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宋 作者:怪诞的表哥 内容简介:   终宋一朝都未收复燕云,终宋一朝皆被外敌欺侮……南宋将亡之际,那些终宋一朝都没能达成的伟业,他要做到。 正文 #第一章 牢房   这是一间牢房,关了三个人。   一缕微光从高墙上的小小气窗透进来,昏暗中,能看到脏兮兮的茅草上有一截断掉的指头。   前世今生都名叫“李瑕”的少年开口向狱友问道:“你是说,他的这根手指头是被我咬下来的?”   “是,你可够狠咧。”   应话的是个精瘦矮小的青年,贼眉鼠眼的样子,身量小得好像是能从栏杆中间穿过去,可惜不能真的穿过去。   这青年名叫白茂,自称是个很厉害的大盗,有个诨号叫“白毛鼠”。   李瑕不知道白茂所谓的“很厉害”是多厉害,倒记得小时候看《西游记》里面有个白鼠精十分漂亮,但眼前的这位白毛鼠的相貌却非常有碍观瞻。   值得一提的是,“白毛鼠”白茂肯定没听说过《西游记》,因为他说现在是“大宋兴昌四年”。   李瑕回想了一下,前世从未听说过宋朝有什么兴昌的年号,对此颇感疑惑。   但更多的情况白茂说不上来,这个很厉害的大盗对外面的事似乎所知有限。   二人正在讨论的那截断指属于牢房中的第三个人,是个看起来很凶恶的大汉,名叫吕丙雄。   这吕丙雄骨架奇大,在外面的时候或许是个魁梧的大汉,只是如今在牢房里饿得瘦到只剩下一副骨架。   因吕丙雄右手的食指被咬断了,被带出去包扎了一下,刚刚才回来,此时正坐在那假寐,不声不响的。   李瑕打量了吕丙雄两眼,从身体样貌判断,对方至少在牢里呆了半年。   至于自己为什么咬断人家的手指?   不等李瑕想清楚,白茂已经绘声绘色地讲起来。   “吕大哥不过是想跟你快活一把,要我说,你让他弄一弄也没甚打紧嘛。他要是想要弄我,我定是答应咧!呆在这牢里闷都闷出鸟来。话说,你可真是够狠的,死咬着他的手指,被打成那样都不松嘴。我闯荡江湖这么久,你这样的小官人也是少见。”   白茂说到这里,李瑕大概已明白发生了什么。   自己把吕丙雄的手指头咬下来的原因,该是为了“清白”二字。   却听白茂还在喋喋不休。   “最神的是,明明看你都被吕大哥活活打死了,人都已经没气了,死得透透的,竟还能活过来,真他娘的神咧。”   他一拍大腿,兴奋之情不知如何表示,于是掰起臭脚用力搓起来,嘴里还“神咧神咧”地啧啧不停。   李瑕揉了揉额头,也觉得这事确实是有点神了。   他本来是一个现代人,因飞机失事意外身亡,莫名其妙竟穿越了,一睁眼就在这个臭哄哄的牢房里。   另外,失事的飞机是他的私人飞机,可见他对此事极为遗憾。   一开始,他心底还报着某种期待,隐隐盼着整件事也许是某个综艺节目的恶作剧、最后这个牢门打开,外面是一个拍摄棚。   但理智告诉他这种期待显然不可能,身体都不是原先的,必定是穿越无疑了。   花了小半天,现已打听清楚,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是昨日入狱,昨夜因故与狱友发生了打斗,被活活打死,自己则借尸还魂。   到现在,他还没机会看看自己长什么样,竟值得吕丙雄想做出……那种禽兽之事。   毕竟这牢中没有镜子。就算撒泡尿,大概也不能照得出来。   不过能看出这是一具年轻、修长的身体,营养不错、肌肉均匀,原主的家境和教养应该都不差,只不知为何会流落到牢狱里。   李瑕也向白茂旁敲侧击得打听过自己入狱的原因,对方只是翻了个白眼表示不知,接着又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嘻笑道:“我哪知道?看你这样,许是勾搭了哪家小娘子私奔吧。”   这回答显然不着调。   此事大概只能向狱卒慢慢打听了,李瑕表面上还算镇定,心里却十分不适应。   这牢房不见阳光,又不通风,空气中闷中一股脚臭与屎尿混合的恶臭,环境脏乱,周围几间牢房中还传来病人的哀嚎,哀嚎声又像是能化成气味,带给人一种尸体腐烂的感觉。   更危险的是,同个牢房里的狱友被咬断了一根手指头,还能善了不成?   吕丙雄虽然一直闭着眼假寐,李瑕却暗自警惕,他斟酌了一会,正想开口向吕丙雄说些什么……   忽然,外面有动静传来。   “叮叮铛铛”的钥匙碰撞声响,几个狱卒举着火把,引着一个官差走了进来。   李瑕转过头看去,借着火把的光亮看到了另外几间牢房的情况。   他所在的牢房靠在走廊西边靠后,前面的东边牢房大部分都是关了十几个人,越往后越少。   说明,他这个只有三个人的牢房算是待遇较好的。   不过,也许待遇越好刑罚越重呢?   见到狱卒们领着官差进来,所有囚犯还是有气无力地趴着,没人爬起来大喊冤枉,显得颇有素质。   那官差脚踩皂靴,不紧不慢地走过长廊,直到里边才开始往左右的牢房里扫视几眼。   “上差,这边就是关死囚的牢房了。”   “我可不是死囚。”白茂忽然插嘴应了一句,往栏杆上一趴,赔笑道:“刘牢头,啥时候我再……”   “闭嘴。”那刘牢头忙喝断了他的话,有些谄媚地向那官差道:“上差,这人是个偷儿,手脚伶俐。”   李瑕听说自己所处的这是死囚牢时就留了心,又看那官差的模样。   只见其人三十岁左右,神情冷峻,眼神锋利,看起来颇为精干。浑身气势不小,仿佛是什么大官,但看衣饰,也只比狱卒稍好一些而已。   引路的刘牢头则是拿着火把照向李瑕这间牢房,却不是要看李瑕,而是照向了那一直盘腿坐着假寐的吕丙雄。   “上差且看,那厮便是吕丙雄。”刘牢头道,“去年五月,他与一妇人私通,被对方丈夫撞见,杀了对方丈夫,及其父兄。他是空手,那三人拿着菜刀、柴刀。”   吕丙雄闻言,睁开眼看了他们一眼,也不说话。貌似嚣张,其实却缩了缩脖子。   那官差目光一扫,淡淡道:“瘦。”   只说了这一个字,他似乎对吕丙雄失去了兴趣,正要转头,忽然又是目光一凝,问道:“这断指是怎么回事?”   刘牢头指了指李瑕,道:“这小子昨日刚送进来,夜里就发生了斗殴,把人的手指头咬掉了。”   “怎不给他们换间牢房?”   刘牢头低下头,眼珠子左右一溜,附耳向那官差低语了几句,声音很轻。   李瑕已凝起心神,紧盯着他嘴型,听着那一点点轻微的声音,隐约感觉最后有几个字似乎是“活不过两天”。   那官差似乎讥笑了一下,不再看这边,转身走向下一间牢房。   下一间牢房就是李瑕的西边,原本昏暗中看不清晰,李瑕一直以为是没人的,此时狱卒将火把探进去,他才看清原来隔壁关着一个人。   “喂,庞天禄,起来!”   却听“叮叮铛铛”的铁链声响,一个大汉翻了个身坐起来,似因被人打搅了睡眠十分不耐烦,喉咙里发出“嗬嗬”声,有些骇人。   火光下,此人敞着胸膛,露出浓密的黑毛,身形如熊,脸上满是刀疤。   “上差且看,这就是庞天禄了,喜欢烹食人肉,烹了临安府十一人,两个月前捉拿归案,还杀了四个官差……”   这庞天禄看起来有些许迟顿,盯着火把看了一会,这才转头看向狱卒们,眼中凶光毕露。   李瑕看了一会,又转头瞥了吕丙雄一眼。   本来他还觉得吕丙雄是个凶恶大汉,但和隔壁的庞天禄一对比,吕丙雄就显得十分柔弱了。   至于白茂,已经蹲到了牢房的另一边,离西边的邻居远远的。   那边,差官走到了庞天禄的牢房前,道:“我叫聂仲由,两月前就是我协助钱塘县衙把你捉拿归案。”   庞天禄嘶哑着声音道:“你过来,老子弄死你。”   他汉语说得并不利索。   聂仲由道:“你想活命吗?替我办件事。”   李瑕已悄然走到离他们最近的角落,还默默观察着聂仲由的表情。   只见聂仲由依然神色冷峻,让死囚办事、放死囚活命这种违法乱纪之事,在他眼里好像也稀松平常。   庞天禄道:“老子为啥要替你这狗宋人办事?”   聂仲由道:“你弟弟在我手里……”   李瑕才听到这里,刘牢头已经向他这牢房这边走来,指着他道:“崽子,往那边去!上差办案,你在这凑什么热闹?死东西。”   李瑕于是起身,走到牢房另一边,在白茂旁边坐下。   远了这十多步的距离,许多具体内容已听不清。   最后只隐约听到庞天禄道:“老子想想。”   ……   这个小插曲过后,聂仲由和狱卒们离开,牢房又安静了下来……   李瑕整理着脑子里乱糟糟的思路,又觉得有些事有些地方不对劲。   他沉吟着,向白茂轻声问道:“平时这牢里有人生病,都是带出去找大夫看吗?”   “那当然不是。”白茂道,“我们是什么人?哪有那样的好命?”   “那他?”   “吕大哥不一样,许是外面还有相好的使钱咧?”   白茂说着,又向吕丙雄赔笑道:“是吧?吕大哥,要我说,你和李小哥这事就翻篇了呗?”   吕丙雄这才睁开眼,看向李瑕,开口道:“小子,我明明打死过你一遭,你竟又活了,这是天意。既然我俩同坐一间牢,又都是要砍头的。这样,我也不想着寻你弄快活了,剩下的日子睡个安稳觉吧,有啥仇怨就算了,怎样?”   李瑕目光微凝,想了想,道:“好。”   “好,你小子够狠、运气又好,我服气。”吕丙雄慨然道:“往后大家都是同蹲一个牢的兄弟。”   “好。”   “爽快。”吕丙雄咧开嘴一笑,仿佛了结了什么心事。   白茂又是嘻嘻一笑,拍掌道:“这就好,往后我们仨同坐一间牢,合该好好相处。吕大哥要想快活,寻我好咧。”   “滚开……”   气氛似乎就此和睦起来。   这天傍晚,牢里没有放东西吃,据说这里一天只放一次吃的。   李瑕本期待着或许有人来探监,但也没有。   气窗里的光线越来越弱,终于陷入黑暗。   入了夜,牢中没有火烛,只有一点点月光,勉强能看到人的轮廓。   吕丙雄已倒在茅草上睡了,过了一会儿,有轻微的呼噜声响起。   李瑕也在茅草上躺下,感受着饥饿以及这个新的世界,思忖着自己成了一个死囚又该如何脱身。   ……   夜深。   吕丙雄那轻微的呼噜声渐渐停息。   他悄然翻身而起,从身子下面摸出一根锋如匕首般的骨头碎片,向着李瑕所躲的地方狠狠地扎了下去! #第二章 骨头刀   吕丙雄手执锋利的骨头刀,猛地扎了下去。   但,没有预想中刺入人体的阻滞感传回来……   本该躺在那的李瑕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了,而吕丙雄从头到尾都没听到过他移动的声音。   牢房里没有点火把,一片黑暗。   吕丙雄调匀呼吸,轻轻转动着身体,借着气窗中透进来的那一丝丝月光,努力寻找着李瑕。   地上有个轮廓,看身形是白茂,白茂比李瑕瘦小得太多。   目光再一转,吕丙雄看到墙上有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吓得他心肝一颤。   那黑影十分修长,是李瑕正贴着墙站在那。   吕丙雄毫不犹豫地把手里的骨头刀猛刺了过去。   “嗒”的一声,骨头刀穿透了那个黑影,却是刺在了墙上。   没人?吕丙雄一愣,伸手捉向那个黑影,发现只是一件衣裳挂在那。   他背脊一凉,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想:“那小子知道什么了?为什么这么做?”   下一刻,他腹部挨了重重一脚。   痛!   吕丙雄痛得额上青筋暴出来,如虾一般弯了身子,手指发麻。   紧接着,有人用膝盖狠狠顶在吕丙雄脸上,又是“嗒”的一声响,是鼻梁断裂的声音。   他眼冒金星,骨头刀掉落在地。   “啊!”   ……   “怎么了?”白茂翻身而起,嚷道:“你们又打?!”   他不想掺合这种事,一溜烟缩到角落,喊道:“吕大哥,你这是一门心思要弄了李小哥?”   周围牢房的囚犯纷纷惊醒,有人起哄道:“呼,吕大个又要弄那小白脸了。”   “弄他,弄他啊吕大个……让大伙儿都听个响啊。”   “大家伙,起来捉奸喽。”   “哈哈,吕大个以前杀过三个捉奸的,大家伙小心喽……”   “……”   黑暗的牢房里各种嬉闹声传来。   李瑕却恍如未闻,他已把吕丙雄击倒在地,用力按住吕丙雄的双手,用膝盖抵着他的喉咙。   李瑕确实已经预料到吕丙雄要杀他。   但他不认为吕丙雄是因为断了一根手指才起了杀心,吕丙雄说“有啥仇怨就算了”的时候非常坦荡。   真正让李瑕感到危险的是,他通过唇语判定的刘牢头那句“他活不过两天。”   更奇怪的是,昨夜吕丙雄打死了这具身体的原主,狱卒没有请大夫。反而是等到自己苏醒之后许久,才把吕丙雄带出去看大夫。   牢房里明明还有那么多生病的囚徒得不到医治,却带一个死囚出去治断指?   李瑕判断,自己入狱必是得罪了什么人,于是对方借着带吕丙雄出去看大夫的时候收买他杀掉自己。   这个人为什么没让狱卒动手?是因为让吕丙雄杀人更不容易留下把柄吗?   自己都是死囚了,对方为什么连等到行刑都等不住,现在就急着动手?   李瑕也没有答案。   他只是感到这里有太多危险,小小的一间牢房像一个野兽出没的丛林,随时要把他吞噬。   他不得不小心,因此一夜都不敢入睡,缩在角落里观察着,果然等到了吕丙雄动手。   李瑕一整晚都没闭上眼,已经适应了黑暗,能看到吕丙雄的脸,表情像猛兽般狰狞。   “谁让你杀我的?”他问道,声音冷冽。   吕丙雄没有回答,喉咙里“嗬”地一声,还在奋力挣扎。   他显然还不服气,不认为李瑕能控制住他,试图挣扎出来。   李瑕确实感到很吃力。   现在这具身体远远不如他前世那样矫健有力。   击倒吕丙雄靠的是技巧,要一直制住他却要靠力量。李瑕感受到自己渐渐控制不住吕丙雄,于是目光向旁边瞥去,想找到吕丙雄刚才拿的武器……   正是这时,吕丙雄抬起一脚把李瑕踹开,挣出手来,猛地掐住李瑕的脖子。   吕丙雄去年杀过三个人,颇有杀人的经验。   但现在他右手少了一根食指,却不能使出全力来马上掐死李瑕。   “呼……呼……呼……”   剧烈的、如野兽般的呼吸声响着。   吕丙雄青筋暴起,死死掐住李瑕的脖子,抹了药的手指上伤口又裂开来。   他一心只想要李瑕的命,且有信心。   在他看来,这小子不过就是一个文弱少年,哪能跟他这种亡命徒拼命?   而且那人也说了,只要他杀掉李瑕,就放他出去。   “呼……呼……”   吕丙雄左手掐着李瑕的脖子,伸出右手摸到李瑕的脸上,用手指寻他的眼睛,想要把他的眼睛抠了。   “去死啊,去死啊。”   吕丙雄在心里呐喊着。   他的手指已经摸到了李瑕的眼睛,正要用力抠下去……   “噗”地一声响。   有什么东西突然从吕丙雄的脖子后面刺穿进去。   那是半截骨头做成的刀,削得很锋利。   李瑕手握着骨头刀,拔出来,又刺了一下。   温热的血流了他一手,让他觉得恶心。   他把吕丙雄还握在他脖子上的手拿开,于是吕丙雄就瘫倒在地。   李瑕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往后退了几步,抵着墙。   他单手持着骨头刀,膝盖微微弯曲。   这是一个击剑运动中的防守姿态,是他下意识做出来的。   他曾被誉为二十一世纪中叶最伟大的击剑运动员,曾获得六枚男子重剑金牌、两枚男子团体重剑金牌……而这些已经离他远去了。   他成了一个死囚,现在真的成为了一个杀手,还是在该死的古代。   黑暗中,各个牢房里的囚犯们还在起哄,像是为他欢呼,如同曾经在赛场上,但其实不是。   “怎么了?”白茂问道:“怎么了?吕大哥你把李小哥怎么了?那啥,玩玩就是了,一个牢房的兄弟,别又闹出人命来……”   走廊尽头,牢门处又传来声响。   狱卒大骂道:“干什么干什么?!大半夜的吵什么吵?!”   随着火光扩散,越来越多人看到了倒在血泊中那吕丙雄的尸体。   “杀人啦!”有人惊呼道。   这里明明就是牢房,装着各式各样的穷凶极恶之徒,此时他们却显得很惊讶。   而狱卒们也向李瑕这边走了过来……   李瑕保持着那个姿态,脑子飞速运转着,思忖自己要怎么从这个困境里走出去……   ……   鸡鸣时,天还未亮。   聂仲由被门房的拍门声惊醒,他睡得一向很浅。   “你说什么?”   待听到门房说的那个消息,聂仲由愣了一下。   他睡觉也没换衣服,拿起帽子就往外走,再次去往钱塘县牢。   ……   “上差。”刘牢头迎了上来,带着惊慌的表情赔笑道:“你要的那个人……死了。”   “怎么回事?”聂仲由脚步不停。   刘牢头答不上来,喃喃道:“我也是刚刚赶过来,这……事情……”   聂仲由冷着脸,迅速穿过一道道牢门,走过长廊。   最后,他停下脚步,看向那两间牢。   只见庞天禄壮硕的身躯正趴在两个牢房之间的粗木栅栏上,嘴上、胸口上都是一片血淋淋。   这个凶恶的大汉竟是已经死透了。   聂仲由眉头一皱,眼中迸出愠怒,目光一转,落在隔壁牢房的另一具尸体上。   那是吕丙雄,喉咙被刺了两刀。   凶器和刺死庞天禄的是同一个,应该是类似匕首的东西……   聂仲由很快就找到了凶器,它正握在一个少年人手里。   他记得这个少年,是咬掉吕丙雄手指头的人。   “你杀了他们两个?”聂仲由问道,声音里充满了不悦。   “是。”李瑕应道:“我杀了他们两个。”   “上差,真是这……这人杀了你要的人。我们亲……亲眼看到他杀的。”有狱卒应道。   聂仲由道:“怎么回事?”   “我先是杀了吕丙雄。”   说话的还是李瑕,他此时脸色苍白,显得十分虚弱,但眼神已十分平静。   他走到栏杆处,把手里的骨头刀放下来,又说道:“这是吕丙雄带进来的,他要杀我,所以我杀了他。”   聂仲由道:“然后呢?为何庞天禄也死了?你知不知道他对我有用?”   “就是知道你要用他,所以我才杀了他。”李瑕道:“我杀了吕丙雄之后,忽然听到有人说‘是血的味道啊’,我转头一看,庞天禄就趴在这里。   他趴在这里,朝我们这个牢房看着、嗅着,铁链不停响。我看到他的眼神,像是看到了两个字……是饥饿。   果然,他和我说‘把人拖过来,血还热,我要喝’,于是,我就把吕丙雄的尸体拖过去了。”   聂仲由听到这里,脸色愈发铁青。   也许是受到了刺激,李瑕像是有些神经质,竟是笑了笑,低声自语道:“庞天禄……他一定很饿,他这个肌肉量,一天要消耗很多能量,牢里的杂粮满足不了他。但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何喜欢喝人血呢?”   聂仲由居然回答了,道:“因为他是被野蛮人抚养长大的,‘茹毛饮血’听说过吗?”   “怪不得,他昨天说不想替你这个宋人做事。”   “你为何杀了他?”   “是啊,我杀了他。”李瑕道:“趁着他在吸吕丙雄的血,我一刀刺进他的胸口。我还告诉这些狱卒,不要动这个现场、去把你找来。这样他们才能撇清关系,不然你要用的人死了,他们要担责。至于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瑕说到这里,抬起头,盯着聂仲由的眼睛,很诚恳地,又说了一句。   “我直说了吧,给我一个活命的机会,你要找庞天禄做的事,我来做……” #第三章 恶徒   聂仲由扫视了牢房一会,闭上眼,仿佛回到了李瑕杀人时的情境……   隔着粗木栅栏,庞天禄凑在吕丙雄的脖子上喝血,他嘴唇已经裂开,眼神里还带着满足,说明他真的很渴,毕竟牢里一天只给他一杯水,因此他喝得很认真,没有嫌吕丙雄的血又腥又膻。   他四肢都带着镣铐,行动不便。   这样看来,李瑕杀他很简单。   不对。   吕丙雄的尸体挡住了庞天禄大部分身体,还有栅栏挡着,骨头刀刺入的角度非常刁钻,快、准、狠。   只有一处致命伤,李瑕只刺了一下。   而吕丙雄的伤口有两处,说明李瑕多补了一刀。   换言之,杀吕丙雄的时候李瑕是慌的,但杀庞天禄的时候,他已经自信能一击必杀。   杀人后不再补一刀,这是个坏习惯。   但庞天禄眼神里的满足,说明他死的很干脆,还没反应过来就死了。   李瑕有这个实力。   还有,当时周围狱卒们都已经冲进来,正指着李瑕喝骂,一般的少年在这些凶恶狱卒们的喝骂下不哭就不错了,他居然敢当着他们的面杀人……   聂仲由回顾完所有细节,睁开眼。   “我本以为,你之所以杀庞天禄是因为不忿,不忿他恶贯满盈而我却要放了他。”   李瑕道:“你不是要放了他,而是要让他做事。这很公平,我没有不忿,这是我想要的机会。”   “不错,我要他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比被他烹食的十一个人更重要。”   聂仲由说着,看向庞天禄的尸体,表情似乎有些遗憾,又道:“我来的路上在想,若你是为了伸张正义而杀了他,误我大事,我要把你碎尸万段。”   “你讨厌程序正义?”李瑕道,“或者说,你讨厌墨守成规、堂而皇之的东西?”   聂仲由咀嚼着“程序正义”四个字,知道李瑕是故意说些精辟的词语,展示其能耐。   但聂仲由想了想,很认真地说道:“你说错了,我是讨厌文官。除了寥寥数人,我讨厌绝大部分文官。”   李瑕听了,反而松了口气。   看聂仲由的衣服,他品级显然不是太高,让人担心他是不是真有权力赦免一个死囚。但现在他能说出这种话,说明他权力不小。   李瑕判断聂仲由是背后有靠山,还可能就是那“寥寥数人”之一。   “你觉得我想让庞天禄做什么事?”聂仲由又问道。   “你昨天也留意过吕丙雄,还嫌他太瘦,我推测你应该是想找个心狠手辣的杀手。”李瑕道,“我可以成为这个杀手。”   他上辈子并不是杀手,击剑只是运动项目,不是用来杀人的。   但穿越过来之后,他看到的是“自己”死掉了、而庞天禄却有机会活命。知道在这里越恶的人才越有活下去的可能。   另一方面,他有一种“割裂感”,这种割裂感让他可以不把这里的人当成活生生的人,所以他能毫无顾忌地杀他们。   之后他心里的自我保护机制告诉他“只要把这个世界当成一个真实的游戏”,最大程度地消弥了他杀人后的负面情绪。   于是,此时聂仲由目光看去,看到的李瑕就是一个恶徒。   然而,聂仲由摇了摇头,道:“你猜错了,我不是要找庞天禄当杀手。我找他,是因为他金国遗民的身份,是因为他在金国故地还有人脉。现在你把我要用的人杀了,你也得死……”   “不。”聂仲由又道:“你误我大事,杀了你太便宜你了,我要让你不得好死。”   说完,他不等李瑕回应,冷哼了一声“自作聪明”,转身向外走去……   ……   白茂把自己矮小的身体缩成一团,看起来毫无存在感。   等聂仲由走了,他才探了探头,向李瑕轻声道:“你怎么办?”   李瑕扫视了一眼牢房外的狱卒,只见他们收走了放在栏杆外的骨头刀,却没有打开牢门搬运尸体。   “没关系,我本来就是死囚,不管怎样,情况都不会更差了。”李瑕道,“而且,他会带我出去的。”   白茂有些怵李瑕,心里嘀咕着“都这样了你还说大话呢”,脸上却作出关心的样子,问道:“为啥?”   “理由太多了。”李瑕道:“他第一时间是审视我,而不是泄愤;他在试探我、调查我,还要压一压我的气焰;他是一个做实事的人。”   “那……太好咧。”   白茂也希望李瑕早点出去,因为不想再和他坐同一间牢房了。   之前,吕丙雄虽然是杀人犯,但还是很好相处的,也没有想要对他白茂怎么样,这个李瑕却真是杀人不眨眼,恶人中的恶人。   “白毛鼠,你应该不想跟我一起走吧?”李瑕问道。   白茂下意识就往后退了几步,道:“我就不走了……我偷东西,我活该多坐几年牢,我该多受《宋刑统》惩治。”   李瑕也不强求。   他看得出来,白茂和刘牢头有些关系,能蹲在死囚牢房是因为这边宽敞。   但看破不说破,他并未就此说什么。   白茂贼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没话找话,道:“我是觉得,跟那位出去办事,绝对不是什么好事。要是好事他哪会到死囚牢里挑人?我本来活得好好的,没准出去了反而死掉咧,是吧?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跟我不一样,你反正是死……呃,是有大本事的人……”   ……   聂仲由大口咬了一口炊饼,饼屑沾到衣襟上也不以为意。   他依然还站在县衙外,边吃着早食,边等消息。   他想吓一下李瑕,看看其人的胆气。   他聂仲由做事,有荆轲刺秦王的勇气,却不会学荆轲带一个临阵色变的秦舞阳。   不多时,有狱卒过来把骨头刀递给他,并轻声禀报了一句。   聂仲由点点头,把骨头刀收入怀中。   又过了许久,一个年轻人匆匆跑了过来,道:“查清楚了……”   这人名叫“林子”,平时嘻嘻哈哈的,比如常拿自己的名字开玩笑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旁的物件没有,就是鸟多。”   但他真办起事来却十分牢靠,聂仲由吃早食的这会功夫,已把要他打听的事情弄清楚。   林子道:“李瑕,年十六。其父李墉,字守垣,曾任余杭县主簿,四年前因罪罢官。李瑕之母杨氏也是在四年前过世,李墉并未续弦,纳了一妾刘氏,家中没别的亲眷……   据邻里所言,李家父子平日深居浅出,不与人来往。   前日,在蒹葭楼,李瑕与太常寺少卿孙应直的四子孙天骥争风吃醋,两人争执之下,李瑕打死孙天骥,故而入狱,判绞刑。”   聂仲由道:“那这是‘斗杀’而非‘故杀’,斗殴中出于激愤失手将人杀死,为何会被判死刑?”   林子道:“许是孙家势大,判的是故杀,提举刑狱司和刑部马上就复核定罪,直接将李瑕下了死囚牢。”   “呵,可谓神速。”   聂仲由咬住炊饼,空出手,从怀中掏出一把带血的骨头刀递过去。   “你说这刀是怎么来的?”   林子道:“吕丙雄在牢里磨的?他反正闲。”   聂仲由道:“这不是猪骨,猪骨没这么硬,这是驴骨,牢中不可能有驴骨,这刀是有人准备好给吕丙雄的。而且,这人花了不少心思。”   林子问道:“是孙家怕李墉交纳铜钱把李瑕赎出来?”   聂仲由摇了摇头,道:“没这么简单……李墉人呢?”   “正要说这事,昨夜李家失火了,李墉以及他的妾室刘氏都不见了。”   “失火了?”   聂仲由想了想,冷峻的面容上浮起一丝讥笑,吩咐道:“去把手令拿出来,这小子,我用了。”   “会不会得罪谁?”   “我懒得管。但这一去生死难料,李瑕能不能活着回来,就让那些人慢慢猜,猜个够吧。”   “哈……不过,说起来也没判错,这家伙才多大年纪,都杀了三个人了……”   ……   “咔”的一声响,林子拿镣铐把李瑕铐起来。   这是庞天禄原本戴的那副镣铐,无非是两条铁链子,一条铐住双手、一条铐住双脚,限制活动的幅度。   牺牲了这部分的自由之后,李瑕得到了另一部分的自由。   他走出了牢房。   强烈的光线让他几乎睁不开眼,但他还是眯着眼,不舍得闭上。   这里是古时的钱塘县,是杭州……或许叫临安府的治所,大概是后世的杭州市上城区。   放眼望去,满目繁华。   黛瓦白墙勾勒出古时的江南风韵,穿过两座酒楼间的空隙,正好望到钱塘江上过往的船只。   街头巷尾吆喝声不断,行人如织,热闹、忙碌。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李瑕还未细看,聂仲由已大步而走,林子一把扯住他手上的铁链,扯着他跟上聂仲由,拐进一条巷子。   他渐渐适应了外面明亮的光线,抬头看向天空,那一片蓝,漂亮得让人惊心动魄。   李瑕心想,自己的私人飞机就是从这上面摔下来的,但是在另一个时空里……   聂仲由的品级肯定不高,出门没有任何代步工具,只靠一双寒酸的脚走。   约摸走了一刻钟,离开了繁华街巷,进了吴山脚下的一间宅院。   这宅院平平无奇,摆设简单。   聂仲由带着李瑕进了其中一间屋子,林子拿出钥匙打开李瑕左脚上的镣铐,把铁链铐在墙上的铁环上。   李瑕对此并不在意,在意的是走了这一段路之后,他饿得厉害。   到现在为止,他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饥饿,这种以前没怎么尝过的感受比想象中要痛苦得多……   “我饿了。”   聂仲由从怀中拿出两块炊饼递给他,道:“你在这等两天,两天后我们出发。”   李瑕吃着炊饼,手上的铁链叮铛作响。   等嚼完嘴里的食物之后,他又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才道:“好,你告诉我任务细节,我尽力完成,之后你放我自由。”   聂仲由仿佛没听到一般,自顾自地说道:“你爹在我手上。”   李瑕沉默了一下。   聂仲由道:“你如果违背我的命令,你爹就会死。”   “不必这样,我很讲信用。”李瑕道,“你给我活命,我替你卖命做一件事。”   聂仲由就像是听不懂人话,又道:“我不知道你们父子为何得罪孙家,也不想知道。但你心里很清楚,这次若没有我,你们父子俩必死无疑。”   李瑕并不清楚。   他把“孙家”这个字眼记在心里,思考着如果见到那位父亲,要如何应对。   另一方面,他认为聂仲由或许是个很能干实事的人,但绝对不是一个好的领导。   一个好的领导,要用人就不会拿镣铐锁着他。   一个好的领导,哪怕拿对方的亲人威胁,也应该是和风细雨,而不是这样直截了当地“你不听我话,我就杀了你爹。”   好在聂仲由这种直来直去的性格也并非完全是坏事。   也好在聂仲由并没有要让李瑕与父亲见一面的意思。   李瑕庆幸没有因此漏了馅……   ……   聂仲由一通威胁,见李瑕竟然没有提出要见李墉一面,也是微觉诧异。   他对李瑕的评价又添了一条,薄情寡义。   但他觉得这样也好,反正并没有真的把李墉捉住,只要吓住这小子就可以了。   不提,正好免得找借口。   于是聂仲由也不再提孙家之事,以免漏了馅……   ……   “大恩我一定报答。”李瑕又道:“你要我做的事是什么?”   “你不必知道具体要做什么。”聂仲由道:“随我到开封走一遭,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好。”   听说是去开封,李瑕正想着这“大宋兴昌四年”还是在北宋不成,却听聂仲由又问了一句。   “此去敌境九死一生,你可有遗愿未了?” #第四章 同伙   李瑕有很多遗愿未了,但都是上辈子的。   至于现在,他不打算留下什么“遗愿”,只想先活下去。   于是他应道:“能让我吃好喝好就行。对了,再给我配柄长剑,沿途我也能为你护卫。”   聂仲由颇没礼貌,又不回答李瑕的话,扫视了他一眼,道:“等过了江,我会把你的镣铐解开。”   “多谢。”   李瑕明白聂仲由铐着他是不愿他在杭州城里走动。   他有心打听目前所处的是什么时期。虽然任务目的暂时还不知道,但既然是要去北方,北方是什么形势还是要了解的。   因听聂仲由说过,庞天禄是“金国遗民”,他猜想很可能是蒙古已灭了金朝。   但他不愿直接问出来,免得聂仲由疑心。   正思忖着怎么旁敲侧击,聂仲由已转身走了出去,还对林子说了一句“耽误了大半天,捉紧吧。”   李瑕看着他们离开这屋子,有再多疑惑也只好先行放下。   昨夜通宵杀人,他感到很困,于是和衣在床上躺下。   脚上的铁链稍微短了一点,李瑕一支脚伸在床外面才勉强能睡得下,不过这里比牢房里要舒服很多,又不必担心有人随时会杀自己,他放空心神,捉紧时间补充体力,很快就入睡了。   醒来时已是傍晚。   聂仲由连屋门都不替人关,正好能看到屋外的院子里有个大汉在耍枪,虎虎生威。   这人光着膀子,浑身绣着刺青,耍完一套枪,他威风凛凛地站定,又看到了屋内的李瑕,大步往这屋子里走来。   待他走进屋里,李瑕就看清了他身上那副刺青,竟是一副活灵活现的春闺图,还配了两句诗。   那诗赫然是“金枪鏖战三千阵,银烛光临七八娇。”   “老子刘金锁,人送诨号‘锁命金枪’,你小子是何人?!”   “李瑕。”   刘金锁声大如雷,又追问道:“你什么名号?”   李瑕道:“我没有名号。”   “没有名号?”刘金锁莫名大怒,“为何他们用铁链锁着你,却不锁着老子?!”   李瑕沉默了一会。   见他不答,刘金锁却愈发盛怒,抬起手中的枪,指向李瑕,喝问道:“你到底什么来路?!比老子还凶恶不成?!”   李瑕以前就挺烦这种人的,没头脑又吵闹。   但现在情况不同,他还是颇有耐心地回答了自己为何被锁在这里。   刘金锁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听了之后反问道:“你也要去开封?”   “是。”   李瑕稍作沉吟,想了一个称呼,问道:“刘大侠也去吗?”   刘金锁似乎很喜欢这个称呼,傲然道:“不错,我要到北面干一番大事!”   “哦?是何大事?”   刘金锁依旧昂着头,一脸傲气,掷地有声又吐了四个字:“我不知道。”   李瑕只好耐住性子,故意与他谈论北方形势,以了解情况。   好不容易,终于旁敲侧击地打听出了一句。   “可恨蒙鞑灭了金鞑,却不肯把地盘还给我大宋,蒙鞑、金鞑都是坏鞑,杀杀杀!”   李瑕继续打听,却是把这条大汉给问得烦了。   “你这小子好生会闲扯,如长舌妇人一般。我没那工夫陪你扯天扯地。要么我去寻老书呆来陪你聊。”   李瑕虽不知“老书呆”是谁,心想人过来了自然会知道,也不多问,道:“那就谢过刘大侠了。”   “嗯。”刘金锁被“大侠大侠”叫得多了,愈发故作深沉。   “对了,这边有晚饭吗?”   李瑕很在意饮食,这是前世保留下来的习惯,他以前练的是一米长的重剑,对身高、体质颇有要求,如今这具身体底子虽然不差,他不愿营养跟不上。   刘金锁道:“一会就开饭了,我让老书生给你带过来。”   “好,麻烦多带些肉食、蛋类、果蔬……”   李瑕仔细交代过,又赞了一句刘金锁“侠肝义胆”,哄得刘金锁十分开心……   ……   天色渐暗,屋中没有点烛火,只有一点月光。   微风徐来,空气比牢房里好得多。   “刘金锁的刺青,碍目啊,碍目,小老儿都不敢让我那小孙女看他。不过,刘金锁非是淫邪之人,听说他那刺青是这么一回事……   他想要威武、霸道的花样,一听那‘金枪鏖战三千阵’他就喜欢,连图案都没细看就躺下,吆喝让人快绣,等起来一看,就成了这样……”   说话的人名叫韩承绪,字竟之。   这韩承绪韩竟之就是刘金锁说的那位“老书呆”了,年纪在六十岁左右,满头白发,身材瘦小。   韩承绪是个爱聊天的,给李瑕送了饭,就坐在屋中闲聊。   两人不知不觉聊了许久。   李瑕只是偶尔引导一下话题,大部分时候都是韩承绪在说……   “韩先生是哪里人?”   “当不得你一句‘先生’,小老儿不过是个俘虏。”   “何出此言?”   “身世飘零啊,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国人,我那家乡,一百余年来,属大宋、属伪齐、属金国,也不知道该叫归德府、南京,还是应天府好了。   我祖辈虽是宋人,但我这辈子前四十年都是金人,生在金国,长在金国。直到二十余年前,宋、蒙联盟灭金,宋军收复了归德府,我又算是成了宋人。但只怕,这大宋朝廷要又一次重蹈当年联金灭辽的覆辙喽……”   听韩承绪说着,李瑕渐渐对所处的这个朝代有了一些认知。   他并不精通历史,只算是懂一些常识,勉强能通过一些事件推测现在是什么时候。   简而言之,应该是南宋末年。   据韩承绪所说,成吉思汗已经死了快三十年了。   而成吉思汗的孙子、灭亡南宋的忽必烈如今正值壮年。   那“应该”两个字也可以去掉了,就是南宋末年……   另外,这个朝代与他认知里的南宋似乎有哪里不对。   之前都一样,北宋灭亡、建炎南渡……上一任皇帝是宋宁宗,而当今天子虽然还没有庙号,等死后……哦,驾崩后,该是庙号“理宗”吧?   问题是这“兴昌”的年号从没听过。   当然,宋代年号多,李瑕又不太了解历史,自觉没听过也正常。   总之,据韩承绪所言,淳祐十二年之后,改年“兴昌”,今已是兴昌四年,丙辰年。   许是代表着,这是一个平行时空……   关注点重新回到这次的任务上,李瑕又引导韩承绪讨论开封的情况。   如今大蒙古汗国的可汗是蒙哥。   蒙哥也是成吉思汗的孙子,是忽必烈的同母大哥。   五年多以前,蒙哥登基之后,任命忽必烈为“总领漠南汉地军国庶事”,经略府就设在开封;后来又给了忽必烈京兆府,即长安的封地。   李瑕终于搞明白了,这次要去的地方是未来那位元朝开国皇帝元世祖忽必烈的经略之地。   ……   “小老儿也不知道这次去开封要做什么,但不外乎就几种可能,求和、暗谍、刺杀、救人。”   韩承绪说着,又缓缓道:“但出使求和的可能性是最小的,只看我们这些人就知道,你是死囚、我是俘虏,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人。就算死在了北面,明面上也不是大宋的人。   听说如今形势紧张,北边有想要毁掉和约南下的架势。我们这次过去,我怎么想,都是……唉。”   李瑕问道:“先生不太想去?”   “由不得自己啊。”韩承绪长叹一声,拍了拍膝盖站起身来,道:“时候不早了,今夜便聊到这里吧。后日出发以后,还请李小兄弟多关照我们爷孙两个……”   ……   韩承绪走后,李瑕思忖了很久,更清晰地了解了白茂说的“跟那位出去办事,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早就明白自己是在用“必死”换一个“九死一生”。   次日聂仲由过来,给李瑕带了一柄长剑,同时还带来了一个人……白茂。   “准备一下,明日天不亮就出发。”聂仲由随手把长剑丢给李瑕。   接着,他对白茂说了一句“你若敢逃,你娘的命就没了”转身走了出去。   李瑕拿着那柄古剑把玩着,对聂仲由这种做派暗自摇头。   一天到晚的,不是“你弟弟在我手里”就是“你爹在我手里”或“你娘在我手里”,没水平。   白茂显得很郁闷,往李瑕屋里一坐,开始唉声叹气。   “怎么?你不是不来吗?”   白茂一听李瑕开口,才想起来这小子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凶徒,何况现在手里还拿着一柄剑。   他连忙往后撤了几步,直到看清李瑕脚上栓着铁链才放松下来。   “就那位。”白茂撇了撇嘴,示意聂仲由离开的方向,道:“长得跟个螳螂似的……他说一看我就觉得我长得机灵,正好他缺个手艺人,考虑之后,决定带我去办个差事。”   李瑕道:“他长得确实像螳螂。”   “是吧,这狗官差。”   “他怎么没把你铐起来?”   “我娘都被他找到了,我又不跑。再说了,我是谁?白毛鼠白茂,他能铐得住我吗?”   “那你帮我把镣铐解开?”   白茂眼珠子一转,懊恼自己多嘴,赔笑道:“别吧?我要是惹恼了那只螳螂,他杀了我娘咋办?”   李瑕点点头,道:“那算了。”   他心想聂仲由安排白茂住这个屋就是存着试探白茂听不听话的意思。   于是他也随便试探一下白茂与自己的交情罢了……   这夜,白茂竟是睡在屋顶的横梁上。   天光未亮之际,有人在院子里敲了一声锣。   那名叫林子的年轻人喊道:“鸡鸣狗盗们,都起了!爷爷带你们到北面故土逛一逛……” #第五章 采石矶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长江边上,韩承绪用苍老的声音吟诵着这首诗,指着远处介绍了一句。   “那边就是李太白诗中所云的天门山了。”   韩巧儿把手放在眼眶上,往上游张望了一会,奇道:“祖父,我怎么没看到呀?”   她今年十二岁,样貌还没长开,瘦瘦小小的,脸也黑,穿着一身破旧衣服,看起来并不漂亮,只有一双眼睛颇为灵动。   韩承绪道:“因为天门山在当涂县的西边,那里江水太急,我们要到东边的采石矶去渡河……刚才这首诗你记下来了吗?”   韩巧儿脆生生地应道:“记下来了,天门中断楚江开……”   等孙女背了诗,韩承绪又说道:“说到采石矶,李太白就是在此地仙逝的。”   “祖父上次不是还说李太白是饮酒过度,醉死在宣城吗?”   “那是一种说法,这是另一种说法。”韩承绪道:“说是李太白在江上饮酒,醉后,跳入水中捉月,不幸溺亡,所谓‘醉酒捉月,骑鲸升天’。”   “祖父,我更喜欢这个说法,这样死掉更像我想象中的李太白。”   “还有几首关于采石矶的诗……”   刘金锁回过头,打断道:“我说老书呆,你都这么大年纪了,一路上说个没完没了,不累吗?”   “小老儿自是也会口干舌燥,但想着能多教给娃儿一点就多教一点。”   “哈,小女娃儿懂这些有啥用?”   韩承绪苦笑道:“这世道乱喽,先贤所学还得有人一代代传下去嘛。”   “那是你的金国亡了。”刘金锁鄙夷道,“我们大宋世道可不乱,读书人多得满地走。”   韩承绪赔笑了几声,却继续教韩巧儿背诗。   小丫头记忆极佳,只念了一遍就能把内容背下。   完成了这个小小的学习任务,她随即转头看向李瑕,叽哩咕噜地说起来,用的却是蒙语。   李瑕吃力地用蒙语与她应答,但还说得非常不流畅。   偶尔,韩巧儿会批评他一两句。   “李哥哥,你又说错了,说这个词的时候不能送气,要这样闭气。”   韩承绪道:“巧儿你自己说得也磕磕绊绊……”   这一行人就是聂仲由所带领的去往开封的队伍。   队伍一共有三十二人,扮成商队,带了六辆马车拉着货物,每辆车两匹马。   货物由马车载,人却只能靠步行,从临安府走到当涂县花了整整六天。   之所以带上韩承绪、韩巧儿,也许是因为有老人和小女孩能让他们看起来更像商队……也许还有别的原因。   祖孙俩本来也是徒步而行,是李瑕提出让他们坐在货车上。   聂仲由认为他们完全能够走到开封,这至少比当劳役要轻松。但他这人眼中只有功业,对寻常琐事懒得计较。   李瑕看出了这点,能对这小事做出安排,算是成功试探了聂仲由的性格。   出发之后,听说韩承绪曾是金国的翻译官,李瑕于是向他求教蒙语、女真语。   这六天的行路都能听到他们叽哩咕噜的对话声。   李瑕语言天赋不算好,但胜在刻苦、专注,一如他曾经练习击剑之时,进益飞快。   而韩巧儿蒙语还不熟练,正好相互练习。   这日,终于走到了采石矶,这里属太平州,即后世的马鞍山市。   采石矶作为长江渡口之一,官道上设了关口收税。   他们这一行人本就是扮作商队,免不了缴税、盘查。   官府严禁铁器、铜钱向北流通,他们的马车上有不少这些违禁品。每次过关,聂仲由从来不拿出什么官府信令,全是靠用钱贿赂。   队伍中有个名叫吴德贤的中年男子,原是个走南闯北的帐房先生,现在表面上看起来是这个商队的领头,实则在聂仲由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   见税兵来查,吴德贤熟练地揣着他那装着铜钱的褡裢就凑了上去应付。   至于其他人,则是站在路边等着。   他们一个个拿刀带剑的,但那些税丁收了吴德贤的钱,自是不管。   李瑕戴着镣铐、佩着剑,站在道旁,忽听队伍里有人低声骂了一句。   “纲纪废弛,只看此事便知平日里有多少铜、铁外流,国事亦是坏在这些顽痞身上……”   李瑕侧目看去,见说话的果然又是蒋兴。   蒋兴是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不同于李瑕这些鸡鸣狗盗之辈,他是军官出身,是队伍中的二号人物。   这人显然有几分报国热忱,一路上也不是第一次谩骂税兵这种索贿行径了。   明明是他自己又带违禁品又行贿的。   不过蒋兴也懂分寸,没有真的站出去吵,只是向聂仲由低声抱怨。   “止住,万一被他们听到,平添许多麻烦。”聂仲由淡淡应道。   蒋兴虽服从指派,却不像林子是聂仲由的心腹,闻言还是咧开嘴,不屑地哼了一声。   “我们会怕这些虫蠹?”   “噤声……”   他们前几次遇到盘查,吴德贤行贿都很顺利,但今天似乎有些小麻烦。   那领头的税兵看过货物,摩挲着脸上的大胡子,往这边走了过来,仔细打量着他们这一行人。   “真是商队?”他看向李瑕,又道:“他娘的,咋还有个犯人?”   吴德贤屁颠屁颠跟在他后面,应道:“是,小的真是跑商的,混口饭吃。那小子有羊癫疯,这才给他铐上。”   他张口就胡说。   大胡子税丁也懒得管,看向聂仲由等人,问道:“怎么带了这么多护卫?”   吴德贤道:“小的是第一次去北边,心里害怕,这才多带了点人。”   李瑕侧目看去,只见聂仲由难得一副谦卑的样子,宁可伏低作小也不肯摆出身份来。   这还是在长江以南、宋朝境内,未免也过于谨慎了。   他不由又想到韩承绪那句“我们就算死在北边,也不是大宋朝官面上的人。”   那边吴德贤又递了一个装满铜钱的褡裢,大胡子税丁伸手接过,眼带狐疑地又审视了他们许久,最后才一抬手下令放行。   李瑕走在队伍中,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到了渡口边,他们找了三艘大江船,雇了一些在江边讨活的力工,把六辆马车和货物分别装上船。   聂仲由、蒋兴、林子各带着护卫押船,聂仲由带着韩承绪祖孙等人;蒋兴带着李瑕、吴德贤、白茂等人;林子带着刘金锁等人。   上船前,林子拿了一柄钥匙在李瑕面前一晃。   “你看这个,你手脚上镣铐的钥匙。”   他说着,把钥匙往长江里一扔。   接着,他又一脸笑嘻嘻地把手摊在李瑕面前,原来钥匙还在。   “你怎么没被吓到?”   李瑕也挺烦林子这种人的,耐着性子应道:“我知道你不会真扔掉。”   “好吧。”林子道,“等过了长江我就给你把镣铐解开,但我早晚能吓到你。”   他挥了挥手,自上了一艘江船。   李瑕微微摇了摇头,跟着蒋兴上了后面一艘江船。   长江上再大的船只都有,大的能载两千石,即上百吨的货。他们找的这三艘船虽没大到那种程度,载四匹马、两车货、十余人,再加上力工、艄夫们,还是绰绰有余。   船只先是顺流而下漂了一段,绕过了江中间的小洲,开始往对岸划去。   李瑕站在船头看了一会,倒是想起李白的另一首诗。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他忽然皱了皱眉,盯着船底看了一会,转过头四下张望起来。   很突兀地“铛”一声响,有剑鞘落地。   因李瑕手上带着镣铐,并不能直接把长剑拔出鞘,所以每次拨剑都是这样丢下剑鞘。   而随着这一声响,他手里的剑已架在了白茂的脖子上。   白茂正站在那昏昏欲睡,都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李瑕拨剑、刺出,一气呵成,剑已到了眼前。   “这……这这……大家都是好兄弟,你这是要做什么?”   “把我的镣铐解开。”   “但……但我娘……”   “你娘不会有事,但你不给我解开,你现在就死。”   白茂吓得不轻,又道:“你不会是想跑吧?你要是跑了,我可就惨了……”   “别废话,解开。”   ……   与此同时,蒋兴倚着货物,坐在货舱中假寐。   他的腰刀正放在一旁随手可及之处。   忽然,他听到“嗒”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掉在船上。   蒋兴倏然站起。   下一刻,一只手从他身后伸出,一把按住他的嘴巴,匕首迅速从他脖子上划过。   “呲”的一声响,血从蒋兴脖子中喷涌而出,发出微风一般的声音,竟有些好听。   一个削瘦的汉子正趴在蒋兴身后堆着的货物上。   这人只穿着短短的裤衩,却是先前搬货的力工之一。   他用力摁着蒋兴的嘴,直到血喷干净了,才缓缓把蒋兴的尸体放倒。   他把匕首咬在嘴里,举起手,做了一个手势。   船舱中,又有两名汉子从隐蔽处摸了出来,回应了一个手势。   他们这才压低了声音说起话来。   “十个人,其中一个生意人、一个带着镣铐的书生、一个瘦小的仆从,护卫只有七个,我们干掉了三个,外面还有四个,老蛇马上就能摸上来把他们全干掉……” #第六章 长江水匪   佘定从船底游了上来……   他在水里灵活得像一条蛇,因此有个诨号叫“老蛇”。   他自称是杨家将佘老太君的后人,因这层身份,在绿林中颇受敬重。   虽然所谓“佘老太君”是因为这年头说书人口音不太标准,以讹传讹了,其实人家姓“折”,乃大宋名将折德扆之女。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佘定这位“将门之后”,流落草莽,不得不靠劫掠为生,渐渐在长江上混得风生水起,成了太平州有名的水匪、“江浦十八怪”的老大。   他们这股水匪与长江两岸的官兵也有来往,哪些船可以劫、哪些不能劫都是有讲究的。   今日,那个长了一脸大胡子的税兵队统王泰便通知他们:来了一群肥羊,钱货带得都多,却没有靠山,就是护卫多了点。   宋金之间的走私生意做了百年,哪怕现在金国没了,规矩还是一样的规矩,水深着呢。   来了一个啥都不懂的商队,王泰一眼就能看出他们在道上没有路数。   这也敢学人走私?那当然是劫啊。   税兵通知了水匪,佘定马上就带人赶至。   但佘定这边只有十八人,商队卫护却有三十来人,只好选定其中一艘船动手。   最后他们挑中了吴德贤坐的这艘,既有商队的领头人在,铜钱又最多、货最值钱。   他们留下三人在水寨留守,由十五人动手,三人扮成力夫、六人扮作艄夫混上船,其余六人早早潜在船底,三人在船头、三人在船尾,用芦苇管子通着船板透气。   船到江心,正好动手。   佘定这三人爬上船尾,每人都带了两把刀,抛给船尾的三名艄夫。   两名护卫正按刀站在那里,因听到船舱中有动静,正转过头看,再一回头,六名水匪已执刀向他们砍来。   “动手!”佘定大喝道。   但这两名护卫的战斗力显然是出乎了他的意料,竟比一般的商队护卫强上许多,武器也是精良,水匪们上去拼了几刀,刀上已有豁口。   “娘的,这茬子还挺硬!”   话虽如此说,六个亡命徒对付两人,还是把对方杀掉了。   佘定啐了一口,暗恨这两人凶悍,伤了自己这边三个兄弟。   他们迅速冲进货舱,只见三个力夫刚刚杀完货舱里的护卫。   “老蛇你看,这个护卫头子是我杀的,一刀就抹了他脖子。”   说话的是“水蚯蚓”老六,他就名叫老六,无名无姓,便是他杀了蒋兴,一脸兴奋地向老蛇邀功。   “偷袭算甚本事?”老蛇骂道,“快去船头,把剩下的人做了。”   老六嘻嘻笑道:“这买卖已经成了呀!好多钱。”   “娘的,还得给王泰分赃……”   这时船头传来打斗声,水匪们也不以为意,他们已经干掉了包括护卫头子在内的五个人,就剩两个护卫和三个短命鬼。   船头也有六个水匪去做掉他们,足够了。   他们嘴里说着话,动作却麻利,已迅速穿过货舱。   但……只见一个水匪惨叫着摔入江中。   船头有一名护卫持弩,另一名护卫持刀,两人相互配合,与六名水匪打起来暂时不弱下风,还射杀了一个。   “鸟猢狲!杀我弟兄,去死!”   佘定大怒,当即提刀便杀了上去。   ……   此时距离李瑕逼着白茂给他解开镣铐也只过了短短一小会儿。   白茂刚从头发里摸出一根铁丝,给李瑕把手上的镣铐解下,镣铐才“铛”的一声响掉落,就有水匪跃上船头,杀向那两个护卫。   紧接着便是护卫射了一支弩、佘定带人杀了过来。   白茂还没来得及弯腰解李瑕脚上的镣铐,人已吓得脸色苍白,如筛子抖个不停。   他是混江湖的偷儿不假,但临安府的那锦锈繁华之地的江湖人可不像这长江水匪。临安府的大枭,出门还有拿折扇的咧……   李瑕居然还很镇定,一手持剑作防御状,一手按住白茂的头,道:“把我脚上的也解了。”   白茂慌忙蹲下,缩在李瑕脚边,如同一条长得难看的小狗。   “解。”李瑕道,语气平静而强势。   这给了白茂一点小小的安全感,他蹲在那哆哆嗦嗦去掏李瑕的脚镣,心里蛮以为李瑕是个武艺高强之辈。   “蒋兴死了。”李瑕扫了一眼局势,做了判断。   蒋兴这人看起来武艺是很高的,若是死了,该是因为太粗心。   李瑕又飞快瞥了一眼吴德贤,见其已缩成一团……   恰在此时,他余光瞥见有人冲上来。   李瑕迅速一剑刺出……   ……   “水蚯蚓”老六并没把李瑕当一回事。   在他眼里,这个少年郎高高瘦瘦,比他见过的女人都漂亮,拿着一柄剑肯定是用来装模作样的。   老六喜欢偷袭,不喜欢正面对战,不愿随佘定杀向那两名护卫,因此一看到李瑕转头,他马上持着匕首扑了上去。   一寸短,一寸险。   道理老六懂,但他极有信心,认为不等李瑕抬剑,匕首就能把那握剑的手掌割下来。   就是这电光火石之间,李瑕不防、不挡,刺出一剑。   关键在于腿部的移动。   他心里平静如水,击剑是智者的运动,考验的是一刹那间的决择……   ……   “手好抖,手好抖……”   白茂正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手,给李瑕把脚上的镣铐解开。   但抖动始终没停下来,铁丝总是卡不到对的地方。   忽然。   “哎哟!”   白茂叫了一声,被李瑕一脚带翻在地。   有血溅在他额头上,白茂抬头一看,愣住……   ……   就是这一刹那,老六扑上、李瑕出剑、白茂被踹翻在地。   “吡”地一声响,声音极轻。   长剑直直穿透了老六的喉咙,血滴在白茂额头上。   剑尖带着鲜血滑过,流畅、轻快,不像在杀人。   但老六已被这一剑刺透了……   “解我的脚镣。”李瑕说道。   他迅速后撤了一步,收剑,老六的尸体也就此倒下。   李瑕转头看去,只见水匪们已砍死了两名护卫。   “解开。”李瑕再次催促,努力克制着语气,免得吓到白茂。   但,水匪们已经看到了他这一剑,纷纷转身向他这边杀来。   怒吼声在江面上爆开。   “老六!”   “天杀的!剁碎他!”   “跳江!”李瑕大喝一声。   大刀破风声起,数柄刀向李瑕这边挥来。   “跳!”   李瑕纵身一跃,径直跳入长江。   “咔”的一声,白茂才解开李瑕一只脚镣,眼前的那双脚已然离地跳起。   这一瞬间,白茂也有机会跳江,但他头一抬见了那滔滔江水,心里一个秃噜,人已趴倒在地。   “爷爷们饶命!爷爷们饶命……”   “噗通。”李瑕已跃入江水之中。   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能一剑刺死一个水匪完全是侥幸,对方轻敌、用的是匕首、单打独斗……种种原因加起来才让他命中了一剑。   这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正式比赛要命中十五剑才行……   下一刻,又是“噗通”一声,有水匪跃入江中。   船上,佘定大吼道:“鱼鹰,把他拎上来一刀一刀剁,给老六报仇……狗崽子,在水里跟我们斗,你他娘的死定了!”   ……   远远地,另一艘江船上,韩巧儿抬手一指,带着哭腔道:“李哥哥跳江了……”   已经没有人理她,大家都忙,大家都乱。   聂仲由在见到蒋兴的船越漂越远的第一时间,就把船上的艄夫、力工一个个捉起来,连打带踹地审了一遍。   “爷爷饶命,小的真是艄夫,真是不知道啊,要是知道……哪还敢撑你的船……”   等聂仲由仔细审过,确定这艘船上的艄夫是无辜的,再命令他们划船去追赶蒋兴那艘船时,已经完全来不及了。   当然,没有这一闹也追不上,这些艄夫划船就是远远逊色于水匪。   很快,茫茫江面上,被劫的那艘船影都不见,恰应了李白那一句“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无奈,剩下的两艘船只好先往长江北岸停靠。   聂仲由与林子等人会合,留下林子带人看着马车和货物,他则领着刘金锁与另外十人往下游去搜索这股水匪的踪迹。   林子倒是小声地提出了许多顾虑,比如分开会不会又被水匪吃掉,比如只带这么点人能不能对付水匪,是否先亮出身份联系官兵剿匪……   聂仲由却是认为这次是被偷袭、被有心算无心,若是正面对决,他这十二人完完全全够端掉这股水匪。   林子只好听命行事。   他坐在江边,只觉心中烦闷,越想越是恼火。   堂堂禁军被几个小贼搞得这么狼狈,简直是奇耻大辱……   “祖父,李哥哥还能回来吗?”那边韩巧儿再次低声问道。   不等韩承绪回答,林子抢先应道:“他死了,死透了。”   “他没死……”   “他死了。”   林子非要跟一个小丫头片子呛声。   韩巧儿终于大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没有死……”   “他死了。你看,他镣铐的钥匙还在我这里,带着那玩意在江里怎么扑腾?死透透的。”   林子说着,随手一挥,那钥匙划了一个弧度,落入江水之中。   ……   这天夜里,韩巧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偷偷爬起来,抱着膝盖望着夜色下的长江,觉得开始讨厌它了。   因为她喜欢的李白、李瑕,都是掉在这里面死的。   她又抬头向天上看去,低声喃喃道:“李太白醉酒捉月、骑鲸升天,也不知李哥哥能不能升天呢。”   夜色中有脚步声响起,有个虚弱的声音在她身后应了一句。   “你李哥哥就是从天下掉下来的……” #第七章 歹毒   作为专业运动员,李瑕虽不是游泳项目,但为了打熬身体、增强核心力量和耐力,集训时少不了游泳,比如被教练要求海泳一小时两公里之类。   他前世的水性绝不输长江上这些水匪,而且懂更多的姿势、技巧、知识……   但,这天才跃入长江,李瑕就呛了水。   当时,他在水中扑腾了一会,好不容易找到感觉,后面那个名叫鱼鹰的水匪就追了上来。   李瑕知道以现在这具身体的条件,要是横渡长江,绝对会被鱼鹰追上。   他迅速作了决定,丢弃手中的长剑,顺江而下。   只有最大程度利用江水的冲力,拉长游泳的距离与时间,才有一线生机。   果然,船上的水匪不愿为了追他而耽误时间,把船向北岸渡去,渐渐与他拉开了距离。   但鱼鹰却不肯放过他,很快又追了上来。   这人水性极好,一边游,一边还冲李瑕大骂。   “掰开腚个天杀的!老子切碎了你、给老六报仇!”   “你活不了的!大江是你爷爷的澡盆子!”   “呆狗入出的,回头看看你爷爷啊!”   “狗东西,吓破了胆吗?还逃……”   李瑕始终不应,他比鱼鹰更懂得如何利用体力……一个没接受过系统训练的水匪,连教练都没有,水性再好能得世界冠军吗?   李瑕一只脚上戴着铁链,要花更大的力气拍水。但江水湍急的流速抵消了大部分两人间的水性差距,他的身体也渐渐适应游泳。游泳,重要的不是强壮与否,而是呼吸的韵律、平衡,以及放松……   鱼鹰凶猛、李瑕滑顺。双方便这样你追我赶,向下游去,一点一点偏向北岸。   鱼鹰耐心渐渐耗尽,以他的水性游多远他都不怕,但他不想等杀了李瑕之后还要从长江下游走回去,于是奋力追赶。   然而,当他每次快要追上李瑕,却发现这小子是蓄着劲,还借了他的力,一个冲刺就漂得更远。   这段流域平时横渡长江要花一个多时辰,这次他们是从江心出发,顺流而下一点点转向岸边。   终于,许久之后他们相继到了岸边。   这里是一片山崖,乱石嶙峋,绝非攀上岸的好地点。   李瑕体力差得太多,游到现在全凭意志支撑,但体力到了竭点,不敢继续往下漂,决定赌一把。   他努力游到崖边,捉住一块突起的石头往上爬。   从头到尾,他逃生的策略都很清晰,通运运动技巧,合理利用体力、寻找最优路径,把对方的身体优势消解掉。   鱼鹰比他急,比他多消耗了非常多的体力。   但,李瑕才把身体拉出江面,鱼鹰还是追到了。   这一瞬间,李瑕以一个引体向上的动作试图攀上山崖,可惜力气不足,上肢、腰腹、背部力量都不够。   他青筋暴起,努力把自己撑上去。   脚下有一道巨力传来,鱼鹰已捉住他的铁链。   白茂只来得及把李瑕左脚的镣铐解开,铁链还挂在李瑕右脚上。   鱼鹰喘着粗气,用力把李瑕往下拽。   “逃?!老子要你死!”   即使在这个时候,这个水匪还是尽可能展露出凶狠,意图吓破眼前这少年的胆。   他要把李瑕拖下水,按在水里溺死。   他要给老六报仇!   忽然,李瑕松手,身子下落,接着迅速抱住块突出的大石头止住坠势。   鱼鹰才觉力道一松,李瑕右腿已划了一个圈,把脚上的铁链绕在鱼鹰的脖子上。   鱼鹰脖子一紧,下意识松开手。   李瑕瞬间出手,捉住铁链又在鱼鹰脖子上绕了一圈,把被白茂打开的那边镣铐“咔”地一下扣在铁链上,绕紧了鱼鹰的脖子。   这根铁链不到一米长,绕了两圈,一头系在李瑕右脚上,另一头锁死。相当于把鱼鹰的脖子绑在了李瑕的右脚边。   鱼鹰想挣开它,但发现根本无法把头从这铁链里拿出来。   李瑕又向上一攀,鱼鹰登时透不过气,拉着李瑕的脚想把他拽下来。   李瑕猛踹鱼鹰的脸,拼命抱住巨石往上攀。   鱼鹰吃痛,手一松,铁链绷紧,越来越紧、越来越紧,脸涨得越来越红。   李瑕试图用铁链勒死鱼鹰,鱼鹰不得不试图往上撑、伸长脖子,李瑕却拼命把他往下踹,镣铐在李瑕脚踝上磨着,把皮肉磨烂,很快就是一片血淋淋。   李瑕痛得要死,咬着牙死死撑着……   他终于还是撑不住,身子往下一落,又死死抱着那块石头。   鱼鹰脖子上的力道一松,想要伸手去摁李瑕,窒息感却让他没有了力气,落入江水之中。   江水湍急,冲力很大,不停拉扯着鱼鹰的身体。   李瑕与江水的冲力对抗着,强大的意志力让他重新挤出力气往上攀。   鱼鹰越来越窒息,李瑕脚踝鲜血直流。   江水之力无穷,李瑕却唯有意志,这两股力较量着,把鱼鹰脖子上的铁链越拉越紧。   鱼鹰远比李瑕强壮,却没有意志力与这两股力量对抗,终于白眼一翻,死在了他称之为“澡盆子”的长江……   ……   从岸上走回去,花的时间、力气,远远多过顺着江水漂下。   李瑕几乎觉得自己走不回去了,他嚼着不知道有没有毒的树叶,从下午走到傍晚,从傍晚走到黑夜,从黑夜走到深夜……   他无数次都想干脆倒在地上一睡不起。   但脑海中总有一个声音在响,逼着他继续往前走。   “你是冠军,你是冠军……”   终于,李瑕看到了江边的篝火。   他步履蹒跚地走过去,值夜的护卫按着刀站在那,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忘了出声。   李瑕又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形坐在江边。   “……也不知李哥哥能不能升天呢。”   其实李瑕蛮烦“李哥哥”这个称呼,他觉得傻,也觉得矫情。   跟这小丫头片子都不熟。   但今天经历了一切,长途跋涉而归,听到有人在念叨自己,他还是无力地笑了笑,暂时允许了这个称呼,用他最后的力气,无比虚弱地回应了一句。   “你李哥哥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坐飞机掉下来的。   说完这句话,李瑕心神一泄,人便倒了下去。   ……   像是做了很久的梦,再睁开眼,李瑕首先就看到韩巧儿正用关切的眼神盯着自己。   “祖父,李哥哥醒了。”   李瑕撑起身子看去,见韩承绪正坐在一旁。   而脚踝处,镣铐被拉高,伤口已经处理过、包扎了起来。   “是韩先生为我治伤的?”   韩承绪点了点头,道:“小老儿总该要有些手艺,才能被带到这里来。”   “谢谢……”   话音未落,小帐篷的帘子被掀开,林子走了进来。   林子也不马上开口说话,盯着李瑕看了好一会,似乎还在置疑他居然能活着回来。   先开口的是李瑕,道:“麻烦给我点吃的吧,如果还有鸡蛋的话麻烦多拿几个,还有……”   话音未落,林子已径直拎了一个袋子递过去。   李瑕打开一看,里面都是鸡蛋,还有两根黄瓜。   “熟的。”林子道。   “你懂我,谢了。”   李瑕不算满意这个食物搭配,但出门在外也只能将就了,拿了一颗蛋就开始剥。   他很擅长做这件事,剥的鸡蛋又干净又漂亮。于是整个人看起来沉稳、细致。   吃了一颗之后,看到韩巧儿眼神有些馋,李瑕又剥了一颗递给她。   “李哥哥会不会不够吃?”   “够,你也吃。”   林子昨天与韩巧儿呛了几句,今天见李瑕真没死,颇觉失了面子,故意道:“呵呵,一天到晚李哥哥李哥哥,小丫头片子想嫁给他不成。”   韩巧儿本来高高兴兴的,一听就有些焉了。   她一个小女孩,觉得李瑕长得好看、性子又随和,加上两人一起练蒙语女真语,她便对他有颇为真挚的友谊,说喜欢也只是小孩子的喜欢,与她喜欢李白是一样的。   偏被林子一说,却成了男女之情一般。   男女之情她本来没想过,她这个年纪还懵懵懂懂,但……也并非完全不知道。   偏就是这一点知道,让她觉得又羞、又恼,感到丢脸,这一刻还很讨厌林子。   但她一个金国俘虏的后代,肯定是不敢与人争执的,只好低着头,也不应话,一副做错事的模样。   其实,昨夜大声喊李瑕没死,已是她少有的强势的时候,后来还被韩承绪骂了一通,说是“你一个俘虏,怎敢与军爷对呛?不要小命啦?”   此时林子一句话冷了场,韩承绪便连忙赔笑道:“那不敢的,那不敢的,巧儿这种身份,哪敢高攀李郎君……”   “李什么郎君,一个死囚而已。”林子随口应道。   韩巧儿于是更讨厌他了,头埋得更低,眼中隐有泪花。   林子也不是心坏,无非是昨夜斗了嘴,今日想找回场子,见韩巧儿没了锐气,反而觉得没意思起来。   “无趣,我不过是开个玩笑,一个个的摆什么脸子。”   李瑕于是向韩巧儿笑道:“你别理这人,嘴欠得很。”   他又不是什么变态,哪会对这种小女孩感兴趣,就算只比对方大四岁,也从没想过以后会怎样。   以他的审美,向来只喜欢肤白貌美大长腿的女生,韩巧儿却是瘦瘦小小黑黑的。   李瑕这边态度坦然,气氛倒是稍好了一些。   林子又道:“是我嘴欠,小丫头片子哭什么,心眼忒小了,回头多给你们打些肉吃行了吧?去,跟你祖父先出去吧,我和李瑕聊几句。”   待韩氏祖孙离开了帐篷,林子与李瑕互相说了情况。   “……”   “没有备用钥匙吗?”李瑕看着脚上的镣铐,道:“那麻烦给我找一根铁丝。”   “说正经的。”林子道:“我以为你就算不死,也不会回来,为何不趁机逃走?”   “我想过,结论是我只能回来。不然落草为寇吗?别的不说,脚上的伤口若是不能及时处理,我马上就会成为一个废人,感染了也有可能。”   林子道:“你若只是这么说,我不能完全信任你。”   “我说实话而已。”李瑕道,“你还想听我表忠心不成?”   林子不答,盯着他看。   李瑕拿起一个鸡蛋,敲了一下,慢慢剥起来。   “那这么说吧,我这人,只上最大的赛……战场,在这里官府最大,你们又是官府的人,我肯定会听你们的,不会逃、不会从贼。你就放心地给我找一根铁丝来吧。”   “好吧……”   林子走出了帐篷。   他之所以向李瑕问这些,是因为他感受到李瑕这个人有点……怎么说呢……   李瑕交代了他是怎么从鱼鹰手里逃出来的,但林子发现有个问题他没有说——   用那根铁链绕在鱼鹰脖子上勒死他是可以,可铁链的长度在人的脖子上绕了两圈也就刚好,并不能把头从里面拿出来。   李瑕又没有钥匙,也没有把鱼鹰拖回来。   那他是怎么把鱼鹰的尸体从铁链上弄开的?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在江边拿石头一下一下砸烂人家的脖子,这是什么心性?   林子想着那画面,摇了摇头,喃喃了一句。   “真他娘的,歹毒……” #第八章 水寨   次日,李瑕听到刘金锁的声音从帐篷外传来。   “娘的,这群含鸟猢狲狗水匪,要让老子捉到,老子剁死他们……”   既然这么说,李瑕也就知道聂仲由并没有捉到那群水匪了。   外面脚步声、对话声细细碎碎不停,不一会儿,聂仲由一掀帘子走进了李瑕的帐篷,上下打量着他,目光锐利如刀,带着审视之意。   李瑕于是把怎么遇到水匪、如何逃出生天的过程又说了一遍。   聂仲由是个仔细人,问得比林子详细得多。   末了,他看着李瑕,道:“从我见到你到现在,十天,你杀了五个人了。”   “不对吧。”   “哪不对?”   “我们认识十一天了。”   李瑕本想说自己只杀了四个人,话到嘴边改了口。   聂仲由想了想,点点头。   李瑕问道:“你们没找到那股水匪?”   “没找到。”聂仲由道:“我沿着长江向下游搜了一遍,一无所获。这附近匪盗猖獗,既不知是哪股水匪,也打听不出他们落点脚在哪。”   李瑕想了想,问道:“有纸笔吗?”   “做什么用?”   “我来算一下,也许可以算出他们从哪里离开的长江……”   聂仲由于是去寻了纸笔来。   之后李瑕就闷头在那里写写算算,画着让人看不懂的符号。   好一会之后,李瑕抬起头,把手摊到一米长,问道:“这么长,是几里?”   聂仲由道:“三百大步为一里,你这是三尺。”   “唔。”   “你们是什么时候看到那艘船消失在视野里的……”   李瑕问了几个问题,复低下头来在纸上写算,末了,道:“距采石矶下游大概三十里到四十里左右的地方,可有支流汇入长江?”   聂仲由又去把韩承绪找来,还带了一张地图。   韩承绪眯着老眼在地图上寻摸了一会,道:“南岸有一条河,叫慈湖河,在猫子山下注入长江。”   “那这股水匪该是把船划进慈湖河了。”   “你怎么知道?”   “算出来的。”李瑕道。   他知道自己游泳、步行的时速,就能算出昨天游了多远的路程,以此推算出江船的时速,最后再根据江船在聂仲由眼中消失的时间和在自己眼中消失的时间,大概就可以算出它行了多远才离开长江。   很简单的公式。   聂仲由听得云里雾里,最后也懒得管李瑕是怎么算的,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把船划进支河,而不是靠岸弃船了?”   李瑕道:“人家是干这个买卖的,当然不会把吃饭的工具丢掉。”   道理聂仲由当然知道,只不过是下意识这样问上一嘴,把话题从他完全不懂的算式上岔开。   他站起身,眼中满是森然之气,道:“我们回去,做掉他们……”   ……   小良塘。   这里依山傍水,周围的戴山、娘娘山、稽山环绕着一片湖泊。   湖泊经由一条小河与慈湖河相连,再由慈湖河汇入长江。   江浦十八怪的水寨就藏在这里。   水寨不算大,因为他们是盗贼、不是反贼。他们走的少而精的路数,只有十八个亡命之徒为伍,生怕人多了闹出什么声势。   “鱼鹰怎还不回来?”   说话的是个文人打扮的中年人,三十岁左右,三络长须修得很漂亮。   他名叫史恢,诨号“妙算盘”,乃是这股水匪中的老二。   这次劫船,史恢是留在水寨里看家的三人之一,但整个计划是他一手布置的。   “是啊,鱼鹰怎还不回来?”有人附和道,“不会被那狗崽子反手做掉了吧?”   佘定道:“怎么可能?鱼鹰那水性、那武艺,十个狗崽子都做不掉他。”   史恢皱了皱眉,拿起一支弩仔细端详起来。   佘定大马金刀地坐下,问道:“咋样?你说这东西值钱吗?”   “这不是值不值钱的事。”   “那是不好卖?”   “我是怕这批人来头不小。”史恢道,“这是禁军所有之物啊。”   佘定道:“那应该很值钱吧?”   史恢不理这茬,又拿起一把缴获的单刀,与那豁了口的单刀两相对比,啧啧叹道:“不寻常,不寻常……那白毛鼠招供说那些人是官差,我看,何止是官差,就是禁军。”   佘定一拍大腿,吆喝道:“又怎样?就算他娘的是禁军。我看这狗屁禁军比平时我们杀的那些普通护卫也没什么两样嘛!”   “这次不是死了两个兄弟了吗?”史恢道:“这么多年了,我们哪次吃过这样的大亏?”   佘定一愣,又想到那两个死掉的兄弟,眼眶一红,哭道:“我可怜的兄弟啊。”   一边哭,一边拍开一坛酒往地上洒。   “老六,你爱喝多喝点……”   史恢听着这碎碎念,又想起审问白茂时得到的那些消息,有官差到牢里提了一个心狠手辣的年轻人出去……   就是这个年轻人,只一剑就刺死了老六?   他转头看了一眼天色,只见落日在戴山的山顶只留下最后一抹余晖,天又要黑了。   史恢不由再次喃喃道:“鱼鹰还没回来啊。”   “是啊,咋还不回来?是不是逛窑子去了?”   “老蛇,鱼鹰怕是没了。”史恢沉吟着道:“那小子不简单的。”   “你说啥?”佘定道:“那我们江浦十八怪不是成了江浦十五怪了……”   ……   “还剩十三个。”   聂仲由摁着一个水匪的嘴,利落地一刀划过,抹了对方的脖子,又见那边有兵士也干掉一个。   他这边也是十三个人,除了刘金锁以及十个兵士,还带上了李瑕。   李瑕脚上的伤还没全好,但能活动,还是跟来了。   此时他提着一把单刀走在聂仲由身旁,颇有兴趣地看着聂仲由是怎么指挥人偷袭一个寨子。   先拔掉两个望风的水匪、再布置人手封锁出路,其中有三名弩手散在后面防止有意外,其他人包围寨子的大堂。   说起来简单,但整个过程中聂仲由只靠肢体动作就能指挥十二个人有条不紊地同步行动,这是很难的一件事。   一般人肯定是做不到的,这世上许多人连带两三个家人出门旅游都会乱成一团、弄得鸡飞狗跳,谈何指挥十二个人?   比如谁走的快了,聂仲由一个眼神就能命令对方止住;比如听到一点点动静,就能猜到水匪们此时的情况,及时做出调整。   连刘金锁这种无脑大汉,在聂仲由的指挥下都能跟上团队的节奏。   这种指挥能力绝不是聂仲由从哪里学习来的,而是经历生死而自然形成的宝贵经验。   李瑕在学习他这种经验。   他很认真地把所有细节都记在心里,准备反复揣摩……   他们已悄然走到了水寨大堂外。   刘金锁提着枪,半蹲着身子躲在门旁。   聂仲由选了一个最好的位置站定,保证他能看到堂内的情况,堂内的人却看不到他。   然后他高举着手,比划了一连串的手势,最后捏着嗓子哼唧了一声。   “哎哟……”   李瑕吃了一惊。   那是一声极娇媚的女人的声音,他实难想象竟是从聂仲由嘴里发出来的。   “哪来的女人?!”堂中有人大喊道,声音很兴奋,“我出去看看……”   便见一个粗汉大步向堂外走来。   他身子才出大堂,刘金锁猛地一扑,手中长枪连刺,顿时把这粗汉捅了好几个血窟窿。   “动手!”聂仲由暴喝一声。   “杀!”   “尔等小贼已被包围,还不快束手就擒!缴械不杀!”   兵士们大喝着,冲进堂中。   虽是说缴械不杀,实则聂仲由根本没打算留活口,那些没反应过来的水匪还在发愣,兵士们冲上去三刀六洞便把他们捅死。   “走啊!”有水匪大喊道……   厮杀了一会,七名水匪杀出大堂。   聂仲由早有预料,外面三名弩手马上围上。   弩箭激射,射空了一支,另两支射倒两名水匪。   仅剩五名水匪奔向寨子后方。   “后面有个马厩,他们想骑马逃。”李瑕提醒道。   聂仲由又不回答别人的话,转身大步疾走,一边喝令不止。   “你们五个受轻伤的留下,封锁寨子,其他人跟我追!”   李瑕没有跟着聂仲由去追,一则他脚也受伤了,二则他不是聂仲由的兵。   不远处,一名兵士对着一个被弩箭射倒的水匪补上一刀,鲜血飞溅。   李瑕目光又一转,观察着周围的地形,忽然想到一件事……水匪要是想逃,骑马走的话,其实不如跳河。   毕竟是水匪,又不是马贼。   他于是往小河边走去,发现聂仲由又派了一个弩手在这里布防。   说明聂仲由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但人手就这么多……   下一刻,远处传来一声怒吼。   “大哥二哥你们走!我拦着官兵!”   很快,两道身影朝这边狂奔过来。   这些水匪果然还是利用对地形的熟悉,耍了一招声东击西,甩开了聂仲由的追兵,打算往河道这边逃生。   一群盗贼竟然能有这样的谋略,这让李瑕有些刮目相看。   可现在,这两个人已经向他这个方向狂奔而来了。   狭路相逢,彼此的距离越来越近。   李瑕握紧了手中的单刀。   因重剑比赛中只有刺中才算得分,他确实不太擅长劈砍,便等于不太会使刀…… #第九章 妙算盘   “冲过去!”   “做了他!”   这是水寨北面的一条小路,两边是丛林,小路尽头就是湖泊河流。   暴喝声起,佘定、史恢以迅猛之势冲向李瑕与那名弩兵。   事关生死,他们看起来格外狰狞可怖,仿佛两只山林中冲出的猛兽。   那弩兵抬起手中的弩。   他看起来还算冷静,但他不知道先射哪个,因为他需要李瑕配合干掉另一个。   第三声暴喝声响起。   “你左边!”   李瑕的喊声短促而有力,他的语气还学了几分聂仲由那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式口吻。   他虽是个死囚,这一瞬间还是让那弩兵感到愿意服从。   “嗖!”   弩兵条件反射地扣下弩机,一支利箭贯出,直冲佘定。   “啊!”   佘定惨叫一声,身子一扑。   那弩兵大喜。   然而,佘定脚步不停,弯着腰继续猛冲,似一头莽牛般又冲撞过来。   “再射。”李瑕只来得及说了一句。   那弩兵连忙拿出一支弩箭装填。   来不及了。   佘定与史恢已到了他们面前。   “噗!”   佘定一刀掷出,势若奔雷,单刀在这短短的距离内竟是比利箭还快,猛地惯入那弩兵腹中。   李瑕眼前一花,佘定已到他们面前,碗大的拳头轰然向李瑕砸下来。   狂奔、掷刀、冲刺、挥拳,他这一整套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迅猛而刚烈。   这不是比赛,是生死搏命。   “你兄弟鱼鹰死了,我砸烂了他的脑袋!”   李瑕突然大吼了一声,同时退了一步,挥刀劈下。   “啊啊!去死!”佘定暴怒。   李瑕的刀已劈下。   暴怒中的佘定还是理智地避开他的刀锋,再次欺身而上,又一拳轰向李瑕的胸膛。   李瑕再退一步,收刀,刺。   他放弃了劈砍,用最擅长的动作击向佘定。   但晚了,佘定迅速收拳,双手如闪电般窜出,拿住李瑕握刀的手。   这是一招空手夺白刃。李瑕贴身近战的打斗经验不足,被佘定的虚招一晃,握单刀的手已被佘定捉住,剧痛传来。   这一刹那,李瑕的局势就陷入了危急,才交手就死了一个弩兵,对方还有两人,而他连刀也马上要丢了。   但他最擅长的,就是这种刹那间的反应能力。   “不对,那弩兵必然已重伤了他……”   佘定肩头确实是一片血淋淋,他右手的胳膊重伤之下又使了全力,几乎已经要废了。   佘定拼的就是在要一瞬间斩杀掉两个敌人。   而这一瞬间,李瑕忽然弃刀,探手握住佘定肩头的弩箭,一拔,又是一刺。   “噗”的一声响。   佘定已抢到了李瑕的单刀,甚至已经砍下,刀锋距李瑕的脖颈不到半寸。   但李瑕手中的弩箭已刺穿了佘定的喉咙。   ……   李瑕转头,对上了史恢的眼。   此时,史恢刚刚给那弩兵补了一刀,手里握着刀;而李瑕已经力尽了。   如果史恢一刀砍下,直接就能砍死李瑕。   但这一对眼,也许是被李瑕凌厉的眼神吓到,史恢迅速转身,向小路尽头狂奔而去。   史恢早在脑中勾勒出李瑕的形象——禁军从牢里捞出的心狠手辣的少年,一剑刺死老六、鱼鹰、佘定。   史恢不愿与这种武艺可能很高超的人拼命,他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站住!”身后有声音响起。   史恢脚步不停,但很快,他就听到机弩拉动的声音。   “再不站住,我射了。”李瑕又道。   “别。”   史恢回过头,只见李瑕抬着弩对着他。   “小兄弟,放过我吧,我阿娘今年都八十多岁了,她重病在床没人照料,我还有四个孩子要养,迫不得己才做这行。”   “我看你才三十岁左右。”   “求你放过我,你的大恩大德,我妙算盘记一辈子。”   “你叫妙算盘?你连你娘的年纪都算错。”   “小兄弟,你杀我没用的,不如留个人情……”   其实两人都没细想,都是在随口胡诌。   史恢说着话,目光飞快地打量李瑕的眼睛、手,以及小路那一头的动静。   突然,他一转身,再次狂奔起来。   “兄弟的大恩大德,妙算盘没齿难忘!”   李瑕不由笑了一下,有些讥嘲,又像觉得有趣。   “噗通”一声,史恢跳入水中。   下一刻,聂仲由冲到李瑕身边,喝道:“为什么不放弩?!”   “咔。”李瑕扣下弩机。   并没有弩箭射出。   “我第一次用这个,不会装填,只是想吓住他,等你们过来。”   聂仲由又不回答李瑕的话,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弩,道:“别空放,伤弩。”   他蹲下身子,探了探死去的弩手的鼻息,为其合上眼,长叹了一声。   “刚才那家伙叫妙算盘,有点意思。”李瑕道:“他看出来我是在吓他,而且他最后那句话……”   “我知道,他故意的,我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伎俩怀疑你。”   “知道就好……”   李瑕目光看去,只见聂仲由在佘定的怀里仔细翻了好一会,翻出一枚铜制的令牌出来、收进怀里。   匆匆一瞥,只见那令牌上的字并非汉字,让人看不懂。   想必这牌子原本是在蒋兴身上的,聂仲由之所以一定要找到这股水匪该是为了拿回它……   ……   吴德贤死了,白茂还活着。   刘金锁一把提起白茂,像是提起了一只真的老鼠。   “白毛鼠,你说,为什么这群水匪杀了吴德贤却没杀你?!你是不是投靠他们了?!”   “我……我我……”白茂道:“他们准备杀我的,但是正准备动手,你们就来救我了。”   “是吗?老子以为你叫白毛鼠,正好跟他们江浦十八怪凑成一伙。”刘金锁道:“老子锁命金枪就不行,不像你们,鼠啊蛇啊鱼啊的。”   “他们……他们已经有鼠了,有鼠了,就没……没要我,哥哥,放我下来好不好?”   刘金锁才想松手,聂仲由大步而来,一把掐住白茂的脖子,把白茂又举起来。   白茂脸涨得通红,满脸痛苦。   “被俘后泄露军情,是死罪你知不知道?”聂仲由冷冷道。   白茂被掐得说不出话来,看起来要死掉了。   突然,有人说了一句:“能不能先让他把我的镣铐解开,你再掐死他?”   聂仲由转头看了李瑕一眼,似乎是有些恼火。   李瑕拿了一根铁丝在手上,又道:“我试了很久,打不开。你说过的,过了长江就给我打开。”   “还没过长江。”聂仲由道,“我们还在南岸。”   话虽如此说,他还是把松开手,把白茂甩下来。   白茂咳了好久,才委屈巴巴道:“小的又不是官差……一枚铜钱的军饷都没领过……再说了,这些水匪也没问什么军情,就只问了我和李瑕蹲牢里那点事……”   聂仲由冷冰冰道:“贪生怕死,再有下一次,我让你生不如死。”   白茂捂着自己的领口,缩着身子蹲在地上,低声下气地应道:“不敢了,不敢了。”   李瑕则是知道聂仲由本来就没真想杀掉白茂。   总之多说一句话,既卖个人情,又让白茂少受点罪,利人利己的事他还是愿意做的……   那边聂仲由吩咐兵士把货物都搬回船上,他自己则又带着刘金锁出去了一趟。   白茂看着聂仲由的背影,松了一口长气,凑到李瑕身边,小声问道:“他们去做什么?”   “你别管,把我的镣铐解开。”   “好咧……”   李瑕很认真地看着白茂的动作,又问道:“能教我吗?”   “这……”   说实话,白茂不太想教,这是他世代相传的吃饭手艺,哪能轻易教人的?   但看着李瑕那锐利的眼神,那锐利当中好似还有几分好学精神,再想到吕丙雄、庞天禄都不在了,当年一起坐牢的朋友只剩下他与李瑕,白茂感动之下,便把开锁的要点说了。   李瑕仔细揣摩,又练了好一会儿,最后把铁链收起来。   又等了很久,聂仲由和刘金锁才回来。   远远便听到刘金锁那大嗓门在说着话。   “嘿,那水匪也敢称自己是佘老太君的后人?连我师父都从来不敢自称杨家枪的传人,唯恐辱没了先人……”   白茂于是低声嘟囔了一句:“可不是吗?就你绣在身上的那八美逢春图,我要是你师父我打死你。”   很快,聂仲由与刘金锁进了门来。   只见刘金锁手里提着一个包裹,包裹下面血淋淋一片。   那显然是颗头颅……   ……   这支北上的队伍出发时有三十二人,才到长江边,就已死了九人。   除了吴德贤和今日死掉的弩兵,包括蒋兴在内另外七人的尸体已被水匪们丢到长江里。   聂仲由找了几件他们的衣物,在水寨后面立了个冢。   他还把“水蚯蚓”老六的坟挖了,凑了十六颗水匪的脑袋依次摆开。   接着,刘金锁打开带回来的包裹,也捧出一颗头颅。   “这是税兵队统王泰,勾结水匪害死了你们,我与哥哥拿了他的脑袋,祭奠诸位兄弟……”   李瑕听了,不由看向聂仲由。   聂仲由正背对着他,背影像一只螳螂。   但这一刻,李瑕却感受到了聂仲由的狠厉……吃了亏,就要找回去把对方的脑袋拿下来,这是什么心性?   “歹毒。”   ……   这夜,江船顺着慈湖河而下,驶入长江,向对岸划去。   船上响起刘金锁的大嗓门。   “要老子说,我们跟着哥哥办事,多好!轰轰烈烈办大事!我们要是死了,哥哥还会替我们报仇!哈哈哈……”   而白茂看向江中的月亮,只感到无尽的哀怨。   “好你个头啊好……” #第十章 铜牌   李瑕一行二十三人渡过了长江之后,又走了四天,到达庐州。   庐州差不多是后世的合肥市,在如今是颇为重要的战略重镇。   从其位置就可以看得出来,北边是淮河,南边是长江,被称为“淮右襟喉”。   他们出发以来遇到城池都是绕过,这次到了庐州,聂仲由则决定进城。   因是扮成商队,他们在城门口交了一次过税,进了城之后又交了一次住税,两次数目都不小。   李瑕看得出来,聂仲由对庐州城有一种别样的感情,好几次抬起头注视着城墙的时候,眼睛里都流露出某种追忆的神情,手还下意识着抚摸着脖颈处的一道伤疤。   那是一道陈年老疤,大概是聂仲由多年前在这里打过仗……   他们在城中寻了一个客栈住下,包了一个院子,屋子并不算多,三三两两的共住一间。   李瑕运气不好,被分到与聂仲由同住。但想到林子、白茂的运气更差,是与呼噜声震天动地的刘金锁同住,他也就释然了。   进了客栈,聂仲由先是交代韩承绪与林子去采买一些物资。   因吴德贤死了,如今是由韩承绪出面假扮商队的领头,一路上的琐事都是由他出面办事,祖孙二人的待遇也因此好了许多。   交代完这些事,聂仲由又转头对李瑕道:“你陪我出门一趟,办件事。”   经过了长江水匪之事,聂仲由似乎对李瑕添了几分信任,有时遇事会与他商量,平素说话办事也都带着他,似乎有意把李瑕培养成为能代替蒋兴的副手。   两人兜兜转转,在城内绕了好一会,终于到了一间普通民宅前。   聂仲由显然也没来过这里,只知道地址,敲门时显得有些犹豫。   不一会儿,小宅子的门被打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探出头来,问道:“你们找谁?”   “敢问此处可是高家?”聂仲由问道。   那老者盯着聂仲由看了半晌,并不开口说话,不知是年纪太大反应慢,还是在打量来客。   聂仲由想了想,掏出一枚铜制令牌,在老者面前亮了亮,又低声道:“是吕太尉让我来的。”   “你们找错人了。”   那老者看起来糊里糊涂的样子,缓缓说了一句之后就要关上门。   聂仲由一愣,又问道:“此处是长丰巷吗?”   然而,那老者已毫不犹豫把门关上。   聂仲由又回过头张望了一会,确定了自己没找错地方,眼中浮现起沉思之色。   李瑕默默看着这一幕,又感到有哪里不对,心里暗自警惕起来。   两人这算是白跑了一趟,但回去的路上,李瑕隐隐感到有种被人窥探之感。   他正想回过头看一眼,忽听聂仲聂低声说了一句。   “别回头,就当没发现。”   李瑕此时才确定果然是被人跟踪了。   他倒也心大,一会儿后就指着路边卖鸡蛋的一个摊贩,问聂仲由能不能把鸡蛋全买下来。   聂仲由答应了,不仅连带篮子把鸡蛋买了,还特意买了只母鸡。   这个过程中李瑕没回头看,但聂仲由似乎在不易察觉的时候往后边看了一眼。   回到客栈,聂仲由显得有些踌躇,来回踱步了一会,看着李瑕的眼睛,道:“你父亲在我手上。”   这句话莫名其妙的,但李瑕竟然也能明白聂仲由的想法。   一天到晚的就知道威胁人。   “我知道。”李瑕道:“我既然答应替你办事,会说话算话。”   聂仲由继续盯着李瑕看了一会,似在思考他值不值得信任,末了,道:“你能猜到我们这次去开封,目的是什么吗?”   “猜不到……”   忽然,外面有脚步声响起,接着伴随着敲门声,林子道:“哥哥,有人找你,自称陆凤台,说是你的故交。”   聂仲由似有一瞬间的恍神,喃喃道:“陆凤台?”   ……   陆凤台走进客房。   他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高挑壮硕,一看就是军伍之人,虽身着布衣,但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见到聂仲由,陆凤台展颜笑了笑,道:“快十年未见了吧?”   “是。”聂仲由道:“十年未见了。”   陆凤台伸出手,在林子肩上拍了拍,道:“小兄弟,你不必这么防备我。当年我与聂兄曾在这庐州城追随杜相公拼死守城,乃生死之交。”   林子本来站在门边一副戒备的模样,被这么一拍,整个人的气势就弱了下来。   内心不坚定、气场不强大,所以甫一见面就被人镇住。   接着,陆凤台目光落在李瑕身上,微微一凝才转开,向聂仲由道:“私下聊两句?”   不等聂仲由回答,他自然而然又道:“你们先退下。”   林子眼中闪过些为难之色,显得略微有些局促。   李瑕却还是很坦然,也没有出去的意思。   他刚穿越过来,还带着把一切当成游戏的心态,眼前的陆凤台再有气场在他眼中也算不上什么人物。   何况这个客房是他与聂仲由共住,他是半个主人,怎么也不该是他出去。   聂仲由向林子使了个眼神,示意林子出去守好客院,又对李瑕道:“正好,陆兄来了,你也留下来听听,免得有些事我还得从头和你再说一遍。”   “好。”   陆凤台再次打量了李瑕一眼,也不介意,转头对聂仲由道:“今日你去过长丰巷?”   “是,那老头是你的人?”   “是,那枚令牌给我看看吧。”   “长丰巷,我要找的人呢?”   陆凤台道:“先给我看看。”   聂仲由也不避讳,掏了那令牌放在陆凤台眼前让他看了一眼,问道:“人呢?”   陆凤台看了一会,显然看不懂上面的文字,摇了摇头问道:“你要找的人是谁?”   “你明知故问,人不是被你捉了?”   “我真不知道。”陆凤台道:“我只知道那是从北面逃过来的人,我需要找到他们,交还给蒙古。”   聂仲由收起令牌,想了想,应道:“大理国,高氏。”   陆凤台微微一愣,似恍然大悟了,又像是还有些不解。   聂仲由看了李瑕一眼,见李瑕也有不解,干脆解释起来。   “陆兄也知道,自金国被灭以后,蒙古多次试图攻取我大宋四川之地,意图占据长江上游,以伐临安。幸有四川军民一力奋战,又仰仗余都帅沤心沥血辛苦经营,屡挫蒙军。”   话到这里,聂仲由向西南方向一拱手,神色肃穆。   “不错。”陆凤台亦是一拱手,表示对那位“余都帅”的敬仰。   聂仲由方才继续说道:“蒙军取四川不成,于是决定绕道川西高原攻取大理国。借西南的人力物力,形成对我大宋的迂回攻势。”   陆凤台道:“我知道蒙军灭了大理国,但隔得太远,不知具体详情。”   聂仲由道:“大理乃西南边陲小国,国主是段氏。而高氏则是白族首领,世代为大理国宰相,或者说是摄政宰相。   百年以前,大理国曾有过一场政变,段氏将国主之位禅让于高氏,改国号为大中。后来由于各部族反对,高氏后人又拥立段氏为皇帝,然而,高氏依然掌握大理实权。   兴昌元年,蒙军攻破大理,时大理宰相高泰详极力主战,杀蒙古招降使者以示抗蒙决心,后来,他兵败被俘,引颈受戮。”   陆凤台道:“如此看来,此人虽是权臣,却也是忠烈之士。”   “高泰祥有气节,那大理国主段兴智却毫无骨气。”聂仲由道:“大理国灭之后,段兴智投降了,蒙哥封他为大理总管。   段兴智捡了条命,对蒙古感恩戴德,便替蒙军充当向导追杀大理残余兵马,镇压反抗蒙军的各族百姓。   大理本为我大宋臣邦,如今却成蒙古之鹰犬,对我大宋形成南北挟制。   从此,蒙军可避免在江淮水战、四川山地战,而绕到我们防御单薄的两广之地,挥军北上从西南方向包抄夹攻我大宋腹地。而我朝战马多来自大理,经此,亦失了战马来源。从此西南局势愈坏,天下局势愈坏。”   陆凤台问道:“聂兄在找的人,与那大理宰相高泰详有关?”   “是。高泰详死后,蒙军把高家世子高琼带回了北面。”聂仲由道:“西南局势急迫,朝廷调吕太尉坐镇西南。去岁,有白族人联络吕太尉,请求大宋助其起事抗蒙。   吕太尉于是得知,有高氏余部北上意图救回高泰祥之子、以号召大理各族。但他们在北面的行动失败了,只好逃到我大宋境内,吕太尉便派人把他们安置在庐州。   我此次正好要北上,见他们一面可以顺便了解北面的情况,甚至替他们把高琼带回来。”   陆凤台沉默了一下,道:“原来如此。”   “陆兄与此事有何关联?”   “蒙古人派使者来庐州讨要逃犯。”陆凤台道:“我根据线索找到那间宅子,可惜晚了一步,人已经走了。于是我留下人手守株待兔,没想到等到了聂兄你。”   “你要把他们交还给蒙古?”   “是。”   聂仲由问道:“现在我已告诉陆兄他们是谁,你还要这么做?”   “是。”陆凤台道:“眼下形势微妙,绝不能让蒙古拿到把柄与我大宋宣战。”   “可笑。”   “你们这样做很危险,而且亳无意义。”陆凤台道:“大理国已经被灭了,一点白族义军、一点高氏后人根本什么也做不了。我们没有功夫去管一个边陲小国的命运,我们自己的危机已经迫在眉睫了。这种紧要关头,小心翼翼地维持盟约尚未可得,你们这么做,一旦轻启边衅……”   “轻启边衅?”   聂仲由显然不喜欢这个词,眉头一皱,语气登时不悦。   “陆兄怎会不明白这道理?只要蒙军想南下,我们再小心翼翼地维持盟约也不会有用。”   “我知道,但淮南两路都还没准备好。”   “准备?”聂仲由反问道:“当年我们在庐州拼死守城的时候准备好了吗?快十八年过去了,你现在说没准备好?准备什么?你们没准备好为国捐躯是吗?” #第十一章 障眼法   “我若顾惜自己的性命,那杜相公逝后,我就不会再回庐州城!”   陆凤台断喝了一声,看着聂仲由好一会,终于叹道:“淮右的形势不比当年了,别的不说,连我都知道,军饷已经拖了一年,城头的防事三年没修。这些年,淮右军民协力抗蒙,真的快熬到头了。你问我要准备什么?说不上来,但至少……等转运司的拨银下来?”   聂仲由摇了摇头,拿起刀,在地上画起来。   他画的是一个简单的地图,一边画,一边说着话。   “知道为什么没军饷吗?蒙军灭了大理之后,两广、湖南就成为了前线,朝廷必须分兵南下,建一个新的防线,这让财政有了很大的亏空……”   聂仲由可能只是听某位重臣说过一些这方面的事,在财赋之事上他显然没有太深的理解,只能用‘很大的亏空’这样的词。   他说着,已画完了地图。   李瑕原本有些疑惑……蒙古在北边,大理在南边,蒙军怎么会不先灭了宋而去先灭了大理国?   但现在一看,他就明白了。   如今蒙古汗国已经征服了大半个亚洲,其疆域能把现在的宋朝整个包围起来。   换言之,它的疆域,在宋朝西边都完全连成一片了。   反正按聂仲由画的,大理国被灭之后,这宋朝只要不是临海的地方,都与蒙古汗国接壤。   当然,这只是聂仲由画的。东南亚与南亚应该还存留着一些小国,只是他懒得画上去。   聂仲由画完地图,在图上的西南方位敲了敲。   “你说淮右军饷不济,但若不解决大理国的问题。朝廷的亏空只会一年大过一年。而我奉命前来,正是因为朝中的相公们在设法解决此事。”   “借口。”陆凤台摇了摇头,讥笑道:“拿千里之外的番邦之事来当亏空的借口,蒙我们这些大头兵,不可笑吗?”   他摆了摆手,又道:“聂兄你不要被人骗了。亏空到底怎么来的?与大理国被灭有没有关系?这些事,朝中重臣怎么说我不管,我只知道,眼下这个时候,淮右打不起这一仗。”   “无论如何,我们该尽力助大理国遗民抗蒙。”聂仲由又道:“你可知‘斡腹’?蒙人通过四面合围来狩捕猎物、攻击其柔软的腹部。他们灭大理,为的是能攻我大宋腹地。而我所为,并非在管别国的命运,为的是保护我们自己的腹地。”   “大理国已经被灭了,这是不可挽回之事。当务之急是什么?是布置好两淮防御,延缓蒙军南下,而不像你们这样胡作非为,给蒙人以借口。”   “别自欺欺人了,难道夹着尾巴做人就能指望蒙人不打我们吗?自杜相公走后,淮右将士今已成了这般贪生怕死之徒不成?!”   “你提杜相公是吗?我说件事吧。当年金国新灭,朝廷非要收复三京,杜相公极力反对,但就是拦不住当时那些像你们这种‘满腔热忱’之士,于是信誓旦旦出师河洛,收复三京,满朝沸腾。可结果呢?轻启边衅,引得蒙军来攻,六万大军半数丧命于淮河以北,寸土未得,官家罪己,兵民丧胆!”   陆凤台话到这里红了眼,收了收怒气,苦口婆心道:“我不知你背后是什么人,但能参与此事,又与吕太尉有联络,必是朝中重臣,为何就不能吃一堑长一智?莫再用那份鲁莽的热忱妨害家国大业了,行不行?!”   “到底是谁在妨害家国大业?!”   “聂仲由,你能不能听我一句劝?!”   “陆凤台,你如今成了求和派脚下的一条狗不成?!”   李瑕以为这两人要打起来,但见他们瞪着对方看了一会,胸膛起伏,最后又各自冷静下来。   陆凤台道:“我劝你一句,要是见到那些逃犯,交给我。”   聂仲由道:“都这般说了,你还不肯放过他们?他们也在抗蒙,你要把与我们并肩作战的同袍交给敌人?”   “大理人是外族人,不是我并肩作战的同袍。”   陆凤台甩下这句话,转身往外走去,想了想复叹息了一句:“聂兄,我是奉命行事,你别怪我。”   聂仲由淡淡道:“我也是奉命行事。”   ……   等陆凤台离开客房,聂仲由转向李瑕,问道:“你都听明白了?”   “大概吧。”李瑕道:“真正有意义的细节我还不知道。”   聂仲由问道:“你觉得陆凤台有没有捉到我们要找的人?”   李瑕反问道:“这些高氏余部有几个人?”   “五个。”   “陆凤台肯定是没捉到全部人,否则就不会留下那个老人在长丰街守株待兔,也不会来试探你了。”   “你觉得他来找我,还有没有别的目的?”   李瑕道:“他派人监视我们,被你发现了,否则他可能会一直监视我们。他来找你,是想打草惊蛇,让你尽快就去找到高氏余部,他好捉人交差。这说明他的差事是有时限的,他比我们急。”   “我也没太多时间在这里耗着。”   “哦。”   “此事我打算交给你办。”   “你相信我?”   “至少,你肯定不会是求和派安插进队伍中的。”   这么说,李瑕忽然觉得聂仲由也不容易,沉吟道:“但刚才陆凤台已经见过我了。”   聂仲由道:“我故意的,我会把信物交给你,由你出面去找人。同时再派一个兵士暗中探访。如此一来,你在明,他在暗。让陆凤台以为暗处的才是重点。”   “哦。”   “但事实上,在明面上的你才是真正要与高氏接触的人。”   李瑕道:“你这个障眼法并不高明,陆凤台肯定还是会派人监视我。”   聂仲由:“但你很聪明,我相信你能避开他的眼线,找到高氏。”   “那你做什么?”   “我会牵制着陆凤台,等你把高氏平安带出庐州,我再去与你汇合。”   “好吧。”李瑕伸手接过那枚铜制令牌,道:“告诉我那些人的特点。”   聂仲由道:“我也不知道……”   ……   陆凤台离开客栈,在长街上绕了一圈,确定聂仲由没有派人跟着自己之后,走进了一间茶楼。   这间茶楼与承平客栈的后门只隔了一条小巷,从茶楼上看去,正好能看到聂仲由所住的那个客院。   他饮了一杯茶,看着远处的客院,见有个商队护卫打扮的人走进了聂仲由的屋子。   又过了一会,一身白衣的李瑕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在客院中站立了一会,四下望了望,离开了客栈。   “樊三,你去盯着他。”陆凤台吩咐道。   “是。”   樊三拱手应喏,脚步匆匆离开茶楼。   陆凤台依旧端坐着饮茶,继续盯着远处聂仲由的屋子。   然而,一整壶茶水下肚,始终不见那个商队护卫出来。   陆凤台却是微微笑了笑,转过头向楼梯口看去。   不一会儿,一个手下快步上来,低声禀报道:“都头,果然有人偷偷从承天客栈的院墙翻出去了,身手不错,已有两个弟兄跟了上去……” #第十二章 英略社   这天夜里,樊三回到陆凤台面前,仔细禀报起来。   “李瑕出承平客栈,先是在城内找了间武器铺,花了十二贯买了一柄长剑,他还在武器铺门口与人聊了许久。”   陆凤台不厌其烦地问道:“与什么人聊?”   樊三道:“英略社那些闲人总在武器铺周围溜达,遇到有人买兵器便上前邀请入社……”   英略社是宋朝传承已久的民间习武组织之一,自从二百五十多年前《澶渊之盟》签订后,宋朝百姓保家卫国的豪情高涨,纷纷结社习武,苏东坡称这种风气为“戴弓而锄,佩剑而樵”。   虽然到了宋徽宗年间,因为起义不断开始禁止民间习武……但近二十年来蒙古屡次南侵,民间习武之风又涨,忠勇义士前赴后继地与之相抗。   总之宋朝开国以来虽然总受外敌欺侮,但那是朝廷方面的各种原因,大宋百姓却不背这个“文弱”的评价。   陆凤台和庐州城英略社的那些人也是相熟的,闻言问道:“李瑕加入英略社了?”   “没有。”樊三道:“但他和‘庐阳剑客’马秋阳比试了一下,马秋阳称他剑法了得,乃不世出的少年奇侠。”   “狗屁庐阳剑客,就是个无赖汉。”陆凤台问:“还聊了什么?”   “李瑕这人很奇怪,他似乎不太了解市井风俗,显得很谨慎,问买刀剑犯不犯《宋刑统》,还问有没有宵禁;另外,杏花堂的封郎中问他是否婚配,想把女儿嫁给他,他摇头拒绝了……”   陆凤台轻声嘟囔了一句:“只看相貌气度,封妙手那女儿还真就配不上他。”   “后来,李瑕与这些人聊得熟络之后,问他们最近有没有在城内看到生面孔,并拜托他们,若遇到口音奇怪的人就告诉他。”   “这没什么用,若这样能找到那些逃犯的话,我早就找到了……之后呢?”   “他买了些吃食和书,又回到了长丰巷,在巷子里……练武。”   “练武?”   “这样……”   樊三蹲下身子,脚向后一踢,上身俯低又撑起,再迅速跳起。   “我也试过,这动作看着简单却很累人。那小子厉害,我看他分明累极却始终不停,若不是有大毅力,一般的人真做不到他那样。”   “之后呢?”   “练过之后,他坐在长丰巷口的茶摊上吃东西,他给了摊贩几枚铜钱,但吃的是自己带的牛乳和鸡蛋等物,吃完了就看书。”   “什么书?”   “《三朝北盟会编》,我已经买了一本。”   樊三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放在陆凤台案上,接着继续说起来。   “到天色暗了,他趴在茶摊上睡了一觉。等人家收摊了,他在长丰巷里尿了一泡,这才回了客栈。”   “尿呢?”   “我让冯胜盯着那地方,看夜里有没有人通过尿渍与他联络……”   陆凤台思考着,许久没有说话。   直到又有几个手下回来,汇报了聂仲由偷偷派出去的那个商队护卫的行踪。   “那人叫聂平,是聂仲由的一个远房族弟,任禁军队统。他今日偷偷翻出客栈,是到了城内的珠翠楼……嫖,天还没黑就回客栈了。但他一路上极是警觉,我们好几次都差点跟丢了。”   “嫖?”   “是。”   “真就只是嫖?中间没有从珠翠楼溜出去过?”   “确定,他至始至终都在珠翠楼里。我们询问过那妓子,聂平把自己情况全说了。”   陆凤台踱了几步,开口问道:“樊三,你怎么看?”   “两种可能。一是,聂仲由派了李瑕去联络那些逃犯,聂平偷偷溜出去只是为了嫖;二是,李瑕是个障眼法,聂平在找机会,他没脱离我们的视线就不会真的做什么。”   “我是问你怎么看。”   “聂平。”樊三道:“聂平才是那个真正会去联络逃犯的人,当然,我们可以把两个都盯住了再说……”   ……   次日。   李瑕早早起来,绕着庐州城跑了一圈。   他终于得到了更多的自由。   在他离开死囚牢、解下身上的镣铐之后,这次,他已可以随意离开聂仲由的视线、到外活动。   他也想过是否趁机逃走,不再跟聂仲由去北面冒险。   但他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   守承诺是一方面,而离开聂仲由这个官方的人,他就只能当一个逃犯,那是更差的选择。   那么,眼下的问题只在于,如何找到那些大理来的人?   ……   晨练、进食之后,李瑕把睡眼惺忪的白茂拉起来。   “带你到城里逛逛。”   白茂完全不知道大理高氏的事,以为呆在庐州城内只是为了休整,起来后就揉着眼睛抱怨个不停。   “刘金锁的呼噜声太狂了,我要不是为了我娘,我真走咧,没来由受这个罪。锁命金枪,唉,真是把我的命给锁了……”   李瑕恍若未闻,带着白茂一路又到了长丰巷附近。   他目光不停地梭巡着附近的人群。接着,从怀中掏出那枚铜牌,高高举起。   “我们到那边看个杂耍,再去酒楼里吃一顿怎么样……我说你咋不走了?”白茂问道:“你这举的什么?”   李瑕也不回答,道:“想去酒楼吃饭?你有钱吗?”   “你没有吗?”   “我没有。”   白茂眼珠子一转,嘻嘻笑道:“要有钱了也不难,但可以吗?”   “有人罩着我们,怕什么。”   “嘻,那便说定了……但你站在这里举着这个做什么?”   李瑕又不回答,这个坏习惯似乎是从聂仲由身上传染来的。   他目光梭巡了一会儿之后,像是发现了什么,放下手,把铜牌收进怀里。   “走吧。”   又带着白茂走了一段,李瑕忽然低声道:“今日带你出来,是聂仲由有事要你办……看到那边那个穿粗布短襟的汉子了吗?”   “看到了。”   “你不觉得奇怪吗?他脚下踩的是破草鞋,腰间却挂了一个荷包。”   白茂低声道:“是有些奇怪。”   “你去,把他偷了……”   吩咐了白茂之后,李瑕退了几步,走到街旁站着,继续扫视着街上的行人。   他眼神带着与年龄不符的锐利,如同一只苍鹰在寻找着猎物。   突然,街那边有人吼道:“小偷?!”   “来人,有小偷啊!”   李瑕转过头看了一眼,见那身穿粗布短襟的汉子已紧紧捉住了白茂的手,正在大声叫嚷。   不远处,有几个捕快在往这边赶来。   只匆匆一瞥,李瑕收回了目光,再次扫视着街上的行人们……   ……   “偷东西啦!”   “捉住他!”   几个捕快扑了上去,一把摁住白茂,场面混乱起来。   “冤枉啊,我没偷他东西,我就是不小心撞了他,真的!”   白茂大喊着,又朝着天上大喊了一句:“快回去叫哥哥们来救我,我冤枉的啊……”   “别废话!把人带回去!”   “……”   人群中,樊三注视着这一幕,向同伴冯胜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马上去把这件事禀报给陆凤台…… #第十三章 赏识   陆凤台很快得到消息,并迅速作出反应。   “怎么回事?被偷的那人查了没有?是不是我们要找的逃犯?”   “不是。”冯胜应道:“那人名叫武烔,前不久才加入英略社,武艺很高,说话结巴。该是李瑕误以为他是大理人,所以让人去接触。”   陆凤台不悦,问道:“李瑕只是昨日与英略社那些人闲聊了几句,就能够锁定武烔?”   “但他找错了,武烔并非大理人,乃是庐州巢县人。”   “我不管他是不是找错了,为何樊三昨夜告诉我的聊天内容没有这些?”   “樊三刚开始离李瑕并不近,直到李瑕与人比试才凑了过去……”   陆凤台摇了摇头,道:“不,这只能说明,李瑕这小子不简单,你们没留意到的东西他都留意到了。”   “是。”   “那偷儿呢?”   “名叫白茂,已转押到我们这边了,还在审……”   陆凤台道:“我亲自去审。”   他眉头皱得渐渐深起来,一路大步而行。   待到了牢房中,见到白茂,陆凤台却不似那些凶狠的手下,反而露出温和的神色来。   一会儿之后……   陆凤台问道:“你是说,你娘亲被聂仲由捉了?”   白茂道:“是,他他……他捉了小人的娘亲,逼小人偷偷……偷东西。”   “哈,他还是这般性子,何必这般逼迫别人卖命呢?”陆凤台叹道,“你放心吧,我会向上头汇禀,派人往临安府一趟把你娘亲放出来,可好?”   白茂一愣,喃喃道:“真的?”   “我向来不骗豪杰义士。”   白茂感激涕零,重重一磕头,道:“小人愿为陆都头效死。”   陆凤台道:“我不需你效死,只要你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就可以。”   “是,是,小人一定全招。”   ……   待陆凤台离开牢房,却见樊三快步走了上来。   “你来做什么?不是让你盯着李瑕吗?”   樊三脸上显出羞愧之色,低下头,拱手道:“都头,我跟丢了……”   “跟丢了?”陆凤台脸色一变,问道:“有没有让人快去找?”   “是,已把人手都散出去了。”   “呵,好个李瑕,好个聂仲由。”   樊三道:“只怕那李瑕才是真正要与逃犯联络之人,也许他已找到那些逃犯,这才故意让那偷儿吸引我们的视线?”   陆凤台摇了摇头,道:“此事没这么简单。”   又过了一会儿,却有手下人匆匆过来,道:“找到李瑕了。”   “在哪?”   “他回了承平客栈,让聂仲由出面到县衙给白茂作保,要把白茂保出来……”   陆凤台听了,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摇了摇头,眼神中的沉思之色愈浓。   这天傍晚,他再次回到承平客栈后面的那间茶楼,目光看去,远远地能看到客院当中李瑕正在那里蹦蹦跳跳做奇怪的动作,还有个小丫头坐在石桌上剥鸡蛋。   好不容易等李瑕忙完,就见他坐在那吃东西、聊天,那小丫头很开心的样子,手舞足蹈的。   其后,聂仲由领着白茂回来,李瑕起身拍了拍白茂的肩,往客栈外走去。   陆凤台想了想,吩附樊三在茶楼上继续盯着客栈,他自己则站起身,也往外走去……   ……   庐州城北有一片湖泊,名叫“逍遥津”,三国时,张辽曾在此大破孙权,威震天下。   李瑕上午跑步时路过此地,觉得这边风景颇好,于是傍晚又过来散步。   他站在湖边看着水光潋滟,手里拿着一根黄瓜“咔嚓”一声吃了一口。   身后有“咔嚓”的轻响声传来,陆凤台踩碎了地上的落叶,走了过来。   李瑕侧头看了陆凤台一眼,也没说话,又咬了一口黄瓜。   “我也不绕弯子了,直说吧。”陆凤台道:“你找到了那几个大理人了没有?”   “没有。”   陆凤台道:“我必须尽快找到他们,否则此事或要让蒙人找到借口南侵,你可知这半年来蒙人多次挑衅,若非各方忍辱负重,淮右可能早便生灵涂炭了?”   李瑕吃完最后一口黄瓜,伸手入怀,掏出那枚铜牌,在陆凤台眼前一晃,问道:“想要吗?”   陆凤台一愣之后苦笑了一下,却不伸手去接。   李瑕道:“今天我在街上举着这个铜牌,大理高氏应该已经看到我了,他们还看到官差把我的同伴捉走。   那么,你拿走这个铜牌也没用,因为他们如果看不到我,会以为我也被你捉了,那他们是不敢出来的。”   陆凤台道:“我听说你本是一个死囚,是聂仲由把你带出来,让你替他做事?”   “对。”   “帮我吧?”陆凤台道:“你知道我才是对的,几个高氏余部根本成不了事。而淮右才是抗蒙的主要战场。”   他抬手指了指逍遥湖,道:“庐州不仅有这一个湖,南面还有一个大湖,巢湖,巢湖南可截天堑长江,西与大别山形成掎角之势,东可威胁建康府。   一旦蒙军拿下庐州,便可在巢湖训练水师,则长江天堑不再能挡住蒙军,临安指日可破!可问题是,眼下淮右这形势……我敢断言,一旦开战,淮右战场一战既溃!”   说到这里,陆凤台叹息了一声,又道:“北面那边也不是所有人都想南下的,我可以告诉你,有人对节使保证会尽力斡旋、延缓蒙军攻宋,眼下是重要时候,万不可生乱。”   李瑕道:“这些道理我不懂。”   “但你是聪明人,你知道何事大,何事小。”陆凤台道:“帮我找到那些大理逃犯,交出去,不过是几个异族人,却可缓燃眉之急。”   李瑕沉默着。   陆凤台道:“我都听白茂说了,你不像聂仲由那个死脑筋,你懂取舍。你在死牢里杀了两个犯人,在长江上杀了水匪,这些我都知道,我很欣赏你。”   他说着,朝天拱了拱手,忽然问道:“你知道余都帅吗?”   李瑕摇头,道:“不知道。”   “余都帅少时在茶馆与人发生口角,不慎失手推对方致死,于是逃到淮左,投在时任淮东制置使的赵相公幕下。正是因为赵相公的一力提拔,他才屡立战功,之后镇守蜀地、屡破蒙军,为大宋在这危难之际撑住半壁江山!   李瑕,你现在的处境不正像余都帅当年?都是不慎杀人,落难奔走。而我已把你的事迹告诉节使,他非常赏识你,你若愿投淮右军中,谁知来日不能成为一个为国守土、威震天下的名将?”   陆凤台说话的时候始终盯着李瑕,眼神很诚挚,语气极富感染力。   李瑕想了想,似有些犹疑起来。   陆凤台再问道:“你可知聂仲由背后的吕太尉是何人?”   “不知。”   “吕文德其人战功赫赫、为我大宋立下汗马功劳不假,但如今他日渐跋扈,投靠奸相,贪婪成性。就在这江淮,吕家产业遍地,富可极矣。这等人说西南形势吃紧,挪用江淮军饷,把亏空栽到大理国这事上面,能信吗?安知他不是收了大理义军的礼物,这才派人相帮,却罔顾国事。”   李瑕道:“你说的这些离我太远,我只知道我答应了聂仲由替他办事,这是承诺。”   “这不是承诺,是他逼迫你的。”陆凤台道:“我们才是对的,帮我吧,然后留在淮右军中,我们会帮你洗脱罪名,让你堂堂正正活着,而不会逼着你去北面送命。”   李瑕再次沉默。   陆凤台劝道:“你还很年轻,当留有用之躯报国,而非为一些无益之事轻送性命。”   李瑕道:“但我父亲还在聂仲由手中。”   陆凤台闻言笑了笑,道:“放心,并不是只有聂仲由在临安府有靠山,我会救你父亲出来。”   “那好。”李瑕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句。   “爽快。”陆凤台朗笑一声,眼神中的欣赏之意更浓。   他通过白茂的招供,对李瑕已经有了很深的了解,知道李瑕不是婆婆妈妈的人,不会扯七扯八。   果不其然,李瑕把铜牌收进怀里,踱了两步,径直开口说起来。   “长丰巷那处宅子,我认为高氏余部一定会盯着,等待聂仲由派人与他们接应。所以我昨天一直呆在那,今天又在附近亮了这牌子。   我是故意让白茂被捉的,一则为的是让高氏警惕,二则也是制造混乱,找机会甩掉了跟踪者。但我本以为我甩掉跟踪者之后高氏会与我接触,奇怪的是,他们没有……”   陆凤台没有问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他表现出了对李瑕足够的信任。   “我明天可以再给你创造机会,让高氏以为你没被监视。”   “不,这太假了。你还是继续派人监视我,我自己设法甩脱便是。”李瑕摇了摇头,道:“只要他们还在城内,我相信他们必已看到了我亮出铜牌,会和我联系。”   “他们必还在城内。”陆凤台道:“但我只怕时间来不及,这案子有期限。”   李瑕微微皱眉,问道:“你为何断定他们在城内?”   陆凤台没有回答,反问道:“聂仲由有没有告诉你那些人的特点?”   “他所知有限,此事原是由蒋兴负责的,没想到蒋兴在长江被水匪杀了。我目前只知道大理高氏有五人逃到庐州。”   “四个。”   “四个?”   陆凤台想了一会,注视着李瑕的眼睛,最后还是说道:“我已经捉到了一个,只剩四个在逃,所以,我敢断言他们还在城内……” #第十四章 信任   “陆都头果然厉害。”   李瑕说着,转身踱了几步,再次看向逍遥湖的水面,缓缓道:“如果是这样,那你不是只要审问这个人就好吗?”   陆凤台两步跟上,与李瑕并肩而站,侧头看着他的神情,问道:“你不吃惊吗?”   李瑕道:“确实没有很吃惊,我之前就做过猜想,认为有这种可能。”   “被我捉住这个人名叫杨雄,乃高氏部将。”陆凤台道:“他们从北面逃过来之后,是杨雄先进城安置,我的人只在最开始与他接触时打探出来一点消息,这伙高氏余部的头领乃大理高泰祥的侄子,高长寿。”   “高长寿。”李瑕轻声念叨了一句,把这名字记下。   “是,高长寿之父叫高泰禾,蒙军攻入大理国时,高泰禾领军在丽江九河与蒙军决战,战败殉国。九河之战据说十分惨烈,我大宋曾派使团往大理吊唁,想必高长寿就是那时与我朝某些重臣有所联络,才有了今日之事。”   “原来陆都头知道这些事,你不是对聂仲由说不了解大理之事吗?”   “正是知道,我才认为大理国之事已不可挽回。段氏丧胆投降、高氏几乎族灭,凭几个漏网之鱼能做什么?何况我朝立志收复汉唐疆域,大理却非汉唐故土,与我朝有何相干?你记住,敌人的敌人未必就是我们的朋友。高氏向来都是大理权臣,绝非善与之辈,无非只是想利用我们罢了。”   李瑕点点头,又问道:“杨雄还招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招。”陆凤台道:“我的人刚套出高长寿的名字,就被杨雄识破了,我们只好把他拿下,但这家伙是个硬骨头,怎样都不肯招。若不是你说,我甚至都不知道在逃的人有几个。”   “如此说来,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找到剩下那四人。”   “什么办法?”   “放长线,钓大鱼。”李瑕道:“可派人假意救出杨雄,与高长寿等人联络,再一网打尽。”   陆凤台又盯着李瑕,没有说话。   李瑕再次从怀里拿出那枚铜牌,道:“我不是说让我来做,你可以拿走这枚铜牌去办这件事,就当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给我安排一个好出路,这事对我而言就到此为止也好。”   陆凤台还是没有拿走铜牌,而是道:“这个办法不是说起来这么简单,不仅要取信杨雄,还得取信高长寿。万一露出一点破绽,杨雄得到机会自尽,我就前功尽弃了。”   “好吧。”   “令牌你收着,免得聂仲由起疑。”   李瑕道:“那也对。”   陆凤台又道:“若要用这个计划,你是最好的人选。高长寿很可能在暗中观察,他也许已经看到你们进城,看到聂仲由被监视,还看到今天街上那场闹剧……那就只有你最容易获得他们的信任。”   李瑕道:“但你未必信得过我,如果换位而处,我也很难做到让你去办这件事。”   “我不是信不过你。”陆凤台道:“只是我要考虑一下,总之此事还是慎重为好。”   “你考虑。”   “明日再联系。”   李瑕道:“对了,事成之后,我会在庐州城有处宅子吗?能洗澡换衣服那种,你看,我都馊了。”   陆凤台笑道:“放心,会有的……”   ……   次日,天蒙蒙亮时,陆凤台再次坐在了茶楼上。   他饮了清晨第一杯茶水,余光落处,见远远那客院中李瑕做了几个伸展的动作,再次出门晨跑。   李瑕走后,客院中又有一个商队护卫出来活动了一会,走出了客栈。   不多时,这个商队护卫被带上茶楼。   “陆都头好雅兴。”   “你出来不会被聂仲由怀疑吧?”   “我和同伴说是出来买早食的。”   陆凤台又道:“我有几句话问你,你实话实说。”   “陆都头放心,这次我混进这支北上的队伍时上头就交代过,但凡是破坏和议之事,就不能任他们胡作非为。”   “那就好,我问你,昨夜李瑕回到客栈后和聂仲由说了什么?”   “聂仲由问李瑕去了哪里,李瑕说出去逛了逛。聂又问他有什么结果,李瑕说那些人也太小心了,聂叹了口气。”   “夜里呢?”陆凤台问道:“他们又说什么了?”   “客栈中有人退房了,空了几间屋子出来,李瑕要了一间单独的房间,整夜未与聂说过话。”   “你认为,这两人之间互相信任吗?”   “没看出信任,在渡过长江之前李瑕都是被铐着的,只在蒋兴死后才受到聂的重用,但他们并没什么交情,聂还暗中吩咐过林子要看好李瑕……”   陆凤台与这人说完话,又坐了一会,看着远处那客栈里人进人出。   直到冯胜走过来,道:“问过了,白毛鼠说的也一样,李瑕回了客栈后,确实只和聂仲由说了那几句话。”   “白毛鼠是怎么评价李瑕和聂仲由的交情?”   “说是,聂仲由就只会扣人父母威胁逼迫,值得谁替他卖命?”   冯胜说完,又道:“对了,刚才聂仲由起来,似是病了,找了封妙手去给他看病。”   陆凤台偏了偏头,眼神一凝,沉思了好一会,恍然一笑,自语道:“原来如此,我说呢,他这种人,为何会把事情交给李瑕来办……”   “都头?”   “李瑕人在何处?”   “樊三正带人跟着。”   “让李瑕去肥楼见我,注意,告诉他的时候别被人看到……”   ……   肥楼是庐州城内的酒楼。   陆凤台先是到二楼雅间见了樊三。   “李瑕今天都做了什么?”   “他到了城东的木器铺,订做了一些东西。”   “木器铺?”   樊三道:“是,我问过那木匠,李瑕要订做一个大澡盆,下面留一个孔用来放水,上面留两个槽引水,一个是热水槽,一个是凉水槽……”   陆凤路对这些琐事也不厌其烦地听着。   过了一会,李瑕避开旁人,进到了雅间。   陆凤台指了指满桌丰盛的菜肴,道:“知你喜欢吃肉和菜,特地点了肥楼最有名的炙羊肉。”   李瑕也不客气,大大方方落了座,拿起筷子便吃。   陆凤台道:“聂仲由并不信任你,看起来,他好像是把联络高长寿之事交给了你,还布置了聂平掩护你,但实则,此事他是打算自己办。”   “他自己办?联络的信物都在我这里,他怎么自己办?”   “但高长寿并没有因为那令牌来联络你啊。”陆凤台道:“说明高长寿是聪明人,看到你拿出令牌,一定会去查你的背景,到时聂仲由就可以独自联络他。”   “你怎么知道?”   “聂仲由今天见了城内的一个郎中,名叫封妙手,此人以前是我们的军大夫。明白了吗?他只是用你来混淆视线,他唯一信任的只有他自己。”   李瑕道:“可惜,还是你计高一筹。他才想找封妙手,你就猜透了他。”   “不是我高明,只因我是地头蛇罢了。”陆凤台感慨道。   他有些遗憾,遗憾聂仲由身边始终避不开议和派的眼线,但这次立场不同,他也没办法。   陆凤台又道:“我与聂仲由不同的是,我更能信任别人。”   李瑕已夹了最后一块炙羊肉,细嚼慢咽地吃完,漱了口,抹了抹嘴,这才道:“陆都头待人确实比聂仲由更好。”   “吃完了?”   “吃完了,谢谢。”   “我带你去见杨雄。”陆凤台道:“我们按你的计划来做,放长线,钓大鱼。”   “你信我?”   陆凤台点点头,很诚恳地说道:“我说过,我很欣赏你,也信任你……” #第十五章 相救   牢房中,杨雄被绑在架子上,浑身上下已是遍体鳞伤。   有脚步声渐渐近了。   陆凤台那带着威严的声音响起。   “他今天怎么样?招了吗?”   “禀都头,他还是不开口。”   陆凤台又道:“这是李瑕,往后他可随时过来提审犯人,你们配合他。”   “是……”   杨雄无力地抬起头,耷拉着眼看去,只见陆凤台身边站着个俊逸不凡的年轻人。   这人腰间佩着一柄长剑,正很感兴趣地盯着他。   对视了一眼,杨雄又低下头,懒得理会。   李瑕拿起长剑,点了点杨雄身上的伤口,随口与陆凤台说着话。   “看来用了不少刑了,他不肯招供是吗?”   痛感传来,杨雄却是哼都不哼一声。   “是,你有什么办法审他?”陆凤台道。   “我听说把人关进小黑屋里,不让见光,不让见人,很快就能让人意志崩溃。”   “我不太信。”   “不妨试试?”   杨雄听着这对话,注意到这个名叫李瑕的年轻人并不是淮右口音,倒像是江南那边的人。   他对李瑕颇有些不屑,认为也许是个衙内仗着父辈的权柄领了差遣,跑来瞎闹一气……但也好,关什么小黑屋总好过在这里受刑。   “那试试吧。”陆凤台道:“你们两个,按李瑕吩咐的布置。”   ……   等杨雄被带了下去,陆凤台与李瑕相视一笑。   “你打算何时动手?”   “就这两天。”   “这么快,不会引起他怀疑吧?”   “不会。”李瑕道,目光四处打量着,熟悉着这里的环境。   陆凤台也不多问,道:“好,那你看着安排即可。对了,你可有取字?”   “没有吧。”   “忙完此事,我带你去见节使,为你赐字。”   “谢都头。”   李瑕的口吻显得有些漫不经心,还下意识在一把椅子上轻轻敲了一下,似乎更关心那椅子的材质。   他这个小动作落在陆凤台眼中,陆凤台便微微觉得有些好笑,看得出来,李瑕这人不喜那些虚的,在意的是能落在实地的好处……   ……   杨雄在黑屋子里也不知呆了多久,渐感崩溃。   他本来以为这不是刑罚而是休养,然而,在这里,目之所及始终是一片黑暗,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像是与世隔绝。   他被捆着手脚,想睡却又睡不着,找不到任何事可以做,感到闷得厉害,难以形容的孤独与恐惧感逼进他的心里。   无尽的漫长与等待中,正当杨雄感到自己要疯掉的时候,门开了。   来的没有别人,只有李瑕。   杨雄眯着眼,看着李瑕拿着火把走进来,莫名地竟不愿把目光从这个年轻人身上移开。   他恍惚中有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李瑕问道:“你肯招了吗?你的同伴在哪里?”   杨雄摇了摇头,哪怕害怕被这样继续关着,他还是不肯开口。   他还怕自己一开口会哭出来,求这个年轻人带自己回刑房。   李瑕蹲了下来,想了想,道:“好吧,你是条硬汉。”   他从袖子里掏出什么东西,给杨雄看了一眼。   杨雄一愣,眼眶忽然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你是……”   “噤声。”李瑕低声道:“你知道我是谁了,吕太尉让我来的,我问你,你有哪些北面的情报能告诉我?”   杨雄终于开口说话,他嗓子哑得厉害,汉语说得很好,因大理国用的也是汉语。   “你……真是吕太尉的人?”   “是,我时间不多,你快把情报给我。”   杨雄摇了摇头,道:“不。”   “为什么?”   “你们这些宋人要卖了我们……要是情报给你了,你就不管我们了。”   李瑕道:“我不会不管你,你先把情报给我,我会设法救你出去。”   “不……你骗我……你先救我出去,我要问过少主才知道能不能信你。”   李瑕皱了皱眉,不悦道:“我怎么救你出去?我混进来都费了千辛万苦。”   杨雄道:“我不管,你休当我是傻子好骗。”   两人对视了一会。   “好吧,我尽力一试。”   李瑕终是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他离开小黑屋,走到长廊尽头,只见陆凤台正负手站在那。   “如何?”   李瑕道:“我已取得他的信任,今夜便可动手。”   “也是。”陆凤台笑了笑,道:“你若真苦口婆心与他说,他反倒起疑。恰是表现出不愿救他,他才会逼着你带他出去。”   “这样最快,我懒得与他多费口舌。”   “走吧,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什么?”   “你不是想要宅院吗?”   ……   这是一间不大的一进院落,西临城隍庙,北临逍遥津,南面不远是闹市,但闹中取静。   陆凤台带着李瑕看了一圈,道:“如何?你可在这院中习武,大澡盆子可放在那个屋中,那边养几只鸡下蛋,正好是下风口,鸡味不会进屋。”   李瑕看了看,见这宅子虽然不大,但陆凤台确实是有心了。   “很满意,谢都头。”   陆凤台道:“自家兄弟,不必见外。你既满意,我便着手办房契,等这桩差事办完,你即可搬进来……有句话怎么说的?有恒产者有恒心,往后你留在淮右效力,没个落脚的地方怎行?”   他拍了拍李瑕的手臂,语重心长地又说了一句。   “不过……你为人务实,这是好事,但要知道这些不过都是身外之物,男儿当世,还是该以功业为重,明白吗?”   李瑕侧头看去,只见陆凤台眼神诚挚,后面这一句提醒显然是出自真心。   他遂拱手道:“谢都头提点。”   “都说了不必见外,我年长你许多,当得起你一声哥哥……”   当李瑕离开这个小宅院时,回过头看去,只见宅畔有一株桂花树,风景颇佳。   他心中却是暗笑了一句。   “说是淮右军饷欠了一年,庐州城防三年未修,但看来还是很有钱啊……”   ……   这天夜里,黑屋子的门再次被打开。   杨雄抬头看去,见李瑕再次进来,不由感到无比欣喜。   待李瑕迅速解开杨雄身上的绳索,杨雄竟是哭道:“恩公,大恩……”   “闭嘴,换上这身衣服。”李瑕递过一个包裹。   也许是因为在这黑屋子里呆得久了,也许是因为李瑕语气中有种让人折服的魄力,杨雄很是顺服,飞快就换好了衣服。   “你先补充点糖份和碳水。”   李瑕又抛过一个小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馒头和甜糕。   杨雄心道:“嘿,说得那般雅致,让人听不懂,原来是让我吃东西啊。”   他本来火急火燎地想要杀出去,此时不由觉得这恩公办事真是细致。他腹中确实饥饿,于是拿起馒头便啃。   他啃食物的这会功夫,李瑕从外面拖了一个晕迷的守卫进来,拿绳牵捆了,用包馒头的布把这守卫的嘴塞住。   “你听着,跟我走出去,路上不要慌、不要叫。”   杨雄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他原本以为李瑕劫自己出去一路上该是打打杀杀,没想到事情竟是这样简简单单,却又让他不得不服气。   这些宋人就是脑子活络,做事细致……   ……   陆凤台站在高楼上,看着李瑕把杨雄带着离开,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都头,真不用派人跟着吗?”樊三低声问道。   “不必。”陆凤台道:“万一露了陷,只会让杨雄怀疑李瑕。”   “可,都头不是觉得李瑕也许有问题吗?”   “他们逃不掉,要逃,必须有聂仲由的配合,而聂仲由身边有我们的眼线。”   “是。”   陆凤台微微带着叹息,又道:“李瑕是个聪明人,我真希望他能做出聪明的选择……”   许久之后,李瑕又回来,走上了高楼。   “我把杨雄安置在我家了。”   陆凤台知道李瑕说的这个家就是今天自己送他的宅院,笑了笑,问道:“他说了吗?高长寿人在哪?”   “说了。”   陆凤台转过头,眼神中光芒闪动。   “他们有个联络方式。”李瑕道:“城隍庙前有块牌坊,在牌坊西边柱子上刻上这个记号,次日夜里,高长寿会和他在城郊的藏舟浦碰头……我没机会先问你,直接就带着杨雄去做了记号。明日,你只要假意在城中搜捕逃犯,高长寿会知道杨雄已经脱困,夜里便会赴约。”   “城隍庙那边人多,又有许多地方可以望见那块牌坊,看来是很难在高长寿看记号时就捉住他了?”   “是,在城隍庙捉人,也许只能捉住一个去看记号的,不如在藏舟浦动手。”   陆凤台又问道:“还有情报吗?”   “在逃的四个人,高长寿,年纪二十上下,身量修长;高明月,是高长寿之妹,十六岁,这兄妹二人相貌出众,一露面该很容易认,想必是一直躲着。   另两人都是高氏家臣,一个名叫白苍山,年纪四十左右,是个文人;一个名叫洱子,是个三十岁的矮壮大汉。”   陆凤台终于得到这份消息,颇为满意地点点头,道:“这些蛮人,起名不是长寿就是明月,不是苍山就是洱海,没讲究。”   他想了想,又道:“那就明夜动手,到时你带着杨雄去藏舟浦,等高长寿他们出来,我们一举将他们拿下……” #第十六章 藏舟浦   次日,陆凤台派人在城中搜捕逃犯,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由此,庐州城某处屋子里,高长寿踱了几步,缓缓道:“看来杨雄确实是逃出来了,却不知是真的,还是他们使诈?”   白苍山抚须沉吟道:“若说是真的,未免也太轻易了……但若说是假的,宋廷中确有重臣支持我们复国,派人襄助也不稀奇。”   “那日在街上举着信物那年轻人?”   “有可能是他。”白苍山道,“但这里是在淮右,他们未必保得了我们。据洱子说,他们一行人所住的承平客栈都被人盯着,又见那年轻人似与陆凤台有来往,此人值不值得相信还难说……”   话到这里,名叫洱子的矮壮汉子已赶了回来,快步到他们面前,语速飞快地低声道:“我看到记号了……”   ……   临近傍晚,承平客栈中,聂仲由站在院子里向远处望着,最后目光落在一座茶楼的屋檐上。   茶楼中,陆凤台也在看着聂仲由。   彼此曾是并肩作战的同袍,如今站在不同立场上……那也就这样吧。   太阳渐渐西落,陆凤台站起身,喃喃了一句:“看来他不会有动作了……”   确定了这件事,他往城郊藏舟浦行去。   藏舟浦乃是庐州八景之一,称作“草色藏舟”。   三国时,张辽之所以能在逍遥津大破孙权,就是在前一年就料到孙权会来,于是开凿了藏舟浦,把战船隐藏于此。   如今这里花竹繁茂,成了一处佳景,南淝河从此流过,河边港汊密布、芦苇丛生。   但等天色完全暗下来,景色便显得荒凉起来。   陆凤台在周围布置好人手,却并未离得太近,以免惊动了那些大理人。   他们藏身在芦苇丛中,抬起头向外望去,能看到李瑕与杨雄正站在河边等待。   许久,有四个身影从芦苇丛中出来。   陆凤台皱了皱眉,因为他竟然不知道他们是何时藏身在这里面的。   他抬了抬手,示意部下缓缓包围。   那四人颇为警惕,一边向李瑕与杨雄走,一边问着话。   “杨雄,是你吗?”   “是,这位李瑕兄弟救了我,他是吕太尉派来的人,有信物为证。”   “太好了!敢问李兄弟可还有同伴?”   那边两拔人说着话,越来越近。   这边陆凤台轻轻迈着脚步,带人缓缓逼近。他努力屏住自己的呼吸,生怕惊动了这些追寻已久的逃犯……   忽然。   “有埋伏!走!”   “好你个小狼崽子!”   月光下,一个矮壮的身影扬刀向一个修长的身影劈去。   那是洱子在挥砍李瑕。   “拿下!”陆凤台大喊一声。   官兵们再也顾不得隐藏行迹,迅速冲上去。   陆凤台目光看去,见李瑕向后退着、避过洱子的一刀,摔倒在地。   接着,那些大理人竟是从芦苇丛中拉出一只小舟,迅速爬了上去,篙子一撑就离了岸。   “中计了!快走……”   “火把照亮!别让他们逃了!”陆凤台大吼道,“给我盯紧了,别放走任何一个人!”   很快,官兵们点起火把,追到了岸边。   只见小舟上站着五个人,正拼命地划桨、撑篙,试图从南淝河行舟逃脱。   “下水追!”   “是!”   一声声“噗通”声响起,许多官兵跃入水中,奋力游向那艘小舟。   陆凤台布置妥当,这才转头看向李瑕,见他已从地上站了起来,倒是没受伤。   此时小舟已经在南淝河上行了一大段,后面是坠着许多官兵游泳,陆凤台一挥手,领着剩下的官兵在岸上追过去。   李瑕快步跟在陆凤台身后。   “他们太警觉了。”   “他们逃不掉的。”陆凤台道,眼神里满是自信。   ……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月亮躲进云里又出来,月光时而明亮、时而黯淡,小舟上的五个身影始终没有脱离官兵的视线。   这意味着他们确实逃不掉了。   许久,五人的动作迟缓下来,他们已渐渐乏力,而官兵也越追越近。   陆凤台脚步渐缓,忽然转头向李瑕说道:“你很聪明,可惜,你这是兵行险招,他们注定逃不掉的。”   因为马上要捉住那些人了,他已放松了许多,但眼神中也带上了一些失望之色。   “什么?”   “我说什么你心里明白,这次不是他们太警觉,而是你提醒他们逃的。”陆凤台道:“我却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做,你明知道我们是对的。”   李瑕沉默着。   “李瑕,我真的很欣赏你。哪怕你骗了我,我也觉得你这次做得很漂亮,先是猜到了我已捉住一人,行一招反间计助杨雄脱困,再用记号提醒高长寿准备船只,对吗?”   李瑕摇了摇头。   陆凤台又拍了拍他的手臂,道:“算了,不承认也好。我就当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反正最后也拿下这些人了,我还是可以记你首功,往后我们兄弟一起在淮右为国效力,好吗?”   他说罢,笑了笑,再次看向河中,只见已有官兵攀上了小舟……   有人举着火把向这边跑来。   “都头在这里吗?!”   陆凤台转过头,问道:“何事?”   “小的下午跟丢了聂平,想要禀报却一直未能找到都头……”   “聂平?”陆凤台摆了摆手,淡淡道:“不重要了。”   他不再理会这个手下,朝河中喊道:“捉活口!”   忽然,舟上有人大喊道:“陆凤台!我犯了什么事你要捉我?!”   陆凤台一愣,竟是有些呆住。   ……   夜风很凉,南淝河上水波粼粼,河畔芦苇丛生。   河上的小舟被官兵牵着往河畔漂来。   陆凤台瞪大了眼,就着火把与月光看清了舟上的人……   “封妙手、马秋阳、武烔、封小莺、刘怒。”   他念着这一个个名字,怒气渐盛,大喝道:“你们英略社是什么意思?!”   “我问你,你问我?”   名叫封妙手的英略杜成员站在小舟之上,整理了一下衣袍,道:“我等趁着月夜泛舟,你无故缉拿我等,你是什么个意思?!”   陆凤台张了张嘴,一时竟是答不出来。   他转身看向李瑕,眼中失望之色愈浓,问道:“杨雄呢?” #第十七章 选择   李瑕转过头,望向藏舟浦的方向。   此时,陆凤台已经追击小舟半个多时辰了,离最开始的地方也很远了。   李瑕算了算,时间差不多了,开口回答了陆凤台。   “杨雄没有登上小舟,他在登舟的时候就潜入水中逃走了。”   “哈哈,不错。”   名叫“武烔”的英略社成员大笑道:“老子一开始就藏在舟上,等杨雄入了水,老子就站起身来了,让你们以为这舟上有五个人,哈哈哈哈……”   陆凤台脸色愈冷,并不理会这蠢货,顺着李瑕的目光向远处望了望。   “高长寿呢?今夜可有来?”   “来了。”李瑕道:“杨雄做的记号就是通知高长寿在子时碰头,我告诉你的时间提早了半个时辰,又让这些义士引开你。现在,聂平应该已经与高长寿他们碰头,骑快马离开庐州了。你已经追不上了。”   陆凤台不甘地按了按额头,哑着嗓子问道:“你是什么时候与英略社这些闲汉联络的?”   “是聂仲由联络的。”李瑕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与他们也并不相熟。只与封朗中、马大侠、武大侠见过一次,这位封姑娘与刘大侠,则也是第一次见……诸位义士都是慷慨之人。”   李瑕说罢,朝舟上的诸人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聂仲由?”陆凤台道,“你在和我约定之后,分明没有和聂仲由商量过。”   “对。”李瑕道:“但在最开始我就与聂仲由计划好了。我判断你有可能已经捉住了某个高氏余部,也告诉过他我有可能会假意投靠你。”   “不太可能,你怎么知道我会招揽你?”   “我故意让白茂在街上偷东西,为的是借白茂之口把我的经历都告诉你,让你觉得我做事情还不错、与聂仲由关系也不好,让你起意招揽我。   这些聂仲由都知道,他知道白茂没什么骨气,肯定什么都会说出来。我们也知道队伍里有你的眼线盯着我们,所以行动的具体细节都是用纸条传递。”   “呵,一开始你就已经在算计我了?”   “算是吧,最开始见面的时候,你在林子肩上拍了一下,我就感觉得出来你为人……蛮热忱的。”   陆凤台神色复杂,道:“聂仲由装病见封妙手、让他们来冒充高氏余部。当时你还没见到杨雄,就已料定我会同意你的计划?”   “是,这案子你有期限,拖不起不是吗。”   “聂平天天出去嫖,为的是麻痹我们,好在今夜甩开监视、接应高长寿?”   “对。”   “不应该的。”陆凤台摇了摇头,道:“你们不应该能配合得这么好,聂仲由不可能这么信任你。”   “他还是稍微比你更信任我,比如他就没有派人监视我。”   “为什么?你为什么帮他、却不帮我?”   陆凤台似乎很受挫败,眼神隐隐有些像怨妇。   “原因有很多。”李瑕道。   他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有一行人举着火把向这边而来,是聂仲由与林子他们。   那就已经没有必要再拖时间了,很多的原因李瑕也懒得再说,遂随口又说了一句。   “最主要的是,我父亲还在聂仲由手上。”   陆凤台一愣,喃喃道:“可我已经派人去临安……”   “你骗我的,你没派人去临安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   “你送我的宅子都没留我父亲的房间。”   陆凤台道:“因为我知道聂仲由不会真杀了你父亲。”   “嗯,你是个好上司。”李瑕道:“但我要以父亲为重,我是一个孝子。”   陆凤台沉默了一会。   孝子?   他分明感受得出来,李瑕根本就不在意那个父亲,只是在随口敷衍罢了。   ——总不能是为了安慰自己?或是别的理由太难听?   ……   聂仲由已走到了他们的面前。   李瑕转过头,道:“你若再不来救我们,我就真的投靠陆都头,以求保命了。”   聂仲由颇没礼貌,也不答话,只是站到李瑕身前,挡着他,直视着陆凤台。   “把人交给我吧。”陆凤台叹道:“高长寿改变不了西南形势、高琼也不行。你明白的,高泰详、高泰禾兄弟都死了,他们的后人又能做什么?”   聂仲由道:“那你告诉我,谁能改变西南形势?”   陆凤台沉默片刻,道:“事已既此,没有人能挽回了。要怪就怪大理国太不争气,朝廷得到消息时它已经灭国了。”   “好,西南防线怎么办?我大宋腹背受敌该怎么办?战马又从何处买?”   “可你做这些真的没有意义!只会坏事……”   “那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陆凤台摇了摇头,道:“多说无益,我要把这些人都带回去审。”   他指了指舟上英略社的五人,又指了指李瑕,喝道:“拿下!”   “慢着。”   聂仲由也是大虽一声,拿出一道手令,展在陆凤台眼前。   “我此番北上,为的可不止高氏一事。”   陆凤台眯了眯眼,看着这封手令,显出些鄙夷之色,眼中却又有不甘。   他凑近聂仲由,压低声音,冷冷道:“你上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两人对恃着,那边舟上就有人不耐烦起来了。   “陆凤台,某乃‘庐阳剑客’马秋阳,要捉我放马来捉便是!”   “老夫封妙手亦奉陪到底!”   “算我‘健步神行’武烔一个!”   这慷慨激昂的呼声中,还掺杂着一句轻轻的女声,带着微微的羞意。   “爹,那位就是你说的李小官人吗……”   陆凤台侧眼看去,目光在马秋阳脸上一扫。   这个庐阳剑客今夜扮的是高长寿,他身材倒是修长,但那长了麻子的长脸怎么称不上相貌出众。   陆凤台看到这张长脸,就想到马秋阳那个在军中任副都头的兄长,正是有这样的倚仗,才能让这种闲汉一天到晚厮混,今夜还闯出大祸来。   至于封妙手,以前是个军大夫,不仅与聂仲由有交情,还曾救过杜相公之子的性命……   而且,捉拿大理人交给蒙人这种事终究是不宜声张。人拿住了都好说,人没拿住,再追究英略社这些人,怕要闹出大乱子来……   陆凤台心中权衡着这些,终是闭上眼,下令道:“放他们走。”   “走吧。”聂仲由道,向小舟上的五人招了手,转身向城内走去。   ……   夜风吹弯了芦苇,也把前面的对话声送到陆凤台耳中。   “此次多谢封丈出手相助了。”   “四郎不必多礼,老夫身为大宋子民,抗击蒙鞑,义不容辞。”   “就是,义不容辞!偏某些人总想把并肩作战的同袍卖了,成天到晚,尽是这些龌龊事。”   “娘的,以前害死了岳爷爷,后来气死了余都帅。如今他们再卖掉些异族人当然是心安理得了。”   “哼,让他费尽心机,还不是扑了个空。”   “……”   队伍当中,唯有那白衣佩剑的少年始终不怎么说话,身姿隽永,却又带着些事不关己的疏离感…… #第十八章 废物   陆家宅院中,早早就响起了女人的抱怨声。   “你好歹是个都头,却是多久没给家里钱了?只会伸手管我要。说什么上头没发饷,偏前几日翠儿又看到你在肥楼请那些汉子吃饭,我本是不想说你的,但你老实告诉我,你为什么又找我兄弟借三百贯?是不是在外面养粉头了?!”   “有桩公差要用钱,上头得晚几天才能支下来,这才先让内兄周转。”   陆凤台说着,叹息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契据,递在他妻子手里,道:“替我还给内兄吧。”   “宅院?你买宅院做什么?还说不是养粉头了?陆凤台,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都说是公差,公差,用来拉拢人才的……”   “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吃我娘家,喝我娘家,还找我兄弟借钱养粉头……”   “别闹了!”   过了一会,哭声响起,陆凤台又低声劝慰道:“好了,真没骗你。”   “昨夜那么晚回来,外套都没脱,和衣就睡,这么早起了又要出去,没钱粮拿回家里,你还吼我?吼我……”   此时外间又有人喊道:“都头!都头!统领急着找你……”   陆凤台无奈,在妻子背上轻轻拍了拍,转身往外走。   ……   半个时辰后。   “嘭”的一声响,一个瓷瓶砸在陆凤台额头上,裂了一地。   “捉不到?捉不到。”   说话的人名叫张荣枝,摔出瓷瓶之后,拍了拍手,冷冷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宋人在想什么。”   陆凤台没答话,微低着头,额头上青筋跳动。   “怎么?不服气?”张荣枝又道,“不服气杀了我啊,到时我大蒙古国挥师南下,看看你们能挡多久。”   陆凤台才想抬头说话。   “啐!”   张荣枝一口啐在他鼻子上。   陆凤台又再次低下头,只看得到手指抖得厉害。   “懦夫,事办不成,话也不敢说,你活着有什么用?”   “张君息怒,我等必定追回这些逃犯,交还贵国,还请再宽限两日。”庐州军统领何定赔笑道。   “是吗?”   “一定,一定。”   张荣枝冷哼一声,傲然道:“下次别再让我亲自跟你们这些废物说话。”   何定道:“是,是,节使过两日便回来了。”   张荣枝又盯着陆凤台又看了一会,骂了一句“废物”,这才挥了挥手。   “滚吧,两日后看不到人,你们统统去死……”   何定如蒙大赦,拉着陆凤台赶忙离开。   直到走上了长街,何定转头看到陆凤台脸上的口水还没擦,叹道:“擦了吧,真要唾面自干不成?”   陆凤台有些低落,道:“这点折辱比起大宋曾受过的耻辱,又算什么?”   “唉。”何定长叹一声,“靖康之耻,想起来就让人心里发堵,可如今这形势啊,又到了要谨慎的时候。你可知这张荣枝是何人?”   “汉奸。”   “称不上汉奸,他生于金国,早早就归顺蒙古国,从未受过我大宋恩泽,还能指望他帮着我们不成?倒是他主家张家在蒙古十分得势,又暗与大宋走私通商,不愿蒙古南侵。连节使也得给他家几分薄面。   这次高长寿就是混进张家,本是意图北上劫走高琼,偏巧路上遇到了灭大理国的蒙将兀良合台,起意行刺,还失败了。张家急着捉到高长寿,以消兀良合台之怒。若不然,说不定张家就说是我大宋指使了。   蒙古本就是在找借口南下,这不正是给了他们把柄吗?这些大理人胡乱行事,酿成大祸,却要让我大宋来担这个恶果不成?我不管你昨夜是否故意放跑高长寿。把人捉回来,明白吗?”   陆凤台道:“统领,我真不是故意……”   “不必说了。”何定道:“把人捉回来。节使对此事也很重视,张荣枝更不是在吓我们。”   “是……”   等何定走远,陆凤台还是拱着手站在那里,许久,他才转过身,挺了挺腰板,往承平客栈后面的茶楼走去。   站在茶楼上望去,只见李瑕又在客栈的院子里孜孜不倦地锻炼,像是有用不完的体力。   陆凤台却知道李瑕并不是体力好,而是意志坚韧。   “都头。”樊三走上来道:“他们昨夜没有连夜走,又在客栈歇了一夜,我一直盯着。”   陆凤台问道:“聂平回来了吗?”   “没有。”   “英略社的人呢?”   “都各自散了,他们应该是真的不知道高长寿去了哪。”   陆凤台道:“嗯,这种事聂仲由不可能告诉他们。”   “要不,我们直接把聂仲由捉起来审?”   “不能捉他,他的靠山比我们的靠山大。”   樊三默然,觉得要捉也是能捉的,但得把其他人杀光……可问题是跑了聂平,最后还是瞒不住。   陆凤台问道:“李瑕今早有出门跑步吗?”   “没有。”樊三道:“都头的意思是把他捉起来审?我们可以就把他关在他布置的那个黑屋子里,也许能问出什么来。”   “嗯,一旦他们有人落单就动手。”   陆凤台说着,又叹道:“但我看只有聂仲由一人知道高长寿在哪里。无非就两种可能,一是高长寿要么南下去投奔吕文德;二是躲在哪里等着与聂仲由汇合,以图再次北上。”   “再次北上?他还敢?”   “昨夜,统领已派了骑兵往各方向都搜过,一个人影都没看到。说明很可能是第二种情况。那就还有机会,他们从庐州向北走,过了淮河之前到处都是我们的人,高长寿一露面我们就能拿下。”   “是,只要还在淮右,他们逃不掉的。”   陆凤台喃喃道:“我就不明白了,就这样,聂仲由怎么还敢北上……”   ……   “我们暂时还不能北上。”李瑕一边做着俯卧撑一边说道。   聂仲由问道:“为什么?”   “陆凤台知道高长寿是我们救走的,而且从庐州往北都是他们的势力范围,一路都被他监视。”   聂仲由道:“他们不敢动手的。”   李瑕道:“过了淮河之后呢?我们过了淮河、被蒙人杀了,你的靠山也不能怪到他们头上吧。”   “过了淮河,我们会有新的身份。”   “不,太仓促了,这一路都在别人眼皮子底下,没有足够的时间让我们转换身份。”   “那你的意思呢?”   李瑕停下动作,站起身,抬起头,望向茶楼,道:“他们不敢动手,那就我们来动手……” #第十九章 说客   清晨的微风和煦,李瑕与聂仲由在院子里聊了一会,等到有护卫出来活动了,他们便停止了话题。   正事不谈了,两人也不寒暄,气氛显得颇为干瘪,直到林子出来插科打诨。   “姓陆的那厮还不死心,派人盯着我们,要不我去揍他们一顿?”   聂仲由道:“不用,陆兄人不坏,大家都是行伍之人,奉命行事,不必互相为难。”   “是我们为难他吗?是他为难我们啊。”   聂仲由与李瑕都不搭腔。   林子见这场子热不起来,又嬉皮笑脸道:“哥哥真是偏心,原来给了聂平那么好的差遣,日日到珠翠楼耍。下次再有这种事派我去吧,我林子旁的东西没有,就是鸟……”   “闭嘴。”聂仲由道。   林子转头一看,原来是韩巧儿端着早食出来了,盘子上摆着包子、馒头、锅贴。   小丫头颇为乖巧地把盘子放在石桌上,招呼他们吃,又拿出一个小布袋来。   那布袋里装着好几颗鸡蛋,韩巧儿取出来之后,瞥了林子一眼,有些犹豫,似乎怕这个讨厌鬼又要取笑她,但最后,她还是站在石桌边仔仔细细地剥了起来。   “李哥哥,这个给你吃。”   “你吃吧。”   “我吃过啦,给你……”   这次林子却没取笑韩巧儿,反而是笑道:“还真别说,自从老书呆当了我们这商队领头,这小丫头片子还真有点管事的样子。”   聂仲由淡淡道:“吃你的。”   “我这不是夸她吗?对了,这次李瑕没被姓陆那厮笼络过去,保不齐就是因为这小丫头片子待他好。是吧?”   李瑕被问了,瞥了韩巧儿一眼,见这小女孩子有些赧然地低下头,眼睛却偷偷瞧自己,带着些许好奇与期盼。   她或者没想太多,但因为是俘虏出身,大抵上还是期待得到认同的。   “嗯,是。”李瑕点点头,又道:“你们都待我不错。”   “后面一句违心了,违心了。”林子嘻嘻笑道:“看来,这次该给小丫头记上一功。”   “那你们就给点实际的。”   李瑕把最后一颗鸡蛋递给韩巧儿,走进厨房,不一会儿再出来,却是端了一块煮好的大肥肉,慢条斯理地切着,拿馒头包着吃,接连吃了好几个。   林子看得目瞪口呆,问道:“你今天吃这么多?”   “需要碳水和脂肪。”   李瑕吃完,站起身来,看了聂仲由一眼,道:“我出去逛逛。”   “喂……我们今天不出发吗?”   林子问了一句,只见李瑕摆了摆手,人已出了客院……   ……   “你们继续盯着客栈,别中了他调虎离山之计。”   陆凤台见李瑕出门,吩咐了一句就迅速起身下了茶楼。   很快,他带着人把李瑕控制了起来,带回去审问。   这正是之前关押杨雄的牢房,但不是县牢,而是都衙内一间屋子改造的。   “你是故意让我捉的,为什么?”陆凤台问道。   李瑕手脚上再次戴上了镣铐,神情却十分从容。   “你受伤了?让人敲了头?”   陆凤台道:“是我在审你。”   “好吧,不用对我用刑,我知道的全都会招。”   “为什么故意让我捉到?”   “想和你聊聊。”   “高长寿在哪?”   李瑕道:“我说过,我和聂仲由是通过纸条传递行动细节,他让聂平把高长寿带去哪,我真的不知道。”   “你认为呢?”   “我认为他们没走远,就在庐州城附近。但你可能找不到,你时间不多了。”   陆凤台道:“你们藏不住他们,你们现在就已经被监视了,越往北,你们越藏不住。”   “我知道,所以我才想来和你聊聊。”李瑕道:“你不帮我们的话,我们很难继续北上;但我们如果死藏着高长寿,你也不好过,你还有几天期限?三天?五天?”   “我能搜得出来。”   “你搜不出来。聂仲由暂时不会有动作,我们有朝中重臣的手令,你不敢动我们,几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你怎么办?”   “不是我怎么办,是淮右怎么办、大宋怎么办?!”   陆凤台忽然拿手指重重点了点自己的胸膛,又喝道:“你们说我所做所为是龌龊之事,但我赤血报国,俯仰无愧!”   这一声大喝显得颇为突兀。   自昨夜听了英略社那些草莽汉子的讥讽话语、到早间妻子的抱怨、之后张荣枝的羞辱……陆凤台那隐忍的怒火终于上来,一时竟是难以抑制。   “你当我想做这些吗?!若非是为了大局,谁他娘的愿与往昔生死与共的同袍反目,被人骂作汉奸鹰犬。你问我怎么办?我做这些难道是为了自己吗?!”   李瑕沉默片刻,道:“你也太高看自己了吧?”   陆凤台额头上青筋暴起,与李瑕对视着。   他目光炯炯,仿佛要直视到李瑕心底,又仿佛是把自己的心也掏出来给人看。   但李瑕还是很平静,眼神锐利。   “你只不过是一个都头,管多少士卒?五百人?只怕实额远远不到吧?你跟我一样,只是小人物而已,甚至高长寿也只是小人物,对时局还能起多大份量?   把高长寿交出去就能缓一缓蒙军南下?你上头这么和你说的?我看,只能缓一缓你们自己所面对的压力吧?   我理解,蒙人逼压过来,你们压力很大,弱国无外交,面对强国咄咄逼人的气势,你们不知所措了。   我以小人之心揣测一二,也许你们心里想着‘把人交出去吧,结交好蒙人,以后也许有用,归顺了他们还能替我美言几句’,于是决定把人交出去,总归是不亏的……”   “我没这么想!”陆凤台喝道。   “你没这么想,谁知你上头不是这么想的。”   陆凤台不答。   “那我们把目光从眼前这点小事上移开,看远些,看看天下的版图,人家都把你南宋……哦,大宋,把我们这点小小的疆域包围了。像是猎人把猎物逼进了预设好的陷阱,那么,猎物跪下来求一求,猎人就能放过它吗?   陆都头有没有想过,也许在你竭力帮蒙人追捕逃犯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准备兵马南下了,也许四川都已经陷落了,就好像蒙军攻打大理,过了半年大宋才得到消息。   一个小小的都头交出一个小小的高长寿,就能阻止战事?你又真的知道天下局势如何了?莫把自己这点差事想得太重要。”   李瑕说到这里,放缓了一些语气,又道:“我知道你是精忠报国之人,聂仲由和我说过你的为人,否则我也不敢来了。你与聂仲由的分歧,只在于看法不同。”   “你凭什么认为你们是对的,我是错的?”   “这么说吧,我之前不明白为什么蒙军要打四川。”李瑕道:“他们要灭宋,本应该从两淮直接打下来,攻取杭州才对。”   陆凤台淡淡道:“两淮湖泊河流众多,不利于蒙军作战。”   “这些我不懂,但我听说了你们当年守庐州的故事……”   陆凤台一愣,喃喃道:“嘉熙元年,蒙军进攻两淮,杜相公坚守安丰城三月,重创蒙军近两万人;仅过半年,蒙军再次举兵进攻两淮,号称八十万大军,先破北边的安丰城,攻到庐州,又是杜相公领我等军民血战……但如今,杜相公已经不在了。”   “嗯,是你们解答了我的困惑,为什么蒙军要舍近求远去打四川、打大理?因为有这些军民浴血奋战,蒙军不能破两淮而转战四川,不能破四川而转攻大理。自金国灭后,是你们艰守奋战近二十年,使横扫天下的蒙古铁骑不能南下。说句大不敬的话,以前我觉得……大宋很弱,但如今我发现,大宋的军民一点都不弱。”   说到这里,后面的话李瑕没有说。   陆凤台却懂。   他挺了挺腰杆,眼睛里却泛起深深的悲伤。   自靖康以来,这大宋从不缺热血报国之士,名将、英杰辈出,但局势还不是这样一天天崩坏下去了?   当年守庐州的将帅们,杜相公没了、余都帅没了、吕太尉转战西南渐渐变得贪婪无度……往后,自己还能跟着谁拼死奋战?   李瑕又道:“我们这些人全都只是洪流中的蚂蚁,自相残杀的话阻止不了大象一脚踩下来。蚂蚁该做的是什么?团结,只有蚁群才可以咬死象。但陆都头你现在是要把同伴交给土狼,土狼是吃蚂蚁的,而不会帮着我们对付大象。”   “原来你是来当聂仲由的说客。”   “他的做法我也不太认同。”李瑕道:“但就这件事上,我认为留着高长寿比交出去有用,你应该帮我们。”   “你为何要这么替聂仲由卖命?”   “我不是在替他卖命,是在替自己挣命。大象要来了,蚂蚁招呼同伴聚起来就是在挣命。”李瑕道:“我惜命,因为知道陆都头不会杀我,我才敢出来。”   陆凤台道:“你不必痴心妄想试图说服我,没用的。”   他本来还想说“别跟着聂仲由去北边了,留下来跟着我混”之类的,但想到自己还是自身难保,又把这些招揽的话咽了下去。   他揉了揉额头,平静下来想了想,向樊三吩咐道:“这小子是故意来分我们的心,别听他胡说……你去把珠翠楼里聂平嫖过的娘们都审一遍,看有没有线索。”   “是。”   陆凤台这才又看向李瑕,淡淡道:“我会找到高长寿,这之前,你就在这牢里呆着吧。”   李瑕微微苦笑,心想重生这么久了,但处境看起来居然毫无变化,还是在坐牢…… #第二十章 小畜生   两日后。   张荣枝眼中泛起冷意,带着森然的口吻,问道:“还没捉到?”   何定有些尴尬,讪然道:“请张君再宽限两日,只要再有两日,我们必把高长寿交到张君手中……”   “啪”的一声,张荣枝一巴掌摔在何定脸上,叱骂道:“两日之后又两日!你们是在戏耍我不成?!”   何定堂堂一个宋军统领,被这样如同奴隶驱口一般任意打骂,脸上也是挂不住,但终究还是把这口气咽了下去,再次赔笑道:“万不敢戏耍张君,我们真的一直在尽力搜查,真的在尽力。”   “呵。”张荣枝道:“袁玠人呢?让他来和我说。”   “节使还未回来。”   “不是说两天就回来吗?你们这些宋人到底是怎么办事的?!言而无信!”   何定不由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是这样,我本以为两天就能把逃凶捉到,没想到这……这这……”   “所以你就是应付我是吗?”   张荣枝眼神愈发狠厉,盯着何定的目光仿佛刀子。   “不敢应付,不敢应付,我们一直在追查,现在已经捉拿了帮助高长寿脱困的主犯,正在严刑拷打,很快就会有结果……这个,要不再找些美人来陪张君……”   “够了!”张荣枝喝骂了一声,负手踱了几步,又道:“我亲自去审,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宋人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   “是,是……”   ……   张荣枝走入牢房。   才看了李瑕一眼,他瞬间勃然大怒,马上转头瞪着何定。   “这就是你说的严刑拷打?这就是你说的严刑拷打?!”   何定吓了一跳,身子颤抖了一下,额头上冷汗直冒,迅速转向陆凤台骂道:“怎么回事?!为何这犯人身上一点伤都没有?!”   这事,何定觉得非常无辜。   今日到了期限,他问陆凤台事情办得怎么样了,陆凤台怎么答,他就一样的汇报给张荣枝。   因为他信任陆凤台,这个他麾下办事最牢靠的都头很少有出差错的时候。之所以还没捉到高长寿想必是因为这事确实难办,毕竟就连节使都避开了。   何定觉得自己有担当的,一边替上面人应付着这难缠的张荣枝,一边又替下面做事的人兜着。   但没想到陆凤台这次办事这么粗心,说拿了人犯在审,竟是这么审的?!   “统领,此事是这样……”   陆凤台面向何定,一拱手开始解释。忽然,“嗖”的一声响,张荣枝已拿下墙上的一根鞭子抽在他身上。   “还敢狡辩?!”   张荣枝恼火于陆凤台不看自己、只向何定禀报,他知道他是故意的。   “你们这些宋人就是贱,表面上看起来老实,一直在敷衍我!到现在还想找借口!”   这鞭子是特制的,专用来施刑,一鞭下去,把陆凤台背后的衣衫打裂,打出皮开肉绽的血痕。   何定低着头不敢说话,额头上汗水密布。他认为这件事真是陆凤台办错了,现在都不知道要如何让张荣枝息怒。   张荣枝又挥一鞭。   “要不是我亲自来看,都不知道你就是这么办事的。用刑都不会,要我亲自教你是吧?是吧?!”   陆凤台没有哼声,依旧保持着那个拱手的动作。   他很强壮,远壮过张荣枝,但此时站在张荣枝面前,依旧显得很谦卑。   但看到陆凤台这逆来顺受的样子,张荣枝反而越来越怒。   他很早就讨厌陆凤台了,他看得出来陆凤台只是表面谦卑,其实心里憋着怨恨。   这种内心怨恨还要装着驯服的态度,一直在刺激着张荣枝。   而看着一个强壮的大汉不得不在自己的打骂下忍着,张荣枝又感到十分快意。   “我教你怎么用刑,废物……”   “你还当我是好蒙骗的……”   “你们宋人就是这么没用,才被金人欺负成那样,现在我们大蒙古国替你们报了仇,你们却还不如一只狗好用……”   一声声谩骂,一下下的挥鞭,张荣枝终于感到有些累了,喘了两口气,转头看向李瑕。   他丢下鞭子,随手拿起一把匕首,走近李瑕。   “看我?看我是吧?我把你眼睛挖下来让你继续看。”   李瑕问道:“你不先问我高长寿在哪?”   张荣枝一愣。   下一刻,被铐在架子上的李瑕突然动了。   “嘭!”   一声重响,张荣枝还未反应过来,已被他按着头重重一下撞在墙上,头破血流。   李瑕手脚上的镣铐竟是解开的,只是虚挂在那里。   “啊……”   “保护小官人……”   “都别过来!”李瑕大喝道。   他已抢过张荣枝手里的匕首,抵在张荣枝脖子上,又道:“谁敢动一下,我杀了他,往后退。”   何定已完全懵了。   他刚才一直低着头等待张荣枝息怒,再抬头,就看到那犯人已控制了张荣枝。   “快,快放开张君。”何定大喊道。   “放开我家小官人!”张荣枝的护卫大喊道。   “啊!你个小畜生,放开我,否则……”   “都闭嘴。”李瑕冷冷叱道,一把捉着张荣枝的头发,又是重重一下把他的头砸在墙上,“嘭”地溅起一片鲜血和一声惨叫。   “啊……小畜生你死定了……”   “嘭!”   “嘭!”   等李瑕再掰起张荣枝的头,众人便看到张荣枝那一张脸上完全是血肉模糊。   “小兄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你看,这里前后都是张君和我的人,你逃不掉的,乱来是会死的。”   何定抬起手,做了一个安抚的动作,又道:“我们可以谈谈,你想出去是吧?可以啊,我们可以放你出去。以后天大地大,你自由了……”   “谁说我要出去?”李瑕问道。   何定愣了愣。   “小畜生……你死定了……”张荣枝喃喃着,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声音,又道:“不止是你……等我大蒙古国南下……屠了你们……啊!啊!小畜生!放开我!好,好……我错了,我错了……”   “小官人!你别这样对我们小官人……”   张荣枝的护卫们拿着刀对着李瑕大喊。   他们有三十人,原本是守卫在都衙周围,但没想到自家小官人在衙门里面被人擒住了,已全都向这边涌来,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何定更是焦头烂额,又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小兄弟,你想要什么都可以谈的,张君性命关乎家国大事,你万不要冲动……我们谈谈,告诉我,你要什么?”   “好。”李瑕道,“那你看好了。”   “好,好,你只要……”   何定话音未落,忽然瞪圆了眼。   他满是不可置信的瞳孔里倒映出血光,看到李瑕拿着匕首直接把张荣枝的脖子割开,如同杀鸡一般利落。   “噗……”   鲜血扬扬洒洒。   “不!”   这一瞬间,何定心神俱丧。   他真的不敢相信,这小畜生怎么敢……怎么敢把人质直接杀了?那他接下来要怎么办?自己又该怎么办?   “完了……全完了……” #第二十一章 统领   “小畜生!你死定了!”   当李瑕持着匕首一下割开张荣枝的喉咙,张家护卫们瞬间被激怒到了极点。   他们都是驱口,所谓“驱口”,即大蒙古国在灭金时俘虏的女真贵族、平民、战俘,赏赐给有功之臣作为奴隶。   他们能成为张荣枝这样的贵族的护卫,是驱口中极为幸运的一部分人,也是对张家最忠心耿耿的一部分人。   但现在,李瑕一刀挥过,就把他们的幸运打碎,甚至也是要了他们的命。   离得最近的两名张家护卫激怒之下,当先就持刀向李瑕扑上去。   但李瑕却不躲,一只手还捉着张荣枝的头发,另一只手握着的匕首,竟在这时又猛地一下捅进张荣枝的心口。   死透的张荣枝已没有任何反应,鲜血喷涌却使得场面更为张狂。   “看,他死的不能再死了!”李瑕大吼道。   “啊!小畜生去死……”   “来啊,他已经死透了!”   李瑕眼中竟是狠辣,仿佛是嫌对面的壮汉还不够暴怒。   动作最快的张家护卫已经一刀挥下,虎虎生风,誓要了结了李瑕的命。   这是狂怒的、避无可避的一刀。   “噗。”   单刀透体而出,那张家护卫低下头,看到一柄血淋淋的刀贯出了他的胸口。   “呃……”   陆凤台拔刀的速度很快,一刀捅死这个护卫之后,左手已提起另一个张家护卫的后领。   抽刀,又是一割,割破脖颈,两个张家护卫的尸体几乎是同时倒地。   陆凤台竟是在一瞬间连杀两人。   这个刚才还任打任骂的汉子突然展露出了强悍的战力。   “动手!杀汉奸!”   “陆凤台你疯了?!”何定大吼道。   一切发生的太快,何定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   何定视线里,前一刻还是那个小畜生张狂的动作,一挥、一捅,匕首带着血,眼神带着狠劲,嘴里叫嚣不停。   他刚刚还在想这小畜生死定了,他要把他碎尸万段。下一刻就看到陆凤台那满是鞭痕的身躯挡在眼前,破碎的衣服里显出强壮的肌肉,和杀意。   “杀汉奸!”   “给我拿下他们,拿下陆凤台!”   几乎是在同时之间,何定与陆凤台各自下了一道命令,两双眼睛里都是暴怒。   张家护卫们已继续向李瑕杀去,陆凤台持刀挡住,厮杀在一刹那爆发。   只有樊三、冯胜等几个士卒冲上去救陆凤台,其余人则懵在那里,不知听谁的……   “你疯了?”何定怒吼道,“杀了蒙人使节,蒙人驱兵南下,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叮”的一声,单刀相交,陆凤台一边与护卫鏖斗,一边慨然喊了一句,话语与他挥刀的动作一样有力。   “蒙人南下,那就由我大宋军民再狠狠把他们打回去!”   ……   李瑕看着这一幕,已丢开张荣枝的尸体。   他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   两天前,在承平客栈的院子里,聂仲由就告诉过他“若说是报国热忱,我信得过陆凤台。”   彼时,李瑕道:“那就这么做吧。最好的结果是我直接说服他,让他配合我们把那蒙人杀了,否则我们不能顺利北行。”   “如果你不能说服他呢?”   “那就是坏一点的结果,我们得找机会自己杀掉蒙人,逼着陆凤台与我们合作。”   “太冒险了。”聂仲由道:“万一你杀了那蒙人,陆凤台还是不和我们合作呢?”   “我有把握才会冒险。”李瑕说着,把一根铁丝插进头发里……   之后,当他一把捉着张荣枝的头发猛烈地把对方砸在墙上的时候、当他与何定聊天的时候,他的眼睛始终盯着陆凤台,眼神里只有坚定。   “那你看好了。”   “看,他死的不能再死了。”   “来啊,他已经死透了!”   李瑕的每一句话,都是在对陆凤台说的。   “你不是说你一心报国吗?看清楚,我要把这个蒙人杀了,然后你怎么选?”   挥出匕首的那一瞬间,李瑕其实就已看到了陆凤台的答案。   他不做没把握的冒险。   如他所言,他在陆凤台身上看懂了一件事——自蒙古灭金以来,大宋军民艰守奋战二十年、屡屡大败蒙古铁蹄,这不是没有理由的……   “杀汉奸!”   这就是陆凤台给他的答案……   ……   “疯了……他疯了……”   何定喃喃了一句,脸色渐渐变得狠厉起来。   张荣枝已死,何定终于可以挺直了腰杆,那唯唯诺诺的气质一扫而空。   他才是庐州军统领,陆台凤不过只是他麾下一都头。   “反了,他们都反了,给我杀了他们!”   “给我杀了他们……”   此时都衙内有四十余名士卒,何定与陆风台的人各半,但何定武职更高,自信能指挥得动。同时又有张荣枝的二十八个护卫配合,今天的事对于何定来说,并不是难以解决的。   难题是以后如何面对北边的张家?但这也是回头再考量的。   当务之急,还是先把这些疯子除掉,以免事态扩张……   何定则退出牢房,指挥着人手,并观察军中有哪些人是陆凤台的心腹,方便日后清理。   杀喊声中,透过牢门,能看到牢房里已是乱作一团,陆凤台持刀挡在最前,其身后,李瑕、樊三、冯胜几人配合着他厮杀。   李瑕持了一柄长剑,混战之中竟还使一手飘逸的剑法,一剑刺出便退,看起来打得漂亮,实则如果没有陆凤台挡着,三两护卫冲上去就能把他砍死。   很快,陆凤台、樊三已连中数刀……   忽然,有士兵慌慌张张跑来。   “统领,统领,外面……”   “又怎么了?!”   何定回过头大喝一声,眼中怒火中烧。   他已经失去了耐心,颇为烦躁。   “有……有禁军来了,拿着一封手令要保他们的人,小人拦不住他们……”   “聂仲由?狗猢狲。”何定骂了一句,道:“我去拖住他们,你们尽快把那几个疯子杀了。”   “是。”   何定按着刀往外走去,心里想着强龙不压地头蛇,先把李瑕和陆凤台杀了以便给张家交代,再把聂仲由打发了,此事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才走了十余步,只见聂仲由大步赶来,手中果然举着一封手令。   “禁军殿前司都虞候聂仲由,奉命公干。你是何人?为何扣押我的人?!”   何定大怒,心中暗骂:“狗猢狲,你就算是禁军又如何,安敢在你爷爷这个实权统领的地盘上如此放肆?”   接着他扫了那手令一眼,眼皮一跳,又想到天高皇帝远,把李瑕杀了,聂仲由又能怎么样?   他心中冷笑着,脸上带着矜持又客气的神情,道:“某,庐州军统领何定……”   说着,何定站定,等着聂仲由参拜。   但只见聂仲由已拔出佩刀一挥。   “何定勾结敌寇,罪不可赦!杀!”   单刀斩下,一颗头颅滚滚落地,那脸上还带着一副矜持的表情…… #第二十二章 交代   混战之中,陆凤台透过牢门看到聂仲由提着一颗头颅向这边大步而来,威风凛凛。   昔年的生死同袍把如今的上司砍了……这让他颇为惊诧。   陆凤台知道聂仲由狠辣,但绝没到这么狠辣的地步,没想到今日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来。   这一瞬间,他想的是这也闹得太大了,要是城外的庐州军哗变该如何是好……   接着,一声大吼传来。   “老子来也!”   牢外,刘金锁、林子领着十余名禁军冲上,遇到张家护卫就砍。刘金锁大呼小叫,长枪左支右冲,煞是生猛。   聂仲由则高高提着何定的头颅,大喝道:“禁军殿前司都虞候聂仲由,奉命清查细作,把这些敌寇给我拿下!”   但院子中的庐州军却是把聂仲由包围起来,面面相觑着,既不听从聂仲由的吩咐,也不敢动手。   牢房中,李瑕提醒道:“陆都头……”   陆凤台终于反应过来,喝令外面的庐州军捉拿张家护卫。   他向来在军中有威望,官职虽不如何定高,却还是能镇得住场面。   何定一死,既有禁军威慑,又有都头镇场,都衙内的士卒终于听令,形势稳定下来。   此时三十个张家护卫已死了十一人,剩下的眼看情况不对,纷纷弃刀投降,其中还有两人本是要投降的,但因刘金锁没来得及收枪,这两人无辜地被这粗莽大汉径直捅死了……   陆凤台喘着气,却是第一时间奔到聂仲由面前,吼道:“你疯了?!你怎么敢杀我的统领……”   聂仲由道:“那你认为今日怎么收场?”   陆凤台沉默片刻。   他本以为,张荣枝既死,何定但凡有点忠烈之义便该先把张家护卫控制下来,却没想到何定是在第一时间要杀自己。   那就已是无关国事,说明何定只想讨好张家了。   “你就不怕庐州军生变吗?”   “这里有你在、城外军营还有统制在,杀一个统领怎会生变?”聂仲由道:“此事我与李瑕事先都分析过了。”   “李瑕?”   陆凤台转头看去,只见那年轻人正拿布仔细擦着剑上的血,一边与被摁住的张家护卫说话。   待看到聂仲由招手,李瑕向这边走来。   “这些北面来的蒙人护卫审一审,我们带走一两个熟悉北面情况的,剩下的交给陆都头吧。我刚问了,都是些奴隶。”   “好。”聂仲由道。   李瑕道:“那蒙人在哪里住的?住所里还有没有他带来的人,派人去杀干净或控制起来。免得我们才过淮河,北边就得到消息。”   “好。”   李瑕一指何定的人头,又道:“陆都头,把你这位上司的心腹除掉,把兵士控制一下,局面也控制一下。”   陆凤台也不回答,似乎在生李瑕的气,自顾自地割下衣襟,拿布条包扎伤口。   聂仲由难得笑了笑,把手里的头颅交给别人,伸手替他包扎。   “知道高长寿一直躲在哪里吗?”   “哪里?”   聂仲由道:“城南有个大宅院,是何定的,他养了三个粉头在里面。高长寿从头到尾就躲在这宅院里,何定做梦都想不到,他想找的人就在他的别院里。可惜你拼了命地搜城,就是搜不到。”   陆凤台默然了一会,啐了一口血痰在地上,问道:“这事怎么收场?”   “刚才李瑕都说过了,你还要怎么收场。”聂仲由道:“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就说临安府来的禁军把你的统领做了、把汉奸杀了,你也没办法。”   “对了,恭喜你,官位都这么高了……之前怎么不说?”   “刚破格提拔的,也就挂个名头。”聂仲由道:“差遣在身,不说为好。”   “好吧。”陆凤台转头在麾下的士卒脸上扫过,又道:“我没办法和统制、节使交代。”   “我出来前,上面和我说过,淮右的袁玠在找门路调到江南西路,他不会追究你的。”   “为什么?”   “他都在准备逃到长江南面去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陆凤台又是愣了愣,忽觉得有些泄气……   ……   次日,淮西制置副使兼庐州团练使袁玠回到了庐州城。   一直以来,陆凤台口中说的“节使”指的便是这位了,虽然袁玠的官位还没到节度使那么高,但如今这大宋风气就是这样,逢武将尊一声“太尉”,逢高官尊一声“相公”。   袁玠时年不到五十岁,美姿容,颇俱威仪,往上首一坐,那高官气势就令人心折。   “发生了何事?”   陆凤台连忙行礼,作惶恐状,禀道:“北面张家派了一人来,名叫张荣枝。此人要求何统领替他搜查几个大理逃犯。何统领于是差遣我去办,并告诉我,这是节使你的意思……”   “胡说八道。”袁玠轻呵一句,不悦道:“大宋官军如何能受外敌指派?何定好大的胆子。”   “是。”陆凤台道:“恰好有一队禁军因公差路过庐州,为首者乃禁军殿前司都虞候聂仲由,聂仲由听闻此事,斩杀张荣枝与何统领。”   袁玠听罢,面露正气凛然之色,道:“何定结交敌寇,确有大罪。但一介禁军都虞候竟胆敢斩杀庐州军中大将,擅用私刑,亦罪不可恕,你等何不将其拿下、待朝廷禀公而断?”   陆凤台道:“混乱中,卑职也受了伤,实在是阻拦不住。而且,那聂仲由拿出手令,似乎来头不小,他这趟公差,原是奉了朝中……贾枢相之命。”   至此时,“贾枢相”三字入耳,袁玠眼中方才闪过一丝波澜。   他捻须沉吟着,到最后仿佛是忍无可忍,遂当着下属的面冷哼一声、骂了一句。   “胡作非为,权奸乱国。”   换作往昔,陆凤台哪怕只是远远地望上袁玠一眼,也会被袁节使这刚正不阿的气度所折服。   但今日好不容易离得近了,他心中却是又添了一缕失望。   聂仲由给的消息、李瑕作了分析……这位袁节使让何定搜捕高长寿交给蒙人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只要事闹大了、人已经死了,他还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果然,最后就是这般道貌岸然地骂上一句了事。   反正,事发之时他袁节使又不在庐州,怎样都与他无关;反正,他准备调去江南了,淮西如何也与他无关。   陆凤台想着这些,把头低下,想到当年守庐州的杜相公,不由眼眶一酸。   耳边,只听袁玠掩太息以长叹,带着忧国忧民的语调道:“此事,如实上奏吧,下有将士勾结外寇、上有权奸肆意妄行,国事奈何啊,奈何……既然何定已死,你办事素来得力,老夫有意替你奏请这统领一职,你可愿意?”   “卑职,愿为节使效死!”   陆凤台慌忙跪下,在地上重重一磕,再抬起头来,已是满面泪流…… #第二十三章 送别   陆凤台见过袁玠之后,第一件事便是策马出城,踏上庐州城北面的官道。   他迎风驰骋,吐出胸中郁气,奔了大半日,终于在滁河边看到聂仲由的队伍在缴税过桥。   “聂兄、李兄弟。”   陆凤台下马上前,正见李瑕与聂仲由站在马车边。   聂仲由回过头,道:“你怎来了?”   陆凤台拍了拍二人的手臂,低声道:“我已见过袁玠,如你们所料,他果然没有追究,还升我为统领。我赶来与你们说一声,免得你们记挂。”   聂仲由平时都是紧绷着一张脸,此时终于放松下来,显是真心为陆凤台高兴,但他话语还是克制的,道:“那就好,你没事就好。”   李瑕却没什么反应,事不关己的样子,也许是意料之中毫无惊喜,也许是根本就没记挂此事。   聂仲由又道:“你还是不该来的,袁玠既然让何定搜捕高长寿,可见他与北面张家有交情。此事他面上不追究,心里必起嫌隙,你跑来相送,万一让他得知,难保往后他不会为难你。”   “无妨,相比讨好这些高官,送你们一程更为重要。”   陆凤台说罢,看了看聂仲由,又看了看李瑕,斟酌了一会之后,道:“李兄弟,有句话我本不当说。但……   这么说吧,聂兄带你北上,确是需要你这个帮手,我若再从他这挖人,极不厚道。但在我看来,你们为权臣奸相驱使奔走,还不如留在淮西投军。   聂兄,这句话当年我便劝过你,南渡以来,禁军已成了朝中重臣获人情、获利益的冗杂之兵。这次相见,我还是这句话……”   聂仲由抬手打断他,道:“你劝不动我的。”   “那好。”陆凤台转向李瑕,郑重问道:“纵是不当讲我还是要问一句,李兄弟如此年少高才,若肯从戎早晚必能大放异彩,北上冒险实为可惜,你可愿留在庐州军中?”   如陆凤台所言,当面挖人墙角不厚道,何况聂仲由北上凶险重重,少带一人便少一份助力。   但,他还是说了。   不仅说了,他还非常诚恳。   “我不是为自己才招揽你。你如此年轻,折在北边实在可惜,我说过,你是璞玉良材,来日也许能成为余都帅那样的大宋名将,若如此则为大宋之福……总而言之,这些唐突之言全因为国惜才,聂兄也莫怪。”   成为名将,这听起来是很遥远的事,但陆凤台却是认真的,他如今升为统领,心中打算要培养李瑕,那往后上了战场凶险就少了许多,进益却很快,如此老兵带新兵,未必不能为大宋再带出一个名将。   他虽是前程有限的小人物,但也愿意推有资质的年轻人一把。   聂仲由听了这些,也没太大反应,淡淡道:“我不管你怎么说,他父亲在我手上。”   陆凤台充耳不闻,只看向李瑕道:“你不必担心这点,只要你肯留下。”   李瑕想了想,摇了摇头,道:“谢谢,但还是算了。”   一句话,不仅是陆凤台,连聂仲由眼中也闪过惊讶之色。   “为什么?”   李瑕道:“这次的事情,我们换一个方式做也许就会有另一种结果。打个比方,如果我们先把手令拿出来,要求你们交出杨雄,那也许何定就直接把杨雄杀了。手令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局面有什么样的应对。这里是淮右,是淮西制置使袁玠的地盘……”   “副,制置副使。”聂仲由道。   李瑕也不理他,继续道:“总之,袁玠之所以现在不追究,那是因为事已成定局,我们已经走了,成功人士做事喜欢考量利弊,费力不讨好的事他们不做。但如果我留下来,那就是给脸不要脸,他放我走我不走,他正好可以把我送去交给北面张家交代。陆统领,你是忠直之士,袁玠愿意用你,你不必因我拂了他的颜面。”   “忠直之士?”陆凤台苦笑一声,看向李瑕的目光愈发有些不同,“你年纪轻轻,竟能想得如此深远?”   “家父教诲过我一些人情世故。”李瑕道:“另外,我也承诺过会随行北上,君子重诺。”   李瑕其实并不懂这宋朝官场上的弯弯绕绕,懂这些是因为人情世故往往相通。   前世他与一些商业骄子合作过许多诸如运动品牌、俱乐部之类的生意,其中少不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亏过很多,也赚过很多。   只是没想到才赚了很多,第一架私人飞机就将他送到了这里……   “好一个君子重诺。”陆凤台道:“那陆某便等你们平安归来。”   李瑕觉得自己今日说得有些多了,但看着陆凤台的目光,想了想,还是多嘴又提了一事。   “看情况,蒙军可能很快就要南侵了……”   “你怎么知道?”   “看你们的表现,说明你们心里就是这么认为的,只是你们还抱着幻想不肯承认。之前也说过,我们就算交出高长寿也阻止不了此事的。”   “但……”   李瑕道:“陆统领,最后送你一句话……往后如果有变故,请你保全有用之躯,再图报国吧。”   陆凤台一愣,见李瑕眼中难得有些认真……   他心中颇感触动,却没作回应,拿出酒囊与聂仲由豪饮了几口,方才翻身上马,重重一抱拳。   “诸位兄弟,后会有期了!”   说罢,陆凤台一拉缰绳,掉转马头往庐州而去。   他过来用了大半日,回去又要大半日,跑过来就只为了说几句话而已。   走了不一会儿,正遇到官道上有六骑迎面而来。   其中一人正是聂平,另外五人分别是英挺青年、白巾蒙面的少女、中年书生、矮壮大汉,以及他认得的杨雄。   陆凤台自是知道这就是自己苦苦搜寻而不得的高长寿一行人了。   他本想拉住缰绳与对方说些什么,但转念一想,最后只是大笑着喊了一句,径直策马而过。   “大理人,都这么狼狈了还敢继北上?哈哈哈,不错……”   高长寿回过头,眼见陆凤台已奔得远了,衣裳被烈风吹动。   仓促之间,他只来得及回应了四个字。   “何惧之有?!”   两拨人就这样擦身而过,有人向北、有人向南……   远处,李瑕回过头望着这一幕,最后在心里自顾自地念叨了一句。   “弱宋,最先看到的居然是这么一群人……” #第二十四章 高长寿   自蒋兴死后,又经庐州一事,李瑕隐隐成了这支队伍中的二号人物。   聂仲由对他的器重与信任也不是全无理由。   李瑕虽是死囚牢里捞出来的,这反而代表着他更受控;其父李墉李守垣曾经任过余杭县主薄,勉强算是官宦之家,身世清白;至于其人能力,只看这一路而来的表现,竟有点文武双全的意思。   再想到李瑕的年纪,聂仲由心底其实是对他有些惊艳的,心想小小年纪怎么就能这么厉害?最后只能认为也许是官宦子弟就是这么出色。   毕竟聂仲由也不怎么了解官宦子弟。   队伍到庐州时剩下二十三人,其中还有个议和派的眼线被陆凤台指认了出来,聂仲由遂将其打发回临安府。   之后再加上高长寿一行五人,以及李瑕提议带上的一名张家护卫俘虏,如今一共是二十八人。   高长寿在与这支队伍汇合之后,马上就看出了李瑕在队伍中的奇怪地位。   至于聂仲由这个真正的头领,他反倒不怎么重视。   高家世代显赫,哪怕大理国灭,高长寿也是与吕文德这种宋军名将来往,而聂仲由只是一介禁军都虞候。   高长寿此番北上刺杀兀良合台失败,损失了不少人手,仅余五人逃到宋境,遇难之际恰逢聂仲由因差遣路过,彼此汇合,聂仲由想的是“我救了你、问些情报、顺便带你到北边看看有没有机会”,但高长寿认为的却是“宋廷派你来配合我行事……”   这是王孙公子自有的骄傲。   这个分歧在一开始并没有显现出来。   高长寿心底虽有骄傲,却不是跋扈之人,对聂仲由的襄助也是真心感激,甫一见面,言谈就颇为得体且客气……   “小国遗民,多谢都虞候相救。”   “岳侯不必多礼。”聂仲由连忙回了一礼。   高长寿摆手道:“当不得如此称呼,鄙人字‘慕儒’,往后以字相称即可,到了北面也安全些。”   聂仲由不敢拿大,暂时依然是口称“岳侯”。   高家号称“九爽七公八宰相,三王一帝五封侯”,多的是王公侯爵。高长寿在父亲战死之后便自行袭封了岳侯爵位,领残部抗蒙,之后被蒙军打得找不着北,这才转而与宋军合作,不敢再摆身份。   与聂仲由这般稍稍寒暄之后,高长寿的注意力便放在李瑕身上,笑着问李瑕有没有字号。   李瑕既无字号,便让高长寿直呼自己姓名,他也不客气,言谈间的态度仿佛是多年老友。   之所以这般亲近李瑕,因高长寿这两天已经从杨雄、聂平口中了解了发生在庐州之事,对李瑕的表现极为欣赏。   于他而言,一个禁军都虞候没有拉拢的必要,但一个沦为死囚的年轻才俊完全值得结交。   往远了想,如果能笼络李瑕一起投身大理复国的大业,往后功成,高官爵位自无吝啬之理,未必就不能招揽到这个宋人。   因此,启程北上时,高长寿就把马匹让给别人,自己与李瑕并肩而行,侃侃而谈。   面对高长寿的示好,李瑕显得很平静,还提出了几个疑问……   “你们为什么要冒死去救高琼?”   “一则,堂兄是高家嫡长,他母亲是段氏公主,有他出面才能号召更多遗民抗蒙;二则,堂兄之才胜我百倍,伯父当年宰执大理时,为大宋贩马、贸易、朝贡等诸多事务皆由我堂兄经手……”   李瑕又问高长寿北上的具体经过,高长寿对此也知无不答。   “我们是混入了易州张家,张家在金国时就是河北豪强,如今家主叫张柔,此人很了得,蒙金争战时他结寨自保,聚集了乡邻亲族数千余家。因此金国竭力笼络他,不停授他官职,直到任他为都元帅,结果蒙军一来他就投降了,反过头来灭了金国,立下大功。此后,河南三十余城均属他管辖。   张家每年会派人去哈拉和林城运送礼物,我混入张家之后,本想要随队伍北上营救堂兄,没想到在河北遇到了兀良合台,他正好从哈拉和林去往西南镇守……”   “稍等。”李瑕问道:“哈拉和林?在哪?”   高长寿反问道:“你竟不知道蒙古的国都吗?”   这支队伍里不仅是李瑕不知道那大蒙古国现在的都城在哪,就连聂仲由也说不清楚,蒙古国实在是太大了,各种名字又十分拗口。   高长寿不同,他是贵族出身,比聂仲由要渊博得多。   见李瑕摇头,高长寿便道:“哈拉和林在极远的漠北之地,从大理国直直往北走,要走五千余里。”   李瑕想了想,认为那该是在外蒙了,便问道:“那兀良合台要去西南,为何会经过河北?”   “必是去往开平城见忽必烈了。”   高长寿说着,眼中泛起恨意,咬牙切齿道:“当年就是忽必烈与兀良合台率军杀入大理,九河之战,我高家数十余英烈战死,此恨……不共戴天。”   李瑕能感受到高长寿语气中极深的恨意。   但他关注的问题却不在这里,他来到这个不太熟悉的时代,实在是有太多的情况需要了解,于是又问道:“开平城又是哪里?”   “开平城是忽必烈正在草原上兴建的城池,是他的避暑之地。”高长寿道:“这城刚刚开始建,我也是在张家时听说的。”   “也就是说,忽必烈如今不在开封?”   “该是在开平建城。”   李瑕只觉心里忽然舒了一口气,他这才发现自己对忽必烈是有恐惧的……   高长寿转头瞥了李瑕一眼,又问道:“你是否觉得我刺杀兀良合台之事太过冲动,损兵折将不说,还引来张家追杀,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   “嗯。”李瑕并不与他客套,实话实说道:“太过冲动了,接下来不要这样。”   “并非我冲动。”高长寿道:“而是我认为我堂兄高琼有可能就在兀良合台的队伍当中。”   李瑕道:“你是认为,兀良合台去镇守西南,会带上你堂兄以稳定大理局势。”   “有可能,所以我才冒险试探,结果露了行迹。”高长寿道:“但现在我们若能及时赶到开封,还有机会再遇到他们……”   李瑕听了,转头看向聂仲由,隐约已意识到这支队伍添了高长寿一行人之后,只怕要有更多节外生枝的麻烦…… #第二十五章 高明月   “二哥为何总在与那人说话?”高明月低声问了一句。   她说话的时候轻声细语的,声音清脆像是小小的银铃。   她手上就戴着一条银铃手链,那是她母亲殉难前留给她的,也是白族姑娘出嫁时要佩戴的首饰之一。   除此之外,高明月再没戴别的小饰物了,她穿着一身汉家男子的衣裳,不再像以前有漂亮的帽子,上面垂着长穗,衣袖上绣着花。   不过虽然男装打扮又蒙着面,她还是能让人一眼就看出是个小女子。因为面巾上面露出的那双眼睛如一弯明月般漂亮,眉如柳叶,额头白皙。   此时高明月难得开口问了一句,走在前面给她牵马的洱子就招了招手,把白苍山唤过来。   “李郎君确实不凡。”白苍山道了一句,遂开始小声解释高长寿想招揽李瑕帮助大理复国的心思。   杨雄一听他提起李瑕的名字,凑过来又开始不停夸赞。   所谓过犹不及,他这些话在这几天里别人也是听得腻了。   高明月心想,那人再如何了得总归是个宋人,又怎会替大理国复国?二哥又哪来的好处能招揽到人家?   她后悔多嘴问了一句,引得杨雄喋喋不休地说,她也不愿意打断,不由得就走了神,目光看向别处。   只见前面的那辆货车上收拾出了一小块地方,韩巧儿正坐在那里偷偷向这边看。   高明月于是向韩巧儿笑了一下,两个小姑娘对视一眼就像是能成为朋友。   骑马其实是很累人的事,且周围有许多悄悄窥视的目光让高明月感到不自在。她也希望能像韩巧儿一样并着脚坐下来,再说说话。   但队伍中大多都是陌生男子,这个小小的要求也不知道和谁说,而高长寿从头到尾都在与那人相谈甚欢。   这才是高明月问那句话的原因,她希望兄长能过来问她“要不要到马车上坐一会”,她又不是真的不知道兄长想招揽人才。   潜意识里这点小心思她自己其实也未必发现,主观上她还是认为国破家亡颠沛流离的时候吃些苦是应该的,不能要求什么。   不过,等一行人中间停下歇了一会之后,高明月听到李瑕在与人说话。   “安排几个人骑马到前面探探情况吧……把这些货物再挪一挪,让两个女孩子坐在马车上……”   女孩子?   高明月低下头,觉得这称呼真是新鲜,似乎比“小娘子”要俏皮一些,她于是飞快扫了李瑕一眼。   谁都没有发现她这个偷瞧的动作。   从这时起,高明月如愿地坐在了马车上,周围有货物阻挡了那些陌生男子的视线,这让她自在了许多。   她抱着膝盖,轻轻揉着小腿,偷偷伸展着脚趾头。   很快,高明月与韩巧儿就开始说起话,小小声的,叽叽喳喳地聊着女儿家的悄悄话,并没有旁人能够听到。   偶尔抬起头,能看到李瑕正在跟着高长寿、杨雄他们学习骑马。   高明月不由心想,那人原来是想要骑马,这才安排自己坐到这里来,那也不必谢他……   ……   这日赶路到了晚间,一行人在某个村落外寻了个破庙,在破庙中又搭了个简易的小棚子供高明月歇息。   好不容易安顿好,高明月本想拉着韩巧儿陪自己躲在这边,吃过饭后却又不见了这小丫头片子。   等外面传来清脆的“李哥哥李哥哥”的喊声,她探出头瞧去,只见几个人正围在篝火旁说话,韩巧儿凑在李瑕与韩承绪之间,跪坐在脚上,支着头,很认真地在听他们说些什么。   高明月留意了一下,今夜宿在庙内的是高长寿、李瑕、聂仲由、白苍山、韩承绪这几人,那些粗鲁的汉子则在外面露营。   尤其是那个绣着可怕纹身的凶恶大汉不在庙里,这才让她稍感安心,终于能认真去听他们在说什么。   外面风大,篝火噼里啪啦的,对话声传过来断断续续的听不清楚。   往往是李瑕说几句什么,高长寿、白苍山思忖一番又说几句,大家就笑一笑。   什么“大理段氏”“六脉神剑”“一阳指”之类的。   到后来,只剩李瑕一人在说,篝火边的几个人全都认真地盯着他看,那英俊的少年遂成了这破庙里的中心。   高明月见他们的样子,心知肯定是在说很有趣的东西。   她有些小小的恼,恼这夜的风声太大,自己躲在这棚子里听不到那些。又在想是不是自己也可以凑过去听一听。   但她才起这个念头,就见几个样貌凶恶的汉子已经搭好了外面的帐篷,也到了篝火那凑热闹。   其中就有那个满口脏话的林子、那个眼神不三不四的白毛鼠、那个不停吹嘘在青楼如何如何的聂平。   高明月于是罢了心思,又缩回自己的小棚子里,抱着膝盖思念着以身殉国的父母,以及曾经无忧无虑的日子。   这夜到最后,强撑着不愿入睡的韩巧儿终于打了哈欠,被赶到这小棚子里来,这让高明月感到安心了些。   ……   次日,让高明月惊喜的是,韩巧儿竟然有非常惊人的记忆力。   启程后,她们坐在马车上,韩巧儿低声说了一句。   “昨天李哥哥说了个可好听的故事……”   “什么故事?”   “是大理国的故事,是百多年以前大宋承平时,大理国主段和誉化名段誉的故事呢。”   在高明月这里其实该称一声“宪宗皇帝”,但她听了,也不反驳。   大理正是从那时起终于能够向大宋称臣,段和誉荣授云南节度使、上柱国、大理国王等职,说是“大理国主”也没错,宋人自是不会拿他当皇帝看的。   高明月也不怎么敬畏这位皇帝,她家高氏才是大理国实际上的掌控者。   她更感兴趣的是那个故事,韩巧儿很快也就说起来。   “这故事叫‘天龙八部’,话说,大理镇南王世子段誉出门游历,偶遇无量剑派与神农帮……”   高明月听了,首先就觉得这与自己所知完全不同。   什么“大理镇南王”指的该是中宗皇帝了,明明只是一个傀儡,还是最窝囊的一个,肯定是不会六脉神剑的,文才倒是有,写诗拍高氏皇后的马屁,自称“妻叫东走莫朝西”。   但这些终归是一百多年前之事了,段氏也好,高氏也罢,这两个纠缠百余年的家族已经一个降、一个灭了。   她高明月又还算得了什么呢?也只能缩在这里听些杜撰的先人故事聊解心中苦闷。   但渐渐的,她发现,那故事真是好听呢,她完全被吸引进去,忘了自己的身世浮沉。   ……   “后面呢?木婉清怎么了?”   韩巧儿遂道:“李哥哥就只说到这里呢……” #第二十六章 淮北   白天要赶路,到了晚上宿营时,李瑕除了要安排许多正事,还要锻炼、洗漱、和韩巧儿学习外语等等,其实是说不了太多故事的。   赶路的第三天,高明月坐在马车上,听着韩巧儿很快就说完昨夜的故事,有些许不高兴地把小嘴微微撅起。   “才说这么一点,木婉清到底怎么样了他也不说。”   韩巧儿低声道:“今天晚上应该就说了。”   这般说着,她们便有些期待起来,就是这样的赶路过程也觉得有趣了些……   不过,这天走了不久之后,这支队伍已行到了寿州,也就是淮河岸边。   寿州古称“寿春”,是淝水之战的古战场,就是后世的安徽省淮南市寿县。   如今天下间有两个寿州,一个是蒙古国的、一个是大宋的,隔着淮河相对。   淮河以北的寿州治所在下蔡城,淮河以南的寿州治所在安丰城。   嘉熙元年,蒙宋安丰之战就发生在这里,今已过去近十九年……   “安丰之战,我宋军伤亡惨重。次年,蒙古再次南侵,兵抵庐州,淮右兵员紧缺,我遂投身军中,那年我才与你一般大。”   聂仲由难得又有些感慨,遥望着安丰城,如此对李瑕说了一句。   李瑕却没心思理会聂仲由的情绪,他遥望着淮河与八公山的地势,道:“渡河以后也许有麻烦。”   聂仲由道:“你是怕有人会对付我们?袁玠?张家?”   “对。”李瑕道:“怎么看袁玠都是在巴结北面的张家,他肯定会派人把消息传到北面。”   聂仲由道:“但我有贾枢相的手令,袁玠未必敢得罪他。”   “所以袁玠想两边都不得罪,他会派人传信,还要把握住时机,最好是等我们过了淮河才出事。”   这些话并不能让聂仲由有任何退缩,他淡淡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李瑕又抬手指了指一个关口,问道:“那边是安丰军的驻地吗?”   “怎么了?”   “我们去要些船只和马匹来,再打探些情报吧?”   聂仲由道:“安丰军中难免有北边的眼线,若是亮出旗号,难保不会被人盯上。”   李瑕道:“那就以张家的名义要,我们有个张家的俘虏不是吗?”   ……   说出来大概让人不太相信,两国交界之处,敌国的名号有时候更加好使。   宋金之间的走私贸易由来以久,金朝换成了大蒙古国,北方豪强还是那些北方豪强,张家与淮南这边也有很多利益来往。   韩承绪摆出派头,带着人过去,不一会儿就找到了一个宋军将官,果然要来了七艘渡船、又购了五匹劣马,还打探到一个消息。   就在昨日,有两个从庐州骑快马赶来的汉子渡过淮河,往北去了,去做什么就不知了。   聂仲由听罢,明知前面要有麻烦,也只能让大家赶紧渡河。   这次,他们比起在长江时都谨慎得多,生怕不知不觉就如蒋兴一般被人割了脖子。   李瑕与聂仲由同坐一船,皱着眉头问道:“你说过到了淮北有人与我们接头?”   “是。”聂仲由也不瞒他,低声道:“到了颍州汝阴县会有人与我们接洽,给我们新的身份,并领我们去开封。”   “汝阴县有多远?”   “两百余里。”   “又要走两三天……与我们接洽的是什么人?”   “大宋安插在颍州邸家的细作。”   “邸家又是什么人?”李瑕又问道。   见他疑惑,聂仲由倒也有耐心,解释起来。   “蒙古灭金之后,在中原设立‘汉军万户’,任命各地豪强统领辖境兵民钱谷,专制一方,称作‘世侯’。比如以张柔为首的张家就是一个大世侯。   不过大世侯手眼通天,反而不好在北边假冒成他们的人。过了河,我们可以打颖川邸家的名义,我有信物,对外就说靠山是镇守颖川的邸琮,乃是大将邸顺之弟。”   李瑕点点头,道:“有这个身份作掩护,遇到寻常的蒙军没关系。但问题是,张家知道我们救了高长寿、杀了张荣枝,必不会善罢甘休……”   如果没有除掉张荣枝,显然不会有庐州到淮河这段安生的路程走。   但从淮河到汝阴县这一段路,李瑕颇有些担忧。渡河时,他始终把手握在剑柄上,盯着河对岸。   然而,队伍顺利渡过了淮河,并没有出现任何意外。   “会不会是你多虑了?”聂仲由问道。   “也许吧。”李瑕道:“我在想要不要弃了货物,轻装简行赶到汝阴县。”   “我们是扮成邸家的商队。若是丢了货物,持械在蒙古国境内走动,太容易惹人起疑了。”   李瑕道:“看我们如何取舍了。”   林子也凑过来,低声道:“或许袁玠没有传消息给张家,他毕竟是宋臣,真能勾结外敌不成?昨日渡河的那两人未必就是去传信的。何况就算是传信,张家也不能这么快就派人来捉我们吧?”   “慕儒怎么看?”   高长寿想了想,道:“张家只是有可能的危险,但没有商队的身份掩护,走在淮北必然有危险。”   “那就先这样。”聂仲由道,“继续赶路吧。”   ……   一行人离开河岸。   走上了大路之后,遇到了一队蒙军搜查,对方也全都是汉人。   依旧是韩承绪上去给了一大笔贿赂,报了邸家的名号,果然顺利通过。   李瑕见这风平浪静的样子,也觉得自己太多疑了。   走到傍晚,一行人在路边停下吃干粮。   待韩巧儿捧着一袋子鸡蛋跑到李瑕面前递给他,终于有人忍不住对此嘀咕了一句。   “一路上他吃的好、喝的好,我们反倒还不如一个死囚……”   “娘的,天天都是他吃蛋,我们吃干粮……”   李瑕转头看去,只见说话的是两个扮作商队护卫的禁军。   说起来,李瑕在这一路的所做所为,聂仲由与林子几人了解、高长寿几人感激,但这些禁军反而不太知情。   他们大多时候只是在客栈里待着,最多奉聂仲由的命令去杀些人。不知李瑕做过什么,对他的待遇有抱怨也很正常。   韩巧儿一听,当即就低下头,扁着嘴暗暗不高兴。   李瑕却是笑了笑,低声道:“没关系。”   那边却是聂平站了出来。   “说什么说?出一份力得一份功,哥哥什么时候亏待过谁?李兄弟做了什么你们不懂就闭嘴,跟谁这阴阳怪气的?”   “哈哈。”林子本来看热闹,见聂平出了头就跟着起哄,嘻笑道:“吃几个鸡蛋怎么了?又不是你们几个下的蛋,尽在这啰嗦。”   “不是,那大家都是一样啃干粮,就他每天吃得好,凭什么?”   “你娘!”聂平大骂道:“还跟老子这里张舌淡扯,还凭什么?你要是有李兄弟一半本事,老子亲自下蛋给你吃……”   李瑕坐在树下听了,也不以为意,又向韩巧儿道:“好了,有人给我们出头了,不生气了,嘴别扁着。”   “嗯,那李哥哥晚上还讲故事吗?”   “晚上要连夜赶路,你快去多吃些。”   “哦,好吧……”   这不过是一桩小事,大家一起走了这么久,关系还是不差的,虽有些抱怨,那也只是抱怨一下。   李瑕倒是没想到聂平会站出来给自己出头,两人其实说不上有多熟。   他苦笑了一下,站起身来,拿了两个鸡蛋往那边走去。   这时,李瑕还在走着,聂平还在那嚷着“老子不会下蛋,你也没李兄弟那本……”   一个“事”字没能出口,突然,好几支弩箭破空激射而来,其中一支正好贯进了聂平的脖子。   这个大汉就这么倒了下去,血泼在林子那还在嬉皮笑脸的脸上。   “啊!”   惨叫声响起,一瞬间这边就死了包括聂平在内的三个人,伤了四五个人。   同时,敌人已从对面的暗林里窜了出来。   “杀!”   “杀啊……” #第二十七章 截杀   乔琚如今就在淮北寿州的下蔡县城。   乔琚自幼家贫,幼时因有机缘,师从于河北名儒郝经,后来郝经被张家聘请,在张家设馆教书,乔琚也因此和张家子弟一起读书、练武。   他时年不过才十八岁,仪表堂堂,又文武双全,得到张柔赏识,张柔任他为军民万户府的都事。   都事虽是小官,却代表着张家的器重。   高长寿刺杀兀良合台之后,时任大蒙古国顺天路总管的张家六郎张弘略受到了莫大的压力,急于捉拿到高长寿给蒙人交代,派了不少人一路追杀。   此事本该是由张家旁系族人张荣枝负责,与乔琚无关。   但在昨日,乔琚却收到了一封南边传来的秘信。   看罢那封信,他就嘀咕道:“救了高长寿也就罢了,竟反过来杀了张荣枝,甚至还敢继续北上?好狠……”   乔琚意识到这伙人不简单,马上开始布置人阻截。   但他一个年轻的外来小官并不能擅自调动太多兵力。   换作别人,这事可能告知张家就好,总归张家会派人捉拿。可乔琚不同,他不愿给这伙人在河北隐藏行迹的机会,让张家花费更大的精力。   他还是费心联络了一番,最后找到一个百夫长洪德义愿意听他调派。   “他们从庐州北上,走去安丰的官道,必在八公山附近渡河,把这十六条道路都给我封锁起来……”   当时乔琚说到这里,洪德义赔笑道:“乔都事,我们也没这么多人手啊。”   “最可能就是颍州……”乔琚想了想,在地图上一点,说道:“这里,到颍州的路。把最精锐的两个什的人手派过去,其它地方只要派两三人盯着就行。”   “是。”洪德义应道:“我麾下最精锐的……那就是什长廖胜。他只要带一什人,等闲三五十个宋人不是他的对手。”   “我叫你带两个什,听我的。记住,遇到这些宋人不要打草惊蛇,先盯上,等人增援。我会再去千户所,请求蒙古督官帮忙搜查……”   乔琚布置好这些,已是他收到信的次日,但这效率放在蒙宋两国都是极高的了。   ……   廖胜领了差遣,带了两什人手,共十八人,在下午申时赶到了去往颍州的官道布防。   他不愧是洪德义麾下最精锐的什长,身形高大,留着蒙人的发饰,看起来很是凶恶,不仅如此,他还使得一手好弩。   等到傍晚,远远听到官道那边传来动静,廖胜便带人埋伏起来。   这队人马正好停在前面歇息,廖胜一点一点逼近过去,观察了一会,认定这就是乔琚在找的那支队伍。   廖胜于是派了一个人回去报信,自己则分析起双方的战力。   他这边剩十七人,对方只有二十八人……还是宋人。   天色快黑了,等到夜里再动手,那还不如现在动手。   于是廖胜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以弩箭为号,准备动手。   他开始寻找着目标。   他看到一个汉子站在最显眼的位置在教训人,正指着两个护卫的鼻子破口大骂,声音极大。   “还跟老子这里张舌淡扯……”   看气势,廖胜认为这汉子就算不是领头,地位也不低。   他抬起弩,眯起眼,眼中冒着冷光。   “嗖!”   一支弩箭激射过去,果然正中那汉子的喉咙。   “叫你他娘的大声喊。”廖胜冷笑一声,起身就冲,一边跑着一边装了一只弩,在奔跑中又射倒一人。   “杀!”   他这边一共也就六张弩,连射了两拨,射中七八人,同时他们也冲出去,在奔跑中拔出刀来。   “杀啊,杀了这些宋狗!”   他们狂呼着冲锋,彪悍、凶猛……   ……   如果让李瑕指挥这支队伍,他会不会抛下货物快马赶到颍州?这已经成了未知。   他考虑的角度与聂仲由、高长寿不同,他是站在袁玠、张柔的这个层面考虑的,大人物的利益摆在那里,追杀就是必然。   不过聂仲由和高长寿说的也有道理,更大的可能就是张家根本来不及围堵。   偏就是这个小的可能发生了。   这一刻看着聂平倒下去,李瑕脑子忽然想到,乱世之中命如草芥的意思,是它不会告诉你“有危险好危险好危险”让你去想办法,而是……就这么突然一下,刀已经在你身上最脆弱的地方,比如脖子或心口捅进去了。   命如草芥,才不会管你有没有准备好去死。   这是乱世,每个人,随时,都可能会没命。   这些念头其实也就是一闪而过,李瑕首先做的就是迅速把两个鸡蛋收进怀里……   同时,聂仲由与高长寿也在第一时间站起来。   “快!结阵,以货车掩护!”   “对方肯定还有人,我们应该尽快突围……”   高长寿话到一半,李瑕已赶到他身边,道:“听聂仲由的。”   这是李瑕面对这种情况唯一能做的了。   他并不会临场指挥战斗,也分不清聂仲由和高长寿两人说的哪个更对。他只知道,聂仲由更适合指挥现在这一伙人。   “不要乱!听头领指挥……”   李瑕大喊着,快步跑过,把韩承绪拉到货车后面。   再转头一看,只见高明月手里拿着一柄小小的匕首,把拉货车的马的缰绳砍断,把马系在树上,最后牵着韩巧儿也躲到了货车后面,整个过程动作十分灵巧。   这样一来,既可用货车掩护,又可随时上马逃跑。   本以为这是个拖后腿的小姑娘,没想到反应还挺快……   李瑕迅速走向另一辆货车,混乱之中却没看到白茂。   白茂此时已躲到了货车下面,浑身颤抖不停。   “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在牢里呆得好好的,偏到这种地方来送命……”   心里慌张张地想着这些,白茂抬头看去,正见几名敌军已冲到面前,又有几名禁军迎了上去。   “杀啊!”   刘金锁从货车中抽出长枪,怒吼一声便向前冲。   他宽阔的背上也绣着图样,还有两句诗,与他身前的两句诗对应。   “对垒牙床起战戈,两身合一暗推磨。”   刘金锁手中长枪一送,背上的肌肉隆起,那“推磨”二字以及下面的图样仿佛活过来一般,看得他身后的同袍心神一荡。   “喝!”   在这一刻,对面的敌兵好像也是因刘金锁身上的八美图而走了神,正被那一枪贯入心口。   “锁命金枪在此!谁敢来战?!” #第二十八章 封锁   一个汉子惨叫一声,倒地而亡,手里的单刀掉落在地上。   高明月探出半个身子,迅速捡起单刀,把手里的匕首递给韩巧儿。   “这个给你。”她低声道:“要是快要落入蒙人手中了,就这样……”   韩巧儿看着她做了一个刺自己脖子的动作,点了点头,有些想哭。   “不怕。”高明月搂了搂她,转头向货车后看去。   混乱中暂时还看不出这一战的胜负,但回头之际,她忽然看到李瑕正不慌不张地站在一边盯着聂仲由指挥,嘴里念念有词,手指也在轻轻动着,似乎在背诵那些指令与动作。   这让高明月有些不解,那人这一路上就不停地在学东西,学骑马、学蒙语、学武艺,现在还要学打仗吗?   可这都什么时候了。   她只觉那人真是很奇怪呢,但她也因此莫名地镇定下来,觉得也许情况确实不危险吧……   李瑕并未发现高明月的目光。   他在聂仲由发号施令的时候确实是在认真学着,努力熟悉这种他还并不习惯的战斗。   而这战斗毕竟只是数十人小场面,要指挥的不多,局面也渐渐被稳了下来。   李瑕这才拔出剑,目光梭巡着,寻找战机。   当他目光一凝,锁定了一个角落的时候,聂仲由也大喊了一声。   “杀了他!”   几乎是同时,李瑕、聂仲由、高长寿三人冲着同一个方向冲了上去……   ……   “二十八人,其中老弱妇孺三人,射杀三人、伤五人,剩能战者十七人,且还是南面软弱之人。我先射杀其头领,再率猛士杀出,必乱,可全胜!”   这是廖胜冲锋时脑子里的想法。   但他很快发现,事情和他想得不一样,这伙宋人非但没乱,还以极快的速度结阵对战。   而且,被射杀的那人根本就不是什么首领……   正是这微妙的心态,让双方的优劣之势开始发生了转变。   其后,廖胜发现这队宋人竟非常能战,尤其是那个绣着花哨纹身的赤膊壮汉接连持枪捅倒了好几人。   廖胜不得不把身边的人都调去围杀他。   恰就在这个时候,聂仲由、高长寿看出他是这股人的首领,同时杀了上来。   聂仲由执的是一把很重的精铁单刀,一刀斩下,虎虎生风。   廖胜堪堪避过,高长寿又是一刀劈来。   高长寿使的则是一把精致的大理刀,细且直,闪着冷冽的锋芒。   廖胜执刀一挡,手中的刀竟被高长寿砍出了一个豁口……   而李瑕本已冲过来了,此时却只是站在一边看着。   因为他发现他不擅长这样的多人打斗。   前世虽然也有击剑团体比赛,那也是一对一轮流上场。   这种刀剑无眼的生死战斗,他真不敢冒然上前……   那边廖胜以一敌二,一接手就知道敌不过,迅速抽身退了出来,打算招呼手下来杀这两人。   正是此时,廖胜才退了几步,兀地寒芒一闪,一柄长剑如闪电般刺来。   高长寿一刀逼退廖胜,正要追砍,忽然眯了眯眼。   他还是第一次看李瑕出剑,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刺,却是流畅地刺穿了敌人的心口……   高长寿眼中绽出激赏的神情。   他不知道李瑕就只会这一招,反而觉得……好一个高手,乱斗之中从容不迫,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致命一击,甚至还保持着优雅飘逸。   “如此俊才,我大理高氏要定了。”   ……   李瑕却只觉懊恼。   还是太优雅了,没能改掉赛场上的这个习惯。   他如今所倚仗的还是出剑时的快、准、稳,单打独斗可以,但难以应对更多的生死搏杀。   他虽懊恼,廖胜却已不甘地倒下去死了。   心脏被刺就死,命只有一次,哪怕李瑕也对这一击并不满意……   那边剩下的九名敌兵眼见什长被杀,慌忙转身就逃。   聂仲由、高长寿舒了一口气,并没有要追击的意思。   唯有李瑕大喝道:“别让他们跑了!”   他这一喊,刘金锁当先大步追上,长枪乱捅,他一人就捅死了两人,其余人也纷纷追上。   然而,还是有四名敌兵逃入暗林。   “追不到了,我们没时间耽搁,停吧!轻伤的都站起来,赶快包扎。”   聂仲由大喊着,朝着地上一个受伤的敌人补了一刀。   等他把六个敌方伤员都砍死,他又走向一个重伤的己方伤员。   “老九,还行不行了?”   “哥哥……我走不了了……”   “遗言、抚恤,该交代的都交代过了,你放心去吧。”   聂仲由说着,一只手按在老九的眼睛上,手中的单刀利落地送进了他的心口。   李瑕目光看去,见这老九是昨夜听自己说故事听得最起劲的几个人之一,一晚上都在那傻呼呼地乱喊“看我六脉神剑……”   结果今天人就没了。   就这样,聂仲由又连着送走了己方五个重伤者,每个都是他亲自动手,干净利落。   至此,渡过淮河的二十八人,不到一天又死了十二人,剩下的十六人中还有一个是张家俘虏。   但聂仲由、高长寿还是没有一点退缩的意思。   “赶快走,没时间了。”   “把拉货的马也牵出来,挑出十六匹来,我们快马赶去颍州!”   在淮河以南的时候他们人多马少,如今反倒是马匹比人多些,虽然大部分是劣马。   这也算是坏事中的好事了。   一行人还在准备上马逃亡,李瑕忽然道:“不行,我们这样是逃不掉了。”   他凝视着北面,又喃喃道:“往北的道路肯定被封了……”   ……   夜幕才降下,官道边忽然烧起一片大火。   乔琚快马赶到,只见到满地狼藉与火光,一把拎过那逃出来报信的兵丁。   “为何不等我们赶到?为何要急着动手?”   “什长……什长他说,就几个软弱宋人,他他……他以为我们十几人就能搞定……”   廖胜已经死了,乔琚虽生气,却也没办法追究,又转向百夫长洪德义,问道:“道路都封锁了吗?”   “封锁了。”   “人呢?”   “还……还没找到。”洪德义道:“但我已把所有人手都围过来,很快会有消息。”   “不对。”   “不知……不知哪里不对?”洪德义道:“就连淮河岸边,我也派人去盯着了,他们必定逃不掉的。”   乔琚喃喃了一声,指了指大火,道:“他们没理由再花时间纵火,给我把火灭了,我要看看他们到底在烧什么……”   话到一半,乔琚又是一愣,四下看了一眼,眉头皱了皱,接着却是轻轻一笑,喃喃自语了一句,仿佛是遇到颇为有趣的事情。   “好嘛,想在我眼皮子底下窜……” #第二十九章 哨站   离淮河北面不远的官道边有一个哨站,其中有哨兵二十一人。   他们不同于下蔡城的镇戍军,只是杂兵,平时负责的就是守着道路和这段淮河,也兼负车站的差使,看管些车马、递些急信。   哨站的提领名叫马有力,这天马有力带着人在官道上拦了一支商队,问过之后原来是颍州邸家的人,也只好放行了。   但这次也不是没有收获,对方给了他一大笔钱。   马有力与兄弟们分了钱,又安排人到西面的刘集买了不少酒肉。   酒肉买回来时天也黑了,他们在屋子里摆开,正要大口喝酒吃肉,忽听外面传来人马嘶仰声。   很快就有人在前院喊道:“人呢?!”   马有力带人出去一看,只见十多名正经兵士在哨站中翻身下马,其中一人大喝道:“我等奉命搜查宋人,你等今日可有见过?!”   马有力是个提领,就算是微末小官,原本也不该畏惧这种普通兵士。   但一听这话,他却有些慌了,应道:“白日里是见过一队人,有三十人左右,往北去了,但……但他们有有通行令牌……”   他说着,偷偷抬眼瞧去,只见这些兵士都执着刀,还押着一个老头和两个小娘子,那老头正是白天见过那个商队的领头人,自称姓韩的。   马有力不由心想:“好嘛,这才过境就被拿了,不知道自己收了他的钱会不会被牵连。”   却听那兵士又喝道:“你等好大胆,私放宋人细作入境,来人,给我全押起来,搜!”   “是!”   “报,屋内有酒肉,他们必是收了贿赂。”   “把他们都押到院里,我要一个一个审!”   “是……”   马有力等人也不敢反抗,老老实实地在院里蹲下,被那些兵士拿刀指着。   首先就是他被搜了身,又被押进屋里审问。   进屋之后,他目光看去,烛光中忽然觉得……这几个士兵怎么有些面熟?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见过呢?   咦!这不就是下午那队宋人商队里的……   突然,马有力身后一个高大强壮的兵士迅速扑上来,一把按住他的嘴。   这人壮得可怕,胳膊粗得像要把那紧绷的衣服撑破,他用手捏住马有力的下颚,竟是让马有力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另一个兵士也迅速走上前,伸手死死掐住马有力的脖子。   “呃……”   马有力愤怒地瞪大了眼。   他已经看出来了,这就是下午那队宋人。   他想喊,但迎来的只有可怕的窒息,以及黑暗……   ……   “死了。”聂仲由轻声道。   刘金锁这才把手从马有力嘴上挪开。   他不放心,又摁着人家的头一转,“嘎嗒”一声把脖子拧断。   林子迅速带着两个人过来,把这具尸体拖往后院。   聂仲由则转向李瑕道:“你来扮这个提领,你比我聪明,还会蒙语。”   “不能算会,只是入门而已。”   李瑕如此说了一句,但也不推却,直接跟着林子到后面换衣服。   而前面的院子里,高长寿又提了一个哨兵进屋里审问。   很快,二十一个哨兵全被刘金锁拧断了脖子,衣服全都被剥了下来。   这是李瑕的计划。   当他们刚刚杀败廖胜,聂仲由与高长寿想要尽快逃脱时,李瑕却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不能逃,此去汝阴县两百余里,必会被张家追上。而且,就算安全逃到汝阴,我们以后的行藏也泄露了。”   “为什么?”   “今天过去的只有我们这一队车马,对方一查,就知道我们打着邸家的名号。”   “那怎么办?”   “回去,把路上那个哨站杀干净……”   他们剩下的十六人中,韩承绪太老,高明月、韩巧儿是女子,还有个张家俘虏被关押在柴房,最后能扮成哨兵的也只有十二人,其中还有轻伤员。   好在,现在他们赢得了喘息的时间。   “尸体怎么办?”   “要不藏起来?”   “不行。”李瑕摇了摇头。   他换了一身提领的衣服,表面上像是成了这队人的头领,实则却还只是聂仲由的智囊。   “张家一定会派人搜的,我们得把这些尸体丢进淮河里。”   李瑕说着,转过头向外看去,隐隐约约看到这个夜晚已经喧嚣起来……   ……   “他们扮成我们的人了。”乔琚忽然说道。   他掉转马头,大声道:“他们没有北上,就隐藏在我们当中,给我仔细辩认、仔细搜查。”   洪德义还在发懵,反问道:“我们的人?”   “不错,他们扮成你百户所里的兵士了。”乔琚抬手一指不远处的大火,道:“他们为什么要花时间烧掉尸体?因为他们把这些人的衣服都剥下来了。”   “是,明白了。”   “给我包围这里,每一个树林、屋子、山洞,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给我搜。”   “可是……人手……”   乔琚道:“我已又调了一个千户所的人马,很快就到,让你的人配合着辩认,不可让他们扮作我们的人逃掉,再给我把淮河岸边的船只全都集中起来。”   “是。”洪德义应喏,又道:“这股细作竟如此狡猾,幸好有乔都事你在,他们休想逃掉。”   “废话少说,快去捉人。”   乔琚皱了皱眉,心中对洪德义还是不满的,如果不是他手下的什长打草惊蛇,事情怎会到这一步?   但乔琚不愿在这种时候怪罪于人,还是要认真把事情办妥当。   于是他扯了扯缰绳,马不停蹄去见他联络好的千户所蒙古督官……   ……   哨站。   “你有镜子吗?”   高明月正缩在角落里坐着,见到李瑕走过来向她问了一句,她连忙低下头,也不说话,却是从袖子里掏出一枚小小的铜镜递了过去。   “谢了。”   李瑕接过铜镜走开,看了看铜镜里的自己,皱了皱眉。   太过于年轻英俊了,不像是一个哨站的提领,没有那种老兵油子的痞气。   他打算扮得老气一点,想了想却又歇了这心思,反而是把袖子卷起,衣带解下,把领子拉开,下摆一扎,果然多了几分痞气。   接着,他把帽子拿了,发髻打开,招过韩巧儿。   “巧儿帮我把这两络头发编个辫子好吗?”   “好呀,李哥哥要什么样的辫子?”   “耳朵边这两络,其它的就随便扎起来……”   “好呀。”韩巧儿便乖巧地坐在他旁边,仔细地编起来。   “李哥哥,这样不像蒙古人,也不像汉人呢。”   “轻佻吗?”   “不会轻佻啊,很好看。”   “不行。”李瑕道:“我一定要轻佻的,再给我绑个什么装饰上去吧。”   韩巧儿于是把手指支在下巴上思考起来。   接着却是高明月走过来,有些犹豫地缓缓把一条银链子递到他们面前。   “用完了……记得还我。”她低声道。   李瑕点点头,笑道:“谢了。”   “一定要还我。”   高明月说完,又跑回角落里坐着。   那边,刘金锁啃了桌上的肉,向聂仲由道:“哥哥,这里有酒。”   “不许喝。”聂仲由淡淡道,“现在不是喝酒的时候。”   “让他喝。”李瑕道:“大家都喝,喝醉也没关系,但不要大醉。”   刘金锁于是转头看了聂仲由一眼,见聂仲由点头,大喜,拿起桌上的酒壶就灌。   聂仲由想了想,也拿起一碗酒喝了,转向李瑕,问道:“他们去丢尸体还没回来,不会有事吧?”   李瑕颇没礼貌,也不回话,而是转头看向外院,眼神有些担忧。   他却不让人看到这种担忧,嘴里带着微微笑意,道:“没事。”   不一会儿,只见趴在墙头往外探的白茂一转身,有些惊恐地比划了一个动作。   “来了!”   韩巧儿才给李瑕编好辫子,登时慌乱起来。   李瑕站起身,道:“你和高姐姐躲到后面的屋子里去吧?”   “好。”   李瑕安排好她们,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一碗酒喝了两口,又含了一口在嘴里漱着,最后朝天上一喷。   漫天酒雾洒了他一身,他开口大笑了两声。   但声音有些干瘪,完全没有他想要的欢快感。   “哈……哈哈……”   而外面已有拍门声响起。   “开门!开门!” #第三十章 搜查   洪德义领着十人拍开了哨站的大门。   开门的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驼着背,低着头,手里还拿着扫帚,该是这哨站里的仆役。   洪德义也不看他,大步进了前院,见堂上有人还在划拳。   “五金魁啊!六大顺啊!七七巧啊……”   直到洪德义这些人进来了,还在划拳的哨兵这才停了下来,纷纷起身。   他们有五个人,一个贼眉鼠眼;一个矮壮得像个酒坛子;一个高大强壮领口里露着纹身;还有一个神情冷峻像只螳螂……   洪德义目光一扫,落在那提领身上。   那提领却是个年轻人,原本一只脚踩在凳子上划拳,此时才刚刚放下来。   他模样俊俏、轻佻,留着怪怪的发饰,耳边垂着一束小辫,上面还挂着个小银链,蒙不蒙、汉不汉的,一看就是浪荡子。   “你是这的管事?叫什么名字?”   “脱脱。”   洪德义一愣,接着他分明听到那浪荡少年又用蒙语说了一遍。   “蔑里乞·脱脱帖木儿。”   “你是汉人,为何会叫蒙古名字?”   “我的额祈葛给我起的。”   “额祈葛?”   “就是养父,我的蒙古养父。”   这时,洪德义手下一名兵士走上来,低声向他道:“百夫长,小人三个月前出城办事,记得这个哨站的提领好像是姓马,不是这人。”   ……   李瑕的舌头在嘴唇边滑了一下,显出几分不耐之色。   他表面上看起来态度恭敬,但眼睛里那种不把洪德义当成一回事的神态还是藏不住。   李瑕也知道自己演不了马有力那种恭顺的小吏,所以才反其道而行,给自己设定了一个更容易把握的角色。   他就是不太看得起洪德义,也不怕这点被洪德义知道。   “你们说的马有力啊?他滚蛋了,现在这哨站归我管。”李瑕道。   “是吗?”   洪德义没想到他这边在和兵士讲话,李瑕还会插嘴,不由瞥了他一眼,问道:“谁调你来这里的?”   “呼和浩特的腾格尔将军,他说马上要打仗了,让我来捞点功劳。”   洪德义听不懂。   什么“呼和浩特”,听都没听过……   而这个“脱脱帖木儿”说起话来,汉语里夹着蒙语,感觉就是跟下蔡城这种小地方的人不一样,让人拿捏不定。   洪德义再次打量了李瑕,见对方这相貌非凡,气质全然不像是一个小小的哨站提领。   他心里不由暗想:“什么蒙古贵人的养子,养的兔子吧!花里胡哨的……”   总归这不是他要找的人,他洪德义要找的是假扮成下蔡城镇戍军的宋人。   洪德义也懒得与这个有靠山的浪荡子啰嗦,笑了笑,道:“让我搜一搜这里吧。”   “搜就是了。”李瑕也笑了笑,端起碗喝了口酒,咂吧着嘴,显得有些邪性。   ……   “嘭”地一声响,屋门被人踹开。   高明月与韩巧儿躲在这间屋里,眼见几个兵士冲进来,不由吓了一跳。   紧接着,只听外面传来李瑕的声音。   “干什么干什么,吓到我妻子了。”   高明月转头一看,见李瑕大步迈进屋里,施施然站到她面前,挡着几个兵士的目光。   她蓦然安心下来,很在意地看了看李瑕的头发,待看到那银链还在,她才低下头。   “这是你浑家?”   洪德义本在院里,听了动静也跟了进来,问了一句之后,又指了指韩巧儿,问道:“婢女?”   “是。”   李瑕应了一句,余光瞥见这屋里的陈设,心里有些发虚。   这里本就是马有力的屋子,半件女人的物品也没有,只怕不好解释……   突然。   有人喊道:“百夫长,柴房里发现一个人。”   洪德义转过身,带人向柴房走去。   李瑕微微松了口气,也没空瞥一眼自己的“妻子”与“婢女”,快步跟了出去。   柴房里,眼看有个兵士要拿掉张家俘虏嘴里塞的破布,李瑕上去就是一脚踹在那俘虏头上。   “这是个不听话的驱口,饿他几天他就听话了。”   “这样啊。”   洪德义又扫视了柴房一眼,见这里也藏不了人,点了点头,道:“既然这哨站没人,走吧。”   “我送送百夫长。”   一行人走到哨站外,洪德义看着李瑕奇怪的发型,赔笑道:“公务在身,今夜多有得罪了,脱脱替我向你养父和腾格尔将军问好。”   李瑕咧了咧嘴,答应下来。   洪德义分明能感觉到他眼中隐隐的不屑。   但正是因为这种不屑,让他不愿平白得罪人。   “走吧,到别处搜……”   李瑕才送走洪德义,还未回到哨站里,却是又听远处传来一阵喧哗。   他连忙跟上,赶过去一看,果然是高长寿与林子带着人去淮河边丢尸体,回来的路上被截住了。   “百夫长,发现这几人牵着马从南边过来。”   “你们去做什么了?”   那边洪德义还在盘问,李瑕已大步赶了上去,笑道:“这是我们哨站的人,刚巡查完回来。”   洪德义看向高长寿与林子,奇道:“巡查?巡查到这么晚?刚才我们问话为何不应?”   李瑕听了,一脚就踹在林子腿上,接着又在高长寿头上一拍。   “狗猢狲,你们又他娘的跑去逛窑子了?!”   高长寿一愣,似是被李瑕打懵了。   林子却是嘻嘻一笑。   他也不用作声,就这么一笑,那表情里流露出的意味就让洪德义心知肚明了。   ……   一行人回到哨站,栓上门。   林子这才拍了拍心口,长舒一口气。   “吓死老子了。”   李瑕道:“好险,你们身上没有脂粉气,只要那百夫长有一点点脑子,这次就折了。”   “他哪有那么容易看破。”林子并不认同,道:“他是武将,又不是捕头。”   他说完,朝李瑕拱了拱手,快步奔进大堂,向聂仲由道:“哥哥,刚才我看了,至少有一千户的人马在搜查附近,淮河岸边的船也全被搜走了。”   聂仲由点了点头,向李瑕问道:“接下来如何?”   “歇一夜,他们搜不到人,也许会以为我们已经渡过淮河回南岸了,到时他们放松了搜查,我们再走。”   “也只能如此了。”   “你们吃了喝了,歇吧,夜里派人盯着。”   “你去做什么?”   “我再去审审那个张家俘虏,看还有没有可用的情报。”李瑕道:“接下来怕是带不了这个人了……”   这天夜里,李瑕在柴房呆了很久。   “跟我再说说张家吧,把你知道的关于张家的一切都告诉我。”   “好,好……大帅有十二子、二女,其中张大郎早卒、二郎张弘基现任大蒙古国宣权万户……”   “张大郎什么时候死的?张弘基又是什么样的人?年纪、相貌、性情。”   “……”   许久,等这张家俘虏说完,已是深夜。   李瑕又问道:“你识字吗?”   “小人不识字。”   “好,知道了……”   ……   与此同时,乔琚蹲在地上,拿着火把照亮着地图。   “搜不到?不可能的。我不信他们能这么快逃出我的包围。”   他喃喃着,拿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划着,像在算着什么。   “酉时一刻……从这里逃……最快也只能逃到这里……”   乔琚计算完,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圈,站起身来。   “听着,他们还在我们的包围内,绝对没有逃过淮河。”他弹了弹手里的地图,又高声道:“我们重点搜这个范围。一个市集、一个村庄、三个哨站,他们肯定就藏在当中某处……” #第三十一章 回马枪   高长寿看向后院,见到李瑕走出柴房正在与林子、韩承绪说些什么。   “若非有李瑕,今夜只怕我们已经凶多吉少了。”   “其人了得,少主若能得他襄助,可谓如虎添翼。”   白苍山站在一边说道,他显得很是疲惫,但眼中也有与高长寿一样的“求才若渴”的渴望。   “他是什么心意却难说。”高长寿沉吟着,唤了白苍山的字,问道:“点苍可有妙法教我?”   “无非是……三顾频烦天下计。”白苍山感慨道:“但如今,能活下来才有以后啊。”   高长寿点点头,看到李瑕已经与林子、韩承绪说完话,那两人走进柴房,而李瑕则在后院里伸展了一下身子。   接着,一间屋子的窗户打开,高明月探头往窗外看了一眼,李瑕就走了过去。   高长寿正看着这一幕出神,忽听身后有人说了一句。   “若不是那几个大理人,我们也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境地……”   ……   高明月实在是睡不着。   也许是不喜这个脏乱臭的屋子,也许是兵荒马乱的情况让人难以心安,也许是担心娘亲留下的遗物被人弄丢了……她起身推开了窗,想要透透气。   正见到李瑕在院子中。   高明月先是瞧了瞧他的头发,见到上面的银链子还在,感到心安了些。   她才想关上窗子,李瑕已走了过来。   “这个还你吧。”   他解下头发上的银链子,递了过去。   “你……用完了吗?”   “差不多,我现在已经找到怎么演那种邪魅狷狂的感觉了。”李瑕像是自嘲地笑了一下,道:“所以不用这个也没关系。”   他说话很是自然。   高明月从未感觉过这种……陌生男女之间能如此自然而然说话的态度。她觉得他与她平生见过的其他人全都不一样,但又说不出哪不一样。   另外,她也知道他肯定是看出她很在意这根银链子了。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捏起链子,尽量不让指头触到他的手心。   “那个……我在屋里找到几枚玉珠子,可以给你挂上去,应该也会……很狷狂。”   “好啊。”   高明月于是从桌子捡起早已摆在那的几枚小玉珠,放入李瑕的手心。   她抬头瞥了他一眼,心想他自己肯定是挂不上去的,而韩巧儿正在睡觉。   但高明月却也没提出要帮他,只是低头不言语。   “安心睡一觉吧。”李瑕也不多说,挥了挥手,道:“休息很重要。”   他自然而然地转过身,又嘀咕了一句。   “肌肉只有在休息时才会增长。”   高明月偏了偏头,眼神中泛起些疑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是想吃鸡肉吗?   她当然也知道应该捉紧时间休息,但睡不着就是睡不着嘛。   总之,今日那“妻子”“浑家”的事,两人却是提都没再提过……   ……   李瑕拿着玉珠子在头发上串了串,没能串上去,也就作罢。   他收了珠子,往大堂走,没进去就听到里面的争吵声……   “我们说的有错吗?如果不是这几个大理人,我们早就平平安安到颍州了。”   “闭嘴!谁让你在这撒酒疯的?!”   “哥哥,我们心里痛啊……十二个兄弟,说没就没了,老九他们还是你亲自送走的……如果不是他们,怎么会这样?”   “我让你们闭嘴!”   “我们闭嘴简单,可兄弟们能活过来吗?他们大剌剌跑去刺杀不成,没来由连累我们……”   李瑕走进大堂,只见聂仲由一拳把一人打翻在地。   那小子似乎是名叫刘纯,往日里有就有些吵闹,此时被聂仲由干倒了,还坐在地上哭,嘴里嚷着是为大家伙好。   高长寿、白苍山、杨雄、洱子四人站在一边,也不说话,但脸色都已非常难看。   这个夜里的危险和压抑,终究还是让一部分人的神经崩掉了。   吵闹不停,让人烦躁。   李瑕也不言语,径直穿过大堂,走到院里,一把拉掉门栓,把大门开了个通透。   有夜风灌到大堂上,气氛突然安静下来。   “继续喊。”李瑕转身走回来,“有院门没院门一样的,外面都能听到,想死的就给我用力喊。”   “怎么?觉得没安全感了?反正都是要害死所有人,继续喊。”   他今夜扮成提领,本来只是“表面上”成了这伙人的头领,但这时的威势竟然隐隐有盖过聂仲由、高长寿的样子。   李瑕也非常不高兴了。   他以前作为运动员,最在乎的事情之一就是睡眠,尤其是现在还在长身体的时候。   今夜忙前忙后,让这些人捉紧休息,他们却用这宝贵的时间做没意义的争吵。   “嗒”的一声响,是李瑕从怀中掏出一个鸡蛋,在刘纯脑袋上一敲。   刘纯被风一吹,酒醒了几分,抬头看去,见李瑕剥着鸡蛋,脸色阴沉,他不由自住就低下头,不作声。   聂仲由长吐一口郁气,站起身正想说些什么……   突然,外面又是一阵人喧马嘶。   众人转头看去,不少人眼中已露出惊惧之色……   ……   “娘的。”   洪德义见大门敞开,大步走进哨站。   只见堂上那“脱脱帖木儿”正倚坐在门槛上,手举着酒碗,高仰着头,长发披散,看起来飘逸洒脱又放浪形骸。   洪德义却只觉得他装,那动作明显是硬摆出来的。   “装腔作势。”   暗骂了一句,洪德义又心想道:“老子在辛苦搜寻逃犯,你在这装模作样喝酒,以为自己是个仙……”   李瑕一转头,瞧见洪德义,却是咧嘴一笑,大步迎上,手里的碗随手往地上一丢,“咣铛”一声摔碎。   “哈哈,安答!安答怎又来了?这么晚了还不睡?”   “本来是要歇了。”洪德义道,“这不,上头又有差遣,说是逃犯必定就藏在哨站……”   “咣铛!”   又是一声碗碎的声音。   堂中,白茂的手抖得厉害,酒碗掉在地上,几乎就要马上逃跑。   刘金锁已放下酒碗,想要去找自己的长枪……   “哈哈。”   李瑕转过头看了一眼,迅速把眼中的神情隐藏起来,大笑道:“耗子,这么快就醉了?在我安答面前摔碗,一会你罚三碗。”   聂仲由一听,反应也快,一把拎起白茂的衣领,一巴掌就抽了上去。   “清醒点,还能不能喝了……”   院中,李瑕这才转向洪德义,热情洋溢地问道:“安答刚才说什么?”   “这不,上头说了,逃犯就藏在哨站、村庄、市集这些地方,要仔细再搜。要我看啊,逃犯肯定是在前面的刘集里,却非要我再把哨站也搜搜。”   “这大半夜的,明日再搜不一样吗?”李瑕道:“也让我安答睡个好觉先。”   “脱脱兄弟,之前还叫我百夫长,这就成安答了?”   “都见了两面,在我们草原上,落地就是安答。这样吧,夜里凉,安答先喝碗酒暖暖身子。这镇戍军真是受罪,还不如我们这些杂兵快活。”   “可不是吗,困死我了……”   洪德义打了个哈欠,领了几个亲兵进屋。   那边聂仲由则带人端着酒送去给坐在院里的二十余人。   李瑕请洪德义坐下,洪德义却是摆了摆手。   “脱脱兄弟,不是安答我信不过你,你这哨站我都搜过了,确实没藏人。但我想来想去,就是柴房里那人,真是你的驱口?莫不是今日才捉来的吧?为了个劳力就窝藏逃犯,可不值当。”   “安答既然这么说了,我们再去看看?”   “好,去看看。我有差遣在身上,你也别怪我多事……” #第三十二章 破绽   柴房。   李瑕把那张家俘虏的衣领扯开,露出一个烙印。   洪德义拿着烛火凑过去一看,果然是蒙军灭金后给驱口烙的标记。看这人的烙印浅了,该是有十几年了。   “哈哈,果然没错。”   洪德义笑着,站起身之际,却是突然一把拿下那驱口嘴里的破布。   “你是我脱脱兄弟的驱口?”   “哇……哇哇……”   “这是个哑巴?”   “是,一天到晚哇哇乱叫,我这才把他嘴堵上。”李瑕应道,语气已有些不耐。   洪德义尴尬一笑,也觉得自己多想了,跟着李瑕回到大堂上喝酒。   推杯换盏之间,两人聊起来也愈发热络……   “也真是折腾人,我说这哨站都搜过了,逃犯要躲肯定是躲在刘集,非要我再来搜一遍。”   李瑕放下碗,问道:“安答就没想过,逃犯真就在这个哨站里?”   “哪?”   “我。”李瑕道:“我就是逃犯,我们杀了这里的所有人,扮成哨兵。”   洪德义一愣。   接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风趣!”   他笑得手里的酒碗都拿不稳,连忙把嘴凑过去吸了一大口,方才大笑道:“脱脱兄弟太风趣了,怪不得蒙古贵人喜欢你。哈哈,我想过你那个驱口是今天捡的,但还真没想过你们是假扮的,就这……大门敞着,酒喝着,肉吃着,你看那个,看他都醉成什么样了?哈哈,你们能是逃犯吗?”   “呵。”李瑕摇了摇头,头发甩动,十分邪魅狷狂。   洪德义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安答又不傻,这里一滴血都没有,还什么‘杀了所有人’,人能凭空变走不成?嘿嘿,我不傻的。”   李瑕叹道:“我就是替安答觉得累。这大半夜的,跑来跑去。”   “都是这样滴,都是这样滴,辛苦的都是下面人。”洪德义感慨道,“可惜啊,我忙到最后,这功劳还是归别人喽。”   “怎么说?”   “这伙逃犯肯定是逃不掉,乔都事那可是个能耐人,居然能说动蒙古督官,带一个千户所的人马来搜,这附近都已经被团团围住啦,捉到他们只是早晚的事。   可惜,我没能去刘集搜一搜,你说……吴天怎么就运气那么好,能跟着乔都事去刘集呢?等他搜到那伙人,立下这个功,唉,我就没有这种命。”   李瑕道:“听安答这意思,这位乔都事不一般?”   洪德义压低声音,道:“你知道,我一个百夫长为何肯听他的?”   “为何?”   “我听人说啊,乔都事……有可能要成为张家女婿。”   “哈?”   “这事虽然还没定,但别人和我说张家有意招他当女婿,我就留意了,发现乔都事这人了不得,别的不说啊,就看他和千户所的督官说起话来,那蒙语,叽哩咕噜叽哩咕噜,了不得!”   李瑕转身,又拿了一坛酒。   他与聂仲由对视了一眼,眼神中是深深的忌惮。   等再转回身子,李瑕脸上已恢复了自然的笑容,问道:“安答觉得,乔都事的蒙语说得好,还是我说得好?”   “哥哥说句实话啊,脱脱你不要生气。”洪德义一挥手,道:“我虽然听不懂,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你说起蒙语,拿腔拿调,不如乔都事,不如。”   “我真想见一见乔都事。”   “很快。”洪德义道,“很快,等他搜完刘集,就会过来这边了。嘿,他这人做事啊,细致,就跟绣花一样细。他让我们先控制住这些地方,他要一个一个亲自搜。”   “是吗?”   “他怎么说的?他说,就算在刘集搜到了人,别的地方未必就没有漏网之鱼。逃犯完全有可能分开跑。所以,就算是一个……”   洪德义抬起一根手指,道:“就算只是一个可疑的人,一个哦,我们也要留意。哥哥我啊,这才又转回来看你的那个驱口。脱脱,别怪哥哥,真的。”   从自称“安答”到“哥哥”,洪德义似乎已经有些小小的醉意。   李瑕抿了一口酒,缓缓道:“乔都事做事,还真是细致。”   他这一口酒在口中慢慢咽着,目光扫视着这个哨所。   在李瑕眼里,这里太多破绽了。   蹩脚的蒙语、马厩里多出的马匹、不合身的衣服、有些轻伤者的血迹已经溢出来……   这些,洪德义真就看不到,人活得怎么能这么笨呢?   但,那个乔都事肯定能看出来,绝对……   ……   刘集。   “逃犯就在西咀哨站。”乔琚忽然说道。   “都事,何以见得?”   此时乔琚正在刘集一家酒铺里,进来搜查时酒铺老板正在数钱,乔琚拿起来最上面两串铜钱仔细一看,又问了几句话,当即就有了判断。   “铜钱,这是南边宋人的铜钱。”乔琚道。   百夫长吴天一愣,道:“可这,不是宋钱啊。”   “是,宋钱所用的铜,质劣、量轻。”乔琚道,“这就是宋人仿制的钱,而这两大串都是今日西咀哨站拿来买酒的,说明今日这批宋人贿赂过哨兵……”   他说着话,已经走出了酒铺。   “当时,他们被廖胜突袭,仓惶之中又不熟地形,要躲,必然是躲在路上经过的哨站,同时也是为了灭口,不让我们查出他们将要往哪去。这些人倒是狠辣果断。”   乔琚既有了判断,却也不着急,翻身上马之后,再次发号施令。   “这批贼子狡猾,所有人不要掉以轻心,包围圈务必不要散开。吴百夫长,请你带人与我一起到哨站捉拿他们。”   “是……”   夜色中,乔琚策马而行,不慌不忙。   他仔细又把整件事复盘了一遍,最后喃喃了一句。   “高长寿?这么厉害的吗?有意思。”   乔琚赶到哨站,正是夜色最深但马上就破晓之时。   只见那哨站大门紧闭,里面火光通明,还传来有人在喝酒划拳的声音。   乔琚并不急着冲进去,而是先是下令把哨站包围起来。   准备妥当,他这才一挥手。   “动手!”   “嘭。”   几名兵士一脚踹开大门。   只见那大堂上,果然有十余人还在喝酒。   乔琚眯了眯眼,低声自语道:“我找到你了……”   同时,吴天已带着兵士冲了上去。   “全都拿下!” #第三十三章 潜逃   哨站中气氛压抑。   火把上的火油滴落在地上,吴天大步走过,一脚踩灭了这滴火油。   “都事,都搜过了,后院没人。”   吴天禀报一声之后,忍不住又气愤地骂了一句。   “娘的,这群鸟厮……”   乔琚却很平静,负着手,扫视着这个哨站。   有十八个兵士抱着头蹲在地上,全都是洪德义的麾下,这已经是确认过的了。   乔琚没有马上审他们,而是先观察。   如此,心底有了自己的判断,才不会被别人的口供把思路带岔。   “说吧,怎么回事?”乔琚终于开口,指了指一名兵士,“你先说。”   “是,此处提领是位蒙古贵人的养子,名叫‘脱脱’,很热情,邀百夫长一起喝酒。喝到后来,他们一起去解手。解了手回来,百夫长就让我们在这里喝酒,说他带哨兵们出去搜捕逃犯……就是这么一回事。”   乔琚一听就明白了,是那个脱脱挟制了洪德义。   他目光一扫,又指了一人,道:“你说,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百夫长和脱脱聊得很投机,以兄弟相称,走的时候勾肩搭背的。”   乔琚拿起一根筷子,手搭在吴天肩上,筷子顶到了吴天的后背。换作是匕首,一捅,就能进心脏。   “是这样吗?”   “是。”   “他们走了多久了?”   “半个多时辰了。”   乔琚叹息一声,又问道:“你们这里剩十八个人,洪百夫长身边还有六个亲卫?”   “好像是,都事记得真清楚。”   “逃犯几个人?”   “一共有十几人吧,我们实在没注意。”   乔琚想了想,吩咐吴天出去继续搜查。   他自己则坐下来,拿出纸笔,道:“都仔细想想,那些人有什么特点。”   “那个脱脱很年轻,很俊俏,头发这样散着,他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我从未见过那样……的人。”   那兵士挥手比划了一下,像不知怎么形容。   “洒脱?”乔琚用了一个词。   “对,对,都事说的对。”   乔琚拿笔记着,在脑子里渐渐勾勒出一个人的形象,喃喃自语道:“脱脱……”   这般仔细盘问了许多,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喧哗。   乔琚搁下笔,往外走去。   此时天色将明,远处的天空绽出一层薄曦。他策马赶到声音传来的附近,听到前面有人在呼喊。   “别让他跑了!快追!”   “追……”   马蹄声急促,似乎是附近的兵士搜到了宋人,正在追赶。   “都事,找到了六具尸体!”   乔琚连忙进入树林,只见洪德义的六个亲卫就躺在树下。   手一摸,尸体已经凉了。   乔琚遂向吴天问道:“你把兵士派过去堵刚才逃走的人了?”   吴天应道:“是。”   乔琚闭上眼,摇了摇头,道:“那他们已经完全逃出我们的包围。”   天光亮得很快,远处又有叫喊声传来。   “捉到一个啦!”   “继续追!”   “好像是空马?前面好像是空马……”   不一会儿,兵士绑着一个汉子到了乔琚面前。   “你是什么人?”   那汉子张开嘴,却只有“哇哇”的叫声。   乔琚一把捏住他的脸,仔细看他的嘴巴。   “舌头被割了,新伤,止了血,逃犯中有很厉害的大夫……你识字吗?”   这哑汉摇头不止。   乔琚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一条麻绳,一条破布。   “他们蒙了你的眼,给了你一块石头,你磨了半个时辰磨断绳索挣脱出来,一看六具尸体围着你,你吓坏了,又看到有马匹,骑上马就跑,是吗?”   哑汉疯狂点头,不停指着自己后脖。   乔琚过去一看,见他后面烙的则是张家的标志,前面则是蒙军的俘虏驱口时的烙印。   “张荣枝的人?”   哑汉又点头。   乔琚有些惋惜地叹了一声,转身就走,淡淡道:“你的主人死了,你活不成了。”   吴天会意,一挥手,有兵士上前,一刀抹了哑汉的脖子……   ……   这天,乔琚一直忙到傍晚。   “都事,下蔡城西门守卒说,天刚亮,城门刚开之时,洪德义就领着十五个哨兵进城了。”   “仔细搜查,但万不可惊扰了百姓。”   “是……”   “都事,查到了,他们在城内的望淮客栈订了五间房,但我等赶到时,只发现了这些哨兵衣服,他们换了衣物,怕是难以搜寻了。另外,找到洪德义了,在客栈的柴房里,头颅被他们砍下来了,还摆在这个东西的前面。”   乔琚接过一看,见是一根柴禾,上面用血字写着“祭吾十二兄弟”,字迹粗豪。   他沉默着,脸色愈发冷峻。   “都事,线索……好像断了?”   “那就再找线索。”乔琚道:“控制住淮河,别让他们逃回宋朝,逼他们继续北上。我在北边捉他们。”   “都事知道他们会去哪?”   “他们之所以走那条官道,很可能要去颍州,那里是河南少数几个不归张家镇守的州城之一。”   “可颍州那么大……”   “没关系。”乔琚道:“这样,你把寿州各条官道封锁十天。我先回亳州一趟,调人手到颍州布局,来个瓮中捉鳖……”   ……   下蔡城外。   一伙十五人的逃犯已经扮成了平民,分为三拨,分别找了三个村镇歇息。   李瑕、韩承绪、韩巧儿、刘金锁、白茂,这五人为一拨,进了桂集镇。   刘金锁与白茂不讲究,就在镇口的土地庙里歇着,李瑕则带着韩家祖孙找了一间民宅借宿。   安顿好之后,李瑕与韩承绪躺下,问道:“韩先生知道郝经吗?”   韩承绪道:“听说过,字伯常,生于陵川,出身于太原郝氏,郝氏族人世代同居,业儒、教授乡里,为一郡望族,但不仕金朝。赦伯常成名时,我已回归大宋,只因对故乡之事多留意了些,知道他名望甚著,乃当世大儒。”   李瑕又问道:“乔琚就是他教出的徒弟,他很厉害?”   “这乱世之中,能成名的,肯定是有真本事……”   韩承绪说着,声音渐低。   李瑕转头看了一眼,见这位老人竟是说着话睡着了。   也是,一夜未睡,又奔波了一整天,老人家熬不住。   “睡吧,我也要睡个饱觉。”李瑕低声自语道。   韩巧儿却是趴到他床边,轻声问道:“李哥哥,我帮你把头发解开吗?”   “好。”   “天还没黑呢,今天不讲故事吗?”   “困了。”   昨夜只有韩巧儿安安稳稳地睡了一晚上,她当然是不困的,于是很乖巧地坐在床边,替他解开了那两络小辫子,轻轻把他的头发抚平。   之后,她也不躺到自己的小床上,只趴在这看李瑕与韩承绪,只觉得有祖父和李哥哥一起住在这里真好。   ……   五里外的贡庄。   “哥哥,你让那些鸡鸣狗盗走一拨,他们不会趁机逃掉吧?”刘纯向聂仲由问了一句。   聂仲由三十多岁的年纪了,折腾了两天一夜,早困得不行,坐在那半睡不睡的,闻言并不说话。   他一向没礼貌,动不动就不回答别人,此时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林子听了,指了指刘纯与另两个禁军,讥嘲道:“还不是你们三人,昨夜那种时候非要闹出口角来,丢了我们禁军的脸,谁爱跟你们一起。”   除刘纯之外,另两人分别叫王顺、王保,是一对堂兄弟,闻言低下头。   刘纯道:“事是我挑的头,与他们无关。若不是那些大理人,我们也不至于这样。就是到现在,我也还是这么说,大丈夫死不改口。”   “能得你。”林子冷哼一声,道:“事虽然是那么个事,但你不能说出来,懂吗?”   他一边说,一边脱了裤子,给腿上的伤口抹药。   刘纯接了他手里的药,闷声闷气道:“哥哥,我来。”   林子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那么觉得,为些外族人,折了十二个兄弟,我心里也不好受,但怎么办?这是在办大事,你说出来会误了大事。那就闭嘴,别跟个婆娘一样,叽叽歪歪。”   刘纯瞥了聂仲由一眼,道:“知道了。”   林子想了想,向聂仲由问道:“哥哥,刘金锁是个粗人,要是一个没看住,李瑕他们不会逃了吧?要不,我去桂集镇走一趟?”   “他爹在我手上,逃不了。”   “哥哥,你糊涂啦,他爹不在我们手上。”   “他以为他爹在我手上。”   林子道:“我看未必吧?他那么聪明,没看出他爹不在我们手上?你们说呢?”   刘纯、王顺、王保纷纷点头。   “他肯定看出来了啊。”   聂仲由又不说话了。   林子嘴碎,没完没了地说道:“死了这么多人,难保他们不会怵了,白毛鼠他娘在我们手上,该是不会跑的。但李瑕要是跑了,多可惜。”   聂仲由头晃啊晃啊,忽然点了一下。   他抬起头,像是清醒了些,喃喃道:“睡吧,明日李瑕要是还在,我和他谈谈……” #第三十四章 招揽   黄庙村。   高长寿抱了一床被子进到屋里,向高明月道:“我特意到隔壁那户人家买来的,刚洗好晒过的。”   “谢二哥。”   高明月正拿着一个木碗在捣药,她这些年对草药略有研究,打算多备些伤药路上给大家用。   高长寿放下被子,道:“你早些睡,安心歇一晚,我们几个就在隔壁。”   “好。”   高长寿转身要走,走到门边却又停下来,想了想,回过头问道:“你觉得李瑕那人怎么样?”   高明月放下舂钵,左手轻轻拨动着右手手腕的银链子,轻声细语地说道:“才认识不久,他已经救我们两次了,是很厉害的人。”   “是啊。”高长寿道,“对了,你一直蒙着脸,他见过你的模样吗?你觉得他……”   高明月听了,微微一愣,接着,似有些恼了起来。   “二哥要是想收买人心,自去与人家开诚布公谈,国破家亡至此,你终于想把我也当物件了不成?”   她说完,柳眉微蹙,偏过头去。   这点脾气来得莫明其妙的。   高长寿也不知她为何忽然恼了,只好赔笑着,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不过是想问问你的意思,你若是不喜……”   “那就是不喜,二哥不必问了。”   高长寿无奈,道:“你从小就这样,平时半点脾气都无,一辈子的小脾气都使在你二哥头上。”   “二哥若把我当物件,往后我也没小脾气使给你。”   高明月这句话却已不是在顶撞,声音低落下来。   “好了好了,别气了,不过是问一句,你不喜欢就算了。我沦落到再差的地步,也不会把你胡乱许人。”   高明月想了想,收了些小脾气,缓缓说道:“二哥若真心想招揽人家,摆明了态度去说,大理复国的希望有几成、成了之后能给人家什么。你素来是君子,君子至诚,便是亡了国,也不该坠了高家的风范才是。”   她这声音清清冷冷的,却也让高长寿思絮清明了一些。   “好。”高长寿道:“这样,我们明日早点出发,最好赶在聂仲由之前见到李瑕,我与他谈一谈,开诚布公、君子至诚,行吧?”   “嗯。”   高长寿走到外堂,叹了口气。   白苍山上前,轻声问道:“少主?”   “算了,她不喜欢。”   “这……不应该啊……”   “谁知道她在想什么,一天到晚闷着。”   高长寿说着,与三个家臣拿茅草铺了地铺。   这租借的民宅哪有那么多房间与被褥,他又怕离得远了妹妹不安全,也就只能这般对付着歇一歇。   ……   那边屋内,高明月独自坐了一会,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忽然就恼了。   她闷闷不乐地伸手去解了面巾,忽又想到李瑕已经两天没说那个故事了……   ……   次日,高长寿早早起来,他要抢在聂仲由之前与李瑕谈一谈。   他们约好午时在一个叫顾桥的地方碰头,高长寿提早半个多时辰就赶到了。   他算过,桂集镇离顾桥最近,李瑕会比聂仲由早到。   然而,盼来盼去,林子、刘金锁等八个人到了,却没见到李瑕与聂仲由。   “他们人呢?”   “哥哥与李兄弟在后面聊着呢!”刘金锁大声道。   ……   李瑕走在小河边,捡起一块小石头打了个水漂。   “你若问我的意思,这才走了一半路程我们就伤亡过半,转道回去是最好的。”   “事情没办完,不能回去。”   “太危险了。”   聂仲由语气坚定,道:“不管多危险也得继续走。”   李瑕道:“我都不知这次去开封要办什么事。”   聂仲由停下脚步,看向李瑕,问道:“陆凤台、高长寿都想招揽你,你是怎么想的?”   “太小了。大理国太小,陆凤台的官也太小。”   “这一路上你为什么不逃?”   “我父亲在你手上。”   “不在,你父亲失踪了。”   “哦。”李瑕沉默了一会,想了想,问道:“他怎么失踪的?”   “李家失火了,别的我不知道。”   “哦。”   “你不必遮掩,我无意管你父子得罪了谁。”聂仲由道:“我只问你,为什么不逃?”   遮掩?   李瑕瞥了聂仲由一眼,眼神颇为复杂,又有些无辜。   “我逃到哪去?”   聂仲由心想你隐姓埋名躲起来未必不行,前提是……吃喝住行就别那么讲究了。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聂仲由问着,又补了一句,“除了鸡蛋、牛乳,有什么真的想要的?”   “好久没吃牛肉了。”李瑕低声喃喃一句,反问道:“你这趟差办完后,能有升迁吗?”   “淮左或四川某路军中的副都统制吧。”聂仲由道:“你想要当官?”   “嗯。”   “给你谋一个两浙某县的主薄。”   聂仲由似乎是进步了,终于不再开口闭口“你爹娘在我手上”。   “不要,我和你一样,我讨厌文官。”李瑕道:“武官吧,但不要像陆凤台那种受人管辖的。我想要那种……到小地方独自领兵的,官小也没事。”   “你想从军报国?”   “这么说也行。”   “可以。”   “你能作主?”   “这件事是大功,这么说吧,我这个都虞候也是临出发前刚提拔的。”   “哦?”   聂仲由沉吟片刻,缓缓道:“此次我拿的虽是贾师宪的手令,但我其实是右丞相的人。换言之,这桩差遣是右丞相、参知政事,这两位宰执一起派我来的,且还帮吕太尉办了一桩差遣。”   这么一说就颇为复杂了,李瑕又问了几句才搞明白。   贾师宪,李瑕倒是早就知道,这人在后世也十分有名,名叫贾似道,字师宪,如今任参知政事,相当于副丞相。   聂仲由对贾似道显得有些不尊敬,直呼其人的字号。反而是那位右丞相,李瑕追问了,聂仲由才说“右相姓程,讳元凤”,显得十分恭谨。   程元凤,如今的大宋右丞相兼枢密使。   据聂仲由所说,他曾是这位程右相的护卫、是心腹,又受两位宰执、一位太尉派遣,回去以后肯定能满足李瑕的要求。   一副引以为豪“你看我后台很硬,这事功劳很大”的样子。   但在李瑕这里,聂仲由这番话还不如别说。   李瑕反而感到有些失望,因为他一直以为聂仲由是贾枢相的人,且一直在猜贾枢相就是贾似道。   他不懂太多历史,但有一个朴素的道理,历上名气大的人一般来说比名气小的人厉害。   他隐隐觉得,这事看起来似乎是……贾似道出个手令,也许还只是个公事公办的手令,就把程元凤的心腹派到北边办事。事败了,死的是程元凤的人;事成了,功劳是贾似道的。   ……   “若为大义,此行为大宋建功立业;若为个人前途,有两位宰执撑腰,必可满足你的要求。李瑕,你承诺会帮我办成这件事,我今日最后再问你一遍,我可否信你?”聂仲由又问道。   李瑕把眼中那一丝失望之色收了起来。   程元凤就程元凤吧,虽然比不了贾似道,但比起陆凤台、高长寿都不知高到哪里去。   他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道:“你把我从死牢里捞出来的,我说过,你给我活命,我帮你卖命。”   “那好。”聂仲由道:“我们这次去开封的目的,之前我都未与你说过……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蒙古必然要再次南侵了。”   “嗯。”   “北边有一个大世侯想要造蒙古国的反,打算趁我大宋与蒙古开战之时自立。他派了人到开封与我们接洽,介时会给我们重要的情报,且与我们暗中议盟……”   “不是张家?”   “不是张家。”聂仲由道:“具体是谁我也不知道,这是机密。两位宰执只吩咐我一定要把情报拿回来。是两份情报,一份是对方提供给我们的军情;另一份是对方与我们配合伐蒙的战略计划,皆对时局有极为重要的作用……”   “若真这么重要,何不多派一些精锐?”   “我很精锐。”   “……”   两人说了许久。   最后,聂仲由道:“都虞候有战时整兵之权,我授你临时代替蒋兴之职。我们继续北上,勿要退缩,可好?”   “嗯。”   “你重承诺,我也是,信我。”   “知道了……”   ……   这日,待二人走到顾桥,李瑕远远就感受到高长寿那满是热切的眼神。   他知道高长寿是什么心思,但这显然已经晚了。   早起的鸟儿未必有虫吃。   彼此相见,还未说话,跑去前边探路的林子已策马疾奔回来。   “不好了,所有的官道都被封锁了,盘查得很严,我们怕是过不去……” #第三十五章 亳州   当聂仲由把目光望来,李瑕就知道自己这个“二号人物”要出面想办法了。   他目光落在刘金锁手里的长枪上,道:“找个密林,把所有武器都埋起来,我们回下蔡城。”   “为什么?”   李瑕道:“他们把兵力布置在官道上,外紧内松,城内的人手就少了。我们不拿武器,分成两拨,这么大一个州县,他们很难搜到我们。   还有,昨天我在桂集镇借宿时头发还没解,这是最容易辩认的特点。一两天后,他们就能查到桂集,由此认定我们已经出城,搜查的重点也会转到城外。”   “不是,这算什么回事啊?”刘金锁道:“我可是枪不离手的!”   “埋起来。”聂仲由淡淡说了一句。   “哦。”   林子问道:“可没了武器,万一被搜到,逃都逃不出来了。”   “一旦被找到,你有武器也逃不掉。”李瑕道:“但放心,城内是安全的,他们这个封锁的办法只能把我们堵在寿州,且实在不行还有邸家的令牌。”   “但总不能一直被堵在这里,我们还有差遣要办。”   “他们设的关卡总有松懈的时候,到时再走就是。”   既然李瑕这么说了,众人于是安心下来,埋了武器。   这都过了好一会了,刘金锁挠了挠头,才恍然大悟,道:“原来我们只是被堵在下蔡城里了啊,我还以为完蛋了。”   李瑕闻言,皱了皱眉,目露思索。   “李兄弟,你是不是比我刚见你的时候又长高了一些啊?”刘金锁又问道。   这粗汉声音大得很,打乱了李瑕的思絮。   说到这个,李瑕“嗯”了一声,转向聂仲由,道:“回了城,买些牛乳喝吧?好吧……实在没有的话,搞点鱼和豆腐来炖。”   “货物和铜钱都丢了,不宽裕。”   “这个给你,应该值点钱,多买一点……”   高明月跟在后面,看到李瑕拿出几个玉珠子,递给了聂仲由。   她看着这一幕,微微就有些走神,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一群人出了树林,混入想进城的平民当中,往下蔡城走去。   走着走着,李瑕似乎又想到什么,忽然道:“你们先进城,我和韩先生去那边的关卡处看看。”   “怎么了?盘查得那么严,凑过去别被捉了。”   “韩先生有河南口音,我扮成他孙子,不会被捉。”   林子眯了眯眼,道:“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   林子显然有些不放心,又瞥向聂仲由。   “去吧。”聂仲由道。   ……   李瑕与韩承绪装作出来捡柴禾的,往关卡走去,果然见到道路被封锁了,但凡要离开寿州的都被盘查得很严。   韩承绪一副走不动的样子,坐在路边歇着,任李瑕偷偷观察。   好一会,有六人骑着快马从南面奔来,跨下马匹颇为神骏。   “放乔都事过去!”   关卡那边有兵士喊了一声,拉开栅栏。   李瑕远远望着这一幕,眼中思索之色更浓。   “乔都事?这就走了吗?外紧内松……把我们堵在寿州做什么……”   再一抬眼,那六骑已奔得远了,只留下官道上的烟尘。   快马轻裘、风驰电掣,这让李瑕很是羡慕。   他在淮河以南就没见过这样的良驹。   回想那个聂仲由带的队伍,不过只有几匹拉车的驽马,慢腾腾的。   “韩先生,那种快马日行几里?”   韩承绪道:“照他那般速度,日行两百余里是有的。”   “那一日就可以到颍州了。”   “是啊。”韩承绪一双老眼望向道路,喃喃道:“这路途,换作是我们,可有得走喽。”   “走吧,回去喝鱼汤……”   ……   “驾!”   乔琚夹着马腹疾驰,官道旁一座座小山被他掠过。   回想着这两日遇到的那个对手,乔琚果断决定不在寿州与其纠缠。   他会在颍州布下天罗地网等他们。   而在这之前,他还要先回亳州汇报此事,并调更多得力的人手。   这次,可不是洪德义那种不擅搜捕的镇戍兵了。   “脱脱?我等你……”   ……   亳州。   亳州在西南方面与颍州接壤,南接寿州,北通归德府。   蒙金、宋金之战后,亳州就凋敝不堪。直到两年前,张柔奉命移镇亳州,此处民生才有了起色。   张柔修建民居、府第、城墙,又搭建桥梁与北面的归德府相通,这才让百姓再次聚集安居。他还修复孔庙,请许多大儒设馆授学,使亳州文教重新兴起。   如今亳州城商旅舟车往来不绝,如承平盛世之时。   因此,张柔的军民万户府在亳州城是极为显赫的存在……   这日,占地广阔的张家府第后院,张文静正坐在闺阁中练字,忽从窗中瞧见下面一名婢女急匆匆地跑过。   她于是搁下笔,起身往楼下走去。   “可是九哥要见我?”   “是,九郎就在前面亭子里呢。”   “知道了,我过去见他便是……”   张文静长着一张鹅蛋脸,柳叶眉,瑶鼻挺秀,肤若凝脂,生得是极漂亮,但却给人一种难以亲近之感。   张柔生了十二个儿子,好不容易才得两个女儿,对她们很是宠溺,张文静作为张家大女儿,虽不恃宠而骄,矜持富贵之气却是很重。她刚满十六岁,性情却已是端庄沉重。   她一路到了水池亭边,果见张弘范正坐在那。   因张家儿子、女儿是分开排行的,因此一个叫对方“九哥”,另一个叫“大姐”。   见过礼,张弘范笑了笑,开口道:“我要到顺天路去,来和你道个别。”   张弘范刚满二十岁,身材高挑,仪表出众。更难得的是,他在这个年纪就留了三缕长须,望之是一位美髯公。   张文静行了一礼,问道:“九哥这是要出仕了吗?”   “也不是什么好事,前阵子有几个大理余孽在六哥治下刺杀蒙古大将,六哥得往和林城一趟,当面向大汗解释,我去替他代管顺天路。”   “六哥不会有事吧?”   “没事,他正好去述职,解释一下就好了。”张弘范道:“你不必管这些,我今日就走,临行前有几桩事交代你。一则,我的书稿、典籍、乐器都已让人搬到后院,你可随时去拿……”   张文静一听,眼中便有了喜悦之色。   有种“我哥一走,他的东西全归我啦”的欢欣,但一瞬间又被她收敛起来。   张弘范见她高兴,笑了笑,接着却是脸一扳,又道:“二则,你不要再与父亲置气了。乔琚是我同窗,我了解他的为人,他确是你的良配。父亲是宠你,才会为你订了这门婚事。”   “但父亲却问都不问我……”   “你听我说,乔琚性情沉稳、才华出众,且又是贫苦出身,他与你成婚之后,绝不敢让你受半分委屈,这是父亲的苦心。否则,向张家提亲的高门显贵无数,父亲为何要替你觅乔琚为婿?”   张文静依然不太高兴,身子一偏,道:“可我不喜欢。”   张弘范苦笑,问道:“他哪里惹得你不喜欢,我让他改。”   “我不愿背后说人是非。”   “不是说是非,你直管与哥哥说,不喜欢乔琚哪点。”   张文静握着双手,侧了个身,道:“若要说,那就是‘热衷’二字。”   张弘范一听就明白了。   他却偏要妹妹再说个清楚,问道:“何解?”   “往深了说,难保他不是攀龙附凤,谁知他待我好是因爱慕我这个人,还是爱慕父亲的权势?往浅了说,我想要的夫婿为人处事该是不卑不亢、有名士风采,而不是在我父亲面前头都不敢抬一下的……势利……老实人。”   最后几个字,张文静话到嘴边,还是换了一个词。   张弘范摇头苦笑,故意说道:“原来你是嫌他的出身贫寒。”   “才不是,我才不是嫌贫爱富……”   “那你又要如何呢?那些高门子弟你不喜欢,说他们纨绔傲慢;好不容易为你觅一个寒门俊秀,你又嫌人家老实?大姐儿,你这眼界未免太高了。”   “哼。”   “不是父兄不依你,可你年纪到了这里,又让父兄如何是好?若再不嫁,等蒙古镇守官上门提亲,让你嫁给那个粗鲁不文的赤那,你可就满意了?”   一句话,张文静低下头,不言语了。   张弘范口才本就是好的,所以才在临行前还被父亲派来当说客,此时见把妹妹说不高兴了,叹了一口气,又道:“你信九哥,乔琚已是我们能替你寻到良配了,你嫁他,以后会过得很好。”   “九哥是说我没得选。”   “是为你选遍了高才俊士,才挑出来的他,不然蒙古人……”   “知道了。”张文静终于还是妥协地应了一句,“乔简章就乔简章吧。”   “那就好,别生父亲的气了?”   “哦。”   “那九哥走了。”   张弘范抬了抬手,转身就走,颇为洒脱。   张文静想了想,小步往前追了两步,道:“九哥读书习武最是刻苦,如你诗中所言‘半窗寒雨夜深深,烧断兰膏一寸金’,此番出仕,妹妹祝哥哥前途似锦。”   “哈哈。”张弘范朗笑一声,随口谩吟着,人已出了庭院。   “莫笑十年尘壁上,也曾明破圣贤心。十年磨剑,一朝出鞘定当倚天长鸣……” #第三十六章 聚会   “九郎竟已走了吗?”   乔琚快马赶回亳州已是深夜,他在城外歇了一晚,次日早早赶到张府,却得知张弘范已经出发了。   “九郎本以为简章你前两日便能回来,不想你遇到了事情耽搁了。”   说话的是张弘范身边的慕僚之一,名叫范渊,字子博。   范渊三十余岁,相貌颇丑,满脸麻子,三缕胡须稀疏,头发也是稀疏几乎连发髻都扎不住,但那一双眼中却有精光透出,仿佛能看破人心。   乔琚叹道:“未能在九郎临行前多见一面,实属遗憾。”   范渊道:“你派人传回来的口信九郎已收到了,嘱咐我留下配合你行事。等拿下这批细作,我们一起送往顺天路。”   “好,六郎没事吧?只怕大汗因此追究。”   “此事不是这么简单。”范渊道:“刺杀兀良合台的人是大理余孽,这谁都明白,六郎最多也就是个不查之罪。但此事之所以被人咬着不放,无非是因为……大汗对大王不放心了。”   乔琚脸色微微一变,低声道:“是我眼界浅了,我本以为只要捉住大理余孽与宋人细作,便可洗脱六郎的冤屈。”   “冤屈不重要。”范渊道:“重要的是大汗在猜忌大王,必会削弱大王的势力,对张家这种大王的属臣动手。不是谁都能被大王保住的,这种时候六郎被人拿了把柄,若不能自证,在大王眼里张家就太没用了。所以那些细作、余孽必须捉住,明白吗?”   “明白了。”   “说说吧,你打算怎么捉人?”   乔琚道:“我判断对方必定去颍州,我们派人过去布控,这些生面孔一到,可迅速捉捕,远好过在寿州带些粗莽的兵士搜捕……”   范渊沉吟道:“我会尽快调拨人手,我们在十天之内到颍州布控。但这批宋人不简单,换作以往,张荣枝到了淮南,宋廷不可能敢不把人交出来。此次竟敢这么大胆,就不怕蒙古宣战吗?”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范渊道:“以宋人的德性,只有一种可能,即他们已经得到消息,知道大汗决意南略。可见中原多有宋人细作。这次这些人渡淮之后直奔颍州,颍州这个细作是逃不掉了,我们直接将其揪出来,自然能捉到人。”   乔琚点点头,道:“我亦考虑过,但只怕得罪邸家。”   “不怕得罪邸家。”范渊道:“我说过,大汗要削大王的势,大王也不能保住所有臣僚。那我们就该把邸家弄出去,这是九郎的意思。”   “明白了。”乔琚深深一拱手,道:“谢范先生提点。”   “不必多礼。”范渊笑道:“人手我来安排,你这两天准备下聘吧,先订了亲,等这趟捉了人送去顺天路,再回来,你就要成为张家女婿了。恭喜。”   乔琚俊脸微红,又是行了一礼。   ……   五日后,乔琚办完了纳征之礼,即给张家送了聘礼。   至此,先把婚约订立了,不管是乔琚还是张家,其实都舒了一口气。   因为亳州的蒙古镇守官之子赤那,也有意要娶张家长女。   镇守官的官名用蒙语说是“达鲁花赤”,是地方的最高监官,张家就算是世侯,也不敢轻易得罪对方,只好抢先一步给女儿订了亲。   而纳征之后,乔琚免不了有些应酬,与几个同窗好友约在涡河河畔的花戏楼相聚。   ……   “听说草原上有杀夫抢亲的习俗,帅府便是订了婚约,赤那或许也未必罢休。简章就不害怕吗?”   “不怕。”乔琚拿起一杯酒饮了,只吐出这两个字。   “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   乔琚微微一皱眉,道:“林兄认为我是为了攀附大帅才订这门婚事吗?”   “我可没这么说过。”   “我心慕她,会护她周全。赤那若敢来,谁杀谁还不一定。”   乔琚说着,语气中已带着冷意,转动着手里的酒杯,又缓缓说道:“这些年,我拼命读书、习武,拼了命地做事,为的就是能配得上她;我为了有更大的权力,不管遇到什么人,我都一脚踩上去,让他们成为我的踮脚石,为的就是要保护她。”   他声音很轻,带着温柔,但语气坚定,最后甚至有了杀意。   “没有人可以动她,就算是蒙古镇守官的儿子,赤那敢来抢亲,我就让他死……”   “嘘。”   林叙低声道:“别在外面说要杀……的事。”   “没关系。”   下一刻,门外传来朗笑声,两人走了进来。   乔琚转过头看去,只见来的是同窗好友周南,以及一个不认识的少年。   “哈哈,给你们引见一下,这两位是我的同窗,乔琚乔简章、林叙林安道,我三人皆是陵川先生之弟子。”   周南说到这里,又引着那少年,向乔琚、林叙二人介绍。   “杨慎杨用修,我新结识的俊才,极有才华,回头给你们看他写的词,气格雄浑,声调沉著,环奇高雅,妙哉妙哉……”   这周南一来,座中气氛登时热闹起来。   乔琚不由盯着那杨慎多看了两眼。   这少年也不知多大年纪,身量高挑挺拔,相貌极是英俊,气质隽永似世家子弟,面庞看似只有十六七岁,但眉眼间的沉静、举止间的稳重却像是二十岁。   四人落座,乔琚问道:“冒昧问一句,用修多大年岁了?”   “十八。”   “那与我同岁,你是归德府人?”   “是,归德府砀山人,简章兄何以知晓?”   乔琚笑道:“听你说话,有些归德府口音,但又不太像?”   杨慎道:“我幼时便在外求学,来往的同窗各地人都有。”   “在哪求学?”   “徐州,彭城紫阳书院。”   乔琚给他递了杯酒,问道:“如此说,是公垂先生的弟子?”   杨慎摇头,道:“是德裕先生门下……”   “简章。”周南筷子一点,笑道:“你问得太多了,审犯人呢。”   “哈哈,方才你们没来,简章还说要再踩几个人作踮脚石,继续往上爬。你们小心些。”林叙笑呵呵地说道。   周南也笑起来,问道:“怎么?去寿州一趟回来,又要升官了?”   “没有。”乔琚道,“却是遇到几个宋人,很狡猾,幸而那时还不是我的差事,不然我已办砸了。”   “哈,宋人有什么能耐?”   乔琚道:“不管有没有能耐,回头捉起来便是,我明日便去颍州了结此事。”   “呵,宋人……”   杨慎听他们语气轻蔑,眼中泛起些疑惑之色。   乔琚眼尖,马上问道:“用修似乎有些同情宋人?”   “嗯,我觉得大家都是汉人。”   林叙“哈”了一声,笑道:“你这人毫无城府,这话也敢在外面乱说。”   乔琚道:“我们都是汉人不假,可汉人未必就得是宋人,我辈生在大蒙古国、长在大蒙古国,那自是蒙人。就算是汉人,那也是大蒙古国的汉人。你记住,我们与宋人是生死敌国。”   周南则叹息道:“那破落的宋廷可称不上什么汉家王朝喽,不如早日由大蒙古国一统疆域。”   他给杨慎斟了杯酒,又道:“如今这天下时局、我辈志向,倒是与当年金国完颜亮那首诗最是契合。”   林叙吟道:“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乔琚点点头,接了一句。   “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乔琚念了这诗,心中豪气上来,拍了拍桌案,道:“有朝一日,我必要参与战事,立不朽功业,提兵南下,捣碎那赵宋小朝廷。”   “哈,简章谬矣,该是为江山一统,非为个人功业。”   “都一样。”   几个书生共饮了一杯,颇有些意气风发。   杨慎掂着酒杯想了想,最后也不知想明白没有,轻轻笑了一下。   “对了,遗山先生的新诗,你们可有听过?”周南忽又问道。   “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   “好诗。”   周南点点头,叹道:“金国亡了这么久,遗山先生也终于看开了。我辈中原男儿的慷慨豪气,也能教给阴山下的牧人。草原上的人,也能受我们汉人熏陶,何必有外族之分?”   “真是好诗,不像某些人毫无气节,若是那些人作诗,只怕要写‘阴山万古英雄气,也到中原黄河畔’了。”   “不错,这大好河山,不都是我辈中原男儿为大蒙古国打下来的吗。”   “且看吧,且看来日谁能横扫江南……”   乔琚来的早,喝的多,有些醉意,遂站起身来。   “几位,我去吹吹风。”   “哈,简章酒量浅了……”   乔琚笑了笑,推门出去,一路穿过长廊,站在高楼的栏杆边。   江风吹来,让他神志稍清醒了些。   脑子里想着张文静,想着未来的功业,他心中渐感踏实。   又想到张六郎、张九郎的信任,心说这次该去颍州把差遣办好。   接着,又想了到那个人,脱脱……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乔琚转头一看,见是杨慎。   “用修也来吹风?”   “是啊,吹吹风。”   乔琚笑了笑,双手扶着栏杆,道:“我觉得,你是有话想对我说。”   “是。”   “对了,还没听你那首词,该有多好?竟然能……”   “噗!”   乔琚话到一半,低头看去,只见一截短短的匕首已从背后捅进来,将他心口捅了个对穿。   血从匕首不停淌了下去,他感到生命正在迅速流逝。   缓缓转过头,对上的是一双坚定的眼…… #第三十七章 临江仙   雅间中,眼看杨慎起身走了出去,林叙懒洋洋地倚着椅背、拈着酒杯,向周南道:“这可不像你周远疆的作风。”   “什么?”   “你从不带外人与我们聚会。”   周南略有些神秘地笑了笑,道:“用修不一样,他词才之雄,一时罕俪,我绝非吹捧。”   “有多雄才?”   “这么说吧,只论这一首词,已有遗山先生的功力。”   林叙这才坐直,问道:“真的?几成?”   周南道:“我是说,他已有遗山先生的功力。”   林叙放下酒杯,直视周南。   “周远疆,你成功挑起我的好奇了,还不快念。”   周南笑了笑,道:“我是要等酒到酣时,以杨用修这首词,作为今日酒宴的……”   “废话少说,快念。”林叙用袖子扫了扫衣襟,道:“我已酒酣。”   “简章还没回来。”   “我多听一次罢了,有什么关系。”   “那好吧。”周南站起身,整理了袖子,缓缓道:“这是一首《临江仙》,安道且听好了。”   他清了清嗓,踱了两步,终于开口吟起来。   林叙本想再斟一杯酒,但第一句入耳,手里的酒壶已不自觉停了下来。   ……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   涡江江水缓缓流淌,临江的高楼之上,几滴血飞溅而出,迎风消散。   乔琚才转过身,杨慎一把拔出匕首,又是“噗”的一下捅进他的小腹。   “噗。”   乔琚习武刻苦,然而猝不及防之下再伸手想去抢那匕首竟是连着两次都没抢到。   杨慎刺的速度实在太快,又是有心算无心。   乔琚感到生机尽去,手中再无力气。   “别捅了……别捅了……我不喊……”   杨慎竟还想再捅,乔琚终于握住他的手,但已不能再争夺匕首。   “我必死了……别捅了……听我说……”   乔琚放开手,带血的手想要去扶住杨慎的肩,想抱住杨慎,以支撑住身体。   但杨慎握着匕首退了一步,不愿身上的一袭白衣沾到血迹。   “我不喊……别捅了……你是谁的人?赤那……还是宋人?”   杨慎不答,此时才转头向走廊方向看了一眼,不慌不忙地把门关起来。   “是宋人吧……这不是赤那的作风……”   乔琚气若游丝地说着,努力摁着自己的伤口止血。   但三处伤口,他摁不过来。   他只觉神志迷糊,恨不能马上闭上眼睡一觉,但强大的意志力还在支撑着他,求一线生机。   “真的……赵宋不值得你卖命……真的不值……我来给你引见张帅,他会赏识你……救我……我起誓……绝不追究……从此以后,你我生死以共……”   杨慎道:“你居然还不死。”   “帮我摁住伤口……我怀里有金创药……救我……赵宋真不值得……脱脱,是你吧?脱脱……刺杀是小道……你太盲信于刺杀了……早晚必有反噬……我可以帮你……”   杨慎蹲下身,看着气若游丝的乔琚,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提兵百万西湖上?汉奸。”   “我不是汉奸……不是……”乔琚想摇头,但摇不动,只不停喃喃道:“我不是……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   似乎是不想看乔琚这双满是乞求的眼睛,杨慎伸手,捂住了他的眼。   “是你说过的,我们是生死敌国。”   乔琚用最后的力气道:“脱脱……告诉我……你的真名是什……”   杨慎已再次刺出匕首,又在乔琚心口补了一刀,同时嘴里低声回答了一句。   “李瑕。”   ……   纵使乔琚有着极顽强的生命力,终于还是闭上了眼。   黑暗中,他仿佛回到了张家学馆听着陵川先生讲学,一回头,只见张文静偷偷趴在窗边。   少女的眼眸带着认真,那么美,连发丝都让他觉得心动……   明明还有那么多的事没做,那么多……   ……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雅间中,周南一首词吟完,气氛安静了下来。   林叙保持着那端着酒壶的姿势,良久才把酒壶放下。   “是非成败转头空。”他喃喃念叨了一句,苦笑起来,眼眶已发了红,低声道:“说是……文章本天成,诗词讲天赋……我辈白首穷经,只怕一辈子也做不出这样的词来。”   “是啊。”周南长叹。   “慷慨悲壮、淡泊宁静……杨慎杨用修,他才十八岁啊,竟有这样的雄浑词力……”   “遗山先生作那首雁丘词时,不过也才十六岁。”   “遗山先生乃我北方文雄,数百年来有几人可比肩?而这首《临江仙》词意更深,一少年,竟能有如此苍凉旷达之心境?”   “杨用修绝世之姿,往后诗词成就,或可追李青莲、苏眉山。”   好一会,林叙品读着那首词中的意蕴,最后举起酒杯,道:“我先前还怪远疆带外人来赴宴,此时方知,能与用修饮酒,是我这等庸才三生之幸……”   林叙这人也怪,一杯酒饮尽,马上抛开刚才的自怨自艾,爽朗一笑,又问道:“远疆是如何结识了这样的旷世奇才?”   周南遂重新落座,侃侃说了起来。   “你也知道,我那间书院,向来是不禁外人来旁听的,昨日,我正与学生们讲《中庸》,便见他站在窗外。他那气度,自是让人格外注意……”   ……   凭栏处,李瑕收好匕首,拿乔琚的衣服擦干手,在乔琚身上搜了起来。   一瓶金创药、一枚银锭、一道令牌、一块玉佩、一张婚书……最后还有一个荷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铜制的小梳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李瑕不慌不忙把这些东西收好,起身回到走廊。   他一路走到楼梯处,见到有两个小厮正坐在下面磕瓜子。   他们是乔琚身边的人,来时周南与他们打过招呼。   “简章兄让你们去买本遗山先生的诗集。”李瑕道:“记住,要有那首‘中州万古英雄气’,最新的。”   那两个小厮方才就见过李瑕与周南一起上楼,也不起疑,有一人站起身来恭敬地应了。   “是,小人就这去。”   李瑕也颇为客气,笑道:“你们俩一起去吧,多找两家,这诗集不好找。”   “是,劳杨郎君传话了。”   “不客气,你们也别急,我们还要喝一会。”   支走这两人,李瑕踱步下楼,并不马上离开,而是先去洗干净手,又绕到酒楼的杂物间里,拿起灯油与酒到处泼了,捡起火石点了几条蜡烛,斜放在一条布匹上……   仔细看了一会之后,李瑕才离开杂物间,关上门。   路上见有个厨子正躲在楼梯下偷偷睡觉,他走上前踢了对方一脚。   “别睡了,掌柜的叫你过去找他。”   那厨子猛地惊醒,一转头,只看到一个走远了的背影。   做完这一切,李瑕重新转回楼上雅间。   站在门外,隐隐听到里面周南在说话。   “我总觉得,用修是故意与我接近,他言谈间有意无意总提起张家和简章,想来是知道张家显赫,有心投效,这才向我展示才华,盼我能为他引见。君子成人之美,故而今日带他来见简章。”   “如此高才,想有用武之地,难免的。”   “是啊,助他一把,又有何妨……”   李瑕听他们说到这里,推门进去,拱手道:“两位兄长,久等了。”   “用修竟是一人回来的?我正与安道说你那首词。”周南笑道,“对了,简章呢?”   李瑕一边往里走,一边道:“我方才出去想与乔兄聊两句,但他似乎遇到朋友了,支开了我,让我唤他的小厮去买本诗集。”   “朋友?”周南沉吟道,“简章还有什么朋友?”   “不知,隐约听到他与人说什么‘赤那’,但我也未见到……” #第三十八章 回溯   “赤那?”   林叙与周南本来满怀期盼地想与“杨慎”继续探讨那首《临江仙》,这一刻却因这个名字失去了兴致,转而对乔琚感到忧心起来。   “赤那是亳州的达鲁花赤的儿子,也就是蒙古镇守官的儿子,与简章有些……”   “远疆。”林叙打断了周南的话,勉强一笑,转向李瑕道:“没事的,简章遇到了熟人,过去聊两句,我们等他。”   “好。”   李瑕应了一声,自在心中沉思。   因他听乔琚问过一句“赤那?还是宋人?”才特意回来试探。   他懂一点蒙语,知道“赤那”在蒙语里是“狼”的意思,也是一个人名。   此时得到的消息虽不多,但似乎已足够了。   他分明看到林叙虽然在笑,眼中的担忧不少于周南。   总之,事情办妥,李瑕心中的压力消了不少,看桌上的菜肴不错,下箸如飞,连着夹了许多肉。   “用修慢点吃,我们不急,夜还长……”   周南说到这里,忽然,听得外面有人喊叫起来。   “走水啦!走水啦!”   “快跑啊……走水啦……”   两个书生站起身,迅速推开门。   “简章……简章……还在吗?!”   “快走!简章不在酒楼里了……”   李瑕转头一看,拿油布把桌上的四条羊排仔细打包了,绑好了提着,从容走出来,与他们一道逃出酒楼……   ……   大火一着起来就不可遏制,很快,整座花戏楼都被吞噬在火海里。   幸而这只是城外的一座临江孤楼,火势并未蔓延到更多地方。   “轰!”   随着火势愈大,一声巨响,豪华酒楼轰然倒塌,灰飞湮灭……   ……   是夜,张家后院中,突然响起了叫嚣声。   “还找什么啊?姐夫肯定死啦!是让赤那干掉了,哼,蒙古人杀夫抢亲,杀到我们张家头上来了!”   说话的人声音清脆,像百灵鸟一般,又带着稚嫩之气,但却又十分嚣张,正是十三岁的张家二姐儿张文婉。   名字叫“文婉”,她却一点也不温婉,挥舞着藕一般的胳膊复又叫嚷起来。   “都给我抄家伙!抄家伙!把大姐儿给我护住!老娘要让他们知道张家的亲不是那么好抢……哎哟……娘你干嘛打我?呜呜……”   “还不快把二姐送回去,小小年纪整天‘老娘’‘老娘’的,把人关好了……”   “呜呜……都别捉我!再动我一个试试,爹爹回来有你们好看!我要去杀掉那些猢狲!放开……呜呜……大姐,你看她们欺负我……”   ……   同一个夜里,李瑕已回到城外的六福客栈。   “给,羊排,冷了点,还能吃。”   林子笑嘻嘻地接过油布包,但只拿了一根羊排出来,道:“我就吃这一个解解馋,剩下三个你明日吃,你喜欢吃肉,我明日吃粮食就成。”   李瑕也不客气,道:“随你。”   “事办成啦?”   “办成了。”   林子还有些不信,又问道:“你真把乔琚杀啦?”   “嗯。”   “那……好吧,我无话可说。”   屋子里响起林子啃羊排时咂吧嘴的声音。   李瑕站在窗边,双手扶着窗柩,动作如同乔琚在酒楼上凭栏而立。   他闭上眼,回溯着整件事,思考着是否还有遗漏。   ……   “外紧内松,乔琚走了,却把我们堵在寿州做什么呢?那只能是……他算到了我们会去颍州,他要提前埋伏……聂仲由,我们一定要去颍州吗?”   “是,只有得到新的身份作掩护,我们才能顺利进入开封。”   “太危险了,一到颍州,我们必死无疑。”   “为什么?”   “天时地利人和全在对手那边,我们斗不过他。”   “你怕姓乔的?”   “对,我怕他,他占了先手,我们没机会的。”   “李瑕,想想办法。”   办法?   想到这里,前世的许多画面翻涌起来。   “教练,怎么说?”   “记住,击剑是智者的运动,团体赛最讲究的就是策略……这场比赛太不利了,李瑕,我要你釜底抽薪,你先上,压住他们最强的那个选手,再连挑三人,有没有信心?”   “有。”   “好,釜底抽薪,去吧……”   “老头,不看我比赛,又看三国?”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下一句是什么,我怎么忘了,怎么忘了?我太老了。”   “去睡吧,一会我替你下载下来,你明天慢慢听。”   “好,你现在就下,不然你明天就忘了……”   “好,现在下……原来这是明代杨慎的词……杨慎杨用修……”   思绪回到今世,一条条消息也在李瑕脑中浮过。   “张家重文教,张柔攻入汴京时,金帛一无所取,唯独进入史馆,取走《金实录》及秘府书籍……”   “郝经立志恢复北方汉学,有弟子数十人,开馆授徒,不禁旁听……”   “颍州属邸家,不归张家镇守,亳州才是……”   “乔琚可能要成为张家女婿了……”   “……”   “聂仲由,去给我买件衣服吧,要华丽贵气的。”   “巧儿,再帮我梳个头。”   “韩先生,教我些归德府的方言吧,再告诉我淮北有哪些名儒、书院。”   “白茂,去给我偷张通行凭证。”   “儒慕,把你最快的马和匕首借我。”   “林子,你骑术好,相貌又最普通,你来骑马带我去亳州,再扮成我的仆从。”   “刘大侠,去看看鱼汤炖好了没有,我吃完了再走。”   ……   “李瑕,你要去做什么?”   “釜底抽薪。”   “什么?”   “我先去亳州把乔琚杀了。这是我们赢他唯一的机会,只有在亳州他才会没有防备,等到了颍州,我们绝不是他的对手。”   “这太冒险了。”   “不,出其不意,这是最安全的办法。你们在此等着,等寿州关卡松懈再去颍州,领了新的身份,我们再会合……”   “那你小心。”   “林子,走吧……”   ……   “陵川先生的弟子啊,周远疆、乔简章、林安道三人最是交好……”   “那就是周远疆的书院了……”   “久仰远疆兄大名,在下杨慎,字用修……”   “一壶浊酒喜相逢……”   ……   李瑕复盘完整件事,睁开眼望着月亮,心说这件事还是做得不完美。   但没办法了,在当前的处境下,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他此时才从怀中掏出乔琚的遗物,随意翻看着,最后打开了那张婚书。   婚书上,写着一个女子的生辰八字。   “张文静?”   李瑕想把它丢掉,想了想,最后还是重新收进怀里……   ……   与此同时,范渊正连夜带人从废墟中挖出一具烧焦的尸体。   “范经历,只有这一具尸体……应该可以确认,是乔都事。”   范渊吸了吸夜风中的灰烟,擤了一条长长的鼻涕甩在地上。   他揉了揉鼻子,又拿手在下属的肩上擦了一下,眯着眼,缓缓说道:“乔琚不是赤那杀的,这不是赤那的作风,不然此时他已经提着乔琚的人头满大街炫耀了。”   “那是?”   “我有一个很有趣的想法,不过还要证实。你去,再请安道和远疆来见我一面。路上买点酒给我暖暖身子。”   “是。”   范渊挠了挠头发稀疏的头皮,又向人招了招手。   “你们几个,接下来贴身保护我,记住,一定要形影不离。”   “是。”   “可惜喽,可惜喽……”   范渊这才抱着胳膊走去,嘴里喃喃道:“脱脱……脱脱帖木儿……小子,盲信刺杀是不行滴,不行滴……” #第三十九章 接手   范渊回到家,只见周南与林叙已在堂中相候。   这两个书生本以为乔琚已离开酒楼,现在却得知他葬身火海,悲恸不已。   范渊则是一边饮着酒、吃着小菜,一边详细地询问发生过的一切。   他时不时就要擤一条鼻涕甩出去,弄得整个鼻头红红的,配上那张脸和稀疏的头发,丑得触目惊心。   但他端坐在那,偶尔抬头间眼中那光芒一转,似乎又显得卓绝不凡。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哈,远疆可知这位杨慎杨用修住在哪里呀?”   周南道:“他似乎说过,住在城内的雅苑客栈。”   范渊点点头,道:“我们这两天就把简章安葬了吧。”   “会不会太急了?不停棺?”   “安葬完,我还要去趟颍州,替简章把那未竟的差遣办了。”   周南又问道:“凶手……”   “我会追查滴。”范渊道:“你们也不必悲伤。死就死了,人谁不死。安道你该去青楼还是去,远疆你回了家也别在孩子面前摆脸。你们不伤感,简章走得也松快。”   说罢,他还嘻嘻笑了一下。   周南与林叙无言以对,道别离开。   范渊咂吧了一杯酒,抬着头,捻着稀疏的胡子,喃喃道:“杨慎……脱脱……可以确定了呀……”   他身边名叫丁全的副手问道:“范经历,你怀疑是杨慎杀了乔琚?”   范渊道:“据杨慎所言,听到乔琚临死前与人谈到‘赤那’,嘻,蒙古人做事直接了当,杀人不过一刀的事,没这么麻烦。就算杨慎所言是真的,那也该是乔琚在找人暗杀赤那,但为何死的却是乔琚?”   丁全道:“有没有可能是乔琚请了杀手见面,没淡拢?”   “这不是乔琚的作风,以他的缜密,不可能让外人听到,所以,‘杨慎’必是撒谎,我几乎可以确认此事就是他所为。”   丁全其实还没完全明白范渊是怎么判断的,但也不好请他再解释得更详细些了,问道:“杨慎就是凶手,为何不告诉周南、林叙?”   “他们又未入仕,告诉他们何益呢,平白让他们添一份自责而已。派人去盯着他们吧,若杨慎再敢接近,拿下便是。”   “是否去雅苑客栈捉人?”   范渊道:“去看看,但依我看……捉不到滴。”   “万一他还在呢,这人胆大得很。”   “哈,人家有本事做出这些事来,能让你这么轻易就捉到吗?”   “那?”   范渊目露思索,缓缓道:“他跑来杀乔琚,恰恰说明乔琚判断对了……他们要去颍州,与他们接洽的细作就藏在颍州邸家。这才是正事,我们不必被他牵着走,因一些枝节乱了根本。”   “我们怎么做?”   “等我接手了乔琚手里的事、安葬了他,三天后继续去颍州。”   “可……杨慎不捉了?”   “细作最重要的是什么?身份。有身份他们才办得成事,这才是关键。”范渊道:“我们明知道他们要去哪里,还知道阻止他们要办的事比为乔琚报仇更重要,何必追着他们跑呢?”   丁全道:“可是我觉得,还是该搜查一下,按常理都是这样。”   “你想搜就搜吧,能搜到也好,但别打草惊蛇……”   ……   次日,林子站在雅苑客栈的门外看了一会。   他长相实在是普通,并未引起别人的注意,遂又大着胆子进到客栈里,要了份早点吃了。   吃完早点,林子一路出了城,回到城外的六福客栈。   李瑕刚锻炼完,擦洗过身体穿上衣服。   “啧啧,你这块儿有点不错啊。”林子推门进来,眼睛一亮,忍不住就感慨了一声。   李瑕坐下,拿匕首切着羊排,慢条斯理地吃着,问道:“如何了?”   “有人在搜查。”林子提醒道:“对了,你这匕首,是昨天杀人的吧?”   “我拿火烤过,拿烈酒擦过,消过毒了。”   林子这才坐下,絮絮叨叨说起来。   “果然有人到雅苑客栈的房间里搜我们了。而且,我们不是放了一个包袱在雅苑客栈的房间里吗?对方以为我们会回去拿,还派人守在那盯梢呢。嘻嘻,被我认出来了,就是盯梢的。这些你都算到了吗?用那个包袱试探我们露馅了没有。”   “周南的书院呢?”   “也有人盯着,看来他们知道就是你杀的乔琚了,这他娘的,到底是怎么知道的?那看来我们这身份是露馅了,接下来怎么办?去颍州和哥哥会合吗?”   “还早,寿州的盘查没这么快松懈,他们还没出来。”   林子又问道:“那我们不逃吗?不会被捉到吗?”   “只要你别慌,就不会被捉到。”李瑕想了想,问道:“亳州城的搜查严吗?”   “好像不怎么严,但显然是有人在找我们。”   “不怎么严?”   李瑕沉吟着,目露沉思。   “怎么了?在想什么?”   李瑕道:“我在想……有人能这么快就锁定杨慎,他很聪明,太聪明了。我们估且把他称作‘乔琚二号’,他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怎地?”林子一愣,问道:“你又要去把他杀掉?”   “乔琚和我说过,迷信刺杀解决不了问题……”   “什么?”   “釜底抽薪……原来釜底有两根‘薪’,抽走了一根,还有一根……”   “什么?”   “嘘。”   李瑕站起身踱步沉思。   林子这才闭上嘴,不再打乱他的思路。   转头一看,见李瑕已经把桌上的羊排吃完了,拿起骨头一看,居然还是热的,他竟还有空把它们再烤一下,吃得时候拿匕首剔得干干净净。   只这一件小事,可见其人做事细致、稳当,还带着优雅。   “啧,讲究人啊……连骨头都不给我嗦……”   好一会儿,李瑕终于回过头,道:“你再去一趟,到乔琚家里吊唁。”   “什么?”   “你去乔琚家里,就说曾受过他的恩惠,听说他要成亲了,想给他送些土特产,没想到人走了。”   林子大惊,呼道:“不是,我怎么敢去?你就不怕我被捉起来?!”   “他们不可能会捉你,放心大胆地去,在那里,你一定能打探到他们要怎么做。只要听他的下属们聊天,听他们接下来要去哪就行,很简单的……”   ……   这天,一直到了傍晚,林子才回来,正见李瑕在客栈后面的空地上练习骑马。   他显然练得很认真,又精进了不少,见林子回来,还问了好几个骑术方面的问题,个个都问到点子上。   “知道吗,马术运动是大项赛事中唯一可以男女同场竞技的项目。”李瑕轻声自语了一句。   “我说,你就不担心我回不来?”   “你这不是回来了吗。”李瑕漫不经心应着,一边很有耐心地拿草料喂马,温柔地抚着马背。   他很喜欢马,如同上辈子喜欢车……和飞机。   林子无奈,道:“走吧,回去说。”   “嗯,我在客栈订了饭,有排骨汤喝。”   “……”   待林子把在乔琚家中的见闻仔细说了,李瑕放下汤碗,缓缓道:“这是还要去颍州捉我们。好一个范经历,风吹雨打,他自岿然不动。”   “那我们不是白忙了?”   “谁说的。”李瑕想了想,道:“迷信刺杀虽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但运用好刺杀这个手段,能解决很多问题。”   “我们怎么做?”   “早点休息,明天我们一起进城看看。”   林子一愣,问道:“你还敢进城?”   “当然敢,他们搜了一天搜不到我,很可能认为我已经逃了。”   “可是你的样貌都被知道了!”   “这么大一个城,只有周南和林叙见过我,不怕……” #第四十章 猎物   一大早,坐镇亳州的达鲁花赤,即镇守官额日敦巴日就被儿子赤那吵得头痛。   父子俩都不会说汉语,说起话来蒙古语叽哩咕噜的,语速很快。   “我一定要把张大姐儿抢过来,他们说我杀了她的未婚夫,我没有,但就当是我杀的也可以,我要抢她当婆娘!阿布,我要她当我婆娘!”   赤那不过才十七岁,生得五大三粗的,看起来如一个壮年大汉。   他头顶上的头发剃了个秃瓢,只留了额头前面的一点,左右留了一个缯辫。   这种发型名作“小圆额”,乃蒙古五花八门的发型中的一种。因草原上虱子一类的虫子多,所以游牧民族多有剃头的传统……   “阿布,你听到没有?!我要抢张大姐儿当我婆娘!”   额日敦巴日道:“嚷什么?你又不是没女人,那么多女人还不够?”   “张大姐儿是城里最漂亮!身份最高的!我要抢她当婆娘!”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是不能抢,但要再等一阵子。”   赤那道:“我不管!她夫家都被人杀了!我再不抢就被别人抢了!”   “没人跟你抢她。”额日敦巴日道,“说话小声点,又不是在草原上,这是在屋里,你好好说话,我能听得到,我还没聋。”   说着,给了儿子一巴掌,额日敦巴日才继续道:“我说过没有,张柔是忽必烈的人,现在得罪张柔就是得罪忽必烈,再等一等。”   “等什么嘛?”赤那稍微小声了一点。   “听我说,汗廷那边已经有很多人对忽必烈不满,可汗也对他越来越猜忌,很快就要派人南下,清查忽必烈的党羽。张柔这种世侯也逃不到,到时候,再去抢他女儿,懂不懂?”   “不懂!”   “忽必烈重用汉人世侯和士大夫,已经……”   “我不要听这些!我就要抢张大姐儿!”   额日敦巴日终于忍不住,又重重给了儿子一巴掌。   “叫你等着就等着!还有,我给你说这些事的时候认真听了!一天到晚女人女人,不成器,我打死你!”   “打啊!”赤那大吼道:“神虎额日敦巴日,你这只老虎老了!打不过年轻的狼了!你要敢打我,我一定打趴你!”   “滚出去!滚出去!”   ……   赤那气呼呼地摔门而出。   他在城内还有个园子,里面养了许多美女。   今日他打算先去城外打猎,有猎物打就打,没有的话就猎杀几个汉人驱口玩儿。回城了再去园子里玩。   至于抢张大姐的事,肯定是等不到忽必烈完蛋那么久,只要过阵子把阿布烦得受不了了、阿布只能答应了,他就直接去抢。   赤那跨上马,领着随从们纵马奔过长街。   不远处的巷子中,李瑕与林子转了出来。   “那人就是达鲁花赤的儿子赤那了。”   林子道:“不像啊,这看起来都有四十岁了吧?”   “就是赤那,我听到的他随从喊了。”   “你想怎么样?”   “若问我想。”李瑕道,“我想把这亳州城的达鲁花赤杀掉。”   “别开玩笑了。”林子低声道:“你看这里防备森严,完全不可能的。”   “所以说,不是我想怎么做,而是能怎么做。这就是迷信刺杀和运用刺杀之间的不同。”   “不懂你什么意思,我们到底怎么做?”   “先跟着赤那吧。”   一路上看着长街上被马匹踩乱的小摊,李瑕跟到了北面城门,失去了赤那的踪迹。   李瑕浑不在意,嘱咐林子在城门附近蹲着,他则到书店里逛了逛,仿佛真是一个书生。   林子也是无奈,完全想不明白李瑕为何忽然盯上了赤那,这与正事又有何相干?   大半日之后,李瑕拿着两本书回来,问道:“赤那进城了吗?”   “没有,你买的什么书?”   “《陵川文集》和《仲畴诗集》,说是郝伯常和张九郎的诗文。”   林子冷哼一声,骂道:“汉奸出的书,担心看瞎了眼。”   说话间,马蹄声传来,却是赤那一行人打猎回来了……   李瑕远远望去,只见这队伍中蒙古大汉七人,汉人六人,刀上带着血,却不见猎物。   还有一个蒙古大汉脖子上多了一个长命锁。   他们出门时,李瑕就留意过这人,当时脖子上是没这东西的。   “跟上吧……”   对方是骑马,李瑕是步行,一路上依旧是看哪里的摊子被糟蹋过,以此跟着赤那。   拐进三义街的时候,突听前面传来了哭喊声。   那是个女子的啼哭,撕心裂肺。   蒙语的大喊声与狂笑也跟着喊起,之后有人用汉话喊道:“哭什么?跟着贵人,往后你有福享喽……”   李瑕往前走着,目光看去,见说汉语的人是赤那身边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该是他的通译。   前面有一个卖面条的摊子已经被砸得不成样子,摊主的尸体还在地上,也不知被捅了多少刀,满地都是血。   一个女子被捆了起来丢在马匹上嚎啕大哭,想必是那摊主的婆娘。   李瑕又往前走了一些,听那些蒙古语的对话,勉强能听出个大概。   赤那似乎在说他看不上这个女人,赏给手下一个叫嘎鲁的蒙古汉子。   嘎鲁哈哈大笑,谢了赤那的赏。   一行人就这么说说笑笑,载着那女人走了,轻描淡写的样子。   他们进到内城,到了某个巷子口,嘎鲁再次大声谢了赤那的赏,说是先回家把女人放下,再来护卫赤那。   李瑕远远跟着,转头对林子道:“你跟着赤那,我跟着他……”   这是城中一片富贵人的居所,偶尔可以看到有巡丁路过,李瑕并不敢离嘎鲁太近,最后隔得很远看到嘎鲁带着女人进了一间宅子,过了一会牵着马出来。   李瑕记下这个位置,继续跟着嘎鲁到了一座占地广阔的大宅院附近,只见前面守卫更多。   这里该是赤那的别院了。   不一会儿,林子从另一条巷子间探出头,二人重新汇合,暂时离开了这里。   “方才那个通译进去了吗?”李瑕问道。   “没有。”林子道:“赤那到了这里,就把他赶走了。”   “知道那通译住哪吗?”   “不知道。”   “好吧。”李瑕道:“那他运气好,活过今晚了,今晚我们先把嘎鲁杀了。”   “你说什么?”   林子愣了愣,又低声道:“今日这事,北边每日里都有,你打抱不平也没用,管得过来吗?”   “倒不仅是因为这个,而是我们确实需要杀掉他。”   “你疯啦?”   “没有。”李瑕道:“我就没选择去杀那个‘范经历’,因他有防备。我很理智,才选择了嘎鲁,他一定没想到自己成了我的猎物。”   林子连忙低声道:“我们是要去拿情报的,不是来当杀手的。”   “我就是在解决问题,筹码太少了,只能这么做。”   李瑕心平气和地说着,手里还捧着书卷,文质彬彬的样子。若有人从远处看来,只怕会以为这是一个世家子弟读书人正在与小厮谈论诗词歌赋。   “如果杀一个人解决不了问题,那就多杀几个,杀到能解决问题为止……” #第四十一章 青城赋   这天傍晚,木匠阿福正打算吃饭时,忽见一个年轻人带着仆从进了铺子。   阿福连忙迎上去,笑问道:“小官人要买什么?”   “老丈这里可有什么好看摆饰?”   “有嘞,你看这个佛像怎么样?”   “太大了,有小些的吗?”   “有有有,不过小的比大的要贵一些,因小的难雕些,小官人请看这个……”   阿福看这年轻人显然不太懂行,叫价不由叫得贵了些。   对方却也干脆,只看了看,掏钱把店里最小的佛像买了下来。   阿福又拿木盒把东西装了,一抬头,见那仆从站在年轻人身后。   因这仆从长相太普通,竟未注意到他刚才去了哪里。   阿福也不多想,喜滋滋地收了钱自转去后面吃饭,浑然没发现店里少了把斧头。   ……   李瑕与林子走过小巷,问道:“可称手?”   林子手里拿着把斧头掂了掂,道:“有些轻了,但还可以……我说,这个木疙瘩买贵了,我看那木匠手艺一般得紧。”   “买斧头的钱。”   “哈,我以为这斧头算我偷的。”   李瑕把手里的书递过去,又道:“你拿着,我去那边买套便宜的衣服。”   “对哦,免得血溅你一身……”   林子站在巷子里等了一会,李瑕换了一身粗布衣服、背着个包袱出来,两人遂向嘎鲁家走去。   “进去之后别急,先点清有多少人,听到钟楼鸣钟报时辰了再动手。女人、孩子不杀,被拘的人不杀,其他活口一个不留。动作要快,不能让他们跑出门喊人。”   “会不会招来巡丁?”   “报时的钟声持续半柱香时间,半柱香内杀完就行。”   “哦。”   “嘎鲁还没回来,我们杀完他的仆役后,就在他家等他。到时你先把女人孩子们绑了,嘴堵上,杀了嘎鲁再放了她们……”   说着话,他们已回到了那片高门宅邸。   许是因李瑕换了衣服,走动起来不再像原先那么顺利,很快就有巡丁过来喝问道:“干什么的?!”   李瑕不慌不张,拿出一块令牌,道:“军民万户府的,来给贵人送点礼物。”   说罢,他提了提手里装衣服的包袱。   “去吧。”   李瑕这才引着林子走到嘎鲁家门前,扣了门环。   等人打开之时,林子低声道:“怎么办?后面那些巡丁一直在盯着我们。”   “就是要让他们盯着。”李瑕道:“不必慌,钟响时他们就离得远了。”   很快,门被打开,嘎鲁家的门房探出头来。   李瑕又拿出令牌,用蒙语说过来找嘎鲁。   那门房稀里糊涂的样子,大概是只能听懂一点点蒙语,等李瑕用汉话又说了一遍来意,他才请他们进去等待。   林子不由心想,人跟人就是不一样哈,有人在长江以南就开始拼命学蒙语,有人给蒙古人做事那么久,还全靠比划。   他进门前转过头瞥了一眼,见巷子口的那队巡丁果然已走了……   嘎鲁果然还没回来,抢来的女人大概都是关在后院,前院只有些干粗活的仆役,院子里隐隐能闻到烧肉的香气,厨房正在准备晚餐。   李瑕与林子就在前院里候着,与仆役闲聊这宅院中的情况。   林子背着手,在袍子下面握着斧柄。   “咚~”   一声悠长的报时钟响起,时间已到了戌时……   ……   夜幕降临。   嗄鲁带着五分醉意离开了赤那的别院,晚上自有别的护卫来轮替他继续保护赤那。   心里想着今天抢来的那个妇人,嘎鲁步调轻快,嘴里哼着草原上的小调,走回了自己的宅院。   空气中隐隐带着些血腥味。   他吸了吸鼻子,心想白天打猎时大概是踩到那些汉人驱口的血了,到现在身上还有气味。   用力拍了拍门,门被打开来。   嘎鲁也不正眼去看那门房,大步进了前院。   想到出门前在那妇人身上摸了两把的手感,他脸上浮起淫笑,迫不及待就要往后院去。   院门吱吱呀呀的,被身后的仆役关上,“嗒”的一声上了栓。   突然,嘎鲁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他敏捷地横跳了一步。   “啊!”   一只斧头还是劈在了他肩上,剧痛!   这一下本是要砍他的脖子,电光火石间被他避开。   转头看去,只见那门卫竟是个自己并未见过的汉子,已提着斧头狞笑着冲上来。   嘎鲁连忙拔出弯刀,挥斩下去。   他是野兽般强壮的大汉,虽然醉了、虽然被偷袭受了伤,却丝毫不惧对方。   “铛!”弯刀劈在斧头上,两人缠斗在一起。   下一刻,又有一道身影猛地扑上来……   ……   “噗!噗!”   林子已弃了斧头,死死摁住嘎鲁的双手。   挣扎、怒吼……嘎鲁的动静一点点小了下去。   院子里,渐渐只听到匕首不停扎进身体的声音。   “噗!噗!噗……”   “可以了……可以了……”林子低声道:“他死透了……死透了……”   李瑕这才停下来。   重生以来他大概杀了七八个人了,之前既是带着割裂感,又只是在生死搏命,求生而已,说不上有什么感觉。   唯独杀乔琚的时候,能看到对方的眼睛。   当时,李瑕捅的前三下很凶,莫名其妙地竟是因那句“提兵百万西湖上”而感到有些愤怒,这说来很奇怪,他对赵宋朝廷完全没什么归属感。   而当他盖住乔琚的眼,最后给了那一刀,还是温柔的……   今夜不同,这次才是李瑕重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杀人的快意。   如他所言,他杀掉某些人为的是解决问题,可以选择抢了个长命锁挂在脖子上那位,也可以选择那个通译……   但总之,今天他就是选择了嘎鲁,理智之外,他也有想要杀他的愿望。   十五刀,如同一场酣畅淋漓的比赛。   李瑕眼中终于浮起狠意。   他收起匕首,提起嘎噜的尸体,往大堂拖去。   “愣着干什么?继续干活。”他向林子说道,声音依旧很平静。   “哦。”   “我的书在你身上吧?”   “对。”   “给我。”李瑕又道:“你去后院,把那些女人放了,让她们从后门走,别让她们看到我。”   “好。”   李瑕把嘎鲁拖进大堂,擦了手,接过林子递来的东西,随手把那小木雕放在桌上,还摆了一下角度。   两本书则是下午都是看过了,他直接把《陵川文集》翻开摆在一边,拿布沾着嘎鲁的血,在墙上大笔写起来。   ……   “天兴初年靖康末,国破家亡酷相似。”   “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寻常事。”   ……   写到这里,堂中又是响起“噗”的几声,之后,李瑕才再次收起匕首,继续写下去。   他文化不高,勉强看得懂郝经这诗说的是蒙古灭金之事。   但没关系,嘎鲁的尸体摆在这,这诗也够表达那层意思了。   ……   “君不见二百万家族尽赤,八十里城皆瓦砾……”   “城荒国灭犹有十仞墙,墙头密匝生铁棘……” #第四十二章 添火   “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寻常事……”   秦伯盛念着这诗,看着满墙的血字,害怕得浑身战栗。   那字不算好看,只是一笔一划大大方方,没有半点小家子气,配合着这堂内的情景,却让人毛骨悚然。   秦伯盛是赤那身边的通译,这天天一亮就被叫了过来,走进嘎鲁这间宅子一看,只见竟是满门都被人杀了,尸体都摆在大堂上。   “什么意思?!”赤那吼道,“这墙上写的什么?!”   秦伯盛咽了咽口水,用蒙语向赤那解释起来。   “这……这应该是金国遗民的怀古诗,感慨金朝之事。”   “那又是什么意思?!”   秦伯盛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道:“这个……那个凶手把诗题在墙上,也许,也许是……是想说要像大蒙古国灭金一样……灭灭灭……灭了大……大蒙古国……也许又想说……嘎鲁杀了人,所以也被杀了……”   赤那道:“结结巴巴的,烦死了!告诉我,是谁杀的嘎鲁?!”   “小人不知道……不知道啊……”   秦伯盛说到一半,眼看赤那怒气冲冲的样子,心中大骇,连忙又改口道:“小人一定查出来……查出来。”   这事其实也不难查。   据巡丁所说,昨天傍晚有人拿张家的令牌过来找嘎鲁。   另外,墙上那首诗乃是郝经所作,而郝经又曾是张家的门客。   再联想到张家的准女婿、郝经的弟子乔琚之死。   秦伯盛很快有了判断……   “小人认为是……张家的某些人干的。”   “张家?!”赤那问道:“张家怎么敢动我的人?!”   “这……许是为了替乔琚报仇?”秦伯盛低声道。   “但乔琚不是我杀的啊!”   秦伯盛头埋得更低,小声道:“也许……也许是嘎鲁杀了乔琚?”   “他为什么去杀他?!”   “那当然是……因为忠心……吧?”   “对啊,嘎鲁最忠心了!”赤那大声道:“原来是这样!你去,把张家的人叫来杀……”   ……   李瑕又换回那一身华贵的衣袍,正坐在一家酒楼的雅间之中。   从窗户向外看去,能看到长街上熙熙攘攘。   这里是张府与嘎鲁家之间的必经之路。   李瑕慢条斯理地剥着鸡蛋,忽然问道:“那人就是范经历吗?长得很有特点的那位。”   林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道:“哈,这么丑也能叫有特点?这也太丑了……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什么‘范经历’啊。”   他自己是毫无特点的长相,嘲讽起别人来却是底气十足。   李瑕道:“你看他身边的人,有没有你在乔琚家见过的他手下人?”   “哦……有,那个就是。”   “那我们运气不错,暂时把范经历拖在亳州城了。”李瑕道:“这说明,他已经猜到杀乔琚和杀嘎鲁的是同一个人。”   林子其实没有听懂这件事之间的逻辑关系,但他已经不在乎这些了,只是点头不已。   “原来如此啊……这个给你。”   说着,他把一个剥好的鸡蛋放在李瑕碗里。   李瑕依然注意着街上那位范经历,随口道:“你不用给我剥的。”   “没关系的,你多吃点。”   “你也不怎么洗手,真别给我剥。”   “小丫头片子给你剥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她有洗手。”李瑕道:“你看那人,步履稳当、胸有成竹,应该是有办法稳住赤那。”   “所以呢?”   “我们的杀得人还不够多。”   “啊,你这么说,我忽然明白了。”林子恍然大悟,低声笑道:“我们杀人,是为了让张家和蒙古人起冲突?对吧?”   “嗯,釜底抽薪,抽了一根还会有下一根,那就干脆添一把火,把薪都烧成灰烬。”李瑕缓缓道:“他们要捉高长寿、要捉聂仲由,我们就借蒙古人的势,让他们疲于奔命。   还有,他们判断我们要去颍州,这也只是推测,但我们若在亳州闹出更大的动静,就可以让他推翻这个判断,猜不透我们的意图。如此,聂仲由才能顺利转换新的身份,到开封行事。”   “嘿嘿,你就说接下来杀哪个就行了。”   “你先去颍州,告诉聂仲由不必在颍州等我了,尽快换了身份,走西边的道路去开封。”   林子一愣,问道:“你呢?”   “我在亳州再拖一拖张家,十五天后,赶到陈州宛丘县与你们会合。”   “不是,你人生地不熟的,怎么去宛丘县?我留下来保护你,然后我们再一起去颍州找哥哥。”   李瑕就像是没听到林子的话一般,道:“范经历见过赤那之后,很可能要封锁亳州城了。你走,去通知聂仲由……”   ……   长街之上,范渊突然回过头。   他目光扫过两侧高楼上那随风飘扬的酒幡,“噫”了一声,又擤了一条鼻涕。   “经历,怎么了?”丁全问道。   范渊笑了笑,显得更丑了,道:“感觉有人在看我,你说……那位杨慎也好,脱脱也罢,是否此时正在观察我?”   丁全一愣,问道:“那我把这些酒楼茶肆都搜一遍?”   “够了。”范渊道:“你已经打草惊蛇了,我们一停下,人家就不懂得走吗?”   “小贼可恨,想必就是他杀了人栽赃我们,挑拨我们和赤那。”   “走吧,先去会一会赤那。”   范渊笑了笑,又有些讥讽地说起来。   “你记住,赤那根本不关心谁是凶手,他那种人……呵呵,他只想抢我们大姐儿,不要去和他争辩人是不是我们杀的。”   丁全道:“傻子才会认为是我们杀的。”   “对牛弹琴是没有用滴,对付牛,要用草儿把他引开。我们只要说等大帅回来会当面和他谈亲事,先把他敷衍过去。”   “那以后……”   “蒙古人不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能对付滴,最后啊,还是要看大王啊。看着吧,汗廷和大王……嘻……”   ……   如同范渊猜想的一样,赤那确实非常生气,但一听说等张柔回来会与自己“商量”张大姐儿的婚事,他还是硬生生把杀意憋了回去。   “我告诉你,到时候你们要是不把张大姐儿嫁给我,我杀光你们!别以为我不敢,也别以为漠南王会护着你们!大汗马上就要派人来查你们了!漠南王自身都难保了!”   范渊眨了眨眼,面露惊恐,赔笑着喃喃道:“是……是……我们不敢……不敢……”   “你们最好把张大姐儿给我,再投靠我阿布!懂不懂?!”   “是……是……”   “嘎鲁真不是你们杀的?!”   “真不是,我们真的不敢。”   “那快点查清楚!给我一个交代!敢骗我,你就死了!秦伯盛,你留下看着他们查!”   赤那说完,顾盼自雄地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大步离开。   丁全不懂蒙语,等赤那离开,忍不住低声向范渊问道:“他刚才说什么?”   “他说大汗要派人南下查我们了。”范渊嘻嘻笑了一下。   他瞥了远处的秦伯盛一眼,又悄声自语道:“嘻,草原上的虱子喜欢吃人脑子不成?”   “范经历说什么?”   “没什么。来看那小子的手笔吧……啧啧,凶手有两个人,这两根烤羊腿是他们吃的……”   “范经历怎么知道?”   “通过血迹看。你看,他们先杀了厨房里的仆役,血都干了,羊骨才丢在地上。”   “对,羊骨上的血已凝。”   “这根是杨慎吃滴,世家子弟风范,拿了小刀一边切边一边吃,嘿,杀了人家满门,还敢坐在这里吃肉。”   “该死。”   “拿那个佛像去问问,看他是哪买的……但这线索怕是他故意留下的,为什么呢?” #第四十三章 喂   秦伯盛随范渊离开嘎鲁家,一连问了好几家木匠。   他渐渐明白过来,范渊确实是在追查宋人细作,恐怕嘎鲁真不是张家杀的。   “既然这样,你们有结果了告诉我。”   秦伯盛矜持地仰了仰头,斜睨着范渊,又冷笑道:“还有,动作快点,别让贵人等得不耐烦了。”   虽然只是蒙古人的通译,他在赤那身边的时候弯腰躬背、满脸谄媚,此时却又显出高人一等的气势来。   那眉毛微挑着,仿佛范渊那张丑脸出现在他面前就是对他的冒犯。   “嘻,你不盯着我们查啦?”范渊笑问道。   秦伯盛侧过身,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袖子,淡淡道:“没空和你们这群废物浪费时间。”   说完,他眯了眯眼,见长街上一个妇人正挎着洗衣盆走过,腰肢摇摆,颇有风韵。   秦伯盛不由就要跟上去看看她住在哪,想着回头告诉赤那来抢,又是一桩小功劳。   才抬步,肩膀却被范渊按了一下。   “秦通译慢点走。”范渊笑道:“不如午间一起用个饭?”   “想巴结我?呵,早点把凶手捉到,再劝你家主人把女儿嫁给贵人吧……蠢才。”   秦伯盛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嫌恶地拍了拍肩,再一转头,却不见了那妇人的踪迹。   他又狠狠瞪了范渊一眼,一跺脚,转身就走。   范渊眼中那嘻笑之色渐去,换成满眼鄙夷,又是擤了条鼻涕甩出去,手在街边的墙上一擦,嫌弃道:“臭鼻涕,真恶心。”   丁全目光追随着秦伯盛的背影,也是恨恨骂了一声。   “呸,汉奸……”   “走吧。”   范渊才走了几步,忽又停了下来,转头回看着秦伯盛走的方向,喃喃道:“被这臭鼻涕气昏了头,刚才竟没想到……快!去两个人跟上他!”   ……   与此同时,秦伯盛才转进一条小巷。   身侧巷子里有一道身影正好过来。   “喂。”   秦伯盛听似有人在喊自己,心说哪个狗猢狲这般没礼貌,转过头看去。   “咚!”   一声重响,他只觉头上一痛。   血迸了出来。   满眼都是鲜红,秦伯盛目光看去,血光中见是一个少年,正举着斧头,又是一下狠狠砸下来!   ……   两下。   李瑕动作很快,秦伯盛还没能喊出来,斧头就已狠狠砸了两下。   眼看秦伯盛头破血流已然身亡了,李瑕这才轻声自语了一句。   “跟着贵人,往后你有福享喽。”   斧头被丢在秦伯盛身上,一声沉闷的轻响。   李瑕贴在墙边一看,只见那边有两个张家护卫向这边走来。   他看了看手上的血迹,又扫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似乎是不好跑掉了。   于是李瑕不慌不张地背着手,迎着他们走过去,走到一半时,他拐进另一条小巷,忽然倒在地上呼喊了一声。   “喂,你这人,撞倒我了……”   很快,两个护卫冲上来。   “怎么了?”   “那人好嚣张,追着一个小娘子走,撞倒我也不道歉,我手都磨出血了……”   “他往哪边走了?”   “那边……”   两人连忙追上,沿那巷子找了一会,却始终不见秦伯盛的身影。   忽然,清静的巷子里传来了惊呼声。   “死人啦!死人啦!”   两人赶过去一看,只见那倒在血泊里的可不就是秦伯盛吗?   此时回过神来,沿着方才的道路再找回去,倒在地上的白衣少年早已完全不知所踪了……   ……   “哈,小猢狲。”   范渊摇了摇头,喃喃道:“又晚了一步啊,看来,无论如何都要先捉住这小子了。”   丁全道:“那颍州?”   “颍州我去不了了,请五郎再派人去吧,我不把事情查清楚,赤那是不会善罢甘休滴,此事怕是要让五郎亲自去与额日敦巴日解释了,否则和赤那这种傻瓜说不清。”   “我是想说,有没有可能这伙宋人细作就不会去颍州?那就是乔琚瞎猜的,只凭他们走了去颍州的官道而已。”丁全道:“你看,大理余孽刺杀兀良合台时是扮成我们的人。杨慎刺杀蒙古人,也是嫁祸给我们……那或许,他们就是冲着大帅来的?”   范渊沉吟起来,缓缓道:“如今这个局势,大王饱受汗廷猜忌,若说宋人想趁机反间……嘻,宋人有这个手段和眼界吗?”   不等丁全回答,范渊自顾自地又道:“没有滴,没有滴。这消息连我们也是刚刚得知。南边那帮人就是废物,不可能这么敏锐地捉住这个时机滴,不可能滴。”   丁全点点头,道:“就算是误打误撞,也不能再让宋人细作再挑拨我们和达鲁花赤之间的关系了。”   “我知道。”范渊道:“小猢狲这是要通过一次次杀人,把他变得比大理余孽还重要,逼着我们去捉他啊。”   “该死。”   “你把那斧头拿着,和那小木雕一起去找线索。”范渊道:“我先去见见五郎吧,把亳州封锁起来……嘻,既然这小猢狲非要我陪他玩,我就陪他玩玩……”   范渊回了张府,见了张五郎禀明事情。   再出来时,却见一个孩子正探头探脑地在院子里张望,是张十二郎张弘毅。   “范经历,你过来。”   范渊连连过去,行礼道:“见过十二郎。”   张弘毅今年十岁,颇为乖巧的样子,但在家臣面前也已有了些小小的风范,开口就问道:“乔琚不是赤那杀的吧?”   “十二郎如何知道滴?”   “是我在问你好吧,此事是范经历在查?”   “是,是小人在查。”   张弘毅眼珠子一转,道:“和我说说呗……”   ……   小半个时辰后,张弘毅就满脸谄媚地凑到了姐姐张文婉面前,道:“二姐儿,打听清楚了。”   张文婉头一抬,趾高气昂的样子,道:“那你随我来,我们到大姐儿跟前说。”   “二姐儿,钱呢?”   “你这家伙。”张文婉抬手就打了弟弟的脑门一下,却是掏出一个玉坠子递过去,“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呀?”   “攒着,十一哥被送到汗廷当了质子,要是他在那边人没了,不得把我再送过去啊?我攒些钱,以后肯定有用。”   “呸呸呸,小小年纪整天就胡说八道,十一哥怎么会没?还有,有老娘护着你,谁敢把你送去当质子?!”   张弘毅只是傻乎乎地笑,也不说话。   他像小狗腿子一般跟在张文婉后面,到了亭子里,只见大姐儿张文静正坐在那。   “大姐儿,小十二都去打听清楚啦!”张文婉咋咋呼呼道:“来,快说。”   张弘毅不慌不忙,先是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带着讨好的笑容递过去给张文静。   “大姐,你先看这首词。范经历说,凶手就是写这首词的一人,名唤杨慎,字用修。但这却是一个假名。这事说起来话可就长了,这人也可凶了,这两天接连杀了好多人。我从头说吧,是这么一回事……”   张文静端端庄庄地坐在那,风吹乱了她鬓间的碎发,她伸手捋了一下,心头感到有些茫然。   说来……乔琚死了,她作为未婚妻,若说有伤感那是有一点的,但实在是不多。   从小到大,见过对方几次,也仅此而已。   得知对方的死讯,也就感觉是一个见过几次面的朋友走了,不免让人有些唏嘘。   除此之外,更多的情绪还是担忧,如父兄所言,不想嫁给赤那,总该要有个人能嫁才是。而选来选去,乔简章确实是最适合的人选。   至于他是怎么死的,是否赤那所杀,也是想要知道……   带着这样的心绪,张文静接过纸条,漫不经心地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首《临江仙》,这词是范渊抄的,范渊的字很好,但此时看来竟有些配不上这词…… #第四十四章 证据   “滚滚长江东逝水……我至今想来,依然感到惊艳,实难想到杨用修会是杀简章的凶手。”   林叙坐在茶楼中,开口又缓缓说道:“但回想起那日,以及这几日城内之事,只怕真是如此了。”   坐在他对面的周南脸色很憔悴,目光看向楼下,问道:“安道也被人跟踪了吗?”   “是,我反过来制住了一人,问了,是范子博让他们跟着我们,说是遇到杨用修就捉起来。”   “那夜我回去之后便有此猜想。”周南低声道:“那看来,简章真是因我而死啊。”   “远疆,你不必自责……”   周南摇了摇头,眼中有泪水滚滚而落。   “若非我受杨慎蒙蔽,带他去见简章,如何会有这样的事?”   “远疆,你听我说。此事不怪你,谁听到那样的词都会惊为天人。”林叙道:“倘那时遇到杨慎的人是我,也必会带他去聚会,要怪,只怪此人心机实在深沉。”   周南不答,但显然还在自责。   林叙又道:“眼下自怨自艾无用,你我该做之事当捉住杨慎、为简章报仇。再当面问问他,我们对他推心置腹,他何以如此对我们。”   “捉住他?”   “我看前日城中那两起命案必与杨慎有关。范子博封锁了亳州城,可见杨慎还在城中。你我是见过他的人,也该出一份力了。”   周南道:“子博为何不早告诉我们?”   “他就是不想你自责。且此事牵扯宋人、蒙古人,他不想我们涉入太深。但事已至此,先把人捉到再说吧。”   “好。”   “我们也别急,亳州城这么大,他……”   林叙话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眯着眼,盯着长街某处。   “安道?”   “远疆,你看那……”   周南转过头,目光落处,只见一个翩翩少年正站在戏园门口,其人身材修长、气质隽永,不是那杨慎杨用修又是哪个?   ……   “范经历,范经历,找到杨慎了!找到了……”   范渊转过头,揉着通红的鼻子,脸上泛起些疑惑表情。   “这么快就找到了?”   “是。就在玉堂戏苑,林安道、周远疆看得分明,绝对就是他,我们的人已经盯着他了,怕他跑了,便先回来报信,快带人去捉拿吧。”   范渊想了想,又吩咐道:“把安道和远疆带走,免得他们涉入此事,得罪蒙古人。”   “是。”   范渊这才不慌不忙地起身,带人向玉堂戏苑赶去。   到了戏苑地方,他先是吩咐人把园子包围起来。   本还担心那小子会从哪里溜走,不想才走进大门,正见一年轻人踱步出来。   “就是他!杨慎,休走!”   “拿下!”   “……”   范渊已然对上了那人的眼,只看那眼神中的坚定与从容,一瞬间他就可以确定,这就是那个搅得自己不得安生的宋人细作。   突然,一声蒙语的大喝响起,如同炸开一般。   “干什么?!”   范渊转头一看,只见赤那从戏苑中大步走出来。   他皱了皱眉,已有几分恍然,再看向那气定神闲站在那的年轻人,不由自嘲地笑了一下。   “干什么?!”   范渊连忙迎上去,在赤那面前行了一礼,用蒙语赔笑道:“我们正在捉捕杀害嘎鲁的凶手。”   “放屁!”赤那道:“这是我的新通译!”   ……   李瑕也在看着范渊。   他脸上还带着礼貌的笑脸,举止温文尔雅的样子,但眼神里却带着打量。   这一刹之间,两人仿佛用眼神交流了一番。   “通译?”   “是,我杀了秦伯盛,他自然要找个新的通译。”   “我会揭穿你。”   “试试。”   李瑕无声地笑了笑,一脸坦然。   就只在这一刹那间的目光交流之后,范渊看向赤那,才想说话,衣领已被赤那提了起来。   “你杀了我两个手下,我不来找你,你还来找我?!”   “没有……嘎鲁和秦伯盛真不是我们杀的。”范渊道:“我们已经查出来了,凶手就是他,他是宋人派来的细作……”   “信你娘个卵!你们是不是想把我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除掉?!要不是我阿布不让,我早把你们杀光了!”   赤那显然很是生气,口沫子喷了范渊一脸,又骂道:“你们这些汉人太贱了!杀我的人,又欺骗我阿布!气死我了!”   范渊被提着,脚已经离开了地面,赔笑道:“我们绝不敢欺骗达鲁花赤,绝不敢。”   他指了指李瑕,又道:“这些话是不是他说的?是他在欺骗你,他……”   “你放屁!你是说我比我阿布笨吗?!”赤那吼道:“是你们在骗我阿布,不是杨慎在骗我!”   李瑕看向范渊,偏了偏头,眼中笑意一闪而过。   ——嗯哼?   “证据,我们有证据,真是杨慎杀了嘎鲁。”范渊忽然道。   他说的时候,目光盯紧了李瑕的眼睛,果然看到李瑕眼中那笑意消散下去。   “证据?!”   赤那终于把范渊放了下来。   他阿布说过,这件事先不要急着判断,等有证据在说。   “给我看看!”   “好……好……”范渊整理了一下衣领,拿手帕把刚才没擤掉的鼻涕擦了,这才又缓缓说起来。   “今日早些时候,我们已经找到那个木匠了,杨慎就是从他的铺子里买了小佛像摆在嘎鲁家,那把斧头也是他从木匠处偷的,此事一问便知。”   “好!那你把人带来问!”   赤那说着,回过头看了李瑕一眼,目光不善起来,立刻有两个蒙古护卫把李瑕摁住。   “你要是敢骗我,我把你踩成肉泥!”   李瑕仿佛还没反应过来,满脸懵懂模样,好一会儿才惊呼道:“我冤枉……”   ……   不一会儿,木匠阿福被带了过来。   赤那走上前,一脚踹开一个张家护卫,喝道:“我来审!”   “是,是。”范渊连忙上前赔笑,但却是转头向阿福喝道:“快告诉贵人,那天是什么情况。”   “是,那天,有个小官人带着仆役来小人的铺子里,买走了一个小佛像,还偷走了小人一把斧子。”   丁全拿出东西,问道:“是不是这个佛像和这个斧子?”   “是,就是这两件东西。”   “当着贵人的面,你说实话,那人是不是他?”   阿福抬起头,看向了李瑕……   此时,赤那脸上已经有些狐疑之色;丁全咬着牙,眼中满是兴奋;范渊带着些沉思,再次打量了李瑕。   唯有李瑕还是一脸茫然,转头看向了木匠阿福。   “不是啊。”阿福道。   “什么?!”丁全不可置信。   阿福连忙跪下,道:“那天买了木雕、偷走斧头的,不是这位小官人啊。”   “不……不是你说的吗?一个年轻俊俏的小官人……”   “对,是小人说的,但不是他。”阿福道:“小人记得清清楚楚的,真不是他。那人比他矮些,脸比他圆些,肯定不是同一人……”   丁全张了张嘴,他根据林叙与周南的描绘,再与木匠的说辞一对照,果然都是年轻俊俏的世家子弟模样,完全认定了他们说的是同一人。   “可是……”   丁全话音未落,腹上一痛,人已被赤那一脚踹飞。   “骗我?!你们还想骗我!肯定就是你们杀了我两个手下,又想捉我的手下!你们就是想削我的实力,还骗我的阿布?!”   范渊连忙拜倒,道:“贵人息怒,息怒。此事至少证明杀嘎鲁的确实是一个年轻人,而非我们。我们一定尽快追查,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把我的通译放了!再骗我弄死你们!”   赤那重重哼一声,转身就走。   范渊站起身,只见李瑕被那蒙古护卫松开。   他连忙两步跟上,用汉语小声问道:“杨慎,你真名叫什么?你是拜托了别人帮你去买木雕?又故意留下木雕引我上当?”   “你怎么胡乱怀疑人呢?”李瑕笑道,那天他确实是让林子在街上找了个书生帮忙去挑个小摆件。   “好吧,那我们就比比看,看到底是谁能骗过这傻子。”   “你怎么敢叫贵人傻子呢?”   转身之间,两人也只来得及说这两句。李瑕这位新通译已两步抢上,混在几名蒙古护卫当中跟着赤那离开了。   范渊默默站在那,良久,终是“嘻”的一声笑出来。   “小猢狲,走着瞧……” #第四十五章 智斗   赤那回到别院,一转头看到李瑕,当即就把眉头皱了起来。   他想到别院里面那么多女人若是见了这小白脸……就莫名让人感到不爽。   这么一想,赤那忽然发现这次这个通译选得不对。   当时被这小子一番言语哄得开心,脑子一热就选了他,但往后和女人说话时不想用他来通译,要他有何用?   但现在还是不必换掉,因今日刚和张家闹过,现在换掉他多没面子。   等事情过去了,再把他杀掉就是了。   赤那正想着这些,李瑕走上前来,道:“贵人……”   见了他这张脸,赤那眼中杀意愈盛,强自摁捺着,道:“滚!你住秦伯盛那间宅子!旭日干,你带他去!”   换作别人,此时大概会被吓得不轻,李瑕却是道:“有人一路跟踪着贵人。”   赤那转头看去,果然见巷子那边有人探头探脑地向这边张望。   “拿我的弓来!”   见赤那拿了弓,远处那人身子一缩,迅速躲了起来。   赤那于是箭头一转,“嗖”地一声,远处一个路人应声栽倒。   “哈哈哈!”   惨叫声传来,赤那哈哈大笑,随手把弓一抛,睥睨着李瑕,道:“现在没人跟着了!”   李瑕眯了眯眼,调匀了呼吸,道:“贵人这一箭真……真……”   “笨死了!‘威风’这个词你又不会说吗?!”   “是,威风。”李瑕恍然大悟,道:“我的蒙语太差了,原来这个词是这么说的。”   赤那顾盼自雄,并不因李瑕蒙语说得不好而生气。   比起原来那个什么话都抢着说的秦伯盛,这种时不时需要教导一下的通译……好像更不错。   李瑕又道:“张家这样针对贵人,不知是为了什么。”   “蠢材,因为大汗要查他们了!他们急了,想除掉我,再对付我阿布!”赤那道:“我阿布说了,先不要急,先捉住张家把柄,等钩考局的人到了再对付张家!”   “钩考局?”   “蠢材,你笨死了!钩考局……反正就是大汗要查漠南王了!”   “是。”李瑕道:“我太笨了。”   赤那觉得这小子虽然笨,但比秦伯盛更让人满意。   那秦伯盛一天到晚什么都要说,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很聪明,烦都烦死了。   这小子就乖巧得多,回头还是把他脸划了,再留在身边用。   “滚吧!”   “我怕张……”   “你怕个屁!”   李瑕道:“我是贵人的耳朵和嘴巴,张家白日里想杀我不成,我怕他们今夜会不会又来杀我?”   “胆子真小!”赤那道:“所以我刚才不是让旭日干带你过去吗!我都想到了!”   “原来如此,贵人原来早就知道就是张家杀了嘎鲁和秦伯盛,他们这是要除尽贵人的身边人啊。”李瑕道:“方才张家派人跟踪我们,今夜一定会来杀我,贵人派旭日干守着我,就是要捉到证据。”   赤那一愣,点点头,道:“对!如果真是张家做的,今夜他们再来杀你就是证据!旭日干、阿来、塔夫,你们三个去保护杨慎!夜里就守在那,看张家到底来不来!”   如此吩附完,等那三个蒙古护卫领着李瑕走了,赤那竟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我捋一下啊。”他喃喃道,“大汗要查忽必烈,我阿布是大汗的人,张家是忽必烈的人。张家要除掉我的手下,再除掉我,好对付我阿布,我派人把他们捉个正着!嘿,这就是阿布说的智斗。”   赤那忽然觉得,智斗还蛮有意思的……   ……   李瑕随着三个蒙古护卫走了一会,进了一间小院。   这里原是赤那赏给秦伯盛的住处,如今秦伯盛死了,院子当然还是赤那的。   李瑕四下看了看环境,安排三个蒙古护卫在里屋歇了,又嘱咐他们不要露面,免得让张家知道了不敢来。   秦伯盛没有家人,院中只有两个老驱口,也是赤那的财产。瘦骨嶙峋的模样,跪在李瑕面前时,眼神看起来麻木而呆滞。   “煮饭吃吧。”李瑕向他们道,“多煮一点,你们也吃,今天吃个饱。”   安排完这些,他出了门,打听了最近的市集,采购了不少东西,最后提着两个包袱,慢悠悠地走着。   快到院子时,李瑕其中一只手上的包袱掉在地上,他蹲下身捡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远远的似有一道身影从巷子里闪过。   不能确定那是不是范渊派来跟踪的……   李瑕希望范渊今夜会派人来杀自己。   各方面都考量过了,大概率范渊是会动手的。   但若是对方不来,事情反倒是有些麻烦。   他很清楚寄身在赤那手底下随时会有危险,必须通过不断地加剧赤那与张家的冲突,让赤那顾不上怀疑自己。   若今夜张家不动手,那就只能想办法把那三个蒙古护卫杀掉,再等到赤那来查看时,直接杀了赤那。   问题在于,并没把握能杀掉这么多人。   又不是什么绝世高手。   想着这些,李瑕推开门回到院中,心里自语自语地念叨了一句。   “范渊,你会动手吗?”   ……   “范经历,跟着赤那的人被赶回来了。暂时失去了杨慎的踪迹,但还在赤那身边……”   “找到了,杨慎出现在涡阳街的市集上,他该是住在秦伯盛那个院子里。”   范渊听了消息,点点头,目露沉思。   他平时多是嬉皮笑脸的模样,少有这般郑重的表情。   “我应该想到滴,他故意把那木雕留在嘎鲁家,当时我就觉得不对了……早该想到滴,这就是一条假线索,骗我们与赤那冲突、获得赤那的信任,一石二鸟,嘻。”   “当时事发突然,实在是没想到。”丁全道:“听起来,木匠和周南他们说的明明就是同一个人,谁能想到他竟能找别人帮他去买木雕,该死。”   “我被这小子耍了,嘻,我居然被人耍了。”   “好在总算知道他人在哪了,在这亳州城内他只要露了脸,我们要他死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范渊眯了眯眼,不答。   “范经历,还等什么,安排人今夜把他拿下吧,严刑拷问,逼问出他同伙的下落。”   “我想想。”   “这还有何可想的?他就是宋人细作无疑,白日里蠢猪护着他,我们不好动手。夜里直接拿了,把人和证据掌握了,镇守官也无话可说,他儿子蠢,他可不蠢。”   范渊道:“你别急,我在想。”   “想什么?镇守官和大帅再有嫌隙,那也是我们大蒙古国之间的事,宋人却是共敌。拿下一个细作能有什么问题?人到我们手上了,一上刑,剥了他、阉了他,不信他不招……安排人动手吧?”   范渊缓缓沉吟道:“你说,那小猢狲会不会算到?”   “算到什么?”   “算到我们会动手,继续让我们与赤那起冲突。”   “哈,怎么可能?”丁全道:“他可是宋人,宋人有这本事吗?”   范渊道:“但事实就是,我们一直就比他慢一步,步步落在他的圈套里。”   “那……范经历的意思呢?”   范渊道:“眼下这时候,不宜再和镇守官家里争锋相对了,请五郎再去见一见额日敦巴日吧,赤那傻,额日敦巴日可不傻。把事情说清楚,把杨慎要来便是。”   “他能把人给我们吗?”丁全问道:“今日这事,我们可是在赤那面前栽了一回了。”   “会给滴。”   范渊站起身来,带着些怜悯和叹息,缓缓又说了一句。   “你说的不错,我们再有嫌隙,宋人才是共敌。那小子自以为聪明,铤而走险,殊不知,小兔子混在虎狼之中,只有一个‘死’字……” #第四十六章 撕破脸   夜幕降临。   秦伯盛的屋子里,三个蒙古护卫还在喝酒赌博。   虽说张家今夜也许会派人来,他们却浑不在意。   当然,若非李瑕去买了好酒好菜招待着,又给了他们许多铜钱,他们也不耐烦守着个汉人通译。   李瑕透过门缝看去,见到那旭日干的脖子上还挂着那枚出城抢来的长命锁,于是又多看了一眼对方的脖子。   时间还早,他回到隔壁的小屋中躺下,闭上眼睡觉。   前世,比赛前他都会这样捉紧时间养精蓄锐。   足足睡了半个时辰,李瑕翻身坐起,整理好衣服,握着匕首静静地在窗前坐下,等待着。   像一个要上赛场的选手。   月移影过,张家的人还没来。   李瑕又点起一根蜡烛,心说等它烧完就该有个决定了,到时若张家的人还不来,就可以去把那三个蒙古护卫杀掉。   蜡烛一点点燃到底。   李瑕拿起一壶酒,开始往里面倒泻药,摇匀,像是以前摇蛋白粉。   最后一点烛光灭了。   “张家不来了,自己干吧。”   李瑕把匕首收进袖子里,拿起酒壶,站起身。   才推开屋门,前院传来一声轻响。   李瑕转过头看去,眼中有些担忧。   若是张家派来杀人、捉人的,这是好事;但若是蒙古镇守官派来的,那就只能死拼了。   他就站在那看着,只到看到有人推门走进院里,他猛得把手里的酒壶掷在地上。   “咣啷!”   李瑕转身,冲进蒙古护卫在的屋里,低声说了一句。   “来了。”   ……   范渊终究还是派人动手了。   当时他本已站起身,打算要去请张五郎出面解决此事,但丁全开口说了一番话。   “这事办到现在成了这个样子,若我们还要请五郎出面,未免显得我们太没用了。”   范渊于是止住脚步,吸了吸鼻子。   “我知道范经历你考虑得周全,但我们就处在这么个位置,奉命搜捕几个细作,在上头的眼里总归是个小差遣。昨日要请五郎出面、今日又要请五郎出面,那这点小事到底是五郎在办还是我们在办?”   丁全说着,最后又补了一句。   “乱子已经被那小猢狲搞出来了,唯有捉住他,审出来,才是有功劳。找了五郎,也是让五郎在蒙古人面前低声下气,就算最后解决了,那还是我们出了差池……若要我说,我不愿这般窝囊,还不如拼一把。”   良久,范渊才揉着鼻子,叹息了一声。   “好吧。”   范渊缓缓道:“要拿杨慎就尽快,若再让他杀了人、甚至是杀了赤那,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   月光清浅,六名杀手缓缓逼近了屋门前。   有人伸出手推开屋门,只见李瑕就在屋子中间。   一瞬间就有杀手往屋里冲去。   突然,旁边一柄弯刀斩下,径直将他劈翻在地。   惨叫声起,三个蒙古护卫转身杀了出来。   “蒙古人!走……”   五个杀手吃了一惊,立即转身就逃。   三名蒙古护卫杀性已经起了,才不想让他们逃掉,迈开大步就追上去。   李瑕迅速赶上,一把摁住旭日干的肩,用蒙语道:“他们在调虎离山,留一个人保护我。”   “胆小鬼。”旭日干冷哼一声,很不高兴。   抬头看去,只见前面的阿来、塔夫各又砍翻一个,追着三个杀手已出了前院。   李瑕眯了眯眼,扫视了一会院子。   以范渊的聪明,很可能会料到有蒙人守卫,难保不会多布置一手。   这般想着,李瑕迅速躲回了屋子里。   那旭日干却是哼着草原上的小曲,走上前对着倒在地上的两个伤者各补了一刀。   突然……   “嗖!”   一支弩箭激射而来,径直钉在旭日干的脖子上。   血染红了那条长命锁,蒙古大汉就这样径直倒了下去。   一个黑衣蒙面人从柴禾堆后面转出来,上前,拔出旭日干脖子上的弩箭,收好,又挥刀对着旭日干脖子乱砍,把弩箭造成的伤口毁得一干二净。   做完这些,蒙面人转身向屋子里走去。   “丁全,你是吧?”屋子里传来李瑕的声音。   “是。”丁全再次端起弩,一边走一边说道:“你居然真的找了蒙古人来保护你,我还以为是范经历多虑了。”   “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但没想到你亲自来了。”   “没办法,别的人不敢杀蒙人,也容易泄密。”   李瑕道:“是吗,那你怎么敢杀蒙人?我还以为你们这些汉奸都是没种的窝囊废。”   “我不是汉奸。”丁全道,“而且,刚才那个蒙古蠢汉是你杀的,不是我。”   “谢谢,你还分了个人头给我。”   “没关系,只要捉了你这个宋人细作,这事也就了结了。”   话说到这里,丁全已走到了门边,他端着弩,等待着李瑕回答。   刚才这番对话,他其实是在通过李瑕的声音计算其所在的位置。   “好算计,但你若捉不到我,你可就落下把柄……”   李瑕话音未落,丁全迅速闪身进冲进屋中,对着李瑕的身影就扣下弩。   “咔”地一声响。   弩箭激射而出。   屋子里同时有两个声音响起。   “嗒。”   “噗。”   一条血涟溅起,有人倒了下去……   ……   阿来、塔夫追过长街,最后还是让三个杀手逃之夭夭。   二人狠狠地骂了几句,掉头重新回到了院子。   “旭日干!”   只见旭日干的尸体还摆在那,脖子被砍得血肉狼藉。   阿来扑上前,大哭道:“谁干的?!塔夫你看他……脖子都烂了!太惨了啊!”   塔夫大怒,几步冲进屋子,只见后面的窗户开着,一张桌子倒在地上,上面还钉着一支弩箭。   桌子后的李瑕站起身,一指窗户,道:“人往后面跑了……”   塔夫二话不说,迅速攀上窗户,才要追凶手,低头一看,却见窗下倒着一具穿着黑衣的尸体。   他不由一愣,一瞬间心想凶手总不可能是摔死在这的吧……   下一刻,塔夫脖颈一凉,感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扎了进来。   “啊!杨……”   塔夫一声怒吼,提起手中的刀想去砍身后的李瑕。   他终于知道范渊说得没错,这个“杨慎”就是宋人细作,现在背后扎了自己一刀。   但已经太晚了。   李瑕又迅速猛扎了一下,直接了结了塔夫,随手一推,把塔夫推下窗台,匕首也顺便丢下去……   院中,阿来抱着旭日干的尸体还在恸哭,忽听到屋中的怒吼声,冲进去一看,见李瑕正缩在角落里,却不见别人。   “人呢?!”   “窗户出去了。”   阿来跑到窗户边探头一看,只见下面有两具尸体纠缠在一起……   “塔夫!”   ……   是夜,赤那得到消息赶了过来。   阿来于是绘声绘色地叙述着发生的一切。   “就是这样,张家派了人来,我和塔夫追了出去,旭日干留下来保护杨慎。丁全这条狗躲在那里,一弩箭射死了旭日干,砍烂了他的脖子。正好我和塔夫赶回来,丁全跳出窗子,塔夫追出去,两人打斗在一起,丁全扎了塔夫两刀,塔夫临死前也抢过弩箭,刺死了丁全……”   因同伴的死,阿来很悲伤,指着旭日干的脖子,不停大喊道:“看,丁全一支弩箭射死了旭日干,为了遮掩这事,还这样砍他,还这样砍他……   要不是塔夫拼命把丁全留下,张家说不定还要说人是我杀的。赤那,就是张家要对我们动手了,我亲眼看到张家杀了他们,张家撕破脸了,报仇吧!”   “嘭!”   一声大响,赤那举起院中的木桶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太过份了!我要杀了他们!” #第四十七章 应对   寅时。   这个时辰昼伏夜行的老虎最是凶猛,人们偶尔能听到虎啸声,故称“寅虎”。   天光将亮未亮之际,范渊听到远处的更声传来,身子一颤,正在捻着胡须的手一抖,拔下了一根胡子。   “猛虎。”   他低声自语一声,转头向门外看去,只见灯笼摇晃,丁全还未回来……而派出去的杀手到现在只回来了三人。   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根胡子思考了片刻,他突然站起身,快步往张家奔去。   “快,我有要事求见五郎!”   ……   不多时,张弘道披着衣服到了大堂,身后还跟着两个提着灯笼的美婢。   范渊当即拜倒,道:“五郎,小人犯了大错,恳请五郎重惩。”   “先起来吧,你是九弟身边人,真有什么错处让他处置便是,先说发生了什么。”   张弘道抬了抬手,气度从容。   范渊也不起来,将白日里与夜里发生之事一五一十说了,末了又道:“此事是小人办砸了,实不该自作聪明派丁全擅自动手,现在他人没回来,只怕是被留下了。”   张弘道脸色凝重起来,缓缓道:“此事,你担不起了。”   “是,小人担不起。”范渊道:“只怕那小贼是故意激赤那与我们冲突,小人步步被他算计,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为张家引来大祸,只好请五郎出面……小人有罪。”   “南边来的一个小小细作,竟能做到这一步。”   “那小贼,不是小人这个层面能够对付的,张荣枝、乔琚都不足以应付他……非是小人推诿,该有罚责绝不狡辩,只请五郎一定要重视此子,尽早扑杀。”   “不重视能行吗?”张弘道苦笑一声,道:“赤那都快要杀到张家来了,先说此事该如何解决吧。”   范渊道:“请五郎再去见一见镇守官,求他管住赤那不要乱来,再把杨慎给我们……这小子狡诈,或直接杀了也可,以免再有后患。”   “你早不来找我,现在才来。今夜丁全可是丢了四具尸体在那里,额日敦巴日岂会善罢甘休?”   “此事是小人擅自作主,请五郎……把小人交给镇守官,让他杀了小人,以消怒火。”   张弘道没有马上回答,注视了范渊良久,方才开口。   “当年,父亲还是金朝将领之时,金朝奸臣贾瑀杀了经略使苗公,苗公对父亲有恩,父亲遂起兵为其报仇,剖贾瑀之心肝以祭苗公……这段往事你也知道。”   “是,小人知道。”   张弘道站起身,道:“那你便该知道,我张家不是担不起事的门户。”   一句话,范渊眼眶一红,再次拜倒,泣声道:“小人……是小人办砸了差事……”   “我知道,但你也说了,杨慎……不管他叫什么吧,他不是你这种小小的经历能对付的。此事要怪,就怪我张家给你的权职不够。”   范渊一抬头,已是涕泪交零。   张弘道上前扶起他,又道:“额日敦巴日要的不是你的性命,他是要分润亳州的赋税,此事我去与他周旋,实在不行就拖一拖等父亲从开封回来。总之,你担不起,我担。你为张家办事勤勤恳恳,出了岔子,我却只会怪你,那我算什么?”   这张五郎分明心中早有定计,却非要先问范渊一句,其后补上这一番话。范渊受此重恩,感激不已,哭得鼻子更红,鼻涕眼泪流得稀里哗啦……   ……   仅仅半个时辰后,张弘道说服了额日敦巴日。   过程中低声下气,对他而言实有些屈辱,但整件事暂时还未脱离出他的掌控。   眼下这时局,汗廷猜忌漠南王、甚至要对其动手也有可能……张家得到的消息远比额日敦巴日多,否则张柔也不会亲自跑去开封。   额日敦巴日不像其儿子那么蠢,他很可能早知道是宋人细作在上窜下跳,甚至可能故意放任细作制造冲突,借此拿把柄以对张家敲骨吸髓。   不过,凡事有度,做为亳州的镇守官,额日敦巴日与汗廷的利益还是稍有不同,并不希望汉人世侯与士大夫好不容易治理好的河南再成为荒芜的牧马之地。   简单来说,额日敦巴日要的不是搞倒张家,至于搞倒忽必烈对他而言那就更远了,他要的是张家多分润利益。   张弘道早看透了整件事,一直在周旋,这次无奈之下,只能松了口。   张家当然遭到了莫大的损失,但这种时局之下,就当是花钱买平安了。   这也是张弘道的果决之处,知道风雨欲来,先不惜代价把小问题摆平了,免得再节外生枝。   他一松口,额日敦巴日马上就表态会管住儿子,并把那个化名杨慎的细作交出来。   “巴音,你带人去,把我的蠢儿子看好了。再把那个通译捉了给五郎,活的最好,死的也行。”   这巴音是个蒙古百夫长,身长八尺,体壮如墙,领了命令当即就带了三十余人气势汹汹而去……   ……   张弘道出门时,另有一队马车从张家驰出,又有百人护卫执着兵器跟上。   张延雄骑马走在队伍前方,他是张柔的老部将之一。   范渊则骑马跟在张延雄身边。   “为何急着把大姐儿送到保州?”张延雄问道。   范渊把事情说了,又道:“是我办砸了差事啊,让一小贼离间了我们与镇守官家里。如今五郎已出面解决,但我们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你也知道,赤那不一定受控……”   “哼!”   听到“赤那”这名字,张延雄重重哼了一声。   