躲在钢板后面,通过缝隙分别朝侧前和侧后进行交叉射击,哪怕偶有幸运的弓矢通过远程抛射达到射程,射入空隙,也几乎伤不到他们。   “轰轰轰轰轰……”几艘明显高出运兵船一头的炮艇上,短管速射炮更加恐怖的轰鸣开始响起。   高出辽人水师船只数米的空域上,爆出一团接一团小云朵。   每一朵小云朵的产生,伴随而来的都是一阵钢铁暴雨。   这种从上而下的恐怖打击,让水面上的辽军无从躲避,每朵小云朵的下方,都是辽军船只密集之处,方圆十米内的船只上,立刻就会生出一片片血泊与哀嚎。   辽人的船队也立刻失去了章法,数支箭头,变成了一个个散乱的椭圆。   这些椭圆又和宋军的椭圆融合交错,方圆十数里的水面上,大混战,啊不,大屠杀开始了。   辽人不是不想逃,但是受水流的影响,在伤员越来越多的情况下,只能无奈地向着宋军的散乱大阵漂过去。   而宋人可怕的炮艇,灵活地逆流而上,继续用那种空中爆开的恐怖武器,残酷地收割着水面上的麦子。   耶律丰的主舰还有些防护,看着湖面上自己的心血如此不堪一击,他的眼早就红了,一把推开已经吓得恍然无措的舵手,板着船舵改变航向,朝着前方耀武扬威的铁船撞去。   前方铁船上船艏和顶部平台上的两支铁管火光连闪,一枚七十毫米,一枚四十毫米口径的炮弹穿过木壳的船楼,在舱室中猛然爆开。   “轰隆——”“轰隆——”无数钢珠和金属碎片随着气浪在舱中肆虐,将船舱变作了最惨烈的地狱,脆弱的肉体被交错纷飞的弹雨纷纷击中,残肢和血雨将舱内满洒了一遍。   已经被蹂躏得面目全非的舱壁抵挡不住狂猛的爆炸气浪,无数杂物、人体、残肢从船上的各个箭窗喷出,紧跟着几处船板四分五裂,爆炸将那艘还算高大漂亮的楼船,从中部撕开了几处大洞。   楼船带着它已经残破的主人狠狠地向下坐去,水面上转眼就只剩下一个箭楼的残余。   污泥翻滚上来,将周遭已经染成红色的湖水,又搅成一片黑色。   以此为标志,辽国唯一的水师开始了覆灭的倒计时。   戊午,析津府桑干河水师全军覆没,水师都统耶律丰战没,曹南此战灭敌七千有余,降俘三千,沉敌船三百余,缴获七百艘。   宋军被弓箭所伤三十余人。   这是一场丝毫不讲武德的完胜。   庚申,李纯元抛下范龙山和种师道,率天雄、归德两军抵达良乡。   两路大军,距离辽国南京析津府,皆已不足百里。   ……   时间线再次倒回到元月朔,更北面的滦河口。   滦河水深较深,因此宋军折可大的船队中,有一艘夔州型风帆蒸汽两用舰——徐州号打头。   周围还有三艘眉山型护航。   这四艘战舰,能够将部队护送到滦州。   后边才是一溜的小炮艇和小火轮运兵船。   折可大没有呆在自己的队伍里边,手下姚古、田遇、王厚,都是经年军机戎伍的厉害人物。   他如今就在徐州号的舰桥上,和船长张定吹牛打屁。   张定是张散之子,其母平真草多次要他去日本承继家业,辅佐叔父平正盛,张定却不以为然,海军学院毕业之后,一路混到了舰长。   日本如今也有了铁船,但是那是在木船上面搁了一个铁箱子,平正盛以之征讨国内诸多小蕃,小岛,所向披靡,那钢板还是新任宋城节度邵伯温给批的条子。   哪里有驾驶大宋横海巨舰来得爽!   张定的目标,是有朝一日如扁罐哥那样,横绝大洋。不过要驾驶着铁甲蒸汽舰,而不是风帆舰!   要升职驾驶铁甲舰,就得先立功,因此张定打死都不愿意离开海军。   两人都是高层将门的二世祖,知道很多的内幕,也不聊什么水陆配合,谈得更多的是军机处的消息。   折可大是阴谋论者,他觉得辽国这一通乱局,底下一定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   种种迹象表明,那只手在大宋,在军机处,在河北,在四路都转运司和都经略司。   没跑!   自己找家中长辈打听过,可一个个的守口如瓶,摸不到究竟。   但是李夔和苏利涉出现在辽国一西一东,辽国两任皇帝前后命丧草原,文妃和小皇子逃出上京,王经请兵大宋,扁罐哥飞军定辽东……   桩桩件件,这里边要是没个统筹安排,那可能性比元日里得中慈善基金头采一万贯都要小。   就大宋这百年背霉的赌运,还能蒙到这样的好事儿?   还成串儿?!   所以这绝对是阴谋,一场妥妥帖帖的大阴谋!   张定对此倒是表示理解。   兵者,诡道也。   司徒有个优点,就是拿稳赢面,条件变好后,不但没有放弃“诡道”,反而投入得更加兴高采烈。   这比以前的朝堂诸公,明明已经被锤得没毛鸭子一样,还要跟敌国讲究个冠冕堂皇。   鸭子到死,可不就还剩一张硬嘴?   司徒他老人家不同,表面冠冕堂皇,底下蝇营狗苟。   对外的小动作,可谓是层出不穷,要不然机宜司那帮阴气胜过阳气的家伙,也不会成为军机处最嚣张的一群人。   嚣张到什么程度?嚣张到机宜司财务独立核算,皇帝亲批费用,内帑私下拨付!   说到这里两人顿时同仇敌忾,现在军中就有一个军机处机宜司背景的老阴人——王厚王处道。   这老小子一向的深得王老军机和司徒的真传,身兼王韶老谋深算和司徒的扮猪吃老虎两项特征,想从他嘴里套出机密来,那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折可大试过,结果什么都没得到,折家的底糟反被这老小子淘出去不少。   不过有王厚在军中可真是好使,滦平一带的地理水道,王厚就是个活地图。   就说那延芳淀,看上去是个百里大水泊,但下头水道也是有深有浅的。   能在辽人行宫旁边把水道摸清楚,这就是人家老王的本事儿。   虽然老王不认这个账,但这些年在河北,表面看上去王厚是昭德军协领,实际就他跟司徒私下的来往报告批示最多。   折可大和张定都认为王厚肯定另有任务,就是不知道是对内监视诸将,还是对外收集情报。   不管怎样,总之都不是什么好鸟!   两人正说得热闹间,大副报告,前方离滦州前镇马城,不过十五里。   张定戴上军帽:“撤去炮衣,打开弹仓,全舰戒备!”   就在这时,前方江面上出现一艘小船,横亘江心,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张定对对方好生佩服:“上去一艘炮艇,扫清水道!”   然而不一会儿又有传令兵跑了进来:“报告!对方说他是辽朝马城团练使赵鹤寿,奉常胜军都监押郭帅之命,前来与王统制交涉归正事宜!”   张定和折可大对视一眼,直娘贼的还真是说啥来啥。   王处道,老银币! 第一千八百二十八章 共情了   原来,萧干对郭药师也只是利用,滦平两州乃南京道东北门户,对抗润州宋军的前线,不可能放任郭药师在此盘踞。   击退北辽两路大军,稳定战线之后,萧干就对耶律淳建议,“籍东、西奚及内外南北大王、乙室王、皮室猛拽剌司”,以解决汉军多而番军少的局面。   尤其是汉人为主的常胜军,屡降屡叛,如今又与宋人控制的润州夹榆关一南一北,设若再反,南京道东北门户就必将落入敌手。   耶律淳认为萧干的顾虑有道理,“将谋之”。   在此危急时刻,大宋密谍及时探知阴谋,由滦州豪富纸商傅遵出面,游说郭药师。   傅遵是宋人,傅明珰之前在高丽学习了高丽纸的造纸技术,然后因缘巧合来到滦州开设了一个高丽纸厂。   高丽纸以棉茧所造,能浸润水而不走墨,在大宋都是书法的上品,不几年谢景升就成了滦州大富翁。   之后当然就是结交官府,头下军州将领那一套了。   郭药师的叫花子军抵达润州之后,没少得到谢景升的接济,郭药师以自己为周瑜,以谢景升为指囷赈粮的鲁肃,双方关系良好,以兄弟相称。   但是光有粮食也不济事,滦平两州冬季寒冷,部队一路从上京打到中京,从中京来到南京,又从南京抵达滦州、平州,本来的叫花子军,差不多都开始裸奔了。   于是郭药师开始给南京打报告,要求给各部配置冬装。   结果冬装没到,自己和部下三万多人倒因此成了西廷眼中的“麻烦”。   郭药师赶紧召集所部,商讨对策,鼓动他们投宋。   于是“万口喧呼,无不响应,遂囚监军萧余庆等,乃遣团练使赵鹤寿帅精兵八千,铁骑五百,以两州八县,奉使来降”。   滦州的位置太重要了,滦州一下,不但河北两路大军再无后顾之忧,沿河继续北上,能够直接切断析津府北上的通道,还彻底控制了辽西走廊的南大门。   其实北面还有一个营州和榆关,但是郭药师抵达之后已经断掉了两处的军需,开什么玩笑,自己都不够吃,过路粮秣被服,统统留下!   营州留守和榆关守将被南北合围,断衣断食,群下鼓噪,干脆,也将知州给绑了,一起降了宋朝。   戊子,折可大入滦州,大军修整。   说是修整,其实可以说是慈善,看着三万多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叫花子部队,折可大等将领见到,都不禁一脸不忍之色,一下子就共情了。   这尼玛,跟家中老爷子忆苦思甜的时候,念叨的早年麟府军,好像哦……   这可是搞教育的好时机,监军李祥一挥手,三件事:我部将士,先将毛毯贡献出来,先给常胜军的同袍裹一裹;将罐头也贡献出来,先让常胜军的同袍们有口肉汤喝;自己亲自带着医疗队亲自深入基层,对已经出现的冻伤军士,实施救治。   然后发出急报,向转运司和榆关北面的润州求援。   苏油的反应极快,河北资储已经准备得异常充分,苏油元祐三年履任之初,他就提出过,只以河北四路产出,应对对辽事务所需。   到现在已经过去八年,河北在苏油的治理下,已经实现了真正的振兴,依托特殊优势和政策倾斜,无论农、工、商、学,无论人口基数和发展势头,河北已经超过京西南北两路,大有赶超两淮的趋势。   苏油甚至已经将工作重点,从军事转移到河防和交通。   治河工程除了黄河,已经发展到西部的葫芦河、滹沱河,中部的漳河,东部的浮阳河、无棣河、大运河、济河。   交通工程则开始构建河北陆路大十字。   以真定为中心,西面升级真太铁路,从窄轨变标准轨;   东面真、祁、冀、恩、德、齐、青、密、莱、登大驿道;   北面定、保、安肃、雄、莫、霸大驿道;   南面赵、邢、磁、洺、大名、相、卫、郑大驿道;   此外还有太原到河中府的大驿道。   这几条大路,大部已经有了路基,现在要做的,就是拓宽、截弯、造桥。   大平原有大平原的苦逼之处,但是也有它的便利之处,交通改造相比难于登天的蜀中,水泽遍布的杭扬,尤其独特的大优势。   哪怕是最悲观的朝臣,也不会认为辽国还有大举入侵的实力,朝廷如今是章惇和苏元贞主事,虽然章惇对苏油狗狗祟祟的作风颇有微词,但是对他改造交通的大手笔却表示赞赏。   章惇的心其实比苏油还要大,他已经将苏油开始着手的河北驿道大十字,看做了今后铁路的地基。   因此当苏油收到李祥的求援信后,立即命北洋水师加派了两艘夔州型运送给养,滦州的反正,代表着第一支成建制的辽国汉军投诚,无论军事意义和政治意义都非常重大。   二月,以辽国变故,右正言张商英请以为戒,乃酌献景灵宫,遍诣诸殿,如元丰礼。   庚戌,引见蕃官包顺、包诚等,赐赉有差。   乙卯,令真定立赵普庙。   丁亥,特旨嘉誉致仕王韶,赐家庙,令其发挥余热,担任皇家军事学院顾问。   这是筹赏王厚归正郭药师的大功,但是王厚是在秘密战线里边玩的人,有些东西现在还不好公布,于是赵煦就换了一种方式。   王韶上表称谢,接受了其余嘉奖,但唯独皇家军事学院顾问一职,坚辞不受。   在谢表中说自己已经老了,而且自己那老一套的思路已经无法适应现在的战争,如果还要担任顾问,那是恬不知耻,尸位素餐。   王韶的兄长、弟弟、儿子,祖上几代,都因他得了恩荫和封赠,都说多杀不详,可王韶足足有十个儿子。   其中王厚颇具父风,王寀如今也小有文名政绩。   当然这是这个时空的王韶,另一时空里,王韶在肚子长疮烂见肺腑那次就死了。   三奇太尉王子纯,自幼丧父,家境贫寒,凭借一人的功绩,振兴了整个家族,成了老家江州德安的荣耀。   王韶经历过数次大起大落,知道自己不是搞政治的那块料,曾经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希图附从宰执,对王安石说自己在熙河新收少数民族地区有多少农田可以开发,被李若愚调查发现一顷都没有,差点连差事都保不住,“立德”,那是没啥指望了。   不过“立功”倒是立得妥妥的,现在退休后开始准备“立言”,去年整理出回忆录《熙河经略阵法》一卷、《奏议》三十卷、还有研读道藏的心得《敷阳子》七卷、《天粥字》一卷。一股脑儿全部寄给苏油。   随着包裹还有一首诗。   绿皮皱剥玉嶙峋,高节分明似古人。解与乾坤生气概,几因风雨长精神。   装添景物年年换,摆捭穷愁日日新。惟有碧霄云里月,共君孤影最相亲。   王韶在这首诗里将自己比做老松,将苏油比作月亮,前面四句说自己精神气概不洵于俗,“装添景物”一句是说不懂政治风向的快速转变,因此只合“摆捭穷愁”一天天的过,不过幸好有最好的朋友相亲相爱,关怀照应,才成全了自己的高节。   言下之意,是我的铁哥们,现在我将稿子全给你寄来,该怎么做,你懂的。   苏油拿到信,对最近重被召来襄助幕府的王寀哭笑不得:“令翁这首诗写得不赖,不过最后一句有个错。”   “把‘君’字改成‘吾’字,方才妥帖,搞清楚,孤的是他,可不是我!”   “当年你爹每年要打我五万贯的秋风,这是做贼做上瘾头,致仕了还要我帮他印书!” 第一千八百二十九章 不宜语及   汴京、军机处。   辽国大地图上,已经多了不少的红蓝大小箭头。   章楶的声音当中带着兴奋和激动:“前线各路,打得很有章法!”   说完看着地图,就像欣赏一幅名画一般:“这可以说是有宋百年以来,打得最艺术的一战!”   赵煦看着那堆乱七八糟的箭头,搞不懂这玩意儿和老十一的《芙蓉锦鸡图》,老九的《春江花月夜》,有什么共同之处。   跟艺术有一文钱的关系吗?   见赵煦没太懂,章楶赶紧拿起指挥棒:“陛下你看,西路的二折二种,分别从九原,麟府出击大同,像不像螃蟹的左钳?”   说完又一指河北:“再看这里,河北路的李纯元和曹南,出击析津府的动作,像不像螃蟹的右钳?”   “再看这里,范龙山和李纯元打出来的小变化,是不是又是一个小钳?”   “再看这里,李曹二人的桑干河攻势,和折可大的滦河攻势,是不是又是一个大钳?”   “然而最大的一个钳子,却是这样——”说完将这个西京道和南京道画了个大圈:“西军与河北军两路,又组成了一个最大的大钳,直接从西东两面,绕过了太行的阻断,形成两个千里的大迂回,绕至崇山险关之后,让辽人经营百年的五回岭、紫荆岭、狼山、太宁、白马、岐沟关诸处天险,全成了摆设!”   “这才导致涿州太守李维翰仓皇出击,大溃被俘;易州太守王贺困于绝地,不得不降。”   “仗打到现在,西路大军灭敌三万,东路大军灭李维翰、耶律丰三万五千,降王贺两万,纳郭药师三万五千,损失竟然未过五十人!”   “最难得的是,如此大胜,司徒竟然未尽全力!”   “故而滦平反正,司徒立刻就能接济上怨军的粮秣军需;涿易二州由范龙山带来的变局,司徒立即就能命苏烈、姚兕从雄州北上,接应占领。”   “即便如此,他的手里,还有王文郁一支兵马未动。”   章惇额头上裹着白帕子,有气无力地说道:“苏小……司徒一向进兵持重,这套战法也是反复推演操练过的。”   “加上犀利的器械、新锐的车船,按《马经》调得的良马,充分的储备积蓄……战胜不奇怪,不过没什么伤亡纰漏,这点算他厉害。”   漏勺倒是很清醒:“西路所灭,只有大同过来的一支一万来人算是精锐,李维翰、耶律丰、王贺这五万五千人里,精兵不过两万,其余都是乡勇奚丁。”   “郭药师的三万五千更是编外降将,因此耶律淳的根基其实未损,应当尚有十万左右的精锐可供调遣。”   章楶点头:“小苏学士所言是正确的,但是我们也要看到一点,能供耶律淳父子展布兵力的策略,却因为失去地利优势,所剩不多。”   赵煦问道:“以学士计较,耶律淳父子,尚能如何运兵?”   章楶又开始指点地图:“陛下你看,如今西辽势力分作三块,一处是耶律和鲁斡所在的大同府,一处是耶律淳所在的析津府,一处是萧义所在的中京道南部。”   “三地相距皆七百里,而我两路大军进展过于迅速,如今距离两府已然未足百里,对仁圣伪朝来说,呼应艰难,这仗已经相当难打了。”   “以臣想来,不过三策。”   “下策当然是各自分兵固守。”   “中策是和鲁斡留汉军断后,依托大同狙击我西路军,然后自己率本部和奚人大军沿桑干河经弘州、顺州、奉圣、可汗、昌平,一路坚壁清野,在奉圣州还可以集结从蔚州、灵丘、飞狐退回的兵马,增援析津府,与我决战于城下。”   “第三策嘛……如果我是耶律淳,就会从析津府分一支军马镇守居庸关,接应到和鲁斡大军之后,放弃两京,携快马轻骑,从檀州出古北口,退守北安州,再与萧义合军,依托燕山、滦河与我军周旋。”   “中京道西面燕山、马盂山、松山之间,六百里方圆间,皆是水草丰美之地,足供骑兵藏匿游击。”   章惇看着地图:“下策不用说,三部兵力分散,只能被我围而歼之。”   “但是中策也很危险,一来我东路大军可以从容布置,实施围城打援;二来我西路大军也可以一部断后,牵制大同留敌,大部追击出城敌军,要是被我咬上,那结局会非常可怕。”   “就算没有咬上,最后也会在析津府的打援战中被前后包围。”   “上策的话……嗯,端是上策,即便战胜不了我军,也能恢复游牧之性,或拖延我军,或北移保存主力,倒也不是毫无退路。”   说完对赵煦说道:“如此一来,陛下就要让四路都经略司,严命东路前线,早日完成对析津府的包围,使大同方面不得不来救援。”   “待到和鲁斡兵出大同,即命种折追击,力争将之在运动中予以歼灭!”   对从兄这种看图说话党,章楶表示有些无语,委婉地说道:“其实每次战略的实施,都不会非常完美的。”   “大同府和析津府,两地相距达七百余里,如果不是事先商定好策略,两府间的信息往还一次,哪怕是换马不换人的红翎急报,差不多也得五天时间。”   “而大同外怀仁到雁门只有两百里,良乡到霸州也是两百里,我军在这两百里上的消息传递只需要一日,到了雁门霸州就走电报,因此我们手上拿着的情报,和四路都经略司几乎同步。”   “所以我军的消息传递远比西辽快速得多,我们能够掌控整个大局,不代表耶律淳也能够做到。”   “有没有更大的可能,大同府被我们围了,耶律淳留汉军守析津府,率骑军去大同救援,最后在那边被围点打援?”   “析津与大同不一样,大同周围没有其余辽人势力,析津周围,可是还有无数州县。”   “近有顺州、怀柔、潞县;远有檀州、蓟州、景州。要扫清外围,需要时间。”   赵煦问道:“那我军最佳的方案,到底该是什么?”   章楶说道:“只从军事上论的话,当然是火速实施分割包围,在大同析津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之前,分而食之,囚其首脑。”   “这是从时间和战果考虑的最佳方案。”   “但是战打到现在,可以措手的地方就很多了,任意放开一路,使其救援另一路,然后在运动战中歼灭。”   “这也不错,可以以最小损失,获得最好的战果。”   “不过以司徒谨慎稳妥的用兵策略思量,他一般会先清空两路和周围的隐患,保证目前的战果,然后继续推进。”   章惇又不好了:“这样一来,辽人的上策就实现了,耶律淳能够跳出析津府,与和鲁斡合兵,退往中京道,我军不得不追入中京道,战事就迁延了。”   章楶说道:“那就急命种折两部围困析津府,寻机诱东面援军入伏,予以歼灭!同样能够完成围点打援!”   “报告——”电报班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在门口高喊:“四路都转运司电报!”   “进来!”赵煦点头:“伯济有点学员兵的样子了。在电报班还习惯吧?”   小子正是李纲,闻言进来一个立正,将电报递了过去:“报告陛下,臣谢陛下关怀,非常习惯!”   “然自古名将,主命之日,不问家事。赵奢、霍去病、赵云,皆是如此。讨论军机之时,不宜语及小臣!”   “有你的!”赵煦不禁乐了,将电报收下:“这谏我纳了,去吧。”   李纲又是一个立正敬礼,然后转身走了。   赵煦将电报交给章楶,坏笑道:“这小子刚来还不懂规矩,军机处电报直接交我就是违规,下来学士好好责罚他一下。”   军机处电报,当由主官先行过目,这是制度。章楶躬身接过,笑吟吟地道:“臣领会得。一会儿狠狠给这小子上一课。”   待到看过苏油的电报,脸上却露出迟疑的神色:“这……司徒这是……” 第一千八百三十章 继任者   赵煦问到:“怎么了?”   “太保守了。”章楶取过指挥棒:“司徒除滦河方面军按照正常行动取滦河、景州、蓟州,继续实现对析津府的大迂回大包围外,却命东西两路大军同时扫清后路,保障粮道,不用急于进攻。”   章惇顿时大急:“苏油这是要作甚?为何一路都不打?养寇纵敌吗?他就不怕被弹劾?!”   漏勺看着地图上的各种变化,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刚才小章学士根据辽人的应对的上中下三策,估计出我军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要是我们不从时间、战果上考虑,而从政治考虑呢?”   章惇不由得大急:“漏勺你到底什么意思?”   漏勺好无语,怎么好在这种场合叫人小名,不过现在不是掰扯这个的时候,于是从章楶手里接过指挥棒。   “如果任由耶律淳与和鲁斡合军,然后将之驱入中京道,我军是不是就已经完成全收幽云十六州的任务?”   “如果我军就此止步,之后着重布防于天岭、龙门、螺山、景、平一线,不再进攻呢?”   靠!章楶首先反应了过来:“如此一来,中京道就必将成为西辽和北辽争夺的战场!”   “耶律淳要立足,就必须拿下中京道作为自己的领地;而北辽如果不得中京道,之前卖润、迁,置觉华岛,开建昌道等一番作为,也要尽数化作流水。”   “只要我军止步幽云,中京道就成了两虎必争之地。”   “司徒这是要反萧奉先之计而行之,真正的驱虎吞狼!”   “啊?哈哈哈哈……”章惇顿时感觉自己病都好了大半,苏小苟这一招可太损了,口口声声替辽国讨伐叛逆,害得老子都信了他的邪,结果只收其地不收其人!   尤其是中京道如今本就打得正热闹,待到耶律惇大军入境,萧太后和萧奉先必然紧张。   就算双方都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但是明晃晃的利益就在那儿放着,也由不得他们不争。   苏油此举当然是纵敌,但纵的却是北辽的大敌!   大宋已经尽了自己的努力,已经战果辉煌,无奈敌人势力太强大,百密一疏,未克全功,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嘛!   章惇已经猜到苏油接下来又要干什么了,给诸将请功,给自己请罪,这小苟哪回大胜之后不是这样?!   赵煦也算是明白了过来,大家都将收复幽云和剿灭耶律淳当做一件事情来看了,司徒却是当做两件事情来看的。   不由得笑道:“看来前线帅臣已有主张,京中就不要另降指挥,干扰前线了,司徒做事还是稳妥的。”   章惇问道:“郭药师那些降军,司徒说如何处置没有?怨军在辽人那里,可是两降两叛了。”   章楶说道:“滦平两州已在我滦河大军掌握之下,郭药师说服营州留守杨可世、榆关守备萧凤臣投降,也算是功劳不小。”   “滦平怨军诸将,还有张令徽、刘舜仁、甄五臣、赵鹤寿,司徒请朝廷授予观察、承宣之职,现在嘛,负责守护水道,看管粮秣,整肃治安就可以了,派不上大用。”   “后续可令诸将进京陛见,入军事学院政治科深造,毕业后再授军职即可。”   “至于说叛降不定,主要还是衣食不济闹出来的,我朝军队有监军、宪兵宣传教育,对低级将士的把握切实有力,就算主将有异心,军士们也不会跟从了。”   “除了郭药师,其实还有萧古里、王贺几路投降的将领和知州,司徒的意思是比照其在辽国的官职,略超半阶授用。”   “还有另一个问题,现在辽国诸路大乱,不少沿边居民会涌入宋境避难,大宋应当妥为安置。”   “还有幽云十六州如今汉蕃杂处,所收州郡,将主对各族百姓应当一视同仁,取法公平。这些都要让监军使好生督查纠核,不得有残害蕃民之举发生。”   赵煦点头表示许可,又问章楶:“如此一来,耶律淳父子不论,总之幽云可复是吧?”   章楶笑道:“幽云是最次战果,至于耶律淳父子是死是活,那要看他们选择怎么打。”   “就跟之前我们一番辛苦布置,结果人家耶律延禧硬要死在金山野人手里一样,却不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军机处内不禁响起一阵笑声,是啊,战阵之上,诸多难料。   ……   战阵之上,诸多难料,苏油对待战争,最讨厌的两个字,就是“意外”。   因此范龙山的行动,哪怕是客观上让保州北面的太行天险易手,苏烈进据紫荆关,从侧翼对飞狐、灵丘天险造成严重威胁,让其失去战略作用,为宋军争得了巨大的战略优势,苏油也坚持要惩处他。   不过范龙山是即将退休的人了,没皮没脸,大巫要惩处自己就惩处好了,还大言不惭地跟田守忠声称,自己这叫“善始善终”。   可不是,当年跟大巫第一次见面就被戴枷罚跪,自己最后一战又被权寄百杖,戴罪立功,只要不剥夺手下儿郎的功劳,自己这点惩罚,当不了事儿!   倒是种诂和巢谷对苏油留够后手的举动颇为受教,预备队这可不就派上用场了?   各路争先,进展神速,苏油严命各路管照好后路,两人也认为没有毛病。   大宋百年来的对外战争,几乎全是输在断粮之上,教训就血泪斑斑地在那里摆着。   种诂也在悄悄观察接班人,他和巢谷年纪都大了,此战过后,就该退下去养老了。   所有将领里边,他最看好的不是别人,而是一直守在帅府,沉默不语,任劳任怨的王文郁。   下边曹南李纯元他们还年轻,要爬到军机处、枢密院,还有一段时间。   中间的老将如范龙山、田守忠、姚兕之类的,都是不靠谱的家伙,做将可能拉风得一逼,做帅,不够格。   只有两个人能入种诂法眼,一个是如今镇守紫荆关的苏烈,一个就是王文郁。   不过苏烈是战术天才,打仗多靠的天赋,文化和学习不够,也比较缺乏全局观和战略观,哪怕是后天在军事学院培养过,也稍微不足。   王文郁就要好得多。   王文郁守兰州,当时李宪已经率军出击,青宜结鬼章等四散放牧,却突然有一股夏人万余来攻。   当时城中只有千余旧军,知州李浩闭城拒守,王文郁主动请求出城迎敌。   李浩以为不妥:“城中骑兵不满数百,安可出战?”   王文郁答道:“贼众我寡正当折其锋芒,以安众之心,然后城池才可守,此张辽守合肥之策。”   “不然城外山周,青唐诸部,尚不知会作何异动。”   将军闫仁武道:“我等奉诏令守城,而少保也不让轻易出战,如果谁非要开关,必遭弹劾。”   王文郁慷慨陈词:“今出城作战,乃以一当千,九死一生,岂畏弹劾哉?况且守城没有守住的把握,出战尚有可乘之机。”   李浩最终被王文郁说。   王文郁乃招募七百人为敢死队,夜里缒城而下,持短刀突入敌营。   夏人不明就里,惊惧溃散,争相渡河,死者甚多。   当时苏油收到捷报,也不禁感慨:“文郁,今之敬德也。”   当年苏油在荔枝道上捡到的县巡检,以箭术精绝驰名西军,经历一路成长后,如今已经成为方面大将。   他一生中经历过不少军事冒险,但是细观每次冒险行动,却都是经过极度冷静的分析之后,才做出的决断。   如今大宋兵精粮足,王文郁已经不用如早年间的那样,演出种种以少胜多,以弱克强的传奇,反倒变得“普通”起来。   不过因为不让继子易姓,好接续战友的香火,又和儿子一同进入军事学院深造,一同成为同级别的将领,创造出父子同窗,并肩作战的佳话后,王文郁又成了大宋武臣中德行兼备的代表。   种诂看到了王文郁身上宝贵的品质,那就是平时绝不讨价还价,坚决执行命令,面临绝境时却又不失机变,敢于果断冒险。   这种人不光是最好的军人,还是难得的帅臣。   当然,王文郁也不能和王韶、章楶、李夔那样的谋略天才相提并论,但是如今的大宋,已经过了需要靠天才才能支撑局面的时期。   能够忠实执行命令,永远沉着冷静的王文郁,反而是种诂眼中最佳的继任者。 第一千八百三十一章 逼宫   如果说种诂能够准确掌握自己手下诸多将领的话,对于苏油,他却有一种不知如何说起的感觉。   如果非要说出个道道,呃,还是初见面是,精细纯那老三样。   所有人都是和当前的敌人在战斗,他却是在和未来的敌人在战斗。   所有人都看到他走出现在的一步,却不知道他的脑海里,已经对后一步甚至后几步,有了充分的预案。   而且还不止一个,一般是三个。   哪怕是十个打一个,他也会想好,胜了如何,败了如何,不胜不败,又该如何……   因此才会在此次出兵之前,不顾所有反对,硬是扣下了最听他和自己招呼的苏烈、王文郁、姚兕三支人马,不尽全力的举动。   果然,在范龙山捅出篓子之后,苏油立刻就能命苏烈和姚兕出击,占领易涿二州这两处本不在“一期计划”内的地方。   底下人都惊讶于司徒的未卜先知,然而种诂知道,这娃是吸取了当年五路平夏时,刘昌祚不听调度,导致整个攻略被全部牵动的深刻教训。   现在命东西两路持重休整,一来是保障后路安全,将已经获得的战果夯实,其实又是在安排下一步的后手了。   ……   辽西京道所辖,大同府有两州七县:弘州、德州、大同县、云中、天成、长青、奉义、怀仁、怀安县。   此外还有蔚州,统灵仙、定安、飞狐、灵丘、广陵。   应州,治金城,统浑源、河阳。   朔州,治善阳,统武州、宁远、马邑、神武。   战局发展到现在,朔、应两州已然落入宋人手里,蔚州已经被苏烈和折可适包夹,就连大同府治下西北和西南面诸县也已沦陷。   大同不光是西京道的第一大城,它还有另一个重要性,就是燕京的侧面拱卫。   另一时空的后人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中,就曾经指出过这一点。   “石晋归其地于契丹,宋不能复有,遂基靖康之衅。   女真之亡辽,蒙古之亡金,皆先下大同,燕京不能复固矣。”   这就是这次宋军两把大钳子的厉害之处。   大同除了一百年前曾被宋朝大将杨业攻占三个月,从未如果大宋版图,而这一次,西军在九原、包图、麟府经营了整整十几年,粮秣军需丰足无比,而且种谔种谊是从西北面过来,以云内州为后勤大基地,沿途没有要冲可以给辽人抵御。   西辽立国后,耶律淳不断从大同抽调兵力去前线,争夺中京道,西京方面也没有什么厉害的将领。   几次“大战”,都被西军如摧枯拉朽般击败,太上皇和鲁斡只能坐困大同府,眼睁睁看着两路大军逼近到百里之内。   留守大同府的大将大臣多是汉人,军事归张觉都统,而政事则归于参政左企弓,中间协调军需,则归枢密使李处能。   现在种谔种谊已经兵临北面焦山,折可适折克行兵临南面怀仁,大同府方面失守,几乎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了。   张觉一身硬铠,对身着绛黄袍子的和鲁斡躬身道:“事态已然紧急,城中多有潜通种谔之辈,臣请治之!”   和鲁斡说道:“事态紧急,正同仇敌忾之时,处置间谍是必须的,但是也不能牵连过广。”   张觉说道:“无需牵连过广,只需要一个人的人头。”   “谁?”   “枢密使李处能!”   “什么?!”和鲁斡不禁大惊:“李处温兄弟是皇儿的千斤马骨,虽然官声素来不称,也非潜邸旧臣,但是如此处置也不好吧?李处温现在可还在南京料理大政,得知消息,又会作何反应?”   张觉怒道:“国事多败于此辈之手!如非李处温克扣怨军钱粮衣物,郭药师又如何能以滦平二州献宋,让折可大长驱直入,进据滦河,夺取燕山咽喉?”   “李处能贪渎无能,于军事一窍不通。敌军临境,仓皇无措,千里要地,拱手资敌!”   “如今一再请太上皇东狩析津府,是欲不战而逃!”   “大同若失,则燕京不守。臣已探知,李处能近日与城内富商过往颇密,是欲献大同以为进身之阶,只将太上皇蒙于鼓内!”   “这如何可能?”和鲁斡不禁说道:“李处温兄弟得吾父子厚恩,岂可行此?”   张觉上前一步,甲片的铿锵声在殿内响起:“前日能够卖延禧而从吾皇,今日如何不能卖太上皇与宋,以取高官厚禄?”   “都统要做什么?!”一个清朗的童声在龙椅后响起,紧跟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孩站到了和鲁斡的身边:“张统治!你要逼迫太上吗?”   张觉吓了一大跳,这才意识到自己僭越了,赶忙后退两步:“臣一时激奋,失了仪态,臣有罪。”   “御前奏对,注意进退规矩。”那个孩子看着张觉,夷然不惧:“张统治是大忠臣,不要因此落了奸人口实。”   “是是……”张觉不禁冷汗都下来了:“臣谢过燕王提醒。”   “不如请统治去偏殿稍待,容皇爷爷思量片刻?”   张觉再次躬身:“是,臣忠言逆耳,多亏燕王提醒,臣……先请暂退。”   “就请都统侧厅稍候,不要离开。”那孩子年岁虽不大,却有一种气度,让张觉不敢违拗。   待到张觉躬身退出大殿后,和鲁斡才一把将那孩子抱过来:“大石一身胆色,真乃太祖之裔也!”   那孩子正是耶律大石,如今的西辽太子,被耶律淳封为燕王。   耶律大石对和鲁斡说道:“皇爷爷,不能等了。张觉有跋扈之志。”   “何以见得?”   “刚刚他说李丞相克扣军资,导致怨军背叛,先不论真假,只说父皇那里的消息,相隔七百里外,皇爷爷尚且未知,他如何掌握得这样清楚?”   “这就是他日常蛊惑手底下军士的借口,目的要从李枢密手里夺得大同军权。”   和鲁斡经孙儿提醒,立即也反应了过来,现在军中只知道怨军反叛,但是具体细节谁都不清楚。   大名府这三个月的战局可以说一塌糊涂,朝廷上下怨声载道,枢密使李处能本身贪渎无能,指挥失当,且根基不固,军中早有怨言。   的确就是最好的背锅侠,张觉此举摆明了是拿稳了大同府的舆论,对朝廷发起逼宫。   不过看着自家才九岁的孙儿,和鲁斡也觉得不可思议:“这些都是孙儿自己想出来的?”   耶律大石点头:“其实李枢密就算诸事皆误,但在退军一事上,却是没毛病的。”   “什么意思?”   耶律大石问道:“皇爷爷,大名府现在摆明了守不住,为啥我们还要死守?”   和鲁斡说道:“你父皇在中京征讨,析津府就是大后方,如今宋国攻我大同、析津两处根本之地,一旦失去,我们就成了无本之木。”   耶律大石有些困惑:“可我契丹不是以游牧骑射为本吗?为何不携籍东、西奚人部众,及内外大小王帐,先去奉圣州。之后或由皇爷爷接应父皇,出野狐岭撤往鸳鸯泺,或由父皇接应皇爷爷,出古北口前往围场,都不行吗?