范渊又道:“昨夜之事一出,谁都不知道赤那会做出什么来,万一镇守官没能管住他,后果不堪设想……再者,如今大帅不在亳州,还是先把大姐送回保州,免得赤那惦记。五郎往后行事也少了许多顾忌。”   “该是如此。”张延雄道:“当时合该让大姐儿与九郎一道去保州,不然终日被那蠢货盯着,让人烦躁死了。”   “谁曾想呢,短短几日出了这么多事。”范渊叹道:“是我办砸了事,正好护送大姐儿到保州,请九郎惩治。”   “何不把二姐儿也带上?”   范渊道:“二姐儿与刑州郭家订了亲,无妨的。其实五郎有把握稳住镇守官,无非只是怕赤那乱来,把大姐儿送走也就是了。被赤那这种莽夫惦记,总叫人不安。”   “是啊,有脑子的人不可怕,最怕这种没脑子的。”   两人一路说着这些,领着队伍到了城门前,拿出令牌叫开了城门……   马车里,张文静正与身边的小婢女说话。   那小婢子名叫“雁儿”,每次盯着自家小娘子都是眼神发亮。   “大姐儿这般漂亮,难怪有许多人要来抢。”   “你休要胡说,哪就有人来抢了。”   张文静说着,稍稍掀了车帘望去,只觉离了亳州城,自在了许多……   ……   与此同时,亳州城中,巴音一脚踹开了李瑕所住的院子大门,大喝道:“把那宋人细作拿下!” #第四十八章 抢   亳州城北,有个小镇叫华佗镇。张延雄与范渊护送着张文静的车驾走了小半日,在此歇了一歇,方才继续北行。   雁儿捧着食盒,忍不住又道:“大姐儿你好歹吃一点嘛,这糕点都是特意做得你最喜欢的。”   张文静已没了才出城时的自在,神情恹恹的,摇了摇头表示不想吃。   城外的道路颠簸,她一个大家闺秀,平时娇生惯养,走了一段路之后就有些不太舒服。   雁儿眼看自家小娘子没有食欲,柳眉微蹙的俏模样让人心疼,放下食盒,道:“那大姐儿倚在我身上歇一会可好?”   张文静笑了笑,道:“没来由让你多受一份累,我不过是没胃口,休得再嘴碎。”   “那我陪大姐儿聊天解闷呗。”   “每日里就是见你,还有何可聊的?”   雁儿好奇道:“方才在镇上歇着,我听婆子们说,这次急忙忙去保州是因为昨夜有个宋人惹出了好大事呢。”   “嗯?”   张文静转过头,眼中露出些好奇。   “宋人?”   “是。”雁儿道:“都说宋人懦弱,果然是呢,不敢正面较量,偏爱使些伎俩,挑拨主家与赤那,着实可恨呢。”   张文静沉思半刻,道:“你说说,那宋人又是如何挑拨的。”   雁儿于是脆生生说起来。   “据说是个年轻人,化名叫作杨慎,把范经历给耍了一通……”   马车里的主仆两人说着话,马车外一群婆子们走路跟着,后面则是百名张家的护卫,其中骑马的三十余人。   突然,身后马蹄声大作,烟尘滚滚卷了过来。   利箭“嗖”地射来,把走在最后的几名张家护卫射倒在地……   队伍前方,张延雄勒住马,大喝起来。   “遇袭!迎战!”   远远地,有蒙古语的吼声响起。   “杀……”   ……   范渊回过头,眼神有些惊疑。   昨夜等到寅时,丁全没有回来,他马上就作出反应,找了张五郎,并安排人带走张大姐儿,中间半刻都没有歇过。   唯一没料算到的是赤那会如此坚决地杀过来。   他没看到昨夜里丁全具体发生了什么,因此本来以为丁全只是去拿人不成功,丧命在那里。   如今看来,那杨慎小贼必然是还反手杀掉了赤那的人,这才能激得赤那如此丧失理智。   谁能想到那小贼竟这么狠?   一步输,步步输……   但这种时候,他也只能调转马头,迎着赤那冲上去,用蒙语大喊道:“贵人听我解释,此事有误会……停手!此事有误会,停手!”   回应范渊的只有一支利箭。   箭矢“噗”地一声毫不留情地从他肩头贯穿,将他从马上射落下来,接连在路边打了好几个滚。   “杀啊!把男人杀光!哈哈哈,我要抢了张大姐儿!”赤那兴奋地大吼……   ……   张文静已吓得脸色煞白。   她虽是将门出身,但她出生时金国已灭了许多年,张家又重文教,只把她当成大家闺秀养着,从未见过这种厮杀。   她掀帘看去,只看到赤那与几个蒙古人冲到了离马车不远的地方,张延雄带人持刀迎了上去。   双方相战,张家护卫不敢下死手,只是拼命阻拦。   那些蒙古人却是刀刀夺命,因此人数虽少,却很快占了上风。   只见蒙古人接连砍倒许多张家护卫,又是“铛”地一声响,张延雄盔甲上中了一刀,盔甲破裂,不得不勒马往后退了几步。   到处都是鲜血泼洒。   张文静迅速放下车帘,不敢再看。   “刀呢?”   她喃喃着,在车厢里找了找,终于找到一柄裁纸刀,连忙攥在手上,至此才稍稍觉得安心了一点点。   忽听外面又是一连串的惨叫声,有血泼在车帘上。   “啊!”雁儿吓得尖叫不停。   张家护卫的惨叫、蒙古人的狂笑、惊马、血迹……车马外面的场面对于这主仆二人如同地狱。   混乱之中,忽听张延雄忿愤大吼道:“赤那!放开马车!”   “拦住他们!”   “拦住……”   同时,一声声蒙古语也在高喊。   马车忽然疾驰起来。   张文静与雁儿摔在后面的车壁上,跌倒在地。   车厢颠得厉害,张文静好不容易才爬起来,扶着车厢站也站不稳。   她努力伸手拉了车帘,目光看去,车辕上留着一滩血迹,车夫已经死了,而骑在两匹马的背上驾车的却是两个蒙古人。   其中一个赫然是赤那。   “哈哈哈哈!”赤那狂笑不已,嘴里不停叫嚷。   张文静听不懂蒙语,只知他必是在命令其它蒙古人拦住张家护卫……   她看了一眼赤那光溜溜的头顶,已觉绝望压了下来,让人透不过气,于是拿起手中的刀子按在自己白皙的脖颈上。   “大姐儿!等等……再等等……将军会救我们的……会救我们的……”雁儿大哭不已。   泪水早已糊了张文静一脸,她没回答,眼中满是决绝。   马车又加速,再次把她们带倒,瘫坐在车厢里。   路途颠簸,张文静身子摇晃着,刀子刺入脖颈,顷刻就溢出血来。   她却恍若未觉,只认真听着外面的动静。   然而,喊叫声越来越远,马蹄声越来越稀疏,而车厢前面,赤那的笑声却越来越大。   ……   终于,马车在一条小河边停了下来。   赤那又大笑着喊了一句什么。   张文静听不懂,却完全能明白那句话语里的淫邪之意,她眼中泪水更甚,喃喃道:“雁儿,要我帮你吗?”   雁儿大哭,握着一根杨木小钗子,泣声道:“雁儿自己来……”   车帘被人掀开,露出赤那的脸。   张文静见了这张骇人面孔,又是惊恐万分,闭上眼,扬起裁纸刀,径直就往自己的脖子上扎下去。   “噗!”   “大姐儿!”   有惨叫声响起。   雁儿扑上前,伸手紧紧捉住张文静手里的裁纸刀,血滴得到处都是。   张文静睁开眼,只见车厢外的一个蒙古人脖子上斜斜地插着一支弩箭,从马背上栽了下去。   赤那的眼中满是暴怒,怒吼一声,向外面某处扑了上去。   蒙语的狂吼声响起,显得极是吓人。   “啊!杀了你!”   ……   张文静紧紧握着刀子,小心翼翼探到车厢前一看,只见一个风姿卓绝的少年郎君正随手抛开弩,单手持着长剑,迎向了赤那…… #第四十九章 搭救   “噗!”   弩箭射来之时,赤那刚掀开车帘看到了那美得让他心肝乱颤的张文静。   当时这小娘子摔坐在那里,青丝微乱,眼中噙着泪,那柔软可怜的模样更让人想要扑过去一口吞下。   赤那正觉口干舌燥,就听到一声惨叫。   转过头,只见随他一起驾马的那名蒙古护卫脖子上中了一箭,缓缓倒了下去。   不远处,一个年轻人跨坐在骏马上,抬着弩,正是他的通译“杨慎”。   “你在做什么?!”   “没看到吗?我在杀人。”   李瑕冷眼看着赤那,又道:“对了,告诉你,嘎鲁是我杀的,秦伯盛、塔夫,都是我杀的。”   “为什么?!”   “还不明白?你被骗了啊,傻瓜。”   赤那大怒,径直向李瑕扑了上去,大吼道:“我杀了你!”   李瑕抛掉弩,翻身下马,提着剑迎上赤那。   “我还杀了阿来,就在你们冲锋的时候,我拍了拍他的肩,让他等等,他一转头,我就刺穿了他的喉咙。你看,我拿了他的马、拿了他的弩。一路跟着你过来,就为了杀你。”   “我才会杀了你!去死!”   ……   看起来,赤那是个很凶猛的蒙古大汉。   但李瑕只把他看成一个猎物。   从李瑕第一次看到他从家里走出来时,狩猎就已经开始了。   赤那虽然看起来强壮,但他只有十七岁,一直处在护卫的保护下,真算起来,其人一辈子的打斗经验还不如李瑕一个月的训练量。   事实上,他身边那些蒙古护卫才是真正的战士。   因此,李瑕刚才先射杀的就是另一个蒙古大汉,那是个三十来岁的壮年人,脸上带着伤,一看就是个老兵。   之后李瑕再以言语激怒赤那,只是怕赤那骑马跑了而已。   他分析过,赤那比他厉害的只有马术、箭术,他不愿让赤那骑上马拉开距离。哪怕到了现在,要是遇到张家的护卫,张家还是会救下赤那。   果然,赤那被激怒,扑了过来。   他手中的弯刀不停劈向李瑕,但李瑕远比他灵活,每每都能避开他劈来的刀,偶尔一剑刺出,却总能刺中他。   赤那不相信自己居然会打不过汉人,他平时打猎,护卫们把那些汉人驱赶在一起,他每箭射出,从来没有落空过。   今日杀那些张家护卫,对方依旧是不敢向他挥刀,任由他左冲右突把他们杀得落花流水。   在他意识里,汉人就是最懦弱的、最无能的……   “去死!下贱的驱口!”   “你没意识到吗?你才是弱势的那个。”李瑕道,“你不该脱离你那些护卫的。”   “呼……呼……”赤那喘着气,怒吼道:“我杀了你!”   “哦,但你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强。”   “啊!去死!去死!去死!”   赤那每吼一声,手中的弯刀都一下又一下劈下,虎虎生威,但总劈不到。   李瑕还很从容,一边闪避一边还能说话。   “就没人告诉你吗?其实你很垃圾,下盘不稳,挥刀也慢。不是因为你是蒙古人,就一定能打;不是因为你是镇守官的儿子,就一定能打……”   “啊!死!”   赤那怒极,双手握刀,狠狠斩下。   李瑕本就是在挑动赤那的情绪,在其双手握刀之时就已预判到这一刀。   他避过,一剑刺出。   他上辈子遇过太多对手,除了少数几个天才,这般年纪轻轻、又被身边人捧着自以为天下无敌的,其实都是最弱的。   “噗。”   长剑贯进赤那的脖子,直刺到底。   “不是因为你起名叫‘狼’,就能像狼一样凶狠;不是因为你杀过很多弱者,就能成为强者。”   李瑕低声说着,伸手摁着赤那光秃秃的脑门,把他的尸体从剑上推了下去。   忽然,有一个很好听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你……你杀了他?”   李瑕转过头,见到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正站在前方,带着很害怕的表情。   于是他随口应着,把没说完的话说完。   在他看来,这句话很重要,因为他讨厌“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这句古话,搞得好像运动能让人变笨一样。   作为一个击剑运动员,李瑕认为那恰恰相反。   “嗯。这人这么笨,还非要以为脑子笨就一定很能打架……”   ……   张文静愣了一下。   她觉得眼前这位说话的语气,似乎有些……风趣。   虽然这很不合时宜,但听他漫不经心地嘲讽赤那,带着些揶揄的口吻,实在让她感到有一点点好笑啦。   她又往前走了一步,小小翼翼地不让自己洁白的绣鞋踩到地上的血,然后规规矩矩行了一礼,道:“多谢小郎君搭救之恩,能否请你送小女子寻到家中侍卫,必有重谢。”   对于眼前这位年轻人,张文静也有过一些猜想,猜对方会不会就是近日来经常听说的那位宋人细作。   但观他容貌气度,她还是希望他只是正好路过、仗义出手的少年游侠……   当然,该防备还是要防备的,她说话时,藏在袖中的手其实还攥着那柄小小的裁纸刀。   “你裙子很漂亮,往后站站,别沾你一身血。”   张文静一愣,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那边雁儿也下了马车往这边跑来,嘴里喊着“大姐儿”。   而她身前的小郎君却已拾起地上的弯刀,对着赤那的脖子一比划,挥刀斩下。   张文静离得近,眼看着一颗头颅在眼前被斩下来,于是她两眼一翻,直挺挺地晕倒了过去……   ……   “呜呜呜……你别抢我家大姐儿好不好?求你了……呜呜……你要抢可以抢雁儿,放过我家大姐儿好不好?”   雁儿是张家千挑万选出来的小婢女,长相十分水灵,此时哭得梨花带雨很是可怜。   李瑕见了也有些心软,道:“别喊了,我给你绑得松一点。”   他说着,拿绳捆住了雁儿,并打了个结。   “呜……求你……放过大姐儿好不好?”   “别怕,张家护卫会先赶到,我算过了。”李瑕把雁儿一提,放回车辕上。   做完这件事,李瑕把张文静放到马背上,骑上马,沿河向东面策马而行,扬长而去。   河边,只留下雁儿还在马车上哭个不停。   等了一阵子,张延雄领着一队张家护卫策马狂奔而来。   “大姐儿呢?!”   “呜呜……大姐儿被人抢了……呜呜……那人生得好俊,还以为他是好人……呜呜……他抢了大姐儿往那边去了……”   “追!” #第五十章 登徒子   “看伤口的形状,弩箭该是出自丁全的弩,落在了那小贼子手上。他最后还把箭又拔了回去,重新装填,换言之,他手里还有一张能用的弩,我们要小心……”   “他斩下赤那的首级,竟还备好了石灰,心思太缜密了、太缜密了……赤那一死,事情太严重了、太严重了……只怕就是五郎也镇不住……”   范渊跌坐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喃喃着,眼里满是失魂落魄。   他肩头的箭矢还没拔,血还在往外溢着,失血让他脸色变得苍白。   “完了……完了……真的不可收拾了……”   张延雄却没工夫考虑这些,不停地喝令着。   “追!都给我追!一定要把大姐儿找回来……”   此时,就在河对岸的密林里,李瑕正从树梢间望着这些人。   待看到张延雄领人往东面追去之后,他跳下树,牵着马往西走去。   密林里不好骑马,张家认为他有马匹,暂时想不到他会从这边走。   但范渊很聪明,半日之后就会意识到追错方向了,但那时天已经黑了,张家不好搜捕。   这个时间差,足够摆脱追捕了……   ……   张文静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趴在马背上。   月光洒在林间,能听到虫鸣声。   她低头看去,见自己的双手被捆着。   那是一段稠布,该是从车帘上扯下来的,绑在手上倒是不痛,稠布那头接着一条麻绳,正握在那人手里。   那人身姿颀长,正不疾不徐地牵着马走着。   似乎听到动静,他回过头,与张文静对视了一眼。   一愣之后,张文静这才挣扎起来,哭喊不停。   “登徒子……你要对我做什么?放开……放开……救命啊!救命!”   “别喊。你喊的话只会让处境更差,比如,我会把你的嘴堵上。”   听了这平静的声音,张文静泪水直流,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时她才觉得这样趴在马背上其实难受,腰酸得厉害。   再一看,身上的衣裳还完好,只是脚也被绑着,动弹不开。   “你最好放了我,我告诉你,我是军民万户府张家的女儿……”   “我知道,你先听我说,我杀了赤那,砍了他的头,为的就是挑拨你家和亳州镇守官。带走你也是因为我就是在对付你家。”   张文静一愣,瞪着他,道:“你果然就是杨慎。”   “那是我抄来的名字,词也是抄的,你不必因此喜欢上我。”   “呸。”   李瑕依旧语气平淡,又道:“现在你清楚了,我要对付的是你的父兄。当然,他们势力比我大得多,最后一定能解决这件事。那么对你来说,重要的是保全你自己,争取回到他们身边,所以你不必自杀,也不必担心我会对你……总之,我对汉奸的女儿没兴趣。”   “我爹才不是汉奸。”张文静道:“难道不当宋人就是汉奸吗?那宋廷把北方百姓弃如敝履,淮河以北数千万汉人就活该去死吗?明明是宋廷对不起我们,你凭什么开口就指责我们是汉奸?”   她一番话带着火气,语气很快,但她盯着李瑕,眼中又渐渐泛起泪花。   “我知道你是宋人,放了我好不好?我张家世代不仕金朝,一直到蒙古人来了,才不得已结寨自保,当时金廷给我爹爹封官抗蒙,可宋廷又做过什么呢?换作是你,你能怎么做呢?我爹不是汉奸……放了我好不好?我不是汉奸……”   李瑕好一会儿没说话,像是辩不过她。   张文静心中有了些希望,注视着他的眼,用眼神哀求。   但她却只在李瑕那双眼中看到坚定与平静。   他虽辩不过她,却丝毫没有动摇。   “好吧,不管你是不是汉奸的女儿,我对你都没有兴趣。”   张文静听到“好吧”二字,心都有些颤,待听到后面一句话,却只觉无言以对。   说得好像她这一番辩解竟是……竟是在劝他对她有兴趣一般。   她只好“哼”了一声,偏过头去。   私心里,她其实不太怕他杀了蒙人,反而觉得杀蒙人之事颇为英雄。但就是……为人太轻薄了。   “你不要打岔了。”李瑕道:“继续说吧,我要的是牵制张家、给张家造成足够的麻烦。但以张家的实力,最后一定会找到你,到时,我的目的也达到了,可以放你走。   你若够聪明,就不要做无益的吵闹。比如现在张家护卫还离得很远,你若乱跑,只会被林子里的野兽吃掉。明白了吗?我希望你冷静,就算想逃,也不要像一个疯婆娘一样闹。我讨厌吵闹。”   张文静偏回头,又瞪了李瑕一眼。   “我才不是疯婆娘。”   “嗯,你要是听话,可以少受许多罪。”   李瑕过去,解开张文静脚上的绳索,将她整个人提起来放在马背上。   她终于能坐在马鞍上,比方才趴着的姿势好受了许多。   “别碰我,登徒子。”   张文静羞恼地喊了一句,脚上一凉,却是两只绣鞋已被李瑕脱了下来。   “你还我!还我……”   “省得你跑了。”李瑕淡淡道,把绣鞋收入随身的包袱里。   张文静愈发羞恼。   偏李瑕一副自然而然的样子,她许多男女授受不亲的话语到了嘴边也说不出来。   免得显得他光明磊落的,她却十分在意。   绣鞋被李瑕脱走之后,两人也无话可说,就这般在林子里走着。   夜色静谧,忽然传来“咕”的一声轻响。   李瑕转头看了张文静一眼,从马背上的褡裢里拿出一个馒头递过去。   “我不饿。”张文静偏过头,带着一丝倔强。   “我听到你肚子叫了。”   “不是我。”她低声道,“也许是林子里有野兽吧,哼,吃掉你这个登徒子。”   “随你。”李瑕道:“那就是野兽叫的吧。”   他才把馒头放回去,又听张文静低声说了一句。   “要我吃也可以,反正……刚才不是我肚子叫。”   “哦。”   那馒头显然是不好吃的,张文静双手被捆着,勉强捧着馒头小口小口地咬着,想到中午雁儿叫自己吃糕点时的场景,眼泪又不停流下来。   她脚一踢,隔着罗袜感觉自己踢到了一个挂在马背上的包裹,也不知是什么。   正想再踢,脚却被李瑕拿着,放到了马蹬上。   “别碰我,登徒子。”   “你不要乱踢别人的脑袋。”   张文静闻言,这才知道那是赤那的头颅。   她吓得眼泪又哗哗地往下流。   “呜呜……你拿开啊……拿开……”   “我说了,别吵闹。”   ……   这天,显然是张文静有生以来过得最差劲的一天…… #第五十一章 轻薄   骏马打了个喷嚏,因李瑕把装着头颅的包裹挂到了它的脖子上,这让它分外不爽,几次想将其弄下来。   李瑕于是抚着它的鬃毛,颇为温柔地安抚它。   “你就不能把那个脑袋丢掉吗?”张文静细声细语地问道。   “已经给你挂远了,别得寸进尺。”   张文静带着些哀求的语气,又道:“丢掉好不好?”   李瑕瞥了她一眼,微微哂笑了一下。   两人一对视,张文静低下头,有些气恼地嘟了嘟腮帮子,明白自己那点小心思被他看破了。   人头挂在那里,对她来说当然很可怕啊,吓得哭出来也是真的。   但想叫他把人头丢掉,其实还有别的目的,结果没能成功……   “你为何一定要做如此残忍之事呢?”她问道。   “你为何明知故问。”   “好吧。”张文静低声道:“若你不将赤那的首级砍下,我家中护卫必会毁尸灭迹,对不对?”   “嗯。”   “你将首级带着,是定要让我家与镇守官结仇吗?”   “是,等到了前面的县城,我会把它挂起来。再和你一起亮个相,传到蒙人耳里就是张家女儿身边的护卫杀了赤那。风声一出,不管蒙人信不信,事情就盖不下去。”   张文静道:“那之后,你会杀了我吗?”   “杀你做什么?”   “也许……杀了我,再栽给蒙人?”   “你家里人又不像蒙人那么傻,且知道你在我手上。就算你死了,他们也会查清楚是谁杀的。”李瑕道:“反而你家处在被动,只需要‘有口说不清’就好了。”   张文静听了,渐渐不像一开始那般慌张,低声道:“那你带着我也无用处,反而是个累赘,到时能将我放了吗?”   “不,我来北边是做事的,带着你可以牵制张家。”   “牵制?原来你还有同伴吗?”   李瑕道:“总之你有用,比如等时机成熟了,把你丢到北面吸引追兵,我就可以往西逃。”   张文静道:“我却觉着你是在骗我,也许你将我丢到北面,让我看着你往西逃了,其实你又悄悄往北逃。”   “诸如此类吧。”李瑕淡淡道,“你自以为很聪明吗?真聪明就不会说出来。”   张文静撇了撇嘴,有些小小的不忿,恼于被他这样贬低。   “你这般行事着实辛苦,不如送我回去,我爹求贤若渴,一定能予你官职,岂不比为那懦弱的赵宋朝廷卖命更好?”   “让我也当汉奸吗?”   “你又说我爹是汉奸。”   张文静低下头,却是又带着委屈的语气说起来。   “你只看到我爹为蒙人效命,却未看到他以汉法治汉地,保汉学、兴文教,使百姓安居乐业……百余年来,北方屡遭异族蹂躏,宋廷偏安江南、自顾享乐,到如今,是我们北面汉人呕心沥血,才使中原恢复汉家章典、使北地复有生机。   不然怎么办呢?不依附推行汉法的漠南王,难道依附江南那个赵宋小朝廷吗?它能够收复河山,使中原安定、礼教传承吗?我们不是没有盼过王师北定,但千盼万盼,盼到了风波亭杀岳爷爷的那一刀,还不足以斩尽北人对赵宋朝廷念想吗?   你便是费心除掉我张家又能如何?以后,淮北由谁来治理?难道把我们北方汉人的辛苦经营毁于一旦就好吗?从此让蒙人再牧马中原,让河南河北再成为荒芜之地不成?”   这张文静虽是个小女子,但大概是有一点小口才,先前才说过北人被宋廷抛弃,此时又说起他们如何恢复汉法云云。   李瑕却不为所动,道:“闭嘴,我说了不要吵闹。”   “才没有吵闹,我是好好与你说的。”张文静轻声道:“去见一见我爹,好吗?他所作所为非但不是汉奸,反而是在保全汉人、保全汉制。你若见过他……”   “见他,他还能招我当女婿吗?”   一句话,张文静终于闭了嘴。   她愈发着恼起来,只觉自己苦口婆心,偏又被这登徒子轻薄,因此气得不轻。   气到最后,却拿他没办法,只好不理他。   然而,一直走到夜深,再次开口说话的还是她。   “那个……”   “嗯?”   “那个……我……”   李瑕倒没让她为难,从包袱里拿出绣鞋给她套上,又扶着她的腰一把将她提下来。   “去吧。”   张文静满脸羞恼,想骂些什么,最后却只能一跺脚,小心翼翼绕到灌木丛后面。   她发现那根绑着自己双手的绳索还不算短,他大概是对这种情况有所准备……这反而更让人着恼,因不知他脑子里都对自己想过什么。   窸窸窣窣一会儿之后,张文静低着头回来,走到马前,瞪了李瑕一眼,道:“别碰我,我自己上去。”   不等她反应过来,李瑕已一把将她提到马鞍上,随手再次把她的绣鞋脱了收走。   “别碰我……”   张文静话音未落,李瑕竟是理都不理她,绕到灌木丛后面。   她脸色一变,又羞又怕。   而李瑕再出来时,手里已拿了一个小钿花。   他也不说话,神色平静地将那钿花又佩戴在张文静头发上,牵马就走。   两人都很有默契地不提这个钿花是怎么掉的。   张文静见自己的小伎俩被戳破,有些失望,又庆幸他没发火。   但想到被他轻薄了这么多次,她眼泪又流了下来……   ……   范渊与张延雄领人往东面、北面搜索了整整一夜,毫无线索。   天光微亮时,他们在路边摆开地图,范渊看了看,手指落在了鹿邑县的位置上。   “小贼该是往西走了,他砍了赤那的脑袋,必是要在人多之处拿出来,该是鹿邑了,我早该想到的。如此说来,他还是要去颍州,我又被他摆了一道……”   张延雄已经急得不行了,根本就没在听范渊分析,更没心思管什么颍州,只在不停地派人去调拨人手。   “调人!能调多少人全都调来,每个有可能的地方全都给我搜……你们先随我去鹿邑!”   张延雄跑了几步,转头一看,见范渊竟还在跟着,道:“范经历伤重,先歇着吧。”   “不行,必须把大姐儿找回来。”   范渊其实连擤鼻涕都没力气了,不停拿袖子擦着。   风把他的鼻子吹得更红,把他的头发吹得更显稀疏,他脸色苍白得像随时要晕过去。   但这次就是累死,他也要在死之前找到张大姐儿,再把那小贼千刀万剐,才能稍报张家对他的恩义、稍减对那小贼的心头大恨。   而张延雄本来有些怪罪范渊,认为让张大姐儿去保州是一招烂棋。   但仔细一想,若不是张大姐儿离开,谁知赤那会不会带人杀进张府?一旦在张府见了血,事情只怕还要更糟。   至于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当务之急只有一件事,把大帅的掌上明珠找回来再说…… #第五十二章 塔   鹿邑县城在亳州城西面五十余里。   张延雄奔了半日赶到鹿邑,大肆搜检。   他并不确定那小贼是不是真带了张大姐儿来了鹿邑,但暂时没有别的线索,也只能相信范渊的判断。   然而,搜了半天,又搜了一夜。到了清晨,依然是连半个人影都没见到。   张延雄情绪都有些崩溃。   张家大姐儿都已经失踪两个晚上了!   “会不会那小贼没带大姐儿来这里?”   范渊道:“不,最有可能就是鹿邑……他砍了赤那的脑袋,必要拿出来,这里是最近的县城,我怀疑他就在城内。”   张延雄道:“但若是猜错了,在此耽误了时间,如何是好?”   范渊想了想,最后咬牙道:“我确定,就在城内,他和大姐的样貌气度都是最出挑的,藏得再深,继续找必然能找到……”   “将军。”忽有人上前道。   “找到了?!”   “不是,是有个蒙人百夫长巴音带人来了,问我们赤那在哪……”   张延雄的脸色登时难看起来。   他当然知道赤那在哪,赤那的尸体就是他亲自处理的。   问题是,赤那的脑袋还在宋人细作手上。   这东西要是一出来,入了巴音的眼,又要火上浇油。   “我去应付吧。”范渊站了出来,转头又向张延雄低声道:“信我,杨慎与大姐儿就在鹿邑城内,还有……赤那的脑袋也在。”   张延雄一听,本就难看的脸色更加阴沉。   范渊又道:“我拖住蒙人,请将军把他们找出来,时间不多了,务必尽快。”   “好。”   此时范渊肩上的伤口又在溢血了,随行的大夫本要给他换药,他摆了摆手,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外走去……   巴音正带着二十余个蒙人在城门处与张家侍卫对峙。   “百夫长竟到鹿邑来了?”范渊连忙上前赔笑着用蒙语道:“不知是有……”   巴音本就高大,坐在马上更是如塔一般,居高临下地看着范渊,道:“你被赤那射伤了?这事是他不对,我替达鲁花赤向你们张家赔罪,赤那人呢?我来带他回去。”   他说的话听起来很客气,但态度冷峻,显得十分不屑。   范渊道:“昨日我们是遇到了贵人,想是有些误会,因此他冲乱了我们,但所有人都跑散了,不知道贵人去了何处。”   “他抢走了你家大姐?”   “没有。”范渊道:“当时,我们护着大姐儿跑远了,之后贵人去了哪里就不知了。”   巴音道:“那你们在找什么?”   “近来有一些宋人细作在活动,这股人十分凶恶,杀了许多人,我们正在搜捕他。”   范渊还在尽力遮掩。   他很清楚,若是让蒙人知道赤那抢走了张大姐儿,再说赤那是死在宋人手里,蒙人也不信了,这叫有理说不清。   只有找到杨慎、毁掉赤那的首级,也许还有办法把赤那的死与张家脱开干系。   巴音却不是好糊弄的,又道:“搜捕宋人细作要这么大张旗鼓吗?”   “因那伙人实在是太凶悍了,对了,百夫长也要小心。”   “我可以帮你们搜。”   “不用,不用……”   “你有事瞒我,我说过了,我是奉命来带赤那回去的,这是你们五郎求了我们达鲁花赤的结果。”   “是,是,若知道贵人在哪,小人一定会告诉百夫长。”范渊赔笑道。   巴音驻马想了想,拉过缰绳,掉转马头。   范渊悄悄舒了一口气,心中暗骂这些蒙人。   忽然,只听城内一阵骚乱,有人大喊、尖叫起来。   范渊转过头去,努力倾听,隐约听到有人在说什么“捉住他……”   下一刻他整个人都被提了起来,转头一看,人已被巴音提在马上,向城内飞奔。   街上有来不及避让的行人,这队蒙古人亳不犹豫就挥刀劈砍,把拦路者砍翻在地。   一见血,尖叫声更大,长街上更是混乱……   ……   鹿邑县城内有古迹为“明道宫”,乃是道学祖师老子传道讲学的地方。   明道宫南面有池,叫涵碧池,池边有一座高塔,是为纪念有名的华山道士,即“睡仙”陈抟而建。   据说陈抟就是鹿邑人,儿时常在涡水边嬉戏,活到了一百一十八岁。   但今天越来越多人聚到塔下,却不是来看某个道士羽化登仙。   而是有人在塔上挂了一颗人头……   “找到大姐儿了!”   “拿下他!”   “快!都给我过去!拿下他……”   骏马奔至,被人摁在马背上的范渊听到了这些呼喊声。   抬头看去,远远望见那高塔之上有两个身影。   巴音于是奔向高塔。   离得越来越近了。   隐约能看到塔上那两个身影衣袂飘飘,仿佛一对仙人。   也能看到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在那摇动,显然是个人头。   “快,救出大姐儿!拿下他……”   忽然。   塔上有大喊声传了过来。   “报,我救了大姐儿,杀了赤那了!”   “报,我杀了赤那,救下大姐儿了……”   “……”   这是个年轻人的声音。   听了这两声喊叫,范渊只觉脑子里“嗡”了一下。   目光所见之处,一个头颅已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向他这个方向飞了过来。   它越来越近,范渊几乎已能看到上面赤那发怒的面容。   “咚!”   它落在蒙人与张家护卫之间的草地上,砸出一滩血水。   但那张脸分明还能认出就是赤那。   “将军,我杀了赤那,救下大姐儿了!”塔上的人还在大声喊着,声音不停回荡。   范渊是最快反应过来的,嘶吼道:“百夫长,你听我说,此事有误会,误……”   “死吧!死吧!”   巴音已提起范渊那削瘦的身体,猛地将他摔了出去。   范渊才抬起头,还想要再解释,只看到一个碗口大的马蹄,重重踩了下来!   “噗!”   ……   “杀光他们!”   蒙人已纷纷拔出弯刀,毫不犹豫地杀向了张家护卫的队列。   血迅速在塔下铺出了满地的殷红。   巴音亲眼所见,赤那掳了张大姐儿上了高塔,结果被张家追杀。   而张家竟然敢当着他的面杀掉赤那?   竟敢如此……   “敢叛大蒙古国者,死!”   “杀啊!”   ……   张延雄已冲到高塔第三层,转头看去,见了塔下的厮杀,气得青筋直跳。   “你们去拦住蒙人!其余人,随我继续冲塔,杀了那小贼,救出大姐儿……” #第五十三章 有何不可   “呼……呼……”   张延雄喘着粗气,终于冲到了高塔之上。   他才转过塔边的回廊,忽然一声厉喝声在前面响起。   “停下!”   张延雄匆忙间抬眼望去,正见李瑕与张文静站在塔顶的檐上。   李瑕一手提着张文静的后领、一手持着弩,长剑斜挂着,云淡风清地站在那。   他已经把张文静手上的束缚解了,只是拿绳索把她的腰绑着,与他绑在一起。   因站得太高,张文静显然是吓得不轻,脸上带着泪痕,一手紧紧捉着李瑕的衣襟,另一只手在空中微微张着,像是一只正在扑腾翅膀的小麻雀。   纤手白皙秀气,但显然是不能变成翅膀飞起来的。   这一男一女的身姿样貌都是最出挑的,因此张延雄第一眼的感受竟是……好般配啊。   这念头一起,他自己都愣了一下,方才敛住心神,飞快地观察了一下。   那塔檐不是能迅速爬上去的,这边一动,对方有太多时间能杀掉大姐儿了。   于是张延雄停下脚步,身后好几名张家护卫撞了上来。   “放开我家大姐儿!”   “别过来,不然我杀了她。”   李瑕说着,目光还偶尔瞥下塔下,观察下面的局势,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别、别……”张延雄道:“你听我说,别动大姐儿,我们有话好说,放了她,你不仅有活命的机会,还能有好前程……”   “是吗?”   “你是宋人,对吧?有些事你不了解。”   塔上风很大,仿佛要把檐上的一男一女吹下去。   张延雄微眯着眼,脑子里沉思着什么,嘴里很诚恳地说起来。   “我们张家未必如你所想。我们不像你们赵宋的武将,在文官面前跟狗一样。我家大帅统领一方军、政,名为军民万户,实为诸侯、藩镇。你可知何谓‘世侯’……”   “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李瑕提了提张文静,吓得她又哭起来。   张延雄连忙抬起手,道:“别,我是想告诉你,只要你放了大姐儿,我们不但不会追究,还能给你很多好处……给你说段往事吧,我家大帅起兵之初,有个族人张信抢掳流民之女,哈,这张信算起来还是我堂伯,这事被大帅知道后,鞭了他一百,归还了人家的女儿,于是他怀恨在心,刺杀大帅。你可知后来如何了?”   李瑕不答,又瞥了塔下一眼。   张延雄继续道:“大帅不仅赦免了张信,后来在战场上还救了张信一命。这就是他的胸襟,军纪严恪,却不记私仇。小兄弟,你叫杨慎是吧、或者这是化名?你如此人才,为宋廷卖命太可惜了,真的……”   这北边,似乎每个人都在说为宋廷卖命不值。   李瑕却还是浑不在乎的样子,打断张延雄的话,道:“怎么?你还能替张柔招我当女婿不成?”   张延雄一愣。   他像是被噎住了一下,接着尴尬一笑,他竟是大声道:“有何不可?好啊!此事哥哥我替你一力承担,在大帅面前分说!”   说话间,他也是转头向塔下看了一眼,只见张家护卫已被蒙人杀了许多,剩下的正在塔门处结阵自保。   远处,还有更多的张家护卫赶过来。   “就说今日这事吧。”张延雄道:“我知道你是想挑拨大帅与蒙人。没关系,我们可以把下面这些蒙人杀干净,一个不留!这样一来,我们与你之前的梁子就过去了,如何?”   “哦?”   “你别看我们平时待蒙人客气,但未必真怕了他们,今日只要杀干净他们,确保事情不会传到汗廷,一切还可挽回。小兄弟,放了大姐儿,我保你成为张家女婿,从此一跃龙门,以你的本事,必然大放异彩,往后哥哥我还得巴结着你呢,哈哈!”   李瑕道:“太轻易了,我不信你。”   “怎么能不信我呢?”张延雄道:“大帅的气度、你的本事、世侯的显耀,该说的哥哥都说明白了,我家大帅有十二个儿子,就这两个女儿,视若珍宝,你娶了大姐儿,往后少不了你的前程。再说了,你把她带走了两个晚上,这事……总之这张家女婿你当定了!若不成,让我张延雄被五马分尸、不得好死!”   张文静听了这些对话,心中无比羞恼。   她有心想说些什么,但脚下是斜斜的塔檐,脚一动就有碎瓦掉下去,风吹来似要把她轻飘飘的身子吹下去。   不时有凄厉的惨叫声传来,塔下两拨人还在厮杀,血流满地。   张文静只好紧紧捉住李瑕,再羞恼再害怕,最后也只能不停地哭,她也不知眼里怎就有这么多泪水。   偏张延雄还在苦口婆心地说那些话。   “小兄弟,哥哥实话说,刚才哥哥冲上来一看你和大姐儿,就一个念头,你们真就是天造地设,真心的。快别犹豫了,放了大姐儿,下来,我们一起去杀光下面的蒙人,大丈夫做事,别婆婆妈妈的,快,再晚事情就盖不住了……”   李瑕没答,目光又是四下一瞥,迅速望了好几个方向。   忽然。   “嗒”的一声响起。   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显然有张家护卫正在试图攀上塔顶,似要绕到李瑕附近突袭。   “你想骗我?”李瑕轻笑了一下。   “没有!我让他们停下、停下,别……”   来不及了,李瑕已迅速拉着张文静往后面撤去,消失在张延雄眼前。   张延雄大惊,往前冲了几步,抬头一看,只见李瑕已抱着张文静从塔顶一跃而起……   “不要!”   ……   亳州。   名叫“沈开”的张家的属臣快步进到堂中,在张弘道面前一拱手。   “禀五郎,查了杨慎出城前在市集上买的物件。”   张弘道眼中满是忧色,点了点头,道:“说。”   沈开道:“他当时住秦伯盛的宅院,故而去的是最近的宋汤街。先兑了一锭银子,最后买了两大包物件,小人打听了许多,或还有遗漏,目前查到的有干粮、衣物、石灰、剪刀、烈酒、铁链、地图……”   “细说。”   “是,干粮是一人三天的量,还包括了马饲料;衣物是四套成衣,其中两套是他花钱从更夫和摊贩身上剥下来的……”   沈开说得很细,张弘道竟是不厌其烦地听着。   包括石灰买了多少,够腌几个人头;地图有几张,分别画的是哪里。他每一个细节都仔细了解,甚至还让人去把商贩带过来盘问。   “下一个是纤绳……”   “纤绳?”   “是,拉船用的纤绳。”沈开道:“买的最结实的那种,足足买了三十余丈。”   张弘道皱了皱眉,沉吟道:“三十丈……他想从城墙翻出去不成?”   “有可能,他还买了不少铁勾子,想必是怕事有不协,要翻城而逃?”   “嗯,不管是攀哪里,这东西总是有用的。”张弘道又低声喃喃了一句,道:“继续说下一个物件……” #第五十四章 弘道苑   鹿邑县,在陈抟塔的北面就是明道宫的弘道苑,中间有水渠将两地隔开。若要从陈抟塔到弘道苑,只有一条青石小道可走。   塔下的厮杀还在继续,张家调拨的人手都在向这边聚集,包括弘道苑附近的人手都已穿过青石小道过来。   “那是什么?”   忽有人抬起头,暗道莫不是看花了眼,真有人能在这里得道飞升不成?   只见高塔之上,有两个连在一起的身影从塔顶跃出,飞一般向弘道苑飘去。   ……   张延雄大步跨出,见到李瑕抱着张文静跳出去的一瞬间,只觉肝胆俱裂。   再定眼一看,原来李瑕腰间的绳索连着一根铁链,那铁链正挂在一根粗绳之上。   而那粗绳的一端系在塔顶,至于另一端……张延雄转过头,看到的北面的弘道苑,围墙内有一棵大树。   绳索的另一端就在那树冠当中。   李瑕与张文静已顺着粗绳向那边滑去。   两地距离倒是不远,不过二十来丈,但中间却隔着水渠和高墙……   一连串的响声中,张家护卫已举起了手中的弩。   “别放箭!”张延雄大喝道。   他亳不犹豫丢下手中的刀,开始脱身上的甲胄,准备攀上塔顶。   “你们快下去,带人去追!别让他跑了……”   ……   昨天夜里,李瑕一整夜都在弄这个纤绳,他打扮成更夫,在陈抟塔和弘道苑之间来来回回,绑了一些东西从塔这边滑到弘道苑那边,最后还上去滑过一次。   哦,昨夜在路上还碰到了几个正在搜索他的兵卒,他提醒对方要小心火烛,还给他们指了路。   总之在李瑕看来,十二层高的塔、不到百米的滑翔距离,实无多少惊险可言,比蹦极差远了。   比从飞机上掉下来也差远了……   但张文静却是吓得魂都要掉了。   “扑通、扑通、扑通……”   耳畔是风声,她的头发也被吹乱,却还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得厉害,如同有只小鹿在里面乱撞。   脚下是还在厮杀的人群,远处是水池,更远处是一片片民居,这些她刚才都看到了,此时却再也顾不得看。   她只知道自己在天上。   于是她紧紧闭着眼,紧紧抱住李瑕。甚至都没想过为什么要抱住他……当时差点被赤那捉住时明明还有赴死的勇气,为何现在却这么害怕?   纤绳绷得很直,铁链在上面滑过,速度飞快。   张文静忍不住大叫起来,忘了大家闺秀不能这样大叫,甚至没有意识到她完全把头埋在了李瑕怀里。   “噗!”   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两人在空中摆荡了一下,继续滑了下去。   张文静感到有一股热流从她领口流了下来……   ……   “看!”   巴音看到张延雄正在塔上的时候,就已经张弓搭箭。   他跨在马上,眯着一只眼,姿势像在草原上射大雁。   才要放箭,只见张延雄往前一扑,巴音就看到有身影向北飞去,仿佛是一对大雁,也仿佛是两个仙人。   “就算是神仙,我也要把你射落下来。”   心中这念头一闪,巴音亳不犹豫松开弦。   “嗖!”   一箭贯出。   空中的人影一摆,瞬间滑落下去。   “死吧。”巴音冷哼一声。   他对自己的箭术有极大的信心,迅速收起弓,继续提刀杀向那些汉人……   ……   “大姐儿!”   张延雄大吼一声,目光落中,只见李瑕与张文静已飞入弘道苑的围墙里,消失在树冠之中。   他怒从心起,攀上塔檐,扯下自己的衣服,挂上粗绳,正要向下滑……   “咚”地一声大响,张延雄强壮的身子撞在塔檐上,撞碎了许多瓦片,接着整个人摔在回廊上。   他半边身子都磨出了血,站起身一看,那纤绳另一端已被割断了。   “追!”   张延雄大吼了一声之后,转头看向塔下,又大吼道:“别再留情!给我杀光他们,一个活口都不许留……”   ……   弘道苑。   张文静从树上跳下,才感觉到脚踩在地上的踏实感,连忙就去解腰间的绳索。   她打算趁这个机会逃跑。   接着李瑕跳了下来,他竟没能在地上站稳,摔了一跤。   张文静目光看去,不由愣了一下,只见他背上插着一支箭,半边身子都是血。   “你……你受伤了吗?”   李瑕没说话,站起身,脸色有些苍白。   他一把捉过张文静,再次把她双手捆起来,拉着她就走。   她还想挣扎,力气却还是远不如受伤的李瑕。   “求你放了我吧,你已经利用完我了……放了我好不好?我会让他们别再追你……你已经受伤了……真的,我不让他们追……”   “别废话,不然我杀了你。”   张文静还在哭求,李瑕已拿着弩抵在她背上。   两人穿过房屋,一匹骏马正站在那里,马背上还挂着两个包袱。   这是昨日进城后李瑕给了这边的道士一笔钱,把马匹寄放在这里。他当时就已计划好了逃跑的路线。   李瑕径直把张文静推上马背,他翻身上马从后面抱住她,扯了缰绳,驱马便走。   城中几乎所有张家的人手都在向高塔方向汇聚,但路上也有碰到一些还不知发生何事的张家护卫和鹿邑守卒。   李瑕每每拿出乔琚的令牌大喊:“在塔下和蒙人打起来了,快去支援!”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他已策马奔过。   他在塔上时就已望得清楚,巴音是从南门进城的,发生冲突之后南门绝大多数人都被吸引到塔下,此时那边守卫最是薄弱,因此拍马就向南门狂奔。   这些事其实也只发生在一瞬间之间,等张延雄从塔上跑下来,一边调人围攻巴音,一边调人追击李瑕时,李瑕已经在城外官道上奔了老远,将他们甩脱。   他要的,就是这个对方反应不及的时间差。   ……   道路两侧的树木不停掠过,奔了几里地,李瑕转道向西,又十余里之后,他勒马转进树林,马速慢了下来。   张文静此时才渐渐平复了心情。   对于一个长在深闺中的小女子而言,今日发生的一切实在是过于刺激了。先是在十二层高的塔檐攀爬,再从天上飞过,之后又是纵马狂飙。   直到在树林中走了许久之后,她才感觉到李瑕正搂着自己,不由又羞恼起来。   “登徒子,你放开我。”   李瑕没有回答她,反而把头埋进了她的脖子,把身子的重量都压了过来。   张文静吓了一跳,只觉脖子都在发烫。   “登徒子,你走开……你放开我好不好?再碰我我就自尽,我爹是不会放过你的……呜……求你放开我好不好……”   林子里静静的,马匹渐渐停了下来,寻着地上的草吃。   张文静目光看去,才发现李瑕环在她腰上的手已经没在拉扯缰绳了。   她转过头,发现他竟已昏睡了过去…… #第五十五章 真名   “你被我俘虏了。”   李瑕睁开眼,见到张文静那张漂亮的脸蛋凑到他面前,带着郑重的神情向他宣告了一句。   “我会将你捉回去,化解我家中麻烦,让你的伎俩全都落空……所以你放心,我是不会让你死的。”张文静又说道。   她神色愈发郑重,仿佛这个理由对她而言非常重要。   “止血……”李瑕喃喃道。   他是被疼醒的,张文静碰了他的伤口。   刚才在梦里,他梦到了前世的许多画面。   那个梦很飘忽,于是李瑕感觉到,这次若是死了,就是真的化为虚无了,回不去了。   睁开眼看到张文静的一瞬间,发现自己真的被困在这里了,他眼里浮现出的是失望。   但他从不气馁,打算坚韧地活下去。   因为是世界冠军啊……   “我想给你止血。”张文静似乎在努力镇定着声音,但语气还是有些颤抖,又道:“箭上开了槽,血一直在槽里流……我不能从你体内拔出来……”   李瑕只觉头晕得厉害,恨不能再睡过去。   他目光看去,见自己还趴在马上,双手被张文静绑了起来。   “包袱里……酒……擦匕首……挖……”   他努力翻下马背,撑在地上,又提醒道:“栓马……它别跑了……”   李瑕知道自己中箭时在高处,这一箭并未射入内脏,最多是卡在骨头上,但就是那小小的导血槽让他失血过多,几乎就要了他的命。   蒙古人随随便便拎出一个人来可能就是神射手,这还是没淬过毒的箭头。   这乱世命如草芥,世界冠军的命也不值钱。   他终于感受到自己不是什么游戏玩家,操作得再炫,该死还是要死……   张文静已拿出一小壶烈酒把匕首擦了,并着腿蹲在李瑕旁边。   她这秀气的小姿势,看起来实在不像是能做这种事的人。   “我挖啦?会很痛吧,你忍一下。”   “割衣服……挖……”   “刺啦”一声响,张文静也没工夫欣赏李瑕小有所成的漂亮背肌,那匕首颤颤巍巍地往伤口里送去。   “呃……呃……”   李瑕剧痛,豆大的汗水不停流着,额头上青筋直跳。   “出来了、出来了……”张文静终于道,但很快她声音里又带了哭腔,“怎么办?还在流……更多了……呜……怎么办……”   李瑕已无力支撑,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   他看到那支箭落在自己面前,箭头上的倒勾和血槽透着致命的危险气息。   该死。   “你别晕过去呀,血流得更多了,怎么办?”   “点火……烧匕首……烙它……”   “烙烙……烙它?”   李瑕眼皮重得厉害,失血让他越来越无力。   他讨厌这种伤在背面,不能自己处理的感觉……   视线越来越昏暗,他看到那双漂亮的绣鞋在眼前晃来晃去,隐隐听到张文静轻微的抽泣声。   黑暗压下来。   忽然……   “滋!”   李瑕身子一颤,猛地睁开眼,闻到了空气中烤肉的气味。   接着,视线中又是张文静那张带着泪痕的脸。   “烙了,然后呢?”   “包袱里小布袋……浅蓝瓶子……金创药……”   ……   一个小布袋被慌慌张张打开,那瓶金创药被拿了出来,布袋里一张红色的帖子随之掉在地上。   张文静蹲在李瑕身旁,先是给他敷了药。   好不容易把伤口包扎好,她一转头看到地上的帖子,捡起来一看,怔忡了一下……   良久,她想把这张婚书收起来,最后却还是放回马上的包袱里。   擦了擦眼泪,她拍了拍马背,低声自语道:“现在这些都是我的东西了。”   再转头看向趴在地上的李瑕,她默默想了一会之后走过去,拿绳索把他的脚也绑起来。   “这个也是我的俘虏。”   又忙了好一会,收拾、吃东西,最后她抱着膝盖在李瑕身边坐下来,等待着家里人顺着血迹找来。   天色渐暗,林中渐渐安静下来……   ……   有快马从鹿邑县赶到亳州,五十里路,纵马狂奔的骑士终于在闭城门之前回到了张家。   “五郎,大事不好了!”   ……   张弘道听了禀报,脸色已完全变得铁青。   见他如此,那报信的骑士又低声道:“那些蒙人嚣张惯了,还以为我们不敢还手,二十多人也敢冲杀我们。将军认为,杨慎布置了这一手,事情无论如何都解释不清了,那还不如杀人灭口,所以下令让我们围杀巴音,没想到……”   “杀人灭口没错。”张弘道冷冷问道:“但为何会让巴音跑了?还整整跑了四个人。”   “那巴音实在是有几分骁勇,将军已派人去追,保证不让他活着回到亳州。”   张弘道终于克制不住,一把提起下属的衣领,叱喝道:“以蒙古人的马术,我能相信你们追得上巴音吗?!你知道事情有多严重吗?!”   “小人……”   良久,张弘道终于松开手,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他灰败的神色渐渐恢复了一些,最后伸手给下属整理了一下衣领。   这动作很有世家子弟的风范,但他的声音里还是带着无法平抑的愤怒。   “去告诉张延雄,绝对、绝对不能让巴音活着,否则他和我张家一起完蛋。”   “是……”   挥退了下属之后,张弘道跌坐在位置上,喃喃道:“为何就成了这样?”   一开始,只是死了一个乔琚,之后又死了一个嘎鲁,都只是小人物而已。但,忽然之间,张家就当着蒙人的面杀了达鲁花赤的儿子?   “杨慎?为何会有这样的疯子……疯子……”   一夜未眠。   天亮时,张弘道坐不住了,站起身走到门边等着消息。   终于,沈开策马跑来,才翻身下马人已冲到张弘道身边禀报起来。   “五郎,南边的消息回来了!这伙人是赵宋右相程元凤派来的,至淮北,先由宋廷安插在邸家的细作接应他们,再去开封……”   张弘道脸色方才稍好看了些,带着沈开往里走着。   而更多的细节也终于在他这里揭开。   “先别管什么开封,给我说杨慎!”   “是,那‘杨慎’果是化名,其人真名李瑕,余杭主簿李墉李守垣之子,庚子年生人,今年四月因杀人罪判绞刑。入狱后,聂仲由将其带出来……” #第五十六章 破局   “好在宋廷那边传回来的消息及时,一切还可挽回。”   张弘道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在心中又喃喃了一句。   “李瑕?初出茅庐就对我张家设了死局啊,可惜,这一局我张五郎破了……呵,赵宋……”   他洗了脸,梳了头,换了一身衣服,重新恢复了雍容的姿态,开始不停发号施令。   “派人去把情报告诉张延雄,让他务必从李瑕手上救出大姐儿。还有,告诉他不要慌,他还有时间找到巴音,我会稳住额日敦巴日。”   “是。”   “把赤那的人头给我腌好,送到颍州去。”   “是。”   “沈开,你亲自去调动人马,所有人都用张家旧部。”   “是……”   张弘道吩咐完,拿着情报出了门。   很快,他再次出现在额日敦巴日家中。   ……   “这伙宋人凶恶,并非是我杜撰。如今赤那不见了,我们张家也在尽力搜救,但……赤那很可能是被这个李瑕捉了。”   额日敦巴日眉头皱起,冷哼道:“不可能,我儿子是有点莽撞,也不是懦弱的宋人能捉走的。”   “这李瑕不是一般宋人。”张弘道把手里的情报往前一推,道:“这里记载的是李瑕在庐州、寿州的所作所为。我张家已经有很多人栽在他手上,张荣枝、乔琚、范渊……”   额日敦巴日看不懂汉字,招了招手,有一个通译过来,看过了情报,在额日敦巴日耳边小声说起来。   张弘道默默等到那通译说完、额日敦巴日脸色渐渐凝重,这才开口继续说道:“李瑕设计激怒赤那,让赤那认为是我们张家要对付他、出城冲击了我的人。当时,许多人都看到李瑕骑马追着赤那走了,此事,也有赤那的护卫可以作证。”   “不错。”   张弘道继续道:“等我们追上马车,却发现赤那身边的护卫被杀了,而赤那已不知所踪,我怀疑,李瑕把赤那带去了颍州。”   额日敦巴日道:“谁知道是不是你们捉了我儿子。”   “我们怎么敢?”张弘道摊了摊手。   “我告诉你……万一我儿子死了,不管是谁杀的,我要你张家陪葬!”   “没找到尸体,赤那应该还活着。”   额日敦巴日道:“等巴音回来,自然会知道。”   张弘道眯了眯眼,道:“但赤那失踪已经快四天了,每拖一天,他都危险一分。我们不能只是坐在亳州城里等。”   “你什么意思?”   “我们去颍州,李瑕一定把赤那带去颍州了。”   “放屁!”额日敦巴日发了火,道:“你说来说去,都是说是宋人捉了我儿子,宋人……宋人怎么可能有这种能耐。”   张弘道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桌上的情报。   好一会,额日敦巴日在案上一拍,喝道:“说话!你必须对这事负责!”   “说实话,事情到这一步,都是因为赤那受李瑕挑拨。我张家死了那么多人还步步隐忍,尽心尽力找他,这才辛苦得来这份情报,颍州邸家勾结宋人,也许随时要造反,到时说不定要杀赤那祭旗。现在赤那危在旦夕,达鲁花赤若不信我,我也无可奈何,那就让我张家为你儿子陪葬吧。”   张弘道说罢,看着额日敦巴日,眼中满是诚恳。   他父兄不在,只留他坐镇亳州,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必须处理掉这个危机。   他赌的,就是额日敦巴日还不知道赤那的死讯,赌的就是这个蒙古人会去找唯一的儿子。   终于,额日敦巴日道:“你说,要怎么做?!”   “请达鲁花赤随我去颍州,找邸家要人……”   ……   毕竟是要去找亲生儿子,蒙古人做事利落,额日敦巴日当天就安排好一切,带了七十余名护卫,与张弘道出城去往颍州。   张家也对此事十分尽心,安排了许多人马,足足有三百余精锐,仿佛是要去讨伐邸家。   他们行进快速,天黑时就到了两州之间的双浮镇附近,次日就可到颍州境内。   是夜,额日敦巴日冷眼看着张弘道安排队伍休整,却是从嘴中吐出四个含糊不清的汉字。   “和水冻印。”   “什么?”张弘道愣了一下。   额日敦巴日道:“我最近学了一句汉语……和水冻印。”   “祸水东引?”   张弘道脸色微变,最后尴尬一笑,问道:“这次去颍州,达鲁花赤上报了吗?”   “是。”   “不知是如何上报的?”张弘道负着手,又问道。   “如你的意,说邸家勾结宋朝,我去查他。”额日敦巴日讥讽了一声。   “如此……谢过了。”张弘道郑重道谢。   额日敦巴日道:“只要我儿子没事,我们之间好说,但……”   “噗”的一声响,张弘道已一刀捅进了额日敦巴日的胸口,迅速往后退去。   几名亲兵已围上来,护着张弘道撤入军阵之中。   “动手!”   弩箭激射而出。   蒙古护卫们才刚刚脱下甲、放下武器,占据了最好的地方坐下、吃着东西。   乱箭射来,登时就是一片惨叫,血染了一地。   一场屠杀突然展开。   “噗、噗、噗……”   “一个活口都不许留!”张弘道大喝道……   他额头上有豆大的汗珠流了下来,双手颤抖得不停,比上战场还紧张。   他曾经杀过许许多多宋人,今日还是第一次杀蒙人。   若问他怕不怕,他怕得要死,心都在狂跳。   但没办法,赤那死了、张家已经对巴音下了杀手了,额日敦巴日迟早会发现真相。   既然已经被那个李瑕逼得洗不清了,那就只能痛下决心把事情做绝。   借着邸家有人与宋廷勾结的时机,把赤那的人头送到邸家、把额日敦巴日的死栽到邸家头上,把这件事彻底掩盖下去。   大蒙古国的世侯也不是好当的。   人若不狠,怎么活得下去?   ……   随着最后一个蒙人倒下去,张弘道渐渐镇定下来。   “清点人数,检查每个人,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我再说一遍,今日所有将士都重重有赏,你们的家人就是我张弘道的家人,我张家保你们和父母妻儿一辈子衣食无忧。”   “记住,我们今夜是遇到了邸家的突袭……”   张弘道走在遍地的尸体当中,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些话。   所有尸体被堆在一起,士卒们泼上火油。   “五郎,清点过了,七十三人,一个不少。”   张弘道点点头,亲手接过火把,丢了进尸堆。   火光迅速腾起,像贪婪的火蛇把尸体吞噬。   空气中是难闻的血腥味与焦味,张弘道眼中光茫闪烁,喃喃道:“谁道沧江总无事,近来长共血争流……”   他转头看向沈开,道:“动手吧。”   “是,请五郎忍耐。”   沈开说完,一刀捅进张弘道腹中。   “快,你们几个,带上伤兵,护送五郎。”   “是!”几名亲卫毫不犹豫往对方身上劈了几刀,方才扶着张弘道赶向双浮镇…… #第五十七章 任务   大蒙古国在各路府州县都设有达鲁花赤,但品秩不同,高的、低的都有。   这夜,太和县的达鲁花赤收到消息,匆匆忙忙赶到双浮镇外的百户所,只见一个大夫正在给张弘道缝伤口。   鲜血已流的到处都是,场面十分惨烈。   “五郎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他用蒙语向在场的蒙古百夫长问道。   “还不知道……”   好不容易,张弘道的伤口处理完,又歇了许久才缓过气来,无力地扫视了一眼在场的蒙人与汉人,最后用蒙语道:“不知是谁派人袭击……我受了伤,额日敦巴日带人向南边追过去了……”   传达了这个信息,别的对于张弘道而言都是小事,他精神松弛下来,睡了过去。   天还未亮时,却又听到有人轻声在唤。   “五郎、五郎……”   张弘道睁开眼,看到沈开。   “五郎,你没事吧?我那一刀……”   “别说这些,事情办好了?”   张弘道并没有看起来那么虚弱,支起身,眼神又恢复了些许干练之色。   “是。我扮成额日敦巴日的人,趁夜偷袭了邸家麾下的两个百户所……”   详细地说了一会之后,沈开以笃定的语气道:“这事已成定局,邸家洗不清了,本该等五郎醒后再说,不过颍州的消息也回来了,很重要,这才将五郎唤醒。”   “说。”   沈开从怀中拿出几封信来,因屋中烛火昏暗,他摊开看了,给张弘道细说。   “宋廷安插在颍州的细作叫‘田奎’,是邸琮的家臣,颍州人。十七年前,宋将余玠奔袭开封、河阴,重挫我军后全师而还,当时,田奎曾受过余玠恩惠。余玠升淮东制置副使、主持淮河防务之后,田奎进入邸家、为余玠传递情报。   再后来,余玠被调任四川,田奎依旧为宋廷细作。直到三年前,宋廷副相徐清叟抨击余玠独掌大权、无事君之礼,赵昀以金牌密令召其还朝,余玠知有变故,愤懑成疾、暴卒而亡。田奎闻此消息,未再与宋廷有所联络。”   听到这里,张弘道冷笑一声,淡淡道:“常有之事而已。”   “最新的消息传回,田奎已投效我们了。”   “真?假?”   “真的无疑。十五年间,他受够了提心吊胆,眼看宋廷不可能再收复北地,恩人已死,承诺也无一兑现,失望透顶了。且宋廷并未注意保护他,这次才会轻易被我们查出来。他家小我们也控制了,必是真心投顺。”   张弘道点点头,问道:“田奎手上有多少与宋廷勾结的证据?”   “很多。”   “把这些证据,和赤那的人头一起,全栽给邸家,把事情做绝。”   “是。”沈开继续道:“还有,据田奎交待,两天前,他已经给聂仲由安排了新的身份,扮作邸家派去开封办事的官兵,一应衣着、信令俱全。他说,这是他想为宋廷办的最后一件事,好聚好散。”   “没有好聚好散。”张弘道冷冷道:“把这些情报发给我们的人,堵截到开封的所有道路,给我堵死了这队宋人。弄死之后,继续栽给邸家。”   “是。五郎放心,这些人的相貌、身形、包括使用的假身份,田奎都招了,他们绝对逃不掉。”   “李瑕与他们会合没有?”   “这还不知。”沈开摇了摇头。   “记住,我不在乎什么狗屁聂仲由,关键是李瑕。”   “明白。”沈开道:“此事说来奇怪,据南边的情报,聂仲由要去开封,是有北地世侯想要叛乱,与其联络。但似乎不对……”   张弘道沉吟起来,缓缓道:“若说有人要叛,该不是出在我淮北……也不会是严氏、汪氏、史氏。一定要有的话,最可能就是山东李璮,但他若要与宋廷联络,直接走海路便好,何必到开封?”   “此事临安那位也不清楚,只说那世侯有重要情报要给宋廷。另外,经略府在两个月前确实丢过重要文书,至今还没查出是谁干的。”   “不,若有人能通知宋廷,那情报可一并送去……想来想去,只可能是宋廷原先在开封办事的人失去了消息,才会继续派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换言之,他们成功的希望本就很渺茫。”   张弘道说到这里,眼神愈发疑惑,喃喃道:“安排这一点人北上、让其带上大理余孽、用一个三年不联络的细作为其掩护……这与送死何异?就为了做一件不确定之事?”   沈开道:“如此说来,南边就是故意安排一群人来送死的,为什么呢?”   张弘道想了想,最后只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题外话。   “建炎之后,赵宋最有作为的皇帝算是赵昚了吧,‘卓然为南渡诸帝之称首’。平反了岳飞、平反了宇文虚中,呵……平反、平反,于事何补?随他们去吧。”   “是。”   张弘道有些讥讽地笑了一下,道:“说眼下,一队必死的细作根本无伤大雅,但其中却出了一个死囚……”   他说到这里,翻身坐起,要了杯水喝。   “就是这个死囚,逼得我不得不杀了额日敦巴日、给张家留下这么大的隐患。结果?结果就是为了让他去完成一个那样虚无的差事?哈……真他娘的……可笑!”   最后这声“可笑”,张弘道几乎是以最激烈的情绪笑出来。   他把手里的水杯一摔,气血翻腾,不停咳嗽起来。   “咳咳……他拼死拼活,跟个疯子一样,逼我至此……可笑!咳……咳……气死我了……”   沈开也是无言以对。   良久,他拍着张弘道的背,劝慰道:“宋廷给这些细作的情报,估计还不如我们知道的多,布防下去必可捉到聂仲……必可捉到李瑕,还请五郎放心。”   “我放心不了,今夜杀额日敦巴日之事,做得再天衣无缝,李瑕却能知道原委,此子不杀,我心难安。”   “是。”   “这样吧。”张弘道缓缓吩咐道:“找到聂仲由之后,先别急着动手,盯死,等李瑕露面与他们会合,直接扑杀。还有,一定把大姐儿救出来。”   沈开想了想,又问道:“据张延雄所说,李瑕与大姐儿……敢问五郎,若此人愿意投靠我们,是否?”   张弘道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思了一会。   沈开又道:“此人是个人才,想必经此一事足可让他对赵宋失望,若能笼络他,既可为我们所用,还可救出大姐儿……”   “不。”   张弘道想到最后,伸手在沈开肩上拍了拍,道:“杀达鲁花赤的隐患太大了。我信得过你,敢让你捅我一刀。我也信得过我们的弟兄,因我们连着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李瑕不一样,他家小在南边,根在南边,必须死。”   沈开心下感动,眼眶一红。   他更为张家考虑起来,拱手道:“小人冒昧多说一句,只要将大姐儿许配给李瑕,也可让他与我们休戚与共。”   “不。”张弘道很坚决,“对付这种狠人,你稍有犹豫就会中了他的圈套,我担不起这风险。”   沈开却还有疑惑,又问道:“倘若李瑕以大姐儿为质又如何?若有万一,只怕在大帅面前无法交……”   “我说了。”张弘道打断了他的话,冷冰冰地道:“一定要杀了李瑕,也一定要救出大姐儿,你还有什么疑问。”   “没有了,一定办妥……” #第五十八章 诸侯之女   密林之中。   张文静掀开李瑕背上的布条看了看,仔细地洒了一点金创药。   她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眼,偏过头,抿了抿嘴,接着又飞快瞥一眼,方才把他被割破的衣服拉了起来……   张文静觉得吧,现在比被李瑕俘虏的时候要累得多。   先前,她虽然被绑着,但什么都不用做。   现在倒好,她反过来俘虏了他,却还要照料他,喂水喂食换药不说,又担心他恢复力气挣脱了绳索,这两天来不管他睡觉还是入厕,都让人觉得不安。   这天,好不容易忙完,张文静又坐在树下,拿起自己的水囊小口地抿了一口,看向来时的方向,轻声喃喃道:“为何还不找过来呢?”   “找不到了。”   张文静转过头一看,见李瑕已经醒来了,脸色也不像前两天那样苍白。   她哼了一声,道:“我家人只要顺着血迹就能找过来。”   “第一时间没来,那就是找不到了。”李瑕道:“若让我猜,很可能是那些蒙古人受伤逃了,和我们一样从南城门的道路跑,他们也一路留下血迹,张家顺着他们的血迹追下去了……”   他声音渐渐虚弱,张文静于是给他喂了点水喝。   她很细心,把两个水囊分开,那个是她的、这个是李瑕的,才不要一起用一个。   李瑕道:“血滴在树叶上,风一吹就干了、散了。郊野这么大,根本不可能在数日内全部搜一遍,张家找不过来的,只能封锁各条道路。”   “哼,你在骗我。”   张文静其实明白这些,但不愿承认李瑕说的对。   她还知道在林子里乱走的话,她会迷路,而且她也搬不动他,只能等在这里等张家找来。   “随你信不信。”李瑕道:“但我们的食物和水快用完了,等下去会死。”   “我才不会带着你走,你是想骗我往你想走的方向去。”张文静道:“还有,万一迷路了,遇到野兽怎么办。”   “你想往哪走就往哪走,我被你俘虏了不是吗。”李瑕道:“就顺着来路走,我教你一个办法,沿途做上记号,直直回去就行……”   张文静不会骑马,也不愿与李瑕抱在一起共乘,只好把他脚下的绳索解开让他骑马。   又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绑得死死的,她自己也累得娇喘连连。   她牵着马,顺着来时的路走回去,发现地上的血迹果然是没了。   然后,一路上虽然做了记号,最后却还是迷路了。   ……   “咦,为什么呀?明明是直直走的。”   当张文静看到前面一棵树上有一个自己做的记号,她几乎要哭出来。   “树又不是直成一排的,你怎么可能走的是直线。”李瑕漫不经心道,“而且,来的时候我受伤快要昏迷了,应该也不是直走的,你没注意吗?”   张文静才不会告诉他当时她已经被抱得……被吓得迷迷糊糊了。   她气呼呼瞪着李瑕道:“你骗我。”   “嗯?你俘虏了我,我还教你怎么把我带回去。你却怪我?”   “你就是骗我,我真的生气了。”   “好吧,先找水源,顺着河流往下,总会遇到人家。”李瑕道:“怕什么,只要出了森林,淮北三十余城皆是你张家的地盘不是吗?”   ……   “我再告诉你一次,我家除了需要向蒙古国纳质、贡赋、从征,其它事务则是自治辖境。你可明白何意?这两路三十余府州县城,是我们汉人在以汉法治理。   若要说汉奸,你那赵宋朝廷才是汉奸。在金朝时,我张家世代不仕女真。反而是赵构向金朝称臣,‘臣赵构’言犹在耳,你们却反过来指责我们是汉奸,可笑。”   张文静牵着马走着,转过头看了李瑕一眼,见他在听,又继续说起来。   “你们隆兴、开禧年间两次北伐,只看当时北方汉人民心所向,便知谁才是更不堪的那个。哼,再说金灭之后,你们端平入洛,守住了三京吗?无能。   是我们张家给了中原百姓生机。我父兄非是你口中所谓的‘蒙人走狗’,他们谋汉人自救,此,气节也;能为一方诸侯、庇护生民,此,实力也。”   她说到这里,再次转头看向李瑕,道:“听到了吗?我家的腰板比你那个只会求和纳贡的赵宋挺得直,我家是割据天下的王侯将相……”   “为什么莫名其妙又和我说这些?”李瑕淡淡道,“翻来覆去的,你就这么爱炫耀吗?”   他心说自己八枚世界大赛金牌、三次世锦赛冠军、两次全运会冠军,以及许多小奖,炫耀过吗?   张文静像是噎住。   炫耀?我是为了炫耀吗?还不是因为……   因为什么她也不懂,愣了好一会儿,才气恼起来,跺了跺脚,转过身不理他。   然而,走着走着,她又带着些不忿的语气,道:“你这么能耐,还不是受伤了。”   “是啊,我算错了,没算到蒙人的箭术这么厉害,能在那种情况射中我。我心态也没摆正,过于冒险了。”   “所以你被我俘虏了,输给小女子,真丢脸。”   “嗯,我输给你了。”   “哼,你倒还有点心胸,肯承认失败。”张文静道:“那我问你,为何要替赵宋如此卖命啊?”   李瑕道:“我不为谁卖命,只给自己挣命。”   “嗯……那好吧。”   张文静似乎想再说些什么,但先前长篇大论到这里,接下来的话却像是堵住了一般。   她背对着李瑕,嘟了嘟嘴,最后只有一句。   “你想活吗?”   “想活,我还要活到最好。”   “哼。”   张文静踢开了地上的一块小石头。   她并未意识到这动作不像她努力维持的大家闺秀的样子,又转头凶了李瑕一下,道:“到时候你要是不招供,你就死定了。”   “哦。”李瑕抬起头,道:“天要暗了,傍晚时鸟儿飞的方向就是有水的地方……”   ……   两人走了许久许久,终于听到前面有隐隐的水声传来。   张文静很开心,雀跃地转过头笑道:“真的诶?真的找到水了!你怎么知道的?”   “没什么了不起的。”李瑕低声自语道,“有几个喜欢野攀、探险的朋友罢了。”   人以群分,爱好户外运动的朋友多了,自然就知道了。   张文静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抬起一只纤纤玉手看了看,自顾自地道:“终于可以洗一下了,你的血沾了我一身,又腥又黏,讨厌死了。”   李瑕愣了一愣,目光落在她漂亮的脸上,又见这小姑娘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于是他自哂了一下……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果然见前面有一条小小的溪流。   转过树木。   正蹲在对岸掬水喝的大汉抬起头来,与他们对视了一眼。   双方都愣了一下。   突然,几声大吼声震开,蒙语、汉语都有,飞鸟从树梢惊起……   “杀了他们!”   “快走!是蒙古人!”   “杀了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第五十九章 奔命   天边只剩最后一点余晖。   李瑕在最快的时间内扫视了一眼周围的情况。   溪边树木稀疏,该是这片树林的边缘了。   对岸有四个蒙古人,一个重伤,正躺在一块大石边歇息,另一个轻伤者也在那,正光着膀子包扎伤口,露出满胸的长毛。   这人身材壮硕,但脂肪很厚。李瑕看了的第一反应是“你该刷脂了”,但又马上意识到在这个时代,凭人家的脂肪储备量,生存概率比自己高太多。   比起自己身边这只漂亮的小麻雀,那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   这些念头一瞬即逝,他已迅速打量了另外两人。   一个矮胖、一个高大,看起来很累,但都没受伤,正在河边喝水。   四匹马,正趴在溪边吃草,很疲倦,其中一匹口吐白沫,眼看就快不行了。   蒙人骑术厉害,把马跑成这个样子,可能已经甩脱追兵一段距离了。   溪水很浅,他们随时可以跃过来……   刹那之间各种信息映入脑海,之后,吼叫声才同时响起。   这就是世界冠军的反应速度,李瑕认为……这该比世侯子女的身份更值得骄傲。   “杀了他们!”   “快走!是蒙古人!”   张文静听着李瑕那不容置喙的喝令,她一慌,连忙拉着缰绳掉头就走。   跑回树林,有了树木的掩护,不再轻易能被蒙人的箭矢射中,李瑕又道:“快,给我松绑,我拉你上马。”   小溪那边又传来蒙古人急促的呼喝。   “哈达、卓力格图,你们骑马去追!”   张文静听不懂蒙语,也能感受到那种逼迫过来的杀气。   她虽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此时竟也果断,停下脚步,亳不犹豫拿出匕首割断李瑕身上的束缚。   绳索一落地,她抬头看向李瑕,忽然呆滞了一下,像是怕极了他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念头才起,惶恐感从心中泛出,张文静只觉遍体生寒。   下一刻,李瑕已一把拉住她的手,用力将她拉上马背。   张文静才觉踏实了一些,身体已整个被他环抱住……   李瑕知道自己的骑术不足以在树林中策马疾驰,蒙人却能做到。   而他的马匹休息了两天,这两天来蒙人一直在被张家追捕,马匹体力告竭。   在平原奔跑,骑术的差距才会缩小,又能把马匹体力的优势放大。   李瑕很快就下了决心,掉转马头,绕了一圈竟是重新向小溪边奔去。   两个蒙人迅速追上来,双方距离飞快拉近。   然而,一匹骏马已冲出树林,马蹄踏进浅浅的小溪,溅起水花……   李瑕伏低身子,把张文静也压倒。   他估算着冲出树林的位置距离那两个在大石头上的蒙古人有两百步远了,但还是怕被对方又射上一箭。   若是再中箭,必死无疑。   幸而没有。   他疾驰中匆匆一瞥,只见那光膀大汉站起身。   “杨慎?!你就是杨慎?你会死在我手上!我射的你……”   巴音没有箭了,也没想到李瑕敢回头,仓促间只来得及这般吼上一句。   李瑕已奔远了,马匹的体力优势发挥出来,把双方距离重新拉开。   林中又奔出两骑,飞快追了过去。   ……   蒙、金、宋之间开战以来,至今已有五十余年,中原死人无数,白骨蔽野,千里无鸡鸣。   忽必烈经略中原这些年,也就是州县之内的人口多了些,大部分地方的郊野依然是一片荒芜。   荒野苍凉,蔓草萋萋,高过马腹。   数骑狂奔。   良久,李瑕没能甩脱蒙古人。   骑术远不如对方,马匹体力越来越少,再跑下去未必能跑掉;身后暂时只有两个蒙古人,另两个还没来。   这些判断飞快闪过他的脑海,他忽然勒住马,调转了马头,左手从腰边拿起长剑……   “他们停下了!”   月光下,还在策马飞驰的卓力格图眯着眼看去,见到那一对年轻男女就那样驻马而立。   “先杀了男的!”   卓力格图大吼一声,嘴角勾起得意的笑容。   这就是蒙人的骑术,骑着疲马依旧可以追上汉人。   卓力格图从腰间拔出弯刀,冲了过去,比身后的哈达快了二十多步的距离。   越冲越近、越冲越近,卓力格图眼中满是狂意,他要杀了这男的,他要把这女的……   李瑕右手举起了一把弩。   “嗒”的一声响,简单,利落。   几乎是同时之间,“嗖”“噗”两声,弩箭激射,钉进卓力格图的胸膛!   再狂,劲弩面前,生死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卓力格图!”哈达大吼一声。   “虎!”   破风声袭来,李瑕弃弩,抱住张文静扑倒在地,连滚了好几圈。   他们的马匹受惊,长鸣一声,往远处跑去。   哈达一刀劈空,大怒,控马又向他们冲来,手中弯刀再次斩下。   李瑕身上还压着张文静,手中一剑刺出,正中哈达的马腹。   “咴律律!”   疲马哀鸣,仰起前蹄,把哈达摔翻在地。   李瑕迅速推开身上的软绵绵的人儿,持剑向哈达刺去。   他背上伤口裂开,鲜血直流。   这一剑也完全失去了往日的迅捷,被哈达避开。   哈达脚下一勾,把他放倒在地。   李瑕摔得背上一痛,手中长剑掉落。   “和我比摔跤?”哈达怒骂,刀又劈下,“死去!”   “虎!”   电光石火间,李瑕握住哈达的手,拼了命地推,刀锋却还是压在他脖颈上,割出血痕……   失血过多的无力感、对手凶残的眼神、脖颈上的冰凉……李瑕发现这里和赛场不同,在这里,输一次就死。   “啊!”   他奋力去推开哈达的手,要拼到最后一刻。   “噗噗噗噗……”   李瑕突然感到手上的力道松下来。   他推开哈达,看到张文静拿着匕首蹲在那里,如捣药一般对着哈达的背乱捅。   她的动作很秀气,幅度很小,看起来有点可笑。   但人命实在太脆弱了,再秀气的动作也能杀人。   “呜呜呜呜……”   见李瑕坐起来,张文静又哭了,她丢开匕首,扑进他怀里,不停地抽泣。   她显然是怕到了极点,把李瑕抱得很紧,泪水很快浸透了他的前襟。   “好了,杀个人而已,马跑了,我先去把弩箭拔回来……”   ……   李瑕站起身,第一件事就是向地上的哈达又捅了一剑。   因为他不相信张文静的手法。   然后,他提着剑,向卓力格图的倒下的地方走去。   地上的人不见了,草地里留着一条血痕。   那中弩的蒙古大汉竟还没死,正在用四肢在地上爬着。   李瑕一步一步跟上去。   他也很累,脚步也是拖着,踉踉跄跄走过去,毫不留情地一剑刺下。   “噗。”   李瑕蹲下身,想要翻这具尸体,弩箭在胸膛,他要拔出来。   背疼得厉害,他一下子竟没能搬动。   转头一看,张文静正跟在身后。   李瑕有气无力道:“来,一起搬……”   突然,蒙古语的喊叫声在远处响起。   “卓力格图!哈达!你们杀了他们没有?”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 #第六十章 荒烟蔓草   月光下,巴音翻开卓力格图,看到了尸体的胸前插着一支弩箭。   他站起身走了几步,又检查了哈达的尸体。   地上的血滴还未凝固。   巴音跨上马,踏进高高的蔓草。   附近是一片荒冢,也许很多年以前在这里发生过一场战争,又或许是瘟疫,荒野里布满了坟头。   偶有磷火在空中闪过……   “杨慎,我知道你懂蒙语,你就在附近,能听到我说话。”   喊声在夜色中回荡开来,带着愤怒和杀意。   巴音策马走过一个又一个荒冢,搜索着,时不时纵马跃上某个坟头。   “杨慎,我上了你的当,今天我一见你,我就知道上当了。你杀了赤那,逼张家叛乱。你们汉人就只会躲在背后使这种卑鄙的伎俩吗?有没有勇气来与我正面打一场?!”   “我,克烈部的巴音!就是我一箭射中了你。你还要像小鸡一样藏到什么时候?我会找到你,把你的皮剥下来,填上稻草,摆在我的家里。”   “还有张家大姐儿,等我捉到你,看张家还敢不敢杀我,但在这之前,我要对你做什么你知道吗?!哈哈哈,你们躲不掉的……”   ……   张文静害怕得身子不停颤抖,而她整个人却已被李瑕紧紧环抱住。   她与李瑕就躲在其中一个小小的坟洞里,外面盖着一块石碑,里面满是白骨。   蒙人的吼叫声仿佛就在头上炸开,从石碑的缝隙里能看到马蹄从眼前踏过。   张文静努力克制着自己才没有吓得叫出来。   良久的窒息……   终于,马蹄从视线中消失。   那骇人的吼声越来越远。   张文静终于舒了一口气,又觉得被李瑕压得透不过气来。   实在贴得太紧了,她一开始都不敢相信两个人都挤到这么小的坟里,几乎是把两个人挤成了一个人。   她感觉到他的呼吸吹到耳朵里让人心悸,剑柄硌在腿上硌得人生疼……   “他走远了,别抖了,冷静点。”终于,李瑕低声说了一句。   张文静一个激灵,颤声道:“那……出去好不好?”   “他还会回来,他知道我们就在这片坟地,不会轻易走的。但别怕,他最多守到早晨,他还要躲避你家的追兵。”   “嗯……”   “我要睡了,你记住不要出声,累的话你也睡吧。”   张文静听了前半句,骇了一跳,心跳的不行。   “哦……你要睡了?”   “嗯,保存体力。”   张文静不敢相信他居然要在这个时候睡觉,挤得这么紧,怎么能睡得着?   而且这里是坟洞诶……   但李瑕似乎真的睡着了。   只有张文静还在那小鹿乱撞。   这个夜晚对她而言极为难熬,脑子里纷纷乱乱,整个人如同被放在油锅上煎。   那蒙古人的喊叫声越来越远,终不可闻。   天地静谧下来。   张文静感受着李瑕的呼吸,心想他也许就是故意轻薄自己,要是他真的轻薄了该怎么办?要不要自尽?现在这样是不是已经被他轻薄了?算不算呢……   想着想着入了神。   许久许久。   外面突然响起“嗒”的一声。   是巴音又无声无息地转回来了,踩踏了某个荒坟。原来他是故意喊着远去,想骗他们出来。   张文静又是一个激灵,吓得魂都掉了。   她无意识地把身体贴向李瑕,只觉得缩在他怀里才能感到安心些。   ……   也不知过了多久。   有马蹄声踏碎了这个静谧而可怕的夜。   “他在那!别让他跑了!”   “放弩!不留活口!”   “……”   喧嚣声大作。   张文静惊喜起来,她知道这是张家终于找来了,忍不住就要高兴地喊出来。   “我在……”   下一刻,李瑕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唔……唔……”   张文静努力挣扎,身子却被李瑕死死压住。   外面的动静还在不停响起。   “又找到了两具尸体!”   “那就剩这一个了,追!杀了他!”   “追……”   马蹄声如暴雨,来的疾、去的也疾,倾刻之间就越来越远。   李瑕终于松开了手,一脚踢开坟洞外的石碑,拖着张文静出来。   夜风吹来,张文静只觉身上一凉,放眼看去,荒野无人。   她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呜呜……我想回家……你为什么不肯让我回家……”   接着,李瑕的声音传入她耳朵里。   “我会让你回家。”   张文静一听,愣了一下。   李瑕道:“你家人会再找过来的,两具蒙古人的尸体被带着了,只要有人看到伤口,很快就会意识到我们在这里。”   张文静抬起头看去,只见月华洒落在李瑕的侧影上,他显得那样沉静。   李瑕说着,已观察了周围的环境,捉住张文静的手,拉着她就走。   她没再挣扎,喃喃道:“你别杀我好不好?我会求我父兄饶你一命的……”   “都说了不会杀你。”李瑕道:“我在亳州、鹿邑的事情都办完了,没必要再捉着你。”   “我……你会放我回家?”   “嗯,前面应该有条河,你送我到河边吧。”   其实,如张文静所说,在树林里的时候李瑕确实是在故意骗她绕圈圈。   他事先打听过,鹿邑县城西南二十余里有片槐树林,树林西南面有三条大河,这是他的逃跑计划。   所以,哪怕一路奔逃,他也从来没有过迷失方向……   张文静脸上泪痕未干,就这么被李瑕拉着走。   好一会儿,她轻声道了一句。   “你背上在流血。”   “没事,血快凝了。”   “你会死的。”   “我不会轻易死。”   “你一个宋人,在北边活不下去的,你……何必为赵宋如此卖命呢?”   “我说了,我不是为任何人卖命。”   李瑕脚步很快,张文静有些跟不上,一只手被他拉着,小跑起来,另一只小手挥舞在空中,很快又开始有些喘息。   她咬了咬牙,把白天想说而没说的话吐了出来。   “你投靠我父兄好不好?我替你求情,他们不会追究你的,还能重用你……”   “不需要。”   “我们真的不是汉奸,我们……”   “那是你的立场,我理解。但我也有我的立场。”   张文静还想说些什么,却喘息着开不了口。   她好不容易才跟上李瑕的步伐,脸上泛着红晕,也不知是因为跑动,还是从坟洞里出来后就没褪下。   两人牵手跑过萋萋荒草,前面果然有一条大河,在月光下泛着波光粼粼……   张文静见此景色,蓦地又眼眶一红。   “马跑了,东西丢了,你伤也没好,真的会死的。”她颤声道:“你真的会死的……”   李瑕转头四下看着,漫不经心道:“情况已经很好了,计划完成了,我也从你手中脱困了。”   “别这样好不好?你为何要一定拿命去拼?”   “因为我不会像你们……你们所有人活得都像狗。我不一样,我是冠军。”   张文静一愣,又因他骂她是狗而有些小小的恼怒起来。   “你才是小狗……你刚才,真的睡着了吗?”   “嗯,所以我很精神。”   李瑕说着,松开她的手,道:“好了,你就站在这里,你家人很快就会找到你。”   张文静只觉手腕一松,反而下意识握住李瑕的衣襟。   “干嘛?”李瑕道。   “我……你被我俘虏了。”   “神经病。”   张文静不松手。   李瑕低下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微微一闪,把她的手拿开。   “放心吧,我不会杀你,你不必再说那些话来招揽我了。”   张文静气恼起来,哭道:“对,我就是怕你杀我,我才招揽你……”   李瑕默然了一会,道:“我现在去下游,你可以猜我会往哪个方向走。”   张文静只是哭,眼神有些委屈。   李瑕转身走了。   她抬起头看去,只见他背上的衣服破开,露出她亲手为他包扎的布条,上面还有血溢出来。   事到如今,他只剩下一人一剑,却还那样步履坚定,渐渐在她的视线里消失了…… #第六十一章 饵   天光微明时,呼喝声在河边响起。   “大姐儿在这里!”   “找到大姐儿了!”   “保护大姐儿……你们继续追,那小子往哪跑了?!”   “……”   李瑕俯在半人高的荒草之中,直到看着张家的护卫们迎向了河边那个柔弱的少女,他方才转身重新向那片荒冢走去。   他暂时不打算走下游、上游或者游过河流。   因为丢了马匹,又负伤在身,逃不掉。   就让张家去慢慢追吧。   他寻了一个坟洞,躺下,闭上眼,打算狠狠地休息一天。   总之,这一趟到亳州,依计划把张家逼得自顾不暇了,想必聂仲由也顺利离开了颍州。   接下来,只要想办法去陈州与他们会合就好……   ……   张文静被护送上马车。   登上车辕之前,她转头又望了一眼那条河流。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她脑子里想着这句话,又想到“滚滚长江东逝水”,竟是又怔忡了一下。   之后,抱着膝盖坐在车里,发着呆,只觉心里空落落的。   过了一会,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张延雄的声音在车厢外响起。   “大姐儿没事吧?”   “嗯。”   “敢问大姐儿,李瑕是往哪里跑了?”   “李瑕?”张文静轻声反问道。   张延雄隔着车厢,道:“是,五郎已调查清楚,那‘杨慎’真名‘李瑕’。敢问大姐儿,他……”   “我现在才知道他的名字。”   “是,以他的缜密,当然不会让人知道真名。但临安发来了情报,我们连他儿时玩伴叫什么都知道了,敢问……”   “他儿时玩伴叫什么?”   “孟启。敢问大姐儿,李瑕是往哪里走了。”   “河的下游。”   张文静心想,这情境真和他最初的计划一样呢,经历了那些,最后依旧随他的想法做成了。   “可我们并未在下游搜到此人,大姐儿可知他会往哪走?”   “我不知道。”   张延雄道:“没关系,他绝对跑不掉。”   “是吗?他……他很狡猾,你们大概是搜不到的。”   “是。”张延雄道:“但搜不到也不要紧,我们已知道李瑕要去陈州宛丘县与宋人细作会合,且已盯住了他的同伙,请大姐儿放心。”   “你……你说什么?”   “哈哈,宋廷已经把他们卖得干干净净了,再有天大的能耐他们也死定了。”   车厢里的张文静再次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问道:“你们不去先把那个蒙人灭口吗?”   “巴音?这蠢货竟敢在夜里大喊大叫,我们这才找到他,他……”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欢呼。   有人策马过来,向张延雄禀报了一句什么。   “死了?”张延雄反问道。   “是……”   车厢里“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怎么了?”张文静问道,声音有些颤抖。   远处欢呼声愈大。   良久,等这欢呼停了,张延雄才喜道:“大帅回来了!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   破晓的朝阳绽出了漫天的彩霞。   一列列精锐骑兵整齐地行在官道上,大旗之下,张柔跨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   有骑士纵马奔来,浑身带着肃杀之气,手里提着一个血淋淋的包裹。   “大帅,办完了。”   张柔目光看去,见这部将打开包裹,露出一颗的人头。   “毁了吧。”   “是……”   ……   陈州,宛丘县。   “是他们吗?”   “是,自称是邸琮的人,护送族老去开封。看到那个老头吗?扮作邸琮的族叔,其实真名叫韩承绪,金国遗民,相州韩氏的一支,百年前迁到归德府。总之,祖宗三代都被五郎查得底朝天了。”   “是否拿下?”   “拿?几个被派来送死的宋人,算什么东西?哦,说起来,算是‘饵’吧。”   说话的是百夫长雷三喜,语气极为轻蔑。   “五郎交代,最关键是要杀掉李瑕,我还没看到他。”   “那个青年不是吗?怪俊的。”   “看起来二十几岁,该是高长寿,大理高氏余孽,这人……相比起来也没那么重要了。呵,盯着就行,别被他们发现了。”   雷三喜微微冷笑着,又扫视了那客院一眼,拍了拍同僚的肩,转身隐进巷子里……   客院门口,刘纯穿着一身蒙军衣着,正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他今日与韩承绪、高长寿一起去采买了东西回来,之后径直走进聂仲由的屋子。   屋中,聂仲由正在看着地图沉思,林子趴在桌边打盹。   “哥哥,这身份果然好使,从颍州到陈州一路顺利不说,在这城里行事也不用顾忌。”刘纯道。   聂仲由没应。   刘纯又道:“但我们已在这宛丘县等了两天了,李瑕还不来,还等吗?”   林子迷迷糊糊地醒来,反问道:“你什么意思?”   “夜长梦多,不如早点去开封把事情办了……”   “放你娘的屁。”林子道。   “这般重要的差事,万一因为李瑕耽误了。按你说的,李瑕在亳州惹了那样的大事,被张家盯上了,把追兵引来,不是节外生枝吗?”   林子冷笑不已,道:“之前你嫌大理人碍事,近日怎不说了?我还听你与王顺说什么‘禁军死伤惨重,幸亏还有几个大理人充人手’。怎么?在你眼里,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有用了留着,没用了就丢?”   “林子你这话就过份了,我不是为了差事着想吗?要说出生入死,我皱过一次眉头没有?都是哥哥千挑万选出来的,谁怂谁没鸟蛋!但我告诉你,误了差事,死去的弟兄就全都白死了!”   “你娘,一天到晚张嘴就扯,烦死我才罢休,没有李兄弟你能走到现在吗?不等,你也说得出口?!”   “我等是来干事的,不是来交朋友的,林子你要是……”   “都闭嘴!”聂仲由叱喝一声。   屋子两人安静下来,俱不作声。   聂仲由自己似乎也有些烦,神色冷峻,瞥了他们一眼,喝道:“别再让我听你们聒噪一句,听到没有?!”   “是……”   然而,这天夜里,刘纯又找到了聂仲由。   “哥哥,绝非是我存了私心,我等从临安府出来,一千五百余里路途好不容易走到这里,兄弟们死得就剩这几个了。开封府就在眼前,两百里,三五日即到,却为了等李瑕一人,再等上三五日?   他生也不知、死也不知,便是活着,身后又有多少追兵?他本是一个死囚,是哥哥你救他出来,给他活命的机会,几时亏待过他什么?许是我等早去开封,他反而能在北边活命。   走吧,哥哥,办了差事尽快回临安,相公们还等着情报、力挽家国危局,哥哥也能从此在军中一展拳脚。国事岂不重于个人义气?实在不行,留一两人在此接应李瑕,我们先去开封……”   这次,聂仲由没有骂刘纯,只是缓缓踱着步,眉头深深皱起。   月光凄清。   他感受到肩上担着许多人的性命,这担子压下来,一时竟是让他难以决择…… #第六十二章 弃子   “将军可找到李瑕了?”   鹿邑与宛丘之间的荒原上,沈开翻身下马,语气急促地问了一句。   张延雄道:“找不到,或许已经死了。”   “五郎不要听到什么‘或许’,便是死了,也要看到尸体,你知道这事有多严重。”沈开平时绝不敢与张延雄这样说话,但此时脸色却凝重得厉害。   “反正知道他会去宛丘县,何必……”   “他万一不去呢,我们能在宛丘县埋伏多少人?少了,捉不住他;多了,若被他看出来,吓跑了又如何?”   “哈,就一个小兔崽子……”   “将军!”沈开愈发着急,贴在张延雄耳边,低声道:“若事情被他捅到汗廷,你我全家都得死绝。”   张延雄有些不信,道:“一个宋人,能把事情捅到汗廷?他说出来谁信?”   “事情就是他谋划的,他知道所有细节。汗廷是不信宋人,难道就能信我等异族之人?”沈开道:“五郎反复交代,打起十二分精神找他,万万不可小看此子,切记切记。”   “我明白,但这一百二十余里路途我都快翻遍了,就是没有。他许是饿死在哪个角落了。”   “五郎办完颍州之事会亲自过来。若等他对付完颍州邸家,我等却连一个人都没找到,如何交代?真要五郎,甚至大帅亲自来找不成?”   终于,张延雄脸色有些挂不住,大声道:“我拼命找了,就是找不到,那怎么办?!”   沈开连忙向张延雄行了一礼,叹道:“是我语气重了些,将军勿怪。”   “无妨,都是为了公事。”张延雄叹了一口气,道:“找吧,便是把这片荒原烧了,我也把他找出来……”   ……   鹿邑。   张柔找到女儿之后,并未马上回亳州,而是带着她在鹿邑县城内就近歇养。   而张五郎也派了心腹把许多事详细地面呈他。   待听说事情所有的经过、细节,张柔只是低声自语了一句。   “贾似道厉害啊,还以为这次他完了,竟随手丢一枚弃子又给盘活了,论朝堂之争,还是这些宋臣炉火纯青……”   如此感慨之后,张柔挥了挥手,道:“去吧,让五郎把颍州之事办妥。”   笃定自若的语气,很快就让人定下心。   堂中张家属臣离开之后,张文静从后堂转了出来。   张柔见了女儿,笑道:“我家大姐儿可歇好了?”   “本就没什么大碍,哪就用得着一直歇。父亲方才在说什么呢?”   “哈哈,说要杀了那李瑕,给你出气。”   “他那人倒是个人才呢,父亲不招揽他吗?”   “人才哪里没有。”张柔道:“他让你受了这么大苦,还杀了你的未婚夫婿,爹爹当然要替你报仇。”   张文静一愣,似因此时才想起乔简章而有些莫名情绪,喃喃道:“可是……我……”   “对了,李瑕的马匹找到了。”张柔从身边拿起一个小布袋递到她面前,道:“这是乔琚生前的东西,你可要留作念想?”   张文静打开来,见里面是令牌、玉佩、一个空空如也的荷包,以及她那张婚书。   她把那婚书收了起来,把布袋递还回去,道:“父亲明明知道,我当初就不喜欢……”   忽然,有家臣在外面通禀了一声,道是有要事禀报。   张文静只好捏着婚书又退到后堂,这次却是躲在屏风后面偷听着……   “大帅,一个时辰前在县郊发现一具尸体,确认过,是我们的信使,衣服、信令、马匹都不见了。”   “怎么回事?”   “经查,是李瑕做的,他竟是又折返回鹿邑县城歇养了三天,怪不得张延雄死活搜不到他。”   “他怎么进城的?”   堂中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道:“是与我们的队伍一并进城的,当时他甚至还与我说过话,畅谈许久,守城的兵丁见了,当他是与我一道来的,并未盘查,此事是怪我,怪我。”   张柔道:“无妨,先生是做学问之人,又是刚随我从开封回来,当然不知此案。”   张文静躲在后面听着,就知刚才开口之人是当世大儒,赵复赵仁甫,原是宋人,二十年前蒙军攻破宋朝的荆湖北路,俘虏来了他,至此,程朱理学方在北方传布。   赵复道:“如今回想起来,身形、相貌相符,且面色苍白,必是那通缉犯人李瑕无疑,只是我当时竟是完全未曾想到,那从容姿态、谈吐涵养……其人风貌、平生罕见、平生罕见呐。”   “能等得江汉先生这一句夸,这小贼子也算是不枉此生了。”张柔淡淡道。   张文静听了不由心想,连江汉先生都夸他呢。   只听赵复又道:“当时他说好再来拜访,却未应诺,累我还到处问询,今日既查到此事,我特来向大帅明言,也请大帅勿怪手下办事之人,错皆在我。”   “不怪先生,是那贼子狡诈……”   堂中,赵复又与张柔对答了几句,退了下去。   “继续说吧。”   “是,李瑕进城之后,先是典当了这枚铜梳,订了间客栈住下,他订的客栈与此处只隔了两条街,其后,他还在城中买药、备粮,想必他今日养好了伤,杀人夺马,往南面奔去了。”   张文静想到原来他这几天也就在不远处,指尖微麻。   等张柔与家臣谈完,她再次转出屏风,只见张柔手里拿着一枚铜梳,不由“咦”了一声。   张柔见女儿讶异,递过那铜梳,道:“看来,这又是李瑕从乔琚身上拿的了……这小贼子。”   “是。”张文静接过,低声问道:“他往南面边逃了,可是要回宋朝?”   “既知道他是要去宛丘县,岂还会被他骗了?呵,说来这小贼确实很有本事,他若不是被宋廷出卖,也许我们真会再被他耍一次,可惜喽。”   张文静低头不答。   张柔观察了一眼女儿的表情,叹息一声,又缓缓说起来。   “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岳飞、宇文虚中、韩侂胄、余玠……连这些赵宋名将皆落此下场,世事如此,何况小小一个李瑕?   相比起来,他还真不算什么,从最开始就是一枚弃子罢了。年轻、位卑,又投效了不该投效之人,纵有万般神通,也只能去死。”   说着,张柔的手掌缓缓按在膝盖上,仿佛按死了一只蝼蚁……   ……   张文静仿佛掉了魂一般,回屋之后就一直呆愣着……   “大姐儿,这就是我当年在家中学馆掉的那枚梳子吧,我就说嘛,一定是被乔简章捡去了。”   雁儿说着,拿起梳子,絮絮叨叨起来。   “那时候,我还以为乔简章家贫,一定是捡了我的东西拿去典当了,没想到他还留着,看来他一定以为是大姐儿你掉的了,不然他肯定典当啦……咦,再说起来,最后竟是被这个李瑕捡了便宜,杀人越货,真讨厌,是吧?大姐儿?”   “嗯?”   “大姐儿,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雁儿为何觉得乔简章定会把铜梳典当了呢?”   “他看起来就是像是那样呀,嗯,怎么说呢……就是在阿郎和郎君们面前就是一副没有底气的样子。”   “那你为何觉得李瑕不像那样呢?”   “嗯?”雁儿眼睛一睁,十分疑惑,“我什么时候说……”   张文静恍如未闻,目光看向天边,轻声喃喃着。   “便是杀人越货、典当物件时,他一定也磊落、坦然。他那人,看起来疏离淡漠,其实是一身傲骨难摧……” #第六十三章 警觉   陈州宛丘县,大概是后世的河南周口市淮阳区。   此处是中华文明的发祥地之一。   州城被大湖环抱,城在湖中、湖在城中,形似一个倒扣的碗,故名宛丘。   大湖叫“龙湖”,因伏羲氏定都于此,号曰‘龙师’而得名,占地万亩,水面广阔,有“万亩龙湖”之称。   在龙湖北面,有陵庙名为“太昊陵”,正是“太昊”伏曦的陵庙。   太昊陵始建于春秋,汉唐时不断增建,禁止百姓在此樵采耕犁,宋太祖又设置守陵户,三年一祭。   到如今,天下间战乱不止,守陵户早已消亡,祀事不修,庙貌渐毁,这座人皇的陵庙也开始破败、荒芜……   四野无人,李瑕牵着马,缓缓走在庙陵外。   他一袭书生打扮,白衣翩然,长剑也用布包了起来,挂在马上,仿佛是出门游历的学子。   从鹿邑县一路至此,李瑕感到有些奇怪,隐约怀疑张家像是知道他要去宛丘县一般。   他杀信使夺马,拿了张家信令、纵马狂奔。按道理,张家该是追在身后,比他慢一步才是。   但追在身后的追兵并不多,反而是他转道西进之后,遇到了两次埋伏,几乎要了他的命。   幸而他警觉,险而又险地避过。   直到换了身份,重新折返北边绕道,情况才好了些。   这让他比约定的“十五天”时间晚到了两天。   李瑕与林子约在宛丘县会合,两人却不熟悉这一带,就选定了太昊陵这个双方都知道的古迹留记号。   这日,在太昊陵走了一圈,李瑕转到了陵庙后面的碑林。   穿梭过一块又一块石碑,果然在一块残碑上看到了林子做的记号。   挖开了石碑下的土,里面有一个小包裹,打开来,有一身蒙军装束、一块令牌,以及一张纸条,纸条上仅写了“西洺客栈”四字……   ……   “百夫长,捉到李瑕了!”   雷三喜闻言,眼中绽出喜色。   他是张弘道的妻族,也是当夜诛杀额日敦巴日的百夫长之一。   在马上要对付颍州邸家的关键时候,张弦道却把他派来宛丘,搜捕李瑕。   当时张弘道还语重心长地叮嘱他:“凭李瑕之能,或许该由我亲自去对付。但颍州之事我走不开,只好托付于你,切莫让我失望。”   雷三喜向来景仰张弘道,不信一个小人物还真要张五郎亲至才能对付,毕竟这还是在张家的地盘上。   但既然说了,他便全力以赴。   而这些日子,张延雄、沈开相继传来消息,说是捉不到李瑕,也渐渐让雷三喜感到此子难缠。   好不容易,今日终于有了结果。   “人在哪?!”   “一柱香之前,他拿着田奎给的令牌进城,现已拿下……”   “好!”   雷三喜大步向城门走去。   到了地方一看,果然见兵士们押着一个年轻人。   然而,此人并未被捆绑,且周围还有几个陈州殷家之人正在说话。   雷三喜眉头一皱,脸色渐渐难看。   隔着二十余步,已能听到那边的对话声。   “是殷家六郎,殷俊殷茂修,年十八,绝非通缉要犯。”   “千真万确,我九叔在此,足可证明茂修是我殷家子弟。”   “……”   雷三喜眉头紧锁,过去一看,见那殷六郎长相秀气,但傻乎乎的样子确不太像是李瑕。   他接过文书凭证看了,非常不悦地喝问道:“怎么回事?!”   很快,殷俊开始述说事情经过。   “今日,城外圣人庙,即弦歌台那里有场小文会,我赴会时结识了一才子,唤作马致远,字千里,其人仪姿不凡,且极有才情。”   话到这里,殷俊的声音渐小,怯怯看了周边诸人一眼,才缩着脖子继续说起来。   “因……因我才疏学浅,没有好的词作,他愿送我一首小令,却只给了我两句,道是后面的忘了,又拿出这枚令牌,让我在城门处亮出来、什么话都不必说,再进城到西洺客栈喝杯茶水,自有人将他的诗稿给我。   结果,我刚刚在城门亮出令牌,就被拿下了。我还当他是高门子弟,谁能想至那样人物竟会是个通缉要犯呢……”   殷俊话音未落,雷三喜已大喝一声。   “随我去圣人庙拿人!”   “是!”   一众兵士雷厉风行,如狼似虎。   这场面把殷俊吓了一大跳,不由又是一个激灵。   还未恍过神来,只听那记录此事的张家属臣冷冰冰地问道:“殷六郎,李瑕给你何样词句,竟能驱使你这世家子弟替他办事?”   “是一首《天净沙》,枯……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那张家属臣眼睛一亮,下笔飞快,又急切问道:“下一句呢?”   “不……不知道呀,他忘了……”   ……   弦歌台。   “马致远人呢?!”   雷三喜拎着一个读书人的衣领,厉喝了一声。   “马千里?他他他……他走了……”   “往哪走?走了多久了?!”   “这环湖之地,当……当然是从桥上走了,走了已快一个时辰了。”   “把这些书生给我一个一个仔细审!”雷三喜一把摔开手中的书生,喝道:“宁可杀错,也绝不可放过李瑕!”   “可是,这是文教之……”   “文教?是大帅要兴文教,中原才有文教。我让你仔细审,听明白没有?!”   “是。”   “你们随我继续追!”   “是……”   雷三喜才追了数里,忽见远处烟土飞扬。   “吁律律!”   沈开勒住缰绳,一脸风尘仆仆,大声道:“捉到李瑕没有?!我追着他一路而来,他已到宛丘了!”   “跑了。”雷三喜一边翻身下马,一边开口道:“那小贼……”   “你说什么?!”   沈开已下马冲来,双手按着雷三喜的肩,喝道:“你清醒一点!你知道宛丘这张天罗地网,费了五郎多大心力才布置下来?怎么可能跑了?!”   “他才走一个时辰,我马上搜。”雷三喜语速飞快,把事情经过说了。   “不。”沈开摇了摇头,喃喃道:“让我想想,先把动静压下来,鱼已经惊了,别再惊了饵……”   ……   西洺客栈。   “走吧。”   “哥哥,真不等李瑕了?”   聂仲由道:“十五日之期已过,我们又多等了两日,他还是没来,等不了了。”   众人无言,默默上了车马,往北而行。   这支十四人的队伍穿过龙湖上的堤路,又走过了太昊陵。   林子望向太昊陵的方向,道:“我去看看信物还在不在,再给李瑕留个口信吧?”   聂仲由本在皱眉沉思,闻言怔忡了一下,四下扫了一眼,只见道路两侧有些三三两两的农汉在开荒锄草,而身后也有些提着锄头的农汉在走。   “别去。”   “哥哥,不留信让李瑕去开封吗?”   “别去,看看再说。”   “不去也好,东西留在那里,他来了还能有个身份掩护。”林子应了一句,方才意识到聂仲由的言下之意,惊了一惊,压低声音道:“哥哥是说那些人……”   “为何有这么多农汉在六月日头最大之时锄荒?平日这城外可没这么热闹。”   “但若是要动我们,在城内动手岂不是更好,在城内我们更跑不掉。”   “希望是我多虑了吧,提醒大家戒备……”   三三两两的农汉散在道边,锄着的荒草。   有人瞥了一眼走过的队伍,低声向同伴说了一句。   “他们一直在回头看,通知百夫长吧,饵已经惊了……” #第六十四章 孤胆   沈开听了汇报,微微叹了一口气。   雷三喜问道:“还等什么?他们走得越远,越容易逃。”   “我在想……也许李瑕会来。”   “不可能,打草惊蛇,他已看破了我们的埋伏,不会再来了。”雷三喜摇着头道:“我们几次都没捉到,反而让这贼子愈发警觉,难怪五郎说由他亲至才能对付此子。”   “只要饵还在,鱼总有上钩的时候。”沈开道:“五郎也说了,李瑕是个疯子,极有胆魄。”   “包围重重,凭他一人,敢来?”雷三喜道:“况且饵也快跑了,等不了了,收了吧。”   “是啊,我本想再看看李瑕是否还会找时机与聂仲由会合。可惜,聂仲由已有了防备,呵,这个赵宋的都虞候也不简单啊。”   “这乱世,能活得像样的,谁简单?你我也不简单。”   “嗯,他既然有了防备,动手吧。”沈开道,“留下几个活口继续钓李瑕,杀得慢一点,别围得太紧了,万一李瑕还来呢?”   “怎么可能还来。”雷三喜小声嘟囔道,驱马向前。   “动手!”   ……   马车内,韩巧儿还在念念不忘。   “真的不等李哥哥吗?李哥哥会不会到开封和我们会合呀?”   高明月掀帘看了看,道:“没人留信,他该不会去了。”   她放下车帘,心想短时间内是听不到那个故事了,也不知木婉清后来如何,那人大概会直接转回宋朝吧,以后,未必能再遇到……   此时策马走在队伍中的杨雄与洱子也在讨论李瑕。   “叨叨这么久,他可算是如愿把恩公丢下了。”杨雄盯着刘纯的背影,重重哼了一声,气呼呼啐道:“我们能顺利从寿州到这里,他还当是他有本事。”   洱子道:“我也早看刘纯不顺眼了。”   “我告诉你,这些宋人里面只有恩公最是了得,他若是不在,回头遇到麻烦看他们怎么办……”   队伍前面,刘纯仿佛是感受到背后被人盯着,回过头瞥了杨雄一眼。   他懒得理会这些没头脑的大理人,转头继续与王顺、王保兄弟说话。   “我那般苦劝了哥哥,他还非要等李瑕,结果李瑕不来,平白耽误了这些时日。”   王顺是个没主意的,道:“哥哥说什么我们听着就是了。”   刘纯道:“就剩我们这几人了,我们就该多为哥哥分担些……”   “走!”   聂仲由忽然大吼起来,勒马喊道:“快走!掉头走!”   异变突起。   马蹄声如雨,前方有上百人的骑兵队伍冲杀而来,周围锄草的农汉也纷纷从草丛中捡起兵器。   “杀!”   “走啊!”刘金锁吼道:“老子断后!你们走啊!”   马车里,高明月一把拉住韩巧儿,抱着她跳上马匹,割掉车绳,策马就奔到高长寿身后。   “祖父。”韩巧儿大哭起来,“祖父……”   韩承绪与她们都在队伍中央,他虽然年迈,却是久经滇沛流离之人,已学着高明月的做法,抱着马脖子骑马跟上。   “你们护住我妹妹。”高长寿大喝道:“点苍,随我开道。”   “杀过去!”   聂仲由策马冲至高长寿身边,挥刀劈向挡路敌人。   他们经历过一次偷袭,已比上次更有经验,又在颍州得了许多马匹,此时已在最快时间内完成应对……   箭矢射来。   “嗖嗖嗖……”   断后的刘金锁挥动长枪,格挡开几支箭矢,腿上却中了一箭。   “啐,鸟厮!”他大骂一声,“都他娘快走啊!”   却见王顺已满身是血,从马背栽落。   白茂骑术不精,才策马跑了几步,见箭雨射来,吓得大叫不已,跳下马背就滚进车底。   “我跑不掉的,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很快,白茂就只有哭喊声传来。   刘金锁也顾不得他,拨马便走。   “走!”   林子骑术不错,还有空四下望着,喊道:“哥哥,四面都有敌人,往哪走?!”   “往回冲!”   在遇袭的一瞬间,聂仲由就已想过,这种情况下唯一有可能甩脱追杀的方向只有一个……龙湖。   跳进龙湖,或许还能有一丝逃生的机会。   他不知道这些人里哪些会水、哪些不会水,但已没时间仔细想了……   “噗!”   奔跑中,杨雄背上中了一箭。   “你们走!洱子,护住郡主!”   他在韩承绪的马匹腚上扎了一刀,自己却不再逃,大吼一声,掉转马头,迎向了追兵。   “追你爷爷!”   长刀斩下,一名追兵被他劈翻在地,同时间,也有数柄长矛直接捅进他的身体。   杨雄虎目圆瞪,还想再拦住几个追兵,人已摔落马下,又是数柄长矛猛扎下。   有马蹄踏上他的尸体,疾驰而过……   “杨雄!”   洱子大哭,却只能继续狂奔,任风吹着他的泪眼。   “我们被人卖了!”刘纯大喊道,“哥哥,被人卖了啊!是李瑕……一定是李瑕被捉了,他卖了我们……”   没有人顾得上回答他。   “是李瑕卖了我们……”   “别喊了!”王保哭喊道,“我哥已经没了……”   “嘭。”   “咴律律……”   王保一走神的功夫,路边一个农汉打扮的敌丁拿着锄头重重一挥,将他打下马来。   他才想要爬起身,又是几柄单刀斩下,径直剁死了他。   “继续追,别让他们逃了。”   “噗。”   “噗……”   倾刻间许多人都受了伤,马蹄溅起泥沙,血滴也随之飞溅。   绝望感一点点逼压下来。   终于,龙湖一点一点显在眼前。   “冲过去!跳湖!”聂仲由不停催马,大吼道。   “我妹妹不会水。”高长寿大怒,“聂仲由!你混帐……”   “我也不会水,我断后。”刘金锁大吼,“不会水的,随我拦住他们!”   “我会水,但我也断后,都别再张舌扯淡!”林子勒着缰绳吼道。   “你娘!”   纵是公侯门第,高长寿也忍不住大骂粗口。   一群狗屁宋人。   忽然。   “看!是船,是船啊……”   “李哥哥!是李哥哥……”   聂仲由抬头一看,只见一艘小船正在龙湖上向这边划来,船上站着一人,正不停挥动着旗帜,果然是李瑕。   “快!冲过去!”   “冲!”   本已绝望的众人瞬间又燃起希望,纷纷催马向湖边狂飙。   “别去!是陷阱!”刘纯大喊道:“你们想想啊,必然是有人卖了我们,就是李瑕……”   “噗。”   刘纯中了一箭,闷哼一声,不再喊叫,咬咬牙,终还是拼命向湖边奔去……   ……   追兵中也有喊叫声响起。   “是李瑕!水面上是李瑕!”   “李瑕来了……”   喊叫声此起彼伏,很快传到了沈开耳中。   沈开本是不急不徐地策马慢行,此时才腰板一挺,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   “竟真来了?!真是一人也敢来?!”   他惊呼一声,眼中已有喜色。   沈开之前说的虽然笃定,心底其实也不相信李瑕真会来,没想到……   “传令下去,一定要杀了李瑕,其余人也不必再留活口,全都杀了!”   “是……” #第六十五章 龙湖   “好个小贼,原来是在龙湖上,难怪追了半天人影都没见着。”   雷三喜恨恨骂着,心中却又有些感慨。   此时想来,李瑕的行动路线也清晰了,无非是让殷六郎拿了令牌去城门,然后马上就找了船只。   如此,既能躲过搜捕,还能继续在宛丘观察形势。   说来简单,但这种处变不惊的心态却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雷三喜愈发重视李瑕,迅速把一道道指令传达下去,调派所有人手过来围追堵截。   越来越多人向龙湖奔来……   ……   龙湖环绕着陈州宛丘,有东南西北四条堤道把这万亩大湖分割为四片水域。   西北“柳湖”、东北“东湖”、西南“弦歌湖”、东南“南坛湖”。   四湖当中,属东湖最大。   李瑕的小船就在东湖上。   他将船划到岸边,那边高长寿已策马冲了上来。   “接!”   李瑕大喊一声,拿起绳索奋力掷过去。   高长寿不用他提醒,跳下马匹,立刻捉住绳索拼命拉,把船只拉到岸边。   小船才靠岸,两个正在附近搜捕的敌兵已骑马冲了过来。   李瑕持剑跃上岸,一剑刺入一名敌兵的大腿,就地一滚,躲过对方的长矛,左手握住对方的长矛一拉,右手又是一剑,将对方刺落马下。   “快上船。”   高长寿却不立刻登船,而是手持大理刀劈翻一个敌兵。   他早已受伤,半边身子都是血淋淋,但还是冲着高明月大喊道:“快!”   高明月这小姑娘骑术竟是十分了得,她的马匹虽载着她与韩巧儿两人,加起来却还没有刘金锁一半的重量,控马跑得飞快,仅比聂仲由与林子稍慢。   那边又有两骑敌兵赶来,聂仲由、林子当即冲过去厮杀。   高明月也不多事,奔至岸边,抱着韩巧儿下马,当先跳上船只。   高长寿见她登了船,瞪了聂仲由一眼,跃上船只,只向李瑕喊道:“快!上船!”   这一切只发生在顷刻之间,刘金锁、白苍山、洱子也纷纷赶到。   忽听一声悲鸣,韩承绪跨下的马匹因失血过多,轰然摔倒在地。   他苍老的身躯在地上滚了一圈,慌忙爬起,踉踉跄跄向这边跑来。   刘纯因怀疑李瑕是叛徒而犹豫了一会,又中了一箭落在后面,此时便策马超过了韩承绪,赶到岸边。   “快走!”刘纯大喊。   “过来!”聂仲由转头向韩承绪大喊。   李瑕目光一扫,刹那间估算了韩承绪、大股追兵与岸边的距离,方才冲了过去。   与他一起重新冲回去的还有林子。   而在同一时间,刘纯已拉住聂仲由,喊道:“走啊!别管老头了!”   两人还在推搡,一骑敌兵飞马赶上,长矛刺落,在聂仲由身上捅出一个血窟窿。   聂仲由闷哼一声,握住长矛猛地一推,把对方推翻在地,甩开刘纯拉在他身上的手,扑上前,一刀剁在那敌兵脖子上。   他也不管身上鲜血长流的伤口,一转身,向刘纯大吼道:“你能不能冷静点!还要害死多少人才够!”   刘纯见了他那满是悲愤、通红的双眼,愣了一愣,竟像是呆立住了。   此时李瑕与林子已扶着韩承绪跃上小船。   “走啊!”   刘金锁长枪飞舞,大步跳上船。   小船被这壮汉一砸,剧烈摇晃不停。   “走。”聂仲由一把揽过有些呆滞住的刘纯,扑上小船。   “嗖”的一声,几支箭矢钉在他们前一刻所在的地方。   “快!向湖心划!”   高长寿与洱子用力一撑长篙。   小船才离开岸边,岸上已有一声大吼传来。   “放箭!”   “快趴下!”   “嗖嗖嗖……”   箭如雨下。   小船在湖面上飘荡着,沐浴在箭雨之中。   “跑不掉的……”   “我来!”   洱子站起身,撑起长篙,并用身子将高长寿挡着。   有箭射中了他,他闷哼一声,也不说话,只奋力撑船。这矮壮的大理汉子平日里话就不多。   高长寿才要起来,刘金锁忽然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长篙。   “你有啥力气,看我的。”   “噗……”   一支利箭射入刘金锁的肩胛,他却是哼都不哼,把船调转了一个方向,用他高大的身子挡着诸人。   “噗噗”又是两声响。   却是白苍山站到了刘金锁身后,顷刻就中了两箭。他身材并不高大,但偏是站在那里,挡住了比他强壮得多的刘金锁。   刘金锁再要转身,白苍山的双手已按住他的肩。   “你撑船,我就是个无用的老书生……”   “噗……”   “我们被人卖了!”   箭雨的破风声、箭矢刺入体内的轻呼声中,有人开口喊道。   是刘纯。   他站起身,站到了白苍山与洱子之间,挡住了船中诸人。   “但不是李瑕……咳……我先前说得不对,是我错了。还有,我从来不怕……咳……从来不怕死……”   “放箭!”岸上又是一声大吼。   第二轮箭雨毫不留情地袭来。   “噗噗噗噗噗噗……”   血不停流在小船上……   ……   颍州。   “可知我是如何查到了你?自己看吧。”   张弘道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田奎,随手把一份卷宗丢了过去。   田奎翻开那宗卷,身子一颤,再抬起头来,已是面如死灰。   这卷宗赫然是宋廷所载的关于他的一切情报,其中还有当时余玠调任四川时给枢密院的密折,纸面泛黄、字迹犹存,那是余玠请宋廷保护他田奎。   可如今,余玠已逝,这些文书竟到了这里?   张弘道叹息一声,道:“我知你是真心投效,之所以给你看这个,是告诉你不必再对宋廷心怀愧疚了。你看,他们把你卖得多干净。”   “我……”   “你不明白为什么,是吗?”张弘道轻声问道,“你不明白,你为他们出生入死,他们为何要如此对你?”   “我……我不明白……”   “因为你的恩人余玠死了,还是冤死的。他一死,冤案一出,宋廷如何能再信任你?既使你有情报传回,真假如何分辩?那他们留着你又有何用?”   “可我……可我十五年来做了那么多……”   “谁在乎?”   田奎默然。   “哦,他们还可以把你拿出来,告诉聂仲由‘看,在北边有细作接应,放心去吧’,这便是你对他们最后的用处,用你骗那些人来送死。然后,你也去死,对了,还有你全家。”   张弘道说着,扶起田奎,又道:“想想你所做的一切,你把父母妻儿置在最危险的处境里,每天胆战心惊,最后得到的是什么?背叛,还是最彻底的背叛,连我都替你感到心寒……”   田奎放声大哭。   张弘道轻轻拍着他的肩,耐心等他哭完,等到他眼中悲恸之色渐去、泛起深深的恨意。   “去吧,向颍州的蒙古镇守官检举邸琮,从此往后,踏踏实实地替我办事。”   “谢五郎,小人明白了,若非五郎,小人已被宋廷……剥皮拆骨。”   ……   天地浩大。   颍州城内,田奎抹干了脸上的泪痕,对着张弘道重重磕了个头。   龙湖之上,箭矢如暴雨般袭落。   聂仲由红肿的双眼里热泪长流,身上的窟窿里血如泉涌。   他想要站起来,刘纯却死死摁着他,只是摁着他,没有再叨叨一句话,眼神却越来越呆滞。   终于,聂仲由站起身,而刘纯也倒了下去。   尸体掉入湖中,“噗通”一声响。   “放箭!”岸边又是一声大吼…… #第六十六章 接手   小船终于离开了箭雨的范围,许久没有人说话,只听得到韩巧儿细细的哭声。   聂仲由像是失了魂,傻坐在那看着湖面。   高长寿看着白苍山与洱子的尸体,眼中满是悲色。   李瑕拍了拍他的肩,叹道:“把他们放湖里去吧。”   听这一句话,刘金锁忍不住恸哭起来。   这相貌凶恶的魁梧大汉哭起来哇哇大叫,跟孩子一样。   看李瑕俯身去动洱子的尸体,高长寿伸了伸手,高明月拉了拉他,轻声道:“二哥,先治伤吧……”   李瑕于是把洱子放进龙湖,又转向白苍山。   “我来!”   刘金锁已抢上前,抱着尸体缓缓放进龙湖,哭得愈发厉害……   见众人都在治伤,韩承绪示意了韩巧儿一下,操起船桨默默划船,直到离岸边更远,方才看了看聂仲由,又转向李瑕,问道:“该往哪划?”   这句话问得很小声,韩承绪开口时还缩着脖子,显得愈发卑微。   他仅存的那点名门风范也不见了,像是觉得自己一个老朽之人拖累了他们,因此毫无底气。   李瑕正在沉思着什么,闻言转头四下一看。   “这湖上有些小岛,去歇养一下吗?”林子问道。   “不。”李瑕道:“拖得越久,他们包围得越密。很快就会有船只和水性好的敌人追上来,我们得立刻突围。”   “立刻突围?”林子道,“可大家都受伤了,我们连马匹都丢了。”   他只觉得若要立刻突围,还不如不上船、一开始就骑马突围。   李瑕道:“正因为这样,所以敌人也想不到我们会突围。这次是我们袭击他们。我们占据主动,才可以选择他们最薄弱的地方。”   “好。”高长寿径直问道:“走哪里?”   李瑕伸手沾了沾血,在船板上画了画。   那是一个“田”字。   “龙湖就像这个田字,分为四片水域,我们如今在东湖。”他指了指“田”字的右上角。   “他们要包围我们,不必包围整个龙湖,人手也没么这多,他们只要包围东湖就够了。而东湖的北面、东面,这两个方向的兵力最多。”   “对。”   李瑕又在“田”字中间一指,道:“哪里兵力少呢?这里,东湖和柳湖之间的堤道;这里,东湖与南台湖之间的堤道。”   “堤道狭窄,他们必然不会布置太多人手,我们冲过去?”高长寿道,“去哪边?西还是南?”   “西,柳湖。他们是从北面追击过来的,潜意识里会以为我们想向南逃,于是像这样……把人手由北边、绕着湖的东面一路追下来,再包围南面的堤道。而西面是最薄弱之处。”   “好,我们跳到柳湖,再向西逃,想办法甩开他们。”   刘金锁探过头,问道:“那船怎么办?在柳湖没有船……”   “搬过去。”   “哦。”   众人又沉默下来。   他们都带着伤,也都很疲惫,开始思考着这个计划的可行性。   “但就算从柳湖登岸,也没了马匹……”   “至少跳出了包围……”   “……”   李瑕闭上眼,回忆起了他的老教练。   他开口,缓缓说了起来。   “数不清的敌人正在对我们围追堵截,我知道大家都受伤了,也知道这个计划非常冒险。我们确实可以找个小岛歇一歇,一两天内可能都是安全的。但暂时的安全,只会让我们陷入更危险的处境。我的宗旨就是……逆境之中没有退缩,只有抬头迎上、全力以赴。”   他语气很平静,仿佛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几个老弱病残在重围中杀出去,很简单。   聂仲由听了,手突然抖了一下,转头看向李瑕,眼神复杂。   “哥哥,杀出去吧,大不了就是死。”刘金锁道。   “好。”   几人又商议了具体的细节,小船在湖面上打了个转,往西边划去。   ……   “哥哥,你还有哪里伤了?”林子裹好聂仲由背上的窟窿,又问了一句。   聂仲由低头一看,只见腹上插着一根断掉的矛尖,血还在汩汩而流。   因他浑身是血,林子此时才看到这处伤,有些慌起来,问道:“伤……伤到内脏了吗?”   “没有,找机会再治吧。”   “好。”林子颤声道:“万一拔了,血止不住就不好了……”   聂仲由没理他,伸手入怀,掏出一个沾满血的小包裹,递在李瑕面前。   “这是什么?”李瑕问道。   “文书、信令。”聂仲由道:“若我死了,你带着这些人回去吧,让林子带你去见右相,你想要的职位,右相会给你。”   “好。”   对于李瑕而言,这没什么好推脱的,他这个冠军打算认真活下去。而聂仲由只是普通人,死在他面前也很正常。   而且他看得出来,聂仲由的伤势比表面上严重得多。   林子却已要哭出来,又道:“哥哥……”   “闭嘴,以防万一而已。”   李瑕打开包裹看着,问道:“我们到宛丘的消息和假身份都泄露了,谁出卖的?”   聂仲由喃喃道:“有可能是田奎……但我不明白,他为国效力十五年,为何会出卖我们?许是被捉了,许是不小心走漏了风声。”   “田奎是怎样的人?”   “具体的我也不了解,但他多次在暗中为我大宋传递重要情报,仅我知道的,淳祐六年、十年、十二年,他都曾探得蒙军消息给余都帅。虽籍籍无名,却着实劳苦功高……”   李瑕看着手中的文书看了一会,忽问道:“你信得过程凤台……哦,程元凤的人品吗?”   聂仲由皱了皱眉,因他直呼右相名讳而深感不悦。   “右相清风劲节,绝不容诋毁。”   “人品可以是吧……”李瑕喃喃了一句,又问道:“讲信用?”   聂仲由眉头一皱,真的有些生气了。   他脸色愈发有些苍白。   李瑕道:“开封的事,具体怎么办?”   “什么?”   “你如果死了,我要怎么样把开封的事情办完?若带了情报回去,程元凤能给我兑现他的诺言吗?”   一旁,听着他们对话的众人皆是一愣,纷纷转头看向李瑕。   现在这样的情况……竟还要去开封吗?   疯了不成?   林子张了张嘴,喃喃道:“可,我们被人卖了啊……”   他想到死去的刘纯,嘴里剩下的话却说不出来,心中满是怨忿与悲凉。   李瑕却只是“哦”了一声,事不关己的态度,仿佛在看别人家夫妻吵架一般。   “我只管程元凤守不守信用?”   聂仲由似乎很惊喜,本已萎靡的精神又振奋起来,道:“右相一诺千金,若你能办成此事,便是一个副统制也可由你……”   “我不要副统制。”李瑕毫不犹豫打断,有些固执地道:“说过了,一个独自领兵的地方武将职位。”   他提高了些声音。   韩承绪听了,转过头深深看了李瑕一眼,又低下头沉思着什么。   高长寿则是看向天边的夕阳,那是他故乡大理的方向,他微不可觉地叹息了一声。   “绝无问题,我以我全家性命担保。”聂仲由已指天起誓,眼中泛起绝然之色,向李瑕道:“开封之事,你……”   李瑕抬手阻了阻他,道:“你若死了,事情我看着办。但你若未死,接下来都听我的。如何?”   “好。”   聂仲由是在生死边缘摸爬滚打汉子,说话毫不含糊,干脆利落一个字。   “好。”李瑕像是勉为其难地谈了一桩交易。   他又扫视了众人一眼,道:“你们都听我的吗?”   “好。”   “就听李兄弟的!”   “先由你指派便是。”   “好!”   末了,还有韩巧儿细声细语补了一句,“我本来就最听李哥哥的。”   李瑕见了众人反应,方才点点头,向聂仲由道:“说吧……” #第六十七章 过河卒   说着去了开封要如何办事,聂仲由声音渐低。   最后,他在李瑕耳边悄声道:“韩承绪是金国旺族出身,在北地还有些人脉,比如小丫头片子的娘亲就是元好古的遗女。”   “元好古是谁?”   “元好问的亡兄。元好问你可知道?北人称他‘遗山先生’。”   “好像听说过,就是那‘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   “我不懂这些。”聂仲由道:“我只知道元家是北魏拓跋氏后裔,元好问声望冠绝北地。金亡后,元好问请托耶律楚材庇护了一批中原士人,其中就有韩承绪的一名族兄弟,名作韩承唤,如今在开封经略府任职。这便是我一路带着这祖孙俩的原因,另外,韩承绪的儿子在我手上,他病重,在临安……”   “知道了……”   “那边有船!”刘金锁忽然大喊一声。   李瑕转头看去,见有几艘船正向这边划来,显然是张家派来搜捕的。   “不必慌,他们来不及报信叫来更多人,我们冲过去。”   “好!”   再回过头,只见聂仲由正拿布擦了擦腹上的伤口。   布条被丢进湖里,漾开一团红色的血,被湖水冲散……   “努力活下去,要想办成差事,没有你不行。”李瑕道。   “我知道。”   聂仲由勉力一笑,接过李瑕手里的桨,道:“我来划,你来观察情况。”   “你行吗?”   “行,事情托付了,轻松多了……”   小船渐渐划向东湖与柳湖间的堤道。   此时,这支队伍已只剩下八人,其中还有三人是老人、女子。李瑕的箭伤勉强算是好了,聂仲由、高长寿、林子、刘金锁却是个个带伤。   没人能想到,就这样一支老弱病残,竟会掉头冲杀回来。   木桨在湖面上荡起,小船推开波浪。   天边残阳如血,它迎着晚霞快速冲了过去。   ……   “他们在那里!快调人来!”   “我找到李瑕了!”   “杀了他们!”   堤道又长又窄,只有二十余名兵士正在或远或近的地方,纷纷向小船这边奔来。   也有人跑向远处报信,更多的人将会赶到。   “杀!”   刘金锁当先跳上堤道,他早已丢掉身上那蒙军的衣着,现出他浑身的春闺刺青。   几处伤口都被包扎起来,遮住了刺青上那美人的身体,只露出一张娇容,竟多了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   随着刘金锁挥动长枪,肌肉扩张,那美人仿佛是从布条间探出头来,含羞带臊地向外望上一望……   “噗!”   血溅在刺青上,是刘金锁已挑杀了一个敌兵。   “我来开道!走啊!”   “搬船!”   韩绪承奋力拖住船头,将小船往堤道上拉着。   韩巧儿在他身边,咬着牙一起拉着,小脸绷得紧紧的。   高明月武艺并不厉害,但她十分灵活,跟在高长寿身后,拿着小短剑时不时就一剑刺出,杀伤敌人。   忽然,高长寿挨了重重一矛,手中大理刀落在地上,两名敌兵趁机向他扑来。   兄妹二人大惊,李瑕已快步奔上,一剑刺翻一名敌兵。   接着,高明月迅速配合他刺伤另一人。   “我来挡,去搬船。”   “虎!”又一敌兵冲来,单刀挥斩。   李瑕手中长剑才刺出,正是力尽之时,已是格挡不及。   一柄短剑从李瑕背后探出,径直刺进那敌兵心口。   “二哥你去搬船。”高明月迅速说了一句,又向李瑕道:“我掩护你。”   这还是相识以来,她第一次主动与他说话。   她虽不爱说话,但此时打斗中却能与李瑕配合得十分默契。   大概是因为国破家亡这些年里,高明月一直在努力让自己变得有用,又尽力不给人添乱吧。于是这个没什么力气的小女子才学了这样一种打斗的方法。   ……   “快冲过去!”   真正前面在冲杀最猛的还是刘金锁。   他又受了几处伤,也很疲惫。   好在敌兵也追了一天,同样很累,又是被出其不意地突袭,被打乱了分寸。   再加上敌兵不像这些老弱病残是在以死相搏,而是只想等更多人手过来围剿,终于被刘金锁杀退。   李瑕一行人顺利登上了堤道,冲散了敌兵,抬着船向柳湖冲去。   “走!”   小船被推进湖中。   当先开道的刘金锁又退到队尾断后,接连捅翻几个追兵,护着众人上了小船,划向柳湖。   ……   “哈哈哈哈……”   刘金锁也不顾身上伤势,仰天大笑,又向聂仲由道:“哥哥,你撑住,我们逃出去了就给你治伤。”   聂仲由脸色更加苍白,也不回答刘金锁,转向李瑕问道:“接下来怎么办?就算从柳湖西岸逃出包围圈……我们没有马匹,又都是有伤在身,逃不远的。”   “天黑了。”李瑕转头看着远处的夕阳,道:“先到荒野里躲藏,休养好了再抢马匹。”   “但没有伤药、食物……”   “也只能如此了。”聂仲由阻止了林子开口说话,道:“登岸之后,分头走吧。你们七人一起,我独自走……”   林子猛地看向他,开口想要劝。   “你闭嘴。”   聂仲由盯着李瑕,低声道:“记得当时我杀了五个重伤的同袍吗?我带不走他们,只好杀了,但他们已安顿好了家小。现在轮到我了,好在该安顿好的都安顿好了……李瑕,你若想做大事,一定要杀伐绝断。”   李瑕没有说话,似乎在估算着什么。   “你下过象棋吗?”聂仲由又问。   “嗯。”   “我以前常看右相下棋,算是懂一点,我觉得若是在象棋里,我不是车马炮,是卒,过河卒。”   李瑕道:“你受了伤,少说话吧。”   “这次出来前,右相送了我一句诗……前去尸山疑无路,后望血海知有疆。我本希望我这个过河卒每走一步,身后大宋的疆域就能多一步。如今想来……想来……”   聂仲由话到这里停下来,似乎不知满腔的话该怎么说。   他偏过头,不让李瑕看他的脸。   而天已黑了下来。   “登岸之后,分头走吧。”聂仲由再次说道,“食物、伤药、马匹,什么都没有,跟着你们,我会死的,让我自己去挣一个活命的机会……”   “好。”李瑕道。   林子与刘金锁的哭噎声响起。   “闭嘴,大丈夫哭什么哭,想害死谁?!用力划!”聂仲由无力地叱骂一声。   他又转向李瑕,道:“你说过你很讲信用,我信你……”   ……   岸边满是蒿草。   远远看能看到龙湖北岸有火龙向这边而来,那是追兵。   聂仲由捂着小腹站在那,已站不直身子。   “你们先走。”   “好。”   李瑕也不再多说什么,带着人渐渐隐入蒿草之中。   他走了几步,再回过头看,只见聂仲由已踉跄着向南走去,止不住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   “给我搜!一个都不许逃掉!”远处已有呼喝声传了过来……   月光下,独行的人走着走着,摔在地上。   他爬起身,钻进蒿草丛中,嘴里又喃喃了一句。   “前去尸山疑无路,后望血海知有疆……” #第六十八章 脱钩   “鱼咬了饵,脱钩逃了?”   张弘道不可置信地喃喃了一声,厉声道:“怎么回事?!”   “……”   沈开仔细说到最后,道:“等我们再转过头来,李瑕已偷袭了一队人,夺了马匹,趁我们尚未来得及包围,跑了。”   “往哪去了?”   沈开低声道:“不……不知道,追了两天之后,完全失去了他们的踪迹。”   张弘道沉默着。   “我自己都觉得……我们像一群猪一般,被他耍得团团转。”   沈开不敢抬头,又道:“因实在找不到线索,我才留了雷三喜继续搜捕……过来请问五郎,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屋中安静了许久。   “我已经坐实了邸家勾结宋人、偷袭额日敦巴日之事,连邸琮自己都认为是他的家臣做的,他已上书请罪,还斩杀了一百七十三名与宋朝走私的属臣、家小,人头现在还挂在颍州城门上。”   张弘道忽然说了一句题外话。   “邸琮甚至不知是我在陷害他,还求我帮他。比起杀了他、他能主动认罪确实是更好的结果。总之,我终于把一桩灭门大祸栽了出去,此事还会牵连邸顺,一个管军总押、一个行军万户,都是手握数万人生死的当世豪强,还不知会落得何等下场。   而我殚精竭虑做完这些,你来告诉我,你们连一个人都捉不住,他逃得无影无踪了?哈……你可知道?邸家肯认罪,此虽更稳妥,但万一某天他们知道真相,这仇可就结大了。而这真相,在李瑕那里。”   平平淡淡的语气。   沈开却听得胆战心惊,一下跪在地上,喃喃道:“五郎,我……我……”   换成是范渊,也许会说“李瑕不是小人能对付的”,沈开却是实诚人,是真心感到无比愧疚,并痛恨自己无能。   良久,张弘道看出他是真的内心煎熬,方才又道:“李瑕要走,无非是两条路,一是走西南折回宋境;二是,去开封继续办事。”   “但以李瑕的聪明,岂会看不出来他们是被宋廷卖了?岂会继续为宋廷卖命?”   张弘道有些疑惑地看向沈开,反问道:“你觉得李瑕是何样人?被出卖了,然后呢?哭哭啼啼?报国无门空自怨?哭的来什么?”   他语气渐怒。   沈开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喃喃道:“这……”   “你们果然没有用心往北搜!自作聪明断定他不会去开封,草草了事!”   至此,张弘道的语气终于暴躁起来。   “我千叮咛、万嘱咐,你们还是小瞧了他!欺他年轻位卑,以常理揣度。观此子心志,他真能在乎什么狗屁赵宋朝廷卖不卖他?”   “我……是……是我猜不透他。”   张弘道长叹一声。   “也罢,怪我不该派燕雀去捕鸿鹄,你去,查明经略府丢失文书一事。我把颍州之事收了尾……咳咳……再亲自去开封拿他。”   “是。”   沈开少有如此挫败之时,抱拳应喏,又道:“听说五郎的伤落了病根,食欲渐减,我那一刀……”   “无妨。”张弘道拍了拍他的肩,“知道吗?我夜夜难寐,一闭眼便梦到汗廷拿了我一家老小,问我为何敢杀额日敦巴日,这才是我病根所在啊……尽心捉了李瑕,把事情盖过去,可好?”   “是!就是万死,我也办成此事!”   ……   沈开退下,张弘道踱了几步,感到在颍州呆不住了,恨不能马上亲至开封捉捕李瑕。   有属臣过来,道:“五郎,有人求见,自称叫王荛,这是拜帖……”   张弘道接过一看,喃喃道:“王荛王牧樵?王文统的儿子?”   他虽不认识王荛,却认识王文统。   王文统少年喜读权谋之书,好以言词打动人。   此人在金朝末年考中进士,金国灭亡后就开始到处拜访诸侯,当时也求见过张柔,张柔却不见他。   最后,王文统得到了山东世侯李璮的重用。   这些年,李璮每每向上夸大宋军战力,借此巩固地位;又谋取了涟、海二郡,势力不断扩大……皆是出自王文统的谋划。   张弘道把山东之事看在眼里,认为其人确实是一个诡才,不明白为何父亲不用对方。   他决定见一见王荛……   王荛二十多岁,脸瘦而长,眼狭而小,唇薄、嘴大,笑起来像要吃人,却又十分爽朗的样子。   张弘道对其人观感奇特,竟感到有些摸不透对方。   “我途经颍州游历,听说五郎在此,特来拜会……对了,城门口的人头可吓死我了,邸家治下出了这么多与宋人勾结的叛逆,也不知会是何等下场?”   寒暄了几句之后,张弘道不耐,看王荛欲言又止的模样,道:“牧樵来见我,想必不是顺道拜会这么简单吧?”   “竟是让五郎看出来了。”王荛问道:“可否屏退左右?”   “你们先下去吧。”   待屋中别人都退下去了,王荛却不急着开口,坐在那端着茶杯把玩着。   张弘道虽没工夫陪他在此干坐,但涵养高深,也不开口问。   坐了一会儿,王荛忽然咧开大嘴笑了一下,道:“那我就实话说了。”   他凝视着张弘道,一字一句,缓慢而庄重地吐出了一句话。   “五郎,我们一起造反,如何?”   ……   寂静。   张弘道脸上寒霜渐盛。   他像是成了一座冰窟,眯着双眼紧紧盯着王荛,心中满是杀意。   没有人会忽然跑过来,第一次见面,话都没说几句,就邀请你一起造反……除非,他拿着你天大的把柄。   张弘道想不通,王荛怎么可能会知道?   杀额日敦巴日之事如此隐秘,竟被他知道了!   除了王荛,还有谁知道?要如何把他们杀得一干二净?   念头一转而过,张弘道脸色恢复平静,惊诧道:“你说什么?”   “我受够那些踩在我们头上的蒙古人,受够了做下等人,请五郎与我一起造反,如何?”   “牧樵在说什么……哈,莫不是在开玩笑?”   王荛摊开手,又笑。   那笑容分明很爽朗,落在张弘道眼里却只觉得瘆人…… #第六十九章 反骨   “我没在开玩笑,我决意要反了这蒙古国,认真的。”   王荛盯着张弘道,又缓缓说道:“五郎又何必装作听不懂?你心里一清二楚……”   张弘道抿着嘴,心中杀意愈盛。   他感觉王荛在威胁他,但他绝不愿被人威胁。   不管有多少人知道此事,他也要全部杀干净。   王荛却对他的杀意恍若未觉,还在侃侃而谈。   “五郎来颍州不就是为了此事吗?邸琮已杀了一百七十三人,这不就是被你逼的吗?”   张弘道倏然起身,脸色如乌云密布,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然而,王荛的下一句话却让他愣在了当场。   “但五郎一直没来捉我,看来也是心存反蒙之念。那我直说吧……就是我串联邸琮,劝他与我造反。呵,五郎好厉害,竟这么快就查到了。”   “……”   仿佛是脖子被人掐到窒息,又忽然松开,张弘道只觉忽然长舒一口大气,心境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怪不得邸琮那么快就认罪了,心虚。   “要造反,汉人们私下串联没什么,但……”王荛叹息一声,又道:“我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我们还没准备好,邸琮手底下居然有人会这么蠢,竟敢在这种时候杀了镇守一州的蒙古官。”   张弘道冷笑一声,也不言语。   “当然,五郎也可捉了我向汗廷请功。”王荛道。   他盯着张弘道,狭小的眼睛里带着坦诚,显得很洒脱。   “哼!”   “你不会捉我,我是汉人,你也是汉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见张弘道不说话,王荛晃了晃脑袋,又道:“现在蒙哥已在猜忌忽必烈,若此时汉地世侯密谋造反之事泄露,不仅忽必烈要完蛋,所有世侯……不,是所有北方汉人都会被牵连。这些年士大夫们努力让中原恢复汉制,这份心血将被付之一炬,令尊不也一直为此汉制呕心沥血?五郎,你真舍得把事情闹大吗?”   张弘道佯怒,拍案大喝道:“你还知道这些?!你知道这些,竟还敢撺掇邸琮杀了蒙古镇守官?!要造反的就不是你吗?!”   “五郎息怒,且听我解释。”王荛道:“此事我也没想到,邸琮更没想到,他还在观望。我们绝不敢现在就举事,不过是先做准备。该是我劝了他之后,他与属臣商议,泄了风声,被额日敦巴日得到消息、拿了把柄,这才有人擅作主张,惹出这样的祸端来……其中细节已不得而知了,想来大抵便是如此。”   “哼!你们好大胆子!”   “眼下最要紧之事,乃是将此事压下去,保全邸家。五郎,当此乱世,我辈汉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正该同气连枝,万不可同室操戈啊。”   张弘道脸色冰冷,道:“你们要找死,别带上我。”   “不敢求五郎太多,只求别把所有证据上报。那些与宋廷勾结之事,有许多邸琮确不知情。”   “事情闹这么大,我盖不住。”   “若五郎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余诸事我来打点,或能勉强保住邸氏一门。”   张弘道微讶,扫视了王荛一眼,故作随意地问了一句。   “有人替你兜着?”   王荛只是笑,反问道:“五郎想知道?是要一起吗?”   “我张家对汗廷忠心耿耿,你休要再撺掇我!”   “张家是忠心耿耿,但若有朝一日天下定了,蒙人真能继续放任汉人诸侯掌兵一方吗?令尊年纪也大了,这身后事是如何思虑的?”   张弘道不答。   王荛过了半晌见得不到回答,又咧开大嘴笑起来,道:“好,张家想观望观望,可以,不急,时机还未到。”   张弘道盯着他,终于缓缓道:“你们胆子太大了,行事不密,会死得很惨。”   王荛脸上笑容渐敛,一字一句,回应了一句诗。   “男儿不惜死,破胆与君尝。”   ……   张弘道终于明白张柔为何当年不用王文统了。   张家要的,是一心为张家门户考虑的属臣,而不是满心只有阴谋事业的狂妄之徒。   观其子,已可知王文统其人极危险,早晚会害死一大批人。   他有些后悔见王荛。   “好了,今日密室私语,想必是不会传出去的,我信得过五郎。”王荛又道:“等有朝一日我们北方汉人准备充分,起兵反蒙、恢复河山,到时,再请五郎决择吧。”   张弘道确实不打算出卖王荛,但也不会表态。   王荛早就知道张五郎的态度,话说完了,站起身拱了拱手,转身往外走去。   ……   “你们联络过宋廷?”张弘道忽然问道。   王荛转过头,眼中闪过惊喜之色。   “五郎想知道?是愿与我一起造反?”   “不。我在追查一批宋人细作,问你是否与其有所联络?”   王荛谈性大增,重新落座,侃侃而谈道:“说起赵宋,五郎若是担心我们成了郭药师,那就多虑了。放心吧,我们不会投降赵宋、自取灭亡。当年金亡之时,李家便曾投降过赵宋,结果呢?宋廷……”   “这些我知道。”张弘道打断了王荛的话,问道:“只问你,开封经略府的文书是不是你偷的?”   王荛不肯马上回答,反而是见缝插针说起来。   “蒙哥又要伐宋了,赵宋若亡,局势可就更坏了。我等若要造反,该让赵宋与蒙古打得不可开交才好。五郎且听,我是这般想的……”   张弘道冷冷道:“你若不想保全邸琮,大可继续不回答我的问题。”   “好吧。”王荛道:“就当是我偷的好了,随手为之而已。”   这就是地位、层面的不同了。这些事若是沈开去查,可能查到死也未必有结果,但张弘道有时候一两句话就能问到。   “东西呢?”   “早交给宋廷细作了,想必都到临安了。”   “没有,那人没能回去,宋廷又派人来取了。”   “废物。”王荛闻言冷哼一声。   张弘道问道:“为何不从山东走海路送?”   “谁说此事是李大帅谋划的?”   “那是谁?”   “五郎真想知道?”   “别牵连我。”张弘道摇了摇头,道:“告诉我开封那个细作是谁?”   “这就怪了,既是我给他递了消息,我为何要出卖他?”   “你是想保邸家,还是想保宋人细作?”   “好吧……”   两人又说了几句,最后,王荛道:“我随五郎到开封走一趟,把那宋人细作指认出来便是……” #第七十章 江洋大盗   傍晚,开封城外,一座田庄之中。   一盆水泼在地上,冲刷了满地的血迹。   高长寿、林子、刘金锁刚杀完了人,把庄舍的大门关好锁死,开始清理现场。   高明月牵着马匹去安置、寻找有用的物件。   韩承绪去生火造饭。   李瑕大步在田舍中走了一圈,确定没有遗漏之后,准备去审问这个田庄的主人。   韩巧儿亦步亦趋地跟着李瑕,她记忆力好又会蒙语,要替她李哥哥翻译一些晦涩词语,并把所有信息都记下来。   这一行七人,入室杀人劫掠之事已做得越来越顺手了。   李瑕带队的作风与聂仲由有着强烈的不同。聂仲由总是按步就班地领着朝廷安排的身份稳妥行进;李瑕则是天马行空,不停转换身份,他带的人不像细作,而像一伙江洋大盗。   恰是这种江洋大盗的行事作风,终于让他们顺利从陈州到了开封府……   此时李瑕蹲下身,看着一个被捆绑着的肥胖蒙人,用蒙语道:“我会把你嘴里的布条拿下来,但你要是敢喊,我就把你的皮剥了?听明白了就点头。”   那蒙人用力点头。   “叫什么名字?”   “格日乐图。”   “做什么的?”   “奥鲁官手下的屯官。”   李瑕又问:“奥鲁是什么?”   格日乐图说了一会儿,话里出现了许多生僻的蒙语,李瑕只能听明白一部分。   韩巧儿的作用就在这里,开始给李瑕翻译。   “李哥哥,奥鲁是‘老小营’的意思……他说蒙军出征时会让兵士的家小留在后方或者随军出行,放牧耕作、供应军需、签发丁壮、替换老弱、赡养兵士家小、处理军户纠纷等事务,都是由奥鲁官管理,自成体系,不受地方管辖。他是奥鲁手下管田务的屯官……”   “签发丁壮?能伪造军籍吗?”   格日乐图摇了摇头,一脸无辜,却又有些骄傲地道:“我这屯官是个肥缺,比起签发军户,贪那点封椿钱要好得多。”   “怎么个肥法?”   “嘿嘿,就说这附近汉人娶妻,都得先送到我这里来……”   “平时有去开封吗?”   “有……”   李瑕仔仔细细又问了许久,等格日乐图已不能提供更多消息,他拔出长剑,径直将其捅了个对穿。   韩巧儿却是气愤地搬起一个院中花盆,“嘭”地砸在尸体的脑袋上。   “这小丫头片子……一会你自己扫。”   林子笑骂了一句,带着刘金锁上前搬尸体。   “好重,原来蒙人也有这种脑满肠肥的。”   刘金锁道:“对!我还以为蒙人全都是壮汉,竟有这种肥猪,倒像临安那边的财主。”   林子道:“嘘,都说多少次了,让你说话小声点。”   “噗”的一声,尸体被丢到地窖,田舍中恢复了平静……   李瑕走进大堂,只见桌上摆了好几份文书、地图。   拿起来一看,都是他需要的。   这是在他审问格日乐图时高明月去找来的。小姑娘平时话不多,做事却很细心、妥当。   李瑕拿起开封的地图看了一会儿,忽听到院里传来刘金锁的叫喊声。   “开饭啦!”   炊烟升起又散开,韩承绪已做好了饭。   高明月与韩巧儿手拉着手到厨房里夹了喜欢的菜,端着碗,躲回屋里吃。   “这小娘子真奇怪。”刘金锁大咧咧道,“天天蒙着脸,一吃东西就躲起来,我还没见过她长啥样呢。”   高长寿一听,十分不悦,脸色一沉,含怒瞪了他一眼。   偏刘金锁毫无察觉。   还是林子踢了他一下,小声道:“关你屁事,人家蒙着脸就是不愿让人看,闭嘴吧。”   “不看就不看,谁稀罕看,临安城里柳娘还等着我回去呢,我还不能看小娘子……老书呆,鸡腿能给我吃吗?!”   “杀了三只鸡,你们都有,不过鸡胸肉是要留给李郎君的,你别拿。”   “哈哈。”刘金锁大喜,“那柴肉有啥好吃的,他吃东西真是瞎讲究,比小娘子还讲究,有啥用?这鸡腿一会我吃了啊!你们看我,我这腰多粗,我就是啥都吃!”   “你懂个屁。”林子道,“就不能闭嘴吗?你也别这样快活,这是在敌境,不是在你家。”   “当然不在我家,我家哪有这么大屋子?我家的鸡能杀吗?就是在敌境,这才可劲糟蹋不是吗?”   ……   吃完饭,高明月与韩巧儿又手拉着手到大堂上听大家说话。   高明月其实挺想听那个木婉清的故事后来如何了,但这几天李瑕没有讲,他平时安排下一步的计划就很忙了。   这天也是,李瑕放下手中的文书,拿着一个鸡蛋“嗒”的在桌上一敲,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   “说说下一步的行动吧。”   “好!”   李瑕道:“此间的格日乐图是蒙古奥鲁手下的屯官,他每隔一阵子就会派人进城给奥鲁官送粮,我们可假扮成他的人……韩老,你与两个女孩子就扮作城中军户的家小。”   “好!”刘金锁又大声道。   “进了城,我们到一个名叫‘阿古拉’的蒙人家里去住,他是奥鲁身边的官吏,之前格日乐图派人进城都是与他对接,前段时间阿古拉生病了,正好,我们可以杀掉他全家,暂时寄身在那里。”   “又杀?”高长寿问道:“会不会太冒险了?进城后不如找个客栈暂住?”   “不。”李瑕道:“张家很可能会继续追杀我们,客栈不安全。”   “好!我更喜欢住阿古拉家!”   “说的就是你刘金锁,城内不比城外,住进去以后一定不要大声喧哗。”   “好。”刘金锁低声嘟囔道:“以前叫人‘刘大侠’,现在整天就是‘你刘金锁’。”   李瑕道:“再说要做的事,我们要找到一个名叫‘赵欣’的人,他曾是宋军兵士,二十余年前金国灭亡之时,他随军北上、收复洛阳。后来,宋军没能守住洛阳,撤退之后,赵欣就遗落在北地。我们不知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但从五年前开始,他曾数次传回重要情报。   去年年底,他最后一封情报说北方有大世侯欲反,让朝廷派人来接洽,到时会给我们重要情报、且与我们议盟。但一直到今年,此事一直没有下文,所以聂仲由才被派来。”   高长寿、韩承绪还是第一次听这些,眼中都泛起一些疑惑,觉得……宋廷好像没有很重视此事。   刘金锁和林子却是神色郑重,与有荣焉。   “去哪里找他?”   “开封城内有间正蒙书院,在书院门口留下记号等着,他很快会联络我们。”   “找到他之后呢?”   “拿了情报,回去。”   “这么简单?”   李瑕沉默了一会儿。   这事,聂仲由就是这么对他说的,听起来就是这么简单……   ……   次日,一行人依李瑕的计划进了开封城。   “咚咚咚……”   扣动门环的响声中,阿古拉家的院门被打开。   “谁啊?”   “格日乐图派我们来探病,还送了一些礼物、驱口过来,搬进去吧?”   “搬进来吧,嘿,这几个驱口不错。”   七人走进了宅院,院门被关了起来……   一个时辰之后,院门重新打开,李瑕与林子走了出来,堂而皇之地拐进开封城的街巷。 #第七十一章 羊   “咚咚咚、咚咚……”   有韵律的叩门声响起。   刘金锁打开院门一看,见是李瑕与林子回来,忙迎他们进屋。   “……”   “你说什么?”   刘金锁稍稍提高了些音量,道:“怎么样?拿到情报了?我们回临安去吗?”   “没有。那赵欣不知怎回事,一直没现身。”   林子没好气应了一句,又道:“我几次让你小声说话,你死活不改,现在肯改了?”   刘金锁就不理林子,拉着李瑕告状,道:“高长寿下午出门了一趟。”   正坐在院里的高长寿抬起头,瞥了刘金锁一眼,有些厌烦这个多嘴的粗汉。   李瑕走上前,问道:“聊聊?”   “嗯……”   两人并肩走向后院,踱着步,李瑕问道:“打听到了吗?”   “没有。”   李瑕道:“我替你打听了,兀良合台在开平见了忽必烈之后南下,路上遭遇你的刺杀,他继续行路,回镇西南了,没走河南,不在开封。”   高长寿一愣,问道:“你怎么打听到的?”   “之前认识了一个老头叫作赵复,别人叫他‘汉江先生’,好像很有名气,他给我说了些河洛的人情风物,因此我知道开封士人喜欢在哪里聚会,今日我去梁园文会,结识了一个年轻人,有意引导他评点时事,也就知道了。”   高长寿有些低落,喟叹道:“你很厉害。”   “不算厉害,只要不把那些人当回事,他们就能正常聊天,就这么简单。”   “是啊。”   高长寿亦是名门出身,岂能不懂这些?但还是不敢到处乱晃。   李瑕道:“兀良合台这次是先去了哈拉和林,估计是与蒙哥谈了南征之事;其后去开平,大概是提醒忽必烈一句蒙哥已在猜忌他;再转道南下,大概是要亲眼在中原看看忽必烈是否真有异心;回镇西南,想必是马上要用兵了……”   高长寿点点头,道:“这些,若让我去打探,我怕是打探不了这么详细。”   “你堂兄高琼确实在兀良合台队伍中,但若要我猜,他这次能重回大理,只怕是已经降蒙了。”   “我不信。”   “不信就不信吧,我就是瞎猜。”   高长寿长叹一声,更显失落,喃喃道:“堂兄已南归大理,我这趟北上竟是白跑一趟,却还死了那么多人。可笑我如此无能。”   “做事就是这样,哪能事事顺意?你没有足够的情报来源,两眼一摸黑,走点弯路很正常。”   “亡国破家之人,想做点事举步维艰。”   李瑕想了想,问道:“谁让你北上的?”   “我自己……”高长寿话到一半,眯起眼回忆了一下,忽道:“当时吕太尉身边有个文士提醒我,若能救回堂兄必能振奋大理人心,又告诉我可以请吕太尉帮忙安排身份……说来,这人却连名字都没告诉我……”   就此事又问了几句,李瑕沉思了一会,把这件事记在心里。   他对这趟差事的整体脉络有了些大致的判断,但还不清晰,具体的也只能等回宋境之后再了解。   “你接下来有何打算?”李瑕问道。   高长寿没有马上回答,有些踌躇着,开口道:“李瑕,此间事毕之后,你可愿……可愿助我复国?”   终于把这句话问出来,他加快语速,又道:“若你点头,等大理复国,封侯封王也……”   “不。”   高长寿话音未落,李瑕已抬起手,打断了他的话。   “我不愿意。而且大理也复不了国,灭国了就是灭国了,死心吧。”   高长寿如遭雷击,脸色迅速灰败下来,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为好。   他嚅了嚅嘴,实是没想到李瑕说话如此直接。   转过头,只见不远处高明月正坐在廊中缝衣裳。   高长寿也不明白为何妹妹竟会不喜欢李瑕?   若他高长寿是个女子,必是恨不能嫁给李瑕才好。   说什么“君子至诚”,果然是自取其辱了……   李瑕却还是很平静,又道:“我没能找到赵欣,会在开封城再呆几天。你们若等不住,可以先回西南。”   高长寿回过神来,正色道:“你我同生共死,既是一起来的,便要一起回去。”   “好。”李瑕道:“若高琼在,救与不救,我会与你商议,但他不在,接下来如何行事,你依旧听我安排,不许再像今日这样擅作主张了,可以?”   高长寿吐了口气,道:“好。”   他默默消化着心中的挫败感,又问道:“没找到赵欣,你打算怎么做?”   “这人怕是出了什么意外,我查一查吧。”   “有办法?”   “有办法。”李瑕道,“故计重施,没多大意思……”   ……   “子靖、子靖,阎子靖……”   姚燧脚步匆匆跑进阎复的屋出,一推门就喊道:“子靖,你可知我今日到梁园文会结识了何等人物?”   阎复阎子靖正倚在床上看书,抬起头问道:“端甫有何事?这般大惊小怪。”   “你错过了什么你可知道?新调啊,新调,且听我给你弹。”   姚燧姚端甫伸出手,在桌上敲了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阎复放下手中的书本,站起身来,道:“这是?新的曲牌?”   “不错。”   “可有词?”   “且慢且慢,你先听我说完,再给你念这首词。”   姚燧倒了桌上的茶水,饮了一口,方才正了正神色,开口说起来。   “你我皆知,这北方文坛,自我伯父在苏门山开设学馆以来才算小有兴旺。但诗词一道除了遗山先生,实无佳作。今日梁园文会开始时亦是如此,无非是些庸才夸夸其谈,如子靖所言,没多大意思。”   姚燧说到这里,又向阎复问道:“子靖认为我那首《清平乐》如何?春方北度,又送秋南去,万里长空风雨路……”   阎复道:“足以力压群杰了。”   “我这首词不过中品,偏无人能拿出诗词来与我比较,无聊之际,我忽见有位少年郎想要游玩禹王台,却被拦着进不来,我一见他,就知他不凡。”   “如何不凡?”   “他与你我差不多年岁,许是比我还要少上两岁。品貌姿仪才情,尤在你我之上。”   阎复闻言微有些诧异,他时年二十,姚燧则只有十八岁,那人若比他二人还要年轻,又能有多少学问?   阎复美丰仪,且颖悟绝人,名冠东平。姚燧出身名门,更是自傲,今日竟能给出“尤在你我之上”的评语,可见那人着实不凡了。   “我让人放他进梁园,攀谈之下,见他性情磊落,值得一交,遂有意试他才情,怂恿他拿出诗词,他推托不下,应了。因听我说过,我要往长安拜会鲁斋先生,他想起潼关,遂填了一首小令赠我……”   姚燧说到这里,默然片刻,长叹道:“子靖,我配不上这等词句,他不该赠我的。”   阎复忍不住问道:“到底是何样词句?”   “你且听好了,这是新曲,曲牌名《山坡羊》”   姚燧站起身,整理了衣襟,方才面带庄重地吟诵起来。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   ……   同一天,北向开封的官道上,张弘道与王荛正在策马奔驰。   王荛忽然一指道旁的累累白骨,毫无顾忌地大喊起来。   “五郎,你还没受够蒙人将我等汉民当牛羊对待、肆意屠宰吗?!”   “王牧樵!你太放肆了,你想要害死我是吗?!”   “张仲书!有本事你杀了我啊!但死之前我会告诉你,我父与李大帅串联了何人……”   “你给我闭嘴!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死就死,我宁握屠龙刀,不当宰羊人……”   风很大,将二人的争吵声吹散……   ……   开封城外,一顶简陋的小小红轿上,一名新娘哭成了泪人儿,她要被送去让蒙人先行洞房,才能再进夫家的门。   她的第一个孩子会被摔死……   ……   开封城内,一封为经略使史天泽、赵璧请功的折子刚刚被封装起来,将要送至北方。   “史、赵至河南,选贤才,置提领,察奸弊,均赋税,更钞法,设行仓,立边城,诛好恶,肃官吏,置屯田保甲,兴利除害。今,税赋充足,民安商乐,河南大治!”   ……   而一袭华衣的名门子弟姚燧、才子俊杰阎复,还沉浸在词句之中。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第七十二章 耳熟   正蒙书院座落在开封城西南的外马号街,离大相国寺不远。   这日姚燧与阎复早早起来,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往正蒙书院而去。   一路上,阎复目光看去,只觉这次看见的开封城景象与平时似有些不同。   平时看着,觉得漠南王于开封设经略府以来,开封城渐渐恢复了一些繁华。   但昨日听了那曲词,今日看去,看到的却是……凋敝与残酷。   百余年前,宋将杜充开决黄河以阻金兵;二十四年前,金军决黄河以卫汴京,才决了一半蒙军已至;二十二年前,宋军端平入洛,蒙军又在寸金淀开决黄河,以灌宋军。   宋、金、蒙三朝,谁来谁去,竟是全都开决过黄河大堤。   那淹在河水之下的数百万人、上千万人,早已成了枯骨,无影无踪。   人命之低贱,无从说起。剩下开封城残败的屋瓦墙垣还在默默倾诉着兴亡之事。   阎复忽然眼眶一红。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姚燧也起了同样的念头,又低吟了一声。   二人相视一眼,阎复问道:“到底是何等人物?竟能发出这等警世之语,金石掷地、振聋发聩。”   “子靖很快就能见到他,我与他约好今日在正蒙书院再聚。”   又走了几步之后,阎复忽然道:“端甫,我打算从今以后不再作诗词了。”   姚燧一愣。   阎复师从名儒康晔,少时入山东东平学馆,东平行台招诸生校试文章,请元好问评点,阎复为魁首,从此有“冠绝东平”的名号。他弱冠之年就能作出“群材方用楚,一士独辞燕”这等佳句,但如今竟是决意不再作诗词了?   姚燧张了张嘴,想劝阎复两句,却又不知说什么……   到了正蒙书院门口,姚燧忽然抬手一挥,显出喜色。   “子靖快看,那位就是张养浩了!”   ……   李瑕已经听林子说了,那两个无聊书生一路上过来没人跟踪,他这才大大方方现身。   三人会了面,寒暄了几句。   “养浩可有表字?”   “不记得了。”   “怎会不记得了?想必是还未加冠,尚未取字?”   “是。”   “不如我请赵经略使,或鲁斋先生为你赐字?”   李瑕道:“不敢当,我还是想先入正蒙书院读书,学成后再取表字。”   “也好。”姚燧道:“入学之事交给我,你大可放心。”   李瑕问道:“昨日我提起此事,姚兄就一口包揽,似乎是与正蒙学院关系匪浅?”   “实不相瞒,正蒙学院便是我伯父开设。”姚燧道,“此事我本不欲说,以免让人误会我在夸耀。”   “不会。”   姚燧于是拱了拱手,道:“家伯父讳名一个‘枢’,字公茂,号雪斋。”   李瑕听了,脸色依旧平静。   这让姚燧微有些尴尬。   李瑕道:“抱歉,我实在不知时事。”   阎复开口道:“雪斋姚公乃当今理学大家,少时便有‘王佐略’之称,曾北觐窝阔台汗,为漠北最早的士大夫之一。他曾任职于燕京行台,因看不惯世侯争相向蒙人行贿,隐居苏门山、教传理学。   漠南王经略中原,征召姚公。姚公始入漠南王幕府,且任漠南王世子之师。他上书举洋洋数千言,首倡‘以汉法治汉地’,至此,中原始开善政。   征讨大理时,亦是姚公谈及当年宋太祖遣曹彬取南唐不杀一人、市不易肆之事,漠南王遂言‘汝言曹彬不杀者,吾能为之!’裂帛为旗,书‘止杀’之令,由是民得相完保。”   李瑕听了,才知道这姚枢是忽必烈身边的近臣,只怕地位还相当高。   姚燧道:“我三岁失怙,是家伯父一手抚养我长大。”   阎复为表示亲近,笑道:“也是姚公为端甫觅得好亲事,端甫的岳父可是原任洛阳廉访使的杨公。”   “洛阳?”李瑕忽捕捉到一个在意的地名。   “是,养浩连姚公都不知道,自是不知姚家乃洛阳名门。”   姚燧谦虚道:“称不上名门。”   “不知姚公是何时入漠南王幕府的?”   “似乎是五六年前。”   “敢问姚公如今在何处?可否让我前往拜会?”   “家伯父年初已随漠南王往开平了……”   三人说着这些,一路进到正蒙书院。   李瑕心中却是微微思量起来。   洛阳……五六年前……正蒙书院……那间谍赵欣当年遗落洛阳是如何活下来的?如何传递消息?如今又在哪里?   ……   办妥入学之事,姚燧与阎复走后,李瑕换了一身儒裳,在正蒙书院里逛起来,找杂役聊天……   “书院的杂役?是失踪了一个。”   “哦?”   “是姓吴,单名一个‘归’字,都唤他‘老归’,原是个扫地的,比小人来得早,似乎书院刚开时他便在了,失踪了有三两个月。旁的小人不知,小郎君可去问问那个小厮。”   “……”   “老归?不知小郎君为何打听这粗汉?”   李瑕道:“我对刑名之事感兴趣,喜欢查案子,听说他失踪了?”   “是。老归四五十岁,脸上有个大疤,话不多,每日扫完地只坐在那边吹笛子,他就会一首曲子,吹得却好。”   “他可有家人?”   “没有,岂能有家人?隔上一阵子,攒了钱不过是去逛窑子,一去去许久。”   李瑕又问道:“他是哪天失踪的?”   “容小人想想……四月六?那夜下了大雨,小人问他这么大雨还出去啊?他说想去逛窑子了。”   “逛的是哪个窑子?”   这书院的小厮也几分文雅,应道:“下等人不似小郎君们,去不了青楼楚馆。他常去的也就是外城的皮肉店。”   “哪家?”   “就叫皮肉店,离惠济河闸关不远……”   ……   与此同时,沈开牵马走进了开封城。   说来可笑,他到如今还未曾近看过那要搜捕的李瑕长何样,因此,他带了几个人在身边。   周南、林叙,此二人是在亳州与“杨慎”相处过的;殷俊,这是在陈州城外与“马致远”畅谈过的。   既不能让张大姐儿来指认李瑕,沈开便带上这三个书生,不论是“杨慎”也好、“马致远”也罢,他都要把那个宋人细作拿下。   一行人从城门往经略府走去。   忽然。   “子靖、端甫,是你们吗?!苏门山一别,许久未见了。”   “远疆兄、安道兄!你们怎来开封了?”   “遇到了一些事,你们呢?”   “我们从苏门山来,将往长安拜会鲁斋先生,故而路过开封,今日正好到经略府见史家二郎……”   沈开有些不耐烦,觉得这些读书人实在麻烦。   但这北方文坛就那么大,这些书生之间皆是互相熟识、且皆出自漠南王幕府谋臣门下,遇上了不可避免要聊上几句。   尤其是听到“史家二郎”四字,沈开更不敢多嘴。   河南经略使史天泽,出将入相,论实力、资历、人脉、地位还在张柔之上。   “我们也正要往经略府去……”   “两位兄长晚间若有空,可否来赴宴?二郎今日开宴,请一位俊才。”   “晚间?”   周南与林叙有些犹豫,看了沈开一眼。   姚燧已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事情是这样,昨日我在梁园诗会结识了一位少年郎,名唤张养浩,此人雄姿俊逸,天才英绝,可谓旷世……”   沈开、周南、林叙、殷俊几人对视了一眼。   这番话,竟是如此耳熟……   “他在哪?!”   “什么?”   “张养浩在哪?!”   “正蒙书院……”   “正蒙书院!快去正蒙书院!” #第七十三章 胡笳十八拍   “远疆兄、安道兄,到底发生了什么?”   “端甫,此时没空与你细说……记得,小心杨慎……不,张养浩,小心那个张养浩,他很危险……”   “远疆兄……”   “先去正蒙书院……”   “驾!驾……”   终于,正蒙书院到了眼前。   “给我包围起来!拿下张养浩!”   “嘭”一声大响,兵士破门而入。   “张养浩人呢?!”   “……”   几个书生们喘着气,都有些疲惫。   姚燧却还是迫不及待向周南、林叙问道:“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那张养浩必又是宋人细作李瑕,此子杀了简章,我们要为简章报仇……”   待周南将事情说了,姚燧、阎复皆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为何如此断定张养浩就是李瑕,此事会不会有误会?”   周南道:“又遇到一位俊才……这话听起来实在是,太过耳熟了。你说的那人就是李瑕不会错。”   林叙摇了摇头,叹道:“山坡羊……如此词句,我北方文士怕是无人能填出来,只有南面能培养出如此少年天才的词人。”   “好厉害。”姚燧却是喃喃着,拉了拉阎复的衣襟,问道:“子靖,你听到了吗?那首《临江仙》你听到了吗?‘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好厉害。未及弱冠,两首传世之作,他词才之高华雄浑,足已睥睨当世……”   阎复有些茫然,张了张嘴。   殷俊在这几个书生面前有些畏畏缩缩,又想结交对方,低声道:“他还给了我两句残句……”   “是什么?”姚燧已将手按在殷俊肩上。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子靖,你怎么看?”   “十二字勾勒一方天地,意象排列有序,简练到不能再减的地步,不是一般文人能做到的。”   “结构精巧,平仄有致,也不知后面他要如何填……若能点晴,又是传世名篇。”   殷俊道:“我也试填了后几句。”   “说来听听。”   “残叶远乡晚霞。名姬歌罢,无言独奏胡……”   “够了。”姚燧大为不悦,冷冷瞥了他一眼,“强行押韵,凭白毁了这句子。”   殷俊遂把嘴里的“笳”字收了回去,嚅嚅不敢再言。   姚燧也想试试填后面几句,但那十二字看似简单,他却发现以自己的词力竟是难以达到那样意境,始终是差了一点。   ……   “端甫不必勉强了。张养浩、杨慎、马致远……李瑕,不论他名叫什么,他填起词来,沉雄豪迈,深邃哀壮,千古兴亡皆在胸臆;他做起事来,沉稳决断,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阎复低声说着,又道:“更可怕的是,他随便拿一首词出来,轻易可得安稳富贵,却如此糟践。由此,观其人志向……世有英雄将出啊。”   周南、林叙闻言心神一震,不愿承认那杀死挚友的凶手是什么“世有英雄将出”,默默无言。   姚燧道:“不是……他词才我五体投地,但他无官无职……”   “就是无官无职还能做出此等大事,才叫可怕……”   忽然,听得那边沈开大喝了一声。   “快!快去皮肉店,他就在那里!”   ……   皮肉店。   “问你几句话。”   李瑕拿了一串铜钱放在桌上。   只看他这一个动作,唤作“丽娘”的老妓看得有些痴了。   “你这样的小郎君要问话,一般都是把钱随手抛过来。”   李瑕于是拿起铜钱,递在丽娘面前,道:“可以说了?”   丽娘伸手接过钱,想摸摸他的手来吓一吓他,终是不敢,笑道:“小郎君就不怕奴家有病?何必伸手递来?”   “记得老归吗?他……”   “奴家收了你的钱,你想要吗?”   “不想。”   “为何?”   “对你没兴趣。”   丽娘苦笑,道:“奴家年轻时也是青楼里的美娇娘,还会些才艺,年老色衰了,才到这皮肉店来,只恨当年花销太大,未能攒下些钱。”   “你自己不规划,怪得了谁。”李瑕道:“记得老归吗?他四五十岁,脸上有大疤,大概这么高……四月六,大暴雨那天,可有来找你?”   “奴家这里进进出出的,岂能记得许多人?”   丽娘将那串铜银拆了,拿了几枚出来,剩下的又递了过来。   “茶水你虽不喝,钱却是要收的,问的事实在想不起,拿回去吧。”   李瑕看她是真不记得,也不接钱,转过身往外走去。   “等等,若是问脸上有大疤之人,小郎君要找的那人可是爱吹笛子?哦……是正经的笛子。”   “是。”   “是他……奴家不知他名叫什么,他有时过来,弄完了奴家之后,就让奴家教他吹笛子。”   “你教他吹的笛子?”   “是啊。”丽娘微微笑了笑,表情正常了些,叹道:“有几年了吧,他每到这来,只找我,因这里只有我会才艺,最开始他问我会不会唱吴曲,我说不会,随便给他吹了几曲,他最喜欢《胡笳十八拍》,让我教他,我说那是琴曲,笛子吹出来不好听,他说没关系。好在胡笳似笛……”   屋中无琴,她起身拿了一支笛子,吹了一会儿,曲调悲凉。   放下笛子后,丽娘又道:“等他学会了,再过来就是他吹着笛子,我给他唱,这歌说的是文姬归汉,那天我唱着唱着他便哭了,那样一个老汉,哭得伤心欲绝……”   “你怎么唱的?”   “唱给你听,要加钱的。”   李瑕又拿了一串钱放下。   丽娘多年不怎么练了,唱得很不好。   她声音很沙哑,想必是常饮劣酒坏了嗓子。   “无日无夜兮不思我乡土,禀气含生兮莫过我最苦。天灾国乱兮人无主,惟我薄命兮没戎虏……”   “故乡隔兮音尘绝,哭无声兮气将咽,一生辛苦缘离别。十拍悲深兮泪成血……”   李瑕并不听她唱完十八拍,抬起手止住歌声,问道:“四月六,发生了什么?”   “那天他没来。”   “没来?”   “我记得清楚,那日暴雨,没有客人。因此方才小郎君问时,我想不起他……”   “没来?”李瑕沉思着,又问道:“关于他,你还有什么印象?”   “还能有何印象?一个嫖客罢了。”丽娘笑道,“对了,他每次来,身上都有股香味,我鼻子灵,闻得出该是某种极名贵的熏香才是。”   “是什么?”   “那气味微甜,像是雨后的芳木花果,沁人心鼻……我以往在青楼也算见多识广,竟是未曾闻过这等熏香……”   两人又说了几句,忽然听一声喊。   “有人来了!”   林子急匆匆跑来,道:“我在楼上望到,是张家的人,二十余骑,马上就到。”   李瑕点点头,对丽娘道:“有人问,你据实说就行。”   说完,他才施施然然地转身走,边走边脱身上的儒裳。   穿过街巷,李瑕已能听到那边的马蹄声,却是拍了拍林子的肩,道:“慌什么?你越慌,越容易被路人指认。”   说罢,他随手一丢,将那一袭儒裳丢进小巷,仿佛没看到身后的疾驰而来的追兵。   隔着不过数十步距离,沈开一脚踹开皮肉店的大门冲进去。   “给我搜!” #第七十四章 追香   张弘道终于进了开封城。   听完沈开的禀报,他只觉手抖得厉害。   “你犯了一个大错。”   沈开道:“是,每次只差一步就能捉住李瑕……”   “不。”张弘道摇了摇头,道:“你不该让姚燧知道李瑕之事。一个‘杨慎’拿出一首《临江仙》没关系,但,让北地文人们认为‘李瑕’写出这两三篇传世之作,事情就大不相同了。”   “这……”   张弘道有些失神,喃喃道:“我本该早点提醒你们的,不能让他的词作流传……可谁能想到……竟是一首又一首,谁能想到呢?”   直到他这么一说,沈开才意识到事情有多严重。   一旦李瑕成名,万一再把张家杀达鲁花赤之事说出去……   安静了一会,张弘道忽然回过神。   “马上去找姚燧的下落,我得告诉他,别为李瑕扬名,快去!”   沈开已慌了,转身就跑。   ……   张弘道坐在那,只觉眼皮跳得厉害。   把控不住局势的无力感越来越深。   “五郎,吃些东西吧?”雷三喜上前问道。   “不。”   张弘道摇了摇头,轻声自语道:“峰峦如聚,波涛如怒……这小令,太好了。”   “五郎?”   “我本以为那首《临江仙》是赵宋哪个名家的新词,是李瑕趁它还未传到北边,偷来唬人的。甚至揣测也许是刘克庄新填的,但……但加上这曲《山坡羊》……”   张弘道连着好几夜没有睡好,眼眶也有些发黑。   他自言自语着,疲倦的双眼中忧虑渐盛。   “当今天下文坛,便算是刘克庄,只怕也不能连续填出两篇这样的传世之作,连他的词力也没达到这等地步啊。这些年,漠南王用人,多凭才名,万一、万一……”   “请五郎不必自己吓自己,事情还没到那地步。”   “你不懂诗词,你不懂的……”   张弘道就这样呆坐着发愣,直到沈开回来。   “如何?!”   沈开才进门被喝问一句,像是吓了一跳,哆嗦了一下才低声道:“姚小郎君、阎复……正在……正在史家二郎家里……”   “史樟?”   “是,史二郎设了宴,还有许多文人……正在,正在议论……诗词歌赋……”   张弘道默然了良久,终是一声长叹。   换作是别人,他大可全都捉起来。   但姚燧、史樟,都不是他能轻易动的。   若论官职,姚枢是漠南王府近臣,地位超然。   若论势力,北方世侯里能让张家服气的,史家算一个。   张弘道懒得再去见史二郎,反正都是求人,他决定去求史天泽,至少向长辈低头不丢人。   “你们听好,我会去求史经略使,封锁开封城。封城之后,我们可以比之前更容易捉住李瑕。他的名气越大,他越没有再伪装的机会。不论他是如何进城、不论他藏身在哪,破绽很快会露出来。   但,此次若再捉不住他,后果不堪设想。他的名气很快就会传遍中原,那张家,还有你们的全家老小,性命可就只在他张嘴之间了。”   “明白!此次必杀李瑕!”   张弘道有了计划,心下稍安。   冷静下来一想,李瑕就算有了名气,其实已被逼到了墙角,只要杀了,也就一了百了。   但他走过门槛时被绊了一下,恍惚中突然想到乔琚,隐约觉得……李瑕越来越难对付了。   “当时不该杀了额日敦巴日,一步错,步步错……”   ……   “在下蔡城哨所那夜,我们不该逃的。当时我们该埋伏在那里,直接杀了乔琚,让他连回到亳州的机会都没有。”   同一个夜里,李瑕低声说了一句。   他倒不是在怨悔,算是一个小小的复盘。   “就是,当时杀了乔琚,哥哥他们也不会死,张家现在也不会追来。”刘金锁附合道。   “你闭嘴。”林子低声道:“他这么说那是他现在考虑事情更全面了,你懂个屁你就跟着说。”   “哦。”   韩承绪坐在一边,捻着长须,又瞥了李瑕一眼,目露思量,仿佛看到了对方的蜕变。   “说接下来吧。”李瑕道:“我暂时不方便在城中露面。慕儒,拜托你明日到城中,找找那丽娘所说的檀香都是哪户人家买的。因我怀疑老归就是赵欣,是有人给了他情报,那香气就是当时沾染的。”   高长寿点点头,皱眉沉吟道:“雨后芳木……微甜……什么香呢?”   “二哥该知道的。”   一个清清浅浅的声音响起,众人转过头,才发现是高明月难得地当众开口了。   “是龙涎香,二哥以往用过。”   李瑕摇头道:“不是龙涎香,名贵檀香无非那几种,我问过丽娘,她说龙涎本无香,其气近于臊。”   高明月偏过身子,似是有些不喜他说的“丽娘”。   “龙涎分‘下中上极’四品,下品无味,或有腐臭;中品如泥味,微甜;上品如芳木、琥珀甜香;极品千变万化,谓之‘日月同辉’‘天庭不老’。诸香中龙涎最贵,每两不下百千,次等亦五六十千。极品真龙涎可遇不可求,据传大宋承平时,明节皇后以二十万缗仅酬龙涎二钱。”   高明月还是第一次说这么长一段话,低着头,不经意间瞥了李瑕一眼。   她没说别的,但这一眼之间,似乎隐约有种“你居然拿丽娘反驳我”的意思。   也许未必是这样,总之李瑕是这么感觉到了……   刘金锁于是掰着指头算起来。   “二十万缗……十份二万钱?”   “是一万份二万钱啊。”林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二万万钱?!”   林子道再次提醒道:“小声点。”   “哦,明节皇后又是谁?”   “徽宗的皇后。”   “徽宗?就是被金人捉走的那……”   “你闭嘴。”   “哦。”   高长寿道:“那老归若只在某处呆过,身上便残留了龙涎熏味,可见其味浓郁,是上品中的上品,此事不难查。”   李瑕道:“那就拜托慕儒了。”   他扫视了诸人一眼,又道:“看来是不能很快找到赵欣了。张家已经追来,我们不能在这里藏太久。林子,你到城内找几处藏身之地,明日我们就换地方躲藏。”   “好。”   “我和他一起去。”刘金锁道。   “不,你别去。”   “哦。”   那边高明月难得说了一段话,已拉着韩巧儿又回屋了。   不一会儿,韩巧儿捧着一叠衣服出来,道:“李哥哥,高姐姐说我们要换地方藏身,也许要换回普通衣裳,她给大家缝改好了。”   众人各自接过。   李瑕拿起那麻布短衣看了看,又见裤角下面高明月补了一段布上去。   他满意地点点头……知道自己又长高了一些。   刘金锁道:“我不用衣服,这大夏天的,我从来不穿衣服。”   “让你披上就披上,还嫌你那一身刺青不够显眼?”   “但是这针线好差,这么大一个窟窿都没补。我看看啊……你看我们的和他们的,那高小娘子好偏心。”   “闭嘴!”   “林子你说话小点声啊,城内不比城外……” #第七十五章 知时园   夜深,王荛睁开眼,看到黑暗中有个人影。   他骇了一跳,猛地坐起。   再定眼一看,月色中看到的是张弘道那疲倦的面容。   “呼……五郎,你为何会在此?吓煞我也。”   “此间皆是我的人手,这有何奇怪?你看,我随时可以杀了你。”   王荛道:“我是说,你都不用睡觉吗?昨夜你就没睡。”   “你竟能睡得那样沉。”张弘道语气冷淡,讥道:“你到处串联,图谋造反,竟还敢酣然入梦?可笑。”   “不然呢?为了造反,还不睡觉吗?”   王荛打了个哈欠,嘴大得吓人,又笑问道:“只因见了我,把你吓成这样?未免太胆小了。放心吧,你知我知,不会传到汗廷的。”   “哼,我对汗廷忠心耿耿,何惧之有。且问你,赵宋的细作是何情况?”   “都跟你说过了。”王荛道:“我们把情报给了一个四五十岁的老汉,那人很好认,脸上有个大疤,你把城内有疤者都捉来,我来给你指认。若实在找不到,我给你去问……”   “那人可是叫老归?”   “许是吧,我管他姓甚名谁……咦,你竟是已查到他了?”   “他要如何把情报递回去?”   “五郎莫非傻了?不就是你在追查的那伙细作北上来接应他吗?”   张弘道问道:“他就没有别的渠道传递情报?”   “哈,往赵宋传递消息岂是容易的?怎么说呢……”   话到这里,王荛拍了拍被子,道:“宋人也是有意思。五十多年来,先是开禧北伐,又是嘉定和议,终于迫于无奈联蒙灭金了,先是端平入洛,又是撤出三京。是战是和,摇摆不定,到现在,‘收复中原’这四个字对他们是成了妄想喽……”   “我知道,说有用的。”   “据那人……叫老归是吧?老归说,前两年宋廷还会派人想办法与他联络,如今不来了,他得了情报也不好传出去。”   “然后呢?”   “那天夜里,是三月下旬吧。”王荛回忆着,道:“我们把情报给了他,问他能否传到宋廷。他说,去岁年末已告诉宋廷派人来取,想必是开了年才出发,很快就到了,这次他也要随他们回乡了。”   “是吗?”   “是,当时我还说,按理而言,这种大事,赵宋早该派人来等着,呵,瞎耽误。”   张弘道皱眉沉思。   王荛大笑道:“怎么?他们已经跑了?我就和你说过,事情都过了三个月了,也许人和情报早到临安……”   “老归该是已死了。”   “死了?”   “不然呢?”张弘道淡淡道:“宋廷派的细作如今才来,他还能独自跑回宋境不成?”   “哈。”王荛摊了摊手,笑道:“死了就死了吧,看来这次我没能帮到五郎,很遗憾。”   “你在何处见了老归?”   “五郎想知道?”   “我在搜捕的那人很可能会去那里。”   “李瑕?”王荛道:“这两日听了许多次这人的名字,不知五郎为何如此费力找他?”   “公务。”   “那你可真是一心为公。”   “说,你在何处见的老归?”   “李瑕真能找到那里?”   “他马上就要找到了。”   “好吧,告诉五郎也无妨,龙亭湖畔,矾楼旧址西面,有一园林,名曰‘知时园’,取自‘好雨知时节’之意……”   ……   “知时园?”   “是。”高长寿道:“这事并不难查,我连着问了几家檀料商,开封城内用上品龙涎的,仅有知时园一家。”   李瑕又问道:“园子是谁的?”   “打听不到。”高长寿道:“但龙亭湖北岸便是原来的大宋皇宫,如今忽必烈行宫、河南经略府等都在附近,知时园与其隔湖相望。”   “只看这地段,园子主人身份不一般。”   “是,我本想再仔细打探,但想到追兵很可能会猜到我们会去问檀料商,只远远看了一眼就回来。果然,我回来时似乎被人跟踪了,绕了一大圈才甩脱。还有,今日开封城被封锁了。”   高长寿说完,李瑕眼中泛起些思忖之色。   “封城了么,准备转移吧……”   “小郎君,我们能查到知时园,别人也能查到。”韩承绪道:“那里只怕是去不得了。”   “嗯。”   韩承绪转头看了远处的刘金锁一眼,低声道:“赵欣三两月前便已失踪,死了也有可能,此事不好查,何况是在层层围堵之下?依我所见,朝廷对此事并不重视,否则便不会只派我们这些人来。不如就此转回宋境?”   说着,他与李瑕下意识地又走了几步,走得远了些,又道:“现在回去,那程相公该给小郎君的应是少不了。”   李瑕问道:“朝廷为何不重视此事?”   “只怕还要从‘端平入洛’说起,灭金国后,官家欲行恢复之计,朝臣们皆言边面辽阔,至少需有十五万精锐之师,方能守住黄河防线,大宋无力承担。各方掣肘,最后六万步卒挺进河南,铩羽而……归半数。其后,蒙人南下,幸得孟少保、杜相公……”   “说人名吧。”   “是,幸得孟珙、余玠、杜杲、赵葵等名将统御川蜀、京湖、江淮战场,守国之藩篱。但收复中原之志,只怕是……”   “只怕不可能收复中原了?”   “是,这几年孟珙、余玠、杜杲相继离世,赵葵背着‘三京败事者’之名远离朝堂。大宋名将,仅剩吕文德独当一面……总之,端平年间都不能恢复中原,如今更不可能了。”   韩承绪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叹道:“江淮、京湖、川蜀的防御就在那里,蒙军要南下这是本就知道的,北面这些情报传回去有何大用?”   李瑕问道:“不是说北面有大世侯要造反?”   “谁知是真是假?便是真的,朝廷还能出兵北上不成?甚至,朝堂上还有人担心若真有情报传回去,万一又有人主战,再闹一出‘端平入洛’。”   “毕竟是个机会,不该先掌握消息?”   “偏安、偏安……这‘偏安’二字当中的各种心思,小郎君只怕还不理解。”   韩承绪说到这里,抚着须想了想,又道:“当然,这些都是我的揣测,也许朝廷很重视这份情报,这才派我等前来。只是把所知情况说了,如何决择,由小郎君定夺……”   高长寿转过头看去,眼中泛起些沉思。   他并不能听到这两人的私语,却能敏锐地感受到……韩承绪对李瑕的态度截然不同了。   “李郎君”和“小郎君”一字之差,在韩承绪口中,却分明喊出了内外之别,竟像是奉李瑕为主了。   趁着今日自己和林子出门了一趟……   一个老头子奉一个少年郎为主,两个微末之人要做什么?一方诸侯吗?   高长寿想到大理国灭,又想到之前听李瑕所言的“地方武将”,心头忽有些迷茫…… #第七十六章 幕后   “发现高长寿了!依五郎所言,我等埋伏在知时园外,果见高长寿前来打探。但此人警觉,远远看了一眼便走。我等追上去,在大梁门附近失去了他的踪迹。”   “已可确认李瑕必是藏在大梁门与丁角街之间,那一带皆是蒙官住所。”   “五郎,城外发现了一个蒙古屯官被灭门了。叫格日乐图,奥鲁官手下,已死了三天左右,家中无一活口,可确认是李瑕所为……”   张五郎道:“查。查与格日乐图有关人员,尤其是开封城内的蒙古官,看这两日何人未再露面,不管是生病、外出,全给我报来。”   “是。”   “继续盯紧知时园,一旦再发现李瑕等人的踪迹,立即拿下。”   “是……”   “五郎,查到了,奥鲁官手下的阿古拉,已经好几日没露面了。”   “就在这里,你带人去搜,但李瑕必转移别处了,保留那里的痕迹,我亲自过去查看。”   “报!阿古拉家起了大火,城内兵丁正在灭火。”   “让开封城的人去救火,我们继续盯紧城门、知时园。”   “是……”   王荛走进堂中,只见一派繁忙。   他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问道:“还在找李瑕?五郎就不累吗?”   张弘道见到他,深深皱起了眉头,向手下道:“你们先下去吧。”   “又将人支走,五郎是担心我说出某些大逆不道之语吗?可每每如此,旁人会说我们有所密谋的。”   “哼!”   “我是来辞行的。”王荛道:“此事我已帮不了五郎了。”   “你还不能走。”   “哦?为何?”王荛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微笑道:“五郎认为我会帮宋人脱困吗?”   “你给宋人传递情报不是吗?难保你不会再递。”   “是。兀良合台已领了诏命,由云南攻打四川;帖哥火鲁赤、带答儿也已领命,率军南进。此战,若蒙军占下四川,来年可顺长江而下,则赵宋的京湖、江淮防线一触即溃。我冒死给赵宋消息,怕的就是他们轻易功成,我更希望看到赵宋与蒙古国打得不可开交。”   王荛说到这里,冷笑一声,道:“但,我消息都递了三个月,赵宋才刚派人来接,可笑。伐宋之战已起,我何必再递消息?至于那人……李瑕,我对他很感兴趣,但我何必要帮他脱困?”   话虽然这么说,但王荛的语气、表情,分别是另一个意思。   ——“你若放我走,我就去帮李瑕脱困。你千万别放我走,我就要逼你把我留在身边。”   张弘道冷冰冰地盯着他,渐渐恼怒。   “你到底要做什么?”   “当然是劝五郎和我一起造反。”   “我看你是嫌命太长了。”   “哦?你要杀我?可是我父亲与李大帅还串联了不少人呢。”   “哼!”   “五郎若将我放了,恐我勾结李瑕,助他脱困;将我扣留,万一被人认为你我交情匪浅,往后受到牵连。只怕此时正感为难吧?”   张弘道冷冷瞥了王荛一眼,道:“等我捉到李瑕,你我再无瓜葛。”   “哦?多久?”   “很快。”   王荛道:“五郎可得捉紧了,这开封城内的史天泽对汗廷可比你张家忠心。他要是知道我们串联造反,我们可就完蛋了。我不过是与人密室私语,你却是大动干戈,万一引起他注意……”   张弘道脸色又难看起来。   史家与张家不同,史家是燕地豪强,早在成吉思汗在时,史秉直就降了蒙。   到了史天泽这一辈,就已经是蒙古旧勋,史天泽是上任可汗窝阔台亲手选拔的汉军三大帅之一,伐金攻宋从不手软。   不仅忽必烈信任史天泽。蒙哥也信任史天泽,如今蒙哥对史天泽的包容甚至还隐约胜过忽必烈。   上次张柔亲自到开封就是见了史天泽,以求保全张家。   张弘道也生怕李瑕落入史家之手,把额日敦巴日之死的内幕透露了。   “你是在威胁我?”   若王荛真触及到他张家存亡,张弘道才不会再管什么汉制,不会再顾忌王荛背后站着谁。   他杀心又起。   “不敢,绝不敢威胁五郎。”王荛忙道:“我只想与你交朋友,共创大业。五郎,你还没受够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吗?”   “你闭嘴!”   张弘道已经很厌烦王荛了。   他终于明白为何人说王文统“好以言语动人”了,有其父必有其子。   若不是因为李瑕这件事,他绝不会搭理王荛一句话。   “五郎,你问我的每句话,我可都是坦诚相告啊。你却要我闭嘴?我哪句话不是为了你好?”   王荛说着,指了指他案边的饭菜,叹道:“你看你,茶饭不思,夜不能寐。过着这战战兢兢的日子,为何?因你为异族效力,你心中明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蒙人不可能信任你,早晚兔死狗烹……”   “你闭嘴!”   “难道我闭了嘴,你便能睡得心安吗?你知道你眼眶多黑吗?别管什么李瑕了,别管什么宋人细作了,让他们带着情报去吧,就让蒙宋大战,逼着汗廷不敢动我们。别再过这种如履薄冰的日子了,你我轰轰烈烈大干一场,一起杀光异族、走狗,肃清万里,总齐八荒。   只要把心一横,豁出去造反,你会发现心境豁然开朗。五郎啊,我是为你好,像我一样酣睡一场,去他娘的蒙哥、忽必烈,你若是如李大帅一般招兵买马、重兵在握了,何惧之有?”   “山东李璮……果然想要造反吗?”张弘道喃喃道。   “是!李大帅此时必在与麾下将士把酒言欢,不似五郎这般胆战心惊。”   张弘道无言以对。   王荛又道:“我们也不怕让人知道,只要还没杀驻地的镇守官,还没举旗起事,汗廷岂会管这些?那些蒙古人只会不停地压榨汉地的税赋,哪管世侯们揣着什么心思?纳质、贡赋、从征,别的事他们管得过来吗?”   “邸琮已杀了镇守官,又如何?”   “我们在替他上下打点、遮掩,或可勉强保一门性命吧,只求把风头盖住,事情不闹大。”   “你们……谁替他打点?”   “五朗还是好奇了?”王荛又咧开了大嘴,“往后五郎若遇难事,我们也可帮五郎。”   张弘道沉默。   王荛道:“其实,知时园也与此人有关。你明白,地方上再大的事,有时只要中枢一句话也就解决了。如今我北方汉人,地位最高者无非也就那……”   漠北汗廷没几个汉人,张弘道当然明白这“中枢”指的是忽必烈的金莲川幕府,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了……忽然,张弘道抬了抬手,止住了王荛后面的话。   “来人!把他押下去锁了,别再让他出现在我面前。”   王荛大笑。   “没事,不急。哈哈……五郎好好考虑,早晚能明白的。”   他笑得很爽朗,也不挣扎。   张弘道看着王荛被带下去,摇了摇头,喃喃道:“不,你们会死,别拖着我。我不需要越走越远,我只要捉到李瑕就行。”   他虽不愿听,但,其实已隐隐猜到了王文统、王荛父子背后站的人是谁……   ……   与此同时,韩承绪与李瑕换了个藏身之处,继续聊起未聊完的话题。   “小郎君考虑过后,还是想拿回情报吗?”   “是。”   “何必呢?赵欣已失踪三月,此行事败,绝非我等之失。”   韩承绪说着叹息一声,向李瑕劝道:“现在回去,右相该给小郎君的也少不了。”   “不够。”   “不够?”   李瑕拿出公文递给韩承绪,道:“我不信任程元凤。既然来了,我要让我们的功劳大到没人能抹杀。”   “可朝廷并不重视此……”   “我不信朝廷的判断。”李瑕道,“我信我的判断。”   韩承绪抬眼看去,老眼中眼神微有些失神。   李瑕说不信任程元凤,但他却就此感受到了李瑕的信任……   “是,依小郎君所言。问题是,赵欣凶多吉少,线索已断了。”   “情报来源还在,就在知时园。”   “但我们能查到知时园,张家也能查到,太危险了。”   李瑕依旧沉静笃定。   “那就换一个思路,把知时园的主人找出来……” #第七十七章 名门   看着李瑕与韩承绪在雕像后面聊天的一幕,刘金锁不由奇道:“你说,他们在聊什么呢?怎不带我们一起商量?”   “为何要与你商量?你除了废话,能说出什么有用的来?”   “林子你找的这地方不错啊。”   林子哼了一声,道:“算你说了句好话。”   “要是没有李小郎君,我们还是进不来,你找了也没用。”   “闭嘴吧你。”   刘金锁傻笑一声,还想再说些什么,只见李瑕已与韩承绪聊完,走了过来。   “走,出去办点事。”   “好咧。”   ……   “张养浩……李瑕……”   姚燧轻声喃喃了一声,叹道:“可惜了。”   阎复也是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许久没说话。   因史家二郎史樟对李瑕感兴趣,又招了他们来问。他们刚从经略府出来,与周南、林叙、殷俊三人在街角道了别。   又走了一段,姚燧问道:“子靖在想什么?”   “输在胸怀。”   “什么?”   “你我输他,输在胸怀。”阎复道:“端甫你出身名门,写词每有佳句,‘海棠无语不成蹊,桃李羞牛后’,风流蕴藉有之,然如浪芷浮花,无根无蒂。那,当此乱世……风流蕴藉又有何动人心魄之处?”   他停下脚步,神色渐渐郑重起来,想说些什么,最后只化成一声叹息。   “端甫啊,那首《山坡羊》对我触动很大。”   “我也是……”   “你说,我们的根蒂在哪里呢?把我们的根蒂埋在数千里外的哈拉和林?埋在视我等为贱民的异族处?”   姚燧一愣,喃喃道:“王府能用汉法,便是汉家王朝,如何能称是异族?”   “我原本也是这般想的,可你听那小令最后两句,人家的着眼处又在哪里?”   “这与是否异族何干?难道秦汉魏晋更替兴亡百姓就不苦吗?”   阎复默然,叹道:“我还没想明白。”   “可惜了,那等人物竟是个宋人,不然你我也可多与他讨教……”   下一刻,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喊。   “杨慎……是李瑕!”   “别走了李瑕!”   “追!他往北跑了……”   姚燧、阎复身后也有些张弘道派来的兵士,名为保护,其实为的是遇到李瑕就拿下、也有盯着不让他们到处为李瑕扬名的意思。   这是姚燧同意的,他对张弘道有些愧疚。   如今北方汉人高门同气连枝,姚燧觉得李瑕一个宋人跑到北方来,杀了张家许多人,自己却与之结交,实在是……不好。   但另一方面,他又真是欣赏李瑕那两三首词作,心情复杂。   此时听到叫喊,附近的兵士都被吸引了过去,姚燧、阎复身后仅剩几名随从护卫。   “是远疆兄和安道兄,他们见到李瑕了!”   “我们也过去……”   两人说了一声,转身向那边跑去。   路过一条小巷,忽听有人喊了一声。   “李瑕!哪里走?!”   两人毫不犹豫拐进巷子追过去。   他们并非什么文弱书生,相反,他们读得起书,远比一般人身体康健。   脚步匆匆,跑了好长一段路之后,两人与随从护卫都微微喘息。   姚燧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追李瑕,但就是想再见见他。   他跑着跑着,喊道:“李瑕,那首《天净沙》你要怎么填?能否……”   忽然,一柄长枪从拐角猛地贯出,径直捅穿一名护卫。   “啊!”   惨叫声起,姚燧回头一看,只见三人突然杀出,持剑、持刀、持枪,顷刻间已杀翻四五人。   “养浩……你……你叫李瑕?你……”   持剑而立的李瑕转过身,在姚燧面前显出了另一面。   眼神锐利,杀气四溢。   他不慌不忙地收了带血的长剑,开口道:“跟我们走一趟吧。”   姚燧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一黑,一个麻袋就套了下来。   “哈哈,叫你追。”   一个粗嗓嚷嚷着,两个书生已被提起……   ……   许久,等从一辆马车上被搬下来,姚燧才听到李瑕的声音。   “你去望风,你去外面守着。”   “哦。”   麻袋被解下,姚燧抬头看去,发现自己与阎复身处于一间暗室之中。   “养浩……不,李瑕,你是宋人?你……”   “我问,你答。”李瑕道,话语简促而有力。   姚燧一愣。   “你有一句不答,我就捅阎子靖一剑。”   “好,我知无不言。”   李瑕问道:“听说你家是洛阳名门,很有钱吗?”   姚燧又是一愣,道:“有钱,你……你想要多少?”   “你有多少?”   “很多。”姚燧道:“有很多,我姚家先祖自后唐起便世代为官。家伯父虽简朴,但出资为民开垦荒田、为圣人立庙,未曾吝啬。只要你愿放了我们,要多少钱都可以。”   “用得起上品龙涎香吗?”   “自是用得起,但我更喜用棋楠。”   “听说过知时园吗?”   “知道,两年前曾随家伯父去过。”   “谁的园子?”   “不知。”   李瑕微微一讶,又道:“是你伯父姚枢的?”   姚燧忽然想起什么,闭口不言。   李瑕毫不犹豫,一剑刺下,刺进阎复的肩膀。   阎复吃痛,惨叫一声。   姚燧大惊,忙道:“别这样……别这样……我真的不知道,我进园之后只是在庭中小逛,不知伯父见了谁。”   李瑕拿出伤药给阎复止血,又问道:“你怎知他是去见客?”   “菜点,看到了菜点。”   “哪些菜?”   “容我想想……蟹酿橙、莲房醋鱼、浑羊殁忽,别的忘了,只记得这几个。”   “说仔细,都是什么东西?”   姚燧又是愣了一会儿,方才应道:“蟹酿橙,拆蟹肉、蟹膏填入橙内蒸熟;莲房醋鱼……”   “口味呢?”   “什么?”姚燧道:“似是……有些偏酸。”   李瑕又仔细问了一会儿,才问道:“正蒙书院既是姚枢开的,书院杂役是他安排的?”   “有一批人是从洛阳家中调去的。”   “吴归你认识吗?”   “不认识。”   “他脸上有道大疤,四五十岁……”   姚燧想了想,应道:“是,家中是有个仆役脸上有大疤,被调到书院做事。”   “关于他你还知道什么?”   “不知了,我出生时他就在家中,他是外院做粗活的,拢共未见过几次。我自小在苏门山读书,所知有限……”   “你伯父去过南边?”   “是。”   “说。”   “窝阔台汗六年,伯父随军伐宋,求访汉地各色人才,主将欲将这些人坑杀,伯父一力保全,乃使他们逃入篁竹中脱死;蒙军攻破德安,伯父上下奔走,欲阻止蒙军屠城,却不能救数十万百姓……此为伯父平生第一憾事,但,但那时他救了江汉先生。”   姚燧越说,越是激动起来。   “李瑕,你不是也认识江汉先生吗?我听张五郎说过。那你该知道我伯父不是汉奸,他为北方汉学、汉制呕心沥血!你听我说,家伯父一心为的是传我华夏衣冠礼仪……”   “是我在问你。”李瑕喝叱了一句。   姚燧一愣,有些失落地停下话头。   而李瑕的下一个问题也落到了他的耳中。   “可是姚枢给宋朝传递情报?” #第七十八章 一箭檄诗   长街上,按刀的兵士转过头看着来往的行人,眼中泛起些疲惫无奈之色。   忽然,他看到一人……   “站住!说你呢,给我站住!”   一名少年郎回过头,道:“是在唤我?”   “拿下他!”   那兵士快步上前,仔细一看,见这少年十六岁左右的模样,生得玉树临风,气质不凡。   这仪容姿态绝非一般小户人家养得出来的,偏是穿着麻布衣裳,踩着草履。   “李瑕!我捉到你了!”   那少年却是微微笑着,道:“我姓史,名樟,字敬先,真定府人,你可要听听我的诗?”   “你还敢冒充!来人,把他押回去,去找殷俊来辨认,再告诉五郎,是我捉到了李瑕……”   “二郎。”   忽有一声叱喝响起。   “你们干什么?!还不放开我家二郎!”   一名史家小将大步跨来,喝退了张家兵士,拱手道:“二郎受惊了。”   他身后还跟着几名小厮,俱是扁着嘴,一副委屈模样。   方才按着史樟的兵士们也惊慌起来,连忙告罪不已。   “是小人有眼无珠,请二郎治罪。”   “请二郎治罪……”   “无妨、无妨。”史樟还在微笑,道:“杨将军不必怪罪他人,我故意的,还挺有趣。”   “是。”   “有趣,有趣。”史樟踩着草履又踱了几步,又向那张家兵士道:“今日之事不必告诉旁人,我许是还能多玩几次。”   “是。”   “还有,你们捉人就捉人,勿要滥杀无辜。我父与赵经略好不容易才将此地治理得繁荣安乐,切勿毁此心血。”   “是,小人明白。”   “若是方便,等捉到了李瑕,让我见见。”   “这……此事小人做不了主。”   史樟笑道:“那我自去问仲书兄。”   忽然,远处小厮跑来,禀道:“二郎,不好了!在小巷中发现几具尸体……”   ……   “五郎,不好了!李瑕捉了姚家小郎君和阎复……”   张弘道皱了皱眉,道:“带我去看看。”   才出门,翻身上马之际,又有手下快步赶上,低声道:“五郎,史家二郎来了。”   张弘道深深叹息了一声。   他比史樟年长十四岁,却并不敢骑在马背上见对方,翻身下了马,丢开马鞭,亲自迎了上去。   “敬先来了。”   史樟拱手,道:“仲书兄来了开封,竟也不找我?”   “实是公务繁忙。”   “我知道,仲书兄是要拿住李瑕,那人有些意思,我原本还有些欣赏他。但他现在捉了端甫和子靖,我忽然明白一个道理,宋人就是宋人,是我们的生死大敌。”   “是。”   两人说着,边走边谈,往姚燧遇袭的巷子走去。   史樟忽问道:“仲书兄为何不向我父借些人手?诛杀了那宋人细作。”   张弘道心想,因为不想李瑕落在你们手里,揭破我的秘密啊。   “不敢麻烦史经略。”   “客气了。知道吗?今日我还在说,若五郎捉到李瑕,容我见他一面,看看能填出那样词句的才子是何样人……呵。”   史樟说着,指了指路边巷子的老鼠洞,话风一转,却是又道:“猫捉到老鼠,喜欢玩一玩,那是因为它握着老鼠的生死。但若老鼠敢反咬猫一口,那就没什么好玩的,直接咬断其脖颈罢了。”   张弘道有些不烦耐。   他已经三十岁了,没耐心听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郎说自以为是的道理。   眼下是玩不玩老鼠的事吗?是能不能捉到的事。   “敬先说得对,李瑕很危险,我已提醒过端甫多次……”   “仲书兄,端甫自幼失怙,是雪斋姚公一手将他抚养长大,万不可有所差池。请你务必救出端甫与子靖,若需帮手,只管与我开口,我会与父亲分说。”   史樟说完,向张弘道拱了拱手。   这是他作为姚燧、阎复的朋友,应尽之义。   “放心,我一定救回他们。”   ……   看着史樟转身而去,张弘道默立了一会。   有兵士上前请罪,道:“五郎,史二郎高门贵子,偏穿着麻衣草履,小人这才捉错人。”   张弘道淡淡道:“他那麻衣草履,穿着比你的衣鞋舒服……”   ……   “家伯父……勾结赵宋吗?”   姚燧似乎失了神,喃喃着,眼中露出疑惑之色。   李瑕观察着他的神情,又问道:“若说姚枢是在知时园与人密谈,你觉得会是谁?”   姚燧闻言似在思索,却不回答。   李瑕盯着他的眼看了一会,又道:“你不回答?”   “这里……是在开宝寺塔附近吗?”阎复忽然开口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   “听到了诵经声,还有风声。”阎复低声道:“当年战乱,开宝寺塔多有破损,风吹过有呜呜声,一直也没修……”   “开封铁塔,破是破了,倒不了。”   阎复道:“是,此塔以褐色琉璃砖砌成,混似铁铸,称‘铁塔’实是形象,李瑕,你又是信手拈上一字就道尽了一处风物啊。”   “不是我起的名,我们那边就叫它铁塔。”   “宋吗?它还记得开封吗?靖康之后、端平之后,宋还记得开封吗?”   阎复反问了一句,抬起头,喃喃道:“横流始靖康,赵魏血可蹀。小胡宁远略,为国恃剽劫……”   姚燧还在发呆,却是张了张嘴,无意识地和着阎复,轻声念起来。   “谁能提万骑,大呼拥马鬣,奇兵四面出,快若霜扫叶……”   这诗陆游的《登城》,本不该传到北面的。   但这两个书生却都知道,还能完全背出来。   “遗民世忠义,泣血受污胁,系箭射我诗,往檄五陵侠。”   一诗念毕,良久,阎复喃喃道:“我少时读陆放翁此诗,常想一个问题。若有朝一日,有人将此诗系在箭上,射至我眼前,我是否愿意当个五陵侠?   可惜一直以来,没有。到最后,连陆放翁自己也只能‘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我辈遗民又能如何?又能如何?但,只要一箭檄诗……”   阎复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眼神渐渐郑重。   “只要有一箭檄诗,我阎复阎子靖,愿重归大宋。”   姚燧一惊,喃喃道:“子靖,你……”   李瑕微微眯起眼,于暗室之中看去,只见那二十岁的年轻人被绑缚着,肩上有些血污,神情却很认真。   “李瑕,我愿助你一臂之力,你可愿带我一道走?”   姚燧似乎已经呆住。   李瑕摇了摇头,道:“你很聪明。”   “是,我很聪明,可帮得上你。”   “我若是你,我也会用这个办法脱困。”   阎复一愣,道:“我真心的。”   “不必骗我。”李瑕道:“前两日姚燧念了你那诗,‘群材方用楚,一士独辞燕’,我虽然听不懂,好在你们给我做了讲解……你们说这是典故,‘虽楚有材,晋实用之’,你等虽是汉人,但赵宋朝廷上下倾轧、政局败坏,远不如为蒙古国效力。这话是你们说的,诗言志,言犹在耳。我怎么信你?”   阎复道:“那是对旁人说的,若问我志向,实在后一句‘一士独辞燕’。燕虽必亡,我愿效荆轲,一士辞燕,气贯长虹。我有报国血勇,唯等燕太子丹。”   “你上次还说这一士指的是樊於期,你说燕太子丹寡谋,枉杀樊将军。”   “我身在沦丧之地,有何办法?写诗明志,用暗喻而已。”   “读书人一张嘴,黑白皆可说,我不信你。”   两人说着,语速飞快。   阎复神色渐渐激动起来。   “我名‘复’,‘收复中原’之‘复’,我字‘子靖’,‘靖康之变’之‘靖’。我父赐我名、字,是为警我不忘故朝。永怀河洛间,煌煌祖宗业。你若不信,可剖我胸膛看肝胆、看里面是不是一片丹心赤血……” #第七十九章 通敌   李瑕走上前,拿起破布径直塞住了阎复的嘴。   “呜!呜……”   阎复似还有许多话要说,却是说不出来。   李瑕并没太多工夫再搭理他,拍了拍姚燧的脸,让这还在发呆的小郎君回过神来。   “接着问吧,我问你,姚枢在开封城都是与谁来往,其中哪些是经略府的官员?”   姚燧道:“中原汉官许多都是伯父任职漠南王幕府以后举荐,只在开封经略府从经略使、参议以下就有十余名。”   李瑕道:“一个一个说来。”   这并非隐秘之事,姚燧于是详细说了起来……   忽然,“咚!咚!”几声钟声响起。   李瑕于是又将姚燧的嘴堵上,麻袋一罩,再次将他罩起来。   姚燧眼前一黑,接下来就只能听到各种声音。   “驾……”   “不要慌,他们的人手不足以覆盖整个开封。”李瑕道,“既然在塔上看清楚了他们的布置,他们就捉不到我们。”   “嘿,我慌了吗?有你带着我们,我一点都不慌。”   “铁塔湖西北面有条北支河,与龙亭湖、利汴河、包公湖相通,刚才他们已经重点搜查过那里,现在我们过去……来,你们把人丢到河里。”   “好。”   “然后找个车夫,让他驾车疾奔到城南吸引追兵。”   “好。”   “追兵已走开了,我们回去。”   “好。”   姚燧感到有些心慌,很快,他被人提了起来。   “嘭”的一声,在他以为要被丢进河水时,却是微微的痛感传来,原来是被丢进了小船里。   又听一个船夫问道:“小朗君,你带了什么货这么重?”   “刚买了两个驱口。”   李瑕声音平静,竟是半点波澜不起。   姚燧听出他话语里的从容语态,心知这样的人做事稳妥,怕是不会让自己逃了,于是感到一股绝望……   ……   张弘道执笔在地图上标记了一下,喃喃道:“开宝寺塔……李瑕向来喜欢抢占视野开阔的高处,在鹿邑时就是如此。他让人在塔上观察我的布置,会往哪走呢?”   “五郎,搜遍了开宝寺,未能找到李瑕与姚小郎君……”   “当然搜不到。”张弘道淡淡道:“他都看到你们来了,还能让你搜到吗?查了马车的动向吗?”   “马车向南走了,已派人去追。”   “假的,但确实要追,人手又被分散了。他该是……走北支河了,看我们的人手调动,必是走北支河。该死,又晚了一步。”   沈开道:“我们的人手不足,实在搜不了这么大的开封城,不如请经略府再派人来?”   “不,我传回亳州的信应该到了,父亲马上就会派人来。”   “但只怕经略府会起疑。”   “我会与史经略分说。”   张弘道随口应着,目光始终落在开封城的地图上,手指从北支河滑到龙亭湖。   “开宝寺塔不是他真正的藏身处。他只是在此吸引我们的视线,然后才会回到藏身处。他会走利汴河,还是包公湖?或是在中途下船?甚至掉头回去……这点人手……”   “五郎,再吃点东西吧?”   张弘道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到底藏在哪呢?不能再追在他后面跑了。”   他自语着走了出去,与那端着饭菜过来的下人擦肩而过。   ……   王荛脚上牵着铁链,被栓在屋中,正在饮酒,竟还有一个美伎在给他唱曲。   “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   张弘道推门而入,正听那美伎咿咿呀呀。   他眉头一皱,大为不悦,喝道:“谁给你招的伎?”   “五郎何必生气?”王荛笑道:“我又不跑,你栓着我无非是不愿我去你耳边聒噪,哈哈,怪我三寸不烂之舌,把这道理与你手下人讲明了,怪我,怪我,不怪他们。”   “出去。”   “是。”那美伎抱着琵琶小步退下去。   王荛眯着小眼盯着她妙曼的身姿,笑道:“这么凶干什么,吓到人家了。”   “我问你,你是从何处得来的情报给老归?”   “这可是五郎主动问我的。”王荛道:“回头人家若问我为何出卖他,我可只能回答‘张五郎想知道’。”   “你要如何?”   王荛道:“并非是我逼你造反,这种事,强扭的瓜不甜。但若是你摘了这瓜,再想放回去,可就难了。”   “你要如何?”   “一起按个手印如何?你我歃血为盟。”   “不。”   “那就算了,我们还是当朋友吧。”   “信不信我杀了你。”   “你要得罪我父亲、李大帅,还有我们所有人?”   “别以为我不敢。”   “你敢,但何必呢?仔细想来,五郎是被李瑕逼到这一步的吧?你为何一定要捉住他?他捏了你什么把柄?莫不是……”   张弘道额头上的血管跳了跳。   王荛却是住口不言了,还扬起那薄薄的嘴唇,微微笑着。   “姚燧姚端甫被李瑕捉走了。”张弘道忽然淡淡说道。   “啊?”王荛有些惊讶,沉吟道:“怪不得五郎来问我,看来是猜到了。”   张弘道不答。   “你既然猜到了,逃不掉的。”王荛又道:“我不如五郎缜密、聪明、目光长远。但我平生擅长两件事,拉女人进我的被、拉男人入我的伙。”   “回答我的问题,不然我杀了你。”   “我当然可以告诉五郎。不过,你若与我一起造反,大可让宋人细作带情报回去……”   “回答我的问题,不然我杀了你。”   “好好好,不必这么凶……哦,我闭嘴。五郎想问什么?”   “谁拿了情报给老归?”   “五郎想知道哪份情报?北面的、东面的、中间的?”   “你们……给了这么多?”   “唉,送不过去又有何用?”   王荛轻呵一声,抬起手,往手上倒了些酒,“啪”一下按在案几上,像是摁了个手印,道:“不绕弯了!你猜得不错,雪斋姚公确实算一个,知时园就是我们联络会面的据点之一。”   张弘道眼皮直跳,深吸了一口气,又问道:“但姚公不在开封,是谁偷了经略府的文书?”   王荛沉默了一会,道:“我说出姚公,你也奈何不了他,可是若招出别的人……”   “说!”张弘道猛地砸碎酒壶,拿碎瓷抵在王荛脖子上,吼道:“别以为我不敢杀你!若是姚燧死了,我一样要得罪姚枢!”   王荛一愣,真的感受到了张弘道的杀意。   张弘道又道:“我没心思管你们,我只要捉到李瑕,他必然已经从姚燧处审出什么了,我要找到他,这对大家都好。”   “好,好,你拿开,别抵着我了……当时,我从北边带了姚公给的情报和指示,又让人偷了经略府文书,一并交给老归。”   “谁?!”   “参议杨果……”   ……   “杨果,字正卿,号西庵,祈州人,后迁居许昌。金朝进士及第,官至参知政事,以廉洁著称。如今是河南参议,仅次于经略使的高官……”   韩承绪沉思着,又道:“他是散曲名家,与元遗山交好,因此,当年在金国时我与他有过数次往来,虽不算熟悉,却是认识。”   李瑕道:“若说知时园主人是姚枢,但姚枢不在开封,韩老认为和老归接触之人会是杨果吗?”   “杨果祖籍山西,最喜食酸,每日无醋不欢。那几道菜南北菜色皆有,是他的口味。当年他便笑言过,若归宋,也该尝尝江南的鱼虾蟹。”   韩承绪说着,想了想又道:“姚燧所言十五人,我知其中金国遗留名臣九人,九人之中仅杨果最有可能,早在金亡之前,他便有投宋之意,奈何不得行。但……不确定,线索太少了。”   “简单,我再去试姚燧一试就知。”   李瑕走进关着姚燧的屋中,不一会儿又出来,道:“要想办法见杨果一面。”   “小郎君确定是他吗?”韩承绪问道。   “只知杨果与姚枢交情极深。”   “那若不是……”   “眼下知时园被张家紧盯着,这线索值得冒险一试。”李瑕道:“这样吧,我见杨果一面,看能否拿到情报。不论结果如何,我们都撤出开封城……” #第八十章 重阳观   被绑在某间屋子里的阎复静下心来,倾耳听着远处的声音。   “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   他心里喃喃着,想道:“原来是藏在这里。”   有脚步声传来,他头上的麻袋被解下。   阎复眯着眼看去,只见李瑕正站在那。   “李瑕,我知道我们在哪了。但你要小心,再躲藏一两日,张仲书就会搜过来。”   “我知道。”   阎复道:“我知道几处地方,可让你藏身。”   “不必了。”   “你还不信我?”   “我信不信你不重要,只看你怎么做。”李瑕道:“我会放了你和姚燧。如果你的目的是想办法脱身,那恭喜你。”   阎复一愣,摇了摇头,喃喃道:“我是真心归宋……”   “你回去之后,会有人问你经历的一切,你大可据实说。若是你真心想跟我走,明日下午,到朱仙镇与我会合。”   “好。但城门被封锁了……”   “无妨,到时会打开的。”   “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你被我捉过,他们会怀疑你,你什么都做不了。”李瑕道:“你回去后,告诉姚燧,你是对我使诈,是为了脱困。”   “明白。你也可放心,端甫绝不会出卖我。”   “嗯。”   阎复坦诚地看着他,又问道:“你就这么简单将我们放了?”   “当然不是这么简单……”   ……   李瑕推开屋门出来,只见刘金锁正蹲在院子里,手里捧着一个猪蹄,吃得满嘴流油。   “蹲在这做什么?”   “你让我看着他们啊。”   李瑕道:“不必看了,去准备准备。”   “哦。”刘金锁问道:“干完这次,是不是要离开开封了?”   “可能吧。但你如果不打起精神,也可能永远就留在这里。”   一句话把刘金锁骇了一大跳。   李瑕绕过偏殿,站在一座蒙古骑士大雕像旁,抬眼看去,于月色中看到了玉皇阁的屋檐。   正在院子里扫地的小道士走上前,偏了偏头,伸出一支手摊在李瑕面前。   “给钱。”   “不是给过你了?”   “那是房钱,你的同伴今日吃了四只猪蹄,还没给钱呢。”   李瑕递了一串铜钱过去。   小道士却不走开,又问道:“居士在想什么?”   “在想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小道士一皱眉,嗔道:“居士住在我们道观,却打佛家禅机,甚是可恶。”   “道长也甚是可爱,叫什么名字?”   “你才可爱,我十三岁了,又不是孩子。”   小道士长得很矮,抬头看着李瑕,只觉对方虽然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但身材实在高了太多,彼此像一个大人一个孩童。   他不满地哼了一声,郑重道:“贫道孙德彧。”   李瑕道:“白天没空,孙道长和我聊聊这延庆观吧。”   “不叫延庆观,叫重阳观。”孙德彧又把手一摊,道:“给钱,给了钱,我……贫道才和你聊。”   “给你。”李瑕问道:“这里叫重阳观?我以前来游玩时还叫延庆观。”   “胡说。金大定九年,我全真教掌教重阳真人途经开封时仙逝于此。次年,我全真教弟子为了纪念掌教重阳真人,在此建重阳观,从未称过什么‘延庆观’。”   “王重阳?”   孙德彧抬起头,有些不满地哼了一声,道:“你不要乱喊祖师名讳。”   “继续说重阳观。”   “后来,掌教长春真人命栖云真人主持重阳观,并进行重修,如今已修了二十三年还未修完,我全真教要修上三十年,建一片宏伟的大宫观!”   李瑕又拿出两串铜钱递过去。   “孙道长,你我作个约定,说人只说全名,知道什么尽管说,可好?”   孙德彧犹豫了一会,四下看了一眼,摸过李瑕手里的钱,脆生生应道:“好。”   “长春真人是谁?”   “真人俗家姓丘,讳处机。”孙德彧很干脆。   “丘处机?继续说,全真教、重宫观。”   “那就从长春真人……丘处机成了我全真教第五代掌教说起吧。”   孙德彧把钱往袖子里一揣,丢开抚尘,拉着李瑕在阶上坐下来。   “四十年前,天下大乱,我掌教长春真人丘处机招安了山东义军,安抚一方动荡,金廷与宋廷先后遣使召请,皆不应诏。   成吉思汗……铁木真,还是叫大汗吧,我害怕。总之大汗闻其名,遣使来召。长春真人丘处机毅然率弟子十八人,跋涉万里,历尽艰难,两年后抵达西域大雪山,因大汗属马、长春真人属龙,事称‘龙马相会’。   大汗三次召见,并将与长春真人的对话编集,名曰《玄风庆会录》,长春真人劝大汗‘去暴止杀’、‘济世安民’,从此汗庭对中原始有缓和之策。事为我全真教于天地之大功,无量寿福。   大汗还对长春真人礼遇甚隆,尊为神仙,赐以虎符、玺书,命他掌管天下道教,并免除道院一切赋税差役。从此,我全真教道门四辟,道侣云集……”   “哦。”   孙德彧又道:“长春真人仙逝之时,遗命栖云真人……”   “说人名。”   “好吧,王志谨。让栖云真人王志谨主持开封重阳观,并重修宫观,这一修就是二十三年……”   李瑕道:“说说王志谨。”   “小声一点,栖云真人可是开封重阳观如今的观主呢,你寄宿在这里,还一直呼他名讳,真是……”   “我有钱。”   “好吧,反正观主也不是我师父,我师父是天乐子李道谦,因为奉命设醮祭祀并规划营建道观诸事才来开封的。”   李瑕不在乎他师父,问道:“王志谨是你们全真教掌教吗?”   “当然不是。”孙德彧道:“龙马相会之后,祖庭就设在燕京长春观,怎会在开封?长春真人仙逝之后,掌教是清和真人尹志平。”   “尹志平?”   “是啊,清和真人尹志平掌教十一年,我全真教更得汗廷支持,愈发兴盛呢,连遗山先生也写记赞曰‘黄冠之人,十分天下之二,声焰隆盛,鼓动海岳’。”   “尹志平是现在的掌教吗?”   “不,五年前已仙逝了,如今的掌教是真常真人李志常,依旧很受汗廷支持,受封‘玄门正派嗣法演教真常真人’,乃大蒙古国的汉法之师。”   “岔远了,继续说这里的王志谨。”   小道士絮絮叨叨说着……   李瑕转过头看去,只见那边刘金锁等人已提着东西走过来。   “孙道长。”李瑕忽然打断了孙德彧。   “嗯?”   “你一个修道之人,收这么多钱像话吗?”   孙德彧道:“祖师爷说过,饥来吃饭、睡来合眼,自自然然就是修行,我喜欢钱,不遮掩,也是修行,道法自然嘛。”   “是啊,道法自然。”李瑕道,“我要烧了你们全真教修了二十三年的宏伟宫观。”   “你说什么?”   “本想着这是个古遗,但我忽然又想到,我以后还可以建更多的古迹,烧了就烧了。”   “喂,这位居士,你在胡说什么?可是我让你住在我这里的……”   “谢了,住在这里,我付了钱;烧了这里,因你们是汉奸。一码归一码。”   孙德彧大怒,道:“你这人!谁跟你说我们是汉奸了!”   “孙道长你是个机灵人,回头有人问,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吧。快跑吧。”   “喂,你不要乱来我和你说……”   “你别喊。”李瑕道:“你喊了,别人就知道是你放我们进来的。”   “不是,你你你你……”   孙德彧话到一半,只见李瑕已提着火油往前走去。   “噗”的一声,火油泼在全真教修了二十三年的重阳观中…… #第八十一章 动手   孙德彧匆匆忙忙跑过三清殿,跑过玉皇阁。   他师父天乐子李道谦正在穿心殿中,听观主栖云真人王志谨传道。   小道士跑到殿门处,正听到里面的论道声。   “人生于世,所为所作,无不报应。”   王志谨苍老的声音传出大殿,落在孙德彧耳中。   “我等修道之人,当常思己过,切忌骄矜,应韬光晦迹,安贫守朴……”   孙德彧跑着跑着,忽然停下了脚步,摸了摸袖子里的钱。   他收了那几人的钱,把他们偷偷藏进道观……道法自然也好,觉得里面有个小姑娘很可爱也罢,事情做了就是做了。   如栖云真人所言,人生在世,所为所作无不报应。   但接下来呢?   再去把事情说了,岂非多做了一桩事,将有更大的报应。   修道之人,应韬光晦迹嘛!   孙德彧想到这里,忽有了决心。   “管他呢,这事情我可不知道。”   脑中这般想着,小道士只觉道法又自然了许多。   殿中,李道谦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急急躁躁跑来,何事?”   孙德彧上前,不动声色应道:“禀师父,徒儿听说栖云真人传道,想要多听些道法,故而着急。”   “大道无形,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你岂可如此莽撞。”   “是。谨遵师父教诲……”   下一刻,忽听远处有人大喊起来。   “走水啦!走水啦!”   殿中一众全真教道士倏然起身,冲到殿门处一看,只见火势起的急,倾刻间竟已烧过了后面一排道舍。   劳役、道士们争相奔走,大声呼嚎。   “不!快灭火,别让火势蔓延到三清殿!”   “快灭火!”   “无量寿福、无量寿福……这可如何是好……”   “……”   一片慌忙之中,孙德彧拉了拉他师父宽大的袖子。   “师父,这是怎么回事呀?”   李道谦根本就顾不上回答小徒弟。   他已经方寸大乱了。   “快!快灭火啊……”   孙德彧偏了偏头,心说师父与栖云真人是修道之人,怎可如此急躁呢?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嘛……   ……   火势一发不可收拾,无情地在开封重阳观中蔓延。   “倒!”   刘金锁大吼着,用力一推,将院门中的蒙古武士像轰然推倒,烟尘滚滚。   “哈哈哈……”   刘金锁拍手大笑。   李瑕提剑从走出来,淡淡道:“别做无聊事了,你跟林子,去送姚燧、阎复。送了人之后马上去与韩老会合。”   “好。”   “韩老,你去安排退路。”   “好。”   “慕儒,你带明月和巧儿随韩老一道,保护他们。”   “好。”   “最后再交代几句。”李瑕道:“首先,这次依旧是我们伏击他们,记住,我们才是主动的一方,要时刻保持主动;其次,计划必然会有变数,遇到变数时以保全性命为重。至于情报,未必要今夜拿到。敌人的压力比我们大得多,我们是破坏,他们是追查,破坏远比追查容易……”   “明白。”   “走吧,化被动为主动。”   “那你一人……”   “我一人去见杨果。”李瑕道:“一个人才方便。”   “可是……”   林子才想开口。   李瑕已往前走去,边走边道:“动作快点,时机一瞬即逝,耽误不得。”   他语气虽然平淡,但却给人以“一切都安排妥当”的感觉,诸人也不再犹豫,各自行动起来。   韩巧儿被高明月牵着,一边走一边回过头看着李瑕,有许多想要说的,最后也不敢说,心里只觉自己好没用啊。   “李哥哥说过,要把我们都带回去呢。”她小声嘀咕了一句。   高明月亦是回头看了一眼。   她倒并不是关心李瑕,只是觉得……这人若是死了,只怕那没说过的故事是听不到了。   很快,诸人分为两拨散去。   李瑕回头看了一眼火势,只见救火的人群已然向这边狂奔过来。   他眼神中有些疑惑,最后化作一缕讥嘲。   “终南山下,活死人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全真教,牛鼻子臭道士,又不教武功……”   ……   “快救火!”   几名道士快步穿过三清殿,绕过倒在地上的大雕像。   “快,让那些劳役去提水……”   路上,一名佩剑的年轻道士与他们擦肩而过。   也没来得及细看,那年轻道士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道:“这样泼水不成了,得想办法把火势隔离开。”   “师弟说得有道理,要怎么办?”   “比如把三清殿前的树砍了。”   “对!快去告诉栖云真人,快……”   “……”   “对了,师弟,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师弟?”   “师弟呢?”   等道士们再回过神来,再想找那年轻道士,却不见了对方的踪迹。   忽然有人喊道:“师兄!快看,这里写了几个字……”   众道士跑上前,定眼一看,却是愣在当场。   只见那摔在地上的蒙古武士雕像旁,赫然是七个大字。   “不肖道士丘处机……”   ……   “五郎!五郎!”   张弘道倏然从椅子上惊醒。   相比起来,他比李瑕要累得多,李瑕只需要选中一个地方躲起来,他却要排查整个开封城所有李瑕可能躲藏的地方。   今天忙到半夜,他实在疲倦的厉害,好不容易倚在椅子上眯了一会儿,猛地便听到大动静。   “何事?”   “重阳观……”   “就在重阳观!”张弘道恍然大悟,“包公湖畔……重阳观……也正是藏身在那里,我们的人不能大胆搜查,好你个李瑕……”   “五郎,重阳观起了大火。”   “别管它。”张弘道走到地图前,双手撑着桌案,俯下身,眯着眼,道:“关键是李瑕接下来去哪。可能有三个选择,知时园、杨果,或者放弃……”   想了好一会,张弘道也有了决意,起身向堂外走去。   “走,去杨果的府邸……”   才走了几步,沈开快步进堂,道:“五郎,经略府派人来请,还有,重阳观也派人到经略府了。李瑕这一把大火,恐怕是把事情……”   张弘道停下脚步,眉头深深皱起。   他发现,他比李瑕更害怕事情闹大。   今夜,李瑕才是主动的那个。   这一瞬间,他想过干脆跟着王荛一起造反,让那些人帮忙把事情盖下去,别再追李瑕了……   算了吧?   但很快,张弘道重新振作起来。   “还没输,李瑕今夜便要有大动作,马上就要捉到他了……”   “五郎,你说什么?”   “我去经略府一趟,你去盯住杨果府邸。”   “是。”   “派人告诉雷三喜,把知时园看着,也别让李瑕逃出开封。”   “是……”   张弘道安排完这些,方才迈步而出…… #第八十二章 虚招   夜色深沉。   长街上,一辆马车从包公湖畔的重阳观出发,奔向北面的龙亭湖。   林子驾着车,刘金锁持枪站在车辕上。   偶尔车帘掀开,两边分别显出姚燧、阎复的俊俏面容。   因重阳观的大火,城中已一片大乱。   路上的官兵正往重阳观赶去,只有张家兵士还在搜寻着细作。   忽然,有人大喊起来。   “是李瑕!”   “追!”   “是李瑕!往北边跑了,快追……”   姚燧手脚依然被捆着,嘴巴却没再被堵上。   他听到这些动静,想要大喊。   “我不是……”   “闭嘴!”刘金锁吼骂道:“敢喊?爷爷一枪捅了你个小兔崽子!”   姚燧大骇,慌忙闭嘴。   马车转过福寿胡同,继续向北奔,朝着知时园的方向。   “快!他们要去知时园……”   “不可放他们进去……”   忽然,前方有大喝传来,是开封城内的兵士。   “什么人?!”   刘金锁一转头,冲姚燧吼道:“小兔崽子,可以喊了,报上你的名号,让他们别放箭!”   姚燧惊慌中抬头看去,只见夜色中有兵士已拉开了弓……   “我不是李瑕!我是姚燧、姚端甫!我伯父乃雪斋姚公……别放箭!救我!”   “别放箭!救我……”   刘金锁大怒,喝道:“雪斋姚公个屁,小兔崽子你这么喊,是要害死我们吗?前面的都听好了!这是姚枢的侄子!谁敢放箭?!姚枢知道吧?大官!很大的官!”   “我是姚枢的侄子!别放箭!让开……”   说话间马车还在狂奔。   前方措手不及的兵士似被喊懵了,终于有人喊道:“真是姚家郎君,别放箭!”   马车冲开防线,直奔知时园。   后方,张家兵士还在紧追不舍。   “快!快报五郎!”   “会不会是调虎离山?”   “那也得追!万一真是李瑕要去知时园……”   马车拐过御街,前方又有开封守军涌来。   林子忽然脱掉外套,露出一身锦衣,他持刀在马臀上一刺,跳下马车。   刘金锁也已跳下来,却是背着长枪,持刀架在林子脖子上,大喊道:“姚燧在我手上!谁敢来我杀了他!”   “不想让姚燧死的都站住!”   这般喊着,两人飞快退进一条小巷……   ……   张弘道的布置很清晰,沈开负责盯着杨果府邸这个李瑕很可能要去的地方;雷三喜则负责在城中搜捕,并盯住知时园这个李瑕小有可能会去的地方。   雷三喜正站在繁塔之上,望着重阳观的火光,知道李瑕已经行动了。   一句句禀报传来,不停有人称在马车上看到了李瑕,接着又说那是姚燧、阎复。   重阳观的大火,必然是要牵制一部分人手。   冲向知时园的马车,也许也为了牵制一部分人手。   但,不能确定是虚招还是实招……   雷三喜思来想去,忽然想到假如李瑕真的就在马车上呢?   抛下姚燧与阎复,必然会造成开封守军与张家兵士之间的混乱,李瑕借此时机潜入知时园呢?   雷三喜不懂知时园的主人是何等人物,连张五郎也不敢擅动,查到了,也只敢派人在外面盯着,连门都没进去过。   万一让李瑕进了园子,对方要保这个宋人细作,事情就闹得更大了。   不亲自去看一眼,不放心。   一念至此,雷三喜冲下繁塔,向兵士喝道:“随我拿下这几个贼人!”   他的人手都调派出去了,其实不剩多少人。   策马如风,奔到了知时园附近,放眼看去只见前面一团混乱,一群人挤在马车附近吵闹。   “宋人细作呢?!”   “报百夫长,我等一路追着马车,但……但让那两个宋人在半路上跑丢了,现在正在追……”   雷三喜大怒,喝道:“怎么回事?!”   “夜色太黑,马车一直在往前冲,弟兄们都追着跑。拐过御街之时,有两人跳了下来。”   “那就跑了?!”   “不是,有眼尖的弟兄看到,立刻追了上去,可对方喊着‘别过来,否则就杀了姚燧’,夜太黑,我等只看到一个壮汉手中提着一个人,仿佛就是姚小郎君……”   “然后呢?”   “因怕伤了姚小郎君,我等不敢轻易上前,眼睁睁看着他们拐进了巷子。等再追上去却不见了人,但那分明是条死巷。”   雷三喜问道:“姚小郎君没救回来?”   “这……原来姚小郎君与阎复还在马车上,是两个宋人骗了我们,那被挟持者根本就是宋人假扮的。”   “姚小郎君呢?”   “就在前面。”   说话间,雷三喜已大步走到马车前,只见车辕上坐着阎复,脸色苍白,手里还拿着马鞭。姚燧就在马车上,穿着一身粗布衣裳。   只这一眼,雷三喜已然明白是怎么回事。   “你为何赶车替宋人引开我的人手?”   阎复惊魂未定,道:“马……马惊了……拉不住……”   雷三喜目光在阎复身上一扫,虽然不悦,却不再说什么。   这边开封守军争抢着救回姚家小郎君的功劳,两拨人挤在一起一团乱。   雷三喜没空理会这些,嘱咐手下先把阎复扣了,交给五郎问问。   他则往那条死巷子赶去。   巷子叫“刷绒巷”,因临近御街,住的都是稍有些地位之人,兵士正挨家挨户搜查。   雷三喜在巷子里转了转,又亲手接过火把,照亮了几处地方仔细观察。   “不必再搜了。”他忽然喊道,“去找把梯子来!”   “百夫长?”   “看。”雷三喜指着地上的碎瓦,道:“他们事先就在此地备了梯子,登墙上瓦之后才收了梯子,亏你等蠢材还在到处搜!”   “是,是,这些耗子也太能跑了。”   “看来这是虚招,为了让我们追着他们跑,别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不一会儿,梯子搬来。   雷三喜派了几个人上去,却把大部分人派往知时园。   调度好了人手,他转身走出刷绒巷,人手更加不足。   忽然,远远响起一声惨叫,似是从屋顶上传来的。   雷三喜转头看向了梯子,喃喃道:“该死,还以为这两只老鼠已经逃远了,好大胆子。”   他想了想,亲自攀上了梯子……   月光下,并未见到屋顶有人影。   雷三喜踏着屋脊,循着惨叫声的方向过去。   从这里可以看到长街上匆忙奔走的兵士,这让他有种奇怪的感受。   己方虽然人多,却不像是在搜捕,而是始终被人牵着鼻子走。   太被动了。   走了好远一段,忽见下面一个小院中趴着一具尸体。雷三喜跃下屋顶,跳进院中,四下一看,只见这是个闲置的宅院。   “嗒。”   堂前传来一声动静。   “追!”   身后仅剩的两名张家兵士迅速扑进前堂。   雷三喜走上前,搬起地上的尸体查看伤势。   “噗!”   一把单刀突然扎进他的腹部。   ……   林子已换了一身血淋淋的张家兵士衣服,一刀之后又是一刀,竟是让雷三喜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他神色有些兴奋。   李瑕杀乔琚的办法,他早想试试了。   “百夫长……啊!”   同时,院中又是两声惨叫,刘金锁从墙头跃下,长枪连刺两人。   “哈哈哈,娘的,干掉一个小头目,等于废了他们一队人。”   林子已伸手探进雷三喜怀中,摸出了一堆东西。   “动作快,剥衣服,搜东西。”   “要你说。”   “好了……走!”   “这个也带上。”   刘金锁长枪一插,拾起地上的大刀,猛地挥下,斩下雷三喜的人头。   他提起人头,哈哈大笑道:“被动不如主动……” #第八十三章 伏杀   张弘道走出经略府。   就在刚才,他已见过了史天泽、赵璧两位经略使,在场的还有全真教王志谨。   全真教如今在大蒙古国地位超然,掌教李志常是当年随邱处机赴西域见成吉思汗的十八弟子之一,如今奉旨封“大师”。   蒙哥就曾多次召见李志常,咨以治国保民之术。同时,金亡之后中原士人多有受全真教庇护,称“真常李公,通明中正,价重一时,成全光大矣!”   今夜,全真教为祖师王重阳修了二十三年的宫观遭大火焚烧,却是因他张弘道在搜捕的逃犯……   此事必须有个说法。   当然,经略府也不至于为了全真教而怪罪世侯张家,但总得给全真教一个交代。   张弘道压力愈大。   此时,他站在经略府门外,只见王志谨也走了出来。   张弘道拱手道:“栖云真人放心,今夜之事……我定会捉住纵火者。”   他当然知道,全真教修了几十年的宫观没了,不是这么简单就能交代的。   “劳五郎费心了。”王志谨倒不至于在他面前失了风度,挥了挥手中拂尘,淡淡道:“贫道还要去大经略使处拜会,就不叨扰了。”   张弘道一愣,哪有什么“大经略使”?知道其说的乃是河南的蒙古经略使忙哥。   平时他说河南经略,只提史天泽、赵璧二人,但其实还有第三位、也是地位最高的一位,忙哥。只不过忙哥不理政务,地位超然。   这是比达鲁花赤还让张弘道忌惮的存在……   “栖云真人与大经略使熟识?”   王志谨淡淡道:“贫道为大经略使炼了些强身健体的丹药,可惜啊,毁于今夜大火之中了。”   “是我不能及时拿住宋人细作,栖云真人……”   王志谨已不再搭理张弘道,宽袖一挥,领着一众弟子飘然而去。   张弘道立于阶级之上,目送着那仙风道骨的背影,良久无言。   他想抬脚走,但只因想到“忙哥”这一个名字,脚上仿佛重若千钧,抬都抬不动。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今夜必须有个了结。”他喃喃道。   一场重阳观大火已将事情越搅越大,越来越难盖住了。   像是天空中堆积的乌云,暴雨随时就要砸下来。   张弘道明白,若是暴雨来了,第一道惊雷就要轰在他头上……   夜风吹来,他猛地身子一抖,只觉眼前黑了一下。   再睁开眼,视线模模糊糊的,恍惚中看到前面的灯笼隐隐约约,如在梦中。   “五郎?怎么了?”   “没事……李瑕今夜必然会有所动作,这是我们拿住他的良机。”   张弘道晃了晃昏沉的脑袋,道:“走,去杨果府上……”   ……   从经略府到杨果家的路上,李瑕正埋伏着,准备杀了张弘道。   这里是龙亭湖北面,与知时园隔着一片湖泊。   今夜重阳观大火;又有林子、刘金锁在城中制造混乱;同时附近的人手都被沈开调到杨果府邸周围埋伏;附近有些开封守军,又不是搜捕的主力……种种原因加起来,这一带反而成了张家兵士最少的地方。   偏偏张弘道本人就在这里。   李瑕的计划很简单……杀了张弘道。   张弘道一死,沈开必定赶来,他便趁机去见杨果。   ……   去杨府,要从经略府再向北走,路过一条长街,名叫文昌街。   文昌街上有座望火楼,楼中有值守潜火兵八人。   李瑕一身道士打扮,在脸上抹了灰,跑进望火楼,径直颐指气使地喝令潜火兵们快去重阳观救火。   李瑕当然知道城中在搜捕他,但偏是他这副傲慢无礼的姿态,使得潜火兵们一时完全没想到逃犯敢这般明目张胆地冲进来骂人。   而重阳观大火,实实在在是今夜开封城最大的事,对潜火兵而言,这比什么亳州来的世侯搜捕逃犯重要太多了。   他们动作利落,带上水桶、洒子、麻搭等一应救火器具,在李瑕的催促下直奔重阳观。   其后,李瑕不慌不忙拿了望火楼中的梯子、索链、铁锚儿等物,布置了一个从楼顶逃生的通道。   他有弩,本来还有一支箭,但之前杀完人没来得及拔回来。   好在最近让林子削了三支弩箭。   李瑕把弩摆在望火楼上,固定好,先是射了一支,下楼在弩箭射中的位置看了看,拿石灰做了个记号。   过程中遇到一队巡丁,李瑕不等他们靠近就跑过去喊道:“快到重阳观救火!”   巡丁们没搭理他,反而加快脚步走开了。   准备好诸如此类的细节之后,李瑕才回到望火楼顶上,站在固定好的弩机前,安静地等待着张弘道。   等着等着,他忽然想到了张文静。   倒也并未因此对她的兄长有所心软,只是想到“哦,要把她的哥哥杀掉了”微微有些遗憾……因为那女孩子是重生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   说起来,重生后还只见过张文静这一个美女……高明月可能也很漂亮,但一直遮着脸,居然让人一路上都没见过她的真容,可见性子也太冷清些。   反而是张文静,名字文静、长得也文静,熟识之后有些小姑娘叽叽喳喳的样子,可惜了……   总之,借着想姑娘的这几个念头,将心头蓬勃的杀意压了一些下去,李瑕得以愈发冷静,目光盯紧了长街那头。   终于,张弘道来了。   他骑在马上,周围有护卫九人,三人在前,左右与后方各两人。   “胆子倒大,只带这点人。”李瑕心想。   他手指搭上弩括,调整着呼吸,等着张弘道走到记号的位置……   ……   张弘道眯了眯眼,看到地上有条白线。   他并未想太多,脑子里想的依旧是李瑕。   “是非成败转头空……到底是何样人物,能在未及弱冠就作出这等词句?说来可笑,追了这么久,到现在还未见过他一面,但真就是被他硬生生逼成了这个样子,好累……”   忽然,目光又落在那条白线上,张弘道猛地感到一阵战栗。   他背脊一凉,有种极可怖的感受,鬼使神差地抬头向前方的望火楼看去……   就是这么一个激灵,脑子里像是什么东西被斩断了一般,他眼前一黑,所有意识在一瞬间消失……   “五郎!”   张弘道“嘭”的一声摔落在青石板路上。   护卫们惊呼起来。   与此同时,一支弩箭激射而来,径直射杀了一名护卫。   异变突起,血溅长街。   “呃……”   失去了张弘道指挥的护卫们瞬间陷入了慌乱之中……   “有刺客!”   “五郎遇刺了!”   “快!快去请人支援!”   “快去……护着五郎走……”   呼喊声才起,一道黑影从望火楼上沿长梯跃到附近的屋檐之上。   ……   李瑕一脚把长梯踢翻,眼中微微闪过一丝疑惑。   不知张弘道是怎么回事……可惜,只差几步的距离就能杀了他。   总之是一击不中,李瑕毫不停留,踩着屋脊向北走去。   他此时一身道袍,腰间斜挂着长剑,在月光下独行……觉得自己像以前看别人玩游戏时见到的纯阳剑客。   “只问真君何处有,不向江湖寻剑仙。”   但,现在这一切对于他而言已经不是游戏了。   一脚踏空,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他一脚踩出屋脊,跳了下去,隐入黑暗之中,等待着。   夜色愈深,良久,长街那边有马蹄声如雨,疾驰而来…… #第八十四章 太常引   马蹄声传来,沈开转头看去,见是一名张弘道身边的护卫策马疾奔而来。   “怎么了?”   “五郎遇刺了!”   “什么?!”   “才从经略府出来阿福就中了弩箭,五郎也摔在马下……我立即赶来请援……”   沈开心中一惊。   一路追捕李瑕失败,已让他失去了以往的自信与果断,此时没了张五郎的指挥,他一瞬间竟有些六神无主。   迅速收回心神,沈开下令道:“你们几个继续盯着,我去保护五郎。”   “是。”   “走……”   隔着高墙和庭院,杨果府中的小楼上,名叫“杨孚”的护卫正站在那望着围墙外。   看到围墙外那些人匆匆离开,杨孚转身,快步走向书房。   烛火透过纸窗,书房中有个苍老的声音正在谩吟着词句。   “西风旌旄,斜阳草树,雁影入高寒……”   杨孚推门而入,唤道:“阿郎。”   正在执笔填词的杨果头也不抬,道:“别急,等我填完这阙词。”   “是。”杨孚一拱手,侍立在旁。   杨果皱着眉,执笔沉思了一会,又吟了最后一句。   “且放酒肠宽,道蜀道,而今更难。”   这是一首《太常引》,填罢,杨果摇了摇头,随手掷了手中毛笔,叹道:“比不上啊,比不上……那人年岁轻轻,词力却远在我这老朽之上……可怖。”   “阿郎。”杨孚又唤了一声。   杨果这时才回过头来,道:“说吧。”   “是,外面撤走了一批人,但还有二十余人散在附近盯着我们。”   杨果捻须沉吟了一会,问道:“城中情况如何?”   杨孚道:“重阳观起了大火,龙亭湖南岸正在追捕宋人……”   “府外还被盯着?”杨果低声自语了一句,道:“备马车,我去经略府一趟。”   “是。”   很快,马车备好,杨果也不带别的随从,只由杨孚驾车,出了府门。   才走不多时,他掀开车帘看了看,叹道:“今夜月色不错,走西,绕湖一圈,赏赏月,再往经略府吧。”   “是。”   杨孚调转车头,向后看了一眼,低声道:“阿郎,有十人跟了上来。”   “知道了……”   月色中,主仆再无别的言语。   马车绕到龙亭湖南边,又往包公湖驶了一段,杨果立在车辕上望了望重阳观的大火,方才转向经略府。   “阿郎,后面跟的人越来越多了。”   “去知时园……”   马车忽然加快,驶到知时园的侧门,杨孚上前拍门,有青衣仆役开门了让他们进去。   后面一群兵士追到,青衣仆役亮了亮一枚信令,兵士们不敢造次,只在门外等着。   知时园内,马车停了下来。   庭院寂静,并无人来打搅。   杨果坐在车厢中,吊了吊戏腔,唱起了他写的曲。   “天也似闲愁无处展,蘸霜毫写满云笺。唱道各办心坚,休教万里关山靠梦传……”   苍老的嗓声,悠悠然然。   他似在等着什么。   一会儿之后,杨孚下了马车,往车底看了一眼,又绕到后面转了一圈。   “李瑕?”他忽然喊了一句。   没有人回答。   “阿郎,那人没来。”   杨果苦笑一声,叹道:“想来本就是不可能之事,是我高看那人了,走吧……”   “是……”   杨孚驾了车转到经略府,杨果进去又出来,并未花多少时间,转道回府。   这一路上却是又被搜了四次,主仆也任由那些兵士搜着马车。   终于回到家中,杨果摇了摇头,叹息道:“白跑了一趟喽。”   杨孚宽慰道:“阿郎本就不必如此冒险,且由得那些人去罢了。”   “罢了,罢了……”   杨果时年已六十一岁,今夜到城中逛了一圈十分疲倦,负手向书房走去。   轻微的吱呀声响起,杨孚推开门,点上烛火……忽然,他骇了一跳,几乎是要喊出来。   “阿孚。”杨果轻叱一声,道:“慌什么?”   “你是何人?!放开我家阿郎。”杨孚按着刀,压着声音喝叱了一声。   屋中,一个道士打扮的少年,正持着长剑,剑尖已指在杨果胸前。   “都别动,谁敢动一下,我刺死他。”   杨果似乎笑了笑,道:“你就是李瑕?看来,我倒是低看你了,把剑放下……阿孚你到屋外守着,莫让人进来。”   杨孚应了,又瞥了李瑕一眼,转身出了书房。   可见到这护卫的身影被月光映在纸窗上,并未再去叫人。   书房内,杨果盯着李瑕,只一眼笃定了他的身份,脸色渐渐沉下来,成了不怒自威。   “宋廷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如今才派人来?!”   李瑕微微有些诧异。   在他眼里,眼前这个老者气度不凡,但开门见山似乎有些……太没城府了。   李瑕本以为杨果会是一个擅权谋的老狐狸,如今看却像是个文人士大夫。   这让他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转念一想,恰因是个文人,才会做出为宋朝传递情报之事……   李瑕收了手中的长剑,没有马上回答。   杨果睥睨了他一眼,脸上责怪之意愈浓,恨铁不成钢地又说了一句。   “去岁十月,已派人往临安通知南面派人过来,如今已是七月,误事!人呢?何时来见我?”   李瑕不知他要见什么人,再次没有回答。   杨果也不理会他手中的长剑,亲自点了几支烛火,置于案上,自往太师椅上坐了,抬头扫视李瑕一眼,道:“作主之人呢?难不成老夫与你一介小儿谈论大事?”   “我就是能作主之人。”   “可笑!”   杨果显然比李瑕要激动、也愤怒得多,一句“可笑”之后,气呼呼偏过头,胸膛起伏不已。   书房中安静了好一会儿。   终于,杨果一声长叹,道:“你不说我也明了……看来,赵宋是未曾将我等当一回事了,然否?”   李瑕依旧未答,目光看向杨果留在案上的那首词。   “西风旌旄,斜阳草树,雁影入高寒。且放酒肠宽,道蜀道,而今更难。”   他不太懂诗词,看不出杨果词中之意,却能隐约感觉到……对方是有些期许的。   杨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叹息道:“论填词,老夫不如你,填来填去,也没能比肩你那两首词啊。”   “抄的,我不会作词。”李瑕问道:“老归呢?”   “不知道。”杨果冷哼道:“如此之久,他必已死了……呵,三个月且过去了,竟还来问‘老归呢’,可笑至极。”   “那情报呢?”   “自是给他了。”   “那是什么情报?重要吗?”   “重要吗?”杨果反问一声,勃然大怒。   他老眼一瞪,拍案大骂道:“竖子!你当我等是何许人?高官富贵了、闲来无事了,冒着杀家灭族的风险消遣你们玩不成?!”   ……   与此同时,遥远的临安城中,有人在下象棋。   “啪”的一声轻响,一个过河卒被人从棋盘上拿出去。   “吃你一个小卒。”   对坐之人笑了笑,随手移开一个“相”,轻描淡写道:“小卒已无用……将军。”   “好棋力,这局是我输了啊。”   自有小童上前收棋,让阿郎们闲聊。   “对了,北面那份情报?”   “无用之物,理它做甚……”   ……   开封城内。   杨果压了许久的怒气终于还是忍不住再次爆发出来,用力不停拍着桌案。   “嘭、嘭、嘭……”   “尔等气煞我也!气煞我也!”   手掌拍到生疼,老者终于颓然倒在太师椅上,眼中满是失望与懊恼。   “道蜀道,而今更难!更难……” #第八十五章 作主   张弘道从昏迷中醒来,只觉浑身无力,连眼睛也睁不开。   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说话。   “五郎太过操劳了,不食不眠,忧思郁结,积郁至深,旧伤复发,有几人能熬得住?今夜是运气好,否则怕要暴猝而亡,切忌再这般劳累……”   又过了许久,张弘道终于微微睁开眼。   “李……李瑕呢?”   “五郎说什么?”   “李瑕呢……”   不一会儿,沈开匆匆跑进来,附在张弘道耳边轻声禀报着。   “查了那间望火楼,刺杀五郎之人必是李瑕无疑……杨果今夜驾着马车在城中绕了一圈,但我们仔细查过他的马车,并未发现李瑕……我怀疑李瑕已在杨果府中,但杨果是河南参议,我们是外来人,拿杨果没有办法……”   张弘道无力地躺在那里,仿佛睡着了一般,许久才喃喃道:“让王荛……来见我……”   他说完,又闭上眼。   过了一会儿,王荛难听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五郎啊,你看你不听我的劝,累倒了吧?唉,我都是为你好啊……你这又是何苦的?”   “我只想……让全家人活下去。”   王荛凑了耳朵过去,仔细听了一会才听到张弘道在说什么,摇了摇头,冷笑一声,道:“你再卖命,将自己累死了,就能保住全家了?可笑。”   张弘道道:“李瑕……在杨果那里……拿他的人头给我。”   王荛道:“咦,五郎病糊涂了?你恐怕是忘了,正是区区不才,与杨参议一起给宋人递了情报。”   “赵宋不如我张家……远不如我张家……你把李瑕的人头给我……情报你还可以再递……”   “不好递的,你不懂,南宋那边主战派不多了,地位高能作主的就更……”   张弘道缓缓抬起手,道:“歃血为盟。”   “哦?”王荛奇道:“只要李瑕的人头,五郎就愿与我共襄盛举?”   “闭嘴……你够了……只说答不答应?”   “好!”   王荛终于不再反复试探,执起纸墨写了盟约,摔碎一个茶杯,往自己手心一割,鲜血长流。   他拉过张弘道的手一割,同时也说出了一个承诺。   “我这就去杨果府上,把李瑕的人头给你拿来……”   ……   书房中,杨果还在对李瑕诉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赵欣,也就是老归,当年曾是大宋名将赵葵的亲兵,二人同乡同族。若说宋廷还有谁志在恢复,想来也就是赵葵了,我等这才让赵欣联络,设法将情报递到赵葵手中,直禀赵宋官家。   不如此,不放心呐……宋廷那边,多的是主张偏安之辈,若情报递过去,落入那些人之手,只怕会被直接毁去,呵,无非是怕宋廷再出兵中原,重蹈端平入洛之覆辙。   去年那一封邀约,好不容易,确实是送到了赵葵手中,我等才冒死送出这份情报,你可知此事冒了多大风险?结果,这么久过去,才来了你这几个人?   呵,看来赵葵也老了,心气没喽,他当年出兵中原,败得一塌糊涂,听说这些年背了个‘三京败事者’的名头,几番辞官。至于赵宋官家,只怕也没了二十余年前的血气方刚。”   说到这里,杨果摇了摇头,喃喃道:“可叹。”   李瑕身姿挺拔如剑,立在那,却是不怎么说话。   他知道的太少,不愿说得多了露怯。   杨果又道:“这些,无甚可说了,我等本就对赵宋不抱指望,也并非想归宋……但蒙古攻大理,赵宋直到大理国灭才得到消息,唉。   今岁,蒙军已从南北两路夹攻四川。宋若再丢了四川,蒙古便可顺长江而下,临安指日可破。我等还没准备好,不得不再帮扶宋一把。   可你竟还问我,那份情报是否重要?伐蜀之兵力布署、路线;蒙哥汗伐宋之方略;中原之赋税、户籍、兵额;漠北各宗王、中原各世侯之形势……哈哈哈,重要否?重要否?!”   说到这里,杨果颤颤巍巍站起身,指着李瑕,满脸痛惜。   “你可知蒙哥即位以来,窝阔台系诸宗王皆不承认?   你可知漠北汗廷或有萧墙之祸、分裂之兆?   你可知旭烈兀率十万大军西征、已离开汗廷?   你可知蒙哥与忽必烈相互猜忌?   你可知中原世侯人人自危,皆在串联观望?!   你等万事不知!只知求和、求和!   我等为牛弹清角之操,你等伏食如故,伏食如故!你等比牛还蠢!   你赵宋,便如一只伏食待宰的牛羊,不可救药!”   ……   书房中再次安静下来。   李瑕把公文掏了出来,递了过去。   “是程相公与贾相公派我来的……”他缓缓说着,补了一句,道:“我很精锐。”   “排除异己的手段,呵,老夫看不明白吗?当老夫三岁小儿?”杨果看都不看,啐了一口。   “精锐个屁。”   李瑕道:“但我还是到了这里。”   良久。   杨果叹息一声,道:“倘若,中原之士举事,欲趁蒙古国与赵宋大战之机起兵反蒙,赵宋却投降和议,则后果不堪设想……正因有此忧虑,我等才让宋廷派可作主之人前来商议。”   他似乎觉得李瑕确实有些精锐,带着些试探的口吻,又道:“老夫已开诚布公,与你同行的使节或大臣若在,让他出面吧。时间不多了,要谈就尽快。”   李瑕再次沉默了一会。   这次,他却不是怕露怯,而是真的无言以对。   “没有使节。”   “那谁来作主?”杨果道:“此事,需要初步立个盟约,第一条,蒙宋开战之后,中原若举事,宋廷不可轻言和议,当共伐蒙古。”   “……”   杨果死死盯了李瑕一会,重新倚回太师椅上,脸上渐渐泛起冷笑。   “你原是来戏耍老夫的?我等拿身家性命赌,你这竖子却跑来闲聊?”   他没有再说别的,但那苍老的眼眸中,渐渐泛起杀意。   一瞬间,杨果已打算收手了。   他要杀了眼前这个年轻位卑的宋人,掩盖所有证据,结束这件事。   早该收手了,在赵欣得到消息却还不送走的第二天,许多人就已经考虑要收手了……   “此事我来作主。”   李瑕忽然应了一句,眼神很坚定。   杨果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话,讥笑起来。   “此事我来作主。”李瑕又重复了一遍,道:“情报我带回去之后,会与程、贾两位相公商议,力劝他们与你们缔盟。”   “你在与老夫玩笑?”   “不。”李瑕道:“两位相公会听我的……”   “够了!”   “我的承诺,比任何使节、重臣管用。”   “哈哈哈哈……你的承诺?你且看你,无权无势,惶惶如丧家之犬,空口白牙,便想从老夫这里拿走情报?”   李瑕道:“西庵先生只怕还不清楚我的承诺代表着什么……” #第八十六章 承诺   书房中,李瑕与杨果还在交谈,所谈的是一路上的种种。   杨果已听说过其中一部分,却还是耐心听着。   忽然,外面响起一声通报。   “阿郎,有客来了。”   杨果手一抖,回过头问道:“谁?”   “是……”书房外的杨孚没有回答,犹豫了一下。   “说吧,无妨。”   “是益都来的那位郎君。”   杨果似乎松了口气,站起身,道:“我去见他。”   李瑕闻言,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若是杨果不保他,他要逃身,只能挟持杨果,因此,李瑕不愿轻易让这老者走掉。   杨果仿佛没看到剑尖,缓缓走到他面前,道:“来的是自己人,容我去见他一面……要合作,总该有诚意,今夜我可是一直对你坦诚相见。”   “好。”   “有胆魄。阿孚,给他上茶。”   “是……”   杨果负着手,穿过庭院,到了堂上,只见王荛正坐在那里。   “杨公。”   杨果开门见山,道:“今夜我去过知时园,张弘道必已知晓了。”   王荛笑了笑,道:“杨公放心……请看这个。”   他从袖中掏出张弘道的盟书递了过去。   杨果看了,点点头,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也幸而只有张弘道一人知晓。”   “他若不与我们合作,杀了他也一样。”   “让他把人手撤了吧,事情到此为止了,不能再闹大了。”   “这恐怕不行。”王荛道:“张五郎想要李瑕的人头,拿到之后,他才会劝张柔一起举事。”   杨果没回答,瞥了王荛一眼,要他的解释。   王荛道:“按理而言,张五郎既加入,是该合作把情报给赵宋。但他一定要李瑕死,其中因由若让我猜,李瑕将张家得罪狠了,若放跑了,张家的脸面何在?再者,李瑕手上怕是握着张家某些把柄。   不过,杀掉李瑕也是应有之意,今夜重阳观大火,拿不到人张五郎没法交代,此事不仅惊了全真教,连忙哥也惊动了,不收了尾,万一被查出来,对我等不利,李瑕太能闹腾,杀了吧。”   杨果道:“但,若无赵宋牵制蒙军、无赵宋之财力物力支持,举事如何能成?”   王荛叹息一声,道:“杨公也知道,李大帅之父便是死于赵葵之手,李大帅与宋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但为了大事,他还是不计前嫌、同意了联宋之事,我们可是联络赵葵来办此事啊,杀父之仇啊。”   “是。李璮……称得上是气度雄阔。”   “赵宋呢?时隔如此之久,派三两无名小卒来,算甚?将我等冒死传递的情报当作朝堂争权之筹码?将我等也当作他们相互倾轧之棋子?滚蛋!”   这一声“滚蛋”掷地有声,王荛依旧不过瘾,又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方才继续道:“活该亡的小破朝廷,不足与谋!我等举事又非是要替他赵官家恢复河山,当我等是宇文虚中那等蠢货不成?!”   杨果良久无言,闭着老眼如睡着一般。   王荛继续道:“为了拉拢张家,费了多少心思?张家不比那摇摆不定的赵宋更可靠吗?为此杀个无名小卒,有何不值?杨公到底在顾忌什么?惜才吗?”   杨果道:“张弘道既纳了投名状,还怕张柔不肯共谋大事吗?他的要求未必要做到。”   “我答应过他,这便是应有之信义。”王荛道:“我等谋此大事,若不守信义,何谈精诚合作?”   “信义?”杨果喃喃自语道:“纷繁乱世,还讲信义吗?”   杨果目光似落在远处,也不知在想什么。   “不谈仁义礼智信,我等与胡虏何异?谈什么衣冠礼仪?又谈什么恢复河山?”王荛道:“何况,若一定要与赵宋联盟,换谁来谈不是谈,杀了一个小小李瑕算什么?为了拉拢张家,值,太值了。”   “容老夫想想……”   “杨公呐,从去年十月到今年四月整整半年,赵宋有太多机会派人北上了,事到如今,又过三月,此事还有甚可说的?将李瑕的人头给我,一则拉拢张家;二则了结这些乱子,使诸公安心。千好万好,不必再考虑了。”   杨果还在考虑,捻须不语。   王荛又道:“乱子太大了,杨公且看今夜这场大火,我等也有败露的风险,就让张五郎将李瑕的人头往城头上挂了,让一切风平浪静,可好?”   杨果问道:“你没把那位说出去吧?”   “没有。”   “抄录的那份情报又如何处置?”   “继续放在知时园如何?若赵宋派够份量之人来了,再谈,若不来,不理那破朝廷罢了。”   杨果又问道:“赵欣是谁杀的?”   “不知,我还当他逃回宋境了,杨公一直在开封,也不知吗?”   “连赵欣为何人所杀都不知,真能风平浪静?”   “三个多月过去都没事,赵欣就算真是被什么人物杀了,对方显然也无意揭露我们。”王荛道:“杨公,别犹豫了,杀了李瑕吧,别让他再逃了。”   “好吧。”   杨果叹息一声,缓缓站起身,道:“牧樵在此稍候,老夫去去就来……阿孚,走吧。”   “杨公何必亲自去呢?那小贼子危险。”   “书房里一应典籍,皆是老夫毕生心血,比性命贵重。恰是那李瑕危险,火烧了重阳观,才一定要将他引到书房外再杀。”   ……   书房内,李瑕还坐在那,没用案几上的茶水。   杨果重新回来,在太师椅上落座,目光落在书架上那一卷又一卷他写著的《西庵集》文稿上,似在沉思。   “无妨,是与我等共同举事之人来了,见今夜城中大乱,前来问几句。”   “是。”   杨果道:“你因答应过聂仲由,千难百险到了此地,一诺重于泰山不假,但你无权无职,岂能给老夫承诺?”   李瑕看向杨果那双老眼,忽然又想起重生之初对聂仲由说过的那句话,“你给我一个活命的机会,我替你卖一次命。”   而现在,他决定再许下一个承诺,一个更重的承诺,代表着一定会兑现。   “这一路我们遭宋廷出卖、遭张家追杀,同伴接连身死,对朝廷心灰意冷,但我们依然来了。   宋廷不信这份情报有用,我信。我来,是因为相信我的判断,且百折不挠。   当此乱世,活着都难,何事简单?若无百折不挠之心,做何事能成?   你们找宋廷要一个能作主的大臣使节,但官职高,说的话就一定有用吗?   西庵先生,你到底是要一个宋廷高官的诺言,还是一个能真正兑现的诺言?” #第八十七章 残句   杨果沉思着。   李瑕郑重道:“只要西庵先生将情报给我,且它确实如你所言十分重要。我可以承诺,蒙宋交战之际,中原若举事,宋廷绝不与蒙古和议。”   “呵。”   李瑕道:“当然,这只是初步约定的口头条例。我回去之后,必让程贾二位相公遣使与你们订立盟约。”   杨果道:“黄口小儿,大言不惭。”   “先生未听过一句话吗?莫欺少年穷。我……”   “未听过。”   李瑕一句话被打断,微微一滞。   杨果理了理袖子,漫不经心问道:“可又是出自你的新词?”   “不是,俗语而已,我确实不会作词。”李瑕道:“但我会做事,且做事只有一个态度,务必做成。”   杨果一抬头,对上的是李瑕那双坚定的眼。   他愈发感受到自己很老了。   熬了一夜,他只感到疲倦,心力交瘁,而眼前这英姿勃发的少年郎却还是那样锋芒毕露。   “这么说吧,我无权无职,到北面来,举目皆是敌人。但今夜重阳观的一场大火,也许能让西庵先生稍稍明白我的能力。”   李瑕说到这里,很诚恳地又道:“这不是夸耀,但我做事从来要做到最好……”   “竖子说得轻巧……”   杨果再次打断了李瑕的话。   而李瑕也马上打断了他的话,郑重其事地又吐出了一句话。   “若是情报有用、盟约达成,那么……程元凤要和议,我杀程元凤;贾似道要和议,我杀贾似道;赵官家要和议,我杀赵官家。”   杨果一愣,表情竟似僵住。   他恍惚中觉得自己是听错了。   眼前这个少年郎,英挺、锐利,只有十六岁,话语间的气势竟是将诸位世侯都盖了下去。   大言不惭……吗?   也就是这个少年郎,仗剑而来,从淮河到黄河,搅动风云。   “你说什么?”   李瑕道:“我不是能被十二道金牌召回的岳飞,也不是会被谗言气死的余玠。我做事,谁也挡不住。”   杨果倏然起身,抬手指向李瑕,手指都在颤抖。   “你……你你……你……老夫平生就未见过你这等夸夸其谈之辈。”   “是否夸口,西庵先生敢赌一次吗?”   良久。   杨果重新跌坐在太师椅上,捻着胡须不语。   “我问你,赵宋既只派你们这点人来,路途凶险……你为何还要来?只因百折不挠吗?”   “不来,去哪里?”李瑕反问道:“天下何处是乐土?”   杨果是当世名儒,学问渊博,但一时竟回答不出眼前这小辈的问题。   李瑕道:“这路途是凶险,但哪里不凶险?临安城的倾轧压迫未必不凶险,蒙人南下屠刀扬在我头上未必不凶险。我平生从没有因为难或危险退缩过,要破局就只有迎难而上,这是态度。   再说目的。朝廷认为开封这份情报无用,但我认为有用。我非常想知道漠南漠北的情况,想知道北地人心背向。也就是说,朝廷不愿做的事,我做,非为赵宋官家……”   “狂妄!说来说去,我等若是举事,你还真能让赵宋与我等联盟不成?”杨果道:“你可知赵宋忌惮诸侯,远胜于忌惮胡虏?你连这都未必知晓……”   “我不仅狂妄,还远比西庵先生所认为的更狂妄。”李瑕道:“你们若能举事,我很高兴。这件事,我没资格站在宋朝的角度辩解为何时隔这么久才有人来,先前西庵先生拍案怒骂许久,我并无反驳之言。那就说句心里话吧……我认为宋朝必亡,但宋可亡,天下不可亡。”   杨果听了,只是哂笑一声。   他摇了摇头,拍了拍自己膝盖,叹息一声,道:“你若有此抱负,倒与我辈志向相合,不必再回赵宋了,老夫替你引见几位中原世侯……”   “不了。”李瑕道:“再多说句心里话吧,在我眼里,你们就算举事反蒙,其中也多是……委屈求全之辈,到时候真有几人揭竿而起也说不好。这世上真正在抛头颅洒热血抗蒙的,还是宋朝军民。”   杨果一愣,似有些发怒,最后却没发作出来。   他如何听不出来?那“委屈求全”四字,已是李瑕又换了个好听些的词。   李瑕又道:“我并非多欣赏你们,想要的是情报,以及往后的合作。”   杨果此时才发现,谈到现在,反倒是让这空口无凭的小儿对自己评头论足起来了。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他只吐出两个字。   “可笑。”   他闭上眼,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有无穷心事。   “李瑕。”   “嗯?”   “那两首词,真不是你填的吗?”   “是从书上看来的。”   “可惜了。”   杨果长叹一声,忽然提笔在纸上写起来。   仿佛是因与李瑕的这一场谈话,他诗兴大发,倾刻间就写下半首长诗。   “银鞍白马鸣玉珂,少年羽林出名字。一声长啸四海空,繁华事往空回首。”   “悬瓠月落城上墙,天子死不为降王。羽林零落只君在,白头辛苦趋路旁。”   “腰无长剑手无鎗,欲语前事涕满裳。洛阳城下岁垂暮,秋风秋气伤金疮。”   杨果掷下笔,喃喃道:“你觉得老夫这诗如何?”   李瑕道:“我听不懂诗。”   “听不懂?”杨果轻呵一声,道:“那老夫告诉你,这诗悼的是金朝,不是赵宋。”   “哦。”   李瑕倒也理解,眼前这老者活到现在这个岁数,从出生起就是金人,其父、祖皆是金人,于是把金朝视作正统。   杨果又道:“诗虽未写完,今夜且送你。只盼你这少年郎勿要如老夫一般,往后成了……亡国之人。”   “好。”   杨果折了案上的诗句,递给李瑕,道:“你要的情报,就在知时园,送你去拿,走吧。”   李瑕伸手接过那诗,随着杨果身后往外走去。   此时长夜终于过去,远处响起一声鸡鸣。   满头白发的杨果熬了一夜,疲倦至极,步履蹒跚。   他手搭在门上,缓缓推开门,有些艰难地迈过门槛。   不远处,杨孚按着刀站在那,杨果向他使了个眼色……   ——杀了。   李瑕忽然道:“西庵先生送我半首残诗,我也送你一句残句吧?”   “哦?”杨果回过头。   李瑕看得出来,这老头子很喜欢诗词,可惜自己记得的不多。   他转头看向天边,此时正是夜幕最深之时。   也不用想,他吐出了那残句。   “一唱雄鸡天下白。” #第八十八章 亡国奴   杨果轻呵一声,道:“然后呢?”   “只记得这一句。”   杨果负手又看向李瑕,道:“你说你不懂诗,却化用李昌谷此句,向老夫明志?你欲名扬天下?”   “不是,并非要名扬天下。”   “那就是在讥讽老夫。”杨果冷笑一声,道:“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你有拏云之志,我却困守呜呃……呵,讥讽老夫?”   李瑕摇了摇头,道:“不是讥讽。只是以此残句,说你我共同的志向。”   “哈,你我竟有共同的志向?”   “是,不为个人成名,而为天下人皆得光明。”   杨果微微一愣,忽然隐隐感觉到,同样一句诗在李贺诗中与在李瑕口中,竟是全然不同的气魄。   李瑕道:“今夜西庵先生驾马车出门了一趟,是想去接应我吧?”   “哼。”   “西庵先生甘冒莫大的风险搜集情报,联络宋廷;今夜出府接应我,更是凶险万分。难道不知来的就算是高官使节,你们谋事也难以成功?你做这些,总不是为了消遣。而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如不是有大志向,又何苦如此呢?”   杨果没有回答,似乎呆愣住了。   他是有主见之人,本已拿定主意,不论李瑕说什么都不要被其言语打动。   但,唯一能打动他的,是他自己的本心。   这些年,千辛万苦、如履薄冰,搜集消息、联络四方,今夜毅然在城中驾车奔走、提前去知时园拿了情报……如此种种,做的时候,岂不知希望渺茫?   但就想勉力一试。   为何?   耳边,只听李瑕解释了几句。   “西庵先生不为扶宋,但却与我一样,希望天下汉人不会沦落为异族奴役,我们可以挺直腰板活在自己的土地上,而不是贱民、驱口、下等人、亡国奴……   你我同样不愿屈辱地活,因此,我才将这残句送与西庵先生,绝无一丝讥讽。先生是想让北方诸侯自立,我虽立场虽不同,但‘驱除胡虏、恢复华夏’的抱负却相同,你我皆愿汉人能有一个属于汉人自己的强盛王朝,终有一日,国强而民不受辱、民强而国不受侮……”   杨果忽然一把将李瑕手中那写着诗的纸抢了回去。   他把自己写就的诗、那遗民悼亡的诗,狠狠撕成碎片,往地上一掷。   仿佛是受够了长久以来的受辱受侮,这一掷极是用力。   碎纸在凉风中被吹散。   杨果的白发也被风吹得凌乱。   他熬到极疲倦的老脸皱巴巴的,显得很可怜,但他的精气神却是在这一瞬间有些不同起来。   “你若有此气魄,岂会成亡国之人?呵,一个老遗民的破诗,年轻人不要也罢!”   杨果一口啐在地上的碎纸上。   “亡国奴!”   他这般重重啐弃了一句,竟是恨极了自己。   一口啐罢,杨果看向李瑕,神色郑重起来,道:“不必去知时园了,情报就在马车上,你驾我的马车走。”   李瑕微微一愣,已明白过来了。   眼前这个老者,竟是在这一刻改了主意?   不……情报就在马车上,他并非改了主意,而是坚定了最初的想法。   杨果也不遮掩,又道:“阿孚,把人都收了,你去引开那些追兵。李瑕,你等等再走。”   李瑕道:“西庵先生,我还是独自走为好,不必连累你……”   杨果“哼”了一声,道:“聊了半夜,连声‘晚辈’也不说……再送你一程不过是小事,无甚可说的,只要你记着对我的承诺。”   李瑕神色一敛,学着别人拱了拱手。   “晚辈说到做到。”   “只怕你还不明白。”杨果又摇了摇头,道:“自石敬塘割让燕云十六州,至今三百三十年;自靖康之变,至今一百三十年,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三五十年也就罢了,父子相传,北人也许还记得宋朝。百年、三百年呐!多少代人出生起就是辽人、金人?谁还能记得秦、汉、唐、宋?连老夫也自问是金国遗民了,这北方汉人,岂会再人心向赵宋?”   “晚辈感受到了。”   “不,你感受不到,亡国沦丧之苦,尔辈永远无法切身体会,尔辈只会指着我等鼻子骂,呵,屈身胡虏、卖国求荣……罢了,这无甚可辩解。我是要告诉你,赵宋早已失了北方民心,只是金亡以来,蒙人屠尸遍野、视汉人为贱民,北方豪强才有反抗之念。   但,此事如何言说呢……当年山东义军首领李全就曾归宋,最后却死于宋廷之手。端平入洛之后,我等北人愈发明白,赵宋是不可能收复河山了,绝不可能。   老夫费尽心血拿到这份情报,归根结底,不过是想让南边知道,大蒙古国并非铁板一块、中原豪强并非没有反蒙之心。无非是希望……我们帮赵宋一把,赵宋能帮我们一把。   老夫也明白,赵宋忌惮汉人豪强,远胜于忌惮外虏,此事到最后大概是不成的。但总归是想……因这渺茫的希望,勉力一试。   总而言之,这几年是最后的机会,再不把握就晚了。赵宋也真的不能再让北人失望了,别再把这最后一丝反抗之念磨灭。   否则,这天下也就真的要亡了,到时我辈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让忽必烈以汉法治汉地,亡天下而不亡衣冠礼仪,那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李瑕听得明白杨果的话,若没有变数,宋廷必然要让这些北人彻底失望的。   “晚辈听进去了。”   “说完公心,老夫再说些私心。”杨果道:“我等联络的北方世侯,其实多在观望,最后是否真敢造反,也要看局势。而蒙哥已对汉人士大夫心生忌惮,最快到明年,就会有钩考局南下查我等。   到时赵宋若还未给一个承诺,我也无法让世侯们下定决心,那他们必然退缩,转而杀人灭口掩盖此事。今夜之事闹得太大了,险些盖不住,若放了你,等他们心生退缩,老夫全家上下一百零三口绝无幸理。   老夫与你虽是第一次见,现已将全家性命交在你手上。只盼宋廷能在明年钩考局南下之前,派人前来缔盟,以此说服各家世侯下定决心、勿要再退缩,方可保全老夫家小……”   杨果并非是在一开始就说这些,而是在决意放走李瑕之后才开口。   几句话之间,无形的压力就向李瑕盖了下来。   他盯着李瑕的眼,想看看这个年轻人是否会因此退缩、是否因此而担不住。   看看李瑕是否会说“那我万一不行,要不还是算了吧……”   但李瑕依旧很平静,眼神依旧坚定。   杨果笑了笑,问道:“你就不怕做不到,害了老夫一家老小?”   李瑕道:“也许杨公是故意说些虚话诓晚辈;也许杨公明知世侯们早晚必要杀人灭口,与放不放我无关,反而放我回宋境还能挣一线希望。”   “但老夫所言,也可能都是真的?”   “我不论政客怎么说,我只管我怎么做。”   “好。”杨果点了点头,竟有些欣慰。   到此时,他看李瑕的眼神才有了激赏之意,又道:“若无此等心志,只因老夫三言两语便乱了心神,你也担不起此等大事。”   “是。”李瑕应道。   这是世界冠军的心志……   远处有呼喊声响起。   “最后交代你一句。”杨果道:“我在去岁十月就已递信,今岁三月二十八又见了赵欣,他说宋使马上就到,仅八天后赵欣就失踪了,必是死了,甚至是我们的人杀的。赵宋这般态度,不知已有多少我辛苦联络的世侯起了退缩之意。   明白吗?我等北人,不像临安城内悠哉悠哉的士大夫。我等如履薄冰,没有工夫与你等耽搁。”   “明白。”   “去吧。金可亡,宋可亡,天下不可亡。”   “杨公再会。”   杨果回过头看去,有些羡慕李瑕英挺的身姿。   他抬起疲倦的腿,往外堂走去。   最终打动他的,不是李瑕,而是他自己盼了数十年的那个希望。   “一唱雄鸡天下白……国强而民不受辱……希望是个可托付之人吧……”   ……   李瑕快步赶上那辆马车。   掀开车帘,只见座上摆着一个包袱。   提了提,很重,该是有二十余本书的份量,也是杨果全家一百零三口的份量。   这便是此行所要的情报了,不是一两句话或一两片纸条,而是关于北面这大蒙古国的各方形势。   但若用一两句话来说,是这中原仅剩不多的有志之士想要告诉偏安江南的宋一句话。   “机会只在这几年,万不可轻言和议……” #第八十九章 值   王荛坐在堂上又饮了杯茶,忽然听到院外一阵喧闹。   他起身出了大堂,见杨果迎面走来。   “那李瑕……”   “他已翻墙逃了,牧樵快带人去追吧……”   王荛有些狐疑地扫了杨果一眼,快步冲到院墙处。   目光看去,只见花木被踩得一塌糊涂,墙上挂着索链和铁锚儿。   王荛懒得细看,转到院外,随着士兵们呼喊的方向走去。   一条条巷子七拐八绕。   在巷子里走了一会,只见沈开按着刀,与杨孚并肩回来。   “怎么回事?”   “李瑕翻墙跑了。”杨孚道,“我一路追着他到附近,失了他的踪迹。”   王荛点点头,招过沈开。   两个并肩走着,避了杨孚,王荛再次问道:“你看到李瑕了?”   “没有。”沈开道,“我怀疑杨孚是骗我的,引开我们的人手。”   王荛不提自己是如何想的,嘴上却是应道:“不会,杨公不会串联宋人细作。”   “可是……”   沈开话到一半,王荛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你何官何职,敢质疑堂堂一路参议大员?”   “我……小人不敢。”   王荛道:“放心吧,我既然答应了五郎替他拿下李瑕,自会尽力。”   “是,五郎嘱咐过,一切听王郎君安排。”   两人还未走回杨府,却见不远处几名兵士正在搜查一辆马车。   “怎么回事?”沈开大为不悦,喝道:“不是让你等守着后门吗?为何到这里来?!”   “因杨公府上连着走了三辆马车,我们的人手……”   “够了!可有搜到什么?”   “没有……”   沈开隐隐已感觉到了什么,转头看向王荛,问道:“还请王郎君示下,如何是好?”   王荛眯着眼,目泛思量,嘴里却是大咧咧道:“问我有何用?我学的是权谋纵横之术,又不像五郎出身将门,懂调度。我还能追着李瑕跑吗?”   “这……”   王荛道:“我做事不像五郎,累死累活。弟兄们也忙了一夜了,且让他们去歇着。李瑕的人头,我会用我的办法拿。”   沈开一时摸不透眼前这人,应道:“这只怕不妥。”   王荛张开大嘴打了个哈欠,摊开双手在晨曦中伸展了身子。   “还傻站着做什么?张五郎既已病倒,又换了我出手。而我一出手,李瑕绝对逃不掉。”   沈开目光瞥去,见王荛漫不经心的样子,只觉对其人言语……很是怀疑。   ……   天光大亮之后,开封城内的某处宅院有叩门声响起。   “是我。”   “是李哥哥,是李哥哥,快让李哥哥进来……”   “咔”的一声拉栓之声,李瑕提着一包袱,走了进来。   他手上的包袱很重,但他还是一手提着它,在晨光之中站定。   “情报,拿到了。”   李瑕只吐出了这五个字。   他不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像是曾经在大赛上,他让祖国的旗帜在最高的那个奖台上飘扬。   他感受到的是两世为人为同一个国拼尽全力,且拼得了荣耀。   同时,杨果最后一番话,又让他觉得沉重。像是将要踏上赛场,负担着无数人的目光与期许。   李瑕看着眼前的林子、刘金锁,觉得他们可以冲上来拥抱一下自己,像他曾经的队友、教练……   但林子与刘金锁没敢上前抱李瑕,他们只是看着他,眼神中泛起了崇敬与拜服。   刘金锁拿手擦了擦自己满是血的衣裳,有些局促。   李瑕微笑着,又道:“我可以告诉你们,它很重要,值得我们一路上的艰险。”   刘金锁忽然眼眶一红,“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哥哥……呜呜……哥哥你看到了吗?我们拿到了……”   林子抹了抹眼,这次没有再要求刘金锁小声一点,只是背过身去,肩膀不停地颤抖。   韩巧儿听着耳边的哭声,看着李瑕摊着手站在那,终于忍不住扑上前去,一把抱住李瑕的腰,跟着大哭起来。   “呜呜……李哥哥回来了……我好怕好怕你有事……”   韩承绪有些生气,叱道:“巧儿,懂点规矩,小姑娘家家的……”   “没事,哪有许多规矩?”李瑕笑了笑,拍了拍韩巧儿的肩。   院子中,高家兄妹站在那,眼神有些欣慰,并不像别人那么融入。   直到李瑕看向他们,道:“也有许多西南的情报,云南的兵力、财赋、任官都有……连段兴智前不久刚去哈拉和林见了蒙哥我们都知道。”   高长寿像是打一个激灵,轻声喃喃道:“我此番北上未能救出堂兄,但……是有用的?我不是白白带人来送死?”   李瑕笑道:“比你救出堂兄还有用。”   他一直都有些冷淡疏离,今日难得连续露出了几缕微笑,整个人沐浴在朝阳中,诸人看着皆有些恍惚。   高明月忽然抹了抹眼,转身回了屋。   高长寿不像刘金锁与林子,等韩巧儿抱过了李瑕,他大大方方走上前,一把用力抱住李瑕。   “好!好……”   李瑕拍了拍高长寿的背。   接着,他转头看向韩巧儿,道:“巧儿,接下来有一桩很重要的事交给你,这或许会是此行最重要的任务……”   韩巧儿听到这里,眼睛已在一点点发亮。   却听李瑕又问道:“我能完完全全信任你吗?”   没有一点点犹豫,韩巧儿已脆生生应道:“巧儿一定不会辜负李哥哥的信任!”   “好。”   李瑕没有把手里的包袱交给别人,而是递给了韩巧儿。   这小丫头片子有些提不动它,却是固执地不让别人帮手,费力地将它往屋里搬去。   众人见她辛苦模样,却只是笑,最后哈哈大笑起来……   对于他们而言,接下来要做的最紧要事只有一件了。   想办法逃出开封,回南边去……   “林子,你去一趟韩承唤借我们的别院,把雷三喜的人头放过去……就让他们出城慢慢搜我们吧……”   ……   “南边给的情报很详细,李瑕队伍中的韩承绪乃金国遗民,其人有一族兄,名作韩承唤,如今在开封经略府任掾史……依我所见,李瑕若想脱离开封,必寻韩承唤。”   “我们早已盯住了韩承唤,但李瑕一直没有去找过他。”   王荛沉思了一会,道:“李瑕比我们更早进入开封,有没有可能他一进城就联络了韩承唤,由韩承唤准备好了藏身处。再趁着昨夜的火势躲起来。”   “有可能。”张弘道轻声应了一句,显得比昨夜更加虚弱。   “那好。”王荛站起身,道:“我知道怎么搜了,交给我吧。”   “牧樵……”   “嗯?”   “老归……是谁杀的?”张弘道低声问道,“我既与你谋事……不得不谨慎……”   “那么谨慎做什么?”王荛道:“你就是太谨慎了才成了这要死不活的样子。管老归是谁杀的,没找我们麻烦就行。许是他独自南归,路上被狼叼了。”   这解释显然不能让张弘道信服。   然而王荛已转身,要走出去。   张弘道又拉住他的衣襟,问道:“让我的人歇了,你找谁去搜捕李瑕?”   “你不必管……”   王荛大咧咧拍了拍张弘道的手,道:“我们势力很大,不管你有什么麻烦,我们替你摆平。”   “谢牧樵……”   看着王荛的背影远去,张弘道眼睛泛起思索之色。   之所以认为姚枢是王荛背后之人,因老归是姚枢安排进正蒙书院的。   但知时园的主人真是姚枢吗?   姚家是名门不假,姚枢为民垦田、为圣人修庙从不吝啬,却素来简朴,岂会用上品龙涎香这种东西?   想着这些,张弘道心里喃喃了一句。   “势力很大?只怕是观望局势、各怀鬼胎……你王牧樵这是取死之道啊……利用完再说吧……” #第九十章 朱仙镇   经略府。   史樟依旧穿着一身麻衣草履,踱了几步,盯着阎复的眼,问道:“子靖,你要我如何信你?”   “二郎。”阎复道:“我与端甫身处险境,我若不假意投降,如何能脱困?”   “呵,我不信你,李瑕就信你?”   “他亦不太信,说信与不信只看我做的事。”   史樟道:“只看你做的事,我恐你是真心投宋。”   “二郎,我并未做过什么。”阎复道:“不过是以言语哄骗李瑕罢了。”   “李瑕是如何说的?”   “他让我今日下午,到朱仙镇外与他们汇合……”   等阎复说完,史樟沉吟不语。   事实上,这番话阎复已对兵士说过许多次了,史樟反复思忖,最后还是倾向于相信阎复。   若非阎复其人有如此机敏,他史二郎也不会与对方相交甚笃。   “敬先,莫要如此。”姚燧开口道:“我信子靖,当时若非子靖假意投降,李瑕只怕不会放了我们。”   “嗯,子靖若真是假降困脱,也是本事。”史樟拍了拍两位好友的肩膀,道:“我做事谨慎,多问了几句,莫因此怪我。”   阎复道:“多问几句自是应当,不敢怪二郎。”   “好了。”姚燧道:“敬先,我与子靖兄一夜未眠,实在乏困,先回去了。”   史樟道:“也好,不过……就在我这里歇吧?一则恐你们再被李瑕捉了,二则省得张家那些人又来盘问,如何?”   “如此最好。”   “谢二郎。”阎复拱手应道。   “子靖,子靖兄,你这是生气了不成?”史樟又换上一张笑脸,道:“我不过是多问了两句,你竟与我疏离起来?”   “没有。”阎复勉强笑了笑,道:“怎会与二郎置气?”   他肩上还有伤,疲倦的面容上却挤出些亲近之态……   很快,姚燧与阎复到经略府后衙的厢房中。   姚燧看着屋门被关上,却是微微叹息了一声,一拱手,轻声道:“谢子靖兄为我伯父遮掩。”   阎复摇了摇头,道:“姚公未必就勾结了赵宋,端甫不必听李瑕一面之词。”   姚燧显得有些迷茫,喃喃道:“可李瑕到开封显然就是在找家伯父,那仆役老归……”   “世间之事,并非听其言、观其迹即可做出判断。”阎复道:“便如我与李瑕说要归宋,其实只为脱困。姚公亦是如此,哪怕他收留的老归真是宋人、哪怕送了情报……也未必是要勾结赵宋。”   “是啊,以伯父对漠南王之忠心,我实难想到他会做出这等事来……”   两个书生一夜未睡,此时却是睡不着觉,倚在榻上,各自皆有些心事。   半日之后,屋门忽然被人推开。   起身看去,只见是史樟,身后还站着一名男子。   这男子眼小嘴大,神情间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将别人都看作是傻子的傲慢表情。   “敬先,这位是……”   “益都的王荛王牧樵,有件事想让子靖帮忙。”   王荛走上前几步,笑道:“不错,子靖就随哥哥走一趟吧。”   “好。”阎复也不抗拒,站起身来,随王荛走了出去。   “子靖……”姚燧追了两步,被史樟拦下。   他远远看着阎复越走越远,心底蓦地涌起深深的担忧。   ……   那边阎复出了经略府,转头看去,只见一排排兵士披甲执戈,望之可怖。   “子靖会骑马吗?”王荛笑问道。   “会。”   “请吧。”   两人上了马,一路向开封城南门行去。   路过重阳观,阎复看着那一片废墟瓦砾,心中微有些感慨。   “你与李瑕相处过。”王荛忽然问道:“他是怎么样的人?”   阎复想了想,应道:“他那人……很不简单。”   “说了和没说一样。”王荛又问道:“知道我们要去哪吗?”   “朱仙镇?”   “是。”   阎复问的这个问题,得到回答却是愣了一会,道:“李瑕逃出开封了?”   王荛咧开嘴,笑了起来,道:“有可能。”   “没……没捉到吗?”   “张五郎都捉不到,我如何能捉到他?该死,我才接手半日就快要疯了。”   王荛轻声骂了一句,又仰了仰头,傲然道:“我乃鸿鹄,而非阿猫阿狗,绝不会累死累活去逮老鼠。”   阎复:“……”   “告诉你也无妨。”王荛道:“我们拿住了一个叫韩承唤的经略府掾史,审了,他交代,给了其族兄韩承绪一间别院暂住。”   “那……那还没捉到?”   “没有,搜了那别院,人已经逃了,但我们发现了一个人头。”   “人头。”   “雷三喜的头。”王荛道,“一个百夫长,昨夜就死了,信令被拿走了,而今日一大早便有一队兵士奉了雷三喜之命出城,说要赶回亳州。该死,因为张五郎忽然昏迷,没与我说过此事,我居然没来得及布置。”   “李瑕已逃了?”   王荛道:“如今也只剩一个线索了。”   阎复道:“我?”   “是。”   阎复道:“好叫牧樵兄知晓,我当时只是在诈李瑕。”   王荛笑了笑,道:“我听说你名‘复’,恢复中原之复?”   阎复道:“我祖父讳‘衍’,乃金朝大臣,殁于王事,完颜氏遂赐家父名讳‘忠’,金亡之后我才出生,生来便是大蒙古国人,我名‘复’,乃‘复兴家业’之‘复’,家父盼我能再出仕为官。”   他说到这里,讥笑一声,道:“赵宋沦丧一百三十年,偏安一隅、苟且偷生,岂有恢复中原的可能?我岂会投宋?”   “哈哈哈,我知道,我知道……赵构一朝不能恢复,事到如今一百三十年,但凡有脑子的北人都不会投宋。”王荛哈哈大笑。   他笑了良久,方才敛色道:“子靖若真能骗李瑕与你会合,捉到他,我举荐你出仕,如何?”   “谢牧樵兄。”   一行人出了开封,策马狂奔,到傍晚时到了朱仙镇外。   王荛布置了埋伏,让阎复策马去引李瑕来……   那是朱仙镇外的一片小树林。   阎复独自驻马在树林中等着,心里想着李瑕说的那些话。   “你若真心归宋,到朱仙镇与我会合,若我不来,你想办法脱离,自去宋境。到庐州寻一位统制,名叫陆凤台。等我回去之后,会替你一起表功……”   阎复并未将这句话告诉别人。   他也知道,李瑕这句话前半句是骗人的、不可能会来朱仙镇。   此时回过头看去,王荛的人马隔着很远。   只要纵马狂奔,或许真能逃脱。   阎复夹了夹马腹,往前策马跑去。   “遗民世忠义,泣血受污胁,系箭射我诗,往檄五陵侠。”   陆游的这首诗再次在脑海中回荡。   这些年身为汉人,低蒙人一等、低回回人一等,那种屈辱涌上心头,阎复心头渐渐火热,扬起马鞭重重一挥……   马蹄向南疾奔,看到远处的“朱仙镇”,忽有几个念头涌上了阎复的脑海。   一路千难万险到了江南又能如何?丧国一百三十年的宋岂有重回中原之日?   李瑕文武双全、是英雄人物又能如何?最多,最多能成另一个岳飞?   岳飞也会作词,但一曲《满江红》到最后不过只剩八个字……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想到岳飞惨死前这八字绝字,阎复忽然一个激灵,猛地勒住了马。   “吁!”   亲朋旧故皆在北面,等往后蒙古铁蹄踏破临安城,让他们因自己而被指成“叛贼”一辈子为奴为婢,受尽屈辱吗?   心中无数念头翻转,想到族中亲友被驱赶如牛羊,被肆意凌虐……阎复猛地放声大哭起来。   “放翁先生啊,小子做不了五陵侠……做不了五陵侠了!这五陵侠,不是凭一腔赤血丹心就能做的啊……”   ……   是夜,王荛看着眼眶红肿的阎复,叹息了一声。   “李瑕没来?”   “他没来。”阎复道,“但我在林中找到了他留的记号,他已经走了。”   王荛喃喃道:“看来是跑远了?”   “是。”   “那这事也该收场了。”   阎复一愣,再一转头,忽然发现地上倒着六具尸体,男女老少都有。   “牧樵兄,这是?”   “来,我指给你看。”王荛一个一个指了过去,笑道:“高长寿、韩承绪、刘金锁……”   阎复已明白过来,喃喃道:“可……可还少了一个……”   王荛拍了拍他的肩,凑在他耳边,轻声问道:“对了?知时园的事你也听到了吧?”   “我……”   阎复一惊,转身就想逃。   “噗!”   一把利刃已猛地扎进他的心口。   “噗”地又是一下,阎复倒在地上。   “哈,阎复,反反复复。”王荛冷笑一声,吩咐道:“把他的脸毁了,尸体交给全真教王志谨。”   “知道。”   王荛又道:“至于阎复,他潜逃了。”   “你放心就是,一个小小书生,还要向谁交代不成?”   王荛笑道:“我对张五郎说过一定会杀了李瑕,看吧,做到了。事情收了场,一切都会风平浪静的。” #第九十一章 忠犬   似乎如王荛所言,在一场大火之后,开封城也平静了下来。   一直逃窜的宋人细作被除掉了,许多事情都有了交代。   李瑕的尸体挂在重阳观,城门也不再封锁……   王荛走进经略府书房,把临时调度一队兵士的信令交还给了史天泽。   书房中,弥漫着一股芳木香味,沁人心脾。   炉子里点的是上上品的龙涎香……   “没引起忙哥的注意吧?”   “没有,事情到此为止了,虽未杀了李瑕,但他逃回宋境,不会再闹出事由来。”王荛道。   “活人走得再远,也没有死人可靠。”   “至少三两年不会再生事端。”王荛道:“到时之形势,谁又知道呢?”   史天泽没有说话,只是抬眼一瞥。   那尸山血海里趟出来的气势,压得王荛连呼吸都轻了些。   王荛头一低,道:“也许到那时,我等已奉大帅为主,成就大业……”   “你露了我的名字吗?”   “没有,绝没有人知道大帅参与了此事。便算是张五郎,也只以为是姚枢在幕后指使。他从老归的身份猜到了姚枢,我便顺着他的话头承认了。”   “知道了。”   王荛显得有些小心翼翼,轻声问道:“那……举事之事……”   史天泽没有回答,只是淡淡道:“回山东告诉李璮,他近来太明目张胆了。若被汗廷提前查觉,休怪我亲手灭了他。”   “是……”   史天泽并未见王荛太久,一共也就说了这几句话。   王荛走后,不一会儿,赵璧走进了史天泽的书房。   赵璧时年不过三十六岁,但他曾为忽必烈讲儒经,因此年纪轻轻已经略一方。   两人同为经略使,平素还是以史天泽为主。   但今夜,赵璧隐隐不似平时那般客气。   “史公,近日到底发生了何事,还请勿要再瞒我。”   史天泽沉吟道:“与宝臣说也无妨,你我皆知,漠南王不仅是漠南经略,也是南征主帅。但这些年,灭宋之事进展缓慢,汗廷弹劾之声不绝;另外,我等以汉法治汉地,马合木这个总治汉地的总理官却想以回回人之法管汉地,这些年与我等冲突不小。”   “是。”   “今岁,漠南王在开平建城,你可知道大汗是如何看待此事的?”史天泽叹道:“大汗说‘忽必烈身为南征主帅,不思进取,只顾经营自己的小家,欲建都自立吗?’这话,太重了,太重了啊……”   “史公,你我之间,不必卖关子了。”赵璧道:“我来直说吧,大汗早已有意更换南征主帅,今岁,若是兀良合台、帖哥火鲁赤、带答儿等人攻下四川,漠南王处境就更危险了。”   “是啊。”   赵璧道:“而姚公府上曾有一个仆役叫‘吴归’,其实真名‘赵欣’,是个宋人,还曾是宋将赵葵的亲兵,对宋廷忠心耿耿。于是,姚公派人将此消息递给赵欣,希望此战……蒙军不胜。”   史天泽道:“原来宝臣已知道。”   赵璧道:“姚公只想助漠南王,但你们……你们竟然趁机给了赵欣更多不该给的情报,甚至让他联络赵宋联盟抗蒙?”   史天泽吓了一跳,猛地转过头盯着赵璧。   “你!你……”   “史公在奇怪,我为何会知道?”赵璧道:“因为赵欣就是我杀的。他在正蒙书院耽误太久了,姚公的人起了疑心,通知了我,我杀了他。”   “你……”   “史公放心,攻蜀的消息我已另派人传到南面。至于其它证据,我皆已毁去。并无旁人知晓。”   史天泽松了一口气。   赵璧道:“本以为此事就到此为止,但没想到赵宋竟真派了人来。现在我只问史公,情报可给了宋人?”   史天泽摇头,道:“没有,宋人细作也死光了。”   “那就好。”赵璧又问道:“敢问史公,为何意图联宋造反呢?”   “没有。”史天泽道:“我史家数代生于燕地、长于燕地,未曾受过赵宋一粒米禄,岂会勾结赵宋?三代大汗恩重如山,我史家乃汗廷忠犬,又岂有反意?”   “那此事?”   “唉,不过是担心此番漠南王若扛不过去……你我治理汉地多年的心血,一遭毁尽。”   赵璧闻言,也是长叹一声。   他却只是拱了拱手,向史天泽道:“如此,我已明白史公心意。此事,我已忘了。”   “多谢。”   赵璧又道:“也请史公宽心,漠南王必可度此大厄。”   “那便好,如此,我若敢有一丝反意,叫我不得好死。”   两位经略使相互一拱手。   也就是这一拱手之间,那许多人拼死拼活做的事,也就云淡风轻地过去。   于他们而言,真正重要的事务还有很多,这次之事,不过是许多要布置的退路中的其中一条。   也仅此而已了。   赵璧转身出了史天泽的书房。   就是他派人杀了那个与他同姓的赵欣,或者叫吴归也好,总之他并不知道对方有多渴望还乡。   临安城内的诸公,那就更不知道了。   吴归的平生过往和二十年的飘泊,也就此,如尘埃般散去……   ……   一双草鞋踏入一尘不染的书房。   史樟行礼道:“父亲,全真教是修道之人,如何能将李瑕的尸体挂在重阳观废墟之上呢?”   史天泽看向自己这个身穿麻衣的儿子,淡淡道:“怎么?你平日里附庸风雅,好老庄之学,真将自己当成道士了?”   史樟涩然一笑,道:“孩儿不过是演给外人看的,显得浅薄些也好。身为将门子弟,若文武双全,难免受汗廷猜忌。”   “嗯。”   “不过,那具尸体并非李瑕,乃是阎子靖。姚端甫认出来了,哭得死去活来。”   “别让姚燧乱说。”   “是,孩儿已叮嘱过他,他也答应了。”史樟道:“可问题是……李瑕没死。”   “那又如何?你学着张弘道去捉他不成?”   “孩儿还是太年轻了,没这个能耐。”   史天泽叹息了一声,缓缓道:“张家的儿子个个有能耐不假,张柔总想等他走了以后,能由子孙继续保张家势力,呵……他那是妄想。汗廷不可能永远信任我们这些世侯,摆在我们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反、要么以后乖乖把兵权交出去。”   “孩儿明白,也正是如此,孩儿学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称喜好老庄之学,终日打扮成这副模样。”   “明白就好。”   史樟道:“但为何不继续追杀李瑕?父亲不是说,对宋廷失望透顶了,且没有宋廷的助力,造反也不可能成。那不如算了,杀人灭迹?”   “并非为父放了李瑕,是杨果放的,杨果……一厢情愿的腐儒。”史天泽道,“总之,杨果是姚枢的至交,此事是他们做的,与史家有何关联?”   “那还要留着杨公吗?万一被忙哥知道……”   “暂时而言,为父还能掌控住局面,待到明年钩考局南下,再看杨果是该抛、还是该保……极可能是要抛掉。”   “必是要抛掉的。”史樟道,“孩儿明白,等钩考局南下也好,到时再把某些事抛到杨公头上。毕竟是一方参议,能顶许多罪责。”   史天泽点点头,欣慰一笑。   他有八个儿子,只带这个次子在身边,不是没有理由的。   “能明白为父的心意便好。”   “是,一切皆为保我史家门户不坠。”史樟道:“此次,宋廷太让人失望了,李璮也太大胆了些,皆不是可与之谋事之辈……”   史天泽自言自语地低声喃喃道:“举事?没有十足的把握万万不能做。如今看来,只怕往后我还得亲手杀掉山东李璮,这个反贼……” #第九十二章 启程   开封城门附近。   沈开眯着眼,看着过往的行人。   有乔装打扮的兵士走到他身边,低声道:“一直没发现李瑕,真是逃了不成?”   “沿途都搜过了,没有半点痕迹,五郎猜他必还在开封城内。”   “王荛那一通瞎指挥,线索全断了。”   “没办法,也是先把事情平息下来,以免惊动更多人。”沈开道:“先撤了吧,送五郎回亳州……”   远远的,林子嘴里叼着个馒头,瞥了这边一眼,懒懒散散地走过长街。   他仗着自己长相普通,十分悠闲。在城内逛了逛,向某个小院走去。   小院中,韩承绪从书卷中抬起头,目露沉思,缓缓道:“小郎君,开封城这暗地里的搜查想必这两日也要结束,我们是否快要回南面了?”   “是。”   李瑕也在看杨果给的情报,每一页他都要细细揣摩许久。   “韩老觉得,我们若要寻一处地方领兵,哪里更好?”   “从这些情报看来,蒙军接下来的战略该是侧重于川蜀、京湖两大战场。江淮之地,河流湖泊众多,不利于骑兵行进,该不会主攻。”   “是。”   “那么,去西南或淮东为宜,但此事还得看在临安如何运作,未必能由我们决定,现在说来还是为时过早了。”韩承绪道:“不过,回临安之前……有桩事不知小郎君是否考虑过?”   “什么?”   “未必没有第三个选择,若是依附北面某个世侯,以小郎君之能,想必很快就能崭露头角,并取而代之。”   “嗯?”   韩承绪道:“对待地方豪强,蒙古是放养,宋廷却是压制。我们要想出头,在北面其实比在南面还容易些。而有了这些情报,我们也可与宋廷交易,换取地方上的财力物力。   等小郎君施展本领,一两年站住了脚,也可把杨公接到地盘上。在我看来,比起劝宋廷派人与世侯订盟,小郎君成为世侯要简单得多。宋廷这边……如何说呢,小郎君没有功名在身,只怕是很难出头的。”   李瑕没有说话,但眼中泛起些思索之色。   韩承绪又道:“若在北面,只要有了地盘,我还有一些族人,能联络许多遗民投奔小郎君。”   “回南面。”李瑕道。   “小郎君不肯考虑吗?”   “别的且不说,留在北面,张家首先就要杀了我们。”   韩承绪心知李瑕这人虽愿意参考别人的建议,但在有些关键问题上极为坚定,也不复多言。   他点点头,又想到了儿子被宋廷控制着,是该回去……   此时林子推了门进来,道:“张弘道的人终于走了。”   这是意料之内的事,李瑕与韩承绪点点头,亳无波澜。   韩承绪沉吟道:“说到这个,有件事很奇怪……张家对我们的搜捕,似乎有些过于尽力了?”   “嗯?”   “按理而言,张家想要的本该是高家郎君才是,毕竟是他刺杀兀良合台。但之前每次听其兵士呼喊,却皆是要拿小郎君你。”   “我杀了赤那嘛。”李瑕道。   他转向林子,问道:“可有亳州方面的消息?亳州达鲁花赤与张家之间如何了?”   林子道:“我在经略府附近的茶楼听了半日,并未听说亳州有什么动静,倒是听说颍州邸琮犯了大事,据说有个蒙古官死在他境内,送了好几车东西给经略使忙哥打点……”   李瑕闻言,眼中泛起思忖之色。   “若如此,只怕张家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林子问道:“那还启程回临安吗?”   “嗯。”李瑕站起身来,道:“我去准备,明日启程……”   ……   小道士孙德彧走过被烧黑的墙垣,抬头看去,看到几位师兄将挂在观门上的那具尸体搬下来。   那尸体已挂了几日,渐渐开始发臭。   这几日,孙德彧也听说了很多事,知道当时入开封城的宋人细作叫李瑕,闹出了许多乱子来。   他还知道,挂在重阳观的尸体并不是李瑕的。   李瑕要更高一些,肩背也要宽阔一些。   为什么知道呢?因为袖子里藏的几串钱币就是李瑕给的嘛。   当然,这种事大可不必对旁人说,说了,师父和栖云真人难免又要生气,影响了修行。   为了师父和栖云真人的修行,孙德彧打算把整件事烂在肚子里。   再去潘家酒楼吃几道炒菜,把肚子里的秘密再压一压……   潘家坐落在汴河东岸,孙德彧年纪虽小,却有着有钱人的气度,到了之后道袍一掀,在楼上雅间坐了。   “来几道拿手的炒菜,再去那边勾栏请位小姐儿来弹琴唱曲。”   “小道长……您这是?”   “道长就道长,为何要称小道长?”孙德彧道:“道性人人具足,奚分长幼乎?”   “道长说得是。”   “既然都是道性,年长者可听曲儿?幼者不可听曲儿吗?”   “是,是,小人这就去请。”   孙德彧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莫看贫道年纪小……咳……你们这酒楼价钱我可是打听过的,莫要欺我哦。要三个炒菜,一壶桂花甜酒。”   “是,道长可要再来一份主食,鄙店的‘玉楼山洞梅花包子’不错。”   “我是来吃炒菜的,不是来吃包子的,你是嫌我平日包子吃的少吗?”   “是……不是不是……这就给道长上炒菜……”   品着小甜酒,听着小姐儿咿咿呀呀的曲,孙德彧小脸微微泛红,盯着那小姐儿也不知在想什么?   一曲罢,对方款款上前,坐到他身边来,笑问道:“道长,可要去奴家屋里玩儿?”   “玩……玩什么?”   “道长为何不点那‘玉楼山洞梅花包子’呀?可是还不懂修行……”   那小姐儿笑着,凑到孙德彧耳边,又小声说了句什么,气息香软。   孙德彧听了,虽还是不太明白怎么玩,心里却极想去,问道:“要钱吗?”   “道长说笑了,自是要钱的。”   孙德彧犹豫起来。   忽然,转头向窗外一瞥,他咦了一下,只见楼下站着一个年轻道士,正负着手,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孙德彧拉过那小姐儿的手,道:“好姐姐,且等我一会,我去办点事……”   一路跑下潘家酒楼,孙德彧跑到那人面前,拉过对方就躲进巷子里。   “你疯啦?怎么还在城里?万一被人知道你没死,我师父和栖云真人要被你气死的。”   聪明人就是这样,没那么多无用的寒暄,一句话就点出了知道对方的身份,且表明了态度,偏这小道士还不是考虑之后才说的,出口自然。   李瑕笑了笑,问道:“想要钱吗?”   孙德彧一愣。   以前没钱,只知道钱好,如今有了一点钱,才知道钱要越多才越好。   就酒楼里那小姐儿也不算多漂亮,听说青楼里还有更漂亮更漂亮的呢……   他手一摊,道:“给我钱,不然我告发你。”   “我不给你也不敢告发我,不然你也完蛋。”   孙德彧道:“你你你……你不能这样威胁我,是我给了你地方住的,你不能这般对我。”   李瑕拿出两串钱,递给他,问道:“还想要更多吗?”   “不想。”   嘴上如此说,孙德彧的眼睛却紧紧盯住了李瑕。   李瑕道:“去给我偷七件道袍还有文牒来,文牒描绘的形貌要与我们相符,再告诉我你们全真教在各地的情报。”   “无量寿福,贫道明白了,不知居士要给贫道多少功德?”   “你一个道士,却学佛家收功德,甚是可恶……” #第九十三章 观望   亳州,军民万户府。   “六日之前,也就是五郎离开开封城的次日,有七个道士从开封城东门出了城。其中老道一人、女道士两人、青年道士四人,称是要到山东栖霞为长春真人丘处机打扫祖坟。”   “必是李瑕一行人了,王荛该死,敷衍了事。”张弘道倚在榻上,开口向沈开吩咐道:“拿地图来。”   他显得很虚弱,转头向屋中另一名中年男子道:“表兄如何看?”   “他们不会真的要去山东栖霞,目的应该是离开我们的势力范围,进入山东西路,再转道南下。”   说话的中年男子名叫“靖节”,乃张柔的妻侄。   靖氏出自西周单靖公之后,以先祖谥号为氏,故而有“靖”之姓。   靖节的祖父叫靖安民,曾官至金朝中都西路经略使,封易水公,为河北九公之一。   三十六年前,靖安民因拒不投降蒙古,父子皆为部下杀害,死后追赠金紫光禄大夫。同年,靖节出生,其母为其取名为“节”。   靖安民是张柔的岳父,他死后,张柔收养妻族,抚养靖节长大。   靖节不喜欢自己这个名字。   在他眼里,如姑父张柔这般,能在乱世保全家小、使妻儿不受委屈,才叫真英雄真豪杰。至于他父、祖,为了无益的气节、使家人蒙难,自私自利之辈而已。   但张柔却非常欣赏岳父靖安民的气节,因此在靖节成年后还给他赐字“明义”。   此时靖节说着话,手指在地图上一划,又道:“但到了山东西路之后,李瑕会从哪条路走……不好判断。”   张弘道低声道:“无非是搜捕而已。”   靖节沉吟道:“山东西路可不是我们的地盘。”   “无妨,凭王荛的关系,可让李璮的人放我们入境。”   “若让汗廷得知,不太好。”   “杀李瑕,然后尽快撤出来。”张弘道气息虽然虚弱,语气却很坚定,“绝不能让李瑕轻易逃脱。”   靖节看他虚弱,拍了拍他的手,道:“好,五郎只管歇养,此事我去与姑父商议。”   “请表兄切记,万不可小觑李瑕。”   “好,此事你说过许多遍了。”靖节道:“我只敢佩服他,打起十二分精神对付他,必不小觑。”   张弘道又交代了道:“他那人……强的不是谋略,而是……他傲视天下,你以为常人不敢做的事,他都敢……”   “好,我也想见识见识。”   靖节见过张弘道之后,带着沈开转到大堂。   堂上,张柔还未到,只见张延雄正坐在那。   紧接着,敬铉走了进来。   敬铉,字鼎臣,时人称“太宁先生”,易州人,金朝进士出身,博通经史。   张柔的幕府之中聚结了许多人才,如郝经、王鄂等人皆已被忽必烈征召,如今最年长持重者就是他了。   “见过太宁先生。”   “明义可见过五郎了?”   “是。因李瑕之事,五郎十分伤神,怕是还要歇养些时日。”   “事愈发闹大了……”   “是……”   几人说了会话,张柔大步进堂,在主位上大马金刀地坐下。   稍稍寒暄,沈开摊开地图,说起了李瑕的线索。   堂中都是张家心腹,说话也无所顾忌。   “开封城内有太多高官显贵,各方势力牵扯,局势复杂,五郎不愿再惊动忙哥、史天泽等人,故而撤出开封,以免把事情闹大。本想着等李瑕出城后再搜捕,却没想到,他绕道走了山东西路……”   张延雄嘟囔道:“李璮的地盘?该死。”   张柔道:“明义,你如何看?”   靖节站了出来,道:“入境,杀李瑕。”   简单明了五个字之后,他才继续道:“这也是五郎的意思,他与李瑕打交道最深,认为此子不杀,后患无穷。李瑕能逼五郎杀了达鲁花赤、又于重重围堵中脱困,放其回宋境,若成了势,捏着张家把柄,他岂会不用?”   “太宁先生如何看?”   敬铉道:“李瑕既能得杨正卿等人多年苦心收集的情报,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老夫认为,东翁该拿住李瑕,以及那份情报。”   张柔问道:“那情报得来何用?”   敬铉不答,反问道:“五郎与王文统之子秘盟之事,东翁如何看待?”   “此事……还需请教太宁先生看法。”   靖节目光微瞥,心知该是他为老先生抛砖引玉的时候了。   “姑父,依我看来,杨果不过一腐儒、姚枢未必真心造反、王文统父子只会阴谋小计、李璮空有大志,皆不足与谋。五郎与他们秘盟,实因被逼无奈。王荛却不守承诺,拿具假尸唬弄,当我等看不出来吗?如此盟约,又何必遵守?”   说到这里,靖节停顿片刻,又道:“暂时而言,不过是借他们的势力,平息杀额日敦巴日、重阳观大火之事,再入境山东西路……杀李瑕,再杀王荛,此二人一死,则一切证据湮灭,一纸盟书也就不算什么了。”   张延雄、沈开点头不已。   张柔问道:“太宁先生怎么看?”   “明义说得不错。”敬铉道:“不过,东翁何必急在一时?”   “先生此言何意?”   敬铉道:“山东李璮不足与谋,然也。其人狂妄,大汗数次征调诸路兵马,他俱是诡辞不至,截留盐税、高价买马、拥兵自重,汗廷为何不处置他,真未察觉到其野心?再者,杨正卿为何急着联络赵宋?   漠南王身为南征主帅,迟迟不能灭宋,大汗已极为不满……往后两三年,大汗、漠南王及蒙古各宗王、赵宋,诸方角逐,局势难明,杨正卿、李璮等人便是在赌,赌形势变化。”   张柔沉吟起来。   张延雄问道:“太宁先生,这与李瑕之事何干?”   敬铉道:“这便是老夫所言‘拿住李瑕与情报’,比如,明年钩考局南下,形势若不利,东翁可斩李瑕头颅并情报交与大汗告发,不仅可湮灭罪证,还可受汗廷信任;而若漠南王渡过此劫,正好空出手收拾山东李璮,东翁则向漠南王告发,灭李璮,再立一功。”   张柔点点头,深以为然。   敬铉又道:“还有一种可能,但……极渺茫。”   他叹息一声,方才说道:“北方世侯若没有充分的把握,绝对不肯轻易举兵,但窥测时势者众多,批评朝政亦是频繁。若是,漠南王遭废黜、汗廷以暴政治中原、宋廷大败蒙古且极力主战、蒙哥汗声望大跌、金帐诸王四分五裂……介时,世侯或将群集起事,大帅则可借此情报、盟约,吞并别路诸侯、自主中原。”   “这不过是万一之数,几无可能。”   “是啊。”敬铉道:“言而总之,将李瑕与情报拿在手中,则李璮、王文统父子拿不住大帅把柄,反是东翁拿着他们的把柄,可静观其变矣。”   “太宁先生所言极是,张五郎庸才,该早问先生才是。”   张柔站起身来,道:“既如此,我亲自去山东西路一趟,拿下李瑕。”   “东翁亲自出马,那小贼子定是无路可逃。”   “先生年迈,不必去了。张延雄、沈开、明义,你们准备一番,随我走一趟。”   “是……”   既谈完了,张柔遂往外走去。   走到门边,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忽又停了下来,向敬铉问道:“李瑕是个人才,若是我张家留他任用又如何?”   “他入开封之前还有可能,事到如今,如何还能留?”   张柔又问:“那直接杀了,等往后大势落定,只拿情报去告发又如何?”   敬铉道:“不大妥当,毕竟是他与杨果联络。”   “既是一定要杀,晚杀不如早杀。”   “为何?”   张柔也不正面回答,只是向后院瞥了一眼,道:“留着麻烦,多生事端。”   “那……也可,先杀之,往后拿其他细作头颅告发……”   张柔没有再回答,转身往外走去。   他却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嘟囔了一句。   “杀了那害人精。”   ……   穿过重重庭院,张柔走到了长女的院子外,默立了一会。   一名婆子上前,唤道:“阿郎。”   “大姐儿如何了?”   “还是那般模样,整日都是恹恹的,茶不思饭不想,昨个儿倒是去见了五郎一遭,本以为好些了,回来后却又闷着……”   张柔听罢,皱了皱眉,显得有些不悦。   忽听身后有个清脆的声音道:“父亲可别听她胡说,女儿好着呢。”   张柔回过头,见是张文静正俏生生地站在那,脸上还带着笑模样,但分明是瘦了一圈。   “我家大姐儿怎从那边过来?”   “我刚去府门外看了一眼,见张延雄正在调护卫,听说父亲要去巡视治下民情。”张文静笑了笑,眼中有些狡黠,有些欢快地又问道:“带女儿一起去好不好?”   张柔许久未见到她这般欢喜,愣了一愣,道:“姑娘家去做什么?”   “想多在父亲膝前尽孝。”   “少胡说,为父还不懂你?”张柔说到这里,叹道:“本是想带你去的,但……有些公务,不便带你。听话,好好呆在家里吧。”   他说完,挥了挥袖子,转身就走。   张文静低下头,拿脚尖在路上的鹅卵石上轻轻一踢,自语道:“明明就是去捉他……我一定要去……”   她想了想,似有了主意,眼睛不由一亮。   一抬头,张文静见到方才那告状的婆子,展颜一笑,道:“我哪里就恹恹的了?”   那婆子愣住,只觉大姐儿这一笑仿佛春花绽开…… #第九十四章 绕道   山东西路,峄州。   官道上,有七名道士正在行路,偶尔遇到巡兵,说是从山东栖霞为长春真人打扫祖坟归来,要回淮阴紫霄宫。   这便是李瑕一行人了,有一辆马车,两匹驽马。   之前聂仲由凭身份拿到马匹,李瑕靠杀人夺马。现在不同了,他们不愿再惊动追兵,一路上遵纪守法,因此既不去抢,也无钱买骏马。   走了十天,才从开封走到济州,即后世的济宁市;之后转道向南,又走了三天,到了峄州境内,即后世的枣庄市峄城区。   慢是慢,但幸而一路安全……   韩巧儿穿着一身道袍,扮作一个小小的女道士。   她每日坐在颠簸的马车中,捧着情报册子背着,显得有些疲惫。   这日歇息时,林子见了韩巧儿这模样,忍不住向李瑕道:“李小郎君,眼下似乎已安全了,是不是别让小丫头再默背情报了?”   “就是,记这些东西是世上最苦之事了。”刘金锁道。   韩巧儿竟是如没听到一般,依旧埋首于书册之前,手里拿着馒头也忘了啃。   李瑕转头一看,摇了摇头,道:“这份情报重要,先背下来,免得因路上遇到危险而丢了。”   他一开口,林子也不敢再废话,默默把自己的肉干又撕了一点放到韩巧儿碗里。   刘金锁近来听他们谈论,自认为懂了不少东西,有心卖弄,问道:“还有危险?山东西路不是李璮的势力范围吗?”   林子道:“所以呢?万一被李璮的人捉了,他还会放过我们吗?”   “他不是也要反蒙吗?”   林子哼了一声,道:“你又听不懂,又非要问,说了你还是不懂。”   韩承绪耐心解释道:“李璮之父李全,就是死在大宋手中。他要造反是要自立,而非归宋。杨公联络大宋之事,他就算不反对也未必完全赞同,否则,情报就会从山东走,而不是要我们去开封拿了。”   刘金锁道:“我还是不明白……要反蒙,不是该大家齐心协力吗?”   “齐心协力?”   韩承绪一滞,竟是被这粗汉噎住了,一时不知从何处说起,只是喃喃道:“哪来的齐心协力……”   “韩老你不必理他。”林子道,“我都说了,他听不懂还非要问。”   “简单而言,连宋廷都可能出卖我们,北方世侯又怎能靠得住?”   刘金锁又问道:“那我们为啥不从西边绕呢?”   林子答不上来,转头看向李瑕。   “西边途经终南山,道士太多,我们的身份更容易被揭穿。”   “哦。”   刘金锁话虽多,手上的事却不耽误,很快已生了火,拿陶罐到溪边打了水煮着。   “嘿,李小郎君就是讲究,这大热天的,喝水还要让人烧开了再凉着。”   “尽量不要喝生水。”李瑕随口应道。   刘金锁又问:“为何?”   李瑕懒得再塔理他,反正这莽汉能照做就行。   依旧是韩承绪开口解释道:“据《夷坚志》记述,高宗年间的名将吴玠吴少师,因夏夜出师,仓促间饮用了含蚂蝗虫卵的脏水,体内幼虫滋长、侵入内脏,咯血而亡。”   刘金锁又问:“那我们喝的这又不是脏水,为啥还要烧?”   “闭嘴吧你。”林子道:“李小郎君叫你烧,你烧就是,废话许多。”   “我不是在烧吗?这不是在等它烧开吗?”刘金锁道,“我就是听李小郎君的话,才该问清楚了,要是怕虫子,我就剔出去……”   高长寿嫌这边吵闹,站起身,走到高明月身边,见她正在拿草料喂马。   “过几天就要到南边了。”高长寿道。   “嗯。”   “到了南面,我们会与李瑕分开。”   “嗯。”   高长寿想了想,有些犹豫着,却还是道:“有件事我还是想问问你。”   “嗯?”   高长寿转头看了李瑕一眼,又道:“你若也觉得李瑕不错,我这几天和他提……”   “二哥。”高明月打断了他的话,秀眉一蹙,似有些气恼起来,“没来由又说这些做甚?”   “你误会了,此次我非是要拿你拉拢他,只是觉得他足够好,是我平生少见……”   “因他不错,我便合该喜欢不成?”   高长寿叹道:“他值得你托付终身……”   “二哥就非要在逃难之时说这些吗?人家苦心孤诣,你却在一旁添乱,讨人嫌。”   “此次若错过了,难道等天隔一方了再说不成?”   高明月道:“总之,我不喜欢……”   “你……”高长寿道:“谁家不是父母之命?长兄如父,我还做不了你的主不成?若不是心疼你,何必问你的意思?”   “没让二哥你多事。”高明月愈恼,丢了手中草料,转身跑回马车上。   高长寿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心说实在是不明白妹妹的心思,若是母亲还在就好了。   转头一看,见众人还在歇息,他闷声闷气地提了马鞭,道:“我去前方探探路。”   “好,辛苦慕儒了,多加小心……”   那边高明月回了马车上,依旧有些着恼。   只见韩巧儿一边背诵着情报,一边吃了饭,又捧着书册回到马车上。   “窝阔台即汗位,近臣别迭等人奏言‘汉人无补于国,可悉空其人,以为牧地’,耶律楚材奏曰‘中原地税、商税、盐、酒、铁冶、山泽之利,岁可得银五十万两、帛八万匹、粟四十余万石,足以供给,何谓无补’,乃立燕京等十路征收课税使,委任儒士……”   高明月心知这些情报听起来无用,其实包含了蒙古国对中原政策,又可借此推算出许多东西……总之韩巧儿年纪小小,这次却是凭她厉害的记忆力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而在韩巧儿上车之时,那车帘掀开的一刹那,高明月也向李瑕那边望去,只见那人正与人讨论着战场杀人的技艺,手中摆了几个动作。   但,那人再好,凭什么自己就得喜欢呢?   高明月心里涌着这个念头,有些小小地不忿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韩巧儿合上手上的书册,抬起头来,喃喃道:“我背下来了。”   “嗯?巧儿背完了这一册?”   “是由近往远背的,这份二十余年前的旧情报是最后一册了。”   高明月很惊讶,问道:“就这十余日,你已将这么多书册都背下来了?不会忘吗?”   “不会忘呀。”韩巧儿脆声道:“只要背一遍,我就不会忘记呢,我很会背东西的。”   高明月眨了眨眼,还想说些什么……   但韩巧儿已经一下子跳下了马车。   她扎了一个道士发髻,包着方巾,两缕络头轻轻飘荡,让人看着心情都松快起来。   “李哥哥,李哥哥……”   李瑕才站起身,韩巧儿已跑到他面前,抬着头,踮着脚,一副亲昵模样。   高明月看着他们说说笑笑的样子,心想巧儿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其实很可爱啊……   但她自己却只是抱着膝独自坐在那,与世隔绝的样子。   这日,去前方探路的高长寿却是许久都没有回来。   就在众人有些担忧之时,前方忽然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诸人目光看去,只见官道上,高长寿还在策马狂奔,但那身道袍上却是染满着血。   “快走!前面有埋伏……” #第九十五章 微山   “快走!”   林子、刘金锁已然站起身来,动作迅速。   “慌什么?”李瑕忽然喝了一声。   场面迅速平静下来。   那边高长寿策马奔回来,韩承绪连忙去扶他,只见他背上插着三支箭矢,其中一支很深,怕是伤到了肺腑。   “有兵士在关卡盘查……查道士……我才露面就被追了……走……”   李瑕已在马车上把情报装在包袱里,提着,走下来,有条不紊地指挥起来。   “把慕儒扶到马车上,韩老,你替他治伤。”   “好。”   “刘金锁,你去砍几根树枝,绑在马车后,隐藏车辙的痕迹。”   “好!”   “林子,你驾车,从东边那条小道走。”   “好,那你呢?”   “我引开他们。”   李瑕接过高长寿那匹驽马的缰绳,把包袱挂在马背上,又拿了弩和剑,转头看了看,干粮已不多了,于是把绝大部分都放到马车上给他们。   一边有条不紊地准备着,他又道:“你们隐藏好了之后,换掉道袍,扮作普通人转回宋境,直接回临安……”   “不是,我们在哪会合?”   “一个月之内,我必到西湖边吴山脚下那个院子。”   马车上,韩巧儿掀了车帘,带着哭腔又喊道:“李哥哥,你要小心……”   “嗯,记住我刚才和你说的话。”   韩巧儿用力点头。   说话的这会儿工夫,诸人已把高长寿扶上马车,刘金锁绑好了树枝,与林子坐在车辕上,转头看向李瑕,还想说话。   “闭嘴,走。”李瑕喝令一声。   马车迅速拐进小路……   其实,换作旁人,只怕是要怀疑李瑕是在利用他们引开追兵,独自拿着情报回宋境。   但此时那六人却是没有丝毫怀疑,径直听从了安排。   官道上只剩李瑕留在这儿,四下扫视了一眼,将方才歇息时留下的痕迹,包括高长寿的血迹一一抹掉。   陶罐里的水已凉了,他端起来喝了几口,慢条斯理地把剩下的水都装进水囊。   做完这些,他才跨上驽马,往前行了一段路,又扯住缰绳,驻马等着。   远远有马蹄声响起,一队骑士从南面狂奔过来。   “在那里!追!”   李瑕直到看到他们了,方才一挥马鞭。   双方你追我赶,呼啸而去……   ……   峄州城外,有一座乡绅园林,名为“枣园”,张柔便借住于此。   这日,靖节大步迈进堂中,道:“姑父,找到李瑕了。他往东面逃了,张将军已带人包围……”   “咳、咳……”张柔咳了两声,打断靖节的话,又道:“记住,拿活口。”   靖节一愣。   他目光瞥去,只见张柔抬手做了个斩杀的动作,方才会过意来。   “是,明白了。”靖节点点头,退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张文静探出头看了看,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道:“咦,父亲原是来捉李瑕的?”   张柔假意拿起案边的册子翻着,似不经意地问道:“偷偷溜进队伍里,你还是头一次做如此出格之事……莫非是想再见见他不成?”   “哪有?他欺负我,父亲若拿住他,让我亲自打他几下才解气。”   张柔抬起头,瞥了女儿一眼,见她看着窗外,有些出神的样子。   他摇了摇头,道:“杀了才解气。”   “不要……”   “不要?”张柔道:“李瑕此人不凡,你五哥被他逼得重病,却还是对他不吝赞誉,为父问你,你与他相处数日,是否……”   张文静不等他说完,飞快应道:“女儿是想,他那人确实有一点小本事,应该留着,在父亲麾下当一个小小的百夫长还是能胜任的。”   “是吗?”   张柔看着女儿,目光中带着些审视。   张文静只觉如做贼一般心虚,避开他的目光。   张柔叹息一声,道:“你这又是何苦?要喜……”   “是问我何苦要劝父亲吗?我是怕父亲辛苦。”   张文静听到一个“喜”字,连忙打断,而后叽叽喳喳说起来。   “真的,父亲是带兵打仗的大将,战场杀敌,纵横捭阖确实无人能敌,但又不是巡尉,这便如……便如……拿宝刀劈飞蚊,如何能劈中?依我看,这次真捉不住李瑕……”   张柔叹息一声。   他那几个问题虽然都被女儿回避开,但她是何态度他心里也愈发明了,不由更为忧虑。   等杀了李瑕,也只能把事情推到张延雄头上了……   ……   微山湖碧波千顷,据说张良的封地留城,便在这片湖水之下。   微山伫立在湖面东南方向,因商末贤人微子葬此山顶,这里被称为微子山,或微山。   自宋绍熙年间,也就是六十余年前起,黄河屡屡决口泛滥,侵夺泗河由淮入海,使泗河宣泄不畅,积水开始在微山下淤积。   等到后世,这里会成为一座岛,叫微山岛,如今却是一个湖中的半岛,而东面已成了一片沼泽。   李瑕牵马趟过沼泽,牵着马爬山。   到了山腰,他站在那眺望着,似在观察地势,寻找着什么。   只见一排排兵士已将东面封锁住,层层逼进。   目光一转,只见微山湖的水面澄澈辽阔,湖光点点,湖边荷花映日,岸上蒹葭苍苍,水鸟啁啾,有小船在游弋,防止他跳湖游走。   “人真多啊,该不会是张柔亲自来了吧……”   他已经完完全全被包围了。   李瑕的目光却又往更远处望去,眼中带着些担忧。   “也不知他们逃掉了没有?”   心中自语了一声,他从马背把物件拿下来,放走了马匹,继续往山顶走去。   时值七月,枣树上有小小的青色果子,李瑕伸手摘了一颗尝了,入口又酸又涩。   ……   一棵枣树的枝叶随风摇摆,枣树下,秋千微微晃动。   枣园庭中,张文静捧着一张彩笺出神。   “大姐儿,大姐儿。”凤儿一边喊着,提着裙子跑到秋千前,道:“打听到了,昨日张延雄带人将李瑕围在了微山上。”   张文静闻言抬起头来,道:“现在呢?”   “现在还不知道,我让雁儿在门口探着,有消息马上报来。”   “嗯。”   张文静应了一声,有些心神不宁,又低下头。   手中的彩笺上写的是半首小令。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她手里拿着眉笔随手划着,心想就要再见到他了,要是能把这词填出来,将他的风头压下去才好。   但这词张文静也想了许久,填来填去终是不太满意。   许久,忽见雁儿小跑过来,打断了她的沉思。   “大姐儿,大姐儿,李瑕有消息了……张延雄回来了……” #第九十六章 心意   枣园大堂上。   张延雄提着一个包袱和长剑,快步走到了张柔面前。   “禀大帅,拿到情报了!也已杀了李瑕!”   张柔转过头,有些疑惑道:“这么轻易?”   “是!”张延雄道:“在微山西面找到他的踪迹,几名兵士追过去,他从山丘上跳了下去,在沟涧中摔烂了脑袋。”   “他能将五郎逼成那样,这般就死了?诈死。”张柔极是不屑,冷哼一声,又道:“呵……摔烂了脑袋,亏你能上这种当。”   “大帅请看这个!”   张延雄将手里的包袱提上前,放在张柔面前。   张柔打开布包,随手拿起其中一本书册,打开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句蒙古文。   他看得懂。   “只要窝阔台汗家族中还留下哪怕是裹在油脂和草中、牛狗都不会吃的一块肉,我们都不会把汗位给别人……”   一瞬间,张柔愣了一下。   他合上书册,怒道:“他们怎么敢?!怎么敢把这种消息都递给宋人!杨正卿!”   他知道这份情报意味着什么。   成吉思汗死后,汗位由第三子窝阔台继承,而窝阔台死后,如今的蒙哥则是成吉思汗的第四子拖雷的儿子。   这些年蒙哥不断地镇压反对者,汗位不断稳固。连张柔都不知道,窝阔台的后裔还不死心,漠北的消息对他而言都太过遥远……   良久,张延雄见张柔还在发呆,忙问道:“大帅,这就是太宁先生说的情报吧?”   “嗯。”   “终于到手了,我认为,李瑕总不会将千辛万苦得来的情报轻易丢掉,因此李瑕该是真死了。”   张柔沉吟不语,似还不信。   张延雄又道:“再有本事的人,死也就是那一下的事,豪杰猝亡,这些年从不少见。”   “伤亡了几人?”   “两人。”   “可有兵士失踪?”   “这……明义还在排查,我拿到情报的第一时间就来向大帅禀告了。”   张柔拿起案上那些书册,一时竟是有些发愣起来,低声喃喃道:“为何会把这份情报丢了?为何呢?”   忽然,一个婢子慌慌张张跑了过来。   “阿郎,阿郎,不好啦!大姐儿晕过去了……”   张柔迅速起身,转到后院。   在院中踱着步,等了一会之后,终于见雁儿出来。   “大姐儿醒了?”   “禀阿郎,醒了……”   一进屋,只见张文静正坐在那抹泪,脸上泪眼婆娑,伤心欲绝的模样。张柔只觉心疼得厉害,忙上前赔笑道:“我家大姐儿这是怎么了?”   张文静背过身,没搭理他。   张柔已知她为何这般,心说就让女儿当李瑕死了也好,免得再没完没了。   “到底是何事?若是因李瑕死了,大姐儿大可不必,还能为一个外人与你父亲置气不成?”   张文静没说话,但那不愿与他说话的脾气张柔感受得到。   “人也不是为父派人杀的,他自己慌不择路掉到山涧里死了……我打算依大姐儿的意思,收这人到麾下做事。可你看,他命里如此,怪得谁来?要怪,只怪张延雄办事不利。这样,我重罚他,大姐儿不必置气了,可好?”   过了一会。   张柔又道:“你这蠢丫头,为父给你出了气,你就这般待为父?好了好了,不气了,为父听说邳州张家收藏了一把名琴‘独幽’,乃唐代太和年间所制,我去要来给你,此事一笔勾销了如何?”   好言相劝了半晌,张文静始终背着身子哭。   张柔脾气上来,脸一板,叱道:“你是我张柔张德刚的女儿,也该有点骨气,为一点小事哭哭唧唧成何体统,给我收了泪!不许再哭了!”   张文静依旧不理他。   张柔大怒,一拍桌案,茶盏杯盘锒铛作响。   “吃里扒外的东西,别再哭了!”   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大将这一声怒喝,换作普通人便要被骇破肝胆。   张文静却不怕他,转过头,倔强地瞪着张柔。   “那你杀了我。”   张柔见女儿终于肯说话,反倒是消了火气,再次赔笑起来,道:“瞧你,说这么重的话,为父也不是真的生气,何必因一个外人,在家中闹不悦?”   “我就喜欢李瑕。”张文静忽然大哭着喊道。   张柔一愣。   张文静一瞬间像是真的失控了,喊道:“我喜欢他,喜欢他……呜呜……你问我是不是喜欢他,难道我一个女儿家还能直接承认吗?可你就杀了他……你明明知道的……呜呜……他死了我活着也没意思了……”   张柔似乎呆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叹息道:“傻大姐儿,你年纪小不明白的,这世上哪有什么他死了你就没意思了,以后多的是更出众的少年英杰……”   “不,听到他的死讯我就明白了……我这辈子就只喜欢他……没有人能再让我那般哭、笑……我想到我若要嫁与旁人,一辈子守着深宅大院……我不要过那种日子……我只喜欢李瑕……”   “你不懂的,你不懂。”张柔道:“等时间久了你就忘了李瑕了……”   张文静拿起梳妆台上的剪子,“咔嚓”一下把自己的一撮头发剪下来。   “你干什么?!”   “我要削发为尼……”   “不孝女!给我收了!”   张柔瞪了女儿许久,见她眼神倔得厉害,终于长叹了一声,道:“够了,那李瑕是诈死,他肯定还活着。”   “你先前就骗我说饶他一命,转头却杀了他,又想骗我。”   “没骗你,他必然还没死……”   父女里还在争吵,忽听院外有人喊道:“阿郎,前堂请你过去,有急事要报。”   张柔皱了皱眉,又劝了女儿几句。   院外喊声又起。   “阿郎,靖三郎有要紧事禀报。”   “怎么回事?”   “他说真的很紧急。”   张柔愈发烦懆,大步往外走去。   “他娘的,捉都捉不住,闹个屁!”   ……   候在外头的雁儿这才敢跑进屋里。   “大姐儿,你怎好和阿郎这样争吵?我只看到张将军提了一把剑和一个包袱回来,那李瑕也未必就死了……”   “我知道。”   “嗯?”   张文静抹了泪,轻声道:“我知道,他那样的人,岂会轻易就死了?”   雁儿偏了偏头,有些疑惑。   “那大姐儿你?”   却见张文静微微鼓着腮帮子,带着些小脾气,又道:“反正我这般闹上一闹,看父亲还敢不敢杀了他……” #第九十七章 天净沙   张柔又转回大堂,只见靖节正在来回踱步,一见他就迅速迎了上来。   “姑父,李瑕逃脱包围了!”   “怎么回事?”   “张将军一看到情报就乱了分寸,太急了!”   靖节这般说了一句,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深吸了几口气,冷静下来,方才从头开始说。   “我让人仔细辨认了尸体,死的不是李瑕,很可能是张将军身边一个亲卫张留儿,死于弩箭,伤在后脖颈。可以推断出,李瑕当时埋伏在微山西面,趁着张留儿去替张将军传令时杀了他,调换了衣服,将他的脸砸烂,丢在山涧中,抛下了包袱和剑。   之后,李瑕扮作张将军的亲兵,招呼其余人追上去,引他们发现尸体。张将军打开了包袱,见里面真是我们要找的情报,便奔回来报与大帅。我得到消息后,也试想过李瑕会鱼目混珠,便留下来继续排查,并且继续封锁了微山。”   张柔不悦,道:“李瑕人呢?”   靖节道:“我已排查过,还没找到。但……”   “说。”   “但我发现,张留儿的马被人骑走了。”靖节道:“张留儿作为张将军的亲卫,有一匹黄马,不见了。”   张柔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你是说,李瑕是跟着张延雄,逃出了微山的包围圈?”   “我推测该是如此。”   “可能吗?”   靖节道:“张将军一拿到情报,大喜过望,未曾与我说过,径直就回奔来报大帅,带了十余名亲卫在身边,未留意身边人也有可能。”   “怎会全没留意到?!”   靖节慌忙拱手,道:“当时他们以为李瑕已死,又急着把情报送回来,跑得太匆忙了。”   张柔道:“若是如此,张延雄也太蠢了。”   “此事不怪张将军,谁也没想到李瑕会丢掉情报,皆以为他已死,更未曾想到他竟然敢跟在张将军身后。”   “荒唐。”   “就是荒唐,我才没想到。”靖节道:“我做出推测时,也不敢相信。但五郎说过,李瑕强的不是谋略,而是傲视天下的态度,他敢做常人不敢做之事,原来是这般……”   靖节虽懊恼,语气中却有些激赏之意,喃喃道:“鱼目混珠这招不算什么,轻易能猜到。但最后跟着张将军离开包围,谋略一般,可胆魄……这份胆魄,我今日是见识了。”   张柔冷哼一声,也不知在想什么。   靖节又道:“不过,这只是我的推测,是否属实,我已让张将军去排查亲卫……”   “确定了再谈。”   “是……”   过了一会,张延雄快步赶上堂来,脸色涨得通红,如同猪肝一般。   他二话不说在张柔面前跪下,抱拳,大声道:“大帅,是我太蠢了!我就是头猪!”   “起来。”张柔喝道,“李瑕人呢?”   “不……不知道。”张延雄道:“我一拿到包袱就赶回来,浑没注意到身后跟了几个人,刚才排查了亲卫,好像……好像是少了一个……”   张柔大怒,喝道:“我调了那许多兵力让你包围微山,皆成了摆设?!”   “请大帅治罪。”   靖节道:“姑父,张将军是战场杀敌之将而非巡捕,兵力布置并无问题,此事怪我未及时想到。问题是……李瑕跟着张延雄到了枣园之后又去了哪?”   ……   后院。   “大姐儿,大姐儿,你看这个……快看这个!”   凤儿急匆匆跑进张文静的屋里,将手里的彩笺与眉笔递了过去。   “大姐儿你快看,你刚才落在秋千上的……你快看上面。”   张文静伸手接过彩笺,打开来一看。   一瞬间,她竟如被定住一般,眼神一凝,人已然痴了……   ……   大堂里,靖节询问了张延雄各种细节,最后皱起眉头,分析着。   “杀张留儿……丢掉情报……扮成亲卫随张将军到枣园……不见了?”   忽然,靖节一个激灵,脸色刹那间变得煞白。   “李瑕就在枣园!”   张柔迅速站起身。   张延雄依旧跪在那,转过头,只见一个仆役跑了上来。   “阿郎,阿郎,报……有……有两个小厮被人捆了,剥了衣服,丢在柴房……厨房里丢了许多东西……”   “你说什么?”   “厨房里丢了许多东西……”   靖节转身就往外跑,喝道:“快!封锁枣园!搜出李瑕!”   他吩咐完,回过头又道:“姑父,情报……情报……他是回来拿情报的!”   张柔已大步而出,向后院快步走去。   “随我保护大姐儿!”   “是!”   “保护大帅!”   “是……”   ……   张文静手里捏着那张彩笺,忽然冲出屋去。   她不知自己脑子里在想什么,但只有一个念头……想见他。   院子里是奔忙的护卫,四周不停有人在喊叫着。   “把所有小厮拿下!”   “保护大姐儿……”   “保护大帅……”   “别走了细作……”   张文静穿过一道道月亮门,举目四望,目光不停地寻找着。   “李瑕……你在哪?你要是跑不掉了就来我这里……李瑕……你们都不许杀他!谁都不许杀他!”   “大姐儿!”   “李瑕……”   张文静喊着喊着,再次哭了出来。   她不停拿手背抹着泪,觉得要是他再见到自己,又要说自己爱哭了。   每听到一声喊叫,她都要跑过去看看,生怕晚了一步他就死了。   干干净净的绣鞋很快就沾了许多灰尘,裙摆不停地摇晃。   一间间屋子,一座座假山……都是空空如也。   举目看去,头上的枣树映着蓝蓝的天,院墙一重又一重。   她不知他在哪里。   “李瑕……你要是跑不掉就来我这里……”   终于,张柔大步过来,一把捉住张文静。   “大姐儿!够了!”   “不要杀他……不要杀他……”   “你给我冷静一点!”张柔大吼一声,低头一看,终是放柔了态度,叹道:“好了,好了,没捉到他,他早就跑了,早就跑了。”   “跑了……”   张文静却又觉得空落落的,止不住地大哭。   “呜呜……想再见一面……好想再见一面……”   ……   枣树被风吹动,轻轻摇晃。   日落西山,湛蓝的天空一点点变成金黄,地上的影子被拉长。   枣园中的混乱渐渐平息。   蹲在瑶阶上哭泣的小姑娘也渐渐收起了呜咽。   她抹干了脸上的泪,拿起手上的彩笺愣愣看着。   彩笺上,在她填的许许多多词句的下面,有人用眉笔将那首《天净沙》填全了。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夕阳西下,她只觉柔肠寸断,好不容易有了心上人,那人却远在天涯……   ……   古道上,李瑕骑着黄马,转头望向群山上的那一轮落日。   他看到了天地山川,也知道自己今生的志向就在这万里河山…… #第九十八章 同伙   固山,山脚下。   李瑕俯在道旁的树丛中,目光盯着道路西面。   良久,马蹄声响起。   有两名骑士疾驰而来,是张家的传信兵士。   李瑕猛地用力拉住手中的绳子。   “咴律律!”   还在策马狂奔的骑士摔落道旁,其中一人才想爬起来,李瑕已大步走上前,抬起手中的弩。   “噗!”   弩箭径直钉死一人。   李瑕动作不慌不忙,拾起地上的单刀,架在了另一个刚爬起来的兵士脖子上。   “你……你你是李瑕?”   李瑕问道:“后面还有没有人?”   那信使不答。   “噗”的一声,李瑕一刀扎进他的大腿,一脚将其踹翻,单刀又架了上去。   “说。”   “呃……没……没有……就是怕落单会被你杀了……现在是两人一起递信……”   “信呢?”   “口信。”   李瑕问道:“递给谁?说什么?”   “告诉沈开,说李瑕……说你你已经逃出包围了,让他注意……就这个了。”   李瑕问道:“你们认为我藏身在哪?”   “峄州境内西面这方圆百余里……但这里不是我们的势力范围,兵力包围不过来,只好在沿途设卡。”   “知道我的同伴们在哪吗?”   “只知道往东面跑了,沈开还在追……呃……”   李瑕一刀抹过,拾起弩箭装填好,又翻找了钱和有用的物件,拉过马,向东而行……   ……   枣园大堂上,气氛已有些沉闷。   “大姐儿说得不错,拿宝刀劈飞蚊,劈不中啊……战场上杀人无数,亲提大军来包围一个竖子,竟让其这般耍弄。”   张柔感慨了一句,叹道:“我不宜在山东西路呆太久,明日将回亳州,你们继续追捕李瑕,记住,杀了,且别让大姐儿知道。”   张延雄道:“是,以大帅的身份……”   他话到一半,声音渐低,实没有资格就此事再说什么了。   靖节道:“姑父勿虑,我认为李瑕已不难捉。”   “是吗?”   “潜入敌境,拢共只有几种脱身之法,李瑕皆已用过,不会再有新招。他无非是扮成我们的兵士,早晚可被搜查出来。”   张延雄道:“只怕他已逃远了。”   “不会。”靖节在地图上一指,道:“李瑕在固山脚下又杀了两名信使,该是审问了其同伙的消息,其后,必会往东去找他们。”   张延雄问道:“他会去?”   “张将军认为李瑕为何孤身去往微山,甚至不惜冒险被包围?”靖节道:“他是为了吸引追兵,助同伙脱困。”   张延雄道:“但这不足以断定他还会冒险去找同伙。”   “不,他会去。”   “何以断言?”   “情报。”靖节道:“李瑕不太可能丢掉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情报,有可能是他们抄录了一份。”   “他们只在开封城呆了四五天,而其后十余日都在赶路,怎么抄录?”   “不论是如何抄的,总有办法。”靖节道:“其余六人手中必还有一份情报,只需捉住他们,便可设法引出李瑕。”   张柔终于点点头,问道:“那六人呢?”   “已找到了线索,沈开正在追查。”   张柔道:“明义,你去办。”   “是。”   “尽快,被李瑕牵制了这么久,时间不多了。”   “是……”   靖节想了想,忽然又道:“对了,姑父。那份情报,李瑕或许……还会再次潜回来偷。”   张延雄闻言一愣,道:“再次潜回来拿?他有这么大胆?”   “他有。”靖节感慨道:“其人胆魄、心智,我平生罕见。试想,他弃掉包袱,借此脱困,谁能猜到他还会再潜回来,一次又一次?李瑕若能做到,我真要对他五体投地。”   张柔眯了眯眼,这一刻,连他都起了激赏之意……   是夜,张柔看着放在榻边的那堆书册,沉默了许久。   因为这两日看到的内容,他隐隐觉得李瑕是故意把这份情报丢下。   “你会来吗?”入睡前,他喃喃了一句。   睡到半夜。   张柔突然惊醒。   “李瑕!哪里走?!”   “阿郎,怎么了?”几名护卫冲进屋中。   张柔四下一瞧,摇了摇头,心中自嘲了一句。   “老子竟也对那小子牵肠挂肚起来不成?”   ……   靖节熬了一夜,次日却只看到张柔带着情报离开。   “我竟是猜错了吗?这等出其不意的计策,李瑕竟不用?”   “哈?”张延雄道:“我就说,他怎么可能还敢潜回来。明义你也不必太在意,莫像五郎那样熬病了。”   “李瑕太能逃了,先捉他同伙吧……”   ……   微山湖东北方向六十里,有一座进食山,传说东汉初年,当地居民曾箪食壶浆在此处迎候光武帝刘秀,因而得名。   这一带许多地名都与刘秀有关,如护君山、光武泉等。   入夜,一辆马车奔至树林中。   “马匹吃不消了!”   “吁!”   “先在林中休息,别把马累死了……”   很快,树林外远远有呼喊声传来。   刘金锁握着长枪,从树冠上望远处去,只见一排排兵士执着火把在树林外包围,却并不急着趁夜搜林。   他转身穿进草丛,向韩承绪道:“韩老,怎么办?你拿个主意呗。”   韩承绪捻须沉思。   办法他倒不是没有,无非就是让人驾马车走,引开追兵。   但这事,他不知如何开口。   也就是李瑕近来十分尊敬他,每每口称“韩老”,刘金锁才不再乱喊“老书呆”,但他一个沦落在宋朝的金国遗民,能让林子去还是让刘金锁去舍了性命保自己?   至于高家兄妹的身份,更不可能了。   幸而孙女背了那份情报,想来他们会带她回去。   如此想着,韩承绪已打算以他这一把老骨头去拼一拼。   “马匹拉不动六人,而若等天亮搜林,我们更难以逃脱,要走该趁今夜,我去引……”   “我去引开追兵,你们趁乱逃。”   忽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   韩承绪转头一看,见是高明月开口说话了。   高明月却还是蒙着那张脸,冷冷清清的模样,又道:“韩老你不大会骑马驾车,引不开的,我去。”   “咦,你这小娘子,怎还不把道服换了?没见我们都换成普通百姓装扮了吗?你到那边树丛里换,又没人看你……”   “闭嘴。”林子道,“我去引开追兵,你们走。”   高明月道:“你们带上我二哥走,我搬不动他,不宜一道走。我骑术好,正可去引开追兵。”   “没有让你一个小娘子去的道理。”   “听我的。”   高明月平时不太说话,但出身王侯之家,真拿了主意时,竟颇有威势。   她扫了诸人一眼,又道:“听着,你们别上进食山,被围住就逃不掉,往村镇走,李瑕说过他会把情报丢掉,张家猜不到巧儿已把情报背下来,必在沿途关卡搜捕带着书册之人,你们只要逃脱了追兵,路过关卡不必慌乱,大大方方即可过去。”   她说着,又让他们把高长寿搬下马车。   “我二哥有伤在身,可将他扮成麻风病人,答应我一定将他带出去。还有巧儿,回去之后依你李哥哥的交代……”   韩巧儿已然哭了出来。   “高姐姐……”   “好了,趁他们还没包围,突围吧。”   高明月拿了高长寿的大理刀挂在腰间,跨上拉车的马匹,一挥鞭,驾着马车就向北拐去。   此时追兵是从西面追来,正要从南北两个方向散过去包围树林。   眼见马车窜出,向北面的护君山直奔,追兵们便连忙追上去。   “追!别让他们上山!”   “追……” #第九十九章 护君山   一轮明月挂在天边,散发着清辉。   月光下,高明月驾车奔逃,渐渐看到了一座山峰出现在眼前。   那是护君山。   前两天刚入峄州境内时,韩承绪也说过一些当地的风物。   护君山有个传说,刘秀曾经被王莽追杀至山中,躲进一间破庙,一只大蜘蛛在门口织了一个大网,王莽追兵赶到,见庙门处的蜘蛛网完好无损,于是认为刘秀不会躲在庙中……   但传说是传说,高明月知道她若躲进哪个山洞,肯定不会有蜘蛛来织网。   她拿出刀,犹豫着是否割断缰绳丢掉车厢,骑马往更北的地方逃。   但思来想去,她终于还是一勒缰绳,驾着马车冲进了护君山下的树林之中。   很快,追兵已赶到。   “他们弃了马车进山!包围起来……”   “天亮再搜山,他们逃不掉……”   高明月已不再回头看那些追兵,持着大理刀,一步一步走进松林……   天亮之后,兵士们开始搜山,直至日影西沉,天地重归寂静。   靖节策马赶至护君山脚下,沈开迎了过去。   “捉到了吗?”   “还没有。”沈开道:“但这山既不大也不高,我们已在山上发现一些踪迹,明日必能捉到。”   靖节道:“具体细节与我说一遍。”   “是。”   沈开遂开始说了一会……   靖节摇头道:“他们进过树林,可能有人驾马车引开我们,其余人趁机逃了。散出一部分人手,快马赶到前方各路关卡,重点查有带书册之人。”   “带书册之人?”   “是,他们抄录了一份情报。人可以乔装、散开,那么大一个包袱藏不住,去设卡查。”   “明白……”   靖节抬手指了指夜色中走动的兵士,又道:“派我的人去搜山,把你的兵士都喊出来,排查一遍。”   “可弟兄们搜山一整天,已经很累。”   “查。”靖节很坚决,道:“李瑕很可能就在我们的人当中。”   他说着,抬起手指着不远处,又道:“这样的夜色中,迎面走来一个不相识的同袍,有可能就是李瑕。”   沈开顺着靖节所指的方向看去,见一名兵士正从山上走下来,身材修长挺拔。   “你过来!”   等那兵士走进了,却是他身边一名亲兵,并非李瑕。   “又猜错了。”靖节感慨了一句,“但他一定就在附近,甚至准备像杀乔琚,像伏击五郎那般来偷袭我们……”   ……   高明月从松树上跳了下来,灵巧得像只小兔子。   她感到很渴很饿,但方才在树上已经望到了,远处的小山涧附近有人在埋伏。   山上也未寻到能吃的果子。   她握着刀,心想大概是藏不了太久了,若被找到也只能自我了结了。   月光从枝缝间洒下来,高明月走着走着,忽然停下脚步。   她看到前方十余步有一个大坑。   那似乎是一个追兵布置的陷阱,坑洞里还倒着几根木刺。   但,盖在上面的树枝却被人拿掉了……   高明月低着头想了想,眼神有些疑惑。   她不敢再随意走动,拾起一根树枝,一步步探着地面,绕着这个陷阱寻找着什么。   终于,在五十余步开外,她找到一个同样被破坏了的陷阱。   高明月猛地回过头看向黝黑的树丛,眼中的疑惑化为了惊喜。   “是你吗?你在那里吗?”   没有人回答。   高明月却忽然有了继续求生的勇气。   “是这个方向吗?”她对比着两个陷阱,轻声嘟囔了一句,继续往前走去。   眼睛里愈发有些光彩,她的脚步却渐渐急促。   忽然,手中的树枝在地上一点,陷了进去。   高明月好不容易才止住势,身子一仰,摔在地上。   剧痛传来,脚踝重重扭了一下,疼得她眼泪直流。   她摸了摸脚踝,撑着树枝站起来。   此时再想走快已不可能了,高明月拖着一只扭伤的脚,只觉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疼。   直到小半个时辰后,她才找到了第三个被破坏的陷阱。   忽然,树林中响起呼喝。   “在那边!追……”   ……   护君山下。   沈开快步穿过一队队兵士,大喝道:“所有人,仔细辨认身边的同袍,若遇生人,立刻拿下!各什长清点兵员,如无什长认领,立刻拿下……”   靖节骑在马上,缓缓而行,让亲兵举着火把,照过一个个士兵的脸。   呼喊声不时响起,井然有序。   “报,本什全员皆在!”   “报,本什还少三人……”   “速去找……”   靖节相信自己的判断,间谍能用的办法就只有那些,李瑕已渐渐技穷。   若他真藏身在这些兵士之中,其隐藏的范围也已越来越小。   搜查过半……   忽然,夜色中响起马蹄声,数十骑奔至护君山下。   “谁是这边主事之人?”   靖节拔马上前,道:“亳州军民万户府,靖节靖明义,奉命搜查宋人细作。”   一名将领策马上前,道:“峄州军百夫长胡小寿,家叔胡公,讳甲,乃山东淮南诸路行省相公李大帅之姻亲,知峄州。”   “有礼了,不知胡百夫长何事?”   胡小寿冷着脸,在马上仰起头,道:“你们亳州军杀了我们的人,此事该有个说法。”   “杀了你们的人?”靖节一愣,急问道:“具体情形如何?”   胡小寿冷哼一声,马鞭一指,向麾下一人道:“你来说。”   “是。今日傍晚,我和柱子出营办事,在仙坛岭下遇到一个亳州军什长,才打了个招呼,他就一刀子捅死了柱子,还要杀我,我看他有弩,不敢硬拼,只好回营求救……”   “尸体呢?”   “尸体?柱子的尸体?被他送到河水里冲走啦。”   沈开已赶上前来,道:“此事怕有误会,我们正在搜捕的宋人细作狡猾,必是他故意挑拨。”   胡小寿不悦,喝道:“我不管此事有无误会,也不想和你们冲突,把杀人的兵士交出来罢了。”   沈开连忙上前解释……   靖节眯着眼,借着火光扫视着胡小寿身后之人。   夜色中,看得并不清晰。   他忽然拉过沈开,道:“李瑕藏就在峄州军中。”   “什么?”   靖节道:“李瑕既知道扮作我们的人会被排查,扮作峄州军是个更好的主意。”   沈开道:“但峄州军不归我们管。”   “扣下他们,查。”靖节道:“但注意点,别引发冲突。”   “行,我想办法。”   沈开想了想,赔笑着上前与胡小寿攀谈一会,又封了笔钱过去,拉着对方去营帐里喝酒。   好不容易,胡小寿终于答应让他们把数十名峄州军排查一遍……   一排排峄州军下马,站定,任由张家兵士将他们包围起来。   靖节策马在面前走过,目光仔细盯着每一个人的面容。   他忽然眯了眯眼,看到了一名峄州兵士长得十分俊俏,正站在队伍的最边上。   靖节冷笑一声,抬手一指,喝道:“拿下!”   忽然。   “嗖!”   那俊俏的峄州兵士还在发懵,一支弩箭突然钉进了他的侧颈。   血喷溅而出。   所有人都是一惊。   接紧着,便是张家兵士中传来一声大喝。   “动手!杀光他们!”   “杀!”   不远处,胡小寿刚刚翻身下马,要与沈开一起去喝酒,闻言一转头,“咣啷”一声拔出佩刀。   “你们干什么?!”   沈开闪身避过一刀,慌忙大喊:“有误会!听我解释……”   没有人听沈开解释了。   峄州军莫名其妙地被张家兵士包围着,本就没搞清楚情况,正惶惶不安,一见了血就如炸开一般。   张家兵士奉令包围了峄州军,一见到弩箭杀人,又听到喊声,当即便有人拔刀冲了出去。   “杀……”   靖节大喊道:“李瑕!