为何一定要在中京、大同、析津,与宋人和北廷硬拼?”   这个……和鲁斡不禁沉吟了起来。   李处能之前的意思,是帅大军前往析津府,收缩兵力,在居庸关抵抗种折两路大军,然后与析津府守军一起,死保南京,夺取中京。   如事不可为,大军退过檀州,也有一道之力可以抗衡南北,不失对上京的优势。   但是这一切都是基于“钱粮根本”四个字打转,现在大石提出另一条思路,那就是携裹两府财富,放弃析津与大同,前往鸳鸯泺或者围场,恢复游牧生活,将中京这肉骨头丢给大宋和北廷去争夺。   这样在军事上更加可行,一来大同方面军只需要撤退三百里,行程缩减一半,二来占据野狐岭、断云岭、居庸关险要之地,可供倚仗。   进可支援析津、大定的战事,退可以有力保障耶律淳的退路。   先拿稳了燕山几处险要,之后不管是进是退,都比现在困守待死局面自如得多。   和鲁斡心中惊异莫名,不禁问道:“如今就算要走,那张觉又该如何处置?” 第一千八百三十二章 倒绷孩儿   见祖父已经动心,耶律大石说道:“张统治要的是兵权,李枢密要的是保命,那就不如都顺了他们的意。”   “皇爷爷可命张统治以汉军守城,将无法带走的财物、宅邸、田土,尽数赏赐张统治及其部下,激励士气。”   “皇爷爷自己则带上李枢密,携城周游牧部落,和可以带走的牛羊、军马、财物、粮秣,退往归化州。”   “出城之后,皇爷爷再命李枢密携金宝走比较好走的桑干河要道,赶赴南京。”   “李枢密不懂军事,不知道那条线路会成为宋军主要追击线,必然会同意。”   “而皇爷爷则带着部族走北边的羊河,道路虽然难走一些,但是能够避开宋军主力,经长青、天成、怀安,抵达归化。”   这是连李处能一起给卖了,将他丢给宋军做诱饵。   但是以李处能之贪鄙,不由得他不上当。   和鲁斡茅塞顿开,不禁抚摸着自己孙儿的后背:“吾孙若生在兴宗、圣宗年月,南朝岂足平哉?!”   耶律大石对和鲁斡说道:“那我去叫张统治进来,皇爷爷与他分说。”   二月,庚辰,正在按照四路都经略司命令整顿后路的种谊和种谔才收到仁圣太上皇奔逃的消息,不由得又惊又怒,两人分了任务,由种谊率大军攻打大同府,种谔率轻骑追击太上皇。   李处能的确在通过大宋密谍,大同府富商谢景升,同西军接触,不过因为仁圣朝内部的权力和政治斗争,被张觉控制全城,导致情报没有能够及时传递出来。   种谔率轻骑沿着桑干河一路狂追,终于在弘州追上李处能大队。   李处能被迫命大部四散逃跑,自己则转头南奔蔚州。   大队从人一路逃散,种谔不得已,只得命轻骑四出到处抓人,到三月丙辰,尽获仁圣朝宫人、金宝、太上皇车驾、御辇、玺书、符印图书诸物。   最终在广陵抓到了李处能,一问才知这一路只是护送金宝仪仗等去析津府的宫人队伍,而太上皇大部,却走的另一条路,北面的羊河。   种谔气得七窍生烟,恰好李处能因为怕死,利用枢密使的权力,逃到蔚州后,曾命灵丘、飞狐诸军来援。   本着损失最小化原则,种谔在蔚州南面的灵仙设伏,大败辽军,拿下了蔚州,进而攻取灵丘飞狐两处要隘,移文刘奉世,让对面刘云、朴山前来接收,顺便将仁圣朝的枢密使李处能和宫人金宝车辇符玺带去京师。   刘奉世拿到种谔的章奏都傻了,这仗到底怎么打的?怎么这么乱?   蔚州不是该由折克行收复吗?怎么种太尉跑到飞狐来了?   明明半个月前才说局势大好,大同即将合围,怎么现在最大一条大鱼溜了?   按照如今的态势发展,就算大军拿下大同,析津,两道北部一样能够继续实施抵抗,要是让伪朝太上皇和天锡帝合流,这仗还要打多久?   心头实在不落地,文官又不能出境,刘奉世急得不行,一日三封电报朝雄州猛发,说话间也越来越不客气。   苏油在雄州接到奏报也是哭笑不得,他也没有想到,幽云十六州的战局,会因为一个九岁孩子的建议发生这样的变数。   因为耶律大石的建议,让和鲁斡提前溜了,也让张觉等汉将有了战心,让准备反正的李处能措手不及。   出城之后,又将李处能抛出来当诱饵,李处能不知道出于何等目的,带着种谔“误入歧途”,可能在他心里,这就算是最后一次为耶律淳父子效忠了。   而和鲁斡抵达奉圣州后,没有继续朝析津府进发,而是控制了归化、儒州、昌平一线,这是在南京道和中京道道路安全的情况下,另辟通道,动向可疑。   而根据归降的李处能声称,耶律大石的建议,是让和鲁斡接应耶律淳退往鸳鸯泺,如此一来,西辽可以继续在漠南地区的广袤草原上游牧和游击,同时让苏油驱虎吞狼的计划彻底落空!   如今已经进入三月,山北诸州春耕即将开始,草原上也不愁没有水草,要逮到耶律淳主力,恐怕只能等到秋后大雪覆盖草原,耶律惇不得不倚赖有限几个冬场修养之后。   这才真是三十老娘倒绷了孩儿,所有成年人的思路都被两京三京带入了思维定势,还不如一个九岁小孩的天马行空!   看着大地图,巢谷对苏油说道:“给三路大军下令吧,全收幽云十六州是没问题的,不过耶律淳和和鲁斡可能抓不到了,明润的驱虎吞狼之计,可能也实施不了了。”   种诂说道:“事已至此,就按照原计划,老老实实夺取山北诸州,长城以南吧。”   苏油也叹了口气:“你们知道我不好弄险的原因了吧?这就叫命中不带偏财运,关扑平生把把输。”   种诂看着大地图,突然发笑:“好在无关大局,不过这次教训也算是好生给八郎和折郎君上了一课。”   “哼哼,两家将种,都被军中捧上了天,什么一人足胜二十万大军,胡吹大气!”   “结果被九岁小儿给玩了一道!让他们知道,什么才是真将种!”   苏油摆手:“若非我因大军前出过速,命其缓进巩固后方,耶律大石那小孩应该是无此机会的。”   “这个责任在我,不是两位郎君的错。”   “现在西路电报线牵到怀仁了?给他们发报吧,跟他们说明责任,不要让他们心里有负担。”   “对了,还有不能将被小孩玩弄的火气,发作到大同府百姓和降兵的头上,纪律要更加注意。”   “是!”   ……   西路大军由调整囤积到重开战局的时间段里,东路滦河大军,却一直没有停下攻伐的脚步。   折可大在整顿好郭药师怨军之后,颁发了朝廷告身,让怨军降将张令徽率先整体换装,带甲持弩,以三千精锐进驻石城。   以郭药师为常胜军都监、滦州观察使,坐镇中路海口。   以刘舜仁为副都监、平州观察使,协助郭药师。   赵鹤寿为承宣使,水师转运监押,看顾水路。   甄五臣承宣使,守安喜、卢龙。   杨可世为营州留守。   萧凤臣为榆关留守。   所有部队按照宋军规矩,派遣新军监军到百人队,狠抓思想工作,监督军队。   包括郭药师身边,都有李常节制,为平滦两州总监军,足见四路都经略司对这支队伍的重视。   而折可大的队伍北上占领长城口的滦河镇,建立前进基地。   萧干在得知郭药师反叛,萧余庆被俘后,将大军撤回了檀州,因此苏油命折可大不再按原计划继续北上中京道北安州,切断其与耶律淳的联络,转而以滦平为大基地,向西和曹南两路夹击,进攻长城南部的景州、蓟州。   为了防止耶律淳派出援军,与此同时,李纯元和范龙山,也发动对析津府的攻击。   即便兵力不足,苏油也没有动郭药师,而是派出自己的最后一支预备队,王文郁的永安军前出延芳淀,镇守后路。   之后四路都经略司帅帐前出武清,便于指挥,自己前进到霸州边境,总揽全局。   自潞县被折可大攻取后,景州和蓟州两路已成外围的孤军,蓟州太守黄中禹组织了数次进攻,结果刚好落入折可大围点打援的圈套。   黄中禹损兵折将,便发信要求景州守将路昭发兵相助。   路昭手里只有三千兵马,他的计划是倚仗石门天险,抵御滦平方面的重大威胁,压力已经非常大了。   但是黄中禹手持“勤王”大义,也让他不敢不从,在黄中禹屡次逼促之下,最终只得派遣一半兵马,让副将马纯归黄中禹调遣。   马纯才走到半路,宋军短暂修整之后的进攻又开始了,结果就是折可大未废吹灰之力便攻取了景州,路昭在石门镇见情势已然无可挽回,不得已献关降宋。 第一千八百三十三章 弹劾   折可大见到路昭后,询问他为何军力如此薄弱,才知道他一半军力已然被黄中禹调走,不禁和路昭一起痛骂文官无能,连累将帅,陷三军奔死于途。   在路昭的带领下,折可大很快兵进渔阳,和曹南派遣的安国军姚麟一起围了蓟州。   黄中禹坚决不降,还命全军戴孝,披着麻布在城头痛骂宋军,认为南朝在北朝国丧期间,春耕之际,兴军来犯,这是春秋诸国都干不出来的不义之举。   一通痛骂让折可大和姚麟恼羞成怒,姚麟什么暴脾气,当场就要率军攻打,被路昭苦苦劝住。   当晚,蓟州城里大乱,路昭的原副将马纯打开东门,接应大军入城。   大军攻入州府,抓获了意图自尽的黄中禹。   黄中禹被抓到姚麟折可大跟前的时候,依旧破口大骂,坚决不服。   姚麟拔出钢锏就要将这顽固老头来个染铺酱铺外加水陆道场,却被折可大拉住,只命人打造枷锁,将黄中禹送去霸州,听司徒处置。   一月之后,船到界河,当黄中禹听闻析津府陷落的消息后,趁看守不备,起身大呼:“吾义死不入宋!”投水自尽。   消息送到霸州,苏油也不禁叹息,黄中禹历史上寂寂无名的一介小人物,应对时局也毫无章法,甚至可以说无能之至。   但是在乱世之中有自己心中的坚持,并且为之不惜性命,虽然可叹可笑,然而也有值得尊敬的地方。   最终苏油命将黄中禹向北葬在武清,那里名义上还是辽国南京道的范围,并亲书“辽忠臣蓟州太守黄中禹之墓”的墓碑,让巢谷妥为安置黄中禹家族,在那里为其守墓。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蓟州攻下后,析津府屏藩丢失殆尽,已然岌岌可危。   如今的耶律淳只有三个选择——其一,在析津府和宋军决一死战;其二,撤往檀州,与萧干合军,攻略中京道;其三,撤往居庸关,和自己父亲儿子合军,游猎鸳鸯泺。   至于大同,耶律淳已经不抱希望了。   这个时候,北廷的举动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萧干退到檀州后,宋军犀利的攻势让正统朝的萧兀纳和额特勤大惊失色,两人经过商议后,萧兀纳率大军守北安州,额特勤率大军守泽州,以防备宋军进入中京道。   丁巳,折可大推进到潞县,与曹南合军。   之后命姚古、田遇北上取顺州,意图截断檀州方面与析津府的联系。   萧干滑如游鱼,在牛栏山防守宋军失利后,立即率军向西撤往昌平,同时急报耶律淳撤出析津府,否则就将被宋人大军围困。   ……   汴京城,垂拱殿,群臣正在议事。   五路大军以泰山压顶之势,两月时间攻取辽国西京、南京两道大部,如今的仁圣伪朝只剩下大同府被种折两军围困,析津府到西北居庸关、断云岭、野狐岭一条通路,其余各地都落入大宋之手,共计歼灭正蕃大军七万,俘降十数万,可谓战果辉煌。   但是朝中孔仲武、张商英,依旧发起了对苏油的弹劾,认为战事一二阶段之间的停顿,导致了耶律淳及时调整军力,让伪朝太上皇和太子撤出了大同府,萧干撤出了中京道,让本应该更加辉煌的战果大打折扣,从全胜变成了逐寇,为大宋后续的军事行动带来了巨大的隐患。   正统朝携两道财富退入鸳鸯泺,在鸳鸯泺和滦河间的巨大区域内游击,这可是大麻烦。   这是战略级的巨大失误,必须由帅臣来承担责任,即便司徒功劳巨大,但是也掩饰不了这次过失。   因此御史台根据事实,发起对司徒的正式弹劾。   这个弹劾的时机也很巧妙,张商英抓住前方战事再起,不可能临阵易帅的时机弹劾苏油,有他自己的考虑。   既完成了台谏的分内职责,捞取名声,又不至于影响前方的战争,你好我好大家好。   果然,兵部尚书黄裳就首先指出这个问题,司徒坐镇雄州,调运全局,两月之间打下的国土,是前蜀、南唐的总和。   前方帅臣的方略,后方不宜过多干涉。如今战事方炽,更不可临阵易帅。   虽然司徒上章将过失都揽在自己身上,但是战争就是这样,存在很多的偶然。   就算孙吴再世,诸葛重生,也不能避免敌人察觉己方意图,制定应对策略。   台谏的弹劾,明显过于苛刻了。   右相苏元贞指出,司徒持重之议,是在西军逼近大同,怨军全军反正的时侯发出的。   当时二种已经进军近千里,二折虽然进军七百里,但是朔应沿途,都是天堑。   怨军先叛萧奉先,再叛耶律淳,其性反复,不善加处置,折可大滦河后路难得安稳。   关于后路的安全,本就是每个帅臣应该关注的问题。司徒当时做出缓进的决策,本身是没有毛病的。   敌军调整部署,也是他们应对攻势的必然之举,现在大家当然可以用“失机”之罪弹劾司徒,但是当时谁能未卜先知?   若是司徒按照台谏的那套法子来,结果后路真的出了问题,那台谏是不是又该弹劾司徒“激进”之罪了?   群议纷纷,莫衷一是。   见章楶默不作声,赵煦问道:“小章学士,如何一言不发?”   章楶缓缓道:“臣适有所思。”   “所思为何?”   “臣思澶渊之盟耳。”   众臣都是大惊,澶渊之盟乃是大宋百年奇耻大辱,如今小章学士旧事重提,却是为何?   章楶这才说道:“寇莱公当时,岂为孤注之计哉?观契丹之入寇也,掠威虏、安顺军,则魏能、石普败之;攻北平寨,则田敏击走之;攻定州,则王超等拒之;围岚岢军,则贾宗走之;寇瀛州,则李延渥败之;攻天雄,则孙全照却之;抵澶州,则李继隆御之。”   “诸路未定,轻军深入,故千里而厥上将军萧达凛。”   “真宗北狩,乃成和议。设若当时辽军如今日司徒这般,得一城拿稳一城,得一路拿稳一路。宋辽边界,岂止于白沟?”   “故其后真宗与北朝国书,言诸路勤王之师大起,和议非未大宋,亦为辽国,在中原拖延日久,我大军掩其后路,则北归亦难也。”   “萧太后经利弊权衡后,终于许和。”   “今日司徒进军之道,与当年辽军截然相反,这不正是他一贯持重谨慎的风格,也是陛下托之四路之重的根本原因吗?”   “按御史所议,大宋可能会获大利,但这个大利,却是用风险的增加为代价的。”   “成功固可比冠军侯、李卫公,功昭千古,为武臣之雄。”   “可万一失利呢?”   嗯,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大家都清楚,那就是高粱河,好水川了,我大宋别的没有,这样的例子不要太多。   最终朝廷决议,予以这次战争中发生的变化,不予追究,赵煦下诏要司徒再接再厉,把握兵机,力争全胜。   三月,庚辰,辽东释山林之禁,许民自樵采。   选士人赴汴京国子监就学。   高丽祐世僧统义天,大相国寺藏经院道衡长老,携僧团入辽东授讲经义。   设敷文馆印刷《十三经》,铸碑林于太学,各设“守经正讲”,传播儒学。   扁罐给闾山书院马人望写了一封信,希望他能够到辽东看看,然后出任敷文馆大学士和国子监祭酒一职。   信中不谈高官厚禄,只以士大夫崇仁尚义,捍卫文明的责任相激,还附送了一卷《伦理》的总纲。   马人望读后触动颇深,加上儿子马彬相劝,终于答应启程,先去辽东看看,再定行止。 第一千八百三十四章 风筝   三月,丙戌,大同府。   张觉与康公弼正在巡视城防。   两人既是同僚,也是同年,都是辽国正牌的进士。   辽国进士可比大宋还要稀罕,首先是科举没有固定常开,而且取士人数也不如大宋那么多,一般的年份也就二三十人。   张觉以武职入仕,现在还没有做到真实历史上二十多年后的节度副使,之前不过以下州守备。   其后宋军压境,张觉才得以紧急提拔为长史,辅佐李处能军事,因李处能昏庸无能,张觉忍无可忍,向太上皇建议拿下李处能。   太上皇出逃之际,将李处能带走,临时任命其为权枢密副使,全权把握大同军事。   康公弼字伯迪,其先家于燕之宛平。自幼好学,中进士后,除著作郎、武州军事判官。辟枢府令史。   外补为宁远令期间,县中陨霜杀禾稼,漕司督赋急,系百姓下狱。公弼上书,朝廷乃释之,因免县中租赋,县人为立生祠。   监平州钱帛库,调役粮于川州。   大盗侯概作乱,陷川州,都没有加害他,还特别叫手下护送公弼出境,敬重道:“康公,良吏也。”   由于北方路绝,康公弼辗转来到大同府,被和鲁斡启用为府判,成为左企弓的副手。   如今的大同府四路皆绝,张觉在城西火烧山与宋军打过一仗,掩护和鲁斡出逃。   那一仗张觉殚精竭虑,但是他也不是杰出的名将,抗不过火力的代差。   何况他的对手,实在是过于强大。   种谔,平夏的最大元凶,屠灭三十几万夏军精锐,被称作“当代白起”的杀神。   种谊,皇家军事学院前身军事速成班第零零零一号学员,大宋新军第一个编制士兵,苏油石薇亲传的两个武人弟子之一,入门比孙能还要早几年,号称“将种”。   折克行,羌人呼为“折家父”,“未冠有勇,驰射不习而能”,种谊之前,“将种”二字,特指的是他。   平生大小一百七十余战,传说被他亲手干掉的敌人,累积逾千。“折家军”这个民间称号,也是从他这里打出来的,当年夏人畏之,特地增设左厢神勇军司,“专以当折氏”。   折可适,折克行从子,当年随叔父征战,小银币佯装敌首领视察,呼出守烽人后斩杀,使夏人烽火不能传递,最后只得卷甲而逃。   后又经过皇家军事学院深造,还在军机处战略司混过几年,接手叔父差事之后,军政皆有声,前不久还收复了套内三州,麟府人称“小将种”。   张觉遇到这样几个人,可算是倒了血霉。   城下宋军结寨之法非常古怪,对大同府的包围方法也很奇特,只在四个城门外边垒砌沙袋构筑工事,然后用铁网围之。   看起来防备松懈,但是张觉见识过厉害,他曾经派士兵在夜晚垂城偷袭,结果被打了个全歼。   