李瑕就在这里……给我拿下他……”   “别喊了,明义别喊了,停手!都停手……” #第一百章 护   护君山上,传来几声吆喝。   “在那里!追!”   “我说呢,挖了老半天的陷阱,哪只猢狲给我撅了……”   “别废话了,快追……”   一袭道袍在林中一现,三名兵士提刀追了上去。   高明月惊慌而逃。   她已扭伤了脚,跑着跑着,一跤跌在地上。   转头看去,眼见追兵已至,她提起大理刀,心中已有了断的念头。   夜风吹来,带来了山下的呼喝声。   “杀啊……”   高明月愣了愣,只觉隐隐似乎听到了李瑕的名字。   她咬了咬牙,决定再坚持一会儿,站起身继续往前跑。   然而扭伤的脚实在难以走快,手里的树枝“咔嚓”一声断裂,她整个人摔在山坡上,向下滚了一段撞在一棵柏树之下。   “在这里!”   追兵已冲了过来。   高明月眼中泛起绝望,提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躲躲藏藏,她尽了最大的努力,也只挣扎到了这一刻。   那追兵越来越近,高明月横刀抹去……   “噗!”   一支弩箭激射而来,将追在最前方的一名兵士射倒。   高明月转过头,只见一道身影从山下狂奔而来,抛开弩,拔出刀,迎了上来。   黑暗中她看不清晰,却知道那是李瑕。   她眼眸中映着那道身影,好一会都呆愣着,浑然不知脑子里在想什么。   她凝视着李瑕,看着他冲到她身前与敌人搏斗。   ……   高明月用刀撑起身子,踉跄地走到他身后,瞅准空隙,一刀刺出,刺死一名追兵。   剩下的一名追兵掉头就跑。   高明月脚下一痛,几乎又要摔倒,下意识一伸手,拉住了李瑕的衣襟。   李瑕转过头,与她对视了一眼。   “其他人呢?”   “他们已逃脱了,只有我在这里。”   “好。”   李瑕扶着高明月在树干上坐下来,二话不说,握起她的脚,道:“扭伤了?”   “嗯……不要……”   月光下,鞋袜被丢在一边,露出一只光洁的脚丫子。   “别……”   高明月感到李瑕在她脚踝上摸着……连忙想把脚收回来。   “忍着疼。”   李瑕话音未落,一手托着她的脚后跟,一手已按下她脚背……   高明月痛呼一声,眼泪又落了下来。   “放心,我手感还可以。”   高明月偏过头,只觉浑身酥麻得半点力气也没有……   李瑕却不管她心中是何感受,依旧在按摸着她的脚,直到感觉到她的骨头逐渐磨合,方才给她包扎起来。   他没再看高明月,虽然觉得这姑娘的脚丫子很可爱,但他也知道眼下这年代人家的观念和前世不一样。   总之是以最利落的方式把扭伤处理了。   他一副自然而然的样子,高明月也不好就此事再说什么。   李瑕转身拾回了最后一支弩箭,开始剥地上的尸体。   “你换上这套衣服。”   “嗯。”   高明月才及应了一声,李瑕已随手扯下了她脸上的面巾。   “这个也别戴了……”   两人忽然愣了一下。   高明月抬头看去,分明在他眼眸中看到了他有一瞬间的惊艳。   其实,她一开始戴着面巾也只是为了方便而已,但之后为何一直没摘下来,个中原因她也不知道。   或许是没遇到非摘不可的时候,一路上李瑕都将她保护得很好,渐渐的她就觉得突然摘掉面巾很奇怪。   又或许,是因他说了那个木婉清的故事……   此时被李瑕盯着,高明月眼眸微微一垂,说不清心里是觉得冒犯,还是因他眼中的惊艳而感到得意。   “我把衣服换上。”她低声说了一句。   “好。”李瑕点点头,转过身,把弩箭重新装填好,看着山下的形势。   以他前世的丰富见识,倒不至于因一张漂亮脸蛋就想入非非,也就只是一瞬间的惊艳罢了。   身后,高明月把外面的道袍换了,再戴上笠帽。   “好了。”   李瑕蹲下来,道:“我背你下山,动作快。”   他也不知身后的高明月是怎么想的,总之是小半晌之后,她老老实实地趴上了他的背,双手放在他的肩上。   两人向山下走去。   “我白天扮成张家的兵士上山,破坏掉了几个陷阱,想着你们……想着你若发现了,会在这一带出没。”   “嗯。”   “傍晚时,我到前面的峄州军百户所附近杀了个人,挑拨两边人马,现在他们打起来了,我们就可以趁乱走。”   “好。”   李瑕感觉到背上的小姑娘有些紧张,总之是说些正经事缓解她的尴尬。   两句话之后,也无甚可说的。   过了一会,高明月轻声道:“我猜到你会来,看到陷阱里就猜到了……你想得很周到……”   “嗯,我在山下射杀了一个人就赶上来,听到了喊声,还担心来不及。”   “谢谢你……”   说着这些毫无意义的废话,两人走到了山下,伏在树从中看去,只见那边一片混乱。   “你看看,哪匹马最好?你人不重,脚又伤了,一匹就够了。”   “那匹,离我们六十步……”   “好,就抢那匹马。”   “好。”   “你拿着弩,杀掉那人,会用吗?”   “会。”   “嗯,最后一支箭了。”   李瑕说完,把背上的高明月又提了提,往前跑去。   混乱中,有兵士向他这边跑来。   “峄州军杀了我兄弟啊!”李瑕大喊道。   ……   高明月把脸埋在李瑕肩上,只露出一双眼。   目光看去,一名骑马的兵士已冲到眼前十余步。   “杀!”   李瑕一声喊,高明月抬手,扣动弩机,那兵士应声而落。   “咴律律……”   马嘶声起。   高明月只觉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开,长舒一口气,整个人已被李瑕从背后捞到前面抱起来,接着被放在马上。   李瑕翻身上马,一扯缰绳就走。   风在耳畔呼啸,带着近处的杀喊声,呼喝声。   高明月却恍若未闻,只感到了安心与疲倦,以及脚上和腿上还是一片发麻……   良久,只见天空中的繁星似落,眼前的平原开阔起来。   她回过神来,扯住缰绳。   “我来吧,你太用力了。”   “好……”   李瑕松开缰绳,任由她来控马。   他双手在她腰上扶了扶,移开,扶住马鞍。   但疾驰中他似乎有些坐不稳,终又是扶在她的腰上。   高明月踢了踢马腹,骏马奔得愈发快……   ……   许久之后,护君山下的混乱终于平息。   靖节转头望下四野,喃喃道:“这就是五郎累倒都追不到的李瑕吗……”   “怎么办?”   “在山东西路我们放不开手脚,很难捉到他了。”靖节道:“修书一封,让南面把李瑕的人头送过来吧……” #第一百零一章 君不知   山林之中,一匹骏马趴在地上打鼾。   李瑕从山顶走了下来,向高明月道:“他们起了冲突,一时半会不会再追过来。我们歇一夜,明日再往北走一程引开追兵。”   “好。”   李瑕目光看去,只见高明月坐在那,依旧是很秀气的样子。   在李瑕去山顶探路的时候,她已拿石头与树枝搭了一个架子,将陶罐往火上架了煮水。   “你脚上有伤,怎还跑去舀水?”   “慢慢走不要紧的。”高明月应了,拿布包着陶罐把它拿下来,又道:“已经煮开了,凉一会你便可以喝。”   李瑕觉得她还蛮细心的,能记得路上那么多细节。   “我也没那么讲究。”   “嗯。”   李瑕又道:“张家不能在山东西路呆太久,过几天就会撤了。”   “好。”   “我和林子他们约好,比他们晚半个月到,目前看来应该是差不多的。”   “好。”   高明月抬起头,似觉得他说了这么多话,再不回答也不好,于是轻声道:“你放心,他们一定会没事的。”   “是啊。”   说过了正事,其余也没什么可说的。   这种沉默,一方面原因在于他们之间挺有默契的,许多事不问自知。   两人默默看着火光发呆。   此情此景,李瑕不由在心里将高明月与张文静对比了一下。   这两个小姑娘差不多漂亮,但相处起来张文静不算文静,有许多话没完没了的;高明月却真如一轮高高的明月,恬静而清新。   当然,这也只是对她们的印象而已,他还不至于因为她们漂亮就喜欢上其中哪个。   前世虽未成家,但也算是优秀,周围各式各样的绝色都有过。万花盛放的花丛都过了,两个十六岁含苞待放的小姑娘……   此外,如今风气不同,眼下又在长身体的时候,对这方面也该收敛些。   “能和我说说那个故事吗?”高明月忽然低声问道,“那个……天龙八部的故事。”   “好。”李瑕道:“你们上次听到哪里了?”   高明月心想他原来没注意到自己并没有凑在他身边听啊,微觉失落。   “说到木婉清随段誉去了镇南王府。”高明月有些期待,偷偷地在心中感到很开心。   李瑕点点头,随口说起来。   “到了镇南王府之后,他们见到了镇南王王妃……”   李瑕说得随意,不记得之处就轻描淡写地掠过。   他并未注意到,高明月听着听着,眼中那道亮光渐渐消逝下去。   往后的行路过程中,两人不再像之前那样沉默,偶尔也会讨论些与故事有关的话题。   “对了,白族是一夫一妻吗?”   “嗯,不似汉人有纳妾之俗。”   李瑕“哦”了一声。   高明月想到兄长提过的那件事,心说这人想要纳妾呢,才不要嫁给他……   两人策马往北绕了一大圈,确保张家不会再追上,方向转道山东东路南下。   五六天后的夜里,他们再次坐在林中,一个故事也大差不差地说完了。   高明月听完之后,想了想,有些犹豫着,轻声道:“等见到我二哥,别和他说后面的故事,好吗?”   “嗯?”   “故事很好听,是我听过最好的故事,但就是……”   “因为慕容复吗?”李瑕道:“我从书上看到的故事就是那样,并没有借此影射慕儒兄的意思。”   高明月摇了摇头,道:“并非是因这个,复国希望渺茫,我们一直就知道……”   她抬头看向李瑕,终于直说,道:“故事真的很好,且一百五十余年前之事,我本不该多嘴。不过,段正淳之所以即位,乃高氏称帝之后又主动归位于他,段延庆子虚乌有,以此虚无之事毁一女子清白名节……身为高家后人,实难认同对文安皇后的隐喻、编排、污蔑。”   李瑕此时才明白过来。   这次,是真的冒犯到高明月了。   他自己是很喜欢这个故事的,小时候也经常看……讲故事嘛,剧情需要,拿些古时人物虚构,也很正常。   但谁能想到,正好遇到了人家的后人。   “抱歉,我绝没有冒犯之意。”   高明月道:“你不必道歉的,我也明白编故事便是这般,只是……只是怕你与二哥说了,他会恼你。”   其实她言下之意还有许多东西,比如她自己并未恼他、是因身份立场而想要提醒他;比如她也希望他能更倾向于高氏而非段氏。   如果换成是张文静的性子,大概会叽叽喳喳说高家归还皇位是如何高风亮节,力战殉国又是如何大义凛然,直言说想招揽李瑕。   但高明月没有,因为她父亲高泰禾不像张柔,她父亲战死了,留下的只有一个亡国之后支离破碎的家。   她不像张文静,一直被父亲保护着。   她不说,李瑕也不会去探究一个少女的心事。   “好,我明白。”   高明月道:“我也没有不高兴,只是提醒一声。”   “我知道。”李瑕笑了笑。   “我也很抱歉,让你给我讲故事,却又说这些。”   “无妨,小事……”   两人显然并未因此产生任何芥蒂。   高明月偷偷瞥了李瑕,见他的眼神坦荡,道歉也很诚恳,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局促、尴尬。   这让她非常欣赏,他的气度、心志,那万物不萦于怀的超然姿态,让她感到十分仰慕。   但她又觉得有些许失落,她敏感地发现……李瑕没有局促,说明并未对她动心。   他若是动了心,绝不会这般磊落平静。   高明月心中的某种隐隐约约的期待,似乎也就此被她压了下去。   其实,她有时会在李瑕睡着之后再偷偷看他一会。   她知道自己是喜欢他的。   二哥每次说要提亲,她都觉得被揭破了心思一般而羞恼。   只是,没有喜欢到要死缠烂打的地步。   就像是那个故事,她觉得非常精彩、也很喜欢,但站在高家后人的立场又没那么喜欢了。   而且,故事里她最喜欢的木婉清也没有终成眷属,她觉得,这也许就是李瑕在委婉地拒绝她……   总而言之,在李瑕“事急从权”地“轻薄”了高明月之后,两人之间产生的小小情愫,也就此被她遮盖掉了。   她也会想,若是再有勇气一些,对李瑕的一颦一笑间若是多显出些爱慕……也许……就嫁给他了。   偏偏两人的相处中,因为太过默契,显得有些……相敬如宾。   ……   后来,路途中也发生过几桩奇怪的小事。   走到涟州境内时,有天夜里,高明月睡得不深,隐隐听到一声很轻微的叹息。   “咦了呵。”   她迷迷糊糊醒来,也不知李瑕在“咦”什么,只在朦朦胧胧中看到他起身走到小溪边,蹲在那……洗裤子。   高明月盯着他的背影,莫名感受到了属于他的……少年人的烦恼与局促,他极少显露出这样的情绪。   但不知为何,她很喜欢这一幕,只觉得这是只属于她的,关于他的秘密一幕。   虽然她并不知道李瑕为何要这样神神秘秘。   ……   其实,高明月自己也有些神神秘秘的事情,她算着日子,渐渐担忧起来。   姑娘家出门在外的不方便,却是不好对李瑕说的。   走到楚州境内时,李瑕进城了一趟了。   当夜,高明月收拾东西时,却见到包袱里除了各种必备物件之外,还有一大卷松软的细帛、纸,以及针线。   这东西买来是做何用处李瑕也没说。   ……   倒是在楚州城里,有个布店老板娘正在与婢子密语。   “今日有个俊俏郎君问我买月事带,这等私密物件,岂有卖现成的?谁家娘子不是自己缝制?他这是调戏我呢,明日必还会来,到时你把阿郎支出去……”   ……   树林中,高明月背对着李瑕缝着东西,偶尔偷偷转头瞥上一眼,心说他看起来冷淡疏离,但原来留意过自己。   针线在细布间穿梭,有一丝情愫又在高明月心底滋长。   可惜的是,就在次日,李瑕已带着她渡过了淮河,回归到了宋境…… #第一百零二章 阎马丁当   大宋兴昌四年,七月二十。   快要到五更天,天色依然还是灰蒙蒙一片。   朝会开始前,等待的这段时间被称为“待漏”,宫城外建了些不同等级的“待漏院”,为官员们充当歇脚之处。   马天骥此时便在待漏院中补睡。   一般的官员都在堂中,靠墙假寐或坐上椅子,他不一样,他在待漏院有间单独的屋子。   马天骥不久之前从广南东路调任回朝,升任礼部侍郎,兼直学士院、侍读、国子祭酒。   亲随马明侍立在一旁,守着桌上的一根蜡烛。   蜡烛燃尽,便是马天骥该动身入宫朝会之时,不得迟了。   然而,这日,蜡烛还有一小截,马天骥已睁开了眼。   马明道:“阿郎醒了?可是外头太闹?”   “小寐一会儿即可。”马天骥道:“外头在说什么?似乎听到有人唤老夫名号?”   “是几个小官员在院子里议论,唤的是太常寺孙少卿家中四郎……与阿郎重了名讳。”   “是吗?”马天骥漫不经心问道:“他可已改了?如今叫何名字?”   马明微微一滞,道:“并非改了,而是在今年四月,被人打死了。”   “死了?”   “是,小人方才听外面说得热闹。”马明道:“孙四郎在风帘楼因一角妓与人争风吃醋,被打死了。此事传出去不好听,孙少卿本想盖住,但那角妓竟是唐安安,她近来名声渐起,艳冠临安,此事便渐渐传开了。”   马天骥似乎走了神,喃喃道:“叫‘孙天骥’?似在哪里听说过他……”   “阿朗说笑了。”马明道:“自是听过的,毕竟是重了阿郎的名讳。”   “不。”马天骥眯了眯眼,忽道:“打死孙天骥那人,名叫‘李瑕’吧?”   “阿郎当时尚未归朝,竟能知晓这案子?”   “不是因这案子。”马天骥目露沉思,低声自语道:“是从哪听到李瑕这名字的……”   终于,他回想起来了。   “淮右,庐州……袁玠发给丁公的那封信,是因这封信……李瑕……聂仲由……呵,几个小喽罗。”   话到这里,那只计时用的蜡烛灭了。   马天骥站起身,整理了衣冠,乘轿往宫门而去。   某件事也在心头萦绕着。   去岁,丁公放逐右相董槐,程元凤得了右相之位。看来,很快又能捉住程元凤的把柄了……   不,该先扳倒左相谢方叔,此事本该在去岁七月就办了,可惜少一点契机……   才到宫门前,只见前方一片吵吵闹闹。   马天骥掀起轿帘,问道:“出了何事?”   “阿郎稍待。”马明应了一声,忙去打探。   马天骥等了一会儿,见宫门前的喧闹愈演愈烈。   这里也没剩几步路了,他下了轿子,往前走去。   一路上,穿着各色绛袍的官员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议论不休。   “何人如此大胆?”   “不知啊,竟敢在宫门写字,太妄狂。”   “这意思是‘檐马叮当’吧?”   马天骥皱了皱眉,他自然知道“檐马”就是指挂在屋檐下的风铃,也称铁马,风吹时叮当作响。   但这四个字却让他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又有官员道:“这‘阎马丁当’指的何人,诸公真不知?”   “嘘,毋要多言。”   “马侍郎来了,让一让……”   马天骥缓缓走到宫门前,抬起头望去。   只见那朱红大门上,赫然写着八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阎马丁当,国势将亡!”   ……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马天骥恍如未觉,他失神良久,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   阎、马、丁、当,四字指的是谁,没有人比他心里更清楚。   阎,指的是阎贵妃;马,指的是他马天骥;丁,指的是丁公丁大全;当,因宦官以珰饰帽,也称“大珰”,指的宦官董宋臣。   “阎马丁当,国势将亡……”   马天骥低声喃喃了一句,眼神有狂怒与杀意一闪而过,迅速收敛起来。   他目光扫过周围的官员们,有人向他围过来,作义愤填膺状、作慷慨激昂状;也有人对他冷笑,作幸灾乐祸状、作嗤之以鼻状。   马天骥还算有涵养,没有当众说什么。   到最后,他脸上还显出云淡风轻的笑容。   “咚!咚!咚……”   鼓声从垂拱殿的方向传来。   今日这场朝会,许多人已经迟到了。   马天骥理了理袖子,进了大内,在陛阶前遇到了右谏议大夫、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丁大全。   丁大全时年六十五岁,他生时便有异相,脸呈青蓝色,令人不寒而栗。   如今,谢方叔任左相、程元凤任右相。但能算作“宰执”的除了左右相,还看在枢密院的排名,丞相兼任枢密使,副使两至三人,再下,便是签书枢密院事。   丁大全扳倒右相董槐之后,签书枢密院事,已入宰执之列,且地位颇高。   比如,贾似道任参知政事,称副相,同知枢密院事,于宰执之列也只排在第五六位。   丁大全之地位,高于副相贾似道。   也许从字面上也可理解,丁大全能“签书”,贾似道只能“知”还是“同知”。   且大宋官制冗乱,若再加上官家信重,丁大全之声势权柄,不输于左右相。   此时谢方叔、程元凤还未到,丁大全仿佛已是文官之首。   “丁公。”   马天骥生怕官帽上的长翅顶到了丁大全,侧了侧头稍凑近了,低声道:“今日那题字……”   “阎马丁当,你这‘马’竟敢排在我前面。”   马天骥一愣,看着丁大全那张青蓝脸,只觉毛骨悚然。   丁大全笑了笑,也不等他回答,排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马天骥目光看去,心说谢方叔、程元凤来得晚也就算了,贾似道算什么东西竟敢比丁公来得还晚。   ……   宫门外。   名叫“龟鹤莆”的亲随小厮跑到轿边,低声道:“阿郎,都进宫了……果然未当场发作。”   轿子里没有人回答。   龟鹤莆又等了等,听到鼓声愈急,忍不住掀开轿帘,道:“阿郎,上朝怕是已迟了。”   贾似道正拿着个陶罐看得出神,道:“又不止我一人迟了,怕什么?”   “但,丁枢相已进去了。”   “那是他今日沉不住气了。”   贾似道这才起身下了轿,将手中的陶罐递给龟鹤莆。   “你拿着。”   “是。”   龟鹤莆低头看去,见罐子里是一只小蛐蛐。   “阿郎,这只有点小。”   “你不懂。”贾似道拍了拍绛袍,随口吟道:“淡青生来牙要红,头麻项阔翅玲珑。更生肉肚如雪白,赢尽秋虫独奏功。”   龟鹤莆目送了贾似道进宫,再次看向陶罐,喃喃了一句。   “青色……看来,斗戏一开,左相与丁枢相之间,阿郎是赌丁枢相赢……”   ……   如龟鹤莆所想,当天夜里,贾似道又见了许多人,所谈之事果然与那“阎马丁当,国势将亡”有关。   “谢方叔、丁大全,相位之争果然已剑拔弩张,朝局必有大变……”   “赵葵、吕文德的奏折只怕很快就会递来……”   “另外,据可靠消息,蒙军已攻蜀……”   “谢方叔欲让余晦统兵,程元凤则瞩意张实,枢密院该尽快有个主张才是……”   听了一道道消息,贾似道沉吟踱步了一会,最后只是挥了挥手,把心腹们都挥退下去。   他又转到养蛐蛐的院子里,目光滑过一个个陶罐中,仔细观察着每一只蛐蛐。   龟鹤莆不由问道:“这么多大事,阿郎怎么也不着急?”   “急什么?”贾似道悠哉悠哉道:“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可阿郎这也太不急了,另几位相公都纷纷有动作……”   “北面之事查清了?”   “还在查……此事着实蹊跷,他们怎会知道李瑕?还封锁我们的消息。”   “不蹊跷。”贾似道随口道:“只能说明李瑕还活着,且带着情报回来了。好比一只蛐蛐跳进了鸡笼里,鸡岂能不啄?”   “是。”龟鹤莆道:“笼子里鸡太多了。”   “那就看是哪只鸡能啄到了。”贾似道直起身来,道:“百折不摧,这只蛐蛐,可谓绝品。”   “是,小人一定找到这只蛐蛐。”   贾似道点点头,一脚踢了一个鹅卵石到池潭里,喃喃道:“一石激起千层浪啊……” #第一百零三章 归笼   临安城。   自从建炎三年宋高宗升杭州为临安府,再到绍兴八年定临安为行都,宋廷并未正式把临安定为京城。   除了《高宗本纪》中模棱两可地提过一句“是岁定都临安”,这里一直都被称为“行在”,算是保留了恢复北方基业的希冀吧。   因此如今宋朝名义上的京城还在那个或存在或不存在的“汴京”。   李瑕牵着高明月走进了临安城。   他们从开封而来,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从“大宋京城”来到了临安府。   说是“牵着”,其实两人手里都握着一条布带,被袖子一遮,看起来如同手拉着手。   进城时遇到盘查,李瑕随手就递了些钱过去,只说带家中小娘子进城逛逛,忘带了户籍。   高明月又蒙上了脸,听了那些话,低下头,脑子里浮想起一首诗来。   “瘿妇趁墟城里来,十十五五市南街。行人莫笑女粗丑,儿郎自与买银钗。”   这是她幼时读书,家中女先生描绘大宋村民时常进城游玩的诗句,如今想来,又别有一番意味。   其实,李瑕怀里还揣着一枚殿前司都虞候的信令,但一路上仅拿出来过三次。   只有遇到查盘太严、实在贿赂不过去了,他才肯拿出来,平时都是这般……胡说。   入了城,高明月放眼看去,有些吃惊,临安外城就非常繁华了,没想到内城还能更热闹。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等大都城,街上每个摊铺都能吸引她的目光。   但她害怕误了事情,努力不转头去看,拉着手里的布带,紧紧跟着李瑕……   李瑕一连问了好几个人,才渐渐找到了吴山脚下那座宅院。   从城北走到城南,他才发现,那座宅院位于清河坊,是临安城极好的地段。   因为,宫城就在吴山南边的凤凰山脚下。   吴山脚下清河坊,南边是御街、宫城;西边是临安府署、西湖;东边是雄武宫、钱塘江;北边是繁华的临安街巷。   走入清河坊,李瑕道:“没错,当时我从钱塘县衙过来,路过这里,那宅院就在前面了。”   “嗯。”   “你马上能见到你兄长了。”   高明月抬头看了李瑕一眼,没有说话。   白墙乌瓦在眼前显现出来……   忽然,李瑕拉住高明月的手,转身就走。   高明月像小兔子般惊了一下,却也不问,跟着他快步而走。   两人穿过一条条街巷、绕过临安府署、到了西湖东岸。   李瑕随手掏了铜钱,坐上一艘游湖的小船。   他显然是毫无目的地乱走,只是偶尔回头仿佛看风景一般扫视着湖面。   游船划到西湖北岸停下。   李瑕像是松了口气,带着高明月在附近寻了家雅致的西子客栈,要了一间上等厢房。   直到进了房,高明月才开口问道:“有不对劲?”   李瑕点点头,道:“你注意到了吗?”   “嗯,那个宅院附近,有人在暗中监视。”   李瑕道:“我换身衣服再过去一趟,你在这里等我。”   “好。”高明月问道:“我到楼下茶楼打听些消息吗?”   “也好,你要小心。”   两人默契,从来都是这样三两句话就足够。   说话时,李瑕已褪掉外衣,开始乔装。   高明月很有默契地背过身去,却是又偷偷回头看了一眼。   不一会儿,李瑕换上一身粗布衣服,从门缝处往外看了一眼,推门而出。   他这次不牵马匹,不带刀,随手在地上摸了把泥抹了脸。   先在附近逛了一圈,熟悉了环境,方才又往清河坊走去。   远远观察了一下,见到一个大汉正坐在路边卖茶叶,时不时往宅院瞥上一眼。   李瑕走上前,问道:“茶叶怎么卖?”   “一斤三十五钱。”   李瑕道:“不是有四种吗?”   “一样价钱。”   “便宜些可好?十五钱若能买一……”   卖茶大汉抬起头,骂道:“不买滚蛋!”   他这一句喝骂颇为大声,周围不少行人纷纷转头看了过来。   李瑕仿佛被吓到,低下头目光一扫,退了几步,转身走开,自到巷口处的茶水摊上要了碗茶。   不等到一碗茶水喝完,他已在茶桌上刻下了几个奇奇怪怪的符号。   远处,有个高瘦青年与人攀谈了几句,目光皆落在了卖茶大汉身上。   李瑕皱了皱眉,隐约觉得这两批人似乎互相不认识。   风格都不一样……   下一刻,高瘦青年抬脚要向这边走来。   李瑕站起身便走,穿过两条巷子却又绕了回来,远远看着那茶摊。   只见高瘦青年站在茶桌前盯着记号看了一会,招过两个人,指向了自己离开的方向。   “倒是不傻。”李瑕心中自语了一句,转身回了西子客栈。   高明月也换了身男装,戴了帽子,把脸涂得蜡黄,正坐在楼下茶楼里,见李瑕回来,两人起身回了房。   “我们只拿上必备的物件,其它行李与马匹不要了,换个地方住。”   “好。”   两人也不退房,出了西子客栈,在对面集贤客栈又订了间厢房,位置正好可以看到西子客栈。   李瑕一进屋就站在窗边盯着西子客栈。   “我留了记号,他们也许会来,看有没有人跟踪。”   “好。”   高明月洗了脸,拿了个小布包,搁在窗台上。   打开来,里面却是几个鸡蛋,她一边剥着,一边道:“我方才打听消息,近日临安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嗯?”   “前几日,有人在宫门上题了‘阎马丁当,国势将亡’八个字,城内一直议论纷纷。”   “什么意思?”   “指的是朝中沆瀣一气的奸党,以四人为首。”   高明月在脑中整理好打探到的消息,缓缓说起来。   “一是阎贵妃,官家对她极宠爱,七年前她修建一座功德寺,不惜动用国库,又想伐灵隐寺的晋代古松当梁柱。当时灵隐寺方丈元肇赋诗‘老僧不许移松去,留与西湖作画屏’,将事情传开,官家才下旨免伐古松。而阎妃这座功德寺,建了三年,富丽堂皇,民间称为‘赛灵隐寺’,她恃宠弄权,便有不少人投奔到她门下。   二是董宋臣,是官家身边的宦官,最擅投机钻营。据传,去岁夏日,官家与阎贵妃在禁苑赏荷,无凉亭蔽日,董宋臣一日内便修建凉亭,冬日,他又在梅园修建亭阁。官家责他劳民伤财,他却说只是把荷亭移到梅园,官家便赞他办事得体。   三是丁大全,攀附迎合宦官董宋臣、卢允升,渐得官家信任。去岁,他意望执政,陷害当时的右相董槐。宫中罢相的诏旨未达,丁大全私用御史台牒,夜半调兵百余人,手持利刃包围董槐府第,恫吓他出临安城,朝野震惊,丁大全借此入枢密院执政。   四是马天骥,靠巴结丁大全等人而升迁,为人不齿,此人回朝不久,民间虽无太多传闻,却已将其并列于奸党。”   高明月说到这里,又低声道:“我不知这些消息是否有用……”   “有用。”李瑕道。   高明月抬起头看着他,眼睛一亮。   李瑕接过她手里的鸡蛋,道:“西庵先生说我们是朝中党争的棋子,那到底是谁在争,总该要了解。”   “据说丁大全意望相位,是否正是他加害右相,故意出卖我们?”   “也有可能。”   此时李瑕站在这小楼上,还只看到临安城的一隅。朝堂之事对他而言还十分陌生,他关心的是谁派人监视了清河坊的宅院……   长街那边,忽见一个小姑娘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个篮子,仿佛是在卖桃子。   “是巧儿。”高明月有些惊喜。   “别急,再看看。”   只见韩巧儿走过西子客栈,并未停下,而是直接走了过去。   再一看,后面还有个汉子,正鬼鬼祟祟跟踪着她。   高明月也发现了,问道:“巧儿不会有事吧?”   “只有一个人跟踪,应该是巧儿看了我在茶摊留的记号,让人稍起了疑心。放心,不会有事。”   “好。”   “走吧,我们跟上去……”   李瑕与高明月于是缀在那跟踪者后面。   走到傍晚,韩巧儿卖完了篮子里的桃子,进到一间破屋,有个老妇颤颤巍巍从屋里走了出来。   “阿嬷,桃子卖完了……”   那跟踪者见了,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又过了许久,韩巧儿在门边探了探头,跑了出来。   她站在巷子里转头看着,眼神显得十分机灵,表情却有些犹豫。   李瑕与高明月确认了周围不再有跟踪者,这才从巷口出来,斜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韩巧儿本来还很镇定,看到他们,眼眶一红,扑了上去。   到这一刻,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李哥哥、高姐姐……呜呜……我看到李哥哥留的记号了……但是去了那茶摊的人都被跟踪了,我才过去看了一眼,那个人就一直跟着……好可怕……呜呜……”   “好了,不哭了,韩老他们呢?”   “祖父和高大哥就住在那边。”韩巧儿抬手一指,道:“高大哥伤还没好,祖父也伤了腿,我帮这边的阿嬷卖桃,好接李哥哥……”   “走吧。”李瑕又问道:“林子和刘金锁呢?”   韩巧儿抹了抹泪,委屈巴巴道:“他们……他们被人捉起来了……” #第一百零四章 新家   一间破屋中,只有一支蜡烛泛着微弱的光。   高长寿听到说话声,睁开了眼。   看到李瑕与高明月的一瞬间,他眼中绽出惊喜之色,勉力笑了笑。   “我还以为……国破家亡之人,唯一的妹妹也丢了……可以死了……咳咳……”   李瑕目光看去,知高长寿伤在肺腑,很长时间内都会是个病痨子了,引以为戒。   “慕儒振作一点,把伤养好。”   “好。”   李瑕转过头,看向韩承绪,继续说起话来。   “发生了什么?”   韩承绪伤了一条腿,形容枯槁地坐在床边,道:“因小郎君与郡主相继引开追兵,我们一路逃回宋境勉强算是顺利。快到临安时,我们这几个老弱病残实在走不动了,林子便先回了城,说是让右相派人来接。但等了两天,一直没见他回来。   当时高郎君就感到不对,让我们赶紧离开了那里,偷偷进了城,又让刘金锁去打探,结果,刘金锁也再没回来。我只好让巧儿过去远远地探一探,这才知道清河坊那宅院已被人监视起来。”   李瑕问道:“知道是谁的人吗?”   韩承绪摇了摇头,道:“不知,且右相府外也有人在监视。”   韩巧儿补充道:“我有听李哥哥的话,只把蒙军攻蜀的方略告诉林子,别的情报都没说。”   “巧儿做的好,情报都还记得吧?”   “记得。”韩巧儿很确定。   “好。”   韩承绪叹息一声,道:“我还以为小郎君这般安排,是怕右相不认我们的功劳,没想到啊,竟是连相府也进不去。”   李瑕问道:“韩老认为,我们该去见程元凤?”   “是。我认为是有人在对付右相,不愿让我们见到他。”韩承绪道:“但我也不敢擅自作主,只等小郎君回来拿主意……”   李瑕没有马上回答,扫视了这间屋子,只见到处都是脏兮兮的,破破落落的。   当时聂仲由带出去的三十余精锐,仅剩下这几个老弱病残了。   而他们能留到现在,或许又是因为他们对宋廷不那么恪尽忠诚、拼死卖命,始终带着警惕与防备。   否则,高家兄妹在庐州便可能死了,韩家祖孙必然捱不过陈州那场追杀。   时至今日,效忠宋廷的锐士勇夫全军覆没,只有大理、金国遗民苟活下来。   看着这场景,李瑕道:“不急着见程元凤。歇一夜,明日先换个地方住,这里环境太差了。”   韩承绪想扫掉低落的气氛,玩笑道:“小郎君还有钱?”   “你们没钱了?”   “没喽。”韩承绪指了指重伤未起的高长寿,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韩巧儿,道:“终于熬到小郎君回来,能过两天舒服日子,实不相瞒,我这肚子也饿了许多天。”   李瑕道:“我还有几件北面捡到的东西,明日典当了。”   韩承绪看了看,道:“北面物件样式与南面不同,小郎君该小心才是。”   “行……”   五人在破屋中又将就了一夜,次日,李瑕典当了物件,托牙行帮忙,找一位田员外租赁了一间宅子。   他在枣园时,从张家捡了不少值钱物件,不想这临安房租贵得离谱,辛苦杀人夺财租个院子就几乎花了个精光。   为了隐匿身份,还多花了一笔钱。   宋朝的户籍管理十分严苛,不像北面那般自由。   通过管控户籍,中枢可以直接掌控地方人口、土地,避免地方割据,降低武将对朝廷的危胁。   严苛的户籍制度也不让百姓到处走动,比如《水浒》里说赤发鬼刘唐在破庙睡了一夜就被雷横抓了……这也许和刘唐长得就像盗贼也有关系,换作李瑕,大概会自称衙内,再臭骂雷横一通。   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也有许多“诡名挟户”之事。   意思是,地主和官僚们虚立名户、假报户籍,把田产分成许多份,规避赋役。当然还有许多更复杂的玩法……   换作是别的逃犯,不懂得找大户人家合作,那大概率只有完蛋了。但要找大户人家合作,自己也得长得像大户人家才行。   总之,李瑕花了钱,冒充成田员外家族中的虚户,找了个落脚点。   这个落脚点已不是清河坊那样的核心区域,而在城北的右二厢。   “厢”的意思大概像是后世的“区”,如今临安城有十二厢、八十九坊。   李瑕他们就住右二厢的同德坊灯芯巷,在祥符寺的西侧,一间二进的小院。   “真好啊。”韩承绪在堂屋里坐了,看着高明月与韩巧儿忙里忙外地收拾,向李瑕叹道:“小郎君是否想过就此隐匿起来,过些太平日子?”   “哪有什么太平日子过。”李瑕摇了摇头,道:“只说这租金,连我都觉离谱。”   他租这院子一日就要六贯钱,是一日,而普通人家月入不过三到五贯。   “我们毕竟没有身份,又是租的好院子。”韩承绪笑道:“说来倒是有桩趣事,建炎年间,金国曾派出大批细作入江南,趁夜在闹市张榜,称金国河清海晏。其中还特别指责宋朝房屋价高、百姓无立锥之地。因此,朝廷倒也有设店宅务,租些廉价宅院。”   “那种我们也租不了。”李瑕换了一身锦衣华服,把仅剩的两串钱交给韩承绪,道:“你们安心歇养,我出去一趟。”   “小郎君万万小心。”   “嗯。巧儿,你空了把情报写下来,不急,慢慢来。”   “好啊。”   李瑕又向高明月点点头,示意她留意着门户,保持警惕。   他出了门,却并未马上去右相府。   因为,他不信任程元凤,否则也不必费力租宅院了……   磨刀不误砍柴功,李瑕先把临安城的地形熟悉了。   因宋廷未曾将临安府当作名义上的都城来修建,城池保留了“大宋承平时”杭州旧城的轮廓。但它又是实际上的都城,南渡时就已四方之民云集,一百余年来人口不断增加,如今仅在册户籍便有三十九万户、一百三十万人,实际恐有两百万人。   于是,形成了一个极复杂、极矛盾的大都会。   一方面,它内城、外城连成一片,不断扩张,户口浩繁、州府广阔;另一方面,内城夹在西湖与钱塘江之间,四十万人口在里面,还要留出宫城与官衙,无比拥挤。   第一眼看去,杂乱、吵闹、拥冗,所谓“蜂房蚁垤、盖为房廊”,屋巷错综复杂;然而再仔细一看,它又是那样井然有序,坊巷规划细致、因地制宜。   宋廷的治理极为……精致而繁复。   它与蒙古的放养政策几乎是形成了两个极端,它是那样环环相扣,细密而庞大,巧妙而冗杂,最后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李瑕知道,若让他来当临安知府,他不可能治理得好临安城。   别的不说,各方司职之交错冗杂,他花二十年都搞不清楚。   他若治理临安府,至少要当上宰相,先从官制、税制开始大刀阔斧地改革……但这似乎是宋朝许多宰相都做过的而做不成的。   花了整整两天时间,李瑕熟悉了临安城,又在右相府附近绕了许多圈,规划好了一个逃生路线。   这时,他才做了决定。   “我打算去见程元凤。”   “小郎君还是决定见右相吗?”   “是,我并不认为程元凤有捉拿林子和刘金锁的必要,他们本就是他的人。”李瑕道:“他们失踪,恰恰说明是有人要利用此事对付程元凤。”   高明月站在一边添着烛火,闻言有些担心地看了李瑕一眼。   “但相府外有许多人在监视,万一小郎君被认出来。”   “没关系。我已有计划,会在程元凤上朝的路上见他。”   做了安排,李瑕早早睡了一觉,在三更天醒来。   倒是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梦……张文静跑来说“你花着我的钱,和别的女人住”之类的,李瑕醒来后甩了甩头,把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抛诸脑后。   不萦于怀,不萦于怀。   天色还一片漆黑,他到院中洗漱。   似乎是摇动井轱辘的声音惊动了高明月,她推开屋门走了出来,默默到厨房里拿了几枚鸡蛋递给他。   “你要小心。”   “好。”   两人没再说什么,但一路同行,似乎让他们之间有些不同了。   李瑕拿起那鸡蛋,入手还是温的。   他想了想,没有全部吃完,留了一颗放进怀里,出了门…… #第一百零五章 更夫   临安城无宵禁。   “杭城大街,买卖昼夜不绝,夜交三四鼓,游人始稀;五鼓钟鸣,卖早市者又开店矣!”   三更天,李瑕出门,拐过灯芯街,沿大街向南,往右相府走去。   夜市未歇,大街上灯火通明,商贩之吆喝声不绝。   “灌浆馒头!鱼兜杂合粉……最后一份喽!”   “三鲜面、大熬面、炒鸡面……”   李瑕有种错愕感。   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后世,穿梭在沪上豫园老街。   听着那些吆喝,闻着那些香气,他揣着怀里的鸡蛋摸了摸,忽然有些后悔这两天没带高明月出来逛一逛。   那个从西南边陲之地来的乡下姑娘,一天到晚也不说话,怕是还没逛过这种夜市。   哦,当然,这念头也只是秉着照顾人的习惯而起,没太多杂念。   从右二厢走到左三厢,李瑕拐进一条小巷,又走了一会,到了钦善坊。   终于,有了点闹中取静之意。   程元凤就住在钦善坊,值得一提的是,他也是租宅子住。   临安房价之贵,不是一个清廉宰相能买得起的。   就算是天子,因大内宫城建在凤凰山下,许多山地难以使用,还要经常更换大庆殿的牌匾,以应付各种典礼。   论位置,右相府还不如吴山脚下清河坊的那套小院。   这件事李瑕一直觉得很奇怪,程元凤连宅院都买不起,为何要租清河坊的宅院安置手下人?   当然,右相府还是大得多,格调也很高。   走到这里,终于有了三更半夜该有的漆黑寂静之感。   路上遇到一队巡丁,上前要查问。   李瑕拿出聂仲由的令牌,在巡丁面前一扫,也不等人家看清,又收了起来。   “看什么看,滚开!”   对方也就滚开了。   李瑕走到右相府附近,站在长街上的暗处,观察着。   他估计程元凤会在四更出门,大概还有半个多时辰。   他看到右相府斜对面有座小楼上有隐约的人影,看到几个醉汉坐在街角假寐……   忽然,李瑕看到右相府斜对面的一条小巷子中,有个人影鬼鬼祟祟地在巷口探了一眼。   李瑕觉得对方不太专业,想了想,向那边走去。   ……   汪庚站在巷口探了一眼,忽见长街那边有人走了过来。   他转身就想走。   “喂。”   汪庚转过头,见是一个很英俊的少年郎君,忙行了一礼,道:“见过衙内。”   “你怎知我是衙内?穿了好衣裳,不一定就是衙内。”   汪庚只当这人脑子不好,应道:“小人惊忧衙内了……这就走。”   “你也是来打探右相的?”   汪庚一愣,道:“小人不知衙内在说什么,小人只是个更夫。”   他不愿与对方多聊,步子又迈开来。   忽听,身后又传来一句话。   “你是探子,我也是。”   “衙内玩笑了。”   “不开玩笑,大家都在找右相派去北面那队人,相互透个消息如何?”   有那么一瞬间,汪庚的神情凝固住了。   他知道有好几批人都在盯右相府,但彼此间一直都井水不犯河水。   这是在天子脚下,大家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敢盯着右相府,那都是替各位相公们办事的,总得有些规矩。   可是,今夜竟有人莫名其妙地跑过来搭话……“相互透个消息?”   让人好不习惯啊。   ……   夜色深沉,小巷里没有烛火,也没有灯笼。   李瑕笑了笑,又道:“你说你是更夫,但连灯笼都不带?”   汪庚干脆不再装了,道:“别乱来,我告诉你,若是闹起来,把要捉的人吓跑了,大家的差事都完蛋。”   “捉?”李瑕道:“原来你们是要捉,不是杀?”   汪庚一愣,才知这一句话就漏了底细。   他大为恼怒,又想走开。   “好吧,不闹起来。”李瑕道:“我们聊聊。”   “你是哪家的?”   李瑕抬手指了指,汪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右相府斜对面一座小楼上有火光一闪。   “你看,他们还有个据点,你我看起来就势单力孤了,我才来找你。”   “放屁。”汪庚道:“他们是定哨,我是游哨,实则我的势力比他们大得多。”   李瑕道:“你们果然不是一伙的。”   “你怎么知道?”   “你们的观察视野重合了,而且他们比你专业。”   汪庚问道:“你又是谁的人?”   李瑕道:“不必问这么私密的问题,总之我不是程元凤的人。”   汪庚道:“你要做什么?”   “互相透点消息如何?你我都不容易,都是辛苦人,互相帮助,好向上面交差。”   汪庚不答。   他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一时有些茫然。   但李瑕能看到他眼神闪动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动。   李瑕道:“我先表示诚意吧,我知道那队人活着回来了,还被捉了两个。”   “你怎么知道的?”   李瑕摊了摊手,笑道:“一条消息换一条消息,到你了。”   “好吧。”汪庚想了想,道:“至少回来了五个。”   他以为这消息不重要,李瑕却已在一瞬间明白了许多事。   “我知道被捉的人叫林子、刘金锁。”   汪庚道:“这个不算。”   “因为就是你们捉的?”   “不是。”汪庚不悦道:“你的两条消息重了,不算。”   “好,我再说一条,是颍州的间谍出卖了他们。”   汪庚道:“我们不在乎这个,也不算。”   李瑕不易察觉地微微扬了扬嘴角,道:“一人给一条消息,只要是真的,都别管对方有没有用。”   “好吧。”汪庚道:“带人去北面的叫聂仲由。”   “你没诚意。”   “到你了。”   李瑕道:“他们不仅活着回来,还带回了重要情报,谁都没想到他们能做到。”   汪庚道:“是啊,谁都没想到。”   李瑕摊了摊手,微微笑着,意思是“轮到你说了。”   汪庚依旧不说。   李瑕道:“你们怎知至少回来了五个?你们逼问了捉到的那两人?”   汪庚道:“娘的,我都说了不是我们捉的了。”   “放心,我又不会去抢人,你回答我,我再说一条。”   “被捉的两人进城时在找马车,说是有两个伤员。”   “这是四个。”   “八日前,有人在建康府溧阳县亮了聂仲由的牌子过境,加起来,至少五个。”   李瑕道:“三日前,这个人进临安城了。”   “这消息我们怎么不知道?”   “因为他进临安城时没亮出令牌。”   “是聂仲由?”汪庚问道。   “有可能。”李瑕道:“活着回来的那五人,你我一人说一个名字,如何?”   “好,你先来。”   “别耍诈,你还欠我一条消息。”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已成了好朋友一般。   汪庚想了想,道:“聂仲由、林子、刘金锁,你看,我多送你两个名字。”   李瑕似乎犹豫了一下,缓缓吐出一个人名。   “刘纯。”   这一刻,李瑕看似放松,但其实身体已经紧绷起来,随时准备扑杀眼前这个更夫…… #第一百零六章 归客   “刘纯。”汪庚没有别的反应,喃喃一声,记了下来。   李瑕笑了一下,道:“轮到你了。”   汪庚摊了摊手,道:“我真不知道剩下的一人是谁。”   他说完,凝视着李瑕的眼,又道:“但你知道,对吧?”   李瑕道:“你再说个消息,我再给你一个名字。”   汪庚道:“还有别人在找他们,至少两批,加上你我,至少四批人。”   李瑕道:“你不实诚,给的全是没用的消息。”   “你说的,一人给一条,只要是真的,不管对方有没有用。”汪庚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都是谁在找他们?”   “此事与贾似道有关。”汪庚道,“再给我一个名字。”   李瑕道:“聂平。”   汪庚点点头,问道:“聂仲由、林子、刘金锁、聂平、刘纯,最后是这五人回来了?”   “看起来是,只有聂仲由还没现身。”   “聂平和刘纯你们捉到了?”   “没有。”   “情报在聂仲由手上?”   “很可能。”李瑕道。   “你知道的有点多啊。”汪庚笑了笑。   他忽然向旁边看了一眼,手指偷偷做了个动作。   下一刻,李瑕淡淡道:“敢动我?只怕我背后的人你们得罪不起。”   汪庚冷笑一声,道:“这临安城里,还没有我们得罪不起的。”   “你是不小心透露了身份,还是故意误导我?”李瑕问了一句,又道:“有时候,看靠山有多大,只要看办事的人有多大本事。”   “呵。”   李瑕道:“说实话,你们本事一般,得到的消息也少得可怜。全是从两淮、两浙的正规渠道来的。在我眼里,真不是我得罪不起的人。”   汪庚道:“你少他娘诈我!”   “诈你?这临安城里,最不能得罪的可不是哪位相公。”   “哈。”   汪庚讥笑一声,却是抬起手,摆了摆。   这是一个“别动手”的动作。   李瑕微微一笑,道:“你人不错,再送你一条消息吧。”   汪庚问道:“什么?”   “有人知道的比我们都多,因为他们与北面有勾结。”   李瑕说着,朝天上拱了拱手,道:“我要的不是情报,要的是查清此事。”   汪庚眼睛一亮,问道:“你们在查谁?”   “你猜。”   ……   右相府斜对面的小宅院叫“映日园”,名叫“徐鹤行”的高瘦青年正站在园中高楼之上,眯着眼,注视着巷子中的情景。   名叫“钟希磬”的微胖中年人走了上来,身后跟着一人。   钟希磬指了指身后那人,道:“这老汉是个牢头,认得李瑕。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小人刘丙,钱塘县牢牢头。”   “认得李瑕?”徐鹤行转过头,瞥了刘丙一眼。   刘丙忙应道:“是,李瑕当时就是被关在小人那。”   “盯紧了右相府大门,看到李瑕来了就说。”   “是。”刘丙应道。   徐鹤行说罢,继续盯着小巷。   钟希磬笑道:“你在看什么?这般盯着,也不怕成了斗鸡眼。”   他顺着徐鹤行的目光看去,“哦”了一声,道:“这两人又是谁的探子?也在盯右相府?”   “不知道。”   “拿了?”   “不。”徐鹤行道:“李瑕还没出现,别惊动右相。”   “该死。到底是谁的人那么蠢,先捉了两个小喽罗打草惊蛇,不然李瑕一去清河坊我们就可以杀了。”   “是啊,不知哪家派的蠢材。”   “如今事情难办了。”钟希磬感慨一声,问道:“这两人,到底是轮换还是接头?怎聊这么久?你说他们打探到什么了没有?”   “他们像是互相不认识。”   “什么意思?”   徐鹤行道:“我觉得他们不像一伙的,像在交易。”   “哈?何意?”钟希磬轻笑道:“难道两批人还能互相透消息?那他们怎好将我落下了。”   “他们聊完了。”   “我们还没聊完。”   徐鹤行忽然皱了皱眉,喃喃道:“那人的身形,我像是在哪见过。”   “当然见过,几批人都一起盯李瑕盯了这么多天,当然……”   “等等,你看……他是在往右相府大门走?”   “好像是……”   两人目光望去,只见那道颀长笔挺的身影已经走到了右相府的大门附近,灯笼的光亮一点点笼罩了他。   徐鹤行喃喃道:“两天前清河坊茶摊?”   “李瑕?”徐鹤行忽然一把拎起刘丙的衣领,喝道:“认人,那是不是李瑕?!”   “啊?快认人啊你这牢头!”钟希磬大急,骂道:“该死,竟还有这种事,眼皮子底下……”   刘丙又惊又怕,眯起一双眼睛,喃喃道:“认不清啊,太远,太黑了……等等……是李瑕!就是李瑕!”   “怎么没人拦?那群废物在做什么?!”   “该死,他们以为他是别家的探子。”   “快!派人去杀了他,别让他见到右相!”   钟希磬迅速把手指放进嘴里,用力一吹。   一声鸟叫划破夜空……   ……   右相府前,有人抬着轿子到了大门处。   程元凤快要出门上朝了。   隔着三十余步,李瑕正在走过去,脑子里回想着今夜得到的线索。   至少有两批人在盯着相府,更夫那批人显得散漫、无序,也没有太大的杀意。   因此李瑕才会去试探他,果然,他们的情报来源在宋境,不知道在北方发生的事。   还知道了林子与刘金锁就在他们手上,并且没有招供。   这批人目的是捉人,为了抢夺情报?   ……   忽然,一声鸟叫响起。   李瑕听到有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他抬起头,看向了右相府斜对面的那座小楼。   此时,路边的灯笼已照到了李瑕的脸。   一瞬间他又思考了许多。   他知道,小楼上面这批人认出他的长相了。   那他们必然是从北面得到了消息,知道是“李瑕”回来了,才会带了人来辩认。   这批人与北面勾结,要杀人灭口?   ……   李瑕得出了判断,转过头,只见右相府的大门已缓缓打开。   他算好了的,只要在这一刻冲过去,就可见到程元凤,躲过追杀。   ……   斜对面的阁楼上,徐鹤行下令道:“放弩,射杀了李瑕。”   钟希磬一惊,问道:“当着右相的面杀?!”   “杀了。”   “可这……”   钟希磬犹豫了一下,又吹了一声口哨。   下一刻,有马蹄声从巷子里传来。   “又是谁来了?”   钟希磬放下放哨的手,眯着眼,注视着,只见一名汉子策马拐进了巷子。   他脑中迅速分析起来……那汉子的马很累,满是泥浆,跑了很久了,是从远处来的,连夜进的城?   “那人好像是……”   “是他吗?”   徐鹤行将手按在了栏杆上,半边身子都探了出去,死死盯着策马而来那人。   “是他……”   ……   “保护右相!”   一声大喝响起。   右相府前,几名护卫猛得回过头,警惕起来。   黑暗中,两个持弩对着李瑕的人迅速窜开。   李瑕回过头,看着那策马奔过来的人,也是眯起了眼。   他眼神中泛起了一些疑惑之色。   “是你?”   ……   小楼上,徐鹤行重重在栏杆上一拍。   “是他,聂仲由……” #第一百零七章 右相   “聂仲由?”钟希磬眯着眼,似乎感到有些疑惑,问道:“杀了他们?”   “来不及了。”   徐鹤行懊恼地摇了摇头,道:“李瑕是个虚招,引开了我们的注意力,来不及了。”   钟希磬目光看去,只见右相府的护卫已鱼贯而出,把李瑕与聂仲由包围了起来。   “把人撤回来吧。”徐鹤行叹道。   “该死。”钟希磬脚步匆匆,道:“我速去禀报……”   至于那牢头刘丙,自有人又将其带了下去。   小楼上,唯有徐鹤行还站在那。   他已看到有人将聂仲由、李瑕带进了右相府。   “有此能耐,怪不得……怪不得居然能活着从北面回来……”   ……   李瑕走过前庭,月色下只见庭院布局格调雅致,颇有宰相门邸的气派。   虽然是租的。   李瑕又想到,听说程元凤出身歙县书香门第,真要买临安城的宅院未必买不起……也许是因不知这宰相能当几年,何必花这冤枉钱呢?   聂仲由则是很熟悉右相府,脚步也有些急,走在了引路的护卫前面。   偏堂前,一名雍容老者迎了上来。   “仲由!”   “右相!”   “回来便好,回来便好……老夫很担心你……”   程元凤时年五十七岁,属于宰执中的青壮人物,人如其名,称得上“人中龙凤”,风仪着实是另人心折。   他本打算去上朝,刚整理了仪表,长须梳得整齐顺滑,在这深夜里也没有半点倦容,双目极有神彩,精神奕奕,但似因见到聂仲由而红了眼。   “劳右相挂心了……”   程元凤双手在聂仲由肩上拍了拍,亲自扶着聂仲由。   聂仲由热泪盈眶,转头看向李瑕,引见道:“右相,这便是李瑕……”   “好,好,进去说。”   几人走进了偏堂。   到此时,李瑕也没来得及与聂仲由叙旧,事实上聂仲由一回来,相府护卫们就围上去“哥哥、哥哥”唤个不停。   “好啊,你们能平安归来。”程元凤第三次说了好,方才询问了北面之事。   聂仲由将路上诸事说了,直说到在宛丘县龙湖湖畔他重伤去引开追兵。   “逃脱之后,我一直藏在北面,等养好了伤便回来……”   说到这里,聂仲由转头看向李瑕,道:“我一直很担心你们,没想到今夜才到相府门前就遇到你,太好了,其他人呢?”   李瑕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看着聂仲由的眼睛,他能感受到聂仲由的那份担忧、欣慰是真的。   程元凤见李瑕不说话,温言道:“具体是何情况?从头说,不必急。”   李瑕将一路上遭遇挑选了大部分说了,只隐下一小部分……   程元凤免不了赞叹几声,又夸了李瑕几句。   末了,李瑕道:“当时我独自引开追兵,让林子带了剩下的人回来,情报在他们手上。我回到临安之后,去了清河坊那间宅子,察觉到有人在那里埋伏。”   “有人埋伏?”   “是。我发现有些不对,于是没有立刻进那间宅院,而是悄悄跟踪了那些人。”   聂仲由问道:“可找到了其他人?”   李瑕道:“没有,但我听到有人说‘审出来了,捉到的两人是林子、刘金锁,但情报不在他们手上,该是逃掉的那四人带着’,我这才知道,林子与金锁被捉了、韩老他们逃了。   于是,我赶来向右相禀报,但今夜,我才到附近,又发现有两批人就守在右相府外,似乎是不让我见到右相。”   李瑕说完,看了程元凤一眼。   他却并未观察到太多东西,程元凤眼神中是恰到好处的惊讶与疑惑,让人看不透心思。   程元凤道:“你不必担忧,既见到了老夫,必会保你平安,亦会救出其他人。”   “是。”   一名亲随跑到门边,唤道:“阿郎,上朝要迟了。”   这是李瑕算好的时间,他故意在上朝前这个时间来,以避免完全交底、留出时间观察程元凤的反应。   但,程元凤扫了李瑕一眼,似乎已将他这点心思看透了。   初次见面的一老一少对视了一眼,很快就相互了解了许多。   程元凤不急不躁地饮了口茶,向李瑕问道:“那份情报,你可确认过?”   李瑕听得懂他是何意。   若是换个人问,也许就是“你们真的去了开封?莫不是直接逃回来骗我?”   李瑕要了纸笔,写下一些他记得的内容,比如北面几个州府的赋税、蒙军伐蜀的兵力等等。   “右相请看,我只记得这些了。”   程元凤看完,点了点头。   “此事,老夫来查。”   “是。”   程元凤这才扶着椅子站起身,又道:“可叹你等为社稷立功归来,却遭奸臣迫害。等救了人、找回情报,老夫亲自为你等奏功。”   李瑕不卑不亢,道:“谢右相。”   程元凤抚须笑了笑,神情虽然平和,眼神中却有些欣赏之意,指着李瑕莞尔道:“虽不如刘武仲‘十二骁勇取信阳’之功,却也是少年英才,我大宋人才辈出啊。”   “不敢担。”   “听说你以往在家中读书,闭门造车读不出名堂,老夫举荐你去太学吧。”   李瑕拱手道:“晚辈想入蜀从军。”   程元凤本已向堂外走去,闻言停下脚步,又扫了李瑕一眼,道:“你还太年轻,此事依老夫,这是为你好。”   “晚辈不是读书的材料,只愿从军报国。”   程元凤脸上神色不变,只是眼中露出些考量之色。   偏堂外,那亲随有些焦急,跺了跺脚,小声道:“阿郎,真迟了。”   程元凤还是很平稳深沉,向李瑕道:“放心,老夫绝不会亏待你。”   李瑕拱了拱手,没有回答。   程元程又安排道:“你且在府中歇下,但有需求,只管提。”   “是,现在就有。”李瑕问道:“敢问,有钱吗?”   有那么一瞬间,程元风似乎愣住了。   他堂堂宰执,赶在朝会前与这少年相谈,对方竟是开口……要钱?   亏得他涵养极深,脸色不变,向下人吩咐道:“程渔,给他们准备两间客房,再拿钱给李瑕应急。”   “是……”   程元风这才向外走去,脚步依然四平八稳,虽然上朝已经迟了。   不多时,前院管家程渔走进偏堂,外面还有几个护卫探头探脑地向聂仲由招手,想与他叙旧,被聂仲由笑着挥手驱走。   程渔到了李瑕面前,双手递了一叠称作“便钱会子”的纸纱过来,道:“请李小郎君笑纳。”   “多谢。”   李瑕接过一看,总共只有两百贯,恐怕还兑不到两百贯。   他很有礼貌地收了。   程渔见李瑕虽礼貌,却没有惶恐,只好带着矜持的笑容,又提醒了一句。   “右相虽未明言,但对李小郎君真是极赏识,要知宰执之月俸虽有三百贯,开销却极大,入朝这些年也未有积蓄。”   李瑕道:“谢右相厚爱。”   程渔这才点点头,又笑了笑,手一抬,道:“请李小郎君随我去客房歇息,等阿郎下朝。”   李瑕看向聂仲由。   聂仲由遂道:“我再与李瑕聊聊,一会我带他过去。”   “也好。”程渔应了,把周围人也都撤下去,任他们单独聊天…… #第一百零八章 左相   偏堂上安静了一会,聂仲由看着李瑕,眼神仿佛像是老父亲一般。   毕竟是九死一生,别后重逢。   李瑕却是平平淡淡的,道:“你还活着,我很高兴。”   聂仲由点点头,由衷地笑了笑,道:“你放心,右相一定会把林子和老刘救出来,我们……”   李瑕忽然问道:“你是怎么回来的?”   聂仲由道:“我方才和右相说过……”   “方才你说的太含糊,但在龙湖时的情景我知道。”李瑕道:“换作是我,那样重的伤,我逃不掉,所以好奇你是怎么逃回来的。”   聂仲由没有回答,沉默了许多,问道:“你信我吗?”   “你要让我信你,你该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我绝不会背叛大宋,也绝不会背叛右相与弟兄们。”   李瑕道:“不愿说?”   聂仲由叹息一声,眼中有些为难,却还是极坚定地道:“我绝无背叛。”   李瑕道:“我只在乎一点,说好给我的武职能兑现吗?”   聂仲由道:“你放心,我虽回来了,但功劳还是你的。右相想让你入太学,远比你从军要好。你犯过案,举荐你入太学其实比给你个武职更费力气,右相是真的很欣赏你才这般安排。你年岁还小,往后能科举入仕,何必与我辈粗人刀头舔血?”   “我不考科举,只要一个地方武职。”   “太学有多好你还不知,如我与陆凤台拼一辈子,也不过如此。但你不同,你走仕途将大有可为,唯有文官能入主枢密院,掌军国大事、调天下兵马。你若有志向,三四十年后……”   “三四十年。”李瑕轻呵了一声,问道:“你不是说讨厌文官吗?”   聂仲由沉默了。   他确实记得,在最早认识李瑕之时就这么说过。   “我只是觉得,你当文官会与那些人不同。”   “按我们说好的条件来。”李瑕道。   聂仲由叹息一声,道:“好吧,只要你不觉得可惜,入蜀领兵不过右相一句话的事。”   “嗯。”   在敌境的生死与共、重逢时的欣喜,似乎都冷淡下来,气氛有些沉默。   如果林子、刘金锁没被捉,现在或许该是把酒言欢的时候。   聂仲由道:“你父亲失踪了,我帮你找找吧。”   这事他之前便与李瑕说过,此时再提,也许是因为满脑子想着帮李瑕做点什么。   “好,找找吧。”李瑕点点头,又问道:“韩老的儿子呢?”   “放心,右相派人安置、照顾着。等救出林子,找到韩老,就让他们团聚。”   到这里,该寒暄的也寒暄完了,李瑕问道:“你觉得林子与刘金锁是谁捉的,我们又是被谁出卖的?”   聂仲由想了想,道:“你可知道丁大全?”   “听说过。”   “必是丁大全奸党所为,既是因他与北边有勾结,意图毁灭证据,或是争夺功劳,谋夺相位。”   李瑕问道:“为何如此确定?”   “我们在庐州遇到的淮西制置副使,袁玠,他与北面汉奸张家暗中联络,你我亲眼所见,此人正是丁大全的走狗。”   ……   朝会之后,程元凤往左相谢方叔的公房走去。   一条御街挤着三省六部五府,还有太庙、大佛寺,以及各个司局和巷坊。就算是当朝宰相的公房也不宽敞。   程元凤一路上看着,只觉朝中官吏着实是太多了。   “右相。”   “右相……”   一声声恭敬的呼唤声中,程元凤到了公房前,自有属官推开了门。   “左相,右相来了。”   谢方叔正伏案疾书,听得动静抬起头,拱手道:“讷斋公,怎亲自过来?”   他时年五十五岁,比程元凤还小两岁。   “渎山公,你这是在……”   谢方叔道:“写辞呈。”   程元凤长叹一声,道:“何必如此?”   谢方叔摇了摇头,仿佛心力交瘁。   “淳祐六年,我上表请限民名田、抑豪强兼并之患,始得官家信赖,至今十载。淳祐十一年,官家授金印紫绶,官拜宰相,托付天下万机,至今五载……”   程元凤道:“是啊,渎山公不畏权贵豪强,直言切谏。‘国朝驻跸钱塘百二十余年,外之境土日荒,内之生齿日繁,权势之家日盛,兼并之习日滋,百姓日贫,经制日坏,上下煎迫,若有不可为之势!’字字恳切,言犹在耳。”   谢方叔道:“可又能如何?上表限田十载,拜相五载,然则豪强兼并之患,至今而极。限田之令,朝廷付之悠悠。既碌碌无为,我不如请辞,换能者居之。”   程元凤上前一步,目含诚挚,道:“不可如此,你难道要将国事付托于丁大全?”   “朝中还有讷斋公你……”   “你请辞了,他们还会放过我不成?”   谢方叔讶道:“他们也开始陷害你了?”   话到这里,两人终于真诚了许多,不再相互用敬称,坐近了些,压低声音长谈。   “宫门题字,果真不是你手下人擅自所为?”   谢方叔道:“‘阎马丁当,国势将亡’,看似在骂奸党,实则触怒官家至深,将我等架在火上烤,我若有这般糊涂脑袋,还戴乌纱帽做甚。”   程元凤道:“那便是奸党自己写的?‘国势将亡’四字直指官家,醉翁之意不在酒呐。”   “好一招飞冤驾害。”谢方叔长叹道:“昨日,官家召我进宫,谈及了当年吴潜之事……”   这事不用谢方叔说,程元凤自是知道。   淳祐十一年,谢方叔任左相、吴潜任右相,两人之间有些权责冲突、分朋植党,惹得官家大怒。兴昌元年正月,吴潜罢相。   之后,董槐任右相,此人刚直,弹劾丁大全,反遭其噬,被放逐出临安城,程元凤始任右相。   昨日官家召见谢方叔,意思也很明显了。   ——你谢方叔先是与吴潜党争,朕信重你,连换了两任右相,但你没完没了是吧?又要和丁大全搞党争,在宫门上题字骂朕亡国之君?逼迫朕?   果不其然,接下来,谢方叔又道了一句。   “官家问我,欲为独相否。”   程元凤微微一凛,叹道:“言重了。”   谢方叔叹道:“阎妃、董宋臣等人日日向官家哭诉。我等外臣,有口也辩不清……”   程元凤沉吟道:“事已至此?题字之人找出来否?”   谢方叔道:“已命临安府严查,但全无头绪。”   “有宫门题字之本事,岂是好查的。”   “是啊。”   “不如……”   程元凤使了个眼色。   谢方叔摇了摇头,道:“不妥,若定案之后,再被翻了案……不妥。”   两位宰执又是一声长叹。   “原以为位登宰执可放开手脚振兴社稷,未想深陷朋党交争,不能自拔啊。”   “为之奈何?历任宰相谁非如此。”   “是啊。”谢方叔道:“先帝时,开禧三年,史弥远槌杀韩侂胄;嘉定四年,殿前司、步军司军官谋杀史弥远,未成;嘉定十四年,殿前司军官再次谋杀史弥远,又未成。   今上即位,史弥远、史嵩之叔侄相继专权,一场端平之败,局势更坏。淳祐四年,杜范终于拜相,驱逐史嵩之党羽,短短一年,史嵩之接连毒杀右相杜范、工部徐元杰、临安知府刘汉弼,骇人听闻!”   “慎言。”程元凤道:“毒杀之事尚无确凿证据。”   “确凿证据?”谢方叔道:“史嵩之得知杜范平素嗜书如命,以毒药涂于书籍,叫人献去,杜范旦夕翻阅,毒气蒸目而亡。人证物证俱在,还要何证据?!”   “陈年旧案,罢了吧。”   谢方叔道:“可这相位争斗之烈,却可见一斑。”   程元凤点点头。   谢方叔道:“我只盼能为社稷谋实事,实无意党争,宰执亦非我所愿,当年是诸公以‘宰相须用读书人’罢了赵葵相位,我不得已而拜相。”   “是。”   “我与吴潜,虽有政见不合,绝无私怨。”   “是。”   “董槐遭丁大全迫害,我竭力保全。”   “我明白。”   “但在群臣眼中,我终日勾心斗角;在官家眼中,我排除异己,欲为独相。”   程元凤劝道:“不必如此,事或有转机……”   “去相不远矣。”谢方叔颓然长叹。   叹罢,他指了指公房中的一叠叠公文,那皆是他呕心沥血拟出的治国良策。   “我非为个人前程,所虑者,边境战乱不止,田地日渐荒芜;治内人丁增长,兼并愈演愈烈。   所虑者,权势多田之家,赋税、劳役不容以加之;少田之民无以为计。   所虑者,两淮尸莩于野,西蜀白骨如山;临安犹只闻管弦钟鼓之声。   我所谋者,官家勿因贵近之言而动摇初意,臣僚勿因私怨争斗而废良策,则天下幸。   然则,为相不能一展抱负,终日蝇营狗苟,那不如归去罢了。”   谢方叔这么长一番话说完,程元凤终于没了耐心,抛出了今日过来的真正目的。   “今岁四月,我与贾师宪派了一批人北上开封……”   谢方叔惊讶了一下,道:“为了赵葵说的那份情报?”   “是。”   “你们糊涂!糊涂!一旦……”   “此事是官家应允……”   谢方叔大怒,喝道:“若再来一出端平入洛,你担得起吗?!”   程元凤道:“情报已经拿到了,但北上之人出生入死回来,却被丁大全捉了。”   “拿到了?被捉了?”   “确认拿到了,赵葵所言不虚。事已成,你我再争执也无益。”   谢方叔问道:“丁大全要争功?”   “是。”程元凤沉吟着,又道:“此事本是我与贾师宪谋划。如今,人已归,贾师宪却不告知,反遣人盯着我的宅邸,不让他们与我接触。”   “贾似道……欲独占功劳?”   “是。”程元凤叹道:“丁逼迫甚急,贾不可靠。我唯有来找你。”   谢方叔沉吟不语。   “丁大全与北面有所勾结。”程元凤提醒道:“淮右、袁玠。”   谢方叔已完全明白了程元凤的意思,终于叱道:“丁大全好大的胆子!”   “当务之急,该将人救出来,加上情报,便是铁证如山。”   说到这里,程元凤脸一板,郑重道:“忠义之士浴血归来,反遭奸党迫害,此事便是闹到御前,我也与丁大全斗到底……” #第一百零九章 信任   右相府偏堂上。   聂仲由道:“我分析过,袁玠知道我们北上、也确实串通了北面张家。那之后,他留意着两淮的动向,林子他们回来后露了行藏,被袁玠得知于是通知了丁大全。丁大全为了争功并迫害右相,捉了他们。还有哪里不对?”   李瑕道:“袁玠是与张家有所往来,但往来到何种程度呢?如果真是勾结,为何在庐州时袁玠避开张荣枝,把事情交给陆凤台应付?陆凤台可不是他的心腹。”   “你是何意?”   “我还看不明白,不想臆测。”   聂仲由道:“我并非臆测,而是事实如此,对付我们的就是丁大全之奸党。”   李瑕道:“但我觉得,袁玠面对张家的态度是不敢得罪、少惹麻烦。”   “但这与我分析的不冲突。”   “是。”李瑕道:“今夜我问过那人,他们捉了林子、刘金锁,消息渠道在两淮。但他们不知道我们在北面的具体情况,说明他们没有勾结北人。”   “那又如何?”   李瑕问道:“你觉得,这批人是丁大全的人吗?”   聂仲由道:“很有可能。”   李瑕问道:“那另一批人是谁?”   “贾似道?”   李瑕想了想,沉默了下来。   聂仲由安慰道:“你放心,此事既已禀报给右相,右相自会摆平,救出林子他们、拿回情报,给你叙功。”   李瑕问道:“你很信任右相?”   “当然,你怎会如此问?”   “没什么。”李瑕道:“我困了,先去歇了。”   “好,我知道你,睡觉很重要。”   “对。”李瑕随口应着。   程渔又来到偏厅带他去客房歇息。   此时天色才刚刚大亮,有菜农将今日的果蔬送到右相府侧门……   到了中午,程渔还在操持府中事宜,忽见程元凤身边的护卫急赶回来。   “阿郎一会回府,要与李小郎君一道用饭,准备一下。”   程渔忙到客房去唤李瑕,推开门,却是愣了愣。   ……   轿子落在右相府门前。   程元凤才下了轿,程渔上前低声禀报了一句。   “阿郎,李瑕走了,不知去向……”   程元凤脸色微沉,一路进到前院,只见聂仲由已上前请罪。   “右相,是我未与李瑕谈清楚,此事怪我。”   程元凤踱了几步,道:“情报在李瑕手上。”   聂仲由道:“可李瑕说,情报交给林子他们了……”   “你信他?”   “我信他,愿为他担保。”   程元凤笑了笑,没再就此说什么,道:“说说李瑕离开的理由。”   聂仲由道:“许是他还有些急事要办。”   “说实话。”   聂仲由有些为难。   程元凤道:“他不信任老夫,然否?”   “是。他那人谨慎惯了,这次过虑了。”   程元凤颇有涵养,闻言竟不生气,负手道:“老夫已联络了左相,调动了禁军,很快就能查出奸党将林子、刘金锁关于何处,先救人要紧。”   “是。”聂仲由又是一拱手,目露敬仰之色。   程元凤有些感慨,叹息道:“希望到时,李瑕能信任老夫,如你信任他。”   ……   同德坊,灯芯巷,小宅。   李瑕回来后又稍微补了一觉,中午醒来,只见韩承绪正坐在屋中。   “小郎君,这是你要兑的钱。放心,我乔装之后才找牙行兑的,别人查不到我们。”   “好,我拿十贯够了,剩下的留作开销吧。”   李瑕接了十贯钱放在桌上,伸展着身子,准备锻炼一下。   韩承绪道:“依我看来,都虞候所言也有道理,小郎君为何不信任右相?”   “程元凤的立场不提,更主要的是,我不信任他的能力。”   李瑕回来时已将大概的事情说了,不过高家兄妹、韩家祖孙本来跟聂仲由就不算亲近,并未因他还活着而有多高兴。   李瑕却知道韩承绪在乎的是什么,道:“韩老放心,我打听过令郎目前还安全,只需这些事尘埃落定,你们就可父子团圆。”   “小郎君有心了。”韩承绪道:“不过,右相毕竟是当朝宰相,小郎君说他的能力……”   李瑕道:“宰相会的该是施政,而不是权谋。我不信任程元凤的权谋能力……这是对他的赞誉。”   “是。”韩承绪道:“但右相其实很有手段。”   “那也看和谁比。”李瑕道:“别人都得到消息、埋伏在相府周围了,程元凤还一无所知,开场就输了。”   韩承绪默然了一会,道:“此事该与朝中党争有关,不如我去打探些消息?”   “不用,你们帮着巧儿把情报写出来,我去打探。”   “小郎君打算怎么做?”   “盯着程元凤,看他能否救出林子与刘金锁。若是救出来了,那当然好,就当是我多心了,我去认个错。”   说到这里,李瑕也想到了程元凤想安排他入太学之事。   说好的官位不给,叫人去读书?   这人若不守信用,未必不能把情报给别人。   韩承绪还是下意识地愿意相信宰相高官,忍不住提醒道:“小郎君既要盯着右相,却又从相府里跑出来,这……未免多此一举了?”   “总之我不会把生死交在程元凤手上。”   韩承绪又问道:“但小郎君已露过面,有人守在那要杀你,怎好再到右相府去?”   “没关系。”   说话的功夫,李瑕又完成了日常的锻炼,擦了汗,拿出昨夜剩的那个鸡蛋,“嗒”的一下敲了,一边剥着,一边思考着什么。   “我的绝招又可以用了,用一次少一次……”   那边,高明月往李瑕这看了一下,进厨房端了个装满鸡蛋的盘子过来。   “你不必留吃冷的,每日都给你煮便是。”她这般低声说了一句。   “谢了。”   但李瑕还是留了两颗放在怀里。   他见高明月盯着他这个动作,遂笑道:“这是在外面吃的。”   “嗯。”   “对了,你们买这么多鸡蛋,在哪买的?”   “韩老买的。”   韩承绪道:“小郎君是怕有人根据你这个习惯查过来?可,知道这点的人不多……是不相信都虞候了吗?”   “嗯,聂仲由活着回来,太奇怪了。”   韩承绪道:“放心,我买菜时特地绕了段远路。”   李瑕道:“下次多花些钱,让人送到斜对面的油粮铺吧,我们可以在院墙上看到那里,若有人查到这里,我们也能提前知晓。”   “好……” #第一百一十章 太学生   因韩承绪所言“此事与朝中党争有关”,李瑕想到个打探消息的好地方。   他出了门,这次没有马上就去右相府,而是往太学的方向走去。   路上看到一个穷酸老书生在卖画,生意十分冷清。   李瑕过去看了两眼,觉得他画得蛮好的,水墨山水很有韵味……遂把对方整个摊子都买了下来。   说是个摊子,其实收拾好后也只有一个书笈,也就是背篓。   小桌和凳子李瑕就不要了,把那背篓背在背上,又添了许多文雅气质。   “这次不如就叫宁采臣?”他心想。   一路逛到太学附近。   果然,茶楼酒肆里议论纷纷,“丁蓝鬼”“丁青皮”之痛骂声不绝于耳,“阎马丁当,国势将亡”八字也是不时响起。   李瑕看了看,找了间动静最大的茶楼。   “近日满城皆言‘阎马丁当’,但许多人还不知奸党劣迹,与权不才,愿为诸生说道说道……”   “诸生,诸生,且听与权来说。”   “对,让与权来说!”   “与权,你上去说。”   只见一名中年书生爬到桌子上站定,拱手向诸生行了一礼。   “在下陈宜中,字与权,温州永嘉县人,太学上舍生,时年三十又八,请诸生序齿……”   “好!”   茶楼中已有欢呼声响起。   李瑕听了那铿锵有力的说话声,走了进来,找了个位置坐下,放下了背篓,要了壶茶水。   时人介绍自己喜欢说年纪,为了“序齿”,也就是排长幼年纪,好相互称呼。   这陈宜中三十八岁还是个太学生,听起来可能有点窝囊。   但李瑕明白,人家是大宋后备役的官员,就是放在后世,也绝不是一般的博士或博导能比的。   再看大堂上的反应,想必陈宜中是太学中拔尖的学子之一,在这个年纪能做到这种程度,可称得上是青年才俊了。   李瑕知道这些,是因听聂仲由说过一些太学之事。   太学分为外舍、内舍、上舍。   外舍生交“斋用钱”才能在官厨就餐,贫者减半;内舍生和上舍生免交。   至于上舍生,又分上中下三等,上等可释褐授官,中等准予免礼部试,下等准予免解试。   太学能培养出大量的官吏,且太学生还有上书言事的资格,因此,太学也是朝中各派官员角逐之地。   程元凤的意思,自然是安排李瑕入上舍。   李瑕若愿意听安排,安安稳稳地在太学读上三四年书,确实很可能“前途不可限量”。   这条通天大道肯定比当武官要安全、稳当得多,以后当个大官,等宋亡了再一投降,说不定一辈子也能平平安安过去。   只要忍得了受些气……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李瑕回过神,转头又看向那说话的陈宜中。   “丁大全,字子万,镇江人,此人生来一张青色脸皮,如鬼如蜮。与其同样相貌者,有唐代大奸臣卢杞,曾以私隙杀杨炎、挤颜真卿于死地、激李怀光使叛……傲狠背德,反乱天常,播越銮舆,疮痍天下!”   话到这里,满堂喧然。   李瑕不知那“卢杞”是何人,反正听这意思,卢杞害了颜真卿,很坏,丁大全长了一样的青色脸皮,必定很坏。   “丁大全出身卑微,娶外戚家中婢女为妻,借此攀附权贵。嘉熙二年,他已四十又八,方中进士,为谋升迁,极力讨好宦官董宋臣、卢允升,趋炎附势,混乱朝纲……   其人统领淮西之时,欲与吴门首富郑羽联姻,遭拒,遂命台臣卓梦卿弹劾,抄没郑羽其家。更令人不齿者,丁大全纳媳为妾。淳祐六年,他为其子丁寿翁定了一门亲事,后见新妇貌美,又纳为自己妾室……”   “啐!无耻之尤!”   “寡廉鲜耻!”   一片吵闹声中,陈宜中抬起手,喊道:“诸生,诸生,再听我一言……丁青皮一党,侍宠弄权,不可一世,远不仅于此。去岁,苏州百姓联名告发丁党侵占田地、祸国殃民,时监察御史洪天锡受理此案,呈于御前,右相董相公严办此事。   然则,董宋臣、卢允升等内宦蒙蔽上听,构陷忠良。结果诸生也知道,官家包庇奸党,洪御史愤然请辞、董相公罢相,丁大全竟不等诏令,私自调兵驱逐董相公出临安城,大逆不道,天怒人怨!”   茶楼中的愤怒几乎被推到了最高点。   “阎马丁当,国势将亡!”   “木将坏,虫实生之,国将亡,妖实产之!”   “丁蓝鬼大奸之徒,不除不足以平民愤……”   陈宜中抬了抬手,将诸生的情绪又压住,继续道:“所谓邪不可胜正、黑白不可混淆。今岁,左相谢相公、太常寺赵寺丞、御史台李左史已拿到丁党之罪证,洪御史已归朝,朝中正义敢言之士纷纷决意共同声讨奸党,上书直谏。我等身为太学生、博士子弟,合该以社稷为己任……”   不等他说完,已有人大喊道:“伏阙上书,严惩奸党!”   “伏阙上书,严惩奸党!”   “……”   陈宜中再抬手,已压不住堂上气氛,遂喊道:“声伯兄,声伯兄!”   又一名中年书生站上了桌子,与陈宜中并肩而站。   登时有人喊道:“声伯来了,声伯来说!”   “大家静一静,听声伯说……”   刚站上桌的中年男子于是也拱了拱手,高声说起来。   “在下刘芾,字声伯,温州乐清县人,时年三十又九,请诸生序齿……”   “好!谁不认得与权兄与声伯兄。”   “声伯兄!”   刘芾高声道:“淳祐五年,史嵩之接连毒杀杜公、徐公、刘公,正是我太学生一百七十三人伏阙上书,要求查明事因、严办凶手,还真相大白于天下。此事,最后虽未查明,斗倒了权相史嵩之却是不争之事,但……”   “不错,如今我等该再次伏阙上书,扳倒奸党!”   刘芾摆了摆手,正要继续。   “我来!”   忽然,又有一人也站上了桌子,把陈宜中挤了下去,挡在了刘芾身前。   “在下周震炎,字伏灵,太平当涂人,时年二十又九,请诸生序齿……”   李瑕见这周震炎生得十分英俊,比自己也不惶多让,只看长相,确是个让人一见就生好感之人。   然而,气氛还是变得奇怪了起来。   陈宜中被拉到了桌子下面,不由皱了皱眉,道:“伏灵你做什么?声伯兄还未说完。”   周震炎负着双手,仰了仰头,道:“淳祐五年,太学诸生一百七十三人伏阙上书,我便是其中之一,当时我年方十八,已有报国之热忱,而近些年来,伏阙上书之事我见的更多。”   陈宜中与刘芾对视了一眼,有些无奈。   周震炎又理了理衣袍,道:“请诸生联名,只须有二百人去,我愿出面主持此事,必除奸邪。”   “呵。”有人冷笑了一声。   李瑕转头看去,见是个青年书生,脸上带着讥嘲之意。   青年书生似感受到李瑕的目光,也看向李瑕,脸上的讥笑化作和煦,点了点头。   李瑕也点了点头。   刘芾却是摇了摇头,道:“请诸生冷静,朝局凶险,并非每次伏阙上书都能成,当年史嵩之已失圣眷。而今不同,今之‘阎马丁当’乃内外廷勾结,蒙蔽官家,其势尤甚。此次,‘国势将亡’四字恐触怒官家,圣心难测,前途未卜……”   周震炎脸色似乎难看了起来。   刘芾又道:“我等将在三日后大朝会时,往宫城击鼓上书。请诸生考虑好后果,唯有愿舍了一身功名者,可与我等一同去,其余诸生还请勿要出头,保全功名,以待来时。”   话音一落,堂中终于安静了下来。   到这时,最为难的却又成了周震炎,站在桌子上,下来也不是、应声也不是,那一张俊脸也仿佛泛上了一层铁青之色。   偏有人讥道:“那便请周兄带两百人去伏阙上书,把蒙蔽官家的奸党扳倒。”   周震炎没应。   场面尴尬…… #第一百一十一章 卖画   “黄镛黄器之,愿往。”   茶楼中气氛低迷之际,忽有人喊了一句。   李瑕目光看去,见说话的正是刚才和他点头的那个青年书生。   随着这青年书生黄镛一声喊,很快又有人开口表示愿去。却也有人直言害怕辜负家中期望,诸生都表示理解。   “林则祖林兴周,愿随刘兄、陈兄一同上书!”   “曾唯曾道子,愿往。”   “……”   黄镛喊完之后,却是径直坐到了李瑕的对面来。   “黄镛,字器之,福建路莆田县人。”他报了自己的名号,又向李瑕问道:“不知如何称呼?”   李瑕道:“唐寅,字伯虎。”   “我看伯虎年岁不大,可有二十了?”   李瑕点点头,道:“嗯。”   黄镛道:“我时年二十又六,绍定三年,庚寅年生人。”   “黄兄。”李瑕拱了拱手。   黄镛道:“你叫我‘器之’便好,方才我便在留意你,觉得你眼神沉静,神态自若,必是不凡人物。”   “器之兄过誉了……”   此时,也就是在黄镛开口喊了第一句话时,周围就已有人在小声议论起来。   “这人是谁?”   “黄镛黄器之,后村公的弟子。”   “什么?刘公的弟子?竟是刘公弟子。”   “刘公?确是那‘少年自负凌云笔’的刘公?”   “是。”   “居然是刘公弟子……”   忽然,有个颇为刺耳的声音响起。   “呵,又不是黄器之有文章天资,他与刘克庄都是莆田人,同乡罢了。”   周震炎不知何时已从桌子上下来,斜睨着黄镛,又道:“再说了,谁知他是不是真是刘克庄弟子?也许是吹牛而已。”   黄镛还在和李瑕聊天,闻言也不搭理周震炎,讥笑了一下。   周震炎却还在说。   “这种事情本就见得多了,仗着和刘克庄是同乡,逢人便到处吹嘘,生怕没人捧他,可笑。”   “伏灵,勿要再直呼刘公名讳了。”   “名字不是拿来叫的?”周震炎道:“刘克庄谤讪时政、忤逆官家,我还要称他一声‘刘公’吗?你们也想忤逆官家吗?”   “周伏灵!你够了!”站在桌上的刘芾终于忍不了,大喝一声。   黄镛抬起手,道:“声伯兄,别理他。”   刘芾道:“太放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黄镛笑道:“也许周兄就是想和我们吵一架,好拂袖而去,免得要去伏阙上书呢。”   “黄器之!你休要血口喷人!”周震炎大怒,一指黄镛,骂道:“滥竽充数之辈,也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黄镛道:“那请周兄一同去上书啊。”   周震炎道:“你要去,只因你有私心。刘克庄早已赋闲在家,董相公在时要起复他,被丁大全以‘恃才傲物’为由所阻。你要对付丁大全,皆因你的私心,而非要报国!”   “周兄不是说我是假冒的刘公弟子?”   “你!”   黄镛正色道:“我至少会去,请周兄同往。”   周震炎恨恨盯了黄镛一眼,道:“不屑与你等小人为伍。”   说罢,他重重一哼,拂袖而去。   又有数人连忙跟上周震炎。   ……   刘芾、陈宜中等人老成持重,懒得理他们,继续与人联络。   黄镛却是又看向李瑕,拱手道:“让伯虎见笑了。”   “无妨。”   黄镛道:“以往在家中读书,竟未曾想过世上有人能那般惹人生厌,可惜了他那一张好脸蛋。”   李瑕点点头,没有评说什么。   黄镛又问道:“伯虎似乎对这些吵闹不感兴趣。”   李瑕想了想,道:“今日所见,朝堂上拉帮结派争执不休,太学里也是拉帮结派争执不休。”   黄镛一愣,叹息了一声,道:“是啊,我眼界不如你宽啊。”   他再看李瑕,眼中又多了份殷勤,问道:“伯虎,不如与我等一起上书?哦,我并非强迫你,只是……想知道你我是否志气相投。”   “不了。”李瑕摇了摇头。   “为何?”   “我不是太学生,没有上书的资格。”   “哈。”黄镛一笑,道:“伯虎真是个妙人。”   李瑕观察着他的神色,见差不多了,起身,往外走去。   黄镛果然跟了上来。   说来,刘芾、陈宜中这种年近四旬、阅历丰富的从来不是李瑕结交的目标,黄镛这种小年轻才是。   “伯虎,你去哪里?”   “卖画。”   “去哪卖画?要不,我找些同窗去帮你吆喝?”   李瑕走出茶楼,转头看了看,见到周震炎与几个人在前面不远,正看着这边。   “钦善坊。”   李瑕说了一个右相府附近的地址。   因已给了程元凤时间探查林子与刘金锁的下落,想必快有结果了。他打算再到右相府附近盯着的,正好带个太学生过去掩护一下。   “那么远?”黄镛有些纠结起来。   李瑕也不让他为难,笑道:“器之兄既忙,倒也不必一起过去。”   “那……不如留下住址?下次我去拜访伯虎……”   两人话到这里,周震炎已走上前,讥道:“黄器之,怎么?喜欢俊俏哥儿?”   几个人围了过来。   大家都是读书人,大概是不会动手的,无非是冷嘲热讽。   周震炎一把从李瑕的背篓里抽出一副画卷,摊开一看,愈发不屑。   “什么破画技,真烂。”他扫了李瑕一眼,讥笑道:“小白脸……”   黄镛不悦,喝道:“周伏灵,你够了,你我有过节,欺负旁人算什么?”   “谁欺负人了,聊两句怎么……”   话音未落,李瑕已一拳重重打在周震炎脸上,同时膝盖一顶,将周震炎打得整个身子都弯曲起来,痛叫不已。   “你……你怎么打人?”   “有辱斯文……啊!”   “……”   黄镛呆住。   他愣愣看着李瑕把几个书生打得满地找牙,落荒而逃。   “黄器之,你敢动手!我要找祭酒告你!”   “黄器之你竟敢找人打我们……”   几声喊叫之后,周震炎已带着几人逃得远了。   黄镛才回过神来,看向李瑕,喃喃道:“伯虎,你……”   “你没动手。”李瑕道:“若有人问,你就说你不认识我。”   黄镛道:“我不是怕事之人,我是觉得……伯虎,你好能打。”   他从地上捡起那副掉落的画卷,看了一眼,脸上的敬慕之意忽然凝固住了。   “伯虎,我说句不当说的吧。”黄镛挠了挠头,似乎很纠结,最后还是道:“你的画……也不是不好,但怎么说呢……”   “器之兄但说无妨。”   “说实话,画技还……不错,但书画讲究天赋,你这画……太平庸了。”   李瑕其实觉得这画不错才买的,但不知为何每个人都说不好。   他笑了笑,道:“没事。”   黄镛又道:“你还是好好读书谋个功名比较好,可先来太学旁听,我帮你,去外舍旁听或许不难。若是能得学正赏识,或许……”   李瑕淡然一笑,道:“不必了。”   “为何?”   “我还未与器之兄说过我的志向吧。”   黄镛问道:“伯虎有何志向?”   李瑕接过他手里的画卷,放回背篓里,挥了挥手,转身便走。   而他转身之际,一首诗也缓缓吟了出来。   “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   “……” #第一百一十二章 争执   钦善坊,映日园。   小楼上的栏杆边,徐鹤行还在盯着右相府。   牢头刘丙已倚在那睡着了。   过了一会,钟希磬打着哈欠过来,道:“我来轮替你了,去睡吧。”   “入夜了再去。”徐鹤行道。   “为何?李瑕都进了右相府了,还死盯着做什么?”   “马上要有动作了,最后再盯一会。”   “好吧。”   钟希磬却是转身接过一个食盒,端出两碗三鲜面来,递了一碗给徐鹤行。   “给你,特地吩咐了店家,没给你放葱。”   “谢了。”徐鹤行接过。   钟希磬又踹了刘丙一脚,叱道:“睡什么睡,那儿还有一碗,你吃。”   “是,是……”   徐鹤行端着面条,一边吃着,一边道:“我怀疑李瑕从右相府出去了。”   “你傻了?昨夜才看到他进去的。”   “盯侧门的人说,中午看到程渔跑出侧门、到处找人,或许李瑕藏在早上送菜的板车下面跑了?”   钟希磬不以为然,吸溜了一口面条,道:“他何必跑?”   “不知道。”   徐鹤行转头一瞥,见有几个太学生从长街那边走来,一路吵吵闹闹,最后在不远处的巷口支了个摊子。   其中有个人背着书笈,遮阳布挡住了大部分身形。   “那些人在做什么?”   钟希磬转头一扫,道:“理他们做什么。”   “呵,书生……”   ……   李瑕稍稍抬起头,隐隐约约又看到那小楼上的人影。   他现在不仅敢盯着右相府,还把打探消息的来源搬到了身边。   因为他身边已跟了几个太学生。   “伯虎这诗,乍一听平铺直述,一回想却是秀逸清俊,不羁格调跃然而出。”   “前两句连用四个‘不’字,一气贯注,痛快干脆。后两句更是……呵呵,淡泊名利,淡泊名利……”   黄镛听了同窗的点评,不由感到有些惋惜。   他觉得这“唐寅唐伯虎”的诗是真好,可惜的就是……若是其人画作也能衬得上这诗就好了。   “伯虎,你喜欢谁的诗词?”   李瑕回忆了一下,道:“李白。”   诸生大喜,纷纷讨论起来。   “果然,果然,伯虎最喜欢李太白哪一首诗?”   “《静夜思》。”   “呃……哈哈,《静夜思》确实精巧,你这诗风,一看就是研习李太白之诗作。”   “我觉得,伯虎诗中之志,最像是杜工部《饮中八仙歌》里的李太白,所谓‘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伯虎,你是如何学诗的?”   李瑕很诚恳道:“我不懂诗词,只是脑子里有,随口念出来。”   “这……”   几个太学生一滞,感慨不已。   “只能说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啊。”   “诗词一道最讲天赋,伯虎有这等天赋……”   黄镛话到一半,又看到了李瑕的画,忽觉上苍十分公平。   好不容易,他们从李白谈到苏轼,又从辛弃疾谈到刘克庄……终于再次开始抨击时政。   “说到刘公,我深恨史弥远、史嵩之叔侄,先后为权相,祸国殃民!”   “不错,一场‘江湖诗祸’迫害了多少忠良义士?刘公不过因《落梅》诗中‘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一句,被诬告谤讪时政,因此赋闲十年,此为大宋之失。”   “史嵩之尸大臣之位、徼起复之命、坏祖宗之法,呸!”   “左相与史嵩之斗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斗倒了史嵩之,又来了个丁大全,唉。”   “是啊,时事艰难,不仅权臣、奸党、宦官,还有武将也与左相争权夺势,当年赵葵也是……”   “赵葵?”李瑕忽然认真起来。   他终于听到了“赵葵”二字。   因杨果说过,那份让宋廷去开封拿情报的消息是递给了赵葵。   见李瑕感兴趣,几个书生讨论得更加热烈。   “当年才灭金国,赵葵便上疏请战收复金国,结果端平一败,自此淮间无宁日,可恨!”   “宰相须用读书人,至理名言。赵葵不事科举,妄议朝政,祸国殃民。”   “他素来与左相意见不和,为战功而主战,不争权才怪。”   “主战?要有兵有粮才能战,端平一战,败得一榻糊涂,还不足以说明武夫不能成事吗?”   “边境兵祸连绵,田土荒芜、民不聊生,若非端平之失,何至于此?”   “可惜了左相呕心沥血……”   黄镛忽然道:“诸生所言不错,但我认为,左相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逼杀余玠。”   李瑕一愣,转过头,问道:“是左相逼杀了余玠?”   黄镛叹息一声,点点头,道:“左相与赵相公素来不和,余玠是赵相公的门生,与左相也是恩怨不小……何况,余玠也不是全无错处,他凡有奏疏,词气不谨,确是不知事君之礼。”   “词气不谨?”李瑕有些疑惑。   仅因“词气不谨”,逼杀功臣?   然而,几个太学生之间又争执了起来。   “赵葵自丢了相位,却怪到左相头上。余玠身为赵葵门生,替其出头,处处使绊,故意派人取代了左相安排的戎州帅。这些武夫步步挑衅,左相不过是召余玠回朝,余玠做贼心虚不敢来,服毒自尽。左相又错在何处?”   黄镛道:“我并非是在说左相不对,只是觉得哪怕政见不和,也不必逼杀大将。”   “逼杀?余玠拥兵自重,被左相戳穿,畏罪自杀,何谓逼杀?!”   “将个人恩怨牵入朝政,如何不是逼杀?!”   “器之你这是何意?指责左相?”   黄镛不悦,道:“我并非指责左相,就事论事而已。”   “器之,你何必替余玠说话?余玠聚敛罔利,获七大罪,此事已有定论!”   “定论在何处?”   “监察御史早已上疏论罪。”   黄镛道:“你怎不听蜀中军民之陈词?怎不听淮右老卒之陈词?”   “朝堂自有公论,‘前蜀帅余玠镇抚无状,兵苦于征戍,民困于征求’,言之凿凿,朝廷早已抄投余玠家产济百姓,这还有何好谈的?”   “我不管监察御史如何说,我更信淮上老卒、川蜀百姓……”   “器之,你见过几个淮上老卒、川蜀百姓?听风就是雨?”   黄镛道:“左相这事就是错了!早晚有一日,余玠案必要翻案!”   “够了!”   “黄器之!你言左相过失,欲在丁大全一边吗?!你我割袍断义吧!”   一个太学生忽然一声大喝,竟是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   李瑕只觉无言以对。   他抬头看向了不远处的小楼,脑中隐隐有个念头浮了起来。   “原来这大宋宰执,左相兼枢密院使,清廉爱民的谢方叔是个主和派。而这个朝堂上,为了相位之争,冤杀、槌杀、毒杀、逼杀……什么事做不出来?”   下一刻,右相府大门被打开。   只见聂仲由领着一队锐士翻身上马,驰骋而去。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失望   “找到林子与刘金锁了!就关在兴礼坊,丁家的观潮别院。”   “果然是丁大全的人捉了他们。”   “殿前司都虞候聂仲由,奉枢密院令,调三衙天武军右厢一百人随我差遣。”   “都虞候,人就在那个宅子里。”   “给我包围起来。”   “……”   一声声呼喝中,聂仲由在得到林子与刘金锁下落之后的最快时间内,完成了调兵且安排了布置。   半个时辰后,他已站在了兴礼坊,观潮别院外。   虽然,自建炎南渡之后,禁军体制几度崩溃又再设,被御前军取代。之后三衙禁军与屯驻大兵并列,甚至沦为杂兵。他这个殿前司都虞候在“承平时”可能是很高的职位,如今实在算不得什么。   但毕竟不是打仗,奉枢密院调令,包围一个奸臣的院子,依然是气势汹汹。   聂仲由布置妥当,盯着大门,高高抬起手,准备喝令,冲门。   事情到这里,他已松了一口气。   北上一趟,死了那么多兄弟,好不容易才回来,现在找到林子与刘金锁,把情报递给右相,面呈官家,差事终于就完成了。   他担心着林子与刘金锁,也觉得李瑕太多疑,对右相程元凤则感到深深的敬仰……诸多情绪汇聚在这一刻。   手重重挥下。   “冲进去!”   忽然,马蹄声急响,大喝声传来。   “全都住手!”   “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蔡拄,奉令捉拿细作!”   聂仲由连忙赶马相迎,抱拳道:“殿帅……”   蔡拄不等他靠前,手一指,又大喝了一句。   “聂仲由通敌叛国,拿下!”   ……   映日园的小楼上,徐鹤行再次转头看向路边的那几个太学生。   “不对……拿下!”   他说着,一转身已向楼下跑去。   钟希磬连忙跟上,问道:“怎么了?”   “看到那人了吗?一直背着书笈,挡着身形,为何不肯放下来?”   徐鹤行语气很急,脚步也很快。   他大步冲上长街,只见手下人已把那群太学生包围起来。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那几个太学生竟还在争吵不休。   “这事就是黄器之不对!奸党迫害左相之际,却提给余玠翻案之事,欲害左相不成?!”   “我说了,只是就事论事……”   “时机不对……”   “不仅时机不对,器之就不该整日与那些下三滥之人结交……”   “都他娘给老子闭嘴!”钟希磬大步向这些太学生走去,喝道:“在这吵什么?!”   徐鹤行上前,一把摁住那个背着书笈的太学生。   那太学生转过头,挣扎着喊道:“你干什么?”   徐鹤行皱了皱眉,只见眼前这书生相貌平庸。   “为何一直背着这书笈?”   “你管我……”那太学生话到一半,见徐鹤行神色十分冷峻,道:“我在吵架,忘了放下来。”   徐鹤行转头看了看刘丙,问道:“李瑕在这里吗?”   刘丙仔细看了一会,应道:“不在,小人确定。”   “走吧。”   “看来是误会一场。”   徐鹤行、钟希磬转身就走。   然而,徐鹤行想了想,忽又回过头来,问那太学生道:“这书笈一开始就是你在背?”   “不是啊,伯虎叫我背的……咦……咦,伯虎人呢?”   ……   兴礼坊,观潮别院。   人马渐渐远去,巷子里渐渐安静下来。   李瑕从巷子中探出头,眼看着聂仲由被捉走。   其实今日这个结果李瑕早有预料,否则就不会从右相府跑出来了。   而若不跑出来,只怕此时已和聂仲由一样被捉了。   虽然预料到了,他却依然有些失望。   他当然也希望程元凤靠得住,救出林子、刘金锁,然后论功行赏。   ……   李瑕拿出怀里的鸡蛋,剥开来吃了,且把蛋壳也收起来。   吃完还是感到饥饿。   一直等到天黑,别院里终于走出一个小厮,提着灯笼,迈着得意的步伐往街巷上走去。   李瑕拿布包了脸,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七拐八绕,在一条寂静的小巷子里突然扑了上去,一手摁住那小厮。   “哎哟!哪只畜牲敢碰爷爷?婢娘养的猪狗,知道爷爷是谁的人……”   那小厮还在臭骂,一只匕首已架到他的脖子上。   李瑕道:“别喊,敢喊你就死。”   “好好……好汉哥哥,别闹,我我我……我有带钱……”   两串钱递到了眼前,李瑕沉默了片刻,还是伸手接过。   “你是谁的人?”   “我……我是丁管家的人,听说过没?这一带谁不知道他……”   李瑕道:“丁管家又是谁的人?”   “丁衙内!”   “说名字。”   “丁……丁寿翁。”   “丁大全的儿子?被丁大全‘纳媳为妾’那个?”   “是,是。我家衙内确实有名气哈。哥哥,你既然知道我是丁相公府上的,要不……把钱还我?”   李瑕问道:“你们捉了两个人?”   那小厮再次害怕起来,缩了缩脖子,带着哭腔道:“不是我捉的,是……是护卫们捉回来的。”   “就关在那个院子里?”   “是,就关在观潮别院里。”   李瑕又问道:“多少人守着?”   “那得有……二三十人……见日地使唤我……”   “你们用刑了吗?”   “哥哥,不是我啊,是他们……我就是个前院做粗活的。”那小厮小声地提醒道,见匕首又压上来,连忙又道:“用刑了,用刑了,头两天一直在惨叫,跟杀鸡一样。但好像没招,他们就算了……打算来软的。”   “怎么来软的?”   “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李瑕又细细审问了一遍,等确定那小厮已不知道更多了,一脚踢去,将其踹走。   那小厮捂着腚就跑,远远地却又回头臭骂了几句。   “婢娘养的猪狗,抢爷爷的钱。有本事你等着,找人来拿你个贼强人!狗猢狲……”   声音渐远,李瑕已快步走过小巷,离开了兴礼坊。   ……   李瑕到钦善坊远远望了一眼,右相府附近已经没有太多人在监视了。   他却没有再去找程元凤,而是转身回灯芯巷。   临安夜市依然是一片繁华,唯独他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走到院子外,有饭菜的香味传了出来。   李瑕拿起门环叩门,用约定好的节奏。   “是我。”   韩巧儿开门探出头来,很高兴地将他迎了进去。   “李哥哥,我们今天已经抄了很多了,我念,祖父和高姐姐帮我抄,可快了。”   “累不累?”   “不累,现在不用赶路,住在这里有吃有喝真的很好……”   小丫头片子叽叽喳喳地说着,李瑕走进大堂,只见高明月正坐在桌前整理着情报稿子。   桌上一半摆着笔墨纸砚,一半摆着饭菜。   “你们还没吃饭?”   “嗯,刚刚做好饭。”   李瑕道:“说了不用等我的。”   “就等了一会儿。”   韩承绪拿着两碗菜从厨房走出来,笑道:“小郎君回来了,菜刚热过,吃饭吧。”   高明月起身道:“我去扶二哥出来……”   五人吃着饭,李瑕把今日发生的事情说了。   另外四人却没什么反应。   他们对大宋实无多少忠心,与聂仲由、林子、刘金锁等人感情也一般。反过来也是,聂仲由他们虽然对李瑕不错,对他们也一般。   到现在,高家兄妹也许是想要抄录一份情报回西南,韩家祖孙也许只想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高长寿伤还未好全,有些吃力地道:“聂仲由被捉,我并不意外,他能从北面回来本就很奇怪,就是降了也不无可能。”   “不好说。”李瑕道:“我觉得是有人铁了心要杀我们。”   “竟连右相也护不住他,那看来……事已不可为。”韩承绪叹了一口气,道:“想必又是相公们相互争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李瑕,临安城若是事不可为,与我们一道去西南吧?”高长寿道,“我们已掌握了兀良合台的兵力和伐蜀战略,以及蒙古在大理诸多情况,未必不能打开局面。你我携手,可创一番大业。”   高长寿说着,不等李瑕回答,又转头看向韩承绪,道:“韩老,等我伤好了便去将令郎救出来,我们一道去西南,如何?”   韩承绪显然意动,应道:“只看小郎君如何安排。”   李瑕没应,只是认真吃菜。   韩承绪想了想,忍不住又道:“小郎君还未失望吗?连右相都不能信任,那临安诸公就更不值得效力了。朝堂倾轧至此地步,我等千辛万苦,却被视为弃子,再不走只怕凶多喜少。不如跳出棋盘求活?”   韩巧儿听了,眼睛一亮,悄声向高明月问道:“高姐姐,要是那样,是不是我们就能一直住在一起了?”   高明月捧着饭碗,很认真吃饭的样子,但却是偷偷瞥了李瑕一眼,似乎有些期待…… #第一百一十四章 通缉   次日,钟希磬走进一间公房。   只见徐鹤行正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封文书在看。   “你还不去睡一会?”   徐鹤行道:“方才已经睡了一个多时辰。”   “哈?我就知道,给你带了吃的。”钟希磬摇了摇头,问道:“右相府不用再盯着了?”   “不用。”徐鹤行道:“李瑕等人若敢去,右相就会把人交给我们。”   “为何?”   “因为聂仲由通敌的证据在我们手上。是否牵连右相,只在左相一念之间。昨夜,两位相公已做了新的约定。换言之,右相答应不再保聂仲由,以及李瑕等人了。”   钟希磬似乎有些没听懂,但还是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徐鹤行道:“接下来唯一要做的,就是杀了李瑕等人。”   “其实我一直不太明白,为何一定要杀他们?”   “为保社稷安定。”   “好吧。”   徐鹤行问道:“聂仲由审出来了?”   “没有。”钟希磬道:“殿帅派人用刑,浑身皮肉都烂了,死活不肯招。”   “我就知道。”徐鹤行应了一句,低头又看向手里的文书。   钟希磬想了想,又道:“有件事我觉得奇怪……北面回来那个毛贼叫什么来着?”   “白茂。”   “是,这白茂显然也有通敌叛国的嫌疑。就算他告发了聂仲由,不该也将他扣下审问?”   徐鹤行摇了摇头,道:“此事不归你我管,总之他会助我们辩认李瑕那伙人。”   钟希磬道:“要捉到人才能辨认,眼下没线索啊。”   “有。”徐鹤行道:“白茂给了在逃五人的相貌身形,他们各有特点,并不难查。”   “就算如此,但临安城这么大,怎么查?”   “临安城十二厢,八十九坊,可以确定他们就住在右二厢。”   钟希磬很惊讶,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查了那个叫‘唐伯虎’的书生。”   徐鹤行说着,从桌上拿起一幅画,递给钟希磬。   “你看画上的名章,作画者号‘柳山居士’,经查,不过是个卖画的落魄老书生,据他所言,中午在通和坊的金波桥附近卖画,一个年轻人买了他所有的画。可以确定,这所谓的‘唐伯虎’就是李瑕。”   “然后你又跑金波桥去了?”   “是。沿街的摊贩我全都派人问过了,李瑕出门很小心,没人看到他是从哪里出来的,但必是在右二厢……”   钟希磬道:“可右二厢有十七个坊。”   徐鹤行抬手在临安城地图上划了划,道:“可以确定的是,李瑕就藏在祥符寺附近的这六个坊。”   “这又是怎么知道的?”   徐鹤行将手里文书递过去,道:“鸡蛋。”   “鸡……蛋?”   “据白茂的说法,李瑕一天能吃二十多个鸡蛋。我让人打听过了,这六个坊,最近都有人一次买了数十个鸡蛋。”   钟希磬啧啧赞叹,抚掌不已。   “你果然厉害,难怪左相这么器重你。”   徐鹤行道:“这不算什么,肯多花力气就能找到。”   等到下午,果然有人来禀报道:“查到了,在同德坊灯芯巷……”   钟希磬由衷欣喜,拍了拍徐鹤行的肩,道:“你该是很快就要升迁了,往后别忘了我。”   徐鹤行转过头,看到钟希磬眼中的羡慕之意。   他也没怎么想,道:“你带人去办吧。”   “我去?”   “是。”徐鹤行道:“事到如今也不必遮遮掩掩了。聂仲由通敌叛国,李瑕也是嫌犯,枢密院调令已下,可以明正言顺地杀了。”   钟希磬道:“那我不是抢了你功劳?”   “左相能知道我的本事便是,该是我的功劳你抢不走。”徐鹤行道,“我困了,该去歇一觉。”   他倒也洒脱,说分功就分功,交代了几句后真就离开了左相府回家。   忙了这么多天的事情办成,他也轻松不少。   徐鹤行话虽不多,但钟希磬平日里待他好却是记在心里,觉得分润些功劳也好……   ……   灯芯巷小宅。   韩巧儿正坐在那背诵情报,高明月执笔抄录着。韩承绪正在给高长寿换药。   “韩老,你说李瑕为何不愿去西南另谋生路?”   “小郎君想必有他的考虑,他行事面上不说,其实心中每有主张。”   “我真是不知……如此朝堂倾轧……为何还想在宋朝谋权职?”话到这里,高长寿终是忍不住,叹息道:“他素来果决,此事上未免太愚钝了些。”   高明月微微蹙了蹙眉,头也不抬,道:“二哥异想天开罢了,真当只需扯个旗子,便有人来替你卖命?”   高长寿道:“我何曾说过是替我卖命?李瑕若愿意,离了宋朝,随便到哪不能立足?往后我们大可与他作一家……”   “离了宋朝?随便到哪立足?”   高明月依然是头也不抬,但不知是哪来的气性,又道:“二哥还当自己是大理岳侯,往山沟里一站,无职无权、无钱无粮,自有人箪食壶浆来迎你?”   高长寿却只是咳嗽了几声。   高明月愣了愣,她背着身看不到兄长的表情,却自知失言,轻声道:“我是觉得……二哥伤势未愈,不如再等等。”   韩承绪忙作和事佬,道:“是啊,两位莫要争执,小郎君素来有成算,倒不必我们操心。”   高长寿倒是大气,摆了摆手,笑道:“无妨,习惯了。”   他瞥了高明月一眼,笑了笑,也不知在想什么……   忽然,有叩门声响起。   韩巧儿转过头,数着那韵律,喜道:“是李哥哥回来啦。”   韩承绪抬头看了眼天色,奇怪道:“今日怎这么早?小心些。”   高明月快步到门边探了一眼,开了门,迎了李瑕进门,轻声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我们被通缉了。”李瑕拿出一张海捕文书放在桌上。   韩承绪一看,喃喃道:“我们……成了蒙古细作?”   “恐怕是聂仲由通敌的证据真被人拿到了。”   “可……可……是他出卖了我们?这上面怎会有我们的身形相貌?”   “不好说,也可能是北面张家给谁递了消息。”   韩承绪长叹一声,踱了两步,深深看了韩巧儿一眼,道:“小郎君,你可有决意?是否去西南?”   高长寿咳了两声,眼中满是忧虑。   他伤还未愈,心知就算要去西南,在被通缉的情况下,这些老弱病残很难安全行路。   四人的目光又再次落在了李瑕身上…… #第一百一十五章 忠臣   钟希磬快步带着人进了灯芯巷,他身边还带着三名都头,已将整个同德坊都包围了起来。   一个蹲坐在路边的闲汉见了,忙起身迎了上去。   “盯住了吗?”钟希磬问道。   “是,据菜贩举报,这两日到他那买菜的老头,身形相貌与我们要找的韩承绪一致。就住在那家油粮铺里,前门小人一直盯着,后门也有人盯着。”   钟希磬点了点头,向身旁的三名都头道:“辛苦你们了。”   “钟司使客气了……搜!”   “听好了,所有身形相貌与逃犯相似的,全部拿下,敢拒捕者格杀勿论!”   一列列持刀的兵士迅速扑入巷子里。   很快,只听那油粮铺里一声高喊。   “拿到韩承绪了……”   “不是,是油粮铺掌柜……”   “先别管,可疑者全都押下!自有人辨认。”   “带走!”   整条巷子都是哭喊声,许多人被兵士押着,带到刘丙、白茂面前进行辨认。   钟希磬皱了皱眉,有心想少牵扯一些无辜,但想到肩上的差事,最后还是把心一狠,喝道:“不急着辨认,但凡有相似者尽该拿下,白茂,你随许都头到巷尾盯着,别让人跑了。”   “是……”   很快,钟希磬走进那油粮铺,审了店铺老掌柜,忽然回过头看向了斜对面的一间小宅。   “嘭!”   院门被踹开,执刀的兵士鱼贯冲了进去,砸开床板、掀翻衣柜,搜索着每一个可以藏人的地方。   “搜!”   钟希磬步入小宅,看到院边架着一个梯子,正好可以望到油粮铺的位置。   门槛边残留着一些蛋壳,桌案上滴着墨迹,地上丢着几个空置的药罐……   还有一条只缝制了一半的裤子,钟希磬拿起来看了看,颇长。   “给李瑕缝的?”   他喃喃了一句,随手将裤子抛在地上,喝道:“他们就住在这里,追!”   “是。”   一名名兵士又鱼贯奔出,脚踩在地上那条裤子上,将其踩得一塌糊涂。   不一会儿之后,有人上前悄声向钟希磬禀道:“钟司使,死人了,死了两个,拒捕被杀的。”   钟希磬摇了摇头,道:“吩咐下去,逃犯已杀了两名百姓,实属凶恶,绝不可走漏。另外,别再这样了。”   “明白……”   然而,这天一直到入了夜,始终没有找到李瑕等人。   钟希磬明白,那油粮铺怕是李瑕虚晃的一招,一有人打探到油粮铺时,他们就已经逃远了。   线索虽然又断了,但李瑕等人失了藏身之处,接下来也不难找。   钟希磬又安排人全城搜捕。   他官职虽不高,拿的却是当朝左相兼枢秘院使的信令,严令把临安府各厢坊布控起来,誓要诛杀李瑕等人。   快到一更时,钟希磬方才安排妥当。   他知道左相此时刚睡下,三更才会起来,到时再禀报为妥。   可惜辜负了徐鹤行费心探查,希望能在今夜就搜到李瑕等人吧……   钟希磬住在外城,也懒得在这深夜还家,呆不了两个时辰又得回来,遂打算到徐鹤行家中借宿。   他吩咐亲随先去与徐鹤行说一声,自己带着另一个小厮在大街上吃了碗三鲜面,起身往城北走去。   穿过一条黑漆漆的小巷,余光仿佛看到斜地里有人影突然窜出来。   钟希磬只听“噗”的一声轻响,他转头一看,只见身后那亲随已倒了下去。   又是“噗”的一声,钟希磬感到小腹里冰凉凉。   他伸手,用力握住了那柄要再次捅进来的匕首。   眼前,是张英俊的面庞。   “你……你是李瑕?”   “我是蒙古细作。”李瑕道。   第一刀并未伤到要害,但钟希磬感到血从腹中不停往外涌,也感到无力再握住李瑕的手。   “别杀我……别杀我……”   李瑕问道:“谢方叔为何派你杀我?”   “你……”   “别废话,我都知道了。只问为何要杀我?”   “你们北上……根本就是主战派为了扳倒左相布的局,是贾参政和右相利用了你,把你当成对付左相的棋子……那只能杀了你们。”   李瑕又问道:“谢方叔与蒙古勾结?”   “绝无此事。”钟希磬道:“左相主和,为的是大局,绝非卖国贼。边境战乱不止,田地荒芜,苍生颠沛流离……这些,才是左相主和的根由。”   “杀余玠也是为了苍生?”   钟希磬痛哼两声,道:“左相行事,无愧于天地。”   “没与蒙古勾结,你们怎么知道我们的具体情报?”   “白茂供出的。”   “白茂?”   “是,他是与聂仲由一道从北面回来的,因聂仲由已叛投,一直藏着白茂。但白茂是假意叛投,故而到临安府署检举了聂仲由……”   钟希磬吃力地说了一会。   李瑕道:“你还知道什么?”   钟希磬咬着牙,道:“别的我不知道了……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李瑕没有再说话,抽出匕首,又捅了下去。   钟希磬转身想跑,人却被李瑕踢倒在地。   他转过头,眼中满是绝望之色。   “别杀我……你若有冤屈,我可以替你洗刷罪名。”   钟希磬说着,又哀求道:“我真不是坏人,我一生与人为善……我扶助老幼,接济贫民……你若到外城,到城北右厢打听……谁不说钟三郎是个大好人……”   李瑕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灯芯巷的那几个街坊,李瑕其实不熟。   但对门有个汉子,每天让他五岁的儿子骑在他脖子上,在巷子里走来走去,嬉嬉笑笑的,前几天这汉子和人斗殴受了点伤,今天看到官兵来,他跑了几步被当成高长寿杀掉了。   李瑕虽没和他说过话,但总觉得,住在灯芯巷这两三天勉强像是有点家的样子。   高明月缝的那条裤子被踩成了稀巴烂,高长寿、韩承绪、韩巧儿这一伤一老一小,现在还在露宿街头。   想着这些,李瑕蹲下身,问道:“今日我们若被你找到,你会放过我们吗?”   钟希磬一愣。   李瑕又问道:“我们五个人,包括老人、小孩、伤者、女子,落在谢方叔手里,能活命吗?”   “可以,可以。”钟希磬一边爬,一边道:“左相是大忠臣,贤名天下皆知,所做所为皆是为了社稷……真的,你可以去问,左相爱民如子,执政以来施行了多少利国利民的良策,民间谁人不交口称颂……我知道,你们能北上冒险,一定也是忠义之士,我们是一路人啊。”   “是吗?”   “是。”钟希磬仿佛燃起了希望,哭求道:“我背后是当朝宰执啊……你若杀我,那就摆明旗鼓是与左相为敌,与朝廷为敌。你若杀我,你就真成叛逆了,无路可走了。李瑕,李瑕……你万不可冲动杀人,将自己划作奸邪叛逆。”   李瑕已摁住钟希磬挣扎的双手。   “忠臣良相。”他轻声嗤了一句,道:“我不管谢方叔是不是忠臣良相。”   “别杀我,我不是坏人……”   李瑕又道:“我也不管谢方叔所为是不是忧国忧民。”   “求你。”钟希磬还在挣扎,“你杀了我,你也完了,左相……”   李瑕却像是没听到一般,手中的匕首径直扎了下去。   “噗”的一声,钟希磬眼睛一瞪,生气尽去。   ……   至死,钟希磬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赵葵,三京败事者;贾似道,裙带上位之奸臣。此二人串联右相,派人北上,能做出什么好事?   唯有李瑕伸手盖住了他不甘的双眼,最后对他说了一句。   “谢方叔是宰执、是大忠臣,所以想杀我就杀?我又不是余玠……” #第一百一十六章 副相   太平坊西临西湖,南接吴山,歌舞兴盛。   如今贾似道的府邸便坐落于此。   两更天时,贾似道听得屋外有婢子急唤,遂披衣而起,步入大堂。   “何事?”   龟鹤莆忙上前一步,道:“阿郎要找的那只蛐蛐……李瑕,有消息了,因阿郎说过此事要立刻报,故而惊扰……”   “说。”   “是,近两个时辰前,他杀了左相手底下的钟希磬。”   贾似道抬眼一瞥,道:“说仔细。”   “是。”龟鹤莆道:“在城北梅家桥附近发现的尸体,连身边的亲随也死了,钟希磬中三处刀伤,随身物件都不见了。因尸体旁留了四个血字‘我非余玠’,故而小人断定乃李瑕所为。”   听到这里,贾似道脸上挂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龟鹤莆又道:“此案本是临安府处置,但不到一个时辰,左相府已派人接手,之后更多消息小人并未打探到。但,李瑕与聂仲由一起通敌叛国的罪名是定下了。”   “人呢?”   龟鹤莆应道:“还不知道,看这情形势,只怕他很快会落在左相手中。”   贾似道端起一杯茶,沉吟着,缓缓道:“可知李瑕为何杀人留字?”   “许是为了……将事情挑明、摆开旗鼓与左相叫阵?”   龟鹤莆说到这里,有些迟疑着,又道:“但,一只小小的蛐蛐,也敢在大公鸡面前如此放肆,未免过于嚣张了。”   贾似道放下茶杯,似嫌它无味,道:“去吩咐厨房备些酒菜,再让后院的舞姬起来两个,准备一下。”   “是。”   龟鹤莆应下,交代了,垂手等待贾似道继续吩咐。   但等了半天,再一抬眼,只见贾似道正捧着一本书凑在烛光下看着。   “阿郎?”   “哦,大门外等着,李瑕来了便带进来。”   龟鹤莆一愣。   他向来知道自家阿郎了得,但又觉得李瑕不可能来,忍不住问道:“阿郎怎知李瑕会来?”   贾似道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随口道:“丁大全、谢方叔要害他,程元凤保不了他。不来找我,他能找谁?”   “可这……”   “只看‘我非余玠’四字,可知他已摸清了朝中局势,去迎。”   “是。”   龟鹤莆在月色下走过前庭,在门外站定,心中犹觉不可思议。   然而,他站了不多久,只见一个颀长的身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   李瑕穿过前庭,庭院很漂亮。   蛐蛐的叫声始终不停,伴随着隐隐来自西湖上的笙歌。   步入大堂,李瑕目光看向了贾似道,很明显地感觉到对方与程元凤的不同。   贾似道时年不过四十三岁,任端明殿学士、参知政事、加同知枢密院事,在宰执当中显得极为年轻。   他比程元凤多了几分俊朗,锐利,以及……少年气。   说“少年气”或许有些奇怪,但贾似道给李瑕的感觉便是这样。   人到了不惑之年,难免会沉淀出沧桑之态,贾似道没有沧桑,他依旧自信、且昂扬。   李瑕看着他的同时,他也在看着李瑕。   李瑕没有回避他的眼神,目光坦然相迎。   “你和我很像。”贾似道微微一笑,抬手一指,道:“坐,你站得太直,看着累。”   李瑕坐了,却未开口。   “我是务实之人,没功夫耽搁,也懒得故作深沉,就开门见山了……但你别这般盯着我,年轻人懂点规矩。”   李瑕终于转过目光,依旧没说话。   他似乎因为贾似道而出现了短暂交流障碍。   “情报在你手上?”贾似道果然开门见山。   “是。”   “说你想要的。”   李瑕微微沉吟,道:“我需要知道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为何派我们北上?为何卖了我们?为何要杀我们?”   贾似道转头看了一眼更漏,道:“好,时间不多,我长话短说。”   他整理了一下思路,开口说起来。   “去岁末,赵葵镇荆湖北路,收到旧部消息,邀大宋暗中遣使北上。此事他上了密折,被枢密院扣下。赵葵未得应允,与吕文德私下商议,二人恐朝廷归咎,不敢轻派使节,遂让大理高氏北上,你可明白?”   李瑕道:“骗高长寿去北面救高琼,其实是用他掩人耳目?只要有大理人北上一事,不管高长寿死还是不死。成功拿回情报,都可以说是大理人送来的,而非赵葵、吕文德私自派人。”   “不错,一明一暗两批人至淮北分开,高长寿继续北上,另一批往开封,但才到归德府,便全军覆没。”   说到这里,贾似道摇了摇头,又道:“端平时,赵葵留有许多细作在北面,因多年未曾联络,或死或叛,出卖了他们。至此,赵、吕意识到此事不成,歇了心思。但已被谢方叔拿到把柄,‘擅启边衅’甚至是‘通敌’,且牵连到我。”   见李瑕不解,贾似道随口解释了一句。   “吕文德早年虽受赵葵提拔,如今却是我的人。谢方叔想对付赵葵,可以。但,动吕文德、动我,不行。”   “然后呢?”   贾似道悠悠然道:“我随手下了一步闲棋,反将了谢方叔一军。”   “闲棋。”   “当年,余玠调离淮右时,曾上过一道密折,将颍州细作田奎托付于枢秘院。去岁,赵葵与吕文德所派之人死在归德府后,这封密折被偷了。”   “谁偷的?”   “不知。但,田奎肯定已暴露。”   李瑕脸色已然沉了下来。   贾似道却如没看到一般,继续道:“我说服了程元凤,请官家派人北上,选了聂仲由,再密令聂仲由将大理高氏带上,再混淆两次北上的时间,便将赵、吕私下作主之事遮掩过去。”   “你是如何说服程元凤的?”   “只有一句话‘扳倒谢方叔’而已,简单。”   李瑕问道:“只为扳倒谢方叔?”   “不错,差事是奉官家密旨,背叛大宋‘险些害死’你们之人是细作田奎。而田奎之所以背叛,归根结底,是因谢方叔逼杀余玠。回顾整件事,我唯一做的仅仅是说服程元凤,将吕文德的把柄反推到谢方叔头上。”   “你们让我们联系田奎,一开始就是要我们去送死。”   “不。”贾似道一脸郑重,道:“我只是明知田奎必叛,并非要你等送死。”   李瑕道:“有何区别?”   “你活着回来了,不是吗?”   “呵。”李瑕冷笑一声。   若说他初见程元凤时还稍有敬重,到此时,对这些宰执高官们已有不同心态。   同时间,堂中两个护卫拔出了刀,龟鹤莆抬起一支弩,对准了李瑕…… #第一百一十七章 蛐蛐   剑拔弩张之际,贾似道笑着摆了摆手。   “阿龟,不必激动,李瑕心性非凡,不会乱来。”   “是。”龟鹤莆放下了弩。   贾似道看向李瑕,只见他还是很镇定。   看起来,反倒是龟鹤莆等人先心虚了。   贾似道目光诚挚,道:“我确实未曾想到你能活着回来,依原定计划,你们死在北面,我即可拿住一个把柄对付谢方叔。   但,你不仅活着回来、且拿到了情报,我很欣赏你,且这更好,试想,若将情报往御前一摆,由你亲口说出在敌境遭田奎背叛之事,添油加醋几分,官家该对谢方叔何等大怒?”   “我可以去说。”李瑕道:“但,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这只是我的第一个要求。”   “你还要什么?”   “聂仲由、林子、刘金锁。”   贾似道轻呵了一声,道:“你该要个封赏。”   李瑕道:“当然也要,我要入蜀独领一军。”   “我当你是个聪明人。”贾似道嗤笑一声,眼神中已然泛起几分不悦。   李瑕道:“这要求并不过份。”   贾似道微微讥笑,道:“你可知谢方叔为何要杀你?”   “你说的,我是你对付他的把柄。”   “不错,但你不过是一个小把柄,我说过这仅是一步闲棋。”贾似道沉吟着,缓缓道:“谢方叔逼杀余玠,其恶果远不仅是田奎叛变。譬如,谢方叔任余晦为蜀帅,你别看余玠、余晦都姓‘余’,论治军打仗相去甚远。   余晦到任四川第二年,即以‘潜通蒙古’处死了余玠旧部、大将王惟忠,王惟忠被押至临安处死,其遗孤还是我在抚养。换言之,谢方叔为遮掩逼杀余玠之恶果,连王惟忠也可冤杀。何况是聂仲由、何况是你一小小死囚?”   李瑕道:“你在威胁我?”   “哈,我需要威胁你?我只是告诉你,不依我所言的后果。”贾似道坦然道:“也是在告诉你,我救不了聂仲由。”   李瑕道:“坐实聂仲由的罪名,顺便再牵连程元凤?”   “不错。”   “你们曾联手对付谢方叔。”   “那又如何?程元凤未曾料到你竟能带着情报回来,欲独占功劳,又见丁大全与谢方叔相争,遂弃我,转寻谢方叔合作对付丁大全。朝堂之势,如水无常形。”   贾似道说到这里,叹息道:“如今,连程元凤也保不了聂仲由,你又何苦救他?你真信任他吗?”   李瑕道:“我手上的情报够份量,便有能力救他。”   “聂仲由潜通蒙古,罪证在谢方叔手中,你可知这意味着何事?”   “程元凤被逼着只能和谢方叔合作,杀了我?”   “不错,左右相皆要杀你,唯我能保你。”贾似道笑道:“这岂不正是你今夜来寻我的理由?”   李瑕道:“不多说了,我的条件很简单,救人、官职。”   贾似道不悦。   他用袖子扫了扫眼前的烛烟,往太师椅上一靠,闭眼不语。   堂中安静下来。   龟鹤莆见状,上前一步,道:“李瑕,你别不识好歹,我家阿郎已给足了你面子。”   李瑕道:“你们若不答应,大可不必再谈。”   龟鹤莆转头一瞥,见贾似道依旧闭目不语。   他一指李瑕,道:“你当你是个什么东西?!”   李瑕懒得与这小厮多言,站起身,神情平静地往四下一扫,已在观察堂中另两个护卫。   龟鹤莆还在叱喝。   “阿郎要的是能斗戏的蛐蛐,你从一进门就趾高气昂,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不听话,把你丢去喂了鸡而已。还当阿郎有多想用你?一介死囚也敢在宰相堂上摆谱……”   叱喝声中,贾似道睁开眼看去,只见李瑕背挺得笔直,透露出的是一股难以被掩盖住的骄傲。   “骄傲。”   贾似道咀嚼着这两个字,感到了对李瑕的失望。   他本以为李瑕能从北境归来,必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可惜太傲了,注定在朝堂上成不了大事。   然而,贾似道又注意到,李瑕的骄傲之中又带着无比的冷静。   他需要调教这只蛐蛐,才能让它替自己去斗。   “李瑕,你不怒吗?”   贾似道一开口,龟鹤莆马上收了声,退了一步。   李瑕道:“我为何要怒?”   “你等北上,九死一生,最后却发现自己不过是弃子,任庙堂诸公随手摆弄、出卖。今次你是拿了情报回来,否则呢?披肝沥胆、喋血虏境,不过成了一具具无人问津的腐尸。于我,这不过是一桩小事,随手一拨就送你去卖命,如拨一只蛐蛐,被咬断腿、被咬死,被鸡啄了,我看都不会看你辈无名小卒一眼。便是你经历艰难回来了又如何?且看你,被视作潜通蒙古的叛逆,满城通缉……你就不怒吗?”   李瑕看向了贾似道的眼睛。   在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蒋兴被一刀割了喉、聂平被弩箭贯穿、聂仲由亲手杀了老九和五个重伤者、刘纯在龙湖的小船上倒了下去,还有杨雄、白苍山、洱子……   二十九人把性命丢了,满腔热忱而去、埋骨异乡。   而在贾似道眼里只是一步闲棋,一件小事而已。   两人对视之间,贾似道的眼神仿佛兴奋了起来,他喜欢调教蛐蛐。   然而,李瑕只是反问了一句。   “所以呢?”   这一刻,贾似道微微一滞。   他认为,李瑕该怒发冲冠、面红耳赤地指着他呼号指责。   他已经想好了要让人把愤怒的李瑕打倒在地,踩着他的头,让他看清楚何谓形势、何谓强权。   等到李瑕的心志崩溃,他才会将他扶起来,拍着他满是泪水的脸,教他如何做事。   可李瑕这一句平静的反问,打乱了贾似道的预想。   “所以呢?答应我的条件,还是免谈?”   贾似道“哈”了一声,回过神来,笑道:“你的情报虽有用,但我未必想要。”   “是吗?”   “我要的是拜相,是扳倒谢方叔、程元凤。你听话才是关键,情报次之。”   “你拿到情报才有更大的功劳。”   “那也看你的态度。”   “那就是不谈了。”   “你以为你走得出去?”   “试试。”   李瑕盯着贾似道,伸手入怀,握住了匕首…… #第一百一十八章 出路   谈话至此,已有谈崩的趋势。   李瑕前世见惯了许多大场面,本该更加平静从容,但终究是被某些情绪影响了;贾似道城府深沉,涵养极高,从未想过某天会对一个年轻人放狠话,自觉失态。   气氛凝重。   忽然,贾似道摇了摇头,大声朗笑,站起身向李瑕走去。   “阿郎。”龟鹤莆与另两个护卫很紧张,连忙上前相护。   贾似道摆了摆手,制止了他们。   他穿着睡袍,头发也没梳,脚下未蹬官靴只趿着一双木屐,就那样摊开双臂走到李瑕面前。   “哈哈哈,少年郎不经逗。与你说笑罢了,绷着脸做甚?”   贾似道大笑着,揽住了李瑕的肩,动作浑不像四旬中年,洒脱不羁,倒像是个浪荡子。   “来来来,我饿了,且边吃边谈……阿龟,置些酒菜,再招两位小娘子坐陪。”   笑罢,不等李瑕应,贾似道一手按在李瑕手上。   “匕首收了、收了。杀我对谁都没好处。你看,我待你至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且把脖子摆在你面前矣,你随时可杀我。”   话虽这般说,贾似道的力气却很大。   他于两淮间从戎十余年,以战功升迁,绝非普通文官。   李瑕只一看,就知他也是常锻炼的。   “哈哈哈,好少年,我太喜欢你了。”贾似道还在笑。   这一刻,被揽住却还板了臭脸的李瑕,对比爽朗大笑的贾似道,就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前世今生,李瑕极少有这样气场被人压制的时候。   这是贾似道的气量,能在争执之时收放自如。   但李瑕笑不出来,在经历那些牺牲之后,他还能保持冷静,但终究做不到像贾似道那样肆无忌惮地笑,做不到像庙堂诸公般把生死同伴当成蝼蚁。   很快,酒菜被搬上堂来。   两个妙龄少女入堂,盈盈一拜,带起一阵香风。   “奴家为阿郎与郎君侍酒……”   贾似道显得愈发从容自在,疏朗豪阔,径直落座,一手挽着宽袖,一手执筷,夹了菜吃了。   “这道荔枝白腰子不错,李瑕,且坐下尝尝。”   贾似道说着,摇了摇头,又大笑道:“我知你,知你心中有芥蒂……”   下一刻,李瑕径直在他对座坐了下来,淡淡扫了一眼菜肴,落箸夹了一只虾。   贾似道又是一滞,看了李瑕一会,道:“你剥虾剥得很漂亮。”   “嗯。”   “看来,你心性沉稳,我激不了你。”贾似道饮了杯酒,忽然道:“我若说,我扳倒谢方叔,为的是西南战局,你可信?你我皆知,蒙军已伐蜀……”   “信不信又如何。”李瑕道:“宫门上‘阎马丁当’四个字是你派人题的?”   “是。你如何知道?”   李瑕道:“我思来想去,能做到这一点,且获益最大的就是你。”   “或是丁大全恶迹惹得天怒人怨,某官员激于义愤而题字;或是某官员遭丁大全迫害,豁出性命题字。”   李瑕道:“题字者要是这么冲动,临安府何至于一点线索都没有?”   贾似道笑道:“不错,这才是扳倒谢方叔的杀招,相比起来,你只是锦上添花而已……官家不在乎谢方叔逼死余玠,官家真正忌惮的还是谢方叔成为史弥远叔侄那等权相。   后日朝会,谢方叔将反攻丁大全,他会以丁党侵占苏州田地一案为切点,联合朝臣弹劾。此事我已有布置。到时我会召你上殿,将情报呈于御前。你只须告诉官家,是我遣你北上,却遭田奎出卖,之后聂仲由潜通蒙古,程元凤欲遮掩此事,联络谢方叔,两相皆欲杀你。”   “为何不扳倒丁大全?”   贾似道摇了摇头,道:“圣眷在彼,不可为。”   李瑕又问道:“林子与刘金锁呢?”   “扳倒了谢、程之后,那等小人物……呵,丁大全留之无用,自是杀了。”   话到这里,贾似道亲手给李瑕斟了杯酒,道:“并非我不愿答应你,聂仲由叛投,此为对付程元凤之绝好机会,且证据确凿,不可救;另二人不值得我救,且如今并非对付丁大全之时。”   侍立在一旁的龟鹤莆明白,这是阿郎在逼压李瑕。   逼李瑕放弃聂、林、刘三人,就是在剪掉李瑕的傲气,如此才能用他,否则他与程元凤藕断丝连,阿郎用起来不放心。   李瑕道:“你我还是谈不拢?”   “我耐着性子陪你聊了这么久,不是为了解闷。”   贾似道淡淡说了一句,执杯饮了酒,又道:“你聪明、冷静,跟着我前程不可限量,入蜀从军或科举仕官,由你。眼前两条路,你选。大丈夫行事,切忌优柔寡断。但不必急,且吃完这顿酒,你想。”   说完,他一只手揽过身边的美人儿逗弄,已不再理会李瑕。   同时间,两名护卫各逼上一步,不再给李瑕刺杀贾似道的机会。   李瑕却还是很认真地在剥虾吃。   他身边也陪坐着个小美人儿,穿着粉色纱衣,面容精致,身段苗条,那细腻的皮肤在烛光中显得愈发娇嫩。   方才李瑕在与贾似道说话,她不敢作声,此时见对座的一男一女已开始亲昵,她心知到了自己表现的时候。   她已决意使出浑身解数,替阿郎拿下这个俊俏的小郎君。   “奴家替郎君剥虾,好不好?”   她说着,一只小手向李瑕身上摸去。   但那只皓腕却被李瑕剥了虾的手捏住,拿开。   “小郎君可是嫌弃奴家?”小美人儿泫然欲泣,柔声道:“其实奴家……”   “你别说话。”   李瑕转向贾似道,道:“你既不答应,后会有期。”   “想走?满城都在追杀你,只有我是你的出路。”   李瑕道:“我来之前已做好了安排,并非只有你这一条出路。”   贾似道神情一凝。   李瑕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   两人对视着好半晌没有说话,唯有李瑕身旁的小美人儿满是委屈……   终于,贾似道抬手一指李瑕,笑骂道:“好你个小猢狲。”   李瑕摊开了手,道:“你看,情报我没带来。”   贾似道竟还在笑,也不知是气,或是激赏。   “小猢狲,小小年纪投靠奸臣,你不要脸……” #第一百一十九章 资格   礼兴坊,观潮别院。   天光微亮时,名叫“丁八”的小厮走进前院,只见管家丁大勾正负手站在那。   “丁管家,你找小人?”   丁大勾点点头,道:“昨日与我说的那事,再与护卫们说说。”   “好咧,我被抢了……”   “闭嘴,没叫你再与我聒噪。”   “是。”   丁八随着丁大勾走进前院,只见一众护卫正聚在那商量着什么。   其中,冯仲嗓门最大。   “昨夜衙内说的是啥意思?”   汪庚道:“你还不明白?事情已挑明了。北上那批人里,最关键那个叫‘李瑕’,此子心狠手辣,杀了谢方叔的人,把事闹大了。总之情报就在他手上,衙内要我们找到李瑕。”   “不是,衙内咋就能知道这些?”   “都说了,李瑕在庐州做了好大事情。两边一对照,衙内怎能不知道?当衙内是你这棒槌?”   冯仲又问道:“那现在满城都在搜捕李瑕,我们还咋找?”   “让你找就找,废话许多。”   冯仲道:“娘的,我老以为要捉的是聂仲由,死盯那些长得像螳螂的丑汉。怪不得搁清河坊卖茶叶许多天,赚的钱都够去欢喜楼睡娘们了,连根毛都没见着!”   “蠢材,再让你去卖茶,够请兄弟们都去了。”   冯仲哈哈大笑,却转头看向汪庚,道:“我是蠢,但你们还说老汪聪明,他和李瑕当面说了许多话,愣是让人大摇大摆地进了程元凤府。”   汪庚道:“我那夜见到的未必就是李瑕。”   “还说不是?衙内都说是了。”   汪庚闷声闷气道:“我当时以为是谢府或贾府派的人,要跟我互相透个消息,谁能想到……真他娘是个狗猢狲。但我没透有用的消息出去,还得了线索。衙内都没怪我,你们倒没完没了。”   “你就是蠢,还说啥……”   丁大勾已带着丁八过来。   冯仲转头一看,啐了嘴里嚼的茶叶,向丁八道:“嘿,听说你小子被人抢了?那人还审问你院里的事?”   丁八恭恭敬敬道:“是,当时小人与他过了两招……”   汪庚一把拎起丁八的衣领,恶狠狠道:“要我对你用刑才肯实说?”   “我说,我说……其实我一下就被摁住了……”   “那人是不是很年轻?很俊俏?”   “是很年轻,但蒙着脸,我也没看清……”   “你娘!”   这时,又有小厮跑来道:“衙内唤你们到大堂上去……”   众人到了大堂,不一会儿,只见衙内丁寿翁出来,坐在主位上。   丁寿翁时年三十六岁,面色隐隐发青,却并非他父亲丁大全那种青蓝,而是呈现一种病态、疲惫。   他眼框发黑,眼袋很深,显得心事重重,走路时脚步也有些虚浮,缩着脖子,看人时微抬着眼,带着些恶狠狠的神情。   丁寿翁一坐下来,堂上噤若寒蝉。   他命一众护卫与小厮分列摆出架势,又安排了一队人手在身前护卫,方才清了清嗓。   “带人进来吧。”   很快,一名年轻人由四个大汉领着走进了大堂。   汪庚抬眼看去,不由惊呼一声。   “小猢狲!”   这年轻人分明就是那夜说要“相互透漏消息”的骗子。   “你……你是李瑕?!衙内,就是他!”   两声呼喝,汪庚已扑到李瑕面前。   “啪”地一声大响,李瑕一巴撑摔在汪庚脸上。   汪庚大怒,一拳击向李瑕。   李瑕不慌不慌,避过,反手又是一巴掌抽在汪庚脸上。   “啪。”   “干什么?!”   众护卫大怒,纷纷拥了上去要摁住李瑕。   “都住手!”丁寿翁怒叱。   堂上安静下来。   丁寿翁看向李瑕,面色不豫,道:“李瑕,你这是何意?”   李瑕道:“这两巴掌,就当是替你教训这些办事不牢的手下人。”   丁寿翁脸色愈发阴沉。   这些日子他受父命办事,进展缓慢,昨夜还在吩咐手下人去搜,没想到今日刚起来便听到门子禀报。   说是李瑕求见,且带话说会给他情报、助他对付谢方叔。   他这才安排让李瑕进来,却没想到对方一进堂就如此凌厉。   此时,丁寿翁本想拿下李瑕,思量之后又犹豫起来。   他沉吟片刻,忽然冷冰冰地向一众手下道:“你们都有谁见过他?”   汪庚两边脸痛红,委委屈屈地道:“小人见过。”   “衙内。”冯仲道:“小人也见过他,我在清河坊卖茶,见过他一次,问我买茶。”   “小人也见过。”丁八道:“小人前夜出门,被他抢了钱,整整两串咧!他虽蒙着脸,但小人还是认得出。”   “你们过来。”   “是。”   汪庚、冯仲、丁八低头弯腰,走上前。   丁寿翁突然伸出手,“啪,啪,啪”三声,给了三人各一个大耳刮子。   这三巴掌显然是带着真火,比李瑕那两巴掌重得多。   接着,丁寿翁又是一脚踹在丁八肚子上,将其踹翻在地。   丁八吃痛捂着肚子惨叫不已,汪庚、冯仲也是纷纷跪下。   丁寿翁这才看向李瑕,脸上泛起虚浮的笑容,道:“一群不会办事的蠢材,让你见笑了。”   李瑕点点头。   方才汪庚扑上来,李瑕不愿被其击倒,反手两巴掌为的是镇场面。倒没想到丁寿翁也打了手下人一通,把那被压住的气势又提了起来。   丁寿翁既展示了凶狠与气度,又道:“你说会把情报给我、助我扳倒谢方叔?”   李瑕道:“林子和刘金锁在你们手上?”   “不错。”丁寿翁道。   “活着?”   丁寿翁道:“只要你懂事,他们便能活。”   李瑕注目看了丁寿翁一眼。   只一眼之间,他能看出许多东西。   丁寿翁娶妻时,新妇被其父纳为侍妾,此事让他沦为天下笑柄,自然也给他带来了不少的影响。   李瑕能在他那发黑的眼眶、发青的面色中看出他这些年是如何报复性的纵情声色,待人又是如何色厉内荏。   另一方面,李瑕在打了汪庚两巴掌之后就留意了丁寿翁的反应,心知丁寿翁有城府、能冷静。   或许这人天资并不差,并非普通纨绔子弟,但丁大全纳媳为妾,大概已将这个儿子毁了大半……   “我要见到丁大全。”   丁寿翁一愣,问道:“你说什么?”   李瑕道:“我已见过程元凤、贾似道,到了与丁大全聊一聊的时候。”   “你竟敢直呼我父名讳……你竟敢……”   “你不敢吗?”李瑕道:“你不妨也试试?试试直呼你父亲的名讳。”   丁寿翁又是一愣。   他自诩是个聪明人,但未曾想到今日见到李瑕,短短几句话之间竟已被噎住了两次。   他登时勃然大怒。   “你太放肆了!你瞧不起谁?!你竟敢与本衙内……”   李瑕又道:“我来之前,在贾似道府中与其长谈了一个多时辰。现在我要见丁大全,你大可杀我、扣下我,不妨试试?”   “你有何资格这般与我说话?!”   “我只与当朝宰执谈事。”   丁寿翁抬手一指,大骂道:“婢娘养的猪狗!你可知满城都是谢……”   说到“谢”字,他忽然停了下来,眼中阴晴不定。   李瑕道:“满城都是谢方叔的人在搜捕我,因我杀了钟希磬,不知他比你手下这些人如何?”   “你放肆!你……”   “你大可不问你父亲,直接杀了我。”   丁寿翁闭上眼,深呼了几口气。   当他再睁开眼,竟已冷静了下来,像是他的新妇已成了家中小娘时那样。   色厉内荏之人,也就这般了。   “家父上朝去了。”丁寿翁淡淡道,显得很冷漠,仿佛换了一个人。   “无妨。”李瑕道:“安排一间厢房让我歇养吧……” #第一百二十章 丁青皮   李瑕在观潮别院的客房里睡了一觉。   丁八趴在门缝上往里看了一眼,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   “这这这……他真睡着了?”   “狗猢狲。”   汪庚、冯仲正垂头丧气地蹲在院中,异口同声地骂了一句。   丁八这个小厮本攀不上这两个护卫,但今日三人同挨了打,反倒亲切不少,凑过去说起话来。   “哥哥,你们说,他怎就睡得着?”   冯仲抬头看了一眼正将那客房围起来的十几个护卫,道:“衙内都吩咐了,我们又不会动他。”   “衙内为啥就不把这狗猢狲做了?”   “我怎知道?但这人真就不怕吗?”   冯仲啐了一口,骂道:“临安城谁不怕我们?就没见过这种杀才。”   汪庚眼中阴晴不定,忽道:“我倒有个主意。”   “啥?”   “请衙内去唤个娘们来,把这小子睡了。”   “啥?”丁八瞪大了眼,惊道:“还有这等好事?!这这这……”   汪庚在他头一重重一拍,骂道:“闭嘴,有你啥事,你他娘懂个屁。”   冯仲似懂非懂,道:“要不……我去把他睡了?”   汪庚摇了摇头,道:“不是这样,怕是阿郎要用这猢狲,需收服了他。”   说话间,他已站了起来,向负手站在门口的丁大勾道:“丁管家,衙内呢?”   “走了。”   “走了?可这……”   “你们看好院子就是。”丁大勾淡淡道,“少出些馊主意,还嫌在衙内眼里你不够蠢?”   汪庚深觉可惜。   他却也明白,衙内走了,很可能就是阿郎要来了。   “别蹲着了。”他踹了冯仲一脚,负手站直了,守着李瑕的客房……   ……   李瑕一觉醒来,睁开看,看到了一张可怕的青色老脸。   想必这就是丁大全了。   再起身一看,屋中还站着几个护卫和属僚,却个个垂手低头。   见李瑕醒了,丁大全轻笑一声,负手从床边走开,缓缓道:“你好大的胆子,敢在老夫的别院中酣然高卧。”   李瑕道:“谢方叔要杀我,这临安城内,只怕没有比丁枢相家更安全的地方了。”   丁大全抚着长须,轻蔑一笑。   他六十五岁,苍老且瘦小,看起来与程元凤、贾似道完全不同。   李瑕只看他那满头白发,忽然有些明白他为何要依附宦官了。   程元凤二十九岁中进士,五十七岁拜相;贾似道二十五岁中进士,四十一岁入宰执之列。而丁大全四十八岁才中进士,不走些捷径,很可能一辈子都当不了高官。   李瑕并非是认同丁大全,只是愈发觉得……少壮须努力。   “你背地里敢唤老夫名讳,当面却又不敢?”丁大全道。   “敬老而已。”   “情报呢?”丁大全问道。   “我放在别处。”李瑕道:“条件谈妥,自然会交出来。”   “说条件。”   李瑕转头看了看天色,时间才到中午,看得出丁大全是下了朝就过来。   “放了林子、刘金锁;救出聂仲由;保护我们这些人的安全;给我一个蜀地独立领兵的官职。”   丁大全道:“就这些?”   “就这些。”   “老夫答允你,情报交出来,明日至御前指证谢方叔。”   “好。”   “具体如何做,老夫的幕僚们会与你商议。”   “好。”   一老一少对视一眼,皆是沉默了一下。   谈妥了,且有些过于顺利。   至此,李瑕算是接触过了当朝几位宰执,大概明白世人为何不耻丁大全。   程元凤虽不擅权谋,但是个正经人,守规矩,做事一板一眼;谢方叔虽主和,却有治国之策,秉持政治理念,或许还是真心爱民;贾似道做事无所不用其极,却还顾着西南战局……   唯有这丁大全,眼睛里只有往上爬,亳无底线与原则。   情报是什么、有何用,他问都不问;李瑕适不适合为官,他探都不探。   他只在乎扳倒谢方叔、拜相位。   可笑的是,仅在这次的事情上,李瑕反而与这个奸邪的立场最一致。   ……   于丁大全而言,话到这里,已不必再与李瑕多聊什么了。   李瑕不过是因恰逢其会才显得奇货可居,换作平时,他堂堂枢相,根本没有理会一个小年轻的必要。   但丁大全踱了两步,还是问道:“你昨夜未与贾师宪谈妥?”   “是,他不愿救出我要的人。”   丁大全道:“老夫与他不同,老夫只须扳倒谢方叔,即可为左相。他须再扳倒程元凤,勉强可为右相。”   “是。”   “他也不敢得罪老夫,救不出人。”   “是。”李瑕道:“所以谈不拢。”   丁大全又问道:“你是如何从贾府离开的?”   “我告诉贾似道,我要来投奔丁枢相,他答应了。”   “是吗?”   李瑕道:“他还让我转告丁枢相一句,监察御史洪天锡是他的人。”   丁大全笑了笑,笑容阴恻,但已心中了然。   “如此大礼,贾师宪所求何事?”   “丁枢相认为呢?”   “竖子也敢在老夫面前卖乖?”丁大全冷哼道:“老夫不在乎谁为右相,程元凤、马天骥、贾似道,谁更听话,谁便可任右相……”   李瑕忽然打断了丁大全的话,道:“贾似道说扳倒谢、程,他最多任右相,再扳倒你,他才有独掌相权的机会。”   丁大全那张青色的脸完全凝固住。   他不敢相信,一个十六岁的竖子,竟能在自己面前大言不惭。   然而李瑕还在继续说。   “贾似道还说,如今圣眷在你,扳不倒你。让我混在你身边、蒙骗你,找机会拿一个真正的把柄,到时再对付你。”   “你说什么?”   “这么做,贾似道并不亏什么,反正北上拿情报之事出自他的手令,功劳少不了他一份,无非是早点或晚点对程元凤出手而已。与其谋一个在你手下做事的窝囊右相,不如赌一把大的,所谓‘赢尽秋虫独奏功’,他有耐心,也有野心……”   丁大全良久无言。   忽然,他抚掌大笑。   “哈哈,好个贾师宪,婢娘养的浪荡子,倒有几分胆色。”   李瑕听不出丁大全在夸贾似道还是在骂,只见至丁大全那张青蓝色上的阴翳之色尽去,仿佛很是畅意。   “无妨,无妨,贾师宪太年轻,且让他熬着……不必理他。”丁大全向李瑕问道:“倒是你,为何向老夫吐露此事啊?”   李瑕道:“我有自知之明,今次是机缘巧合涉入相位之争的关键时刻。否则,我于诸公面前不过蝼蚁一只,随时可被捏死。混在丁枢相身边为间谍,我实在做不到,故而说实话。”   丁大全又露出那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道:“安知不是你与贾师宪串联,虚虚实实,诓骗老夫?” #第一百二十一章 虚虚实实   随着丁大全这一句问话,他目光中已带了寒意,配上那一张青蓝色的面容,仿佛是能看透人心的恶鬼。   李瑕却是坦然迎上了他的目光,道:“我只愿入蜀从军,远离临安府之争端。自然不会潜在丁枢相身边捉把柄。”   丁大全上下打量了李瑕一眼,也不知是信或不信,最后轻嗤一声,讥笑道:“从军?蠢材才愿当武官,大宋真正统兵者皆是文官。”   李瑕道:“我不会读书,也不想读书。”   “你见过程申甫那腐儒,他叫你去太学读书?”   李瑕一听,知道‘申甫’大概是程元凤的字,应道:“是。”   “老夫不是程申甫,守些破烂规矩。”丁大全淡淡道。   他语气间显得极瞧不起程元凤,随口又道:“你既想入蜀立功,此事老夫安排,给你寻个好官职。”   “谢丁枢相。”李瑕拱了拱手。   这一拱手,或许也代表着他的仕途上蒙上了一个污点。   相比起来,程元凤当时的安排才是真在为他考虑。   丁大全答应得爽快,并非是比程元凤更真诚,不过是全无底线罢了。   而李瑕跟着丁大全破坏了规矩,入仕升迁,必然也要被骂作奸臣,万夫所指。   虽然他毫不在乎这些,他就没想过要给谁当‘臣’,奸臣与忠臣,随旁人怎么想。   丁大全又问道:“世人皆称老夫奸邪,你投奔老夫,不怕坏了名声?”   李瑕道:“总好过被污蔑为‘潜通蒙古’,被论罪处死。”   “就这样?”   “是。”   “你该多巴结老夫几句。”   “实话实说而已。”李瑕道。   丁大全目光看去,看了一眼李瑕那挺得笔直的背脊。   目光再一转,又看到了那不卑不亢的眼神,以及眼神中的淡然自若。   丁大全微微一滞。   世人看他这张青蓝脸,眼神中或多或少都带着嫌恶、恐惧、避讳……视之为妖魔鬼怪。   那种“长成这样一定是鬼怪”的避与嫌,哪怕再细微,他都能敏锐地感受到。   然而,李瑕没有。   丁大全活了一辈子,几乎是头一次遇到这样坦然的目光。   他忽有些感慨,踱了几步,负手站在窗前,叹息了一声。   “自老夫扶摇直上,身侧皆蛇虫鼠蚁,许多年来,未见有如你这般隽秀人物来投效了。”   李瑕知道他说的不是相貌,指的是姿态。   “丁枢相过誉了。”   “蛇虫鼠蚁……”丁大全背对着李瑕,喃喃了一句之后,忽感慨起来。   “世人皆言老夫奸恶,然则,他们嫌恶老夫,老夫亦嫌恶他们,不过道貌岸然之辈、腐儒而已。早年间,老夫任福建路宁德县主薄,其地群山僻壤,道路不便。百姓行路,困于氛雾险壁,蛇虫之毒。邮亭逆旅,以入宁德为戒。唯老夫力排众议,不畏艰难,开辟白鹤岭,经罗源叠石直抵福州,惠及宁罗两县百姓。你认为老夫此举,对耶?错耶?”   李瑕道:“若能造福一方,该是对的。”   “可知腐儒们是如何弹劾老夫?”   “不知。”   “以‘青鸾既变,士气不扬’为由,弹劾老夫坏了当地风水。”   李瑕道:“我不明白。”   “他们说岭路直射县城,有伤文运。”   李瑕依旧有些疑惑,道:“我还是不明白。”   丁大夫道:“当地士大夫读书之家不喜道路通达。道路通则文风盛,文风盛则州县之试名额即少,是谓‘有伤文运’。老夫开辟道路,坏的又何止是那些人的文运……当时老夫不过一主薄,未曾攀附宦官,依旧是被骂作奸邪。”   李瑕无言以对。   丁大全回过头来,走到了李瑕面前,把那张青蓝色的脸凑得近了些。   “人说老夫如鬼如蜮,老夫看世人才是鬼。人说老夫狠毒贪残,但,毒得过世间人心?”   他在这一刻竟显得有些孤独。   他既看不起身边的小人,也看不起指着他骂的君子。   李瑕没说话,他已分不清这些庙堂高官所言,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也许是丁大全在惺惺作态,收买人心而已。   实无甚可说的。   丁大全叹道:“老夫与你投缘,今日说的多了,多了……总之,往后你随老夫做事,不必理会世人诽谤。”   “是。”   丁大全遂拍了拍李瑕的肩,走了出去。   倒是还留下了一句吩咐。   “吴衍,你与李瑕商议具体细节……莫轻慢他,且记,老夫视李瑕为子侄……”   “是,谨遵丁公吩咐……”   ……   龟鹤莆赶进堂中,只见贾似道已下朝还家,正倚在躺椅上假寐。   “阿郎,丁枢相果然是去了兴礼坊观潮别院,想必已与李瑕谈好了。”   “嗯。”贾似贾含糊应了一声,睁开眼,道:“他该已得到丁青皮的信任。”   龟鹤莆忍不住问道:“小人真不明白,阿郎为何要放李瑕去?”   “他说得不错,即使扳倒了谢、程,不过是与丁青皮共相,比如今又有何区别?”贾似道喃喃道:“那句‘风物长宜放眼量’,真是好眼界。”   “可如此一来,丁枢相知道阿郎往他身边派人,岂不得罪了他?”   “不如此,丁青皮便能当我好相与吗?”贾似道漫不经心道:“恰是李瑕直说了,丁青皮才会以为我不过如此、以为他身边没有我安插的人,反而放松了戒备。”   龟鹤莆会意,不由笑了笑。   “如此一来,阿郎先前安插在丁枢相身边的人,就全都不遭猜疑了?”   “呵。”   “阿郎,妙啊。李瑕非要救聂、林、刘三人,死不松口,那便让他自己去救,阿郎既不用出力,却能得一份情报、一份功劳。且这次扳到了左相,留右相与丁枢相斗,再布几枚暗棋。神机妙算也。”   贾似道笑了笑,轻踹了他一脚,骂道:“马屁拍得不响,该练了。”   “是,是……小人这不是还没全明白吗?那万一李瑕真投了丁枢相又如何?”   “不会。”   龟鹤莆道:“对,对,他既见过阿郎,又岂能再看上丁枢相?一天上仙、一地下鬼,小人真是多虑了。可笑丁枢相一把年纪,比阿郎和李瑕加起来都大,却被耍得团团乱转。”   “响了。”贾似道喃喃道:“但也没响。”   “小人这可不是溜须拍马,实是真心这般想。”   贾似道摇了摇头,低声自语道:“真当我这么做只为相位不成?西南战局如火,余晦无能,亡国之患迫在眉睫。罢谢方叔相位、替换蜀帅,此为当务之急,不容犹豫。”   龟鹤莆一愣,分不清自家阿郎是玩笑或是在自欺欺人?抑或是这次要让自己拍一个不同凡响的马屁?   难不成,阿郎是真心这般想?   龟鹤莆心头迷茫,那到了嘴边的奉承之词一时竟是说不出来…… #第一百二十二章 解救   观潮别院中,李瑕与吴衍对座而谈。   吴衍是丁大全的心腹党羽之一,如今任监察御史。因听了丁大全一句吩咐,他待李瑕也颇为客气。   “明日大朝会上,谢方叔将联络百官弹劾丁公、董大珰、卢大珰侵占民田,一决胜负。”   李瑕问道:“侵占民田是真的?”   吴衍道:“是真的,人证物证皆已在他们手上。”   李瑕默然片刻,道:“你们怎么反击?”   吴衍也是默然片刻,道:“此次,谢方叔突然派人于宫门题字,步步紧逼,打了我等一个措手不及……说实话,李小郎君来之前,我等没捉到谢方叔的把柄,在朝堂上并无太多办法。”   李瑕明白,吴衍的意思是他们这些党羽没有办法在朝堂上反击,而不是丁大全势弱,‘阎马丁当’倚仗的是圣眷,总体而言还是比谢方叔更有优势。   只是丁大全胜在内廷,谢方叔胜在外廷。   吴衍话到这里,又道:“但既然李小郎君投靠了丁公,明日谢方叔必败。不知,情报在何处?”   “我一会去取来。”   “好。”吴衍道:“我这便让人放了林子与刘金锁。”   李瑕道:“他们知道自己是被谁捉的?”   “李小郎君说笑了,我们又岂会特意告诉他们‘你等是被丁公拿下的’?”   “押来的时候呢?”   “打晕了的。”   李瑕道:“演场戏,让他们以为是被谢方叔捉了,是丁枢相派人相救,然后再带他们来见我。”   吴衍道:“何必演戏?你吩咐他们明日于御前控诉即可。”   “不,刘金锁是个憨直人,他演不了。”   “好吧。”   李瑕皱了皱眉,觉得这些奸党也是嚣张惯了,做事太粗糙。   旁的不提,只看谢方叔手下人行事,远比丁党走狗缜密……   而随着李瑕这一皱眉,他与吴衍之间的强弱之势也发生了变化。   李瑕虽无官职,但有丁大全的信重、有筹码、有能力,在吴衍面前隐隐竟有些主导者的姿态。   另一方面,吴衍能投靠丁大全,并不是有气节之辈,心知李瑕能在几不可能的情况下从北面归来,必有过人之处,态度上竟也十分配合。   “聂仲由关押在哪里?”   “三衙。”   李瑕又问道:“能直接救出来?”   “怕是不能。”吴衍道:“不过,李小郎君杀钟希磬真是好手段,如今临安城人尽皆知,谢方叔在追杀你这蒙古细作,明日御前对质、谢方叔一败,聂仲由‘潜通蒙古’的罪名自然也是被污蔑的……”   李瑕道:“若聂仲由是真的通敌呢?”   吴衍笑道:“我们在乎吗?”   “我需要见聂仲由一面,这也与能否扳倒谢方叔有关。”   “李小郎君做事细致啊。”吴衍感慨一声,道:“行吧,我来想办法,看能否让你进三衙一趟。”   “再调派一批人手归我指挥。”李瑕道:“尽快,时间不多了……”   ……   一间黑暗的地牢里,林子被绑在柱上。   他低垂着头,身上新伤剧痛,老伤痒得厉害,有如蚂蚁在咬,但四肢都被绑缚着,挠也不能挠。   牢中没有日夜交替,他不知道自己已被捉了多久,仿佛一辈子都没有这么漫长。   他只盼着能早一点死掉。   至于活着出去……早就不抱这种希望了。   忽然,外面有厮杀、打斗声响起。   “嘭”的一声门被人踹开。   林子抬起头看去,因不适应那道光而眯起了眼,隐约见到有人提着刀到了面前。   “右……右相……是右相派你来的吗?”   “救你出去,但你忍一下。”   说话间,一个麻袋罩了下来。   又是厮杀声,接着是马车走在青石街道上的辚辚声……   ……   李瑕站在观潮别院中,眼看着林子、刘金锁被装进麻袋拖走。   “哪几个人他们见过?今日先离开这里,明日方可回来。”他咐吩道。   吴衍笑了笑,道:“依李小郎君的意思做。”   “是,你们几个,今日先回枢相府上!”   “是。”   李瑕又道:“把地牢锁了,装成酒窖,再去请两个大夫来。”   “是……”   吴衍又招过丁大勾,问道:“小衙内呢?”   丁大勾应道:“这……小衙内还未回别院,许是回府去了?”   吴衍心知丁寿翁大概是受了气,又躲起来风流快活,其人性子就是那样,看起来狠辣,实则遇事就避。   吴衍也不多说什么,道:“既如此,观潮别院一切事宜,你听李小郎君吩咐。”   “是,小人明白。”丁大勾应了,又向李瑕道:“小人这便去安排。”   李瑕点点头,又吩咐他多煮些肉和蛋。   不多时,那拉着林子与刘金锁的马车在城内绕了一圈,回到了前院。   李瑕回到堂上,正见林子、刘金锁从麻袋里钻出来,浑身伤痕累累,惨不忍睹。   他们一抬头,见到李瑕,刘金锁放声大哭,林子也是泪流不止。   “李瑕!李瑕……我还不如死在北面……回来连柳娘一面都没见着,那些狗猢狲要了我的命……”   刘金锁无力地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泪眼巴巴看着李瑕,一条粗猛大汉竟哭得如孩子一般。   李瑕目光看去,见他胸前刺青上绣的一个美人儿已被人剜了一片,便知其受了不少的苦。   再看林子,脚上血淋淋一片,脚趾头也被剪了两根……   李瑕吩咐大夫给他们治了伤,又让人送了粥食上来。   其后,他拿出几张海捕文书,递在林子面前。   “这是……”   林子方才包扎好,才开口想问“右相在哪”那文书到了眼前。   他摊开一看,愣住。   李瑕道:“左相谢方叔视我等为潜通蒙古的叛徒,意欲诛杀。”   “他娘!我们是叛徒?!”刘金锁大怒,破口大骂不已。   吴衍冷眼旁观,心说李瑕果然是无耻奸诈,连自己人都骗。   不过,要的就是这样的鲁莽大汉到御前控诉。   枉谢方叔一世为官清廉忠正,自己这些人死活捉不到他把柄,没想到今次他要杀的一个小角色竟是如此硬茬……   ……   丁八送了粥从堂上出来,摇了摇头,低声道:“两条大汉,哭得惨兮兮,真窝囊。”   他转头一看,见汪庚、冯仲与一众护卫立在一旁,忍不住过去又道:“哥哥,那小猢狲怎就爬到我们头上了?连丁管家都要听他安排,这也太……”   “真他娘晦气。”冯仲啐了一口,“贱没廉耻的狗货,拿了鸡毛当令箭,气死爷爷了。”   汪庚摇了摇头,叹道:“唉,还有何好说的,连吴御使都听他的,但就算是阿郎要用他,这事也太荒唐了,荒唐……”   “唉,稀奇死了,气死我算了。”   “娘的,他就在屋里睡了一觉,太轻易了吧?”   “他不要脸……”   三人再次凑在一起嘀咕,犹恨李瑕不已。   不一会儿,李瑕却是从堂中出来,抬手一指,道:“你、你、你们几个,跟在我身边做事。再去招几个护卫、备辆车,并找丁管家要三百贯钱来,随我出门一趟。”   丁八前一刻还在大骂“猢狲”,闻言愣了一下,飞快点头哈腰,赔笑道:“是,是,小郎君稍待,小人这就去备车。”   一低头,他见李瑕鞋上沾着泥土,连忙趴过去仔细掸了,这才起身飞奔,竟还有些兴高采烈的样子。   “还不快点!李小郎君要用马车,耽误了事,你等担待得起吗……”   ……   一辆马车行到了城北流民聚集之地,不一会儿之后又堂而皇之地转向了兴礼坊。   路上不时有巡丁上前想要搜查。   “搜什么搜?!”汪庚拿出信令一摆,喝道:“瞪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是谁家的马车?滚!”   马车里,韩巧儿不由眼睛发亮,忍不住很轻很轻地“哇”了一声。   她很想说“李哥哥好厉害啊”,但李瑕交代过她路上不要出声。   韩巧儿却还是与韩承绪、高明月、高长寿对视了一眼,纷纷都有些欣喜。   昨天傍晚,他们还在灯芯巷的小宅里,之后逃了出来就躲在城北的一个小小窝棚里,今日李瑕终于来接他们。   见面时,没工夫说太多话。李瑕只让高明月把脸涂了,就带他们上了马车。   此时行在大街上,李瑕却又从怀中拿出一支眉笔来,向高明月低声道:“你别动,我再添一笔。”   “嗯。”   高明月抬起头。   李瑕遂在高明月眉间描了两道。   她目光看去,见到他那沉静的眼,心中微微一潋,心想他为自己画眉呢……   下一刻,高长寿轻声道了一句:“好丑。”   高明月登时有些难过。   她为了扮丑,昨夜就把脸涂黄了,点了几颗痣,且在身上裹了一圈,显得十分臃肿,又热又闷。   没想到李瑕还要给她再添丑一点。   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一行人下了车,一路进到院子里。   见到林子与刘金锁,最开心最伤心的都是韩巧儿,既为救出了他们而开心,又因他们身上的伤势而难过。   但不论如何,七个从北面归来的人终于算是相聚了。   他们坐在偏堂中,三名伤员各自倚着,其他人除了李瑕一个个也是脏兮兮,看起来惨不忍睹。   韩承绪是最快反应过来的,大概是知道了这里是丁大全的地方,又见周围有人盯着,始终不太说话。   只有韩巧儿哭过之后,看了看外面那些护卫,怯生生问道:“李哥哥,我们不回灯芯巷吗?”   她素来乖巧,能问这一句,显然是很喜欢灯芯巷那个小家。   李瑕拍了拍韩巧儿的头,看了众人一眼,道:“我们会这在里歇一晚,明日便可洗清冤屈,到时我们回去住。”   “好。”韩巧儿很高兴地应了一声。   李瑕目光看去,见诸人脸上皆有些欣喜期待之色。   这一刻,在他心里,助丁大全扳倒贤相谢方叔的顾虑忽然又少了一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大朝会   临安城的布局是“南宫北市”,宫城缩在南面的凤凰山麓。   这个位置作为寺庙极合适,作为宫城却有些不伦不类。   也许是宋高宗觉得,如此被西湖、凤凰山、钱塘江包围起来,观感上更为安全。虽然以整个临安地区的地势而论,这里几乎无险可守,只适合敌方展开兵力,若遭进攻,很难守住。   但总之,宫城就是建在山脚下了。   局促是肯定的,大庆殿便须“因事揭名”。   正朔庆典,用“大庆殿”的牌匾;进士唱名,用“集英殿”牌匾;祀神祭天,用“明堂殿”牌匾;庆贺寿诞,用“紫宸殿”牌匾;重大朝会,用“文德殿”牌匾。   总之是一殿多用,十分简朴。   这日三更时分,许多人起身向宫城而去。   谢方叔知道“文德殿”的牌匾已经换上了。   这些年官家渐渐怠于政务,大朝会一月不过三五次,常朝多设在垂拱殿,今日要在文德殿开大朝会,必是要让愈演愈烈的朝争有个结果。   官家忌惮出现史弥远那样的权相,希望宰执们互相牵制,这不假;但自从“阎马丁当,国势将亡”八字一出,朝争被摆在明面上,每日里都是群臣相互攻讦,又有阎贵妃、内侍们日日哭诉,官家已经烦透了。   该造的势也造好了,谢方叔料到官家的耐心已经耗尽。   “阿郎,该上朝了。”   “走吧。”谢方叔起身,整理好衣冠。   才走到前院,却见徐鹤行快步赶来。   “左相。”   “边走边说吧。”谢方叔道。   他又看了徐鹤行一眼,叹惜道:“两夜没睡了?”   “劳左相记挂,鹤行还熬得住。是查到了几件要事,特赶来禀报。”徐鹤行语速很快,又道:“李瑕恐在丁大全手上。”   谢方叔脚步依然沉稳,道:“无妨。”   “可是……”   “事已至此,再做什么都晚了。”谢方叔缓缓道:“老夫既然通缉李瑕,便是有确凿证据断定他潜通蒙古。”   徐鹤行拱手道:“明白了,我一定保护好证据。请左相放手施为,扳倒奸党,不必有后顾之忧。”   “明白就好。”谢方叔已走到轿子前,伸手又在徐鹤行肩上一拍,道:“你与希磬自幼跟在老夫身边,如今他走了,你再悲戚,也可不乱了心志。切记,行事需以社稷大局为重。”   “是。”   谢方叔上了轿子,向宫城而去。   ……   几名太学生也在走向宫城。   刘芾转头看了看身侧的黄镛,忽道:“器之,你还年轻,真想好了?”   黄镛莞尔一笑,道:“声伯兄是怕我年轻识浅坏了大事?还是怕扳倒权党我更受赏识?”   “我是怕万一事败……”   “岂有万一?”黄镛道:“奸党倒行逆施、天怒人怨,诸公证据确凿,岂能败了?”   刘芾道:“可奸党圣眷在身。”   “我信官家能明辩是非。”黄镛道:“近年来,诸生抨击时政,每将官家比作唐明皇,然而,官家即位以来,立志中兴,定灭金之策,俘完颜守绪、张天纲归献庙社,一雪靖康之耻。罢黜史党、亲擢台谏、澄清吏治、整顿财政……如此贤明官家,岂能被奸党蒙蔽?”   陈宜中点点头,道:“官家确有爱民之心,淳祐十一年,各地大雨,官家问‘积雨于二麦无害乎’,郑相公奏答‘待天晴则可’,唯左相知农桑之事,奏曰‘二麦无害,蚕事畏寒’,左相遂得信重,可见官家心系百姓。”   黄镛笑道:“与权兄竟能知御前对奏之事,看来已得左相青眼?”   陈宜中拱了拱手,不答。   黄镛又道:“你们不让诸生来,我认为过于谨慎了。官家即有爱民之心,又起复了洪御史,命他重新审理奸党侵占苏州民田一案。可见,圣眷未必就在奸党。”   刘芾叹息道:“但‘国势将亡’四字,已将左相等人置于与官家对立……”   “不。”黄镛掷地有声道:“圣眷在民,在忠直之臣,今日伏阙上书,我等必定功成!”   “不错,证据确凿、圣眷在民,岂有事败之理?!”太学生们纷纷附和,慷慨激昂。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只见夜色中的杭城大街已堵得水泄不通……   ……   临安城挤在西湖与钱塘江之间,人口又多,每到大朝会前,各个官员的轿子、随从挤上杭城大街,常出现拥堵。   “让一让,让一让,这是右相的轿子。”   “惊扰右相了,可前面确实是堵死了……”   程元凤才从钦善坊行到中瓦子,掀开轿帘一看,心知今日莫说是到待漏院歇一歇,堵在这里,能不迟了已是万幸。   这临安行在,本就不适宜为都城。   每到这种时候,偏安一隅的无奈与悲凉不免泛上心头。   “走过去吧。”   程元凤下了轿,又低声自语了一句:“行在,行在……何日才能收复河山、重归东京?”   话虽如此说,从他出生起大宋的行都就已在临安,他一辈子也未曾见过那所谓的“东京汴梁”。   莫说是他了,连父、祖辈都不曾见过。   也就只能感慨一句罢了,都活到这把岁数了,收复河山?岂还有一丝可能?   “让让,右相先过去。”   “见过右相……”   在护卫与亲随的呼喝声中,程元凤走过长街,忽见大宗正寺丞赵崇瑶从侧边迎了过来。   “右相。”赵崇瑶唤道。   程元凤回了一礼,笑道:“今日出门够早,却又堵了。赵公也是?”   赵崇瑶走近了,两人并肩而行,官帽上的长翅似碰未碰,距离刚刚好,且晃都不晃一下。   “事定矣。”赵崇瑶低声道。   程元凤闻言,显出恰到好处的喜色,讶道:“真的?”   他自然知道,大朝会绝非百官议政,只宣布重大事情的结果,比如罢黜、重惩某些人。   事实上,朝臣早已弹劾了奸党数日,该查清、该上奏的,皆已呈至官家面前。   官家显然已有决意,只是未听到宣旨,心中难免忐忑。   “是。我特意在地相候,就是为给右相报喜。”赵崇瑶道:“奸党侵占苏州民田一案,监察御史洪天锡去岁就已上奏,官家当时受奸党蒙蔽,洪天锡愤然请辞。此后我与左相联络百官,向官家申明大义。   能起复洪天锡,即表示官家已回心转意。果然,昨夜董宋臣又在官家面前哭诉,被叱责了一通。今日大朝会上要宣的旨意我等已知晓,乃是任命洪天锡为大理寺少卿、严办此案,且叱责董宋臣、丁大全等人。”   “好。”程元凤道:“太好了。”   赵崇瑶又道:“我等只怕奸党将此案推给其爪牙,大事化小。只请右相务必与左相通力合作,乘胜追击,一举扫除奸党,杜绝死灰复燃。”   “赵公放心,我绝不退却。”   “如此便好。”赵崇瑶又道:“此案板上钉钉,只须忠臣义士奋力呐喊。”   “官家能不受奸党蒙蔽,此大宋之幸……”   两人不便多谈,赵崇瑶很快又带着随从离开。   程元凤眯了眯眼,对局势的了解愈发清晰。   简单而言,忠臣们已把是非黑白摆明了,又联合起来逼着官家重惩奸党。   官家也许不太高兴……是肯定不太高兴,但在如此对错分明的情况下,只能舍弃奸党,选择忠臣。   宫门题字触怒了官家不假。但在大势面前,就算是官家也只能做出对的选择,而且旨意已拟好了。   唯一可虑的,就是谢方叔别有什么更大的把柄。   很快,又有一人迎了过来,通禀之后,向程元凤行礼道:“右相,左相有句话要传。”   “上前来说吧。”   “是……左相说,聂仲由通敌一案恐怕要闹到御前了。”   程元凤一愣,冷冷道:“渎山公是何意?”   “此为无奈之举,因李瑕已到了丁大全手上。但请右相放心,聂仲由、李瑕是在北面降敌,绝非右相派去潜通蒙古。”   程元凤眼中迸出怒意,他如何听不出谢方叔的威胁之意。   他少有如此失态之时。   而来人又缓缓又补了一句,道:“此事与右相绝无瓜葛,左相可以性命担保。”   “是吗?”   “是,左相已布置妥当,今日必将一切顺利,请右相尽管安心……”   见过这人之后,程元凤对局势的了解又添了些细节。   出了点意外,李瑕投靠丁大全了,但谢方叔有信心应付这个意外,派人来打了个招呼。   ……   程元凤正想着这些,忽听身旁护卫叱骂了一句。   “什么人?!敢冲撞当朝右相!”   程元凤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年轻人带着几名随从挤了过来,他眼中不由泛起激赏之意。   不一会儿之后,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   “李瑕,我知你是作何想法。但仲由确已投敌,老夫帮不了他。”   “我明白,此事不怪右相。右相本不必向我解释。且现在不捉我、杀我,这份回护之意,心领了。”   “你走吧,再艰再难,万不可依附奸邪,一旦自误,便难以回头,老夫派人送你出城。”   程元凤脸上的表情很诚挚。   李瑕却摇了摇头。   他带了“丁党走狗”在身边护卫,确保程元凤不能动手。   程元凤说这些,也许是因不愿当街把事情闹大;也许是想以言语哄骗他离开;也许是想诓他出城再动手;也许是真心有回护之意……但李瑕一直努力不把生死寄托在别人手上,也因此分辨不出程元凤所言是否真心。   是否真心也不重要了。   李瑕道:“我来,是想来找右相要人。”   “你要韩承绪的儿子?”程元凤叹道:“老夫亦不愿以家小威胁人,将他保护得很好,可以给你。你带韩承绪等人走罢。”   “不仅是他。”李瑕道:“还有一个人应该也在右相手上。”   “谁?”   “我还要白茂的娘亲。”   程元凤问道:“你为何要她?”   李瑕道:“我已见过聂仲由。”   “丁大全帮你的?李瑕,你切勿迷途不返……”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上半场   晨光熹微。   文武百班在宫门外排班。   “班齐否?”   “班齐!”   御前军的禁卫一声大喝,内侍们小跑起来。   又等了一会儿,梆鼓声就交替响起,五更已至。   伴着吱吱呀呀的磨擦声,宫门缓缓打开。   百官神情整肃,鱼贯而入。   透过大庆殿……今日叫文德殿,透过文德殿庄严的殿檐,犹可见天上疏星点点。   大朝会已开。   ……   百官进宫之后,几个太学生绕到了宫城西面的右阙门。   登闻鼓就在这里。   他们早已得到授意,只要等到官家宣告了任命洪天锡为大理寺少卿、叱责奸党的诏书,便可伏阙上书。   他们虽无官职,却代表着士林、代表着民意。   今日,不仅要让奸党被叱责,还要乘胜追击,将那些误国贼扫出朝堂,还天下一个琅琅乾坤……   ……   观潮别院里,刘金锁支着耳朵听了五更鼓,一下跳了起来,焦躁地来回踱步。   “开朝了,开朝了,官家要召见我……咋还不来召见我?”   “你急什么?”林子道:“李小郎君都说了,今日分两场,上半场是谢方叔攻,守住就可以,下半场才轮到我们。”   “可这是怎个意思嘛?!”刘金锁道:“我都听不懂!”   “就是说,没那么快召见我们,等着。”   “我急啊,我慌啊。”刘金锁手一摊,在林子面前一摆,道:“你看我这汗……”   “伤都还没好,你怎么就能这么活蹦?”林子有气无力道:“别嚷嚷了,行不?不就是面圣吗?多大点事。”   “可李小郎君人呢?他又跑哪里去了?”   “闭嘴。”林子道:“他做事还用你操心?”   “可万一官家召见,他人不在,那可就糟了,我们俩哪能应付?”   “别慌。”林子喃喃道:“不就是面圣吗?李小郎君一会就回来了……”   ……   文德殿。   庄严的大朝会上。   “钦命监察御史洪天锡迁大理寺少卿、主理苏州民田一案,接旨。”   “监察御史洪天锡,还不出列?!”   “……”   终于,有细微的窃窃私语声响起。   “洪天锡人呢?”   “排班时还看到他,哪去了?”   “莫非被奸党掳走了?”   骚动越来越大。   终于,有人抬头一瞥,只见到官家的脸色已阴沉下来……   ……   日影渐移,时间已到了中午。   右阙门外,太学生们已经等得心焦。   刘芾抬眼看去,见到有禁卫出了宫城,匆匆跑过。   “发生什么了?”   “别等了,伏阙上书吧。”   只“伏阙上书”四字,都让他们感到激荡。   “再等等。”陈宜中道:“左相府的许先生还没来,该由他告知我等。”   又望眼欲穿了许久,终于见到了许濂匆匆跑来,他是谢方叔身边幕僚之一。   “消息还未到,今日恐有变数。”   黄镛一惊,忙问道:“不知有何变数?”   许濂显得很是匆忙,语速飞快,道:“宫城内发生了何事还不知,但禁卫正在寻找洪天锡,必生变矣。”   “那我们怎么办?”   “罢了,你等先回太学。”   “可这,扳倒奸党……”   “时机不对,你等回太学。”许濂再次叮嘱道。   刘芾道:“不行,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许濂道:“我无暇多说,记住,速回太学,勿要上书。”   他说完,转过身,匆匆便走。   只见又一名汉子飞奔过来,道:“许先生,不好了!有人亲眼看到洪天锡在御史台挂了官印,出了临安城,且一路仰天长啸,大骂……大骂官家。”   “你说什么?!”   “洪天锡走了,且许多人都看到、听到……”   ……   “洪天锡如何骂朕?”   “这……”   “说!”   文德殿上,大宋官家赵昀忽然大喝了一声。   百官一惊。   那回来报信的禁卫显得很慌,终还是禀报起来。   “他……他骂陛下嗜欲既多,怠于政事,权移奸臣,渐致乾纲解弛,太阿旁落,实……实昏庸无道……”   “嗒”的一声轻响,内侍手中那要升迁洪天锡的圣旨掉落在地。   “陛下息怒!”群臣连忙伏地跪倒。   丁大全微微侧了侧头,瞥了身后的贾似道一眼,他想到李瑕说的那一句“洪天锡是贾似道的人”,心中了然。   而贾似道眼中带着些许讥嘲,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谢方叔身上。   只见左相谢方叔仿佛在突然间苍老了许多……   “咚!”   忽然,远远传来一声鼓响。   谢方叔缓缓回过头,心知那是登闻鼓。   他自是明白发生了什么。   太冲动了,官家已大怒,太学生们若再坚持上书,只怕是……找死而已。   ……   右阙门。   “芾等,蒙受国恩教养,视国家休戚利害若己之痛痒,今携诸生上书……”   刘芾大声喊着,手持鼓棰重重敲在了登闻鼓上,又是“咚”地一声大响,振聋发聩。   “声伯兄,声伯兄!”陈宜中用力抱住刘芾,想要将他拉开,不停劝道:“声伯兄,事不可为矣,放手吧,再找机会,再找机会……”   “咚!”   刘芾挣扎着,继续击鼓,继续竭力大喊。   “乃今,老饕自肆、奸种相仍,以谄谀承风旨,以倾险设机阱,以淟涊盗官爵……”   “别这样,声伯兄,事不可为了,事不可为了!”   “陛下非不识拔群贤,彼则忍于空君子之党;陛下非不容受直言,彼则勇于倒公议之戈。不知陛下何负此辈,而彼乃负陛下至此耶?!”   “……”   一队队禁卫从宫门中鱼贯而出,喝骂道:“尔等有何冤情要直达天听?!”   “冤情?”刘芾已气到血脉贲张,大喊道:“芾之冤,在于朝廷善类无几!心怀奸险者以文藻饰佞舌,志在依违者以首鼠持圆机!”   “说的什么?速退下,今日不是尔等放肆之时。”   刘芾怒目圆睁,吼道:“今日不除奸党,何日可除?!阎马丁当,若垓之罪,又浮于荥,陛下留之一日,则长一日之祸!”   “疯书生,还不退下?!”   刘芾恍若未闻,继续吼道:“异时虽借尚方剑以砺其首,尚何救于国事之万一哉?!”   “拿下!”   “谁敢来拿?!”黄镛大吼一声,热血涌上脑门,摆开双臂挡在了刘芾面前,“谁都别动声伯!我们要伏阙上书!”   黄镛与刘芾一样,只感到无比的失望、愤怒。   说好了要扳倒奸党,竟成了这般?草草了事?   他绝不答应。   刘芾已将要递呈的文书高高举起,义无反顾地向宫城冲了过去。   “不错!我等要伏阙上书!请陛下严惩奸党!”   “拿下!”   “护住声伯兄!”   陈宜中想要拉刘芾,却一下没拉住,他一咬牙,干脆随其一起冲向了禁卫。   他明知在洪天锡挂印而去后,今日之事已败。   但还是不甘心,不甘心……   林则祖、曾唯、陈宗三人也是冲了上去。   他们上书的第一句话就是蒙受国恩、视国家休戚利害若己之痛痒,岂有缩退之理?   “我等要伏阙上书!请陛下严惩奸党!”   “嘭”的一声,有禁卫重重踹倒了这六名太学生,将其摁倒在地。   “拿下这些疯书生!”   刘芾泪流满面。   他手脚不能动弹,却还在竭力大呼,喊着他的陈词。   “国嗣未正,事会方殷,民生膏血,朘削殆尽!今日之天下,乃祖宗艰难积累之天下,岂堪此辈再坏耶?!陛下!陛下……”   ……   黄镛还在挣扎。   然而,禁卫们死死摁着他,甚至将他的脸也摁在地上。   清高的读书人受武夫如此对待,让黄镛感到无比的屈辱,他只觉心头滴血。   远远的,有一辆马车驰来,在宫门外停了下来。   黄镛挣扎中看了那边一眼,忽然愣了一下,甚至有一瞬间忘了继续反抗。   “伯虎?”   他喃喃道:“那是……唐伯虎?”   “伯虎,伯虎!你是来一起上书听?今日事不可为,我等不惜此身,你快走!快走!”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下半场   李瑕走下马车。   他已看到了那几个被摁倒的书生,也听到了黄镛的呐喊,但没太大的反应。   也不是真的就名叫“唐伯虎”。   于是,他只是在宫门前站定,安静地等候着。   对于黄镛,李瑕稍微有些抱歉,毕竟是眼看着奸党侵占民田、正义之士无可奈何。   但这事,有无他李瑕结果都是一样,这些人注定斗不过奸党。   总之,以宋朝的制度,不会处斩了这些书生便是。   “上半场结束了。”李瑕心中念叨道,“贾似道……不愧是贾似道……”   今日之事在他看来很简单,即贾似道随手一拨,帮丁大全守住了谢方叔的攻势。   接下来,该轮到他李瑕上场,击倒谢方叔……   ……   文德殿上,气氛一片阴霾。   忽有人出列,禀奏道:“臣监察御史吴衍,有本奏,臣以为,洪天锡、太学诸生大逆不道之论,乃左相谢方叔之意也。往年,方叔与吴潜二相并命,各分朋党,互相倾轧。吴潜既退,方叔独相,持禄固位,政以贿成……”   吴衍缓缓将手中的奏折念了一遍,递了上去,自有内侍接了,送到官家面前。   大宋官家赵昀冷着一张脸,也不看这奏折。   他只是挥了挥手,将这场让他火冒三丈的大朝会宣告结束,且留下四个字。   “内引奏事。”   “散朝,有本奏者,内引选德殿奏事……”   大宋官家在垂拱殿进行常朝,在文德殿进行大朝会,称为“前殿视朝”;前殿听政完毕后,在后殿继续议政,称为“后殿再坐”。   南渡之后,历代官家更须了解宫外情报,更须彰显恩德,于是增加了更多的君臣奏对,称为“内引奏事”,即让臣子到规格相对较低的诸内殿进行奏对。   到如今,内引奏事已成了赵昀与臣子奏对最主要的方式。   内引奏事少了许多的礼仪规范,更方便议事。   也省得像今日大朝会一样,在所有臣子面前丢脸。   ……   半个时辰后,选德殿。   赵昀坐在御榻上。   他五十一岁,朝会之后便显出更真实的模样来,一双凤丹眼极有神彩,浑身散发着天子威仪。   只是嘴角微扬着,竟有几分与贾似道相同的不羁之意,三络长须也有些飘扬。   赵昀已脱了靴子,盘着腿坐着,面前还摆着桌几,置了一壶清酒与小菜。   他神情依然不悦,饮了两口酒之后才稍缓了些。   殿中几位宰执皆在,皆命座、赐酒。   又有一众官员或站或坐,也比朝会时随意了些。   隐隐竟还听到了蛐蛐的叫声,似乎是从贾似道袖子里传出来的。   赵昀也不在意,甚至与贾似道对视了一眼,君臣相视,露出会意的眼神。   但目光扫过谢方叔时,又带上了些许埋怨。   说实话,今日受了这样大的气,赵昀没给谢方叔摆脸,还赐了座位与酒食,已算是很大气了。   即位三十二年,赵昀何事未见过?又岂会看不清这些臣子在想什么?   若说洪天锡受谢方叔指使、追查苏州侵田案,他信;若说洪天锡受谢方叔指使、挂印而去且大骂天子,他不信。   谢方叔若那么蠢,他岂会任其为相?   气的,无非是谢方叔没完没了地闹,将这朝堂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生。还识人不明,找了洪天锡这等不堪大任的蠢货,害得他颜面扫地。   天子拟了旨、开了大朝,结果一个臣子挂印而去?   越想越火大!   但,赵昀并不打算重惩谢方叔。   忠直之臣、贤良嘛,用起来就是这样,惹人烦!非常惹人烦!绝不会如董宋臣等人贴心顺意。   但朝堂上需要贤良,再烦也得忍着,这是天子为社稷计,该有的隐忍……   “依臣所见,自陛下登基,灭金雪耻、澄清吏治,故而洪天锡这等阅历浅薄之辈遂有过高期盼,却忽视家国数百年积弊,方有今日之事,与左相无关,御使不该弹劾左相。”贾似道开口说道。   赵昀淡淡道:“朕何曾迁怒谢卿?御史弹劾,朕还未批复。”   “是,西南边患之际,朝中实不宜再朋党攻讦,应以国事为重才是。不如,苏州民田案换一个人去查?”   “师宪认为,谁可当此重任?”   贾似道应道:“臣举荐秘阁修撰留梦炎,此人是甲辰科状元,素有才智。”   赵昀道:“可,拟诏。”   “是。”   所有人都知道,这事就到此为止了,留梦炎是贾似道的人,只会将这事做到让官家满意,既不必闹大。   对这个结果,谢方叔心中微叹,丁大全微微一笑。   贾似道又道:“臣以为宫门题字一案无伤大雅,应命临安府停止追查,以免惊扰百姓,也可彰显陛下气度。”   “可。”   显然,贾似道已完全切中了赵昀心意,简单而言,两个字……“别闹”。   至此,丁大全与谢方叔打了个平手。   丁大全却不愿就此了结,道:“陛下,臣有好消息禀奏。”   “说。”   丁大全道:“昨日,臣救了几名忠义之士,细问之下,方知其竟是从北地探得重要情报归来。”   赵昀微微思量,扫了程元凤、贾似道一眼,问二人道:“朕记得此事,年初你二人请示朕,遣使暗中北上,算日子是该回来了,为何是丁卿救下?‘救’字又是何解?”   贾似道忙应道:“此事,臣不知。”   程元凤道:“禀陛下,北上之人确已归来,然则,臣只见过一面,其人竟趁臣上朝时不知去向,此事尚有蹊跷,臣本待查明了再禀奏。”   赵昀听了,眼中泛起些疑惑之意。   “到底是何情况?”   谢方叔终于开口,道:“陛下,那批人已叛投蒙古,是臣在追捕……”   丁大全道:“不知左相因何如此认定?”   谢方叔道:“自是有证据。”   “通敌为大罪,可不好草率定罪。”   谢方叔一板一眼应道:“证据确凿,并无草率之说。”   “御史们污蔑我等侵占民田时,亦是言之凿凿,如今洪天锡……”   “够了。”赵昀再次不耐,“既然人就在丁卿处,召来,朕当面问两句便知。”   “是……” #第一百二十六章 面圣   李瑕浑身上下都被仔细搜索了一遍,包括他提着的两册情报,也被一页页翻过。   确认了他未携带任何武器之后,有宦官引着他,进了选德殿。   李瑕的背依然挺得直笔,在殿中站定,颇有礼貌的拱了拱手,道:“见过官家。”   显然,他的礼仪是不合适的。   已有官员“哼”了一声,轻声骂“小子无状”。   其实吴衍本说过要教李瑕、林子、刘金锁面圣的礼仪,被李瑕拒绝了,他认为天然未经雕琢的草莽才更能让官家信服。   果不其然,赵昀抬了抬手,以示无碍。   他仔细打量了李瑕一眼,微微一笑,显出欣赏之色。   “少年英气,酷肖朕年轻之时。”赵昀赞道,“朕看你眼神沉静,信你不是叛逆,勿让朕失望。”   “谢官家。”李瑕道:“我并非叛逆。”   赵昀笑了笑,又饮酒。   虽说李瑕有投敌之嫌,他却很镇定。   殿中武士齐整,就算这小少年真投敌了,也不能怎样。   程元凤起身,道:“遣你等北上,此事乃由陛下亲允,今你平安归来,可有叛投蒙古?且为何从老夫府中离开?当着御前,实话说来。”   李瑕道:“是,我不如从头开始说吧?”   “允。”   “我随聂仲由北上之后……”   李瑕首先便将救高长寿一事的地点从庐州改到了淮河以北,替贾似道瞒下了吕文德私自遣人北上之事、又替丁大全隐下了袁玠配合张家之事。   这也是贾似道、丁大全招揽他的理由,他们从未想过要对着李瑕用刑,严刑逼供并不能让人如此配合。   贾似道一边听着,不易查觉地瞥了谢方叔一眼,发现对方竟还是非常镇静。   他也不能确定谢方叔是否还有后手。   毕竟是堂堂宰执,绝非轻易好对付之人,今次还是有可能斗不过谢方叔。   之所以决定让丁大全出面,贾似道其实也有这方面的顾虑,他更喜欢看蛐蛐斗,不喜自己亲自下场斗……   ……   林子、刘金锁已被带到了宫门外。   “你说,李小郎君是进去了还是不见了?”刘金锁问道。   林子没有回答。   刘金锁又问:“你说官家怎还不召见我们?”   林子还是没有回答,也没有让刘金锁闭嘴。   他脸色有些发白。   时间一点点过去,终于有宦官出来,带了两人进宫面圣。   刘金锁一路低着头,想看而又不敢看,偶尔目光扫过,只见到一座座庄严的宫殿。   好不容易,他进了选德殿,那满殿的紫红官袍骇得他心里一惊,来不及看御榻上的官家,人已拜倒在地,重重一磕头。   “我我我……我……拜见陛下!”   林子往日还算伶俐,此时却比刘金锁还结巴。   “拜拜拜拜……见陛下……”   “起来吧,尔等皆是壮士。”赵昀温言道。   刘金锁恍在梦中,抬头看去,只觉眼前的一切恍恍惚惚。   很快,官家又问了他们的遭遇。   刘金锁答不上来,心说“林子你快回答啊”,然而好半天没听到林子的动静。   他转头一看,只见林子正在那发抖。   接着,刘金锁便听官家对自己说了一句。   “他太紧张,你来说吧。”   刘金锁一愣,目光一转,终于看到了李瑕,才镇静下来。   他遂开口说起来。   说着说着,想到死去的弟兄,他渐渐大哭不已,浑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在北面都没受这么大的苦……左相捉了我,把我的皮都剥走一块……我想让官家看看,可是他们说这‘不雅’,我的刺青不雅……但不是想绣成那样,我睡了一觉起来,就绣成那样了,现在被剥了一块,还不能给官家看……”   他当然也是紧张,说话颠三倒四,亳无关联。   赵昀却大概听明白了刘金锁说的意思,也很喜欢他,认为这样的蠢笨汉子不会骗人,命人赐了一壶酒。   刘金锁喜不自胜,抱着那酒壶与林子缩到一旁。   之后,李瑕补弃了几句,说完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整件事似乎已然清晰,他说了一个个大宋的热血之士是如何死在北面,也说了回来后是如何被指为叛逆、被追杀。   赵昀一边听着,一边饮尽了整壶酒。   不论心里是否触动,身为天子他都要有所表示,很适宜地红了眼眶。   也有官员义愤填膺。   “壮士浴血归来,反遭妒忌排挤,违天逆理!”   “请陛下严查此事!”   “陛下,臣信他们!”   “……”   慷慨激昂之中,却有一个声音落入贾似道耳中。   “臣监察御史章士元,弹劾左相方叔以私怨谗杀余玠,帅蜀误国,请陛下重审余玠一案……”   贾似道不由皱了皱眉,暗骂一声。   “该死,被谢方叔料到了,丁大全蠢材,不懂先打痛点。”   章士元不是他的人,他也未吩咐过在今日为余玠翻案;本意是让官家自己意识到,谢方叔一直在遮掩逼杀余玠的恶果……这其中有细微的差别。   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尤其是那“谗杀”二字。   李瑕所言,本已触动了官家和殿中群臣,但因这二字,悲愤的情绪在突然之间完全被打乱。   当年谢方叔一句“臣度玠素失士心,必不敢来朝”,激得官家亲自下诏逼死了余玠,这三年多以来,官家始终不愿为余玠平反,便可知其心意……   果然,议论的话题迅速变了,谢方叔的反击也开始了。   “余玠贪财好利、擅专兵权,不知事君之礼,左相招之来朝而已,何罪之有?!”   “余玠若是清白,何必畏罪自杀?”   “依臣所见,田奎早有反意,甚至就是余玠指使其潜通蒙古。”   “……”   丁大全忙起身道:“诸公静一静!今日所议,壮士北上探得情报一事。李瑕,还不将情报呈上?!”   “是。”李瑕道:“我等归来时,将情报分为数份,其中关键在此。其余几份我已掩埋,回头可以取来。”   这么说,无非是韩巧儿来不及全抄录下来而已。   关于此事,李瑕本问过吴衍“丁枢相需不需要抄录一份情报”,得到的回答是“要之无用,呈览御前,扳倒谢方叔即可。”   有内侍上前,接过李瑕手中包裹。   “慢着。”   谢方叔向赵昀郑重行了一礼,道:“陛下,臣之所以搜捕李瑕等人,绝非私怨,实有其通敌叛国之罪证。此子乃蒙古细作无疑,请陛下慎重。”   听此一言,那内侍拿出书册,并未呈于御前,而是远远放到了一边。   赵昀点点头,道:“李瑕既已说完,是该听一听谢卿的说法了。”   谢方叔道:“臣请传唤人证、物证。”   “允。”   丁大全眯了眯眼,目光在谢方叔脸上一扫,因对方那镇定自若的表情而感到微微心悸。   这一刻,连丁大全心里也有些怀疑起来,又瞥向了李瑕,暗道:“这小子,该不会真的叛降蒙古了吧?”   谢方叔显然早有准备,很快,有人带着人证与物证进了殿。   “禀陛下,人已带到……”   李瑕回过头,看到的是戴着镣铐且神色萎靡的聂仲由,还有一个畏畏缩缩之人,正是白茂…… #第一百二十七章 通敌   在看到白茂的一瞬间,谢方叔与李瑕几乎同时眼中都泛起了自信之色。   白茂却很慌,他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场合,畏畏缩缩得真像一只老鼠,行了礼就缩着脖子站在那,努力让自己不显眼,连那双贼溜溜的眼睛都不敢乱瞄。   有了他与满殿诸公这一对比,市井贱民与庙堂高官之间的区别竟显得触目惊心。   一同被带进来还有聂仲由,浑身伤痕累累,嘴唇干裂,走路时有气无力地拖着镣铐。   聂仲由跪倒在地,张了张嘴,像是说了句什么,声音含糊,让人完全听不清。   李瑕看着他的嘴型,猜测他说的也许是“臣殿前司都虞候聂仲由见过陛下”之类,但并不确定。   聂仲由已垂下了头,仿佛跪都跪不住,随时要趴下去。   程元凤闭上了眼,如假寐一般。   出列审讯的,是监察御史萧泰来。   因为聂仲由、李瑕通敌一案,谏台之中就是萧泰来最了解此案详情,由他出面,更公正一些。   虽然,他暗底里投靠了谢方叔。   “白茂,你检举聂仲由、李瑕等人通敌叛国,然也?”   “是……”   白茂声音发颤,浑身也抖个不停,不同于林子与刘金锁的敬畏与紧张,他是害怕。   而林子与刘金锁见此一幕,已明白发生了什么,皆大怒,忘记紧张,怒目而视白茂。   若非在这大殿上,刘金锁恨不得上前踹倒白茂,臭骂一通,问他为何如此。   萧泰来又道:“具体如何?说来。”   “是。”白茂结结巴巴说起来,一直说到在宛丘县龙湖时的情形。   “当时小人与他们跑散了,躲在车底板下,被北人捉了。那个……小人有罪,挨不住刑,求饶了,但小人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也没个用处,只是被当成驱口,在亳州修桥当苦力,请官家治罪。”   萧泰来目露不屑,淡淡道:“不治你的罪,继续说。”   “后来,小人修桥时,在亳州见到了聂仲由,他跟在张柔之子张弘道身边,点头哈腰的。小人巴结了上去,央他留我在身边做事。   小人就是那时才知道,聂仲由已经叛投蒙古,当了走狗。小人心中极不屑他这种叛逆,但盼着能归我大宋,这才……”   “废话不提,说有用的。”   “是。聂仲由以为我是真心投降,将我当成心腹,许多事都带着我。过了半个多月吧,李瑕也到了亳州,是被张家捉回来了,而且,李瑕也叛投,还当了张柔的上门女婿……”   不少人都扫了李瑕一眼,却见李瑕表情平静,竟也不反驳。   白茂继续道:“李瑕与聂仲由就常聚在毫州。李瑕想给张家立一个大功,就说要回到大宋来当间谍。他们商议之后,编了谎,伪造了一份情报,分头归宋。”   “张家信任他们?能放他们回来?”   “李瑕是张家女婿。聂仲由则说他被捉过,大宋不可能信任他。”   “你胡说!”刘金锁大喊道:“根本就不是你说的这样!”   “肃静。”萧泰来喝住刘金锁,向白茂问道:“你何时在亳州城见到李瑕?”   白茂道:“七月中旬。”   萧泰来向刘金锁道:“你等与李瑕在峄州分开时是哪天?”   刘金锁道:“七月初八初九的,记不清了。”   “你怎知你们分开后李瑕没有叛投?”   “我不信!他不会那样!”刘金锁斩钉截铁道,“而且他逃脱了。”   白茂道:“李瑕编了慌,其实他在微山就被捉住了,投降了。”   “胡说!”刘金锁喊道:“他是和高小娘子一起回来的,高小娘子可以作证。”   萧泰来道:“李瑕,有人可替你作证?方才为何不说?”   李瑕道:“没有,失散了。”   刘金锁与林子都愣了一下,想不明白李瑕为何不让高明月到御前作证。   萧泰来也愣了一下,似乎有某些准备好的说辞又咽了回去。   他继续向白茂问道:“你呢?有何证据?”   白茂道:“聂仲由与我一样,后脖上都有烙印,可以证明他是张家的驱口。”   两名禁卫上前,一把摁住聂仲由,扯下衣领,果见他后脖子上烙着一枚驱口印记。   “陛下,确实有。”   萧泰来遂禀道:“陛下,现已查实,聂仲由叛投无疑。”   马上,有禁卫上前摁住了李瑕,防止他生乱。   “陛下。”程元凤忙起身行礼,“臣惶恐,臣识人不明,请陛下责罚。”   “程卿起来吧,不怪你。”   赵昀淡淡应了,向身旁的内侍使了个眼神,又要一壶酒。   内侍显得很为难,似有劝谏之意。   宦官卢允升不声不响地又摆了一壶酒到案上,且让人将那内侍拖了下去。   群臣虽目不直视,其实个个眼尖,皆看到了这一幕。眼下虽不说什么,打算回头再上奏劝陛下切勿溺于酒色。   殿上,左史李昴英起身奏道:“陛下,证据确凿,左相缉拿聂、李等人,实非私怨。臣以为,御史们攻讦左相才是为私怨,恳请陛下详查吴衍等人受何人指使。”   丁大全闻言,不易察觉地冷笑了一下。   余光忽瞥见贾似道将手放到案几下面,掏了个什么东西出来。   丁大全以为是有利证据,仔细一瞧,竟见是个小笼子,里面关着一只蛐蛐,贾似道半掩在袖子里把玩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婢娘养的……   丁大全收回目光,随意一瞥。   吴衍会意,出列问道:“若如此,张家既要他们潜回大宋为间谍,为何要给聂仲由烙印?岂不怕露馅?”   “一开始,张家没想让聂仲由归宋当细作,是李瑕叛投之后才提议的。”白茂道:“李瑕这人做事好大胆,他说只要他归宋,一定能蒙蔽所有人,让官家与百官都信他的话。”   他话到这里,殿中诸公再看李瑕那镇定自若、成竹在胸的模样,已能想像到其人在张柔面前侃侃而谈的风度。   白茂又委委屈屈道:“小人知道自己嘴笨,脑子也不如李瑕。若是在人前与他争辩起来,旁人定是信他、不愿信小人。”   萧泰来适时道:“旁话少说,诸公自有分辨。北人不用李瑕为间谍,难道还用你这等毛贼为间谍吗?”   吴衍道:“这太可笑了,若李瑕叛敌,那必是为求活,如何会再归大宋为间谍?简直无稽之谈。”   萧泰来道:“白茂,你说李瑕、聂仲由叛国,那归宋目的为何?”   “他们……意图……行刺官家。” #第一百二十八章 相思笺   “行刺官家”四字一出,殿中几名禁卫连忙扑上,将李瑕死死制住。   李瑕也不挣扎,任由他们摁着。   丁大全大怒,瞥了马天骥一眼。   马天骥登时拍案怒喝,道:“行刺官家?简止胡言!这像话吗?!”   白茂大骇,缩成一团,喃喃道:“我我……我也不知啊……但但李瑕就是这么大胆……我我也觉得太太太……太吓人了。”   “陛下,臣反而认为此事是真的。”李昴英道:“若让这毛贼瞎编,岂能编出这等荒诞事来?”   “不错,便是臣,也编不出。”   “臣亦然,绝不敢如此胡编……”   赵昀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仿佛只当下酒的故事听。   比起在大朝会上端坐不动,他显然更喜欢这种内引奏事,尤其是今日所奏之事多了几分传奇色彩,而非乏味政务。   “继续说。”   “是。”萧泰来又向白茂问道:“他们为何要带上你?”   白茂道:“小人……是聂仲由脱困的理由。他编的说辞是,他被张家捉了之后宁死不降,是小人从牢里逃出来救了他……”   “你救了他?”   “是,小人是个偷儿,最擅飞檐走壁、破锁开门,聂仲由编谎是小人救回了他。到了临安之后,他将小人安置在城外,他自己去见右相。”   “为何?”   “右相若没识破他的谎,他就不说被捉之事。若识破了,他再叫小人为他作证。”   “既如此,你为何又告发了他?”   白茂道:“小人既得归大宋,怎能继续帮这些叛徒?当然是告发他们!”   萧泰来道:“他们信任你?”   “小人长成这副模样,看起来很胆小,他们也是因小人的长相才信任小人。但他们没想到小人其实忠肝义胆。”   萧泰来板着脸,没再理会白茂,转过身,道:“聂仲由,你是如何回来的?!”   聂仲由正佝偻着身子跪在地上,闻言抬起头,艰难开口,挤出的声音又沙哑又无力。   有禁卫上前,贴着他的嘴听了好半天。   “他说,他虽被张家捉了,但绝无叛投,是白茂救他出来,这才逃回大宋。”   萧泰来向赵昀行了一礼,正色道:“陛下,臣已审了,聂仲由通敌叛国,证据确凿,却无有力辩解,臣认为此事已无疑问……”   马天骥轻轻“哼”了一声。   连他这等奸邪之辈心中也不由有些讥讽。   小卒出生入死归来,竟真被这些忠良正义之臣栽成了叛逆?   看来,今日已扳不倒谢方叔了。   不论李瑕是否叛投,聂仲由叛投是肯定的。那么,谢方叔通缉李瑕,确实是名正言顺。   接下来万一有不好,只怕脏水还要泼到自己这些人头上……   马天骥如此想着,瞥向丁大全。   却见丁大全的目光……似乎在看贾似道的案几下面。   想来,贾似道这婢娘养的浪荡子又在把玩蛐蛐,是打定主意坐壁上观了。   好不容易,丁大全回过了头。   马天骥连忙以眼神示意,询问是否将矛头指向程元凤?   扳不倒左相,先扳个右相也好。   丁大全微微摇头,一则他对程元凤的右相之位不感兴趣,二则心知官家不可能相信。   马天骥有些失望,道:“陛下,眼前所见,并无确实证据指向李瑕。”   萧泰来道:“看来马侍郎是认同聂仲由叛敌叛国了?”   马天骥不应。   萧泰来又向赵昀道:“陛下,三衙已拿到李瑕叛国的罪证。”   “拿出来吧。”   萧泰来于是从禁卫端着的盘子里提起一个包袱,打开来,里面有陶罐、火石等等一应物件。   他向李瑕问道:“这是你的物件吗?”   “是。”   萧泰来又问道:“你可知落在了何处?”   李瑕道:“我进城之后,住在城内西子客栈,把这个包袱落在那里。”   “为何落下?”   李瑕道:“因见林子、刘金锁被捉,我没退房就离开了西子客栈。”   萧泰来点点头,又向赵昀禀道:“陛下,臣请让李瑕写几个字。”   “允。”   自有内侍端着笔墨上前。   李瑕也被松了一只手,他接过毛笔,问道:“写什么?”   萧泰来似笑非笑,道:“听说你诗词不错,赋诗如何?”   “好。”   李瑕遂写了十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萧泰来看了,见那字写得一般,句子却了得,不由缓缓念了出来。   “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好诗才。”萧泰来赞了一声,抚掌道:“也好硬的心肠,至此时还能如此镇定,无怪北人要命你归大宋为间谍。”   谢方叔听了,心中颇有感慨。   他闭上眼,愈品味,愈觉得这句诗,恰恰合了自己的心境。   力斗奸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为的不就是“要留清白在人间”吗?   ……   “李瑕,听说你在北面赋词三首,皆是传世名篇,然否?”   “不是我写的,都是从书上看来的。”   随着这两句问答,萧泰来已命人呈上几纸诗词,交由官家以及诸公传阅。   殿中有感慨声不时响起。   “好词啊……”   “这等词作,绝非少年郎可写就。”   “……”   “李瑕,你从哪本书上看来这些词作?”   “《初中语文》”   “那是何书?”   李瑕应道:“教诗词歌赋之书,方才那句《石灰吟》也是我从上面读到。”   “为何老夫平生未读过此书?”   “它是孤本。”   “但,那首《山坡羊》乃北调,到底是何书竟能南北曲调皆有?”   李瑕道:“这我不知。”   “书呢?”   “家中大火,烧了。”   “哼,竖子必有所隐瞒。”   “老夫亦不信他……”   “诸公,诸公。”萧泰来道:“今日御前审案,非为谈论诗词,请诸公冷静。”   待殿中安静下来,他方才又向李瑕道:“这些词作,因你而问世,然也?”   李瑕并不否认,应道:“是。”   萧泰来忽从包袱里拿出一张彩笺,折了,递在李瑕面前,问道:“此笺上这首《天净沙》,是你亲笔所写,然也?”   李瑕目光看去,神色一滞。   他眼神终于有了变化,虽不是慌乱,却显得有些疑惑起来。   “是。”   ……   亳州,军民万户府。   张文静柳眉一竖,跺了跺脚,道:“五哥,我东西呢?”   张弘道显得有些无奈,道:“我都说了,当时我不过是拿起来看了一眼,未曾带走。你自己掉落何处,找找便是。”   张文静急道:“找了许多日未曾见到,必是五哥你拿的。”   “奇了。”张弘道一脸茫然,“我拿你东西做何用?”   张文静眼眶一红,已经哭了出来。   “你别哭。”张弘道苦笑道:“你若是看上我院中哪个物件,只管拿走,五哥绝不皱一下眉头。”   “我不要你的物件,我就要我的那张……那张……”   “好了好了,真不是五哥拿你东西,你当我是闲的?”张弘道柔声劝道,“这样吧,送你柄剑可好?”   “我要剑有何用,你还我东西……”   张文静话到一半,却见张弘道从匣中取出一柄长剑,嘴里还缓缓说了一句。   “这是父亲从微山得来,原主是……五哥平生罕见之对手,故而央了父亲给我,你虽是女子,留着防身罢了。”   张文静看着那柄长剑,眼中泪水愈发滚滚而下。   张弘道将剑递了过去,眼神极是诚挚,叹息一声,又道:“此物我本想留下,以时时督促自己,因见不得你哭才给你。但你那纸,真不是我拿的,许是你身边那个婢子看你日日那般,替你收起来了……”   ……   临安宫城,选德殿上。   李瑕目光看去,只见自己写的那首《天净沙》下面,有人用绢秀漂亮的笔迹又填了一首小词,是女子的笔迹……   “题得相思字数行,起来桐叶满纱窗。秋光欲雨棋声泻,粉帐不容花露香。新寂寞,旧疏狂,玉炉消息记钱塘。小阑立遍红蕉树,一带残云趁月黄。”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不诚   恍惚间,李瑕似乎看到了枣园秋千上坐着的那个小女子。   玉炉消息记钱塘……她那相思数行是题给谁的?他当然知道。   心里又念了许多次“不萦于怀”,他虽然真的不萦于怀了,但还是知道的。   “你是冠军,你是冠军……”   一声喝问,打断了李瑕的沉思。   “李瑕,这可是张氏给你填的?”   “我不知。”   “你不知?从你的包袱里搜出来,上面有你的字迹,你不知?”   萧泰来轻呵一声,将手中的笺纸递出去传阅,摇了摇头,感慨道:“好一番相思意,好一对离别人。你将南归视为羁旅,她独守空窗盼你早归……呵,通敌叛国!”   李瑕没有回答。   萧泰来转向赵昀,郑重一拱手,道:“陛下,臣认为此案已然清晰,不必再问了。李瑕言北上经历,提到张柔之女仅仅一笔带过,只说在微山诈死逃脱,未免太轻易了些。千人围堵,却能让他逃脱?传奇故事尚不敢如此胡编!   事实必如白茂所言,李瑕在微山已被张柔捉获,因他才貌双全,遂成了张柔女婿。他与张氏女以眉笔填词,皆在这纸上。其后,李瑕欲为北人立功,归大宋为间谍,张氏女便在这定情笺上也赋词一首,让李瑕带在身边,提醒他平安归去……此,皆为明证!”   一声声掷地有声的大喝也在殿上炸开。   “不错,李瑕所言,荒诞怪离,皆是不可能之事,白茂所言方是句句切合,且有诸多佐证。”   “李瑕北上时屡屡单独行事,甩开林、刘等人,称其护众人安全,实则借机通敌。”   “臣亦不信李瑕所谓索道滑空、乔装隐匿、诈死逃脱。”   “李瑕不诚,臣亦察觉到,他有太多隐瞒……”   赵昀脸色一沉。   这“不诚”字看似平常,却一下敲到了他的心坎。   赵昀之所以杀余玠,其余罪证也许不重要,关键在于……词气不谨。   这关乎态度,而对君王的态度,关乎忠心。   此为臣子最重要的本分。   李瑕之表现,从头到尾未显出忠心……   随着赵昀这一变脸,殿中群臣皆猜到了李瑕会是何下场。   他们摸透了官家的心思,不由纷纷表态。   “臣请陛下斩杀叛逆,以敬效尤!”   “臣附议……”   ……   贾似道还在把玩着蛐蛐。   他不急。   谢方叔以为他贾似道是要借田奎一案为契机,对,但不全对。   今日御前问案,牵扯出田奎、余玠,但只是个引子。   能成则已,败了也无妨,仅仅是多死一个李瑕和聂仲由而已。   等到来日,西南战事消息传来,余玠案必然要翻案。   到时,今日死的李瑕、聂仲由,依然能成为扳倒谢方叔的罪证之一。   官家死活不肯承认错杀了余玠,那就只能等到西南战败,到时官家再不愿承认,也只能认;   谢方叔自以为逃过这一劫,事实却是每掩盖一次杀余玠的恶果,其恶果只会越来越大,早晚逃不掉;   李瑕猜到了北上之行时他只是一个棋子,却没猜到今日御前奏对时他还依旧只是一枚棋子。   蛐蛐就是蛐蛐,再能嘶咬又如何?蛐蛐不管是赢是败,场面上的赌注都是主人赢的……   心里想着这些,贾似道抬起头。   他的目光从蛐蛐身上落到了李瑕身上,眼神微有一丝抱歉。   “去死吧,你会被谢方叔冤杀,但没关系,我很快会替你翻案……”   ……   聂仲由也抬起了头,看向程元凤。   程元凤也在看着他,老眼通红,眼神中却满是失望。   聂仲由张了张嘴,只发出模糊的、轻微的声音。   但不论他说什么,已不可能有人相信他了。   被俘之人能平安归来?   谁信?   没有禁卫来听聂仲由说话,殿中只有请旨斩他的呼喝。   “聂仲由通敌叛逆,臣请陛下杀之。”   “……”   终于,聂仲由泄了气地垂下头,露出后颈上屈辱的烙印。   他想起张弘道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我信你的气节,但赵宋不会信。烙上了这个,你就算逃回宋境,只会更完蛋。不信你大可试试……”   ……   赵昀放下酒杯,打算下旨将这两个通敌的叛逆处死。   他觉得李瑕是个很出众的少年,被张柔招为女婿也没甚可稀奇的。   且这少年身上有股傲气,只怕真是想做些惊天动地的大事出来……   忽然,李瑕道:“白茂所言有那么多漏洞,诸公没发现吗?”   “你的话才满是漏洞。”萧泰来道,“白茂所言比你仔细得多,且还有佐证。”   李瑕道:“既然是白茂举证我与聂仲由通敌,为何在我与聂仲由归来之前,你们就捉了林子与刘金锁?”   “并非我们捉的……”   刘金锁:“就是左相捉了我们!”   萧泰来不欲将话题引到左相与丁大全的党争,以免被李瑕钻了空子,淡淡道:“李瑕,证据确凿,你休要狡辩。”   “证据?那一纸诗词说明不了任何事。”   “能说明你与张氏联姻。”   “谁知是否真是张氏女笔迹,也许是萧御史你填上去的?”   “竖子!休要血口喷人,老夫还会陷害你不成?!”   李瑕已不看他,向御榻上的赵昀道:“陛下,可否容我再问白茂几句?”   “允。”   “白茂,你说聂仲由之所以带你回来,是为了证明他是被你从牢狱里救出来的?”   白茂应道:“是。”   李瑕又问道:“他为何要证明?”   “因为……因为他被北人捉住了。”   李瑕道:“但我和他一起叛变了不是吗?既然我和他一起叛变了,只要我不说,谁会怀疑他被北人捉住了?我大可以说他是和我一起逃走的。”   白茂忽然失去了刚才说话时的流畅,变得结结巴巴起来。   “他他他……他被捉住,林子他们也都知道啊。”   “我和聂仲由一起叛变了,要封住林子、刘金锁的嘴岂不更简单?何必要带上你?”   “我我我……你们以为我也和你们一样通敌叛国了……可我不一样……”   李瑕道:“我们不会这么以为,因为你娘亲还在宋境。”   白茂一愣,道:“你你你……我我我……”   “你结巴了?因为刚才那些说辞是编好的?”   “不是。”   李瑕道:“聂仲由能带着你一起回来,只有一种解释,他真是你救回来的。因为救命之恩,他带上你,但信不过你,才将你留在临安城外,对不对?”   “不对,就是我说的。”白茂道:“他就是叛国了。”   李瑕道:“聂仲由没有叛变,甚至他重伤未醒时就被你救出来了。”   “不是,”白茂大声道,“他明明……”   李瑕打断白茂,道:“因为我在右相府见到聂仲由时,他后颈上还没有那块烙印……”   “你胡说!他明明早就被烙了!”   白茂很生气,因为他知道李瑕就是在胡说,聂仲由脖子上的烙印在亳州城里他就看到了,李瑕居然睁着眼睛说瞎话。   “必是这两天才烙上去的。”李瑕又道。   “你胡说!”   李瑕突然挣扎出一只手,指向白茂,喝道:“我是不是胡说,新伤还是旧伤,一看便知。”   他手才挣扎出来,禁卫又将其摁住。   白茂忽然一愣。   他看到了李瑕手上戴着一只指环。   那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却是他第一次偷东西时,送给他娘亲的。   作为他出师的庆贺……   白茂不再说话,只是眼中已满是茫然之色。   李瑕却已转向聂仲由,问道:“聂仲由,我那日在右相府见你,脖颈后分明没有烙记,谁给你烙上去的?”   聂仲由缓缓抬起头,张了张嘴。   李瑕又道:“他们为何要弄坏你的嗓子?”   有禁卫上前,凑在聂仲由嘴边听了一会。   “他说是……三衙的人在昨夜给他烙上去的……”   “胡言乱语!”萧泰来袖子一甩,极是不屑。   吴衍再次出列,道:“陛下,李瑕说得不错,烙伤是新的还是旧的,一看就知。”   “仔细看。”   “是。”   有内侍端起烛火,凑上前去。   “禀陛下,是新伤,印记还是红的,似还用过药,要做成旧伤……”   “胡说。”萧泰来大怒,道:“我分明是见过……”   他目光看去,神色忽然一变。   因早就见过,他方才并未细看,此时却见聂仲由后颈上的那道烙印不仅是发红的新伤,还粗了不少。   “这是有人又烙了一遍,粗了,粗了,必是盖上去的。我前日看到的不是这般……”   吴衍道:“人一直关在三衙,谁能给他烙?”   “你!”萧泰来道:“就是你……”   吴衍冷笑,转过身不再搭理萧泰来。   “陛下!”程元凤忽然站了出来,道:“臣愿为聂仲由作保,他绝非叛逆之人。恳请陛下搜查三衙,若能找到烙铁,必能还聂仲由与李瑕清白……”   谢方叔猛得回过头看向程元凤,眼中迸出惊怒之色。   他终于变了脸色…… #第一百三十章 权相   李瑕看了程元凤一眼。   其实,他并未告诉过程元凤全部的计划。   因为他不信程元凤的立场与自己相同,若事先说了,程元凤或许会一开始就破坏掉这个计划。   但李瑕还是在朝会前稍微提醒了程元凤,因为他信程元凤的立场与自己有一部分相同。   这事说来颇为微妙,他李瑕与满朝宰执,也包括那个不在临安但参与颇深的赵葵,并没有两个人之间的立场是完完全全相同的。   只看在不同的事情上,如何彼此利用、争斗。   果然,程元凤看得明白,也知道如何在最恰当的时机走最符合立场的路。   ……   还有一人,也在这时偷瞄着程元凤。   是白茂。   他脑子想到的是与张弘道的对话。   “你是个孝子,我很欣赏你这点,打算放你回宋境接回你娘亲。”   “小人要怎么做?”   “你只要去救出聂仲由,和他一起回宋境,再到临安府去告发他和李瑕……就这么简单。”   “可是……”   “你放心。”张弘道拍了拍他的肩,道:“赵宋那些士大夫我懂,你到临安府一告,自然有与赵葵不对付的高官来联络你,你只要提出事成之后让他放了你娘亲即可。”   “他们会不会杀了小人?”   “他们杀你做甚?连我都没杀你。”张弘道摇了摇头,又道:“你不回去,对我也没用了,我只能杀了你,那你娘亲也会死;而你身上带着烙印,回到宋境只会更惨,也只能按我说的。”   “小人当然听五郎的。”   “无妨,你且看吧,且看聂仲由的下场,就会知道我说的不错。”   当时,白茂也想,五郎为何要费这么大劲做这些,然而仔细一想,其实五郎什么都没做。   只是放了两个俘虏而已。   且还是两个对五郎已没用的俘虏。   只这样,就可以利用赵宋的朝争杀掉李瑕,五郎根本就不费吹灰之力。   因此,白茂真的很敬仰张五郎。   但现在,白茂发现,李瑕居然……居然在见到他之前就已经捏住了他的软肋。   明明回临安到现在,都没被李瑕看到过一次啊。   而且右相已经把娘亲交给李瑕了……   白茂想着这些,目光从程元凤身上移到李瑕身上,终于下定决定。   他大哭着,喊叫起来。   “小人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呀!他们叫我说什么我就说了,还骗我说这都是为了大宋社稷!其实……其实就是小人把聂仲由救回来的……小人根本就没见过聂仲由与李瑕投敌……”   在白茂改了口,开始诉说新的供词之际,又有禁卫快步转了回来。   “陛下,搜到了……”   ……   一块烙铁被放在木盘上,呈上了选德殿。   吴衍忍不住转头看了李瑕一眼,不易察觉地微笑了一下。   他想起李瑕昨夜所言,依旧激赏不已。   “我说的都是真话,不需要费力去证明。谢方叔说的都是假话,只要捉住任何一个细节,推翻,就足够了。”   而今日殿上发生的一切,皆在印证李瑕这一句话。   ……   “臣来比对吧。”吴衍道。   “允。”   吴衍理了理袖子,从木盘上拿起那块烙铁。   他心说姜铁匠手艺真是不错,一点也看不出是连夜赶制的。   昨夜正是他带李瑕去三衙见了聂仲由,又去打造了这块烙铁送回去给聂仲由烙上。过程虽不易,但三衙不认为会有人救聂仲由,李瑕原本只需要洗清自己就可以。   烙铁在红泥上沾了沾,“啪”地盖在一张白纸上,吴衍捧着纸,对照着聂仲由的后脖颈。   “诸公请看,分毫不差!”吴衍道:“这次看清楚为好,莫像萧御史那般敷衍一看。”   当然是分毫不差。   吴衍心中得意,睥睨着萧泰来,讥道:“不知三衙为何要给聂仲由盖一个北面驱口的印记?是为将我大宋豪杰驱为叛逆耶?”   群臣面面相觑。   “左相……竟真做出这种事?”   “这是栽赃!这是栽赃!”萧泰来疾呼不已。   “不错,这就是栽赃!”吴衍道:“你栽赃李瑕。”   “……”   谢方叔已闭上眼,脸上泛起颓然之态……   “我们没有通敌叛国!左相害我们,好不容易才回来,他害我们!”刘金锁大哭不已。   聂仲由没有说话,无力地趴在地上,固执将头一下一下磕在地上。   赵昀目光扫过大殿,依旧感受不到李瑕的情绪起伏,却能深刻地感受到聂仲由的忠心。   其人口不能言,但历经艰险一定要回到宋境,遭受冤枉无比悲愤还依然忠心……赵昀感受得到。   赵昀起身,趿上鞋,走向聂仲由。   “陛下。”群臣连忙上前相护。   赵昀却已亲手扶起了聂仲由。   聂仲由满面泪流,张了张嘴。   声音沙哑含糊。   赵昀却知,那是一声“陛下”。   而聂仲由这一声陛下,比刚才群臣假惺惺的呼唤显然真挚得多……   赵昀冷冷睥睨了谢方叔、萧泰来一眼,问道:“尔等言,仲由欲行刺朕耶?”   “陛下!”萧泰来慌忙跪倒,“臣惶恐,臣……”   谢方叔原先还在危坐,已然连忙起身。   忽听官家又喝了一声。   “壮士归来!尔等污其为叛国细作耶?!”   谢方叔慌忙跪倒。   “臣……臣……”   “臣监察御史吴衍,恳请陛下重惩谢方叔!方叔公器私用,以私隙残害忠良,结党交争,置国事于罔顾。陛下明烛事几,岂可堕此辈蒙蔽术中,何忍以祖宗三百年之纲宪,而坏于此小人之手耶?!”   吴衍手中没有奏折,竟是将今日听到的太学生刘芾的上书改了几句,反而弹劾起谢方叔来。   “臣监察御史朱应元,恳请陛下重惩谢方叔!方叔先罢赵葵、吴潜,今唆使洪天锡、萧泰来等人构陷忠良,迫害内廷,意在去陛下耳目手足,架空天子,独揽朝纲,步史弥远、史嵩之二权相之后尘……”   贾似道将蛐蛐笼收进袖子里。   他知道,官家今天不会有兴趣再和自己斗蛐蛐了。   朱应元的弹劾,终究是对了。   官家平生最恨史弥远叔侄那样的权相,今日经此一事,再提到二史,圣怒滔天,谢方叔已辩无可辩。   丁大全的目光已落在了谢方叔刚才坐的位置上……   “还不快将李瑕放开。”赵昀喝了一句,拍了拍李瑕的肩,道:“你不错。”   这是彰示信任之意。   “谢陛下。”   赵昀转身走向御榻。   又过了片刻,摁着李瑕的禁卫才松开了手。   李瑕转头看去,只见那两册情报还摆在远处的案几上,没有人去翻阅。   目光再一转,他看到张文静的那张彩笺正被一个老官员握在手上。   彼此距离并不远,殿上群臣还都在慷慨激昂。   李瑕于是迈了一步,伸手接过彩笺。   那老官员竟是不松手。   “冒昧了,敢问,能还了我吗?”   “老夫江万里。”   “是,见过江公。可否将这个还我?”李瑕低声道。   江万里笑道:“你不该此时向老夫讨要,影响前程。”   话虽如此说,他终是松开了手。   李瑕拿了那彩笺收起来,礼貌地点点头,低声道:“多谢。”   亦有人看到了李瑕与江万里的小动作,也没说什么,只记在心里。   ……   赵昀在御榻上又坐了下来,神情冰冷。   谢方叔伏地良久,终于等到了群臣义愤填膺的声音一点点歇下去。   他抬头看向了官家,只在官家眼中看到了冷意。   到了嘴边的辩解之词已说不出来。   他张了张嘴,开口只有几个字。   “臣……乞骸骨……” #第一百三十一章 搬家   宫门外。   两批人正在对峙,一边是徐鹤行领着左相府护卫,个个身板笔直,神色肃穆;另一边是汪庚、冯仲、丁八等人,个个流里流气,面露凶狠。   “我告诉你们,这是宫城,别乱来。”汪庚时不时喝上一句。   他这番作态,落在徐鹤行眼中只觉得虚张声势,极是不屑。   丁八缩在马车后面,很是紧张。   他就是个小厮,又不像那些护卫,生怕真的打起来。   好不容易等到时近黄昏,终于看到有一群官员从宫门出来。   今日的大朝会早在中午就结束了,下午参与内引奏事的主要是谏台御史。若深究原因,议的是党争之事,做实务的衙门自然是不必参与。   这一群御史出宫,有人垂头丧气,有人兴高彩烈。   丁八分不清哪些是自家阿郎的人,翘首看了一会,看到了李瑕挺拔的身姿,那一身白衫混在那青紫官袍当中依然出众。   穿白衫,自是因为李瑕还是白丁。   丁八连忙跑上去,低声道:“小郎君,那有人要揍我们,你要不避避?”   李瑕转头看了徐鹤行等人一眼,道:“不必理他,让人来扶伤员……”   那边,有官员走到徐鹤行面前,叹息着说了一句。   “明日文德殿的牌匾不换。”   牌匾不换,意思是又要开大朝会,宣布重大任命……罢相。   徐鹤行犹不愿相信,呆愣在那里。   他本想守着宫门,等左相扳倒了奸党,就可看到李瑕去死,可……   眼看着丁家那些走狗扶着聂仲由、林子、刘金锁几人上了马车。徐鹤行一双手攥得紧紧的,终于大步走向李瑕。   他知道这不理智,但忍不住。   汪庚、冯仲连忙拦了过去。   “李瑕!”徐鹤行喝道。   “嗯?”李瑕回过头。   “你杀了钟希磬。”徐鹤行压着怒力,一字一句吐出这几个字。   “然后呢?”   徐鹤行道:“那夜,我若亲自去搜捕你,你已经死了,今日便不会让你助纣为虐。”   李瑕道:“那死的就是你。”   “呵,我不会让你钻空子。”   “你们在映日园监视程元凤时,钟希磬从丰乐楼叫了外食一次、自带了三鲜面一次,他喜欢丰乐桥附近的吃食。而你不在意这些,你吃什么都无所谓,不要放葱就行。”   徐鹤行脸色一沉。   李瑕又道:“这些,我是在丰乐楼打听的,钟希磬人很好,那里的伙计都认识他。”   徐鹤行道:“你是什么时候……”   “你们派人到灯芯巷那天,我也在反过来查你们,一直到傍晚看到了海捕文书。”   “你……”   李瑕道:“换作是你来搜捕我,你不会在夜里回家,因为你不像钟希磬,你会连夜坐镇。而我,会扮成丰乐楼的小厮,提着食盒到你面前,说‘钟三郎交代,徐司使两夜没睡了,让我给来送吃的’。你很困,也不在意这些,于是,我一刀捅死你。”   徐鹤行脸色已变得非常难看,冷冷道:“你不能成功,这绝难做到。”   “确实很难做到,但你想过你在搜捕的人敢回过头刺杀你吗?”   “你做不到……”   “关键在于你想到这点了吗?”   徐鹤行没有回答。   李瑕道:“你和一个人很像,他死在我手里了。”   “我,徐鹤行,不像任何人。”   “我杀钟希磬,因为他带人来杀我和我的队友。我不杀你,因为你已经威胁不了我。”   李瑕说到这里,发现自己也没更多话和徐鹤行说了。   他只是觉得重生以来杀了太多人,遂劝对方一句“别来找死”而已。   “就这样吧。”李瑕道,转身上了马车。   丁八满脸谄媚地虚扶了李瑕一把,转头看向徐鹤行那铁青的面色,露出小人得志的神色来。   “宰相门生,多了不起?在我们小郎君面前……呵呵……”   “还不驾车?”李瑕道。   “是,是,小人这就驾车。”   “走。”汪庚、冯仲也是趾高气昂,领人跟上。   徐鹤行眼看着他们护着马车从眼前缓缓而过。   他想到钟希磬,只觉心头负疚感逼得他要窒息过去。   当年共同立志振兴社稷,钟希磬却因他而死……   才想到这里,徐鹤行忽看到谢方叔步履蹒跚地从宫门处缓缓走出来。   谢方叔的官帽已然摘下来了,露出花白的头发。以前,不论多热的天,他还家之前都是不摘官帽的……而今日这一摘,整个人都显得佝偻而无力。   他已不是当朝宰执了,成了一个普通的老头子。   “左相……左相……何至于此啊?!”   ……   选德殿,烛火被点上。   只剩下军国大臣还在准备新一轮的议事。   贾似道背对着诸臣,把一个小小的蛐蛐笼递给赵昀,君臣二人趁机说了几句体己话。   “今日不得空。”赵昀道,“先定蜀帅要紧。”   他有些后悔,白日议事还觉有趣,却耽误了许多工夫。   “是。”贾似道低声道:“方叔既去相,余晦绝不可再任蜀帅。”   临阵换帅,牵一发而动全身,自是极麻烦,今晚议不出来,五更天又要开大朝会,愈发让人烦躁。   自南渡以来,骂主和派的声音总是有,赵昀继位之初亦有收复河山之志,但天大的担子压下来,又能如何?不得已,舍了主战的赵葵而用了主和的谢方叔。   今日谢方叔去相不到一个时辰,却留下一堆乱摊子,赵昀已稍稍怀念起其人的好处来。   谢方叔清廉正直,是贤相,可惜不知兵事,与赵葵、余玠冲突不断。这些,赵昀当然知道,但若其真知兵事,只怕又要成为权相。   可恨者,既不知兵事,却要当权相。欲当秦桧,却无本事。换作秦桧,西南战事还不至如此……这等贤相,滚就滚吧。   想到这里,脑中惦记的谢方叔那一点好处也被挥散。   赵昀只感到天子难做。   没办法了,先钦定一个蜀帅吧……   ……   观潮别院,韩承绪在堂中点了烛火,走到院子翘首等着。   好一会儿,才见李瑕带着众人回来。   “小郎君回来了。”   “先扶他们进去吧。”   李瑕进了堂,便见到高长寿、高明月、韩巧儿期待的眼神,他道:“我们已洗清冤屈了,放心。且过些日子封赏就会下来。”   “我知道你做事能成。”高长寿笑道。   “劳你们担心了,回来的路上堵了一段,晚了点。”   刘金锁道:“是,太堵了,哥哥又受了伤,只能坐车。”   “晚高峰嘛。”李瑕轻声自语了一句。   他微有些恍惚,来到七百多年以前,杭城大街堵车严重,反而让他找到了一些熟悉的生活气息。   “先吃饭吧。”   “我没有做饭。”韩承绪搓了搓衣襟,显得有些为难,“这里毕竟是……”   “无妨,我吩咐丁大勾送饭菜来。”   “李哥哥,我们不回去吗?”   “吃过饭再……”李瑕话到一半,低头看韩巧儿期待的眼神,又瞥了众人一眼,忽道:“那就回去吧,我们也到丰乐楼叫些外食。”   “好啊!要我说,住在这太不自在,搁在外面我啃馍也乐意!”刘金锁大声道。   “闭嘴。”林子道:“小郎君都说了吃丰乐楼。”   “哈哈哈,林子你终于能说话了,我还以为你哑了。”   “我哑什么了?”   “哎哟,也不知是谁说的‘不就是面圣吗’,从头到尾屁都不敢嗝一声。”   “你闭嘴!”   刘金锁道:“闭嘴就闭嘴,像你在宫里一样……”   这两人一说话,气氛登时热烈起来。   连聂仲由脸上都带了笑意。   众人显然都不愿意住在丁家的别院,立刻收拾了东西要搬走……   李瑕个人而言其实是更喜欢这里,豪宅住得肯定比小破宅子舒服,又有许多下人服伺。   丁大勾的说法是“这位李郎君喜好奢华,天生的贵人命”。   喜好奢华不至于,在李瑕眼里这些还真不算“奢华”,方便而已。   但同伴们受不了被那些人盯着,李瑕也愿意在这种事上迁就他们。   丁大勾看着这搬家的一幕,不知所措。   “这这这……李小郎君,阿郎没……没吩咐过你们可以走了。”   李瑕瞥了他一眼,道:“支两百贯钱给我,再去多备一辆马车。”   “可这……”   “丁相知道我住在何处,你办便是。”   丁大勾被其气势所慑,也只好依言办了。   幸而李瑕还带了几个丁家的护卫与小厮在身边随行,不至于把人弄丢了。   丁大勾眼看着马车离开观潮别院,不禁深为感慨。   “什么人啊这是!没住两天,都支走五百贯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轻松   灯芯巷小宅。   众人简单收拾了一下,又把丁家的护卫小厮打发了。   高明月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捡了地上那条缝到一半的裤子,收进了木盒子里,却发现木盆也被摔破了。   “没事,回头再买。”李瑕道:“我们有钱了。”   “嗯。”   高明月不太愿意与李瑕说话,因她觉得自己现在丑丑的。   忙不迭洗了脸,回屋换了身衣裳,对着镜子看了看,她方才感到满意,透过门缝往外一瞧,只见李瑕身边又围了那两个吵吵嚷嚷的汉子。   她知道,那种老弱妇孺相互扶持的日子结束了。   高明月低着头,显得沉静下来,又拿起面罩挂在脸上……   丰乐楼的外食已送了过来,众人在大堂上摆开。   高明月并不上桌吃饭,不知是守封建规矩、或是嫌那些莽夫,她与韩巧儿各样菜式夹了一点,躲在屏风后面吃。   这样一来,她们也自在许多,韩巧儿每吃一个菜都忍不住轻声感慨。   “好好吃……丰乐楼的菜太好吃了吧,高姐姐你以前吃过炒菜吗?”   其实观潮别院的饭菜也很好,但对于韩巧儿而言,当然是现在吃得更开怀。   高明月点头又摇头,凑近韩巧儿耳边,小声说以前她府中厨房也有铁锅炒菜,但自是没有临安厨子这等手艺。   其实她私下里和韩巧儿还是很能聊的。   外堂上却是叫嚷声不止。   “我跟你们说,今日在金銮殿上,吓死我了。”   刘金锁很是吵闹,多了他一个人仿佛多了十几个人。   “那不是金銮殿,只是小内殿。”   “不管是啥殿,那群高官真是个个都好威风,啧啧。对了,小郎君,你为何不让高郎君兄妹来给你作证?”   李瑕道:“慕儒若是进了宫,万一传出去,蒙古往后也许会向大宋讨要他们,难保朝廷不会把他们交出去。”   “劳你想得周到,多谢。”高长寿道。   “我就说嘛,你肯定有考虑的,当时我就没多嘴。”刘金锁道:“嘿,我还猜想你是怕官家或丁大全看上高家小娘子呢,把她扮得那般丑……”   “闭嘴。”林子道:“你不会说话就别说。”   “我不会说话,你是不敢说话。”   “丰乐楼的菜都堵不住你的嘴了是吧?”   “你现在真能说,在宫里时,可是半句话都没有。”   刘金锁哈哈大笑,转头又看向聂仲由,问道:“哥哥,你不吃了?要不扶你去睡一会,对了,这宅子也太小,我们就在堂上打个地铺也行……林子,你听听哥哥说了啥,他这嗓子还能不能好了?”   林子凑在聂仲由嘴边听了一会,道:“哥哥叫你别吵,让小郎君说话。”   终于安静了许多。   李瑕放下筷子,向韩承绪道:“昨夜我已见过令郎,他与白茂的母亲就在外城的城东厢。程元凤照顾得还不错,明日可去接他出来。”   “劳小郎君费心了。”韩承绪道:“罢相是大事,想必右相近日必定忙碌,此事倒不急。”   “嗯,这种事情上,程元凤还是不错的。”   韩承绪点点头,应道:“小老儿明白。”   提到程元凤,气氛又有些低落。   有些事李瑕虽未明说,但聂仲由、林子却明白,这次程元凤本是打算舍掉他们这些人。   相比而言,斗倒奸党更为重要。   也就是李瑕执意要救人,又与丁大全合作,最后才会是这样的结果。   唯有刘金锁是个浑不吝,向李瑕问道:“小郎君,你说这次官家会赏你和哥哥个啥官职?”   “若说是官家的意思,大概会给个比较高的虚职,不会有实权是肯定的。”   “为啥?我们这么大的功劳。”   李瑕道:“因为我们有通敌的嫌疑。”   “那不是洗清了吗?”   “所以说会有重赏。”   “我不明白。”   “你不必明白。”   “哦。”   韩承绪沉吟着,问道:“想必丁相会运作,替小郎君谋一个好的官职……入蜀从军抗蒙?”   最后几个字,他扫视了聂仲由等人一眼,方才说了出来。   “是。”李瑕道:“不过,此事可能比我想像中难一点。”   “为何?”   “官家不喜欢我。”   韩承绪一愣,又问道:“小郎君何意?”   刘金锁挠了挠头,道:“那啥,我就是有话直说啊……我就觉得小郎君今天面圣,太傲了,我也觉得官家更喜欢我,不太喜欢你。”   “嗯。”   “小郎君要是别那样傲,像我这样显得憨一点,官家一定很喜欢你,那你肯定能当大官……”   “嗯。”   李瑕回想着今日的情形,心知刘金锁这次说得倒是不错。   而连这粗汉都能感觉到,那看来是非常明显了。   他也不是没想过收敛些锋芒,别的不说,他至少知道安禄山是怎么做的。   但性格如此,做不到。   “无妨。”李瑕随口道,“丁大全这点信用还是有的。”   聂仲由开口说了句什么。   林子凑过去听了,道:“哥哥说,他这条命是小郎君救的,你救他一命,他替你卖命,之后不管是赏何官职,他都愿辞了,随你入蜀从军抗蒙。”   刘金锁道:“我也去。”   林子道:“我也去。”   李瑕转头看向聂仲由,倒想起了彼此刚认识时说过的话。   他想了想,道:“那是风水轮流转了。倒不必辞官,那太可惜。我想办法运作一番,若能一起去,不是更好?”   聂仲由点点头。   “对了,你们几个,之前在临安城没地方住吗?”   “没有。”林子道:“我们原是右相护卫,后调到雄武营,又调到禁军,我和金锁一直是住在营里。哥哥原本赁了间院子,但北上时他就让嫂子带着孩子们回歙县老家了,家小都安顿好了。”   “你们的家小呢?”   林子道:“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金锁倒有个相好的,是个养小姐的妈妈。”   “都说了柳娘不是妈妈!”刘金锁大为光火。   “就是那么回事吧。”   李瑕向刘金锁问道:“你不去见见她?”   “等伤养好了再去。”刘金锁道:“不然柳娘该急哭了。”   林子不免又取笑他一番。   连聂仲由也笑。   李瑕道:“有什么要安顿的早点准备吧,尽快养好伤,等谋到了官职就走。”   “好咧……”   这大概是李瑕重生以来最轻松的一晚。   没有追杀,没有任务,有瓦遮头,有人说笑。   夜深,别人还在堂内说笑,李瑕已在院里锻炼到浑身大汗。歇了之后,从井里打了水,从头上淋下去。   以前每次这样的时刻,他都会在心里说“又成了更好的自己”,现在也是。   入睡前又看到了那张彩笺,看到了张文静那首词。   怎么说呢……   上辈子也收到过很多情书,但这辈子时代不同了,这一纸彩笺似乎需要更大的勇气。   “当时不该绑架你的。”他心想着…… #第一百三十三章 旧案   次日,李瑕接回了韩承绪的儿子。   至于白茂的娘亲,程元凤的人称会继续养着,因白茂是免不了牢狱之灾了,其老母无辜云云。   这大概是右相的气度,李瑕则懒得再管白茂,他不太喜欢叛徒。   韩承绪的儿子名叫“韩祈安”,之所以取这个名字,大概是韩承绪半生漂泊、无家无国,很希望能安定下来。   韩祈安时年三十九岁,其妻元氏生韩巧儿之后不久就过世了,韩祈安伤心欲绝,再加上劳役过重,渐渐病得奄奄一息。   李瑕反正有钱,请医施药养着他,这并非值不值的问题,但若非要说,韩祈安颇有才华,大概也是值的。   因这事,韩巧儿坚持说要给李瑕当丫鬟,这或许也是韩承绪的授意。   李瑕劝了几句,也就随她去,总之是既未契约又没将其当成丫环看待。   因此,林子反倒不敢再拿这小丫头片子开玩笑了,甚至也不再将韩家祖孙三代当金国遗民看待。   刘金锁终于忍不住还是去见了他的柳娘,回来后说打算成亲,李瑕遂丢给他一百贯钱。   面圣后的第二天就在这些琐事中过去,他们在等着官职封赏。   这事当然没那么快,官家与诸公都很忙……   ……   傍晚,贾似道终于下朝还家,显得极是疲倦。   昨日先是大朝会,内引奏事、晚朝、夜对,直接到了这日的大朝会,其后又是后殿再坐、内引奏事……   朝堂罢相,一系列的官员要重新任职,一堆政务要分派。加上西南战事已起,牵扯到临阵换帅,自是极辛苦。   龟鹤莆见贾似道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连忙迎了上去,问道:“阿郎可是现在去歇?”   贾似道摆了摆手,吩咐府中幕僚来见。   “只有一个时辰,我还要去枢密院,速去安排。”   “是。”   待议事之人到齐了,贾似道已在躺椅上睡着,但马上又睁开眼,道:“丁青皮可恶,推袁玠为蜀帅。”   幕僚们大惊不已。   “绝不可行!袁玠毫无帅才,比余晦尚不如……”   “若用袁玠,必有亡国之祸……”   贾似道抬了抬手,道:“你等真当丁青皮蠢不成?此举,意在逼我与程元凤妥协而已。”   “是,丁子万非易与之辈,暂留程申甫也好,可为缓冲。”   “阿郎不是推吕文德?官家为何不用他?”   贾似道有些遗憾,道:“程元凤所言亦有道理,移吕文德知靖州,防蒙军从云贵透漏荆湖……今次就以大局为重吧。终究是军国大事。”   “是,明白了。”   贾似道又闭上眼,道:“用张实为蜀帅,我与程元凤已有默契,你等出个章程,让程元凤退让些势力给丁青皮,尽快将此事定下。”   “明白……”   之后便是幕僚们分析,把属于程元凤的哪些权职分给丁大全,能让这两人都满意。   贾似道如睡着一般,直到这些人终于定了章程他才醒来,听了之后点点头,挥散他们。   龟鹤莆遂上前提醒道:“小人已派人清了到枢密院的道路,阿郎还可再多歇一会儿。”   他点了一柱香,一回头,却见贾似道没睡,正在沉思着什么。   “李瑕之旧案,查得如何了?”   “禀阿郎,他确实打死了孙少卿家中四郎。”   “具体呢?”   “风帘楼的角妓唐安安在成名前就与李瑕交好,四月时,孙四郎想要了唐安安,被拒绝之后派人强抢,李瑕打死了他。”   贾似道沉吟道:“孙应直为何派人在狱中杀李瑕,查了吗?”   “这……李瑕打死了孙少卿的儿子,孙少卿自然会派人在牢中杀他啊。”   “不,此事奇怪,查。”   ……   入夜,太常寺少卿孙应直的书房中,有几人聚在一起商议。   “急唤我等来,何事?”   孙应直叹息了一声,道:“李墉之子李瑕活着回来了,昨日还入宫面圣。”   “果然是他,我还当是重名。”   “他没说出那事吧?”   孙应直道:“他岂能与官家说出来?此事,李墉受吴潜指使,自是由吴潜出面。”   “幸而当时吴潜被罢相。”   “今谢方叔去相,万一官家起复吴潜,事愈坏矣。”   孙应直又问道:“诸公认为如何做?”   “问题是,李墉到底死了没?”   “没找到尸体,必是没死。”   “最好还是能拿住李墉,问清楚再说。”   “尽量不闹大,遮掩过去吧。”   “杀了?”   “我等为社稷计,真要杀人?”   “诸公要退缩不成?”   “事关国本,岂有退缩之理?但李墉不过一小人物尔,未必会去作证,何必穷追猛打?”   “还敢迟疑?吴潜一旦起复,必用李墉作伪证,废忠王,到时悔之晚矣。”   “依我所见,官家未必会起复吴潜。”   “就算不起复,吴潜极可能还在谋划此事。”   “李墉生死不知,其子未必知晓……”   忽然,孙应直拍案大喝,道:“因此事,老夫死了个儿子!诸公却还在婆婆妈妈?!”   “令郎之死,谁也未曾料到,岂能怪我等?”   孙应直道:“我儿若非去逼问李墉之子,能被打死吗?”   “令郎之手段……确是过激了。”   “够了!说这些有何用?事已发生,不得退缩。”   “孙少卿认为该如何?”   “杀了李墉父子。”孙应直冷冷道,“一了百了。”   “李墉尚不知在何处,贸然杀了其子,只恐逼他铁了心替吴潜作伪证。”   “不是,诸公怎么知他是作伪证?不该先问清楚?万一是真的?可就……”   “有何好问!真不了!老夫确定就是吴潜在设局。”   “总之先拿下李瑕,逼问出李墉下落。”   “看昨日选德殿之事,李瑕此子极狡诈,须谨慎些……”   ……   次日清晨,李瑕推门而出,只见冯仲竟蹲在门边打瞌睡。   “睡在这做什么?”   之前冯仲在清河坊卖茶也是这样蹲着,当时他还敢对李瑕大声喊,如今却谄媚地赔笑道:“我在护卫着小郎君。”   李瑕知道他其实是在监视。   虽说是奸党的走狗,也是要卖力做事的。守一夜算什么,这年头一般人连有吃有喝都难。   李瑕递了点钱过去,道:“给弟兄们买点早食,我去跑步,你爱跟就跟着。”   “是。”冯仲喜笑眉开,道:“小郎君,阿郎派人说了,让你今夜去府里赴家宴,不是到观潮别院,是到清河坊的本宅,到时小人领你过去。”   “我知道丁相府在哪。”   “是,还有,吴御史派人说,他巳时下了朝来见你。”   “我去见他。”李瑕道,“在御史台附近找个地方吧。”   “是,小人这就去安排……”   巳时,一座临近御街的茶楼。   李瑕走进雅间,只见吴衍已换了一身便服正坐在那里。   “我还想来等着,没想到吴御史先到了。”   吴衍竟是起身相迎,笑道:“烦你走一趟了。”   “吴御史公务繁忙,理应是我来相见。”   “坐下谈吧,今日见你,是为谈你的前程……” #第一百三十四章 风帘楼   吴衍含笑招呼李瑕坐了,亲手倒了杯茶,方才开口说起来。   “官家欲表彰你功劳,打算破格给你一个贴职,再让你入太学读书,往后考进士,或考上舍上等封官。”   “什么叫贴职?”   “虚衔。”吴衍道:“你可学贾师宪入仕晋升之路,他当年就是以父荫进官,其后,中进士、立战功、回中枢,此条路升迁最快。”   李瑕道:“我想入蜀领军。”   “你听我说。”吴衍目光诚挚,道:“此为丁相之意,他入仕太晚,引为平生憾事,家中几个衙内……恐不成器,哈,此言丁相亲口所说。   总而言之,丁相视你为子侄,期待极高呐,故愿扶你一程。你若肯答应,不需你读书,两年半之后,保你中个进士。”   话到这里,他凑近了些,又道:“你想想,不到十九岁的少年进士啊。”   李瑕故作犹豫,道:“我还是想入蜀领军。”   “为何?”   “保家卫国。”   “你……不诚,算了。”   吴衍摇了摇头,叹息一声,显得极是遗憾。   “还有人出了个主意,我觉得不太好,但你若急着入仕,也可以勉强一试。听说令尊曾是丁未年进士出身。我等可给他安排一份功劳起复、晋升,再给你荫补一个实权职位。”   李瑕反问道:“我……父亲?”   “他曾任余杭县主簿不是吗。”吴衍道:“但我劝你,还是自己考功名为好,荫补影响前程,且此事不好运作。”   李瑕沉吟道:“敢问,是谁出的主意?”   “不记得了,丁相让我去找吏部几个官员讨论个章程,人多嘴杂的哪记得……你可想好了?”   李瑕道:“听说蒙军已攻蜀,我还是想从军报国。”   “太固执了,自误啊。”吴衍道:“唉,好吧,你若一定要入蜀,我等可替你谋一个某路军副将、准备将,或下县县尉,你选。”   “县尉。”李瑕道。   吴衍微讥,道:“又不从军了?”   李瑕道:“报国之心是一样的。”   “嗯,你也莫小看此职,县尉虽未必由进士担任,但天下县尉六成皆是进士,它再小也是个官,你既无荫补、也无功名,即使立了大功,却太年轻、且为死囚出身。依例,本是做不了官。”   “我明白。”   吴衍道:“承平时,王安石变法,曾一度让武官充任县尉,其后新法废除、仍用文官任县尉。我等钻的便是这个空子,这才有把握替你谋职。也只有丁相能做到,换程元凤必定办不到。”   李瑕会意,道:“谢丁公,谢吴御史。”   吴衍依然感到可惜,忍不住又劝了一句。   “但你可想好了,一边是青云直上,另一边……你当了这县尉,许是一辈子就蹉跎在那穷乡僻壤。”   “无妨,我想好了。”   凭心而论,李瑕还是满意的。   重生四个多月,从一介死囚到一县主官,已在他预期之上。   吴衍从袖子掏出一张纸,眯着眼看了看,道:“有三个空缺可选,涪州武龙县、叙州庆符县、合州岳池县。”   李瑕接过,道:“有何区别?”   吴衍道:“在我看来并无区别。”   他对待李瑕的热忱已渐渐冷淡了下来。   今日见李瑕之前,他堂堂御史还愿意纡尊去找对方,在茶楼碰面时也颇为殷切。   那时,李瑕在他眼里前途不可限量。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能力出众,立下大功,且背靠丁相,欠缺的就是资历与功名。这相当于一颗好种子,种下去,能长成参天大树。   但李瑕非要现在就将这颗种子煮了吃,那也无甚好说的,成不了大事。   当然,吴衍面上还是很客气。   “你也不必急着选,官家与丁相近日国事繁忙,任命下来至少还有半个月,好好歇一歇。”   “好。”李瑕又问道:“其他人的封赏呢?”   “聂仲由会任京中闲职,其余人各有赏银。”   “不是说好了副都统?”   “丁相可没答应过。实话说吧,你们毕竟有投敌之嫌,你见过几个北归人在大宋出头的?总之,丁相是信重你,才替你谋职。”   “北归人?”   “那印一盖,就是北归人。”   吴衍说着,不等李瑕回答,起身笑道:“我还有公务,先走了。对了,今夜丁相邀你家宴,莫迟了。”   “好,再会。”   “再会。”吴衍拱拱手,径直带了人离开。   李瑕在雅间稍坐了一会。   他能感受到吴衍心态的变化,但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有所介意。   只要丁党能守承诺就好。   倒是吴衍说的让李墉升官一事显得有些奇怪。   完全没有意义的,听丁大全的意思,科举都能作弊,哪需要这种手段?   且对方连李墉是“丁未年进士”都知道。   再联想到吕丙雄那把骨头刀,聂仲由说的“你家中大火”,李瑕已隐隐感到不对……   他饮尽一杯茶,离开茶楼。   吴衍没有付茶钱,李瑕拿出钱付了。   他并未直接回去,而是绕向西湖。   刚回临安时,李瑕就是在西湖甩脱追踪,当时陪在他身边的是高明月。   此时一起坐上小船的却是冯仲这个丑汉。   “小郎君,为啥带我泛舟?”   “闲的。”   李瑕转头看去,观察着是否有游船追过来。   过了一会,他怀疑是自己多疑了。   也许是大宋官场的弯弯绕绕自己不懂,没搞明白那所谓“荫补”的玩法。   李瑕决定回去问问聂仲由当时自己入狱的具体细节。   杀了谁而入狱的,他已完全想不起来。   小船重新靠岸。   李瑕穿过西湖畔歌舞升平的长街,忽听有个清脆的女声在身后不停响起。   “李小郎君……李小郎君……”   “小郎君,好像是在叫你。”冯仲转头一看,道:“那个小娘子在向我们招手。”   李瑕回过头,见到一个小婢子正向这边小跑过来。   这小婢子到了跟前,差点没站稳,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道:“李小郎君,年儿叫了你这么久,你怎总是不应?真气人。不过你终于出来了,太好了,快与我去见姑娘吧。”   小嘴叽叽喳喳的,显得颇为傻气。   李瑕道:“你认得我?”   名叫“年儿”的小婢有些不满,道:“李小郎君故意装作不认识吗?当时我家姑娘又有何错处,惹你这样怪罪?好了,快走吧,见了姑娘再谈,她一定很高兴。知道吗,她一直在打听你,想救你呢。”   年儿说着便要引李瑕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招手道:“快来呀。”   李瑕看了一眼冯仲手上的佩刀,还是跟上了她的脚步。   往回走了一段路,拐进一条小巷,走到了一座宅院前。   这宅院看起来普普通通,只在门口站着几个护院。   但一进门,视野陡然开阔。清池小山,亭榭园池,错落有致,花木映于朱栏曲楹。   中堂左右有不同风景,亭桥上各有牌匾,一书“烟柳画桥”,一书“风帘翠幕”。   一美姬正端坐于亭中抚琴,琴音袅袅。   走过曲桥,才见到花木中掩着一石桌,三个华衣文士正坐在那喝酒听琴,各有美姬相伴。   李瑕这才反应过来,这典雅庭院原来是青楼。   他也在外面见过那种街边阁楼,以为青楼就只是那样,到今日才明白,上档次的青楼合该是这般园林式的。   有身份的人岂会到那种小阁楼去玩?   路上也有遇到些漂亮婢子,轻声向年儿问了几句话,年儿隐约问答“我家姑娘的朋友”之类。   也有人看向李瑕的目光显得像是认识,但很有教养,并不多看。   绕过水榭,终于到了一座院子前。   年儿嘱咐李瑕稍待,又让人拿小食招待冯仲在院外歇息,她则跑进去通传,不一会儿就出来向李瑕道:“姑娘正好得空,去见她吧。”   李瑕暗暗警惕,跟着年儿进了那小院,只见竹帘半卷,房栊清静,有清雅绝尘之感。   再走进前厅,厅堂宽洁,摆着许多书籍、乐器。   似因听到了脚步声,一个小女子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李瑕转头看去,惊艳了一下。   她看起来也就十五、十六岁年纪,却是姿容绝艳,长相精致,有倾国之色。   其实张文静、高明月就长得非常漂亮,但相比起来,眼前这个女子更会梳妆打扮、更有风情。   但李瑕也不细看,很快就转过目光,继续观察环境。   发现并没有埋伏,他竟微觉有些失望,松开了袖子里的匕首…… #第一百三十五章 故人   唐安安听到年儿跑来说在街上看到李瑕时,她有些惊愕。   “他没事了?”   “嗯,姑娘是否要见他?年儿把人带回来了。”   “自是该见见。”   见虽是要见,唐安安其实感觉到……很棘手。   四月里那件事发生时,她亲眼见到了李瑕在权势面前的无力,就算他最后把孙衙内打死了又如何,保得住他和她吗?   他还活着,还能出狱,这是好事。但不该再找来的,对彼此都不好。   他那人生了一幅好皮囊,家世清白,但素来有些痴,不论是对琴棋书画还是对情,都太痴了。   她以往觉得痴人好,也想过哄他赎买了自己为妻,如今却只担心他自误太深。   心想着这些,前厅传来了动静,李瑕已到了。   唐安安柜子后面拿出一个木匣子出来,捧着,转了出去……   四个多月未见,她本以为李瑕如今已落魄潦倒。   然而,一见之下,竟觉他是脱胎换骨般地更出众了。   他长高了些,更挺拨了,气质……锐利了许多。   唐安安不由愣住。   李瑕只看了她一眼,竟已转过头,目光在窗台、屏风等处扫视,最后落在香炉上。   他迈开脚步,走到窗边。   唐安安隐隐感到失去了什么。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定定地看着她,视她为珍宝了。   但她又觉着……这样也好。   “你在找什么?放心吧,这里不会有人要害你。”她开口道,“我求了妈妈替你打点,但没想到他们真能捞你出来。”   李瑕沉默了一下,问道:“他们?”   “这风帘楼的幕后东主。”   “是谁?”   “不知。”唐安安轻声道:“我不过是个卖艺的,也只能求求妈妈了。   听说你家中失了火,我让人去问过,不见了李公与刘娘,想必是孙家报复……你节哀顺变。”   她声音柔柔的,婉动中带着些悲意与遗憾。   李瑕没有回答,依旧是站着窗边,侧身对着她。   唐安安把手中的匣子放在琴案边,道:“这里面,是我所有的积蓄,你拿着,离了临安,找个地方隐姓埋名。”   李瑕转头看向窗外,完全背了过去。   唐安安等了一会,见他不说话,有些委屈地摇了摇头。   “我让你走,你气我是吗?但如今我成了名角、行首,你已赎买不了我。再痴缠下去又能如何呢?私奔?我们逃不掉的。   你今日过来,要让我表个怎样的心意?觉得你是为了救我才杀人,想要我的身子?可我若真将自己给了你,却也只能平白给你我添许多祸端而已……”   她话到这里,眼眶微红,却也不哭,只是偏过头。   良久,见李瑕还是不说话,她叹息一声,又道:“这些钱你拿了,往后找处地方躲起来,娶妻生子,忘了我吧。”   李瑕又等了一会,见唐安安不打算说更多话了,转过身,走到她面前,仔细盯着她看了两眼。   唐安安又是一愣。   她只觉他的眼神与过去完全不同,过去是痴、是静、是怜,如今却是审视与观察。   她感到他在看她的眉、脖颈,以及身子……   那目光极大胆放肆,却没有淫邪之意。   但也只看了两眼,李瑕已从琴案上拿起了那个匣子,走了出去。   年儿愣愣看着这一幕,喃喃道:“姑娘,你的积蓄……”   “给他。”   “可是,你不问问他怎么出来的?以后真不再见他了?”   “他不再纠缠,也好。”   “可……可可……可是年儿唤了好久才把他唤过来的,结果就是让他拿了姑娘的积蓄?他以前那样痴慕姑娘……”   唐安安恍若未闻。   她没想到李瑕会这样,许是他也看明白了吧,身世浮萍之人,痴也没用……   ……   李瑕不太喜欢唐安安,理由很多。   她是旧相识,只这一点就让他下意识地抗拒。   且一个小丫头片子、自以为是的名妓,恃着美貌,以为他会痴缠她,拿钱打发?   以他的阅历看来,反而显得有些可笑。   他仔细看过她的许多特征,知她还是个处子,那想必以前与她也没太深的交情,了断了为好。   他出了院子,冯仲正坐在外面嗑瓜子,见他出来连忙迎过来。   “小郎君,这么快?”   李瑕无意解释什么,“嗯”了一声。   有两名婢子也跟了出来,一路领着他们出了园林。   李瑕围着这座园林绕了一圈,打发了冯仲到附近茶楼吃茶,他自己却是又重新进去。   才到中堂,一名小婢子迎了上来,笑语盈盈,问道:“胧儿为郎君引路,郎君是听曲还是歇息?”   “听说你们这里有位姑娘……名字我一时忘了,是住在觅云院。”   “郎君说的是行首唐安安?”胧儿笑道:“若要见唐行首,不知郎君姓名?胧儿去问问妈妈。”   “见她还要通报姓名?”   胧儿笑道:“郎君这样俊俏,便是不见唐行首,胧儿也想知道郎君姓名呢。可惜今日不巧,唐行首晚些须到孤山文会献奏,郎君真要见,让妈妈再安排时日。”   她不等李瑕再说话,又补了一句,道:“若是想听琴,让保保姑娘给郎君弹可好?她弹得也好。”   李瑕问道:“多少钱?”   胧儿又笑,道:“郎君若在庭中听琴,花茶费一两银子,至于缠头之资……郎君看着给就好啦。”   李瑕重生以来多用铜钱,还是头一次遇到用银两的地方,一两大概是一贯钱,看着不多,但一般人家一月不过三五贯收入。   这还只是庭中听琴的花茶费,关键是那“看着给”三字。   李瑕道:“找个活泼的,喜欢说话,爱热闹的那种……”   “胧儿明白。”   “你明白?”   “嗯,明白。”胧儿踮起脚凑在李瑕耳边轻声道:“郎君是来打听消息的,这样的事我也见过几次呢,姑娘们知道许多事情。”   “是吗?”   “郎君要找角妓还是色妓?”   “有何区别?”   “角妓卖艺,色妓卖色嘛,郎君想探哪方面的消息?一般寻色妓比较合适……”   胧儿说着说着,忽听眼前的俊朗君问了一句。   “你也知道许多事?”   胧儿脸一红,头一低,轻声道:“我哪知道什么事。而且,妈妈说……说我腿粗……”   她其实不算很漂亮,但也有些可人之处。   “四月时的杀人案知道吗?”   “嗯嗯,这事我知道得很详细的。”   “我们聊聊。”李瑕掏出几张交子递过去。   胧儿眼中绽出惊喜之色,接过钱,高兴得不知怎么是好…… #第一百三十六章 了断   很快,胧儿就将李瑕引进一间屋子,安排上茶、点香,又备了洗澡水。   李瑕却不饮茶,坐下来便问道:“说说四月的杀人案吧。”   “好呀。”   胧儿坐在李瑕旁边,伸手捏着他的手臂,嘴里说起来。   “说起来,那时候唐安安还未登台献艺也未住进觅云院,是不待客的。也不知孙衙内怎么就知道了她,派人来抢。   当时她才被捉住,她的情郎就跑来了,名叫李瑕。他们就在西园里争吵,孙家的人把旁人都赶了出去。等护院们冲进去,便见到孙衙内被李瑕打死了……”   李瑕问道:“李瑕怎会与唐安安认识?”   “李瑕的父亲讳名墉,李先生丧妻之后,纳了刘苏苏刘大家为妾,刘大家是十余年前成名的南曲名妓,最擅琴艺。   我家胡妈妈以往与刘大家交好,这些年最用心调教的就是唐安安、季惜惜,教她们琴棋书画是教得极深,曾带她们去拜会过刘大家几次呢。”   “李墉能让妾室教人弹琴?”   “嗯嗯,李先生认为琴艺只是琴艺,并不视与妓子来往为耻。唐安安该就是在那时与李瑕相识,后来,李瑕还来这里调过琴呢,听说他长得很是俊俏。”   李瑕问道:“你没见过?”   “远远见过一次,他那人走路头也不转的。”   “孙衙内呢?他叫什么名字。”   “孙衙内不知叫何名,却是什么少卿的衙内,他父亲官职很高。不过哦,他其实没来过我们这里,四月那次是第一次来。”   “第一次来?确定吗?”   胧儿道:“没错的,这事院子里好多人都说奇怪,唐安安还未登过台,孙衙内又没来过,怎就一来就要抢她。”   李瑕问道:“孙衙内与李瑕认识吗?”   “认识。”胧儿道:“当时李瑕一到,孙衙内就喊了他的名字。我还听人瞎猜,他们并非争风吃醋,孙衙内就是捉唐安安来欺负李瑕。”   说到这里,胧儿又摇了摇头,道:“但这不对嘛,一个衙内,欺负李瑕做什么?”   李瑕问道:“这事后来如何了?”   “当时胡妈妈报了案,若是李瑕再晚点儿才打死孙衙内,钱塘县衙的人就到了,可惜还是死了人,李瑕就被捉起来啦,后来,连李先生家都被人烧了。”   “风帘楼呢?不受影响吗?”   “我们怕什么呀。胡妈妈还骂了钱塘县衙的人一顿呢,嗯……当时孙家的人要当场打死李瑕,胡妈妈出面让官府把李瑕带走。”   李瑕便明白过来,能在这里开这样的青楼,背后不是一般人。   “你还知道什么?”   “不知道了……郎君,我们上榻吗?胧儿好好伺候郎君……”   下一刻,忽听拍门声响起,年儿的声音传进来。   “好你个小浪蹄子!不看谁带来的人你都敢招惹……”   胧儿正在情动之时,只听“嘭”的一声,屋门被用力推开。   年儿几步冲进来,目光看去,只见李瑕与胧儿坐在一处,胧儿已解了衣带,褪了外裳,肩膀半露,满面红霞。   “你……你……”   年儿抬手一指,话还没说,自己反倒先哭了出来。   “呜呜……我家姑娘有什么办法?她做错了什么要让你这般糟践?明明是你连累她……你还拿她的积蓄……拿她的积蓄出来嫖……负心汉……呜呜……”   她还在哭着,一个匣子递到了她手里。   “拿着吧。”李瑕道,“告诉你家姑娘,就当没认识过我。”   年儿一愣,抬头看去,李瑕一副云淡风清的样子。   她有些生气起来,接过匣子,走上前把胧儿的衣服遮上来,不让李瑕再看到,一边哭着还一边气呼呼地喊了一句。   “你不许在我们风帘楼嫖!”   ……   出了这样的事,胧儿自是极委屈,马上便去找胡妈妈告状。   风帘楼不只有一个妈妈,如今排面最大的一个名叫胡真。   胡真年轻时叫“胡真真”,也曾艳动临安。   坊间传闻,她曾夜入禁宫服侍过官家,但当年贾贵妃尚在,官家未留她在宫中。   “你是说,李瑕跑来向你打听当时的事情?”   “是,聊完这些,我们正要狎玩,年儿跑进来把他赶走了。”   “少年郎,怕是想知道旁人如何看待他的。”胡真摇了摇头,自语了一句。   她并未给胧儿好脸色,叱道:“小浪蹄子,你有几分姿色就敢勾引客人?坏了规矩,手摊开。”   “啪”的一声响,自有婆子上前给了胧儿手板心一下。   胧儿疼得眼泪直流,咬牙不敢出声。   胡真转头又看向年儿,骂道:“还有你,敢带些闲杂人等见你姑娘,万一坏了她身子,便有一百个你也赔不起。再敢出幺蛾子,活活打死!手摊开。”   年儿挨了许多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是不哭。   胡真端着那匣子,起身走到觅云院。   一路进屋,走到梳妆台前,只见唐安安已经打扮好了。   她将匣子往台上一搁,道:“李瑕说了,往后与你就当不认识。”   唐安安一愣,低声道:“这也是我的意思。”   胡真道:“若不是知道你不喜欢李瑕,今日我便打死年儿那蠢丫头……竟敢找个贼儿来偷我的摇钱树。”   唐安安没说话。   胡真道:“怎么?你心里有他?那我现在就去打死年儿。”   她说着,转身就往外走去。   唐安安连忙拉住她的衣袖,道:“妈妈别吓我了好吗?我早已不喜欢他了。”   “记住,你不配喜欢谁,他也不配你喜欢。”   “好。”   胡真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叹道:“我气的是你将积蓄随手就给了人,等你再长几岁就明白了,人情皆过眼云烟,金银才能傍身。”   唐安安低头不语。   胡真又道:“李墉这儿子不成器,他连累了你、赎买不起你,你待他仁至义尽,偏他还发脾气,这等小肚鸡肠,如何值得你倾心?”   “嗯。”   “我念着与刘苏苏的交情,保过他一遭。今日你见他也算顾念交情,往后两不相欠,别再来往了。我辛苦调教你,不是卖与败落户的。”   “女儿明白,不再见他便是。”   这事便算揭过去了,胡真仔细瞧了瞧唐安安的妆容,道:“艳了,再素些。”   “已经是最素了。”   “那就别抹胭粉,都擦了。”胡真道,“今日这文会上都是名儒,不爱色,太艳反而坏了他们的格调……珠儿,你来把安安的妆重新画过,珠钗全卸了,盖盖她的容貌,别让容貌压了她的才艺。”   “是。”   胡真颇为雷厉风行,一边亲自为唐安安挑选衣服,一边又问道:“词曲练了几首?”   “三首,两首柳词,一首晏词。”   “为何选这三首?”   “上次妈妈说过,唱新词万一遇到政见不合的,容易得罪了人。”   “改,今日唱稼轩词。”胡真道。   唐安安道:“女儿的唱腔不适合……”   “不会唱那就换惜惜唱。但我告诉你,名气越小,往后陪哪样客人越不由得你选。”   “女儿愿唱。”   “好,今日你唱水龙吟。”胡真说着,词谱往案上一丢,不悦道:“让你记的名单,可记了?”   “记了。”   “觉得奇怪吗?这些人素有清誉,如何给得起你如今的身价?”   “是奇怪。”   “因为今日我没收钱。”胡真道,“这些人随便哪个,只要肯为你赋词一首,就能让你名满天下。往后旁人慕名来我风帘楼,便是找了旁的姑娘,缠头之资也足够了,明白了?”   “明白,女儿唱好了,请他们为我赋词。”   胡真点点头,又道:“再和我对一遍,与会者有哪些人,到时一个都不许叫错。”   “是。”唐安安遂开始背诵起来。   “谢相公将于数日后还乡,诸公聚孤山相送……”   “与会者,古心江公,名万里、字子远,号古心,宝庆二年进士,曾任殿中侍御史,闲居十二载,创白鹭洲书院。今科,白鹭洲书院中进士者四十人,天下震动,江公遂得起复……”   “欧阳守道,字公权,江公弟子,淳佑元年进士……”   “闻云孙,字宋瑞,江公弟子,新科状元……”   “刘辰翁,字会孟,江公弟子……” #第一百三十七章 遗留问题   灯芯巷小宅。   “我要杀掉太常寺少卿孙应直。”   “你说什么?”聂仲由哑着声音道。   “哥哥,你能说话了!”林子一惊,再回过神来,又是一惊,“小郎君刚才说什么?”   李瑕道:“杀孙应直。”   韩承绪也很惊诧。   他首先便觉得,李瑕就是再信任北归这些人,直接将这话说出来未免也太大胆了。   但扫了屋中几人一眼,他又不觉得有谁会出卖李瑕……   李瑕回来后问了聂仲由,当时他入狱的案子的详细情况。   他能确定,此案不是因争风吃醋而起。   孙天骥捉唐安安反而更像是为了要挟……但要挟什么却还不得而知。   这也是李瑕把唐安安的钱还了回去的原因,那姑娘虚情假意也好、玩弄感情也罢,在这件事上总归是被连累的一个,没道理再拿她的钱。   担心以后被她戳穿了重生的秘密,不再接触也就是了。   而其他一些事,也该了断。   “我杀了孙天骥,孙应直不会放过我。”李瑕道:“杀子之仇,他随时会派人暗杀我,有可能在临安城内,有可能在我赴任的路上。”   韩承绪沉吟道:“小郎君做事有分寸,杀孙应直的理由必是考虑清楚了。我说几点反对的理由,望小郎君慎重。”   李瑕道:“韩老请说。”   “小郎君是否多心了?不论彼此有何过节,孙应直乃是朝廷高官,杀人自毁前途,该不会如此不死不休才是。而小郎君半月内即可得官职,到时候离开临安即可。”   “不,孙家已经与我不死不休了。”李瑕道:“我在牢里他们就雇凶杀我,还放火烧了我家。”   韩承绪道:“但小郎君立功归来,已非当日之死囚,今非昔比,我不认为一个高官敢如此冒险。”   李瑕判断李墉父子在某件重要事情上与孙家有极深的矛盾,偏他不知道是何事,也不好对韩承绪说。   “我不赌这些,不抱侥幸,先下手为强。”   韩承绪又问道:“万一事发了如何是好?刺杀当朝大员,不怕千辛万苦谋来的官职未到手又丢了?”   “做隐秘些。”   “不,小郎君已杀了孙天骥,孙应直再一死,旁人很容易起疑。”   “所以,要杀就尽早杀,往后恩怨再大,事情怕是更难办。”   韩承绪郑重向李瑕行了一礼,道:“我依然反对此事,小郎君马上要入仕为官,不同以往在北面为间谍,若凡事依旧以刺杀手段为先,长远而言,有百害而无一利。”   “我知道,谢韩老提醒……”   李瑕其实很认同韩承绪的告诫。   唯独这件事上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最讨厌的就是未知,对重生之前的情况一无所知。   这其中有巨大的风险,比如,一旦有人发现他不记得过往之事,又正好从北面归来,就可以说他是假的李瑕,是北面派来的细作。   更何况以前到底是留了怎样的灭门之祸都不知道。   今日听到那句“令尊是丁未年进士”,李瑕越想越觉得自己是被孙应直盯上了,感到少有的不安。   其实,他如果先回来问了聂仲由当时的案情,早晚也能打听到风帘楼。   但恰恰是在街上被年儿认出来了,更加把这种不安放大,因为他意识到随时会被更多人认出来……   “我还是要杀孙应直。”李瑕道。   “杀就杀吧。”高长寿忽然道,“这事简单,咳咳……今夜你要去丁府赴宴,我翻墙出去把孙应直杀了,没人能怀疑到我们头上。”   “我也去。”刘金锁道。   “不。”高长寿道:“咳……你和林子在这里大声说话,别让人怀疑到你们。”   “但你伤都没好全。”   “快好了……就是我有伤,又不起眼。别人才不会怀疑。”   高长寿在峄州受的伤,其后一路奔波,又陷入绝境,失了求生意志,伤势一直在反复。   直到李瑕带着高明月回来后,他振作不少,伤势才开始好转,但还未痊愈。   他却是努力止住咳嗽,郑重又说了一句。   “当年九河之战,家父身中数十创,犹力战,阵亡前尚亲斩蒙卒三人……我不过是去杀个老迈文官,如杀鸡尔。”   刘金锁差点想说“所以你爹战死了啊”,还好话到嘴边吞了回去,咽了个大口水。   “你打算怎么杀?”   “翻墙进去,杀了孙应直,翻墙出来。”   “孙家有护院。”   “太平时节,临安城内一个太常寺的官员,能有多少防备?”   刘金锁道:“我去,你可以扮成我在院里说话。”   “我扮不了你。”   李瑕道:“我也打算让慕儒去,但不是到孙府行刺,太冒险了,我有个计划……仲由,你来帮我参详一下……”   一张纸在桌上铺开,众人围坐在桌边。   李瑕提笔划了几笔。   “这是清河坊,这是御街,丁府在这里……仲由,孙府在哪里?”   聂仲由接过笔,又划了好几道,把那地图添得很细致。   李瑕道:“今夜,我到丁府赴宴,到时与丁大全说,我曾因争风吃醋杀过孙家子,想当面向孙少卿赔罪,让他帮我做个和事佬。”   韩承绪沉吟道:“他能同意吗?”   “能,现在我明面上是丁大全的人,他就算为了不与孙应直交恶,这事他也得问清楚。”   “但未曾提前送帖邀约,孙应直会去?”   李瑕道:“前日孙应直不在选德殿,不知我活着回来。到了今日,他不可能还不知道。以正常反应,他该质问为何杀他儿子的死囚能去立功,但他没有,说明他在盯着我。邀他,他会去。”   “若不去呢?”   “那今夜就放过他,再找机会。”   “他若去,我们如何杀。”   “临安城很堵。”李瑕道:“我们利用这点。”   他手指在刚画的地图上划过。   “孙应直应邀,乘轿,从孙府出门,经过御街,我们把他堵在这里。   明……高姑娘,你找一辆拉货的板车,停在望仙桥附近,看到孙应直到了,放倒板车,把路堵死。   这里离丁府不远,他会下轿,从小巷穿到青瓦子大街,这条巷子不长,但很窄,他的随从不能并肩,慕儒你在这里埋伏,捅死孙应直。   巷子两边都是热闹的大街,你杀了人,直接混进人群……”   李瑕说完,又郑重交代道:“记住,孙应直下次也可以杀,你们的安全更重要。一旦有变数,立刻放弃。”   其实,高长寿兄妹能在庐州城逃过陆凤台的搜捕,李瑕对他们的能力很放心,这才这样安排。   “好。”高明月轻声应道。   高长寿问道:“就这么简单?”   “当然不,会有各种意外,我们要补充方案,防止意外。”   众人又商量了各个细节,比如刘金锁与林子今夜在哪些时辰该出门露个面、让监视着灯芯巷的人看到;高家兄妹如何从院墙翻出去不被注意到。   李瑕希望,杀了孙应直之后能减少些以前遗留的问题,让更少人认识自己。   他想低调地、不引人注意地,在这半个月等到官职去蜀地上任……   ……   孤山。   孤山乃西湖中一孤峙之岛。   此地碧波环绕,山间花木繁茂,亭台楼阁错落别致,风景雅致。   谢方叔与江万里并肩立在范公亭中,望着西湖。   “当年读林和靖‘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一句,这些年一直想到孤山赏梅。”谢方叔负手长叹道:“可惜,看不到今冬的孤山喽。”   江万里笑道:“知你喜好养鹤,故而今日邀你到‘梅妻鹤子’林和靖隐居之地赴会。”   “有心了。”   两人看起来是老友,其实政见不合。   淳祐五年,正是江万里不顾主和派反对,劝说官家起用赵葵,使主战派一度得以执政。因此,他屡遭主和派攻讦,闲居将近十二年光阴。   江万里比谢方叔还大三岁,当年人称“器望清峻,论议风采,倾动于时”,十二年过去,谢方叔拜相又罢相,他却才刚起复,还没开始施展抱负。   宦海沉浮,命运无常。   “主和、主战之事你我相争多年,没想到最后皆败给了‘阎马丁当’。如今,唯有几桩事关社稷之事放不下,只能托付于你了。”谢方叔道。   “我知道。”江万里道,“故而今日来见你。”   “那六个太学生,须救出来。万不可因言兴罪,此例一开,遗祸无穷。”   江万里道:“此事我必尽力。”   “你素来爱惜人才,想必我不说你也会做,但奸党势大,万不可让其迫害太学。”   “是啊,我也忧心此事。”   谢方叔叹惜一声,又道:“我去相后,余晦必遭罢免,但张实不擅水战,西南之战……”   他话到这里,摇了摇头,道:“程元凤万般皆好,性子软了些。”   江万里苦笑道:“我岂能插手得了枢密院之事?多说无益。”   谢方叔道:“坏在丁青皮。往后若事不可为,你可谋划由吴潜任相,切不可让奸党当权。”   “说到吴潜起复,还有一事。”江万里缓缓道,这才开口说起正题…… #第一百三十八章 文会   “我与吴潜,有一桩大事意见不合,需问问你。”江万里道。   “大事?忠王?”   “是。”   “太子乃国本,需早立忠王,此众望所归。”谢方叔叹息道:“毕竟,官家到了这个年纪,再想……”   谢方叔未尽之言,江万里自是明白。   官家先后生三子一女,唯有贾贵妃所出的瑞国公主还在世,其余三子俱已夭折……官家到了这个年纪,再想生,怕是难了。   “吴潜之意,若不立忠王,可在宗室里挑一位嗣子。”江万里道。   谢方叔道:“他一贯是这主张。但,唯有忠王是官家亲侄,官家收他为养子,册封忠王,却又不立太子……这份心思,你难道不懂?”   江万里默然。   这当然不难懂,官家当然是能生就自己生,不能生就立侄子。   谢方叔道:“不论吴潜如何反对,此事断不可能更改。你劝他莫再痴心妄想,官家绝无一丝一毫可能在宗室挑选。”   最后一句话,他一字一句,语气确定至极。   “宗室中,有许多可继……”   “宗室再多适宜之人,官家也不会舍忠王而立宗室,绝无可能!”   谢方叔突然激动,道:“还要再说几遍?!国嗣未立,我等苦劝官家立太子尚且不能,吴潜还要添乱,非要让社稷动荡才甘心?!”   “吴潜坚持认为,忠王孱弱无能,难担大统。”   “不容再提!”   江万里忽道:“忠王是个傻子。”   这一层所有人都不明言的窗户纸终于被捅破。   谢方叔没想到江万里直说出来,微微顿了一下。   他袖子一摔,道:“傻子又如何。天子垂拱而治,忠王足矣。”   江万里默然。   谢方叔郑重道:“你与吴潜此事上意见不合,想必明白我等苦心。我已去相,往后万一吴潜起复,你千万劝他,不可动摇国本。”   江万里忽然盯着谢方叔的眼睛,道:“吴潜问我,若忠王并非荣王亲生,又如何?”   谢方叔一滞。   官家、荣王,兄弟俩一共就生了这么一个儿子,若不是亲生……自是在宗室里选了。   宗室有太多适合之人,朝臣争相拥立,互相攻讦,党争百倍于如今,朝局分崩离析……   国本动摇,亡国不远!   一瞬间,谢方叔勃然大怒,目眦尽裂!   “还嫌党争不够多吗?!”   他恶狠狠盯着江万里,一字一句道:“吴潜若敢构陷忠王,抄家灭族而已!”   “他不敢。”   谢方叔胸膛起伏,良久才稍冷静下来,问道:“何处传出的风言风语?”   两名老者对视了一眼。   以二人行事之机密,自不会无的放矢。   “你不知?”   谢方叔很快会意,又道:“你在试我?此事我真不知情。”   江万里点了点头。   试探的目的已达到,他叹息一声,负手不语。   谢方叔知道江万里不会再说,问道:“你是何主张?”   “我欲知真相。”江万里缓缓道:“我不似吴潜,决意废忠王;亦不似你等,只求早定国本。我欲查清此事,再作定夺。”   “不必查,此必为构陷。若查,便是在害忠王,害天下社稷。”   江万里道:“当年我谏官家‘君子只知事非,不知利害’,我谨守此言。”   “不可!江兄,子远兄呐,不可查呐。”   “万一呢?”   谢方叔没再说话,自消化着心中情绪。   两个老人望着西湖,眼中皆泛起深深的忧虑。   “文会开始了,过去吧……”   ……   文会上,季惜惜一曲歌罢,起身立于台边,听诸文人评点。   今日文会与往昔不同,少了那“五陵年少争缠头”的热闹。   因江万里、谢方叔皆是享誉天下的理学君子,江万里还是朱熹的再传弟子。故而文会上更多的还是讨论学术、点评政事的庄重气氛,诗词、角妓只是点缀。   但季惜惜还是感受到许多人用爱慕的目光偷偷瞧她。   她心说他们未必真不爱色,只因有尊长在,才个个正襟危坐。   僻如那刘辰翁,分明也有荒唐之时,曾“触妓于马上”,并为此事赋词。   “当时飞燕马上,妖艳为谁容。娇颤须扶未稳,腰褭轻笼小驻,玉女最愁峰……”   而此时再看他,坐在江公身后,完全是一副古板模样。   但这些人再古板,以她如今临安行首的身价,今日能过来表演,他们也该赋词相赠,作为答谢。   果然,文人们争相为季惜惜赋了几首不错的词作,很是夸了她几句。   季惜惜谢领了,又看向闻云孙与刘辰翁。   闻云孙,时年才二十岁,却是新科状元郎。   刘辰翁,时年才二十三岁,词坛年轻一辈中造诣最尖顶的几人之一。   放眼天下文坛,他们是最受瞩目的年轻才子。   她遂看着他们,笑言愿再唱一首新词。   然而,闻云孙却只是客客气气地说惜惜姑娘歌喉太好,他词拙,无有相配的词作。   季惜惜先是恼这人孤高,无非是不愿与妓染沾。但再一想,人家能这么说已是给足了她面子。   一个年少状元,不骄不躁,稳重自持,且方寸拿捏恰到好处,往后也不知是何等人物。   她连忙盈盈一拜,谢过闻云孙。   众人又请刘辰翁赋词,他则不推却,大大方方应下。   “今日既是送谢公还乡,又闻惜惜姑娘歌喉。可叹可悲,又可惜可期。辰翁不才,拟词以述。”   刘辰翁一词吟罢,满座喝彩。   “好一个可叹可悲、可惜可期。”   “会孟往后诗词成就可追稼轩公……”   季惜惜面露悲容,心中却大喜过望,知刘辰翁词才之高,果非浪得虚名。   往后人说谢公去相,都会提到她季惜惜歌以相送。   她稍做准备,一边弹奏,一边唱起这首新词。   “去年太岁田间土,明日香烟壁下尘。马上新人红又紫,眼前歌妓送还迎。   钗头燕,胜金钏。燕歌赵舞动南人。遗民植杖唐巾起,闲伴儿童看立春。”   ……   歌声飘到唐安安耳中,她忽然走了神。   唐安安一直很羡慕季惜惜的才艺,觉得季惜惜会的唱腔更全,各种曲调都能唱。   不过,当年在刘娘处学琴时,李瑕曾对唐安安说过“我觉你更有灵韵些……”   想到这里,唐安安摇了摇头,心说那人与自己已不再认识了,何必再想这些?   想眼前吧。   怪不得今日胡妈妈让唱稼轩词,原来是想向刘辰翁要词。   刘辰翁这人年少时荒唐,但据说他娶了表妹萧氏之后夫妻感情甚笃,收敛了许多。且今日他是与其妻兄萧斯济一起来的,想必不会有风言风语传出去。   经历四月时那一遭,她反而觉得就算是大才子,无权无势,还是少传些传闻瓜葛为好。   但词还是要的……   季惜惜已经唱完了,还顺利完成了胡妈妈的交代。   接下来便到唐安安。   她抱起琴,准备表演。   上前将琴搁在案上,她脑子回想着曲词,一边准备着。   座中还有人在点评刘辰翁的词,一片赞誉之声。   忽然,听得一个老者开口,全场安静下来。   “会孟此词甚妙,也就是如今,老夫还能欺你年少。再二十年,老夫若还在世该奉你为文宗。”   刘辰翁大惊,忙道:“谢公言重了,小子惶恐,万不敢当此赞誉。”   谢方叔摆了摆手,道:“再过两百年,世人必记得你刘会孟,记不得我谢德方,此所谓诗词传世也。”   刘辰翁更惶恐,心里不知谢公为何如此捧杀。   他往后还要走科举入仕,过份赞誉,实百害而无一利。   终于,谢方叔笑道:“但,会孟还是年轻了,少经历,须再磨练二三十年,方可为词坛巨擘。”   刘辰翁终于长舒一口气。   “小子万不敢当。”   谢方叔朗笑,又道:“近日,老夫得词三首、诗二首,不妨与诸君共赏。此五首诗词皆出一人之笔,此子年方十六,然词风雄浑伟丽甲冠当世。老夫断言,往后百年,无出其右者。”   “甲冠当世?”   “不错。”谢方叔郑重道:“今日便是刘克庄、元好问当面,老夫也敢放言,诗词一道,此少年已冠绝天下……”   如同一道惊雷,孤山文会仿佛惊起轩然大波。 #第一百三十九章 捧杀   “十六岁,蔚为一代词宗,独步百年?这……”   “谢公亲口所言……”   “先看看其人的诗词再谈……”   其后,又听谢方叔大概说了选德殿一事,陈述了那人北上立功,直言罢相一事与此事有关。不过,他虽丢了相位,依旧欣赏对方的诗词。   诗词还未出,不少人又赞谢方叔高风亮节。   “谢公胸襟,当世几个可比?”   “不愧是宰相肚里能撑船……”   唯有江万里听了,心中一声长叹,暗道:“谢方叔万事皆好,唯重私怨。”   他岂会看不出来?这完全是捧杀。   以江万里的造诣,只一眼便知那五首诗词绝不可能是李瑕能写出来的。别的不提,看词风与笔迹就知道。   如今被谢方叔一赞,且全安在那小子头上,今日有多少赞誉,明日便有十倍的声讨。   诗词之道,没有真才实学,能瞒几天?   那冠绝天下的评语,必有无数文人不服,早晚群而攻之。   再加上北上之劳,等李瑕党附奸臣之事传开,有多大功,便成了多大的罪。   声名一毁,士林不容,前程已尽。   ……   唐安安心里已乱了分寸。   她容貌还稍胜季惜惜一分,胡真对她更寄厚望,盼着她今日一曲名燥临安。   但还未开口,整个文会所有人的关注点已全然转移到了别处。   她调好琴,一时唱也不是,不唱也不是。   终于,她看到谢方叔命人捧出几纸诗词。   文会忽然喧闹起来。   文人才士纷纷起身,三五成群聚首讨论。   又有人捧着诗词上台,问道:“不如请唐行首唱这几首新词?”   “好……”   唐安安才接过纸还未看,忽然,又有一个名字落入她耳中。   她回头看去,只见谢方叔抚须而笑。   “他叫李瑕……”   唐安安呆住,耳朵里嗡嗡嗡。   “在这个年纪就作出这么多传世名篇……”   “他遭人陷害,三衙一时未查,牵连谢公……”   “李瑕间接害谢公去相,谢公犹极欣赏他……”   “还有他北上立功之事,着实了得……”   “刘整十二骁勇取信阳、李瑕孤胆入汴梁,皆可追稼轩公当年气魄。可惜,刘整失之于文才,唯李瑕允文允武,他日真可比稼轩公……”   “论功,比不了稼轩公。但稼轩公以五十骑冲数万敌营、斩杀叛逆时,年已二十又二,李瑕不过十六……”   “会孟、会孟,你词才输他,武勇更输他了……”   “心服口服,唯愿见李瑕一面……”   所有人都在说“李瑕”,这个名字不停地涌进唐安安脑中,她放在琴弦上的纤纤玉手突然一颤,“琅”的一声,琴音响起。   唐安安心乱如麻,愣了愣,开口唱起来……   ……   傍晚时分。   李瑕起身去往丁府赴宴。   高长寿、高明月已在御街熟悉了地形,准备刺杀孙应直。   孤山文会已散,文士们登上船,泛船而归,犹在谈论着那五首传世诗词……   ……   胡真带着姑娘们在西湖泛舟而过,就回到了风帘楼。   她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今科春闱之后,她就盯上了江万里以及这些弟子了,一榜四十进士、名噪天下的白鹭洲书院啊。   为了能在今日这场文会上出头,她前前后后忙了四个多月。   但今日最能被人记住的名字却是另一个。   李瑕。   唐安安运气不错,还能因唱了他的词而成为点缀。   而季惜惜前面表现再出色,没有人会再提她。   收获比预想中是多是少,胡真已没办法去想。   她想到的是,李瑕中午还到过风帘楼,“李墉这儿子不成器,小肚鸡肠”她说过的话还言犹在耳……   胡真已没心思与唐安安、季惜惜说话,将这两个表演的角妓打发了。   她留下了几个坐陪的色妓,问了一会儿话,还亲手执笔记了下来。   之后,她转入一间厢房。   屋中坐着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   他衣着华贵,收拾得很干净,脸上带着雍容却又谄媚的表情,看起来怪怪的。   胡真施了一礼,道:“关阁长。”   关德放下茶杯,开口问道:“如何?那些酸儒们都说了什么?可又是诽谤大官了?”   他声音尖细,像没经过变声。   胡真道:“自是满口诽谤。”   “理学家最讨厌,朱熹连咱们乘个轿子都要骂,呸。”   关德啐了一口,转而又得意起来,道:“不过,这些无能书生惯会喷粪,咱们将他们玩得透透的。他们具体有哪些诽谤?给我看看,搞死他们。”   胡真笑了笑,知他说话一向这样,文雅话也能说,市井俚语也能说。   她将一张纸递了过去。   关德看了看,不满地摇了摇头,道:“就这些?两个老东西又说了哪些话?”   “他们走得远了单独谈,没让姑娘们坐陪。”   “无用。”关德拈起漂亮的手,指了指胡真,不像在叱骂,倒像在调笑。   胡真笑道:“两个老头子,我能有甚办法?倒是临安城的新鲜事关阁长也不与我说,害我今日错过了一桩好事。”   “哪桩好事?”   “李瑕,那几首诗词。”   “前日之事,我今夜才来见你,如何说?”关德嗔道,“再说了,那词也不是李瑕所作,他从书上看的,《初中语文》,你自去将这书买来。”   “谢方叔今日说,就是李瑕所作。”   “捧杀嘛,那李瑕字写得丑,不会作词。老东西心眼真小,比咱们还小气。”   关德啐了一句,有些娇俏,站起身又道:“走了,出来一趟不容易,我还得去别处。”   胡真道:“我那两个姑娘调教好了,如何安排?”   “再等等,大官说了,别惹了阎贵妃不高兴。”   “我是问,是否真打算安排?不然一天天大了,心思……”   “不然什么?”关德一跺脚,气急道:“一边赚钱,一边留着,有甚难的?钱不赚吗?这才登台几日,本钱都没回来呢。”   “是是是。”胡真应了,起身相送,又道:“对了,当时李瑕是你从牢里保出来的?因我求了你?”   “哎哟,你怎老问他,当时都和你说了,才不会替你办这种事。”   “那他怎去了北面,还立了功?”   “我哪知道?总归是被那些人保的,理会这些做甚?”   胡真道:“只是觉得奇怪,他家怎就得罪了孙家?”   “理他们?跟我们有甚关系?在我们地盘上杀人,真讨厌,西园那片拆了重建又花不少钱……”   关德又是一嗔,离开了风帘楼。   每次看到轿子时,他都会轻骂一句。   “朱老夫子,咱还就坐轿子,气活过来呀……” #第一百四十章 隐秘   “去丁相府上。”   上了轿,关德吩咐了一句。   “是。”   轿子穿进御街,才行了不多时,却又堵了。   关德不耐烦,自语道:“怎就一天到晚得非得这么挤?贱兮兮的人也非要挤到内城里来,恨不得将这些铺面都拆光!”   掀帘子看去,只见前面的轿子一顶又一顶,也不知哪些是要进宫夜奏的大员,又不能驱赶开,愈发烦燥。   又走了一段,发现前面完全被堵死了。   “算了算了,我走几步,到了丁相府上,再要顶轿子回宫,轿夫在这等着。”   其实真就没几步路了。   关德下了轿,打算穿过一条巷子、拐进青瓦子。   巷子很小,另一拨人从侧边过来,双方护卫撞了一下。   关德一看,发现对方是太常寺少卿孙应直。   “太常寺能有什么事要夜奏的?”   关德这般想着,脚步一赶,抢在孙应直前面,也不打招呼,趾高气昂地走进巷子。   穿过短短一条窄巷,马上就到了青瓦子大街。   忽然,有人跑进人群,撞到了他的护卫,他的护卫又撞了他一下。   “哪个猢狲?!”   关德尖声大喊,转头一看,见是个英俊青年,就是脸上有病态,咳了两声,消失在人群中。   突然。   “杀人啦!”   听这一声大喊,关德再回过头,只看到孙应直被护卫扶着,浑身是血,胸前还插着一柄匕首……   “呀!快!快保护我!保护……”   “哎哟!吓死我了……”   ……   与此同时,谢方叔刚回府,只见到处都在收拾东西。   他踱了几步,招过徐鹤行,低声道:“老夫走后,你留在临安,查一件事。”   “是。”   “忠王之生母黄氏,本为荣王妃之陪嫁,怀孕后被逼服堕胎之药,故而忠王出生后……异于常人。”   徐鹤行一愣,他隐隐听说过传言“忠王七岁才能开口说话”,没想到却是如此。   “堕胎之药?”   谢方叔道:“此事知之者甚少,查,查是谁泄了风声。”   徐鹤行问道:“从何查起?”   “荣王妃本家。”   “钱家?”   “不,钱氏乃荣王继室。当时……荣王妃乃李氏,李仁本之长女,十三年前就病逝了。”   谢方叔说着,忽然皱眉喃喃自语起来。   “不对……李仁本已逝……李家早已没落……江万里为何会突然向我提此事?他觉得我知道什么?”   他想着想着,竟是走了神,不再理会徐鹤行,闭目沉思。   “我做了何事会让江万里认为我知道此事内幕?近来是谁与此事有关?”   ……   “李瑕?”   “是,孙少卿说,他去丁相府中见李瑕一面,看能否问出李墉下落,先不急着拿人。”   某间书房里,有人踱了几步,不满道:“还等?本该昨夜就派人到灯芯巷灭门,偏他们出主意要骗出李墉,昏了头!这种事,越多人商量越坏。”   “是,我等三人议定,尽早除李墉父子为宜,但今夜既是丁相召孙少卿,他还是去一遭。”   “丁大全掺和这事?孙应直晚些还会过来?”   “是。”   “等他到了再说吧,此事须千万慎重……”   ……   江万里回到寓所,坐下长叹一声。   不一会儿,江镐上前,施礼道:“父亲回来了。”   江镐时年二十七岁,他本是江万里好友之子,失怙后被江万里收养为次子,视若己出,一直带在身边。   江万里恍若未闻,自语道:“今日问了谢方叔,他该是真不知内中详情。”   江镐道:“父亲想问谢公何事?若是民生实务,谢公鲜有不知。”   江万里道:“事情帮为父查了吗?”   “孩儿今日在太常寺呆了一天,好在父亲门生故旧多,问出来了。李墉确为故荣王妃李氏之堂弟,当年,荣王妃过世之后,礼仪由孙少卿经手,记录了李家族中子弟。”   “想来也是如此。”江万里点点头,道:“你切记行事要更缜密些。再出门查事,不可太明显。”   江镐犹豫了一会,又问道:“父亲从前日回来就心神不属,让孩儿查李墉、查孙应直,不知是出了何事?孩儿不知情由,如何为父亲分忧?”   江万里长叹一声,起身在门窗附近看了看,方才转向江镐。   他少有如此郑重之时。   “切记保密。”   “父亲放心。”   “当年,吴潜罢相之后,为父曾与他见过一面,他向老夫说了一桩秘事……忠王生母黄氏,本为李仁本家中婢子,名黄定喜。随李氏长女嫁入荣王府。后不久,黄氏有孕,李氏使其逼服堕胎之药。”   江镐道:“故而……忠王之心智低于常人?”   “不错。”   “这也是吴相公坚决反对立忠王为太子的原由?”   “也许吧。”   江镐沉思道:“李墉是故荣王妃李氏之堂弟,参与了药害黄氏一事?如今忠王成了官家养子,孙应直欲除李墉,帮忠王报复?”   “不。”江万里摇了摇头,“若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江镐皱眉又沉思了一会,喃喃道:“不会吧?”   “你猜到什么了?”   “忠王……不是黄氏与荣王所出?”   江万里叹息一声,道:“吴潜是这般说的。”   他踱了几步,缓缓道:“李墉为李仁本之侄,自幼由李仁本抚养,他承认……曾于酒醉之后,与家中婢子黄定喜有染。一月后,黄定喜随李氏长女入荣王府,又四月后,显了身孕。李氏逼黄定喜堕胎,非为争宠,实为掩盖黄氏胎中子非荣王所出。   但谁都未曾料到,这孩子还是活下来了;未料到,荣王仅此一子;更未料到……官家无后、收这孩子为养子,封为忠王,成了大宋太子人选。”   屋中安静良久。   江镐忽道:“假的,吴相公造谣。”   “你也觉得国本不容动摇?”   “并非如此。”江镐道:“而是孩儿断定此事就是吴相公陷害忠王。”   江万里沉吟不语。   “不必看任何证据,只算人心便知。”   江镐整理了思路,开口说起来。   “忠王若是李墉与黄氏所出,李墉绝无可能向吴潜承认此事,他该隐瞒,直到忠王继位。否则,此事一揭露,他父子皆必死,且牵连家小。   吴相公称李墉亲口承认,仅一种解释,即他们坚决不接受由一个傻……由忠王继天子之位,李墉不惜以全家性命为筹码,构陷忠王。   再者,若忠王真非官家亲侄,吴相公去相后依旧能揭露此事,为何不?他意在易储,意在由他亲手拥立一位宗室子弟。   吴相公任相时谋划此事,去相后又暂时隐忍。由此推之,此事必是假的。忠王必是荣王血脉、官家亲侄无疑。”   江镐说到这里,愈发确定。   “甚至,吴相公还故意放出风声,且将此事告知父亲。他要让忠王一系追杀李墉、让父亲去查。   事情本是假的,但忠王一系开始杀人灭口,反而留下把柄。父亲一查,忠王身世才真让人起疑。   父亲,此事必是吴相公计谋,他以李墉为棋、以父亲为棋、以百官为棋,仅三两句流言,谋废一国储君。”   江万里点了点头,踱了两步,却还是没有说话。   江镐道:“孩儿能想到,父亲必能想到,为何还要查?”   “只怕万一呐,万一忠王真非大宋宗室血脉……”   “孩儿也是父亲养子,父亲视为己出,亲近孩儿更胜大兄。怎到了官家与忠王之事,却如此放不下?”   “事关社稷传承,不得不慎。”   “但父亲明知此事极可能是吴相公之算计。”   “为父要亲耳听李墉否认,才得心安……” #第一百四十一章 家宴   丁府。   说是家宴,果然就只有丁家子孙和三两名心腹属僚。   丁大全似乎以不守礼教规矩为荣,让儿孙们不必论资排辈,随意坐。   反正他自己肯定是坐在主位上。   李瑕则与他之间隔了丁寿翁、吴衍两人,既方便说话,也不会离得太近。   菜色非常好,侍立着把酒、扇风婢女举止也很让人舒服。   厅里铺了地毯,打扫得一尘不染。灯火点得很亮,晃如白昼,又有专人看着以免起火,并不时扇掉烟气……   李瑕喜欢这里。   他仿佛认为这样的居住条件是理所应当,举止从容自然。   丁大全一直在观察他,眼中的赏识之意越来越浓。   “好啊,好啊。”丁大全放下筷子,“你这孩子,太像老夫了。”   老头子食量小,没吃多少就不吃了,自有婢子端了水盆上来伺侍他洗漱。   “你不仅长得像老夫年少时,脾性也一模一样,这股子……超然之态,只因你我心知自己该为当世了得人物,该如此怡然享受。那些道德君子尚简朴、尚苦修,抨击老夫奢侈,结果一登堂入室,见此奢华门户,他们心气又立即矮上一等,可笑。唯你,可会悟老夫心中真意。”   李瑕抬头看向丁大全那张青蓝脸皮,不知自己哪里长得像他,却还是道:“谢丁相垂爱。”   “这些菜你喜欢吃便多吃点,老夫很高兴看你能这般吃。不像这些个不肖儿孙,当面唯唯诺诺,菜不敢夹,背地里尽极铺张之能。”   座中丁家儿孙纷纷惶恐,显得很怕丁大全。   李瑕确实还在吃,咽了菜才不急不忙道:“许久未吃到这般佳肴,让丁相见笑了。”   丁大全道:“老夫问你,那几首诗词,真是书上看来的?”   “是,分别是杨慎、马致远、张养浩、唐寅、于谦所作。”   “皆何人?”   “我只记得他们名字。”李瑕道:“丁相认为有哪里不妥?”   “谢方叔今日在孤山文会替你扬名,称此五首诗词系你所作,用心险恶呐。”   吴衍一直不敢吃东西,仔细听着他们对话,闻言搁下筷子,道:“竟有其事?那必有人不服,要向李瑕讨教了,几次之后,只怕士林要骂李瑕欺世盗名,引为文坛共敌。”   “没关系。”李瑕道:“我自赴蜀,随他们骂去。”   “并非如此简单,这天下何处无文官?这般骂名,便是……便是贾似道也不曾有。何况你官位低微,去任何州府赴任,任何一个州官、县官都可拿捏你。谢方叔此举,逼你入绝境矣。”   吴衍话到这里,突然明白过来。   他原本心中还觉得奇怪,李瑕分明已辜负丁相好意,非要去当个县尉,为何丁相还如此器重?   此时才明白丁大全是何意了。   “李瑕。”吴衍郑重道:“文人杀人不用刀,却可杀得你尸骨无存。你与其入蜀为小县尉,不如入太学上舍读书,往后再谋个进士,有丁相为你谋划,要堵旁人的嘴。”   “吴御史放心,无妨。”   “你是不知这事有多危险。”   “无妨。”   丁大全似笑了一下,又似没有。   但他显然不高兴了。   以他的城府,若不愿让人看出不高兴,自是能做到。   此刻这似笑非笑的一眼之间,已是很明确地提醒李瑕“别不识好歹”。   从方才的垂青,到此时的敲打,也就是几句话之间。   因为,丁大全不喜欢被忤逆。   “寿翁,你不是有话要说吗?”他忽然道。   “是,父亲。”丁寿翁从头到尾没怎么说过话,此时才抬起头,看向李瑕,勉强挤出个笑容。   “你可曾婚配?”   “订了一门亲。”李瑕道。   丁寿翁一愣。   他有三五个适龄的女儿,当然,他多年未碰嫡妻,儿女都是庶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丁大全让他拿个女儿许配给李瑕。   却没想到才开口,李瑕竟这么回应。   丁大全脸色突然冷冽下来。   他不在乎李瑕是选哪条前程,不论是考进士还是入蜀,他都可以铺好路,但前提是李瑕要顺服。   可以有姿态、可以傲,甚至可以有些狂妄,但必须如儿孙一样孝敬他丁大全。   他扶持的,是一个有风骨、有本事的儿孙,而不是自以为是的外人。   丁寿翁愣了一会儿之后,察觉到丁大全的态度变化,眼中泛起些阴冷之色,笑问了一句。   “那……与你订亲的人家,死绝了没有?”   李瑕放下筷子,看都不看丁寿翁一眼。   当时与丁大全说好了是交易,以交出情报、斗倒谢方叔来交易一个官职。   现在丁大全却非要显出“一番好意”来安排前程、婚姻。   自以为是,认为谁都喜欢当孙子。   归根结底,丁大全心里从未曾把这件事当成是交易,只当成是对李瑕的恩赐。   “丁相,衙内这话太不得体,徒惹人生鄙而已。”   丁寿翁勃然大怒。   李瑕却根本不管他怒不怒,又向丁大全道:“贾相公与我说好,等扳倒了你,他把小女儿许配给我。”   “李瑕,你想死是吧?”丁寿翁喝道。   李瑕道:“丁相难道忘了吗?是贾相公派我到丁相身边来的。”   丁大全冷冷扫了丁寿翁一眼。   这一眼,吓得丁寿翁一个激灵,连忙低下头。   丁大全方才笑了笑,道:“老夫说了,很喜欢你。你不必理会贾师宪,安心当老夫的孙婿。”   “贾相公若知道我背叛了他……他那人什么事做不出来?我一开始也说了,是真心投靠丁相,但不敢在两位相公之间掺合,还是到蜀地去吧。”   “理由,坚持赴蜀的理由。”   李瑕忽然道:“我上交的那份情报是不全的,为何这两天也没人找我问?”   丁大全道:“急什么?枢密院核对过,自会与你讨要。”   “枢密院若看过情报,该知兀良合台战略上有失误,西南战事有立功之机。”李瑕道:“只要丁相推举我,我愿为丁相立功。”   丁大全显得并不太在乎这些,他只在乎李瑕是否拂逆他。   “你想得复杂了,不必管这些,成亲便是。”   李瑕心知丁大全已没有太多耐心,再拒绝,马上就要翻脸。   小人远之则生怨,何况是对人生杀予夺的小人。   李瑕缓缓端起一杯酒,做犹豫状,目光却看向厅外。   算时间,消息也该来了。   他绝不愿娶丁家女。   终于,一个小厮赶来,禀道:“阿郎,关阁长来了。”   李瑕本以为是孙应直遇刺的消息来了,闻言有些忧虑。   不多时,转进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   “哎哟,丁相!吓死我了,才走到青瓦子,正见有人把孙应直刺死啦!堂堂一个太常寺少卿,说没就没啦……”   ……   关德吃了两口酒,好不容易才缓下心神。   他先是想起了正事,将一纸消息递给丁大全,两人商量了如何对付太学那些人。   这事说罢,话题又转回孙应直遇刺之事……   “原来他是要来见丁相的?好巧不巧,那凶手我还见着了,一个年轻人,长得倒是好,不过是病痨子,临安府正缉拿呢,满城搜捕……”   李瑕听了,脸色毫无变化。   又聊了一会,丁大全问道:“李瑕,此事你怎么看?”   “此事是冲着我来的。”李瑕道:“我失手打死了孙四郎,今夜才想向孙少卿赔罪,孙少卿就遇刺了,这未免太巧了。”   关德惊讶道:“竟是如此?”   “与我一同北归之人,皆有伤在身,凶手扮成病痨子,显然是要栽赃我。前日面圣之后,既是捧杀,又是构陷,也不知是谁在对付我。”   丁大全摆了摆手,道:“对付你?对付你岂须杀一个太常卿?此事是冲老夫来的。”   “是。”吴衍道:“皆知李瑕与孙少卿有过节,李瑕正在丁相府,孙少卿又死在赴会途中。凶手不论是谁,满朝百官必咬定是丁相肆无忌惮,擅杀大臣。”   他说完,还补了一句,道:“便如董槐一事。”   “是啊,去岁差点杀了董槐,今夜老夫邀的人,那些人不会放过这机会攻讦老夫。”   李瑕道:“是我给丁相招祸了。”   关德道:“招什么祸?假道学一惯是这破德性,凡有脏水都往我们头上泼,烦也烦死了。”   他说到这里,又是“哎哟”一声,道:“我当时在场,是不是还要说是我亲自带人去杀的?这些老花根不要脸!丁相你当时就该杀了董槐,赶走他真是太客气了,咱们合该把谢方叔也杀了,毒死他!原本我今日就能给谢方叔下毒……”   丁大全道:“关阁长放心,此事老夫应付,你先回宫吧。”   关德还兴致勃勃,扯着尖细的嗓子说要弄死谢方叔云云,又几句之后才站起身。   “那我回宫去了,丁相可得多派些人保护我,今日真是吓死了。”   这人终于是走了,厅上安静下来。   丁大全起身踱了几步,忽将青色的脸凑到李瑕面前,深深凝视着他。   “不是你派人做的?”   “我派人做的?”李瑕一愣。   他想到了韩承绪说的许多反对刺杀的理由,沉思着,缓缓道:“若是我刺杀孙少卿……百害而无一利。”   丁大全点点头,直起身道:“你还算聪明,知道不该行刺高官,此绝非明智之举。”   “是。我面圣时才说了在北面常用刺杀手段,若贸然行刺,很容易查到我。”   “不是你还有谁?”   “不知。”李瑕道:“我担心的是,接下来还会有更多证据指向我,以此对付丁相。”   丁大全沉吟半晌,忽道:“那三个缺额,你考虑去哪个县?”   李瑕道:“叙州庆符县。”   “吴衍,告知吏部,加急办。”   “是。”   “谢丁相。”   “散了吧……”   自有小步辇落在厅外,接丁大全回后院。   有心腹慕僚亦步亦趋在他身旁,问道:“丁相不是要留李瑕为孙婿?”   丁大全喃喃自语道:“孙应直之死不论何人所为,矛头必会指到李瑕与老夫头上……这小子在临安已成众矢之的,外放两年也好,让他受些挫折,磨了棱角,自会回来求着给老夫当孙婿。”   “若孙应直是李瑕派人杀的又如何?”   “又如何?你还要揭穿他不成?说是他做的、与说老夫做的有何区别?正是出了这事,老夫反而该洗清他的嫌疑。拜相之前,不能有一点把柄!”   “可若真是他杀的,这也太……”   “老夫既非临安府、又非提点刑狱司,在乎孙某人是谁杀的?什么玩意?说多少次了,关键是相位、相位!”   “是,是,关键是相位,是小人太多嘴了。”   然而,话到这里,忽有人跑来禀道:“阿郎,李瑕才出府,已被人拿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火中取栗   “这是哪?”   “提刑司。”贾似道好整以暇地喝着茶,问道:“剩下的情报呢?”   李瑕道:“过几天交上去。”   “我看过笔迹,你是背下来之后重新抄录的?”   “是。”李瑕道:“我记忆力好。”   “别抄错了。”   “好。”   “为何杀孙应直?”   在贾似道面前,李瑕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道:“我失手打死了孙家子,孙应直放火烧了我家。他死时我虽不在场,但非常有嫌疑,请贾相以调查之名将我控制起来。”   “我已经如此做了。”   “也请贾相把灯芯巷的宅子包围,在我洗清嫌疑之前,不许任何人接近我。”   贾似道微微笑着,道:“知道危险了?”   “是。”李瑕道:“谢方叔捧杀我,孙家报复我,北面张家在临安城也许还有间谍冷不丁就会给我一刀。”   “就这些?”   “还有丁大全,应付不来。”   “所以你杀了孙应直,让我把你捉起来?”   “我没杀孙应直。”李瑕道:“丁大全会为我作证,且洗清嫌疑,为证清白,他还会极力让我去西南任县尉。”   贾似道看着李瑕,似笑非笑,又道:“丁青皮知道我们在演。”   “无妨,这是他拜相的关键时候,他必须显得强势。”   “不错,官家要的宰相,是要能压住朝堂、不须官家烦神之人。若丁青皮压不住这事,他也当不了这左相……他还信任你吗?”   “伺候不了他,他非要我当他孙女婿,我说你许了个女儿给我。”   贾似道随手一泼,将茶水泼在李瑕脚下,骂道:“下不为例。”   也不知他说的是哪件事下不为例,李瑕“嗯”了一声。   贾似道淡淡道:“要想当我女婿,让你爹上门提亲。”   李瑕沉默下来。   贾似道笑了笑,道:“可知你爹在哪?”   “我不知道。”   “你打死孙四郎,是因为女人?”   李瑕道:“不是,是他故意找我麻烦。”   “为何?”   “不知。”   贾似道看了李瑕一会,道:“好,我信你是真不知情。”   “贾相能告诉我吗?”   “我又如何知道?”贾似道悠悠然道。   李瑕隐约意识到,杀了孙应直之后,有些事似乎闹得更大了。   脑子里忽然想到乔琚临死前说过的话,“你太盲信于刺杀了,早晚必有反噬……”   他讨厌这种未知的感觉。   终于,贾似道移开了那深邃的目光,开口道:“你很聪明,知道临安对你而言乃是非之地。如你所愿,我会以查案为名保护你,直到丁青皮为彰权势、强行送你去西南上任。”   “谢贾相。”   “呵。”贾似道施施然道:“送个小娘子给你,你杀气这么重,阴阳调和一下,泻泻你的杀气。”   李瑕一愣,惊讶于堂堂副相能说出这种话。   “不必了……”   ……   说是会保护李瑕,但这夜贾似道回到书房,对心腹幕僚廖莹中所说的,却并非如此。   “李瑕根本想不到杀孙应直会有多大后果,这次,连我也未必护得住他。”   “是啊。”廖莹中道:“连我们也未曾想到,查一个李瑕,能查出如此秘案。”   “不是秘案。”贾似道摇了摇头,“是吴潜构陷,流言而已。”   “阿郎何以断定?”   “仅猜吴潜、李墉之动机便知。何况还有诸多佐证,足证此事荒谬。”   贾似道指了指廖莹中手里的情报,道:“看这里,嘉熙三年,李墉娶妻沈氏,赋诗十余首夸沈氏才貌双绝,彼时,临安行首刘苏苏倾慕他,自赎为妾,墉拒而不纳。行首尚且不纳,弄个婢女?   还有,李墉成亲时已搬出了李仁本家,为何与黄氏有染?真有染,李家怎能让黄氏随长女陪嫁?荣王府怎可能不查?   再看后来荣王是如何对待李家的?李氏逼黄氏堕胎,荣王在李氏病逝之前也未曾介意过,直到数年后,荣王再无所出,而独子至七岁依然口不能言,此时方而想起迁怒李家、逼死李仁本,却并未罪及李墉。   再到兴昌元年,官家册封忠王,立为皇子,虽为皇子而非太子,托神器之意已人尽皆知。同年,李墉罢官,为何?因其堂姐曾药害皇子,岂可为官?罢官还是轻的,忠王一旦继位,必杀他满门。   李墉自幼由李仁本抚养,眼见李家破亡,早已深恨荣王。再失了前程、大祸即在眼前,遂从余杭迁至内城,投吴潜幕府,一心助吴潜行废储之事。其后,吴潜出此毒计,让李墉谎称与黄氏有染、诬陷忠王非荣王血脉。”   廖莹中道:“阿郎所言极是,此事清晰可见矣。”   “李墉与沈氏之子,李瑕,你今夜也见了,可知李墉当年风采。再看忠王与荣王父子……岂可能是李墉之子?”   廖莹中缓缓道:“不错,若事为真,证人该是稳婆、大夫、仆婢,而非李墉。”   “发现了吗?我们查此事太轻松。”   “吴潜故意的?”廖莹中道,“如今看来,此事无甚大不了的?”   “不。”贾似道踱了两步,道:“若孙应直一开始就杀了李墉父子,此事真不算什么,但……”   廖莹中眉头一动,表情微妙起来。   “本来只有李墉一个人证,及时杀了也就是了。偏是……先死了孙天骥,李家又失了火。”   贾似道笑了笑,道:“不错,程元凤还恰好把李瑕从牢里保出去了。”   “等诸公知道此事,忍不住会猜……右相为何如此?难不成,真有此事?”   “更巧的是,谢方叔一心要置李瑕于死地。”   廖莹中笑道:“诸公又猜,左相为何如此急切想杀人灭口?莫不是真有此事?”   “不错,那些道德君子,必会担忧不已……万一忠王真非宗室血脉,如何是好?这大宋基业,祖宗江山,如何是好呐!”   “阿郎,太像了,太像了。”   “再一想,李墉与黄氏有染,其实也有可能。”   “是啊,男女之事,谁能保证呢?”廖莹中笑道,“我若是李墉,我也有可能与黄氏有染。”   “要构害忠王,只需李墉一张嘴,但要证明忠王就是荣王亲生,无论有多少证据,总有人忍不住起疑。”   “这般一说,连我也有了怀疑。而李墉不现身,此事便不会有答案。没有答案,疑虑就不会消。”   “最妙的是,今夜孙应直死了。”   “他一死,会有更多人查。偏他们一查,只能看到若有若无的线索。”   “只怕连李瑕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场刺杀把事情搅到多大……李瑕,便如一只小蛐蛐。”   贾似道提到蛐蛐,诗兴大发,随口又赋诗一首。   “小能敌大果然强,虫小赢多必是良。累胜上肩魁大者,这般虫小也非常。”   廖莹中眉头一挑,问道:“阿郎是想……将李墉攥在手里?”   “不错,吴潜想当史弥远,我却想当周公。”   “以李墉父子为筹码,掌握忠王?”   贾似道笑而不语。   “所以,就让李瑕去西南?一则让事情继续酝酿,让诸公猜不着头脑;二则,李墉不可能在临安现身,但李瑕只要离开,李墉极可能去找他,而西南我们有吕文德,忠王一系鞭长莫及。”   “不错。”   “但阿郎担心,保不住李瑕?”   “连孙应直都死了,你若是忠王一系,能放过他吗?事关国本,你知道今夜有几人闻风而动?这场大火一旦烧起来,谁都不知道要烧到何等地步。”   “可……阿郎,你还在添火啊。”   “火愈大,将旁人烧死了,我才好火中取栗……” #第一百四十三章 关押   提刑司。   “能给我打盆水吗?”李瑕推开门问道。   名叫“穆庚”的军官正站在门外守卫,愣了一愣,问道:“你怎这么多汗?”   “日常锻炼。”   穆庚吩咐人去打水,笑道:“一会送个小娘子过来,可别不等人家到,你先把自己累坏了。”   李瑕摇了摇头,道:“不必送来了。”   穆庚大概明白贾相公的意思,需要安插个人到李瑕身边,遂以言语相激。   “怎地?你不行?”   李瑕“嗯”了一声,道:“我不行。”   穆庚又是一愣,有些被李瑕轻描淡写的态度气到。   等水送到,李瑕端回屋仔细擦拭了一番,又端出来。   穆庚笑道:“李小郎君也可走动走动,只要不离开宪台就行。”   “我毕竟是嫌犯。”   穆庚道:“不必如此紧绷,贾相实则交代我等保护你,未将你当嫌犯看。”   李瑕却像是觉得这里不够安全,又问道:“为何不把我关到牢里?”   “尚无证据证明你刺杀孙少卿,且入了狱难免影响你封官。”穆庚道:“放心吧,此地乃大宋宪台,没人敢动你。”   李瑕又问道:“灯芯巷那边?”   “贾相公派人去守着,且还有丁相公的人盯着,无妨。”   “凶手呢?还没找到吧?”   “李小郎君这是第三次问了。”穆庚道,“没拿到凶手。”   李瑕松一口气,将身上的钱都摸出来。   “还要在此住十余日,给兄弟们买些吃食。”   穆庚也不客气,接过了,又道:“你所需物件,贾相已派人去买,一会便送来。”   “多谢,辛苦了……”   就此,李瑕在宪台被“关押”起来。   这次借着刺杀孙应直,故意牵连丁大全,逼他死保自己,再暗中投靠贾似道,为的是在任命下来之前,躲过许多麻烦与危险。   比如谢方叔与孙家的报复,还有丁大全的逼迫。   李瑕做这些,因他知道从死囚变成官身,不容易。   县尉听起来是极小的官,但一县数万人至数十万人,县令、县丞、主薄、县尉配齐,也就四人。多少寒窗苦读二三十载的进士,也就是任县尉。   想当这个官,凭什么?   立了功?微末之辈立功,如小儿抱金于闹市,就是会有人抢你的功,强权就是如此。   有能力?既然有能力,不表态效忠,谁愿无故帮忙?封了官给政敌做事吗?   李瑕深知,要得到,必须先足够努力。   他自觉这次已尽了全力,做到了能做到的最周全的地步了。   虽然重生之前留下的麻烦是什么,还是不知道。   如果因为刺杀孙应直,把那个麻烦揭开怎么办?   可不杀,孙应直就会杀自己……   来到这大宋的第一个夜晚,吕丙雄就拿着骨头刀在自己熟睡时捅下来。   恰是凭借一次次果断出手,才得以活到现在。   总不会有麻烦是丁大全、贾似道两个宰相都解决不了的。   可心里总觉得不对,是在担心什么呢?   高长寿、高明月?   李瑕正想着这些,屋外有敲门声响起。   打开门一看,见是一个女子盈盈而立,身边还有个婆子端着许多物件。   “奴家孙莲莲,来伺候郎君……”   李瑕扫了她一眼,不如高明月、张文静漂亮。   他从婆子手上把一应物件接了。   那孙莲莲才想进门,竟是被他拦了一下,接着,屋门已关上。   “嗒”的一声,还上了门栓。   “郎君火气好重哦。”娇媚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   李瑕没理她。   他并非什么道德君子,中午在风帘楼若不是被年儿打断,他也未必会走掉。   但贾似道想在他身边安插人,那就不行。   又过了一会,门外有人道:“李小郎君,贾相公派人告诉你一声,灯芯巷所有人都在,你可以放下心事、与小娘子快活。”   李瑕心想又不是因为在担心高明月和高长寿才拒绝。   但确实舒了一口气……   ……   孙莲莲连着三个晚上都跑来求欢,李瑕理都没理一下。   到了第四天晚上,贾似道就没再派她过来。   这方面可见贾似道性情远好过丁大全,李瑕就未曾听孙莲莲说过“郎君若不要奴家,贾相公会杀了奴家”之类的话。   相反,在第三个晚上她还怒骂了李瑕几句。   “你也就一副破皮囊,当你那鸟儿金贵?老娘稀罕?怕是用不起来吧,中看不中用的贼秃驴,呸!”   李瑕听了,反而认为贾似道能把家妓惯出这等脾性,还是有容人之量的。   次日,有纸条递过来,是韩承绪写的,说是一切都好。   同时贾似道也写了张纸条给李瑕,字写得非常好,内容却很奇怪。   “你个鸟猢狲,好心当成驴肝肺。”   当朝副相,也就是这破德性……   李瑕每天关在这间屋子里,除了捧着几本西蜀地方志看,就是做所谓的日常锻炼。   而守卫们吹牛聊天,他从来不参与。   难得恢复了他想要的枯燥、规律、充实的生活,还觉得上任之前能这样闭门准备蛮好的。   龟鹤莆也会时常来告诉李瑕一些外面的事……   “果然,朝中许多人认为是丁相派人刺杀孙少卿,弹劾的折子很多,都在谏台被压下来,丁相不愿此事传到官家耳中,下了大功夫。凶手已捉到了,是城中一无赖汉,想抢些钱财,没想到一刀捅了个太常卿。”   李瑕点点头。   “总之凶手捉到了,很快就能结案。”   “结案后,贾相就没有名义调人保护我了。”   “是”龟鹤莆道:“孙家二郎扬言就是你杀了孙少卿、奸党庇保你。看这样,你一出提刑司,他便要派人杀你。不过你放心,丁相已安排了你的官职,再有两三天,任命即可下来。”   “这么快?不是说半个月?”   “按平常,莫说半个月,几个月也难谋到官,但这次丁相急着了结此事。说来,若是能杀了你,他必杀你。但杀你显得他心虚,把你外放为官才彰他强势。”   龟鹤莆说到这里,又笑道:“你真是好算计。”   李瑕又问道:“朝中是否有人勾结北面张家?怕是也要杀我,贾相查了吗?”   “这如何查得出来?这临安城旁的不多,就是官多。”龟鹤莆道:“阿郎叫你别一天到晚杞人忧天。当自己是谁,有那许多人要杀你?”   “我惜命。”   “还有桩事,如今满城的文人才子都在找你,要考较你的文章诗词。就方才,我还见到几个书生在外面,出了个对子要你对,我看着倒是有趣,替你拿进来。”   李瑕接过一看,只见纸上写了一幅上联。   “词三首,诗两篇,丁门走狗,一臭臭万年。”   龟鹤莆道:“那些个书生还说,你若是对不出来,就是欺世盗名。你要肯给他们对一个,一会我带出去。”   李瑕已随手把这纸团抛了,问道:“聂仲由的官职呢?”   “武信军准备将,此事阿郎在办。”   “当时程、贾两位相公说好的是副都统制。”   “阿郎从未听说过此事。差事是你办成的,并非聂仲由,他这次功过还不好说。何况,通敌之嫌不提,短时间内替他谋职岂是容易?”   “准备将太低了。”   “总之阿郎便是这般说的,你问我一个亲随,有甚用?”   李瑕想了想,提笔写了几个字,递给龟鹤莆。   龟鹤莆道:“这么快就想到对子回给那些书生了?”   “给你家阿郎的。”   “有话我带过去不就行了……”   龟鹤莆说着,低头一看,只见纸上写了七个字。   “鸟猢狲,言而无信。”   本想将纸条丢了,想了想,龟鹤莆却还是收了,愤愤离开了提刑司。   外面那几个书生还在,凑上前,指着他手里的纸条,讥道:“还真有脸对我的对子……”   “啐!”   龟鹤莆啐了一口,骂道:“撮鸟!也不看与李瑕对文的何等人物,你个腌臜货算甚?人当你如放屁一般,滚开!”   ……   龟鹤莆离开了提刑司,几个书生还站在外面高谈阔论。   过了一会,却见一官员带着十余人从长街那头走来,瞥了这些书生一眼,吓得他们噤若寒蝉。   这一行人进了提刑司,绕过衙署,径直往后面李瑕所在的屋子走去。   穆庚一见,连忙上前拦下,道:“某奉枢密院调令,在此看押重要人犯,闲人勿进。”   “可知我是谁?”   穆庚道:“不知。”   那年轻官员道:“我姓全,全永坚,任承信郎、兼直秘阁。”   穆庚微觉好笑,承信郎算什么官?武职最末的小官,自己官位比对方高得多。直秘阁倒是个文官,也不过是个贴职。   却听全永坚又道了一句。   “家父乃慈宪夫人之侄。”   穆庚一惊,连忙施行,恭恭敬敬道:“见过全使臣。”   慈宪夫人……乃当今官家之生母。   眼前这位全永坚,是个皇亲国戚。   “奉官家圣谕,李瑕既无杀人嫌疑,提刑司不得扣留,将人带出来,慈宪夫人想听他说北面的故事。”   穆庚脸色大变,稍抬眼瞥了眼前的圣谕,不敢拒绝,往旁边退了一步。   “全使臣请……” #第一百四十四章 荣王   荣王赵与芮时年四十九岁,眉疏目朗,相貌端正。   不是英俊,是端正。   他为人向来也是端正,不争不抢,从未有过欺男霸女之劣迹。   赵昀、赵与芮兄弟,是宋太祖赵匡胤第十世孙。   但到了他们父亲这一辈,仅是荫嗣个县尉。到他们这辈,连荫嗣都没有。   在他们年幼时,父亲过世,母亲全氏无力抚养两个儿子,带着他们寄居娘家,过着与平民无异的艰难生活。   那时,宁宗皇帝在位,九个儿子、以及养子相继夭折,选了沂王之子赵竑,立为太子。   赵竑成了太子,其生父沂王就没了儿子。   于是,时任宰相的史弥远从民间选了赵昀,给沂王当嗣子、继承了沂王之位。   及至宁宗皇帝驾崩,史弥远与赵竑不和,矫诏废太子,拥立赵昀。   当然,赵昀在这之前还不叫赵昀,这是登基后改的名。   但无论如何,史弥远把赵昀从一介平民宗室扶为了九五之尊。   而赵与芮,这个皇帝唯一的亲弟,受封荣王。   赵与芮自称没有才能,史弥远擅权用事的那些年里,他明知皇兄心里苦,但就是一点也不帮着出谋划策,无能为力地眼看着皇兄一个人挺过来。   好不容易熬死了史弥远,赵昀反而更亲近这个弟弟。   旁人听赵与芮自称无才能,便真当他无才能。但在有心人眼里,荣王行事极有分寸,样样贴合皇弟该有的样子,三十二年未曾逾矩,且享尽荣华。   荣王之志,在于当好荣王,荣王之智,亦在于此。   ……   这日,赵与芮坐在书房中与人对谈。   对座的两人分别是叶梦鼎、杨栋。   叶梦鼎、杨栋的官职说来都很长,权礼部侍郎,兼祭酒、同修国史、侍讲;起居郎,兼权侍左侍郎、崇政殿说书、同修国史、侍读……   更重要的是,他们是忠王赵禥的老师。   “官家已派人去把李瑕带过来了。”赵与芮开口说道,神色平和。   “荣王是如何与官家说的?”   赵与芮道:“依杨公所言……近日满城皆在传李瑕诗词及他北上事迹,母亲也想听听,请李瑕来讲讲。”   说到母亲,如今赵昀名义上的母亲是杨太后。他的生母全氏只封为慈宪夫人。   但生母就是生母,慈宪夫人想要见谁,没有不允的道理。   “荣王待李家恩重,李家却深负荣王。”叶梦鼎叹惜一声,感慨道:“李家姐弟先是药逼隆国夫人堕胎,险些伤及忠王性命。再是诋毁夫人清誉,构陷忠王。如今这李瑕,更是擅杀太常寺卿,目无法纪。”   “是啊,李家尽出此等阴毒狠诈之辈,误忠王良多。”杨栋道。   “可叹者,面对如此卑劣险恶之辈,却不能束以国法,堂堂正正诛之。”叶梦鼎摇头道:“无奈,只得出此下策,隐瞒官家、背后杀人,可叹。”   “为国本、为社稷,要对付此等小人,也只能以小人之法了。”   “有一事,让人觉得我窝囊也无妨。”赵与芮道:“此事只诛李墉、李瑕父子足矣,切莫再牵连旁人。”   “荣王便是心肠太软了,平白受此污蔑,却还如此宽仁。”   赵与芮很谦逊地受领了这评语,又道:“幸得两位学士出谋划策,否则,有丁、贾两相庇护李瑕,芮实不知如何是好。”   “不仅是丁、贾,还有程右相,当时便是他将李瑕从牢中保出来,此次,李瑕、聂仲由的任命也有他出力。”   杨栋道:“丁、贾素来奸恶,为个人权柄,不惜动摇国本,右相又是为何?”   “恐是因……忠王资识内慧,不喜言语,得罪了右相?”   “此事尚不好说,许是右相为人方正,认为孙四郎的案子判得重了也有可能,凑巧?”   “再查查吧。”   “丁、贾应是无法再庇护李瑕了?”   “圣谕一出,便是宰执,也无能为力了。”   “万幸,万幸。”   三人言语温和,听起来还显得有些软弱……   而在荣王府的院子里,有人将一具尸体丢入水池中。   “这是李瑕的尸体。”   “那真的李瑕呢?”   “此子狡诈,一会砍掉手脚再关起来,往后李墉若敢出面作伪证,可作为一个人质。”   “哈,真是个人彘……”   ……   此时,贾似道才刚刚看过李瑕回复的那纸条。   他笑了笑,把纸团抛了,不以为意。   也不是第一天被人骂,朝中多的是人骂他是靠贾贵妃裙带上位的奸佞。   龟鹤莆道:“阿郎,小人有个主意。不如把那行首唐安安给李瑕送过去,他不是喜欢……”   “阿龟啊。”贾似道打断这话,反问道:“你当我是龟公吗?”   “不敢。”   “我要的是安插人到他身边,不是管他快不快活。”   “阿郎可把身契……”   “别急,就这两天了,先把李瑕送走再说。”   下一刻,穆庚快步跑来。   “不好了,阿郎,李瑕被带走了。”   “怎么回事?”   “圣谕,有圣谕。”   “以何理由带走的?”贾似道皱眉道:“他们怎敢将此事捅到官家前面?”   “只说慈宪夫人要见李瑕。”   贾似道叹息一声,不语。   廖莹中上前低声道:“阿郎,是否须我再想办法……”   “不。”贾似道摆了摆手,道:“之所以让李瑕去西南赴任而非暗中拿下,便是把事摆在明面上,事在明面上,才不会牵扯太深。”   “是,阿郎明智,不受牵连更为重要。”廖莹中道,“可惜,火没能烧起来。”   “是啊,可惜了。”   贾似道闭上眼,想到那个从来都不声不响的荣王。   荣王看似庸常无能,轻易不出手。但一出手,稀疏平常地就将宰执都压了下去。   “果然还是保不住李瑕。”他喃喃自语道:“我还不是史弥远,还没到史弥远那位置……”   ……   李瑕走在巷子里,前后左右皆是武士包围着他。   他隐隐感到不安,脑子里有个念头,有一瞬间想过是否要逃走。   只是去给个老太太讲故事,似乎没有危险。   而一逃,违逆圣谕,平白落个罪名,好不容易得来的官位必然没了,重新沦为逃犯。   失去了北上的功劳和名面上的身份,被人肆无忌惮地追杀。   那种日子早已过得够了。   前面祸福未知,但有丁大全、贾似道联手庇护,该是有惊无险。   怎么想,都不该逃的……   ……   全永坚走在队伍后面,目光盯着李瑕。   他没把李瑕拷起来。   因为明面上李瑕确实没有罪证,他反而是来洗清李瑕嫌疑的。   只要进了荣王府的大门,从明处转入暗处,李瑕不过就是一只任意拿捏的蝼蚁。   又走了二十余步,一片屋檐在眼前显现。   突然,李瑕一脚踹翻一名武士……   “拿下他!”   全永坚大喝一声,向后退了两步。   几名武士已扑向李瑕。   忽有刀光一闪。   李瑕出手拔出一个武士的腰间单刀,劈下。   血溅出来,有武士嚎叫一声,倒地不起。   全永坚眼一眯,又惊、又喜。   惊的是李瑕竟然如此果决,喜的却是他当众伤人,接下来再也不必顾忌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幕僚   违背那所谓的圣谕,会成为叛臣,会失去辛苦所得的一切。   这念头才在李瑕脑中转过,他突然想到另一点。   在丁大全、贾似道的庇护下,还有人能请到圣谕把自己带走,对方岂是简单人?   至此,李瑕才不管什么圣谕不圣谕。   他确定如果走进前面那扇门,会死,或生不如死。   于是,毫不犹豫抢刀、杀人。   但对方十余人围上来,他很快也中了三刀。   来不及体会痛或不痛,他倾刻又杀一人,冲过包围。   这大宋临安城内的兵士,在面对仅有一个凶狠敌人时十余人竟显得笨拙而惊慌,一时未能拦住他。   李瑕弃刀,踩上巷边的蓄水大缸,一跃,双手攀上墙顶。   瓦片砸在他头上,他用力撑起身体爬上院墙。   腿上又中了一刀。   李瑕吃痛,跳进一座大宅,拖着伤腿蹒跚而行。   突然又想到了乔琚。   脑海中,乔琚瘫在高楼的栏杆边,不停地说着话,求他帮忙止血。   “信我,赵宋不值得……”   如今李瑕也是浑身伤口,血流不止,忽然有了不同的感悟。   曾经听到的话,一句句再次回荡开来。   “小郎君在北面更容易站住脚,宋廷这边如何说呢,只怕是很难出头。”   “你说你不是岳飞、余玠,哼,你还远没他们的地位、能耐。”   “你见过几个北归人能在大宋出头的?”   “……”   当时听说余玠自尽,只觉这人心态不好,手握重兵尚不能反抗。   此时方知,是被逼到何等绝望处境?才会选择服毒自尽。   李瑕不懂自己为何在这关头还在想这些,但思绪就是不停涌进脑子里,刻骨铭心。   他满以为就差三两天,能等到一个大宋最低阶的文官任命,恰就在这时,吃了一个极深刻的教训。   就是陷在北面之时,也没被逼到如此狼狈过。   身后“嗒”的几声响,已有追兵攀上院墙,追了上来……   ……   “废物,十几个人围一个人,还让他翻了墙。”   全永坚骂了一声,对手下兵士很失望。   但歌舞升平的临安兵丁也就这般了,不是稀奇事。   全永坚很快接受了这一点,反正李瑕逃不掉。   “你们翻过去追;你们去守住门……你,让所有人都出来围住这座院子,李瑕已杀了两人,大胆搜捕。”   “是!”   “这是谁的院子?”   “禀使臣,这也是荣王的别院,安置府中幕僚的。”   “那更好,进去吧。”   忽听院子里传来一声惨叫。   全永坚认为是手下人已将李瑕一只手砍了下来。   很快,又是一声惨叫。   全永坚脚步迅速,从大门绕进院子,赶到墙边一看,只见地上倒着两具尸体,又是自己的人。   “该死,还挺能打的,追。”   随着那血迹往前走,一路到了个小池边,只见三五人正在到处张望。   “李瑕呢?”   “小人们追到这里,血迹断了,正在找!”   全永坚盯着水池皱了皱眉,道:“仔细搜……”   然而,小半个时辰过去,全永坚已将整个别院都搜过一遍,竟找不到李瑕的踪迹。   “不可能,这不可能,地方就这么大,他重伤之下不可能逃走……到底去了哪里?”   “禀使臣!西面院墙下发现一个狗洞,周围草丛有踩踏过的痕迹,找到一两滴血迹……”   “你们几个,追!”   全永坚脚步飞快,赶到狗洞附近一瞧,皱了皱眉,隐隐觉得不对。   “李瑕不该这么快找到这狗洞。”他站起身,四下看了看,又吩咐道:“让所有荣王幕僚呆在屋中,我亲自搜……”   ……   “吱呀”一声,又一扇屋门被打开。   全永坚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梦窗先生,有礼了,晚辈正在搜捕逃犯。”   “咳……咳……全使臣不必多礼,老夫听说了此事,进来搜吧。”   “梦窗先生这是生病了?”   “老夫昨夜与荣王唱词回来后贪凉,洗了凉水,咳咳……染了些风寒,只怕过了病气给你。”   “晚辈回头送些药来。”   “荣王已赐了药,在熬了,进来搜吧,莫嫌药味太重。”   “是。”全永坚道:“你们几个,搜,仔细些,莫碰坏了梦窗先生的物件。”   “无妨,无妨,只要不翻书稿即可。”   全永坚又道:“说来也巧,前日晚辈还听人唱梦窗先生的词,‘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晚辈听哭了。”   “羁泊之人作些自怨之词罢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诗词,屋子里也被搜过一遍。   “使臣,没有。”   “走吧。”全永坚道:“梦窗先生,晚辈告辞。”   “不送……”   吴文英看着全永坚带人离开,不慌不忙关上门,栓上。   他推开书柜,吃力地掀开下面的木板,下面有个大洞。   李瑕正蜷着身子缩在里面,因失血过多而唇色苍白,但还是醒着。   “你若撑不住,睡一觉无妨。”吴文英低声道,“只要信得过老夫。”   李瑕没说话,却是点点头。   他身上的伤口已简单包扎过,吴文英扶他上了榻,又重新上药包扎一遍,将带血的血条丢到正在熬药的火炉里烧了。   其后,吴文英又舀了一碗药,喂李瑕喝了。   “歇着吧,晚些再谈。”   ……   李瑕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再醒来时精神已好了不少。   他睁开眼看去,只见吴文英正倚在躺椅上磕睡。   这老人五六十岁模样,身穿襕衫,头戴巾帽,看起来脸上有愁苦之色,皱纹很多,也很深。   李瑕没叫醒他,起身观察了一会环境,拿起一本正在编撰的《梦窗集》书稿看着。   一会之后,外面忽有敲门声响起。   吴文英惊醒过来。   “是饭菜来了?咳咳……”   他咳了咳,向李瑕点点头,往外屋走去。   很快,外屋传来对话声。   “梦窗先生的病如何了?这闷热天气染了风寒可难受。”   “是啊,外面可还在搜捕?”   “还有少许人留着,其他人往更远处去了,这事也真是怪了,人还能插翅飞了?”   “……”   吴文英与来人聊完,端着饭菜回了里屋,搁在桌上。   李瑕放下手中词集,行礼,低声道:“谢先生救命之恩。”   “老夫吴文英,字君特,号梦窗。”   李瑕刚看了《梦窗集》,也看到了其中几句有名的句子。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   “人去秋千闲挂月,马停杨柳倦嘶风。”   这些词李瑕以前并不会背,也不知作者是何人,但隐约听说过。   于是大概知道这吴文英是个传世词人。   “谢过梦窗先生。”   吴文英扶住李瑕,不让他行礼,道:“你幼时,老夫曾见过你两次,一转眼,都这般大了。看来你是不记得了?”   “是。”   “先坐吧。”吴文英扶着李瑕坐下,道:“你有伤在身,不必说话,但可放心,你父李墉李守垣,曾是老夫的学生。”   他说着,指了指书柜,又道:“四个月前,你父也曾藏身于此。今日,老夫虽也想救你,可惜本没有办法,只能一直暗中盯着。幸而,你运气不错,正好逃到了这别院来。”   “运气不错”四字入耳,李瑕感觉很糟糕,因为下次未必就有这样好的运气。   他极讨厌这种一无所知、完全被动的处境。   必须要有所反省了,该学会更多手段…… #第一百四十六章 领悟   屋中安静了片刻之后,李瑕问道:“敢问我父亲出了何事?”   吴文英反问道:“你不知?   李瑕摇了摇头。   吴文英叹息道:“我等谋事,累你这孩子无辜受牵连,屡遭艰厄啊。老夫知你有不解,但从何说起呢……”   他拍了拍膝盖,说起前因后果。   “老夫一生未第,游幕为生,为唱和诗词之清客,甚少接触公务,因此便是政见不合者,也先后聘请老夫。早在李家与荣王成为姻亲前,老夫曾在李家为幕,故称是守垣之师。当年老夫还未成名,此事鲜有人知。   数十年来,辗转诸公府第,老夫唯一参与之国事,乃忠王立为皇子时……当时老夫已在荣王府为清客,吴相公秘会老夫,说是忠王孱弱无能,若继位,社稷必亡。请老夫帮忙……”   李瑕道:“晚辈不是太明白。”   吴文英稍作解释,又道:“吴相公之立场,并非秘密。你是何看法?且休提李家与荣王恩怨,只说心智残缺之人为天子,可乎?”   李瑕没有丝毫犹豫,应道:“不行。”   “为何?”   “普通人为天子尚且不足,何况是傻子。”   “若满朝皆拥立这傻子呢?”   “亡国、亡天下。”   吴文英直直凝视着李瑕的眼,有些惊异。   眼前的少年,比他父亲还要坚定。   李墉从未如此坚决地说过“忠王即位,天下必亡”,是被逼到绝境才下定决心。   吴文英沉默了片刻,又问道:“若你参与此事,如何做?”   李瑕沉默了一会,斟酌着用词,道:“我不接受一个傻子在我头上当皇帝。”   “好吧。”吴文英缓缓道:“但这个傻子,是你同父异母的兄弟。”   “……”   良久。   烛火“啪”的一声。   吴文英与李瑕说了许多话,沉默着对坐着。   “假的。”李瑕道。   “因你不信你父会做出此事?其实,与婢子交欢,实属平常。”   “不。”李瑕道:“只能是假的,一切才说的通。”   吴文英道:“有这种可能。”   “算是有吧,但可能性极低。”   “是啊,有这种可能……”   吴文英又重复了一句,他看出李瑕很虚弱,表情有些惭愧起来。   “事情摆在面前,大宋社稷将交在一个傻子手里。面对吴相公之请,老夫也不知所为是对是错。   只能说,老夫活到这把年纪,半截身子已入土,且无妻、无儿,必是活不到忠王继位,管他是傻是不傻?参与此事,无一丝私念。旁的,也没甚好解释。   只可惜了你,此番若能活下去,往后隐姓埋名吧。这段日子你受此事牵连,过得艰难险厄,太辛苦你了。”   李瑕听了这最后一句话,默然良久。   也实在不知还能说什么。   怪谁?   吴文英并未害过他,还救了他一条命;李墉做这些出于无奈、是为自保;吴潜是公义也好、私心也罢,并未逼迫过李墉。   甚至,站在荣王、忠王的角度而言,平白遭人污蔑,难道不做反击、引颈就戮不成?   世间规矩、千年礼法,权力的构成盘根错节,场中的每个人只能被推着,勾心斗角。   这场纷争,既显得毫无意义,又似乎干系极为重大。   而他李瑕是李家之子,哪怕是重生的,也是李家之子。   一出场的身份,就注定他必然陷入这场争纷。   经历艰险、呕心沥血谋划的一切,就因这身份,毁于一旦。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不经意间,这句词脱口而出。   李瑕终于能真正体会到词中之意,体会到辛弃疾因身份而蹉跎一生的无奈与不甘。   本来,他为自己谋划了一条路。   他了解自己的性格,好享受,又傲气,生来就不会让任何人在头上当皇帝。   怎么做?   当流寇、起义造反?   这种想当然的想法,李瑕认为根本没有考虑的必要。   他再不懂历史也知道,如今南宋的问题再多,至少土地矛盾还没有成为主要矛盾,远远没到能让农民起义形成规模的程度。   这大宋王朝的整套制度或许打不了外战,制定出来就是为了把任何武力反叛从一开始就掐灭。   尤其现在是外敌矛盾最为尖锐之时,更注定了泥脚子造反在这个时期的宋境不可能成功。   如果连眼前敌人还守规则的情况都应付不了,自认为当了流寇起事、面对整个朝廷不讲规则的扑杀还能成功,那就太过天真了。   他很想当那个县尉,走进这个规则体系,在它的掩护下成长、汲取整个宋朝的营养……   但今天,这个谋划似乎被完全打碎了。   罪名被坐实,与荣王结深仇,两个宰执都庇护不了……在这宋境的路似乎已全走死了。   李瑕从怀中掏出一张彩笺,默默看着。   “题得相思字数行,起来桐叶满纱窗……”   一瞬间,李瑕有些恍惚。   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可心底里却依旧有一份骄傲……   ……   是夜。   “是否对灯芯巷那些人动手?”   “不,派人包围、盯紧了,李瑕若真逃了,极可能回去找他们。”   全永坚拱手应下,吩咐下去。   杨栋又道:“该派人去告知丁大全,李瑕暴起杀人,故而被搜捕,此事与他无关,别再插手”   叶梦鼎道:“不错,丁大全只在乎相位,不会再管此事。”   “至于贾似道,我去走一遭,以免他庇保李瑕。”杨栋道:“也该敲打他一番,让他知晓,混水摸鱼并非那般简单。”   “右相府呢?”   “以右相为人,不会包庇凶犯,派几人去盯着即可。”   “怪了,重伤之下,能逃到何处?”   叶梦鼎道:“必是吴潜一系暗中营救,且极可能是荣王幕僚。”   “查吧,再仔细搜一遍……”   端坐上首的赵与芮始终很沉稳,忽道:“或许李瑕这一逃,还能引出李墉?毕竟,李墉才是关键。”   “荣王所言极是,唯李墉才是此事最大威胁。”   “那既然李瑕已当众杀人,可将罪名坐死,使其父子在大宋无立椎之地……”   下一刻,门外忽有人上前禀报道:“荣王,古心江公求见。”   “江公来了?”   “荣王。”全永坚道:“下午便见到江公马车在附近,是否有可能是他救走了李瑕?”   四人还未来得及商议,门外又有通禀声响起。   “荣王,太府李少卿来了。”   “李伯玉?此人为吴潜死党,请荣王务必防备……”   话音未落,竟再次有人跑来通禀。   “报,在附近擒下一形迹鬼祟之人,经询,系谢公之门生,名徐鹤行。”   书房中四个相互对视,只觉得,这平素清静的荣王府,开始过于热闹了……   ……   烛光如豆。   李瑕把手中的彩笺收入怀中,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今天至少活下来了。   且破除了眼前的迷雾,打散了那些未知。   “能一次好运也够了,一次杀我不死,就不会有下一次。”   他心中自语着,难得地笑了笑,比往昔多了几份深邃,竟有些许贾似道笑时的意味。因他忽然有些领悟到贾似道是怎么在玩了……   李瑕想了想,忽问道:“朝中绝不会只有吴潜一个人不愿让傻子当皇帝,对吗?”   “自是不会,但吴相公已去相,诸公皆在隐忍。”   “官家是何心思呢?”李瑕沉吟道。   吴文英抚须喃喃道:“老夫不过是个文人,如何猜得到。”   李瑕仿佛是自问自答,喃喃道:“官家看似支持侄子,但毕竟不是亲生儿子,还是个傻侄子。”   “是啊,官家这些年无心国事、沉迷酒色,未必没有这般原由……”   李瑕又沉思良久,忽站起身来,仔细整理了身上的扎带。   吴文英道:“你要走?”   “是。”   “你的伤未好,且耐心等待,老夫送你远走他乡。”   “梦窗公今日救命之恩,晚辈会铭记于心。”   “你要去哪?”   “吴潜不在,我去找这临安城内最不愿那傻子成为太子之人……” #第一百四十七章 地盘   两天后,灯芯巷。   “丁相与贾相的人撤了……”   “发现了吗?远处有人暗中盯着……”   小宅子里,几人商量了许久。   最后,韩承绪道:“官府通缉小郎君,却没有通缉我们,这说明,小郎君杀人与北上之事无关,是私事。”   “不错。”   “有人暗中盯着我们,是想借我们找到他。”   “是,我本想出门寻李瑕,但担心反而害了他。”   韩承绪道:“若是趁小郎君不备,或有人可以害得了他,但眼下到处在搜捕,反而说明他无恙。且放心,以小郎君之本领,北面世侯尚且拿他不住,何况……”   “何况临安城内这些相互倾轧之辈。”高长寿道。   “是,他们捉不住小郎君,我们不必乱了阵脚,先各自回屋吧。”   韩承绪说完,与韩巧儿一起扶着韩祈安回到屋子里,祖孙三人低声聊起来。   “父亲,看这情况,连二相都不敢庇保,小郎君该在宋境呆不下去了。”   韩祈安是个久病之人,说话声音很轻。   “不意外,在开封时为父便有此推测,以宋廷之倾轧,非进士出身绝难出头。”   “是啊,小郎君能做到这等程度,已让我大开眼界,可惜,结了私怨。”   韩承绪道:“他会再回来找我们。”   “父亲何以确定?”   “信他。为父已将这祖孙三代老弱病残交代给他……你们且有个准备,待小郎君归来,我们随他北上,投奔李璮。”   “听巧儿所背情报……李璮怕是不足成事,孩儿反而认为该劝小郎君与张家谈谈,张家越在意他,便越知他才能,到时我可为说客,去见张柔,我们在归德府还有些故旧……”   “到时再说吧。”   “父亲是想说,聂仲由等三人未必愿去。”   “不错,等过阵子风头小了,我们先甩脱聂仲由。”   “是,巧儿记得情报,小郎君若无恙,必会来找我们。”   韩承绪叹道:“既有了回归中原安身立命的指望,你务必养好身体。”   “孩儿明白。”   韩巧儿轻声问道:“祖父,那高姐姐呢?”   “西南是蒙军主攻方向,没有宋廷支挺,高长寿不会有前途的,看他能否醒悟吧。”   韩承绪说着,走到窗边,透过窗缝看去,只见高长寿与高明月似在院子里聊得很不好,显然是意见又有分歧。   更远处,聂仲由正站在厅中,他伤已好了许多,已能站起来行走,但脸色很愁苦。   韩承绪心知,聂仲由虽立功归来却曾被俘虏,已陷入了最尴尬的处境。   也唯有李瑕才是所有人的主心骨。   “也好,就此叛了大宋,方叫虎归深山。”韩承绪低声喃喃着,“只是,到底在哪……”   ……   “李瑕到底在哪?”   “禀使臣,还在搜捕……”   “一群废物。”全永坚皱了皱眉,显得有些烦。   他已大概推算出李瑕那夜是如何逃离的。   该是荣王的心腹幕僚尹义甫被李瑕威胁,配合李瑕逃脱。那天尹义甫忙到傍晚,回屋睡了一觉,因江万里、李伯玉等人相继来访,他也被唤起来招待这些人。   当时荣王府的门子亲眼看到尹义甫带了一个小厮进府,那小厮长了一张黄脸,眉毛很粗。而在尹义甫屋里,发现了作画用的黄赭石,且被研磨好。   李瑕扮成小厮进了荣王府之后,在小走廊内杀了尹义甫与一名护卫。   但等有人发现尸体,全府寻找李瑕时,竟是找不到了……   而忠王之生母黄氏夫人身边的婢子看到一个小厮曾进过院子,其后拿着黄氏夫人信物出了荣王府。   黄氏夫人的说辞是什么都没看到,但那信物到底是李瑕偷的还是她给的,谁也不能确定。   偏这些事发生时,江万里、李伯玉就在荣王府,还有个谢方叔的门生徐鹤行。   为了应付这些人身后牵扯的各方势力,荣王府上下已有心力交瘁之感。   全永坚也失去了最开始办差的热情。   这两日他已推了好几场文会了,眼看中秋佳节就要到了,愈发因这差事而烦燥。   他自知论搜捕与杀人肯定是比不上北人的,北人都捉不到李瑕,何况临安城人口这么多,更难捉了。   在全永坚私心里想来,反正李瑕已被通缉,已叛逃了也有可能,只要忠王一系能把吴潜之辈打压下去,不搜捕也没关系。   “对了,风帘楼查了没有?”   “查过两次,说是唐安安早与李瑕断了交情,当时许多人都听到争吵,因李瑕拿她的积蓄去嫖,他着实是不要脸……小人不明白的是,为何不能把唐安安拿下审讯?”   全永坚轻笑一声。   “你当我是孙天骥那种蠢材?连是谁的地盘都不知道也敢欺负上去……”   ……   风帘楼。   这是西湖边最好的地段之一,闹中取静。   亭台楼阁,花木错落,远远隐隐有琴声传来。   一间小屋中,年儿拿了一瓶药膏闻了闻,确定自己没有拿错,这才跪坐下来,轻声道:“你……你脱衣服……”   她咬了咬嘴唇,见李瑕背对着自己没有回头,她方才放心大胆地看过去,只觉那腰背的轮廓也太好瞧了吧。   眼睛眨了一下,年儿也不肯再眨,仔仔细细涂了药。   之后,又稍稍歪了歪脑袋,趁李瑕不注意,瞧了一眼他前面。   虽然只能瞧到一点点,她却是自顾自地捂了捂脸,赶在李瑕转头之前镇定下来,没让他看到自己的各种小动作。   “咳咳,腿上。”年儿道。   “我自己来吧。”李瑕披上衣服,伸手接过她手里的药膏。   他却也不脱裤子,手伸进去,很快就抹好了。   年儿有些失望,鼓了鼓腮帮子。   抹好了药,两人并肩坐着。   年儿道:“今日姑娘要练琴,不想被打搅,我可以再坐一会儿,不然你自己呆在这里也太闷了吧。”   李瑕道:“我不闷,我可以到那个叫念念的姑娘房间外面躲着,听她们说话。”   “哼,你听那些小浪蹄子们聊天,能有什么意思。”   “能知道很多事,比如胡妈妈以前真进过宫吗?”   “不知道诶,也许吧,听说官家喜欢召各种各样的女子进宫,还有女道士呢,妓子也是召过的,但有没有胡妈妈就不知道了。”   “原来你也知道这些?”   “我当然也有听说过啊,我虽然是奴婢,也是要聊天的,干完活大家聚在一起说话嘛。”   李瑕道:“孤山文会那天你们也去了吗?”   “嗯嗯,那天好多人都在提你的名字,我都被吓到了。我家姑娘还唱了你写的词呢……”   年儿又是叽叽喳喳说了许多。   李瑕道:“文人们说是要救出太常生?”   “不知道诶,我只在后面给姑娘拿东西,可没听到这些。”   “念念姑娘就听到了。”李瑕随口道。   年儿忽然恼起来。   “你怎么老是说她,老是说她……你不许在我们风帘楼嫖!”   “一会我会去见胡妈妈。”   “胡妈妈你也不许……不是,胡妈妈才不会见你,她忙着呢,她今天要给东家会账,我早上见到好多人搬账册到她楼里呢。”   “我知道,所以我去见她。”李瑕道:“东家又派关阁长来了嘛……”   他说着,转头看去,透过窗户,能看到屋檐下挂着一串风铃。   檐马叮铛,檐马叮铛。   李瑕喃喃道:“国势将亡……”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东家   年儿随着李瑕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那檐马叮铛。   她低声提醒道:“在我们风帘楼,不许说那八个字的。”   李瑕道:“我只说了四个字。”   年儿有些拿他没办法,扁了扁嘴,忘了前一刻在说什么。   直到看着李瑕走出去,好一会后,她才想起来刚才明明是在说他老提孙念念的事……   李瑕虽是逃犯,却步履从容,仿佛走在自家花园。   走过小径,有婢子见了,忙迎上前来,柔声道:“敢问这位郎君是哪位姑娘院里出来的?端儿为你引路。”   “带我去见胡妈妈吧。”   端儿见这神态,听这语气,只当是了不得的显贵,不敢怠慢,先是顺从地引了路。   之后,她才敢边走边问道:“不知官人贵姓高名?端儿为官人通传。”   “李瑕。我听念念姑娘说,胡妈妈派人到处寻一本书,可是叫《初中语文》?”   “是,原来官人是念念姑娘的恩客。”   “那本书我这里有,孤本。”   “太好啦,端儿这就领官人见妈妈。”   这小婢子又走了几步,忽想到什么,渐有些疑惑起来。   她抬头偷瞥李瑕一眼,心想这位官人的名字与外面在搜的那逃犯一样呢。   到了楼下,端儿通禀过后,还担心胡妈妈正在与东家会账会责她打搅,但在小楼外只等了一会,便有婆子下来领了李瑕上去。   李瑕一路走到二楼,只见一女子正坐在小花厅饮茶,三四十岁样子,穿得很素,让人看起来很舒服。   她年轻时想必是非常漂亮,现在也不差,只是气质干练,已没有以色侍人的姿态,显得有些寡淡。   胡真这形象,一点不像老鸨,看着更像是个成功的女商人。   再一想,毕竟与她来往的都是当世最达官显贵的一批人。   李瑕忽觉有些亲切,他上辈子就活在胡真现在这个状态里……在一个行当做到顶尖,转到幕后从商。   社会层次也差不多,算不上什么显要人物,但过得还可以,也都是处在人生最能拼事业的状态。   “我猜胡妈妈近来给自己买了个礼物,临安宅院、西湖画舫之类的。”   胡真一愣,没想到李瑕开口第一句话是这个。   “你怎知道?”   “直觉。”李瑕道,“我还觉得我们能成为好朋友。”   胡真笑了笑,莫名地,竟觉得他说的对。   但她很快收敛了笑容,板着脸道:“我一介风尘贱子,平生迎来送往都是虚的,有甚朋友?若说有,也就一刘苏苏,偏是你父误她十年韵华。”   “胡妈妈以前见过我吗?”   “见过两次,你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胡真很会应酬,但懒得与李瑕寒喧,皮肉好看之人这辈子她见得多了,也不感兴趣。   她不像刘苏苏,倾慕李墉,痴缠十载,等到李墉妻子过世才如愿成了他的妾室。   因这些事,胡真不太喜欢李墉,也懒得给李瑕好脸。   “将那本《初中语文》给我,你要如何交易?我保不了你,但可给你钱,或试着托关系改判你为流放。”   “你真信有这本书?”   胡真道:“你父子文才皆不错,但那五首诗词,你们造诣还未到。我还忙,开价吧。”   李瑕道:“你忙,因在和关阁长谈事?”   胡真一愣。   李瑕转头看了看偏厅,道:“关阁长,都是熟人,出来喝杯茶吧。”   “哈哈哈。”   有尖细的笑声响起,关德从偏厅转出来,抚掌道:“好你个李瑕,怎知我藏在后面?不过可不是我躲你,只怕宦官开青楼,传出去不好听。”   李瑕道:“那夜在丁相府,听到了关阁长与丁相说话,孤山文会上书生们说要救出那诽谤丁相、董大官的六个太学生。我当时便在想,关阁长如何知道得那般详细?”   “然后呢?”   “当日我曾听说过唐安安要去孤山文会上表演,猜想,极可能是风帘楼为你传递消息。”   关德笑赞道:“聪明。”   “能在这地段建偌大亭园,一般人做不到。我听说风帘楼靠山了得;又听说胡妈妈曾进过宫。”李瑕道,“由此猜测,风帘楼的靠山就是关阁长了。”   “不敢当,我就是个跑腿的,但一般的事还真就是我出手就解决了。”   关德夸到这里,想到一事,又改口道:“不过呀,我还真管不了你的事,方才听胡妈妈说,你又被通缉了?你回临安才几天,这都几次了?”   “关阁长今日才知道?”   “这几天在宫里没出来过,自是没听说。”关德一拈兰花指,笑骂道:“你当你是谁,小蝼蚁一般,谁耐心一天到晚听你的屁事。”   “是。”   “得罪谁不好,偏得罪荣王,丁相都保不了你了吧?”关德白眼一翻,道:“告诉你,你找我也无用,官家就荣王这一个弟弟,从小相依为命,关系最好。荣王要捏你一个小角色,谁敢出面?乖乖把胡妈妈要的书拿出来,我们给你钱,你自逃吧,逃吧。”   李瑕道:“我想见见董大官。”   “别闹。”关德啐道:“我看你长得俊俏,又是丁相门下,才肯与你聊这许多。别不识好歹,把我惹烦了,扭送你到临安府去。”   “请关阁长给董大官带一句话,他会见我。”   “李瑕,你别没完没了。”关德恼起来,拍案道:“还有,‘董大官’你也别一直提,心知肚明就好。这里是董大官的产业不假,却只是个进钱的营生。你若有事相求,自去董大官府上使钱,央我算怎回事,烦着呢!”   李瑕一点儿不惊慌,道:“丁相并非没办法保我,而是为了我而得罪荣王不值得。但所谓‘阎马丁当’,丁相也不过只是依附董大官上位的。”   “嘿,那是当然,也不想想董大官是谁!”关德道:“但我告诉你,董大官也不会替你得罪荣王,你使多少钱都没用!”   李瑕从袖子里掏出一枚玉佩,道:“这是忠王生母黄氏的玉佩,是她救我出来的。”   关德一愣,道:“那又如何?”   李瑕又道:“请关阁长替我向董大官说一声,要保我,只需要阎贵妃一句话,我却可以为你们做很多……” #第一百四十九章 圣心   这日,唐安安的课业依旧是满满当当,抚琴、练字、习画、读书……   年儿一直侍候着直到夜里,直到一脸疲倦的唐安安洗漱更衣。   “喜儿、谷儿你们先下去。年儿,你留下,我们说会话。”   “啊?”   年儿有些不知所措,眼看着喜儿与谷儿退下去,捏着手指,低着头,避过唐安安的目光。   “你最近有心事,怎么了?”   “没有啊,我一个婢子,哪能有心事。”   唐安安道:“莫不是看上了谁,但在此间所识之辈岂值得托付?我早与你说过,若轻易将心给了人,往后人家必也轻易厌了、抛了,到时日子苦得你捱不了。”   “年儿知道,才没有看上谁,年儿一辈子守着姑娘。”   “你守不了我,胡妈妈才是你的主家,你若不细心,小心她又打你。”   “我也就只在姑娘这里才敢犯懒,哪敢让她看到呀。”   “一整日魂不守舍,下午孙念念路过时,我便担心她告你状。”   年儿一听就来了劲,道:“那小浪蹄子最喜欢嚼舌头,真讨厌。”   “那你还不小心?”   “哦。”   年儿老老实实应下,又问道:“姑娘,那李瑕又落了难,官府都来搜捕过两次了,你就不担心他吗?”   “是他说的,往后只当不认识。”唐安安低声说了一句。   过了一会,她又喃喃自语道:“我知道他是为我好,不愿牵连到我。但,自那日杀了人,注定我们这辈子不得安生。”   “姑娘真就当不认识他了?一点也不担心吗?要是他……姑娘是还在气他去嫖吗?”   “我若敢担心他,只怕此时已被捉起来。以往喜他待我那份痴心,如今却最怕他这份痴心。”   唐安安说到这里,看着年儿叹息一声,又道:“我知你心意,以往我与你说想让他娶我,你见过他几眼,觉他才貌双全,心将自己当陪嫁、当他的媵妾……太傻了啊,现在你也大了,别再这般傻乎乎的。”   年儿被说得晕晕乎乎的,脑子里一团乱。   她知道自己话多,肯定藏不住心事,要是在再聊下去肯定要被姑娘看出什么来,也不敢应。   好不容易退出来,躺在小床上却又睡不着。   等喜儿、谷儿都睡着了,她悄悄爬起来,蹑手蹑脚地出了院子,偷偷往西园摸过去。   因之前孙四郎死在这边,这片院子翻修过,结果前阵子才住进来的姑娘病死了,这院子又空置下来。   李瑕这几天就是住在这里。   年儿担心他跑去见胡妈妈之后被捉起来,这才一天都心神不属的……“才不是姑娘说的想当他的通房丫鬟呢。”   推开屋门,见李瑕正躺在榻上睡觉,年儿松了一口气。   她脱掉鞋子,轻手轻脚走过去,能借着月光看到他的脸的轮廓。   “你怎么过来了?”李瑕还是惊醒了。   “你醒啦?我来看看你有没有被捉。你饿不饿?傍晚我来看过,你不在,就把吃的留下来了,你吃过没有?”   “吃过了,带了几样菜给你,还有你说过的马蹄糕,在桌上。”   “真的?”年儿有些惊喜,她确实说过胡妈妈楼里的马蹄糕特别好吃,“你也不是全没良心,不枉我救了你。”   李瑕支起身,见她在黑暗中摸索着,道:“点烛火吧。”   “不用不用,我惯是做这些的,找得到,点了火,万一被别人看到……”   话音未落,却听“咣啷啷”的响,桌上的食盒摔在地上。   “哎呀。”   “你别动。”   不一会儿,烛火点亮起,李瑕目光看去,见地上都是碎瓷,年儿站在中间不知所措的。   “果然是没穿鞋。”   他随手把年儿整个人揽起来,将她放在榻上坐着。   年儿红了脸,道:“我来收拾,咦,我的鞋……你怎知道我没穿鞋啊?”   “上次来就拿脚在我脸上蹭。”   “哪有,是因为你伤那么重,看你死掉了没有嘛。”   李瑕忽问道:“最开始你叫我李小郎君,现在怎么都不叫了?”   “哼,我还气你嫖胧儿呢,没良心。我可是救了你,是你的救命恩人,叫你怎么啦。”年儿道。   李瑕也不反驳。   这些天,年儿掩护他,把她本就不多的吃食分给他,拿药给他治伤……他很领情。   但即使没遇上她,他应该也不会死掉,一开始他就很明确地要躲在风帘楼。   是因为知道年儿很喜欢自己,才没有拒绝她的帮忙。   那日在街上遇到,她急匆匆跑到他面前;带路时频频回头;在胧儿房间里气急败坏地大哭……当时李瑕就知道她的心思。   年儿还在叽叽喳喳。   “以前我才见你过几面,又没和你怎么说过话,都是在给你和姑娘把风,现在才知道你也没什么架子嘛……”   李瑕忽问道:“我赎你,愿意跟我走吗?”   年儿一愣,好一会,低着头问道:“你赎不起我家姑娘吗?”   “嗯,赎不起。”   “那我才不走,我得守着我家姑娘。”   “傻气。”   “才不傻气,我要是跟你走了,姑娘该有多伤心啊……再说,我给你当了妾,你娶不到好亲事……不对不对,就你这样,还是自己逃命去吧,带着我多不方便。”   “也好。”   李瑕问得直接,了断的也利落。见她主意已定,也不再说,只点了点头,依旧是不萦于怀。   年儿默默地起身收拾了地上的残肴,拾起一块马蹄糕拍了拍,吃了,低声道:“好好吃啊。”   收拾好之后,她背对着李瑕站了一会,最后道:“我走啦。”   “好。”   走到门口,年儿又转头看了李瑕一眼,笑道:“我知道你也要走啦,以后别再受伤了,受伤了多可惜啊。”   “嗯。不要和别人说。”   “我知道的,我才不傻气……”   对于李瑕而言,走是马上就要走了。   但何去何从,也只取决于这一夜之间了……   ……   宫城。   董宋臣偷眼瞥去,见一群舞姬退下之后,官家已有些乏闷,显然是因每日都是这样的歌舞而觉得有些无聊。   案上摆着双陆棋,阎贵妃也与官家下到了第三局,少了初时的意趣。   “官家。”董宋臣适时凑趣道:“近日却听说了一桩趣事。”   “哦?说说吧。”赵昀漫不经心道,一边掷了个骰子,移了自己的棋。   “北面回来的李瑕那日去慈宪夫人府的路上,突然暴起,杀了五名官丁,眼下临安府正在满城搜捕……”   董宋臣说话时,赵昀抿着酒,眼中有些思量。   他是倦政,但倦政不代表他不睿智,否则也不可能从没落为平民的宗室子弟一步步登上帝位。   懒得去了解更多消息,仅从知言片语中,赵昀便知道是赵与芮设计杀李瑕。   也许有别的理由,但必与李家药堕赵禥有关。   “惊忧到慈宪夫人了?”   “据荣王府护卫所言,动静有传到慈宪夫人处,也许有些许惊忧了。”   “李瑕在你手上?”   “官家圣明。”董宋臣道:“他说自己是冤枉的,是发现荣王府有人要杀他。”   “恃功狂悖,依律处置便是,还敢跑来喊冤。”   赵昀随口应了一句,又看向棋盘,有些心灰意懒的样子。   平生也就这三两个至亲之人,母亲、芮弟为了自己的圣名向来隐忍,李家先害了禥儿,李瑕又惊扰了母亲,芮弟要杀就杀了,无甚大不了的。   禥儿那孩子……傻是傻,每次考较其学业都能把人气个半死,但作为养子,平素也极乖巧。   毕竟亲自抚养多年,感情也是深的。他偶尔也觉得,禥儿若不是被那一副堕胎药害了,本该更好些。   杀个无关紧要的人,也值得拿来问?董宋臣今日不懂事了……   这些感受只在一瞬间,赵昀懒得细想,这事便打算这样过去。   下一刻,端坐在案边的阎容却是将手里的骰子往地上一掷,忽然发起脾气来。   她长得本就是极娇艳,连发脾气竟也是别有韵味,但这次的气性是真的大。   “当谁不知他是如何想的,主母药个婢女而已,值得他追究这些年。”   “好了好了。”赵昀笑着拈着棋子,嘴里哄道:“就这一个孩子……”   阎容嘴一扁,袖子一扫,将双陆棋全扫在地上。   “药孩子就按药孩子的罪来算,这是怎个意思?还没当上太子呢,就以行刺君王罪诛人九族,真就当官家生不出来。”   最后一句话入耳,赵昀脸上的笑意一凝。   阎容仗着美貌,素来放肆,此时犹恨恨不已,兀自又嘀咕了一句。   “官家方过五旬,龙体强健,他就断定了我们生不出?看似忠厚老实,整天立太子立太子,心底早将这位置当他家的……”   阎容说完,委委屈屈地捂着自己的小腹,转过头去,也不再理会赵昀。   赵昀拈着那枚棋子,脸色难看下来,却不知是冲谁…… #第一百五十章 字   董宋臣小心翼翼地低着头,感觉到了气氛的压抑。   等阎贵妃气呼呼地走掉之后,他偷眼瞥去,见官家依旧坐在那,手里那枚双陆棋子竟还未放下来。   就好像是把这大宋社稷攥在手里,都不知能往哪放。   有些事,官家自然不会想不到,但没儿子,想了又怎样?个中悲苦,身为宦官的董宋臣最能体会。   想了无用,不愿去想。这是天子的宽仁,带着深深的无奈。   但有些人也不能做得太过份……   终于,官家开口了。   “近日宫中饭菜不合朕口味,尚食局人手撤换一批,此事你亲自办。”   董宋臣连忙应下,同时心中一定。   事成矣!   荣王一辈子谨小慎微,未曾在任何事上引起过官家的猜忌;忠王木讷寡言,虽被立皇子,却从未显露出对太子之位的觊觎。这是荣王父子能得官家亲厚的理由。   但今夜,官家心中疑虑一起,手足深情只在一瞬间面目全非。   三十余年呐,荣王三十余年滴水不露,此次竟在一个李瑕身上出了破绽。   ……   赵昀在这一句话之后,大半夜的忽然开始变得勤快起来。   “派人去请芮弟明日进宫陪朕蹴鞠……对了,上次杨栋是如何弹劾朕的?”   董宋臣马上知道官家说的是何事。   前阵子,官家喜欢召女道士进宫,请谒通经,总之是一起修行,被杨栋狠狠地弹劾了一番。   官家大度,没仔细看便把奏书丢了,还打算给杨栋升迁,以彰圣名。   “禀官家,杨学士称‘陛下何惜一女冠,天下所侧目而不亟去之乎’,但此事,似乎正是因杨学士上疏,方才传开……”   “天下侧目?”赵昀冷笑一声,低声道:“教书教不会,闲事管得宽。”   感觉到官家愈发阴沉,董宋臣心里想到了许多。   近年来,总有清流们自诩敢言直谏,凡议论朝政,老喜欢在开口加一句“国嗣未定”,官家脾性好,之前都是忍着。   接下来,恐怕要有一堆人完蛋……   赵昀接连吩咐了许多事之后,方才想起了李瑕,问道:“李瑕为何暴起杀人?”   “他称是,在北面时便知朝廷中有蒙古细作,心中始终戒备,那日去为慈宪夫人说故事,半路,忽有兵丁拔刀相向,他情急之下,只好奋起反抗。”   “蒙古细作?”赵昀语气轻蔑,显然不信。   董宋臣又道:“之后,李瑕潜入荣王别院细查,果然发现荣王慕僚中有人潜通蒙古,此人名叫尹义甫,与蒙人有所通信。李瑕愤而杀之,其后遭人围堵追杀……”   赵昀似信又不信,命皇城司连夜去查。   ……   次日,李瑕再次入宫面圣。   他还是白丁,未着官服,只穿着一身干净的交领长袍,脚踏靴履。但每遇到官员、宦官,气质却像比他们还高一等。   这次面圣依旧是在选德殿。   李瑕来得早,赵昀还未下朝。   他站在殿上等候,观察了几眼,最后目光落在壁上的“坚忍”两个大字上。   为他引路的小宦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轻声道:“此为高宗皇帝语‘天下事,不必乘快,要在坚忍,终于有成’,孝宗皇帝揭于选德殿壁,以示敬重。你莫要再看了。”   “原来如此,谢阁长。”   李瑕口中称谢,心中也有一番感悟。   这次刺杀孙应直,牵扯出许多麻烦。放在赵高宗语境中,该算是“乘快”了。   不过他也有学着坚忍,不然今日也许会冒险刺杀官家,或逃到北面投奔蒙古。   总之已是很“坚忍”了。   又过了一会,御辇仪仗到了,赵昀径直坐上御榻,自有宦官上前替他褪了靴子,端上酒食。   他并未给李瑕赐坐,自顾自调整舒坦了才道:“可觉受了冤枉?”   李瑕道:“是,故而向陛下伸冤。”   “可觉受了委屈?”   “不委屈,只觉受了历炼。”   赵昀似是轻蔑地笑了笑,不喜欢李瑕的性情。   古板、上进,虽与道德君子不同,却容易让人联想到他们,总之是无趣。   贾似道就更有趣些,可惜满朝只有一个贾似道。   “你说荣王幕僚尹义甫潜通蒙古,可有证据?”   “有。”李瑕道,“我被追杀,窜进尹义甫屋中时,他正在写信,一见我便烧毁书信,只留下一片残纸,想必他屋中还有更多证据,但我来不及翻找……”   李瑕交了那残纸上去,上面仅留有“入上国之境者今已伏”几个字。   有皇城司都知上前,查看了信纸,道:“禀陛下,系尹义甫笔迹无误。”   事实上,这依旧不能证明尹义甫通敌,也可能是李瑕潜入尹义甫屋中,逼他写下这些字。   但赵昀在意的是,赵与芮明显地想将尹义甫被杀之事遮掩起来。   一边是府中幕僚被李瑕杀了,一边又在通缉李瑕,却不将这件事并入案子,为了隐瞒什么?   “朕听说,你逼着尹义甫带你进荣王府,其后,你拿着黄氏的信物离开荣王府?”   “是。”李瑕道。   “为何?”   “隆国夫人与我家有交情,我求她放我离开。”   赵昀看向了皇城司都知。   “禀陛下,确实如此。”   赵昀轻呵一声,心想要么是李瑕偷了黄氏物件,要么是黄氏已原谅李家。赵与芮总不会是为了隐瞒黄氏原谅了李家一事……   另外,他已知道江万里、李伯玉等人当夜也在荣王府,荣王必然有事遮掩。   但想到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没亲生儿子的事实,赵昀又有些百无聊赖起来。   “有人上书弹劾芮弟,称他摧你忠义之心,你如何看待?”   “我已向陛下伸冤,陛下已为我平反。”李瑕道:“虽千难万险,瑕不改其志。”   “好。”赵昀道:“朕听闻,你愿赴蜀抗蒙?”   “是,瑕虽微末,愿尽绵薄之力,为陛下守国。”   “太年少了。”赵昀敲着案几,沉吟了片刻。   李瑕以为又要被留在太学读书,却听赵昀开口说了一句。   “束发少年已有守国之念,难得,朕可破例一次。你既未加冠,朕亲自为你赐字吧。”   “谢陛下……”   “称臣。”   “是,臣谢陛下。”   赵昀拈着酒杯,始终有些漫不经心的模样。   遥想当初亲政之时,不是这般心境,灭金、北伐、变革,满腔振奋欲一扫国朝百年积弊、中兴大宋……也曾亲自为诸公斟酒,慷慨激昂。   做得再好又如何?百官每日叫嚷“国嗣未定”,国嗣?能继承这基业的也就是个傻子而已。   再回过神来,见李瑕还在等自己赐字,赵昀随口道:“瑕,玉之疵也,人孰无疵?朕赐你字‘非瑜’,望你能常自砺。”   “谢陛下。”   “可会蹴鞠?”   李瑕一时没听清,愣了一愣,很快就明白赵昀的心意。   大概是有让某些人看看“看,朕年轻力壮!”之类的心思,当然,也许还有别的深意。   虽然在李瑕眼里,强健和能生儿子是两回事,却也懒得提醒官家不要逞能。   他又不是谏台的御史。   “臣不会。”李瑕道。   其实也只是不懂规则而已,顶级运动员,能有几个项目是难上手的。   “朕教你,稍候荣王进宫,蹴鞠一场泯了恩怨。”   “臣遵旨。”   赵昀正想吩咐人带李瑕去换衣服,忽见一个宦官从后面小跑进来。   “官家,瑞国公主称她已准备好了,问官家何时开始蹴鞠。”   李瑕目光看去,竟难得见赵昀脸上泛起由衷笑意,精神也稍振奋了些。   赵昀也不顾外臣在场,径直与那宦官闲扯……   “何时叫过她蹴鞠了?耳目倒是灵通。”   “一早起来便在准备了,这会怕是已到了鞠城,说是让官家与荣王一军,她则是要与舅舅一军。”   赵昀摆手朗笑,道:“就属她机灵,哪个能蹴得过贾似道……”   他此时才想起李瑕还在殿中,转头道:“今日不巧,就不带外臣了。你去领了官身,动身赴任吧。”   “臣遵旨。”   李瑕本就是可蹴可不蹴的,也不觉遗憾。   反正他去踢球也拿不到冠军…… #第一百五十一章 党羽   有小宦官引了李瑕出宫。   选德殿属于内殿,要出宫,往外走便是了。   但这小宦官却是带着李瑕往西走了一段,如迷路了一般张望一会,停了下来。   这临安宫城根本就不大,连杨太后都没地方住,搬出去自建府邸,肯定是没有迷路的可能。   “好叫李县尉知晓,咱家孙安,在阎贵妃宫中差遣,自己人。”   “孙阁长有礼了。”   “稍待,阎贵妃有话交代你几句。”   等了一会,只见一行宦官、宫女带着仪仗过来,其中还有几个身穿蹴鞠服的女校尉,显然是要去鞠城的路上。   华丽大轿缓缓落下,有宫女招孙安上前说了几句,唤李瑕上前。   李瑕走到轿边,施了一礼,道:“见过阎贵妃。”   轿帘只掀了一点,李瑕看不到里面,里面却能看到他。   那阎贵妃声音娇媚,能酥到人骨子里,开口却很直接了当。   “我还要去看官家蹴鞠,有几句话你记住,且记紧了。”   “是。”   “往后你是我的人,凡事须为我考虑。那桩秘密先藏着,等我让你揭,你再揭。眼下时机未到,你暂离临安避避也好。”   “明白。”   “官家不会信重你,但会擢拔你。因你天生便该反对忠王,官家若能诞下皇子,论立场、年岁、才干,你可为真皇子一系之砥柱,一二十年内我保你平步青云。”   “明白。”   “但若没有皇子,你可知如何做?”   李瑕低声道:“比如,吴潜若要让家父出面作证,先得鼓动百官让官家立阎贵妃为皇后,否则,我父子绝不出面。这便是万事以阎贵妃为先。”   “你很好。”   片刻后,阎贵妃又道:“你从黄氏处偷来的玉佩在我手中,这样吧,我再另赐你一个,手来……”   一只玉手从轿帘中探出,细巧柔美,光滑白皙,只这拈着玉佩的动作也是优雅非常。   李瑕接过那块玉佩。   绿如翠羽,色泽均匀,雕着一只鸾凤,雕工精巧非凡,一看就知贵重。   入手温润,她是临时起意送的。   “往后你只佩这一块玉,明白吗?”   李瑕道:“明白。”   “你虽字‘非瑜’,可谓无瑕美玉,往后……”   忽然,轿中又有个清脆的女声道:“说是交代几句,这都多久了,快走呀,我还要去蹴鞠呢。”   “好吧好吧……起轿。”   李瑕退开,隐隐还能听到轿中的对话。   “你也不怕我告诉爹爹。”   “说就说了,有甚打紧的……”   几步之后,那酥人骨髓的声音渐不可闻。   李瑕向宫外而去。   在他身后,仪仗趋往鞠城,轿子里除了阎贵妃,还有官家的独女瑞国公主。   瑞国公主为贾贵妃所出,贾贵妃去世后,官家将她交由阎贵妃抚养,以示优宠。   抬轿的宦官并不觉得这轿子重,但轿中两个女子在大宋天子心中的份量,却未必比这社稷江山轻多少……   ……   出了宫,李瑕抬头看向那湛蓝的天空……也没有太多感受。   也就是人生路途中又走了一步而已。   赵昀起的字虽然随意,隐隐却也合他的心态,非瑜,他从来都知道自己还有很多不足,始终在补全自己。   至少从心境而言,他已从棋子转化为学棋者的心境。   换作在北归之前,遇到这种事他也许会去刺杀荣王,但如今,已学会用更多手段保全自己。   有时候,处理事情很简单,甚至只需要一句话。   一转头,李瑕再次看到汪庚、冯仲竟然已驾着马车候在宫外。   “李县尉,丁相要见你,命小人们领你到枢密院……”   丁大全自然知道李瑕入仕了,官职还是他运作下来的。   这一句称呼,显然是一种提醒。   李瑕也不避讳去见丁大全。   阎马丁当,他已彻底打上了奸党的烙印。   毕竟,许多具体的小事阎贵妃、董宋臣不方便亲自吩咐,要由丁大全交代。   但与之前不同的是,李瑕不再是丁大全的门下走狗;他官职再低,那也与丁大全一样,同为阎贵妃之外廷党羽。   权势又不是按姓氏排的……   果然,这次相见,丁大全对待李瑕已少了些随意拿捏的姿态。   “不枉老夫一力保你,近日始终在为你谋划官职,你随时可去领了官身。”   “谢丁相。”   丁大全目光落在李瑕腰间的玉佩上,抚须道:“等老夫坐稳相位,必为立后之事尽力。”   李瑕很有礼貌地笑了笑,道:“这是自然,不过。宫中与我说,此事多少也需要清流文官襄助声援,只靠声焰嚣张是不够的,大义名份也很重要。”   有一刹那,丁大全青蓝色的脸似乎阴翳下来。   只论养气功夫,他逊程元凤远矣。   李瑕也不再多说,摆了摆手,道:“当然,眼下谈这些还早,且静待时机吧。”   气氛仿佛是凝固了。   终于,丁大全笑了笑,挥散李瑕那能与宰执旗鼓相当的气场,重新主导两人的谈话。   “不谈这些了,后日是中秋,你回府吃饭。”   这“回府”二字,仿佛李瑕已是他丁家孙婿一般。   李瑕却是道:“我打算明日便启程赴任,不知一应章程今日能否办妥?”   丁大全身边的心腹们听了,纷纷脸色一变,已有些忍耐不住。   李瑕也知不能太不给丁大全面子,又补充了一句,解释道:“我还是早点离开为妥,免得与谁再起冲突,误了丁相拜相的大事。”   “你这孩子,想得周到,也好……”   旁的,丁大全也懒得再多说,吩咐人带李瑕去办。   直到看着这笔挺少年离开公房,他那张青蓝色的脸终究还是阴沉了下来。   “丁相。”有心腹凑上前,低声道:“这小子也太不识好歹,有些年未见有人敢在丁相面前这么嚣张。”   丁大全忽然笑了笑,仿佛很大度。   “少年人嘛,未经磨砺,有气性,且等坐稳了相位再提……”   ……   灯芯巷小宅。   韩承绪眯着老眼,提笔在纸上画着,规划着北上的路线。   他始终觉得,李瑕能带他们从北面归来,再投奔北面并不会更难。   身为金国遗民,哪怕在宋境呆了近二十年,他始终没有得到认同感。   不是说江南不好,而是他的根在中原。   此次李瑕被通缉,韩承绪反而有种“这是赵宋逼的,那就叛了它”的痛快感。   忽然,只听门外一阵动静。   听到了韩巧儿的欢呼,似在喊“李哥哥”。   之后,满院只有刘金锁的大嗓门,把别人的声音全盖下去。   “哈哈哈哈……”   “小郎君你知道吗?就在刚才,哥哥的任命已经下来了,武信军准备将,这也太抠门了吧!还即日动身,我和柳娘的婚事还没办呢,就因为担心你耽搁了,烦死我了……”   “哈哈,你果然当上县尉了!奸党就是不一样啊,没功名也能当上文官。但这宅子还有五日的租金没要回来呢……”   韩承绪来不及放下毛笔,站起身往屋外走去。   在看到李瑕是堂堂正正迈进大门的一个瞬间,他只觉心绪复杂,一时难言。   花白的胡须被微风吹得有些凌乱,老眼里也满是凌乱。   一直以来,韩承绪自问是最了解李瑕能耐的人。   少年智勇,胆魄、心志远远超乎常人……他有时也会想自己是否高看李瑕了。   到了这一刻,他才知道,李瑕竟比他所想之中更有手段。   当朝宰相奈何他不得,连堂堂嗣王也奈何他不得?   毛笔掉落在地上。   韩承绪走上前,喃喃道:“小郎君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哈哈哈!”刘金锁大笑道:“韩老你看你,都惊呆了,这有啥稀奇的?我早说过,他不会有事嘛,我早就知道。”   “你知道个屁,你是啥都不懂。”林子大骂。   一片欢闹之中,李瑕笑了笑,转头间忽看到高明月。   因见了她那眼中的深切的关怀,他愣了一下,潜意识里忽然浮起一个闪念。   “以后若娶了这白族姑娘,那也是想要纳妾的,难得在这个时代……”   也就刹那一闪,李瑕将这胡闹的破念头挥散。   要去的是兵危战凶之地,且还在长身体的时候,想这些做什么。   不萦于怀,不萦于怀。   “明日是中秋,但我们要动身启程。这样,我们提前过个节,今夜在临安城好好逛逛、采买物件,到丰乐楼吃饭。”   众人没想到李瑕一回来,别的不说,开口竟是说这个。   “临安城有啥好逛的。”刘金锁颇煞风景,嚷道:“又挤又花钱。”   “闭嘴吧你,去丰乐楼吃饭有甚不好的……”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临行   这些日子,李瑕看到了这宋朝的腐朽倾轧,却也感受到了临安的繁华。   小小的宫城挤在杭城最南面山区,既不占西湖美景、也不占钱塘江潮。   城中瓦市二十余座,大街彻夜灯火不绝,沿街皆可摆摊,门类百般,琳琅满目。   所谓“天下所无者,悉集于此”,市井文化盛极。   百姓闲聊也敢议论官家几句,高官显贵也能和走卒贩夫同堵在一条路上。   得益于这份繁荣,贫苦之人只要肯卖力气,也不太容易饿死。   仗势欺人或许有,剥削压迫或许有,但相比于北面,它的残酷都隐在暗处,绝不至于明目张胆,街上死一个人都能惊动官府。   百姓不必担心走在路上遇到一个蒙古人,会被对方肆无忌惮地当成猎物射杀。   因这城中全都是大宋子民,而不是驱口、贱民。   这次,李瑕有一瞬间也想过到北面去,他有自信能闯出一番天地。   但他忽然想到,就算成了世侯,经常会遇到如赤那一般的蒙古子弟,随便可将他治下之民当作驱口掳掠杀害。   没有一个秩序可以阻止,哪怕只是个腐朽的秩序。   那时怎么做?   忍一忍当然也就过去了,其实一个赤那也杀不了几个人,北地对武将管治更宽松。   但他不想去忍。   这里有倾轧、有腐朽,但比起战场、比异族统治之下的地方,这里依旧是天下最安稳之处。   哪怕说是比烂的时代也好,至少他与老弱病残的同伙们,终是没在临安丢了性命。   他们在杭城大街逛了一圈,采买了许多物件,颇有恣意畅游之感。   晚间到丰乐楼吃饭,李瑕颇为大方,要了个雅间,点了最好的炒菜。   这次高明月避无可避地要和大家同桌,因知道她的性子,李瑕与高长寿在每道菜端上来后马上夹了一些,摆在她与韩巧儿面前,省得她们起身去夹。   总之这一群人都在适应着相处,包容各自奇怪的习惯,比如李瑕生活讲究、刘金锁说话吵闹……   正吃到开怀,敲门声响起,有人推门进来,却是龟鹤莆。   龟鹤莆只探头看了一眼,李瑕已站起身,手里还拿了一个包袱。   “走吧。”   “是,阿郎就在隔壁。”   走过长廊,听到有个雅间里传来呼喝声,是有人在斗蛐蛐。   龟鹤莆推开的却是另一个雅间的门,贾似道正独立在窗边看着西湖。   “非瑜来了啊,聊聊?”   “贾相今日与官家蹴鞠,是赢是输?”   “荣王输了。”   两人都没再提这次的事,总之是贾似道没能保住李瑕,任李瑕自己挣到的出路。   个中微妙,也无甚好说的。   贾似道笑了笑,示意龟鹤莆接过李瑕手里的包袱,道:“情报给全了?”   “是。”   “这是韩巧儿背下的,你还与我吹嘘记性好。”   “无妨了,现在你动不了我。”   “别太傲,不过是一小县尉,亳无根基,我轻易可抹杀了你。”   “嗯。”   李瑕也不在乎,他傲又不是因为县尉这官职。   贾似道叹息道:“你也看出来,枢密院并不重视你这份情报,因为无用。”   “无用?”   “北地之事,赋税、人口、蒙古汗庭派系,知道了又如何?收复三京尚且无能为力,岂能管那么远。”   李瑕道:“派使节北上,接触杨果之事呢?”   贾似道摇了摇头,道:“时机未到。”   “那我去找赵葵。”   “三京败事者有何用?”贾似道拍了拍李瑕的背,道:“急甚?等西南战事告一段落,此事我应承你,至少,要有场胜仗才行。”   “又想将我当棋子摆布?”   贾似道哈哈大笑,道:“你惯是如此,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都答应你了还说什么。”   他笑罢,脸色方才郑重起来,又道:“阎马丁当或可一时助力于你,但论政见,满朝上下,唯我与你相同。往后倚仗谁,你须心中有数。”   李瑕心知他说得煞有其事,实则还是为了拿捏住自己,也懒得应他,又“嗯”了一声。   贾似道递过一封书信,道:“再给你一封引见信,有事可去找吕文德。”   说着,又指了指桌上的一本册子,道:“送你的礼物,收了吧。”   “谢了。”   “有事给我通个气。”   “好。”   “你重诺,我信你。”贾似道得了这一声好,洒然一笑,转身便走。   李瑕拿起桌上的书册翻了翻。   这是贾似道为官以后写的心得……   只看几句,李瑕便已对这宋朝官制有了另一番领悟。   这确实是他目前最需要的东西。   从这点上看,贾似道为人处事、招揽人心的手段高丁大全不止一筹。   李瑕将册子收入怀中,走过长廊,正见贾似道主仆走进那间斗蛐蛐的厢房,厢房中几个气度不凡之人围在桌边……   ……   “贾相回来了。”   “诶,说过了,出来玩,叫字号即可……”   正在斗蛐蛐的几人中,甲辰科状元、秘阁修撰留梦炎正掏了银子放在桌上。   他听到推门声,一抬头,看到李瑕从长廊走了过去。   留梦炎微微苦笑着,复又低下头,心里想到的张弘道那封来信。   张五郎居然要求自己杀了李瑕,简直莫名其妙,递消息就递消息,怎能杀人呢?会被贾相看出来的。   几番推波助澜,李瑕都不死,马上要去西南上任了,还有甚办法?   心念一转之间,只听到满屋呼喝。   “咬它!咬它啊……”   ……   从丰乐楼吃了饭回来,高明月留意到李瑕整夜都没做那些平时雷打不动的锻炼。   她躲在屋中,趴着门缝看去,看他在院中踱步、沉思。   大堂里有吵闹声不时传来,是在收拾物件,准备离开临安了。   高明月于是也去整理行李,觉得心里有些乱。   “都早点睡吧,天一亮就出发。”   随着这一句话,灯芯巷的小宅安静下来……   李瑕回到屋中,解了衣裳,换了包扎伤口的布带。   忽然,他一转头,警惕起来。   “谁?!”   屋中高长寿迅速惊醒,问道:“是杀手?”   李瑕点点头,持起长剑,推开门出去。   中秋前夕,月色明亮,满院生辉,院中却是半点人影都无。   “是谁?”   “宋廷之人谁都不敢现在杀我,只能是孙家或潜通蒙古之人。”   “跑得倒快。”   “路上得警惕些了……”   对话声传进高明月与韩巧儿屋中。   高明月正抵着门站着,轻轻捶着心口,只觉惊魂未定。   哪有什么杀手,不过是想看一眼他受伤没有……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中秋   次日,中秋。   天色才蒙蒙亮,林子与刘金锁已起来准备车马。   等诸人都起来,准备叫李瑕,竟发现他不在屋中。   “咦,小郎君呢?”   “他说要出门一趟,出发前就回来。”   “嘿,我还特意给他煮了鸡蛋,但是煮裂了两个……”   此时,李瑕已站在风帘楼的一座阁楼上。   凭栏而望,可俯瞰到整片亭台楼阁。   因是中秋,许多角妓正在排演歌舞,衣袂飘扬,赏心悦目。   不远处的西湖在晨曦中映着波光点点,确实是“暖风熏得游人醉”。   胡真在这阁楼上置了一个案几,刚刚泡了壶清茶。   她捧着茶杯,注目远眺,道:“临安真好。”   “是啊,临安真好。”李瑕道。   虽然从事的行当不同,他却很懂她的心境。   胡真也莫名地感到与李瑕相处很舒适,虽然他只是一个后辈晚生,彼此没说过几句话。   以往倒没想到李墉之子是这么一个人,有不符年纪的阅历。   “你既知临安好,留下来多挣些银子,赎买安安如何?”   李瑕摇了摇头,道:“就是知道临安好,我才不打算留下来。”   胡真道:“之前不知你有丁相作靠山,我小看你了。如今阎贵妃、董大官为你撑腰,何惧之有?”   “你经商厉害,眼界还不够。”   “莫学李墉,辜负刘苏苏十载。”   “都说了,当我与她不认识。”   “不聊了,今日中秋,我忙。把书给我?”   “书被烧了,孤本。”   胡真道:“既是孤本,烧了更好,我要的是里面的诗词。”   “不记得了。”   “休要诓我,刘苏苏与我说过,你读书最痴。”   “真不记得。”   “替你引见关阁长时,可不是这般说的。”   “是吗?”李瑕道:“我说的是书在我手上,从没说过要给你。”   “李县尉也是朝廷命官,却与风尘妓母耍赖?”   “我堂堂县尉一大早特地来见你,是想告诉你一句,我已投靠阎贵妃、董大官。”   胡真抿嘴一笑,悠悠道:“这事满城都在传,天子赐字,十六岁任官。我早知晓,不劳李县尉亲自跑一趟。”   “知道就好。”李瑕道:“我还在北面杀了许多人,很有本事,又凶。”   胡真拍手道:“哇,李县尉真了得,人家要是再年轻十多岁,不收钱也想和你好呢……请吧,别耽误我做生意。”   李瑕目光望处,见年儿从觅云院的屋堂跑出来,勿勿忙忙地拿一把琵琶又跑回去。   “好吧,想起一首诗了,给你。”   “有何条件?”   “没有条件,白送你。”   胡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的是觅云院。   她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微笑,道:“有心了,也放心吧,她毕竟是我亲手养大的孩子,我终是会尽力为她好。”   李瑕不置可否。   他又看了觅云院一会,随口将那诗念了出来,转身离开。   小半个时辰后,一行车马出了临安城,向西而去……   ……   这日是中秋,临安城内的才子们早早赋了新词,打算在各个文会上施展才华。   丁大全却狠狠地给了清流文士们一巴掌。   因太学生刘芾等人上疏中有“国嗣未正,事会方殷”之语,触怒官家,丁大全削了为首六人的学籍,并在太学竖碑,严禁太学生妄议国事。   满朝正直之士敢怒而不敢言,因丁大全早已接连排除异己,弹劾他们诽谤君上。   一时间,丁党声势喧天。   是日,六名太学生被流放、分拘他州,出城时诸多文士相送,称他们为“贤关六君子”,分别是刘芾、陈宜中、黄镛、林则祖、曾唯、陈宗。   刘芾身戴枷锁,回首临安城,想到国事艰难,念了一首诗,给这年的中秋佳节添了一缕悲凉。   “中兴遗此老,梦寐亦中原。   泣血两朝事,披肝一万言。   名方登禁掖,身已谪南源。   苦学无寒暑,双趺片石存。”   送行者无不恸哭,直到六君子的身影在官道上渐渐消失,又有人提起了李瑕。   “听说那日伏阙上书李瑕也在场。”   “呵,李非瑜是去扳倒贤相的,若非他,丁青皮何以有今日之声焰?”   “依附奸党,破格任官,此子怎可能做出那等词作?必是窃人词作。”   “本就是欺世盗名之辈,如何比的上声伯兄?”   “泣血两朝事,披肝一万言……唉,朝堂乌烟瘴气,如何是好?”   “听说今日清晨,李瑕李非瑜已往西南上任了。”   “丁门走狗,巴结来的官,急巴巴的样子,令人作呕……”   忽有人冷笑一声。   “刘声伯虽流放,披肝谏言,振聋发聩;李非瑜已赴蜀,迎危局而上,牧守一方。唯诸君,在此高谈阔论、袖手空谈,非将二人作比较,或赞或贬,皆凭心意。却不知为国做过何事?”   “陈硕卿!你是何意?黑白不分了?!”   “他投靠奸党了!”   “去你娘的!”   “……”   城门处这一场争论良久方歇,半日之后,新科状元闻云孙又在此出城。   闻云孙披麻戴孝、双目通红,因他收到了父亲过世的噩耗,要回乡守丧。   才中状元,一登朝堂见到的是国朝积弊,方欲振奋却又遭此打击……这个年少成名的状元郎没有“春风得意马蹄疾”,得到的是艰难磨砺。   他将丁忧三年,沉淀下去。   ……   刘辰翁送闻云孙出城,只觉意兴阑珊。   本来,被李瑕的五首诗词所激,刘辰翁近日填了一首词,打算在这个中秋与李瑕会一会诗词。   可惜李瑕已走,而今日发生的一切也让刘辰翁失了心情。   人情难却,傍晚时,刘辰翁还是守约,赴了丰乐楼的中秋诗会。   这夜诗会,有个叫全永坚的皇亲甚是讨厌,拿了一首平庸之作,让众人吹捧。   刘辰翁想着刘芾那首诗,本来不想拿出词作。   但为了压一压全永坚的那嘴脸,终是没忍住。   他作的是一首《水调歌头》,和的是苏东坡。   很快,有歌妓开口唱起来。   “明月几万里,与子共中秋。古今良夜如此,寂寂几时留……”   ……   官道边,李瑕将一块月饼递给了高明月。   他今天早上去风帘楼,胡真送了他一盒月饼,一共十个。   他们有九个人,分完还剩一个。   因为韩巧儿这小丫头吃了一口忙呼“太好吃了”,众人纷纷大笑,遂让她多吃一个。   韩巧儿又要与高明月分,李瑕听了,便将自己的月饼给了高明月。   他虽没吃,看众人的反应,该是觉得这月饼真的好吃。   他分明看到高明月小心掀着面罩,吃了一口之后惊喜地与韩巧儿对视了一眼,虽没说话,但眼神很明亮,异彩连连。   “不用不用,我一个够了,不好拿你的。”   “我不爱吃这个,容易发胖。”   “发胖?”高明月有些迷糊。她完全没有过担心发胖的概念。   “嗯,胖了肌肉线条不好看。”   李瑕随口胡说着,月饼已递在她手里。   高明月忽然想到昨夜跑去偷看他换衣服的事,脸上一热,连忙低下头,怕被他看出异样。   李瑕微觉尴尬,转过身要走开。   “那个……我掰一点给你吃吧?尝一尝也好。”   “也好,少一点。”   李瑕摊开手,高明月掰了一小块放在他手里。   他本以为这年头的月饼就那样,没想到味道竟意外的好。   “今天的月亮很亮吧?”高明月忽然道。   李瑕抬头看去,恍了恍神。   “是啊,以前没发现,月亮这么漂亮。”   高明月捧着手里的月饼,飞快向四周看了一眼,见众人没注意到这边。   她抿了抿嘴,故作漫不经心道:“知道吗?月亮会一直跟着你,走到哪,跟到哪……小时候娘亲告诉我的……”   李瑕听了,再抬头看那一轮圆月,又是另一番感受。   而同一个月亮下面,张文静正站在窗边望月,低声喃喃道:“明月几时有,千里共婵娟……” #第一百五十四章 封笔诗   风帘楼诗会。   “其实《水调歌头》已不可能有人能比肩东坡词了,刘会孟今夜不该拟这词牌的。”   “‘举首快哉去,灯火见神州’,虽不能比东坡词,今年中秋,刘会孟已得词魁矣。”   “终是没太大意思,若要我说,中秋未必要赋月。今日刘声伯那一句‘泣血两朝事,披肝一万言’才是最触动我的。”   “不错,词魁该给刘芾刘声伯,该给贤关六君子……”   今夜临安大大小小的诗会恐有上百场,遇到好诗词便是四方传唱,比如丰乐楼诗会上,刘辰翁的词已传到了风帘楼。   确实称得上“共中秋”。   不过,风帘楼诗会上还没拿出像样的诗词,与会诸人不免谈起些别的事。   “谈到贤关六君子,我忽想到了李瑕李非瑜。”   “奸邪党羽,提之扫兴。”   “他确立过功,确往西南艰苦之地赴任。我等未见其人,不必妄下定语。”   “德夫兄想说什么?”   “我在想,若李非瑜在此,能拿出怎样的词作。”   “论遣词造句,或可胜过刘声伯、刘会孟。但若论意境,胜不过贤关六君子泣血上疏的披肝沥胆。”   几名文客谈到这里,忽听四下一片呼声。   “唐行首要唱李非瑜新诗了!”   “你说什么?”   众人抬头看去,只见胡真已亲自登台。   “诸君有礼了,若论当今诗词一道,最声名鹊起者,李瑕李非瑜也,其人风评,毁誉半参……   今晨,奴家为他送行,问其心志,一笑置之,唯留一诗相赠唐行首,称平生封笔之作。是才高八斗、是欺世盗名,且由诸君品鉴……”   ……   台后,年儿正在给唐安安补妆。   “姑娘,他待你也太好了吧。”   “胡说什么。”   年儿道:“他这一首诗,显然是送给姑娘你的,就像你常说的,名气越大,才不用去接待那些不愿接待的客人,今夜这诗一出,满临安还有谁比得上你的名气?”   “好了好了,叽叽喳喳的。”   “是姑娘说的,他本就有些痴情。”   唐安安忽然低声道:“这是决别诗,他向世人示意,从此与我再无瓜葛了。”   “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主仆二人话音未落,有婢子跑来道:“唐行首,该登台了……”   ……   “什么?李非瑜之诗?封笔之作?”   刘辰翁听到消息,立刻起身,从丰乐楼赶往风帘楼。   他对李瑕很好奇。   没见过对方,说不上是怎样的观感,只是觉得那人若不再作词了实在是可惜。   但今夜,再好的诗词也比不了贤关六君子泣血上疏、为国事抛弃前途的一腔忠义。   对此刘辰翁深有体会,整夜都在后悔不该把那首《水调歌头》拿出来。   这让他感觉,贤关六君子在为国事奔走,自己却在歌舞升平。   脑子里想着这些,刘辰翁奔至风帘楼。   “刘会孟来了!”   “会孟快来,马上要唱了……”   刘辰翁快步穿过花木曲径,远远听台上有人在说话。   “因在北地九死一生,李非瑜作诗词,喜用化名。今夜这诗,乃化名‘龚自珍’所作。”   曲声响起。   接着,一个婉转动人的声音唱了起来……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   “这么短?”   “如此造势,还以为是长调词,竟只是绝句?”   “诸君认为此诗如何?”   “偷的。”   “会孟来了,让会孟点评……”   刘辰翁已被拉到文士之中,神色却显得有些呆滞。   “会孟觉得如何?”   刘辰翁张了张嘴,开口,喃喃自语道:“不仅是这诗啊,该看他的志向。”   “何意?”   “诗言志,诗言志,家国社稷风雨飘摇,刘声伯披肝万言;李非瑜……李非瑜……”   “会孟,继续说啊。”   “还有何好说的。”   忽有人站起身来,神情疏落。   “刘声伯敢为天下直谏,李非瑜则是务实之人,‘化作春泥更护花’,此中一腔报国之热血、百折不挠之坚韧……更胜一筹。”   “黄德夫言过其实矣!李瑕远不能比贤关六君子!”   “言过其实?若我辈书生只知上疏、上疏,于国有何益处?!”   “李非瑜投机取巧之辈,绝难当此盛誉,我不信这诗是他作的!”   “你信与不信又如何?他在乎吗?其人诗中洒脱之意,你有半分?”   “黄德夫!你也依附奸党了!”   “呵,我是否奸党不论。李非瑜已赴边陲,是忠是奸、是贤是庸,只怕还轮不到我等袖子空谈之辈评述。”   黄孝迈说完,背过手,径直离席而去,只又甩下一句。   “哪怕为国做过半点实事,再来议论旁人忠奸!”   犹有许多人不服,纷纷看向刘辰翁。   “会孟,你怎么看?”   刘辰翁摆了摆手,苦笑一声,向外走去。   “德夫兄所言不差。国事艰难,我这赋中秋词的,岂有颜面评述?”   “会孟,会孟……”   “唉,会孟也走了。”   “我依旧觉得这诗并非李非瑜所作,他若有此高才,何必封笔?”   “不错,又偷一诗罢了。”   “据传,他分明早便说过是孤本上看来的……”   “你也想为李瑕说话?”   “非也,这……李非瑜奸党也!”   “呵……”   一片议论声中,忽有人道:“唐行首哭了?”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唐安安又低声唱了一句,似已失了魂。   月光照在她清美的脸颊上,她通红着眼,两行清泪不由自主流了下来。   ……   年儿站在台子后面,抬头看着自家姑娘,也是鼻头一酸。   她其实一直就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姑娘说的“我若担心他,只会害了我和他”是什么意思,但说不清楚。   唯有今夜这一首诗,将此中心意说得明明白白。   “他果然很有才华呢。”   下一刻,年儿又想到前夜李瑕说的那句“我赎你”,忽有些痴了。   年儿隐隐想到……李瑕这首诗是不是给自己的?   因为他要去西南很危险的地方,所以最后才没赎自己?   “化作春泥更护花……”   年儿想着想着,忽然惊醒过来,连忙抬手给了自己的脑瓜子一下。   “傻丫头,想什么呢?他那样的人哪会给你诗啊,当然是给姑娘的啊,姑娘都唱哭了。”   对这一点,年儿十分笃定,又摇了摇头,心中叹道:“但姑娘说这是决别诗呢。”   她忽然觉得很想念李瑕,于是她抬起头,望向那一轮满月。   ……   “这么好的月光,我们连夜赶路如何?”   “好,难得没有追捕。”   “哈哈,早一点到四川,让我们李县尉早日施展手脚!”   月光下,西行的一群人纷纷朗笑。   “你刘金锁施展拳脚就行。”李瑕语气中带着些玩笑意味,眼睛却很笃定,道:“往后我是要学谋略的……” #第一百五十五章 叙州   潼川府路,叙州。   叙州别名“僰道”,古称戎州,后世为宜宾市叙州区。   此地位于长江上游,金沙江、岷江下游,是南丝绸之路上的重要中转站。   它东接重镇泸州;西临嘉定府,即乐山地区;北面是产盐之地富顺监;南面则邻近大理国。   当年蒙古灭大理国,忽必烈的大军就是从西边的嘉定府路过。   如今叙州则是从大理国北上中原的必经之路。   因其地位置重要,朝廷对叙州官员之选任一直很谨慎,任职者多是能臣干吏。   一般而言,从临安发出一道金字牌到蜀中大概是半月,紧急程度低一些的雌黄青字牌,则是二十日左右。   为了更方便传递消息,朝廷于蜀地多设立“摆铺”。蜀中这边,不论朝廷是否过问,每月初三、十八定期递公文回朝,故而“蜀中动息,糜所不闻”。   九月九,重阳佳节。   叙州摆铺曹司拿着几封公书送到了知州衙署。   慕僚李同禾接了公书,转进知州史俊的公房,只见史俊正眯着眼凑在地图上看。   “东翁,公文到了。”   “终于到了。临阵换帅,新任的蜀帅人选却始终不定,让人心焦呐。”   李同禾知史俊心急如焚,连忙拆开,扫了一眼正要给史俊念,忽然愣了一下。   “如何?可是张都统?”史俊问道。   “非也。”   “谁?”   “礼部蒲尚书,讳名择之。”   史俊一愣,又问:“右相可有信件?”   “有。”李同禾动作很快,迅速找出程元凤的来信,拆开信封。   史俊径直接过,仔细看了几遍,又递还给李同禾。   他来回踱了几步,沉思着,皱起眉头……   自余玠死后,余晦任四川安抚制置使,虽同姓“余”,所为却天差地别。   余晦与利西路安抚使王惟忠有私怨,诬告王惟忠潜通蒙古,押其至临安斩首,致四川军心动摇,蜀地指挥混乱不堪。   蒙将汪德臣趁机屯兵利州,大力经营,俯瞰四川。后又于紫金山大败余晦,几年内连接攻克成都、苦竹等地,已夺川西之地。   幸而余玠镇蜀之时,将四川的防御重点放在重庆府合州,防线稳固,方可与蒙古屯兵对峙。   史俊是程元凤门生,偶有书信往来,这几年不止一次写信报过蜀中危局。   年初,程元凤就来信问史俊“若罢余晦、谁可继任”,当时史俊推荐的是都统制张实。张实乃余玠麾下大将,累功三转、受刺史象符,可谓久经战阵。   终于,半月前消息传来,朝廷终于罢免余晦,同时史俊也收到程元凤回信,称与丁、贾达成默契将以张实为蜀帅。   本以为大事已定,没想到等来等去一直没消息,竟然还能有变故。   最后的蜀帅人选是礼部尚书蒲择之,将任四川制置安抚使、兼知重庆府。   并非蒲择之不好,可,现在才准备启程……   史俊看完信,心里还是有些懵。   李同禾看过信,抬起头道:“东翁,至少蜀帅人选定下来了。”   “据得到的情报,兀良合台或已从大理出兵。”史俊道:“蒲尚书……蒲节帅临时受命,如何来得及整顿?短时间内,张都统如何与他上下一心?”   李同禾叹息一声,道:“张都统毕竟是武将,不能升任,也是意料之中。”   “武将,武将。危亡关头,还管文官武将。”史俊道,“前次右相来信,分明称诸枢相已同意了……武将,唉。”   “但仔细想来,朝廷这个任命其实是最妥当的。”   “妥当?”   史俊停止踱步,在椅子上坐下。   李同禾沉吟道:“右相信中之意是说……东翁知叙州,只看到兀良合台大军将至,但朝廷想的却不同,重庆府乃根本之地,非重臣难以镇之。张都统能打一场胜仗,却难镇守蜀中。   蒲节帅是蜀人出身,曾任军器监丞,与京湖制置使李节帅共事过。此次,能让诸位枢密院相公改主意,该是李节帅举荐,且将从京湖出兵两万支援蜀中。由此可见,此任命实最为稳妥之举。”   史俊默然良久。   最后,他感慨道:“也许真是我这小小知州眼界不高。也许,朝廷以重臣知重庆府、镇蜀中,确是长远之计吧。”   “东翁。再从大局而言,蒲节使能与李节使、吕太尉互为呼应,放眼整个西南战局,确是最明智之决择。”   史俊点点头,还想说些什么,又有些说不出来。   秋防就在眼前,大战将起。余晦被罢免,闻诏即不管边事,自去临安。朝堂上却许久不定蜀帅,最后匆匆命蒲择之走马上任。史俊觉得……诸公好糊涂啊。   但仔细一想,又觉得这确实是最明智的决定。不论是从大局还是长远考虑,蒲择之都是更合适的人选……诸公确实是庙算深远。   只是心头却有种隐隐的不安……蒲节帅要如何临战整顿?张都统又要如何更改布防?   “东翁,东翁。”李同禾低声提醒道,“东翁不必太过忧虑了,说句不当说的,东翁知叙州,其实根本管不了那些,再心焦又能如何呢?”   “是啊。”史俊叹息道,“一知州,岂能管蜀帅大事?继续论城防之事吧,秋粮……”   忽有仆役禀报道:“知州,有人求见。”   “进。”   “是,其自称朝廷委派赴任庆符县尉,这是拜帖。”   史俊接过拜帖一看,皱了皱眉,递给李同禾。   “李瑕,李非瑜?倒是我的本家。”李同禾道:“可这县尉怎就一个名字?也不说是哪年登科。”   “边陲重地,该不会真遣初入官场之人。”   史俊低声念叨一句,起身道:“到堂上见他……”   ……   李瑕一行人是走的水路,乘船从长江逆流而上。   行至重庆府,聂仲由与林子离开,北上遂州投武信军。   本来,刘金锁也有个小小的军职,是可与聂仲由一起去的,但聂仲由担心李瑕的安危,让刘金锁跟着李瑕,这是在临安时就说定的。   与聂仲由、林子分别之后,李瑕等人又从重庆府继续溯流而上,过泸州,终于在九月九这天抵达了叙州。   庆符县在叙州城南面八十里,说远不远,但蜀中道路难行,可以乘船由长江南面的支流符江走,还要再走一两天。   李瑕打算在叙州歇一晚,次日再启程去庆符县,进城之后先拜会了知州史俊。   其他人都在驿站歇着,他只带了韩承绪到知州府。   此时在堂上看着,只见布置十分简朴,还有几分残破之意。   茶水倒是不错,是当地的“鹿鸣茶”,不过应该也不贵。   所谓“僰道出香茗”,早在周朝时,此地的僰王入朝祝贺,携带贡茶,自此中原始知有茶,这里可以称得上是茶叶起源地之一。   宋朝共设立八个茶马场,以茶叶换取马匹,大理国灭之前,叙州就有两个茶马场……   这些,是李瑕被关押在提刑司时,从地方志里看到的。   他一向认为努力比袖手空谈有用,以前如此,现在为官入仕也是如此。   过了一会,知州史俊从后堂转出来,看了李瑕一眼,似有些诧异。   李瑕与韩承绪站起身,拱了拱手。   “见过史知州。”   史俊恍过神来,抚须沉吟片刻,道:“有礼了,非瑜少年才俊也,多大了?”   “十六。”   史俊养气功夫不算好,轻呵了一声,没说什么。   李同禾从韩承绪手里接过公文,递在他面前,史俊扫了一眼,方才开口道:“你曾受右相派遣,北上立功归来?”   “是。”李瑕道:“朝廷不以瑕死囚之身,委以重任,国恩深重。”   史俊有些疑惑。   他刚收到程元凤的来信,信中却未曾提及新任的庆符县尉,对方若真是右相一系,岂能如此?   何况,其人尚未加冠,又无功名,右相绝不该有如此奇怪任命。   “是何人举荐你?”史俊问道。   韩承绪听到这里,已感到十分为难。   那公文上本没提是程元凤派遣,只有“枢密院”,史俊开口就问“右相”,既是试探李瑕,又是表明一种态度。   此时,答什么都不好。   “是丁相举荐。”李瑕已直接回答道,这瞒了也没用。   史俊脸色冷淡下来,有些“果然如此”的表情,心说也只有丁青皮一党,才能出这等不合礼制的任命。   这李瑕的背景也好推测了……右相委任差遣,李瑕立功归来,丁青皮抢功,李瑕遂叛投丁党。   今日叛投奸佞,明日便可叛投蒙古。   史俊心头盛怒,面上虽不显,总之是看不上李瑕,那副好皮囊好姿仪落在眼中,反觉刺目……国事危急,犹以貌取士?边陲重地,以一稚童充任县尉,荒唐!   李同禾亦是摇了摇头,眼见气氛凝固,尴尬地与李瑕寒暄。   “非瑜……李县尉这字,是谁起的?”   李瑕道:“幸得官家赐字。”   李同禾一愣,只觉莫名其妙。   此事怪哉,若说天子亲自赐字,本该是赏识之意,但怎会是“李非瑜”?   名“瑕”有勉励之意,其尊长起名时想的该是以字补名,为“李成瑜”之类才是。   想来,因李瑕立功,天子赐字以示表彰,但不屑其人品行,故而如此。   主幕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已有明鉴。   “非瑜得官家赏识,前途不可限量。”李同禾还是捧场,说了几句场面话。   “谢宜斋先生吉言。”   史俊懒得再敷衍,转入正题,道:“非瑜是哪天离开临安的?”   “八月十五。”   史俊问道:“可听说过枢密院为何更换蜀帅?”   “瑕官低位卑,未曾听说过此事。”   “可知新任四川制置使蒲使帅是否起行?”   “不知。”李瑕道。   他一直在逃命,得到委命马上就起身了,又是头一次当官,没管过这些。   史俊脸色愈发难看了些。   若说先前只是不喜李瑕的品行、心中对朝廷的任命有所非议,此时已是对李瑕的能力不信任。   当此秋防时节,要到叙州上任,第一等的大事都不去了解,也配为官?   “你打算何日动身往庆符?”   “明早启行。”   “明日我派吏员送你上任。”   “谢知州……”   简简单单几句话,史俊端茶送客,眼中忧虑更甚。   李同禾长叹一声,喃喃道:“丁青皮之声焰,竟已牵连蜀地,时事艰难。”   “宜斋觉得如何安置他?”   “与东翁看法相同,搁置而已……”   ……   李瑕与韩承绪走出知州府。   “阿郎可看出来了?”   “嗯。”李瑕道:“史俊对我有成见。”   “称知州为宜。”   “好。”   韩承绪道:“阿郎在知州面前,姿态有些高了,另外,有些事是否解释几句?”   “说是程元凤保不住我,我才投靠丁大全?”   “这……唉,恐怕知州并不会轻易改变成见。”   李瑕点点头,满不在乎道:“那便是了,不必理他……” #第一百五十六章 长江龙首   李瑕见过史俊之后,隐隐觉得入仕与其他事情不同,不是埋头苦干就行的,还需要打点、了解。   当时在临安若是与贾似道多聊几句,史俊问的那些事如四川安抚制置使的人选或许会有回答。   但再转念一想,上官的赏识也不是几句话就能巴结来的,也不因此而困扰。   他与韩承绪回到驿馆,正见高长寿从外面回来。   “非瑜也回来了。”高长寿笑了笑,道:“我有话想与你说。”   “去翠屏山上说吧。”李瑕道:“顺便看看地势。”   “陪你看看地势也好,战事一起,叙州首当其冲。”   他们又带上高明月、韩巧儿、刘金锁、韩祈安,出了城,往城西的翠屏山而去。   韩巧儿很开心,她难得过了一段安稳日子,今日只觉得出门游玩一般,一路上牵着高明月的手,不时转头四顾,因蜀地的风景而雀跃。   “好多竹子啊,刚才爹爹在驿馆与人闲聊,说是这山四季常青,因此叫翠屏山……”   高明月没说话,有些闷闷的,不知在想什么。   登上山顶,只见座高楼,上书“三江一览楼”几个大字,附近还有瞭台、烽火台。   李瑕亮了身份,进到了三江一览楼。   凭栏而望,李瑕、高长寿都没开口说话。   韩祈安见他们沉默,扶着栏杆,吟了一首诗。   “画船冲雨入戎州,缥缈山横杜若洲。   须信时平边堠静,传烽夜夜到西楼。”   “好诗!”刘金锁大呼一声。   若林子在,大概会骂他“不懂诗就闭嘴”,此时缺了这一声叱骂,刘金锁总觉少了些什么。   韩祈安道:“陆放翁的《叙州》,他曾任嘉州通判,想必是当时所作。”   刘金锁“哦”了一声,因听不懂这些,后悔自己多嘴,只觉还是林子在有意思。   韩祈安本就不是说给刘金锁听的,说话间已转向李瑕,道:“只听放翁此句,便可知叙州之地形,阿郎请看……”   他抬手向西南一指,道:“这是金沙江。”   再向西北一指,道:“这是岷江。”   李瑕顺着他的手望去,只见两江大江就在叙州城东汇合,又奔腾向东,极是壮阔。   近日一直在船上看江,但登高远眺,他还是被再次震憾到,深感自身渺小。   “哪条是长江干流?金沙江?”   “这一段只叫金沙江,而非长江。”韩祈安道,“金沙江、岷江,汇流于此,由叙州南下直至入海奔腾一万里,聚‘金沙、岷江’水势,方称长江。”   说到此里,他指向叙州城,又道:“故而,叙州称‘万里长江第一城’。”   “原来如此。”   “阿郎再看,岷江从西北来、金沙江从西南来,叙州城就夹在两江之间。地势如何?”   李瑕点点头,良久无言。   他已看出来,叙州城不仅处在两江的三角洲,还有翠屏山将它西面也保护起来。   以青翠之山势为屏障,故曰“翠屏”,故人起名之讲究可见一斑。   叙州城防之利也就此一目了然,三角之地,双面临江、一面临山,易守难攻。   李瑕道:“亲眼所见,方知陆放翁一诗,将叙州地势述尽。”   “还有此城的气魄,长江龙首,西南半壁古戎州。”韩祈安又道:“所谓‘怀拥金岷浪催吴楚、雄踞巴蜀势控滇黔’是也。”   “大好河山。”李瑕道。   高长寿亦道:“大好河山。”   他们开口说话,韩祈安等人已往边上站了一点,并不插嘴。   高长寿抬手向西南一指,道:“非瑜可知金沙江因何得名?”   “不知。”   “因江中涌出金沙,遂称金沙江。所谓‘黄金生于丽水’,金沙江本名丽水,长江之上游也。”   高长寿说着,又道:“蒙军从大理出发,可顺金沙江而下,过叙州、泸州,直捣重庆府。”   “是啊。”   “但大理百姓,未必愿随蒙军出征。且,兀良合台一走,大理国空虚。”   李瑕沉吟道:“慕儒要走了?”   “是,我要溯金沙江而上,逶迤一千六百里,回剑川城。”   “丽江?”李瑕去过丽江,知丽江在唐代称为“剑川节度”。   “是,丽江畔,剑川城。我还有一支旧部潜藏于彼,妻小也在。”高长寿道,“我想去联络义军,再见见堂兄。”   李瑕道:“说实话,我依旧不看好你复国。”   “复国自是艰苦,亡国人不得不做而已。”   李瑕难得皱了皱眉,斟酌着用词,道:“若让我替你规划,等以后不用再担心宋廷会将你交给蒙古时,你再出面做事不迟……比如投宋,谋一任云南安抚制置使。”   他其实想说的是等自己有势力了,但一介小小县尉,确实还没有招揽别人的资格。   果不其然,高长寿摆手笑了笑。   “当时我投奔吕文德,他嘴上说得好听,却只问如何再从西南买马,其余无半点支持,又诓我北上送死。幸而遇到你,这次北上并非全无收获。   我们得到了兀良合台在西南的兵力布置,他也许很快会带大军离开,我可趁机起兵,若顺利,将与你前后合击兀良合台,你我再次并肩对敌。”   “我不看好。”李瑕道:“兀良合台不重要,蒙古换谁坐镇大理都一样。重要的是段兴智知蒙古势大,铁了心当蒙古国的云南总管,你斗不过他。”   高长寿摇了摇头,道:“你心志坚定,为何却劝我放弃?”   “段兴智有蒙古支持,你却赤手空拳亳无倚仗,绝无成功可能。谁会支持你复国?若支持你,也只能支持你还镇云南。那,你此生最多也只能成为一个云南制置使或总管。”   李瑕说到这里,总结了一句,道:“复国毫无希望,早点想明白吧,立志的方向对了,努力才有用。”   高长寿默然了一会,道:“我知你有大抱负。但,我也是。”   李瑕没说话,意思却很明显。   他不贬低高长寿,但却极自信。   高长寿笑了笑,道:“这段时日,我在你身上学到很多,我想回去试试。”   “也好。我只给你建议,选择该由你做。”李瑕道,“你保重就行。”   他把想说的说了,不再多劝,但转头看了一眼高明月。   她正立在栏杆边,依旧沉静。   “放心吧,我在北面尚且不死,回到故国,能否成事不提,总不会有性命之忧。”高长寿道。   他说着,留意到李瑕的目光,似乎还想说些别的。   但最后,高长寿只是道:“方才我已联络好了愿意西行的商船,明日启程,此一别……也无妨,若我召集义军,很快就能再见。”   “好。”   ……   一行人转回驿馆。   到城门时,只见有几个苗人正扛着麻袋入城,其中还有个苗族姑娘穿得十分鲜艳。   李瑕想了想,让其他人先回去,自称要去办些事。   这天,李瑕直到傍晚才回来。   刘金锁见他回来,不由大笑道:“小郎君见到漂亮小娘子,一路跟着去看了?该带上我一起啊!”   旁人却只觉不合时宜,懒得理他。   他们已多了些离别前的低沉气氛,吃过饭,各自回屋歇下。   高明月与韩巧儿一屋,两人拉着手低声说话,仿佛永远说不完。   忽听敲门声响起。   不等她们问,李瑕的声音已传过来。   “是我。”   韩巧儿忙跑去开了门,喜道:“李哥哥,你怎么来啦?”   李瑕道:“给你买了好吃的,你去找韩老拿吧。”   “好。李哥哥劝劝高姐姐,让他们不要走好不好?”   “嗯,去吧。”   韩巧儿很乖巧,直接就跑开了。   高明月独自坐在那,显得有些慌。   “我不进来。”李瑕道,“站门口和你聊几句吧。”   “嗯……” #第一百五十七章 心意   李瑕与高明月,两人一起从北面回来之后,相处得本来已自然很多,反而是这段时间周围人多,又有些生疏。   此时他看了她一会,微微叹息,也不知从何开口。   干脆放弃修饰,将心里话坦诚直说,李瑕遂道:“我这人,以往露水情缘很多,但未曾向人提过亲,因不喜欢茶米油盐的琐事,且秉性确实有些风流。”   高明月仿佛被吓到了,瞪圆了眼,满脸都是惊讶。   她不明白,他才这个年纪,怎就……露水情缘很多了?   李瑕又道:“如今到了这里,你们这些女子不同,大概是做不到她们那般洒脱。你们始终藏着心事,若开口则是托付终身。对此,我本也有些无措……   这么说吧,因诸多原因,不纳妾我该是做不到,此事先说在前头。但你若还愿嫁我,我去向你兄长提亲。”   高明月吓傻了。   再回过神,她面泛飞霞,手足无措地原地转了一圈。   “你你你……转过去。”   “好。”李瑕遂转过身去。   好一会,也不知高明月是如何镇定下来,颤声问道:“你为何与我说这些?”   “我不看好慕儒,劝不动他。你若随他走,我有些担心。”   “还有呢?”   “你心事太重,我怕你憋坏了。”   “才不会憋坏,才没有憋着心事。”高明月声音渐低,道:“可是,我就要随二哥回大理去了。”   “你不是说,我走到哪月亮跟到哪吗?”   “那说的是天上的月亮,才不是……而且,你也没多喜欢我,不然,你说这些话时也不会这般条理清楚。”   李瑕转过身,从袖子中掏出一条银项链,递在高明月面前。   “送你的,应该和你的手链比较配。”   高明月眼睛一亮,显然很是喜欢。   她却是不接,又道:“你转过去,好不好?”   “好。”   李瑕又背过身去。   高明月似乎也是鼓起勇气,想把心里话都说出来。   “在临安时,我和二哥有过争吵,与你今日所言相似,我亦认为复国无望。但我并非劝他投宋,而是劝他……先在你身边为幕僚。”   高明月说到这里,又低声道:“其实,你有大抱负,我知晓的。”   “谢谢你。”   “我一小女子,并无多大志向,国灭以来,不知何去何从,只跟着二哥辗转。先前二哥说将我许配给你,我害臊。但后来,我发现自己其实……以后只想在你身边相夫教子……你别转过来,不然我说不出来。”   李瑕身子动了动,又背回去,道:“好,我不转。你说。”   高明月方觉心安,含羞道:“月亮想跟着你……这并非骗你,这是我的心里话。但如今与以往不同,你已成了宋臣,根基未稳。若娶了我,万一形势变化,或受人攻讦,你一番心血就毁了。   再有,二哥认为此次大理国空虚,若不试一次,他枉为高氏子孙。我亦是高氏子孙,亦不能退缩,且嫂子与侄儿还在剑川城,不论事成事败,是该回去一趟的。   二哥说他要做出一番大事,以免我被你轻视。我虽不是这想法,但也明白,也许趁着这次机会,一两年内就能聚集旧部,高氏能再次站稳局面……到时你再娶我,就不同了,我的身份也不会拖累你。   我呢,心里也不愿落魄出嫁,也盼着能从自幼长大的家里乘花轿出门,嫁到你身边。你能明白我吗?父亲力战殉国,我虽一女子,却也该有些骨气。”   李瑕道:“我明白。”   “那……你不要气我,好不好?”   “我不气你,你该有你自己的想法和要做的事。”   “要是我做得好,以后,你能在洱海边再向我提亲吗?我给你做糍粑,虽然我从来未做过,但……但……那是答应嫁你的意思。”   李瑕转过身,看向高明月。   高明月瞥了他一眼,低下眼帘。   垂眸之间,她终于是显出了一直隐藏的深情。   李瑕走上前,将银链递过去。   高明月羞涩接过,却是将自己手上的链子解下来放在他手里。   她其实知道,李瑕并没有非常喜欢她。   他还是很冷静,只是因为担心她,才开口提亲。   但她依然感到无比欢喜,觉得他这般疏离又骄傲之人选择嫡妻一定是很慎重的,却能够向自己开口提亲,没有别的女子能做到吧……   两人交换了银链。   高明月更羞,背过身,道:“你快出去好不好?我需要静静。”   李瑕道:“你要回大理,我不拦你。但千万小心,若有危险随时回来找我,安全为重。”   “我知道,你快出去。”高明月央了一声,耳朵已经完全是通红一片。   就好像是在说“你再不出去,我的耳朵要烧着了。”   ……   李瑕其实并非反对高明月回大理。   他是不愿看她没有选择,担心她迫不得己。   而在知道她有主见之后,他也能很尊重她的想法。   他似乎并不因为这些情绪而受到太大的困扰,这天夜里依旧在月光下锻炼着,大汗淋漓。   但他从此多了一个习惯,偶尔会抬头看看月亮……   ……   次日,天色朦胧之际,驿馆中的诸人纷纷起身。   知州史俊倒是有记得吩咐人送李瑕去庆符县上任,但派来的却是摆铺的一个跑腿小吏。   从这点上可以看出许多事。   若是由州署的孔目官、押司官这种老吏相送,路上可以介绍许多庆符县衙之事,到任之后同僚们也将更重视李瑕。   但由摆铺的跑腿小吏来送,大概则是“不必理他,闲养着”的意思。   对此,李瑕并无所谓,韩承绪父子不当着旁人的面指出来。   刘金锁则是看不出来,拍着那小吏的肩大笑不已。   “哈哈哈,有劳小兄弟来送一趟,知州果然很欣赏我们李县尉吧?告诉你,他能耐着呢!”   那小吏听了,眼神奇怪。这让韩家父子感到羞于与刘金锁为伍。   动身之后,很快就走到合江门码头。   合江门也叫“三江口”,顾名思议,岷江与金沙江在此汇合形成长江。   水陆交会之处,可见江上船只往来,却少有船只再向西行。   离别也就在此地。   “非瑜,保重。”高长寿停下脚步,向李瑕一拱手。   李瑕道:“保重。”   “只望再会之时,可并肩抗蒙。”   一句话说完,高长寿转身向西。   高明月跟上,却是回过头深深看了李瑕一眼。   她仿佛要在这一眼之间,将他烙在心上。   李瑕也在看她。   今日吹的是东风,他的衣袂被吹到前面,像是风在劝他随她去大理。   ……   诸人登上小船,韩巧儿站在甲板上一看,只见高明月所乘商船已扬帆启航。   这小丫头不由惨兮兮地哭了出来。   刘金锁听了哭声,颇受感染,站在甲板上不停挥手,大喊“高兄弟”不停。   这大汉兀自喊完,一转头,只见李瑕卓然而立,神色依旧平静,遂问了李瑕一句。   “小郎君你都不难过吗?高家郎君走了啊,挥个手也好啊。”   李瑕没理他,放目望去,只见金沙江上,那片孤帆渐远。   而他所乘的这艘小船已划向对岸,折进沿符江,向南,往庆符县而去。   ……   “庆符县地势显然不如叙州城,但不在水陆要道上,对吗?”李瑕忽问道。   韩承绪父子一愣,只觉他心好硬啊,这离别之际,想的竟是这些。   当谁看不出……哦,有人就是看不出……当他父子二人看不出那些情愫一般。   “阿郎所言差矣。”韩承绪一指船下的符江,道:“符江由南向北汇入长江,自也是从西南北上的要道。”   李瑕点点头,道:“那无论如何,兀良合台必能遇到我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庆符县   庆符县,即后世的四川宜宾市高县庆符镇。   此地历史悠久,战国时属夜郎国。   至秦始皇统一六国,开五尺道,归为秦治;南北朝时,为彝族繁居之地;唐时,安抚诸族,设高州。   宋神宗熙宁八年,以羁縻政策安抚诸族,诸族献十州之地,高州划入淯井监,先隶于泸州,后改隶于叙州。   宋徽宗政和三年,设庆符县;政和四年,划庆符县属长宁军、隶于叙州。   宋代的地方政策十分复杂,州、军、监并行。   简单来说,庆符县政治上属叙州、军事上属长宁军、经济上属淯井监。   县城位于符江的一个江湾。   符江即后世的“南广河”,发源于云南昭通。它在叙州境内汇入长江,故称为“长江第一支流”。   李瑕从叙州出发,沿符江向南。   八十里的直接距离,水路逶迤一百五十里,因是逆流,行了一日一夜又加一个半日,直到次日中午才到庆符县。   船只一路未停,划桨的船工、拉纤的脚夫换了三批。   在李瑕这后世人看来,这些人极是辛苦,他以往绝难相信人能受得了这种累,但他们却习以为常,领了钱,千恩万谢。   下了船,举目望去,只见县城在符江西岸,江水在此绕了个大弯,将县城三面都包裹起来。   而在县城西面,还有一条“二夹河”汇入符江。   更远处,南北皆是山脉,形着一个狭长的盆地。   简而言之,此地环山,又环水。   码头很大,但显得有些空,以前该是商贾繁华,但近两年来萧条下来。   这也许与大理国灭、西南方向的茶马商道断绝有关。   不远处,还有一条船正停靠在码头上卸货,一群苗人正在搬东西。   “咦,又是你啊!”有个大汉向李瑕挥手喊道。   李瑕转头看了看,领人迎了过去。   “哈哈,俊俏的郎君,又见面了。”   李瑕拱拱手,道:“前日不知你们也是来庆符县。”   那大汉抬手一指西南方向的大山,道:“我们寨子就在那边白岩山上,前日去叙州城卖些粮食,换盐和物件。”   说完,他又道:“我叫‘山夸卯’,你可以叫我的汉名‘熊山’,有缘,有缘。”   熊山显得很高兴,满脸笑容,似因能结交李瑕这般气度不凡之人而感到荣幸。   “李瑕,字非瑜。”   “刘金锁,诨号‘锁命金枪’!”   刘金锁大步而上,盯着熊山,很感兴趣的模样。   熊山一愣,上下打量了刘金锁一眼,目光落在他背后那柄长枪上,眼神发亮,道:“能换吗?你的枪。”   “不换。”刘金锁摇了摇头,看向李瑕,颇有些奇怪道:“小郎君怎认识他们?”   这边几人还在寒暄,那边一群苗人中又走过来一男一女。   “是那位俊俏郎君,好巧啊。”那苗女说道,汉话不算流利,口音很重。   她看着李瑕,眼睛发亮,大大方方笑道:“你名叫李瑕吗?你肯和我们报姓名,愿意和我们交朋友吗?太好了……我汉名‘罗宝’,这是我男人,汉名‘熊石’。”   熊石遂上前两步,道:“又见面了。”   他外貌与熊山相似,只是更年轻些,两人显然是兄弟,背上都背着一个竹筐,装得满满当当的物件。   罗宝却未背竹筐,穿得鲜艳,满身挂饰,显然很被熊石溺爱。   她显得很雀跃,不等丈夫说完,已向李瑕问道:“前日你买了那条链子,回去提亲了吗?”   “提亲?”刘金锁大嚷一声,又道:“小郎君你向谁提亲了?!”   韩承绪终于受不了,上前一把拉着刘金锁,将他往后拉。   李瑕这才回答道:“提亲了,多谢你将那链子让给我。”   他与罗宝说话间,熊石显得很紧张,下意识地用身子挡在她与李瑕之间,眼神防备。   罗宝未觉察到丈夫的不安,道:“你心仪的小娘子在吗?她没答应你吗?”   李瑕道:“答应了,她先回娘家,过一两年再成婚,到时我们若还在此处,请你们吃喜酒。”   “太好了!”   熊石下意识喊了一声,意识到自己失态,忙补了一句,道:“哈哈,恭喜,恭喜。”   一旁的熊山显然是明白弟弟的心思,只是笑。   罗宝也是满脸笑意,她显然不是对李瑕有意思,纯粹是极喜欢看别人谈情说爱,连连“恭喜”不停。   唯有刘金锁道:“不是?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咋啥也不知道?”   “你还不知道呀?”罗宝笑道:“前日我们进州城,他就一直跟着我们,问了才知道他是想买这样的银链子。正好我先前让银匠打造了一条,这次本要去拿,他花了好多钱买走了。”   说到这里,她眨了眨眼,道:“原本我不愿相让,但他要用来提亲诶,提亲……”   罗宝用不太流利的汉话说着,还挥着手,有些忘乎所以。   过了一会,许是意识到失礼,她往熊石身边又靠得近一些。   “原来是这样啊。”刘金锁恍然大悟,向韩承绪嘀咕道:“我早就说小郎君和高小娘子那啥,你还说没有。”   李瑕并不介意被他取笑,转向熊山又聊了几句,聊的却是庆符县与白岩寨的风土人情。   话语间可以推测出来,熊山、熊石两兄弟大概是那白岩苗寨寨主的儿子。   这白岩苗寨归宋朝省治近二百年,该是汉化较深,按宋朝廷以“生、熟”划分的说法,他们属于“熟苗”,除了衣饰风俗,已与汉人颇像。   他们种植、打猎、采茶、挖笋、编竹,最近稻子熟了,拿了一部分,以及一些杂物,去交换盐与必要的生活物资,等十月开始种麦。   “以往不用到州城去,只要运到县城就有商贾收货。这两年日子越来越难过了,听说快要打仗了……”   熊山说到这里,也不便与李瑕再多聊,道:“你住在哪里?我下次带酒食来看你。”   李瑕拱手道:“过几日我到贵寨拜会。”   “好咧。”这苗汉也大方,笑了笑,告了别,与人继续搬货。   李瑕一行人则转向县城。   刘金锁回过头看去,忍不住嘀咕道:“嘿,这苗人罗娘子穿得漂亮,人也热络,真难得。”   韩祈安道:“莫议论人家妻眷为宜。”   “我夸她呢。”   “说来,阿郎对每个人都是同样态度,对答得体。”韩承绪道,“有人觉得阿郎彬彬有礼,因能与阿郎结交喜不自胜;有人却觉得阿郎傲慢不逊……”   李瑕知道他何意,道:“无妨。”   韩承绪叹息一声,道:“阿郎可看出来了?这庆符县形势复杂啊,诸族杂居,不仅有汉、苗,还有僰、彝,又有生、熟之分,各个寨子习俗也不尽相同。   以今日这些苗人而言,那罗娘子敢与外族男子相谈,或因未受理学教化,或因熊石包容,或因阿郎气度不凡他们有心交结。但若是旁人敢与苗女并肩而行,被其兄父族人打死也有可能。难治,难治……”   韩祈安道:“不仅如此,西南之地原与大理国通商换马,茶盐丝瓷交易繁盛,如今蒙古占据大理,商路断绝。再加上大战将临,县治与诸寨关系必定紧张。”   李瑕点点头,放目望去,问道:“为何苗寨的稻子收了,县郊的稻还未收?”   韩承绪道:“还未完全熟。”   韩祈安道:“秋防在即,由此可见,这白岩苗寨寨主是个谨慎人。他该是担心战事一起,来不及收成。”   刘金锁道:“还是个有钱人,能让媳女挂那么多银链子。”   “这话倒也不错。”   刘金锁兀自嘀咕道:“那熊山可真壮,吓坏我了。”   说话间,一行人已进入庆符县城…… #第一百五十九章 县官   如今大宋的县城,先按位置分,京县、畿县、望县、紧县;往下再按人口分,上县、中县、下县。   京县设县尉六人,分判六曹;畿县、上县设县尉二人;中县以下则设一人。   当年李墉任主簿的余杭县就是畿县,如今李瑕任县尉的庆符县则属于下县。   主簿虽只比县尉高一级,但畿县与下县却不可同日而语。   首先,下县的官员很少。   大宋开国时规定,县千户以上,置县令、主簿、县尉。人口不满千户,则由县令兼主簿事,或主簿兼县尉事。   两百数十年来,天下人口愈增,但下县主官不配齐已是惯例。   庆符县以前本只有县令、县尉。   随着蒙古吞并大理,它的战略位置变得重要起来。两年前,朝廷又增设一名主簿,名叫房言楷。   其后不久,原任县尉三年任期已满,调任别处,主簿房言楷兼领县尉事,处理极妥贴,朝廷便一直未委派新的县尉。   九月十一日,午间。   “房主簿,到了一位新任县尉。”   “县尉?怎未事先收到公函?”   “他上任得急,直接带着公函来了。县令请主簿到堂上相见。”   说话的是个杂吏,名叫“黄时”,平素就能干,也肯读书,将要调到录事司任职。   房言楷从文牍间抬起头,问道:“独自来的还是州署派人相送。”   “州署派了摆捕的曹六送他赴任。”黄时道:“小人已把曹六带来了。”   “唤进来。”房言楷道。   他并不急着去堂上相见。   不一会儿,曹六进了公房,先是递了两封要送的公文,又简单介绍了新任县尉的姓名。   “李瑕李非瑜。”房言楷低声喃喃了一句,问道:“你有何观感?”   “年轻、俊朗,旁的小人便不知了。”   “知州如何吩咐的?”   “知州说,边陲重县,秋防在即,房主簿须多担待。”   房言楷笑了笑,又交了曹六两封公文,并带上一封私信,道:“你跑腿不易,又替我捎信,再去领五十钱吧。”   “是,谢房主簿。”   曹六应了,跟着黄时去拿钱。   房言楷则坐在那,捻须沉思了一会。   方才,曹六说话一板一眼,未曾说那李县尉一句坏话,可见从叙州到庆符县这一路他们相处得不错,李瑕有些手段。   有手段而不被知州所喜,由此推论,李瑕背后靠山与史知州政见不合。   年轻俊朗、并无功名,该是奸党走狗……   思考了这些之后,房言楷起身,向大堂走去。   堂上,县令江春正坐在上首,与人对谈。   房言楷目光看去,纵然有所准备,还是愣了一下。   这也太年轻了!无怪史知州特地派人交代一声。   派如此年轻识浅之辈任官,岂不荒谬?!   “正书,正书。”江春唤着房言楷的字,显得很亲近,笑问道:“愣住了不成?”   “是,如此少年英才,平生罕见。”   “来,为你引见,新任县尉李瑕李非瑜,天子赐字,破格任命,不同凡响呐。”   江春说完,又为李瑕引见房言楷。   “此为我们庆符县房主簿,庚戌年进士,早年曾在余玠余节帅府中为幕,历任随县县尉,莫看房主簿是文人,也曾射杀过蒙卒。你赴任以前,县尉之事皆由房主簿兼任……”   “房主簿,有礼了。”李瑕道。   论履历,他自知比房言楷差得实在太远。   也无怪知州史俊讨厌朝廷莫名其妙派个年轻人来搅和。一个壮年有经验的主簿兼任得好好的,派个半大孩子来是怎回事?   房言楷笑道:“李县尉来了便好,我也可轻松许多。”   “还请房主簿多多指教。”   江春道:“诶,李县尉毋须多礼,我三人同为庆符父母官,各司其职,通力合作,通力合作。”   李瑕道:“瑕年轻识浅,往后若有错处,也请县令与主簿莫怪。”   江春摆手而笑,道:“李县尉旁的都好,就是太客气了。你一路辛苦,且先安排住处如何?”   李瑕道:“住处事小,瑕不敢懈怠公务,不如尽早交接?”   江春与房言楷对视一眼,无声一笑。   “也好,我派人领你幕僚去收拾住处,你随正书交割公务。对了,你来得太急,来不及准备……明日晚间,我备上酒菜,为你接风洗尘。”   “谢县令。”   眼看房言楷与李瑕离开,江春依旧坐着,端着茶慢条斯理喝了一口,自语了一句。   “腰都不弯一下,以为自己是当朝太子……”   ……   安排给李瑕的住处就是前任县尉曾住过的,离县衙不远,穿过石门大街,拐过了条叫石门巷的巷子就到了。   韩承绪等人随着杂吏马丁癸走着,很快就到了宅子前。   “就是此间了。”马丁癸道,“陆县尉调任后,空置两年了,下午小人带人来打扫……”   话音未落,宅门被推开,走出两个汉子,一人独眼,一人断臂。   宅子里还能听到许多人的呼喝声。   刘金锁一愣,道:“不是说空置两年了?”   马丁癸忙向那两人问道:“咦,鲍三、姜饭……你们怎么住在此间?”   “嘿,你个老马,昨个才一块喝酒,你会不懂我们住在哪?”   “这不是当年陆县尉的住处?”   “瞧你说的,衙内衙内,县尉当然住在衙内,咋会住在这里?闹呢……哥哥,别出门了,他们要抢宅子。”   “嘭”一声响,两人退回宅院,将门关上。   马丁癸挠了挠头,转向韩承绪道:“这事怪了,当年陆县尉分明住在这……不如请韩先生稍待,小人回去问清楚再来。”   他说完,一溜烟跑开。   刘金锁挠了挠头,满脸都是茫然,道:“咋回事啊?”   韩祈安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啊?”   韩承绪叹息一声,道:“之前便在想这事了,庆符县为下县,县衙廨舍该只够两位主官住。”   韩祈安道:“庆符县本无主簿,廨舍该是县令、县尉居住。”   “没听他说吗?前任陆县尉搬出来了,那房主簿有手段呐。”   “是否因为方才阿郎拒绝县令?那该以何种态度应对这两位主官为宜?”   “态度?”韩承绪沉吟着,道:“态度如何,岂有区别?房主簿难道还能将廨舍让出来?”   ……   公房中,房言楷端着茶,不紧不慢道:“非瑜可知,县尉之职为何?”   “巡查、缉私、捕盗、城防。”李瑕道:“掌阅羽弓手,戢奸禁暴。”   “还有呢?”   “凡县不置主簿,则县尉兼主簿,出纳官物、销注簿书。”   房言楷喝茶的动作滞了一下,放下茶杯,缓缓道:“非瑜可知道庆符县共有多少户人家?”   “不知。”   “自咸平四年起规定,川峡各县五千户以上置主簿。”房言楷道,“去岁县中核查隐匿户籍,已满五千户。”   李瑕道:“幸而如此,我可与房主簿各司其职,不必做不擅长之事。”   房言楷笑了笑,道:“可知县城三班为何?”   “快班、壮班、皂班。”   房言楷又问:“三班各司何职?”   “快班,抓差办案;壮班,治安剿匪;皂班,护卫杂役。”   “浅了,浅了。”房言楷道,“庆符县地处边陲,与别处不同,此地治县之难,如何说呢……需找个空闲时,我慢慢与你说。”   “是,多谢房主簿。”李瑕道:“那不知今日可否让城中弓羽手、民壮、捕快、门子、皂隶、马夫、轿夫、扇夫、灯夫、库卒、仓夫等等与我见上一面?先熟悉一遍。”   房言楷再次打量了李瑕一眼。   “李县尉很了解该管哪些人啊。”   “略知一二。”   “但……太急了,太急了。”房言楷叹道:“我若说缓一缓,让你熟悉了县城布局、了解各乡情况,又恐你误会我舍不得交权……”   他这边语重心长,李瑕却忽然问了一句。   “房主簿不是舍不得交权?”   房言楷一愣。   他眯了眯眼,看向李瑕,竟发现李瑕心平气和,仿佛是在玩笑一般。   “非瑜锐气逼人啊,好,好,后生可畏。”   “不敢当,我年轻识浅,往后有许多事要向房主簿请教。”   “既如此,有劳非瑜多担待些公务了。”房言楷道:“只是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先熟悉皂班如何?我让人带你与皂隶们相见。”   “谢房主簿。”李瑕依旧很客气。   待他离开,房言楷闭上眼,似乎颇觉疲惫,喃喃道:“丁党祸及蜀地矣……” #第一百六十章 格局   谈话声从皂班公房里传了出来。   “听说了吗?”   “嘿,房主薄兼县尉巴实得很,要哪门子县尉?”   “说是个瓜娃子。”   “姓陆的都能弄走,房主薄能怂他?”   走廊上,黄时正领着路,转头瞥了李瑕一眼,见这县尉面无表情,他连忙一弯腰,小跑进班房,咳了两声。   “新任李县尉到了,都起来。”   李瑕手里拿着一本名册,步入班房,目光看去,十余个汉子或坐或站,正在聊天。   这些人都是皂隶,即县衙的跟班、仪仗,也有护卫之职。   他们纷纷转过头,见了李瑕,嬉闹声小下来,面面相觑,也不说话,但脸上都显出茫然的表情。   黄时又咳了一声,道:“这位是新任的李县尉,都来拜见。”   众人纷纷起身,唤道:“见过李县尉。”   李瑕表情硬梆梆的,只看着他们,既不应,也不叫他们免礼。   他虽年少,但眼神坚毅、站得笔直,配上“县尉”的身份,显得颇有威严。   众皂隶只觉莫名其妙,拱着手,也不敢放下。   李瑕又看了一会,走上前,将一个汉子的手抬了抬,又拍了拍他的背。   “站直,精神些。”   那汉子站直了。   李瑕又不说话。   良久,这沉默的气氛让一众皂隶都觉得难受,终于是一个个纷纷站直,且把拱手的动作做得标准了。   李瑕这才道:“都不必多礼。”   “谢李县尉。”众皂隶松了口气,放下手。   李瑕翻开手中名册,道:“排好,一个个报名字,从你开始。”   “是,小人杨守发。”   李瑕拿碳笔在册子上勾了,道:“说仔细,哪里人?当皂隶几年?平素做什么?”   “泡梧村人,为吏六年,平时就在衙门跑腿办差、随县官巡查……”   李瑕记下,又吩咐下一个人报名。   “小人崔剩,是马夫,三清村人,给三班养马的……”   过了好一会,所有人纷纷报了名字。   “十八人。”李瑕道,看向手中的册子,道:“皂隶十六人、门子二人、马夫十二人、轿夫与扇夫六人、灯夫四人,这是中县的公吏定额,庆符是下县,为何有如此多人?”   黄时忙应道:“是房主薄向知州奏报,应符县周围南蛮众多,且临战之地,增设三班名额。”   “记册上有四十人,还有二十二人呢?”   “正在轮值。”   “哪些在轮值,标给我。”   黄时只好标注了,李瑕又细问一番,最后道:“尚缺十二人,在何处?”   “这……”黄时为难道:“小人不知。”   李瑕放下手中书册,走了几步,向杨守发问道:“认识鲍三吗?”   “禀县尉,小人认识。”   “他在哪?”   “他……他病了。”   李瑕道:“姜饭也病了?”   “这……小人不知。”杨守发低下头。   远远有梆声传来,五下,已是日落时分。   李瑕也不为难他们,道:“今日我算是认识大家了,明日正式上任,往后好好相处。”   他说完,离开得也干脆。   班房内,众皂隶纷纷舒了口大气,有人探头往门外看了几眼。   “他走远了。”   “这县尉绷得很,搞得我火熛熛。”   “看起来瓜不兮兮的,吓死个人。”   “也不知房主簿啥时候能把他弄走……”   ……   李瑕走出县衙,看到韩承绪正站在门外。   “住处安排得有问题?”   “是,阿郎猜得不错。”韩承绪将遇到的事情说了,又道:“只怕是那江县令或房主簿给我们一个下马威。”   “韩老认为如何应对更妥当?”   韩承绪道:“想必阿郎今日在县衙内是强项令之态?”   李瑕道:“是,要当强项令,一开始便该摆明态度,反反复复没意思。”   “既在公务上已彰强势,私事上不如就退一步,住驿馆如何?”   “好,安顿下来再说吧……”   应符县驿馆就在城北符江与二夹河交汇之处。   李瑕等人去了驿馆,却只剩一间大屋,住下之后,他们在大屋里搭了大通铺。   是夜,几人围着灯火,谈起今日对庆符县的观感。   “说来,大宋党争之烈,便显在这住所上。”韩祈安看着这大通铺,感慨了一句。   刘金锁难得在泡脚,问道:“今天到底啥意思啊?”   “一般而言,京官不配宅院。地方官则皆有官舍,多与衙置相连,故而官府子弟有‘衙内’之称,地方官若无居所,则是受了排挤。”   “排挤?马丁癸不是说再给我们安排吗?”   韩祈安道:“他不会安排的。”   “为啥?”   “承平时,名相寇准与丁谓争权,寇准被贬衡州,无处可住,百姓自愿为他建宅。丁谓又将他谪迁雷州,终于使寇准郁愤而卒;苏辙也曾被章惇贬至雷州,租住民屋。章惇得知,严惩屋主,不让苏辙有住处……明白了吗?”   “不明白。”   韩祈安道:“不给住所,此为争权手段之一。”   刘金锁大怒,起身吼道:“他娘的!欺负人……”   李瑕正在端着烛火看一张地图,道:“坐下,闭嘴。”   “哦。”   韩承绪叹道:“看来,那前任陆县尉,该是被房言楷排挤走了。”   “恐怕是要故伎重施啊。”韩祈安道:“史俊派曹六带话‘请房主簿多担待’,意在让房言楷把持县尉之权,不给阿郎插手,知州打压、主簿排挤,难办唉。”   “房言楷今日将皂班交出来,只怕是要给阿郎设套。”   “巧儿。”李瑕忽然指了指地图,道,“记得情报上兀良合台的杞军在哪个位置吗?”   韩巧儿道:“这个地图上没有,我给李哥哥再画一张。”   “好,你画……”   李瑕伸展了一下身子。   韩承绪道:“看来房言楷是不肯将县尉之权交出来了。阿郎打算如何对付他?”   “没想过。”李瑕道。   韩家父子一愣。   李瑕道:“我觉得叙州有史俊、庆符县有房言楷,这是好事。”   “好事?”   “不交权才正常。”李瑕道:“他们若敢把一县武备交在十六岁且没有为官经验的人手上,未免太不负责任了;若一听我是天子赐字,就把武备交出来,这种没头脑、没立场的官多几个,蜀地就亡了。”   韩承绪道:“站在他们的立场而言,确是如此。”   “他们不仅立场没错,且都是人才,叙州、庆符县治理得都不错。”李瑕道:“我很欣赏史俊、房言楷。”   他一个少年县尉,欣赏人家一个知州,听起其实怪怪的。   刘金锁很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闭紧了嘴。   韩承绪道:“蜀地能抵挡蒙军十三年,自有道理。余玠在蜀时,革除弊政、轻徭薄赋、整顿军纪,打下了好底子。”   说着,话锋一转,他又道:“但官场不问对错,只问由谁掌权。阿郎切莫心慈手软。”   “倒非心慈手软。”李瑕道:“我就没将他们看作对手。”   “何意?”   李瑕反问道:“你们以为,我要做的是与房言楷争权?”   “这是自然。”   “本就是我的,有何好争?我是来打败兀良合台的,又不是为了他们而来。”   韩祈安问道:“可看眼下这情况,房言楷并不肯将职权还给阿郎,如何……”   “他格局小,不必理他。”   李瑕说着,目光已落回了地图上,道:“你们发现了吗?庆符县没有水师。”   韩承绪父子又是一愣。   二人皆不明白,眼下才到庆符县,主簿把持着权柄不肯交还之际,李瑕怎就开始管有没有水师了?   还有,方才刚说了欣赏房言楷,怎又说他格局小?   此时韩巧儿已画了另一张地图。   “李哥哥,好了。”   “好。”   李瑕将地图拼起来,手指在上面划过,道:“真是身临其境了,我才明白蒙古的整个战略。我试着分析一下,韩老帮我看看对不对?”   “阿郎请说……” #第一百六十一章 差别   “之前韩老与我说过,这大宋的防御体系大概可以分为三大块,江淮、京湖、川蜀。有赖孟珙、杜杲、赵癸等名将,蒙古难以攻下江淮、京湖,这才转道川蜀,以求占据长江上游。   这两天,我又有更多的理解,蒙古伐蜀的战略,应该还有一层目的,为的是摧毁大宋的财政。西南茶马商道的断绝,影响已经在显现了。而天府之国富庶之地,失了这一块,宋廷早晚拖不起。   而川蜀的防御关键在这里……重庆府、合州城。蒙古为何要攻打大理?因为余玠这一套以合州为中心的山城防御体系,蒙军无法攻破。所以,兀良合台先灭大理,然后顺金沙江而下,直捣重庆府,插入合州后方,三路大军包围合州。   不论兀良合台的水师如何,兵马行进必须沿金沙江走,否则仅是携带物资就能累死他们。前日与慕儒聊过之后,我一直在想,兀良合台是从金沙江上游而来,那此战关键在哪?   不在骑兵、不在武器,只在水师。蜀中地势,蒙古发挥不了骑兵的优势,那只要有水师扼住长江上游的金沙江,兀良合台就到不了重庆府,打不了合州后方。三路蒙军若不能在合州会合,必败。   这一路之战事,叙州首当其冲。庆符县则可沿符江顺流而下,直插叙州后方,很可能会有蒙军来犯。庆符县怎能没有水师?”   “……”   韩承绪、韩祈安良久无言。   刘金锁擦了脚,起身倒了洗脚水回来,见二人还在发呆,问道:“咋了?你们听不懂?我都听得懂。这不很简单吗?搞支小水师守住符江,防止蒙军偷袭叙州水师。”   韩祈安道:“我只是觉得,阿郎一个县尉,眼界未免有些……”   “太大了。”韩承绪叹息一声。   “阿郎的意思是,不必理会房言楷争权,先练一支水师,立了功,自能得县尉之权?”   “是。”   “但县尉权职不够。”韩承绪道:“且没有知州、县令、主簿支持,此事绝难成,只钱粮一道便过不去。”   李瑕点点头,道:“我不介意与他们分润功劳,只是……”   “只是他们必定不信阿郎。”   “是。”   “这样吧。”韩承绪道:“明日我与祈安到码头了解一番。茶马商道断绝后,该有不少商贾愿出售商船。看看是否可行。”   “我便是此意,请你们勘察地形、询问船只。我来负责人手。”李瑕道:“刘金锁,你明日陪韩老和以宁先生去。”   “哦。”   “巧儿,你接下来扮成书童,跟在我身边帮我记东西。”   “好哦好哦。”   “具体的我们再商量,倒可请以宁先生帮我写封文书给史俊,若他能同意最好。”   韩祈安道:“只怕……难。”   “更怕的是他将此事交给旁人办。”韩承绪沉吟着,又道:“但也无妨,递了公文,阿郎先占了功劳。”   “不必与这些州县官员争功,此仗若胜,自有人为我表功。”   “阿郎方才说到人手,庆符既有中县公吏名额,县尉可领三四百人吧?”   “今日见了皂班,缺额十二人。”   “吃空饷?”   “不好说……”   ……   与此同时,房言楷也在听黄时的禀报……   “这李县尉使唤皂隶,如同治军,怪哉。他也是毒辣,愣是看出少了十二人。”   房言楷沉吟着,问道:“他没追问原由?”   “问了,正好打梆,他竟是下衙了。”黄时道,“这也是怪。”   房言楷道:“秋防在即,总不能将一县武备托付于竖子之手。”   “小人明白,大家都在说,主簿好不容易让县里治安稳定。若换一个不懂事的毛孩县尉来,坏了主簿的心血不提,往后这百姓的日子可就难过了。但……小人不知如何做?”   “他要解决住所,明日会去石门巷子那宅子查看,会见到鲍三、姜饭等人。”   “主簿是要让他吃个瘪?”   房言楷摆摆手,道:“少年人气盛,见这情形,会认为是我让鲍三等人吃空饷、住县尉之宅。”   黄时眼珠子一转,明白过来,道:“到时李县尉以为捉住了主簿的把柄,将此事闹出动静。结果一闹开来……他一定想不到,贻笑大方的人是他。   鲍三哥这些伤员,县里谁人不敬重?经此一事,李县尉显得多蠢啊,哪还有脸作威作福?三班谁肯听他的?”   房言楷没有回答,低下头又开始处理公务。   公房中倒有一幕僚笑道:“黄四哥儿还挺聪明,知道如何做了?”   “知道,小人一会就去找鲍三哥,让他们往狠里得罪李县尉。把人逼急了,才能闹个大笑话。”   “也别让李县尉事先听说了鲍三的事迹。”   “蒋先生放心,驿馆那边已打过招呼,啥也不和李县尉说。”   “机灵。”   “蒋先生过奖了。”黄时道:“主簿才是真高明,那李县尉来得这般急,主簿立即就定下了这一招妙棋,轻而易举就让他在庆符县抬不起头来,到时一个县尉连住所都没,灰溜溜滚蛋罢了。”   房言楷头也不抬,道:“莫说了,争权夺势乃小道,算计一小儿罢了,无甚好夸耀。”   “是,小人这就去办……”   ……   次日天刚亮,李瑕披上了官服。   那是一身曲领大袖的青色公服,腰间束以革带,再踩上一双皂靴,其实还蛮威风的。   至少在这庆符县里已是很威风了。   唤作“幞头”的官帽上有两个硬翅,让人颇不自在。   好在李瑕走路时本就不摇头晃脑,很快也习惯了。   等他一套官服穿戴好,韩家父子与刘金锁已出了门。李瑕站在屋外,等韩巧儿换衣服。   不一会儿,韩巧儿扮成一个小小的书童出来。   她一路本就是穿着男装,此时又乔装了一下,说像书童也不像,马马虎虎。   “说来你一个小姑娘跟我们住大通铺也不方便,今天得找个住处了。”   韩巧儿晃着脑袋,道:“别的都好,就是刘大哥打呼噜也太响了。”   “是啊。我也一晚上没睡好。再租一间院子也行。”   “李哥哥是不是没钱了?给高姐姐买银链子了。”   “……”   两人说着这些有的没的,往县衙走去。   卯时,县衙有七下梆声,是为头梆,寓意是“为君难为臣不易”。   三班六房的胥吏衙役到衙门报到、听候点名,俗称“应卯”。   李瑕作为县尉,管不到六房,却对所管辖的三班很感兴趣。   他并不在乎房言楷是否将权职交出来,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大堂,准备与一应下属相见。   ……   这边李县尉步入衙内,那边江县令才起来,听到禀报,愣了一下。   江春刚穿好皂靴,未来得及披官服。   “闹呢?收粮打仗之际,半大孩子耽误事情。”他皱了皱眉,吩咐道:“去把他喊来,我到中堂见他。”   “官人,衣服……”   “一会再披。”   江春刻意只穿着中衣,步入中堂。   稍等了一会,只见李瑕不急不徐转了进来。   “江县令,有礼了。”   “非瑜起得真早啊。”江春笑道:“你看,我才刚起,听说你来了,衣服都没来得及披。”   他言下之意是“你下次别这么早来,三班点卯自有人负责,别添乱。”   李瑕却如听不懂一般,道:“县令是否先披上衣服?免得染了风寒。”   “不要紧,不要紧。老了,不像你们年轻人畏寒。”江春笑道:“也不知怎地,老了反而贪睡,幸而有詹先生负责点卯,不须我等早起,二梆响了再入衙也可。”   “我向来早起惯了,早些来也无妨。”   江春心底有些恼火。   还听不懂人话是吧?!   他脸上依然带着笑容,道:“非瑜与房主簿交接了再上衙不迟,否则万一耽误了公事,或弄乱了县衙……对了,住所可安置妥当了?”   “并未安置妥当,那里已有人住了。”   “竟是如此?”   “江县令不知?”   “是啊,此事我不知。”江春转移话题,道:“可惜县衙窄小,只有两间院子,总不能让非瑜与我挤一间……”   “无妨。”李瑕道:“多谢江县令,我这就去搬行李。”   江春张了张嘴。   那本要打的下一句官腔,竟是噎在了喉咙里…… #第一百六十二章 排斥   庆符县衙,一片梆鼓声中,厨房烧水,茶房煎茶,吏员们画卯完毕,各归三班六房。   这是今日的第二梆,有五声,名曰“臣事君以忠”。   签押房里,书吏们准备着当天县官要处理的公文,又准备把昨日签发的公文分派。   黄时穿过长廊,听到衙役们正聚在一块说话。   “太年轻了吧?望着威风,听说没比我家娃儿大几岁。”   “我家娃儿比他还大三岁。”   “哈哈,费班头,你家幺女年纪不正跟他合适?”   “想啥呢,人家是官。”   “这不说着玩吗?”   “去你的,老子看不上他。”   “亏得县令将他弄进去了,今日还要出城督粮,一堆事,哪个有耐心陪他傻站。”   “不弄进去也不睬他,我们只听房主薄的……”   黄时明白他们又在嘀咕谁。   那李县尉也是个没眼力见的,看不出大家都不接纳他,到任半日就自顾自地插手县衙事务。   想着这些,黄时一路出了县衙,拐进石门巷,他在一间宅子前停下来,叩门。   “吱呀”声起,门打开,名叫“姜饭”的独臂汉子探了头。   “这么早就到了,进来吧。”   “鲍哥哥呢?”   “昨夜喝醉了,还未起来。”姜饭领着黄时进了门,道:“你放心,我们把姓李的往死里得罪了就是,懂的。”   黄时笑道:“哥哥们做事,小弟自然放心,就是想躲在后面看看这事闹起来。”   两人走过院子。   只见几个汉子在院中活动,断腿、断手的都有,就没几个全乎的。   一路打了招呼到了主屋,鲍三正好光着膀子爬起来。   见这膀大腰圆的身体上全是伤疤,如一条条蜈蚣,黄时不由直了直眼,暗道这鲍哥哥还是壮的,就是肉有点松了。   “来了,里面坐吧。”鲍三道。   他瞎了一只眼,看人时微侧着头,目露凶光。   “谢哥哥。”黄时进屋坐了,赔笑道:“哥哥,衣服还是披起来,莫吓坏了李县尉,他不敢闹。”   “知道。”鲍三随便拿了件衣服披了,拍了拍肚子,神情落寞。   黄时又道:“也请院子里的哥哥们都往屋里躲躲,不然李县尉来这见了,万一猜到……”   “老子做事还不用你多嘴。”   “是,是。”黄时面露尴尬,惶恐不安。   鲍三上前拍了拍他的脸,道:“老子说话就这样,别往心里去。”   “是,小弟敬重哥哥,不往心里去。”   他们就这般干坐着,只等李瑕找来。   良久,姜饭打了个哈欠,道:“怎还不来?”   “快了吧。”黄时道,“那李县尉该是去县里租民舍了,但我已打过招呼,不会有人租给他。”   姜饭问道:“他要是在驿馆一直住下去呢?”   黄时道:“哪能啊?特地交代了驿房,只给他一间房,那许多人呢,能熬几天?而且今日也不让他住了,长宁军探马要住。他该来这里看看才是。”   “这不没来吗?”   “哥哥们别急。”黄时道:“昨日,他已经查到你们这十二个皂隶没上衙,定以为是房主簿吃空饷、或私养你们。为了住处、为了查此事,他一定会来的。”   姜饭道:“那就等着,等他到了,我啐他一脸。”   鲍三道:“怎样都行,肯定逼他和我们打起来。”   “好。”   鲍三拍了拍膝盖,道:“听房主簿说,谢方叔去相之后,余晦也滚蛋了?”   “是。”   “一口恶气总算下来一半。”   黄时道:“听说是丁青皮扳倒的,这李县尉就是丁青皮的人。”   “也是狗贼,由这种狗贼扳倒谢方叔、余晦,更辱没了节帅。”   “就是。”姜饭道:“哥哥,前两天听房主簿说这消息,我这心里反而更堵了,朝堂上狗咬狗,到现在还没给节帅翻案。”   “我听这姓李的来任县尉就恶心。节帅被逼死、被抄家,至今官府一句公道话没有,来个丁青皮的人耀武扬威,拿狗咬狗当功劳,真他娘……啐!”   黄时眼看着那一口浓痰啐在地上,忙道:“哥哥,一会也别下手太重了,万一打死个官,事情就不得了了。”   鲍三道:“但我昨个想了一夜,这事还有不对。”   “哪不对?”   “节帅的冤屈还未洗刷,我们又是节帅身边的旧卒,房主簿增设公吏名额养着我们这几个残废,确实是触了律法。那姓李的若查到,上奏朝廷,怕给房主簿添麻烦。”   鲍三话到此处,独眼中凶光又是一闪,道:“这样,我一刀剁了那姓李的,要问罪,问我一人。”   “别!千万别!”   黄时吓了一跳,如坐针毡,忙站起来道:“哥哥万万不可真杀了他。你听我说,房主簿根本不怕李县尉捏这把柄,余节帅是冤死了不假,但这里还是川蜀!在川蜀谁不念余节帅的恩义?   房主簿上次就与哥哥说过,他敢养着你们,就是史知州也是同意的。史知州曾亲口说过,在他治下,谁敢动余帅旧卒就是与他为敌。   这事,不止是庆符县如此,放到整个川蜀也如此。我们川蜀汉子连蒙军都能挡他十数年,还怕一个小奸贼?”   “就是!”姜饭站起身,道:“早晚有一日叫这朝廷看看蜀地人心所向,叫天下人看看,余节使就是被冤杀的!”   鲍三听了那一句“这里还是川蜀”独眼就有些发红,道:“行,房主簿怎说,我就怎做。”   “好,好,岔远了,把那李县尉撂一边去,别耽误秋防就成。”   “……”   又是良久。   一个跛腿的汉子被同伴扶到厨房,开始做饭。   炊烟升起。   “怎还不来?”姜饭再次不耐起来,“他不来了?”   黄时很疑惑,道:“算这时辰,驿馆已经让他搬出去了,长宁军探马还要住呢。该来这里看看啊。”   “这样。那他该来了。”   终于,叩门声响起。   “嘿,来了,连住处都没有,还当哪门子县尉?”   “准备准备,往死里得罪。”   “今日让这小奸贼栽个大跟头……”   姜饭点点头,走到院中,拉开门栓,却是愣了一下。   “怎是你?”   马丁癸脸色有些尴尬,道:“进去说吧。”   屋中鲍三站起身来,大步而出,问道:“怎回事?姓李的人呢?”   马丁癸挠了挠头,看了黄时一眼。   “说呀。”黄时道:“等半天了,驿馆没让他把屋子腾出来?”   马丁癸道:“倒是腾出来了……”   “那人呢?”   姜饭也问道:“人呢?民舍、驿馆都不让他住,能去哪?”   马丁癸也是面带疑惑,道:“那李县尉,搬到县令的官舍里了。”   “啥?江县令为啥啊?”   ……   县衙。   “这份号簿,请东翁核查。”   幕僚詹纲说着,将一封公文放在江春的案上。   “伯辅看着办吧。”江春站起身,道:“我回后衙一趟。”   “是。”   江春往公房外走了几步,忽又停下,道:“伯辅,你见过这种人吗?”   詹钢沉吟着,道:“世上有人不知礼,有人迟钝。李县尉并非如此。”   “他既非听不懂,为何要如此?”   “许是真无住处了。”詹纲道:“县衙只两处官舍,主簿高于县尉,房主簿不可能让出来,李县尉……不愿租宅?”   “我才是上官!他再无去处,也绝不该如此。”   “是。”   江春道:“你觉得呢?说心里话。”   “说心里话。”詹纲道:“我认为,李县尉……并未将东翁放在眼里。”   江春点头,道:“你也看出来了。”   “此言并非挑拨,但只怕在李县尉眼中,夺权为重。东翁作何感想,他毫不在乎。”   “呵,为官十一载,还是头一次见这等特立独行之辈。”   “东翁,眼下该考虑的是房主簿是否误会了。”   江春道:“房正书不会误会,我三年任期将至,是转任是平调只看此次秋防,既答应他放手支持,还有何好误会的?”   “也是,一上午未见房主簿有动静,看来是心里明白……不过,想必他很生气吧。”   “不气才怪。”   詹纲道:“说来,东翁与房主簿好不容易达成默契,有此相得益彰之局面,朝廷又委派新县尉搅局,实昏招矣。”   “是啊。”江春长叹一声…… #第一百六十三章 后衙   他转回后衙,一路上婆子仆婢打招呼也不应,走到院中,看着西厢。   西厢确有两间空房,如今李瑕已让人将行李都搬进去了。   此时李瑕不在,江春看着这两间房,心头也不知是何感想。   “官人。”江春的妻子牟珠上前,问道:“倒底是怎回事?岂有县令与县尉同住的道理?”   牟珠长相颇丑。   江春当年掀盖头时也是吓了一跳。到如今,夫妻多年却也习惯了。   “妇道人家不必管这些。”   “怎就能不管这些?”牟珠道:“女眷住在这里,平白搬进来几个外人怎行?要不,妾身让严婆把他行李丢出去?”   “胡闹。这是堂堂县令能做出来的吗?”   “他一个县尉怎就能那般不要脸?”   “他不要脸,我们还要!”   “呜呜……官人都不考虑妾身和荻儿……外人进了家……听说还是个年轻男子,万一闹出了风语风言……呜呜……”   “烦死啦!”江春大喝一声。   十余年修为,终于是在这一刻破了涵养。   “别在这哭哭啼啼,回屋里去!休惹我动怒!”   牟珠还想说话,忽然看着江春身后,眼一瞪,愣住了一般。   江春转头一看,正见李瑕领着那不男不女的小书童走进院子,还提着一篮鸡蛋。   “江县令。”李瑕拱手,道:“瑕再次谢江县令收留之恩。”   江春尴尬,却还是习惯性浮起笑容,道:“非瑜客气了,只要你不嫌挤……”   “不敢嫌挤。”李瑕道:“听说开饭了?”   江春一愣,僵笑道:“不错,非瑜自是不可与吏员们挤在前衙用饭,如房主簿便是在他自家用饭。”   “是。”李瑕已向厨房走去。   他似想起什么,回过头又道:“冒昧劝江县令一句,夫妻间还是和睦为宜,失礼了。”   江春脸上虚假的笑容依旧,心中却翻涌了诸多情绪。   他眼睁睁看着李瑕招过厨子,递了一篮子鸡蛋过去,交代厨房每天煮。   “我们几个的碗筷已做过记号,勿与江县令家眷的弄混了……”   “小人明白,县尉有心了。”   “这份钱是给你们的,毕竟多干了活;这份则是我们的伙食,往后每月你管我要……”   “谢县尉。”   “严管家是吧?这两贯钱你拿着,看着分给府中下人……”   “县尉唤小人严婆就行,小人们伺候县尉一定如伺候阿郎一般。”   因是当着江春的面,府中仆婢只以为是阿郎主动请县尉来住,颇为热情。   他们本来就听不懂那些官腔。   江春也不愿向仆婢解释这些,对他的官威不好。   也只能在心中感慨,怎就有这般厚脸皮之人?   ……   江县令心情郁闷准备吃饭时,李县尉已吃过饭又出去了。   而隔壁官舍中,房主簿才忙完上午的公务回来。   ……   房言楷正准备净手吃饭。   幕僚蒋焴匆匆忙忙跑来,低声道:“东翁,李县尉把点卯用的那份三班名册拿走了。”   房言楷手中动作一滞。   蒋焴道:“江县令与东翁都不在前衙,没人敢忤逆他,书吏们没办法,只好给他。”   “点卯名册只有名字,关系不大。”房言楷道:“我手中那份还在就好。”   “只是觉得,他太不把东翁放在眼里了。”   蒋焴说着,摇了摇头,叹道:“从未见过这等人,规矩礼数一点不守,人情世故一点不讲。”   房言楷不置可否,道:“他上午做了何事?为何没去找鲍三?”   “一上午,把皂班、快班摸了个门清。除了出城办事的,两班已没一个人他不认识。”   “没我帮他,他如何做到?”   蒋焴道:“他记忆极佳,两班数十人加上文吏,但凡给他报过名字,每个都记得,未曾错漏一次,甚至连籍贯、家小等也记得一清二楚。   且他问话,每有前后不对之处,马上能发现。众衙役吃不住他这样,交代了许多。但东翁放心,他们还是心向你的。”   房言楷终于皱了皱眉,道:“胡闹。何等关头了?让胥吏陪之闲聊,耽误公事。”   “是,东翁案牍劳形、夜以继日,他却在旁胡乱掺和,此人贪权,且行事狂悖,不可不防啊。”   房言楷踱了几步,终是下定了决心。   “他不来找,那就让鲍三去找他,不禁动手,只要不死人就行。”   ……   韩巧儿很是开心,走在李瑕身边,忍不住又跳了跳。   李瑕于是看了她一眼。   “李哥哥,你看我做什么?”   “你以前走路不像这样踮脚。”   韩巧儿仰起头,道:“我太矮了,和李哥哥说话的时候总想近一点嘛。”   “多吃一点才能长高。”李瑕道:“买牛乳给你喝。”   “李哥哥总说要买一只牛,一共说了四次,可是都没有地方养。”   “接下来就可以在这县里养了。”   “好哦。对了,名册我数完了,包括弓羽手、潜火兵、民壮等等,李哥哥一共管三百八十七人,好多啊。”   “是很多,一般下县到不了这么多。房主簿做得不错。”   两人说着这些,穿过县衙前的大街。   韩巧儿又问道:“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李瑕道:“县衙的地图画的不准,我带你在城里逛几圈,你帮我重新画过吧。”   “好哦,那两个潜火楼的位置肯定不对的,我记得一个离驿馆一百步,另一个是一百五十步,图上却是一样的。”   “你怎么留意到的?”   韩巧儿道:“我以前没有记这些,现在就有认真记更多啊。”   “也不用太辛苦。”   “好哦。李哥哥,对面走过来那个人名叫费伯仁,是快班的一个班头。”   “那去打个招呼。”   李瑕话音未落,只见那费班头忽然低下头,转了个身,快步进了小巷子。   “啊,看来他是看到我们了,不愿和我们打招呼呢。”韩巧儿道。   “是啊。”李瑕道。   他能感受到,川蜀军民似乎很排斥外地来的官员。   其实也能理解,余玠死后被论罪抄家,余晦坐镇川蜀,怨杀大将,屡战屡败,这些年川西之地尽失、大理覆灭,蜀地战云密布,人心惶惶。   这一通祸害,让庆符县也成了蒙军可能攻伐的地方。   这种大环境之下,庆符军民若能接受他这个奸党破格任命的年少县尉才叫怪了……   ……   费伯仁快步走进小巷,回头看了看,见李瑕没跟上来,舒了一口气。   又走了几步,忽见拐角处一个独眼大汉抱着双臂站在那,不是鲍三又是谁。   “哥哥,你怎在此?”   鲍三道:“那姓李的想跟你打招呼,你跑啥?”   “谁理他?我们都只听主簿的。”   “那就好。”   费伯仁忽会意过来,笑道:“哥哥是过来弄走他的?我说嘛,主簿怎会任他在上蹿下跳。”   “嗯。”   鲍三倚着墙,探头又往长街上看了一眼,见那小奸贼已带着小书童走过巷口,他遂跟了上去…… #第一百六十四章 县尉   县尉,取“除奸、尉安良民”之义,渊远流长,早在春秋战国时已设置。   汉末,曹操、刘备都曾先后任此职。   曹操年二十,举孝廉为郎,任洛阳北部尉;刘备讨黄巾贼有功,任安喜尉,后与督邮争执、辞官,不久又任高唐尉。   唐时,县尉职权愈发完善,也颇受尊重,有“少府”之美称。   比如王勃就给一杜姓县尉写过《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其中有“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之名句。   至宋代,县尉一职更加复杂。   所谓“外忧不过边事,皆可预防。惟奸邪无状,若为内患,深可惧也”,比如五代时节度使、军阀把亲随派为镇将,与县令分庭抗礼、鱼肉百姓。   于是宋廷收敛藩镇,权归于上,将乡长与镇将之权归统于县。   这么做,好处是少了军阀盘剥,民生秩序好了非常多;坏处,也有。   简单来说就是,地方治安武备收回,交于县尉这种受中枢管控的官员。   但不是县尉的权力更大了,毕竟还受多层管制,而是中枢的权力更大了……   李瑕初任县尉,对这许多复杂的权职还不甚了解。   他只对自己第一步要做的事很明确,建一支小水师、在兀良合台伐蜀这一战之中崭露些锋芒。   首先就是人手。   昨日简单熟悉了皂班、上午简单熟悉了快班,接下来,才是他重点想要了解的壮班。   庆符县除了有数十民壮之外,还有百余弓羽手。   因为宋立国以来,外敌不断,边陲县尉亦有御敌之责,凡县满千户,则设弓羽手。   比如宋辽相争时,归信县尉臧景就很喜欢主动出击,杀伤辽兵;   建炎年间,海盐县尉朱良就曾集所部百余人奋击金军;   宋高宗逃到维杨时,招信县尉孙荣率百余名弓手与金兵相抗,使宋高宗得以南渡……   换作李瑕,肯定不会为高宗皇帝做这般牺牲,他想要的,是掌控这样的武备力量。   带着韩巧儿在县城逛了一圈,李瑕对县城的武备分布也有了大概的了解。   巡房有三个,一个在城东,主要维护码头上治安;县城中心有一个,方便受县衙调派;城西南有一个,方便出城,到乡间巡检。   在册弓手一百六十二人,看起来多,在李瑕眼里少得可怜。   也就够维护县城内的治安、兼顾着官道。城池外的广袤区域管起来,肯定是力不从心。   但从另一方面而言,房言楷已是非常有作为,换作其它下县,有的仅有十余名弓手。   由此可见,房言楷显然是得到了史俊的大力支持,将庆符做为边陲县来治理,无“紧县”之名,武备上却有“紧县”之实……   这样逛了一圈之后,韩巧儿也有些头昏脑胀。   “李哥哥,我先把地图画出来,之后再逛一逛,不然我也记不下来。”   “好,我们到那边茶摊歇一歇,再去西南的巡房看看,看完就回去。”   “好哦,不喝茶也可以。”   两人说着,转向城西南。   韩巧儿抬着头,看了李瑕一眼,下意识想拉他的袖子,犹豫了一下又把手缩回去。   “累了你就拉着我,没事。”   “没有累啊。”   “厨房里炖了鸡,晚上你多吃一点。”   韩巧儿终是伸手拉住李瑕的袖子,问道:“那也可以吗?那是江县令家炖的鸡。”   “只要问他,他一定会答应的。”李瑕道:“我们也不是没给钱。”   韩巧儿想着那鸡汤咽了咽口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最近都变馋了。”   “你太瘦小,吃的还是太少了。”   “可是……爹爹说,女儿家不能吃太多,万一吃成像刘大哥那样就糟糕了。”   “以宁先生不懂。”李瑕道:“你也不可能吃成刘金锁那样。”   他微眯着眼,带着些骄傲。   以前是击剑的,又不是搞相扑的。   那些女子击剑、游泳选手是如何管理身材,一清二楚,怎么可能把一个女孩子养成刘金锁那样。   “放心吧,这方面听我的没错。”   “好哦,我只想长高一些。”韩巧儿仰着头,有些期待,又有些担心。   他们已快走到巡房。   忽然,一道人影从巷子中窜出来,撞向李瑕与韩巧儿。   李瑕倏然侧身,一把拉过韩巧儿避开。   同时,他一拳就挥了出去。   他袖子里藏着一把匕首,且对自己的武力颇有信心,才敢不带护卫在这县城里逛。   这巷中窜出的人影给了李瑕强烈的危险感,他毫不犹豫就出手,一拳挥出,马上就掏出匕首。   ……   “你他娘!走路不看路啊?!”   鲍三才撞过去,嘴里已大嚷起来。   没想到这一下撞了个空。   那李县尉反应之迅速,让他大吃了一惊。   尚未收住身影,拳风已袭至面前。   鲍三独眼一眯,正要避过。   电光火石之间,却是一个念头泛上来,他干脆不避。   “嘭!”   这一拳之势,竟远超鲍三所料。   他只觉脑子里“嗡”地震了一下,有一瞬间几乎失去了意识。   再睁开独眼,恍恍惚惚中人已跌在地上。   鼻血长流。   鲍三抬起头看去,只见那李县尉手中已拿着一柄匕首,极防备地看着自己。   愣了一下之后,他才回过神来,惨叫不已。   “啊!”   “哥哥!”   对面的巷子里,姜饭已扑了出来。   只见那李县尉抬起一脚,径直将姜饭踹飞出去……   ……   “伍班头!不好了,鲍大哥被人打了!”   “什么?!”   “朝廷又派了个小奸贼,要对余帅旧卒动手了。”黄时大嚷道,“就在前面街上,把哥哥们往死里打!”   “猢狲!弟兄们,去给哥哥出头!”   “去他娘的!当老子们没烈性,哥哥们卖了命杀敌,一直受欺负,都躲到这庆符来了,还敢找上门来!”   “走,将他杀出鸟来!教这些狗厮知道老子们不是好欺的!”   一片骂喊声中,黄时还在大哭。   “大家伙不要冲动!那小奸贼是朝廷命官,鲍哥哥被打得七窍流血都不敢还手……苍天呐,到底还要逼我们这些人到啥时候,逼死了余帅,冤杀了王将军还不够吗!”   “娘的,走!”   十余名弓手已冲了出去。   黄时又哭道:“朝廷要抄余帅的家,余小郎君拿不出钱,鲍哥哥不过是出头顶了一句就被刺字流放,要不是主簿保着他,指不定已死在哪了,为何还不放过他啊?!”   有人在他脑袋上一拍,道:“别嚎了。”   黄时转头一看,是弓手班头伍昂。   伍昂心里其实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激动。   他微眯着眼,看着冲出去的手下,道:“你还敢拱火?也不怕事情收不了场。”   黄时见巡房里已没别人了,笑道:“我是真替鲍哥哥委屈,被打得鲜血直流呢。”   “哥哥故意的。”伍昂道,“凭哥哥的武艺,哪能被个瓜娃子打了?”   伍昂是庆符县三个弓手班头之一,也是房言楷的心腹。   要赶走新来的县尉,这事,他也是事先就通过气的。   因此,他故意晚走几步,让手下人先去闹事,他再出面阻止。   与黄时聊了两句之后,伍昂道:“走吧,我们过去。”   “早了吧?让哥哥们先揍李县尉一顿,他吃了教训才知道不该和房主簿争权。”   “我怕闹出人命。”   “都没带刀呢。”黄时道,“哪能呀?”   “你把火拱大了,兄弟们的拳头也能打死人。”   说着,伍昂领着黄时走出巡房。   走了二十余步,听着前头的嚎叫声不太对,伍昂加快脚步跑过去,见到了让他颇为吃惊的一幕。   只见那穿着一声青色官袍的县尉正一拳挥出,将一个弓手打得抱头惨叫。   他身影灵活,但也不是没挨到打,而是他挨了拳脚跟没事人一样,出手也比弓手们重得多,竟是倾刻间又放倒两人。   而地上已经倒了好几个人……   伍昂张了张嘴,犹不敢相信。   “这小县尉……这么能打?” #第一百六十五章 打赌   长江上,一艘大船中,卸任了四川安抚制置使的余晦正在船舱中饮酒。   “冤杀王惟忠?若不杀他,老夫如何放手做事?”   余晦说着,执杯叹息,又道:“王惟忠飞扬跋扈,把持权柄,罔顾差遣。且蜀民性烈,多有抗命之举。我等外官任职,若无非常手段,绝难施行政令……再来一次,老夫也只能杀王惟忠,否则被他架空、受他驱逐。”   “是,旁人称是‘私怨’,实则这大宋官场党争之烈,上至朝堂、下至乡寨,何处不争权?风气使然,阿郎别无办法。”   余晦啐道:“蜀人痛骂老夫,老夫也受够了在这川蜀为官!辛苦一世,沦落得青史骂名!”   他说着,只觉实在委屈,眼中浊泪长流,操起笔墨,在舱墙上题了一诗。   “男儿尽有移忠事,何处芳名不此侔?   今日扁舟赋归去,心如秋月印江流。”   那陪酒的幕僚看着这诗,回想蜀中经历,心头也是怅然。   他既理解余晦的无奈,却又想道:“朝廷也没追究阿郎你杀王惟忠啊。问题是,你杀人夺权,还一直打败仗啊!哪怕赢一场,也不至如此……”   ……   “王将军前车之鉴,蜀地官员绝不可再重蹈覆辙。”   蒋焴说着,又道:“当年阆州一战,若非余晦指使不当,何至大败?结果他却反诬王将军通敌;其后紫金山、苦竹隘接连大败,川西局势一榻糊涂,皆余晦误国!   一县虽小,道理却是相通的。如今在这庆符县,主簿你便如王将军,而李瑕一稚童,比余晦尚且不如,须坚决将他赶走!”   房言楷眼神中却有些顾虑,长叹一声。   “主簿职高于县尉,县中军民皆心向于东翁。此,东翁处境胜于王将军当年之处,还有何顾虑?”   房言楷道:“本以为十余弓手可让他下不来台。没想到,他竟有些武勇……”   蒋焴道:“东翁放心,搂蛮子已又调了数十弓手,带了弓刀过去。李瑕再有武勇,一人还能打多少人?”   “就是搂蛮子过去,我才担心。”房言楷忧虑道:“伍昂是个理智人,我才将这事交给他办,搂蛮子却是个莽的,一个不好,就得捅出大事。”   “伍班头还在,镇得住搂蛮子。”   “十余人还算私斗,数十人操戈包围县尉,可就是造反了。”   “不会的,可说是民心所向,何况还有史知州能压下来。”蒋焴道:“赶走李瑕只在今日。”   “怕闹出人命。”   “伍班头办事有分寸,不会要了李瑕性命。只要他知趣,愿意退一步。”   房言楷已无心公务,又在公房里踱了几步,道:“那……晚一些再过去救场?”   “正是如此,该让李瑕吃够了教训才行。”   ……   长街上,伍昂额头上冷汗已经流下来。   他往县衙的方向看了一眼,见房主簿还没来,心头愈发焦急。   “搂虎!把刀给老子放下!”   “让他放了我哥哥!”搂虎喊道。   他看起来不像汉人,汉语说得不太好,只能让人勉强听懂。   “都冷静些!都他娘给老子冷静些!”伍昂转头又向几名按着刀的弓手,大吼道:“把刀收了!”   吼完,他又看向李瑕,道:“李县尉,也请你把人放了,有话好说,大家都不想闹出人命。”   李瑕手里摁着姜饭,一只匕首也抵在姜饭脖子上。   事情突然发展到这种程度,谁都没想到。   李瑕也没料到川蜀汉子能烈到这种程度,或许是因为这些年累积下来的怨气。   一开始,只是打了个忽然撞过来的独眼汉子,之后十余人冲上来,又被他痛揍了一顿。   这十余人还是有分寸的,没带武器,下手也不重。   但被揍痛了,有人火气上来,又跑去喊了救兵,这次却是执刀带弓的,领头的班头就是那叫“搂虎”的,风风火火,上来就要操刀子干。   李瑕心知打不过他们,趁乱就摁住这断臂的姜饭。   “你们还知道我是县尉,想造反不成?!”   “不敢。”伍昂连忙道:“此事有误会,应是李县尉不知我们蜀南风俗,和鲍大哥起了冲突,我等向县尉赔罪。”   李瑕又看向那名叫“搂虎”的班头,道:“看起不像是来赔罪的。”   “你把哥哥放喽!”搂虎喊道:“不然老子管你是哪个官,剁了你!”   “你不怕我?”   “老子怕你个猢狲,老子杀了官,大不了回老林子里!”   姜饭被李瑕摁着,却是喊道:“搂蛮子,你给老子滚蛋!这事不用你掺合,滚!”   李瑕匕首一顶,让姜饭闭了嘴。   那边鲍三则上前一把抱住搂虎,两个人一边挣着,一边嘀嘀咕咕。   伍昂这才稍松了口气,喊道:“都他娘把武器收了!哪个敢向县尉拔刀?!”   他擦了擦头上的汗,道:“李县尉,现在我们都收了刀,你把人放了吧?”   李瑕却不放人,道:“今日这事如何说?”   “我们这地方人就这破脾气。李县尉合不来,我也无话可说,认罚就是。”   “你是说错在我,但我官大,你没办法?”   “不敢。”伍昂道:“是鲍大哥瞎了一只眼,走道上看不清路,冲撞了李县尉。我等所有人向李县尉赔罪。”   “不错,老子瞎了一只眼,向李县尉赔罪!”鲍三大喊道,声震长街。   “鲍大哥瞎了一只眼,撞到了李县尉,我等所有人向李县尉赔罪!”弓手们纷纷大喊。   声音一开始很混乱,渐渐却整齐起来。   “我等向李县尉赔罪,请李县尉放了姜哥哥!”   “鲍大哥不该瞎了一只眼,撞到了李县尉!”   附近早有许多百姓看到这边在打架,先前远远躲着看,此时都围了过来。   指指点点,话里话外无非是在说这新来的官欺负人。   连躲在后面的韩巧儿也听出来了,这些人看起来是在赔罪,但显然是要一起排挤李瑕。   “……”   伍昂一颗心终于定下来。   成了。   房主簿交代的事终于是妥了,姓李的但凡有点脑子就该知道庆符县不接纳这个县尉,以后要么夹着尾巴做人,要么自己滚蛋。   “李县尉,小人们都赔罪了,不知你可否把姜哥哥先放了?”   伍昂抬了抬手,止住弓手们的吆喝,又道:“姜哥哥断了一只手,身体不太好。李县尉要罚,可以罚小人……”   “你们不想让我当这县尉?”李瑕忽然问道。   “不敢。”伍昂道:“小人们哪敢……”   “直说吧。”李瑕道:“你们想赶走我,我理解,但做事干脆些。”   伍昂抱拳,却不回答。   李瑕又道:“也不必每次来找茬,我们一次处理清楚,如何?”   “小人听不懂李县尉在说什么。”伍昂道。   李瑕道:“简单,我们打个赌,我若输了,我走人,不当这庆符县尉便是。”   伍昂与鲍三对视一眼,眼中泛起喜色。   搂虎还被鲍三抱在怀里,道:“哥哥们,跟他赌了!”   “你别说话。”鲍三低声道。   伍昂则是抱拳道:“李县尉言重了,我们就是些杂流,哪敢……”   “都是直爽汉子,行事磊落些,别说虚话。”   “好!”伍昂道:“不知李县尉要如何赌?”   “你们这里四十四个人。”李瑕目光一扫,道:“来,一个个和我打……” #第一百六十六章 斗剑   房言楷才出了县衙,打算往城南巡房去。   算时间,也该由他去给李瑕救场了。   这是他作为主簿,展示格局和气度的时候。   才出县衙不久,黄时快步迎上来,道:“主簿,成了。”   房言楷点点头,一派了然模样,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去。   “那还是该过去一趟,不能太让非瑜失了面子。”他道,“边走边说吧,是何情况?”   黄时小步跟上,刻意落后几步,弯着腰低声道:“伍班头等人喊‘鲍哥哥不该瞎了一只眼,撞到李县尉’,李县尉受不得激,说要与他们打赌。”   “年轻人,心气盛,沉不住气啊。赌注?”   “李县尉若输,自辞官离去。”   “他若赢呢?”   “他没说。”   房言楷一愣,笑了笑,道:“他所求者,无非是众班听他指派,自是不用说。”   “小人不知为何不用说?”   “这是县尉职权,理所应当,岂能拿出来做赌注?不说,是彰他风度,且他若赢了,众人自然服他。”   黄时道:“但小人看来,他赢不了。”   “如何赌?”   “他说车轮战,一人敌四十四人。”   房言楷轻哂道:“堂堂命官,与武卒打斗,成何体统?”   “是,伍班头也认为打起来会让弓手们落了把柄,不妥当。”   “李瑕给了这么大的赌注,又以一敌众,只怕规矩要由他来定。”   黄时道:“最后定了斗剑,算是换了文雅的方式。”   房言楷停下脚步,微微惊讶。   “斗剑?”   ……   韩承绪父子带刘金锁沿着符江逛了好大一圈,又在码头上与几家大商贾聊过,直到下午才回到县城。   “这地方竹子可真多。”刘金锁道:“要是跟那些商贾谈不拢,我们自己做竹筏不也成吗?”   “刘兄弟莫说没用的,倒是你该练练水性才是,不然真打起水战……”   “对啊!我是该练练水了。”刘金锁大声道,“我娘说过,火克金、水克火,我得练练。”   三人说着有的没的,走进东城门,正见一群人吆喝着往城内跑去。   “快去看,新来的县尉要丢大脸了……”   刘金锁一听,大步跑上去拎起一个瘦小汉子,问道:“出了何事?!”   那汉子被拎起来,如同小鸡一般,也有些茫然,喃喃应道:“新来的县尉和弓班们比武,我们要去看。”   “在哪比?”   “戏台那边。”   “怎比?”   “说是斗剑,县尉一人敌四十四人,谁先中了对方十五剑就算输。”   “哪个意思?斗剑?”   “当然不是真的剑,木剑上绑了个布袋,沾了面粉。”   “那就好。”刘金锁问道:“县尉要刺四十四个十五剑?那得多少剑?”   “六……六百?”   “是六百六十剑。”韩祈安道。   “是,但……不用刺那么多,李县尉只须中十五剑也就输了。”   “啊?四十四人一共刺他十五剑也算?”   “是咧。”   “娘的,这多赖啊!好意思吗?”   刘金锁大骂一声,挠了挠头,与韩家父子对视了一眼。   “逞强了啊。”韩承绪叹息一声,道:“阿郎冲动了,再如何受屈也不该如此。”   “是啊,辛苦得来的官位……实该以更稳妥之法,化解冲突才是。”韩祈安有些疑惑道:“阿郎行事,向来谋定而后动,今日为何如此冲动?”   “走吧,且去看看。”   “哦。”   刘金锁将那瘦小汉子放下来,道:“带路吧。”   他依旧不解,兀自喃喃道:“也该带上我啊,我拿枪捅三四百下不就好了嘛!”   一行人向县城中间的戏台走去,越走,只见周围人越多,议论纷纷。   也有不少摊贩将摊子移到这附近的道路上,与临安不同,庆符县的摊子上卖的多是笋干、柑橘、竹筐之类,生意也都不大好。   戏台前人头攒动。   韩承绪见了这架势,眼中忧虑更甚,低声喃喃道:“只怕这些武卒是故意放出风声,要让阿郎出个大丑。”   他放目看去,只见台上李瑕正卓然而立,已解了幞头,扎起袖子,一身青色官服衣袂飘飞,气质超群。   韩承绪看了良久,聊以自宽地喃喃道:“好在,阿郎看起来不像是受了激……”   台上,李瑕执起手中的木剑。   他闭上眼,感受着众人的目光,感受着手掌中剑柄从冰凉渐渐有了温度。   心里,其实也只有一个念头。   “终于能比赛了。”   “咣当!”   锣声响起。   李瑕睁开眼,迎着对面的汉子,一剑刺出……   ……   韩巧儿并着脚坐在台子边看着,目光望去一时竟似痴了。   李瑕这一剑之间的风采,仿佛惊鸿从她心间飞起……   等到又一声锣响,有人喊了一声“李县尉胜,下一个”,韩巧儿才回过神来。   “哎呀,今日记的那些……好像全忘记了……”   ……   “什么?”   江春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句:“你说已挑了几个?”   “十一个。”   “他中了十下?”   “是四下。”   “四下?”江春踱了几步,又问道:“房主簿过去了吗?”   “过去了。”   江春抚须沉吟了一会,道:“我也该过去了。”   “不错。”詹纲点点头,道:“此事东翁也不能装作不知情,是该出面了。”   “只是,这说辞?”   詹纲犹豫片刻,沉吟道:“李县尉若是输了……”   “他若输了,房正书自会说得妥当,当众假意为他解围,实则架空而已。”江春道:“可他若赢了……”   “赢了?既敢提出斗剑,李县尉之剑法想必是高,依眼下这情形看来也是如此。不过,挑十一人中四剑……多半还是要输的,毕竟越往后他体力越差。”   “万一他赢了呢?”   主幕二人对视一眼,默然了一会。   詹纲道:“到时,东翁若觉李县尉要赢,可中止这赌局。”   江春自明白其中意思,只是犹难相信李瑕一人能赢四十四人。   他转身向公房外走去。   身后,詹纲又说了一句。   “东翁发现了吗?李县尉才上任第一日,这县衙里已有许多人无心公务。”   江春叹息一声,没说什么。   他走到衙门前,又是一愣。   “轿子呢?”   “禀县令,夫人带着小衙内和小娘子出门了,小人正在备轿。”   “动作快。”江春皱了皱眉。   那李瑕仅须再中十一下就败了,若赶不上,难免显得他这县令故意避事……   ……   “咣当!”又是一声锣响。   “李县尉胜,下一个!”   伍昂抬头看去,眼中带着些震惊之色,喃喃道:“几个了?”   “几个了?”   “十……十八个?”   “不会吧?”   “我真不信。”   “我也不信,但他娘的,事情就摆在这里。”   “狗栓,你说,怎回事?!”姜饭骂道:“你个怂货,见他是个官,让他了?”   “哥哥,又不是我一人没刺到啊,真就刺不到啊。又不能劈,又不能斩,我不习惯啊,还没反应过来呢,就中了十五下。”   “对,我也是,娘的,一冲过去就被他刺了……”   “姜哥哥,你先去。”伍昂道:“但他脚步太快了,我们换种打法,拖他的体力。”   “懂了,我个残废也不求刺中他,就拖他。”   “注意步伐,留意到了吗?”   “嗯……”   姜饭应着,大步往台上走去。   他听着周围的吆喝,只觉在众人的注视下有种莫名的紧张感。   他握着那木剑,剑柄上湿漉漉的。   先前败的十八人手心里都出了不少汗。   姜饭舔了舔唇,开口想说些话,提提威风。   然而目光看去,只见那李县尉依旧是面沉如水,嘴里那“瓜娃子”几个字到嘴边,终究是咽了下去…… #第一百六十七章 冠军风采   房言楷目光看去,只见台上那两道人影忽近忽远,周遭不时响起众人的呼喊。   “东翁。”身后有人唤了一声。   房言楷回过头,见是幕僚蒋焴。   “蒋先生怎也来了?”   “想到一事,须与东翁说。”   房言楷带着蒋焴退到离台子远些的地方,在街角负手而立。   “东翁,这场比试,不论李县尉是胜是败,我们的计划只怕已败了。”   “嗯。”   蒋焴又道:“原本,事情是鲍三冲撞了李县尉,被毒打一顿,可这一赌,则成了众弓手想赶走李县尉,事情已是变了。   其后,一人迎战四十四人,他已显出了大度之风。若他真败了,众人许还会嘲他自不量力。可这……已挑十八人矣……”   房言楷点点头,明白了蒋焴的意思。   还未说话,又听得一声锣响,姜饭败下台了。   房言楷眯着眼望去,只见又有一人上台,依旧是不敢主动进攻,似想拖李瑕体力,反倒中剑更快。   “二十人了,他一共也就中四下。”蒋焴道,“竟是越战越强了。”   房言楷道:“看来他是对剑术极有信心,才敢放言以一敌四十四。呵,分明是极有把握之事,却说得玄乎其玄。”   蒋焴道:“是,他必是练剑多年,而民壮们不熟悉这套规矩,难以适应,比不过了。”   “初时,我还当他是沉不住气、是被逼着打赌。此时看来,他分明就是想要显示能耐。我等算来算去,被轻而易举化解了啊。”   “是,不论如何,计划已是败了。再斗下去已无意义,反让他彰显武力。东翁不如停了吧?”   房言楷不答,显得有些遗憾。   “东翁。”蒋焴劝道:“只需说是担心李县尉太累了。此时罢手,场面还好看些。万一真让他赢了,事情传开,还不知是何种说辞。”   “且再等等,鲍三、伍昂、搂虎等人还未上场。”   “东翁呐,人数已过半,侥幸赢他又有何益?此非战场,乃官场。”   房言楷闭上眼,摇了摇头,喃喃道:“侥幸赢也是赢,输好看点和输难看点,有何区别?”   ……   “怎么回事?”搂虎喊了一声。   姜饭已败下台来,脸色难看,摇了摇头,道:“我算是明白了,这般斗剑,最有用的还是刺。若拖他体力,他更无顾忌,剑法更凌厉。”   “明白了,拼着让他刺了,也要刺他。”   “他太狡猾了。”姜饭道:“其实我刚摸到门道,已被刺了十五下。若与他再战十轮,我熟悉了打法,或可胜他。”   “我有个办法。”   “说。”   “我们先在台下练。”   “没多大意思,这么多人都输了,还练?阵仗能输,别输了脸。”鲍三说了一句,大步走向台,道:“下一场我上。”   “哥哥,脚步,注意脚步……”   “嘿,哥哥也是的。讹人可以,脸就不能丢了?我们来练……”   ……   “独眼豹上场了!”   茶楼雅间里,有稚气的童声响起。   过了一会,那童子叹了一声,道:“笨死了,劈劈劈,劈有个屁用……啊!木剑被劈断了。”   又听有女子惊呼了一声。   “呀,手帕掉了。”   牟珠低头看了一眼,道:“不打紧的。”   她转过头,只见儿子江苍正挥着拳头,兴致勃勃的样子;女儿江荻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李县尉。   牟珠微微叹息。   她自己长得不太好,儿子虽仅有八岁,小眼睛,塌鼻子,幸而随他爹生了张方脸,男子长成这样也算有正气了。   倒是女儿江荻,如今已十四岁,竟也是这副长相……那便有些麻烦了。   “荻儿,荻儿。”   “嗯?”   连唤了好几声,江荻也不回头。   牟珠问道:“觉得李县尉如何?”   “母亲,李县尉不是仙人吗?你看他……世间竟有这般人物吗?”   “喜欢吗?”   江荻猛地回过头,愣愣看着牟珠,之后突然喜得跳了起来。   “可以吗?!母亲。”   牟珠还未回答,江荻已拉着她的手,喜道:“母亲,你知道吗?我要醉倒了!这楼好高,我觉得好晃!”   “你别急,别急。须问问你父亲。”   江荻连连点头,喜不自胜。   唯有江苍扁了扁嘴,自顾自地小声喃咕道:“疯了吗?连赵衙内都退亲了,这李县尉哪样不比赵衙内强,疯了,到这穷县当了两年县夫人,疯了……”   忽听下面一连串的嘘声。   江苍一转头,只见几个民壮正持着竹竿在场下对练。   “吁!”他也连着嘘起来,对着窗外大骂道:“本衙内还想着你们能赢,孬死啦!庆符县的脸都给你们丢光啦!”   他已懒得再看台上的比试。觉得没甚意思,就看那李县尉“嗖嗖嗖”的,其他人都跟傻子一样。   目光向长街看去,江苍忽然“咦”了一声,道:“父亲来了。”   “官人来了?”牟珠大喜,忙吩咐人道:“快,去把官人请上来!”   然而,从茶楼望去,只见婆子跑到轿前与江春说了两句,江春掀开轿帘,往茶楼上一瞪,却没过来,径直往台子那边去了。   牟珠颇觉失望。   江苍道:“看来父亲要让他们停下了。是也无甚好比的,李县尉才中七下,已撂倒三十人了,真没意思,跟假的一样。”   “但他好有风采啊。”江荻喃喃道。   “你也好疯啊。”江苍道。   母女二人如没听到一般,只盯着那台子。   牟珠道:“官人在说什么?”   江荻没应,仿佛痴了。   江苍道:“父亲肯定在叫他们别比了……伍班头他们摇头,是一定要比,以为他们练了肯定能赢……房主簿来了,看样子,房主簿说继续比……又开始比了……唉,我都说了,孬死了。”   说到这里,江苍以手覆额,恨铁不成钢地长叹道:“还比,练过了还输,脸都丢光了,还不如听父亲的别比。”   他气呼呼地喝了一杯茶,背过身不再看。   过了好一会,忽听江荻惊呼了一声。   “啊!”   江苍回过头,目光看去,李瑕竟是连着被人刺了三下。   下一刻,李瑕一剑刺出,正中那汉子。   “咣当!”一声锣响,远远有人喊道:“四十四场结束!李县尉胜!”   江荻不停拍着手掌,道:“好险,好险,只差一剑。”   “险个屁。”江苍兀自嘀咕,“前面连伍班头都只刺中两下,能被那赖八儿连刺四下?让得呗,孬死我了。”   “让的?!哇,他……他他……”   江苍兀自摇头,见姐姐和母亲还在那拍手,不由道:“这有甚了不起的?母亲你去与两百个大汉比绣花,母亲也能赢。”   江荻大恼,在弟弟头上一捶,道:“你能不能别在这里叽叽咕咕,烦死个人了。”   ……   “丢死人了。”   伍昂啐了一口,只觉浑身都不自在。   却听李瑕已朗声向看客们道:“让诸君见笑了,瑕别无所长,仅擅剑术一道。非是庆符县诸班输了,实则各有所长罢了,若论保境安民、缉贼捕盗,决不敢与诸班相比……”   伍昂、鲍三、搂虎等人对视一眼,愈发觉得无奈,登上台,行了一礼。   “县尉。”   “不打不相识。”李瑕拱手道:“今日是我路遇鲍三,误以为是蒙古刺客,出手莽撞了,当众向你等道个歉,这一茬便算揭了,如何?”   “不敢当,不敢当,我等绝不敢怪罪县尉。”   “往后治理庆符县、保民生安定,还须请诸君协力。”   “是……”   不论是否演出来的,堂堂县尉既开口这么说了,诸人心中是何感受不提,也只好恭恭敬敬回了礼。   江春瞥了房言楷一眼,见他闭着眼还在养气,心中微叹。   主簿不出面,他这县令也只好出面,遂向诸人叱道:“简直是胡闹,敢与堂堂县尉厮斗打闹,成何体统?!”   “县令不必责他们,是瑕爱卖弄,会些剑术便总想在人前现眼。此事怪我,怪我。”李瑕道。   江春一噎,心说本就是在怪你,又故作听不懂人话!烦死了!   恼虽恼,该做的戏还得做完。   “李县尉既说了,此事到此为止,但往后……”   “都散了吧。”李瑕道:“天色也晚了,该回家吃饭了,今日耽误诸君公事,改日我置酒作赔。”   “谢县尉!”   众人一抱拳,纷纷散去。   李瑕并不想现在就与他们当众多说,效果未必好。还不如等众人情绪平复了,再一个个单独详谈。   江春微觉尴尬,转头又看了房言楷一眼,只见他睁开眼,恢复了古井无波的表情…… #第一百六十八章 客气   “走吧,回家吃炖鸡。”   李瑕与韩巧儿这一句话远远传到江春耳中,江春眉毛一挑,只觉心中百味杂陈。   他堂堂县令自不会舍不得一只炖鸡,但“家”是他家,“炖鸡”也是他的炖鸡,听人这般坦坦荡荡地说出来,终不舒坦。   还不可当众反驳,以免显得他这县令小家子气。   江春默不作声,往茶楼走去。   牟珠正带着两个孩子下来,女眷先进了轿子,只留下江苍站在轿边。   “孩儿见过父亲。”   江春心中有气,板着脸,道:“今日课业可完成了?”   “还未完成。”   “那还跑出来胡闹!”   换作平时,江苍或许会说“是母亲带孩儿出来的”,今日却想着那李县尉处事,遂应道:“是孩儿贪玩,请父亲勿责怪母亲与姐姐。”   江春反不好责怪他,又不知想到什么,语重心长道:“你往日就喜多嘴,为父告诫你一句,人生在世,言多必失,所谓‘君子寡言而行以成其信’,你可明白?”   “孩儿明白。”   “言多必失啊。”江春又感慨一声,挥了挥手,让儿子上了轿。   再回过头,只见李瑕任那小书童牵着衣袖,正在与幕僚护卫聊天。   “不成体统……”   ……   县衙内又是几声梆响,到了下衙时分。   但因白日耽搁了许多事,书吏们继续处理文书许久,才汇送签稿进承发房查点,再送签押房。   夜幕降临,蒋焴查点了值夜的衙役,以及仓库、县牢、巡丁、灯夫等人。   隐隐能听到还有人在嘀咕“一剑挑数十人”之类的,蒋焴微微叹息一声,似在感叹手上这些事不知还能负责多久。   江春回来后亦忙了许久,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头也是感慨。   因想着后衙住进了李瑕,他担心妻子女儿,匆匆签了公文,起身回去。   路过主簿公房,见里面灯还亮着,房言楷还在忙碌。   江春心知这一年来房言楷身兼主薄、县尉之职,担子重,案牍劳形,确实辛苦。   至于今日之事会对庆符县带来怎样的影响,还来不及思忖,只能等晚间得空了再考虑……   ……   后衙里,一张桌子摆在院中,李瑕、刘金锁与韩家祖孙正在吃饭。   “原以为阿郎今日该以更稳妥的手段应对,没想到……”   “这就是最稳妥的手段。”李瑕道:“是我最擅长的。”   韩祈安微微苦笑,道:“也不知阿郎不擅长何事?”   “很多,比如唱歌,比如算帐,比如写文章。”李瑕问道:“今日两位先生勘查得如何了?”   韩承绪瞥了四周一眼,轻声道:“不等回屋再说吗?”   “无妨。”   “也好。”韩承绪道:“问了几家商贾,有两家愿意出售船只,大小适合,也坚固。本是造来与大理、吐蕃等地进行茶马贸易,也运送贡茶、竹纸往江南。如今茶马商道断绝,对方愿意贱卖。   大船上千贯,小船六百贯。这般算下来,哪怕是最小的水师,也该有两艘大船配几艘小船彼此兼顾,怎样都得要六千贯以上,此外还需要改造,再训练水手、桨工,一应器械……”   韩祈安道:“且须另建个码头,修筑防事,地点已看了几处,须请阿郎过去看看。”   “是,所费不小。”   韩祈安道:“还有一个问题,阿郎并无资格建立水师。但县尉有浚疏水利与保护道路之职,阿郎或可凭此名目操办。”   李瑕沉吟着,问道:“两位先生是说,船只有、名目也有,此事是可行的。”   “可行,但极难。”韩祈安道:“不过,阿郎递封公文给史知州,或写信回京给贾相,若批了,此事简单。”   韩承绪四下一看,低声道:“还是县尉权职不够,阿郎若为县令,或为架空县令之主簿。再得州署支持,此事则易成。”   李瑕道:“不急,若真让我现在就管理一县,我也不会。”   “话是如此。”   “至于人手……今日阿郎一剑力压诸班,或能尽快接管城中弓羽手。”   “算是认识他们了。”   韩祈安道:“说到这个,阿郎就不怕赢了诸班,这些汉子心中不服?”   李瑕道:“人与人之间,你强他一点,他必然不服。但你若强他很多,强到他无论如何也追不上,那也就没什么不服了。”   韩祈安苦笑。   韩承绪抚须道:“依我看,要练水师还得再招一批人手。”   “还有长宁军那边只怕有不同看法……”   说话间,江春从前衙转回来,见了这院中情境,一愣。   目光落在桌上的鸡骨头上,江春心中惆怅,脸上却还是泛起笑容。   “哈哈,非瑜今日打斗一场,特让厨房炖了鸡给你补补。还想派人与你说不必等我,原来你已吃过了。”   “是,江县令有心了,吃得很好。”   刘金锁道:“我们只吃了半只,烧排骨也好吃。”   江春正在后悔与李瑕打官腔,听了刘金锁的话,下意识又道:“本就是炖给你们吃的,不如全吃了?”   “真的可以吗?!”刘金锁大喜,“太好了!我正说排骨不够吃呢。”   江春一滞,含笑点头,吩咐人将剩下的炖鸡与排骨再端过来。   心里却是暗骂不已,真是何样主何样仆,一样听不懂人话,连白岩苗寨的苗人都比这些人有礼数。   “江县令太客气了,我等受宠若惊。”   “非瑜不必多礼,只将这里当成你自己家,不必担心我不习惯。”   “是。”   刘金锁又道:“县令放心,小郎君给了钱,明日厨房会多配菜。”   “呵呵。”   江春懒得再说话,负手转回屋堂,只觉一口气上不来。   草草吃过饭,一家人依旧是食不言、寝不语。   只有江苍咬着筷子,不停看着院子里,似乎很羡慕别人能在吃饭时说话。   也可能是在望本属于他的那份炖鸡与排骨。   饭后,江春回了书房,端着茶杯沉思,却见牟珠进来,眼神有些神秘兮兮。   “官人。”   “嗯?”   “李县尉真就在家中住下了?”   “你放心吧,他住不久。”   “妾身不是说这个,你看他,年纪是否与荻儿正合适?”   “呵,稚童也可为县尉。”江春轻笑一声,道:“朝廷只规定边陲县尉年不可过五十,却忘规定要成年才可任职。”   “官人,你好好听妾身说话嘛!”   江春抬眼一扫,颇为不耐。   牟珠道:“荻儿,荻儿啊。官人觉得荻儿与李县尉是否相配?”   江春又是一滞,良久说不出话来。   他目光扫过书房,暗想这家里住着的,竟没有一个正常人?   “勿想这些了。往后……招个赘婿吧。”   “妾身又不是没给官人生儿子,岂须招上门女婿?”牟珠道:“将荻儿许给李县尉,正合适。”   江春转头向书房外看去,看到纸窗上映着的影子,顷刻又不见了,该是一双儿女蹲了下去偷听。   话到嘴边,他沉吟着,道:“李非瑜……绝非良配,此事你不必再考虑了。”   “为何?妾身觉得正适合,他正好住在家中。”   “适合适合,世间事是适合就妥吗?我与他政见不合且不论,不用几日,房正书就能将他赶出庆符。”   “官人,妾身是这般想的。”   牟珠凑近了,给江春捏着肩,嘴里说起来。   “官人之所以支持房主簿,无非是调任在即,不愿出了岔子。可就算房主簿做得再好,能有几份功劳真落在官人头上?   李县尉则不同,这般年轻就是朝廷命官,官人你像他这般大之时,可还未参加解试呢。他往后该有多大前程呐?”   “呵呵。”江春干笑两声。   “帮着房主簿,官人顶多就是不出岔子。可若是与李县尉结了亲,这是一辈子的女婿。”牟珠话到这里,向窗外一瞥,又道:“也是荻儿一辈子的如意郎君。”   江春皱眉,摇头道:“并非你这妇道人家想得这般简单,休再聒噪。”   “为何呀?”   “我不喜欢他,我烦他!行了吧?”   一句话出口,江春竟觉畅快不少,又道:“我烦死他了,绝不招他为婿!出去!”   牟珠大恼,帕子一甩,走了出去。   门外,一双儿女正躲在那偷听,连忙跟上她,一起转回厢房。   “母亲,我看,该说不该说的,父亲说得很清楚了。”江苍道:“父亲是明智的,此事……”   “你书读完了没?还不去读书,一个男儿,一天到晚地跟在我们娘俩身边多嘴。”   江苍也不怕他母亲,嘿嘿笑道:“赖在母亲身边,不就是为了少读书吗?”   牟珠摸了摸他的脸,就喜欢儿子这股机灵劲。   她又转向江荻,道:“不妨事的,你父亲那人我还不懂吗?你别听他说的,只看我是如何做的。”   江荻问道:“那李县尉还能当女儿夫婿吗?”   “且看我说服你父。”牟珠睥睨了书房方向一眼,“李县尉正是在谋你父支持之时,只要你父点头,我看能成。”   “好呀!”江荻满脸欣喜,点头不已。   唯有江苍白眼一翻,颇觉无奈…… #第一百六十九章 成见   江春挥退妻子,莫名又长叹了一声。   观世间事,一叶落知天下秋,仅看家中妻儿对李非瑜之态度变化,已可见整个庆符县的反应大抵是如何。   他自是知道牟氏说的并非全无道理,但道理再对有何用?李非瑜怎可能娶自家女儿为妻?   亲事如此,官场也是如此,各自之立场也绝非妇道人家想当然就能决定的……   心念才转到这里,忽听门外有仆婢通禀道:“阿郎,李县尉求见。”   江春不由暗骂,住进家里来,求见倒是方便。   “请进。”   他揉了揉脸,笑着起身相迎,道:“非瑜来了。”   李瑕进了书房,手里还拿着一幅卷轴。   “江县令,打扰了。”   “非瑜不必客气。”江春道:“晚间还过来,有何事?”   “县令昨日说要置酒为我接风洗尘,你我与房主簿三人好好聊聊,今日怎么就忘了?莫不是我有错处,惹县令不喜?”   “哈哈,非瑜这说的哪里话?绝无此事,绝无此事,是未想到非瑜如此勤勉,怕你辛苦,怕你辛苦。”   “既如此,我可否与县令好好聊聊?”   “这是自然……”   不等江春一句话说完,李瑕竟是将手里的卷轴径直在江春案上铺开,那是一卷地图。   “想请县令支持,在庆符县再设一支水师。”   江春闻言,竟是愣在那里,老半晌未能反应过来……   ……   房言楷回到书房。   蒋焴坐在下首,长叹一声,道:“东翁,经此一事,再握着三班不交给李县尉,只怕是说不过去了。”   “他本就不在乎我交不交给他。”房言楷淡淡道,“他不是一直在接触三班吗?”   蒋焴道:“李瑕虽年少,却心机深沉。夸口以一敌众,实则以己之长攻人所短,虚造了声势,不愧为奸贼门下。他必不甘当一个无权县尉,今日这剑锋,是指向东翁呐。”   房言楷低头看着公文,终是无心再看进去。   蒋焴道:“衙役、民壮,皆粗莽汉子,往后难保不受他拉拢;还有江县令,如今李瑕就住在江县令院里,难保他们联手……”   “明光认为当如何应付?”   “不如将三班交给他,再派一桩难办的差事给他?”   房言楷道:“就算拿了他的错处也无用,县令、主簿并无罢免县尉之权。”   蒋焴道:“可知州有。”   房言楷摇了摇了头,沉吟道:“若只能请知州出面,不必做此计算,否则反遭知州不喜。”   “依东翁之意?”   “我直接修书一封,请知州罢免他。”   “可这由头?”   “不须由头。”房言楷道:“哪怕只是将他唤到叙州城里晾着,也便是了。”   “东翁明鉴。”   “明光来执笔吧。”房言楷起身踱了两步,道:“先说李非瑜年轻狂妄,又出奸党门下……”   话音未落,忽听门外传来一声通禀。   “阿郎,江县令与李县尉来了。”   ……   书房中烛光明亮。   房言楷坐在那,目光凝视着地图,耳边是李瑕侃侃而谈。   他只觉恍然如在梦中,良久没反应过来,李瑕为何会跑来说这些?   “此次,蒙军伐蜀,其战略目的在重庆府、合州。合州之地形,比叙州更险峻、更重要。三江汇聚,可控蜀疆;崇山峻岭,可谓天堑。   帖哥火鲁赤、带答儿、汪德臣这几路我们管不了。但兀良合台这一路,顺金沙江而攻叙州,以图包围合州,此为必然。   我等驻守边县,担守土之职,须尽力挡兀良合台一挡。那便该有水师,进可顺符江而下,侧击蒙军,退可驻防符江,保庆符县外百姓……”   李瑕说到这里,问道:“房主簿意下如何?”   房言楷回过神来,道:“战事一起,自有大军迎战,岂须小小县城参战?”   “蜀地抗蒙十余年,不皆是县乡、各寨军民奋起相抗吗?”   “可这……”   李瑕道:“除此之外。有了水师,不仅可以守卫城池,还可沿符江上下,防御蒙军劫虏城外百姓。”   房言楷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江春。   只见江春正端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与世无争。   李瑕道:“县令与主簿若是裁决不下,可写信问询史知州意见。我赴任时途经叙州,见叙州正在操练水师,想必史知州亦知战,此战水师为关键。”   房言楷再次沉默下来,捻着长须,良久无言。   他自觉任庆符主簿,兼县尉以来,将下县之武备提成紧县,维持治安,做得极好……但怎就没想到这一点呢?   李瑕也不说话,在客位坐下,静静等着。   直到许久之后,烛火“啪”的一声响。   房言楷抬起头,看着李瑕,神情仿佛萎靡下来。   “李县尉为何不亲自笺奏知州?”   “史知州对我有成见。”李瑕道:“由我提出,反遭他疑心。不如由县令与主簿联名行文,于事更有利处。”   江春摆手道:“非瑜,不可如此胡言乱语,知州岂会对你有所成见?”   李瑕道:“不仅史知州,县令与主簿亦对我有成见,此事不必掩饰。重要的是战事在即,我等牧守一方,须以战事为重。”   江春一愣,尴尬至极。   这感觉,就像是被李瑕一剑刺到面门上。   为官十一载,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锐气逼人的,哪像是在当官啊?   房言楷则是面色灰败,再次默然不语。   唯独李瑕,将那一团和气的遮掩一把掀掉,他自己却如同没事人。   “两位无权罢免我,有无成见我并不在乎。往后彼此交谈,大可少些虚与委蛇,只说这水师一事,两位有何顾虑,不妨直言?”   “言重了,言重了。”江春摆手笑道,“非瑜这话未免显年轻气盛,失了风度……”   “好。”房言楷忽然开口,道:“那便直言。”   “主簿请说。”   “李县尉就不担心功劳归了我等?”   “不担心。”   “为何?”   “我不远千里赴蜀,非为这等小功。”   “李县尉不担心水师之权归了我等?”   “不担心。”李瑕道:“维护一县治安、浚疏水利、巡检道路、御敌守土等,皆县尉之职权。今日房主簿信不过我,不愿将武备托付,它日信得过我了,自会托付。”   “我若一直信不过你呢?”   李瑕坦然看向房言楷,眼神自信,意思不言而喻。   房言楷眯了眯眼,偏过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李瑕又看向桌案,只见上面摆着饭菜,只用到一半。   “冒昧多说一句,房主簿身兼二职,着实辛苦,但饭还是要好好吃的,人是铁,饭是钢。”   “此事……容我再与县令商议。”   “也好,那请两位考虑,明早我再请教。”李瑕起身,拱了拱手,道:“不打搅了。”   他说罢,离开书房,颇为洒脱。   屋中,房言楷深叹一声。   “哼,这等狂悖竖子,也配为官耶?”江春说了一句,目光落在那地图上,自觉讪然,良久方才道:“正书怎么看?”   “他说,建支水师迎敌,且将功劳分给你我。”   “这……”   “论格局气度,怕是输得一塌糊涂了。”   “是否有诈?”   房言楷未答,只是从袖子掏出了那封蒋焴写到一半的信。   若要上奏筹建水师一事,自是不能再告李瑕的状。   否则,两桩事一起摆在知州面前,再等知州听闻是李瑕的主张……那原已输得一塌糊涂的格局气度,只怕更不忍直视了。 #第一百七十章 协定   李瑕并不管江春、房言楷是如何感受,由他们去商议。   他出了房言楷的官舍,穿过宅门,回到江春这边院子,路上对两边的门子都道了一句“辛苦”,惹得他们受宠若惊。   这夜,依旧是在月光下勤练不辍。   隐隐觉得有人在偷看自己,一转头,却又不见有人,只有廊下的花木轻轻摇动。   回到西厢主屋,只见韩巧儿已在婢子住的下间里铺了小床,正将自己的物件摆好,显得很开心的样子。   “巧儿住这里?”   “嗯,祖父、父亲和刘大哥住在隔壁,他们说刘大哥的呼噜太吵了,让我住在这里。”   李瑕看了看,没说什么,毕竟这主屋与下间也能算是两间屋子。   韩巧儿却很高兴,道:“李哥哥的床我也铺好了。而且院里还有水房,里面备有热水,好方便啊。我给李哥哥端来了,盖着呢。”   “好,下次我自己端吧。”   李瑕一边洗漱,小丫头就跟在他身边说话。   “方才李哥哥出去时,县令夫人过来与我聊天呢。”   “她说了什么?”   “问我是男娃还是女娃,我说是女娃,请她不要告诉外面人。她又问我李哥哥是否婚配,我说你已经定亲了。”   “做得漂亮。”   “嗯,是吧?”韩巧儿笑起来。   她叽叽喳喳地说了一会话,李瑕也耐心听着,等她打了个哈欠,他遂将她打发出去睡觉。   夜色中,后衙渐渐安静下来。   隔壁刘金锁的呼噜声如雷,隐隐传来。   李瑕正式上任的第一日也就这般过去,他住进了县令的家里,虽然还不太受欢迎,总归是落脚了。   就像他这县尉在庆符县也不太受欢迎,但总归是上任了……   ……   房言楷登上小楼,负手望向隔壁的院子,见到一间间屋子里的灯火熄下去。   县令、县尉都相继睡了,唯独他这个主簿忧虑着时局,又因那从天而降的李县尉乱了心神。   他回到书房,端起烛火,再次在地图上仔细看着。   鸡鸣声响起,天光渐亮,前衙又传来了梆声。   ……   “房主簿一夜未睡?”   “嗯。”   “睡眠很重要。”李瑕道:“朝廷派我来,便是要让我替房主簿分些担子。”   房言楷懒得应这话,拾起一封信,丢在他面前。   李瑕拾起,看过,点点头道:“如此上报给史知州,想必他会答应。”   “好,我派人送往叙州。”房言楷道,“去一日,回来两日。最快三日内会有答复。”   李瑕道:“房主簿可将公务与我交接了?”   “不急。李县尉才上任,草率交接,难免出岔子。这三日,由黄时领你熟悉各方事务,等州署批复了,水师一事请李县尉亲自操办便是。”   “也好,房主簿考虑得妥当,但我还有些具体的要求。”   房言楷难得点点头,道:“李县尉既是直人,往后我与你说话,也不绕弯子?”   “请说。”   “我信不过你,你束发之龄骤得官位。而应符县虽小,苗、彝、僰各族杂居,又是边陲之地,县尉一职缉捕盗贼、协同作战、巡尉治安、案察刑宄、缉查私盐伪币……我绝不敢贸然交于你。   昨夜,我考虑了一整夜,唯这庆符水师可先由你操办。若在秋防战事中可立下功劳,终是好事;若不成,不至于坏了县城治安防事。当然,李县尉若认为……我是想分功,又不愿担干系,也无妨。”   “好,到我提要求了?”   “请说。”   李瑕道:“县内能拿出多少钱来筹建水师?”   “暂时可支三千贯。”房言楷道,“不能更多了,庆符本非富县。”   “太少了些,三千贯……那还能叫水师吗?”   “本就不该叫水师,叫‘巡江手’为妥。”房言楷道:“等知州批复,或能再拨些钱粮。”   “人手、武器?”   “李县尉可从三班抽调五十人。”   李瑕道:“我要再招三百巡江手,属公吏还是白衙?”   “这么多?!”   “是。”   房言楷倚回椅背上,皱了皱眉,道:“等知州批复吧,我尽力争取。”   “若知州不答应,县里给的钱可就太少了。”   “怎么?若知州不答应,李县尉还要以一县之力筹办此事?”   “是。”   房言楷无言以对。   说诧异吧,这李县尉也不是第一次说这些话,他连“知州对我有成见”也敢直说,但若说不诧异……   李瑕见房言楷沉默,想了想,道:“在临安时,诸公让我到太学读书、走科举仕途,我执意来蜀地任官、且选中这庆符县,为的即是眼前这一战。县主簿出纳之权,非我所欲,但县尉权职所在,房主簿也莫卡得太紧。”   “李县尉这是在威胁我不成?”   “房主簿这般想也无妨。”   房言楷苦笑,摆了摆手,道:“我亦愿县中武备更多些,但三千贯确已是极限。”   他从案上翻出一份册子,递在李瑕面前。   “李县尉若不信,可自己看。”   李瑕并不接过,道:“房主簿这是只拿三千贯、五十人,便将我这县尉打发了?”   “如李县尉所言,战事在即,大事为重。”房言楷往前倾了倾身子,道:“你我皆不愿在此时节争权不休,各退一步,如何?”   他显得很疲倦,眼眶发黑,幞头下显出的头发带着几缕白发。   李瑕却是神采不凡,挺拔锐利。   说是各退一步,可事实是房言楷退了一步,李瑕进了一步。   但李瑕依旧沉得住气。   房言楷道:“等知州批复如何?或多或少,自有粮银与名额。”   李瑕不答。   房言楷又道:“你要筹建巡江手,若无我支持,不行。钱粮、出纳、文书、章程,皆需我替你办,这也是你昨夜来找我的原由,不是吗?”   “是。”   “我尽力了。”   李瑕这才点头,问道:“钱呢?”   房言楷叹息一声,道:“自不能先给你,但凡是筹建巡江手之用,李县尉找蒋焴支领便是。”   “不卡?不扣?”   “不卡,不扣。”   这算是暂时谈妥了,李瑕起身,回自己的公房。   县尉房在衙署的西边,里间摆了桌案,外间则是幕僚吏员们办事的地方。   韩家父子正在准备着名册、文书,韩巧儿正趴在桌上画地图,唯有刘金锁躺在椅子上无所事事,哈欠打个不停。   李瑕上前踹了刘金锁一脚,道:“你不是要练水吗?”   “早上太冷了。”   “一会随我出门。”   “好咧,我就知道,特地等着小郎君。”   李瑕又道:“给你们在县衙挂了吏职,往后领一份俸禄。”   “哦。”刘金锁满不在乎,他本就拿了李瑕一百贯,出临安时又拿了一百贯。   “李哥哥,我也有吗?”韩巧儿抬头问道。   “你没有。”   “那好吧。”韩巧儿扁了扁嘴。   韩家父子只是笑着,问了李瑕与房言楷聊的结果。   “三千贯,还是太少了些,完全不够。”   “但不知史知州会如何回复……”   李瑕道:“不必等叙州批复,我们先开始筹备。韩老,请你再去与商贾联系,租用他们的船只操练。”   “租用?”   “是,告诉他们,若不租,等战事一起就是征调了。庆符县若没有水师,蒙人来了也要抢他们的船……”   刘金锁道:“那可不止咧,还得抢他们家!要不,我去说?”   “不用,你别去。”   “哦。”   “以宁先生,请你在河东寻一处地方作为巡江手的驻地,再寻工匠出份图纸,既要能供船只停泊,也要有校场操练,还要能挡住小规模的进攻,与县城为崎角之势。”   “是,庆符县居山谷之地,与长宁军相隔太远,又是孤城,确需如此。只是这钱……”   “先出图纸吧。”   “好。”   李瑕已有县尉气派,道:“你们出门也需带些人手,去找黄时,让他派些胥班衙役跟随……” #第一百七十一章 人手   江春站在窗边,眯着眼看着前衙院子。   从他这里正能看到县尉的公房,只见李瑕那两个慕僚已指派了几个衙役,带着出门办事。   而这才是李瑕第二日正式上任,竟已开始办事了。   就在昨日,房言楷还一心想要将其排挤出去;就在昨夜,自己还信誓旦旦说“李非瑜呆不了多久”,今日却已要开始适应庆符县多了一位县官。   三个县官之间如何相处,还需磨合啊。   “马丁癸。”   “小人在。”   “晚间置办一桌酒菜,本县要为李县尉接风洗尘。”   “是。”   江春沉吟片刻,又吩咐道:“再与房主簿打声招呼,给鲍三等人另寻住处,把原来陆县尉的宅子空出来。”   “小人明白了……”   江春吐了口气。   如此,算是暂且接纳了李瑕,也可让他从自家搬出去,希望县衙能恢复以往的平静吧。   目光且看去,只见李瑕又带着那口无遮拦的莽汉、那不男不女的小书童出了县衙……   ……   石门巷宅子,有叩门声响起。   姜饭打开门,愣了一愣。   “李县尉?小人见过李县尉。”   “可否让我进去聊聊?”   “是,县尉请……哥哥,县尉来了。老福,烧壶水泡茶。”   吆喝声中,李瑕步入大堂,踢开满地乱七八糟的酒壶,坐下。   很快,鲍三边穿衣服边走进来。   “小人见过李县尉。”   李瑕目光看去,微眯了眯眼,问道:“两年没怎么练过了?”   鲍三一愣,反应过来,道:“是,两年多没上阵杀敌,李县尉眼尖。”   “刘备髀里生肉,因此痛哭,旁人笑他矫情,我却懂这种悲闷。”   鲍三又是一愣,拱手道:“县尉语中有深意,小人听不出来,但小人确实闷得慌。”   “坐吧。”李瑕道:“昨日我打了你,伤可好了?”   “没好,鼻梁骨怕是歪了。”鲍三道:“但斗剑时小人也斩了李县尉几下,李县尉不怪罪就行。”   “那不过斗着玩的,若在沙场上,我已被你杀了。”   “那是。”鲍三也不客气。   刘金锁闻言大怒,喝道:“叫你坐下,站着做甚?不服气吗?当你高吗?有我和县尉长得高吗?”   鲍三独眼一眯,盯着刘金锁上下打量了一会。   “瞪我做甚?!”   鲍三依旧瞪着刘金锁,缓缓在凳子上坐下。   李瑕对此不以为意,问道:“你们既领了县衙的公吏名额,吃一份钱,为何不去上衙?”   鲍三道:“小人也不是全无做事,这县内的弓手就曾是小人训练的。”   “你以前在哪任职?”   “在余帅军中。”   “眼睛怎伤的?”   “淳佑十二年,蒙古汪德臣部掠成都,攻嘉定府,小人随余帅驰援。军粮不至,小人操舟于岷江运粮,中了一箭。”   鲍三说到这里,咧开嘴,道:“就这一仗,余帅把汪德臣打得跟狗一样窜回汉中。要不是姚世安这杀才联络谢方叔害了余帅,余晦又是个蠢材,现在汉中我们都打回来了。”   说完,他睥睨刘金锁。   刘金锁撇了撇嘴,道:“谢方叔就是我们李县尉扳倒的。”   鲍三微讥,眼中鄙夷之意不言自明。   李瑕似未察觉,看向姜饭,问道:“你呢?手怎么伤的?”   “哥哥伤在眼睛,小人则是臂上中了一箭,继续划桨,被水泡烂了。”   “你们受了伤,没补恤?”   “有。我等自己搞丢了。”   李瑕问道:“具体如何?”   “朝廷说余帅贪赃,抄家还不算,逼着余家拿出钱赈军,余小郎君到处求借,好不容易凑了三千贯,他们又说小郎君的名字‘余如孙’是‘生子当如孙仲谋’的意思,污蔑他有反意,要拿他问罪。我带人去闹,被流放了。”   鲍三说完,看着李瑕,又道:“此事我不瞒李县尉,瞒也瞒不住。你要么就免了我的衙役,我不吃这份钱就是。”   李瑕沉吟道:“那两个弓手班头,伍昂、搂虎,都服你?”   “不敢说服,是他们有兄弟义气。”   “你们还能上阵杀敌吗?”   鲍三道:“都是些残废,还谈甚杀敌。”   话到这里,门外响起叩门声。   堂中几人转头看去,见有个跛脚汉子上前,道:“哥哥,是马丁癸来了,说是……给我们换个地方住。”   鲍三仿佛意料之中,道:“你应他,知道了。”   李瑕却道:“刘金锁,去把马丁癸带过来说。”   “是。”   不一会儿,马丁癸到了堂中,行礼道:“小人见过李县尉,原来县尉在此,小人还到处找呢。”   “你给他们换到哪去住?”   “弓手房还有几间号舍……江县令是想将这宅子空出来给县尉。”   李瑕问道:“江县令这是不欢迎我住在后衙了?”   “当然不是,江县令是怕县尉嫌挤,不方便。”   “那你回去告诉县令,我不嫌挤,而且伙食钱也交了,愿意与他长住。”   “这……是。”马丁癸道:“另外,县令晚间在迎祥楼置了酒宴,为县尉接风。”   “嗯,去吧。”   挥退了马丁癸,李瑕重新看向鲍三,道:“昨日斗剑,你劈了我十八下,木剑也劈断了。”   “这……”鲍三起身,抱拳道:“请县尉治罪。”   “你说你瞎了眼,不能杀敌,却能打我?”   “不敢。”   “我要在庆符县筹建一支巡江手,需有老卒帮衬,你可愿调过去?对了,此事房主簿已答应了。”   鲍三抱着拳不应,且低下头,似乎有些犹豫。   倒是方才过来的跛脚汉子本已转身去扫地,闻言重新走过来,道:“县尉,若是水师,别看小人是个残废,操舟划桨一个顶俩。”   韩巧儿踮起脚,俯到李瑕耳边,轻声道:“李哥哥,这个名叫‘孔木溪’,昨日也在戏台边,我听到别人叫他了。”   李瑕点点头,道:“木溪愿意来当然好,但我却是要选拔的,得你真的擅长操舟才行。”   孔木溪没想到这县尉竟知自己的名字,受宠若惊,连忙应下,又转头看向鲍三。   鲍三却还在偷偷打量李瑕,缓缓道:“听说,县尉是丁党出身?”   刘金锁不耐,骂咧咧道:“嘿,是县尉要用你,不是你用县尉,问七问八,一点规矩都不懂,上面的事是你能瞎打听的吗?!难怪你个独眼混成这样!”   李瑕也不喝止。   事实上,他认为刘金锁说得颇有道理。   总不能因用了这些人,往后见丁大全、贾似道还要避着手下。   刘金锁眼见李瑕默许,大步上前,又道:“偌大一条汉子,婆婆妈妈!要不老子再跟你干上一架,你若输了,这条命卖给我家县尉,如何?” #第一百七十二章 框架   县衙。   “东翁为何接纳李瑕?”   “不找知州帮忙,已赶不走他。而若找知州帮忙,必先否定他所提的巡江方略。”   蒋焴已明白过来,喃喃道:“那便成了我等嫉贤妒能?”   房正楷有些无奈地叹息一声,道:“朝廷钦命的县尉,有靠山、有能耐,不过是想要回职权,又摆明了公事公办之态度,为之奈何?”   蒋焴道:“可这……筹办巡江手的钱?”   “给他。将他打发去另立炉灶,不动县中武备也好。等秋防战事之后再谈,国事为重……”   两人话到这里,门外马丁癸通禀了一声,进来道:“主簿。”   “何事?”   “县令让小人告诉主簿,李县尉去石门巷找鲍三了。”   “仔细说。”   “是,小人方才第二次过去传话,见到李县尉身边那刘金锁与鲍三打起来了,打得昏天黑地……”   “为何?”   “说是若刘金锁赢了,让鲍三往后给李县尉卖命。”   房言楷皱了皱眉,不喜这般一天到晚打赌斗狠。   蒋焴微讥道:“李县尉无功名在身,果然,行事每有武卒之风呐。”   “之后如何,谁赢了。”   马丁癸道:“两人打得可谓是风生水起,打了老半天,被李县尉叫停了。说是与其卖力斗狠,不如留待战场杀敌,又说打得火气上来,谁伤了都不好。”   “鲍三如何说?”   “他说……愿为李县尉筹建巡江手。”马丁癸道:“小人离开时,他们正要去找伍班头。”   “伍班头?!”蒋焴脸色一变,道:“你怎不早说?!”   “这……主簿要小人细说。”   房言楷还算冷静,招了一名杂役,吩咐道:“速去将伍班头请来,说我有急事找他。”   “是。”   房言楷又向马丁癸道:“你去转告李县尉一句,要筹办巡江手,别人可以,伍班头不行。”   “是,不过这短短一个早晨,小人已奉县令与主簿之命,共找了李县尉共三趟,这真是……”   “速去,少说废话。”   “是。”   处理了这些,房言楷与蒋焴对视了一眼。   蒋焴苦笑道:“这李县尉,眼光真是毒辣。才来不过一两日,庆符县哪个是人才,已掂量得清清楚楚。”   “是我等弄巧成拙了,若非去算计他,岂有伍昂昨日那句‘鲍大哥不该瞎了眼’?寻常武卒无这份机敏。”   “他竟还懂得先收服鲍三再寻伍昂。一早上不盯,差点出了大纰漏。”   蒋焴喃喃自语着,转头见房言楷神色疲倦,问道:“东翁,去歇一会吗?”   “等见到伍昂再说吧……”   ……   “嘿,这房主簿也是小气。”刘金锁嚷了一句,又道:“不就是个弓手班头吗?本就该受县尉指派。”   鲍三闻言不悦,瞪着刘金锁,道:“我随县尉做事,但你不得在我面前说主簿坏话。”   “不说就不说,多了不起?!”   “你还找茬。”   “不服再干一架啊!”   “搁两年前,老子已经打趴你了!”   “老子让你的……”   李瑕与马丁癸说完话,转过头来瞥了一眼,两个糙汉马上就闭上了嘴。   鲍三问道:“县尉,既然伍昂已经被主簿请走了,我们是否去寻搂虎?搂虎也不错。”   “不必,我已让马丁癸去请,我们回石门巷。”   ……   搂虎到了石门巷,只见鲍三等人所住的宅子大门敞着。   小巷对面,有个皮革匠提着箱子走过来。   “刘皮匠,你不搁家里做马鞍,怎跑这来了?”搂虎大声问道。   “搂班头有礼了,是李县尉招小人来的。”   “巧了,我也是。”   搂虎说着,走进院中,只听许多人在说话。   “县尉说的不错,义肢早已有之,据传,春秋时,齐景公对交不起重税的人施以刖邢,当时齐国街市,售义肢多于售鞋。另传,孙膑也曾做过一对义肢。”   “褚老丈渊博。”   “不敢称渊博。不过,我等工匠手艺不传外人,县尉所言各种办法,小人也是头一次听说。”   “难吗?”   “倒也不难,只是这所谓‘工具手’,还需要杨铁匠配合,打造诸多工具装在手上。”   姜饭笑道:“若是我手上装个盾牌,不也能再上阵杀敌了?!”   “那不累死你了吗,一天到晚带着。”   “刘金锁你是不是傻?”姜饭大恼道:“县尉说的意思是,我这手上能把各种东西装上去,可以换的,懂吗你?”   “刘皮匠来了,聊聊绑带的事。”   “依县尉所言,须量每人尺寸,一一订做,不过这装在义肢上的工具,衔接处该以同样规范……”   “做精细些不难,只是这钱?”   “诸位到县衙支领便是。”   “谢县尉!”   搂虎已大概听明白这些人在做什么,新来的县尉请了工匠,要给这些伤兵们定做义肢。   这事说不上大恩惠,但他也感受到李县尉待人处事是有些不同的。   他说不出这种感受,直到姜饭说了一句“李县尉是切身为我等考虑”,搂虎才觉得汉人说话就是不一样,能有这样的词。   李瑕转过头,道:“搂虎来了,到堂内说吧。”   搂虎抱拳应了,跟着李瑕走向大堂,却又被刘金锁拦住。   “你这莽汉,把刀卸了。”   搂虎一愣,恶狠狠瞪向刘金锁。   他身材矮小,站在粗壮高大的刘金锁面前,凶狠气势却不落下风。   鲍三道:“虎子,卸了。”   “不必了,进来吧。”李瑕看着搂虎进堂,问道:“你不是汉人?”   “对。”   “什么族的?”   搂虎大声说了几句话,叽哩咕噜的,让人听不懂。   鲍三道:“县尉,我们都当他是彝族的,‘搂虎’也不是他的名字,好像是他们信虎神的意思。”   “嗯,怎到县里当了班头?”   鲍三道:“他小时候被进山打猎的猎户收养回来,后来当了弓手,小人到了县里教过他武艺。他弓术又好,百发百中,捕盗立了功,当了班头。”   “对!”搂虎道:“哥哥说的对!”   刘金锁咧嘴一笑,嘀咕道:“有了这些人,老子就是这里面最聪明的一个。”   搂虎瞪了他一眼,凶巴巴道:“老子比你聪明。”   “嘿。”刘金锁不屑。   他自觉偶有灵光一闪,也是给李瑕说过许多有见地的话,哪要与一个话都说不清楚的莽汉子争辩……   李瑕看着屋中这三个大汉,微微思量。   这庆符县诸班当中,伍昂该是最智勇双全的一个,也如刘金锁所言“本该受县尉指派”。   但房言楷既不肯相让,可见伍昂是其心腹,强扭的瓜不甜,何况确也没有为了筹建巡江手,把县城治安防御掏空的道理。   那么,若招三百巡江手,大致可以分为三队,分别任刘金锁、鲍三、搂虎来领。   鲍三是老卒,有多年战场经验,还懂水战,有威望。李瑕颇看中他,今日花心思给伤员们装义肢,有一方面原因也是为了拉拢他。   搂虎弓术好,对地形熟悉,也懂水性,又是班头出身,亦可服众。   刘金锁反而成了三人中的短板,水战不会,骑马不快,弓术不行,又非智将,人脉威望皆不够,以后大概只适合领先锋或中军。   毕竟是亲信,出于各方面考虑,还是得先由他领一队……   将这喜新不厌旧的心思收回,李瑕看向搂虎,开口就将他招揽了。   此事倒简单,房言楷没派人把搂虎也叫过去,说明搂虎不是他心腹。   李瑕一个县尉要调动一个班头本是权职所在,哪怕搂虎心里未必完全服气。   他沉吟着,缓缓道:“我接下来打算招三百巡江手分由你三人领,可先在县内民壮、弓手、衙役中抽调五十人,饷钱亦有提升,今日,你三人各去挑选。”   鲍三、搂虎大喜,抱拳应诺。   刘金锁则满脸茫然,嚷道:“可是,我又不熟悉这县里的人。”   “鲍三、搂虎,你们帮刘金锁挑人。”   “是!”   “那不是厉害的都被他们挑走了?!”刘金锁颇不服气。   李瑕道:“那你好好盯着,也多想想办法……” #第一百七十三章 酒宴   傍晚时分,江春换上一身便衣,乘轿到了迎祥楼。   迎祥楼位于庆符县城西北角,站在楼上凭栏而立,可看到符江与二夹河汇流,目光再一眺,可见川南民居错落于河畔,水田、茶园、远山……   微风拂动江春的长须与衣袍,他目光颇为深沉。   他是庆符县五千余户的父母官,数万人唯他一人独尊。在这一方天地里,他一直都是地位最高的一个。   向来,他说话,都是别人猜他心思。   他若说“当成自己家,不必担心我不习惯”,就是“滚出去,我不习惯你住这”的意思。   但唯有那李瑕,竟恍如听不懂,死乞白赖地非要赖在后衙。   县令与县尉同住,岂有此理?   今日宴席间,必要与他把此事聊妥了,哪怕摊开了直说。   “县令,李县尉到了。”小厮上前禀奏了一句。   “嗯。”江春淡淡应了,神情很是威严。   他将双手负在背后,走下观景台,踱入雅间。   李瑕表面上还是懂礼数的,已在雅间等候。   但迎祥楼的掌柜正侍立在他身边,似乎在点菜。   “他们馋酒,那就上一些,但别太多了。”李瑕道。   “阿郎,定泸州大酒如何?”韩承绪道:“东坡有词云‘佳酿飘香自蜀南,且邀明月醉花间,三杯未尽兴尤酣’,这泸州大酒不错。”   “是,县尉身边这位先生懂得真多。”   “那就交给韩老点吧,主食与肉菜也多上些,让他们吃饱……江县令来了,见过县令。”   李瑕说着,起身向门前迎来。   江春笑道:“非瑜是在点菜不成?我已点过了,都是大菜,必够你吃的。”   “县令误会了。”李瑕道,“我顺道带了些人,在大厅用饭,这为他们点的。”   江春心中明白,无非是李瑕在县中招揽了些人手。   才上任,能有几人?   “诶,非瑜太客气了,莫不是觉得我堂堂县令置酒请客还不能多请几人?哈哈,吴掌柜,也莫啰嗦了,好酒好菜摆上,一并记在本县帐上。”   “是。”   李瑕拱了拱手,道:“如此,多谢县令了。”   “坐吧。”   江春自在主位坐下,詹纲侧座陪席,还有另一名幕僚王识泾。   王识泾是蜀南当地人,有个外号“十斤”,很是能喝酒,以往江春宴请长宁军的将官,皆带他坐陪。   江春打算今夜让王识泾灌灌李瑕,等李瑕服软了,他再开口吩咐停下来,以彰威望。   目光看去,李瑕那边只带了韩家祖孙三人,那父子是幕僚,是读书人。除了那不男不女的小书童也落座有些不合规矩,大体还算知礼数。   至少那贫嘴的糙汉不在。   双方落座,李瑕斟了杯酒,道:“先谢江县令为我接风。”   “非瑜客气了。”江春道:“你远道来庆符赴任,我却未能替你安排好住处,惭愧……”   话到一半,他转过头,看向门外探头探脑的刘金锁,微微皱了眉。   “何事?”   刘金锁挠了挠头,道:“不够坐了。”   江春一愣,暗道如何就不够坐了?这迎祥楼三四十人都坐得下。   “差几个位置?”   “七八个吧。”   江春平时让人如沐春风,今日却决意有话直说,脸一板,道:“再支一桌便是,莫再来打搅,不知礼数!”   “哦。”   刘金锁挠了挠头,在心里嘟囔道:“昨日请吃排骨,今日又翻脸,这小县令架子倒大,跟谁吆五喝六的?右相都没这么大排场。”   大步下了楼,只见鲍三、搂虎、姜饭等人正在举碗吆喝,他眼睛一转,计上心来。   “嘿,搂蛮子,你是不是不服我?”   “废话!老子当然不服你!”   刘金锁昂然道:“我敢去把县令灌倒,你信不信?”   搂虎啐道:“你少在老子面前吹!那可是县令!”   “县令算甚?我在临安城可是连官家都见过!”刘金锁头一仰,睥睨道:“我现在就去给他放倒,哪几个不怂的,跟我上去看着!”   ……   雅间里,江春举起杯,语重心长道:“非瑜啊,我这人说话直,你莫要介意。”   “县令请说。”   江春道:“县令与县尉同住,传出去难免惹人非议……”   话到一半,听得雅间门又被推开,他转头一看,皱眉道:“你怎又来了?”   “哈哈哈,今日江县令请我喝酒吃肉,我得敬县令一碗!”   大破嗓门一喊,刘金锁已拎着酒坛进来。   他身后,鲍三、搂虎、姜饭等大汉个个虎背熊腰,跟进屋来。   江春脸色一凝,喝道:“不必敬了,还不退下去!”   刘金锁竟不怵他,大声道:“那哪成啊?必须敬县令一碗!”   “你这汉子……”   “江县令若不喝,就是看不起我!兄弟们都看着呢!”   江春转头看向李瑕。   “李县尉?”   李瑕放下酒杯,依旧很沉静,但竟是不直接叱退刘金锁,反而先问了一句。   “江县令能喝吗?”   似乎在李瑕心里,一个堂堂县令还不如其手下人。   江春于是笑了笑,向王识泾抛了个眼神。   这里是蜀南。   比喝酒,蜀南人还怕了两浙来的不成?   王识泾起身,风度翩翩地端起酒杯,向刘金锁道:“王某陪你喝几杯如何?”   “我是要敬县令的!”   “先喝过我了,你再敬县令,如何?”   刘金锁哈哈大笑,道:“你这是小杯,我是用碗的!”   “那就换碗。”王识泾淡淡道。   “好!”刘金锁大声道。   ……   “嗝!”   一连十多碗酒落肚,刘金锁打了个酒嗝。   他脚下退了两步,摔坐在地上,抬头看向王识泾,喃喃道:“你个书生,也太他娘能喝了。”   “再来啊。”王识泾道。   刘金锁脸泛酡红,甩了甩头,实在不明白怎么就喝不过对方。   这次真是丢了大脸,不仅自己丢了大脸,还给县尉丢了大脸。   他想着这些,爬起身,摇摇晃晃倒了碗酒,喃喃道:“县令,陪我喝一杯呗,兄弟们都看着。”   王识泾又笑道:“刘兄弟先喝过我了,再向县令敬酒不迟……”   ……   江春已没在看这些人,看向李瑕,开口道:“非瑜还不知道吧?蜀南人性烈,便如这酒。与临安行在不同,不同的,我在此任职两年,才算稍稍习惯,你初来乍到,万不可急于求成。”   李瑕道:“都是宋人,不分蜀南人、临安人。”   “可要让人服气,从来不是易事啊。”江春拈着酒杯,话里有话的语气,又问道:“不知非瑜酒量如何?”   他问的不仅是酒量,问的也是能耐……你可有能耐收服烈如酒的蜀南人?   “我酒量虽不算太好,好在这酒也不烈,驾驭得了。”李瑕道,虽然他还没喝两杯,但这年头的酒度数确实不高。   江春笑着摇头,道:“蜀南酒还不烈?年轻好啊,有心气,我与你说……”   忽然,一碗酒“咚”地一声,摆在了他面前。   江春一愣,正要转头,有人一把抱住他。   他骇了一跳,转头看去,只见刘金锁吐着酒气,嘿嘿笑道:“县令,王书生的酒,鲍三接了,来,我敬你一碗!”   “这……”   江春抬头一看,只见鲍三正举着酒坛,不声不响地与王石泾对拼。   终于,王石泾晃了晃,倒了下去。   “嗝!”   刘金锁又打了个酒嗝,哈哈大笑,道:“兄弟们都看着,我必敬县令一杯。”   江春终于变了脸色,有些慌张起来。   “快松开本县!”   “不行,县令你必须喝一碗,我都说好了,得让兄弟们看着,哈哈哈,鲍三把王书生放倒了,我也得给你放倒……”   “非瑜,非瑜,还不让你这护卫放开本县!”   “县令不如就喝几杯吧?”   李瑕已看到了鲍三替刘金锁出头时的场景,故而才有了那一句“不分蜀南人、临安人”,也愿意成全刘金锁一次。   “……”   江春被刘金锁抱着,极为无奈,只好端起碗。   一碗酒落肚,头渐渐昏沉起来。   “哈哈!县令好酒量!再来一碗!”   “县令,再来一碗……”   江春也不知喝了几碗,反倒渐渐放开手脚,三络长须飞扬。   “本县……本县真是烦死了!哈哈,本县烦死了……”   昏昏沉沉中,终于听到李瑕喝令了一句。   “刘金锁,你够了,还不放开县令!”   江春心想,这李非瑜还那么年轻,性格却稳沉,说实话,心里是有些服气的。   对了,实话,叫他搬出去!   “说实话……非瑜,我要和你说句实话……嗝……非瑜,你别拦我,我还能喝……” #第一百七十四章 营盘   次日,江春醒来,只觉头痛不已。眯着眼看去,见到牟珠正坐在床边。   “官人醒了,先喝碗解酒汤吧。”   “几时了?”   “巳时二刻。”   “这么晚了?!”江春坐起,喃喃道:“发生了何事?”   “发生了何事?”牟珠淡淡道:“一场接风宴,吃了一月俸禄,官人嘴里说着烦李县尉,却还真大方。”   “这么多?!”   江春有些心疼,但又不算太在意,除了那每月二十多贯,他还有各种衣赐、禄粟、职田,老家还有营生。   牟珠却不依,“哼”了一声,道:“大手大脚,但正经交代官人做的事,半点不做。”   江春抚须不语,发着呆。   牟珠又道:“昨夜趁姓刘的莽汉喝醉,妾身可使严婆去打听了,李县尉那婚事乃是私下订的,纳采、纳吉还未办,官人可得捉紧了。”   “你这妇人又提此事。”江春不悦。   “就让官人开个口,如何有这般难?!”   “休得聒噪……”   “官人还凶?二十多贯说花就花。伺候了你一夜,醒来就骂妾身。”   “好了,好了,莫烦我。”江春皱了皱眉,问道:“李非瑜呢?”   “一大早就带着人到符江东岸去了。”牟珠道:“往常都是官人灌醉别人,可今日这酒量、精力、威望,样样都被他比下去了。”   “呵,李非瑜一共就喝了不到三小杯,还说蜀南酒不烈,我……”江春道:“总之往后少与他打交道,此人难缠。”   “住在一个院里,怎能少打交道?”   “还住在家里?”江春一愣,茫然道:“我不是叫他搬出去了?”   “呵呵。”牟珠冷笑了一声,“自己想想吧。”   江春揉了揉头,努力回忆着昨夜种种。   包括鲍三、搂虎在内,李瑕已抽调了衙役、民壮五十人。   而这些人拼酒时竟是站在他那一边,敢灌堂堂县令。   再看整场酒宴的结果,竟未能奈何他半点。   酒桌上是最能看出事情来的,只怕李瑕已在庆符县打开了局面了……   “李非瑜,不简单呐。”   “哼,既知他不简单,官人还不快将他招作女婿……”   ……   一大早,李瑕就领着人出了县城,到了符江东岸一处废弃的茶马场。   “早年间,大宋军马皆从大理购置,于蜀中共设八处茶马场,叙州有两处。其中一处便是在此。”韩祈安道,“只是如今已然荒废,成了流民聚集的窝棚。”   李瑕目光看去,只见这茶马场中许多门窗木料已被流民拆下来当柴烧了,颇为破旧。   韩祈安领他逛了一圈,抬手一指,道:“此处江水缓,东西两岸皆可泊船。阿郎再看,东面那座山名曰‘挓口岩’,可顶上建瞭台,起砲车,若蒙军来了,可以砲石击之。”   李瑕点点头,道:“以宁先生之意,是将这茶马场作为巡江手的驻地?”   “是。”韩祈安道:“那片地方可做为校场,只需要在外围再修建一圈防事。而这片屋舍可为营房,只需稍加修缮。”   “怕是也要不少钱吧?”   “至少比新起营房省些。”   李瑕向鲍三问道:“你觉得如何?”   鲍三眯着独眼,抬头看了看,却说起另一个话题。   “县尉要招三百巡江手?”   “不错。”   鲍三道:“这等大手笔,县尉是想治军?趁蒙军伐蜀之际立一场功劳?”   李瑕也不瞒他,道:“不错。”   “那就不该如领民壮、弓手等衙役一般,上衙了便巡逻、下衙了便还家,战力远不如厢军。欲治军,首当严肃军纪,每日驻营操练,区别于民壮……”   鲍三说了一通,转头一看,见李瑕、韩祈安都是神色淡淡的样子。   他昨夜想了一整夜,见李瑕调派五十人,且还提高了饷粮,由此便猜到李瑕的心思。   此时鲍三也知自己这番话不够打动人,遂继续说起来。   “县尉不如建一个大营盘,从这茶马场直接扩建到挓口岩下,如此,营盘西抵符江,东抵挓口岩,兼山水之势,校场宽阔,方便操练。小人略知余帅练兵之法,可为县尉练三百劲卒,以守庆符。”   李瑕点点头,神色依旧很平淡,问道:“这般建营,能安置多少人?”   “莫说三百人,五六百人也置得下。”   “往后还能扩建吗?”   鲍三愣了一下,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回答。   他自觉曾跟随过余玠,虽只是个小亲兵,却也算是见多识广,原想着一开口能震惊到李瑕等人,不想竟是这般平平淡淡的反应。   韩祈安道:“若要扩建,可将挓口岩围起来。北面有一条庆清河,由东向西,汇入符江,可为依附。”   “图纸画出来了吗?”   “我画了幅简略的。”韩祈安道:“工匠的图纸还未画好。”   李瑕接过看了看,道:“到山顶再看看。”   一行人上到山顶,李瑕对照着图纸看了许久,已有了决意。   “营盘便设在此处,如你们所言,往挓口岩山下扩建,再在符江开挖港湾,用以停泊船只。至于防事,不仅需在挓口岩上建瞭塔、起砲,在那边的青岗岭、团山子上也建……”   “明白了。”韩祈安身体不太好,因为爬了山而气喘吁吁不停。   李瑕亲自给他拍着背,道:“就这么定了,休息一会再下山吧。”   “是。另外,墙垣如何建?”   “不建。”   “那若蒙军来了,营房和船只如何守卫?”   李瑕道:“我们有船,蒙军没有,我们远比他们灵活。只要在北面的庆清河与挓口岩之间挖壕沟,限制他们骑兵冲阵即可。”   “可若是……蒙军从南面来又如何?”   “那船只可顺符江而下,有足够的时间进入县城。另外,在挓口岩上储备物资,到时驻军山上,此处易守难攻,可与县城成掎角之势……”   鲍三听着这些,看着山下的茶马场,发起呆来。   下了山,李瑕拍了拍鲍三的肩,道:“你说的不错,我也已照你的办法,依托挓口岩扩建营盘,还有何思虑?”   鲍三道:“小人预想中,该如以宁先生所言,在四周建墙垣。而县尉这般布置,乍听似因为没钱……但仔细一想,远比小人所想更为灵活,小人叹服。”   “确实就是因为没钱。”李瑕道。   鲍三一愣。   李瑕又道:“另一方面,建了墙以后又要拆了扩建,太麻烦了。何况,最好的防守其实是进攻。”   “扩建?”   鲍三心中依旧有不解,只觉一个县城,三五百兵力已是不可能更多,哪还需要再扩建?   李瑕没有再解释,在他的规划中,并不仅只有巡江手。   总之,符江东岸,挓口岩下,废弃的茶马场开始被修缮、扩建,作为庆符县巡江手的营盘。   就在当天中午,韩祈安就已从县衙支了一千贯,购买石料木料,又雇佣流民,开始动工。   ……   许魁扛着一段树干从挓口岩上下来,累得满头大汗。   他是利州人,利州被蒙军占领后,他担心屠城,带着母亲、妻子、儿子南逃。   数年来颠沛流离,眼见川西战事不停,一直逃到了长江以南才觉安心,最后在这庆符县外停了下来。   生计也是难找的,庆符本只是下县,如今商贸又不繁盛。他偶尔有些拉纤的短工,家小又挖些野果充饥。   幸而有个茶马场可以住,勉勉强强能得安生活命。   昨日,许魁见一个年轻官员带着一群民壮围着茶马场不停打量,心里就十分担心会被赶出去。   眼看再有两三月就要入冬,若是避寒之处也丢了,今冬就很难挨过去。   怕什么来什么,那县官果然是看准了茶马场这地方,要占下来用。   但好处是,县衙考虑到临近秋收,没有征用劳役,而是花钱雇用了住在茶马场的流民干活。   这活一天一百钱,算是颇为丰厚,许魁自是愿意干的。   此时,他扛着木料放在校场,擦了擦汗,开始锯。   不远处,有个跛脚的汉子走来,敲了敲木料,向工头交代道:“锯好之后,先将旧屋钉好,今日就得把这些屋子打扫出来,巡江手明日就要入驻,莫耽误了。”   “明白,哥哥放心,耽误不了。”   “那边再建一排号舍,今晚就得将地基挖出来。”   “这般急?太急了吧。”   “是急。愿意做的,晚上加工钱……”   许魁听到这里,忙跑上前应道:“小人愿意做,能让小人做吗?”   “我与哥哥说话,你插嘴做甚?要用人了自会与你说!”   工头一叱骂,许魁连忙要退下。   “慢着。”那跛脚汉子道:“你过来。”   许魁一愣。   “你过来,我腿脚不便。”   “是。”许魁这才上前。   跛脚汉子在他臂上捏了一把,问道:“多大?”   “小人二十四岁。”   “会水吗?”   许魁又是愣了一下,傻乎乎地点点头。   “怕甚?我叫孔木溪,庆符县巡江手。”   “是,哥哥,小人叫许魁。”   “嗯。”孔木溪道:“我昨日见过你小子,做事还蛮卖力。”   “嘿嘿。”   “跟我来吧。”   孔木溪说着,转头就向符江的方向走去。   许魁转头看了看那锯到一半的木头,挠了挠头,还是跟了上去。   “哥哥,这是去哪?”   “跟你说不清楚,到了就知道。”   许魁又问道:“这活要是干完了,我们这些人的生计……”   “那边修码头看到了吗?”孔木溪道:“到时还要在挓口岩上筑防事,这些活一冬都做不完,怕甚?”   “不征劳役吗?”   “嘿,你管得倒宽。盼着征劳役,不雇你们是吧?”   “不是不是。”许魁连忙摆手。   “看到那边的瓦料没?”孔木溪道:“县尉特地交代多买一批,到时在那边荒山上你们自己起排屋舍,专门安置流民。”   许魁大喜,感恩戴德道:“谢县官大恩!”   “我说你,扶着我点,没点眼力见。”   “是,是。”   两人又走了一会,只见江边许多人聚着,有人在地上撑撑跳跳,也有人在江里游泳,另见那边支着几张桌子,几个先生正提笔写字。   “哥哥,这是在做甚?”   孔木溪道:“招巡江手,你不知道?”   “今早像是听人说过,但小人没留意。”   “为何不留意?”   “忙着干活呢。”   孔木溪睥睨了他一眼,道:“每月三贯,二石月粮,春冬各有衣物,另有住宿、伙食……”   “这么多?!”   “你只当作是从军,但我们庆符县巡江手,可比一般厢军好得多。”   许魁犹豫了一下,重重点了点头。   “你不用与家小商量一下?”   “不用。都快饿死了,小人本就想过去投军。”   孔木溪抬手,道:“去中间那队排着,记住,是中间那队,别排错了。”   “好,谢哥哥提点!”   许魁又谢过孔木溪,大步往江边跑去,到了人群中,他四下看了看,排到了中间队伍的最后面。   前面大概也就二十余人,他等了好一会,心头渐渐焦急,想着若是选不上,耽误了今日的活,也不知是否少挣些钱。   忽然,有人在他肩上一拍。   许魁回过头,只见是个高大汉子。   “这位哥哥……”   “孔木溪叫你排中间的?我都看到了,他特地领你过来的。”   那高大汉子说着,在许魁臂上一捏,似乎思考起来。   “是。”   “我看你瘦瘦小小的,力气大吗?”   “小人力气还不错。”   “来,试试,像他那样跳,能跳几下?”   许魁转头看了看,见有人在地上一撑,跳起来,又迅速扑倒再次跳起。   他不明其意,看了眼前的高大汉子一眼,老老实实依着对方的样子做起来。   一直跳了五六十下,许魁累得满头大汗,实在无力再跳,方才摆了摆手,连呼道:“小人不行了。”   “你会水吗?”   “会,能在符江游两个来回。”   那高大汉子再次露出了思考的表情,最后点点头,道:“好吧,那就不必试了。你跟我走。对了,我叫刘金锁,以后你叫我刘班头。”   “是,刘班头。”   许魁走了几步,忽有些疑惑起来,小心翼翼道:“可是,孔哥哥说,让我在中间这里排……”   刘金锁淡淡道:“一个样的。”   许魁于是迷迷糊糊地跟着刘金锁走到桌案前,报了姓名、籍贯、家口等等许多情况,又领了个小牌子。   “明日卯时之前,到茶马场校场上应卯,明白?”   “明白。”   刘班头又交代道:“万不可迟到了。”   “是。”许魁问道:“小人今日还可以去干活吗?”   “老子管你这些?去吧,明日别迟了。”   许魁依旧有些迷茫……   他又忙了一整天,领到了一百钱。   这天夜里,他没有再去干活,而是与家里人聊了天,早早就睡下。次日天还未亮时就赶到茶马场的校场上。   蒙蒙亮的天色中,与他一样的还有两三百人,渐渐汇聚。   一个营盘也开始在叙州庆符县城外渐渐成型……   ……   有人在地图上点了点叙州,手指又沿着金沙江向西移。   “马湖县,我要在此迎击兀良合台。”张实低声道。   “可是,蒲节帅还未下令。”   张实摇了摇头,道:“等不到了,最迟一个半月内,兀良合台大军便至。此战局势已然清晰了,他将沿金沙江攻叙州,再顺长江下重庆府,包围合州。合州之重,不容有失。”   “是。”   “故而,我必须在金沙江拦击兀良合台。”   “可……是否再与蒲节帅商量一下?”   张实再次摇头,眼神坚毅,淡淡道:“蒲择之才刚上任,对川蜀防御全然不熟,商量了又能如何?平白耽误战机而已。”   “可是,都统制,你……”   “我意已决。传我命令,征调水师三万人,迎战兀良合台。”   “是……”   ……   与此同时,兀良合台亦在看着地图。   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沿着西沙江河谷至叙州,顺长江直下,包围合州。   那第一仗,就在叙州上游的金沙江…… #第一百七十五章 账簿   亳州。   张弘道看罢手中的秘信,起身向书房走去。   书房里,张柔、靖节与敬铉等人正在商量着今秋攻打赵宋两淮之事。   为配合川蜀战事,侵掠一番还是要的,但又不必太过损兵折将,个中分寸,张家自能把握。   张弘道到了房中,坐下听了一会,并不对这小战事多说什么,毕竟是每年的成例了。   等诸人聊完退下,只剩几个张家核心人物,他才将手中秘信递上。   “临安来了消息,李瑕已去了叙州庆符县任县尉。”   “还没死?”   “嗯。”   “姓留的当了状元,愈发沾了赵宋官场懦弱习气,屁事不做,宰了算了。”   “倒也不必,养个细作也不容易。”   靖节接了秘信看了一会,眉毛一挑,微讥道:“这小疯子那般卖命,只为谋一县尉?呵,不如早说,请姑父赏他个官职。”   “死囚出身,又是那般年纪,能得县尉已不易了。”   “呵,赵宋文官当道。”   “人就喜欢赵宋,气节嘛。”   靖节最嫌恶这般,轻嗤了一声:“狗屁气节。”   张弘道笑了笑,眼神有些复杂,低声吟道:“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敬铉道:“诗是真好。”   “派人去叙州杀了?”   “山长水远,派人去变数太大,万一被捉了,事情更麻烦。”   “说来,李瑕归了宋境,并未揭我张家把柄。”   张弘道摇了摇头,道:“那是他位卑言轻,若有朝一日他升了官,你且看他。”   靖节道:“五郎向来借力打力,以最小代价做最大之事,此次打算如何?”   “请父亲修书一封于汪德臣,若其部遇到李瑕,杀了便是。”   “此为明智之法。”   “也需与全真教打声招呼。”敬铉道:“做事,万不可如王荛那般敷衍。”   “是。”张弘道深以为然,道:“王牧樵拿个假尸糊弄,全真教顶多面子上过得去,心里的疙瘩可未解。”   张柔道:“听说,全真掌教李志常,因开封重阳观一场大火气死了。”   “李志常本已病重,反说的神乎其神,道是修行的根基因此毁了……”   敬铉长叹一声,道:“老夫与洞明子祁志诚有故交,写封信到终南山吧。”   张柔点点头,道:“就如此办吧。”   对于张家而言,这件事暂时而言也就这样了,他们是世侯、是政客,鞭长未及时,也讲究权衡……   ……   终南山,重阳宫。   如今正是全真教极盛之时,终南山祖庭自是庙宇恢弘,重阳宫得漠北汗廷赐名“敕赐大重阳万寿宫”,享“天下祖庭”、“全真圣地”之称。   此地殿堂五千余座,宫域东至涝峪河、西至甘峪河、南抵终南山、北临渭水,占地广阔。   道徒云集,香火鼎盛。   然而,这日,重阳宝殿中却响起悲怆的恸哭。   “你说什么?”   “掌教真常真人……于燕京长春观……仙逝了!”   “师兄!师兄……”   良久。   祁志诚从悲痛中回过神来,问道:“新任掌教是?”   “掌教真人仙逝前,命淳和真人继掌教之位。”   “幸而有王师兄主持大局。”祁志诚点点头,又问道:“听说,大汗又要举行佛道辩论了?”   “多事之秋啊,只怕大汗已不再信重我们全真教。”   “汗庭的立场,只怕是更支持佛教。”   “无论如何也该全力应对。”   “王师兄掌教怕是不易……”   说了许久之后,祁志诚忍着悲痛与忧虑,问起真常真人李志常死前的情形。   “真常真人……死不瞑目呐,上月,开封重阳观被焚之事传到长春宫,真常真人就失了魂,二十三年辛勤营建,付之东流!二十三年呐!付之东流……   真常真人仙逝前一直在喃喃着这事,道是这一场大火,坏了全真教根基气运,大汗转信佛教,恐怕也与此有关……   经略府无意追查,拿假尸大事化了。但真常真人留下遗训,务必将真正纵火之人首级祭于山门前,否则气运不转,全真之衰败,恐就在眼前……”   “李瑕。”   “是,真常真人最后就是念叨着这名字……羽化飞升……”   “李瑕。”祁志诚又喃喃了一声,仿佛能想到李志常瞪目而亡的情景。   他缓缓放下拂尘,转回偏堂,从案上拾起一封书信。   “庆符县……李瑕……”   ……   庆符县,李瑕走进房言楷的公房。   “房主簿不在?”   蒋焴抬起头,往内间看了一眼,道:“是,主簿不在。”   李瑕问道:“去哪了?”   “这……不知。”   “那我下午再来。”   “是,县尉慢走。”   李瑕走出公房,离开前衙,却是绕了一圈,从后门进了后衙。   正在院中读书的江苍一愣,颇为疑惑。   “咦,李县尉,你怎白日回来了?今日不出城?”   李瑕走过去,随手拿起江苍手中的《四书章句集注》从里面抖出另一本书来,拿起来一看,是本《幽怪录》。   “当心你先生揍你。”   “嘿嘿,先生今日病了,李县尉去哪?”   “不用你管……”   前衙,蒋焴放下笔,出了公房,四处张望了一会,向门子问道:“李县尉走了?”   “是。”   蒋焴点点头,推开承发房的门,道:“东翁,李县尉走了。”   房言楷正坐在一张桌案前批阅公文,淡淡道:“便算到他今日要来寻我,无非是要钱罢了。”   “东翁如何知晓?”   “钱粮皆从你处支取,我如何不知?”   蒋焴道:“账薄上还剩一千八百余贯。”   “不剩了。”房言楷道。   蒋焴一愣,闭上眼,搓着手指算起来,嘴里轻声念叨着。   “县里开始给他划了三千贯,后来知州免了县里的秋粮,又划了三千贯给他,一共六千贯,租船、建营、起砲、修码头、制皮甲、造武器、购伙食……确实还剩下一千八百余贯。”   房言楷头也不抬,道:“你还不明白?”   “这……请东翁明示。”   “三百巡江手,五十人有公吏名额,每月饷钱涨一千五百文,其余二百五十人每月三贯,此为八百二十五贯;另,每人月粮二石,计六百余贯;再算上日常支用。这账上余钱,李非瑜已不敢动用半文,必又要来要钱。”   蒋焴佩服不已,道:“是,学生远不如东翁,亦不如李县尉。”   “你不如韩竟之、韩以宁父子。”房言楷道:“韩竟之父子把这账给李非瑜算得明明白白了。”   蒋焴面有愧色,道:“学生知错。”   “往后行事,多思虑。”   “是。”蒋焴应下,沉吟着又问道:“但,东翁避着李县尉,也不是办法。”   “李非瑜若只练百余人,何至于此?”房言楷道:“他贪功心切,不顾县上财力。我有何办法?且先摆明态度,让他自去找旁人……”   话到一半,忽听有人问了一句。   “房主簿让我去找谁要?”   房言楷抬头、蒋焴一转头,脸上皆显出尴尬之色。   房言楷养气功夫还算好,头一低,继续批阅公文,仿佛是安坐在自己的公房之中。   蒋焴讪讪道:“李县尉来了,我才发现,原来东翁是来承发房批公文了,哈哈,累得我好找……”   李瑕道:“你们说的,我从到头尾全都听到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操练   蒋焴一愣,本就尴尬的脸色愈发僵住。   这大宋官场上,还从未见过这般说话不留余地的。   李瑕径直拉过一条凳子,在房言楷面前坐下,道:“房主簿,再支些钱如何?”   “李县尉,六千贯不少了。”   “史知州免了今年庆符县的秋税。”   房言楷随手丢出一本账簿,道:“自己看秋税有几何,可有六千贯?我已将今年的修河款、今冬县衙的炭火钱等等,一应大大小小事宜撇下,能拨的皆拨了。”   李瑕道:“战事在即,听说张都统已率军西进,如今就在叙州。”   “不错,三万大军横于长江,马上便赴金沙江布防。”房言楷道:“我已后悔支持你筹建巡江手。”   “房主簿不必后悔,这证明我的推论没错。”   “张都统可击败兀良合台,庆符县未必需要水师。”   李瑕道:“若兀良合台派偏师掳掠又如何?若张都统败了又如何?若……”   “县城自有防事,周边自有兵马支援。”   “史知州批了。”李瑕道:“史知州也认为庆符需要水师。”   房言楷道:“我已足够支持你。巡江手数十人至百人足矣,月饷一贯至两贯足矣,而非如李县尉这般挥霍无度。”   “你我一月十余贯,安坐衙中。士卒卖命守土,领三贯钱便是挥霍?”   房言楷道:“我并未干涉李县尉行事,但县上已无钱。”   “只怕是房主簿听说张都统率兵来了,以为高枕无忧了?”   房言楷默然片刻,道:“庆符县庙小,怕是容不下李县尉这尊大佛。”   “房主簿,战事就在眼前,还有多久?一个月?倘若庆符城破,万事皆休,房主薄攥着钱在手里,何益?”   “李非瑜,这不是我房言楷一人的钱。”   李瑕道:“蒙军来了,谁都可能没命。”   房言楷忽问道:“我听说巡江手每餐可吃一个鸡蛋。”   “是。”   “不如李县尉也招我去当巡江手?”   “好。”李瑕道:“房主簿若真愿去当巡江手,我愿兼主薄之职,出纳文书。”   两人对视着,俱不相让……   蒋焴已觉透不过气来。   他犹豫着,心想是否要去找江县令来解围。   “嘭”的一声响,房言楷将一个荷包摔在桌上。   “拿去,再多一文钱也无,李县尉若不够,可让丁大全罢免了我这主簿!”   李瑕竟是半点不怒,道:“这样吧,再拿二十副弓?”   房言楷微微一愣。   他回顾整场谈话,也意识到,李瑕一直都是心平气和。   反倒是他自己说到鸡蛋之事,开始阴阳怪气,最后发了火……   没想到论城府,输给了一个年轻人。   他深吸两口气,道:“明光,你带李县尉去领弓。”   李瑕站起身,走了几步,忽想起另一件事,回过头问道:“对了,敢问房主簿,我的职田呢?”   房言楷皱眉想了想,向蒋焴问道:“李县尉的职田……”   “是,县里将那一大片都租给张员外了。”   房言楷恍然,向李瑕公事公办地道:“此事再给我些时日。”   “好。”   这种私人小事,李瑕倒也不找麻烦,又问道:“另外,县城外秋粮怎还不收?万一蒙军到了,资了敌。”   房言楷皱了皱眉,显得有些忧虑。   蒋焴道:“还未大熟呢。”   “房主簿可需帮忙?”   “不必了,李县尉自去忙吧。”   “好……”   李瑕出了承发房,转身回了公房。   韩承绪正在打算盘,韩祈安埋首案牍。   韩巧儿支着头,拿着碳笔正在画地图,一抬头见李瑕过来,欢欢喜喜上前问道:“李哥哥,你今日不去营地吗?”   “一会过去。”   “能不能带我一起啊。”   “你跟韩老呆在县衙吧。”   “好吧。”   韩承绪抬起头,道:“阿郎只怕没要到钱吧?”   “没有。”   “想来也是,有了张都统的三万大军横于金沙江,房主簿只怕是放心大半。”   “县上确实也没钱了。”李瑕道:“拿了二十副弓。”   “倒也不错。”   “以宁先生可帮我打听了,附近可有山贼土匪?”   韩祈安道:“有自是有的。但阿郎若以为山贼土匪能有钱,只怕……”   韩承绪摇了摇头,道:“有钱谁去当山贼呢?拦路抢些小行商,吃了上顿没下顿,阿郎带人去剿,必是费力不讨好。”   “翻山越岭,只怕能得床破被就不错了。”韩祈安道,“若是为了治安,民生安定、战事顺利,少些人落草为寇,或少些逃兵才是根本。动荡之际,剿也是剿不尽的。”   李瑕有些失望。   他本以为山贼窝里都藏着金窖银窖,仔细一想,以大宋对读书人的优渥,能落草的人哪有几个会理财的?   以一县之力养卒三百尚且捉襟见肘,山贼若还能剩得下钱来等自己去抢,实在是……   “阿郎也不必太过思虑,账上还有饷钱,只要再少些……新奇点子,等一个月秋粮收了,该还能从房主簿那挤些钱来。此战若胜,朝廷也该有所赏赐。”   韩祈安则摇了摇头,道:“此战之后,县里必要裁撤这三百江巡。”   韩承绪转过头看向东面几间公房,低声道:“只看到时,县里由谁说了算……”   “到时再说吧,我接下来这几天或许不在,县里有什么事就拜托韩老了。”   李瑕说着,派人去领了弓,去往符江东岸营盘……   ……   “嗖!”一支箭矢激射而出,正中靶心。   搂虎放下弓,转过头,喝道:“看清楚了没有?!”   “看清楚了!”   “十人一队,搭箭!”   许魁站在队伍中,身子挺得笔直,目不斜视,看到前面几批人中靶者廖廖,更别说射中靶心的了。   等轮到了许魁,他与同排的兵士上前,接过弓,搭箭。   搂虎上前,一个个看过,调整他们的姿势。   “脚,与肩同宽。”   搂虎腔调怪怪的,许魁愣了一下才听出是何意,连忙调整了一下。   “放!”   随着一声喝令,箭矢“嗖”的射出去。   十个人中,有三人中了靶,许魁是其中一个,他转头看了一眼,只见不远处孔木溪拿毛笔舔了舔,将这个结果记下来。   许魁这十人又排到队伍后面,他很想转头看看李县尉今天怎还没来,却也不敢转头。   这江巡营房的军纪极为严苛,一应规矩极是细致。动辄严罚,今天前因有人躲懒,直接就被赶了出去。   说来,每日训练既枯燥又累人,但许魁却万不愿意被赶出去,饷钱丰厚不说,每日的伙食就够他馋的。   他第一日还藏了两颗鸡蛋,盼着回去给家里,后来才知道这巡江手是驻营的,短时间内是出不去的。   因这藏鸡蛋的事,他还被刘班头踹了两脚,直骂他没出息。   等到县尉来,却说刘班头不该打骂士兵,罚了他们两个一起绕着挓口岩跑了十圈。   许魁就心想了,挨了两脚其实也不甚痛,反倒跑十圈很是累。   再一想,既挨了两脚,又跑了十圈,真是冤枉。   但他与刘班头的关系愈发亲切了些,家里人也安排为杂佣,总之是给营盘浆衣做饭,偶尔到河边操练时也能远远望见一眼。   言之总总,许魁反正是半点军纪也不敢违背的。   每日,也就是从早训练到晚,列队,走路,之后随刘班头学长矛,随鲍班头学操舟、随搂班头学射箭。   平时,李县尉都会随军一起操练。   许魁就非常在意他,总忍不住拿眼瞧他,觉得一个官能那般刻苦,震惊不已,今日他没来,许魁便觉得少了些什么。   这日快到傍晚时,李县尉终于来了,许魁趁着休息时看去,只见李县尉招了三个班头和三十个什长过去说了些什么。   但是什么事他们也不讲。   之后,李县尉又是亲自带队,领三百巡江手跑步,今日却说是要跑到符江上游的仙人岩。   诸人皆有些发懵。   跑过去就得三十里,跑回来不又得三十里?   有人几乎是下意识地惊呼了一声“那么远!怎跑得……”话到一半却又闭上嘴,站得笔直,生怕被罚。   许魁却有些高兴,他就喜欢跑……   “到仙人岩点名!孔木溪,你带人守营!”   许魁目光看去,只见李县尉已当先转身就跑,其后三名班头跟上,他也与队伍迅速跟上。   这一路皆是河谷,山路并不容易走,渐渐有人跑着跑着慢下来。   许魁一个个超过他们。   就是每到这时候,他不用排着那整齐的队,站得一动不动,想超过谁就超过谁。   跑过半程,跑过古祥乡时,刘班头的步伐慢下来。   许魁默不做声,超过刘班头,目光盯着前面的鲍班头、搂班头。   不一会儿,鲍班头也慢下来。   许魁面前只有搂班头与李县尉……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主力   “嘿,这许魁……体力是真好。”   刘金锁被许魁超过也不恼,喘着粗气,望向河对岸,看到一个穿红袄的村姑。   “老子……以往体力不输他。”鲍三道。   “嘿嘿。”刘金锁道:“你别说,孔木溪眼睛是真毒,我手下几个他挑的人,个顶个都是体力好又老实的。”   “你他娘……还敢说。”   “有啥不敢说的?我人生地不熟的……靠的不就是脑子吗?”   鲍三不应,实有些生气。   刘金锁正得意,忽觉腰上冰冰凉凉。   转头一看,姜饭右手的义肢上装着一根钩子,钩在他腰带上。   “我说你……别把我衣服扯坏了……松开,累得慌。”   姜饭不答。   刘金锁大恼,骂了两句,又问道:“怎就一天到晚地装个钩子?”   “好用。”姜饭道。   “别的不好用?装个假手上去也好啊。”   “钩子最好用。”   刘金锁喘着粗气,偏还要问上一句。   “为啥?”   姜饭想了想,道:“就是钩子最好用。”   “我看你是说不出来……哎哟,你松开……”   ……   符江畔,仙人岩下,李瑕喘着气,转头看起,见搂虎、许魁两个稳步跟了上来。   歇了好一会,李瑕才道:“你们体能不错。”   搂虎咧嘴一笑,手一抬,问道:“县尉,我能去打猎吗?”   “去吧。”   搂虎执起弓,跑了几步,却又掉头回来。   “还是保护县尉吧,万一有野兽。”   李瑕对搂虎这体能也是服气,想必这人若不是外族,不至于只是一个小小班头。   他又看向许魁,问道:“累吗?”   “累。”   “还能跑?”   “能。”   “你下次也可以跑到我前面,不必总跟在后面。”   许魁挠了挠头,不知怎么应,只好应了句“好”,显得很局促。   想了想,他又从腰间掏了水壶,想要递过去,但再一看,见李瑕腰间挂着个水壶,遂又放下。   李瑕将他的局促不安看在眼里,道:“你体能确实不错。”   许魁又想挠头,却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身板。   “谢县尉!”   “杀过人吗?”李瑕又问道。   许魁愣了一下,连忙摇头,道:“没有。”   “是啊。”   对于李瑕而言,与这些汉子聊天并不容易,他们私下里倒是能浑无忌惮地打打闹闹,但对他总隔着一层敬畏。   对于江春、房言楷而言,一个年轻人能任县尉代表这人坏了官场规矩;对于平头百姓而言,则是一个身世非凡的父母官。   李瑕又问了几句,许魁一板一眼地答了,说了利州家乡,说了对眼下这种家里人不用愁生计的状况的满意。   之后,一个个汉子跑了过来,众人在江边点了名,有赏有罚,重新向营盘跑去……   ……   对于许魁而言,这样卖力气就能活下去,他很满足,除了不能时常见到妻儿。   这夜回了营,吃饭、洗澡,却没有像平时一样围坐在校场上唱歌聊天,这让他有些失落。   本来呢,是还想听人问“许魁傍晚跑得真他娘快,县尉夸你了没有?”   他回号舍躺下来,脑子里忽然又想到李县尉问的那句“杀过人吗?”   许魁觉得自己并不想杀人。   只想着,就觉得是件很难做到的事。   最好,还是太太平平的,等攒够了钱,买几亩地种着,那就很好了……   傍晚跑得太累,号舍里没人偷偷聊天,很快呼噜声响起,许魁也睡了过去。   忽然。   迷迷糊糊中,一声长长的号角响起!   “动作快!马上集结!”   什长赖八儿大喝道:“快!都起来!”   许魁在熟睡中惊了一下,困意深沉。   “咣!”   赖八儿猛地敲了锣。   许魁坐起,连忙翻身就开始叠被子。   远处有鸡鸣声响起,天色还未亮。号舍里不许用火,黑乎乎的,一团乱忙。   许魁叠了被子,换上皮甲,喊道:“好了!”   “各领三日干粮,到校场集结!”   ……   天色朦胧。   校场上,李瑕挺拔的身影立在那,身前是刘金锁、鲍三、搂虎。   一个个兵士跑来,在各自的队伍里站定。   不一会儿,喊声响起。   “集结完毕!”   刘金锁大步而出,喊道:“今日演练!带你等去叙州,到长江上看看我大宋真正的战兵是何样的!”   “是!”   许魁在队伍中大喊一声,其实根本就不知发生了什么。   昨天傍晚跑得累死累活,此时被晨风一吹,却有些亢奋起来。   “向左转!齐步跑!”   三列队伍整整齐齐转向西面的符江跑去。   刘金锁、搂虎的两百人分别登上两艘大船,鲍三的一百人则登上八艘小船。如此安排,其实是因为鲍三更擅指挥水战。   许魁上了船,有些紧张地操起桨,又听刘金锁大吼了一声。   “江水急,别给老子撞了!”   “是!我等操船,不输他们!”   “少他娘大话,起锚!”   “……”   一轮金日从东面升起,缓缓升过挓口岩,照在营盘上。   十二艘大小船只,顺符江而下,向北,往叙州而去。   他们要去演练,可以一路到长江边的一甲易俗乡,那里依旧属于庆符县境内,但登上山,能看到横于长江水面的大宋水师……   ……   同一个清晨,三江一览楼。   张实与史俊并肩凭栏而立。   “张都统,不如就在叙州迎战兀良合台,如何?”   张实摆了摆手,放眼望着江面上的船只,道:“马湖县乃唐与南诏之边界,亦是如今大宋与大理之边界。其地两侧有崇山峻岭,不利于兀良合台兵力展开,我可以水师之利重挫蒙军,驱之于国界之外。”   史俊道:“但若在叙州迎战,可兼战防之利,更有粮草支应,岂非更稳妥?”   张实抬手一指金沙江南岸,道:“三江汇流之处,江面开阔,利于船只调动不假,可南岸地形也开阔,蒙军摆开阵列,难以应付。”   “是啊。”史俊抚须叹息一声。   “子庞有何顾虑?”张实道:“不妨直说?”   “那便斗胆直说了,张都统从未打过水战,而金沙江河道险阻、水势汹涌,万一……”   “川蜀,又有谁擅水战?”   史俊默然不语。   张实道:“余帅若在,情形又何至于此,川西失守、大理国灭,西南门户大开,此时我不迎上去,还有谁能迎上去?”   “蒲节帅如何说的?”   “他等京湖的援军而已,远水岂能解近火?”   史俊听了,眼神愈发忧虑。   张实虽未明说,但那若有若无的一丝火气他怎能没感觉到。   依旧是他一直在担心的事,大战在即,朝廷对蜀帅的安排看似稳妥,但一日不给余节帅平反,川蜀军心民心不定,帅将貌合神离;蒲节帅立足未稳,军令难以贯彻……   史俊感受着这些,竟觉隐隐已嗅到了一丝大败的气息。   而这,偏是他这小小知州完全不能左右的。   ……   三江一览楼上大旗挥飞,江面上号角声不停,一艘艘大船逆流而上。   直到愈多的船只驰入金沙江,一艘大战船才从长江驶出来,缓缓停靠在三江口。   张实看时候差不多了,按着刀,道:“走了,子庞不必相送。”   史俊拱手行礼,道:“张都统,旗开得胜。”   张实也不多言,大步如飞,领着一列列亲兵下山。   史俊独立于山顶,眼看着张实的战船扬起大旗,看着战船缓缓离开,从清晨直到黄昏,江面上依然还能看到最后的几艘战船。   黄昏的江水映在史俊眼中,那份忧虑却越来越深。   ……   金沙江南岸,李瑕立于山顶,也在看着大宋水师西向。   三万人与三百人是绝然不同的概念,三万人不是如他这般让人带了三日干粮就能不管不顾顺江而下的,载着辎重、粮草、民夫的船只比战船还多,浩浩荡荡。   李瑕看了很久,心头也涌起诸多感悟。   当然,这种两军主力的大战,并非是他这小小三百巡江手能参与的。对于他而言,要面对的是小股劫掠的蒙军。   但,战场就在庆符县以西一百五十余里,若张实能大胜,或可领人去参与堵截兀良合台。   类似这样的念头还有许多,必然会遇到各种各样不同的形势,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一战一月内也就要爆发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乌蒙部   金沙江水汹涌,其上游在川蜀西南方向。   逆流而上,便属于“乌蒙部”境内。   乌蒙部大概是后世的云南昭通,唐时是唐与南诏交界之地,宋时为宋与大理国交界之地。   魏晋时,战乱不止,原居于宁州的汉民、僰人向滇中、滇西迁徙,渐渐成了彝族先祖,为乌蒙大地的主人。   唐德宗贞元年间,为打通与南诏的道路,在秦“五尺道”、汉晋“南夷道”上修建了“石门道”。   石门道从叙州出发,经庆符县、筠连州、乌蒙受部、彝族各部,最后抵达大理。   宋仁宗时,乌蒙部强盛,其首领乌蒙王因羁縻政策归宋,乌蒙部划入宋境,却非宋省治之地,而为“羁縻”之地。   兀良合台已至大理起兵,九月,攻破石门关。   十月二日,蒙军行至乌蒙部境内,先锋阿术,也就是兀良合台的儿子,却在这夜丢了五十匹战马。   阿术大为光火,派兵搜寻,发现战马竟被当地土著所偷,因不知其是何部落,只大骂其为“土老蛮”。   滇地山高陡峭,那些土老蛮在山巅建寨,大概也是仗着这点,又当蒙军只有骑兵厉害,才敢偷了战马藏在高山上的寨子里。   阿术却不愿吃这等小亏,亲自领兵攀援,直上高山,接连铲平了这三座寨子。   其随军书记无奈,只得提笔记下“十月,拔秃剌蛮三城”。   蒙军却也是吃了一惊,发现这些土老蛮寨子里,偷盗而来的马匹竟有一千七百余匹……   其后兀良合台大军赶至,斥责阿术驻军不前。   阿术也是火爆脾气,反骂兀良合台,父子二人大吵了一架。   “马都被那些土老蛮偷了!我怎么走?!”   “就为这五十匹马,你敢误我军情!”   “这不是抢回来一千七百多匹吗?!”   兀良合台“啪”的一鞭子就甩在地上,叱道:“你就是抗命!”   阿术犹不服,冷笑不应。   但这些蒙古大将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很快又登山观察地形。   “石门道不好走,我大军行不得。阿术,你带一千五百人走石门道,经筠连州、过庆符县,在叙州与我汇合。”   “好!”阿术道:“但我抢回来的马我要带走,你反正不在乎。”   “随你。”兀良合台道:“你行军别再耽误了,若等我在金沙江河谷击败宋军,你还没到叙州,军令处置!”   阿术冷哼道:“张实不是好对付的,你别被他打跑了,害我偏师误了性命。”   兀良合台冷笑一声。   作为主帅,他懒得理会儿子的臭脾气,自领大军,出了乌蒙部,向西穿过一段山谷,趋金沙江……   而阿术脾气是差,却也服从命令,领了先锋部队,一人双马,沿石门道缓缓北上。   ……   石门道蜿蜒而上,古道另一头的庆符县依旧一片平静。   庆符县,县衙后衙,江荻探头探脑地往西厢小院里一望,只见韩巧儿正坐在石凳上,手里拿着纸笔画着什么。   江荻四下一看,见没有旁人,遂走了进去。   巡江营一建好,刘金锁就搬了出去,如今是西厢只住了李瑕与韩家祖孙三人,她已没太大的顾忌。   “巧儿,你又在画什么?”   “哦,我比对着县衙里的地图,重新画一份。”韩巧儿应道。   江荻看着她,觉得有些羡慕。   韩巧儿乍看下不漂亮,瘦瘦小小的,脸上也有些脱皮,还有晒伤的痕迹,但仔细一看,脸小小的,五官也标志,长开了该是很漂亮。   尤其这半个多月来,她脸上已渐渐不脱皮了,与刚来时已经大不相同。   江荻知道自己就不行,比韩巧儿大了两岁,其实已经长开了,脸庞就是有点……长得太开了。   “嗯?江小娘子为何这样看我?”   “羡慕巧儿嘛。”   韩巧儿连忙摇头,道:“你是县令千金,哪用羡慕我呀?”   江荻在她对面坐下,问道:“听说,李县尉回来了?”   “嗯,李哥哥昨晚回来的。”   “听说他是去叙州演练了吗?”   “是呢,去了三天。”   江荻看着韩巧儿眼中的亮光,忽问道:“巧儿,想给李县尉做妾吗?”   韩巧儿一愣,似乎呆滞了好一会,低下头不说话。   江荻拉起她的手,又四下看了一眼,见没有旁人,低声道:“我能答应你呢。”   “啊?”韩巧儿又是一愣。   江荻犹豫了一下,掏出一根金簪递在韩巧儿手里。   “送给你的。”   “不行的,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收下吧。”江荻道,“这个不是要你帮……就只是送给你的。”   “那我也不敢收。而且,李哥哥有婚约了。”   江荻见韩巧儿不收,只好把金簪接回来,对后一句话恍如没听到一般,自支着头,喃喃道:“他那人……可真好啊。”   韩巧儿低着头,有些无奈地扁了扁嘴,却也拿这江家小娘子毫无办法。   她觉得江荻哪里都好,就是太……热情了一些,让人好不自在。   这点大概是随江县令吧,江县令每次都问“你也上桌吃饭啊?好好好”,还嘱咐她多吃一点。   “对了,李县尉又去巡江营了吗?”江荻问道。   韩巧儿摇了摇头,道:“没有哦,他今天在和江县令谈事呢,就在茶房那边。”   “啊?”   江荻来了精神,想了想,问道:“那我们也能去看看吗?”   “不太好吧?”   “去看一眼也好啊。”   江荻站起身,小心翼翼迈着脚,就往茶房方向走了过去。   ……   茶房里,江春打开一罐茶叶看了看,沉吟道:“非瑜问石门道啊……已经荒废了。”   “荒废了?”   “是啊。”江春缓缓道:“秦修五尺道、汉晋修南夷道、唐修石门道,但自石门道修建时起,大唐对西南夷就无力管束,石门道沿途,仍然是乌蛮各部之势力范围。”   “那茶马商道?”   “以前自也有走石门道的,但若无当地人带路,很容易被乌蛮各部掳劫。水路走金沙江更为稳妥些。”   江春说到这里,摇了摇头,道:“我上任两年以来,就没见到几支行商走石门道南下……怎么说呢,一则大理国灭,商路断绝;二则,乌蒙部不同于川南省治之地,乃是羁縻地,穷山恶水,民风彪悍,以前总有行商遭掳杀。”   李瑕摊开地图看了一会。   他已经对这一带的交通有了个大概的认识。   从四川叙州,到云南昭通,走水路可沿金沙江,走陆路则是石门道。   他心里有个念头……若张实大胜,自己或可抄石门道,去阻截兀良合台。   当然,这只是一个想法。   “蒙军有可能从石门道过来吗?”   “不太可能。”江春道:“道路难行,大股兵力过不来,小股兵马或许是有的,但朝廷也有所防备。那种地方,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不会轻易让蒙军攻破。”   李瑕又问道:“乌蛮各部打劫过往行商,山寨上有钱吗?”   江春愣了愣,道:“只怕是没有,乌蛮各族也懂得向我们买东西,有钱也花完了。何况商道断绝多年,但或许有些马匹以及古玩吧。”   “马匹?古玩?”   “非瑜这是何意?这时节,还要带人去乌蒙部剿匪不成?不值当的,那些蛮子凶悍,朝廷尚不敢轻易派兵南下,你这三百人……”   李瑜道:“北面到叙州的地形熟悉了,南面还不太熟悉,不安心。”   “莫多想,莫多想,自有张都统御敌,我们守好庆符县便好。”   江春说完,又有些犹豫着,忽问道:“非瑜啊,听说,你订过亲事?” #第一百七十九章 谨慎   李瑕正看着地图思索,忽听江春问到自己的亲事,有一瞬间以为自己与大理高氏之间的事被江春知道了。   但他抬起头,看到江春那略有些臊意的眼神,便明白过来……不是那一回事。   “是,已订了一门亲。”李瑕应道。   江春显得有些为难,笑问道:“是令尊订的门当户对人家?”   李瑕道:“战事在即,我这一点私事,倒不必多说。”   这话直接,但江春这半个多月来已习惯了。   他想到家中妻子牟氏的絮絮叨叨,终于还是开了口。   “老夫一直视非瑜为子侄,近日你住在家中,倍感亲切……非瑜可有想过,与老夫更亲一些?”   “没想过。”   江春一滞,顷刻,抚须而笑。   “非瑜果然爱说笑,哈哈,爱说笑……”   他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   本来,他也认为李瑕不会答应,但牟氏念叨得多了,难免还是抱着些期待。心说这年轻人当女婿确实是不错。   不过,被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也好,至少回家不用再挨念叨了。   李瑕来找江春本就是想了解南边通往乌蒙部的石门道,既已问过了,卷起手中的地图,道:“那就不打搅县令了。”   “好。”   李瑕离开茶房,打算去找韩巧儿。   才进后衙,却见院墙边的小竹林边,江荻正坐在地上哭,韩巧儿拍着她的背安慰她。   见此情景,李瑕心中了然,过去问道:“怎么了?”   江荻抬头一看,哽咽道:“呜呜……刚才你与父亲说话,我都听到了……呜……母亲说,你正在求父亲帮你,会娶我的……”   “你母亲胡说的。”   “你是不是……嫌我难看?”   “那倒不是。”李瑕想了想,蹲下来,道:“我以前交往过的女人里,也有长得不算好看但很有人格魅力的。”   江荻抬起头,有些迷茫。   “江苍说过,我在和人斗剑的时候你就觉得我不错,那时你还没看清我的相貌吧。你看,人有一技之长,就是人格魅力的一种……”   江荻大哭,嗫嚅道:“江苍怎能把这些也说出去?”   她却还是有认真听李瑕后面所说的话。   李瑕虽平时不说,其实很擅长于拒绝女人。   “与其说你喜欢我,倒不如说你想要的是其他东西,比如成为让人想娶的人……”   ……   这天,李瑕随口说了些话,拿了韩巧儿画好的地图又出去了。   关于这地图,韩巧儿竟是能把许多文字情报背下来,然后依着简陋的地图,在脑子想出一个新的地图画出来,这就十分厉害了。   她把画好的地图给了李瑕之后,继续轻声安慰江荻。   江荻哭着哭着,忽然问道:“巧儿,你上次说我的头发要怎么扎好看?”   “这样……两边留两缕,后面像我这样束起来,像束发的男子,这样好看……”   “我们去找铜镜,你帮我扎好不好?”   过了好一会之后,江荻看着铜镜,确实觉得好看了些。   她脸庞宽大,着实不适合大家闺秀的垂鬟分肖髻。   愣愣看了一会,江荻喃喃道:“我长得像父亲,脸庞方正。江苍也像,就没人说他难看,是不是我穿男装比较好看?”   “试试吗?”   “好啊。”江荻点点头,过了一会,却又看向韩巧儿,低声道:“巧儿……”   “嗯?”   “你记事很厉害的样子……很有风采啊。”   “啊?哪有。”   江荻却又有些茫然起来,自语道:“那我的风采在哪里呢?”   ……   “自九月中旬李非瑜住进后衙,今已是十月初五了吧?”江春坐于堂中,抚须感慨道。   “是。”牟珠无精打采应了一声。   “到此为止。”江春道:“近日李非瑜多往城外跑,随他去,莫再理他,往后你也少提那亲事。他住进家里、对我的打搅,至此为止了。”   “是。”   “我不要再每日听到他的名字,就当庆符县没有李非瑜,可好?”   牟珠依旧很失望,随口应道:“好。”   “还有何可想?他都不愿当我女婿,一拍两散,往后安宁些。”江春道:“安宁些,等明年春,就可迁任他处了。莫被李非瑜影响了我们的安宁。”   他喟叹着,还补了一句。   “往后把荻儿好好培养为大家闺秀,再寻一个好人家……”   忽然,院里传来一声惨叫。   江春一愣,大步走出大堂,定眼一看,只见江荻一身男装,束着长发,手持一根竹竿,将门子一下刺在地上。   一旁,江苍正拍手叫好。   “干什么?!”江春大怒,喝骂道:“成何体统?!”   江荻收起竹竿,也不说话。   “你看你,成何体统?往后还嫁得出去吗?!”   眼看父亲如此大怒,江苍已经吓傻了,低着头也不敢说话。   好一会,忽听江荻说了一句。   “女儿本就嫁不出去,何必管旁人如何看?”   一句话,所有人都呆在那儿。   江荻却已夹着手里的竹竿,转身就走。   江春愣了愣,隐隐觉得,家里到处都是李瑕的影子……   ……   江荻独自回了后院,在台阶上坐下来,依旧有些迷茫。   许久,江苍蹑手蹑脚跑过来,低声道:“哇,你真是……飒死我了。”   “父亲很生气吧?要如何罚我?”   “啊?父亲没说话啊。你顶嘴的样子……啧啧。”   江苍说着,给江荻竖了个拇指,四下一看,又马上跑掉。   江荻愣愣看着弟弟的背影,隐隐有点明白李瑕说的“做自己才有人格魅力”的意思……   ……   “我不明白,阿郎为何想要去石门道走一遭?”韩祈安道:“战事将临,眼下不是时候。”   李瑕道:“理由有三点,一则,若是张实击败了兀良合台,我想看看是否可由石门道包抄兀良合台溃军。”   “阿郎为何会这般想?”   “以宁先生知道,此战之后,县里很可能想要裁撤巡江手。我们需要证明这三百巡江手是有必要的。”   “阿郎,万不敢为立功而求战,此大忌也。”   李瑕道:“万一能将兀良合台留在川蜀呢?”   韩祈安道:“那也需张实能击败他才行。”   “以宁先生认为此战胜败如何?”   “岂是能猜中的?”韩祈安沉吟道:“我们知蒙军的情报,却对张实不太了解。”   李瑕道:“若张实能胜,石门道就是我们扩大战果的机会,也与我接下来的规划有关。我有意重新打通往大理的商道,哪怕是走私,如此才可解决钱粮问题。”   “也与高家兄妹有关?”   “是,石门道迟早都是要探的。”   韩祈安道:“这次来不及了。”   他抬手在地图上一划,道:“阿郎莫小看这短短一段路,此间穷山恶水,飞鸟难渡,人说蜀道难,这蜀滇之道更难,没有月余是走不过去的。   阿郎若料定张实能击溃兀良合台,近日就得出发绕石门道攻其后方;若料定张实会败,则该捉紧坚壁清野,准备好坚守县城才对。”   “战事还未开始,就要先做决断?”李瑕问道。   “是啊,所谓‘料敌为先’,打仗岂是简单的。”韩祈安感慨道。   李瑕盯着地图,已提前感受到了战争的难处,这还是在得到了蒙军情报的情况下。   最后,他道:“我确实不敢赌张实必胜。”   “是。”   李瑕道:“说第二个理由吧,我担心会有小股蒙军由石门道掠庆符县。”   “筠连州有守军。”韩祈安道:“若有蒙军出石门道,筠连州必会有传信。”   “若筠连军不可靠呢?”   “阿郎这区区三百人,去了也无益,不如坚守县城。”   李瑕道:“我头一次打仗,想要更慎重,南面的地势若不熟悉,总觉不安心。哪怕不走完石门道,也可探探路。”   “阿郎的意思我明白了,简而言之,求稳妥、求全?”   “是。”   “太谨慎了。”韩祈安沉吟道:“可我们都是新军,而石门道沿途皆有乌蛮劫掠。”   “这就是第三个理由了,恰是因为都是新军,才需要尽快让他们见点血……” #第一百八十章 筠连州   说是大战将临,庆符县还算平静。   普通小民并不太知道蒙军将伐蜀,哪怕是县令江春,收到消息也不太紧张。   在江春看来,张都统已率大军迎敌,这一战极可能就是驱敌于国门。   张都统可是余帅麾下大将,鲜有败绩。   其战场就在庆符县以西,隔着崇山峻岭,大军云集。且庆符县东面有长宁军;北面有叙州;南面有筠连州。   四面兵马环驻,安全无虞。   且县里主簿、县尉这两个下官也都是肯操劳的,早早就在增强防备。哪怕有小股蒙军杀进来,把城门一闭,点起狼烟,长宁军一日可至。   惹江春心烦的,反倒是别的一些事情。   “正书呐,我真是烦死了。”   “县令何事忧虑?”   江春叹息一声,道:“自从这李非瑜住进县衙,变了,人心变矣。我那一儿一女,愈发不成体统,这两日竟敢顶撞我,气煞我也!”   房言楷从公文中抬起头,瞥了江春一眼,心觉他不似往常那般沉稳了。   “县令也变了。”   “此话何解?”   “县令以往说话少有如此直当。”   “是吗?”江春愣了愣,抚须道:“正是让那李非瑜气的。”   “县令不必气。”房言楷随口敷衍。   江春道:“李非瑜才从北边叙州回来,这还没安定两天,又往南边去了?”   “说是演兵。”   “哼,演兵。一个县尉,当自己是个统领。尽日带着那三百人晃荡,仿佛以为是数万大军一般。根本就是个稚童嘛,拿着鸡毛当令箭,将军国大事如小儿做戏般胡闹。”   房言楷道:“去便去了,岂不比在县令眼前更清静。”   “我就是烦他,是否在眼前,皆烦他。正书你也不管管他,往南出了庆符界,到了筠连州那羁縻之地,万一擦出冲突来,如何是好?”   “不至于,李非瑜行事还算稳重。”   “稳重?”江春冷哼一声,道:“你同意他去的?”   房言楷点点头,道:“沿五尺道、石门道看看也好,若有小股蒙军侵掠,也须有个准备。”   “人生地不熟的,莫陷在筠连那地界,白费了县里数千贯钱。”   “他找了向导。”   江春道:“熊山?”   房言楷道:“他来问我,我便叫他去白岩苗寨找熊山。”   “那白岩苗寨从不让县衙中人进寨,没起冲突吧?”   “李非瑜亲自到寨口请人。”   “哼,真丢脸。”江春哼了一声,道:“正书行事向来稳妥,幸有你兼着县尉事,我才安心不少呐。”   “县令谬赞了。”   江春摆摆手,又问道:“城外的秋粮怎还不收?往年九月也就收了。眼看都该下冬麦了。”   “就这几日也该收了。今年雨少,稻才压穗。张远明一直将战事当耳旁风,他不带头,百姓也一直等着。”   “简直是胡闹!穷乡恶水出刁民。”   房言楷叹息一声,道:“县令放心,我已派人去催缴。”   他这主簿其实不好当,上头的县令看似温和,整日只动动嘴皮子,但凡事心中有数,只拿他当驴使。   如今,下头又来了个争权县尉。   “谈正事吧。”江春板起脸,显出主官的威严,道:“今岁上缴州城的税赋知州虽免了。但三百巡江手一月饷钱千余贯,县里不能长年负担。此次秋防之后,该裁撤了。”   “秋防之后再谈吧?总归以大局为重。”   “我自是明白,才未就此多说过。但眼见李非瑜如练兵般操练衙役,可见其人功业心重。须先给正房提个醒。”   “是啊,治县本就艰难,偏来了个如此强硬人物。”   房言楷又叹了一声,想到那李瑕行事,颇觉忧虑……   ……   庆符县以南,筠连州。   庆符县已归入省治之县,筠连州不同,还是“羁縻州”。   “羁”是指马的络头;“縻”是指牛的缰绳。“羁縻”就是笼络控制的意思。   宋朝建立之后,袭唐代的羁縻之策,并更加完善,简单而言,就是“树其酋长,使自镇抚”,又在酋长之外,加派监管官员。   筠连州地处于四川盆地边缘,再往南就是云贵高原。   其境内有镇舟河、巡司河、筠连河分别注入符江。虽不是符江的主源头,但也是符江上游。   因此,李瑕乘舟一直沿符江而上,向南,到了筠连州。   他转头看去,只见州城很小,竟还不如庆符县城大,且城墙低矮,只是用夯土制成。   “县尉是觉得这州城小吧?”熊山道。   “沿途所见,河谷深幽,只有羊肠小道,这边汉人不多?”李瑕问道。   “是,愈往南,山愈高,水愈险。少有人来。”熊山道,“这里部族更多,宋官只是监管,因此州城不大,里面也没多少人。”   话虽如此说,前面亦有巡丁来拦。   李瑕拿出文书信令,道是庆符县尉带人巡视边防,又使了一笔钱,得以继续南行……   他这次出来,没带刘金锁,留了一百人在庆符县守营,以免县里有了变故。   又带了熊山以及七个苗人做为向导。   过了州城,又走了一段,熊山道:“李县尉,这里就该弃舟走山道了,再往前走一点,就是五尺道了。”   “五尺道?不是石门道?”   “这边叫五尺道。”熊山道:“李县尉说的石门道,是唐时在五尺道上修建的。滇地石门关那边叫石门道,我们这边习惯叫五尺道。”   李瑕点点头,吩咐了孔木溪领着二十人在河边驻扎。   这附近有小村落,孔木溪倒免了扎营,守着船只即可。   李瑕则继续领了一百八十人弃舟登陆。   熊山道:“走过这五尺道,就不再是川蜀地界了,是乌蒙部地界。”   “怎不见当地守军?”   “在前面的巡司,也许就二十里远,但弯弯绕绕,怕得走上近百里。”   走了一会之后,前面道路渐窄。   到后来,李瑕只好吩咐手下人列成纵队,两人并肩而行。   搂虎领着几人在前方开路,鲍山则在队尾押后。   李瑕依旧与熊山并肩而行,感慨这道路太小。   熊山道:“五尺道,五尺道,道就宽五尺嘛,县尉怕是还没走过这样的路?”   “确实没走过。”李瑕道:“入蜀一路都是坐船,庆符县的道路也不像这般。”   “庆符县地势还开阔些,再往南都是山地咧。这五尺道还是秦时修的,修来贩卖僰僮的,也叫‘僰青衣道’,这一段还算宽,能两人并肩走,过了巡司之后,更窄,只能一人牵骡子走。”   “熊兄弟知道的蛮多的。”   “当向导嘛。”熊山大笑道:“以前也有带些客商到乌蒙部去,听客商们说的。”   这苗人汉子也是道听途说,贩卖僰僮自是有的,但秦修五尺道必然不仅是为了这个。   李瑕抬眼看去,反倒能体会秦始皇的雄心。   小小一条道,却连接着四川与云南的交通,若无这条道路,只怕如今庆符县还是不开化的蛮荒之地。   亲自走了这路,李瑕才明白,为何江春根本就不担心蒙军从石门道、五尺道北上攻打庆符。   就这么窄一条路,大军根本走不了。   蒙军若走这里,狼烟一起,不等他们穿过五尺道,宋军就可以堵上来。   话虽如此,但世上之事怎么说呢,不能以常理来想。   依常理,谁能想到居然要防备蒙军从云南北伐、攻打四川?   印象里,蒙古还在北边的不能更北的地方,此地离内蒙外蒙十万八千里。   原以为蒙军是在草原上骑马呼啸的大汉,如今却是跋山涉水把大理国打下来,西南的高山大寨,如猴子一般攀援上去拔了一个又一个。   就是这种固有印象被蒙军打得稀碎,李瑕才一定要到这川滇山道上看一看。   二十余里路一百八十人又走了一天,终于望到了前方有个关隘,想必就是巡司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巡检   “县尉莫看这关城已近在眼前了,走过去还得好一段路。”熊山抬手一指,又道:“那边的守将是邬巡检,名通,领了百余苗兵。”   所谓“巡检”,官位与县尉差不太多。   县尉属民防,一般由文官担任;   巡检属军防,由武官担任,任期长,设置于沿边或关隘要地,率兵守边,但“不得与闻州县事”。   李瑕问道:“如你所言,给这邬通使些钱,他能放我们过境?”   熊山咧开嘴笑了笑,道:“几年前我就与邬巡检打过交道,他是苗人,但与宋人无异。以往我带客商过境,交些钱也就过去了。”   怕李瑕不信,他又道:“县尉可知,筠连州是产盐的。”   “盐?”   “是咧,筠连产井盐,邬巡检虽是位武官,却也是个卖私盐的。”熊山道:“他在筠连州产盐,经五尺道、石门道,卖往乌蒙各地。以往有客商行路,也给他抽些路税。”   “这般明目张胆直说了,没关系?”   “无甚大不了的,只要苗兵、寨兵服他,州县里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毕竟是这地界,朝廷也管不了,也就是这位邬巡检,筠连各部这些年没闹过乱子。再说了,他就是不贩,朝廷也不能从这地头收到盐税。”   李瑕倒也明白,能在这边地镇住各族人、贩盐、抽税,邬通该不简单。   若有哪个官员多事,想管羁縻之州的守将贩私盐,反倒闹出大乱子来,得不偿失。   “那这位邬巡检很有钱了?”李瑕问道。   “这就不知了,我与邬巡检也不熟……”   ……   “庆符县尉?怎跑到老子的地界来了?一百八十多人……”   邬通听了禀报,想了想,沉吟道:“人留在外面,放那李县尉进来。”   他咐咐完,也不披甲,穿着绸衣踱了几步,放下酒杯,往外迎去。   关城内有数十余人,各族皆有,最多的还是苗人,正聚在大厅里投壶。   邬通大喝一声,命这些人都停下。   不一会儿,有寨兵领着李瑕、熊山、搂虎等几个进来。   “哈哈哈,李县尉好年轻俊俏。”邬通迎了上去,大声道:“我竟不知庆符县竟上任了如此风采照人的县尉,好!好!”   “见过邬巡检。”   “李县尉不必多识,相识就是兄弟……置酒,我陪县尉喝几杯!”   熊山也凑上前,与邬通打了招呼,两人都是苗人,倒也不讲太多礼数。   说话间,熊山一个布袋递了过去。   那是李瑕给他,用来行贿的钱。   邬通却不接,摆了摆手,朗笑道:“李县尉,喝两杯再谈,如何?”   “好。”   不一会儿,酒摆开,邬通颇为热情,自己先饮了一大碗,却也不太劝酒。   寒暄了几句,转到正题。   “李县尉,我长你十八岁,哈哈,自称一声‘哥哥’你不介意吧?”   “这是自然。”   “哈哈,李兄弟,为何带人到哥哥这地头来?”   李瑕问道:“邬巡检可知,兀良合台已带兵伐蜀了,张都统已赴马湖县迎战?”   “当然知道,信报前两天就收到了。”邬通道,“没想到啊,以往,蜀兵尽在江北对敌,眼下这蜀江以南也要应敌了。”   他哈哈大笑,又道:“这还是蒙军打下大理之后首次北上,南北夹击川蜀,局势不同了,不同了。”   李瑕觉得这话颇有道理,川蜀军民抗蒙十余年,又有余玠等名将,江北防线严密,建诸多山城屯兵与蒙军对垒。   从张实能迅速抽调三万水师,便可看出北面防线稳当。   但南面,蒙军初次从大理北上,宋军的反应似乎是慢了,至少这川滇要道上并没有怎么设防。   眼前的邬通也是不以为意的模样。   李瑕问道:“邬巡检就不担心有蒙军顺石门道北上?”   “哈哈,李兄弟原来是怕这个?多虑了,多虑了。你来时走的是五尺道吧?”   “不错。”   邬通道:“这路可不好走吧?再往南,更难走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怕甚?!”   “邬巡检的兵力……”   “你莫看哥哥这里只有区区数十人。”邬通道:“各个山寨里,多的是寨兵,平时不必守在这关城里罢了,闷得慌。”   李瑕握着酒杯,也不怎么喝,环顾了这关城一眼,见寨兵不过数十人,也不披甲,个个懒懒散散的。   见他沉思,邬通又是哈哈大笑。   “李兄弟,你是看不起哥哥这些人?我可告诉你,哪怕就这些人,也足够守这五尺道。哈哈……亥金留!给李兄弟露一手。”   他突然大喝一声,一名懒散的苗兵起身,拿起弓箭,往厅外射了一箭。   “嗖!”   箭矢径直钉在厅外八十余步远的旗杆上。   搂虎转头一看,不由赞道:“厉害。”   邬通也不看,道:“哥哥手下这些寨兵,个个都是在这土出土长,高山深谷如履平地。蒙军来了,就这小道一堵,任他来多少人全都得埋下。”   李瑕问道:“不用派人去前面探路?万一蒙军偷袭又如何?”   “往南沿途早设了哨岗,蒙军一来,狼烟一起,直接就给蒙军撂在这里。还有各个寨子自会通报,哈哈哈……蒙军能来几个人?千余人走这小道顶天了,乌蛮抢也把他们抢光了。”   邬通说着,看了李瑕一眼,又笑道:“看李兄弟这年纪,只怕没打过仗吧?”   “确实如此。”   “一看就知道。”邬通道:“哥哥知你是怎想的,以为蒙军伐蜀,我们守着这山道要日日披甲执守……哈哈哈,太年轻了,太年轻了。打仗并非如此,那是外行人想法。打仗大多时候就两件事,一为走,二为等。蒙军在走,哥哥在等。等蒙军走到了,哥哥将这关门一关,万夫莫开。”   李瑕道:“邬巡检对这一带地势熟悉,故能举重若轻。我却是初为县尉,想要多走走看看,打算再往前走一段,不知能否放行?”   邬通还在大笑,显得颇爽朗,指了指李瑕,道:“谨慎,李兄弟太谨慎了,过于谨慎了。应符县的官,熟悉地形熟悉到哥哥地头来不算,还要到滇地去?”   “小心无大错,也请邬巡检行个方便。”   “好说,好说,今日先说些别的。”   邬通是有些喝高兴了,红着脸,身子往前一倾,道:“李兄弟,你近些,哥哥问你一句……江春、房言楷怕是不好相与吧?” #第一百八十二章 五尺道   听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李瑕略略沉吟,道:“江县令与房主簿,人品正直,都是不错的人。”   “不错个屁!”邬通笑骂一句,竟是毫不遮掩。   他不等李瑕应话,自摆了摆手,道:“不用李兄弟说,哥哥也能想到那些文官德性,一看你这年纪,又无功名,必然各种刁难。今日你带了人过来,看似他们放手让你施为,其实危险事都丢给你做。”   “大战将起,守一县平安,本是我这县尉的本份。”   “你看你,看你,跟哥哥说虚话了是吧?!”邬通不悦,瞪了李瑕一眼,复又笑道:“放开点,来,喝杯酒放开点,别端着。”   李瑕举杯,抿了一口。   邬通这才点点头,道:“哈哈,直说吧,今日一见李兄弟,哥哥心里就欢喜,知道我们是同一路人……你的兵,我在城头看了,练的不错,花了不少钱吧?”   “刚筹建,花销确实是大。”   “多少?”   “已花了近六千贯。”   “六千贯算个屁。”邬通嗤之以鼻,抬手指天,嘿嘿笑道:“只说哥哥给……给谁就不告诉你了,随便一个人,哥哥每年就不止给六千贯打点。你方才拿两串钱给我,哈哈哈,哥哥还亲自抽关税不成?”   “邬巡检的意思是?”   “庆符房言楷就是个狗屁。”   搂虎一听,脸色就难看起来。   他还没说什么,邬通却是又指着他一通叽里咕噜地骂。   搂虎终是讪讪低头。   “哈哈。”邬通这才向李瑕解释道:“你这手下也是个彝族汉子,笨死了,为个文官跟哥哥我摆脸……我们说正事,哥哥想在庆符县贩盐,李县尉能让不?”   李瑕问道:“具体如何?”   “有甚具体的?不就是贩盐吗?让你庆符百姓花更少的钱就能买到盐,每月哥哥再给你分红,这不两全其美吗?熊山,这事,你怎么看?”   熊山道:“那当然好!”   “李兄弟怎么说?”   “每月分我多少?”   邬通行事利落,径直道:“少则五百贯,多则八百上千贯,前提是把那房言楷搞走。”   “他不支持你?”   “啐,文官为了政绩,哪管百姓吃不上盐?!”   李瑕又问道:“听说,邬巡检还有往乌蒙部贩盐,这商道如今还通?”   “通!怎不通?”   “大理国不是灭了?茶马商道不都断了?”   “瞧李兄弟这话说的。”邬通道:“大理国灭了,不还是在段氏手里吗?人不还是那些人吗?换了蒙古管辖,该吃茶的、该穿丝绸的,都不吃不穿了不成?”   “走私?”   “嘿,告诉你,茶马商道断了,大理马无非卖给蒙古人。我们这些人运东西过去,换金钱回来,一趟比往年还更赚些。怎么?李兄弟有兴趣?”   “有兴趣。”李瑕道:“但,如此说来,这五尺道、石门道并非如别人所说的荒废了?”   邬通鄙夷道:“你和那些文官呆久了,屁都看不到了。每年两趟,自有商贾从哥哥这过。你既有兴趣,我们慢慢合作。”   李瑕难得主动举杯,向邬通敬了一杯。   “邬巡检要我如何做?”   “稽查私盐,本是县尉之职。房言楷把持着权柄,李兄弟大可把职权夺回来。等哥哥的盐到庆符县卖开了。自为你引见大商户,到庆符收茶,贩往西南。到时,庆符百姓的日子可就好过了,便宜盐吃着、卖茶再添一份收入。”   邬通话到这里,又向熊山一挑眉。   “熊山,你说是吧?”   熊山道:“房主簿人是好的,但如邬巡检这般说,对白岩寨也是好。”   “李兄弟,你怎说?”   “好。”   “痛快!”邬通大喜,端起酒碗就敬李瑕,道:“李兄弟话不多,行事却痛快!真他娘干脆!可要哥哥帮你扳倒房言楷?”   “此事不劳邬巡检,我已有计较。”   “叫哥哥。”邬通眼一瞪,道:“还客气呢!往后就是自家兄弟。”   “我再敬邬兄一杯。”   “哈哈,李兄弟雅气,雅气,邬兄就邬兄吧……你要怎扳倒房言楷?可有把握?”   李瑕道:“只要这一战,能立下功劳。邬兄往庆符贩盐之事,包在我身上。”   “这有何难?李兄弟就在此等着,等上月余,若真有小股蒙军来,哥哥分你些首级。简单。”   李瑕目光又瞥向那些松松垮垮的寨兵。   只见一人正倚在门边掏耳朵,露出黝黑的双臂。   那胳膊不壮,但一看就是灵巧且有力的汉子。   邬通手下这些人,纪律一般,但战力确实不弱……   李瑕沉吟片刻,道:“邬兄,我还是想再带人到前面看看,熟悉地形。”   “太谨慎了,啧啧。”   “我手下都是新兵,不像邬兄这些寨兵。合该见点血,磨砺一番。不知这五尺道上,可有需要剿的寨子?”   “也有道理……来人,拿我的地图来!”   那地图也是简简单单让人看不清楚,只有几条线划着弯弯曲曲的五尺道,两旁标注着许多寨名,有些寨名上划了个圈,有些没有。   邬通仿佛有些半醉,眯着眼看了一会,道:“划了名的李兄弟不要乱碰,这都是我打点好的。剩下这些都是些南蛮,不知死活,老他娘劫道,李兄弟看着剿吧。”   李瑕只看一眼,就明白邬通自己为何不剿了。   那些劫道的,往往都是地图上弯弯绕绕最多的地方,说明高山,难以攻打。   果然,邬通又道:“不过我劝李兄弟一句,不必做这些费力不讨好的事。这些南蛮……不好剿,过去的时候小心点就是了。”   “那就请邬兄开关放行了?”   “哈哈,好!但李兄弟莫折在这五尺道上啊……”   ……   秦始皇统一六国后,下令修筑以咸阳为中心,连接各地的驰道。   “驰道”顾名思议是要能通行马车。   但哪怕是以秦帝国的气魄,修筑的五尺道也做不到这一点。   为了在川滇之地开辟道路,秦采用积薪烧岩之法,即在岩石上烧火,其后用水迅速冷却使得岩石崩裂。   这般费力开凿的路,最窄之处只有五尺,仅供单人匹马通行。   最陡峭之处,道路是直接开凿在悬崖当中。   如同一条长蛇,在悬崖峭壁上啃出一条通道。   李瑕在五尺道走了数日,由筠连县向西南方向,进了关河峡谷。   转头看去,能看到对面的峭壁上,挂着许许多多的“僰人悬棺”,就是把死者的棺木挂在悬崖峭壁上。   也许李瑕头上的悬崖上也有挂。   他不明白僰人是怎么把棺材挂上去的,但只看到这棺材,他就明白为何江春、邬通都说剿这些劫道的山寨费力不讨好。   就这样的地形,怎么看都不可能攀上去,偏偏人家就带着棺材上去了。   带着一群农民想剿这些当地土著,实地看了之后,才知不太可能。   邬通给的地图也是叫人看不懂,李瑕走了这么多天,根本就不知过了几个寨子,更遑提知道哪些是能剿的,哪些是不能剿的。   时不时能看到远处的树木一阵摇动,之后一群土著带着弓箭和竹矛从里面出来,如猴子一般在山林间窜得没影。   他们大多都是想要打劫李瑕的,但看到他有近两百人之后放弃了……   李瑕愈发意识到,想用剿匪练兵的想法有些天真了。   就这些土著,远远地看到自己,都埋伏好了,自己走到近前都发现不了对方,发现了也过不去。   每当这时候,他转头看看手下的新兵,都发现这些人一脸惊诧。   当然,走这一遭收获也很大。   这队人马确有因这艰难的行路而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   这天傍晚,终于走到一处宽阔处扎营休整。   众人皆疲倦无言,很快就席地而睡。   这夜是搂虎值夜,领着几个人守着篝火,轻声聊着天。   “县尉说了,走六七天就得掉头回去,算起这一趟一共有快二十天了。”   “蒙军真能从这样的路杀过来?”   “也许吧……”   忽然,夜色中一声惨叫响起。   “啊!”   搂虎迅速站起,只听得箭矢嗖嗖而来。   “有人劫道!”   “都不许慌!守住阵列……”   ……   混乱中,许魁翻身而起,月光清冷,他隐隐看到有根绳索从上面落下,钩住了地上的一袋干粮,“唰”地一下,那袋干粮就被钩走了。   许魁完全愣住。   再抬头,只看到一面峭壁,陡得吓人,上面树木摇晃。   “嗖!”   又是一支箭羽射下来…… #第一百八十三章 劫道   “都别乱!他们没多少人!”   李瑕大喝一声,在队伍间走动起来,拿起篝火中的一根柴,向山林中掷去,火光划破夜色,点燃了几株枯草,又迅速被人踩灭。   他再次大喝道:“他们没几个人!别推搡同袍……”   骚乱渐渐平息下来。   这是巡江手们第一次遇到夜袭,表现并不算好。   当夜,李瑕清点人手物资,发现粮食被偷了大半,且死了五个巡江手。   他看过留下的箭矢,确认是土著自制的。   事情的经过也可以推断出来。   粮食摆在队伍中段,傍晚时也是在这个位置生火造饭。入夜之后,便有山上的土著以钩绳偷粮。   过程中有一袋粮食掉下来,惊醒了一名巡江手,一喊,箭矢便射下来。   夜里也不敢追赶,李瑕只能让人把尸体安置好,又加强了守备。   熬到天亮,放眼看去,只见四周草木葱郁,没有昨夜劫道之人的半点影子……   他们所处的地方叫“岩方沟”,北面是一段悬崖,南面是一段山道,只有驻营地是稍开阔的地方。   东、西则是陡峭的高山,并不容易攀爬。   不少巡江手在夜里叫嚣着天亮要找劫道的蛮贼报仇,此时一看,又有些泄气。   搂虎带着几个身手灵活地爬上两侧的高山查看,发现了一些痕迹。   但攀过一片山岩,失去了那些蛮贼的踪迹。   李瑕于是招过鲍三、搂虎、姜饭、赖八儿等人,十余个班头、什长们聚在一起商议。   鲍三先开口道:“县尉,不如转回庆符县?”   李瑕问道:“你是觉得我们对付不了这伙蛮贼?”   “那倒不是。”鲍三道:“从留下的痕迹看,这伙蛮贼最多不过二三十人,如果能找到,不难围剿。可问题是不好找啊。”   搂虎嚷道:“能找到!我找上几天,肯定能找到。”   鲍三独眼一瞪,轻骂道:“我自与县尉说话,你插甚嘴?”   说着,他转向李瑕,又道:“县尉,小人知这趟是要磨砺兄弟们,眼下也差不多了,就此转回去还能休整几日,布置庆符县防务。秋防之际,何必与这些蛮子山贼耗着?”   李瑕问道:“我若一定要找到这伙蛮贼,你是否不理解?”   “确实不理解。”鲍三道:“县尉要守庆符县、要练兵,这些小人知道。但最近跑到筠连州地界来剿匪,眼看再往前走,都快到滇地了,好像有些逾矩了?”   其实不是有些逾矩,这显然是非常逾矩。   李瑕环视了众人一眼,道:“难为你们这几日辛苦走五尺道,心中不解却也不问,谈谈这事也好……我的想法是,这一路经历,不仅是我们,蒙军也有同样遭遇。   蒙军从川西、藏地绕道大理,穷山恶水,并不比这五尺道好。至少五尺道是现成的道路,自秦以来,一千余年始终有人在走。   走上这么一遭,那么,蒙军走过的路、我们也走过,才不算输太多。否则我们与他们作战,心里可有底气?哪怕这次我们不遇到蒙军,但丈夫守国,迟早要遇上。   我们被劫了道。蒙军长途跋涉,必然遇到更多,若他们能攀援而上而我们不能,那草原上的汉子不仅骑马比我们快,爬山还比我们厉害。这仗如何打?   带你们出来,就是要见血,今日是个机会。该杀人就杀,若有谁战死了,其家小我养。若我死了,我也与韩老说过,我的抚恤、职田给战死的兄弟分了……”   诸人听完,皆有些沉默。   鲍三想了想,似要开口,又有些犹豫。   李瑕道:“鲍三,有话就说。”   “我觉得县尉太急了,也太大胆了。”鲍三径直道,“小人不会说好听的,但小人以往也见过不少将军,从未见过县尉这般行事的。”   李瑕问道:“我的所作所为……你觉得,一个县尉不该这么做?”   “对!小人就是这般想。”   许魁低着眼,心说鲍班头就是不一样,这话换作他自己,决计是不敢说的。   李瑕拍了拍鲍三的肩,忽问道:“若我不是县尉,而是……而是……川蜀节帅呢?”   鲍三一愣。   不仅是他,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李瑕又道:“若我今日不是一个县尉,而是蜀帅,或说是准备上任的蜀帅,所做所为你们是否能理解了?我练兵,探路,意图摸清蒙军的动向,为的是打败蒙军。依蜀帅的身份来看,不算逾矩吧?”   没有人说话。   鲍三显得有些呆滞,也不知在想什么。   李瑕踱了两步,又道:“这么说或许有夸口之嫌。但我志不在一小小县尉,我抗蒙,非为守一小小庆符。也并非将你等视为衙役,而是视为精兵……可能明白?”   还是无人应答。   鲍三、姜饭似因听到“蜀帅”二字而想起了余玠。   余帅已经死了,被论罪抄家了,余小郎君也被押赴临安……   这世上,早就没有余帅了……   沉默了良久之后,鲍三终于抬手重重一抱拳。   “啪”的一声响,他拳头击在手掌上,极是有力。   “明白!”   “明白!”姜饭等人亦是大喊道。   李瑕道:“既明白,你等便该视自己为精兵。近两百精兵,被二三十人杀了五个、抢了一半粮食,却连对方影都没看到,像话吗?!”   ……   许魁依然不太明白。   但他不敢多问,因为他发现鲍三的独眼有些发红……   许魁虽是属于刘金锁那队的,这次也被抽调了过来,与他一起的还有三十个刘金锁队的。   出发前,刘金锁也提点过他们几句。   “知道为啥派你们去吗?你们去这一趟,回来就可以带别人了,以后能当什长、班头。懂吗?别给老子丢脸!”   此时许魁虽不明白李瑕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却也明白要把那股蛮贼找出来。   这川南到滇地的山是高,但他老家可是利州,是秦岭,是米仓道!   又不是没走过蜀道,不比这五尺道好走多少。   “县尉,小人们把那股蛮贼找出来,抢回粮食,给五个兄弟报仇!”许魁当先大喊道。   “抢回粮食,给五个兄弟报仇!”   “好。”李瑕道:“不必盲目,建寨需有水源。攀上两侧高山,找到小溪、山涧,应能找到这股贼人。”   “明白!”   许魁这次才是真的明白了。   ……   在这山谷里苦苦搜寻了一日,江巡手们终于在山后侧找到一条小小的山涧。   此处几乎已无道路,只有野草被人踏过的痕迹。   近两百人又歇了一夜,整夜防备森严,天蒙蒙亮时开始顺着山涧攀爬高山。   山很陡峭,并无道路。   许多地方都是搂虎带人当先爬上去,再拉后面的同伴。   走到中午,山上的密林中忽然好几支箭矢“嗖”地射下来。   一名巡江手冲了箭,闷哼一声,径直摔下高山,竟是直摔到山底。   搂虎等人纷纷以弓箭还击。   但那些蛮贼躲在密林当中,又是居高临下,也不知是否被射中。   两轮箭羽之后,这边又有三名巡江手受伤,一人栽落山底。   对方或许是箭矢用尽,没了声息……   许魁本是跟在李瑕身后,中间隔着好几个人,经过这场遭遇战,他想了想,忽然往旁边的山岩攀了上去,到了前面,护住李瑕。   “县尉,你说过,小人也可以走在你前面。”   许魁这般说了一句,挠了挠头,继续往上攀爬…… #第一百八十四章 新兵   许魁喘着粗气,又攀上一块大岩。   他发现,愈往山顶,道路反而愈发好走,山涧边越来越多人活动的痕迹。   再回过头看去,他看到李瑕还在身后,但身上的衣服已扯破了好几道口子。   更远处,已有一些巡江手被拉开距离。   “许魁,传话给前面,快到山顶了,找个开阔处停下来,等等后面的人。”   “是。”许魁应了,把话传了过去。   众人又往上攀了一段,快到山顶时,地方豁然开朗。   前面可看到一个小寨子,里面人影绰绰。   那些蛮贼似乎没准备好面对官兵攀上来的情况,显得有些慌张,不时有嚎叫声传出来。   双方各自备战,又过了一会,巡江手已尽数攀上山顶。   许魁握起刀,感到有些紧张,喉咙里干得厉害。   他忽然想起上次李瑕问的那一句话。   “你杀过人吗?”   ……   李瑕放眼看着山顶,心里想的已不是如何攻破这小山寨。   他在想邬通说的商道。   他觉得有必要给邬通展示一下实力,或者说是给邬通身后的商贾们看看,他李瑕也是能保证这条商道上的安全……   当然,今日只是牛刀小试,更多的目的还是为了让手下的兵卒见见血。   “鲍三,你来指挥。”   “是!”鲍三喝道:“所有人听着,县尉命我指挥。搂虎,你带五十人绕后,注意不要靠太近……”   其实吧,攻打一个只有二十多人的小寨子,也没什么好指挥的。   布置妥当之后,巡江手们以弓箭压制着寨子里的山贼,鲍三一声令下,亲自带头,扬刀冲了上去。   ……   许魁跟在姜饭身后,紧紧盯着姜饭。   在这时,他把平时训练时的许多事都忘了,感受到的只有凶狠。   双方都很凶狠。   寨子里那些蛮贼哇哇大叫,巡江手们也是大喝不止,鲍三、姜饭这些老卒伤兵尤为彪悍。   一见血,每个人都激动起来。   许魁从未置身于这种境地,心慌得厉害。   “嘭!”   一声大响,寨门终于被撞开。   许魁跟着姜饭冲进去,迎面一个蛮贼扬刀劈下来。   两边有巡江手扑了上去。   许魁一恍神,再凝神看去,只见姜饭左手提刀格挡,右手义肢上的钩子已插在那蛮贼脖子上。   血溅了姜饭一身,也溅到了许魁脸上,又腥又热。   “啊!啊!”   惨叫声凄厉。   同时,周围已有更多的惨叫喊起,混杂起来显得犹为可怖。   姜饭重重一脚踩在那倒地的蛮贼手上,左手正要挥刀,忽然停住。   他一把拉过身后的许魁,喝道:“你来,杀了他!”   许魁还在发愣,闻言又是一个激灵。   他低头看去,只见地上的伤者翻滚惨叫,眼神里满是痛苦与绝望,血不停从脖子上喷出,场面骇人。   “杀了他!”   许魁没动,已经完全吓傻了。   他听不懂对方在嚷什么,却能感受那种求生的渴望。   他觉得身边的一切都犹为残酷,仿佛回到了利州被蒙军攻破之时……   “别看他的眼睛!杀了他!”姜饭大吼道:“你不是要替死掉的弟兄报仇吗?!不是你最先喊的吗?!”   许魁手抖得厉害。   突然,一个新兵从后面冲上来,一刀扎进地上那伤者的心口。   “好!”   姜饭冲那新兵叫了一声,不再理会许魁,领着人继续向前。   许魁只觉得脸上的血黏糊糊,低头看去,地上那人早已不动了。   他转过头,周遭那些厮杀在眼中一掠而过,远远的,只见李瑕按着剑站在那里,沉静、坚毅。   许魁心里有些愧疚,但心底隐隐地,他意识到自己还不愿为了这份愧疚而去杀人。   他抹了抹脸上的血,冲上去,继续保护着姜饭,已经不像先前那样慌张……   ……   熊山就站在李瑕身旁。   他是向导,没有参与厮杀。   这样的山路对熊山而言不算难爬,官兵剿个二三十人的小寨子在他眼里也不算稀奇。   熊山在意的是李瑕这个人。   他记得是在九月九重阳节那天,在叙州第一次见到李瑕,当时只以为是个风度翩翩的衙内。   可现在才十月十六,李瑕已带着人杀到五尺道边的寨子上来了。   短短一个多月,这个年轻人已完全不同了。   熊山再想到昨日李瑕那不将自己视作县尉而视作蜀帅的言论,他忽然觉得,回去之后该让阿爹见一见这位庆符县的新任县尉……   ……   就在十月十六这日,阿术已行军到了黎山沟。   阿术时年仅二十二岁,却已立下颇多战功。   他是蒙古名将速不台之孙、兀良合台之子,自小就随父从军。   蒙军灭大理之战,他便率精兵为候骑,担任开路先锋,屡建奇功。   此次伐蜀,阿术依旧是以他最擅长的战术来打,“潜自间道、绕出其后”,意欲出石门道,直抵叙州,杀宋军一个措手不及,再与兀良合台会师叙州。   过了石门关,脚下山道仅五尺宽。   山路崎岖险峻,一般人走这种山道,只能牵着马慢走,深怕掉下悬崖,阿术却依旧策马而行。   他不仅是策马而行,前头还不用人牵。   也不见他如何操控马匹,跨下骏马老老实实沿着山道向前。   不只是他,蒙军中还有大半人都能做到。   对此,阿术只说过一句。   “蜀地的路难走?吐蕃的路都走过,这算个屁!”   ……   绕过黎山沟,前方有开阔不少,终于又是一段可以休整的大路。   阿术皱了皱眉,招过一个百夫长。   “已经走了一半路,前面有可能遇到宋军。都克,你先带人探路,遇到宋军能拔的就拔掉。要是遇到埋伏,随时回来报信。”   阿述脾气虽火爆,行军打仗却有一手,说到这里,又吩咐道:“沿途遇到能望地势的高山,派人上去望着,等我到了,再来报我有无埋伏。”   都克应了,领了麾下八十余人,又带了四十余个大理兵,先向前方赶去。   他们仅带了五日粮草,轻便不少,速度也更快。   五尺道蜿蜒向北,偶有遇到山林间的小股土著,蒙军箭矢射去,吓得他们仓惶逃窜。   两日之后,都克行到关河峡谷……   ……   李瑕在岩方沟寨子里休整了两日,确保几个伤员可以赶路了,这日清晨便准备回程。   他对于这一趟的收获算是满意,认为勉强达到了练兵的目的。   没在寨子里找到太多东西,倒是有些蛮贼抢来的佛像之类的物件,不知值不值钱。   “县尉,我昨日看清楚了,从那边下山,你看……”   搂虎抬起手一指,转头间忽然停了停。   他转过身子,眯着眼往南面看去。   “县尉……”   李瑕顺着他的目光,见到有几个黑点从远处的山峰后转了出来,之后接连不断,似乎有百余人。   “那是……蒙军?”   “真是蒙军!”   “蒙军?来的真快。”鲍三大步赶过来。   “寨子里能点烽火吗?”   “这就去堆柴薪。”   李瑕点点头,还是在看着那远处的黑点,眼神沉思。   一会之后,柴薪已被堆了起来。   鲍三拿出火折子,动作利落。   李瑕忽然转过头道:“先别点。”   “县尉,怎么了?”   李瑕沉吟道:“他们只有一百余人,而附近并没有狼烟……”   “县尉是说……他们还未发现我们?”   “百余人,凭借这地形,能吃掉吗?”   鲍三再次向远处望去,其后又回头扫视了巡江手们一眼,独眼中精光闪烁。   “若是老兵,或许有把握,但我们这些人都是新兵。”   鲍三说着,又道:“小人以前与蒙军打过仗,他们战阵经验丰富,很敏锐,怕不好埋伏。”   ……   都克忽然勒住缰绳。   他放眼看去,能看到前面的许多座高山。   他想起阿术的吩咐,招过几个士卒,下令道:“你们攀上山,望着,要是发现有人埋伏,随时鸣镝报信……”   ……   李瑕眯起眼,远远地看到那些黑点停下来,却看不清是在如何调动。   鲍三又道:“县尉,新兵实无把握。”   李瑕考虑了许久。   脑海里无数思量,最后,他仿佛看到了南宋的灭亡,眼神中忽有狠厉之色一闪而过。   “打了这第一场仗,才不是新兵……” #第一百八十五章 埋伏   岩方寨上,几只大鸟飞过。   李瑕抬着头,看着它们掠过天空,向南。   他视线跟随着,想看到它们是否会被蒙人射落下来。   目之所及,远处的蒙军是一排黑点,那几只鸟儿转过高山不见了。   就连李瑕自己,也对蒙军的战力一无所知,对这第一场仗毫无把握……   “县尉,防御这些蒙鞑,那是筠连巡司的事啊。”赖八儿低声劝了一句。   赖八儿本是庆符县里的弓手,也是斗剑时最后一个上场连刺李瑕四下的人,因此事,他也算在庆符县声名鹊起了。   他在县衙三班混得久了,有些油滑,知道不能大声说话扰了士气,凑在李瑕边上,又道:“不是小人孬,就是觉得亏得慌,替别人打了仗。”   “县尉若有决断,小人决不该多嘴。”鲍三道:“但若为阻击这支蒙军,该由邬通来打;若为练兵,打这岩方寨二十余人正好,对上这百余蒙军老卒,我们这些新捕伤亡必然惨重了,得不偿失。”   李瑕点点头,道:“你们说的我了解了。”   他看了看身边两个班头、几个什长,先招呼他们席地坐下,以免被对面山头看到。   “这些都是常理。依常理,五尺道该有筠连巡司守;依常理,三万宋军横于金江沙。水陆两条道都安全无虞。   那依常理,大理国也不该被蒙古所灭,蒙古也不该由西南方向北上,石门关不该被破,蒙军也不该走五尺道。再依常理,大宋必然要灭亡。”   这最后一句话,众人纷纷色变。   李瑕却浑然不觉,又道:“人心如此,都觉得仗就该交给别人去打,离自己还很远。汉中、成都、大理在的时候,大家是作这般侥幸。   眼下蒙古人打到眼前了,主力大战就在西边一百五十里,蒙军偏师就在眼前十里。还想着该由别人来打,指望着张实能胜、指望着邬通能胜,还在作这般侥幸。   实话说一句,我不看好邬通,这人商贾气盖过军伍气太多。若让这支蒙军出了五尺道,杀到庆符县,我们还能指着邬通的脑袋问他‘你该守住啊’?若蒙兵的刀快砍到我们脖子上了,还要报着这侥幸指望人家能饶我们一命?   赖八儿你说责权,鲍三你说练兵之法。道理都对,但打仗不是讲道理。打仗就是为了不讲道理。”   李瑕说到这里,也不管诸人如何反应,语气愈发坚决。   在他看来,这一仗首先面对的敌人不是蒙卒,而是士卒们心中的怯懦。   他参加过许多大赛,深深明白这一点。   “说回这一仗,这是个非常难得的机会。我们刚拔了岩方寨,哪怕只杀了二三十人,新兵见了血,也是士气最盛之时。   我们休整两日,又先看到他们,以有备击无备;山下地形狭窄,我们居高临下,这是最好的地势;蒙军仅百余人,在这五尺道上,后续人马不能支援。   天时、地利、人和,千载难逢的机会若不捉住。难道等到了平原地带,面对上千蒙军、甚至是上万蒙军,再考虑如何带新兵的第一仗?”   说完,李瑕抬了抬手,制止什长们再说话。   “鲍三、姜饭,你们是老卒,士卒们最信服你们。把你们那些顾虑和经验之谈都收了,去告诉士卒们,此战我们埋伏蒙军,必胜。”   “是!”鲍三道:“小人明白,去他娘的‘按道理’,此战必胜!”   “小声点,别惊了鸟。动作都轻点。”   “是。”   “搂虎,去选出箭术最好的六十人,准备好弓箭,挑选最好的伏射点。”   “是……”   ……   名叫“巴音”的蒙军士卒奉了百夫长都克之命,带人攀上了一座高山。   他手里拿着一把镐,既能挂着山岩借力,遇到不好攀援的地方就直接挖两下,挖出一个能落脚的地方。   这些年来,兀良合台转战西南,经吐蕃,伐乌蛮、白蛮、鬼蛮、附摩、么些等等大小部落,麾下士卒们深山老寨去得多了,爬山也如骑马一样娴熟。   爬了一个多时辰,好不容易攀上山顶。   巴音吃了些干粮,踹了从乌蒙部带来的向导一脚,问道:“这是什么山?”   “坛子尖。前面百夫长快到的地方叫岩方沟,那里路宽阔些,再往前就是悬崖上的凿道了,凿道不好走,看样子百夫长该在岩方沟休整……”   巴音叱道:“百夫长行军还不用你教。”   他眯着眼望了一会,指着岩方沟旁的高山又问道:“那山上有寨子?”   “几年前小人走这道,当时还未有寨子。”   “现在有寨子。”巴音道:“我看得出,山顶的树被人伐了,但只能是小寨子。不像我们拔的土老蛮大寨。”   “是,是,那土老蛮大寨,也只有将军能拔了。小人当时……吓呆了,吓呆了。”   巴音还想说些什么,忽然收了话头,眼睛渐渐眯成一条缝。   “那些是人吗……”   ……   时近中午,都克目光望去,前面终于有一段稍开阔的路段。   他已问过向导,知道那里叫岩方沟,是个可以休整的地方,吃些干粮,避避日头。   再抬头一看,岩方沟两侧,山高而陡峭。但不是悬崖,树木茂密,还是可以攀援的。   深山老林可以打猎,若有水源,是个土蛮能建寨的地方。   都克抬头一看,十里未见烽烟。   他都有些不耐烦了,五尺道都走完大半,宋军还未发现自己这些人,守备也太松懈了。   阿术一开始就说过,蜀兵云集于江北,蜀南防备必然空虚,这一战顺利的话直插合州,拿下川蜀。   哪怕不顺,狠狠地打上一仗,赵宋就得在蜀南再建防事。相当于在两淮、京湖、川蜀之外又开辟一个战场。   那么,以赵宋这屁点大的地方的国力,拖也拖死了。   都克一听就恍然大悟,明白打这一场的目的就是让赵宋知道“老子从你后面给你一下狠的”。   只要够狠,战场上是赢是输,那都是赢。   都克觉得,阿术看起来粗莽,但真是聪明。   正想着这些,一个名叫“达日”的蒙兵提了个建议。   “百夫长,到这里宋军都没发现我们,要不就干脆加快行军,把五六天的路三天赶完,趁宋军还没反应过来,从两边攀到他们的关城里,抢了关城,立一个头功?”   都克一听,颇为意动,但想了想,他还是摇了头。   “听阿术将军的,他叫我们探路就探路,一个关城,不用放在眼里。”   说着这些,队伍已快到了岩方沟。   突然,一声鸣镝远远传来。   都克抬头一看,猛地大喝道:“有埋伏!” #第一百八十六章 狭路相逢   坛子尖上,巴音眯着眼,目光望处,隐隐见到岩方山里时有惊鸟飞起。   那是一队人正在向下走,沿途惊动山鸟。   但他还不确定。   直到在一片林木稀疏之处,看到了几个黑点连接跃过。   此时正是中午,日光最亮之时,忽然,一道亮光从远处的山林间一闪而过。   “是刀。”巴音自语道,“有埋伏!”   他迅速抽出一只鸣镝箭,张弓,向都克所在的方向射去。   箭矢破空而出,呼啸出尖利的风鸣声,在山谷中回荡开来。   “咿……”   李瑕抬起头,一瞬间仿佛以为是鸟叫声这么长。   “他们发现我们了!”   “都别慌!”   李瑕已领着巡江手们快要下山。   距离本是算好的,等蒙军到了岩方沟,弓箭手先射几轮箭矢,他们再冲下去。   但此时透过树林间看去,只见蒙军已突然加速。   呼喝声从蒙军队列中传来,李瑕听得懂蒙语,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快!快冲过去!”   “快,别被宋军堵在小路上……”   双方都有些慌乱。   ……   熊山也跟在队伍中。   他觉得李瑕很疯,觉得这人非常奇怪,看脸是个翩然少年,骨子里却狠、狂。   居然敢带着两百多个新兵迎着蒙军打。   熊山虽没有听李瑕部署,但一路下山走到这里,也大概明白了他是要如何埋伏。   蒙军从小路而来,小路窄,只够一人走,而岩方沟宽阔,李瑕必是打算放一半蒙卒进入岩方沟,突然放箭,再带人杀出。   如此一来,可凭近两百人击三四十人,占地势之利,只要击溃这三四十人,逼得他们掉头往小路挤,则蒙军就只能待宰而已。   原本,一切很顺利。   但蒙军敢走这五尺宽的小道,原是有所防备,此时鸣镝一响,计划已败了大半。   熊山目力好,透过树林看去,只见蒙军已经加速。   走在最前面的蒙兵突然奔跑起来,跃下石阶,冲进岩方沟……   熊山又看向李瑕,心想这个立志为蜀帅的年轻人,心气过高了。   下一刻,只听李瑕大喝一声。   “随我杀!”   熊山眼前的人影一空,整个人愣住。   而李瑕,已跃入山涧,往山下滚落而去……   ……   “冬十月,艾自阴平道行无人之地七百余里……山高谷深,至为艰险……艾以毡自裹,推转而下……”   江苍眯眼看着手中的《三国志》不由轻呼一声。   “好个邓艾!”   正在前方授课的老先生回过头,问道:“你说什么?”   “学生……”江苍道:“学生说,先生说得真好。”   “那老夫问你‘知正命则不处危地以取覆压之祸’,何解呀?”   江苍嚅嚅不能答,小心翼翼将那本盖在《四书章句集注》下的书收进袖子里。   他低着头,脑子里想的还是那三国时邓艾从高山滚下、奇袭蜀中的勇猛。   仿佛还能听到邓艾掷地有声地那一句大喝。   “存亡之分,在此一举,何不可之有?!”   ……   岩方沟。   高山陡峭,山涧虽不是飞瀑,却也水流湍急。   李瑕选择从山涧滚下,想的是涧中的石头被流水冲刷,不会太过锋利。另外不容易撞到树木,且有水流作为缓冲,也许摔不死。   但也有摔死的可能。   山涧水小,托不起他的身子,他不停撞在石头上,浑身剧痛。   他脑海中自问了一句“怕死吗?”   不怕。   上辈子该享受的都享受了,这辈子若不为大志向,苟活有何意思?   今日临战,不会谋略,不会指挥,经验也不足,那唯一可凭借的也就是这个“不怕死”了。   狭路相逢,何以求胜?   ……   尖细而悠长的鸣镝声如鸟叫。   都克在得知有埋伏的瞬间有过一丝担忧,很快又镇定下来。   “冲进山谷,排开阵形!”   “前面的加快速度!”   “大理人哪个敢乱,立斩!”   一声声的喝令之后,都克愈发冷静。   他只带小股人先行探路的好处就在这里,蒙卒只有八十人,且没带辎重,将领可以指挥到几乎每个人。   若是千人被堵在这种羊肠小道上,指挥不易,也许出现一成的伤亡就可能溃乱、拥堵,从而被小股宋军击败。   都克深知,以麾下士卒的精锐,足以迅速冲入山谷,只要能结阵、攀上山地,来多少宋军他都不惧。   蒙卒在小路上跑得飞快,越来越多的人越下石阶,冲进山谷……   ……   “快!”   搂虎大喝一声。   他们这些箭手是第一批下山,此时离最好的射箭位置还有一段距离。   但蒙军突然加速,打乱了搂虎的预想。   他原只是个弓手班头,此时便有些慌,忙下令兵士加速……   “冷静!”鲍三连忙大喊一声,“冷静,调整好了再射!”   他觉得搂虎太急了,该等蒙军有更多人冲进山谷才对。   果不其然,第一轮箭雨射下,因蒙军站得并不密集,并未杀伤太多人。   ……   “他们的箭手在那里!攀上去!”都克远远大喊道。   至此,他心里又松了一大口气。认为埋伏的这支宋军并非精锐,否则便该等他的人马集结到一小半了再放箭,造成更大的杀伤。   “对方底气不足,人数不多!”   对于都克这种老卒而言,只在一瞬间就作出了判断。   “不必结阵,攀上去杀光他们的箭手!”   比弓箭,蒙人当然不输于宋人,但这样的地势,从山谷往山上的树林里射箭意义不大。   蒙军气势一盛,迅速向山上攀去……   ……   “嘭!”   李瑕摔在一块大石头上,站起身来,踉跄了一下,只觉浑身都要散架了。   他丝毫没有犹豫,径直向山下跃去。   身后又是“嘭”的一声,有人喊道:“县尉!”   是鲍三的声音。   李瑕大喝道:“随我杀!”   他没有回头,没看清有多少人跟着他滚下山。   没时间看了。   他浑身湿透,奔走时水不停挥洒而下,脚步却飞快,终于因陡峭的山势,脚一滑,摔了下去。   等李瑕捉住一棵小树稳住身形,目光看去,自己快到山底。   下方不远处,一个蒙卒正在攀援而上,身手矫健。   匆忙间又一瞥,已有二十余个蒙军从小路上冲了过来。   李瑕松开握着树枝的手,又往下摔去。   “嘭!”   他一脚踹在那蒙卒头上,两人一起摔落……   ……   “放箭!”   “冲上去!”   “嗖、嗖、嗖……”   又一轮箭雨袭下,一名正从小路上跃下来的蒙卒脸门中了一箭,惨叫不已。   “阿拉格巴日!上!”   “杀!”   阿拉格巴日听得叫声,拔刀挥舞,避过这一轮箭雨,也不顾身前被射死的同袍,径直向前冲。   他不敢停留,以免在这小道上堵住身后的人。   趁着宋军一轮箭雨的空隙,他迅速冲过谷地,要攀上去。   在他眼里,只要爬上去劈死几个弓手,乱的就是宋军。   百夫长都说了,这支宋军人不多,也不精锐。   下一刻,“嘭”一声大响,两个人掉在阿拉格巴日面前。   “啊!去死!”有人用蒙语大喊了一声。   紧接着又是一声惨叫。   “呃!”   阿拉格巴日目光看去,见到一个浑身湿透的汉人提着剑,硬生生把努桑哈的脖子割破。   “努桑哈!”   “噗!”   血猛地喷出来。   那汉人又捅了努桑哈两下,站起身来,身材高挑匀称,不太壮硕,却有股凶悍之气。   双方对视一眼,阿拉格巴日径直扬刀冲上。   “虎!”   破风声很响。   ……   李瑕想避,脚下却是一阵剧痛。   刀已斩下,他就地一滚,滚到一旁。   阿拉格巴日再次挥刀。   “噗!”   一支长剑从下往上,斜斜从他小腹捅了进去,又从阿拉格巴日的背透了出来。   李瑕手一拧,血洒了他满脸。   下一刻,又有两个蒙古汉子冲到了李瑕面前。   “县尉!”   一声巨吼响起,一个壮硕的身影径直撞了过来,撞在一个蒙卒身上,又是“嘭”的巨响,黄土飞扬。   鲍三是紧跟着李瑕跃下来的。   眼看两个蒙卒冲到李瑕面前,他登时就扑了过去,但手中刀也掉了,只能双手拼命摁着那蒙卒握刀的手。   另一边,又是惨叫声响起。   “哥哥!”   一柄刀飞落而来,掉在了鲍三眼前。   鲍三毫不犹豫捡起,“噗”的一声捅进那蒙卒胸中。   同时,他腹上一凉,也被捅了一刀。   鲍三闷哼一声,死死摁着手里的刀,直将敌人先摁得死透了,方才转头看了一眼。   不远处,好几名蒙军又向这边冲了过来。   “嘭”的一声,一名巡江手摔下来,被蒙卒一刀斩死。   惨叫声越来越多。   姜饭正与另一名蒙卒缠斗在一起,他假手上的钩子正扎在蒙卒身上,蒙卒的刀压在他脖子上,鲜血直流。   鲍三捂着伤口,执刀站起身。   同时,李瑕已一剑扎进正与姜饭缠斗的蒙卒体内……   这一战到这里,决定胜败的,已不是指挥。   形势很简单,蒙军若能全都从小路冲进山谷,则蒙军胜;宋军若能将现已冲进来的三十余蒙卒杀退,则宋军胜。   狭路相逢,唯拼血勇而已…… #第一百八十七章 初战   都克走在队伍的中前方,小路往前是两片大悬崖夹成的一线天。   穿过一线天,他看到宋军慌了神,太早放箭;也看到麾下的士卒勇猛矫健,已有二十余精锐冲进山谷。   稍有些麻烦的就是队伍中有些大理人,耽误了一点速度,但不太要紧。   这支蒙军穿的是兽皮与铜铁的混合甲,且带了些圆盾,并不十分害怕宋军的箭矢。   敢走这五尺道,就不会没有准备。   只要能在短时间所有人进了开阔处,攀援上去,击溃箭手,则此战必胜。   鸣镝一响,已发现了宋军,胜了之后,还可以冲上去杀光他们,或放火烧山、熏死他们……   终于,都克冲到了小路的尽头,一跃而下。   “结阵!”   蒙军士气大振。   都克觉得形势快稳住了,他已能从容指挥,而宋军则显得有些乱。   接下来只要守住阵列,保证所有士卒走出小路。   突然,前面有几个宋军跳下来,杀了三四个蒙卒。   都克目光看去,见这队宋军也披皮甲,但并非寻常边军,更像民壮?   有一人皮甲里还是青色官袍,不伦不类,该是个县官……可以确定是民壮了。   今日算不得什么大战,也就是百余人对上两百民壮而已。   “小事。”   ……   “不能让他们全过来!”   宋军这边,鲍三最先发现了胜负的关键。   他看到了那蒙军百夫长已开始结阵,越来越多的蒙卒正在从小路上冲出来。   胜机只在能不能最短时间内杀溃眼下进谷的三十余人了。   “冲溃他们!”   李瑕听了鲍三大喊,当先带头冲了出去。   他摔下山时扭了脚,走路踉跄,却没有丝毫犹豫。   这是他第一次带人上战场,还不太会指挥。   那就身先士卒,激励新兵士气。   ……   “放箭!”   搂虎大吼一声,张弓对准都克。   他占据的是最好的射击位置,居高临下,一箭激射而出。   “当”地一声,有蒙卒提起圆盾,挡下了这一箭。   与此同时,又是一轮箭雨射向蒙军那十余人的阵列。   偶有射中蒙军面门,或射到大理兵及卸了甲的蒙卒,有造成伤亡,但不效果不算好。   “再搭箭!”   突然,“嗖”的一声,一支利箭钉在搂虎身边的树干上,嗡嗡作响。   搂虎浑然不惧,再次张弓,一箭射出,这次正中一蒙卒。   地势的优势终于在这一刻稍显出来了些。   但山下也有蒙卒开始攀援……   ……   看到李瑕跃下山涧之时,许魁没有犹豫,直接就跟着跳了下来。   怕肯定是怕的,但县尉都跳了,他也来不及想。   这山陡峭得厉害,好在他们已快要下到山底,否则跳下来与取死无异。   即便如此,他肩膀也撞到了山石,破了个大口子,鲜血长流。   许魁来不及管,爬起身,又下了一小段跃到山底,正见李瑕与一个蒙卒厮杀在一起,周围一片混乱。   他这才想起自己忘了拔刀。   平时多练的是长矛,对付骑兵、水战都更好用,走这山道带的则是刀,更方便。   他连忙拔刀,冲上去,劈在那与李瑕缠斗的蒙卒身上。   这一刀并未劈死对方。   那蒙卒在行军中也没解下甲,此时皮甲被许魁劈裂,未伤及要害。   许魁还在发愣,那蒙卒的弯刀已砍到他眼前。   突然,一条人影从后面冲上来,单刀猛劈在那蒙卒身上。   “什长。”许魁呼道。   赶来的是赖八儿。   赖八儿不应,自从他连刺李县尉四剑,已有了高人风范。   他迅速迎上另一个蒙卒,“当”的一声刀响。   许魁转头一看,只见李瑕也已迎上了另一人,场面混乱。   那受了伤的蒙卒嚎叫一声,再次扑了下来,许魁一惊,一刀就劈在他脖子上。   “呃!”   那蒙卒眼睛灰败下去,栽倒。   一瞬间,许魁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我杀人了。”   周遭的战况混乱,他脑子里也很乱。   忽然,利州陷落的情景浮上来。   那些画面飞快转过,他终于意识到,若这次蒙军再攻破庆符县,又不能好好过日子了……   许魁猛地一个激灵。   说不出是恐惧、恶心、愤怒,他感到血涌到脑子里,一片空白。   目光再看战场,已看不到李瑕,但还能看到越来越多的同袍跳下了山谷。   ……   “咴律律!”   忽听一声马嘶。   许魁目光看去,只见前方有两个蒙卒骑着马杀了过来,长骑矛翻飞。   赖八儿已冲了上去,抱住一根长骑矛,同时一刀砍在另一匹马的脖子上。   战马吃痛,仰翻蒙卒,同时一腿踹在赖八儿胸口!   骨头碎裂声响。   “嘭!”   另一名策马的蒙卒弃了矛,扬起钉头锤,重重击在赖八头上。   “什长!”   许魁目眦尽裂。   然而,赖八儿如烂泥一般倒在地上。   “什长!”   许魁大哭,满脑子只想到赖八儿说过的那些话。   “哈哈,老子就是你的什长赖八儿。”   “和县尉斗剑能连刺他四剑的,全庆符就我一个!”   “刘班头你看着,我立功回来抢了你的班头……”   突然,又是一声大吼传来。   “砍马脚!”   鲍三大喝道:“地方小,他们冲不起来!围上去!”   许魁冲上去,对着那摔落马下的蒙卒就是一顿猛劈。   “噗!”   “噗……”   越来越多的巡江手已经跃下来。   百余人对着三十余人厮杀,地形与人数的优势终于显出来。   同袍们的呼喝声越来越大,渐渐让许魁激动起来。   他手里的刀不停砍,血溅了满脸都是。   余光当中,他看到李县尉正被好几个蒙卒围攻,看到鲍班头已领着人去支援,看到搂班头带人从山上冲了下来。   “嗖!”   忽然,前方有同袍倒地,惨叫不已。   许魁抬头看去,看到了小路前有十余蒙卒排成了阵列,正在对着这边放箭。   这个距离,他们仅一轮就射杀了好几个同袍。   许魁竟是毫不犹豫就向这些蒙军结阵的地方冲了上去。   说来奇怪,他一开始很害怕,觉得不该打这一仗。   但到了现在,这些顾虑已全都抛掉了。   他握紧了手里的刀,满脸狰狞,怒吼了一声。   “杀啊!” #第一百八十八章 初胜   蒙军皆配弓,主武器一般用长骑矛,副武器多配弯刀、打头锤、狼牙棒。   此时地势太小,马跑不起来,蒙卒没用长骑矛,多持弯刀对敌。   弯刀看起来不甚威猛,但与普通刀相比,它不论哪个地方砍到人都能聚力,穿透力极强。   “啊!”   惨叫声响起来。   蒙卒一弯刀下去,宋兵的皮甲便裂开,血喷涌而出。   这发生在都克面前不远处。   都克转头一看,还有数十人被挤在一线天后面。   现在只列阵了二十余人,对方却比想象中凶狠,已有人杀过来了。   就在刚才,他还认为守到所有士卒过来,此战必胜。但此时他又想到这种白刃肉搏不是自己的打法。   倒不是怕了,是本该有更好的打法。   他是“探马赤军”,是先锋,擅长的是迂回包抄。   探马赤军在更开阔的地形才可发挥出优势,而非打这种笨战……   ……   “老柳!”   许魁眼前一名同袍被蒙卒砍死,大哭一声。   他猛扑上去,对着那蒙卒就砍。   他已有些杀疯了,浑然忘了前方全是蒙军。   好在已有许多人冲上来……   李瑕拖着伤腿、鲍三捂着腹部、姜饭脖子上还在流血。   而在他们身边,一排排的巡江手涌上,杀向了都克所在的阵列。   此时,最先冲进山谷的二十余蒙卒已被分割包围,都克身边也列阵了二十余人。   巡江手的伤亡显然大得多,虽没人来得及细算,但或许有两倍。   但李瑕等人还在,主心骨还在。   ……   李瑕以前总听人说古代战争阵亡比例达到了几成就会溃散之类的。   此时到这里,他却认为还要看人数、地形、战斗时长……   战争之复杂,不是几个数据套上去就能一概而论。   比如心态,五六个巡江手如果能并肩杀一个蒙卒,他们都能觉得自己比想象中强。   每一丝微妙的情绪都能左右胜败。   李瑕置身其中,看着血肉翻飞,反而认为战争更像野兽。   野兽是敏感的,不被左右的。   它们会撕咬,会亮出獠牙,会对视,它们每一个动作都要压住对方,要判断孰强孰弱。   因为事关生死。   李瑕也不敢大意,他已摔伤、受伤,筋疲力尽,却还努力直着身子,要为麾下所有人当主心骨。   血流过他那摔坏的脚,不停滴在地上。   他拖着脚,领着人,向都克杀过去。   一步一步,他渐渐到了都克面前三十余步。   这个距离,弓箭已失去作用,只剩白刃肉搏。   “来啊!”   李瑕一抬头,对视着都克的眼睛。   ……   凶狠。   都克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此时,对上那个浑身血水的年轻人,他忽然想起了曾见过的狼群,那眼睛和獠牙。   而战场上还在厮杀不停。   都克知道,现在需要做一个决定,是向前,还是……不,只能向前杀。   “啊!”   突然,一声惨叫打断了都克的思路。   有人倒在了都克面前十余步远的地方。   不是蒙卒,是个大理杂兵。   他中了一刀,却未死,在地上嚎叫着。   嚎叫声如传染一般,很快传开。   都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望向身后那窄窄的小路。   “啊!啊!”   一个走在队伍中的大理杂兵已掉过头,与身后的蒙卒撞在一起,挤在了那一线天之中。   “前面有埋伏啊!”   一团混乱……   “杀了他!杀了他!”都克疯狂地大吼。   “杀了他啊!杀了他……”   终于,小路上的蒙卒摁着那大理杂兵,抹了他的脖子。   都克身后,大理杂兵血喷洒而出;而在他身前,数十个宋兵已杀向二十余蒙卒。   “该死!”   都克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后面的士卒还没有过来,又有畏足不前的大理杂兵挡住了去路……   这一个瞬间,他突然想到了阿术。   他曾经随阿术攻打乌蛮,乌蛮之押赤城三面皆水,易守难攻。   兀良合台久攻不下,阿术趁深夜五更天,带着都克等人攀援而上,乱刀斩死无数乌蛮,大破押赤城。   可见阿术用兵,勇猛也有,奇谋也有。   都克不由心道:“若是阿术将军遇到这情况,该怎么打?”   今日打得也没错啊。   麾下骑兵在平地上来去如风,在西南又练得一身攀山本领,如何也不至于败。   但偏偏被几个大理杂兵堵在五尺道上。   这一战,输在大理杂兵……   现在退,也就损失了二三十人。   但万一对面追上来?   不会,回到小道上,宋军的人数优势不能展开。可以到小道上守,一夫当关,万夫莫敌。   不行,太容易溃散。   但这种肉搏不是士卒们擅长的,人数差距太大……   心念直转之间,都克握紧弯刀。   而再回过神来一看,竟发现身旁只剩十余人。   已有几个士卒转身向后面跑去。   都克大怒,却也在这一刻做了决定。   “退回去!退回去!”   ……   “赢了!”   熊山心里暗叫了一声好。   他没有随李瑕从山涧跃下,但还是提着刀杀了下来,砍伤了两个蒙军。   在熊山看来,这一战到最后还是按着李瑕的战术打的。   虽然蒙军提前发现了埋伏,李瑕冒死跃下山涧把时间差扳了回来。   此时蒙军退却,巡江手们斩杀三十余首级、缴获战马武器,已是大功一桩。   却听李瑕大喊了一句。   “搂虎!带人追上去!”   熊山一愣,转头看去,李瑕浑身是血,已跌坐在地上。   而搂虎已领着人冲了上去……   ……   十多个蒙卒本来撤退得非常有序。   他们并不觉得自己败了,他们杀了更多的宋兵,只是敌方人太多了,暂时要退回小道上守一守,等阿术将军带人来。   然而,搂虎先带着人追了上来。   别的巡江手是新兵,不是悍卒,搂虎却是。   他因太早放箭而憋了一肚子火,此时终于捉住立功的机会,表现的异常凶狠。   彝族汉子与生俱来的蛮,被李瑕激励出的勇、因同袍丧命而生的怒……汇成一刀之威。   一刀斩下,鲜血扬扬洒洒。   十余蒙卒大惊,掉头就跑。   真正的胜负,在这一刻才产生。   道路就那么宽,挤在那的蒙卒既不能逃生,也没了还手之力。   一柄柄冰冷的刀扎进他们的身体,嚎叫声传开,在山谷回荡,蒙军终于溃乱。   搂虎一人拾阶而上,追了上去。   他快步赶上一名正在推搡的蒙军,径直结果了对方。   “啊!”   “死啊!”   搂虎大吼着,踩着地上的尸体继续往前追。   浑身是血,仿佛厉鬼。   “噗……噗……噗……”   “都别挤!都别挤……啊!”   蒙语的呼叫,搂虎听不懂,他用彝语大吼不停。   “来啊!来啊!”   “都别挤!后面的转身杀!别挤……我命令你们断后。”都克也在呼喊。   都克并非没有武勇,但已被挤在一线天里。   身后又是几声惨叫。   都克转过头……   一刀斩下!   ……   许魁瞪大了眼。   他已受了伤倒在地上,却紧紧盯着搂虎,眼里满是不可思议。   一人,可以追着数十人杀?!   许魁忽然觉得,宁愿战死,也想能有一次这样的气魄……   这一幕对于他而言,已毕生难忘。   ……   “胜了!胜了!”   欢呼声在山谷中爆开来。   “县尉!我们胜了!”   “县尉!”   “……”   鲍三倒在地上,闭着眼,听着欢呼,听着同袍们呼喊李瑕,心头却只有两个字。   “蜀帅……” #第一百八十九章 回程   一束狼烟升起。   李瑕回看了一眼,牵着马匹,踏上了回程的道路。   他脚上的伤已经裹好,拿树枝绑着固定着,走路一瘸一拐。   但只能继续往前走。   马是不能骑的,路况不适合不说,他牵着的马背上还驮着巡江手的尸体、挂着几颗蒙卒首级,其它马匹则载着伤员。   这一战巡江手阵亡四十九人,重伤三十余,轻伤则几乎每个人都有。   斩首六十五级,大半都是在蒙军溃逃之后杀的,战阵上一共只杀伤了二三十个蒙军。   获马七十三匹,另还有盔甲、武器等。   其实,蒙军真正参战的也就不到四十人,其他人从头到尾都被挤在小道上。   换作是宋军精锐,占着天时地利人和,也许能打出全胜,不至于有这么大的伤亡。   李瑕这边主要还是新兵,经验不足……   “李县尉,我们还得再走快一点。”走在李瑕前面的熊山忽然回头说道。   “后面的蒙军会追上来?”   “有可能。”熊山道,“一般来说,探马也就比大股蒙军快一日左右,我们打了半日,休整了半日……”   他看着山崖越来越陡,不由感到后怕。   这五尺道每段路是不一样的,在岩方沟的山谷里还能摆开地势与蒙军一战,但昨日若直接走,到了前面的凿道,被蒙军追上,他们这批人有可能就要死在山里。   李瑕却问道:“你认为我们还能伏击蒙军吗?”   熊山一愣,只觉他是疯了。   “不行。”他坚决道,“李县尉,我说不上来,但真的不行。”   李瑕听了,目光落在身前的一匹马上。   那是一匹蒙古马,个头不高,头大颈短,胸宽鬃长,其貌不扬。   这马看起来虽不骏,但体魄强健,皮厚毛粗,吃苦耐劳,耐力良好,驮三具尸体以及各种重物都显得很轻松。   李瑕还看到它们什么都吃,竹叶也吃、树皮也啃。   除了蒙古马之外,蒙军还带了其它马种,一人双马,人不必背辎重,好走的地段骑行,难走的地段牵行,行军速度极快。   再看蒙军的皮甲,只混了少量的铜铁,轻巧、坚固。   这种皮甲防御能力并不铁甲逊色太多,易于制作、可以拆装,利于长距离机动,又有防护力,战时也容易补充。   耐力强的马、轻便的皮甲,无不在说明这支蒙军的探马赤军擅于长途奔袭。   这次还缴获了些蒙军的弓,顽羊角弓,长三尺,弓弦韧性好,远胜于宋弓。   而在滇南转战三年,他们还学会了攀援。   大理、乌蛮诸部被灭,石门关前后的高山大寨被他们拔了一座又一座。   李瑕看过杨果给的情报,对蒙军在西南的战法有所了解……比如,兀良合台之子阿术,动不动就“潜师而跃”、“绕出其后”,常为先锋。   换言之,只要是他李瑕能爬上去的地方,蒙军也能爬上去。   李瑕能借地势之利,展开两百人,击溃三四十蒙军,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不是靠地势就敢埋伏大股人马……除非有五百精兵。   若有五百精兵,早做准备,备好木石、筑成沟垒,倒可以再埋伏一次。   想着这些,李瑕点点头,道:“你说得不错,暂时不宜再战了。我们加快速度,先赶到巡司休整。”   熊山松了口气,暗道这李县尉也没那么疯……   ……   岩方沟东北方向是高耸的山崖,叫“分水崖”,崖下有条鱼头溪。   鱼头溪在岩方沟时水势又小又缓,两边还有河谷。但在上游的分水崖,被两边悬壁一夹,水势却很湍急。   从岩水沟往北,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高。终于走进了悬崖上的凿道。   凿道不同于栈道,栈道是在悬崖旁建道路,凿道则是在悬崖边“啃”出一条路。   悬崖直耸,脚下是深渊,头上是岩石。转头又能看到对面峭壁上的僰人悬棺。   这路自是十分可怖,算是五尺道上最险的一段。   李瑕一行人来时是从这里过来的,回去也是要走这里。   ……   又走了两天,在队伍最后的巡江手董娃看了看脚下的深渊,忍不住向前面的鲍三问了一句。   “鲍班头,你这独眼能看清路吗?别掉下去了。”   “娘的,来的时候眼睛对着外面。”鲍三捂着小腹,头也不回,又道:“这往回走,老子只能看到里面,不好走。”   董娃又问道:“你说我们怎不在这里伏击蒙军?”   “你想死?在这凿道上打,比得就是谁凶。你能比蒙鞑老卒还凶?”   董娃“嘿”了一声,道:“我们还不凶?不是把蒙鞑都给吓跑了。”   “憨瓜。在岩方沟还能埋伏,能两百打三十。到了这石头缝里,人摆不开,只能一命换一命,能换几个。”   董娃道:“那等蒙军走上来,我们射他。”   “你站哪射?”   “等到了下面山地里,我们站山路上摆开。把蒙鞑堵死在这石头缝里。”   鲍三道:“那老子不陪你,你个憨瓜自留下跟他们对射。”   “反正打也打完了,我就随口一说嘛。”董娃挠了挠头,道:“班头,你说真有军赏?我有个同乡从军,立了第四等功,绢三匹、钱三贯咧。县尉真要给我五贯?”   “还骗你不成?”   “县尉真要把职田给战死兄弟的家小们分了?”   “嗯。”鲍三道:“县尉以后是要当蜀帅的,治军立信。”   “班头你说我这五贯是攒着以后买田,还是给我爹娘过个好年?要能多砍几个头就好了。”   “攒啥攒,等你战死了,也能分县尉的职田。”   “班头你别闹。”董娃道:“说点吉利话呗。”   “娘的,你叨叨没完,老子伤口都裂了,来,给我再扎一下。”   “好咧。”   “小心点,别他娘的掉下去了。”   鲍三说着,扶着崖壁坐下来,又骂道:“娘的,这破路,走得老子腿软。”   “没剩多少凿道了。”董娃道,“转过这段,前面就是山里,不怕掉下崖了。”   两人蹲坐着,重新包扎好了伤口,站起身要往前走。   忽然,鲍三问道:“你听到没?”   “啊?”   董娃转头向后看去,只见远处的崖壁黑乎乎的,隐隐约约能看到凿道里有东西在动。   “蒙军来了!”   “快走!”   “不是,班头……听到了吗?怎可能……怎么可能在这鬼地方骑马?!”   鲍三有些发愣,眯着独眼,盯着那凿道。   “不可能……不可能在凿道上骑马冲锋。”   但马蹄声越来越疾。   “咴律律!”   鲍三猛然大吼道:“快走!是惊马,是惊马冲过来了!”   董娃已愣在那。   他分明看到,一匹大理马竟是发了疯一般在悬崖凿道里冲过来。   马背上没有人,蒙军就是用这惊马来把他们撞下去…… #第一百九十章 惊马   李瑕回过头。   他看到了那匹冲过来的马,也看到了远处追赶上来的蒙军。   这行军速度也太快了……不,不太可能。   李瑕迅速冷静下来。   他不认为大股的蒙军能在这样的道路上这么快就追上来,该还是小股的探马。   他已点了狼烟通知周围的宋军,蒙军决不敢如此贸然上来。   “都别乱!搂虎!把它射下来!”   搂虎握着一张缴获来的顽羊角弓,眯眼看了看。   这凿道太小,人挤在一起,他很难射到那匹惊马。   “县尉先走!”   李瑕明白搂虎是何意,迅速带着人就走。   “走!绕过这边山崖就安全了……”   搂虎则紧贴着岩壁,让一个个同袍从身边过去。   每个人都有些颤抖,这种地方,一个不小心就要掉下去……   ……   “走啊!”鲍三大吼一声,“到前面去。”   他与董娃因为包扎伤口落在了最后,此时那匹惊马越冲越近。   若拦不住它,不知能把多少人都掀下去。   董娃却还在发愣。   “让开!”鲍三已拔刀在手,吼道:“老子劈翻它!”   两个都没牵马,不然或许能用马匹拦住奔来的惊马。   情急之下,鲍三已顾不得其他,下意识就要奋力一搏。   他一手持刀,一手拉过董娃,将董娃往身后拉去。   马蹄踩在岩石上,“哒哒哒”的声音越来越近。   “咴律律!”   再逃已来不及,惊马眼看就要撞上来。   突然,董娃猛地挣开鲍三,向它冲了上去。   “哥哥!你走……”   “嘭!”   一声巨响。   董娃死死抱着那马脖子,用力在岩壁上一蹬。   “咴律律!”   那马的尾巴上着了火,虽受惊,却知那里有路,只疯了般想往前撞。   “啊!”   董娃大吼一声,猛将它带下悬崖……   “董娃!”   鲍三大吼,独眼的瞳孔里印着那一人一马坠落的情景……   “董娃!”   下一刻,马蹄声又起。   冲上来的还是一匹驽马,并非蒙军的战马,也不知是从哪抢来的,丝毫不介意糟践……也确有可能把巡江手们掀下去大半。   鲍三回头看了一眼,握紧了刀,迎上了这匹惊马。   “哒、哒、哒……”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啊!”   鲍三大吼,腹上的伤口又迸出血来。   他眼神里满是怒火,独眼瞳孔里印着的是那越来越大的马……   马蹄有力,踩在岩石上,声音回荡在整个山崖。   “嗖!”   破风声就在鲍三耳边划过,厉风将他的脸划出一道血痕。   “咴律律……”   一只利箭猛地射在那惊马身上,它嘶叫一声,蹄下一空,轰然摔下山崖。   “走啊!哥哥走啊!”   搂虎一箭出,对鲍三大吼不已。   鲍三恨恨瞪了凿道对面的蒙军一眼,转身就跑。   脚下的路还不到五尺宽,身子若在岩壁上一转就要跌落下去,但马儿能跑,他也就敢跑……   ……   李瑕腿上有伤,在凿道上走着本就吃力,一跑起来疼得满头都是大汗。   转头一看,身后的士卒也因他速度而慢下来。   “李县尉,我背你。”熊山突然喊了一声,蹲下身,“信我。”   李瑕没有犹豫,任由熊山背起来。   熊山一起身,“咚”的一声,李瑕头撞在上方的岩石上,剧痛。   李瑕几乎晕过去,恍过神来,前面又是较矮的凿道,连忙低下头。   熊山速度极快,一手扶拖着李瑕,一手牵着马,箭步如飞。   “前面的再快!再快!”   一双破布鞋踏在窄窄的悬崖凿道,不时将碎石踢下去。   李瑕摇摇晃晃,感到随时要掉下去。   他知道熊山手一松他就要万劫不复,但在战场上,有时只能信任身边的人吧……   凿道弯弯绕绕,跑着跑着,半日之后,终于在前方看到了葱郁的山林。   一片青山在眼前铺开。   悬崖凿道越来越矮,渐渐汇入了前方的山道。   “呼……呼……”   熊山大口喘着粗气,踏上山道,将李瑕放下来。   “谢了。若没你,我这条腿今天要废在这里。”   “李县尉客气了……不算……不算甚大事……”   马蹄声远远传来。   李瑕抬头看去,远远的,只见一名蒙卒趴在马背上,身子伏得很低,竟真是在凿道上策马。   这蒙卒速度虽不快,骑术却也骇人。   他远远望到了李瑕等人已进了山,停下马,隔着悬崖向这边望了过来……   ……   “县尉!”   鲍三跑到山道,一跤摔在地上,满头都是大汗。   其后,搂虎也是跑了过来,支着膝盖不停喘息。   “呼……呼……”   “搂虎,你射得到他吗?”李瑕问道。   搂虎转过头,望到了那凿道上的人影。   “不……不行……太远了……县尉快走!”   远处,那名蒙卒已在张弓搭箭。   “他射不到。”李瑕道。   熊山亦道:“他绝对射不到。”   “噗。”   一支利箭钉在李瑕身前三十余步远的土地里,箭羽微微颤抖。   搂虎举起手中的弓,想了想,却还是放了下去,摇了摇头。   “娘的。”   鲍三盯着地上的箭,莫名地勃然大怒。   这是蒙卒的叫嚣,也是威慑。   再转头看去,只见凿道上的蒙卒站在那,解开腰带,对着悬崖尿了起来……   “你娘!老子剁碎你鸟!”鲍三大吼。   吼声在崖谷间回荡开来。   “你……娘……娘……”   熊三远远盯着那蒙卒,冷笑一声,道:“尿真小。”   然而,地上的那支箭,无声无息地插在那,已将他们的气势压下去。   那蒙卒要传达的意思很明显,似在告诉李瑕他们要报复,也在问李瑕还敢不敢在前面设伏。   搂虎汉话说的本就不利索,跟着熊山骂了一句“尿真小”犹不过瘾,道:“县尉,你也说句话呗?”   李瑕道:“他们也就拉远了嚣张。近战肉搏……也就那样吧。”   搂虎挠了挠头,觉得李县尉这话也不算很凶。   但他还是双手捧在嘴边,大喊道:“你们近战肉搏也就那样!”   “走吧。”李瑕道。   他显得很平静。   这是回程路上的一件小事,也是蒙军的一场挑衅。   但李瑕从这场挑衅里明白了许多道理。   比如,不能放蒙军走出五尺道…… #第一百九十一章 驻守   邬通立在巡司关城上,拿着酒囊喝了一口酒。   风很大,把他的脸吹得有些干。   如今已是十月二十五,天气说变就变,突然就冷了下来,这关城上的日子显得有些苦寒。   换作往年,邬通已回了筠连州城去住,但今年不行,今年蒙军会打来。   四天前,他已经看到了狼烟。   因此他也召集了寨兵过来,如今关城里已有三百余人。   只不知蒙军何时到……   邬通忽然想起前几日过去的那庆符县尉李瑕……莫名其妙非要到五尺道上走一走,活受罪,也不知为了什么。   如今蒙军过境,怕是已经死了。   邬通有些遗憾,他并不喜欢李瑕,觉得对方太深沉,酒不爱喝、话不爱说,让人摸不透。   但是要做生意,个人观感不重要,能合作才重要。   可惜了。   当然,这事还不确定,他已派了探子到南边探路,等探子回来才能知道……   突然,前方有寨兵跑来,到了关城下大喊道:“巡检,李县尉他们回来了!”   邬通一愣。   ……   “哈哈哈,李兄弟好本事,真是好本事,竟能拿到这么多首级!”   在看到李瑕带回来的首级和缴获物之后,邬通爽朗的笑声又在关城内响起。   李瑕说了前因后果,又请他派人帮忙治疗伤员,末了问道:“我与邬兄单独谈几句可好?”   “好啊!”   邬通应得也干脆,引着李瑕进了一间偏堂,嘴里还感慨不停,重复着之前的话。   “没想到,没想到,李兄弟是个本事人,竟能拿到这么多首级。”   “卖给邬兄如何?”   邬通眯了眯眼,脸上很快泛起笑意,道:“李兄弟话虽不多,做事却很爽快啊。”   李瑕道:“我知道邬兄想买,本可以等你先开口。但往后还要合作,不必这般互相算计。”   “哈哈哈……”   邬通似乎还没捋好要说的话,又大笑了一会,沉吟着,问道:“李兄弟想如何卖?”   “盔甲、武器、战马我要留下,首级留十个,其余五十五个卖给邬兄。”   “包括那百夫长?”   “包括那百夫长。”   邬通踱了几步,道:“普通蒙卒二十贯一个,百夫长两百贯,如何?”   李瑕道:“一共两千贯。”   邬通有些犹豫,下意识想要端酒碗,才想起来还没摆酒,取了腰间的酒囊喝了一口。   “也好,李兄弟是干脆人,哥哥也不婆婆妈妈了……就这个价!”   这事便简简单单定了下来。   对李瑕而言,手下许多巡江手都是白衙,加上是异地作战,首级交上去也报不了功。他自己不求马上升官,倒不如卖了。   至于卖了三十多贯一个,只给手下人赏钱五贯到十贯……这事不是这么算的,他还要给抚恤。何况是发饷也好、添置军备也好,这钱他并非花在自己身上。   邬通极干脆,谈完之后径直又问道:“首级哥哥派人去腌,钱如何给?金银、钱币、汇契李兄弟要哪个,哥哥立即派人去取来。”   李瑕倒没想到他这方面如此爽快,反问道:“马上就能拿?”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嘛。”邬通哈哈大笑,得意洋洋道:“哥哥做生意,就讲一个‘信’字。”   李瑕沉吟片刻,忽问道:“邬兄打过仗吗?”   邬通故意一瞪眼,佯怒,接着又笑,道:“那当然打过,哥哥少年时也带着族人争过山头,哈哈,这才渐渐当了这巡检。”   “与蒙军打过仗吗?”   “蜀南哪有甚仗打?哈哈,蒙军打到蜀南这还是第一遭,你我兄弟建功立业的机会来了……”   李瑕沉默片刻,这才开始说起来那两千贯当中多少要现钱,多少要金银。   次日,钱便送到。   李瑕犒赏了麾下,又让孔木溪领人把尸体与重伤员带回庆符县分别安葬、治疗,并把阵亡者的抚恤一同带回发放。   这时,邬通才明白李瑕的意思。   “看李兄弟这意思……莫不是要留下来帮哥哥守关不成?”   “是。”李瑕道:“想看看邬兄大展神威,哪怕能摇旗呐喊也好。”   邬通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可李兄弟你这一百号人驻在我这关城,吃我的粮草,可是要另算钱的……”   ……   巡司关城西南方向七十余里有一山名为“牛寨山”,山上有一寨名为“牛寨”。   一具尸体在空中晃晃荡荡,搬尸体的两个蒙兵随手一抛,将它抛落悬崖。   名叫“宝力德”的蒙军百夫长向他们看了一眼,走进牛寨。   “将军。”   阿术正在吃野猪肉,那肉烤得不熟,还带着血水,他也不以为意。   “追上了?”   宝力德道:“没,那些宋人太能跑,让他们跑进巡司关城了。”   阿术大怒,将手里的骨头猛掷在地上,骂道:“这还能让人跑了?!马儿是白带的?!”   “这破路,马儿又跑不起来。”宝力德应道,一边挠着头,捏住一只虱子,“啪”的一声捏死。   阿术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把剩下的野猪肉往宝力德怀里一抛,道:“跟我来。”   很快,他领着几个百夫长到了山顶眺望。   牛寨不算高,但从这里也能眺望到远处的关城。   “那山叫什么?”   “横子山。”   阿术点点头,道:“关城夹在横子山中间,要过去必须打下来。”   “嘿。”宝力德捧着野猪肉咬着,道:“石门关都打下来了,这又小又破的关城好打。”   “先把附近的寨子都拔了,免得被宋人埋伏。”   阿术说着,随手就指,道:“马口岩先拔,那地方怕有落石;那座东山上的寨子铲了,宋军探子能在那看到我们行进……”   “这么麻烦?这次会不会太小心了?”   “都克已经死了。”阿术道:“从大理到乌蒙部再进川,哪次死过一个百夫长?打起精神来。”   “是。”   “花两三天把这些土老蛮都给我清了。再攀上横子山,跳进这小破关城,这次,这些宋兵一个活口都不留。”   宝力德手里的骨头一抛,大声道:“明白了!”   阿术啐了一口,又道:“告诉将士们都忍一忍,马上就能出这破路了,到时就是我们蒙古骑兵的天下,想杀哪杀哪。”   “哈哈哈”   诸将大笑,信心满满…… #第一百九十二章 潜师而跃   巡司关城,李瑕抹了跌打药、稍稍活动了扭伤的脚,感到有些惊异。   前世扭伤也是常有的事,练就了一手按摩脚踝的好手法,今生本来只给高明月施过一次。   最近自己也摔伤了,愈发深刻地体会到年轻就是好,恢复得很快。   当然,受伤总是麻烦的,不受伤最好。   处置好伤口,他支着拐杖,向城楼走去。   邬通又坐在堂上喝酒,终于稍微有了些作战的样子,拿了几个酒杯倒扣在案上,似在思考着防事。   “李兄弟又来了,来,喝一盅。”   “临战,不喝了。”   “怕甚?哥哥知道你酒量不错。”邬通道:“你我兄弟做事有分寸,小酌几杯,不大醉,不碍事的。”   “听说邬兄把首级送去报功了,可有向长宁军求援?”   “有哥哥在,为何要求援?”邬通诧异道:“筠连乃羁縻州,轻易让官军入境,岂不怕惹出麻烦来?”   他抬手虚按了两下,感慨道:“李兄弟,都说你过于慎重了。蒙军而已,又非天兵天将,何至于每日这般紧绷?”   “邬兄从未与蒙军交手过,有信心?”   “这是川滇之地,是打山战,是哥哥最擅长的打法,蒙军哪会打山战?”   邬通说着,拈杯而笑,显得有些文雅,又道:“君不见蜀江北面,大宋以山城堡垒防御,蒙军寸步难进……对了,蒙军不仅不会打山战,还不会打水战,今遭必将败北。”   李瑕道:“不可一概而论,江北蒙军不会打山战,并不代表阿术这一千人不会。”   “哈哈哈,瞧李兄弟这话说的,蒙人不擅爬山,众所周知。”   “蒙人那么多,不至于连一千名擅爬山的都挑不出来。忽必烈与兀良合台夹攻龙首关时,连苍山都能翻。”   “哈哈哈,那看来苍山也不难爬。”邬通大笑,“李兄弟啊,你非要说北边大汉比川滇土著会爬山,未免太可笑了。”   李瑕正色道:“这是表明蒙军对待战争的态度,他们非常认真。”   “我亦如此。”邬通笑道,“非常认真。”   “阿术已经把牛寨、东山寨等地都拔了。”   “那些山矮,被拔了不稀奇。哥哥早便让阿宝翁筑防事,他只当耳旁风,枉丢了性命。但哥哥这关城不同,坚固险骏,蒙军攻不下的。”   李瑕道:“从石门关沿途,比牛寨山、横子山高的山并非没有,阿术一路而来,毫发无伤。”   邬通道:“那是因为蒙军装备远胜南蛮,哥哥这里不同。”   “蒙军之中也有俘掳的乌蒙部人,擅于攀援……”   “李兄弟!”邬通已不悦,加重语气唤了一声,“平日酒不肯喝、话不肯多说,反倒是对这战事格外上心,生手教老手打仗不成?”   他说着,却很快又笑起来,生意人的和气模样。   “说好了留下是给哥哥摇旗呐喊,怎指挥起来了?哥哥年长你两番不止,久经战阵,岂不会打仗?”   李瑕直视着邬通的眼,问道:“邬兄真不怕败了?”   “哈哈,不会败。”邬通摆手,又道:“来,哥哥告诉你这仗该如何打。”   他指了指案上一个酒杯,道:“你上次说在这马口岩设伏,不行。若要驻军在山上,须建城、筑堡垒,备上石木、粮草等辎重,如余玠当年所为。   牛寨一丢,蒙军能看到马口岩。则马口岩上万不敢轻易设伏,为何呢?这山上多树、多竹,未等你备好石木,蒙军已赶来纵火,伏兵便完了。   要打,最好的办法便是守着这关城。蒙军过不来,而关城内有粮,不必风餐露宿,不须半月,蒙军粮草用尽,军心动摇,进退无措,或等张都统击败兀良合台。介时,哥哥再出兵,可一战而胜!”   李瑕道:“但邬兄仅有三百余人。”   “那又如何?”邬通道:“地形险、关城坚,只须粮草、箭矢充足,便是数十人也能拒数万雄兵。何况哥哥麾下皆是擅射、擅山地之勇士。”   “若阿术攀上横子山,潜跃关城?”   “哈哈,横子山险峻,山上又有寨子,早备了石木,看蒙军敢不敢来!”   邬通话到这里,渐得意起来,指了指自己,道:“知李兄弟心里看不起哥哥,此番便让你看看,哥哥是会打仗的,且打得举重若轻,怎说来着……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哈哈,是这么说吧?”   ……   李瑕与邬通聊完之后,还是派了一名手下去找长宁军请援。   他说不出该如何反驳邬通。   但他从北面情报中看过阿术请功的战报,其人不仅参与了平灭大理之战,还接连扫荡了云贵川等地。   李瑕始终觉得,阿术会派人攀上横子山。   可是他一个庆符县尉,暂时还管不到筠连州……   ……   是夜,一轮蛾眉残月悬于高空。   天色很暗。   巴音穿过山林,抬头看了看,停下脚步。   走在后面的宝力德低声问道:“攀不上去?”   巴音道:“太黑了,看不清路。”   “让土老蛮先攀,垂根绳子下来。”宝力德道,“你们几个,带土老蛮去。”   “是……”   “来得及吧?”有人问道。   “来得及。”巴音笑道:“等坨山上的寨子起火,宋军会以为我们今夜拔坨山寨,猜不到我们已经连横子寨也拔了、还跃入关城了,是吧?百夫长。”   宝力德笑了笑,道:“等把关城门打开,肯定还不到五更天。”   过了一会,上面有人轻声道:“有寨兵守着。”   宝力德道:“莫日根,你去给他一箭。”   “好。”   巴音道:“天这么黑。要是没射死,惊动了寨兵就……”   “一箭就射死。”莫日根道。   宝力德道:“他要是能喊出来,我抽你三十鞭子。”   “看好了。”   莫日根轻手轻脚往上爬了一会,拉着弓,抬起头,眯着眼看去。   “嗖!”   一箭向上激射,同时,一个人影摔落在树林里。   有蒙卒过去,迅速踩灭了火把……   ……   关城城头上,名叫“波洞哈”的寨兵搓着手,用苗语与同伴道:“这几天突然就冷下来了。”   “以前能有酒喝,现在还得守城……”   波洞哈忽然一指,道:“那是什么?”   “坨山寨起火了。”   “你快去告诉头领。”   “好吧。”波洞哈搓了搓手,转身去找邬通。   他才走了没几步,忽听“噗”的一声响。   转头一看,方才还在说话的同伴脖子里透着一根箭矢,已然气绝了。   还来不及喊,波洞哈似乎隐隐听到了夜风里传来的“咯咯”细响。   作为常年在山林间打猎的老猎户,他太熟悉这声音了。   有人在拉弓。   刹那间,波洞哈一扑。   “噗!”   他肩上中了一箭。   “啊!敌袭!”一声凄厉的喊叫划破夜空。   同时,已有蒙卒跃进了关城…… #第一百九十三章 守门   阿术这次带了一个千人队的探马赤军,不算满员,九百多蒙卒。另还有大理杂兵以及俘虏来的土老蛮,共计一千五百余人。   他马匹多,因此辎重带得也足,在牛寨上扎下营,粮草还能撑半个多月。   面对这小小的巡司关城,制作攻城器械强攻当然也可以,但没有必要,因为他是兀良合阿术,最擅迂回包抄、潜师而跃。   南征以来,他的战报上最常用的一个字是“蹂”,蹂大理、蹂白蛮、蹂乌蛮,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是夜,阿术派百夫长海日古攻坨山寨以吸引宋军,同时派百夫长宝力德潜上横子山,跃入巡司关城。   他则亲率千余人连夜出兵,准备破关。   四更天,坨山寨大火起。   阿术行至半路,望见火光,夜风吹来,也把关城上的厮杀声远远吹到他耳边。   时间正好,计划顺利。   只等宝力德打开城门了。   “成了!”   名叫“吉达”的百夫长大喜,从赶马到阿术身边,道:“看来宝力德已经跃进城了,城门马上要开了。”   阿术咧嘴一笑,他布署战略时很冷静,此时却显得很狂躁。   “杀光他们!出五尺道,杀!”   蒙军进军愈快,巡司关城渐渐出现在眼前。   厮杀还在响,城门却还没打开。   吉达勒信缰绳,执着弓准备厮杀,又笑骂了一声。   “宝力德这是杀上瘾了,先开门啊,啐……”   ……   这夜,李瑕是披着甲睡的。   半夜,忽听一声凄厉的惨叫,他迅速惊醒,一瘸一拐地向城楼走去。   出了屋门,远远看到有一道道身影从横子山跃入关城。   李瑕只看一眼,加快脚步。   才到城楼,只见邬通只穿了中衣,带着几个寨兵慌慌张张地跑出来。   “不好了!蒙军进关了,快走!”邬通脚步飞快,道:“走啊!傻站着做甚?!”   他头盔也没带,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带着红印,显然是才睡醒。   “快!快!快……完了完了……走啊走啊,别傻站了,快……”   李瑕就站在那,等邬通匆匆赶到面前,忽然出手,一把拎起邬通的衣领。   “嘭!”   邬通被李瑕按在墙上,吓了一跳。   “你!还不快放开,走啊,走……”   “慌什么?”李瑕道:“横山寨被拔得悄无声息,可见蒙军最多百余人,不要慌就守得住。”   “守你娘!蒙军进关了……”   “啪”的一声响,李瑕给了邬通一巴掌。   这一巴掌不算重,却是将邬通直接打懵在那里。   “你打我?你打我……”   “衣服呢?”   “你说什么?”   “还不快把衣服披上,到城楼上指挥。”   ……   巴音跃到城头,伸展了一下酥麻的双脚。   城头上正在厮杀,已有二十余蒙卒与寨兵战在一处。   不时有“嗖嗖”的箭矢声,莫日根等人正在山上向城头放箭。他们居高临下,又隐在黑暗中,能射到寨兵,寨兵却射不到他们。   寨兵箭术亦不弱,但随着横山寨被拔,地势之利已易。   “先开门!”巴音喝了一声,领人往城下奔去。   他心知眼下重要的事不是杀多少寨兵,而是开门放阿术将军杀进来。   偶有寨兵杀上来,显得很惊慌。双方一见面,蒙卒执弓而射,径直将对方射倒。   巴音大步而上,挥刀砍倒了两个无措的寨兵。   关城内,一队寨兵还在结集,已然来不及冲上来。   他快步而奔,一转弯,关城的大门已在眼前。   “快!开门!”   巴音大喜,只觉这一战的首功已然到手。   下一刻,他却是愣了一下。   只见那城门前,竟是站着四十余名宋兵。   “这……这么多?”   ……   茅乙儿提刀站起,看向夜色中跑过来的巴音,有些茫然。   他其实不太明白李县尉为何要让他们帮忙值守城门,觉得明明有寨兵守城,何必呢?   现在,蒙军真的攻过来了。   这一瞬间,茅乙儿先是心想“县尉料事如神”,很快却又感到了心慌。   这不像在岩方沟的一战,当时是埋伏蒙军,且有县尉与班头们带领;今夜却是被蒙军偷袭。   但来不及多想了,对面的蒙卒已大吼一声。   “杀!”   箭矢激射。   有人拔刀而冲……   ……   李瑕拎着邬通的衣领,往城楼上走去。   他把麾下的百名巡江手分为三班,轮流值守城门。   并非料事如神,而是谨慎、以防万一而已。   虽担心城门失守,但李瑕还是信任他们。   从九月中旬,到现在十月底,筹建巡江手已有近一个半月的时间。   高强度的训练、行军,或不能让他们成为精兵,但能让他们听话。   一共只有三百巡江手,李瑕与他们每个人都朝夕相处过,知道他们每个人的名字、性格,也知道他们崇敬自己。   李瑕还了解他们的能力,发号施令时也估量着他们的能力范围。   比如岩方沟一战,乍看之下,让新兵埋伏蒙古老卒不太可能。   但事实上,巡江手们是以近两百人敌三四十人,李瑕力求做到能让五六个巡江手面对一个蒙卒。   他努力在不利的大战场里,寻找有利的小战场,让手下人在优势环境下应敌……   “快!告诉所有寨兵。”李瑕对邬通道:“你已料到了蒙军今夜偷袭,安排了埋伏。”   “可是……可是我没……”   “快。”   “咚!”战鼓声响起,一名巡江手已站在城楼上击鼓。   李瑕摁着邬通,把他的身子摁在栏杆上,几乎把人推下去。   “说!关城已设了伏,蒙军最多百人,而我们有四百余人,将围歼他们……”   ……   “噗!”   箭矢钉死了一名巡江手,血渐了茅乙儿一脸。   “阿水!”   茅乙儿悲呼。   他身边的十余寨兵也在向蒙军放箭。   领头的苗族寨兵名叫“亥金留”,正是李瑕初到巡司时一箭射中旗杆那人,会说汉语,今夜一直在和茅乙儿聊天。   亥金留有几分勇武,迎着蒙兵也丝毫不惧,连射两箭之后,径直拔刀而上。   茅乙儿还未反应过来,因没收到命令,他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关城到处乱糟糟的,除了亥金留等值守的几人之外,别处的寨兵还没反应过来该来增援。   而蒙卒已冲了过来。   短刀相接,厮杀在城门边展开。   “咚!咚!咚……”   忽然,鼓声回荡在关城中。   茅乙儿只听城楼上有声音传来。   “蒙卒已中了埋伏,杀……”   同时,城头上已响起鲍三的大吼。   “茅乙儿你个瓜崽!守住!老子马上就到了……”   ……   “开门!”巴音大吼。   他一刀劈下,又劈开一个寨兵,那关城的大门已就在眼前。   “虎!”   一刀突然劈至巴音面前,是茅乙儿终于反应过来了。   “杀啊!”   “守住……” #第一百九十四章 神箭手   “巴音怎还不开城门?!”   宝力德喃喃自语了一句,觉得颇为奇怪。   潜师而跃、偷袭关城其实也是一种冒险,他也担心宋军有所防备。   但宋军若有防备,应该是在横子山寨就设伏才对,而非只派人把守城门。   正因顺利拿下横子山寨,宝力德才敢跃进城中,并不认为宋军会有所准备。   而且,最开始,他确实感受到了宋军的惊慌失措。   然而,鼓声已响,关城内三四百宋兵只有短时间的慌乱,渐渐地,竟已变得有序起来。   但战到这里,不得犹豫。   宝力德大喝道:“三什箭手,狠狠压住城头上的守军!别让他们支援!”   蒙军箭雨愈发密集。   宝力德听着城楼上的鼓点与呼喊,抬手一指,再次下令。   “莫日根,带人把他们的主将射下来!至少别让他们再指挥。”   “好!”   “其他人!随我杀下去!”   宝力德亲领三十余人,杀向城下,直奔城门。   他已经听到城外的马蹄声,眼看阿术的兵马要到了,必须先开城门……   ……   城楼上,李瑕还摁着邬通,逼他发号施令,忽见西南方向有一队队骑兵鱼贯而来。   “是蒙军!”邬通此时才清醒过来,猛呼道:“城门!城门……”   “我的人去守了。”李瑕道。   “县尉小心!”突然,有人大吼一声。   李瑕一转头,看到空中寒芒一闪,迅速将邬通扑倒。   “噗!”   一支利箭钉死了邬通身后一名寨兵,血溅城楼。   “这么远?!”邬通大惊。   李瑕蹲起身,透过城楼的栏杆看去,见到几个蒙卒正在狂奔,手执长弓,对城头上的厮杀视若无睹,直奔过来。   为首一人只看身影就有扑面而来的张狂之气。   “是他?”   李瑕直觉这就是在凿道上策马、射箭示威的蒙卒……   ……   莫日根这人很狂。   他骑术高超,敢凿道上策马,箭术也百发百中,这都是他狂的底气。   宝力德既然命他把关城的主将射下来,那对方就是必死。   不远处,两个寨兵扬刀,迎向莫日根。   “嗖!”   莫日根飞快张弓搭箭,一箭射穿了其中一个,同时有蒙卒冲上去,一刀斩死另一个寨兵。   这一缓,城头上又有寨兵包围过来。   莫日根毫不畏惧,直冲到城楼正面,抬头看去,能看到上面两个宋将才从地上爬起来。   莫日根再次张弓,正要射,只见那两个宋将缩了回去。   “该死……”   ……   城楼上还倒着中箭而死的寨兵尸体,邬通看着那箭矢,缩着身体。   李瑕却飞快探头看了一眼,见到搂虎正在城楼上狂奔。   “搂虎!”   他大吼一声,突然跑到栏杆前,一指那蒙军箭手。   ……   莫日根一眯眼,正见城楼上的宋将忽然又现出了身影,还想继续指挥。   他调整了弓箭的角度,瞄向这名宋将。   对方还在动,速度很快。   但莫日根对自己的箭术有信心。   “死吧。”他冷笑一声,松开手指。   “嗖!”   “噗”的一声响,箭矢激射入体,溅起一道血涟。   一根箭矢直直从莫日根脖子里穿了过去。   ……   “去死!”   搂虎放下弓,啐了一口,骂道:“尿小的畜生,以为就你会射箭?!”   方才只听李瑕一喊,搂虎就注意到了莫日根。   虽然隔得远,但那蒙卒身上的张狂劲儿,搂虎绝不会忘……   “搂虎,掩护我!鲍三,快去守城门!”   城楼上李瑕又大喝了一声,放心大胆地继续指挥起来……   ……   城门处,厮杀愈发激烈。   “杀败他们!去开城门!”   “守住!马上就有支援……”   川蜀抗蒙十余年,蜀人其实并不太畏惧蒙军。新兵心里虽没底,但四十余人对阵十余人,茅乙儿也没想过要逃。   岩方沟一场胜战,也让他更添信心,迅速领人支援亥金留的寨兵。   不过,这些蒙卒确实也是精锐,很是凶悍。   “噗”地一声,亥金留又中一箭。   他闷哼一声,与巴音拼了一刀。   可惜苗刀不如弯刀,“当”的一声,亥金留的刀断作两截。   茅乙儿连忙抢上去救亥金留,挥刀劈向巴音。   “死啊!”   巴音回过头,连忙举刀招架。   火花四溅。   巴音架住茅乙儿的刀,神色渐渐狰狞。   两人对视着,眼中俱是狠意。   茅乙儿以前从没想过能跟蒙军老卒这般生死相搏,莫名地亢奋,却忘了其它动作。   巴音突然收力,撤了一步。   茅乙儿经验不足,收不住力。   同时,巴音一刀劈下。   “噗。”   亥金留弃刀扑上,拔出身上的箭矢,猛扎巴音。   “噗噗噗……”   “什长!”蒙卒惊呼。   不远处,鲍三已带人赶到,围住剩下的蒙卒。   茅乙儿喘着气,一把抱住亥金留,道:“呼……呼……城门守住了!兄弟,我们守住城门了。”   亥金留咧嘴一笑,道:“娘的,就十几个人,你们太没用了。”   茅乙儿也不生气,傻笑道:“我刚从军……”   ……   这边鲍三刚赶到,才为守住城门松一口大气,忽又听一声蒙语的吼叫。   “破门!”   宝力德已领着三十余人杀了过来。   鲍三估量着双方战力,底气稍有些不足。   在岩方沟,两百巡江手对阵三十余蒙卒尚且吃力,此时仅有不到百人。   最主要的是,他其实是不愿再有太大伤亡,毕竟这里是巡司的地盘。   他本想着让寨兵去打。   就是这一犹豫,宝力德已杀将上来。   “鲍三!”   忽听一声大吼,李瑕的声音从城楼上传来。   “临阵杀敌!休得犹豫!”   鲍三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下一刻,双方已撞在一起。   “杀啊……”   ……   关城外,阿术驻马而望。   他看到城头上人影越来越多,宋军已然被惊动。   但城门还未打开,可能是失手了……   这还是南征以来第一次失手,阿术大怒。   他猛地一挥马鞭,重重抽在一个大理杂兵身上,叱骂道:“谁让你走到我身边的?!”   那大理杂兵抬着大木桩,准备用来防止城门被关上,他本就走在前面,是阿术自己策马赶上来。   颇为冤枉地挨了一鞭,他也不敢说什么。   阿术怒气未消,又接连抽了好几人,方才重新思忖起来。   “吉达!”   “在。”   阿术吩咐道:“宝力德或许失手了,你带人去占住横子山寨。”   “明白。”吉达道:“占了高处,宝力德不能开城门,我也能开城门!”   阿术没心思听到卖弄聪明,怒吼一声。   “闭嘴,还不快去!” #第一百九十五章 老卒   随着寨兵涌上来,城头上的蒙军被杀尽,战斗集中在了城门处,寨兵们也纷纷包围过去。   李瑕走下城楼,看着巡江手们与三十余蒙军杀在一起。   他看出鲍三想让寨兵杀敌,保证更多的巡江手。   但在李瑕眼里,这是一次最好的练兵机会。   他从头到尾都很冷静,知道只要城门不丢,进城的蒙军就是进了死地,那正好用来练一练新兵们。   李瑕没有亲自上阵,而是招过搂虎,道:“不用看城内了。你盯着城外,有蒙将敢靠近,直接射杀。”   “是!”   搂虎转过身,招呼弓手持弓对准城下,隐隐见到了夜色中一个个骑马者的轮廓。   ……   而关城内的厮杀还在继续。   “呃……”   一声惨呼,又一名蒙卒倒了下去。   宝力德没想到会这样。   这几天来,宋军的指挥都很一般,各处的守兵都不多,谁能想到只有城门堆了那么多人。   本以为奇兵跃入关城,宋军会大乱,结果形势突然陡转直下。   “不!我还没输!”   宝力德大吼道:“勇士们,打开城门!只要打开城门就赢了!”   他不再迎敌,招呼着蒙卒结阵。   “结阵,我们冲过去开城门……”   他带着人,疯了一般地挥刀,眼中只有城门。   一个独眼大汉冲上来,一刀挥下。   “噗”的一声,宝力德血泼洒而出,却还是不管不顾,径直撞开那独眼大汉,继续冲。   “开城门啊!先开城门……”   “保护百夫长!”   在宝力德的带领下,蒙卒们改变了打法,不再厮杀,而是结阵护着宝力德,奋力涌向城门。   他们未必是因为凶悍,也有可能是绝望。   陷在这城里,四面都是敌人,想逃也无处逃,唯一的生路就打开那道城门。   一时之间,蒙间竟战出几分英勇无畏的气魄来……   ……   茅乙儿一刀挥下,轻松砍死一个蒙卒;许魁一刀挥下,也轻松砍死一个蒙卒……   他们头一次发现,杀蒙人这么简单。   但他们心底却没有多少激动,反而被吓到了。   眼前的蒙军只剩二十余人,却没有像岩方沟的那支蒙军一样溃败,而是要用性命挤到城门前。   他们已拦不住冲向城门的蒙军。   茅乙儿失了神。   他忽然有些佩服蒙军,觉得人跟人都是一样的,都想求生……   再回过头来,只见一个蒙卒已冲到了城门前,挥刀要去砍城门上的锁。   “拦住他!”   茅乙儿方才的敬佩和感慨全被抛诸脑后,大吼道:“拦住他,守住城门!”   ……   阿术盯着城门,虽隔得还远,但他似乎听到里面传来的“咚!咚!”的轻微声响。   他知道,有人就在城门里厮杀。   “撞开!”   “是!”   蒙卒们大喝一声,驱赶着大理杂兵们上前。   “嗖,嗖……”   箭雨落下,有几名大理兵倒下。   “继续撞门,不许停!”   终于,大理杂兵在箭雨中抱着大木桩冲到了城门前。   “嘭!”   一声巨响。   城头上有石木砸落下来,砸在大理兵头上,惨叫声起。   黑暗中看不到脑门崩裂的情形,凄万的惨叫却依旧瘆人。   “嘭!”   又是一声巨响,大木桩撞在城门上。   ……   “就在外面!援军就在外面!”宝力德大吼着,“听到了吗?打开城门,我们能赢,能活……”   “杀啊!”宋军杀过来。   宝力德一刀挥下,又劈死一个宋兵。   他终于冲到了城门前,听到了外面越来越响的呼喝。   “嘭!”   有灰尘落下,宝力德分明看到那城门震了一下。   他伸出满是血的手,想要把它打开。   “噗!”   一柄刀猛劈在他身上。   “开城门啊……”   宝力德大喊着,声音却已无力。   他身边最后一个蒙卒已倒了下去。   他又走了一步,头盔在混战中掉落,同时身上又中一刀。   “开城……”   “噗!”   一柄刀透过他的胸腔。   鲍三大步上前,一把揪住宝力德的头发,提着这个蒙军百夫长的身体,摁在城门上。   宝力德已然奄奄一息,手中的弯弓掉落在地上。   “嘭!”   他感受到剧烈的撞击,外面的撞城木重重撞在城门上,也撞在他的脸上……   鲍三又是一刀捅下。   “你不是想开城门吗,来!”   “噗!”   “你倒是开城门啊!”鲍三大吼,手中又是一刀捅下。   “噗!”   “开啊!”   ……   茅乙儿低下头,看到从脚下到城门边,一路都是蒙军的尸体。   鲍班头正提着那个百夫长,就在城门前一刀一刀地捅。   终于,那具尸体软软地摊下去,血已染满了城门上,又残忍又血腥。   茅乙儿眼皮跳得厉害,就是在这一夜,他看到了落入绝境的蒙卒是如何垂死挣扎,也见识了打仗有多残酷。   “我以后也算老卒了吧……”   ……   李瑕也在看着鲍三,看着茅乙儿、许魁……   他仿佛看到了新兵在血与杀戮中,一点点成型。   “嘭!”   城门又被重重撞了一下。   李瑕转过身,重新走回城楼。   邬通正在发号施令。   “放箭!”   “砸!”   又是几声惨呼,寨兵们放箭,推下木石,杀伤着攻到城门前的大理杂兵。   不一会儿之后,攻势停了下来。   邬通放声大喊。   “哈哈,告诉你们,城内的蒙兵已全被老子杀光了!有本事攻城啊!你娘……”   喊声在山谷中回荡开来,渐渐嚣张。   蒙军很快给了回应,又是一场箭雨袭上城头。   ……   李瑕看了邬通一会,想了想,招过搂虎。   “县尉。”搂虎上前,抱拳道:“蒙将隔得太远,小人只射杀了一两个蒙卒,现在攻城的都是大理兵。”   “他们今夜不会真的攻城。”李瑕道,“你带两个信得过的人,跟在我身边。”   “是。”   安排了这些,李瑕才向邬通走去。   “邬兄。”   “李兄弟,你放心,关城守住了。”邬通笑道。   他显得平静又有些得意,仿佛刚才惊慌失措,又被李瑕打了一巴掌的人不是他。   李瑕道:“横子山寨要抢回来。”   邬通一愣。   李瑕又道:“寨子若在蒙军手上,随时还会再派人跃进城里……”   “那怎么办?我们撤吧?”   “撤?”   邬通踱了几步,道:“李兄弟你听哥哥说……蒙军没想到我们能守住关城,或许没留人守寨,但攻下关城,他们必先派更多人去占横子山寨,我们已晚了一步,抢不回来的。撤吧,趁城还未破。”   李瑕凝视了邬通一会,道:“我们私下说吧,别乱了军心。”   “哈哈,明白,该分的也该分一分了,哥哥懂的。走,我们兄弟私下说……” #第一百九十六章 寨兵   没能开了城门,蒙军并未打算强攻,只派了少量的大理杂兵试探性地进攻。   宋军既守住了城门,暂时也不必太担心关城失守,邬通布置好防事,与李瑕进了城楼内的偏厅。   他踱了几步,道:“李兄弟,哥哥确实是错了,没想到蒙军能拔了横子山寨。幸而今夜守住了。但不是我不愿去抢回来,而是抢不回来了。”   李瑕道:“为何抢不回?”   邬通道:“哥哥说过了,蒙军眼看攻不下关城,必增派人手去守山寨。他们居高临下。再派兵上去必有大伤亡,平白损失人手,不如回防筠连州城,等别处兵马支援。”   “邬兄不愿去抢回寨子?”   “并非不愿,实不能。”邬通道:“此战蒙军是初次由大理攻来,蜀南少有防备。朝廷是能接受让蒙军打到筠连州,甚至叙州的。明白吗?   这路蒙军只是偏师而已,决定不了全局。我们死守州城,只须等张都统大军击败兀良合台主力,犹有大功劳。这巡司小小关城,并不重要。”   李瑕道:“邬兄上次不是这么说的。”   “此一时,彼一时……”   邬通话音未落,“嘭”的一声响,李瑕已一把摁住他的头,猛地敲在案上。   “你!”   “都别动!”李瑕大喝一声,手中一把匕首已架在邬通脖子上。   与此同时,搂虎与几名巡江手也持刀按住邬通的几名心腹。   “李兄弟……你这是做甚?大敌当前,你这是要拿哥哥的首级投蒙不成?”   李瑕道:“按我说的下令。”   “哈,李兄弟,你这官瘾有点大啊……”   邬通话到一半,那脖子上的匕首已压了下来,倾刻压出一条血痕。   他脸色一变,不敢再啰嗦……   ……   波洞哈咬着牙,眼看着箭矢从身上被挖出来,疼得满头都是冷汗。   等伤裹好,他长舒一口气,转头看向堂中其他人,咧开嘴笑了笑,用生涩的汉话道:“都活下来了。”   亥金留拿了个酒囊,咬了塞头,喝了一大口,道:“你立大功,提前发现敌兵。”   说完,他把手里的酒囊一递,抛给茅乙儿,道:“那个,波洞哈。这个,茅乙儿。”   茅乙儿接过酒囊,想了想,却也不喝,递了回去,道:“县尉说了,打仗时候不能喝。”   “你们,多谢。”亥金留道。   茅乙儿会心地笑了笑,转头一看,只见许魁从门外走了进来。   之前两人说不上很熟,因是属不同队的,今夜一战之后却是迅速相熟起来。   许魁道:“邬巡检与县尉有令,轻伤者全到校场集合,立刻。”   “蒙军,又攻城了?”亥金留问道。   “不知。”许魁道:“听令就是,你们只中了箭伤,也过去。”   亥金留哈哈大笑,向茅乙儿道:“你这个兄弟,太死板了。”   几人走向校场,只见城头上的战事已经停了下来。   各自分列站了,茅乙儿特地留意了一下,只见八十八名巡江手排得整整齐齐,那两百数十寨兵却是站得歪歪扭扭。   不一会儿,李瑕与搂虎一左一右带着浑身包扎着的邬通出来。   邬通脸上还有些苍白,像是受伤不轻的样子。   他说话时也失了往日的爽朗,情绪显得很低落,开口说是自己受了伤,关城防务全都暂交李县尉接管。另外,吩咐寨兵由李县尉挑选,反攻横子山寨……   最后,邬通命人拿出一箱钱,给所有人分了,承诺等击败蒙军,每个人还有重赏。   他平素最讲信用,在寨兵面前威望颇高。既许下承诺,寨兵纷纷大喜,哄然应喏。   “谢巡检厚赏!”   等邬通说完,李瑕先送他去养伤,又招搂虎、鲍三、姜饭等人商议。   姜饭伤还未好,今夜并未有太多表现,与鲍三走进城楼一看,吓了一大跳。   只见搂虎已将邬通整个人捆起来,且还塞了邬通的嘴。边上还有几个邬通的心腹,同样是被五花大绑丢在地上。   “县尉,这是……”   姜饭话到这里,竟是又问道:“这邬通……反了?”   “邬巡检一时还未想好这仗该怎么打,我接手了。”李瑕不咸不淡地道。   姜饭一愣,与鲍三对视一眼,似有所悟。   不管他们反应,李瑕又道:“姜饭,你来看押邬巡检。”   “是。”   姜饭脸上的茫然之色尽去,走上前,想了想,拿手上的钩子钩住了邬通的腰带。   “呜……呜……”   邬通显得很委屈,眼神似在说自己不会跑,不必钩着。姜饭却一句话不说,只冷着脸坐在那。   “看好他们。”   李瑕吩咐了一句,带着鲍三与搂虎回到堂上。   “鲍三,你明白了吗?”   “小人明白了,早该由县尉来指挥,也不至于丢了横子山寨。不过,既然做了,不如……”   鲍三话到这里,独眼中寒芒一闪,比划了一个斩首的手势。   “不必。”李瑕道:“他有钱,有盐井、商道,等这一战打完再说。”   “是,小人明白了。”鲍三应道,“他有钱。”   李瑕道:“既明白了,你来守着关城。把动静闹大点,别让蒙军发现我们上山了。”   “县尉是要亲自带人去夺回横子山寨?”   “嗯。”   鲍三道:“小人愿去。”   “不,我是官,我去了才能压住那些寨兵……”   ……   关城外,阿术收了兵,深吸了一口气,把那暴躁的情绪压回去。   他忽然意识到今夜这一战自己输在哪里……这几年打大理太顺了,潜自间道、潜师而跃之计用了太多,过于喜用奇谋。   顺利攻破的城寨太多,渐渐不舍得强攻,这次遇到了一个谨慎的宋将,终于是吃了亏。   想着这些,阿术摇了摇头,吩咐道:“就在巡司关城外扎营,制攻城器械。再派人去告诉吉达,占住横子山寨后不必急着进攻。建砲起车,等我命令,一齐强攻。”   其后,又一道道命令布置下去。   二十二岁的阿术望着眼前关城,似乎因今夜这一战而稳重了不少……   ……   天还未亮。   亥金留正在攀爬横子山。   对于他而言,这山不算难攀,他本就是在这地方土生土长的苗人。   他今晚已中了两箭,本是不愿再攀山与蒙军厮杀的。但为了那赏赐,还是自告奋勇地站了出来。   此时他抬起头,看到了身前不远处的李县尉,不由心想:“这汉官还挺会爬山的嘛。”   事实上,今夜也是亥金留第一次遇到蒙军,有被蒙军打起仗来那种拼命拼活的样子吓到。   这多少让他感到了惶恐、不安。   然而,见到李瑕也是拼死拼活,他的惶恐与不安也就消减了不少。   如李瑕所言,这是对待战争的态度问题…… #第一百九十七章 起砲   夜色中,吉达领着一个百人队,从横子山西面的陡地攀援而上。   进了横山寨一看,只见近二百余具男女老少的尸体铺得到处都是。   啃食尸体的乌鸦看到有人来,振翅飞走。   “娘的,宝力德杀完人也不收拾一下。”   吉达随手从尸体上拔起一根箭矢,递给身后的士卒。   想到宝力德也许陷在山下的关城里了,他还是把抱怨的话收了,摊开双手看向天空。   “赖长生天护佑宝力德杀出重围……”   话虽如此,山下的厮杀动静越来越小。   吉达心想,看来是这里离长生天太远了,没来得及护佑住宝力德。   此时天就快亮了,他知道不宜继续攻城,该先占据着横子山寨歇一歇,等待阿术后续的命令。   “把尸体丢出去,我们安营下寨。”   “百夫长,往哪丢?”   吉达本想说“随便丢”,灵光一现,问道:“能抛进山下关城里不?”   “哪抛得下去,得要砲车才是。”   忽有人道:“看样子是要强攻关城了,反正都要做砲车,不如我先做一个小的,把尸体抛进去。”   说话的名叫“博日格德”的什长,管些后勤,因此擅长制作砲车。   吉达点头,道:“行,动作快点。”   博日格德道:“从这山下抛石下去,不用大砲车,做小的就可以,百夫长拨三十个杂兵给我,三个时辰就做一个出来抛尸。”   “三个时辰?”吉达道,“忙了一夜了,快点把寨子收拾出来,还要住。”   他觉得有些麻烦了,想着把尸体随意一丢也成,但终究是认为抛尸进城吓吓宋军更有意思,想了想,又道:“让杂兵先把尸体搬出去,你慢慢做。”   “好咧,百夫长这主意好。”   “攻城的砲车全做好要多久?”   “再有两天。”   吉达道:“太久了,动作快点。”   博日格德应了,吆喝着就让杂兵搬运尸体,他则去选木头建砲车。   砲车简单来说也叫投石车。   比如,要抛石头砸敌,哪怕是从山上往下丢,也不是说抛就能抛的。   人能拿得动的石头往往太小,既砸不准,杀伤力也小;而大的木石滚下山,被树木一挡,或撞到石头马上就改了方向。   只有建了砲车,才能投石杀敌、攻城。   这横山寨上倒是有备一点石木,但未建砲车。   博日格德觉得很奇怪。   他知道筠连州是羁縻州,宋军没有太多兵力,也没有真正的大将,加上阿术是从大理奇袭,宋军的防备不足,没建砲车很正常。   奇怪的是,就这样的宋军竟然能把宝力德的百队人在城里杀掉了。   “这宋将若有能耐,就该早在横子山、马口岩上起砲啊;若没能耐,怎就把宝力德埋伏了?太怪了……”   博日格德喃喃着,不一会儿就选好了起砲的材料。   他从怀中拿出一支毛笔,磨了墨,开始标注尺寸。   “真是好久没起砲了,跟着将军南征这么久,都快忘了怎么做了,梢长两丈……不,一丈多就够了,打个小关城……”   正思忖着,忽听山下有人喊了一声。   “百夫长吉达在吗?将军有令!”   “什么?!”吉达大喝道,“俄日勒和克,是你吗?”   “是,阿术将军命你占据横子山寨休整、起砲,准备强攻……”   吉达喊道:“我知道,正在起砲,这小破关城,轰几下就打下来了,哈哈哈!”   “将军还说,小心宋军攻上来,要不要派人支援你?!”   吉达哈哈大笑,道:“关城里宋军就三百多人,全上来都不够我打的,这居高临下,五十人我都够守了!”   他大笑完,方才又道:“不用,将军人也不多了,我的人太够了,都住不下了!”   俄日勒和克喊道:“将军让你留意北面,瞭望宋军是否有援兵。”   “好!”   “加紧起砲,别太久。”   “知道,知道。俄日勒和克,你要不要上来?”   “不用,我还要回报将军,将军交代,你一定要小心宋军反攻。”俄日勒和克仰着头喊完,转身往山下走去……   吉达则转身进了寨子,嘴里还嘟囔着。   “将军也别当我傻子,谁不知横子山重要?宋将要是有点脑子,趁早撤出关城才是正经。”   他带了一个百人队,蒙卒近九十人,杂兵四十余人。此时安排杂兵干活,又派了一半蒙卒值守……   ……   俄日勒和克虽然替阿术递话让吉达小心,但他心底也认为宋军不可能反攻横子山寨。   夜里才遇袭,关城外还有上千兵马对峙着,怎可能有宋军上来?   胆得有多大,才会在这种时候爬上横子山?   三百多人,全上来都不够吉达打的……   心想着这些,俄日勒和克走着走着,天光渐亮。   他转头一看,只见一缕朝阳在天边绽开,很是壮丽。   “啊,好想念草原啊……”   “噗。”   树干后一只手伸出来,捂住了俄日勒和克的嘴,同时,一把匕首划过他的喉咙。   血喷洒在地上的积叶上,发着如晨风的低吟声,混杂着第一缕的阳光。   “送你回草原了。”李瑕低声道。   这大喊大叫的传信兵喊第一句话的时候,李瑕已偷偷埋伏过来了。   俄日勒和克闭上眼,倒在山林之间……   ……   “我要是女人,我嫁给他。”亥金留蹲在灌木丛中,抬头看着前方那李县尉杀人的场景,低声喃喃了一句。   “他杀人好熟练,不像宋官。”波洞哈道,“像我的老头领。”   “走吧,该去给横子山寨的族人报仇了。”   亥金留握着弓,矮着身子出了灌木丛,凑近李瑕身边。   “李县尉,跟我走。你上不去,我拉你。”   “走吧。”李瑕点点头,感受到了这寨兵态度的变化。   他之所以要亲手杀脚下这个蒙卒传信兵,为的就是向这些寨兵展示实力。   一行人继续往上攀爬。   队伍中有搂虎、熊山,两个熊山的族人、三十个巡江手、七十余个寨兵。   这一百余人都是搂虎挑选的擅长攀山之人。   渐渐快到了山顶。   “嘘。”   亥金留往前探了探身,又缩了回来,低声道:“三十多个杂兵,在造木头。还有四十多个蒙兵,在值守。”   李瑕皱了皱眉,转头看了看,只见天光已大亮。   他亲自伏下身,小心翼翼地过去探了一眼,见到了那座造了一半的砲车……   ……   “这根木头做砲轴,你们搬上去,砲架就造好了……”   博日格德说到这里,打了个哈欠,感到有些疲惫。   忽然,听到山下有人喊了一句。   “百夫长吉达,在吗?”   那声音不大,蒙语的口音稍有些怪异。   博日格德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一个蒙卒在向上爬,走路有点瘸,因在爬山,低着头,远远的看不清样子。   博日格德回想着听到的口音,喊道:“勒和格,是你吗?”   “不是,我是赤那。”   博日格德一时想不起这“赤那”是哪队的,喊道:“百夫长睡了,你有什么事?”   “阿术将军送了粮草上来,你派五十人下来帮忙搬吧。”   博日格德道:“我们都已经快起了一辆砲车了,在山上呆不了三天了,不用粮草。”   “送都送来了,搬上去吧,搬上去再说。”   山下那蒙卒说着,停下脚步,向山下招手,似乎在招呼人搬东西。   博日格德无奈,只好带着杂兵下山帮忙搬粮草…… #第一百九十八章 大胆   “啪!”   阿术手中的鞭子断成两截,被他丢在一边。   地上躺着一个被俘虏的土老蛮,因想要逃跑,已被阿术打得奄奄一息。   借着亲自打人,阿术也将心头的火气泄了大半,重新思忖起五尺道的战事。   派都克先行探路有错吗?没错,只有先探清楚前面的小路是否有埋伏,探清楚宋军是否在各个山头起砲,才敢让全军继续前进。   都克败在地势上,摆不开阵型,这是冒险走五尺道该付出的损失。   之后,攻下横子山寨,抢占高处,这肯定没错,也很顺利。   不该跃城吗?   但不跃城,造砲车、准备石木、攻城,最快也要三五天,万一让长宁军赶过来支援,这次兵出五尺道“潜自间道”的战术就全失去了意义。   自己确实太傲了,但傲在兵出五尺道,而非巡司关城这一战。   怪的是,宋军有两种打法……   阿术想到这里,走到地图前标注起来。   “岩方沟设伏……但分水崖不设伏,马口岩、东山等地不起砲,说明这个偷袭的宋将……是客军,对!”   “娘的!”   阿术往地上啐了一口,恍然大悟。   他当然知道这五尺道的守将叫“邬通”,从俘虏的蛮人口中,他还知道邬通经常贩盐到乌蒙部。   另外,在阿术看来,邬通打仗并不蠢,只是平庸、死板。   比如,利用地势到处设伏,往山下射箭、丢石头这些打法,邬通没用,这并不是他蠢,而是他权衡得很清楚。   箭矢、木石不是凭空变出来的,是要派兵去准备,是要建防事、造砲车的。要埋伏,是要让人在野外露宿好几天的。   以邬通手下那点兵力,以苗族、彝、僰族寨兵的军纪,分散出去做这些,极可能就会被军纪更加严明的蒙军拖垮。   守住关城,这是最稳妥的办法,所以说邬通不蠢。   但另一方面,阿术也借此看出邬通没有大毅力、没有大魄力,只会死守常规。   因此,阿术才敢派精兵奇袭横子山寨,果不其然,一举而下。   到这里,其实都没犯大错……   变数在于那支客军。   岩方沟的埋伏,其实是一场遭遇战,宋军根本没能提前准备,只是抢战了优势地形,足见这支客军极胆大。   而客军无权指挥邬通的战略,只能严守城门,并不能参与守备横子山寨……   “只能是客军才说得通!”   阿术一拳击在地图上,踱了几步,骂骂咧咧了一会,招过一个士卒,问道:“巡司关城的宋军退了吗?”   “没有!还在城头叫嚣。”   “没退?”阿术啐道:“横子山寨都丢了,他们还不退?”   他想了想,喃喃自语道:“为何不退?总不成……还想抢回来了?不可能的……”   话虽如此,但为将者的警觉还是让阿术有些放心不下。   “岱钦,你觉得宋军是想抢回横子山吗?”   “哈?”岱钦大笑道:“怎可能?我们大蒙古国将士的箭术,莫说一个百人队执守,有二十人守山,宋军都不可能攻上。”   “是啊。”   阿术一巴掌拍在脖子上,捉出一只跳蚤,沉思起来。   他手下一共就十个百夫长,死了两个,现在一个在横子山,一个在坨山,一个控制着各个高处瞭望宋军是否增援。   剩下五个,除了有后勤、营防、马匹、俘虏等小事要管着,还要准备正面攻事。   即便如此,阿术还是道:“岱钦,你再抽调五十名弓手上横子山帮吉达守着。”   “将军,宋军一共也就三四百,还要多少人守山。”岱钦不太愿意,道:“吉达要是一百多人都守不住,杀了下酒得了。”   “让你去就去。”   “勇士们一夜没睡,接着爬山?要是摔下来……”   阿术不悦,道:“你过来。”   岱钦知道他又要打人,苦了脸求饶道:“将军莫气,我这就去调人。”   话虽这般说,他心里还在想着将军也太谨慎了,都不像平时的为人了。   一个百人队的大蒙古国勇士据山而守,还怕那一点宋军?说出去笑掉大牙……   ……   博日格德一脚深一脚浅地下了山,他带了三十余杂兵,十余个蒙卒,一共五十余人去搬粮草。   远远地,只见那赤那竟开始往回走。   “赤那,你去哪?”   “粮草在下面,你们跟我下来搬。”   博日格德问道:“不对,你们怎么从这东南面上山?”   “哈。”赤那道:“宋军还敢来拦不成?这边好走些,我们绕过来一段。”   “也是。”博日格德道:“西南面有个悬崖不好攀。”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赤那问道:“我怎么没见过你?”   “博日格德,我是北上之前才从都元帅麾下调过来的。”博日格德应了。   赤那也不停步,一边走,头也不回地喊道:“原来如此,我还差点怀疑你呢。”   “有什么可怀疑的。”   博日格德走得有些累了,喊道:“赤那,你等等我们啊。”   “快下来搬粮草吧。”   博日格德叹了口气,道:“山上吃的够两三天,等砲车造好,不就打下来了,何必非要搬……”   “嗖!”   箭矢激射而来,刹那间就有蒙卒倒地。   杂兵们没有披甲,纷纷中箭,惨叫不已。   博日格德大惊,一转头,只见一群寨兵竟是绕到了自己后面,占据了高处杀下来。   “不好!中计了……”   ……   “先射蒙卒,看我的。”   搂虎说着,张弓,一箭正中一蒙卒面门。   蹲在这山地,脚下要花力气稳住身形,与平地上射箭颇为不同,虽然距离近又是居高临下,但一箭其实颇为精妙。   亥金留却是咧了咧嘴,不屑。   “我射个厉害的,你看看。”   他张开弓,对准了一个大喊大叫,正意图组织蒙卒反击的什长。   “嗖……”   “都别逃!结阵守,百夫长马上会来支援……呃!”   博日格德脸上还沾着木屑,努力指挥着。   突然,一支箭矢从他张大的嘴巴里贯了出去!   力还未尽,箭矢径直穿透了他的后脖颈……   喊叫声戛然而止。   “准吧?”亥金留转头看向搂虎,笑了起来,道:“那什长值十贯钱,买大炉子过冬。”   ……   李瑕站在山下抬着头看着,血雨飘淋,落在他脸上。   待确定能围歼这些蒙卒与杂兵之后,他才杖着长剑一步步往山上攀。   有个受伤的杂兵跑到他面前。   李瑕一剑刺过去,扶着那杂兵的尸体将他放倒,伸手在他伤口上抹了一把血,抹在自己脸上。   “搂虎、亥金留……你们换衣服,跟我先上山……”   ……   吉达听到了隐隐的惨叫声传来,惊醒过来。   来不及披甲,他大步走出寨子,向山下望去,见杀喊声是从陡坡上的山林里传出来的。   “娘的,不会真有宋军敢回攻吧。”   这般自语着,吉达犹不敢相信,却还是吩咐道:“所有人!张弓搭箭,把木石搬出来,准备守山!”   呼喝声中,忽见下方的山林中,有十余名蒙卒与二十余杂兵跑出来。   “百夫长!我们杀了一队宋兵!杀了一队攻山的宋兵!”   吉达一愣,凝目望去,渐渐看清是带头的是一个满脸是血的蒙卒,正一瘸一拐地向上攀来。   “宋兵扮成我们的人,哄骗了博日格德下去,被我们杀了……”   吉达很惊讶,问道:“博日格德怎么被骗下去了?”   “那宋兵会蒙语,说的很差,我早就怀疑了,没被他们埋伏。”   吉达不由道:“宋军这么快就反攻了?太快了吧。”   “都是些土老蛮,攀山可以……打仗不行……怪的是,我们看到下面关城里的宋兵撤了……”   说话的那蒙卒累气喘吁吁,一边喊,脚步愈发踉跄。   “撤了?”   吉达皱了皱眉,思忖着宋将这是何意,一边派人攻山,一边又撤了?   他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这是两种打法啊,怪不得,原来是宋军主副将意见不合,才会出现昨夜的怪事……   “原来如此。”   他思考着这些,前方那十余蒙卒已到了木石前。   吉达一抬头,错愕了一下,大吼道:“杀了他们!”   “快!推木头,杀了他们!”   身围的蒙卒们纷纷一愣……   与此同时,响起的是几声汉语、苗语、彝语的吼叫。   “杀!” #第一百九十九章 逆战   搂虎、亥金留等人突然张弓,迅速射杀了几名正要把木石推下山的蒙卒。   而李瑕速度更快,已冲向吉达。   他脚伤未好,依常理而言,这样的脚伤就不该攀山、不该冲刺……世人总是这么想。   按这个常理再往前推,他李瑕就不该反攻横子山……也不该敢反抗这时期的大蒙古国,这与逆天有何区别。   要做逆天之事,昨日顾忌损失一点实力、今日顾忌一条腿、明日顾忌一条命,如同邬通一般缩在城防当中,缩在兵法、常理当中,又何必谈逆天?   天下并非没有名臣名将,并非没有天才在奋力抗蒙,却全都被世间一板一眼的规矩束缚。   蒙人却不讲这些规矩,辗转万里灭大理,岂是兵法、常理?   忽必烈经吐蕃,穿过满是瘴气毒虫的不毛之地,翻雪山、沼泽,横渡泸水、大渡河、金沙江,至瘴疠横行与土著作战;兀良合台父子走的则是更艰险的西路……强军尚且如此。   弱军想要胜这种军队,若没有对敌之勇气,觉得缩在山林、城关之中,发几支暗器,丢几块石头,就可以赢?   欲战阿术,却言“我脚好痛”?   不破不立。   李瑕冲上前的一刻,已完全忘了脚伤。   他只知道,吉达、阿述不会想到他有立刻反攻的勇气,此时必是惊愕交加。   这是他唯一的、极短暂的机会。   一剑刺出。   无数次的训练淬炼出的意志、向死而生的孤勇,凝在这一点寒芒之间。   “噗……”   “啊!”   吉达大吼一声,脑子里一片混乱。   他慌乱中避了一下,这一剑却还是刺进了他的胸膛。   吉达竟是不退反进,猛向前扑去,一双大手死死扼住李瑕的喉咙。   周围有蒙卒提刀杀上来。   李瑕弃剑,一把捉住吉达秃顶后的椎髻,把这铁塔般的汉子拖倒在地,两人一起向山下摔去。   “嘭!”   一声重响,他们摔在一棵大树下。   余光当中,还能看到一列列的寨兵正在攀援而上。   有人向这边奔来,有宋兵,也有蒙卒……   “啊!”   吉达还未死,死死扼住李瑕的喉咙。   李瑕伸手探到吉达身后,捏住透出的剑锋,用力上下晃动,搅动着吉达胸腔的血肉……   ……   “百夫长!”有蒙卒提刀杀来。   “县尉!”许魁提刀迎上。   许魁只觉自己要疯了。   但在他眼里,李县尉才是先疯掉的那个,身上还带着伤,不管不顾非要亲自带人夺山。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让他想都不敢想的事。   此时眼看着李瑕与那蒙军百夫长拼命,许魁脑子里全无别的想法,只有一个字,“救”。   而蒙卒已杀过来,弯刀挥到他面前。   有了前两次打斗的经验,这次许魁不敢与蒙卒拼刀。   他身子一扑,背上已中了一下。   他披的是缴获的蒙军皮甲,胸、背上札着一点铁片,但“噗”的一声还是被弯刀劈开。   同时,许魁倒地,挥刀一砍,劈在那蒙军小腿上。   一声惨叫,许魁左手用力一拉,那蒙军摔下山去,撞在一块大岩石上,重伤不能起身。   “县尉!”   许魁大嚷着爬起身,冲上前要去救李瑕……   突然,一具尸体摔在眼前,又是一地尘土与落叶飞扬。   “波洞哈!”亥金留悲呼了一声。   许魁一愣,只见到脚下的波洞哈还在死死瞪着眼,没了生息。   他抬头一看,寨子前还在鏖战,愈发惨烈。   寨兵更擅长这种山地战;蒙军则是猝不及防,许多人连甲都没披,但占据了地势。   甫一交战,双方还没分出优劣,只是不停死人……   亥金留已弃了弓,拿出一柄双环苗刀与蒙卒拼白刃。   他一开始并不懂得分析这横子山寨好不好打,想的就是蒙军能拿下、自己也能拿下。   再看到那李县尉很有办法,心里也有了信心……   他们先是杀了五十余杂兵和十余蒙卒,这时面对的也只有四十余蒙卒。   但亥金留没想到还是死了这么多兄弟。   “杀啊!”他愤怒地一刀劈下,血溅了满身。   “杀啊!”忽又有四十余蒙卒从寨子里冲出来,杀声震天。   亥金留一看,感到有些绝望、无力……   下一刻,一声蒙语大喝在不远处响起,亥金留吓了一跳,以为已经输了。   然而很快又是一声汉语响起。   “百夫长吉达首级在此!已大胜!”   熊山迅速用苗语大喊,登时,山上一片欢呼。   亥金留一回头,见到的是李瑕提着一个可怖的人头,正一步一步向这边走来。   “百夫长吉达首级在此!”   还有什么是比己方主将斩下敌方主将的头颅更激励士气……   “威武!大胜!”亥金留怒吼一声,杀向蒙卒。   那些才冲出来的蒙卒当中已有人迅速向横子山西侧跑去,用绳索荡下山。   “杀啊!”   “杀啊……”   渐渐的,蒙卒尽数逃向悬崖。   搂虎抱起一根巨木,朝着那些溃兵追上去,追到山崖边,挥动手中的巨木,连着把两个惊慌失措的蒙卒顶下山崖。   他奋力举起木桩又是一抛,巨木滚下山崖,轰隆隆一声响,伴着一阵阵惨叫与惊呼……   ……   终于,亥金留摔坐在地上。   他不停喘着气,感觉到周遭静谧下来,再回过神,看到的是李瑕正一瘸一拐地走在遍地的尸体当中,把一个个死去同袍的眼睛合上。   亥金留默默看着这一幕,待看到李瑕走到波洞哈身前时,他猛地大哭起来……   ……   牛寨山。   阿术不知疲倦般地忙了一天,直到傍晚才准备歇下。   他已经安排好了,今日、明日准备好石木,造好攻城器械,后日强攻关城。   这已是强攻能做到的最快速度了,但也意味着他失去了攻下筠连州城的机会。   他是探马赤军,人数太少,不奇袭的话很难攻下有准备的城池。   之后也只能尽快出五尺道,侵掠叙州附近,打些粮草了……   忽然。   “报!将军,横子山寨丢了……”   阿术一愣,转头看去,见是岱钦领着几个狼狈不堪的残兵进帐。   “什么?”   “横子山寨丢了,吉达百夫长战死了……”   那溃兵说着,满脸都是惊恐。   阿术听完整个经过,竟然难得的很平静,自语道:“太快了,也就是么快,吉达反应不过来……娘的,这是老子的打法。”   “将军?”   “逃回的什长鞭刑,撤了什长,归其它百夫长麾下。”阿术道:“岱钦,你派去的箭手呢?”   “他们还没到山顶,横子山寨已经丢了,攻不上去。”岱钦道,声音很惶恐,又道:“我带人再去攻,明日之前,必能攻下横子山寨。”   “不必攻了。”阿术道,“天黑了,让将士们歇一夜。杂兵不许歇,继续造器械,后日攻城。”   岱钦愣了愣,问道:“将军,不抢山了?宋军只有数十人在山上,我……”   阿术道:“我昨夜抢下横子山,是出其不意;他今早抢回横子山,也是出其不意。但,战场上不会有第三次出其不意。”   “可是……”   “再争横子山就是强攻,强攻两三天,攻城又要两三天,到时宋军援军都到了,打下来还有什么用?占了,我们住在这?”   岱钦本已做好了阿术发火的准备,却没想到这次阿术如此平静,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而这一夜,阿术是坐在战马上睡的。   那战马似乎通人性,整夜伏地而卧,一动不动…… #第二百章 攻守   两日后,蒙军紧赶慢赶终于造出了攻城器械,逶迤而上,重新攻打巡司关城。   阿术显得有些提不起劲。   于他而言,这一战已经没多大意思了。   宋将能重新夺回横子山寨,说明那个客军将领已反客为主。   这样一个人占着地利堵在那,那接下来就是一板一眼的攻城战而已。   胜败的关键已不在他阿术的指挥能力,而在地势、兵力、粮草、天气等无数因素。   阿术当然会攻城,也有信心攻下巡司关城。   问题是时间、意义。   探马赤军奇袭五尺道,迂回包抄、潜出间道,目的就是为了减少攻坚。   等宋军援军一到,攻下关城也毫无意义。   带着这样的情绪,阿术一板一眼地指挥,不再暴跳如雷、也不再意气风发。   忽然。   “嘭!”   一具无头尸体砸在蒙军队列之中,摔在石道上,成了一滩肉泥。   “啊!”   一个正在搬运云梯的大理兵被溅了一脸血肉,放声尖叫。   有蒙卒一箭射去,径直射死了这大理兵。   “不许叫,继续攻城!”   蒙军的队伍安静下来,继续进行。   而横子山上,一具又一具的无头尸体砸下来,有的砸在两边的树林里,有的砸在蒙军的队伍中,偶尔也砸死了一两个人。   尖叫不时响起……   岱钦脸上难看,心想着阿术必要大怒,但转头看去,竟见阿术依然冷着脸。   “将军,这宋将太放肆了……”   “不然呢?”阿术道,“他占着横子山,又起了砲,还能不砸?我们也砸关城就是了。”   岱钦一愣,只觉阿术像是换了一个人。这让他好不习惯。   “将军不怒吗?”   “打呆战,就要有打呆战的样子。”阿术淡淡道。   在乌蒙部时,他怒,能威慑那些土老蛮,这是“敢盗我马,我就拔光你们的寨子”的凶悍;但在五尺道,面对一个冷静狠厉的宋将,再怒,只会乱了分寸。   他已决意破关后杀光那些宋人,但开口,却只是命令道:“尽快攻下关城,尽快、尽快。”   “是……”   “将军有令!驱大理兵、土老蛮兵攻城,尽快破关!”   “杀啊……”   ……   “轰!”   石头从蒙军的砲车里砸出,砸落在巡司关城的城楼上,碎瓦与残木齐飞。   城楼里,邬通骇了一大跳,想要大叫,嘴却被堵着。   “呜……呜!”   “怕什么?!”姜饭道:“城还没破,你这主将慌什么?”   外面又是一声巨响,是守城的兵士将城头的木石推下去,砸出一片惨叫。   城头上,鲍三大喝一声。   “放箭!”   箭矢如雨。   很快,蒙军的箭矢也反击过来。   关城西面边的道路就那么宽,大理兵与土老蛮俘虏们挤得满满当当,蒙军摆不开阵势,射出来的箭矢并不多。   一块大石头又从横子山上飞出,“轰!”地砸在五尺道上,砸死一名蒙卒。   “把石头搬开!”百夫长海日古下令道。   蒙卒砸碎那大石,搬上旁边的山坡。   一辆大砲车就架设在这里,七十名蒙卒用力一拉,落石如雨,又砸向关城,响起一片惨呼。   横子山上,李瑕下令调整了砲车的角度,六十名寨兵齐力一吼,又是大石砸了下去……   ……   阿术站在牛山顶上,眯着眼望着这场攻守战。   岱钦道:“将军,关城内仅有两百余人,横子山上仅有不到百人,派士卒强攻吧?”   阿述道:“你过来。”   岱钦走上前。   “啪”的一声重响,阿术狠狠给了岱钦一耳光。   “将军?”   “啐!”阿术一口痰啐在岱钦脸上。   “老子给你降降火!”   “将军,我没说错话!”   阿术道:“你打急了眼,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他伸手,在岱钦头盔上重重一拍,叱道:“一个千队的探马赤军,已死了三个百夫长、损失了近两百人,为了打个横子山、巡司关城,再损失两百人,那还出五尺道做什么?!”   “那……怎么办?”   “继续打,拿大理兵和土老蛮俘虏的命填,看看宋将是否会有指挥上的差错……”   ……   李瑕站在横子寨上,看着战场,心里毫无波澜。   这一战到现在,只要夺回了横子山。剩下的就真如邬通所言,借地势守着关城就行。   五尺道本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只要防备住阿术再以奇谋偷袭横子寨,这战也就这样了。   只看援军还有多久到……   当然,倘若援军一直不到,那拼死夺回横子山也就失去了意义。   到了蒙军攻城第三天,李瑕的心思渐渐有些沉重起来。   “搂虎,你过来。”   李瑕招过搂虎,走到无人处,道:“今日若援军不来,我们撤。”   “县尉?”   李瑕望着牛寨山,缓缓道:“我们拼死守横子山、巡司关城的意义是给后方争取时间,但是若守了这么多天,援兵还不来。那再守下去就是无益的送死,你明白吗?”   “小人不明白。”搂虎道:“小人只知听县尉的。”   “好,你去暗中联络,看寨兵里有哪些人是愿意与我们走的。我们傍晚下山,今夜撤出巡司关。”   “是……”搂虎一抱拳,转身之际,忽然愣住。   “县尉,你看。”   李瑕放眼看去,见到的是一面大宋军旗正在远处的山道间飘扬。   “援军来了。快下山,我们想办法留下这支蒙军……”   ……   “撤。”   牛寨山上,阿术看了那大宋军旗一眼,迅速下令撤军,毫无拖泥带水。   既然敢用奇谋、敢走险道包抄,那他在出发前就已做好了撤退的准备。   撤得虽利落,他却并不慌张,不紧不慢地把一道道命令下达。   “让俘虏继续攻城……”   “把攻城器械毁了、堵住道路……”   “留五十名精锐埋伏,等宋军过了分水崖,纵火,断他们的阵型。这些人战后自行回大理……”   做好安排,阿术回过头,深深看了横子山的方向一眼。   对他而言,这次潜自间道并非是败了,一共也就损失了二百余人,南征路上他麾下的减员就远超过这个数。   都克在岩方沟遇伏很正常,敢走五尺道必会遇到埋伏;宝力德跃城被埋伏也很正常,只能说明宋将谨慎。   唯一让阿术感到意外的,是那宋将竟敢反攻横子山寨、且还真的攻下来了。   这也是唯一能让他承认犯了错误之处,也是他认为那宋将胆魄不同于平常人之处。   “打仗像我,不拘于常。”阿术走上五尺道,又喃喃了一句。   “我记住你了……”   ……   横子山,李瑕也在回溯着这一仗。   他对自己的表现不满意。   本可以做的更好的……比如在蒙军到达之前,就该夺了邬通的兵权,亲自守横子山寨,甚至,再守下方口岩等险要之地。   那么,这一战也许就能顺顺利利。凭借地势,守到长宁军来援并不难。   阿术用兵喜欢弄险,兵出五尺道本就是为打宋军一个措手不及,只要有了防备,这支蒙军的战略也就败了。   “不……”   想到这里,李瑕忽摇了摇头,意识到自己太自负了。谁能确定,由自己守横子山就能防得住阿术?   事情发生了,反推回去,总觉得自己能守住……就是这种自负才是为将最忌讳的,阿术屡屡“潜师而跃”,打的就是这世间诸将的自负。   邬通岂不知横子山重要,否则何必说要撤退?但还是丢了横子山。   当夜,李瑕自己也没料到横子山会丢,否则不会只增守城门。   想着这些,他额头上有冷汗冒出来。   他认为,这一次是阿术给自己上了一课。   “打仗的第一课……”   李瑕回头望去,只见远山间,阿术的兵马已越走越远…… #第二百零一章 长宁军   李瑕回到巡司关城。   “县尉。”姜饭赶上前,道:“小人依县尉所言,若援军赶来,可与邬通说好之后放了他。”   “你放了?”   “是。”姜饭道:“援军进了城,城楼外都是寨兵,杀了也不好。”   李瑕问道:“他答应老老实实的?”   “他答应了,但……真没关系吗?”   “无妨。”李瑕淡淡道。   哪怕邬通向朝廷状告……他还真不介意。   他走上城头,看到一个宋军大将站在那,邬通正陪着站在一边。   “哈哈,李县尉来了。”邬通大笑道,仿佛毫无隔阂,“这位是长宁军的易指挥。”   李瑕还未来得及上前,只见那将领已转过头。   “某乃长宁军都钤辖,易士英。”   李瑕脚步微微停了停,目光看去,易士英四十几许年纪,三络长须显得很文雅,身材却颇魁梧,腰背笔挺,杀伐气与凛然之气并存。   “见过易将军。”   邬通又道:“易指挥,这位便是我与你说的,助我守下五尺道的县尉李瑕李非瑜。”   易士英对邬通的神色淡淡的,看向李瑕的眼神却有几分郑重,问道:“你认为,该追击蒙军否?”   李瑕在横子山上时还在想要留下阿术,但下山的一路上经过了复盘,竟是改变了想法。   “不该追击。”   易士英道:“为何?”   “这支探马赤军的主将是阿术,此人用兵喜分进合击、迂回包抄,其兵势……如闪电战,从这次的战事可以看出,他不喜攻坚,必会设计,吸引我军主力追击,再回头消灭。”李瑕道:“故而,我认为不该追击。”   “某尝言蒙人用兵‘不师古’,你可知何意?”   “不学古人?”   “不错,蒙军作战,不计师之众寡、地之险易、敌之强弱,必合围,迅如雷电,捷如鹰鹘,如禽兽猎取之状。”易士英道:“观其攻大理,万里之遥,三路约日而至,可谓得兵家之诡道,而擅于用奇。”   李瑕琢磨着这话,隐隐若有所悟。   他感到这长宁军都钤辖易士英很厉害,蒙军这种特点,他其实也感受到了,但形容不出来,更何谈用这样的话来概括。   易士英又抬手,指了指远处的牛寨山,微叹了一声。   “蒙军重视侦察,登高望远,先相地势,专攻趁乱。长宁军远道而来,阿术则为返程,更熟地势,若追击,必中埋伏。”   李瑕问道:“可在五尺道上若不能敌他。出了五尺道,岂非更不能敌他?”   易士英睥睨了邬通一眼,道:“蒙军无非是趁筠连乃羁縻,守备不住。若依蜀江以北的筑城之法,自可拒蒙军。”   易士英与李瑕见面之后,这般又聊了几句,对这一战的经过很快有所了解,招过一名将领。   “祝成,命你领兵五百,缀着阿术,送他一段。记住,登高望远,勿中埋伏。”   “是!”   易士英吩咐完,拍了拍李瑕的肩,道:“放心,并非贸然追击。”   “明白。”   这一战,对李瑕而言,到此大概也暂时结束了。   他却颇感兴趣地观察着长宁军。   李瑕并非第一次见到宋军,他见过淮西厢军、禁军,也远远望见过张实的水师,但这还是第一次近看战时的蜀军。   前世听了“弱宋”二字,他本以为宋军很弱,然而,眼前的长宁军给他的感觉,以两个字可以形容……强师。   哪怕是对敌蒙军时,李瑕都没有过这种强烈的感受。   蒙卒单兵战力是强,骑射无双。但眼前的长宁军却有股血气,更纪律严明、更昂扬。   ……   易士英忙完军务,一回头看到李瑕还站在城头看着,走上前,道:“如何?在想何事?”   “大宋将士,战力不弱。”   “蜀南兵还是差点。”易士英神色冷峻,道:“川中八柱之兵,战力更甚。”   “川中八柱?”   “余帅在时,建议弃平地之城。于云顶、运山、大获、得汉、白帝、钓鱼、青居、苦竹筑城建垒,号为八柱。使蒙军不敢近边。”   易士英说着,举目北望,也不知在想什么。   李瑕看着他的眼,从当中看到了一丝忧虑,又问道:“大宋将士既不弱,为何会败?”   “是啊,为何会败……许是败在不如蒙古富足吧。”   李瑕不以为然,但这话既是易士英说的,他还是沉思了一下。   或许也有一部分原因吧,以蒙古疆域之广,比经济,拖也能把宋朝拖垮。   “多言了。”易士英又道,“晚间若得空,倒可与非瑜再聊聊……”   那边又有将领过来,他显得很忙,转身又走开。   ……   天色渐暗。   小小的城关已不够住,长宁军在横子山顶、关城校场上扎了营。   李瑕则与麾下人一起住,让他们准备一下,明日启程回庆符。   “鲍三,你对长宁军是何观感?”   “想起了余帅。”鲍三低声念叨了一句,道:“县尉,巡江手早晚也能练成这样。”   李瑕道:“到时就不叫巡江手了。”   搂虎凑上前,问道:“县尉,那几个寨兵,还要不要联络?我能让他们跟我们走。”   “不急。”   李瑕沉吟了一会,却是转向姜饭,问道:“你与邬通说好了?”   “是。”姜饭道:“他答应了……”   下一刻,门外有人问道:“李县尉在吗?巡检请你相见。”   ……   这次,邬通却不是在城楼与李瑕相见,而是在北面城墙下的一间小仓库。   “哈哈,李兄弟,这次多亏了你啊,不然哥哥就葬身在这关城里了。”   邬通竟还能保持着豪爽模样,仿佛对被李瑕夺权之事毫无芥蒂。   但他身后那八个心腹戒备森严的样子,显在表明这事并没有真的过去。   “邬兄不生我气就好。”李瑕应道,施施然然进了仓库,坐下。   他身后只带了搂虎、姜饭两人。   “生气?”邬通似乎很惊讶,道:“我岂会生气?”   他倒了杯酒,但没再推给李瑕,自己喝了,笑道:“白日是易指挥在,哥哥忙前忙后地安排,不方便说话,这不,一得空就请李兄弟来了?你我兄弟之间,岂有过不去的事。”   “真的?”   “当然是真的。”邬通道:“这不,蒙军都退了吗?说明李兄弟是对的。就该给哥哥这糊涂脑袋来两下,杀了我都该。你不杀我,这是义气。是吧?”   李瑕似笑非笑,也不说话。   邬通道:“好吧,这般说吧。哥哥与你记仇,能落得好?你在朝中靠山不小吧?”   “确实不小。”   “那便是了,你我兄弟,合则两利,分则两害。若有嫌隙,一笔勾销了,如何?”   “好。”   “爽快。”邬通道:“功劳如何报?”   李瑕道:“就依邬兄所言,你守下的关城,我只是协助你,也是你命我去夺回横山寨。”   “真的?”   “一万贯。”   邬通一愣,抬头看了李瑕一眼。   李瑕很平静,不像在说笑。   “李兄弟,这价钱……”   “不答应?”   邬通有一瞬间几乎要脱口而出“不是,你搞清楚,是你打了我……”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   向朝廷告发?能不能搞垮李瑕不谈,他自己肯定要先完蛋的……   “哈哈哈,李兄弟太风趣了,风趣。哥哥被你揍了一顿,还要赔钱给你不成?哈哈。”   “不是赔钱,是卖功劳给你。”   邬通纠结起来,道:“哥哥哪用那么大的功劳?又不是省治下的官。”   “邬兄说过,一年随便打点个谁就花六千贯。”李瑕道:“今年可快过去了。”   “哈哈,那是哥哥吹牛的,哥哥其实很穷。”   李瑕不说话,只扫了邬通身后那八个寨兵一眼,将他们看得纷纷低下头。   一副“我拳头大,靠山大”的样子。   邬通想了想,颇觉无奈,叹道:“好吧,那庆符县的盐?”   “让邬兄来卖。”   邬通叹息一声,道:“十年的利润,也就凑这一万贯。”   “哦。”   两人又聊了些细节,不一会儿,李瑕起身离开。   邬通独坐在那,饮了一口酒,沉思着。   “哥哥,真就这样放过他?还给他钱?”   “不然呢?长宁军就在城里,杀个官?”邬通道,“等把庆符的盐路打开再说。”   “到时他把一万贯都花完了。”   邬通显得有些郁闷,道:“做生意嘛,有赚有赔。这次在他身上赔了,下次再赚回来了。”   “就怕最后赚不回来。”   “到时再说。”邬通眼中那股杀意终是没能压下去,喃喃道:“是他先坏了规矩……” #第二百零二章 易士英   李瑕出了小仓库,姜饭低声问道:“县尉,这就放过他了?都已经结了仇。”   “不急。”   这次,李瑕却是转向搂虎,道:“你与那些寨兵联络一下,送些钱给他们。”   搂虎这人则不问那么多,直接应下。   三人转回住处,鲍三起身道:“县尉,方才易指挥派人过来看你在不在。”   李瑕想起易士英说过晚间得空再聊聊。   他又往城楼上去。   一路走去,只见城头上守备森严,终于有了要塞的样子。   可惜,蒙军已经退了。   李瑕才走到城楼,一名易士英身边的亲兵下来。   “李县尉,正要去看看你在不在,请吧,将军要见你。”   “劳吴兄又跑一趟了。”   “县尉不必客气……”   易士英就坐在城楼指挥台上,倚着那大鼓,趁着月光与烛光在看书。   “非瑜来了,坐吧。”   “谢易将军。”   易士英放下手中的书,揉了揉眼,道:“看来,是没机会重创阿术这支探马赤军了。”   李瑕应道:“他这种打法挺讨厌的。”   “也莫小瞧了他。”易士英道,“或许,你我一走神,他又杀个回马枪。当然,你明日便要回庆符了。”   “是。晚辈毕竟是庆符县尉,不宜呆太久。”   “你方才见了邬通?莫与此子交往太深。”   李瑕一愣。   易士英的脸隐在黑暗中,让人看不见他在想什么。   “不久前,蒲帅来信,提及过你,也提了你北上所做所为。”   “晚辈惶恐。”李瑕道。   但他还是很平静,一点都不惶恐,谦虚而已。   易士英沉吟着,有些话似不知如何说,沉吟道:“可知刘整刘武仲?”   “听说过,十二骁勇破信阳?”   “不错,刘武仲本是北人,金灭后南投,立下大功。”易士英道:“其人天生傲骨,心性与你酷似。”   李瑕道:“不敢当,晚辈比不得‘赛存孝’。”   这“赛存孝”是刘整的名号,将其与五代时十八骑破洛阳的名将李存孝相比。   “可知赵忠肃公如何评价他的?”   李瑕道:“晚辈不知赵忠肃公是何人。”   “赵癸赵相公之父,忠肃公尝对癸言‘刘整才气横溢,汝辈不能用,宜杀之,勿留为异日患’,幸而,赵相公未听。”   易士英话到这里,叹息一声,又道:“现今,刘武仲在京湖李帅麾下为将,蒲帅也曾于李帅麾下为将……你与刘武仲处境相似,今夜与你谈论此事,只为告诉你,临安行在或有人不信任你。但天下间,总有人知你功劳,欣赏你,保全你。”   李瑕沉默了良久。   临安城之事,他一直没怎么想,但对庙堂的最初印象还是那无休止的倾轧。   确实难得听到有人这么说。   算是对他北上所做之事的……迟来的认同。   “晚辈谢易将军。”   易士英道:“你从党争泥潭中脱身,既赴川蜀,往后少与奸党来往罢。”   李瑕道:“忠奸之事,晚辈不敢断言。”   易士英微微苦笑,道:“你虽年少,但为人稳重……唯戒备心重,不轻易信任人呐。”   “是。”   “你有委屈,但莫让那些朝中苟且之事磨了大丈夫报国热忱,可明白?”   “是。”   李瑕回答得简短,并不与易士英交心。   宋从来不缺忠臣良将,哪怕是岳飞死于“莫须有”,依然多得是人想当岳飞,但他李瑕不想当。   志不同,多说无益。   易士英也沉默了一会。   他想了想,又道:“张实与兀良合台一战,你如何看?”   “晚辈所知有限,不好判断。”   易士英道:“此战,蒲帅十分忧虑,他受任于临战之际,未及约束诸将。张实是大将不假,但不熟水战……擅自出兵,蒲帅也拦不住他。”   李瑕问道:“会败?”   “自是希望张实能胜,不过……蒲帅已命长宁军早做准备,蜀南兵力不足,你回庆符县之后,加强守备。”   “谢易将军提醒,晚辈一定小心。”   李瑕明白,易士英能做出这样的提醒不容易,这不该是一般小县尉能听的军机。   “此事你心里有数即可,不可与旁人言,以免乱了人心。”易士英又郑重交代道。   “是,必缄口不言。”   “你也莫误会了,蒲帅、张实,皆忠义、皆知兵,只是……未及磨合而已。”   李瑕明白这“未及磨合”四字的的言外之意。   这大宋的官僚体系就是这样,倾轧争权不休,管你是忠是奸、是贤是愚,都会被卷进来。   他觉得再应些场面话不太好,遂开口说了些自己的看法。   “晚辈并未误会蒲帅、张都统,说句不当说的话,大宋上至庙堂、下至乡县,职责冗杂,相互制衡,党争影响深远,晚辈亦有体悟。   其实蒙古也有内斗。晚辈北上所见,蒙哥与忽必烈、蒙人与汉地世侯、甚至是世侯之间,相互倾轧,斗争之烈未必轻于大宋党争。故而,才有人给晚辈情报。”   易士英道:“难为你肯说些心里话,继续说。”   李瑕道:“但他们的制度简单,内斗的方式简单,且国力更强,故而影响小。打个比方。蒙古与大宋都是瓷器的话,蒙古摔裂了就是几个大块,每一块都还能用。大宋则太精细了,一摔就碎。”   “非瑜是想说?”   “有时候,粗砺的、简单的、草创的王朝,强于一个制度繁杂的王朝。”   易士英叹道:“道理皆明白,两百余年来,几代官家、名相,何尝未想过削冗政?”   李瑕道:“是,晚辈才疏学浅,也没甚主张。”   他并非真的没主张,主张“破而后立”,以一个新的王朝代替大宋而已。   当然,这仅是他重生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通过所见之事得到的一个还很简单、很潦草的想法,仅是一个框架。   面对初识的易士英也不宜多说,算是在对方心中埋下一个问题,由对方去想……   两人也没再就此多说什么,在城楼上又望了五尺道一会。   “筠连乃羁縻州,某不宜长守,近日也得退兵。”易士英道,“蜀南若要建防事,当选在僰王山一带,为长宁军地界。非瑜莫以为某是怯战,辜负你血战五尺道。”   李瑕道:“晚辈明白。”   “非瑜往后若遇困难,可找我、找蒲节帅……去吧。”   易士英抬起手,挥了挥。   他的手上的护甲在月光映着微微的光芒,很微弱。 #第二百零三章 幕僚   庆符县。   “李非瑜回来了?还要见我?”江春皱了皱眉,莫名有些烦躁。   他踱了几步,不用想也知道,李瑕肯定是来要钱的。   果然,詹纲轻声道:“李县尉带出去两百人,先阵亡了四十九人,这次似乎又阵亡了十余人,加上伤员,怕是要不少抚恤。”   “伯辅去见他吧,只说本县不在。”   “东翁请小声些,李县尉就在公房外。”   江春眉毛一挑,压低声音问道:“房正书呢?”   “伍班头早早见到李县尉的船,房主簿出城催缴了。”   “哼,避事……”   门外,李瑕的声音已传了进来。   “詹先生,可与县令商议好了?”   屋门被打开,李瑕推门而入。   詹纲只觉好生尴尬,他说是通传,但通传的确实有些久。   江春却一派自然,关切道:“非瑜回来了,这手是怎回事?伤了?!”   “是。”李瑕道:“握着剑刃,搅一个蒙卒的心脏,割伤了。”   江春本还想说“你把我们庆符县的民壮带出去损失”之类的话先声夺人,一时竟是无言以对。   “这……非瑜好生勇猛,好生勇猛。此番立了大功吧?许是很快就能升迁?”   “一点微末之功而已,我才到庆符,自是没那么快迁走。”   “太可惜了。”江春深感失望。   李瑕开门见山,问道:“我看县里秋粮收了,能支些粮草给巡江手们?”   江春抚须道:“此事一直是房主簿在办,非瑜该去问他才是。”   李瑕上前一步,又问道:“县令莫非是在敷衍我?”   “欸,非瑜这是哪里话?我岂会敷衍?不过是你我三人各司其职,我虽县令,亦不好多加干涉。”   “县令欺瑕年少无知不成?‘凡州县兵马,长吏兼同管辖。盖知州即一州之将,知县即一县之将’,县令钱粮赋税管着、兵马民壮管着,怎会无权支些粮草?”   “这……我向来放权于你与房主簿。”江春眉毛跳得厉害,道:“非瑜也知道,我是最支持你的。不如这样,你且找房主簿要粮,只说是我答应你了。”   “好,请县令批文。”   “批文?”   江春与詹纲对视了一眼,心说这般逼迫上官的强势县尉也是少见。   给李瑕批文倒也无妨,总之是去找房言楷要。   这般想着,江春批笔写了,算是维持住这一县主官之间的面上和气……   ……   县尉的公房中,韩巧儿坐在那,看着祖父与父亲写写算算不停,她却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向房门回看一眼。   李瑕一回来就忙个不停,又是到巡江营房看探伤兵,又是找县令支要粮草,到现在还一句话没与她说过。   终于,公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韩巧儿忙不迭从凳子上跳下来,跑到李瑕面前,仰头看着他,眼睛已有些红。   “李哥哥。”   她脸上有想念,有担忧,有关切……各种情绪交织在脑中,忙个不停。   李瑕伸出没受伤的一只手,稍拍了一下她的头。   “嗯,回来了。”   韩巧儿仰着头,很希望他像在开封时那样摊开双臂让她抱一抱。   但李瑕已转向韩承绪,道:“要到粮草的批文了,房言楷回来了吗?”   “还没有,只怕房主簿是在躲阿郎。”韩承绪苦笑道,“今日怕是都不会来衙里了。”   “不妨事,我还要回营盘,边走边说吧……”   “是。”韩祈安道:“诸事繁杂,该陪阿郎走一遭。”   “李哥哥,巧儿也能一起去吗?”   “好,一起去吧。”   顾着韩承绪年老,韩祈安体弱,他们套了辆马车,坐在车厢中说话。   “县令批的这一月粮草,怕是不够抚恤。”   李瑕道:“我带回了一万贯,够了。”   韩家父子皆惊,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李瑕道:“我之所以一回来马上找江春要钱粮,便是因为等我们这钱花出去,再要就难了。”   韩祈安不由朗笑,道:“阿郎考虑得好周道。”   “有了这批文,不急找房言楷要粮。”李瑕又道:“我打算把巡江手扩充到五百人,到时再要。”   韩承绪抚须道:“换言之,这一月粮草,是五百人之粮草?”   “是。”   三人皆笑。   笑罢,韩承绪又沉思道:“江县令肯给这批文,其实还是在推诿,只怕房主簿不肯给啊。”   “战事在即,兵在我手上,他会给。”   “南面蒙军偏师已遁。阿郎这意思……是担心张都统会败。”   李瑕想着易士英说过的那些话,沉吟着,道:“是,我直觉张实会大败,早做准备。”   “这般而言,要安排的事许多。”韩祈安道。   韩承绪道:“先给阿郎汇禀这一月以来县内情形吧。”   “也好。”韩祈安道:“刘班头训练巡江手,卓有成效,只是这百余人怕是差些历练;另外,符江的水师驻泊港已建好;挓口岩、青岗岭、团山子上的瞭塔、砲车皆已建好;如今正在营盘外挖设壕沟。”   “钱够?”   “幸而半月前阿郎派孔木溪送回伤员时又带回了钱,勉强够支用。”   “嗯,有了这一万贯,可多撑些时日……”   话到这里,李瑕将邬通要卖私盐之事说了,又问道:“两位先生对此如何看?”   韩承绪捻须沉吟着,缓缓道:“那位邬巡检说得倒好听,‘百姓能吃到低价盐’,损公肥私,蛀国之虫而已。”   李瑕明白这个意思。   远的不提,只说一点小事,叙州这边,淯井监若收不到盐税,哪来的钱粮给长宁军?若无长宁军,等蒙军打来了谁来守土。   邬通这个做法,说是惠及民生,称一句“国之巨害”也不冤枉。   果不其然,韩祈安也极瞧不上邬通,道:“就此事而言,房主簿称得上忠良正直,那邬巡检中饱私囊……阿郎真要与之合作?”   李瑕掀开车帘看了看,此时赶车的是茅乙儿,暂充作护卫。   马车也已出了县城,道上人不多。   他这才放下车帘,道:“我与邬通之不同便在‘中饱私囊’四字,我贩私盐,所得不是进自己口袋。”   “阿郎之意是……等此事做得顺了,除掉邬通,阿郎自己做?”   “是。”   面对韩家父子,李瑕不必说得更多,彼此心里都明白。   韩承绪点点头,沉吟道:“那首先便是房主簿这一关了……”   “他是清官不假。”李瑕道,“但清官不是能挡着我的理由。不过此事不急,等战事暂过再谈吧。”   “是,许是战事过去,县内格局已不同。”   李瑕道:“接下来事情很多,我不仅要扩充巡江手,还要重新整编。那,抚恤、军赏、后勤、辎重等一应事务便拜托两位先生了。”   “是。”   “可忙得过来?”   “阿郎可算问了。”韩祈安苦笑,道:“阿郎要治军五百人,却仅有幕僚两人。”   “这是我疏忽了,两位先生可聘些擅于算写之人。”   “阿郎也可再招几个幕僚。”   “是啊,一步步来吧……”   韩巧儿很乖巧地坐在一边,将他们的谈话记下来,她虽听不懂,但想着晚间可以给李瑕复述一遍,让他看看是否有哪件事忘了。   再抬眼一看,她父祖与李瑕正聊得认真,没注意到她,她遂伸出手,轻轻拉住李瑕的袖子,只觉这样也心安不少…… #第二百零四章 白岩苗寨   庆符县城西南,白岩山。   熊山带着人上了山,一路都能见到族人开垦山田种冬麦、打猎、编竹。   走进寨子,穿过一间间屋舍回到寨子中间最大的吊脚楼中,只见熊石与罗宝两口子正在煎油茶。   “大哥回来了。”   “嗯。爹呢?”   “在屋里。”熊石眼力好,转头又扫了熊山的衣领处一眼,道:“大哥受伤了?”   “小伤,不要紧。”   熊山随手扯了扯衣领,走进堂内,只见他父亲熊春正在与寨中的老虎汉说话。   熊春是白岩苗寨的寨老,而“老虎汉”则是寨中管理青壮,保护寨子的首领,如今白岩苗寨的老虎汉名叫“熊阿乞”。   白岩苗寨归宋近二百年,基本已汉化,只保留了一部分习俗。   “阿爹,阿乞叔。”   “回来了啦?这趟没遇到危险吧?”   “遇到一支小股蒙军,被李县尉打退了。”熊山不急着细说,让人拿了几袋东西上来,道:“阿爹,这是李县尉给的雇钱,还有些粮食和盐。”   熊阿乞起身看了看,惊讶道:“这么多?”   熊山道:“是,李县尉为人大方,我这趟不白跑。”   熊春显得很沉默,道:“阿乞,拿去给大家伙分了吧。”   熊阿乞应了,领人提着袋子走了出去。   屋堂里只剩下父子二人,熊春问道:“受伤了?”   “阿爹怎看出来了?”   “衣服都破了,你自个缝的?”   熊山道:“不小心挨了蒙鞑一下子,没关系,用过药了,过几日就好。”   熊春年近六旬,精力不济的样子,坐在长凳上半眯着眼,如睡着一般,道:“说说吧,路上都遇到了哪些事……”   良久,熊山仔细把路上所见之事说了。   熊春听完,叹了一口气,喃喃道:“那看来,蒙鞑还是要打到我们这地头来了?”   “怕是会的,今年就是打退了,明年也还会再来。”   “烦人喽。”   熊山低着头,想了想,问道:“阿爹对李县尉怎看?”   “怎看?”熊春喃喃道,“这几日等他上山了,聊一聊就知道了。”   “儿子没说过李县尉要上山来。”   “你没说,老头子不会猜吗,他送了我们这些米盐和钱,还有白送的?”   熊山问道:“阿爹从不与县衙打交道,这次要见李县尉吗?”   “嗯……”   ……   如熊春所料,两日后,李瑕便到了白岩苗寨拜访。   熊石知道妻子罗宝带了几个女子躲在堂屋后面偷看。   熊石自己是不讨厌李瑕的,觉得对方不摆官威,待人有礼,出手又大方。但总害怕罗宝看上他。   另外他觉得,罗宝就不该起哄领着那些小姑娘去看,万一哪个妹妹动了心思也麻烦,李县尉都是订过亲的人了。   不就是脸皮吗,他熊石长得也不赖,怎从来没见哪个小姑娘那般激动。   心头想着这些,他端着几杯油茶进了屋,摆在桌案上……   李瑕正与熊春对坐而谈,熊山则立在一旁。   “县尉请尝尝小老儿家这油茶。”   “好。”   李瑕捧了一碗喝了,说是茶,倒更像是泡饭,味道也苦。   连喝了三杯,他拿起碗里的筷子搁在上面。   熊石这才不再倒,退到一边。   熊春问道:“李县尉对我们白岩苗寨的习俗有了解?”   “既然来拜访,还是事先了解了为宜。”李瑕道。   “不知李县尉此来为了何事?”   李瑕道:“听说房主簿曾想把白岩苗寨纳入户籍,分田授地?”   熊春脸色有些冷淡下来,道:“那不行。”   熊石道:“再纳个赋税徭役,我们寨子也过不下去。”   李瑕看了熊石一眼。   他原以为熊石能给妻子戴那么多银饰,是富足人家,今日上来一看,其实也就小康而己,其人是个疼老婆的。   简单来说,不交赋税,钱拿来给老婆买首饰。   李瑕道:“寨老放心,我今日来,为的不是此事。是想在白岩山上起砲、备些木石,再加固寨子的防事。”   熊春问道:“李县尉不是已击退了蒙军?”   “那只是小股人马,如今我大宋官兵还在西面与蒙军主力决战……有备无患。”   “起砲筑墙,可不是小数目。”   李瑕道:“县衙自然可以出钱,但白岩苗寨也该落了实户,为大宋子民才是。”   熊春眯了眯眼,盯着李瑕。   李瑕坦然迎着他的目光,道:“这是为白岩苗寨好,我很担心,倘若有蒙军杀来,洗劫了这里。”   “真的是为了有备无患?”   李瑕转头看了看,隐约感到木墙后有人影绰绰。   接着,响起几声细微而清脆的女声,伴随着铃铛声响。   “怎么办?他看过来了,他看过来了……”   “别推我。”   “嘘,都别说话……”   熊石感到很尴尬。   但李瑕、熊春、熊山仿佛都没听到一般。   “请寨老近些。”李瑕道:“有句话不宜告诉别人。”   熊春凑近,李瑕于是附在他耳边,道:“我断定,宋军必败,兀良合台主力必入叙州。倒时遍地洗劫,请寨老早做准备。”   熊春一愣。   李瑕道:“此事,也请寨老不必声张,早做准备。”   熊春喃喃道:“我们不会起砲。”   “那请寨老带人避入县城。”   李瑕说着,愈发显得从容。   若是他刚重生,或者刚上任之际,面对一个寨老,说话或许拿捏不住对方。   但到如今,李瑕再面对这层次的人已十分从容。   果然,熊春环目四顾,显得有些茫然起来。   “与李县尉实说,自从前些年大理国灭,小老儿便担心战火烧到这里。眼下这情景……还请县尉能多顾一顾白岩寨。”   李瑕道:“寨老若不愿迁入县城,那我派人上山来,教你们挖沟、建砲自是无妨。白岩寨这位置,实为县城西南之门户。另外,蜈蚣顶、鸡爪山等地那几个寨子……”   “小老儿去与他们分说,让他们全力支持县尉。”   李瑕道:“对了,如今县里筹建了一支巡江手。本有三队人,我打算扩建成五队,缺一个班头。”   他说着,目光看向熊山,又道:“想请熊山任这个班头,不知寨老可否答应?”   熊春沉默下来。   若问意愿,他是不愿的。   他听儿子说了这李县尉是如何以那些巡江手杀敌,其中凶险当然知道。   那些活不下去的流民愿从军在刀头上舔血,寨老的儿子哪用去赚那点饷银。   且还是白衙,并非正经差事……   “李县尉太高看这傻孩子了。”熊春道:“他未曾从过军,也未曾当过衙役,哪能当班头啊。”   李瑕道:“说实话,我不仅是欣赏熊山的才干。还看重他苗人的身份,以期往后能招揽各族青壮。”   熊春一愣,道:“没想到李县尉说话,这般直率。”   “是,西南抗蒙,仅靠汉人是不够的。这些年朝廷怀恩笼络各族,眼下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苗也好,彝也好,僰也好,在我麾下,我便能做到一视同仁。此事,请白岩苗寨先打个样。”   熊春沉思着,没有马上回答。   他渐渐想明白过来,李瑕今日过来,就是要来招揽走熊山,借此再笼络更多的苗人。   先说户籍,再说寨子的防事,最后才点出目的……这县尉虽年轻,城府却深。   熊春既不愿让儿子去当那巡江手,又自觉中了套,此时竟不知如何拒绝……   他老眼半眯着,想来想去,忽听到后面又有一阵细微的铃铛声响起。   “李县尉,我白岩寨规矩,不与外人效力。不过,小老儿家里有几个女儿与你年纪相当,你可选一个娶为妻子,成了一家人……是小老儿高攀李县尉了,不知可否?”   李瑕看向熊石,道:“你们知道的,我订了亲。”   熊石愣了愣,心说果然有这样的事,阿爹看人竟也看长相,太俗了。   他倒不介意嫁个妹妹或堂妹给李瑕,也不言语。   熊春道:“只是订亲,又没成婚,小老儿也知汉人规矩……另外,如此一来,小老儿往后才好为李县尉说服诸寨支持……”   “寨老。”李瑕道:“我来,是带着尊重来的,我努力不冒犯到你们。但人与人之间,尊重是相互的。我订过亲,寨老也不必刻意为难。”   熊春一愣。   李瑕已起身,道:“这样吧,让熊山自己想一想,过两日若没更合适的人选,我再来拜会。”   他说着,颇有礼数地拱了拱手,往外走去……   ……   熊春松了口气,心说总算是保住了儿子。   然而转头一看,只见两个儿子样子都是呆愣愣的…… #第二百零五章 孩子   符江东岸营盘,韩祈安正在誊写兵员名册,抬头一看,道:“阿郎回来了,这第五个班头可定了?”   “到里间说吧。”   李瑕走进大堂后的公房,将在白岩苗寨的经过说了,问道:“以宁先生如何看?”   韩祈安表情似有些调侃,道:“阿郎何不答应熊春?人言苗女柔情似水,或许那苗寨姑娘十分漂亮。”   “他明知我已订亲,故意刁难而已,今日让他一步,往后便要得寸进尺。”李瑕道:“要笼络诸族,‘信’字为先,我岂能对明月背信弃义、再娶他白岩苗寨之女?”   “熊春或许只是想要阿郎的诚意,阿郎若真答应了他,往后他亦有可能鼎力相助?”   “我已订了亲,多谈无益。”   韩祈安莞尔道:“哪怕不谈人品相貌,只看才干,明眼人亦知阿郎前程无量,欲与阿郎联姻之人绝不会少。”   话到这里,他长叹一声,又道:“可惜呐,正室名份只有一个。”   李瑕闷声闷气“嗯”了一声。   他感到有些不堪其扰,心想着高明月若在,早早成了亲,省得总有人想要嫁女联姻。   此事说来奇怪,前世就从未想过要成家……   韩祈安也不知想到何事,漫不经心地道:“但阿郎不介意纳妾吧?”   “嗯。”   “若熊春愿让女儿给阿郎做妾呢?”   李瑕淡淡道:“我倒是不介意,他必是不肯的。”   “那是他还没看明白阿郎的本事。”   韩祈安说着,起身踱了几步,推开窗,凝视着远处的校场,喃喃道:“一个乡野寨老,眼界不高。”   李瑕察觉出来韩祈安有些别的话想说,只默默看着他。   韩祈安沉吟了半晌,开口说起来。   “为妾者,地位低下,依宋律‘若妻殴伤杀妾,谓殴者减凡人二等’、‘以妾及客女为妻,徒一年半,各还正之’,几与婢女无异。   高宗朝,名将杨政有妾数十人,皆擅乐艺,但稍不称意,必杖杀之,剥其面皮,自手至足钉于壁上,直至干硬,方举而掷水……可见妾之卑贱。”   韩祈安说到这里,回过看了李瑕一眼,又道:“不过,世间之事不可一概而论。律例是一回事,人心是另一回事。以妻礼视妾者亦有之,此事分人。   如哲宗朝,宗室赵宗景欲立妾为妻,先妾逐出门,托为良家女,再娶。且求得哲宗同意,后遭言官弹劾,坐夺开府。   又有一种妾,称‘通贵之妾’,是为有品级之命妇。   如韩侂胄,其妾张、谭、王、陈氏皆封郡国夫人,号‘四夫人’;韩世忠之妾周氏、陈氏封郡夫人;张俊之妾章氏、杨氏,封郡夫人。又有蔡京、刘光世、吕颐浩、史弥远等显贵之妾皆有封赠。   依唐制,亲王通贵之妾可封赠十二人,郡王及一品十人,二品八人,三品六人,四品四人,五品三人。我朝虽无定制,大抵也不脱这范畴,最多者即韩侂胄之‘四夫人’,亦在‘一品可封十妾’之额数内。”   李瑕道:“受教了。”   他默念一声,将这“通贵之妾”即“命妇”的概念记在心里,觉得十分有用。   韩祈安又望向窗外的校场,喃喃道:“我与父亲一直知晓阿郎志向不小,却从不敢问。今日想问一句……阿郎欲为一方诸侯否?”   他没有回头,只听身后李瑕回答了一句。   “世道凶险,不敢说能不能成。但我只要还活着,就远不止想活成诸侯。”   韩祈安身子一颤,缓缓道:“我病体缠身、父亲老迈,怕是最多只能陪阿郎走到成为诸侯那天了。”   李瑕道:“我这行事作风,走在两位先生前面也说不准。”   “父亲说……不仅信阿郎的人品才能,还信阿郎的命。”   “命?”李瑕道:“虚无缥缈之事,说不准的。”   “阿郎屡克艰险,不是吗?”   “我信那是我拼出来的,不信命。”   韩祈安回过身,问道:“不论阿郎信拼或信命,阿郎可知我想说何事?”   李瑕也不推托,道:“巧儿?”   “是,我父子一生颠沛,想将巧儿托付于阿郎……此事,本该心照不宣,可惜我不像父亲沉稳,还是想亲耳听一句承诺。”   “好。只要我活着,必护好她、照顾好她;若我将死,也必安顿好她。”   “是,阿郎待我们不薄,给我父子援职封地。但我贪心……”韩祈安又道:“我这女儿……阿郎愿纳她为妾?”   “她还小,等年纪到了,只看她是否愿意。她若愿意,‘通贵’与否眼下不敢断言,我将以妻礼视她,相信明月也能待她好;她若不愿,我亦将视她如妹。”   韩祈安会心笑了笑。   他长年病着,脸色不太好,但此时似乎是去了桩心事,轻松不少的样子,道:“难怪父亲说不必问。”   李瑕道:“说清楚也好。”   韩祈安笑道:“我信我父子二人比那熊春眼界高。”   李瑕道:“熊春不是眼界高低的问题,而是我尊重了他,他不尊重我。”   “往后,阿郎有任何事吩咐,皆可向我直言,哪怕是杀官造反。”   “好。”   这大概就是说清楚与不说清楚的区别了,也是有无联姻的区别。   韩祈安重新关上窗户,认真说起正事。   “要扩充人手,姜饭可任一个班头。而这第五个班头,熊山确实最好的人选,能力、人脉都够,也方便往后征召苗人、僰人。”   李瑕道:“是,且我还有意招蓦些苗人,需有个熟苗出身的班头。”   “但这种事,总归是要人心甘情愿才好。”韩祈安沉吟道:“不如由我上山一趟,给熊春开开眼界?”   李瑕想了想,道:“再等等吧,我觉得熊山会来。”   “也好,并非只有这一个苗寨……”   韩祈安念叨着,走了神。   “以宁先生在想什么?”   “哦。”韩祈安回过神,道:“听说苗人擅施蛊,阿郎今日拒了那熊春,他不会恼羞成怒吧?”   “多虑了,哪有这种事……”   ……   白岩苗寨。   “想什么呢?”罗宝拍了拍熊石的右肩,又窜到他的左边。   熊石却呆呆的,也没回头。   “问你呢。”罗宝又道。   熊石拉过她的手,问道:“你觉得阿爹今日做得对吗?”   罗宝探头往屋外看了一眼,轻声道:“这可是你问我的。”   “嗯。”   “人家李县尉都订亲了,那可是要成亲诶,怎么能毁人姻缘呢?虽然阿米、阿葵她们也很喜欢他,但就是眼馋一下。对了,阿葵还说,想去老寨子找凤婆婆学下情蛊。”   “别闹。”   “说笑嘛,说说又不打紧。”   “真别闹,这不是能闹着玩的事。”   “好啦好啦,不闹就不闹。”罗宝笑道:“你到底在想什么啊?闷闷的。”   “其实,李县尉来之前……昨夜大哥就和我说过,想去投巡江手。”   “啊?你可不许去!”   “我不去。”熊石道:“我守着你。”   “嗯。”罗宝手在他面前摊开,转了一下,道:“我给你下了情蛊,让我的小丑汉不能离开我。”   “哪就丑了?我长得和李县尉也差不多。”   罗宝眨了眨眼,只是笑,问道:“大哥怎么说的?”   熊石道:“他说男儿该出去闯荡,闷在这山上过一辈子没意思。”   罗宝不以为然道:“大哥从来都这样,以前总跑去给商队领路。他下过山,见识得多了,心就野了呗。”   “他说李县尉能立功,还能弄钱,赏罚分明,是做大事的。”   罗宝道:“连我这村姑都能看出来啊,这年纪能当县尉,肯定是做大事的啊。”   “大哥说他一辈子过了就过了,但两个孩子不能再这样,汉不汉,苗不苗的……他想去给孩子们挣个前程。”   熊石说到这里,挠了挠头,又道:“他说的多,我忘了,反正就这个意思。我搞不懂他,反正我是不去,我跟你就守着寨子。”   “说到孩子。”罗宝凑到熊石耳边,低声道:“告诉你一件事,我好像……”   “真的?!”熊石大喜。   “还没准呢……” #第二百零六章 整编   庆符县。   一间小小的一进院子里,许魁打了一桶水,把水罐装得满满当当,转过身,又看了看米罐,傻笑了一下。   环顾了厨房一眼,见柴也劈好了,窗子也补好了,他走进堂屋。   他的老娘、浑家正坐在那缝补衣服,儿子正拿着根针在穿线。   这一家子都是话不多的,见许魁进来,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起身看着他。   许魁拿起椅子上的短袄披上,想说些什么,最后道:“我走了。”   “儿啊,就呆一天?”   “是咧,傍晚就得回营。”   许魁咧开嘴傻笑一声,他儿子跑上前抱着他的腿,他又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   “这院子小是小了点,但真不错,炭已经买齐了,回头把肉腌了,今年能过个好冬。儿子再去挣个好前程来……”   说来说去,他无非只能说这些小事。   到最后,他又把短袄脱下来,递在浑家手里。   “你披上,外边冷。”   “不用,回营了有衣服穿,这会儿太热。新袄子丢家里,过年穿。”   许魁转身往外走去,他家小送到院门,他把门一关把他们拦在院子里。   “别送了,没啥好送的……”   小巷那边有人走了过来。   “嘿,许魁。”   “茅乙儿?你也住这边。”   “可不是嘛,韩先生给我们找的宅子,可不都在一片。”茅乙儿搓着手,打量了许魁的小院一眼,道:“你杀了四个?”   “岩方沟二个,有一个是老什长砍伤的。城门捡了一个,横子山一个。”   “嘿,我们差不多。今年能过个好年了。”   许魁“嗯”了一声,话还是不多。   茅乙儿道:“认得董娃吗?除了赏钱,县尉还给他家里典买了五十亩田。”   “什长家也有,赖九儿不想要田,想换成钱,怕是想拿去赌掉。鲍班头做主,把什长的浑家和孩子与赖九儿分了家,我早上才去看过。”   “啧啧。”茅乙儿摇头感慨,“好日子过久了,不像我们这些逃难来的。好在我们哥俩也落地生根了。”   “你哪人?”   “兴元府。”   “那比我老家利州更北一点,汉中那片吧?早丢了吧?”   茅乙儿道:“可不吗?从我爹那辈就在逃难,越逃越穷咧。对了,你这次分在哪个班头手下?”   “姜班头。”   “当什长了?”   “嗯。”   “我也是什长,在第五队,班头还没定下来。”   许魁道:“我不想分,为啥要分?跟着刘班头蛮好的。”   “你不明白?”茅乙儿道:“算上养好了的伤兵,我们这一百二十多人是见过血的,当然平分给五个队,带新来的人。”   “那我留在刘班头那也行啊。”   “刘班头可是最差的,他都没打过仗。”   “他打过。”许魁道:“他说他杀的蒙人比姜班头和搂班头加起来都多。”   “他骗你的。”茅乙儿道:“也不知谁当我的班头,一般人我可不服……”   两人随口说着,回到了符江东岸的营盘。   路上熟人渐渐多起来,都是归营的同袍,多是穿着崭新的小袄。   许魁回了新的号舍,两个伍长都是老卒,还添了几个新丁。   他还不太会管人,只吩咐新丁老实坐着。   当了什长,许魁才知道了一点要让新丁学站至少有一点好……好管。   ……   次日,校场。   茅乙儿走过自己的队列,看向一个新来的青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过了。”   “我忘了,你再说一遍。”   “杨奔。”   “笨蛋的笨?”   杨奔眉头一皱,盯着茅乙儿,问道:“你这么笨,也能当什长?”   “你什么意思?!”   “我没看懂你们这是哪样兵。”杨奔道,“算乡勇?弓手?厢兵?”   他竟是上前一步,道:“若为弓手,则只编一级,岂有什长?且庆符县不过五千户,该配弓手二十人,为何有五百人之数?   若为乡勇,该置押官、甲头、队长,每队二十余人,五队为一甲,甲头之上为押官;或每十人为一甲,五甲为一队,四队为一部,五部为一补,五补为一都社。队长何在?甲头何在?   若为厢军,军号为何?军籍属哪?属哪左厢右厢?步军马军?哪一军?哪一指挥?哪一都?厢军百人为一都,五都为指挥,置指挥使。一都置正、副都头各一,其下有军头、十将、将虞候、承局和押官。十将何在?押官何在?”   茅乙儿已听懵过去。   杨奔又道:“你这什长是何职?学蒙古兵制?”   “你不要乱说!我们就是简单的伍长、什长、百长有甚不可以?!”   “不合制。”杨奔道:“你不合制,我凭甚听你的?”   “你娘,你领了饷钱。”   “我不服你,你既无名份,又无能耐,凭何指使我?”   茅乙儿大怒,转头一看,却没有人来制止。   他这边连班头都没定下来,一时竟不知怎么压住眼前这个新来的。   “你娘!老子杀过蒙卒!”   “我看你就是个土鳖。”   “你娘!”   “……”   远处的点兵台上,李瑕正与韩祈安站在一块,也听到了下面的争吵声。   “他说得不错,我们确是不合制。”   韩祈安道:“阿朗其实也可依乡勇之编制来筹建兵马。如孝宗时,王炎便在荆南府编排义勇八千四百多人。”   李瑕摇了摇道:“太冗杂了。”   “是啊,这大宋兵制远比那新丁说的要杂乱,除了乡兵、厢军、禁军,还有蕃兵、土兵、就粮禁军、驻屯兵……编制也杂,有按禁军编制,有按厢军编制。”   “蒙军的编制简单,更有效,那就学蒙军的编制。”李瑕道:“等今年这仗打完,我们连‘巡江手’‘弓手班头’的名头也不宜再用,免得给士卒造成混乱。”   “江县令,房主簿那边?”   “那时就不必管他们。”   “鲍班头过去了。”   李瑕转头看了看,见有十余人站在营盘外。   “让鲍三不必去管,让他们吵。”   李瑕吩咐了一声,转身向营盘外走去……   ……   校场上,茅乙儿头上有汗水淌出来。   他转头看了一眼,只见鲍三本要过来解围,走到半路却又回去了。   眼前名叫“杨奔”的刺头表情冷峻,眼神里带着不屑,又道:“你要让我服你,拿出真本事来,嘴上叫嚣没用。”   杨奔看着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很瘦。   他第一天过来,还没领军装,穿得破破烂烂,额头上还有一道大疤。   偏就是这样一个潦倒的年轻人,却有股桀骜不驯的脾气。   “怎地?或你们一群人上来打我,看能否将我打服气了。”   茅乙儿抬手一指,喝道:“你不听军法,给我绕着挓口岩跑十圈!”   他当时刚来,鲍三就是这么对他。   但杨奔却不吃他这套,冷冷道:“我说了,你凭甚让我听你的?”   茅乙儿再次回过头一瞥,看向前面的刘金锁、鲍三、搂虎、姜饭等人。   只见另外四队已经点卯,有条不紊地排成纵列,前去领军装了。   昨夜说好的却不是这样,说好了鲍三会先领着他们这第五队。   “不如这样,箭术、气力、马术、操舟,但凡是战场上用到的,你挑一样与我比。”杨奔又道:“比赢了我,我服你这什长,从此你要罚我随你。但你若不如我,这什长归我当。”   “哪有这样的?!”   “本就不合制。”   茅乙儿气得直抖,下意识又向点兵台上看去,发现李瑕竟不在那了。   他暗道县尉最讲军纪,却不知为何今日也不管。   忽然,有人道:“当个什长有甚意思?”   茅乙儿回过头,只见是熊山带着二十余人走了过来。   “县尉请我来当班头,说是班头,倒不是说是百户。”熊山走到校场中站定,看向杨奔,道:“你不如来跟我比比,若你赢了,这班头你来当;但你若输了……”   “随你罚就是……”   ……   李瑕又重新走上点兵台。   “未免太乱来了。”韩祈安道:“不仅是这杨奔,熊山也是。依我所见,把那杨奔驱逐出去为宜。”   “草创新军,难免有这样的事。熊山也需要立威,让他放手做吧。”   ……   是夜。   “哈哈!”刘金锁大笑,揽着熊山的肩,又指了指鲍三、搂虎、姜饭,道:“我给我们五个想了个名号,‘庆符五虎’!怎样?凶不凶?”   “呵呵。”姜饭手里的钩子“咚”的一声钩在一根木桩上,抡着木桩摔得老远,似在练习。   “就你最一般。”   “去你的!打一架看看!”   “打就打,我怕你?”   熊山站起身,往外走去。   “熊山,你去哪?”   “去看看那小子。”   熊山穿过校场,一路向东,走到挓口岩下,只见茅乙儿正站在那。   “几圈了?”   “二十五圈。”茅乙儿道。   “他还不服软?”   “嘿,怕是真能跑完三十圈,就怕他累死了。”   熊山眯着眼看了一会,只见月色下,一个高瘦的身影远远跑过来。   杨奔浑身都是大汗,脚步也有些踉跄,跑过,却是看都不看熊山一眼,继续跑去。   跑着跑着,他渐渐有些不支……   终于,又跑了一大圈,杨奔只觉头昏得厉害,几乎要栽倒在地。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有人扶住了他。   “我……能跑完。”杨奔道。   熊山没说什么,只是扶着他继续往前跑…… #第二百零七章 马湖江   马湖县位于叙州西南方向,金沙江上游,大概是后世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雷波县。   此地因“马湖”而得名,马湖是金沙江西岸的一个湖泊,被群山包围,只有地底暗流涌入金沙江。据传,古时湖中有龙与马交配,后产异马。   也因有这湖,金沙江在这一段也称为“马湖江”。   简单来说,马湖江就是金沙江的一段。   江水湍急,险浪恶滩,时人有诗云“横斜骤雨巾折角,屈曲小舟屋打头。石壁愈高天愈远,乱云深处羁縻州。”   张实已领三万水师横舟于马湖江上,力拒兀良合台。   这是他特地选择的战场。   马湖江两岸地势艰险,不利于兀良合台的兵势展开。而大宋水师可于舟船之上放箭,重挫蒙军。   天时、地利、人和,皆在宋军之手。   十一月中旬,兀良合台行军至河谷,领蒙军十二支探马赤军,共万余人,又有七千余大理仆从军,共计一万七千余人。   双方兵力铺开。   激战一起,连接数日皆是杀声振天。   无数箭矢的破空声汇聚在一起,与江风一起呼啸。   射箭者倒入江水,被滔天骇浪席卷,顷刻湮没。   惨叫声使山间野兽也受到惊吓,四散而逃……   此战张实颇有信心。   他绝非庸才,而是曾随余玠经历大小数十余战,战功赫赫。   而宋军借舟船之利,进可攻,退可守,几已立于不败之地。   哪怕如此,张实并不敢轻敌,每每亲自督战。   然而,蒙军并未如他意想中那般被击败,而是日夜于山林间制造砲车,意图击毁宋军船只。   战至十一月十九日,张实心知蒙军已至溃败边缘,号令以箭雨击大理仆从军。   依旧是漫天箭雨如蝗。   马湖江畔一片血染,远望如秋日红叶,近看却如人间炼狱。   忽听“轰!”的巨响。   张实在将船上回过头看去,只见上游一支支小竹筏撞了下来,轰然撞在宋军前方的小船上。   对此,张实早有防备。   他知道自己不擅水战,且麾下将士擅长操舟者不足,早已下令将船只以铁索相连,锚定在马湖江上。   否则,江水湍急,船只早被大水冲走了。   张实当然知道这种办法曹操也用过,后来有了火烧赤壁。   但蒙军没有水师,根本不具备放火的条件,哪怕是造了小竹筏冲撞,也无法运载足够的薪草、火油。   这种冲撞,也不足以使宋军舟船产生混乱。   上游有越来越多的竹筏撞下来,有大理仆从军借此攀援到宋军的船下,更多的却是溺毙于江中。   “把他们射下来!”张实喝令道。   很快,令旗摇动,不少宋军箭弓转身向上游放箭。   只见山谷间一列列蒙军冲出来……   “都统!是浮桥!是浮桥!”   张实猛回过头望去,远远看到蒙军真是在江边搭设浮桥。   他不由愣了一下。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兀良合台是在建砲,要远远用来击毁战船,却没想到,竟是在准备浮桥。   “快!下令所有船只解开锁链,快!”   “快!解开连船,把船划走……”   江风把张实的呼喊声吹散。   一名名宋军将士抬起头,看向将船上的旗令,一时没反应过来那是何意。   他们本都不是水师,不熟水战,只觉这旗令是如此地陌生。   宋军船队中间的还没来得及划动,浮桥已搭到了船边,蒙军抛出钩索,钩住船只,拼死往上攀援。   “轰!”   船队最前排的船只又被竹筏重重撞击。   越来多的竹筏卡在船队中间,上面趴着许多大理仆从军的尸体。   又有竹筏撞一下,蒙卒们纵身一跃,跃上卡在船队中间的竹筏,丢出钩索,往船上攀去。   铁索连船,横船于江的水战终于被打成了“陆战”。   越来越多的蒙卒攀上了宋军的战船。   ……   “杀上去!”   蒙军的狂吼在山谷间不停回荡。   “噗通!”   又有宋兵惨叫着落入江水之中。   马湖江上碎木、浮尸,一片狼藉,之后一具具尸体顺江而下……   ……   重庆府。   一张大地图上,有人用手指在顺庆府点了点,沿着嘉陵江往下。   “隆庆府守将南永忠、高贵投降了,为帖哥火鲁赤这路人马之先驱,打败了焦达,尽获其所运资粮,今已逼至顺庆府,欲走嘉陵江而攻合州。”   新任的四川安抚制置使蒲择之听了,神情愈发冷静,又问道:“带答儿呢?”   “带答儿自米仓山而入,欲走巴河,入渠江,顺渠江而攻重庆。”   蒲择之喃喃道:“帖哥火鲁赤走嘉陵江;带答儿走渠江;兀良合台走金沙江……这是要合攻重庆与合州啊。”   “是,汪德臣也在川西频繁出击。”   蒲择之很果断,道:“路路击破,先全力迎战带答儿,我亲自督战,以求尽快破带答儿,再迎战帖哥火鲁赤、兀良合台。”   “蒲帅这是,料定了张都统要败?”   蒲择之微叹,道:“能胜自是好。若败了,替我写封奏章请罪,是我甫一上任,不知张实不擅水战,用人不当。”   “蒲帅,这……”   蒲择之摆了摆手,神色坚决,毋庸置疑的表情。   “胜败乃兵家常事,张实是良将,我这蜀帅,旁的做不了,至少替将士们把罪责兜下来,让其无后顾之忧。莫多说,尽快安排。”   “是……”   ……   十一月二十一日。   两艘残破的战船撞在三江口码头上。   浑身是伤的张实被亲兵扶着跌跌撞撞下船。   “快,通知史俊……”   史俊一夜未睡。   他昨日就发现金沙江上的浮尸,宋兵越来越多。因此心中已感到了不妙。   终于,迎了张实入城,他放眼望着江面,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张都统……就……就这两艘船回来?”   张实无语凝噎,通红的眼里几是血泪一并流下,点了点头。   “败……败了?”   “大败了。”   史俊嚅了嚅嘴,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并非没想过张实会败,但事到临头,还是不敢相信。   “那……三万将士尽数战死,三百余艘船只被毁了?”   张实抬起头。   偌大的一条猛汉已是泪流满面。   “将士……被斩者不计其数……其余包括水手……皆被俘了。”   史俊又是一愣,脸泛苍白,毫无血色。   张实已不忍再看他,偏过头又道:“船只……两百余艘,皆为兀良合台所得。”   “这……”   史俊脚下一软,几乎要站不住。   “张都统是说……兀良合台经此一战……还得了一支水师?” #第二百零八章 斥候   十一月二十一日,张实才逃到叙州、史俊尚未派人通报各县之际,李瑕正在马湖县境内的笔刀岭上。   李瑕重新整编五百人队伍不到半个月,还在紧锣密鼓地训练。   然而,马湖江之战已进行到了最激烈之时,万一张实败了,那战事就在眼前。   庆符县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宋军会大胜。   唯有他听易士英提及“张实不擅水战,蒲帅深为忧虑”,认为张实也许会败。   偏战事未有结果,暂时只能告诉少数几人,否则万一动摇军心,不是小罪。   李瑕不愿傻等消息,遂打算亲自到战场上看一眼,若判断张实会败,也好尽早坚壁清野。   为此,他练了一队骑兵斥候。   也只能由李瑕亲自带队,论骑术、威望、经验,他暂时找不出一个满意的人选。   挑选这些骑兵斥候时还发生了一件小事,一个名叫“杨奔”的新兵死活想要入选,其人骑术确实不错,兵法也信手拈来……   但李瑕嫌杨奔入伍时间太短、又不服从纪律,将他摁了回去。   最后五百巡江手也只有二十余人让李瑕满意,他又任了两个什长,分别名叫“宋禾”、“于柄”。   宋禾、于柄是两种人。   宋禾很沉默,长得也很平凡,骑术、箭术,以及在五尺道上的表现都很平凡,但李瑕每有吩附就应下,不折不扣地执行;   于柄是流放之人,以前给茶马场养马,骑术很好,长得丑,且有一双罗圈腿,平时话很多,会思考、会反问……   这次西行到马湖县,是他们第一次行进侦查。   昨夜,他们行到笔刀岭,不敢继续向前,登上山,在月光下望了一会,看得不清晰。   今日天蒙蒙亮之际,李瑕已带人站在山顶眺望。   一缕阳光洒在极远处的江面上,两百余艘船驻泊,两岸的人如蚂蚁一般来来回回。   “这是怎回事?”   于柄揉了揉眼,喃喃道:“太平静了吧?为何没打起来?这是……放蒙军上船了?”   李瑕没有说话,身姿仿佛与笔刀岭连成了一体。   宋禾也不说话,一会看着江面,一会看着李瑕。   “说不通。”于柄道:“县尉,这说不通啊。只有一种解释了……水师被骑兵俘虏了?但这,这是不可能发生的啊。”   还是没人应他。   “不可能。”于柄摇头,道:“不可能,水师在江面上打仗,怎可能被骑兵俘虏?我在做梦吧?做梦也梦不到这种情形啊……张都统是名将啊。”   又过了一会。   依旧是于柄道:“县尉,是否太远了看不清楚?也许他们还是在作战?我们再往近些看看?”   “不必了。”李瑕道:“水师就是被陆兵俘虏了。”   “县尉说的对。”宋禾道。   ……   李瑕知道张实不擅水战。   但他从没想过会是这样。无数次的分析,分析环境、兵种、战力,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这种结果。   良久,李瑕也只能对眼前的结果吐出一句话。   “简直……离谱。”   ……   “走吧,赶回庆符,坚壁清野。”   “是。”   他们下了山,已到中午。   一行人渡过关河,回到东岸,策马向东奔了一段,忽见远处有滚滚烟火腾起。   于柄忙勒住缰绳,道:“这是蒙军派小股人开始劫村了?”   李瑕抬头望了一会,道:“走,从北面绕过去看看。”   “是。”宋禾应道。   “县尉,还不知蒙军有多少人,小人先去打探吧?”于柄问道。   “不用,直接过去。”   不一会儿,他们绕到了由北面入村的道路。   李瑕勒住缰绳,下马在一个小水潭边蹲下,看着地上的马蹄印与马粪。   “算得出这支蒙军有多少人马吗?”   “十多人,二十余匹马。”宋禾道。   于柄算着地上的脚印,道:“应该是十二人,二十余匹马。”   “如何确定?”   “看他们蹲在水潭边喝水的脚印。”   李瑕点点头,道:“进村,杀了他们。”   “是。”宋禾依旧应得干脆。   于柄则是眉毛一跳,心说县尉行事实在是有些过于凶狠了……   ……   油垇村。   烟是从一家猎户的房屋里腾起的。   那猎户是兄弟三人,眼见蒙军进房劫粮,躲在屋中对着蒙军放箭。   蒙军也懒得与他们纠缠,把门一堵,一把火就将他家点了……   名叫“扎那”的什长有些不高兴,担心因此惊动附近的宋军。   但再一想,他也觉得无妨,这附近并没有什么州县,哪有什么驻军?今日有十余队人出来打粮,真遇到了小股宋军,也来得及赶来支援。   扎那不再管那被烧死的猎户,提着弯刀走过村庄。   “都快点拿粮!少他娘在那玩了!破了叙州城,多的是金银女人……”   话虽如此说,他并没有很着急。   现在刚打败了宋军水师,俘虏了那么多的人和船只,都元帅还在整备,大军还要在马湖江驻扎两天,这才派他们出来就近搜点粮食。   到处的土墙上都泼着血,尸体倒在地上,几间屋子里传来女人的尖叫声……   一什人已足够屠掉一个小小的村落。   忽然,远远的有马蹄声传来。   扎那皱了皱眉,认为是哪什同袍又跑过来了。   但为了小心起见,他还是下令道:“孛日贴,你到村口去看看。”   过了一会,马蹄愈来愈急,扎那听到了箭矢破风声。   “不对……快!敌袭!敌袭!”   扎那迅速拔出一支鸣镝箭,向天射去。   “咿!”悠长又尖锐的鸟鸣划破天际。   扎那在第一时间翻身上马,在最快时间内聚集三个蒙卒,向村口奔去。   来的是一支二十余人的宋军,箭术一般,没射死在村口瞭望的孛日贴。   孛日贴想逃入村子,却被箭矢压得躲在一棵树后。   很快,宋军已策马冲上前,乱刀劈下,剁死了孛日贴……   扎那大怒,慌乱中射了两箭,怒吼道:“都出来!敌袭了!”   他人数不占优势,阵列没摆开,他不敢硬敌这支宋军,不敢再管那些还在村舍里的蒙卒,只匆忙带着三人,拉了几匹驮着粮食的马匹,从村子另一边逃走。   “什长!我们的人……”   “娘的,管不了了,等带人围过来,再弄死他们!”   二十余宋军已杀了上来……   ……   于柄跟着李瑕冲进一间村舍。   他脑子很乱,只觉县尉下令太快、冲锋太快,完全没能反应过来。   蒙军的鸣镝让他心里有些慌,很担心一会儿被包围。   然而,冲进这村舍一看,堂屋内的场景已激得于柄血直顶到脑门上,脑子一热,那些杂乱的心绪瞬间消散。   从看到三万水师大败,他只觉得不可思议,根本没意识到大军战败意味着什么。   唯有到了此时,堂屋内男人与孩子的尸体摆在地上,那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才让于柄知道……为兵为将者败了,就是把这些人置在敌人的屠刀之下任其蹂躏。   村妇还在尖叫、大哭。   一个蒙卒提起裤子,捡起弯刀。   李瑕已踏着满地的鲜血,一剑猛刺而出,刺伤那蒙卒。   于柄怒吼,提刀冲上,猛剁。   “噗噗噗……”   ……   不到半个时辰,五十余蒙军重新包围油垇村。   扎那策马进村,只见八具几被剁碎的蒙卒尸体摆在地上,仿佛是宋军嚣张的挑衅。   地上,一排带血的马蹄印指向东南方向。   “追!杀光他们……” #第二百零九章 骑术   杀八个落了单的、裤子都没穿好的蒙卒,这只是件小事,对战局也没有任何影响。   对李瑕而言,却很重要。   他知道这样会惊动更多的蒙军,被包围会很危险。   但这件小事让他起了一个念头……战争与杀戮该属于兵将,为兵为将败了、避了,让敌人去屠戮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就是耻辱。   他感受到了这种耻辱,愿让蒙军来追击自己,哪怕能有一户两户附近的人家趁着这个机会逃遁进山林里,这样的冒险就是值的。   李瑕知道,不仅是他自己,麾下的二十余斥候也能感受到这些……   但很快,追兵的马蹄声已在身后响起。   于柄回过头看了一眼,惊道:“蒙军追上来了,太快了!”   他在茶马场多年,自问骑术在庆符县已是顶尖,却没想到还能策马冲得更快。   “冷静,看有多少人。”李瑕喝道。   “三十余人。”于柄道。   “加速跑!”   二十余骑疾驰向东。   忽然,宋禾喊道:“前面!前面……”   李瑕转过头看去,也是吃了一惊。   只见东北方向的小山坳后面,几骑蒙卒已策马向这包抄过来。   很快,十余蒙骑已显出身影,斜斜往李瑕等人前方拦截。   “嗖!”   一支箭矢落在离他们不算远的地方,这是蒙军在试射。   以李瑕的行事风格,但凡有一丝能胜的可能,他都敢毫不犹豫的撞上去冲杀。   但这一刻,他知道,二十余骑对五十余骑,在马上打仗,没有任何胜的希望。   “向南走!”   “走!”   ……   岩方沟、横子山、油垇村,李瑕与蒙军战过三场。   他觉得,论单兵战力,蒙卒都是强于宋兵的,却没强出太多。   川蜀汉子的体力与之相比,没有太大的区别。若是近战肉博,川蜀老卒不难战胜蒙卒。   而且,蒙军往往不喜欢长时间的攻坚,也不会长时间的坚守,反倒是川人更有血气。   这让李瑕感到蒙卒虽强,但比不上传说中女真人“满万不可敌”的彪悍。   直到今日,地形才开阔一点点,都还不算平原,还只算稍平缓的丘陵地区……蒙军这才展示出其优势来。   分进合击、迂回包抄。   如易士英对李瑕所言“聚如丘山、散如风雨、迅如雷电、捷如鹰鹘”,配以轻骑放箭,重骑冲击。   这才是蒙军真正的实力。   李瑕之前所见到的岩方沟、横子山、油垇村,哪怕是马湖江……蒙军只是在赶路、在被偷袭而已,如同被绑着脚在打架。   而在这种野战当中,甫一交锋,骑术、箭术摆开,他们已锁定胜局。   这五十余骑合围过来,与那八个落单没穿裤子的蒙卒仿佛不是来自同一支军队。他们上了马,持着弓,奔在平地上,那气魄像是面对着千人也能拖垮对方。   更别说李瑕只有二十余人……   “走!上那座山!”   “快!上山!”   身后,蒙卒也迅速调整方向,向李瑕等人追了上来。   马蹄声疾切,又伴着拉弦声响起。   “嗖嗖……”   “咴律律!”一名落在最后的宋兵已摔下马匹。   李瑕领着人迅速冲上眼前的高山。   “他们还在追!”   “向上爬!”   “马跑不动了。”   “下马爬。”   李瑕当先下马,拉着缰绳就窜进旁边难走的山林里,向上攀爬,不时还要用力去拽着不肯爬山的马匹。   宋禾亦是二话不说,领着人迅速下马。   于柄犹豫了一下,道:“县尉,万一蒙军还追上来……”   “噗!”   于柄麾下两名还在马上张望的斥候中箭栽下马来,蒙军已冲到近处。   “铁娃!光斗!”于柄大哭……   “快走!”   “快下马进林爬……”   ……   “啐!才杀了三个,我死了八个弟兄!”   “山这么高,再追,驱口们跑光了。”   扎那吼道:“我们又不是爬不上去!打杞国不也天天爬!”   “我们是出来打粮的。”   扎那抬头看着这高山,犹有不甘,又啐了一口,道:“南蛮子这些破地方烦死了!在草原上老子已经把他们拖成泥了!”   “抢大理四郡的时候没见你这样说,走吧走吧,破了叙州你就知道南边好了。”   “好气!”   扎那恨恨不休,用生疏汉语大喊道:“去死吧!”   “走吧。”   一群蒙卒重新向山下走去,他们追到最后,也下马爬了一段。   走着走着,箭矢声响,有人惨叫一声,腿上已中了一箭,栽倒在地……   ……   于柄一箭射中一个蒙卒,恨恨骂道:“去死吧。”   这次,李瑕带着他们从山上往下反攻蒙军,于柄没有再多问,直接就追了下来放箭。   又追了一段,李瑕喝令停下来。   众人又望了一会,只见蒙军已奔上战马,重新向北奔去。   于柄目光看去,只见自己麾下两个斥候的尸体被剥了皮甲,被蒙卒拖在马匹后面,一路尘烟扬扬。   他眼眶一红,猛地跪在地上。   “县尉,我不是好什长,你罚我吧。”   “回营了军律处置。”   “是。”   宋禾看了一会,道:“县尉,蒙军走了。”   “不急。他们有可能会骑马追回来。”   李瑕眯着眼望着山下的平缓地貌,眼中泛起沉思。   今日这场探马的遭遇战,或许连小战都算不上,他却对蒙军的战术有了窥一斑而知全豹的了解。   以后世人的眼光,总觉得这仗要如何如何打……但唯有置身其中,李瑕才明白为何余玠要建立山城防御体系。   “依山制骑、以点控面”听起来简单,却渗透着一代将领对蒙军战术的了解、对整个川蜀地形的把握。   蒙古骑兵无敌于天下的时代,南宋军民于京湖、两淮、蜀川三大战场抗蒙二十余年当中凝聚的智慧与热血,在这“山、马、箭”当中才可见一斑。   “回去之后,庆符县的布防还要再调整一下……”   ……   扎那回了营,挨了好几鞭。   “百夫长,我真没做错什么,谁能想到这地方会碰到宋军。”   百夫长希日想了想,喃喃道:“是啊,哪来的宋军?这地界要么是叙州兵,要么是长宁军,但不对啊。”   扎那道:“他们胆子是真大,再跑得慢一点,我们就弄死他们了。”   希日“嗯”了一声,又调了些仆从兵到扎那麾下。   “听好了,我已领命,先把金沙江南岸抢了,再去把周边几个县城也抢了……”   ……   与此同时,李瑕连夜翻山越岭,奔回了庆符县。   县城里还是一片详和宁静。   县衙后衙,门子打着哈欠,行礼道:“县尉回来了。”   “县令呢?”   “这……自是已睡下了。”   ……   “不可如此!县令还在……”   “嘭”的一声,屋门被人推开。   江春惊醒,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牟珠已捂着胸脯尖叫起来。   “啊!”   其实她穿得还蛮多,也没什么好看的。   江春尚还在迷迷糊糊之中,耳边便听李瑕道了一句。   “马湖江大败,蒙军马上要攻来了,屠尽我们所有人。”   “什么?”   有烛火凑近,江春瞪目一看,骇了一大跳。   烛火中,只见李瑕满脸血污,手上也都是血。   “这这这……非瑜你说什么?”   “叙州还没传来情报?”   “叙……叙州……”   江春真是完全被吓懵了,眨了眨眼,一时脑子里完全是空白。   “县令不信?”   李瑕又问了一句,从身后的腰间提起一个圆圆的东西,摆在江春面前。   牟珠本已平静下来,正抱着江春的胳膊作小鸟依人状,定眼一看又是不停尖叫。   “啊!啊!啊!”   ……   “怎么了?!”   房言楷倏然惊起,勿勿忙忙往隔壁官舍跑去,只见四处灯火通明。   李瑕正从江春的房间出来,神色冷峻。   房言楷目光往李瑕腰间落去,又是骇然。   那分明是一颗蒙卒的头颅。   “这?!”   “房主簿。”李瑕提着那颗头颅径直递过去,“马湖江之战,大败了,蒙军已俘虏船只及水军。”   房言楷亦是一惊,不自觉伸手接过那颗头颅,整个人呆住。   李瑕又道:“江县令已命我全权接管庆符防务。从现在起,一切政令,凡与战事相关,皆由我指派。”   “长……长宁军……”   “我已派人请援,请房主簿召集弓手,听我指挥。”   房言楷嚅了嚅嘴。   李瑕抬起他的手,使那蒙卒临死含怒的双眼对上了房言楷…… #第二百一十章 乡绅   韩巧儿本就没睡熟。   她觉得李瑕这段时间实在是太忙了,每次往里屋看,都看不到他。   今夜听到动静一响,她就爬起来了,且看到父亲与祖父也已起来。   跑出西厢小院,她第一眼就看到李瑕,听到他与房主簿、与祖父说话。   “最快也只有四五天时间,城外百姓尽可能地迁进来,或迁到周围的山寨上,此事请两位先生督促;房主簿,粮食……”   李瑕说完,正要转身出去,回过头看到韩巧儿,忽然过来,蹲下来,抱了她一下。   “别怕,县城能守住。”   韩巧儿一愣,下意识抱了抱李瑕,道:“李哥哥,我没怕……就是好久没跟你说话了。”   “嗯,等打退了敌人,带你们到迎祥楼吃饭。”   李瑕说着,拍了拍韩巧儿的背,想要起身。   小丫头片子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好一会儿才松开,接着乖巧地“嗯”了一声。   对于李瑕来说,这个小小的举动倒不是出于什么花里胡哨的心思。而是因见到了蒙古的大军、见到了被屠的村子,李瑕心里其实也有紧张,也感到压迫感。   他想要保护的绝不仅韩巧儿一个人,但她是这当中与他最亲近的一个。   因此看到瘦瘦小小的韩巧儿,李瑕就想要过去抱她一下。   他偶尔也需要慰藉。   李瑕也确实从这个拥抱中汲取到了力量,他站起身来,赶向前衙。   随着几声梆响,庆符县开始了坚壁清野的布置。   ……   清晨,几道狼烟从城墙上腾起。   伍昂按着刀,向北眺望,看到的还是一片平静。   他不由心想“蒙军真要来吗?”   挂在城楼上的那个头颅正在轻轻摇晃,提醒着他不要侥幸。   李瑕与房言楷正站在城楼上,指着城外的民舍商量着。   “五公村往西,撤到青榜岗上;从岗湾村以南,撤到白岩寨上……”   “县衙没有足够的胥吏去动员,需要乡绅配合,我已派人去请……”   “还没来?”   “天刚亮……”   李瑕踱了几步,道:“粮食呢?”   房言楷道:“今秋田税几已交缴,唯有六百石粮食还在城外,今日可运进城。百姓家的存粮,由其自带吧。”   李瑕道:“城东有大片田庄,张家还有两座大粮仓。再不运进城,可就资敌了。”   “是啊,我已催了张员外数次。何况是他自家之粮,县里也无太多办法。”   “我可替他运粮。”   “一旦运进县城,最后不知能剩下多少,他岂肯?”   李瑕道:“上次我便问房主簿须不须我帮助……此事我来办吧。”   “不可冲动。”房言楷抬了抬手,道:“张员外并非等闲乡绅。”   李瑕也不意外,问道:“我的职田便是在他手上?听说庆符县,甚至叙州的许多田地、茶场都是他家的?”   房言楷沉吟道:“我到庆符尚未满两年,张家却已在此间十载,素来德高望众。我等为官一县,欲使政令通达、治理乡里,皆须他襄助。”   “是吗?”   “张远明出身绵竹张氏,唐名相张九龄之弟张九皋之后,远祖为汉留侯张良。他五世祖张演,乃名臣张忠献公之堂弟。”   “张忠献公?”   “高宗朝名相张浚,建炎南渡之后,正是张忠献公任川陕宣抚处置使,起用名将吴玠吴武安,抗击金兵,保全蜀地;   绵竹张氏还有张宣公,乃忠献公之长子,与朱子、吕成公并称‘东南三贤’,朱子也称其“学之所就,足以名于一世”。淳祐初年,官家祀孔庙,将其同祀于石鼓书院七贤祠,为‘石鼓七贤’之一。”   李瑕听着,渐渐不耐烦。   房言楷却还在说,无非说这绵竹张氏还有哪些人,如张浚之孙张忠恕曾任户部郎官;张浚之五世孙张缙任御史中丞,乃当世名儒云云。   “房主簿,这与我替张远明运粮何干?”   “张远明乃望族……”   “我也是望族,我远祖李耳,祖宗里还有李信、李广、李虎、李渊、李世民。”   李瑕随口胡绉了一句,出了县城。   ……   到了符江东面的营盘,李瑕安排了诸多事务之后,与韩祈安再次聊起了张远明。   韩祈安拨弄着算盘,道:“张家至少有存粮三千八百石,比县粮仓还多。”   “这批粮食,我要全收缴了。”   “张远明必不肯,他这两年筑墙结寨、请了些护院,自以为能自保。”韩祈安道:“而粮食运进城,只要一被包围那就不是他的了。”   李瑕道:“就他那寨墙、护院,蒙军一来这批粮食必资敌。缴了。”   “县尉不怕得罪他?”   李瑕看了韩祈安一眼,懒得回答这种问题。   韩祈安忽道:“之前与阿郎说过,王炎编乡勇八千四百人,阿郎可知岁费几何?”   “多少?”   “岁费一万四千石,钱二万缗。”韩祈安道:“而编官军,八千四百人,岁费钱四十万贯,米一十一万石,绌、绢、布四万馀匹。”   李瑕皱了皱眉。   韩祈安道:“阿郎练兵,所费远甚于乡勇。但比之官军,少了层层克扣,亦可从朝廷支领一部分钱,或差不太多。不过……”   他抬头往四周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私财练兵,才可为私兵。”   “嗯。”李瑕应了一声,道:“私盐。”   “不够。说再米……张远明之田地,至少年产七千石,可为阿郎养兵五百人不止。”   “以宁先生有何高见?”   “张远明有两子一女,其女招了赘婿,丧夫。她虽比阿郎大了十来岁,不如娶了?”韩祈安莞尔笑道,“如此,阿郎的老丈人自然竭力襄助。”   话到这里,他不敢太多说笑,也不敢再带更多含意,又道:“否则,阿郎收缴张家粮食,必得罪了他。”   李瑕已明白韩祈安话里的意思。   反正要得罪,不如得罪到死。   “不急,当以击退蒙军为先……”   ……   张远明是绵竹张氏旁支。   汉州绵竹县在成都以北,十余年来战乱不断,已沦陷了。   张氏本支乃南渡名臣、理学大家,绝不能降蒙,早早到临安投奔张缙。   张远明则于十二年前迁居到蜀江以南,于庆符县东面的七仙湖畔建了庄园,名曰“九曲园”。   七仙湖相传是七仙女下凡沐浴之处,风景秀美。   且此地南北有大山横绝,西邻庆符县城,东邻长宁军,本该是十分安全……谁能想到蒙军会灭大理国、从西南出兵掠蜀?给人徒堵烦恼。   这日,湖畔小亭中,与张远明对坐着的是一名二十七八岁的女子,一身方便行路的男装,神情间却是媚态流淌。   她是叙州名妓严云云。   叙州不似临安,还分“角妓”“色妓”,严云云会歌舞,但主要是以色成名。   她样貌、身段迷人,正是风韵最佳却快衰迟之时,如同一朵花开到最盛将要凋零,正急着找后路。   且川蜀战火蔓延,她极想谋个容身之地。因此,经人引见,到了张远明处,想教导九曲园中舞姬。   张远明考校完歌技舞技之后,却还考校起她的诗词来。   严云云恨这老头的钱难挣、事又多,暗骂“老娘来找个容身处,你却想不花钱叫老娘陪坐一整天。”   她依旧带着勾魂的笑,回看了湖面一眼,又替张远明斟了杯酒。   这才朱唇半咬,勉为其难作了首诗。   “茂竹疏影漾风尘,一樽清酒凭谁问。神女情深人自隐,董郎可与此间逢?”   “好诗,应景。”张远明抚须而笑,“七仙湖上赋七仙女与董永,严大家此诗应景,不过,‘隐’字平仄不对,‘逢’字为英韶,亦不妥当。”   “奴家不太懂诗,让员外见笑了。”   “无妨,老夫可教严大家。”   严云云媚眼一眯,已从张远明那道貌岸然却偶尔贼光一闪的眼神中看出他的龌龊心思来。   她倒不介意与他好、给他作妾,却得先瞧瞧其家中大妇如何。   但再仔细一看,她直觉张远明只想吃一嘴就抹干净……   严云云以往收钱与客欢好,如今年岁大了、自诩败柳残花,反倒不是给钱就能欢好,求的是安稳。   张远明这种人她见得多了,很快就有了判断,知道若让他得手,必弃如敝履。   严云云心中暗道:“不如吊着这老咬虫,哄骗些银钱,待战乱过去再伺机去别处。谁吃谁?看老娘本事。”   她脸上又添一抹笑意,柔声道:“员外之才华,奴家早便听说了,求之不得。”   两人脸上笑吟吟,各自揣着思量。   张远明又指了指七仙湖,想说说七仙女与董永的故事。   他正聊得兴起,只觉眼前的严云云哪里看着都勾人……   突然,有婢子上前禀道:“阿郎,有客来访,是新任的李县尉……已来了。”   张远明被搅了兴致,不悦地皱了皱眉,喃喃自语道:“便是那十六岁的竖子?上任两月不来,现在才来拜坊。”   “员外若有事,且去忙,不必管奴家。”   “严大家稍待。”张远明起身,颇有风度地理了理袖子,又吩咐婢子道:“带李县尉到偏堂稍候。老夫换身衣服,再去见他。”   “阿郎,李县尉已……已经来了。”   “老夫知他来了,让他到偏堂……”   “可,李县尉已经带人闯进来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坚壁清野   李瑕披甲佩剑,穿过花园小径。   他身后还跟着刘金锁,以及麾下十余人。   一群护院小厮跟在更后面跑着,他们理也不理。   刘金锁边走边看,忽“哇”了一声,快步上前凑到李瑕身边,小声嘀咕起来。   “马上要打仗了,这张员外还在狎妓,看来是没当回事。”   “是吗?”   “我家柳娘就是养姑娘的,一看就知道,这亭里的老头不正经,那漂亮娘们也不正经……”   李瑕没太理会刘金锁,很快已走到亭中。   “张员外是吧?”   张远明泛着寒霜的脸本已挤出一丝笑意,闻言又凝固住。   李瑕比他意料当中还要无礼。   话虽如此,他还是保持了风度,笑道:“老夫张远明,见过李县尉。”   李瑕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道:“庄园里的两仓粮食是你的?”   “李县尉原来爱说笑,老夫家中之粮,岂能是别人的?”张远明抚须笑道,又转头向婢子吩咐了一句。   “来人,置酒。”   “不必了。”李瑕问道:“仓里有多少粮食?”   张远明老眼中微微思索,道:“一千石。”   “那算来你有地二十顷?”   “没有,没有。”张远明摆手道,“不过是租些或典些田地,老夫家是读书人家,耕地自足而已。”   “是吗?我听说叙州‘度岁粮铺’是你的生意?”   “不过是将家中存粮便宜卖饥民。”张远明叹息一声,道:“这‘度岁’二字,取自杨诚斋公《怜农》一诗,‘已分忍饥度残岁,更堪岁里闰添长’,杨公与老夫之曾祖父乃挚交。”   刘金锁担心李瑕得罪人,忙问道:“杨诚斋公又是谁?”   张远明微讥,道:“‘小荷才露尖尖角’你可听过?”   “没听过。”   “杨万里杨公。”   刘金锁挠了挠头,问道:“他跟你曾祖父是朋友,所以呢?”   一句话,张远明大怒,狠狠盯着刘金锁。   末了,他袖子一摔,道:“李县尉,带这粗鄙之人到老夫家中,何事?”   “马湖江之战,大宋水师已败北,蒙军马上要打来,须立即把粮食运进城里。”   “不可能。”张远明不信,摇头道:“老夫……”   李瑕侧了侧头,道:“知张员外不信,我特地带了礼物来……金锁,拿出来给员外看看。”   匣子打开,里面是颗蒙卒头颅。   张远明骇然变色,连退两步,指着那匣子,嘴唇上下开合,却说不出话。   亭中那老妓严云云却是眼睛一亮,目光在那血淋淋的头颅上一扫,盯着李瑕,目泛异彩。   她故意轻呼一声,吸引李瑕看来,含羞低首,秋波暗送。   李瑕却已重新看向张远明。   严云云本想着勾搭这作风强势的英俊县尉一番。   但一对眼之间,李瑕显然是半点没看上她。   严云云趟惯了欢场,迎来送往,对这种情绪最了解,知道若纠缠必得罪对方,再一想自己大对方十岁有余,只好恹恹地收了心思。   她又往刘金锁身上看了一眼,看得出他穷,眉头一皱,转向别处,心中却还在暗忖。   “这小县尉好生奇怪,小小年纪,这般见惯风月的作态……怎可能?或是老娘竟有看错的时候?”   ……   “李县尉,老夫的粮不能运到县城里。”张远明终于回过神来。   李瑕道:“你想资敌?”   张远明一抬手,强自镇定,笑道:“请县尉到书房详谈,如何?”   “不必。我来,不是与你商量,是来帮忙运粮。且为了此间所有人性命,须分别送到县城及各个山寨安置。”   “县尉过虑了,老夫这九曲园壁垒森严,应可自保。另外,有几句话请……”   张远明还在邀请李瑕去书房,他有非常多的话要私下谈。   但忽然间,李瑕已上前,一只手按在了他肩上。   “走吧,去运粮。”   “县尉,这是……”   李瑕一拉,直接把张远明丢到了刘金锁怀里。   “阿郎!”   周围一众护院、小厮惊呼不已,却无人敢上前。   在被刘金锁抱住的一刻,张远明终于慌了。   他并非不聪明,并非没算计……可当战火猝不及防烧过来,所有的算计竟是一点用都没有。   他知道许多北地豪强就是在金亡时结寨自保,最后成了蒙古世侯。   心向往之也好、无可奈何也罢,川蜀危亡之际,他能效仿的也就是这些人了。   但,一个小县尉一只手按下来,直接把这种妄想按成了碎片。   这里是宋,不是金。   宋收镇将之权,以受中枢管辖之文官治县,只有缙绅,没有豪强。   ……   李瑕押着张远明,向粮仓走去。   一路上,他看着那些护院,那些墙垣,只觉可笑。   自保?当蒙军是流寇……   李瑕与张柔家的大姐儿很熟,也听她说过张柔当年结寨之事。   简单来说,肯定不是像张远明这样建些花园楼阁,每日吟诗作赋。   “开仓,运粮。”   张远明目光看去,只见外面已站着许许多多民夫,可见李瑕是铁了心要运他家的粮,说什么也无用。   他被那些粗鄙汉子按着,再悲慽、再不愿,也只好喊道:“开仓吧。”   李瑕忽喊道:“今收张远明家存粮一千石,清点好,运入县城。”   张远明一愣,隐约想到什么。   “李县尉,我们私下聊两句,可好?”   “不必。”李瑕转过头,淡淡道:“你这一千石粮运进县里,房主簿会妥当安排。”   张远明眼睛一瞪,泛起不可置信之色,心头那个想法却已经确认了。   “你!你……我不止有一千石粮!你要做什么?!我不止有一千石!”   “方才是你说的一千石。战事在即,想讹县里不成?”   “你……你你你敢抢我?!”   张远明勃然大怒,须发皆张。   “你知道我……”   下一刻,刘金锁也不知拿了什么东西抵在了他的背后。   “老实点。”   张远明又是一惊,大恨不已,却不敢再说话。   李瑕依旧很平静,道:“张员外,我不是来抢你的,我是来保护你一家老小的,这是实话。”   他说着,目光向北面望去。也不知是自语还是与谁说,又道了一句。   “我们都不知道,叙州城外现在是什么样子……”   ……   叙州城外,一片血雨腥风。   “画船冲雨入戎州,缥缈山横杜若洲。”   兀良合台已行军到叙州城外。   从战略而言,他要顺长江而下,与帖哥火鲁赤、带答儿、汪德臣等部汇合,包围合州。   合州,才是整个川蜀战场的重中之重。   他没有太多时间去攻打叙州了。   这是“怀拥金岷、势控滇黔”的长江龙首之城。   地处三江交汇之处,城池在金沙江以北,夹在金沙江与岷江之间,据大江之势,墙高城坚。   蒙军兵力摆不开,只能在船上对着城头放箭,不是轻易能攻下的。   但不攻下叙州,径直顺江而下,万一叙州还有兵马,尾衔而击……就很麻烦。   兀良合台于是驻军于金沙江南岸的开阔地带,水师横于江面之上攻城。   一边攻打叙州,一边散出探马四下烧杀抢掳。   他的战略很简单,能攻下叙州则已。若不能,也要重挫宋军,抢夺粮草、毁掉宋军船只。   战火蔓延,蒙骑四出,哭声振天。   ……   十一月二十四日,副千户尼格领了五个百人队的探马赤军、三百大理仆从军、四百余俘兵及三艘大船,共千余人沿符江向南。   他们要沿江抢夺或摧毁船只,并拔掉各县城、村寨,抢掳粮草。   是夜,符江边的猪笼村,惨叫声、喊杀声、笑声彻夜不停。   扎那从一间村舍出来,擦了带血的弯刀,喝令仆从军把食物搬上船。   他转头一看村口,忽又想到那八个在打粮时被宋军偷袭的蒙卒。   “到底是哪来的宋兵?”扎那喃喃了一声。   他们继续向前,进了庆符县境内…… #第二百一十二章 迎击   “蜀地长江以南,只有一支长宁军。”   房言楷手指在地图上划过,沿着长江一路向东划了过去。   “离得最近的军垒,是神臂山泸州城。”   李瑕眯了眯眼,端着烛火凑过去,道:“也是在长江以北。”   “是啊。”房言楷叹道:“只要谈论川蜀战略,避不开余帅。自从他‘依山为垒,设险守蜀’,蜀江以北防事坚如铁铸,蒙军难以克攻。可惜余晦无能,蜀南之战略布局比蒙军慢了至少三年。”   “我明白。”李瑕在神臂城一指,又点了点叙州、嘉定,道:“这是在重庆西面一条完整的防线,以点带线,阻断了蒙军从江北攻打重庆的可能。”   “不错,若蒙军从北面打下来,长江沿线诸城互为椅角,长宁军在江南支援,可从容应对。”   “可兀良合台是从南面攻来,长宁军的兵力就捉襟见肘了。”   房言楷叹息一声,显得有些疲倦,道:“川南这么大地方,长宁军守不过来,且还须派兵与神臂城呼应,不会有太多兵力支援我们。”   “嗯。”   “非瑜,把巡江手撤入县城吧,我等至少须守住县城。”   李瑕摇了摇头,换了一张庆符县的地图看起来。   房言楷又道:“此事须尽快……该封锁城门了,剩下的百姓、物资没时间再迁入城中了。”   “不,继续迁。”李瑕道。   “蒙军马上要到了。”   “我沿河与蒙军打,拖住他们。”   “你!巡江手训练不足,如何与蒙军交战?”   “只能打。”李瑕道:“庆符县不到两丈的夯土墙,守山贼可以,守不了蒙军。且县城外地势开阔,并不利于与骑兵交战,太被动了。”   房言楷道:“你简直是胡闹……”   李瑕颇为强硬地打断,道:“战事听我的,我来拒敌,房主簿你捉紧时间迁百姓入城。”   “你想过没有,主动出击则粮草、箭矢无法供应,新兵一旦被蒙军堵在山上、谷间,县里不会有援军接应,倾刻即溃。张都统前车之鉴……”   “房主簿不必多费口舌,捉紧时间吧。”   李瑕已将地图折好收入怀中,向城楼下走去。   房言楷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想到李瑕与张实如出一辙的做法,深感忧虑……   李瑕走到城头,望到远处有一团火光,皱了皱眉。   “县尉勿惊。”伍昂按刀上前,道:“是令百姓迁移时起了冲突,天井村有人放火烧了自己的屋舍,潜火兵已赶过去了。”   李瑕长长地呼了口气,喃喃道:“战争啊。”   战火蔓延而来,少数人的杀敌立功不谈,先把绝大多数人的平静生活毁得一干二净……这才是战争的面目。   ……   尼格策马沿符江西面的小道而行,队伍前方是俘虏来的纤夫。   三艘船只逆流而上。   “等抢了粮,往船上一装,顺流而下,就不用这些纤夫了。”百夫长希日凑上前道,“快到庆符县城了,到了先把这些纤夫杀光?”   “先破城,抢。”尼格道。   蒙军的军规概括起来,用最简单的八个字就是“违令者斩、攻城后抢”,此时这“抢”字一出,周围蒙卒纷纷大笑。   “蜀南不像蜀北城都是建在山上,城墙又矮,好打。”   尼格的脸色很是冷峻,道:“留意到没有?沿途有两个村子都空了。”   希日道:“看来庆符县已经得到消息了,真快……”   符江蜿蜒向南,在庆符县城北面十里处,江面突然变窄了。   尼格抬头望去,只见江崖各有高山,将符江夹住,使水势湍急起来。   而江边的道路也成了窄道。   这样的地势看得尼格皱眉不已,招过一个俘虏来的纤夫,问道:“这两座是什么山?”   “西面这山叫‘笆篓山’,东面叫‘宰猪顶’……”   ……   笆篓山顶,李瑕正在望着蒙军的队列。   “他们怎停下来了?”熊山问道。   “蒙军重视侦察,这种地势,肯定是要先派人上山望的。”李瑕道。   他望了一会,看到一队蒙卒绕到了北面的山脚下,开始攀登。   李瑕他本来计划得很好,打算等蒙军走到笆篓山与符江之间的小路时,砸下落石,断其首尾,狠狠地砸他们。   后来却意识到,埋伏不是这么简单就能设的。   这种地势,任谁都到这里都会怀疑有埋伏,会事先侦查。   所以,要想埋伏,需要诱敌,需要派人佯败,把蒙军引过来。   但他李瑕的兵诱不了敌。   原因很多,新兵根本做不到佯败,被蒙军箭雨袭射,一退,很可能就成了真的溃败;骑术也差得太多,不用多久就会被蒙军追上,又何谈诱敌。   奇谋不是想用就用的,需要有足够实力。   这也是房言楷反对李瑕出城阻截蒙军的原因。   如同张实在马湖江一战……   ……   扎那正一步步攀上笆篓山。   前几天,扎那带人打粮,死了八个人,因此他这什人只有三名蒙卒与十余名大理仆从军。   爬到山腰,回头看去只见蒙军已停驻在笆篓山前,并不轻易进入江边窄道。   又往上爬了一段,登上山仞,已能看到南面的庆符县城。   在符江与二夹河之间的小小县城,城墙低矮,城门大开,一队队人正在往城里涌去。   远远的,虽只能看到黑点。但扎那仿佛已能看到那队伍中的女人、粮草、钱财……   “城门还没关!他们还在迁人!快去告诉将军。”   “什长,我们得爬上那边的山顶看看有没有埋伏。”   扎那站在山仞上,抬头向东看去,见那山顶上郁郁葱葱,啐了一口,道:“走吧,把弓箭拿好。”   一行人继续往上攀爬,快到山顶时,扎那抬了抬手,把大理仆从兵先赶到前面。   他则与三名蒙卒落在最后。   透过树林望去,隐隐似乎见到了一个木架。   “那不会是砲车吧?”   突然,树冠上响起一个声音。   “看这里。”   扎那听不懂,但下意识抬起头。   “嗖!”   一支利箭径直射下来,从扎那的眼睛里狠狠穿下去!   “啊!”   惨叫声起,熊山从树冠上跃下,一刀扎进扎那的脖子。   “杀啊……”   ……   厮杀声起,李瑕转头向脚下的山林中看了一眼,果断下令道:“抛石!”   有些遗憾,蒙军没有走进江边窄道。   “抛石!”   砲车上,石头早已装好,百余巡江手齐声吆喝,用力一拉砲梢,巨石猛地弹起,向北面的蒙军队伍砸落下去……   ……   希日抬起头,看着从山顶飞出的那黑点划破天空,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落石……有埋伏!”   “快!散开!”   马嘶声起,蒙军的阵列迅速散开。   “嘭!”   “咴律律……”   巨石砸落下来,一个蒙卒及跨下马匹轰然被砸成烂泥。   尼格大怒,吼道:“希日,带你的百人队,押两百仆从军攻山。”   “杀上去!”   形势对蒙军来说并不算太坏,虽然地利不如对方,但他们没有进入窄道,还可以在笆篓山北面铺开。   很快,希日领着人向笆篓山上攻去……   ……   “砸他们!”李瑕下令道。   百余巡江手开始装上小石头,拉动砲车向山下砸去。   一时间飞石如蝗,向攻山的蒙军队伍砸落下来。   ……   尼格策马看着这山上的攻势,又转头观察地形。   笆篓山并非是一座孤山,而是横于东西方向的一段山脉。   他当即下令道:“嘎尔迪,带你的百人队从西面翻过去,夹攻这支宋军。”   “是。”   “图门宝音,带你的百人队跟着和嘎尔迪一起翻过去,抢下庆符城门。”   “是……”   ……   庆符城楼上,房言楷眺望着北面的群山,眼中忧虑更甚。   他最担心的就是李瑕太过自负,妄图借地势之利埋伏蒙军,却低估蒙军的经验、低估蒙军的行军能力。   依房言楷的方略,本该停止迁移百姓,尽早关闭城门的。   可此时脚下的城门口还是拖家带口的百姓,万一李瑕不能拦住蒙军,后果就太糟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分割包围   “县尉,蒙军又派兵从西面攻山了,怎么办?”   熊山带人斩杀了那一什上山侦察的蒙卒,回到山顶一看,对眼前的局势有些失望。   在小道埋伏蒙军的计划没成功,现在这样从高处抛石虽然能杀伤一部分蒙军,却不能决胜。   而此时三百蒙军与两百仆从军攻山,山顶的巡江手却仅有一百人。   李瑕还在盯着山脚,嘴里喃喃着,像在计算什么。   “两百蒙卒,一百大理军……纤夫近百人……岸上两百俘兵……船上有多少俘兵?”   “县尉?”   “不急。”李瑕道:“继续守山。”   不远处,茅乙儿带着一什人装好一筐石头,喝令一声。   “放砲!”   前面七什人用力一拉,落石向山下砸去。   “快,继续装石头!”   茅乙儿还在大喊,忽然,有人一把拎住他的衣领。   杨奔抬手一指西面,吼道:“什长你看到没有,蒙军从山那边绕过来了!”   “你问我做甚?我们装石头啊。”   “再不去拦,我等将被包围,或让蒙军绕到县城!”   茅乙儿不懂这些,挣开杨奔的手,喊道:“听令就是,装石头砸啊。”   “我要带人去拦……”   杨奔话到一半,熊山已冲上来,抬脚便踹。   “给老子填装石头!”   “仗不是这么打的!”杨奔挨了一脚,怒气下来,脸色已涨得通红,终是强自压着,喊道:“还没看到吗?!蒙军围过来了。”   “都闭嘴。”李瑕突然喝道:“调整砲梢,给我砸山下压阵的两百蒙军。”   他抬手一指,指的赫然是蒙军副千户尼格的队列。   “县尉,可是蒙军还在攻山……”   “别管他们,砸他们的压阵队!”   杨奔往东面的符江看了一眼,最快反应过来的。突然吼道:“对,装填石头,调整砲梢,砸!”   ……   尼格抬起头,见到一颗大石向自己这边砸了过来。   “该死。”   他骂了一声,下令让麾下的兵马散开。   想不通这宋将是如何指挥的,山顶马上都要被攻下了,不逃也不拦,砸石头过来有什么用?   忽然,有人喊道:“船!他们有船。”   “船?”尼格一愣,“庆符县有水师?”   “轰!”落石砸进蒙军的队列中……   尼格没有去看是否砸到人了,他目光转向符江,看到的是有宋军船只顺江而下,速度飞快。   “不止有船,快看……”   再定眼一看,只见宋军的船只前面,还有许许多多的浮木,被湍急的江水冲着,轰然撞上他那三艘船只。   “快放箭!”尼格大吼。   “嘭”地一声,浮木已撞了过去……   ……   山顶上,李瑕扫视了山腰一眼,只见攀援而上的蒙军与大理仆从军还在攻山,共有五百人。   这是他占据制高点的地势吸引来的,以一百人吸引了五百人。   但今日这场小小的战斗,决胜之地不在这里。   在水师。   李瑕一直在想,同样是出城迎击蒙军,自己与张实的不同在哪里……最关键的一点,张实是逆流击迎,而自己是顺流。   顺逆之势,天差地别。   ……   “嘭!”   浮木撞上三艘蒙军船只的同时,一艘庆符县的大船顺江而来。   鲍三立于船头指挥着,亲自挥舞着令旗。   “抛锚!”   大船上抛出锚索,钩在东岸的岩石与树木上,硬生生停在江心。   “放箭!”鲍三又是一声大吼。   箭雨向蒙军的阵列袭落。与此同时,蒙军也在向船只放箭。   蒙军要防备落石;宋军则躲在船上,借着甲板与盾牌的掩护,又有更多箭支,在对射中并不落下风。   惨叫声中,最先一哄而散的是那些纤夫。   “快跑啊!跑啊……”   三艘蒙军船只来不及下锚,已被浮木撞击,又丢了拉纤的纤夫,登时就开始向下游漂去。   “放箭!”鲍三一边下令,同时大喊道:“被俘的弟兄们!反戈啊!反戈!”   宋兵放箭的空隙,纷纷大喊道:“反戈啊……”   与此同时,又有八艘小船顺江而下,追着被冲下符江的蒙军船只。   这些小船则是由姜饭率领,他立在一艘小船船头,死死盯着前方。   他身后,巡江手们还在大喊。   “被俘的弟兄们!反戈啊!”   ……   一艘蒙军船只上,名叫“俞田”的俘虏还在蒙卒的逼迫下操桨,试图稳住船只,忽然转头看了一眼。   船舱中,一袋袋装着粮食的麻袋上还带着血,被俘来的妇人衣衫褴褛,缩在一边。   俞田目光再一瞥,见这艘船上有蒙卒二十人,而操桨的水手有百余人。   更远处,尼格那两百策马控弦的蒙军已越来越远了。   忽然,“嗒”的一声,有个钩索从庆符水师的小船上抛上来,钩住了这艘船。   一名蒙卒放下弓箭,拔出弯刀上前去砍。   俞田突然起身,抢起木桨就砸下去。   “兄弟们!反戈啊!”   “杀啊!”   杀喊声响起,姜饭精神一振,喝令麾下的巡江手用力拉。   “一、二!”许魁怒吼号子,带着自己的一什人猛地把小船拉向被蒙军俘获的船只。   “杀上去!”姜饭身先士卒,身里的钩子挥舞着,第一个往船上攀去……   ……   尼格皱了皱眉,已预感到了不好。   战到这时,他损失的探马赤军并不多,但却在战略上落在了下风。   把三百蒙军派上山,阵列上只留下两百人看管着四百宋兵俘虏。   那一旦这些宋兵反戈,冲溃大理仆从兵,就会冲乱他的阵线。   下一刻,只见符江上游又有一艘大船顺江而下,停靠在笆篓山下,两百宋兵跃下船,包夹过来……   ……   “杀啊!”   刘金锁与搂虎乘船赶到战场,迅速由符江与笆篓山之间的小路登岸,提刀杀了出去。   他们的目标却并非蒙军,而是山下那两百俘虏。   很快,两百俘虏大溃,带动了大理仆从军的溃败……   ……   “轰!”又有大石从笆篓山顶砸落,砸进尼格的阵列。   如同尼格预想的一样,战事陷入了劣势,且比他预想得还快。   宋军占着顺流的优势,支援的速度太快了。   而蒙军在落石的攻击下,马匹受惊;被江上的船只不停以箭矢攻击;两艘大船上的俘虎已被策反;宋兵已然包抄过来;大理仆从军已溃败……   尼格果断下令向西撤退。   他并非是败了,而是打算以惯用的战术,把宋兵引诱到西边的开阔地带,再利用骑兵的优势迂回包抄。   正在沿着笆篓山西面攀登的嘎尔迪、图门宝音两个百人队已听到了号角声。   他们回头看去,明白尼格的命令。   “包抄在追击的宋军。”   嘎尔迪、图门宝音纷纷下令。   “快!掉头下山,包抄他们!”   ……   笆篓山顶,李瑕眺望着战场,迅速下令道:“通知山下的刘金锁,冲散大理仆从军即可,不必贪功,我们先打掉一个百人队。”   “是!”   战旗摇动……   宋军并不追击蒙军大队,任那些大理仆从军漫山遍野地跑,而是转头向山腰上希日那百人队包夹了过去。   这一战,李瑕要的不仅是守住县城,却也没有贪心要直接吞掉整支蒙军。   他一点点在学着指挥,学着利用山势、水势来分割包抄,能吞掉一个小小的百人队就已心满意足。   更重要的是,他能让麾下的士卒们在这种小小的胜利中迅速成长起来。 #第二百一十四章 山脉   百夫长希日在山腰上转头看去,看到了尼格向西撤退的情形。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今日宋军将领利用了山势、水流,完成了一场阻击。   而尼格没能占据制高点,看不到宋军的兵力、布局。那为了稳妥起见,必须把战场拉开,发挥蒙军的骑射优势。   希日收到的命令则是继续攻山,占下山头。   他又率人往上攀了一段,发现宋军又开始向他这个方向砲石了。   希日大怒,转头一看,忽然发现山下的宋军没有去追击尼格,反而开始向他这支百人队和两百仆从军包围上来。   “这都不去追尼格?太冷静了吧。”   希日只觉无比诧异。   今日这一战,宋兵所展示出的气势,一直让人觉得是要击败整只蒙军,且已占据了优势,没想到主攻方向还能瞬间一变。   “一般人做不到这么冷静……”   他喃喃了一句,看向西面。   嘎尔迪、图门宝音的两支百人队,比他更晚出发,又向西绕了一大段,本就攀得不高,收到命令已经掉头到山下去收拢俘虏与大理仆从军了。   “都走了?但宋军没追啊……”   希日猛地一个冷颤,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分割包围。   他这才感到惊慌,连向嘎尔迪、图门宝音请援。   但来不及了。   尼格被大理溃兵阻挡了视线,而嘎尔迪、图门宝音的距离已被拉开。   “额秀特!”希日大骂一声粗话,气极败坏。   ……   大部蒙军已向西奔得远了,溃军追着他们身后。   夕阳则跑在他们前面。   随着夕阳一点点落下,希日已无法改变落入宋军包围的事实……   ……   笆篓山顶上,准备好的砲石已渐渐用完。   眼看战术包围已完成、胜势已定,李瑕拔出佩剑,向山下冲杀。   他手下还多是新兵,需要他身先士卒,提振士气。   李瑕没有学过兵法,他所有的指挥都是来自与蒙军交战的思考,也有一部分是来自张实战败的反思。   他学的是蒙军战法,只不过蒙军是以骑兵来分割包抄,他则以山水来分割包抄。   ……   “噗。”   长剑刺穿一个大理仆从兵的脖子,李瑕忽然想到了高明月。   他想到这些大理人正在如此忠诚地替蒙军作战,她与她的家人还能如何挽回大理的局势。   这念头一闪而过,李瑕眼神愈发坚定、挥剑愈发狠辣。   “刺!”   熊石大吼一声,冲上前方。   他认为自己追随李瑕从军没有错。   白岩山就在身后,从这里回望就能看到。   外乡来的县尉尚且如此卖力破敌,本乡的汉子如何还能畏缩不前?   随着熊石这一声大吼,茅乙儿一什人手中的长矛在同一瞬间往下扎去。   他们当中有人还不会打仗。   他们会的,也只是在号令下齐刺而已。   “噗噗噗……”   大理仆从兵仅在一照面就几近崩溃。   “刺!”熊山又喊。   杨奔站在队伍中,执着长矛,终于忘了心中那些兵法,像同袍们一样随号令而动。   他因不遵号令而受过很多次罚,今日见了敌兵的血,却也知道整队人齐动比单人厮杀更有效。   但杨奔还是忍不住望向了远处那蒙军百夫长。   他很想冲上去拿下对方的头颅。   想出头、想建功,但又要听号令。   他在这一刻满是热血,又深觉压抑,这种种情绪也只能随着手中的长矛挥洒。   “杀啊……”   也不知杀了多久,突然,杨奔瞪着眼,于血雾中看去,看到刘金锁几乎如不要命一般冲上去,一枪捅穿了那百夫长的喉咙。   他觉得好不甘。   他若是班头,他也能带人直冲敌将。   偏是熊山一心只想驱赶溃散的大理仆从兵冲散蒙军,不懂切割敌阵……   ……   比杨奔更不甘的是希日。   希日落入包围之后,战意并不坚决,想要从山腰向西奔走,夺回马匹,结果被冲乱了阵线。   再想逃,一支长枪就已惯穿了他的喉咙。   他还听到身后的大汉不停喘着气,大骂不已。   “娘的!说老子没打过仗?老子能没打过仗吗?!”   ……   战斗在夕阳落山之前结束了……   换作别的十六岁的少年或许会被胜利冲昏头脑,李瑕却还是非常冷静。   他知道今天最多只能算是小胜,除了抢夺三艘船只、两百多俘虏,双方的战损相差并不多。   大概是以五十人的伤亡,击杀了八十余蒙卒。   眼下不是能扩大战果的时候。   李瑕速度下令收兵,同时一条条命令下达。   “清点伤亡,搜救伤员……”   “驱赶俘虏的大理兵拉纤,尽快把船只拖回营寨……”   “让宋禾去通知西面的断头山、尖子山等苗寨,时刻准备砲石,让蒙军以为我们在山上有驻兵。告诉他们,切记防蒙军夜袭……”   “让于柄速通知县城,在明日前把所有百姓迁入城中……”   “搂虎,你带人守住笆篓山,侦测蒙军动向,补充石木……”   “刘金锁,你与我去西面看看。其他人,速回营盘整备……”   “……”   一通吩咐之后,李瑕领着刘金锁的一百人队沿着山仞,向西面行去。   天色渐暗。   走了良久,终于见到山下有篝火。   “娘的,这些蒙鞑这么快就收拢了溃兵。”刘金锁骂道。   李瑕道:“派人去通知各寨蒙军的位置……”   望了一会,却见山下的蒙军熄灭了篝火,随着马蹄声起,不知了去向。   “他们发现我们了?”   “没有,是因为谨慎,不在离战场太近的地方驻营。”   李瑕望着夜色中的山脉,反而觉得今日这场小胜之后,战事将会更难打。   蒙军丢了船只,接下来会从任何一座山翻进来。   再难像今天这样算到他们的路线,进行埋伏……   ……   天光微亮,李瑕在山林间醒来。   夜里不敢点火,他只稍微睡了一觉,身上就满是露水。   从怀里掏出地图看了看,幸好还没湿。   地图上,庆符县的地势像一只眼睛,南北有山脉夹着它,县城就好像眼珠。   而符江就像这眼睛上的一道刀痕,破开南北的山脉。   李瑕之所以去守五尺道,就是为了防止蒙军从南面沿符江而下。   而昨日在笆篓山迎击,为的是防蒙军从北面溯符江而上。   南北的水路守住了,蒙军就只能翻山,翻山就意味着不能携带太多物资。   坚壁清野的意义就在这里。   李瑕的手在地图上沿着庆符县南北的山脉划了划,喃喃了一句。   “敢进来,把你们拖死在这里。”   他站起身,带人下了山,观察着地上蒙军留下的马蹄印,追了一段,继续在地图上标注着,准备下一次埋伏。   ……   尼格并不知道李瑕在他身后追踪。   他收拢了四支百人队的赤军探马、百余大理仆从兵,思考着接下来的形势。   是回叙州报兀良合台自己败了?还是继续劫掠庆符县,抢回船只和粮草,再顺符江而下?   尼格犹豫良久之后,派人去汇报,称自己遭到了长宁军千余人的阻截,又称庆符县有一支水师,请都元帅派兵从东面夹击。   而他打算翻过山脉,挽回损失,把这场小败遮掩过去……   做完这些安排,尼格意识到俘虏来的三艘船只和宋兵水手其实有些累赘。   恰是因为有他们,自己的行军路线才被宋军提前知晓、设下埋伏,失去了来去如风的优势。   “额秀特!要什么水师,水师只会连累我!”   ……   之后两天,尼格带兵在符庆县城西南方向的山谷中试图翻山,却在断头山、尖子山等地遭到了砲石攻击。   他很诧异一个小小县城怎会有如此多的驻兵,心底有两个判断。   要么山上就是些土著蛮人,学会了起砲;要么,真是长宁军在驻守庆符县。   尼格懒得攻打这些穷山寨,看来看去,准备在蚂蟥岭越过山岭……   ……   “蒙军要在蚂蟥岭翻山了。”   李瑕席地而坐,摊开地图,招过身边的诸人。   “我们来布置一下……” #第二百一十五章 消耗   就在蚂蟥岭上的竹林里,刘金锁向下眺望,还能看到西面山脚下的蒙军正准备要攀山。   而赶来的另外四个班头已经在李瑕身边围坐下来。   刘金锁连忙挤了进去。   “你好臭。”姜饭低声喃喃了一句。   “我在这山里跑两三天了,当然臭。”刘金锁道,“闭嘴,听县尉说。”   李瑕扫了他们一眼,开口说起来。   “这条山脉一路向东,而二夹河也沿着它向东流入符江。蒙军翻山之后,首先就要渡河。”   李瑕说着,手指在地图上蚂蟥岭的位置上划过,最后点在二夹流上游。   “姜饭,你带人把小船藏在上游的青岗咀。”   姜饭应道:“半渡而击?”   “不。”李瑕道:“别等蒙军开始渡河,这河太小,可以浮马而渡,半渡而击会被蒙军包围。你趁他们刚下山、还没来得及调整阵型之时,顺河而下向他们射箭,吸引他们追击。”   “但这样杀伤不了太多人?”   “不求杀伤,我们要拖垮他们。”李瑕道:“我们已坚壁清野,那在最开始就拖垮他们的体力与马力对我们有好处。”   “明白。”   “在锅圈湾这里,河道有个急弯,小船的速度必然减缓,蒙军可能会追上。”   李瑕手指在锅圈湾点了点,点在了附近的一座小山强盗岭上。   “刘金锁,你带人在锅圈湾之前埋伏,在强盗岭射箭、呐喊,不求杀伤,但要阻一阻蒙军的速度。”   “是!”   李瑕又道:“蒙军在强盗岭受阻,之后必会加快马速追击姜饭。”   他手指又往前移,喝令道:“熊山,你在大垇设伏,在这个位置挖一条陷马沟,待蒙古落马,放一轮箭就从山岭走。”   “是!”   “搂虎,你在尖子山再次准备砲石。”   “是!”   “宋禾,通知鲍三在符江接应……”   “是!”   李瑕站起身,把地图收好,又道:“兀良合台急着去合州,蒙军拖不起。这一场伏击战,哪怕只能让他们减损十余骑兵,也是把他们又多拖一天,我们就离胜利更近了一步。”   “明白!”   诸人应了,眼神皆是自信。   ……   李瑕布置战术,回头向山下看了一眼,见蒙军已派人上山探查,迅速领人下了山。   他跨上马准备去庆符县城安排后续的事宜。   才坐上马背,身子就晃了晃,显得很疲倦。   种种计划他也不是拍拍脑袋就想出来的,需要一路追着蒙军的马蹄印、获取断头山、尖子山等地砲击的结果,推断蒙军翻山的方向。   除此之外,要观察地形、观察二夹河的流速……   尼格骑马在山谷穿行,他却是在山上用脚追赶。   尼格倒是每每找到一些空村,想睡就睡,想吃就吃,行军随意。李瑕却不能睡,在山间被潮气沾湿的衣服被身体焐干,夜里又湿。   但总之,这五六百蒙军还是进了他布好的口袋里。   大半日之后,李瑕已上到庆符县的城楼,向着西面远远眺望着二夹河。   ……   这日下午,二夹河边,疾疾的马蹄声与呼喝声不停响着。   突然……   “咴律律!”   一匹蒙古战马悲嘶着,轰然摔进陷马沟里!   马背上的蒙卒原本正死死盯着二夹河上那顺流而下的小船,突然随着战马落下。   他尚没反应过来,身上已是一阵剧痛。   “噗”的一声,一根削尖的竹竿从他的大腿直接刺穿上去,刺破了他的内脏,径直从背脊透出。   血滴在竹筒里凝结成珠,并不能浸透那白色的竹壁,一滴滴洒开。   “啊!”   惨叫声极瘆人。   下一刻,轰然又是一匹收不住冲势的战马摔下来,将这蒙卒砸死在陷马沟里……   “吁!”   后方的几骑蒙卒好不容易勒住马匹,再抬眼看去,只见远处的小船已越漂越远,而埋伏在附近的宋兵已在山林间窜得不见了踪影。   ……   “额秀特!”尼格狠狠骂了一句粗。   他冷着眼扫过前方的陷马坑,心头怒火直冒,又被他压了下去。   才翻过蚂蟥沟,又死了近二十人。   他已经发现宋军坚壁清野了,因前两日遇到的村落都是空的。   出来打粮最怕的就是遇到这种情况,偏船只、俘虏、粮草都丢了,也不能直接回去。   “别追了,把这些战马杀了吃。”   ……   李瑕站在城楼上,望着姜饭领着小船从二夹河上游漂下来,过了一会,看到刘金锁与熊山的队伍在远处的高山上挥动旗帜……   而时近黄昏,蒙军没有继续追。   蒙军的将领比预想中要冷静。   李瑕皱了皱眉,下令道:“传令下去,让鲍三与搂虎不必再埋伏。收缩兵力,明日蒙军要攻城了。”   “攻城了。”房言楷喃喃了一声,“这二丈不到的土墙,能守住蒙军吗?”   “房主簿不是一开始就让我守城吗?”李瑕反问道。   房言楷闻言长叹。   他倒也诚恳,应道:“非瑜这三四天能拒敌于山林之间,不能再想点办法?”   “现在不行了,蒙军已到了开阔地带,接下来才是硬仗。”   李瑕并非是为了给房言楷难堪,直截了当又道:“房主簿若能信我,该把城头防事交给我负责了。”   房言楷转过头看着他,没有马上回答。   夕阳从西边照过来,把两个人的影子在城头拖得很长。   两人这几日都很辛苦,而李瑕奔波很多,却还没有房言楷那般憔悴。   “好吧,我这主簿,全力配合你便是……”   ……   而在蒙军攻城前的这一夜,许多人的命运似乎也在悄然变幻……   ……   “呵,李非瑜打了胜仗?那蒙军如何又攻到城下了?!”张远明不悦地反问了一句。   他如今挤在庆符县的大户袁玉堂家中,住的虽已是最大客院,却还是挤得满满当当。   整个庆符县城都塞满了逃难的百姓,露宿于街头者多不胜数,张家的处境已算是最好的了。   但这夜听说蒙军马上要攻城,张远明的脾气终还是被点燃了。   此时站在他面前的是长子张世斐、次子张世卓,皆有惊慌之色。   张世斐当先开口应道:“姓李的吹牛而已,孩儿到城头看了一眼,一共也不过八十余头颅,蒙军却还有六百余人,岂能称胜?”   张世卓道:“可笑的是,蒙军是从符江西面打过来的,符江以东一个蒙军都没有。”   “一个都没有?”张远明讶道。   “是。”张世斐道:“那李非瑜口口声声为保我张家老小,强行迁我们入城,反而是将我们置于蒙军的攻势之下。”   “若非是他,如今我家在在九曲园也不知有多安稳,实可恨至极。”张世卓道。   父子三人如此交谈了一会,咬牙切齿。   “若能渡过此劫,绝不与这竖子善罢甘休……”   ……   除了张远明父子以及少数从符江东岸被迁入城中之人,庆符县城大多数人对李瑕更多的还是感激与赞誉。   县衙后衙之中,韩巧儿就多次听到江县令对她祖父说“非瑜真是了得!”   别外,如今江春收容了不少人在后衙,多是些老学者。   因此牟珠母女也住到了西厢来,占了李瑕的屋子与韩巧儿同住;而韩家祖父则搬去与江春住,把西厢空出来给几个避难的女眷住;连江苍屋里也塞了两位老先生。   韩巧儿就觉得江县令真是个大好人,怪不得大家都夸他。   她还觉得江县令待她们一家子都不错,每天都说“本县与韩老先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这天夜里,江春又把两家人聚在一起,开口还是这么说。   韩承绪显得有些无奈,道:“县令放心,县尉必然能守住县城。”   “是啊,非瑜做事,本县是放心的……”   韩巧儿坐在一边,不由偷偷瞥了江荻一眼。   她觉得这几天真是太多人夸赞她李哥哥了,这让她生怕有更多姑娘喜欢上他……恨不得都别再夸了才好。   像昨夜,她躺下之后,还听到里间县令夫人对江荻说“都是你父亲不争气,否则李非瑜已是你的夫婿了。”   这让韩巧儿分外紧张。   她脑子里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忽听韩承绪咳了两声,道:“巧儿,还不快谢过县令。”   “啊?”韩巧儿一愣。   “咳咳。”韩祈安咳了两声,道:“县令愿收你为义女,你还不快拜下磕头。”   韩巧儿只觉更加晕晕乎乎。   她转头看了看坐在上首抚着长须的江县令,心想“李哥哥还说江县令喜欢说反话,明明不是反话呢。”   这边韩巧儿还没反应过来,那边江苍眼珠子一转,已是行了一礼,道:“弟弟见过二姐儿,往后与二姐儿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一家人……” #第二百一十六章 俘虏   庆符县城,西城楼。   李瑕坐在椅子上睡着,再睁开眼,只见天还未亮。   “非瑜醒了?”房言楷正坐在一边,凑着烛火勾填一本册子。   李瑕揉了揉脸,问道:“几时了?”   “寅时二刻,天快亮了。”   “房主簿有事寻我,怎不叫醒我?”   “让你多睡一会也好。”房言楷放下手中的烛火与册子,道:“并非大事,来与你谈谈守城的准备。”   李瑕“嗯”了一声,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另人作呕的臭味。   “这是什么气味?”   “金汁煮开了。”房言楷道:“箭头也已淬过,除了金汁,还熬了两锅苗寨特有的毒药……”   因这场战事,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融洽不少。   房言楷说着城防的准备,指了指案上的一个布袋,道:“夜里韩祈安给你带的。”   李瑕拿起布袋,打开来,里面是鸡蛋。   虽城楼上臭烘烘的气味让人食欲不好,他还是随手剥着吃了。   “城内的人口与粮草都清点好了,伙食我已安排了专人;另外,这是弓手的名册,我已让伍昂带人上城头听你调度……”   房言楷对守城要做的各种安排颇有经验,还在说着。   李瑕因刚睡醒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更多时候只是听,回想睡着之前似乎有什么事没聊完。   “对了,百姓全都迁进城了?”   房言楷沉吟片刻,道:“一县之大,岂能短短数日内迁完?许多村落也只能移到高山上。”   “蒙军没有太多时间攻城,为的还是劫掠。”李瑕道,“不能让他们掠到人口与食物。”   “户籍人口皆已安置妥当,偶有遗漏……也并无太多人了,我等尽力了,实已做到能做到的最好。”房言楷叹息着又道:“这边陲之县,诸族杂居,不易治理……”   李瑕听他说得有些含糊,道:“我上任时短,也不宜干涉房主簿的职权,但能多迁一个人就少能死一个人。”   “是啊。”房言楷道,“继续说城防吧,皮甲有些不够……”   两人一边谈,一边下到城头察看防务。   天色渐渐破晓,隐隐似有马蹄声响起。   “蒙军攻城了,准备吧。”   李瑕放眼望去,于微曦之间,见到了城外野地上隐隐约约的轮廓。   有士卒拿起鼓棰,砸在大鼓上,将庆符县从沉寂中唤起。   “咚咚咚……”   ……   “那是什么?”   于柄眯眼凝望,远远的,他看到蒙军的骑兵的阵列前,那一排排踉跄前进的身影。   他能被李瑕选为斥候什长,目力颇佳。   “那是……我们的百姓?”   于柄喃喃一声,喊道:“县尉,你看!”   天色越来越亮,远处的队伍越来越近。   不仅是于柄,城头上的人都可以看到,有六七百的男女老少正被蒙军驱赶着向县城涌来。   这些人各族皆有,最多的却是僰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褂子。   哭声已传到城头,混杂着叱骂、惨叫,显得极是哀惨。   李瑕转过头,看向房言楷。   “房主簿,这是哪来的人?”   房言楷没有转头,也没有说话。   他本已十分憔悴,似乎又苍老了许多。   恍惚之中,天光像在突然间大亮。   城下响起了喊话声。   那是个被驱赶着的汉子在喊,带着哭腔,声音里满是惶恐害怕。   “开城门吧……他们说不开城门就屠光所有人……开城门救救大家吧,不要激怒蒙古人……啊!”   这汉子边走边喊,喊着喊着,声音戛然而止,成了凄厉的惨叫。   他摔在了陷马沟里。   那道陷马沟是挖在离城墙一箭之地,里面插满了竹刺,本是用来防备蒙军的,此时却是三四十个被俘虏的百姓栽进去。   削得尖锐的竹子刺穿了他们的身体。   “啊!啊……”   哭爹喊娘的恸哭声震天。   天地间全是这样的惨叫,让人毛骨悚然。   房言楷身子一颤,转头看向伍昂。   他嚅了嚅嘴,没发出声音来。   蒙军已在勒令那些俘虏填沟,房言楷想要下令射杀他们,一时又有些于心不忍。   “放箭!”   下一刻,李瑕已大喝道。   他未必没有内心挣扎,只是这种时候,已不容太多的犹豫。   城头上没有马上放箭,伍昂带着弓手们看了看李瑕,又看了看房言楷。   “放箭!”   李瑕抢过一张弓,亲手向陷马沟里射了一箭。   城头上的箭矢终于袭落而下。   这些箭头上或淬了金汁、或淬了毒,却只能射到这些俘虏。   陷马沟里又是一阵惨叫,渐渐没了声息。   蒙军没有给幸存者时间哀哭,驱赶着他们尽快填沟。   不时又是几声惨叫,城下的人们若是填沟的动作稍慢,蒙军就是一刀劈下;若是稍敢更靠前,城头上又是箭矢袭下。   嚎哭声至从响起就几乎没停下过。   “别放箭啊!别放箭……”   在他们后面,大理仆从兵开始造砲车。   ……   “房主簿。”李瑕道,“你说人都安置妥当了?这些人哪来的?”   县尉官在主簿之下,本没有质问的资格;而且,事实就是这次坚壁清野他房言楷已做得极好,换大宋任何一个县官,未必能在短时间内把城外人口迁走这么多……   但房言楷没敢转头看李瑕。   “凉草垇附近,有一个僰人村落素来是不听县衙管辖的……簸箕山下的村民也……”   房言楷说到这里,李瑕突然又是一声大喝,打断了他的话。   “谁让你们停下来的!放箭!”   放眼看去,只见城下那些俘虏已填平了第一道陷马沟,已载着土在填第二道陷马沟。   城头上箭雨袭落而去。   “并非我开脱,但非瑜你该知道,不可能做到所有百姓都……”   房言楷话到这里,忽然,被李瑕一拉,摔倒在地。   周围几声惨叫响起,蒙军的箭矢向城头袭来。   附近一名弓手中了箭,血洒了房言楷一脸。   他并不害怕,但愧疚感压在心上,显得有些懵。   李瑕已一把拎起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起来,扳着他的头,向城下又看一眼。   “看清楚了,我们的治下之民。”   房言楷视线里,一名倒下的老妇还在向城头伸手呐喊,被一箭射倒。   他只觉心头又被刺了一下,泪水夺眶而去。   对于旁人而言,只是悲愤。对于他而言,这些皆是他的责任……   “先守城。”李瑕没再说别的,在他背上一推。   ……   城墙下,两道陷马沟已被填平。   俘虏们造了一排木盾,在蒙军的驱赶下推着木盾、冒着箭雨冲到城下,开始挖土。   “嘭嘭”的声响中,擂木砸下。   烧得滚烫的金汁也泼下去,城下一片惨叫。   同时,远处的蒙军也以箭矢还击,压着城头上的宋军。   即便如此,俘虏的伤亡依旧很大,不到半日,城墙下已只剩两百余俘虏。   而城头上的守军并无杀敌的喜悦,只感到压抑。   每个人都神经紧绷。   他们本以为蒙军不擅攻城,以为准备的陷马沟、金汁、擂木能给蒙军造成杀伤。   但今日攻城伊始,死的几乎全是他们的乡亲父老……   “那是什么?!”忽有人喊了一声。   李瑕放眼望去,只见到蒙军在阵前支起了好几口大锅。   于柄擦了擦脸上的血水与汗珠,疑惑地喃喃了一句。   “他们把尸体丢进去了?”   鲍三的道:“那是在炼尸油。”   “尸油?”   “看到了吗?他们造了砲车,要把用尸油点燃的火团抛入城中,这种火很难用水扑灭……”   ……   “嘭!”   一个大火团砸在城门前,大火轰然窜起,包裹了城门。   “快灭火!”城门上一片吆喝。   守军连忙端着水桶泼下去,火势却丝毫不减。   房言楷已赶了上来。   他在无人处抹了泪,重新整理好了心境,恢复了老成持重的主簿模样,开始组织民壮灭火。   “用沙土来灭火!快,城头就有沙土!”   “非瑜!让箭手掩护……把沙土洒下去。”   沙土才洒向城门的大火。   城内却又是连声尖叫,一个个火团砸进城中,火势在几个屋舍中腾起。   包括几处蒙军集中攻打的城墙上也有火团落下。   庆符县的城墙建起时是用木材做框架,以糯汁粘结。此时沾上尸油,火势熊熊燃烧,竟是难以扑灭。   城下的檑木与尸体也被点着,火势更旺。   “别泼水!城墙会裂的!”房言楷嘶吼道:“只能用沙土灭火……” #第二百一十七章 夜袭   城内城外,哭声震天。   庆符县城西北的迎祥楼已起了大火,连带着周围的木制民舍也陷入火海。   蒙军的攻势、屠城的恐吓,给城中百姓带来了巨大的惶恐。   攻城不到一日,已有惊慌失措的人们跑到县衙求江春不要再守城,该把县里的钱粮交出去、把蒙军送走……   “县令呐!再守下去蒙军真的会屠城的!”   江春才打算亲自领人到城内救火,一出县衙就被一群人堵住,登时焦头烂额。   “乡亲们,乡亲们静一静,都不要慌!听本县说,蒙军攻不下庆符……”   “到处都烧火了啊!城门要被烧塌了啊!”嚎哭声不止。   “再守下去蒙军要屠城了啊……”   “连官军都没有,怎么守啊?!”   “县令,援军怎还不来呐?”又有乡绅哭喊着打断道,“他们是不是不管庆符县了?!”   “这才攻城一日……”   江春抬着手,想平息这种喧闹,却如何也平息不下来。   蒙军的屠城威慑有多让人胆寒,他以往也曾听说过一些。   据说,西夏、金国被灭之时,许多城池听说蒙军要来,吓得早早自尽的也大有人在。   但听说归听说,只有真的置身其中了,江春才更深刻地体会到这种恐慌。   忽然,远处又是一片混乱,是有火团引燃了一排房屋。   有弓手奔来,大喊道:“县令!房主簿与李县尉请县令速带人灭火……”   “乡亲们,都让一让,先让本县去灭火……”   “县令呐!不能再这样守下去了……”   ……   后衙。   “我们带人去灭火?”   韩巧儿转头看看江荻,又转头看看江苍。她还不习惯与这两个新认的义姐义弟相处。   “对,我们是县令子女,当为表率。”江荻道。   她颇会指派人,又道:“巧儿你不是记得城中各潜火楼的位置吗?还有江苍,你去把衙役都叫过来。”   “好,那本衙内就去叫人了。”江苍应了一声,有些兴奋,仿佛只要不读书,做什么都好。   韩巧儿有些犹豫,道:“可是……我是不是不给李哥哥添乱比较好?”   “这不叫添乱,带人去扑火这是帮忙。”   江荻背着手踱了几步,姿势还显得有些故意拿腔作态,但已有几分江春那一县之主的威严、李瑕那坚毅果绝的锐气。   “城中到处起火,父亲却被堵在县衙。当有人出面组织灭火,提振人心。”   韩巧儿竟就被她这一句话说服了,应道:“那好吧。”   不一会儿,江苍已跑到前衙,招了几个胥吏过来。   “走吧,我们从后门走!”   “走。”   江荻穿着男装,一甩脑后的马尾辫,带头就往外走去。   此时几乎整个县城的人都在惶恐不安,反倒是这些半大的孩子初生牛犊不怕虎。   他们其实做不了多大事,会的只是模仿别人做事而已……   ……   傍晚时分,残阳如血。   “县令被那些人堵着,差点连县衙也没出去。之后听说衙内带人去救火,县令也是发了狠,把人都驱散了,赶去灭火……”   “简直是自乱阵脚。”   房言楷轻骂一声,挥退报信人,转头向李瑕道:“城内的火势暂时控制住了。”   “嗯。”   李瑕应着,看向城下的尸体。   被蒙军俘虏的六七百人已几乎死尽,攻城也暂时停止了。   在这第一天的攻城战中,蒙军表现得比李瑕想像中更擅长攻城。   先是屠城威慑,再是驱俘攻城,其后火攻、砲攻,都显得非常有经验。   这还是在没带辎重、时间不多的情况下。   若李瑕没有提前坚壁清野,而留下大量的百姓被蒙军俘虏的话,只怕轻易就能被蒙军推上城头。   “看!他们撤了!”忽有人喊了一声,松了一口气的语气。   只见一箭之地以外,蒙骑已经向西撤了,只留下少数几骑还在驱赶着大理仆从军。   战场上只能看到那百余仆从军、几骑蒙卒,以及几辆孤零零的砲车。   “县尉,是否出城毁掉他们的砲车?”于柄问道。   “不可。”房言楷忙道:“非瑜万不能中计,此为蒙军诱歼之计。蒙骑来去如风,须臾即回,若派兵出城,必被破城。”   “我知道。”   李瑕的目光还是落在城下的尸体上,眼神冷峻。   “房主簿,你实话说一句,城外还有多少百姓没来得及迁进来?”   “真没有了……”   ……   与此同时,尼格的心情也很恶劣。   “没有俘虏怎么攻城?!”   百夫长嘎尔迪道:“已经派探马去找了,但西面的村子都被迁空了,怕是找不到多少人。”   “找不到也得找!”尼格道:“再有一千俘虏,这小县城就直接拔了。”   嘎尔迪领了命,又散了几什探马去寻找村落……   今日这一战,尼格打得并不满意。   庆符县不像蜀北的山城,也不像叙州那样的坚城,结果一整天都没攻下来,形势就被动了。   倒不是这一战难打,而是没有太多时间给他消耗。   都元帅的命令是劫掠、摧毁船只,尽快去合州。   偏是他小败之后,需要打下庆符县把丢掉的船只和物资抢回来……   咽了嘴里的肉,尼格下意识一伸手,发现马肉已经吃完了,脸色愈发阴沉。   “额秀特,吃的也不多了,箭矢也快用完了……等嘎尔迪捉到俘虏再叫我……”   尼格骂了一句,转身回帐篷,又道:“图门宝音,今夜你带你的百人队守营。”   “我巴不得宋军来袭营。”图门宝音道:“但他们肯定不敢和我们野战,昨夜哈日查盖守了一夜,也没见宋军的影子。”   “叫你守营就守!”   夜深。   尼格还在睡觉,忽听嘎尔迪的喊声。   “找到好几百个驱口了,在西面,要往山上跑。”   尼格起身,骂道:“你不知道直接捉回来?!”   嘎尔迪道:“就一什人远远看到,人不够,要有两百人去包围。”   尼格道:“图门宝音,你带人跟嘎尔迪去。把哈日查盖叫起来守营……”   “为什么又是我去?!”   “你的人没脱甲,速度快,快去……”   ……   两百骑向西南的山城袭卷。   图门宝音抬头看去,只见夜色下确实有数百身影在爬山,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袱。   “围上去。”   “走吧。”嘎尔迪道。   策马上山追了一会,山路渐陡。   “要下马追了。”   图门宝音吩咐两什人留下看着马匹,向山上追去。   嘎尔迪看他心情不好,道:“拿下这些驱口,吃的也有了,县城明日也能攻下。”   “今天差点就能把城攻下来,烦死了。”   两个又追赶了好一会。   “不对。”图门宝音忽然道:“那些驱口怎走得这么快?”   “是啊,也该追上了。”   嘎尔迪挠了挠头,抬手一指,道:“前面有个寨子,他们逃进寨子了?”   “过去看看。”   那是山腰处的傍着溪水的一个小村寨,环绕着低矮的茶树,似乎是附近的村民采茶时歇脚之处。   有人把小溪掘了,让溪水沿着这个小村寨绕了一圈。   这让图门宝音感到有些奇怪。   踏过小溪,他们进了寨子。   “没人?”   “人都到哪去了?”   图门宝音皱了皱眉,走到外面的茶林,伸手在茶树上一抹。   “火油?快走!有埋伏……”   忽然,远处响起一声大吼。   “放箭!”   带着火的箭矢袭下,瞬间点燃了茶树与村寨……   ……   白岩苗寨。   熊春正望着山下的火光。   “放砲!”   落石登时向山腰的寨子砸去。   “继续放砲!”   砲车的“咯咯”响声中,熊阿乞望着山下的火光,有些心疼道:“寨老,李县尉真把我们的茶园烧了。”   “命比茶园重要。”熊春喃喃道。   他想了想,又向熊阿乞道:“今夜会有很多马匹,你带人下山牵回来……”   ……   一处山林之中,李瑕回望了一眼山腰上的火光,又转头看向了前方那两什看守马匹的蒙卒。   “动手!”   搂虎一箭射出,正中一名蒙卒。   “杀!”   一百巡江手向两什蒙卒杀了上去。   李瑕这次没有身先士卒,只是招过宋禾,吩咐道:“再去提醒熊山、鲍三、姜饭一次,只要击溃山上的两百人就行,万万不可贪功恋战。”   “是……”   李瑕这才点点头,快步走向那些马匹。   今夜在山上奔走的百姓是他派出来的巡江手们;那大大小小的包袱里,是他们备好的火油与易燃物;山腰上的小寨子,是他预设的埋伏点……   他本打算再过两日等蒙军更疲惫些再进行这场埋伏。   但白日的守城战,他打得并不满意,觉得自己成长得太慢了。   若是更早知道蒙军的攻城战术,也许可以昨夜就设伏偷袭蒙军,那么,今日那六七百人或许就不会死。   当然,昨夜偷袭也未必能成。   也许恰是因昨夜宋军没有出城偷袭,蒙军今夜才放松了警惕中伏;也许恰是因那六七百人已经死了,蒙军才不得不追着他们上山……   总之是没有重来的机会。   对于李瑕而言,要学会打仗,也得经过血与火的淬练……   他想着这些,上前剥下一个蒙卒的衣甲,跨上战马。   “二十探马斥候随我袭营,其余人把马匹牵走……”   ……   蒙军营地。   守夜的百夫长哈日查盖听到有马蹄声传来,他回头望去,有些戒备。   远远的,有蒙语的大喊声传过来。   “捉到那些驱口了,百夫长让我先回来说一声。”   “捉到了就好。”哈日查盖大喊道。   他眯着眼看去,见夜色中只有二十余骑回来,并未直接冲向营盘,而是向马群奔去。   “我先把马放好。”那蒙语又喊起来。   哈日查盖皱着眉,隐隐觉得有些奇怪。   但那二十余骑速度很快,顷刻已冲到马群附近。   “杀了他们!”哈日查盖猛地反应过来,大喊道:“是宋军!快杀了他们……”   他没想到宋军敢来偷营,更没想到只有这么一点人也敢来。   这是野战,蒙古骑兵可以轻易追上宋军并杀光他们。   但下一刻,一团团火球被丢向马群。   “咴律律!”惊马长嘶……   ……   李瑕拿出一个包袱。   包袱里装满的是烟花爆竹。   离过年还有不到一个月,庆符县的几乎所有的烟花爆竹今夜都被他的人带了出来。   他骑在马上,点燃包袱上的好几条引线,径直丢向蒙军的马群。   今夜,李瑕的目的并不是偷袭蒙军。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马匹。   有箭矢激射而来,李瑕伏下身策马飞奔。   身后,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大声,以及马匹嘶鸣……   “咴律律律……” #第二百一十八章 回马   图门宝音今天心情不太好。   他觉得了尼格所有事都指派自己,辛苦攻城一天,夜里还得守营,又要上山捉驱口。   当大火燃起、山顶上的砲石砸落,他那本就不好的心情更加恶劣。   “快走!”   火势起得很快,宋军在这小寨中堆了许多枯枝、泼了火油。   火箭一落,茶村、屋舍顷刻腾起熊熊大火。   正在屋舍内的蒙卒陷入大火,屋舍外的蒙卒刚被砲石砸中,个个惨叫不已。   图门宝音迅速领了几人向寨子外冲去。   “嗖!”   有利箭射来,逼退了他们。   “有埋伏!都到我这来,一起冲出去!”图门宝音大喊道,“嘎尔迪,带上你的人!”   “我受伤了。”嘎尔迪吼道:“我被砸中了……嘶……好痛!”   火光把小寨子照得如同白昼,图门宝音转过头,目光扫过人群,赫然见嘎尔迪的右边臂膀已不见了,血淋淋一大片。   “长生天呐……快,你们几个扶起嘎尔迪。”   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聚集了近百人,朝着大火外的树林射了一拨箭,暂时将宋军的箭矢压制住。   “走!”   他们向外冲去。   图门宝音留了个心眼,特地走在队伍的中间。   前方有人着了火,在地上翻滚着,滚入小溪,冒起一团烟气。   有人中了箭矢倒在火中,嚎叫不停。   图门宝音心中大恨,决定冲出这里之后一定要杀光那些宋兵。   但当他踩着士卒们的尸体,好不容易脱离火海,放眼望去,只见树林里已看不到宋军的身影。   周围满是惨叫声,砲石还在不停从山顶砸落,喧嚣而惨烈。   “嘎尔迪,你在哪?!”   图门宝音看着一个个在地上打滚的着火者,好一会儿才找到嘎尔迪,他半个身子又都是伤,每滚一下都是嚷得极为痛苦。   “快给他灭火!”   士卒们扑灭了嘎尔迪身上的火。   图门宝音见此惨状,扑上去已是满眼扑红。   “走,快走……”   “不……不能走……用溪水灭火。”嘎尔迪伸出仅剩的一只手,喃喃道:“救他们。”   “灭不了火了。”图门宝音哭道:“山顶上在打砲,被砸死更多人,我们就走不了了,你起来,我们走!”   “山……山太他娘多了……我好烦啊……”嘎尔迪眼神已然空洞,道:“四年多了……全是山……我连看见大胸脯都烦了……”   “你在说什么啊,快走吧!长生天,救救他吧长生天。”   “我要死了……没被瘴气毒死……赚了两年……好想草原啊……”   “走,我带你回草原。”   躺在那的嘎尔迪没有再说话。   “嘎尔迪!”图门宝音大哭。   他捧着嘎尔迪有些烧焦的尸体,鼻涕眼泪都流了下来。   “你说话啊!我告诉你……我十五岁就进了你额吉的帐篷,你气不气?你活过来啊!额秀特,我跟你额吉好过,额秀特……”   宋军的箭矢又射过来。   没有时间给图门宝音哭了,他放下尸体,带着数十人向山下奔去。   宋军没有追,但等他跑过山林,有几支冷箭从他身后的树上射下来,钉在了他的腿弯处。   图门宝音闷哼一声,只觉腿上一阵酥麻。   他知道箭头上淬了毒,这条腿没了。   但他只能咬着牙,继续跑。   “都别慌,把箭扣上弦。宋军敢露面就杀光他们!”   眼下的情况就像是遇到了狼群,不能显得软弱,否则宋军就会包围上来……   一直以来,图门宝音不觉得打仗残酷。   他从小就宰牛杀羊,打仗无非就是把人也像牛羊一样宰杀。   屠城,熬尸油,或把腐臭的尸体抛进城内散播瘟疫……这些都只是攻城掠地的手段而已。   唯有到今夜,他突然觉得打仗太残酷了,他和嘎尔迪,也在如牛羊一般任人宰杀。   他想起小时候第一次杀牛,阿布说“牛会流泪,会跪下,但它只是畜生,不用心软……”   想着这些,图门宝音只觉腿越来越麻,心里越来越恐惧。   终于,他冲到了山下的缓坡。   “快上马!”   下一刻,图门宝音惊愣在那里。   “马呢?”   ……   山林中,熊山凑到搂虎与鲍三身边,问道:“要不要追出去,杀光他们。”   “还剩七十多个,若是拼死反击,怕我们有太多伤亡。”鲍三道:“且县尉交代了,不可贪功恋战。”   “这是个斩首的好机会。”   “今夜主要还是拿他们的马匹。”鲍三摇了摇头,眼中泛起冷色,道:“蒙鞑没了马,孤军陷在这,早晚能杀光他们。”   说着,他回过头看去,只见夜色中的新兵们眼睛里皆有雀跃之色。   他们已经不太怕蒙古人了。   ……   “嚁……”   李瑕正策马狂奔,忽听一声长长的哨声。   他回过头望去,只见一员蒙卒竟已抢到了座骑,正驻马吹哨。   大多数乱窜的马匹并不理会吹哨声,却也有几匹马回过头,向那蒙卒跑去。   很快,对方只带着几骑人,迅速向李瑕追了上来。   “嗖!”   一支箭矢激射,正中一名探马斥候。   李瑕马不停蹄,继续向前冲。   ……   名叫“胡勒根”的蒙军什长是个粗矮汉子,很灵活地跨上战马,并为麾下的七名蒙卒召来了马。   他本有些犹豫,是继续把马召回来还是去追宋兵,直到哈日查盖大喊了一声。   “杀了他们!”   胡勒根立即就向宋兵追了上去。   他这一什只有八骑,却还是很有信心追杀二十余宋兵。   他们不停放箭,于夜色中射中的不多,时不时能让一两个宋兵栽下马来。   两拨人马向东奔了好几里,距离越来越近。   胡勒根眼看箭矢不多了,大喊道:“拔刀,砍翻他们!”   他夹了夹马,减缓了马速,看着麾下七骑冲了上去。   人数虽少,但在马背上作战,他对他们有信心。   胡勒根眯着眼看去,认出那些宋兵骑的也是个头矮小的蒙古马,再次吹哨,要叫它们把宋兵掀下去。   “嚁嚁……”   李瑕勒住缰绳,感受到身下的战马在不停刨地,显得很烦躁。   “列阵。堵住马耳!”   “是!”   二十余骑探马斥候迅速堵上马耳朵,掉头。   他们端起长矛,迎着蒙军,重新冲了回去。   白日攻城里的情影在他们脑中浮现,惨死的人们、焦臭的尸油……化成了杀意。   “杀啊!”   ……   胡勒根有些不太相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只觉这些宋兵也太狂了,竟敢和蒙古人在马上作战。   他更加用力地吹哨。   长长的哨声划破天际,野地里有火光闪过,有什么东西被宋军掷了出来。   光火中带着烟气。   “又来?!”   果然,又是“霹雳啪啦”的大响声。   “哔呦……”   有烟花炸开,绽出时隐时显的火花,很好看,也映着那些在厮杀的身影。   宋军排得很齐,显得很呆板。   他们端着长矛,就那样直直地重新撞了回来,看起来还有些傻、有些木讷。   但更擅骑战的七名蒙卒还在拉扯着受惊的座骑。   “嘭!”烟花爆开。   胡勒根瞪大了眼,看到那漂亮的光亮中,血漾了出来,如赤焰般鲜红。   “咴律律!”   他跨下的战马突然惊起,把他掀翻在地。   有爆竹溅起沙石弹在他脸上,不痛,但让人害怕。   下一刻,宋军的马蹄已到眼前。   “啊!”   胡勒根痛呼一声,被马蹄重重踩了一脚,剧痛。   他手中的弯刀掉在地上,嚎叫不已。   “你很会牧马?”混乱中,有个冷峻的声音用蒙语问道。   “是……”   “你叫什么名字?”   “胡勒根。”   “你的百夫长叫什么名字?”   “哈日查盖……”   ……   哈日查盖已找回了数十匹战马。   但还有近三百匹战马在夜色中奔得不见了,他只好派人骑上数十匹战马去找。   营地里所有人都被惊醒了,却也没有混乱,毕竟宋军也没有真的袭了营。   其实只要能找回来马,这事也没甚大不了的。   马也不难找,他们都很会牧马。   也没有必要所有人都走路去找,有数十人骑马去找就可以了。   忽然,远远的有近二十骑奔了回来。   黑暗中,胡勒根的声音大喊道:“百夫长,我杀光那些宋人了,还找回十多匹马!”   “你再去把更多的马找回来!”哈日查盖大喊道,“往山边去找,不被人牵走都能叫得回……”   “好!”   胡勒根应了一声。   但那二十骑还在纵马向营地奔过来。   “你冲过来做什么?!”哈日查盖喝道。   “我……辎重在那边!”   “又来?”哈日查盖凝视着黑夜中,猛地反应过来,大喝道:“袭营!宋军又袭营了!”   ……   “辎重在那边!”胡勒根又喊了一句。   李瑕死死盯着蒙军的营盘,没有贸然冲进去。   他非常冷静地用目光扫视着,观察着哪里有篝火,哪里没有,寻找着蒙军营寨中防守最薄弱之处。   胡勒根说的没错,辎重在北面,周围蒙卒最少。   “绕到北面!放火烧!”   “吁!”   斥候们拉住缰绳,迅速点起火把就往一个个帐篷里丢了过去,也不管里面放着的是哪些物资…… #第二百一十九章 拖垮   尼格大步穿过营寨,听着“袭营”的大呼声,四下扫视,却没见到宋军的身影。   “哈日查盖!袭营的人在哪?”   哈日查盖还在匆匆奔走,应道:“向北面去了,就二十骑。”   尼格不悦,问道:“马呢?”   “还在找,这些人和老鼠一样,不敢打进来,只会偷东西。”   说着,只见北面的帐篷里一阵大火。   尼格边走边张开弓,眯着眼,看到着火的帐篷外一群穿着蒙军皮甲的宋兵正在那点火。   他一箭射出,“噗”的一声响,箭矢力透了一个宋兵的身体。   其余十余骑宋兵不敢再放火,倾刻间四散而逃。   “一群老鼠!该死……”   今夜的第二次袭营就此又平息下来。   尼格也不追,持着弓站在那,目光阴翳地看着燃烧的帐篷。   “千夫长,我们的辎重……”   “让你去把马找回来!”尼格吼道,“只要有马匹,辎重到哪都能抢!”   “是,等马儿没那么惊慌了,吹吹哨子就能回来。”   ……   一匹蒙古马打了个响鼻,看着眼前的高山,不太愿意上去。   一个苗人正用力拉它。   马蹄在地上刨着,就不肯动。   “啪”的一声,熊石给了它一鞭子,它只好不情不愿地往山上爬去。   苗人有七十多个,正牵着四十匹马向山上走去。   “阿乞叔,我们要这么多马做什么?”熊石问道。   熊阿乞道:“我看你是好日子过得多了。要马做什么?杀了吃也是肉啊!”   “阿乞叔、熊石哥。不能杀了吃,寨老说了,卖给李县尉,能卖好多钱。”   “我知道。”熊阿乞道:“可惜我们就找到这些。这事真是怪了。我看好几个寨子都派人下来抢马,他们怎就知道这事?”   “李县尉派人说了呗。”   “让我们白岩寨把马全牵了多好。”   熊石道:“哪就能全牵了?李县尉要的是让蒙军没了马。越多人来牵,才能把蒙军的马牵光。”   “嘿,来十个寨子,一个寨子只要牵上三十匹,让这些蒙军陷在我们这地界……”   远远还有人大喊。   “熊石哥,我又找到一匹,就在山下啃竹叶呢!”   ……   “千夫长……很多马匹都不见了……”   “不见了?”尼格一愣,问道:“什么叫不见了?”   “又被土老蛮偷到山上了。”   “又?!”尼格大怒,骂道:“这些西南蛮子,该死……找回来多少?”   “七十多匹。”   尼格沉默着,大手摸着自己的秃头,显得有些颓废。   前阵子,阿术也被偷了马,一怒之下连拔土老蛮三寨。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当时阿术是先锋,大军就在后方压阵;现在尼格是孤军陷在庆符,大军急着顺长江东下,没功夫陪他耗。   另外,之前的土老蛮个个寨子互不支援,现在若攻打哪个寨子,庆符县守军会支援。   最重要的是,他尼格又不是兀良合台的儿子……   “哈日查盖,你这个蠢货害死我了。”尼格道,“我就是信不过你,才让图门宝音守营的。你看你,把马匹都弄丢了。”   哈日查盖不服气,啐了一口,道:“我又没想到宋人敢带那几个人袭营。”   “要是图门宝音就能想到。”   下一刻,帐外传来动静,是图门宝音回来了。   尼格见去的两百人就仅剩七十多人回来,还死了嘎尔迪,本就阴沉的脸色就更难看了起来。   待把遭遇都说了,图门宝音带着哭腔道:“千夫长,派两个人骑马送我回都元帅大营吧,我这条腿废了。”   “好。”   图门宝音又道:“这庆符县和我们想的不一样,不该再攻城了,去别处掳些俘虏,再抢回船只,报给都元帅吧……”   突然,一柄弯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他一愣,抬起头,看到了尼格冷酷的眼。   “千夫长?”   “马匹丢了太多,我不能再派马匹送你回去。”尼格道,“你没有腿,我也带不走你了。”   “别这样……我……我能活的……求你……”   “不,你是百夫长,不能落在宋军手里。”   尼格说着,手中的弯刀一割。   图门宝音眼一瞪,喉咙已被割断,登时气绝而亡。   “长生天,请保佑你的子民。”   尼格喃喃着,合上了图门宝音的眼。   “哈日查盖,去把重伤的都杀了吧……”   一整夜,不时有残兵从白岩山上逃回来。   把图门宝音和嘎尔迪的残兵合成了一个百人队,尼格还有四个百人队的探马赤军、一百大理仆从兵。   但仅有七十余匹战马。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陷入了困境。   打败仗本来没什么。   十余年来,蒙军在川蜀一直在打败仗,退了就好;相比起来,宋朝更承受不住长期战争带来的损失。   但这是大的战略,他尼格没有资格说这些。   对他而言,在一个小小县城接连受挫,只会让都元帅认为他无能。   可没有了战马,再拖下去,拖成疲师,有可能所有人都陷在这里,何况都元帅并没有给他太多时间。   没有俘虏、辎重、时间、战马,兵力也不足……思来想去,尼格决定放弃攻打庆符县城。   他打算强渡符江、与符江东岸的援军汇合,再抢夺战船顺江而下。   次日,天色蒙蒙亮之时,蒙军起营,向南绕过庆符县城,又转道向东,趋符江。   他们大多数人已成了步军,行走在清晨中,莫名显得有些踉跄。   他们实在是不习惯这种行军速度。   忽然,有人抬起头,喊道:“千夫长,有狼烟!”   ……   一道道狼烟从南面的高山上腾起。   李瑕站在城楼上看了一会,道:“蒙军要渡河了。”   房言楷更稳重些,沉吟道:“是否会是蒙军的诱敌之计?”   “他们没了马匹,我们已不怕他们诱敌。”   房言楷又提醒道:“巡江手骑术不佳,不宜骑马出战,否则有可能被蒙军把马匹抢回去。”   李瑕点点头“嗯”了一声,道:“房主簿说的有道理。”   他已披好了甲,打算出城迎战,想了想却是又停下脚步,把地图摊出来。   “这次的战术,房主簿也一起参详一下吧。”   房言楷愣了愣,抚须道:“也好。”   “我昨夜偷了蒙军的马匹之后,认为蒙军有三个应对,皆做了相应的布置。”李瑕道,“一是翻过山岭向北回叙州;二是攀上各寨抢回马匹;三是渡符江抢船只……看来他们是选择了第三种办法。”   房言楷道:“这说明很可能会有蒙军援兵从东面过来。”   “是,但现在还没到。”   “很可能是这支蒙军援兵遇上了长宁军。”   李瑕道:“我在挓口岩上设了瞭望塔,东面若有蒙军来会有狼烟。先说符江这仗怎么打吧……蒙军必然以大理仆从军搭浮桥,其后骑兵先过,到符江东岸探查。”   “不错。”   “我让鲍三、姜饭把船支安排在上游,等蒙军造好浮桥,半渡而击。”   “只怕难。”房言楷摇了摇头,道:“蒙军很可能会有防备。若是浮桥造得坚固,船只有可能会被他们夺下。”   “也是,那这样。东岸青岗岭上有我们的砲石,用砲石先击毁浮桥,再让船只顺流而下射击两岸的敌兵,如何?”   “如此更稳妥些。”   房言楷沉吟着,对李瑕的安排倒也提不出更多的见解了,最后提醒了几句。   “非瑜可看过《孙子兵法》?”   “没。”李瑕道:“看不太懂。”   房言楷道:“孙子兵法开篇即为‘计篇’,此‘计’非指计谋,指的乃是‘计算’。简单而言,须以人多敌人少,若敌强我弱、敌众我寡,则先将其分散;若一时难胜,便耐心等待,待其疲、弱。”   李瑕道:“我明白房主簿的意思了。今日这一战,依旧不求大量杀伤蒙军,只需将他们一分为二。”   “正是如此……”   房言楷捻着胡子,看着李瑕走出去,眼中泛起沉思之色。   一直以来,皆觉李非瑜傲,可做起事情分明也有沉稳、谦逊的一面……   ……   “嘭!”   砲石从符江东面的青岗岭上砸落,将蒙军浮桥砸断;船只从符江上游冲下,将浮桥上的蒙卒与大理兵撞入江水之中。   宋军的箭雨与砲石向大理仆从兵袭去,迅速击溃了仆从兵。   等尼格准备好反击,宋军却已迅速顺着符江撤退。   他望向符江西岸来不及渡河的两支百人队,一时有些愣住。   伤亡还是不大。   事实上,入庆符境以来,每次小战,蒙军伤亡都不大。   但情况似乎很糟糕了……   “传令,让他们退回叙州。”   青岗岭上还在放砲,没有太多时间再让尼格考虑,他下了令,迅速带着人马东向。   尼格开始意识到,自己有可能陷在这里。   他带着两个百人队的蒙军奔到挓口岩,又有砲石砸落。   紧接着,几声惨叫响起,已有马匹栽入陷马沟……   ……   哈日查盖领着两个百人队留在符江西岸,显得有些懵。   今日这一战,本该是夺下宋人的船只,顺江而下的。   现在却要步行回叙州?   他们已失去了马匹、粮草,箭矢也不多了。   哈日查盖还算冷静,没有下令向南行军,反而是下令往北边的山岭走。   可以造一些竹筏,顺江而下。   以箭矢击退了宋军之后,他们行了十余里,驻军在一个叫板栗湾的地方。   找不到俘虏,也失去了仆从兵,只好让蒙卒亲自造竹筏。   哈日查盖很忧虑,担心宋军会袭营,但只能让士卒拼命地造竹筏。   当夜,宋军果然袭营了。   一支支火箭射来,燃烧了整片竹林。   ……   刘金锁提枪站在竹林外,看着从火中冲出来的蒙卒,看着手下的士卒冲上前,以长矛齐捅。   “你们还怕他们吗?”   “不怕!”   说到这里,刘金锁回想着李瑕教的那些鼓舞士气的话,最后却又想不起来,于是看向搂虎。   搂虎连汉语都说不清楚,抿着嘴,没说话。   刘金锁于是喊道:“看,我们两百人就能打败了两百蒙军,他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   喊叫声传进火海中的竹林。   哈日查盖向身后的箭囊一摸,发现没有箭矢了。   他听着外头宋人的欢呼声,虽听不懂,却感到了强烈的冒犯。   “啐,要是有马、有箭,我杀光你们。”   哈日查盖没有再向外冲,他不愿死在那些懦弱的宋兵手上。   于是他闭上眼,任大火袭卷到身上…… #第二百二十章 支援   符江以东。   尼格行军并不顺利。   他在笆篱山被伏击之后,就已经派兵回报兀良合台,称庆符县有水师,请求派兵支援,从符江东面掠夺俘虏攻城。   但如今四五天过去,援军竟还不来。   符江东面只有一座座架设了砲车的高山,或一条条壕沟、陷阱。   他还看到了宋军的营盘,就在挓口岩下,连墙垣都没建,里面只有一百驻军,远远冲着他放箭。   尼格没有去攻这个营盘。   他看到了拒鹿角,也看出那周围有两道陷马沟。   他绕过它,宋军隔得很远才追上来,也不放箭。   尼格知道,宋军这是连箭矢也不愿再给他,打算以砲石与陷马沟困死他。   他做了一个很难的决定,让没马的“步卒”走在前面趟陷阱,以他们的死换骑兵的生。   挓口岩以北,有条汇入符江的小河,叫“庆清河”,尼格渡河时只剩七十步卒、七十余骑兵。   他知道宋军又要半渡而击了,果不其然,骑兵才浮马而渡,两侧与后方立刻有宋军冲杀上来。   尼格早就料到了,带着七十余骑策马就走,甩下那些步卒断后。   这之后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向东绕过这长长的山脉;二是向北翻过宰猪顶,离开庆符县境内。   尼格想到援军没来,很可能是被东面的长宁军堵截了,不敢东向。于是选择翻过宰猪顶。   山很陡,只能下马爬。   他们又不敢弃了马匹,只能拉着马攀援,更费体力。   此时距尼格渡过符江已过了两日,他没有食物,累得精疲力尽。   ……   李瑕就站在宰猪顶上。   符江东岸的几座高山上他都布置了瞭望塔,一直能都望到蒙军的动向,设伏也很方便。   李瑕对房言楷所说的《孙子兵法》内容也有了些体会。   “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   因此哪怕是攻击残兵,他也先占据了高处,准备了擂木与滚石。   他默默站在那,计算着距离,看着尼格等人牵马从山林间走了出来。   “动手。”   士卒们吆喝着,推下擂木。   “轰隆隆”的声音响起,很快就传来了惊呼。   紧接着是惨叫……   李瑕看着这一幕,脑子里想的还是《孙子兵法》。   他以前觉得这些文言文很难懂、几句话根本说不了什么,认为兵书未必有用。但经过房言楷一解释,却发现其实它们已把打仗的准则和框架说得清清楚楚。   而在亲临战场之后,把经历与这些相结合,李瑕竟有些豁然开朗之感。   “嘭”的一声响,檑木砸在尼格头上,他吼怒着,带着不甘与愤怒。   李瑕目光看向尼格,心里想着“先胜而后战”是什么意思。   山下蒙卒的嚎哭声不止,皆成了李瑕脑海里对战争的印证。   “多算胜少算,而况于无算乎?吾以此观之,胜负见矣……”   ……   远远的,有骑兵奔到符江东岸营盘。   “李县尉在吗?!长宁军祝成祝将军有要事告李县尉。”   “县尉正在宰猪顶上,今日就要宰了蒙军千夫长……”   ……   次日,庆符县里的气氛终于是喜庆了很多,满城都在为击败了蒙军而庆贺。   至于被射杀在县城外的六七百俘虏,死了也就死了。   这些人不肯迁进县城,多是没亲戚在县里的,自是没人敢为了他们质问县官和守城将士。   少数几个还记得他们的,反而是房言楷,以及在城头放箭的弓手……   庆符县的绝大多数人们,庆幸活下来尚且来不及。   李瑕的风评似乎也突然转变。   过去说的“新来的县尉太年轻,靠投奸党”之类的话明面上已少有人提及,到处皆有人在夸赞新县尉守土庇民如何如何。   对此韩巧儿极为紧张,偏韩祈安还要逗她,说什么“经此一战,阿郎风头无两,只怕白岩寨几位小娘子或是愿意给他作妾了……”   就这一句话,韩巧儿登时大为警惕,却说“高姐姐不在,我可得替她看好了”之类。   她虽然还小,那作为女子,已敏锐地感受到某种危险的气氛……   ……   “听说李县尉还未成亲吧?”   “想什么呢,人家从临安府来的,定是早已与高门大户订了婚约。”   “能作个妾也好啊……”   严云云穿过回廊,正听到几个婢子正聚在一处嘀嘀咕咕。   她心中冷笑,回想着那日见到李瑕时的场景,暗道那等人物岂会对这些丑巴巴的粗使丫头感兴趣。   “连老娘这样的身段容貌他都未多看一眼。”   这般嘀咕着,她不免也对李瑕泛起些思量来。   十六岁的年纪,入仕为官掌了一县权柄,有靠山、有能耐,往后前程必然是不可限量……见过一面,该如何攀上呢?   若能一块睡一觉自然是好……   但这种年轻俊才身边多有高门出身的正室,那些小娘子们看似端庄柔善,实则手段厉害,常有恶毒老嬷子帮衬,杖杀了外面的贱货们也是极轻易的。   这种事,她严云云见得多了,睡一觉不是上策。   最好还是能避在他门下谋个差事,调教舞姬、出面待客,往后他成了权贵,她也能混个鸡犬升天。   新贵岂不好过张家那种破落户?   这些念头也就是一时间的瞎想,倒不是什么计划。   严云云走过回廊,见到张家大郎张世斐。   “严大家,这么巧?”   “奴家见过大郎。”   张世斐显然是在等她,一见面就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他以往在成都见过许多貌美如花的名妓,但自从到了庆符县这小地方,如严云云这般相貌风韵的,已是久不多见。   此时他自诩彬彬有礼,但眼中却已显出饥不可耐的神色来。   “严大家不必多礼,蒙军既已退了,我们打算明日启程回九曲园,特来与你说声。对了,这几日寄宿在袁家,让你与那些婢女们挤在一处,真是委屈你了。”   “奴家不敢委屈,能得张家与袁家收留,感激不尽。”   严云云含羞瞥了张世斐一眼,又道:“县里击败蒙军,又恰逢年关将近,不知是否有庆典?奴家想献上一曲歌舞,以示感激。”   张世斐已被这一眼勾了魂。   他不在乎什么感激,满脑子想的是眼前的严云云给钱就能玩。   最近挤在袁家,他每日与父母妻儿挤在一处,严云云也与别的婢女挤在一起,找不到机会,该早点回九曲园才好。   “这些等回了九曲园,父亲会与县令详谈。对了,回去后我有许多事想向严大家讨教。”   严云云心头冷笑了一句:“老娘方才见了你爹,他也是这般说的,你们父子倒可相互讨教。”   她脸上却是笑意吟吟,道:“本该听大郎安排,不过奴家也不好总是寄人篱下,如今洗净铅华,打算拿积蓄在这庆符县城买个小宅子……”   张世斐听出了严云云的意思。   他有些为难,他父亲虽有钱,他自己手头却颇拮据……   好在下一刻有个婢子赶过来解围,道是张远明唤他过去。   张世斐赶到客房,只见张世卓已到了,张远明正在来回踱步。   “见过父亲。”   “县衙不肯让我们明日出城。”   “为何?蒙军不是早两日就退了,昨日更是已被击败了?”   张远明冷笑道:“必是那姓李的想吃掉我们在县里的一千石粮。”   “他妄想!还有他吞的三千石,也该教他吐出来!”   “自是不可能与他善罢甘休。”张远明道:“但如何对付他,须再从长计议。明日先把一千石粮运回九曲园……”   ……   七仙湖畔,九曲园。   李瑕带着步入大堂,只见名叫“祝成”的长宁军准备将正大马金刀地坐在大堂上包扎伤口。   两人在筠连州巡司关城见过一面,但当时没多谈,祝成就领兵去追阿术了,不算多熟。   “祝将军。”   “李县尉,又见面了。”祝成起身抱了拳,又道:“嘿,我就是想问问庆符县的情况,故而派探马过去探探。没想到李县尉竟亲自过来了,客气了客气了。”   李瑕也抱了抱拳,问道:“祝将军受伤了?要紧吗?”   “没事,一点小伤而已,不小心中了狗鞑子一箭。李县尉快坐快坐,啊,差点忘了,椅子……李县尉你坐这条吧……我们说说庆符县的防事如何。”   两人对座而谈,李瑕简略的将庆符县城的形势说了。   祝成击掌叫了一声好,道:“好。李县尉是个英雄人物!”   他有些惭愧地拱了拱手,又道:“易指挥率军支援泸州了,大江南岸防御不足啊。我本该去支援你,但带了六百人赶来。才绕过七仙湖就遇到了一支蒙军,边打边退,只好驻在这里与蒙军对峙。”   “蒙军有多少人?”   “探马赤军五六百吧,仆从军和俘虏有一千多人。”   “不好守?”   祝成哈哈一笑,道:“还好还好,就是带的粮草不多……哈哈,没想到李县尉竟已击溃了西边的敌军,那我们边退边打就是。”   李瑕道:“向西撤也好,地势更有利些。”   祝成目光在大堂上一扫,又道:“这园子正好可以用一用,放蒙军进来,一把火烧他娘的……” #第二百二十一章 烧园   大梁木上燃着雄雄烈火,终于轰然砸落。   惨叫声响起,又渐渐平息下去。   七仙湖畔九曲园已是一片火海……   李瑕与祝成站在西面的白杨坡上看着火势。   祝成用了李瑕想用而不敢用的佯败诱敌之计,之后直接撤出九曲园,待蒙军追上来,又放了一把大火。   “对了,这园子是谁的?”祝成忽然道:“这么大一片园子,别是有什么大来头的人物,我这小武将可得罪不起。”   “祝将军现在才想起来问?”   “是啊,一开始没想些这些,光想着埋伏一场了……李县尉你看,这一把火虽未必能烧死多少蒙军,却可重挫他们的士气。”   话到这里,祝成似乎又忘了园子主人的事,指着远处的地形侃侃而谈起来。   “蒙军若是铁了心要攻下庆符县并不难,花些时间掘了符江也就把城墙淹塌了。但他们意不在此,而是为了劫掠。我估计再拖个三两天,兀良合台就要顺江而下了。   所以,一小支蒙军今日被我火攻先是被拖了一日,之后不敢全速行军,早晚必要无功而返……”   李瑕点点头,道:“祝将军说的有道理。”   祝成“嘿”了一声,道:“蜀南兵力太少,你我能做的就是以少量兵力拖住蒙军即可。我担心的还是合州,万一让蒙军打下合州,整个川蜀都得丢了。唉……”   两人聊着聊着,话题在战阵之事上越聊越远。   祝成早年也曾在成都一带与蒙军交战过,有颇多经验,又久在易士英麾下,兵法也懂。   李瑕只觉受益匪浅。   直到天色全然暗下来,远处的火光渐暗,祝成才想起来之前的话题。   “啊,又岔远了,打起仗来总忘了考虑这些,烧掉的那园子是谁的?可别是我得罪不起的人物。”   李瑕道:“祝将军不必管,你们在庆符县境内阻敌,这点小事我来处理便是。”   “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是想到火烧蒙军一时太兴奋了,万一惹了麻烦,啧啧。不过可惜烧了蒙军,尸体却焦了,没多少斩获,回头易指挥又拿不出钱来军赏……”   祝成话还蛮多的,自顾自又说了许多,如长宁军士卒训练之余还要自己屯田云云。   李瑕道:“首级我这里有,祝将军带两百颗便是。”   “啊?这不太好吧?”   “若非祝将军拖住东面的蒙军,庆符县也不能斩获这些首级。”   “但这违了军纪吧?”   “有吗?长宁军有军纪不许接受首级吗?”   “啊,好像也没有……”   于李瑕而言,麾下士卒多是未编入军籍的私兵,饷粮、赏赐、抚恤都是自己想办法筹来的钱,分润些首级出去倒也无妨。   祝成则觉得不好意思,推却了几番,最后还是受了下来。   他收了李瑕的好处,虽没说更多的感激之词,态度却是亲近且振奋了不少。   其后两天,长宁军边战边退,退到挓口岩营盘。   蒙军见周围山上多有砲车,到处都是壕沟,不再强攻,又派探马打探到所谓庆符水师只有两艘大船、八艘小船,懒得继续攻打,索性退去。   李瑕与祝成判断,该是兀良合台无意再攻叙州,打算直接东进了。   这一战看似轻松,其实因长宁军打得颇有章法,使蒙军无意纠缠。   而长宁军回师时,李瑕又送了一千石粮食。   祝成很惊喜,一时又不知该收还是不该收,说话都有些结巴起来。   “这……李县尉……这……不太好吧?”祝成挠了挠脸,道:“我这跑来一趟,杀敌没杀几个,也太……”   “祝将军不必推拒,长宁军是真能杀敌报国的将士,总不能饿着肚子打仗。也不必担心,与易指挥明说即可。”   ……   韩祈安站在李瑕身旁,目送着长宁军远去,终于开口道:“阿郎粮草也不多了,何必再送与长宁军?”   “我们粮食不多吗?”李瑕道:“以宁先生不是算过,我们的粮食加上张远明的粮食,很多,足够给长宁军这一千石。”   韩祈安笑了笑,道:“倒也不必‘加上’,反正也都是张远明的。只是……阿郎决定对张远明动手了?”   李瑕没有回答,开口却说了些别的话题。   “你莫看这次长宁军杀敌不如我们多,实则是因为蒙军更重视他们、不敢冒进而已。暂时而言,长宁军战力,远胜我们的人。”   “我明白,阿郎是想拉拢他们。”   “不全是吧……我最近发现,蒙军没有我原先认为的那么强,宋军也不像我原先认为的那么弱。但这次马湖江之战,朝廷在整个战略上是有很大的失误,或者说是滞后了。   宋以士大夫治天下,我如今还看不清其中太多门道,却感觉得出来,朝廷优待士大夫……这个度太过了。蒙古国力更盛,对待战争尚且全力以赴。而宋这边,还满是权宜、制衡。   杀名将、以文压武、战心不坚。这样打仗,竟还能不败,还能抗蒙二十余年,只能说淮人、荆人、蜀人不负宋朝了……”   韩祈安道:“阿郎若再看以往,当知不仅是淮人荆人蜀人,其实北人亦不负宋朝,是宋朝负北人。”   “嗯。”李瑕道:“岔得远了,说回张远明的粮食……庆符虽有三个县官,张远明却比我们更像士大夫。你看,他的粮食比县城粮仓还多,我必是要抢的。   我不仅要抢他的粮,还要抢他的地,那只好杀了他。此事……若论善恶,我不能说张远明有多恶,我比较恶。   站在张远明的角度,他的粮食、他的土地,凭什么交出来?他也没有该死的罪证在我手上,但我知道我该杀他。   川蜀军民前赴后继,抛头颅洒热血,饭都吃不饱还在卖命。蒙军已杀到眼前了,亡国亡天下即在眼前,士大夫却还占着良田美宅,觉得理所当然……我心里有更多必杀张远明的理由,但不知怎么说。”   李瑕话到这里,斟酌着。   有些事他看得出来,但重生的时间太短,还总结不出来。   韩祈安却明白他的意思,沉吟片刻,开口说起来。   “大宋对士绅之优待过甚,积弊早已显现。故而早在承平时,王安石便欲变法。   当时,文彦博曰‘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王安石曰‘法制具在,则财用宜足,中国宜强’,文彦博又曰‘务要人推行尔’。   这话当中的‘人’,阿郎可知是哪些人?”   李瑕道:“如张远明这样的人?”   “是,但也不止。一县之大,仅三四名官员、三四百衙役。若无这些乡绅郡望,朝廷如何能管得过来?更何谈天下之大?   故而‘与士大夫治天下’此言不差,但大宋不抑兼并,又过份优渥士绅……文彦博与王安石一样,皆是由州县官、转运使一路迁至中枢,富实干之才。岂能看不明白此中积弊?   关键在这一句‘务要人推行尔’,可见文彦博哪怕反对变法,却也对士大夫咬牙切齿。他反对变法,是认为变法这条路走不通而已。”   韩祈安话到这里,叹息一声,又道:“以王安石、文彦博之才尚不能变革。还有范仲淹、韩琦、富弼也都做不到,阿郎怕是也做不到。”   “是,我肯定不如王安石、文彦博。”李瑕道:“还有贾似道,他也做不到,我也不如贾似道。”   话到这里,李瑕语气郑重了些,道:“所以,我要做的是造反。而要造反,怎能不杀土豪劣绅?”   韩祈安早猜到他这些心思,但亲耳听到,还是身子微微一颤。   “不怕以宁先生笑话。”李瑕又道:“我想试着建一个强盛的、不受外侮的汉家王朝。那便该不容犹豫把一些绊脚石踢开。”   良久,韩祈安才道:“但阿郎眼下还是宋臣,且时机尚未成熟,不宜在明面上杀人劫财。”   “是啊。”   “杀张远明容易,难的是如何掩人耳目。更难的是如何拿到他的财产。”   “我知道。”李瑕道:“这次,本想用长宁军作为遮掩。但看他们是磊落粗豪的汉子,算了,这种事还是我们自己办吧。”   “那九曲园?”   “是我烧的,而不是祝成。他那人一心抗蒙,不必让他牵扯这些……” #第二百二十二章 雇凶   叙州,长江南岸,蒙军大营。   阿术大步走进帐篷,也不打招呼,捉起一块肉就咬。   兀良合台斜睨着儿子,道:“你现在才来,老子都快把叙州打下来了。”   “还没出五尺道就让一支宋军堵了,损失了两百多人。”阿术道:“我绕道羁摩州石门路,出关河河谷赶过来的。”   “宋军还能把你堵了?”   阿术道:“反正你也把张实打败了,我早点晚点到不是一样的。”   兀良合台低下头,手在地图上划了划,在筠连州、庆符县的位置上点了点,又摇了摇头。   阿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拿着满是油的手伸过去点了点。   “这两个小城有能人,要么是长宁军,要么是哪个州县官,该死。”   “不奇怪,叙州史俊也有两下子。”兀良合台道,“尼格带了五个百人队陷在庆符没回来。”   “打仗嘛,有输有赢。”阿术不以为意咧着嘴,问道:“还要在叙州呆多久?要有十天,我去把这两座小城拔了。”   “不打了,先去合州。”   “你是都元帅,又是我老子,你说的算,但别被叙州的宋军夹击了就行。”   “叙州就没几个宋军了,准备东下吧。”   阿术知道轻重,也不反对,只是目光又落在地图上庆符县的位置,嘟囔了一句。   “还能把尼格灭了?”   ……   匣子里,尼格怒目圆瞪,脸上还抹着石灰。   “啪”的一声,木匣子被盖上。   江春又扫了四周一眼,见一堆脑袋堆在一处,只觉一阵泛呕。   偏还得强自镇定,抚须道:“今日过来亲眼看了,才知非瑜神勇。”   李瑕道:“是县令与主簿全力支持,并非我一人之功。”   江春背着手,走出这间营房,向校场走去。   走了几步,他深吸了一口气,心头犹有些不适。   他今日到巡江营盘,本是想找李瑕谈谈九曲园一事,不想才过来,就被李瑕邀请查看首级。   “这首级……似乎比我想的少了些。”   “很多蒙军都被烧死了,或跳入符江,未曾斩获到首级。”   “是吗?”   “是。”   江春转过头,看向大营中间新建的那个大仓库。   他知道那是张远明的粮,他今日过来为的也就是这件事。   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   在这巡江营盘里面对李瑕,江春感受不到自己那作为县令、作为上差的气势。   “非瑜可有空,随我回县衙一趟?”   “这两日忙着战后的抚恤与赏赐,县令是有何吩咐?”   江春沉吟道:“张员外之事,你该亲自向他解释一番才是。”   “今日不得空,明日如何?”   “这……真不得空?”   “真不得空。”   江春有些为难,叹道:“这样吧,明日房主簿与你谈。”   “也好。”李瑕道:“县令切记,叙州还在被围,暂时不可放百姓出城。这一战怕是还要很久,只看合州能否守住。”   江春点点头,抚须道:“此事本县明白。”   “也该让城中富户捐些钱了。”   “不错,此事本县会交代房主簿办,非瑜多与他商议吧……”   江春一一应下,心头也是烦闷。   本该是他这县令来指派县尉的,今日来却是被这县尉发号施令了一番……   李瑕其实把江春那点郁闷看在眼里。   但他并不管这县令高不高兴。   守住庆符让一县百姓保全性命,带士卒打胜仗、给抚恤给赏赐,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才给他带来威望,成为他实力的一部分。   有这份实力,才能让江春在巡江营盘里一句硬话都不敢说。   而不是靠把每个上差都哄高兴了。   李瑕从不觉得自己傲慢,他对每个人都是差不多的态度。   ……   江春才回了庆符县,马上便听说张远明求见。   两人在厅上坐了,寒暄之后,张远明果然又问起九曲园和粮食之事。   江春满口官话,只推说房言楷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显然是打定了主意,又把事情推给主簿。   张远明看得分明,对答亦是极得体,唯独到最后起身之际道了一句。   “连县令亲自去请,李县尉都不肯来……老夫平生还是头一次见这般狂傲的年轻人呐。”   “言重了,言重了,非瑜确实是忙,他明日会回城与……”   张远明笑了笑,不等江春说完,背着手走了出去,依旧回了暂住的袁府。   一个时辰后,张世斐出了袁家,去了县城以北的一家“沁香茶楼”。   ……   “大郎要杀谁?”   “县尉李瑕。”   “闹呢,那可是朝廷命官。”   “你又不是没杀过官。”   “被流放的官和管着乡勇的县官能一样吗?”   “不都是一刀就捅死吗?”张世斐道。   他捧着茶杯,脸上带着矜持的笑容,又道:“一个从临安来的世家子弟,没见过我们西南边陲的险恶,仗着有些靠山养了些乡勇,糊弄些战功。你莫被他唬了,觉得他真杀了几个蒙人。”   “不是吗?”   “三把火,一把烧在白岩山、一把烧在板栗湾,还有一把烧在我张家九曲园。烧死几个蒙人都是他自己说的算。怕什么?就是个白脸小儿,落了单,到了你‘丑屠夫’手里,也就是一刀的事。”   “话是这般说,这事还是危险。”   张世斐道:“别忘了是我父亲捞的你,不然你早死了。”   “不敢忘。”   名叫“褚富”的汉子站在窗子边向街上看了一会,重新在位置上坐下来。   “大郎,我们合作也有几年了,我替张家走乌蒙部也走了七八趟了吧?”   “你也没少赚。”张世斐瞥了褚富一眼,道:“这两年你肉也松了不少。”   褚富咧了咧嘴,脸上的横肉显得有些骇人。   “没松,还能杀人,但这价钱……”   “三千贯。”张世斐饮了口茶,淡淡道。   “少了。”   褚富摇了摇头,比了五个手指头,道:“这是不得了的大事,做完这桩买卖,我得带弟兄们去避一避。至少得这个数。”   “就三千贯。”   “老员外出的价?”   “是,就三千贯……”   ……   严云云掀开轿帘,向长街上望去。   如今庆符县城还在封城,前面的长街上加盖了许多窝棚,到处都是拥挤吵闹的样子。   她本有些后悔跑到这小县来,但想到叙州城正被蒙古大军围困,这种后悔的心情又减轻了些。   她看得出,如今这庆符县还是有章法的。城内挤的人虽多,却没出太大的乱子,且蒙军也放弃攻打这里了。   忽然,严云云眯了眯眼。   她见到一个身影,隐隐有些眼熟。   这地方她认识的人不多,因此格外在意起来……拢共也就在上次那县尉带人到九曲园时见过几个外人。   严云云想了想,下了轿子。   “严大家,大郎让你在这等他。”轿夫道。   “奴家去买点东西就回来,你们不必跟了。”   严云云轻笑了一句,往小巷子款款走去……   过了许久,等她从小巷子里回来,手里已拿着一串冰糖葫芦。   再掀开轿帘,张世斐已坐在轿子当中。   “你去哪了?”   “累大朗久等,奴家有些嘴馋。”严云云吐了吐舌头,显得有些羞涩。   张世斐不想这一个风尘妓子竟有这般娇憨模样,话到嘴边温柔下来。   “让仆婢去买便是,你亲自抛头露脸的,万一被人看到告诉了我家里那黄脸婆。”   “大郎莫这般说大娘子,她人很好呢。”   “快上来。”张世斐拉着严云云上轿,伸手便去搂她。   “莫要这样。”严云云推了推他,头一低,显得极是委屈,道:“奴家过往虽流落风尘,却非本意。如今赎了身,已是洗尽铅华。大郎若是轻贱奴家,奴家……奴家只好离开……”   张世斐忙道:“我并非轻贱你,真的。”   严云云侧过身去,带着哭腔道:“我不过想在你家谋个差事,你却心里只将我看成妓子。”   “并非如此,你听我说,今日带你出来,我便是要为你寻个好宅子,往后便是你我的小家……”   “你舍得?”   “从未不舍得过。”张世斐微笑道:“前日便与你说了,需要周转。”   “真的吗?”严云云睁大了眼,有些吃惊的样子。   她把自己的表情控制得很漂亮,还舔了舔冰糖葫芦。   张世斐心头一荡,愈发觉得这真是个尤物。   “真的,往后你我双宿双飞,好不好?”   “才不信你,轻贱奴家……”   张世斐本是一派从容高深的模样,过了一会之后,渐有些头脑发热。   “我真未轻贱你,实话与你说吧,父亲给了我五千贯做事,为了你,我私自吞了一千贯。”   “当人家未见过钱吗?往年人家唱一曲,红绡便有这个数,当时王元卿花了一千贯,人家睬都没睬他一下。对你张家而言,这点钱算甚?”   张世斐手中才感到一抹温润,又被严云云拍开。   他本没想到要在这妓子身上花这么多钱,但已不由自主又道:“其实,我吞了两千贯,先前不说是为了与你细水长流,你知我想与你好好过的诚意了吧?” #第二百二十三章 员外   次日,县衙。   李瑕走过长廊,听到“嗒”的一声响。   他低下头一看,见到一颗鹅卵石掉在地上。   回过头,只见一个小脑袋在后衙的小门边一探,又迅速收回去。   “蒋先生稍待,我一会再去见房主簿。”   “是……”   李瑕于是转身向后衙走去,绕过茶房,穿过小门,便见韩巧儿正探头探脑地在那张望,向他招了招手。   “怎么了?”   李瑕才过去,就被这小丫头片子抱了一下。   “李哥哥,好几天没见到你了。”   “怎么不到我公房去等?”   韩巧儿低下头,小声嘟囔道:“今天穿的是女装,不能去前衙啊,你都没发现。”   她最近一直跟着江荻混在一块,江荻拿了好几件以前穿的衣服送给她。   因听她父亲说李瑕今日会回城,她才特地换上,结果他都没看出来……   “发现了,回头再去给你裁几匹布做新衣服吧。”   “不用不用,姐姐给了我好几件衣服,好看吧?”   “嗯,过年嘛,再做几件,给你父亲和祖父也做几件。”   “我不用哦。”韩巧儿道:“我还要长高的。”   “你平时多吃一点才能长高。”   韩巧儿想了想,有些低落地道:“迎祥楼被火烧掉了。李哥哥还说守住县城了带我去吃炒菜的。”   “县里也有别的酒楼,等战事过去带你去吃。”   “战事还没过去吗?我还以为是你忘了呢。”   “没忘,是战事还没过去……”   韩巧儿忙了一个大早上,其实也就与李瑕这般说了几句话。   之后,李瑕转回前衙,走进房言楷的公房。   ……   几句话之后,公房内的气氛又凝固下来。   “你拿张远明的钱粮交朋友?”房言楷盯着李瑕,道:“非瑜,你交朋友,用别人的钱、用县里的功劳?”   “房主簿如何知道的?”   “我如何知晓?哈,首级我亲手清点的。再论张远明有几顷地,除了他自己,全县数我最清楚,我能不知他有几石粮食?你……”   李瑕点点头,道:“那这样吧,此次守住县城,首功归县令与主簿,如何?”   “你破的敌,为何如此?”   “我巴不得你们赶快调走。”李瑕道。   房言楷一愣。   李瑕又道:“房主簿不必怀疑,我真心的。”   “非瑜误会了,我并非要与你争功。”   “但我想让你们调走。”   “……”   房言楷深吸了几口气,摆了摆手,道:“这些,等战事完全过去再谈。合州大战在即,非是争功之际。”   话到这里,他加重语气,又道:“更不该挑衅乡绅郡望,年关在即,百姓被困在城中本已心生不满。倘若张远明在此时教唆民意,我等县官莫说功劳,落个大罪也有可能……”   李瑕道:“九曲园是我烧的,张远明的粮食也是我抢的,与县令、主簿无碍。”   “李非瑜,莫再说笑了!”   “没说笑,我一直都是在说正经的。我靠山大,不差这点功劳,也不怕这点罪责。”   “为官入仕,不是像你这般胡闹。”   “情形危急,当有非常手段。”   房言楷袖子一摔,好不容易才收住怒气,踱了几步,道:“县里要在明年的夏税之外再加派一笔钱赔给张远明。”   “为何?”   “为何?你烧了人家的园子。”   “为拒蒙军而已,此次又不止烧他一家,白岩苗寨的茶园也烧了,熊春怎未叫县里赔?”   “白岩苗寨在户籍之外。”   “房主簿不是一直说县里没钱?”   “县里确实没钱,所以苦的又是谁?”房言楷长叹一声,道:“你这把火太冲动了。”   “一定要赔?”   “以张远明的人脉,朝中若有人弹劾我等烧毁民舍、杀良冒功又如何?此事我亦无可奈何,便是上报朝廷,也得赔,你我还得担责。说句不当说的,你我为官一任,不过三载,人家却是郡望。非瑜,稍理解一点我的苦衷可好?”   “这是房主簿的权职,我保留反对意见,但不干涉。”   “莫与我说这些有的没的。这样吧,今夜县令在庆福楼置了酒宴,你去与张远明赔个礼。”   “嗯?”   房言楷也怕逼出李瑕的傲气,凑近了些,道:“你毕竟是烧了人家的宅子,向他赔个礼又如何?”   李瑕点点头,道:“也有道理,那今夜就见见他。”   “你这态度……”   房言楷皱了皱眉,又道:“论长幼尊卑,你也该向他赔礼。我没告知过你他是员外吗?人家丙戌年进士,授官身、领俸禄,未补实缺,为‘候补员外郎’,其资历、其寄禄官阶,犹在县令与我之上!”   李瑕常听人说“张员外”,还当张远明是个普通乡绅,此时方知这“员外”是这个意思,人家真是个官。   再回想起初次见面时张明远先恭后倨,以及那诧异又愤怒的态度,原来是在气他不懂礼数。   亦可见大宋官制之冗杂、科举授官之多。   一点事不做,也领俸禄……   ……   “原来张远明是个官。”   “是,阿郎不知吗?我以为阿郎知道。”韩祈安尴尬地笑了笑,道:“不过以大宋惯例,僭用官称者太多,想必阿郎是会错意了。”   韩承绪摇了摇头,道:“一个‘正员之外’的官罢了,是否官身,想必阿郎也不在意。”   韩承绪比韩祈安更了解李瑕,倒是又解释了几句。   “大宋官员一定有寄禄官阶,意为可领俸禄、是官身。但冗员太多,朝廷没有那么多实缺,往往三四个官才能排一个实缺。”   李瑕稍明白过来,道:“吃闲饭的官比正常所需的官多三四倍?”   “这……倒是不好说,因为此外还有‘荫补’,还有‘添差’。”   “何为添差?”   “比如,我们潼川府路,有‘潼川府路安抚使’和‘添差潼川府路安抚使’两位上官。后一位便是多出来的。”   李瑕摇了摇头,走进了内间。   很快,韩祈安跟了进来。   “查了吗?”   “是,但先说另一桩事吧。”韩祈安道:“张世斐雇了一伙凶徒,打算刺杀了阿郎。”   “真巧。”   李瑕向外间看去,只见韩承绪俯案在写帐册,偶尔向门外看上一眼。   韩承绪是知道这些事的,但年纪大了,不太掺合打打杀杀之事,替他们把着风,也不多问。   “这伙凶徒为首者叫‘褚富’,诨号‘丑屠夫’,常年在西南边界剪径。手下有几个僰人……”   “打算何时动手?”   “他们似乎没想好,打算找机会。”   李瑕道:“我们先动手。”   “若是论罪抄了张家,田地则成县衙公田。还是暗杀了张远明父子,暗中控制张家为宜。”   “有办法了?”   “张远明有几个族兄弟,但不在庆符。张世斐有个儿子,叫张代焞,四岁。若张家父子三人皆死,家业该归给嫡长孙张代焞。”   话到这里,韩祈安沉吟道:“到时,我们只要控制了张世斐之妻杨氏,则可以张代焞之名拿到田地,且能掩人耳目。”   “能控制得了杨氏?”   “应该能,但要些时间。”   李瑕道:“我们今晚就动手。”   “太仓促了吧?”   “这种事不需太周密。今夜有场宴席,张家父子三人会赴宴,他们回去的路上直接杀了。”   韩祈安道:“可我们还未控制杨氏、张代焞母子。”   “先杀,我来安排杀人,你再慢慢控制张家不迟。”   “是。”韩祈安想了想,道:“我多嘴问一句,阿郎想用谁动手?”   “姜饭。”   “怕是不妥。姜饭虽与张远明没打过交道,但受过房言楷大恩。此事由他去办,怕瞒不过房言楷……阿郎也知道,我们这位房主簿,眼睛毒辣。另外,往后要贩私盐,若要对付房言楷,也不宜用鲍三、姜饭、搂虎等人。”   “无妨。”李瑕道:“房言楷知道了也没关系。”   “可这……”   “你仔细想想,只要事情能在明面上说得过去,房言楷会揭穿吗?他真就愿意赔钱给张家?”   “是,但阿郎要如何让事情在明面上说得过去?”   “简单,我们捉的那些俘虏当中有人逃走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泯恩仇   一群俘虏正在修补着庆符县的城墙。   胡勒根累极,抬起戴着镣铐的手,擦了擦头上的汗。   鞭子立刻就抽了下来。   “继续干!”   胡勒根是第一次当俘虏,从前都不知道俘虏这么辛苦。   好不容易做到傍晚,他期盼着能停下来歇一歇。   忽然,有人一脚踹在他腚上,将他踹倒在地。   转头一看,见到了一个手上装着钩子的宋人。   胡勒根就挺烦这人的,整天用钩子这里钩钩、那里钩钩。   果不其然,钩子已钩在他衣领上,将他整个人提起来。   ……   “你是会牧马的那个?”姜饭问道。   胡勒根听不懂,只不停求饶。   “班头,他就是会牧马那个。”许魁道。   “那算他一个。”   “好。”   许魁也不多说,带了两个人拎着胡勒根就走,直到走进一间黑屋子。   他们把胡勒根往地上一丢,开始扒他的衣服。   胡勒根吓坏了,哀求个不停,浑然忘了对方听不懂蒙语。   “不要……不要这样……草原的汉子绝不会受这种侮辱……不要……”   很快,他身上的衣服被扒了个干净。   胡勒根绝望地闭上眼,但那三个宋人并未对他做其它事,拿了衣服,“嘭”的一声关上门就走。   十二月初的天冷得厉害,胡勒根一个人被关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又冷又怕,瑟瑟发抖。   好在屋子里有一床破被褥。   他裹着被褥,瞪大了眼,却看不到一丝光亮,实在不明白宋人这是要做什么。   ……   许魁换上胡勒根那身破衣服,把脸蒙上,在姜饭面前走了几步。   “班头,你看我像吗?”   姜饭头也不抬,道:“不用太像,只要对外说跑了几个俘虏就好。”   “哦,我还学了一句蒙语……米尼乃仁胡勒根。”   “别说。”姜饭道,“到时紧紧闭住你的嘴,别说。”   许魁挠了挠头,问道:“不像吗?”   “太他娘的烂了。”姜饭把手里的钩子拧下来,换了一把单刀拧上去,道:“来,拿布把我的手裹一裹。”   “哦。”   “把我的脸也蒙住。”姜饭又道:“记住,今夜我们是逃走的俘虏……”   ……   与此同时,庆福酒楼门口,两顶轿子缓缓落了下来。   张远明带着张世斐进了酒楼,环目一看,眉头不易查觉地皱了皱。   江春、房言楷都已到了,李瑕却还没来。   “张员外。”江春起身笑道:“非瑜一会就到了,必向张员外赔个不是。”   房言楷也已起身,脸上带着些许假笑。   县里既答应给张远明赔钱,只要李瑕再赔个礼,这件事也许就能过去……这是他们都希望的。   但今夜李瑕却还是这个态度,让他们深感忧虑。   让人意外的是,张远明竟没有生气,很和煦地笑着,摆手道:“无妨,无妨。李县尉事忙,不像老夫是个闲人,他来晚些理所当然,我们等等他。”   “是。张员外果然有度量。对了,二郎怎没来?”   “临出门前,他突然身体不适,不必管他。”   ……   换作任何人,被抢了粮食、烧了家宅,都不会与人善罢甘休,唯有张远明气度恢弘,打算给李瑕一个道歉的机会。   虽然,杀手已经请了,李瑕道不道歉都得死。   但张远明打算在今夜的宴席上先原谅他。   如此一来,等过几日人死了,也不会再怀疑到他张家头上。   没想到那竖子官阶最低,竟还敢来得最晚。   狂傲。   又等了好一会儿,李瑕终于来了。   江春、房言楷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反倒是张家父子二人脸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李瑕走进大厅,身上却是沾着些血迹。   “非瑜,你这是……”   “莫不是蒙军又来了?!”   “房主簿莫惊。”李瑕不急不徐见了礼,道:“我来得迟了,还请诸位勿怪。因路上遇到了刺杀,耽误了些时辰。”   “刺杀?”   “是,我与北面世侯结过仇,想必是他们派人刺杀我。”   江春忙嘘寒问暖几句,李瑕只表示不要紧,显得十分从容。   遇到这种事,怪罪他来迟的话,厅中几人便说不出来。   连张家父子也不得不感慨几句,又夸李瑕勇武,像是与他毫无过节。   寒暄之后,李瑕忽问道:“张员外家的二郎没来?听说他也要一起赴宴。”   “卓儿身体不适,可惜今夜不能与李县尉相见了。”   “可惜了。”李瑕道:“我很遗憾。”   此时宴席上气氛颇好,其乐融融。   张世斐低着头,想着李瑕遭到蒙人刺杀才好,等过几日褚富杀了李瑕,正好可推到蒙人头上。   简直是送上门来的替罪羊……   下一刻,江春问道:“非瑜还带了五个匣子,莫不是礼物?”   张远明抚须而笑,道:“想必是的,难怪李县尉问卓儿为何没来,原是算着人数带了礼物。”   “倒不是礼物。”李瑕道:“打开看看就知道了……刘金锁。”   “好咧。”   刘金锁咧开嘴一笑,捧着个匣子就上前,径直打开来。   张世斐目光看去,突然一个激灵,吓得连退几步。   !!   “啷铛”案几被他撞得一声大响。   张世斐盯着那匣子,眼中满是惊恐。   那里面是……褚富的头颅。   这凶恶的丑汉还瞪着眼,眼里全是愤怒与茫然,像是在死死盯着张世斐,吓得他满头都是冷汗。   昨日还在沁香茶楼一起说话,今夜就被装在匣子里了?   “这这这这……”   “哈哈。”刘金锁大笑道:“这就是北面派来的刺客,被我杀光了!”   厅上所有人都笑不出来。   唯有房言楷,已深深看着李瑕。   ……   一场宴席瞬间变得索然无味。   也没有人再提让李瑕赔礼道歉的事。   李瑕得以从头到尾坐在那专心吃菜。   张远明却吃不下,如坐针毡地呆了一会,领着失魂落魄的长子起身告辞。   父子二人没有再分开乘轿,而是挤在同一个轿子里。   “父亲,这事……”   张世斐脸色吓得完全一片惨白,到现在还是没半点血色。   他自然不会说“好消息是我为父亲省了两千贯”,身子都冰得厉害。   “废物,还不镇定下来?”张远明压着声音叱道:“是怕别人看不出你与禇富认识吗?”   “孩儿……孩儿不明白,是禇富提前动手被杀了?还是……还是他已经……”   话到这里,张世斐剩下的话已不敢再说,想想都觉得可怕,又是一个冷颤。   “慌什么?那竖子在威慑我们,说明事情还有得谈。”   张远明虽如此说,但已在考虑是否离开庆符县。   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突然,外面传来几声惊慌的大叫。   轿子突然摔在地上。   父子二人大惊,张世斐连忙掀开轿帘。   “噗!”   “噗!”   两柄单刀径直捅了过来,径直将他们捅死在轿中。   ……   紧接着,有人掀开后面的轿子,骂了一声。   “额秀特!”   ……   “非瑜,我看匣子里这头颅有些面熟,真是北面派来杀你的?”   “房主簿认为不是北人,那会是谁派来的?”   房言楷手在膝盖上拍了拍,竟是直白地问了一句,道:“或许……是张远明派来杀你的?”   李瑕放下手中的筷子,很敷衍地摆出一个惊讶的神情。   “张员外?不会的,县里答应赔他钱,我也与他误会尽消,他岂会派人来杀我?不可能。”   房言楷道:“我坦诚说一句,今夜,我与县令是诚心要为你化解与张员外的恩怨。”   “没有怨,张员外对我很热情,房主簿也看到了。”   江春坐在上首,向左向右分别看了看两人,摆出县令的架势,说了句一锤定音的话。   “非瑜当明白,眼下最关键的是不能出乱子。”   李瑕道:“县令放心,只要我们三人齐心协力,绝不会出乱子。”   江春稍感欣慰,抚须道:“不出乱子就好。”   房言楷眼中忧虑之色却更浓。   下一刻,有衙役跑进厅中。   “不好了!有俘虏逃跑了!正好在半路遇到了张员外……把把把……把张员外父子杀了……”   “什么?!”江春大惊。   房言楷第一时间转头,盯着李瑕。   李瑕迎上了他的目光,眼神坦然。   好一会儿,房言楷有些艰难地开口道:“此事……李县尉如何看?”   “这是我的疏忽,没看好俘虏,我一定尽快追查。”   “呵。”很轻微的一声吐气,房言楷微微冷笑,凝眉思索着,脸上的表情越来越苦。   到最后,他有些萧索地站起身,拱了拱手。   “人已经死了啊……那就请李县尉务必把此事处理干净。”   “好。”李瑕道:“房主簿放心,一定处理干净。”   ……   江春还坐在上首,闭着眼。   他三年任期将满,想要的只有两个字……稳妥。   为了这稳妥,他才出面要把张远明与李瑕之间的冲突平息下来。   但太快了。   李瑕的动作实在太快。   快到他与房言楷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张远明已经死了。   那接下来只有两个选择,把事情揭开、或盖下去。   眼下是什么时候?合州大战在即,县城还在封锁,李瑕掌着五百乡勇……   想到这里,江春睁开眼,看向了还摆在厅中的那五个匣子,又自问了一句。   真有两个选择吗? #第二百二十五章 糊弄   房言楷回了县衙,招过蒋焴,吩咐道:“让伍昂来见我。”   “是。”蒋焴应了,“我叫黄时去跑一趟吧?”   “不,你亲自去。”   蒋焴一愣,忽然想到一件小事。   昨日,他听到黄时与几个胥吏闲聊时说了几句话。   “嘿,你们说崔剩这个马夫,当了巡江手,每月涨了一千五百文、多了二石粮不说,知道他昨日领了多少赏吗?十贯!娘的咧,他在宰猪顶上砲石,一砸砸中了好几个蒙鞑,踩着狗屎了,一个月赚的比我们大半年都多,我今早见他,好张狂一个……”   “嘘,别说了,蒋先生来了……”   回想着这些,蒋焴忽明白为何房言楷不再用黄时跑腿了。   他走出县衙,往伍昂家里走去,脑子里同时又冒出另一桩事。   这次击退蒙军,巡江手的犒赏和抚恤昨日之前就已经发下去了,李县尉连着两三天都呆在营盘里就是忙这事。   也不知哪来的钱。   但县里弓手的赏钱还没发,一则房主簿还得等朝廷定功,二则县里的钱粮也不足。   另外,最近不知是谁传风声,说县仓里还有一千多石粮食,李县尉提议支取,房主簿不同意。   按理说,这事房主簿做的半点错也没有,朝廷惯例就是这样。   当年川蜀有几场胜仗,军赏断断续续拖了好几年,直到余玠死了,还得抄了余家拿了三千贯来犒赏士卒。   房主簿依着朝廷规矩矜矜业业做事、李县尉却不守规矩,结果县里的人心风向偏了,这就实在是没天理了。   奸党就是奸党,带坏了庆符县淳朴风气,使小吏衙役们眼睛就盯着那点小钱。   只能说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   ……   县衙茶房里,江春与房言楷对坐着。   两人很默契地没有各自回后衙。   好一会,江春先开口道:“等到开春,我便要调任他方。有些事,我确实不清楚其中内幕。”   “县令,此间仅你我二人,有话直说可好?”   “好吧。”   房言楷道:“县令不会看不出来,人是李非瑜杀的。”   江春叹息一声,亲手泡着茶,沉吟着,开口道:“五百巡江手,庆符县养得起吗?”   房言楷很干脆,道:“养不起。”   “今年秋防若能挺过去,正房打算如何做?”   “唯‘裁撤’二字罢了。”   房言楷说着,叹息一声,又道:“非是我不愿编练乡勇守土,但这笔账我算给县令听吧。依李非瑜如此行事,五百人岁费钱二万四千贯、米七千石,还不包括布匹、甲器。   另还有军赏与抚恤,这次我估算他至少花了数千贯,却不知哪来的钱。如此一来,年费五万贯不止。   可庆符乃是下县呐,夏、秋二税加起来,一年尚不能留一万贯。绝无一丝一毫的可能长期养兵五百人,除裁撤一途,别无可选。”   江春并不像平时看起来那般有些糊涂,道:“故而,李非瑜杀了张远明,远不仅是个人恩怨,许是这次的军赏,就是他从张家拿的。否则,他也不会如此坚决……年轻人,立功心切啊。”   “县令之意,他铁了心要养这五百人了?”   “不错。”   “胡作非为!”   房言楷摇头不已。   江春斟了两杯茶,分了。   “正书,你能奈李非瑜如何?夺他的兵权?且不说这本是县尉之权,只说你可有李非瑜之魄力,宁愿夺张远明之财,也要坚决养这支巡江手?”   “此等悖逆法度之举,我做不出。”   “你为人正派,不仅我知晓,五百巡江手也知晓,别当他们傻,他们清楚你不能养他们,那便不可能背李非瑜而听令于你。”   房言楷冷哼道:“简直是私兵!”   “人家有能耐、有胆子,愿掏钱募兵,还守住了县城,你能奈何?”   房言楷不语。   江春又问道:“刺杀李非瑜……想必正书也做不出这等事?”   房言楷摆了摆手,道:“县令言重了,万不敢如此行事。”   “那正书要上报朝廷了?”   房言楷脸色愈苦。   江春道:“且不论李非瑜朝中靠山如何。眼下蒙军切断长江,还能上报朝廷吗?只怕不等奏折送出去,你我的人头就装在匣中了吧?”   “县令说的这些,我明白。故而今夜并未发作。”   “那便是了。”江春道:“好在,李非瑜虽热衷功业,却并非量小之人。这次,他愿分润战功于你我,明年你我各迁任一方,何必自寻苦恼?”   房言楷道:“他太悖逆无道了!”   “我明白,明白的。正房你任期未到,是吧?这样吧,我替你打点缺职如何?”   房言楷眯起眼,似在考虑……   恰是此时,蒋焴回来了。   房言楷向江春告了声罪,走出茶房。   “伍昂呢?”   蒋焴道:“说是与鲍三去喝酒了,不知在何处,学生嘱咐了他浑家,让他到家后就过来。”   房言楷叹息一声,挥了挥手,转回了茶房。   江春捧着茶杯暖手,虽没听到房言楷与蒋焴说话,却还是问道:“你想找伍昂?”   “不错。”   “李非瑜已有安排?”   房言楷闷声闷声“嗯”了一声,道:“他让鲍三把伍昂请走了。”   “正书呐,且不论武勇、谋划、靠山……这些通通不论,只论做事的魄力,李非瑜是个疯子。疯子自有旁人来治,你我何必与之为敌?”   房言楷闭上眼想了想,开口道:“县令,我说几句心里话……今夜,我确被李非瑜打得措手不及,不知如何是好。”   “我懂,他行事太果决了,太果决了。”   “摆在眼前无非两条路,一则与李非瑜一起遮掩下来,好处是,张远明这个大包袱就此甩了。以张家之财力,庆符县不仅可应付今岁秋防,往后数年之钱粮也足够。”   江春道:“那有何不可?这不是好事吗?死一个张家,全县富足,有何不好?”   “县令!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好好好,是我失言了。但你该知道,李非瑜把事情做在了暗处。你我都能想到他之后要如何做,无非是掌控张远明之幼孙,背地里吞下张家。只要他做的漂亮,此事谁知道?   至少,他没把给张家定个大罪,抄家灭族。不需我们把案子往上送到宪台、刑部,不至于惊动张家本支。张远明死在逃跑的俘虏手里,你我半点情由都不知,与你我无关。”   “不。”房言楷道:“若与李非瑜一起将此事瞒下来,往后这庆符可就是他说的算了。”   江春反问道:“你不迁任?”   “县令莫哄我,我未必能顺利迁任。”   “我替你打点。”   “县令,真不必哄我。”   江春苦笑,道:“你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房言楷道:“还有史知州。李非瑜有五百巡江手,在庆符县我奈何不得他。但史知州若出手,拿下他不难。”   “万万不可,蒙军还在围攻叙州。”   “蒙军马上便要东向了。”   “当此时节,你真不宜给知州添这等麻烦。”   “添麻烦?一个县尉杀人夺产,何等悖逆?!你我牧守一方,真能纵容此事?”   房言楷话到这里,又道:“县令说李非瑜是疯子,不愿与疯子对着干。但恰是因这个疯子在坏规矩,我等才该阻止他不是吗?这也是为他好,教他如何为官。”   江春饮茶,不答。   房言楷又问道:“县令可愿与我联名去信?”   “正书呐,何必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我是宋臣,当护大宋的法度。”   江春道:“查起来很麻烦,尤其是这种时候……”   “不麻烦。”房言楷道:“张世卓还未死。”   “那又如何?李非瑜说是去追查俘虏,必是去杀张世卓了。如你所言,他会将此事处理干净。”   “他处理不干净。”房言楷摇了摇头,凑得近了一些,道:“若说俘虏逃了,正遇到张远明父子,杀了,这或许说得通。但其后,这些俘虏又逃进袁家,把张世卓也杀了,怎能说得通?”   江春抚须,喃喃道:“是有点说不通……”   “有点?这是何等荒唐!”房言楷道:“县令,你说此事你我半点不知,但做得如此破绽百出,谁信?往后张家本支问起来,你我如何回应?   李非瑜做得这般粗砺,一旦被揭破,往后是要得罪张家本支的,满朝士大夫岂能坐视我等这般糊弄?县令该为长远计呐!”   话到这里,江春终于有些犹豫。   “县令?”   “且看看,看李非瑜是如何做的。”江春喃喃道:“看他能否把事情办漂亮了。”   茶房中两人各自饮着茶,沉默地等待着…… #第二百二十六章 查清楚   伍昂回到家中。   他妻子葛翠打开门,才要说话,伍昂已提着几串钱递了过来。   “钱收着,往后别一天到晚吵吵。明日还有几袋米,我给你爹娘送去。”   葛翠本愁苦的脸色瞬间舒展,欢欢喜喜地接过钱收了,迎了伍昂进门。   “太好了!终于能过个好年了。这钱哪来的?”   “先去烧点水来,脚冻得慌。”   “好咧。”葛翠拍了拍伍昂的衣服,笑道:“要没这钱,家里可连柴禾都没,才不给你这臭汉子烧水。”   她一时竟是忘了方才想说的话,忙去把水烧上,又凑到伍昂跟前,道:“别逗儿子了,你差点没饿死了他。快说说,哪来的钱?”   “鲍哥哥给的。”   “借的啊?”葛翠有些失望,问道:“二十贯,他说借就借了?”   伍昂闷声闷气“嗯”了一声,并不显得开心。   “没利息吧?你那点饷钱,可付不起利息。”   “瞎说甚胡话,鲍哥哥能跟我要利息吗?”   “说到这个,隔壁的洪阿六昨日提了几斤肉回家,我听说他的月饷比你还高得多,他凭甚啊?以前就是搂虎手下一个弓手,你还是班头呢……”   “都说了别吵吵,你烦不烦?”   葛翠不敢应话,也不知又想到什么,突然想起刚才要说的话,犹豫片刻似乎不想说,但最后还是说了。   “对了,蒋先生来过了,说是房主簿找你……”   “你怎不早说?”   伍昂本已脱了鞋,连忙又穿上,披了衣服往外走去,嘴里还道:“你这妇人,见了钱,正事也不说。”   “这就去啦?烧的水呢?”   “你自个洗吧。”   葛翠眼看着伍昂又走出去,往地上啐了一口。   “姓房的钱粮不发,大半夜的还支使人,呸……”   ……   伍昂一路赶到县衙,忽见对面一群人走过来。   他眯着眼看了一会,忙上前行礼道:“小人见过李县尉。”   “伍班头?这么晚还来县衙?”   “是,房主簿唤我过来。”   李瑕道:“我与房主簿有事要谈,你明日再来见他吧。”   “这……似乎不妥?”   李瑕仿佛没听到,拍了拍伍昂的肩,道:“他们打包了些宵夜,带一份回去。”   说着,他已转进县衙。   伍昂正在发愣,那边姜饭上前,手一提,钩子上钩着几个油布包。   “烙饼,你带一份回去给孩子吃,还热乎着。”   伍昂目光看去,见姜饭袖子上还沾着些血迹,不由小声问道:“发生了何事?”   “去吧。”姜饭笑道,“怎这神色?还怕哥哥我害房主簿咋得?”   伍昂接了一份烙饼,犹豫片刻,终还是低着头转回家去……   ……   县衙茶房。   “县令、主簿,李县尉来了。”   “非瑜快进来,喝口热茶。”   江春迎了李瑕进房,自有人关上门。   “如何了?可拿到那些逃跑的俘虏?”   李瑕摇了摇头,道:“没,怕是跃出城墙,逃了。此事怪我,我一力承担。”   “逃了啊?”江春故作惊讶,抚须道:“可惜,没能捉住。看来下次逮到蒙军俘虏,还是杀了为好。”   “是。”   房言楷听着两人假惺惺的对话,淡淡道:“这些俘虏就只杀了张远明、张世斐父子?”   “对。”李瑕道:“幸而没引起大的动乱,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们也未在县城放火?”   “他们正遇到张员外,张员外的护卫们及时喊来了民壮,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房言楷淡淡道:“却不知如何向张家交待,尸体……张家二郎可去领了?”   李瑕道:“说到张世卓,今夜却还发生了一件小案子,让人唏嘘。”   房言楷有些无奈,这边他直呼“张远明”之名,李瑕就口称“张员外”;他口称“张二郎”了,李瑕却又直呼“张世卓”,显得颇不默契。   “是吗?”   “张世卓今夜没有赴宴,身体不适只是托词,他其实是去……”   李瑕话到这里,摇了摇头。   江春只好问道:“他去做了何事?”   “此事已闹得满城皆知,县令还是招人来问吧。”李瑕道:“人我已带到县衙,不如到堂上去审?”   江春一愣,心想此事若是要审,那李非瑜做得就太不干净了。   他与房言楷对视了一眼,眼神颇为默契。   事情若在明面上都说不过去,那他们这县令、主簿,可不会替李瑕遮掩。   三个县官遂站起身,转到大堂。   ……   堂上已点起灯火。   江春目光看去,落在一个女子身上,不由眼神一亮,心道:“好一个风韵妇人!在这小县城许久未见这般妩媚姿色了!”   只见堂中那女子跪在那,脸上满是泪痕,衣裳也被撕破,披着一件裳子,捂着领口,叫人忍不住心生荡漾。   等江春回过神来,四下一扫,发现也不是正经开堂审案,只是借用县衙大堂,心里又舒了口气。   他咳了两声,在主位上坐下来,下意识想拍惊堂木,马上又收回了手。   “哦?袁兄竟也在?”   “江县令有礼了。”袁玉堂行了一礼,脸色有些尴尬,他是庆符县大户,张远明就寄住在他家。   “发生了何事?”   袁玉堂迟疑了片刻,竟是反问道:“江县令,今夜不是开堂审案吧?”   “袁兄先说,发生了何事?”   “此事……如何说呢……”袁玉堂搓着手,道:“简而言之就是……这位严姑娘说,张世侄想要强污她,她失手刺死了张世侄……”   “还‘世侄’呢。”刘金锁大声道:“这张世卓也太荒唐了,他父兄被俘虏杀了的时候,他还在家中强污人家姑娘,不孝子!”   江春道:“又是你……你怎知道?”   “我正追俘虏呢,听到有人喊‘杀人啦’我就带人进了袁家,一看……瞎了我的眼!那张世卓光着身子倒在那,啧啧……他们都看到了!”   喊着,刘金锁手一指,满堂的巡江手、衙役、袁家仆婢纷纷点头。   “是,县令,小人们都看到了……”   “嘿,要不是这事,我也不会跑到袁家,那些俘虏也不会逃出城了,真他娘的,报应。”   江春道:“你小点声……”   “小声有甚用?”刘金锁喊道:“刚才都传开啦,满城都在说呢,张世卓在他父兄遇害时正在强污民女……”   房言楷抬起头,扫视着堂中满满当当的人,最后目光落在了李瑕脸上。   李瑕面无表情地坐在那,仿佛事情与他毫无关系一般。   房言楷却知道,往后庆符县若有人再提起张家父子遇害,谈论的都不会是什么逃掉的俘虏、张家与李县尉的恩怨,那些人关注的只会是张世卓裤裆里这点腌臜事。   他却还不愿服输,开口道:“尸体呢?”   “马上就抬过来了。”刘金锁大声道:“房主簿要看看?当心呕出来。”   “看。”房言楷道:“来人,去请仵作来,当堂验尸。”   江春瞥了房言楷一眼,脸色有些不悦,抬手想要阻止。   先开口的却是袁玉堂。   “房主簿,此事……不用再查了吧?”   刘金锁哈哈大笑,道:“袁员外,不查也瞒不住啦!”   李瑕听了,心想这就是韩祈安说的“僭用官称”了,宋代“正员之外”的官太多,富户也喜欢僭称员外,到明清时“员外”干脆直接成了富户的称呼。   那边袁玉堂极嫌弃地瞥了刘金锁一眼,露出一副倒了血霉的表情,向江春行礼道:“县令,能否容我上前说两句?”   “近前来吧。”   袁玉堂上前几步,与江春、房言楷、李瑕凑得近了,低声道:“张家如今作主的是大娘子,她并不愿检举此案,以免家丑外扬。此案,还请县令别再审了吧?毕竟是……民不举,官不究。”   “那你还来?”   “是李县尉说的,该让县令与主簿知道……”   房言楷板着脸,道:“既出了命案,那便须查清楚。”   江春心中暗道:“查清楚还有何用?李非瑜露了这一手,反正本县是绝不可能跟着你一起对付他。”   这般想着,他沉吟道:“眼下是战时,因战而死者还有许多,县衙岂有工夫查这小案子。”   忽听李瑕道:“房主簿说得不错,还是查清楚为宜。”   同样一句话,由李瑕一说,江春则明白过来,这是要把案子查清了,以免往后有张家族人找过来说事。   “还是非瑜想的周到。”江春颔首不已,看都不看房言楷,向李瑕和煦地笑了笑,“非瑜说的对,那我们就把案子查清楚?”   唯有袁玉堂脸色更苦,心说房主簿和李县尉说的不是一模一样的话吗…… #第二百二十七章 吓唬   堂上,严云云还在哭哭啼啼地诉说着遭遇。   事情也简单,今夜张世卓本是要随父兄赴宴,推托身体不适,确实就是为了找严云云,结果死在了她屋里。   袁家诸多仆婢的证词也证明了这点。   比如几个与严云云同住的婢子一口咬定张世卓支开她们,且一脸色眯眯的。   仵作端着烛火,仔细辨认过张士卓脖子上的伤,又端详了其下体。   丑态毕露,众口烁金,也无甚好说的了。   “县令,张二郎确是被簪子刺死,浑身无其它伤口……也确是要对严行首做那事……”   随着仵作这句话,严云云又是“呜”地哭了出来,抬起手,露出一只皓腕,白皙的肌肤上是两道深深的扼痕。   “呜呜……他扼住奴家,好用力……好用力……”   江春心神一荡,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目光瞥了一眼房言楷、李瑕,暗道这两个下官好有定力,这还能目不斜视?   “不,他们一定是装的,一定是。”他心想。   ……   房言楷坐在那,脸色有些难看。   他当然知道李瑕敢主张查清楚,张世卓肯定是做了那些事,但还是想搏一搏。   蒋焴穿过大堂,走到他身后,附耳道:“东翁,查清楚了,张家大娘子杨氏、嫡孙张代焞,已被李非瑜以‘保护’之名带走了。”   房言楷瞥了刘金锁一眼,目光又落在李瑕身上,心道自己又慢了一步。   他本想让伍昂做这件事,但伍昂今夜一直没过来。   有些事,窥一斑而见全豹,县里的人心向背他自然看得出来。   不是他拿不出十几贯小钱来收买谁。而是李瑕动作太快,且已拿出数千贯抚恤、赏赐,那根本就不是十几贯的事了。   而这次李瑕若暗夺了张家的家财,往后谁还听他房言楷的?   另外,县里大半的良田都归张家所有,若被李瑕控制了;再加上县令也与李瑕达成默契,还要他这个主簿做什么?   看似一桩小案,却事关江春离任之后,由谁来掌权庆符县……   ……   江春向严云云喝问了一句,道:“这么说,你承认是你杀了张世卓?”   “县令……呜呜……确实是奴家失手刺死了他……”   江春道:“真认罪了?不怕本县判你杀人之罪?”   李瑕开口道:“江县令,判杀人不妥吧?严云云若不杀张世卓,难道任其强污不成?”   “县尉所言有理。”江春捻须笑着,轻声道:“不过,这是本县的查案问话之法,唬一唬她,勿虑,勿虑。”   李瑕道:“我认为严云云无罪。”   房言楷已看不下去,只觉江春为讨好李瑕,连县令的威仪都不要。   本是威慑问案的方法,这般只说出来还有何用?   简直是明目张胆地勾结。   他咳了咳,站起身来。   “确该判杀人罪,依律,当以‘戏杀’罪论,而以娼妓之身殴杀情夫,罪加一等,当流三千里。严云云,你真认罪?!”   这最后一声厉喝,严云云骇了一跳。   但她才抬起头,只见李瑕那笔挺颀长的身影已挡在了她与房言楷之间。   “房主簿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世卓强污一个娼妓?此事太蹊跷,未必不是此二人……嬉戏之时,严云云失手杀了他。”   刘金锁大声道:“房主簿,这‘嬉戏’是甚个意思?小人不明白。”   房言楷微愠,转头看向江春,意思是这粗汉如此咆哮公堂,你不管?   江春真就不管,事不关己的样子。   蒋焴走到堂中,道:“此事明显,这娼妓并非拒奸杀人,而是戏杀,该判。”   李瑕道:“她不是娼妓,她自赎了。”   严云云微眯着眼,看着李瑕的背,道:“奴家以往便不是官妓,乃私妓,是良籍。”   蒋焴道:“那也是风尘女子,一个举止轻浮的娼妓,李县尉却说她为保‘清白’,刺杀了张世卓,岂不贻笑大方?”   “我说过,她已不是娼妓了。”李瑕道,“何况,哪怕是娼妓,便该受人强污而不得反抗不成?”   蒋焴道:“明眼人皆知此女轻浮,张世卓还付不起嫖资不成?”   韩祈安上前几步,道:“蒋先生未免以貌其人了吧,便因严云云曾坠风尘?她能攒钱自赎,可见其高洁。”   “高洁?可笑至极。”蒋焴道:“她与张世卓嬉戏而致其死,更有可能。”   韩祈安道:“腕上的扼伤已能说明,是张世卓用强。”   “那也是杀人!”蒋焴心知眼下是要先吓住严云云,喝道:“杀人如何能无罪?!”   “拒奸杀人,应予免罪,此有先例。绍熙三年冬,简州有陶德吉者,涎其弟妇丁氏美貌,一日,趁其弟德麟因事未返。德吉入丁氏房中非礼,不料反为丁氏所杀。州衙悉心研判,得其实,判丁氏无罪,判词‘确系因拒奸杀人,情急自救,遂至出此……’”   这年头律法简陋……相比于后世而言。总之判案多循先例。   此时韩祈安各个案例张口说来,蒋焴一时无言,想了想才道:“不同!简州一案,丁氏乃良家女,而此案严云云乃娼妓……”   房言楷忽道:“明光,够了。”   他已坐了回去,心头泛起些苦意。   有了先例,以江春这个德性,不可能再判,再争已无益。   当然,判不判的本就不重要,毕竟连苦主都想息事宁人。   本就非是为了给严云云定罪,而是吓唬她改口而已。   这女人有了李瑕、韩祈安壮胆,铁了心认下杀张世卓一事,那事情已没了转机。   房言楷知道再次败了。   上次败在格局,此次输在胆魄。   ……   韩祈安眯着眼,凝视着蒋焴。   他回想着今夜之事……   早在战事开始之前、李瑕强迁张远明入城之时,韩祈安就已经安排人盯着张家了。   但在前两天,更是有人跟踪张世斐时被严云云认出来。   没想到严云云非但没揭发,反而投靠了过来。   今夜张世卓不去赴宴,而是找严云云幽会,她却是找借口中间出了袁家,向韩祈安告知了此事。   当时庆宴楼的宴会已经开始,韩祈安却没收到李瑕命他停手的命令。   他马上就反应过来,李瑕这是让他全权主事。   于是韩祈安没让姜饭停手,而是派人跟着严云云进了袁家,藏在屋中,杀了张世卓……   此时韩祈安凝视着蒋焴,心里泛起的念头飘忽得远了。   他看似和蒋焴一样,都是县官幕僚,但蒋焴打心底看不起他,因他是被俘虏的‘金人’,比北归人都不如。   而韩祈安面对着蒋焴这种轻视,心底也极不甘、极屈辱。   凭什么?   他韩氏亦曾是高门大族,是这赵宋朝廷南渡之后向金称臣,定下“南人归南,北人归北”,亲手断绝遗民南归之念,逼着他们这些中原人为金国效忠。   如今金国亡了,又是这些南人反过头来鄙夷北归人,凭什么?   他幼年随父一起被宋军俘虏,改名“祈安”,赐字“以宁”,但何曾有过安宁?   在临安时,韩祈安听了父亲述说的北面之事,一直认为该劝李瑕北上投奔张柔,因归德府才是他的家。   也因宋人看不起他,他亦看不起宋人。   随李瑕赴任庆符以来,每每在县衙中看到蒋焴趾高气昂的样子,他都恨当时没多劝李瑕北附。   但在今夜,韩祈安面对蒋焴,终于不再感受到屈辱。   因为赢了。   他多病的身躯微微偻着,闭着嘴没有说话,眼神里却是自信的笑意。   “你我同为幕僚,但房言楷能信任你到何程度?换作是你们,他敢让你这般全权行事否?你又能为他做到何种程度?敢像我这般杀人灭族、再所不惜否?你不能,那凭何赢我?”   ……   静默之中,蒋焴偏过头,有些颓然地叹息了一声。   他们都知道,这庆符县往后姓李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效劳   是夜,退堂之后,江春与僚幕詹纲又聊了一会。   “今夜与房正书谈得久、说得多,全是无用;与非瑜则不须说两句,便可有默契,他才是实在人呐。”   詹纲道:“是啊,李县尉为人实在,守得住城、分得了功、做事也不须东翁多花费心。方才韩竟之还在与我聊天,说李县尉绝不影响东翁升迁。”   江春淡淡一笑,道:“等我升迁了,留房正书与李非瑜共执一县,可不得憋屈死他?”   “故而,房主簿不肯早些服输。”   “他一贯如此,若不跑来找我絮叨,我或许还能高看他一眼,却偏要斗到底。上次斗剑也是,我都说了早些停下,以免输得那般难看,不肯听。”   “房主簿心底也有傲气嘛。”   “还是非瑜谦逊、实在。有功就分,有事就扛。”   詹纲道:“是,往后要如何做,学生明白了……”   江春点点头。   这一个动作,代表他这县令往后支持县尉做事。   他眯着眼向窗外望去,却见李瑕与房言楷正在县衙的前院中并肩散步。   远远的听不到他们说什么,却能看出房言楷的颓废。   詹纲顺着江春的目光看去,问道:“这……房主簿与李县尉?”   “伯辅可知,是李非瑜邀的房正书,年纪轻轻,气量真大。”江春摆了摆手,道:“不必管他们,歇了吧,累死了……”   ……   “你不担心张远明的亲朋故旧找来?”房言楷道,“只怕你涉世未深,不知乡绅士人之间抱团……”   “房主簿担心的真多。”李瑕道:“蒙军都要打下川蜀了,为何不见你如此担心?”   “自是心忧战事,但身为主簿,分内之职该做好。”   “是,你确实没做错什么。”   房言楷一愣,负手叹惜,道:“倒未想到你会如此说。”   “你没做错什么,但守着旧规矩,只会与大宋一起腐朽、灭亡……哦,这话不是我说的,是谢方叔说的。”   房言楷没有叱责李瑕,喃喃道:“‘兼并之习日滋,百姓日贫,经制日坏,上下煎迫,若有不可为之势’……局势至此,已如进退维谷之中,不正本必亡,正本必乱。”   “原来你们都知道。”   “原来非瑜是新党?”   “不,我是奸党。”   李瑕摆了摆手,道:“别总是给我贴这些标签,何必非要划出个三六九等来?”   “哼,但要正本,也不是你这般擅自杀人,简直是胡做非为!”   话到这里,房言楷脸色更加惆怅,道:“算了,多说无益。如你所愿,我会谋求调任他方,此事不易,我尽力而为。”   “好,但在这之前你我三人齐心协力,庆符县才不会乱。”   “还谈齐心协力?”房言楷道:“你已有威望,又掌控了张家之田地家产,我斗不过你了。”   “还没掌控,这事不急,我慢慢办,但你确实斗不过我。”   “找我来,要我将县里的田册交给你不成?”   “嗯?”   房言楷道:“你拿下张家,便相当于拿下大半的田册,我认输。”   李瑕问道:“哦?我会怎么做?”   “太简单了,譬如让张家不缴田税,我这主薄也便当不下去了。”   “我倒没想过这些。”李瑕道:“田册之类的,房主簿继续拿着吧。”   “那便是……因我任鲍三、姜饭为公吏,你驱他们杀人,借此捏我把柄、逼我顺服?”   “房主簿想得太复杂了。不过是死了个张远明,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这般忧虑。”   “呵,是吗?”   李瑕道:“我对付张家、房主簿别管,此事就这么简单。”   房言楷停下脚步,斜睨了他一眼,有些不信。   李瑕又道:“我对主簿职权不感兴趣,别碍着我做事就行。”   “你不嫌给你的钱粮太少?”   “那是为了让你在能拿出来的范畴内努力挤。”李瑕道:“但我从未想过要把县里的钱粮全部掏空。县中出纳,还需你负责,不是我能乱来的。”   房言楷瞳孔缩了缩,似有些触动。   李瑕道:“当然,你我可能还会有别的冲突,等战事过去再说吧……先说眼前,我要扩兵抗蒙,你别捣乱,可好?”   房言楷负着手,“哼”了一声,也不说话。   “还忙,就这样。”李瑕抬了抬手,转身走了。   房言楷负手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得了便宜还卖乖。”   话虽如此,但他那种颓废感……忽然消减了许多。   ……   张远明知道,若不对付李瑕,家产就没了;房言楷知道,若不对付李瑕,权力就少了。   他们不是傻,只是看到了事情的根本,李瑕就是要抢他们的钱和权。   严云云却觉得他们傻。   在她看来,现在是战乱啊,蒙古人打过来都吓死个人了,谁有能耐保住安稳日子她投靠谁,多简单的事。   反正除了这身子,她什么也没有。   张家父子一个个色迷迷的这本没什么,问题是找人去杀李县尉,都被人盯上了,还在那昧下近半雇凶之钱。   好日子过得久了,脑满肠肥糊了心窍,那就休怪她严云云也上去踩一脚了。   “说老娘婊子无情也罢,老娘就是这么婊子无情。”   另外,虽说是当娼妓的,严云云也觉得每日被张家父子那般盯着不太舒服。   李瑕与韩祈安的眼神就让她心安得多,至少让人有种“这两人说话算话”的感觉。   今夜在大堂上,他们的表现也是如此,说护住她就护住她。   退堂之后,严云云被带到一间公房中。   “坐吧。”韩祈安正端着一碗药在喝,道:“答应你的事我们会做到,你先在县城中住下,等战事过去,县尉会派人送你到临安,在临安的大青楼里当妈妈。”   “先生在喝什么药?闻着好苦哦。”   “党参黄芪汤。”   严云云道:“先生得的是痨病哦?”   “嗯。”   “那先生若是与奴家好一场,怕是能累死在榻上,想想也好风流呢。”   韩祈安头也不抬,道:“是,我惜命,不敢与你好。”   严云云捧着帕子娇笑。   “最后再交代你一句,嘴闭严……去吧。”   “等等嘛,奴家想见见县尉。”   “没有必要。”   “但奴家又不想去临安当妈妈了,人生地不熟的。”   韩祈安抬起头,有些不悦,道:“我做事守信,但你若反反复复,就是取死之道了。”   “别生气嘛,先生想控制张家孤儿寡母,奴家有个办法。”严云云道,“奴家也想给县尉效劳,求先生引见。”   “为何反悔?”   “没反悔,一开始就不太想远走他乡,奴家是叙州人,爹娘的坟在这边……”   ……   李瑕走进公房,见严云云还在,问道:“条件还没谈妥?”   “是。”韩祈安道:“这女人反悔了,她想找死。”   严云云一挥帕子,娇嗔道:“瞧韩先生说的,奴家都说了不是反悔。”   她故作含羞状,看向李瑕,柔声又道:“县尉,奴家有个法子,能替县尉控制张家母子呢。”   “是吗?”   严云云咬唇道:“今夜,张世卓强污了奴家,奴家怀了张家的孩子。往后……张家这些产业,该是这孩子的……”   李瑕转头看向韩祈安,问道:“怎么回事?”   “阿郎莫听她胡说,张世卓才脱裤子就被捅死了。”   严云云低下头,轻声道:“县尉可以给奴家一个孩子嘛,奴家忠心,远比张家母子好掌控。”   她绞着手帕,努力摆出最勾人的姿势……   “觉得自己很聪明?”李瑕问道。   “奴家……奴家只是想替县尉做事……”   “不需要,老老实实去临安。”   “为何?”严云云抬起头,道:“奴家真心想为县尉尽微薄之力,求县尉应允。”   “你以前来钱太容易,心浮。又自以为能玩弄男人,气傲。早晚要搞砸事情,我不敢用你。”   严云云一愣。   李瑕已挥了挥手,道:“去吧。”   他语气不容置喙,严云云有些怕他,不敢再多嘴,终于老老实实退下去,自有人领着她去安置。   韩祈安摇了摇头,道:“这女人不知收敛,阿郎不用她是对的。”   “说说张家之事吧。”李瑕在他对面坐下来,道:“你倒是可以拿严云云说的办法,吓吓那杨氏。”   “明白,人在我们手里,出不了岔子,我们趁着战乱之际把事情做实。”   韩祈安话到这里,忽压低声音问道:“阿郎想不想先看看张家的账册?一定会很惊喜。”   “嗯?”   “张家这般有钱,却只花五千贯雇凶刺杀阿郎,还吞下两千贯,吝啬……” #第二百二十九章 征召   叙州。   城墙上沾满了干涸的血迹,史俊站在那,望着长江上密布的船只。   蒙军的旌旗招展,号角声响,似在向他叫嚣着,水陆并过,开始顺长江而下。   “兀良合台要去攻打合州了。”   “合州的兵力够吗?”   “不够。”张实如被打得泄了气,声音嘶哑,道,“应对帖哥火鲁赤、带答儿、汪德臣等几路兵马尚且不够。再加上兀良合台……此战,罪在我。”   史俊眯着眼,眼角的皱纹很深。   “叙州城内还有三千余守军,岷江上游还有些商船。”   张实问道:“你要做什么?”   史俊道:“泸州没有水师,拦不住兀良合台。除了我们,沿途已没有人能拦兀良合台了。”   张实默然了良久才开口道:“我……我至少丢了两万俘虏,加上蒙军还有万余人,十倍之众,兵力差太多了。”   “顺江而下,未必没有机会。”   “我说了此战罪在我,子庞不必如此冒险,只须守住叙州已是有功。”   “不是为功过。”   史俊喃喃了一句,转头又看向了长江南北的山川。   好一会,他才继续道:“你看,太平静了,人都死光了……太平静了啊,像是放了蒙军过境,叙州、泸州便可风平浪静,马上便可过年了。我守着这叙州不丢,仿佛已保住了治下之民……”   张实闭上眼。   很快听到了史俊接下来的那个“但”字。   “但蒙军一旦攻下合州,川蜀亡,大宋亡。”   今日蒙军启程离开叙州,满城都在庆贺,张实却很清楚地知道最危险的不是蒙军攻城,而是在视线看不到之处,家国忽然就亡了。   还是因他而亡……   想到这里,他壮硕的身躯一颤,如遭电击。   屈辱。   张实只觉屈辱感如利剑一般扎在心头,要让他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一刻的刺痛。   “我想清楚了,率军衔尾而击,击败兀良合台。”史俊道。   ……   这日,兀良合台的三万余大军还没完全驶离叙州。   有人游泳横渡金沙江,向庆符县而去。   这是一个极不起眼的小人物,是叙州摆铺的一个小吏,要去带封口信……   “知州将率军追击蒙军,征召各县人手、船只……”   ……   庆符县衙。   伍昂穿过长廊,到了房言楷公房前,正遇到蒋焴走出来。   “蒋先生,昨夜主簿找我?”   蒋焴脸色不太好,道:“李县尉招你去城楼,你还到县衙来做甚?”   伍昂一愣,这种问题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伍昂吗?”房言楷的声音从公房传出来,“进来说吧。”   “主簿。”   房言楷正如平时一样埋首案牍,头也不抬道:“李县尉到任两月又半,已熟悉县务,往后你听他差遣。”   伍昂一拱手,正要应下,犹豫片刻改口道:“是……可是小人不明白。”   “衙役弓手本该听县尉差遣,你有何不解?”   伍昂其实也没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又不傻。   昨夜鲍三就已与他说许多。   “房主簿人是好的,但不如李县尉勇于任事。你要想博前程,跟着李县尉做事,要想安生……这世道真能安生吗?”   “当年若没有余帅,川蜀早被蒙人屠光了。哥哥我逃到蜀南,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蒙军又从南边打来了,这世道不搏一搏怎行?”   伍昂不是没有想法,只是觉得一直受房主簿恩惠,若是转投了李县尉,难免显得有些不忠义。   但没想到,李县尉与房主簿自己就商量明白了,不需他这种小人物为难。   李县尉这事做得体面,比起跑来收买他对付房主簿不知高明了几倍,难怪鲍三推崇。   他这边心头思量,房言楷已摆了摆手道:“我看你都清楚,去吧。”   ……   出了县衙,伍昂只觉得莫名的松了口气。   很快他又有些忐忑,犹豫等见到李瑕该以怎样的态度。   但到了城头,不等他为难,李瑕已径直道:“守城时伍班头做得很好。你去配合以宁先生把赏钱和抚恤给弓手们都发下去。”   伍昂大喜,应道:“谢县尉。”   “应有之事,去吧,办完再过来一趟。”   对于李瑕而言,他不需要伍昂纳头便拜表忠心。   他不吃空饷、不喝兵血、不克扣兵饷,手下该忠心的自会忠心……   伍昂依言而去,把这事办完已过了大半日,心中欢喜不已,又赶回城楼。   “县尉,办完了,弟兄们谢县尉赏。”   李瑕点点头,看了伍昂一眼,问道:“我打算再建一个巡江手百人队,你可愿调过去?一应饷钱会提一提,不过要上战场,会有凶险。”   “小人不怕凶险。”   “但能不能当班头,得看你能否让他们服你。”李瑕道。   换作两个月前,伍昂若是愿意效力,当然不用考验,但现在不同了。   不是他李瑕信不过伍昂的能力,而是现在想当巡江手班头的人多,要服众才行……   伍昂转头看去,只见城头上还站着许多个汉子。   “县尉,这是?”   “被俘的叙州水师,这二十人会留下来。”   伍昂一愣,知道自己错过了最开始的机会,有些事就不像当初那么简单了……   ……   此时在城头上,李瑕所指的二十人,为首者叫“俞田”。   俞田本来也不是水师,而是嘉定军三指挥八都的一个十将。   嘉定军受张实调遣,在马湖江大败以后,俞田也不知自己的都头、指挥怎样了,总之是莫名其妙就被蒙军俘虏。   之后他和两百俘虏操舟直上符江,到了笆篓口,蒙军与庆符巡江手又打了一战,他们一百七十余人便被留在庆符。   当时俞田是第一个反戈的。   他们这些人如何处置,要等到战事过去之后上报到叙州,暂时做些修补城墙、搭桥铺路之类的事……当然,与蒙军俘虏还是区别对待的。   这几天,俞田发现这些庆符巡江手的饷钱与嘉定军或许差不太多,但人家是实打实发的,这就天差地别了。   又心想着这次在湖江战败被俘往后怕是要挨罚,万一再连累了家小……   抱着这样的念头,他遂起了投奔到庆符县巡江营的心思。   因姜饭与俞田一起杀过敌,有心帮他,向李瑕提了此事。   李瑕要把这种有军籍之人调到自己手底下也有些麻烦,不过确实需要一些老卒,于是今日亲自过来挑选了二十人。   俞田本盼着也能当个班头,不想这时伍昂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眼神渐渐凌厉起来。   此时城上城下,巡江手、弓手、俘虏都在,纷纷看着城头。   忽有人起哄道:“打一架吧!”   “打一架。”   俞田与伍昂都向李瑕看了一眼。   李瑕点点头,道:“也好。”   这事看起来挺不靠谱。   但李瑕觉得,宋朝从官制到兵制都太冗杂了,论资排辈之类的东西太多……他这边草创之初,有些事情简单一点也好。   兵是用来打仗的,打一架就是最简单的办法。   也让伍昂与俞田当众展露一下本事,能更快地让士卒认识他们、且意识到在这里是靠本事说话。   算是对宋朝军中风气的小小矫正……   当然,这是刚开始才能这样,其中的度也要把握。   “来!”俞田大喝一声。   “来啊!”   伍昂毫不畏惧,大步向前。   “嘭!”   拳手砸在胸口上,一声重响……   ……   时近黄昏,曹六跑到庆符县城下。   他是摆铺的跑腿小吏,最擅长的就是跑。   从叙州游过金沙江,一路翻山越岭跑到庆符,他一口气都不曾歇,鞋也磨得破破烂烂。   日奔八十余里山路,便是整个叙州城,也没人能比他能更快到。   “呼……呼……”   曹六喘着气,远远看到了庆符县城外一列列兵士站得整整齐齐,一个个抬着脑袋望着城头。   这让他觉得很怪。   跑得更近些了,他看到城头上有人在打斗,更觉得怪。   “快!快放我进城!我有要事要报……”   ……   “嘭!”   一声重响,俞田挨了一拳,感到有些打不过伍昂。   但他还不想认输,再次站起身来。   “来啊!”   伍昂甩了甩手,感到拳头有些痛。   他喘着气,向城内看了一眼,见兄弟们都在看着,心想绝不能输了。   “停了吧。”李瑕忽然道。   他看到了城下跑来的人,渐渐认出了那是当时从叙州送自己上任的摆铺小吏曹六。   李瑕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眼中泛起些思量,走了几步,拍了拍伍昂与俞田。   “你们两个,拥抱一下,等我安排。”   伍昂一愣。   “是!”俞田已擦了擦脸,咧嘴一笑,上前一把熊抱住伍昂。   “嘿,你挺能打啊。”   伍昂只觉对方臭烘烘的,敷衍地拍了拍他的背,转头看向李瑕,有些期待地道:“县尉,我能赢他。”   “嗯,我知道,一会再说。”   李瑕已快步下到城门,接了曹六,说起话来。   刘金锁、姜饭等人立刻跟上前。   伍昂想了想,也跟了过去,但不敢离得太近,而是站到城门边,像是在守着城门。   不多时,李瑕又招过他,道:“扩军之事得停一停,我须带人去趟叙州,县城防务交给你,能做好吗?”   伍昂道:“定不让县尉失望!”   “好。”   李瑕大步又向县衙赶去。   伍昂抬头看去,见俞田那些人也是跟在李瑕身后。   他不免有些患得患失……心想当初没能调到李县尉麾下,往后再想出头只怕是越来越难了。   下一刻,鲍三拍了拍他的肩,道:“县尉让你守城就是信任你,不然就让我或刘大傻子留下了,你莫辜负他。”   “是……但是……哥哥,俞田也去叙州吗?”   鲍三笑了笑,俯在他耳边,低声道:“别想有的没的,机会还多,真以为只扩充一百人不成?”   “明白了……” #第二百三十章 自负   县衙。   “从叙州一路跑到庆符,真是太辛苦你了……来人,去吊碗参汤来,带曹六下去歇歇。”   “谢县令。”曹六受宠若惊,忙向江春施礼了才告退。   江春点点头,捻着长须思量。   这事,他一时也还没想明白,因此作出体恤人的样子,却不开口谈看法。   房言楷与李瑕则是盯着地图,沉思着。   “县尉如何看?”房言楷道:“可曾想到知州会出击兀良合台?”   “没想到。”李瑕道。   他今天还在准备扩军,确没想到史俊会直接做这个决定。   这仗打的,让人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房言楷叹息一声,道:“太冒险了啊。”   “也不是没有机会,毕竟是顺流而击。”   “明早出发?”   “嗯。”李瑕从地图上抬起眼,望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什么。   房言楷忽道:“我随你一道去。”   “房主簿也去?”   “行军作战不比依托城廓防御,辎重如何安排、与友军如何协作……县尉只怕没太多经验。”   “确实没有。”李瑕道。   他虽带两百人去过五尺道,但当时就吃过些辎重不足的亏,且五百人与两百人也不同。   手底下包括韩家父子在内,并没有行军打战管后勤的人才。   房言楷道:“那便是了,这些我来安排吧?”   “那县中事务?”   房言楷转头看了江春一眼。   李瑕于是明白过来,江春平时不喜欢做事,而不是真的不会做事。   “也好,那就辛苦房主簿了。”   彼此也相处了两个半月,房言楷也不问李瑕“信不信得过我”之类的话,起身道:“今夜还有得忙。”   ……   房言楷与李瑕离开公房,很快,县衙忙碌起来。   江春独自一人还坐在那,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自己的看法。   “太冒险了,太冒险了……”   但他能说李瑕是疯子,却不能说史俊是疯子……   ……   一整夜,庆符县城和巡江营盘都很忙碌。   天蒙蒙亮时,四只大船、十余艘小船载着五百巡江手,顺江而下。   很匆忙,但房言楷做得不错,该带的干粮、箭矢、伤药等物都带了,且摆放有序。   他与李瑕站在船头,看着两岸的山峰迅速退开,道:“此战仓促,其实我们来不及赶到叙州,知州也不会怪罪。”   房言楷并非是为了避战,否则这话也不会到现在才说。   李瑕道:“我们来,并非是为了不被知州怪罪,而是为了击败蒙军。”   “你有信心?”   李瑕道:“若史知州没有出击,我绝不敢只率五百人出战;但今次我若是知州,也会选择追击蒙军。”   “为何?”   “因为不敢软弱。”李瑕道:“我失去的东西太多,所以不敢软弱。”   房言楷没听懂。   而李瑕已经失去了一整个生命,且知道必要失去这个南宋,眼神里始终是坚决。   ……   叙州城头上,史俊放眼看去,仿佛看到了城外的白骨累累。   他保住了城中的百姓,但这次城外那些惨遭屠戮之人同样是他治下之民。   这不是他的过失。   他甚至可以放任着兀良合台的大军东去,依旧有一份守住叙州城的功劳。   但已失去的、和不愿再失去的数万生灵,都让他变得更坚决。   时近黄昏。   因蒙军在昨日拔营东向,此时江面上已看不到蒙军船只,只有叙州守军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   “知州,船已经拉回来了。”   “连夜装载物资,三更造饭,五更出发。”   “是……”   李同禾站在史俊身后,放眼向黄昏的江面看去,叹道:“各县的援军都没来呐。”   “昨日传信,今日赶到……怕是都做不到。”   说话的是叙州驻军指挥,名叫“娄炎”,生得五大三粗,一句话说完又道:“但那些乡县也没几个人、没几条船,不来就不来吧。”   史俊对此事也不甚在意,又凝望了江面一会,转身要走下城头。   忽然,李同禾喊道:“看,那是什么?”   娄炎很诧异,喃喃道:“竟还真有人来?”   史俊回过头,看到对岸有几个小点。   那是四艘大船、十余艘小船正在艰难地溯江而上,向三江口驶来……   ……   一间大堂当中摆着一张地图。   有人在地图上的叙州点了点,沿长江向东指了下去,最后落在了叙州与南溪县交界之处。   江水在此形成了一个大回弯,称为“南溪长江第一湾”。   “兀良合台水陆并行,行军速度不如我们快。我们明日出发,可在这一道大湾前追上蒙军,这处地势最有利……”   史俊并未把战略说得很详细,只将大致的布置说了,之后便是些鼓舞军心的话。   张实则显得很沉默,基本上没开口。   李瑕是文官,站在几个武将前面,不太受重视,也没被刁难。   听了一会,他也大概明白了这一战的思路。接着,军议结束之后,他与诸将一起退了出去。   房言楷却被留了下来,想必是能被告知一些更机密且具体的军情。   李瑕回了营地,视察了五百巡江手。许久之后,房言楷才回来,与他在帐中坐下。   房言楷犹豫了良久,才开口问道:“非瑜为何不考科举?”   “考不上。”   房言楷显得也很为难,道:“明日这一战……方才知州与我说了具体的布置,且让我全权指挥巡江手,但这并非我的本意。”   不等李瑕回答,他又道:“我知道你定难相信,但我真真确确未想过要在此关头夺你权职……我与知州禀明五百巡江手皆由你一手编练,由你指挥更为适合。前次击败蒙军是你的功劳,此事我亦据实而言,绝无一句诟病。”   “房主簿……”   “此肺腑之言,我……”   李瑕摆了摆手,道:“房主簿不必这般,我知道,我也信你。史知州不想让我领兵,我在出发之前就想到了。”   房言楷沉默片刻,问道:“既如此,非瑜为何还让我来?”   “不带房主簿来,史知州也会让别人接手这五百人。”   “非瑜原来知道,那是否去向知州解释一二?”   李瑕摇了摇头,道:“解释了他也不会改变主意。此事不仅是成见,且不说我是奸党、没有功名、太年轻,把这些原由全撇开,只说我编练这五百人的做法,史知州也不愿看到我在此战之后继续领兵,是吧?”   “是。”房言楷点了点头,叹道:“我们若只带百余人来,或许情况会有些不同,五百人,且是如此锐气的五百人,有些……过了。”   “我明白。”   李瑕其实很理解史俊的做法。   他甚至觉得,若站在史俊的立场上看,这么做确实是对的。   因为大宋奉行的是“强干弱枝”的政策,简单来说,地方财政须各路转运使送到中枢,刻意弱化地方实力。   那便不可能容许一个下县能编练五百精锐乡勇。   虽然正是史俊看战事迫在眉睫,特许庆符县截留秋税编练乡勇守城。   史俊当然有守国之心,否则不会这么做,否则也不会决意出击兀良合台。   但李瑕做得太过份了,守住县城之后,还能带五百人出战……显然已把规矩破坏得太多。   史俊已在大宋的条条框框里尽力做到最好,若再敢多容忍一点,那便不是忠臣,而是奸臣。   一个忠臣,看到一个奸党出身的小官竟敢触碰大宋的立国之策,自不可能视若无睹。   他没有处罚李瑕,甚至一句重话都没说,这已是以大局为重。   当然,史俊肯定不是认为一个小县尉要造反,只是本能地排斥这种做法。   李瑕有些佩服史俊的敏锐。他认为史俊没错,而是宋的制度就是如此,比起防外寇、更防内贼。   但他也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内贼,就是要造反。   ……   “非瑜既能明白,也切莫心生怨怼。知州是有所考量的,这一战我们并非主力,是被安排在后翼,由我指挥或由你指挥,其实都一样。”房言楷道。   “是,若是我肯配合,房主簿确实能指挥得了巡江手,毕竟鲍三、姜饭、搂虎等人都服你。史知州把这些都权衡过了,确是以战事为重。”   房言楷颇觉欣尉,喟叹着,问道:“那非瑜答应了?”   “不答应。”李瑕很干脆。   房言楷一愣。   李瑕道:“我理解并认同史知州的立场。但我的兵,不会交给你指挥。”   “可这……战事就在明日……”   “今夜不是我怎么选,而是房主簿你怎么选。是配合我、还是我连夜领兵走?”   “何意?”   “我来指挥,你配合我瞒着史知州。”   “李非瑜,你太自负了!”   “我若不自负,能带得了人来?房主簿请睁开眼看看,今夜叙州除了我们还有谁来?”   “你……你这是在逼我?”房言楷大怒,压着声音道:“你这是在……以战局逼我?”   “我也可带人回庆符,继续去分张家的财产。”   “你……”   房言楷已是完全愣住了。   他没想到……李瑕听了调令就毫不犹豫地赶来,一副热忱报国的样子,竟能说出这样的话。   李瑕看着房言楷,眼神始终很平静。   他是来打仗的,但不会像房言楷、史俊一样当大宋的忠臣,大宋从来都不缺忠臣…… #第二百三十一章 衔尾   天色未亮之际,史俊披甲而出,站在三江口点卯。   士卒们纷纷登上船只,一共不过三千八百余人,大船三十一艘,小舟六十余艘。   房言楷看着这阵仗,脸上微带着些苦意,应过卯之后,转身向江面走去。   “正书,李非瑜直接就答应你了?”   身后,史俊问了一句。   房言楷回过身,道:“是,非瑜练兵本是为了抗蒙,自是顾全大局。”   “如此便好,勿再忧虑,今日必胜,去吧。”   史俊本有些担心房言楷指挥不动庆符县那五百巡江手,见他没有提难处,也就未再多说。   至于李瑕,他依然很不喜欢。   那年轻人总给他一种“罔顾纲常”的感觉……   ……   房言楷登上船,站在李瑕身边,又是深深叹息一声,似在提醒他“知州不赏识你”。   李瑕不在乎,他欣赏史俊,但不需要史俊的赏识。   同样是抗蒙,史俊要的是保境安民之后大宋社稷稳固;李瑕则认为不打破大宋再建一个新的王朝,则天下必亡。   从根上就是立场完全相悖之人,为何要寻求对方的认同?   初次在州署相见,李瑕不卑不亢,惹得史俊不喜;但他若是谦卑,史俊也只会更厌恶他而已。   在李瑕看来,讨好别人只是无用功。没有人能让所有人喜欢,这很正常。   要造反,就不该妄求大宋忠臣的赏识,只要瞒住他们就好了。   而要瞒史俊,房言楷就是最好遮挡。   ……   “我替你瞒下来了。”房言楷道,“知州以为这巡江手还受我掌控,也不知你杀了张远明。”   “谢了。”   “但我不明白你为何要如此行事。”房言楷道:“为何死攥着巡江手不放?”   李瑕抬头看着帆,没有回答,像是在听风声。   今日不仅是顺水,也顺风,风从西面吹来,吹得帆烈烈作响。   房言楷道:“县里扣下今年的秋税才编练了这些人。此战过后,必不能继续留着,因此也未曾入军籍。你私吞张家之财,则是练私兵,还逼着我向州署瞒下此事……为何如此?”   李瑕沉默了一会,终于开口道:“我曾对鲍三说过,若看我一个县尉做这些很奇怪,但我若是蜀帅,你看看这些举动是否还奇怪?”   “你想当蜀帅?”房言楷抬眼望长江,喃喃道:“志向倒是高远。”   “今日之战后,成败与否,史知州都不会在任太久了。往后叙州局势如何,你是想赌下任知州,还是宁愿我们这些兵保一方平安?”   “未曾想过此事。”   “慢慢想。”   房言楷道:“我是被你逼的……你不久前才说过不会逼我。”   “两回事。”李瑕道:“我允诺不逼迫你交出主簿之权,却未说过能让你碰我的兵。这是我的底线,你别碰。”   “可知我为何替你隐瞒?”   “刚说过,你是被我逼的。”   “我是想到一事……你既已猜到知州的态度,本可以不带人来,但你还是来了。”   李瑕道:“出击兀良合台是对的,可以搏一搏。”   “蜀帅……不是一心抗蒙就能成蜀帅的,但你志气可嘉。”   “房主簿只须协助我赢下这一仗,不必多想。”   房言楷苦笑着。   他入仕以来一直都是佐官,去年县令江春都还颇为强势,直到今年江春看任期将至,两人有了默契,他才渐渐有些主官的样子。   结果却来了个更强势的县尉。   “希望此战能胜吧,我也想立个大功,转任他方。”   说话间,叙州军已启行,向前方的蒙军衔尾而行……   ……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小小的船队没载辎重,船轻人少,飞快向下游驶去……   刘金锁有些晕船了。   他还是头一次坐这么快的船。   五个班头之中,刘金锁是水战最弱的,因此李瑕就选择在他的船上,同时俞田等二十余人也在。   俞田参加过马湖江之战,对水战多少算是有些了解,站在一旁小声地提醒着刘金锁如何指挥士卒操船。   一直到下午,远远的,忽望到前方的江面上一排排的船只,还有岸边正在行进的骑兵。   刘金锁吓了一跳,喃喃道:“这么多人!”   再转头一看俞田,只见他也是脸色苍白。   “你怕啦?”   “都是我们被俘的船。”俞田喃喃道……   李瑕回过头,看了刘金锁等人一眼,有些明白为何史俊要将庆符县的五百人安排在后方。   叙州守军是见过蒙军阵仗的,临阵不慌;庆符县的巡江手则不同,再有勇气,听说和亲眼看到三万人,那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这般一想,史俊能驱使三千人追攻三万人,治军算是非常有手段了。   宋以文官治军,偏在这危亡之际,还真能出一些能打仗的文官,仅李瑕如今知道的就有余玠、贾似道、易士英、史俊……此事想来也让他对宋亡之事颇为感慨。   这一战很仓促,双方都有些混乱,且并非李瑕指挥,他并未占据能看到全局的最好位置。   只有史俊在大楼船上发号施令。   李瑕转念之间,只见前方史俊大旗摇晃,已毫不犹豫下令让前军向兀良合台大军撞了上去!   江风烈烈,江水滔滔,前方的蒙兵拥在江上,如同庞然大物,叙州军却毫不减速。   李瑕不由激赏。   哪怕立场不同,他还是激赏史俊这一腔孤勇,也真心愿助其赢下这一仗。   ……   船只越来越近,渐渐已看不见蒙军的大阵。   只听轰然巨响,是叙州的战船与蒙军水师撞在了一起。   李瑕放眼看去,只能看到前面的船。   “放慢速度。”房言楷站在李瑕身边,看着史俊战舰上的旗号,小声地提醒着。   李瑕依言下令。   他知道自己在看史俊旗号这件事上并不如房言楷,却固执地不肯交出指挥权,不让人碰他的兵,宁可要这样由房言楷通达。   “前军放箭,后军放炮!”   “架炮!”   前方已有杀喊声传过来。   李瑕的船上则是架着一个小小的砲架。   投掷的不是石头,而是瓷蒺藜火球。   仓促进军,又是轻船突击,显然是带不了石头,史俊把叙州所剩的火器全都搬了出来。   如今的蒙宋战场上多有火器,但李瑕还是头一次在战场上见到,因为兀良合台是从大理来的,携带的火器很少;庆符与筠连州又是小地方。   瓷蒺藜火球其实就是“陶弹”,看起来像是海胆,圆瓷罐里面装着黑火药和铁刃碎片,壳上有逆刺。点燃引线,用砲架丢出去,在敌人阵地上爆炸。   而前面的船只上还有火箭,就是在箭上绑上火炮,点燃了再射出去。   ……   李瑕作为一个现代人,虽然击剑、游泳、攀岩、篮球、羽毛球等运动项目都很厉害,其它许多运动也是触类旁通,但对火器则毫无了解。   他的化学、物理学得很糟糕,黑火药和黄火药只听过名字,不懂其中有何区别。   若问他如何制作火器,他知道的还不如史俊多。   他能说的就是“火器很有用、非常有用,研究下去,我们也许能造出枪来”,仅此而已。   初见这瓷蒺藜火球,李瑕也研究过,发现自己并不能作任何改良,最后说了一句“这里面的火药配方,回头多试试,看怎样威力更大”。   当时房言楷顶了他一句“火器坊自是试过了”。   李瑕也不恼,他知道火器可以发展,哪怕没有后世的知识,却可以靠华夏人的智慧,四大发明改变世界的智慧。   ……   “放!”   晃动的甲板上,一个个士卒拿着瓷蒺藜火球,点燃引线,摆在砲兜里,又有士卒们吆喝着,用力拉下砲梢。   火炮越过前方的叙州军战船,砸向蒙军船只。   “轰!”爆炸声传回来。   “嘭!”前方有船只相撞,接舷战一起,杀喊声响起。   岸边有马嘶声,紧接着,箭矢如雨…… #第二百三十二章 一意孤行   史俊的安排算是很妥当,他不了解庆符巡江手的战力,让他们放砲投瓷蒺藜火球,算是这一战当中最轻松的事。   但伤亡还是很快出现了。   “别摆了!来不及了!拉!”熊山忽然大吼道。   茅乙儿正指挥着手下一什人拉砲梢,转头看去,只见另一什的汤三福正捧着一颗火球在往砲兜上摆。   “拉!”茅乙儿大喊。   砲梢猛地被拉下去,砲兜的火炮再次飞向蒙军的战船。   “汤三福!丢了!”   茅乙儿再次回过头去,只见汤三福还傻愣愣地拿着那颗火炮没反应过来。   不知为何,他只觉得那根引信燃得特别快……   “丢……”   茅乙儿话音未落,人已被人扑倒。   “嘭!”   惨叫声极是凄厉。   茅乙儿抬头看去,不由吓得差点哭出来。   只见汤三福半个身子都没了,脸上插满了铁片,滚在地上嚎啕不已。   “啊!啊……”   熊山正站在舱上看旗令,喝道:“愣着做甚?!还不给他一个痛快!”   茅乙儿见那惨状,眼泪不由下来,下一刻便见杨奔上前,一刀便了结了汤三福。   整艘船的巡江手都沉默下来。   另一艘船上,李瑕也看到了这一幕,喃喃了一声:“汤三福。”   房言楷问道:“你都认得?”   李瑕没回答,喝道:“传令过去,继续放炮!”   “娘的。”熊山脸上被铁片划破一道口子,抹了抹血,转头见到旗令,喝道:“继续放炮!”   杨奔感到众人都在看自己,跑到汤三福的尸体前,拿他的血抹了自己的脸,捧起一颗瓷蒺藜火球……   ……   数十颗瓷蒺藜火球划过天空。   “咚”的一声,其中一颗落在蒙军战船上。   “踢下去!”   来不及了,“轰”的一声,铁片四溅,炸起一片惨叫声。   又有火箭落下,在甲板上燃烧。   有蒙卒一脚把火踩灭,提刀逼着宋兵俘虏向叙州军放箭。   “船要撞上来了!准备接舷!”   “轰!”两艘船重重撞在一起。   “跃上去!”娄炎大吼一声,当先跃上蒙军战船。   有几名俘兵向他杀了上来。   娄炎挥刀横扫,劈开一片血光,怒吼道:“杀蒙鞑啊!”   俘兵骇然,执刀不敢上前。   娄炎敢来,便早已豁出了性命,提刀猛冲,突然“嗖”的一箭射来,从他脖侧径直穿透而出。   “啊!”   俘兵只当这数百人的主将已死,士气大振,在蒙卒的驱赶下重新涌上前要将这批叙州军赶下船。   忽又见娄炎支起身来,脖上还插着那支箭矢,冲进俘兵当中,如疯虎般乱砍。   叙州军士卒个个悲愤,纷纷杀上来。   俘兵见此虎狼之气,心惊不已,有人转身就想逃,蒙卒的弯刀却又迎面劈来。   “啊!”   与惨叫声同时响起的又是一声怒吼。   “杀蒙鞑啊……”   混战之中,有人回过头看去,只见娄炎已提刀冲破了俘兵的阵线,直杀到后面的蒙卒当中,浑身上下满是伤痕。   他身子晃了晃,仿佛已然气绝,要倒下去。   但身后的叙州军、俘兵已涌了上来,有人扶住他的尸体,有人向前杀了上去……   ……   楼船上,史俊闭了闭眼,又睁开,眼中的哀恸化成了绝决,接连又下了几道命令。   令旗摇摆。   房言楷看着主舰上的旗号,道:“调整炮距,击二十丈远。”   “调整炮距,击二十丈远。”   庆符县巡江手们迅速拉动炮硝,把火球抛得更远些。   那炮硝上短短几寸距离,却不知是多少叙州军以性命抢下来的……   时间一点点过去。   战斗惨烈,许多船只沉没,浮尸漂在船边上。   史俊的楼船上插满了蒙军的箭矢,残破不堪,但那杆大旗还矗立着。   房言楷一直老老实实等着史俊的旗号。   李瑕则不一样,他还在仅能看到的战场一角中分析着整个局势。   瓷蒺藜火球已经快用完了,巡江手个个也累得大汗淋漓……   “县尉,火球快见底了!”   忽然,“轰”的一声,鲍三的战船上,砲架散开,整个砲梢砸落。   李瑕转过头看去,迅速下令道:“传令让鲍三把砲车丢下船,向我靠拢。”   房言楷对此没说什么,眯眼看着主船,过了一会,道:“知州让后军待命。”   前方的杀喊声忽然一振。   从西向东吹去的风,把那吼声吹得更远,让人听不清。   日头渐西,把人影在前方拉得很长,直照到长江水面上……   李瑕忽然道:“要赢了。”   房言楷一愣,极目望去,只能看到横在前方的残破船队。   “听到了吗?被俘虏的水师反戈了。”李瑕道:“赢了。”   “真的?!”房言楷喜极,身子颤栗不已,喃喃道:“我没想到能胜……我……”   “下令,我们靠到南岸。”李瑕喝道。   “是!”刘金锁大声领命,“县尉有令,靠向南岸!”   船只向南岸划去,好一会儿,房言楷才反应过来,喊道:“非瑜,你这是……知州让我等待命……你……”   “闭嘴。”   李瑕眯着眼,紧紧盯着江岸。   前方阻挡视线的战船一点点移开,他看到了岸边的景象,推测着发生的一切……   蒙军只有五个探马赤军千人队在岸上,想必是沿途侦察与劫掠,打的是阿术的旗号。   兀良合台的大旗不在岸上,而在一艘大船上。   这艘大船正在靠岸。   果然,蒙军败了,被史俊以三千余人击败了。哪怕亲身经历战场,李瑕依旧感到有种不可置信之感。   马湖江一战张实大败,水师被俘;史俊尾衔而击,大破兀良合台……两场仗都让人始料未及。   重要的是,兀良合台要弃船而逃了,阿术正在接应他……   “撞过去!”李瑕毫不犹豫大喝道。   房言楷吃了一惊,迅速回过头,看向史俊的楼船……   ……   史俊眯着眼,望着长江江面上的一片狼藉,也望到了前方一艘艘战船上蒙军的旗帜被砍倒。   他眼中忽然落下泪来。   泪水顺着他脸上的皱痕流在他花白的长须当中,又被他抹掉。   他转过头,看向兀良合台的主船,心知对方要逃了。   但他没有兵力再去追。   史俊已把能派上前的所有兵力都派了,唯一只有五百庆符巡江手勉强能算是生力军。   但他观察过,这五百人锐气虽足、军容虽齐,成军时日却是太短,太稚嫩。   简单而言,老农气多过杀气……   然而,接着他便看到庆符县的船只绕过了叙州船队,向蒙军撞了上去。   “传我命令,让房言楷部停下来!”   令旗摇摆,然而庆符巡江手毫无停下的意思,仍一意孤行地前进。   史俊远远还能望见一艘大船上,李瑕正在喝令着什么。   ……   “准备掷火球。”   “是!”   “李非瑜!你疯了,知州喝令我们停下……”   “轰!”一声重响,船只撞在一起。   被撞的是一艘慌张逃窜的蒙军船只,不等船上的蒙军反应过来,巡江手们已掷出一个个火球,有的砸向岸边的蒙军骑兵,有的砸向周围的船只。   被撞到的船只本已在逃窜,混乱中不敢再南靠,干脆顺江而下。   李瑕就这样裹胁着他们,在蒙骑的箭雨范围内,沿江边冲向兀良合台的主船……   ……   “疯子。”   兀良合台正在指挥着几艘船只靠岸,转头一看,见到许多船只冲下来,一时也分不清那些俘兵投降了没有。   他不敢再在长江多作停留,今日已然是败了,拖得越久,史俊控制的船只俘兵越多,到时想走也走不掉,于是果断下了命令。   “让阿术先撤,我们到下游靠岸……”   ……   “疯子。”   史俊皱了皱眉,眼看着那几艘船沿江而坠,越发恼怒。   这种一意孤行、不听将令的做法断不可取,哪怕真能拦下兀良合台,他也决意必要治李瑕与房言楷的大罪。   但眼下场面混乱,他暂时还是下令让叙州军尽快收整俘虏。同时,以火箭逼压岸边的蒙骑,掩护庆符巡江手…… #第二百三十三章 水战之失   叙州军多集中在江心,不敢靠近江边,因为岸上还有蒙军的骑兵。   史俊必不愿让船只进入蒙军箭矢能射到的范围,万一出现了溃败,战事反复,得不偿失。这与“围三阙一”是类似的道理。   他很清楚,三千余叙州军侥幸打赢蒙军水师有可能,但留下蒙军骑兵基本不可能。   但史俊有其考量,李瑕也有自己的考量,冒着箭雨继续冲向兀良合台的主船。   “放箭!”   又是一轮箭雨袭去,阿术眼中恼怒之色愈盛。   他望着兀良合台带着十余艘船只冲向下游,才想要再带兵追击,但叙州的船只已压了过来。   阿术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北面是长江战场,西面残阳如血,东面则是渐渐高耸的山崖。   那山崖骑兵不好上去。   再仔细一看,那追击兀良合台的不过四艘大船、十余艘小船,远不如兀良合台带走的船只多。   “不知死活。”   阿术冷哼一声,果断带着残兵向南奔去。   “走,我阿布逃得掉!”   “走,都元帅只要能靠岸,宋军水师不可能追得上蒙古骑兵。”   ……   李瑕从甲板上爬起来,把挂在皮甲上的箭矢拔了丢在一边。   他盯着前方的江面,看到有船还在顺江而逃,不时有船只撞在岩石上,轰然巨响……   此处被称为“南溪长江第一湾”,长江东奔至此突然拐向北面,两岸的悬崖峭壁渐渐高耸,江水湍急。   史俊把战场选在这里,便是料定了蒙军一旦溃逃就很难控制船只,更容易乱。   李瑕敢追,便是料定这一段的地形使岸边的蒙骑难以支援。   暂时而言,他已把兀良合台与蒙军骑兵分割开了……   ……   长江边是悬崖峭壁。   向北十余里之后终于有了些滩涂,夹在江水与悬崖之间。   此处有个适合停泊之地,名叫“筲箕背”。   入夜,兀良合台在岸边下了船,一个个蒙卒把战马拉下船。   他点齐人马,仅剩八百余骑。   眯着眼向江面上看去,只见那些宋军水师已再次顺江追了过来。   “都元帅,他们就四艘大船,好像没多少人啊。”   说话的是名叫“海日古”的千夫长,说着又啐了一口,大骂不已。   “额秀物,早知道就这点人,我们直接和阿术汇合了。”   “没事,骑上马就行。”兀良合台道:“先把那些船都烧了。”   ……   “县尉,看!前面起火了!”   李瑕见前面的港湾已是一片大火,只好下令提前靠岸。   他在岸边点齐人手,向前追了一段。   江上的船只还燃着大火,照得这片江岸如同白昼。   地上残留着马蹄印子,兀良合台的人马已然继续向北逃了。   “追不到了。”房言楷摇了摇头,道:“蒙军上了马,不可能让步卒追到。”   他指着地上的马蹄印,又道:“看样子,兀良合台至少还有近千人,追到了我们也不是对手……知州下令不得追击是对的,冒险而徒劳无功。”   “不,他落单了。”   李瑕从怀中掏出地图来,就着火光看起来。   “李非瑜,你听到我说的没有?!你太一意孤行了,现在该立刻回师,向知州请罪。”   “嘘。”   “你还要如何做?我告诉你,蒙军战法便是如此,迅捷如电、聚散自如、须臾千里。非你异想天开便可斩将夺旗!”   李瑕道:“我说了,他孤师深陷了。”   房言楷摇头道:“还不明白吗?蒙军千骑分张,分合自如,我们追不上。”   李瑕问道:“干粮还能吃多久?”   “两天。”房言楷没好气道。   “此地是哪?”   “不知道!”   李瑕看着地步,大声问道:“有谁熟悉附近的地势?”   “县尉,小人娘亲是安宁县人。”一名巡江手忙凑上前来。   “你叫麻酉儿?”   麻酉儿大喜,道:“县尉认得小人?!小人娘亲是安宁县人。长宁军、安宁县治所都在南面的长宁镇,小人对这一带熟咧!”   “我们在哪?”   “筲箕背。”   李瑕道:“地图上指给我看。”   “这里。”麻酉儿挠了挠头,指了一下。   “房主簿你看……长江在此形成了一个‘几’字,这段江水还要向北流,然后拐向东、向南,再拐向东,奔向江安县。”   “那又如何?”   李瑕道:“这个‘几’字里,是高山峭壁。兀良合台只能沿着长江一路绕过去。但我们可以直接穿向南面。”   他手指在地图上划过,道:“我们直接从这里翻过高山,赶到兀良合台前面,埋伏他。”   “你疯了?!”   房言楷回过头,一指东南面的悬崖,喝道:“看清楚,看这山有多高!”   “高是高,地图上这两地之间只有十里。”李瑕自语着,问道:“麻酉儿,翻山过去要走多久?”   “若走夜路,小人天亮前就能翻过这片山。”   熊山眯着眼看着夜山下的高山,道:“怕是难,晌午前或是可以。”   房言楷摇了摇头,在地图上一指,道:“蒙军骑兵沿江跑上八十里,今夜就能离开。”   “不。”李瑕道:“别忘了,他们对地势不熟。”   麻酉儿道:“县尉说的是,沿江并不全是平地,这片山势横过去,蒙军要找路,可有得找咧。”   房言楷道:“时间不够,我们人少,翻山之后还需布伏、休整,如何来得及?”   李瑕道:“蒙军也要休整,未必不能翻到他们前面。”   “李非瑜!你冲昏了头……”   “翻。”   李瑕不再多说,径直走在所有人前面。   麻酉儿大声道:“县尉,我来领路,这带我熟。”   唯有刘金锁用没人能听到的声音嘟囔道:“又连夜爬山,夜猫子一个……”   ……   阿术料定了史俊不可能派兵追上来,只向南奔了二十余里便驻军休整。   他连夜召了另外四个千夫长商议。   “不用担心我阿布。”他先开口安了军心。   “我们知道,蒙古汉子上了马,给宋人四条腿都追不上!”   阿术看似大咧咧,却极有主张,径直道:“那好,我们明日先偷袭长宁军驻地,把这支宋军打败了,在那里等我阿布。”   “好,都元帅会来吧?”   “抢些辎重来,阿布明白的,会合了再一起向南撤回大理。”   “走哪?长宁河谷?五尺道?”   “长宁河谷。”   说到这里,阿术想到当时若能出五尺道,把叙州以南的筠连、庆符一带搅烂,便可牵扯住长宁军,也省得现在还要担心被断了后路……   “那要穿过易溪部了,又是一群土老蛮,还以为宋人更好打。”   阿术笑了笑,道:“没事,今年打输了明年再来,早晚能把宋朝打烂。”   “道理我们都懂,这就跟打猎一样,每次射这猎物一箭。但这水战让人火大,要不是一半人上了船,哪会有这么大的伤亡?”   “就是。”阿术也啐了一口,道:“提到水啊船啊就来气!阿布就不该打水战……”   ……   “不该打水战啊。”   同一个夜里,兀良合台坐在马背上,望着远处的江面,也是这般自语着。   他很后悔。   明明不会打水战,好死不死地非要坐船指挥,犯了和张实同样的错误。   但他并不担心宋军会追上来。   叙州军就那一点人,俘兵则已骇破了胆,忙着收拢俘虏还来不及。   因此兀良合台十分从容。   他真没把这次的战败太当回事,他这辈子向东打到了图们江流域;向西打到了波兰、德意志;之后他再向南,一路打到了大理,天下之大,没有他马蹄到不了的地方。   征战之地如此广阔,他打过的胜仗多,败仗也多,但只要在马上,就没人能拦得下他。   兀良合台歇了一夜,杀了些受伤的马匹烤着吃了,让麾下蒙卒从溃败的情绪中缓了过来。   一整夜,与蒙卒都是坐在战马上睡的,比起船只,战马更让他们感到心安。 #第二百三十四章 扰敌   天亮后,兀良合台带兵寻路向南。   此地多山,路途并不好走,兀良合台找到沿山的道路而行,在傍晚时行到一片叫“雷打石”的地界。   突然,“轰”地几声响,如雷般的声响炸开。   “咴律律!”   几匹战马受惊,猛地扬起前蹄。   “踩到蒺藜了!有伏兵!”   同时,又是几声马嘶,有蒙卒栽进前方的陷马沟里。   箭雨从两侧的山林间袭来,有蒙卒栽倒在地。   “走!”   兀良合台能听得懂汉语,听到了山林中的呐喊。   “长宁军都钤辖易士英在此,尔等已被包围,还不速速投降!”   这话听来傻气,在他看来有种宋朝文官自以为是之感。   投降当然不可能,但他还是暗暗心惊。   因是新败,麾下士卒士气不高,又不知敌军寡众,他不敢硬战,果断引兵向后撤去。   退到开阔之处,兀良合台才觉稍稍心安,同时却也感到奇怪。   叙州被围了那么久,长宁军显然不可能与史俊联络,更不可能料到自己会从此处撤退,怎会提前设伏?   此事一时也难以想通,兀良合台只好派探马上高处观察地势与敌情,寻机突围……   ……   确实也没有长宁军来,是李瑕以五百人假造声势,暂时将兀良合台堵在了山沟当中。   但拖不了多久,更遑提击败对方了。   眼看蒙骑已调整过来,房言楷颇为忧虑,道:“我与你说过,便是追上兀良合台也敌不过他,眼下宜速派人去请史知州增援。”   “是该请援,但非向史知州请援,他兵少。我们该向长宁军请援。”李瑕道。   房言楷沉吟道:“只怕来不及,拖不到那时候。”   “房主簿与我说的《孙子兵法》,我近来感悟良多。‘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   房言楷摇了摇头,道:“我明白非瑜思路,无非是强而避之、怒而挠之、佚而劳之,可他是骑兵、你是步卒,步卒怎可能拖垮骑兵?”   “除非……能料到兀良合台要往哪里走。”   “何意?”   李瑕道:“如果我们每次都能堵在兀良合台前面呢?”   “这……如何算到?”   “不试试怎么知道?”李瑕道,“他要回大理,会往哪走?”   “川南多山,最稳妥的道路往往都是沿河而行。”   “有哪几条河?”   “金沙江、关河、符江,皆在叙州附近,蒙军不敢再走。”房言楷沉吟道:“那就是沿长宁河,到易溪部境内,再返回大理?”   李瑕点点头,道:“我也是如此认为。”   房言楷沉吟着,道:“今夜我们勉强拦了他一日,但明日他必来探营,知我们兵力不足。”   “那就干脆撤走。”李瑕道:“只留少数人再次虚张声势,我们连夜赶往长宁河再设一次伏。”   房言楷叹息一声,道:“士卒们太累了啊。”   “累,总比死了好。”   李瑕这般说了一句,开始下令道:“宋禾,你带二十人,尽量多点篝火,造出三千人驻兵于此的样子。”   “是。”   “于柄,你带人去向长宁军报信,请其速带兵阻截。”   “是。”   “熊山,你带人先走,让麻酉儿带路,让沿途的村民散到山间,再到古河镇要些干粮。”   “是……”   ……   入夜,有蒙卒攀上高山,目光眺去只见前方的山林中火光点点。   他有些沮丧地摇了摇头,下山向兀良合台报道:“都元帅,宋军怕是有三千人。”   “放屁!”兀良合台大骂,道:“史俊一共也就三千人,长宁军也没这么多人!”   海日古道:“那是……史俊与长宁军合兵了?”   兀良合台沉默着,终于肯开始思考,最后道:“很可能是少量人马在布疑兵。”   “那我们冲过去?”   “怕是有埋伏,夜里派人去探探路,明日从别的路走……”   次日,兀良合台又向东绕了一段,终于出了这一片被长江包围的群山。   他果断趋往长宁河。   长宁河也是由南向北流入长江,发源于归来州。   归来州乃羁縻之州,是僰人聚居之地、川滇交界之处。宋廷在归来州以北设长宁军,与其说是抗蒙,不如说是防僰人生乱……在兀良合台攻蜀一战之前是这样。   经此一战,往后局势必是要变的。   故而,兀良合台觉得,自己胜亦是胜,败亦是胜。   他并不担心要路过安宁县这个长宁军驻地,他确定阿术会在那里等他。   行军如风,中午之前他们就杀到了长宁河西岸的古河镇。   远远望去,见到一群百姓正在过一个木桥。   “追上去!”   三十余骑当先追出去,吓的那些百姓连忙逃窜。   几骑蒙卒驱马上了木桥,忽听“轰”的一声巨响,木桥被炸断,将他们炸下河中。   却是许多颗瓷蒺藜火球被绑在桥上,拖了根长长的引线被一个穿着皮甲的宋军点燃。   兀良合台有些烦这样的小打小闹。   他不用过河,并不下令追击,派探马进古河镇打探过无异样之后领兵进去休整。   他是久经战阵之人,并不会在这种地势中埋伏,劫掠一番之后,继续率军急奔。   才奔了七八里,忽听一声马嘶,有战马马蹄一软,摔在地上。   一名蒙卒摔倒在地,再爬起身来,却见自己的马匹恹恹地趴在那。   “怎么了?!”   “马拉肚子了……”   很快,又有许多马匹有了同样的反应。   “都元帅,太多马拉肚子了。”   兀良合台目光环视,只见几乎所有马匹都在腹泻不止,只是轻重或有不同。   他很快就明白是怎回事。   “宋人卑鄙!在草料里掺了巴豆粉。”   战马只吃草是不行的,还需要吃盐和精饲料才能长膘,还需要麦麸和豆作为草料。况且眼下是十二月,没有青草,需要吃储存干草。   偏偏古河镇有个驿馆,马厩里备了一些草料,想必是给长宁军行军时提供的。   他们自然是抢了。   井水里是否有投毒、镇里是否有埋伏,兀良合台都防备了,却没想到宋军只对战马下手。   兀良合台已经完全能确定是怎样一个小人在围着自己小打小闹般的袭扰。若是宋军真有三千人,根本不必这样袭扰败军。   “卑鄙,小人。你那四艘船,最多也就五百步卒,想拖住我,不让我与阿术会合?废物。”   他虽还未见到李瑕,却可以推算出李瑕的兵力、路线,由此再推算出其目的……   “海日古,挑选百匹还能跑的战马,你先带人到前面安宁县告诉阿术,派人来接应我。”   “是。”   “路上小心,别被宋军埋伏了。”   海日古应了,吆喝着点了人马就走。   兀良合台又派人去找治马的草药,一点巴豆还难不倒他,但需要时间。   而他之所以不自己先骑马离开,是因为其实不确定阿术会在安宁县,也不确定前方是否有埋伏…… #第二百三十五章 功亏一篑   就在兀良合台前方不远,一座名叫“立山”的小山上,李瑕的人马正在埋伏。   “长宁军怎还不来?”房言楷向南面眺望着喃喃了一句。   他终于对拦下兀良合台已有了些信心。   一开始觉得,以步卒拖垮骑兵不可能。但现在骑兵的马暂时跑不动了,只要长宁军能赶来围攻,未必不能真截杀了兀良合台。   “能拖住多久?”李瑕问道。   “四五个时辰吧……不好说,蒙人擅养马,许有办法能更快让马匹好起来。”房言楷道。   他觉得李瑕也没完全疯了,至少没有以五百新兵贸然去攻击八百蒙骑。   “房主簿觉得,阿术此时在哪?”   “只要不在附近就好。”房言楷话到这里,愣了愣,问道:“非瑜觉得呢?”   “我怕他就是在我们南面。”   房言楷道:“若是如此,只怕要功亏一篑了……”   “县尉,于柄回来了……”   ……   于柄爬上山,还在艰艰地喘着气。   李瑕默默看着这一幕,又转头向南面安宁县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道路上空空的。   房言楷已向于柄迎上去,问道:“长宁军呢?没派人来?”   “安宁县被蒙军围困了。”   “什么?”房言楷一惊。   “蒙军有五千骑,围了城,小人进不去。”于柄喘着粗气,又道:“小人打听过,长宁军只有千余驻军和乡勇守城,易指挥驰援江安了。怕是派不出人来支援。”   房言楷颓然一叹。   “阿术到了安宁县?”   如今的形势,史俊、张实必在整编抢回来的水师;易士英也会收到消息回援。宋军的主力两三日内也就能赶过来。   对于阿术而言,两三日内必须南撤。   但,阿术与兀良合台这父子二人相距只不过三十里,且三十里之间,仅有李瑕这五百人。   且不说五百人敌八百人能不能胜,一旦让阿术得到消息,或者兀良合台的战马恢复,这五百人还有被歼灭的危险。   ……   “非瑜,别发疯,理智一点。”房言楷低声提醒道。   李瑕皱了皱眉,似在沉思。   他不觉得自己疯,一直都遵循着“先胜而后战”的准则,一边袭扰兀良合台,一边制造让长宁军、叙州军追上来合围的条件。   但战场上,不可能每次都能达到最理想的作战环境。   阿术也不弱,已在最快的时间内赶来接应兀良合台。   忽然,有人喊道:“县尉!有蒙骑过来了!”   李瑕转头向北望去,只见近百骑蒙军正向这边狂奔而来。   “他们要去向阿术请援。”房言楷道,“兀良合台也猜到阿术就在前面。”   “是啊,他们有默契。”   “没机会了,算了吧。”   鲍三问道:“我们歼灭这百骑蒙军,不让他们递消息呢?”   “这是骑兵,如何能全歼?跑出一个。阿术就会派兵赶来,我们这五百人还能在一两个时辰内打败兀良合台不成?”   “县尉,动手吗?”   李瑕道:“放他们过去。”   房言楷松了一口气,又有些遗憾……好在李非瑜没冲动,也可惜追了两日,最后还是功败垂成了。   “能击败水师已是万幸,斩将还是不可能啊……你我回去向知州请罪吧。”   李瑕眯着眼,望着山下的百余蒙军驰骋而过,道:“走吧……”   “走吧。”房言楷点点头。   紧接着便听到李瑕后半句话。   “走吧,我们去斩杀兀良合台。”   ……   “都元帅,有宋军杀过来了。”   兀良合台显得很平静。   他已清点过人数,派出请援和寻找草药的人手之后,他仅剩六百七十二人在身边。   而战马多已瘫倒,只有三十五匹马可以站起奔跑。   自从他远征大理,麾下的蒙卒就一直在伤亡,却未得到太多补充。此次伐蜀已只剩十二队探马赤军。   今次败于史俊之手,又去半数。   直到现在,他终于陷在了这种险境当中。   此时有两个选择,或是带着三十余名骑兵逃,或是迎战。   他没有犹豫。   “迎战!”   ……   “举盾牌,小心蒙军箭矢!”   “弓箭手准备!”   一声声喝令当中,五百巡江手们排成阵列,杀向了兀良合台的阵列。   房言楷虽是文官,却还提着刀跑在阵列当中。   他并非没有劝阻过李瑕,但劝不住……   “你想想清楚,你这五百新兵,如何与兀良合台的百战老卒一战?!”   “我想得很清楚,且认为我们能胜。”   “哈?能胜?”   “是。蒙军新败,仓皇逃窜,战马倒地,士气低落。而我们乘胜追击,提前在此休整,士气高昂;   蒙军孤军深陷,又不知阿术就在前方,不耐久战,必想着撤逃。我们则都是当地人,要保家卫国;   我们居高临下,先看了他们的阵形布置,知己知彼;而蒙军行路当中仓促停下,不知我方虚实,心生怯意……”   “不,怎么看都太冒险了。我告诉你,哪怕是史知州,也从未想过能斩杀兀良合台。”   “房主簿,你教我看兵法。但不是每一次都能像兵法里那样占尽优势再打。不会再一次遇到兀良合台失去座骑,只以七百人与我们步战……机会只有这一次,转瞬即逝。”   “可万一败了?”   “打仗哪能永远都胜?蒙军也是有胜有败,但这次若放走了他,下次他再带兵打过来,又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创造出今天这样的机会?”   “非瑜,你说服不了我……”   “那你就闭嘴。我做的本就不是完美的决定,也从没有完满的选择,世上多的是两难的问题,总要做个选择。”   房言楷没有再劝,当李瑕真决定要打了,他做的就不再是劝阻,而是开始应战。   至少有一点李瑕说得不错,他是在保家卫国……   ……   “放箭!”   双方箭雨袭落。   “杀过去!”   士卒们奔跑起来。   麻酉儿抱着长矛,看着前面的蒙军,感到有些害怕,又有些兴奋。   他没去过五尺道,只听那些去过五尺道的老人们说过“蒙军步战也就那样”,之后有蒙军杀到庆符县来,果然是挖沟打砲也就把蒙军打败了。   再加上这次长江水战大胜,让麻酉儿感觉一直在赢,脑子里满是打了胜战就可以领赏钱。   事实上,麻酉儿还从未近距离地迎战过蒙军,他也不太会打架。   但他的什长洪阿六说过“打仗不是打架,打仗就是叫你冲就冲,叫你把矛刺出去就刺出去,听话就行,很简单的……”   “很简单的。”麻酉儿心想着,大步冲着。   有箭矢落在他头上的盾牌上,如同下雨一般。   “第一排,刺!”   忽然一声大喊,麻酉儿抖了一下,但还没轮到他刺,他视线看去,只能看到前面的同袍。   惨叫声猛然响起,他心慌起来。   下一刻,他忽然想到身后就是安宁县,是他娘亲的家,如今外祖父还住在那……   ……   安宁县外。   阿术早早已听到马蹄声,道:“是阿布来会合了。”   “都元帅来了?”   有人远远望去,过了一会,大喜着喊道:“是海日古!真是都元帅来了!”   不一会儿,海日古奔至蒙军阵前,忽然又是一声马嘶,他跨下的战马前蹄一软倒了下去。   自有蒙骑上前捞住他,把他带到阿术面前。   “怎么回事?我阿布呢?”   “就在北面三十里。”海日古道:“马匹吃了带巴豆的草料,全泻了。”   “该死,宋军想埋伏他。”阿术扯过缰绳,大喊道:“斯热,你继续攻城!蒙根,带你的千人队跟我去接应阿布……”   蒙骑动作极快,不一会儿,两支千人队已被拉出战场,调转马头就向北面奔去。   “驾!看看哪些宋人敢追,我们杀光他们!”   “杀啊,杀光他们……” #第二百三十六章 斩将   “杀啊!”   古河镇外的战场上,双方已鏖战了一个时辰。   排兵布阵、箭矢互射、短兵相接等等战法之后,蒙军的阵线向后退了一些。   兀良合台却不退。   刘金锁、鲍三、搂虎、熊山的四个百人队努力压住蒙军的侧翼,姜饭的百人队终于得到机会逼近了兀良合台所在的位置。   “刺!”   许魁捅出长矛。   他一开始觉得要打那么多蒙军太吓人了,但他自认为也是巡江手当中的老人了,又当了什长,得要带个好头。   打着打着,又觉得蒙军没有想象中那么强。   前面,兀良合台的大旗也越来越近了,到这时,他转头一看,发现他这一什人已只剩下五个了。   这让许魁感到又惊又悲,心一下就乱了。   幸好孔木溪马上又带人补了上来。   其实许魁心里,最佩服的人除了李县尉就是孔木溪了,当初也是他一眼相中许魁来当巡江手。   之后到了刘金锁那队,许魁一直觉得很愧对他,但孔木溪却只说“都是杀蒙鞑,一样的”。   这两天翻山越岭地赶路,孔木溪跛着一只脚,却一点都不耽误,这让许魁更添了些敬重。   “杀过去!杀了这蒙鞑元帅,立大功,过好年!”孔木溪道。   许魁士气一振,又是提矛猛刺。   终于,他看到兀良合台已经驱马上前了。   “来了!杀他!”   “嘭!”   一根钉头锤砸下,猛地砸死一名巡江手。   许魁抬头一看,与兀良合台对视了一眼,吓得一愣。   他平生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般凶神恶煞之人。   一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这人跟鬼一样,手底下得有多少人命?”   就是这一转念之间,又是“嘭”的一声重响,许魁只觉魂飞魄散。   他视线里,看到兀良合台又是一锤,直接把孔木溪砸得脑浆迸裂!   这一锤仿佛也是重重砸在许魁心头……   “哥哥!”   他怒吼一声,长矛刺去,被一名蒙卒的圆盾拦住。   兀良合台又是一锤挥下。   一锤之势,冰冷,残暴,无坚不摧。   “啊!”许魁怒吼。   “嘭!”姜饭赶上来,提盾挡下这一锤。   盾牌登时碎裂,姜饭的假手也被打落在地,一口血狂喷而出……   兀良合台打头锤一抡,横扫开来,将前面这几个巡江手击倒一片。   ……   大蒙古国诸多名将当中,兀良合台是最常吃败仗的几个之一。   有时候论谋略,他还不如他那个大咧咧的儿子阿术。   常有人背后说他是靠他父亲速不台的遗泽,以及曾经护卫蒙哥,这才得以成为都元帅。   但他能成为蒙哥的怯薛长,掌管宿卫,没有人敢说一句他不勇猛。   此时主帅亲自上阵杀敌,蒙军那低迷的士气终于为之一振。   “巴特尔!巴特尔!”   蒙军大喊着兀良合台家族的名号。   这是成吉思汗时期,速不台每战为先锋破敌赢来的“勇士”称谓。   “巴特尔!”   “随都元帅杀光这些宋人啊……”   “懦夫们!”兀良合台用生涩的汉语大吼道:“凭你们也妄想斩杀我?!知道勇士兀良合台有多可怖吗?!”   一锤砸下,又是一片惨叫。   ……   与此同时,大理,统矢府。   “你知道兀良合台有多可怖吗?段兴智听到他的名字都要发抖。”   “堂兄,蒙军在大理已无太多驻军,你为何就不敢奋起一搏?”   高长寿凝视着高琼的眼,苦苦又劝了一句。   高琼苦笑着,道:“你万不敢再做行刺兀良合台之事,你可知他东征西讨,为蒙古国打下了多大的疆域?这小小大理国与之相此……太可笑了啊。”   “堂兄,你没了胆气,忘了伯父是怎么死的了吗?”   “我没忘。”高琼道:“恰是因我记得……还记得更多人是怎么死的,才叫你放手。”   高长寿摇着头,喃喃道:“你被骇破了胆。”   “不,我很清醒。你若到过哈拉和林便会明白,大蒙古国的疆域,几已是每一个太阳能照到的地方。万邦来朝,数不清有多少如大理一样的小国臣服在蒙哥脚下。”   高琼说着,摇了摇头,又道:“慕儒,你醒醒吧,大理不可能复国。”   “堂兄!我千辛万苦混进来,不是要听你说这些!”   “那你要如何?!睁开眼看看,大理已经亡了!”   “此次真有机会的,我们招络旧部起兵,或真能与宋军配合击杀兀良合台所部……”   “幕儒,别傻了。莫说蒙古骑兵来去如风,可败之不可歼之。只说大国争雄,弹丸小国不再有偏安的机会。天下之大,只怕都要在蒙古铁蹄之下了……”   ……   马蹄踏过,扬起尘沙,阿术正策马狂奔。   离古河镇越近,心中越是恼怒。   他本不认为短短两个时辰内宋军能歼灭兀良合台的八百人。但马匹被药倒了,还是让他有一些担忧。   因此,他是以最快的速度赶赴战场。   远远的,立山在眼前一点点移开,他已能远远看到那边战场……   ……   战场上,血溅了李瑕一脸。   他才杀了一个蒙卒,又有一个补上来,挡在兀良合台马前。   兀良合台驻马而立,如激流中的一块磐石,任他们怎么样冲杀,都难以杀过去。   打头锤每砸一下,往往都能夺去一名巡江手的性命。   巡江手以长矛去刺兀良合台,却每每被蒙卒格挡开来。   李瑕已无人可调,干脆亲自杀到马前。   但杀不过去。   而马蹄声隐隐已传了过来。   赶来的骑兵被立山阻挡着。但李瑕与房言楷都知道,阿术到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心里都有一个念头……“完了。”   下一刻,李瑕大喝道:“长宁军来了!援军来了!杀啊!”   房言楷愣了一下,跟着大喊道:“长宁军到了,杀兀良合台啊!”   双方士卒都不知就里。   他们这一喊,巡江手们先欢呼起来,士气大振。   “杀啊!”   有蒙卒的心防在瞬间崩溃,大叫着就向后跑去……   ……   兀良合台大怒。   他明白来的未必是长宁军。   但李瑕反应比他快。   军心士气有时只差这一瞬。   “都别慌!是阿术赶来了……”   “咴律律!”   一根长矛猛地从兀良合台马背上捅了出来。   “啊!”   倒在地上伤痕累累的许魁疯了一般地大吼着,奋力把手中的长矛顶了上去。   “咴!咴……”   战马吃痛,悲鸣不已。   轰然巨响中,兀良合台被掀翻马下。   一时之间,几乎是所有人都抢了上去。   这一战,李瑕明确说过,首要的是斩杀兀良合台。   他与他的巡江手们如同疯子一般,在这一刻眼中只有这个蒙军都元帅的头颅……   房言楷只觉自己要疯了。   就在方才,他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吐出来。   他浑身都是冷汗,一辈子都没感受过这种绝望。   但绝望又迅速成了颤栗。   他把所有的诗书礼仪都忘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杀兀良合台!真要杀了兀良合台了?!”   “杀啊!”   “啊!巴特尔!”   耳畔充满了怒吼,几乎所有人都在疯狂地吼叫。   房言楷也陷入了疯狂,提着刀猛冲上去。   视线里,有蒙卒被他的样子吓坏了,转身逃开。   他寻找着李瑕,寻找兀良合台……   忽然,有狂呼声猛地响起来。   “杀了!我杀了!哈哈哈……”   房言楷抬头看去,见到的是一根举起的长矛,上面是一颗还在怒目圆瞪的头颅……   ……   “驾!”   阿术转过立山,望到了战场,他松了一口大气,心道:“赶到了……”   “快!赶过去!”   下一刻,他看到战场上蒙军轰然散开。   一柄旗帜倒了下去。   阿术还在策马狂奔,眼睛里却有些迷茫。   他眯着眼,心想自己看到了什么……   越来越近,他觉得看到的似乎是一颗头颅,正被宋兵用长矛高高举起……   “不,不……”   “不!”阿术怒吼一声,状若疯颠,“不!”   “给我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第二百三十七章 渡河   俞田带着二十个降卒一直跟在李瑕身边护卫,混战时其实他也看不到具体打得如何了。但当李瑕冲上去,俞田也就冲了上去。   之后发生的一切就如同在梦里。   身后的大地上传来马蹄的震动,李瑕大喊“长宁军来了”,俞田就精神一振,以为这一战赢了。   而李瑕在战前说过的那些话也瞬间涌上他心头。   “别忘了,蒙军才是败军,他们在长江大败,迫不及待要逃回大理。”   “这里是宋境,你们面前的是一只被打得想落荒而逃的丧家犬。”   “……”   那一瞬间,俞田与其它巡江手一样,突然爆发出莫大的勇气,长刀乱劈,逼退了兀良合台身边的一名蒙卒。   蒙卒们怯意一起,退了两步。   而李瑕却是逼进了几步。   战场上,就是这两步,兀良合台就陷在巡江手的包围当中。   乱战之中,许魁一矛刺翻了战马。当时俞田脑子里就没别的念头了,冲上去就向兀良合台挥刀猛砍。   打头锤乱舞,长矛乱刺,单刀乱砍。   所有人都像是疯了。   “我砍到他了!我砍到他了……”   一颗头颅被人砍下、举起,俞田不由跟着狂吼道:“我也砍到他了!”   这些日子里来,战败被俘带来的忧虑与恐惧在这一刻终于被他全都释放出来。   他再也不必担心牵连家小,脑子里只有“立了大功了,有赏赐”,兴奋地说不出别的话来。   欢呼声大振,有悲怒的蒙卒冲上前来,被巡江手们群力扑杀。   更多的蒙卒在看到兀良合台的人头被举起的一刻,转身就跑。   ……   杨奔还在搏杀,眼前的敌人已然转身跑掉。   他回过头,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与血迹,一边看着姜饭那个百人队的同袍们。心头又惊喜又郁闷。   这一群乡巴佬,先是斩了个蒙军副千户,又跟着叙州军打了场大胜仗……现在竟然还斩了一个蒙军都元帅?   真他娘的。   还有那熊山也是,每次都这样,抢不到头功……   才想着这些,茅乙儿已一巴掌拍下来,兴奋大喊道:“我们赢了!又赢了!”   杨奔痛哼一声,不理他,心中冷哼道:“若没有我,你刚才就死了,蠢货。”   他转头向李瑕看去。   李瑕则已转头看向南面,眼中的惊喜很快就散去,化成了思索。   来不及感受斩杀兀良合台的兴奋,他已看到了阿术的旗号,以及那狂奔而来的两千蒙古骑兵。   “所有人听令!立刻游过长宁河。”   巡江手们动作还是快的,迅速停止了追击,稍作整编,立刻扶着受伤的同袍向长宁河去。   一开始他们当中有人很慌,但李瑕极为镇定。   “走!动作快,都别慌,过了长宁河立刻上山……把人头放下,除了兀良合台,其余首级一个不带,走。”   李瑕不仅没有当先跑,反而接连去扶几个伤兵。   “能站起来的,都咬咬牙起来,过了河就可以治伤……”   但很快,他还是遇到了重伤员。   李瑕俯下身,低声道:“吴十三,你爹今年六十大寿……我替他办。”   “县尉……”   一声轻响,李瑕盖住吴十三的眼。   也只来得及处理这几个伤员,远处飞奔而来的蒙骑越来越近了。   “走!”   此时大部分人都已跑向长宁河,陪在李瑕身后的还有俞田等十余人,也迅速向长宁河奔去,抛下满地的伤兵、马匹、尸体。   ……   长宁河在这一段有一百六十步宽,差不多在蒙军箭矢的覆盖范围内。   招募巡江手有一个要求就是能在符江游两个来回,因此他们水性颇好,但不乏有伤重者游不动,或被蒙军箭矢射中,被河水卷到下游。   李瑕是最后一批下水的,才游没多远,蒙骑已追上来,对着河里放箭。   他会潜泳,把身体尽可能的潜入水中,却看到前方漾起一团又一团血雾。   冬日的河水很冰,斩杀兀良合台的喜悦也全然消散……   ……   房言楷没有说过自己水性不算好,其实除了刘金锁,他是水性最差的一个。   在长宁河里扑腾了好一会,他还在河中间。   身体越来越冰,他每次用力划动都不能前行。   “噗!”   一支箭射进了他的背。   房言楷闭上眼,放弃了。   他想到刚斩杀兀良合台时的疯狂,想到还有那么多抱负未能完成……接着便是眼前一黑。   ……   迷迷糊糊有了意识,他听到了李瑕的说话声。   “还有几个没救醒的?刘金锁,你背一个……”   “好。还好我练了水,不然今天我就没了……房主簿,你醒了?能走吗?”   又听鲍三道:“主簿走不了了,刘大傻子你背着……看到姜饭没?”   “走。鲍三,你指挥姜饭这队人,把许魁背上……”   房言楷没说话,恍惚中也分不清自己死了没死,很快又晕了过去。   黑暗中,背上突然感到一阵剧痛,他猛然惊醒过来,发现天色已黑,自己正躺在篝火边,随军的大夫正在治背上的箭伤。   “这是哪?”   “主簿醒了,此处是山顶。”   房言楷问道:“哪座山?”   “小人不知。”   “李县尉呢?”   “主簿可记得,正是县尉将你从水里拉出来的。”   房言楷愣了一愣,隐隐约约回想起一点,问道:“他在哪?”   “县尉说夜里蒙军必然要上山偷袭,正带人布防。”   房言楷点了点头,感到身上已经干燥了,转头看去,见一个个篝火边都躺着伤兵。   不多时,杀喊声响起。   “推啊!”刘金锁的吼声振天。   “杀敌啊!都记住,蒙军是丧家犬!”   “打退他们!官军马上就要包围过来……”   接紧着就是一阵轰隆声响,是有木石被推下山。   夜战听着十分激烈,却并未持续太久。   房言楷判断蒙军只是偷袭,而不好在夜间大举强攻。   忽又有人喊道:“蒙军在放火烧山了!”   “快,把树砍倒……”   “……”   “把藤条留下,把隔火带一路挖到那边的悬崖。熊山你带人去收藤条……”   房言楷强撑着站起,穿过忙乱的士卒,终于找到正在指挥的李瑕。   “非瑜……”   “砍不倒的树就挖倒……房主簿醒了?”   “这是哪?”   李瑕道:“应该是盘塆山。”   “应该?没问麻酉儿?”   “他死了。”李瑕道,“我甚至没看到他怎么死的。”   房言楷叹息一声,是在感叹战场的残酷。   “我们没有干粮和水,要怎么办?”   “关键是伤药也没有。”李瑕道。   “何意?”   李瑕道:“阿术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他,知道他的作战风格,所以他今夜偷袭失败了。他应该很生气,所以一把火把山烧了。但这把火,也让他两三天内无法攻山。”   房言楷看着山下越来越大的火势,觉得这像是阿术的怒火……死了爹之后爆发的熊熊怒火。   “两三天……到时阿术就要退兵了。”   “所以没有水和干粮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伤药。”李瑕道,“所有人的伤口都泡了水,需要药材。”   “我们还有……多少人?”   “包括伤兵,将近三百人,长宁河还冲走了一些人……也许能回来。”   “伤兵很多?”   “很多。”   房言楷道:“看今夜的风向,南面没有火势,是否从南面下山离开?或派人去请援?”   “阿术故意留了一面不放火而已,他的兵力一定埋伏在那里,等着我们突围。”李瑕道:“他想今夜就结束战斗,而我原本还想把他再拖上几天。”   “你……太狂了。”   “不是狂。我说过很多次,这支蒙军是败军。”   房言楷叹息一声,愈发有些无力,问道:“非瑜为何要救我,如果我死了,对你岂不更好……”   李瑕转过头,见到几个随军大夫走过来,抬了抬手,打断了房言楷的话。   “房主簿,空了再谈吧,走了。”   “你去哪?”   “去采草药。”李瑕道,“正好有火照亮。”   “你会被熏死的……”   “那对你岂不更好?”   李瑕摆了摆手,转身领着几个随军大夫往山下走去。   房言楷愣了愣,看着李瑕的背影,总觉得他最后那句话不像玩笑,倒像是颇有深意。   他转过身,艰难地走了几步,在篝火边坐下。   偶有些伤兵的窃窃私语声传来。   “到河边时我还看到姜班头。”   “他少了个手,不好划水,别是中了箭。”   “呸呸,县尉说他是被水冲走了,能回来的……”   “好累……”   “蒙鞑都元帅的头也没拿石灰腌一腌,不会烂了吧?要不拿下来烤一烤……”   房言楷抬起头,看到一杆长矛插在那,兀良合台还在怒目而瞪。   他心里不由浮出一个念头。   “真斩了兀良合台啊……蜀帅……” #第二百三十八章 怒火   阿术在盘塆山南面守了一夜。   今日他赶到战场时,宋军已经在过河。   几轮箭雨倒是射杀了不少人,但蒙军有许多人不会水,也不敢再弃马,于是搭建浮桥过河,但宋军已逃到了山上。   阿术连夜派人偷袭,却被打了回来,那宋军主将竟是不让士卒休整,一直在布防。   围山的蒙军还有两个千人队,只是夜里不好强攻,那便等到天亮攻山,未必不能打下来。   但阿术不准备强攻了。   才在长江吃了一场大败仗,只剩不到五千人,丢了辎重、士气正是最低迷之时;而史俊、张实重新整备好那两万水师就能再杀过来,还有附近包括长宁军在内的宋军。   兀良合台已死,阿术连稳定军心都不敢保证,却还分了三个千人队在安宁县。每多留一刻就是多一分冒险。   他并非不愤怒,他的怒火比这焚山的烈火还大,但理智要求他必须尽快赶回去带剩下的兵马离开。   因此纵火烧山,独留南面道路,想等着那支宋军逃下来。   山北的火势越来越大,渐渐照亮了半边天……   “宋军不会下来了,把南面也烧了。”阿术下令道。   他半边脸被火光映着,眼中的恨意蓬勃,另外半边脸却隐在黑暗中,显得深沉而冷静。   ……   “阿术!你老子都要被你熏成干了!”   盘塆山山顶,一句大喊声在天地间回荡,却被烈火的声音遮盖下去。   “刘大傻子,别费劲喊了……咳咳……省点力气。”   山顶上咳嗽声不止,士卒们已停止了砍树,无力地爬上山,趴在地上喘着气。   天已经大亮了,但四周都是烟雾,让人看不到远处。   “咳咳……县尉还没回来?”   “都不要怕!我们已连夜挖了那个……隔火带,火烧不过来……咳……”   许魁睁开眼,感到浑身的伤口像是有蚂蚁在咬,头也昏昏沉沉。   他一辈子吃了很多苦,却也觉得现在太难熬了。   “许魁,能撑住不?”刘金锁俯下身问道。   “姜……姜班头……”   “不是姜钩子,是我,刘金锁。”   “刘班头,我不行了……给……给个痛快吧。”   “你听我说,蒙军就快退了,我们到时想办法下山。”   许魁喃喃道:“山火要烧很久……走不了了……我不想被熏死。”   “走得了,那边有片悬崖,下面就是河,树少,火烧一两天就灭了,我们已经在揉藤条了,到时候吊下去。昨夜我把隔火带一路挖过去了。”   许魁只觉他在哄自己。   “刘班头……我这样子……下不去了……”   突有人大喊道:“县尉回来了!”   “县尉……”   许魁努力撑起身子,只见李瑕被熏得黑乎乎的,带着一群人爬上山顶,用衣服裹着一个大包袱背着。   “草药来了,都咬咬牙撑住。我们不会被困死,能活着回去……”   许魁只觉很恍惚。   恍恍惚惚中,有大夫给他敷上草药。   接着他背上被人拍了拍。   “许魁,你能活下去。”李瑕道。   “县尉……小人下不了山的……草药给别人吧……”   李瑕很有耐心,不急不缓地又道:“放心,我会带人爬下悬崖,再带绳索和筐子上来把你们带下去,还会有水和干粮,不要放弃。”   “火很大……烟也很大……”   “没事,你只要管活下去,想想你娘,你浑家,你儿子还在等你过年。”   李瑕再次拍了拍他的背,走去与其他伤兵说话。   ……   许魁睡了一觉,在次日醒来,只见远处的烟雾更浓了,他看到同袍们围在山崖边。   “放!慢慢放……”   刘金锁带着一群人,正握着藤条,一点一点地往下放着。   他努力起身走过去,看到悬崖下烟雾燎绕。   “咳……咳……茅乙儿……这下面真有河吗?”   “好像有。”茅乙儿道:“李县尉正在下去。”   “这藤条够长吗?”   “不知道,熊班头和杨奔已经下去了。”   “活……活着?”   “活着吧。”   许魁坐下来,看着那悬崖边,看着那藤条和远处的火和浓烟……   他不知道县尉还会不会回来。   他其实很渴,很饿,很累,很痛,也被烟气熏得发闷,有时候真的觉得死了算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黑,天亮,就在他担心李县尉是不是在路上遇到意外的时候,他突然看到那藤条动了一下。   ……   “哎哟。”   刘金锁正把藤条绑在身上,倚着大石头打盹,突然被拉了下去,重重在石头上磕了一下。   “哪个猢狲!”   话到一半,刘金锁猛地反应过来,喊道:“回来了!快拉!快拉啊……”   ……   叙州。   史俊坐在公房当中,听着李同禾念着一封封信报,不时提笔在地图上标注。   “长宁军都钤辖易士英秘信称,他将绕道东南,直扑僰王山,尽力拦截蒙军。”   “好!”史俊不由激赏,提笔在安宁县东南方向标了标,过了一会,眼神中又泛起忧色,喃喃道:“只怕是来不及的。”   “是,易都指挥不太可能在蒙骑前面赶到僰王山。以步卒撵骑兵,也只能如此了。”   “是啊。”史俊凝视着地图沉思。   在他的标注下,整个局势便清晰不少。   蒙军五个千人队的探马赤军正在安宁县附近;长宁军有祝成带着一千人守城;张实已领了重新编整的一万五千人由北向南缓缓包围过去,并封锁了东西的道路;易士英则要迂回包抄蒙军向南逃窜的道路。   看起来,宋军像一张大网在围追蒙军。   但,蒙古骑兵只要逃得够快,显然能逃出这个包围。   下一刻,又有一名传信兵快步跑来。   “知州,张都统的信报。”   “给我。”   史俊迅速接过信,亲自扫了几眼,脸色不停变幻,一会喜,一会忧,最后成了深深的遗憾。   末了,他丢下信,喃喃了一句。   “太可惜了。”   “东翁?”   “自己看吧……太可惜了。”   李同禾拾起信,只看到一半,瞳孔一缩,惊呼道:“兀良合台?!”   他喜得手都不自觉颤抖,不明白这还有何可惜?   好一会儿,他才忍住暂时不去想这一桩泼天大功,心思回到那剩下的蒙军。   看过信,李同禾手指在地图上古河镇附近移动着,喃喃道:“一天……两天……只差一点。”   史俊点点头,道:“只差一点。”   “阿术若敢在盘塆山多呆一天。张都统就可赶上,毁其浮桥,将这五个千人对分割在长宁河两侧;再等易都指挥赶上,堵住山谷,未必不能全歼他们。”   “若能全歼这支蒙军,或可一扫西南颓势,可惜了。”   “东翁不必过于遗憾,能斩兀良合台,已是意外之喜。”   “宜斋,我是否算错了?”   李同禾一愣,问道:“东翁何出此言?如此大战,如何赞誉皆不为过,岂可用一‘错’字?”   “若早知能斩杀兀良合台,宁率兵连夜追击,也该留下阿术。”   “不可能,被俘的人马未及整编,匆忙追击只会被反过头击败,东翁做的没错……在学生看来,现在说这些,是贪心了。”   史俊苦笑,他回想整场战事,明白确实已没有能做得更好的地方,最后只好叹道:“还真是贪心了。”   但他忽然又想到,这次李瑕若有两千人,或许就留下阿术了。   念头一起,他又摇了摇头,把这荒谬的想法抛开。   “功是功,过是过,该弹劾还是要弹劾……” #第二百三十九章 熄战   庆符县。   马上快到十二月中旬,然而县城还在封锁。百姓怨声载道,县令江春也焦头烂额。   他能体会百姓的难处。   冬麦种了下去,有没有被糟蹋了?家里被抢砸了没有?柴禾不备冬天要怎么过?来不来得及赶上种明春的早稻……   事情虽小,一桩桩都是干系到他们一家人的生计。   仗要打,人也要活。   当太多人活不下去,江春这个县令便被压得透不过气来。但确切的消息没有回来,他又绝不敢轻易开城门,万一被蒙军杀个回马枪,屠了整个县城,那要如何是好。   蒙军只要在蜀地,就像层层乌云压在县城上空。   “拖垮了拖垮了,庆符县要被拖垮了……完蛋了,全都去死吧。”   在独自一人时,江春也会这样的轻声念叨,恨不得一把火把一切烧个干净,不用再为此心烦。   因整个县城,数万人的怨气都压在他身上。   “嘭!”   外面传来一声响,听这动静,江春就知道又是有人撞到自己的公房里了,肯定还是急事。   他当然没在公房,正在茶房里躲清闲,省得一天到晚听那些烦心事。   “县令呢?县令……”   廊外慌乱的呼喊声传来,江春叹息一声,起身出了茶房。   “又有何事?”   “县令!李县尉和房主簿回来了!大胜了!大胜了……”   江春眼一瞪,恍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又可以高升了?真想调回两浙啊……”   ……   顺庆府。   嘉陵江畔的战场上,聂仲由仰面倒在地上,不停地喘着气。   “哥哥,没死吧?”林子走上前,摔坐在他身边。   聂仲由才到遂州武信军任了准备将,很快就被派来顺庆府支援,迎战蒙军帖哥火鲁赤部。   一开始全是坏消息,隆庆府被破、大将焦达被击败,西面石泉军被全歼……蒙军直趋嘉陵江欲围合州。   聂仲由本已绝望,没想到援军还是来了。   鏖战之后,后方声势振天,有船只溯嘉陵江而上,旌旗蔽空。蒙军见此声势,径直退了兵。   聂仲由好不容易喘过气来,由林子搀扶着站起身,开始收拢残兵,身上的伤口也来不及处理。   许久,他整好麾下兵马,转头看去,只见那援军已到近处。   他望到了两杆大旗在风中飘荡。   一面旗上大书“四川制置安抚使蒲”,另一面则是“荆湖制置使吴”……   ……   “荆湖制置使吴渊,领兵两万,由京湖入援,击退了帖哥火鲁赤、带答儿。”   数日之后,史俊已得到了最快的消息。   他看着文书很是欣慰,向张实道:“战事暂时结束了。”   张实神色萧索,有些无话可说的样子。   史俊叹息着,轻声道:“张都统你看,蒲帅临危受命,终是击败了蒙军三路大军。至少,在余晦之后,川蜀得一良帅矣。”   此时屋中只有张实与史俊,张实是个武人,素来有话直说,不服气也不遮掩,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蒲择之靠着与京湖李伯曾的旧情,以吴渊之援兵退敌,算何本事?”   史俊笑了笑,道:“蒲帅先打了一场巴州大捷,扼住渠江。再得吴节帅之援兵,拒敌于嘉陵江,已足见其能。”   他话到这里,又道:“蒲帅请援,怕是也有为我们兜着的意思。”   张实默然不语。   这三路战场。渠江,蒲择之打了一场大胜仗;嘉陵江,一直撑到援兵来;唯有金沙江这边,他张实先败后胜,败是他败的,胜却不是他胜的。   那还有何好说的?   何况蒲择之也有容人的雅量,不服也不行了。   但张实嘴上却还硬气,道:“他不过是退敌罢了。我们这一路斩敌最多,还斩杀了兀良合台,功劳最大……我不是夸我,但……蒲择之不过尔尔。”   史俊微微一笑,因知道张实嘴上不服,心里已是服气了。   “无论如何,今岁又击退蒙军,终是喜事。”   “明年还要来。”张实道,“年年打,年年胜,败一次全完蛋。”   一句话,史俊脸上的笑意也凝固了些,叹道:“是啊,守能守几时呢?故而余帅当年一力主张反攻汉中。”   “这些年成都都丢了,还汉中。”张实摇了摇头,没心思多谈,又问道:“对了,你真要弹劾李瑕、房言楷?”   “已经弹劾了,这是为他们好……”   ……   弹劾也好,报功也罢。川蜀的消息传到临安,再等官家与诸公决断,中间又有个年节,来回三四个月也说不准。   这些事不说别人是否在意,李瑕是不太在意的。   他甚至都不去叙州向史俊禀明所有经过,推说有伤在身,只把兀良合台的头颅交了上去,又让江春去了一趟叙州。   如此一来,斩将杀敌的功劳江春虽沾不上,编练民壮的功劳却可分润一些,正好一起遮掩杀张远明之事。   李瑕不介意被人抢功,甚至巴不得更多人来抢功。   他回到庆符县之后,第一时间给丁大全、贾似道各写了一封信,为的是联络杨果一事。   至少,让杨果背后的世侯们看到,杨果的策略没有错,宋朝是有战力牵制蒙古的……以兀良合台的人头为证。   李瑕思来想去,还想要给赵葵写封信,却没有门路。   这时,他却是收到了聂仲由的信。   信是由武信军的信马送来的,还带了些年货。   聂仲由说了与蒙军在嘉陵江的战事,最后说见到了荆湖制置使吴渊,言吴渊很是欣赏李瑕,让他空了可到重庆府相见。   李瑕对此有些疑惑,直到让韩承绪去打听了一番……   “韩老是说,吴渊是吴潜之兄?”   “是,吴潜已任相又去相,吴渊今次入援川蜀,该是也有望登宰执之列。”   李瑕点点头,已明白大概是怎么回事。   该不是为了正事,而是与李家、忠王之间的恩怨有关。   这件事李瑕暂时还不太想掺合,也并不打算去重庆府见吴渊。   好在这是聂仲由私信说的,而非以公函相召。   而且他还很忙。   他又不像江春,战事之后就等着朝廷论功行赏,调任他方。 #第二百四十章 葫芦囊   李瑕与其它宋朝官员最大的不同,或者就是在于他是撇开朝廷那些条条框框来做事的。   比如房言楷回到庆符县之后,因不知朝廷是否要追究他抗命之罪,功大还是过大;不知往后何去何从,许多事就不太敢轻易做决定。   蜀南是否会效仿蜀北建山城?百姓是放回城外还是迁到城内?弓手、乡勇的封赏怎么算?巡江手是要裁撤还是继续编练……   这诸多事务,正常而言,至少要等到年节之后,等州署给出风声才可以开始安排。   “忙了两年,忽然清闲下来了啊。”房言楷感概道。   “东翁伤还未好,又染了风寒,才回县城七日。”蒋焴道:“何况马上要过年了。”   房言楷摇了摇头,道:“江县令去了叙州、我在养伤,这几日县务都是李县尉安排的?”   “是,他无非是将百姓放出城,又赏赐、抚恤了巡江手,另外还拿出米粮来赈济了一些灾民……只做了这些。”   “七日内能做这些,怕是已忙得团团转吧,县里可有出岔子?”   蒋焴心思不在这些事上,想了想,轻声道:“东翁,依我所见,不该由江县令去叙州的,还是由东翁亲自去见史知州比较好。”   房言楷摆了摆手,道:“一则我确有伤病,二则……实不知如何与知州说这些事。江县令更能把事情说圆了。”   “学生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房言楷苦笑道。   他闭上眼,能想像到史俊一个个问题提出来,自己却不知如何回答。   李瑕是如何练出这样能硬战蒙军的乡勇来的?为何在长江上不听号令?之后该要裁撤,否则一县之力如何维持?   “简而言之,我应付不来,就让江县令去吧。他那人……擅于做这些。”   蒋焴道:“学生只是替东翁可惜,如此大功……”   “再大的功,那也是李县尉立下的,有何可惜?”   “但东翁往后任官何处,史知州的态度至关重要。”   房言楷道:“不谈这些了,县里近来可有出岔子?”   “李县尉挟大胜之势,亲手处理县务……小岔子有,大岔子却没有。”蒋焴道:“不过,他又开始扩编了。”   房言楷默然了一会,轻声自语了一句。   “那看来,他独自掌管一县,也做得到……”   这句话,也不知是欣尉还是遗憾。   “主簿,李县尉来看你了。”忽听门外黄时说道。   ……   房言楷与李瑕相见,开口先问道:“局势如何了?”   “阿术已经穿过易溪部境界,离开蜀地了。我得到消息,另两路攻合州的蒙军也退了。”   “非瑜从何处收到的消息?”   “有个朋友,在蜀北当兵。”   房言楷沉吟道:“如此短时间内能传信给你,只怕是个将军?非瑜有人脉呐。”   “嗯。”   “总算安定了啊。”房言楷叹息一声,又道:“你这几日可算是一县主官,感受如何?”   李瑕道:“做不来,故而今日来见房主簿。”   “出了何事?”   “太多事了。”李瑕道:“户籍、田地,开春后的春耕,这些且不说,今日这户人家说那户人家捡了他的锅,明日又有一户人家要找儿子的尸体……房主簿病好了吗?”   房言楷却不答,反而问道:“非瑜立此大功,没想过要调任?”   “我九月中旬上任,如今不过十二月中旬,如何调走?”李瑕道:“才刚开始。”   房言楷沉吟道:“我任期亦未满,若要调任,除了史知州不知还能找谁打点……但史知州似要怪你我不听号令,我……”   话到这里,他停了停,似不知如何说。   “先不说我们。”李瑕问道:“史知州会如何?”   房言楷沉吟道:“非瑜可明白,斩杀兀良合台,朝廷论功,蒲帅为首功,其后是史知州、张都统,再其后才是你我。”   “我明白。”   “若让我猜,知州接下来该任两年京官。”   李瑕点点头,似乎有种“史俊终于要走了”的满意。   “他走了,你没靠山了?”   房言楷一愣,苦笑道:“知州虽赏识我,却并不结党营私。”   李瑕道:“本来你该去叙州一趟,向知州解释为何不听号令。但你守信,要与我担下此事,不打算把事情推在我一人头上,我欠你一个人情。”   房言楷点点头。   “房主簿的处境很尴尬?没有靠山,怕升迁不了,又怕被我压着?”   “你倒也不必如此直率。”   “可有想过留下?”   房言楷又苦笑,道:“县令之位,只有一个。”   “我来当,你继续当主簿如何?”   “非瑜是在说笑?我便是三年任期满、调任他方为主簿,也好过……”   “也好过在我手底下当主簿?”   “不错。”   “为何?我对你不好?”   房言楷良久不答,最后摇了摇头,叹道:“这太可笑了。”   李瑕问道:“你希望我如何?”   “不知。”   房言楷叹息一声,喃喃道:“我真不知如何是好,登科以来,三任县尉、一任主簿,为官十一载,唯有史知州赏识我,而他并无任免之权,只能为我举荐,但今次……”   李瑕道:“你想让我替你打点?”   房言楷摇了摇头。   李瑕道:“我不打算调走,也不打算让县令之位。”   “是,我争不过你。”   “那你到底要如何?”   “等朝廷安排吧。”房言楷道:“多亏你,这次我多少也算有些功劳,未必不能升迁……”   李瑕摇了摇头,道:“既这样,封赏下来之前,房主簿也该出面做事了,别再装病躲懒。”   “并非躲懒,一则不知朝廷往后对蜀南如何安排,二则……不想与你争权。”   “怎样对百姓好就怎样做罢了,出了事我来担。另外我也说过,主簿权职,我不会与你争。”   房言楷又是一愣,李瑕却已走了出去……   ……   “阿郎为何不卖个人情给房言楷?将他打点走了也好。”   “他嫌我是奸党,不愿让我帮他打点。”   “既想升迁,又自命清高。岂不知是升是贬,不由得他?”   韩祈安话到这里,忽笑了笑,道:“阿郎可知这宋朝官场像什么?”   “像什么?”   “葫芦。”韩祈安道:“一个上面小,下面大的葫芦。这葫芦下面的囊里装满了小官,比历朝历代都多,科举、荫补,每年有诸多官员入仕。   但若想从这个大囊到上面的小囊,有些人都不能从这葫芦口挤出去。房言楷就是这样一个挤不上去的小官,因他没有靠山。”   “斩杀兀良合台的功劳都不够?”   “这锅羹多的是人分。”韩祈安道,“不过,羹是阿郎调出来的,若要分,确可以多分他一点。将他打发了,我们也该开始贩私盐了。”   “除此之外呢?房言楷可还有碍事之处?”   “主要便是这私盐一事,否则或可将他留下。”韩祈安道:“不得不说,他处理县中琐事确做得不错。换个人来,万一更难对付。”   李瑕道:“私盐私盐,本就是官府管不到的才是私盐。他当他的主簿,我们贩我们的盐,不必管他。”   韩祈安不解,道:“但他一定会反对此事。”   “他反对私盐,我也反对私盐。但衙役归我管、私盐归我剿。我剿不了,又能如何?”   “阿郎这话像个官了。但,他必定会怀疑我们。”   李瑕道:“他拿不到证据。”   韩祈安道:“我明白了,既要贩私盐,县衙拿不到证据,才能保证别人更拿不到证据。”   “嗯。派人去联络邬通,我要在年节前见他一面。”   “是。”   李瑕说到这里,又派人招过鲍三,问道:“找到姜饭了吗?”   对于此事鲍三显得很悲伤,道:“还在派人找,没找到。”   “尸体呢?”   “前日又捞了十余具尸体,没有姜饭的。”   “继续找。”   “是。”鲍三想了想,拱手道:“县尉,姜饭怕是回不来了,他那队是否另外选一个班头。”   “不急,再等两天。”李瑕揉了揉头,道:“他那队人我先来管着。你去选几个信得过的好手来,往后做别的事……” #第二百四十一章 道士   傍晚,鲍三出了县城,策马赶过符江上重新修建好的木桥,却见许魁正蹲在那。   “鲍班头。”   “蹲在这干嘛?趁着伤没好,多陪陪你浑家是正经。”   “听说有人从下游找到两个活着的弟兄,谁啊?”   鲍三道:“不是你那一什的,是刘二狗和许秃瓢。”   “那姜班头呢?”   “你想班头?早着。”   许魁急道:“哥哥你这话说的,我是这种人吗?我这不是急吗?”   “魁啊,你知道吧,姜饭是会水性,这要是天不冷,他被冲到大江里也能扑腾回来。但这大冬天的,冻也给冻死了。”   “那许秃瓢怎就能回来?”   “老子哪知道,他天生异相,命大。”   许魁却忽然愣住,盯着北面,喃喃道:“哥哥,那是谁……”   鲍三道:“那么远,老子一个独眼哪能看清……那是个道士吧?”   “道士旁边那个。”   “不也是一个道士吗……姜饭?”   鲍三突然猛夹马腹,冲了上去。   ……   “哥哥……我一百个弟兄就剩这些了?”   “好了,别哭了,都他娘别哭了!没完了是吧!姜饭,你知道你这队人正迎上那蒙鞑元帅……但也是头功。”   “姜班头!呜呜……”   “娘的,别哭了,鼻涕抹了,一会县尉过来见你。”   “县尉……哥哥,我去见县尉……”   鲍三一把抱住姜饭,轻声道:“回去了再哭,你是个班头,别在手下人面前丢脸,行不?”   “嗯。”   “对了,这位道长是?”   “还没来得及为哥哥引见。”姜饭道:“这位是俞德宸道长,正是他救了我,当时我中了箭,被水流冲下,是他把我从河里捞起来,带我离开,生火给我取药,治伤……”   俞德宸年纪在二十左右,颇有出尘之气,披着道袍,腰间悬着一柄长剑,带着矜持的表情道:“不过是正好见到了。”   姜饭道:“俞道长听说我要来庆符县,还特意送我过来。”   俞德宸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鲍三拱手道:“谢俞道长搭救我兄弟,大恩铭记在心,往后有我帮得上忙的,一句话,我绝不推辞。”   俞德宸淡淡点点头,矜持中又有些不以为意的样子。   此时一群人正在营盘外说话,因为姜饭回来,刘金锁带着许多人出来。说起话来没完没了,一时忘了进去。   刘金锁手里还拿着个钩子,抛给了姜饭让他安上。   “哈哈,姜钩子回来了。”   刘金锁大笑两声,转头看着俞德宸,问道:“俞道长是哪里人?要往哪里去。”   “贫道江陵府人,游历四方。”   刘金锁挠了挠头,憨笑道:“我也认得一个道士,名字里也有个‘德’字,是全真教龙门正宗碧洞堂‘道德通玄静’的‘德’字辈弟子。”   俞德宸道:“贫道非是全真教,乃是茅山宗道士,名字是族谱‘令德维垂佑’排辈……这是贫道的绫牒。”   “哈哈哈,俞道长不用跟我解释这么多的,搞得像我在查你族谱一样。”   俞德宸微微皱眉,把手里的绫牒收回怀中,稍侧了侧头,不愿与刘金锁多说话。   “咦,你这剑不错,能给我看看吗?”刘金锁又问道。   “刘大傻子,一边去。”鲍三道,“不懂礼数。”   “看看又怎地?”   俞德宸目光中微带思量,解下佩剑递过去,道:“贫道不会剑术,只是在外游历,挂着作作样子,以免遇到盗贼。”   “嘿,谦虚。你手上这茧,一看就是练家子。”刘金锁接过剑,拔开一看,惊呼道:“娘的,西夏剑?!”   俞德宸惊了一下,眼神一凝,看向刘金锁,心中暗道:“这人……太聪明了吧?”   “铛。”   刘金锁一弹那柄剑,啧啧道:“鲍独眼,听到没?这煅工,西夏铁匠才能造出来,你没见过吧,西夏早都亡了。”   俞德宸背微微躬起。   却又听刘金锁接着道:“我在临安见过几位相公,佩的都是传世的西夏剑。”   鲍三道:“俞道长,你不必理这刘大傻子,他就这德性。一天到晚瞎吹,见过几个道士,见过几柄西夏剑,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   俞德宸稍放松了些,点了点头。   “嘿嘿。”刘金锁笑道:“俞道长,你这剑可有名字?   “太常。”   “我拿枪给你换,再补你一百贯钱,你跟我换不?”   “抱歉,家传之物,不换。”   “好吧。”   俞德宸目光瞥去,见刘金锁正看着那柄剑,表情很是认真,眼里带赞叹,不像是看出什么来了的样子。   他不由有些疑惑,心想这粗汉看起来蠢,但话语又如此蕴含深意,竟让人摸不透底细。   下一刻,有人策马过来。   俞德宸转头看去,眼神一眯,心中暗道:“这人……必是李瑕无疑。”   果不其然,只听众人纷纷喊道:“县尉。”   俞德宸微低下头,心中冷笑。   “这就是火烧全真教修了二十三年的重宫观、气死掌教真常真人、坏全真教气运的李瑕了。”   ……   “县尉,这是救了小人一命的俞德宸道长。”   “俞道长,我替姜饭再谢你……”   俞德宸下意识伸手往腰间一探,愣了愣,转头看去,只见刘金锁还拿着太常剑。   他不由暗叹一声,算了,周围这般多人,也不是时机。   他表面上一直很淡然,心里却震惊于李瑕居然有这么多的精锐兵士,和预想中完全不一样。   或许该等晚些李瑕设宴招待,再找机会……   “刘金锁,你带俞道长到县城驿馆歇息……姜饭,你随我来。”   李瑕说着,向俞德宸颔首示意,转身进了营盘。   俞德宸愣了愣,暗想李瑕竟不招待自己?   这宋朝的官架子还真是大,全真教在北面……哦,这里不是北面,自己也没打全真教名号。   “还是习惯了世间俗人奉承啊,这不好,不好。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   刘金锁把手里的剑递回了俞德宸面前,大咧咧道:“走吧,道长,我带你去驿馆住下……许魁,你还在家养伤?一道走吧。”   俞德宸接过佩剑,也不说话,只是对刘金锁颇为防备,心想这汉子招呼这么多人,怕是想要将自己拿下?   可惜了,才到庆符县,身份好像已败露了,那只能力敌,不能智取了。   但一直到了驿馆,刘金锁都没招呼人动手,大咧咧的样子。   俞德宸进了屋,从门缝看去,发现并没有埋伏。   “刘大傻子?这人眼神敏锐,见多识广,真是少见的聪慧之人,为何会被叫作‘傻子’呢?摸不透他啊……他到底看出自己的身份没有?”   ……   那边刘金锁出了驿馆,摇了摇头,道:“嘿,这个俞道长。”   “刘班头,怎地了?”许魁问道。   “你不觉得的吗?这俞道长看起来傻乎乎的,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啊?我不觉得啊。”   刘金锁哈哈大笑,道:“这些当道士的,常年在山上修行,啥都没见过。不像哥哥我,在临安大城里见多识广。”   许魁挠了挠头,觉得好佩服刘班头啊。   “唉,我还以为这道士好哄,想把他的剑买下来送给县尉呢。结果他不卖,这可真是……” #第二百四十二章 思路   李瑕看着姜饭,心中微微思量。   手底下这些班头,刘金锁武艺高但头脑简单,适合为作战先锋;鲍三战阵经验最足;搂虎善射箭;熊山最能吃苦……   姜饭与他们相比,在战阵上就有些平庸。且少了一只手,这次才差点栽在长宁河里。   但李瑕记得在筠连巡司关城里,姜饭看到邬通被绑起来之后问的那句话……“这邬通反了?”   因这句话,李瑕才把杀张远明之事交代给他做,且他也没让李瑕失望。   “伤好了吗?是否要歇几天?”   “好了。”姜饭抡着胳膊应道:“养了好几天,伤好之后才赶回来的。”   李瑕点点头,道:“我没把你那队人交给别人。”   姜饭颇受触动,闻言眼眶又有些红。   只听李瑕接着又道:“但你既然回来了,我想问问你,是想继续带兵,还是帮我做些别的事。”   “县尉只要吩咐,小人要是皱一下眉头,这只手也可砍了。”   李瑕直截了当道:“嗯,我要找邬通来贩私盐了。摸清他的盐井、销路,还有他是如何走私的,那之后把他杀了,我们自己做。”   姜饭想了想,这件事换成刘金锁、鲍三、搂虎还真办不了,熊山也许能做,但县尉不信任他,更信任自己。   那就没啥好说的了,他径直将手和钩子碰在一起,作拱手状,道:“小人来办。”   “好,你去挑人,去筠连州把邬通的底细摸清。”   “随小人挑?”   “随你挑,要信得过的。”   “其他队的什长也能挑?”   “嗯。”   “县尉身边的宋禾不错,话又少,动作又快。”   “行,挑了人,去找以宁先生支领些钱。”   ……   庆符县城有一间小院,住着张世斐的遗孀杨琇、儿子张代焞,还有张远明的女儿张漛。   伺候的婢子虽还是杨琇身边的旧人,但院内的护院、门房却都是韩祈安派来的。   张远明父子三人死后,这里少有人来。   这日,名叫“张丙初”的张家管事在门外闹了一阵,终于还是见到了杨琇母子。   杨琇不过二十六岁年纪,怀里的儿子只有四岁,孤儿寡母显得有些无助。张漛则低着头,寡言少语的样子。   这两个妇人、一个孩子都还在披麻带孝。   “战事过去了。”张丙初问道:“不知大娘子接下来有何打算?”   “大管事是如何进来的?”   张丙初奇道:“小人来见主母理所当然,谁还能拦小人?”   话到这里,他又低声道:“之前在打仗,阿郎与官人们死的突然,县尉说是派人保护大娘子,怕是想索要些财物……便当是张家捐了也行。现在仗打完了,大娘子也该考虑往后之事了。”   杨琇问道:“何意?”   “阿郎有位堂兄如今在重庆府。小人的意思是,大娘子与小官人当过去投奔。”   杨琇没说话,只是抱紧了张代焞。   张丙初又道:“小人知道,大娘子娘家是成都府人,如今怕是……而若是待在庆符,无依无靠的,这家业只怕没两年就被县官敲骨吸髓嗦干净了。若是同意,小人这就去备车?”   “我不想去。”   “大娘子若不想去,可以修书一封,请那边派人来。”   杨琇道:“家业是焞儿的,不需要人插手。”   “大娘子说笑了,小官人年纪还小,如何操持得了家业?还是该由叔伯兄弟帮衬。”   “主人家的事,不须你多嘴。”   “小人是家仆不假,却也是张家族人,出了这样的事,总不能放着大娘子受人欺负。”   说到这里,张丙初想了想,道:“对了,阿郎从九曲园到县里时,带了一个箱子。大娘子可有看到?”   “箱子?”杨琇道:“我……我不知道。”   “是一些账册、书契……不在大娘子处吗?”   “我乏了,你走吧。”杨琇挥了挥手。   张丙初无奈,抬头看了一眼坐在一旁自始自终没说过话的张漛,转身往外走去。   ……   杨琇坐在那,穿着一身孝服的样子显得很可怜。   “咳咳……”   屏风后,响起几声咳嗽,韩祈安转了出来。   “韩先生。”张代焞乖巧地唤了一声。   韩祈安点点头,道:“让人把孩子带下去吧。”   杨琇依言做了,低着头,显得很害怕,道:“韩先生,我……”   “不急,一会再说。”   ……   一会之后,姜饭钩着一个包袱进来,道:“杀了。”   堂中杨琇、张漛都是身子一颤。   韩祈安道:“尸体呢?”   “绑了石头,沉入江底了。”   “辛苦。”韩祈安接过包袱,打开来看了看。   “小事。”姜饭道:“以宁先生交待的事办完了,我这就出发了。”   “去吧。”   韩祈安这才转向杨琇,道:“大娘子,这几日以来,我没逼过你吧?不知你想清楚了没有?”   “我……我去把东西拿给韩先生……”   ……   那是两个十寸见方的匣子。   李瑕、韩承绪、韩巧儿坐在那,看着韩祈安把它打开,只见里面铺满了黄澄澄的金子。   另一个打开,里面是许多珠宝首饰,下面是一封封契据、交子。   “哇。”韩巧儿赞叹了一声。   韩祈安道:“先前杀了张远明,得了他们的买凶钱五千贯,另有钱三万四千八十三贯……现在加上这些,才算是与账册平了。   杨氏那女人狡猾,先把铜钱和在庆符县的田产交了,却把这些值钱的物件藏着,安不知我们只要把账册算出来就能知道。”   李瑕拿起契据看了看,道:“这些是张家在叙州的产业?”   “是。”   韩承绪笑着摇了摇头,又拿了养兵的账册出来与李瑕核算。   从长期来看,李瑕若想养兵一千或两千人,加上各种计划,钱是极缺的;但暂时而言,拿了张家的财力养五百人,这几个月内并不缺钱,缺的是扩军所需的粮食、武器、皮盔等军备。   这些东西,庆符这个小小的县城并不具备,需要派人到大的州城去添置。   能做这些事的文人,李瑕是最缺的。   韩承绪替李瑕管账已是忙得不可开交,也只能让韩祈安去一趟叙州,把张家的产业打理清楚,换了金银珠宝与交子,再添购物资回来……   “年节过去前把物资备下,年后才好扩兵。不过,我去这一趟,一个月内怕是回不来。”   “要让以宁先生在外过年了,辛苦。”   “倒非担心这个。”韩祈安道:“阿郎若要贩私盐,往后账务由谁安排?这方面信得过的人才还是不足啊。”   李瑕点点头,心想这也是大宋现象之一,朝廷对读书人好,少有文人跟着人造反。   因此幕僚好找,能信得过的却难找。   “总能有适合的,到时从邬通身边收买一个管私盐的也可,此事再谈,我派于柄随以宁先生走一趟。”   韩祈安道:“那我准备动身……对了,还有桩小事,阿郎下次派人去临安,将严云云送去吧。”   “嗯。”李瑕点点头,他先前派人到临安送的是急信,不会让信使带一个女人。   韩祈安当着李瑕的面,又盖上那两个匣子,拿布包好,丝毫没有担心李瑕会怀疑他贪墨。   韩承绪抚须笑了笑,道:“我去雇人扩建营盘……”   ……   李瑕揉了揉额头,继续想着战事之后的规划,重新捋了捋思路。   斩杀兀良合台的大功日后必然还有更重要的影响,比如明年自己也要派人北上联络杨果,助其坚定其背后世侯的决心。   暂时而言,则是可借此功劳掌握庆符县。   作为一个有靠山的奸党,斩了蒙古都元帅,哪怕不争功、哪怕年轻资历浅,也没有人能拦得住他升任。   江春一心调走,不难应付;房言楷在史俊离任后也不能构成威胁,可以让其处理民政,若这主簿也调走了……再说吧。   重要的是兵权和钱粮,这两者才是根。   要兵则是扩军、编练,按部就班地来即可。   钱粮暂时有两个来源,一是尽快消化张家的田地产业,再转化为军备,派韩祈安北上叙州即是为此事;二是与邬通合伙贩私盐、在西南走私,派姜饭南下筠连州则是为此事。   但姜饭能杀人,却不会经营私盐,此事该由自己多上点心……   李瑕正想着这些,感觉身后被韩巧儿拉了拉。   “李哥哥,战事过去了。”   “嗯?”李瑕道:“差点忘了,晚上带你去庆福楼吃好吃的。”   韩巧儿道:“不是为这个啦,我嘴不馋。李哥哥晚上回后衙睡吗?不封城了,县令夫人已要搬回东厢了。”   之所以这么说,因李瑕这几天都是在公房里支了床睡的。   “好。”   “我是想说,战事过去了,马上又要过年了,李哥哥也不要太辛苦……” #第二百四十三章 见闻   次日是十二月十八,韩祈安带人去了叙州,而江春已从叙州回来。   江春走了这一趟,对叙州、庆符县明年的形势也有了更深的了解。   比起房言楷的彷徨无措,他显得从容而自信。   若论功劳苦劳,他或许远不及李瑕或房言楷,但若说靠山、前程,他虽不如李瑕,却远甚于房言楷。   因为他妻子牟氏之伯父牟子才,今年刚迁任了礼部尚书,就在蒲择之改任蜀帅之后。   ……   “非瑜放心。此次我到叙州,张远明之死只字未提,只说五百巡江手是我一力督建,钱粮是富户捐的,乡勇多是因百姓热忱抗蒙。不会有人再细究此事。”   “谢县令。”   “欸,是我要谢非瑜,分润如此功劳给我。”   江春看着李瑕,满脸都是和煦的笑意,又道:“知州很恼怒你与正书不遵号令,已上表弹劾了,但也如实禀奏了你们的功劳,到时功过如何论……必是功大于过的,哈哈。”   “是。”   李瑕随口应着,并不在意。   江春观察着他的表情,问道:“非瑜有何打算?”   “想必县令是要高升了,我虽不才,想主政庆符。”   “有把握?”   “丁相公已任左相了。”   江春抚须而笑,与李瑕极是默契,半是玩笑道:“朝廷任命最快也要到明年三四月,在这之前,还请非瑜莫嫌弃我待在庆符才好呐。”   “不敢,还有许多事要请县令指教。”   “对了,非瑜在西厢住得惯吗?那边位置不太好,要不你搬到东厢?”   “不必,眼下这样就很好。”   “好好好,你我能同住一片屋檐下,实是可喜之事……”   见过了李瑕,江春自然也要再见一见房言楷。他却是饮着茶,好半天没叫人去请。   直到詹纲推门进来,问道:“东翁,不见房主簿吗?”   “世事变化得真快,本以为会是房正书助我得一个上等考评。没想到来了个李非瑜,立下大功,推了我一把。”江春感慨道。   “是啊,谁能想到呢。”   “庆符这三个县官,房正书平日最揽权,但真到了论功行赏之际,他是最无用的一个呐。”   这话,詹纲却也不好回答。   江春挥了挥手,道:“请正书过来吧。”   等房言楷进来,江春又换上温和的笑容。   “放心吧,你定然是功大于过的,知州依旧很赏识你,说你必然是被非瑜裹挟。”   房言楷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   “但他还是弹劾你了。”   “这……”   “这也是为你好,让你知道,战场上,遵号令比立功重要。”   房言楷默然不语。   江春捧着茶杯,沉吟着,最后还是道:“正书,你我相处近两年,有句话,我早想与你说……”   “县令但说无妨。”   “如何开口呢……政务实事,你比我擅长,官场上的门道,我却比你了解。”   “是。”   “史知州的弹劾,对非瑜而言,不痛不痒;但对你而言,却事关前程。”   房言楷一愣。   “非瑜功大于过,可以升官;你功大于过,最后只能得一些赏赐……这话我现在就放在这里,你若不信,待到三四月再看。”   “我信。”   江春叹道:“这话我早想与你说了。史知州是好官、清官,做事公事公办,是提携不了你的……唉,说的多了,我只是怕你到时失望,并非说知州做错了。”   “知州做得对,我确实不遵号令。”   “若真想升官,请非瑜帮你打点吧。你以为斩兀良合台的功劳是蒲帅的?眼界低了,我告诉你,功劳是丁相的。眼下非瑜一句话,抵你两年辛苦。”   “我岂会不明白?可丁大全是奸党……”   “是啊。”江春喃喃道:“想来,丁大全任宁德县主簿时,也是遇到正书现在的处境吧?”   房言楷有些不明白……史知州没做错,自己也没做错,但事情怎就成了这样?   ……   名叫“俞德宸”的道士在驿馆中打坐。   良久,他睁开眼,感到有些苦恼。   来庆符,是来杀李瑕的,第一天来就看到人了,可惜周围有数十个士兵……后来俞德宸听说,那些是斩杀兀良合台的兵士。   之后两天,就再也没见到李瑕。   连姜饭都没看见。   那些人好像忘了他俞德宸一样,把他丢在驿馆就再也没来过。   接近李瑕,然后杀掉的计划好像行不通,俞德宸决定夜里潜进县衙去杀。   白天则要出门踩点。   他拿起剑,离开驿馆。   庆符大街上有些热闹,因县衙在招募劳役修桥修路,据说是在修一座符江上的石桥,并修通往叙州、安宁县、筠连县的官道。   从昨日开始,已有些附近州县的流民过来……   俞德宸穿过长街,拐角处有个披麻戴孝的女人跑过,差点撞到他。   他闪身避开,目光看去,见这女人二十七八岁样子,神情显得有些慌张。   ……   张漛跑过街角,差点和一个道士撞了个满怀,转头一看,见后面那几个人已追了上来。   “道长,能否帮帮我?”   “如何帮你?”   张漛忙道:“后面有人在追我,我……”   “跟我来。”那道士拉着张漛,迅速跑进另一条巷子,手一指,道:“你往那边走。”   张漛迅速跑开,转头看去,正见那道士一脚踹飞了一个追赶者。   “别再欺负女人……”   张漛舒了口气,迅速往城南跑去。   ……   严云云才出脂粉铺的门,忽然眯了眯眼。   近日城中多的是披麻戴孝的,但张远明的女儿她见过一次,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快步缀了上去。   只见张漛拐进小巷,在一间院子前叩了叩门,有个汉子开了门,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将张漛迎了进去。   严云云趴在墙边看着,心中思量,这里住的怕是张家的故旧。   才转身想去县衙通风报信,她忽又停下脚步,嘴角勾起自信的笑意……   ……   俞德宸拍了拍手,也不再看倒在地上的几个恶仆,继续向县衙走去。   下一个街口,却见一群人围在那,也不知在做什么。   俞德宸是个道士,心里想着不能好奇心太重,却还是忍不住过去看了看,却是一群人在买盐。   “一斤八十文。”   “真的?官盐一斤一百四十四文咧,你这是私盐?我跟你说,我们县里,查私盐很厉害的,卖三斤就能杀头。”   “胡说什么?”卖盐的汉子道:“这是官盐,不买就走开,今日就这一担。”   “我倒是想买,但怕官盐卖不出去,又有科敷,我可是上户。”   俞德宸云淡风轻地站在旁边听着,心中好奇何谓“科敷”。   很快就听到有人问道:“啥叫科敷?”   “每年的官盐要是卖不掉,县衙就逼我们这些上户买。”   “那你走开,我是下户,我买。”   “蠢,要是卖不掉的多,都得摊派……”   “我都告诉你们了,这就是官盐,县里以后也没有科敷。买不买,不买走开。”   俞德宸看了一会,觉得无聊,转身要走,却见一名中年文士匆匆赶来,差点又撞了个满怀。   接着,就听到这中年文士与那盐贩的争吵声。   “你说你这是官盐,盐榷给我看看!”   “你说看就看?你谁?”   “我谁?不拿出盐榷,休怪我将你拿下……” #第二百四十四章 屋顶   蒋焴今日出县衙办事,没想到竟是见到了私盐贩子,极是生气。   他转头一看,见到快班班头费伯仁就站在不远处的街角,忙喊道:“费班头!你过来,把这私盐贩子拿下!”   不想,却见费伯仁头一低,没听到一般,带着人穿进了一条小巷。   “费班头……”   蒋焴一愣,心道费伯仁分明是看到自己了,竟是就这样走掉了?   他心头怒起,指着那私盐贩子,叱道:“你别逃,在这等着!”   说着,他转身向县衙跑去。   ……   汤二庚看着蒋焴的背影,咧开嘴笑了笑。   他才不怕咧。之所以到这来贩盐,就是他家邬巡检收到庆符县尉的消息,可以在庆符贩盐了。   邬巡检都说了,先试着卖上几担,要是没事,就在官盐铺子旁再开一个铺子,明目张胆地卖盐。   “最后十斤!谁要买?”   “小哥,今日没带钱,明日还来卖吗?”   “来!”汤二庚哈哈大笑,抬手一指,道:“看到那个铺面没?过几日我就盘下来,就在那卖。”   ……   俞德宸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摇了摇头,继续向县衙走去。   走了一会,见那个中年文人气呼呼地冲进县衙,俞德宸停下脚步,心想让那些普通人多买些便宜盐也好,遂就站在那等着,打算一会把衙役都打一顿。   但等了好久,也没见那人再出来。   “原来就是嘴上厉害。”俞德宸喃喃道。   他绕到县衙后面。   巷子里人不多,只见对面一个穿着男装的少女带着两个健妇从巷子那边走出来。   因这少女也佩了柄剑在身上,俞德宸不由多打量了她一眼。   她不漂亮,脸方,鼻塌。但背挺得笔直,走路时步态从容,隐隐有些卓然之气。   下了终南山,见到了市井多有缩头缩脑之人,这般身姿就显得犹为出众。   俞德宸想起来李瑕就是这般走路的。   他又细看了一眼,见这少女头发扎在脑后,随风轻轻晃动,颇为飒爽。   两人擦肩而过,俞德宸围着县衙绕了一圈,大抵完成了踩点,又绕了回来,见那少女正在与一个老妇说话。   “救了老妇人家的火,收下这篮子鸡蛋吧,老妇人心里不安……”   “那好吧。”那少女大大方方应下,与那老妇道了别。却是又向身后的健妇道:“一会送两斤米去她家里。”   “大姐儿,直接给她钱也好。”   “不,为人处世不是这样的……”   俞德宸又从她们身边走过,心想这些人情世故还真麻烦……   ……   韩祈安把杨琇、张代焞母子带去了叙州,庆符这边便只留了几个仆役看着张漛。   这日下午,这几个仆役鼻青脸肿地站在李瑕面前……   “被一个道士打了?”   “是,小人们正在追张氏,冲出一个道士,对着我们就打。”   李瑕思忖了一会,忽有些怀疑那俞德宸。   “去东边营盘把刘金锁、搂虎找来,让他们带三十名好手。”   “是。”   那边有又有道:“县尉,房主簿来了。”   “你们先下去,请房主簿进来。”   ……   房言楷在李瑕对面坐下,缓缓道:“县里有人在贩私盐,李县尉可知晓?”   “竟有此事?”   房言楷看着李瑕的脸,苦笑道:“你不会演,不必与我装了。此事你知道,是你下令不让衙役稽查的?”   “房主簿在说什么?私盐一定要稽查。”   “别装了。你收了邬通的好处?”   “没有,私盐一定要稽查。”   房言楷脸上苦意愈浓,道:“非瑜,你知道我在任近两年来,稽查私盐费了多大工夫?”   “是,我愿效仿房主簿。”   “此间并无旁人,你我说几句心里话,可好?”   “好。”   “你可知我大宋税赋,三成都是盐税,贩私盐乃是杀头的重罪……”   李瑕打断道:“房主簿既知是邬通在贩盐,你我一起上表检举他,如何?”   房言楷一愣。   “房主簿不肯吗?为何?”   房方楷不答,表情有些萧索。   李瑕又问道:“你稽查私盐是为了大宋社稷?还是为了个人政绩?”   “我上任以来,不仅稽查私盐,还开荒、缉盗,夙兴夜寐,使民生安定、税赋充足,上无愧于朝廷,下无愧于百姓。哪怕是有一份想要政绩的私心,不该吗?”   “该。你确实无愧于朝廷、百姓。”   房言楷不知话题怎又落在了这里,问道:“你为何不查私盐?”   “我从未说过不查。”   “你……”   “我会查私盐。虽然盐税上缴朝廷,层层贪墨,最后也不知有几成落到实处。若能直接用来练一支强军,不知是否能保川蜀?今年打败了蒙军,明年他们就不来了吗?”   房言楷闭目长叹。   “道理你都明白,不用我多说。”李瑕道:“另外,我们三个县官都很清楚,等朝廷任命下来,我与江县令大概是要升官的。我不知你能否升迁,但近来我感受到你很痛苦,当然,朝迁不可能贬你,人就怕有比较。   盐税和升迁都是一个道理,甚至大宋社稷也是这道理,如你说言‘不正本必亡,正本必乱’,我不打算在一个快烂掉的框架里做事,你呢?往后如何做,你该想清楚了……并非是我在逼你,你若想调走,我也可以替你打点。”   房言楷道:“我明白……我明白……是守规矩还是不守规矩。”   “是让房主簿选择变或是不变,变则通、不变则亡。”   “变则乱。”   “你考虑……”   ……   入了夜,俞德宸换上一身黑衣,蒙着脸,伏在了县衙后衙的屋檐上。   他又见到了傍晚看到的那个少女,正坐在院中与一个小童说话。   “怪哉,父亲回来后怎一句话都不骂你?”   “他为何要骂我?”   “你一天到晚离经叛道,该骂。”   “父亲怕我。”   “哈?你少胡说八道了。”   “真的,父亲怕李哥哥,我越学他,父亲越不敢教训我,你没感觉出来吗?”   “其实我感觉出来了,我也试过,被痛打了一顿,所以我说你是胡说八道。”   “那是你只学其形,未学其神……”   “姐,屋顶上好像有个人。”   “有吗?”   俞德宸俯低身子,微觉有些无奈,心想自己本是仙风道骨的修道之人,第一次来当刺客,经验还是不足。   好在,院里那小童又道:“好像是我看错了。”   “还能不能老老实实背书了……”   突然,俞德宸听到前衙有大动静传来,紧接着便是脚步声响起。   不一会儿,又一个小姑娘跑到后衙来。   “二姐儿回来了,李县尉呢?”   “李哥哥带人出门办事了。”   “怎么了?”   “不知道欸,你们在院子里不冷吗?”   “外面亮堂些……”   俞德宸听了,皱了皱眉,从屋檐上退了下去,跃回外面,迅速跑过小巷,贴着墙看去,只见李瑕正带着人向城南而去。   ……   院子里,江苍又抬头向屋顶看了一眼,故作不经意地把两个姐姐打发走,一路打着哈欠进到书房。   他四下看了看,缩了缩脖子,蹑手蹑脚走到江春身边。   江春已是瞪着眼,很不悦地看着儿子。   却听江苍附耳道:“父亲,屋顶上好像有个偷儿,孩儿不敢惊动他,故意装作不知道,唤胥吏来捉了吧。这临近年节了,偷儿就是多……”   “蠢小子,哪个偷儿敢到县衙来偷东西?”   江苍一想也对哦,正想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忽发现江春竟也是附在他耳边说的。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眼中皆有惊惧之色…… #第二百四十五章 活捉   “县尉,找到张氏了,在城南剪刀巷。”   说话的是韩祈安留下看着张漛的仆役,脸上还带着淤痕。   李瑕问道:“打听了吗?她找的是谁?”   “一个几年前从张家出来的护院,名叫‘郑栓’,手底下有点功夫,往年张家运粮到叙州卖,都是他押队。小人不敢轻易闯进去……不过县尉放心,城门关着,他们逃不掉。”   李瑕不急着去捉张漛,又等了一会,等到于柄回来。   “县尉。”于柄拱手道:“小人去了驿馆,没见到俞道长,说是下午就出门了。”   “他到庆符以后都做了什么?”   于柄道:“这两日他都在打听县尉,还故意作出不经意的样子,但驿馆杂役迎来送往的,早觉得他不对劲了。”   “刘金锁,你怎么看?”   刘金锁挠了挠头,道:“他一定也是仰慕县尉呗,斩蒙古大将,谁人不服?!”   “你就没想过他有可能是全真教派来杀我的?”   “啊?无缘无故的,总不能是道士就是全真教的吧?”   “潼川府路在打仗,一个荆湖北路的道士在这时候跑来游历?”李瑕道:“他到了叙州,不去仙侣山,却在庆符住了两天?”   仙侣山就在叙州,与翠屏山相连。据传,东汉时,张道陵沿长江西行,见此山有灵气,曾在山上传道数载;又传,唐时,吕洞宾白日在翠屏山练剑,夜宿仙侣山……   “对啊!”   刘金锁恍然大悟,拍着脑袋道:“他怎能不急着去仙侣山?我早觉得他有问题了!”   于柄有些看不下去,低声道:“呵,你早觉得。”   “真的。”   “那你觉得他现在在哪?”   “要么躲在哪里想刺杀县尉;要么……他救了张氏,跟张氏混在一起了?”   李瑕点点头,道:“刘金锁,你带几个人留在县衙保护韩老与巧儿;搂虎,跟我去郑栓家。”   “是。”   “嘿,原来是要捉全真教刺客。我就说呢,找个女人哪要带这么多人过来。”   李瑕带人出了县衙,于夜色中向城南而去。   走过庆符大街,搂虎忽然回过头向后方望了一眼,心想那全真教的道士怕是功夫很厉害,要小心才是……   ……   城南剪刀巷。   “这女人想勾引小人,让小人出卖小娘子。”郑栓拖着严云云走进堂屋,低着头向张漛这般说了一句。   张漛眯眼看去,只见地上的严云云已被打晕过去,身子瘫着,但身段还是很勾人。   比张漛要勾人得多。   “郑栓,你……”   “她说,县里现在是姓李的县尉说了算,张家男丁都死绝了。让小人跟着她一起投靠李县尉做事,把小娘子你卖了。她以为她勾勾手指,小人就会听她的。”   张漛没说话,看着郑栓拿绳索把严云云捆起来。   “但她不知道小人对小娘子你的心意。”郑栓又道,“小娘子以前招的那个赘婿,许正诚,窝囊男人,呵,是小人打死了他,丢进七仙湖里……小娘子,许正诚不是落水死的,是我打死的。”   “我知道。”张漛侧过头,道:“我就是知道,才敢逃出来,因有你在,我才敢逃出来……等这事过去了,你……你就是我男人。”   郑栓背对着她,身子颤了颤。   张漛说完,转身舀了一勺水,泼在严云云头上。   ……   不一会儿之后,堂屋里响起的是两个女人的互骂声。   “狗男女!你们两个狗男女。”   “贱人!你说不说?!就是你勾结李瑕杀我父兄,谋财害命……”   “好哥哥,你可想好了,看看谁有权有势……你要跟着谁干?你看看,我和她谁更美?”   “贱人!我撕烂你的嘴……”   “好哥哥,张家已经完了,你们不可能离开庆符的……”   “说!是不是你们谋杀我父兄?!我二哥不可能强污你,是你在构陷他,你一个不要脸的贱货,是你贴上去的……”   郑栓拿起一把柴刀,丢进火盆里烧着,看着刀烧得通红。   张漛忽然拿起这柴刀,尖声吼道:“你说不说?!我要烫烂你这张脸……”   “不要!我说……我说……”   但张漛依旧是把那烧得通红的柴刀烙了下去。   “滋……”   “啊!”   严云云凄厉的惨叫声响起。   郑栓迅速拿起布堵住她的嘴,一把抱住张漛。   “小娘子……小娘子……别弄死了,这是人证。”   张漛大哭,丢下手中的柴刀,抱着郑栓,哭道:“我父亲……我大哥二哥……死得好惨……”   “不哭了,我们去重庆府,把这案子捅上去……”   突然,“嘭”的一声响,屋门被人踹开。   郑栓与张漛还没来得及回头,几道身影冲进来,一刀捅来,将两人捅了个对穿。   “呃……”   抱在一起的两人倒在地上……   ……   “县尉,没找到俞德宸。”搂虎提着刀出了院子,向李瑕禀报道。   李瑕点点头,走进堂屋看了看。   之前不杀张漛,不是他心慈手软。而是张远明家这样全被杀干净,传出去难免让人起疑。   “收拾干净,就当这两人私奔了。”   “是。”   “别让附近的人家看到了。”   “是,我们说是追查蒙古刺客,没让他们出来……这女人呢?要不要灭口?”   李瑕看向晕过去的严云云,稍想了想,道:“先带回去,等她醒了再说。”   “是。那道士还没找到,小人护送县尉……”   ……   远远的,俞德宸缩回街角,心中暗道:“这李瑕果然是欺男霸女的恶贼。”   但现在李瑕身边还带着许多人手,怕是不太好杀……出来抢个女人,竟带这么多人。   还是继续回县衙埋伏比较好。   这般想着,俞德宸重新隐回黑暗中。   他重新回到县衙后的小巷,避过一个更夫,快步奔到围院边,向上跃去。   突然,一柄长枪从屋顶上贯下来!   “铛!”   俞德宸持剑一挡,火花四溅。   “小贼!老子等你很久了!”   这大喝声让俞德宸有些耳熟,一听便知是那刘大傻子。   他不敢硬战,转身就逃。   “跑?!俞道士,老子早认出是你了!”   俞德宸不理,脚下飞快。   四周却又有数人围了上来……   ……   “哇,真是个刺客。”江苍听着围墙外的动静,又怕、又兴奋,拳头都攥得紧紧的,“这打得动静也太大了吧?”   江春捻着长须,喃喃道:“刘大傻子真没用,没一枪把人刺死。”   “父亲怎知道会是刺客?”   “做的事愈多,惹得麻烦就愈多。”   江苍没听到,紧紧瞪着那堵墙,虽然什么都看不到,却还是喃喃道:“好有趣啊。”   “有趣?”江春在儿子头上一拍,道:“告诉你,读书入仕才有平安舒服的日子过,我最烦这种打打杀杀的。”   他似乎没意识到,因有些紧张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换作平时,大概会说些更冠冕堂皇的,读书报国云云。   江苍点点头,道:“是啊,父亲,孩儿也不喜欢打打杀杀,就是看着有趣。”   外面的追喊声越来越远,显然是人已跑得远了。   江春又向门子吩咐道:“去看看,房正书是否被刺死了,怎一点动静都没有?”   过了一会,门子应道:“县令,房主簿没事,一直在书房里没出来。”   江苍小声道:“父亲,主簿是不是被吓到了?”   “不懂别乱说……”   ……   李瑕回了后衙,先是看了韩巧儿,问道:“吓到没有?”   韩巧儿摇头道:“没有,我跟李哥哥连北面都去过,今夜却连刺客都没看到,不会被吓到。”   李瑕又与她聊了一会,转到前衙,只见刘金锁已经回来了,正在与搂虎说话。   “你十几个人捉一个人捉不到?”搂虎道:“换作我,一箭将他射死了。”   “我捅了他两枪,他不死也要重伤。”   “又吹?”   “真的!”   “那人还跑了?”   刘金锁道:“没跑!就是要找一找。”   “你太没用了。”   “我告诉你,这道士身手真的很厉害,今夜换成是你,你已经死了……”   李瑕走上前,问道:“人呢?”   刘金锁挠了挠头,道:“还在找,肯定是躲到哪个民宅里了,夜里黑乎乎的,不太好找……我捅了他两枪……”   “有伤亡吗?”   “我挨了他两剑,不要紧,已经包扎好了。”   李瑕目光看去,见刘金锁皮甲上破了两道,上面还沾着血。   看得出来,俞德宸身手确实了得。   “给你两天把人找出来,但不要惊扰百姓。另外,捉活的。”   “因为他救了姜饭?”   李瑕瞥了刘金锁一眼,道:“去问韩老。”   “哦。”   李瑕忽想到自己在北面被张弘道追杀的时候。   原来自己的地盘上混进一个细作是这种感觉……嗯,如今已经有地盘了……   ……   “韩老,县尉为何要捉活的?那道士身手那么高,活的不好捉。”刘金锁道:“这事不弄清楚,我下手没分寸。”   韩承绪正在调药给昏迷的严云云敷脸,头也不抬就应道:“阿郎明年要派人北上联络杨公,明白了?”   “不是很明白。”   “这个道士刺杀之后要回终南山……”   “总之就是一定要捉活的?”   “阿郎没叫你‘尽量’捉活的。”   “哦。”刘金锁点点头,看着严云云被烫得不成样子的半边脸,啧啧一声“可惜了”转身往外走去。   韩承绪摇了摇头,自语道:“大傻子战场上好用,做这些事不好用……” #第二百四十六章 盐贩   筠连州城。   奢华宅邸中,邬通左右各拥着两个美姬,正在喝酒。   坐在他对面的是他手下的一个掌柜,名叫“杜致欣”,四十多岁模样,衣着光鲜。   “庆符县在册五千三百余户,加上隐户,以及苗、彝、僰诸寨,三四万人该是有的,依一人一年两斤盐算,若是全县只买我们的盐,该是年入六万贯上下。再加上用来腌制菜肉的盐,该还有更多。”   杜致欣拨着算盘,说到这里,道:“但……淯井监、转运使必然会知道。”   “算算,又要拿多少钱打点?”   算盘又是噼里啪啦的响,杜致欣提笔在纸上记了打点各级官吏所需的钱,末了递给邬通。   “一万五千贯……六万贯,我只能得一万五千贯?还不算本钱。”   “是。”   邬通沉默了一会,凝视着纸上一行又一行官名,没有哪个是能省掉的。   最后,他目光落在“庆符县尉李”这几个字上,问道:“一年给李瑕六千贯?”   “是东翁说过的,每月少则五百贯。”杜致欣道:“何况,没有李瑕,我们不可能在庆符贩盐,不仅是县衙,还有别的盐商会找麻烦。”   “钱不好挣呐。”邬通叹息道。   杜致欣问道:“东翁的意思是?”   “去吧,先把铺子支起来、把生意铺开了。明年看看是否有新的县尉来。”   邬通不是小气人,若是以前,他还会现在就把头一年的六千贯先送过去,以确保大家在一条船上……如果当时没有过节的话。   “是,那小人先赶过去,在年前把铺子准备好,过了年就可以开张……”   杜致欣离开邬通的宅邸。   在他身后的巷子里,一支铁钩子“嗒”的抵在墙上。   姜饭凝视着远去的轿子,道:“宋禾,你跟着这姓杜的回庆符,把这几天打探到的消息报给县尉。”   ……   两日后,杜致欣坐在了李瑕的公房当中。   作为私盐贩子,他还真有些不习惯坐在衙署当中。   当然,倒不是杜致欣没跟官打过交代,他打交道的官里,比县尉官职高好几转的多了去了。但人家都有私宅、别院,不会在公房里谈事情。   杜致欣不由暗道:“怪不得要这般捞钱,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他却也知道,李瑕虽然爱捞钱,却不是没能力的,斩杀蒙古大将的功劳摆在那里。   且才进县城,他已经感受到其对庆符县的掌控力了。   让杜致欣意外的是,李瑕待他十分热情,远超他的预料。   “我对盐务不太了解,还想请杜掌柜多多指教。”   “县尉太客气了,指教不敢当……另外,与敝东主一起做生意,县尉不需太了解,只需把一些人压住也就可以了。”   “哪些人?”   杜致欣道:“自是庆符县如今在卖盐的两家盐商,卢家、尹家。等我们开始卖盐了,他们必会来找麻烦。”   李瑕道:“听说杜掌柜想开间铺面。我很好奇贩私盐如何开铺面?”   “明面上当然是卖官盐。我们也有少量盐引。但有客来,便可拿出私盐来卖。”   “我不明白。”   杜致欣只好苦笑着,耐心向李瑕解释起来。   “县尉若想明白这其中的门道,小人怕是得从我朝的盐政说起。”   李瑕道:“我很有空,杜掌柜慢慢说无妨。”   “我朝开国之初,规定盐或由官卖、或通商卖至各州郡。至政和三年,蔡京创‘盐引法’,用官袋装盐,限定斤重,封印为记,一袋为一引,编立引目号簿。盐商先缴纳税钱领取盐引,凭盐引核对号簿取盐。   四川产井盐,与别处略略有些不同,盐商是直接从井户处买盐。由官府验视、秤量、发放,但也是先收引税、过税、住税。”   李瑕问道:“一样是盐引法,唯一的不同是别处是盐商向官府买盐,四川是向井户买?”   “是啊。”杜致欣道:“总之都是重税,尤其是这些年蒙军攻蜀,朝廷入不敷出,盐税自然在涨。盐商们缴了重税买盐引,盐价自然就居高不下。   最近庆符县盐价在一斤一百四十余文上下,再加卢家、尹家一贯的伎俩,还要在其中掺上沙土,将沙土也买出高价。   我们这盐一卖,自然不会再有人买他们的盐。他们自然会来找麻烦,比如让县里科敷,将他们的盐强卖出去。”   李瑕问道:“我为何要帮他们强卖?”   “庆符县的盐税便是县官的政绩。”杜致欣笑道:“当然,李县尉不缺这点政绩。不像别的县官。”   李瑕又问道:“若这些麻烦都是我摆平的,我为何不自己贩盐、而要与邬兄合作?”   杜致欣一愣,脸上的笑意凝固住,好一会才道:“李县尉摆平的麻烦,都只是县里的小麻烦。盐税可仅是一县之事,往上还有淯井监、州府、转运司,这些才是大麻烦,都是我家东主来摆平。”   “还有呢?”   “李县尉也没有盐,不是吗?”   “井盐也不难造。”李瑕道:“凿井、汲出卤水、煎出盐。”   “哈?”杜致欣笑道:“也不是随便打一口深井就能出卤水的。”   “听说川地离河不远的石山上,大多都可以凿井取盐?”   “那是时人夸大其词了。”杜致欣道:“此事不易呐,如凿井、治井需有经验的山匠;煎盐有烧盐匠;设卤笕的有笕山匠;安火笕、置火圈有灶头;运卤的有担水匠……分工达四五十种。李县尉是清贵文官,管不来这等琐事。”   话到这里,他重新笑了起来,道:“何况,我家东主辛苦经营,到庆符卖盐,刨去本钱,一年赚得还不如给李县尉的多。”   “杜掌柜这是欺我不会做生意了。邬兄本就要贩盐到西南,多卖庆符一个县,既不用再凿井,又不用再开灶,岂能添几个本钱?”   “所以,东主与李县尉,合则两利,不是吗?”   “是啊。”李瑕道:“看来,我还是安安心心吃一份红利更舒服。”   杜致欣大喜,道:“正是如此。” #第二百四十七章 花袄子   见过杜致欣之后,李瑕又吩咐人把刘金锁叫来。   刘金锁提着一柄剑,才进李瑕公房就兴匆匆喊道:“县尉!我找到俞德宸的剑了!西夏匠人造的剑,献给县尉。”   “放桌上吧,人捉到了?”   刘金锁挠了挠头,低声道:“没有,我还找了条狗,闻他的血,愣是连影都没看到。”   “剑在哪找到的?”   “在一个树洞里找到的。”刘金锁道:“这事真怪了,剑都找到了,人反而没找到,都找了两日,会不会逃出城了?”   李瑕没说话,眼神中渐有些威仪。   刘金锁低下头,心里还泛咕噜,觉得捉人可比逃跑难多了,这事就跟捉迷藏一样,藏方往那个疙瘩里一躲,捉方累得半死……   ……   隔着长廊,蒋焴正在房言楷的公房中。   “东翁,我看到那个私盐贩子还跑到县衙门口来了。”   “嗯?”   蒋焴叹息一声,道:“太明目张胆了吧?”   房言楷想了想,道:“此事你暂时别管。”   “可这……”   “卢文扬今早来拜会过我,趁我不注意留了三百贯。你替我还回去,告诉他,我从不受贿……”   ……   县衙外,杜致欣才走出来,汤二庚就从一旁迎上来,笑嘻嘻道:“掌柜,小人没骗你吧,李县尉可支持我们贩盐了。”   杜致欣点点头,道:“走吧,带我去看看铺面。”   “好咧,依掌柜吩咐,小人寻了个仓库大的。省得每次要运盐过来。就在卢家的盐铺旁边,以前是个卖粮食的,前阵子一家三个男丁死了,要卖这铺面,县尉已经派人联络好了,掌柜的你看过,交了钱就能盘下来……”   两个一路走过长街,路上遇到一队捕快,汤二庚还向对方打了个招呼。   “费班头,这是要去哪?”   “捕贼。”   “辛苦,这是我家掌柜。”   才寒暄几句,街边有个五大三粗的妇人跑过来,喊道:“费班头,我家遭贼啦,偷了我备着过年穿的花袄子……”   “你慢点说,丢了哪些物件?”   “就花袄子、襦裙,还有一盒胭脂。”   “别的呢?”   “别的都没丢……”   杜致欣已拱了拱手,道:“费班头既忙,改日我请酒。”   示意之后,他带着汤二庚继续向铺面走去,又问道:“这庆符县不太平?”   “很太平啊,衙役多,还有驻军,就这两日城里在拿贼咧。”   杜致欣道:“我们只卖盐,少惹事,知道不?”   “小人明白。”   不一会儿,两人到了铺面。   此地就在庆符大街,处于县城较中间的位置,隔着两条巷子就是戏台,不远处就是庆福楼。   杜致欣很满意,打算今日就定下来。   “别的都好,就是邻着卢家盐铺,得叫东主再派批打手过来镇镇场子。”   “掌柜考虑得周到……”   汤二庚话到这里,忽然眼睛一亮。   他看到街对面一个高挑的小娘子,穿着花棉袄,裹着花头巾,一扭一扭地进了间药铺。   汤二庚也没心思再听掌柜说话,盯着那药铺,不一会儿,见那小娘子提着几包药出来。   隔着街,她又低着头,但汤二庚分明看到她皮肤很白,挺漂亮。   “我再去趟县衙把文书办了。”杜致欣道,“你去叫人把盐都搬过来。”   “是。”   汤二庚见杜致欣走了,转头一看,见那高挑女子已走进了一条巷子。   他想了想,还是跟了过去。   前不久他才说过庆符县衙役多、又有驻军,还得了吩咐“少惹事”,但心里痒痒的,他也就管不了这许多了。   再说了,这辈子贩的私盐,都够砍头砍一百次了……   ……   半个时辰后。   李瑕正在公房中听韩承绪讲解历年的盐税账簿,快班班头费伯仁快步进来。   “县尉。”   “何事?”   “县里出了命案。”   李瑕放下手中的账簿,道:“具体说来。”   “死的是汤二庚。”费伯仁沉吟道,“被人活活掐死了。”   “筠连来的汤二庚?”   “是。”   李瑕看向费伯仁,想起自己初到庆符之时,想跟这位费班头打个招呼,对方像没看到一样跑开。   如今形势不同了,要贩私盐,便要笼络这些人,因此李瑕也给了费伯仁一些好处,说话倒不必太过顾忌。   “有何线索?”   费伯仁道:“小人怀疑是蒋焴蒋先生杀的。三日前,小人曾见到蒋焴在街上与汤二庚起了口角。今日,蒋焴也在那附近。”   话到这里,公房外有人道:“县尉,有人求见。”   李瑕于是向费伯仁交代道:“不必先入为主,仔细查,有证据了再说。去吧。”   来求见的果然是杜致欣。   李瑕替他引见了韩承绪,表示不必避讳。   “李县尉,卢家或尹家动手了。此事李县尉若不帮忙解决,我们很难在庆符县贩盐。”   “杜掌柜如何确定是卢家或尹家动手了?”   杜致欣眼一瞪,奇道:“这还有何可想?必是他们做的,杀了我的人,威胁我不能在庆符贩盐。”   李瑕低声道:“你贩的是私盐,他们是官盐,他们要反击,多的是光明正大的办法,怎会一开始就杀人?”   “是我太明目张胆了?”   “瞧杜掌柜这话说的,这样吧,此事我派人查,杜掌柜只管继续卖盐。”   “李县尉,不论如何,这可是个压住卢家、尹家的机会。”杜致欣把头凑近了些,道:“要想做事,不心狠手辣怎行?”   李瑕似觉有些好笑,道:“杜掌柜放心吧,我有分寸。”   “那就拜托李县尉了……”   ……   杜致欣走后,韩承绪抚须笑道:“这人竟还来教阿郎要心狠手辣。”   “韩老觉得人是谁杀的?”   “不论是哪方人,都不太可能杀一个小小的私盐贩子。房主簿、蒋先生,或是卢家、尹家,皆没理由这般做。”   “查清楚再说吧。”   “尽是这些琐碎小事要阿郎操心。”韩承绪道:“我认为阿郎不该亲自见杜致欣。私盐之事也不该由阿郎亲自处理。万一真的有人查起来,难免麻烦。”   “我明白,但不知还能交给谁。”李瑕道。   他身边如韩承绪父子这样能信得过的聪明人还是太少了。   “我为阿郎引见一人如何?”   “谁?”   “严云云。”   李瑕想了想,问道:“她行吗?”   韩承绪道:“这女子毁了容貌,怕是去不了临安当妈妈了,往后也没别的出路。我与她聊过,她有心计,能写会算,也见多识广,是个可用之人。”   “可靠?”   韩承绪捻着花白的胡须,叹息道:“她过往或许心气躁,这次吃了个大亏,该是不大相同了,阿郎若信得过我的眼光,我打算收她为义女。”   “义女……”   “是啊,这办法我还是和江县令学来的。”   韩承绪活到六十岁,有些人情世故,比李瑕、韩祈安更懂一些。 #第二百四十八章 心计   俞德宸穿着一身花袄子,头上包着花布,脸上还抹了脂粉,打扮成了一个高挑女子。   他今日还遇到了三天前见过的那个私盐贩子,对方居然想非礼他。   这让俞德宸觉得可笑又愤怒,于是掐死了对方。   但之后搜查越来越严了,刘大傻子又调了数十号人来,把县城许多道路都堵了。   俞德宸身上的伤虽止了血,怕是伤到了肺腑,短期内好不了。他走着走着,感到无比疲惫,又无处可去,最后在一个小院门口的石凳上坐下来,闭上眼。   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他太累,懒得管。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他心想就让刘大傻子捉了算了……   睁开眼,看到一个老妇人,手里捧着一碗稀粥。   “小丫头,你吃吗?”   俞德宸觉得自己见过对方,一时想不起来是在哪见过的。   他想了想,接过粥喝了。   “你是逃难来的?”老妇问道。   俞德宸点了点头。   老妇又问道:“你家里人呢?”   俞德宸摇了摇头。   “也被蒙鞑杀了?”老妇叹道:“老妇人也是喽,就一个儿子,几年前上战场,就没再回来……”   俞德宸没点头也没摇头,坐在那听着她说,说她家人是怎样一个个没了的,又说上次蒙军攻城,抛了火油进城,烧了她半边房子。   他顺着老妇的手指看去,看到院子里那屋棚还是黑乎乎一片。   “县里让人来修,老妇人就一个人住,不急着修,他们从那边开始修……县里出了三个好官,县令家的几个孩子最好,那天还跑来老妇人家救火……”   絮絮叨叨,絮絮叨叨,俞德宸也有耐心,沉得住性子听。   这和修道差不多。   末了,老妇当他是个哑巴,又当他是个落了难的、家人死绝的可怜女子,带他回家里住下。   夜里,老妇没点烛火。俞德宸枕着手躺在黑暗中,忽然想到自己的父母确实是江陵府人,只是很早就被掳到了北面。   他从小就是蒙古国人,从不觉得蒙人有甚可恶的,终南山上的日子清静,这些都没想过……但这一夜,闭上眼忽然就看到了无助的老妇人在火海前悲哭的场面。   次日,俞德宸一起来,趁着老妇出门了,他偷偷刮了嘴角的胡须,又拿胭脂抹上。   想到一个仙风道骨的修道之人要做这样的事,自然是极委屈。   好不容易才抹完胭脂,他一转身,忽见一个大脸少女正背着手,盯着自己看。   俞德宸吓坏了……   ……   “这位姐姐,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你?”江荻道。   她看着眼前这个奇奇怪怪的高挑女子,好一会之后,却没等到对方回答。   “小娘子,你怎亲自来了?”正在此时,老妇人提着篮子从外面回来。   江荻道:“再来看看阮婆婆,上次的鸡蛋我家里人说很好吃,比别处买的好吃,想找阮婆婆买些。”   “县令喜欢吃?老妇人太高兴了……家里还有几颗,这就去给小娘子取来。”   江荻笑了笑,也不答,问道:“对了,这位姐姐是?”   “小娘子可别怪她不说话,她是哑巴,也是个可怜人,战乱中家人没了……”   她们说到这里,门外又传来狗叫声,叫个不停。   一个粗嗓大声道:“这只蠢狗,走到哪都乱叫,一点用都没有。”   江荻出了院门一看,见是刘金锁,打了个招呼。   “刘大哥,还在搜刺客呢?”   “可不是吗?这一天到晚的,大姐儿你可别再到处乱跑了,多危险。”   “放心,带了人保护呢。”江荻拍了拍腰间的剑,道:“我也有武器。”   刘金锁呵呵一笑,心想这江家大姐儿再这么一天到晚在外面瞎晃荡,丢了大家闺秀的体面,以后真要嫁不出去了。   此时他的狗又是“汪汪”几声,追着一只母狗就跑。   “快!把它给我捉回来,这狗,找刺客找不到,就会添乱……”   ……   同是这天清晨,严云云在李瑕面前跪下来,道:“谢阿郎收容之恩。”   李瑕没有马上叫她起来,眼神里还是带着些沉思。   严云云就那么跪着,换作以前,她早便抬起头扮可怜了,如今却显得沉稳了许多。   “起来吧。”李瑕道:“以后别再跪了。”   “是,阿郎。”   “为何这般叫我?”   严云云道:“我随义父叫。”   “我要你帮我打理私盐生意,你能做到吗?”   “不敢说一定能。”严云云低着头,下意识地侧着脸,以完好的那张脸对着李瑕,道:“我能做到的是,绝不背叛阿郎,不贪阿郎一文钱。”   李瑕看了韩承绪一眼,道:“韩老在我面前夸了你,说你很有心计。说说你的想法。”   “是,我认为……阿郎和义父的吃相太斯文了。要夺财害命,不该这般斯文。”   “怎么说?”   “阿郎想与邬通合作一段时间再取代邬通。但我认为应该更卑鄙些,先把邬通骗到庆符来贩盐,阿郎就立刻翻脸,让邬通自己去与卢家、尹家这些盐商斗,等他们两败俱伤,阿郎把他们全都除掉,到时阿郎直接从官盐生意入手慢慢贩私盐即可。”   严云云说到这里,已是正对着李瑕。   她半边脸被烙得不成样子,显得有些可怖。   “这次邬通的人死了就是个机会。阿郎可以口头上答应邬通帮他摆平,但就是不出手。再激他与卢家、尹家冲突。借此看清他的实力,以及背后的势力。   等到事情闹大了,阿郎除掉他们便可以说是要稽查私盐。相比真与邬通合作一段时间,这般做更不会落人口实,甚至有功。   到时,庆符、筠连的盐商都没有了,至于之后是谁在贩官盐、谁在贩私盐,那是我在做,与阿郎何干?有了我为阿郎办脏事,这些脏水阿郎不必亲自碰了……”   李瑕已完全明白严云云的意思。   简单来说,李瑕原先的计划是,先和邬通学着怎么贩私盐,再除掉邬通。   严云云的意思则是,直接让卖官盐的与邬通斗,两边一起除掉。不用学,全部都除掉之后,就从更简单的官盐开始做,还是能掌握这一带的盐业。   且不必再收买衙役、替邬通兜着麻烦……   韩承绪微微苦笑。   这便是他给李瑕引见严云云的原因了,这女子算不上顶聪明,比不了他和韩祈安的渊博,但在算计人方面,却能更毒辣。   她必然有很多短视之处,但有他们把控着全局,却可把她的这份毒辣用得恰到好处。   李瑕点点头,同意了严云云的办法。   “你具体要如何做?”   严云云道:“阿郎需告诉邬通,由我全权与他们打交道……因为邬通害怕阿郎,由我和他打交道,他则会轻视我这个女人。等他的盐铺开起来,到时我们再挑唆他与盐商。”   ……   李瑕又问道:“你有什么想要的?”   “我能与义父、义兄一样忠心于阿郎,阿郎如何待他们,往后就如何待我,可好?”   “好。”   严云云又低下头,像是在哭。   哭她一辈子都是靠美色谋生,如今不得不靠头脑与忠诚才能安身立命了……   ……   这天中午,杜致欣又想求见李瑕,却被告知李瑕去了符江营盘,韩承绪与严云云在茶楼见了杜致欣。   “杜掌柜以为我家阿朗很闲吗?他是斩杀蒙古大将的功臣,你要他亲自办一个小伙计被杀的案子?”   “严小娘子,但这生意……”   严云云道:“我说了,这生意往后由我与你交接。”   “好吧。”杜致欣看了韩承绪一眼,有些无奈,道:“卢家、尹家杀了我们的人,此事需有个交代。”   “要何交代?”严云云反问道:“死了个小人物,难道还是我阿郎杀的?”   “李县尉若是这个态度,我们可不敢到庆符来贩盐。”   严云云笑了笑,忽换了一副表情,柔声道:“杜掌柜别生气,这事情太小,真不值得我家阿郎出手。你硬要栽在卢家、尹家头上也扳不了他们。这么说吧……你们只管贩盐,盐商们真敢动你们,你们便是把他们杀绝了,我家阿郎也能盖下去。”   “真的?”   “杜掌柜,你搞搞清楚,我家阿郎亲手对付的都是何样人?兀良合台。你一天到晚拿些小事来烦他,他这才派我出面。真有大事,他还能压不住?”   杜致欣被嗔了一句,反而觉得这才是做事的样子,捧着茶杯道:“严小娘子既然这般说了,那我们可就放手做了?”   “只管将此地当做筠连州……” #第二百四十九章 飞虎军   傍晚,李瑕从营盘回到县衙公房,韩承绪还是在理账,抬头一看,忙递了件裘衣给李瑕披上。   “阿郎又领着兵丁操练了,这一身汗,也不怕受了凉。”   “没事。难得许多伤兵都养好伤归营了,今日也得空。”李瑕道:“贩盐之事,严云云处理得如何?”   韩承绪道:“午间带她见了杜致欣一面,派了两个账房、两个护卫给她,我没再管了。”   “这么说,她做得不错?”   “杜致欣已派人回筠连州,想必过了年邬通会派更多人来与盐商斗。阿郎只须等着便好。”   “一场年节,耽误许多事。邬通也不来,民壮也不好招。”   “年总是要过的,也不差这几天。”韩承绪笑道,“对了,江县令懒得查汤二庚一案,说凶手是北面刺客俞德宸,想要早早结案。”   李瑕道:“也不是没可能,但有证据吗?”   “岂有证据?江县令不想搅了年节的喜庆,又不想案子拖到明年,坏了他的考评。诸班也都是这个主张。”   “为了过年,连案子都不查……”   李瑕以前从不过年,如今却感受到宋人对节日的重视,进入腊月以来,年味一天比一天重。   时人有这种精神需求,李瑕也没办法。当然,横竖也差不了几天。   他与韩承绪又聊了些各种话题,天色渐暗,两人转向后衙。   后衙大堂里,江春、牟珠、江荻、韩巧儿、江苍正围在火炉边嗑瓜子、吃糕点。   过两日才是小年,这位江县令已经提早进入过年的状态,每日也不坐堂,只督办些举行花灯会之类的小事。   “非瑜回来了,正想找你,你我住在一起,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后日小年,祭灶就合在一起办了如何?”   “听县令安排。”   江春满脸笑意,道:“坐吧,饭菜一会才好。难得我们一家人能坐坐。”   他平日在家小面前颇为古板,但过年不一样,不分士庶之家都讲究“围炉团坐”,江春的年过得比较久,早早就开始这一活动。   在这种氛围中,韩巧儿这个义女也渐渐开朗了许多,挪了一下,让李瑕、韩承绪在身边坐下,低声问道:“李哥哥明日有空吗?”   “中午有空。”   “吴十三的爹寿宴明日开席,李哥哥说好要过去;还有汪守福、马二娃好几个人想给家里打井,好几天前就说要安排人了;私塾也快盖好了……”   韩巧儿说的都是一些阵亡士卒的遗愿,属于抚恤之外。   李瑕有一个本子记下来,但事情太多,有时他自己也忘了哪些还没做,韩巧儿却能记得清清楚楚,每到晚上她都能提醒李瑕。   这小丫头属于做事情毫不费力的人,看起来每天都在玩。但若有什么事交代她,她从来也不误事。   当然她还小,不会知道各种事情做来是有何用的,只是记得而已。   “好。”李瑕听她说完,点了点头,正好严云云能在私盐一事上分担,换作前几天他就一直抽不出空来。   “那李哥哥明日能带我一起去吗?”韩巧儿又问道。   “刘金锁还没把那刺客捉到,你跟我出门怕有危险……”李瑕话到一半,看韩巧儿颇为期待,道:“那就多带些人。”   “好哦。”   两人也就在刚坐下时这般低声说上几句,李瑕转向江春,道:“听说詹先生打算走了?”   “是啊。”江春道:“伯辅家就在夔州路涪州,如今回去正好过年。他往后便不在我幕下了,准备后年的省试。”   李瑕大概明白大宋文人的状态,詹纲给江春当幕僚本就是为了以后入仕作准备,中了科举就能过舒舒服服的日子。   所以一般文人都是不太喜欢跟着造反。   造反如果没有文人的参与就很难,李瑕近来就对此有深切的感受。   另外,江春这么做也是一种表态,表示已在准备离任,会放权给李瑕。   少了这些权力的牵扯,两家人住在一起,近来关系也颇好。   “方才荻儿还在说,非瑜的为官经历与稼轩公相似。”江春道。   李瑕不是第一次听这样的评语了,知道“稼轩公”指的是辛弃疾,曾率五十骑冲数万人的敌营。   他忙道:“不敢与稼轩公相提并论。”   江荻低下头,瞥了他们一眼,不明白江春为何要把这些话拿出来说,显得像是她在背后惦记李瑕一样。   江春嗑了个瓜子,笑道:“家里人闲聊无妨的,非瑜不必过谦。你与稼轩公都是年少时立下奇功。之后,非瑜你创建巡江手,是否在效仿稼轩公创建‘飞虎军’之举呐?”   “飞虎军?”李瑕颇感兴趣。   江春见他不知,遂解释了几句。   “孝宗淳熙七年,稼轩公上奏,提议创置飞虎军。彼时朝中多有人称此举‘在于其功利心’,又因花费巨大,多有阻挠者。稼轩公极力斡旋,甚至将御前金字牌给藏起来。   朝廷岁支钱八万贯,然飞虎军仅成军便花费四十二万贯,其后岁费二十余万贯。稼轩公又自行赡养,多方理财,取办酒课,营田庄,有房债,有租地钱,有营运钱,一力创置。   朝廷以一千五百人为额,稼轩公含糊其词,最终招步军二千人、马军五百人,战马铁甲皆备。军成,雄镇一方,为诸军之冠。   次年,稼轩公调离湖湘,飞虎军则在其后数十年间屡屡被调往各方前线,声名显著,至今依旧为大宋强军之军号……”   李瑕听江春说话,大概明白了他说自己是效仿辛弃疾。   辛弃疾把酒业官营,他则是想要贩私盐,同样都是多方理财,一意孤行地要创军,也同样被说是“功利心太重”。   不同的是辛弃疾当年任湖南安抚使,李瑕如今只是小县尉……   江春又道:“非瑜可知,飞虎军成军不过数十日之后,稼轩公被调到了何处?”   “何处?”   “调任江西安抚使,同年十一月,罢官。”   李瑕眯了眯眼,已经意识到江春在提醒自己什么。   江春又笑道:“家人间闲聊,我说几句交心的话……巡江手如今还不算成军,至少名义上不算,最多算是乡勇。这次非瑜立下大功,做得很聪明,把功劳多推给史知州。   但往后呢?下次非瑜再立了功,朝廷中就不会有人问‘一群乡勇如何屡建奇功’吗?到时总有人查非瑜如何养军,难免有些麻烦……对,我近几天看非瑜行事,是想要继续养军,不假吧?”   李瑕问道:“县令的意思是?”   “还是该上奏朝廷,将这名份定下来。不说如飞虎军一般设一军招两三千人,也可成为五百正规地方军。”   李瑕道:“只怕此事一成,我也要被罢官吧?”   江春嗑着瓜子,似不经意地道:“可由我来上奏,两全其美。”   李瑕笑了笑,完全明白了江春的心思。   如此一来,在名义上这支小军队就是江春创建的,往后有功劳都有江春一份;而李瑕也能显得功利心不那么重。   江春反正要调走了,又没有名气,不怕被人猜忌,缺的是功劳;李瑕年纪小、资历轻,正经升官升不上去,名气却大,容易被打压,需要刻意减小影响。   确实是对双方都好的一个提议。   这就是江春和房言楷的不同了,同样是看到李瑕在贩盐,房言楷想的是阻止,江春则是轻描淡写地提出一个对两边都有好处的办法。   ……   李瑕考虑之后,却还是摇了摇头,道:“乡勇就乡勇吧,不需成军。”   “为何?”江春大为惊讶,想了想,低声道:“此事若能成,你便可支领军费,也杜绝了往后有人弹劾你练私兵。”   他本以为,凭李瑕的聪明这事一说就能成。   之所以带着妻子儿女在这围炉团坐时说出来,则是故意造一种轻松的氛围。   李瑕道:“我不怕有人弹劾我练私兵……但还是谢县令提点。”   他伸手烤着火,琢磨着这些事的利弊。   飞虎军在辛弃疾创建之初就是一支属三衙、枢密院,专听帅臣节制调度的地方军。   没有私兵的成份,因此辛弃疾一被调任,飞虎军就与其毫无关系。   李瑕不想做岳飞,也不想做辛弃疾。   江春说的办法,只是一时的方法,真要成了正规军,时长日久,朝廷还是能把李瑕调任。与其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练私兵。   “非瑜这是……比稼轩公还要胆大啊。”江春感慨道。   “形势不同了。”李瑕道:“我若生在稼轩公那个年头,只怕远没有他那般的魄力创飞虎军。但眼下这局势,不由得我‘功利心’不重……”   江春也是叹息一声,却是捉起一把瓜子,笑道:“不说这些了,过个好年再说。”   他这人活得明白,未必是不知大宋的形势不好,但没办法,懒得多想。   他身上有着大宋朝多次议和带来的享乐之风和颓然之气……   ……   李瑕从这夜的闲聊中颇受启发,意识到以后一定要养寇自重,比如可以在乌蒙部养一些乱匪,高长寿就是很适合的人选。   当然,这事情还早,暂时也没有人会弹劾一个小县尉编练乡勇。   另外,取吸了辛弃疾的教训,李瑕更坚定地要练私兵。   这夜回到屋中之后,他又拿出纸笔写写画画起来。   “李哥哥,你在写什么?”韩巧儿凑过来问道。   李瑕也不介意与她多说,有些事情他若忘了韩巧儿还能替他记下来。   “我打算重新整编巡江手,以后就不叫巡江手了,叫‘庆符军’或叫别的什么都行,‘班头’这样的称号不能给他们荣誉感,又需要在一开始就把军制与其它宋军区别开来、也不宜太学蒙古,那就用‘什将’‘副佰将’‘佰将’之称。   更重要的是,须用我们自己的兵符、令牌、旗令,甚至盔甲、军服的样式也要稍作稍整,从细处开始,包括下令的方式、升迁的体系,都要与别处的宋军不同。让别人不能轻易指挥他们……”   李瑕说了一会,韩巧儿把这些都记下来,道:“那李哥哥写好之后把纸张烧掉吧,要是忘了,问我就可以。”   “好,比如这个就是我画的新的令牌,要早早开始让士卒们只认它。”   韩巧儿偏着头看了看,小声道:“画得好丑哦……”   ……   这个夜里,江春不知道李瑕正在孜孜不倦地造反,他也不知道他的一番话给李瑕提了一个醒。   有时候文人就是能在造反中起到很重要的作用,不管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   江荻依旧感到有些懊恼,她其实只说了一句“我觉得李县尉的经历很像稼轩公”,结果却被江春当着大家的面讲出来。   虽然没有别人在意这件事,她自己却非常在意……   江苍则感到有些兴奋,他挺喜欢这样每到过年时江春带着家人聊天的。   今日听了许多辛弃疾的故事,他更感受到那句“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当中蕴藏的东西,入睡前一直都在想着这事。   “如果稼轩公能率领他亲手创建的飞虎军抗金,该是怎样的啊?” #第二百五十章 雏形   十二月二十九日。   刘金锁牵着狗走到县衙,正见姜饭从门里走出来。   “姜钩子,啥时候回来的?”   姜饭道:“一回来就见了县尉,这不刚出来吗。”   “你那救命恩人俞道士是北面来的刺客知道吗?”   “知道你搜了这么久还找不到。县尉说了,这事交给我办,让你回营里安排兄弟们过年。”   “你办?”刘金锁道:“由你办,肯定把那俞道士放走喽。”   姜饭呵呵一笑,道:“狗给我,你先进去见县尉,之后到城中的沁香茶楼找我。”   “不是,我怎觉得你有些不一样了?你这几天去哪了?”   “你别管,不是你这莽汉能干的事。”姜饭接过他手里的狗绳,带着几个人向长街走去。   “嘿,这姜钩子……”   刘金锁挠了挠头,进到李瑕的公房里,只见李瑕、韩承绪正在与几个匠人说话。   “县尉。”   刘金锁才喊一声,定眼一眼,不由“哇”了一声,道:“好漂亮的甲!”   李瑕正穿着一副甲胄。这是他从上次击杀的蒙军副千户尼格身上剥下来的铁札甲,用细小的铁片编在皮革上。   他将其重新改良过的,保留了札甲和皮革的部分,换上兜鍪、红缨、肩吞、披膊、笏带,看起来英气勃勃。   “来的正好。”李瑕指了批桌上的另一副衣甲,道:“你换上看看。”   刘金锁大喜,当场就脱了衣服,露出满身的金枪鏖战七美图,又将那新制的衣甲穿上。   他这一身是佰将的衣甲,少了兜鍪、肩吞、笏带上面的花样,显得稍简单些,却比一般的厢军都头的衣甲还要威风不少。   再拿起桌上的令牌一看,见是个铜漆木牌,纹路精致漂亮,一面是“庆符营”三字,一面是“佰将”二字。   “县尉,这是给我的?好威风,这可比当班头威风多了!”刘金锁喜不自胜。   他摸了摸腰,转头一看,见地上还有几个箱子,拿起里面的衣甲看了看,是由蒙卒的皮甲改造的衣甲,依旧是红色内衬、皮革上缝铁札片的材质。   “哈哈,这是给兄弟们的?看着舒服多了。”   韩承绪道:“考虑到我们手上最多的还是从蒙军处缴获来的衣甲,有三百多副,皮革与铁札都可用到,改制起来简单些。另外,我们原有的皮甲也可以改制。”   李瑕道:“不错,就按这个样式改吧。”   都是相同样式的衣甲,红色布匹,皮革上札着黑漆铁片,主将、佰将、什将在细节上又有区别,满足了李瑕那稍一点小小的强迫症。   “是,若要再造千余副,皮革、铁片,需等祈安回来,还需建个作坊。”   “韩老只管建……”   李瑕又与韩承绪聊了一会,并厚赏了几个匠人。   刘金锁也没找到铜镜,自顾自地在那里摸着衣甲,直到李瑕与韩承绪聊完还在傻笑。   “行了,脱下来吧。”   “嘿,县尉,反正都要发给我,还脱下来干嘛?我当过年的新衣服穿。”   “这是样品。”   刘金锁也不懂“样品”是什么,但李瑕既已用命令的口吻说了,他就不敢再说笑,依依不舍地脱下来。   才要穿回那件旧皮甲,韩承绪丢了一件新袄子给他。   “旧皮甲收了,重新改制。”   “哦。”   匠人们收了衣甲,抬着箱子出去。   李瑕没换衣服,问道:“你还没捉到俞德宸,打算留着他过年?”   “县尉,我怀疑他逃出城去了,不然我哪能搜不到。”   李瑕道:“姜饭回来了,让他搜。你与他交接。”   “啊?那我多没面子。”   “你跟着韩老去把新衣给巡江手们发下去、把旧皮甲收上来。明日就除夕,营盘里琐事多,你帮着鲍三做。”   刘金锁一听,觉得做这些事更快活,大声道:“好!”   韩承绪笑了笑,道:“走吧,今日事忙。”   “韩老,我先去找姜饭交接。”   “一起去吧,我再去订两车酒到营里。”   “真的?!那太好了!”   “过年嘛……”   ……   沁香茶楼。   此处本是张家的产业,张世斐就常在这里与人谈生意。   严云云这几天没做别的,把这座茶楼接手下来经营。   她认为,有些事李瑕不宜出面,也不宜在县衙里谈。   这日,她就在茶楼雅间与卢家的掌柜谈话。这掌柜名叫“卢圭”,四十余岁,气质比杜致欣文雅得多。   “听说……有些县里的事,可以找严掌柜办?”卢圭缓缓问道,带着些试探的口吻。   卢圭求见了李瑕好几天,李瑕都没见他。直到昨日在路上拦了韩承绪,得韩承绪指点,他才找了过来。   倒没想到负责此事的却是个烧个半边脸的奇怪女人。   严云云捧着茶杯,站在窗口看着斜对街的两间盐铺,径直道:“那家盐铺马上要开张了吧?”   卢圭便知自己确实找到正主了,道:“是,那是外乡来的私盐,庆符县乃省治之地,万不能让人公然贩私盐。”   “我听说人家贩的也是官盐,有盐引的呢。”   “就摆了一石的官盐而已。”卢圭道:“这也太明目张胆了。”   严云云道:“那我就不知了,我是开茶楼的,又不是卖盐的。”   “明人不说暗话,这私盐,县里真不缴吗?真不缴,我只好告到转运司了。”   严云云拈着茶杯落座,也不避讳,道:“若真是私盐,县里当然要缴。”   她一个出身风尘的女子竟是打起了官腔,又道:“但,你有证据说他是私盐吗?”   卢圭笑了笑,捧出一个匣子,道:“严掌柜请看看,这是否是证据……”   ……   姜饭在茶楼坐了一会,见一个衣着富贵的中年男人从楼上下来。   他遂起身进到雅间,只见严云云正拿着一个小匣子在看。   “严娘子,县尉让我来见你。”   姜饭掏出一本册子,放在桌上,道:“这是我查出来的邬通的盐井、手下掌柜的名单等,韩老让我给你,你自己看吧。”   姜饭说着,打量了严云云一眼。   他从军中出来,知道以后多半是替县尉做些暗中杀人、探查之类的活,比如杀邬通。   至于经营各种生意,他完全不会,也没兴趣学,本以为会是由韩祈安来做,不想这次换成了严云云,一个女人。   女人?能做这些吗?   严云云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笑道:“姜班头终于回来了。以宁先生去了叙州,这次由我来配合你……就像上次对付张家一样。”   姜饭咧了咧嘴,因最后这句话消了不少顾虑,道:“嘿,我只管杀人。”   “那往后你我可要多多合作。”   “好。”姜饭拿钩子指了指严云云手中的匣子,问道:“这是?”   “钱。卢家给的,算起来有三百贯。”严云云提笔在账上勾了一笔,笑道:“放心,我已记在账上。”   姜饭道:“小气,邬通打算一年给县尉六千贯。”   “小气的、大方的,都快是死人了。姜班头,我们坐下谈吧。你是想坐在我左边,还是右边?”   “有啥区别?”姜饭愣了愣,在严云云对面坐下,道:“说说吧,我们如何做?”   ……   与严云云聊过,姜饭下了楼、牵了狗,招过两个人吩咐道:“你们带人去卢家、尹家搜一遍,说是有人看到北面的刺客逃到附近,再放几件东西在他们家里……”   “明白了。”   交代完这件事,他出了茶楼,正见刘金锁大步过来。   “嘿,姜钩子,县尉真把搜捕俞道士的差事交给你了?也不怕你放跑了他。”   “县尉信得过我。”姜饭道:“走吧,带我到县里逛一圈,看看你是怎搜的。”   “我搜了不知多少遍,一点线索都没。”刘金锁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一边走一边指指点点地说起来。   “你看啊,县衙在这里……我追着他跑到这里……但这么多天过去了,怕是已逃出城了……”   姜饭跟着他在县城绕了一小圈,道:“行,我来找,这县里我更熟,许多人都能帮我打听,这事不为难你这大傻子了。”   “你才傻子!”   “嘿,我傻,你看我几天捉到人。”   “对了,我听说你不当巡江手了?多可惜了啊,我跟你说,马上要改编了,县尉刚给我们做了一套衣甲,好威风。”   “刘哥哥。”姜饭咧嘴笑了笑,道:“你当这制衣甲的钱哪来的?”   他说着,钩子在旁边的土墙上一钩,又道:“该有人去把这钱给你们钩回来。”   ……   李瑕换下衣甲,想到明日就是除夕了,稍稍回顾了这一年,最后想到这几天的安排,喃喃了一句。   “兵营、幕僚、暗探、生意……四套小班子稍稍有雏形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义女   十二月三十日,大宋兴昌四年已临近尾声。   江苍一大早就爬起来,揉了揉眼,半梦半醒间看到李瑕正挂在院子的屋檐处,他于是跑过去说话。   “我这几天总是做梦,总梦到我带着飞虎军把蒙鞑打得落花流水,是否有预意呢……”   “故事听多了。”李瑕漫不经心道。   “也是,你在做什么啊?”   “引体向上。”   江苍问道:“今天是除夕,你为何不歇一歇?”   “抱住我的腿。”   “哦。”   江苍抱住李瑕的腿,被他带着往上升,双脚离地。   “哇……要是父亲看到,又要骂我太不稳重了。”   李瑕道:“你倒是不重,抱稳了。”   江苍被李瑕带着一上一下的,觉得蛮有意思,想了想却是问道:“李县尉,你受过很多苦吗?”   “嗯?为何这般问?”   “你也只比我大八岁,明日你才十七岁,旁人这般大的时候玩心多重啊,可你一日都不肯歇诶。”   “歇下来能做什么?”   “斗蛐蛐、猜商谜、捶丸、蹴鞠,可多好玩的了……”   李瑕“哦”了一声,像是并不觉得好玩。   江苍又道:“我准备了好多商谜,今夜守岁时一起猜吧。”   “今夜我要去兵营,有些士卒没有家人、留在营里守岁。”   “哦,你能给我些爆竹吗?我爹说县里的爆竹全被你派人买走了,每户只能买一点。”   “不能。”   江苍很失望,又道:“母亲说,以后你会纳二姐儿作妾,也算是我的姐夫。”   “我们有这么熟吗?”   “你以为哦?”江苍抱着李瑕的大腿,再次被带着往上升,又道:“给我点爆竹吧,姐夫。”   “别乱叫,我跟你没关系。”   “你好像没把父亲收二姐儿为义女当一回事,但我告诉你,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亲戚……”   ……   中午,沁香茶楼。   “掌柜的,东西送来了。”   “放着吧。”   严云云正在窗边看着斜对街的盐铺,转身拿起桌上的东西。   那是她找人订做的两副面具,一个是漂亮的彩羽面具,可以盖住左边脸的伤疤;一个是黑漆恶鬼面具,可盖住右边完好的脸。   她站在铜镜前,戴上左脸的彩羽面具,看到的是一个神秘漂亮的女人;换上右脸的恶鬼面具,看到的是一个样貌可怖的女人。   严云云就这样一会戴这个,一会戴那个,似乎怎么也看不腻。   又有敲门声响起。   “进来吧。”   严云云转头一看,见是韩承绪来了,连忙把面具放下。   “义父来了,若有事派人来唤女儿过去就好。”忙不迭扶着韩承绪坐了,她又将火盆推过去,道:“给义父纳了双鞋,还想着傍晚送过去。”   说话间,她从案上将鞋拿了,递在韩承绪手上。   这一通忙活,严云云才坐下说话。   “杜致欣那盐铺今早又运了五百石盐入仓,早上不过开张一个时辰,生意却是好。我打算三日后就动手,把事端挑起来……”   韩承绪笑着摆了摆手,道:“不是要问你这些。过来是与你说一声,晚间一起吃年夜饭。”   严云云一愣。   “早点忙完,把这茶楼关了,大过年的,能有几个人来喝茶?”   “义父是在后衙过年?我岂好过去的。”   “本想说我带巧儿到你这来支一桌,江县令不肯,那你我父女依旧在他那过便是。”   严云云以往陪过许多高官,却没与其一起过年过,道:“不太好吧?我这身份岂好与官……”   韩承绪道:“你是替阿郎做事的,该有底气。你是我的女儿,踏踏实实的。”   “是,女儿知道了。”严云云低下头。   “走了,你早些过来。”   “女儿扶父亲下去。”   韩承绪支着膝盖站起身,稍有些絮叨地说道:“我收你作义女,就是真将你当作女儿,不是说着玩的。往后还盼着你找个好人家,生个外孙,家里才热闹。”   “哪能有甚外孙呀?女儿也不嫁人。”严云云摇摇头苦笑道……   ……   “我好想嫁给他啊,作妾也行,但我肯定是不能像巧儿一样给他作妾的,只能死了这条心了。”   江荻坐在小院中,抬头看着天空,喃喃道:“但其实不嫁给他也行,甚至以后不再见了,他忘了我也行。因我思慕他,就仅是思慕而已,与他无关。   他说教如何让旁人想娶我。但我渐觉得,我学会的是女子不一定只有相夫教子、三从四德。我也不愿这辈子只有男女之情,要能做出些事才好,却不知能做何事。”   她说到这里,转头看向身边的高挑女子,又问道:“我不该与你说这些心事的。哑女,你有心事吗?要如何才能告诉我呢?”   那高挑女子沉默着,摇了摇头。   “你没有心事啊。”江荻道:“那我再跟你说哪些故事呢,说李县尉如何守住庆符县吧?”   ……   俞德宸并着膝盖、并着脚,把手藏在红袄子的袖子里、支着脸,把下巴埋在花布里,一副柔软女子的姿态。   他听着身边的江荻说着故事,心想这个县令女儿这样跑出来多危险,如果自己要伤害她……想必是不会的,若自己是个坏人,阮婆婆也不会把自己带进屋里。   他不明白为何江荻会思慕李瑕,那李瑕分明也没甚好的,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但她说的那种思慕一个人与其无关的心境,俞德宸却很认同。   俞德宸自认为是很容易对某个女子动心的人,担心影响修行,常为此很苦恼。   过了一会,江荻站起身来,道:“我回去了,你好好过年,明年见。”   俞德宸站起身,点了点头。   “别缩着脑袋啦,我带了不少菜,你一会帮着阮婆婆做菜。”   江荻走了几步,回过头又道:“对了,和你说的话不要告诉别人。”   俞德宸心说我是个哑巴啊,怎会告诉别人。   他看着她离开,低头看了看地上篮子里的春联、年历、桃符、缕花等物,感到有些孤独。   全真教的道士过年都是在道观里,有时还要为人驱邪,倒是听说南边正一教的道士能回家过年……   一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边准备着贴春联,因伤还没好,动作有些艰难。   门外传来了狗叫声,接着,有人推开院门。   俞德宸看到姜饭推开门进来,愣了一下,忙低下头作扭扭捏捏状。   心里正紧张,便听到姜饭喊道:“阮婆,这么早就蒸年糕呢?真香,我的狗嗅着你家的饭香,叫个不停,哈哈哈。”   “是姜饭来啦?有阵子没见你了,到哪去了?少了你们这些个酒鬼喝醉了闹事,县里安宁不少呢。”   “哈哈,阮婆这话说的……我买了几斤便宜盐,帮我腌些鱼吧?”   “现在?”   “走吧,再拎条新鲜鱼给你做年夜饭。对了,这小娘子好漂亮,谁啊?”   “你个恶汉,休当人面问这般下流话,吓坏了人家……”   俞德宸背着身子,听着那声音越走越远,舒了一口大气。   他摸着身上的伤口,暗骂刘大傻子那两枪捅得太狠,不然也不必怕。拖着脚步到了厨房,见阮婆正在蒸年糕,他于是又往锅里加了一瓢水。   做这件事的时候他显得很自然,蒸气扑到脸上,突然想到自己与这些人一样都是汉人。   有人推开院门进来。   俞德宸回过头看了一眼,见是姜饭提着刀,带人走了进来。   他再次故作娇羞,背过身去。   “恩公别装了,我不像刘大傻子,当面都认不出你来。”姜饭叹息一声,道:“你已被包围了,逃不掉的。跟我走吧,我会求县尉留你一条性命……” #第二百五十二章 除夕   李瑕刚巡视了城门防务回来,便听到俞德宸被捉到了的消息。   “你不到两天就捉住了?”   姜饭道:“小人和恩公相处了几天,对他的身形样貌更熟悉。”   “放心吧,我答应你不杀他。”李瑕点点头,往县牢走去。   进了牢房,看着那昏暗、肮脏的场景,他觉得俞德宸跟自己真是反过来了,先当间谍再进牢房,不知接下来是否会穿越到后世去……   俞德宸呆的是个单间,手脚戴着镣铐,有大夫正要给他治伤。   “李瑕,你火烧重阳观、气死掌教真人、坏我全真气运,我必杀你。”   “我还没问你。”李瑕道:“先治伤吧,一会再说。”   俞德宸道:“既被捉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还治甚治?”   “我若是你,就不会在阮婆家呆这么久……竟还住下来了,这是阅历不足。”   俞德宸一愣。   李瑕道:“先治伤吧,等你伤好了,再给你一次逃跑的机会。”   等了一会儿,大夫重新给俞德宸的伤口换了药,又把了脉去开方子。   李瑕这才问道:“为何在街上打人?”   俞德宸倒没想到他会先问这件事,大大方方应道:“那私盐贩子对我无礼,我掐死了他。”   “哦?”李瑕倒是有些诧异,道:“我问的不是这件事,是问你数日前为何在街上打人。”   俞德宸想了想,这才回想起来,道:“那几个恶仆追着一个弱女子,出手相助而已。”   “你是来刺杀我的,何必平添事端?若非此事,我本没有留意到你。”   “你留意到我了?”俞德宸道,“怪不得刘大傻子会在县衙埋伏。”   “泸川县有桩杀人案子也是你做的?”   俞德宸摇了摇头,道:“我没在泸川杀过人。”   “富顺县失火是你做的?”   “李瑕,你别所有事都栽在我头上。”俞德宸怒道:“我一路南下,只在庆符县杀了一个人。”   “嗯,你沿沱江南下,在泸川县渡过长江?你是从利州来的?汪德臣替你安排的身份?”   “你!”   俞德宸眼睛一瞪,转过头去。   李瑕已从他的表情里看出许多事,又问道:“杀了我之后呢?还从利州回去?”   俞德宸盘膝而坐,开始打坐,闭眼不再说话。   “你们掌教真人被我气死了?李志常?他身体不太好?”   俞德宸不答。   李瑕也不再问,招过姜饭,道:“你有空时多来看看他,去叫快班的费班头过来,让他签字画押……别对他动刑,等他伤养好了再与我说。”   “是。”   姜饭看着李瑕离开,转头向牢里的俞德宸道:“恩公,大家都是汉人,合力抗蒙不好吗?何必来刺杀县尉呢?”   俞德宸不答,闭目修行。   “唉,这大过年的,一会我给你送点汤圆、年糕过来吧……”   ……   县衙后衙,江春笑道:“这大过年的,韩先生万莫再多礼了,我收了巧儿为义女,那我们便是一家人。”   这夜是“团年”,这边过年期间的各种聚会都叫“团年”,除夕夜的年夜饭则是最重要的。   堂屋里炉火正旺,江春与韩承绪说着话,转头看到后面的严云云,眼神又是一亮。   严云云左边脸上戴着一副彩羽面具,看起来颇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尤其是她近来少了几分轻浮气,反比原先多添了些韵味。   她是聪明人,待韩承绪引她见了礼,感受到县令夫人牟氏那不悦的目光,便找机会将面具摘了下来。   “啊,这……”   “让县令与夫人受惊了。”严云云忙又将面具带上,以显恭敬。   江春连道了几声“可惜可叹”,终是不再眼神迷离,抚须称“往后都是亲戚”云云。   牟珠虽依旧不喜要与这些金国遗民、风尘女子一起团年,却也明白丈夫的用意……   那李县尉年纪轻轻,立大功无算,前程不可限量,当然要交好。但李瑕性格疏离淡漠,不易结交,也只好纡尊降贵去交好些他身边的人。   何况收韩巧儿为义女,也是县城被包围的危急之时,韩巧儿与李瑕最亲近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   牟珠心里清楚,若非这层关系,李瑕今夜必带着韩家祖孙到营里团年,不可能与江家一起。   但清楚归清楚,多了一个严云云来,让她心里极不舒坦,又见丈夫毫不介意的样,莫名更来气。   “母亲,给你猜个谜怎样?”   江苍年纪虽小,却是个人精,看出母亲不高兴,故意打岔,立刻就将他的商谜抛出来。   “一边是红,一边是绿,一边怕风,一边怕雨。打一个字哦。”   “一边甚一边。”牟珠正在气头上,板着脸,随手就给江苍一下,叱道:“一边去!”   “你这妇人,猜不出就骂儿子。”江春心情好,抚须而笑,他自是猜得出,却不在孩童面前卖弄,道:“荻儿与巧儿猜吧。”   韩巧儿摇了摇头,道:“义父,我猜不出。”   她记事情很厉害,却懒得动脑子,且一直看着堂外心想李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荻儿呢?”   江荻颇鄙夷地看了江苍一眼,道:“太简单了,没意思。”   江春确觉得这谜没意思。   宋人喜欢玩商谜,尤其是文人、名妓,但他们玩的商谜都是另一种,比如“佳人佯醉索人扶,露出胸前白雪肤”这样的句子,一句打一诗人名字,谜底是“贾岛”“李白”。   不带些这样的情调,江春懒得玩。   想到这里,他不由看了严云云一眼。   严云云笑了笑,回想起过往与文人们诗酒相陪的那些时光,感到恍然如梦……   不多时,李瑕从外面回来,韩巧儿迎上去,笑道:“李哥哥回来了,我们在猜谜呢,好难。”   李瑕难得肯陪他们玩一会,猜了几个商谜。   说来也怪,这堂屋里不论真女儿假女儿,至少名义上还算亲戚,就他一个外人,但他一回来,气氛才真的融洽起来。   江春好几次故作绞尽脑汁猜不出,把江苍得意得不行,江苍一高兴,堂中愈发热闹;严云云最擅长这些,不时说几句妙语,逗得韩巧儿咯咯直笑。   如此,确让李瑕感受到喜庆。   “好了好了,一会就开席了,苍儿你先停停,让非瑜先去把官袍换了。”   “也好……”   李瑕起身回了西厢主屋,换完衣服正要出去,却见韩巧儿跑进来,径直回了她的小间。   “嗯?怎么了?”他隔着门问道。   “李哥哥,我拿个东西,一会就过去。”   “好。”   李瑕到了堂上,一直等到快要开席了,却还不见韩巧儿过来。   他遂转回西厢,敲了敲门,道:“巧儿,来吃年夜饭了。”   “李哥哥……”   李瑕听她声音不对,道:“我进来了?”   “嗯。”   李瑕进了屋,见韩巧儿坐在那,脸色苍白,不由问道:“生病了?”   他探了探她的额头,不烫。   “我没事呢。”韩巧儿道:“过年真好啊,好热闹,要是爹爹也在、要是明月姐姐也在就好了。”   “嗯,你不舒服吗?我去请大夫……”   “李哥哥。”韩巧儿拉了拉他手衣襟,低声道:“能不能拿纸笔给我?”   “怎么了?”   “帮你记的好多事要写下来,不然你会忘的……”韩巧儿说到这里,忽然哭了出来,“因为我可能要死掉了。”   李瑕一愣。   “得要找纸笔。”韩巧儿喃喃道。   “你和我说,到底怎么了?哪里受伤了?”   “李哥哥,我好舍不得你们啊……呜呜……过了年我就十三了,只要再过两年就可以……就可以和你……呜呜……可是我要死掉了,我好不容易才遇上你……”   韩巧儿哭着哭着,李瑕忽然又愣了一下,他看到她裤子上的血,意识到怎么回事。   “不哭了,没事的,你不会死的。”   “李哥哥不用哄我,我不怕的,就是舍不得……好舍不得……”   “没事的,我去打点热水给你,不怕了,你等一会。”   韩巧儿紧紧捉着他的衣襟,喃喃道:“不要走,拿纸笔给我好不好?”   “真没事的。”李瑕拍了拍她的头,又安慰了几句,起身转了出去。   路上见到牟珠,他上前,低声道:“江夫人,巧儿……”   声音愈低。   牟珠微微愕然,叹了一声,道:“从小没了娘的可怜孩子,女儿家的事教给我便是。非瑜先回堂上吧。”   “辛苦江夫人了。”   “不必客气,巧儿也是我女儿……”   ……   李瑕转回大堂,好一会,才见到牟珠带着韩巧儿回来。   韩巧儿脸色依旧苍白,眼神中却重新有了光彩,大概是知道自己不会死掉了。   她瞥了李瑕一眼,迅速低下头,不再像过去那般天真,而是多了一缕女儿家的害羞。   当然,她还小,包括李瑕年纪也还小,也只是害羞而已……   李瑕转过头去,见韩承绪还在与江春谈笑;江荻与江苍在争抢一个桃符;牟珠与严云云说了几句话,不再板着脸。   ……   “来来来,开席,团年了。”   江春举起酒杯,笑道:“今岁,诸君皆有亲朋远隔千山,未得团圆,幸而我与韩老各得一义女,于这异乡凑成一家人团年,亦是可喜之事。”   话到这里,他倒没忘了自己是个官、是一县父母。   “这头一杯酒,先敬天地神灵,祈大宋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   李瑕近来最常听到两个字就是“过年”,这宋代的年,确也给他带来了极不同的感受。   这个除夕夜,没发生惊心动魄的事,他与江家的关系却有了很大的变化。   李瑕也记住了韩巧儿自以为要死时、满心只想要为他多做一点事的样子…… #第二百五十三章 兴昌五年   因打退了蒙军、县衙又能拿出粮食来赈济百姓,庆符县这个年节还算喜庆。   但烟花爆竹全被李瑕收走了,每户只能买一串爆竹,城内还是少了几分热闹,不甘年节冷清过去的百姓们只好彻夜敲锣打鼓。   对此,有些少年颇为不满,在夜里将他们仅有的爆竹点燃丢进县衙,还丢了石头,以示气愤。   值守的衙役追出去,只见一群无赖少年作鸟兽散,嘴里还骂个不停。   “狗屁县官,收我们的爆竹,咒你们一辈子过不好年!”   “跑喽,炸死这些狗官……”   这种事往大了说就像是有人在宫门上提“檐马叮当,国势将亡”一样,属于藐视朝廷。   房言楷很生气,他当时还在公房做事,那爆竹就砸在他的窗外,吓得他以为是又有刺客,下令要追查到底。   李瑕却懒得查,甚至有些高兴看到时人有这样的烈性与反抗精神。虽然这种反抗就是向他表达不忿,但他不在意。   “非瑜真不怒?一群无知小儿,不知轻重!白为他们辛苦守城!”   李瑕摆了摆手,竟有几分江春的语气,道:“过年嘛,不打紧,少年人有朝气,玩闹而已。”   “玩闹个屁!”   房言楷怒气不消,难得骂了句粗话。   拼命与蒙军作战,却遭到这般对待,让他难以释然。   这种情绪涌上来,有一瞬间他几乎觉得这清正之官当得殊无意趣,与其总为这些愚昧油滑的百姓着想,还不如当个只为前途谋划的奸臣……   当然,这也只是一瞬间的想法。他为官十一载,受过的委屈多了,也许多次这般想过,最后还是坚守清官的品格。倒不至于因一些顽童的炮仗就破了心防。   但气也是真气。   李瑕则是真的一点都不气。   他遇到过的诽谤多了。拼命拿回来了金牌,有人骂他是练西洋剑的崇洋狗;受伤了没参赛,则有人骂他是懦夫……   一开始他也不解,大赛上总有很多不是国术的项目,他希望能在这些项目上为国争光,怎就成了崇洋狗?   这种谩骂几乎伴随了他的一生,养成了他坚定的心性、以及对人疏离的态度。   相比而言,如今的几句“狗官”“奸党”实在是过于温和了。   “好了,房主簿别气了,到后衙去与县令喝几杯酒。”   房言楷见李瑕这副云淡风清的模样,微微苦笑,道:“说来,那些顽童怕也就与非瑜一样年纪,心性却天差地别。”   “阅历多而已。”李瑕道:“走了,我去一趟营里……”   ……   除夕这夜,刘金锁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想要与鲍三拼酒。   于是这两浙来的汉子被鲍三这川蜀汉子放倒,大醉了一场。   但刘金锁哪怕是醉倒了,也始终不忘叨叨那一句。   “哈哈哈……临安城过年才真叫热闹!”   李瑕能够想到临安城这时候的光景,它有着后世没有的浓厚年味。   ……   年味再浓,终究还是要过去。   很多人都很遗憾年节的结束,李瑕却终于可以继续他要做的事情了,他才不会等到正月十五,在他眼里,战乱才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   而时间已经到了大宋兴昌五年……   ……   大宋兴昌五年,正月初五。   重庆府,四川安抚制置使蒲择之已开始勾勒出新一年川蜀抗蒙的方略。   “兴昌四年,蒙鞑自云南攻蜀南,行斡腹之谋。自此四川门户大开,南北向合,上下分哨,腹背受敌,咽喉中梗。”   蒲择之话到这里,扫了堂中诸人,一道道军务传达了下去。   最后,他看向易士英,道:“时辅,蜀南何处有与钓鱼城、云顶城相似的方山?”   “禀蒲帅,我连日寻访,于梅硐镇寻到一座凌霄山,位于僰王山以南。凌霄山壁立万仞,山顶一马平川,可耕作、可筑城。   其四面悬崖绝壁,仅有两条山路。一为‘断颈岩’,在其与仙峰山之间的悬崖上塔建吊桥;二为‘四十八拐’,于山脊上建道,百折缭绕。易守难攻。”   蒲择之听罢,只略略思索,道:“我上禀天子,你准备筑城吧。半年内,蜀南需有一座固若金汤的山城,为屯兵峙粮、出攻入守据依之地。”   “是。”易士英拱手领命,道:“此城便叫‘凌霄城’?”   “望你与凌霄城,皆可为蜀南之柱石。”   ……   定下蜀南的布署,蒲择之的目光又落向了地图上的蜀西。   他思虑良久,待到张实前来拜会,才从地图上抬起头。   蒲择之没有多说张实的马湖江之败,抬手指了指地图上的剑门关。   “你所言不差,年年守、年年胜,然川蜀终有枯竭之时,我等败不起……”   张实顺着蒲择之的手指看去,微微一愣,猜到了蒲择之的意图。   他再抬起头来,对这位蜀帅的不服气,竟是在这一句话之间已尽数退去。   “蒲帅是说?”   “我们先收复剑门关,对蜀西的蒙军形成关门打狗之势。”蒲择之说着,手指从剑门关移到成都,又道:“其后,我等收复成都……”   只“收复”二字入耳,张实便感到莫名的振奋,他终于开始认同史俊所言“余晦之后,川蜀复得名帅”的评价。   但另一方面而言,张实心头却有些莫名的情绪,他说不清,却隐约意识到,蒲择之面临的形势比余玠严峻得多……   当年余玠筹谋多年,意图收复汉中,最后虽功亏一篑,但全身而退,且带回了大量归降的汉中兵,损失不大而有所得。   偏余玠冤杀,余晦屡战屡败,川西沦丧,成都失守,大理国灭。如今再来了蒲择之,图的只能是收复成都。   至于汉中,似已成了遥不可及之地。   错过的时机已然错过,局面一年差过一年。   蒲择之是名帅,但再是名帅,在此形势下,还能比余玠更力挽狂澜不成?   ……   大宋非无名将名帅,大宋名将之多,灿若繁星。但似都被掩在一个又一个的错误之下。   ……   若说蒲择之在兴昌五年要做的是“巩固蜀南、收复成都”,李瑕想做的则只是“赚钱练兵,发展实力”。   李瑕在正月初五便开始征兵。   他打算暂时扩军到一千人。   一般县城编练乡勇,少有这样的规模,也少有这般精锐。李瑕虽靠山过硬,却也稍稍做了些掩人耳目的安排。   他对外只说已上奏朝廷,效仿辛弃疾、请创一支新军,等朝廷批复。但时局危急,先行筹措钱粮、编练一批“稍稍精锐”的乡勇。   话是这般说,这封奏折到了何处,也只有李瑕自己知道……   他打算把一千人分为八支步军百人队、两支骑兵百人队。   八个步军佰将,除了刘金锁、鲍三、搂虎、熊山这四人,另四个皆是新任的,分别是伍昂、俞田、许魁、茅乙儿。   伍昂本是县里的弓手班头,人脉足,智勇都不错;   俞田是被蒙军俘虏过的老卒,最先反击蒙军之人,因怕被朝廷责罚,遂投效李瑕;   许魁、茅乙儿则是什将中较为出色的两个。   两个骑兵百人队的佰将则是于柄、宋禾。这两人都是李瑕在身边带过一阵子的,还算得力。   宋禾原本只是一个什将,被姜饭调过去做了一阵子,但李瑕考虑过之后,又把他调回了庆符军,升任佰将。   姜饭因此有些小小的不安,他看到往昔同袍们被士卒们叫着“佰将”、穿着漂亮威武的衣甲,多少有些后悔之前离开兵营的决定。   他这种不安李瑕看在眼里,却并未就此多说,只是安排他接任了伍昂的弓手班头一职。   姜饭思来想去,不敢抱怨,找李瑕小声问道:“县尉,可如此一来,小人手底下实在没甚可用之人了。”   李瑕道:“是啊,我手底下可用之人也不多。”   “那……”   “你去找严云云要些钱,再招募些人手便是。”   姜饭有些不得其解,只好应了,退下。   他一路到了沁香茶楼,拾阶而上,严云云果然一直都在茶楼上。   但才推开门,姜饭便吓了一跳,只见眼前竟是个一袭黑衣、半面烧伤半面恶鬼模样的女人。   “你这……”   “吓到你了?”严云云笑道:“恭喜你成了弓手班头,往后庆符这一亩三分地,可就由你说了算了。”   “有何好恭喜的。”姜饭道:“佰将听着可比班头威风多了,你没见他们几个在我跟前多嚣张。”   “姜班头想啊,阿郎为何让你与伍昂换了个位置?”   “那当然是县尉更信任我。”   “年前,伍昂可一直在城里,但不论搜捕刺客、贩私盐,阿郎可有吩咐他?”   “没有。”姜饭摇了摇头,伸长了脖子,问道:“那我如何做?”   严云云笑道:“我哪知道?我就是个女人,先支取些钱给姜班头吧……”   她说着,却是拿起账簿,递在姜饭面前。   “给我看这个做甚?”姜饭一头雾水。   “核对清楚了,扩建弓手房、招募人手、购买武器……这一桩桩一件件不对清楚,回头父亲骂我贪了钱。”   姜饭愣了好一会,最后,眼中泛起惊喜之色,严云云那恶鬼的面容在他眼里也瞬间变得漂亮起来。   下一刻,严云云却又道:“今日支的这钱,姜班头可得帮我再赚回来。”   “可以动手了?”   “年都过了,还等什么?” #第二百五十四章 挑衅   邬家盐铺。   杜致欣道:“县衙称汤二庚是北面来的刺客杀的,你不信?”   “不信。”   “那刺客已经招供画押了。”   “我还是不信。”   说话的是邬通的一个族人,名叫“邬厚”,生得五大三粗,脸上颇有剽悍之色,是过了年才从筠连州过来的。   “我反而有点信了。”杜致欣道,“卢家、尹家卖的是官盐,找官府才是他们的正常反应,不应该先动手。”   邬厚懒得听这些,搓着脖子,搓出一块污垢来,在手里捏着玩,道:“哥哥派我来,是来保护庆符这生意。有人对我们的人动手,我就做了他。”   杜致欣道:“问题是县衙把案子都结了,也许真就不是盐商动的手,我们是来做生意的……”   “掌柜,我问你,那李县尉怎说的?”邬厚打断他的话,问道:“真不给我们出头?”   “有麻烦我们自己摆平,他替我们兜着。”   邬厚咧嘴“嘿”了一声,道:“就这样,还领哥哥一年六千贯。”   “话不能这么说,有他镇着,我们才敢来庆符贩盐。”   “行吧,就这么着,别让我查出来有人在跟我们作对。”   邬厚把手里的污垢往地上一弹,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   傍晚,杜致欣转回后院,没过多久只见邬厚拖着一个鼻青脸肿的人回来。   “这人是谁?”   邬厚道:“卢家的一个下人。”   说着,他在那人脸上踹了一脚,道:“叫啥名字?”   “胡栓。”   邬厚随手拿了一柄匕首丢在地上,道:“哪来的?”   胡栓被踩在地上,看着眼前的匕首,道:“我……我在我屋里找到的。”   “去你娘的!”邬厚又是一脚踩下去,踩得那他噢噢直叫。   杜致欣看不明白,问道:“这是怎回事?”   邬厚又踩了两脚,这才哼了一声,道:“这是汤二庚的匕首,我给他的。”   “你怎么找到的?”   邬厚指了指地上的胡栓,道:“这小子杀了汤二庚、捡了这匕首。有个乞丐看到了,带我捉到这小子,搜到了他身上当铺的收条,他把这匕首当了。”   “哥哥……我没有啊!”胡栓喊道:“我真是在我屋里找到的这匕首……我没杀过谁啊。”   杜致欣皱了皱眉,捡起地上的匕首,道:“这事不太对头。”   “哪不对头?”   “汤二庚带着匕首,拿都拿不出来就被掐死了?被这个蠢材掐死了?”   胡栓喊道:“对对……就是说啊,我真不知是怎回事,真就是除夕那天换衣服,发现衣柜里有这匕首,昨日才拿去当的,别的我真不知道啊……别打了……别打了。”   “那就是你有同伙,一起杀了我的人!”邬厚又猛踹不停,骂道:“你他娘还不招。”   杜致欣忽然拦了拦邬厚,向胡栓问道:“听说前几天,县衙派人搜过卢家?说北面的刺客藏在卢家。”   “是!是!就在第二天,我就捡到这匕首了。”   杜致欣道:“那就说得通了。”   邬厚问道:“怎说?”   “真是北面的刺客杀了汤二庚,拿了这匕首,藏身在卢家,县衙派人搜查,刺客逃跑时落下了这匕首。”   “对!就是这样!”胡栓大喊道:“这位先生太聪明了。”   杜致欣淡淡笑了笑,向邬厚道:“把人放了吧,我们是来做生意的……”   ……   “娘的。”   姜饭啐了一口。   他正缩在巷口,看到胡栓从邬家盐铺的后院出来,踉踉跄跄地走着。   “哥哥,怎回事?这些私盐贩子改吃素了?这都不杀?”一个扮成乞丐的汉子问道。   “老子哪知道的。”姜饭道:“严娘子这甚狗屁计划,行不通的。”   “接下来呢?”   “上去问问就知道……”   ……   胡栓才走到卢家附近,斜地里忽然窜出一条人影。   “咦,姜班头?”   “听说你被人捉了?我特地过来救你。”   “是啊。”   “这边说吧,怎回事?”   胡栓把事情说了,道:“嘿,那掌柜的也太聪明了。”   “是啊,太聪明了。”   姜饭感慨了一句,一刀捅进胡栓的心口。   “呃,姜班……”   “噗。”   姜饭又是一刀捅下,丢下尸体,转身就走。   ……   “杀了?”   严云云依旧带着那半副恶鬼面具,刻意把烧伤的脸露出来,眼神里满是兴奋。   姜饭吐了口气,道:“杀了。”   “你为何不把尸体摆到卢家门口?”   “我……”   姜饭滞了一下,问道:“要做到这种地步?”   “这次来不及了,下次吧。”   “还有下次?”姜饭问道:“杜致欣很聪明,他不会怀疑我们在挑拨吧?”   “他聪明个屁。”严云云道,“县衙都结案了,一副想摆平事情的样子,他不会怀疑的。”   姜饭又问道:“真不用告诉县尉?”   “阿郎有告诉过你要如何做吗?”严云云指了指桌上的账簿,又道:“包括扩充弓手之事,阿郎有具体和你说过吗?”   “没有,就叫我来找你支钱。”   “那就是了。”严云云微笑起来,显得非常高兴,道:“阿郎信任我,把这事交给我了。”   “知道了。”   严云云却还在说,喃喃道:“阿郎知道我狠毒,会杀很多人。他不过问,由着我做,明白吗?”   姜饭一愣,问道:“你又要杀谁?”   “明夜,再把杜致欣杀了,这样,你就不必怕他怀疑我们了。”   “严娘子,你这……要不等以宁先生回来?我们……”   严云云突然把脸凑到姜饭眼前。   姜饭吓了一跳,下意识向后一仰。   “阿郎用我这个女人、把你从兵营调出来,不是因为这些事他做不了,而是他手底下可用之人少,若要等兄长回来,还要你做甚?要我做甚?”   姜饭站起身,掩饰住方才的惊慌,淡淡道:“知道了,杀人而已,我擅长。”   ……   次日,杜致欣与邬厚走进沁香茶楼。   “听说卢家报案了。”严云云笑道:“放心,此事我们会兜下来。”   “人不是我们杀的。”杜致欣道。   “是与不是,卢家都已经状告杜掌柜了,但我们会摆平。”   杜致欣道:“我怀疑是卢家自己杀的,栽赃我们。”   严云云漫不经心道:“无所谓,一个小人物而已,不耽误你们贩盐便是,理他做甚?”   邬厚咧嘴一笑,道:“就是说,李县尉又不是没收钱,这点小事还能摆不平吗?”   “别没事就提我家阿郎收了钱。”严云云淡淡道,“我为二位引见一人,以后有事就找他。”   说话间,姜饭从门外走进来。   “这位便是我们庆符县新上任的弓手班头,统辖壮班,于三班之中地位最高。往后二位但凡有麻烦,他都会处理……”   “原来是姜班头,失敬。”   “杜掌柜该知道,原来的班头伍昂是房主簿的人,房主簿一直是反对私盐生意的。如今换成我,便是来为你们的生意镇场子的。”   姜饭说到这里,又道:“胡栓的死,我已经查明白了,他与卢家另一个下人有冲突,凶手已经拿下了。”   “劳姜班头费心了……不过,人真不是我们杀的。”   “哈,这重要吗?”   邬厚也是咧嘴大笑,道:“哈哈,早知道姜班头这般厉害,我昨夜就把那胡栓杀了得了。”   姜饭微微一笑。   严云云拍掌道:“汤二庚也好、胡庚也罢,这事情就这般过去了。杜掌柜可以安安心心在庆符县发财了。”   杜致欣笑道:“好说,好说。我晚间设宴,请姜班头一聚。”   “谢杜掌柜款待。”   严云云起身,捧起一杯茶,道:“我以茶代酒,祝杜掌柜生意红火。”   ……   出了茶楼,邬厚又笑了笑,道:“看来我们在庆符县,真能和在筠连州一样。”   “你也不要乱来。”杜致欣道:“我们是生意人,杀人放火的事少做,要用博弈对付对手。”   “是盐商先挑衅的。”   “总之,此事到此为止了,我们卖的是私盐,仅凭价格就能压垮他们……” #第二百五十五章 生意人   是夜,杜致欣在庆福楼宴请姜饭,宾主尽欢。   在他看来,这是一种表态,向盐商示意邬家盐铺已得到县衙的支持,警告卢家、尹家别再搞些小手脚,生意场上的事该在生意场上见分晓。   这场小宴,严云云坐陪到一半,自言不胜酒力,提前离开了。   她似乎是故意的。   过去她是妓,陪客人喝酒显然不可能任她想来就来、想走就去。如今不同了,席上没人能强迫她。   她出了庆福楼,在石阶上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感受到了某种自由。   隐隐地,还有一种掌控他人命运的权力感。   她一路走过长街,到了县衙。   ……   李瑕正在公房中与韩承绪谈事。   “阿郎,父亲。”严云云行了一礼,神情有些拘谨。   李瑕道:“今夜怎过来了?遇到困难了?”   “没有,只是想和阿郎禀报一下事情的进展。”   “也好。”李瑕道:“说吧。”   “我打算杀了杜致欣。邬厚是个鲁莽人,这次我们已经让他以为在庆符闹出天大的事我们也会替他摆平,他很可能会不分青红皂白砸了卢家的盐铺,甚至更过份。动了手,就不是他们想停就能停下来的……”   “邬通会亲自来吗?”   “我尽力逼他来,让他亲自来整垮盐商,我们‘借刀杀人’。”   李瑕想了想,道:“这次你如何做我不管,总之尽快掌握庆符县的盐业。”   “是。”   “提醒你一句,往后做生意该用做生意的手段。”李瑕又道:“杀人夺财最简单直接,用多了却会反噬,便好比你以往自恃美色。”   严云云低下头,深有感触。   她想了想,问道:“那等邬家与卢家动手了,我们先买下尹家的盐铺,如何?”   韩承绪忽然笑了笑,与李瑕对视了一眼。   “韩老觉得呢?”   “可以。”韩承绪道:“不过如此一来,账上钱便不多。”   “总该舍得下本钱。”李瑕看向严云云,道:“就这么办吧。”   “阿郎,不交给父亲办吗?不怕我拿着这么大笔的钱跑了?”严云云问道。   她似乎偷瞥着李瑕,似乎想听到他说“我相信你”之类的话。   但李瑕却只是淡淡道:“你跑不掉。敢跑,多远我都杀你。”   “不敢。”   严云云低下头,有些失望。   她说不清自己跑来是要做什么,也许除了禀报情报之外,也想听到李瑕或韩承绪的赞赏。   可惜他们没有,始终很平静。   但他们也不避讳着她,坦然地继续谈事情。   “这笔钱花出去之后,一个月内最好便能从盐业上有所收益。眼下万事开头,要用钱的地方多。”   “韩老认为盐业一年有多少收益?”   “七八万贯吧。不过,若是把筠连州,以及向南面乌蒙部的生意也抢下来,该是另有四十万余贯。阿郎与邬通不同,阿郎不需打点谁。”   “那这与辛弃疾酒业官营差不多?”   “不,私盐更赚钱,辛弃疾是置办湖南一路之酒业,而阿郎仅在一县一州一部之地贩盐。”   “若贩盐到乌蒙部,可同时打通到大理的走私路线?”   “还需一步步来。”   “是啊……方才说到哪了?”   “房主簿的态度,似乎蒋焴差点被指为杀害汤二庚的凶手之后,房主簿已不太插手私盐之事了……”   严云云站在一旁,替他们挑亮了灯火,又斟了茶。   她便感到除夕夜时那种感受又回来了,说不清是怎么样的,总之是不再漂泊无依……   ……   庆福楼,一场宴席将散。   “哈哈,邬厚兄弟,我和你说……我看卢家很可能潜通蒙古。”   “是吗?”   “真的,上次我搜北面来的全真教刺客,就是藏在卢家。”   邬厚道:“那姜班头该让李县尉查抄卢家啊!”   “不,不。”姜饭摆手道:“那像甚话?人家会说李县尉是谋财害命,对官声不好。”   “怕甚?官还怕民?”   “不行的,岂有县官对治下大户下手的?传出去不好听。对了,邬巡检不是与蒙鞑打过仗吗?还立了功,倒可以派人过来。”   “行吗?”邬厚问道。   姜饭道:“朝廷哪敢管羁縻州与盐商起的冲突啊?我听说,蒙军这次从云南攻上来,朝廷急着拉拢蜀南各族蕃兵。”   邬厚来了兴致,道:“杜掌柜,你觉得怎样?我觉得可以干!”   杜致欣忙道:“不必做到这种地步,不必,不必的,我就是生意人。”   “哈哈哈,对,生意人……今夜谢杜掌柜招待,我得走了,夜深了。”   “姜班头慢走。”   笑语声中,姜饭与杜致欣、邬厚等人告了别,转身而走。   姜饭醉得不轻,脚步踉跄。   “哈哈哈……不用扶,我走得动……”   走得远了,扶着他的汉子才小声道:“哥哥,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说。”   “上次也是在庆福楼开席之后,张远明被我们做了。”   “又怎样?”   “今夜再把杜致欣做了,那庆福楼多倒霉啊?人家会说在这吃过宴席的容易死了。”   “少他娘跟老子说些不着边的。”   姜饭打了个酒嗝,支起身来,在夜色中显得很清醒。   他觉得这两次杀人其实是一样的,上次为了夺田地,这次为了夺盐业。   不同之处在于,这次再做成了,县尉来钱的路子就彻底打开了。   “动手吧……”   ……   严云云走出县衙。   她拿下脸上的彩羽面具,换上恶鬼的面具。   “做得还不够好啊。”她喃喃道。   今夜听了李瑕与韩承绪的谈话,她意识到他们有更大的野心,至少是要成为整个叙州的地头蛇。   那她为这个小小的私盐所做的谋划就显得太婆婆妈妈了。   韩祈安上次除掉张远明可是更直截了当的。   ……   邬厚半醉半醒地回到住处,还忍不住傻笑了两声。   “嘿嘿……贩私盐,杀头的大罪,还一天到晚‘生意人’,蠢货掌柜……老子羁縻来的人,怕个屁……”   他啐了一口在地上以示不屑杜致欣,接着倒在床上就睡。   睡到半夜,忽然听到一声惨叫。   “啊!”   邬厚猛地惊醒,冲到杜致欣的屋中,目光看去,只见杜致欣倒在血泊当中,浑身都是刀孔。   俯下身子一探,杜致欣已气绝了。   “娘的!过份了啊!”   邬厚怒吼一声,一把拎起一个赶过来的汉子。   “去!回筠连告诉哥哥,带人来把这些盐商灭了!还做个狗屁的生意……” #第二百五十六章 规矩   正月初八。   “李非瑜!你别太过份了!”   房言楷一掌拍在李瑕案头,道:“就因你纵容私盐,你看看县城现在乱成何等模样了?一天出一桩命案……”   “房主簿,私盐归私盐,命案归命案,不可混为一谈。”   “你休与我打哈哈,近日哪桩命案与私盐无关?”   李瑕道:“我看,这些人还真不是私盐贩子杀的。”   “哈?”房言楷怒极反笑,道:“你听听你说的话,若非私盐贩子杀的,还能是谁?”   “房主簿,冷静,你以往不像这般容易情绪激动。怎么了?”   “你竟还问我?我到底是因谁而易激动?!”   李瑕就静静地看着房言楷,也不再说话。   好一会儿,房言楷叹息一声,在他面前坐下。   “说实话,上次蒋焴差点被诬告为杀汤二庚的凶手,我便想过,不再管私盐之事。何必这般执拗呢?但我想明白了,此事我不能不管。   你可知,贩私盐者都是何人?三教九流皆有,甚至官吏、兵将也公然参与。另,依我朝刑律,贩私盐三斤以上可斩首,故往往贩盐者皆亡命徒。处置稍有不慎,便激为变乱。   建炎年间,福建范汝为之乱;庆元年间,大奚山岛民之乱;绍定年间,福建、江西汀寇之乱;更近者,兴昌二年,安吉州太湖沿岸又有荻浦盐寇之乱。总总叛乱皆因私盐而起……”   李瑕道:“这不恰恰是说明朝廷的盐政有问题吗?”   房言楷一愣,道:“你岂敢说出这等话?不错,朝廷盐税是重,可你看眼下社稷危乱,若无盐税,如何抗蒙……”   “我说的不是盐税重。”李瑕道:“而是大宋盐务体系已经烂透了。远的不说,我近来查了淯井监。官员贪赃索贿,无所不为;吏员各种名目层出不穷,苛取商旅;仓卒称量时有各种手法暗号,或在盐中掺入泥灰。   上上下下,克扣盐本、挪用盐税、中饱私囊。我若是盐商,想卖官盐,可是但凡有点良心,都不知如何把这掺着泥灰的盐卖给普通百姓。房主簿,你说呢?”   “是,盐务积弊愈深。可难不成你身为大宋官员,却纵容私盐?”   “我从未说过要纵容私盐,我始终说的是,私盐必须缴。”   “别和我兜圈子了。”房言楷道:“你不知邬通是什么人,我告诉你,他并非走投无路不得以贩私盐,而是仗着羁縻州的蕃兵、欺朝廷不敢剿他,纵横乡里,胆大妄为,又上下行贿,轻易难动。这等人极是危险,你与其打交道,稍不留神便要酿成大祸!”   “是,长宁军易都钤辖也说过,叫我少与邬通来往。”   “你既知道,快收手吧,莫让邬通的势力进庆符县。眼下还不够乱吗……”   话到这里,蒋焴在门外喊道:“东翁,东翁!不好了!”   不等房言楷应话,蒋焴已推门起来。   “又是何事?”   “邬厚带人抢砸了卢记盐铺,打伤了许多人,有个伙计被打死了。”   房言楷抚额,喃喃道:“真是一天出一桩命案……明光你先出去。”   “东翁?”   “出去!”   房言楷喝了一声,又转向李瑕,已是苦劝的表情。   “我苦心经营两年,生怕这盐枭在治下生乱,你真的不能再纵容私盐了……”   话音未落,蒋焴再次推门起来,仿佛是故意说给李瑕听的,径直道:“东翁,卢圭来了,说县衙若不为他做主,卢文扬今日便动身去叙州告状,请知州做主。”   “出去。”   “嘭”的一声,蒋焴再次关上房门。   李瑕想了想,开口道:“房主簿,是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我说了很多次,私盐一定要缴。”   “够了!别再打官腔了!我早受够了江春!你休给我学他!”   “不是官腔。”李瑕道:“我说的是实话。”   “我告诉你,今日你若不为盐商做主,等卢文扬把此事闹到州署、闹到转运司,你也没机会再缴了……”   “咚、咚、咚。”公房外又有人敲门,不急不缓。   “进来吧。”李瑕道。   韩承绪推开门,显得比蒋焴从容得多。   “见过房主簿。”他拱手行了一礼,方才走到李瑕身边,附耳轻身说了一句。   李瑕点点头,韩承绪退了出去。   “这样吧,房主簿给我两天时间。”李瑕道:“两天,我剿掉盐枭,如何?”   房言楷眯起眼,盯着李瑕,忽问道:“你想做什么?”   “告诉你的话,你要一起吗?”   ……   沁香茶楼。   “邬通准备动身来庆符了。”姜饭道:“他很生气,点齐了两百蕃兵,明日出发。”   “告诉县尉了?”严云云问道。   “是。”   严云云道:“那这两百蕃兵不归我们管了……说说邬厚打算如何做吧。”   “当然是杀人,杀卢文扬。”   “太好了,几时动手?”   姜饭道:“我已告诉邬厚,卢文扬打算去叙州告状。邬厚会带人在城外埋伏,先杀了他,之后再杀进卢家。”   严云云笑道:“那我得去把尹家的盐铺盘下来。”   “我呢?我如何做?”姜饭问道。   “你怎总问我?真讨厌,就不能自己想想。”   她语气娇媚,但脸上那疤让姜饭起了一身疙瘩。   “卢文扬必须死。”姜饭道:“但我何时拿下邬厚?”   严云云道:“若让我选,当然是等邬厚杀光了卢家人。”   姜饭皱了皱眉,道:“太多无辜了。”   “可笑,你去问问那些拿血汗钱问他家买掺沙盐的人这些盐商无不无辜。”严云云淡淡道。   姜饭道:“卢文扬一死,我直接拿下邬厚也行?”   “这是你的事,你不归我管。”   “也就是说行了?”   严云云道:“有几个人必须杀,我把名字写给你。”   姜饭舒了口气,觉得韩祈安做事更有分寸,对付张家时也只杀必要之人,严云云就有些疯。   “记住,先等我盘下尹家盐铺,在这之前别动邬厚。”   “你若盘不下呢?”姜饭问道。   严云云笑道:“那就让邬厚去把尹家也杀了……”   ……   “请韩老去告诉严云云,最好还是能买下尹家的盐铺、盐引,这很重要。”李瑕道。   韩承绪道:“若不用花钱,不也是好的?”   “在我们还没实力立新规矩的时候,不能总是破坏规矩,会乱套的。”李瑕道:“我今日见过房言楷之后,这种体会更深了。   杀张远明时就引起了太多忌惮,事后花了许多精力摆平。因此,这次我也只敢借邬通之手杀卢文扬,但房言楷早晚能猜出来。   只有花本钱做生意,才能让人知道我们是有本事做生意、能守规矩的,而不是只会杀人夺财。否则,往后做事阻力只会越来越大。”   韩承绪道:“这么说,房主簿这次是不会阻止阿郎了?”   “嗯。”李瑕道:“但我们不仅是做给他看的,是做给所有人看的,要做得够漂亮。”   “是。邬通与卢文扬相争,派人杀了卢文扬;阿郎带兵剿了这个盐枭;严云云趁机盘下尹家的盐铺,独占庆符盐业……不守规矩的是邬通,阿郎只有功劳。”   “韩老在笑什么?”   “欣慰。阿郎以前遇到难题,只会横冲直撞、冲破规矩来解决。如今已能利用规矩解决难题,多学会了一层手段……” #第二百五十七章 收网   “这些羁縻之地来的南蛮盐贩真是太嚣张了!”   卢文扬怒叱一声,坐上轿子向城外码头而去。   他已决意到叙州去状告庆符县衙对私盐一事的包庇纵容,这般做是与县衙完全决裂的态度。若州署告不下来,那他便再到泸州去,告到潼川府路安抚使处、告到转运司。   天日昭昭,他就不信世上还没说理的地方了。   “杀人砸铺,太明目张胆了!”走在轿子旁边的管事卢圭愤愤骂了一句。   “县里竟能让私盐贩打砸官盐的铺面?自古以来有这般荒谬之事否?这还是大宋的治下?!”   卢文扬又骂了一声,深吸了几口气才稍平静下来,低头看着手里的状文,心想知州是清官,不能行贿,好在此事证据确凿,知州绝不可能包庇邬通。   说来也是怪了,真不明白那李县尉是如何想的,以为在庆符一手遮天了不成?竟敢这般放纵私盐……   ……   从县城东面到码头的道路上,邬厚正提刀站在那。   “哥哥,我们这般做,是否太嚣张了?”   “老子太嚣张?”邬厚很诧异,大骂道:“你看看清楚,是谁做的过份了?!没开张就死了个汤二庚,现在呢?连杜掌柜他们都敢杀,这他娘还是盐商吗?!庆符这些盐商和强盗有区别吗!”   “是,小的也觉得他们太狂了,但是不是先让县衙法办了?毕竟姓李的收了我们的钱。”   “法办个屁!案子查来查去,查到过年!没看姓卢的狗猢狲要把事情捅到州衙去了?”邬厚道。   “可这……动静这般大,姓李的真能给我们摆平?”   “放心吧。”邬厚道:“那娘们和残废说得清清楚楚,天大的事都替我们兜下来,做了他,少他娘废话。晚上带你们杀进卢家、尹家快活快活。”   “好咧!”   一行人转头看去,只见远远的,一群护院拥着一顶轿子缓缓而来。   邬厚做事干脆,带着人上去,不等那些护院轿夫反应过来,刀子就捅了上去。   光天化日,放肆杀人……   ……   “杀人啦!杀人啦!”   喊叫声传来,尹济回过头看去,只见自家一个管事浑身是血,飞快跑过来。   “阿郎……杀……杀人啦……”   “慢点说,出了何事?”   “邬厚带人在路上杀了卢员外,卢圭一路从城外逃回来,才跑到城门口,邬厚的人追到……乱刀把他也砍死了。”   尹济心惊不已,脸色登时煞白,转头看向对坐的严云云。   今日他被严云云邀来沁香茶楼谈事,本以为是有个交代,没想到却是如此。   “你们……私盐贩子如此妄为,县里真不管?”   “管。”严云云笑道:“县里当然会管。但我又不是县官,我来,是与尹员外谈买盐铺的事。”   “你……你要如何买?”   “包括铺面、剩下的两仓盐、今年的盐引、做事的人……总而言之,你手上的整个生意我都买。”   “价钱呢?”   “五千贯。”   “可笑!我的盐引就值五万贯。”   严云云“哦”了一声,只是笑。   若是以前她这般笑或许是很诱人,现在却只有吓人。   尹济胆颤心惊,道:“你们强取豪夺!真当庆符县是你们一手遮天不成?就不怕王法吗?!”   “瞧你这话说的,卖就卖,不卖就不卖,人家一个小女子,逼你了吗?”   ……   县衙。   江春脸上还带着勉强的笑意,语重心长道:“非瑜啊,真不能将事情闹得这般大。”   “免得影响了县令升迁?”李瑕反问道。   “哈哈,说笑了,说笑了。”江春道:“闹得太不像话了,惊动了朝廷,可怎生是好?”   李瑕没有回答,转头看向门外,只见吏员们来来回回。   江春微觉尴尬。   他知道李瑕收了邬通的钱,与其合作在庆符贩私盐。这种事也是大宋的常事了,他本不想管,但近来确实是做得太过火了,简直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这哪还是贩私盐,这是成了强盗。   只不知李瑕为何铁了心地纵容邬通,让人不知怎么劝。   “非瑜啊,你我为官一县……”   “县令说得对。”李瑕忽然道,“确实不能再坐视不管了。”   江春一愣,心想自己还没说呢。   只见李瑕竟已起身,道:“我这便去拿下那些私盐贩子,还庆符一片朗朗青天。”   他已看到韩承绪在廊下比了个手势,示意卢家的关键人物都被杀了,尹家的生意也已出让了。   江春却又是愣了愣,没想到房言楷劝了那般久,李瑕都不为所动,自己才开口说了半句,他竟真答应剿私盐了。   “非瑜莫不是敷衍我?”   “县令稍坐,等我拿了人来便知。”   ……   尹济长叹一声,在契据上画了押。   他看着严云云,痛苦的眼神中又显出几缕憎恶,终于忍不住咒道:“你等如此无法无天,早晚东窗事发!”   “何必逞口舌之快?”严云云笑道:“你愿卖,我愿买,两厢情愿之事。”   “你敢逼迫老夫,必遭天遣。”   “以往我在青楼卖笑。有人来买,不论是我愿意否也就卖了,却不见哪位官人遭天遣哟。你看,我们都一样。”   “哼!”   严云云走到窗边,看着庆符大街。   尹济正要转身离开,忽听她又道:“来,给你看个好玩的。”   转过头去,只见严云云抿嘴一笑,招了招手。   尹济皱了皱眉,走到窗边,只见邬厚带着十余人从长街那边走来,刀上还沾着血。路人纷纷避让。   姜饭正带着一群弓手在街边摊子上吃面,起身迎过去,满脸堆笑。   “这还是大宋治下吗?”尹济喃喃道。   “莫怕,且看着。”严云云转头向长街另一头看去,目光落在李瑕身上,久久凝视。   ……   “放心,以县尉的威望和本事,这点事情岂能镇不住?”   姜饭嘴里的肉还没吞下,一边嚼着一边说话,显得很热情。   “哈哈,那就谢过姜班头了。”邬厚道,“说实话,这事是盐商先动的手,我只是反抗而已。你们若觉不好交代,再给他们安个通敌的大罪……”   话到一半,他转过头,喃喃道:“那是李县尉亲自来了?”   “是。”   “总算露面了。”邬厚笑道:“往后要在庆符地界发财,也该找李县尉拜拜码头。”   “哥哥,见县尉,把刀收了吧。”   “好……”   前方,李瑕抬了抬手,喝道:“将这些凶手拿下!”   邬厚脸上的笑意一凝,还没反应过来,只一瞬间,一个钩子已卡在了他的脖子上,用力一拉!   “啊!”   钩子扯着喉咙,血不停往外喷着。   “邬厚贩卖私盐、烧杀抢掳,现依律捉拿,如敢反抗,格杀毋论!”   “拿下!”   “……”   邬厚满脸是血,疼得差点晕过去,死死瞪着姜饭那狰狞的面容,眼睛几乎要从眼眶瞪出来。   他很想大喊“你们收了我们的钱,不能这么做”,但喊不出,这些话搁在他喉咙里让他无比愤怒。   他家哥哥做生意从来最守信义,说给钱就给钱,毫不含糊,这次却遇到这等小人。   背信弃义者,天诛地灭!   他满脑子都是“天诛地灭”这一个咒怨,还想要挺起身反抗……   “噗。”   姜饭又是一刀斩下,大喊道:“敢反抗者格杀毋论!庆符县不容有贼寇横行!”   ……   茶楼上,尹济看着这一幕,嚅了嚅嘴。   严云云“咯咯”直笑,捂着嘴道:“好可惜哦,尹员外一定在想,要是没把生意转给我就好了,反正邬厚马上就死了。”   “你……”   严云云道:“你说县衙包庇私盐,哪有嘛?李县尉这不亲自出来稽缴私盐,剿灭盗匪了吗?这里可是大宋治下太平之地。”   “你……你算计我!你们就是故意算计我,若我不将生意让你,你们还是要杀我。”   “呵呵,人家哪有?又怎可能承认嘛?”   “贱人!”   尹济大怒,登时便朝严云云扑上去。   “我掐死你个贱婢……噢!”   严云云抬起一脚就踹在他裆下,连退了几步,啐道:“老娘笑脸相迎跟你玩,不识抬举。”   尹济弯着腰倒在地上,痛苦的脸都在抽搐,犹还恨声骂道:“贱婢……”   “来人,这老东西想趁乱欺辱我,给我轰出去……” #第二百五十八章 残缺   “我等为官一任,保治下太平是切身之责任,绝不容恶霸横行。私盐必须缴、凶案必须追查,此为我一贯之主张……”   江春、房言楷看着李瑕义正严辞地说着这些,皆感到无奈。   他们已看到那十余具血淋淋的尸体,也完全明白李瑕在做什么。   但总不能说“李非瑜你不用跟我们说这些冠冕堂皇的,你演得很假”,只能抚须感慨。   “不错,如此暴戾恣睢之盐枭恶霸,不可姑息。”   “非瑜做得好,正该扫除此獠,还治下安宁,本县会替你请稽查私盐之功。”   江春随口说着,心想这事到此为止了……   定案为,筠连州的盐枭到庆符为非作歹,幸而县里及时处置,没有让这些外乡来的盗贼继续作乱。   这很好,有功无过。   房言楷虽不喜李瑕这等手段,也觉得事情的结果不算坏……   下一刻,两人只听李瑕又道:“可惜盐枭邬通还在筠连州恣意横行,但请县令、主簿放心,我明日便到筠连州剿灭他。”   “不可!”   江春、房言楷异口同声大喊一声。   “邬通乃大宋武官,管羁縻筠连州之蕃兵,你无权处置他,师出无名……”   “万一激起筠连州那些蛮夷变乱,一发不可收拾……”   李瑕扫视了两人一眼,道:“不正是县令、主簿一直在劝我剿盐枭吗?”   江春忙拉着李瑕进了公房,也不再摆官架子,道:“非瑜别闹了行吗?此事关乎两地冲突,绝非小事。”   话到这里,他压低声音,道:“我与你说,邬通背后必然有靠山。你我管好治下,何必去管他筠连州?”   “我不与县令、主簿争辩,只说一句话吧。”   李瑕拿开江春拉在自己身上的手,转身向外走去,淡淡留下了一句。   “兵在我手上,你们拦不住。”   公房中江春与房言楷对视一眼,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良久,江春叹息了一声。   “由他去吧,他必是收了邬通的钱,要把人灭口了。”   房言楷没说话,心中暗自叹道:“若仅是如此就好了……”   ……   庆符县已没人能左右李瑕的决定了。不谈威望、功绩、靠山等等,只说他有兵和钱,便足以掌权庆符。   与江春、房言楷说,是给他们面子告知他们一声,而非与他们商量。   出了县衙,李瑕便去了兵营,点了搂虎、熊山、伍昂、俞春四人随自己去筠连。   眼下年节刚过,兵额还未招满,四个百人队也仅有两百二十余人。   而邬通是带了两百人来庆符县镇场子,人数对比几乎并无优势。   李瑕却没有迎战兀良合台时的激动心情。知己知彼、以有心算无心,这场仗他其实觉得没多大意思。   当然,他还是会全力以赴,这是多年比赛给他的心态,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说起来,谋夺私盐的整个过程对李瑕而言都没多少难度,只是太繁琐了而已。   因此他要用严云云、姜饭来办事……   “阿郎,我们已拿下尹家的盐业生意;邬家在县里的私盐也已经收缴;卢文扬的遗孀也答应将剩下的盐引卖给我们。庆符一带,眼下只有我们一家还在卖盐。”   入了夜,李瑕从兵营回来,见了严云云与姜饭,严云云显得很兴奋,嘴里说个不停。   “此次花了不到一万贯,已得到卢、尹两家值十余万贯的盐。也请阿郎放心,没有留下任何证据,我们……”   李瑕忽然抬了抬手,道:“一斤六十文,按这个价卖,把盐里的沙灰滤掉。”   严云云一愣,心想如此一来,这些盐也就不值十余万贯了。   “可我们这是官盐……”   “我不管是官盐还是私盐。”李瑕道:“往后我们卖盐,不掺沙,一斤六十文。”   “阿郎,若是这般,那等这批官盐卖完,往后是要赔本的。”   “那往后不再进官盐便是。”李瑕道:“明日我去杀了邬通,姜饭随我去,将上次打探的盐井都缴了。”   “是。”   “盐井收缴之后,严云云你到筠连州一趟,将它们都掌控起来。手上这批官盐卖完之后,我们就卖私盐。”   “是。”严云云道:“我们官盐和私盐一起卖……但有一点,卢、尹两家是从淯井监买盐引。若是如此,只会得罪了淯井监的盐官。”   不等李瑕开口,韩承绪已道:“这不是你操心的事。”   “女儿明白了。”   严云云低下头,心里好不舍,将那官盐里的沙灰筛干净,费时费力不谈,一年少好几万贯的利。   念头才起,她只听李瑕淡淡说了一句。   “若让我在你卖的盐里发现一粒沙子,你知道会怎样。”   严云云一惊,手都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忙道:“我绝不敢。”   她飞快一瞥李瑕,又低下头,有些委屈。   若是换作别人这般做,再说上几句“要让庆符百姓吃上良心盐”之类,她大概会觉得道貌岸然、假仁假义。   偏李瑕神色平静,少年英俊,这才让她感到自己家东主有悯人之心,一时也生出几分景仰。   “好了,你往后好好做生意。”韩承绪道:“于阿郎而言,治下之民安居乐业,往后庆符才能人口繁盛。此为重中之重,你万不敢耽误阿郎大计。”   “女儿明白,一定不敢弄虚做假。”   韩承绪点点头。   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小事,庆符县由李瑕掌权,境内的生意翻不出大风浪来。他担心的是筠连州,于是向严云云、姜饭挥了挥手,转向李瑕,道:“阿郎,邬通不难杀,难的是他死后,如何保证我们在筠连的盐场。”   “不仅是盐场。”李瑕道:“还有五尺道的走私商路,我要的是掌握整个筠连。”   “那杀一个邬通无用,他只是一个小小巡检……”   他们二人说话,姜饭不敢多听,起身要出去,却见严云云还坐在那。   姜饭忙使了个眼色,似在示意“你不走?”   严云云不理他,始终端坐。   姜饭瞥了李瑕与韩承绪一眼,见他们对此不甚在意,忙自己出去。   “……”   “慢慢来,筠连的情形与省治之地不同,知州只是监官,并无实权,当地真正有实力的是诸族的土官,这便给了我们暗中掌控局面的机会。”   “阿郎之意是扶持听命于我们的寨老?”   “嗯,先杀了邬通缴了盐井再谈吧,把势力伸进去,总有打交道的时候……先这样吧,我看看地图,确定明日的埋伏点。”   韩承绪年纪大了,熬不了夜,站起身来,扫了严云云一眼。   他们虽不在意她,却也不会在她面前谈更深的话题。   “你还有事?”   “女儿还有几桩生意上的小事想向父亲请教。”   “天晚了,明日再谈吧。”   “女儿扶父亲……”   ……   李瑕独坐在公房中,提笔在地图上标注了几下,屋门又被推开,却是严云云走了进来。   “何事?”   “阿郎。”严云云上前,低声道:“我看屋子还亮着,想来给阿郎挑灯伺茶。”   “你往后少到县衙来。”   “门子都是我们的人呢……”   李瑕转头看向她,已是不悦,眼神中有森然之意。   严云云低下头,她显然是知道自己做错了。   但她还是轻声道:“阿郎往后该是会娶巧儿吧?我认了义父,便是她姑姑……我长阿郎十一岁,又毁了容貌,绝不敢有非分之想……但阿郎如今这般孤寂,许是需要人伺候,我……”   她今日戴的彩羽面具,特意打扮过,侧着身对着李瑕,显出婀娜的身姿。   但李瑕却是道:“我不会和下属有这种瓜葛,这是原则,别再让我听到这种话。”   他语气森然,严云云有些害怕。   她却有些不死心,双腿轻轻摩挲着,咬着唇带着玩笑的口吻道:“奴家一开始若知道阿郎有这原则,奴家也许就不……”   “够了。”   严云云头埋得更低,委委屈屈地问道:“阿郎是嫌我毁了容?”   “你没毁容时我就没看上你。”   严云云听了,不由眼睛一红。   她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也许是觉得李瑕确值得她仰慕,想趁他身边没人时上位;也许就只是在毁了容之后想跟最好的男人好上一场,证明她自己……   “去吧。”李瑕道:“你毁了容,想要慰藉,这我理解,因此这次不罚你,但别有下次。你要的抚慰我不会给你,我是你的上司,不是你的男人,我能给你的只有安定和前程,不想要就滚蛋。”   严云云终于是哭了出来。   “阿郎……”   “我用你,要的是你的才能和忠诚。我不管你之前失去了什么,只看你还剩下多少能力。”   李瑕话到这里,语气稍缓了些,道:“别沉溺在过往的美貌当中,别想在我身上证明这些。这年头谁都有残缺,鲍三瞎了眼、姜饭没了手,韩老更是丢了他的半辈子……坚强点,去吧。”   严云云还在哭,伸了伸手,似想要抱李瑕,最后却只是匍匐在地上,拿李瑕的衣襟擦了脸上的泪。   良久,她终于收拾好心情,拿脸蹭了蹭他的官靴,站起身。   “阿郎放心,我这次真的明白了……”   ……   一路离开县衙,严云云在夜风中吸了吸鼻子,忽然发现,自己还是在李瑕身上得到了另一种慰藉。   这夜,一直到临睡前,她才想起来,自己没有问问阿郎失去了什么…… #第二百五十九章 盐枭   庆符县发生的一切自然不会在半天内就传到筠连州,邬厚死后的次日清晨,邬通点了两百蕃兵,从筠连出发去往庆符。   他没想到在邻县贩点私盐会遇到当地盐商如此激烈的反扑,要带人过去镇镇场子。   无非是将蕃兵摆开,让庆符人知道,要与他邬通斗,黑白两道都没人能斗得过他。   可恨李瑕一年吃了六千贯,办起事情来却这般不中用。   这也是大宋官场上习以为常的陋习了,邬通见怪不怪,已习惯了万事都要靠自己出面。   盐枭赚的也是辛苦钱……   同一个清晨,李瑕也点齐兵马,沿符江而上,向南迎击邬通。   他要在符江边的猪槽山埋伏,这地方好巧不巧,是庆符县境内。   事后的说辞李瑕都想好了。   “你一个筠连州的巡检、一个众所周知的盐枭,先是派族人到本县尉治下贩盐、杀人,其后又领兵到庆符县境内来。本县尉保境安民,何错之有?”   “什么?我收了你一年六千贯的钱?我两袖清风,到庆符上任连住所都没有,寄居在县令家中,职田分给阵亡的乡勇,名下无钱无地无铺,何时收过你的钱?”   可惜的是,这些说辞大概也是不必说的,因李瑕打算把邬通灭口,死无对证。   巳时三刻,伏击战在符江上展开。   李瑕站在猪槽山上看着战况,心思渐渐到了更远的地方。   杀邬通容易,但这只是把势力探进筠连州的开始。   而筠连州也只是五尺道上的一端,穿过五尺道,则是广袤的云南。   ……   “我等奉命剿盐枭,只诛恶首,降者不杀!”   呼喝声中,名叫“亥金留”的苗兵抬头望去,望到了山坡上的搂虎、熊山,又望到了山顶上的大旗。   亥金留和搂虎、熊山一起打过仗,跟着李瑕收复了横子山寨。   他过年前还和姜饭一起喝了顿酒,听说了李瑕阵斩兀良合台之事,也听到了许多别的话。   当时姜饭忽然问了一句:“我听说,邬巡检不太信任你了?怎回事?”   “你哪听到的?”亥金留没想到这事还传开了,道:“我不知为啥,打完仗,哥哥就那样了。”   “跟着县尉上横子山的人,都被邬巡检冷落了?”   “是因为这个?”亥金留很诧异,惊道:“是哥哥叫我们跟着李县尉抢山,是他吩咐的啊!”   “哈哈,我瞎猜的,瞎猜的。”姜饭大笑,道:“看来邬巡检这个肚量小了,不像我家县尉,你知道吧?我以前跟着县里的房主簿,后来才跟了李县尉,但不管是房主簿还是李县尉,从不因此为难我……对了,上次打完仗,你得了多少赏钱?”   “二十贯。”   “上横子山前县尉不就发了你十五贯?邬巡检不是说再发二十贯。”   “没有……”   亥金留脑子里闪着这些对话,再看到眼前的战局,只见所有寨兵都还慌作一团,而庆符军已毫不留情的杀向邬通。   眼前似乎只有两个选择了,是陪邬通拼死,还是降者不杀。   “我降……”   亥金留在脑子里把这些事过了一遍,才作了决定,突然转向前方,眼睛一瞪,很是惊诧起来。   “已经降了?这……”   ……   “你说什么?”   “邬通已降了,他是第一个降的。”熊山道:“小人没想到这么突然,还在分割他的船只,俞田已经将他拿下了。”   李瑕沉默了一会。   哪怕做了许多预设,这场战事结束得也比他想象中快得太多。   那些苗、彝寨兵其实颇为凶狠,不该甫一接触就溃败,但邬通竟然已做了决定,也就这样了。   熊山也有些没反应过来,拱了拱手,道:“县尉有命令要杀了邬通,小人一直记着,但……‘降者不杀’是我们说的。”   “前面还有一句‘只诛恶首’。”李瑕道。   “是,但他降得太快,再当众杀他,怕是激起变数?小人也不知如何处置。”   “知道了。”李瑕道:“你们去控制那些寨兵,把邬通带上来。”   ……   李瑕没和俞田说过要谋夺筠连私盐场之事,这人毕竟是刚归附过来的。   俞田真就以为这次是来剿入寇的盐枭。   在他看来,这些盐枭太过份了,县尉就是在保境安民。   因此他虽得到了命令要诛恶首,却以为只是习惯这般喊,没能理会到李瑕要“杀人灭口”的心思。   捉了活口,迅速平定了盐枭之乱,俞田很高兴,拖着五花大绑的邬通上了山,大喊道:“县尉,小人幸不辱命,已活捉了他。”   ……   邬通脸上带着苦意,却还是泛起了爽朗的笑。   “李兄弟,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   话到这里,邬通还被俞田牵着向李瑕走去。   他已经把事情的始末想明白了,这次就是中了李瑕的套,难怪那些卖官盐的敢那么嚣张,全是李瑕在背后捣鬼,目的是要吞下一县一州的盐业。   但邬通很理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眼下保命要紧。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因此一见李瑕冷着张脸,邬通不敢再说废话,径直道:“李兄弟,别杀我,你想要的我都给你,全力帮你。”   李瑕走了几步,从俞田手里接过绑着邬通的绳子,问道:“是吗?”   “是,是。”邬通满脸赔笑,“我的盐场、蕃兵往后都可以归你,我帮你接手这些,还有上面打点的高官、走私的富商,我一个个为你引见……”   “你挡着我了。”李瑕道。   “什么?”   突然,李瑕一脚踹在邬通身上,将他踹下山崖。   “啊……”   从山顶向山崖下跌落的时间并不久。   但邬通脑子里却是转过无数念头。   他有一瞬间认为李瑕这是失手了?不应该会这样的?哪怕要杀,也该等一段时间……哪怕只有这一段时间,他也要试着想办法求生……   他想到李瑕突然到筠连州来,他从头到尾都是笑脸相迎,没有做过一件得罪李瑕的事,给钱、给兵,可结果只迎来了背叛?   哪怕在被背叛之后,他也是如此委屈求全,为何?为何会被李瑕一脚踹下山崖?想不明白啊!那句“你挡着我了”又是何意?   这些闪念一过,便是无尽的愤怒。   愤怒!   “你收我的钱,欺我,杀我,我要你身败名裂……”   “嘭!”   一声重响。   ……   俞田已经完全愣住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牵着邬通上山,李瑕接过邬通,带到山崖边,一脚踹下去。过程中也不过三两句话的事。   “这……”   很快,俞田心里泛起的是无尽的敬仰。   那三两句话,他已经听明白了,无恶不作的盐枭邬通被擒后想要贿赂县尉,县尉不受这种贿赂,于是二话不说杀了邬通。   世上竟有如此清廉刚正,一腔忠直的官员!   “俞田。”李瑕道。   “小人在!”   “你下去看看邬通摔死了没有,把头颅带回来……姜饭,你跟他一起去。”   俞田不明白为何这么般做,还不如一开始就直接砍了头,但他还是大声应道:“是!”   唯有姜饭明白李瑕的意思……   ……   姜饭与俞田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山林间。   “俞佰将。”   “姜班头说什么?”   “你说这邬通也太狡猾了,诈降之后还跳下山崖,累我们好找。”   “啊?他不是县尉踹下……”   姜饭“嗯?”了一声。   俞田一愣。   姜饭笑道:“邬通逃了,俞佰将追杀他,斩其首级,事情就这么简单。”   “啊,明白了,谢姜班头提醒……” #第二百六十章 远隔重山   “你挡着我了。”   邬通至死也没有明白李瑕这句话的意思。   他半辈子享受着从五尺道往乌蒙部与大理贩盐走私带来的利益,以为只要假意将这些利益让出来就能保得一条命。   但李瑕只有踹倒他,才能望向五尺道的另一端……   ……   逶迤延伸的五尺道由四川通往云南,先是到了乌蒙部,即云南昭通;再往南,可到善阐府,既昆明;往西,便可到大理城。   大理城与善阐府之间,则是统矢府。   汉时,统矢府为益州郡所辖二十四县之一;唐时,于此地设姚州;南诏国时,设弄栋府;大理时,沿袭这个地名,也叫“统矢府”,治所在姚城县,即后世的姚安县。   当年大理遭蒙军攻伐,大将高泰禾战死于丽江,宰相高泰祥退至统矢城,募兵勤王,三十七部酋长云集响应,血战黑初山。   高泰祥兵败被俘,宁死不降,引颈受戮。   大理皇帝段兴智投降后,忽必烈大概是认为该让大理人学学怎么做忠臣,让姚枢给高泰祥之死添了几笔。   比如,高泰祥死前大呼:“段运不回,天使其然,为臣陨首,吾事毕矣!”   忽必烈赞道:“此忠臣也!”   仿佛高氏抗蒙,是因为忠于段氏,而段氏归蒙,乃天数使然。   段兴智失去了大理皇氏最后的体面,作了蒙古的忠臣。大理人也看到了忠臣被礼葬,继续为忠心而感动,只是换了忠心的对象。   高泰祥之子高琼,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忽必烈宽恕了,他到哈拉和林觐见了蒙哥,之后被封在统矢城,也成了蒙臣。   简单来说,蒙人告诉他“你父亲已为段氏尽了忠,轮到你来为大蒙古国效忠了。”   如此,这套忠孝的理论得以自洽,念头也就通达了。   但高琼真的通达了吗?   ……   “堂兄,兀良合台已死!”   “慕儒你莫急,再让我想想。”高琼喃喃道:“你再让我想想。”   他已不再像之前那样坚决反对高长寿抗蒙的提议,眼神中有了一些思虑。   像是一个蛋壳被破开了缝隙。   高长寿又劝道:“堂兄,大理非段氏之大理,乃我高氏之大理!先祖高风峻节,将皇位归于段氏,历代段氏皇帝无能,唯倚高氏治国,更出段兴智之流,软骨废物,匍匐蒙鞑脚下,驱我百姓如同刍狗。国中上下皆我高氏之子民,你忍见子民以血肉供奉蒙鞑?故而段氏可降,我高氏绝不可降!   伯父在时,举贤育才,时和年丰,可称大治,何等贤明?不惧蒙鞑势大,一力主战,何等血气?我父与诸伯叔战死丽江,何等惨烈?伯父宁死不降,又是何等慷慨?再看如今,蒙鞑横征暴敛,肆虐百姓如鱼肉,年年征兵,伐诸部义军、伐自杞国、伐宋国,马上又要伐交趾,你忍见国人为蒙鞑驱使、战死异乡?那不如抗蒙而死!”   高琼闭上眼,道:“别说了,让我理智地下判断,莫总是鼓动我,可好?”   “好。”高长寿道:“你听我说,蒙军入蜀一战大败了,兀良合台死了。阿术急于一场胜仗来定军心、立威望,正在逼段兴智大肆征兵,欲攻交趾。值此春耕之际如此强征丁口,国中怨声载道,无人不恨阿术、段兴智,正是我们的机会。”   “但明面上的消息是兀良合台病了。”   “定是死了,否则……”   “你欲谋大事,不能只听你想要听的消息。凡事是真是伪,须先看清楚。”高琼道:“便是兀良合台真的死了,如何死的?蒙军尚有多少兵力?士气如何?你不能不问清楚,贸然举事。”   “我已派人北上联络非瑜,想必如今已到庆符县,到时便知确切消息。”   “那便等消息回来了再谈,如何?”   “可眼下便是一个好机会,堂兄可先出面召集诸部……”   高琼抬了抬手,止住高长寿的话头。   “你可知阿术亦是名将,其用兵之能尚在兀良合台之上?”   “你又怕了?”   “我说过,让我考虑……”   “你还要考虑多久?等到诸部忘了伯父的威名?!”   “慕儒,你想过没有?便是举事了,甚至灭了阿术、段兴智又能如何呢?只要蒙古的国力还在,随时可以再派兵南下。宋人的川西已然丢了,蒙军甚至不用再走吐蕃,明白吗?”   “你为何总有这么多顾虑?!”   “我告诉过你,眼下是大国相争,关键要看宋与蒙古的战事,而非大理小国……”   高长寿懒得听这些,已拂袖而去。   他是扮成送菜的菜农,出了高琼的府邸,又一路出了统矢城,到了城南的深山之中,终于进到一个彝人寨子。   他妻子段妙音正带着一儿一女坐在屋中缝补衣裳,高明月则坐在一旁捣药。   高长寿与妻儿打过招呼,在堂中坐下,把高琼的话说了,向高明月问道:“你如何看?”   “看来大哥的态度也有所松动了。”   “他太优柔寡断了。”高长寿皱眉道:“你看,相比非瑜,堂兄也太不果断了。”   高明月低着头,沉默了一会,方才道:“二哥怕是没有理解大哥的意思。”   “还有甚意思?他就是被蒙人打怕了。”   高明月摇了摇头,道:“大哥是说举事能否成功,关键在宋朝、在川西,而不在大理。他想等等看宋朝与蒙古的战事如何。   忽必烈走后,蒙古在大理的驻军一直就不多,去岁末,兀良合台入蜀,大理更是无蒙古大将镇定。可二哥也看到了,段兴智已对蒙古忠心耿耿,是他一直在围追义军。   就算我们能击败段兴智,可宋廷若不能收复川西,蒙军便可神速南下,也可继续走吐蕃。要想功成,除非宋朝能收复成都、扼住剑关要道,且全力支持我们抗蒙、能牵制住蒙军南下。   兀良合台之死,或是让大哥看到了这一丝可能,但往后如何,还须从长计议……”   高长寿哂笑一声,道:“我明白他的意思,我耻笑的便是他这想法。”   “其实……李……李瑕说的也是这个意思,蒙古国势太大,天下间能稍与之抗衡者,唯有宋朝。宋不强,则大理复国无望,但若是宋强,又为何要助大理复国?”   “你又是何主张?”   “二哥不该轻举妄动,还是该等北面消息回来,听听李瑕的意思。”   高长寿抚额,摇了摇头,苦笑道:“哥哥贪生怕死,妹妹胳膊肘往外拐,敢情就我一人力主举事。”   ……   同一时间,李瑕看着地图,也有些忧心高长寿的形势。   他一向反对高长寿那种举事推翻段兴智以及蒙古镇守大将的做法,他提倡的是“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占下筠连州的盐场之后,李瑕有一个迫切的希望,想要联络到高长寿,合力打通茶马走私贸易,在大理境内立一个可为根据之地。   但远隔重山,他也只能看着地图念叨上一句。   “派人来联络我,不要轻举妄动……” #第二百六十一章 元宵   兴昌五年,正月十五。   这日是元宵,一大早,牟珠便亲手为江春蒸了面茧,在馅里放了写着官品的纸签,以占卜今年的官位高低。   江春连吃了两个,纸签上都写着“连升三转任京官”,因此非常开怀。   他当然知道牟珠很可能在所有面茧里都是放着同样的纸签,但过节嘛,就是讨个吉利。   又不是房言楷那种凡事较真的呆子,怎会拒绝一个好彩头呢?   吃过早食,江春拈着纸签,并不急着去前衙。如今连幕僚詹纲都走了,他自是懒得处理县务,年节到现在,只准备了要办一场灯节之事。   “李非瑜还未从筠连州回来?”   “每日开口只问他。”牟珠道:“你若这般挂念他,当初叫你招他当亲女婿,半点力也不肯使。”   江春摆了摆手,并不回答这个问题。   他深知跟妇人讲这些无益,说女儿难看、人家没看上吧,回头这妇人又要念叨“女儿丑难道是我的错吗?”那后宅就鸡犬不宁了。   “你不懂啊,我很担心李非瑜闹出事端来。”   “还能闹怎样的事端?姓邬的都杀到县境了,说到哪都是我们有理,李县尉处置也妥当。”   “在省治之地是妥当,在羁縻筠连州可就是难说了,那些南夷多刁蛮啊。”   牟珠懒得听这些,道:“我看,李县尉今日或许会回来。”   “你怎知道?我找韩竟之打听,他半点口风不透。”   牟珠笑了笑,道:“我看巧儿的眼神就知道。”   江春长舒一口气,道:“那看来事情是平了……房正书当我看不出来,李非瑜此去筠连,必是去占邬通的盐场了,这么大一块肥肉,那些南夷一定是要抢的。”   “人家有兵呢。”   “就是他有兵,我才生怕起了冲突。”江春道:“他若带兵回来了,才说明真震慑住了那些南夷……”   话到这里,有仆婢过来禀道:“阿郎,外边有人来,只称是严家盐行的管事,说是街上的花灯已挂好了。”   “待我换身衣服,亲自见他。”江春抚须大悦,抬起胳膊让牟珠给自己更衣。   “也真是的,总想着办这灯会。”   “你不懂,此乃与民同乐,我马上要升迁,不缺政绩,在意的是百姓如何看我。”江春叹道:“李非瑜、房正书皆古板人……往后很多年,庆符百姓回想平生乐事,也只有江县令离任前这场元宵灯会了。”   牟珠讥笑道:“却不知那严云云为何捐钱替你办灯会。”   也就是当着牟珠,江春才笑道:“自然是因尹家那案子了。”   “哼,你偏袒那女人。”   江春道:“尹济亲手画的押,真金白银收了严家五千贯。说是强买强卖,却一点证据拿不出,我能办这案子吗?你到外面去听听,街上哪个不夸严家卖盐公道,哪个不骂尹家。”   “官盐卖的比私盐还便宜,真是活见鬼了。”   “是啊。”江春也感慨道:“盐税都不止这个价,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这样稀奇事。且看吧,等这批官盐卖上一年,尹家连在庆符立足都难,还敢上告,本县判他个调戏民女之罪……”   ……   江荻从窗缝看了一眼,道:“那人是你姑姑派来的吗?”   “嗯?”韩巧儿回头看了一眼,道:“是,给姑姑做事的骆掌柜。”   她有些困兮兮的样子,因听韩承绪说了李瑕元宵节会回来,高兴得昨夜没睡好。拿了几本书放在案上,趴在上面,眯着眼打瞌睡。   江荻“哦”了一声,又道:“女子能打理那么大的生意,好厉害啊。我们可以去找你姑姑玩吗?”   “义父不让你出门啊。”韩巧儿嘀咕道,“你被禁足了。”   “说到这个,到底是谁和父亲告状的?”江荻道:“我不过去阮婆家里几次,哪知道那哑女就是全真教派来的刺客,‘她’一点都不像男的。”   韩巧儿没说话,趴在桌上像是睡着了一般。   江荻有些心虚地瞄了韩巧儿一眼。   她是在正月初三再见到阮婆时才知道俞德辰被捉了一事,之后十来天就一直很担心这个扮成哑女的刺客会不会把自己说过的那些对李瑕的念想说出来。   至于担心俞德辰?那是不可能的事。一共也就见过四五面,对方一句话都没说过,称不上有多少交情。   江荻也只是因以为“她”是个哑巴,看起来可以亲近,才将心事与“她”说出来。   如今想来,反而觉得这个刺客颇为可恶,竟扮成一个女子偷听人家心事,还扮得那般漂亮,要是招供了可就完蛋了……   韩巧儿也偷瞄了江荻一眼,又立刻闭上眼装睡,有些心虚。   因为就是她祖父向江春告状的。   刘金锁早就认为女儿家总是往外跑会很危险,比如会被人贩子拐去卖给妈妈。再一听姜饭是在阮婆家里找到的俞德宸,头一件事就是找到韩承绪说在阮婆家里看到县令千金了。   他就是这般热心肠……   “好烦哦。”江荻又道:“我好想去看看你姑姑是如何出面做事的。”   韩巧儿睁开眼,问道:“不出门我们在家斗草玩怎么样?”   “不好玩。”   “那踢毽子吗?”韩巧儿又问道。   “不要。”江荻道:“我还是读书吧,我也想当一个聪明女子。”   她说着,有些心虚地拿起从李瑕那借过来的《孙子兵法》看起来。   韩巧儿又趴下打瞌睡,嘟囔道:“天天读书,也不玩。”   “巧儿你天天除了玩就是瞌睡,天资那般聪颖,全都被你荒废了。”   “你看的书我全都背下来了。”   “那你知道书中之意吗?”   “我不需要知道呀,祖父说了,书到用时而义自见。我爹说了,小孩子就是该玩。”韩巧儿应道,有种天赋高就是用来浪费的模样。   江荻又是羡慕,又是惋惜,道:“还孩子呢?月事都来了,马上就大姑娘了。”   韩巧儿连忙偏过头去,道:“你要是不斗草不踢毽子,我可就睡着了。”   “我不玩这些小孩子玩的东西。”江荻自低下头看书。   她似乎因看到严云云为李瑕做事,而受到了些许启发;又似乎只是下意识喜欢模仿别人……   ……   韩巧儿上午打了个瞌睡,下午就抛下江荻,跑到前衙李瑕的公房里间呆着。   如今前衙的大部分书吏都听韩承绪使派,看起来还有些威风。她就在公房中看着祖父使派人,呆了许久,李瑕果然在今日回来了。   韩巧儿先是像个小密探一般,把近日来江春的一些有关李瑕的言行说了。   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江春就是这只“鸭”,庆符县就数他对官场的嗅觉最灵敏,李瑕透过江春的态度就知道形势是否有变数。   听到韩巧儿说“义父义母对我很热心很好哦”,李瑕就知道自己离开的几天内一切都还安稳。   韩承绪这才问道:“阿郎在筠连州顺利否?”   “勉强吧。”李瑕道:“我借着稽查私盐的名义暗中占下筠连盐场。但也仅此而已,短时间内不能控制诸寨为我所用,威慑怀柔了一番,暂时只能做到相安无事。”   韩承绪道:“已是不容易。羁縻州权力多在各个世袭土官手里,难以用王法管束。只能等阿郎练成强兵,再打通到大理的商道。兵威与利益并行,或能收服诸寨。”   “是啊,已能开始控制五尺道,只差打开道路了……”   仅凭庆符一县之力,于李瑕而言远远不够,而向北面发展容易引起朝廷的忌惮。因此连通大理已成了他目前最关心的事情之一。   当初与高氏兄妹分别时,高长寿曾说想要起兵共击兀良合台,如今却全无消息。对此李瑕虽不提,心中却有忧虑。   谈了一会,公房外有杂吏禀道:“县尉,有人求见,自称是受县尉南面故交派遣而来……” #第二百六十二章 平安符   “小人白弄川,奉岳侯之命来见李县尉。”   “你一路辛苦,喝口水,吃点东西吧。”   “谢李县尉。”白弄川不急着坐下,忙拿下背上的包袱,递了一封书信、一个小荷包给李瑕。   “这是岳侯与郡主带给李县尉的。”   李瑕伸手接过,也不急着看,问道:“你与白苍山先生有何关系?”   “他是小人的堂叔。”   “嗯,看起来有几分相似。你此来有何目的?”   白弄川道:“小人北上是想打听兀良合台之死,得知原是李县尉斩杀,敬佩不已。”   “此事我稍后与你细谈。”李瑕先是问道:“你从哪条路来的?”   白弄川道:“腊月二十七由统矢城出发,乘船由渔泡江入金沙江,顺流而下至叙州,再赶至庆符县,正月十三便至,听说县尉不在,等了两日。”   “金沙江水急,怕不好行舟吧?”   “是,险滩太多,几次差点触礁。”   几句话之间,李瑕对眼前的白弄川也有了大致的判断,看得出他水性好,武艺不错,说话条理也清楚。   “高兄说他回了剑川,怎又去了统矢城?”   白弄川便仔细说了高长寿回到剑川之后的经历,李瑕不时细问几句,也稍稍弄清了大理的时局。   当年,高氏作为大理的实际统治者,高氏之中也有内斗,分为滇西、滇东两派。   当年高泰禾与蒙军于丽江一战十分惨烈,只余少数残部蜇伏于剑川南面的石宝山。   这些残部多是病残与妇孺,难以起事,故而当时高长寿才会北上,这次他返回剑川之后,因被人认出,很快就遭到了围剿,只好带人逃往统矢城。   高长寿于剑川突围时,本就不多的余部死伤十之六七,仅余不足百余人。   白弄川说到这里,终是没忍住在李瑕面前恨骂了一句。   “那段兴智当皇帝当得不怎样,给蒙鞑当狗却当得不亦乐乎,一得到岳侯归来的消息就咬着他不放……”   ……   这夜是元宵,天上挂着一轮圆月。   李瑕在与白弄川长谈之后,独坐在县衙的小庭院中,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手里拿着一个荷包,荷包里是一枚平安符。   高明月没有带给他只言片语,但高长寿在信的最后提及她为求这平安符灵验,每日吃斋理佛,数月未曾中断。   人说大理人崇佛,但以往李瑕从没觉得高明月信佛,唯如今手里这平安符像在告诉他她有了记挂。   ……   许久,韩承绪与韩巧儿从长廊那边走来,韩巧儿手里端着一碗汤圆,放在李瑕面前的石桌上。   “李哥哥,吃汤圆吧。”   “好,你怎么没和县令一家去看花灯?”   “更想陪着你和祖父啊,我不想猜花谜,太费脑子了。”韩巧儿看着李瑕手里的平安符,想了想,低声道:“我也想明月姐姐了。”   李瑕舀着汤圆吃了,将高长寿的信递给韩承绪。   “韩老看看吧。”   韩承绪看过,见信上除了最后几句闲话,前面说的都是高长寿的打算,想趁兀良合台之死,请他堂兄高琼召诸部再次举事。   “看来这些年大理起义抗蒙,一直未停过啊。”   李瑕道:“我不看好,大理人不堪压迫不假,但打不过确是实力相去甚远,当初高泰祥兄弟主战之心不可谓不坚,蒙军多次劝降,高泰祥斩杀了其使臣……当年打不过,如今更打不过。”   “阿郎是如何考量的?”   “我让白弄川回去之后告诉慕儒,不要操之过急,多准备些马匹与我交易,先暗中积蓄实力,准备武器甲胄……我这边再准备一个月后,备些茶盐丝稠,去一趟大理。”   韩承绪愣了愣,道:“但……阿郎亲自去?”   “嗯,我亲自去一趟。”李瑕语气很坚决。   这次他并非与韩承绪商量,而是嘱咐道:“这一月之内,我们要将庆符之事都安排好。”   韩承绪想了想,问道:“阿郎是仔细考虑好了而非意气用事?”   “考虑确实是仔细考虑了。”李瑕道,“但意气用事的成分也不能说没有。”   ……   次日清晨,白弄川跟在李瑕身后过了符江,一路进到庆符军营盘。   如今庆符军才刚招满员,但有四个佰将才从筠连回来,尚未整编完毕,佰将、副佰将、什将之外,普通士卒的盔甲还没制造完成,武器、弓箭更是不足。   但兵卒们都已穿上了红色的军衣,看起来井然有序。   白弄川看到了那整齐的阵列,看到了那样锐气逼人的老卒。感受到在这样的军容面前,大理国内的义军就十分潦草了。   他还看到了有近两百名大理俘虏正在修建营盘,那是李瑕击败了尼格之后俘虏来的。   有此见闻,白弄川才真相信就是这样一支兵马斩杀了兀良合台。   李瑕招过熊山,让熊山选一什人随白弄川回统矢府,又嘱咐他们到了之后先呆在高长寿身边,等他后续过去。   如此安排之后,中午时,白弄川等十余人踏上了南下的道路。   “李县尉,你带给岳侯的话小人都记下了。”   “嗯。”   “可有话要转告郡主?”   “不用。”李瑕道:“我会过去。”   白弄川拱了拱手,只觉这李县尉做事利落有魄力,让人安心。   李瑕目送了一会。   熊山依旧站在他身边,想到当初在叙州相逢之事,终是忍不住问道:“县尉,你买了银饰求亲的那位女子……是大理郡主吗?”   李瑕没回答,道:“继续训练。对了,空了安排一下,我明日到白岩寨见你爹。”   “是……”   ……   李瑕要想在一月内去趟大理,除了要训练兵士之外,还需准备好要走私的货物。另外,他需要房言楷的支持。   他不在时,韩承绪父子、姜饭、严云云或能保证他的利益,但能顾全整个县城的,也只有房言楷。   当天傍晚他就找到了房言楷。   ……   “非瑜说什么?”   “我想重新打通茶马商道,以走私的方式。”   房言楷眼神空洞了一会似没反应过来,道:“你要带人去走一趟大理?”   “是。”   “你能否消停一日,哪怕就一日。你昨日才回来,今日就和我说这般荒唐的提议?”   “不是提议。”李瑕道:“我是想请房主簿在我走后多担待县务。”   “你是县尉,不是商贾。”   “不错,我是县尉,有护送贡使之职,所谓‘外夷入贡所过州县,令逾检、县尉护送之’,今大理遗臣想要入贡,需我去护送。”   房言楷嚅了嚅嘴,道:“你方才说是去走私。”   李瑕道:“重要的是,我总能找到理由,房主簿你反对不了我。”   “够了,我告诉你,我已容忍你太过。连你在县里贩私盐,我都替你遮掩,莫得寸进尺,我不是你的属僚!”   李瑕道:“我还没有贩私盐。”   “别搪塞我,严云云在贩私盐,她不是你的人吗?”   “有证据说她是我的人吗?另外,房主簿这‘私盐’的标准为何?不是凭盐引吗?我记得她有盐引。”   “不掺沙、卖低价,能是官……”   “嗯?”   房言楷张了张嘴,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又吞回去,茫然四顾,竟是说不出话来。   李瑕起身,拱了拱手,道:“那便这般说定了,辛苦房主簿。” #第二百六十三章 属僚   “李非瑜!到时你若离开,休想让我维护你!”   眼看李瑕转身,房言楷突然站起唤住他。   李瑕回过头问道:“你要如何做?”   “我会归还张家的田地、查封严云云的盐业、废弃庆符军的营盘……”   “我会留下刘金锁,你敢妄动,他就杀了你。”   “你!”   “你吓唬我,我就吓唬你。”李瑕道:“我以为你是聪明人,能想明白。我也以为,你心底其实是认同我做的一切。”   “哈?未免太可笑了,我认同你?”   “我做每件事之前,房主簿你都是反对,说我违了这个、逆了那个。可事成之后,我看你分明很享受。”   “休再胡言乱语!”   “今年春耕的安排很顺利吧?张代焞降了佃户的田租,听县里安排租牛。我今早还听你感慨‘春耕人在野,农具已山立’,似乎很喜悦。   盐业整顿之后,我听说你出访了几次。三天前,你在庆符大街与石门巷口处,又感慨‘一民之生重天下,君子忍与争秋毫’。   庆符军成军更不必说了,你上次陪我去叙州已说明了一切……”   “够了。”房方楷喝断一声,走上前,压着声音道:“你要去大理,这真的太不成体统,无诏带兵离开县界,后果很……”   “带兵离开县界的县尉很多啊,如神宗熙宁六年,归信县尉臧景,巡马过北界白沟,射伤涿州小鹰军使固德。”   房言楷不由一滞,道:“莫再强词夺理了。我不愿与你相斗,但你也莫裹胁我随你胡作非为……”   李瑕忽然伸手在房言楷肩上拍了拍。   他长得比房言楷高,也更挺拔,这一拍,气势便完全把房言楷压了下去。   “你若执意不肯合作,只会毁了庆符、也毁了你自己。听我的安排,往后我当了蜀帅,或能帮你实现抱负。”   ……   良久,房言楷独立在那里,心境似乎完全乱了。   他发现真的拿李瑕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再回想起来,当初李瑕初到庆符时还是更有礼数一些的,如今才叫目无尊卑。   “可,未免也太年轻了些,又是个奸党……”   ……   庆符军营盘。   熊山因派了麾下的什将许秃瓢带人护送白弄川回大理,于是又补了十二名新兵进来,抽调了几名老卒重新整编,凑齐了百人队。   “洪阿六,你来任什将。”   “是!”洪阿六大喜,又问道:“佰将,许秃瓢要是从南边回来了,我咋办?”   “到时从你们俩中当中挑一个到县尉身边当护卫。”   “真的?!”洪阿六大喜。   熊山道:“少他娘在老子跟前一惊一乍的,把你的人带好。”   突然听有人大喊了一句。   “佰将!我有话要说!”   熊山转头看去,见是杨奔,正站得笔直,头也不转。   他皱了皱眉,道:“洪阿六,带队去操练……杨奔,你跟我过来。”   “是!”杨奔大声应了,小跑到熊山面前,直视着他的眼,道:“我不服气。”   “你又不服气。”熊山哼了一声,“有屁就放。”   “我立功比茅乙儿多,为何他升任佰将,我却连什将都不是?”杨奔道:“许秃瓢、洪阿六,样样不如我,为何能任什将?”   “谁叫你不听号令的,一天到晚吵吵。”   杨奔不服,瞪着熊山。   他有千言万语,自觉比这里别人都懂兵法懂仗阵,那跟这些大老粗也没甚好说的,打又打不过熊山。   “瞪老子干嘛?若让你领一什人,打起仗来,人都不知给你带哪去了。”   “我想去给县尉当护卫。”杨奔道。   “这事老子说得不算,滚去操练。”   杨奔颇为气闷,梗着脖子又发了会闷气,终是向自己那一什人跑去。   ……   这日,杨奔又是在校场上挥汗如雨,入了夜,他回号舍前去了趟茅厕,站在坑前撒尿。   一个五十余岁的汉子正拿着粪桶在运污物,凑了过来,慢悠悠道:“贼配军,你不是本事吗?我看李瑕也不重用你。”   “装你的粪吧。”杨奔道:“嘴里就别乱喷了。”   “岁末吴渊入蜀,李墉很可能已来找他儿子了,你若探不到消息,可换别人来。”   “我马上就能到李瑕身边当护卫,找到了李墉,我自会告诉你……”   ……   正月十七日,李瑕去白岩苗寨见了寨老熊春。   熊山穿着漂亮又威风的佰将衣甲走在前面引路。   今日熊山分明是批了一天休息,且又是爬山,本不该披着十来斤重的甲,但他就喜欢披着。   走到山腰,借着休息时周围无旁人,熊山小声问道:“县尉,我能告诉阿爹,县尉你的夫人是大理郡主吗?”   “嗯?”   “我怕阿爹不明就里,万一对县尉有所不敬……哦,这事我谁都没说过。”   李瑕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是在这苗寨人眼里,大理勋贵的名头比自己这县官还有用些。   “嗯,让你阿爹不必告诉别人。”   “是……”   其实抛开这事不谈,如今李瑕与熊春的关系也不错。   因之前李瑕夜袭蒙古副千户尼格的营地,白岩苗寨以及各个寨子都下山偷了不少蒙古马匹。   熊春当时本已做好了县里强征马匹的准备,总之是蒙军已打到眼前了,能多做点事就多做点事。   李瑕很守信用,拿钱将这些马匹都买下来。   这钱,比说什么都管用。   “这次来,是想向寨老买些茶叶。”李瑕再次拿了根筷子搁在油茶碗上,道:“有多少买多少,还要请寨老帮忙,向其它寨子也收购。”   熊春道:“往年行商收了茶,向西运往吐蕃;向南运往大理,再由大理商人运到更西面的天竺……当年茶叶还能卖上些价钱,这几年吐蕃、大理皆被蒙古打下来了,茶叶卖不动了。”   李瑕点点头,道:“听说依旧有人走私?”   “也许有,这事小老儿就不知了。这两年倒也有行商收茶,但价钱太低,小老儿便让儿子送往叙州卖。李县尉若想走私,这门路可不好打通。”   “为何?”   “大理在蒙古治下,那边能吃下货的商人也不多了。”   李瑕明白熊春的意思。   走私不像贸易,需要特定的门路。这门路邬通或许有,但李瑕还是毫不犹豫将邬通踹下山崖了。   李瑕打算让高长寿来经营这些,先把生意的路子铺起来、积累本钱买粮食炼兵器,而不是总是召集一帮什么都没有的土兵送死。   不管是造宋朝的反,还是造蒙古的反,都需要长时间的暗中准备才是。   这也是他要带货物南下的原因,而不是只带些钱去买马。   “我能联络到大理人收购货物,试着重开茶马贸易。”李瑕道。   “县尉既然这般说,于小老儿也是好事,一定全力配合。”   熊春说着,抬头看了看站在李瑕身后披着甲、顾盼自雄的熊山,心头微微一叹,觉得像是把儿子卖给李瑕了。   他沉吟片刻,道:“小老儿会尽快收购茶叶,到时让熊阿乞陪县尉一道去吧……” #第二百六十四章 通司   熊石坐在屋外,目光看去,能看到熊山的背影。   对于兄长如今的威风,熊石是有些羡慕的,但他却不可能也去从军,因罗宝已有了身孕,如今已显怀了。   有人在熊石肩上一拍,他转过头一看,是罗宝。   “李县尉终于来啦。”   “什么叫‘终于’?我告诉你,你们别胡闹,阿爹和县尉谈正事呢。”   罗宝笑道:“你孩子在我肚子里闹不停,我哪有心思胡闹。”   “阿米、阿葵她们人呢?”   “我哪知道。”   熊石道:“你别笑了,说她们躲哪去了。”   “瞧给你紧张的,不过是小孩子说着玩的。”   熊石皱了皱眉,有些拿寨子里这些小姑娘没办法。   过年时,熊春回了南面的柳溪老寨一趟,回来时带了一个颇神秘的女子,论辈分该是熊石的姑祖,却只比熊石大五六岁,名叫“阿莎姽”,是老寨的“通司”。   苗人认为万物有灵,世间有鬼神,寨子里多有占卜和祭奠的巫师,其中能与神鬼对话的便是“通司”了……   熊石不信这些,他是熟苗,说实话心底有些看不起那些神神叨叨的生苗。   阿莎姽不姓“熊”,因为没冠汉姓。她早年在老寨、甚至是川界交界一带的苗人里都是颇有地位的巫师。   但后来她嫁了一个汉人医师,一开始,此事使深山老苗十分触怒,但据说那汉人医术高超,为人也好,渐渐得到了苗寨的接纳……可惜没多久就死掉了。   阿莎姽本就有些神神叨叨,那之后更像是疯了,总是在夜里自言自语,又总说她丈夫会再活过来。   熊石不太信鬼神,认为这姑祖就是疯了,寨子里的老人小孩却都很信。比如自从阿莎姽回来后,总有孩子想要找她学巫术。   其中熊石的堂妹阿葵闹得最厉害,说是要学下情蛊。还真养了一株奇奇怪怪的花,每日滴两滴血来养。   因此,今日李瑕一上山,熊石见那几个小丫头神神秘秘的样子,心里便十分担心。   好在直到李瑕与熊春谈完事情从堂里出来,也没发生什么事,熊石这才稍松了口气……   ……   “小老儿送县尉。”   “寨老不必多礼,有熊山送我就行。”   李瑕出了吊脚楼,向熊石夫妻俩打了个招呼,转身向寨子外走去。这次来谈的事情颇为顺利,因此他也没多呆。   走了一段路,还没到寨门,那边一个和巧儿差不多大的小苗女走过来,穿着扎染的衣服,十分鲜艳漂亮。   她手背在身后,走路一晃一晃的。   熊山笑了笑,打了个招呼:“阿葵,藏着什么好吃的?”   阿葵偏了偏头笑了笑,道:“我给李县尉吃……李县尉,你伸手。”   李瑕还没来得及伸手,眼前看起来天真无邪的小丫头已上前拉过他的手,然后拿针蜇了一下。   “阿葵!你做什么?!”熊山大喝一声。   他们身后,熊石已跑上来,脱下鞋子就往阿葵掷了上去,骂道:“你个皮实讨打的小杀才,三天不打你就胡闹。”   李瑕摆了摆手,道:“没事,小孩子玩闹罢了。”   阿葵已跑到一边,也不怕熊山、熊石兄弟,只是咯咯直笑,之后有些疑惑地看着李瑕那淡淡的态度。   “咦,你没喜欢上我吗?我给你下了情蛊哦,你过来。”   “够了,别闹了。”熊石喝道。   阿葵不理他,闭上眼自顾自地拍着手,低声喃喃道:“一拍中邪,二拍着魔,三拍乖乖跟我走回家。”   再睁开眼,她向李瑕招了招手,道:“你过来呀。”   李瑕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继续往寨门外走去。   “走吧。”   寨门处,一个黑衣女子正站在那,黑纱遮面,默默看着这一幕。   等李瑕走了几步,离她更近时,她忽然问道:“你见到我丈夫了吗?”   “县尉,那是我祖姑姑,她有些癫,你不必理她。”熊石低声道。   李瑕正待迈步,忽听那女子又问了一句,那声音低沉沙哑,仿佛来自极悠远的地方。   “你在阴间见到他了?”   李瑕莫名感到一股寒意从背脊泛上来,转过头看去,只见那女子脸上的黑色面纱微微晃动,里面似一双深邃的眼。   他没说话。   良久,那女子又念叨了一句。   “魂兮……归来……”   ……   “县尉,是不是我姑祖吓到你了?”   下山的路上,熊山见李瑕始终带着沉思,忍不住问了一句。   李瑕想了想,反问道:“你信你们老寨的巫师、通司吗?”   熊山挠了挠头,道:“这我也不知道怎说,我比汉人更信,但没有老寨子的人那么信……不过,县尉你不用当一回事,我姑祖经常这样的。”   “经常这样?”   “是,总是这样神神叨叨的。一般的巫师也不像她这样,都说她是疯了。”   “‘你在阴间见过他吗’这话,她以前也说过吗?”   “嘿,常说呢。”   李瑕点点头,转过头望向南面的深山。   那深山里有巫师、苏尼、悬棺,有苗人、彝人、僰人等等各个族群,各有各的信仰与图腾,敬畏着天地神灵……   李瑕才下白岩山、回到庆符县,便见有人上前道:“县尉,以宁先生回来了,与韩老在沁香茶楼。”   ……   沁香茶楼。   韩祈安捧着茶,看了眼严云云,眉头有些皱起。   “兄长,小妹以茶代酒再敬你一杯。”   “不必了。”韩祈安摇了摇头,似乎依旧有些不喜严云云,但也并不多说什么,只是道:“既然父亲收你为义女,你又为阿郎办事,往后正经些。”   “是,小妹谨记兄长训导。”   严云云应了,转头看韩承绪已起身下楼,忽凑到韩祈安面前,嘻笑着轻声问道:“哥哥觉得我哪里不正经?”   “你怕父亲,却不怕我,是吗?”   “你若再对我挑鼻子竖眼,我夜里就爬上你的床,试试看累不累得死你。”   “嘭”的一声,韩祈安拍案,叱道:“我便知你这轻佻心性不改。”   “开个玩笑嘛,哥哥莫生气。”   韩祈安脸一板,正要发作,却见韩承绪又返身回来,道:“阿郎一会便到。”   “是。”   “以宁,莫总拿着一副臭脸对着你妹妹。”   韩祈安道:“她心眼太小,若用她做事,还需多磨砺。”   韩承绪摇了摇头,叹道:“安知不是你见她是女子,心中多有轻慢……好了,不谈这些,把货单拿出来,为父给你核对一番。”   “女儿帮父亲。”严云云忙起身拿算筹,又得意地向韩祈安眨了眨眼。   韩祈安又皱了皱眼,再一转头,却见到韩承绪眼中了然与包容的笑意…… #第二百六十五章 苗巫   雅间中不时传来算筹拨动的声响,直到有人推门进来。   韩承绪等三人忙起身唤道:“阿郎。”   “以宁先生回来了,一路辛苦。”   “不敢称辛苦,兵营所需的一应物资都采买了些,正在城头码头卸货,这是簿册……”   李瑕点点头,与韩祈安先寒暄了几句,却又转向韩承绪。   “一会再说,韩老帮我看看,方才在白岩寨上被个小姑娘蜇了一下,初时不觉,之后却渐觉手指有些发麻,但也就一小会儿,现在已好了。”   韩祈安闻言大惊,问道:“这是……被下了蛊?”   “说是情蛊,问过熊石了,没见那丫头养毒虫,栽了盆红花。”   “这些苗蛮!”   韩祈安皱眉不已,严云云也是眼中闪动起担忧与好奇。   他们皆听过些苗疆奇闻,本就觉苗人神秘诡异,此时不免心惊。   唯韩承绪与李瑕又详聊了几句,末了,笑了笑。   “不必惊慌,是被花汁麻了。如阿郎所言,这苗女栽的该是一种梵花,取《法华经》中‘摩诃曼珠沙华’为名,此花多生于墓地,被称为‘死人花’,服食后有致麻之效,又称‘引魂之花’,我替祈安治病多年,曾查过典籍,因而知晓。”   “曼珠沙华?彼岸花?”   “阿郎也知道。”   “听说过一点。”   李瑕搓了搓手指,将这小事从脑中抛开,算是对心中疑惑有了小小的解答。   哪有那么多迷信,不过是用来做麻药的小花。   当然,苗疆诡秘逸闻极多,自然不是就这么简单,这只是白岩苗寨这个被汉俗浸染多年的熟苗寨里一个无知小姑娘的水平,称不上真的蛊,入门都不算。   李瑕不迷信,却知道苗寨当中像白岩寨那样的熟苗寨子极少。   若没点神秘色彩,如何称得上真正的苗寨?   至于僰人,只怕还更迷信……   “好了,不谈这些,以宁先生既回来,接下来衣甲、武器、火药、医药等各个军需配套的作坊也该开起来。”   韩祈安道:“我未能打听到瓷蒺藜火球的具体配方,却探到火器坊的原材,依着买了琉璜、窝黄、焰硝、麻茹等物,或是可以试着造造……”   ……   李瑕练兵、积蓄实力的过程,无非也就是“按部就班”四字形容。   建各个作坊,制造盔甲武器蒺藜火球等物,也不需要他展示什么才能,考验的无非是用人的水平罢了。   之所以敢这般明目张胆,因庆符这个边陲小县,已由得李瑕放手施为。   江春万事不管、只等升迁;房言楷没有靠山,被压得无话可说。   且不说消息暂未传到叙州,便是真传过去,据说知州史俊也已在准备调任。   当然,若有人问,那依旧是“请创庆符军的奏章已呈上去、朝廷会有批复”或“欲效仿稼轩公创飞虎军旧事。”   总之是安民治地、练私兵、制甲器,一派繁忙。   李瑕在练兵上有些小小的创举。   比如他打算教所有士卒识字,暂时先认识将军令上用到的字;比如每天晚上会展开一些小小的思想教育;比如训练之余让所有士卒们都学着进行些急救与伤口的处理;比如每个人配了个小包,装着伤药、扎布等各种各样的小物件;再比如……   他有着后世的记忆,自然有各种各样的小点子,有些好用有些不好用,还有些暂时用不上须待来时。   无非也就是那些套路,倒也不需赘述……   不少人已渐渐意识到,李县尉是把庆符军当精兵练的。   大家都不傻,这种事哪怕只看盔甲都能感受得出来,更遑论每日严苛的训练了,好在李瑕也早准备好了理由。   ……   “县尉以后是要当蜀帅的!”   “刘佰将说了,县尉曾听禁军将领说了余帅之事,平生志向便是要效仿余帅,卫国守土,为‘大英雄也’。”   “今夜什将说,我们也能作英雄……”   入了夜,一什人在营舍里摸着新发下来的衣甲,啧啧赞叹,可惜营舍不让点灯,暂不能穿上试试,不免小声说起这些事。   不一会儿,有将官在外面喝道:“都闭嘴,睡了!”   杨奔枕着手躺在铺子上,嘴角微带着些冷笑。   “蜀帅?”   唯有他杨奔,不像那些土鳖。知道李瑕根本不是想当甚蜀帅,而是狼子野心。   李瑕,李墉之子,想做的事已经很清晰了。   他是在练精兵,蜇伏于西南边陲,等待时机……然后废忠王,扶立一宗室子弟。   李瑕背后,必藏着朝中不甘心让忠王继承大统的高官……   杨奔知道,要想探到详情,探出李墉是否来找李瑕,必须接近到李瑕身边,日夜潜伏。   当一个小兵是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当上什将也不能。得当个亲兵佰将,或是护卫。   哪怕像当初于柄、宋禾一样成为探马,由李瑕亲自带领。   总之是要成为心腹才行,至少要得到赏识重用。   为了这个目的,杨奔才进营就展示了才能,军制条例侃侃而谈,作战时也屡屡展现用兵之法。   他很确定,放眼整个庆符营,没人比他更有将才。   但李瑕就是不重用他。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   杨奔闭上眼,在心里喃喃道:“接近李瑕的机会到底在哪?”   ……   夜深。   “你在阴间,见到他了吗?”   李瑕听到一个女子低沉的声音在问。   哪怕在睡梦中,他依旧保持着理智,告诉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必对这事太在意。   巧合而已。   然而,鬼使神差的,他隐隐感觉到那声音不是梦到的。   睁开眼,李瑕骇了一跳。   他赫然看到一个黑纱蒙面的女子正站在自己床头。   “你……”   重生以来……不,是两辈子以来,李瑕几乎是头一次受到这种惊吓。   他下意识地向床里一缩,惊道:“你怎进来的?”   月光透过窗纱,屋子里只有微微的光亮,女子披着黑纱,只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   “阿莎姽……我叫阿莎姽,你在阴间见到我的丈夫了吗?”   李瑕没说话。   屋子里死一般的沉寂,他听到自己的心脏的跳动声。   “你去过阴间,不是吗?”阿莎姽喃喃道。   李瑕只觉头皮发麻。   熊山、熊石都说这女人疯了,李瑕也如此认为,但他的秘密被她戳到了……   “你怎么知道?”他问道。   阿莎姽缓缓抬起手,拿起一株枯萎的红花,轻声道:“你死了,走过忘川河边,到奈何桥,你不愿忘了前世……来,闻闻这花,他一定就在忘川边闻着这花,闻着这花才能不忘前生……”   李瑕屏着呼息,眼神中有些惊疑,最后却又化成了平静。   “屈良,是你吗?”阿莎姽看着他的样子,忽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惊喜。   “屈良,是你回来了?我前几日看到你了……像是我们以前,你像是画里走出来的,我对你施了情蛊,冲你招手笑……是你在告诉我你回来了,对不对?”   李瑕已缓过心神,从枕头下拿出一柄匕首,道:“你认错人了。”   哪怕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他却还是为眼前的一切找到了一个解释……阿莎姽神志不清,看到与过往相似的场面,误会了、认错人了。   那株枯萎的红花在阿莎姽手里转动着,她笑着,声音诡异,最后又化为哀怨。   “我好想你啊,屈良……”   她凑上前,似想要与李瑕亲昵,却又被匕首的刀锋逼退。   “抱歉。”李瑕很认真道:“你真的认错人了。”   “你就是从阴间回来的,你没趟过忘川。”阿莎姽喃喃道:“你的魂魄方才已经把这些告诉我了……”   李瑕想了想,竟是问了一句:“若我确实是重生的,你能帮我、让苗人听命于我吗?”   阿莎姽没有回答。   李瑕又问道:“我能当苗人通司吗?大通司。”   他近来潜心造反,也渐渐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古造反者,多少需要些神化色彩,如“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大楚兴,陈胜王”。   以及“赤帝之子”“明王出世”。   李瑕半点不信这些东西,甚至有些反感,但意识到要收服西南诸族,这是避不开的……   阿莎姽却如同没听到一般,转身向外走去。   她有些失落,也许是李瑕那功利的态度全然不像她的屈良,她已认出了他不是她丈夫转世。   “你说过的,会与我缘定三生……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往相访,此生虽异性长存……”   ……   “李哥哥。”   韩巧儿推开小间的门,揉着眼从里屋走出来,睡得迷迷糊糊的样子,嘟囔道:“我听到你说话呢。”   “巧儿,躲开!”   李瑕连忙向前扑过去。   只见阿莎姽一伸手,韩巧儿便倒在地上。   李瑕冲上前,一把抱住韩巧儿,探了探气息,她却是晕了过去。   空气中有些微甜的气息,月光下能看到有细细的粉末在飞扬。   李瑕忙屏着呼吸,抱着韩巧儿出了屋。   只见阿莎姽已走到院中,院门处两个仆役正晕倒在地。   李瑕愣愣看着那一袭黑衣飘出小院……   韩巧儿闭着眼,在他怀里蹭了蹭,如一只小奶猫一般,梦呓般念叨了一声:“李哥哥,我还要多久才能长大啊?” #第二百六十六章 作法   “又……又有刺客?”   这夜到后来,江家的几人也起来,江春踢醒了那几名被迷晕的仆役护卫盘问了之后,感到有些不寒而栗。   “倒也不是刺客,苗人老寨里来了个有些癔症的苗巫……”   “哇。”江苍赞叹了一声,“苗巫诶。”   “都说了莫招惹那些南蛮。”   江春下意识离李瑕远了些,缓了缓之后才自觉不妥当,尴尬地抚着长须,喃喃道:“我的意思是,也就这一两个月了,往后非瑜想做任何事我都不管,眼下……不是,我是说……”   话到这里,他也不知还能怎么说,总之是没有别的心愿了,只想让李瑕在调令下来之前安生一点。   “唉,明日请道士来做个法事吧。”   “父亲,那可得仔细了,别又请了个全真教的。”   江春在江苍脑袋上一拍,道:“回屋睡去,瞎掺合……”   次日。   李瑕到了营盘,招过熊山,将昨夜之事说了。   熊山惊慌不已。   “无妨,她也无心伤我,让你爹将她看好就是。”   “是。”熊山应道:“县尉放心,绝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   “去吧。”   对于李瑕而言,装神弄鬼收服西南诸族之事他不擅长也无头绪,暂时也别无它法,早上点过卯看着士卒操练之后又到营盘边上的武器作坊。   韩祈安如今正忙着此事,见李瑕来了便领着他看各项进展。   衣甲、武器的制作早已开始,有了原料之后进度更快,唯有火器却不顺利。   哪怕只是简单地仿制瓷蒺藜火球,没有擅长这方面的人才却一筹莫展,李瑕拿着硫磺和硝也不知如何配成火药……   ……   后衙,江苍探出头看去,只见两名道士跟在江春身后走进院中。   其中一名道士颇为老迈,似已有七旬,看起来很邋遢;另一名不到四十岁模样,三缕长须,样貌十分俊朗,仙风道骨。   待他们在院中设堂作法,江苍不由小心翼翼向江春问道:“父亲,确定不是全真教哈?”   江春抚须道:“这是本地道士……我儿可知,早在东汉,天师张道陵闻蜀人多纯厚,易于教化,且多名山,又见巴蜀疹气危害人体,百姓为病疫灾厄所困。遂入蜀创道,此为正一教之由来,故而蜀地多道长。   那位老道,乃是为父派人到东面鱼秋山上请来的郝修阳老道长,他曾于正一派当代天师观妙先生座下学道,为父也与其早便相识,怎可能是全真教?”   江苍点点头,又问道:“观妙先生便是父亲说过,曾奉诏赴皇宫斋醮祈福的那位天师吗?”   “是啊。”   “那郝老道长也去过皇宫吗?”   “该是未曾,他只是观妙先生之弟子。”   江苍又问道:“那位道长又是谁哦?好有仙气啊。”   “李西陵李道长,乃赫老道长的弟子。”   “他不会是全真教吧?”   江春道:“不可能,正一教尚符箓,祈福禳灾;全真教主张性命修炼。当时若不是刘金锁莽夫,而是为父见到那北面刺客,一眼便能识破。”   “父亲好厉害啊。”   ……   一场法事做到了傍晚。   邋遢老道郝修阳始终拿着桃木剑挥舞不停,嘴里念念有词;潇洒的中年道士李西陵大部分时候则持剑而立,如入定了一般……   江苍早已不耐看他们,躲回屋里读书去了。   连江春也失了耐心,心想本就只是求心安,未免也太久了些,偏两个道士又说一定要见一见那被苗巫缠上之人,称是若被施了蛊,须及早化解。   江春无奈,派人去请李瑕回来。   但李瑕事忙,直到夜里才返回县衙,他们竟也耐着性子等着……   ……   “道长会炼丹吗?”   驱蛊时李瑕一直都漫不经心的样子,之后却是这般问了一句,神态颇为认真。   郝修阳一副邋遢模样,眼里挂着笑意,颔首道:“贫道略会。”   “会制火药吗?”李瑕又问道。   郝修阳拈须不答,转头看了李西陵一眼。   李西陵负手而立,点了点头。   正当李瑕以为是李西陵会制火药时,却还是郝修阳应道:“贫道略会。”   李瑕沉思了一会,缓缓道:“今岁蒙军怕是又要入蜀,须制些火器应敌,请两位道长帮忙,可好?”   这件事他问得诚恳,其实不容拒绝,他已令姜饭带着人站在外面。   郝修阳答应得却很干脆,道:“老道依县尉吩咐便是。”   ……   李瑕感到有些怪,但说不上来问题出在哪里,只隐隐感到这两个道士的目光不太对劲。   他让姜饭带他们去歇下,小声盯嘱须派人盯着他们。   之后找来韩祈安,交代道:“难得找到能制火药之人,但此二人甚怪,往后他们进了火器作坊,莫让其与外人接触。”   “阿郎在担心何事?”   “太轻易了。”李瑕道:“便像打瞌睡时有人送枕头来。”   “郝老道长是道士,会炼火药,实属平常。”   “他答应得太干脆了,问都不问。”   韩祈安沉思半晌,缓缓道:“世间谋士常有出身道门者,如,张良入白云山,师事黄石,号赤松子;陶弘景居山中,国家每有吉凶征讨大事,无不前以咨询,时人谓为‘山中宰相’;李泌为南岳衡山高道,辅佐大唐三代帝王;便是苏轼,也曾师从道士张易简,为道门俗家弟子……但他们,未必都是真道士。”   “以宁先生是想说?”   “我观那李西陵道长便不像真道士,或是披着一身道袍,消灾避祸;或是因朝廷户籍管制森严,化作道人才能云游四方。”   韩祈安话到这里,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再打个比方……一般读书人多求科举晋身,想要当官。但也偶有些聪明人犯了律法,避身于道门或佛门,这样的人自是不会问阿郎要做什么。”   李瑕点点头,道:“以宁先生是认为,那李西陵有案子在身上,郝修阳怕他露了馅,不敢多问,于是直接答应帮我做事?”   “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总之先盯紧了……”   ……   同一个夜里,在李瑕为两个道士安排的屋子中,郝修阳卧在地上,端着个葫芦在喝酒,时不时咂着嘴道:“这事也是怪了……想不通呐……”   李西陵负手立于窗前,看着外面那两个衙役,眼中带着深深的思量。   “我说,你真没骗老道?”郝修阳又喃喃道:“但只拿眼看,老道也觉着你分明没骗人呐……莫非此事要用心看……” #第二百六十七章 身份   姜饭蹲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贴到了门边,听着屋子里的对话。   “只看长相便可……”   “不错,那苗女便是只看长相,因李县尉俊朗,遂找来了。”郝修阳道,声音苍老,带着些不恭的笑意,“哪有许多神神鬼鬼?老道士借此混口饭吃罢了。”   “师父识得那苗女?”   “算是吧,阿莎姽这苗女自小喜欢伺弄些花花草草。比如岭南那边有种草,人称‘迷魂草’,多长在坟头,能发异香,褫魂夺魄,令周围的活物丧失神智,直到死去,此草便汲取泥土里的血肉。人若误入了迷魂草地,往往会在那兜圈子,称为‘鬼打墙’。   那苗女常用类似的花草为占卜,苗人因此称她为‘通司’,她丈夫死后受了刺激,失了魂。加之长期与这些毒花毒草打交道,更加神志不清了。”   李西陵道:“师父是说,她是以此迷晕衙役,进了县衙?”   “岂止是迷晕,若常吸食她那迷香,人是要疯的。旁人不知,以为是中了邪,便找老道驱邪。”   “那李县尉真不是她丈夫转世?”   “你信这些?老道这驱鬼道士尚且不信,哄人心安罢了。”   郝修阳说到这里,又道:“苗寨往往有巫师、通司,玄之又玄之事多了,有些老道能明白,有些却也不明白。但,你我的道或许是真的,他们的巫必定是假的。”   李西陵道:“是否转世,那李县尉心里应该清楚吧?”   “敢情你道行比我还高?”   “弟子毕竟也是修道之人。”   “……”   屋外,姜饭听着这些,眼中的疑惑之意渐消。   老苗寨里各种各样的事情他也听过不少,心里对那南边的深山老林颇为忌惮,原来这些老道士平日装神弄鬼的、心里却门清。   屋子里,郝修阳与李西陵随口闲谈着。   李西陵目光看去,见郝修阳拿茶水在桌案上写下的“有人”两个字已干了。   他眼中的疑惑之意却愈发浓了……   ……   李瑕听了姜饭的汇报,也是沉吟不已。   遇到一个神神叨叨的苗女他都不觉得怪,苗疆嘛,诡闻秘事多得不得了;但遇到两个聪明的道士二话不说答应为他制火药,反而让他感到奇怪。   尤其那副表情……   他能想得通那疯女人的逻辑,却琢磨不透这两个道士的心思。   他总觉得那两个道士的眼神……像是看穿了自己是重生的,想除魔卫道一般。   没来由感到有点心虚。   “李哥哥,你不去睡吗?”韩巧儿坐在公房中打了个哈欠。   “巧儿真没事吧?”   “真没事啊,就是早上做了好长好长一个美梦啊……”   “好吧,你去江荻屋子里住一段时间好不好?”   韩巧儿有些不乐意,扁了扁嘴。   “为什么啊?”   李瑕也没解释,道:“走吧,一起去找牟夫人说一声……”   ……   这天夜里,李瑕醒来了两次,睁开眼,每每以为会有个道士站在床头,“老道要为人间荡除你这妖孽”云云。   当夜无话,次日李瑕巡视过营盘之后,想了想,还是往火器作坊走去。   ……   郝修阳随手拿了一瓶配好的火药,点燃引线丢出去。   “嘭”的一声在空场上炸开。   他笑了笑,问道:“李县尉觉得如何?这火球不难造。”   “威力太小了。”李瑕问道:“配方是什么?”   “硫磺十四两,窝黄七两,焰硝二斤半,麻茹一斤,干漆一两,砒黄一两,定粉一两……”   李瑕听到后来已皱了眉,问道:“太杂了吧?”   他觉得这老道士与其说是炼火药,不如说在炼丹。   “李县尉认为该如何配?”郝修阳又是似笑非笑的表情。   李瑕道:“正是不懂,才请道长帮忙。”   他想了想,尽量让郝修阳剔除配方中各种各样没听说过的物件,主要以硫磺、硝等原料配比试试。   郝修阳答应下来,很干脆,但眼神还是怪怪的。   李瑕想了想,干脆直言问道:“道长似乎有话想与我说?不如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李县尉何出此言?”   “我看道长总以奇怪的眼神打量我。”   郝修阳微微一滞,似未想到李瑕这么直截了当,“哈哈”一笑,摆手道:“许是县尉心中有魔,故而恐惧老道的道行。无妨,无妨,时长日久了,老道或可为县尉驱魔……”   李瑕也笑了笑,再看向郝修阳,眼神里已是坦然不惧。   ……   数日后。   韩祈安拨动着算筹,提笔记下一行数字,递给李瑕。   “李西陵算得分毫不差,此人不简单啊。”   “他不会制火药?”   “是。”   “他不像是个道士吧?”   韩祈安道:“确实不像是个道士,更像是个读书人。”   李瑕点点头,也深有同感。   李西陵先是指出了几个作坊里的疏漏,又似不经意地对韩祈安说要冶铁该从大理买铁石,冶铁用的煤则可在庆符县开采,于是,郝修阳装模作样勘测了一番,说庆符县的归化乡有煤。   之后,李西陵又提出李瑕到处招募流民到庆符开桥修路的做法是不妥的,他认为该做的是“开荒免税”,如此才能吸引并流住大量流民落户庆符,反之,招募劳工是不能使人安家落户的。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的小事,如随手便计算出李瑕要南下走私,各种货物需各带多少,骡子需多少匹……问题是,并没人告诉过他走私一事,他是从种种蛛丝马迹中看出来的。   这人一天到晚不肯安心造火药,他也不会造火药,只在李瑕这几个作坊里晃悠,到处观察。   “奇怪的是,以他的才智不该看不出,这般做派对他的处境并不妙。”韩祈安道:“比如现在,阿郎已不可能放他离开。”   “嗯。”   “我近日一直在想,他为何这般做?或是想要投效阿郎。”   “我不过是县尉,过完年才十七。”   “聪明人能看到阿郎的能耐。”韩祈安道:“李西陵是聪明人,我观他行事,他当过官,官位不低于江春、房言楷。”   李瑕道:“我倒是想到三种可能,一则,如你所言,他就是个犯了事隐匿江湖之人;二则,他是贾似道派来的,从开始便未打算遮掩……”   “第三种可能呢?”   李瑕沉默了一会,没有说,反而问道:“姜饭查出来了吗?”   “还没有。”   “我去见见他。”   韩祈安沉吟道:“阿郎似乎有些急了?哪怕他是贾似道派来的,我们也不必急着揭破。”   李瑕想了想,往外走去,只说了三个字。   “很尴尬。”   韩祈安愣了愣,不太明白……   郝修阳还在试验火药的配方,火药作坊许久没听到爆炸声了。   李西陵正坐在院子里,拿着片叶子在吹,调子颇为好听。   李瑕走过去,站在他身后听了一会,道:“李道长很精通乐艺?”   “县尉该看出来了,我并非道士。”李西陵道。   “那是?”   李西陵背对着李瑕,反问道:“可听出我有两浙口音?”   “不太明显。”李瑕想了想,也是径直问道:“你看我的眼神奇怪,为何?”   “因我认得县尉。”李西陵道,“县尉不认得我?”   李瑕沉默了一会。   李西陵忽然道:“我祖籍四川威州,早年随父入临安府,后因与谢方叔谢相公同乡,入其府为幕。直至你扳倒谢相公,我得罪丁大全,被逐出临安,欲返故乡,川西却已沦陷于蒙军之手,遂到鱼秋山寻郝道长,不想又被县尉扣下。”   “是吗?”李瑕问道:“故乡沦陷?谢方叔又去了何处?”   “谢相去了江西隐居,我不愿去,人生地不熟。”   “你与郝道长如何相识?”   “谢相公在临安时,曾与当代天师观妙先生有故交……”   李瑕似信非信,又问道:“你想做什么?”   “想为县尉做事?”   “为何?”   “谋条生计。”李西陵道,“县尉若不信我,继续派人盯着我便是。”   “有句话叫‘疑人不用’。”   “不急,县尉往后或可信我。”李西陵笑了笑,道:“我妻子、儿子如今正在叙州,县尉可否派人去接过来?”   “你有儿子?”   “是,比县尉稍长两岁,颇有文才,或可略尽绵薄之力……”   一场谈话之后,李瑕反而对李西陵的身份有些不确定。   但再有疑惑,也只能等派人到叙州接了他妻儿,或许会有答案吧。   ……   是夜,郝修阳支着耳朵听了一会,确认屋外没人了,问道:“拿了个假身份出来,也不怕这小子给你拆穿了?”   “试探。”李西陵道,“他今日没能拆穿。”   “看来他是真不认得你了?”   “是啊,先查清楚吧……” #第二百六十八章 神秘感   三日后,李瑕派人到叙州接了李西陵妻儿回来,他在让他们见李西陵之前,先见了他们一面。   李西陵之妻杜氏不到四旬,看起来端庄贤淑;其子李昭成,时年十九岁,看起来有些文弱单薄,虽是男子,却给人一种“面容姣好”之感。   李瑕觉得李昭成长得不太像李西陵,长相太柔了些,反而少了李西陵那种洒脱之意。   不过寒暄了几句,这母子二人应答得体,所述与李西陵所言相同,言李西陵原在谢方叔府中为幕,之后回了川蜀,去找郝修阳学道是为了托身道门,避徭役、赋税,一家人准备往后在蜀南置地安家。   眼看问不出太多东西,李瑕便给李西陵一家安排了一个作坊附近的宅院。   这宅院不在城中,而在如今符江东岸、靠近庆符军营盘的地方,因军属与劳工多,已形成了一个不小的坊,生活也算方便。   一家人安顿下来,杜氏见了李西陵,表情才生动起来,不再像一路上那般木讷,气质便大不相同。   “……”   “你没认他?”   “没有,从叙州出来时便觉奇怪。”杜氏道:“依官人所言,若称我姓‘杜’,则表示你用的是谢府幕僚身份,一路上我便在想官人为何如此,不敢不小心;到了庆符,未先见到官人,我更感觉奇怪……”   “之后呢?”   “见了小郎君,第一眼我还惊喜。但……不像,那感觉,除了样貌便像完全换了个人。我还当隔墙有耳,他才不敢相认。但等一开口……”   李西陵道:“一开口便让人觉着不是他?”   杜氏低头不语,眼中颇有担忧与疑虑之色,问道:“官人是如何想的?”   “我本想看看你是否与他相认,但连你也感觉出来了,那便不是我的错觉了。”   李西陵又道:“他很聪明,洞察秋毫。我不过在见他时流露出些许眼神,他便探查不休。我只好换个身份蜇伏下来,先查清楚。”   “官人未问过他?”   李西陵淡淡道:“若非我儿,问之何益?让他找个由头哄骗我不成?”   ……   “听说,李非瑜多了位幕僚。”   “是,此人行事倒有几分不同,李县尉、韩竟之父子往常行事皆有些随心所欲,不太顾及朝廷律令,这位李西陵却深谙此道,让人挑不出错处。”   蒋焴说到这里,拿了几封公文递在房言楷面前,道:“只看这桩小事便知,李县尉想走一趟大理,理由说了许多,却连做做样子也不肯。反倒是李西陵来后,将一应文书补上了。”   房言楷接过看了看,见其中竟还有一封大理遗臣请求遣使入境的信件,他看了许久,竟是未能看出一丝伪造痕迹来。   伪造痕迹看不出,他却看得出李西陵熟悉官场,这恰恰是李瑕与韩家父子都不擅长之处。   想必李瑕不在时,有这样一个人坐镇庆符县,才能保证局面稳定……   “他还真找了这样一个幕僚。”房言楷喃喃道,“小小的边陲县城,来了这许多牛鬼蛇神?”   因韩承绪父子金国遗民的身份,房言楷从未把他们与自己放在一起比较才能。   但李西陵不同,他显然是个在官场上更得势之人,却甘心给李瑕为幕僚。   这让房言楷忽然觉得心底那份骄傲有些可笑了……   ……   入夜。   一袭黑衣的女子再次缓缓走过小巷,走向县衙的后门。   门边,一个门子打着哈欠转过头来。   阿莎姽正要抬手,却听他说了一句。   “我……我去……请县尉出来,他交待过,你你……你再来,我请他出来……你稍待……能能听得懂吧?”   门子说着,向院子里跑去,脚步有些慌乱。   阿莎姽没有太多反应,只是缓缓垂下手。   檐下的灯笼忽然灭了,气氛因此诡异起来。   过了一会,李瑕走出来,站在巷子中向左右看了一眼,却不见了阿莎姽。   脖子上有凉飕飕的风吹来,他猛地一转身,只见那女子正站在自己身后。   这场景有点吓人,李瑕却毫无畏惧,道:“你蛮灵活的,看来熊春没看住你?”   “你在阴间见到他了吗?”阿莎姽自顾自问道。   “我们就在这外面谈吧。”李瑕也自顾自道,“就不邀请你进去坐了,会吓到江县令一家。”   阿莎姽喃喃道:“你是从忘川来……见过他吗?”   “人家说你疯了,但我觉得你还是有神志的,装神弄鬼也知道要选在大半夜。”   “你见到他了吗?他何时能回来?”   阿莎姽并不想与他聊天,依旧只有幽幽的问话。   “好吧。”李瑕道:“我见过屈良了,但他已经忘了你。”   “你胡说!”阿莎姽突然厉喝道:“你休想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我看到孟婆按着他喂他喝了孟婆汤,他不记得你了,一点都不记得你了。”   “不,你骗我……骗我……”   “我没骗你,没有人死后能不忘了前世,屈良也是。”   “你的魄魂已经告诉我了,你没有忘……”   李瑕一本正经道:“因为我不同,我是明王出世,看天下大乱,拯救苍生……”   阿莎姽摇了摇头,不再理会李瑕,转身走了。   “屈良没有忘记我,他不会的。”   她自语了一句,之后轻轻哼着什么曲子。   李瑕跟上去,与她并肩走着,低头看着她的面纱,带着些请教的语气道:“我不像?”   他很认真,像是在学习如何装神弄鬼。   阿莎姽没答,嘴里轻声唱着不知名的苗族古谣,像是咒语,有些瘆人。   李瑕却很诚恳道:“我真是重生的,你不好奇吗?”   “假的……他不会忘了我……”   “真的,我死过一次……”   阿莎姽似乎有些被烦到了,忽然一挥袖子,一团烟雾洒出,罩了李瑕一脸都是。   她看也不看李瑕,继续往前走去。   回忆里的场景就像是那天在苗寨里,阿葵围着李瑕闹。   她与屈良年少时也像那般。   “你被我下了情蛊,再也不许离开深山。”   “好吧。”屈良微微笑着,眼神宠溺,面容详和。   ……   “喂。”身后的少年又喊了一句,打断了阿莎姽的回忆。   她不悦。   李瑕是她十余年来遇到的最像屈良之人。但又一点都不像,满脑子都是世俗权力,半点也无屈良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   她形容不出这种感觉,但知道……他是一个装神弄鬼的骗子。   “我真的,重生而活……”   阿莎姽依旧置若罔闻。   最初,她感受得到李瑕的神秘,他有秘密与恐惧,让她忍不住想来揭开。她渴望揭开之后,能窥探到阴阳两界的秘密。   但现在,李瑕的神秘感,已荡然无存。   她只嫌他聒噪,只想马上走开。   李瑕忽然追上前两步,问道:“想找到屈良吗?我可以帮你……” #第二百六十九章 冥王   李瑕屏着呼吸,又向前走了几步,有些腿脚发软,脑子里有些晕。   他没想到,搞迷信这么难。   这感觉就像从鱼肚子里刨出那句“大楚兴,陈胜王”之后,有人指着陈胜说“你骗我。”   这种事,他实在是不擅长,但他愿意学、愿意练习。   “屈良,真的已经转世了,他不会再回来,但我能看到他,他在一个……很好的地方,在那里,他能飞上天,坐在像大鸟一样的东西里,能看到窗外的云……”   阿莎姽回过身,看着李瑕的神情。   她能感觉到他说话时那声音里的微微颤抖,能重新感受到他心底那种神秘感。   “他住在很高很高的楼里,站在窗边,能看到天空,全是雾霾……”   阿莎姽听不懂,却也不问,只是站在那听着,直到李瑕说着说着停了下来。   “之后呢?他……还在做什么?”   “洗澡。”   “洗澡?”   “是,打开水龙头就能出热水……”   “你没在骗我?”阿莎姽又问道:“人死之后都会去那里?我能去找他?”   “不。那里找不到,要世世代代……”   “世世代代?”   李瑕没有继续说,沉默下来。他终究不擅长这些迷信。   也只有眼前的疯女人不在意他话语里的无数漏洞,她只在乎她死去的丈夫。   良久,李瑕摇了摇头,喃喃道:“下次再试吧,再见,阿莎姽。”   他转身向县衙走去。   “冥王?”   “嗯?”李瑕回过头,“是,明王出世。”   阿莎姽摇了摇头,还是不信,但似乎有些迷茫。   “冥王?”她喃喃一句,终究还是走掉了。   “果然,不行的。”李瑕苦笑了一下。   ……   “你说,非瑜到底为何非要与那些苗蛮打交道?多邪门啊,旁人避之唯恐不及。”   阿莎姽这夜过来还是惊动了江春,他披着衣服起来,凑在窗边看了一会,向牟珠道:“万一带些蛇啊虫啊的回来,多吓人。”   牟珠也是很怕这些,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眼带恐惧地打量了屋子里一眼。   “说来,李县尉也是有顾忌的,让巧儿到荻儿屋子里睡。”   “这年轻人胆子太大了,什么都敢招惹。”江春摇了摇头,回到被子里,又道:“不过还真别说,道长做的法事真有用,你看那苗巫都不敢再进门了。”   “是,多亏官人想的周到。”   “非瑜要去大理就让他去,等他回来我也调任了,少沾他惹的麻烦……”   ……   在见过阿莎姽这夜的三天后,李瑕没再等到她找过来,遂又找了熊山来问。   “回老寨了?”   “是。她精神似乎有好一点,和阿爹说要回老寨,之后就不见了。”   “好吧……”   于李瑕而言,苗巫之类的事也只是偶尔的点缀,却也不急在一时。   等真正遇到那些深山老林里的诸部,有过接触之后再想如何收服也不迟……   他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按部就班地练兵、治理,并准备着南下大理之事。   ……   庆符军校场里的操练日复一日。   二月十二日,营盘边的茅坑附近,名叫“龚泽”的老汉把粪水装上板车,拉着车向田地走去。   他走着走着,他在道路边停下来,望着不远处武器作坊的方向,眯起了眼。   “不会吧?”   龚泽想了想,忽然把板车上的粪水倒在路边,掉转方向,重新向营盘的茅坑大步走去。   一直等到傍晚,他终于等到杨奔来解手。   ……   “杨奔,你蹲完没?!再不去吃饭,老子把你的饭吃了。”   “洪什将先走吧,我不舒服。”   “行,给你留着饭菜啊……”   杨奔皱了皱眉,又等了一会,终于听到了扣门声。   他打开门一看,见是龚泽,遂将他迎了下来。   “告诉你个消息。”杨奔道:“往后这粪水不是你想收就收了,得统一收,说是要建个堆肥的作坊……”   龚泽不耐烦地打断道:“贼配军,我们是来收粪水的吗?!我告诉你,我好像看到李墉了。”   “确定吗?”   “不确定,几年前才见过他一次,谁还记得。”   “在哪?”   “武器作坊。”   杨奔问道:“捉回去?”   “你捉不走,一开始没想到李瑕练出这么多兵马,眼下只好去请太尉派人来了。”龚泽道:“我继续盯着他,看还能牵出什么人来。”   杨奔点了点头,道:“我准备一下,偷匹马,今夜便走。”   “就这样吧,反正李瑕也不信任你,走了也不可惜,再换个人来。”   “呵……”   离开了茅房,杨奔没有马上去吃饭,而是绕到了马厩附近看了一眼。   远远地,他见到一个手脚上都戴着镣铐的汉子正在喂马。   ……   “胡勒根!过来。”   “来了!”胡勒根应了一声,拖着镣铐向于柄、宋禾走去。   “饭吃了没?”于柄道,“该教我们蒙语了。”   “没有吃。”   “于佰将,他明明吃过了。”有马夫大声喊道。   于柄大怒,拿起手里的马鞭,喝道:“你他娘的!”   胡勒根连忙跪下,嘴里叽哩咕噜一通。   “他说什么?”于柄问道。   宋禾道:“他说他把‘吃过了’和‘没有吃’弄混了。”   “狗蒙鞑,真他娘奸滑,还想骗老子。”   “你昨日就被他骗过一次了。”宋禾随口应道,目光盯着不远处,“那人是谁?”   于柄转过头看了看,道:“杨奔。你忘了?当时死活想当探马那小子。”   “是他啊,跑来我们马军这边做什么?”   宋禾喃喃一声,向杨奔走去,却见对方转身走掉了。   ……   次日,龚泽再次站到了茅坑边,带着怒意道:“你怎还没走?”   “昨夜过去,被两个佰将发现了。”杨奔道:“我今夜再过去偷马离开。”   “别耽误了事情。”袭泽抬手指指他。   “嗯。”   这天夜里,杨奔回到号舍,默默地收拾着行李。   他这一什人全都在收拾行李。   什将洪阿六大步踱了两圈,喝道:“物件都带仔细了,战场上救命的东西。”   “是!”   洪阿六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杨奔的肩。   “甲胄准备好,明日天不亮就出发,这次你也该立功升迁了。”   杨奔点点头,心中暗暗冷笑“当我稀罕吗?”   但这一夜他依旧没有去偷马,也没有把即将南下的消息告龚泽。   他想再打一场仗,那就不管什么李墉、忠王,都得等他打了这一仗回来再说…… #第二百七十章 私仇   次日就要出发去大理,庆符军营盘里一片忙碌。   李西陵走进大厅,拱了拱手,道:“县尉,粮草已备好了。”   “辛苦先生了。”   李瑕正在与韩承绪父子谈话,闻言转过头看了李西陵一眼,语气有些平淡。   “不敢言辛苦。”李西陵略作沉吟,道:“我有些私事,可否与县尉谈谈?”   韩承绪、韩祈安对视了一眼,微觉疑惑。   “阿郎,我与以宁再去查验一遍货物。”   “也好……”   韩家父子二人退下,出了大厅。   韩承绪负手踱了几步,叹道:“你可察觉出来了?阿郎似不信任李先生。”   “感觉到了,此事我也觉得奇怪。”韩祈安道:“李先生之才,有目共睹,可阿郎竟从不向其示亲近笼络之意,似还有些……刻意回避。”   “我在想,是否是阿郎担心你我介意。”韩承绪叹道:“阿郎眼下是用人之际,万不可因此而轻慢了高才。往后你要多与李先生结交。”   “孩儿明白……”   韩祈安回过头看去,只见没多久李西陵就已从大堂走了出来,向营盘外走去。   ……   小宅院中,李昭成与郝修阳正坐着闲谈,案上放着几个包袱。   “小子不太明白,可否请道长解惑?”   郝修阳拿着个葫芦抿了酒,笑道:“不明白你堂叔父为何要去‘辞行’?”   李昭成想了想,道:“若这个李县尉是假冒的,我们应该悄然离开;若是另有隐情,堂叔父也该查清楚才对。”   郝修阳不答,反而问道:“你觉得他是真的、还是假的?”   “完全换了一个人。”李昭成道:“与过去毫无相似之处,该是假的。但若说世间有如此长相一模一样之人,我又难以相信。”   郝修阳问道:“你有何推测?”   “我一开始怀疑是赵与芮、赵禥一党派来引堂叔父上钩的,或是朝中有人居心叵测想要控制堂叔父。但这些日子观察下来,却不像。”   “如何不像?”   “这李县尉极有主见。”李昭成道:“庆符县已在他掌控之中,绝非受人控制。”   “你口口声声‘这李县尉’,看来心里倾向于他是假的了?”   “想不明白。”李昭成摇头道:“全无头绪。”   郝修阳叹道:“是啊,守垣本想不动声色,暗中探查,可惜这二十余日以来,竟不能在这李县尉身上探到一丝线索。明日,李县尉便要南下大理,此事今夜不问清楚,也不知要到何时才能有结果。”   “因此堂叔父今夜去找他问清楚?”   “不,话挑明了,万一李县尉是假冒之人,杀了或捉了我们又如何是好?”   “会吗?”   “若无这份谨慎,守垣只怕早便栽了。”   此事百思不得其解,李昭成只觉脑子里很乱,问道:“那堂叔父准备今夜离开?但又为何要去找李县尉辞行?太危险了吧?”   郝修阳道:“此‘辞行’,非真辞行。”   “那是?”   “未发现吗?”郝修阳道:“守垣到了庆符之后,从不藏在火药作坊里,而是先在各个作坊中闲逛,之后展露才干,更少不了到处露面。”   “不仅是为了得到李县尉的信任?”   “不仅是。”郝修阳问道:“假若你是赵与芮,想找到守垣,会派人到庆符县盯着‘李瑕’吗?”   李昭成点点头,表示明白郝修阳的意思,嘴里却是应道:“话虽如此,但四川与临安相隔太远,只怕未必吧?至少赵与芮、赵禥就没这个实力。”   “那便不说赵与芮,朝中总有其他人有这实力。”   李昭成略略沉吟,道:“若如此……莫非是因有人盯着,这李县尉才不敢与堂叔父相认?”   “依旧不太说得通,但不乏有这种可能。”郝修阳道:“这二十余日以来,守垣到处露面,为的就是找到这些人。”   “没找到?”   “岂是那般简单,人家远远看上一眼、不动声色,如何能揪得出来?”   李昭成若有所悟。   郝修阳又问道:“假若你是暗中探查李墉之人,潜藏此地、发现李墉来了,但李瑕麾下有千余兵马,你不敢擅动,会如何?”   “传递消息,静待时机而已。”   “明日李瑕便要带人南下,而今夜李墉在见过他之后收拾行囊离开,你会如何做?”   李昭成点点,道:“小子明白了。”   郝修阳又喃喃道:“守垣去找那李县尉说,与人有私仇,请他帮忙捉捕,等捉到人之后再谈吧……此事还是有些冒险,但那李县尉明日便要离开,也只好在今夜了结。”   ……   营地大厅。   李西陵走后,李瑕沉吟了几步,招过人吩咐道:“去把姜饭找来。”   “是。”   “再去叫刘金锁来见我。”   刘金锁就在营里,也未曾歇下,大步进来,嘴里还嚷道:“县尉你又留我守营,每次都……”   “闭嘴。”李瑕道:“把你的佰人队带出来,暗中把营地包围,看看夜里是否有人出营。”   刘金锁眼一瞪,问道:“县尉担心有逃兵?”   “就当是,去吧。”   “是。”刘金锁一抱拳,大步向外走去。   李瑕又在大厅里处理了一些事情,等到姜饭赶来。   “你带人悄悄向北,跟上去……”   “是,小人明白了。”   “捉到人了,到符江桥边找我。”   做完这些,李瑕出了营盘,也不骑马、也不带人,独自往符江走去。   他独立在江边,像是在等人……   ……   庆符军营盘以北就是各个作坊的位置。   而作坊再北面已聚居了许多民居,形成了一个大的村落模样,规划得颇为整齐漂亮。李西陵的小宅便座落在这村落之中。   有不少庆符军士卒的家小住在这里。   傍晚时,这些士卒过来与家小辞别,此时村里许多人都没睡下,三三两两地聚在月光下,讨论明日庆符军要南下之事。   李西陵回到宅院中,不一会儿,带着妻子儿子,以及郝修阳,背着行囊向北而去。   ……   夜色中,龚泽探出头望了一会,又缩回到巷子里。   还有三个汉子正站在那低声闲聊。   “贼配军消息迟缓,白日里竟不说。”   “话说,他到底去没去报信?要不我去?”   “那贼配军没用,没必要再让他混在营里,就让他去。”   “我早说了不该让他入营当兵,那是最难接近李瑕的蠢主意。”   “那蠢货笑死我了,一辈子当个无名小卒吧。还不如学我,到县里支个摊,打探的消息最多。”   “嘘。”龚泽道:“李墉要走了。”   “真是他?我在县衙外探过,听起来这人不像是李瑕的爹。”   龚泽道:“应该是。”   “信老龚的,他早年在余杭县犯过案,见过李墉。”   “少说话,跟上……”   出了这片村落之前,他们并不担心被发现,人很多,他们没理由会引人注目。   但眼看着李西陵等人出了村子,向通往北面宰猪顶的小路走去,四人便有些犹豫,担心泄漏了身份。   “怎么办?再跟就显眼了。”   “总不能放他走了。”   “跟上吧,到了山里就动手……记住,要活的。”   “小心些。方忠,你留下盯着,若看到人跟着我们,再赶上来报个信。”   “你们能对付得了吧?”   “两个书生、一个老头、一个女人。”龚泽轻笑了声,从袖子里摸出匕首,带人远远跟了上去。   ……   方忠看着他们走进夜色当中,向四周看了一眼,吹着口哨站在村口尿了一泡。   “我看,也没必要这般小心。”   一泡尿完,他忽见有几个汉子从村子里各个巷子出来……   方忠愣了一愣,正要去报信,一转身,已有人按住了他的嘴。   “敢喊?看到这钩子没?把你舌头拔出来……” #第二百七十一章 坦诚   李瑕在符江边站了许久,只见姜饭远远跑过来。   “县尉,捉到了……县尉怎不带人?万一遇到刺客可就不好了。”   “没事。”李瑕道:“走吧。”   “是。对了,西陵先生不让小人审,说是等县尉到了,他和县尉来审。”   “知道了。”   姜饭还是忍不住道:“县尉真不该独自出来,这四下无人,真是太危险了。”   “你闻到我身上有气味吗?”李瑕问道。   姜饭挠了挠头,道:“没有啊,县尉不像我们这些大老粗,干净着呢。”   “没有吗?”李瑕喃喃了一声。   姜饭四下看了看,总觉得哪里很奇怪。   他感觉自从出了苗巫一事之后,县尉有时就像中了邪一样。   两人沿着小路向北走了好一会,走到一片林子边,只见四个被五花大绑的人被丢在地上,李西陵几人与姜饭的人手正站在一边。   李瑕犹豫了一会,走上前,道:“姜饭,带你的人退下去……”   ……   姜饭带着人退到小路边,忍不住又四下看着,目光盯着路边的树林。   “班头,咋了?”   “总觉得有人跟着我。”姜饭喃喃道,“邪了门了,我觉得我也中邪了……”   ……   李西陵伸出手,拿下塞在龚泽嘴里的布。   “说吧,为何追着我。”   “小人真就只是想到山上打猎。”龚泽道:“白日里,小人在山上布了两个陷阱,今夜睡不着,想上山看看有无收获……”   “只带着匕首?”   “是,小人只有匕首。”龚泽死活不认。   李西陵不急着审,向后退了两步,站在杜氏与李昭成面前,看着李瑕道:“县尉,这四人便是我仇家派来追杀我的了。”   “分开审吧。”   李瑕上前,把其他三人嘴里塞着的布都拿下来,仔细盯着他们的眼睛看了一会,提起其中最害怕的那人,拖进树林里。   他把人丢在地上,问道:“你叫什么?”   “小人方忠,小人什么都没做,就在村口撒了泡尿。”   李瑕道:“依我的新规矩,随地撒尿要罚两钱,知道吗?”   “小人知错,小人知错,愿受罚。”   “认了?”   方忠一愣,道:“小人认了随地撒尿的罪,别的真不知道啊。”   “树林外你的同伴可不信你,他们会以为你已经招了,抢在你前面招供。”   方忠想了想,知道确实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应道:“好吧,小人实话实说,此番确实没有恶意,只是想找到令尊问几件事,求县尉不要杀小人。”   李瑕转过头,看向树林外的李西陵,沉默着。   方忠也不敢说话。   好一会,李瑕问道:“谁派你来的?”   “小人是军中之人,都指挥使派小人来的。”   “叫什么?”   “范文虎。”   李瑕又问道:“他是谁的人?”   方忠嚅嚅不敢答,低声道:“都指挥使……是吕太尉之婿。”   “哪个吕太尉?”李瑕又问。   宋时风气,喜欢僭用官称,多的是文官还没当上宰相已被称作“相公”,武将还未到二品就被称作“太尉”。   市井全是“员外”,朝堂全是“相公”“太尉”,真真假假参半,李瑕已经对这种冗官带来的影响烦透了。   方忠道:“小人的都指挥使,是……吕文德吕太尉之婿。”   “那就是贾似道派你来的了?”   “李县尉,小人是自己人,真就只是想问令尊几句话而已。”   李瑕又问道:“还有哪些同伴?”   “没有……有一个,叫‘杨奔’,混在县尉军中,我们派他回去递消息……县尉,小人是自己人,真没想过要害县尉……”   “噗”的一声响,李瑕一剑刺穿了方忠的脖颈。   ……   龚泽眯着眼,看着李瑕提着带血的剑从树林里走出来,心中惊慌不已。   他正在想着方忠是招了没招,只听“噗”的一声,李瑕竟是径直捅死了另一人。   “这……李县尉,你听我说,我招……”   “噗。”李瑕不听,又捅死一人。   只剩龚泽了。   他全然没想到李瑕如此狠毒,道:“李县尉,我们是自己人,我奉贾相之命,只需问令尊……呃……”   一剑捅穿了龚泽的喉咙。   他嘴里剩下的话说不出来,人已缓缓倒在地上。   李瑕拔出剑,拿龚泽的衣襟擦拭了。   “好了。李先生,你仇家派来的人已经死了,可以安心了?”   听了李瑕这句话,郝修阳与李昭成对视了一眼,眼神皆有些疑惑。   ……   李西陵沉思了一会,问道:“审清楚了?”   李瑕“嗯”了一声。   “那想必我的身份瞒不住了。”李西陵道。   他打算把事情问清楚。   郝修阳眯着眼,看向小路边,只见姜饭的人还隔着五十余步远,暗想要把事情问清楚,这确实是最好的机会,也是短时间内最好的机会。   李西陵看着李瑕,道:“我真名李墉,是你……是你的什么人还不好说,但看来你早就知道?”   李瑕也在看着李墉,没有马上回答。   李墉终究是叹息一声,道:“你若是担心泄漏了我的行迹,现在这些人已经死了。若是有别的苦衷,你也可与我直说。”   “并非早就知道,只是之前一直有些怀疑,今夜才确认。”   “所以,你真没认出我?”   ……   对于这件事,李墉心中也有些迷茫。   他仅有一个儿子,一手拉扯长大。   那眼前人是否是自己的儿子,他怎可能看不出来?   这二十余天观察下来,他许多次确定,眼前这个“李瑕”绝对不是自己的儿子。   他也一直在想,若等事情查出来,无论对方给出怎样的理由,他绝不会被哄骗、欺瞒。   他要的是真真切切他的儿子,不是一个相貌一样的人。   又不是傻子,岂能让人轻易糊弄?   但,看着眼前“儿子”的那张脸,他心底也盼着他能给出一个理由。   ……   “开诚布公也好。”李瑕道:“直接说吧,我不是你儿子。”   李墉一愣。   不仅是李墉,在他身后谎称“杜氏”的刘苏苏,以及李昭成、郝修阳都是愣在当场。   他们设想过,李瑕是在分别之后被人冒名顶替了,有可能是赵与芮派来的人,有可能是其他高官派来的人,甚至有可能是北面来的细作,这才认不出李墉。   但他们没想过,在李墉报出名号之后,李瑕会这般直接承认自己是假的。   “我确实不是你儿子,想必你也看得出来,我行事作风与你儿子不同。”李瑕道:“此事我也很抱歉。”   “我儿子……人呢?”   “他死了。”李瑕提剑在手,说话时余光瞥着郝修阳,又道:“他死了之后,我的意识……或者说灵魂也好,占据了这具身体。”   “我不信。”李墉道。   “我知道你不信,但事实如此。”   李墉道:“让我看看你左边胸膛,瑕儿幼年时被热汤烫过。”   “好。”   李瑕也干脆,扯下衣襟。   李墉拿起火把过去,眯着眼看了一会,喃喃道:“疤还在。”   李瑕低下头,就着火把的光亮看到那道小疤。   时间太久,那道疤很浅,也不大,他自己之前都没发现。   他退了两步,整理好衣襟,道:“首先,我并非杀你儿子顶替,也不打算利用你。不论你信还是不信,我只是在你儿子死后,从这具身体里醒来;其次,我也并非你儿子,不会为你尽孝,但你若需要庇护,我可在能力范围内帮你。”   话到这里,李瑕也有些无奈,叹道:“节哀顺变。”   李墉嚅了嚅嘴,神态愈发茫然。   哀吗?   这个“李瑕”就在眼前说话,并不能让他感受到儿子已死的悲哀,更多的情绪依旧是不解。   而且,更不解了……   “为了你我都好,此事不宜透露给旁人知晓。”李瑕又道:“相信你也明白这道理。”   李墉似还未能从这件事当中反应过来,面对李瑕淡然处之的态度,他有些迟滞,问道:“你要如何?”   李瑕道:“我不需要如何,既不需要你养,也不需要你帮扶。反而重生以来受了你不少牵连,当然,我得了这份身体发肤、这些牵连也是我该受的。简单来说,我对你无所求。”   “你到底是何人?”   “这不需你管,我是人是鬼、是神是妖,其实与你关系不大了。”   李墉转头看向郝修阳,似乎想让他替自己解答。   郝修阳目露深思,如神游物外,过了一会,他转过身,看向了小路边的树林。   李瑕顺着郝修阳的目光看去,眯了眯眼,转向李墉道:“至于你,我与你并无仇怨,你没有对付我的理由,但也很难将我视为亲子,那就……放下吧。往后若需庇护,你就留下,若要走也可以,你考虑。”   说完,他拱了拱手,转身就走。   他不需要向李墉证明自己是其儿子,以满足一段没有意义的父子关系。 #第二百七十二章 癔症   “姜饭,你留在此处,把那些处理干净,莫让人找到。”李瑕道。   “是。”姜饭应道。   “一会李先生不论去哪,你不必阻拦。”   “是,县尉要去哪?小人派人护送。”   “不必了,我去树林里见个朋友……”   李瑕处理完这些,转身走进树林,他走了一会,抬头看向树冠。   “阿莎姽,你在吗?”   树林里静谧无声,李瑕皱了皱眉,感到有些意外。   “你真不在我就走了。”   一转身,他便看到阿莎姽正站在那。   她今夜没有披着罩脸的黑纱,露出了面容。   月光是从树梢的缝隙间漏下来的,能看到她三十余岁模样,脸色带着愁苦之色,依稀还有年轻时的姣好痕迹。   李瑕问道:“你这几天都跟着我吗?你还会骗人?与熊春说你回老寨去了。”   阿莎姽只是盯着他,眼神中有些疑惑。   “最近总是感觉到身后有人,我猜你是在我身上洒了气味,追踪我。”李瑕又道:“营盘你大概是进不去,所以可能还不知道,我明日要去大理了。”   比起对李墉,他似乎对阿莎姽更感兴趣。   阿莎姽道:“我看到了,你们说的,我都看到了……他们不信你的话。”   “不重要,你信吗?”   “我信,你不是那人的儿子。”   “你看,我说过我是明王。”   “你真是冥王……把屈良还给我?”   李瑕摇了摇头,道:“不行。”   阿莎姽忽然跪了下来,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乞求的目光,还有些敬畏。   李瑕道:“屈良死了,转生了,在那个世界过得很好。”   “我想见他。”   “那你是更想见他,还是想让他好?”   阿莎姽不答。   熊石说她是疯子,李瑕却不这般认为,他能从她眼中看到思索的神色。   “阿莎姽。方才你看到了,那位李先生,很想要他的儿子。但我不会骗他,也不会扮他的儿子,因为假的就是假的。   我不会去讨好他、不会为了满足他的精神慰藉,而去编许许多多的理由哄他。人总是要直面死亡的……”   “不……冥王掌管冥界,喜欢让人死……我不想屈良死……”   “冥界?”李瑕喃喃道,“我是这个冥王?”   “你铁石心肠,棒打鸳鸯。”   “屈良还真是教过你蛮多成语。”李瑕低声念叨了一句,沉吟道:“我转生之后,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我需要完成了大业,才可以回到冥界,重新成为冥王。”   “在那之后……冥王能让我去见屈良吗?下辈子也行……”   李瑕答不出来。   他不知给阿莎姽这样的希望是好还是不好。   良久,李瑕忽然有了开悟。   他似乎窥到了以神秘之事收服人心的些许门道。   他伸手,放在阿莎姽的头上,喃喃道:“你跟我走吧,我不知道你我相遇是怎样的机缘,但也许,命运会告诉我们一切……”   ……   树林边,姜饭命人拖了地上的四具尸体上马,准备带到符江去沉尸,又开始清理地面的痕迹。   忙完之后,姜饭向李墉问道:“李先生,是否需要小人护送你们回去?”   李墉摇了摇头,道:“姜班头先去忙吧。”   “也好,那李先生自己小心。”   姜饭看得出来,郝修阳道士的武艺颇高,不须他费心,且县尉也吩咐过,随李先生做主张。   姜饭走后,李墉四人还是站在那。   郝修阳饮了口酒暖身,问道:“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没想明白。”   “没想明白做何打算,还是没想明白那李县尉之事?”   “郝道长是如何想的?”   郝修阳咂吧着嘴里的酒,喃喃道:“夺魄转生……老道不敢信。若信了,老道往后哪还敢为人驱邪避灾挣生计,岂不怕天罚?”   李墉叹道:“查了二十余日,竟是如此结果。”   “守垣确定那道疤没错?”   “没错。”李墉道:“没人能相像到如此地步,若是假冒,也不能做到如此地步。”   李昭成道:“能做到如此地步,却认不出堂叔父,那更不可能了。看了那疤,能确定的是,他真是二弟……至少身体是。”   “那无外乎就那几种可能。”郝修阳沉吟道:“或是他所言皆是真的,世间真有夺魄之事;或是他不愿相认,个中原由不知;或是他得了癔症,自以为是其他人。”   “癔症?”   郝修阳点点头,负手踱了几步,道:“早年前老道便遇到一个类似情形,泸州有一王姓人家,其子性乖僻。方与人嬉笑,忽发狂怒叱,如换了人,其母问及原由,答‘儿不自知,亦不自由’,旁人以为妖邪附体,寻老道驱魔……老道却觉得,怕是得了癔症。   老道遂以白芍、当归、山茱萸、人参、茯神等草药熬‘摄魂汤’,假以香灰请他服了,略见好转。”   “此症可医?”   “不可医。”郝修阳叹道:“老道得了王家重金,将其送至仙侣山了。至其身死,癔症未除。”   “郝道长为何认为不是妖邪附体?”   “老道也未见他显神通,岂有妖邪不会神通?”   李墉负手沉吟,许久不语。   ……   “李兄。”   韩祈安带了一壶酒,推开了李西陵的家门。   目光看去,却见门也未锁,宅子里一个人影也无,本就不多的细软也被收拾起来。   韩祈安匆匆放下酒壶,追出门外,招过附近一人问道:“可见到了李先生?”   “背着行囊往那边去了。”   韩祈安大急,匆匆就往北追上去。   连夜追了三里地,累得气喘吁吁之时,韩祈安才远远看到小路边有四道人影正在说话。   “李兄!李兄……”   ……   李墉转头看去,喃喃道:“那是韩祈安吧?”   “看他这模样,老道却是想到一个典故。”   “萧何月下追韩信?”李昭成喃喃道,“他是否萧何我不知。但堂叔父还真不需他举荐谁。”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墉像是忽然想到什么,皱了皱眉。   “堂叔父,韩先生快跑到眼前了,接下来是走是留?”   “叫‘父亲’吧。”   李昭成明白过来,应道:“是,父亲。”   不一会儿,韩祈安已到了眼前。   “李兄,为何要走?”   李墉摆了摆手,笑道:“此事只怕非如以宁所想。”   “李兄不必管我如何想,留下来可好?”韩祈安上前,眼神极诚挚,道:“我与父亲聊过,李兄之才在我父子之上,该为阿郎之谋主。”   “以宁,以宁。”李墉笑着打断,道:“误会了,我并非要走,不过是请县尉替我解决些私仇……” #第二百七十三章 南下   夜更深。   刘金锁听到命令,再次进到营盘大厅,才进门就是眼睛一瞪,看向了李瑕身后那个黑衣女子。   “县尉这是……马上要出发了,从哪弄来个……”   “闭嘴。”李瑕道:“可有拿到逃兵?”   “没有。”刘金锁道:“守了一夜,除了姜饭和韩先生来来回回,没见有士卒出营。马上就三更天,该起火造饭了,该不会有人再逃了吧?”   “嗯。我走之后,你守着庆符,除了之前交代你的事,再加一条,保护好李西陵及其家小。”   “这事县尉不说我也知道。”   李瑕脸色郑重了几分,道:“我要你听明白我的意思……有事,依旧听韩老、以宁先生吩咐。保护好李西陵,但也看好了他,别漏了我的事。”   刘金锁一拍胸脯,道:“我明白,县尉最信任的还是我和两位韩先生。李先生才刚来,还要再看一看。”   “嗯,许魁那一队也会留下配合你。两百人,你可有把握庆符不出乱子。”   “太有把握了!”   “去吧,韩老呢?”   “因想着县尉明日要南下,怕今晚还有吩咐,他就在营里歇了。”   李瑕点点头,道:“我一会去见他,先不必去请。找熊山来见我。”   “是……”   ……   熊山进到大厅,第一眼也是看到了李瑕身后的阿莎姽,吃了一惊。   “去看看杨奔是否还在营里。”李瑕吩咐道。   “在,小人今夜还与他聊过。”   “是吗?聊了什么?”   “聊了战局。”   李瑕道:“还有呢?他可有找你打听?”   “没有。”熊山道:“一直聊的都是怎么打蒙鞑,没听过其他。”   “你去看看他还在不在,若还在……派人盯紧了。”   李瑕话到最后,忽改了主意。   无论如何,明日要把杨奔带去大理,到时再说吧。   这个夜晚发生了这些事之后,李瑕又继续准备着明日南下,安排各种各样的事情……   ……   天还未亮之际,杨奔睁开了眼,因要南下的激动,困意全无。   击杀兀良合台到今日,时间不过两个多月,中间还隔着一个年节,五百巡江手已扩军成了一千庆符军,虽然还未训练太久……杨奔却已感受到了一种突飞猛进般变化。   他决心,这次一定要立个功劳,让那些人看看。   他要让他们看看,他杨奔才是天生的将才,熊山、茅乙儿不配当他的佰将,许秃瓢、洪阿六不配当他的什将。   他起床,收拾好,用过饭,背着行囊,列队……跟着队伍启程向南,沿符江而上。   杨奔还没意识到,在他身后,熊山正盯着他,目光有些奇怪。   而在更后面的符江江底,龚泽已经沉下去了……   ……   大理。   阿术跨上战马,挥了挥手中的弯刀,无数的欢呼声便响起。   “出发!”   号令一下,一队队兵马便出发向东。   阿术要去灭掉交趾,且打算在半年内灭掉。   他回到大理才短短一个多月,短暂的歇息之后便再次跨上征途。   这在宋人、大理人眼里显得很疯狂,征来的大理兵还未经过训练,粮草辎重还未备齐,却还要在半年就灭掉一个国家?   在阿术眼里,这却只是习以为常之事,懦弱的宋人、大理人需要操练,他不一样,他生来就是要打仗的,不打仗的每一天他都浑身难受。   年轻的阿术迫切地需要打一场大胜,证明他不仅能继承兀良合台的元帅金符,他还更擅战。   若不是在宋境大败、兀良合台战死;若不是士气低落,需要歇整;若不是段兴智现在才给他征齐仆从军……他都不需要等到现在。   “灭交趾!抢了他们的粮草女人!”   “灭交趾!”   五个千人队的蒙军欢呼着。   他们将一路向东,沿途所过的大理诸州府都会有大理军汇入他们的阵列,最后再次形成一支大军。   摧枯拉朽……   ……   “终于走了。”   大理城墙上,如今的大理总管段兴智摇了摇头,道:“可怕。阿术比兀良合台还可怕。”   段实眯着眼,看着远处腾起的尘烟,喃喃道:“蒙古最可怕之处,不是打不败他们……而是打败了他们也没用。打败了他们,他们也能抽离战场。像阿术这样,短短一个多月又能成军杀敌。”   段实是段兴智的二弟,时年不过二十三岁,却已有骁勇擅仗之名。   这名气却不是在抗蒙之时得来的,而是在段兴智投降之后,段实受命为平南先锋,与兀良哈台讨伐大理未平定之地,灭了许多义军。   段兴智道:“是啊。哪怕兀良合台死了,哪怕有一天阿术也死了。依旧让人生不出一丝反抗蒙古的心思啊。”   段实笑了笑,道:“大蒙古国太大了,每次吃败仗却也不损国力,随时可卷土重来。谁能反抗呢。”   “可恨总有些人看不明白这道理,不自量力。”   “又有人造反?”段实道:“平定了便是,也该有小部分人不停造反,才使大蒙古国需要我们。”   段兴智望着远处,良久不说话。   直到烟尘越来越小,似乎是因为确定阿术终于离开大理城了,他才看了看四周,小声地向段实道:“年前围攻石宝山……高长寿没死,逃了。”   “之前怎不说?”   “不敢说啊,你也看到了,阿术这人多凶,我哪敢说。”段兴智苦着脸道,“我也是前两天才得到消息的,石宝山里有条秘道。有山民看到高长寿带着百余人逃了。”   “兄长就不怕等往后他知道了更加发怒?”   “打下交趾,少则一年……这期间除掉高长寿便是。”   段实摇了摇头,有些看不上段兴智。   忠于大蒙古国没错,但也不必害怕成这个样子,因此而误了事,反而遗祸无穷……简真是糊涂。   “那就赶尽杀绝。”段实道:“此事我来办吧。”   “只不知高长寿又隐匿到了何处。”   “还能在哪?”段实冷笑道:“这大理国能庇护他的还有谁?”   段兴智愣了愣,道:“不会吧?高琼怎敢?他毕竟是敕封的统矢城主,享着世袭官位不当,还敢做这造反的事?”   “呵,他当我查不出来,侥幸……” #第二百七十四章 举事   二月二十七日,统矢城。   高琼眼中带着思量,看着面前的高长寿、白弄川。   白弄川是从宋境回来的,已将所见所闻以及李瑕的回复都说了。   高琼听了之后思量了一会,重新确认了他关心的问题。   “兀良合台真是这位宋朝的李县尉击杀的?”   白弄川道:“依小人所见,该是真的。”   “李瑕李非瑜。”高琼低声念叨了一遍,又问道:“他会来统矢城见我?”   “说是与少主谈打通走私商道一事,想必再有月余便能到。”   “他交代慕儒的那句话,你再说一遍。”   “是。”白弄川道:“李县尉说,能击杀兀良合台,是因叙州军大败蒙军主力;因长宁军牵制蒙军余部;因宋军有火器、船只、弓弩等等军备;因大宋百姓热忱抗蒙……此种种,皆大宋之国力。   总之,他自称是倚借大宋国力、才侥幸捡了兀良合台首级。反观大理,国灭、君降,无任何国力可为倚仗,少主与岳侯若举事,独木难支,必败。万不可轻举妄动。”   高琼点点头,深以为然。   他看向高长寿,叹道:“看来,你这位朋友与我看法相同。占领大理城、杀段兴智……靠这抗蒙是做不成的。眼下最重要的是积蓄实力。”   “我不认同。”高长寿摇了摇头,道:“当趁百姓还有热血,号召群雄,尽快推翻段氏、驱除蒙鞑。”   高琼道:“你要我再次联络三十七部举事,能敌得过蒙军吗?当年父亲以举国之力抗蒙尚且大败,何况如今?”   “阿术率军东进交趾、大理国内民怨沸腾,为何不敢一试?”   “数万人、数十万人之性命,不是拿来试的!”   高琼叱了一声,又道:“此次并非只有我劝你,李瑕信上也说不可草率举事,义军若无甲、无马、无粮,未经训练,轻举复国大旗,平白葬送性命而已。”   高长寿皱着眉,有些焦虑。   高琼又道:“我知你心急,万幸你未瞒我,而肯将李瑕这意见坦诚告我,且耐心再等等,如其所言,打通走私商道、积粮治兵……谋大事不可急在一时。”   高长寿心情不太好,却还是点点头,道:“你是高氏之主,你不肯号召人马举事,我能奈何?依你便是。”   “且准备收购马匹,与李瑕交易吧。”高琼苦笑道,“磨刀不误砍柴功。”   “嗯,走了。”   高长寿带着白弄川离开,高琼脸上的苦笑渐渐褪了笑,只剩苦色。   他从屉中拿出一封书信,再次看了起来。   信是一个当年追随高泰祥抗蒙的彝族首领所写,说是当初黑初山一败之后,他侥幸未死,遁入寺庙,取法号“舍利僧”,以佛之名义号召百姓,欲趁兀良合台已死、阿术东征交趾之际举事,邀高琼共襄大业,愿奉他为义军之主。   ……   世事有时很奇怪。高长寿一心举事,得到了李瑕劝他缓缓图之的信;高琼不愿起兵,得到的却是舍利僧这封共襄大业的信。   高琼已写了一封回信,但数日以来,并未收到舍利僧的回信。   对此他深感忧虑。   今日见过高长寿之后,他心里已更倾向于李瑕的提议……先打开走私商道,以马匹换取宋境来的茶、丝稠、瓷器、盐等物,贩给大理权贵或运往吐蕃、天竺,赚取钱财,筹积粮草,冶炼武器、盔甲。   之后,可谋取川滇交界之处为据点,筑山城、练精兵,等待宋蒙之战出现转机。   至少要等宋军夺取川西、中断蒙古与大理的通信;同时川滇可互为倚仗、相互支援。如此,才是真正的良机。   如李瑕所言“倚大宋之国力”,徐图进取。   在他看来,贸然举旗只会将许许多多尚存胆气却又手无寸铁的百姓、山民、信徒送到段兴智的屠刀之下而已……   高琼铺开纸墨,提笔打算再给舍利僧写封信,忽听到敲门声响起。   进来的是高琼的族弟,名叫“高均锦”。   “大哥。”   高均锦进屋之后,先是关上门,这才递了一封信在高琼手上,低声道:“从善阐城来的信……这次,不是秘信。”   高琼摇了摇头,心知“不是秘信”意味着舍利僧已起兵了。   他打开信封,扫视了一眼,愁苦之色愈浓。   “半月内,十万义军即至统矢城,介时请少主开城。”   ……   善阐城。   善阐既后世的昆明,南诏国时始建“拓东城”,大理国时称“善阐城”。   此地为大理陪都,滇中重镇,商工繁华……   三月初一,城头的大蒙古国旗帜倒下,起义军已攻下了善阐城。   一名黄袍僧人站在城头,双手合什,为战死的义军士卒超度。   因他的举动,还在为胜利而欢呼的义军们神色也渐渐肃穆起来。   良久,僧人超度完毕,开口说起来。   “晓谕善阐城众,义军奉阿嵯耶观音之命,抗蒙鞑暴政举事,普渡众生,入城后不抢、不杀,百姓毋要惊慌……”   自有人将他的话语传开去。   “不抢一物、不杀一人!阿嵯耶观音普渡众生……”   善阐城中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舍利佛……救苦救难舍利佛!”   “追随舍利佛抗蒙……”   ……   “妖僧。”   段实行军至统矢城外时,收到了信报,得知舍利僧已攻下善阐城。   “将军,妖僧声势浩大,甫一造反便攻下善阐城,号称二十万大军,杀守将、占领城寨,各地纷纷告急……”   段实不怒反笑。   “哈?二十万众?”   整个善阐府的人口也就二十万余万,男妇老少全跟着舍利僧造反了也凑不出二十万大军。   在他看来,这又是一个向蒙人表忠心的机会。   段实领了八千大理军,本是要来对付高琼的,他打算找到高长寿或别的证据,废了高琼这个统矢城主。   “正好遇到妖僧造反,简直是送上门来。”   段实摊开地图指了指,喃喃道:“妖僧攻下善阐城,下一步必是兵进统矢城,拿下进攻大理的要道。他以为高琼无心抵抗、甚至会配合他,却想不到我正好领了精兵在此……”   这战略实在太简单。   叛军必定是要攻打国都大理城,从善阐城到大理城就直直一条线,中间就是统矢城。   舍利僧接下来的每一步要如何走,都被段实看在眼里。   “传信回大理城,告诉兄长一声,请蒙古镇守将军领兵来铳矢城、共击叛军;再派快马往东南报都元帅不必回师,小小叛乱,段氏足可平定……”   ……   三月初九。   高琼在书房中踱着步,眼中忧色更重。   因这一场起义,他所有的计划都已被打乱了。   这几天,他写信给舍利僧,劝其不要西进,不可将大理城作为战略主攻方向,宜向北面乌蒙部方向占领据点,靠拢四川、联络宋军。   他还让高长寿再派白弄川去通知李瑕,不可再带货物到大理走私,战乱一起,眼下已不是时机。   同时,高琼极担心高长寿会冲动起事,与舍利僧合兵,也不停叮嘱其不要妄动。   然而,昨日一整日高琼都没得到高长寿的回应,他再次派人往城外的深山老林找高长寿,人也一直没回来。   ……   “大哥,不好了。”高均锦脚步勿勿进了书房。   “出了何事?”高琼问道:“舍利僧快攻到统矢城了?”   “不。是段实到了,与蒙古守军锁封了城池,把我们的人全都控制住了。他带了近万人,似乎在布防,不让我们的人接近……”   高琼闻言呆住,眼神瞬间失去了光彩。   良久,他才哑着声音念叨了一句。   “完了……” #第二百七十五章 斩尽杀绝   三月十二日,一场大战……如屠杀一般在统矢城外展开。   舍利僧以锐不可当之势攻下善阐城,之后火速西进统矢城。   他本以为,不等蒙古反应过来,统矢城必然已被攻下,高琼一定会杀掉蒙古守将献城,之后或倒向义军、或佯败逃亡。   占下统矢城,进可攻大理,退可保证善阐城不必受敌。   义军号称二十万军,领一半兵马十万人西进,其实只有三万余人,但也声势浩大、士气高昂。   然而,才出统矢城的东面山谷,他们就遇到了埋伏。   统矢城城门紧闭,段氏的大理兵从山谷中杀下,封锁了道路,把义军围在城下屠杀。   义军仓促成军,未经训练;盔甲不必说是皮甲或铁甲,全都没有;武器只有少量的刀,更多的还是弓箭和竹矛。   高昂的士气几乎是在遇敌的一瞬间就被击溃了。   ……   段实并非要击溃这些叛军。   他要杀光他们。   只有最残酷的镇压,他才能让大汗感受到他的忠心;只有割下更多的首级,他才能立下更大的战功。   “镇守将军,我的意思是不必受降,杀尽这些敢背叛大蒙古国的叛徒,才能威慑别人。你觉得呢?”   镇守大理城的蒙古千夫长名叫“也先”,他闻言点了点头,大笑道:“段将军很有蒙古大将的风范啊,哈哈哈。”   段实抚掌大笑,用蒙古语附和了几句,又道:“那我就传令下去了?”   “好。”也先大笑着应道,“屠了吧。”   段实走了几步,招过一名心腹,低声道:“派一队人,去把那妖僧救出战场,并让他们以后就呆在那妖僧身边。”   “将军,这是?”   “去吧。”段实笑了笑。   于他而言,这次平叛立了功,入了蒙古人的眼,但往后呢?   若大理国内再无叛乱,那是他兄长段兴智的功劳。问题是,段兴智已四十余岁,往后这大理总管的位置该落在谁手里?   留着那妖僧一条命,并派人盯在他身边,往后想平叛立功就平叛立功。等当上大理总管,也随时可除掉那妖僧。   ……   这日,舍利僧带着少数人逃脱了战场。   统矢城外,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   三月十三日。   也先领兵东进,收复善阐城。   他进兵之前,段实问道:“也先将军,城中恐还有叛逆,可否容我全权查办?”   “哈哈,当然。”也先答应得很是爽快,“段将军这次又立一大功,些许小事,看着办吧。”   段实于是占据了统矢城,开始清理叛逆。   “押进来。”   随着他一声吩咐,几名大理兵押着高均锦进屋。   高均锦双手被扣,脸上带着茫然之色,道:“英王,我犯了何事?”   段实摆了摆手,郑重道:“不要叫我‘英王’,叫‘将军’,我乃大蒙古国先锋将军,不可再混淆。”   “是,我亦是大蒙古国官员。不知段将军为何擒我?”   “招吧,高琼庇护反贼高长寿,又与妖僧暗通。”   高均锦道:“绝无此事……”   “我以为你是聪明人。”段实打断了高均锦的话,起身踱了两步,道:“你再为高琼遮掩也无用,我杀定他了,以及他的两个儿子。说实话,这是我段氏与高氏的深仇旧怨,我早想杀他。   当年高泰祥被斩于五华楼,漠南王嘉其忠义,封高琼世袭统矢城。这位置也不能空了,我打算让你入嗣给高泰祥,世袭统矢城主。从此,段氏与高氏之宿怨就此了结,你我携手为大蒙古国镇守西南。   你若不愿,那便与高琼一起去死。城外的惨状你也看到了。高长寿也许就在其中,他好好的剑川城主不当,非要造反,这便是下场。事情很简单,一念之间,或世代荣华富贵、或被我剥皮拆骨,你考虑。”   高均锦默然了良久。   段实笑了笑,招过下属吩咐道:“他不愿为高泰祥这个‘段氏忠臣’继嗣,先去把他阉了,再把他的皮剥下来,剥下皮之后若是还活着,我重重有赏……再把他弟弟高均常押来。”   “将军,我……招了。”   “呵。”   高均锦闭上眼,道:“高长寿就在城南‘观音箐’彝寨……高琼确与舍利僧有书信往来,还有一封高琼亲笔信没来得及交出去,就在我身上……他们还意图联盟宋军……”   ……   观音箐。   高长寿脸色颓然。   到统矢城的道路已然被封锁了,他不知道城里发生了什么。但已预感到局势不太好,让部下准备起来,随时要离开这里。   他昨日却是带人悄悄往北,攀上了统矢城外的一座高山,看到了义军被击败的场景。   这让高长寿有些心灰意冷。   一直以来,他想要做的事就是如舍利僧这样,举事起义,杀入大理城,推翻段兴智,驱除蒙鞑。   当年高长寿在剑川举事失败。这次,舍利僧做得比他当年要好。趁着百姓怨声载道、深恨蒙古;趁着兀良合台已死、蒙军东征的兵力薄弱……揭竿便是数万人响应,声势浩大。   这正是高长寿的预想……然后,就被屠戮殆尽了。   如同一刀一刀割在高长寿心上。   他感到他数年来的期盼被砸得粉碎。   高琼、李瑕、高明月一直在劝他不要草率,“大理复国无望”“我不看好你”“无国力可恃、举事必败……”一句一字都回荡在他耳边。   他明白,若不是这些劝阻,此时他已被埋葬在统矢城外的尸山血海里了。   但高长寿一点都不庆幸,他心里只有悲愤与担忧。   他拼命赶回观音箐的寨子里。   “走!没收的东西不要了,马上走!”   高长寿奔进寨子中,脚步飞快,指挥着部下集合,他则跑回家中。   “妙音,抱上孩子……明月,走。”   “果然是败了?”高明月并不慌张,背上行囊一边走一边问道。   “大败了。”高长寿道:“败得太惨了……想像不到的惨。”   段妙音慌慌张张问道:“我们去哪?”   “先到高山上躲藏一段时间,我再想办法到五尺道联络非瑜。”   “大哥呢?”   “先走。”高长寿道:“我设法打探他的消息。”   旧部加上寨子里的人,总有七百余人,却是男女老少皆有,行路不快。   高长寿忧虑更甚,只好带了两百余青壮在后方断路。   行了一日一夜,在三月十五日天明之时,忽见后方有十余匹快马奔来。   “慕儒……”   高长寿回头望去,见了来人,眼中泛起惊喜之色,忙迎了上去。   “堂兄派你来的?他没事吧?”   来的是高均锦之弟高均常,他翻身下马,问道:“慕儒这是要去哪?”   “我看道路被段氏封锁了,担心出变故,把人移到山上。”   高均常道:“不错,小心些也好。”   “大哥他……”   高长寿话到一半,电光火石间身子一避,高均常的匕首已捅进他肘下。   “噗”的一声,高长寿迅速抽刀在手,扎进高均常腹中,一把将他制住。   他不顾肘下鲜血淋淋,冲来人大喝道:“别过来!”   马匹上那十余人却并不理会,径直放箭。   “噗噗噗……”   箭矢刺进高均常身上。   高长寿甚至来不及问一句“为何要背叛我?”他丢下高均常的尸体,滚进小路边的树林,大喝道:“走……”   “杀上去。”   更远处,一队队段氏的大理兵杀了出来。   “围杀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   段实看着地图,在观音箐画了一个圈。   于他而言,舍利僧可以用来养寇自重,但高氏叛逆一定要斩尽杀绝。   “斩尽杀绝……” #第二百七十六章 覆巢   三月十六日。   观音箐以南,大尖山。   许秃瓢是熊山麾下的什将,正是他带人护送白弄川从庆符县回大理。没想到统矢城起了战乱,被围困在了大尖山。   这还是运气颇好的情况,若是高长寿不够果断,以为观音箐深山老林不会被段实那么快就找到,只怕此时已被剿灭了。   山上有个寨子,也提前准备了食物。   但退往大尖山的路上,被段氏大理军追上,断后的两百余人伤亡了三成,高长寿也受了重伤,却强撑着指挥布置防事,并请许秃瓢帮忙教寨兵建些砲车。   许秃瓢一边建着砲车,一边对白弄川道:“得要小心火攻。之前杀了兀良合台县尉就是带人上了山,我被江水冲走了,但夜里看到那山火好可怕。他们挖了沟把火势隔开……”   白弄川道:“岳侯说了,困在山上也不是办法,先守住这几次攻势,还是要想办法突围。”   “这么多老的小的女的,哪能突围啊。”   白弄川语气有些歉意,道:“对不住,连累你了。”   “我不是这意思。”许秃瓢傻笑了一声,道:“我不怕死,上次能捡条命回来就算命大,值了。再说我就算战死了,抚恤可不少,有田有屋的留给儿子。”   “许哥哥儿子多大了?二十多了吧?可讨了婆娘?”   “瞧你说的,我才二十四,哪有那般大的儿子。”   白弄川尴尬地挠了挠头,转过话题,道:“这砲架能架上去吧?”   “能咧……一会的,先吃点东西。”   说话间只见一队队彝族妇人们已在不远处建起围栏,又有人送来吃食和热汤。   许秃瓢捧着吃的转头看去,见到高明月在后方安排了伙食,又在教别人如何给伤兵换药,山寨里一副乱中有序的样子。   “这位郡主往后就是县尉夫人吗?”   “我是这般猜的,我出发去庆符前,郡主特地让我带了东西给李县尉,当时岳侯就是这个神情……你看我。”   “那就是了?”许秃瓢挠了挠头,很想夸赞这大理郡主几句,却又觉得不合适,只喃喃了一句。   “要是真杀不出去了,能把县尉夫人送出去,县尉得给我多大地啊?以后我儿子可就太富了……”   ……   高明月提着一筐草药到了木屋里,她配好了伤药又开始捣着,同时拿了本佛经放在膝上一边捣药一边默念。   段妙音抱着孩子进来,道:“瞧你,哪有这般诵经的,显得不敬。”   高明月愣了愣,道:“我想着只要心里虔诚,佛祖总能听到我的心念。”   段妙音把熟睡的孩子放在一边,接过她手里的药罐捣着,低声道:“说来也是,这些年我每常祈求上苍保佑你二哥平安无恙,他历经艰难……”   她话到最后还是化成了叹息。   还没坐多久,外面忽传来了喊叫声。   “又攻山了!”   “守住……”   厮杀声把熟睡中的孩子吓醒,哇哇大哭着。   段妙音手里的药罐掉在地上,被高明月捡起,又放到一边。   木屋里的妇孺都是一团慌乱。   “都不要慌,该做什么继续做。”   高明月提起短剑,向外走去,只见已有段氏大理军士卒已跃上山头。   她不知敌军有多少,但目前所见至少有三千人以上。   三千正规大理军将七百老弱病残围在山上,逃生的希望已经很渺茫了。   “后面的人随我一起搬木石,我们将这些卖国贼砸下去。”   高明月一边指挥着妇人们做事,一边带头开始推木石。   箭矢不时从山下抛射上来,便是在后方帮忙的老人与妇人也不时中箭,惨叫着倒下去。   “南边、东边又有叛贼攻山了!”   高长寿匆忙四下一看,道:“我带人去守,明月,你来指挥。”   高明月没信心,但慌乱之间也不推却,忙上前指挥守山……   ……   “快,快把孩子们都带进去。”   段妙音跑过寨门处,拉了几个寨子里的孩子,忽见东面已有一些段氏大理兵杀上山来,挥刀就砍,也不管是青壮还是妇孺。   “啊!”惨叫声起。   眼看着这场面,段妙音吓得呆住。   下一刻,高长寿终于领着人冲上来,奋力将冲上来的大理兵杀向东面的陡峭山坡。   “走,快进去。”高长寿喊道。   段妙音深深看了一眼高长寿的背影,转过身赶着那几个孩子进了寨子,眼泪却是不自觉地往下掉……   段氏与高氏世代联姻,论辈分,段兴智、段实还是她的族叔伯。   当年亲人间其乐融融的场景还历历在幕。转瞬之间,要对她丈夫孩子赶尽杀绝的亦是这些亲人……   ……   时近黄昏。   高长寿身子晃了晃,失血使得他浑身无力。   攻上山的大理兵仿佛杀不绝一般,而哪怕是居高临下守山,他的老弱病残们伤亡也远远大于大理兵。   高长寿没数过,却知道死在箭雨中只怕已有过半人。   到处都是哀嚎恸哭,有人已经崩溃,哭喊着想要投降,但大理兵没有想要留活口的意思,依旧是在不停地放箭、攻山……   乱战中,高长寿终于被一根长矛捅倒在地。   他挣扎着想要起来,转头一看,忽然愣了一下。   他看到白弄川的尸体正静静地躺在那里,胸前满是伤口。   “弄川……”   高长寿喃喃了一声,忽然想到在龙湖上死去的白苍山。   他本想着,白先生为保护自己而死了,以后不能让其侄儿再死。等复国了,要给白弄川封一个大官。   复国?不可能复国。   如他高长寿所想,起兵举事,不可能成功;如高琼所想,韬光养晦,也没用,段实还不是杀过来了。   没有怎么做是对、怎么做是错。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国亡了,亡国奴没有尊严,只能如同蝼蚁一般任人踩踏。   本已郁积的亡国之恨,舍利僧的失败、高均常的背叛、白弄川的死……高长寿苦意泛上喉头,跪在白弄川的尸首边呕吐起来。   ……   又有大理兵攀上了山顶,向他围杀过来。   “杀了他!”   有大理兵冲向高长寿,突然,另一面有人冲杀过来,挡在了高长寿面前。   打斗中,高长寿站起身,转头看去,见是高明月带着人赶来支援了。   “带着他们走……明月,带上他们走……”   高长寿执刀又冲上去,一刀斩下,血溅了他一脸。   高明月冲上前,砍伤一个大理兵,拉着高长寿就退。   “二哥,你听我说……”   “走啊,带上你嫂子侄子去找非瑜,往后隐名埋名……”   “退了,他们退了,二哥你看那边。”   高长寿转过头,目光扫去,只见山顶上还在鏖战,但更远处,一队队围山的大理军已向北面涌去……   ……   段氏大理兵并没有马上放弃攻山,但撤军的场面让高氏寨兵士气大振,而正在攻山的大理兵不知发生了什么,也失去了战意。   这一轮攻势之后,段氏大理兵已不再攻山,撤走了大部分人,只留下小量兵力封锁下山的道路。   ……   许秃瓢受了伤,拖着腿走到白弄川的尸体边坐下来,吃力地给自己包裹着伤口。   “唉……你怎就战死了呢,换作是我还有抚恤,你唉……县尉是派我来护送你的,这差事我不办砸了吗……”   许秃瓢也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悲伤,嘀咕了几句,觉得说来说去还不如不说,最后只是眯着眼看着远方。   “看这样子,一定是县尉到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 奔赴   “是非瑜到了。”高长寿道,“眼下这情形,只能是非瑜到了。”   高明月没有回答,低着头,把武装备在身上,在小蛮靴里又塞了一支匕首。   “二哥,我得带人突围去接应他。”   “山下还有叛军,太危险了……”   “我必须要去见他。”高明月道。   她声音不大,但极坚决,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又道:“二哥你受了伤,在山顶坐镇吧。”   高长寿抬起头,眼神还有些担忧,高明月却已转身走开,去挑选还能下山突围的青壮与彝寨健妇了……   一个月以前,听说李瑕要来,高明月很期待,也很欢喜。   但这两日,她其实是希望他别再过来了,战乱一起,段氏带兵到了统矢城,已不是李瑕再过来的时机。   她求佛祖保佑他能平安无恙,对她而言,李瑕无恙也就够了。   但,李瑕还是来了,她知道一定是他来了,他每次都能在她最危难的时候出现,像是她命里注定的英雄。   她信这些,却也不满足于这些。   她必须要尽快去告诉他眼下的形势、指引他地势,避免他被埋伏,或遇到更多可知及不可知的危险。   总之,高明月不愿只像个累赘一样,每次都等着李瑕到她面前救她。   山水迢迢,李瑕已经走过来了。剩下这段路,她觉得该由她向他走过去,在她的地盘尽力去保护他。   另外……也想要更快见到他……   ……   李瑕正望着逃窜而去的“段”字大旗,下令道:“追上去。”   令旗一摆,八百人便向前方正在败逃的大理兵杀了过去。   事实上,李瑕也不知对手是谁。   这是一场发生在统矢城南面山谷中的遭遇战。   ……   李瑕本来打算把兵力布置在大理边境接应,只带着商队和货物潜藏进大理。   但才到大理境内,便打听到了舍利僧举事的消息,毕竟这场举事甫一发动就声势浩大,滇东诸部多有响应者。   李瑕于是做了个决定,反而是将商队、货物留在边境,只带了八百人进入大理。想要尽快见到高长寿了解详情。   从五尺道到统矢城,善阐是必经之路,路上有两座关城,东边的是“高硗关”,西边的是“金马关”。   李瑕到时,高硗关还掌握在义军手里,但这些义军也准备撤回山里了,并不阻挠宋军通行。   出了高硗关,斥候登高打探,发现蒙军正在善阐城,兵力大概是千余蒙军、三千余大理兵。   善阐城已经是摇摇欲坠,马上要被蒙军重新夺回了。   李瑕判断金马关必定是在蒙军手里,于是夜袭蒙军大营、冲散了那些大理兵仆从兵,趁乱扮成大理溃军杀出了金马关。   他不理会身后的蒙军和善阐城内的义军。   他此行的目的是联络高长寿打通走私商道,首先保证的是高长寿这个确定的盟友,而非并不能确定是他盟友的义军。   且情形至此,他这八百人也完全无法挽回义军的败势。   从金马关到统矢城,李瑕几乎是不眠不休,以最快的速度狂奔。   奔至统矢城外,登高一眺,发现城关紧锁,他便知道统矢城只怕不再归高琼统领了。   李瑕不敢贸然派人联络高琼,而是立即转道南下深山,去观音箐寻高长寿。   位置是白弄川告诉他的,引路的是个捉来的大理俘虏。   沿着山谷前进,很快又遇到了小股的大理兵探马,李瑕击杀了他们,心中忧虑愈盛。   一直走到一个叫“小龙箐”的地方,李瑕愈发感到不对,派斥候登高眺望,果然发现前方有大量的大理兵。   紧接着,有斥候连滚带爬奔下山来。   “报,县尉,后面又有千余人沿山谷来了,打着‘蒙古先锋将军段’的旗号……”   ……   段实带了八千余精锐从大理城东进统矢,击败了舍利僧之后,分兵三千给了也先去收复善阐,又派了三千人去围剿观音箐,再除掉伤亡,便只余一千六百余人镇守统矢城。   这日,有士卒禀报,在城楼上看到一支小股兵士由统矢城东面而来,未靠近城池便转道南下。   段实心中惊疑,派人去打探,发现布置在官道上的守卫已被人除掉,且衣甲也被剥了下来。   他意识到不好,立刻点了一千人向山谷中追击。   在段实想来,这支兵马该是舍利僧的叛军、或是追随高氏的部落,必是急忙忙地要赶到大尖山救高长寿。   他遂勒令全速前进,要在对方赶到大尖山之前,包围夹击这支兵马。   然而,才到小龙箐,山谷两侧便有箭矢倾泻而下。   “杀啊!”   段实暗骂“该死”,马上派人冲到前方报信,让大股兵马过来围剿。   至此,他并不慌乱,却承认自己有些低估这一支不到一千人的敌兵。   他本以为对方会赶到大尖山解围,没想到对方竟是先埋伏在山谷中偷袭。   登高眺望地势,说来是很简单的事,但一般的部落酋长打起仗来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仓促之间设伏,说来也很简单,但没经过训练,没达到令行禁止的士卒也做不到,舍利僧的叛军绝对没有这样的实力。   段实几乎在一瞬间便有了新的判断。   “是高氏联络的宋军!但为什么?不应该的,宋军不该这么快就能到……”   事实上,在蒙古攻大理之时,大理的求援书也不知传了多少封给大宋,但川军显然不可能轻率支援。   等消息传到临安,大理国已经灭了。   因此,哪怕段实从高均锦口中得知高琼与宋军有所联络,也从没想过会真有宋军出现在大理。   这是他这些天唯一的失误……   “轰。”   前方,有东西在地上爆开来,紧接着,好几个士卒捂着脸惨叫不已。   “蒺藜火球?”段实皱了皱眉。   这火球威力不算大,但一旦爆炸,里面的碎铁片乱绽,却颇能伤人。   “举盾牌!守住!”段实大喊道:“只要他们的箭矢、火球丢完,我们的大军马上就到……”   “轰。”   “啊!”   段实话音未落,左眼一痛,眼前便只有一片血淋淋的腥红……   “我的眼……我的眼……啊!”   “将军!”   “我的眼……”   剧痛传来,段实一瞬间便陷入了癫狂,他不敢相信自己这么轻易就被击伤了一只眼。   但事实已经发生,血不停地顺着他的左眼窝往下流。   那铁片极烫,让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因为痛苦而抽搐。   “咴律律!”   战马似乎也被铁片刺伤,仰起前蹄,将段实掀翻下去。   他已经什么都没想了,只感到混乱,脑子里只有一个念道:“我瞎了?我会不会死?”   “啊!啊!”   “将军……将军……”   “都别动我……啊!我的眼睛……”   良久,段实被人抱住,亲兵们死死抱着他,不停安抚。   有泪水混着血流下,痛得他死去活来。   终于,他伸出颤抖的手,捂住了受伤的左眼,伴随着吃痛的哼声,睁开右眼扫视。   眼前的画面像是失了真,他看到一个个大理兵被宋兵砍倒在地。   “带我走!快!带我走……我要去治眼睛……”段实大吼道,“我的眼睛……”   他感到的是剧烈的恨意与痛苦。   他是大理的名将,本不该在这里受伤,但佛祖不保佑,今日运气太差了。   ……   “啐!这小子运气太好了吧。”鲍三恨恨骂道。   他才从更北侧的山坡上带兵冲下来,打算堵住大理兵的退路,全歼了他们。没想到对方的主帅撤得太快,不等他堵住退路。   “娘的,有本事别逃。”   又是一声号令响起,鲍三回头看去,喝道:“县尉有令,给我追上去!别让他们逃了……”   “杀啊……”   ……   “准吗?”   杨奔提着长矛向山坡下冲去,同时淡淡向洪阿六问了一句。   那个砸到大理兵主将附近的蒺藜火球就是他抛的。   “准!好小子,哈哈哈!我给你记一大功。”洪阿六是由衷佩服杨奔,这份臂力、准头,至少他是做不到的。   杨奔冷笑一声,也不多说,已随着同一什人冲到了山下。   “刺!”洪阿六大吼道。   长矛捅出,又是一片血淋淋。   中矛的大理兵栽倒在地,更多的则是转身溃逃…… #第二百七十八章 围魏救赵   李瑕站在山顶,向南边望去,见到一队队大理兵已往自己这边而来,看人数极多。   而此时庆符军已从山下攻下,箭矢、火球用尽,只怕不会是这大股敌军的对手;他也看得出来,自己埋伏的这个蒙古将军地位最高。   那只好试着用“围魏救赵”的办法给高长寿解围了。   于是,李瑕下令道:“继续追击溃军,全力击杀。”   ……   “走啊!快带我走!”段实怒吼道。   他并不在乎胜还是败,也不太在乎麾下的士卒伤亡了多少。   说来可笑,以前段氏为大理皇氏,却毫无实权,如傀儡一般,国事尽操于高氏之手;反倒是如今大理国灭,段氏成了蒙古国的大理总管了,才终于有了些权力。   重要的是这权力。而这权力,来自于蒙古大汗的信任。   段实需要的,是在段氏之中显得最能干……这就够了。   今日就在这里,麾下四千余兵马全死光,他都完全不在乎。   这四千兵力,怎可与他的一只眼睛相比?   若能让他的左眼恢复,他甚至可以亲自把这四千人屠光,岂还在乎败不败的?宋军来了,自然有大蒙古国的骁勇将士应对。   总之,段实只有一个念头,尽快回统矢城治伤。   但身后的宋军却是如疯狗一般的追了上来。   “疯狗……疯狗……”   好不容易,终于冲出山谷,单只眼望去,能望到远远的统矢城。   但身后的宋军已然追得太紧了,段实没信心能逃回统矢城,而前方便是金秀山,他必须做一个选择。   是冒险逃回城、还是冒险爬上山?   惨叫声越来越近,段实终于大吼道:“上山!上山!”   ……   傍晚,李瑕把段实包围在了金秀山。   他并不急着攻山,而是借着这空旷的地形迅速调整了阵形。   他依旧保持着冷静,知道后面还有更多的大理兵,知道自己此来的目的是接应高长寿。   果然,才刚刚调整好阵形,后面的大理兵便追上来。   李瑕不敢硬战,领兵退到了金秀山对面,隔着山谷的深山当中。   再回头看山下的大理军,密密麻麻竟有近三千人。   鲍三不由骂道:“娘的,有这么多人,都不知那段将军慌什么。”   “人家惜命。”于柄笑道,“人家给蒙鞑当狗,多的是荣华富贵,还没享够呢。”   “哈哈哈!往后和鲍哥哥一样,享享独眼的富贵!”   “娘的,你是在骂老子还是在骂他?”鲍三抬腿踹在搂虎腚上,大骂道:“快去探探路,我们还要尽快赶到观音箐呢。”   “知道!你们几个,跟我探路……”   ……   夜幕降下,庆符军在山上扎了营。   士卒们都太累,不得不歇一夜。   老林子里一片幽深,颇为可怖。搂虎探了路回来,摇头不已。   “县尉,这片林子,只怕没有半个月走不出去……”   “知道了……”   李瑕坐在篝火旁捧着简陋的地图看着,皱眉不已,也感到了棘手。   他不至于被围死在这里,但情况并不好,仓促行军带的辎重本就不多,如今已用尽。   偏偏是这样人生地不熟的地形,想要绕道去接应高长寿也很难,一进深山老林,未必能转得出来。   而山下又是三千余敌军的包围。   熊山走过来,低声道:“县尉,其实往北不远,就是统矢城,那边地形开阔,不至于迷路。”   李瑕道:“我知道。”   “明日向北走,向着渔泡江而下,可入金沙江,我们可走灵关道回蜀地。”   李瑕转头看向南面,没有回答。   熊山叹息一声,道:“这片山路不好走,就这一条山谷被堵死了。往西绕道的话,这一片深山老林……小人也没把握能走出去。”   鲍三想了想,走过来,低声道:“县尉,依小的看。大理眼下这情势,怕是不好再打开商道。但反正我们也没损失,就当白跑一趟,也没啥事,不必忧虑。”   李瑕沉默了一会,这次却讲不出什么大的道理。   这次过来,大理这局面确实与他想像中不一样,本以为是暗中来与高长寿高琼兄弟俩谋划一番,如今却陷入了困境。   熊山、鲍三说的也都对,这次不走私了,下次再想办法也可以。但……   这次,李瑕没再说盟友、商道了,开口道:“我妻子还在那边。”   鲍三愣了愣,挠了挠头,道:“那就想办法击溃山下的大理军,或想办法从西面的深山老林里绕过去。”   “县尉不就是在想办法吗。”熊山道。   “是,县尉总能想到办法的。”   熊山他跑来劝李瑕向北走,其实有一层心思是说以县尉的才貌,往后何等女子找不到,未必非要继续冒死进谷救人。   但李瑕直说了,这话他就不敢再提了。   熊山于是道:“我看那些大理军战力也不强,实在不行,杀过去得了。”   李瑕拿起一支火把,走到山崖边,又沉思了良久,终于有了决定。   他招过麾下八个佰将,开始布置。   “再让士卒们歇到三更,趁天色未亮之际,我们下山偷袭一次,捉几个俘虏上来……”   “是。”   “明日,鲍三你来领着所有庆符军向北,沿渔泡江离开大理。搂虎,你挑二十余最精锐的士卒出来,我们扮成大理兵向南走山谷。”   “县尉,我等愿随你一起。”   “不,物资不足,难以支撑太久,人多目标太大,不好救人……”   这边还在商量,忽听远处有守夜的士卒喝道:“什么人?!”   李瑕转过头看去,见那呼喊声是从西边的树林里传来的。   “先别放箭!”他迅速起身,喝令着,向那边快步赶过去。   月光下,有道身影从树林里现出身来,有些娇小轻灵,向这边看了一眼,又迅速缩回树干后面。   “别放箭。”她喊道。   “明月?”   李瑕走上前。   他一步步踏过去,终于见到高明月从树干后转出来,她也不说话,就那般愣愣地看着他。   等李瑕走得近了,她伸手似想要抱他,却又不敢,手便停在那儿,唯有眼中是一片深情…… #第二百七十九章 重逢   三更时分。   高明月并着腿坐在篝火边,把李瑕那副简陋的地图放在膝上,勾了一笔,低声道:“这里有一条山间小路,是猎人们平时走的,可以直接通到大尖山附近……我傍晚时出发,赶了四个时辰就到了。”   “好,那我们天亮出发,到大尖山接应慕儒。”   “嗯。”高明月低下头,将地图还给李瑕。   此时这团篝火边只有他们两人。   高明月很想很想李瑕,本以为见了面会抱他,一点一点倾诉相思。   可真见了面,她心里虽然感到非常欣喜,那羞意上来,却还是说不出太多话来,拿眼睛看着看着,想说的话便全都忘了。   然后,李瑕没有抱她。   她其实感觉得出来,李瑕并没有多喜欢她,至少不像她那般满心满眼都是他。   他对每个人都显得疏离,她只是所有人当中,他愿意娶的一个而已……   对这些小小的情绪,高明月能敏锐地捕捉到。   于是,她忍不住低声问道:“我送你的护身符,还在吗?”   “在。”   李瑕点点头,掀开衣甲,显出绑在里衣的护身符。   高明月不由抿着嘴微微笑了笑,有些开心。她觉得这样就很满足了。   “对了,还有这个。”李瑕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打开来,里面是条小小的银手链。   高明月低下头,轻声道:“你给我的链子我也带着。”   李瑕看向她。   她衣领很高,只能看到一点点光洁的脖颈间稍稍有一点银色的亮光。   “嗯,那看来你还是愿意嫁给我?”   高明月羞涩地偏过头。   其实李瑕是想说“你如果不愿意也没关系”,他当初提出这婚事本就是想给她多一个选择。此时见她的小女儿姿态,知她是愿意的,那他便愿意娶了。   喜欢还是喜欢的,但他阅历太多,终是没有少年人那种不顾一切的热烈……   “在京城时,阎贵妃不是送你一块玉佩吗?出京前还看你戴着。”高明月问道:“看你现在没戴吗?”   “不记得放哪去了,回去之后要问问巧儿。”   高明月又抿嘴笑了一下,终于敢转过来看着李瑕。   大概是意识到她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了,于是话也渐渐多起来。   重逢的欢喜过后,他们聊着近来发生的一切,情绪便开始有些低落,毕竟许多人都死掉了。   李瑕终是拉过高明月的手握在手里,道:“多亏你来找我。”   高明月脸颊一红,低声道:“其实我不来你也能想到办法吧,我很怕我会给你添乱。”   “你不来我大概只能想办法救你和慕儒。幸而有你来了,我们明日便可与慕儒汇合,接下来应该会开始好转。”   高明月瞄了李瑕一眼,有些仰慕。   “嗯,我知道,只要你在,事情总会变好。”   ……   “对了,她是谁?”高明月忽然问道。   李瑕转头一看,见是阿莎姽正坐在不远处。   阿莎姽这人有点孤僻,混在八百人当中她极为不习惯,因此平时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李瑕。   这一路行军赶路,每夜哪怕是李瑕睡觉时,她也是躺在他旁边。   当然,彼此年纪差距颇大,倒也不至于发生什么。   此时高明月似乎察觉到了阿莎姽对李瑕的亲近,才有此一问。   李瑕想了想,应道:“信徒。”   “信徒?”高明月颇为疑惑,对阿莎姽柔声问道:“你冷不冷?过来烤火吗?”   “我和屈良……比你们亲密得多。”阿莎姽道。   她还真就走了过来,坐在李瑕身边。   ……   天蒙蒙亮时,庆符军由高氏寨兵引路,向大尖山走去。   高明月在李瑕身边走着,时不时替他指着路。   “我背你吧。”李瑕忽然道。   他看得出来,高明月昨夜连续赶路四个时辰,这会子继续赶路有些难受。   高明月有些慌,道:“不好吧?”   “没事,我平时不是总锻炼吗,也该有点作用。”   “可是……”   “上来吧。”   高明月咬了咬唇,终于是趴上李瑕的背。   以前也一起骑过马,如今她虽然也还是害羞,但已更多了些别样的喜悦……   阿莎姽跟在后面,看着李瑕背着高明月的场景,目露思量。最后,她还是觉得自己当年更加夫妻恩爱,于是摇了摇头,举步跟上……   ……   一整夜,段实先是让大夫处理好了受伤的眼睛,包扎好之后又歇了许久,终于睁开了右眼,渐渐恢复了神志。   也重新有了凶狠的斗志。   他清点兵马,发现小龙箐遇伏这一战,损失了六百余人,大部分都是在溃逃过程中死伤的,毕竟他撤得太快。   麾下还有三千余人在金秀山下的山谷;有千余人在统矢城,其中包括昨日还有两百余人逃回去了;另有五百余人在大尖山,继续包围着高长寿。   高长寿那里都是些老弱病残,且死伤大半,暂时掀不起风浪。眼下该先将那支宋军歼灭了,再继续铲除高氏叛逆。   于是,这日上午,段实下令让麾下士卒先主攻宋军所在的深山。   然而,大理军翻上山之后,却发现营地里空无一人。   段实独眼中泛起沉思,判断无非有几种可能,宋军要么遁入深山老林了,要么向北逃了,要么走小路赶往大尖山了。   “传令下马,先派快马告知还在大尖山的董净台,守住山路,小心宋军偷袭……”   “是。”   “大军立刻起行,给我赶回大尖山,歼灭他们!杨渊,你来统兵。”   “是……”   这次,段实没有亲自领兵进发深山,而是点了一千人转回统矢城。   他有“名将”的名头不假,其实都是这些年跟着蒙军打大理国内的“叛军”打出来的。   这些叛军,多是些甲胄都不全的泥腿子,又有蒙军为主力,段实打得颇为轻松,时长日久便以为自己天下无敌。   但这次遇到宋军,段实便意识到……打仗也不是那般容易。   ……   大尖山。   董净台抬头望向山顶,皱了皱眉。   昨日攻山到一半,收到段将军传令,要求立刻全军回援,千户长杨渊就带人走了,只交代董净台封锁山道,别让高长寿逃了。   这山并不难攻,无非是早一天晚一点的事,只是如今兵力太少,这片山林子就不好全堵死,昨夜便有二十余个反贼从西面吊下去,窜入了山林。   董净台担心的就是万一高长寿就在其中,自己这次就得吃一个大过。   也只能继续守山了,等杨渊带人回来,攻上去,若没了高长寿,谁能说得清是什么时候逃的……   正想着这些,只见山谷中有马蹄声传来。   两名骑士在崎岖的山道上策马,远远喊道:“传令!段将军命尔等小心宋军偷袭……”   “宋军?”   董净台颇为疑惑,心道哪来的宋军?   “嗖!”   一只利箭猛地从山上射下,惯穿前方一名大理兵。   杀喊声起,一队队宋军已从西面的山林中杀了出来。   “快!敌袭……” #第二百八十章 大理世族   高明月已从李瑕背上爬下来,站在他身边偷偷瞄他指挥战事。   她看得出这八百庆符军是李瑕呕心沥血才训练出来的,很担心他们出现太大的伤亡。便成了他为了救她而折损了宝贵的实力,这种想法让她有些愧疚。   李瑕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安,在指挥的空隙忽然握了握她的手。   “不必担心,会很顺利。”   高明月“嗯”了一声,觉得他平时虽然冷清,但只要他肯的话,还是能很懂女子心思的。   如李瑕所言,这场突袭战结束得很快。   大尖山一共有三条山路,五百余大理军分散开来,主要防备的也是山上的人逃窜。没太防备到会有敌军突然从后方杀上来。   短短半个多时辰后,守山的大理军便已溃逃。   李瑕并不派人追击,而是下令尽快收拾战场……   伍昂拖着董净台走到李瑕面前。   “县尉,活捉了一名敌将……”   ……   董净台抬头看去,有些惊讶于来的宋军将领如此年轻。更惊讶的是,居然有宋军到统矢府境内。   “哈,四年前我们向宋廷求来的援军,今日终于到了吗?”   李瑕听了不由笑了笑。   这句讽刺听起来平平无奇,却能看出这董净台不简单。   首先是胆气,被活捉之后不求饶、不惊慌,还敢出言相讥,胆量是有的;其次是立场,点明了他投降蒙古是有理由的,宋人没有资格怪罪他,隐隐还显出些委屈。   一句话,董净台既表明了他是个可以招降的人物,又不显得窝囊。   “你是何人?”李瑕问道。   “董净台,大理开国宰相董公迦罗尤之后,大理国下府主将,大蒙古国副千户……”   李瑕听了,便明白董净台出身董氏。   大理国的历史,可以看成是世族争权史,南诏国蒙氏统制下有六大家族,分别是郑氏、赵氏、杨氏、段氏、高氏、董氏。   先是郑氏篡国,建“大长和国”;之后赵氏篡国,建“大天兴国”;再之后杨氏篡国,建“大义宁国”。   往后,段氏联合董氏、高氏、赵氏,甚至一部杨氏,建“大理国”。   再往后,高氏一度篡位,之后又归位于段氏,既非高长寿所言的“先祖高风亮节”、也非段氏民心所向,实则是五大家族的权衡而已。   简单而言,“你高氏掌权可以,皇位就别篡了,大家都不想再出乱子。”   除了郑氏被“尽诛子孙”,其余五大家族一直显赫至今。   这五大家族中,别的李瑕还未接触,只知道高氏、董氏,先祖都是汉人,属于被蛮化的汉人世家。   高氏始迁祖高翔,祖籍江西,随诸葛亮南征入滇,定居于此、渐成大姓豪门。   董氏始迁祖董成,祖籍金陵,唐末流落至滇,仕南诏、任宰相,渐成大姓豪门。   ……   此时董净台说了身份,抬头一瞥,知李瑕了解董氏,又道:“你若放了我,我可向你招供段实的军情,助你救高长寿离开大理。”   李瑕问道:“你们这些大姓子弟,打仗不行,权衡利弊倒是很厉害。”   董净台道:“是,若让我投降真不可能,你宋朝国力逊大蒙古国百倍,我宁死也不敢投降连累家族。但今日只要你肯放了我,于你有百利无一害。”   他也不等李瑕回答,老老实实便开始招供……   那边熊山进了董净台的帐营,不多时又走出来,手里捧着个瓷罐、一身衣服。   “县尉请看这个,是蜀锦、华阳窑,和我们的货很像。”   李瑕接过看了看,向董净台问道:“多少钱买的?”   董净台愣住。   眼下是在打仗,虽说两边不过都只有数百人,但再小的战场,也不该出现这种问题。   “问你,这蜀锦你多少钱一匹买的。”李瑕又道。   “家里供的,家中有人与宋人做些生意。大蒙古国派回回人搜刮得厉害,做些生意……贴补家用。”   “这两年也做?”   “有做。将军你看,你我亦有渊源。将军若对这生意有兴趣,我可以暗中牵线……”   董净台如捉住救命稻草一般,开口谈起生意来也是头头是道。   李瑕对此并不诧异,之前依邬通所言,这两年常有货走私到大理,而大理掌权的无非也就这几个家族……   ……   这次来大理,李瑕目的很清晰。他是来打开商道的、不是来打仗的。   私心里,他对舍利僧的这场举事……非常生气。   带着一群山民举事,把本就不足的抗蒙势力当即暴露在屠刀之下,浪费积蓄实力的时机。   李瑕的实力也因此开始消耗。   八百庆符军没后勤、没支援、没补给,没有可以休整的城寨,深入敌境。暂时虽还没出现大的伤亡,也已累积死伤了四十余人。   箭矢、蒺藜火球、干粮都快用完了,体力耗尽,接下来已很难再打出昨日的胜仗,一旦被包围,便有覆灭的危险。   哪怕侥幸胜了、把四五千大理兵全歼灭,对段氏没有多大的影响;但庆符军却是李瑕全部的实力。   哪怕占下大理城,在这直接处于蒙古统治下的地方,根本也没有一丝守住的可能;它们不像庆符县,有宋军、有川中八柱庇护,有大宋国力为恃。   那,为了什么呢?   这些牺牲掉的性命、时间,本可以避免的。   所以李瑕千叮咛、万嘱咐高长寿“不要轻举妄动”。   他本计划着,让高长寿到川滇之地占地盘、让高琼负责走私。如此,在四川、边境、云南形成“官、寇、商”互相支撑的一条线,积蓄力量。   现在,高琼这个统矢城主没了。   李瑕必须考虑,再找一个人来代替他。   他这个“官、寇、商”的计划,少了“商”,就如同没了源泉和流向的一潭死水。   而这个商,该在大理有个明面上的身份,才不会再把李瑕这个才萌芽的弱小势力拖到大理的蒙军主攻视线里。   董净台似乎是个可考虑的人选之一……   ……   高长寿看到山下的战斗之后,迅速点齐了剩下的青壮,下山准备接应李瑕。   但他们才到山腰,战斗已结束了。   高长寿惊讶于李瑕麾下这支兵马的实力,依旧拖着受伤的腿脚向山下走去。   渐渐的,他看到了李瑕。   高长寿忍不住笑了笑。   好友久别重逢,他眼神里是由衷的喜悦。   “非瑜!”   李瑕正在审讯董净台,回过头看了高长寿一眼,目光中带着思索,却并未显露太多的情绪。   “慕儒……放慕儒过来。”   高长寿走到李瑕身前,用力抱了抱他。   “我又欠你一条命。”   李瑕拍了拍他的背,道:“你又受伤了。”   “常有的事。”高长寿苦笑道,“要抗蒙,不受伤怎么行。”   “慕儒稍待,收拾好战场,剥下盔甲、箭矢,我们上山再谈吧。”   高长寿四下一扫,打量了一眼战场,道:“非瑜建了一支强军。”   “才成军不久,还不是强军。” #第二百八十一章 信服   与李瑕就着当前的情形谈了一会,高长寿目光渐亮,似因庆符军的战力而欣喜。   他不由提议道:“何不在山谷再次设伏,击溃段实的追兵?或有可能冲溃兵入统矢城,重占城池。”   “不行。”   “为何?”   李瑕道:“伤亡太大,且不值得,统矢城的财富、粮食都被蒙军榨干了,强攻下来也守不长久。徒费士卒性命,却毫无战略价值。”   高长寿愣了愣,眼神黯淡下来,低声问道:“你说……大理真没有复国的可能?”   李瑕道:“之前这般说的。现在我来了,看过了,更觉得大理没有一丝一毫复国的可能。”   高长寿脸色更苦。   李瑕道:“我说话直,但你只有明白了这一点,才会有新的可能达成的人生目标。”   高长寿问道:“那你为何还要来?”   “来救你、救明月。”李瑕道:“也为了实现我在川滇的构想。”   “实现不了了。”高长寿摇了摇头,道:“堂兄应该已经死了,没有了商路,你让我到乌蒙落草为寇,穷乡僻壤,靠什么能养一支兵马。”   “高琼真死了?”   “不知道。”高长寿道:“但想来是凶多吉少……”   ……   李瑕与高长寿说话时,并没有避着董净台。   也许是因为忘了。   但董净台却渐渐听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且知道听了这些事,他要么被李瑕杀掉,或帮他进行走私,只有这两条路可以选。   他明白,李瑕就是故意让他听的。   “李将军,你若是想做生意,我可以替你联络。”董净台忽然喊道,打断了李瑕与高长寿的聊天。   他迅速瞥了四周一眼,见打扫战场的宋军已经快忙完了。   “我也可以助你们脱困,你若放了我。往后只要不是要我在明面上抗蒙,你吩咐我做什么都行。”   董净台说着,努力跪下来,晃了晃被捆住的身子,在李瑕面前磕了个头。   “真的,李将军可留个我的把柄,往后驱我效力……”   李瑕没有回答董净台,而是向高长寿问道:“慕儒认为呢?”   高长寿闭上眼,脸色更加颓然。   这件事,高琼本是最好的人选,而高长寿一直劝高琼举事、举事、举事……现在举事的后果也看到了。   高长寿不知自己是怎样的心境,但败成这样,他觉得已没资格再对李瑕的计划指手划脚,于是长叹了一声。   数年来,数不清有多少人早已跪在蒙古铁蹄之下,他却还在孤独地与大蒙古国相抗。   蚍蜉如何能撼树?   于是,他终于认命般地叹息了一声。   “依非瑜的意思吧……”   “那好。”   李瑕吐出这两个字,却是转头看向了高明月。   然后,他忽然拔出佩剑,一剑捅进董净台的脖颈。   “噗。”   董净台软软倒在地上,死时兀自瞪着眼。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说动李瑕了……   ……   “把他的头砍下来,挂在树上。”李瑕道。   对李瑕而言,有理由把董净台留下来用。要杀掉的理由却有更多。   他的盟友,只会是高长寿这样坚决抗蒙之人。委屈求全之辈天下多的是,不会找不到人通商走私;敢奋起抵抗的人,才稀少珍贵。   没在第一时间杀掉董净台,李瑕就是为了在高长寿眼前杀。李瑕要让高长寿明白,他并非只能选择高家,但他还是选择了高家。   他需要高长寿的信任、信服。   这样,下次他说“不要轻举妄动”时,高长寿才会坚决执行。   比如这次高长寿若是信服李瑕,高琼也不至于瞒着他舍利僧举事之事,他们就应该去劝阻舍利僧,而不是观望。   李瑕让他的下属、盟友,完全服从他的决定……   另外还有一个杀掉董净台的理由,很小却也很重要。   一个差点害死了高明月的人,李瑕并不想给其活命的机会……   ……   高长寿还在愣愣地看着地上的尸体,李瑕擦拭了佩剑上的血迹,拍了拍他的肩。   “上山吧……”   诸人收拾妥当,向大尖山爬去。   阿莎姽始终面无表情地跟在李瑕身后。   高明月本来觉得被她一直看着,颇不好意思。但这次却是主动走到李瑕身侧,伸出手,任李瑕握住。   她其实也能感觉到李瑕保护她、爱护她的那份心意,为此,这种被爱护的感觉终是让她更大胆了些。   就这样牵着手,走上了大尖山顶。   ……   李瑕才到山顶寨子,许秃瓢就跑上前请罪。   “县尉,小人没完成县尉交代的差事……白弄川死了……呜呜……”   他昨天没怎么哭,反而是今日提起这事,莫名地哭了出来。   阿莎姽不知怎想的,也许是被许秃瓢亮亮的脑门吸引了,也许是想安慰他,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脑门。   许秃瓢一愣,抬起头,一脸茫然。   李瑕道:“先归队吧,功过军法官会记着,回庆符以后再算。”   “是……”   许秃瓢只觉脑袋上凉凉的,带着自己那什人找到熊山。   “佰将,我归队了。”   “归队吧。”熊山应道,想了想,又问道:“有没有觉得哪不舒服?”   “没有!小的还能打仗!”   许秃瓢大声应了,带人排到洪阿六身边,一转头看到杨奔,又大声道:“行啊老六,最能打的兵被你划拉走了。”   他才想伸手去揽杨奔以示亲近,杨奔却是忽然缩了缩,显得很是惊恐。   “怕什么?”许秃瓢奇道,“我还是头一次见你这样子咧。”   “他怕你身上有蛊。”洪阿六低声道:“你都不知道他有多怕那个女通司。”   “是吗?我还当他天不怕地不怕……”   ……   “看起来粮食不多了?”   “是,加上这近八百人,山上的存粮不足两天之用。”高长寿道:“更麻烦的是,山下的叛军又包围过来了。”   “不必担心他们,让我的人歇一两日,回复体力,突围应该不难。”   李瑕再次摆出怀里那份简陋的地图,道:“我们需要找一个能补充粮草的地方。”   他才拿出地图,高明月已默契地找来了笔墨。   高长寿道:“可以先向南,避开这段实的兵马,再转道向东,这里有个小城,叫沙却城。”   高明月提笔为李瑕标了一下,道:“但沙却城离威楚城太近了,威楚城只怕有重兵。”   李瑕看着她手里的笔触,问道:“出了深山之后,这里有条东西走向的官道吗?”   “是,向东便是威楚城。”   “向西呢?”   “云南城,品甸城,大理城……” #第二百八十二章 道路   李瑕看着地图,并没有马上做决定。   他伸手从高明月手里接过笔,做这个动作时两人的手稍微碰了一下,高明月低了低头,显得很温柔。   纵是阅历丰富、心性又坚定之人,李瑕也是微微晃神。   他很快又集中精神在地图上,标注了几个他更熟悉的地名。   眼下大概有三条路。   一是,先往南,再往东,过威楚城、善阐城,再北上乌蒙部。李瑕写下了“楚雄”“昆明”“昭通”三个地名。这是最近的路,但威楚有重兵把守,善阐必然已被蒙军收复,两地一共有六七千的兵力,还包括一千蒙军。之前蒙军还在攻城,趁其不备冲过来容易,但现在再回去就很难;   二是,先往南,再往西,过云南城、大理城,再北趋金沙江。李瑕写下“祥云”“大理”两个地名。但到时能不能找到可载千余人的船只不好说,且金沙江水流湍急,仓促行船,一旦遇袭,怕是得栽在险滩里;   三是,到了大理之后,渡过金沙江,走灵关道,到雅州,再沿岷江而下回叙州。雅州既“雅安”,属于川西一带,靠近成都,如今是处在蒙古治下。这条路线迂回千里,且深入比大理还要凶险的敌境,看起来是最危险的……   “走灵关道也太疯了。”高长寿看着地图摇了摇头,喃喃道:“与其走灵关道到川西,不如与段氏拼了。”   李瑕道:“我麾下佰将鲍三熟悉岷江地形,只要从山岭中绕过蒙军的驻屯点,未必不能回去。”   “根本不可能。”高长寿摇了摇头。   在这件事上,高长寿与鲍三、熊山等人的看法显然不同。   高长寿是大理人,更熟悉大理,困境之中的选择是死也要死在大理;鲍三、熊山等人更擅长翻山越岭,宁可绕远路,死也要回到蜀地再死。   “一共就这两条陆路一条水路。”李瑕道:“最好的当然还是向东走五尺道,但麻烦在于,义军声势太大,惊动了大理军。”   若没有这次举事,李瑕潜师而行还是简单的,就好比蒙军攻大理时就曾在宋境穿插而过。   偏偏战乱一起,各地蒙军、大理军封锁城池,扼住关卡。   高长寿想了想,沉吟道:“若让我选,走金沙江是最稳妥的。”   李瑕道:“我们现在被包围了,不能让敌人猜出我们的去路,那重要的是‘灵活’,不急着选一条路。”   他抬手在地图上点了点,又道:“这三条路是不变的,但堵在路上的敌军却是活的。战场上的形势千变万化,我们可以调动他们的兵力,打乱他们的布防,再寻找最有利的道路,等他们露出破绽,再一举跳出大理……”   高明月很快就明白了李瑕的意思,打量着他的脸,瞄着瞄着,心思便从战略上移开了。   她以前常见到他认真的样子,当时她总告诉自己“没有喜欢他、没有喜欢他”,但一旦承认了,她就感觉到……太喜欢了。   等李瑕说完,似感觉到高明月的目光,回头看了看她,对视着的眼神像是在告诉她“放心,我们会安全,也会成亲……”   只看他笃定的眼神,高明月不由面红耳赤。   “咳咳……”高长寿咳了几声,神色萎靡。   他并非是在提醒李瑕与高明月注意一点,而是真的牵动了伤势。   这件事说来奇怪,高长寿前两日便受了重伤、却还能支撑住。反而是今日李瑕一来,他这心气泄了,就有些撑不住。   刚才谈论计划时,高长寿就头昏得厉害,此时聊完,又将部下托付给李瑕,他意志一松,终是晕倒了过去。   李瑕查看了高长寿的伤势,向阿沙姽道:“给他上点麻药,还有吗?”   阿沙姽应了,拿出一块布往高长寿口鼻间按去。   高长寿本来还有些呢喃,白眼一翻,完完全全晕厥过去,李瑕于是重新给他处理了伤口。   忙完,李瑕舒了口气,向高明月道:“都是皮肉伤,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高明月这才放心下来,又心疼李瑕劳累,道:“我给你安排屋子……寨子里屋子少,你和二哥住吧,我让嫂子到我屋里住。”   李瑕摇了摇头,道:“不用了,我和将士们在外面扎营就可以。”   高明月送他出来,一路上都在想,屋子没安排好的话,阿莎姽又要跟在他身边了……   接着她又怪自己总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高明月,眼下这般危急之时,二哥伤重、他有那许多事要操心,你还起这小心思,真是太小心眼了。”   心里乱糟糟的自语,眼看李瑕就要走出寨门,她不禁有了些小小的愁绪。   觉得有些舍不得,虽然就一晚,隔得也不远。   李瑕停下脚步,抱住她,低头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低声道:“你最近太累了,好好休息,什么都不必担心……”   ……   高长寿的旧部只剩下一百余青壮,两百余妇孺,李瑕将他们重新编整了一下。   又休整了一日,士卒们体力都回复过来,他们便打算转移。   也只能转移,因为食物已经快吃完了……   杨渊领着三千大理军又围了过来。   他并未马上攻山,因不知宋军虚实,担心他们还有更多的火器,于是下命封锁山路。   杨渊料到了山上的粮草不多,知道只要守住他们也能困死他们。   但大尖山有三条山路,杨渊不得不分兵把守。   另外,还有西面是深谷,也有少量的大理兵守着。   ……   三月十八日,夜深。   搂虎、熊山领着两百人悄悄攀下西面深谷,对北面杨渊的大营发动突袭。   同一时间,山上杀声大作,似乎是宋军打算从两边攻打杨渊大营。   于是,南面的大理军五百人绕到西面,试图从背后攻击这两百宋军。   但此时李瑕已领兵从南面山路杀下来,借着人数优势、以及居高临下的地势迅速击溃南面剩下的五百大理军。   之后,搂虎、熊山立刻掉头,与李瑕合击支援北面的大理军。   等杨渊反应过来,李瑕已从容撤往向南的道路…… #第二百八十三章 粮草   云南城。   云南城位于大理城、统矢城之间,它并非统矢城那样的府城,而是大理治下的小城,位置大概在后世的祥云县。   汉武帝时,在此设益州郡,因梦见彩云南现,因此该地取名为云南县。   南诏国时,云南节度于云南城。后又废云南节度,分为云南、品甸两城。   去年,蒙古改品甸城为千户所。   品甸千户所属于大理万户所,距离云南城不到三十里,拱卫大理城西面道路,驻兵一千余人。   但阿术东征交趾,从品甸千户所抽调了五百余兵马。因此,千户所里余下五百人,其中有蒙军一个百人队。   至于云南城,则并无太多守军。尤其是在舍利僧举事,段实抽调了各地守军平叛之际。   ……   三月二十日,李瑕偷袭云南城,攻下城池。   这并非难事,小小的土城守军稀少,城墙残破。   但李瑕非常失望。   他并未在此得到太多补给。城内的粮草比他预想中少得太多,根本不足千余人十天之用……   自四年前起,蒙军攻灭大理以来,一味掠夺、连年征战。兀良合台父子不停征兵抢粮,打乌蛮诸部、打自杞国、打大宋、打交趾……这一切负担都是压在大理百姓身上。   田地荒芜,局势动荡。   不说存粮,小城里的男丁、女眷也所剩无多。   因此舍利僧一举旗,无数百姓响应。但义军队伍中青壮还不如老弱多,也因此一触即溃。   站在云南城内看去,满目疮痍……   高长寿还在昏迷当中,李瑕似乎是故意让他迷昏很久的,如此一来,能与李瑕讨论的就只有高明月了。   当然,李瑕并非是为了多一些与高明月亲近的机会,而是为了更好的指挥高氏旧部。   高长寿颇有主见,且有大理岳侯的骄傲。这不是坏事,在李瑕的计划里,以后高长寿在乌蒙一地发展,很需要这种主见。   但现在暂时还不需要,由高明月帮忙来指挥高氏旧部,李瑕的命令才贯彻得更顺畅。   回想起去年北上开封之事,便可看出,李瑕作为指挥,比聂仲由要强势得多。   阿莎姽似乎很懂李瑕的心意,都不用他多说,直接就给高长寿用了重药。   这日,清点了从城中搜集来的粮草,李瑕道:“我们需要攻下品甸千户所才行。”   高明月不反对他,但还是提醒道:“或是再打品甸,段实的兵马就包围过来了。”   “嗯,但必须有粮草,箭矢也要补充。”   高明月点点头,问道:“我们如何打?”   “我们攻下云南城,应该还没惊动蒙军。你挑几个机灵的当地人,到品甸去报信,称云南城遭到了舍利僧的溃兵劫掠。人数大概是百余人。如此,吸引两百蒙军出来,我们分而化之……”   ……   统矢城。   段实拿着一个铜镜看了看,左眼已经被包扎好,看东西还有些怪怪的,脸也不像以往那般英俊了。   右眼中不免泛起恨意。   但他还是平复了心情,不再像刚刚受伤时那般激动。   “报,将军,杨渊派人来报,那支宋军带着高长寿从南面突围,之后向西逃了……”   “废物。”段实骂了一声,凝视着地图,在云南城点了点。   他确定这支宋军已在云南城,接下来必定是要北上金沙江。   云南城以西就是大理城;南面是赵赕千户所;北面是太和城……至于东面,杨渊已经带兵包围过去了。   沉思之后,段实吩咐道:“派最快的马传信,务必让大理城、赵赕、太和城的守军拖住这只宋军,给我歼灭他们!”   “是……”   这边才吩咐好,那边又有信马来报,道:“将军,也先将军派了一位百夫长来了。”   一听来的是蒙古人,段实不敢大意,连忙亲自去迎。   那百夫长名叫“阿古达木”,领着一个百人队策马进了城,下了马便对段实有事说事。   “千户长已收复善阐城,平定了叛乱。”   “可喜可贺。”段实笑道。   阿古达木仿佛没看到段实瞎了一只眼,又道:“但有一支近千人的宋军到了大理境内,你拿下没有?”   段实皱了皱眉,也不回答。   阿古达木是个蒙古爽直汉子,论官职虽比段实要低,但心底却颇看不起段实,就木着张脸立在那,跟个雕像一样。   好一会,还是段实先开口道:“我这只眼,就是他们炸瞎的。”   “是啊。”阿古达木道:“他们带了火球。大理人太笨了,不会造火球,都元帅要是多带些回回人来就好了。”   段实听了心里不太高兴,但不愿得罪了这蒙古人,尴尬笑了笑,问道:“也先将军派你来,是要?”   “当然是歼灭这只宋军。”阿古达木道,“千夫长让你调一千人归我指挥。”   段实看他只有一个百人队,只好依其所言,谁让人家是蒙古人。   他也看得出来,也先十分重视这一支突然到大理来的宋军,若不能尽快歼灭他们,只怕接下来会越来越麻烦……   ……   品甸千户所。   “杀啊!”   庆符军士卒们执着长矛杀向前方,攻入了品甸城的大门。   他们并不知道越来越多的蒙军、大理军已经注意到他们,且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他们感受到的是,每一场小战都能打胜。   大理军战力似乎并不强,比当时在庆符县遇到的大理军还要弱一些,毕竟当时有更多的蒙古探马赤军领着大理仆从军。   这种小战场的胜利给了庆符军将士们莫大的信心。   老卒带新丁、通过小胜磨砺,这次的大理一行,仿佛成了李瑕练兵的时机。   但李瑕知道,他们每打下一个小城,就会更引起更多敌人的注意,呆得越久,最后还是会被包围。   必须尽快离开大理国界才行。   然而,一路杀进品甸千户所,他推开仓房,愣了愣。   仓房里堆着些粮草、箭矢,但远远不够。   李瑕皱了皱眉,拔剑走向一个受伤倒地的蒙卒,用蒙语喝问道:“粮食呢?!”   “都元帅……带走了。”   “你们吃什么?”李瑕又问道。   那蒙卒浑身是血,却还是惨笑起来,道:“都元帅上个月才走,我们又抢了这么多……下个月又能堆满一仓库。”   他“咯咯”地笑着,又道:“你来早了……你这只猪……”   李瑕没再问,一剑捅死了对方。   他背对着士卒们,眼神有些忧虑。   接下来,怕是只能这样不停地寻找薄弱之处打过去,才能得到补充。   但这显然是铤而走险,他忽然有些不确定这样下去最后要如何收场…… #第二百八十四章 危与机   庆符军有两个马军百人队,佰将分别是于柄、宋禾。   但成军时日短,骑术不够精湛,两百骑兵并不能单独出战,发挥不出骑兵的优势,进入大理的一路上多是先行探路、运载伤员及物资。   这次李瑕攻云南城、品甸千户所,留下于柄断后,同时侦察身后那三千大理军的动向;   而攻打品甸千户所时,有五十余名蒙军见势不妙,骑马逃了,李瑕派宋禾负责追击,同时往北面、西面两个方向探路。   三月二十一日。   宋禾风尘仆仆地赶回来,禀报道:“县尉,小人追着那些蒙鞑,只斩首……五人,其余已逃进大理城、太和城,小人未能追上,请县尉治罪。”   “不怪你。”李瑕淡淡道:“以你们的骑术,追不上蒙军很正常。现在大理、太和两城已有防备了?”   “是。”宋禾道:“小人昨夜登山眺望大理城,大理城南面的下关已守备森严,至少有一千守军。”   李瑕点点头,转头向高明月问道:“下关有一千守军,大理城会有多少人?”   高明月仔细地为李瑕画了一张地图。   “大理城东为洱海、西为苍山,城池夹在当中。北面有龙首关,南面有下关,各驻军一个千队……”   李瑕提笔标注,低声道:“那大理城几乎不可能攻下了。”   他转向宋禾,又问道:“品甸城以北的太和城是何情况?”   宋禾招过一名骑兵什将,这什将名叫“崔剩”,本是县衙的马夫,骑术不错,昨夜正是他到北面探路。   “禀县尉,太和城与品甸类似,五百驻军,其中一个蒙军百人队,再加上昨夜逃过去十余个蒙鞑。”   李瑕点点头,在地图上品甸城北面八十里的“太和城”标注上“五百兵力,蒙军一百”。   不一会儿,于柄也赶回来。   “县尉,在东南方向六十里的沐滂岭发现大理军。小人昨夜擒下了一个他们的探马,县尉可要审问?”   李瑕点点头,道:“带过来吧……”   审过俘虏,李瑕在地图上品甸城东南方向六十里的“沐滂岭”注上“杨渊,三千兵力”;   在品甸城正东方向一百八十里的“统矢城”标注了“段实,两千兵力”;   在正南八十里的“赵赕千户所”标注“五百兵力,蒙军一百”。   至此,李瑕已在品甸城四个面、五个方向,写下了敌军的大概兵力。   高明月站在他身边看了一会。   她已经有些了解李瑕打仗的风格……   小龙箐山谷,八百人伏击段实一千大理兵。占据绝对地势,不惜用光所有的箭矢火器。敌军援兵一到,立刻退到山上;   大尖山,一千余人从南面突围,占据地势,先将南面一千大理兵一分为二,才各个击破。一旦击溃敌军,不求伤敌,立刻突围;   偷袭云南城之后,把品甸的五百守军吸引出两百人,之后才偷袭品甸。   简而言之,李瑕不打硬仗,一直在全力避免伤亡。   了解他的想法之后,高明月看着地图,低声道:“我们可以走北面,趋金沙江,太和城兵力少,不能追我们。”   李瑕摇了摇头,道:“不行,我们粮草太少,不足以走灵关道;没有船只,走不了金沙江。且杨渊追得太紧,不会给我们渡河或造船的时间。另外,太和城已有防备,一定会派人扼住道路,请求援军。”   高明月“嗯”了一声,又提议道:“那我们南下,打赵赕千户所?”   李瑕问道:“向东,回统矢城如何?”   “嗯?”   “我们手上的粮草,只够我们走五尺道回去。”   李瑕在地图上点了点,道:“你看,我们并非是直接从统矢城过来的。我们是向南走了近百里,才从东南方向过来,走的是从威楚到大理的官道。”   他说到这里,在地图上画了个三角形。   “杨渊这三千人一路追着我们,也是从东南方向过来……接下来我们只要向正东方向走,便可径直从统矢城下而过,走五尺道。但可虑的是,善阐府还有一支蒙军。”   高明月眼睛一亮,道:“若能过了统矢城,我有办法不用再走善阐府。”   李瑕问道:“善阐府不是必经之地吗?”   “可以从善阐府北面的山林里走。”   李瑕目光看向地图,沉吟道:“那一带都是高山,并无城池,只怕不好走,粮草也不够。”   高明月道:“这一带有三个部落,禄劝部、掌鸠部、罗婆部,皆属滇东三十七部,与我高氏有旧交,我有把握让他们引我们过境、还能借些粮食。”   “那好。”李瑕道:“我们可以试着补充这个计划……”   他说着,转头看到高明月亮晶晶的眼睛,又道:“幸好有你。”   “是你来救我,该是我说的……幸好有你。”   李瑕笑了笑,继续看着地图,随口道:“我们都快要结婚了,不用这么客气。”   高明月眨了眨眼,表情羞中带喜,愈发漂亮。   ……   次日,李瑕迅速向东行军,进入了云南城东面五十里的戴帽山山谷。   这是一条正东正西方向、通向统矢城的道路。有一条小河由西向东流,在岔河口汇入鱼泡江。   进了山谷走了三十里,一名庆符军兵士从山上跑下,禀告道:“县尉,前方有支千余人的兵马,行军很快,与我们只隔十余里。”   李瑕皱了皱眉,这是意料之外的变数。   “于柄,杨渊的三千人行军到哪了?”   “两个时辰前已出了沐滂岭山谷,一个时辰前进了云南城,此时想必已经追来了。”   李瑕沉吟道:“前面有千余人,后面有三千人……”   ……   阿古达木领着百人队,以及段实派他的一千人向西趋往云南城。   这条路是从统矢城去大理的官道,正东正西方向。涟河由东向西流,在岔河口汇入鱼泡江。   他知道,杨渊从领着三千人从东南方向追击宋军。   到时四千人汇合,看着有些多,但要包围宋军,不让他们逃散了在大理作乱,这个兵力也是必要的。   阿古达木出发比杨渊晚了两天,但行军却比杨渊快得多。   既是因为一千人行军比三千人更轻便,也是因为有蒙古骑兵督军,大理兵但凡敢走得慢些,鞭子便狠狠抽了下去。   三月二十二日,阿古达木出了戴帽山山谷。   只见迎面尘土飞扬,正是杨渊的三千大理兵。   双方会面,阿古达木问道:“宋军呢?”   杨渊问道:“百夫长没在山谷里遇到宋军?”   “没有。”   “那宋将必是往北走,攻太和城了……”   ……   一条小河向东流,另一条涟河向西流,两条河在“岔河口”共同汇入渔泡江,形成一个“┴”形。   而渔泡江也是统矢府与大理府的交界。   “呼……呼……”   岔河口往北十余里,庆符军将士一个个都坐在地上大喘气。   他们疯了一般跑,不停跑了二十余里地,才终于在遇到敌军之前拐入渔泡江峡谷。   两百匹马上驮着的伤员、妇孺,伤员的伤口已绷出血来,妇孺们一个个惊魂未定。   而奔跑过来的每个人都大汗淋漓。   高氏旧部多是白、彝族的山民,平时多在山地间奔走,也不禁对庆符军士卒感到叹服。   这不是容易做到的事,需要铁一样的意志和纪律。   但训练时,李瑕每天傍晚都会带着他们跑得更远。   这些庆符军士卒或许还不擅长厮杀,却最擅长这样跑步。   他们以前不明白这样训练的意义在何处,到今天才明白李瑕常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   李瑕也喘着气,在士卒们之间走动着,不吝对他们夸赞。   “做得好,你们没有一个人掉链子。今日虽还未见血,但你们的意志、纪律,已经又打了一场胜仗……”   他笑了笑,从怀中掏出被汗水浸湿的地图,把地图上统矢城旁边“段实,二千兵力”的“二”划掉,提笔改成了个“一”字。   现在,统矢城已只剩一千人了…… #第二百八十五章 高门   统矢城。   段实近来也仔细反省了一番,意识到之所以瞎了一只眼是因为太傲慢了,跟着蒙军一起扫荡大理叛逆,比起与宋军作战还是不同的。   以后再打起仗来,还是要多多倚靠蒙军才是。   大理是蒙古人的大理,出了叛乱,蒙古人一定会解决,段氏该做的是尽力表现,而不是真把所有的问题担下来,甚至付出一只眼睛。   打仗是为了让蒙古人看到自己的忠心和能力,这个目的很重要,不能本末倒置。   有了反省,段实重新振作起来。   “去把高琼押来见我……”   不一会儿,戴着镣铐的高琼被押到堂上。   高琼虽被囚禁,人显得很消沉,眼窝发黑,身上却不见任何外伤,神情也淡定。   “听说你还不招。”段实道,“证据确凿,竟还敢心存侥幸?”   “那是伪证,我要到镇守官面前对质。”   “啐!”   段实让人将高琼按倒,一口唾沫啐到高琼脸上。   高琼道:“我乃大蒙古国世侯,奉大汗之命镇守统矢府,你妄敢囚禁我,欲造反不成?”   “你就这一句话?”   “去岁,我至哈拉和林觐见大汗,大汗赐我银符,彰我忠心。你制造伪证诬陷于我,藐视大汗不成?”   高琼的声音很平静,他被囚以来,滴水未进,一刻也不能睡觉,却始终将这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说。   段实俯下身,凑到高琼耳边,低声道:“我真的看不起你,真的。你父亲宁死不降,你就这副德性。”   “我忠于大汗,无愧于天地……”   “闭嘴吧。”段实道:“我找到你的妻儿了。”   “你找不到。”   “我把你妻子的衣服剥光,丢到我兵营里了。”   “她是你姑姑,是段氏王女,你不敢这么做。而且,你找不到。”   段实道:“对了,我还把你的次子放进油锅里炸了。”   高琼道:“我长子在哈拉和林当质子,你大可去找来,把我两个儿子一起炸了。”   “你若不是叛逆,为何要把妻儿藏起来?”   “我是否叛逆,还真轮不到你定。”   “嘴真硬……把他翻过来……按紧了,把他嘴扳开。”   高琼被按在地上,段实站在他头上,解开腰带,撒了一泡尿。   看着高琼拼命挣扎、却挣扎不开,嘴里咕咕作响,段实哈哈大笑。   “哈哈哈,继续说啊,废物。”   “有本事你杀了我……否则,到镇守官面前……分辨……咳咳……”   段实系了腰带,让人又将高琼带下去,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又吩咐道:“去把高均锦带来……”   ……   高均锦跪在地上,额头上冷汗渐多。   他绝望的是,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太多选择,不背叛高长寿,段实必定要杀他;但背叛了高长寿之后,段实也没兑现他的诺言。   威胁是真的,承诺却遥遥无期……   “看到了吗?你这位大哥不认罪。”段实笑道:“若不能把他罪名坐实,我也无权处置他。”   “将军,我亲眼看到他与反贼高长寿来往。”   “谁叫你弟弟没用,没能捉获高长寿,还把自己搭进去了。”段实悠悠然道:“指证高琼的证据少了一大半,仅剩下一封书信以及你的口供了。”   高均锦道:“书信……书信也是真的。”   “不够。懂吗?”段实道:“等镇守官回来,问起这些事,难道说我们凭一封书信?”   段实话到这里,又补了一句,道:“你背叛了他,他若不死,你如何是好?”   高均锦闭上眼,心知无路可退了,轻声问道:“那……杀了高琼?”   “杀了?没定个叛逆之罪,哪怕杀了他,世侯之位也该归他的长子、在哈拉和林为质的那个九岁的高延业所有。你舍得吗?”   “将军的意思是……用刑?”   段实讥笑一声,也不说同不同意,而是问道:“他把妻儿藏在哪?”   “我不知道。”高均锦道:“我是真不知道,得到舍利僧起事的消息之后,他妻儿就不见了。”   “此事他没安排你做?”   “没有。”   “该死。”段实道:“去找来。接下来,这事由你来办。”   “是。”高均锦退出大堂,心里愈发苦涩。   ……   段实是一定要杀了高琼的。   但没在统矢府捉到高长寿、构陷高琼的证据不足,高琼死了,事情就太难看了。   另外,高家不仅有高琼,各地都有投降蒙古的高氏子弟,势力不小。没证据就扳不倒高氏,高氏也会追究此事。   所以,交给高均锦去办,高琼一死,事情就成了高均锦想要谋夺家主之位,构陷高琼并杀了他,与段氏无关。   这事也就这样了。   ……   傍晚时分,有五十个大理兵士奔向统矢城门。   “奉杨将军之命,有紧要军命报段将军!”   喊话的兵士带着大理口音,还有些彝族特有的腔调。   城门开了一条缝,有守军喊道:“把令牌递过来!”   一块令牌便被递过来,守军接过一看,只见是块副千户的令牌,背面是个“董”字……   ……   高长寿睁开眼,向四周看了看,只见自己正在山林中。   段妙音忙给他递了水与粮食。   “这一觉睡了好久,感觉过了一辈子。”高长寿喃喃道:“我们还在大尖山?”   “在统矢城外。”   高长寿转头望去,透过树缝能望到远处山脚下的城池。   “非瑜是打算绕过统矢城,走禄劝部的地界吗?”   段妙音道:“李县尉好像想把统矢城打下来。”   “统矢城已有防备,他不怕伤亡了吗?”高长寿喃喃道,“就算打下统矢城,也没有兵力继续突围了,那就只能召集诸部举事、同时联络善阐城的义军……”   “善阐城四天前已经被蒙军打下来了。”   高长寿愣了愣,这才问道:“我昏迷了几天?”   “五天。”   段妙音低声将五天来发生的事说了,李瑕已经带人到云南城绕了一圈,牵走了四千大理军。   高长寿笑了笑,神情有些释然。   他想到去年在北面初识李瑕时,自觉以大理名门之尊,或可收服对方。   时至今日,这念头忽然烟消云散了,同时消散的还有复国的野望。   不如人就是不如人,承认下来了,反而有种莫名的轻松感。   “以后……跟着妹夫抗蒙吧……”   ……   入夜。   牢房里,高均锦正站在高琼前面。   “大哥,你知道的,段实必定要杀你。你就算不认罪,也活不了,何必要自讨苦吃?”   高琼双手双脚上一片血淋淋的,已被挑断了手筋脚筋。   他没有说话,也不吭声,只是盯着高均锦。   高均锦低下头,把手里的刀子丢在一边,道:“段实利用我来拷问你。你若不认罪,我明日便只能去搜嫂子与勋儿了。”   “我……不可能认罪……杀了我……”   高琼一开口,喉咙里痛苦的嘶声就压不住,他眼里却是讥嘲之意。   高均锦拿起一块烙铁,又劝道:“大哥,成全我吧?我没办法,我被逼到绝路了。”   他看高琼没反应,拿着烙铁便烙了下去。   滋滋的声响中,高均锦低声道:“你一开始就没相信我,不是吗?你明知道舍利僧要败,会牵连你。你却一句话都不告诉我,只顾着送走你的家小……你活该。”   远远的,有杀喊声传来。   直到放下手中的烙铁,高均锦才听到那飘进牢房的声响。   “出了何事?”   他大步踏出牢房,眯着眼向远方看去,见到西面、南面有火光亮起。   “叛军进城啦!”有人喊道…… #第二百八十六章 偷城   庆符军进入大理以来,伤亡虽然有,但并不太大。   李瑕像个吝啬鬼一样珍惜他的兵力,没有绝对的把握从不出手。   他本来是不打算取有两千人守卫的统矢城,与高明月说的也是“我们绕过去”,但发现有一千兵马西向后,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这不仅是人数的问题,最重要的是……统矢城没有防备。   李瑕于是决定攻城,但也力求把损失降到最小。   他不知道刘整“十二骁勇取信阳”具体是如何做的,时人说起来,无非是“夜纵骁勇十二人,渡堑登城,袭擒其守”。   受这“袭擒其守”四字的启发,李瑕率军入城后,第一时间便派人袭杀段实。   他派的是伍昂,因伍昂在县里当弓手班头多年,擅长巷战,且冷静机敏。   ……   “县尉有令,入城先取敌将段实!”   伍昂提刀在手,目光一扫,迅速锁定了府署所在的位置。   五十名高氏寨兵拿着董净台的令牌混进城后,先是打开了城门,马上又分了三十人汇入伍昂的队伍。   “伍佰将,我带你杀段实狗贼!”   说话的是个奉高长寿为主的彝寨头领,名叫“阿依”,长的五短身材,虎头虎脑。   “好!阿依头领今日立了大功。”伍昂大声应道。   他当上佰将之后,并不刻意表现,因此在之前并未有多少功劳。但他并不为此焦虑,他是聪明人,感受的出来李瑕信重他。   一行一百三十人不管城头上的争斗,迅速杀向府署。   大灯笼下,几个守卫还不知发生了何事,正慌张地向这边眺望。   “反贼杀进城了,快随我去守城。”伍昂大嚷一声,走上前去,突然挥刀斩下。   一个大理兵应声栽倒。   “杀!”伍昂满脸血糊,提刀杀进门……   ……   段实眯了眯独眼,迅速从高楼上跑下来。   “将军……请将军示下,如何守城?”   “走!”段实道:“从东城门走。”   他动作很快,却不慌乱,说话间已大步赶向马厩,嘴里不停吩咐道:“马上召集所有亲卫,护送我出城。”   “是。”   “你,去善阐城报知也先将军,宋将联合叛军,率五千人攻城,我守不住,请他尽快支援。”   “是。”   “你们几个留下,等我出城后,马上收拢兵力,撤往东山。”   “是。”   “你们带两队人,立刻去把粮仓烧了。”   “是……”   段实下令很快,若不是说的都是如何逃跑之事,仿佛像是成竹在胸的常胜将军。   ……   伍昂杀进府署,并未遇到太多抵抗。他脸色反而沉下来,预感到段实只怕是逃了。   果不其然,冲到马厩一看,只见马匹已全被骑走,仅余十余护卫还在断后。伍昂大怒,领人上前剁翻了他们。   “伍佰将,追吧!”阿依大骂道:“段实这狗贼一定是往东城跑了!”   “不追了。”   伍昂按捺住心中怒气,走上前砍下一名段氏大理兵的头颅,提在手里,道:“先去城头,告诉守军……段实已死。”   血不停从伍昂手里的头颅往下滴着,伍昂步子迈得很大。   他清楚的知道李瑕要的是以最小的伤亡拿下统矢城,这才是目的,而不真是为了什么狗屁段实。   ……   “段实已死!降者不杀!”   呼喝声在城头上响着,四面的守军络绎不绝地投降、逃跑……   高均锦在牢房里时不知道宋军袭城,等他出来,只听到杀喊声已渐渐平息。   宋军袭城太突然、段实逃得太快,根本没给他太多反应的时间,他向东城门跑去,好不容易到了,躲在巷子里探头看去,宋军已控制了东城。   高均锦不敢再往前,思量着眼前的局势。   他又向另一个方向望去,大街那边有人骑马而来,周围的士卒举着火把,大声吆喝着……是高长寿,正在安抚城内百姓。   高均锦招过几个下属,道:“你们过来,帮我办件事……”   话到一半,高均锦突然拔刀捅进其中一人腹中。   “呃……”   那几人还没来得及反应,高均锦又是接连几刀劈过去,“噗噗噗”几声,杀光了自己的人手。   他脱掉外套,打乱发髻,又在自己身上划了两刀,拿血抹了脸。   “什么人?!”那边早有人听到惨叫声冲过来。   高均锦持刀逃了几步,转头间似乎才认出马上的高长寿。   “慕儒?!是你吗?”   高长寿转过头,眯了眯眼,有些防备。   高均锦已弃了刀,摔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慕儒,你没死真是太好了……高均常这个畜生……他背叛了大哥,出卖了我们……”   高长寿没再让高均锦靠近,只是打量着他狼狈的模样,问道:“堂兄人呢?”   “我不知道,应该还在衙署里,今夜我趁乱杀出来,一直在找大哥……”   高长寿又问了几句,一时也看不出什么。   远处的仓房火势愈大,高长寿转头望了望,皱了皱眉,安排了五个寨兵跟着高均锦去找高琼,策马向仓房的方向赶过去……   高均锦低着头,稍稍松了口气,有些后悔方才逃得太匆忙。   他脑子里盘算着,牢房的狱卒也知道不少事,到时让高长寿的人杀了他们,打斗中该趁乱弄灭火烛,冲进牢房杀了高琼。   如此一来,城内也没旁人知道事情的始末,至少今夜能活下去,旁的往后再说吧。   “跟我走,我带你们去找大哥……”   很快,一行人重新回到牢房外。   高均锦低声道:“城内除了府署,也就是此处我还没找过,大哥有可能便在里面,一会我们杀进去。”   忽见有人从牢房中走出来。   高均锦低喝道:“动手!”   那五个寨兵提刀在手,眼睛一瞪,却是纷纷打招呼道:“许什将。”   高均锦心里一惊,目光看去,见是个领着七八人走出来的宋将,戴着头盔披着甲,颇有些威风,竟只是个什长?   他吃不准,却也不敢怠慢,拱了拱手,自报了姓名。   脸色虽未变,高均锦心中却颇为忐忑,又问道:“不知我大哥如何了?”   随着这句问话,他脸上泛起关切之色。   忽然,有人用吩咐的语气说了一句。   “许秃瓢,杀了高均锦。”   ……   许秃瓢愣了一下,转头一看,正见李瑕从牢房中出来,身边的担架上还躺着刚从牢里救出来的那人。   他猛然反应过来,扬刀就向高均锦劈下。   “噗!”   血从高均锦脖子上狂喷而出,他瞪着眼,看到前面高琼已被人扶起,正冷冰冰地看着这边。   他脑子里不由泛起一个念头……这乱世,谁他娘知道每一个选择背后是福是祸。   高均锦就这样瞪着眼,倒在地上…… #第二百八十七章 高琼   “给他留个全尸吧。”高琼叹道。   他的目光落在前方高均锦的尸体上,眼神有些悲伤,也很克制。   这些年,他的亲人死的太多,早已经习惯了。   “好……许秃瓢,别砍他的头。”   李瑕没太在意牢门口发生的事,转过头,继续与高琼说话。   “刚才说到哪了?”   “若问我的意见,非瑜可把我留在统矢城。”   高琼躺在担架上,很虚弱,又解释道:“慕儒到了乌蒙部之后,需有人为他提供物资……我很认同你说的‘官商寇’的想法……大理如今太残破了,但我可以替你们把宋境的货卖到天竺……提供马匹、情报……这些事,由我来做比别人做更好。”   “我一开始是这般打算的。”李瑕道:“但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我还是蒙哥封的统矢城主。”高琼道:“段实没有资格剥我的爵、罢我的职。”   “段实有多少证据?”   “高均锦这个人证已经死了,段实手上仅有一封我给舍利僧的信。但那封信我其实是用左手写的,真到了蒙人面前对质,他扳不倒我。”   李瑕沉吟道:“还是太冒险了。”   高琼道:“就是冒险,蒙人才会继续信我。段实揭穿了我,我本该与你一起离开,但我不走,反而能获得信任。”   “你还有一个选择,到了乌蒙之后,你联络旧部暗中走私也可以,未必要留下。”   “有必要。”高琼道:“大理世族畏惧蒙人如虎,多如段氏兄弟般甘心为蒙人走狗。换作别人,难保不会再背叛……由我亲自办才得安心。”   “你基本上已被完全拆穿了,很难圆回来啊。”   “我有一支旧部,藏在统矢城北面龙华寺,我妻儿亦在那里。”高琼道:“等非瑜走了,我让他们前来‘收复’统矢城即可,我能让蒙人信我。”   “好。”李瑕道:“此事我考虑,看能否定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非瑜打算如何穿过善阐城回五尺道?”   “不走善阐城。走禄劝部、罗婆部的地盘。”   “不行。”高琼摇了摇头,转头看向一直站在李瑕身后的高明月,问道:“你和非瑜说的?”   “是。”高明月应道。   “只怕你还不知道,罗婆部的首领矣格已诚心归降蒙古了,年初刚定下来,要增设罗婆万户府,矣格得封万户侯、授金符,正是想要为蒙古立功之际……你们万不敢再走东面。”   高明月吃了一惊,抬头看向李瑕,眼神有些歉意。   “没事的。”李瑕低声道:“局势变幻莫测,你不可能马上知道。”   “可是我们往哪走?”   “若是有足够的粮草,从山林里绕道也无妨。”   高琼咳了咳,道:“统矢城本还有些粮草,但前阵子近万兵马的粮草都是由此支出,只怕所剩不多了。”   “是不多,今夜还被段实烧了大半。”   “你附耳过来,我知何处有粮。”   李瑕听了,似乎想到什么,附耳到高琼嘴边,果然听他轻声说了一句。   “寺庙里有粮……”   ……   统矢城的粮仓虽被烧了大半,却依旧让庆符军得到了补给,同时,城内还有一些伤药、箭矢、盔甲。   李瑕在统矢城休整了一夜一日,让士卒们恢复了体力。   他丝毫没有在此长期据守的打算,手底下拢共就这一点兵力,数万大理兵随时可能围上来。   要地盘,该要能依托于宋境防御的地盘,而不是一个深陷敌境的孤城,没补给、没支援,根本没有一丝一毫发展的可能性。   休整好之后,李瑕开始考虑,要如何被高琼“击退”才行。   ……   “非瑜也太信任我堂兄了。”高长寿道,“我看他不肯随我们走,未必没有想继续归附蒙古的心思。”   李瑕之前便感受得出来,高长寿并不是太信得过高琼。比如高明月唤他“二哥”,唤高琼“大哥”,而高长寿每每称高琼“堂兄”,语气里都带着些许疏远。   见李瑕笑而不答,高长寿又道:“堂兄的长子在蒙古为质,他不愿弃暗投明,只怕是拿些言语哄骗我们。若依他所言,我们装作是被他击败,退出统矢城。他拿着这功劳到蒙古人面前邀功,继续当他的统矢城主,往后未必肯真心抗蒙。”   “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   高长寿苦笑,道:“在背后嘀咕堂兄,确是我气量狭小了。但此事……”   他说到一半,叹息一声,喃喃道:“我父亲、以及叔伯兄弟战死不假,但高家也有不少人归降蒙古,不过都是贪生怕死之辈。我堂兄,不是豁得出去之人。”   李瑕摆了摆手,道:“我知道。”   “你若考虑到了,还答应他?”   “他手脚都废了。”李瑕道:“你说他豁不出去,可他成了这样,眉头都不皱一下。与其说是贪生怕死,不如说是……看得清局势吧。”   “可……”   “我们总归是要撤出统矢城的。主动撤,或是被他击退了,有何区别?”   李瑕说到这里,又道:“至于你堂兄,他若真有继续归附蒙古之心,也许更好吧,更容易活下去。”   高长寿道:“你真打算把伤员、妇孺留在城里,交给堂兄保护?”   “嗯。”   “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你看他被段实弄成什么样了。”   李瑕不答,只是道:“我们并不能带着所有的妇孺继续这样行军,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相信你堂兄能顾好他们。”   ……   对于高琼这个人,李瑕的看法与高长寿不同。   但也只有在面对高明月的时候,李瑕才会把心里话说出来。   “你堂兄不是没有能力保护他自己。他如今成了这样,恰是因为是在保护别人。假设……我是说假设,他当时将慕儒或舍利僧出卖了,段实根本不能捉到把柄、拿下他。   他送走妻儿时是有机会走的,但他没走,一开始便打算为自己翻案。他清楚要做什么,坚定、克制。他看得很明白,段实不敢真的动他。他唯一没算到的,大概只有高均锦的背叛。”   高明月想了想,问道:“你相信大哥吗?”   “嗯,我信他。”李瑕道:“不仅信他的人品,还信他的能力。毕竟,连我都没想到,局势如此,他还敢留下来。”   “但我也觉得大哥要继续取得蒙人信任,只怕是不容易。”   李瑕道:“没事,我会帮他……” #第二百八十八章 淹水   统矢城东百余里便是淹水,后世称“龙川江”,由南向北汇入金沙江。   由统矢城向东,要到善阐城,必须渡过淹水,反过来亦然。   三月二十七日,千余骑快马飞奔至淹水河东岸,扬起一阵尘烟。   “吁!”   也先勒住缰绳,见一千余大理兵正在河边扎营,个个丢盔弃甲,只剩一杆残破的“段”字大旗。   “桥呢?!”   等段实领着人迎上来,也先抬起手里的鞭子,指着河面又是一声大吼。   “额秀特!河上的桥呢?!”   段实也是没戴头盔、没披甲胄,苦着脸喃喃道:“宋军势大,有五千余众,我恐他们渡过淹水逃窜回川蜀,故而拆了河上的桥。”   也先喝道:“哪来的五千人?”   前阵子他攻善阐城时,一个没注意,让千余宋军从眼皮子底下过去,不可能一变就成了五千人。   “宋军与妖僧的叛军联合了。”   段实指着自己瞎掉的一只眼睛说起来,把统矢城一战形容地惨烈异常。   也先目光看去,见段实身后一个汉子瞎了右眼。   想必是段实试着把人家的眼睛挖到自己眼窝里安吧,这人一向有些阴狠。   ……   也先只好又让人重新搭建浮桥。   淹水不宽,浮桥搭建的很快,但许多辎重、粮草也却不好带了,只好搁在东岸让段实看管。   有三千余大理兵正在从善阐府赶来,也先让段实在此等待,到时统领这三千兵马跟在后面。   另外,又派快马到罗婆万户府,告知罗婆部首领矣格点寨兵封锁统矢城东北方向,严防宋军逃脱。   也先亲自领一个千人队的探马赤军先赶往统矢城。   策马奔走在官道上,有蒙军百夫长问道:“将军,段实为何把桥拆了?”   也先迎着扑面而来的风沙,破口大骂。   “额秀特,段实这个废物!当我看不出来,他被宋军打破了胆,过了淹水还不放心,怕宋军杀过河才拆了桥。”   “打叛贼,打宋狗,打善阐、统矢,全要老子收拾,那要他这个废物有什么用?!”   “……”   百余里崎岖山路,步卒要奔走一夜一日,蒙古骑兵疾驰只要半日便到。   也先本已做好强攻的准备,到了统矢之后却见城池虽破败,但城门上蒙古大旗摇晃,竟是已被收复了。   他有些诧异,策马进城,只见守城的只有不到一千的高氏大理兵。   一路进到府署,只见高琼坐在轮椅上被人推出来。   “也先将军,恕我不能全礼了。”高琼道,“我断了手脚。”   也先皱了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我必要向都元帅、向大汗,状告段实无能!”高琼一脸郑重。   也先进了大堂,大马金刀坐下,听高琼说起来。   “半月之前,妖僧叛乱,大举进攻统矢城,我正准备布防,但不知为何,段实要夺我兵权,控制统矢城?”   也先道:“这事是我同意的,段将军说你包庇叛逆高长寿。”   高琼摇了摇头,道:“我没有。”   “没有就没有吧。大战之时,小心点为好。”   “但将军走后,段实将我囚禁下狱,这也是将军同意的?”   也先摇头道:“不是,这事我不知道。”   高琼道:“我是大汗亲封的世侯,段实无故羁押我,污蔑我与妖僧勾结,此事我绝不罢休!”   “你这手脚,是段实废的?”   “不是。”高琼摇了摇头,道:“是宋人做的。”   也先一愣。   高琼道:“我被段实关押在牢里,一直到二十四日夜里,听到外面杀喊声震天,才知是宋军竟攻进统矢城了。段实弃城而逃,我便被宋军俘虏。”   “慢着。”也先抬起手,问道:“段实当夜就弃城逃了?”   “不错,城内守军不过千人,又偷袭打开了城门,段实守不住,领着三百余人逃到了东山。”   “三百余人?”也先问道:“我在淹水边遇到他,看他还有千余人。”   “这我便不知了。”高琼道,“许是又从别处收拢了溃兵吧。”   “宋军与叛军共有五千人?”   “没有。”高琼讶道:“宋军不过千人左右,岂有五千人?”   也先脸色一沉,眼中已有怒意,道:“继续说吧。”   “那宋将名叫‘李瑕’,逼我投降,我宁死不降,于是他便将我捆在城头上,当着满城百姓的面,挑断了我的手筋脚筋。此事,城中所有人都看到了。我虽不才,但家父的气节却还有。漠南王也曾嘉许过。”   提到忽必烈,也先脸上泛起郑重之色,道:“不错,高家有气节。”   “是。家父忠于大理段氏,我忠于大蒙古国。”高琼正色道。   说完这句冠冕堂皇的话,两人才继续说起正事。   “你既被宋军俘虏了,是如何逃脱的?”也先问道。   高琼道:“将军也知道,我在统矢城有千余人,被段实夺了兵权。平定妖僧叛乱时被驱为先锋,是伤亡最多的一部,之后又被打散,由将军带去收复善阐……我明知段实是在排除异己,但并无异议。”   也先点点头,有些不耐烦。   高琼又道:“我在大姚堡、高镇一带有千余人,我被囚禁之后也从未召他们救我,只等着将军为我申冤。”   大理精兵早被兀良合台征召,埋在自杞国了。   高琼镇守偌大一个统矢府自然也要有兵马,但都是后来以蒙古国名义募集的。精不精锐且不说,未必完全听命于高琼。   事实上,当时段实控制着统矢城,加上高均锦的背叛,高琼不可能召这些兵马救他,召了,他们也未必来。   但此时这么一说,便显得颇为坦荡。   高琼又道:“我被宋军挑断了手筋脚筋,一直被挂在城头……城中百姓多有受我高家恩惠,见我手脚被废,起了激愤之心。于是,趁着宋军攻打东山之际,城内百姓起事接应我的人马入城,复克了统矢城……”   “慢着。”也先又打断道:“这是何时之事?”   “昨日清晨。”   “你是说,段实领着三百人躲在城外东山,宋军去攻打他。你的人趁机收复了统矢城?”   “正是如此。”   也先问道:“那段实呢?”   “不知。”高琼道:“我被救下之后,驱赶了城中的宋军,他们便向东逃窜了。我怕城池又丢,一直封锁城门。”   “那支宋军到底去哪了?”   “向东去了。”   “不可能,我正是从东面过来。没有见到有兵马活动迹象。”   高琼一脸认真,道:“我确定他们向东走了,打算过五尺道回宋境。”   ……   也先并未完全相信高琼,又派人到处查探。   结果是,城内许多人确实看到宋人把高琼绑在城头上,挑断了手筋脚筋。   昨日清晨,宋将确实派了八百人攻东山,城内仅余两百人镇守。有百姓打开城门,接应了从大姚堡来的大理兵,收复了统矢城。   这都是城内许许多多人都看到的。   又查了半日,找到一些东山附近的山民问了,确定看到宋军击败了东山上段实的兵马,然后合兵向东面撤了。   也先的眉头越皱越深,难得开始思忖起来。   “一千人……段实都败成这样了,怎么能在一天内又收拢一千人?那支宋军又到哪去了?”   也先一脚踹倒一把凳子,怒吼道:“额秀特!”   他已经完全明白了。   在淹水河边看到的一千人根本就是宋军,段实已经被俘虏了。   更可恨的是,宋军拆了桥,应该是想趁半渡之际偷袭,要不是看来的是蒙古兵,当时就要下手……   ……   淹水河畔。也先离开之后,瞎了左眼的段实回过头,看到了瞎了右眼的鲍三。   “你就不怕我在蒙人面前拆穿你们?”段实冷冷道。   “哈。”鲍三讥道:“就你这瞎了一只眼就带着全部兵马逃得屁滚尿流的货色,有这胆子吗?”   “哼。”   “你敢多一句话,我一刀下去,你是第一个死的。”鲍三冷笑,喝道:“来人,把他剩下的一只眼遮住,耳朵也堵上。”   段实眼前一黑,反而安心不少,暗想看来李瑕是真的会履行诺言放了自己…… #第二百八十九章 栽赃   淹水河畔。   三月二十八日,从善阐城过来的三千大理兵逶迤而来,再次在淹水河畔段实的兵营前停了下来。   段实由亲卫保护着,上前喝令道:“也先将军命你等由我指挥,往统矢城拦截宋军……现命你等立刻过河,辎重留下,我亲自带人押送。”   交接完毕,三千人开始渡过淹水。   ……   段实再次回过头看向鲍三。   “看什么看?!”鲍三喝骂了一句。   段实偏过头,不再看他,也不说话,脸上的苦意愈浓。   鲍三让人押着段实下去,他则大步进了营帐。   “县尉,大理军已经开始渡河了。”   李瑕正站在营帐中看着地图,与高明月低声谈论着什么,闻言转过头,道:“让将士们盯着他们渡河,若他们发现异常,立刻半渡而击。但若一切顺利,就不必轻举妄动了。”   “是。”   过了许久,鲍三又重新转回来,抱拳道:“县尉,三千大理军已全都渡过淹水了。”   李瑕道:“把段实放了,看他过河之后,把浮桥拆了。”   “放了?”   鲍三挠了挠头,极是不解。   一副想说话又不敢说话的样子。   李瑕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鲍三道:“小人不明白,昨日那一千蒙鞑过去,我们就有机会半渡而击。今日也是,但为何就不打?”   李瑕道:“昨日若是对那一千蒙鞑半渡而击,你有信心能歼灭多少人?”   “两三百人该是有的。”   “为何只有两三百?”   鲍三道:“蒙鞑渡河,我们突然袭击,能杀掉一些,但他们马快,能沿着河跑远了,再重新整编。”   “我们会损失多少人?”   “吃对岸蒙军一轮箭矢,损失不到百人。”   李瑕问道:“伤亡百人,杀蒙鞑三百人。赚了?”   “赚了!”   “若在宋境,是可以这般说。”李瑕道:“比如去岁一战,我们北有叙州军、泸州军,南有长宁军,我们掌握着主动权。拼着伤亡也要留下兀良合台,因可重挫蒙军士气,具有极高的战略意义。   但这里是大理,是蒙古的地盘。我们以百人换他三百人。等他重整旗鼓又可以追上来,由这里走五尺道回去还有一个月的路程,蒙军会追不上我们吗?那这就是以八百庆符、两百寨兵,一千人换三百人,有何意义?”   “是,小人明白了。”   “既然昨日连蒙鞑都不打,今日为何要打一些大理兵?”   鲍三又问道:“那段实就这样放了?小人总觉得好不容易捉到,放了太可惜了。”   “那是因为你太看重他了。”李瑕重新低下头看地图,淡淡道:“他什么都不是,不值得你这么上心。”   “是,那小人这就去把段实放了?”   “放了吧。”   李瑕挥退鲍三,重新看着地图,眼神中泛着思量。   高明月站在一旁不说话。   高长寿则是沉吟道:“眼下善阐城兵力薄弱,我们只要迅速穿过去,便可向东到乌蒙部。”   “是,我们几乎已把敌人的兵力全部调到西面了。接下来一路向东,前面已无太多可以阻拦我们回程的敌人了。”   “那非瑜还在犹豫什么?”   李瑕道:“我担心也先的一千骑兵会追上来,且担心罗婆部会围堵我们。所以……我其实还有个小想法。”   “嗯?”   李瑕指着地图,道:“你看,淹水发源于云南城东南面,由西向东流至威楚城,在威楚城折向北,由南向北汇入金沙江。   我们若是不向东走,而是沿淹水向南,可至威楚,再转道向西,可一路重回云南城。”   “重回云南城?”   “不错,所有人都以为我们现在已甩脱了追兵,必然会东进,也先一定会向东追捕我们。西边的各个城池都不会有防备。”   高长寿挑眉,道:“奇袭大理城?”   “是,奇袭大理城。”李瑕道:“我们可换披上大理军的衣袍,伪装成平叛归来……”   高长寿听到这里,眼睛已经亮了起来。   高明月却低声问了一句。   “为何呢?”   李瑕喃喃道:“是啊,为何呢……”   奇袭大理城,想到这个主意时他心潮澎湃,反复思量,也觉得这个可行性很高。   但没有意义,哪怕打下大理城、杀了段兴智,也没有太大意义,等各地的蒙军反攻过来,守也守不住,还是只能向北走灵关道回宋境。   那这一路上的凶险远远高于走五尺道,别的不说,走灵关道到雅州、成都一带,那是蒙军的治下,还不如在大理境内搏一条出路。   得不偿失,并没有一个战略目的让李瑕去做这件事。   李瑕思来想去,终于还是舍弃了这个想法。   “走吧。马上东进,我们回去……”   ……   与此同时,许魁正在路上狂奔。   他有一个消息要尽快带给李瑕。   潼川路安抚使兼知泸州的朱禩孙,调庆符县乡勇北上。经李墉分析……今岁宋军要收复成都。   许魁要去告诉李瑕,若要参与收复成都之役,必须马上回去了。   ……   淹水河西岸,段实忽听身后一声巨响。   回过头看去,只见浮桥已轰然塌了下去。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想到与李瑕的对话。   “我按你说的做了,你真会放我回去?”   “为什么不?”李瑕道:“杀了你对我有何意义?没有了段实,还会有段虚、段空,给蒙古人当忠狗。段氏子孙那么多,我杀不尽,还不如留着你这个被我吓破了胆的。”   “你瞧不起我?”   “对。你要有能力才能让我瞧得起。”   “我不信。”   “你考虑吧。”李瑕道:“我要的是足够的时间让我安全离开,你回去之后有两个选择。一是照实说,二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你没有被我俘虏,也没有欺骗也先。”   “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瞒得过去?”   “你自己想办法……”   现在,李瑕履行了承诺。到了段实自己想办法的时候了。   他冷静地分析了情况,认为还是有把握瞒过去的,毕竟,李瑕没有和也先打起来,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少了一千人……   段实一路上想着这些,向统矢城行去。   行了大半日,忽见前方尘土飞扬,也先领兵来了。   段实连忙赶马迎上。   ……   “也先将军。”   “路上可有遇到宋军?”   “没有,看宋军是向北或向南面逃了。”段实道,“对了,我留了一千人在淹水守卫。”   也先大怒。   他一开始没发作,还先问了一句,是想看看段实是不是被俘虏了被逼迫,没想到至此时还敢欺骗自己。   “把这个反贼给我拿下!”   段实一愣,还有满腔编造的话语还未说出来,身上一痛,已被也先的打头锤击落马下。   有蒙卒迅速抢上,一把将他摁住。   “也先将军!误会……误会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误会了……”   ……   又是大半日之后,段实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他被蒙卒带回了统矢城,摔在一间牢房里。   黑暗中,有“咯咯”的声音响起,之后有人提着火把过来。   段实眯着眼看去,见到有人推着一个轮椅,越走越近。   忽然,他身子一颤,浑身寒毛竖起。   “高琼?!是你?你……你你没走……你没跟李瑕一起走?”   高琼坐在轮椅上,双手垂下,道:“我为何要走?”   “高琼,你的手脚怎么了?废了?是高均锦做的?”段实语速很快,道:“这不是我做的,我不知道。一开始就是高均锦做的,是他跑来跟我状告你,真的,我没指使他。我以为你跟宋人走了……你怎么……你怎么敢留下?”   高琼缓缓道:“留下,当然是为了杀你。”   “你不能杀我!你不敢杀我的!我是大蒙古国亲封的世侯,我往后是要当大理总管的……你不能杀我。”   “我敢。”高琼道。   他已成了一个双手双脚俱废的废人,但话语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勾结舍利僧。我有证据。”   “你胡说!”段实嘶吼道:“你休想栽赃我!”   “栽赃?你派人从战场上救出舍利僧,证据确凿,是我栽赃吗?”   段实一愣,瞪大了眼。   他此时才回想起来。   “我没有勾结妖僧!”段实大吼道,“我是为了能多立功劳……我派人跟在他身边是为了……是为了往后能多立功劳,你不能诬陷我,你不能。”   高琼盯着他,如同在看一个死人,喃喃道:“你别忘了……大理,是蒙古人的大理……” #第二百九十章 可渡关   高琼身后有两个仆从,推轮椅的叫“高岁和”,提灯笼的叫“高年丰”,都是他幼年时在路边捡的孩子。   当时高泰祥还是大理宰相,高琼想着父亲的愿景,于是给仆从起了这样的名字。   高岁和、高年丰前阵子带人护着高琼妻小到北面的龙华寺,可见高琼对他们信任。   而高琼之所以知道段实派了人在舍利僧身边,因为舍利僧也是藏身到了龙华寺。   当时情况有些惊险,如果让段实的人看到高琼的妻小,自然是要被找出来。   幸而高年丰为人机敏,每日都会在山门前盯睄,远远见到舍利僧身边的人,马上把高琼的妻小藏起来。   这也是为何段实始终搜查不到高琼家小的原因。   但高年丰等人没想到,回来之后,见到的高琼已是手脚俱废。   他们本以为高琼今夜过来是要报复段实,但到了最后,高琼却只是淡淡吩咐了一句。   “让他畏罪自尽吧。”   “少主。”高年丰问道:“小人能让他生不如死,且做得不留伤痕,可以吗?比如,拿纸盖在他脸上,往上淋水,一点点闷死他;比如往他的脚底上抹上蜜蜂,找只羊来舔,让他活活笑死。这样的办法,小人还有很多。”   “算了,不必做无益之事。”高琼道,“推我出去。”   “是。”高岁和有些遗憾,推着高琼缓缓离开牢房。   段实看着他们的背影,很介意高琼所说的“无益之事”,因这种轻蔑的态度,感到自己被小看了。   但另一方面,他亦有些庆幸,至少高琼不会让他死得太痛苦。   下一刻,他看到高年丰放下灯笼,咧嘴笑了笑。   “来,我们还有一整晚。”   段实大骇,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只觉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   龙华寺后山。   舍利僧看着地上的十具尸体,双手合什,低声念着经。   “高僧何必为这些蒙鞑走狗超度呢?”有人问了一句。   舍利僧喃喃道:“众生皆苦。”   他借庙宇藏身,借佛祖的名义起事,但多年下来,心中已真的有佛……   舍利僧并不知道,改变他命运的不是佛祖。   若非兀良合台之死,也许他本该晚几年再起事,虽然一样会兵败,一样能逃得性命、以图再举。直到最后一次起事时,死于段实的刺杀。   但现在,段实已经死了。   佛祖没有庇护舍利僧,只是有人在不经意中改变了他的命运……   ……   李瑕并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正在激怒也先。   他在行军途中每过一段都会让人掘开官道,挖设陷马沟。   这些陷马沟下面布着尖利的木刺,上面铺上树枝与黄土盖上。它们未必会造成多大的伤亡,但骑马一旦陷进去,一次也要死上两三个人。   这是李瑕唯一能用来阻挡骑兵追击速度的办法,很简单,却也有一些效果,当然这得益于滇地多山,换作平原这么做就丝毫不能起作用。   之后,庆符军扮成大理军,诈开了金马关、高硗关,很快就穿过了善阐城,直奔北面的乌蒙部。   由善阐府到乌蒙部,基本上便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便是五尺道。   走进五尺道之前,李瑕认为有必要梳理一下他接下来的计划。   于是他与高长寿对坐下来,摊开地图。   地图打开之时,他却又有些恍神……   李瑕有时觉得,自己与高明月就像是在地图上谈恋爱。   入滇以来,有太多的地名他要与高明月仔细聊过才能弄清楚。   这花费了两个人非常多的时间。日夜赶路,稍有空闲之际,他们都在谈论着这些。   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里有太多的“蛮荒之地”,地名含糊,充斥着乌蒙部、乌撒部、易娘部、于矢部这样的名字,且范围混乱。   总之,多亏了有高明月为李瑕整理地图,他才渐渐有了头绪。   ……   “先说另一件事吧,我得给这些地方重新起名字。”   李瑕道:“乌蒙部往后便叫‘昭通’,我们之后会在这里建一座城,昭通为五尺道之要冲、川滇之锁钥,控巴蜀之门户。又处乌蒙山腹地,可倚为根据之地。”   “昭通将是我们整个根据之地的中心点,沿五尺道向南北伸展开。”   李瑕提笔写下“昭通”之后,又沿着五尺道这条蜿蜒的道路标注起来。   “最北,庆符县,我在此为官,吸收宋廷的实力,面对川蜀的主战场;其后,筠连县,如今我们的私盐生意在此地,往后其它生意也可以放在此处;往南,盐津县、大关县,如今这一带都是羁縻之地,我们可以将它们控制下来。   这是昭通北面的四个县,慕儒你在昭通立足之后,庆符与昭通之间这几个县也并不难掌握。接下来,我们说昭通以南……”   李瑕沉吟了一会,道:“昭通往西南方向,面对罗婆部,但这之间隔着崇山峻岭,不必太担心,往后反而可通过贸易重新拉拢罗婆部;   先说昭通东南方向的石城郡,蒙人改称作‘磨弥万户府’,啧,往后我们把它叫作‘曲靖’好了。   昭通与曲靖交界地,属于‘乌撒部’的地盘,乌撒部曾是宋的羁縻地,后归大理所统,如今属于各方不管之地,我们称它为‘威宁’……”   李瑕一边说,一边标注,终于把曲曲折折的五尺道沿线全标成他新起的名字。   由北向南分别是,庆符、筠连、盐津、大关、昭通、威宁、曲靖。   “好,接下来我们要决定,我们的地盘和蒙人的地盘之间,分界线在哪里。”   高长寿听了半天,有些晕乎乎,但最后发现,只看李瑕新写的地名,确实清晰了不少。   “昭通以北,我们必须占下;曲靖以南,我们占不下。”高长寿道:“威宁我们必须占下,这才能给昭通一个缓冲之地……那该在威宁以南定一个分界。”   “可渡关。”   高长寿倒是知道可渡关,三国时,诸葛亮南征,命李恢取道建宁,等平定南中,大军返程,即取可渡关。   “可渡关在威宁以南五十里?”   “是,我的货物和商队如今就留在那里。”   “位置正好。”高长寿道:“如此,我们在威宁建城支援,比蒙人从曲靖出兵更方便。”   李瑕点点头,道:“那我们接下来的根据之地范围就很清楚了,北起庆符,南至可渡关,西抵金沙江,东面则是川、黔交界的广袤群山。”   “趁着蒙军攻打交趾之际,将这块地盘占下来?”   “是。”   李瑕脸色郑重了些,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   “要占下地盘,首先就是态度。我们在大理境内可以不停逃,但到了可渡关之后,就不能再让蒙军寸进……” #第二百九十一章 疆界   可渡关。   五尺道蜿蜒至滇地,于“可渡河”两岸的一段被称为“可渡关驿道”,位于后世宣威市杨柳镇。   可渡关处于可渡河以南、驿道的险隘之处,有“滇黔锁钥”、“入滇第一关”之称。   诸葛亮征南时便屯兵于此。   也先以为李瑕过了可渡关之后会继续逃,却没想到,李瑕竟是在关城驻扎下来。   那自然是攻打关城了。   可渡关前道路狭窄,不过六尺,蒙军摆不开阵势,前两日只是驱山民攻打关城,未能攻打下来。   也先却通过这样试探性的进攻,看到了李瑕守关的决心。   对此,他十分困惑,不明白这个宋将是怎么想的……这里毕竟还是大理境内,宋军怎么可能在此长期镇守。   虽然感到奇怪,他还是从南面、西南面分别招来了磨弥部、罗婆部的寨兵,做好强攻可渡关的准备。   ……   关城上,李瑕麾下的几个佰将也十分不解。   他们不像是高长寿,更倾向于尽快返回宋境,因此不太明白为何要据此守关。   鲍三先提出了疑问。   “县尉不是说,在大理境内消耗蒙军毫无意义吗?”   李瑕点点头,道:“今日我召你们商议,就是要你们知道,由此往北,不再是大理境内。你们可以将它视作……宋境。”   “宋境?”   各个佰将都是一愣。   “不错。”李瑕道:“你们身后,之前叫乌撒部、乌蒙部,往后叫威宁、昭通,都是大宋的羁縻之地,在地图上也属大宋所有。”   伍昂问道:“承平时乌撒部……威宁是羁縻之地不假,可百年前已归附大理了。”   “如今大理被灭,正是它重归大宋之时。”   “可……”   伍昂还想说话,鲍三拉了拉他,低声道:“县尉是要做蜀帅的。”   “是。”伍昂应了一声,道:“小人明白县尉的志向,只是……羁縻之地,尤其是乌撒、乌蒙这些部落,向来是不听朝廷调遣。此地说是宋境,其实根本就是蛮荒之地。之前兀良合台攻蜀,经乌蒙部入境,沿途毫不受阻,可见一斑。”   鲍三道:“县尉,小人也是知县尉志向,且绝不畏战。担心的是,我们守关能守得了一时,但此地没有支援,没有补给,只怕不能长期艰守。”   李瑕不急着回答,又问道:“谁还有疑惑吗?”   茅乙儿、俞田对视了一眼,不敢说话。   搂虎、熊山懒得想这些,总之李瑕怎么吩咐他们就怎么做。   宋禾一向话少,于柄想了想,道:“小人也有这个担心。可渡关离庆符县太远了,且一路上都是五尺道这种难行的路,离大理却太近了。”   于柄这句话说到点子上,各个佰将纷纷点头。   事实上,可渡关被称为“滇黔锁钥”、“入滇第一关”,指的是这里是滇地守卫北面之敌的关城。   而李瑕却要借这个关城,扼守南面来的敌人,部下不得不疑惑。   “我知道,你们都不是怯战……”   “是!小人们跟随县尉杀敌,从无败绩,也绝不怯战!”于柄喊了一声。   李瑕抬手摆了摆,道:“你们担心的问题在于,可渡关靠近大理,北面都是山民部落,而非大宋省治之地。孤城迎敌,无补给、无支援。对吗?”   “对。”   李瑕用的“山民部落”这个词就颇为特别,换作别人,一般都是说“蛮夷”。   但,恰是从这个词当中,已有人意识到李瑕对待乌蒙、乌撒等诸部的不同。   熊山微微有些恍惚,目光看向李瑕身后的阿莎姽,似乎意识到了些什么。   “那我们要做的,就是让可渡关不再成为一个孤城。简单来说,我们要争取关城以北这些山民部落的支持……”   李瑕显然不是心血来潮才把可渡关设为与蒙古大理政权的边界,而是早有准备。   “先说乌撒部,乌撒部是彝人部落,当地以及更北面的山地中还混杂着大量的苗人。乌撒部属于乌蛮三十七部之一,曾支持大理立国……   乌撒部如今的首领叫‘德补阿勒’,我们就叫他‘阿勒’吧,很久以前,他父亲懦弱无能,曾被水西部为首的五部联军围攻,兵败,有了‘乌撒替人牵马,乌撒替人背物’的屈辱。   当时,襁褓中的阿勒被弃于野地,部民发现后将其收养,他长大后,击败了五部联军,重振了乌撒部。   如今阿勒也老了,准备把首领之位传给他儿子‘勒余’,蒙古灭大理时,这父子二人不肯归降,曾追随高氏抗蒙。   去岁,兀良合台攻蜀,途经乌撒部,拔其城寨,杀其部民。因此乌撒部与蒙古之前亦有深仇大恨。但,这种深仇大恨是会被恐惧……或者说无奈吞没的。   若我们无所作为,放任乌撒、乌蒙,以及这些山民部落不管,早晚他们会成为蒙古的附庸……”   各个佰将其实都没太听懂。   但他们已大概知道李瑕要做的是收服昭通、威宁的各个部落,让这些部落支持他们守可渡关,之后再把这里面变成真正的地盘。   他们知道这些,也就足够了。   “县尉,我等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李瑕道:“接下来几天,我要你们守住关城。我会到乌撒部走一趟,带补给与援兵过来。”   “我等一定拼死守关,绝不让蒙人再向北进一步。”   “记住,别把身后视为蛮荒之地。此处,是我们新的疆域……”   ……   高长寿始终在看着李瑕。   等各个佰将都离开了,他还是没移开目光。   “慕儒看我做什么?”   高长寿抬手,指了指李瑕身后的阿莎姽,又迅速收回手。   他其实也有些怕这个苗巫。   说实话,高长寿一直认为,大理之所以崇佛,也许就是因为治下有太多种族,信奉的神鬼太多,要用佛法统一。   当然,这只是他幼时的瞎想。   “我能和非瑜单独聊几句吗?”高长寿向阿莎姽问道。   阿莎姽不说话,依旧是一片死寂。   李瑕道:“想说什么就说吧,她是我的信徒,信得过。”   “非瑜是何时开始计划这些的?”   “嗯?”   “地盘。”高长寿道:“我回想起来,在北面时你就提过‘地盘’之事。近来我看你行事,像是早就在计划这些。包括你身边这位……通司姑姑。是用来收服苗人的吧?”   “实话告诉你吧。”李瑕道:“我是冥王,转生而来,为的就是从蒙古铁蹄下拯救苍生。”   高长寿皱了皱眉。   这就是他想支开阿莎姽的原因。   他有很重要的正事想和李瑕聊,但是只要这苗巫在,李瑕就总是拿这个“冥王”说事。   “我问的是你的志向,不是‘冥王’这种神神鬼鬼的东西。”高长寿道:“我不信冥王……”   话音未落,一团烟雾喷在高长寿脸上,他眼睛一翻,神志昏沉起来。   “你又……”   “阿莎姽,住手。我和慕儒有正事在谈。”   阿莎姽显然不在乎这些,她张口只是淡淡道:“唯一不许的是不信冥王。”   李瑕微微苦笑,自语道:“接下来到了苗寨,你能让别人也这般虔诚就好了……” #第二百九十二章 志向   “好吧……我信他是冥王。”   许久,高长寿才从昏昏沉沉中清醒过来。   他甩了甩头,看向阿莎姽,显然是怕再次得罪这个苗巫,有些无奈、有些含糊,却十分敷衍地道:“信,行了吧?让我和非瑜好好说会事情。”   阿莎姽没有回答。   “走吧。”李瑕道:“我们再去望望地形,也让你吹吹风清醒一点。”   这日是四月初五,蒙军刚结束了试探性的攻事,时近黄昏,庆符军将士正抢着日落前的最后一点时间修缮残破不堪的关城。   可渡关建在山顶,山高坡陡,驿道蜿蜒曲折,多呈“之”字形,从关城上向南望去,能望到山脚下蒙军的帐篷。   走了一会,李瑕自然而然地牵着高明月的小手。   这已然是他们的习惯了,一开始只是行军时遇到难走的路,李瑕会背一背高明月,或牵着她走,旁人也不敢对此议论,渐渐便习以为常。   看过南面,见蒙军今日不会再有动静,他们下了关城,转向北面,沿着驿道走了一会,能看到山下的可渡河。   这里,如今差不多是南宋版图上潼川府路与大理的交界,只是宋廷无力管治。   走到这里,看四周没有旁人,只有李瑕、高明月、阿莎姽了,高长寿终于道:“非瑜考虑了很久吧。谋划这个地盘,包括以此为界。”   “暂时的。”李瑕道:“往后要么是蒙古打过来,要么是我们打过去。”   “若我们能打过去,把蒙古从大理驱逐出去,大理也复国无望吗?”   “慕儒,我不和你开玩笑。”李瑕道:“你问我的志向,我想开国建邦。我很早就想过了,这是乱世,乱世不愿为亡国奴、不愿为蒙人的走狗,唯有逐鹿天下。简单来说,我想当皇帝。先不说这是否异想天开,我确实是这般想的。”   高明月抬起头看向李瑕,表情微有些诧异,但也只是稍微,很快又低下头,看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   阿莎姽则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李瑕这番话并不是慷慨激昂、一字一句地说出来的。相反,他语气平平常常,还显得有些絮叨,仿佛是在说一件普通的小事。   这冲淡了他们的惊讶。   当皇帝,这件事对高家而言并非稀奇之事,很多年前,他们的先祖就是在这附近为段思平招滇东三十七部会盟,辅佐段氏立国。   高家也一度称帝,归还帝位之后,依旧有大理皇氏之实。   如今高长寿一心复国,自然不是为了再拥立段氏为帝。   但高长寿听完李瑕一番话还是愣了愣,惊讶的不是有人想趁乱世逐鹿天下,而是这个人竟是如此年轻位卑的李瑕。   再转念一想,这又是他早就猜到的。   以李瑕之心性、能耐,岂肯甘居人下?   “疯了……你觉得你能开国建邦、成一代帝王?”   “我打算这么做。”李瑕道:“你若是问我的自信从何而来。我只能说……我是冥王转世,认真的。”   “哈。”高长寿转头看了阿莎姽一眼,不敢说什么。   他苦笑一声,似在沉思。   高明月忽轻声道:“起布衣之间,奋剑而取天下,征乱伐暴,廓清帝宇,克定海内。”   她似乎在复述李瑕的志向。   高长寿却若有所悟,忽然想到了《史记》中吕公嫁女刘邦之事。   “非瑜是认真的?”   “认真的。”李瑕道:“这话题虽然远,但如今到了此地,也该与你坦白直说。你不必担心我们拼命做事,最终为宋廷作了嫁衣……往后若是侥幸功成,我为帝、明月为后,你为云南王,世镇云南。”   高长寿直愣愣地看着李瑕,眼神渐渐由诧异变成了坚定。   ……   夜幕渐渐降了下来。   与高长寿聊完,李瑕道:“我和明月再逛一会。”   “好。”高长寿向关城走去。   阿莎姽也走远了些,跑到山间采花草。   她这人很奇怪,一天到晚跟在李瑕身后,一般人与李瑕谈事也不肯避开。但只要是高明月与李瑕想单独相处,她倒是肯离得远些。   大概是因为喜欢高明月,愿意让这小女子如愿吧。   月光浅浅的,李瑕牵着高明月的手徘徊在崎岖小石道上。   “是否觉得我利用你?”   “嗯?没有啊。”   “我确实需要慕儒帮我收复滇东三十七部。但,这与我向你提亲是两回事。”   “那……你为何向我提亲?”   “一时冲动吧。”   “啊?”   “因为你长得漂亮,性格也好相处,情不自禁。”   李瑕并非不会哄女孩子,相反,他非常擅长,但才下意识地说了两句,只见高明月已羞得不能自已,他又颇觉罪恶。   终究是这年头的女孩子与他以往打交道的不同。   他于是收敛不少,一本正经道:“不过,哪怕是两回事,我确实沾了你的光。因为你愿意嫁我,你二哥才肯帮我、滇东诸部才有被我收服的可能。”   “不是的。”高明月道:“其实我很明白,到如今高氏已没有太大的能力。相反,是你一直在救我们……滇东诸部的山民,战力还不如你麾下的庆符军。一直以来,都是我拖累你。”   “那就是互相帮扶了。”   “你帮我更多。”   李瑕道:“我是想和你说,你对我助力良多,不必再小心翼翼。”   高明月抬头看向李瑕,像是有些发呆。   李瑕又道:“这些年你看着家里由盛而衰,心里有苦楚……你可以大胆些,没事的。要知道,我借了你娘家许多势力。”   高明月忍不住抱住了李瑕。   她从不觉得他需要借她娘家的什么势力,以他的能耐,完全可以在宋廷找到娘家更有助力的女子。   说这些,不过是想让她不必再担心受怕罢了。   “你才没有借我娘家的势力……明明是你一次一次救了我和兄长……我知道,你不靠高家以后也能收服滇东诸部,有阿莎姽帮你,你明明就能做到……”   “有借。”李瑕拍了拍高明月的背,道:“更重要的是,你值得,你自己本身就很珍贵……怎么说呢,往后你想要什么、想吃什么、有哪里不开心,总之有任何事都可以和我说,不必藏着掖着,可好?”   “嗯。”   “当然,你提了要求,我未必会全部答应。我这人有时候挺直接的,拒绝就是拒绝,你不必往心里去。”   高明月又“嗯”了一声,窝在李瑕怀里许久,才低声问道:“那我能提一个小要求吗?”   “什么?”   “你能不能对我撒娇啊?”   “嗯?”   “就是……不那么镇定自若,为我着急一下,使点小性子。”高明月声若蚊吟。   她想要偶尔能看到李瑕流露出很在乎她的样子。   因为,她觉得他不那么喜欢她。   但李瑕却是道:“不行。”   “啊?”   “我大你太多了,做不到在小丫头面前撒娇。”   “明明才大我几个月。”   高明月抬头看着李瑕,忽然笑了笑,显得十分欢喜。   她看到他表现得很为难,是在为难要怎么对她撒娇。   这也就够了,她还从未见过这世上有什么人或什么事能让他这般为难。   高明月于是抚了抚李瑕的脸,笑道:“好啦,就这样就可以了。”   “你也太容易满足了。”   “嗯。”高明月牵着李瑕的手转身向更北面走去,自言自语道:“你都不知道我想到要嫁给你好久都睡不着……”   两人又向北面踱步了一会儿,终究是没有太多时间让他们这样谈情说爱,不多时又转回可渡关。   ……   驿道边,阿莎姽捻起一朵花站起身来,忽然再次感到无比的孤寂。   但李瑕与高明月路过她身边时,高明月却是松开李瑕,挽住了阿莎姽。   “走吧,回去吧。”   ……   高长寿站在关城上看着这一幕,笑了笑,抬头望向北面的山川。   也就是在今日之后,他才更能体会李瑕的意图。   背倚大宋、盘据昭通,才有与大理的蒙古相抗之力…… #第二百九十三章 乌撒部   昭通东面的深山老林,有大量的彝、苗部落混居。   乌撒部聚集地,也就是李瑕在地图上标作“威宁”的地方,往北五十里有座“磨撸山”,磨橹山下有个苗寨,因有三个氏族定居,外人称作“三家寨”。   三家寨离五尺道较近,当年通往南丝绸之路的商贾偶尔也会在此歇脚,与苗寨交易货物。   这也是熊山当年为商贾们充当向导的作用之一,即与这些深山老苗打交道。   又因熊山到李瑕麾下任了百将,李瑕到白岩苗寨与熊春收购茶叶时,熊春才特地派熊阿乞随李瑕走这趟,充作向导。   在三月八日,李瑕沿五尺道到威宁之后,听说大理国内有舍利僧举事,遂让熊阿乞带着货物留在三家寨。   时间到了四月初六,熊阿乞眼看近一个月过去,李瑕还未带兵回来,心中渐感焦虑。   在他看来,李县尉重开大理走私商道之事已经失败了。   当然,白岩苗寨也没有太多损失,不过是卖些茶叶,李瑕已先付了一半的钱。   但熊阿乞看着李瑕的盐、糖、布匹、瓷器等大量的货物堆在那,也是忧心不已。既担心形势恶化被人抢了,也替李瑕心疼这白跑一趟的大损失……   这日,熊阿乞依旧谨慎地带着族人守着骡马与货物,忽听守在山口的族人跑回来大嚷。   “老虎头,老虎头,县尉回来了!县尉回来了……只剩一百人了……这可怎么办?!”   熊阿乞又惊又喜,惊的是庆符军伤亡惨重,喜的是李瑕终于回来了。   他忙不迭迎出去,只见李瑕一行人正在山口处,看样子却并非惨败归来。   ……   “县尉,眼下大理这局势,只怕不好继续贩货了吧?”   寒暄之后,熊阿乞小心翼翼问道:“不如,就此回去?”   李瑕道:“不,此行还是顺利的。往后大理那边会有人接收我们的货物,只是须等战事过去。”   “那……我们这次带的货?”   “和彝人、苗人交易。”   熊阿乞一愣,尴尬笑道:“深山里的老蛮夷,哪能有物件能与县尉交易?”   “有。”李瑕道:“换他们的劳力,我要他们为我们摇旗呐喊、起营建炮、筑城修墙……”   ……   在宋人看来,乌撒部只是蛮夷。但乌撒其实是一个有着自己的语言、文字,以及严密制度的政权。   除了种植稻谷、养殖牲畜为生,乌撒部还有大量的能工巧匠来编织竹器、打造铁器,且还有教化部民的文人,称为“布摩”,既是祭师,也是辅臣。   这是一个“士、农、工”各司其职的稳定政权,所谓“君魂施号令,臣魂来指挥,师魂有见识,匠魂管艺人”。   乌撒部臣服大理之后,大理国多派将领到边境监视乌撒部,最后却都因利益而被融入乌撒的部落政权,成为其栋梁之才。   其中最著名的四人被称为“四大白彝”,一直维持乌撒与大理的臣属关系,直到大理国灭……   乌撒部的首领名叫“阿勒”,时年已有七十三岁。   他还在襁褓之中时因战乱被遗失在荒野,靠吸食被风吹断的桑苔而得以存活。这在乌撒部的部民们看来,阿勒是受天神庇护的君长。   之后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阿勒重振了乌撒部,维持了部族的安稳,直到大理国灭……   蒙古人南下,给西南所有人都带来了新的命运。   阿勒和他的嫡长子勒余,并不愿意投降蒙古人。   而兀良合台攻蜀之际,对乌撒部攻城掠寨,阿勒只好迁到了耐恩山脉,避开了五尺道。   四月初八,勒余领着人抬着两口箱子放在阿勒面前,道:“父亲,三家寨的苗人送来的礼物,说是有个宋官和大理高氏要见我们。”   他打开包袱,里面是精美的布匹、瓷器。   阿勒坐在那似乎昏昏欲睡,用苍老的声音问道:“他们想要什么?”   “他们在南面的可渡关与蒙人打起来了,想要乌撒部帮忙。”   阿勒许久没有说话,似乎陷入了悠远的回忆。   年轻时,他率部民与四部联军大战,战四十七场,其中四十三场皆胜。在这一方天地被视为英雄。   但到了暮年,遇到蒙古人,他才知道蒙古人才是真正的善战。   “父亲?”勒余又问了一声。   “宋人?宋人管不到大山里来……大理高氏也不复当年的雄威了,不必见他们,不能让他们将战火再引到乌撒的大山里来。”   勒余道:“那这些礼物?”   “礼物留下,人赶出去。”   勒余有些失望,认为阿勒老了,失去了往常的雄心。   他的想法与阿勒不同,等阿勒去世之后,他需要继承为乌撒的君长,迫切的需要建立自己的威望,带着族人走出眼下的困境。   因此,同样是不愿投降蒙古,阿勒想的是让部民平安;勒余想的却是先打几场胜仗,一则服众,二则往后哪怕投降了,也能换更多的好处。   当然,这于他而言是往后之事,暂时而言他还倾向于联合宋人、大理人。   勒余想了想,道:“苗人说,那宋官是……冥王。”   “冥王?”   阿勒睁开了眼。   彝、苗之所以能共处于乌蛮大地之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巫”。   彝人是泛神崇拜者,认为“万物有灵显巫术”,各种鬼神主宰着世间,唯有信奉鬼神,种族才不会衰亡……   勒余见父亲睁开眼,上前两步,低声道:“奎香苗寨的通司说的……那汉官是冥王转世,来救世人于蒙古人的残害之下。她说,人死后,魂灵会离开身体,到另一方天地去……与祭师说的一样。”   “冥王怎会转生为汉人?”   “但她治好了麻博阿维的失魂症,三家寨的苗人都信那汉官是冥王。”   阿勒不说话,只是嘴唇上下张合。   勒余又道:“父亲,那汉官不仅是冥王,还是高泰禾的女婿……还有,兀良合台就是他杀的。”   “他叫什么名字?”   “汉名叫‘李瑕’……”   ……   与此同时。   “非瑜有信心说服阿勒吗?”高长寿问道:“毕竟我伯父、父亲已战败身死,便是我堂兄也很难再让乌撒部效力。”   “有。”李瑕道。   他抬头看向深山,低声道:“自幼被遗弃于野、吸食桑苔而活的阿勒,需要再有一个神话,才能让他的部民重拾信心……” #第二百九十四章 退兵   可渡关。   也先没料到李瑕敢在可渡关守着。在他看来,这简直可笑。   但他只带了一个千人队,强攻城寨还是要驱赶仆从军。   等到四月初十,他身后那慢吞吞的三千大理兵终于赶到了。也先才打算强攻可渡关,却见南面又是尘土飞扬。   却是杨渊终于领了三千人、阿古达木领了一千余人也赶到了。   也先当即就鞭笞了杨渊一顿。   当初段实让杨渊负责歼灭这一点宋军,结果杨渊从大尖山一路追到云南城,又绕道回统矢城,兜了一个大圈子。   如今宋军都快要逃出大理国境了才赶来,还有何用?   合兵一处,用来平定舍利僧叛乱的八千兵力都已在此。   也先反而颇为头疼,因辎重已丢了大半,带八千大军攻打一个小小的可渡关过于多了。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疏漏,自然是因为段实太过无能。   好在这点小问题很好解决,歼灭了宋军之后,到乌撒部劫掠一番也就是了。   也先当即点兵攻打关城……   若是俯瞰可渡关,会看到有条东西向的山脉横亘于此。   有条南北向的小路从山脉中穿出,便是五尺道,在这一段叫可渡关驿道。   因此地势,可渡关才被称为“滇黔锁钥”。   但这条山脉并不算很高,不到八百丈。   一部分大理兵沿着驿道强攻关城,更多的则开始翻山越岭,试图包围宋军。   而关城占据地势,不需太多兵力,宋军也只有两百人守关。其余六百人与一百寨兵则守着两侧山头,不断以砲石攻打大理兵。   这种仰攻,对大理兵而言显得十分惨烈,不断有人被山上砸下的木石砸中。   攻山战便是如此,除非能偷袭得手,头两天无非就是拿人命去换守军的木石和箭矢,等到守军的物资消耗殆尽,再一举拿下山头。   到时,才是对宋军展开屠戮之际。   ……   四月初九傍晚时分,大理军终于停止了攻山。山顶上的守军也是一个个累得直喘气。   被砸死的大理兵死了就死了,他们却已连续两天不停地搬动木石,体力已然用尽。   杨奔仰躺在山顶,忽听有人嘀咕起来。   “你说,县尉不会逃了吧?”   杨奔转头看去,见说话的是年初才入伍的一个新兵。   “不会的。”有人应道。   “县尉到大理来,已救走了他夫人和大舅子,不会留下我们断后,他自己逃了吗?”   “闭嘴吧你,县尉不会逃的。”   “……”   没聊几句,那边洪阿六走了过来,说话的几人连忙噤声。   杨奔心中微觉好笑,暗道庆符军不是正规官兵,全凭李瑕个人威望,因此才让新兵有这种顾虑。   但为何要留在这样一支私兵当中,杨奔却也想不清楚,只觉观李瑕行事,该不至于真逃了。   总之这次到大理也打了两仗,击杀不少附庸蒙人的大理兵,无愧于领的兵饷,等回到庆符县,也该把李墉的消息报给吕太尉了。   正想着些,有传令兵跑来,喊道:“熊佰将在吗?!”   接着便见熊山与对方谈了几句,便往可渡关而去。   杨奔不由心想李瑕不在,庆符军这些佰将都是些乡野匹夫,还能议出什么事来。   ……   熊山一路到了可渡关城,只见其他佰将都到了,个个身上都带着血污,正聚在一起对着地图指指点点。   鲍三抬起头,眯了眯独眼,向熊山问道:“你那边如何?”   “没让人攻上山,但箭矢用了大半,再守一天就没了。兄弟们也累得不轻。”   俞田道:“敌兵也太多了,这样下去,再没援兵的话很快就守不住了。”   几个汉子对视了一会。   李瑕不在,鲍三是最能服众的一个,道:“伍昂,你说。”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几个佰将里,伍昂最有头脑。   伍昂道:“要继续守下去,夜里也不能让兄弟歇了,把关城再修修,继续准备木石,陷阱也该重新布置。”   “还有呢?”   伍昂道:“该派人去三家寨找找县尉,把战况通报一下。”   于柄道:“我派人去。”   “行。”鲍三道:“让兄弟们都再卖点力,等县尉带着援兵来,我们在这狠狠打他娘的一场大胜仗!”   “好!打他娘一场大胜仗!”   这八个佰将里,唯有俞田跟李瑕的时日最短,嘴上虽然大声应着,心里却还是没底,暗忖县尉真能带来援兵吗?那些个深山老蛮哪能说来就来的?   这远离省治之地的荒野废弃关隘,没援军是真不可能守住。   搂虎也是问道:“县尉能请来那些蛮夷吗?”   “注意点,县尉都说了以后不许‘蛮夷蛮夷’的叫,要叫‘山民’,往后都是合力抗蒙的同袍兄弟。”   “叫什么不一样,他们也听不懂。”   鲍三啧了啧嘴,骂道:“我说搂虎,你自个也是彝人,比谁都来劲是吧?”   “嘿,我是熟彝,能一样吗?熊哥哥,你说是吧?”   熊山颇能理解,他是熟苗,与生苗接触得多,平时小冲突也多,时有被生苗数落,偶也有脾气上来骂那些生苗食古不化。   搂虎从小被汉人养大,多有被深山老彝欺负,性子又直,故而如此。   “好了,老实听县尉吩咐。”   下一刻,忽听外面有人喊道:“县尉回来了!”   各佰将精神一振,纷纷大喜,向关城迎去。   然而,月光下那些身影从北面蜿蜒的驿道上来,却只有一百余人,正是李瑕带走的一百寨兵。   “我就说,那些个蛮夷……山民不肯轻易来。”搂虎道。   “不来就不来吧。”鲍三道,“县尉总有法子的。”   “是啊,县尉总有法子的。”茅乙儿资历最浅,到现在才开口说上一句,也是废话。   说话间,关城北面大门打开,几个佰将迎上李瑕。   “县尉。”   李瑕扫视了一眼几个佰将,道:“准备一下,我们连夜撤,趁夜渡过可渡河。”   鲍三一愣,心想县尉不是说了这里是宋境、不让蒙军寸进的吗?   ……   天蒙蒙亮,也先被手下的百夫长阿古达木吵醒过来。   “将军,宋人逃了!”   “逃了?”也先挠了挠胡子,烦躁起来。   他真的挺烦大理这地方,山多水多,之前跟着兀良合台打些土老蛮还算顺利,来了一个稍微有点会打仗的宋将,对方就开始利用山地一路逃窜。   也先都能想到,李瑕肯定是守着可渡关,在关卡后的可渡河造浮桥,然后作出坚守关城的样子,趁夜渡过河,再拆毁浮桥。   “传命下去,给我追!”   也先迅速点齐兵马,追过可渡关,关城空空如也。   再追到可渡河,果然,河上的桥已经被毁了。   也先让大理兵迅速搭建起浮桥,继续向前追去。   过了可渡关、可渡河,前方的地势豁然开朗……   ……   李瑕称为“威宁”的地方,古称“南朱提郡”,唐时为羁縻州,称“宝州”,五代起为乌撒部领地。   威宁四周峰壑交错,山脉纵横,包围着中间开阔平缓的地带。   李瑕带着庆符军和两百寨兵才从山地中出来,行六七十里,忽听身后远远有马蹄声起。   鲍三趴在地上听了一会,大喊道:“县尉,蒙军追上来了。”   “往山里撤……”   ……   “将军,看到宋人了!就在前面!”   也先只领了两千骑兵追上来,其中一半探马赤军、一半大理马军。   追赶了大半天,下午时终于看到前面的宋军身影,两百骑兵、八百步卒正在向北面的山林里逃遁。   也先当即下令,命骑兵们追赶上去。   “快!别让他们再逃到山里……”   蒙古骑兵行进如风,终于在宋军进入山谷之前追上了他们。   箭雨袭射而去,跑在最后的宋军士卒们惨叫着栽倒在地。   跑在前面的宋军士卒惊慌之下,逃得更快,纷纷逃进山谷。   也先望到这情形,稍作犹豫,想到这地界宋人不可能有援军,遂喊道:“追!杀光他们……” #第二百九十五章 大理之行   这山谷叫大沟头,东面的山岭叫“山花梁子”,西面的山岭叫“三窝树梁子”,这样的地形是十分容易设伏的地方。   也先当然明白这点,但这里是大理,离宋境还远隔着重山,显然不会有宋军设伏。   但为了小心起见,他还是让百夫长阿古达木负责带着一千大理军开道,并嘱咐他小心为上。   阿古达木沿着大沟头追向宋军,十余里之后,再次追上宋军。   “放箭!”   箭雨袭去,又是十余名宋兵惨叫而倒。   阿古达木哈哈大笑。   他也是百战的老将了,心知佯败设伏这种事不是一般兵士能做到的,心里不由认为也先过于谨慎了。   “追上去!继续放箭……”   忽然。   “轰隆隆!”   巨响声中,有巨石沿着山坡滚下来。   阿古达木抬头看去,张了张嘴,又惊又怒。   他想不明白,这几日宋军分明就是在可渡关与其作战,之后一直逃窜,显然不可能有时间在此布置。   而且,所有的宋军都在这里,谁在山顶上推石头?   “额秀特!”   “轰!”   血肉飞溅。   阿古达木只觉脸上一热,眼睛里一片血红。   他抹了一把脸,只觉脸上糊着的血肉让人作呕。   “轰……轰……轰……”   又是几块巨石砸下,前方开道的一千大理军已然慌然。   “咴律律!”   马匹受惊,疯了般地撞上前方的士卒,阿古达木好不容易勒住马,转头看去,一块巨石正横在前方,石头下还有个大理兵的半截身子正在挣扎。   “杀啊!”   前方的宋军已回过身来,扬起长矛,向这边杀来。   “杀啊!”彝语的大吼声响起,是从山顶传来的。   阿古达木再次抬头看去,只见乌泱泱一片的蛮兵已杀了下来……   “嘭”地一声响,他被撞落于马下,大理兵的马匹已然失控了。   “拦住他们!别被冲溃……”   “轰!”   又是一块巨石砸落,阿古达木一句话还没喊完,眼前已是一黑。   落石之下,只剩下一滩烂泥……   ……   “撤!快撤……”   “咴律律……”   “轰!”   也先转过头,看到身后的山谷里也是接连有大石砸下。   他与阿古达木一样,不明白宋军怎么可能有时间和人力在此设伏,但一看到那些蛮兵他就明白了……乌撒部与宋军联合了。   乌撒人亦民亦兵,平时种地纳粮,战时出征打仗,能聚集出上万可战之人。   当然,没有盔甲兵器和战马、且没有扩张领土的野心,乌撒部的战力蒙人并不太放在眼里。   但他们在这山谷设伏,袭击也先这两千人,也是绰绰有余。   杀喊声起,又是一大群人包围过来,堵住了也先的退路。   也先绝望地发现,自己完蛋了。   他追了李瑕很久,却没想到终于追上之后,面对的是这样的处境……   ……   “杀啊!”   杨奔挺起长矛,刺倒一名蒙军,只觉热血沸腾。   他忽然发现为何自己这次会留在庆符军。   他并不像军中其它人那样敬畏李瑕,相反有些讨厌李瑕,曾经很多次在心里暗骂对方有眼无珠又狂妄无礼。   但李瑕能歼蒙军。   “歼”蒙军和“胜”蒙军不同,大宋有非常多的将领都能胜蒙军,吕家军将领就常年击退蒙军。   可惜的是,不能大量杀伤蒙军,击退一次,下次还会来。杨奔就多次看到蒙军纵马而去时那得意扬扬的样子。   庆符军不同,虽还很弱小,但常能歼灭蒙军……当然,川、滇的地势与荆襄不同,这也是一部分原因。   这次,李瑕有一点能让杨奔心服,居然真的能说服那些蛮夷协力抗蒙。   自从蒙古破大理以来,联合西南夷一直是朝廷的边防之策,但这不是易事,官府始终于西南夷之间冲突不破,笼络则使其傲慢,威慑则使其反抗,吕文德与罗氏鬼国、播州杨氏打交道以来也是极费工夫。   杨奔不明白,李瑕官小位卑,且是那般倨傲疏离的性子,怎就能说服蛮夷?   “县尉有令,活捉敌将也先!”   一声大喊响起,杨奔转头一看,只见山谷两侧,不少大理兵已跪在地上投降,自己这个佰队已杀穿了大理兵。   前面,是混乱的蒙军。   “杀啊!”杨奔大吼一声。   熊山终于做对了一次,给他创造了机会。   杨奔决定,这次一定要立下功劳,让那些泥脚子们看看,谁才是庆符军最智勇双全,骁勇善战之人……   “杀!”   彝苗部民们也从山上杀了下来……   ……   “报!县尉,活捉也先了!”   李瑕点点头,并无太大的反应,目光始终望着山谷。   他正站在山花梁子上,望着战场看了一会,见战局已定,下令道:“再强调一遍,立功者自有封赏、伤亡者自有抚恤。但缴获统归山民所有,不得争抢。”   “是。”   嘱附完这些,李瑕转头向高长寿道:“我要与勒余再说几句,你为我翻译吧。”   “好……等等,勒余好像亲自带头杀下山了。”   李瑕转头向山下看去,微有些诧异。   高长寿道:“你看,我们的人能击溃蒙军阵列,杀伤更多。勒余急了,想在我们面前立个威。”   “他急于建立威望,可以理解。”   高长寿皱了皱眉,又道:“乌撒部没听我们的计划放开山谷,怎么办?”   他们的计划本是放开山谷,让溃兵南逃,借以冲乱可渡河边的数千大理军。   此时见勒余没有依这个计划,李瑕也有些不悦,道:“我想与他谈的就是这个。想来,他是看大胜了,打算亲自攻打可渡河,再次立威吧……”   两人又看了良久,只见乌泱泱的乌撒大军分出数千人,也不列阵形,径直向南杀去。   山谷中则留下千余人,开始剥蒙军衣甲、捉俘虏为奴隶。   高长寿与李瑕对视了一眼。   “招呼都不打一声啊。”高长寿道,“勒余这人只怕有些桀骜,还有些急功近利。”   李瑕沉吟道,“往后你留在威宁、昭通一带,免不了与乌撒人打交道,‘桀骜’这种话不要再说,说得多了,他能感受出来。”   “我只怕他难以控制。”   “控制不了的。”李瑕道:“这次他只是和我们一起合力抗蒙,而不是效忠我们。这点你一定要铭记在心。”   高长寿道:“他无非是欺我们人少,想反过来压我们一头。”   “无妨,能达成初步的合作就行。我会再留一段时间,帮你把局面打开,眼下先收复可渡关再谈吧……”   ……   也先被擒之后,战事便顺利起来。   可渡河畔,杨渊很快被勒余击溃,领着残兵逃往可渡关。   勒余对关城不感兴趣,缴获了物资便带兵退回耐恩山脉。   临走前,他只是对李瑕咧嘴一笑,说是若还有事可再到耐恩找他谈。李瑕不以为意。   次日,李瑕领兵攻打可渡关,杨渊没想到宋军还会回来,加之没有了粮草,连忙领兵退走。   李瑕又派兵追击,斩获不少。   至此,救高长寿、联络高琼打开商道,同时累积歼大理兵近千余、灭了一支蒙军千人队,李瑕的大理之行基本已完成了目的。   夜里,庆符军与两百寨兵不由庆贺了一番。   ……   高长寿走进城楼,见李瑕与高明月依旧坐在那写写画画,不由笑道:“非瑜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如此时节竟还不肯松懈。”   “你们也没酒,怎能这般闹腾?”   “哈哈,高兴啊,我让几个俘虏的蒙鞑在城门上唱歌,你不去听听?”   李瑕道:“唱歌归唱歌,别弄死了,往后还有用。”   高长寿大笑,问道:“又在做何计划?”   “规划如何让你在威宁立足。”李瑕语气淡淡的,道:“首先要在威宁建城屯田,如此,你才能招收大理流民,扩张计划……”   “先不谈这个,好不容易破了敌,今夜先歇口气。”   高长寿转头看了眼坐在一边闭目养神的阿莎姽,绕过她,笑着在李瑕、高明月对面坐下来,又道:“若是顺利,等到明后年,我在威宁、昭通建城,你们也该成亲了。”   高明月低下头。   李瑕放下笔,仿佛难得遇到感兴趣之事,反问道:“明后年?”   “哈,你是何打算?”   李瑕道:“我打算回庆符以后就成亲,慕儒觉得呢?”   高明月忽然站起身,拉着阿莎姽,轻声道:“我们出去透透气吧。”   屋里,李瑕与高长寿都笑了笑。   李瑕道:“接着说吧。”   “依你安排,那我就不在场了。”高长寿沉吟道,“嫁妆和婚礼未免也有些寒碜……一般宋人也是男二十二,女十八左右成亲。你们还小,倒不必急于一时。”   “那先订亲吧。”李瑕道,“我会在威宁再呆些日子,临走前先把婚事正式订下来。”   “好。”高长寿又笑。   “另外,这次我要带明月走。”   高长寿愣了愣,有些犹豫。   李瑕重拾起笔,表示此事他主意已定。   他虽没说过,但这次一定要亲自来大理,有几成是为了高明月,也只有他心里明白…… #第二百九十六章 规划   高长寿很早就想把妹妹嫁给李瑕,冲的当然不是李瑕的小小县尉官职,而是品貌才能。   在他当时的设想里,是想让李瑕辅佐他的。   如果事情是这样,从北面归来之初,李瑕或已追随他到了大理出谋划策,提议在昭通、威宁一带建城、扩张实力,练就一支强兵,再趁兀良合台从宋境败退时斩杀之,为一方豪强……   但李瑕早就告诉过他,这些全都是瞎想,不可能实现。   不依靠宋廷的实力,成为一方豪强不过是痴人说梦而已。   北地豪强何其多,史家、张家哪一个不比大理国势大?金国一亡,也只能投效蒙古。   李璮之父李全,不甘投蒙,也只能投宋,一朝起异心,便为宋廷所灭。   李瑕今日有此局面,原因在于以庆符一县之力得以养兵,借叙州军、长宁军为援,如他所言“倚仗大宋国力”。   个人之力再强,永远比不上一个大国之力。   李瑕一开始就比高长寿理智、看得更长远,所以他能让高长寿来辅佐他。   这些道理,在看到了舍利僧起义的败亡之后,高长寿也想明白了,这才同意了李瑕的提议。   但“九爽七公八宰相,三王一帝五封侯”的高氏也有尊严,高长寿很希望妹妹出嫁时能体面。   联姻要门当户对的道理他最明白。   比如以李瑕的品貌能力,往后难免会有妾室,只怕还不少,高明月出嫁时若是嫁妆少了,这主母必要被人小瞧,多少会有些长远的影响。   因此,高长寿提议等一两年,他打开局面,至少在外人看来风光些。   只要能在昭通、威宁一带立足,凭高氏在大理的声望,必然能引吸到许多大理遗民投效。再加上李瑕在川蜀,高琼在统矢城的商贸往来和粮草支援,打开局面不难……   对此高长寿还是颇有信心。   但李瑕现在就要把高明月带走……   “非瑜,你也知道,我高家的体面……”   “她留在这里我不放心。”李瑕道:“威宁紧邻大理,一旦等阿术从交趾归来,绝不容允你在此屯兵,此为外患;乌撒部不是一朝一夕能完全驯服,此为内忧。内忧外患之地,太凶险了。”   “但让女子未出嫁就跟在夫家身边,我高家……”   “所以我说回庆符就成亲。不过你的考虑也有道理,加上这两年战事紧得让人喘口气的时间也无,确实可以听你的、缓上一两年。”李瑕道:“当然,最重要是看明月的意思,她该是愿意随我走的。”   高长寿沉吟了一会,想来也只好如此,既能让妹妹与李瑕同甘共苦、相濡于微末之时,也能等往后再风光出嫁。   “那好吧。”他终于还是答应下来。   李瑕点点头,道:“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她。”   高长寿微微叹了口气。   破敌的喜悦在这一刻消散了不少,他意识到,当此乱世,要尊严、体面,终究是要靠实力。   他都一个多月没洗澡换衣服了,带着妻儿奔波于乱战之中,连个遮头的瓦片都没,还何谈高家的体面?   “谈谈怎么在威宁立足吧。”   李瑕道:“不说今夜要歇口气了?”   “这口气是歇不下来了。”高长寿道,“想到勒余那嚣张样子,俘虏也先这个蒙鞑的欢喜都去了大半。”   “叫你莫说勒余‘桀骜’,你就说他‘嚣张’,更直白了。”   “你我私下商议,这不能说、那不能说,还如何谈?”   “好吧。”李瑕道:“你需注意一点,之后与乌撒部打交道,万不能说我们打算自立,如今我们势力太弱,直说了他们不信服。”   “那如何说?”   “我是宋官。”李瑕语气认真,“我们背后是大宋朝廷。”   “呵呵,大宋。”   “你信我要奋剑而取天下;将士们信我要当蜀帅;山民们信我是冥王转世……但勒余不同,他表面上信鬼神,实际上对他而言更重要的是成为乌撒首领。   乌撒部百年间先归附大宋,后归附大理,有一个特点就是欺软怕硬。大理的势我们已借不了了,得要靠大宋的势压一压他们。”   高长寿道:“我发现,你平时称‘宋廷’,要借势了就称‘大宋’,也是势利之人一个。”   “别与我说笑。”   李瑕道:“好在如今乌撒首领还是阿勒,他是个理智之人,考虑的是部民的利益。只要能与他谈拢,可保你在威宁立足。”   “阿勒老了,怕时日无多了。”   “他能多活一两年就好。”李瑕在地图上点了点,“首先,我们一定要牢牢把住可渡关,既能驱退外敌,也是为乌撒部守住门户。这点阿勒能看明白,这会是他同意你留在威宁的理由之一。”   话到这里,高明月与阿莎姽又推门进来。   高明月温温柔柔的,又点了一支烛火放在桌上。   她可能是在外面偷听了,可能没有,总之是知道李瑕接下来有许多地形上的问题要问到她,正好进来了。   两人很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眼神里有些笑意,李瑕才接着说起来。   “其次,不要小气,要用利益拉拢山民。这些山民都会种植,要多开恳田地分给山民。一开始,乌撒部想要税收就给他们。”   “真给?”   “给。有舍才有得。”李瑕道:“除了田地,其后便是生活用品,我会运来物资,你与山民交易,不必要他们的钱,可以让他们用劳力来换取。信我,宋境来的东西能让他们愿意为你作劳力。   最后,是恩威并施,施行法规分寸一定要拿捏好。我个人有两个词,‘尊重’和‘刚正’,不要将他们视作蛮夷,我们所作所为对他们是好是坏他们都明白。他们也不傻,你太严,他们会反抗;你太宽,他们也会钻你的空子。”   高长寿点点头,道:“这点你放心,我高氏治大理国百五十余年,便是与诸部山民打交道。”   “是啊。”李瑕道:“要治理这些山民,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人选。”   高长寿笑了笑,莞尔道:“故而,你要我世镇云南?”   “我认真的。”   “行行行,知道你认真。”   李瑕道:“第一步要做的是建城,位置……”   他语气才踌躇,高明月已伸手在地图上点了点,轻声道:“我们刚才说的是这里。”   李瑕点点头,道:“对,就是在草海东北方向这片地方。”   高长寿看着地图,微微一愣,道:“选了最平缓的地方?连宋人都知道要把城建在山上。” #第二百九十七章 威宁城   李瑕道:“五尺道沿途,全是山高谷深的悬崖峭壁,我们要在昭通、威宁建城,不就是看中这是唯二的地势平缓之处、可以屯田养兵吗?”   “话是这般说,但如何守卫?”   “威宁四周山沟密布,地形险峻,又有可渡关扼住驿道,勉强可以守卫了。”   高长寿显然不太安心,道:“万一蒙军翻山过来,便可长驱直抵威宁城下了。”   李瑕沉吟了一会,道:“这是难以两全之事。昭通、威宁既有五尺道联通西南,又是高山深谷之中的平缓地势,还是大宋、蒙古的边陲之地。这是它们的好处。   当然,此地远比天府之国贫瘠,五尺道也太窄太长,不利通行。远不如合州钓鱼城,险峻高山之上一马平川,既能屯田又占地势,且还占据水路要道。   但这已经是我们在天下之间唯一能落子的地方了。若能站稳脚跟,往后可期待北据川蜀、南通大理。这也是我一定要谋求宋朝官位的原因,或能稍弥补它的地势缺陷吧。”   高长寿点点头,明白李瑕的无奈。   既要兼顾地利、又要屯田练兵,世上更好的地方有很多,但以他们眼下的实力占不到。   “我了解,只担心建城于此,拒敌的难处很大。”   “是,好在阿术也仅有数千蒙古兵了,他在西南也不仅我们一个敌人,还有交趾、自杞、罗氏鬼国,蒙古在大理的兵力消耗得也很厉害,只要我们前期能守住,他未必会与我们死磕。”   李瑕说到这里,揉了揉额头,又道:“还记得杨西庵先生给我们的情报吧?”   “自是记得。”   “去岁,蒙军入蜀,已牵制了川蜀的兵力,逼的宋朝必须在川南建立防御,消耗了川蜀之人力物力。短期而言,蒙古的战略目的已经达到了。”   李瑕换了一张更大的宋朝疆域图摊开,指了指广西一带,继续侃侃而谈。   “接下来,大理蒙军的主攻方向必然不是川蜀,而是从罗氏鬼国、自杞国,从广西主攻荆湖防线,如此,才能给宋朝带来更大的防御压力。”   高长寿随着李瑕的指尖看去,喃喃道:“所以,阿术才会先去降伏交趾?”   “不错,这是蒙哥定下的斡腹之谋,阿术必须这么做,他其实并无太多精力继续伐蜀。”   “但我们也要守住他一部分的攻势?”   “嗯。”   高长寿也揉了揉头,道:“也没别的办法了,依你所言,我们就在威宁筑城吧,你管这片海子叫‘草海’?”   “应该是这个名字吧,这里可以用来屯田?”   “大手笔,筑城、屯田、修水利……哪来的钱粮与人力?”   “我明日去与乌撒部谈一谈。我会承诺他们,回了庆符县之后会送来大量的钱粮。”   “阿勒、勒余父子能答应吗?”   “说句难听的,他们或许会觉得……”   李瑕话到这里,停下话头,沉吟了一会。   “觉得我们守着可渡关,筑城、屯田,往后有了城池良田,他们能占下来?”高长寿道,“想让我们为他们做嫁衣。”   “就是这个意思。”   “我们如何保证不会被鸠占鹊巢?”   李瑕道:“那就看到时我能从川蜀带来多少兵力了。”   “好吧,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是这个意思。”   ……   李瑕这个小小的势力之中,高长寿是最文武双全且能独挡一面之人,他家学渊博、意志坚定。   这些年,他或许因为太年轻受过许多挫折,但有了李瑕谋划的长远方略,找准了路子之后,他已有了成为一方豪雄的潜力。   这个夜里,他们在烛火下商谈了许久,终于定下了威宁城的雏形。   不同于庆符县是宋朝治下之地,受宋廷监管,威宁城从建立之初,就将是一个新生势力的据点……   ……   次日。李瑕与高长寿再次到了耐思山脉见了阿勒父子,说了自己的意图。   垂垂老矣的阿勒听了很久,又与他们一直谈到入夜,终于答应下来。   李瑕等人走后,勒余不由问道:“父亲就这样容忍这些宋人、大理人在我们的地盘上建城?”   阿勒显得很疲倦,闭着眼,缓缓道:“不让他们建城?你打算被蒙古人打降以后,再建‘军民总管府’吗?到时,钱粮也是我们出,人力也是我们出,还要每年给蒙人纳贡。你可想清楚了?”   这么长一句话,勒余听了都要睡着了。   他想了想,道:“但汉人有句话,叫‘一座山里没有两只老虎’,怎能让他们钉在我们的地盘上,我以为他们击退蒙人就走。”   阿勒老脸上似乎浮起一丝笑意,喃喃道:“那位冥王……不简单。”   “宋人嘛,都想当大官。”勒余道:“其实儿子也懂。让他们屯田,再守着可渡关,田归我们的部民种,粮食也归我们,这没什么不好,但为什么要为他们建城?”   “你会筑城吗?”   “不会。”   “会修水渠吗?”   “不会。”   阿勒道:“那你让部民帮他筑城换钱粮,他再帮我们修渠开田,城归他、田归你,你亏吗?”   “亏当然是不亏。”   “种了粮食,他再拿更多的好物件来换粮食,养兵挡着蒙古人,你亏吗?”   “话是这么说,但他占到我们的地盘来了。”   阿勒道:“你说的,‘宋人嘛,都想当大官’,他立了功劳,早晚是要调走的。到时候,城和田归谁?”   “嘿嘿。”勒余笑了笑,接着却还是有些不解,又问道:“父亲为何要敬重他们?和他们说话也太客气了。”   阿勒道:“很久以前,这里是夜郎国以西的莫国,后来被灭了。汉人有个词叫‘夜郎自大’,说的是我们山里人看不到外面有多大。儿子,你记住,乌撒部臣服于大宋、大理,甚至也可以臣服于蒙古。唯独不能夜郎自大,给部民招祸。”   “我不明白。”   “别以为我们这数万人盘据在深山里就能称王,蒙古、大宋、大理,那才是大国。我们与这些大国一比,就是鸡蛋与石头。”   “大理不都灭了吗?”   阿勒道:“连一个舍利僧都能召集十万人举事,高氏更能做到,这就是名义。你要敬重高氏的名义,也要敬重宋官的名义。”   “儿子还是不明白。”   “名义就是,你得敬重他,表面上奉他为主。但乌撒部的地盘还是你说的算。”   勒余又笑了笑,道:“儿子明白了,用宋官和高氏的名义建了城,再收服他们像‘四大白彝’一样,或者干脆杀了他们。”   阿勒似乎叹息了一声,道:“杀人是最笨的办法。时长日久了,宋官会被调走,蒙古人也会来讨要高氏,不需要你杀人,明白吗?”   “儿子明白了。”   “你若是明白了,就得学会敬重他们。”   “好。”勒余道:“那儿子就让部民去给他们建城了?”   “做吧……”   威宁地处乌蒙高原的中心,自南北朝起便为土著豪族所据,五代之后为乌撒部领地。   原本的历史上,清初吴三桂平灭乌撒部,取“威镇安宁”之意,改乌撒土司府为威宁州,才有“威宁”之名。   此地密林、山沟、洞穴众多,到处都是难以通行的陡崖绝壁。   交通不便,族群复杂,加之又是处于川、滇、黔三省交界之地。因此即使是到了后世,威宁也曾有段时间以悍匪而闻名。   除了悍匪,提到威宁,不得不提的便是“草海”。   草海在上古时期便已形成,之后湖水外泄、淤积,便成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海子。   至明代,凿中、北、南三面之河以灌溉海田数千亩,广袤数十里,可耕可牧,卫兵屯田其中。   而眼下这个大宋兴昌五年,李瑕便要在这个蛮荒之地建威宁城,屯田于草海之畔。   他做这个决定并非是因为了解威宁的这些变迁,他知道的也只有“威宁”“草海”这两个名字,但他还是找到了五尺道上这个适合建城屯田之地…… #第二百九十八章 传信   四月十四日。   一根木桩被钉在土地里,表示这里将会起一座新城。   李瑕给了高长寿一份图纸。   这图纸是在庆符县时找匠人画的。川蜀这些年建了许许多多的山城,多的是这样擅长建城的匠人。   而李瑕也并非是临时起意要在威宁建城,他从出发之前就做好了打算和准备。   依着图纸,高长寿指挥寨兵押着千余俘虏为劳力,开始挖沟打基。   除了这千余俘虏,也开始招募附近的山民,这部分的劳力则需要以大理缴获来的物资为粮钱雇佣。   另外,勒余也领了乌撒部的数千青壮伐木采石,贩卖给他们。李瑕承诺会再从庆符运来物资交易。   到处都是一片热火朝天。   而这景象之中,勒余显得最为意气风发。   勒余时年四十二岁,留着一脸络腮胡子,作为乌撒部的少君,他足够健壮,也足够睿智。   当然,他这份睿智是相对大多数部民们而言……   勒余其实也能看得出来,庆符军战力颇高,甲胄也精良,八百人对上乌撒部两千人也不输。   因此,他对李瑕有种敬而远之的态度。   但他知道李瑕不可能长期待在这里,态度中始终隐隐有种“地头蛇”的傲慢。   对高长寿,他则是表面奉其为主,但骨子里颇为轻视。   这种态度没人感觉不出来,高长寿与勒余聊了几句之后,终是忍不住向李瑕道:“我实在受不了他的嘴脸。”   “看得出来,他有在表示敬重你。”李瑕淡淡道:“该是阿勒教他的,他做的比阿勒差远了。”   “呵。”   “接下来我们有两件事,一是你须派人联络高琼,让他尽快让高氏旧部,以及心向大理的遗民来投奔你。否则你势力不足,我带走庆符军之后,你应付不了。”   “好,我马上派人去。”   “二是西南方向还有些归附蒙人的部落,我带兵去剿了,抢些物资、俘虏回来,应付当务之急。”   高长寿道:“等我练一千兵马,此事我便可以做。”   “嗯,尽快吧,我在此呆不了太久,一两个月吧。”   李瑕虽还年轻,做事每每有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他回过头,望向草海边方圆数十里用来建城之地,想了想又道:“我与明月的订亲礼,流程我不熟悉,你记得帮忙操办。”   高长寿闻言笑了笑,道:“这点小事还需你提一句。”   之后十几天,李瑕便领着庆符军往西南面扫荡几个小部落,既是稍缓了物资和人力的需求,也是对乌撒部的威慑。   ……   四月二十六日。   李瑕领兵从牛栏江畔小竹箐归到威宁,他又扫荡了一圈,缴获了不少物资、俘虏了不少劳力,引的乌撒部民纷纷又怕又侥幸。   高长寿已先在威宁建起了一片营寨。   李瑕才到营寨,只见一百庆符军正风尘仆仆列队其中,一个佰将正在与高长寿交谈。   “见过县尉。”   “许魁?你怎来了?”   “小人……”   “帐篷里谈吧。”   许魁嘴笨,进了帐篷也不知怎么说来龙去脉,忙从怀中掏出好几封书信递给李瑕。   “县尉请看。”   李瑕不急着看信,先是打量了许魁一眼。   只见这瘦汉子满身都是尘土,显然一路而来累得不轻,但看神色该是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他这才看了看手里几封信,先打开韩承绪写的,信上说了庆符县的诸多情况,让县尉不必担心。   李瑕又看了看韩巧儿的信,只说了几桩鸡毛蒜皮的琐事,倒也有趣,他微微笑了一下。   之后打开李墉的信,只见信封里还夹着一封公文,说是潼川路安抚使兼知泸州的朱禩孙要求庆符县乡勇克期抵达泸州。   李瑕再一看朱禩孙要求的时间,五月底。   而李墉信上的内容就很丰富了。   三月初,成都蒙军都元帅“阿答胡”命令“纽璘”率万人,自利州下白水江,目的应该是攻打重庆。   朱禩孙命潼川府路各州县准备防事。   到了三月末,朱禩孙却又改调庆符军到泸州,据李墉分析,很可能是川帅蒲择之料定纽璘攻不下重庆,不守反攻,打算奇袭剑门关,以求收复成都。   如此,泸州兵力被调往北面,故而朱禩孙才会更改对庆符军调令,由“准备防事”变为“前往泸州”。   李墉直言不讳,说他曾在吴渊帐下为幕,因而有此推测,又告诉李瑕成都之战迫在眉睫,当尽快率部返回。   ……   看完信,李瑕转头看向许魁,问道:“你是何时出发的?”   “三月二十七日,两日前到的威宁,高郎君让我在此等候县尉。”   “县中防务,刘金锁顾得过来?”   许魁道:“县尉放心。是韩老先生、李先生、刘佰将一起商议过,才让小人来找县尉的。”   “辛苦了,先去歇息吧。”   待许魁离开,李瑕转头看向高长寿与高明月,沉吟道:“我不能在威宁继续呆了,后日便要动身。”   高长寿点点头,道:“也好,想必很快堂兄便会派旧部联络我,放心,我镇得住乌撒部。”   他话到这里,摇了摇头,又道:“这一年一年的,才走了兀良合台,又来了纽璘,也不让人安生片刻。”   “是啊。”   李瑕取出地图,摊在案上,沉思起来。   良久,他才道:“慕儒让我与明月单独说会话可好?”   “好。”   高长寿转身出了营帐,下意识回过头,只见阿莎姽无声无息跟在身后,不由吓了一跳,连忙快步走远……   ……   帐中,高明月手里还拿着李瑕回营后要换洗的衣物,搁在一边,低眉顺目的样子。   “本已做好了连年打仗的准备,没想到局势比我想的还要紧张。”李瑕道。   高明月转头看向他,眼神很温柔,却似乎不知如何回答。   两人牵起手。   李瑕又道:“本想着这次带你回庆符县,能安稳些。但川蜀战局又起,你随我过去未必比留在威宁更安全……”   “我随你走。”高明月低声道。   “会很危险,也很辛苦。”   “我不怕。”高明月依旧是恬静模样,却是又道:“若有危险,我愿与你一起赴死。”   李瑕不是扭捏之人,听了她的心意,道:“那好,我们明日订亲,之后一起走,可好?”   说到生死大事,高明月也是波澜不惊,提到订亲,她反而是羞涩地低下头。   好一会,她似乎担心李瑕以为她不愿意,又轻轻点了点头。   这一低眸之间,李瑕觉得她还蛮动人的。   ……   说起来,之前李瑕觉得张文静的性子更活泼,相处时能叽叽喳喳说话,他在宋代本来就觉得无聊,其实更愿意与张文静这样的在一起。   但张文静的家世显然是不适合的,李瑕也不愿耽误她……不论在外人看来如何,在意识到她的某些情愫之后,他确实是很尽力克制着不去撩拨她了。   如此一来,高明月便是他此生所遇少数三两个喜欢的女子里、最适合成亲的对象。   这件事,他考虑时确实也带着理智,显得不那么投入。   以他的阅历,很难轰轰烈烈喜欢上哪个小女子。   而这个世间风气不像他前世对单身者有那么高的容忍度,李瑕要做的事注定他必须成婚。   反正这时代太多人都是先成亲、后相识。   当然,他是有对她动心的,且越来越动心……   两人便是在个这个情况下订了亲。   在李瑕想来,无非是办个订亲酒,而高长寿则是很认真的为他们办了“三书六礼”中关于订亲的几个步骤。   纳征之后,李瑕与高明月的婚事便正式定了下来,不再只是两人口头的约定。   李瑕往后若是再遇到有哪家门户想要嫁女,便可拿出婚书自称已经订亲了。   订亲时他并未见到高明月,觉得这件事远不像想像中有趣,倒显得像在处理公文。   过程中,高长寿倒是想起来,问了一句“这桩亲事,还未问过令尊吧?”   李瑕于是答道:“不必问了。”   高长寿于是颇为遗憾,觉得妹妹的亲事远远不够隆重。 #第二百九十九章 重归   “二哥总觉得他没给我们操办好,你不必在意。”   “你觉得有缺憾吗?”   “很开心。”高明月低声道:“缺憾也有一点点……我不是和你说吗?想在洱海边听你向我提亲。我给你做糍粑。可惜今日我还是什么都没有……你会不会嫌我嫁妆太少啊?”   最后一句话,她难得有些莞尔的语气,向李瑕笑问道。   “成亲前还有机会多赚嫁妆的。”李瑕道,“回头你也管些生意,赚了钱当嫁妆也不错。”   他们俩今夜本是不该见面的。但这段时间的相处已然习惯了每天呆在一起谈论山川地形,倒也不太理会习俗规矩。   这大概是战乱带来的少数好处之一。   “其实……与你订了亲事,我到现在还觉得像作梦一样。”   高明月渐渐对李瑕也能说更多的话,闲聊道:“在北面刚见你的时候,觉得你这人……嗯……”   “我这人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   “那副样子,就仿佛全天下的女子你都看不上。”   “听起来很讨厌啊。”   “不讨厌啊,就是觉得孤高,觉得你不会看上我……不过后来,你和我说你要纳很多妾,才知道你不是看不上,你是看上了好多。”   “我没有说要‘很多’吧?”   高明月笑了笑,道:“我也能像这样偶尔逗你一下吗?”   “嗯,虽然很冷。”   “冷?”   “就是一个笑话不好笑的意思,怎么解释呢,我给你说一个吧……刘备的马像脱了缰一般奔向悬崖,张飞大喊‘大哥,你快勒马!’于是,刘备回答‘我快乐个屁’……”   高明月忍不住笑出来,眼睛弯弯的很是漂亮。   这大概是她原本的样子,国破家亡以前无忧无虑时的样子。   ……   这个夜里,两人闲聊的时间仿佛过得很快,李瑕送高明月回到她的帐篷之后,重新返回来,盯着地图再次沉思起来。   他心里有个想法,但还没做决定。   有两个计划在他脑海中权衡着,本是一时难以决择,但今夜高明月说到“在洱海边向我提亲”时,让他更倾向于其中一个计划。   李瑕揉了揉脑袋,告诉自己不必管这些理由,要更理智的判断。   然而,各种理智的理由已在他脑中罗列好,只等一个决定而已,他不由又问自己,内心的冲动是想要如何做?   ……   天微微亮,李瑕起身走出营帐,看到包括许魁在内的九个佰将已在校场在准备起营。   他们打算今日回庆符县。   李瑕招过宋禾,拿出一封信递过去,吩咐道:“你派一什人尽快赶回庆符,将这封信交给韩老。”   宋禾竟还是问都不问,拱手应下,自派人去安排。   李瑕回过头,望向晨曦中站立的庆符军,心头有个念想愈发炙热。   打穿大理、走灵关道直趋成都。   这是他战场上的第一个对手与老师阿术教给他的打法,潜出间道,迂回包抄,奇师突袭……   ……   善阐城,杨渊已领兵至此驻扎下来。   他才想好如何向段实解释也先兵败之事,却又得到消息说段实叛了大蒙古国、畏罪自尽了。   杨渊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大理城面对段兴智。   也许是向这位大理总管禀报“妖僧叛乱已平、入寇襟军已被驱逐出境,战事已定?”   在他心里,战事确实已平定了,大理又恢复了安宁……   ……   四月三十,磨弥千户府。   磨弥千户府所在之地也就是李瑕称作“曲靖”的地方,与威宁交界。   城头上的守将闭眼看着从北面来的那近九百兵马,大声喝问道:“来者何人?!”   “镇守将军也先北征归来,速开城门!”   城头守将眯着眼看去,见旗号确实是也先旗号,又见一骑冲到城下,手持一枚金符,喝令道:“还不快开城门?!”   “是,马上就开城……”   城楼上,磨弥的首领、如今的蒙古千夫长阿蒙堤探出头来,喝道:“怎么回事?!”   “也先将军回来了!”   “太好了!”   阿蒙堤大喊一声,收回脑袋,心中自语道:“娘的,蒙鞑又来作威作福了……不对!”   他回想起来,依杨渊所言,也先将军该是已经兵败了才是,怎么又会领兵回来。   “都给我……”   阿蒙堤话音未落,只听一声惨叫从城门响起。   九百兵士已迅速冲进城门,手中长矛齐捅,登时刺倒一片守军。   ……   “刺!”   杨奔奋力刺出长矛,有血溅到他嘴里,他用力啐了一口啐出去……   前几天,洪阿六说,论功的话他杨奔肯定是能升什长了。要是能再建些功劳,升佰将也不一定。   “而且啊,县尉肯定还要扩军,扩到一千五百人也有可能。我听许佰将说了,刘佰将在庆符可还在征兵练兵咧……”   当时杨奔听了,心中不屑。   搞的好像他很想在庆符军升迁一样,可笑。   其实他想的是,等到时李瑕提升他为佰将,他径直挂印而去。相当于给李瑕一巴掌,再告诉他“你不会用人,现在才提升老子,老子不伺候了。”   没想到,李瑕竟不径直回庆符县,反而要带兵走灵关道。   这个计划并没有直说,李瑕也只召了九个佰将商议,之后就再次出了可渡关南下。但杨奔一看路线就知道了。   “奇袭成都?必是奇袭成都!今岁果然要收复成都了,吕太尉早就说过,川蜀这般死守没有出路,只有反攻成都、进而反攻汉中才能扳回局势……”   他不由为李瑕的疯狂大胆感到心神颤栗。   “这个李非瑜,已有了刘武仲八成风采!大宋竟是在刘武仲之后,又出一个名将之才?”   杨奔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激动。   他告诉自己,计还未成,不必对李瑕太过赞誉,一个连自己的将才都看不出来的小小县尉,也许只是眼高手低……   一方面维持着高傲,另一方面,杨奔也很烦。   他真的看到李瑕每次找那九个乡野匹夫议事就气不过。   这种奇袭成都的计划竟出自这些人之手,该让他来参谋军机才对。   心里想着这些,杨奔手中长矛还是不停突刺。   “噗!”   又是一个磨弥守军倒下,血雾中,只见城内的守军已然溃了,正在向南门疯狂奔去。   熊山大喊道:“停止追击!占据城门,立刻搜治伤员……”   杨奔很想追,在他看来,要穿过大理走灵关道,必然要隐匿行迹,怎么能放过这些逃兵?   但他还是停下了脚步。   想升迁,想当佰将……   ……   李瑕已站上城头,俯视着这个小小的千户所。   他也看到了杨奔,近来这几场战斗,这个由贾似道、吕文德派来的眼线表现的十分抢眼。   算是朝中高官送来了个人才。   眼下对付外敌之际,倒不必太过理会……   心里这念头一转而过,李瑕又看向逃跑的磨弥守军。   他知道这些逃军会把庆符军卷土重来的消息传出去,但拦着也没意义,战场上不可能永远全歼敌人,与其增加伤亡、浪费体力去围堵,不如想其他办法。   此次重归大理,他比上一次更有信心…… #第三百章 理由与计划   李瑕出兵时完全是雷厉风行的作风,没与高长寿仔细讨论过,只是说完一个大概的计划,当即就领兵南下。   最后只留下一句“你尽快组织人手,到曲靖运东西吧。”   偷袭了磨弥千户所的次日,高长寿领了两千余劳力也到了,开始拆卸房屋、搬运物资到威宁建城……   “我不知你是如何想的。”高长寿道:“你真想带着这么一点人奇袭成都?”   “打成都当然不是靠我这一点人。”李瑕道,“以这一小支奇兵襄助蒲择之而已。”   “我不认为这个蒲择之能收复成都。”   “你都不了解他,不要妄下定论。”   高长寿道:“你就了解吗?”   “我有个幕僚,算是慕僚吧,叫作……李西陵。”   李瑕说到这个名字,语气有些斟酌,缓缓道:“李先生曾在荆湖制置使吴渊帐下为幕,战略眼光是有的。   经他分析,蒲择之的意图就很清晰了。奇袭剑门之后,便可阻挡汉中一带的蒙军南下。封锁成都,对成都的蒙军形成关门打狗之势。”   高长寿问道:“你相信这位李西陵的分析?”   “嗯。”   “但你不能确定成都之战是何时开始。”   “朱禩孙在三月末时向我发出调令补防泸州,说明他领兵北上剑阁了。一旦宋军封锁剑阁,马上便要对成都发动攻势。我从灵关道北上,时间应该是刚刚好。”   李瑕指了指地图,又道:“蒲择之打下剑门之后,蒙军必然也能猜到他的意图。那么,蒙军必然对宋军有所防范,会加强成都的防事。到时我出灵关道,或可出其不意击蒙军腹背,改变这一战的局势。”   “太危险了。”   “阿术不在,大理国内空虚,我走大理,面对的只是伪军;相比起来,反而是到川西去更危险,那里是上万有防备的蒙军。而且,宋朝的指挥体制森严,我到了泸州,一定会丧失自主权。”   话到这里,李瑕苦笑了一下,道:“你也知道我的性子,不喜受人使派。到时我若是看到战机,再想从泸州出兵,或许还得对泸州守军动手。”   高长寿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他更希望李瑕能留在威宁,但知道这话说了也没用,反倒显得他像个小媳妇一样。   李瑕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件事我考虑的比你多,不是头脑一热做的决定,你不必劝我。”   “哪怕不劝你,我也很担心你要如何穿过大理到灵关道。首先,粮草辎重你怎么解决?”   “抢。”   “大理国遭蒙军掳掠至此,何处还有粮草……”   高长寿话到一半,忽然愣了一下,反问道:“你不会是想抢寺庙吧?”   “我没抢,是也先抢的。”   “也先抢的?”高长寿喃喃了一声,摇了摇头,也不知该做何感想。   ……   大理国崇佛,有“妙香国”之称,开国以来就大量兴修寺庙。   历代大理段氏皇帝二十二人当中,有十一人出家为僧。是真的崇尚佛法、还是为高氏权臣所逼,也只有他们心中最清楚。   至于崇佛的缘由大概也有许多,比如离天竺、吐蕃近,比如用佛法来缓解境内的各族之争、权力之争,避免南诏国灭之后各大家族之间的血腥杀戮。   忽必烈似乎也信佛,他灭大理之前,须取道吐蕃,驻扎在六盘山时请藏传佛教萨迦派首领八思巴会面,接受了八思巴的喜金刚灌顶。当时他的王妃察必随行军中,同样接受了灌顶;   灭大理时,他裂帛为旗,上书“止杀”二字,说是被姚枢所劝,其中未必没有考虑到佛教的影响力;   灭大理之后,他曾驻扎在无为寺,禁止战火烧到寺中,时人云“边城劫火,此间翠华”。   忽必烈这人不仅信佛,他还信道,也接受了儒学大宗师的尊称。   在李瑕眼里,如果一个人什么宗教都信,那等于什么都不信,不是宗教徒,而是政治家。   当然,换成是李瑕,如果有朝一日能征服大理了,也不敢公然藐视佛法。这是为政者应有的素养。   重要的是,如今这个蒙古统治下的大理国,各寺庙香火并不减当年。大理国别处没有粮草物资,寺庙里却是有的。   而且寺庙也很多,所谓“伽蓝殿阁三千堂,般若宫室八百处”,皆可成为沿途补给。   ……   这日,高明月听完李瑕与高长寿的谈话,她虽没多说什么,眼神里不由有了忧色。   李瑕看出来了,他知道她是担心佛祖怪罪。   而以李瑕的情商,倒不至于说出“是你堂兄高琼告诉我寺庙里有粮”这样的话。等到两人单独相处了,他才问道:“明月是在担心吗?”   “嗯,我很担心你。”高明月低声应了,伸手探到李瑕怀里,轻轻拍了拍他的护身符。   这是两人除牵手之外,她少有的主动肢体接触。   “你总是经历凶险,也许真是佛祖保佑才能平安无事,如今却要这般不敬,万一不再被庇佑……”   李瑕的手覆在她手上轻轻拍了拍,道:“你不必担心,我敬佛是在心里的。”   “我不是想反对你,只是……希望你平安。”   “我知道。”李瑕道:“我们是扮成蒙军去寺庙抢粮,反正也先在我们手上。以免大理的百姓们对我们产生怨恨。”   “那……佛祖还是会知道的。”   “我们只取粮草,不动佛祖的塑像,就算是借的。”   高明月有些无奈,道:“其实我以前也没那么信佛……是担心你,才求的这个护身符。”   “嗯。”   高明月转头瞄了李瑕一眼,有些担心他不高兴,低声问道:“是不是我不要问太多比较好?你会不会烦我啊?”   “不会烦你。其实,几个佰将都在质疑我这个决定。只是我懒得哄他们罢了。”   “嗯?”   “要打穿大理、北上灵关道,此事确实过于疯狂,有不安都是难免的。”李瑕道:“另外,这次出来得急,是我该先与你说清楚我这么做的理由、计划。”   高明月不由笑了笑,因为他说的只哄她而有些满足。   接着她又想到自己实在是太不虔诚了,心想应该多诵佛念经,求佛祖原谅李瑕迫于无奈借点粮食……   ……   李瑕说得轻描淡写,但事实上,他麾下几个佰将确实十分反对他这次的决意。   本来可以安安全全地回庆符了,却要绕一个大圈走敌境,心里不愿意当然是难免的。   但因李瑕平素就颇有威严,又接连都是小胜,几个佰将们虽有不同意见,却还是老实听话。   而远隔千里,蒲择之做的决定才叫真正的“力排众议”,被部下视为“独断专行”。   今年的形势是,纽璘率上万蒙军攻打重庆府。   而蒲择之在这紧要关头却决意不守重庆,集兵去打剑门关。   几乎所有人都在反对,认为蒲择之这是在弄险,置川蜀防御于不顾,一心只有功业。   这一战还未开始,蒲择之就知道,若一意孤行,万一战败,所有的后果都需要他来承担,他的仕途也将毁于一旦。   但他还是做了决意。   就让纽璘去打重庆府,他要奇袭剑门关、收复成都。就看看他与纽璘谁更快谁更坚决。   死守川蜀固然稳妥,但按部就班的防御救不了大宋。   必须打破兵法常理寻找奇迹,那就必须有向死而生的勇气,敢为常人不敢为之事,才有破局的可能……   ……   一南一北,李瑕与蒲择之作出了类似的选择,也许是巧合,也许他们都有些疯…… #第三百零一章 绕道   五月初三。   善阐城。   杨渊本打算回师大理城了,却收到一些奇怪的信报。   磨弥千户所有士卒来报,说是宋军把磨弥千户所打下来了。   另外,有许多寺庙被劫掳的消息传来,善阐城与磨弥千户所之间的法界寺、海会寺、古灵寺、龟龙寺……   有时候一天之内,竟接连有四五座寺庙被打劫。   这日,又有十余个僧人由当地守军带着到善阐城来,杨渊不由眉头皱得更深。   “你是说,是也先将军带人来劫掳了寺庙?”   “是,也先将军还让贫僧到善阐来告诉杨将军,他要收集粮草,准备反攻乌撒部。”   “胡说八道!”杨渊喝道:“也先将军怎可能做这种事?!”   那些僧人面面相觑。   蒙古人洗劫寺庙,这有何稀奇的?   杨渊道:“你们说说,见到的也先将军相貌如何?”   “长得又高又壮,头发中间剃光,两边留着辫子,满脸络腮胡子,脸上有三道旧疤,眉毛很长,眼睛很细,看人的时候很凶,喜欢骂‘额秀特’……贫僧会画画,不如画一张吧?”   “你画。”   不一会儿,那僧人画好了肖像。杨渊眯着眼一看,暗想这人不是也先又是谁?   “这……”   他开口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说起。   当时,他与也先追宋军到了可渡河,他负责造浮桥,造好之后也先就领着骑兵追远了。他则带着步兵在后方。   之后,乌撒部人数千人杀过来,杨渊就领兵撤退。混乱中似乎听人说也先被俘了,却不知真假。   这些日子,他留在善阐就是在等后续的消息。   但这种事……很麻烦。   阿术东征交趾,留也先镇守大理。有了这种变故,杨渊是解释不清楚的。   等阿术归来,可不会管别的,只会问杨渊为何不救也先?   总不能说“也先自己冲得太快,我有什么办法”,段实若在,还能由段实来承担,偏偏段实也没了。   近日发生之事,杨渊推测,认为也先很有可能是被俘了,还被宋军用来攻破磨弥千户所,宋军打着也先的名义到处抢劫寺庙。   他当然知道,这些寺庙不是也先主动抢的。   若是蒙人要抢,肯定把僧众都一起杀光了,怎么可能这般只拿粮,不杀人、不烧庙。太过彬彬有礼了。   但“也先将军被俘了,是宋人押着他抢你们的粮”这句话都到了喉咙里,杨渊却不知该不该说。   话一说出口,不论事情是真是假,都有可能乱了军心,还引得大理境内叛逆又起。且这罪名怎么都得他当。   何况,跟一群僧人有何好说的。   杨渊挥了挥手,让人将这些僧众带下去,闭目沉思起来。   宋军为何要这般做呢?   好不容易逃出大理了,还回头来做什么?   最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宋人要帮助高氏在乌撒部立足,于是到大理境内抢掳。   磨弥千户所发生的事也佐证了这一点,探马打探到,磨弥千户所被拆得一干二净,城中物资、木石都被运走了。   ……   想明白了为什么,杨渊要考虑的就是怎么做了。   思来想去,他认为最好的办法还是击败宋军,把也先救出来。   虽然已不太想要继续奔波,但杨渊还是点齐兵马,向磨弥千户所进发。   如今他麾下还有近六千兵力……   ……   善阐城与曲靖之间,有个叫野猪箐的山谷。   李瑕如今就驻扎在这里。   他已经与高长寿正式道了别,只领着庆符军出来。   一开始,他带了八个百人队南下,再加上许魁又带了一个百人队过来,一共有九个百人队。   一路上当然有伤亡,于是从高氏寨兵里抽调了些好手过来。   这种小伤亡,每两到三什人才替换掉一个新兵,相当于二三十人带一个新兵,并不太影响李瑕的指挥,倒也不需特地多说。   夜里,于柄派出去的探马打探了消息回来……   李瑕听了情报,想了一会儿,觉得比起段实和也先,反而是杨渊这种平平无奇的将军不好打。   说实话,段实虽有“名将”之名,不过是个浪荡的王孙公子,水平一般;也先打仗是很厉害,但利用一次其傲气,骗入山谷中让乌撒部围了就围了。   杨渊不同,也不求功劳,每次都稳扎稳打,也不分兵、也不冒进。   “鲍三,你怎么看?”   如今李瑕似乎在培养鲍三的战略眼光,常问他的意见。   鲍三沉吟道:“这六千人只怕是吃不掉了,人数太多。且杨渊还在我们手上吃过一次亏,不好埋伏。我们绕过他?”   “你觉得从哪里绕比较好?”   “可以从南面。”鲍三抬手指了指地图,道:“经过罗雄部、弥勒部、思陀部、思摩部的地盘,这几个部落似乎对蒙古不那么忠心,前次并未出兵围堵我们。”   “你觉得走北面,穿过罗婆部的地盘,如何?”   “蒙人刚在这里设了罗婆万户府,只怕会坚决围堵我们。”   李瑕道:“但我们手里有也先。”   “可是,也先被俘的消息已经被大理人知道了……”   “罗婆部地处深山,不会那么快得到消息。反而是若等我们绕到南面,经过那么多部落,他们才是真的知道了消息。”   鲍三一愣,点了点头。   李瑕已在地图上指点起来,道:“你看,善阐城的守军已被我们支走,一旦我们穿过罗婆部的地盘,作出攻打善阐的姿态,便可吸引大理国中部的守军支援善阐,造成中部兵力的空虚,这是从南面绕道达不到的。”   “是,小人明白了……”   李瑕与高明月对视一眼。   他认为鲍三还不太明白,因为他还有一个筹码没有说……高琼。   高琼就在统矢府,只要穿过罗婆部就能与其会合。   这才是李瑕决意向北绕道的理由。   到时大理国中部空虚,高琼还可配合调开大理国西北方向的守军。   当然,要想让高琼不被蒙人怀疑,李瑕也有办法。   佯败一场,由高琼救回也先,又可让他再立一个功劳,一举两得…… #第三百零二章 升迁   庆符县。   “他自己没有靠山,还要我安慰他不成?”江春嗤笑一声,闲适地倚在躺椅上,看着牟珠收拾行李。   牟珠忙前忙后,却半句话不曾使唤丈夫帮忙收拾。   哪怕她是名门之女,也觉得后院这些小事,岂是男人家需操心的?   “哪有叫官人安慰房主簿。不过是说,房主簿心中失望,忘了向官人贺喜,不必怪他。”   江春轻呵一声,摆手道:“我岂会怪他?殊无必要,殊无必要。”   他拍了拍膝盖,兀自摇头,微叹道:“官升三转,通判叙州……唉,怎就不能回临安任京官,失之交臂呐,未免可惜了。”   如今朝廷的调令已经到了,叙州知州史俊官升三转,调任中枢。   江春则升迁叙州通判,大概是因为如今川蜀战事不停,朝廷才任命一个熟悉叙州的官员。   同时到的,还有任命李瑕“知庆符县事”的公文。   这里有个小小的不同,江春原是庆符“县令”,李瑕则是庆符“知县”。   宋是县令、知县并行。   简单来说,唐代以前,县令可以由地方豪强担任的;到了宋代,知县则是朝廷官员,是中枢下派来主持一县事务的。   当然,江春之前虽说是县令,其实也是中枢派来“知庆符县事”的,如今只是这个名头也换了一下。   具体行事上没有太多区别,但本质上代表着大宋中枢对西南边锤的掌控……   另外,这次唯有房言楷没有任何升迁,只得了一个褒奖。   虽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收到文书的当场,房言楷还是愣住了,甚至忘了恭喜江春高升。   好在,江春也不计较这一点失礼……   “非瑜这般人物还真是少见,任命都到了,他却不知跑到何处。只怕是不能为我送行了。”   “叙州毕竟不远,总还有打交道之时。”   江春颇为感慨,叹道:“年不过十七,官已在房正书之上,不可限量呐。但交好归交好,终是个会惹事的人,不可走得太近了。这般不远不近也好。”   眼看着牟珠收拾好最后的行李,他拍了拍躺椅,起身环顾了居室一眼,推开门出去,站在台阶上,看到江荻与韩巧儿正在依依惜别。   “巧儿,你过来。”   “义父。”   “哭什么,不哭了。”江春抚须笑道:“往后这里就是你李哥哥的屋子了,你该开心些。”   韩巧儿眼珠子一转,心想这也是哦。   伤感登时去了大半,她打量了这东厢的正屋一眼,表情很是灵慧。   江春不由指了指她,哈哈大笑道:“看吧,你个没心肝的小妮子,比起义父,果然更在意你李哥哥。”   “女儿也很舍不得义父,真的。”   “不必舍不得,义父是升官了。”   江春说罢,转头看向韩承绪、韩祈安父子,摆了摆手,道:“你们就不必送了,知道你们忙,往后这县里,还得由你们操持。”   韩承绪道:“当送通判一程。另外,县中百姓还制了万民伞,正在衙外相候。”   江春不由眉毛一挑,颇为开怀……   ……   昏暗的公房里,房言楷坐在那,似乎很久没有动过了。   “东翁,该送江通判起行了。”蒋焴推门进来道。   “通判……”房言楷喃喃了一声,“这两年,他做了多少,我又做了多少?”   “东翁早便料到之事。”   “是啊,早有预料……但心里总还是抱着侥幸,不是吗?”   蒋焴一时无言。   他觉得房言楷一辈子也就是个主簿了,明年自己也该另谋出路才是。   好一会儿,他才又劝道:“还是去送一送为宜,江县令如今毕竟是一州通判,是上官,也是东翁的人脉。”   “走吧,去送一送。”房言楷拿手擦了擦脸,稍振奋了些。   他不像江春携妻儿上任,他的妻儿都留在家乡,因此显得有些孤独。   但此时他却庆幸这份孤独,至少不会让家人看到自己这般颓唐的一面。   心里有多少不甘也仅有他一个人知道了,出了公房的门,房言楷整理好衣襟,又是一副荣辱不惊的模样。   咧了咧嘴,挤出一份笑意,他问道:“如何?”   “东翁还得再显得喜庆些。”   “这样呢?”   蒋焴道:“稍好些了,东翁请。百姓们已在衙外等候多时了……”   ……   沁香茶楼。   严云云捧着杯茶站在窗边,看着那万民伞被人潮拥着走过长街。   过了一会,韩祈安上了楼,推门进来。   “兄长来了,我给你煎了药,让婢子小火看着,这就让人端过来……今日该很忙吧?”   “嗯,提醒你一句。江春离任,阿郎却还没回来。暂时而言,县内之事由房言楷做主。你这段时间做生意小心些。”   “哪有做甚违禁的生意?”严云云笑道,“捐了那许多钱粮,造桥修路,人家都唤我‘严大善人’呢。”   韩祈安皱了皱眉,道:“至少从筠连运私盐过来时不可太明目张胆。”   “有刘大傻子在,怕甚?”   “李先生的意思是,让刘金锁带兵到泸州去。”   严云云道:“这种事,小妹也没个主张。听兄长的便是。”   此时药也端上来了,韩祈安在茶楼坐下,端着药碗喝着,兀自皱眉沉思不已。   严云云捧了账本过来,放在他面前给他审查着,笑道:“兄长也不再续个弦,身边都是些粗心的大男人,哪能顾得了每日为你按时煎药。”   “别絮叨。”韩祈安道:“支笔钱给李先生使派,要在归化乡建煤场。”   “这煤场不归我管?”   “不需你管。”   “兄长很信任李先生?”   话到这里,韩祈安皱了皱眉,问道:“我听说,你向姜饭打听李先生?”   “姜钩子竟是向兄长说了?我看他浑身上下,唯有舌头是长的。”   “我问你为何这么做?”   “不忿呗。”严云云道,“兄长至今对我挑鼻子竖眼的,却对他那般信任。要我说,他这相貌气度,却又神神秘秘的,绝不简单……”   “别絮叨。”   ……   李墉有条不紊地把几份公文依次归好,问道:“韩老辛苦,送走江通判了?”   “是啊,百姓出城三里,依依不舍。他为官一任,也算善始善终了。”   “李知县还未回来交接县务,不论如何,暂时该由房主簿代管吧?”   韩承绪道:“正是如此。”   他神色中有些忧虑,担心的是房言楷不好说话,万一坏了哪些事。   李墉略略沉吟,道:“这样吧,我与房主簿谈一次。”   “李先生谈?”   “韩老放心,官场上的门道我略知一二,能让房主簿全心全意支持李知县。”   韩承绪微微一愣,倒没想到自己父子俩忧心了几天的事,李西陵就这般随口一句话。   李墉笑了笑,又道:“相比房主簿。反而是泸州来的调令更难办些,韩老可考虑好了?让刘金锁到泸州去。”   “李先生可以断定阿郎不能赶回来?”   “算时间就很可能来不及。我们若不早做准备,难保上官不会治李知县一个‘不遵调令’的罪名。”   “也只能如此了。”韩承绪道:“只要房主簿愿意配合,庆符有姜饭坐镇也足够了。”   李墉点点头,暗想李瑕行事也太我行我素了,视朝廷纲纪于无物……   但,他这些日子以来,常找刘金锁问李瑕在北边的经历,隐隐觉得,是否是当时被朝廷视为弃子,对李瑕有些影响? #第三百零三章 流年不利   哈拉和林。   哈拉和林位于燕然山脉南麓、额尔浑河上游,位于后世外蒙古的杭爱山。   燕然山是古称,是东汉大将窦宪大败北匈奴后,勒石铭刻纪功的地方,所谓“燕然勒功”,至于霍去病“封狼居胥”的狼居胥山则在燕然山的东面。   当时,燕然山以南汉人称做“漠北”,燕然山以北,则称为“极北”,皆是蛮荒之地。   但对于如今的蒙古人而言,这里是疆域的中心。   这个时代,它也是全世界的中心。   几乎整个欧亚大陆,都笼罩在它的权力和威势之下。   欧洲、罗马、波斯、高丽……传教士、商人、使节在这里汇集;各地的纳贡、抢掠来的奇珍异宝,源源不断堆积至此。   这一年是蒙哥汗七年。   自从忽必烈受任经略中原起,印纸钞、通贸易、整吏治、修仓廪、建桥路、兴学堂、提拔贤良、降暴黜贫、薄税劝农、低息兴商……以汉法治汉地,被中原士大夫、世侯们称为“能用士,而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   这引起了蒙哥的猜忌,汗廷就开始不停有人状告忽必烈,罪一是“收拢人心,越主以代”;罪二是“擅权谋私,贪墨财赋”。   蒙哥对忽必烈的不满终于累积起来,且有了具体的行动。   他派遣亲信阿蓝答儿,南下钩考京兆和河南财赋。   所谓“钩考”,意为“理算”、“大计”,审查钱粮税赋,依据结果,可以当即问责处罚官员。   蒙古人的钩考,结合了从波斯学来的办法,可以另置监狱,逮捕官员,昼夜鞭挞。因此十分残酷,令人闻之而色变。   阿蓝答儿在今日启程,南下京兆府。   他跨坐在马背上,开口与身边的副手闲聊起来。   “大汗今年很不高兴。”   策马在他身边的壮汉名叫“浑都海”,闻言问道:“怎么了?”   阿蓝答儿道:“去年,诸路大军伐宋失败的消息,前阵子传回来了详细的消息。”   浑都海道:“听说了,兀良合台战死了?”   “是啊,回归长生天了。”阿蓝答儿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放在宽阔的胸膛上,微微叹息一声。   “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我都不敢确定是不是真的。”浑都海道。   阿蓝答儿道:“速不台之子,兀良合台,大汗的宿卫长。他的死讯是和赛因汗的死讯一起传来的。”   浑都海叹息一声,道:“赛因汗才四十八岁啊,竟是这么年轻就被长生天召回去了。”   他们说的“赛因汗”意为“好汗”,名字叫“拔都”。   拔都是成吉思汗之孙,是成吉思汗的长子“术赤”的嫡次子。   说到术赤,术赤的身世有一段逸闻……成吉思汗铁木真才成亲时,妻子就被人抢了,等再抢回来,已有了身孕。   而“术赤”名字的意思是“不速之客”,因此,一直有人怀疑他不是成吉思汗的儿子。   但成吉思汗每次都是用“宽广的心胸”给“这种环境下敢歧视妇女和子嗣者”一个狠狠的耳光,甚至有让术赤继承汗位的想法。   最后,术赤还是把汗位让给窝阔台来继承。   而蒙古第二次西征时,就是术赤之子拔都担任统帅。   当时,各支宗室均以长子从征,窝阔台汗的长子贵由、拖雷的长子蒙哥都从征了,故而称为“长子西征”。   换言之,拔都曾统率过贵由、蒙哥这两任大汗,甚至蒙哥就是他拥立为大汗的。   兀良合台之父速不台,西征时正是拔都麾下的前军主将。   拔都西征之后,建立了金帐汗国,乃是大蒙古国中领土最大的宗藩国。   他为人坦诚、宽厚,因父亲的身世常被人羞辱,却往往一笑而过。对部下从不吝赏赐,也不滥杀无辜,被尊为“赛因汗”。   因此,兀良合台与拔都的死讯同时传来,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赛因汗被长生天召回去,大汗很悲伤。”阿蓝答儿道,“别儿哥继承了金帐汗国,但……别儿哥不像赛因汗那样敬重大汗。”   这种事,浑都海也不知道如何说,只是回望了一眼哈拉和林。   他也感到有些悲伤,因为大蒙古国失去一个宗藩的“好”汗。   他们都只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一点点,却又完全不敢去想……成吉思汗与子孙们建立的这个大蒙古国,似乎随着拔都一死,已隐隐约约,掀开了一点点分裂的序幕。   ……   “所以,今年一开春,大汗心情就不好。”阿蓝答儿又道,“赛因汗之死是其中的一部分,还有忽必烈。”   “是啊,这么多年了,始终没有灭掉宋朝。”   阿蓝答儿道:“他这个大汗的亲兄弟,远远不如赛因汗对大汗忠诚。”   浑都海问道:“这次,我们南下就是为了对付忽必烈?”   “先找证据吧。”阿蓝答儿喃喃了一句,道:“我刚才想说什么来着……对了,去年,诸路大军攻宋,都失败了。   除了打蜀地,大汗还命令塔察儿、帖里垓领兵进攻南宋的两淮,才到了山东李璮的地盘,塔察儿就到处抢劫,被李璮动了手脚,失去了补给,结果一点动静也没有。”   浑都海道:“忽必烈太纵容这些汉人世侯了。”   “大汗今年真的很生气。”阿蓝答儿又道:“赛因汗死了、忽必烈不听话、攻宋也不顺利。”   他显得很絮叨,反反复复就是这一句。   但旁人都看得出,他真的很在乎蒙哥的感受。   “那我们这次南下钩考,狠狠地收拾忽必烈,为大汗出气。”   阿蓝答儿眯了眯眼,道:“再收拾忽必烈,他也不可能马上灭宋。我看大汗的意思……是想亲征灭宋了。”   “亲征?”   “是啊,大汗已起了亲征的念头。”   阿蓝答儿说不出更多理由,但知道,蒙哥汗需要尽快灭了宋,威慑别儿哥的金帐汗国、威慑忽必烈的漠南。   还有一个更伟大的志向,统治世上所有的土地……   ……   从包括拔都在内的诸王拥立蒙哥,汗位从窝阔台一系转到了拖雷一系,到蒙哥无情地镇压所有反者,再到如今拔都身死……   大蒙古国的分裂,似乎已早早埋下伏笔。   像是在地底深处,无人能听到的一声“咯”的一声响。   而在遥远的西南一隅发生的一切,看来似乎与这些毫不相关。   小人物们还在孜孜不倦地经营。他们的小小举动,与蒙哥可汗那无比远大的志向一比,仿佛皓月下的萤火之光……   ……   大理国。   善阐与曲靖交界处的法界寺。   杨渊走出大殿,抬起头看向天空。天地茫茫,完全不见那支宋军的踪迹。   有时候他都觉得……永远都追不上对方。   ……   罗婆部。   也先双手被绳索捆缚着,由一个宋军士卒拉着,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深山里,表情十分愁苦。   他也想要反抗,但身上的力气却使不出来。   阿莎姽每个半个时辰都会来给他用些药粉,使得他神识昏昏沉沉。   “你这个臭婆娘……等老子逃出来,老子要骑在你身上……狠狠地捅翻你……”也先用蒙语低声地咀咒道。   阿莎姽听不懂,但能感受到他的凶恶与淫邪。   她没说什么,却是打开一个小木盒,“啪”地一下按在也先脖子上。   也先便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的皮肉上蜇了一下,接着似乎……钻了进去。   ……   “这人我还有用,你别弄死了。”   李瑕看到了阿莎姽的动作,也只是这般交代了一句。   “不会很快死,能活一两年……冥王,这是他的命数吗?”   “是。”李瑕道,也不再对此事多说。   本来,是打算把也先交给高琼的,放了就放了,但他非要多嘴惹上阿莎姽。就当真的是……他命里如此吧。   庆符军就这样踏进了罗婆部的地盘。   ……   蒲择之也在悄然潜行,一点点逼进剑门关。   “剑门关险峻非凡,但周遭山陵可绕,蒙军想不到我们敢来,故而,此战第一要紧为‘秘’字,行军须秘,以迅雷之势一举拿下城关。   我亲自领军,不带辎重,沿嘉陵江峡谷迂回,绕到剑门关北面。五月十七日,与你等南北夹攻关城。”   “不可!蒲帅,你这是从汪德臣眼皮子底下行军,太危险了!”   “怕险?那还打甚仗?我意已决,打……” #第三百零四章 段延庆   “啊!”   洪阿六一脚踩空,只见地上有个小陷阱,几根竹刺已深深扎进他的小腿,他不由惨叫了一声。   “噤声。”熊山低声喝道,拿了伤药给洪阿六包扎。   熊山擅长走山路、又来过大理国,因此带了几个彝兵走在最前面探路。   这个小陷阱,他刚才没注意到。   “佰将,我这脚,耽误了行军怎么办?”   “屁大点伤,啰嗦什么。”熊山道,因为没看到这个陷阱也感到颇为懊恼,脸色却是不显。   “佰将,前面还发现几个陷阱,是打猎用的。”   “看来是到罗婆部的地盘了。”   熊山一把拽着洪阿六,将其丢到马背上,又道:“杨奔,你牵着马。”   下一刻,只听得前方有尖锐的哨声响起,一个个山民执着弓箭与长矛包围了上来……   ……   罗婆部兴起于隋唐年间,段氏建大理国时,向滇东三十七部借兵,彼时罗婆部势力最大,有“雄冠三十七部”之称,算是大理国的世袭诸侯。   如今的罗婆部首领名叫“矣格”,放眼大理国内,倒也称得上是英雄人物。   高泰祥死、段兴智降,矣格却一直到去年才归降蒙古,受封为“罗婆万户侯”,亦是世侯。   在矣格看来,他对段氏、高氏,称得上仁至义尽了。帮他们建国,为他们守土,到如今大势已去,部民还要活下去,归降蒙古是唯一的选择。   既然归降了,矣格也不是两面三刀的人,舍利僧多次派人来劝他起义都被他严辞拒绝。   这日,矣格听部民说在狮子山见到了近千的兵马,连忙点齐寨兵围了过去。   山林里密密麻麻都是人,双方甫一接触,便听有人用彝语喊道:“蒙古将军也先在此!你们罗婆部是反了不成?!”   一听是蒙古人来,矣格就有些烦。   对他而言,在蒙古治下与以前没有太大的不同,唯一的区别就是蒙古人常征兵、纳贡。   虽然相比其它地方,罗婆部还算好的,毕竟是有实力又地处深山,蒙人没有对他们太过份,但矣格每见到蒙人也觉得头疼。   他往前走了一段,目光望去,只见那大几百近千人中一员大将被拥了出来,果然是之前见过两次的镇守将军也先。   “也先将军。”矣格用生涩的蒙语唤了一声。   也先没应,目光空洞看向前方,像是个傻子。   反倒是也先身旁一个年轻人用蒙语喝道:“为何拦住去路?!”   矣格看向这年轻人,见其相貌英俊,气度不凡,看长相肯定不是蒙古人,不由问道:“你是谁?”   “段延庆,大蒙古国行军断事官,我祖父乃旧大理国神宗皇帝第四子……”   这段延庆的一长段话用蒙语说出来,说得十分顺畅,矣格学蒙语不过数月,听得不大懂,只好又问身边的通译,好久才明白过来。   “是,是,也先将军、段将军,这次来,是要?”   段延庆脸色冷冽,道:“也先将军追击宋军归来,要南归善阐城,路过此地,怎么?不能从罗婆部过吗?”   “不是。”矣格蒙语不太好,口拙,一个雄壮的大汉在段延庆的喝问下显得像个孩子。   “那还不放开道路?!”   “这就放开……”   矣格话到一半,忽有个部民凑上前,用彝语低声道:“首领,他们好像是汉人。”   说话间,这部民指了指熊山、洪阿六几人,又道:“我刚才听到他们说话了,像是汉人。”   矣格眯了眯眼,又看向也先那呆滞无神的脸,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再仔细观察这支队伍,确实绝大部分都像汉人,小部分像是彝人。蒙古人似乎只有也先这一两个。   当然,汉人也未必就是宋人。   大理国除了诸部山民,大部人的形貌与宋人其实相差无多。   如高氏、董氏先祖都是汉人,段氏则是中原大姓、凉州望族,是汉武威太守段贞的后裔。来源于春秋时期郑国郑武公幼子共叔段,正经的周室支系。   但也先行军,全带段氏的兵卒,也太奇怪了。   矣格心中起疑,又向也先问道:“镇守将军,要不要到前面寨子歇一歇?”   也先没说话。   一瞬间,矣格已警觉起来,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   搂虎握住了弓。   他有很敏锐的感觉,意识到罗婆部这些山民已经有了防备。   四野能听到“嘎嘎”的声响,那是弓弦被拉开的声音。   忽然,有人“哎哟”惨叫了一声。   随着这一声喊,搂虎身子一颤,几乎就想要杀过去。   但他转头一看,只见杨奔正拿着长矛对着洪阿六猛抽了几下,嘴里用蒙古语大骂了几句。   ……   “他在骂什么?”矣格向通译问道。   “他说……你还想上马,你还想上马,打死你。”   矣格点点头,以他会的那点蒙古语听来确实是这样。   就是这个作派,这才像是蒙古人领的军队嘛,想必那个会说蒙语的是个段氏兵,正在抽打俘虏来的宋军。   这般想着,矣格再次看向也先,却见开口的还是那段延庆。   “将军急着赶路,不歇了。马上拿一百石粮食出来!”   听了这句话,矣格先前那总觉哪里不对的感觉终于消散了不少。   这才对嘛,蒙古将军来了,哪有不征粮的?   但矣格心中依旧有些疑惑,于是抬了抬手,道:“请段将军随我去拿粮食吧。”   这是一个试探。   但段延庆毫不在意,只带了两个人便走到矣格面前,道:“走吧。”   ……   也先领着大队人马先行,段延庆与矣格走在后面。   一路上矣格都有在试探,却见段延庆对大理、蒙古的风土人情信手拈来,举止磊落,一派世家风范。   “段将军,我多嘴问一句,也先将军看起来有些……”   “他受伤了。”段延庆道,“此事我只与首领一人说,其实,这次也先将军大败于宋军之手,是孤身逃回来的。故而只有我这一个千人队护送他回善阐。”   “败了?”矣格十分惊讶,问道:“怎会败了?”   “那宋将叫‘李瑕’,此人十分可恶,不敢与将军正面对敌,设计引将军进山谷,又让乌撒部伏兵尽出。将军奋力厮杀,才得已脱身。因宋军从磨弥部一带追杀而来。将军只好逃入牛栏江山谷。”   “怪不得会出现在这里。”矣格又问道:“那段将军?”   “当时,我是与杨渊将军在可渡河附近,说实话……我也被冲散了,不敢跟着杨将军逃,于是逃进北面山林,正好救下也先将军。可惜,也先将军伤到了头,得了失魂症。”   “怪不得。”   矣格得知了情由,终于下令让这支人马过境。   段延庆又接收了一百石粮食,命令部下携粮而行,他留在队伍最后与矣格告别。   “段将军,再会了。”   段延庆笑了笑,忽道:“当年我太祖皇帝在滇东时,减税粮半,宽徭役三载,民间称‘凡牧牛、牧马,鸡鸣犬吠之处,皆段氏为王’,故得罗婆部拥戴支持。今大蒙古国对你罗婆部的征瑶,可重了?”   矣格一愣,道:“这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段延庆淡淡道:“今大蒙古国无人可挡,你顺势归降,可谓是深明大义,于百姓安定、家国一统,是有大功的。”   矣格不应,只是盯着段延庆那双深邃的眼睛看着。   段延庆坦然处之,道:“希望你能一直这么深明大义。”   ……   矣格听得明白段延庆话里的意思,隐隐是说如果有一天,段氏重新复国,有了大势,会再给罗婆部一个“顺势归降”的机会。   “吹牛。”矣格心想。   但这样的段氏子弟在他眼里也显得真实起来……孤假虎威地跟在蒙古人背后叫嚣,但私心里却还没忘了段氏祖先立国的荣光。   直到两天后,矣格得到了杨渊派人传来的消息,说是有一支宋军俘虏了也先,诈取磨弥千户所、劫掳寺庙,请罗婆部遇到了一定要堵截。   “宋人?”矣格愣住,“怎么会是宋人?”   “就是宋人。”   “他们要去打善阐了!”矣格惊道…… #第三百零五章 痒   “杨奔,县尉找你。”熊山道,“跟我来吧。”   “是。”杨奔行了个军礼,跟着熊山走着,同时有一个自信地昂了昂头的小动作。   熊山按着刀,边走边问道:“你会蒙语?”   “会一点点。”杨奔道:“跟胡勒根学的。”   熊山也知道这件事,去年年末李瑕俘了一个叫“胡勒根”的蒙古人,让他养马,偶尔也教他们一点蒙古语。   但庆符军二月中旬就出发南下大理了,一共也没学多长时间。   一群人平日里只会说“额秀特”“额杜”“巴累”“额煞”这样的粗话,没几个敢拿蒙语糊弄敌人。   熊山瞥了杨奔一眼,道:“你倒是上进。”   “在我看来,是同袍们都太懒太笨了。”杨奔淡淡道,神色颇为傲气。   他的姿态与李瑕稍有几分相似,但却又大不相同。   李瑕有傲骨,却无傲气,从没有鄙视他人而彰显自己的时候。因此说他傲的往往都是希望他顺服而不得的上位者,或是想与他亲近却感到疏离之人。   杨奔的傲则是一种……瞧不起所有人的自命不凡感。   不过,他是真心的,他向来把这种感觉诚实表露出来。   熊山就能感觉到,哪怕打杨奔一顿,杨奔还是打心眼里瞧不起他。   他也懒得多说,领着杨奔到了县尉面前。   “县尉,人带来了。”   杨奔抱了抱拳,见李瑕正在与洪阿六说话,不由暗想,看来这是要谈自己临机应变、化解矣格怀疑一事了。   可惜李瑕到现在才看到自己的才华。   “你为何敢殴打什将?”李瑕开口问道。   杨奔道:“洪什将中了陷阱以后大喊大叫,引得敌人怀疑。”   “你违反军例,一是以下犯上,二是擅自行动。我要罚你,你可服气?”   “服气。”   “那就由熊山依例罚你,再当众向洪阿六道个歉。”   杨奔微微一愣,有些不情愿,他认为该是洪阿六向他道谢才是。   “县尉,洪什将也违反了军例。”   “对,我已经罚过他了。”   杨奔只好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向洪阿六,道:“什将,我打了你,向你道歉。”   洪阿六连忙摆手,道:“没事没事,当时多亏了你。”   如此之后,杨奔抬起头,看向李瑕。   该罚就罚,该道的歉也道了,接下来该是重用他的时候了,这才叫名将风范。   李瑕却是道:“熊山,带着两人一起去受罚。”   杨奔不由愣住。   “县尉?”   “嗯?”   杨奔:“……”   他缓了一口气,问道:“县尉接下来是打算佯攻善阐?”   “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   杨奔问道:“为何?县尉治军,不该唯才是举吗?”   “确实该唯才是举。”李瑕道,“你认为什么是‘才’?”   “我通兵法、懂操练,擅武艺、箭术、马术,临机善断,且矢志抗蒙,为何却始终屈居于这些乡野匹夫之下?”   “但在我看来,士兵的‘才’最重要的一点是,服从命令。”   杨奔又是一愣,昂起头道:“我不服。”   “不服就打到你服。”   杨奔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洪阿六拉了他一下,他挣扎开来,道:“我操练最刻苦,打仗最拼命,你却总是针对我?”   “熊山,去把你这一队的功劳簿拿出来,给杨奔核对清楚,立了多少功,犯了多少过。若有错漏再来找我说吧……”   熊山于是带着杨奔下去,却是没再来找李瑕多说,想必是那功劳薄上还真就没什么错漏。   ……   杨奔说不上是讨厌还是喜欢庆符军。   世上每支军队往往都会有些主将的性格。   比如,吕文德的吕家军,被时人称为“黑炭团”,早年多是樵夫、炭农组成,勇猛有余也是大大咧咧,后来吕家发迹,吕氏子弟珠玉锦绣之气,黑炭团的大大咧咧就更加“豪爽”起来。   庆符军就有点像李瑕,在杨奔眼里就是“无聊”“乏闷”。   旁人是感觉不到的,洪阿六、刘秃瓢每天凑在一起就嘻嘻哈哈,杨奔感受到的“乏闷”是指它打仗时的作风,以及升迁的体系。   庆符军就像李瑕手里那柄铁剑,冰冷、坚硬、沉默。永远都是一板一眼。   李瑕那个人也是那样……   李瑕甚至还显不够,领兵时话越来越少。   杨奔有时觉得自己受不了这些,他不是那种迟钝的乡野人,有军饷领就把嘴咧到脖子。他有打仗天赋,可惜,不被需要。   但,为什么留下呢?   因为时局至此地步了,蒙人南下,灭国之祸已经可以预见。   越是像铁的军队越有用……   ……   庆符军转道向南,摆出佯攻善阐之势,又迅速调头,在大理守军向善阐汇聚之际,插向统矢城……   ……   又两天后,也先终于清醒过来。   之前是阿莎姽又给他用了麻药,害他像傻子一样被李瑕摆布。   清醒过来时,他被五花大绑着丢在山岭间,能看到山下的官道上有大理兵士行路而过。   另外,他总觉得身上有些痒,像是有虫子在爬。但暂时也管不了这些了。   也先也一点点学聪明了。   他会故意摆出呆滞的表情,骗过宋人不再经常对他用药。   因此,他有时能听到宋人议论军务。   大多数汉语他虽听不懂,却能听懂几个要紧的词。   “统矢城……抢粮……大理城……”   把这几个词汇总在一起,也先已能推测出许多东西。   他感到很愤怒。   整件事回过头来看,宋人趁舍利僧叛乱之际进入大理,然后吸引他的兵力东进到乌撒部设伏,再回过头来绕开大军,直趋大理城。   若宋人的计划是这样,简直就是将他当成猴耍。   但他也没有更多的办法了。   他被带着进入了统矢府境内,劫掳了东南方向的好几座寺庙。   五月十二日,宋军进入化佛寺劫掳。   也先又被用了麻药带到大殿上,脑子里还是昏昏沉沉,但因这几天他演的呆滞表情,药用的不大,他还有些神志。   耳边正听着那可恶的宋人用蒙古语喊叫,用蒙古人的名义冒犯佛教……   忽然,一声惨叫从殿外转来,紧接着就是杀喊声起。   “怎么回事?!”李瑕大喝道,这时还不忘用蒙语。   他向殿外冲去,很快,已没有了这种谨慎,用汉语大喊道:“有埋伏!快撤……”   “杀啊!”   “杀……”   也先转头看去,看到的是一片火光。   有宋军士卒猛地拿刀鞘砸在他后脑,将他砸晕过去。   ……   黑暗。   等也先再从黑暗中醒来,听到的就是四周喧闹的呼喊。   “杀光这些宋人,一个都不许留!”   “报!找到也先将军了!”   “快,快救出也先将军……”   也先感到有人在拖着自己,睁开眼,见到的是一片火海,化佛寺已完全葬在火海之中了。   他被人扛着,放在外面的一片空地上。   大理兵正在从宋军的尸体上剥下衣甲,把光溜溜的尸体丢进火海之中。   就在也先身边不远,有一堆盔甲、武器,确实是宋军的,一眼看去,该有五六百副。   “谁……谁领兵来的?”   “见过镇守将军,小人高年丰,奉统矢高城主之命围剿宋军。”   高年丰恭恭敬敬跪在也先面前,满脸都是血渍与炭灰。   “好!”也先喃喃道:“你很好……你立大功了。”   “不敢,小人只是奉命行事。”   “我……我好痒。”也先道,“越来越痒了。”   “将军哪里痒?要不……小人给你挠挠。”   “挠。”也先痛苦地哼了一声,又道:“找大夫来……快找大夫来!”   高年丰上前,一边给也先挠着,一边大喊道:“快请大夫来!你们几个制担架送将军到最近的寨子里!”   “是。”   也先被抬上担架。   只听那边高年丰又向人喝令道:“把这些盔甲运回统矢城。”   也先回过头,心想这些盔甲还是要收缴上来。   但身子太难受,一时也不好再管这些小事。接着又想到高琼这次毕竟救了自己,再抢这区区数百副盔甲也说不过去。   算了,等阿术回来再说吧……   想着这些,也先身上又是一阵痒…… #第三百零六章 小毒虫   化佛寺山下有个大寨子,名叫“黄蓬箐”,即后世的牟定县,如今还未形成城池。   也先被救回来之后,暂时被安置于此。   没有再被那个苗巫女子施药,他反而愈发难受,身上痒得厉害,也开始不停咯血。   这一个强壮的蒙古大汉,开始迅速地消瘦下去。   “杀了他!杀了他!再给我换一个大夫来!”也先愤怒地吼叫着,声音却很是沙哑。   “将军息怒,息怒……小老儿真的是无计可施呐……”   “他还敢说,高年丰,给我杀了他!”   高年丰一把提起那老大夫,道:“能不能为也先将军治?”   “将军息怒,川滇之俗,蛊毒中人,死者十之八九,无能以药治之。”   “什么意思?”   “中蛊毒者,惟与巫祝从事,或死而后已……非我等医师可治。”   高年丰一把将手里的老大夫丢出去。   也先大吼道:“杀了他!”   “拖出去杀了!”高年丰转头喝了一声,又道,“小人为将军寻苗巫解蛊?”   也先痛苦地闭上眼,嘶声道:“去找,快去找!”   “将军喝碗药吧,喝了之后能好睡些……”   也先一碗药喝罢,也不知过了多久,再睁开眼,只见屋里高琼正坐在轮椅上。   “将军醒了,怎就成了这样?”高琼叹息道。   也先眼神空洞,依旧觉得身上难受得厉害。   他喃喃道:“我梦到草原了……它那么辽阔,那么漂亮……可好远,太远了。”   “是,太远了。”高琼道:“此地离草原辗转万里之遥。”   “草原上,不像这里又湿又热……没有这么多可恶的毒虫子。额秀特,毒虫真的太多了……太多了,额秀特,该死的瘴气!”   也先说到这里,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一行泪水从他眼角流下来,落在枕头里。   “草原上只有雄鹰、狼群,最小的虫子也是指甲大的虱子,不像你们南边,毒得厉害……你们南边人,像虫子一样毒!额秀特。”   高琼叹息一声,道:“将军放心,我已派人去寻找苗巫,一定治好将军的蛊毒。”   也先恍若未闻,真的是极其想念他的家乡。   这种思乡之情不是今天才有的,追随忽必烈南征,跋山涉水进入这茫茫南疆,一路上无数同袍葬身于瘴气与毒虫,而他也忍受了四年的炎热、潮湿、孤独……   当然,这四年来他是人上人,享受着大理国的供奉、予取予夺。但身体一垮,这些再也享受不了,只剩下无尽的乡思。   “草原上的雄鹰,被南方的小毒虫咬了,我好恨。”   高琼低下头,看着自己无力垂下的双手与双腿,嘴边扬起一丝残忍的笑意,又迅速收敛,换成痛心的语气,道:“我一定为将军报仇。”   良久,也先忍受着身上的痛痒,问道:“你捉到他们没有?那个宋人李瑕,还有那个苗女,捉到了没有?”   “此战,我歼灭宋军五百余人,但那苗女该是已死在火海里了。”高琼道:“李瑕带着三百多人逃到西边了,我正在派人去追。”   “额秀特。”   高琼道:“我想带将军回统矢城救治,不知可否?”   “找苗巫为我驱蛊。”   “是,一定找苗巫驱蛊……”   ……   五月十七日,统矢城。   也先躺在病榻上,掀开衣袍,看到身上的皮肤已经溃烂。皮肉里依旧痒得厉害,他却不敢去挠。   苗巫说这是有蛊虫在他体内下卵,但肉眼看不到,也驱不掉。   也先一怒之下,又斩了这个苗巫。   高琼却在这一天给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将军,我得到消息,已经击败宋军了。”   也先趴过身子,看向床边的地图。   “那三百宋军再次逃到云南城附近,在九鼎寺劫掠时被我们击溃。”   “哈……好!好!李瑕呢?”   “活捉了。此战,歼敌百余人,俘虏两百余人。”   “好!”也先嘶声道:“我要把他剥皮拆骨……人呢?带过来!”   高琼沉默了片刻,道:“被段总管派人押走了。”   “什么?”也先咬着牙,皱眉道:“段兴智在做什么?为什么将人给他?”   “毕竟是在大理府治之地,这次能歼灭宋军,也是各方守军配合封堵的结果。另外,段总管的人说……这是偷袭杀害老都元帅的恶贼,需等少帅回师之后亲自处置。”   也先愣了愣,此时才想起来,李瑕是阵斩兀良合台之人,确实该交给阿术。   他虽不悦,却还是强忍着痛楚,道:“我知道……段兴智是想抢你的功劳。”   战事虽过去了,也先还要处理后续。   首先就是定功过。   ……   杨渊在这一次的应对当中,表现得极为平庸。   以四千人、六千人追剿小小一支宋军,本该分兵围堵、扼守各个要道,防止宋军流窜。杨渊却始终不肯分兵,傻呼呼地带着全部兵力跟在后面追,徒费粮草。   当然,段实做得更差。推卸主将之职、将追剿之事全然丢给杨渊;借机排除异己、陷害高琼;弃统矢城而逃、帮宋军迷惑也先。   但段实已经畏罪自杀了,考虑到段氏在大理国的影响力,这次罪责还是该全部推到杨渊头上。   唯有高琼,对大蒙古国最是忠心,表现得最是亮眼。   受冤枉之后不起怨怼,收复统矢、救回也先、歼灭宋军……   这些结果摆在这里,一眼便知。   也先道:“放心……等元帅回来,我会……为你表功。”   “谢将军。”高琼道。   他四肢俱废,不能行礼,却还是在也先的榻边深深弯下腰,低下头,显得非常恭敬……   ……   大理城。   “禀总管,入寇的宋军已被剿平了。”   “好,闹得也是够烦人了。”段兴智道,舒了口气的样子。   段兴智躺坐在太师椅上,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坐的虽只是一张太师椅,却是他特地叫巧匠打制的,最上等的檀木、铺着狐皮,比他当大理皇帝时坐的龙椅舒服了不知多少。   成为蒙古国的大理总管,比当大理皇帝还好的事,可不仅这一桩。   相比高泰祥这个把持朝政、欺压段氏的大奸臣;蒙古人虽然在征兵、纳贡方面要求多,但其实不太管事,把大理的国政完全交给段兴智打理。   段兴智要做的,就是帮蒙人镇压叛乱,再征税钱粮、提供兵源,这也就够了。其余诸事,蒙人对他放任自流。   因此,对大理国灭,段兴智的感受非常复杂。   既有祖宗江山亡在自己身上的无地自容;也有对蒙人极尽恐惧的胆颤心惊;但,还有因为得到权力的心花怒放。   他想要的很简单,大家都别闹,都老老实实地供奉好蒙人,让他这个大理总管当得再自在些。   高长寿就很烦人,总是跑回来谋划叛乱。   这次让段实去处置这件事,结果段实却是打了败仗自尽了。   段兴智因此少了个能干的弟弟……也好,反正也把高长寿赶出去了,蒙古人不追究就行。   “既已了结,就这样吧。”   站在段兴智面前的千夫长叫“董邝”,道:“高琼的家臣高年丰把李瑕押到大理城了。”   “押过来了?”段兴智挑了挑眉,问道:“这支宋军的主将李瑕……就是截杀都元帅兀良合台之人?”   董邝道:“正是此人。”   段兴智直起身来,有些惊讶。   “高琼将这样一桩大功劳送我,有何要求?”   “并未提过要求。”董邝道:“高年丰只说既是在京畿附近擒获,当押来大理城,等阿术都元帅处置。”   段兴智道:“那就押着吧。”   “总管可要见一见高年丰?褒奖他一番。”   “他也来了?”   “他带了千余兵马押送俘虏,要与总管交接。”   段兴智皱了皱眉,道:“高氏之人没甚好见的,你去交接便是。看好了这些俘虏,等阿术都元帅回来处置。”   “是。”董邝应道…… #第三百零七章 俘虏   大理城颇为有名的四景被称为“风花雪月”。   所谓“上关花,下关风,下关风吹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洱海月照苍山雪”。   “风花雪月”除了是风景,如今更是大理城的防御体系。   苍山是云岭山脉的主峰,由十九座山峰由北而南组成,巍峨雄壮。   洱海则是一片大湖,据说因形状像耳朵而得名,湖呈长条形。   苍山在西、洱海在东,中间夹着的狭长平地,便是大理筑城的位置。   山与海隔绝了从东西方向进攻大理的通道,南北方向有“上关”、“下关”,这两个关城也叫“龙首关”、“龙尾关”。   当年蒙军攻大理时,兀良合台久攻龙首关不下,忽必烈派奇兵翻越苍山。   这支奇兵于苍山上冻死、摔死者十之七八,但幸存者从苍山直冲而下,与兀良合台夹攻龙首关,继而一举拿下了大理城。   总之,苍山、洱海、龙首关、龙尾关就这样四面拱守着大理城,非精锐雄兵,绝难攻克。   ……   五月十七日,高年丰领着一千二百余人,押着两百余俘虏,穿进了龙尾关,趋向大理城。   董邝在大理城外迎了高年丰……   “高将军真猛将也,以往当家臣可惜了。啧啧,连诸位将军都未能击败的宋贼,竟被你俘虏了。”   “董将军过誉了,侥幸而已。”高年丰道。   董邝眯了眯眼,向俘虏中看去,见一个人手脚都戴着镣铐,问道:“那便是李瑕吗?太年轻了吧?”   “此贼今年不过十七岁。”   “少年将才啊,可惜,不如霍去病远矣,霍去病十八岁为剽姚校尉,率八百骑深入大漠,一战封侯……”   高年丰连忙道:“董将军慎言。此为大蒙古国治下,万不敢推崇汉人。”   “无妨,无妨。”董邝笑了笑,拍了拍高年丰的肩,道:“大蒙古国不因言兴罪。何况蒙古也推崇汉唐功绩。不过是看不上赵宋,未把赵宋看成汉人正统,哈哈哈。”   高年丰知他在试探,不敢应话,道:“现把宋贼李瑕交由董将军。请董将军看好了,莫要出了差池。”   “放心,出不了岔子。”   董邝收回手,随意地摆了摆,吩咐麾下人马将俘虏押下去。   办完这件事,他抬头看了看,只见夕阳在苍山山顶上缓缓沉落,已是傍晚时分。   “天色也不早了,我安排你驻扎在营里吧?”   “劳董将军费心了。”   “同为大蒙古国效力,何必客气?对了,那些是什么?”   董邝指着高年丰军中驮着不少东西的马匹,问道:“辎重?”   “是辎重。”高年丰道:“带的干粮、缴获的盔甲兵器。”   “高将军剿几百人带这么多辎重?”   “小心无大错嘛。”   “哈哈,有心了,有心了……”   ……   入夜。   统矢城。   高岁和进了书房,只见高琼正坐在轮椅上闭目假寐。   “少主,名单整理出来了。”   “说。”   “这次高年丰带出城的兵力对外称是两千人,实则一千人。在化佛寺清洗了三百一十八人、在云南城清洗一百五十七人,余五二十五人。”   高琼问道:“这五百余人可靠?”   “皆忠心耿耿,愿为少主效事。”高岁和道,“这是名单,还有他们的家小名册。”   “库里的钱都拿出来,等他们回来,赏。”   “是。但小人担心的是,大理城那边?”   “这不用你操心。”高琼道:“李县尉做事,自会帮我们处理妥当。”   高岁和想了想,又低声问道:“是否要……联络舍利僧?”   “不必了……天下如棋,棋眼也不在此地。”   高岁和听不懂。   但高琼也不做解释,闭着眼如睡着一般。   他自从断了手脚之后,性子变得越来越闷……   ……   “听说,你挑断了高琼的手筋脚筋?”   “是。”   董邝咧开嘴笑了笑,凑在李瑕面前,道:“你可真够狠的。”   “还可以吧。”李瑕道。   “怕不怕我也挑断你的手筋脚筋?”   李瑕道:“你不会的,你应该好好留着我,等阿术回来。”   “是吗?”   “这大理国内,恨我的人有不少。但想要找我出气,都得排着队,等在阿术后面。”   “哈。”董邝道:“这一点你看得还蛮清楚。”   他在李瑕面前踱了几步,道:“其实我很欣赏你……你可能不知道,我仰慕汉学,我祖父曾经到宋朝入贡,与我说过临安的繁华,我很向往。若是早几年,你这样的汉人到大理来作客,我们能成为朋友。”   “现在也不晚。”   “晚了。”董邝摇了摇头,语气有些叹息,“一切都晚了啊。”   这里是在大理城外的守军驻地,两百俘虏被安置在牲口棚里,唯有李瑕有一个简陋的帐篷。   外面篝火的光亮透进来,只能照见李瑕的半边脸。   哪怕是被囚,他依旧很镇定,器宇轩昂。   “将军,高年丰又来求见了。”   “何事?”   “说是带了两壶洒,与将军小酌两杯。”   “哈。”董邝道:“就在这里喝吧。”   他吩咐完,再次转向李瑕。   “你看你,只能被绑在这里看着我们饮酒作乐。礼仪之邦来的宋人,啧啧,终有一日,你们也将屈从于蒙古铁蹄下。可惜不包括你了,你敢杀兀良合台,只会被阿术挫骨扬灰……”   董邝虽有世族风度,话却很多。絮絮叨叨说了半天,他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审讯李瑕的。   “说吧,从去岁你偷袭兀良合台开始,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   “可以。”李瑕道:“当时,叙州知州史俊击败了兀良合台,让我有了追击他的机会……”   好一会,等李瑕说完,董邝又问道:“你这次南下是奉了史俊的命令?”   “不是,是我打算做些走私生意,并且救高长寿。”   “你带了多少兵力?”   “九百。”   “叙州、长宁军没派兵支援你?”   “没有,他们兵力也不多了。”   “说说蜀地的布防。”董邝又道。   “好,他们打算在凌霄山建城……”   董邝看着书吏运笔如飞,不由笑了笑,眼神渐渐鄙夷起来。   “没看出来,你竟还是个软骨头,这么快就招了。”   李瑕道:“不想你对我用刑。”   “呵。说说吧,为何还敢再回大理境内?”   “想走灵关道,支援蒲择之攻打成都。”   董邝一愣,道:“仔细说。”   “但只怕时间不够了。”李瑕道:“我们不如先谈一谈,刚才说的交朋友之事。”   “交朋友?”董邝又笑,这次是讥笑。   他回过头看去,只见帐外高年丰正向这边走来,手里提着两壶酒。   “交朋友?”董邝又讥笑了一声,随手拿起一根鞭子,道:“我都告诉你,晚了。”   “不晚,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好笑。”董邝掂了掂手里的鞭子,笑道:“是……我会留着你的命,等都元帅回来泄恨,但这不代表我不会对你用刑。”   李瑕道:“我认真的,最后再告诉你一句,不晚。”   “唰”的一声,董邝抖了个鞭花,正要扬起手要抽下。   “董将军。”高年丰走进帐篷。   他将手里的酒壶提到董邝面前,又道:“闻闻,我特地带的好酒……怎么?连夜审讯?”   “嗯,能从这个宋将嘴里问出……”   高年丰已松开了手,酒壶向地上落去,露出他手上的一柄匕首,瞬间划向董邝的喉咙。   “嘭。”   酒壶落在地上。   董邝瞪着眼,喉咙处鲜血狂喷……   “噗噗噗噗……”   帐里、帐外,刀子捅进身体的响声络绎不绝,终于有人开始凄厉地惨叫。   ……   铁链声响,李瑕身上的镣铐已被解了下来。   他看了一眼董邝的尸体,低声道:“现在,才是真的晚了……” #第三百零八章 营变   “噗。”   一名董邝的亲兵也没着甲,被一刀从后面捅穿心口,栽倒在地。   执刀的是伍昂,这几天一直扮作高年丰的副将。   四下扫了一眼,伍昂见已控制住这顶帐篷,迅速到外面的马背上拿了一副盔甲进来。   “县尉,你要的甲。”   李瑕接过盔甲,道:“手别抖,不必急。深呼吸几口气,静下心来……你们先清理尸体,把地上的血迹拿沙土盖一盖。”   高年丰身后,两个亲兵打扮、身材矮小的人走出来。   是高明月、阿莎姽。   高明月眼里满是关切,却不多话,动作迅速地为李瑕穿戴着盔甲;阿莎姽则是无声无息站在一边。   李瑕拍了拍高明月的手,又向几个还在补刀的佰将道:“都别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你们这样,会让营里的大理兵更慌。”   忽然,远远的有喊叫声传来。   “将军?出了何事?!”   伍昂一惊,正要提刀杀出去。   李瑕却是不慌不忙,大喊道:“喊什么?!将军审俘虏要你们管吗?滚回帐里睡觉!”   “是……将军在对俘虏用刑呢,没你们的事,滚开。”   远远的,有人也跟着喊道:“将军夜审俘虏,滚回去睡觉!”   帐中所有人迅速镇定下来,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   “这营里有多少人?”   高年丰道:“这是大理城南营,有一个千户所的兵力,扣掉空饷,实额四百余人。”   李瑕又问道:“大理城内呢?”   “有一千守军,城北还有一个千户所,两处加起来实额有近千人。”   “大理城兵力空虚啊。”   “兵力主要在龙首关、龙尾关,两关共有实额两千余人。”   李瑕点点头,他早与高明月分析过大理城的兵力,判断在三千四之间,差不太多。   一个国都只有这点兵力,听起来很少,却并非没有原由。   这些年先是抵御蒙军;投降后讨伐诸蛮、自杞国;接着又远征宋朝与交趾;再加上这次平定叛乱又调走了剩下的兵力。   当然,有龙首关、龙尾关,大理这些兵力也足够驻守了。若关城不失,李瑕就算有上万兵马,也未必攻得下来。   问题是,李瑕已进了龙尾关,而大理城还全无防备……   相比打仗,他最擅长的还是这种伪装潜入。   因为他心态好。   上辈子常常在万众睹目之下参加赛事,李瑕最拿手的一件事就是保持不紧张。   迄今为止,他还没指挥过双方都超过千人的正面战斗。   因此他一直尽量用游击战达成战略目标。看似凶险,其实是他在扬长避短,避免强攻险要的龙首关、龙尾关。   他们现在共有一千四百人,九百庆符军、五百高氏兵。   有七百庆符军在之前的战斗中悄悄扮成了高氏兵,其余两百人则是成了“俘虏”。   在高年丰想来,这个兵力偷袭大理城是足够的。   “李县尉,是否连夜诈开城门,控制大理城?”   “不。”李瑕道:“你要做的是让蒙人不怀疑高琼。他这个蒙古世侯的身份,才是我们在大理境内通行无阻的金牌,不要轻易暴露。”   “这如何能做到?”高年丰道:“少主已对蒙人说歼灭了庆符军,可现在……”   “现在你还没有暴露。”李瑕道:“我用两百俘虏拿下大理,你在暗中配合我就可以。”   “可这……太危险了。”   李瑕道:“在你看来,以一千四百人拿下大理城才叫稳妥。但这是暂时的稳妥,它可能会让我们所有人都葬送在大理;   我以两百人偷城,看似凶险。却可保高琼不被起疑、也可让你帮我里应外合。从长远来看,这才是更安全的办法。”   高年丰愣了一下,似懂非懂。   从他的立场而言,眼看着李瑕纵横大理国,取得了一场场的小胜。眼下已是时机占下大理城,重新复国了。   “李县尉,国都近在眼前,一战可定。何必还要高少主再向蒙人屈膝、虚与委蛇?不如亮旗号、雄据滇南,从此高氏与李氏共享大理国。”   不仅是高年丰有这种想法。   在击败了几次小股大理兵之后,李瑕、高琼麾下不少人都认为大理军不堪一击。   这就好比游击战打赢了几次之后,难免有人就开始吵着要打阵地战,要正面与敌军会战。   但李瑕始终很冷静。   他是以打比赛的心态来面对世上之事,讲究“胜不骄、败不馁”,最忌讳被一点小胜冲昏头脑。   事实上,他们就没跟大股的蒙军交过手。   面对最多蒙军的一次,是也先的千人队。靠地势、靠乌撒部数千人才全歼对方。   李瑕道:“我们亮明旗号、拿下大理城又如何?龙首关、龙尾关不在我们手上,敌人将关隘一堵,各地守军蜂拥而至,如何逃脱?   固守吗?守上几个月,等阿术回师、或更多蒙军增援,到时还能守住吗?这大理国千疮百孔,有何国力可恃?若说天下如棋,棋眼不在大理,而在宋。”   “是……”   之所以对高年丰说这么多,李瑕要让他明白最重要的还是掩饰身份,以免他头脑一热,像舍利僧、高长寿一样,暴露了高琼。   “这次到大理城,我只拿我要的东西。你带着一千二百人到龙尾关,等着帮我打开关城。”   “小人明白了。”   高年丰应下,他想了想,却还是又劝了一句。   “小人只是觉得,李县尉只带两百人偷城,太凶险了。”   “不能怕暂时的凶险。”李瑕低声自语道:“今天懒惰或害怕了,困难只会堆到明天,越堆越多。”   这句话不是李瑕说的。   而是他以前常听的,也许他上辈子的荣耀与成就很大一部分来源于此……   ……   李瑕既有了决意,旁人都习惯于听从于他。   唯有高明月在帮他披戴完盔甲之后小声问道:“这次我能和你一起吗?”   “好。”李瑕道,“带你回大理城看看……”   ……   夜更深。   “董将军不必送了!你继续审俘虏吧……”   高年丰打着酒嗝,领着亲兵们穿过营寨,一路上喊叫不停,似乎醉得厉害。   大理守兵们都还在营房歇息,路上巡夜的队伍见了高年丰也径直放行。   营寨就此静谧下来……   三更时分,突然再次响起凄厉的惨叫。   “俘虏逃啦!俘虏逃啦!”   等大理兵们冲出营帐一看,只见到处都是火光,那些宋军俘虏竟已披上甲胄、执起刀枪到处杀人。   亳无防备的大理兵们瞬间乱成一锅粥。   “快!快请高将军带人来歼敌!”   “高将军已经溃啦!溃啦……”   混乱中,有大理兵转头看去,只见高年丰已领着兵马向南奔去。   这大理兵不由愣在那儿。   在他想来,这支宋军连蒙古人都没能打败,却被高氏兵打败了,高氏兵应该很精锐才对。没想到变乱一起,竟是第一个逃的?   ……   董邝麾下的将领们看着这变乱,不少人已愣在那儿。   “完了,高氏兵逃这么快,必要把这个罪责推到我们头上。”   “到底怎么回事?他们如何逃出来的?”   “嗖!”   利箭射来,将说话的大理将领钉倒在地。   “董邝已死!降者不杀!”   吼叫声中,宋军已踏着满地的血,杀了过来。   长矛刺出,刺死一个又一个敢反抗的大理兵,他们时不时就将火把抛在营帐中,让火势越燃越大…… #第三百零九章 大理总管   大理城,南门楼。   有士卒转头望向南面,见到火光冲天而起。   “走水了?”   “是走水了吧……”   过了不到小半个时辰,数十骑快马冲到城下,有人大喊道:“南营发生营啸了!快放我进城,我要见总管。”   “来者何人?!”   “大理城南营千户所副千户,有银符在此,速放我进城。”   “将军稍待,容我核验银符,禀报城守。”   “娘的!这太平时节,放我进个城而已,啰啰嗦嗦,耽误了大事,你担待得起吗?!”   “将军稍待……”   城门才开,那为首的将军抛下银符,不待守军看清他们的容貌,径直冲入城中……   ……   大理总管府。   段兴智早已不住在大理皇宫里,那里如今已改成了行宫。   而城中最好的府邸本是高泰祥的,改成了都元帅府。   段兴智只好把高泰禾的府邸改为大理总管府。   这夜,他依旧是拥着他的宠妾郑慧缘入眠……   郑慧缘称不上美艳,年过三旬、还嫁过人,段兴智以前当大理皇帝时,有许多妃嫔,对她并不甚宠爱。   但大理国灭之际,妃嫔中唯有她随段兴智出逃到善阐;投降后,也唯有她依旧视他为庇护臣民的英主。   她每每看他,眼神里至真至诚,是旁的女子演不出来的。   祖宗基业传二十二代,历三百一十七年,亡于段兴智之手,有时夜深人静,段兴智也觉心中愧疚至极,亦是郑慧缘为他消解这份痛苦。   段兴智这辈子享过太多帝王之福,经此磨难,反而不再耽于美色,如今唯愿与郑慧缘这一个女子厮守。   这是他的另一面。在旁人眼里他是投降的国君、是助纣为虐的蒙人走狗、是葬送祖宗基业苟且偷生的懦夫。   但在郑慧缘面前,他就是个男人。渊博、沉稳、雅致、通佛法、懂情调……当然,老夫老妻了,这些他也不必刻意展示。   睡到半夜,段兴智忽然身子一颤,睁开眼。   “怎么了?”虽只是轻微的动静,郑慧缘还是醒过来,小声问道。   段兴智睁开眼看着帷幔,搂着郑慧缘,喃喃道:“我方才,又梦到哈拉和林了,大蒙古国疆域之广、大汗之刚明雄毅……可怖、可敬。”   “郎君为大理臣民亲至漠北,经历艰难。”   “嗯,世人总以为我是为苟且偷生而降,他们不知我为的是段氏不亡,为的是治下臣民……可唯有你知我。”   “郎君,妾身知你。”郑慧缘想安慰他,温柔地凑了上去。   段兴智抚着她的长发,道:“今日累了,睡吧。”   “妾身想再试试,想为郎君生个孩子。”   段兴智不由叹息一声,道:“不必试了,是我生不出。”   一个曾经的皇帝,如今的总管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郑慧缘心中感动,柔声道:“该是妾身的原故,再试试,若不行,你再纳几个妾氏。”   “是上苍罚我,与你无关。”段兴智道:“往后这世袭的大理总管,就留给我那几个兄弟罢了。但可笑,段实争来争去,竟走在了我前面。”   “他那人,少年气盛,该有这一劫。”   “他根本不知道,我一心为的是段氏能留存、为的是不负祖宗。”段兴智叹道:“唉,只盼着往后的日子,能平平静……”   话到这里,外面有几声惨叫响起。   “有刺客!总管快……”   紧接着便是“噗”的一声响,是血泼在屋门上的声音。   屋中两人大惊,坐起身来。   不一会儿,有人推开门进来,火把的光亮照亮了这个屋子。   伺夜的婢子们慌成一团,尖叫着往角落里缩。   “都不必慌。”有个年轻的声音道,“别嚷,别反抗,我不会乱杀人。”   段兴智将郑慧缘挡在身后,喝道:“你是谁?!胆敢……”   “李瑕。”   “李瑕?!这……这不可……你……你要做什么?!”   “放心,我并非是来杀你的。深呼吸,冷静,别怕。”   李瑕提着长剑,剑尖上还有血不住往下淌。他却像是个礼貌的客人,抬了抬手,把段兴智安抚下来。   待屋中所有人都冷静下来,李瑕才平平静静又道:“你可以穿好衣服。然后走出去,让你府上的护卫都不必惊慌。我们都希望死的人越少越好,大理国人口已经不多了。”   ……   高明月正站在李瑕身边,默默看着屋中的摆设。   这里曾是她父母的屋子。   今夜李瑕之所以能顺利进入这里,也多亏了她。   高明月熟悉这个府邸的一切。   她知道从哪里翻墙能不惊动守卫打开侧门,进门后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杀到主屋……   因此,今夜这场突袭几乎是由她来指挥的。   此时进了主屋,她不由心想,若是父亲母亲还在该有多好。   如她曾经说过的那样,她想从这里出嫁,嫁给李瑕。   下一刻,李瑕握了握她的手。   他表面上很冷清,但其实颇能察觉到女子的情绪变化,虽然不是每个女子他都有耐心安慰……   ……   段兴智眯着眼看去,见眼前那一男一女竟在此时还低声说了几句话,像是来游玩一般。   他也转头向郑慧缘道:“莫惊,有我在。”   段兴智不是意气用事之人,否则也不会投降了。   他很快看明白形势,老老实实披上外衣起身,自有人上前,拿匕首抵着他的后腰。   “老实点,到前堂去,告诉你的护卫,是南营发生了营啸,董邝增派人手来保护你。”   “我依你们说的做了,能保证我和她活命吗?”段兴智问道。   李瑕道:“只要你老实听话,我不杀你。”   “好。”   很快,总管府又归于平静。   李瑕的人开始搬运尸体,打扫痕迹。   ……   做这些的时候,李瑕心里一直在想……段兴智这个大理总管到底有多大份量?   若真有大份量,便该有蒙古精锐护卫,李瑕也做不到就这样杀进来了。   简单来说,段兴智是大理世族与蒙古人的桥梁,蒙古人借助他与各世族沟通,让他们维持秩序、搜刮钱粮。   若杀了他,蒙古只要换一个人来代表大理世族,一切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以他的名义抗蒙,只怕也收效甚微,他原本就只是个傀儡,根本不能号召世族。   必须要意识到的一点是,段兴智现有的权力,是蒙古人给的。   那么,重要的就是如何利用好蒙古人给段兴智的这一点权力。   这才是对李瑕最大的考验,而不是用千余人就试图征服大理国。   ……   “你要什么?”段兴智问道。   “很简单。”李瑕道:“我要粮草,还要有输送粮草的劳力、骡马;我要从灵关道离开大理境内,需要你帮我渡金沙江,带我通过边境、沿途关卡。”   段兴智一愣,又问道:“你要带走我?”   “嗯。”   “我……”   “你想清楚,天气渐渐热了,蒙古人受不了这种炎热,所以阿术不可能在交趾呆到七月。夏天之前必定会回来。”   段兴智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问道:“所以呢?”   “等他回来,你可以告诉他,两百俘虏在今夜的营啸里逃了,你领兵追着他一路追出灵关道。”   “不可能的,这不可能……”   “那你就死。”李瑕道:“今夜死在我手上,或等阿术回来,死在他手上。”   段兴智咬着牙,喃喃道:“你会害得我段氏一门尽殁,若如此,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你很有骨气?”   段兴智又是一愣,急道:“你以为我投降了就是懦夫?!我告诉你,我从来不是为我一人才降……”   他话到一半,李瑕已将剑架在他脖子上。   “我不介意杀你,你死了,还有段忠、段真、段良等等很多人帮我做事。你需要给我一个回答就够了,‘好’或‘不好’?”   那剑很锋利,段兴智能感受到它割破了自己脖子上的皮肤。   他额头上有冷汗不停往下冒,嘴唇抖动着。   忽然,堂外有动静传来。   不一会儿,熊山推门进来,附在李瑕耳边,低声道:“县尉,有蒙古人来见段兴智了,带了十多人,说是再不开门就打进来。”   “知道了。”   李瑕压了压手里的剑,又向段兴智问道:“好或不好?”   段兴智依旧在犹豫不绝。   他知道,李瑕说的那个计划根本不足以让他瞒过阿术。   若照做了,他很可能会因为背叛蒙古国而丧命。   但至少,李瑕还是给了他一个希望……   脖颈上的剑锋逼上来,段兴智想咽口水,却又不敢。   “好。”他终于吐出一个字。   李瑕收了剑,转过身,又与高明月交头接耳地说了几句。   之后,他才拍了拍段兴智的肩,道:“现在,出面告诉你的人,放蒙古人进来,让他们到前堂的梵音楼说话。”   “李……你不问问来的是谁?”   “嗯,这也很重要。”李瑕道,“但时间很赶,我们先杀了他们,然后再说。”   “杀……杀了他们?”段兴智脸色瞬间一白,“我告诉你!我绝非为我一人活命而降,你若是……”   “闭嘴,再敢多说一句,我不会再问你,直接杀了……” #第三百一十章 冷静   段兴智呆呆望着堂外。   他知道梵音楼在府中何处,从大门到梵音楼,要经过一条狭窄的长廊,青石板路夹在两堵高墙之间,只容两人并肩通行。   那么,李瑕把蒙人招呼过去要做什么,他也明白了。   果不其然,很快,远处传来了痛苦的惨叫声、愤怒的喝骂声。   段兴智仅听这声音,就能想像到那十余个强壮的蒙古人被堵在小小的走道里被屠戮的场景。   又过了良久,李瑕重新回到大堂上,手里提着个头颅,随手放在段兴智面前。   “说吧,他是谁?”   血在案几上一点点汇聚,向边缘流淌。   头颅上的人脸表情还十分鲜明,怒目而瞪,仿佛随时要扑上来。这人临死之前显然无比愤怒。   任谁被偷袭了,心情都不会好。   段兴智虽有预料,却还是大骇不已,喃喃道:“这,这……”   “说,他是谁?”   段兴智强忍着想呕的冲动,道:“奥鲁官手下的护卫长席日勾日格。”   李瑕不在意死人,更在意活人,遂问道:“奥鲁官是谁?”   “格杜。”   李瑕又问道:“他住在哪?住所还有多少兵力?”   段兴智闻言,不由骇然。   听李瑕话里这意思,竟是还想找上门去把格杜也杀了?   “李……李县尉,我并非不听话,但能否容我说几句话?”   “不行。”   段兴智偏过头,努力不去看案上的头颅,不去看李瑕的脸色,兀自喃喃道:“眼前这情形,我很熟悉。当年,高泰祥把持朝政,就是在我面前杀了蒙古使臣,血溅大殿,可结果……”   “噗。”   “啊!”段兴智惨叫一声,瞪大了眼,只见一柄长剑已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大腿。   郑慧缘见此场景,眼中泪水涟涟,很是心疼。   “回答我的问题,别说没用的东西。”李瑕道。   “好,好。格杜住在……城外,城北千户所,他有五百人,其中蒙人近百……”   “城外?”   “是,他不喜欢城池……喜欢住蒙古包,说是……说是‘辽阔’。”   李瑕皱了皱眉,略有些诧异。   算时间,格杜看到城南的火光,派人进城找段兴智问,在这大半夜的,动作非常快了。   从这一点上就能看出蒙人作风与大理兵完全不同。   大理立国三百余年间几乎没经历过太大的战火,兵将散漫,比宋军都远远不如。但蒙人不一样,行动力很强。   没有十足把握,或者说没有预先布置埋伏时,李瑕并不愿意与蒙军作战。   段兴智见他开始沉思,忍着疼痛与害怕,又道:“我真的……是为我们好……不要学高泰祥……你不知道蒙人有多可怕……”   “我知道,所以我打算逃了。”   段兴智又是一愣,摸不透李瑕的心思。他思考了一下,他渐渐明白过来……李瑕心里有一个预想,蒙人兵力在多少可以动手,超过那个数就不动手。   虽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却绝不容易做到。   这需要对形势有很清晰的洞察与思考、需要极冷静的心态、还需要对自身判断有足够的信心。   年轻人尤其难做到这点。   在段兴智看来,这才是李瑕真正可怕的地方……   ……   天光微亮。   段兴智派人到城北千户所向奥鲁说明昨夜的情况。   “禀奥鲁,昨夜城南千户所发生了营啸,致使两百宋军俘虏趁乱逃了,已逃往西面的苍山。”   格杜问道:“我派进城里见段兴智的人呢?怎还没回来?”   “总管已见到了席日勾日格,让他帮忙到苍山捉拿俘虏。这……实在是都元帅抽调了太多人,总管兵力不足。”   “该死。”格杜骂道:“你们这些大理人什么事都办不好,总要蒙古勇士出面,那要你们有什么用?!”   “请奥鲁息怒,总管一定会尽快处置妥当。”   格杜并未完全相信段兴智的话,冷笑一声,目光巡睃着来人,显得颇为可怖。   他久经战阵,昨夜一见到火光,马上就命令麾下士兵执戈待命,既派了人进城去质问段兴智,也派了探马去打探。   过了好一会,探马回来,禀报道:“奥鲁,俘虏确实逃往了苍山。甚至还想打劫无为寺,被守卫击退了,守卫见到有一百数十人……”   格杜这才点了点头。   “告诉段兴智,一日之内把这些事处理好。”   “是……”   ……   大理总管府。   “县尉,城东常平仓的粮草已核验过了。”   “取八百石就够了,不必多取。”   熊山问道:“那剩下的是否烧了?”   李瑕略作沉吟,道:“留着吧……骡马与民夫呢?”   “已让段兴智出面做了安排,傍晚之前就能将粮草都运出来。”   “派去见格杜的人回来了吗?”   “刚回来。”   “带进来。”   很快,杨奔押着一个大理官员进堂。   杨奔仰着头,显得很傲。   在他看来,李瑕说是不用他,但真遇到乡野匹夫们办不了的事,还不是用了他。   杨奔说话条理清晰,很快将那大理官员面见格杜的详情说了。   “也就是说,我们还有一天的时间离开大理城?”   “是。”   李瑕点点头,道:“辛苦了,去门外守着吧,准备晚上启程。”   杨奔却不走,反而抱拳道:“县尉,我观察了城北的千户所,蒙军兵力并不多。我们未必不能击败他们……”   李瑕打断杨奔的话,问道:“你认为我们走这一趟,何处最危险?”   杨奔道:“大理境内,蒙军兵力空虚、大理兵卒战力低下,并未有太大的危险。”   李瑕道:“你们这种不时冒头的想法最危险。只看到眼前的一场仗、两场仗能胜。却忘了这里不是宋境,一旦被拖住,庆符军拿什么消耗?”   杨奔一愣,连忙退下。   李瑕揉了揉额头。   道理不是没说过,昨夜李瑕才与高年丰说了许多,结果今日杨奔又起了心思。要领导别人,从来不是易事。   ……   听了太多的劝言,李瑕偶尔也会反思,是否自己的战略决策一开始就错了。   也许真可以占据大理,成为大理王?   最后,李瑕还是愈发确信自己的想法。   以前他学击剑时便是如此,那条冠军之路上有各种各样的声音不停在干扰他。许多人一直在评头论足,劝他做各种各样别的事。   唯有坚定的心志,才能破开这些声音,锐意向前……   ……   段兴智被带着出面安排好各种事,又被丢回主屋。   他偷偷算了一下,进入大理城、偷袭总管府的最多只有五十人。那很可能还有百余人还在大理城外活动,吸引蒙古人的注意。   蒙古人怕是想不到李瑕在仅有两百人的情况下,竟然还敢分兵。   李瑕这胆子,真不是一般人有的。   这一招看似凶险,但却给他在大理城的活动争取了时间,趁着守军没反应过来之际,迅速完成目的、撤走。   更可怕的是,都到大理城内捉住曾经的大理皇帝了,换作别人,早都想着控制大理了。   李瑕却还能如此冷静?   年纪轻轻,心志至此地步,简直不像人。   段兴智渐渐明白,这支小小的宋军之所以能在大理境内往来穿插,全是因为李瑕。   另外,陪在李瑕身边那小女子有些面熟,莫不是高泰禾的女儿?这两人若真成了亲,必成为段氏的心腹之患……   段兴智思忖着这些,低头看向自己腿上的伤口。   他悄悄挪动了一下身子,把腿抵在桌脚上,很快,伤口溢出血来。   段兴智痛苦地哼了哼,抬头看向看守自己的秃头汉子,问道:“这位壮士……能帮我换了药,包扎伤口吗?你看,伤口又出血了。”   “你咋这么多事?”   “壮士,我身子骨弱,伤口不处理好,真的会死的。”段兴智道,“留着我对李县尉有用。”   许秃瓢挠了挠头,道:“等着,我去问问。”   他看了看,见段兴智与郑慧缘都被绑着,不可能逃掉,遂出了屋去找熊山。   段兴智侧侧身,用彝语低声道:“慧娘。”   “郎君,你受苦了。”   “慧娘,你听我说……这屋子虽曾是高泰禾所有,但我增建了一个暗格,他们不知道。要打开暗格有一个特殊办法,若直接推开,会有毒箭射出。”   郑慧缘问道:“郎君要我如何做?”   “等李瑕进来,你推开暗格,杀了他。” #第三百一十一章 暗格   “杀了他?”郑慧缘吃了一惊,道:“可是……我也被绑着。”   “李瑕傍晚就要带走我们了。”段兴智道:“他搜走了我的金符,却不知走灵关道还需一枚牌符,到时我会提醒他们,并问你把牌符收到何处。他们会给你松绑让你找,你等到李瑕过来……”   他抻了抻头,道:“看到屋门前第五块砖了吗?李瑕走到那里时,你推开暗格便能射到他,那箭上淬了毒,见血便能要他的命,必死无疑。”   郑慧缘眼中忽有泪水落下,她噙着泪,喃喃道:“可这样……他们会杀了郎君吧?”   段兴智惨笑一声,喃喃道:“这些年,臣民们心里都认为我段兴智贪生怕死。但你知道的,我投降并非为个人偷生,实是为段氏。   李瑕杀了兀良台合,是阿术的生死仇敌,我若助他离开,阿术盛怒之下,必诛段氏九族;再者,李瑕与高氏联姻,往后必成段氏之大敌。   总之,此子必除。我不怕死,却绝不能给段氏带来灭族之祸。这是我死前唯一的愿望。了却此事,我与你作一对亡命鸳鸯……慧娘,你能帮我吗?”   郑慧缘眼中泪水愈盛,哭道:“好。”   这一刻,她无比伤心。   她其实看得明白,段兴智自己也能推开那个暗格射杀李瑕。   但,段兴智不想亲自做,他还想活命。   在她射杀李瑕之后,李瑕的部下必然激怒而杀了她。   但他们需要段兴智才能离开大理国境,要走灵关道,路上还有许多关卡……总之,他们是有可能暂时放过段兴智的。   郑慧缘也看得明白,失去了冷静至极的李瑕,那些宋人不可能逃离大理。路上只要被一支守军缠住,越来越多的兵力就能围堵过去。   到时,段兴智未必没有活命的机会……   数年恩爱,郑慧缘以为唯有自己懂段兴智。懂他的痛苦、懂他的委屈求全,相信他是为了治下百姓才屈膝蒙人之下。   她坚信她的郎君不是一个苟且偷生之人。哪怕大理国所有百姓不堪剥掠,过得无比凄惨,她也认为是段兴智让他们避免陷入更凄惨的处境。   哪怕这些都是假的。她还认为……至少他对她的情是真的。   信帝王有真情?信帝王有真心?   郑慧缘思及至此,喃喃道:“放心,妾身会依你所言,推开暗格……成全郎君。”   “慧娘。”段兴智也红了眼,低声道:“我这辈子,上负祖宗、下负苍生,唯独有你……唯独有你……”   “妾身好欢喜……能与郎君共死……好欢喜……”   两人说到此处,许秃瓢推门进来,叱骂道:“这次给你重新上药。但佰将说了,你要是再敢啰嗦,直接给你把伤口烙了!”   “谢壮士……”   ……   下午时分,李瑕穿过后院,看到高明月正与阿莎姽坐在秋千上聊天。   高明月平时话不多,但对韩巧儿、阿莎姽这样的朋友,她反而蛮能说。   李瑕就站在她们身后,看高明月双手扶着秋千绳索微微晃着,听她小声地叽叽喳喳。   “母亲从前在这院里养了好几只猫,有花色的,有白色的……有一只胆子特别小,风把瓦片吹掉下来它也能吓得不轻。那时我才发现,原来猫害怕的时候,瞳孔会变大,全变成黑色的。”   阿莎姽没说话,但也没不耐烦,静静听着。   高明月又低声道:“那边本有一棵杏树,母亲用来制桃胶敷脸,能让脸变白。桃胶、雪燕、皂角米是大理的养颜三宝。还有那边,原本种了好多草药,都是用来抹脸的。”   “我知道,看到白芨了。”   “你果然很懂这些吧。”高明月用脚尖点了点地面,让秋千停下来,拿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有些苦恼道:“姑姑你看我这里,长了个红点。”   她这动作颇为漂亮可人,阿莎姽脸上也不由浮起些微不可觉的笑意,语气却还是平淡地说道:“这是痤疮,我拿草药给你抹一抹就好了。”   “嗯,这几年都没怎么好好洗脸,长东西好麻烦呢,对了,你平时都用什么擦脸?”   阿莎姽想了想,还是道:“冥王在我们后面。”   “啊?”   高明月像是被吓到了,轻呼一声。   她转头看见李瑕,连忙低下头,又恢复了那娴静模样,起身问道:“嗯?你忙完了吗?”   “差不多。”李瑕道:“再有一个多时辰,劳力们把粮草装运好。我们便可带着段兴智走了。”   “我让人备了热水,你要不要洗一洗?”   高明月已经洗过了的,虽还穿着更方便的军袍,看起来白白净净,很是可人。   李瑕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也好。”   “之后你睡一会吗?你昨夜到现在都没睡,我给你备了屋子,水桶已放在里面。”   “好,辛苦你了。”   两人很自然地牵着手往廊下走去。   高明月低眉顺目,好一会没说话。   她给李瑕准备的是她以前的闺房,如今是段兴智的一个妹妹住的,这段氏女暂时被赶到了别处。   李瑕忽然问道:“好像,你和巧儿、阿莎姽有更多东西说?”   “哪有。”   “我有点妒忌了。”   “嗯?”高明月愣了愣,羞道:“我……我……你才没有妒忌。”   李瑕难得笑了笑,道:“以后若有空,我们也该那样聊些琐事才好。”   “你是做大事的人。”高明月应道。   末了,她又轻声补了一句:“而且,我也不太敢。”   “怕我吗?”   说话间,两人推开屋门,进了屋。   高明月道:“嗯……是怕你觉得我烦人。”   “不会的。”李瑕抱了抱她。   高明月有些慌,想要躲开,最后没能躲掉,才在李瑕怀里羞红了脸。   “好不容易带你回来一趟,可惜不能久留,也可惜不能把你家真正夺回来。”李瑕道。   高明月原本还在推李瑕,听了这句话呆愣了一下,抱住了他。   虽未说话,但她痴痴看着李瑕,许多情愫都在不言之中。   良久。   “你赶紧歇一歇,我先出去了……”   高明月出了屋,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驻足在那里听着屋内的水声,也不知在想什么。   阿莎姽就站在回廊上,淡淡问道:“你想偷看他?”   “啊?我没……”   高明月话到一半,对到阿莎姽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停下话头,也不再说话。   她在回廊中坐下来,看着李瑕所在的屋子愣愣出神。   这些年颠沛流离,眼下好不容易陪在李瑕身边,却又是战事不停。她心底也很希望两人能安定下来,过些……“耳鬓厮磨”的生活。   这个成语蹦进脑子里,高明月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暗骂自己不已。   ……   李瑕只眯了半个时辰便醒了过来。   连续数日少眠,他也觉有点累。但还是带着高明月、阿莎姽再回到前院,安排离开大理城的事项。   傍晚时,熊山回来汇报,称是粮草已装在骡马上,一切安排就绪。   “走吧。去把段兴智押出来。”   过了一会,许秃瓢跑过来,禀报道:“县尉,段兴智说他的一枚牌符找不见了,说是过灵关道要用的,小人正在找。”   “牌符?”   许秃瓢挠了挠头,道:“小人也不太懂。”   李瑕招过一名大理官员问了,大概了解了些,灵关道并非全在大理境内,便是段兴智要北上觐见,也需有通行牌符。   于是他起身往关押段兴智的屋子走去,身后几人纷纷跟上。   到了主屋一看,几个庆符军兵士正站在屋中,段兴智身上的绳索已被解开,正老老实实地缩在那翻着衣兜。   郑慧缘则是在屋内翻找着。   “李县尉,真不是我不听话。牌符被我妾室收着,一时忘了放到何处,马上就能找到……”   李瑕凝视着段兴智的眼,皱了皱眉。   段兴智骇了一跳,低下了头。   说来奇怪,他年近四旬,曾任一国皇帝,却莫名有些受不住李瑕那审视的目光,心神一怯,眼神里就有恐惧。   “你有事瞒着我。”李瑕道,说话间已拨出佩剑,缓步上前。   他一边走,一边审视着这个屋子。   一步,两步……   段兴智身子有些发颤,偷瞥着李瑕的脚步。   郑慧缘却一点也没有抖,她背对着所有人,伸手在墙上抚摸着,摸到了那个暗格。   “啊。”段兴智忽然轻呼了一声。   他看到李瑕已踏上了那第五块大砖。   郑慧缘闭上眼,伸手用力一推,推开那暗格。   “咔”的一声响。   “嗖嗖嗖”三支利箭径直激射而出…… #第三百一十二章 箭毒木   李瑕执剑在手,又向前一步,踏在了门前第五块石砖上。   他面容显得很疲倦。   转战大理两个多月以来,庆符军都没遇到太大的伤亡,仿佛一切都很顺利。   少有人想过,这种顺利是李瑕付出了多大的心力,才有的结果。   他始终谨记兵法所云“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日夜埋首于地图,分析情况、定制方略。   每一个选择会遇到多少变数,各种变数要如何应对,都是他呕心沥血反复推敲过的。   但算得再多,最怕的就是意外。   这种乱世,每个人都不知道意外与明天哪个先来。   “啊。”段兴智一声轻呼。   “咔。”   三枚弩箭激射。   破风声已到李瑕眼前。   电光火石间,李瑕手中长剑猛扫,打落一枚弩箭。   “叮!”   “噗、噗……”   还是有一支弩箭,狠狠射进李瑕披肩与袖甲之间的皮革里。   他手臂一麻,同时也听到一声痛叫。   许秃瓢正在李瑕边上,肩胛中了一箭,连退了两步,摔坐在地。   “保护县尉……”   “嘭!”又是一声重响。   郑慧缘在按下暗格的那一刻讥笑了一声,猛地一头撞在墙壁上。   这一撞她用尽了全力,整间屋子似乎都因此颤动了一下。   郑慧缘头破血流,倒地而亡。   没有言语、没有留恋,她死得极是决绝。   “慧娘……”   段兴智张了张嘴,想哭,想嚎,可哭不出来。   恐惧已压过了他数年来对郑慧缘的宠爱,这一瞬间心里有愧疚、有悲伤,却也有庆幸。   他心疼得厉害,却又觉得……她至少不必再受苦了,就让她以为能做一对亡命鸳鸯,也好。   眼下更重要的是等李瑕毒发身亡……   “慧娘,你为何要如此?为何要如此?”   段兴智喃喃着,转向李瑕。   他先是看到李瑕手里的剑,想到这一剑劈开弩箭的迅捷之势,他终于酝酿出泪水,大哭出来。   确实是没想到李瑕有这般灵活的身手,但只要射中一箭也就够了。   段兴智又迅速瞥了一眼他臂上的血迹,低下头……   “狗贼!你好大胆子!”周围的庆符军兵士大怒,执刀而上,逼向段兴智。   “住手。”李瑕喝令道,“暂留他性命。”   话虽如此,他执剑上前,又是一剑刺进段兴智的大腿,搅动了一下。   “啊!”   段兴智的痛呼声中,李瑕盯着他的眼,道:“你猜得不错,你还有用,我不会杀你。但能让你比死还痛苦,老老实实把牌符拿出来,我们得走了。”   “好,好……别杀我,真不是我主使的,慧娘是我平生挚爱,平生挚爱,但她……我会带你们离开大理……”   李瑕渐渐觉得头很晕。晃了晃脑袋。   他转过头,看到许秃瓢嘴唇发白。   “箭上有毒。”   李瑕喃喃了一句,俯身拾起被他劈落的那支弩箭,抵在段兴智脖子前。   “解药。”   “我我我我……”   “不给,你就死。”李瑕手一递。   段兴智感到那冰冷的弩箭已贴在他的皮肤上,身子不由颤抖起来。   他对上李瑕的眼,感到李瑕是真的要杀了他。   算来算去,却没算到这一点,段兴智骇极,终于喃喃道:“没……没有解药……但真不是我……”   “那我们一起死吧。”   ……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李瑕进门,不过走了五步,弩箭就已射过来。高明月跟在他身后才迈进门槛,见他再次受伤,惊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她泪眼汪汪看着李瑕,只见他手握着弩箭,终是没刺进段兴智的喉咙。   “明月。”   高明月连忙走上前,想要去扶李瑕,却见他摆了摆手,在地上坐下来,拔出腰间的匕首,割开伤口上的衣襟。   “我来帮你……”高明月已带了哭腔,伸出手,却是抖得厉害。   下一刻,阿莎姽上前,接过李瑕手上的匕首,毫不犹豫挖出箭头。   “剐……剐了。”李瑕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道:“匕首……烧……”   高明月哭得厉害,忙拿出火折子点着屋里的被褥。   “呜呜……姑姑你要救他……你要救他。”   阿莎姽不说话,拿着匕首在火里烧了。   也有士卒同样拿出匕首来,准备给许秃瓢处理伤口。   李瑕嘴唇愈发有些白,喃喃道:“明月……尽快离开大理城……段兴智暂有用……能保你们……保你们……冷静,你要冷静……啊!”   李瑕话到一半,阿莎姽已毫不犹豫拿着烧得通红的匕首将李瑕伤口处的肉硬生生剐了下来。   他痛得满头大汗淋漓。   屋中还有许秃瓢的痛叫声。   李瑕虚脱过去,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强撑着道:“明月,你冷静……”   眼皮一沉,他晕倒过去。   ……   洪阿六本是带人守在总管府大门,见李瑕没有按时出来,到主屋看了一眼,不由心惊。   众人围在李瑕身边忙着治伤,也没人有空理会他这一什人。   洪阿六慌了神,再一转头,只见杨奔正凑在墙边,伸手摸墙上的三个箭孔,接着,伸手向那暗格按下去。   “别乱按!”洪阿六大骇,连忙喝止。   “什将放心,这机关只能放一次箭。”   杨奔喃喃着,自顾自地按了下去。   “啊。”洪阿六跳开,见真没事了才松一口气。   杨奔又盯着墙面看了一会,忽然拿掉墙上的一副山水画。   墙上有根方形铁条,铁条上有一个小孔。   他找了找,拆开画轴,从里找出另一根铁条插入孔中,于是,两根铁条组成了一个“十”字把手。   杨奔用力转动着钉子,响声中,暗格的门被徐徐打开。   段兴智正被士卒们围着,见此一幕,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杨奔冷冷瞥了他一眼,俯身从暗格中拿出一摞信件,一枚牌符。   他又摸索了一会,没找到预想中的解药,不由皱眉,向段兴智走去。   “解药呢?”   段兴智目光转向杨奔脚边郑慧缘的尸体,呆愣愣的。   他不敢不应,道:“暗格确是我设于此处,但今日之事,真是慧娘自作主张,我毫不知情,也未想到……她如此烈性。”   段兴智指了指杨奔手里的牌符,又道:“这牌符是慧娘收进暗格,我问她在哪,她却不说,等到李县尉进来,我才知慧娘要做何事,还喊了一声提醒县尉。”   杨奔道:“我看你是在提醒慧娘动手。”   “壮士为何不信我?”   杨奔拾起地上的弩箭,厉声道:“解药呢?”   “没有解药……真的。”段兴智道:“壮士勿要杀我,我会带你们安全离开大理。”   对段兴智来说,只要李瑕死了,阿术知道今日之事,绝不会再计较别的。只要再找机会逃出来就能活。   因此,他是真愿意配合。   能否活命,也就赌这一遭了。   但杨奔却是冷笑一声,扬起弩箭就要扎。   “你干什么?!”洪阿六连忙一把抱住他。   杨奔道:“只要他也中了箭,必能拿出解药。”   “真无解药。”段兴智道:“此毒由‘箭毒木’汁液凝炼,箭毒木又名‘见血封喉树’,其毒被称为‘七上八下九倒地’……”   “何意?”   “中毒者向高处只能走七步、向低处只能走八步,第九步必将毙命,那还只是一般毒汁,这箭上淬的毒却是凝炼的,我亦不知药师还加了何种毒物。”   杨奔道:“我不信,我大可拿你的命赌一把。”   段兴智紧紧盯着杨奔,眼神里满是真诚与哀求,道:“壮士不是拿我的命赌,是拿你们所有人的命赌。只有我能带你们安全离开,信我。”   “什将,放开我,他有解药。大不了我们就杀出大理……” #第三百一十三章 龙尾关   熊山已做好了准备,驱着劳力与骡马、载着辎重等了许久,却始终不见李瑕出来。   他进了总管府,只见到处都是乱糟糟的。   “怎回事?”   “佰将,县尉似乎是受伤了。”   熊山大惊,连忙冲向主屋。   到了屋门一看,只见已有士卒背着李瑕、许秃瓢出来。   高明月红着一双眼,泪痕未干,吸着鼻子道:“走吧。”   “县尉……”   “先走再说。”   熊山皱了皱眉,又见到有士卒押着段兴智出来。   “郡主不先杀了这狗贼?”   “先走再说。”高明月眼眶愈红,道:“请熊佰将押着段兴智走。”   “好吧……”   熊山一时也没了注意,只好听高明月的吩咐、也是按李瑕原本的计划,带着人马出城。   天色渐渐暗下来,熊山一边行路,一边看着队伍中那几辆马车,愈发忧虑……   这次,李瑕本拟定只带两百余人完成一系列计划。   他带五十余人在大理城活动,搂虎带一百五十余人在西面的苍山吸引敌方视线。约定在今夜赶到龙尾关。   到时,高年丰会趁夜打开关城带着他们离开,尽量避免战事。   这夜,赶了大半夜路之后,终于到了龙尾关前方七里,这是李瑕与搂虎约定好的地方。   熊山不敢让运辎重的民夫们见到搂虎,先把辎重留在官道上,只带了自己人进树林里见了搂虎。   “怎现在才来?”搂虎急得不行,一见熊山就道:“我后面跟着追兵呢,咦,县尉呢?”   “县尉受伤昏迷了。”   “啊!那……那那……怎么办?”   忽然,有探马急奔过来,禀报道:“佰将,追兵追上来了。”   搂虎更急,猛踹了一脚身边的大树,向南面的关城看去。   “这这……你辎重还在官道上,这……怎么能来得及赶到龙尾关?”   熊山才当了半年兵,一时也是没了主意,好半天没说话,目光一会看向官道,一会转向龙尾关。   搂虎见他这样,额头上汗冒个不停。   他们之前凡事都是听李瑕指挥,照着做就是,都觉带兵打仗不过如此,实在是简单。   直到今夜,只遇到一点小事,两人竟一时决择不下。   “怎说?走还是打?”   “我我我……我哪个知道?熊哥哥你……你说。”   搂虎往日汉话说得就不算利索,今夜“啊!”了一声之后,突然就开始结巴起来。   “我去看看县尉醒了没?”   熊山快步走到马车前,问道:“郡主,县尉醒了吗?”   “何事?”高明月掀开车帘问道。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神色,但声音瓮声瓮气的,显然是刚哭过。   熊山更急,暗想郡主只是个小丫头,突逢变乱,哪能有什么主意。   “有追兵追上来了。”   “有多少追兵?”   熊山愣了愣。   后面搂虎赶上来,道:“有有……有两百余……大……大理兵,十多个蒙人。”   高明月想了想,吸着鼻子道:“押段兴智去与他们接触,就说……他在搜索这片树林,让这两百人到东面洱海边去搜搜,恐宋人乘船从洱海逃了。”   “这……他们能信吗?”   “搂佰将,你在此等侯了多久?”   “两……两个时辰。”   “那就是了。”高明月道:“他们不知你要在此等人,算时间该会以为我们到洱海边了。”   “是。”熊山又问道:“不知县尉如何了?”   “我会照顾好他,去吧。”高明月又放下车帘。   ……   熊山与搂虎对视了一眼。   “我我……这样,哥哥你你披着大理军衣甲,你你……你去说。”   熊山心知自己连在敌军眼前面不改色都做不到,更遑谈支开他们。想了想,招过杨奔,吩咐道:“你去押着段兴智……”   杨奔听罢,抱了抱拳,依令而去。   半个多时辰后,只见树林外人马嘶仰。   搂虎握着弓,死死盯着树林外面,随时准备开打。   所幸那些追兵最后还是转道向东奔去……   ……   到了龙尾关时,已是天光大亮,熊山与搂虎再次聚在树林里,向关城望去,只见守关的兵士看起来都不熟悉。   “怎么办?天亮了,高年丰总不能在这大白天接应我们过关。”   “等到夜里?”搂虎问道。   “再不走追兵又追上来了。”   搂虎道:“再去问问县尉或郡主。”   他转头,看到杨奔就站在不远处,向他招了招手。   “嘿,熊哥哥手底下这个杨奔有两下子……杨奔,你说怎么办?”   这种小问题,对杨奔而言根本不需细想,淡淡道:“熊佰将可带着五十余人以及辎重先进城,有段兴智在、守将不会怀疑。与高年丰将军联系上再谈。”   “好主意。”搂虎道。   熊山闷闷点了点头,又到马车前问了一句,高明月也是这个主张。   “郡主也是这般说了,那就如此做吧,搂虎兄弟你小心些……”   熊山交代过后,带着段兴智上前叫关,果然顺利进了关城。   如此,八个佰将与高年丰终于聚在一起,众人皆是心下稍安……   ……   关城城楼。   “郑将军守关辛苦。”   段兴智一瘸一拐的走上城楼,杨奔扶着他,手完全藏在他的衣袍里。   龙尾关守将名叫“郑佛泽”,行了一礼,恭敬应道:“不敢言辛苦。总管竟还亲自走一趟,末将惶恐。”   段兴智感受着匕首贴在身上的寒意,道:“如今有宋人作乱,高氏带了千余人助守龙尾关,我恐你们军需不足,特地带了辎重过来。”   “谢总管。”   郑佛泽说罢,不由又关切问道:“总管这腿?”   “不妨,前几日摔伤了。我累了,有事回头再谈吧,把我的人安顿好……”   郑佛泽连忙又安排了屋子给段兴智歇息。   他望着段兴智身后的侍卫们,眼中闪过一些疑惑。   ……   终于进了屋,杨奔搀扶着段兴智坐在椅子上,把匕首递给洪阿六。   “什将,你看着‘总管’,我出去一趟。”   洪阿六一愣,反问道:“你去做什么?你不在……这……我可做不到这般镇定。”   李瑕一受伤,洪阿六慌得厉害,只觉杨奔是他的主心骨。   “他有异动,什将刺死他便是。”杨奔淡淡道,“我们一千四百余人在这关城里,守城兵卒不过一千,何惧之有?”   丢下这一句话,杨奔推门而出…… #第三百一十四章 歼敌   熊山被当作段兴智的人手安顿下来,很快就寻机找到高年丰。   “怎现在才来?”   高年丰带着几个庆符军佰将迎了熊山,马上道:“整夜都过去了,本该昨夜就离开的。”   “县尉受伤了。”熊山低声道,“一步慢,步步慢……现在搂虎还在城外。”   等熊山说完在大理城内发生的一切,几个佰将对视一眼,皆没了主意。   高年丰问道:“郡主呢?”   “郡主带那位苗族通司到关城药房里找药了。”   “能治好县尉吗?”   “不知道唉……”   “搂虎还在外面,追兵就要追上来了。眼下这情况,鲍哥哥拿个主意吧?”   鲍三独眼里满是忧色,问道:“为何没让搂虎跟你们一起进城?”   “我带了那么多劳力运辎重,人多嘴杂的,怎么敢?”   “伍昂,你有办法吗?”   伍昂道:“等到夜里,接应了搂虎出关便是。”   “但后面还有追兵,今日就能找到他们。”   伍昂沉吟着,有些举棋不定……   下一刻,外面有人喊道:“不许进去!”   “谁?!”高年丰喝道。   “禀将军,是杨奔。”   熊山皱了皱眉,出了营房,向杨奔喝道:“为何擅离职守?!”   杨奔不答,反而问道:“佰将为何不召我一起商议?不信任我?”   “为何要找你商议?”熊山一愣,马上就想到了李瑕说的杨奔是“朝廷奸党”派来的细作一事。   但他这草莽粗汉不擅伪装,今日失了主心骨,全没了平日的深沉,眉头一皱,脸上就泛起了难色。   杨奔看了熊山一会,道:“平日佰将就不用我,如今这般情形,佰将还信不过我的能耐?”   “你的能耐……哈,也就一般吧?”   “看来,佰将是信服我的能耐。那又是为何?”   “老子哪有说信服你的能耐?滚一边去。”   杨奔却不走,皱眉沉思了一会。   熊山本就心烦,挥了挥手就要走开。   “好吧,看来是如此了。”杨奔苦笑一声,问道:“看来佰将已知我的身份?”   “你有屁身份。”   杨奔抱拳道:“也不瞒佰将,我是大宋名将杨襄毅公之后,奉吕大文尉差遣,才到庆符,为的是盯住李县尉。”   熊山愣了愣,不知说什么才好。   杨奔也不避讳周围的士卒,又道:“但不论如何,杨奔是宋人,如今局势紧迫,必全力应对外敌……熊佰将还是不肯信我吗?”   他趁着熊山发愣,径直走进营房,扫视了诸人一眼,道:“请高年丰将军以‘追剿宋人俘虏’之名,率六百人出关,歼灭追兵。再让关城外的一百五十人换上衣甲,进入城关。”   伍昂道:“龙尾关守军又不傻,怎么会不起疑。”   “不然呢?越拖越久,越久越错。诸位还要商议到何时?等敌军识破,杀到眼前吗?”   旁人皆是山野莽夫,一时之间,皆被杨奔这位“名将之后”的气势所慑,说不出话来……   ……   高明月坐在李瑕身边,一勺一勺地给他喂着汤药。   看她喂完汤药,阿莎姽站起身往外走去。   阿莎姽的性子本是不喜欢说话的,但走了几步之后,还是淡淡说了一句。   “我去看看那个光头皮。”   高明月恍若未闻,呆呆看着李瑕出神……   良久,阿莎姽回来,只见高明月趴在榻边,脸贴着李瑕的手睡着了,还能看到她额头上又长了两颗红红的痘,虽闭着眼也透出满满的忧心。   阿莎姽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一时陷入了迷茫。   过了一会,阿莎姽心想若是李瑕死了,那一定就不是冥王,若真是冥王,怎会死呢?   她并不悲伤,也不为李瑕担心,他又不是她男人。   她只是带着好奇,观察着这些。有时候又想到,也许冥冥之中,就是要让她来救冥王,助他渡过这一场劫难。   但凝炼的箭毒木,阿莎姽也不认为自己能治得好……   有人在门口轻声问了一句。   “郡主,县尉醒了吗?”   阿莎姽走过去,淡淡道:“滚。”   屋子依旧只有李瑕与这两个女子,她们一个无情、一个深情,就这么沉默地待着。   ……   龙尾关门大开,高年丰领了七百五十余人回来。   很快,庆符军佰将们又与高年丰聚在一起商议。   “我等可在龙尾关歼灭郑佛泽部。”杨奔道,“全歼郑佛泽部之后,我等可设伏,等格杜部前来,再一举歼灭他们。”   “敌我兵力相当,便是能胜,伤亡也太大了。”   “郑佛泽不过一千慵懒守军,又无防备;格杜仅剩城门千户所三四百人,加上大理守军,也不到千人。各个击破,何惧之有?”   伍昂皱了皱眉,问道:“歼灭了又能如何?”   杨奔手指在地图上划着,道:“若不趁此时歼敌,他们很快就要反应过来。到时郑佛泽与格杜合力一处,追上我等,如何逃脱?”   各个佰将完全没有更好的办法,全都闭嘴不语。   唯有伍昂道:“有段兴智在手,我们大可以打着他的名号。何必冒险?”   “大理人不起疑,蒙古人却不是好糊弄的。”杨奔抱拳道:“时机转瞬即逝,明日天亮之前,格杜搜不到我们,必定追击。诸位若不听我之言,也该今夜就领兵离开龙尾关,但之后如何行军得先想好。”   伍昂不悦,道:“鲍哥哥,怎么说?”   鲍三沉吟了一会,向熊山问道:“郡主的意思呢?”   熊山道:“刚过去问了,姑祖叫我滚。”   于柄挠了挠头,道:“郡主太累了吧,这么小年纪……”   “闭嘴。”鲍三喝了一声,道:“我再去看看县尉醒了没。”   外面忽有人喊道:“高将军,郑将军来见你了。”   屋中几人对视一眼,全乱了分寸。   “早说了,不该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商议。”   “怕什么?”   “姓郑的不会看出来了吧?”   高年丰头皮发麻,低声问道:“怎么办?”   只有杨奔镇定,道:“见他就是。”   他们说到这里,外面有人喊了一声“郑将军”,很快,郑佛泽已大步进来,身后跟着四名亲卫。   “高将军……咦,怎这么多人在此?”   高年丰道:“与麾下几个百夫长议议事情,郑将军何事?”   郑佛泽道:“我听守门的将士说,高将军中午出城,回来时……人似乎多了。”   高年丰一愣,不知如何回答。   杨奔忙道:“是总管的后军,到了城外被高将军接应进来。”   “咦,我见过你,是……总管身边的护卫?”   “是。”   郑佛泽皱了皱眉,眼中泛起狐疑之色,很快又一闪而过。   他向高年丰抱了抱拳,笑道:“原是如此,是我多虑了。”   说完,郑佛泽向外走去。   杨奔迅速看向鲍三,做了一个手刀挥砍的动作。   郑佛泽脚步愈快。   “噗!”   鲍三一刀斩下,二话不说将郑佛泽砍倒在地。   “他起疑了,动手!”   屋内几个佰将迅速挥刀砍向那四个大理兵,惨叫声响起。   “伍昂,你带人留下保护县尉;于柄、宋禾,你们带人封锁南北城门;其余人,歼灭龙尾关内敌兵……高将军,你怎么说?”   高年丰已拔刀在手,喝道:“要动手就快!杀……”   杨奔一刀斩下郑佛泽的头颅,提在手上。   九个佰将踏着血泊迅速向外杀去。   “都别慌。”鲍三语气中带着些许李瑕的口吻说了一句,之后也说不出更多的东西,道:“敌人没有防备,且主将已死,正是弟兄们歼敌之时!” #第三百一十五章 伤亡   龙尾关内,杀喊声大作。   高明月被惊醒过来,揉了揉眼,屋内一片漆黑。   阿莎姽道:“你醒了。”   “好黑。”   “我没点烛火。”阿莎姽道。   高明月打开火折子,点了烛火,却是搁在案边,又看着李瑕,极期待他能醒过来。   她精神很差,从昨日到现在都未曾吃过东西,且只浅睡了不到一个时辰,有些恍恍惚惚。   阿莎姽并不劝她,以前阿莎姽在丈夫过世时也是这般,因此懂这种心境。   好一会,高明月才回过神来,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问道:“发生了何事?”   “不知道。”阿莎姽从来不关心这些,喃喃道:“呆得太久了,得要去南边。”   从昨夜到现在,她就一直这么说,他们确实也一直在向南,高明月还领着阿莎姽翻遍了龙尾关内的药材,却没找到她说的解药。   偏阿莎姽说不清楚这南边到底是在哪。   高明月急得几乎要哭出来,几次想就带着李瑕与阿莎姽抛下兵马去找解药。但她知道,李瑕最在乎的就是这些士卒。   她终于回过神来,站起身走过去推开门。   外面,一个百人队正在这里守着李瑕以及辎重。   此时龙尾关内到处都是喊杀声,此处是唯一算得上平静的地方了。   “发生了何事?”   “禀郡主,他们在歼灭龙尾关守军。”   高明月惊了一下,问道:“为何不等到夜深直接离开,反而要歼灭龙尾关的守军?”   她真的急着带李瑕去南边。   “事发突然。”伍昂道:“郑佛泽起了疑心,鲍哥哥只好斩杀他。”   “为何不事先问我?”高明月道。   伍昂有些迟疑着道:“郡主毕竟还未与县尉成亲,又是大理人。诸位哥哥或许觉得,当此形势,不必事事过问。   这个……哥哥们也都是好心,见郡主小小年纪这般辛苦。这些打打杀杀之事,该由大家伙担起来才是。”   高明月愈发心焦,低声喃喃道:“今夜该离开龙尾关啊。”   伍昂道:“小人本来也是这个意思。但杨奔所言也有道理,与其被蒙军追着跑,不如先歼灭他们。杨奔是将门出身,定是比我们这些人有远见,因此小人也同意这个办法。”   高明月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既然如此,你去告诉高年丰、鲍三,三个时辰内务必全歼关城内守军。我们拖不起了。”   “是。”   高明月又回到屋里,向阿莎姽问道:“姑姑,你好好和我说,解药到底在何处?”   “我见到了才知道,南边更热一点的地方就有,我们现在走吗?”   阿莎姽对外面发生的一切毫不在意,仿佛活在她自己的世界了,说着话就站起来。   高明月道:“现在还走不了,要再等等。”   阿莎姽于是又坐下来等着,也不说话,也不提醒。   还是高明月自己想了想,又问道:“他还能撑多久?”   “喝了汤药,能让他再撑两天。”   “两天?”   “他要是死了,他就不是冥王。”   阿莎姽这人,不问她,她就不说的。也就是面对李瑕和高明月时还好那么一点点。   所以,旁人都说她神志不清。   平时李瑕做事情周到没什么。但眼下这个时候,高明月一边要照顾李瑕,一边要思虑保存兵力离开险境。   这边唯一能救李瑕的人话都说不清楚,要高明月一句句地问,稍有疏忽就漏过关键的问题;那边一个个将领也没把她当回事,突然就杀起来,把本就紧张的时间又拖了大半夜。   事到如今,高明月也完全没了办法。   她眼睛酸得厉害,俯下身,抱着躺在那的李瑕,泪水忍不住就往下淌。   “我不知道怎么办了,你醒过来好不好?”她低声嘟囔了一声,小女孩般的哭腔,“换成受伤的是我也好啊。”   良久。   她听着李瑕缓慢的心跳,渐渐平静下来。   “明月,你要冷静。”脑海里是他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   高明月不舍地从李瑕的怀里站起身来,努力抹了眼泪。   “明月,你要冷静。”她自语了一声,再次推门走出去。   站在夜风中等了一会,终于听到龙尾关内的厮杀声越来越小。   远远的,伍昂领着浑身浴血的高年丰、鲍三向这边走来。   “郡主,县尉醒了吗?”   高明月不答,反问道:“我们胜了吗?”   “胜了。”高年丰长舒一口气,展颜道:“自是胜了,歼灭了龙尾关守军。”   “伤亡多少?”   高年丰愣了愣,与鲍三对视一眼。   鲍三道:“庆符军大概有一百七十余伤亡,主要是北门那边,溃兵都向那边涌,虽是守住了,但……于柄战死了。”   高明月愣了愣。   她其实不太认识于柄是哪一个,只知道是一个话很多的佰将。   但听到这消息,她还是慌了一下神,心想李瑕好不容易培养的将士在自己手上损失了。   高明月用力攥着自己的衣襟,强自镇定着,道:“马上搜治伤者,尽快离开……”   下一刻,有士卒跑来,道:“佰将,关城北面发现火光,是有兵马来了。”   高年丰、鲍三、伍昂对视一眼,纷纷色变。   ……   很快,鲍三召几个佰将,就在李瑕屋外商议起来。   “兄弟们怎么说?北面又有五百人来了,这次里面还有一个蒙军百人队,该是大理的奥鲁官格杜带人来了。”   俞田惊道:“不是说先歼灭龙尾关守军再设伏吗?这么快就来了?!”   鲍三瞥了高明月一眼,见她还在沉思,于是耐心等着。   诸人才安静了一会,杨奔站出来,抱拳道:“以我之见,应放敌军入关,关门打狗,再歼灭这五百人。”   “还打?”   “不然呢?”杨奔道:“只能打了。”   “慢着。”熊山站出来道:“我琢磨着这事不能这么办了。”   鲍三部道:“怎么说?”   “一开始只晚了一个多时辰,结果搂虎在树林里等我们,被追兵追上,支开追兵又花了一个多时辰。   因这两三个时辰,昨夜才没能离开。今夜你们又非要歼敌。现在好了,本只晚了两三个时辰,现在都晚了两夜了。”   熊山话到这里,又道:“现在还要打?再打下去,又得耽搁一天。加上弟兄们还要休整,还得再一两天,都被拖死了。”   杨奔道:“必须打,不趁此时占着地势与人数优势歼灭格杜,只会越来越麻烦。”   茅乙儿气势最弱,但还是忍不住提醒道:“依县尉原本的意思,是抢出一天时间就离开,现在呆得太久了。”   杨奔道:“出了变数,那就得应对。恰是县尉受伤了,我们才要更稳妥。”   “稳妥?”熊山道:“一个月都没出今夜这么大的伤亡。你一个小卒偏要出主意,比县尉差远了。”   “是啊,伤亡太大了。”茅乙儿道。   杨奔神色傲然,道:“若早做布置,如何会有这么大的伤亡?你们不肯早听我的,一直到郑佛泽起了疑心才仓促动手。偏到了眼下这情况,是战是退,还在这犹豫不决。”   搂虎道:“我觉得……该打。”   “于柄都战死了!”宋禾突然吼道。   他平时话最少,今夜终于忍不住站出来道:“本来还能用段兴智骗过郑佛泽,现在把龙尾关杀得乱七八糟,蒙人却又来了,还敢叫我们听你的?!”   “所以,必须杀了这队蒙人,趁眼下还能埋伏。”   “关城内还有躲起来的守军没杀干净,城门堆着那么多尸体,怎么埋伏?”   杨奔道:“怎么都比与蒙人野战好!”   宋禾正要说话,伍昂站出来道:“我也觉得该打。”   “伍昂,你一开始是反对的。”   “当时还有别的办法。”伍昂道:“眼下……我看只能打了。”   许魁道:“我看,一开始就不该听杨奔的,他都不是佰将。”   杨奔讥笑了一下,问道:“那请许佰将出个主意。”   “我……我能有甚主意?”许魁道:“但你要出主意,至少出个好主意啊,死了那么多兄弟。”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杨奔淡淡道:“只请诸位速作决断。”   熊山急道:“打这一仗不是不行,但我们拖不起了啊……”   “敌人就在城下,没时间给你们犹豫不绝了。”   “杨奔,你当你是什么东西?!忘了军法,忘了你是兵我们是将了吗?!”   “一群没有兵籍的民壮,遇敌全无主张,也敢称将?!”   “你他娘的!”   “……” #第三百一十六章 意志   李瑕昏迷之后,庆符中遇到的似乎都只是小小的变故。   一个小变故本不算什么,但处理得稍微不够好,便渐渐堆积成大难题。   尤其是在这种孤军深陷敌境之时。   李瑕麾下,鲍三最有资历威望,但没有长远的战略眼光;伍昂头脑清晰,但没有足够的经验,也不自信;杨奔最有将才,却没有威望,性格又孤傲,难以服人……   就好比阿莎姽懂草药,是唯一能为李瑕解毒的人,但性格怪怪的,什么都不说。李瑕手下每一个人都有各种优点,也有各种缺点。   当难题越来越大,这些缺点汇聚在一起,又使难题更加恶化。   没有一个人能如李瑕一般应对眼前的形势。   压力终于化成争吵。   吵得最凶的是宋禾、杨奔。   宋禾平日是闷不吭声的性格,但诸人之中,就属他与于柄感情最深,今夜于柄战死了,他实在是没能压住心里的悲伤。   杨奔亦是情绪激动,他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做的确实不如李瑕,也不能让这些乡野匹夫听命。但,若是这些乡野匹夫一开始就听他的,今夜绝不至于有这么大的伤亡。   “若非我在,不仅是于柄,你也死了!”   “放你娘的屁!你根本就不是我一路人……”   争吵声中,鲍三忽然怒吼道:“够了!都他娘给老子闭嘴!敌兵还在城外呢,都他娘想死?!”   场面安静下来,鲍三转头看向高明月,抱拳道:“郡主,敢问你考虑好了吗?”   所有难题终于是堆在高明月肩上。   这个略有些柔弱的小姑娘看着眼前这些满身是血的兵将,不由后退了两步。   但她还是努力停下脚步。   “我认为……该歼敌,但我须带李瑕去找草药。”   高明月开口,显得有些怯生生的。一句话之后,她才有了些威严,道:“宋禾,你先率二十精锐骑兵护送我们离开。鲍三,你负责领兵守住龙尾关。”   几个佰将相互对视了一眼,有些犹豫。   他们有些担心高明月是要逃了。   最后还是高年丰道:“不如小人带兵护送郡主。”   “不必了。”高明月语气又强势了些,看向鲍三等人,道:“你们只需守住龙尾关,等我们回来。”   “是。”鲍三抱拳道:“但小人粗鄙,实在没有计较。”   “若遇难题,你问伍昂、杨奔,你三人决断。”   高明月虽然不熟悉这些人,但哪个聪明、哪个笨,她还是看明白了。   安排完这些,她转头看向熊山、茅乙儿等人,又道:“也请诸位信任他们三人,五日内,我会带你们的县尉回来。”   最后这一句话,仿佛是个定心丸一般。熊山等人也终于安下心。   他们不认为杨奔有本事带着庆符军活着离开大理,但守关五日还是可以的。   他们最想要的,也就是县尉能醒来。有了这个指望,众人终于冷静下来。   ……   这边鲍三去安排继续作战,兵士们涌向关城北门。   关城南门,高明月抱着李瑕策马而出。   她甚至没有一个具体的目的地,只知道向南,向南……   ……   大理永昌府庆甸。   此地即后世的临沧,地处澜沧江与怒江之间,因临澜沧江而得名。   五月二十日,孔明山南面的深山老林里,名叫“阿则仇”的老彝民提着猎弓从树干后望去,看到了一个帐篷。   阿则仇很疑惑,这样的老林子怎会有外人来。   他眼珠子转了转,起念回去喊族人来偷他们的马。   下一刻,几个汉子从附近围了过来。   “贵人饶命,贵人饶命……”阿则仇用彝语大喊着。   那些大汉喝骂了几句,说的话他却听不懂。   过了一会,一个漂亮的少女从帐篷里出来,说了几句话之后,用彝语问道:“敢问老丈,这附近有没有箭毒木?”   “箭毒木?”阿则仇缩着脖子,道:“这边没有……得要到澜沧江下游,很远咧。”   “有多远?”   “走上……五六天。”   那少女一听,眼神就黯淡下来,有些不死心地又问道:“老丈知道箭毒木,会解箭毒木的毒吗?”   阿则仇迟疑了好一会,低着头闷不吭声。   接着,一包沉甸甸的干粮就被递到了他怀里,之后是一块金子也放在包袱上。   “你要是能解毒,这些都给你。”   阿则仇犹犹豫豫的,缩头缩脑地道:“先看看中毒之人行吗?你们可别杀我。”   “不杀不杀,快看看他。”   阿则仇进了帐篷,见里面躺着个俊少年,双目紧闭,脸色灰沉。   他不由咂舌,喃喃道:“中毒好深……这这是在哪中的毒?多久了?”   “在大理城,有三天了。”   阿则仇一愣,转头看了看那些士兵手里的刀,不舍得放下手里的包袱,跪在地上哭道:“求贵人不要杀小人。”   “你解不了毒吗?”   “这……这位贵人中的哪是箭毒木呀?”阿则仇道:“一中箭毒木,很快就死了,哪能活三天?”   “我们有很厉害的苗巫,她用草药吊着。但还没找到解药,能告诉我到哪找解药吗?”   “哪能解呀?”阿则仇又不说话,跪在地上缩着身子,摆手道:“我不要贵人的东西了,放我走吧?”   下一刻,一柄剑抵在他脖子上。   那少女看起来善良,方才一直带着恳求的语气,没想到忽然间竟是拔剑相向。   “一会说能解,一说又不能解。再不老实说,我杀了你。”   阿则仇大骇,连忙道:“是这样,是这样……别人都说箭毒木没有解药,但只有老彝民知道有一种草可以解毒,叫叫……叫红背竹竿草。这种草极少,一般人又认不出来,所以说无解。”   “那你能不能认得出?”   “我也认不出,但我阿爹以前说过,红背竹竿草长在箭毒木的周围……我就想着,贵人要是在这附近中的毒,我把草全拔下来喂他……说不定就能得这些金子。”   那持剑少女声音里几乎带了哭腔,又问道:“到哪里去找红背竹竿草?”   “南边,南边……”   ……   高明月提着剑,终究是没杀眼前的老彝民,让人先将他带下去。   她独自坐在李瑕身边,一时也难以决断。   阿莎姽进到更深的密林里去找解药了,现在是在这里等着,还是带李瑕到更南边?   可是五六天,就算骑马去也得两三天,李瑕真的撑不住吧?   “郡主。”外面有人道。   “怎么了。”高明月抹着泪问道。   接着,宋禾的声音响起,道:“许秃瓢……没扛住,刚刚走了。”   高明月愣了一下,站起身想要去旁边的帐篷看看,才走了两步,她回头看了看李瑕,又有些不敢离开,重新蹲下身握住他的手。   “我该怎么办?呜呜……我该带你走更远还是等姑姑回来……不要死好不好……呜……”   ……   宋禾没等到回答,转身又进了许秃瓢的帐篷,心情沉重起来。   许秃瓢是熊山的手下,宋禾与之并不熟悉,他难过的是,县尉中了一样的毒,只怕也撑不住了……   ……   “你知道冠军意味着什么吗?”   李瑕看向黑暗中的赛场,寻找着说话的人,却看不到对方。   他甩了甩头,喃喃道:“我很累了,很累了。”   “你再看看走在这条冠军路上的人们。肋骨折断刺入肺部还继续上场夺取全胜、胸肌撕裂仅靠一支左手就打赢对手的摔跤手;在高温烈火中全身烧伤且吸入致命性气体,医生拒绝治疗、牧师做了临终祷告,两个月不到又重新参赛的赛车手;韧带撕裂、关节反转、小腿骨裂、脑神经损伤……”   “我已经退役了,我摔死了。”   “从来没有天生的冠军,只有远超常人的意志,神话般的意志。起来,你这点小扭伤算什么?”   “我都说过了,我已经摔死了。”李瑕低声道。   “起来,或者你就滚出去,当一个失败者。”   “我告诉过你,我已经死了。”李瑕凝视着黑暗,道:“我不需要再坚持了。”   那个声音依旧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又问道:“你是谁?是败给了伤病的失败者吗?”   “该死,你根本听不到我说话,因为我已经死了。”   李瑕摇了摇头,累得只想倒下去。   黑暗中,有一个更柔的轻的声音道:“你不要死好不好……”   ……   高明月趴在李瑕胸口,还能听到他那缓慢的心跳。   她转过头看着帐篷外的天色又黑下来,决定相信阿莎姽一次,等她回来。   只是李瑕的心跳似乎越来越慢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 木偶人   龙尾关。   杨奔让段兴智出面引格杜入城,打算伏杀格杜及其五百人。   但如伍昂所预料的一样,关城内堆积着太多尸体,格杜作战经验丰富,一眼看穿了埋伏,抛下两百余先入关城的大理兵,迅速撤了出去。   鲍三无奈,只好下令先歼灭这两百大理兵,紧闭关门、据守龙尾关。   没能歼灭格杜,他们不敢再逃。   鲍三、杨奔都有过与蒙骑作战的经验,知道一旦到了野外,一百蒙骑完全有能力活活拖死千余兵力。何况这还是在大理境内,各地都有守军。   仅在次日,格杜便抽调了龙首关守军,兵围龙尾关。   之后,赵赕、邓赕、白岩、凤羽、胜乡、谋统等等城池的兵力皆被抽调过来。   蒙古人打仗不像大理人慢腾腾的,快马传令,且不管路途远近,克期不达当即斩首。   到了五月二十三日,龙尾关城下已聚集了三千兵力。   李瑕领兵之时,看起来十分从容,穿插迂回如入无人之境,庆符军都没感到太大的危险,有一种“敌人很弱”的错觉。   他们都听李瑕说过“我们只有一天的时间”,直到现在他们才意识到这是何意,什么叫深入敌境。   之前他们只需要一板一眼的按命令做事就可以。这很简单,鲍三换成余三、伍昂换成陆昂、杨奔换成牛奔都无所谓。   在李瑕麾下,他们更像是被线操控的木偶人,还得意洋洋觉得“打仗也太简单了吧”。   但现在木偶人身上的线没有人拉了,它们必须自己活过来。   活过来之后,他们要担起责任,但身上的各种性格缺陷自然而然也开始不停显露。   “直娘贼!不是说大理兵力空虚吗?不都被狗阿术带到交趾了吗?怎还有这般多人?!”   “呵,大理兵力再空虚,各州城还能没驻军不成?”   杨奔冷笑一声,又道:“故而,我当时劝佰将们先动手歼灭龙尾关守军,再伏杀格杜。格杜若死,旁人绝不能调来如此多兵力。”   鲍三怒道:“放屁,不都按你说的做了,还不是他娘的没成?”   “那是你们非要等郑佛泽起疑了才仓促动手,一步错,步步错。”   “够了。”伍昂道:“翻来覆去地说,不嫌晦气。”   他还算冷静,强忍着不悦,道:“且说眼下如何应对吧,段兴智还能用吗?”   鲍三独眼一亮,既烦杨奔的性子,却还是忍不住打量他。   杨奔也不看另外两人,望向关城外的敌兵,沉吟道:“格杜怕是已知道段兴智在我们手上了,要继续县尉的计划,我们得装作是……仅凭两百人,攻入龙尾关,俘虏了段兴智。”   “成吗?”鲍三想了想,最后道:“闲皮淡扯。”   杨奔只觉脑壳生疼,道:“我再想想吧。”   说罢,他径直下了城头,又去审讯伏击格杜时捉来的大理俘虏。   鲍三眯着独眼看着杨奔下了城头,啐了一口,兀自骂道:“跟谁都欠他八百吊钱一般,这小猢狲真晦气。老子先前还奇怪,这杨奔分明有两下子,熊山怎么不用他。”   伍昂道:“将门子弟,有傲气,正常。”   “嘿,将门子弟?”鲍三道:“伍兄弟懂他那先祖‘杨襄毅公’是何人?”   “何人?”   “杨政。”鲍三道,“当年哥哥在余帅麾下,也听余帅评点过蜀中历代镇帅,最不耻的就是杨政。杨政是以前的抗金大将、川陕三帅府之一,这不假。但他虽然战功累累,人品却极差,暴虐无耻,残害生灵。”   伍昂问道:“怎么说?”   “这腌臜事蜀地都传了几十年了。杨政有个幕僚在他府中赴宴,去尿尿时,看到墙上有人影,这幕僚还以为是壁画,凑近一看却又看不到墨迹。你猜是什么?”   “是什么?”   “杨政有小妾数十,都是个顶个的美人,但他一有不满就杖杀她们,把人皮钉在墙上,等人皮干了再丢到水里,久了,墙上就留下了人皮印子,真他娘的狗猢狲……”   伍昂只觉背上寒毛竖起,转过头看向关城下正在走路的杨奔,目光露出鄙夷之色。   鲍三道:“腌臜货的后代,也在老子面前摆谱。”   伍昂想了想,道:“哥哥看到杨奔头上的疤了吗?”   “嘿,刺配充军的贼配军,都不知犯了哪样恶罪。”鲍三又啐一口,自语道:“顶天立地的汉子,与这种畜生为伍,羞煞我也。”   伍昂道:“我只担心这杨奔立功心切,哄我们用弟兄们的命换他的功劳。两个佰队都快打没了。”   “就不是在一个壶里撒尿的人,是得提防着他。”   “但我们都是粗人,就他是个有主意的,眼下这关头,还是得问他的主意。”   “怕甚?明日县尉就回了。”   伍昂又转身望向关城外的还在不停增加的大理兵。暗想有这么多敌兵围城,县尉哪能突围进来?   ……   五月二十四日,蒙军开始驱使大理军强攻龙尾关。   这日只是试探性的攻事,为了摸清宋军的兵力,只草草打了两个多时辰。   鲍三听杨奔的建议,只用了两百人驱赶了一些俘虏上城头。   百余大理兵丧命在木石金汁之下,但庆符军也在箭雨下又伤亡了二十余人。   鲍三心疼不已,暗悔不该听杨奔的建议。   “哥哥不必如此,他说的确实有道理。”伍昂道:“蒙军头次攻城为的就是试探,我们确实不能把兵力都亮明白。”   “杀才。”鲍三也不知在骂谁,“又死了这么多弟兄,苦死老子了。”   “哥哥别急,也别太骂杨奔,今日也多亏他安排,城防怎么布置我们哪懂啊。”   鲍三不应。   伍昂给他处理着伤口,也不知如何说。   鲍三虽不喜欢杨奔,今日守城却还是拼着受伤救了杨奔一命。   当然,都是直爽汉子,这点小事战场上常有,没啥好说的。   鲍三被伍昂拿烧红的血烫了伤口,闷哼不已,硬抗着没惨叫出来。最后也只是大汗淋漓地道:“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你说县尉怎还不回来?”   “县尉也许已回来了,也许正在想办法突围入城。哥哥该给弟兄们说说,提提士气。”   “晓得。”   那边熊山领着几个过来,道:“带了个老大夫过来,想给哥哥处理伤口,怎就又烙了。”   “费甚大夫,带去给伤重的弟兄们先治吧。”鲍三哼了一声,抬头一看,问道:“这老头,先前怎没见过?”   熊山挥退周围的兵士,道:“哥哥,我有话和你说。”   “有屁就放,忙着呢。”   熊山见这段城头只有鲍三、伍昂,以及那老大夫了,这才开口道:“这是个大理人,之前在龙尾关管药材的,懂县尉中的是啥毒。”   鲍三惊道:“那怎不早点给县尉治呢?!”   “唉,我说不清楚。”熊山踹了那老大夫一脚,道:“你说,把刚才对老子说的话对我哥哥说一遍。”   “是,是……小老儿‘翟承宣’,原是这郑将军的大夫,这几日也为诸位义士救了不少人。今日直言不讳,还请诸位勿杀小老儿。”   “少他娘说废话。老子问你,箭毒木的毒你能解吗?”   “这箭毒木的毒,几乎无解。”   鲍三大怒,骂道:“直娘贼,原是个狗庸医跑来对老子放臭屁,滚开。”   熊山道:“哥哥,你听他说完。”   “壮士息怒,小老儿旁的不说,医术却不错。”翟承宣道:“但这箭毒木乃剧毒,中者立死,故有‘七上八下九倒地’之说。”   “放屁,县尉就没死。”   翟承宣面露为难,喃喃道:“当时没死,但只怕……只怕……”   伍昂皱了皱眉,他知道,县尉本该今日回来,时日一过,不免有人又去探问他的伤势,找大夫们问箭毒木到底能不能解。   熊山带来的这老大夫若不是说好消息,那就是说坏消息了。   果然,只听翟承宣道:“只怕现在也已死了……” #第三百一十八章 破城   “中箭毒木者,当即血液凝结、心室停滞。贵县尉却还能撑两日,必是因那位苗巫。”   翟承宣心中害怕,但要维护他医者的尊严,最后还是顶着鲍三那能杀人的目光继续说起来。   “她从小老儿处拿了当归、川芎、桔梗、赤芍、枳壳、甘草、柴胡等药,或还有小老儿不知名之草药,这些草药有活血驱瘀之用,只可暂缓心血凝结,却必然解不了毒。”   鲍三不屑道:“她医术比你高多了,狗庸医解不了,她能解,是带县尉去寻解药去了。论不到你个老狗聒噪。”   翟承宣道:“擅用草药者皆懂一个道理,所谓‘世间百毒五步之内必有解药’,但唯有箭毒木之解药,极稀少且极难辩认,故而小老儿说‘几乎无解’。”   伍昂眼睛一亮,问道:“那便是说,有解药?”   “有无解药,小老儿不敢把话说死……这般说吧,箭毒木长于澜沧江下游,距此地八百里,且数量稀少。而解药更是只在老彝民之传闻中。”   伍昂眼神又黯淡下去。   翟承宣又道:“那位苗巫的血府逐瘀汤最多让人多活三四日,他们从龙尾关离开时已过了两日。两日之间,奔走八百里、找到传闻中才有的解药。壮士认为可能吗?”   鲍三道:“你说,有没有可能?”   “小老儿认为,绝无可能。”翟承宣很是笃定,言之凿凿,又道:“这话壮士们不爱听,但事实如此,小老儿不能胡说……”   伍昂忽然一刀捅下,将翟承宣捅倒在地。   “伍昂,你做什么?!”   “不能让他再胡说八道。”伍昂道,“乱了军心士气,形势就更坏了。”   “啊?这……”   熊山搓了搓手,道:“我也明白,但觉得鲍哥哥该知道这事,这才带人来。”   “知道了老子更烦了。”鲍三嘀咕一句,自语道:“县尉能回来吧?”   伍昂低下头,看着翟承宣的尸体,神情落寞。   他之所以杀这老大夫,恰恰是因为他信那些话。   两日奔八百里,找传闻中才有的解药……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县尉怕是不能活着回来了……   希望突然破碎,伍昂已渐渐开始绝望,但他虽然绝望,却不敢让将士们也同样绝望,只好杀人灭口。   “哥哥,告诉弟兄们,县尉会回来的。”   伍昂说着,扛起翟承宣的尸体下了关城,亲手去将尸体埋了。   与伍昂预想中一样,五日之期过了,又数日,李瑕还是没有回来……   ……   随着蒙军的攻势越来越凶狠,庆符军已渐渐不能再掩饰兵力,最后连高氏兵也上了城头。   鏖战了短短数日,守城的庆符军已减员到六百余人,高氏兵剩下三百人。   关城下的敌兵却还在增加,杨渊已领着六千大理兵回师。   这样的围困之下,诸佰将几乎已放弃了脱困的希望,唯有杨奔还在认真指挥守城。   这日,城头上只有几个佰将聚在一起商议。   鲍三蹲在那喘气,远远望着杨奔忙碌的身影,也不知心中是何感想。   伍昂道:“许魁,你跑得快,选几个弟兄,帮哥哥们把家书和遗物带回去吧。”   “家书?”许魁挠了挠头,“伍哥哥还会写字?”   “会几个字。”伍昂闷声闷气道。   许魁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道:“哥哥不会是说……我们守不住了吧?”   “蠢材,没看下面乌泱泱一片吗。”   许魁整张脸垮了下来,道:“我不去!”   “不去算了。”伍昂道:“老子就想告诉那婆娘一声,早点改嫁了,别给老子守寡。你不去……她也会改嫁。”   “放你娘的屁!”鲍三道:“弟妹不是那种人。”   他想了想,又道:“但递了家书也没用,她不会听你的。许魁也突围不出去,拉倒吧。”   “不是……”许魁道:“这才守几天啊,我们守得住吧?”   “啐。”   “县尉还没回来呢。”   旁人都不说话。   俞田喃喃道:“县尉还能回来吗?”   搂虎道:“当然,我在威宁城时听那些蛮子们说,县尉是冥王转世。”   茅乙儿背过身去,默默地哭了出来。   “鲍哥哥,记得去年底不?”许魁问道。   “有屁就放。”   “我是这么想的。”许魁道:“去年我也这样蹲在那问你姜哥哥能不能回来,然后许秃瓢不是回来了吗?”   “嗯。”   “当时鲍哥哥是咋说的?”   “嘿,傻蛋,老子能记得这些吗?”   许魁道:“哥哥说,许秃瓢天生异相,命大。那他能活下来,他能活下来,县尉肯定也能活下来。”   “说你不聪明,你还更傻了。这他娘是哪个道理?”   “那时候,许秃瓢前脚回来,姜哥哥后脚也就回来了。”许魁依旧相信自己的判断。   俞田站起身,心想跟这傻瓜聊,还不如跟杨奔聊聊怎么守城,多杀几个蒙人也好。   ……   更远处,又一支兵马涌上来,堵在了龙尾关南边,将关城围得如铁桶一般。   诸人虽不说破,却都明白,事已至此,李瑕已不太可能还活着了。   就算活着,也不可能再回来,从重兵包围之中再将他们领出去……   ……   “嗖!”   一支利箭由南面射上城头,羽翼颤动不停……   ……   是夜,有人派大理兵攀上西面的苍山,跃入城中,很快就是杀喊声大作。   关城的南门被人打开。   又是一场厮杀,终于,北门也被打开。   格杜早已听到关城中的动静,当即领兵杀入。   ……   关城内一间屋子里,段兴智还被五花大绑着。   他听着外面的杀喊声,转头看向洪阿六。   “壮士,宋军马上要败亡了。”   洪阿六有些愣愣地转过头,道:“那你也休想活命,熊佰将说了,若是败了,我就直接杀了你。”   “壮士不想活命吗?”段兴智问道:“你可有父母妻儿,他们在等你回去吧?”   “不用你管。”   “我能救壮士一命。”段兴智道:“龙尾关被重兵围堵了对吧?”   “你怎么知道?”   “从你的话里猜出来了。”   洪阿六愣了愣,怒道:“我哪有说?!”   “但你也知道宋军完了,这是大理境内,你们不可能逃回去。”段兴智道:“你若能保我一命,我能许你高官厚禄。”   “我才不稀罕!”   “你想想,外面杀成这样了,很快蒙人就会杀进来……死不可怕,但蒙人也许会把你俘虏,让你承受极痛苦的刑罚。你跟着李瑕杀了兀良合台,阿术会把你的皮活活剥下来……”   洪阿六道:“你别放屁了,我不信。”   “你信的。”段兴智原本语速很快,但说着说着渐渐慢下来,很和善地又道:“你都不用投降蒙人,你只要救我一条命,我可以给你很多很多金银,你想顿顿吃肉吗?想有很多漂亮的姬妾吗?想想,烧得肥嫩的肉嚼着,摸着美人儿香滑的肌肤……或者去死,被阿术把皮剥下来。”   洪阿六咽了咽口水,道:“你别哄我,我不会信你的。”   “壮士小点声。”段兴智道:“你要做的很简单,解开我身上的绳索,带我到关城里找个隐秘的角落躲起来。这样就好,等大理兵找到我,我告诉他们发生的一切,我被李瑕俘虏,但还是杀了他。蒙人会继续让我当大理总管。   你想想,我是大理总管,可以给你数不尽的富贵。壮士,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喜欢钱还是喜欢当官?都可以的。”   “你胡说,胡说。”洪阿六道:“我们是不会输的。县尉,县尉……”   “李瑕已经死了啊。”段兴智问道:“你们还有多少人?蒙古与大理又有多少人?”   洪阿六提刀上前,手抖得厉害,脸色也涨红。   他很犹豫,最后终于问道:“我凭什么信你?”   “我对天发誓,绝不会忘了恩公的救命之恩,往后一定会重重回报恩公。”   洪阿六不停舔着嘴唇,想着段兴智说的那神仙一般的日子,忍不住提刀想去割他身上的绳索。   这一刀下去,他就彻底翻身了。   下一刻,他愣了一下。   他想到那弩箭射翻县尉与许秃瓢,想到撞死在地上的那个女人。   还有杨奔说的话,“段兴智装成一个糊涂傀儡,其实骨子里满是算计,薄情寡义,自私至极……”   洪阿六硬生生止住了动作,只觉嘴巴里干得厉害。   “你活了,会杀我?”   “我怎么会杀恩公?”段兴智眼中满是真诚,看起来人畜无害,“我是何等人恩公不知吗?当年我之所以投降,为的是保全治下百姓。”   “你利用自己的女人,你害死她了。”   “慧娘?”段兴智愣了愣,泪水忽然止不住地流。   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之前一点都不悲伤,直到听了这句“你害死她了”,才猛地触到心弦。   “慧娘不是我害死的,真的……她自己要那么做的啊……真的,为什么就没有人信我?我宁可自己去死,也不愿让慧娘受一点伤啊……慧娘,慧娘……”   洪阿六也愣住。   他看着眼前的段兴智,不明白这个老男人怎么能哭得这般痛不欲生。   段兴智仿佛回到了当年投降后在郑慧缘面前痛哭之时,他哭得极悲,极诚。   他自己都信了事情就是他所说的那样。   他不是那个连自己都瞧不起的懦弱可悲的亡国之君,他再次成了一个仁义真诚之人。   下一刻,有人推开门进来。   段兴智抬起头,见了来人,瞳孔一震,哭声硬生生止住。   “李李李……李……李瑕?” #第三百一十九章 归场   “县……县尉,小人……小人……”   洪阿六转头一看,吓了一跳,心虚地向后连退几步。   李瑕显得很虚弱,却是摆了摆手,道:“我什么都没听到,你先下去。”   “是,是。”洪阿六连忙退到外间,只觉一颗心还跳个不停。   屋中,段兴智不可置信地瞪着眼,死死盯着李瑕。   “不可能,不可能……箭毒木是无解的,你不可能还活着……不可能。”   李瑕没说话,只是走了几步,在桌边坐下来。   “岁和,帮我把他的人头砍下来。”   “李县尉,这……”   段兴智大惊,忙道:“李县尉,你不能杀我,你还要走灵关道,我有用的,我对你有用的……真不是我故意害你,慧娘性烈,她……”   “我听说有种应激反应,但一直不明白是怎回事,看到你就明白了。你不敢面对真实的自己,还哭得这般真挚,仿佛你所做的一切都大义、深情……但你死之前记住,你就是个窝囊废。”   李瑕一手撑着桌子,显得很虚弱,又喃喃道:“但不重要了。”   段兴智道:“李县尉,别杀我,我能帮你。你的计划还能挽回……这样吧,我出面,我带你们离开?”   “形势变了。”   “我真的能出面帮你,我带你们走灵关道,我有办法。”   段兴智看向高岁和,又道:“这位壮士别动手,李县尉是在吓我,我我我……我来想办法,别动手,听我说。我来帮你们挽回形势,只要蒙古人一死,大理人还是肯听我的……”   “岁和,把他的头颅交给高琼。”   段兴智听到“高琼”的名字就是一愣。   下一刻,一柄刀已猛地斩下来。   ……   段兴智至死,都不觉得自己做错过什么。   错的是高泰祥,是兀良合台,是阿术、李瑕……是这些人一直在推动战事,把承平三百年的大理推到水深火热之中。   是这些好战者令大理百姓流离失所,白骨盈野。   而他这个国君,从一开始就没有过选择,不过是顺势应时啊。   “噗。”   头颅掉在地上,段兴智眼中还带着不可置信。   ……   杨渊快步穿过营寨,走进一间大帐,跪了下来。   “末将杨渊,拜见也先将军。”   “废物!”   虽只有两个字,也先的声音也显得嘶哑又痛苦。   “末将……末将……”   杨渊不知如何回答。   他才刚带兵赶过来两天,还什么都没做,怎么就废物了。   而且,也先来得比他还晚一天。   “杨将军起来说吧。”   说话的是高琼,正端坐在一张轮椅上。   “是。”杨渊起身,迅速扫了也先、高琼一眼,见一个是四肢被废的废人、一个是浑身溃烂的废人。   他心想,若是这两个能互相感染可就太好了。   “我不明白。”高琼道:“我分明已歼灭了入寇的宋军。到底是何人占据了龙尾关?又是哪来的兵力?”   “这……”杨渊道:“我也不太明白。”   “啊!”也先怒吼一声,仿佛要从软榻上爬起来杀人。   周围几个蒙古护卫拿着弯刀就上前一步。   杨渊大骇,忙道:“也先将军息怒,末将也只得到格杜将军的传令,大概知道事情经过。”   “说!”也先道。   “五月十七日,两百宋军俘虏被押到大理城南千户所,由董邝看押。当夜,南营兵啸、两百俘虏逃脱;   十八日,格杜将军派兵追剿宋军俘虏,在龙尾关北面七里处遇到总管,之后失去了宋军俘虏之踪迹。   十九日,格杜将军发现部下死在龙尾关外,遂领兵前往龙尾关,遇伏,幸而他及时撤出。   二十日,格杜将军开始调兵攻打关城,之后几日,发现关城敌兵不是仅有两百宋军俘虏,而是有千余人……”   “是谁?!”   杨渊道:“龙尾关内,本有郑佛泽的千余人、高年丰的千余人,还有总管的兵马。想必是……这其中有人叛了大蒙古国,与宋军里应外合。”   说完,杨渊转头,看向高琼。   高琼坦然迎上杨渊的目光,道:“杨将军认为是谁?”   “这……”杨渊道:“我也说不好。不过等攻下关城了,也就知道了。”   “也对。”高琼道:“我已派人从苍山攀入龙尾关,打开关城,想必很快就能破关歼灭这伙贼寇。”   “是,怪不得我听到关城内有杀喊声。”   杨渊应罢,似乎还想对也先说点什么。   “废物!”也先不等他开口,又骂了一句。   他身上蛊物未解,每日折磨得他痛不欲生,让他没有说话的心情。   但话不用说,也先信重高琼、责怪杨渊的意思已经很明了了。   在也先眼里,高琼仅到一日,当夜便派兵跃城,夺城在望;杨渊来了两日,还是屁都不懂。   “末将有罪。”杨渊道:“末将有话想私……”   “下月都元帅回来之前,再不把这闹剧平息,我要你的命!”也先嘶喊道。   杨渊一愣,问道:“将军是说,都元帅要回来了?胜了?”   高琼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道:“不错,交趾国已纳了降书。”   “太好了。”   杨渊应了一声,到了嘴边那句话却又收了回去,不经意地瞥了高琼一眼,不再作声……   ……   龙尾关内。   格杜跨坐在马上,瞳孔一张,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冲进关城之时,分明看到南面有大理兵已经冲进来。   突然,北门上巨石砸落,轰然巨响中把北门堵的严严实实。   “杀!”   呼喝声中,关城内的大理兵与叛军竟是合为一股,反身向格杜杀过来……   战事结束得很快。   再擅战的蒙古人也不可能凭百余人在这狭窄的地形中打赢千余人。   “噗!”   “叛徒!”格杜又中了一矛,怒目圆瞪,嘶吼道:“额秀特!谁是叛……”   “噗!”又是一矛狠狠将他刺落马下。   “噗噗噗噗……”   长矛毫不留情,不停捅向格杜,很快就只留下一具破烂的尸体。   一个个士卒踏过格杜的尸体,继续忙碌起来。   “快快快……动作快!铺火油!”   “记住,你们是从统矢城过来的……”   “……”   高年丰穿过混乱的人群,终于找到了高岁和。   “岁和,怕是瞒不住了,少主……”   高岁和道:“动作快,把你的衣甲换到那具尸体上,我看了,他形貌与你一样,把他脸毁了。”   “这是做什么?”   “你回不去了。”高岁和道:“要想少主不被牵连,只能说你已经死了。今夜离开龙尾关以后,你随李县尉走。”   “李县尉……”   “是,他来了。”高岁和道:“但现在没时间和你解释,等安全了再说。”   高年丰连忙开始解甲。   慌乱中,他回过头一看,只见庆符军的几个佰将们已向城楼处涌去。   很快,有哭咽声响起。   “县尉……县尉!我以为你回不来了!”   一个个壮汉,哭得像个孩子一般。   “都别哭了,时间很紧,都听我安排……高岁和,别在那闲聊,速去南门把别路兵马支开。”   “是。”   “鲍三,怎么连你也在哭了?快,回头再与你们解释……”   高年丰转头看去,只见夜色中那走来的身影削瘦了些,却依旧挺拔。   ……   夜更深,龙尾关内有大火袭卷了城楼。   李瑕回看了一眼,转身,继续向南走去。   他的动作有些僵硬,每一步似乎都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   因此有人想要来扶他。   “我自己能走。”李瑕摇了摇头。   他竟然像是突然间就好了,动作顺畅起来。   但额头上也渐渐布满了细密的汗水。   李瑕哼都没哼一声,只是在几个士卒的注视下,轻描淡写地抹掉汗水。   比起成为冠军,他今生要做的事,需要有更强的意志…… #第三百二十章 真相   龙尾关以南,高琼的营地西边靠近佛塔寺的方向。   一间营帐里,高明月轻轻摇着一把扇子正在用小火煎药。   阿莎姽时不时拿起草药嚼上一口,再把剩下的丢进药罐里。   “你在想什么?”阿莎姽难得先开口问上一句。   “今天看到佛塔寺,我在想……他有此一劫,是否是因为向寺庙借粮得罪了佛祖?”   阿莎姽道:“冥王不怕佛祖。”   她已经愈发信服李瑕是冥王了……   那日,她从深山里空手而归回到营地,发现许秃瓢已经死了,扛不过毒死掉了很平常。   阿莎姽以为,李瑕也会死的。   当时她有种被欺骗的感觉,认为他一直以来都是在骗她的,什么冥王,什么转生,都是假的。   她就静静站在那,等着他死。   但高明月一直在求她,跪在她脚下恸哭。   阿莎姽再次想到了屈良死时的自己,终于答应会尽力救李瑕,直到他真的死掉。   于是她们带着李瑕,快马加鞭继续沿澜沧江南下,途中李瑕的心跳越来越慢,许多次阿莎姽都觉得结束了。   但一天、两天……那颗缓慢跳动的心始终没有停下来。   阿莎姽竟然能从他紧闭的双眼中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求生意志。   最后,她找到了那棵红背竹竿草。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阿莎姽极是诧异,不敢相信……最后,只好将之归为天意,归为神鬼之力。   神鬼赐予了她识别草木的能力、神鬼让她与屈良相识相爱。   屈良是神医,教会了她医术,因此她才会血府逐瘀汤,她才懂得如何解箭毒木之毒。   这一切原来都是命里注定的,她与屈良冥冥之中就是要来辅佐冥王的。   屈良已逝,但两人共同的使命却还在。   这让阿莎姽感到……屈良还在她的生命当中。   她甚至因此感到颤栗。   但李瑕醒来之后说的话却让她有些愤怒。   “看……每天坚持锻炼是有用的。”   “不!这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我们是冥王的使者!”   李瑕虚弱地凝视了她许久,叹道:“好吧,我知道……我知道……”   阿莎姽遂由此感觉到这孤寂的一生有了寄托。   今夜听到高明月扯什么佛祖,初听之下阿莎姽有些生气。但又想到高明月会成为李瑕的妻子,也许是佛祖派神女来帮助冥王……这才把“要去烧掉佛塔寺证明他是冥王”的念头打消。   高明月不太懂阿莎姽这些神神鬼鬼的想法,她想要的只是李瑕平安而已。   等外面传来了动静,她跑到帘子边望了一眼,只见远处的龙尾关大火冲天。   虽然李瑕告诉过她会放火,她还是忍不住牵挂起来。好在没过太久,一支高氏兵马已奔回营地,其中一队人迅速向高琼的大帐而去。   高明月在其中见到了李瑕的身影。   他向她挥了挥手。   高明月长舒一口气,等他走开了,这才回了营帐小心翼翼地把药罐端起来放在一边凉着。   她算着时间,心想等李瑕再过来,药正好是温的……   ……   李瑕先是向高明月所在的营帐看了一眼,这才快步走进高琼的大帐。   高岁和拎着段兴智的头颅,道:“少主,拿到了。”   高琼也不看,道:“先拿去腌了,一会我带去给也先。”   “是。”高岁和退下去。   高琼转向李瑕,看了他一会。   李瑕伤好之后立刻赶来见高琼,当时没太多时间说话,到此时二人才得以好好聊聊。   高琼道:“我方才在想……历数古来成大事者,若无神祇庇佑,安能丰功若斯?非瑜大难不死,可是亦然?”   “对你说句实话吧。”李瑕道:“哪有神鬼,我靠的是强健的体魄、坚强的意志。”   这是他最信奉的东西,对阿莎姽不能说,面对高琼却不想伪装。   “大毅力。”高琼苦笑了一下。   他明白,李瑕有大毅力。   寻常人没这份心气,遇事只会想“我一定做不到”,难免将此奉为神迹。   “你还剩多少人?”   “不到六百。”李瑕道:“你的五百心腹只剩两百人了,我很抱歉。”   高琼默然片刻,沉吟道:“加起来八百人……人数不多,我勉强能遮掩一天。明日之前,我们必须制造出证据,把事情栽在段兴智头上。”   李瑕从怀中拿出一撂信件,又拿过烛火,一封封摊给高琼看。   做这个动作时,他显得有些吃力。   “这是我从段兴智的暗格里取的,还有他的信印与牌符。”   “可以,我连夜让人伪造。”高琼道,“我们来捋一捋,看还有何疏漏。”   “不可能没有疏漏,重要的是瞒过蒙人。”李瑕道:“一开始,就是段兴智邀我南下,商讨联宋复国之事。”   “理由呢?”   “段兴智悲悯大理苍生受蒙古剥掠。”   “呵。”   “信上就这么写吧。”   高琼道:“嗯,他那人就是那样。”   “段兴智看阿术东征交趾,一面邀请宋人,一面派段实与舍利僧联络。”   “但段兴智没想到也先迅速打败了舍利僧。”   “于是段实在战场上放走舍利僧。”李瑕道:“而我从善阐过境,恰好被也先发现了。段实以围剿之名,其实是故意放我过境。”   “等你见过段兴智,回程时段实欺骗也先。”高琼道:“但段实没想到我居然没死,于是畏罪自尽。”   李瑕道:“段兴智得到消息,以为东窗事发,决定立刻起事,派人联络我,因此我重新杀回大理。”   高琼道:“结果我派兵围剿,歼灭了你的人。段兴智便要走俘虏,故意放了你们。”   李瑕道:“当时我本该进入大理城,但被格杜围堵,只好逃向龙尾关。”   高琼道:“段兴智得到消息,点齐兵马,往龙尾关支援你。”   “可惜龙尾关城内还有高年丰的千余兵马,段兴智只好命令郑佛泽歼灭高年丰部,还打算伏击格杜。”   “格杜识破埋伏,遂调诸路兵马围攻龙尾关。”   李瑕道:“今夜,你派人从苍山跃入关城,打开城门,格杜杀入城中斩首了段兴智,但没想到段兴智穷途末路,放火烧毁了关城。北面城门被堵,格杜没能逃出来。”   “高岁和想救格杜,但格杜被压在马下。高岁和只好拿了段兴智的头颅逃出来。”   两人很是默契,语速很快,说到这里,已把事情大概的脉络梳理出来,欠缺的就是补上各种细节了。   高琼想了想,道:“我就按这个说法报给也先。但……人多口杂,难免有各种消息传出来。我该血洗一遍?”   “不。”李瑕道:“我们也放出各种消息,比如‘也先想在大理称王’‘杨渊叛乱了’,把段氏、高氏、董氏、杨氏、赵氏,甚至蒙古人全扯进来。”   “明白,既然压不住,那干脆把水搅浑……” #第三百二十一章 心疾   高琼想了想,又道:“我担心的是,杨渊似乎已开始怀疑我了。”   “他得知了什么?”   “应该没有。”高琼道:“我虽与慕儒划清界限,但蒙古人一直在提防我。也就是救了也先之后,也先才开始信任我。”   “我了解。”李瑕道:“本来,我带着段兴智走灵关道最好,但还是出了变故,只能再让你出面。这次形势太危急,许多事仓促间没做好……你派人从苍山跃城太轻易了,杨渊起了疑心?”   “很可能是这样。”高琼道:“我忧心的是,也先虽暂时没想到这点,但难保杨渊提醒他。”   他努力倾了倾身子,又道:“更可虑者,阿术下个月便要回师了。”   “这么快?”李瑕讶道。   高琼道:“我也是今日傍晚才得到的消息,阿术攻入交趾,仅十天便攻破了其国都升龙城,交趾自知是小国,愿遣使上表纳贡。”   “阿术五千蒙骑,加上大理兵不过三万余人,交趾这么快就降了?”   高琼道:“说是这般说,但我收买了给也先报信的信使,得到了些许消息……阿术攻破了升龙城不假。但交趾国主陈煚逃往海上,已带走了大量的辎重。   陈煚遂派使节面见阿术,表示愿意上表纳贡,遣子弟为质,向蒙古称臣。并改名‘陈光昺’以示忠诚,说是‘小国诚心事上,大国何以讨之?’   阿术本有心灭交趾,但蒙古人受不得那边炎热的气候,占下升龙城短短数日,已被暑热逼得士气低迷,交趾百姓又不停偷袭,便起了回师之意。”   李瑕皱了皱眉,又问道:“交趾称臣,可会助蒙古攻宋?”   “暂时该不会。”高琼道:“但西南局势渐坏是肯定的。我偷看了也先给阿术的回信。兀良合台一死,蒙哥已命宗王‘不花’为云南王,不花经由吐蕃,马上便要到大理,将与阿术商讨交趾贡纳一事。”   李瑕想了想,问道:“你要如何才能应付得了这些蒙古人?”   “蒙古人脑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我倒是不太怕他们识破。”高琼道:“我怕的是杨渊在阿术、不花面前告状。”   “那我们就先对杨渊下手。”   “如何做?”高琼道:“不能再杀了,再杀下去,蒙古人必疑我。这样吧……段兴智段实兄弟背叛蒙古,杨渊作为段实的副手,难辞其咎。我向也先告状,让他杀了杨渊,如何?”   李瑕沉思了良久,忽问道:“段兴智一死,谁可为大理总管?”   高琼沉吟道:“不会是高氏。慕儒这些年一直在带领旧部抗蒙,蒙人用我,不过是为了安稳人心,且为段氏之制衡……”   他想了一会,最后道:“该是段忠。此人乃孝义帝第三子,段兴智、段实之弟,时年十九岁,曾助蒙军攻破会川城,原名‘段兴茽’,降蒙后才改名‘段忠’,以示忠诚。他如今正在哈拉和林,必是蒙哥眼里最适合坐镇大理的人选。”   李瑕道:“看来,蒙人不搞株连那一套。”   高琼苦笑,道:“若蒙人在大理株连,我父与我各叔伯兄弟皆是主战抗蒙之人,我便是被千刀万剐也不够被株连。”   “若让段忠为大理总管,该派人到哈拉和林去见蒙哥吧?”   高琼眼神一亮,反问道:“非瑜是说……让杨渊去。”   “不错。”李瑕道:“你不但不能在也先面前构陷杨渊,还应该帮杨渊说情。”   “之后,让杨渊带人北上前往哈拉和林,我亦派八百人带着礼物呈给蒙哥大汗。”   “我的盔甲、武器、粮草,都可以放在这‘礼物’当中。”   “你本想带段兴智过灵关道,可惜他非要多此一举,那只好由你带着他的头颅过灵关道了?”   “嗯。”   高琼想了想,道:“还有个问题……杨渊认得你吗?他追击了你两个月。”   “放心吧,两个月追击,他一次都没见到我。”   “那便这般做吧。”高琼道,“我今夜备好证据,明日在也先面前‘保一保’杨渊……”   ……   两名士卒扶着高琼去如厕。   每到这种时候,高琼都感到强烈的痛苦。四肢俱废,离了人,他连如厕都做不到,与废物何异。   再回到大帐里,高琼看到李瑕坐在那安排事务,额头上不停有汗水往下淌。   “非瑜伤还未好吧?”   “嗯。”   “你说,我们活得这般累,有时想想……不如算了。”   李瑕转过头,看了看高琼,看到他衣襟下湿了一片……   “我以前……在临安时,在临安见到过一个……蹴鞠的,他每天比赛蹴鞠给别人看,场场都赢。我问他‘你这么做有何意义?’他说‘做这行就是要赢给别人看,让世人相信拼搏的力量’,能看到再难的事都有人能做到,看到奇迹总能发生,这就是看蹴鞠比赛的意义。”   高琼道:“我不懂你说什么。”   “因为我说得很烂。”李瑕道:“你若觉得累了,我也可以给你讲几个更励志的故事。”   “我还没到需要你安慰的时候。”高琼笑了笑。   “好吧,总之我们既还活着,再咬咬牙撑下去吧……”   ……   六百庆符军、两百高氏兵躲在营地西面,也不敢说话。   杨奔坐在他们当中,显得有些孤独。   他本来以为,李瑕受伤了,该是由他来撑住庆符军。   但结果,他非但没能把庆符军安全带离,反而是陷入了困境,最后依旧是等李瑕回来,才化解了形势。   杨奔本以为当时的情况,换作李瑕也是不可能有办法的。   这让他感受到了莫大的挫败感……   等到天明,李瑕来到这片营地,一个个将士都拥上去热切地问候着。唯有杨奔还独自坐在那。   良久,熊山过来,道:“杨奔,县尉让你过去。”   杨奔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向李瑕那边走去。   他看到各个佰将们围在篝火旁,宋禾表情冷峻,鲍三指了指他,低声对李瑕说了几句。   杨奔没听到鲍三在说什么,但看其的嘴形,觉得是在说“杨奔是杨政的后代,杨政喜欢剥姬妾的人皮……”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觉,因为以前在吕家军时,这种声音就一直跟着他。   “贼配军……”   “他先祖生性暴虐……”   现在庆符军也变得和吕家军一样了,没多大意思。   杨奔心头泛起一丝厌恶之感,在李瑕面前站定,道:“想必李县尉都知道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坐下说吧。”李瑕道,“你是吕文德派来的?”   “是。”杨奔坐下,道:“但我也是宋人,这次确实是真心相帮。结果是我没做好,并非太尉要害你。”   “我知道。”   杨奔扫了鲍三一眼,又道:“先祖保家卫国,我从未觉得可耻。你们大可堂堂正正说,不必在背后嚼舌根。”   “说你什么了?”鲍三愣了愣,这才想起来,道:“你祖宗那点破事,老子还真就知道。”   当着李瑕的面,鲍三已经很隐忍了,本想说“狗屁祖宗”,话到最后才想起把“狗屁”二字收回去。   杨奔大怒,拿起一根烧火的木棍要向鲍三砸过去。   熊山一把就将杨奔扑倒。   “县尉面前,反了天了你!”   ……   在李瑕眼里,杨政是杨政,杨奔是杨奔,事情都过去一百年了,没有牵连的道理。   但这年头,人就是这样,杨政之事在蜀地流传百年,杨奔到处自称是其后代,必然有人要骂。   李瑕看得出来,杨奔就是找骂,心理有病,就喜欢跟人针锋相对。   这并非是在骂杨奔,他很认真觉得这是一种心理疾病,因为自尊或自卑之类的原因。   李瑕不会治心理疾病,能做的也只有心平气和面对这些人。   “鲍三并未在背后嘀咕你,至少刚才没有。”李瑕道:“他刚才对我说的是,你做的不错。”   杨奔一愣。   李瑕又道:“我也觉得你这次做得不错……” #第三百二十二章 平息   熊山缓缓放开手,被他摁在地上的杨奔坐起身来,没有继续与鲍三冲突,只是愕然看向李瑕。   “不错?”杨奔喃喃了一句,难得地低下了向来高昂的头,低声道:“三百多弟兄都死了,我把所有人都拖在绝境里。”   哪怕在篝火的照耀下,李瑕的脸色依然很苍白。   他很累,但还是开口说了几句。   “我很担心你们以为抗蒙这件事该一帆风顺,那么只要出任何一个意外……意外永远会有,有成百上千。每当有了意外或我一时不在,你们就失去了勇气,这才是最坏的。我们所做之事千难万险,若连出现逆境都不能接受,又何必再做下去?   好在,你们并未让我失望,你们有面对困境的勇气,无一人退缩、无一人投降。你们已经在能力范围内做到最好了。说这些话没多大意思,但我必须赞扬你们,我真心敬佩你们。”   各个佰将都是与有荣焉的表情。   许魁、茅乙儿挠了挠头,甚至有些羞涩起来。   唯有杨奔问道:“李县尉认为我的方略对吗?”   “站在你们当时的处境下,你已做了最对的决择。”   “但结果还是败了,我做得比李县尉差在何处?”   “没有可比性。”李瑕道,“并非你做得不够好,而是你有的条件太少。我能在最快时间内调动庆符军、能联络到人帮我们脱困,而你不能……战场上,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何况这么大的情报差距。”   杨奔释然了许多。   道理他本就知道,也始终坚信自己的判断是对的,就该避免与蒙军野战。但亲耳听到了肯定,感受却大不相同。   以往他不服李瑕,认为李瑕能做到的事他也能做到。今次却不得不服气,尤其是这份心胸气度。   “李县尉,我是受吕……”   李瑕摆了摆手,道:“我知道,在庆符县时你的几个同伴已被我杀了,他们把你卖得干净,包括你少时杀人入狱、发配充军;你有个姐姐为救你给人作了妾。”   杨奔一愣。   “本打算也杀了你,但看你有抗蒙之心。说来,外患是当前主要矛盾;贾相公信不信我、派人来盯我,这倒是次要的。我们团结大多数力量应对主要矛盾,次要的,往后再说吧。”   杨奔只觉李瑕嘴里许多新鲜词汇,但大概的意思却能听懂,颇受触动。   李瑕说罢,看向鲍三,又道:“你也听明白了?抗蒙是第一要紧之事,莫再嘀咕杨奔。”   “小人明白,但小人就没嘀咕他,只跟伍兄弟说过。”   杨奔心知有些误会鲍三,却也不道歉。只向李瑕郑重抱了抱拳,道:“县尉若带我抗蒙,我承诺不会上报你……”   “闲话少说,时间紧。”李瑕摆了摆手,“你们调整好心态,我便开始布置任务了。”   “是!谨听县尉吩咐……”   “高年丰,你在大理呆不了了,往后跟着我。”   高年丰心中极不舍高琼,但实在无奈,只好抱拳道:“是。”   “我们这次抢的粮草被大火烧了,但之后杨渊北上会带粮草,我们吃他的就行……”   ……   天光将亮之际。   杨渊远远望着刚刚扑灭了大火的龙尾关,喃喃道:“高琼太可疑了啊。”   名叫“赵敬檀”的副将问道:“何事可疑?”   “我们追了那支宋军这么久,连影都没见着。高琼才几个人?麾下硬凑也就凑一两千人,其余都是民壮,却先是歼灭宋军,又攀苍山跃城顺利至此……假。”   赵敬檀也是世家子弟,有些文气,负手道:“高氏这个嫡长子素来有贤之称,或能做到也不足为奇。”   “贤个屁,也先将军被他救了,信任他罢了。”杨渊眉头紧锁,踱了几步,又道:“今夜,我本想派兵进龙尾关。你可知他是如何说的?”   “如何说?”   “说怕我误事,又让宋军逃脱了,也先将军这才命我们原地待命,他这是要做什么?”   “抢功?”   杨渊深深看了赵敬檀一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自己这个副将也太傻了一点,到现在还看不出不对来。   他长叹一声,踱了几步,喃喃道:“我得尽快见到总管才行……”   话音未落,只见两个蒙人策马而来,称是也先又召杨渊过去。   赵敬檀看着杨渊的背景,冷笑一声,低声自语道:“蠢材,还敢过去?还想着见到总管?要么装糊涂,要么先下手杀了高琼。不敢动又嘀嘀咕咕,等死吧你……”   果不其然,杨渊前脚才出营,也先立刻派人来解了他的兵权,接管了这支大理军……   ……   杨渊进到也先的大帐里,赫然便看到段兴智的头颅被放在案头。   之后,一个个证据被呈上来,直指段兴智意图联络宋人、反叛蒙古。   最关键的是,因段实欺瞒过也先,也先马上就相信了一切是段兴智指使。   杨渊久在段实麾下,自是被也先视作叛逆。   他大骇之际,没想到竟是高琼开口保了他。   “也先将军,我反倒认为杨渊是不知情的。试想,杨渊若真追随段氏兄弟反叛,段实岂会支开他?段兴智也该命他领兵响应才是……”   杨渊愣了愣,抬头看向高琼,一瞬间都怀疑是否自己想岔了,高琼真是忠于蒙古、勤勉任事的大忠臣?   也先听了,倒也觉得高琼说的有理。   但在他眼里,杨渊叛与不叛,都是个废物,哪怕不杀,他也不会再放其领兵。   而让高琼诧异的是,杨渊竟是主动请缨前往哈拉和林,觐见大汗禀明大理之事,并请示新任大理总管的人选。   高琼正中下怀,一时也不搞不清杨渊是聪明还是傻,顺水推舟在也先面前帮着说了两句,让其戴罪立功……   去哈拉和林千山万水,路途遥远。但对此时的杨渊而言,却不是坏事。反而有些因祸得福的感觉。   一则,高琼虽帮忙说情,但谁知他暗地里是否会痛下杀手,先避一避也好;二则,觐见大汗也是难得的大好机会;三则,可干预下一任大理总管人选……   杨渊都觉得高琼简直是在对自己示好。   难得也先信重高琼,这人做事确实是面面俱到。   ……   带着这些心思,杨渊在六月初二踏上了北上的道路。   他带了五百余人护卫一众官员,又有高琼派遣的八百民夫帮忙运送粮草与贡品。   队伍中还有段兴智的头颅、有也先派遣的信使带着交趾的降书。   他们将走灵关道往成都,在成都见过都元帅阿答胡,再过剑门关到利州见汪德臣,由汪德臣遣人送至陕地,之后北去哈拉和林。   ……   肩舆被抬上山顶,高琼坐那,看着那支队伍远远而去。   良久,远处的黑点消失在群山之中,视线里只有青山,以及天边的云卷云舒。   高琼双手垂着,动也不动,如老僧入定一般。   他在回想着李瑕来的这一趟。   这一趟,拢共只歼灭一千二百余蒙军,最大的一仗还是靠乌撒部的埋伏。这人数还远不及这两年蒙军死于瘴气中的人数。   大理的形势似乎没有太大的改变。   但高琼心里明白,不同了……至少,他已有了信心,有了方向。   蒙军哪怕死于瘴气、酷暑,也要渡过大江、翻过高山征服大理,这种凶悍给了大理人无尽恐怖,视他们如神兵。   这才是最可怕的东西,比人数重要太多太多。一个蒙古人就能驱赶成百上千的大理人。   李瑕破开了这种恐惧,不到千人南下,来回穿插,擒杀大理总管段兴智。   那么,若有朝一日,有万人来、有两三万人来,又是何等声势?   哪怕手脚俱废,高琼也想要等到那一天。   ……   六月,阿术从升龙城回师大理。   交趾已称臣,他不敢再呆到更炎热难耐的七月,只好骂骂咧咧“交趾不是人呆的地方”率军离开。   他这一趟已达到战略目的,为明年杀入宋朝广南西路作好了准备。   对汗廷而言,大蒙古国太大,西南一隅发生的一切引不起太大的波澜。   但当阿术收到消息,得知了大理总管段兴智之死,却感到有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脸上。   有一个人名在他脑海中铭刻愈深。   “李瑕?李瑕……” #第三百二十三章 成都   自从宋太宗赵光义为夺回燕云十六州,起兵攻辽,结果在高梁河惨败,宋朝停止了统一的步伐,由主动变为被动,执着于防守而失于进取。   防而不攻,像是成了宋朝刻在骨子里的秉性。   当然,始终有许多慷慨之士,力求收复故土,只是大多以悲歌收场。   宋朝的防线一退再退,东面已从滹沱河退到了黄河、又退到了淮河。西面从黄河退到了关陇、又退到了汉中、退到了剑门关、几乎退到了长江……   蒲择之知道不能再退了,不能再只作被动的防守。   再守下去,他在任之时、有生之年或许能有功,但大宋早晚将亡。   余玠还能反攻汉中,他却要先反攻成都。   因此,他力排众议,不顾纽璘攻向重庆府的万余蒙军,毅然决然奇袭剑门关。   蒲择之把这一战称为“关门打狗”。   打下剑门关,可以隔绝开汉中与成都的蒙军,之后再强攻成都的阿答胡,可防止汪德臣支援。   剑门关天险,不能轻易攻破,却可偷渡嘉陵江迂回。后唐灭前蜀、宋灭后蜀,都是如此破关。   五月十八日,蒲择之亲率小股兵力从汪德臣眼皮子底下绕到剑门关后方,朱禩孙、蒲黼、杨大渊、韩勇等诸将齐攻剑门关,一举收复了剑门要塞。   这又是一场大胜,宋军军心大振。   但收复剑门关仅仅是个开始,关了门,接下来才是打狗。   这只“狗”是蒙军在成都的都元帅阿答胡。   蒲择之以最快速度开始了布置,留下兵力驻守剑门关,防止汪德臣反攻。   他派刘整据守遂宁,扼住涪江的箭滩渡,防止纽璘回师与阿答胡合兵。   刘整如今在京湖制置使李曾伯麾下,随吴渊入援川蜀。他曾以十二骁勇取信阳,名震天下,乃当今大宋最“才气横溢”的将领。   蒲择之极欣赏刘整的才华,因此,将阻止纽璘的重任托付于他。   ……   六月十八。   蒲择之布置妥当,亲自率兵攻向成都。   至此,他分出了许多兵马扼守剑门关、嘉陵江、涪江等地,仓促间仅能抽调出三万兵力。   而成都蒙军虽被纽璘带走了万余人,依旧还有万余人。   蒲择之必须赶在汪德臣、纽璘反攻之前,歼灭成都守军。   这在所有人眼里,都是几不可能做到之事。   出发之前,蒲黼最后一次劝了蒲择之。   蒲黼是蒲择之的儿子,字文华,时年三十四岁,淳祐十年庚戌年进士。   他虽是文人,但熟读兵书,对蒲择之的决定并不看好。   “父亲,太冒险了啊!一旦汪德臣杀入剑门关、或是纽璘回师突破箭滩渡,我等必陷入蒙军包围。这且不说,只说成都蒙军还有万人,来去如风,父亲如何歼灭?”   蒲黼话到这里,语气不免加重了几分,又道:“依孩儿所见,父亲这是在赌,拿川蜀、拿大宋的国运作一场豪赌。”   蒲择之没有说话。   道理翻来覆去地说了无数遍,再说也无用了。   他知道自己在赌,但现在还有赌的机会,再被动防御下去,只怕连赌的机会都没有了。   蒲黼见他眼神依旧坚决,又劝道:“父亲,不如依孩儿的提议……我们先攻纽璘如何?我们佯攻成都,等纽璘回师至箭滩渡,与刘整夹击纽璘。引成都守军支援,之后先灭纽璘,再击阿答胡,岂不稳妥百倍。”   “为父何尝未想过。”蒲择之道:“但蒙军精骑行军迅捷,难以在野地歼灭。不等我们击败纽璘。阿答胡骑兵赶来,与纽璘夹击我等,又如何?”   蒲黼一滞。   在野地被蒙军夹攻,后果自是不堪设想。   他这才明白,他考虑到的事,他父亲早已考虑好了。   “可是父亲才新任蜀帅,还未完全准备就绪。不如扼住剑门关,整兵秣马,等川西蒙军疲敝?”   蒲择之摇了摇头,道:“去岁斩了兀良合台,往后蒙军攻势只会愈发迅猛。这次不把握时机,不会再有下次机会。”   他叹息一声,又道:“文华,我等处于逆势。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当有破除万难之勇。你的顾虑为父都懂,但顾虑有一万条,机会只有一次。”   “父亲,儿子不是怕死。”蒲黼红着眼,道:“儿子怕的是此仗若败,川蜀陷于蒙人肆虐之下,到时你我父子愧对祖宗,愧对乡邻。”   蒲择之拍了拍儿子的肩,往外走去。   “准备出征吧,不愿家乡父老惨遭外虏践踏,那便不必多想,唯战而已……”   ……   七月初二。   一队蒙骑飞马进入成都城,奔到阿答胡面前。   “报都元帅!在沱江东北方向发现宋军踪迹,皆是重甲步兵,人数在三万人以上……”   阿答胡哈哈大笑,并不当回事。   他痛饮了一口酒,才道:“哈哈哈,藏在盔甲里也是懦弱的羔羊,不可能敌得过长生天眷顾的勇士。”   “都元帅,是否将在川西戍屯的兵帅都调回来?”   “调回来做什么?”阿答胡眼睛一瞪,道:“才来三万人,要是把他们吓跑了怎么办?!”   “哈哈,都元帅说得对……”   阿答胡五十余岁,依旧健壮有力,身子如木桶般粗圆,留着长长的胡子也不打理,乱糟糟一团。   他坐镇成都也就是这两年的事。   余玠死后,宋朝由余晦任蜀帅,余晦被汪德臣接连打败,蒙军这才夺取了川西一地。   汪德臣的打法是屯兵、修城,一步一步蚕食宋朝。阿答胡不同,他才不要修城,只喜欢派骑兵去攻城掠地。   成都破败的城防,阿答胡就从没有修缮过。   守城?   大蒙古国的勇士怎么可能守城?!当然来等宋军攻过来了,出城击败他们。   阿答胡看了看地图,皱起眉头。   他嫌宋军来得太慢了,从沱江过来还有数日,他都等不及要杀光这些宋军了。   “额秀特,披着重甲,用两条脚走路的傻子,慢死了。”   那边又有蒙卒跑来,禀报道:“都元帅,大理镇守官派了一队人北上觐见大汗,路过成都了。”   阿答胡问道:“兀良合台的死讯都报过了,都让阿术当都元帅了。派人来做什么?”   “说是大理出事了。”   “那么远的路,事事都跑来问得要到什么时候。大汗都派不花去当云南王了,真烦!”   阿答胡想了想,又问道:“纳贡了吗?”   “纳了,带来不少金银。”   阿答胡麾下一个名叫“马纳普”的回回人站出来,问道:“这些人是走哪条道来的?”   “走灵关道来的,沿关的关卡都确认过。”   “那就好。”马纳普向阿合胡道:“都元帅,这就没问题了,我担心是宋军派来的细作。”   “哈哈哈,我又不守城,哪用得着细作。”阿答胡大笑着,道:“把那些大理人带过来吧……”   ……   半日之后,大理来的队伍进入成都,见到了阿答胡……   阿答胡把交趾的国书、阿术的上表丢给麾下谋士看。   因为他自己不识字。   “都元帅,确认过了。确实是真的,交趾愿意三岁一贡,向大汗称臣。”   “这不是当然的吗!”   阿答胡随口说了一句,看向那几个大理人,道:“我觉得段兴智不可能叛乱,我见过他,那人就是个胆小鬼……”   “是,末将也是这么觉得。”有一人抢先道。   阿答胡狠狠瞪了他一眼,道:“我话还没说完,谁让你说话了!你叫什么名字?!”   “末将……末将杨渊。”   “我记住你了。”阿答胡道:“现在成都在打仗,你们在这里等着,等我灭了宋人,再派人带你们去利州。”   “是,是。”   杨渊连忙应下,低下头,偷瞥了一眼身后的随从,额头上又是冷汗直流…… #第三百二十四章 入城者   见过阿答胡,杨渊到了驿馆安置下来,还在胆颤心惊。   他着实被阿答胡那可怖的样子吓到。   相比而言,李瑕那丰神俊朗的相貌就没那么吓人了,但李瑕身边那个苗族巫女却比阿答胡还要可怖。   “李县尉,我已按你说的做了。你看,我已经把你安全带出灵关道了。你现在走吗?我想办法送你回……你是哪个县的县尉来着?我想办法送你……”   李瑕道:“不急。你也听到了,川西正在打仗,此时我也不宜离开。”   杨渊急得不行,搓着手道:“好巧不巧,怎又遇到战事。”   站在杨渊身后的几个佰将都是心中冷笑。   巧?   县尉就是冲着这一仗才来成都的,如何能不巧?   杨渊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点。   站在他的角度而言,李瑕逃命都来不及,怎可能是故意到成都来的?   “李县尉,那能不能先解了我身上的蛊?”杨渊又问道,眼神满是可怜与委屈。   在灵关道上,李瑕十分轻易就控制了他。   让阿莎姽拿几颗虫卵喂杨渊吃了,再问他“你是否想变成也先那样?”   杨渊当然不想。   他并非没见过也先如今的下场,浑身溃烂,骚痒难耐,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他真心想劝也先一句“你还不如死了算了,活着对谁都不好。”   但事情落在杨渊头上,他还是想活的。   “不能。”   “李县尉,我求你,你是我祖宗,求你了,我肚子涨得厉害,背后又痒……自从你入大理以来,我一直都在帮你。李县尉你想想,蒙人命我追击你,可是我们一面都未见过,无怨无仇。因为我恨蒙人,我太恨他们了……求你帮我解了蛊吧。”   “太啰嗦了。”   杨渊噤若寒蝉,老老实实跪倒在一边。李瑕随手挥了挥,自有庆符军士兵将他带了下去看管。   很快,这堂屋里便仅剩下几个佰将。   李瑕开口道:“蒲帅果然已收复剑门关,向成都进发。我等既先混入城中,接下来如何做,大家都谈谈吧。”   自从李瑕中了毒箭再回来,行事与以往有了些不同。哪怕他心中有所主张,也会尽量在布置计划前与麾下佰将商议一番。   这些佰将多是草莽出身,没读过书也没见过大场面,确实算是“小人物”,当然没什么主张。   李瑕并不指望他们能提出好建议,这么做更多的还是为了培养他们。   有时候,很多事他自己随手做了很简单,反而是把手下人拉扯成材更费心力……   “我们把阿答胡杀了?”鲍三当先开口。   “哥哥这主意好。”搂虎道。   伍昂摇了摇头,道:“今日你们也都见了,阿胡答身边亲卫数十人,个个骁勇。不是轻易好杀的。”   “下毒怎么样?”   伍昂道:“他难以接近,一旦动手。成不成不说,我们所有人都休想活着离开成都。”   俞田深以为然,道:“我们是来打仗的,别总想着杀人。”   “打仗不就是为了杀人吗。”搂虎嘟囔了一句……   杨奔站在那,不言不语。   他依旧觉得这一群乡野匹夫太过蠢笨,狗嘴里放不出好屁来。   换作以前,他早就要出言鄙夷他们一番了。但李瑕都能耐着性子听这些莽夫闲扯,他也不敢多说……   ……   从大理离开的庆符军剩六百余人,加上高年丰的二百余人,一共八百余人。   李瑕把高年丰的两百人整编,补充进各个佰队。   这是早晚必须要做的事,李瑕不可能让高年丰比别的佰将带更多的兵力。整兵之后,才能最大程度让两股人合力。   高年丰信服李瑕,对此并无怨言。   这一点倒是让诸佰将刮目相看,暗暗咋舌高氏中一个仆从出身的也能如此顾大局……   八百余人整编成了十个佰人队,每队八十余人。   李瑕保留了于柄那队人的成制,把杨奔提为佰将。   用杨奔,这不是李瑕一时兴起,而是仔细核算了杨奔在龙尾关时守城的功劳。   当时诸佰将都已绝望,唯杨奔不抱怨、不气馁,一直在布置城防。且这不是他擅自作主,而是鲍三将防务交给他。   杨奔之前总觉得,要立斩将夺旗的大功才能升迁。但这次发现,不需要那些耀眼的战果,只需要把手上的任务完成好。   有些事只有李瑕能做到,只有他能联合高氏抗蒙,最后带领庆符军从险境走出来,且出人意料地插入蒙军成都防线内。   但李瑕也需要他们的全力襄助。他们在他受伤后还全力以赴,才能等到他归来。   龙尾关之战,让杨奔意识到他代替不了李瑕,做不到像李瑕一样。   他该做的是辅助李瑕。   度过一场困境之后,杨奔才终于信服了李瑕,又未失去自信,且清晰地找到了自己在庆符军中的定位。   以前他很想要参与到议事当中,一鸣惊人。如今真参与进来了,那种出风头的心思反倒淡了。   今日诸人商议了一会,杨奔始终没说话。   直到李瑕开口,问道:“你怎么看?”   杨奔睥睨了诸佰将一眼,开口道:“依蒙军惯例,管理地方都是交给世侯或都元帅,但重要之地还会派宗室监管。”   “不错。”李瑕道:“比如大理,除了兀良合台父子相继为都元帅,如今还派了宗室‘不花’坐镇。”   李瑕得到过北面的情报,回想了一下,沉吟道:“若我没记错的话,成都这边坐镇的蒙古宗室叫‘阿卜干’。”   杨奔颇为惊诧,抱了抱拳,继续道:“哪怕杀了阿答胡,阿卜干也可临时推一大将为帅。因此,鲍佰将之计,毫无益处,只会陷我等于死地。”   “嘿。”鲍三干笑一声,暗骂杨奔这人就是贱,说话不好好说,夹枪带棒惹人生厌。   “至于俞佰将所言,放巴豆、烧粮草,也都只是小道。”杨奔又道。   他其实已是克制了,没有骂他们蠢笨,但犹有鄙夷之意。   “若蒲帅大军未至,我等行此小道,徒惹蒙人起疑而已。而若蒲帅大军已至,最要紧之事乃是打开城门,何必节外生枝?”   各个佰将对视了一眼,皆不忿被杨奔压了一头,纷纷把目光看向伍昂、高年丰。   高年丰不愿多嘴,伍昂想了想,道:“县尉,小人还有一个考虑……也该考虑到蒲帅未到成都的可能,那便不宜先有动作,而是该等到有确切消息。”   诸人这才觉得这边也提出了看法,没有输给杨奔太多。   只有搂虎心想说来说去,却是什么都不做,像是白说。   李瑕本来也就是花些时间让这些人思考,并明白眼下最要紧的是不能暴露了身份。   “伍昂、杨奔,接下来你们带着杨渊到城中到处送礼,并暗中熟悉地形,打探蒙军的兵力分布。”   “是……” #第三百二十五章 意料之外   李瑕本就疲惫,如今分派任务也比平时花更多的时间。   等这些事谈完已是夜深,他又开始锻炼,中毒之后,一些以前轻易能做到的动作也变得艰难起来。   高明月站在旁边看着李瑕,心疼不已。好不容易等他坐下来,她替他披上衣服,眼已有些红。   “没事,就是些复健的动作,这样才能尽快恢复。”李瑕拍了拍她的手。   “嗯,我打了温水,给你擦擦脸吧。”   李瑕接过帕子,洗漱之后,便见高明月抱了褥子铺在地上要打地铺。   在灵关道走了一月,每夜在野外露宿他们都是偎在一起,好不容易今夜有了屋子,她反而不愿与李瑕共榻。   两人推让了小一会儿,李瑕用两句话把高明月吓得让出了地铺。   他先是问了一句“不如一起在床上睡?”高明月骇得不轻,整个人都有些慌张。   李瑕又附着她的耳悄声道:“阿莎姽这人就像只猫,我们睡哪她就睡哪。今晚她肯定跟着在床上睡的那个。”   高明月想了想,那还是她带着阿莎姽睡在床上吧。   因这个小问题,她心里不免有些忧虑……出门在外没什么,往后安定下来了,阿莎姽这黏人的性子可怎么办才好啊。   她才想了一会,和衣在榻下躺下,果然阿莎姽也躺下来。   高明月不由又觉得……真的很像只猫诶。   因为觉得有趣,对往后的那一点小小的忧虑又被高明月抛开了。   ……   阿莎姽其实听到了李瑕的悄悄话,颇为无语。   是因为一直都在赶路,她又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才一直形影不离地跟着李瑕或高明月的。   是他们也从来没给她安排过住宿,她只是不在意这些,不说而已,而不是非要跟着他们。   她虽然性子古怪,又不是傻子。   ……   李瑕吹熄烛火,在地铺上躺下来。   他忽然觉得有些愧对高明月。   说来,她也就是个小姑娘而已。   但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她带着庆符军到龙尾关安顿下来,又带他奔走数百里救回了他的命。   换作世间任何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只怕在那种情况下早已吓得手足无措。   她不可能像他这个穿越者一样做成许许多多事,但她为了他,以莫大的勇气担起了她本来担不起的重担。   且跟着他,一路上千难万险,她也毫无怨言。   李瑕两世为人,上辈子从未想过要结婚,如今却有种想要早点娶高明月过门的心情。   但战事连绵,连这点儿女情长都显得仓促……   ……   两日之后。   成都城并未因宋军的进攻发生太大的变化,甚至连川西戍屯的兵力都没调动过来增援。   连李瑕都看得出来,阿答胡是真心看不起宋军。   阿答胡在不耐烦地等待着,等着蒲择之到成都城下,以野战一举歼灭宋军。   李瑕在耐心等待着,等着帮助蒲择之破城。   在这之前,李瑕打算先探清成都蒙军的兵力情况,因此让人带杨渊到处送礼,借以观察成都。   杨渊虽然不算聪明,却也渐渐感到不对。   他察觉出来,李瑕是想助宋军破城,因为李瑕恰好有了这个机会。   那么,留给杨渊从李瑕手里逃出去、驱除蛊毒,并把真相告诉阿答胡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   这日是七月初四,夜里,杨渊在驿馆设宴,邀阿胡答麾下的回回人马纳普赴宴。   回回人在蒙古往往充当着打理财政、建造机械的作用,马纳普亦然,他被阿胡答视为智者,相当于军师。   马纳普之所以来赴宴,因是收了杨渊的两块金锭。另外,也对大理感到十分好奇。   但酒过三巡,马纳普极不喜欢杨渊,反而很喜欢杨渊身边一个英俊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自称“段延庆”,蒙语说得好,而且看到马纳普就让杨渊撤下席上所有的猪肉,又告诉杨渊不要劝酒。   当时马纳普便感觉到,这年轻人似乎懂他的教义。   而在说到回回人在唐时被称为大食人后,段延庆便问道:“大食?可是先知穆罕默德的信徒?”   “是!是!”   段延庆带着敬重,又道:“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是安拉的使者。”   马纳普惊喜异常。   他太高兴远在西南一隅的大理国也有人信仰真主。   “安拉是世间唯一的神。”马纳普郑重道。   段延庆道:“我好想诵读《古兰经》,可惜在大理只有佛经。”   马纳普大喜过望,与段延庆侃侃而谈起来。   从教义谈到谋略,从谋略谈到地方风俗,大多数时候都是马纳普在说,段延庆只是默默地听着。   “我早就上表劝大汗,应该派回回人到大理去主理地方民政,蒙古将军们最会打仗,但这些文事,还是该靠我们。”   “正该如此。”段延庆应道:“那便不必再担心有段兴智叛乱之事。”   马纳普惊奇道:“你也是段氏子弟,不怕我们分了段氏之权?”   段延庆道:“我是大蒙古国的臣子,当以大蒙古国为先。这次到了哈拉和林,我必向大汗请立回回重臣坐镇大理。”   “好,好。”马纳普道:“你也放心,段氏的世侯之位,我们是不会抢的,相反,有了我们主管民政,才是段氏长远之道啊。”   段延庆道:“可惜我只是段氏微末旁支,不知这次到哈拉和林能否觐见大汗?真想向大汗提议,请睿智的回回人坐镇大理。”   “这样吧,我写封信,为你引见总管马合木。”   段延庆大喜,终于问道:“太好了,我真是迫不及待想要北上,但不知何时能起行?”   “算时间,宋军大概还有六日才到成都城下。”马纳普道,“到时都元帅趁其立足未稳,一举击溃宋军,再抢回剑门关。半月之内,你等便可起行……”   话音未落,有士卒进了堂,向马纳普禀报了一句什么。   马纳普一愣,惊呼道:“什么?!不可能,宋军不可能在今夜攻城!”   “宋军真的已在抢攻东面城墙。”   “这……”   马纳普话音未落,一柄匕首猛地刺进了他的胸膛。   “噗!”   马纳普回过头看去,只见方才还与他谈笑风声的段延庆冷着一张脸,满带杀意。   他缓缓倒下去,只听得一声厉喝。   “动手!”   ……   包括李瑕在内,所有人都完全没想到蒲择之在今夜就神兵天降一般出现在成都城下。   但马纳普那一声蒙语的惊呼落在李瑕耳中,李瑕立刻就断定,这是真的。   敢奇袭剑门、敢攻打成都的蒲择之,只有这么做才有破城的可能。   李瑕难得有些激动。   他感受到蒲择之与他一样,勇于冒险、勇于破局。   哪怕蒲择之此时并不知李瑕在成都城内,李瑕也在一瞬间就与之有了默契。   川蜀这个危局他们都思忖过无数次,都知道别无选择了,只有一条向死而生的路可以走。   所以,蒲择之决定奇袭剑门时,李瑕决定杀回大理;蒲择之攻向成都时,李瑕北上灵关道。   他懂这一腔孤勇……   “动手!”   李瑕前一刻还在等马纳普写信,想着留着必然有用,但一听消息,毫不犹豫做了决断。   要破敌,这瞬息之间也是决胜的关键。   周围的庆符军听不懂蒙语,还不知发生了什么,都以为是马纳普看穿了李瑕的身份,连忙抢上,扬刀对着马纳普的亲随就砍。   血溅在大堂上。   杨渊吓坏了。   前一刻,他还在想李瑕这么喧宾夺主马纳普怎就不怀疑、还在想要如何脱身……   下一刻,马纳普的尸体就已倒在他面前。   等杨渊回过神来,堂内马纳普的所有亲随都已授首。   “别杀我!”杨渊猛地跪倒,向李瑕痛哭道:“我带你去杀阿答胡!别杀我!”   他已经顾不得脱身不脱身了。蒲择之这场突袭,打乱了所有人的计划……   “李县尉,求你了,我降了,我降宋了……”   “噗!”   回答杨渊的,只有李瑕毫不留情的一剑。   “快!召集人手,立刻为蒲帅开城门!”   各个佰将都是身子一颤,惊呼道:“蒲帅来了?!”   一时间,所有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好一个蒲帅! #第三百二十六章 开城门   杨奔听得懂一点蒙古语,在堂中听马纳普说要给写封引见信时,他看到了李瑕示意,便转身拿了纸笔。   才端来砚台,他便听到了惊呼声,只见李瑕径直一匕首下去,把马纳普捅翻在地。   杨奔愣了愣,心想好歹写完引见信啊。   转念一想,他又想到蒲帅都在攻城了,马纳普也不可能有心思再写信,不如立刻杀了。   杨奔马上又意识到,他绕了一绕才明白的道理,县尉却是当即便有了决断,这份果断实在是有些惊人……   “噗。”   再抬眼一看,李瑕已收了匕首,接过佩剑,一剑结果了杨渊。   杨奔心想,带杨渊去诈开城门也好啊……哦,这种混乱的夜晚,普通蒙军没几个认得杨渊,带他还多了一个风险,不如杀了。   这些思量不过一瞬间,堂上血迹未干,李瑕已开始披甲。   杨奔连忙与一众佰将去拿了藏好的盔甲穿戴起来。   忽有人拿手在他腰间一捅。   杨奔转头见是宋禾,不由皱了皱眉。   “记住,你这佰将盔甲是于柄的。”宋禾冷着脸说了一句,转身走开。   杨奔冲宋禾的背影道:“他又不是我害死的,当时若非有我,你们全被蒙骑追……”   “知道。”宋禾头也不回,“我是告诉你,别做的比于柄差。”   “呵。”   杨奔冷笑一声,暗道自己怎可能比那马夫出身的粗鄙人做得差?   他披甲的速度极快,还有时间向李瑕道:“县尉,万一我们开了城门,蒲帅又来不及进城,如何是好?”   “不会。”   李瑕语速很快,道:“蒲帅今夜能到,必然已丢弃了所有辎重,要一举攻下成都,逼蒙军巷战。那便不会有试探,只有这一轮攻事,不破城池誓不休。”   杨奔一愣,还没想明白,李瑕已戴上头盔,执佩剑大步而走。   “动作快!”   “是!动作快!都跑起来……”   夜色中,八百庆符军穿过成都残破的街巷。   他们之所以能进城驻扎,一方面是因蒙人管治宽松,另一方面也是因城内空阔,几乎已成了一座只有军队驻扎的空城。   ……   早在二十一年前,阔端引兵攻掠川蜀,火烧成都,大肆屠杀,千年古城民无噍类,城中堆积骸骨达一百四十万具。   时人称之为“丙申之祸”,痛哭“昔之通都大邑,今为瓦砾之场;昔之沃壤奥区,今为膏血之野。青烟弥路,白骨成丘,哀恫贯心,疮痏满目。”   十六年前,蒙军再次攻掠成都,时称“辛丑之祸”,连忽必烈幕府谋士郝经也唏嘘不已,赋诗云“子规啼缺峨嵋月,嘉陵江中半江血。”   淳祐五年、淳祐十二年,成都多次被蒙军攻破洗掠,直到两年前被蒙军占下至今……   李瑕也是第一次到川西,看着这满目疮痍,极受触动。   他很难想象,这残城当中曾经有过数百万活生生的人是如何受辱、丧命于铁蹄弯刀之下。   而今夜,他不必再克制、隐忍……   ……   “快!动作快!别等蒙军反应过来!”   成都城东,城墙下一片吆喝声响起。   蒲择之抬眼看着夜色下的城头。   他面沉如水,显得成竹在胸,但其实他眼皮跳得厉害。   在世人眼里,他是大宋朝的礼部尚书、是文弱老儒,应该龟缩后方施谋用略。   但他打起仗来,能比武人更血性、更冒险……   蒲择之不是没尝试过更稳妥的办法。   年初,他也曾上奏请求更多的援兵,朝廷回复他“今处处风寒,皆当援增,又岂止于川蜀?”   这大宋朝确实是“处处风寒”了,两淮、京湖,甚至是两广皆已处在蒙军攻势之下,除了临安行在,何处无战火?   蒲择之细思之后,反而更坚定了收复成都的决心。   成都系川蜀安危,不可不复。川蜀系天下安危,收复成都之心不可不坚。   因此,渡过沱江之后蒲择之毅然下令,不带辎重,全军日夜疾行,抢攻成都。   衔枚疾行至城下,宋军不休整、不造攻城器械,趁夜立刻发动了攻势。   一千死士脱掉盔甲,仅以绳索抛上城头,开始攀城。   在夜里值守城头的多是蒙古汉军,完全没想到宋兵会来,未及反应,已有宋军士卒攀上城头,乱刀斩下。   惨叫与杀喊声并起。   “杀啊!复成都!”   ……   黄甲奎一刀劈下,血糊了一脸。   他是蒲择之麾下宁远军第三军第十一指挥都头。   比军职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是成都人,他父母妻儿俱埋骨于此,“哀恫贯心,疮痏满目”说的正是他的心境,也是成都屡遭杀戮后无数人的心境。   时隔三年再次回到家乡,黄甲奎不由心头颤栗。   这一战对蒲择之而言是家国大计,对黄甲奎而言则是血海深仇、也是魂牵梦绕。   今夜军中点死士攀城,黄甲奎毫不犹豫就站了出来。   “收复故土,岂缺死士?!”   黄甲奎不怕死,要死他愿死在家乡,杀仇寇、祭亲人在天之灵。   仅是踏上城头,他便一阵哽咽。但迅速看了一眼城门,他还是强忍着没马上去抢城门,而是守着城头,等身后的同袍攀上来。   “快!快上来!”   城头上有守军也同时杀过来,箭矢飞射。   也有守军冲到城墙边,劈断绳索,使宋兵摔死在城墙之下。   一片乱战之中,黄甲奎没有披甲,身中数箭,血流不止。   但好不容易,宋军死士终于在城头上立足,杀退城头守军的防线。   他们终于可以冲向城门。   “抢城门!快抢城门!”   黄甲奎嘶吼着,收复家乡的喜悦让他浑然不觉身上的伤痛。   突然,一支激射来的利箭,穿透了他的身体。   黄甲奎闷哼一声,低头看了一眼,知道自己活不了了。   他犹不甘倒下,提刀继续向前冲,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哪怕多杀一个仇寇也好!   “噗”又是一根长矛捅进他腹中。   黄甲奎不退,大吼着,顺着长矛向前扑去。   矛杆上沾满了他的鲜血,他不顾剧痛,滑到那敌兵面前,聚起最后的力气,一刀斩下。   握矛的敌兵被他的临死前的气势所慑,呆愣在当场,被这一刀砍翻。   这敌兵一倒,黄甲奎也失去了支撑,顺之栽倒。   他依旧不甘。   太想收复成都了,太想亲眼看到宋军驱赶了盘踞在他家乡的仇寇。   不甘心……   弥留之际,黄甲奎突然望到有一队人从长街那头杀过来。   “开城门!迎蒲帅!”   吼叫声让黄甲奎脑子里猛地一个激灵。   “快!杀开条道,开城迎蒲帅……”   黄甲奎凭最后的意念强撑住身体,瞪大了眼,紧紧望着那队人杀向城门。   终于,他眼中泛起了欣慰的目光。   至少,在死前,他确定成都必复。   “必复……”   他安然闭上眼,迎上黑暗,去找寻他的亲人……   ……   黄甲奎身后,不停有人倒在血泊里,亦有人继续向前杀去。   城墙下,火把被丢入蒙军的驻地,大火猛地扬起,吞噬了这一方天地的黑暗。   突然杀出的宋兵已抢到城门前,城头蒙军大溃……   “叙州庆符军,迎蒲帅入城!”   随着这一声齐力大吼,城门被一双双染血的手推开。   “叙州庆符军,迎蒲帅入城啊……”   ……   “进城!”   蒲择之睁大了双眼,紧紧盯着城洞处越来越亮的光芒,在第一时间下令。   他并不怀疑是蒙军使诈。   这一战他轻装奔袭,蒙军若真有这样的埋伏,路上无数次都能杀得他全军覆没。   蒲择之依旧面沉如水,显得很冷静,只有双眼是通红的。   他担着天大的干系力排众议,把川蜀与家国的命运押上,孤注一掷。他承受了太大太多的压力、担忧。   每想到若是这一战败了,他都感到深深恐惧。   就像那火光驱逐了黑暗,他的恐惧终于在这一刻成了无比的激荡。   “进城!杀敌!”   一声声大吼声中,宋军迅速向城门涌去…… #第三百二十七章 复家乡   阿答胡今夜喝多了酒,睡得很早。   他确实没想到那些“藏在盔甲里的羊羔”会在今夜攻城。   算宋军的行进速度,到成都城下还有六七日,还要再扎营下寨、造攻城器械。   阿答胡觉得,想要放开来杀宋兵还要再耐心等着。   然而,睡到半夜,士卒的惊呼声吵醒了他。   “都元帅!宋军已开始攻城!”   “什么?!”   阿答胡翻身而起,乱糟糟的胡子上还粘着碎肉屑。   他恍然以为是在梦中,喃喃道:“这怎么可能?”   “都元帅,是真的,宋军已攀上东城城墙……”   怒火顶上阿答胡的脑门,他瞬间清醒过来,下令全城御敌。   就在他披甲之时,一道道急信又报过来。   “报!宋军已打开城门!”   “额秀特!”阿答胡一边拿起头盔,一边向外冲去,满嘴唾沫横飞大骂道:“额秀特,哪能这么快?!”   “报!”又是一名蒙军士卒狂奔而来,“都元帅,大股宋军开始进城了!”   阿答胡提起弯刀大步出了府邸翻身上马,大吼道:“杀宋人!”   蒙军的反应很快,一列列蒙骑从城中四面赶来,聚集了千余人。   阿答胡不敢让宋军在城中整备停当,迅速领着这千余人杀向东门……   天还未亮,夜色中看不到有多少百姓,成都城更像是战场,马蹄踏在石板路上,蒙军的吆喝声渐响。   阿答胡被冷风一吹,胸中战意愈发澎湃。   他要杀尽这些敢挑衅大蒙古国勇士的宋人!   突然。   “吁咴咴!”   冲在最前面的几个蒙骑跨下骏马长嘶,仰起前蹄将他们摔下马背。   “铁蒺藜!是铁蒺藜……”   “轰!”   火光一闪,又是惨叫声起。   “是火球!”   火球从长街两侧的楼屋上掷下来,砸在蒙军阵列之中爆炸开来,碎铁片乱射。   阿答胡大怒,扭头看去,只见宋军已从两边杀上来,竟还推着拒马角。   “额秀特!这也太快了……”   ……   却说蒲择之率军入城后,李瑕迎上前,第一时间通报了身份,以免被当作蒙军误伤。   “见过蒲帅,庆符县尉李瑕领民壮迎大军入城。”   “我知道你,庆符知县李瑕李非瑜。”蒲择之语速飞快,却不多说,甚至问都没问李瑕为何在城内,立刻又问道:“你可知城中蒙军分布?”   “知晓。”   “为我带路,迎击寇首。”   “是。”   “蒲黼,你速取城中拒马,随非瑜推进。”   “是!”   蒲择之虽是文官,真打起仗来竟是雷厉风行,派亲子当先杀敌,亲自提刀押阵。   宋军有两成的重甲步兵执矛在前,八成弓弩手在后,有条不紊向前推进。   “靠后靠后!轻甲兵靠后……”   庆符军士卒们被挤到一边,看向那些重甲步兵,暗暗心惊。   火光当中,能看到他们每走一步,鞋底都在石板上留下汗渍。   他们的“步人甲”与“铁浮屠”相似,成塔形一层一层的向上叠加,能做到防护全身。   从沱江到成都三百里余山路,这些兵士身披六十斤重的步人甲,硬是在两天内翻山跃岭跑过来。   隔着面甲,还能听到他们重重的喘息。   李瑕近一年来常有“宋兵不弱”的感慨,今夜这种感受又浓烈了几分。   刹那间,一个念头随着这些喘息刺进他脑里。   就是这些人,不畏艰险一次又一次面对蒙古铁骑悍卫家园,最后却被后世冠以“软弱”之名。   试问这大宋朝的当权者们,情何以堪?   在大宋朝含恨而终的岂止一个岳飞?岂止一支岳家军?   这念头一闪而过,李瑕的脚步愈发坚定。   他走在蒲择之身畔,随着洪流般的宋军迎向前去……   ……   终于,蒙古骑兵的身影出现在长街尽头。   “吁咴咴……”   蒲择之扬起刀,大喝道:“将士们,我等生于川蜀、长于川蜀,我等祖宗长埋于川蜀,岂容鞑虏践踏?”   “不容!不容!”   “此战之前,我儿问我‘若败,何颜见家乡父老?’今夜我亦问诸将士,若败,何颜见家乡父老?!”   片刻后,宋军将士齐声响应道:“必胜!”   “必胜!”   “破虏!”   “杀……”   宋军从街巷当中涌向蒙军,气势已在瞬间狠狠地把蒙军压下去。   血不停泼洒在石板路上,甫一开战,胜负已现……   ……   换作旁人,很难明白蒲择之那句“我等生于川蜀、长于川蜀”对于川兵意味着什么。   朝廷派来的蜀帅,极少用川蜀本地人。   朝廷永远在担心蜀地偏远、天府可自成一国,因此从不信任本土将帅。连两浙路衢州来的余玠都不信任。   但,蜀人真的很需要一个可以带着他们“保家卫国”的蜀帅。   在川蜀局势几不可逆之际,他们终于等来了一个。   蒲择之乃是三国名士“蒲元”之后,蒲元是诸葛亮的幕僚,曾于斜谷为诸葛亮造刀三千口。   蒲家历代扎根于蜀地。   对于川兵们而言,这代表着蒲择之不会像余晦那样只顾自身前程、把蜀地弄得乌烟瘴气然后一走了之。   余晦还可转任他方,但他们呢?家乡沦丧、亲朋殆尽。   他们要的,也就是个真心想赢的将帅。   只要给他们一个这样的将帅,便是面对再凶狠的蒙古人,他们也能赢下来。   这不是为了向朝廷证明什么,只为保卫他们的家乡。   ……   杀声振天……   阿答胡愤怒地看着步步逼近而来的宋军,看着蒙军惊慌勒马,不停向后退缩。   他终于发现,他处在了最不利的战场……巷战。   巷战之中,蒙军骑兵无法奔跑起来,完全施展不开。   眼看局势危急,阿答胡只能亲自冲锋,试图以个人之骁勇激励士气,挽回局势。   他当然是极为骁勇……   “噗!”   一根长矛捅翻了阿答胡的座骑。   又是数根长矛捅下来。   “啊!”   阿答胡身受重创,怒吼不已。   他犹想挺身力战,但宋兵比他还要愤怒得多,不停地杀向他们的仇寇。   “噗噗噗……”   一矛一矛,捅穿了阿答胡的身躯,直将他捅成烂泥。   宋兵蜂涌而上,犹不泄愤,有人仰天狂啸,有人奋声大哭。   哭声与笑声汇聚,汇成一句齐声大吼。   “我等蜀人,岂容鞑虏践踏?!”   ……   “我等蜀人,岂容鞑虏践踏?!”   李瑕听着这吼声,闭上眼,感受了到他们的激荡涌进自己的血液。   他虽不是蜀人,却与他们血脉相连……   ……   与此同时,箭滩渡。   刘整未睡,正凝视着深沉的夜空。   纽璘的大军已近,只在一两日内便可抵达。   但刘整忽然有些想念自己的家乡……河南路,邓州。   邓州离宋朝的襄阳并不远,但已属于宋朝永远不可能收复的地方之一。   刘整自出生起便是金人,他思念家乡、也思念故国。   金人,这是他对自己最根深蒂固的认知。   若要追溯,这认知或许起于一百二十余年之前,宋廷向金国盟订“南人归南,北人归北。”   简单来说,祖籍或出生在金国疆域范围内的,宋廷承认他是金人,哪怕他逃到了宋境,宋廷也要使其返归金国。   对于宋廷而言,这大概只是一种“必须与金国和谈,敢言抗金者杀无赦”的意思。   对于当时的北人而言,却无异于被故国弃如敝履,痛彻心扉。   但也只是对当时的北人而言了,一百二十余年都过去了,到刘整这一辈,只会对金国之灭亡感到痛彻心扉。   哪怕金亡后他归了宋,也从未觉得自己是宋人。   因为宋人就没把他当成同族,赵方“汝辈不能用,宜杀之”言犹在耳……   ……   这个夜色中,箭滩渡的刘整叹息一声,无心再多想,翻身入眠。   成都城内宋军依旧还在狂喜之中,抹着脸上的鲜血,喜极而泣。   他们高举着阿答胡的尸体,高呼不已。   “驱杀仇寇,复我家乡……” #第三百二十八章 考校   七月初五。   成都城头上插着宋旗,城中欢呼声始终不绝。   李瑕重生以来少有睡得这么沉的时候,杀敌整夜,他天亮后入睡,再睁眼已是未时。   只见高明月坐在地铺边,傻傻看着他。   “嗯?”   “你醒啦,李知县。”   李瑕不由笑了笑,把高明月的手拉到怀里。他少见地听到高明月主动开玩笑,至少代表她在他面前逐渐开朗起来了。   “是啊,知县夫人。”   高明月大羞,道:“快松手,我去给你打水。”   “不用,再躺一会。”   “嗯?好难得见你赖床。”   “今日是特例,小小赖一会。”李瑕道,“难得事情有人扛着,不必我做什么。”   高明月想了想,问道:“你很信任这位蒲帅吗?”   两人经历过太多磨难,她看得出来李瑕少有这般信任他人的时候,这“信任”也包括对其能力的信任。   李瑕确实如此,他深知宋朝早晚要覆灭,从不信除了自己有人能力挽狂澜。   “是啊,蒲帅是蜀人。”李瑕道:“他着实是一心收复成都,我小赖一会应该没事。”   话虽这般说,他很快还是爬了起来,抱了抱高明月,道:“我们可以回庆符了,你不必再跟我颠沛流离。”   “我不觉得颠沛流离,跟在你身边……”高明月轻声道:“我很心安。”   “女孩子还是要娇养。”   高明月想到这次婚事,也添欢喜。   两人小小地腻歪了一会,李瑕又开始了他的复健。   哪怕是成都这一战的大胜,他也只容许自己放松这一柱香的时间。   “今日难得没有战事,你和阿莎姽呆在驿馆休息吧。”   “嗯?你要出去吗?”   李瑕点点头,道:“我去见见蒲帅……”   ……   昨夜战后,蒲择之忙得不得了,只对李瑕说了一句“非瑜且先去歇了,空了再来见我”。   那种情况下,他有三万大军要调派,完全不差庆符军这小小八百人,李瑕又不是他的旧属,用起来不顺手。   此时李瑕还想着蒲择之未必有空相见,但才走出驿馆,便见一名兵士正坐在门槛上与鲍三闲聊。   “他娘的,城也太破了……啊,李知县起了?蒲帅派小人来带李知县相见。”   “辛苦你跑一趟,敢问你贵姓?”   “啊?竟劳李知县相问……小人栾回,就是个大头兵。”   栾回受宠若惊,连忙带着李瑕穿过街巷,一路往城楼而去。   路上时不时见有一队队兵士跑过,还有蒙军占据着城中的深宅大院,负隅顽抗。   到了城楼,只见许多将领匆匆而来,领了命令又匆匆而去。   栾回上前通报,蒲择之的亲卫径直便放他们上去。   李瑕踏上阶梯,只听城楼上有对话声传来。   “父亲当知眼下并非设宴庆功的时机,除了逃脱出城的蒙军,成都周围还有大量的戍屯蒙军,该立刻清剿。”   “为父何尝不知?但事前便说好攻下成都后必厚赏士卒,万不敢食言。”   “何必差这几天?”   “蜀中将士,三年前的军赏尚未发放。换作是你,拼死奋战,每每得不到该有的赏赐,心中做何感想?此番将士们信我,肯赴成都血战,岂可辜负?差了这几天,只怕他们又要担忧我与前任蜀帅一般。”   “唉。说到底,还是余晦留下的痼疾,父亲上任时间又短。”   “克扣军饷、战而不赏、苛待士卒,百年来风气使然,岂余晦一人之祸?”蒲择之叹息一声,道:“尽快办吧,先稳住军中士气。”   “是……”   李瑕在阶梯上稍站了一会,虽只听到这只言片语,却能感受到蒲择之的难处。   蒙军就从无这样的烦恼,走到哪抢到哪。宋朝的将帅不同,打起仗来,有太多战场之外的麻烦要操心。   很快,蒲黼领着几个将领大步出来。   “李知县来了,进去吧。”蒲黼拱拱手,道:“今日事多,改日找你长谈。”   “蒲钤辖请。”   “再会。”蒲黼脚步匆匆又下了城楼。   里面蒲择之回过头一看,道:“非瑜来了,还未问你如何会在成都城内。”   李瑕说得简单,只说大理义军派人来联络抗蒙,自己奉命送其回归大理,被蒙军发现,无奈从灵关道回来。   蒲择之听到“奉命”二字,沉吟道:“朝廷派贾相公坐镇两淮了。另外,吕文德坐镇播州,接下来只怕要面对大理蒙军自西南面斡腹。”   “是。”李瑕应道。   蒲择之见他不愿多说,他也不追问,只是喃喃道:“大宋处处风寒,各地守将合该同心协力才是。”   “蒲帅所言有理。”   蒲择之淡淡笑了笑,道:“你且坐一会。”   “好。”   蒲择之又凝神看着地图,时不时招过麾下将领调派。   他数夜未眠,显得苍老而疲倦,也只能忙中抽空与李瑕聊几句。   李瑕还是头一次看人调派三万大军,丝毫不觉乏味,蒲择之的寥寥数语,他都觉得受益匪浅。   直到有人端上简单的饭菜,蒲择之才招呼李瑕坐了,开口问道:“成都之战,你是如何看的?”   李瑕应道:“未知全貌,不敢置评。”   蒲择之推了推案上几份地图,问道:“看得懂吗?”   “我可以看吗?”   蒲择之随意地点了点头,低头吃饭,咀嚼得很慢,似还在思忖。   李瑕已放下碗筷,认真翻看着这几份地图,神色逐渐凝重。   “看出什么了?”   “成都之战,只怕是刚刚才开始?”   “不错,难得你这年轻人能看出来。”   李瑕指了指地图,问道:“我可以标注吗?”   “标吧。”   “我从灵关道过来,看到蒙军在成都以西的晋原、唐隆、青城等地还有戍屯,兵力该在两千左右。”   蒲择之沉吟道:“那成都城外还有近万蒙军了。”   他指了指城北一个箭头,又道:“昨夜,歼蒙军一千三百余人,斩杀蒙帅阿答胡。但蒙古宗室阿卜干带兵逃出城了。”   李瑕早已看到这个箭头,有些遗憾。   但想来也是如此,蒙军多骑兵,但凡想要撤退,宋军极难追上。而蒲择之的兵力又不足以封堵成都,有蒙将出逃是必然的。   “那我们要做的,就是要趁这些蒙军失去主帅、指挥混乱之际,尽快全歼他们?”   “不错。”   李瑕翻出下一份地图,思忖着蒲择之要如何围堵这些蒙军。   到这里,不得不再次提到余玠的山城防御体系。   成都西面就是高原,东面是云顶山城,北面是苦竹隘山城,南面是三龟、九顶诸城。   这些山城往往都是险峻高山,山顶上却又地形平阔,利于屯田,能让宋军与百姓龟缩于山城当中。   这两三年来,蒙军攻破成都,占据川西,却始终不能攻克这些山城。   蒲择之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封锁住剑门关、箭滩渡,把蒙军残部的出路堵死,只能绕着这些山城打转,再一一歼灭。   所谓“关门打狗”,剑门关、箭滩渡是门,成都与这些山城是屋内的桌椅板凳,狗在屋内乱窜,人站在桌椅上打狗。   阿答胡身死,其部残军已成丧家犬,好打。   但若箭滩渡失守,成都的蒙军残部与纽璘部汇合,两只狗合力,人就打不过了;若剑门关守失,汪德臣部再派兵支援,便成了狗群……   李瑕伸出手点了点箭渡滩的位置,喃喃道:“如此一来,箭滩渡便是重中之重。”   “不错。”   蒲择之似乎有栽培李瑕之意,言谈间推心置腹,道:“正是如此,我命刘整刘武仲守箭滩渡,刘武仲旷世之才……只盼他守住箭滩渡,容我歼灭成都残军。”   隐隐地,李瑕从蒲择之语气中听出一丝忧虑。   蒙军虽溃败,但依旧是骑兵。步兵要拖垮骑兵,岂是短时间能做到的?   刘整守得了那么久吗?   短短几句话间,蒲择之已草草吃了饭。   该告知的、该考校的都谈得差不多了,他看向李瑕,问道:“我已命易士英筑凌霄城,川南战事或可稍缓。川西川北却正是用人之际,我有意调你至我军中,你可愿意?” #第三百二十九章 差遣   李瑕与蒲择之有相似之处,对时局有相同的判断,在作战时也有默契。   因此蒲择之提出招揽,李瑕并不意外。   但他们之间,亦有根本上的不同。   在收复成都这一场胜仗当中,李瑕也能清晰地看到一个大宋臣子是如何被腐朽的宋廷掣肘,每一步都如此艰难。   “蒲帅节制四川,我这庆符知县本就归蒲帅调派。”李瑕道:“蒲帅只管差遣。”   蒲择之脸上不显,却微有些意外。   他的意思是把李瑕的官职调到重庆府任推官或签判,从此在帐下听用。   但李瑕应得虽好听,却是不肯离开庆符县的意思。   李瑕有其靠山,蒲择之遂也不强人所难,沉吟片刻,果然分派了差遣。   他先是招过亲兵,吩咐道:“去唤杞材来。”   “是。”   蒲择之方才向李瑕道:“川西必有恶战,我有意派潼川路安抚使朱禩孙将百姓迁入城中,你协办此事。”   李瑕拱手应下。   蒲择之又问道:“你可明白我的用意?”   李瑕道:“若要以步兵拖垮蒙古骑兵,除了封锁剑门关、箭滩渡,将其困于川西,还需坚壁清野,使其无法在川西获得补给?”   “此其一也,”蒲择之道:“蜀川战局,所虑者并非阿答胡这等无脑鞑虏;可虑者,乃叛贼汪德臣之辈。   阿答胡只知劫掳,余玠在时,筑山城、屯兵民于高山要塞,可使鞑虏占不到便宜。然汪德臣立足于汉中,建利州城,筑城积谷,置军屯守。   可恨余晦继任之后,屡战屡败,川西尽失。叛贼汪德臣掳川西之民至汉中、陕地屯田。至如今,利州粮草充沛、城防巩固,已倚为侵大宋之前沿。   此番我若不尽快收复成都,等蒙军于成都戍屯成效一显,则再难收复。”   李瑕听了,便明白过来。   除了为了坚壁清野、围困蒙军;而从长远来看,人口则是蒙宋在川蜀对垒的重中之重。   迁徙百姓避难之事,余玠在任时便一直在做,迁了诸多郡所到山城、聚小屯为大屯。   这也成了余玠的罪状之一,被称为“劳军困民”。   等到余晦继任,接连大败,蒙军占据川西,百姓根本不及撤走。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蒙古人喜欢屠城,但除了少部分人能逃走,大部分斗升小民一辈子埋首田垦,哪懂得该往哪逃。   这些来不及逃亡之人,一部分死于弯刀之下,一部分被汪德臣迁走为蒙军种粮,供应蒙军年年入寇。   不“劳军困民”,便是这样的结果。   ……   李瑕想了想,忽道:“蒲帅,成都城墙残破,川西战火连绵、不利屯田,如今迁百姓入城,往后又要放他们出城种田,难保不再遭洗劫。”   “去岁兀良合台从云南斡腹不假,蒲帅既筑凌霄城,庆符军又可为蜀南扼住五尺道。蜀南或可为大军屯田之地,只是苦无人口。何不迁川西之民入蜀南。”   他在地图上点了点,接着道:“我等只须搜集船只,顺泯江而下便可至叙州,再至长江南岸。”   蒲择之没有马上回答,老眼中泛起沉思之色。   好一会,蒲择之才应道:“且等歼灭蒙军残部……”   忽然,有人步入城楼,道:“蒲帅,我同意李非瑜之议,且认为此事宜早不宜迟,当立即迁移川西之民。”   “杞材来了。”蒲择之从思量中抬起头,道:“说说吧,为何?”   来的是朱稷孙,他在蒲择之面前站定,拱了拱手,干脆利落抛出了他的理由,道:“我不信刘武仲。”   ……   朱禩孙时年四十三岁,字杞材,号南山。淳祐四年进士,先是在京湖为官,曾随李曾伯入蜀,与蒲择之有旧交。   因此,蒲择之就任四川之后,便举荐了他任潼川路安抚使、兼知泸州,负责泸州、叙州、长宁军的军务。   朱禩孙正是李瑕的顶头上司。   此时,他看也没看李瑕,当着蒲择之的面,又道:“刘武仲向来自诩为金人,蒲帅却将箭滩渡托付于他。万一战败,则成都必危……”   蒲择之摆了摆手打断他,道:“你怕的是他守不住箭滩渡吗?你是不愿他立功。”   朱禩孙一惊,连称不敢,道:“蒲帅言重了,我绝无此意。”   “那若让你守箭滩渡,你可守得住?”   “我有死战之心。”   “守不守得住?”蒲择之又问。   朱禩孙略略迟疑,实无信心以同等兵力与纽璘决战。   蒲择之摆了摆手,叹道:“你们不信北归人,但北人亦曾是你我同族同类,刘整更是不世出之将才,若屡加排挤,岂非大宋之失?”   看得出来,对这件事蒲择之是深思熟虑过的。   他也有深深的无奈。   分明刘整是旷世将才,眼下蒲择之兵力不足,麾下有能力守箭滩渡的也只有刘整。   然而百年以来之风气,大宋文武轻视北人,军中将领屡屡打压刘整……   可若是连一条出路都不给北归人,这样下去,南北汉人莫说同心协力,北面汉人一心助蒙古,大宋如何不亡?   一句“南人归南,北人归北”,遗祸百年。   这百年积弊压在蒲择之头上,有时他实也不知如何做才好……   朱禩孙不知如何回答,城楼中安静下来。   静了一会,李瑕开口道:“蒲帅,我也担心刘整守不住箭滩渡。”   “连非瑜也不信北归人?”蒲择之问道,“你等皆如此,是要让大宋自绝于北人不成?”   李瑕道:“大宋只怕已经自绝于北人了。辛弃疾一生所盼,想要收复家乡,结果却郁郁而终。自偏安以来,大宋从未给过北人哪怕一点信心。   我去过北面开封,见到的北人多不是甘于臣服蒙古,怕是真的对大宋绝望了。朝廷若想用北人,唯有一个办法……”   “什么?”   “北伐。”李瑕道:“至少要有北伐的态度,哪怕是摆出想收复故土的样子,而不是言北伐者杀无赦。”   蒲择之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不可能的。   事实上,大宋虽还有主战派与主和派,但主战派也只是主张以战抵御蒙古而已。   北伐?时至今日,敢言北伐者已是整个朝廷的死敌。   ……   李瑕看懂了蒲择之眼中的无奈。   这边三万人守成都,歼一万蒙古骑兵都是捉襟见肘,也只能以一万人守箭滩渡,没有兵力再去增援。   无论信不信刘整,刘整也是蒲择之能用的最具将才之人。   李瑕于是又道:“请迁川西之民到蜀南,如此,无论之后战事如何,此战至少可保全这些人口。”   朱禩孙不再提刘整之事,道:“不错,迁民入城,不如迁至蜀南。”   蒲择之显得更为疲倦,沉思之后终于颌首道:“你们去办吧。” #第三百三十章 箭滩渡   李瑕与朱禩孙下了城楼。   在城楼之时,蒲择之又向朱禩孙提过李瑕为何会出现在成都,让他不必追究。   但朱禩孙还是道:“你不听调派,私往敌境。战事之后,上一封请罪的公文给我。”   他随蒲择之出兵之前,曾征召潼川府路兵马补防泸州神臂城,庆符县民壮也理应在泸州才对。   且他直管潼川府路,实在没办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少需要一个交代。   “是。”李瑕应道。   朱禩孙虽板着脸,但其实对李瑕并无成见。   这两年,蜀地接连斩杀兀良合台、阿答胡两位蒙军都元帅,李瑕皆有参与,朱禩孙也是沾了不少功劳。   公事公办之后,两人开始说起接下来的差事。   “川西还有多少人口,我暂时也并不清楚,成都府的户籍已于战乱中失查了。”朱禩孙道,“但有个大概的推算。”   这方面的事李瑕更不清楚,道:“朱安抚请说。”   朱禩孙道:“端平三年之前,整个四川在册户籍二百五十九万户,大概一千三百余万人。其中川西成都府路占四川人口近半,一百一十余万户,算来是六七百万人。”   李瑕放眼看去,只见城池残败,寥无人烟,哪有繁华大城的样子?   朱禩孙也转头看了看,缓缓停下了脚步。   他忽然开口道:“我是成都人。”   李瑕也停下脚步,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这个。   朱禩孙并非是闲聊,说了这句话之后,语气沉重了起来。   “端平三年,十月二十四日。阔端带蒙军攻破成都,大书‘火杀’二字,下令屠城。他们将城中百姓五十人为一聚,挥刀乱刺,尸首堆积成山……当时,我就在尸山之下。”   李瑕有些惊讶,道:“朱安抚,你……”   朱禩孙摆了摆手,向城中一个方向指了指,道:“就在那边,有个老者一直抱着我。等到晚上,蒙军开始寻找尸山当中的未死者,又是一阵乱杀。   那老者鲜血淋漓,不停涌入我口中,因他相护,我侥幸未死,夜半逃入城外树林。之后,贺知府权知成都府,录城中骸骨一百四十万,城外者不计。”   话到这里,李瑕已听到了朱禩孙的声音里的颤抖与哭腔。   这是一个四旬高官,能让他失态的,也只有这样惨不忍睹的屠戮了。   因是在下属面前,朱禩孙还是强自镇定,红着眼,努力没哭出来。   他背过身,看着成都城,缓了缓情绪。   良久,他才道:“而端平三年之后,蒙军又数次攻入成都府路。二十载……战火、屠城、掳掠,七百万川西百姓……十不存一,想来,也不过仅存数十万人吧?也许有。”   李瑕道:“想来如此。”   “十不存一”,只是简简单单四个字,但却是数百万活生生的人被杀成白骨。   朱禩孙道:“余帅在时,迁川西百姓二十余万往云顶、三龟、紫云、九顶等等诸山城,而这几年,汪德臣大肆挟民入汉中、陕地。数十万人,只怕所余不过半数。   这般算下来,我等短时间内,至多能召集十余万人。”   李瑕道:“那便需要大船三百余艘。”   朱禩孙道:“我会派人寻调船只。”   “我还担心川西之民不愿跟我等离开故土。”   “这点你不必担心。”朱禩孙摆了摆手,道:“蜀地二十年罹遭兵祸,民无完居,一闻马嘶,则奔窜藏匿,苦不堪言。蒲帅能派兵领他们迁移,亦是他们久盼之事。”   ……   不得不说,蒲择之、朱禩孙官职摆在那,四川安抚制置使与潼川路安抚使做起事情来,不像李瑕这个小知县那么小打小闹,一出手就是大手笔。   但这当然不是易事,他们甚至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能这般劳师动众。   只希望刘整能挡住纽璘,至少为成都多拖一些时间……   ……   遂州,箭滩渡。   箭滩渡位于后世的遂宁城东,仁里场涪江渡口。   遂州如今也叫“遂宁”,因东晋大将桓温平蜀后,寓意“平息战乱,遂得安宁”而得名。   此地西连成都、东邻重庆,位于涪江江畔。   纽璘率万余蒙军攻重庆,已到了夔门,却听说蒲择之攻成都,只好调头回来,欲与阿答胡会师,夹攻蒲择之。   他必须再渡过涪江,而要渡涪江,只能走箭滩渡。   刘整便守在此处。   另一方面,余玠任蜀之时,把遂州的治所迁到了涪江东北面的山城“蓬溪寨”。因此,遂州城早已败落,城中并无百姓。   但如此一来,遂州城也无法为刘整支援。   于是,蒲择之又命都统制段元鉴领兵五千人守灵泉山,与刘整互为犄角。   灵泉山在涪江东畔,数峰壁立,有泉自岩滴下,流注不竭,故而得名。山上有寺庙名为“资圣院”,后世改名为“灵泉寺”。   总而言之,这一战,纽璘正面要面对刘整的一万兵力,侧面还要受到段元鉴从灵泉山上居高临下的打击。   ……   刘整的一万兵力,一部分是他从京湖带的旧卒,另一部分则是蒲择之从各地抽调给他的,其中便有遂州武信军。   武信军准备将聂仲由放眼看去,只见越来越多的蒙军纵马而来。   “蒙军来了!”有人大吼一声。   聂仲由握着刀,抬眼看向刘整的旗令,见是命令武信军先迎蒙军。   聂仲由看着正将已领兵上前,于是大喝道:“杀虏!”   “杀虏!”   这一战,聂仲由颇有信心。   他早便听说过刘整的大名,金亡之后,刘整归附大宋,在名将孟珙麾下屡建奇功。   聂仲由从北地归来,常听人把李瑕与刘整比较,评的多是“虽逊于刘武仲”如何如何。   事实也是这样,李瑕不过是带十余人拿了个情报回来而已,自然是比不上以十二人夺一城的刘整。   在聂仲由想来,此战,刘整该展现出其才略,领自己击败蒙军……   一场大战,从清晨杀到下午。   聂仲由浑身浴血,只见握刀的手抖得厉害。   他回过头看去,暗道刘整该把其兵力押上来了。   但那面令旗始终未动……   ……   刘整皱着眉望向战场,有些犹豫。   武信军的战果比他预想中的要差一些,这种时候把兵力填上去,只怕损失不少。   然而,战场上已容不得犹豫。   只在这犹豫的短短时间内,宋军的阵线已出现了混乱。   如一根弦,绷到最紧之处,箭还来不及放,“嘣”的一声,弓弦忽然断了……   ……   “啊!”   惨叫声中,聂仲由转头看去,只见侧翼突然溃败了。   “不要逃!杀虏!”   他犹不甘心,大喝不已。   然而溃败之势一起,任谁也无力挽回了。   刘整的令旗已改为撤军,当先领着他从京湖带来的兵马撤向渡口渡河。   聂仲由身边的兵士也已纷纷转身逃窜。   蒙骑迅速冲锋,不停以弯刀收割着这些宋兵的性命。   没有聂仲由期待中的天下闻名的将才的指挥,这一战败得无比地突兀。   “杀虏!”   “哥哥,快逃吧!”林子一把抱住聂仲由,大吼道:“败了,已经败了!快走啊!”   “他娘的!他娘的!”聂仲由只觉怒火攻山,大恨不已。   然而兵败如山倒,他只能随溃军一起逃去。   逃着逃着,聂仲由突然一个激灵。   “林子,我们不能再跟着刘整逃了。快,收拢剩下的兵力,马上去成都找蒲帅……” #第三百三十一章 满盘皆输   “王统领呢?王统领!”   “统领战死了。”   “几个正将呢?”   “死的死,逃的逃,上哪找去?”   “武信军第三指挥的聂将军还在,快,跟他走……”   涪江两岸,涉江的宋军四散而溃之后,终于有小股的人马开始聚集。   他们放眼看去,刘整的大旗已越来越远,唯有武信军准备将聂仲由的旗号高插在涪江西面的卧龙山麓,遂纷纷向那边涌去……   此战,纽璘斩首二千七百余级,宋兵又被江水席卷,死者不计其数。   大败至此,聂仲由收拢溃兵一千五百余人,连忙领溃军西向成都。   而纽璘占据箭滩渡,派兵渡河,控制了涪江两岸,也火速领兵赶往成都。   蒙军骑兵行进迅速,聂仲由只好避开道路,由山林间行军,先往云顶山城。   蒲择之本还在有条不紊地安排兵力分割阿答胡的蒙军残部,然而东面门户大开,纽璘长驱直入,迅速与成都蒙军汇合。   战局至此大变,蒙军一举扭转了颓势。   七月十日。   从成都逃脱的蒙古宗室“阿卜干”翻身下马,上前抱住纽璘,用力拍着他的背。   “好!好!多亏了你来救我。”   纽璘连忙道:“幸好赶得及,宗王没事就好,都元帅在哪?”   阿卜干长叹一声,道:“宋军偷袭成都,阿答胡战死了,好在脱林带一路护送我逃出来。”   纽璘听了,转头看向阿卜干身后的脱林带,眼中泛起沉思之色。   阿卜干知纽璘心意,阿答胡一死,自然要有一个新的都元帅。脱林带趁乱相救,功劳虽大,却远不及纽璘击败刘整的大功。   阿卜干于是看向脱林带,道:“蒲择之可恶,不停逼杀我等,势不可当。此处距哈拉和林太远,等大汗再定大帅人选已来不及,不如推纽璘为帅,号令诸将,才可破敌。”   这又是蒙军与宋军的大不同之处。   宋军一旦主帅战死,只能等朝廷指任新的主帅。   蒙人没有这许多规矩不谈,领兵打仗的多是成吉思汗家族子孙,或是身边亲近的大将子弟,彼此知根知底。   比如,去岁兀良合台战死,诸将当即推阿术为帅。   此时阿卜干一开口,脱林带当即表态,愿奉纽璘为帅。   新任都元帅人选一定,川西蒙军士气一振,很快便走出了阿答胡战死的阴影。   纽璘是完全够格任都元帅的。   他祖父叫“孛罗带”,是成吉思汗的近卫,随窝阔台汗灭金;他父亲叫“太答儿”,追随蒙哥征阿速、钦察等国有功,拜都元帅。   除了家世不凡,纽璘自己也是屡立大功。他身量极高、相貌英武,远比阿答胡有智略,是最能服众之人。   之后几天,纽璘并未立刻与蒲择之决战。   他先是派骑兵收拢川西蒙军残部。   刘整败得太快,蒲择之尚不及歼灭太多蒙军,很快,纽璘部兵力已达近两万人。   蒲择之无奈,只好收拢兵力至成都,准备与纽璘决战。   纽璘却并不与蒲择之决战,反而调过头去,重新攻打灵泉山。   这一下,完全打得蒲择之措手不及。   宋军都统制段元鉴领兵五千人驻守灵泉山,本是助刘整守箭滩渡,但刘整一日便大败,段元鉴无力阻止纽璘与川西蒙军汇合,只好继续驻灵泉山,指望能与剑门关互为犄角。   “关门打狗”之计,屋内的两条狗已经汇合了,眼下只能盼着守住剑门关,不让它们与外面的狗群汇合。   段元鉴没想到,纽璘竟是先攻灵泉山。   一旦灵泉山失守,剑门关则成孤军,必守不住。那“关门打狗”之计便成了蒙军把蒲择之围困在川西打了……   七月十八日,蒲择之才得到纽璘兵逼灵泉山的消息。   摆在蒲择之面前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增援灵泉山、剑门关;要么放弃成都,沿岷江而下,顺长江回师重庆。   增援灵泉山,必是中纽璘的计,大军疲于奔命,被吸引至野外决战;然而放弃成都,意味着彻底放弃川西、弃上万将士于不顾,从此川蜀军心一蹶不振。   思来想去,蒲择之发现只能决战了,他身为蜀帅,没有未战先逃的道理……   ……   岷江中游,彭祖山附近。   此地属成都府路眉州。   眉州是苏东坡的故乡,在端平以前在册人口七万余户,人口四十余万。   然而如今眉州已荒废已久,地广人稀……   半个月间,李瑕随朱禩孙招抚了流民十余万人,领兵带着这些百姓顺岷江而下。   包括庆符军在内,他们一共有兵力三千余人。李瑕本担心这点兵力无法指挥十余万百姓,但这些惧怕蒙古军屠城的百姓实在听话得很,一路上任劳任怨。   虽这般说不好,但他们却给人一种如牛羊般能轻易驱赶的感觉。   七月二十一,李瑕奉令在附近又召集了五千余人回到河谷,却见鲍三上前来,道:“知县,我们捉到几个蒙军探马。”   “如何捉的?”   “他们在对岸山上探头探脑,正好搂虎也在山顶瞭望,一箭将他们的什夫长射倒,俘虏了两人。”鲍三道。   “带过来我审审。”   这两个蒙卒悍不畏死,不肯轻易开口,李瑕除了用刑,又将二人分开细审,终于对形势有了判断。   他沉思之后,连忙去见朱禩孙。   “如朱安抚所言,刘整只怕是败了。”   朱禩孙大惊。   他嘴上说信不过刘整,心底未必没有不愿意看到刘整立大功的心思,没想到刘整真的败了,且败得这么快。   “这……蒲帅还未传令过来。”   话音未落,朱禩孙身边亲卫赶上前来。   “安抚使,蒲帅急信。”   朱禩孙连忙接过信一看,神色又是一变。   他将信递给李瑕,踱步沉吟起来。   看过信,李瑕亦感到愈发忧虑,道:“仅看这消息,即可知我军远不如蒙军灵活,他们都是骑兵,突破涪江防线之后直扑成都会合,推纽璘为帅,之后重新东向灵泉山,却已布置好探马观察蒲帅动向。”   “何意?”   李瑕道:“纽璘不愿放蒲帅大军归重庆。若蒲帅沿岷江而下,纽璘必定立刻杀回川西,于野外冲击蒲帅大军。”   而只看蒲择之信上的内容,李瑕隐隐看出,蒲择之是不愿南逃,而非看穿了纽璘的布置。   由此观之,纽璘的战略嗅觉敏锐,在蒲择之之上。   朱禩孙问道:“蒙军既已望到我等携民南下,是否会调头来抢?”   “该不会。”李瑕道:“怎么看,纽璘的意图都是逼蒲帅野战,或等他打通剑门之后围困成都。我担心的是……蒲帅的出路都已被堵死了。”   这是蒙古骑兵的优势,行军迅捷,蒲择之要应对纽璘,便难上百倍。   朱禩孙又踱了几步,喃喃道:“我们该尽快将百姓送往叙州,再带船与援兵来接应蒲帅。这样吧,我写封回信到成都。”   时至今日,刘整一败,宋军已是满盘皆输,李瑕也别无他法,点了点头。   但当他举步出了船舱,心念一转,忽回头问道:“安抚使,派我去送回信如何?”   朱禩孙一讶,问道:“成都危如累卵,非瑜要复归成都?”   李瑕没有过多解释,只是郑重拱了拱手…… #第三百三十二章 逆流   李瑕回到座船上,当即召了诸佰将议事。   他并未多说当前的危局。这种事,告诉这些佰将也无益处,只会引得他们不安。   李瑕只说他要再去成都替朱禩孙传递信件、与蒲择之商议。让庆符军先行回庆符整备,并交代他们回去以后立刻补充兵力练兵。   之所以这般决定,一是因庆符军此次出来已有半年,长年在外只会越打越少,必须给他们休整、扩军的喘息时间;二则蒲择之有三万人,并不缺这八百人的兵力。   各个佰将不知形势,纷纷领命,表示一定将百姓安全护送到叙州。   唯有杨奔请命,要带麾下八十骑沿途护卫李瑕。   他大概是对局势有自己的判断。   李瑕想了想,答应下来。   之后,李瑕接连写了数封长信,嘱咐高明月回庆符交给韩承绪父子。   高明月没有马上接,低着头问道:“能带我一起去吗?”   “不行。”李瑕道:“我想让你帮我个忙,我离开庆符太久了,许多事虽有韩老他们在办,终是不放心,有你在,我才能安心。”   他有些愧对高明月,把这小姑娘带出来,如今却要让她先回庆符。   但李瑕没办法,他想给高明月、以及更多人安定,而川北安定,川南才有屏障。   高明月想了想,有些埋怨道:“你就是哄我,知道说让我帮忙,我才不能拒绝你……”   李瑕抱了抱她,道:“你不必担心我。当时北地那种情况我都能活着回来,如今在大宋境内,在三万大军之中,我至少能保自己的命。”   “你若死了,我绝不独活。”高明月难得语气有些强硬起来,道:“我大理高家满门忠烈,说到做到。”   李瑕叹息一声,道:“别信我会轻易死。”   能互诉衷肠的时间毕竟不多,李瑕将自己对庆符县接下来的构想一股脑地告诉高明月。   次日清晨,他嘱咐阿莎姽千万保护好自己的未婚妻,便离开了这支队伍……   ……   岷江滚滚向南,西岸的驼道上许许多多人正向南涌去,有泸州军、有庆符军,更多的还是面黄饥瘦、拖家带口的百姓。   置身于这股无穷无尽的洪流当中,看着他们每个人麻木又充满苦难的眼神,李瑕愈发深刻地感受到何谓战乱。   相比重生之初,他已改变了很多。   他有了寄托、眷念……而这次认识蒲择之,他或多或少也被其身上的义无反顾所感染。   逆流而上,穿过人潮便花了近一日。   好不容易,李瑕终于跨上战马,奔向成都。   ……   在杨奔看来,李瑕不该守着庆符知县这个小小的官职,而该投入到蒲择之麾下,往后才能成为朝廷柱石。   如同贾似道的发迹,离不开孟珙的提携。   李瑕守着一亩三分地的举动,就显得目光短浅。   杨奔听得懂一点蒙语,也审过那两个蒙卒,推测刘整已败了。而李瑕决定再去找蒲择之,再次让杨奔感到了叹服、感动。   李瑕能对蒲择之有这般忠肝义胆,他杨奔才会对李瑕有同样的忠肝义胆……   李瑕并不知杨奔脑子里满是这种“士”的美德,他满脑子都在复盘整场战役,隐隐约约把握住了一个关键点,只想要尽快见到蒲择之。   然而,狂奔两日,终于赶回成都,蒲择之却已提兵西向灵泉山。   李瑕吃了一惊,这正是他最担心的事,连忙赶马飞奔向东。   ……   灵泉山。   段元鉴忧心不已,已连续派人求援。   蒲择之留在剑门关的守将叫“杨大渊”,如今正面对利州汪德城的攻事。兵力并不足以支援。   而刘整已逃到青居山城,麾下至少还有四千兵力。但段元鉴屡次派人请刘整支援,始终未得到回禀。   七月二十五日,纽璘探到蒲择之已提兵东进,当即命麾下大将“石抹按只”领兵攻灵泉山。   灵泉山一战,段元鉴五千孤军已疲,难敌蒙军,大败。   段元鉴无奈,只好领残兵奔往青居山城。   危难之际,他却还不忘通知友军一声。   “快!去告诉杨都统,灵泉山已失,剑门关已成孤城,守不住了……”   “都统!蒙军追上来了!”   混乱之际,副都统韩勇转身大吼道:“弟兄们,随我断后!”   “韩勇!”   “都统快走!莫放过金贼刘整……”   韩勇没说更多,毅然迎向蒙军,力战至力竭,被蒙军斩杀……   纽璘大喜,一面传令石抹按继续北上,与汪德臣腹背夹击剑门关杨大渊部,另一面下令兵士高悬韩勇之首级,准备迎击蒲择之。   ……   段元鉴逃到青居山城,一见刘整,当即大怒,破口大骂。   没想到刘整毫无愧色,反骂段元鉴愚不可及。   “箭渡滩之战,我与纽璘鏖战一日不敌而败,这不假。但换作是你,可有把握能鏖战一日?箭渡滩失守,纽璘已与川西蒙军会合。围灵泉山、攻剑门关,是为吸引蒲帅主力出成都救援,你等不知速退以保全实力,贪图战功,陷蒲帅于险地。你等才是祸国殃民……”   段元鉴盛怒之中,没想到刘整竟还能如此反泼一盆脏水,气得说不出话来,狠狠啐了一口。   但刘整对局势自有判断,丝毫不理会段元鉴的谩骂,自引兵回重庆府。   在他看来,等战事之后,谁败得最惨、损失最多,一目了然。   ……   对于宋军而言,战局几乎是如山崩地裂般直转急下。   灵泉山一被攻破,剑关门守将杨大渊已无力面对两面夹攻的兵力,被蒙军击溃,只好率残部逃往大获山城。   汪德臣当即派精锐骑兵增援纽璘部。   至此,蒲择之已被包围在成都平原,关口要塞尽失。   幸而蒲择之反应快,立刻带兵回成都,试图守着残败的城墙与蒙军决战。   纽璘却不急着决战,指着地图道:“我们先破成都东面的云顶山城,截断蒲择之的归路,将他咬死在成都……”   ……   此时,李瑕才刚刚策马奔进蒲择之军中。   在利州,汪德臣的兵马终于与纽璘汇合,得知了成都之战的详情。   一年损失了一个都元帅,作为攻蜀总帅,汪德臣也担不起这般重责,飞马将信报传于哈拉和林,请蒙哥汗定夺…… #第三百三十三章 云顶城   成都城东五十余里。   李瑕大步进入蒲择之军中,放眼看去,只见士兵疲惫不堪,士气低迷到了极点。   再进到大帐,只见蒲择之正坐在地图前推演,显得愈发苍老。   “蒲帅。”   “非瑜竟又回来了?”蒲择之抬头看了李瑕一眼,复又低下头去。   李瑕递过朱禩孙的信件,道:“朱安抚说,他会尽快从叙州、泸州带兵来接应蒲帅。”   蒲择之看过信,随手收了,道:“幸而将川西百姓迁至蜀南了……你们所言不错啊。”   李瑕看他情绪低沉,不由劝道:“蒲帅不必过于忧虑,暂时而言,伤亡还不算大。”   “但局势已满盘皆输了。”   蒲择之复低下头继续推演,嘴里喃喃着。   “回想起来,哪怕一开始决战于野也好,当时纽璘才接手,我以三万人对阵两万蒙军,未必没有胜算。   但纽璘会合川西蒙军后,连破灵泉山、剑门关,已打通了与利州汪德臣部的联络,还确立了其在军中的威望。   而我只能率步兵跟在骑兵后面,眼睁睁看着各地守军被各个击破。疲于奔命……疲于奔命。”   李瑕理解蒲择之的无奈。   纽璘打得又猛又稳,进退自如。   谁又能想到,斩杀了阿答胡之后,蒙军还换了一个远胜阿答胡的统帅?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计,他是骑兵,我们是步军,决战权在他。”   蒲择之推演兵棋的手有些抖,缓慢地又将兵力推回成都。   李瑕问道:“蒲帅打算重回成都?”   “否则还有何处可去?”蒲择之道:“蒙军紧缀不已,高举韩勇首级,步步相逼。我军将士疲弊,此时若转回重庆,必被其击溃。”   李瑕伸手在地图上一点,问道:“成都残败,不足为守。不如,放弃成都,去云顶山城如何?”   云顶山城就在成都城东一百里,距此地五十余里。   这是余玠在十四年前修筑的山城,雄踞云顶山顶,借峭壁为城垣,易守难攻。   蒙军攻下成都后,两三年来,一直没能攻下云顶城。   若说蒲择之的“关门打狗”之计已经败了,现在云顶城则已成为屋中最高的桌子,蒲择之应该尽快爬上这张桌子,防止被狗群嘶咬。   然而,蒲择之竟选择过云顶山城而不入,李瑕颇为不解。   蒲择之显然有他的顾虑在,开口道:“并非未想过,但云顶山城数年来受蒙军围困,粮草已尽。姚城守与我商议,言三万大军登城,必无粮草供应。不如守着成都,与云顶互为犄角,引为支援。”   李瑕道:“但我观纽璘打仗,万一先攻云顶……”   话到这里,忽听帐外有人道:“蒲帅,营外有溃兵来投,自称是武信军准备将聂仲由,领了一千三百人。”   听到“聂仲由”这个名字,李瑕不由转了转头。   “蒲帅,这是我的旧识,我去迎他吧?”   “竟是非瑜旧识。”蒲择之平平淡淡应了一句,似早就知晓这事,道:“去吧。”   ……   故友相见,一番寒暄不提,李瑕见过聂仲由,见真是他来了,才引他见蒲择之。   聂仲由一见李瑕就有些红了眼眶,到了蒲择之面前,提起箭滩渡之败,更是神色激动。   然而,他这一路而来,所经历之困厄却远不仅如此。   “末将欲引兵至成都见蒲帅,然而蒙骑四出,封锁道路,我等只好遁走山林,一路辗转。军中粮尽,士卒饿死两百余人好不容易才到云顶山城。没想到云顶守将姚世安不许末将入城。幸而今晨在山林间见蒲帅大军过境,这才追来……”   聂仲由显然有控诉姚世安之意。   蒲择之面沉如水,却并不多说什么,只吩咐人马上给武信军备食。   末了,才对聂仲由道:“云顶城粮草不多,姚城守为人谨慎,或是恐蒙军派了细作,故而未让你入城,你先带将士们就食吧。非瑜,你陪着他们。”   ……   从大帐中退下来,聂仲由、林子许久未见李瑕,此番相见自是激动非常,絮絮叨叨问了许多。   “小郎君竟是知县了?!啧啧,这般年少的知县,大宋朝开国以来……我也不知有没有过。”林子又转头看向聂仲由,问道:“哥哥,有吗?小郎君是最年轻的知县吧?”   聂仲由不答,看着李瑕道:“临安那些人空口白牙,论你北上奇功,竟言相去刘整甚远,他那等人也配。”   “好了。”李瑕道:“先吃点东西吧你们。”   “可恨者不仅刘整。”林子大口嚼着干粮,嘴里愤愤道:“还有姚世安。”   提到姚世安,聂仲由也是脸色一沉,重逢的喜悦又消减不少。   “我真不明白,蒲帅为何不罚姚世安?”   李瑕隐隐觉得姚世安这名字有些熟,拍了拍两人的肩,起身道:“你们先吃着,我去打听些事情。”   他穿过营帐,一路问人,找到蒲黼。   “非瑜竟是回来了,好胆气。”蒲黼正忙着清点粮草,一见李瑕便打了个招呼。   “想向蒲钤辖打听些事,云顶城姚城守……”   蒲黼抬了抬手,道:“方才之事我亦听说了。但眼下这大战之际,还能罚一方大将不成?万一乱了军心又如何是好?”   李瑕问道:“云顶城真没有粮草?”   “此事,如何说呢。”蒲黼皱了皱眉,沉吟道:“当年,余帅修筑山城,有一条重中之重便是‘积粟以守之’,这些山城上都是能屯田的,粮草必然有。但云顶城最多不过能屯兵九千,难以供应三万大军也是真的。   纽璘已打通剑门关,有了利州的补给。反之,大军若守云顶,只需被围上月余便断了粮,如何坚守?”   李瑕又问道:“若是纽璘先攻云顶,断蒲帅归路,又如何是好?”   “岂是那般容易的?”蒲黼道:“云顶城险峻,易守难攻。成都陷落了两三年,云顶城尚且屹立不倒,今有父亲三万大军在侧,更不会被轻易攻下。”   说到这里,他苦笑道:“父亲是思虑过的,守成都,与云顶城互为犄角,这是如今唯一的办法了。”   李瑕想了想,又问道:“我觉得姚世安这名字耳熟,却想不起在哪听过。”   “非瑜自是听过,你可是姚世安的政敌。”   “政敌?”李瑕一愣。   蒲黼道:“当年,正是姚世安搜罗余帅之罪状呈给谢方叔。”   这般一说,李瑕便想起来了。   他在临安之时,确实听过谢方叔构陷余玠的内幕。   宋军有一个弊政,叫“举代”,意思是谢任的统帅可以推举一个人代自己的官职。余玠一心革除弊政,在姚世安被举代为云顶城守后,余玠亲率三千人到云顶山,欲让人取代姚世安。   姚世安拒绝余玠率部登城,至此,余玠“威名顿挫”,双方积怨渐深。   而姚世安与谢方叔是世交,遂收集余玠之罪证呈于谢方叔。谢方叔本就与赵葵有怨,余玠又是赵葵一力提拨,遂逼杀了余玠。   姚世安当年就敢不让余玠登城,如今蒲择之刚就任、威望远不如余玠,加之还是新败。这次不能登云顶城,只怕不像他所说的只是粮草问题。   李瑕思忖着这些,谢过蒲黼,再去找蒲择之。   ……   纵观成都之战,李瑕感受到蒲择之在战略大局上几乎已做到最好,但在小战场,其麾下各将显然出了太多的问题。   刘整箭滩渡大败、段元鉴灵泉山大败、杨大渊剑门关大败……   当然这远不止是蒲择之用人不当的问题,其中有太多宋朝廷留下的弊政。尤其是蒲择之上任不久,确实也没有太多能独当一面的人才。   现在,战局急转直下,云顶城已成关键,但姚世安的举动却再次让李瑕预感到,云顶只怕要成为下一个箭滩渡、灵泉山、剑门关…… #第三百三十四章 叛将镌名   聂仲由听得号角声,知道蒲择之要起军往成都了,忙点起麾下一千二百余人,等候军令。   不多时,却见李瑕纵马而来。   聂仲由见他是从中军过来,连忙上前问道:“不知蒲帅安排武信军跟在哪个方位?”   李瑕也不下马,拿出军令,道:“奉蒲帅令,武信军暂归我统领,增援云顶城。”   聂仲由微微一讶,只因是李瑕过来,也不多问,抱拳领命。   李瑕这边还有杨奔的八十余骑兵,两边聚在一起,凑成一千三百人,径直与蒲择之大军分走两个方向,往云顶城而去。   一路走向东面深山,李瑕先命杨奔往前攀高探望,才与聂仲由商谈起来。   “眼下这局面,我有些看不懂。”聂仲由道。   “牵扯的不仅是战局,还有政局,你难免有些疑惑。”李瑕道,“先说战局,剑门关一失守,蒲帅大军已被困于川西。这你明白?”   “明白。”   “川西难守,唯有成都残城、云顶山城可凭地势挡蒙军攻事。”   “这我亦明白。”聂仲由道,“我不明白的是,蒲帅为何过云顶而不入?”   “云顶城粮草不足以长期坚守,成都城内还有些粮草,蒲帅不愿弃成都,这是其一。”李瑕道:“其二是,只怕是姚世安不愿迎蒲帅入城。”   聂仲由有些惊讶。   “姚世安把武信军拒于城外,若说是担心其中混有细作,勉强说得过去。但岂敢拒堂堂蜀帅登城?”   李瑕抬手虚按了一下,道:“小声点,此事万莫声张,万一传出去,对蒲帅威望是个重大打击。”   “这……姚世安为何如此?”   “蒙军占据成都近三年,云顶城始终坚守,大宋才有收复成都的希望。若三万大军入驻,粮草告竭,一旦云顶城被拖垮,那往后更无收复川西的可能了。不若与成都互为犄角而守。”   聂仲由道:“守得住才行!宁可牺牲大军、也要保云顶城不失?我看分明是姚世安存了私心!他这般作派,岂有支援蒲帅之意?”   “五年前,姚世安便敢拒余帅登城,何况如今蒲帅一入城,云顶城必成纽璘强攻之目标。姚世安镇守蜀地已久,资历极深。战事在即,蒲帅为大局考虑,不敢动他。”   “但我等这次再去云顶城是……”   李瑕道:“我对蒲帅说,以纽璘稳扎稳打的打法,只怕不会轻易与大军决战。很可能先攻云顶,断大军归路,不得不防。”   “正是如此。”聂仲由道,“一旦云顶城先破,大军真就完了。”   李瑕声音低了些,道:“但私心里,我觉得宁可壮士断腕,不可遗祸无穷。”   聂仲由一愣,问道:“你是说?”   李瑕没有明确回答,只是抬头望向那高耸入云的大山,随口道了一句。   “我与蒲帅不同,行事没那么多顾忌。”   ……   云顶山东面山脚下,纽璘已驻军于此。   “都元帅,怎还不攻城?”脱林带道:“赶紧把这破城拔了,别让宋军逃了。”   纽璘不急,道:“宋军走不了,我已派轻骑四处打探,蒲择之敢带兵逃,我们随时可以拦住。”   “那这山城总是要打,盯着看还能打下来?”   “哪有那么好打?这可是云顶城,打了多少年都没打下来。”纽璘道。   脱林带大奇,问道:“那都元帅到底是什么意思?”   纽璘喝了一大口酒,笑道:“看着吧。”   不多时,有蒙卒带了个汉人进来。   “小人姚逸明,见过都元帅。”   这姚逸明不会说蒙语,自有通译为纽璘翻译。   纽璘仰了仰下巴,让蒙卒扶起姚逸明。   “韩勇的人头你们看到了,这就是敢反抗大蒙古国的下场。”   “是,是,都元帅说的对,小人的叔父一直被宋廷排挤,早有投身大蒙古国之意,此番愿献城投降。”   纽璘转头看向脱带林,脸上笑意愈浓。   只听姚逸明又道:“但云顶城其余宋将,如孔仙、萧世显等人,冥顽不灵,不肯投降。家叔打算明夜设宴,杀此二人,迎都元帅入云顶城……”   ……   云顶城。   云顶城乃“川中八柱”之一。   它东临沱江,一片悬崖峭壁;西面,南面是鱼脊似的山岭作为屏障。唯有北面有山路上山,可谓易守难攻。   北城门建在七星岩的断崖绝壁之处,又建了一个瓮城,以巨大的条石筑成,牢不可破。   瓮城的大条石上,镌刻着一行小字。   “皇宋淳祐己酉,仲秋吉日,帅守姚世安改建。”   姚世安正站在此处,愣愣看着这行字。   这是他毕生的荣耀,他与云顶山城曾为大宋立下了汗马功劳。   六年前,蒙古大将旭烈兀率四万铁骑直扑云顶,派人上山招降,姚世安与孔仙、萧世显杀其来使,以示死战。蒙军以毒箭、烈火攻城,宋军拼死抵抗,杀得血流成河,终于击溃了旭烈兀的大军;   三年前,蒙军攻打成都,云顶守将之一的吕达率兵五千,以及两万义军支援成都,两万五千人悉数战死,无一人投降……   筑城十四年以来,大大小小战役无数,云顶城依然屹立于高山之上,蒙军在此战死近三万人,发出“不战而自守”的感慨。   这些,皆是他姚世安曾引以为傲之事。   但如今,他只觉太累了,守了这么多年,蒙军依旧源源不绝。而蜀帅从余玠、余晦,换成了蒲择之,蜀川局势却一日坏过一日。   蒲择之收复成都,也曾给姚世安带来过狂喜,然而转瞬之间,局势又崩坏至此。蒲择之必败,这已是摆在眼前不争的事实。   由狂喜陷入绝望,姚世安突然觉得,自己受够了这一切。   再守下去又能如何?如韩勇一般,人头被蒙军挂在旗杆上不成?   退一步万说,就算一时能守住,但谢方叔已去相,功劳再大,又岂能升迁?   降了罢了,往后过些安安稳稳的日子。   这念头一起,便再也没能压下去……   姚世安凝视着石门上的刻字,在心里与前半生告了别……   “城守!有兵马来了!”瞭望台上,有士卒忽大喝了一声,“看旗号,又是武信军来了。”   姚世安皱了皱眉,有些不悦。   他大步向瞭望台上走去,只见那如刀仞般的山道上,一支兵马逶迤而来。   ……   云顶城内,孔仙正凝视着地图思忖着战局。   他是御前右军统领,兼潼川府路都统使司修城提振官。   这官职不小,但他与萧世显一样,都是利州将领。   利州失守之后,他们退守川地,被余玠调到云顶驻守。   这其中,自然有余玠不放心姚世安的缘故。但余玠已死,且这几年来战事不断,孔仙、萧世显都尽力不与姚世安有所冲突,而是合力守住云顶城……   “将军,武信军又到城外了,正与姚城守在北门对峙。”有亲兵来报道。   “对峙?”孔仙愣了愣,道:“姚城守不是让他们到成都觅粮吗?”   “这次说是奉了蒲帅之令,入城增援。”   “是。但城守说,云顶城兵力充足,让他们到成都增援蒲帅。武信军不肯走,与城守起了冲突,甚至扬言说……说要攻城。”   孔仙不由皱眉,道:“我去看看。”   他起身向外走去……   前两日,蒲择之领大军欲登云顶,姚世安认为山城存粮不足以供应三万大军,提议与成都互为犄角而守,蒲择之答应了。   孔仙也认为这是从大局考虑。   至于武信军来投,姚世安拒而不纳,说是让他们到成都找粮,这也是说得过去之事。   但今日之事显然有些蹊跷。   孔仙一路到北城门,只见姚世安领兵正站在城头,手持长弓,一副据城而守之状。   “尔等果然是蒙军细作!”   城下有人喝道:“姚世安,你连蒲帅号令都不遵,反了不成?!”   “安知尔等是真是假……”   孔仙眉头皱得愈深,大步赶上城头。   姚世安连忙拦了拦他,道:“万莫信他,蒲帅才走,武信军便去而复返,安知不是蒙军派来的。”   孔仙还未回答,忽听城下又喊了一句。   “可是孔、萧两位将军到了?我乃庆符知县李瑕,曾扳倒谢方叔,恐是因此,姚城守不愿放我入城,但战事在即,请孔、萧两位将军以大局为重!”   一句话,姚世安勃然大怒,转头吼道:“你血口喷人!本将根本不知你就是李瑕!”   孔仙站到城垛边看去,只见一个高挺的身影已站在城下…… #第三百三十五章 顾全大局   只听李瑕喊出名字以及与谢方叔的恩怨,孔仙已不信姚世安那“担心是蒙古细作才不放武信军入城”的说法。   但他又想,大战在即,蒲帅派一个与城守姚世安有党争之人前来增援,于时局有何益?   脑中念头才过,忽听有人大喝道:“开城门!”   却是萧世显已大步赶来,也不上城墙,而是径直命人打开城门。   城头上,姚世安勃然大怒,很快,怒意又化作怨念。   当年余玠千方百计要派人替顶他的世职,又安插孔、萧二人至云顶城掣肘。   如今萧世显一听扳倒谢方叔的李瑕来了,便立刻下令开城,其中针锋相对之意已昭然若揭。   “你们既如此排挤,那便休怪我投降蒙人了。”心中这念头一起,姚世安才觉得气顺了些。   他掩起眼中的怨恨之色,讥笑一声,按着佩刀下了城头……   ……   城门处。   萧世显神色冷峻,向李瑕一抱拳,自报家门。   “保义郎、利州驻扎、御前摧锋军统制、潼川府路兵马副都监,萧世显。”   “见过萧将军。”李瑕从城头上收回目光,透过缓缓打开的城门看向站在那的萧世显,拱手道:“我奉蒲帅之命增援云顶城,军令就在姚城守手中,绝非蒙古细作。”   他回过身,一指山路上排成长长一排的武信军,又道:“此皆我大宋将士。”   萧世显道:“我知道,入城再谈吧。”   他喝令麾下亲卫拦开道路,与李瑕并肩向城内而行,却不再开口。   这人显然话不多。   那边姚世安带人下了城头,道:“本将还在核验信令,萧将军竟如此急切?”   萧世显是客将,放李瑕入城有些越权,于是微微侧过头,避开姚世安那锐利的眼神。   先开口的是李瑕。   “不知姚城守核验好了吗?”   姚世安道:“本将在问萧将军,还不该你答。”   “那我也想问问姚城守。”李瑕道:“若非军令有假,为何不放我入城?云顶城供应不了三万大军粮草,这一千三百援军的粮草也供应不了吗?”   姚世安惊怒于李瑕如此放肆,脸色一沉,冷冰冰道:“本将镇守云顶十余年、血战数百场,还轮不到一介黄口小儿指手划脚。”   “这功劳只怕并非姚城守一人所有。”   李瑕丝毫不肯退让,迎上姚世安的目光。   两人针锋相对,场面一时竟是僵在那里。   孔仙不愿还未开战便先起内讧,连忙赶上前,道:“李知县莫再说了,姚城守行事谨慎,多盘问几句罢了。”   说罢,孔仙看了李瑕一眼,眼神有些责怪。   李瑕入城之后这几句话,质疑一个战功赫赫的守将,在他看来已太过没分寸了。   不想李瑕见了他的眼色,竟还不肯低头,依旧直视姚世安。   孔仙忧虑不已,又向萧世显道:“你也是,一时半刻都等不得吗?还不向城守赔罪?”   萧世显虽还板着脸,但还是道:“是,姚城守勿怪。”   孔仙这才勉强笑了笑,继续缓和气氛。   “有增援是好事,大家都是大宋将士,些许小事,一笑泯之罢了。大战在即,正该同心协力,合力应敌。”   不得不说,在余玠与姚世安积怨之下,云顶城还能屹立十余年,只怕是多亏了孔仙在其中的转圜。   顾全大局,居功不小。   姚世安也不知在想什么,终是冷笑一声,随手将手里蒲择之的军令抛给孔仙,道:“让他们增守小东门,别在城中乱逛。”   说罢,他扬长而去。   李瑕看着姚世安的背影,不由目露沉思。   他隐隐觉得,姚世安架子颇大,本不该是能这般轻易退让才是。   “为何呢?”   ……   “城守,小姚将军率探马回来了。”   “让他进来吧。”姚世安道:“你们几个,守在外面。”   姚逸明压低声音,道:“蒙人已答应了叔父的条件。”   姚世安“嗯”了一声,收拾着屉中的金银,语气愈发平淡,喃喃道:“是宋廷逼我至此。先罢谢相,又遣奸党入蜀迫害于我,欲给余玠这误蜀的罪人翻案……是宋廷逼我至此。”   “叔父呐,事到如今,莫想这些了。”姚逸明急道:“准备献城吧。”   “那就做吧。”姚世安想了想,推开门,招过一个亲兵,吩咐道:“让张威来见我。”   ……   张威是姚世安麾下将领。   他与在马湖江大败的张实是同乡同族。   当年余玠与姚世安积怨,张实得余玠重用,张威则在姚世安麾下,哪怕如此,也并未影响张实与张威之间的交情。   他琢磨了一日,这次刚见姚世安便道:“城守,我在想,我或许可以利用与张实的关系,为蒙军拿下叙州、泸州?等助蒙军拿下云顶城,我们便提议巧夺叙、泸,再断蒲择之一条断归路,如何?”   姚世安淡淡瞥了张威一眼,心底有些鄙夷他这种上赶着的样子。   “等成功献了城再说吧,眼前先顾好,你再想往后的功劳。”   张威赔笑道:“城守既已有了决断,此事还有何难?”   “此处是云顶城,多的是为了抗蒙连命都不要的蠢货!”姚世安正色道,“目前为止,愿随我等投降的,唯有你我心腹兵马千余人,不得不慎。”   “但只要杀了孔仙、萧世显。城中宋兵必乱。再接应蒙军入城,哪怕只有五百蒙军,足矣。”   张威说着,又问道:“末将只不明白,为何放姓李的小子带武信军入城?万一再生枝节……”   姚世安道:“当时再争执下去,万一引孔、萧二人起疑,反而误了大事。”   “是。”张威道:“这顾忌也有道理,且容他一两日,反正进了城都是死。”   姚世安点点头,安排起来。   “这样,我明夜设宴伏杀孔、萧二人。张威,你独守北城门,替蒙军开城门;逸明,你安排刀斧手。”   姚逸明不由问道:“叔父何不把那姓李的也请来,一并杀了?”   姚世安沉吟片刻,道:“李瑕……那么咄咄逼人……为何呢?只怕是故意要与我起冲突……试探于我?”   张威与姚逸明对视一眼,不明白姚世安在想什么。   “叔父?”   “派三百人看住武信军,别让他们离开小东门。”姚世安道:“明夜,不必请李瑕来。”   “为何?”   姚世安道:“蒙军入了城,自能歼灭武信军,没必要多此一举。”   话虽这般说,他其实还有一层顾忌。   姚世安多年为将,又深陷党争之中,最是嗅觉敏锐。他隐隐从李瑕身上感受到一种危险的气味,因此不愿这人靠近自己。   说来可笑,他甚至觉得李瑕是故意想激怒他,趁冲突一起,拔剑相向。   这很荒唐,姚世安明明知道李瑕不可能发现他暗通蒙古之事。   “不可能的。”他喃喃道……   ……   次日,云顶城小东门。   东面城墙沿悬崖而建,城墙下山势陡峭,石岩四绝,天然险固。   此处正对着金堂峡,可看到峡谷中奔流不息的沱江。   李瑕已将武信军安置妥当,正看着远处沱江,也能远远看到江边铺天盖地的蒙军营帐。   聂仲由走到他身旁,叹息道:“如此地势,难怪旭烈兀四万大军也攻不下。”   “我听说过一句话。”李瑕道,“最坚固的堡垒往往先从内部被攻破。”   “从内部被攻破?何意?”   “没什么,只是恰好想到了。”   聂仲由脸色郑重了些,问道:“看出来了吗?孔仙对你有所不满。”   “嗯。”李瑕道:“他怪我不该与姚世安针锋相对。朝廷有朝廷的规矩,我官小且是客军,才到云顶城便与守将起冲突。他怕乱了大局,不高兴再所难免。”   “姚世安本就倨傲,我们进城后却还惹得孔仙不喜。”聂仲由转头望向驻立在小东门城门处的士卒,道:“只怕要一直被闲摆在此处了。”   “无妨。”李瑕道:“我是故意激姚世安,他没真动怒才是奇怪。”   “激他?为何?”   ……   另一边,姚世安有条不紊地布置起来。   他安排人手看着武信军,不让其误事;布置由张威今夜守卫城北,准备为蒙军开城;埋伏好刀斧手,宴请孔仙、萧世显。   终于,入了夜。   孔仙、萧世显分别只带了四名亲卫,到了姚世安的住处。   “姚城守,战事在即,酒宴就不必了。”孔仙一进堂便道,“若是有破敌之策,随时召我们吩咐便是。”   姚世安道:“商议如何破敌是其一。另外,昨日我与李瑕有些小冲突,担心你们误会。”   萧世显径直落座,道:“我只管守城,不必对我解释。”   孔仙忙道:“姚城守莫怪。”   “哈哈,无妨,萧将军这性子我知道。”姚世安道:“并非是我为难李瑕,而是他年轻气盛,不知好歹……孔将军,你也听到他说的那些话,何等狂妄?”   “是,是。”孔仙道:“但这些纷争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外虏当前,该是合力破敌为重。”   “你总是这般说。”姚世安摇着头,苦笑道:“但你从不管我委不委屈。”   孔仙微讶,道:“不过是个年轻人些许气话,何必再放在心上。”   “我说的,可不止是个李瑕。余玠派你二人到云顶,岂非是故意针对我?”   “姚城守何出此言?”孔仙道:“这些年来,我与萧将军几时拂逆过你?”   姚世安道:“是吗?当年击退旭烈兀,战报上你二人缘何排在我前面?”   萧世显终于不耐,“啪”地一声把手中筷子拍在桌子上。   “川中战火连绵,百姓水深火热,你食君之禄,尽日叫屈,有完没完?!”   “萧世显!”姚世安倏然起身。   萧世显冷冷道:“我忍得够久了,休再聒噪,有正事就说,若又是只些长舌闲话,不如放我去守城,你们自喝酒吃菜。”   “好啊,好啊。”姚世安指了指萧世显,向后退了两步。   萧世显转向孔仙,道:“你又要说合力抗敌,自与他说,不必理我……”   “噗!”   话音未落,一柄匕首刺入萧世显的背脊…… #第三百三十六章 腐肉   这日是七月三十,夜里月光黯淡。   依稀的一点夜色中,云顶城更显险峻。   十四余年来,近三万蒙军埋骨此处,却从未攻陷过它一次。   北门前,上山的道路呈鱼脊形状,走在这条路上,仿佛脚下便是深崖。   脱林带仅带一千余人,偷偷攀上山。   这等险要道路,他也暗暗心惊,幸而山旮旯处有姚世安布置好的亲兵接应,之后又匍匐着身子向前,联络张威开城门。   脱林带忍不住舔了舔唇,俯下身来,远远望着城门处的动静。   终于,只听得“咯咯”的响动声,城门缓缓被打开。   “进城。”脱林带低声喝道。   若非有守将投降,蜀中山城至今几无被蒙军攻克,使他不由得有些激动。   他看到冲在最前方的士卒冲进了城门。   稍待了片刻,一切平静。   脱林带也抢进城门,抬头看去,只见前面瓮城门也已打开,蒙军正在控制瓮城。   他这才舒了一口气。   没有埋伏。   控制了瓮城,云城顶也可以算是拿下了。   紧接着,只听前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城内显然有不少人马向这边赶来。   远远有人大喊道:“末将姚世安迎大蒙古国将军入城!”   脱林带大喜,亲自登上瓮城城头,向城中望去……   ……   云顶城内。   萧世显低着头,看着胸口处的匕尖以及汩汩而流的鲜血,表情有些茫然。   这些年,他经历过太多箭簇横飞、烈火冲天的战场。   一次次的尸山血海他都趟了过来,从未倒下。   连旭烈兀这样不可一世的蒙古宗王也曾在他面前折戟惨败。   但没想到,最后他不是死在蒙人的弯弓之下,而是殒命于同袍之手?   萧世显张了张嘴,问道:“你……为……何?”   “够了!”姚世安吼道,“够了!去死吧!”   他似乎恐惧濒死的萧世显还会再扑上来,立刻又向后退了几步,大吼道:“杀了他们!”   “保……护孔将军走!”   至此时,萧世显与孔仙身后的几个亲兵才反应过来,纷纷提刀上前相护。   那边姚世安埋伏的刀斧手也杀进来,双方战作一团。   姚世安不再有当年杀敌的勇气,再次退了几步,向姚逸明道:“杀了他们,拿他们的首级到城门,我先去迎蒙军。”   他不愿穿过正在厮杀的大堂,避入后堂,匆匆离开。   ……   堂内,孔仙才扶住萧世显,低头看去,只见萧世显断了生机,唯有一双眼还瞪着,满是愤怒与不甘。   孔仙悲从中来,但还未哭出声音,背上便挨了一刀。   他闷哼一声,拔出萧世显身上的匕首,扑向身后那名刀斧手,匕首猛戳。   混乱中,又有刀斧手向他逼上来。   忽听“嘭”的一声巨响,前堂大门处传来几声惨叫。   “孔将军!”   孔仙转头看去,只见聂仲由领着数十人大步抢上来……   ……   城北。   脱林带登上瓮城城头后,张威也连忙跟过去。   他不敢离脱林带太近,只是弯着腰,忍不住向通译问道:“城内那蒙语在说什么?”   “在说‘末将姚世安迎大蒙古国将军入城’啊。”   张威道:“那不是姚将军的声音,他也不会说蒙语,也许是……”   话音未了,城内那队人赶到五十步的距离,突然扬起弓弩,向城头放箭。   箭矢声一响,城头上当即有蒙军栽倒,惨叫不已。   “杀啊!”   张威大惊,身上猛地挨了一下,被两个蒙卒按倒。   脱林带大怒,吼道:“你们敢骗我?!”   不等通译说话,他自己已想明白,不是姚世安设计埋伏他,否则他一进瓮城就要遇到埋伏。   只能是姚世安事败了,有城内守将临时反应过来了。   “额秀特!拦住他们!守住!”   脱林带已顾不上张威,命人将他押下去,拔出弓箭,射向宋军。   ……   北城门与瓮城门都在七星岩的断崖绝壁之下,地形狭窄。   而瓮城之中是张威的三百余人,蒙军进城了四百余人,刚刚抢占了城头,一半守着北城城头,一半守着瓮城城头。   还有六百余人挤在北城门外。   若是再给他们一点时间,他们就可在城内摆开阵势,此时却只能穿过城门才能上阶梯支援翁城城头上的蒙军。   “放箭!”   来不及考虑太多,脱林带已下令放箭。   至少,他还有两百人占据了瓮城城头的地势之利,可以凭借弓箭的优势。   “嗖!嗖!嗖……”   这边的蒙军的箭矢居高临下射向宋兵,那边七星岩上也有宋军的火箭射下,点燃了瓮城城头上堆积的稻草。   火势猛地窜起。   两轮箭雨过后,宋军已冲向内城墙,有人冲向城门,堵住城门处冲上来的蒙军。有人冲向石阶。   “守住云顶城!”宋军大喊。   “抢下这个山城!”蒙军大喊。   仅仅在片刻之间,血迹已在内城墙的石阶上汇聚,顺着石阶向下流淌。   血流滴在石头上的嘀嘀哒哒声很轻,完全被掩盖在杀响声之下。   ……   石顶城内。   孔仙背上的血也不停流淌下来,滴在石板路上。   “聂将军……你怎会来?你怎知姚世安叛变了?”   聂仲由没有回答,只是扶着孔仙向外走去,道:“快!李瑕已带武信军去守城门。请孔将军速去调派城中守军。”   孔仙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脚步也不由加快。   聂仲由满眼是焦急,后怕不已。   ……   他根本就不知姚世安叛变了。   李瑕也不知。   但哪怕不知姚世安叛变,他却还是极坚决地要拿下姚世安。   李瑕的原话是“我们要的是一个保证能与蒲帅互为犄角的云顶守将,姚世安绝对做不到。只这一条,就够了。”   “只这一条就够了?”   当时,聂仲由完全愣住……   “不错。”李瑕道:“所以我要来云顶城,所以我想要激怒姚世安。莫说怕与姚世安起冲突,我根本就没打算让他继续镇守云顶城。”   “可这……”   “若我是你,箭渡滩大战之前,察觉到刘整战心不坚,我必取刘整而代之。”   “胡说什么?你根本无权更换云顶守将。”   “有。”李瑕道:“蒲帅除了让我增援,还让我全权负责云顶城防务。应机行事,关键时可取代姚世安。”   “不会吧?哪怕是蒲帅亲至,也未必敢如此行事。”   “我有蒲帅的信令。”李瑕道:“我打听了,今夜姚世安邀孔仙、萧世显赴宴。我们趁此机会,拿下姚世安。”   “这……这般做,必是遗祸无穷。”   “遗祸无穷?”李瑕反问道,“当年余帅亲率三千人至云顶,姚世安拒而不纳。余帅怕遗祸无穷,不敢斩他。结果呢?姚世安构陷余帅,使川蜀局势至此地步,不遗祸了?”   聂仲由愈发愣住,耳畔又听李瑕极坚决地说了一句。   “当此时节,哪有许多顾虑?不必想着两全,世上根本就没有两全的事,要的是决断。”   哪怕是旧识,曾一起穿过北地的险境,聂仲由还是心惊于李瑕如此敢于决断。   他更心惊的是,若非如此,云顶城只怕真要在今夜陷落,川蜀局势真的要再次遗祸无穷。   谁能想到?   不,其实所有人都能想到。   ……   可怜可恨者恰在于此,几乎是每个人都知道姚世安有私心,余玠、孔仙、萧世显、蒲择之分明都看得出来姚世安更重私利而非大义。   朝堂上也不是没人想要弹劾谢方叔、姚世安诬陷余玠,最后却全都不了了之。   因为揭开这事,代表着官家真的枉杀余玠,代表着官家错了。   到头来,唯有李瑕敢一剑将这块腐肉狠狠剐下。   而宋朝廷的腐肉,远远不仅这一块…… #第三百三十七章 夺城之战   李瑕并未与武信军将士相处太多时间,行军、入城、整备、动员,一共也只有三日多的光景。   这点时间,他虽做不到如臂使指,但调度起来却还算不错。   原因很多,比如遂州武信军一直就是这十余年来川蜀抗蒙的精锐之师,甚至还有不少参与过余玠收复汉中之战的老卒。而李瑕是文官、又奉蜀帅军令,天然就代表了权威;   这一千二百余人当中,有五百余人是准备将聂仲由直属,早就听聂仲由、林子细谈过北上之事,每每谈起,聂、林二人都极推崇李瑕,武信军也算久仰他的大名;   在军中要让人信服,以功业为先。李瑕去岁斩杀兀良合台、如今为蒲择之里应外合攻破成都斩杀阿答胡,也已声名渐起;   另外还有一个小小的细节,杨奔带的八十余人,人人有马、有皮甲,且颇大方。武信军士卒不傻,由此看得出李瑕是个肯给士卒花钱的。   最重要的当然是能力,李瑕不缺这种能力……   如是种种,李瑕才敢在进入云顶城的次夜便命令武信军去控制姚世安。   “你们也都看到了,我等奉令增援。姚世安却拒而不纳,之后又将我等闲置于金堂崖。不肯合力应敌,反派三百人来防范同袍,岂有抗蒙之意?”   “正是如此!”武信军中一名部将大喊道:“上次就不放我们入城,连粮草也不给,早看他不顺眼了!”   这其实不是看得顺不顺眼的事。   李瑕也不答,扬起一道军令,道:“蒲帅早看穿此人私心,暗命我可全权负责云顶城防务。今夜,我等拿下姚世安,以孔、萧二位将军为城守。”   “谨遵蜀帅将令!”聂仲由当先抱拳。   杨奔、林子紧随其后。   武信军各部将、队将亦纷纷抱拳领命。   李瑕甚至没试探姚世安派来的三百人是否能放他们离开金堂崖,命林子去召来姚世安这三个部将,二话不说便将人拿下。   猝不及防之间,他们便突破防线,直奔向城中姚世安的府邸。   对于初次随李瑕作战的武信军而言,只觉这位李知县行事唯有四个字以形容……雷厉风行。   正是在这时,他们突然听到北城门处传来了动静。   山上风大,夜风吹来呼呼作响,李瑕突然在夜风中打了个激灵。   他一瞬间想到了许多事,姚世安为何不让他进城?为何摆了那么大的架子又突然偃旗息鼓?为何派人看着武信军?为何不合时宜地宴请孔仙、萧世显?   “最坚固的堡垒往往先从内部被攻破……”   一念至此,李瑕果断喝道:“姚世安极可能叛了。聂仲由,你去救出孔、萧两位将军,让他们召集城内守军增援北门。”   “什么……”   “快去。其余人,随我增援北门。”   仓促中李瑕亦做不到更完善的布置,迅速领着千余人奔向城北。   “潜通蒙古”的大罪近年来多被用来栽赃政敌,冤杀了几名大将。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李瑕亦不愿以这种恶意揣度别人,一开始只是因姚世安的私心,想要控制住他,换个更适合者为云顶城守将。   远远看到瓮城城头上的身影,听到那随风而来的轻微的蒙语,李瑕已完全确定下来。   “林子,你先领两百人上七星岩,放火矢点燃城头上的干草、以木石砸瓮城里的敌兵。”   “是。”   “杨奔,一会你领骑兵堵住城门;邱寿,你领一百人支援杨奔。”   “是。”   “其余人,全力抢回瓮城。蒋金石,你带三百人主攻西面阶梯;马九,你主攻东面阶梯……”   邱寿、蒋金石、马九都是武信军部将,领命毫不迟疑。   若无悍卫乡土之心,箭滩渡大败之后,他们也不会随聂仲由辗转西进了。何况是值此危急之际。   ……   李瑕至今还未指挥过太大的正面战场,其实指挥得并不好。   比如,蒲择之在成都与阿答胡巷战,入城之后便立刻整理队型,披步人甲的重装步兵在前,弓箭手在后,慢慢逼近。每走五十余步便停下重整阵形,以免出现混乱,为骑兵所趁。   当时三万大军分为数个阵列,每一道军令下去,中军先吹号角,等各部以号角回应,才会再传下一道军令。   接近百步时,宋军便开始抛射,为的不是伤敌,而是压敌兵的气势……   如是种种,李瑕在蒲择之军中看的时候十分受教。   但当夜,这一切都用不上,他仅有千余人,要的是在第一时间内抢回瓮城。   因此,李瑕选择在最开始就告诉个部将战略意图,谁负责堵门、谁负责夺城,仓促间安排得清清楚楚,防止黑夜中宋兵因他指挥不及而产生混乱。   随着李瑕以蒙语暂时骗住蒙将、率部直奔至内城墙前,他们义无反顾展开夺回瓮城之战。   所幸,杨奔、林子、邱寿、蒋金石、马九等人,都是经历丰富的低层将官,宋兵猛冲向内城时阵线虽已不齐,却也不算太乱……   ……   “杀!”   杨奔一骑当先,持矛杀向内城城门口。   城门不宽,容五人并肩而过,蒙军四人并行,过城门之兵便两两向东、西方向的石阶而上,此时仅在城门前形成单薄的防线。   杨奔杀得突然,这些蒙军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一矛重重刺下,扎倒一名蒙卒。   今夜是登山偷城,又正值七月末炎热之际,这蒙卒登山时嫌热,卸了皮甲,此时还未披整齐,被这一矛刺透了身躯,惨叫一声便倒地不起。   杨奔要的就是这样一锤定音的气势,却未想到长矛拔不出来,当即弃了矛,换单刀猛劈。   “咴律律!”   很快,杨奔跨下马匹也挨了两刀,将他掀倒在地。   正面战场上,骑兵少有像他这般用的,多是先袭扰、不停地袭扰,直到敌兵疲惫,才在最后发动冲锋;反观杨奔这般冲锋,相当于以骑兵与步卒换命。   但今夜最重要的是要夺回城门,哪还顾得上这些?   杨奔甫一落地,立刻抱住一名蒙卒就地打滚。   “轰!”   他身后,又是一名骑兵撞上来,猛撞进城门之中,人仰马翻。   门内是密密麻麻的蒙军,被撞的怒吼不已。   “夺门!”杨奔嘶声大吼。   “嘭”的一声响,他被压倒在地。   却是城头上有蒙军被射落下来,尸体砸在一个蒙卒身上,那蒙卒摔倒的同时也把杨奔压倒。   杨奔腰间剧痛,推了两下,却使不出力来推开这两具尸体。   “盾牌手!盾牌手!快!堵住城门。”   邱寿大吼着,迅速派人抢上去。   “杨奔!换步卒堵城门,你带人准备下一轮冲锋……你们几个,把杨佰将抢过来!”   “嘭嘭嘭……”   蒙军的弯刀不停劈在宋军的盾牌上。   不时有人栽倒在地,城门很快堆满了尸体……   ……   西面石阶上,蒋金石指挥着重甲步兵持矛在前,刀兵随后,又有弓兵站在下面对着城头的蒙军射箭。   他把麾下兵士分为四人一排,四个重甲步兵挤在石阶上,根本没有辗转腾挪的空间,只能奋勇向前厮杀。   他们不停以长矛向蒙军捅刺,相比之下,攀山偷袭的蒙军只披着皮甲,显得吃力得多。长矛每一下捅刺,都能收割前方蒙军的性命。   蒙军虽不擅守城,但现成的木石摆在城头,被他们推下。每一下都轰然砸在这些宋兵身上,令他们惨叫着摔下石阶。   同时,箭矢从城头上射下,不时有宋兵中箭倒地。   宋兵是仰攻,不占地利,这方面就十分吃力,伤亡比城门处大得多。   蒋金石见此情景,心疼欲死,也愈发痛恨投敌的叛逆。   以云顶城内的构造,这地利本该是宋军所有,又能杀伤多少蒙鞑?   “娘的!娘的!给老子攻上去,越快攻上去死的弟兄越少!”   “攻上去!杀!”   ……   箭滩渡一战,武信军虽说是溃败了,但他们能与蒙军鏖战一日,其实战力颇为惊人。他们深知眼下不是惜命的时候,一旦让蒙军攻下城,他们都没有活命的机会。   而对蒙军而言,要拿下这个屹立了十四余年的云顶城,今夜是最好的机会。   双方都有血战的决心,战场由此愈发残酷……   ……   城头上火光大亮,照得脱林带脸上的汗珠也清晰可见。   他额头上的青筋跳得厉害。   今夜和他想得不一样。他不得不承认,姚世安归附献城的计划受挫了。   伤亡已经太大,如果让城中所有的守军都冲上来,把带来的蒙军全葬送了也攻不下云顶城。   他唯一寄望的是,打败这千余守军之后,姚世安还能控制住云顶城。   或者守到纽璘派来的大股兵力进城。   “守住!守住!都元帅很快就会有增援!”   然而,夜色中,只听得城内又有动静响起……   脱林带咬牙看向云顶城内,只见两百余人正向这边奔来。   他犹豫不定,若这是宋军增援,他就要退了。   忽然,只见张威喊道:“是姚城守来了!是姚城守……”   “快!”脱林带大喜,吼道:“让姚世安攻宋军背面!快……” #第三百三十八章 坏事者   姚世安杀了萧世显之后,不等刀斧手杀掉孔仙与孔、萧二人的亲卫,当即便离开了大堂,赶来城门。   在他看来,孔仙必死,城门才是重中之重。   还未赶到,他便听到了远远传来的震天厮杀声。   姚世安一听就有些慌了。   “该死,竟来得这般巧。”他大骂一声,心情愈发恶劣。   但他很快就想明白,叛宋之事如离弦之箭,不可能再收回来。哪怕事败了,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能随蒙军逃下山也好啊。   反复无常,比叛宋更危险,那才真的是取死之道。   姚世安大概有一千余愿意叛逃的心腹,派了五百人随张威在北城门,三百人守着李瑕,此时身边仅有两百余人。   赶到内城门,火光中只见是武信军正在夺门,且正在最激烈的时候。   说来,李瑕就像是他命里的灾星,先罢谢相、再坏今夜之大计……   没时间想这个了,姚世安忙凝神观察了片刻。   他久经战阵,很快就看清了李瑕的兵力分布。   李瑕已将几乎全部的兵力押到战场上。   七星岩上两百人负责以箭矢、木石压制瓮城内的敌军;两百人堵着城头;六百人负责强抢两道石梯。   再扣除聂仲由带去救孔仙、萧世显的两百人,李瑕身边仅有百余人,正站在云顶城内的石阶上,负责观察战局、传递军令,并应对一些突发情况。   没有后备队,因为整个云顶城的守军本该成为他们的后备队。   但李瑕也没想到,姚世安在聂仲由到达之前已赶了过来。   此时,姚世安赶到,来不及重整阵列,已毫不犹豫下令,向李瑕的中军发起了攻势。   “击溃他们!”   没有号角,只有声嘶力竭的吼叫。   蒲择之的三万人、纽璘的两万人、云顶城的七千守军,再加上利州以及宋军在各地的守军,十万人还未开始决战。   在这之前,战局的关键之处成了云顶城。而云顶城的关键在这小小的北城门。   双方各自仅派千余战力,挤在这北城门,又被分割成了一个个小小的方阵。   大战之中的小小一役,三百人的一役,在这一刻却成了大战之中的关键。   但这一刻,李瑕、姚世安根本无暇细想他们的胜败会牵扯到云顶城归于谁手,进而牵动整个战局。   “击溃他们!”   “杀叛逆!”   李瑕本是站在队伍后方,一回身便直面姚世安的叛军。   他却丝毫不惧,执剑在手,迎着叛军便杀了上去。   他初次领军作战是在五尺道,他身先士卒、激励士气,因为他不会指挥。   而在斩杀兀良合台到后面入大理的战事中,他已经渐渐学着指挥,渐渐开始坐镇“中军”了。   但这不代表他失了勇气。   需要时,他永远敢一马当先,不论是县尉、知县,或成了蜀帅,甚至有朝一日开国建功。   当此乱世,唯战功最重,岂敢懈怠?   ……   夜色中,云顶城中防御工事又多,双方是冲到近处才看清对方的旗号,相距不过三十余步。   姚世军的叛军还在张弓搭箭,李瑕已带人杀了过来。   “噗。”   不等眼前的叛军松弦,李瑕已一剑劈开其喉咙。   他有试着在练一些长兵器,比如向刘金锁学长枪。也学了更多的劈砍招式。   长兵器有天然的优势,而近身劈砍,刀更能聚力。因此到如今这宋蒙时期,剑这种兵器在战场上已少有人用,佩剑多为将领展示威仪之用。   但关键时候,李瑕还是更愿意用长剑。   脚步灵活、身手矫健、临阵冷静、意志如铁……这弥补了李瑕在兵器上的不足。   他飞快腾挪,倾刻间又杀两人。   同时,李瑕身上了挨了一刀,但他身上甲胄精良,这一刀并未破皮。   下一刻,武信军已杀进叛军的阵线。   姚世安甫一赶到,还未整理阵列,阵线本就散乱。而李瑕的人却是早以列好阵,随时准备着应对突发情况,这三十余步的距离,并未使他们的阵线散乱。   “噗噗噗……”   武信军长矛刺出,倾刻间收割着叛军的性命。   虽是以少击多,但主将的激励,阵列的优势,几乎是甫一交手,武信军就奠定了胜局……   ……   姚世安张了张嘴。   他是老将,战场上的经验远胜于李瑕。   本来想的是,武信军正专注于战场,攻其背面,必可使其混乱。   他没想到,李瑕竟是丝毫不乱,且还身先士卒,让武信军来不及慌乱便随之一股脑杀上来。   这一轮冲锋来得太迅疾,根本没给姚世安施展的时间。   姚世安知道,此时再想力挽狂澜,有一个最笨的办法,即他也冲杀上去,激励士气。   但一瞬间,他却是犹豫了一下。   投降不就是为了保命吗?若还要死战,投降做什么?   “嘭!”   一声巨响,几个扛着大箱子走在队伍中的叛军被捅倒在地,箱子砸在地上,“咣啷啷”的响声中,金银铜钱洒了一地。   近处的双方士卒都愣了一下。   那钱币在火光的照耀下泛着光亮。   但没人去抢,他们只觉得……荒唐。   这种时候,杀声震天、血流遍地,却掉了满地的钱?   突兀、不合时宜。   谁都爱钱,但要有命花才行啊……   “守住城,所有人重重有赏。”李瑕大喝了一声。   “杀啊!”   血洒在钱币上,宋军继续向前杀去。   姚世安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说呢?打成这样了,要赏士卒,还能把这些钱再捡起来送下山吗?   叛军迅速大溃,纷纷四散、跪地投降。   见此情形,姚世安长叹一声,弃了手中的刀,站在那,喃喃道:“我没有叛逆,是被部下裹挟……”   “噗。”   李瑕大步上前,一剑捅穿姚世安的喉咙。   这次,称不上什么杀伐果断,姚世安今夜不死只会更麻烦。   李瑕甚至没有再多看姚世安的尸体一眼,只大声喝道:“斩下他的头挂起来给蒙军看。留下一队人收拢俘虏……哦,把钱也收了。”   说完,他迅速转身向北城门走去。   ……   “姚世安已死!姚世安已死!”   呼喝声从云顶城内传至瓮城城头。   脱林带愣了一下,迅速又扫视了一眼战场,心知不能尽快杀败这些守军,这一战怕是要败了。   只在一犹豫之间,城内号角声大作。原本还在歇息的守军已然向这边涌来。   “额秀特。”   脱林带大骂一声,下令道:“撤。”   最好的机会已经失去,城内至少还有六千有准备的守军,本来,蒙军占下城门,由姚世安为向导,击溃这些守军并不难。   可惜,才进城,还来不及布好阵,姚世安又没能斩杀城内大将……只晚了一步。   只晚了一步,但没办法了。   “撤!”   然而,双方交战之际,撤退岂是易事?   一出口,脱林带已然后悔。   他有一瞬间忘了眼下不是蒙古骑兵跨坐在战马上的时候,他是被堵在内城墙上。   ……   云顶城内,号角声愈来愈响。   孔仙不顾伤势,迅速召集起了守军,向北城涌来。   宋军的脚步声急促,每一下仿佛都重重踩在蒙军,以及张威的叛军心上。   蒙军的撤退迅速成了溃败。   有人不知地形,根本不知除了内城的石阶还有哪里能下城头,混乱中跳下城头,砸在同袍身上。   有蒙卒毫不犹豫执弯弓劈翻张威麾下的叛军,惨叫声一起,使场面更为混乱。   “杀蒙鞑者可饶一命!带蒙鞑人头投降者可免一死!”   李瑕迅速命令将士对着瓮城内的叛军大喊。   “带蒙鞑人头投降者可免一死!”   “瓮城里的,快拿蒙鞑人头来保命……”   ……   七星岩上,林子只觉自己疯了。   “快!起砲!给我往瓮城里砸!砸死他们!”   两百宋兵都有些疯。   云顶城修建至今,外城墙还一次没被攻陷过,瓮城里至今还未聚集过这么多慌乱的蒙军,任他们肆意砸杀。   “哈哈哈!快砸啊……”   ……   “轰!”   石头再次砸进瓮城,溅起血肉。   脱林带好不容易从绳索上攀下城头,心疼不已。他却没马上逃,而是命人带把张威带下来。   倒不是张威这人性命贵重,而是张威熟悉云顶城的地势,接下来要正面攻城,还有大用。   “你们几个,保护这该死的宋人出去!”   脱林带大吼着,提弯刀杀向瓮城中正在与蒙卒厮杀的叛兵。   “额秀特,连你们这些懦夫也敢反抗?”   一队悍勇的蒙卒领着张威冲出外城墙,脱林带连杀数人,好不容易才使瓮城内的蒙军镇定下来。   下一刻,宋军抢下内城门,从内城冲杀进来。   “撤!”脱林带大喊道。   他满身是血,犹威风凛凛,丝毫不惧。   “轰!”   一块砲石轰然砸下,将脱林带砸倒在地。   ……   七星岩上,有宋兵咧嘴傻笑起来。   “嘿,这蒙鞑,自己不走也要保护叛徒走,脑子里有屎吧。”   “哈哈哈,这不让我们砸出来了?”   “哈哈,砸他们娘的!”   ……   “嘭!”   有砲石溅起,击在瓮城城头上那一行镌刻着的石字之上。   “皇宋淳祐己酉,仲秋吉日,帅守姚世安改建。”   石屑纷飞中,那“安”字被击缺了一角…… #第三百三十九章 神算   一场突袭结束后,等宋军清理完战场已是天光大亮。   孔仙忙了一夜,稍有空闲,却又回到了萧世显的尸体旁,无力地坐在地上。   他背上的伤势只做了简单包扎,便开始连夜调兵、追杀蒙军溃兵,失血过多,使他看起来颇为虚弱。   提在他手里的两个头颅,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咚”的一声。   “姚世安,还有这蒙鞑的首级我给你拿来了。”孔仙喃喃道,“特意带来给你看看。”   他捧起脱林带,把这个残缺一小半的头颅摆在萧世显面前,又把嵌在上面的碎石片拔下来丢在一边。   “嘿,破是破了些,狗东西敢杀进城来,被砸烂了。你看了,也该瞑目了。”   孔仙伸出沾满血污的手,想要合上萧世显那双怒目圆睁的眼。   手却有些不舍地停在了空中,最后又落了回去。   “当年你我一同受命为利州驻扎,你不是说终有一日,我们能到利州上任吗?怎么就走了呢?”   孔仙看着萧世显,思绪像是回到了曾经。   那时他们随余帅收复汉中,最后虽功亏一篑,却带回了大量的人口辎重。   萧世显意气风发,“这‘利州驻扎’封得好!此番重挫汉中蒙军,再给余帅两年光景,何愁汉中不复?到时你我兄弟戍守利州,为川蜀之门户。”   但,自那以后,萧世显就越来越沉默寡言,再没那样笑过了。   “不是要一起上任利州吗?怎就走了?”   孔仙颓然坐在那,又低声道:“这些年,我对不起你。你每次都说‘忍不了、忍不了了’,可每次都是我,我总说‘再忍一忍,外虏当前,当与姚世安合力抗蒙’,结果还是被你说中了,他那人重私利远甚公义。”   话到这里,整夜都没来得及哭的孔仙才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是我害死你了啊……我害死你了啊……”   ……   堂外,李瑕抬了抬手,拦了拦聂仲由的脚步。   “稍待一会吧。”   “嗯。”聂仲由道:“昨夜我到这里,姚世安已从侧门离开,只捉到一个姚逸明。”   李瑕问道:“审过了?他知道哪些情报?”   “就是一个替姚世安联络的,能知道什么。”   “云顶城的兵册、粮册呢?”李瑕问道。   聂仲由道:“没找到,审了姚逸明,他说不知道,或许是在孔将军处也有可能?”   “一会问问吧,姚逸明押在哪?”   “那边。”   李瑕转身就走,不一会儿再过来,一边走,一边擦拭着剑上的血。   再回到聂仲由面前,他把手里的破布一丢,道:“姚逸明受了伤,没活下来。”   聂仲由压低声音道:“这就杀了?不送到临安交代之后问斩?”   “你我又不是没见过朝堂,黑的也能说成白的。昨夜之事,云顶城内将士们都看见了,不需要‘对证’。这种人留着反而多生枝节,浪费人力、粮食。”   “可你无权……”   “都说了,我有蒲帅的军令。”李瑕随口应道。   聂仲由无奈,唯有叹道:“好吧。”   见堂内孔仙终于平稳下来,二人这才上前。   “孔将军。”李瑕道:“天亮时,纽璘派兵上山,看脱林带已大败又退了。”   “幸而有你们及时抢回城门,否则云顶城只怕已失守了。”   李瑕道:“是孔将军及时召集城内守军,我等不敢居功。”   孔仙已恢复肃容,道:“先说战果吧,昨夜歼蒙军三百八十六人,俘虏两百二十四人。歼叛军一百七十三人,俘虏七百零九人……可惜,让张威逃了。”   “是。”   这些俘虏如何处置,李瑕并不多言,孔仙是老将,什么都比他懂。   李瑕最在乎的,是云顶城必须有兵力能与蒲择之策应。关于这一点,孔仙比姚世安让他放心得多。   谈了几句之后,孔仙问道:“非瑜是如何提前知道姚世安要叛逆?”   李瑕沉默了一下。   如何提前知道的?   他并不知道。   事实就是,姚世安哪怕不叛,昨夜李瑕也打算拿下他,区别只在于杀或不杀。   这话却是不好对孔仙说,李瑕道:“他不对劲,物之反常者必为妖。”   孔仙不由叹息。   昨日,李瑕刚进城便与姚世安有冲突时,孔仙还心生不悦,结果事情却成了这般模样,让他不知做何感想才好。   末了,他只好叹道:“非瑜神算呐。”   这一句夸赞李瑕无颜承受,只是拱了拱手,道:“孔将军有伤在身,又要操持城中防务,若有差遣,只管吩咐。”   孔仙问道:“你是如何看的?”   “多打探蒙军动向,若纽璘再攻城,则坚守山城,拖其兵力;若蒙军攻打成都,则出兵为蒲帅侧应。”   “话虽如此。”孔仙道,“但蒙军多是骑兵,便是与蒲帅决战,必是轻骑不停放箭骚扰,切割、削弱我军,有一击必胜之机,才以重骑兵冲击,我等如何为策应?”   话到这里,他苦笑道:“我并非推托,是真对此忧虑。”   蒙军作战,都是先精骑四散而出,凭借骑兵的优势拖垮敌人再冲锋,极少出现那种双方摆成方阵相互厮杀的大战。   比如这次,纽璘就打算先拔掉灵泉山、剑门关、云顶城,把蒲择之逼入绝境。   那便几乎不可能出现蒲择之与纽璘大战正酣、这边云顶城守军突然杀进纽璘后方的情况。   反而是,云顶城守军若敢轻易离开山城,很容易被灵活的蒙古骑兵掉头歼灭。   这道难题,孔仙解不了。   李瑕却道:“但纽璘却未必能一直维持稳健的作战风格,打下去,他总有失误的时候。”   这句话,是李瑕曾经常听到的,赛场上奇迹般的翻盘往往都是有这种战到最后的心态。   说来简单,这种逆境之中能不慌的有几人。孔仙看在眼里,能感受到这年轻人不骄不馁的沉稳。   “李非瑜,是个靠得住的人啊。”孔仙心想道……   ……   蒙军营寨。   纽璘虽败却不气馁,面色沉静地在大帐中踱着步思忖。   他身量极高,如同在走动的塔。   张威跪在地上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偷眼瞥见这蒙军都元帅,心中畏惧不已。   好不容易将经过说完了,张威忙道:“小人与姚城守是真心归附,恳请都元帅饶命。”   “我杀你做什么?”纽璘道:“起来吧,能把云顶的城防图画给我?”   “小人带了,带了。”张威忙从怀中掏出好几本册子,放在纽璘脚下。   他考虑得显然颇周到,除了说要替蒙军招降张实,还将云城的城防、兵册、粮草、屯田位置等等情报一应带了出来。   纽璘拿起地图看了一会,却是不着急先攻山城,下令让兵马先歇息一日。   那黄纸黑线的地图虽简陋,完全可看出云顶山城的布局。   北面是一条上山的险道,东南面的金堂峡是一片绝壁,西面亦是难攀,且上面有宋军坚固的城墙。   宋军的屯田位置集中在南面,因云顶城与别的山城一样,选址都是方山,方山的特点是山高而险、顶上却一马平川。   而城中的粮仓、仓库也多集中在南面。   纽璘思忖之后,认为要破云顶,强攻极难,重要的是烧毁宋军的存粮、物资,等城中粮尽,自然还会有人杀守将投降。   “张威,能带人攀上城南吗?”   张威不敢犹豫,当即道:“小人熟悉云顶地势,能。”   纽璘点了点头,心中已有定计。   论行军打仗,纽璘最佩服的不是大汗蒙哥,而是宗王忽必烈。   在他看来,蒙哥打仗有点一根筋,反观忽必烈灭大理一役,穿山跃岭、革囊渡江、翻跃苍山奇袭龙首关、裂帛止杀……这其中的坚韧、智略、胸怀,才是大将之风。   纽璘更愿学这些坚韧、智略、胸怀,而不是傻傻地抢攻坚城。   ……   两日之后,八月初二。   夜里,纽璘选出百余人随张威由南面攀上悬崖。又命麾下千夫长带队从西面趁黑上山,攻打云顶城西城垛。   受命的千夫长名叫“都剌”,颇为敏捷。   仅凭他这点人马自是攻不下云顶城,但他们本就不是意在破城。   都剌麾下,每个人都背着一捆干草,干草中混了砒霜、巴豆等物,又泼了火油,一旦烧起来毒烟滚滚。   都剌只需命人将干草掷入城头,以火矢点燃,便可烧杀城里的宋军。   更关键的是,趁宋军守卫西城,张威可带人攀上防守最薄弱的南面山崖,烧毁宋军的屯田与粮仓。   如此,再围困宋军,可不攻而破。   三更时分,都剌好不容易才带人攀上了陡峭的高山。   低头看去,只见脚下如同深渊。   他们不敢大声喘气,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城墙上的守军,果然见到这边的守卫比北城松懈得多。   歇了一会,都剌还没顺过气来,但看宋军还没发现,不由安心了许多。   “宋人……宋人果然想不到我们会攻西面……准备放火烧城。”   他们继续向最后一段山路攀去。   突然,城头上亮起火光。   紧接着,“嗖嗖嗖”的箭矢声响,有火矢从城头上射下来。   有的火矢射进山下深邃的黑暗中,有的落在陡峭的山地上点燃草木,却也有火矢射落在蒙军背上的干草上。   “蓬!”   一触到火油,那一团火燃得极快,背着干草的蒙军还来不及卸下背上的干草,已瞬间吞没了他的身躯……   “啊!”   惨叫声让人不忍听闻。   而越来越多的火矢已从城头上射下来。   都剌抬着头,呆呆看着眼前的一幕,喃喃道:“有防备?怎么会?”   下一刻,一团火焰带着惨叫声砸落下来。   “蓬!”   又是一团火焰燃起,惨叫声更为凄厉。   随之而起的还有滚滚毒烟。   这夜的风向是由西向东吹,渐渐地,城中也响起了越来越多的咳嗽声。   都剌捂着口鼻,好不容易才不让自己滚下山坡。   “快!把干草点燃抛上去……” #第三百四十章 烧粮   “是毒烟……咳咳咳……毒烟……”   城头上,守城的宋军也没想到那烟是有毒的,他们也被熏得咳嗽不已,弯着腰,脸色痛苦而狰狞。   “继续放箭!”   站在西城城楼上的守将名叫“羿青”,是萧世显的副将。   羿青向来最敬重萧世显,因萧世显之死,他这两日来情绪十分低落。   今夜他奉命守西城,本以为是孔仙担心他太悲伤找点事情给他做,却没想到蒙军真的会来偷袭了。   看着城下那些蒙卒被烈火吞噬,羿青只觉心中大畅,痛快感让他整个人都有些颤抖。   羿青也知道那些烟雾里有毒气,他站得最高,却也感到头晕。   但他的眼神却依旧发狂,不停下令继续放箭。   能把这些蒙卒活活烧死,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大快人心?   “放箭!放箭!”   ……   七月三十的夜里脱林带突袭云顶,这才八月初二,宋军其实也没缓过气来,又陷入这样的战事。   但打仗就是这样连绵不绝,让人透不过气。   人连续几天吃同一道菜都会感到厌倦,何况是一战又一战?   蒙、宋双方士卒都已经历了十数年的征战,哪一个不感到痛苦?   但他们只能继续奔走在战火与毒烟之中。   一个名叫“皮丰”的云顶城守卒射出火矢,努力摒住呼吸,却还是有毒烟进了他的口鼻。   皮丰与羿青不同,看到蒙军的惨状,他并没有感受到痛快,哪怕这一场小仗明明要胜了。   他听得出来,这次来的蒙军大部分都是汉人,那些惨叫声里也不乏乡音。   闻了毒气,皮丰难受得厉害。   他忽然觉得……有什么意思呢?这仗不停地打、不停地打?连喘气都不能喘,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又去摸身后的箭囊,手却不停地颤抖起来。   憋不住了,想吸气。   憋不住了……   吸了一口气,呛得皮丰整张脸涨得通红,只觉自己要死了。   “要死了……”   下一刻,有人喝道:“所有人撤下城头!”   ……   “不行!”   城楼上,羿青大喝道:“给我放箭!咳咳……把这些蒙鞑全都烧死!烧死!”   “撤下城头!砲车来了,以砲击杀蒙军。”   羿青回过头看去,夜色中,只见是李瑕带着武信军赶来。   羿青是感激李瑕的,感激他杀了姚世安为萧世显报仇,也感激他守住了云顶城。   但感激归感激,不代表他就愿意听一个知县的吩咐。   “李知县!大好机会啊!咳……你看,我们能把这些蒙军活活烧死!”   李瑕没有再回答,只是高举着一块令牌,大喊道:“所有人,撤下城头!”   随李瑕一喊,他身后的武信军士卒们纷纷喊道:“弟兄们,快撤下来避毒烟……”   “不行!李知县!你要临阵干扰我指挥不成?!”   这种情况下,没有人再听羿青的号令,城头上的守军纷纷跑下石阶,弯着腰大喘气。   ……   “咳……咳咳……”   “快!这里有水!所有人拿布沾了水,包住口鼻……”   皮丰冲向离他最近的一个水桶。   拿湿布盖住口鼻,他吸了几口气,终于觉得气顺了些。   “缓过气的弟兄们快去打水救人!”   “让一让,让武信军击砲,把火球砲过去就能击杀蒙军!”   “快……”   一道道喝令都是有条不紊,局势终于开始好转。   皮丰感觉没那么难受了,忽听到人喊了一句:“快,把他们抬到小东门。杀虏要紧,弟兄们的性命也要紧……”   他也被武信军安排着去打水,并帮助更多被毒烟熏晕的同袍。   莫名地,因为方才这句话,皮丰心头微微一颤,脚步不由加快。   他与另一名士卒抬了一个伤兵再回来,只见局势已稳定下来。西城墙这边人愈发多,却显得井井有条。   良久,有欢呼声响起。   “又胜了!我们又胜了!”   城下的蒙军已经被击退了……   皮丰想也能想到,这次,蒙军的伤亡一定不小。   但不知为何,他没有之前打了胜仗时那么高兴,听到胜利的呼喝,甚至没有刚才那句“弟兄们的性命也要紧”让他触动。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有些走神……   突然,皮丰被人推了一下。   “快让开,将军要过去了。”   皮丰连忙退到人群之中,他转头看去,正见羿青大步走向李瑕。   这时周围的将官已在重整队列,命令所有人各归其队。   但皮丰却忍不住跟上羿青,往李瑕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   ……   “李知县。”   “羿将军,方才情况紧迫,勿怪,我干预你指挥,向你赔个不是。”   “李知县当我是何样人?我来,是来向你赔不是的……那啥,我羿青绝非苛待士卒之人,方才是我杀敌心切,太心急了。”   “我理解,将士们坚守数年、十数年,本就清苦,这几日连番大战,又闻了毒烟。大家都有情绪……”   皮丰愣愣站在那,听着这些对话声远远传来,忽觉得像是心里被什么堵住一般。   过了一会,李瑕与羿青向这边走来,路过他身边时停了一下。   “杵在这做甚?!”羿青见了皮丰这傻样,不由喝道:“还不归队?!”   李瑕却是走上前,问道:“怎么了?”   “小人……小人……”   “很难熬吧?”李瑕见他模样,已了解了他的心情,“行伍生涯,艰苦困厄,想不起为何而战了,这日复一日的,想必是很煎熬。”   只听这一句话,皮丰不由大哭。   “小人想娘亲了……小人被毒烟熏得要死了……连杀了那么多蒙军都高兴不起来……但小人没随姚城守叛逃,没有……不懂怎就这样了……高兴不起来……”   李瑕没说话,只听他哭诉。   “那些人里有小人的同乡……是我们那的口音……叫得好惨……他们为啥要用毒烟熏我们……我孬了……孬了……”   最后,李瑕抬手拍了拍皮丰的肩。   “没事,你是好样的。没人喜欢过这种日子,这很正常。”   “小人是孬种……”   “不,你是好样的。”李瑕又重复了一遍,道:“我也受够了,真的,不是你孬。有时我也觉得熬不住了。但,这仗不是我们说不打就能不打的。哪怕降了,也要被蒙人驱使着继续打下去,看到那些被火烧死的蒙军吗?其中有多少是你我一样的汉人?”   “嗯,小人高兴不起来……胜了,但高兴不起来……”   “不是为了高兴,是为了有一天能不用再这样打仗。”李瑕道:“我们只有一直胜、一直胜,才能决定打还是不打。现在我们没有选择,那就直面它。总有一日,我们会回到太平盛世。”   “太平盛世……”皮丰嚅嚅着,愣愣看着李瑕。   今夜事忙,李瑕没空多说,道:“先归队吧,明夜我们开场庆功宴。”   “欸……是!”皮丰傻傻地应了一声,转身就跑。   有人踢了他一脚,笑道:“傻蛋,打了胜仗还不好?”   “就是说啊,又打胜了。”   “……”   说起来,云顶城上的仗,宋军可以说是还没输过。   但年年胜,局势还是一年坏过一年,云顶城守军士气已日渐低迷,这不是两句俏皮话能扭转的……   ……   李瑕转头看向夜色,忽见南面有火光窜起。   “怎么了?”   “李知县!不好了!南城的粮仓被蒙军烧了。”   “告诉将士们不必慌,尽快灭火。对了,明夜庆功宴照旧……”   ……   蒙军大营。   天光大亮时,纽璘坐在大帐之中听着昨夜的战况。   西面惨不忍睹,宋军竟有埋伏,蒙军被烧死、毒死、摔死……损失了近半人。   但毒烟还是使得云顶城守军混乱,一百蒙军精锐得以翻进南城门,放火烧了宋军粮仓。   这一百人攀上悬崖就摔死了二十一人,放火之后又被宋军堵截,却还是有十八人沿原路返回。   总的来说,纽璘还是满意的。   要知道,他攻的是旭烈兀四万大军都打不下来的云顶城,如今城中粮少,只要再围困半月,何愁云顶城不克?   眼下而言,至少云顶城不能成为蒲择之的支援了。   “石抹按只,你领三千人继续围困云顶,记住,散出精骑,封堵要道,不让宋人下山觅粮即可。”   “是。”   纽璘拍了拍盔甲,道:“其余人,随我西进成都。蒲择之这只老山羊中的箭够多了,到了该宰的时候……” #第三百四十一章 主动权   八月初三。   云顶城南的火势已经灭了,士卒们先是清理了西墙外的战场,又被调到城南清理废墟。一派忙碌景象。   羿青走上城楼,只见孔仙正坐在那出神,嘴里喃喃着。   “李瑕……李非瑜……”   羿青抱拳道:“孔将军。听说晚间还要开功庆宴,这大战之际,哪有这种闲工夫……”   孔仙回过头看了一眼。   羿青这人长得五大三粗的,满脸都是胡须,根根如铁,因常年不怎么洗,与血污灰尘几乎结成了一块。   萧世显在世时,少有说过的俏皮话之一就是“羿青你这胡子都能当面甲了”,如今萧世显走了,孔仙便也将羿青当作自己的兄弟看。   “犒劳将士一番也好。”孔仙道,“李知县与你这粗人做事不同,他心细,看得出来将士们士气低迷。”   “杀外虏、保家乡,哪个浑球敢不尽力,抽两鞭不就得了。”   “毕竟守了这么多年,局势又不见好,连主将都叛逃了。”孔仙道,“人心,又不是铁石。”   羿青知道这种事他说了不算,不再多嘴,又问道:“将军你在这做甚?风大,再把你伤口吹裂了。”   “等李知县过来。”   “他去哪了?还要将军你等。”   “去查看城上水井、水池是否被人投毒,文官心细、心太细了,不服不行。”   这云顶山上,宋军开凿水井十八口、水池三十二个,说来简单,但高山凿井自是艰辛。   守军们有这份吃苦耐劳的坚韧,孔仙却没自信能带他们破局,思来十分惭愧。   姚世安之事,其实对他是一个极大的打击。以前,他觉得顾全大局是对的,但现在他开始不断怀疑自身,惭愧感始终萦怀在心间,每一件小事都能触动。   羿青道:“我怎听说李知县就没考科举,是北面立功回来的,该是我们武官。武信军那边都传开了,他在北面……”   “我知道。”孔仙道:“这份智计,不是普通武官能有的。”   他指了指南面的仓房,又道:“张威逃了、没在姚世安那找到兵册、粮册。李瑕便猜到蒙人要对我们的粮草动手。两日内将粮草搬走,又增强了西面的防事……你我就想不到这一点啊。”   羿青道:“但我就不明白了,哪怕是空仓,为何要放蒙人进来烧了?”   “让蒙人估量错我们的粮草,总会有用的。”   孔仙说着,又想到李瑕当时说的话。   “如今蒙军毫无破绽,就像鸡蛋里没有骨头。但我们要有耐心,孵,等到鸡蛋孵出小鸡了,总能找到骨头。而每一点信息误差,都有可能是一个小小的裂缝……”   当时李瑕说着,“嗒”的一声,把城里最后一个鸡蛋敲破,剥了吃了。   孔仙欣赏这种坦然自若,早已不再有刚碰面时的不满。   不知不觉中,他已愿意让李瑕来安排山城防务。   又等了一会,山城中各个将领忙完手头的事情过来,李瑕也到了,众人一边望着山下的地形,一边摆好地图,议论接下来的安排。   孔仙是主将,当先开口道:“先说蒙军动向吧,瞭望到纽璘的大部已经西进了。留下的蒙军或在三五千之间。”   似乎是特意与李瑕说的,孔仙还遥指了一下地形,又道:“从云顶城下山,兵马只能走北面山道,而蒙军大营就扎在北面的东岳庙附近,扼死了我们道路。若想从陡坡与悬崖攀下去,也有小股蒙骑正在四处哨探……”   行军打仗与普通赶路不同,携带着盔甲、武器、粮草,而攀下陡坡悬崖又只能少数人慢慢下,一旦被蒙军发现就陷入被动。   羿青道:“我们有六千人,杀下山去,吃掉这股蒙鞑怎样?”   孔仙摇了摇头,道:“蒙军不会与我们在山下决战。”   他拿出推演的兵旗在地图上摆开。   “蒙军骑兵会散开,此时如何做?若赶向成都,分兵多少人去?多少人留守云顶城?去了之后,蒙骑一路袭扰削弱,直到我们精疲力竭再冲溃我们。   现在蒙骑封锁了道路,打探不到成都的战况。退一万步说,便是能杀到成都,安知彼时纽璘是否与蒲帅开战?   若非是双方鏖战正酣之际,数千步兵杀向野地,只会被骑兵吃掉。到时我等全军覆没,云顶城也失守,蒲帅更无支援。”   孔仙说到这里,回想起三年前,吕达率兵五千、义军两万支援成都之事。   他们战意昂扬地杀出去,锐气正盛之际,蒙军并不与之决战,不停缀着,以轻骑放箭,断粮道、堵去路。   最后,二万五千人就像一头遍体鳞伤又疲惫不堪的熊一样摔在地上,被猎人一刀一刀分割。   聂仲由听了,默然片刻,难免有些泄气。   他知道李瑕劝过蒲择之率军入驻云顶城,但蒲择之却选择与云顶互为犄角而守。现在看来,这互为犄角之计根本就难以实现。   “不如,派人突围,请蒲帅率大军再到云顶城?”   李瑕摇了摇头,道:“城内粮草确实供应不了三万大军。”   “为今之计。”孔仙点点头,道:“李知县是如何看的?”   商议到此时,又是一种“明明总是打胜仗战局却一直恶化”的感觉,但只有李瑕还保持着稳沉的样子。   “言之总总,难点在于主动权。步兵对骑兵,主动权总在骑兵手里。他们想打就打,何时打、何地打,都是由他们决定。这不行,应该由我们来决定。”   随着李瑕的开口,这场军议的主导者渐渐从孔仙换成了他。   “步军有步军的优势,未必比骑兵穿插得慢,但要结合地势,山与水……”   城楼中的年轻人手指在地图上移动着,天边云卷云舒,洁白的云又慢慢染上一层金黄。   ……   入夜,云顶城上如期开了一场庆功宴。   山城无酒,将士们无非是围坐在那吃些东西,听武信军说些云顶城之外的事,聊解一些独守孤城的苦闷。   皮丰领了些赏钱,但无处可花,只好揣在怀里,感觉不像是以前那般爱钱了。   他就坐在那捧着馍吃着,吃完馍后,他抠着指甲缝里的泥污,像是永远都抠不干净。   “马部将来了,让马部将说说故事呗。”   走过来的是武信军的部将马九。   马九生得一张圆脸,眼睛小、胡须稀疏,没有部将的威风气,笑起来让人感到很好亲近。   “能说什么?该说的都说了,将军们知道你们打了这么多年仗烦了,但蒙人不退,我们只能打下去。”   马九笑了笑,扫了扫那张破桌,在上面坐下来。   这桌子是士卒们锯木钉的,晃个不停。马九也不以为意,笑眯眯道:“但孔将军说了,等这仗打完,找戏班子来,排出戏给大家伙看看。”   皮丰不由抬起头,眼睛都有些发亮。   这种日子里,一出小小的戏,便能成了他的一个大大的期待。   “能演《目莲救母》不?我小时候看过,可好看了。”   马九笑道:“那不随大家伙点吗,想看甚不行。”   皮丰不由问道:“那得是好几出戏?”   “嗯,大几十出,唱个三五天的。”马九把脚踩在桌上,看桌子晃得愈发厉害,又放了下来。   一群士卒嘻嘻哈哈,又有人道:“马部将,再说说李知县与聂将军在北边的事呗?”   “说说就说说,那北地跟咱们这可不一样。”马九叹道:“蒙鞑治下的地方,那真个是……”   皮丰早忘了抠手指,就那么愣愣盯着马九看。   月光下,马九的圆脑袋随着破桌子晃啊晃,似把皮丰也晃晕了神…… #第三百四十二章 缺粮   “正是那时,李知县孤身一人,冲进了东京汴梁皇宫。”   “皇宫?!”不少士卒惊呼一声。   马九一拍大腿,桌子更晃,他却是兴奋道:“可不就是汴梁皇宫吗,那宫里有一个北边的大人物,叫甚名字聂哥哥却不能说,但是北面传了几百年的大家族,在唐朝、承平时、金国时都当过高官,如今蒙鞑狗汗身边的高官。   却说这高官正是李知县要见之人,但皇宫中还有蒙鞑狗汗派去的高手,名为‘江北十八怪’,个个武艺高强。   李知县便一人一剑,独战这十八怪,为首第一怪诨名‘吞天蛇’,使得一柄金蛇长枪……”   马九这一点故事,全是林子与他说的。他本就记不清,与麾下士卒们闲聊了几次之后就彻底变了样,此时说来东说一嘴西说一嘴。   皮丰却是听得蒙了,遥想那汴梁皇宫里的一场血战,心驰神往。   “李县尉大喝一声‘呔’!一剑将那吞天蛇的蛇头斩下来,之后便进大殿见了那高官。那高官告诉李知县,要是大宋能多打几场胜仗,他们北边的各个将军便也要起兵反蒙,‘共复汉人河山’。”   话到这里,有人问道:“那就不打仗了?”   马九说得激动,小眼睛一瞪,道:“可不就是不打仗了嘛!”   他腚下那破桌终于是撑不住,“砰”的一声塌了下去,马九摔在地上,哈哈大笑。   皮丰见这一幕,本很是担心,最后却不由跟着傻笑起来。   他从没想过,一个堂堂部将,也能跟他们这些小卒一起乐呵。   这事,归根结底,因李瑕这个知县都从不抖威风,因此马九也不愿拿部将的名头压这些苦守孤城的将士。   “继续说,继续说,说到哪了……”   ……   这夜,皮丰翻来覆去睡不着,时而想到这一战过后将军要请戏班来,时而想到汴梁皇宫里的刀光剑影,时而想到天下汉人共同举事再无征战。   想到马九摔坐在地上的一刻,他还会忍不住笑笑。   八年孤驻云顶城,日子过得如漫长的黑夜,一点点小小的期待便成了他的星光。   ……   次日,羿青在军中调了千余人,与武信军一起组成了三千人。   小小的整编之后,这三千人被交由李瑕指挥。羿青领一千五百云顶守军,聂仲由领一千五百武信军。   皮丰就在羿青军中。   他本以为是要去支援成都,然而,羿青却是下令,让一千五百人从东面攀下金堂峡。   沱江奔流不息,在这一段劈开两岸的深山,形成了悬崖绝壁。   攀下金堂峡不难,蒙军虽然有游骑哨探,但在这悬崖与沱江之间的狭窄地形上,根本无法调大队人马阻止宋军下山。   但下了山又能如何?挤在江边根本不能攻击蒙军,反而很难再爬回云顶城。   在皮丰想来,这还不如从北面下山。   虽这般想着,他还是在腰间系上绳索,往悬崖下攀去……   ……   蒙军营地。   石抹按只听了哨骑的禀报,问道:“下去了多少人?”   “慢慢攀慢慢攀,都大半天了也没下去多少人,这一天下来,一千人能下到崖下都难。”   石抹按只嘀咕道:“宋军这不是白费力气吗?”   “将军,是否派兵去杀光这些宋军。”   石抹按只摇了摇头,看着地图。   地图很简单,一条沱江,两边都是高山,西面画了个圈代表云顶城。   而金堂峡就只有一条小缝,在这样的小缝隙里骑兵施展不开,又会遇到山顶的砲石……且没必要去打。   “下来的宋军根本哪也去不了,敢从南北方向出来,我们马上能堵死他们,只能重新爬回云顶山。要不就是……渡过沱江?”   石抹按只嘀咕到这里,兀自点了点头,很佩服自己的推断。   宋军派小股人下金堂峡,只能是为了渡江。   “去做什么呢?”   石抹按只想了想,道:“找粮食。城里粮草被烧了,宋军不敢与我们决战,只好派人去找粮食。”   他嘿嘿一笑,因猜出了宋军的意图而愈发得意。   石抹按只没有阻止宋军下金堂崖渡江,阻止也阻止不了,只吩咐了五百骑兵从上游渡河。   “渡过河之后先拖垮这千余宋军,他们粮草不多了,很简单就灭了他们。”   “将军,若是宋军就呆在沱江东面的山里呢?”   石抹按只道:“山里能有什么粮食,他们必会出来找粮。不然不用你动手,饿也饿死了……”   作了如此安排,石抹按只不再管这千余人。   在他看来,这宋兵主将实在是蠢得厉害,这种时候还敢分兵,还不如一股脑地杀下山来。   石顶城上的粮草显然不多了。   又过了几日,山上有个名叫“蒋金石”的部将偷偷派人下山来请降,与石抹按只约定八月初九,请蒙军上山夺城门。   石抹按只嘴上答应下来,到了八月初九夜里,却只派了十余人上山。   这十余蒙军上山后躲在岩缝里呆了一夜,天亮时却见宋军从树林里鱼贯而出。   “将军说的不错,宋军果然有埋伏。”   石抹按只哈哈大笑,讥嘲宋军竟还想用这笨办法骗他上山去打攻城战。   “他们都没粮草,围都围死他们了,哪还要攻城?等着吧,急的是他们,很快,他们就会下山想要决战。”   如石抹按只所料,八月十一日,山上粮食告罄的宋军果然杀下山来。   ……   与此同时,成都城外,蒙军正在准备攻城。   战场上蒙军造着砲车,一口口大锅摆开正在烹着人油。   纽璘与阿卜干大马金刀坐于大帐之中,身边站了一排人,张威也在其中。   “杀了兀良合台后到大理……段兴智死了……灵关道……成都……云顶山。”   阿卜干问道:“突然审这么多人,要审什么?”   “马屁股后粘了一只会蛰死马的毒蜂啊。”纽璘道,“从云顶城过来,走得急,没问清楚这里面藏了这么一个人。”   “谁?”   “李瑕。”   阿卜干摇了摇头,道:“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杀了兀良合台的正是他。”   “速不台那儿子不是被叙州史俊斩杀的吗?”阿卜干问道。   他其实是看过阿术传来的战报,但以为是史俊打败兀良台合时,麾下一个将领杀了兀良合台,没将李瑕当一回事,没记住这个名字。   纽璘不同,想过之后便推算出李瑕的整个踪迹,并对其在成都之战中起的作用有了大概的估量。   他没回答阿卜干,反而思虑起云顶城的情况。   “石抹按只对上这人,怕是脑子不太够用。”   纽璘想到这里,招过儿子,吩咐了一句。   “也速答儿,你回去,替了石抹按只……”   ……   云顶城下,四千宋军杀来,石抹按只见其锐气正盛,并不与之交战。   蒙军行军并无太多辎重,沿途带着牛羊或杀马吃,又可每日四散抢掳。   骑兵一散开,宋军连可攻打的营寨也没有,四千人结着阵列追了一会,见追不到蒙军,只好又向云顶山退去。   宋军一撤,蒙军又掉转马头追上来,也不用结阵,轻骑赶上,对着宋军就是一阵乱射,待宋军回头射箭,他们却又散开……   如此几次之后,宋军疲惫不堪。   石抹按只对这种打法最是娴熟,哈哈大笑,终于命令重骑冲撞宋军阵列。   蒙军重骑再结成阵列,宋军已慌得厉害,向云顶山城狂奔。   山道狭窄,落在后面的宋军显然已来不及上山,一千余人慌不择路,连忙掉头向南跑去。   那是云顶城西南方向的另一座山,叫“钟嘴梁子”,因为山梁起伏,状如钟嘴。   石抹按只毫不犹豫,立刻下令追击这支宋军。   毕竟云顶城难攻,反正山上又无多少粮草,不如先歼灭这一千余人。   眼见重骑冲不上钟嘴梁子,石抹按只又立刻下令,命一千轻骑绕过高山,继续围堵…… #第三百四十三章 看穿   从钟嘴梁子向南,到处都是山峦起伏,道路崎岖。   东南十余里,有个山隘叫“阎王坡”,从钟嘴梁子过来,一路上都是深山窄谷,风出来如同鬼哭。   羿青正在阎王坡上埋伏。   前几日他率军从金堂峡上攀下、渡过了沱江,在东岸的山林里穿梭,从鹰嘴崖到老虎口,又突然折返。   有五百蒙骑一直在山下缀着,被羿青在老虎口与鹰嘴崖之间的山道上击败。是役,羿青并没能斩杀太多人头,却俘虏了数十蒙军。   之后,羿青便率一千五百人在东岸南下,渡过了沱江之后便直奔阎王坡,准备着陷马沟、落石等等。   终于到了约定好的八月十一,羿青不知李瑕能不能按约定把蒙骑引过来打,整个人都焦虑起来。   “头埋低点,拿叶子盖一盖,别被太阳照到亮了。”   羿青踹了麾下部将一脚,猫着腰向山顶走去,路上也检查着一个个兵士。   山崖边,百余士卒手拿着铁锥正守着几个巨石,把它们的边角都凿圆,只有这样巨石才能滚动起来被推下山。   “行吗?莫要到时候推不下去,让蒙鞑逃了。”羿青拍了拍一个士卒的背,沾了一手的汗。   他也不在意,随手在腿上擦了,盯着那石头。   “将军放心,八年,小人凿的石头都数不清了。”   应话的是皮丰,一双手被石头划得血乎乎的。   羿青看了皮丰一眼,踹了他一脚,道:“我记得你小子,回头手上的伤结痂了别总抠它,你他娘的老喜欢抠。”   “诶,不抠。”皮丰应道,虽被踹了一下,心头却也暖和起来。   羿青一直以来就注意到麾下士卒的各种习惯,但他的性格不爱说话,怕显得跟个老娘们一样絮絮叨叨。但前次庆功宴上,他也听到士卒们说了些心里的苦闷,因此学着照顾他们。   他拍了拍皮丰的背,道:“看你今日难得精神些,不错。”   皮丰还是怕自家将军,憨笑了下,道:“小人想打胜仗……看戏。”   “出息。”   羿青笑骂一声,转身走开,站在崖边望去,眼看着日头渐渐向西,心里又不免嘀咕起来。   “李知县呐李知县,真能把蒙鞑引来吗?”   忽然,羿青眼一眯。   “来了!快……”   ……   皮丰趴在山崖上,看着友军如同溃逃一般穿过下面的山谷,不多久,马蹄声如雷般远远传来,是蒙军的骑兵正在紧追不舍。   “蒙鞑想不到会有埋伏。”皮丰心想着,手微有些颤抖,不是因为紧张,他都是老卒了当然不会紧张,而是因为兴奋。   终于,下面的蒙骑已追进山谷。   “动手!”   皮丰一个打挺,骨碌碌地爬起来,大喝道:“用力推啊!”   “一,二,使劲!”数十个宋兵将士吆喝着,齐力推动着巨石。   他们在悬崖边上埋了几个树桩,计算好了巨石滚到那里会弹起来,砸在下面的山道上。大颗的汗珠从他们脸上滚滚而下,那被凿得圆滚滚的石头晃动了一下,开始向下滚去。   “嘭!”一声巨响传来。   崖上的宋兵欢呼一声,又喊道:“继续推!把蒙鞑堵死!”   皮丰血糊糊的手又破开,在石头上留下一道道血印子。他却浑然不觉,只觉有用不完的劲……   山风又吹进阎王坡,响起如鬼哭般的哭咽声,把山谷中的惨叫带向钟嘴梁子。   落日熔金,在天边勾抹出一片血红……   ……   两日后。   “吁!”也速答儿勒住缰绳,跨坐在马上,冷眼扫视着石抹按只的营地。   石抹按只迎过来,道:“也速答儿,你怎么来了?”   “你败了?”也速答儿问道。   石抹按只讪讪道:“小败了一场。”   也速答儿问道:“损失了近千人?”   “你怎么知道?”石抹按只脸上挂不住,嘟囔道:“你才来,哪个该死的东西就跟你多嘴。”   “我八岁就跟着阿布打仗,这都看不出来,白打那些仗。”   也速答儿说着,翻身下马,手里的马鞭一抖,“啪”的一声狠狠抽在石抹按只身上。   “噢!”   石抹按只痛叫一声,脸上登时起了一条血痕。   “这一鞭是替我阿布打的。”也速答儿道,“你挨了,这事就暂时揭过了,回头阿布再亲自罚你。”   也速答儿说着,丢开马鞭,从腰间解下酒囊丢过去,道:“这酒是我请你喝的,我年轻,打了你。但草原上的汉子,胸怀也要像草原一样广阔,你别怪我。”   “不怪你,我自己运气不好,中了宋人的埋伏,没说的。”石抹按只痛得嘶了两口气,拿酒痛饮了一口,又道:“但你看着,这仗我能找得回来。”   也速答儿揽着他的肩,道:“进帐说……你不是运气不好,是遇到的宋人太狡猾。打听过是谁指挥的吗?”   “谁?”   “李瑕。”   ……   也速答儿今年只有二十岁,他长得像他父亲纽璘,年纪轻轻就满脸胡子,但他的眼神却很沉静。不仅智勇双全,还会说汉话、会写汉字。   进了帐之后,也速答儿一边听石抹按只说着,一边提笔在地图上画着。   “宋军下了金堂峡后,你派谁过江追击他们?”   石抹按只道:“派了都剌领着五百人去追。”   也速答儿道:“叫他过来。”   都剌上次带人攻云顶西城,被宋军火攻,大败;算上这次,已接连两次大败,进帐之后连忙向也速答儿请罪,也挨了一鞭子。   “你是在鹰嘴崖被击败的?”   “是。”都剌挠了挠脖子,应道:“当时损失了一百多人,我带兵逃了三十余里,休整好再追过去,宋军已不见了踪迹……”   也速答儿仔细听了,看了都剌一眼,见他浑身是伤,挥了挥手,道:“去吧,把伤养好,偶尔输几仗没事。”   “谢将军。”都剌又挠了挠脖子,退了下去。   也速答儿向石抹按只又细细问了阎王坡上的战事,了解了详细的经过。   “不是很厉害的智谋,无非是先遣千余人到东岸,利用沱江甩脱你的哨探布置伏兵,再埋伏你一场。”也速答儿道,“如果是我在,李瑕骗不了我。”   石抹按只不服气,道:“回想起来简单,打的时候怎么能想到……”   “云顶城上有粮。”也速答儿道,“张威没能真的烧掉汉人的粮仓。”   “有粮?”   “嗯,没有粮食那些宋人不可能在野地里绕那么久。看来是李瑕已有准备,早已转移了粮食。”   石抹按只道:“我就是不知道这一点,才中了汉人的计。”   也速答儿道:“有三千汉军在云顶城下,在哪?”   “不知道。”石抹按只道:“已经不在阎王坡了,我派了哨骑去找,还没消息。”   “应该是李瑕亲自带的。”   “你怎么知道?”   也速答儿道:“云顶城守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这样打过。蒲择之特意派李瑕过来,可见这人是有能耐的,只能是他在和你兜圈子。”   石抹按只有些服气,问道:“那怎么做?”   也速答儿闭上眼,把他那双弯曲得变形的长腿架在马鞍上,枕着手思考起来。   “能去哪……要带三千人去支援蒲择之……但他不会直接去,沿途都是阿布的哨探,除非他能歼灭石抹按只……”   想到这里,有哨骑回来,进帐禀报道:“找到宋军了!在南面的五挂山……”   “好!”石抹按只转头向也速答儿问道:“怎么做?去咬死他们?”   “不。”也速答儿道:“五挂山离这里五十里远,宋军不可能过去。”   “为什么?”   “他们没有粮食,走不了那么远。”   石抹按只问道:“你刚才不是说他们有粮食吗?”   “云顶城上有粮,但李瑕这三千人没有粮。”也速答儿道:“他先派千余人下金堂峡,一人最多携带七日口粮。后面那千余人没携带任何辎重,要敢走那么远,等粮食吃完了,很快就要溃败。”   “可明明探到他们在五挂山。”   也速答儿想了想,忽站起身来,道:“他想偷袭我们。”   “什么?”   “今夜,李瑕必派人来偷营。”   石抹按只不信,道:“哨骑都派出去了,宋军根本就不在附近。”   “不,他们就在附近。”也速答儿道:“三千人就在云顶城上,还有三千人就在沱江东面。只等今夜两面夹击你。”   “沱江东面?”石抹按只转过头,向沱江望去…… #第三百四十四章 失约   鹰嘴崖上,李瑕凝望着江水,聂仲由、羿青正站在他身后等候吩咐。   “石抹按只不过两千兵力,若再派兵去五挂山,营地里便只剩千余人。一旦他们发现动静,不会与我们交战,只会立刻散开。我们要歼灭他们,必须先包围。”   李瑕抬手一指远处江面上的浮桥,道:“马九,你率两百人,先抢夺浮桥。记住,在不惊动大股蒙军的情况下,杀掉浮桥附近的守卫。”   马九站起身,应道:“是。”   “浮桥东、西各是三十人,你必须先派一百人从上游泅水过去。不可逃掉一个人,可明白?”   “明白!”   李瑕又道:“我们过江之后,会立刻烧毁浮桥。隔绝蒙军向东逃窜的道路。南面是云顶城,孔将军会率部正面攻打蒙军。我们则要堵住西、北两个方向。   羿青,云顶守军熟悉地形,渡江之后立刻西进,在雷打岩设伏;聂仲由,武信军之后再渡江,到小云顶设伏。   记住,不急着先动手。等孔将军率兵下山,蒙军四遁之后再动手。”   ……   蒙军营地。   也速答儿道:“宋军已渡江三次,他们最多不过两三小船用以运载重物。第一次是在金堂峡;第二次是在阎王坡东面的淮口,从东岸泅到西岸;第三次在淮口从西岸泅到东崖。今夜是第四次……”   他在地图上点了点,道:“我们在这里,东岳庙。东边是野猪林。浮桥就架在野猪林,你上次派五百人到东岸就是走的这里。今次宋军不可能再慢慢渡江,他们只能争夺浮桥,才有可能突袭我们。”   