然后张觉就明白了,宋军这是防备大军从城门突出而已,至于垂城的小部队,人家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就靠城门外沙垒里的小股驻军,就能消灭。   宋人火器厉害,现在都不敢轻易露头,就连床弩之类的城防利器都不能百步,宋人有一种能够高高抛起落地爆炸的军器,予以清除。   张觉无论如何都不明白,宋人的那种军器,怎么能够那样的精准。   好在大同府是古城,重镇,城墙高厚。宋人惜命,暂时没有发动进攻。   大同府里如今集聚了周围逃来的二十多万人,加上驻军和以前城中的人口,足有五十来万,其中奚、蕃、鞑、汉、契丹混杂,若非左企弓、张觉、康公弼都是能臣,约束得当,光城内的人马就能先自乱起来。   康公弼通过望口看着城下的沙垒和远处宋人的大营:“种谊和折可适以区区两万人就能将我围困,老种和老折率骑军扫荡外围,还有萧古里这叛贼带路招诱,张兄,事尚可为?”   张觉苦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只可惜你我命丧雄城,却连在为谁卖命都不知道。”   康公弼叹了口气:“左公说是替大辽卖命尽忠,你我读书人出身,终不能效耶律马哥、萧古里、郭药师之辈。”   才说到这里,却见前方沙垒后的平底上,一队宋人集结起来,在那里鼓捣着什么。   张觉拉着康公弼靠墙垛蹲下:“小心,宋人的古怪实在太多。”   良久没有动静,康公弼抬身扭头看向城下:“风……风筝?”   真是风筝,今日天气晴朗,刮着西风,几只大风筝晃晃悠悠,从宋军阵地上方飞了起来。   风筝非常大,需要几名宋军才能拉住,风筝下头,似乎还挂着什么东西。   待到风筝飞过城头,突然传出几声爆响,这声音二人可是非常熟悉,吓得立马再次蹲下,躲到了砖墙的后头。   结果爆响却是从风筝上传来的,系着那东西的绳子断了,那四方块顿时化作洋洋洒洒的纸张,朝着大同府内飘洒开去。   大同府城池不小,城周二十里,有四分之一个汴京城那么大,紧跟着其它几个风筝下也开始飘洒起传单,落得满城都是。   张觉赶紧命人下城取来来观看,却是一张油印的“露布”——《告大同全体军民书》。   文章写得简单明了,首先表明宋军此次征伐,是为了帮助辽国平灭叛逆。   和鲁斡和耶律淳手握重兵十五万,在辽国被鞑靼犯边侵扰,两任皇帝前赴后继为国赴难之际,二人以皇太叔、天下兵马大元帅之尊,未出一兵一卒相助。   拥兵自重之心,当时可见。   之后先后征伐辽东、中京,首开内战之端。   大败之后,不思悔改,骄狂悖妄,在延禧诸子尚在的情况下,自立为君,天理难容。   我朝圣主,与延禧为兄弟之君,闻辽主尸骨未寒,出此叛逆,不胜郁怒,决意兴征。   得正统、承康两地皇侄所请,举兵五路,讨除叛逆。   挥师以来,天人助顺,诸路逢战皆捷,和鲁斡畏罪潜逃,耶律淳困守待诛。   宋军秋毫无犯,实乃仁义之师。   如今大同府中,困顿四十万军民,资粮日蹙。   伪朝大势已去,各地春耕在即,家中父老妻儿,殷殷相盼。   大宋要求大同府留守大臣诸将,以百姓生命为首要考量。   上策放下兵器,举城款降,既往不咎,官吏军民,各安所职,绝不加罪。   中策开放城门,大宋许给十日之期,军民帅臣自出,或归乡耕牧,或西去依附伪王,去留从便,回乡者还要发给路费干粮,绝不留难。   下策当然是坐困愁城,玉石俱焚。   文章最后号召全体军民,如当权者不接受大宋如此仁慈的条件,为了自己的父母妻儿,合城士民军士,应当里应外合,奋起反抗。   不要让恋权之臣,贪功之将,将合城无辜军民性命,当做要挟宋军仁慈之心的工具。   起事首效者,以所擒敌虏军职酬之。   一个时辰后,我部将施展神威,摧毁大同府南门上的城楼,请合城军民退到安全区域静观,可知皇宋军威之盛,圣主之仁。   张觉与康公弼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绝望。   满城惶恐之际,这样的露布遍布城中,大事休矣! 第一千八百三十五章 攻城   举着望远镜看向闹哄哄的城楼,种谔对折可适问道:“二郎,这法子到底行不行啊?”   折可适也举着望远镜观望城楼:“有枣没枣打一杆呗,大同城城墙太厚,张觉又拆除城门周边建筑,填实了门洞,速射炮口径太小,敲不开。”   说完放下望远镜,一脸的怨气:“都怪太尉你舍不得九原积攒的那点家当,要是能够将霹雳炮拉过来,都不用这些花样。”   种谔继续观察城楼,嘴里说道:“一门大炮一千五百斤,加上炮弹,一车两千斤,三月都几场春霖了?你能从草原上拖得过来?不影响大军速度?”   “骑军之利,在利用高速投放部署,拦击邀截。在运动中灭敌,在野战中逞威。重炮,那是步军和车军的玩意儿。”   “就算从沙垒底下挖地道过去实施爆破,或者利用夜战占领一段城墙,保护大军清理门洞,不都比拉炮来得快?”   “那太尉还任由我们放风筝?”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嘛。”种谔也终于放下望远镜:“大同城里如今各族混杂,人心本来就不齐……就如二郎刚刚所说的,有枣没枣,先打一杆呗。”   折可适感觉种谔是在调戏自己,但是又没有证据。   自从被辽国小儿摆了一道之后,大宋两个“将种”常常都有这样的感觉,都快要落下病根了。   想想干脆放弃:“我去找种八,看看炮位。”   种谔点头:“那你们快点,要是事成,还有任务给你们。”   一个时辰之后,留守参知政事左企弓,在张觉和康公弼的搀扶下,来到了府衙外。   无数城中的百姓、军士,也都聚集到北城,齐齐望向城南的大城门楼子。   一个时辰刚到,就听见城外响起轰隆轰隆几声炮响,朱雀楼被数枚炮弹集中,整个大楼中猛然窜出一道道焰雨,跟着数个红色的巨大火球从破碎的门窗里喷射出来。   火焰有两类,一类朝上升,将整个朱雀楼尽数笼罩于烈焰之中;一类纷然降落,流淌,粘在砖石上继续燃烧。   城中顿时乱了,无数之前不拿大宋警告当事儿的百姓和守军,现在惊慌失措地大喊着,从城南奔过来,恐怖的情绪又带动满城百姓,继续向北跑。   朱雀门坐落在瓮城之上,倒是不用担心火头会蔓延到城中,但是如此恐怖的神威,彻底震慑住了合城军民。   左企弓颤抖着嘴唇:“此战不可继续了,张统治,遣使出城……告诉他们,我们选……中策。”   张觉担忧地道:“参政……”   左企弓摇头:“陷城之罪,老夫一力承担,城中还有数十万百姓军民,试想宋军将这种军器施加于城中,会是什么惨况?”   康公弼对着左企弓深施一礼:“学生去和宋人交涉。”   ……   绍圣三年三月,癸巳,西京道雄城大同府陷落,仁圣朝参知政事左企弓、城防都统张觉、枢密承旨康公弼,携合城军民,以及西京一道图籍、账册,开城投降。   种谔按照事先协定,以大同府所存尚多的军资、干粮,分配给各路难民,劝喻他们返乡耕作。   大同府守军也照此例,因为能走的基本都被和鲁斡带走了,剩下的多是当地有家有业的汉军,大多数愿意选择归乡务农。   大军真的做到了谨守承诺,妥为安置、去留从便,不扰民不苛索。   种谔也以此为条件,要求左企弓、张觉、康公弼配合,同时将已经被下入大牢的密谍们拯救出来,让密谍头目,大同府富商谢景升出面安抚城中士众。   谢景升出来后,首先联络士绅,分派职事,十日之后,辽国西京道阖道安定了下来。   事后左企弓坚决要求离开大同府,北上寻找自己的主子,张觉本欲降宋,但是他在大同府已经得罪了谢景升等一干士绅,只好带着亲随队伍三千人,以护送左企弓为由,一同离开。   康公弼倒是想要跟随老师北上,却被左企弓严厉拒绝。   左企弓知道自己此去凶多吉少,而且也知道仁圣这个短命王朝已然雨打风吹去,坚决不许自己弟子跟随自己一同赴死。   以将他留在大同,监督大宋官军作为,使其遵守事先承诺为由,将他强留在大同府。   左企弓的施政能力是非常强的,这就是被李处温这种奸臣耽误的干才。   十天之中的作为,也让种谔颇为佩服,很舍不得他走,一再慰留,无奈左企弓去意甚坚。   种谔只好给他配备最好的车马,率众将和幕府,出城相送。   交战双方,居然如此礼让谦恭地交接城池,胜利一方恭送失败一方安然离境,要是苏油在此就一定会说,这尼玛,很有民国军阀内战的味道。   看着左企弓和张觉远去的背影,种谊不禁叹气:“左公这样的人才,留给和鲁斡耶律淳,实在可惜了。今后会不会成我大宋的威胁?”   种谔摇头:“求仁得仁,由他们去吧,左公的才能,需要在农耕之地方得施展,去了草原,没戏。”   “料理大同时间耽误得多了,走吧,我有一个新想法,你们合计合计,看看行不行……”   ……   就在折可适和种谊在大同府下放风筝的时候,李纯元、曹南、折可大,也对析津府发起了进攻。   和种谔一篇文章克大同不一样,析津府三路大军得水路之利,能够拉着犀利的霹雳炮随军。   三月,戊戌,子时,三路大军九十门霹雳炮,同时朝析津府开火。   漆黑的夜里,无数火光随着巨大的轰鸣,在析津府内闪烁,紧跟着几处城门被大炮轰开,城池上空也亮起了数十点明亮的星光,将析津府照的恍如白昼。   东路三个将领都是奸滑之辈,这种方式是最容易造成城中敌人混乱的方式。   曹南在延芳淀尝到了新军乱战的甜头,认为这是打破敌人防守,造成其全体性混乱溃散,夺取最大战果的最佳方式。   剩下两个奸贼被曹南一提,顿时也觉得这法儿相当不错,李纯元就建议将攻击时间调整到晚上,利用新军擅长夜战的特点,给顽固的守敌来个猛的。   折可大就说再给他们弄点没见过新玩意儿,用照明弹。   辽人迷信,见到这样的“天变”,会不会未战就先吓尿了?   三个阴人一拍即合,又拉来各自的参谋班子,很快搞出了这么个计划。   霹雳炮开路,然后大军以连为单位,入城乱战!   当然乱战也有乱战的章法,其实还是司徒精细纯老三样,不过作战任务,从以往的大军集攻,变为细化到连!   析津府精准地图现在大家手里都有,进城后各自按照计划,迅速控制各处要地,高官住所,粮仓马棚,先抓大鱼!   几人将析津府分成了几个区,李纯元镇守城外,曹南、折可大率军入城,火爆脾气的冒失鬼如范龙山、姚麟不可用,留在李纯元身边,剩下的将析津府画成九宫格,大家抓阄,曹南、折可大、田守忠、种师道、韦昭、种师中、姚古、田遇、王厚各自负责一区。   曹南给此次行动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九鼠闹析津”!   析津府上空光亮大起,就是总攻信号,大军合为三路,朝城中扑去。   很快城内就响起了爆炸声,铳击声,混乱的喊杀声。   析津府中还有耶律淳八万大军,城内军营早被密谍描绘好送到军中,之前的炮击中被重点照顾,如今已然满城乱窜。   大军入城进展极快,各部按照自己的分化区域,转眼就控制了城门周围各坊,稍作整顿,便一起朝着重要价值目标和城北摸去。   内皇城当然是所有人最急切的目标,不过那里也是辽人乱军奔逃的方向,越往里,抵抗的力量也就越多越强。   城中大乱,三面铳声爆炸大作的时候,内皇城也是炮兵重点照顾对象,数枚炸弹的猛烈爆炸让耶律淳猛然从龙床上惊醒:“宋人攻城了?”   曹勇义和虞仲文已经抢了进来,拉着耶律淳就朝皇宫北门跑:“宋人已经入城了,进展极快,吾皇快从北门退走!”   耶律淳大喊道:“印玺!印玺!” 第一千八百三十六章 潜归   虞仲文从怀里掏出一个带血的皇绫包裹:“印玺在此,掌印刘内使因不肯交接,事态紧急,是臣杀了他抢过来的!”   三人从寝宫出来,内宫已然乱做一团,不少禁军还在作乱,抢劫金宝,劫掠宫人,一片哭喊号呼之声。   又是几枚炮弹落下,将花园里的花石草树炸得四散纷飞,张敦固全身披挂,正带着卫队平乱,见到三人赶紧迎上:“吾皇快退往北城,那里尚有大军接应!”   虞仲文喊道:“张殿使,你也走!”   张敦固一咬牙:“走不了了,我率禁卫死守宫城,为吾皇断后!”   说完对耶律淳跪下:“吾皇为李处温兄弟父子所误,早立为君,以城池自固。导致奥援断绝,将士离心,至有今日。”   “出城之后,自有萧大王接应,当速退鸳鸯泺,与北朝、东朝、南朝纳款称臣,徐图再举。”   猛然叩了一个头:“臣今日与吾皇死别矣,只恨为宋军所隔,不能手刃奸贼。若其逃散北归,望吾皇碎磔之!”   站起身来,不再管三人,拔剑转身大喊:“效命竭忠,正当今夜!同此志者,从吾死战!”   张敦固的忠义一时激起了不少禁军相从,片刻将周围作乱的宫人军士斩杀殆尽,一起朝南门拥去。   耶律淳满脸是泪:“今日方知谁为忠臣!”   曹勇义和虞仲文也是心情沉重,不过现在不是理论这些的时候,招呼卫队,簇拥着耶律淳奔出宫外,朝北而去。   卯正,析津府的铳声和爆炸变得稀疏起来,一夜乱局后,城池已经完全易手。   大军遭受的抵抗非常微弱,只有进攻内皇城的时候,才遇到点稍微像样的抵抗。   仁圣朝的殿前都指挥使张敦固,率千余宫卫,战死宣德门。   北城打开之后,早已在黑夜里无头苍蝇一般窜逃半夜,躲避那可怕铳击和爆炸的辽军,更是或丢下,或携裹自己的将主,蜂拥而逃。   只苦了一般文官胥吏,散兵游勇,北门被宋军控制之后,无路可去。   待到折可大也抵达北门,曹南立即率领韦昭和种师中,追击耶律淳。   辰正,天色大明,李纯元率大军入城,析津底定。   “协领,这院子好大!”跟随王厚的副官见到身前豪华的宅邸,不禁咋舌。   王厚笑道:“李氏兄弟权倾朝野,在投靠萧奉先的时候就捞了一大笔,投靠耶律淳又捞了一大笔,父子兄弟,可是积攒了不少的家当。”   “这是伪朝宰相府?怪不得如此豪富。这得有……汴京城一个坊市那么大了吧?”副官看着朝两边绵延的粉墙:“看来仁圣伪帝对他还不错。”   “昏君佞臣。”王厚摇头:“算了,不进去了,免得沾惹晦气。你去告诉会计班子,好好清查,一块砖石都不能给弄丢喽。”   副官顿时瞪大了眼,协领你这逻辑有问题啊——啥意思,属下我就活该沾惹晦气?!   ……   霸州,四路转运司幕府,苏油正在灯下阅读各地的驿书、邸报、章奏、电报。   前方将领充分发挥能动性,将自己胡乱计划的漏洞给补上了,种谔作风大改,用那种奇特的方式攻心成功,不下吹灰之力拿下大同,之后让种谊和折可适将军队打散到营一级,携带一个半月的干粮,分散前出到野狐岭到归化州一线,各自为战,彻底打破了和鲁斡,不,准确说应该是耶律大石的战略方案。   充分利用现在西军高机动,强火力的特点,发挥优势,大胆渗透切割。   小孩子那灵光一现的战略天才,转眼就被经年惯手的老辣手段破解。   应该说种谔的战术,其实与曹南那个“九鼠闹析津”计划,是在同一种战术思想下的一枝两朵,将领们已经在实战当中,摸索出了一套热兵器对冷兵器军队的最佳战法。   如今从昌平到野狐岭的诸处山脉山谷,到处都有以营为建制的新军神出鬼没,耶律淳四万残军才刚刚过得居庸关,前途难料。   萧干的忠诚度还可以,也成功接应到了耶律淳,不过仁圣朝另一支重要兵马,奚王回离保的三万大军,见到耶律淳大势已去,不愿继续跟随,调头回了中京道,在黑河与滦河之间游牧去了。   析津府那场夜战的成果相当丰硕,让耶律淳根本带不走多余的粮秣、军器、战马,以及大量的官员。   自宰相李处温以下,甚至连同耶律淳自己的后妃,都落入了宋军手里。   大战基本已经底定,长城以南,就剩下一个奉圣州还没有攻取,而且此战没有被带走过多的人口,不会影响即将到来的耕作,两道恢复起来非常容易。   “汴京那边的邸报过来了吗?”苏油阅读完桌上堆积的文书,该批示的全部做完批示,拿起笔架旁边的核桃在手上搓着,对王寀问道。   王寀躬身道:“还没有,不过有一封家书,国夫人寄过来的。”   苏油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石薇是将门世家出身,男人出征不问家事,将门中的女人也不会以家事在这种时候打扰男人,这是规矩。   何况就自家新妇什么性子自己清楚得很,收到自己的信看过就放起来,几乎都懒得回,一般就是在儿孙给自己的信中,让孩子在末尾代写一两句,就算表示过关心了。   现在特意寄来一封“家书”,苏油心中顿生警惕。   待到将王寀寄过来的书信打开,里边全是白纸,白纸中抖出来一件物事。   一条项链,陨铁项链。   扁罐从东胜州带回一块陨铁,后来这陨铁被切割成了数片,上面的铁晶花纹非常奇特,被扁罐做成项链的吊坠。   赵煦、陈梧、王彦弼、扁罐、漏勺,每人都有一块。   虽然大体看上去都一样,但是仔细分辨,铁晶花纹却是有细微区别的。   乙炔吹焰发明出来之后,孟皇后还将所有项链收去,让将作监改成以水晶来封装,然后重新发还给几人。   这是几个孩子童年友谊的象征,各人都异常看重,苏油作为他们的师长,也是非常熟悉,还发明了一套记忆方法,作为他与孩子们之间的智力小游戏。   现在苏油看到的,最显眼的那块铁晶最靠近中心,这是赵煦的,然后在新婚之夜,赵煦又将之转送给孟皇后。   苏油将项链链子缠在手指上,将牌子握在掌心,骨节处有些发白:“辅道,巢节度走了吗?”   王寀说道:“还没,巢节度听说郭药师明天会到霸州,准备见见。”   苏油说道:“你去请他来,还有公纪,狄温,我要交代几件事情。”   王寀放下手中整理的书册,出去了。   次日清晨,府中官吏陆续前来当差,听说昨夜都堂偏厅书房一夜通明,运帅又操劳了一个通宵。   王寀捧着盘子上的早餐胆战心惊地进入书房,就见巢谷已经换上了苏油的一身一品文官装束,坐在书桌之前,整理着身上的紫袍:“有些紧,穿得憋气。”   见到王寀担忧的样子,巢谷微微一笑:“辅道你不要这般脸色,在西夏待了那么多年,老夫别的没学会,就一条——这世间啊,没有过不去的坎。”   “节度……”   “叫运帅。你一会儿下去,就说我熬了一夜,需要休息就是了。”   “对了,郭药师应当没有见过明润,一会他来帅府,你将他引来拜见,这出戏就演得更真,左右不过二十个时辰而已,才哪儿到哪儿……”   一艘游艇,早在昨晚就悄然离开了霸州码头,穿过文安洼,进入黄河,逆流向东南驶去。   从霸州到汴京城,水路一千五百里,苏油现在这艘艇虽然依旧叫飞鱼号,但是已经换过好几次了。   新型柴油机提供的澎湃动力,让船速能够高达二十四节。   春水在涨,但是受到影响的也就是文安洼出口的钓台寨到南皮弓高镇的一小段,因为到了南皮,飞鱼号便能转入水势平缓的运河,经东光、历亭、恩州、临清,转入津杭运河,入梁山泊,再转入汴渠,经济州、定陶、东明,抵达开封。 第一千八百三十七章 危机   船上是一个班子,都是高公纪的人,狄温也在。   三人约好每人值班八个小时,直到抵达汴京。   柴油机轰隆隆的声音里,苏油躺在狭窄的简易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船舱的顶板。   他知道,轮到休息的高公纪,也肯定没有入睡。   高公纪以为苏油在忧心国事,其实,苏油想的远比高公纪以为的,还要多。   朝中出了大事,和赵煦相关,孟皇后通过这样的法子求助,甚至还得到了薇儿的首肯。   中宫懿旨,说明事情在朝堂上遭遇了绝大阻力,或者说,皇后连章惇和苏元贞都信不过。   真实历史怎么来着?赵煦暴死是那一年?好像就是今年?   现在的赵煦可不是历史上那样,很健康,上次写信还说在练习马球……   想到这里苏油不禁有些后悔,如今这个时代,马球,骑马,也是有风险的,意外伤亡的也不是一个两个,应该提醒一下赵煦的。   摇了摇头,赶紧将这个念头驱除出脑外,不可能,真是如此的话,消息必定会送到霸州,可自己竟然一点风声都没有收到。   这又说明,大臣还能将这件事情瞒着,这就是没到最坏。   苏油的内心深处,曾经不止一次翻动过一个念头。   一个千古明君的出现,对于自己想要实现的那个最终理想,其实,是一种绝对的阻力。   如今的苏油,声望已然到了顶峰,历史上的臣子,大约也就只有两个人可比。   周公辞世百年后,王莽谦恭未篡前。   其实对于苏油自身来说,最好的君王,不是赵煦这样的明君,反而是赵佶那样的昏君。   只要能赢取昏君的绝对信任就行。   苏油也不是没有想过对赵煦撒手不管,等到他横死之后,扶赵佶上台,在以声色书画导之,使昏君“凡内外事,悉托相公”,如另一个时空中蔡太师那样,相它个五六回,这才是自己人生最佳的解法。   然而每次看到小赵煦孺慕的眼神;想到仁宗、曹太后对自己的知遇之恩;想到赵顼在艰难中,和自己赤诚以待、相互鼓励扶持;想到高滔滔对自己的万般信任,对大小苏毫无道理的偏袒护短……他就无论如何狠不下这个心肠。   所以在全心培育赵煦的同时,苏油实际上,已经彻底背叛了自己。   人就是这样一种矛盾的动物,常常不由自主地选择对自己来并非最佳的选择,也常常明知有一条更好的捷径可走,却就是不走,反而走上另一条充满荆棘的道路。   冠冕加身,必承其重。   曹太后临死时的那句“把你欠我的,还给官家”,让苏油从此背上了沉重的枷锁。   老太太是英明的,分明是利用了苏油性格上的弱点。   苏油也知道老太太是在利用自己的弱点,他甚至还知道,老太太更知道就算自己知道,也无法做出反抗。   苏油只好安慰自己,历史的大势已经改变,华夏今后的悲壮进程中,已经可以少许多的悲壮,可以由得自己任性一回,一辈子唯一的一回。   给自己任性地戴上那道枷锁,轻松自在地不受良心的折磨,从从容容地做一个人。   如今赵煦有难,自己无论如何做不到弃而不顾,在苏油的心里,赵煦就跟扁罐、漏勺、王彦弼、毕观、易安那样,都是自己的孩子。   要是赵煦真的死了,苏油心里只有难受,而绝不会有“老子今后怕不得独相四五回”的窃喜。   船过郓城,利用在四通码头换船的短暂时间,苏油让狄温给汴京散花楼眉山会所总部发了一封电报,内容很简单:“有客来归,张小八”。   土地庙七子有八个,这是七子心中的常识。   要是没有苏油,他们本来也全都该随小天师,姓张。   高公纪拿着自己皇宋银行的董事证,从码头上轻松征调了一艘备用的快银船,很快继续上路。   快银船速度比飞鱼号还要快,不过舒适性就没办法了,只有座位,没有床位。   这趟行程花了十五个时辰,到第三日凌晨四点,快银船抵达开封汴河码头。   半夜的码头很安静,还下着小雨,只有一辆乌蓬的轻车,在小雨下汽灯的阴影中候着。   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车夫,在车座上打着盹。   苏油来到车边,没有入座,取过斗笠油衣直接披了,坐在张麒的身边:“小七哥,京中出了何事?”   张麒低声喊了声“少爷”,赶着马车朝城中驶去,不过没有回张知白老宅,目标是吴起庙。   “陛下前日打了一次马球,后半夜突然腹痛如绞,让仙卿看了,说是绞肠砂,事态危急,需要手术。”   “嗯,然后呢?”苏油心中暗松了一口气,这病现在是皇家医学院拿手,石薇都不知道救治过所少例了。   “这是对陛下动刀子,还需要全麻,章相公和元贞要求陛下先……立储。”   宋朝没有早立太子这规矩,都是皇子出任开封府尹,或者率府之类的暗示性职务,一般要等到皇帝病危基本无救之后,方才有立太子的诏书。   赵煦是合格的政治家,立太子这个动作,对于才二十多岁的他来说,让他本能地感到危险。   对于从来都“认真吸取”唐朝教训的宋朝来说,早立太子,绝不是什么好事儿。   唐朝父子相残、母子相残、兄弟相残的历史事件,从立国开始的太宗玄武门之变到安史之乱后的玄宗落寞于西宫、南内,几乎就成了笼罩在皇室头上的魔咒。   对于没有后世经验的赵煦来说,章惇和苏元贞的要求虽然合理,但是除非自己就此被治死了,否则立了太子自己却又活过来,那才是天大的麻烦。   苏油又问:“陛下现在的……病情……”   “还靠药物吊着。”张麒赶紧说道:“不过仙卿说需要尽快手术,不太乐观。”   苏油不禁长出了一口气,他最怕听到的就是最坏的消息,如今看来,还不算严重。   卯时是朝臣们陛见的日子,时间很紧了,张麒也是知道,干脆都不拉苏油回府,先去军机处。   汴京城大钟楼的钟声,已经开始响起,伴随着钟声,宣德门外隔着广场相对的老钟鼓楼,西面的大钟也开始撞响。   汴京城在微雨中醒了过来。   ……   章惇和苏元贞早在寅正就已经抵达,现在整顿衣冠,由内侍引入宫内。   两人的步态依旧闲适,但是心底都非常沉重,今天若再不能劝服陛下,一旦有失,可以想见朝政会掀起一场怎样的惊涛骇浪。   侍奉过赵煦的章惇,对其余王爷都嗤之以鼻,除了瞎眼的九爷倒还有些安静的样子,最受汴京城老百姓喜爱的十一爷,就算是天才,那也是给妓女画裸画的轻佻之辈,望之就不似人君。   至于立嫡,赵茂年岁又实在太小,孟后现在已经执掌中宫、内库、皇家产业、慈善基金,要是临制,怕不是一个章献,宣仁就打得住的。   自己何尝想立储?却又不得不坚持,还不是为了大宋?   真要出事儿,大宋的架海金梁司徒也完了,必定要遭遇群臣弹劾。   章惇心底甚至有一丝怒气,国夫人豪侠干云固然可佩,但从国事计,也不该给司徒沾惹这样的是非。   在章惇心里,国家,绝对比皇帝重要。只要是对国家有好处,保不保一个皇帝,对他来说毫无心理障碍。   苏元贞的想法又和章惇不同,他是信任仙卿的医术的,而且仙卿也透露过有把握。   就算不治,以苏油和仙卿的声望,太后和皇后也不会过于留难,最多贬官罢职就完事儿。   当年用药失当治死英宗的三个医官,也不过去职而已,大宋皇家还算是讲道理的。   非常之时,通情从权,这也是理学的灵活之处;但一步三顾,预案周备,同样也是理学的精密之处。   所以立储是必须的,因为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风险,也必须要做好预案。   就算司徒在此,也必定会同意自己的做法。   仁宗朝百废待兴,可是一直政策摇摆,苏元贞听苏油分析过,其中“后嗣”二字的羁绊,不可谓无关。   两人各怀心思,朝着武英殿偏厅走去,如今事情还瞒着全天下,大家还在为皇宋即将收复燕云而欢欣鼓舞,浑不知危机将至。 第一千八百三十八章 巧法   赵煦看着精神尚可,那是石薇将炎症控制了下来,于是不顾劝阻,依旧坚持上班,在武英殿接见大臣。   自从开始军事,皇帝就改在武英殿处理朝政,已经成了大宋的规矩。   不过虚弱和消瘦是难免的,见到赵煦短短几日就变得有些脱形,以章惇的铁石心肠都不免有些触动:“老臣请陛下起居。”   赵煦摆摆手:“种谔那里的消息传来了吗?”   大穿插大切割,这样的战法是大宋从来没有尝试过的,赵煦心里也不落底,首先就是问这个。   章惇躬身道:“尚无消息,然臣今日与苏次相想说的,却不是此事。”   赵煦说道:“章公还是不相信国夫人?”   苏元贞赶紧说道:“不是不相信国夫人,而是我们应当做好预案。臣幼与司徒同受教与昌期公,其实开蒙受学,都是得教于司徒,对国夫人,臣自幼相识,对其医术品行,素来敬仰的。”   “哦?”赵煦微微好奇:“这事儿司徒和学士倒是都没有提过。”   苏元贞躬身道:“臣等既已以身许国,自是不能多有私交,因臣之职任,一向多在言官;而司徒的职任,一向多在实务。故而入仕之后,更是不敢不谨,渐行渐远,臣也很遗憾。”   “然今日臣要说的,是陛下身系天下安危,剖腹疗疾,更加不是小事儿。设若司徒在此,也必定同意相公和我的建议;若下两府群议,只怕最后的结果,也更甚于今日臣与章相公所建言。”   章惇说道:“昨日臣与苏次相再次商议,还是想请陛下下达诏旨,以皇子蜀郡公赵茂为太子,昭告天下,安定人心。”   看起来章惇是在干涉皇位继承人的任命,其实这已经是宰执的让步了,毕竟赵茂是赵煦的长子,就算医疗出了问题,最终皇位会由赵煦的后嗣来继承。   赵煦的腹部又开始疼痛,但是还是坚定地摇头:“如此不妥,不管结果是善是恶,后日皆对茂儿不利。”   这话也是深思熟虑,赵煦还很年轻,要是今日立储,搞不好就要出长年太子。   汉武帝三十六岁立太子,六十七岁兴巫蛊之祸,所有儿子女儿除早夭者几乎无一善终,自己活太长导致太子守位二十九年,父子猜忌让权臣钻了空子,也算重要原因之一。   “可陛下的病情,不能再拖了啊……”苏元贞见赵煦又开始面有痛苦之色,顿时焦急起来。   赵煦用手压着腹部:“还有一法,急召司徒入京……”   “如何使得?!”章惇急脾气又上来了:“幽云十六州指日克平,华夏百年前耻尽雪,皇宋千年之基可待,岂可在此时召回司徒,轻弃前功?!”   门外响起一个声音:“可是我已经回来了。”   紧跟着一个气喘吁吁的老黄门才惶恐地伏地奏报:“陛下,司徒请见,下官……下官通报不及,还请陛下恕罪。”   赵煦见到苏油,神色顿时放松了下来:“梁内官不必惊惶,下去吧。”   老内官是梁惟简,高滔滔时期的老人了。   后宫经过数次轮换,当年受高滔滔抬举的老臣,如今还能够留在宫里的,已经不多。   张士良在高滔滔立赵煦那晚随侍太后身侧,算是一个。   而那一晚的龙袍,就是高滔滔秘嘱梁惟简让浑家提前制作的,又算是一个。   不过梁惟简如今是内官中的最高品,入内内侍省都监,今日变成西华门黄门宣喻,可见宫中已经非常紧张了。   见到赵煦的模样,苏油本来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臣苏油,敢问陛下起居?”   赵煦微笑道:“司徒来了,大事可安。前线还好?”   苏油再次施礼,轻声道:“臣苏油,敢问陛下起居。”   赵煦不由得露出一丝羞愧的神色:“累司徒奔波劳累,眼里都是血丝。仙卿说需要立即手术,可是宰执相公们不让。”   章惇顿时傻眼,病人就了不起吗?可以瞎话张嘴就来?!   苏油根本不给赵煦搪塞的机会:“敢问陛下,宰执们因何不让?”   赵煦终于说道:“相公们要我……立储。”   见到赵煦终于认了,苏油这才说道:“前线无甚变化,军事上陛下倒是不必担心。”   “不过臣飞舟赶来,已经十五个时辰未得消息。如今的四路都转运司,是巢谷巢节度适逢其事,臣已命他暂时接手。”   章惇顿时大急:“明润你怎可如此,大军在外,岂能如此撂下?”   苏油说道:“霸州收到的情报,其实和军机处相差不了些许时辰,陛见之前,我已去过军机处处理了公务,并请小章学士暂代指挥,相公如不放心,可以寻他来询问。”   章惇点头,正要开口,苏元贞却道:“不用,相公与司徒继续议事,我去看看小章学士那边就好。”   章惇心底不由得对苏元贞大为感激,今日自己的作为,难免没有被陛下记到小本本上的嫌疑。   现在明润来了,诸事有大个顶着,自己从旁协助,将分再捞回来就是。   心中却暗叹一声,自己终究不如苏明润忠君,要是他在霸州,只怕十二道金牌都召不回来,怎会可能在十五个时辰内就从千里之外的前线赶到御前?   苏油说道:“其实章相公和苏元贞的谏议,也是出自公心。事有经权,为防万一预为设置,这本就是宰执当然的责任。”   章惇刚松了一口气,却又听苏油说道:“然陛下的思虑,更是高瞻远瞩。陛下英茂之年,早立储君,给未来造出太多变数,也使群臣得窥君意,多生事端。”   “汉唐垂鉴未远,不可不察。”   赵煦松了口气:“司徒所言,深得我心。国夫人的医术我是完全信任的,因此觉得无此必要。”   “这倒也不然。”苏油说道:“既然相公们有万一之虑,我们就该为这万一之虑,想好应对之策。”   “臣这里,倒是有个两全的法子。”   章惇感觉自己智商被碾压了,这事儿如何还能两全?   不由得拱手道:“明润,不知是何办法?”   苏油从袖中抽出个物事来:“陛下,这是臣的密折匣子,钥匙只有臣与陛下才有,臣的那把,如今就在匣内。”   “陛下不妨御驾紫宸殿,宣喻旨意,将立储圣旨存于匣内,置于紫宸殿牌匾之后。”   “紫宸殿万众瞩目,平日也有宫卫值守,没有长梯,谁也上不去。”   “如此一来,陛下的旨意已然存在,而群臣皆不得其详,无所窥测,只能各尽职守,难起机心。”   “然此不过一时之计,待陛下身体康泰,再命人收回匣子,毁去所藏诏书即可。”   苏油的意思很明白,如果赵煦没事儿,那么这道诏书就不存在,大宋就没有立过太子,也就不会发生汉武帝那样的祸患。   如果赵煦真的有事儿,这道诏书才会生效,大宋也不怕没有由赵煦亲自指定的继承人。   办法简单到令人发指,甚至近同儿戏,但是效果绝佳。   然而苏油没有提出之前,偏偏谁都没能想到,赶回来的苏元贞正好也听见这一出,不由得与章惇一起羞了个满面通红。   就为了这点破事儿,劳累司徒放下军国大事,千里奔波,真是不当人子!   赵顼对这个方案相当满意:“准。” 第一千八百三十九章 收关   紫宸殿上,群臣远远站在丹陛之下,看着赵煦在案上亲笔写下诏书。   苏油没有出面,因为这个时候他要是出现在殿上,肯定又是一波闹不完的弹劾与朝争。   搁下笔,赵煦取来宝玺盖上,将之郑重折好,放入密匣亲自锁上,才抬头,对下面招了招手。   漏勺上前,躬身从赵煦手里接过密匣,在群臣众目睽睽之下,来到殿外,登上由禁卫们搬来的长梯,将密匣放置到紫宸殿的大匾后方。   盯着漏勺做完这一切,章惇才带领着群臣拜贺:“天佑陛下万安,皇宋永祚!”   文武群臣齐齐躬身:“天佑陛下万安,皇宋永祚!”   赵煦忍着腹中再发的隐隐疼痛,摆出老牌的扑克脸:“退朝吧。”   从御座绕到紫宸殿后门,苏油在这里推着轮椅等着。   赵煦还想倔强:“这个就不用了吧?”   “这是夫人安排的。”   赵煦这才不说话,乖乖坐到了轮椅上,由苏油推着朝西华门走去。   西华门是后宫和军机处所在,将手术室安排在旧延福宫集英殿入门偏厅处,方便赵煦在后宫修养,又能让群臣时时得请起居。   石薇已经等在了延福宫宫门内,随同的还有一个内宫医使班子,都穿着洁白的医疗服。   推着轮椅来到宫门,苏油对石薇说道:“薇儿,交给你了。”   赵煦也道:“有劳国夫人了。”   石薇瞪了苏油一眼,似乎在嗔怪他昨晚没回家,然后又对赵煦点点头,让医使们将赵煦抬了进去。   苏油让宫卫寻来一把椅子,就在门口坐了下来。   过了好一阵,章惇和苏元贞才撑着雨伞赶了过来,章惇问道:“开始了?”   苏油点点头:“来,坐下等吧。”   章惇和苏元贞收了雨伞,就在苏油身边坐了下来。   苏油看着濛濛细雨中的殿宇,悠悠说道:“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二次守宫门。”   章惇问道:“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苏油说道:“那还是熙宁元年,当时河北大震,京师震感强烈,群臣当时正在大朝,避于紫宸殿外大空地。我奉先帝旨意,来到这里迎太后、皇后,出宫暂避。”   “诶,对了,当时守在这里的是王中正,身边还有一个小黄门,手里拿着两根带钉子的木棒,倒是颇有几分胆色。”   章惇问道:“入得明润法眼,现在也不一般了吧?”   苏油说道:“现在啊,可算是天下扬名,那娃就是西征黑汗,秣马天山的童姥姥。”   章惇也不禁感慨:“从熙宁先帝新极,到改元元丰,大宋在那十年间……”   那十年,是无数人心里的痛,大宋天灾人祸,层出不穷,苏油现在回想起来,都是面有惧色:“若非先帝刚毅明锐,执着不回,我大宋如何能走到今天?”   起中原五代之沉衰,挽华夏狂澜于既倒。   宋神宗的神字,不再有另一时空里那种充满讥讽的意味,在他逝世十年后,已经化作大宋臣民一种发自内心的崇拜。   二十七年后的今日,苏油再守宫门,心中感慨自是颇多。   苏元贞说道:“陛下前日还特意叮嘱,京师火车站扩建的时候,不要伤损了站前那一排垂柳。”   章惇有些不明白:“那排柳树不过十几年,还达不到开封府城古树的保护标准,不知为何陛下如此看重。”   苏油看着雨帘中皇城内最高大的紫宸殿上,黄色琉璃瓦顶发着微光:“我们陛下啊,终究是长情顾旧之人……”   几人又聊了一阵熙丰年间的旧事,就听身后有了动静,石薇向门口走来,边走边取下口罩。   苏油问道:“薇儿,如何?”   石薇对章惇和苏元贞施礼:“好叫相公们知晓,陛下手术非常成功,不日便可接见群臣起居。”   章惇喜动颜色,对石薇深作一揖:“这可真是太好了,多谢仙卿妙手。”   石薇微笑还礼:“早说过了,这是小手术,当不起相公此赞。”   ……   三日之后,赵煦躺在病床上,开始接见群臣。   等到臣子们都走了,苏油才最后进来。   赵煦神色很好,手里还吊着京师大学堂医学院最新研发出来的葡萄糖生理盐水吊针:“司徒。”   苏油躬身:“陛下大安,臣等不胜欣喜。”   “司徒坐。”赵煦微笑道:“若非仙卿,这关难过。”   “倒也不然。”苏油谢恩之后,在病床前的椅子上坐了:“这主要还是得益于近三十年来大宋医术的蓬勃发展,其中天方医学、黑汗医学、吐蕃医学的参赞之力也不少。”   赵煦点头:“司徒还是那么谦逊。”   苏油从袖中取出那条项链,塞到赵煦的枕头底下:“这是陛下送给皇后的陨铁项链,皇后以之召臣,故臣不敢不星夜而至。”   “不过此事大违规矩,陛下将之收好,一会儿皇后来探视,便交给皇后,万不可落旁人口实。”   赵煦说道:“为了这点小事,耽误司徒节制前方军务,是我君臣夫妻之失。”   苏油说道:“这一节倒是无碍,我朝早已占据对辽的绝对优势,依照之前的战略计划一步步来,本来就出不了什么大差池。”   “就算是这次不行,我们再组织一次就是,大宋如今也具有这样的实力。”   “故而在臣心里,陛下的安危,远过于收复幽云。”   “事实也是如此。刚刚收到前线奏报,种谔的战术大获成功,西军截断了断云岭、鸡鸣山、石门关三处要隘,将和鲁斡的军力切做了五段。”   “耶律淳大军过得居庸关后,被种谊堵截于石门关下,不得寸进。李纯元、曹南、折可大三路大军又紧追不舍,从后掩杀。”   “耶律淳见事不可为,只得率大军折向北方,散从龙门、望云出塞。”   “八万大军翻山越岭,一日崩散,俘降者十之七八,随耶律淳得脱者,不过一二。”   “给陛下报喜,幽云战局,已经进入收官阶段。”   “好!”赵煦兴奋得想要坐起身子,结果扯动伤口,“哎哟”一声痛呼。   石薇赶紧进来看顾,又检查了赵煦手背上的针头,嗔道:“你们君臣俩说事儿就好好说事儿,再要这样,我可就要将小油哥哥你给赶出去了。”   苏油缩了下脖子,待到石薇再次出去后,才对着赵煦吐了下舌头。   赵煦幼年时,苏油时常带着他搞些不靠谱的事情,比如领着光着小屁股的赵煦在田里一起抓泥鳅,变成一大一小俩泥猴。   石薇知道后就会嗔怪,而苏油当时的应对,就如现在一般。   这是三个人之间的常态,赵煦多年不见这一套,现在突然看到熟悉的一幕,却也忍俊不禁。   见到赵煦重新安静下来,苏油才说道:“所以陛下要谨遵医嘱,早日调养好身体,接下来还要去紫宸殿接受群臣朝贺呢。”   赵煦说道:“收复幽云,乃祖宗夙志,能在我手中实现,司徒实在是居功至伟。”   “待事了之后,司徒就可以回到京师,继续襄助于我,我必洒扫郊迎,给司徒最大的体面。”   苏油摇头:“陛下,这正是臣今日要和陛下商议的大事,臣,其实已经不适合再居于朝堂了。”   赵煦顿时大急:“司徒要弃我吗?”   苏油赶紧安抚赵煦:“不是这样,陛下且听臣道来。” 第一千八百四十章 坦荡   “陛下,臣几日之前从霸州起身,十五个时辰抵达御前。其间让巢谷暂代四路转运司职务;入京后又直入军机处料理军务,叮嘱章楶接手指挥;再其后入宫陛见,中间竟无一人阻挠。”   “虽然臣得到了皇后的项链,算是奉了密旨,可一直没有示人,旁人也无从知晓,而臣,竟然就这样做到了。”   “或者陛下和群臣都不以为异,然臣心底,却不禁大为惊惕——臣之权势,何时大到了如此程度?”   赵煦手指颤动一下,显然他也才想到这个问题。   苏油继续说道:“臣幼受昌期公之教,世人对他多有误会,以为诋毁周公,其实是未明昌期公深旨。”   “昌期公曾经屡次同臣说过,‘世无周公,则亦无莽’。”   “任何人,都要接受制度的约束,如果出现了不受约束的人,那这个人,就不应当拥有权力。”   “故而这两日里,臣反复思量,越想越害怕。臣一生行端履正,怎么到了今天,成了师尊最痛恨的那种人?”   “能从千里外直达御前而无人节制,这绝不是什么正常的好现象。”   “司徒之大德精诚,纯仁坦荡,令人感佩。”赵煦心中感动至极:“换做旁人,却只会悄然享有这份荣遇,甚至心中暗喜,又岂能又岂敢,以自身直谏于君上?”   “臣之待陛下,亦如陛下之待臣。陛下从未疑臣在前,臣亦不敢有隐陛下于后。”苏油躬身道:“然制度就是制度,既然有此漏洞,未作弥补之前,臣绝不敢再承担任何朝廷授职。”   “司徒不必如此。”   “必须如此。”苏油正色道:“而且除了这些顾虑,还有一节。”   “是吗?”   “臣脱离指挥之责,孤身返京,此举大违制度,本该接受惩处。”   “若今日不处置为臣,后日有临阵脱逃者,举臣为例,陛下何由惩戒?”   “故臣将上表请罪,陛下亦当命两府集议,免臣一切职务,以儆将来。”   “可这是皇后的意思。”   “可制度上没有任何行文。”   苏油这是主动替皇后背锅。   先将陨铁项链交还,苏油手里就再没有“奉召”的证据,如果朝廷论罪,这就是擅离职守,是必须要处置的。   不过这处置注定不会过于严重,毕竟有收复幽云的大功打底。   而且苏油进京,目的也是为了解决皇帝和朝臣之间的对峙,之后石薇还亲自将皇帝救治了回来,解除了朝廷的绝大忧患。   苏油不将陨铁项链留在手上,也是表示对皇帝的绝对信任。   见赵煦一脸的不开心,苏油笑道:“其实臣又如何舍得陛下?”   赵煦顿时露出一丝希冀:“司徒回心转意了?”   “当然不是。”苏油微笑道:“臣是想说,就算不在朝中担任职务,臣可以为陛下做的事情,一样非常多啊。”   “比如去胶州搞搞盐化工基地,去兰州搞搞机械,去徐州搞搞煤铁,留在河北接着搞铁路……”   “太辛苦,不合适。”赵煦直接否决。   “那么……去杭州搞搞海贸?在两淮搞搞船务?”   “太远,也不合适。”   “啊,那臣还有很多的计划,比如提举京师大学堂,推动我大宋文化和科技的发展;比如司农寺,研究高产作物和经济作物;比如将作监,修桥造路,研发机械;比如钟山观象台,研究天文数学。”   “也可以提举皇宋银行,替陛下看管投资;还可以著书立说,大宋还缺几部经济著作,战略著作……”   “臣还可以写小说、戏剧、丰富百姓生活;还可以提举《汴京时报》,为陛下把好舆论关口;还可以搞一个‘军烹校’,传授军中退伍转业的低阶战士厨艺,让他们有一技之长……至不济,我还可以给夫人打工,帮着管理宁善堂嘛!”   “这些在汴京,中牟,最远不过郑州,江宁就可以做,陛下,这样可以了吧?”   赵煦不禁哭笑不得:“其它宰执荣退之后,可是玩不出司徒这么多花样来,准备这么充分,司徒这是早就计划好的夙愿吧?”   “不敢隐瞒陛下,还真是。”苏油赧然道:“陛下也该知道,臣最快乐的时候,却是带着你们,在中牟抓泥鳅,在东明挖山药,在尉氏钓鱼摸虾的时候。”   “臣性本散淡,除了口味挑剔,喜欢读书,其余衣室车马,一无所好。”   “仪状粗野,不习典章,多次进对失仪,若非仁皇、英祖、先帝、陛下包佑,逐于蛮荒,不为过也。”   “入仕三十五年,多蒙圣恩,不次提拔,年资浅薄,就位极人臣。故不敢不兢兢业业,理政安民。”   “经年宦游,于家人亏欠良多。如今幽云已复,天下咸安,明君良臣,荟萃朝堂。臣也想着,可以好好陪陪家人了。”   “老妻豪爽任侠,为了苏油,拘了自己几十年,我也想着是不是能抽些闲暇,陪她游历天下,寻访名山大川,让她舒展舒展平生意气。”   “现在有了照相机,陛下将圣旨焚毁之后,还可以将密折匣子还与臣,臣还可以继续给陛下拍些各地风物景观,写写游记,为陛下采察民情嘛……”   “无论在朝在野,臣能为陛下效力的地方,也还多着呢。”   苏油最后抬出石薇,赵煦就再不好拒绝,沉吟良久终于松口:“茂儿今年五岁,到十二岁入中学还有七年,司徒与仙卿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想实现的愿望,我们以七年为期。”   “待到茂儿十二岁时,司徒与仙卿必须长守京师。茂儿的立身处世,眼界学识,交由他人教育,朕断不放心。”   总算是松口了!苏油心中不禁舒了一口气,起身对病床上的赵煦施礼:“臣苏油,恭谢陛下圣恩。”   ……   三月,甲午,提举河北四路都转运司,司徒苏油以身体不适为由,上章请求交卸职务,并举荐巢谷权提举四路都转运司,种谔提举四路都经略司,章楶于京中密切掌控,全占燕云。   丁酉,判御史台张商英,右正言孔仲武,弹劾苏油懈怠机务,疏忽大事,恃宠而骄,轻慢朝廷,乞下诏责罚。   苏油乞退,其家已先出张知白故宅,帝乃令约拦行李,章惇、苏元贞勿得受司徒乞罪章奏,且召苏油回京,并遣太医按视。   诸军闻之,攻伐愈急,庚戌,种诂奏种谊克桃山、野狐;李纯元克奉圣,曹南克归化,擒仁圣伪朝太上皇和鲁斡、太子耶律大石。   范龙山取儒州;折可大取怀来、昌平;田遇取檀州、姚古取古北馆。   幽云全境,尽入宋军之手,燕山要地、长城五关,各遣大军扼控。   伪朝太上皇、太子以下,妃嫔、宫人,俘获一千四百余员;各路官吏、头下军州大小使臣,计七百有奇;灭敌两万余人,降俘六万以上。   两京府库、图书、地册、民籍,并伪朝宫室、仪仗、符印、车辇、甲仗、金宝,尽数缴获。   不日将使槛车叩阙,昭宣大捷!   消息一出,汴京城顿时陷入了疯狂的欢庆当中,人们纷纷涌上街头,朝着宣德门齐聚。   景阳宫与汴河码头大钟楼上,大钟开始鸣响,内皇城紫宸殿,也开始传出《破阵乐》的管风琴奏章。   满城飘洒起大胜的传单,赵煦坐着轮椅登上宣德城楼,接受臣民们山呼海啸一般的拜贺。   皇宋百年来的耻辱,一朝洗雪,中原门户幽云要地,从此回归!   在如此大的胜利之下,御史台的弹章变得悄无声息了。   癸亥,诏进章惇官三等,章楶二等,苏元贞二等,天下官吏一等。   克复幽云前方将领,诸路军伍,进职有差。 第一千八百四十一章 亡辽   增广皇宋忠烈祠堂,朝献景灵宫,告太祖以下诸庙。   以司徒苏油,鞠躬尽瘁,戎威克捷。进位太师,燕王,平章军国重事。   忧劳国事,耗体伤神。并许其所请,以中太一宫使暂退安养,提举京师大学堂。   进封太师长子苏轶,辽东相,溥仁郡公,兼前职。   毕观进嘉泰郡夫人。   次子苏轭,进保和殿学士,安乐郡公,直国史馆,兼前职。   易安进安康郡夫人。   ……   三日之后,汴京城州桥码头上,一艘小游艇停泊在哪里,一名头戴东坡帽,身穿淡赭色儒袍的文士,手持一柄白葵扇,饶有兴致地看着前方州桥上,两侧的孩童们排兵布阵。   “冲啊——”两边领头的小孩子发一声喊,一起跑向州桥的拱顶处,手里拿着柳枝,不少胯下还骑着竹马,就在桥顶“厮杀”了起来。   “马前六斩!你耍赖,快躺下!”胯下拖着竹马的孩子对自己的对手,一个没有竹马的孩子高喊。   “我不,你没砍到!”   “你是步兵!步兵打不过骑兵!”   “我是大宋的步兵,你是辽国的骑兵。大宋的步兵,比辽国的骑兵还要厉害!”对面的步兵果然开始耍赖。   “你才辽国骑兵!我们是西军!种太尉的西军!”骑兵不依了。   “种太尉的骑兵一兵三马!你才一匹!你就是辽国骑兵,不是大宋的!”   “呜呜呜——”骑兵说不过,顿时哭了:“你才辽国!你全家都辽国!呜呜呜我要回家告你——”   看桥的老兵走上桥:“都散开散开,大太平车过来了!李小二你敢欺负弟弟,小心我告诉你爹揍你!”   “小五你也是,他家不就是你家?荒唐!”   “我没欺负他,我把竹马都给他了!”虽然嘴硬,李小二到底心虚,一边喊一边朝汴河大堤跑:“大军随我突袭,看桃花去喽——”   一群孩子乌央乌央又都跑了。   苏油在桥下看得哈哈直乐:“薇儿,这群小子可真好玩。”   石薇过来:“易安也显怀了,我还是有些不放心。”   “儿女的心哪里操不完,该放下还得放下。”苏油将石薇搂住,并肩看着州桥上人来人往的热闹情形:“不用管他们,陛下让提举京师大学堂,我们就好好松快几年。”   “这几年里,可是都有一寒一暑两个长假,薇儿你得好好计划一番,看看我们假期里都去哪里游玩,不能浪费了。”   石薇轻轻用手肘抵了苏油一下:“今年我想去渭州,看看囤安寨,狼渡马场,龙首村。”   “嗯,九原羊羹,那可是绝世美味。”苏油不由得吞了口口水,悄悄牵住石薇的手:“到时候坐火车去,不论天涯海角,我们再不分开。”   ……   绍圣三年四月,分遣官员行属,按治幽云。   五月,李夔携五部鞑靼来贡。   六月,仁圣伪朝左企弓、虞仲文、曹勇义失耶律淳,间归上京。   萧太后遣议事官赵秘往数十罪,皆缢杀之。   三人皆有清誉,时人惜之,由是众心益解。   六月,改西京道为大同府路,以黄履为转运使;改析津府为幽州府,南京道为幽州府路,以范祖禹为转运使。   榜谕晋、燕居人复业,伪朝宗室高宦所占恒产,悉析与之。   两道民既有归,复得产,大悦。   七月,北辽遣使,愿去尊号,改易契丹,乞入贡。   皆不许。   八月,额特勒攻鸳鸯泺,擒萧干,斩之。   耶律淳穷计无归,入塞乞降。   先是大军克析津,淳妃嫔皆受俘,淳子大石闻之,单马投种谊为虏,求请奉养母妃。   谊与语大奇,令军中善待大石,并其母遣送京师。   帝嘉其孝行,和鲁斡就擒,因免罪,降广宁公,族居都亭驿,使厚喻耶律淳。   自是来降。   九月,女直阿骨打乞增长春洲粟,萧太后不允。   十月,阿骨打用苏利涉策,即国王位,建元天辅,国号金。   以苏利涉为相,遣使责北辽分粟不平,且囚后父、姊妹夫家,并包纳阿疏诸罪,因合辽东耶律余绪,渡海常胜军郭药师,兴兵讨之。   萧义以和亲失策,致仕。   十一月,处温、处能至,言与宋有前议。帝斥曰:“向使魏国王如周公,则终享亲贤之名于后世。误王者皆汝父子,何功之有!”并数其前罪恶。   二人无以对,乃赐死,奭亦伏诛。   十二月,女直军下宁江州,耶律余绪陷黄龙府,郭药师克信州。   痕孛、铎剌、吴十、挞不也、道剌、酬斡等十三部皆降。   四年,春正月,金遣使来贡。   北辽以韩王萧奉先为都元帅,以御联军。   辽北流寇董庞儿、霍六哥复聚众万余,占宾州。   夏四月,女直进混同,东北面行军诸将涅里、合鲁、涅哥、虚古等弃之。   秋七月,辽主猎秋山。   八月,辽主猎狘斯那里山,命都元帅韩王萧奉先赴沿边,会诸路兵马防秋。   十二月,都元帅韩王萧奉先遇女直军,战于蒺藜山,大败。女直复拔混同旁近州郡。   董庞儿,霍六哥因郭药师招纳来投。   五年,春正月,北辽萧太后下诏自责。癸酉,遣殿前都检点耶律大悲努,太保额特勒诸路募兵。   二月,北辽太傅萧兀纳卒。   以枢密使耶律俨为北府宰相,东北路行军都统奚霞末知奚六部大王事。   三月,北辽萧宝、讹里等十五人各率户降耶律余绪。   是岁辽北诸路大饥,斗粟直数缣,民削榆皮食之,既而人相食。   帝诏大同、幽州、辽东诸道,接纳流民百七十万,上京、中京,两道几空。   四月,王亮开建昌岭。   五月,额特勒送北辽太后、太妃、天福帝耶律定、邹国公王师儒,南狩中京道就食。   六月,耶律余绪、阿骨打亲攻上京,克外郛,汉人行宫都部署萧特末、东面行军副统酬斡死事。   萧奉先、耶律俨欲西奔,为余绪所获,终克上京。   余绪宣奉先、俨诸罪而斩之,上京人心大快,碎啮二人,析骨于大路,任马踏车践,奔走以告四方。   萧昱未敢收父骨,以忠孝两亏,入奉圣寺为僧。   阿骨打亦擒阿疏,问曰:“何人也?”   阿疏答曰:“破辽狗耳。”   阿骨打大笑,终不问,释之。   七月,闻上京陷,北辽太保额特勒、与邹国公王师儒,中京留守耶律慎思议,托中京道与宋。   帝遣种谊、曹南率师以迎。   八月,北廷太后萧夺里懒、太妃萧贵哥、天福帝耶律定、太傅萧兀纳、故相萧托卜嘉、兴军节度使萧义,邹国公王师儒、乌库节度使耶律慎嘉努、殿前都检点耶律大悲努归宋。   帝以耶律定为成安公,为治宅邸,北辽遂亡。   九月,宋、金、东辽共析上京道。以纳水东入宋;纳水西、混同江北入金;余地入东辽。   ……   绍圣九年三月,承康朝钦祚帝耶律崇仁及冠,与辽东国子祭酒马人望朝宋,求学于皇家理工学院。   承康太后因国中皆从宋俗,习汉礼,请以国附。   乃改承康故地为辽东路,治所辽阳府。   以崇仁为归义公,授丹书铁券,世袭罔替,永镇辽东,奉祀祖庙。   辽自耶律阿保机建号契丹,定都临潢,凡一百八十六年,于是国绝。 第一千八百四十二章 穿越者   千年之后,五苏祠。   导游小姐姐们穿着古代仕女服装,相貌温婉,身材婀娜,谈吐得体。   专业知识非常丰富才是重点。   说是祠堂,其实是一个大型纪念性场所,中间是一个大广场,广场左侧是眉山苏氏学术研究会,右侧是一个大型博物馆,前方真正的祠堂部分反倒是很小,乃是原纱縠行苏宅的旧址。   旧址仍然保持着原先的风貌,不过门口有一座石头屏风。   一位衣着朴素,戴着黑边眼镜,背着双背帆布书包,相貌文秀的年轻人,正看着上边镌刻的那首《卜算子》。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聘请来讲解的导游小姐姐对眼前这年轻人印象很好:“你是学生?哪个学校的?”   年轻人说道:“我是电子科大的,才从东胜州大湖区回来,刚在那边做完一个野牛电子跟踪的志愿项目,回来离开学还有几天假期,就来眉山玩玩。”   “哦。”小姐姐点头:“我也是志愿者,川大历史系的。”   说完开始对年轻人介绍:“这是苏文公《麈尘录》里的一首词,据他记载,乃是京师大学堂一名毛姓图书管理员所作,为平生最爱。”   “后人觉得,这首词和苏文公的生平,契合异常,故而颂扬得很广。建广场的时候,就将它刻在了这里。”   “京师大学堂毛姓的图书管理员?”年轻人回忆了一下:“好像没什么印象。”   小姐姐在心底里偷偷翻了个白眼:“是的,后人对苏文公生平追索极深,可是都没有找到这位管理员,也是个谜团了。”   带领着年轻人绕过是屏风,前方就是祠堂正门,门上挂着一块大匾额,匾额上四个飞白大书——“辅神庇圣”。   小姐姐解说道:“这道匾,是德宗皇帝赵茂亲笔御题。”   “说起来这里也是一桩公案。苏文公去世后,德宗皇帝命群臣拟文公哀荣,可文公历仕仁、英、神、圣、德五朝,功高盖世。群臣以为当在王安石、韩琦、富弼、欧阳修之上,然功绩太多,议论也就不一。”   “最后还是德宗定议,认为文公最大的功绩,在辅佐神宗,扶保圣宗,奠定千秋万代之丕基。于是亲书了‘辅神庇圣’这四字碑额。”   年轻人点了点头:“嗯,德宗这手飞白,倒是颇肖其祖,还青出于蓝。”   小姐姐稍微有些惊讶:“你有见识啊,大家都知道十一王爷瘦金体精妙,但是神宗的书法却因后来那次显谟阁大火,没有传世的。”   “有史载说他‘善飞白’,德宗仰慕神宗,自幼习练,也颇得神髓。”   年轻人笑了:“这字写得比他祖父好多了。”   小姐姐揶揄地笑道:“难道你还见过神宗的字不成?”   “啊?”年轻人不禁愣了一下,赧笑道:“有宋一朝,书风自苏黄米蔡方得大行,其后宫中才多有名师。”   “比如端王就是从黄山谷追求书道,因此后人迈越前人,也不奇怪。”   小姐姐抿嘴笑:“虽然有些道理,不过艺术和科学不一样,积累的东西一文不当,突破创新才价值千金。”   “赵佶乃是宗室里的书画天才,就算他的后人,也没有能迈过他的。”   年轻人微微一笑,也不想和漂亮小姐姐抬杠:“说得也是。”   等到进入祠堂,却是一个小方院,周遭都是售卖书籍、字画、刺绣、瓷器、美酒、小吃的专柜。   小姐姐说道:“当年纱縠行苏宅便是这样的结构,迎门的小院是接待丝绸商人,看样品的地方。苏文公改造川中丝织、纸墨、印刷、瓷器、酒业,造福千年,眉山的特产,这里都有。”   推销得很艺术,年轻人看了一圈,只对书籍比较感兴趣,于是来到专柜之前。   这里是琳琅满目的各种图书,除了当代名家对苏家各位人物所作的《评传》、《生平考》、《著作年表》、《轶事汇编》等论文类作品外,还有后人以他们为艺术形象,所创作的纪传体文学作品,既有古代评话、传奇,也有今人的小说。   然而这些,只占了整个书店的一半,另一半,则是苏家人的原著,堪称汗牛充栋。   每次带着游客来到这里,看着他们吃惊的样子,身为眉山人的小姐姐就不禁骄傲。   “这里都是苏氏一门所作的文字,包括天文、地理、医药、机械、化学、物理、数学、哲学、政治、军事、经济、诗词、散文、戏剧理论、音乐理论、绘画理论、小说、奏议、书信等多种。”   “我们博物馆多年来一直在努力,整理出版苏门诸子的原稿高清影印版,一直没有停止过,让大家能够在阅读文字的同时,还欣赏到他们当时的书法,修改笔迹,创作心态。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出全。”   “因为根据不完全统计,光五苏祠的主角,苏颂、苏洵、苏油、苏轼、苏辙五位,他们的著述就高达八千万字,其中仅苏文公就多达五千万。”   “那是《麈尘录》和《伦理》的加成。”年轻人微笑摇头,突然问道:“《厨经》有多少字?”   “啊?”小姐姐不禁愣了一下,很少有游客会关心这个:“我只知道《厨经》记录了菜品六千七百多道,各式调料近百种,酒类六十多种,字数还真是不清楚。”   不过小姐姐很敬业,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手机:“我查查看……”   “不用不用。”年轻人赶紧制止:“我们继续吧。”   小院中间竟然是个供烧香烛的铁架,年轻人一看不禁莫名其妙:“这是干什么用的?”   小姐姐很无奈:“仅到绍圣年间,眉山苏氏就已经‘一门十进士,父子两探花’。”   “大家都说这里是天下文气所钟,每年都有很多考试的学子来这里参拜。”   “有些迷信的父母,还要在屋外燃香烛,好几次差点引发火灾。”   “最后博物馆觉得,不如专门给这些人设置一个烧香烛的地方,总比他们四处乱来的好。”   “啊?”年轻人不禁啼笑皆非:“当年京师大学堂可是有拿鸡蛋砸明润雕像的传统,怎么到现在还拜上了?”   “是吗?”这故事可是连小姐姐都没有听说过:“我怎么都不知道?”   “元符九年京师大学堂数学院的期末考试,压轴题就是苏明润出的,原题是——请证明:到平面上两定点距离比相同,且比值不为一的动点,其轨迹是一个圆,并请求出该圆半径。”   “一句话,五张草稿纸,绝大部分考生都吃了零蛋,于是愤怒的学生们跑去苏文公的雕像前拿鸡蛋回请他,因为听说苏文公从夔州任上就留下了病根,最讨厌吃鸡蛋。”   “打那时候起啊,每逢期末考,学院就形成了这么个传统,这叫‘拜苏公,破零蛋’。”   小姐姐听得娇笑不止,还真拿起手机查了查:“诶?你说的这道题还真有……不过苏文公是不是讨厌吃鸡蛋……诶,也查到了!”   当下手机:“但你说的学生砸雕像的事情却不见记载,肯定是骗人!再说了,活人为什么会塑雕像?”   “皇家杰出贡献终身成就奖啊,有塑像的!”年轻人有口难辨:“这是真事儿,估计……后来苏文公地位愈加崇高,朝廷将这事儿给禁了吧。”   说完不禁叹气:“设若苏文公在天有灵,只怕他更喜欢学生们请他吃鸡蛋,而绝不愿意享受这样的香火。”   小姐姐笑道:“苏文公不高崖岸,提举京师大学堂期间和学生们斗法的段子,都给编成笑话集了,就算拿鸡蛋砸他雕像,那也是喜欢他的一种表现。”   “这倒是真的。”年轻人点头:“到了七十多岁,每年开学还要拿着扫帚去校门前冒充扫地老头,偷听新生对学校的印象和意见,接着聊天骗人家给学校提建议,可也是只有他才做得出来。”   说完补充了一句:“不过学生们真的非常喜欢他。”   走过小院就是祠堂正厅,迎面是三尊蜡像,手持牙笏端坐,两个紫袍一个红袍,倒是栩栩如生,中间的是苏颂、左边的是苏洵、右边的苏油。   这不是按照官位和成就来的,而是按照兄弟年齿来的。   旁边侧位也分坐了四人,里间两个年纪较大紫袍官员的相对而坐,一胖一瘦,乃是苏轼和苏辙,外边两个年纪较轻的也相对而坐,一个锦袍,一个紫袍,正是武职的扁罐和文职的漏勺。   外围还有一圈人物,都是朱紫锦袍加身,则都是四人的子嗣了。   小姐姐介绍道:“这里供奉的人物其实远不止五苏,不过祠堂最早建立于睿宗年间,当时只供奉了苏颂、苏洵、苏油、苏轼、苏辙五位,虽然后来做了增加,但是大家还是习惯叫这里五苏祠。”   “苏氏一门,苏颂做到了参知政事;苏辙做到了右仆射;苏油做到了左仆射;后来做到宰相的还有苏迈,苏轭,做到参政有苏迨,苏迟。加上做到使相的苏轶,时人称之为‘一门七相’。”   年轻人笑道:“苏子瞻大而化之,杵儿后来做了驸马,不然的话,怎么都应该一门九相才对。”   小姐姐点头表示同意。   欣赏过蜡像之后,转入后进,却是一间独立的祭室,同样是一奉四配十二哲的格局。   小姐姐介绍道:“德宗之后,苏文公地位越来越高,先是进入文庙,列于孔圣之侧。到一百二十年后的襄宗年间,始尊为理昭王,从文庙独立了出来。”   “祭典与文宣王、武成王比。以张载、陈昭明、苏容、陈梧为四哲,以沈括、邵伯温、卫朴、贾宪、朱吉、刘益、石通、李擎、李诫、毕观、郏亶、蔡京为十二贤配享。”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有两名女性。苏容和毕观,她们也为理学的奠基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这也是除女娲外,华夏第一次有女性得配文宣、武成、理昭级别的国家祭仪。”   “苏山长和观儿,她们当得起。”年轻人表示完全赞成。   “还有一点,陈昭明、苏容、陈梧,这本是一家子,这也是非常特殊的地方。”   “昭德有劳曰昭,能劳谦。圣闻周达曰昭,圣圣通合。”年轻人微微点头:“倒是妥帖,不过蔡京担任过两任首相,怎么却掉到了尾巴上?”   小姐姐说道:“这里只论学术,不论官阶,蔡京是以在经济学上的创建入选的。”   “那为何没有赵宗佑?”   “呃……”小姐姐越来越觉得眼前这年轻人不简单,连谥法都能张口就来,元符九年明算科试题这么冷僻的知识都知道,恐怕就连博物馆里的博士生都没这水平。   而所谈的话题,所问的问题,也总是在关键点上,赶紧解释道:“赵宗佑按道理说也应该配享的,不过当时议者认为他是宗室,不当在理昭王之下,与苏颂、苏八公、张方平同理,因此不入配享。”   年轻人伸出中指顶了顶眼镜架,嘀咕道:“这可就真是亏大了……”   从大殿里绕出来,却是一处后院花园的格局,那棵黄荆树,还有那棵荔枝树,都还在。   这里也被布置成一个小展览馆,陈列着几苏的仕途、成就、著作、交游等科普性的展板。   同样的,这里也有一个书店。   花园后面还有一个水榭,从水榭出去,就是一个新建的小公园。   小公园的草坪上,有几尊大理石雕刻的仕女。   小姐姐说道:“当时的苏家,是女性最自由一个团体,很多苏家女性,也都做出了杰出的成就。刚刚那个书店里售卖的,都是她们的诗词、哲学、伦理、义理、音乐、金石、考古、评论等专著。这里是她们的雕像。”   年轻人一个个地认过去,观书的程夫人、制版的苏八娘,描瓷的二十七娘,仗剑的石薇,手持量角器的苏小妹,著书的毕观,都是或站或坐。   只有一个女子,拿着酒杯,以肘支身,仰视天上的白云,若有所思,那就是易安了。   毕观的身侧还有两名女性,一个年长的在调琴,年幼的在吹箫。   调琴的是绿箬,年幼的却不认得,年轻人不禁问道:“吹箫的这位是谁?”   导游小姐姐都惊着了:“你知识如此丰富,不知道她?她就是苏逗的妻子,华仙公主啊。”   “哦是她啊……”年轻人这才明白过来:“我只见过她小时候……”   “对。”导游小姐姐说道:“华仙和杵儿七岁同窗,十八岁成亲,大家对她印象最深的,就是七岁入学时,初次见面三难苏逗的故事。”   “嗯。”年轻人说道:“事后孟皇后就给两人定了亲。”   小姐姐继续说道:“结成夫妻后,二人跨过大海,华仙公主襄赞夫君治理新宋洲,聪慧仁德,土人以为神灵,也是了不起的女性。”   看过雕像继续向前走,公园里还有一个碑林,却是几苏和他们的门生故旧知交的相关书法作品,以及历代文人评价几苏功绩的诗词文章。   年轻人在这里所耗的时间最多,一路欣赏着,一路给小姐姐讲解碑上的法帖、信件、诗词的来历,还有人物之间的关系,作者的履历,以及他们相互之间发生的许多故事。   后人的他不知道,但是与几苏同朝同时代的那些人,可以说一清二楚。   导游和游客到此来了个颠倒,小姐姐却听了个兴致盎然,心中对年轻人不禁越来越佩服。   等到来到一块碑前,年轻人停了下来:“诶?明润……呃苏文公这诗我却是没见过。”   小姐姐讶异道:“怎么可能?这首诗可是苏文公最有名的一首呢!”   年轻人又细读了一遍碑文:   蟆颐山下此江深,雨野烟亭次第分。   屐笠迟归穿鹿寨,囊壶几罄越藜门。   停叶瑶弦诚自晦,弥风松酒不长温。   桃花远意容吾醉,叵耐春溪易误人。   “没啥特别出彩的地方啊?”   小姐姐抿嘴一笑,自己终于有胜过这年轻人的地方了:“苏文公晚年九十以后,据说人已经糊涂了,经常胡乱瞎画些素描,当时没人能够明白,文公画的到底是什么。”   “后来人们才发现,里边有大分子结构、脱氧核糖核酸、大型水电站、大客机、计算机、基站、火箭、卫星、空间站、潜艇……”   “再后来,一个叫二子的网络写手,从这些图画里得到了灵感,开了本连载,就是以苏文公为主角。”   “书中的文公,却是从我们现代穿越到古代去的。”   年轻人摇了摇头:“怎么可能?明润虽然学识丰赡,但那都是来自三坟五典,圣人经义,俯仰天地,综析人伦。”   “其诗词、文章、道德、义理……有岂是普普通通一个今人,穿越过去就能够轻松成就的?”   小姐姐笑道:“你这是专业人士的口吻,老百姓才不管呢,他们就喜欢猎奇。”   说完一指碑文:“而且人家还找到了证据。”   “证据?就这个?”   “你将这诗每句第五字连起来读一读。”   “此,次,穿,越,诚,不,容,易……啊哈?”   小姐姐得意地道:“这首诗也是苏文公作于九十之后。据说他那时最喜欢的,就是在艮岳下的芙蓉池钓鱼。”   “开始糊涂后,就常常把万岁山当成蟆颐山,把景龙江当做玻璃江,以为自己在眉山老家。”   “这就是苏文公最著名的‘穿越诗’,二子咬死说这就是证据,苏文公是今人穿越到古代的证据!”   “至于他的学识,那也是他穿到那边去后重新学的,这叫‘六经注我’!”   “现学的……”年轻人不禁恍惚了起来:“原来如此啊……”   “喂!”小姐姐伸手在年轻人眼前晃了晃:“你没事儿吧?”   看着小姐姐漂亮的小手,年轻人啼笑皆非地嘀咕道:“别说,还真有可能啊……”   “怎么可能?!”苏油很明显是小姐姐的偶像,急了:“那是二子混账!为了订阅故意歪曲我们华夏先人的成就,说得就跟我们捡现成便宜似的!”   “这么一说还是你有理。”年轻人立刻站到了小姐姐的这一边:“不是亲历者,都不知道那段时间的艰难……”   从五苏祠出来,小姐姐对年轻人的好感更是倍增,见年轻人同她告别,转身离开,咬咬嘴唇,突然喊道:“喂!”   年轻人转身:“还有事吗?”   小姐姐想了想:“你的历史知识真是渊博,我的导师陈鲁平先生正在招收宋代历史研究方向的博士生,想不想试试?”   说完低了头:“这样你就是我师弟了……毕业后,还能一起留在博物馆工作……”   年轻人说道:“我是学信息工程的,历史只是爱好……”   小姐姐就好想吐槽,就你在碑林里说的那一通,你都是爱好,叫我这专业的情何以堪?   想了想,嗯,还是要给导师争取一下好苗子:“你熟悉《宋史》吗?”   年轻人说道:“熟悉倒是熟悉,不过我就只熟悉圣宗朝以上。”   “够了够了!仁英神圣,乃华夏数千年来最大变局!此次博士生的研究方向就是这个。”   “除了个人传记和人物关系,你还有什么拿手的?历史方面?”   “个人传记和人物关系我只能叫一般,我这个人不太喜欢朝政……”   小姐姐已经想捋袖子,再谦虚我可要打人了,却听年轻人继续说道:“拿手的嘛……主要还是古代数理,易数也还过得去,剩下的……大约就是十五志里的那部分——天文、五行、律历、地理、河渠、礼、乐、仪卫、舆服、选举、职官、食货、兵、刑、艺文。”   小姐姐都要哭了:“你到底是什么怪物?爱好者怎么可能喜欢那些?导师出题最喜欢从这些里边选,弄得人一个头两个大……”   说完摸出手机:“加微信加微信,以后你就是我的作业帮了。”   等两个人加了微信,年轻人问道:“你真觉得我行?”   “当然行!”小姐姐对年轻人比对自己还有信心:“十五志都能搞明白,导师以后绝对对你偏心……诶?你头像是个啥签名?干一?”   年轻人笑道:“这不是签名,这叫花押,代替签名用的。”   “这个也不是干一,却是三个数字的合体……二十一。”   《全书完》 完本感言   《苏厨》终于完本了。   从2018年11月16日开始,写到了2021年6月20日,前后花了两年半的时间。   这本书是老周的第二本长篇,和《山沟》一样,也是执念。   因此对成绩并不期待,开书之前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不如何失望。   老周有两个儿子,无论《山沟》,还是《苏厨》,其实都是想要留给他们的,一些精神方面的“储蓄”。   当然《苏厨》所想要讲的东西,比《山沟》多出了许多,结构也宏大了一些。   但是老周自己都想不到,篇幅会从原计划的三百万字,扩大到了四百八十万字,远远超出了自己的计划,几乎从一本变成了两本。   老周的最初的大纲里里,故事的结尾,苏油放任赵煦死去,然后扶赵佶上台,他和蔡京两人轮流治政,彻底把控住朝堂,也从此彻底把控住历史的走向。   但是写到后来,老周无法如此下笔,因为老周发现苏油的性格,绝对不会像大纲里那样绝情,放任赵煦在年纪轻轻的时候死去。   这本书主角跨度时间很长,因而在写作的过程中,告别了很多值得尊敬的、让人喜爱的、笔锋一拐就可以改变命运的角色。   但是老周没法改,因为历史题材远比老周想象的困难,比如程夫人的命运,如果改掉,那么二苏的仕途轨迹也会跟着改变,两位角色的经历、著作,大苏那些美妙的诗词,就不可能存在了。   其它很多角色也有相似的问题,书里的《石钟山记》从苏轼的作品变成了苏逊的作品,就是例子。   类似的遗憾还有很多,老周也不忍心,但是因为能力不够,老周没法改变他们的命运,否则就会破坏全书的设定和架构。   开书之前,老周本来以为凭借自己的见闻阅历、多年思考,应该支撑得起这个题材。   然而事实证明老周过于自信了,写到后面越来越心虚,越来越觉得储备不够,很多书都需要重新读一读。   就跟书里曾经说过的那样,宋朝是一个被很多人误解很深的朝代,主要就是因为军事上的弱鸡,招致了过多鄙视的目光。   而秦朝、汉朝、唐朝、明朝,得到的待遇就好得多,很大的原因,其实就是对外战争胜利的加成。   很简单的两个例子,就能说明普通人对这个朝代的偏见。   一个就是很多人以为是真理的谬论——有宋一朝三百多年,起义四百多次。   老周已经在书里详细解释过这个误会的来龙去脉。   还有一次和作者——历史频道的作者——聊天的时候,那作者认为宋朝皇帝并不仁慈,给我截了一连串的截图,内容是宋神宗期间免除各地许多土贡,荔枝有多少颗,茶叶有多少饼。   那个数量看上去不少,比如荔枝,一万多颗。   那名作者的言下之意,是说宋代的君主是腐朽的统治阶级,他们所谓的“仁”是虚假的,他们为了享乐,施加在老百姓身上的负担,是沉重的。   他们免除这些土贡之旨意,就是他们之前压榨和剥削百姓的明证。   于是老周就问了他一句,其他朝代呢?   比如你崇尚的大明,你看的那篇文章,做过横向比较吗?   老周让他去查一查,看看历朝历代各地给中央的土贡数目有多少,然后再做一个横向的列表,之后,大家再来讨论这个问题。   顺便给他也截了一个数字,明代初期,各地土贡数量高达两百多万斤,到明代中期,一度增加到近三百万斤。   当然之后就好多了,因为统治者嫌麻烦,直接改收银子了。即便这样,清代各地贡茶,也是以万斤为单位。   虽然他们还爱喝奶。   老周承认,所有封建王朝的君主,的确都是统治阶级代表,他们施加在老百姓身上的负担,的确也是沉重的,这一点,完全不存在什么问题。   但是罪孽有轻有重,至少北宋王朝的统治阶级,在某些方面作孽的程度,远比其他王朝的其他君主,要轻得多。   比如内官这个封建王朝最大的罪恶,宋神宗亲自裁定上限为一百人。   所以用那个资料来证明北宋王朝的万恶,是行不通的,得另找。   当然这些也不能说北宋的皇帝就有多好多自觉,很多时候,还和国力有关。   总之任何历史问题,都不要简单化的去看。   现在有一个让人担忧的现象,就是大家在看历史时候,看到的其实不是历史,而是一大堆的偏见,一大堆别人想让你看到的东西。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担忧,主要是怕自家孩子变成那种靠短视频增长学问的人,老周才决定写这样一本书,想要传递一种信息。   历史其实也是一门科学,而且其实是最容易发现真相的科学。   历史有个好处,就是原始资料都在那里摆着,只要你愿意去寻找,总可以找到。   当然首先得有个怀疑的态度,才能产生疑问,之后才会去查实,不会不加选择地接受网上的那些转载再转载。   当然,还要记得查全面一些。   另一个大问题,就是史观。   无法保持一种平和冷静的,不偏不倚的,旁观者的姿态,是读不好历史的。   人类历史的进程,就是人类创造文明成果的进程,在这个进程中,经历了无数的摧毁和重建,而且负责摧毁和负责重建的,往往还是同一个团体,这些都得辩证地去看。   除了正常的三观以外,还有一条也容易被忽略,就是读史的时候,应该要怀着“人性”。   不要只看到表面文字上那些帝王将相们的丰功伟绩,也要多着眼于当时的百姓,看见那些丰功伟绩下他们付出的“牺牲”。   没有必要崇拜,如果用搞科研比喻读历史的话,那些历史人物,其实都应该是科研对象。   科学家会去崇拜小白鼠?最多止步于“喜欢”的程度就可以了。   中国的历史,因为“三讳”这个操蛋的传统,掩盖了太多的真相,塑造了太多的“完人”,读的时候尤其要小心。   一个被否定几千年的人,突然变成一个被大加颂扬的人;或者一个被颂扬几千年的人,突然变成一个被彻底否定的人,这种历史大风潮的转换,是否真实,是否合理,也要小心的评判。   可以选择随波逐流,因为必须要保护好自己,必须这样做,这个没问题。   但是随波逐流的时候,脑子也要清醒,心里也要有一个衡量的标准,更要有一条底线。   说回本书,老周只能说,其中的历史人物的言谈,举止,互动,性格,老周都基本根据历史记载,有所加工,但尽量真实还原。   基本都有出处,不是胡乱编造。   比如苏油那年科举,就是当年的原题;比如吕公著的座右铭,他的那块砚台;比如黄庭坚的化石镇纸,都是有记录,甚至有实物的。   一些网上稀奇古怪的言论,比如范仲淹为何要写《岳阳楼记》袒护所谓的“贪官”?比如弹劾过欧阳修的蒋之奇,是否该用“奸臣”来定义?书中写到他们的时候,也顺便给了较为详细的解读,让大家看到当时事件和人物的复杂性。   对于两个重要人物——司马光和王安石,当很多人开始怀疑老周将他们的形象塑造得前后不一的时候,老周就知道了偏见的可怕。   原因就在于大家心目中,对这两个人物形象早有了预设,而且预设得非常单一。   比如司马光让出四个寨子给西夏,就在网上背上卖国贼的名声,宋神宗和王安石让地几百里给辽国,却依旧形象高大,原因就在于大家心里预设的坎,太高,太顽固,太难打破。   佛家有一个名词,专门解释这种现象——“知见障”。   第一章里老周写到,夔州以上,过了渝州,长江就进入了岷江段,老周的一个水利局的同学,特意来提醒老周,说这里犯了一个错误。   因为岷江是在宜宾才汇入长江,这是一个不该犯的常识性错误。   老周给她发过去一张地图,谭其骧的《中国历史地图册》宋代部分,上边标示得非常清楚。   古人认为峡江以上就是岷江,也就是说,他们的心里,重庆到成都,都是岷江。   如果老周书里写成过了宜宾县才转入岷江,在宋代,反而是错了。   在古人心里,岷江是长江的源头。长江的上游,分别称作岷江和峡江。   所以成都是长江发源第一城,而建康是长江入海最后一城,这才有了杜少陵“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的绝句。   它不仅仅是简单的对仗,也不仅仅是分别描写两个毫不相干,胡乱看到眼里的东西,而是以长江为隐藏的纽带,精心选择来了江头和江尾的两件事物。   这就是知见障最直接的例子,也是为啥老周写这本书,越写越心虚的原因。   因为老周也存在这样的知见障,资料也不敢说就已经完全查实,思考不敢说就已经完全周备。   知见障就好像洋葱,剥掉一层,还有一层。   这本书里的东西,真不敢说全对,大家看到谬误的地方,尽管提出来,老周一定接受批评,再去查查资料,一起讨论。   该说说下一本书了,下一本书其实已经开了一个头,是一个理想社会崩溃后直接进入末世,主角在末世中生存的故事,接受书友们的批评,多做减法,老老实实地讲故事,不再掺杂各种各样的说教性的、科普性的“私货”。   其实老周想表达的,在《山沟》和《苏厨》里,已经表达得差不多了。   最后还是感恩,感恩各位书友,耐心地看完这本字数超计划过半的小说,还依然不离不弃。   谢谢! 苏厨集   《自题》   凤叶镌寒石,龙根透碧苔。   性成香自蕴,非待解人来。   ·   《奉老堂兄、唐师、张知县应作》   沙禽烟柳满溪花,慢读勤耕自弄茶。   山外鸣流新献涨,清声一路到寒家。   ·   《咏风筝》   韧骨经纯质,文纶纬正心。   何高青霭上,所举意东君。   ·   《咏狄青·其一》   王朝历数事悠悠,几辈英雄亘逆流。   淝水投鞭惊鹤唳,猇亭举火悔龙游。   勋旗宝剑将军志,宫殿铜驼汉道秋。   赤帻勋功追谢陆,上元三鼓灭瘴虬。   ·   《咏狄青·其二》   徐进如山排岭樾,狂飙胜火烈金风。   指剑昆仑诛丑逆,出身何计困英雄。   ·   《奉咏寒雪江梅图》   寒树栖江沚,疏香破雪痕。   东风知我意,早领一枝春。   ·   《奉咏泮池春日老梅赠起之山长》   冷香吹雪萼,冰影剩孤怀。   也信三春好,羞争二月开。   ·   《东昌府》   梅子杀青栀子黄,亭林九化沐玄香。   衣冠渐别人情旧,似此他乡亦故乡。   ·   《眼镜》   狡童磨水晶,赠我复明莹。   举笔清秋雾,移灯入夏晴。   颐评今试策,乐觅古歌行。   拾卷追年少,中衷感至情。   ·   《题摩诃池扇》   晶殿琼楼圮百秋,徒将片纸记风流。   绥民画政安如扇,曲指山河任展收。   ·   《陌上少年行》   雪衣乌履尽翩跹,陌上谁家最少年。   髀间骏骥来千里,囊内雕弓去万钱。   鞘裹珠鱼李尉剑,梢装玉谷祖生鞭。   呼朋唤伴趋城侧,走犬飞鹰斗马前。   白羽纷驰惊霹雳,黄罴赤豹寻垂毙。   倚熊坐虎枕鞍鞯,换酒推杯交意气。   来狩长林非纵乐,忍闻麦野遭腥貉。   及壮学成自有为,不向长安向河洛。   无教人生事业轻,桓忧青史没声名。   此去摧艰身百苦,长歌永志少年行!   ·   《南行集·过乌尤寺》   兴帆经沫若,脱帻仰乌尤。   佛影倾城阙,梵铃送渚流。   停云横老树,迟日下新洲。   化羽披霞锦,班仙第几俦。   ·   《巫山》   冢草青青恨似深,难乖君命许胡尘。   情真只信巫山色,每梦随风度雁门。   ·   《赋得天德清明诗》   大道希何适,能闻不可详。   明王厘苦智,爻蓍累清芳。   演易追三圣,行仁礼万邦。   梧桐冲远韵,凰凤萃明堂。   海北奔夷齐,渭南迎鬻姜。   垂德宾华夏,终古运穹苍。   ·   《精金赋》   盘古开分,鸿蒙得序。   降浊浮清,澄天析地。   神灵物与,蜕变游栖。   上行日月,下臧宝遗。   时迁淹漫,世演龙鱼。   金销木烁,化石成泥。   元臣思巧,大造行奇。   虹流日耀,电溅星弥。   铸为崇锭,迈逾千钧。   农人助锸,烈士行兵。   侯钟师晋,巨阙兆秦。   隆安有宋,嘉佑中京。   ·   《清明池和御诗》   上苑林渊瞩日开,重华俪郁拥香来。   宸音指墨升丹陛,云影衔恩下玉杯。   冰纩牵风沉碧澈,柔枝送影照徐徊。   清时盛景追隆遇,愧奉柏梁忝末陪。   (仁宗原诗:   晴旭辉辉苑籞开,氤氲花气好风来。   游丝罥絮萦行仗,堕蕊飘香入酒杯。   鱼跃文波时拨刺,莺留深树久徘徊。   青春朝野方无事,故许游观近侍陪。   )   ·   《浣溪沙·过南京》   此地新来似旧游,柘城离草汴渠鸥。黍邱亭外晚渔舟。   梁苑画台劳燕迹,济阳文笔困狐谋。世间何计是夔州!   ·   《夔州》   一里编民十户寒,邑中谁与共溪山。   何当醉里温茶色,卧看清声坠井阑。   ·   《请狐仙》   独坐痴斋笑苦禅,一般忠守一般寒。   吾衙虽简萧窗富,峡月溪藤暮雨山。   ·   《吏事》   开春杨柳细分芽,才罢耘田又促瓜。   评语休嗔诗语寂,新官累日计桑麻。   ·   《石娘子》   千里勋图复汉疆,龙堆沙碛雪苍茫。   松下戎烟添翠黛,笛中剑雨布寒霜。   桃裙影过隳狼纛,虏血腥飞淡玉妆。   战胜来归舒浅笑,红旗犹带冷梅香。   ·   《洛阳》   八关漫溯雄王气,七水絪洄壮帝居。   雨野搀犁时汉镞,晴郊浚井偶周彝。   河山叠乱灰飘絮,文武参阶玉荐衣。   局事纷离君莫笑,英雄早在彀中迷。   ·   《昭君》   汉帝中宫稀丽色,椒房阆苑犹空缺。   四门奔骑出长安,使者南来巫山北。   万姓怜儿愁远嫁,招媒奔聘竞呼择。   渔郎樵子皆得妇,狡贾时英胥吏杰。   家山本在荆门里,四壁萧然徒窘涩。   无计可违明主心,使君寻得惊香泽。   素帛三封一匹绢,断离骨肉永天彻。   长催入轿拥将去,幼弟号呼娘泣绝。   绿水飘摇送旖舟,个中娉婷只侬愁。   巫山回首铅云外,峡雨争帘夜渡头。   夜渡苍藤人去久,香溪木叶雁回秋。   数声梆鼓青岚镇,一隔江天白鹭洲。   素面禅衣漫弃船,轻车款款入长安。   玉阙巍峨排坊市,铜驼威凛压雕栏。   三千锦跸上林苑,百尺星台受露盘。   移归柳榭长珍养,留取君王展眼看。   ·   《薄幸·思人》   月凉无地,正清寂,蛩音浅碎。   忽思得,梅边人远,襟帔依稀摇翠。   许宦游,鱼袋螭文,几曾未苦相思累。   念挽剑松堂,研香雪井,堤上黄骝同辔。   清光永,琴桐媚。风过了,云纱重坠。   檐铃轻断续,文烟袅冉,夜浓难暖鸳鸯被。   柳莺啼醉。   会池塘春满,无何早启沉香匮。   窥帘乳燕,共拣南来旧寄。   ·   《贺新郎·思人》   数日停诗酒。最销魂,平湖春霭,水天红透。   沙鸟金帆粼波里,约约红腰翠袖。   清歌换,疏云如帚。   碧月寒升双鹭警,起芦花,又入芦花后。   点指处,移南斗。   家山雪笋黄金韭。   过清明,归期难计,京华烟柳。   玉带谁堪殷勤瘦,倦理琴台画缶。   但羡与,莺俦燕偶。   目断沧溟青树外,遣归鸿,莫却云台陡。   唯此意,君知否。   ·   《一剪梅·因明寺》   锦院红香数丈秋,花正清幽,月正清幽。   轻妆冰簟怯停眸,静体无由,动体无由。   新蕊何堪竞夜求,爱纵难休,怨纵难休。   合欢钏臂掩风流,君也光头,妾也光头。   ·   《舟行西湖》   拳荷可意拟绢裁,柳艇无痕荡叶开。   离树清啼终寂去,扰人新月总跟来。   ·   《收交趾》   千秋信史开三郡,永土金瓯尽日南。   断节绝蹯乖上计,穷兵黩武僭无端。   鸿梁凋朽集英殿,砥柱倾颓拜将坛。   蜗角槐根争不尽,黎民忍使羸饥寒。   ·   《洛阳牡丹》   气焰长安醉欲狂,可怜上苑奉冰霜。   凄凄众草徒衔命,独有芳根向洛阳。   ·   《题菖蒲》   泉石生涯运自穷,裁冰剪雪破春风。   癯根未悔凌云志,照影溪天作卧龙。   ·   《寄黄州东坡》   南雁云声归藕淀,寒池花影漫梨床。   匣中砚墨泥清韵,槛外藤鸦滞晚霜。   难料轻身捐李广,偏乖蹙运老冯唐。   相如有赋才终起,莫与长门怨汉皇。   ·   《赠辛娘》   朔笛边笳两久违,铅云还压棘城颓。   故旧方惊词客老,琵琶犹奏阮郎归。   秋深鸣镝惊原下,岁恶烟烽照塞陲。   河山难载忧怀重,更奈辛娘唱一回。   ·   《闻官军收兰州赠李太尉》   虎帜升青海,龙渊驭紫骅。   残梯隳雪霰,朽砦闭云崖。   泉冷清栖月,山深静落花。   潜军飞险峭,夤夜拔汝遮。   ·   《阳关引·闻官军收安西北庭遥寄章学士》   风裹红旗裂,岭上城如铁。玉鞍早惯,阳关月,天山雪。   妒太公余策,独与留侯撷。最风流,功名不耻文章热。   虎步啸千里,抒远烈。   剑光寒彻,河中多少雄桀。   觱篥飞清曲,一笑云烟灭。共饮盘橐里,更庆九天澈。   ·   《和安石相公》   年少轻天下,挥遒若据床。   麈尘三日辩,鱼素十年芳。   十年吾亦壮,方醒旧情长。   斯志与斯人,须臾未可忘。   (王安石原诗:   老年少忻豫,况复病在床。   汲水置新花,取忍此流芳。   流芳柢须臾,我亦岂久长。   新花与故吾,已矣两可忘。   )   ·   《题蒲涧》   九节仙姿下玉津,秋风难动满溪新。   灵泉甘澈听无主,肯与安期借旧邻?   ·   《宫词》   初遇当时竟不知,情于浓处转成痴。   隔帘犹问花开日,得选春风第几枝?   ·   《咏春·其一》   绕树新莺逐柳绵,追风儿女送轻鸢。   渔舟懒系新桥侧,乱卖鲈鲥落酒钱。   ·   《咏春·其二》   波分鸥影随云散,风送桃花逐水还。   萍叶成钱蛙半醒,时中绝爱此江南。   ·   《遗香亭》   恨煞朝章惊玉诏,来时单马去萧萧。   遗香父老休轻负,启育慈风在汝曹。   ·   《隐诗》   蟆颐山下此江深,雨野烟亭次第分。   屐笠迟归穿鹿寨,囊壶几罄越藜门。   停叶瑶弦诚自晦,弥风松酒不长温。   桃花远意容吾醉,叵耐春溪易误人。 ========================================================== 更多精校小说尽在知轩藏书下载:http://www.zxcs.inf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