石抹按只问道:“我们趁他们过浮桥时半渡而击?”   “不。”也速答儿摇了摇头,道:“宋军人数更多,不要轻易决战。一旦被拖住,云顶城守军杀下来,败的会是我们。”   “那怎么做?”   “宋人有句话‘未战而先算也’。”也速答儿喃喃道:“阎王坡一战,宋军封堵山谷,使我们千余人少有能逃走的。可见李瑕心狠,作战每每喜欢围堵歼灭,今夜必然也是这般……我们有几条退路?”   “两条。”石抹按只道:“向西、向北。”   他在地图上给也速答儿指了出来。   “西边这条路我知道,我今日过来便是走的这里。”也速答儿道,“这里有个山谷叫‘雷打岩’,是个埋伏的好位置。”   石抹按只道:“北边这里有座山也是,这几年被称为‘小云顶’。”   也速答儿道:“石抹按只,带一千人去五挂山,但不要真的去,假意向南的骑兵过了钟嘴梁子后就绕回来,绕到雷打岩,等着。若宋军想分兵过去埋伏,我会率剩下的一千人立刻西进,两面夹击他们。”   石抹按只问道:“要是宋军没分兵呢?”   “宋军若不分兵,渡江之后必会全力攻营,我会佯败西进,引他们进入雷打岩,以伏兵杀败他们。”   也速答儿说完,眼中泛起自信的神情,道:“今夜,我必胜……”   ……   是夜,月光很亮。   马九亲自率了一百人游过沱江,也不披甲,猫着腰,沿着野猪林奔向浮桥。   一百人脚步轻轻的,趁着浮桥边的守军还未反应过来,猛然杀了上去。   战斗结束得很快,马九提着带血的刀,圆脸上又泛起笑意。   “快,去通知李知县,可以过江了……”   不远处的小山坡上,几名蒙军士卒正远远望着这一幕,之后立刻翻身上马。   “走,去告诉将军,宋军已开始过江了……”   这几个蒙卒骑术高超,夜色中策马也并不发出声音,迅速奔向蒙军营寨。   营寨里所有蒙军都未入睡,已纷纷跨坐在马上等候命令。   也速答儿听了信报,脸上泛起满意的表情,吩咐道:“准备吧,宋军上钩了。”   之后,继续有哨骑飞马来报。   “报,宋军已过了浮桥……”   “报,望到宋军分兵,有一千人向西面雷打岩而去……”   也速答儿翻身上马,喝令道:“大蒙古国的勇士们,出发!杀败这些懦弱的宋人!”   “杀!杀!杀!”千余蒙骑迅速向西袭卷而去。   也速答儿知道,石抹按只已埋伏在雷打岩,等宋军一到会立刻杀出。到时蒙骑两面夹击,一个回合便可杀败那一千宋军,之后便可驱赶溃兵击败宋军大部。   他策马走上西进的道路,月光下能看到山峦在眼前转过。   有士卒伏身看了地上的脚印,禀报道:“将军,宋军刚才已过去了。”   “我知道。”也速答儿应道,智珠在握的样子,还自语了一句。   “幸好我赶到的及时,否则石抹按只今夜又要大败了。”   然而,快到雷打岩时,还未听到杀喊声。   “石抹按只人呢?怎么还没设伏?”也速答儿喝道:“乌热,你带哨骑向前探探,怎么回事……”   箭雨突然射了下来。   “嗖嗖嗖嗖……”   “杀啊!”   随着蒙卒的惨叫声一同响起的还有宋人的大喝。   “杀虏!”   前方,一列列宋兵正执着长矛,组成了森然大阵。蒙军才转过山路,前排的蒙骑还来不及勒马,已向宋军的长矛阵撞上了上去。   “吁咴咴……”   也速答儿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迅速回过头看向来路。长年打仗的直觉告诉他,还会有宋军赶上来,绝不能在此与宋军作战。   “冲过去!勇士们,宋人立足未稳,杀穿他们!”   也速答儿毫不犹豫,立刻下命冲破前方的宋军。   虽是极短的时间内,他也看出来了。宋军根本没想到蒙军会这么快就到,没来得及到雷打岩埋伏,阵列布置得十分仓促。   这证明他的分析没有错,问题是石抹按只到底去了哪里?   暂时顾不得许多,重要的是逃出生天。   “杀穿他们!”   蒙骑没能提起速度,只能驱马上前,以打头锤、弯弓迎战宋军。这种肉搏并非他们常用的战术,基本上与宋军保持了同等的伤亡。   也速答儿心疼欲死。   蒙军人少,经不起这样的消耗,向来喜欢利用骑兵的优势进行袭扰。今夜这一仗这般打,便是赢了,对他而言也是输了。   好在他观察的没错,宋军确实立足未稳,那宋将也心疼兵力,很快下令让宋兵退向两侧的山地,以箭雨向蒙军攻击。   也速答儿见状,当先冲锋,终于杀穿了宋军的阵线,领溃兵向西而逃。   但至此时,他还是不明白,石抹按只到底去了哪里……   ……   “哒哒哒”马蹄声响了许久,直到天色大亮,也速答儿终于看到前方狂奔而来的百余蒙骑。   “石抹按只呢?!”   也速答儿策马迎上,盛怒之下还是压着火气扫视了一眼来的蒙卒们,只见一个个狠狈不堪,似经历过一场大败。   “石抹按只呢?”也速答儿再问,声音已十分克制。   “将军。”都剌策马迎上前,声音里满是惶恐,道:“石抹按只将军已经……回长生天了。”   “怎么回事?”   都剌也不答,只是挠着脖子,显得很为难。   也速答儿皱了皱眉,策马上前,喝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嗖!”   突然,都剌身后一人张弓搭箭,一箭应弦而出。   也速答儿猛一抬头,只看到那朝面门而来的锋利箭簇……   ……   雷打岩。   李瑕已领兵赶来,查看着战场,道:“看来蒙军是换将了。”   “只可惜没埋伏成功。”聂仲由道。   “不可惜。反而是长了个教训,要奇袭还得有足够的情报才行。这新来的蒙将厉害,差点就反过来埋伏了我们。”   李瑕神色平静,又喃喃了一句。   “好在他晚来了一步,也好在这次我们多留了一手……” #第三百四十五章 谁的命重要   早在云顶城上的庆功宴时,羿青问过李瑕一个问题。   “李知县说我们的将士‘厌战’了,蒙鞑怎就不厌战?”   彼时李瑕想了想,道:“与环境有关吧,我们汉人从事农耕,自给自足。蒙人不一样,他们的妇人孩子放牧,男人全民皆兵,抢掳就成了他们的职业,一天不打仗就断了一天的收成。”   羿青听不懂,嘟囔道:“这话说得也太绕了吧。”   李瑕道:“想来,蒙人也是会厌战。他们打仗是为了抢掳,成都之战却没得抢掳,想必普通的蒙军士卒也厌倦了。”   “那为何有姚世安这种叛降的狗贼,少有蒙人叛降?”   “蒙人、汉人,其实都一样,只要有理由也会叛降。”李瑕道:“人性都一样,都懒惰,想求生,想过好日子。”   说到这里,李瑕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盒子来,道:“我们可以试试。”   “李知县,这是啥?”   “小心点,别让伤口碰到了……知道荨麻吗?”   “不知道。”   “蝎子草知道吗?”   “知道,咬人草。”羿青道:“这山林里多得是,蜇到人了痒得厉害,得在伤口上撒尿才能好。”   “就是类似荨麻的效果,但是苗巫配的,厉害百倍。”李瑕道:“你下了金堂峡之后,若俘虏了蒙军将领,可以用在他身上,能让他痒得痛不欲生。”   羿青小心翼翼接过那匣子,问道:“然后呢?”   “让他拿东西来换解药,蒙军的情报、主将的人头、出卖手下的士卒都可以。最好是在他身边安排人手,再作联络。”   “能成不?”   “蒙古人并不比汉人硬气。”李瑕道:“如姚世安这般能守孤城数年,已是意志坚定之人,连他也都叛逃了……当然,万里挑一的硬骨头也有,遇到这种,你就别用这东西了,省着点。”   “好咧。”羿青又问道:“对了,这真的有解药吗?”   “没有。”   “尿也不能解?咬人草都是用尿解的。”   “荨麻只是比喻,这里面大概是虫卵,遇血会孵化。”   “哦,啧啧……”   几日之后,羿青在鹰嘴崖俘虏了都剌。彼此一见,颇有些冤家路窄的意思。   “哈哈哈,狗鞑,你不是拿砒霜巴豆毒你老子吗?这次就休怪老子以牙还牙了。”   说着,羿青不等通译帮他翻译,径直将黑乎乎的东西抹进都剌脖子上的伤口。   “你们两个,换上蒙军衣甲,跟着这位都将军回营……”   ……   都剌痛不欲生。   蒙军南下以来最讨厌的就是南边各种奇奇怪怪的草木与虫子,军中常常有水土不服而生病之人,他们将各种病症统称为“瘴毒”,认为豪饮烈酒能治瘴毒。   从鹰嘴崖归营之后,都剌已饮了三袋烈酒,身上的“瘴毒”却始终未解。   都剌一心只想解除这种痛苦,遂把两个宋兵留在了身边,带入了蒙军营寨。   待阎王坡一战之后,李瑕便派俘虏给他递了个消息。竟是用蒙文写就的纸条,封装在蜡丸里,内容是让都剌引蒙军到五挂山去。   没想到这日也速答儿入了营,却是让石抹按只领了一千人假意进攻五挂山。   蒙军才出营,云顶城上当即便点起狼烟。   石抹按之也望见了狼烟,若是平时,他懒得在意这些细节,这次经也速答儿分析过,他才知道宋军果然是有奸计。   “也速答儿真聪明。”石抹按只跨坐在马上,转头与都剌闲聊着。   都剌痒得厉害,额上汗流不止,咬着牙应道:“嘶……是真聪明。”   石抹按只道:“我们过了前面那道山梁,云顶城上看不到了,便绕道回去。”   “这么快?”   “得尽快去雷打岩啊。”   “啧……将军,再往前走几里吧?额秀特……别让云顶城上的守军瞧见了……”   石抹按只忽眯了眯眼,道:“你脖子怎么了?也被虫蜇了?”   “没。”   “记得阿孛日吗?”石抹按只道:“到了这鬼地方以后得了瘴毒,肚子涨得比马肚子还要大,不停呕血,求我给他一刀送他回长生天。”   都剌没心情听他啰哩叭嗦,忍着痛楚应道:“记得。”   “你要是也得了瘴毒,跟我说,我也送你回长生天。”石抹按只咧了咧嘴,道:“放心,你儿子就是我儿子,我帮你养。正好你兄弟去年死了婆娘,继了你婆娘。”   都剌在某一瞬间下定了决心。   “将军,到前面的山梁子里……嘶……停一停,往我脖子上撒泡尿……”   “你说什么?”石抹按只一愣。   “撒泡尿……听说是宋人的土方子。”都剌道:“别人的尿我嫌弃……只能由将军来了……”   ……   林子带了八百人埋伏在山坳里。   依照李瑕与羿青的计划,应该是石抹按只驻守营地,由都剌领兵来攻五挂山。没想到来的蒙军竟打的是石抹按只的旗号。   林子犹疑不定,却见前方一骑快马奔来,正是羿青安排在都剌身边之人。   “林部将,都剌打算在前方三里处斩杀石抹按只,请林部将速领兵杀败蒙军……”   林子不敢再犹豫,当即领兵杀出。   这战场并非宋军预先准备好的,但蒙军失了主将,抵抗到了夜里,终于被宋军击溃。   再听了也速答儿之事,林子心惊不已,连忙点了军中百余会骑马的士卒,换上蒙军盔甲马匹,向雷打岩赶去。   天亮时,他们终于绕到雷打岩西面,只见山道中蒙军溃兵正鱼贯而出。   那边也速答儿拨马而出,与都剌大声吆喝着。   林子低着头,目光闪烁着,心想也速答儿才到一日,便能看出那么多布置,若不是都剌这一步暗棋没被看出来,这次只怕要吃大亏了。   “这人不能留。”   心中这念头一转,林子张弓搭箭,毫不犹豫对着也速答儿就是一箭射出。   “噗。”   也速答儿闪身一避,箭支已从他面颊贯了过去,将他两边脸各窜了一个窟窿,血流了满脸。   来不及喊,他身子一俯,拨马便走,重伤之下、危急之际竟还了一箭。   这一箭力道更大,角度更刁钻,径直破开都剌身上的札甲,狠狠钉进都剌肋骨之中。   “将军!”此时后面的蒙卒才反应过来,纷纷抢上,对着都剌、林子就是一阵乱射。   “杀了他们!”   “都剌叛了!”   ……   林子曾北上亳州,见过李瑕刺杀乔琚之事,今日这举动未必没有效仿之意。   然而未能射杀也速答儿,他也不免有些遗憾。想来若是李瑕亲至,必会以蒙语应答,近身与也速答儿接触,施出避无可避之杀招。   “可惜没好好学蒙语。”   正这般想着,箭雨已到眼前。林子连忙一扯都剌的缰绳,率部狂奔。   他这一百人骑术远不如蒙骑,一击不中便不也与蒙骑交战,只能向两边撤去,眼看着七百蒙骑远遁。   “该死!”   战事暂歇,林子想到与大功失之交臂,懊恼不已。再转头一看,只见都剌身上插着几支箭,浑身血流。   “解……解药。”都剌喃喃道。   他这两个字竟是用汉语说的,想必身上难受得狠了,竟是还学会了这词。   林子见连蒙人都能学会汉语,更加生气,捂着伤口吼道:“解药个屁!你这毒根本没有解药!”   都剌虽听不懂,但眼神立即就黯淡下来,他脑子里忽然想起了石抹按只临死前说的话。   “你……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竟还杀我……我的命比你重要得多……”   此时,都剌生气渐去,兀自喃喃道:“我的命……才重要……” #第三百四十六章 推进防线   时近正午,也速答儿率兵狂奔三十余里,带残兵逃出生天,才停下来艰难地翻身下马。   战场上,小卒往往只中一点小伤就难以保命。为将者不同,用得了金贵的药,随行还带着医术高超的大夫。   “将军忍一会,小人要把箭从你脸上拔出来……请将军张嘴。”   也速答儿张开嘴,脸上如撕裂般得剧痛,感受到那大夫拿出铁钳伸进嘴里,“咔嚓”一声将箭杆剪断。   “脸上出血不多,但箭上抹了金汁,小人虽有上好的金创药,却也得先为将军清创……只怕还要烙了伤口……这……将军这脸这怕要毁了,小人……”   周围有几个蒙将闻言,拎起那大夫就要恫吓。   也速答儿却是摆了摆手,从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声音,道:“让他治。”   他满脸满嘴都是血,声音如同风吹过破屋般漏着风,十分可怖。哪怕只说了三个字也显得极为痛苦,额上的青筋爆起。   一柄匕首颤抖着,被那大夫举起来。   “那……小人就动手为将军清创了……”   那大夫开始割也速答儿脸上的皮肉,并用烙铁止血。也速答儿几乎疼死过去,这种伤势,连咬牙都不能……   终于,冰凉的金创药敷在脸上,那大夫又拿了止血药塞着也速答儿的嘴。   “将军尽量不要出口水,以免伤口不能愈合……”   也速答儿浑身湿透,不言不语地坐在地上,拿手指在地上写道:“宋军歼灭不了石抹按只的兵马,去把溃兵收拢回来。”   “将军,这仗败了,去找都元帅吧。”   也速答儿没说话,只是敲了敲地上的字,眼神中怒火似在跳跃。   他心底念着李瑕的名字,意识到自己还是小看了对方……   ……   李瑕扶起林子,道:“你做得不差了。”   “我差点就能击杀蒙鞑主将,太可惜了。”林子犹在懊恼。   “过去了就过去了,不必沉溺于懊恼。”李瑕拍了拍他的肩,道:“商讨下一步吧。”   不一会儿,聂仲由、羿青分领着麾下的部将上前,地图也被摆出来。   李瑕先对昨夜的一战进行了一个总结。   “我审过俘虏,蒙军新来的这个将领叫‘也速答儿’,是纽璘的长子,这人很厉害,智勇类其父。他若是再早来两天,这次败的就会是我们。因此,我们不能再掉以轻心,对付石抹按只的奇谋不能用在也速答儿身上,只能正面硬战。   接下来,也速答儿有两个选择,退走与纽璘合力,或收拢溃兵继续堵截我们。无论如何选,他都慢了一步。暂时已不能阻止我们进军了。”   李瑕话到这里,在地图上点了点,指了一个叫“洛带镇”的地方。   “我打算进军洛带镇,此地东距成都五十里,离纽璘的中军大帐不过三十里,随时可打探到成都之战的进展,方便支援蒲帅。”   聂仲由问道:“离蒙军大部这么近,若纽璘先攻我们又如何?”   “那就缓解了蒲帅守城的压力。”李瑕道:“蒲帅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喘气的时间,修缮成都城墙,调整军心士气,等待叙州、泸州方面的援军。”   “但我们能守住吗?”   李瑕道:“这次击败了云顶城下的蒙军,我们便有时间从容进军洛带镇。孔仙将军会趁这两天运送粮草、辎重过来。”   他在地图上云顶城与洛带镇之间画了画。   “洛带镇离云顶城也是五十里,中间都是山峦。我们要在这些高山之上布置哨岗,使云顶城与洛带镇随时能互助支援。也速答儿新败,已拦不住我们,等他反应过来,就会发现,我们的防线从云顶山向西南推进了五十里。”   聂仲由道:“但我还是不明白,若纽璘大军来攻要如何防守。”   “你看这里,洛带镇东面是两座山,滚龙坡、五里坡。蒙军若小股兵马来,我们可在山上以砲石帮助守城。若是大股兵马来,我们便退入山地,伏击蒙军,边打边撤……”   聂仲由凝视着地图沉思了一会,觉得李瑕的计划多少还是有些瑕疵需要补足,但当前的情形确实已只能照这样走了。   半日之后,近三千人便向洛带镇进发,那边孔仙已派人开始清剿山间的蒙军溃兵,并运送辎重。   ……   聂仲由与李瑕并肩而行,道:“你北上之时还不会这些的。”   “哪些?”   “行军打仗。”   李瑕道:“现在也说不上会,还差得远。没打过上万人的大战,只是些小阵战。”   “称得上进益飞快了。”聂仲由道。   “总该要有些进步,都过去一年了。”   “我佩服你。”聂仲由道,一副有话就直说的样子,“当年从牢里捞出你,我没想到你能走到这一步。”   李瑕抬眼看着前方的青山,想了一会,忽道:“等这仗打完,我要与明月成亲,到时来喝喜酒。”   “那是自然,我还以为你是在想战事。”   “战事无休无止,也打太久了。”   聂仲由那张螳螂一般瘦削的脸上难得露出笑意,道:“原来你也有厌倦的时候,我以为你喜欢打仗。”   “不是厌倦。”李瑕摇了摇头,一板一眼道:“合理的休息,才能更好的运动,打仗也一样,现在却是连休养生息的时间也没有。”   “没办法。”聂仲由道:“自古守四川必守汉中,失了汉中,只有挨打的份。”   “是,明明是小胜不断,但始终无法扭转局面。”   聂仲由道:“这般说吧,纽璘已立于不败之地。骑兵或许有小败,但难以被重挫。你我能埋伏千余敌兵,却埋伏不了两万人。纽璘稍有小败,汪德臣即可立刻支援,因此小胜再多,也极难扭转局面。”   “我知道。川蜀门户已经丢了,只求能保住了蒲帅大军。”   聂仲由依旧觉得可惜,可惜箭滩渡一败,大局上终究还是输了。如今李瑕做得越好,越让他觉得遗憾。   当初若换李瑕守箭滩渡,结果是否大不相同……聂仲由忽有了这样的感慨。   但李瑕资历、官职显然不够。   “贾似道被调到两淮了。”李瑕忽然道。   “什么?”聂仲由一愣,没听懂。   李瑕道:“我们带回的情报、兀良合台的人头,贾似道有用,他应该已答应我联络杨果了。”   “你怎么知道?”   李瑕道:“贾似道到两淮的消息是蒲帅告诉我的,他不会毫无理由就过去,还有去年塔察儿、帖里垓进攻两淮,才到了山东便被李璮动了手脚,很可能与此有关。   从我得知迁为知县那天,我就一直在想这些事。当然,这事需要有更具体的消息才能判断,可惜开年来我就一直领兵在外……太想回庆符县看看了,纽璘耽误了我太多事。”   聂仲由沉默了一下,道:“打败他。”   “对了,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李瑕道:“蒲帅只让我增援云顶城,并没有给我处置姚世安的权力。”   聂仲由虽早有预料。   “到了你该知道此事的时候……蒲帅对云顶城发生的事只怕没有预料。”李瑕说出了他的担忧。   ……   如今在身边的这些人当中,李瑕只有在面对聂仲由时才会把心里这些想法说出来。   他也需要喘息,也有许多私事与公事要安排,心里也有忧虑……   ……   此时,纽璘正在对成都发动强攻。   蒙军驱赶着俘虏来的汉兵,如蚂蚁一般涌向成都的城墙;砲车抛出尸油凝炼的火球,轰然砸向城中,烈火熊熊。   宋军嘶声叫喊着,奋力将冲上城头的敌兵推下,抱起木石狠狠地砸下去。   远远的,汪德臣从利州派来的精骑已赶来,汇入蒙军的营地。   宋军收复家园的热情已在渐渐消褪,家园已然残败、荒无人烟,而蒙军却越打越多,让人感到无比绝望。   “轰!”   城楼经不住烈火的焚烧,轰然倒塌。   残破的城墙也是摇摇欲坠,落在蒲择之眼里,仿佛是大厦将倾…… #第三百四十七章 洛带镇   雷打岩一败,蒙军损失了两百余人。而都剌虽杀了石抹按只,却并不能将蒙军引入宋军预设的埋伏点,因此那支蒙军虽大溃,却并未被歼灭太多。   短短两日之后,也速答儿收拢溃兵,重新聚集起一千六百人。   从这方面而言,也速答儿挫败了李瑕想要埋伏蒙军的计划,避免了本可能发生的覆灭之祸。   只因接手的时间太短,没能识破都剌的背叛,好在,这种小伎俩并不能大量杀伤蒙军。   也速答儿还发现一件事,即李瑕的作战方法其实与蒙军一样。   这边蒙军不愿意强攻云顶城,吸引宋军到野地袭扰,那边李瑕不愿与蒙军野战,则吸引蒙军到各种山坳、峡谷;   这边蒙军招降了姚世安,那边李瑕就招降了都剌……   自古以来打仗无非都是那些计谋,只看运用而已,李瑕运用得不错。很明显,这个十七岁的年轻人初上战场,正在飞快地学习。   可笑的是,自蒙军开战以来,每每有宋军大将归降蒙古,却少有蒙古将领投降宋朝。这件事不管在蒙人还是宋人想来都是不可置信,仿佛蒙人永远不可能投降。   几乎没有宋人试着去招降过蒙将,唯有李瑕。手段虽卑劣至极,但李瑕做成功了。   这件事,成了也速答儿心底里的一根刺。   “只有懦弱的宋人会叛降,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绝不能允许有宋人敢唆使蒙人背叛,想都不能想……必须只有宋人才是卑贱的、贪生怕死的。”   也速答儿在心底反复念叨着,愈发想要击杀李瑕。   相比起来,脸被毁容反而不那么打紧。也速答儿更讨厌的是李瑕骨子里那股傲气。竟然有自信逼蒙人背叛,愈细想、愈是让他感到李瑕的狂妄。   “让我捉到,我要打碎你的脊梁骨……”   ……   洛带镇。   从秦至唐初,洛带镇便一直是驿道上的重要驿站,早在三国时便有繁荣街市,诸葛亮兴市时更名为“万景街”,但到了如今,镇子里已是一片荒芜。   八月十五日,又是一年中秋,李瑕率军入驻洛带镇。   一列列兵士穿过杳无人烟的万景街,脚步声急促,却又井然有序。   李瑕选定了万景街上一间破败的客栈作为临时指挥所,入驻之后便将一张张地图摆开。   “粮草不要运进镇上,就留在东面的滚龙坡上,每三日运送一次;岗哨立刻布置起来;还有驿道,马上掘了,陷马沟必须挖到西边的芦苇荡……”   李瑕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指的是洛带镇西边的一片小湖泊。洛带镇没有城墙,这片湖泊便是他们西面最重要的防事之一。   至于南边,则是一条玉带河。   “玉带河上游的玉带湖上须有人去筑堤截水,若蒙军从南面攻来,我们便放水淹他们。羿青,你派人去办。”   手指移到洛带镇北面,李瑕沉吟了片刻,道:“北面无地势可以倚仗,乃是最难守之处。想必很快,也速答儿就要休整好,重新杀过来了……”   羿青听着这些,也不说话,他已经习惯于听从李瑕的吩咐。   反倒是聂仲由虽与李瑕是旧识,却始终保持着独立的思考,问道:“也速答儿是否会领残兵先去与纽璘汇合?”   “应该不会。”李瑕道:“等他收拢好兵马,再绕道成都,我们都已修筑好防御工事了。他是惯打仗之人,不会纵容我们在洛带立足。何况还是个年轻人,总有傲气。”   聂仲由瞥了李瑕一眼,目光落处少年人脸上的皮肤细腻光滑,他不由心想李瑕这评价旁人年轻的语调倒有些怪异。   “洛带镇以西至成都,已无地势可倚,接下来正面对敌,唯有死战。不可再心存侥幸了。”   “明白。”   “我知道今日是中秋。”李瑕道,“但还是要让士卒们连夜筑防,这样吧,今夜我们三人带头,各负责东、南、北三面的防事。”   “好。”羿青道:“我就和士卒们说,今年中秋打退了蒙军,往后年年过太平日子的中秋。”   李瑕沉默了片刻,道:“倒也不必许这种不可能兑现的承诺,战事还长……”   “哦。”   羿青挠了挠头,他以前待下严苛,如今想宽待士卒,倒不知怎么做才好了。   聂仲由拍了拍羿青的背,道:“走吧……”   ……   成都。   因是中秋,加之城中粮食也渐渐用尽,被围困的宋军士气愈发低落。   蒲择之有心想要犒赏将士、提振士气,但战事日渐吃紧,显然无力这么做。   这天夜里他只能亲自去往一个个营帐探望士卒。   “蒲帅,我们守着成都,是等朝廷的援兵吗?”一个队将见蒲择之来了,虽感激涕零但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虑。   “会有援兵来的,叙、泸那边会派兵马来接应……”   蒲择之话到一半便停了下来,以他的地位,本不必对这些士卒多解释,之所以下意识多说一句,无非是因他自己也没底气。   叙州、泸州兵力本就不多了,要从岷江逆流而上前来接应如何能做到?   有时连蒲择之自己也感到泄气,但这不是他一人之事,担负着社稷重担,他也唯有振作精神。   中秋佳节就这般潦草地过去,临安城内也许还是花团锦簇,但西南深陷战乱,早没了半点过节的气氛。   八月十六日,天光未亮,蒙军的号角声便再次响起,又是一轮攻城战。   城楼已被烧毁了,宋军连夜在东城又搭建了一个高台,用以登高远望、临阵指挥。兵士们带着十二面军鼓、号角,以及诸色令旗上了高台,木梁上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蒲帅,战台不稳,你是否……”   “川蜀亦不稳,我等遂来稳定危局,又何惧一小小木台?”   蒲择之打断了麾下兵士的劝阻,大步迈上站台。八字步站开,他站在那,便如定海神针一般。   眺目远望,只见稀薄的晨光中,一排排攻城的汉兵方阵已从东面而来。   因人数众多,双方排开列阵便花了许多时间,天光也渐渐大亮……   幸而川西百姓已被迁移走十余万,蒙军掳掠不到太多人攻城,否则成都只怕已在早几日前便要陷落。   既便如此,蒙骑四出还是从各个乡村搜寻出了上万百姓,驱使着他们攻城,这些人扛着云椅、推着砲车走在最面前,阵型松松垮垮,如同蚁群。   后面便是蒙古汉兵,有十二个方阵,阵型密集,驱赶着攻城的百姓。最后才是纽璘的骑兵,加上汪德臣派来支援的精骑,以凑成两万余人。   这两万余人分为轻骑与重骑。   轻骑阵型分散,随着号角声四散开来,向成都四面游走而去,寻找着防御的弱点,并不时吆喝着命蒙古汉兵驱百姓去攻打;   重骑则守在纽璘的中军大部,排开阵列,铁甲铿锵、弯刀森然。他们并不有所动作,而是等着宋军败退后再冲锋,以一举冲溃宋军……   相比之下,宋军这边气势就弱得多,连日来伤亡不断已不足三万人。   蒙军可以集中兵力只攻一点,宋军却不得不分守四面城墙,且守着城杀伤的都是被驱赶来的百姓、汉兵,蒙军却越打越多。   这种情况下,宋军士气愈发低落……   双方便在这样紧锣密鼓的准备中,渐渐接触。   昨日的攻城战中,成都东面的城墙已坍塌了一段,今日这里将是蒙军的主攻之处……   ……   在纽璘的预想中,蒲择之本该更早被击溃。   箭滩渡一战,可以说是大局已定。但蒲择之偏还要垂死挣扎,迁移川西人口、增援云顶城……使得宋军得以吊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也该掐断了。   “今日便是决胜之际,宋军守不住成都,极可能出城而逃。等我命令,冲垮他们……” #第三百四十八章 大战与小战   “敢退者,斩!”   十余个蒙军探马赤军从各个方阵之间策马奔来,偶见到蒙古汉兵当中有缩足不前者,便催马过去,手中弯刀毫不犹豫斩下,将头颅悬挂着。   攻城的百姓与汉兵胆颤心惊,不得不全力应战。他们攻向那段已坍塌的城墙,在那里,宋军连夜用木石堵住缺口。   他们奋力推着木盾车、堆土车向前,到了离城墙百步内,城头上的箭矢便倾泄而下,如雨般射落在人群之中,木盾车上嗒嗒作响,更多的人却是惨叫着倒在箭雨之中。   “继续向前!”   后来者便踏着尸体趁着两轮箭之间的空隙冲向城墙。在这个时候,蒙古汉兵们也向城内抛射火球,压制城头的宋军。   蒙军并不指望这样抛射造成多大的伤亡,而是要把堆土车推过去,且任由百姓死在城下,等尸油火球砲射过去,便可燃起熊熊烈火。   “轰!”   火球砸在被堵死的城墙坍塌段,燃起烈火。宋军只好推着沙土灭火。   而城墙下,木盾车、堆土车相继推过来,尸体堆积,越堆越高。而城头上的木石、箭矢、金汁已然告竭。   鏖战了一个多时辰后,终于有蒙古汉兵杀进了城墙。   ……   “堵住他们!”蒲黼竭力大吼。   今日正是蒲黼负责守卫这一段城墙,眼见已被蒙军攻破,连忙领兵杀过去。   宋军蜂涌向前,以血肉之躯代替木石。   “快准备木石、火球!弓箭手呢?!还不射后面的敌兵?!”   蒲黼急得脸都已扭曲,他放目看去,愈发多的敌兵向这边涌来。而蒙军的砲车也渐渐调整好了角度,不时有尸油火球砸在这段城头,使宋军疲于应对。   “蒲将军,撤一段吧!”   “不行!”蒲黼大吼道:“给我堵住他们……”   火球又狠狠砸下来,正砸在蒲黼阵中。   还在端着金汁的宋军被砸倒在地,滚烫的金汁泼了他们一身,惨叫声吓得周围的宋军一片大乱。   “杀进去!破城就在今日!”城墙下的蒙古汉兵嘶吼不已。   “拒马!快将拒马推过来……”   蒲黼还在指挥,才回过头,只见敌兵已涌进缺口,向他这边杀来。   “噗噗噗……”   宋军将士连忙迎上,长矛捅去。然而他们这段城头已被攻得太久,士卒疲惫、武器残钝、阵形混乱,而敌军好不容易冲进城,个个如疯了一般。   蒲黼再次回头望了一眼,见支援的宋军还在远处,被烈火阻隔。   他于是拔出佩刀,迎着这些敌兵杀了过去……   蒲黼书香门第出身、进士及第,上阵杀敌并非是没有选择,他本可以选择当一个雅致高贵的文官,饮茶品诗。   但他还是选择了随父上阵,在这地狱一般的成都战场上,染着令人作呕的血污,迎上了凶神恶煞的敌人。   “堵住他们!杀……”   长矛与单刀相交,对敌双方都杀红了眼。   终于,有人一刀斩下了蒲黼的头颅。   “我杀了个宋人将军!我杀了个宋人将军……”   “破城啊!”   ……   战台上,蒲择之身子晃了晃。   他把最凶险的一段城墙交给儿子守卫时便曾想过这种结果,却未想到它真的出现了……   但战场上连给他悼念儿子的时间都没有,他只能调派着兵马,命人堵上缺口。   蒙军的火球还在不时砸落,阻碍着城头上宋军之间的支援……   ……   蒙军中军大阵。纽璘跨马坐在一列列重甲骑兵当中,听人禀报着战事。   “都元帅,快要破城了,刚才已冲进缺口一次。”   “嗯。”   “都元帅,蒲择之把北面的守军调了两千人左右到东面。”   “拜延八都鲁,你去攻北城。”纽璘道:“别让老东西有喘气的机会。”   拜延八都鲁问道:“宋军要撤,必从南面出城,这会不是会蒲择之的伎俩?”   纽璘不悦,骂道:“叫你去就去。”   末了,他还是解释了一句,道:“宋军一撤,骑兵冲一个回合就能击溃他们,就让他们撤。这在兵法上叫‘围三阙一’,懂吗?”   “不懂。”拜延八都鲁道:“听都元帅吩咐就是。”   这边才吩咐完,忽有几骑快马从东面赶来。   纽璘回过头,眯了眯眼,预感到会是也速答儿的消息。   果不其然,正是也速答儿派人来禀报战况。   待纽璘听说石抹按只身死,还损失了一半人马,却也不发怒,很平静地道:“石抹按只是战死的,就这么说。”   “是。”   “那支宋军呢?李瑕领着他们上哪去了?”   “洛带镇,小将军说洛带镇无险可倚,他会领兵去击败那支宋军,将李瑕的人头带回来。他出发时命我来报都元帅,此时该已到洛带镇了。”   纽璘问道:“为何不早来报我?”   “小将军说,都元帅对阵宋军三万人,兵力也吃紧,不需都元帅增援。”   纽璘道:“你去告诉他,这仗若败了,就算是我儿子,我也必处置他。”   “是……”   待这几骑蒙卒又策马离开,纽璘有一瞬间皱了皱眉,喃喃了一句。   “还是太年轻了……”   ……   与此同时,五十余里开外的洛带镇,一场小小的战役也正在如火如荼之际。   也速答儿并未再以骑兵袭拢,他迫切需要一场胜仗稳定军心,树立威望;   李瑕并未再诱敌深入、至山谷埋伏,他迫切需要击败也速答儿,支援成都。   双方竟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决一死战,或多或少,都有些被逼无奈,却也都战意坚决。   战事就在洛带镇北面。   比起纽璘、蒲择之数万大军惊天动地的大战,洛带这一战动静小得多,双方加在一起不过只有四千余人。   “嘭!”   重响声中,马匹砸落在陷马沟里,一名蒙卒惨叫着,试图从沟里爬起来,身体却已被矛尖刺穿。   所幸后面的骑兵及时勒马,正在用弓箭向宋军还击。下一刻宋军的箭矢也射来,射穿了陷马沟里的蒙卒。   “驾!”   有骑兵跃过陷马沟,继续向宋军放箭。   “绕过去!绕过去……”   呼喝声响,控马技艺高超的蒙卒迅速向两边绕道,又有十余骑栽入陷马沟,但已离宋军越来越近。   “推拒马!重甲步兵阵列……”   “喝!”   宋军亦爆发出大吼声。   双方互相试探着,接近着……   也速答儿吐出了含在嘴里的药,开始亲自发号施令,脸上还未结痂的伤口再次流出血来。   他的声音含糊不清,需要身边的传令官大喊才能传达出去,但他的眼神里却满是狂意,其中还包含了一些愤怒。   也速答儿确实没想到,仅仅一夜之间,宋军就布置好了这么多陷马沟。   但这只是小道而已,战场上最重要的还是战力、指挥。   很快,蒙军在他的指挥下,并不理会那些结列的重甲步兵,而是由两翼包抄过去,以箭矢攻击宋军的侧翼。   宋军以重甲兵迎战的计划受挫,竟是放弃了北面的防事,向洛带镇缓缓退去。   镇上并无城墙,也速答儿知道宋军这是想打巷战,立刻下令探马赤军绕过宋军大阵,先行赶到洛带镇,堵住宋军归路。   “宋人必有布置陷阱,小心他们火攻。”   果不其然,探马赤军才到洛带镇,城中登时火起,阻断了蒙军的截击的计划。但蒙军事先已有防备,伤亡并不大。   也速答儿冷笑,下令冲锋。   双方互相试探到这里,都没能在智略上赢过对方,也只有硬碰硬的接战了。   随着宋军的缓缓后撤,蒙军终于踏过了各道陷马沟,骑兵们收起弓,换上打头锤,战马在地上刨着土,渐渐提速,撞向宋军的阵列……   “跶跶跶跶……”   “顶住!”   “杀穿他们!”   “嘭!”   巨响声中,有宋兵撞飞起来,砸在身后的同袍身上,也有蒙军的战马被长矛刺穿,哀鸣不已…… #第三百四十九章 小战   武信军于箭渡滩一败,能逃出来的也都是丢盔卸甲。此时宋军当中的重甲兵基本都是云顶城的守军,但也不多。   云顶城城防坚固,平时作战不需太多重甲,一共也仅有步人甲两百副。他们排成两排,前排的士卒斜举着长矛,抵御骑兵的冲击。后排挎着斩马刀,准备斩马腿。   宋军这套战法确实能有效的克制骑兵,绍兴年间,岳飞每以重甲步方阵杀败强悍的金军铁骑。   但到了蒙宋交战之际,宋军士卒身披六十斤铁甲,加上兵器,负荷近一百斤,列阵之后往往求战而不得,硬生生被蒙军拖垮。   今日,也速答儿是看出宋军重甲兵仅两百人,才敢与宋军硬碰硬。   以他在战场上的经验,蒙骑只要冲破这两排防线,便可在宋军阵中杀个对穿,摧坚陷阵,长驱直入。   如他如料,蒙军很快将宋军的防线撞出了缺口。   ……   一个名叫“哈日高”的蒙卒摔下马,甩出了手里的打头锤,接连砸倒三名宋兵。   他很快起身,抽出弯弓,如猛虎一般扑向前,斩向一名宋军弓弩手,手中弯刀乱挥,护住周身,努力杀乱宋军弓弩手的阵列。   马蹄声起,又有蒙卒冲进宋军阵中,引起一片混乱。   哈日高大喜,吼道:“杀穿他们啊!”   “弓弩手向后撤,盾手、刀斧手补上!”   宋军部将大吼声响起,弓弩手从阵列的缝隙间退后,一列列盾手向前,盾牌横挡。   哈日高一刀砍在盾牌上,突然肩上一痛,不由惨叫。   一个名叫“卞源”的宋军刀斧手从盾手身边转出,持刀劈下。   这刀是斩马刀,刀背厚,刀身重,刀刃磨得锋利,径直破开哈日高的皮甲,将他开膛破肚。   卞源斩杀了蒙卒,满脸都是兴奋之色,只听队将吼道:“盾牌手列阵,刀斧手准备,斩马腿!”   来不及了,一列蒙卒已策马杀来,挥锤猛击,“嘭”的一声重响,卞源头上的木盾破裂。   “斩!”   卞源手中十来斤的大刀横斩,径直斩断一条马腿,血泼在他脸上,带着温热。   马匹轰然倒地,马上的蒙卒正扑向盾手,纠缠在一起,卞源连忙抢上,斩马刀猛劈那蒙卒的背。   “呼……呼……”   喘息越来越重,卞源也累得不轻,喃喃道:“两……两个……”   “嘭!”   一柄打头锤砸下,将卞源的脑袋砸得血肉模糊……   战场上,类似的厮杀不断发生着,很快,交战处的土地已被鲜血染红。   若这般不停地打下去,双方伤亡相当,也许蒙军所有人拼光了,宋军还能剩下千余人。   但这显然不可能发生,只要胜败之势稍显,总有一方会败退。   也速答儿要的就是以气势压住宋军,宋军一败,蒙古骑兵便可追上去,轻而易举地展开屠戮。   时间一点点过去,也速答儿凝望着战场,忽然发现了宋军阵列上的破绽。   他猛地咧嘴笑出来,牵动了脸上的伤势,剧痛。但他浑然不觉,大幅挥动着手臂发号施令……   ……   蒙军比宋军更灵活,始终掌握着主攻的权力。   眼看宋军不断加强正面的防线,蒙骑们迅速又策马退后,重新汇聚,撞向了宋军的右翼。   右翼主要是聂仲由的武信军,前一刻还在不断以盾手、刀斧手支援云顶守军,下一刻蒙骑已向他们冲杀上来。   “不许撤!驾矛,顶上去!”聂仲由下令道,声音已喊得沙哑。   这一战让他又想到了箭滩渡,又是一场正面对敌的鏖战,又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为了能尽快支援成都,李瑕放弃了之前迂回纵深的策略,临战之前显得并无太多信心。这一点唯有聂仲由感受到了。   来不及想这些了,蒙骑已撞进武信军的防线。   愈来愈多的蒙骑涌向宋军右翼。如同一杆大锤有力地横扫过来,誓要将宋军砸得分崩离析……   也速答儿眼中有了喜色。他之所以敢迎战两倍之敌,正是因为骑兵更容易把握住战场上这样的战机。   他比宋将指挥得更出色,有强大的自信能打赢这一仗。   然而,宋军主将的大旗不退反进,已向蒙军迎了上去。   ……   李瑕深知武信军的士气不足,箭滩渡一败必然导致他们担忧主将先退,他们确实是今日这个战场上最容易溃退的一支兵马。   因此,李瑕在蒙卒杀入右翼的第一时间,亲自顶上了去。   若论兵法而言,他这一举动显然是错的。   这代表着宋军不会再有后备队,一旦蒙军再有增援,看不到希望的宋军便会立即败退;一旦蒙军杀了他,或砍倒大旗,宋军也会立刻溃败。   假设打仗是一场考试,李瑕这次的答卷又错得一塌糊涂。   但打仗从来就不是考试。   ……   “破敌!”   武信军部将蒋金石竭力大吼着,嘴里已满是鲜血。   蒙军对右翼的第二轮冲锋就已杀破了他的方阵,他自己也中了一锤。高速冲锋当中抡来的一锤已砸坏他的五脏六腑。   蒋金石心知自己必死,不愿再退,奋起余力又喊了一声。   眼前的蒙卒勒马避过,又是一锤砸下。   “嘭!”   打头锤砸在蒋金石的头盔上,他登时气绝,但临死前却死死抱住了锤杆。   身后,宋军的呼喝声大作。   李瑕领兵顶上蒋金石的方阵,长剑斩下那蒙卒的手掌,血喷薄而出,伴随着剧烈的惨叫。   长矛手迅速赶上,将这蒙卒捅下马来。   李瑕继续冲锋,喝道:“列阵!架矛!”   他甚至没有时间去看倒在地上的蒋金石,迅速指挥着兵士补上这段防线。   而前方,蒙骑的下一轮冲锋又到了……   ……   也速答儿顾不得擦伤口处的血,认真地盯着战场、听着哨骑的汇报,认为这一战已到了关键时刻。只要能穿破宋军的右翼,甚至直接斩将夺旗,此战必胜。   他没有犹豫,将麾下所有的兵马都押了上去,且催动战马,亲自杀向宋军。   今日这场血战,他必须要赢。   忽然,有号角声响起。   也速答儿已杀入宋军阵中,听到号角声不由回望,只见北面烟尘滚滚,终于,一杆大旗于道路上显现出来。   “是宋军!”   “宋军的援军来了!”   也速答儿眉头大皱,暗想这显然是不可能,云顶城至多不过三千人,守城已是勉强,若敢来攻,蒙骑完全可以抢在宋军前面封锁云顶城的道路。   宋军不应该敢如此冒险。   “他们没有多少人……”   也速答儿分明有了判断,但来不及了,蒙军大惊之下已心生退意。   事实上,这支蒙军本归石抹按只统领,也速答儿为将不过两三天光景,胜时还好,一遇挫折,立刻便出现了指挥不顺的情况。   已有蒙骑脱离战场,远远逃开……   胜败就在这一瞬间。   “撤!”   也速答儿心知今日占不到便宜,果断下命令,勒马便走。   蒙军抛下遍地的尸体,如潮水般向西面撤去。宋军欢呼着,踏过血泊,穷追不舍。   连奔数里,也速答儿顾不得边策马还边回过头看去,只见那赶来的宋军不过百余骑兵,在马尾上系了树枝。   “该死!”   他心中嘀咕了一句,暗想这一仗还没完,再给他机会拉开距离,整好兵马,还可掉转马头冲溃宋军。   “嘭!”   一念至此,前方的骑兵突然勒马停下,也速答儿猛地撞上了去,摔下马来,盔甲在地面上发出闷响,蒙军乱成一片。   “将军!前面又是陷马沟!”蒙卒的声音里已满是惊恐。   也速答儿满脸血流,落在刚战败的蒙军士卒眼里极是狠狈,任他极力稳定士气,蒙军士卒却更加慌乱。   甚至有马蹄踩在了也速答儿腿上。   任他智勇双全,战场之变幻莫测,竟还是让他陷入这等狠狈处境。   “啊……啊……”   因太用力喊叫,也速大答脸上的伤口已完全裂开,任何命令都成了漏风声,也无人再听他指挥了……   ……   杨奔领着庆符军的马军六十余人,又从云顶守军中调了四十余擅骑之士,早已候在滚龙坡上,见战事到关键时刻便领兵杀出。   果然将蒙军逼向西面预先挖好的陷马沟处。   这不是太有利的地势,战机稍纵即逝。   “杀上去!”   杨奔毫不犹豫,当即便领着区区百人杀向那乱成一团的蒙军……   ……   时尽黄昏,西距洛带镇不过五十里的成都战场上还是杀声震天。   纽璘已命令中军的重骑兵向成都西门进发,随时准备击破宋军大部。   他看得出来,蒲择之很快就要突围了。   战到这时,纽璘其实也很紧张,虽然他看起来一直从容不迫,但临危受命,新任都元帅,要带领蒙军打败蒲择之,于他而言其实并不容易。   他何尝不忌惮宋军的战力?也只有通过箭滩渡、灵泉山、剑门关、云顶城的一场场小战,削弱宋军实力、打压宋军士气,才敢与蒲择之决战。   终于,到了决胜之机。   纽璘专注于战场,老眼旁皱纹愈深,喃喃道:“老东西,别熬了,出来吧。”   终于,有哨骑回报道:“都元帅,宋军要出城了。”   “好……”   话音未了,又有丢盔卸甲的蒙骑自东面狂奔而来,远远便扯着嗓子大喊。   “都元帅!小将军败了,请都元帅支援……”   纽璘皱了皱眉,不愿错失击败蒲择之的良机,只好临时抽调中军千余人向东增援…… #第三百五十章 援军   蒲择之并未走下战台,他目光看去,只见越来越多的蒙军已从东城的缺口处涌进城中,宋军已无法将他们杀出去。   成都这座残城守不住了,此事已成定局。为今之计,只能逃回重庆,尽量保全将士。   但要撤也不是说撤就撤的,无序地撤退必将引起大溃败。   蒲择之不停调轮着兵力,将疲备的将士安排到城西列阵集结,让新力兵顶上城头守卫,摆出要继续死守成都的姿态。   他知道纽璘布置了重骑兵在埋伏。但蒙军披着重甲苦等一天,人马也会疲惫,也需要就食。   须等到傍晚,蒙军人马乏惫之际再杀出成都,免不了一番血战,但若能抵住蒙军攻势,便可趁夜色行军进入岷江峡谷。   这是无奈之计,未必能顺利。却已是垂垂老矣的蒲择之眼下唯一的办法了。   不远处,又一团火球被蒙军的砲车击入城中,就在战台附近燃起熊熊大火。宋军已没有兵力去扑灭它……   “蒲帅,时辰到了。”   蒲择之回望了一眼蒲黼葬身之处,又迅速转回头,下令道:“鸣金吧。”   传令兵开始击钲,尖锐的鸣金声远远传开,宋军早已得到军令,放弃了城头,转入城内组织着巷战,防止被蒙军咬住。   他们没有纵火烧城,而是保留了这座古城……留待下次来收复。   这是为将者时时刻刻要注意的地方,蒲择之若下令纵火,则会给士卒带去“蒲帅已对川西心灰意冷”的感觉,使士气更为低落。   城墙上,蒙军如蚁群一般攀爬上去,城内的街巷中,宋军如潮水般涌向西城门。   伤员是走不了的,倒在地上哀号,被抢上来的蒙军结果了性命,这让正在撤离的宋军心里堵得厉害。   蒲择之再注意,也无法在这件事上提振他们的军心,只能任他们泪流满面。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因儿子的死,在心里默默流泪。   他下了战台,却是登上西城的城楼继续指挥。   西城城头上的宋军暂还留在城头,不停地放箭,逼退城外的蒙军。之后,城门在缓缓打开,一列列宋军执着长矛杀了出去。   没有口号。   喊什么呢?还乡?这是在收复成都时就喊过的。   总不能喊着“逃命”迎敌,宋军士卒沉默地向前冲着,没有太多时间集结阵列,迅速向前方一排排的铁甲重骑兵杀上去。   宋属火属,军衣多是红色,仿佛与地上的血融为一体,也仿佛是日薄西山的残阳。   他们奔过百步,百五十步,终于冲到了蒙军阵列前百步之内,迎接他们的是蒙军的箭雨,“嗖嗖嗖”破空声响彻。   失去了城墙的凭障,宋军的伤亡激增,第一轮箭雨之下便留下了三百余具尸体,很快,蒙军的第二轮箭雨又射过来。   城头上,蒲择之痛苦地闭上眼。   “一帅无能,累死三军……”   这是他对自己的评语。但评语不重要,再自责也挽回不了将士们的性命。他却还要继续指挥。   痛苦地睁开眼,蒲择之再次向战场眺望。然而,转头之际,他忽然愣了一下。   东面,很远很远的地方,道路尽头似乎有一条黑线在逐渐放大。   蒲择之努力睁大眼望去,渐渐看到,那是一群溃兵……黑甲,蒙军溃兵?   终于,他看清了那些黑点,正是蒙古溃兵,正疯狂地向纽璘的中军大营逃窜,在他们身后,是正徒步追赶的一支兵马……红色军衣……   蒲择之第一时间回过头,看向纽璘的中军大帐,身子不由自主就是一颤。   蒙军人数还少于宋军,却要围攻成都这个大城、且要布置骑兵拦截宋军,纽璘几乎是把兵分布到了极致,中军大帐不过仅剩千余人守卫。   不,已没有千余人,那正在溃逃的不正是纽璘的中军守卫吗?   “援军来了!”   一声大吼突然在西城城头上响起。   “咚!”又是一声战鼓,这是宋军的鼓手一听有援军就兴奋的砸下了鼓棰。   “对!击鼓!”蒲择之喊道:“告诉将士们,援军来了!截住蒙军,别让他们回援!”   “咚!咚!咚……”   鼓声突然激烈起来。   此事说来奇怪,同样的声音,但很明显能听出鼓手比原来更激荡。宋军士卒亦是士气大振。   “破敌!破敌!”   他们终于有了口号,仿佛重新有了力气,握紧了长矛,冲向前方的蒙军重骑。   ……   蒙古骑兵还在控马,准备迂回一圈从侧面冲击宋军那混乱的阵列,突然见宋军士气大振,皆是一愣。   战场太大,他们不像站在城头上的宋军,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继续放着箭,准备着大战。   唯有蒙军将领们迅速派出哨骑,去打探到底出了何事……   ……   “发生了何事?!”纽璘怒吼道。   “小将军……战死了!”   纽璘的怒容忽然凝固住了。   “我们领兵向东支援,没走多久,迎面就是小将军的溃兵冲上来……速度又快,根本拦不住,冲乱了我们的阵列,只听到他们喊‘小将军战死了’,宋军就追上来……”   纽璘似乎不信,摇了摇头,道:“不可能。”   他是了解自己儿子的,也速答儿智勇双全,不可能轻易战死。   但另一方面,纽璘又深知也速答儿为人傲气,还太锐利,没磨成一个沉稳的老将。   在纽璘看来,也速答儿今日根本就没有与李瑕决战的必要,偏是想要立功……   脑中这些念头一闪而过,纽璘迅速催动战马,迎向东面。   他虽是都元帅,却从来不惧亲自冲锋,何况此时中军大帐人少,拉不住溃兵,唯有他亲自斩将才成稳住局面。   马蹄踏在地面,纽璘竟是如离弦之箭般直直迎上奔来的宋军,其身后二十余精骑见状,迅速跟上去。   “慌什么?!随都元帅杀敌!”   ……   宋军这边,追在最前头的是杨奔。   洛带镇一战,他在关键时刻杀出,一举奠定胜局,又趁其混乱之际当机立断冲进蒙军之中斩杀也速答儿。   血泼开那一刻,杨奔兴奋得浑身颤栗。   这是他渴望已久的大功,忽如其来地就到了他手中。   可怜也速答儿,一身勇力还没来得及施展,因脸上的伤口剧痛反应不及,被杨奔一刀斩杀。   杨奔亲自高举着也速答儿的头颅,一路驱赶着溃兵冲蒙军的大帐。   突然,迎面一支利箭激射而来。   “噗!”   箭矢破穿杨奔身上的札甲,卡在他的肋骨上,径直将他射落在马下。   “杨奔!”那边邱寿领步卒赶到,护住杨奔。   “人头!”杨奔重伤之下犹大喊道:“人头……”   话到一半,杨奔瞪着眼,看到了让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只见邱寿还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向也速答儿的人头,一名蒙将已飞马而来,顷刻间已奔到他面前。   “噗!”   蒙将弯刀劈下,径直砍翻邱寿。   “邱寿!”   ……   血泼在马头上,纽璘沉着脸,勒马便走。   他有“勇力过人”之称,一刀斩将,竟是如探囊取物一般轻易。   马匹掉了个头,纽璘俯身,拾起地上也速答儿的头颅,收在怀中,策马便去收拢溃兵。   “都元帅威武!”蒙军高声大喊。   纽璘这一冲锋,看似凶险,却算准了宋军狂奔五十里,体力不支。   果然,宋军见此情景,不敢再追,开始列队,步步逼进。   蒙古溃兵们终于有机会重新休整。   局势仿佛便要被纽璘稳定下来……   渐渐的,落日在西边的群山从沉下去,天地间唯剩稀薄的夕阳光亮。   突然,火光从蒙军中军大帐燃起。   纽璘还在收拢溃兵迎战宋军,转过头看了,不由愣了一下。   “有小股宋军混进溃军之中,杀入营地了,不必理会他们……”   下一刻,十余骑踏营而出。   “阿卜干已死!”有人高举着一颗头颅,用蒙语大喊道,“蒙古宗王阿卜干已死!”   蒙军大惊。   纽璘张了张嘴,只觉心胆俱裂。   这感觉,就像是正在与人专心打斗时,被人从后面捅了一刀子,捅进了心肺之间。   “宗王……”   宋军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号角声起,整理好阵列的宋军再次挺着长矛冲了上来。   而蒙军营帐里,火势还在燃烧。   终于,那杆大纛缓缓倒了下去,轰然砸落…… #第三百五十一章 义子   李瑕有自知之明,他的战略眼光或许不错,但在具体的战术指挥上其实不如羿青、聂仲由。   因此,在击溃也速答儿的兵马之后,李瑕便将指挥权交由他们二人。他则跨上战马,亲自带着杨奔那百名马军衔击溃兵。   奔三十余里,正见纽璘派来的千余援兵,这些援兵没想到也速答儿败得如此惨烈,被溃兵冲撞,人仰马翻,又不知宋军到底有多少人马,连忙掉头后撤。   正在这时,李瑕命杨奔继续驱赶溃兵,他则领二十余人从侧面杀上,草草换上蒙军衣甲随溃兵而逃,不时射杀蒙军百夫长,增加混乱。   待后面的宋军掩杀上来,蒙军的撤退终于变成大溃败。   十余里官道说远不远,骑兵全速狂奔冲到纽璘的中军大营已勒不住马。   李瑕感到有些兴奋,毫不犹豫便领二十余庆符军杀进蒙军营地。   这绝非正经打法,世间少有主将在这种时候选择亲自闯营。小人物才需要冒险去搏,偏李瑕从不自诩是大人物。   他非常清楚,论大战指挥,他万不可能比得过纽璘。与其以己之短击彼之长,不如剑走偏锋,刺其腹背。   果不其然,纽璘在危急关头依旧稳住了溃军。   宋军力疲,难以在交锋之初奠定胜局,那越打下去只会越难。一旦还在攻城的蒙军回援,倾刻便可击败宋军。   万幸李瑕踏马进了大营,他果断向蒙军大纛冲去。   “放火!砍倒大纛!”   马势迅疾,李瑕俯低身子,持着长剑死死盯着前方,忽见三十余蒙卒护着一个披着锦袍的肥胖男子疾奔。   “宗王快走!宋军攻上来了!”   “别拉我,成吉思汗的子孙……嗝……什么都不怕,就是蚊子太多了……”   李瑕听得懂他们的呼喝,喝道:“都元帅命我等保护宗王。”   那边阿卜干饮了好几斤酒才出来,他这人清醒时还算精明,喝醉后却是醉态可掬,拍掌大喊道:“你骑术太差啦……”   “嘭!”   疾马猛撞在蒙卒身上,李瑕重重摔飞起来,他就地一滚,犹不忘长剑横扫,划破两名蒙卒的小腿,血雾从伤口中喷薄而出。   二十庆符军也有样学样狠狠冲撞,起身后对着阿卜干的扈从就是一阵狂砍。   李瑕已如猛虎夺食般扑向阿卜干,手中长剑猛刺,毫不留情就捅穿其心口,又扯住阿卜干的肥胖的身躯挡了两下。   “宗王?宗王死了!”其余蒙卒大惊,转身就跑。   “夺旗!”   李瑕用力斩下阿卜干的头颅,立刻又冲向大纛……   ……   “蒙军大纛倒了!”   成都城头上,一声大吼响起,声音还带着颤抖。   “纽璘死了!援军斩了蒙鞑主帅……”   蒲择之快走了两步,扶着城墙极目远眺,只见夕阳的残影中那杆大纛缓缓倒了下去。   他一个激灵,猛地回过头,吼道:“反攻!”   本已急促的战鼓愈发惊天动地,宋军的鼓手仿佛疯了一般,大汗淋漓,使尽了浑身气力猛击鼓面。   “咚!”   那羊皮鼓面终于经不起他这般狂敲,破裂开来。   鼓手犹不兴尽,不听指令,冲到城墙边,嘶声竭力地大吼道:“胜了!胜了!破敌啊!”   城门外,杀出城的宋军已不需激励,个个状若疯虎地杀向蒙军……   山峰上那轮落日愈沉,天地间完全成了一片腥红,宋军的红色军衣仿佛是融入这抹红光之中,铺满了成都郊外。   终于,蒙军的鸣金之声响彻了这片红色的天地。   黑色的骑兵如潮水般向北涌去,一点点融入黑夜之中……   纽璘没有选择。   他任都元帅的时日太短,又未得到蒙哥汗的亲自册封,没有被赐下金符。是阿卜干全力支持,他才得以指挥大军。   阿卜干一死,纽璘绝不敢与蒲择之继续大战。   ……   是夜,成都城内又是一片欢腾。   李瑕走过长街,每走一步,都会遇到士卒们围上来由衷地感激与褒扬。   他始终坚持一个说辞。   “并非是我等援军救了你们,是你们拖住了所有的蒙军主力,才创造了这个偷袭蒙军大帐的机会。此战最大的功劳在于你们。”   “李知县,小人一辈子不会忘了你。”   “往后李知县成了大帅,小人要向人吹嘘,在成都随李知县打过仗……”   许久李瑕才脱离开人潮,时不时还能听到有人在笑,却也能听到有人在大哭。   “蒲帅呢?”   “蒲帅在东城……”   这个夜里的喧闹似乎与蒲择之无关。   蒲择之正立在东城城头,看着城墙的缺口发呆。   附近的尸体已经搬走了,但没找到蒲黼的,显然是已被烧成了焦炭。   李瑕走上城头,看着蒲择之那苍老的身躯,良久不知如何开口。   先打破沉寂的是一名跑来询问公务的士卒。   “蒲帅,王将军问粮草之事。”   “我一会过去商议。”   蒲择之说罢,转过头,才见到李瑕正站在那。   “非瑜来了,怎不打个招呼?”   “见过蒲帅,我也是刚到,想禀报云顶城发生之事。”李瑕说着,见蒲择之动作有些艰难,上前扶了扶他。   月光照下来,离得近了,便能看到蒲择之脸上的泪痕。   两人却并未就蒲黼之死说些什么,蒲择之开口还是缓慢而沉稳,道:“军务繁忙,边走边谈吧,云顶城且先不提,你对成都之战是如何看的。”   “纽璘今日虽退却,稳定军心之后必卷土重来。剑门关已失,成都门户大开,残城不可倚,田地荒芜,粮草不足,只怕是守不住。不如再收缩兵力,复图剑门关?”   蒲择之道:“纽璘之所以暂撤,并非实力折损。而是丢了阿卜干,他这临时受命的都元帅名不正言不顺,须等蒙哥正式册封。   算日子,只怕过不了一月蒙军必卷土重来,这点时间,也仅够我们的大军退回重庆,不足以经营成都。”   “是。”李瑕见蒲择之心中有数,不需提醒,遂不多言。   蒲择之心想,若调李瑕到军中,或可派他再试着奇袭一次剑门,但他既不愿,加上朝中派系交错,他亦已有靠山,强求不得。   又走了几步,蒲择之有些失望,道:“文华很欣赏你,还说过战事过后要请你吃酒长谈。”   “文华”是蒲黼的字,蒲择之一直没提儿子的死,但稍松下心神,还是无意识地提起他。   死了儿子,又有几个父亲不悲伤?   李瑕忽然想到了李墉。   李墉看得出儿子完全换了一个人,却还是留在庆符县,不肯放弃那一丝希望而已。   “非瑜呐。”蒲择之停下脚步,忽问道:“我有意认你为义子,你意下如何?”   李瑕有些不解。   收义子之风,五代时最重。如李克用的十三太保,如朱温传位于假子。宋朝廷最不喜五代留下的军阀风气,《宋刑统》对此做了诸多规定。   当然,规定是规定,宋时收义子依旧盛行,如孝宗朝的名相虞允文,任中书舍人时便敢收比他官职还高的武将为义子。   但这种事朝廷显然不喜欢,尤其是蒲择之在川蜀的身份,很容易落人口舌。蒲择之曾任礼部尚书,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可见蒲择之这提议,并非是为了自己,更多的还是为了李瑕,给予他在官职之外的权力。   蒲择之忠诚坦荡,不怕朝野非议;李瑕不同,不愿太早引起朝廷察觉到他的野心。   且在李瑕看来,世上没有白占有的好处,平白受人馈赠,必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他没怎么犹豫,直截了当开口道:“谢蒲帅厚爱,但小子担不起,毕竟是家中独子。”   他素来是这样的性格,想要的从不推却,不想要的便直言相拒,哪怕蒲择之刚死了儿子。   “为何?”蒲择之愣了愣,有些失落,问道:“你不愿?”   “我敬重蒲帅,但并未想过认蒲帅为义父。”   蒲择之抬眼看了看李瑕,目光落在那笔直的背脊上,感慨道:“你啊,站得直,性情也直。”   李瑕并未松开扶着蒲择之的手,道:“我性格有些缺陷,尤其在接人待物之事方面,还请蒲帅见谅。”   蒲择之道:“我又不是远之则怨的小人,岂会怪罪你。若因这点小事就感到被拂逆而不悦,我便担不起你的冒死相救了。”   李瑕道:“蒲帅担子太重了。”   蒲择之勉强笑了笑,心想李瑕虽未答应当义子,这份关切却比一个义子的名义更由衷。   ……   夜深。   “可惜非瑜年轻官小,否则我卸任之时能举代他主政四川,可安心去职。”蒲择之喃喃了一句。   “蒲帅说什么?”   蒲择之毫不避讳,环顾座下心腹将领,道:“尔等记住,李瑕可为大宋栋梁。”   这是颇为正式的一句评语,诸将皆心中一凛。   “继续议事吧。”蒲择之道:“方才说到哪了?”   “是。投降蒙古的叛将罗显在如今正驻守剑门关,末将与他是同乡……蒲帅若想重夺剑门关,末将愿去信一封招降他。”   蒲择之沉吟半晌,道:“剑门关事重,我亲自写封秘信,你想办法递过去。”   “是……”   军议之后,蒲择之身后一名幕僚上前,低声道:“大帅今夜行事只怕不妥。当众表态想要举代蜀帅人选,万一落入朝臣耳中,恐误会大帅有视川蜀为私土之意。私自与叛将联络,更容易落人话柄,不可不慎。”   蒲择之没有回答,只是轻叹了一声。   这些事,他又何尝不知呢…… #第三百五十二章 关扑   川西一战,因剑门关被蒙军占领,蒲择之最后还是选择退回重庆府。   幸而宋军伤亡不算大,抢回不少人口与辎重,且斩杀都元帅、蒙古宗王各一人,战果多于损耗,算是与余玠收复汉中一役相当。   往后,保存了战力的宋军或许有收复成都的可能,前提是攻克剑门。   此事蒲择之似乎还在谋划。   而李瑕身为知县,不能太久不在任上,八月二十三日,他便启程返回庆符县,聂仲由出城相送。   “将士们都想来送你,被我拦住了。”聂仲由牵着马,望着前方奔流的岷江,问道:“你为何不留在蒲帅军中?”   “文官更有前途。”李瑕随口敷衍。   聂仲由却很认真,道:“我想着,你若追随蒲帅,早晚能成为一方大将,领我等继续杀敌。”   他三十七岁的人,大儿子都十四岁了仅比李瑕小三岁,但自从他说过把命卖给李瑕之后,已甘心听从李瑕吩咐,遂有“领我等杀敌”之说。   “有机会的,磨刀不误砍柴功。”   “想必等临安的封赏下来,你还能升官吧?”   “赏赐该会有的,希望不会离开叙州吧。”   李瑕对升官毫不在意,甚至并不想高升,他更在乎的是在此战当中的成长,在军中建立的人脉与威望。   哪怕各种宋军名义上不归他调派,如今已尽知李瑕之名。   如他所言,往后总有机会并肩杀敌。   聂仲由偶尔觉得看不透李瑕,但他不是多话的人,只是伸手为李瑕整理了马鞍,又道:“保重,成亲了就派人来说一声,我去为你贺喜。”   “就这几个月吧,不捉紧的话,只怕等到来年战火又起。”   “是啊。”   李瑕最后交待了一句,道:“军中将士的赏赐一定不能薄了,你切记尽力争取,若遇到刁难,就找蒲帅。”   如说笑一般,他又道:“等往后我当了蜀帅,都是我麾下大将,尽早培养吧。”   聂仲由难得扬了扬嘴,道:“军中都传开了,庆符知县李非瑜,年少便立志镇蜀,志存高远。”   “是吧,志存高远……你也不必送了,再会。”   李瑕翻身上马,抬了抬手,径直策马而去,身后五十余名庆符马军跟上,扬起一阵尘土。   聂仲由站在那,伫目良久,终是嘀咕道:“走得也太干脆了,一点舍不得都没有?”   他其实是极舍不得的。   但岷江江畔,那数十骑已渐渐消失在山川与天际之间。   “唯见长江天际流。”聂仲由低声吟了一句。   他不会背更多诗,能想到这一句,还是去年北上过采石矶时韩承绪念过,如今回想起来,当时情境已恍如隔世。   短短一年间,李瑕已从一介死囚到名扬川蜀,阵斩蒙古宗王了……   ……   庐州。   贾似道已改任两淮宣抚大使,统兵于庐州。   去岁,蒙哥遣塔察儿、帖里垓进攻两淮,以配合川蜀的战局。   这情报正是李瑕等人从北面带回,朝中唯贾似道算是重视此事,派人赴山东与李璮联络。   李璮遂指责塔察儿、帖里垓过东平诸处时“掠民羊豕”,断了大军的补给。   等到兀良合台大败,这路攻两淮的蒙军竟真就不继续南下了。   贾似道布置此事看似轻而易举,实则是洞悉了蒙哥与忽必烈之间的冲突,深知北地蒙军亦不愿深入两淮河流湖泊众多之地。   立下如此大功,可惜却是间谍暗计,上不得台面,劳功不能彰显,贾似道却也不急,反而是自请到两淮镇守。   在他看来,只要官家知道他能干就行。往后多的是增加政绩的机会,还能避一避朝中丁大全的风头。   到任之后,贾似道除了整兵抗蒙,又暗中收集了丁大全之心腹、淮西制置副使袁玠的各项罪证,只等往后扳倒丁大全。   这天下诸事,仿佛成了他笼里的蛐蛐,随意拨弄。   他这人颇为奇怪,在临安时享得了锦衣玉食,到了兵营却也能与士卒同吃同睡,挤在臭气熏天的兵营里躺茅草席也躺得住。   这日,贾似道正在营中与人赌钱。   对方都是袁玠麾下将领,有统制方元忠、副统制曹升、统领袁懿之、副统领陆凤台等等。   他们玩的是“关扑”,就是在罐子里摇铜币,猜有几个正面、几个反面。   这局轮到贾似道摇罐,他随手便将桌前的一堆银块押了出去,道:“纯六。”   罐子里一共就六枚铜币,若六枚皆是正面,则称为“六浑纯”。   六浑纯自是极少见的,赔率又高。   贾似道既押了注,诸将不敢不押。   曹升一看桌上的银块就变了色,赌到现在,他已对贾似道的赌技心服口服,心知这局又要输,喃喃道:“贾相公,末将没这么多钱了。”   “你若输了,写个欠条便是。”   “那……纯五。”曹升苦着脸押注。   袁懿之押上一堆交子,道:“纯三。”   方元忠亦是推上一交子,道:“纯三。”   陆凤台见了满桌的钱,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抱拳问道:“贾相公,末将能不赌了吗?”   贾似道还未说话,那边袁懿之已喝道:“陆凤台,莫扫兴。”   “不错。”方元忠道:“赌桌上你怕了就退,战场上也要弃同袍逃命吗?”   陆凤台脸色愈发苦涩,道:“那末将押纯五,输了也是欠着。”   “都说了,关扑的时候不必这般拘谨。”贾似道只是笑,笑容颇为玩味。   此时龟鹤蒲走进来,递了封信给贾似道,低声道:“阿郎,蜀地的战报。”   “摊开。”   贾似道一边看着龟鹤蒲手中的信件,一边随手摇着罐子,“啪”的一下按在桌上。   “开吧。”   陆凤台目光瞥去,见贾似道已专注于信件之上,他又看向桌上的罐子,已被人缓缓掀开。   “一个……两个……六个?这……”   陆凤台只觉一口气堵到胸口,心疼欲死。   很快,一张欠条已摆在他的面前,白纸黑字写着“八百六十一贯”,触目惊心。   陆凤台转头看向袁懿之,袁懿之这会又不说话了,满眼恼怒地瞪着桌子,嘴唇张翕。   方元忠侧过头,如同没感受到他的目光一般。   陆凤台无助,只好在欠条上盖上手印,脸上已满是颓然之色。   “今日就玩到这吧。”贾似道头也不转,道:“龟鹤莆,把桌上的钱收了,至于两位将军的欠条……免了吧,我还不至于要找杀敌的将军催债。”   曹升、陆凤台俱是一愣,再转过头看向方元忠、袁懿之,一眼之间,彼此似乎隔阂愈深。   “那……我等告退。”方元忠脸色阴沉,竟不等贾似道回答,径直向外走去。   袁懿之亦是冷笑一声,跟了出去。   他们背靠袁玠,袁玠背靠的丁大全乃是当今天下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还真不太怕贾似道……   陆凤台连忙抱了抱拳,低声道:“谢贾相公饶了末将这一遭。”   他两头受气,心中满是为难。   才走到门外,忽听贾似道低声念叨了什么,陆凤台不由又停下脚步。   他飞快瞄了贾似道一眼,见他正在沉思,只好又低下头,匆匆离开。   就在刚才,他分明听到贾似道念的是一个人的名字。   “李瑕。”   ……   “娘的,这贾蟋蟀,一天到晚只知道赌。”方元忠才出来就啐了一口。   袁懿之道:“他若没出老千,我名字倒着写。”   “呵,当朝大员……轻佻。”   “还有你们两个,别跟个狗似的,被算计了知不知道?!”   陆凤台挨了骂,也只是低着头,默默无言。   ……   “又能赌钱,又能办事,有趣……把这些钱散下去吧,分给这几日投靠过来的将士。”   “是。”   “十几年练的手艺,非说我是出老千,可笑。”   “酒囊饭袋罢了,阿郎陪他们玩玩,赚个乐子不是吗?”   贾似道笑了笑,拈起桌上的铜币摆玩着,心思回转,喃喃道:“李瑕又跑到成都去了?蒲择之阵杀阿答胡……”   “阿郎说什么?”   “庆符县多久没消息了?”   “最近一封消息还是年初传来的,说李瑕要去五尺道。”   贾似道沉吟道:“这么说……我派去的人被他杀了?这小子。”   龟鹤莆不信,道:“他岂有这样的胆子?想必是他人不在庆符,没有消息也正常。”   “派人带封口信过去,告诉他……北面的老东西我联络了、临安的小娘子我赎了。再问问他,逢年过节连个礼物都无,像话吗?” #第三百五十三章 人口   叙州。   “近来真是忙得脚不沾地。”江春招呼李瑕在茶厅中坐下来,道:“潼川路安抚使卢安抚到叙州了你可知道?”   不等李瑕回答,江春自顾自道:“这些,说了你大概也是不太明白的,你官小,许多消息不甚灵通,州官与县官真是大不相同。”   “我到了叙州上任,既要安置从川西迁过来的人口,又要筹备兵马与船只北上接应蒲帅。唉,时事维艰,只恐蒙军要攻到叙州来……这官升三转,要愁的事便多了,与为官一县不同,大不相同。”   李瑕道:“通判还未得到消息?纽璘大军已暂退剑门,蒲帅已准备回师重庆了。”   “非瑜如何得知的?”   “我正是从成都过来。”   江春微讶,摆手苦笑道:“我还以为你是从庆符县来的。想必是被卢安抚带去成都了?”   “差不多吧。”   从李瑕进门,就一直是江春在絮絮叨叨,消息又不灵通,又爱显摆升官。   李瑕也不好多说在成都的经历,以免江春难堪,只是道:“看得出,通判近来是真的很忙。”   “忙归忙,该照应你的,我绝不含糊。”江春探了探身子,压低声音道:“正要派人去告知你一声,淯井监正在查庆符县私盐一事,已捅到了转运使司。”   “哦?”   “非瑜果然还未得到风声。”   “并未听说此事。”   “此事难办啊。”江春拍了拍膝,道:“毕竟是一路转运使司,我这小小一州通判,难以插手。你需想办法打点打点。”   “多谢通判挂念。”李瑕随口敷衍,提起来意,道:“今日路过叙州,是想请通判帮忙把人口安置到庆符县。”   江春挑眉道:“庆符县?如何安置得了许多人?”   “开荒扩城便是。”   江春捻须道:“不瞒非瑜,新任的魏知州对此事十分烦恼,庆符县愿为州衙分忧自是好的。但这赈济难民所需钱粮,有大缺口。”   李瑕道:“依朝廷规定,开荒的田税减免三年。而安置如此多人口,县里钱粮略有些不足,州衙多少也该给些支持,哪怕能减免全县两年赋税也行。”   江春良久不答,最后才沉吟道:“我先与知州相议……对了,私盐一事你也上点心,转运使司那边一定要去打点。”   “是。”   两人谈到这里,一名下人进了厅,道:“阿郎,卢安抚派来了人来,请李知县过去。”   “卢安抚?”江春愣了愣。   李瑕已起身,道:“通判,那我就告辞了。”   江春看着李瑕那笔直的身影离开,眼中泛起些忧色,喃喃道:“看来,私盐一事已捅到安抚使处了……李非瑜,都提醒你上心了。”   不一会儿,江荻、江苍跑来。   “父亲,李哥哥呢?”江苍一进厅便转着脑袋四下看,道:“咦,我听说他来了啊。”   江春懒得应儿子,目光看向江荻,只见她一身男装,腰间佩着长剑,手中握着一卷书,步履从容,愈发像个世家子弟,偏不像是个大家闺秀。   “看你,像什么样子。”江春指着江荻骂了一句,又指向江苍,骂道:“还有你,缩头缩脑,跟在你姐身后像个跟班一样。”   “哦。”   “都下去吧,李非瑜是办正事之人,岂有工夫与你等孩童胡闹。”   江春打发了儿女,又想到李瑕所言,不由心想这小子麻烦缠身,竟还来央求迁人口到庆符。   “帮他就帮他吧,毕竟成了州官,帮旧属一把……”   ……   直到次日,江春才从潼川路安抚使朱禩孙处得到了消息,包括成都之战的详细情报。   “非瑜虽年轻,却是个难得的将才。”朱禩孙抚须感叹道:“这次蒲帅来信中还特意提及了他的功劳。”   江春颇为惊讶,暗道李瑕做了这样的大事,到底是如何忍住连一句都不炫耀的。   “他到叙州后,最先便见了你。”朱禩孙又道:“看来,你与非瑜亲厚?”   一时之间,江春已有与有荣焉之感,忙道:“是,亲厚,亲厚。庆符官县廨小,非瑜无处可住,我便安排他与我同住,有违朝廷例制,望上官恕罪。”   朱禩孙点点头,道:“年轻人能展露头角,离不开长者帮扶。”   “不敢称是帮扶。”江春露出汗颜之色。   他回想起昨日显摆的州官身份,心中不免有些真的汗颜。   再想到那私盐一事……李非瑜与四川制置使、潼川路安抚使都有如此交情,何惧一小小盐监?   自己那些叮嘱,反倒显得可笑了,难为李非瑜也不戳破。   朱禩孙脸色郑重了些,开口谈起正事。   “川西迁来的十余万百姓之安置,载阳如何看待?”   “载阳”是江春的字,他在庆符县时是一县主官,无人以这种口气称呼他。到了叙州则不同,久违地每每被称作“江载阳”。   “此事。”江春道:“迁至长江以南为妥。但人数众多,唯能吏可安置百姓而不生乱。”   话到这里,江春回想起李瑕前来拜会之事,忽然若有所悟。   原来,李瑕不是有事相求,而是来提点自己的。且进城肯先来看看老上司,亦是给足了面子。   “朱安抚,观整个叙州府,北面容易陷入战事,筠连是羁縻之地,唯庆符县占地最阔,知县、主簿皆能吏,不如将此事交给他们?”江春道:“实不相瞒,非瑜昨日来见我,亦是主动请缨。”   朱禩孙并不惊讶,只淡淡问道:“前期赈济百姓的钱粮如何筹置?”   “叙、泸实无钱粮赈济。不如……免庆符县两年赋税如何?”   朱禩孙似乎点了点头,道:“魏文伯这个知州怕事、躲事,你比他勤勉。”   “不敢当,不敢当。”   “但你等万不能将这些百姓视为负担。蒲帅千辛万苦从蒙虏手中夺回这些人口,不是让你们推来推去的!”   “是,绝无此意。”   “起来吧,我不是冲你。”朱禩孙道,“公是公,私是私。李非瑜开口要免庆符三年赋税,你还知道减一年,不算差。”   “是,是。”江春连忙擦汗,心中已是感激李瑕周到。   “既然李非瑜有此等担当,区区十余万人,也不必再分散各州县了,可交由庆符县衙安排屯田。但川中将士苦无粮草,蒲帅迁置百姓亦是为了早日看到屯田之效,只能免庆符一年税赋。”   官职差了几层,眼界便完全不同。对于江春、魏文伯这些州官而言,要花费精力、钱粮去安置百姓,只嫌麻烦。   朱禩孙考虑的则是大局,一开口气势便不同。   “到后年秋,不仅要有秋税,我还要看到这十余万人开荒的粮食运往重庆府。”   “是,安抚使的意思我明白了。”   “不要只明白我的意思,遇事多想想为官一任,如何才是对治下好,对大宋社稷好。”   江春连忙拱手,道:“是,置民开荒所需的一切农具、耕牛,州衙一定尽力。”   朱禩孙这才抚须颌首,稍满意了些。   “载阳啊,我招你来谈,而非招魏文伯,并非没有缘由……”   ……   李瑕已溯符江北上,正在返回庆符县。   刘金锁领着百余庆符军随他一道返程,自见面起便喋喋不休。   “知县你又不在,几位先生只好让我率兵到泸州神臂城。还以为我要去打仗呢,原是替换泸州守军。被当成了民壮,气煞我也。   等朱安抚回来,又调我到他的亲兵营,说是要北上接应蒲帅。真是日日都在紧赶慢赶地造船,知县你看我这手……嘿,结果又不去了。你说孬不孬?”   李瑕漫不经心道:“不去不好吗?”   “知县和聂哥哥打仗,就我,净日地看家,有甚好的?”   “嗯。”   “知县你倒是说句话啊。”   “别人都要磨砺,你刘金锁最勇猛擅战,因此留你看家。”   “嘿嘿。”刘金锁不由咧嘴大笑,“以后知县可别留我看家了,好不?我看杨奔这伤没个三年五载的好不了,他看家最好。”   “嗯,不用你看家了。”   李瑕一边思忖着各种事情,目光落处,两岸青山缓缓退开,庆符县城已现在眼前…… #第三百五十四章 知县   “李哥哥你快看,这里是主屋,是你的屋子,爹派人翻修了一遍,这床榻、衣橱都是新打的,还有这个梳妆台,也是请城里手艺最好的木匠打的。”   韩巧儿抬手指了指,又道:“旁边是我和高姐姐的屋子,再旁边是阿莎姽姑姑的屋子。祖父和父亲还是住在西厢,北边院角那一片养了好多只鸡,还养了两只会产奶的母牛。以后李哥哥就可以每天吃鸡蛋、喝牛奶了……”   “嗯,确实很合我心意。”   “还有更好的没说呢。”韩巧儿有些兴奋,脚步匆匆又跑到廊下,道:“那边,原本义父抚琴听雨的小亭子拆掉了,石料用来修城墙。我们新搭了一个木架,李哥哥你不是总喜欢在木架上拉来拉去吗?以后就可以在那里拉了,秋千也移到那边。”   趁这小丫头没完没了说着这些的时候,李瑕转头看向高明月,她白净了些,更显貌美。   高明月微低下头,有些害羞,眼中却有温柔的喜色,欣慰于他安全回来了。   两人于是拉了拉手。   韩巧儿背对着他们,没看到,犹在努力介绍着这官舍中的各种改变。   末了,李瑕问道:“巧儿想过没有,若是我升官了,我们就不住这里了。”   “有啊。”韩巧儿道,“前几日听到李哥哥的消息,父亲就说‘只怕这官舍修缮后阿郎一天都未住便要升迁了’,但我们可以把鸡和牛都带走了。   对了,对了,姑姑还给我们裁了好几身新衣服。还有,高姐姐和阿莎姽姑姑在那边种了许多草药,制成香膏抹到脸上可舒服,李哥哥你看,我有没有变白啊?”   “有,还长高了些。”   “有吧?”韩巧儿很是惊喜,踮了踮脚凑到李瑕身边比划着。   大半年未见,她有太多太多话想说。   换作别的孩子大概会忘掉,偏她记忆力好,想说的事一件不落,恨不得如倒豆子似的一下子倒出来才行。   高明月拉着韩巧儿道:“巧儿,我们晚些再和他说。他刚回来,还有许多事要处理。”   “对哦,祖父和父亲就在前衙等李哥哥。”   韩巧儿也乖,马上就停下来,老老实实跟在李瑕后面。   李瑕与高明月并肩走着,问道:“近来辛苦你了。对了,威宁那边需要的粮草可送过去了?慕儒可有来信?”   “送去了。”高明月懂李瑕,已掏出一叠清单、信件,一边说着一边分别递过来。   “这是第一批送去的粮食与物资,韩老先生让熊佰将带人走一趟。高年丰本想去,但担心被蒙人得知他在威宁,我没同意。”   李瑕接过清单看了看。   盔甲、兵器等军需庆符县亦不足,只给了高长寿少量,倒是瓷蒺藜火球送了一批,供高长寿稳定局面。   高明月又递了一封信,道:“这是二哥的来信,他在威宁还算好,招了不少大理旧部,包括舍利僧亦与他有所联络。不过,与乌撒部偶有些小冲突,他在尽力维持……”   李瑕道:“阿勒、勒余父子不傻,眼看慕儒在威宁打开局面,很快就会意识到威胁。但在蒙军的压力下,这些小冲突反倒是次要的,阿术可有去攻威宁?”   高明月道:“正要与你说,阿术似乎有攻宋的计划,甚至是从广西北上,打穿湖广,但具体的大哥还在探查……这是大哥的来信。”   李瑕接过信,边看边问道:“他没被怀疑吧?”   “大哥没提。”   “他那人就是那样。”李瑕道,“有苦处从来不说,要应付阿术,必不容易。”   高琼信上的内容与高明月复述的差不多,信上还附了一份清单,让李瑕派人带物资到大理走私,多是些奢侈之物。   “这些商贸物资准备了吗?”   “韩老先生已准备妥当,三日前刚出发。”   “嗯,你们做得很好,辛苦了。”   在大理城李瑕中毒一事上,他看得出来,高明月并非那种强势、能代替他统领部下的女子。   但她细致、聪明,能成为一个极好的贤内助。   若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她不像武则天,更像长孙皇后。   把心中这莫名其妙的想法收了,李瑕踏步进了前衙,只见韩家父子已候在廊下。   许久未见,韩承绪有些激动,迎上李瑕。   没有太多寒暄,他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阿郎,钱粮不多了……”   ……   庆符县的地图上,一块块可开垦的土地被标注出来。   “这些年战乱不止,川中地广人稀,并不缺地。朝廷甚至一度规定,自带马匹从军者,分地两顷。当然,分的未必是可垦种之地。”   韩祈安整理着思绪,缓缓道:“荒地好找,但要安置十余万人,初期所需的钱粮……雪上加霜呐。”   李瑕点点头,问道:“如今私盐卖得如何?”   “卖得虽不错,可招兵买马、打通威宁,一桩私盐生意实在受不住这般开销。”   韩祈安说着,已翻开账册、拿出算盘,要给李瑕算账。   李瑕目光看去,见他头发稀疏了许多,好在精神还不错。   “以宁先生开始掉头发了?”   韩祈安苦笑道:“算账算的,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啊。”   李瑕拍了拍他的肩,道:“这样吧,今年的秋粮不必交了,马上就到九月收粮,先拿出来赈济移民吧。”   “是,好在阿郎回来了。这等事,我们还真作不了主。”   算盘啪啪作响,韩祈安提笔算起来。   李瑕又道:“我会再与蒲帅、潼川路、叙州再要些钱粮,朝廷也该有所赏赐。能稍解燃眉之急。”   “这部分,我算好之后拿出一个具体的数目来交与阿郎,方便与诸公协调。”   “还有,我们的生意不仅要向大理做,往叙州,往长江以东也该一路铺过去了。”   “提到此事,何不问问李先生?”   韩祈安停下笔,又道:“长江沿途往来大宗货物,必是商路。但此事我与父亲并不熟悉,如今阿郎幕下最了解宋境情况的,当属李先生。”   李瑕难得迟疑了片刻,问道:“李先生……近来如何?”   韩祈安似乎振奋了些,显然十分佩服李墉。   韩承绪也是抚须点头不已。   “方才一直谈钱粮,想与阿郎谈谈李先生之才干,竟是抽不出空来。阿郎请看这几份账册与文书,各个工坊,包括火器坊、制甲坊、矿山,皆是李先生在打理,他若入仕,必是能臣。连房主簿都自称‘才干在李西陵之下’……”   话到这里,李瑕倒是想到一事。   当初李墉任职的余杭县是何等大县。庆符这等偏远下县,加上迁来的十余万人,人口比余杭县也是小巫见大巫。   一个畿县主簿,官职比他这下县知县还高两转,治理一方的能力、经验更不知高了多少。   尤其是这份经验,没有十年光景熬不出来……   “阿郎?”韩祈安又道:“何不召李先生来问问?依我所见,阿郎该将李先生收为心腹。”   “嗯,我自有分寸。”李瑕起身道:“才回来,诸事繁杂,一桩一件慢慢安排吧。”   “也对。包括房主簿在内,阿郎该有许多人要见,见过之后再长谈不迟。”   李瑕起身,独自出了公房,想了想,向房言楷的公房走去。   ……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房言楷一抬头,见到李瑕,有些发愣。   他本以为李瑕刚回来,不会这么快见他。   “房主簿还在忙?”   “这……”   房言楷站起身来,拱手,行了一礼,道:“见过知县。”   昔日位在主簿之下的县尉,越过他成了知县,这感觉颇为怪异。   “知县若有吩咐,可召我过去。”他又补了一句。   李瑕却没摆知县的架子,如往常一样搬了张椅子在房言楷对面坐下。   “繁文褥节不必讲了。今日时间不多,我来,是来与房主簿大概规划一下我们这个庆符县接下来的发展……” #第三百五十五章 失魂症   “我们这个庆符县……”   待李瑕离开后,房言楷低声喃喃着重复了一遍,回顾整个对话,这是让他印象最深的一句话。   本以为李瑕少年得志,任了知县,会在他面前摆架子,但这种预想中的难堪并未发生。李瑕自始至终都就事说事的态度。   房言楷遂觉得自己有些小家子气了。   到了傍晚时分,他再次抽空来到符江对岸李西陵家中用饭。   他一直没把家小带来庆符,两年来都是独自用饭,如今李西陵算是他唯一的朋友。   他能与李西陵为友,却不可能与韩家父子这等北归人为友,正是所谓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推门入堂,李西陵正在品茶,回过头笑道:“你鼻子倒是灵,今日郝老道长在山上捕了条大蛇,昭成正炖蛇羹。”   房言楷莞尔道:“郝老道长捕的蛇,莫不是蛇妖?”   他在县衙里终日一副古板面容,但中进士前也是诗酒年华过来的,在友人面前也有风趣的一面。   “自然是蛇妖,你我食之,或可羽化飞升。”   “莫胡诌了,李知县今日归来,未召你过去?”   “他去军营了。”李西陵道:“我份内之事办得妥当,无甚要说的。”   房言楷已在桌前坐下,执箸等着,显得颇为自在。   不一会儿,李昭成端上蛇羹及几样菜肴,郝修阳也落座,四人把酒用羹。   菜肴入口,味道颇鲜美,房言楷本有心夸赞几句,却又将话语收了回去。   因与李西陵成了好友,这李家父子的事他是最清楚的……李昭成喜欢下厨,不喜读书科举。李西陵则认为偶尔下厨怡情可以,但不是男儿正道。   那,再夸李昭成厨艺,便是给友人家中添乱了。   用过饭,饮了几杯酒,房言楷叹一声道:“到了今日,真是在一小儿治下任职了。”   “正书欺他年轻罢了。”李西陵捧着酒杯道:“撇开年纪,李知县之人品才干,你可服气?”   房言楷苦笑。   李西陵道:“而我之所以到李知县幕下任事,恰是因他年轻,如此年纪便有此等成就,往后又如何?”   “道理我皆懂。”房言楷道,“然自出仕以来,兢兢业业,却始终于此一阶半职打转,连初入仕的少年也爬在头上……”   “往后回乡,于亲朋旧友、师生同门间如何抬得起头?”李西陵忽打断了房言楷的话,笑问了一句。   房言楷一愣,半晌,点了点头。   李西陵这句话,正是戳到了他心底。   “他们会说‘听闻正书兄任上那知县李非瑜年不过十七’?为官至此,有何颜面可言?”李西陵又道。   “我亦知这些都是虚枉……”   “世情如此。”李西陵道:“故而天下间多的是碌碌无为之辈,放不下其可怜的自以为是。而慧眼识珠者,少之又少。”   他凑到房言楷近前,又道:“房兄,你欲与碌碌之辈为伍,或真心为治下之民施展才干?”   道理房言楷都懂,他许是太孤独,需要有人聊一聊,聊过之后,忽然间释然了许多……   ……   “房主簿走了?”   刘苏苏进堂,问了一句,一边收拾着桌上的残羹。   “嗯,他蹉跎太久,眼界也窄了。”李墉随口道了一句,问道:“你可吃过了?”   “在后面吃过了,在临安还从未见过这般大的蛇,吓得人没胃口。”   李墉看着妾室,叹息了一声。   “相传苏东坡贬官惠州,曾派老兵到市中买蛇羹。其妾室朝云不食蛇,东坡遂称是海鲜,后朝云得知所食为蛇肉,惊吐成疾,病体缠绵数月,香消玉陨。遂有‘高情已逐晓云空’之句,可惜可叹呐。”   刘苏苏回过头,嗔道:“阿郎又胡说了,东坡为朝云引魂时,分明写的是‘遭时之疫,遘病而亡’,岂是误食蛇羹?”   李墉只是笑笑。   他看到桌上的蛇羹想到苏轼与妾室朝云,又想到了更多。   苏东坡悼亡妻,写“十年生死两茫茫”,之后其侍妾朝云相伴其二十三年,一生辛勤,万里随从,东坡又写下“佳人相见一千年”。   这些,他李墉亦经历过。   但近来,他想到的却是苏东坡的丧子之恸。   李墉思量着这些,开口喃喃道:“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刘苏苏最是明白李墉的心思,不由停下动作,劝慰道:“阿郎,莫太伤怀了。若妾身看,郝道长所言不差,该是得了失魂症,才会如换了个人一般。”   “倒非伤怀,只是……不知如何是好了啊。”   “是病,总会有好的一日。”   ……   那边李昭成提了一个食盒,进了庆符军营。   “李知县可在?”   “在大堂上,小人引李郎君过去。”   李昭成进了军议堂,只见李瑕正在那对着烛火翻看名册。   两人对视了一眼,李昭成提了提手中的食盒,道:“做了些蛇羹,吃吗?”   “不吃蛇肉,不好意思。”李瑕道。   “你以前没这般挑剔,给什么吃什么的。”   李瑕道:“不是同一个人了。”   李昭成在他对面坐下,打开食盒,拿出一盒糕点放在案上,也看到了案上的空盘。   “看来你吃过了,但尝尝这个吧,我做的糖糕,你以前最爱吃。”   李瑕却是又摇了摇头,道:“我不吃甜食。”   他向食盒里看去,见还有两盘时蔬,道:“那两道菜看起来不错。”   李昭成苦笑,端了菜出来,四下一看,见没有旁人在,道:“二弟不认得我了?”   “不认得。”   “好吧,我本名‘李玞’,算是你族兄,亦是你兄长。是父亲的堂侄,亦是他的养子……”   李昭成有些费力地解释了一遍,这些家族关系有些错综复杂,但李瑕还是听懂了。   简单来说,李昭成是李仁本的嫡孙,他亲姑姑曾是荣王妃。后来,李家被荣王迫害,他被李墉收养,才改了现在的名字。   说来,李墉也是自幼失怙、被伯父李仁本收养,如同一个轮回。   “哦,怪不得旁人说我们家以前深居简出,是这个缘由。”李瑕道。   “我们家”三字出口,他自己也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名册,看向李昭成。   李昭成男生女相,个子虽高,长得却颇漂亮,眨了眨眼,道:“是啊。我们家深居简出。”   “我打算与……李先生,与他谈谈荣王、忠王一事,但等我忙过这阵子吧。”   “你入狱之后,我们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但还没能设法救你,你已经北上了……”   “我知道。”   李昭成问道:“你不怪父亲吧?”   李瑕道:“我真是换了个人,不是心生怪罪。”   “你就未尝想过,你是得了失魂症?”李昭成问道。   李瑕道:“我的情况,我最清楚。”   “你若是换了一个人,可有平生过往?原本又是谁?”   李瑕夹着桌上的菜吃着,随口道:“我原是个……剑客,天下排名第一的那种,死后魂魄占据了这个身体。”   “都做过何事?”   “无非是每日辛勤练剑。”   “为何?”   “为了赢,奋斗的人生才有意义。”   李昭成沉默了一下,对李瑕这句话毫无认同感。   “或许,是你臆想出来的呢。这些年,李家不得安生,屡遭大灾。父亲不得已,参与到扳倒忠王一事。你见他如此,臆想出一个人来代替自己,牧守偏远之地、练私兵。可有这种可能?”   “这是你的臆想。”   “这是最合理的推测,与失魂症的症状相合。”李昭成道,“你这人吧,从小做事就太容易入神。”   李瑕沉默了片刻,明白他说的“失魂症”大概指的是“人格分裂”。   他忽然也在想,前世那一辈子,真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不成?   也只是一瞬间,李瑕摇了摇头。   以他坚定的意志,倒不至于被人三言两语就引得自我怀疑…… #第三百五十六章 父子   “李郎君和知县聊完了?”   “嗯,刘佰将这是换防?”   “是咧,这是什么?好香。”   “蛇羹,刘佰将吃吗?”   “可以吃吗?!”   “自是可以。”   “太好了!多谢李郎君!”   “不必客气,盘子就留下吧,我明日再来取……对了,刘佰将觉得我手艺如何?”   “那当然是没得说了……”   李昭成听了刘金锁的夸赞,颇觉满意。   回想起来,当年家中遭厄,他被李墉收养,一开始总觉得寄人篱下该做些什么,遂常跑到厨房帮忙。   后来李墉让他不必做菜,该好好读书,但李昭成是真心喜欢做菜。   一路上想着明天该做哪道菜,他回到家中,只见李墉还在堂上等着。   “父亲,我见过二弟了。”   “可看出什么来了?”   “确认他是得了失魂症。”   李墉问道:“何以断言?”   李昭成不加思索道:“因为只有这一种可能。父亲千思百想,难不成还能不认这儿子?”   ……   李瑕本以为回到庆符县之后会很忙。   十余万百姓要从叙州迁来安置,要开荒扩城;庆符军要扩军整编;威宁在建城,需要联络支援……   忙确实是忙,但几日之后,他发现未到预料中的程度。   房言楷、李墉完全有治理一县的能力,在接受了李瑕的规划之后,许多事都能处置得井井有条。韩家父子亦才干出色,做事愈发得心应手。   李瑕虽不闲,却没有借口回避李墉。   他并非避事的性格,还是与李墉见一面。   “近日,我与昭成兄聊过几次,觉得我们之间或者有些误会。”李瑕颇为坦荡,开口便道:“我不想给你们错误的希望,最后又失望,直说吧,我并非得了失魂症。确实不是你儿子。”   李墉直视着李瑕,并不回避他的目光,但却避过了话题。   “昭成今年十九,还未有字,你却已有了……非瑜。”李墉摇了摇头,道:“本想着待你加冠时取字‘成瑜’,错过了啊。”   “非瑜也挺好的,名与字,不过是代号而已。”   李瑕轻轻敲了敲桌面,斟酌着,又道:“去大理之前,有些事我们没聊清楚。我这次回来,听说你做了很多……多谢。”   李墉摆了摆手,道:“举手之劳罢了。”   两人尴尬地沉默了许久。   李瑕想聊的话不多,最后问道:“李家与赵禥之事,你是如何打算的?”   “你还记得此事?”   “不是记得,查到的。但还有些具体内幕我还不知。”李瑕道,“我虽不是你儿子,但你若信得过我,可与我明说,尽力帮你。”   李墉往椅背上倚了倚,问道:“为何如今想起问这些?”   李瑕坦然道:“我解决问题的思路与你不同,你想的是借吴潜的势,我则认为这乱世之中,兵权才是王道。你留在庆符,应该安全无虞。”   “那为何今日又要问?”   “不知道聊什么好。”   李墉想了想,也不隐瞒,开口直说。   “大姐当年确实曾让黄定喜服下堕胎药,险害赵禥丧命,谁成想赵禥成了皇嗣,李家也因此陷入大祸。直到五年前,临安城内又发生了一桩案子……你可记得‘魏紫姚黄’?”   李瑕摇头道:“不记得。”   李墉道:“官家之姐四郡子嫁给了魏峻,生下一子,名为‘魏关孙’,慈宪夫人对这个外孙极为宠爱,一日,她在宫中与官家闲聊,想见见外孙。   然而外姓人入后宫,须悬挂腰牌,唯宗室子弟可免。官家嫌繁琐,临机给魏关孙取名‘赵孟关’,称官家义子入宫面圣。   事过不久,临安便有了‘魏太子’与‘魏紫姚黄’的传闻,意思是‘魏子’出身高贵,生母为郡主。‘姚黄’则暗指赵禥,其生母黄氏乃奴婢出生,说是官家有意传位于外甥。”   李墉话到最后,又道:“正当传闻如火如荼之际,魏关孙在赵与芮府内的瑶圃池溺毙了。”   李瑕皱了皱眉。   荣王府他是去过的,那瑶圃池他也路过过。   当时在临安,若非他警机与幸运,只怕也已成为那片荷花池下的一具枯骨。   李墉又道:“彼时,吴潜任右相,闻此大案,震惊不已,恳请官家彻查。结果,官家只以魏关孙这孩子调皮跳入池中游泳溺亡,草草结案。   但吴潜已查到,魏关孙溺毙之日,乃与赵禥同游荷花池。不论谁为主谋,赵禥必定知情,一国皇嗣,不仅智力缺残,且如此凶残,吴潜遂决意不容他继承大统。   偏赵禥受官家包庇,吴潜无奈之下,多方查探找到我,要我指证赵禥并非赵与芮亲生。此事……我本已拒绝。之后,吴潜罢相,便不了了之。”   李瑕问道:“之后呢?”   “到了去岁四月,你打死孙天骥入狱,我才意识到,忠王一党亦在查我,大祸临门、避无可避了。   我辞官多年,无人能相护。只好烧了宅子,诈死脱身,联络吴潜的人,答应了他的要求,条件是他会护你们周全……也包括,把你从牢中救出来。”   李瑕沉默片刻,问道:“赵禥不是你儿子?”   李墉摇了摇头,道:“我与黄定喜之间并无私情。”   “那为何吴潜会找你作证?”   “黄定喜曾有段时间当过我的贴身丫鬟,之后……才成了大姐的陪嫁丫鬟。”   “是否还有一种可能?”李瑕道:“黄定喜怀的是李家哪位子弟的孩子,是赵与芮曾想药堕了这孩子,但还是生下来了。赵与芮看官家的几个皇子相继夭折,起了让赵禥继位的心思,因此才对李家灭口。”   李墉又摇头,道:“伯父向来做事仔细,若如此,绝不敢让黄定喜陪嫁。何况,若赵禥不是赵与芮亲生,赵与芮岂敢做出这等坏赵氏社稷之事?”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吴潜废储之心极坚。”李墉道:“他曾说,若再出个如钦宗一般的昏庸皇帝,后果远甚靖康之祸,赵禥……比钦宗去之远矣。”   李瑕不太了解宋钦宗在靖康之变时到底做过哪些蠢事,因此感觉不到吴潜这句话里的深邃恐惧。   李墉拍着膝盖,神色也有些茫然,又道:“我得吴潜相护,得以活命,此事已避不开。他如今已在谋复相位,等到那时……受人之托,终人之事吧。”   李瑕道:“我并非吴潜所救。”   “你在临安,受过梦窗先生大恩,不是吗?”   “你竟知道?”   李墉点点头,叹道:“你我受人恩惠,不可不报;伯父一家之血仇,亦不可不报。赵与芮父子逼我至此,也唯有奋起反击。”   李瑕道:“你若去,必死无疑。”   李墉迟疑了片刻,道:“你如今要做什么,我大概能猜到一些。吴潜复相之前,我能帮你多少,我尽力为之。等到往后,你顾好你大兄与姨娘……无论你是否我儿子,想必能够做到。”   “也许到时,你未必需要那么做。”   李墉道:“若你肯听我一句劝,我亦要说一句,你所作所为,实不该也。”   “你看出什么了?”   “我不知你要做到何种地步,但以国力养私兵,我岂会看不出?”   “很明显?”   李墉道:“你我受赵氏宗室迫害,此事如房言楷等人尚不知,只以为你立志为蜀帅,而我知晓。”   他带试探的语气,又问道:“你想拥兵自重,借此扳倒赵禥?”   李瑕不答。   李墉问道:“知道吴曦吗?”   “不知。”   “高宗朝的抗金名将,有七人后来被追封为王,蕲王韩世忠、鄜王刘光世、循王张俊、鄂王岳飞、和王杨沂中、涪王吴玠、信王吴璘。   其中,吴玠、吴璘两人为兄弟,经营和尚原、饶凤关、仙人关等地,屡败金军,保卫秦陇、屏障巴蜀。   吴璘之孙便是吴曦,官至四川宣抚副使,兼任陕西、河东招抚使。开禧三年,吴曦自称蜀王,叛宋降金,将阶、成、和、凤四州割让金国,以铁山为国界。   称王仅四十一日,吴曦便被官军所杀。吴家三世建功西陲、八十年功勋,自此付水东流。且朝廷愈不信任川陕领兵之将,多方挟持。”   “因此当今官家完全不信任余玠?恐余玠步吴曦后尘?”   李墉道:“何止不信任余玠,坐镇川蜀的,哪怕是蒲择之,朝廷也未必信任。”   “蒲帅?”   “为蜀帅者,稍有风吹草动,必被贬谪,蒲择之成不了你的靠山,蜀中绝不容有私兵。”   李墉说着,神态愈发悲观,叹道:“往后你被降罪,逃到大理吧,你不是想娶一个大理女子吗?” #第三百五十七章 走近   “我要娶谁,由我决定。”   李瑕感觉到李墉语气中的些许怨气,神色一敛,郑重其事道:“你莫阻挠我。”   李墉笑了笑,莞尔道:“我又未反对你这婚事。”   “但你语气中对我自作主张有所不满。”   李墉道:“你既自认非我子嗣,又何必与我强调?”   李瑕道:“因你不信,你神态之间分明将我当成你儿子。”   “你要我如何?看着活生生的儿子在眼前,当他死了吗?”   李瑕默然。   李墉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道:“你那未过门的大理妻氏,我并未见过,只是前阵子安排粮草南下时,她吩咐过几桩差事。”   “那是我的主意。”   “回想当初你欲娶唐安安,我便告诉过你,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讲究门第相当。”李墉道:“可还记得她?”   “不记得,但见过一次。”   “不想娶唐安安了?”   李瑕渐觉得谈话过程中,与李墉的关系变得有些奇怪。   他向后倚了倚,摇了摇头,道:“你对我,太多试探了。”   李墉问道:“觉得那小丫头有些心计?”   “嗯。”   李墉再次苦笑了一下,眼神却变得和蔼了些,道:“今日你有所问,我皆开诚布公。你我……可以交心几句?至少,我绝不会害你。”   “好。”   “你想当侬智高?”   李瑕道:“你说话真的太多典故了,我听不懂。”   “侬智高与吴曦相似吧,为名将狄青所败,后流亡大理。”   “我没打算当侬智高。”李瑕认认真真道。   两人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清楚,李墉斟酌着,道:“吴潜复相之前,我尽力帮你……无论你是否我儿子。”   李瑕道:“吴潜复相之后,我也不建议你去举证。”   “到时再谈吧。”李墉漫不经心,问道:“迁十余万人安置在庆符,你要了多少钱粮?”   “免了庆符县一年赋税。”李瑕将事情简单说了。   “你办得不对。”李墉摇了摇头,道:“莫看蒲择之、朱禩孙欣赏你,但公是公、私是私,他们依旧在试探庆符县能拿出多少钱粮,看张远明案、私盐案、走私案当中,你贪墨了多少钱粮。”   “不是贪墨。”   “且听我说,你与蒲、朱私交再好,但莫忘了他们首先是高官,其次才是你的忘年交。迁十余万人至庆符县,该伸手讨的钱粮却不讨,他们作何感想?”   李瑕道:“我讨了,但蜀中确无钱粮。”   “叙、泸二州从未失陷过,重庆府堂堂一方重镇,岂是你庆符小小一县可比?朱禩孙嘴上叫穷,实则要看你有多大意愿要迁置这十余万人。”   李墉话到这里,叹道:“你太想要这些人口,被看出来了啊。”   李瑕微微一凛,意识到自己确实太想要这些人口了。   “如何做?”   “叫穷而已。”李墉道,“你千辛万苦谋得官位,行事需要更加将自己视为大宋臣子才是。”   李瑕颇有感悟,点了点头,道:“受教了。”   李墉道:“此事,我替你办吧。”   “多谢了。”   李墉摆了摆手,道:“没有我,你也能办得成,看花费多少心力罢了。你对我无所求,我看得出。”   李瑕确实是对李墉无所求。   他直截了当地说了“我不是你儿子”,从未想要拿一段假的父子关系去获得什么,哪怕是一点点归属感。   偏是如此,李墉愈发认定他只是得了失魂症。   一开始,李墉也有无数怀疑,有许多事想要探究。却在李瑕的坦诚中,怀疑变成了无奈、不舍。   想探究的,全被李瑕无情地揭开了,李墉唯一能选择的便成了割舍或不割舍。   李瑕亦觉无奈,该说的都说了,还能逼着李墉割舍不成。   ……   “你近来有心事?”   这日清晨,高明月坐在秋千上,剥着鸡蛋,看着李瑕锻炼完,忍不住问了一句。   “嗯,算是有一点吧。”   李瑕接过鸡蛋,目光落处,高明月的手指纤细白皙,与蛋白相映,十分好看。   “遇到难题了?不是很顺利吗,韩老先生还说你会用人,见了李先生一次便能将他引为心腹,尽心做事。连房主簿那么高傲之人也轻易收服了。”   李瑕道:“这事我并非不想说,但不太好说。”   “好吧。”高明月倒了一碗牛奶,闻了闻,嫌有些膻,微微皱着眉,还是递给李瑕。   “你今日还去兵营吗?”   “嗯,今晚早些回来,你继续教我彝语可好。”   “好,我要考考你。对了,昨日听严云云说,在南边商路上看到一只好大的竹熊,很是漂亮,巧儿念叨了一晚上。”   “熊猫?”   “没有见过,我也不懂。私盐的账我核了一遍,没有错漏,严云云说想再开几口盐井,不过庆符、筠连二地加上南下的商路,卖得还是少了。”   “嫁衣的事,让她帮忙安排了吗?”   高明月低了低头,道:“没有……哪有新娘子自己说这些的。”   “那我来看着安排。”   “那个……二哥不是说等他在威宁立足了,再来替我们办吗?”   “不要理他,年年打仗,难得近来稍清闲一点……你也喝一口。”   “不喝,太膻了。”   “喝了能更白。”   高明月看着李瑕,眼神里似不信又似有些意动。   李瑕递过碗,让她小抿了一口,想早点成亲的念头再次冒出来。   每日清晨也只有短短一段时间能这般说会话,待前衙传来梆声,李瑕换过官服过去处理了几桩公事又去往庆符军营。   ……   如今庆符县到处都在大兴土木,符江上又搭了两座拱桥。   走过拱桥,东岸正在建新城,难民也开始从叙州迁来,一派繁忙景象。   李瑕虽将这些事安排给主簿与幕僚们去办,但每日都会抽空亲自与难民聊聊天。   他不穿官袍,也不披甲,只穿着布衣,不时找人问问他们的住宿、赈济等事宜。   “每日有放粥,吃不太饱,能活下去不错喽。不过小兄弟,老汉与你说啊,这城池建在河边不安生哩,得建到山顶上。你说这边那些个当官的……”   “老丈放心,庆符县北靠长江,南有群山,还有兵马驻守,不会让蒙军打过来的。”   “嘿,小毛孩子,老汉能信你的吗?城墙也无,愁死人……”   这等有见识的老汉往往只是少数,更多的难民多是疲惫麻木的样子,双目无神,似连开口说话的力气也无,唯在见到那一排排新盖的房舍时眼神亮了亮。   李瑕走到庆符营,只见一列列新兵正在将官的安排下扛着木石。   这是李墉与他商量的,与其操练新兵让他们白费力气,不如干些活……算是权宜之计吧。   但这只是上午的体能训练,之后这些新兵还要练习搏斗、弓马、急救、识字等等。   练兵之事,李瑕一向喜欢亲力亲为,每日只要有空都会过来。   庆符军中已有人私下说:“李知县不像知县,倒像是个将军。”   “说什么呢,李知县往后是要当蜀帅的……”   这日,李瑕又是在营中忙到傍晚,李墉再次来见了他。   近来两人会面次数多了些,彼此分明都有些尴尬,李墉却偏喜欢来。   “工坊那边制好了一批盔甲,来向知县汇报一声。”   “李先生辛苦了,让人搬到武库,我们过去看看。”   李墉看起来并不辛苦,摆了摆手,道:“还是当年在余杭为官时事务更繁琐,此间民风淳朴,少有那些麻烦事。”   两人并肩走着,李瑕已比李墉高些,侧过头能看到他头上的白发。   到武库看了盔甲器械,眼看周围无人,李墉微叹了一声,道:“你若得空,劝劝你长兄吧。”   李瑕淡淡瞥了他一眼。   李墉近来说话每每都是这般,“你长兄”“你姨娘”仿佛李瑕就是他儿子一般,李瑕也拿他没办法。   “他怎么了?”   “心思总在些厨艺小事上,不思进取。”李墉道:“昭成天资聪敏,往后可为你之助力,你请他帮忙做些事,他会听。”   “嗯。”   李墉道:“我见了李知县这张脸,不由将你当作儿子了,知县勿怪。”   “倒也不必抱歉。”李瑕板着脸道:“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被你看出来了。”李墉摇头苦笑,背过手,向库房外走去。   “对了,可否再帮我做件事?”   “知县请讲。”   李瑕沉吟片刻,道:“我的婚事……帮忙筹备一下吧?”   李墉没回头,背对着李瑕,道:“三书六礼确实麻烦,这样,明日让刘娘去县衙走一趟。”   “多谢了。”   李墉没回头,迈过门槛,仰着头,忍不住微微笑了一笑。   “刘娘说的对啊,是病,终归会好的……” #第三百五十八章 口信   县衙里的梆声日复一日响着,清早时韩承绪渐渐习惯在务公前捧上一杯香茗。   泡的是很便宜的茶叶,他却觉得日子愈发有盼头。   “待阿郎成了亲,巧儿也该过门了。”   韩祈安眯着眼,在图纸上标注着建城的进展,漫不经心道:“小丫头年岁还小,阿郎的意思是说不急。”   “不小了。”   “好在阿郎娶的是高氏郡主,能对巧儿好。早些晚些的反倒是其次。”   “说来,你与巧儿她娘皆是美姿仪,小丫头却是……”韩承绪摇了摇头,苦笑不已。   韩祈安道:“长开了便好,元娘小时候也是这般。”   “你又何曾见过巧儿娘小时候?”   “父亲忘了?那年陵川诗会我便见过她一次,我十岁,元娘八岁,个子小小的,黑黑瘦瘦……”   “以宁啊。”韩承绪叹道:“可有想过续弦?”   “孩儿身子骨不好,罢了。”   “身子骨慢慢养便是了。”   “要不了多久蒙军还会攻蜀,又非太平时节,岂有这等心思?”   “仗再打,日子总得过下去。”韩承绪未再劝儿子什么,喃喃道:“算来,阿郎的战功快要传到临安了,莫要被调离了庆符才好。”   “阿郎命我给丁大全写封信……”   公房中,父子俩话到这里,县衙的小吏黄时敲门进来。   “两位先生,知县可在?”   “今日有桩案子要升堂,知县已过去了。”   “来了位信使,派头大得没边。”   韩祈安起身道:“我去见见他。”   “韩先生。”黄时道:“那人口口声声,只要见知县。”   韩家父子对视一眼,明白了那“派头大得没边”是何意……   ……   方回坐在小厅里等了一会,待李瑕下了公堂过来,他也不起身,安坐如故,淡淡看着李瑕。   “见过李知县。鄙人方回,字万里,徽州歙县人,时年三十。”   李瑕道:“贾相公派你来的?”   “正是。”方回整了整袖子,道:“徽州知州魏公赏识鄙人诗才,曾带鄙人至永嘉,得吕太尉引荐至恩相幕府。”   “贾相公派你送了信?”   “欸,不急,李知县不看茶?你我闲聊几句?”   “给方先生看茶。”李瑕在主位上坐下,官气渐显。   方回笑道:“听闻李知县会做诗,曾有‘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之句,可是抄的?”   李瑕淡淡看了方回一眼,有些疑惑之意。   他当时在临安,抄唐伯虎这句诗哄住黄镛,后来黄镛伏阙上书,知道了他的真名,将此诗传开也是有可能的。   “是抄的。”   “果然。”方回道:“鄙人有首诗,‘袍絮无堪换,柴钱久未还。有人来问字,赊酒醉花间’,想必李知县正是觑此诗中之意,临摹了诗意。”   李瑕并不客气,道:“没听说过你这诗。”   方回道:“魏公曾赞鄙人可为当世陆游,李知县真未听过鄙人之诗?”   “贾相公派你来,要说何事?”   “哈哈,李知县年少任官,真是急躁。”   方回说着,见一中年男子端茶上来,摆了摆手,道:“这位兄台,面色腊黄,莫不是有痨病在身?莫碰到茶水……”   韩祈安端过茶水,脸色愈发难看。   方回浑然不觉,向李瑕道:“李知县,这位是你的幕僚吧?借着送茶之际来会会我,大可不必,大可不必。”   “方先生好眼力。”   “鄙人前日已到庆符县,四处逛了逛。”方回道:“李知县练兵、治民,为常人所不能之事……”   李瑕神情依旧平淡,看着方回,心中已有些警惕。   却听方回最后道:“但,李知县,你魄力小了啊。”   “是吗?”   “可知贾相公是如何做的?”方回道:“早在嘉熙二年,贾相公便上奏‘裕财之道,莫急于去赃吏。艺祖治赃吏,杖杀朝堂,孝宗真决刺面,今日行之,则财自裕’,面对地方劣绅贪官,合该狠狠抄没。反观李知县你,上任以来,仅抄了一个张远明,量小了,量小。”   李瑕脸色终于冷峻起来。   方回抬手一指堂外青天,又道:“淳佑三年,贾相公出任沿江、京湖、两淮等地,大力屯田、开垦荒地,不仅供应当地粮饷及筑城所需,且有余粮支援他方,官家赞他‘乘边给饷,服勤八稔,凡备御修筑之费,自为调度,尚有余蓄,殊可加奖’。反观李知县你,迁川西难民,却还伸手向州府讨要钱粮?”   “你想说什么?”   “李知县要鄙人明说?好!”方回高声道:“你是功是过,是贤是奸,皆在贾相公一念之间!今贾相公遣我来,你却是如何待我?!”   “咣啷”一声,李瑕忽起身拔出长剑,提剑走向方回。   “你……你干什么?”   “你真是贾相公派来的?莫不是北面细作?”   “我……我怎么会是……”   方回吓了一跳,来不及起身便想往外逃,摔在地上,脸色一片煞白。   他一向是这种狂妄性子,想着贾似道能派自己来传话,必是要压一压李瑕气焰。却没想到李瑕二话不说便要以细作之名杀他。   这哪有半点为官之人的样子?   李瑕倒也没真的杀了方回,见他吓得瑟瑟发抖,只拿剑尖抵着他的喉咙。   “贾相公爱开玩笑,派你来,无非是吓吓我。你若当了真,太狂,我杀了你,他也不会怪罪我,你信吗?”   “我我我……我不敢了……李知县……别闹……”   “有事说事。”   “好……好……贾相公遣我带两句口信,还有……还有北边某人给贾相公的回信……”   ……   “方回方万里,此人颇具才名,有几首诗传得很广,我在临安时也听说过。”   李墉说着,缓缓吟道:“‘每逢田野老,定胜市廛人。虽复语言拙,终然怀抱真。如何官府吏,专欲困农民’……此人,有怜民之心呐。”   “父亲莫被方回之诗骗了,此人言行不一,人品奇差,士林间多有传闻。”李昭成道:“他写诗讥嘲临安百官依附丁大全‘如君多是折腰人’,转头便赋《梅花百咏》献媚贾似道。”   “是吗?”   李昭成道:“孩儿宁不学诗书,也不效此等令人作呕之才子。”   李墉笑了笑,对这种年轻才子不以为意,沉吟道:“贾似道也在找我。”   李瑕点点头,道:“李先生觉得,他这逢年过节要的礼物是什么?”   “看来,我是给你添麻烦了。”   “那倒没有。”李瑕道:“眼下你若去找吴潜,必为贾似道所趁,且留在庆符吧。”   “嗯,暂且如此吧。”   “总之是与你说一声,你注意隐藏身份。”   李瑕说着,起身向外走去。   他只向李墉说了贾似道派人来试探之事,以提醒李墉小心。至于其它的,李瑕并未多说。   而他怀里揣着的,是杨果的来信。   约定好的时间已到,蒙哥果然已派人到北面钩考,清查汉地世侯……   ……   庐州。   贾似道举着一柄大刀抡了两圈,喘气不停,拿汗巾擦着脸。   “阿郎何必这般辛苦?”龟鹤莆连忙端着水盆过来。   “呼……出来带兵打仗,不练练怎么行……孟少保当年能将边防托付于我,你却真当我只会斗鸡走犬。”   “阿郎不会斗鸡,会斗蛐蛐。”   “哈。”贾似道也不嫌脏,径直在校场上坐下,忽道:“算时间,方回已到了庆符县了,也不知还活着没有。”   “阿郎怎选派那狂徒过去?”   “恶心恶心那小子。激怒了他,便能看出更多东西,正如斗蛐蛐,是需撩拨的。”   贾似道径直躺下,翘了个二郎腿,咬着稻草,看着天空,又喃喃道:“还是临安好啊。”   “阿郎啊,你都四十又三了,还这般,人家会说我们轻佻的……” #第三百五十九章 布局长远   远处的校场上传来士卒们的呼喝声。   贾似道哼着小曲,翘着的二郎腿晃着晃着,靴尖只随着他自己的调子轻轻点着。   他这人爱玩,女人也多,却从不对此上心,平日哼曲也从不哼香艳曲词,这点便与世间文人不同,他不需彰显自己的风流蕴藉,更喜欢哼自己谱的《促织歌》之类。   “大哉天地生群物,羡尔区区志不伦……”   “阿郎,药洲先生回来了。”龟鹤莆小声提醒道。   “那便过去吧。”贾似道起身,揉了揉酸疼的膀子肉,道:“筋骨不似从前了。”   那“药洲先生”是贾似道的幕僚廖莹中。   廖莹中字群玉,号药洲,福建路邵武人,其先祖曾弹劾秦桧,遭罢官。   他是甲辰科进士,却是任官皆不可授,只愿为贾似道门下幕僚。   “哈哈,群玉回来了。”   “阿郎,吴潜在庆元府那边……”   贾似道摆了摆手,却是先一指案上的几本书,笑道:“先说你又搜罗到哪些好书。”   廖莹中本是一本正经的模样,闻言竟有些眉飞色舞,忙不迭拿出几本书来,一一递过去。   “阿郎请看这个,你我刊印的《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已成册了。”   贾似道接过,一摸那封面便赞了一声,道:“装帧得漂亮,质地坚韧。这是抚州萆抄纸?纸宝墨光,醉心悦目呐。”   廖莹中笑道:“阿郎再看这用墨,皆杂泥金,不易褪色。”   他说着又递了另几册书,道:“这次又找了些孤本,如这《奇奇集》《悦生堂随抄》,皆佳本也,刊印成册流传,世间又添一缕书香。”   廖莹中乃“世彩堂”刊书世家出身,自幼便立志刊书,认为唯书籍可利于万世。   而世间肯不惜花费重金支持他做这些事的,只有贾似道一人。   在他眼里,贾似道虽声色犬马,却始终力保社稷山川,刊书籍以传文道。有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志向。   比起高谈阔论的满朝文武,爱斗蛐蛐的贾似道才是始终在做实事之人。   “你我刊书,万万要校对好,只出上品书册,莫要计较花费。”   贾似道捧着手中几本书看了,亦是真心喜欢,这般交待之后,方与廖莹中谈起正事。   “吴潜在庆元府如何了?”   吴潜罢相之后,隐居了数年,去岁起复,授沿海制置大使、知庆元府。这次廖莹中到庆元府,便是打探其所做所为。   “吴潜到任之后,修吴公塘、大西坝、北郭碶、澄浪堰等水利;又订立《义船法》,征民间船舶充作战船;代民输帛,一年来所蠲百五十万贯……政绩匪然。”   “他确是能臣。”贾似道点点头,道:“试过他了?可愿与我联手扳倒丁大全?”   廖莹中微微一笑,递过一封未拆过的密信,之后拿出火折子,亲手点了桌上的蜡烛。   贾似道拆掉封蜡,仔细看过信,随手放在蜡烛上点了。   一缕烟气冒出,他把玩着手里的火,直到最后一点纸片化为灰烬。   廖莹中道:“阿郎,我担心的是,吴潜比丁大全更难对付。”   “若无后手,我怎敢与虎谋皮?”贾似道哂笑一声。   他又恢复了那轻佻的神情,问道:“群玉,你说吴潜是如何想的?忠王有何不好?假设扳倒丁大全之后,吴潜任相,再扶忠王继位,他便可为下一个史弥远,执掌朝纲。”   “阿郎谬矣。”廖莹中道:“史弥远之辈,吴潜平生最是深恶痛绝,岂会效仿?”   “虽能臣,毫无魄力。”贾似道讥道,“他不当,我来。”   “阿郎有把握?”   “吴潜复相,必着手对付忠王。试想,若是他命李墉举证忠王之时,李墉反手一击,出卖吴潜,会是如何?”   廖莹中道:“看在官家眼里,吴潜敢阴谋陷害皇嗣,与造反何异?”   贾似道点点头,道:“明知凶险,非要去磕,冥顽之辈……我佩服他。”   “可李墉会这般做吗?如此关键的证人,吴潜岂能放任阿郎买通他?”   “李墉看似是关键,荣王、吴潜皆如此认为。”贾似道悠悠然道:“可唯有我,看出李瑕才是个人物。”   “李瑕……”   “他敢把我派去的人全杀了,好大胆子。但由此可见,李墉必已至庆符县。”   “吴潜真敢放他去?”   “哈,这些自诩义气之人相交。”   贾似道又是讥笑一声,咳了咳,板起脸,模仿起吴潜的样子,抚须长叹道:“守垣啊,老夫谋事,只为大宋社稷。你亦有此公心,愿舍身取义,老夫又何惧放你去见见亲生骨肉?”   廖莹中含笑摇头不已。   贾似道又走了一步,揉了揉眼,模仿李墉的语气,道:“恩相待我恩重如山,我绝不负恩相!”   “阿郎真是将这些人看透了。”廖莹中笑了一会,方才道:“但李墉这等人,只怕不愿背叛吴潜。”   “李墉若帮吴潜,必死无疑,而荣王苦苦相逼,绝不会放过他们。李瑕要救父,唯有一条路……立战功,手握重权,直到朝廷不敢动他。”   廖莹中神色一凛,道:“非常人所为啊,竟有这份心志。”   “换作你是李瑕,千辛万苦斩兀良合台、击阿答胡,能立下这般大功。岂能甘愿再让李墉去冒死举证?”   “他唯有投奔阿郎,助阿郎扳倒吴潜。”廖莹中不由感慨道:“阿郎布局长远,朝中无人可为匹敌。”   这“布局长远”确非虚言,如今丁大全气焰正炽,贾似道才刚打算联手吴潜对付丁党,却已连对付吴潜的办法已准备妥当。   “刨除李墉之事,我亦打算收服李瑕,他是个人才。去年丁大全便借着李瑕的功劳更得圣眷。”贾似道却是叹息了一声,道:“但,这只蛐蛐却未必肯入笼。”   “依方才所言,李瑕只能拜在阿郎门下。”   “你小看他了。今岁成都一战,想必蒲择之会很赏识他,蒲择之背后的李曾伯亦是朝中不小的势力。另外,他至少明面上还是丁大全一党。”   廖莹中道:“李曾伯、丁大全,可没实力、本事参与到皇嗣之争。”   “但他们却可助李瑕的功业。”贾似道眯了眯眼,道:“两三年间,此子若不可控制,如何是好?”   “一少年人而已,该不至于。”   “难说,此子天资类我。”贾似道悠悠道:“需尽快让他心甘情愿服我。”   “是。”廖莹中道:“我已将唐安安送至苏州。”   贾似道点点头,沉吟道:“两淮这边,袁玠的罪证我已准备妥当,只等时机恰当,交由吴潜,让他出面对付丁党……接下来,得设法调到京湖。”   廖莹中一愣,问道:“阿郎为何改变计划?”   “北面又有情报了。”   廖莹中作为贾似道最信任的幕僚,知道许多隐秘之事,比如,去岁李瑕带回了情报之后,便一直是贾似道派联络了杨果,并挫败了塔察儿攻打两淮的计划。   “哪怕在我们这些宋臣来看,山东李璮做事也太明目张胆了,杨果还敢传消息过来?”   贾似道难得深沉了些,压低声音道:“蒙哥似乎要对忽必烈动手了,你可知,如今蒙古在中原的统帅已不是忽必烈,换成了塔察儿。”   廖莹中瞳孔放大,震惊不已。   “这……如此大事,为何朝中一点风声也无?!”   贾似道冷笑,道:“一群尸位素餐之辈,能知道个屁。”   廖莹中犹自震惊,蒙古在中原的第一统帅换人了,宗王忽必烈被罢免,这是何等大事?偏宋朝这边根本就波澜不惊……   就连贾似道,也是在谈完了如何对付政敌之后才谈及。   “塔察儿,塔察儿。”廖莹中好一会才缓过神来,道:“塔察儿在山东连李璮都压不住,蒙哥怎会用他为帅?”   “塔察儿打仗不过尔尔,却对蒙哥有拥立之功,由此亦可见蒙哥对忽必烈猜忌之深。”   贾似道翻出地图,道:“他去年没攻入两淮,今秋又打算出兵攻打京湖。我既得到消息,这退敌的功劳,必是归我了。”   廖莹中道:“北面是否有可趁之机?”   贾似道摇了摇头,叹道:“依杨果信上之意。忽必烈被夺了节制兵马之权,蒙哥派人钩考、对汉官罗织罪名,致使北面人心惶惶。我若可击败塔察儿,或有可能劝北地世侯们与李璮一同叛蒙。但,杨果太天真了……” #第三百六十章 火候   “如今回想起来,当初我有些天真了。”   屋中灯火如豆,李瑕与韩承绪相对而坐,捧着那封秘信对谈。   北面之事,李瑕不会与李墉说,只能与韩承绪谈。   “在开封时,杨公告诉我,若宋廷能击败蒙军几次,或可使北面世侯群起反蒙。我没能看出这其中的不妥。”   韩承绪眯着老眼,道:“看信上说的这几件事,确有端倪……去岁李璮之所做所为,可见反蒙之意极坚,竟敢明目张胆断蒙军后勤。此举与公然割据何异?他敢这般做,想必是联络了不少世侯,故而杨公有那般判断。”   李瑕道:“越是如此,我越担心。”   韩承绪明白,叹息道:“李璮之做法,便像阿郎今日就在庆符县起兵造反,火候未到呐。去岁哪怕放任塔察儿到两淮打上一仗也罢,竟是毫不遮掩。”   “我之实力,远不能与李璮相比。但他行事太狂,注定难成大事。”   “蒙人暂时不动他,无非是蒙哥想要尽快灭宋,又欲对付忽必烈。待空出手来,必除李璮无疑。”   李瑕道:“你若是北地世侯,心存一丝反蒙之念,敢与李璮这等人谋事?”   韩承绪苦笑道:“未必所有人都能看出这些。”   李瑕道:“能成大世侯者,哪一个不是人老成精之辈?”   “阿郎担心杨公?”   李瑕沉思着,缓缓道:“我为官以来,与蒙军打过几仗,看待时局与当初有些不同了……要煽动北地世侯举事,小胜是不够的,宋军年年都在打胜仗,却还没到逆转局势的时候。   我们需要一场大胜,收复成都、收复汉中,兵进秦陇、虎眈中原,如此,才能给北人信心。可杨公信上所言,蒙哥钩考中原,汉地百官人心惶惶,‘此大好时机,望尔等把握’?”   韩承绪缓缓道:“托这封情报,今岁京湖战场,贾似道必可击败塔察儿了。依杨公设想,蒙军中原之统帅刚轮换,又遭大败。李璮举事,北地世侯惶惶之际群起响应……”   “杨公错了。”李瑕道:“我说兵进秦陇、虎眈中原,是要让北人对我们有恐惧。如今北地人心惶惶不假,但那是对蒙人的恐惧。汉地世侯依旧鄙夷宋廷,唯李璮野心勃勃之辈蠢蠢欲动,如何成事?   杨公将此视为时机,接连传情报于贾似道,却未见他身后之大世侯有所动静。只怕那些人看清形势,转手便要将杨公卖了。”   韩承绪叹道:“可怜一片赤血丹心,到头来只成宋臣之功劳簿、世侯之替罪羊。”   “若当初我未去开封,杨公心灰意冷之下烧了那些情报,不再动作,或可在这次钩考中平安无事。”   “阿郎不必如此想。”韩承绪道:“你大败兀良合台,让朝中大臣与之联络,一直在完成对他的承诺。今次是杨公太心急了,他曲辞华美、富于文采,却非谋事之臣。”   “不,不是他心急,钩考局已南下了。是我没做到。”李瑕喃喃道:“我太慢了,成都一战,我若有兵力能守住剑门关,或许还有反攻汉中的可能,杨公之处境便大不相同了……真是一步慢,步步慢。”   “阿郎?”   “我欠他的。”李瑕道。   韩承绪道:“庆符军成军已是速胜,败兀良合台已是万难,阿郎已做到如此地步,还能如何呢?”   “该做得更好才对……”   李瑕的眼神也不知在看何处,陷在了思索当中。   韩承绪道:“以阿郎之官位,这些事万难做到,本就得看贾似道那边……”   “知道贾似道为何把这封情报给我吗?”李瑕回过神来,问了一句。   “他在敲打阿郎。”   “嗯,他在告诉我,朝中只有他重视这些。他提醒我,我必须依附于他才能做成事情。”   “那我们如何回应?”   李瑕想了想,道:“我写封信给他,请他派人北上,若杨公有难便设法相救……下个节日是重阳节,到街上买个蛐蛐笼作礼物,一并送给他。”   “蛐蛐笼?”   “礼物不重要,我明白他的意思就行。对了,此事不必告诉李西陵。”   贾似道只派了一个讨厌的书生来,而非军中精锐,这是在表现他对李瑕和李墉并无恶意。   这点李瑕心里清楚,同时也知道,贾似道不可能放任吴潜行废立之事。   暂时而言,两人立场相近,表个态就表个态吧。   ……   李瑕推门出了公房,心思莫名地有些沉重。   杨果给的情报,有些他已经用到了,比如兀良合台攻蜀、塔察儿攻两淮的计划;有些则让他对时局更加清晰,比如他借机看出李璮的心思。   还有一些,诸如北地的人口赋税、旭烈兀的西征、汗廷的勾心斗角等等,暂时皆未用到,以待来时。   那来时,就是他们一起畅想过的恢复汉家江山。   李瑕还年轻,还在不断壮大实力,等更好的机会;杨果却已经老了,一个亡国之人,一辈子已不知能有几次机会。   “让姜饭来见我。”李瑕在廊中招了个小吏吩咐道。   不一会儿,姜饭匆匆赶来,断臂上没装钩子,而是装着个铁拳,甫一见面便抱拳行礼。   “见过知县。”   “那个全真教来的刺客……俞德宸,近来如何?”   “禀知县,他在牢里被关了大半年,每日只是打坐修行。”   李瑕道:“你想个办法,让他从牢里逃出去……”   ……   次日,庆符军营。   一个名叫“胡勒根”的俘虏扯着汉话对宋禾说道:“不是我养不好,是这个马种不好。”   他是去年十二月攻庆符县时被俘虏的,至今已有九个多月,汉话说得十分利索。   “我看是你不肯尽心。”宋禾道。   因于柄战死之后,马军的另一名佰将换成了杨奔。两人相处得不好,宋禾每每都是冷着一张脸。   “不是。”胡勒根道:“最好的是蒙古马,其次是大理马,这个马种太差了。”   “啪”的一声,宋禾给了胡勒根一个耳瓜子,道:“给你三天时间,这些马匹还是这般没体力,你给我滚回黑屋子里。”   胡勒根偷眼瞥着宋禾,也不敢反驳,嚅嚅应了。   杨奔斜睨了这边一眼,心知确实是马种的问题,却懒得为一个蒙古俘虏得罪宋禾,只招了招手,道:“宋佰将,过来一下……”   那边胡勒根自牵着马去洗了,到傍晚时分,他四下一瞥,发现周围看守的兵士竟不知去了何处。   他愣了愣,又是四下一看,渐渐起了逃跑的心思。   他戴着镣铐,穿过马厩后方,兜兜转转,在营寨中找到一个小洞。   “胡勒根”在蒙语里是老鼠的意思,他之所以有这个名字,便是因他身材矮小。   这大半年教庆符军的将士说蒙语,常有人提起此事,问他为何这么矮。   “蒙古人又不是每个都高,当然也有矮的。”胡勒根对这些问题十分厌烦,只觉这些汉人实在没有见识。   以前吧,胡勒根还算壮,如今减膘不小,已勉强能从这个小洞钻出去。   这是他计划了好久的,今日终于找到时机。   钻出小洞,他跑进一片小树林,松了一大口气,暗自庆幸远处过往的人群没发现自己。   过了一会,胡勒根找到一块大石头,要砸脚上的镣铐。   才举起石头,他却是愣了一下。   逃出去了去哪?   回大理那肯定是不去的,远就不说了,那地方又热又湿,虫子又多,他早就不爱呆了。   去投别的蒙军?一个人哪能在宋境走那么远?   万一被捉了,又得被关到那黑屋子里……   胡勒根心中千回百转,放眼四望,实在不知怎么逃了,只好叹了口气,放下石头,重新走回小洞边,努力钻过去。   在那洞口卡了半晌,他正费着力,眼前忽然出现一双靴子。   胡勒根骇了一跳,抬起头,见到了李瑕。   “第三次了,我说过凡事不过三,下次再逃,我把你的皮剥下来。”李瑕用蒙语道。   “不不不……不是,李知县,我没逃。”胡勒根用汉语道:“我去采……采点草料喂马。”   “我一直看着你逃的。”   胡勒根又吓了一跳,忙道:“我我我可是回来了……回来了。”   李瑕问道:“所以呢?这次不算?多给你一次机会?”   “对对……啊,不不不,我肯定是不会再逃了,肯定没有下次了。”   “你汉语说的不错。”   “是是,小人可喜欢说汉语了,小人还会成语……老实安分,老实安分。”   “起来,帮我办件事……” #第三百六十一章 休憩   这日李瑕连着安排了许多事情,一直到夜深了才从庆符军营回县城。   去年每有这种时候,他都是直接在军营过夜。如今不同了,他是知县,早上县衙梆响之后便要签诸多文书,有时还得升堂断案……不过,这些也可以交给县里那位勤于公务的主簿。   李瑕每夜都回去,更主要的原因还是高明月在。她在,那座官廨对李瑕而言才有了家的感觉。   穿过城门,走过长街,沿街唯有沁香茶楼上的灯火还亮着,严云云正站在那。   当时韩承绪收严云云为义女,李瑕稍有些不解。但思考过之后也渐渐明白,这年头的人极重家族。   北地的韩家、宋境的李家、大理的高家也唯有通过家族关系才能凝聚并相互信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对严云云而言,这义女的身份带给她的安全感,再多钱财也带不了。   前阵子,淯井监查私盐一案,让严云云十分紧张。而李瑕一回来,什么都没做,这案子便烟消云散了。   严云云贪慕这种威风,她不必与李瑕有太多亲近,只要偶尔看他从楼下路过,她便能汲取到力量。   这种事说白了就叫“狐假虎威”,茶楼上的这一盏灯火相候,就是她“假借”的过程。   李瑕越有本事、她与他羁绊越深,便越能感到骄傲,面对曾践踏过她的世人时便愈有底气。   不仅严云云如此,庆符县内许多人亦然……   李瑕走到前衙,进了公房,只见韩祈安依旧埋首案牍。   “以宁先生还未睡?”   “阿郎。”韩祈安道:“马上要秋收了,正在核算粮食。今岁不需输税到州府,阿郎又要扩充庆符军,多留些军需。”   “你身子骨弱,莫太辛劳,这种可以交给房主簿的事便交由他吧。”   “县里出了几桩案子,城东有三个兄弟争产、庙村有个女子与人通奸杀了丈夫……房主簿也忙。”   一县之大,大大小小的案子层出不穷,李瑕一心练兵,不太喜欢断案。身为县尉之时便不太管快班之事,房言楷这主簿便一直兼管刑讼。   当然,这事关民生治安,不得轻忽。可见房言楷着实是为庆符县做了许多事,不论是江春或李瑕主政之时。   “房主簿就喜欢做事,如今也不会克扣庆符军粮草,给他压压担子无妨。”   李瑕说着,推了桌上放凉的药碗到韩祈安面前。   韩祈安捧过药碗,笑道:“阿郎放心吧,我这身子骨每日见好,还要看阿郎成……蜀帅威镇八方。”   李瑕签过当日的文书,与韩祈安随口聊着公务,便向后衙转去,路过房言楷的公房,只见里面还有烛光。   穿过长廊,过了两道院门回到后衙,韩祈安转去西厢,李瑕便拾步进了大堂。   阿莎姽正坐在那对着一筐草药挑挑捡捡,抬头看了他一眼,也不打招呼,表情有些冰冷。   因李瑕让她制些麻药、金创药,供士卒治伤时用。阿莎姽讨厌被当作小吏一般不停做事,已是许多天都没好脸色。   “你要把药制成膏状,方便保存和携带。”李瑕道。   阿莎姽不回答,但是听进去了。   她本是像女鬼一般的人物,这时却显得有些可怜……   内堂里,高明月与韩巧儿听到李瑕的声音,连忙跑出来。   “李哥哥,我真的要学那么多东西吗?筹算好难啊。”韩巧儿掘着嘴,委屈巴巴道:“都算了一晚上了还算不出来。”   近来高明月常帮李瑕审阅账册,李瑕便教了她包括阿拉伯数字、简单的运算法则在内的许多东西。   且李瑕认为韩巧儿就在该读书的年纪,又让高明月督促其学业。   小丫头记忆力好,从前韩承绪教她文章诗赋她往往听一两遍即可记下来,十分轻松,遇到算数、下棋之类的事却极为吃力。   对于韩巧儿来讲,这就是日子安定之后的小小烦恼了,但她还是乖的,只敢小小的撒娇,说了一会话之后便被李瑕打发去睡觉。   “我们给李哥哥烧了水,烧水的时候围着火炉,够亮堂,不会坏眼睛。”   “还是伤眼,你早点起了白天再读书比较好。”   “哦,但是白天你不在,阿莎姽姑姑就都是晚上才起来的。”   韩巧儿嘟囔着,依依不舍地随高明月回了屋。   李瑕在营里弄了一身汗,自去洗漱,只见热水与干净的衣物都已准备好。   洗过之后,他再转向主屋,特意往高明月的屋子绕了一圈,便见她轻轻推门出来。   “巧儿睡了?”   “嗯,她明明很困了,一定要等你回来才肯去睡。”   ……   屋内,韩巧儿翻了个身,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   自从上次的大年夜之后,她已自认为大姑娘了,但越觉得是大姑娘,她越不知该在李瑕与高明月面前如何表现。   明明是想表现得更自然一点,帮高明月活跃一下气氛,也不给她带去太大的压力,结果却更加被当成小孩子。   “其实我什么都知道。”韩巧儿看着纸窗外的剪影心想道,“那就等你们成亲了再说吧,明明都长高很多了……”   ……   屋外的两人已在廊中坐下,高明月伸展了一下手臂,显得有些轻松,道:“巧儿被你照顾得愈发像个小孩子了。”   “本来就是小孩子,你也是。”李瑕觉得她们活泼一些蛮好的。   “才不是,人家和你同岁。”   “对了,我们的婚事我拜托李夫人帮忙操持,她说十二月比较好,可以准备得妥当,且有个大吉日。”   提到婚事,高明月每每有些害羞。但如今她在李瑕面前也放松了些,敢谈些自己的感受。   “当主母好难啊,以前母亲教导过我,但还是不太会,有太多人和事要管了。”   她坐在那并着脚尖,漂亮秀气又有些沉稳,就是个正在努力成长的小姑娘。   “确实比想像中难。”李瑕道:“本以为成亲是很简单的事,但他们说光是发请柬给宾客,让他们安排好事务启程来,整个过程便要三两月。车马真慢啊……也好,更庄重些。”   “都要请谁呢?”   “慕儒大概是过不来了,得通知一下,老聂得请,该送些礼物到重庆府与云顶城军中。临安的靠山们也得说一声,显得尊重。”   “那你家里?”   “家里该有人会过来。”李瑕沉吟道,“对了,还会给你伪造一个身份,便说是自小订亲的人家,户籍李先生在办。”   不论真假,大理高氏称始祖为高翔,乃是三国时的蜀汉大将军,封玄乡侯,如今蜀中亦有其后人。   李瑕身为朝廷命官,与大理通婚颇麻烦,便将高明月的户籍办在蜀中高氏名下,往后要恢复身份也好说。   “那今日太晚了,你早些去睡,明夜我再教你彝语,你再给我讲故事好不好?”   “好,另外还有件事情。我打算出趟远门,得去见个人,大概三两个月回来。”   “那……那好吧,你路上一定要小心。”高明月也不问李瑕要去哪,只低声道:“我会把家里顾好的。”   “过两日才走,我得先把县里安排妥当了,提前和你说一声……嗯,你回屋吧,去睡了。”   “再呆一小会也可以。”   坐在回廊上的一对男女离得更近了些……   因各自性格的原因,虽相识了一年多,但两人之间的进展始终比较缓慢。   李瑕并不急着让这份感情升温,这辈子他愿意慢慢地了解一个人并与之相处,毕竟结为夫妻是一辈子的事。   这与前世那些露水情缘不一样,他也没有太多经验。   ……   从成都归来的这些日子,算是李瑕的一个小小休整。   他有了一个未婚妻,也有了个像爹又不像爹的长辈或幕僚,虽然还在与他们磨合,但那种异乡人的疏离感也在这种磨合中一点点消减。   他安排着县务,很快便到了两日之后。   “知县。”姜饭快步进了公房,低声道:“知县安排的事,小人办妥了,他们已经出发了……”   “收拾好了吗?”   “好了。”   “走吧……” #第三百六十二章 劫   庆符县往北的山路上,胡勒根偷瞄了一眼走在前面的俞德宸,趁其不注意,在树干上做了个记号。   “我说,你等等我啊,我救了你。”   俞德宸回过头,站在那也不说话,但还是等了等他。   他们之所以同行,是因姜饭把俞德宸从牢中带出来,押去营里修寨栏,说是庆符县如今不养牢犯了,所有犯人都得干活。   俞德宸也无所谓,被关了十个多月,已有种在哪修行都是修行的感悟。   干活干了两日,他便遇到了胡勒根,两人悄悄说了几句话,胡勒根得知他也是大蒙古国人,便提出要带他逃跑。   “我告诉你,我已经准备了好几个月了,在营寨那边挖了个洞……”   借着胡勒根的充分准备,两人好不容易,终于是逃出了庆符县。   俞德宸暗忖自己幸运,而离开庆符时他回头望去,发现自己已经没了暗杀李瑕的信心。甚至连李瑕的样貌都记不住了。   回想起来,唯有那个县令女儿还让他印象深刻……   此时胡勒根迈着小短腿跟上来,问道:“其实我早想逃跑了,但不知要怎么才能逃远,路也不熟。”   “我带你去利州,你可入汪帅军中。”   “这里到利州也远,你懂路?”胡勒根又问道。   俞德宸只是点了点头,不多话。   “我们在路上不会被宋人捉起来吧?”   “先去顺富监,那里有汪帅的细作接应。”   胡勒根眼珠一转,道:“汪帅的细作?”   “嗯。”   “和我仔细说说吧。”   俞德宸道:“我知道的也不多,总之到了之后我去联络便是。”   “汪帅不会将我当成逃兵处置了吧?”   “不知,我只是个修道之人。”   俞德宸不爱说话,应过之后便闷头赶路。   “你这人。”胡勒根不满道:“我好不容易学会汉话,我们多聊几句。”   “没什么好聊的。”   俞德宸转头向山边看去,只见小小的山路上,一个老妇正在采野果。   “心劫难渡。”他喃喃了一句,也不知是想到什么,目光有些茫然。   “你什么态度啊,我是蒙人,你是北人,我还救了你,你懂不懂大蒙古国的规矩。”胡勒根又道,“快和我说说了,过了富顺监之后,怎么去利州。”   这次,俞德宸连应都懒得应胡勒根……   两人走到夜里,在一片山林中歇息。   “我去找些吃的。”胡勒根道。   “你别去。”   “不找吃的,明日哪有力气赶路。”   “你别去。”俞德宸的语气中渐渐有了冷意。   胡勒根不解,向后方看了一眼,啐道:“不去就不去,睡觉……额秀特,还不如当俘虏睡得好。”   他也烦透了俞德宸,铺了些干草在地上,自顾自便睡,一不会儿便响起了鼾声。   睡梦中,胡勒根突然感到一阵窒息。   他猛地睁开眼,看到的是俞德宸那张充满杀意的眼。   “呃……呃……”   胡勒根努力挣扎,双手却被俞德宸的膝盖死死压住。   俞德宸额上青筋暴出,眼皮跳得厉害,似乎也很紧张,但眼神中却藏着一缕坚决。   他喘息得很厉害,被他死死掐住的胡勒根却已快要窒息而亡。   忽然,树林中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有数人箭一般冲上前来,将俞德宸扑倒在起。   胡勒根这才感觉到活过来了,一下挣扎起来,贪婪地呼吸着。   “他看出来了!他看出来了……他要杀我……我才是忠心的……知县……知县,我很忠心……”   李瑕不急不徐地走过树林,看了一眼胡勒根,没理他,径直走到被姜饭等人摁在地上的俞德宸面前,问道:“为何要杀他?”   俞德宸没有挣扎,反而是有些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是你安排我逃出来的?”   “嗯。”   “你要骗我,揪住汪德臣布在宋境的细作。”   “差不多吧。”李瑕道,“为何要杀胡勒根?”   俞德宸偏过头,依旧不回答。   李瑕道:“我听说,你关在牢里的时候,有个姓阮的老婆婆有时会去给你送饭。”   “她不是细作。”俞德宸道:“与阮婆婆无关,她没有通蒙……是因为我曾寄住过她家,她心好才照顾我……你别动她。”   “我知道。你一个全真教的,为何杀蒙人?”   “全真教怎么了?我终南山上的同门从未劫掳过百姓!”俞德宸厉喝道,“你当我们是什么人?我等不过只是修行之人。”   “你等不事劳作,每日于恢弘庙宇当中修行,衣食何来?”   “姓李的,你要杀便杀,废话许多。”   “杀你做甚?倒是你,奉命来杀我,却吃了我大半年牢饭。”   俞德宸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再给你一次杀我的机会。”李瑕拿过俞德宸的太常剑,随手抛在地上,向姜饭道:“放开他。”   “知县……”   “放开他。”   俞德宸翻身起来,看着地上的剑,却没马上拾起。   李瑕已持了佩剑在手。   “来。你说的,我火烧重阳观,气死李志常,毁你全真教气运……”   ……   “我全真教只怕是气运不转,由此衰落呐。”   “师父,怎么了?”   开封城内重阳观,小道士孙德彧正在与他师父李道谦说话。   李道谦神情低落,抚着长须道:“淳和真人已北上,将与那些秃驴辩论,然这等口舌之争,实看汗廷之心意,这次,汗廷只怕更信任佛教。”   “师父,你方才是说‘秃驴’吗?”   李道谦一愣,矢口否认道:“为师何曾说过?哪怕有所争论,但为师也不会对佛教恶语相向。”   孙德彧道:“那是弟子听错了。师父,若是我们输给了佛教,会如何呢?”   “师兄们削发为僧、烧毁一部分道经、将各地道场让给佛教所有……这些都还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我全真教将从此一落千丈。”   “后果很严重啊。”孙德彧不由十分感慨。   “此为我全真教之大劫呐。”   孙德彧抬头看着这间略有些简洁的小殿,又问道:“那重阳观我们还重修吗师父?”   李道谦道:“自然要修,重阳观绝不会让给佛教,此乃祖师羽化之地。”   “可是我们没有钱了。”   李道谦又是长叹一声,喃喃道:“是啊,钩考局南下,清查河南官员,那些与为师交好的汉官们纷纷落狱,失了这些供奉,自是无钱修重阳观了。”   “这日子可真难过。”孙德彧道:“我们会不会也被捉起来?”   李道谦说不出来。   全真教为了重修重阳观已采购了大量的材料,偏遇到钩考局要查赋税。   他也见过那阿蓝答儿一次,只觉对方杀气腾腾,眼下这情形,已有些前途难料。   “师父,你怕了吗?”   李道谦斜睨了徒弟一眼,道:“去做今日的功课。”   “是。”   孙德彧老实应了,出了偏殿又摸了摸袖子,那里面藏着他上次采购金漆扣下来的十贯钱。   “要不要给师父应应急呢?”他心想着这些,绕过空旷的道场。   这里本是三清殿,去岁被一把大火烧得不成样子,不久前才被清理干净。   “师弟!”一个稍年长的道士跑上来,喊道:“累我好找,史家二郎来了,要与你论道,你赶快过去。”   “啊,史二郎来了?”孙德彧颇为惊喜,心想又要有钱赚了。   他揉了揉脸,才继续摆出恬淡的表情。   “快走吧,千万结交好史二郎,如今这开封城里,唯一还能依靠的唯有史家了。”   孙德彧会意,低声问道:“怎么了?又有哪位大官完蛋了?”   “这次是赵经略使……”   “不会吧不会吧?”孙德彧轻呼道:“连堂堂经略使都完蛋了,那……那我还和史二郎论什么道啊?快让师父跑吧,我们赶紧回终南山。”   “闭嘴,你不知开封城只许进不许出?”   孙德彧被吓得不轻,走了几步却又问道:“那酒楼还开着吗?万一我们也完蛋了,好歹先吃顿好的。”   “你觉得呢?城内除了我们重阳观,哪还有安生之处?”   孙德彧再次摸了摸袖里的钱,暗道这情形不妙,可千万别人死了钱还没花完…… #第三百六十三章 史家   史樟依旧穿着一身麻衣草履,看着走来的孙德彧,他忽然又想到了姚燧。   去岁,阎复死后,姚燧便与史樟割袍断义,因此他的真心朋友已不多,近来结识了孙德彧,觉得这小道士机灵有趣又率性,倒值得一交。   “史二郎今日怎过来了?”   “有件事拜托观主。”史樟拂了拂袖子,显得颇为洒脱,道:“告诉你也无妨。阿蓝答儿迫害赵经略使,家父派人传信于漠南王,却被拦着不让出城。正好观主派人北上参加佛道之辩,故请他捎带口信。”   孙德彧惊讶地张了张嘴,低声道:“这等大事,二郎不必告诉我也行的。”   “无妨。家父襄助汉官,已与阿蓝答儿摆明旗鼓。”   孙德彧不敢多聊这些,道:“其实我们也不想与那些秃驴争辩,偏是躲不过去。”   “怕输?”   孙德彧嘟囔道:“还不是因为如今佛教更受汗廷信重吗。”   “躲是躲不过去的。”史樟道:“佛道之争,由来已久。”   他信奉的是老子、庄子之学,还自号“散仙”,乃信道之人,自是站在道教这一方。   全真教谈起佛道之辩,往往只说汗廷偏心。但史樟与孙德彧聊天,却不必谈政局,反而能说到争辩本身。   “晋惠帝时,道士王浮编写《老子化胡经》,传说老子过西域,至天竺,化身为释迦牟尼,建佛教,世称‘老子化胡’,佛教只是道教之旁支。如此一来,佛教自是极为不满,魏晋、隋唐、宋金年间皆有论战。   如今大汗再召佛道两教辩论,实为平息佛教之愤怒。且不说汗廷信重与否,只谈‘老子化胡’一说,我查阅典籍,唯见《史记》上一句‘西出函谷关而去,莫知所终’,别无记载。既缺乏实据,想必是辩不赢了。”   “啊?”孙德彧好生失望。   他入全真教以来,一直是深信释迦牟尼是老子化身,没想到连史樟都查阅不到记载。   “本以为若是输了,那也是因汗廷偏袒,可这样……”   史樟摆了摆手,道:“你我修道,讲究的是清净无为,非是为争抢地盘,成败又何必介意?”   孙德彧道:“话是这么说,但我又不像师父那般修为高深,当然介意。”   史樟笑了笑,问道:“你为何学道?”   “自是为了修行。”   “知我为何喜欢与你来往吗?”史樟指了指孙德彧,道:“因你为人率真,不虚伪不说谎……说实话。”   “好吧,当道士自是为了活下去。”孙德彧道:“我是四川眉山人,因战乱丧亲,寄养在终南山,不当道士哪有吃的?”   “还算坦诚。”史樟笑了笑。   “说实话,我就不懂二郎你,分明长在王侯之家,不肯锦衣玉食的享乐,却当个散修之人。”   史樟说孙德彧坦诚,他自己却不坦诚,随口道:“故而说,我比你更有道心。”   “那倒也是。”   孙德彧有些发愁地叹了口气,又道:“如今这坏消息一个接一个的,全真教若是衰败了,日子就难过了。”   史樟悠悠道:“当年长春真人不远万里会见成吉思汗,为全真教积四十余年福祉,至今享尽喽。”   “享尽了?”孙德彧自语道:“我分明还没开始享呢。”   “自吐蕃归附大蒙古国后,全真教由盛转衰已成定局。”   “就没别的办法吗?”   “除非再有一次‘龙虎相会’。”   孙德彧当然知道龙虎相会,却不明白史樟话里的意思,不由颇为疑惑,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谁知道呢。也许三四十年后,你我之间便是一场龙虎相会。”   史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平日故意附庸风雅,但偶尔还是忍不住稍显出心中的想法。   他说完,自知失语,但对方只是一个小道士,倒也无妨。   史樟笑了笑,摆手道:“好了,不与你这小道童闲聊了,走了。”   孙德彧看着他施施然然向外走去的背影,犹自不解。   “三四十年?就算万一我成了掌教,能比作长春真人,你却要当成吉思汗不成?龙虎相会,牛皮吹得真大……”   ……   那边史樟回到家中,立刻便到书房见了史天泽。   “怎去了这般久?”史天泽背对着史樟,正负手看着墙上的地图。   “若孩儿只见过张真人便匆匆回来,旁人便知孩儿有事寻他。因此又找了个小友闲聊了一会。”   史天泽头也不转,淡淡道:“话虽不错,但你老庄之学接触得多了,做事散漫,往后还能做到雷厉风行吗?”   史樟一愣,颇受启发,行礼道:“父亲教训的是。”   “阿蓝答儿竟真敢动赵璧。”史天泽沉吟道:“去岁那件事,赵璧是知情者,万一将我供出来……”   “依孩儿所见,赵经略使当不至于这般愚蠢。”史樟道:“今日阿蓝答儿扣押赵经略使,罪名是‘克扣军赏’,倘若赵经略使敢供出父亲,反是叛国之大罪。再者说了,他深陷牢狱,唯一能指望的便是父亲。”   “事关史家存亡,不可以常理度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是,孩儿不敢大意。”   史天泽道:“我与赵璧共事多年,他是否克扣军赏我最清楚。阿蓝答儿动他,只因他是漠南王的人,且是汉人。”   史樟道:“但我们史家不同。祖父于成吉思汗时便归顺大蒙古、父亲你则是窝阔台汗的汉军三大帅之一,我们史家从未受过漠南王提拔。”   “但漠南王以汉法治汉地,我们亲近于他……此事,大汗心知肚明。”史天泽缓缓道:“阿蓝答儿并非不想动我,只是忌惮我手中的兵权罢了。”   史樟感受到史天泽深深的为难,皱眉沉思起来。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墙上的地图上,此时才发现史天泽一直在看地图。   “父亲莫非是在考虑……”   “今日赵璧才被扣下,杨果便来见了我。”史天泽语速很慢,显然还在思考,“他问我,漠南王已被夺了兵权,往后汉地将不再以汉法治理,我可愿屈从?”   史樟眉头皱得愈深,喃喃道:“孩儿虽忠诚于大蒙古国,然自幼习得儒道,习得诗词歌赋,亦有经世济民之心……岂忍看中原再沦为牧马之地,连回回人也踩在我等汉民头上?”   “杨果亦是如此说。”史天泽低声沉吟道,“案上有几封情报,你看看吧。”   史樟上前,拿起那几封秘信,才看了两眼便吃了一惊。   “这……宋军有这等实力?竟能又斩一都元帅……宗王阿卜干……”   过了一会,他竟是又在情报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李瑕?此人还未死?果然是个祸害……”   史天泽道:“蒙军攻不下蜀地,阿蓝答儿南下钩考,塔察儿攻京湖的情报已被杨果传给宋人,还有山东李璮也在蠢蠢欲动。一切看起来都是举事之机啊。”   史樟手微微一抖,心底突然有些激动。   “父亲,我们准备动手吗?待塔察儿在京湖一败,斩杀阿蓝答儿,未必不能割据中原,只要联络山东李璮,再让宋军牵制住汉中的汪德臣,未必……”   “急什么?”史天泽轻声喝骂了一句,“沉不住气。”   史樟愣了愣,自知失态,连忙低下头。   “再等等。”史天泽缓缓道:“过几日张柔会到开封,与他商议之后再谈……” #第三百六十四章 钩考   蒙哥汗七年这个秋天,对于中原的汉官而言显得极为难熬。   阿蓝答儿在关中设钩考局,先后查核京兆、河南财赋。罗织罪状、逮捕官员。   八月,负责军粮供给的理财大臣李德辉受到牵连。   汪德臣屯兵于利州,扼四川咽喉,其数万大军之粮草一部分便是靠李德辉调度供给,李德辉一被捉,蒙哥攻蜀的计划亦大受影响。   其后,阿蓝答儿至京兆府,拿下了京兆宣抚使廉希宪、京兆宣抚副使商挺、陕西路宣抚使赵良弼等人。   九月,拿下了河南经略使赵璧……   几个重臣还只是被羁押,其余官员则纷纷被严刑拷打,死在狱中。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阿蓝答儿这次钩考,旨在除灭忽必烈之势力。   果然,到了九月中旬,忽必烈设置的安抚、经略、宣抚三司已被全部裁撤,北地已有重归混乱之势。   这一切,南边的宋廷完全没能得到消息,史樟却看在眼里。   史樟向来非常清楚地知道,蒙古人不会永远信重汉地世侯,早晚有一日会做清算。因此他自视才高,却不敢显露,故作出闲云野鹤之态。   这次,他隐隐感到会是一个起事的机会。   蒙哥的猜忌没错,北地汉人就是只尊忽必烈这个贤王而不知有大汗。既然这位大汗不肯行汉法,那便让他看看汉人门阀的实力。   史樟疑惑的是父亲史天泽还在顾虑什么,为何还不肯下决心?   很快,阿蓝答儿解答了他的疑惑。九月十六日,河南经略司参议杨果被羁拿。   史樟得到消息,吓了一跳。   “这怎么会?父亲不是一直在保着杨果吗?杨果也不是漠南王的嫡系啊。”   史天泽半张脸都隐在黑暗中,让人看不出在想什么,开口道:“参议以上,此次被捉拿的官员中,杨果是唯一一个不是漠南王提拔之人。”   大蒙古国很少有科举,但确实有过。那还是耶律楚材在时举办过一场,状元名叫杨奂。   杨果便是被杨奂赏识,从而起复为官,再被史天泽调到开封,从未见过忽必烈。   考虑到这一点,史天泽又道:“看来,阿蓝答儿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杨果有些事做得太不小心了。”   史樟额上已有汗珠在往下淌,强自镇定,道:“两日内……两日内张柔便到,我们与他商议好,劝他一起……”   “记得我去岁说过的吗?”史天泽忽然问道。   “孩儿不知父亲指的是哪句话。”   “杨果是该保还是该抛。当时说过,极可能是要抛掉的。怎么?大蒙古国才稍打了几场败仗,你便忘了?”   史樟道:“抛了?可眼下这个机会……”   “机会?若是机会。漠南王岂会不敢与大汗稍加抗衡便交出兵权?连漠南王都觉时机未到,你我父子算什么,也敢称机会?”   这一点史樟却是一直未曾想到,仔细想了想便感到背脊上一片凉意泛上来。   大蒙古国的实力,蒙哥的威望,谁能比忽必烈更了解?连忽必烈都俯首听命,已说明了太多问题……   “可李璮如何就敢公然割据……”   “那是个蠢材,不足与谋。”史天泽冷笑一声,道:“我本想再等等,先做筹备,再等一个更好的时机。可杨果既已被捉了,不能再等了,得杀了他。”   “是,事到如今,也只能灭口了。”   ……   要在阿蓝答儿的牢狱当中杀人自是不容易,此事史天泽自有安排。   而史樟则去了一趟龙亭湖畔的知时园,销毁一些情报。   他向来是以闲云野鹤的面貌示人,出门也不讲排场,只带了几个护卫一路缓缓而行。   才绕过矾楼旧址,那边巷子里却绕出三个道士。   “咦,是史二郎……见过史二郎。”   “德彧?你怎么在此地?”   “我带我两位师兄出来吃炒菜。”孙德彧道。   史樟的目光早已落在了孙德彧身后两人身上,这两个道士都是身量颀长挺拔,一个二十几余,一个看起来不到二十,俱如高天孤月,质本光洁。   “在下史樟,不知两位道长如何称呼?”   史樟是喜欢结交风流人物的,不由拱了拱手,微微一笑,笑容薰面和风。   “贫道俞德宸。”   “贫道张君宝。”   史樟看向那位更年轻些的道士,笑道:“君宝不是全真教德字辈的?”   “贫道原是散修之人。”张君宝道:“让史郎君见笑了。”   孙德彧拉了拉俞德宸道:“二郎,这位是我师兄,他师从我们祖庭观主洞明真人,使得一手好剑术。张师兄则是武当山紫霄宫张宗师的弟子……”   史樟微觉好笑,他信道、又博览群书,对武当山也有了解。   宋代皇帝向来信道,宋徽宗自称“教主道君皇帝”,封真武神为“祐圣真武灵应真君”,在武当山上建了紫霄宫。   做这些,宋徽宗是希望真武神能平定北方战乱。   可惜,这种近乎于惶恐的遵崇并没能为宋朝保住北面的疆域,只使得世人渐渐开始信奉真武神,使武当山道教日渐兴盛。   武当山地处十堰,位于襄阳西北方向,属于蒙宋交战之地。有人投蒙,有人归宋,倒也不稀奇。   不过,史樟还是问道:“张道长怎会来开封?”   张君宝还未答,俞德宸已道:“贫道奉师命入宋境办事,与他相识,并受他相救。”   “哦?俞道长去办何事?”史樟笑道:“我心中好奇,俞道长若不便说便罢了。”   孙德彧低声道:“师兄,这位史二郎乃是经略府的衙内。”   俞德宸点点头,拱手道:“贫道奉命,诛杀烧毁重阳观之恶徒,李瑕。”   史樟一愣。   “你可杀了?”   “自是杀了,首级已交给栖云真人,贫道此来开封,便是为了此事。”   史樟张了张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半晌之后,他才又问道:“确是真的?”   “贫道有向道之心,遵太上之律,岂会口出诳言?”   史樟听罢,暂时也顾不上交结朋友,向知时园的方向看了一眼,拱手道:“我有些急事要办。稍候再往重阳观看看李瑕的首级,为俞道长表功。”   俞德宸道:“不过是遵师命而为,何来表功一说?”   “俞道长不知,那李瑕于蜀地又办下好大一桩事……我们回头再说,再会。”史樟虽没太多时间,却还是温文尔雅地说了一声,方才趿着草鞋离开。   ……   “咦,他最后也没跟来啊?”   “有要紧事吧。”   “好吧,钱还是一样给我啊。”   “嗯。”   孙德彧又回头看了一眼,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对着日头仔细端详,眼中渐渐泛出光彩来。   “别看了,让人撞见。”俞德宸淡淡道。   “有何关系?我辛苦挣的,又不是偷蒙拐骗来的……”   张君宝转身看向知时园的方向,沉静的目光中带了些许思忖之色,暗道史樟竟是不起疑心,性子未免也太闲散了些…… #第三百六十五章 破绽   孙德彧带着两个师兄回到重阳观,迎面便走来一名道士。   “师弟,这位便是终南山来的俞师弟吗?我听说俞师兄已杀了那恶贼李瑕。”   孙德彧道:“是啊,孙师兄才听说吗?”   “昨日奉师命送几位师叔出城,今日才回来……对了,俞师弟,与我说说你是如何诛杀李瑕的。”   俞德宸微微侧过头,道:“我由终南山经利州南下,到了庆符县,结果那李瑕已南下大理。只好一直呆到上个月,当时李瑕已偷袭了成都。我便潜入县衙,趁他熟睡之际,斩下他的头颅。”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之后呢?”   俞德宸道:“李瑕在庆符练兵近两千人,大肆追杀我。我受了重伤,一路逃到川西,幸为君宝所救。”   “你回过终南山?”   “未曾。”俞德宸道:“我并不确定所杀之人是否为李瑕,先将首级带来开封,请诸位师兄们确认。”   “县衙中杀的,会有假?”   孙德彧道:“就是,重阳观大火之夜,苗师兄在李瑕写‘不肖道士丘处机’时见过他,也都辨认过了,当然不会有错的啊。”   “闭嘴,不许提长春真人名讳。”   “哦。”孙德彧眼睛转了转。   “苗师兄当夜根本就没看清李瑕,彼时大家忙着救火,哪有空细看?且人头带过来只怕已有腐坏。想必苗师兄心中认为一定是,故而越看越像。”   俞德宸道:“师兄所言有理,我在县衙中斩杀的确有可能是别人,因我也未见过李瑕。”   “正常而言,该是李瑕。俞师弟从利州回来,没请守军辨认?”   俞德宸淡淡道:“若告诉他们,他们必留下首级报功。我是为全真教诛贼,非为官兵立功。”   “俞师弟自有高格,不贪慕俗尘功业,受教了……对了,这位张君宝师弟是?”   “他来寻亲。”俞德宸道:“君宝是德安人,他有位叔父曾在窝阔台汗三年到了北地。”   “哦?姓张,江南西路德安人,窝阔台汗三年到了北地……莫不是玄逸真人?”   那玄逸真人名叫张志迁,年幼时被蒙军俘虏,同村的百余人都惨遭杀戮,只有他幸存下来,蒙军返回中原后,张志迁形如槁木、心同死灰,遂绝情入道。   俞德宸点点头,道:“我亦如此猜测,可惜师叔已北上开平,否则见上一面便知。”   李瑕只是挂着礼貌的笑容站在一旁。   这“张君宝”的身份本就是他与俞德宸一起编的。正是因为张志迁不在开封,他们才故意冒充寻亲者。   ……   待与这位道士别过,三人走到无人处,俞德宸很快便没了那高天孤月之感,显得有些焦躁,转向李瑕低声道:“你说过的,只是到开封来接人。”   李瑕道:“是,只来接人。但要接的人被捉了不是吗?”   “我还要替你把人救出来不成?”俞德宸深深皱眉,道:“你休要得寸进尺。”   “我看你做得不错,乐在其中。”   “没有。”俞德宸断然否认,“我只想尽快回终南山修行。”   带人到开封一趟、慌称已杀了李瑕……这些,事后终归是能遮掩过去,毕竟他只想做一个清静无为的道士,而非入仕于蒙古官场。   事情本来不难,偏李瑕要接的人入狱了,今日才去探查,遇上史樟,又演了一出。   俞德宸觉得自己似乎越陷越深了。   “何必总扯着我?我不会再替你扯谎隐瞒。”他郑重地强调了一遍,显得有点啰嗦。   李瑕道:“那你与史樟直说好了。”   “你……你当我不敢?”   “你敢,去说吧,我说真的。”   俞德宸拂袖背过身,很是不悦,深吸了几口气才道:“你若要救谁,自杀入牢房,岂不简单?”   “嗯?”李瑕道:“事情不是这么做的。”   他走到窗边,透过疏疏落落的树枝,看向远处那个蒙古武士像。   记得去年刘金锁已分明将其推倒、砸裂,结果一年多过去,全真教又重新砌了一个。   “有些事,用简单粗暴的手段解决不了……”   孙德彧偏了偏头,插嘴道:“俞师兄,我怎觉得你被他算计了?不如多收些钱吧,反正你也撇不清了。”   “你是修道之人,如何能开口闭口谈钱?”俞德宸低头瞥了孙德彧一眼,口吻中有些师长的样子。   “谈钱不行吗?”孙德彧却是道:“有本事你向我师父告我啊。”   俞德宸一愣,怒道:“你这顽童……”   “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师兄若是要告我,我便将师兄没杀掉李瑕还引他入境掳人之事全抖出来。”   “你要如何?”   孙德彧手一摊,道:“师兄也给点钱吧?”   “啪”地一声轻响,俞德宸在他手上一拍,道:“迷而不省,不去酒色财气,你不如还俗归家,何必久恋玄门?”   “先性后命嘛。”孙德彧也不恼,搓了搓手,依旧是笑呵呵的。   他之所以混迹在李瑕与俞德宸身边,因为李瑕一来,就被他认出来了,摊手便要到了封口费。   然后李瑕又让他带路,在城里逛逛,打探了一点消息。   孙德彧一个小道士,大概也是不太明白做这些有何等后果。   比如重阳观被烧,虽然很严重,但他自小见过太多战祸,不就是火嘛,谁没见过啊?   就当是人间业火好了……   “我是俗人,反倒师兄你不染酒色财气,为何又要帮李瑕?”   俞德宸没有回答,有些苦恼地看向天边。   他这一代人,幼年便经历了金国的灭国之乱,活在大蒙古国治下,却说着汉语、学着儒学、入了道门。   窝阔台汗、蒙哥汗从未让他觉得像个皇帝,他的圣人始终是老子、孔子、庄子……   活得太迷茫了。   终南山上断情绝性的清修道人们每日只是清修,反倒是庆符县那间小院里热腾腾的年糕能让人嗅到一点人间烟火气……   “我承诺过他,君子重诺。”俞德宸想不明白,遂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我们是道士啊,又不是君子。”   “史樟应该快来了,小道士帮我去应付他。”李瑕忽然道。   “我去?你们呢?”   “就说张君宝北上去寻玄逸真人了。”李瑕从袖子里掏出一枚小银锭,递在孙德彧手里,道:“这是给你的酬金。”   “好啊!”孙德彧喜不自胜。   “小道士真是个纯粹的、乐于助人的人。”   “我觉得你说的好对啊……”   ……   史樟眯着眼看着匣子里的头颅,微有些失望。   从庆符到开封走了二十余日,这头颅已有些腐烂,不好辩认。   “可惜姚端甫已去了洛阳,不然便可让他来认一认。”史樟喃喃了一句,又想到了姚燧。   “二郎就没想过,这未必就是李瑕?”孙德彧忽然凑上前问道,神神秘秘的样子。   史樟道:“有可能,去岁王荛便是杀良冒功,以假尸糊弄了事。对了,你师兄与张君宝何在?”   “张君宝说要北上去寻他的叔父,一转身就不见了,俞师兄去找他,但好奇怪啊。”   “有何奇怪?”   孙德彧一副苦苦思索的表情,道:“那张君宝……不像二郎方才形容的李瑕吗?”   史樟愣了一下,接着微微苦笑。   “你不信你师兄?”   “我当然信我师兄,但有没有可能是这样?李瑕看破了师兄要去刺杀他,找了个替死鬼放在屋里给师兄杀,然后他的人重伤了师兄,又假意相救,跟着来了开封。不然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史樟眯着眼思考了一会,摇头道:“不会。”   “为何不会?”   “你有所不知,李瑕如今乃是宋朝知县,不久前成都一战他又立下功劳,官职只怕还要再升一升。一个宋廷文官做事,定要不同于以往,若还执迷于孤身入间这等小道,未免可笑了。”   “哦。”孙德彧低下头,好生失望。   史樟拍了拍他的肩,道:“莫垂头丧气的,你年纪小小便能做出这般猜测,已是难能可贵。但要知道,为官者是人上人,要会的是驱使下僚做事,而非亲身冒险。”   “二郎就这么断定张君宝不是李瑕吗?”   史樟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抬手挥了挥,道:“告诉栖云真人,将李瑕的头颅交给钩考局吧……我走了。”   史樟是知道的,杨果近年来一直在与宋朝的贾似道联络,那么,李瑕无论要做什么,告诉贾似道便可,根本不必孤身前来开封……   ……   然而,这日史樟将这事与史天泽说了之后,史天泽沉思了一会,却是道:“来的就是李瑕,且他还故意露出了破绽让你知道。”   史樟完全愣住,愕然道:“孩儿不知这是何意。”   “不知何意?李瑕在告诉我们,他来了。你自诩聪慧,竟是连这都听不出来?连个小道童都不如……” #第三百六十六章 逼迫   史樟张了张嘴,完全没有会过意来。   “这……李瑕怎敢来?又怎会故意露出破绽?太冒险了……此事……”   史天泽看了儿子好一会,见他实在没猜出来,终于开口说起了推论。   “当时张五郎费尽心思尚不能捉住李瑕,终南山上一个不通俗事的道士却能轻易刺杀成功?之后,一个年龄相貌与李瑕相符之人又恰好救了他,跟着他进了开封?”   “这……或只是凑巧。”   “我不信凑巧。”史天泽道:“若是李瑕来,或是料到杨果有难要来相救,或是有紧要之事要与之商议,偏杨果入狱了,李瑕孤身一人,不论要做何事,必不可少的是要找到杨果背后之人。”   史樟暂时没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闭嘴沉思。   史天泽道:“杨果从未告诉过李瑕联络了谁。因此,李瑕只知有世侯正在观望局势,而不知具体是何人。”   “父亲是说,他是想与我们联络,这才故意漏破绽给我?”   “这是很明显的破绽……他在试探你。”   “试探?”   “钩考局大肆缉拿官吏,开封城内人心惶惶,谁会关注西南局势?成都一战的战报尚未传开,谁会在乎李瑕?”   “唯有……杨果背后之人?我们?”   史天泽道:“最有实力的世侯就这么几个,杨果又是我一手提拔的,李瑕能猜到是我,这并不稀奇。为了证实这一点,他故意在知时园附近等着,真到见了你,遂确定了史家。”   史樟问道:“他没想到我们要杀杨果灭口?还以为我们一心反叛?”   “他当然想到了,否则他便会与你开门见山直说。”   “那他这到底是何意?试探我,之后呢?”   史天泽道:“他在暗中告诉我他来了,他想要与我谈谈。”   史樟依旧想不明白,道:“他为何敢冒这么大的凶险?就不怕我杀了他?”   “你可有杀了他?他还活着。”   “这……”   史天泽冷笑,道:“他仅与你打了一个照面,你未能立刻察觉异常,当机立断杀了他,便不会再有机会。等我们反应过来,他已不见了踪迹。”   “就算如此,他凭何确定父亲会与他谈?”   “因阿蓝答儿正在钩考,他手里也许有我们通敌的证据。”   史樟道:“我们并未留下证据。”   “他就是证据。”史天泽道:“李璮太蠢了,让王荛与杨果联络频繁,阿蓝答儿必是捉到把柄才会捉拿杨果,李瑕这是要将火引到我身上。”   “如此一来……我们可否将李瑕与杨果一起灭口?”   “在阿蓝答儿的眼皮子底下,你还敢大肆搜捕不成?”   史樟沉吟片刻,问道:“李瑕想与父亲谈?到时我们杀了他?”   史天泽神色复杂,微不可觉地叹息了一声。   他这儿子自然算是极聪明,可惜太年轻了,且从未任官做事,考虑问题远不够周全……   下一刻,屋外传来喝问声。   “何事?!阿郎正在谈事,不得靠近。”   “府外有人送了一封信来……”   史樟大步而出,喝道:“送信之人呢?!”   “不见了,只留下这一封信。”   史樟接过信,只见上面写着“史经略使亲启”,字迹工整简练,却少了许多笔划。   他又盘问了几句,直到问不出什么来了,才转回书房。   “父亲,这信还未拆。”   “念吧。”史天泽淡淡道。   “是。”   拆开信封,只见上面的字迹与信封处相同,许多字亦是少了笔划,还以奇怪的墨点用来断句。   “竟是从左往右横着写的,当我不会断句?”   史樟皱了皱眉,低声念起来。   “史公见信如晤,多谢你前次提供情报,我受益匪浅,深盼还有再次合作机会。我久闻史家乃燕地世族,百年间周济百姓、兴办私塾,每遇荒年,往往发数万石粮食赈济灾民,豪侠之名著称河朔,四方鸿儒争相归附、各郡百姓感恩戴德。虽大宋未能收复燕云,幸有如史家这等慷慨悲歌之士,为北地汉人传承礼教诗书,大功于万世。”   读到这里,史樟摇了摇头,道:“李瑕这文章狗屁不通,却懂得向父亲献媚……”   “献媚?”史天泽淡淡道:“他说的哪一句不是实话?难为赵宋有人肯公允地评断一句。”   “宋人懦弱可笑之辈,于我等素有偏见。”   “我看是你对李瑕有偏见,竟连祖辈功德也忘了。”   “孩儿不敢……”   “继续念。”   史樟继续看向手中长信。   “我亦听闻令尊在世之时,恰逢蒙军灭金,长驱燕赵,山河残败,生灵涂炭。世乱如此,如何自保。故而令尊携乡民会见铁木真,虽投效蒙人,实为保全百姓之无奈之举。然炎黄子孙安可久屈于鞑虏、任人鱼肉?男人立于世间,岂甘忍此奇耻大辱?   山东李全、李璮父子素有英雄意气,数十年间领红袄军相继抗金、抗蒙、抗宋,从不肯屈服于人,可谓大豪杰。我深为其风骨壮志折服,想必史公亦然,否则史公何以联络四方之士?世乱至此,正是我等汉家男儿兴复神州之际,志岂在封侯?   近来得杨公居中联络,宋军屡战屡胜、李璮肝胆相照,正该力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何以你竟偃旗息鼓,退缩不前?老矣?畏矣?畏阿蓝答儿?阿蓝答儿区区鼠辈便将一代史家之主震慑至斯?我等振兴大业,还需史公否?   我虽年少,倚大宋军力侥幸立微末寸功,斩兀良合台、阿答胡、阿卜干,尚不足激励史公胆气否?若明年,斩纽璘、斩汪德臣,可足以?若犹不足……唯敢问史公,还需斩谁?”   史樟话到最后,语气已有些虚。   他抬头看向史天泽,只见其面色如铁,难看至极。   “父亲……李瑕这是在激你,他好大的胆子。”   史天泽冷冰冰地扫视了屋子一眼,眼中毫无感情,只有无尽的寒意。   史樟吓坏了,忙将手里的信举着,缓缓放到案上。   良久,史天泽开口道:“他并非在激我,他是在告诉我他知道了多少事,也在展示他的实力。”   史樟冷笑道:“可惜,他算错了一点。我们只要将这封信送到宋朝,便可让他得一个通敌之罪。”   史天泽看着案上的信纸,道:“他怎会连这都想不到?”   “白纸黑字分明……”   “你再仔细看看。”   史樟目光再次落回信纸上,只见上面的字迹已比方才更浅了一些。   “这……这墨迹是会消失的?墨鱼汁?那存不了几天……”   “这是他在告诉我们,他明白我们的心思。”   史樟呆立了一会,喃喃道:“那……我们如何做?孩儿去找出他来?”   “你还太年轻,比不得张家五郎。”史天泽道,“若我猜得不错,他必已向阿蓝答儿状告我了。去岁他还只会杀人,如今已会借力打力了。”   “他到底要做什么?”   “还不明白吗?他要把阿蓝答儿钩考的火烧到我头上,逼迫于我……” #第三百六十七章 引火烧身   “嘭!”   一声重响,开封城汴河东岸的潘家酒楼内响起陶罐砸落的声音,之后便是哭爹喊娘,不时还响起几声惨叫。   李瑕站在街边,目光望去,只见一队兵士正在酒楼内大肆抢掳,有个中年男子正跪在那哀求不已,旁边是两具尸体,血流了满地都是。   喝骂声中,李瑕也大概听懂了这是在做什么。   所谓“钩考”,查的是钱粮赋税,蒙古对汉地的管理十分松散,要的是每年有钱粮上贡,供应其无休无止的征战。   如今经略使赵璧以“克扣军赏”的罪名被拿下,开封的赋税显然是有大亏空。钩考局遂开始亲自收缴这部分钱粮。   这便像是个粗人占了一片地盘,平时丢给管事的打理,他万事不管。但时不时也要亲自来看看,给管事的几巴掌,搜刮一遍,再告诉管事的“看清楚了,钱粮是这么收的”。   对于史天泽、赵璧这些汉人高官而言,五年心血,将河南治理得井井有条,开封城复见繁荣……却成了被养肥的鸡,拉出来宰一宰。   各级官员被捉拿拷打,惨死狱中,畏钩考如虎,称其惨绝人寰。   而对斗升小民而言,才叫真正的残酷。   环目望去,街巷之中行走的,皆是砧板上的肉而已。   李瑕看了一会,见潘家酒楼中的兵士有十二人,遂转身向一条小巷子走去。不一会儿,前方便听到了哭喊声。   “没了这些粮,小人一家真的活不下去了啊……”   只见一名老者正抱着一个兵士的小腿恸哭不已,那两个兵士一人背着个小布包,一人拿着件碎花破袍,正对着老者乱踹。   李瑕没去看那老者,开封城内这样的人太多,他顾不过来。   他只是快步上前,袖子里的匕首径直捅在一名兵士背后。   这一下突如其来,那兵士还未及反应便栽倒在地,另一人才转过身,匕首已划过他的喉咙。   装着粮食的小布包落在地上。   李瑕没去捡,也没说话,转过拐角,很快便离开了现场。   七拐八绕,他走近一间破屋,拿钥匙打开门锁,进屋后飞快脱下身上的道袍。   再出门时,李瑕已是衣裳褴褛,脸上也满是污渍,手里捧着一个破碗,如同一个乞丐……   ……   “你是说,城中有一道士杀了两名钩考局的士卒?”   说话的老者名叫“刘太平”,乃是蒙古大臣,奉蒙哥汗之命协助阿蓝答儿钩考,受任为陕西行省参政知事。   刘太平虽是汉人,却非忽必烈一系。   虽然忽必烈“以汉法治汉地”之政笼络了大部分汉人,如姚枢、郝经这些文人,如张柔、史天泽这些世侯,他们心底里还放不下汉家的礼仪传承,认为自己所作所为是让蒙人行汉法,此非卖国,乃融合归化胡人。   但大蒙古国的汉官也并非全部就被这点情怀打动。   如刘太平等人便认为,大汗就是大汗,不论是用汉法治理汉地,还是让回回人来理财,本质上都是为大汗收缴钱粮,有何区别?   忽必烈幕府那些汉人在他们眼里,便像是到了青楼卖身却还自诩清高,可笑。角妓也好,色妓也罢,谁不是为了钱?   这次,蒙哥命刘太平协助阿蓝答儿,分工也很明确。阿蓝答儿要做的是铲除忽必烈的势力,刘太平要做的则是搜刮汉地的钱粮。   因此,近日来在河南“弥补亏空”之事,便是刘太平负责。   今日听了禀报,刘太平喃喃道:“全真教……重阳观……”   “叔父说的是,侄儿也认为是全真教所为。”刘忠直拱手道:“侄儿想去彻查重阳观。”   刘太平道:“如今佛道之争激烈,未必不是佛门故意栽赃道门,你莫要先入为主。”   佛道之争,刘太平还是更倾向于道门,只看他这名字便知。   “是,若无确凿证据,侄儿不会乱来。那侄儿这就去重阳观一趟?”   “去吧。”刘太平又埋首案牍。   于他而言,这仅是一桩小事,死了两个人,表明有人对钩考不满,意料之中。   刘忠直得了允许,遂点了一队人,往重阳观而去。   他与叔父刘太平不同,他不在意佛门、道门,只想要办好手上的差事。   有人妄敢杀了他的人,管其是道士还是和尚,刘忠直必定要将其揪出来……   ……   孙德彧近日并不开心。   他好不容易攒了些钱,开封城里的酒楼与勾栏却都不开,到处人心惶惶,有钱也不知如何花。   “以往只知没钱的烦恼,原来有钱也有烦恼,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我如今却不是圣人,尚需修行。”   他喃喃自语着,才打坐没多久,又忍不住将那两锭银子拿出来。   “尔等扰我清修,恨不能将尔等花出去才好……”   突然,有脚步声传来,孙德彧忙将银锭收了,才闭上眼,便听有人道:“师弟,有公门中人来了,唤你过去一趟。”   “啊?苗师兄,是好事还是坏事?”   “来人神色不善,想必是坏事。”   “哎哟,那你好歹喊一句‘不好了’啊……”   孙德彧嘴里埋怨着,却是悄悄将袖子里的钱藏到垫子下面,这才忐忑不安地跟出去。   还没到偏殿,便听里面的对话声传来,却是俞德宸又在解释南下杀李瑕之事。   这点事情俞德宸已翻来覆去说了许多次了,听在孙德彧耳里,只觉这位俞师兄真是谎话愈说愈熟练,哪还有半点清修之人的样子嘛?   ……   偏殿当中,刘忠直已审了俞德宸好一会。   “你真不知那张君宝去了何处?”   俞德宸道:“真不知。”   刘忠直踱了几步,看了一眼殿上的神像,问道:“你可敢当着三清尊者起誓?”   “贫道起誓,确不知张君宝去了何处,亦不知张君宝是否宋廷细作。”   刘忠直皱了皱眉,正见一小道士从门外进来。   “你是孙德彧?”   “贫道正是。”   “有人看见你昨日与张君宝同游,是吗?”   “是啊。”孙德彧直言不讳,道:“昨日我带俞师兄与张君宝去吃炒菜。”   “其后张君宝去了何处?”   “一眨眼就不眼了,说要去找玄逸真人认亲。”孙德彧道:“但我看,他这人实在可疑。”   “哦?”刘忠直眼睛一亮,道:“细说。”   孙德彧低着头,眼珠子一转,道:“这位官人,其实我俞师兄是有点呆的。”   俞德宸瞥了孙德彧一眼,皱了皱眉。因公门中人在,只好闷不作声。   “俞师兄自小就在终南山上长大,每日只知功课,不谙世事的。哪里比得了宋人老辣又狡滑,他出远门办这样的事,很可能被人看破了……”   孙德彧先是这般为俞德宸开脱了,这才再次说起自己的推论。   刘忠直听罢,有些讶异。   “你是说,那张君宝是李瑕假扮的?他混进开封做什么?”   孙德彧眼睛睁得老大,认认真真道:“我们全真教派人杀他,他回来……当然是报复啊,也许是要刺杀栖云真人。”   “呵。”刘忠直轻笑了一声。   他虽不了解李瑕,却已从今日的调查中得知李瑕乃宋廷知县。   堂堂一县父母,孤身来杀一个老道士?可笑……若那李瑕真来了开封,要做的绝不是这等无聊之事。   思及至此,刘忠直眼中已泛起沉思之色。   孙德彧又道:“不过哦,我俞师兄肯定是无辜的,他就是呆了一点,没准被人利用了。”   “对,那张君宝自称是来寻亲的,说的和真的一样,我们重阳观众师兄弟都信了他。谁能想到竟敢当街杀人……”   “就是说啊。”孙德彧道:“昨日我与史家二郎说了这个推论,连史家二郎都不信呢。”   “史家二郎?”刘忠直忽皱起眉头,凝视着孙德彧,问道:“史二郎又是怎回事?”   “我……贫道……”   孙德彧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敢再说。   在他心里,史家那是顶天的人物,这才把史樟搬出来以示张君宝演得好,证明俞德宸无辜。   但此时看见刘忠直神色不善,孙德彧想到这句话怕是要给史樟招祸,后悔不迭。   刘忠直却不放过他,上前一步,逼问道:“说,史二郎是怎么回事?”   孙德彧有些被吓到,手都不知往何处放。   他不说,自有人说。   “昨日史二郎来过,特意来查看李瑕的首级……”   刘忠直还在皱眉思索,又有下属快步进来,低声道:“今日杀人那个道士,有人昨日见到过。”   “在哪?”   “昨日在矾楼旧址处,有人亲眼看到史家二郎与那道士见过面。”   刘忠直猛地回过头,瞪向孙德彧。   下一刻,俞德宸大步上前,拦在孙德彧面前。   “不错,昨日我们出门确实见到了史家二郎。但我与师弟并不知张君宝之身份,若有罪过,问责我一人便是。” #第三百六十八章 威胁   屋中灯火通明,刘太平放下手中的账目,道:“如此说来,那张君宝是宋人细作?”   刘忠直道:“俞德宸南下诛杀那个叫李瑕的宋官,反被对方骗了。来的那张君宝不论是否李瑕,当街杀我两名下属者必是他无疑。”   “俞德宸不知情?”   刘忠直道:“这俞道士就是个呆子。受人救命之恩,听人说要北上寻亲,便傻乎乎带了对方过来。”   “此人北上,目的何在?”   “目前看来,最合理的推断只有一个……联络史天泽。”   刘太平神色郑重不少,缓缓道:“你确定?”   “张君宝至开封,立即便见了史樟。”刘忠直道:“史樟这小子,平素只知吟诗作对,但一个将门之子、年少轻狂,不好声色犬马,偏喜老庄之学,穿麻衣草履?这般做派,未免太刻意了些。”   “史天泽。”刘太平敲了敲桌面,念叨着这个名字,道:“你可知史天泽为何深受两代大汗信重?此人善察时势。”   “善察时势?”   “史天泽之兄长史天倪曾任都元帅,领二十四万户。史天倪战死之后,史天泽代其兄之位,手握重权。他灭金立下大功,却面禀窝阔台汗,自请解去都元帅之职,转授史天倪之子史楫。”   刘忠直点点头,道:“此事我亦听说过,史天泽还请奏将史楫之兵权分于其次侄史权。”   “这是效仿汉代的‘推恩令’啊。”刘太平道:“中原各世侯,史家称得上数一数二,大汗如何不忌惮?史天泽却把史家之兵权分散于各侄子,既能为汗廷效忠,又不至于权力过大。”   “真是忠心耿耿,不如将兵权全让出来。”   “那旁人又如何看待大汗?兔死狗烹?史天泽这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   “是恰到好处,既免受猜忌,又保了史家之兵权。”   刘太平微微讥笑,道:“阿蓝答儿扬言,要杀尽忽必烈之臣属,文官杀便杀了,但中原之地有些人他不敢碰,李璮、刘黑马、张柔、史天泽……这些世侯一旦被逼反了,阿蓝答儿也担不起。”   “等大汗灭了赵宋,且看李璮还能蹦跶到几时。”刘忠直道:“依侄儿所见,史天泽未必像他表面上那般忠心耿耿。”   “不可妄言,对这种大将,凡事要讲证据。”   “可侄儿今日听那李瑕事迹,皆与史天泽有关。李瑕在开封拿到了何物,能让宋廷破格任一个非科举出身的少年为知县?而这知县不惜孤身犯险再回开封,又是为了何物?”   刘太平缓缓道:“我说了,对付大将,须讲证据。”   刘忠直一愣,回想起那“对付”二字,这才明白叔父已经在敲打自己。   “是,是侄儿武断了。”   刘太平不再看着刘忠直,淡淡道:“你手下死了两个人,必须查清楚,明白了?”   “侄儿明白。”   刘忠直退出书房,才绕过长廊,便见一名属下快步跑来。   “查到了,昨日,有人在史府附近见过那名道士。”   “确定?”   “不会有错,那道士扎眼得很,走在路上谁人不侧目。”   刘忠直步履一转,又想马上去见刘太平。   然而想到那句“须有证据”,他硬生生停下脚步,低声喝令道:“给我去找,翻遍开封城也得把他找出来。”   “是……”   刘中直凝视着下属的背景,自语道:“史天泽,你既漏出了破绽,休怪我踩着你往上爬了……”   ……   史天泽讥笑了一声,喃喃道:“杀了两个人……我本以为,他会向阿蓝答儿告状,却只是杀了两个人……”   “父亲,这是何意?”   “李瑕只需当街杀人,钩考局自会去查此事。那便不难查到你见过李瑕……这些事,由他们亲自查出来,比告密信更让人信服。”   “那我们怎么办?”   “慌什么?”史天泽道:“你乱了分寸了知道吗?给我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别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   史樟这才自省过来,深吸了几口气,沉思了良久。   “两条路,或继续与李瑕联络,满足他的要求,让他离开;或想办法杀了他,尽快平静此事。”   “继续说。”   “要杀李瑕,首先便是找到他。可眼下形势,我们绝不敢大动干戈,在偌大的开封城找一个人,如大海捞针……如此说来,竟是只能答应他,可笑……”   “够了。”史天泽摇了摇头,道:“我已命人控制了杨果的家眷。”   史樟愣了愣。   “为何……不,孩儿想一想……父亲是在试探李瑕?”   史天泽沉默着。   他极注重培养家族子弟,几个侄子如今都可独挡一面,因为侄子们自幼丧父,不容易被汗廷猜忌。   反倒是他自己的儿子,未能任职,缺少了太多历炼。可再聪慧的人,心性不打磨,遇到大事便容易混乱。   有时沉稳比聪慧更重要。   这也是史天泽愿意花时间与史樟商议的原因,并非是在问主意,而是在暗中磨砺儿子。   史樟额上已有细汗,喃喃道:“父亲莫非认为,李瑕北上是为了杨果?为何有这种推测呢……因为……”   “因为换作任何事,贾似道都能比李瑕做得更好,李瑕没必要亲自来。”史天泽道:“开封城并没有值得让李瑕孤身犯险的‘利’,那他很可能并非为了利益,而是为了救杨果。”   “可这还是说不通……”   史天泽道:“你觉得说不通,因你凡事只问利弊,不问情义。你自己想想吧,一个少年人,何时将心中热忱丢了?下去吧。”   史樟又是愣了愣,惊讶于史天泽今夜唤自己前来竟只是说这个。   他低着头转出书房,忽又想到了自己把阎复出卖给王荛当替死鬼之事。   那曾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   “可父亲你不也是一样吗?”史樟喃喃道,“本就是你让杨果联络宋廷,杨果一被捉,父亲你不也是急于灭口吗?”   ……   同一个夜色下,李瑕正走过杨果府邸附近的小巷,不经意地一转头,他看到了史家的兵士已将那宅院层层包围。   李瑕没有继续凑近,而是隐在暗处,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他看到一个兵士走向树丛,一边解着腰带,打算小解。   李瑕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在帕子上洒了些药粉,径直上前,一把捂住那兵士的口鼻,用力将人拖到树林里。   他手上气力颇大,任对方死死挣扎,始终挣扎不开。   “闭嘴,你听着。回去告诉史天泽,他猜得不错,明日午时之前,我要看到那人从阿蓝答儿手上安全出来,否则对他而言,事情只会越来越棘手。”   “呜……呜……”   “听明白了你就点头。”   那兵士却是摇了摇头。   李瑕道:“你只要把这句话转述给史天泽,明白了?”   “呜……”   那兵士这才点头不已。   “告诉他,明白午时之前若未照办,他会看到后果。”   李瑕依旧捂着他的口鼻,直到他眼睛缓闭上,这才松开手,重新隐进黑暗之中。   ……   夜色更深。   史天泽的书房中烛火本已熄灭,却又再次亮起。   “知道了,此事不必对旁人说。”   “是,小人绝不敢说。”   “下去吧……”   史天泽披着睡袍,独坐于书房之中,目泛沉思。   今日控制了杨果家眷,果然试探出了那小子的目的。   至于那个威胁……他史天泽何等腥风血雨未曾趟过,岂惧一个狂妄小儿的威胁。   他有叛蒙自立的野心不假,但首先他要确保史家的安全。杨果、李瑕有败露的风险,他便能毫不犹豫除掉他们。   去岁之所以让杨果传递情报,杨果只以为是他想要联络李璮。   李瑕孤身前来,以为他还在犹豫是否举事。   但这些人却始终不明白他真正的意图。   “蠢材,关键之处不在赵宋、不在李璮。赵宋懦弱、李璮狂悖,皆不足以共谋大事,再多场小胜也不可以逆势……关键,在忽必烈与蒙哥。”   史天泽喃喃自语着,看着空无一人的书房,仿佛李瑕就在他面前。   “去岁我为何给赵宋情报?无非忧蒙哥攻下川蜀,则忽必烈‘怠于攻宋’之罪坐实,必然失势。我所等的是这兄弟二人争至两败俱伤。   如今钩考正如火如荼,忽必烈已被逼入绝境,是叛是降仅在一念之间。只须静观数年,时局或有大变,杨果却于此时劝我联络李璮这个蠢材,弄得锒铛入狱。   除了壮士断腕,我又能如何?你个竖子连这点道理都看不穿,竟也敢逼迫我?你小看了蒙哥对我的信任,也小看了史某人的手腕……”   没有人回答史天泽。   到最后,史天泽只是随手一挥,挥灭了案上的烛火。   李瑕于他而言,也只是这一支小小的蜡烛。   蒙哥汗才是那皓月之辉,唯忽必烈这片云彩能稍挡一挡。他史天泽自不会为了那一挥即灭的蜡烛,提前让蒙哥察觉自己的野心。   若要做选择,自然得选凶险更少,利益最大的路走。   “我会看到后果?呵……” #第三百六十九章 后果   次日,史樟起得很早,趿着麻履在院子里逛了逛,喝了一碗羹,方才去向史天泽问安。   史天泽才耍过大刀,打着赤膊摊手站在那任婢女擦拭那一身的腱子肉。   “下去吧……”他接过婢子手上的湿布,带着儿子走过回廊,将昨夜之事说了。   李瑕与史樟同岁,却显然比史樟更出色,遂也成了史天泽磨砺儿子的一个磨刀石。   他认为儿子该有同李瑕一样的能耐。   “你是如何看的?”   “所谓后果,无非是让钩考局对史家下手。据孩儿所知,刘太平那个侄子昨日已开始暗中查访,盘问了好几个我的人。但我史家手握兵权,钩考局就算猜疑,也不敢立即有所动作。反观父亲控制了杨果家小,却是随时可以杀人。”   史樟话到此处,正色道:“面对敢威胁我们的人,只有比他更狠。否则一次服了软,下一次他便要提出更过份的要求。”   “还有呢?”   “父亲与大汗打了一辈子交道,若遇猜忌,自可与大汗分说,胜过被一只小老鼠逼迫。”   史天泽对史樟的分析不作评述,淡淡道:“乱世立足,每个取舍都该谨慎。”   “是,孩儿明白。”   “你今日做何事?”   史樟道:“刘忠直下了拜帖,约我见一面,我约他到眷园。”   “为何?”   “孩儿编了一出戏,名曰‘蝴蝶庄周梦’,本定下今日排演。开封城再乱,我自当我的闲云野鹤。”   史天泽淡淡看了史樟一眼,觉得这有些幼稚了。   当然,儿子还小,不必太过苛责,他只是淡淡道:“城里乱,多带些护卫……”   ……   眷园是座戏园。   如今开封城内不少商铺都被勒令“补足亏空”,导致关门大吉,唯眷园能独善其身,因它是史家的产业。   史家并非是为了赚钱,史家二郎无意于仕途,喜曲辞杂剧,喜老庄之学,弄个戏园子玩而已。   刘忠直递过帖子,踏步进了眷园,只见布局朴素简约,未见奢华,戏子们长袖如流云,正在台上排演。   “不如我跨凤乘鸾朝玉京,仙家日月永,你只待浩歌一曲酒千钟。见如今春秋七国刀兵动,不如我柳阴中一枕南柯梦……”   听着那咿咿呀呀的唱词,刘忠直转身走上看台,寻了个位置坐下,自有小厮端着酒壶上来。   他拈着酒杯,看着那小厮文雅的背影,看着戏台上的长袖飘摇,不一会儿,史樟来了,施施然然上前,也不称刘忠直官名,拱手道:“刘兄来得早了。”   刘忠直看着史樟那一身麻衣,笑道:“史二郎演了一出好戏啊。”   这话一语双关,史樟却故作听不懂,反问道:“刘兄觉得小弟这曲辞如何?”   “好!”刘忠直道:“方才听了一句,感触甚深。”   “哦?哪句?”   刘忠直看着史樟的眼,念道:“我欲待说是西,他却来道做东。想尘埃谁识神仙种,空教我嘻笑不言中。”   “哈。”史樟大笑,挥袖在刘忠直身旁坐下。   “说到曲辞……近来我听过一首词,很是触动啊,不知史二郎是否听过?”   “刘兄请讲。”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   史樟笑了笑,道:“刘兄原是为了去岁那件事来的?”   “算是吧。”刘忠直道:“近来听说了一个人……李瑕。”   “此事刘兄不如去问姚燧,去问王荛。与我何干?”   “二郎不喜欢诗词?”   “我好风雅,不喜凡俗。”史樟微微笑着,再次挥了挥袖子,“这作词之人……俗。”   刘忠直倾了倾身子,问道:“怎么说?”   “李瑕此人,我略有了解。”史樟道:“他喜乔装打扮,冒充旁人身份。去岁便是这般骗了姚燧与阎复,最后害得阎复身死……刘兄可知,阎复阎子靖,是我挚交好友。”   刘忠直眯了眯眼,看到了史樟眼中的悲伤。   一瞬间,他有些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   沉默了片刻,刘忠直才问道:“二郎可有想过,李瑕会再来开封,冒充你喜欢结交的人等,与你接触?”   史樟一讶,反问道:“为何来?”   “昨日城中发生了一桩命案,有人杀了我的两个下属,此人是个道士。二郎未听说过?”   “竟有此事?”   刘忠直又笑,继续试探道:“是二郎在龙亭湖畔见到的那个道士。”   “张君宝?”   “二郎初次见他?”   史樟惊疑不定,反问道:“刘兄是说……李瑕会故伎重施,而我是下一个姚燧?”   刘忠直不答,眼中泛起沉思之色。   史樟也沉默下来,愣愣看着戏台。   此时戏台上一个小生登场,有小旦唱道:“好仪表也。看他眉如秋月,目若朗星,真神仙也……”   史樟面露苦笑,叹息道:“那张君宝,便如这曲辞里唱的,神仙人物。可惜可叹呐。”   刘忠直侧目看着史樟,一时也看不出他是真情还是假意。   但总之,今日是没拿到证据。   “托二郎的福,今日看了场好戏,这便告辞了,再会。”   “刘兄午间不一起用饭?”   “不必了。”刘忠直道:“想必很快,你我还要碰面……”   ……   史樟站在眷园门外,目送着刘忠直的背影,脸上满是迷茫。   再一转身,他不由讥笑起来。   “哈,无能之辈。”   史家手握重兵,这次考钩开封城中唯史家独见优渥,刘太平算什么东西?就算有所猜疑,也只敢派人这般委婉试探而已。   下一刻,忽听外面有人喝道:“史樟在哪?!”   史樟皱了皱眉转过头,只见一个蒙古将领领着二十余人大步而来。   “史樟在哪?!”   史樟迎上前,开口用蒙语道:“这位将军……”   “你就是史樟?”那蒙古将领仰头看向史樟,用蒙语问道。   “正是,我……”   “拿下!”   周遭的史家护卫正要上前,只见那蒙古将领拿起一面令牌一晃,大声道:“奉行省丞相之命,钩考史樟,谁敢来拦?!要造反不成?!”   史樟一惊。   那行省左丞相便是阿蓝答儿的官名,但……阿蓝答儿如何敢这般毫无顾忌地动史家?   不等史樟反应,那蒙将身后的汉兵已如虎狼一般扑上,径直按住史樟,任其护卫再多,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这位将军……”   “带走!”   史樟惊骇不已,全然不明白到底是出了何样变故。   手腕一痛,他已被捆缚起来,由人拉扯着走过长街。   再抬头一看天色,此时日头当空,正是午时……   ……   李瑕蹲在一群乞丐中间,看着这一幕,脸上也没太多表情。   他拈了拈手里的破碗,随手一掷,那破碗划了一道弧线,砸落在眷园门口,同时间人已闪进小巷。   “什么人?!”有史家护卫大喝一声,上前查看碎瓷,只见一块瓷上粘着一封字条。   很快,这字条到了史天泽手里。   上面仅仅只有四个字。   “明日午时。”   四字个入眼,史天泽眼中已满是震惊。   “李瑕……阿蓝答儿……你怎么会……” #第三百七十章 解决   “看,那是……”   “史经略使?这是……这是出什么事了?”   “要是史经略使也被拿下,河南真的要乱套了……”   长街之上,史天泽正在百姓的指指点点中大步而行,他未着上衣,双手反缚,背上背着干柴。   就这样,他一步一步走进了阿蓝答儿这行省左丞相的临时驻地……   “史经略使,这是做什么?”   “我来向丞相负荆请罪。”   史天泽出将入相,在蒙人看来多谋善断……但他用的谋略其实都是众所周知的典故,如推恩令,如今日的负荆请罪……计谋虽简单,用的好才是手段。   “当年汉地不治,人口流散、土地荒芜,大汗遂命我经略河南,近年来做的多了,罪责也多,是为多做多错。总而言之,罪责皆在我一人,与旁人无涉。丞相要罚,罚我一人即可。”   阿蓝答儿盯着史天泽的粗壮魁梧的身躯,看着上面的累累伤痕,眼中有些忌惮。   他是蒙古人,却不比史天泽孔武有力、老于阵仗。   论战功,他也远远比不上史天泽。之所以能身居高位,只因他是蒙人,是蒙哥的亲信。   这次南下钩考,阿蓝答儿本以为自己与史天泽是有默契的……史天泽不完全属于忽必烈一系,不动史家,史天泽便不应该有过激的反应。   没想到,今日还是出了这样的事。   “你是要我罚你一人,放了其他人?”阿蓝答儿问道。   史天泽道:“不错,请丞相罚我。”   “你这是要为难我?”阿蓝答儿又问道:“仗着有大汗宠信,你逼迫我?阻碍我钩考?”   换作是一般汉人官员绝不会这样径直问出来,蒙古人却很直率。   史天泽迅速思考了一下,抬起头,直视着阿蓝答儿,那统领万军的威风气渐渐显露出来。   “既然丞相直说了,我也不藏着掖着。”史天泽一字一句道:“丞相怀疑我不忠,捉了我儿子,那不如直接捉我。”   两个蒙古官高对视着,气氛凝固下来。   正当史天泽准备要面对阿蓝答儿的愤怒质问之时,却见阿蓝答儿眉毛一挑。   “你说什么?我捉了你儿子?”   “今日午时,丞相派人……”史天泽话到一半,说到那“午时”二字,忽然愣住。   风吹到他那打着赤膊的上身,他莫名感到一丝冷意……   ……   胡勒根威风凛凛地押着史樟进了一间破宅。   再一转头,见到了身后的二十余庆符军,胡勒根脸上的威风气便垮了下来,换上了阿谀之色,赔笑道:“让我做的事,我可都办好了。”   “知道。”姜饭冷着一张脸,随手丢了一件衣服过去,“把这衣服换了。”   “是,是,那个……”   “你们几个,继续看着他,若有异动,立刻杀了。”   胡勒根委屈道:“别这样啊,我多忠心……”   “闭嘴。”姜饭脚步匆匆,爬上梯子向围墙外看了一眼。   “所有人,按照事先的安排,立刻分散转移……”   姜饭说这些的时候,脸绷得厉害,显得很是紧张。   他并非是无备而来。在李瑕带着庆符军南下的时候,姜饭就在庆符县教调好手了,他带着人跟着胡勒根学蒙语,也学着模仿北地的口音,甚至还学着装扮……   这次北上的二十人,便是姜饭亲自训导了十个多月的细作。他们没有跟着李瑕、俞德宸一道,而是利用胡勒根,假扮成阿术派去哈拉和林传信之人。到了开封之后才与李瑕会合。   除了要救杨果,这趟还要留下十个人呆在开封府。   姜饭能够感受到李瑕布局的长远,却也忍不住犯嘀咕。   “去岁朝廷派知县北上时,怎么就不知留下些人手?”   “因为朝廷已无北复之心。”当时李瑕拍了拍姜饭的肩,道:“但我们有。”   那平平淡淡的语气,却还是让姜饭心底涌进了豪情……虽然做的只是打扮成乞丐之类的小事。   二十人很快就装扮好,分散从这小院离开。   姜饭一把钩起被装在麻袋里的史樟。   “明日午时,若知县要的人还没出狱,我割下你的一只耳朵送给史天泽。”   “呜……”麻袋里传来闷声闷气的声音。   姜饭径直将麻袋装进一个粪水桶,佝偻着身子,推着粪车转过小巷。   半个多时辰后,一队史家的护卫冲进这间小院,踹门而进,却不见任何一个人影。   ……   “大帅,我们通过查访,发现那队人果然没去钩考局。但搜了几条街巷,还是失去了他们的踪迹。”   外人称史天泽为“经略使”,但史家心腹多以“大帅”称之。   “以李瑕的谨慎,你们找不到的。”史天泽道:“不必找了,都下去吧。”   “这……属下遵命。”   史天泽不像张弘道,会做去追杀李瑕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   他官职更高,看得更远,做事只会选择危害更轻且更省力的办法,这是为政者与为将者的不同。   要解决眼前的难题,他思来想去,最后提笔写下了一封奏折。   年中,蒙哥拟任他长子史格为新军万户。史格自幼被史天泽教导,年纪轻轻已有名将之姿,自是任得起这个帅位的……   但今日,史天泽却是奏请任命他二哥史天安的儿子史枢代替自己儿子这个帅位。   史天安两年前已故,由史枢任新军万户,能让史家的兵权分散,减少蒙哥的猜疑,又不至于失势。   这一封奏折写罢,史天泽却又是写了另一封辞呈,请求蒙哥允他告老还乡。   将这两封信折好,也不封漆,他再次去见了阿蓝答儿……   “经略使这又是什么意思?”   “如奏折上所述,我决意请辞了。”史天泽仿佛一日之间老了十岁,叹息道:“但我还是那句话,我是经略使,是非功罪,理当我来承担,今丞相放过我而罪责旁人,如何能心安?”   阿蓝答儿手握着这两封信,只觉怒不可遏。   史天泽的第一封信,是再次自降了实力,在蒙哥面前表了忠心。   至于第二封信……蒙哥野心勃勃要征伐诸国,必须要用史天泽统帅北地汉兵,不可能同意他的请辞。   而目前阿蓝答儿并没有何任何实质证据表明史天泽有罪责。   那这封辞呈无异于是在向蒙哥表明对钩考的不满,矛头直指阿蓝答儿。   “你这是要摆明了和我作对?”阿蓝答儿是有话就明说的性格,竟是又直截了当问道:“要站到忽必烈一边不成?!”   史天泽皱了皱眉。   他真心不喜欢这种把矛盾摆到明面上来说的方式。   一点为政者的含蓄都没有。   “丞相,我儿子被人捉了,或是钩考局的其他人,或是哪个被问责官员的党羽。钩考这场大火已烧到我头上了。我身为经略使,再不出面表态,如何……”   “我只问你,是否站在忽必烈那边?”阿蓝答儿竟是再次喝问他。   态度粗砺、直接、实在,且毫不避讳。   史天泽只好说得更明白些。   “至少请丞相释放一些官员,开封官吏,并非所有人都是漠南王的臣属。亦有许多是大汗的忠臣。”   阿蓝答儿虽直接,却不傻,问道:“你认为是这些‘大汗的忠臣’捉了你儿子,逼你表态?那你该做的是杀了他们。”   史天泽道:“请丞相明白一点。汉地不是漠南王的汉地,而是大汗的汉地。丞相把所有汉官都捉了,往后大汗能让谁来治理?”   阿蓝答儿大怒。   史天泽却并不畏惧,上前一步,道:“丞相是想把钩考的大火烧到多旺?烧毁大汗的财产不成?”   听到“大汗的财产”这几个字,阿蓝答儿终于冷静下来。   史天泽放慢语速,缓缓道:“不是大汗的忠臣们捉了我儿子,是有人想利用这把火,烧杀大汗的忠臣。”   这个“有人”,阿蓝答儿只觉得是忽必烈的人。   他终于完全明白了史天泽的意思,是忽必烈的人捉了史樟,激史家与钩考局冲突。   是忽必烈,因他不能平息钩考,于是就故意把事情越捅越大。   “你要释放哪些人?”阿蓝答儿问道。   “张君美、耶律铸、杨果……”   “杨果不能放,他与李璮有联络。”   史天泽目光一凝,眼中泛起惊疑之色。   “丞相可有证据?”   阿蓝答儿道:“杨果与王文统有书信往来,他暗中见了王文统之子王荛几次。”   史天泽眼中寒芒一闪而过,咬了咬牙,道:“此事,是我命杨果办的……” #第三百七十一章 交易   从昏暗的牢房中一步步走出来,杨果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强光晃得一双老眼流出了眼泪。   杨果已老迈,没有倔强地继续看天空,只是低下头、眯着眼,努力适应着。   一路出了钩考局的牢狱,一辆马车已等在外头……   “杨参议,请吧。”   杨果只看这周围的护卫,便知来的是史天泽。   “史公。”   “坐下说吧。”史天泽淡淡道,已不再如以往那样嘘寒问暖,甚至对杨果浑身上下的伤口也视而不见。   “多谢史公相救。”杨果依旧是行了大礼。   “我对阿蓝答儿说,你联络李璮之事是我吩咐的。”史天泽道,语气中有些不悦。   “这他们岂不是会怀疑史家?”   “他们当然会怀疑。我也只能说是……早便察觉出了李璮狼子野心,让你去试探,而李璮图谋不轨之事,我已写了奏折禀报大汗。”史天泽道。   杨果愣了愣,没想到史天泽会这样将罪责揽在身上。   “话虽如此,只怕史公还是要惹上无数猜忌,这……”   “这必然如此。李璮这个蠢货,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还要我去试探吗?!”史天泽话到这里已有怒意,又喝道:“你们……简直是愚不可及!”   杨果愧疚,连忙要拜,谢这样的大恩。   “起来。当我很想救你?还不是被人逼的。”史天泽冷着脸道。   他当然可以故作义气深重、施恩杨果,但没有必要了。杨果早晚会知道事情的始末,现在假惺惺的,倒显得他是个小人。   还不如将不悦摆在脸上,显得他坦荡。   “被人逼的?”杨果诧道。   史天泽道:“上个月,你劝我与李璮举事时我便告诉过你时机不对,你不肯听,沦落至此,咎由自取,我本不欲救你。”   杨果深深叹息一声,眼中已有悲色。   史天泽继续数落道:“你活到这个岁数,竟连局势也看不明白?”   “史公说的,我都明白。”杨果终于应道:“如今不是最好的时机……”   “呵,你明白。”史天泽嗤笑了一声。   杨果缓慢地伸出手,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见外面只有史家的心腹。   做这动作时,他牵动了身上的伤口,他脸上抽搐了一下。   “史公想要的时机,是蒙哥与忽必烈争斗,拼得两败俱伤……但,这样的时机真会来吗?若不来,便永远不举事吗?”   史天泽不语。   杨果又道:“我明白,以史家如今的地位,哪怕什么都不做也能保住世代富贵,举事之心并不坚定……”   “什么都不做?”史天泽冷笑道:“你知道这些年我是何等如履薄冰?此事须万分谨慎。”   杨果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只怕谨慎着,谨慎着,一辈子便这般过去了。”   “你以往不是这样的。”   “以往,我不曾看到希望。”   “什么希望?赵宋小朝廷战胜了兀良合台那个蠢货吗?兀良合台每有小胜便骄傲轻敌,我早料到他要败。但于蒙古之国力有何影响?”史天泽道:“少一些兀良合台、阿答胡这种仅凭蒙哥信任便任帅、实则能力平平之辈,蒙古国只会更强!”   “不可否认宋军是能牵制蒙古的。”   “不够。”   “何时才够?忽必烈真敢造反吗?他不敢!”   “这些年我们一直在告诉他‘行中国之道为中国之主’,不停刺激他的野心,终有一日……”   “史公啊,成大事不可能尽善尽美,总该要冒些风险。”杨果道:“此次钩考,忽必烈不反,极可能从此失了权柄,再无机会。”   “不,他不会。”   “你想要的两败俱伤才更不会。”杨果道:“蒙哥有亲征之意,万一要召史公出征,岂还有更好的机会?”   “够了,我们争论得够多了。今日没心情再劝你这老糊涂。”   史天泽已从这场谈话中听出了许多东西,什么“冒险”云云,完全不像杨果以往的为人,显然是受人影响甚深。   “李瑕又到开封了。”史天泽靠在车壁上,似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杨果有些诧异,问道:“他来做什么?”   “来救你,逼我救你,为此不惜捉了二郎。”   杨果呆滞了一会,嚅了嚅嘴,心境在这瞬间异常复杂起来。   史天泽沉思了一会,道:“李瑕必然会来见你。而我有两条路,杀了他,或满足他的要求,让他放了二郎……”   不等史天泽开口,杨果已道:“史公放心,李瑕不是没分寸之人,我会让他放了二郎。绝不伤二郎性命。”   史天泽点了点头,闭上眼,也不再多说。   ……   马车一路驰到杨府,杨果下车一看,只见不少钩考局与史家的兵士包围在外面。   他叹息一声,步履蹒跚地进了门,家眷与仆从们都已围了上来,诉说着担忧与劫后余生的庆幸。   杨果勉力与他们聊了一会,独自步入书房,关上门。   “出来吧。”他缓缓说道。   然而书房里寂静无声,没有人回答。   这让杨果仿佛回到了去年在知时园找李瑕时的场景。   他却还不死心,又道:“小子,出来吧……”   ……   那边史天泽才乘车回到府邸,门房便快步上前,禀报道:“阿郎,有人送来了拜帖。”   史天泽接过,打开一看,却见里面只有四个字。   “开宝寺塔。”   去岁张弘道搜捕李瑕时,李瑕便曾在开宝寺塔呆过。   但这次,开宝寺塔有不同的作用,李瑕只需找个人到塔顶望风,若史天泽派了人过去搜捕,他早早便可逃掉。   史天泽懒得做这种无益之事,孤身一人走到了塔下的空旷处。   他等了很久,一个挺拔的身影才从远处走来,在离史天泽二十步远之处站定。   “你就是李瑕?”   “是。”李瑕道:“令郎在我的人手上,我若有三长两短,他必死无疑。”   “闲话少说,提你的要求。”史天泽负手而立,自有一股气度。   相比而言,李瑕的谨慎与试探便显得有些幼稚了。   “请史公将杨公及其一家老小安全送到宋境,到时我放了令郎。”   “自作多情,杨果并不想与你南下。”史天泽道:“他是金人,骨子里就看不起赵宋。”   “我知道。”李瑕道:“所以,我没去找他,我直接来与你谈,我要你把他从这里赶出去。”   “还有呢?”   “没有了。”李瑕道:“我这次来,只为此事。”   “我凭何信你?”   “承诺。”李瑕道:“我初次来开封,是因承诺过要办好这件差事。我也承诺过杨公,会利用好他给我的情报、并保全他一家老少之性命,所以我再次来了。”   史天泽讥笑了一声。   他是真的觉得可笑,眼前的少年人,两次入境皆在高官面前开口谈什么承诺。   古人重诺,今人重利。这世道,早已不是那一诺重于性命的战国时了。他读史书,已无法想象到聂政为何能为一句承诺孤身仗剑入韩……   “简直儿戏。”   “你只能信我,不是吗?”李瑕道。   “我可以不要这个儿子。”史天泽道:“我儿子很多。”   “但你只把史樟带在身边,你最喜欢这个次子。”   “呵。”   “你一向很注意培养子侄。其实以你的地位,善终不是问题。你谋划的一切都是为了史家的将来。担心蒙古一统天下之后会对你的子孙下手,兔死狗烹。”   李瑕说着,停了停,又道:“这个交易对你并无坏处,不过是送走杨果一家而已。好聚好散,大家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   史天泽反问道:“你以为我在大汗面前解释很容易?”   “我没给人当过狗,不知道这难不难。”   “小畜牲,你不怕死吗?”   “我死不死无所谓,你若拒绝我,你只会更难。”   李瑕上前一步,这一步竟让史天泽感受到了压力。   “你不答应,我不仅会杀了史樟、还会继续构陷你。据我所知,刘太平已十分怀疑你……我干的。”   “你还知道刘太平。”   “我懂蒙语,做事又尽力,不难了解到。我们也交过两次手了,你能明白我的能耐。”   “我从不受人威胁。”   李瑕道:“这并非威胁,而是在告诉你,杨公于我有价值,你放走我们,值的……” #第三百七十二章 闲王   张柔策马进了开封城。   他此次来是接受钩考局的询问,但却未带任何账目,只带了五百精锐,个个盔甲齐整,跨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   这些兵士,便是他对阿蓝答儿的回答……   入城之前,大部分兵卒驻扎在城外,张柔领着护卫直奔阿蓝答儿的临时驻地。   一方面,他对钩考之事极为忧虑,因这对他治下之地亦是一场大浩劫;另一方面,他鄙视阿蓝答儿。   因张柔是从地方豪雄一路杀到这个位置的,战功赫赫。反观阿蓝答儿是什么货色,蒙哥汗身边的近侍,只掌管过宫廷、帑藏之事。放在汉家朝廷里说,这就是个“佞臣”。   彼此相见,阿蓝答儿端坐上座,扫视着那披着一身盔甲的张柔,也不请他坐,眼神中带着猎人看猛兽的目光。   有忌惮,也想要猎杀……   “我听闻,金莲川幕府的郝经,是你引荐给忽必烈的。”   张柔不悦,道:“你好大胆子,敢直呼大王名讳。”   阿蓝答儿目光一凝,也惊讶于张柔的刚烈。   他只知张柔这名字是“柔软”之意,却不知张柔字“德刚”,其人性格与字更合。   史天泽尚且不敢在他面前如此顶撞。论资历,张柔还逊于史天泽,敢这般正面冲突只有一个理由——张柔已完全归附忽必烈了。   “不敢?”阿蓝答儿重重将手里的奶茶放下,道:“我告诉你,大汗之所以派我来钩考,忽必烈已犯一百二十余条大罪。称大王?我来,代表的是大汗的意思,你们到底懂不懂什么是君主,什么是兄长?!”   张柔气势依旧不弱,道:“大汗可有罢黜漠南王的王位?若没有,漠南王还是大蒙古国的宗王。”   “宗王?黄金家族有这样的宗王吗?!他以汉人这种弱等民治理地方,成吉思汗的传承要不要?!躲在开平建城,不拼不杀便坐享富贵,所得钱财比连年征战的大汗还多,眼里还有没有大汗?!”   阿蓝答儿已是毫不遮掩对忽必烈一系的敌意。   已经捉了那么多人,这本就是一场对忽必烈的公然围剿。他完全不屑于像汉人那样去虚伪的、假惺惺的遮掩。   他放肆宣泄着嫉妒与不满,倒要看看,忽必烈敢不敢反抗。   那“弱等民”三字入耳,张柔巨怒,已握紧了拳头,额头上青筋暴起。   但他没有什么大动作,只是一字一句道:“张某人灭金攻宋,战功赫赫,大汗金口玉言称赞为‘拔都’,不是什么‘弱民’。”   “我管你弱不弱,我只问你,账目呢?你有没有帮助忽必烈,私吞大汗的钱粮?”   “历年的账目都已送到开平城。”   “张柔!你到底是大汗的臣子还是忽必烈的臣子?!”   张柔掷地有声道:“我自是大汗的臣子。但大汗命漠南王总领汉地,我正是奉大汗之令,听从于漠南王,何错之有?”   阿蓝答儿起身,道:“忽必烈很快就不是汉地总管了,你给我想清楚要怎么做……”   ……   “然后呢?”史天泽亲手给张柔倒了一杯酒。   张柔叹息一声,道:“还能说什么?我是一路主帅,他这佞臣暂时还不敢动我。但漠南王若被罢黜,我早晚也要被清算。”   “打算跟紧漠南王?”   张柔“嗯”了一声,饮了一口闷酒。   他与忽必烈走得更近,忽必烈的金莲川幕府之中许多谋士都是张柔引荐给忽必烈。换言之,他们有相同的政治主张。   而史天泽则是忽必烈任命赵璧经略河南之后,被蒙哥派来与赵璧共事的。   “你还有退路,我没有。”张柔道:“我知道你想打听什么。”   他揣着酒杯,沉吟了一会,犹豫要不要说,最后还是说了出来。   “不久前,陵川先生传口信于我,告诉我漠南王打算带着王府所有家眷,回哈拉和林闲居了。”   史天泽一愣,惊道:“这是何意?”   张柔苦笑道:“你比我聪明,还能看不出?”   “漠南王这是要……从此闲居了?”   “交权。兵权、财权,全都放手。”   史天泽道:“如此,你竟还敢当面顶撞阿蓝答儿?”   “漠南王成了闲王,大汗也许可消除对他的猜疑,那钩考一事或可消停。但等漠南王到达哈拉和林,大汗的旨意下来,至少还有两个月。这两个月里,阿蓝答儿必要更丧心病狂地迫害汉臣……”张柔道:“我若不强硬些,他便要觉得我是好欺的。”   “张兄,你与我说句实话,漠南王到底是何心思?真放手了?”   张柔放下酒杯,迟疑着,最后道:“我也不知,可还能如何呢?谁敢反抗大汗的意志?”   史天泽心中无比失望。   他期待着忽必烈能像个男人一样与蒙哥摆明旗鼓,结果等了张柔数日,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消息。   放弃多年来经营的一切,携家带口去向兄长服软?   真他娘的窝囊。   史天泽举杯饮了一大口酒,只觉心中的野心又浇灭了不少。   有些后悔救出杨果,还因此被蒙哥多猜疑了一分。   但事到如今,后悔也无用了,就当是继续观望一个结果吧。   “张兄,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张柔道:“目前时局,该是众人须你相帮,你竟还有事要我做?”   “河南经略府参议杨果杨正卿,不久前被捉了,他那人,你也了解……”   张柔眯了眯眼,淡淡道:“我了解,李璮之辈不足与谋。”   许多事,仅这一句话也就够了。   史天泽道:“我想将杨果调任到寿州。寿州是你的地盘,提前与你打个招呼。”   “你疯了?这种时候将他调到边境?要送走他?出了疏漏还不杀,觉得大汗是有多信任你?”   史天泽苦笑,没有马上回答,往后倚了倚,靠在椅靠上,望着亭外的风景。   张柔并不急着追问,他巴不得史天泽放弃这个想法。   但最后史天泽还是叹道:“我只能这么做。”   “为何?”   “被逼无奈。”   “杨果拿了你什么把柄?杀了便是了。”   史天泽道:“没这么简单……此事你想知道?”   张柔犹豫了一下。   这在这一瞬间的犹豫,史天泽拍了拍膝盖,道:“李瑕又回开封了。”   听到这个名字,张柔眼中有惊讶也有怒意。   他再次想到,张家有把柄就在李瑕手上……五郎说的不错,当时不杀掉李瑕,必有后患。   “这小畜牲还敢来?”   “嗯。”史天泽道:“说来可笑,我一封疆大吏,被一少年人逼迫至此地步,你只怕不信。”   “信。”张柔闷声闷气道。   “拿他没办法了,尽快人送出去。”   “不试试别的方法?”   “你家五郎与他交过手,结果呢?眼下这关头不必试了,夜长梦多。”   “杨果可以到寿州上任,但你尽快找到你家二郎吧……”张柔道:“因为,若让我撞见李瑕,我必杀他。”   ……   “知县,查出来了,今日进城的是世侯张家的人马。”姜饭走进了城内的一间破屋,低声禀报道:“那批人之后又去找了史天泽。”   李瑕转过头,借着昏暗的光线看去,见到的是个颇丑的妇人。   “怎么扮成这样?”   姜饭羞涩地挠了挠头,头上的劣质珠花乱颤,道:“谷七长得秀气,混进了城中一家青楼当仆妇,我在他那躲几日,到时再换个身份。”   “你不像,太容易被认出来了。”   “不会啊。”姜饭道:“小人今日打探了刘太平家里许多事情,刘太平有个族弟家里招仆役,老钟、老万三个人混进去了。小人是残废,不好去,但扮成这样联络走动也方便。”   他说完,又补了一句。   “这城里乱,若长得太漂亮反而危险,小人虽丑,但安全。”   “也有道理。”李瑕道:“想办法把史樟藏到刘家,史天泽若要搜,唯钩考局的人他不敢搜。”   “是。”   “和我说说刘忠直今日的动向。”   “好咧,他也在查史樟的下落……”   李瑕想了想,又道:“过几日,杨公应该会南下去寿州。我会先他们一步、沿途观察。你留在开封,若有变故,砍下史樟一只手送去史家。”   姜饭道:“明白,史天泽若敢使诈,让他儿子跟我一样。”   “嗯,等收到我的消息,便放了史樟,你们自回庆符县。”   “那万一他们对知县动手呢?”   “我不会给他们机会。到了寿州,贾相公接应的人也就到了,没太大危险。”   “嘿,这趟路知县可熟。”   “去吧,脸上粉再补一补,胡茬冒出来了。”   姜饭摸着脸,低着头往外走去,断臂藏在袖子里,袖口处一条帕子晃啊晃……   李瑕继续对着一面铜镜粘胡子。   半个时辰之后,一名仪表堂堂的中年书生从破屋中踱步而出,步姿稳当…… #第三百七十三章 是谁   开封城西,大武东巷有间刘宅,是刘太平一个族弟的宅院,占地广阔,阡陌相连。   刘太平、刘忠直叔侄在长安城各自建了府邸,到开封来只为钩考,因此借住在大武东巷刘宅。   这日刘忠直从侧门出来,走了一会,忽见到有人拉着板车正在西边巷子里走,旁边还陪着个妇人……   那妇人虽穿着粗布衣裳,身材却高挑,走起路来一扭一扭,随着手里晃动的帕子,香气远远传来。   “良家大娘子,陪着她干苦力的丈夫出门呢。”刘忠直眯了眯眼,“有点骚气。”   他身后几个属下会意,正要上前,那高挑妇人似觉察到什么,已转过头来。   刘忠直皱了皱眉,面露嫌弃之色。   “别多事了,去眷园。”   他语气冷淡了几分,转身就走。   ……   姜饭轻哼一声,钩子上挂的香帕一挥,自领着那拉板车的汉子拐过巷子,走了好一会,才到一个小门边。   他眉毛一挑,拉车的汉子自上前叩门。   “送菜来了。”   立刻有人开了门。   “把菜扛进来。”   “好咧,这地方真大,绕一圈可得好半天……”   小门被关上,几人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   “没问题吧?”姜饭道:“我方才见到刘忠直了,他住哪?”   “放心,他住南边那片院子,远着呢。我与老钟管着猪圈,单独一片院子,管事的被我们拿了把柄,其他几个仆役也收买了。”   “人藏到哪里?”   “就猪圈里,我们已挖了个坑,人放里面,上面茅草盖着就行。二十多头猪围着,没人能看到,喂养也方便,不会饿死了。”   “别被猪踩死了。”   “放心,我们看着呢。”   “记得多给他用药,万一醒了大喊。”   “嘴巴堵死了,再哼唧旁人也只当是猪叫。刘家人才不会来这又脏又臭的地方。”   “别大意,给我谨慎些……”   ……   刘忠直再次来到了眷园,为了查找史樟失踪的线索,却是一无所获。   “史樟到底被绑到了何处?”他喃喃道。   眷园中今已无人唱曲,站在大门处沉思了一会,刘忠直忽见两个少年书生走过。   他眉头一皱,领人跟了上去,才走到这两个书生背后,听着他们的谈话,刘忠直却又抬了抬手,止住了手下人的动作。   其中一个书生他是认得的,乃洛阳名士宋道的子侄;另一个书生矮胖,断不可能是李瑕了。   “白先生真的到开封了?”   “不骗宋兄,昨日我亲眼看到他来这眷园想要听曲辞,可惜眷园没人唱戏,他便到那边的酒馆喝了壶酒。如今城中酒楼渐少,也许他还会来。”   “你竟识得白先生?”   “前年在东平听遗山先生讲学,他随侍遗山先生左右,有幸见过一面。”   “我真心佩服他。去岁不是来了个南面细作吗?写了半阙《天净沙》,‘枯藤老树昏鸦’,引得北方文士纷纷补填,但唯有白先生另写了一整首秋词,绝不输南人。”   “那南人所作不过残句,白先生却是整首,自是更高明些。”   两个书生边走边说着这些,不一会儿到了一间破旧的小酒馆前。   “就是这了,啊,白先生果然又来了这边,看到了吗?”   跟在身后的刘忠直听到这里,已明白这两个书生说的是何人……白朴。   白朴出身金国官宦之家,其父名叫白华,官至枢密院判,与元好问乃是世交。   金国国灭时,白家遭了大难,元好问收养了年幼的白朴,教他诗书,悉心培养,使他成北地名气显著的大才子。   刘忠直想了想,令下属们候在酒馆外面,他独自进去,正见两个书生在与一个中年男子说话。   “白先生,我早便听过你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了,‘天那!一个汉明妃远把单于嫁,止不过泣西风泪湿胡笳。’”   “你唱得不错。”白朴道。   白朴侧对着酒馆入门处,只能看到一个侧脸,神情有些苦态,紧皱着眉,留着三络长须,但还是气度不凡,光采照人。   他说话带着些河北口音,拈着酒杯,开口接着后面的唱词唱了一句。   “几曾见六军厮践踏,将一个尸首卧黄沙?”   “好!竟能亲耳听到白先生……”   刘忠直已走上前,将一枚银符在桌上一摆,道:“两位小郎君,容我与白先生聊几句。”   那两个小书生一见,神色一变,连忙施了礼,匆匆跑开。   “刘忠直,字正本,忝居行省经历官,家叔乃行省参政知事。”刘忠直笑了笑,拾起银符,在白朴对面坐下。   “我亦久闻白先生大名,今日终于有幸相见。”   白朴道:“刘经历找在下有事?”   “我虽俗人,偶尔也读些诗词。听说白先生去岁作了首《天净沙》,可是应和了那‘枯藤老树昏鸦’之残句?”   “是。”   刘忠直文才平庸,虽听说过白朴的词,却背不下来,问道:“白先生可否再为我念一遍?”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好词啊。”刘忠直抚掌道:“写秋,而全文无一个秋字,比那李瑕高明。”   白朴道:“未见李瑕那首词之全貌,如何知其有无‘秋’字?”   “先生认识李瑕?”   “只是听说过。”   刘忠直眯了眯眼,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悠悠道:“先生应和李瑕之残句,可是与之神交已久?”   白朴竟也直率,道:“不,去岁写词,只是不服气而已。如今,我在找他。”   “哦?”刘忠直大为诧异,问道:“先生在找李瑕?知道他又回开封了?”   “史家二郎被劫了。”白朴道:“此事之幕后指使者该是李瑕。”   刘忠直神色凝重了些,问道:“你为何会知道?”   “听史帅说的,家父正在史帅幕府。”白朴道:“我与二郎亦是好友,皆喜杂剧曲辞。”   “先生贵庚?”   “三十又一。”   “那是忘年交啊。”刘忠直道:“先生平日重养生?”   “练些五禽戏。”白朴自斟了一杯酒喝,道:“刘经历如此盘问于我,莫非怀疑我暗通赵宋细作?”   “绝无此意。”   白朴道:“家父之生平过往,不知刘经历可听说过?”   “听说过一点,但不知具体详情。”刘忠直招过店家上了一壶酒,又转向白朴道:“愿闻其详。”   “家父原是金国重臣。二十余年前,金国国灭,彼时家父确实投奔了赵宋,当了宋朝均州的提鲁官。”   “此事我知道。”刘忠直道:“但不知令尊何以又归顺大蒙古国?”   “当时,金国的河南总管范用吉联络了赵宋大将孟珙,欲入宋投降,孟珙大喜过望,上书宋廷。但宋廷恐孟珙因此事而实力大涨,以‘叛服不常’为由,拒绝了范用吉的投降。   孟珙自知受朝廷猜忌,心灰意冷,叹息‘三十年收拾中原,今志不可申矣’,主动上表请辞,不久病逝。范用吉于是率兵劫掳宋朝均州,将钱粮送于蒙古国归降。”   听到这里,刘忠直咧嘴一笑,显得极为不屑。   “哈,赵宋一惯如此,窝囊到令人作呕。孟珙算是运气好,没死于莫须有之罪。”   白朴微微讥笑,眼中亦有鄙夷之色。   “见赵宋如此,家父失望透顶,遂跟随范用吉、以及金朝的亡命大臣们北归,投于史帅门下。”   刘忠直问道:“但我听说,白先生是被遗山先生抚养长大的?”   “是,一直到家父归蒙之后,元伯父便送我至真定,让我们父子团圆。元伯父待我恩重如山啊。”白朴低声吟道:“顾我真成丧家犬,赖君曾护落窠儿……”   刘忠直拿起刚上的酒壶,给白朴倒了一杯。   “我听说当时先生作了一首《满庭芳》,传为北方文坛佳话。”   “那年我不过十余岁,才疏词拙,让刘经历见笑了。”   白朴接过酒杯,仰头饮了一口,他感受到刘忠直的目光,于是开口念了那首小词。   “光禄他台,将军楼阁,十年一梦中间。短衣匹马,重见镇州山。内翰当年醉墨,纱笼支高阔依然。今何日,灯前儿女,飘荡喜生还。”   “好词,当浮一大白。”刘忠直举了举酒杯,又问道:“先生如此高才,为何不入仕?”   “史帅曾举荐过我,但我推拒了。”   白朴说话时始终看着刘忠直的眼,开口竟是道:“因蒙人残暴掠夺,杀伐太重。我无意入仕。”   刘忠直一愣,手里的酒洒了满桌。   白朴问道:“刘经历可要因这句话捉拿我?”   “哈哈,断不可能,断不可能……大蒙古国从不因言兴罪,只是……”   白朴自嘲一笑,道:“刘经历放心。方才我也说了我对赵宋的看法,那偏安一隅的赵氏,我深鄙之……绝无投降赵宋之可能。”   “这是自然。”刘忠直神色终于舒展开来,问道:“但先生受史帅恩惠,又与二郎交好,打算找到二郎?”   “不错。”   “先生在此饮酒是为何?”   白朴道:“昨日,张帅进了开封城。”   “所以呢?”   白朴举了举酒杯,以酒杯指了指店外。   刘忠直转头看去,见到了远处的眷园门口,一个中年男子正在盘问门房。   “那人叫‘靖节’,乃是张帅的妻侄。”   “先生认为这事与二郎被劫一案有关联?可,是钩考局召张帅来的,靖节查此事也理所当然……”   “如今开封城只许进不许出。”白朴道:“李瑕要出城,必须有人接应他出城。刘经历认为,这个人会是谁?”   “是谁送李瑕出城?”刘忠直低声喃喃了一句,陷入了沉思…… #第三百七十四章 旧案   “我查访了一圈,史二郎确实被人掳走了。但那队人却仿佛泥牛入海,无影无踪。要搜索到李瑕,只能先他一步料算他的去向……”   靖节有些许郁闷,摊开地图,指点起来。   “李瑕为杨果安排的路线是南下寿州,再渡过淮河到宋境淮右。可见淮河必有宋军为他接应。而之所以不走汉中,该是因为顾忌汪德臣。”   张柔不悦,自语道:“他怕汪德臣,却不怕我?”   “这……许是他料到了姑父会答应史帅让杨果到寿州上任。”   “哼!”   靖节苦笑道:“另外,史帅与阿蓝答儿说的是派杨果到我们的地盘任职,以此试探我们。”   “派人来试探我们,结果这个人叛逃了,史天泽也不怕担干系。”张柔又冷哼了一声。   “史家父子情深吧。此事对我们并无太大的坏处。”靖节道:“但李瑕还敢送上门来,这次必留下他。”   张柔瞥了一眼他那兴致勃勃的神色,淡淡“嗯”了一声。   捉拿李瑕这件事,他已经有些厌烦了。   这就好比家里进了一只老鼠,又灵活又聪明,捉不到、药不死,而他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忙,岂有空闲天天捉老鼠?   转念一想,李瑕比老鼠这祸害大得多,必须除掉。   张柔这才打起精神,道:“从开封至寿州沿途,李瑕定会暗中随杨果而行。你先回亳州与五郎商议,把这小畜牲找出来。”   “是。”靖节道:“此次我们一定尽力将……”   “尽力?你们不必太尽力。”张柔竟是这般道了一句,又道:“此子擅用暗杀,你们注意安全。”   “姑父……”   张柔摆了摆手,道:“回亳州之后,加强府邸戒备,府中人如无必要,皆不得外出。”   靖节应了,虽还未开始搜捕,已莫名感到有些受挫。   他点了人手,往开封南门而去,在城门拿出张柔的信令,又被仔细搜查盘问了一番,好不容易才被放出城。   快马奔了两个白天便到了亳州,靖节进城时天色刚刚暗下来,他立刻去找了张弘道。   ……   “表兄提前回来了?出了何事?”张弘道正俯案在桌前阅信,转头看了靖节一眼,面上已有忧色。   “天色也晚了,你身子骨不好,怎又这般操劳。”   “并未做甚公务。”张弘道摆了摆手,“是八郎的来信,他如今已回镇顺天路,前阵子,李璮给他去信了。”   靖节坐上,道:“李璮四处联络,也太明目张胆了。”   “他联络的人越多,汗廷越不敢轻易动各大世侯,随他去吧。”   “八郎如何说的?”   “他给李璮回信,劝其忠于汗廷。”   靖节点点头,道:“也好,往后万一查起来,大汗也会明白张家的忠心。”   “你还未说怎提前回来了?”   靖节叹息一声,苦笑道:“此事,我亦不知该不该与你说……省得你再多费心?”   “阿蓝答儿要逼迫父亲?”张弘道已皱了眉。   “那倒不是……”   靖节转头看去,只见张弘道的书房中挂着一副字画,上面写的是一首《山坡羊》。他知道张弘道是用它来激励自己,又或许是心底真对那“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有所触动。   可见,张弘道并未放下李瑕之事。   “李瑕到开封了。”靖节道:   张弘道愣了一下,接着竟是咳了几声。   “咳咳咳……李瑕……还敢回来?”   “是啊,又在兴风作浪,这次招惹了史天泽。”靖节说起了开封城之事……   张弘道听了,有些吃惊,但转念一想,他又觉得李瑕做出什么事都有可能。   “看史天泽的意思,打算放杨果一家人到宋境,及早送走李瑕,草草了结。”   “这就遂了那小子的意?”   “史天泽并无大把柄在李瑕手中,无非也就是让杨果递了份情报。把杨果灭口或送走,于他而言虽有差别,但差得不算太大。”   “但我们不同啊,我是真的动手杀了镇守官。”   “所以,史天泽肯放过李瑕,我们却得杀了他。”   张弘道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只想到要再次搜捕他,已经让人感到疲惫了。”   “姑父说不必勉强。到时封锁道路、搜索杨果的队伍,若能找到李瑕,杀了便是。”   “若找不到呢?真就让他又做成了这件事,大摇大摆地离开?”   靖节反问道:“既然是找不到,那又能如何?”   “先搜吧……”   ……   两日后,一队人马进入了亳州城。   刘忠直坐在马车上,看向对座的中年文士,问道:“白先生为何怀疑李瑕北上是与张家联络?”   白朴反问道:“刘经历莫不是认为李瑕是来找史家的?”   刘忠直道:“史家确实比张家更值得怀疑。比如,李瑕才进开封当即便见了史二郎。”   “他是为了掳走二郎啊。”白朴道:“我并非是为史家开脱。家父为史帅之幕僚,最清楚史帅对大汗的忠心。”   “忠心。”刘忠直微微一笑。   白朴道:“李瑕若与史家有所联络,有事只须派人传信便可,根本没必要到开封城,何况如今钩考如火如荼,只怕是想害史家惹上猜忌吧?之后,二郎消了刘经历的疑惑,李瑕见不能让钩考局与史家冲突,这才动手掳手二郎。”   “不无这种可能。”刘忠直摸着下巴思索起来。   “还有,去岁李瑕北上,张家为何让一个细作轻易过境?李瑕到了开封,依旧是张家在搜捕,史帅从未插手。结果闹得满城风雨,人却逃了,张五郎真就捉不到他?”   “白先生莫非认为张家在暗中襄助李瑕?”   白朴点点头,用手摸了摸唇上的须子,道:“岂不可疑?”   刘忠直试探道:“或许……白先生是奉了史帅之命把罪责推给张家?”   “我确实奉了史帅之命,调查二郎被掳之事,之后查到了张家。”白朴道:“至于刘经历作如何想……史帅还真不在乎。”   “是吗?”   “刘经历,是你要一路跟着我。”   刘忠直被呛得说不出话来。   但想到名士总有名士的风范,他也不在意这点奚落,赔笑道:“白先生说得不错。不过,对付这些大世侯,该讲证据,不能仅凭臆测。”   “凡事先有臆测,顺着找下去方能有证据。”   白朴又想去摸胡子,伸出手却是掀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似不经意地道:“还有一桩旧案不知刘经历可曾听说过?”   “哪桩?”   “去岁,镇守亳州的达鲁花赤额日敦巴日被杀了。”   “堂堂一路镇守官被杀,自是听说过。”刘忠直道:“邸琮御下不严,出了叛乱,连累邸家被抄没,丢了世侯之位,全家充军。”   白朴道:“邸琮镇守颖川多年,怎能连手下人都控制不住,闹出这么大的乱子?”   刘忠直不由皱眉沉思起来。   “白先生的意思是……此事或许是张家动的手?”   “不好说。”白朴缓缓道:“但张家显然与李瑕有太多瓜葛,蹊跷。”   刘忠直点点头,陷入了沉思。   这汉地的世侯们各怀心思,乱象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想。   之前怀疑史天泽潜通赵宋细作,甚至传递情报,有窥探局势、心怀不忠之嫌。但这种暗地里的小动作在乱世中其实是习以为常之事。   而张家若是真动手杀了镇守官,才叫叛乱…… #第三百七十五章 住处   十月初八,立冬。   亳州已下起了连绵的阴雨,天气寒冷起来。   张弘道捧着一碗草根汤站在窗边喝着,听着妻子的絮絮私语……   “这草根汤里是白芷、山苍子、地稔的树根。立冬嘛,没让下人动手,我亲手给你做的,与大姐儿挑了半晌的药材。”   这日子算得上是平静安宁,但近来张弘道心中渐生波澜,兀自想着别的事情。   直到听妻子说起了张文静,他才开口问道:“她近来如何?”   “看着倒不像之前那般心事重重,但还是不肯出嫁。我真是不明白,父亲选的那几位名门子弟,许家、王家、郭家,哪个少年郎不是出类拔萃?如许家长子,年纪轻轻,已是苏门山学院的文魁……”   张弘道捧着手里的茶碗,漫不经心地道:“出类拔萃?二十岁的文魁,看起来好像是前程远大。”   “可不是吗?听说连姚公也赞许大郎‘肯自勉励、志趣端正’,往后……”   “也就那样吧。”张弘道喃喃道,“平庸之辈,大姐儿看不上的。”   “官人说什么?”   “记住,依旧不能让大姐儿出门,她那些侍婢也看好了。我要让这后宅一只蚊子也不能进出。”   “瞧你说的,立冬了,哪来的蚊子?”   张弘道没回答,直了直疲惫的背脊,放下茶碗出了屋。   自有婢子匆匆跑上来,给他披上轻裘,替他打着伞。他往常宽待下人,今日却是迈着大步,任她们狼狈追赶。   “一边去,别管我。”   “五郎,雨水……”   张弘道已穿过小门,走了好一会才到前宅,又拐了两条长廊到了一间偏厅,推门进去。   靖节正在地图前与人商议着什么。   “怎又来了?说好了今日你不必过来。”   “安不下心待着。”张弘道皱了皱眉,似乎不太舒服,径直问道:“找到他了?”   “没有,半点痕迹也无。”靖节道:“明日姑父便会与杨果一道启程,先到亳州,再送杨果去寿州上任。但这几日沿途卡哨并未发现可疑人等。”   “李瑕还在开封城里?”   张弘道上前,接过一封封信报查看起来。   靖节沉吟道:“也许打算等杨果动身了,他再离开开封?”   “不无可能……你手里那封信报给我看看。”   靖节有些犹豫,道:“你身子不适,我来处理便是。”   “不是信不过你,是不安心啊。”张弘道已一把抢过他手中的信报。   靖节无奈,见他已看了,只好道:“这次你莫太执着。”   张弘道看着手里的信报,皱了皱眉,问道:“钩考局又派人来了?”   “嗯。来的是刘忠直,刘太平的侄子,今日刚进城……”   话到这里,已有仆役匆匆赶到门口,道:“郎君,有客求见,这是拜帖。”   “这么快。”靖节道:“我去见他……”   “这……来人是气派不小,且指名了要见五郎,说是有公务问询。”   张弘道与靖节对视一眼,眼中浮起忌惮之色。   ……   “五郎身体欠佳?”刘忠直欠了欠身,带着嘘寒问暖的语气问道。   张弘道温文尔雅地笑了笑,道:“劳刘经历挂怀,我有些旧疾,遇到这阴雨天气每每发作。”   “可是去岁受的伤?”   “有些伤是。”张弘道换了个话题,问道:“刘经历此来亳州可有住所?我为你安排……”   “不必,不必。”刘忠直道:“不敢劳五郎费心。我听说,去岁邸家有部下叛乱,五郎与镇守官前往颖川平叛的路上遇袭了,因此受的伤?”   张弘道眼中有道不易察觉的厉色一闪而过,苦笑道:“是,此事我已写了详细始末给河南经略府。”   “但据我所知,邸琮并未叛乱,既是他部下生变,为何是你们先接触了叛军?”   “那些人越境打粮。”张弘道神态自如,道:“对了,这事邸琮也已认罪了,刘经历未去问过他?”   刘忠直叹道:“邸家这个下场……问不到喽。”   “既然如此,刘经历是冲着我张家来的?”   刘忠直一愣,没想到张弘道会这般直接,忙笑道:“哈哈,五郎言重了,不过是随口闲聊。”   张弘道不像史樟。史樟会与刘忠直周旋,装模作样地演上一出;张弘道则没这个耐心,也没必要。   “我只负责镇压叛乱,案子是经略府审的,刘经历自去查阅。”   刘忠直脸上也挂不住了,冷冷道:“我随叔父南下钩考,张五郎不愿配合?”   “好,配合。我在颖川见到了一人。名叫王荛,如今正在山东益都。”   刘忠直又愣了愣,接下来的话却是问不出来了。   山东益都,是李璮的地盘。李璮这些年取南宋四城自据,加固益都城防,储存粮草,截留盐课……如此种种,许多人都看出其不臣之心。   刘忠直不敢捅这篓子,万一把李璮逼反了,坏了蒙哥急灭南宋的计划。莫说他一个小小经历,包括他叔父刘太平、甚至是阿蓝答儿都担不起。   钩考局气焰嚣张不假,其实只敢对那些俯首听令的汉臣作威作福,真遇到这种敢起兵造反的,反而不敢招惹……   ……   “娘的,这狗屁世道。”   张弘道送了客,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句粗话。   “李璮明目张胆、史天泽暗中窥探……这些人不去查,张家忠心耿耿,反受猜忌。”   靖节皱了皱眉,道:“小人得志便是如此,司空见惯,没甚好气的。”   “钩考局已对额日敦巴日之死起疑了啊。”   “此案已经结了。”靖节道:“刘忠直再怀疑,没有证据,他什么也做不了。”   张弘道摇了摇头,忧心忡忡。   “可你别忘了,李瑕又回来了,这小子知道太多事。”   “你当时说的不错啊,不杀李瑕,早晚必成大祸害。”靖节拍了拍张弘道的肩,苦笑着赞道:“先见之明。”   “先见之明。”张弘道亦念叨了一句,满是自嘲与无奈……   ……   那边刘忠直出了张家,吩咐下属道:“找个地方安置下来。”   “是。”   刘忠直回到马车上,只见白朴还坐在那。   “什么也没试探出来,姓张的嚣张得很。”   白朴问道:“张家未给刘经历安排住所?”   “不敢住。”刘忠直道:“去找新任的达鲁花赤。”   “也好……”   额日敦巴日死后,新任的达鲁花赤名叫“只不干”,只不干是蒙古宗室,是成吉思汗幼弟铁木格的儿子。   窝阔台汗死时,太子贵由还在西征返回的路上,铁木格想要造反称汗,被贵由处死。次年贵由暴卒,第三皇后海迷失垂帘听政。三年后,蒙哥杀海迷失,称汗。   只不干在这汗位之争中侥幸活了下来,等蒙哥称汗便宽恕了他。   这人没什么能耐,一直只是闲着。之所以被派到河南来镇守,也就是地位够高,反正达鲁花赤要做的也就是吃喝卡要而已。   刘忠直与白朴到了,只不干并未出来相见,仆从核验了刘忠直的身份,在镇守府外围寻了一处院子让他们暂住。   至此,刘忠直才安心下来。无论张家多嚣张,至少不会有胆子敢到只不干的府邸来对他下手。   “白先生,我们接下来如何做?张家怕是不好对付……”   “对付张家?”白朴道:“我何时说过要对付张家?”   刘忠直一愣,反问道:“不是白先生说的,张家很可能与额日敦巴日之死有关吗?”   “这是我推测张家与李瑕有关的依据。”白朴道:“我既未入仕,元伯兄又一向与张家交好,我怎会对付世交?我之所以来,是探查李瑕下落,以期救回二郎。”   刘忠直道:“若李瑕真与张家有勾结,我当然要查明。”   “那是刘经历的事,看来你我所谋不同啊。”白朴抚须道。   刘忠直愣了好一会,觉得还是要借助白朴的头脑,只好道:“先生查李瑕以救史二郎,我查李瑕则是为找到通宋之人。目的虽不同,却可相互帮衬。”   “你莫与张家说我来了便好。”白朴抚须笑道:“总之,谢刘经历为我找了住处。”   “一点小事,白先生太见外了……” #第三百七十六章 故人来   张柔并未在开封呆太久,阿蓝答儿虽有意将他留下审查,但塔察儿已出兵京湖,张柔也要随征。   这种有兵权的大将,不是钩考局想动便能动的。即便真有大罪,也只能将证据送到汗廷由大汗处置……   十月十一,张柔的车驾重归亳州。   他去时不过是五百精骑,回来时却还多带了杨果一家老少百余人。   张弘道站在阁楼上看着,眼睛始终眯着,神色凝重。   待杨果一家子在小院安顿下来,他才转下阁楼,一路往书房而去。   “见过父亲。孩儿看到了别院的情形,这是让杨果将全家带去寿州上任?只怕不合规矩。”   “当然不合规矩,但这是史天泽办的,与我们何干?”张柔脱了盔甲,倚在躺椅上,喃喃道:“还是家里舒服啊。”   张弘道忧心忡忡,又道:“到时若是杨果全家叛逃,史家真要担不小的干系,他……”   “他被李瑕逼急了,但他总有办法转圜,哪怕送走杨果后称其是被宋人杀了。”张柔道:“我与杨果聊过,他不愿出仕赵宋,便是逃了,也打算隐居山林,风声传不到汗廷。不需你操史天泽的心。”   “懒得管史家。”张弘道沉声道:“我只想早点把李瑕解决了。”   “有线索吗?”   “没有,城内有几个见过李瑕的人,我都已安排出去四处探查,但一直未见到他的身影。”   张弘道声音很低,又道:“杨果家中有百余口人,李瑕是否藏在里面?”   “我与史天泽盘查过不下十遍了。你若不放心,自己去查查。”   张弘道苦笑道:“父亲与史帅都没查出来,想必李瑕并未藏身在杨果处……那不如这样,我们把杨果扣在亳州,早晚能引李瑕现身。”   “我两日内便要启程攻宋,此事你安排吧。”张柔道:“但不能扣太久,否则万一李瑕杀了史樟,我们便得罪了史天泽。”   “是,孩儿有分寸。”   “你有分寸,但太执着了。”张柔道:“若实在捉不住就算了,放李瑕与杨果离开也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父亲,怎能……”   “若是除不掉,就早些送走那祸害,免得事情越闹越大,尤其是这种时候。”   “可是……”   “别与我‘可是’,你能捉到李瑕当然好,但也须做好捉不到的准备。还有,别动杨果,把柄在别人手上,万不能搞得鱼死网破,对谁都没好处。”   张弘道无奈,拱手应道:“是。”   张柔有些无聊地躺倒,拉了柔软的皮袄盖在身上,道:“我小憩一会,你去吧。”   ……   “父亲竟是这态度。”   “姑父是深思熟虑过的,拖得太久,让那祸害继续煽阴风点鬼火,抖落了我们的事不妥。再说了,万一大姐儿那边……”   张弘道揉了揉额头,在靖节对面坐下来,苦笑了一声,道:“显赫门第,还怕这小子不成?”   “杨果你要扣就扣些日子吧……还有一件事,我怕是瞒不了你。”   “又有坏消息了?”   靖节一边收拾着文书,一边说道:“刘忠直在查赤那之事,已查到了赤那与我们家的过节。”   张弘道才靠在椅背上,闻言立刻又挺起身来,眼中满是诧异。   “这么快?!”   “嗯,此事太蹊跷了。”靖节的动作停了停,沉吟道:“据我打听到的情报看,刘忠直这人说不上废物,但只是平庸之辈。查起案子来竟能这般有的放矢?”   张弘道神色一凝,问道:“表兄是说……有人在提点刘忠直?李瑕?”   “你觉得呢?”   “有可能,我们不是头一次与那小子打交道,他那人……”   靖节也是神色郑重,道:“问题是,刘忠直暂住在只不干处。”   张弘道思虑着,缓缓道:“这还只是我们的猜测,没有依据,但若我们的猜测是真的,那……李瑕也许已经算到了。”   “算到了?”   “不用猜就知道,我们若去只不干府上查刘忠直,李瑕必定要设法让我们与只不干、刘忠直冲突……真他娘的,小畜牲。”   “去岁这小子还会刺杀。如今已懂得借势,不停挑拨各世侯与汗廷之前的矛盾。”靖节缓缓道:“手段厉害了许多啊。”   张弘道讥道:“他就是叮着鸡蛋缝的那只苍蝇。”   “但若不及早解决,这缝只怕要被他越叮越大了。”靖节道:“你还能把只不干也杀了不成。这位新任的鲁达花赤可是位宗室。”   “想办法解决吧。”   “是啊。”靖节包好一个小布袋,起身道:“我得去一趟鹿邑,把赤那之事的首尾再收拾一遍。”   “鹿邑?”张弘道又是一惊。   当时李瑕便是将赤那的人头带到鹿邑,在陈抟塔上乱抛,不少人都瞧见了。也是因此事,张弘道才决意杀了额日敦巴日。   “刘忠直已经找到那了?”   “嗯。”靖节道:“他今早已派了人过去。”   “若李瑕真在刘忠直身边,必会误导刘忠直以为赤那是为我们所杀。”   “我尽力遮掩吧。”靖节叹息了一声。   “辛苦表兄了,我往只不干府上走一趟吧,试探一下。”   靖节道:“你要小心,莫中了暗算。”   “巴不得李瑕来刺杀我。”张弘道苦笑道:“否则只怕没机会捉他了……”   话到这里,外面有动静传来,是个婢子的声音。   “五郎。”   “何事?”   “大姐儿问五郎,近日汤药总不按时喝,可是出事了?”   张弘道脸色微微一变,转头看向靖节,压低声音问道:“那丫头看出异常来了?”   “多日不让她的人出府,怕是有所察觉。”靖节道:“我得走了,让姑父去稳稳她吧。”   “嗯。”   “还有,大姐儿若是出了事,姑父必要怪罪你……李瑕之事,我等尽力而为,实在不行,早些把杨果送走罢了。”   “还不明白吗?他便是故意挑拨张家与汗廷,岂能轻易……”   “我知道我知道,走了……”   张弘道莫名感到挫败感更重。   心中是极为不甘,办法似乎有千万条,但他发现,自己到现在还一次都没见过李瑕。   ……   周南、林叙正候在张家的大门外。   他们是乔琚的好友,曾亲见过“杨慎”,这次又被张弘道召来辩认李瑕。   当然,张家还有如张延雄等人也见过李瑕,但算起来人数必不多,要搜遍亳州城,这些人用起来就有些不足。   好一会,张弘道终于出来。   “累你们久等,家中有些事耽误了。”   “五郎不必客气。”   张弘道点点头,道:“随我去一趟镇守官的府邸吧,李瑕有可能藏身在那,你们注意辨认。”   “是。”   周南转头看去,见张弘道身边,除了有沈开带着一队护卫,还多了个贼眉鼠眼的矮小汉子,眼珠乱转。   他不由奇怪,多看了对方一眼,只见那汉子脸上竟还带着刺黔,虽洗过,但还能看出是宋朝给重犯刺的印记……   一行人很快上了马车。   周南忍不住掀开车帘,继续看那贼眉鼠眼的汉子。   “怎么了?”   “五郎身边那位,是宋人?”   “嗯。”张弘道点点头,“你不必管他,就是个偷儿。”   “这时节,有宋人在五郎身边,会不会不妥?”   “放心吧,他对我忠心耿耿。”   周南这才安心,正要放下车帘,忽“咦”了一声。   “何事?”   “那是白兄,白朴白太素,他怎么来了亳州。”   “白朴?”   张弘道眼神中透出些许沉思,道:“那是遗山先生之弟子?我亦久闻他才名。既来了亳州,张家当好生款待,远疆领我过去吧……” #第三百七十七章 真假   那街边的落拓身影已转过巷子,张弘道令人停下马车,带着周南、林叙快步跟上去。   “白兄,白兄……”   走在巷中的男子回过头,望之三十出头,相貌清俊,举止隽雅。   “远疆?安道?”   “白兄好久不见……”周南快步上前,行礼道:“苏门山一别,已有五年了吧?”   林叙亦上前道:“白兄又清减了许多。”   白朴见到两位故友亦是欣喜,以诗回答道:“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   周南、林叙会意,开怀大笑。   这般稍叙了一会别情,周南方才引见道:“这位是张帅家的五郎。”   张弘道上前,拱手笑道:“张弘道,字仲书。久闻白先生大名,今日终于得见。”   “五郎有礼了……”   两个序齿论辈,巧的是张弘道与白朴今年都是三十一岁,白朴年长两月,张弘道称之为“白兄”。   如今北方文坛就这么大,公认的文坛宗主只一个元好问,地位最高的一群名儒是刑州学派,最好的书院则是姚枢的苏门山书院……北方读书人大体都脱不开这些关系。   张弘道、周南、林叙、乔琚等人幼时在张家学馆随郝经读书,之后周南、林叙又去了苏门山。张柔也曾聘请过元好问指点过家中子弟。   因此,张弘道与白朴虽是初见,却有太多共同熟悉的亲友。   “遗山先生身体可好?”   “伯父年岁老迈,只怕……”   白朴说着,脸上浮起深深的忧虑与不舍,摇了摇头,叹道:“伯父近来思念旧友,我此番出门便是到各地带口信,方才去见过太宁先生、汉江先生。”   听闻元好问身子不好,张弘道也有些低落,宽慰了几句。   “不仅是太宁先生、汉江先生,张家也该有人去探望遗山先生才是,可惜家父马上要出征了。”   “五郎不必费心,伯父只是有书稿想要托付各位先生而已。”   “对了,令尊可还好?这次钩考没牵连到他吧?”   白朴道:“不久前传了家书,托史帅庇护,家父暂时还安稳。”   提到元好问,白朴有深深的感恩之情与悲惋之色。而提到白华,他反而没那么关切。   张弘道看在眼里,还是问道:“白兄可知史家近况?”   白朴苦笑道:“不知,我近年一直在伯父左右。”   “白兄未听说过史家二郎之事?”   “他排出了新曲?”   “那倒不是。”张弘道微微舒展了眉头,也不再多说此事,笑道:“白兄,我们坐下聊聊可好?”   “五郎有事相询?”   “算是吧。”张弘道指了指路边的茶铺,一行人便过去坐下。   白朴显然因元好问的身体忧虑,神色低落,没心思饮茶。   “我听闻,白兄去岁做了一首《天净沙》?”   “因两句残句有感而作。”白朴道:“实话与五郎言,彼时有些意气之争,我已后悔矣。”   “如此说来,白兄听说过李瑕其人了?”   白朴点点头,道:“听闻过其人事迹。”   张弘道沉吟片刻,又问道:“李瑕身边有一人,名为韩承绪,其子名韩祈安,娶的是……”   “我知道。”白朴道:“以宁兄娶了阿鸾姐。”   “白兄认识元氏?”   “阿鸾姐自幼失怙,是伯父一手抚养长大。伯父视为我亲子,视她为亲女。”   “白兄果然认识韩祈安?”   “他们成亲时见过一次,那年我还是垂髫小童,而他们正当韶华。”   张弘道并不意外,又问道:“之后呢?白兄与韩家还有联络?”   “如何联络?”白朴苦笑道:“金末大乱,家父不在京城、我幸得伯父相救,白家仅我父子二人得以生还,满门尽数罹难。韩家亦是凄惨,失落于战乱之中。从此断了音讯。”   张弘道道:“但后来遗山先生得耶律楚材保全,近年白兄亦是才名渐起。日子既好过了,韩家人就没回来寻你们?”   “听闻他们被掳到了宋朝,怕轻易不得回。”   “白兄还知道什么?”   “旁的便不知了,五郎想打听何事?”   张弘道叹息一声,道:“不过有感而发罢了。我有位族叔前阵子叛逃到了宋朝……世乱至此,有时一家人也不得不为不同的朝廷效力,让人唏嘘啊。”   “是啊,故而我与伯父皆未出仕。”   张弘道摸清了白朴的底,不再多问,道:“这样吧,若我找到了韩祈安,带他去见遗山先生如何?”   “那便多谢五郎了。”白朴忙起身行了一礼,道:“伯父近来正思念亲朋,若能见到以宁兄和阿鸾姐,也是大好事。”   张弘道深深看了白朴一会,见他神色坦然,心中最后那点疑虑尽消。   “我还有事,晚些再来拜会白兄,对了,不知白兄在何处下榻?”   白朴抬手一指,道:“不远,就在前面的云岫客栈……”   ……   这日晚间,刘忠直推开屋门,忙不迭便问道:“白先生,你今日见了张弘道?”   “嗯?”   刘忠直笑了笑,道:“还想瞒我,我都听说了,你午间在路上与他偶遇了。”   “张弘道告诉你的?”   “他岂能告诉我?”刘直忠道:“今日你出门时,他来了镇守府,手底下有几人到处乱瞄,也不知在打探什么,似乎是想栽赃我与李瑕有勾结。”   “刘经历与李瑕有勾结?”   “可笑吧?简直是指鹿为马。”刘直忠在白朴对面坐下,道:“等张弘道离开,我便派人暗中跟着他们。张家人警觉,不好跟踪,但其中有两个书生没太大戒心,我的人听到他们说话了。”   “哦?说的什么?”   “还说什么,他们见到你,一路商量着要邀你赴宴,谈论诗词歌赋。”   “哦。”   白朴眼中有思虑之色一闪而过。   刘忠直忽然想到一事,问道:“对了,听说元好问……不,遗山先生时日无多了,之前你怎未提过?”   白朴叹道:“一边是生父有麻烦,一边是养父老迈,又能如何呢?”   “是啊,世事总难两全。”刘忠直也颇为感慨,“谁活得容易?你知道吧,我娶了个蒙古女人,长得一言难尽,我却还要日夜侍奉她……唉,我年少时,邻家有个姑娘对我有意,可惜可叹呐。”   白朴根本不搭理他这茬,问道:“刘经历可找到李瑕了?”   “没有。”   “没在张柔的队伍里?”   刘忠直皱了皱眉,道:“张柔这次归来,还有新任的寿州知事杨果同行。杨果本是参议,这边被贬到寿州,却还带了一家老小上任,上百号人,我难以排查。”   白朴道:“那李瑕很可能混在其中了?”   “白先生是这般认为的?”   “否则张柔急于出征,为何会带这许多人口拖慢行程。岂不有可能是为了藏匿李瑕?”   刘忠直点头不已,沉吟道:“太可疑了啊。”   白朴似有些忧虑,走到窗边负手看着窗外的景色,问道:“派去鹿邑的人何时能回来?”   不经意间,他的语气仿佛是刘忠直的上司。   “后日。”   “太慢了,到时也许李瑕已逃出亳州。”   刘忠直问道:“那怎么办?”   白朴沉吟道:“刘经历不妨去试探张弘道一番,说出你的推测,试探他的反应,如何?”   “我的推测?我有何推测?”   刘忠直有些为难,皱了皱眉,缓缓道:“张家有不臣之心,遂与赵宋联络。赵宋遣李瑕北上,至亳州,此事被额日敦巴日查觉,于是张弘道杀了额日敦巴日?”   白朴道:“额日敦巴日是如何查觉的?”   “我如何知道?”   “赤那?”白朴似在思考,更似在提醒。   “赤那?”   白朴道:“我今日出门暗访,听闻赤那一直对张家女有意……那会不会是这样?赤那在追求张家女之时,发现了张家与赵宋细作联络。”   “于是张家杀了赤那?因此与额日敦巴日结下死仇?”   白朴道:“想必鹿邑的消息一回来便能印证此事。对了,我还在城内听闻张家有几个得力下属也在去岁死了,乔琚、范渊,他们皆与赤那有冲突……”   刘忠直恍然大悟,道:“有了这些细节,我们的推测很可能是真的。那试探张弘道是否会吓坏了他?”   “与其对付张家,不如只捉住李瑕。”   “这是何意?”   白朴背对着他,道:“与张弘道做个交易,告诉他‘你所做所为我已知晓,你交出李瑕,我替你隐瞒’,如此,张家免了一场大祸,刘经历立了一场大功,皆能相安无事,岂不美哉?”   刘忠直抚掌而笑。   “好你个白朴,为帮史家救人,又要保全张家,竟想出这般一个主意?”   白朴道:“也是在帮刘经历立功,三全其美,不是吗?”   刘忠直哈哈大笑,道:“但我却觉得你从头到尾都算好了的,把我也算计在里面,哈哈哈。”   白朴没回头,漫不经心道了一句。   “确实,我算计了刘经历……” #第三百七十八章 交易   长谈了一夜,次日刘忠直起来,发现白朴竟已不在了,随身的物品也收拾干净,不知去了何处。   “人呢?”   “白先生似乎昨夜便离开了。”   “你这个傻货,怎不跟着?”   “这……经历交代过,要尊重白先生,当时小人还以为他只是出去散散步……”   “蠢材。有大半夜散步的吗?”   虽然不悦,但刘忠直想了想也明白过来,白朴是达成目的才走的。   找到了张家的把柄,逼张家交出李瑕,把李瑕押到开封,审一审问出史樟的下落……白朴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且元好问与张柔有交情,白朴显然不愿露面得罪张家,此时离开,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呵,书生。还想着面面俱到,等我拿到李瑕,要审什么还不是我说的算。”   刘忠直心想着这些,派人去给张弘道下了一封拜帖,约其在宋汤河畔的香阳楼见面。   他决定听白朴的建议,与张家做个交易,各取所需,其乐融融。   之所以不约张柔,因刘忠直这小官还够不上对方,也怵张柔这个百战大将;而之所以不去张家,也是因为心里发怵……   这般一想,做个交易也蛮好的,既能立功,又不至于把张家得罪死。   ……   张柔已准备先出城点兵,明日才能拔营随塔察儿攻宋。   张家正一片忙碌,大堂上,张家子弟女儿纷纷向张柔请安、告别。   “都滚开!老子忙得很。”   张柔喝骂了一句,披好甲胄,转头一看,幼女张文婉正可怜巴巴地站在那。   “二姐儿又怎么了?”   “好烦啊。”张文婉鼓着腮帮子道:“一天天的,整个府里全给堵着,我想让桃儿出去给我买东西都不行。”   张柔收起那威风凛凛的神色,赔笑道:“这不打仗了吗,打完仗就好。”   “那五哥怎就能天天出门?”   张文婉名字文婉,人却一点都不文婉,开口就是没完没了。   “我的手炉坏了,府里的手炉都难看死了,我才不爱用。天又冷了,五哥分明是想冻死我。还有还有,不是要我学着做女红吗?样式都太丑啦,我想出门寻漂亮的样式……”   “好了好了。五郎,你也管得太宽。二姐儿要什么,你亲自去给她挑。”   张柔无非是到老了喜欢天伦之乐,愿与女儿、孙子们多说话,但其实没工夫管这些琐事,随口说着便大步往外走去。   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看向安安静静站在那的张文静。   “大姐儿?”   “嗯?父亲?”   “你就没话对为父说?”   “女儿祝父亲旗开得胜。”   “高兴点,回来再说吧。”   张柔脚步顿了顿,出了大堂。   他一路穿过府院,兀自嘟囔了一句。   “旗开得胜个屁,塔察儿才夺了漠南王的兵权就敢攻宋,蠢材一个……”   那边大堂里张文婉十分得意,冲张弘道做了个鬼脸,道:“哼,五哥你可听到了,父亲让你亲自给我挑东西,我今天要派五个婢子出门,五个。”   “你真是烦。”   张弘道轻骂一声,随口让妻子将这点小事安排了,又嘱咐哪怕只放后宅几个婢子出门,也一定派护卫看好了……   话说到一半,前院已有下人来禀报道:“五郎,有拜帖。”   “哇。”张文婉道:“五哥你可真是……那么多成年的兄长,就你没个官职,却一天到晚比父亲还忙呢。”   “你可闭嘴吧,小丫头片子嘴叭叭叭的。”   “我偏不闭嘴,你有本事再关着我,我要回保州老宅找六哥……”   张弘道脸上带着丝许嫌弃的笑意,手里已接过那拜帖,却是皱了皱眉。   “我出门一趟。”   “喂,五哥你……”   “有事找你嫂子。”   张弘道已转身向外走去,出堂时他转头看了张文静一眼。   只见张文静依旧娴静地站在那,波澜不惊,仿佛什么都没想……   ……   “五郎,怎么了?”   沈开见张弘道出来,快步迎上前。   张弘道丢过手里的拜帖,道:“刘忠直邀我去香阳楼,他查到什么了?”   沈开道:“没发现他的人去了什么关键之处。”   “那你查到他什么了?”   沈开压低声音道:“我收买了刘忠直身边一个亲信,花了……”   “花了多少无所谓,说事。”   “那亲信说,刘忠直身边有个中年男子,称作‘白先生’,从开封与刘忠直一道来亳州的,每日与刘忠直嘀嘀咕咕,会不会是他一直在提醒刘忠直?”   “白先生?”张弘道诧道:“我昨日并未见到刘忠直身边有带幕僚。”   “那白先生昨日早早便出门了,但不知去了何处,没查到。”   张弘道皱了皱眉,问道:“这人相貌如何?”   “三络长须,相貌俊朗,一看就是名士。”   “名士?你见到了?”   “没见到,昨夜便不知了去向。”   张弘道眉头皱得更深了,喃喃自语道:“白朴?随刘忠直南下?李瑕通过韩家的关系联络到了白朴?不应该啊,以白朴的为人,绝不肯参与到这等勾心斗角之事……另有其人吗?”   “五郎?”   “安排一下,我去见刘忠直。”   “是……”   ……   宋汤河畔,丹华楼。   周南与林叙执起酒杯。   “我等敬白兄一杯。”   “劳你们破费,菜太多了,可否分几道给那些人?”白朴没有举杯,而是抬手指了指街边的几个难民。   周南、林叙对视一眼,皆有些惭愧,连忙招过店家,撤下几道菜肴,又拿钱让人多蒸些馍馍拿去分发。   “是因白兄来,难得开宴,平常我与远疆断不至于铺张。”   白朴点点头,道:“那就好,生民多难,大鱼大肉,于心不忍。”   也是因为菜实在太多,否则他也不愿在友人面前矫情。   “白兄有大才,又有济民之心,为何不出仕任官?”   面对这个问题,白朴只是摇了摇头,喃喃道:“千古神州,一旦陆沉,几回饮恨吞声哭?”   没有太直白的回答,但周南、林叙已明白,白朴不愿仕蒙、只愿作金国遗民的决心,纷纷叹息一声。   究其根由,白朴年少时曾亲眼看到母亲与家人们惨死战祸,对蒙军恨之入骨。这点,他与他父亲白华不同。   “但我听说,前些年史帅举荐了白兄。”   白朴道:“我拂了史帅厚爱,当时也无颜在真定居留,近年亦不敢去开封见父亲,只好与伯父漂泊为家。”   “也好,如今钩考之祸愈演愈烈……”   “不谈政事如何?”白朴摆了摆手,道:“若是谈论歌赋文章,山川美景,我们大可欢聚,若是劝我入仕,两位不必破费设宴。”   “哈哈,好好,不谈政事,不谈……”   ……   与丹华楼相距不远处的香阳楼上,张弘道正与刘忠直对座而谈。   桌上仅有两道小菜,两人都没伸筷子去夹,甚至酒也没倒。   “……所以,赤那一死,张家与额日敦巴日结下了血海深仇,是吗?”   刘忠直说到这里,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   张弘道脸色则已完全阴沉下来,道:“你是如何臆测出这些的?”   刘忠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你可有想过,是李瑕在误导你?”   “哈?五郎太可笑了,当我是傻子、能轻易糊弄吗?”刘忠直盯着张弘道的眼,缓缓问道:“五郎只须回答我,你是否杀了额日敦巴日?”   “到底是谁在陷害我?!”   “五郎莫生气,且冷静。”刘忠直道:“放心,今日你我所言,出你口,入我耳,绝无旁人知晓。”   “我告诉你,你被李瑕骗了,他在挑拨张家与汗廷的关系。”   “不,这是我自己查出来的。五郎还不肯认帐?”   “我没做过,你要我如何认?”   “哈?你没做过?”刘忠直道:“根本就不是李瑕在误导我……这般说吧,五郎昨日见到了白朴?”   “白朴?”   “不错,连你张家的旧友都做出了这样的推测。”   刘忠直才不管白朴交代过不要出卖他,只要能逼张弘道承认,还管这些?   “五郎啊,你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但聪明人都已经看出来了。”   张弘道呆滞着,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他实在是有些诧异。   白朴?   白朴果然是与刘忠直一起来的吗?被李瑕收买了?   “刘经历,必是白朴受史家或是李瑕所托,栽赃我张家……”   “五郎,五郎,别解释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不是真的做了。”   刘忠直话到这里,一字一句问道:“回答我,额日敦巴日是你杀的吗?” #第三百七十九章 灭口   “李瑕在挑拨?史家在推罪?这两个说辞虽十分可笑,就当是吧,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你张弘道杀了蒙古镇守官。”   刘忠直说着,身子不自觉地向前倾,眼睛放光,又道:“我发现了你的把柄啊……五郎觉得我辛辛苦苦做这些是为什么?为了真相吗?”   张弘道心知再遮掩已无意义,干脆问道:“你要多少钱?”   “钱?”刘忠直讶道:“我要钱?五郎难道不知,我南下是来钩考啊,这一遭下来,我会缺钱?”   “你要什么?”   “大汗的信重。”刘忠直很干脆。   他是真小人,有时谈交易,真小人比伪君子能得到更多的好处。   张弘道脸色更冷,道:“大汗的信重?你我是汉人,大汗真信任我们?张家都没有的东西如何给你?”   刘忠直道:“简单。交出李瑕,我会为你隐瞒。”   “你觉得他在我手上?”张弘道反问。   “你与他勾结。”   “不是。”张弘道很是诚恳,郑重其事道:“我一直在搜捕他。”   “五郎,这就没意思了。”刘忠直道:“我对你坦诚,要的也不多,一个小细作而已。你却与我推三阻四?”   “问题是李瑕真不在我手中。”   “哈哈,当我刘某人好骗是吗?五郎若不答应,额日敦巴日一案,我只好捅到大汗面前……”   张弘道脸色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恰在此时,外面有脚步声响起。   “谁?!”   “经历,小人有要紧事禀报。”   刘忠直推开门出去,只见一名下属凑上前来,低声道:“有人见到了李瑕……”   “大声说。”   “是,有人在城中见到了李瑕!”   屋中的张弘道猛然回过头。   刘忠直已问道:“李瑕在何处?”   “没捉到,他只露了个面便混入人群藏匿无踪。”   “在何处见到他?”   “在……军民万户府门外,我们听到有人喊了声‘李瑕在那里’,才追上去,张家的护卫冲上来,把我们的人冲散了。”   “冲散?我的人是在追捕他!”张弘道大步上前。   刘忠直道:“也许吧。若非张家,我们已经捉到李瑕了。”   “蠢……”张弘道强忍着没骂出来,咬牙道:“看不明白吗?他故意的,李瑕故意陷害我。”   “你先下去。”刘忠直挥退了下属,方才回过头看向张弘道。   “五郎,此事是真的,李瑕在你府中出现。不是我故意诓你,你一问便是。”   “不是府中,而是府外。他故意在张家露面,引我们冲突。他算准了你会怀疑我,而你犹不自知?”   “事到如今,你还嘴硬?”刘忠直道:“把人交给我,很难?”   “刘经历为何不肯信我?利益蒙心了?”   “我还能信你?可笑!”   “听我说……”   “够了。”刘忠直冷笑,道:“我既来了,要么捉到李瑕交上去,要么把五郎杀蒙古镇守官之事禀告上去。你选……”   ……   丹华楼。   “傲杀人间万户侯,不识字烟波钓叟。”   周南执箸敲着酒杯,洒然笑道:“白兄每有传世名句,我……”   话到一半,他余光忽看到了什么,话语顿停,转头看向窗外,眯起了眼。   “远疆?”   周南似乎呆住了,好一会没回话,之后才突然一个激灵,喃喃道:“道安,你快看!”   “什么?”   “李……”   林叙已迅速扑到窗边,向楼下的长街凝视。   人群熙熙攘攘。前几日又是下雨,今日难得放晴,许多人都挤出来晒太阳。   目光来回扫着,林叙终于见到一个挺拔出挑的身影。   “李瑕?!”   他反应比周南快得多,立刻就转身向楼下冲去,招过下人,喝道:“快,快去张府带人过来,给我围住他。”   “快……”   就在这一小会工夫,林叙再转身看向长街,那道身影已消失在人潮之中。   周南也已快步走下来。   “人呢?”   “远疆看到他去了何处?”   “往南去了。”   “快追!”   酒楼上,白朴捧着酒杯正打算开口吟诗,见此情形愣了愣,举步下了城楼。   “李瑕?”   白朴这两日已不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眼中不由泛起些许疑惑。   再想到韩家与李瑕有所牵连,他对这宋人也感到十份好奇。于是快步跟上周南、林叙,涌向长街。   “这些人啊,忙来忙去……”   ……   香阳楼下,张家的护卫与刘忠直的护卫分列了两排,相对而站,大眼瞪着小眼。   站在沈开对面的是刘忠直的心腹刘福。   刘福粗壮,勇武不输沈开,眼中带着挑衅之色。仗着主家刘太平是大汗亲信,他用蒙语轻声骂了一句。   “额煞。”   沈开冷着脸,果然不敢反唇相讥。   刘福笑了笑,忽看到对面远远的有一人正在对自己招手。   他连忙跑上前,恭敬道:“白先生。”   “张家要对刘经历不利,你们快上楼去保护刘经历。”   “这……”   “快去!”   随着这一声厉喝,刘福莫名一个激灵,下意识便听从了对话的吩咐,连忙拔刀便向香阳楼上冲去。   “快随我保护经历!”   那边沈开回过头,突然眯了眯眼,大喝道:“拿下他!”   “滚开!你敢拦我?!”   忽然,长街那边又有一群张家护卫向这边冲来。   “拦开!别挡道……给我拿住他!”   随着这些大喝声一起,两边的士兵如虎狼般冲撞在一起。   街上的百姓登时四散而逃,场面混乱。   刘福还想领人登楼,见张家派来这般多人,惊骇不已,连忙喝问道:“你们做什么?!”   “搜捕李……”   突然,那些张家兵士冲来的方向有一支利箭猛地射过来,正中一个刘忠直的护卫。   血溅起,与惨叫声一同响起的还有一阵阵怒吼。   “杀人了!”   “张家反了!动手,护经历走!”   “杀……”   ……   酒楼上,张弘道凝视着刘忠直的眼,缓缓问道:“最后问一句,刘经历还是不肯相信我?哪怕我赤诚相见。”   “五郎莫执迷不悟。你如此维护于李瑕,是心存反意吗?”   张弘道竟是笑了笑,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信不信由你吧。”   “哪怕是李瑕挑唆,额日敦巴日确实是你张弘道杀的,对吧?”   “对。”张弘道突然坦然承认,道:“且已经被刘经历知道了?”   刘忠直拍案喝道:“那你还不把人交出来!”   “你也太蠢了一些。”   “你说什么?”   “蠢得不可救药。”   张弘道盯着刘忠直的眼,眼中满是威慑之意,道:“你以为李瑕告诉你这些是为了让你立功?”   “哈?”刘忠直忽然有些心虚,道:“李瑕告诉我?你还在妄图混淆视听?”   “人竟能蠢到这个地步。”   张弘道讥笑,手已放在袖子里,淡淡道:“不重要了,从你听到李瑕说的那些话之时起,你就注定了……”   下一刻,呼喝声从酒楼下响起。   张弘道的手才握到匕首,刘忠直已冲到窗边看了一眼。   “你要杀我?!”   刘忠直脸色骤变,迅速向门外冲去。   他竟是不敢与张弘道硬拼。   张弘道虽多伤病,却是将门子弟,经历战阵、杀气凛烈。刘忠直虽在汗廷久居,不过狐假虎威之辈,一出变故当即便选择逃命……   “拦住他!”张弘道大喝。   竟决定杀人灭口,一瞬间他已杀意坚决,猛扑上去,手中匕首毫不犹豫捅进刘忠直的后背。   “噗”一声响,血染了张弘道满手。   刘忠直吃痛,幸而方才楼下的吵闹声让他有警觉,否则只怕已死在张弘道的匕下。   张弘道拔出匕首,立刻又捅下去。这次却是捅了个空。   刘忠直已撞门而出,见门外长廊上几名张家护卫冲了上来。   他毫不犹豫,径直冲向走廊尽头,硬挨了两刀,“嘭”的一声撞破窗户跃下……   张弘道持着匕首大步追上,眼中满是杀意。   ……   今日刘忠直所谈的一切,其实都只是李瑕给张弘道带的一句话——   “我把你杀额日敦巴日之事告诉刘忠直了,你杀不杀他?不杀他,他早晚把这事捅出去。”   张弘道最后竟发现,自己只能杀了刘忠直。   否则呢?就算解释清楚了,刘忠直还会替张家守口如瓶一辈子?   悔不该当初杀一人,今要杀无数人来遮掩……   还在犹豫之间,张弘道听到下面的打斗声,立刻就知道这是李瑕在挑拨离间。   李瑕翻来覆去就是这点招术,次次击在他张弘道的软肋上。   双方一打起来,刘忠直便有机会逃出亳州,上报此事。”   只有杀了,还得立刻杀,甚至没有布局暗中杀人的机会。   张弘道杀心一起,可谓当机立断便动了手,却没想到还是让刘忠直逃了。   “快!封锁亳州城!刘忠直潜通赵宋,给我追!” #第三百八十章 现身   “李瑕就在这附近,他就在这里!”   周南与林叙大喊着,迎了追来的张家兵士,大喊道:“我看到他了,看到他了……”   “嘭!”   一声重响,有个浑身带血的人从香阳楼上坠落,竟是又吃力地爬起来。   “张家反了!反了……快护我出城……你们快喊,前任镇守官是张家杀的。”   “杀!”   “刘忠直通宋!杀光他们!”张弘道的喝令声从楼上传来……   打斗陡然激烈。   “张弘道杀了前任镇守,张家反了!你们敢杀钩考官,要造反吗?!”   “刘忠直反了!杀……”   这里是张家的地盘,张家的兵士一听刘忠直已反了,没有犹豫,执刀便杀。   血泼洒在青石板上,尖叫声响个不停。   周南、林叙吓得不轻,转头看去,混乱中早已不见了李瑕的身影。   “该死,每次此人来必有祸乱……”   “太宁先生也来了。”   周南一看,果然看到敬铉正带了更多的张家兵士过来。   很快,有张家士兵上前拉过他们,喊道:“两位书生,敬先生让小人带你们离开此处。”   “远疆、安道!你们还好吗?”   “白兄,别过来了,快走!”   “别伤到百姓。”   “快,护住他们……”   ……   刘忠直浑身剧痛,血流不止,任由护卫们扶着,一路杀砍一路突围。   事到如今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竟然会听了白朴的诓骗,与张家交易。   拿了叛贼的把柄,不上报汗廷,反而跑去威胁勒索,不是蠢是什么?   也是这些日子以来,白朴每每给他谋略无双的印象,才让他轻信了那些话。   “快走……走……”   对面又有张家兵士围杀过来,刘忠直吃力地转头一看,只见侧边一条小巷挤满了想要逃窜的百姓,一时挤不进去。   “从那边走!”   不用他说,护卫们早已向那边奔去。   他们希望能扩大混乱,趁乱逃离。   “赶住他们!”几名张家兵士杀来。   双方对拼,各有伤亡。   突然,一句句喊声传进刘忠直耳里。   “白先生快走!”   “白兄……”   “你们几个,护住太素……”   白先生?白朴白太素?   刘忠直惊愣了一下,只觉灵光闪进脑中,他恍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不会吧?那……   他竟是在这刹那忘了危险,用尽全力冲着对街巷口的一个中年书生大声喊道:“白朴?你是白朴?”   那中年书生正抱起一个地上的孩子,闻言回过头,向刘忠直看过来。   隔着人群,没有对话,仅一个眼神,刘忠直已知道,这个中年书生才是真正的白朴。   “噗!”   又是一声响,利箭透过了刘忠直的大腿,将他射倒在地。   刘忠直犹抬着头,目光始终看向巷口,那个中年书生、真正的白朴已经转过身,兀自护着怀里的孩子。   这才是白朴啊,那么这几日与自己相处的那个“白朴”是……   刘忠直就那样躺在地上,眼中是愤怒,是自嘲、是绝望。   他的护卫已散开逃窜,多已被斩杀,那“张弘道杀了镇守官”的喊声渐渐平息……   张家的士兵们围上来,用力按住刘忠直。   张弘道放下手中的弩,接过一把单刀,大步上前,走到他的身边。   “李瑕……李瑕……”刘忠直低声喃喃道:“是李瑕……”   张弘道眼中只有鄙夷与冷漠,一刀斩下。   这里还是亳州城,是张家的地盘。而刘忠直这种蠢货,再留一刻他都嫌多。   “噗。”   刘忠直手还伸在空中,似想将记忆里那“白朴”脸上的胡子揭下来,终于无力地垂下,陷入一片黑暗。   ……   “立刻封锁亳州!堵截所有道路!”   张弘道喝令着,丢掉手中的刀,面冷如铁。   他重重踹了一脚地上的尸体,嫌恶地骂了一句。   “蠢材……”   ……   李瑕不慌不忙地脱掉外套,露出里面的另一件锦袍。   他并不揭掉脸上的长须,只多戴了一个帽子,缓缓走过长街,踱上了一间茶楼。   “订了雅间,镇守府吕通译。”   “官人请,方才那边似乎出了乱子,小人还担心官人不来了。”   李瑕随手摸了一吊钱递过去,漫不经心道:“一点小乱子还能不让我喝茶?”   “谢官人赏。就是说啊,谁敢耽误官人的雅兴。”   “歌姬呢?”   “已在雅间候着。”   “嗯,谁都不许来打搅。”   “小人明白。”   几句话的工夫,李瑕已步入雅间,看也不看那抱着琵琶端坐的歌姬,径直在窗边坐下。   “过来,坐我左边。”   那歌姬抬头偷瞄了他一眼,含羞低头,顺从地坐了过来。   “官人是想先听曲儿,还是……”   “听曲,随便弹。”李瑕捧着茶杯,目光已落向远处的长街。   这是他早便寻好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香阳楼的乱象。   ……   刘忠直身边的“白朴”确实便是李瑕假冒的。   李瑕之前杜撰过太多身份,这次唯有冒充成当世名人,才能不容易让人起疑些。   之所以选择白朴这个身份,因李瑕最了解的北地文人就是他。   白朴与韩家有点亲戚关系,成名之后,韩承绪曾收集过其人消息、词曲。   李瑕自然扮不成白朴的相貌,不敢见旁人。但推测刘忠直多年在漠北,没见过白朴。   当时,引着刘忠直去酒馆的便是姜饭手下的探子,名叫“谷七”,便是混入青楼的那个。   谷七生得有些矮胖,面容却是秀气,能扮成书生。   他先是故意结识了名儒宋道的子弟,说见到了白朴、且在刘忠直面前谈论此事,让其以为坐在酒馆中的李瑕真是白朴。   刘忠直果然上钩了,被唆使着到了亳州,且渐渐信任了李瑕。   有了智囊,其人慢慢也就失去了独立思考的能力。   但李瑕没想到事情竟这般巧,真正的白朴早不来晚不来,竟是在这个时候到了亳州。   有些本来安排好的计划不得不做修改调整,今日便显得有些仓促。   此时他目光在城中的大街小巷移动,计算着张家的兵力布置,准备接下来的去向。   “官人不看看奴家吗?”身旁的歌姬一曲弹罢,柔声问道。   “嗯,继续弹。”   李瑕已推断出张弘道会第一时间封锁城门,且扑杀刘忠直的人,把风声弹压下去。   这需要太多人手,张弘道暂时抽不出人来搜捕他。   烧一把火很容易,灭火的人却要跑断腿。   长街那头只有一队士兵匆匆跑过,并没有挨家挨户查,只奔向北城。   李瑕亲眼看着他们消失在街尾,稍松了一口气……接着发现身旁的歌姬整个人已贴了上来。   “奴家还是头一次见到官人这等人物呢。”那歌姬感受到李瑕的目光,低声念叨道。   李瑕也不推拒,随手揽住她的肩,入手柔腻,漫不经心道:“我也是头一次听你这般美妙的琴音。”   “人家弹的是琵琶呢,‘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琵琶。”   “你还懂诗?”   若从街上抬头看来,只看到临窗而坐的两人相拥在一起……   突然,有敲门声响起。   “官人,有位小郎君一定要见官人,小人拦不住……”   李瑕皱了皱眉,转头向窗口看了眼,又摸了摸腰间的绳索,观察好了若有变故的逃生路线。   接着他倾耳听着门外的动静,道:“让他进来吧。”   他方才一直看着长街,确定没有兵士进到茶楼。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李瑕一直盯着屋门,见到来人,难得地愣了愣。   然后,他无意识地松开了揽着那歌姬的手…… #第三百八十一章 重逢   “嗯?她是谁?”   “听了个曲子,弹得还不错。”   李瑕收回手,行云流水般从袖里又摸了一吊钱递给那歌姬,道:“辛苦了,去吧……帮我把门带上。”   那歌姬委委屈屈接过钱,偷瞥了一眼门口的“小郎君”,看得出对方是个女儿身,虽扮了男装,相貌气质却比自己高了不知几层,只好不依不舍地退下去……   负手站在那的是张文静,眼见着雅间的门关上,转头又瞪了李瑕一眼。   “不知你听的是哪首曲子?竟这么好听。”   “没仔细听。”李瑕不慌不忙应道。   他抬手把窗户稍微关上了一些,又向长街望了一眼,见一个衣着富贵的小男孩带着一众婢女、护卫进了茶楼。   张文静又问道:“曲子没仔细听,但仔细抱了她?”   “你跑出来不怕又被我掳了?”   “才不怕你。”张文静笑了一下,带着些小小的得意,在他对面坐下。   “你这胡子粘得不错,给我看看。”   她伸手想要碰李瑕脸上的长须,却只是轻轻碰了一下,又问道:“不会掉了吧?”   “不会,我粘得牢。”   张文静于是壮着胆子深深凝视了李瑕一会儿。   时间很长,又像很短。   “还有眼角,这皱痕怎弄的?还能恢复吗?”   “用蛋液粘的,像老了十岁吧?”   “嘁,也没那么老。你总做这种事,这次又扮成了谁?”   “白朴。”   “胆子真大,我家可有好多幕僚是苏门山书院来的,都见过太素先生,你也不怕被人认出来。”   “不见他们,这次只骗一人就行。”李瑕自嘲地笑道:“但惨的是,真的白朴竟然来了,还被那人听说了。我只好连夜狼狈跑路了。”   “活该,你个大骗子。”张文静道:“不过太素先生曲写得好,诗词一道却比你那‘书上看来’差了一筹。对了,这次可有‘书上看来’的新词问世啊?”   “准备了一首歪诗,没用上。要瞒的那人是个傻的,都没怎么试探我。”   “念给我听听呗。放心放心,我不传出去,你下次还能拿来哄人。我和你说,你那《天净沙》的下阙我就没对旁人乱说……但纸条好像被五哥偷走了,他没借此为难你吧?”   张文静说的那张纸条此时就在李瑕怀中,上面还有她的那首小词“题得相思字数行”。   李瑕并未把纸条拿出来,只回答道:“他为难不了我,你反而该担心我为难他才是,毕竟他是你嫡亲兄长。”   “这可是你说的啊……那你也别为难我家了,好不好?”张文静换了央求的语气道。   “好。”李瑕也干脆,道:“你家人若肯与我好好聊聊,我自可不为难他们。”   “你要如何聊?大可与我说,我为你转告父兄。”   “一起抗蒙吧。”李瑕道,“我很认真在邀请他们。你也说过,你们不是汉奸。”   张文静眼睛稍稍瞪圆了些,接着笑了一下,问道:“听说你在宋廷当官了,还斩了几个蒙古大将,功劳不小?”   “还可以。”   “升官了?还是县尉吗?”她竟是还知道李瑕任县尉一事。   “升了,我已经是知县了。”   张文静扑哧一笑,手在嘴前捂了捂。   “喂,那赵宋官家小老儿也太小气了吧?我九哥才多大年岁,马上要升任万户侯了。以你的才干,若肯过来,二十岁前便能统率万军。”   李瑕笑了笑,道:“是有点小气。”   “你别笑,我可不是劝你投蒙。这种事哪怕我不懂,也知道是要从长计议,发展实力,最后看准时机的嘛。”   “也看你父兄的决心。”李瑕道:“我不逼他们。这次他们至少该把我要带走的人放了。”   “你的人被扣了?我猜猜啊……近日到亳州的……是杨西庵公?”   “聪明。”   张文静得了夸赞,眼睛一亮,道:“父亲已出城了,我回头与五哥说说。若他答应了你这条件,你便不为难他吗?”   “嗯。你带句话也好。”   “那若是没有我,你怎么办?”   李瑕道:“你五哥大概也有点压力。我本打算过几日再给他递个口信,他能决择的。”   “有的谈?”   “嗯。”   “摊开说多好。”张文静更加开心,道:“五哥还偏不让我出门,殊不知我一出面,解决起问题来可比他顺遂多了。”   李瑕深以为然,点了点头。   “告诉他,既然斗不过我,就顺服了吧,我不是难说话的人。”   张文静自觉谈妥了一桩大事,笑着摊手按了按,伸展着漂亮的手指头,又随手拿着案上的小果子拨弄着,也不吃,自在地闲聊起来。   “你还没说呢,那首准备好的歪诗,念给我听听呗。”   “好吧。”李瑕也不藏着掖着,念道:“一朵两朵三四朵,五朵六朵七八朵。九朵十朵十一朵,飞入草丛都不见。”   张文静眨了眨眼,好一会又是扑哧一笑。   “你这次的诗可是有些逊色了啊。”   “书上看的,我没什么鉴赏水平,分不出好坏,只管拿来用。”   “这样的诗我能作一百首。”张文静笑起来,眼睛都弯成了月牙,道:“还好你没拿出来,免得坏了白先生的才名……下次我要扮成你李大才子,也作一首歪诗。”   她拿起一颗果子吃着,在李瑕面前更加自由自在的样子。   说来奇怪,两人原先本只是互相俘虏的关系。最后一次见面时并未确认过是朋友。但时隔一年再见,却是自然而然地熟稔。   “对了,若是我问了五哥,且他答应了你的条件。我到哪里告诉你啊?放心,我不出卖你便是,饶你一遭。”   “不用告诉我,杨公启程南下了,我自会知道。”   “你要一路跟着?小心被捉起来。”张文静道:“那我找个地方给你藏吧?嗯……那个……可别以为我是待你好,我就是想把你管起来,免得你再到处祸害。”   “管起来?”李瑕又笑了笑,“那我哪会上当?”   “你听我说嘛。”张文静稍稍凑近了一点,低声道:“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上次我偷听父亲与太宁先生说话,他们谋划着劝忽必烈举兵,吓了我一跳。”   对李瑕而言,这根本不是什么秘密,他目光落处,看到的是张文静漂亮的睫毛、精致的小琼鼻。   “以我父兄的为人,凡事首先考虑张家家业,联结弱宋他们必定不肯。但你要劝我父兄抗蒙并非没可能,须在北地寻找时机……总而言之,我觉得你可以留下来。”   张文静未必明白时局,叽叽喳喳说了许多幼稚的看法,最后抛出的这句话才是她真正想说的。   李瑕又笑,似觉得有趣,但他还是摇了摇头,显然是拒绝的。   “赵宋小朝廷多小气啊,你每次以性命冒险,只得个芝麻小官,真不划算。这次你不如多呆一阵子,看看钩考的结果。万一北地风云突变呢?父亲已在做这种准备……”   李瑕看着张文静的眼睛,愈发深刻地意识到了她的心意。   他微不可觉地叹息一声,道:“多呆不了,我打算在十一月前赶回去,十二月要成亲了。”   “成亲?”张文静愣了愣。   “嗯。”   “你都还不到二十,急着成亲哼,家里给你安排的吧?只怕见也没见过,哪知好不好。”   “见过,情投意合的。”   “我才不信你。”张文静哼一声,颇为不满,鼓了鼓腮帮子,接着便要细问。   “那你说说,哪个小女子能……”   李瑕忽然皱了皱眉,道:“有人来了。”   张文静忙起身到窗口一看,只见张五郎正领着一队人从长街那边过来,一路上还抬着头显然是在找高楼…… #第三百八十二章 祸害   茶楼大堂上,十一岁的张弘毅正端坐在那,身后还站着五个婢子,手里捧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护卫们三三两两地散坐在周围。   店小二提着茶壶恭恭敬敬凑上前,问道:“小郎君可要添些茶水……”   “不要。”   “那……小店的马蹄糕好吃,小郎君可要点上几份?”   “贵吗?”   “这……八十文一块。”   “这么贵?”张弘毅直摇头不停,“不吃,不吃。”   店小二愣了愣,恭恭敬敬地退下,腹诽不已。   “穿得这般气派,出门买了那许多值钱物件,却是一帮人干坐、一文钱不肯多花……就没见过这般小气的小鬼头。”   张弘毅也嗅到茶楼中食物的香味,出门许久,他亦觉得有点饿了,却始终不肯买些吃食。   倒不是没钱,他怀里还揣着一叠钱币、两件金饰,都是今天从大姐和二姐那赚来的。   但他的钱可不是能轻易花掉的……依大蒙古国规矩,幼子为质。他十一哥如今便在哈拉和林当质子。万一以后要换成他这个后出生的幼子,他得花许多钱打点。   张柔倒知道小儿子的心思,每次都骂他“蠢才,汗廷要质子,也不会要你这个庶出的,自作多情。”   而在张弘毅看来,智者多虑、有备无患嘛……   茶楼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张弘毅抬头一看正见张弘道,骇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来。   “五……五哥?”   “搜!”张弘道大喝一声,脸色铁青,凝重地似要滴出水来。   他扫过大堂,方才转向张弘毅,皱着眉,厉声问道:“你为何会在这里?”   “我啊?我……我带二姐儿的人出门……买买买了些物件?吃口茶歇歇……”   张弘毅也少见自家五哥如此神色,心中惶恐,又道:“五……五嫂答应的……”   “心虚什么?”   张弘道突然想到了什么,扫了那五名婢子一眼,见张文静并不在其中,方才安下心来。   他不再理会张弘毅,大步上了楼,一间间雅间踹门进去搜查。   “嘭”的一声响,待踹开一间雅间的门,他忽然愣住。   “你怎在此?!”   雅间当中,张文静独自端坐在那,捧着茶杯优雅地抿了一口,放下茶杯,不慌不忙道:“咦,五哥怎来了?”   “你没事吧?”张弘道已快步到了她身后护着,转身再次扫视了一圈。   “五哥不必如临大敌,此处只有我一人。”   “一个女儿家好大胆子,扮成这样混出家门,你还有没有体统?!不知羞。”   张弘道虽生气,却也不敢过分骂张文静。   等这事到了张柔耳朵里,张柔可不会问缘由,反而要责他张弘道对妹妹严厉。   于是话到最后,又成了关切的语气。   “还敢偷跑出来,也不怕被恶人掳了。”   “哪有恶人?”张文静半点不怕,笑道:“我出来逛逛,给二姐儿买些东西。谁叫五郎前些天看得紧呢?”   张弘道只看张文静这一身男装,便知她是如何出来的。   今日张文婉说要派五个婢子出门时他便留了意,特地交代过不得让张文静随这些婢子混出门。   但没想到,张文静没扮成婢子,反而扮成了护卫。   张弘道看了一眼案上的茶杯,恼火地问道:“李瑕人呢?”   “李瑕?”   “休要再瞒我,当我看不出吗?”   张文静随口“哦”了一声,道:“正好遇到他了嘛,聊了两句。”   “没又被拐走算你运气好。”   “他若要拐,当初又何必放了我?在山东枣园时他亦能拐了我。”   “够了。你个蠢丫头,他是宋人细作,回头伤着你,或是占你便宜……”   “人家是谦谦君子,从未害过我一个小女子,亦未想过利用于我。如此磊落人品,可比五哥要有风采。”   “风采?一个死骗子,死疯子。”张弘道愈发不悦,深吸几口气,问道:“你是如何找到他的?”   “五哥又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李瑕每次现身,必登高瞭望、观追兵动向。鹿邑陈抟塔、开封开宝寺塔、微山,次次皆如此。今日他挑出这么大乱子,要看我如何布置人手应对,必会再登高楼。”   张弘道走到窗边,望向远处的香阳楼,继续道:“香阳楼附近多是两层小楼,适合观测的高楼唯有两座,两楼之中,此楼更方便逃走。”   张文静抿了口茶,道:“有道理。”   张弘道皱眉道:“我自觉反应还算快,李瑕看到我来了、提前逃走亦在意料之中。你竟能比我更快找到此处?”   “我比五哥更了解他。”张文静道:“五哥等出了乱子才想到他会现身,而我只打听到五哥要去香阳楼会客便猜到了……何况,他并不躲着我,见我来了不跑,自然能见到。”   “他逃到何处了?”   “不知。”   张文静说着,眉眼一低,神色黯淡了许多,看着天边的云彩,心头又抹上了少女的愁思……   ……   云岫客栈。   白朴经历了这日的一场混乱后十分疲惫,回客栈之后也未让店家送来热水,独自回了客房。   才点起烛火,忽看到眼前有一个人影。   白朴吓了一跳,几乎要喊出声来。   “白先生莫慌,我没有恶意。”   “你是谁?”   “不妨猜猜?”   白朴端着烛光凑近看了,只见眼前人一身青袍,脸上有三缕长须,相貌清俊,一派名士风范。   “你便是李瑕?”   “白先生觉得我扮得像你吗?”   “不像。”白朴苦笑道:“我是落魄潦倒之人,远无这般丰神俊郎。”   “刘忠直没见过白先生。”   “年纪也不像。”白朴道:“你虽贴了长须,但脖颈上没有皱痕,不是三十岁的人。唉,看人年岁,要看脖颈啊。”   “受教了。”   可惜,该受教的刘忠直已经死掉了。   李瑕揭下粘的长须、揉了揉脸,恢复了原本的面容,拱手行了一礼。   “晚辈李瑕李非瑜,见过白先生。”   白朴叹息一声,不谈别的,先是问道:“听闻你与韩家伯父有所来往,他家人可好?”   “韩老精神还好,以宁兄多病,近年一直在调养,日渐好了。”   “阿鸾姐呢?”   “晚辈从未见过她,多年前便过世了。”   白朴呆滞了一下,有些伤感。   “伯父前些日子还在念叨,他当年未护住长兄留下的孤女,引为毕生憾事……我又要如何与他说……”   “白先生节哀。”李瑕道:“以宁兄与元氏有一女,名叫‘巧儿’,今已有十四岁。”   “巧儿?她可有随你来?我能带她见见伯父?”   “并未随行。”   白朴叹息一声,苦笑道:“让你见笑了。我等亡国遗民,一朝失散便是毕生难得重逢……”   “晚辈理解,韩老也常念叨,觉得愧对遗山先生。”   李瑕说着,又行了一礼,道:“此次冒用白先生名讳,还牵连到了先生,晚辈自知无礼,深感歉意,请先生恕罪。”   白朴摆了摆手,道:“你立志抗蒙,我不过一无用书生……你能用我名字,岂谈怪不怪罪?”   他既摆明了这种态度,李瑕便安心坐下来。   “非瑜今夜来,可是有事相商?丑话说在前头,我虽不仕蒙古,却绝不通弱宋,更不会妨害张家。”   “是,人各有志,晚辈绝不为难白先生……”   ……   张弘道仿佛又回到了去年的开封城,疲倦感压得人透不过气。   杀了刘忠直不是一件小事,他甚至还未想好要如何掩遮。   张柔、靖节都不在城中,也只好去问敬铉。   “太宁先生如何看待此事?”   书房中烛火摇晃,敬铉的老脸也布满了愁容,叹道:“李瑕所做作为,无非是告诉我等,若再扣着杨果不放,则为张家引祸……将这小祸害早送走早了结罢了。”   “他捏着张家这么大的把柄,就这么放了?”   “能捉得到自是好,但既捉不到,便作捉不到的打算为妥。”   听着这些“顺势而为”的话,张弘道深感挫败,再次想到了张文静为李瑕传的那些话。   敬铉道:“若不拦着,待李瑕接杨果过淮河,事情便是史天泽任命的寿州知事叛逃了,此为史家之罪责。而再让李瑕搅动是非,可就成了张家的大罪。”   “如何保证李瑕遂了心意之后能放过张家?这次放过他,下次便要变本加厉。”   敬铉道:“眼下当务之急乃善后刘忠直之事。莫忘了,塔察儿才掌兵权,便急不可耐攻宋,此战必败。此时大帅若让人捏了把柄,万一战败的罪责被推到头上,如何是好?因小失大呐。”   这些道理,张弘道听得懂,悔不该当初杀额日敦巴日,竟是越陷越深。   敬铉话锋一转,又道:“当然,五郎之思虑亦有道理。让李瑕捏了把柄,今次退让一步,下次他便要变本加厉……依老夫之意,最好与他谈一谈。”   “谈?”   “要遮掩刘忠直之事,无非是往史家头上推而已。李瑕若肯配合,此事便易安排。”   张弘道揉了揉额,喃喃自语道:“与李瑕谈?凭他?”   敬铉捻着长须,道:“只须做个表态,他必会再联络五郎,且看吧,很快他便要让人再带口信来了……” #第三百八十三章 反对   刘忠直死后的第一个夜里,张弘道还是回屋去睡了一个多时辰。   虽然难题摆在面前,他却已不敢再废寝忘食地做事。三十岁对他而言便像一道槛,过了,明显便感受到精力衰减的厉害……   这夜似乎是做了恶梦,或许是身上的旧伤发作,张弘道出了一身汗,醒来便发现妻子严淑正在给他擦拭着额头。   “几时了?”   “寅时三刻,天还未亮呢,官人再睡一会?”   张弘道握住严淑的手,摇了摇头。   “不了,今日事多。”   严淑低下头,歉然道:“昨日妾身不小心,让大姐儿偷跑了出去……”   “不怪你,以她的狡滑,你防不住她。呵,趁着父亲刚走、我有急事出门,她便等着趁这个空隙,装作万事不知的模样。”   “她那眼界,轻易看不上谁。当年乔琚那样出挑的,她尚且不情不愿,与家里闹了好大别扭。如今小姑娘家既开了情窦,谁还劝得了呢?”   “你想说什么?”张弘道皱了皱眉,撑起身来,只觉身子骨重得很。   “何不成全了大姐儿?也让那南边来的李瑕做了张家的女婿,为官人与父亲助力。”   “妇人之见……你怎知他名字?大姐儿与你说的?”   “妾身如何不知,这一年来,几回都听官人在梦里念叨这名字……”   “没有。”张弘道哼了一声,道:“休瞒我,你平素从不管这些,若非被大姐儿哄了才怪。”   严淑不敢再隐瞒,老实承认道:“是,昨夜闲谈了一会,她话虽未点明,但意思很明白。”   “一个大姑娘家,开口说要许人,不害臊。”   “妾身觉得大姐儿说的有道理。这般人物,且大姐儿又认准了,有何不妥?如今也就是父亲不在,若在,未必反对。反而是官人若不处置妥当,万一大姐儿往后真不肯再嫁别人,父亲该有多怪罪……”   “这个张文静,哄你来威胁我是吧?”张弘道气得咳嗽不已。   严淑连忙轻轻拍着他的背,眼神中忧色更浓。   “我明白你的心意。”张弘道止了咳,道:“你是不希望我辛苦应付李瑕,连你也觉得我斗不过他。”   “妾身不是……”   “我确实不如他。”张弘道喃喃道:“以前父亲说六郎、九郎最有才干,我心中不服,多年来拼命想做成事让父亲看看,结果还是远不如六郎与九郎……人啊,天资便是有好坏,强求不得。李瑕更是天纵之才,我不如,只能认。”   “官人从来不输谁,妾身只想让官人不那么累。”   “我知道。”张弘道揽住妻子,叹道:“我不同意大姐儿与李瑕的亲事,并非我小肚鸡肠,咽不下这口气。李瑕之人品才干确实够得上做张家女婿,何况大姐儿又是这般心意。但时机过去了啊。”   “妾身不明白,男才女貌,美满姻缘不好吗?”   “若是去岁我知晓大姐儿心思,亦愿成这桩姻缘。可眼下不同了,李瑕斩杀了兀良合台、阿答胡,已为蒙古之大敌。汗廷恨不能杀之而后快,张家又岂敢让他当女婿?”   严淑愣了愣。   昨夜听张文静说,她觉得极有道理。今日听张弘道一说,她又觉自己丈夫说得更对。   张弘道苦笑道:“什么‘父亲未必反对’那是大姐儿哄骗你的,欺你柔善,让你来吹枕边风。若此事真轻巧,她为何不敢与我直说?父亲昨日才出征,之前她怎不说?”   “这……大姐儿怎有这么大胆,岂不怕把全家往火坑里推?”   “她昏了头了……”   ……   张弘道离开军民万户府的一路上还在回想着早间与妻子的对话。   他知道张文静不会把张家往火坑里推,但想嫁李瑕是肯定的……她在试探,试探他对此事的态度。   若他态度稍有松动,张文静便要逼着他想办法促成这个姻缘。   办法不是没有,比如让李瑕改名换姓,但哪怕如此,张家依旧要承受天大的风险。   李瑕不值得。   而敬铉所说的“向李瑕妥协”,张弘道也一直在深思,这是老成持重的办法不假,但也只是权宜之计,依旧留有后患。   思来想去,还是杀掉李瑕才能根解问题。   城门已经关闭了,刘忠直的消息几日内传不出去。只要拿住李瑕,便可将一切推到他头上,汗廷能信。   因为李瑕的人头值得。   所有人都认为做不到这点,但张弘道还想最后试一次,张柔给了他五天时间,如今还剩三天……   ……   “他那人,吃饭可仔细咧,看我……就像这样仔仔细细地嚼,嚼碎了才吞。他喝水从不喝生水,多渴都得把水煮开了才喝,不怕烫的。走起路来那就更打眼咧,比我高这么多……怕是还长了,得有这么高,挺得直……”   一个矮小的汉子正对着一排兵士滔滔不绝说个没完。   他努力挺着身子、摆出坦荡的神情,却始终没达到想要的样子,急得抓耳挠腮。   “林书生来了,林书生,你来给他们走一个,总说我不像……”   “好。我只见过他一面,便是他化名‘杨慎’那次,他有个习惯值得注意,他说话时会看着对方的眼睛……”   张弘道站在那看了一会,吩咐道:“把白茂唤过来。”   “是。”   马上便有士兵上前冲那矮小汉子喝道:“白茂,五郎命你过去。”   ……   “小人见过五郎。”白茂跑到张弘道面前,马上便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又爬起来。   张弘道却不悦,道:“我说过,不许再这般。耽误事情。”   白茂忙赔笑道:“小人不敢耽误,爬起来得可利索,不耽误。”   “带坏风气。”   “是,下次一定不敢了,小人就是忠于五郎,忍不住就想跪五郎……”   白茂俯得极低,恨不能把腰缩到张弘道裆里,眼中带着满满的崇敬。   他这般作态并非没有缘由……去年在临安城陷害李瑕不成之后,白茂便被打入了大狱,本该流放到琼州。   万万没想到的是,张弘道竟是让人把他救出来。甚至还把他与老母亲一起送到了北面。   白茂旁的不知,却知自己这案子是宋朝右相办的。这般大案都能捞人,得是多大的官啊?   他隐隐还听到那人官名里有个“秘阁”之类的,一听就十分唬人。   张五郎肯动用这样深埋的在宋朝高官中的细作,竟只是为了白茂这一个事情都没能办好的小人物,已由不得白茂不感激惶恐。   他自己都认为自己不值得。   ……   对张弘道而言,让留梦炎把白茂送到北面来并不难。   至于为何要这么做?除了想更加了解李瑕之外,他心底还有一个自己都没发现的原因。   李瑕身边的人投奔他张弘道……这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满足。   “边走边说,重新再给我说一遍李瑕的事,所有。”张弘道语气很冷淡,说着话已走出数步。   白茂连忙跟上,道:“小人头一次见到李瑕是在钱塘县牢……”   这事他已经说过许多次了,但张弘道每次都要让他再回忆一些新的东西,又不能编,让人颇觉为难。   “……他假死又醒来之后……”   “慢着。”张弘道忽停下脚步,回过头道:“我记得你第一次说的是他死了?”   “是假死,五郎说得对,人不可能死而复生,那只是假死的样子。”   “当时你为何认为他死了?”   “小人探了,没有鼻息,尸体……不,身体已经开始变冷了……”白茂眼中隐隐有些畏惧。   张弘道摇了摇头,犹是不信,淡淡道:“继续说吧,他当时可有与你说过为何入狱?”   “没有。”   “他提过唐安安吗?”   “没有,小人确定,一次都没提过。”   张弘道又问道:“若说他要成亲了,你认为他会是娶谁?”   “啊?要是那两个同行的小娘子中的一个,他肯定是娶那个高氏女,但也说不准咧,小丫头更黏着他……” #第三百八十四章 妥协   偌大的城池,要想搜捕到一个人自然不是易事,仅挨家挨户排查便需大半月。   徒费了整日工夫,张弘道依旧是一无所获,在傍晚时回到军民万户府,却见敬铉已在等候他。   “太宁先生……”   “今日太素来了一趟。”敬铉开门见山,道:“李瑕去见过他了。”   张弘道一愣。   “李瑕去见过白朴?云岫客栈……”   “不必去了。”敬铉叹息着摇了摇头,道:“李瑕必已不在那,他让白朴来与老夫谈了一场。”   “谈了一场?”   纵是张弘道聪敏过人,闻言也是一头雾水,猜不出这是何意。   “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老夫解释给五郎听罢。”   敬铉抚着长须,缓缓道:“杨果通宋,遭钩考局捉拿,李瑕北上营救,收买了刘忠直,掳史樟、逼史天泽出面求情,任杨果至寿州。之后,刘忠直与李瑕至亳州,被张家发现,遂有了昨日之事。”   张弘道自是听得懂,道:“我亦打算这般遮掩,但没有证据,万一李瑕再构陷……”   “史樟就藏在刘家。”敬铉开口,打断了张弘道的话,“这就是证据。”   “什么?”   “史樟就藏在刘家。”敬铉又重复了一遍。   张弘道始料未及,不由再次愕然,根本没想到这个线索会突如其来地被摆到前面。   “是李瑕让白朴转告我们的?他为何这般做?”   “因老夫已答应他的条件,明日便放杨果南下。”敬铉道:“五郎啊,到此为止吧,定下刘忠直通宋之罪,已是我们能办到的最好结果。”   “不,先生让我再想想……再想想……李瑕这么快就把史樟的下落告知,我们必有别的办法利用……”   敬铉摇了摇头,道:“能如何做?派人去开封搜刘家?万一被阿蓝答儿发现半点线索,他作何感想?或是五郎是嫌杀了刘忠直不够,还要公然指认刘太平?”   张弘道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喃喃道:“确实不可,史樟不能是由张家所救,太容易被反咬成故意栽赃了。”   “或将此事告知史天泽?”敬铉又问道:“杨果叛逃,本是史家之罪,便不怕他反过头来把罪责推到张家头上?帮人一把却落不到好,何必为之?”   张弘道思虑道:“是,先生所言甚是,史樟的下落,最好还是禀告给阿蓝答儿,坐实刘忠直之罪。”   “那便只能与李瑕合作。”   “为何?”   “史樟在李瑕手上,他可构陷刘家,亦可构陷张家。”   张弘道问道:“但我们如何信得过李瑕?”   “信得过。”敬铉道:“五郎可想过,李瑕为何让太素来做这个说客,且是找老夫谈?”   “白朴与史、张二家有私谊。推罪给刘太平这个不顾汉法的奸臣、救出史樟、保张家无罪……皆是他愿意看到的局面。”   “以往只看到李瑕心狠手辣的一面,但今日之事,老夫却知道此子是有人情的。”   “人情?”   “五郎当知道老夫说的是何意。”   敬铉说罢,摆手表示不谈内宅之事,又道:“总而言之,老夫擅自作主与李瑕谈妥了。”   “谈妥也未必要按说的做。”张弘道问道:“若能借白朴将李瑕捉在手里,岂不是……”   “五郎为主,老夫为幕客,本不该如此越俎代庖。”敬铉再次打断了他的话,郑重道:“但东翁临行前交代过,若事一发不可收拾,由老夫代五郎决断。”   “父亲与先生这是何意?”   “莫再为难老夫可好?已无余地再让五郎任性了。”敬铉脸色更凝重了些,“这也是东翁之意。”   张弘道嚅了嚅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好半晌,他才想起世家子弟的教养,拱手行了一礼,无可奈何道:“依太宁先生所言便是。”   “请五郎将搜捕停了吧。”   “好……”   ……   张弘道回了屋子,方才颓然坐在椅子上。   去岁没能捉到李瑕,这次本想一雪前耻。   但没想到,李瑕连机会都不再给他,竟是越过他与父亲的幕僚谈妥了。   仿佛是在说“你张五郎看不清局势,懒得理你”,受这种轻蔑比失败更让人挫败。   输得一塌糊涂了……   良久,严淑拿着一个香囊走进来,道:“官人也真是的,随身佩戴的东西落在门口也不知道。”   张弘道茫然抬起头,往妻子手上看了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腰带。   “掉哪了?”   “西院小侧门的门子捡到的。”   “我今日未从西院过。”   “瞧官人说的,这香囊还能自己飞到那不成……”   突然,张弘道一个激灵,只觉背脊上一片冷凉,浑身寒毛都竖起来。   “李瑕?”   “什么?”   “他让白茂偷的……”   张弘道眯着眼,回忆着今日的行程,低声自语。   “出门时分明还在的……见过白茂之后……对,那时才不见了……不可能掉在府门外……必是李瑕让白茂偷的,他在提醒我,他随时能杀我……他在提醒我他能驱使白茂……”   回想起白茂那肝脑涂地的模样,他不由又骂道:“该死……”   严淑愣了一下,手中的香囊已被张弘道抢过。   但张弘道打开一看,却并未见到里面留有字条。   他一时间也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错了吗?”   严淑见丈夫这般模样,几乎要哭出来。   “是不是官人多心了?不至于的,不至于的……”   张弘道没理她,自语道:“想不起了啊,怎么掉的……想不起来了……”   严淑大急,连忙跑出去招下人询问。   张弘道就一直坐在那,失魂落魄一般。   良久,严淑匆匆回来,抹着脸上的泪痕,道:“不是李瑕让谁偷的……是落在马鞍上了,下人牵马到西院时掉的……真没有官人想得那般骇人……”   “是吗?”   “真的,不信官人招他们询问,妾身说的都是真的……”   张弘道呆了良久,摇了摇头,挤出一丝笑容,眼中却满是苦涩。   “好吧,是我多心了,不重要了,不重要了……”   ……   是夜,雁儿踮着脚往张弘道的院子里探了一眼,跑过府中的亭台楼阁,一路回了张文静的院子。   “五哥可还好?”   “听珍儿说五郎早早便睡了,真是好多日没见他的院子这么早吹灯呢。”   “望五哥能早些放下吧,打小心气便高,也就那大骗子能让他这般了。”   雁儿在张文静对面坐下,支着头,问道:“大姐儿,那这事真就过去了?”   “那大骗子多聪明啊,知道五哥不好说服,直接找了太宁先生。他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一定是谈成了。”   “那……他说服了太宁先生,办妥了事,是不是就要走了啊?”   “是啊,他又要走了。”张文静也支着头,眼眸一低,泛起无尽的惆怅。   雁儿很是心疼,急忙问道:“那……那……不是要让他来家里提亲吗?”   “本来嘛,说好了我帮他传话,结果他又绕过我,另派人与太宁先生谈,都没能再见一面。”   “真可恶。”   “倒也不是可恶,他就是……不想耽误我。”   “什么叫不想耽误大姐儿啊?”   “骗我说他要成亲了,也不肯利用我来传话,分明是不想与我牵扯。”   “为何啊?”雁儿道,“大姐儿这么好。”   “还不是觉得父兄不会同意,得说服他们才行。”   “但那大骗子都快要走了啊。”   “嗯。”张文静漫不经心的应道,眼中泛起沉思之色…… #第三百八十五章 转变   雁儿本是贪睡的年纪,这日却是起了大早,抱着个小布包,带着几个婢子跑到前院召来许许多多仆役,把一串串钱币发出去。   “记住,有消息要马上来报给我。”   “雁儿姑娘,别院已经有消息咧,昨夜杨知事一家已收拾妥当,正在套马车……”   “他们用过饭启程吗?”   “这小人就不知咧……”   “去问问别院的厨子,这串钱你先拿着,快去快去。那个……门房看到有人来拜访了吗?”   “没有,小人这就去候着……”   雁儿要问的太多,她也记不住,于是拿出一张小纸条看了两眼,继续打听起各种消息来。   “西院的花匠是哪个……太宁先生到公房了吗?”   “还没有,太宁先生的小孙儿把墨水泼到什么名画上了,先生正在教训孙儿,哭得厉害咧。”   “江汉先生呢?何时去送杨知事?”   “江汉先生累病了,才起,该是一会还要过去……”   “好吧,把那谁……哦,煎药的董婆婆,把董婆找来……还是我去吧,凤儿,你在这等消息,我去把董婆带给大姐儿。”   这小婢子平素懒散的很,近来做这些事竟是非常有干劲,提着裙子便跑得飞快,风风火火的样子……   ……   客院当中,敬铉还在骂敬侃。   他平日里最疼这个小孙儿,但今日被污掉的画作本是要带去送给元好问的,难免生气。   敬铉与元好问同榜,金国兴定四年进士及第,私交甚笃。   若金国不亡,也许以后两人也会有政见不合的机会。但不等他们在官场上施展才华,已是破国灭家。   两个同年一起成了遗民,交情更深。   看着手中的画,敬铉骂着骂着却渐渐走了神,想到了金国皇室被蒙古赶尽杀绝、必无复国的可能,想到如今故友凋零……只觉活得也太苦涩了些。   “我这一代人呐,苟活于世……”   敬铉喃喃着,丢下懵懂无知的孙子,迈出了小院子,只见扫地的仆役正在探头探脑地向这边看来。   敬铉缓缓招了招手,道:“不必探了,老夫告诉你罢了……今日老夫确实要会客。”   “先生,小人……小人……”   那扫地的仆役极为惶恐,吓得脸无血色。   “去吧,领点赏钱。”   敬铉迈步便走,一边苦笑着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许多事他看得分明,但除了这句感慨,并不多说什么,毕竟是东主家的内宅之事。   一路到公房,只稍坐了一会,果然有人上前禀道:“太宁先生,有客来拜访。”   “去把五郎也请来吧……”   ……   “太素坐……老夫还以为李瑕会亲自过来。看来他无此胆魄,让人失望啊。”   白朴不敢回应,作了一个揖,在椅子上坐下。   敬铉问道:“你昨夜见到李瑕了?”   白朴道:“今早见了,他看到城内停止了搜捕,才来见我。”   “依他的条件,杨果马上便动身了。”   “是,李瑕也说敬公守信。请打开城门,他再去一趟开封,安排他的人撤出刘家。”   敬铉道:“放他出了城,他不遵守承诺又如何?”   “张家快马传信,两日内便可让阿蓝答儿在刘家找到史樟,彼时杨公才到寿州。对双方都稳妥。”   “就这般安排吧,半个时辰后我们会打开北城门。”   “是。”   公事谈完,白朴又说起私事,恭敬问道:“不知可否放晚辈出城?晚辈还需赶回获鹿寓舍。”   敬铉道:“太素且等两日,待此间事了,老夫与你一道去见裕之。”   “谢敬公。”   “你若再见到李瑕,告诉他,老夫想与他谈谈……些许私事,何时何地可由他来定。”   “晚辈一定照办,但只怕李瑕不会再来见晚辈。”   ……   张弘道自始至终坐在那捧着汤药喝着,一言不发。   待白朴离开,敬铉道:“今晨李瑕见了白朴,五郎若派人盯着,可捉得到他?”   “捉不到,只这两句话,丢张纸条亦可。李瑕之所以还让白朴传话,无非是试探我们的诚意罢了。”   “半个时辰后李瑕会从北门出城,五郎可要暗中派人捉捕?”   张弘道摇了摇头,道:“到开封传话亦是小事,李瑕随意派个人去即可。之所以这般说,依旧是在试探。李瑕必还留在亳州城内,观察我们是否派了人手。”   “是啊,往常以为此子做事大胆,如今看来竟是谨慎非常。”   “他比之前不同了。”张弘道叹道:“去岁还只会杀人,如今已会权衡利弊、联络各方势力……也更惜命。”   “他进益了。”   “更难对付了。”   “何必总想着对付他?便是对付了他,所得几何、所失几何?兵法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为人处事亦是如此。”   张弘道沉默着,眼中泛起了沉思之色。   他一向自觉聪明,今日却难得有了反省。   “诸事拜托先生可好?我去见见大姐儿。”   敬铉抚着长须点了点头,笑道:“五郎也进益了……”   ……   “大姐儿在吗?”   “见过五郎,在那边亭子里……”   张弘道点点头,缓步过去。   绕过花木,只见严淑正在与张文静说话。   “无论如何,昨日之事谢过大姐儿了。”   “嫂子客气了,举手之劳罢了。”   严淑转过身,正见张弘道过来,慌了片刻,又显出温婉的笑容,上前柔声道:“官人今日怎有空过来?”   “事情解决了。”张弘道难得笑了笑,眼神比平时释然了许多。   “那就好,官人太辛苦了。”   “你先回去吧,我与大姐儿聊聊……对了,今日我会早些回来。”   严淑有些欣喜,道:“那妾身备些好菜等官人。”   “嗯。”   那边有几个张文静的婢子从远处跑过来,站在那似有话说,却不敢上前。   张弘道走进亭子,扫视了她们一眼,道:“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哪有做什么。”   “你打算借着给江汉先生送药为名,趁他给杨果送别之际,混入杨家的车马。”   既然被看出来了,张文静也不否认,她大大方方看向兄长,道:“父兄挑的那些人我都不喜欢,我的夫婿要由我自己挑。我认定了……李瑕。”   “所以呢?”   “我要见他一面,告诉他我的心意,让他娶我。”   纵是北地豪门之女,张文静白皙的脸上也是泛起红晕,她偏了偏头,稍抿了一下唇。   有些大胆,也有些羞。   见自家漂亮的妹妹这般姿态,张弘道反而有些生气,问道:“你还要随他私奔不成?”   “私奔是傻姑娘才做的事。我要名正言顺地嫁他,将他留下。”   “呵,就不怕牵连到家里?”   “五哥没办法,他总有办法的。”   张弘道叹息了一声,负手看着湖面。   张文静却比他还要坦然,问道:“五哥能帮我吗?”   这问题听起来很天真。   像是一个姑娘被冲昏了头,眼里只有自己的小情小爱,旁的都看不到……   但张弘道默立良久,竟是缓缓道:“好。”   张文静也是惊喜万分,没想到她五哥今日竟是这么干脆。   她开心不已,忙行了个万福,眼睛里满是得意与憧憬。   “谢五哥。”   ……   “要见李瑕不难,他肯现身便可以。今日杨果出城,李瑕必定会在暗中观察,我们未必能搜得到他,却能让他主动来见我们。”   “对,从军民万户府到南城门这条道上,选一个他必定能看到之处?”   “锦楼,你我兄妹不带护卫,仅二人登楼备酒,他会明白我们有事要与他谈。”   “五哥就不怕他对你不利?”   “何惧之有?” #第三百八十六章 狂徒   锦楼。   张弘道、张文静兄妹临窗而坐,让长街上的行人亦能看到他们的身影。   整个酒楼并无太多的闲杂人等,亦没有张家的护卫守侯……   偶有来吃酒的客人,被店家好言劝走。   “鄙楼今日被张家五郎包下了,若非五郎的客人,还是请回吧……”   张弘道随手夹着小菜吃了一会,见到杨果的车马从楼下经过。   “太宁先生已按李瑕的要求做了,他该能看出我并无恶意。”   张文静整理了一下帽子,也不吃菜,只顾着看着窗外,有些期待。   张弘道想了想,忽道:“李瑕要成亲了,这不是骗你,是真的。”   “就是骗人的。”   “他要娶的或许是大理高氏。”   “我才不信。”   张弘道摇了摇头,也不再多说。   这个小问题他其实并未太在意,李瑕哪怕打算与高氏联姻,毕竟还未成亲。   一个落魄的大理士族,岂能比得上如日中天的张家?何况以自家妹妹的相貌才情,李瑕如何选还用多想吗?   窗下,载着杨果一家人的马车已经驶过,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   “李瑕该快来了。”张弘道放下筷子,倒了杯酒喝着,渐又有了自若之态。   追了这么久,终于要见见那人了……   ……   李瑕贴近窗纸,透过窗纸上的破洞,望见了张家兄妹。   他裹着一件厚实的大袄,又在外面披上稠衣,遮住了自己的身形,下了楼,在长街上走了一圈,确认周围没有张家的护卫。   那么,张弘道的意思也就很明白了,想要谈一谈。   但这次双方的交易很简单,张家放了杨果、李瑕嫁祸刘家,彼此要做的事都很少,并没有继续联络的必要。   对于李瑕而言,救回杨果、给北边的世侯埋下些隐患,已到了离开的时候。   他犹豫了一会,穿过小巷,又隐进了人群之中……   ……   夕阳西下。   “走吧,他不会来了。”   张弘道抬眼看向天边的红云,喃喃道:“他也许已经出城了。”   张文静显然很失落,却是问道:“该不会是五哥其实暗地里派人要捉他吧?”   “你这话说的。”张弘道起身,又补了一句,“我没这本事。”   “是啊,五哥还真没这本事……但这世上也只他能让五哥这般无可奈何了,放心吧。”   “该我安慰你,而非你安慰我。”   “我有什么好安慰?”   “李瑕都不来见你,死心吧。”   “他没看到我们罢了,我早便知这是个馊主意……”   兄妹俩走过长街,张文静忍不住又回过头,望向锦楼上那个窗子。   她努力隐藏的失落在这一回眸间终是忍不住从眼底透出来,红了红眼……   ……   三日后,开封的消息传回,阿蓝答儿果然在刘家找到了史樟。   杨果已到了寿州,想必很快也要被接应过淮河。   靖节从鹿邑回来,湮灭了一些证据,收买了刘忠直派去鹿邑的人,告诉他们刘忠直已被定罪,让他们逃到宋境。   此件事似乎就这般过去……   傍晚时分,张弘道才安排完善后之事,门房忽然上前递了一封拜帖。   “何人送来的?”   “一个小官人,很贵气的样子……”   拜帖上没有名字,但张弘道一看字迹,神情便凝重起来。   他并未说什么,依旧是回了后院用饭,与妻儿说了会话,早早便睡下。   到了深夜,张弘道却是睁开眼,披衣而起,独自离开了府邸。   守在门外的护卫连忙跟上。   “五郎要出门?小人这就去唤人。”   “我随意逛逛,不必跟来……”   这夜是十月十七,月光很亮,张弘道穿过长长的街巷,一路走到双塔寺外,在佛塔下的开阔处站着。   好一会儿之后,才有人从阴影处走出来,直走到月光当中。   张弘道回过头,这是他第一次见李瑕,于是上下扫量了对方一会,眼神更为释然。   “难怪大姐儿看得上你。”   “跟我来吧。”   李瑕转身便走,且保持着与张弘道的距离,一路到了一间小屋。   张弘道踱步进屋,讥道:“都说你是有个胆量的,今夜看来,行事也太胆小如鼠了。”   “我答应过未婚妻子会安全回去成亲,故而小心为上。”李瑕拿起茶壶,倒了两杯温水。   “没酒?”   “没有。”   “无趣。”张弘道摇了摇头,拿起破桌上的杯子,又道:“我以为你离开亳州了。”   “不急,杨公的车马缓慢,初到寿州,不宜马上就逃,我慢慢安排。”李瑕问道:“找到史樟了?”   “找到了,亏你能将人藏到刘家的猪圈里,刘太平脱不开干系。”   “我的人没事吧?”   “呵,都没见到。”张弘道淡淡道:“你找我来只为问此事?那不如问太宁先生。”   李瑕沉默了一会,问道:“你府中有人病了?我昨日看到有几个大夫进出。”   “是,大姐儿病了。你待如何?”   李瑕再次沉默,这次却是许久没说话。   张弘道饮了口温水,颇觉无味,将杯子放到一边,道:“当时在锦楼,你看到我们了?为何不来?”   “给不了张文静一个交代,不见为妥。”   “那为何又来见我?”   李瑕坦然道:“知她病了,放心不下。”   “所以呢?”   “想见她,想给她一个交代。”李瑕道:“也许我们该谈谈。”   张弘道忍不住笑起来,悠悠问道:“喜欢我家大姐儿?”   “嗯。”   “想娶她?”   “嗯。”   “聘礼?”   “张家要什么?”   “不要什么,甚至不需你入赘。只要你忠于张家,我会与我父亲好好说。”张弘道话到这里,缓缓道:“记住,是忠于张家。”   李瑕微不可觉叹息了一声,道:“来之前我便知道你提出的条件我做不到。”   “这条件不难。说句心里话,赵宋的小小知县不值得你留恋,抛了吧。至于大理高氏,没落了,不是联姻的最好选择……”   “你的态度我知道。”李瑕道:“我的提议你想必不会同意,但容我估且提一提吧。”   张弘道冷笑一声,道:“那你不必说了,我们不可能让大姐儿随你走,绝无可能。我已经退了一步了,到了你让步的时候。”   “不仅如此。”李瑕根本不听他说,道:“她和高氏我都喜欢,都想娶。”   张弘道以为自己听错了,张了张嘴。   接着,他脸色凝固,眼中仿佛冒出火光。   “嘭”的一声,张弘道起身,拍案怒吼道:“李瑕!莫要欺人太甚!”   “坦白直说而已。”李瑕直视着张弘道愤怒的眼,认认真真道:“掏心窝子地说一句,我喜欢高明月,也喜欢张文静,我见到她会忍不住笑,不见她会懊悔,知她病了会牵挂……”   张弘道依旧怒火中烧。   但透过李瑕那真挚的眼神,他竟觉得理解对方。他张弘道虽挚爱妻子严氏,却也有五房小妾……   但,张家是何等门第,绝不容这般羞辱。   “不想死,你就闭嘴。”张弘道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你杀不了我。”   “……”   “以张家今时今日的权势,我知道说这些无异于羞辱张家。”李瑕道:“但我相信我早晚有这样的资格,五郎信吗?”   “信与不信有何意义?”张弘道重新坐下,缓缓道:“张家不可能同意这个要求。”   “嗯,我知道。”   “那你何必找我过来?”   “无论如何,我先说出我的态度。”李瑕道:“实话说吧,我想过再次带走她……但与家族决裂,她未必会幸福。”   “你敢?!”   “我敢,但不愿。我知张柔最宠她,得不到张柔的同意,她跟着我也不会开心。”李瑕道:“感情是两个人的事,但婚姻是两个家族的事,因此,我们来谈。”   “不,可,能。”   “未必吧?你知道,我有点本事。”   “可笑。大姐儿说你是君子,我看是狂徒一个。”   张弘道气闷地又倒了一杯温水饮尽,嘴里毫无味道让他愈发气闷。   但他明白,李瑕有太多办法可以先试着见到张文静,哄她随其走。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哪知轻重……   另一方面而言,这或是李瑕对张文静、对张家的尊重。   “大姐儿十七了,是大姑娘了,耽误不起了。”   “我知道。”   “你既娶不了她,别误她。”   张弘道说罢,掷下手中的杯子,径直转身出了这破屋子。   他觉得愤怒,却又感到庆幸。   庆幸今夜过来了,也庆幸李瑕没掳走张文静。   心底甚至还有隐隐的激赏,为李瑕的坦诚与担当。   但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   李瑕知道自己也该马上离开了,否则张弘道一回去,未必不会派人来捉拿他。   但他还是独坐在那,思考了一会。   他早已不是那种炽热的、能不顾一切的少年,面对感情时理智、克制,考虑得也颇现实。   末了,李瑕自语了一句,走出了这间屋子。   “归根结底,还是没有足够的实力……” #第三百八十七章 题遗山诗   “查过了?”   “查过了,那小宅子是数月前被一个行商买下的,挖了一条地道通往对巷的另一个宅子,所以附近的居民一直没发现有陌生人进出……”   “数月前?”张弘道沉吟道:“那怕不是贾似道的人买的,李瑕留在亳州便是为了与之接洽……该死,又骗我。”   沈开问道:“五郎,是否沿着这条线索继续搜?”   “搜?他既主动带我过去,你还能搜得到吗?罢了,让这祸害滚蛋吧。”   沈开暗暗松了口气,抱拳应下……   “父亲有何消息?”   “大帅已领兵趋襄阳,牵制宋军,配合塔察儿主力下樊城……”   张弘道转头看了一眼窗外,见又开始下雨了,不由哂笑一声。   “塔察儿这蠢才,此后两三月必是霖雨连绵,此时取樊城,脑子不好。”   “是,大帅说……会回府过年节。”   “有没有骂我?”   “没有。”沈开低声道:“太宁先生递的回信小人也偷看了,没说五郎的不是。”   “大姐儿的病信上提了吗?”   “太宁先生岂敢在大帅出征时提这种事。”   张弘道皱了皱眉,有些心烦,丢下手中的一封信报,道:“这些都留给表兄处置吧……我去送送他们。”   ……   今日白朴离开亳州回获鹿寓舍,敬铉、赵复等许多张家门客都与之随行,去探望元好问。   至金亡以来,元好问始终不肯仕蒙,一直在做的事就是以诗存史,编纂了金国已故文人的诗词总集,名为《中州集》,又编有《壬辰杂编》。   当年,张柔攻破汴京之后,金帛一无所取,唯独进入史馆,取走《金实录》以及秘府图书,悉心保护,之后交由元好问抄录。   如今元好问自知时日无多,临终前让白朴寻访故友,为的无非是将这些书稿托付出去。   对于张弘道而言,捉捕李瑕是大事。但对敬铉、赵复等人而言,元好问的书稿才是一等一的大事。   这些天张弘道执着于搜捕、封锁亳州城,敬铉早就不耐烦了,不说而已……   其实张弘道与元好问也颇有关系。   他妻子出身于东平严氏,其祖父严实、其父严忠济皆一方诸侯。而元好问当年被蒙军俘虏,长年受过严实庇护。   另外,他二哥张弘基早年曾求娶过元家次女元严,被元严以一首诗拒绝了,诗云“补天手段暂施张,不许纤尘落画堂。”   总之这北地稍有名气、地位的人物,多少都有些沾亲带故。   今日出城相送,张弘道看着府中各位先生们神色郑重的模样,心底不由涌起一阵后怕。   《中州集》《金实录》等等,关系的是中原文脉传承,二十余年来,包括张柔在内,中原多少人物呕心沥血,要保的就是这文脉。   回想前几日真是昏了头了,非要揪着李瑕不放。这种时候,万一给家里引来祸事、耽误了一代文坛宗主临终托稿……   张弘道思及此念,额上隐有汗珠沁出来。   待马车将启程,他终是忍不住长揖到地,向敬铉称了声谢。   “太宁先生路上小心……晚辈深谢。”   “五郎终于明白了。”敬铉抚须叹道:“人呐,有时不宜太执着。”   “是,谢先生提点。”   远远的,有个小牧童从路边的树林里跑出来,脸跑得通红,又有害怕,却还扯着嗓子喊道:“哪位是白朴白先生?”   白朴转过头,道:“在下便是。”   “有人……有人给了先生这个。”小牧童扬了扬手中的纸。   白朴连忙上前,问道:“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那天与白先生提及的那首诗……他又想起了三句,写在这里,送给你。”   白朴大喜,问道:“可是他说从书上看来那赵翼的诗?”   “好像是。”   白朴伸手才要接过,那小牧童却又问道:“有有……有钱吗?”   张弘道忙上前,递了一块小银粒过去。   “太太多了……那人给过一串……再要一串就行。”   张弘道笑笑,递了小银粒,挥手道:“去吧。”   他目光已落在白朴手上那张纸上,果然,又是那熟悉的简笔。   他眼神凝了凝,喃喃道:“这是……给遗山先生的?”   “是啊。”   “这也……”   白朴喃喃道:“非瑜为人恳切啊……伯父,也担得起这诗。”   “是啊。”   张弘道默默叹息,暗忖为人处事上,竟是又输了李瑕一筹。   纸上那诗虽不全,却是元好问一生写照了。   “身阅兴亡浩劫空,两朝文献一衰翁……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   李瑕已翻身上马,向南边疾驰而去。   若有时间,他倒愿意再去北面去见见元好问,毕竟是巧儿的叔姥爷,可惜时不凑巧。   前世读书时,读到赵翼那首“李杜诗篇万口传”,扩展学习,又背诵了赵翼的另一首《题遗山诗》。   彼时李瑕还以为遗山是一座山。   这次见到白朴,李瑕才想起“遗山”原来指的是遗山先生元好问。   可惜时隔多年,经历两世,他已只记得“国家不幸诗家幸”这一名句。   几日来努力回忆,又听了元好问毕生事迹,虽是想起了首尾两句,终是没有记起全诗,不免有些遗憾……   李瑕并不觉得今日特意过来送诗没有意义。   七百五十余年的光阴流淌,他却还能与宋人、蒙古国人、金国遗民、大理遗民相处,恰是因汉家文脉数千年来并未断绝。   这其中,岂无元好问,甚至张柔等人的一份功劳?   后世人或许极难理解元好问自诩金人、奉女真为中州正统。但他花费毕生、努力保全的诗词歌赋史集文章依旧是汉家文化。   战祸连天、人命如草的烽火岁月里,这些被宋廷遗弃、被蒙古践踏的中原人,最后能护住的东西,也只有书籍而已了。   他们能信奉的,也只有那一句“中国虽偶无君,若周、召共和之年,而礼义不废,故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礼义不废……还能再要求他们多少?   高于血统、族群,促华夷融合者,或便是这一句一字形成的文明。   唯置身其中,李瑕才感受到这其中的艰难困厄……与坚强。   若说第一次北上时他与北人是纯粹的对手,这次,他已更了解北人,也对今生志向更坚定、更有信心。   于是,那原本已忘记的诗句也再次回想起来。   短短数十字,一番血泪史。   “身阅兴亡浩劫空,两朝文献一衰翁……”   ……   十数日后,有张家心腹从获鹿寓舍赶回来。   “五郎,遗山先生寿终了。”   张弘道叹息一声,道:“可惜可叹,当时情景如何?”   “几位先生已在收拾遗山先生文稿……”   “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张弘道喃喃自语道。   “有一事五郎或感兴趣……遗山先生临终前听了李瑕那半首残诗,反复念叨,以‘知己’呼之,想起身赋词回应,可惜没能起来。”   “没能回一首?”   “白先生问遗山先生,以旧词相赠可否,遗山先生言‘元光元年’,语未罢,溘然长逝。”   “语未罢,溘然长逝。”张弘道重复了一句。   哪怕与李瑕有隙,他也深感遗憾。   他懂诗,知李瑕赠的残句最触元好问心意,若有回诗,又是一段佳话,可惜了。   “元光元年?那是遗山先生及第的次年,意气风发,却恰逢蒙古南侵……该是那首《临江仙》了?”   “白先生也问是否回赠《临江仙》,但小人不知。”   张弘道有些惋惜,亦有些羡慕,开口低吟……   “今古北邙山下路,黄尘老尽英雄。人生长恨水长东。幽怀谁共语,远目送归鸿。”   半阙词吟罢,仿佛是送元好问。   张弘道瞥着天边,继续念叨着,渐明白元好问为何选这首词相赠李瑕。   ……   “盖世功名将底用,从前错怨天公。浩歌一曲酒千钟。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 #第三百八十八章 雁丘词   十月底的天气更凉。   张文静自从染了风寒,已卧病半月有余,张弘道对此渐生忧愁。   “你该不会是装病骗我吧?再病下去,父亲回来必要教训我……”   “也许是吧。”张文静恹恹的样子。   张弘道无可奈何,只好道:“最新得到的消息,李瑕已带着杨果过了淮河,真走了。”   “嗯。”   “你何必这样?”   “又不是我想要生病的。”   张弘道再次叹息了一声,犹豫了良久,终于缓缓道:“其实,我后来见过他一面……”   “嗯?”   张文静似乎精神了些,抬眼看着他,眼中有了光彩,带着满满的好奇。   “大概在我们去过锦楼的三日后,夜里我与他见了一面,他说他……思慕于你。”   “真的?”   “嗯,他知你病了,放心不下,徘徊不去。但却与我说他必要娶大理高氏,你若要嫁,他也得两个都娶。明白吗?高氏不是妾,而是两个妻子,亏他说得出口……”   张文静愣了一下,眼中泛起茫然之色。   她还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我没答应他。”张弘道摇了摇头,又道:“你呢,倒不必自怨自艾。你一个小女子,做得已够多了,总之他已知你的心意,此桩姻缘不成,那也是尽人事听天命了,明白吗?”   张文静显然还未反应过来,愣愣出神。   “我本以为李瑕有多了得,看过不过只是个贪花好色之徒,与世间其余男子别无二致。不值得你这般牵挂……”   张弘道絮絮叨叨说了一会,无非是宽慰妹妹,再贬低李瑕,期望她从失落的情绪里走出来。   “我看他那人无趣的很,既不喝酒也不会说笑,直来直去的性子也傻气……”   “我就觉得他很有趣。”   “那是你见的人少了,这等花心又狂妄之辈……”   “五哥不必说了,我懂他的意思。”张文静虚弱地低声道:“他对我,未必到非我不娶的地步……知了我心意,愿给我个交代,遂向家里提亲……哪怕是这样,我亦觉欢喜。”   “欢喜个屁。”   张文静恍若未闻,喃喃道:“他那人……从来直面困厄,家里今日不同意这桩婚事,早晚要对他刮目相看,许我嫁他。他肯主动来见五哥,便是愿担当下来。”   “可笑,你一厢情愿罢了。”张弘道冷笑一声,道:“不过是个登徒浪子,一些夸口之言。”   “不,我懂他,他一诺千金。”张文静道:“至于我,是否愿与高氏共侍一夫?是否能等他到那时……皆是他留给我考虑与选择之事。”   “无考虑的必要,感情之事‘你若无心我便休’而已。”   “他对我有心。”   “可曾给你半颗?”   “他是人中龙凤,便是半颗心也是难得。”   “我看你不是病了,是疯了。”说了半天却听得这一句话,张弘道愈发气恼。   “我亦不知啊,此事我以往未曾想过……我亦不知自己对他情深几何,容不容得下与人共享他妻子的身份……让我慢慢想想……”   “无甚可想的……罢了罢了,你要想,至少待病好了才能想。”   “嗯。”   张文静沉默了良久,愈发茫然与不开心,但却振作了些。   她不过是染了风寒,之所以一病不起,无非是因各种心思……想着自己病了李瑕会不会来看望,等了数日不见他来又渐渐失望,再想到往后天各一方不知何日想见,遂又意志消沉……   总之是女儿家心思敏感,才使病情反复、一时难好。   今日听了这些,醋意也有、不满也有,但她也看到了李瑕的野心与意志。   这野心不仅是要娶两个女人的野心,而是他对往后之权柄地位有相当的自信,才能开诚布公将这事说出来。   若普通男子说要多娶几个,自是可耻。但,王侯将相则不然。   张文静能想到李瑕说这话时,流露出的那王侯将相的霸道模样……   他不是哪个女子能轻易捆住的,他始终在锐意向前,极少为谁停留。说来,对她张文静算是难得动了心。   她若愿嫁、愿等,想必他终有一日会再回来;她若不愿,他亦是尽了心力去求一个圆满。   总归,等不等、愿不愿,是交由她选择。   这答案一时也想不出,张文静却知道,至少得先把病养好。   意志消沉的女子可配不上那样一往无前的男儿……   ……   “你以往不是爱哭吗?今日怎不哭?”   张弘道又坐了一会,叹息道:“哭出来也好。”   “要哭也非对着五哥哭。再者,他既思慕于我,我有何好哭的?或许他娶高氏不过是为了与高家联姻呢。”   “自欺欺人。”   “五哥,记得元家二姐儿吗?”   “自是记得。”张弘道想起当年二哥求娶元严而不得、失魂落魄的模样,摇了摇头,叹道:“你可莫学二哥。”   “才不学二哥,他当年若肯振作些,元二姐儿未必不肯多看他一眼。”   “怎想到元氏了?”   张文静问道:“听说元二姐儿后来嫁了人,夫家殁了,她去当了道士?”   “是,听二哥说过,似乎自号‘浯溪真人’。”   “二哥还未忘了她?”   “嗯。”   张文静微叹,心有戚戚,问道:“她在何处修道?”   “问这做甚?若你暂时不愿嫁人,谁还能逼你不成?唉,元二姐儿怕是赶回获鹿寓舍了……遗山先生寿终了。”   张文静愣了愣。   方才问这些,她未必没有学元严出家修道之意。至此想到元严奔波为父亲发丧的场景,她又不由想起了父亲张柔……   若李瑕要带她走,她或许是愿意的。   可哪天若张柔也这般逝世,又情何以堪?   张弘道叹息一声,也想到了这些,道:“不得不说,李瑕那人……不是个伪君子。”   “他待我……是真心为我考虑过的吧?”   “谁知道?许是他没那么在意你吧。”   “他从不做无把握之事,却明知五哥不会答应还是来见了五哥。”   “唉,我与你说此事,不是让你作这般想的。”   “可我偏是想他,想见他……”   “我这当兄长的还能如何?去宋境把他捉来不成?别惹我心烦了,养好了病再谈吧。”   “知道。”   张弘道摇了摇头,起身道:“走了,到母亲处挨骂了……你一会把药喝了。”   ……   “高明月?”   张文静又自语了一声,喃喃道:“名字倒很漂亮……”   “肯定没有大姐儿漂亮。”雁儿连忙道。   张文静懒得理她,侧了个身自闭着眼想事情,又惆怅又迷茫。   “大姐儿,书房的仆役上午又听到李瑕的名字呢。”雁儿想了想,不知该说不该说,总之还是说了。   “嗯?”张文静果然来了兴趣。   “从北边回来的人说,遗山先生临终前给了他一首词呢……”   屋子里有些药味萦绕,小婢子絮絮叨叨地说着。   张文静心思更乱。   “大姐儿?在想什么?”   “遗山先生殁了啊。”   “嗯?”   张文静眼望着窗外,想了良久,仿佛心里的迷茫忽有了解答。   她张了张口,低声念叨了几句……   ……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   又数日,元好问逝世的消息传至淮河以南,河南河北数不清有多少人再次唱起这首《雁丘词》。   李瑕正走在宋境寿春县的小巷中,忽隔着墙听得一座小院中有女子正在唱词,忽觉心头一颤。   一时之间,像是有人拨动了他心里的一根弦。   他再次想到了元好问。   那位北方文雄半生漂泊,却也曾有过年少轻狂之时,十六岁便作出了这样的词句,道尽世间男女之情。   而他李瑕,今日方才真正被这首词触动到……莫名地、不知所起。   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掏出一纸彩笺。   这彩笺随他天南地北,已皱得厉害,他却始终带在身上。   ……   巷子里的少年驻足了一会,低头看着手里的纸片渐行渐远。   唯有那小院子里的歌女还在独自唱着词。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第三百八十九章 异族   一个茶盏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杨果猛一抬头,老眼已是通红,浊泪滚滚而下。   “你说什么……裕之兄……”   “遗山先生与世长辞了……”李瑕郑重行了一礼,道:“晚辈明知遗山先生时日无多,却瞒着此事,将杨公带离北地,对不住杨公。”   杨果与元好问交好,李瑕听白朴提过。   元好问曾两次及第,金兴定五年进士及第、与敬铉同榜;正大元年又以宏词科登第、与杨果同榜。   杨果与元好问同是山西忻州人,同榜兼同乡,且政见相合,皆以金国遗民自居,交情极深。   白朴这次南下,先去了开封,彼时杨果正被钩考,他才又转道亳州。   李瑕当时特意去见了白朴,除了请他与敬铉交涉,也商议了送走杨果之事。双方的意思都是当此时节,保杨家性命要紧。   包括敬铉之所以爽快答应,亦有这份交情在其中,否则这事也不会如此顺利。   这些文人最是能装,皆把心思藏着,唯瞒了张弘道而已。   但无论如何,杨果想到平生第一挚交逝世,自己却在仓皇南窜,自是无比愧疚,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裕之兄……天妒你英才啊……裕之兄……”   杨果今日早些还听到隔壁院里有歌女唱《摸鱼儿·雁丘词》,不由回想年少时与元好问同时及第,酬唱诗词,他答了元好问一首《摸鱼儿·同遗山赋雁丘》。   彼时,两个年轻人风华正茂,春风得意,不想一转眼间已是国破家亡,白发苍苍……   更未想到,再一转眼,故友已逝,再无相见之日。   悲意泛起,涕泪纵横……   李瑕见此情形,愈感愧疚。   他从头到尾都没问过杨果愿不愿南下,钩考局的屠刀已经扬起,彼时确实未给杨果犹豫的机会。   但让一个六旬老者背井离乡,往后每个故知旧交逝世皆不得相送,依然让他过意不去。   他不知如何宽慰杨果,只站在一旁,听着老人的恸哭与追悼。   “裕之兄……我愧对于你……我食蒙古米禄,愧对于你呐……贪夫徇财,智士死名,我南渡偷生,你文史名世,合与江河万古……江河万古……”   良久,杨果哭到力竭,李瑕忙伸手扶他。   年轻的臂腕扶起老迈的身躯,杨果轻轻拍了拍李瑕的手。   “非瑜,你要记得裕之兄……他与我不同,比我有气节……”   “晚辈记得。”   “中都弃、汴京焚,天下丧乱,累世文献无存,裕之兄不仕蒙人,以一己之力筑野史亭,搜罗河朔篇章,编中州巨著,方使我中原人不鄙贱……中原人不可鄙贱啊……须有诗书……须有诗书……”   “晚辈明白。”   “他说……沧海横流,身可亡,而史不可无……你莫嫌我等是金人,他怜的是中州百姓,你要听他的诗……白骨纵横似乱麻,几年桑梓变龙沙。只知河朔生灵尽,破屋疏烟却数家。”   “是,中州百姓、河朔生灵,皆我辈同胞……”   杨果还想说些什么,再开口却哑了声,张了张嘴,安静了下来。   一老一少便这样默默地坐了许久。   到最后,杨果开口念起他答元好问的词来,声音很低,却带着无比的悲凉。   “埋恨处,依约并门旧路。一丘寂寞寒雨。世间多少风流事,天也有心相妒……”   仿佛是一语成谶,那年并门旧路上同赋的雁丘诗,确也只剩寂寞寒雨了。   ……   “休说与,还却怕、有情多被无情误。一杯会举。待细读悲歌,满倾清泪,为尔酹黄土……”   ……   李瑕本有许多事要继续与杨果谈,却也还是给了杨果悲悼亡友的时间。   中午时,他先去安排了车马,再继续转回杨果的住处。   再次走过两条小巷,却见两个书生从一间小宅里走出来。   “一个鲜卑后代的金人死了,有何可悲?你夫妇二人简直可笑。”   “刘兄此言差矣。遗山先生是北魏后裔不假,但至北魏孝文帝服汉以来,禁胡服、禁胡语、改姓氏,改拓跋为元氏、改独孤为刘氏,归汉近八百年,经历隋唐、五代诸国,承平时亦为我大宋百姓。如何到了刘兄嘴里依旧是鲜卑人?”   “祖上是鲜卑人,世代是鲜卑人。莫说八百年,哪怕八千年,元好问也非我族类。”   “刘兄当我不知?你自诩汉氏后裔,实则始迁祖乃汉赵九江王之曾孙。追根溯源,你实为汉赵刘渊之后裔,而刘渊乃冒顿之后。如此说来,刘兄你是勾奴人不成?”   “我是宋人!淮西路寿春人!”   “遗山先生乃山西路忻州人!”   “哈?邓光荐你想想清楚,那里是蒙古、金国治下,元好问是个金人,你悼一个金人,欲叛国否?!”   “错的是他?出生在金国是他错了?我大宋丢了半壁河山,莫非所有北人全都成了罪人了不成?!”   “生在金国不是他的错,仕金、悼金便是他的大罪!光荐你忘了靖康之耻?忘了女真畜生是如何凌辱我大宋百姓?!”   “靖康之耻我从未忘,但汉地的女真人已赶尽杀绝了啊。连蒙人都分得清谁是女真、谁是汉人,刘兄反而分不清?将百余年前之战祸归罪在这些中原遗民头上?”   “我说了,身为中原遗民不是罪。但元好问仕金啊,他为何不学稼轩公?”   “稼轩公……”   那字“光荐”的书生喃喃了一声,似有无数话想要回敬,话到嘴边却不敢说出来。   至“南人归南,北人归北”以来,北人南渡,天然就是罪。   辛弃疾天纵之才,勉强得以在宋朝立足,但那郁郁不得志的一辈子……身为宋人又有何可说的?   说了,又是一桩大罪……   李瑕看着这两个书生争执的背影,莫名感到一股悲凉。   他深知这邓姓书生为何说不出话来。   要想北人南渡,首先一点,宋朝廷绝对不能承认金国的法统,且必须坚决、不容余地。   但早在高宗一朝,朝延既已在法统上默认了南北割据,且奉金国为正统……只能说是遗祸数百年了。   ……   前方两个书生还在边走边谈。   “光荐无话可说了?元好问仕金,便是卖国贼,你为一卖国贼之死悲悼,不觉羞愧、不觉耻辱?”   “是啊,耻辱……”   “我等身为宋人,合该痛骂那些仕金、仕蒙的卖国贼。骂得多了、骂得狠了。北人才知大宋才是中州正统……”   “苟安江南的中州正统?”   “光荐?”   “一时失言了。罢了,我不识元遗山,不过是觉得他文从孔孟、诗从杜甫,行汉家之礼仪、著汉家之衣冠……我受过他文章启迪、因其诗词触动。如此而已。”   “卖国贼的文章诗赋也配?”   “刘兄啊,我等身为宋人,骂北人一句‘卖国贼’容易,可若是设身处地……”   这邓姓书生话到一半,回过头见到李瑕,眼中有些许惊惧之色泛过,须臾即散,最后作了一揖,苦笑不已。   刘姓书生亦回过头,喝问道:“跟着我们做甚?你有话要说?”   李瑕拱了拱手,道:“说来说去有何益?不如收复山河。”   一句话之后,李瑕也不再跟着他们,自转过小巷……   ……   在这蒙宋之际活得越久,李瑕越不愿评点当今人物。   丧乱之下,连是非功过都显得混沌。   直到百年后,才有人能结束这片混沌……朱元璋。   以往不觉得,如今见到的宋人、金人、蒙人、大理人越多,李瑕才愈发深刻地感悟到朱元璋之功绩。   若说“日月重开大宋天”,这“大宋的天”却还从未包括大理与燕云十六州。   真定史家、顺天张家,至大宋立国之日起便未当过一天宋人,这甚至是从五代就遗留下来的问题。   人说朱元璋有哪些哪些过失……于这世道活了一遭,李瑕已不敢想像,若蒙元之后再无大一统的汉家王朝,又是何等景象?   ……   他思量着这些,一路回到杨果的处住,只见杨果已平静下来。   “非瑜来了,丑话说在前头,老夫绝不仕宋……” #第三百九十章 耻辱   “仕宋……我辈并非没想过,二十余年前金亡之时便考虑了。”   杨果抚着膝盖,眼神中泛起回忆之色。   “那年,文举兄与裕之兄商议南渡之事……”   李瑕问道:“文举兄?”   “白华白文举,也就是白朴之父……”杨果叹息一声,自语了一句“好吧”,方才继续说起来。   到了南边,他连唤故友字号,也无人识得了。   “白华与元遗山商议南渡之事,遗山赋诗曰‘梦里乡关春复秋,眼明今得见并州。古来全晋非无策,乱后清汾空自流。南渡衣冠几人在?西山薇蕨此生休。十年弄笔文昌府,争信中朝有楚囚’……你可明白诗中之意?”   李瑕沉吟道:“遗山先生的意思是,如今还能看到家乡,南渡后却无还乡之日。晋室并非不能保全中原,但不顾百姓逃了,他愿学伯夷、叔齐,守节而终?”   杨果点了点头,叹道:“稽之往史,我汉民若不能立足中原者,称曰南渡。南渡之人未有北返者。当年南梁灭亡,庾信作《哀江南赋》,为我辈之鉴。”   李瑕不知庾信,眼中有些不解。   “你啊,得多读书。”杨果叹道,“庾家以世功为族,仕过周朝、汉朝,随晋室南渡,立足百余年,到头来,南梁灭亡,依旧是沦为阶下之囚,‘提挈老幼,关河累年。死生契阔,不可问天’……何等悲怆?   “意为即使南渡了,早晚还是要被蒙人破国灭家?反正都是亡国奴,何必背井离乡?”   “当时白华不信,说‘许是庾信不哀江南、杜甫喜收蓟北’,将儿子托付给遗山,独自南渡投宋……他不仅劝金国大将范用吉投宋,还曾去信邀过张柔一起投宋。”   “张柔?”   “宋、蒙联手灭金时,张柔叛金投蒙,曾与宋军大将孟珙合攻金国蔡州,孟珙曾在战场上救过张柔一命……之后蒙、宋决裂,白华认为张柔记孟珙救命之恩,或有叛蒙投宋的可能。”   “只这份恩情,怕不足以让张柔南归?”   “是啊,张柔得信,大笑‘吾拥兵起家之人,宋廷敢纳否?’此事遂传为笑柄。”   李瑕明白,这“笑柄”怕是宋廷成了北人笑柄,宋廷最怕的就是这种拥兵自雄之人。   杨果摇了摇头,叹道:“后来文举兄如何,你可知晓?”   李瑕道:“听白朴先生说过,朝廷拒不纳范用吉,孟将军自知被猜忌,抱憾而终。”   “孟珙之死,可惜可叹啊。”杨果道:“总而言之,我们这些金国文人二十年前不仕宋,如今更不可能了。”   李瑕今日听了两个读书人谈话,倒也理解杨果的心情。   他在小厅中走了几步,往门外望了一眼,回头问道:“杨公不愿仕宋,随我拥兵造反又如何?”   杨果看向李瑕,眼神里有惊讶之色闪过,但一会儿之后又消散。   “去岁你我便谈过要复汉家河山,可知老夫当时是如何想的?”   “杨公欲拥史天泽或李璮举事?”   杨果反问道:“你之势力,比这些世侯如何?”   “暂时还不如。”   杨果叹息道:“不怕你暂时势力弱小,怕的是你为宋臣,并无起事之时机。”   李瑕道:“我却认为成事看人,史天泽无担当,李璮无远略。我虽不才,自认比他二人强。”   “宋廷可容不得地方势力。”   “我有信心影响朝局。这么说吧,接下来几年内的相位之争,我已掌握了其中关键。且我居西南边陲之地,朝堂无力触及。”   “是吗?如今有多大地盘了?”杨果漫不经心问道。   李瑕拿出地图,大概的指了指。   “杨公请看,我欲在此建城,为昭通府……此为威宁城……筠连州……庆符县……”   杨果虽听说过西南地形,却从未亲眼见过,眼看这地图上的城池,不由大惊。   “六百里山川,皆在你手?一府两州一县?!”   “虽还有些不服化的山民,收服起来应该不难。”   “这……山东李璮之地盘也只比你稍大些啊。”   “那不一样,西南这一带,山高路险。”   杨果抚须不已,眼中依旧有骇然之色,喃喃道:“老夫并非未见过山,山西亦多山。西南再荒芜,亦是不小的地盘……”   “看起来是不小,人口少了些。”   “北地亦是人烟稀少矣。”   李瑕不语。   山西确实有山,但盆地也多,与川滇黔交界之地那完全是不可比的。   杨果再怎么听说过西南的险峻,没亲眼看到显然是想象不出这六百里山川是什么样子。   反正,该说的都说了,也不是刻意要骗杨果。   “一府二州一县……六百里险要山川……北连巴蜀,南通大理,据长江上游……非瑜远胜老夫预想啊。”   “杨公真见了,莫失望才好。”   杨果忽然神色一敛,肃容问道:“老夫问你,莫非是要将老夫诓去,助你做个西南王?”   “不是西南王,是一统河山。”   很荒谬,很狂妄,但李瑕竟就这般平平淡淡地说了出来。   杨果又问:“真有收复河山之意?”   李瑕神色郑重了些,道:“今岁北上,晚辈所思所想已与去岁有所不同。‘收复’二字不仅一人之功业,却是中原万万人及子孙后世之命运。”   他有些不知如何说,脑子里却想到了北人与南人日渐加剧的矛盾,北人无家无国的无尽悲凉,南人终日惶恐的惴惴不安。   就像今日见到的那两个书生……生在金国的元好问,仕金、悼金,被宋人指为卖国贼,耻辱吗?是元好问的耻辱、亦或是赵宋朝廷的耻辱?   岳飞词云“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待到孟珙灭金,这大宋满朝开始狂呼“靖康之耻已洗雪!”   但在李瑕看来,只觉更加耻辱。   曾经的治下之民头上换了一群人奴役他们,便是雪耻了吗?   金国灭了,北人宁归蒙古也不愿归宋,可称为雪耻吗?   北人真就愿活在蒙古治下吗?   那么多人活的比猪狗都不如,却还不肯、也不能回归故国,情何以堪?   重活一世,李瑕真的看不到北人的尊严,也没看到南人还有一丝尊严……   北人的尊严在何处?在史天泽的“未食一粒宋粟”,还是在张柔的“吾拥兵起家之人”?不过是蒙人手中一柄随时可弃的刀,杀向同胞、然后夸夸其谈地自我安慰?   南人的尊严在何处?在岳飞的“天日昭昭,天日昭昭”,还是在孟珙的“三十年收拾中原,今志不可申矣”?然后活下来的人们指着北面所有人大呼国贼?   纵使李瑕一个后世人置身其中,冷眼旁观,亦觉痛心疾首。   “杨公,去岁你我谈收复河山,如今再次见面,该谈的是……你我收复河山。”   杨果抬头看着李瑕,能看到他眼底的坚决。   虽没聊太多,但杨果能感受到眼前这年轻人比史天泽、李璮等等世侯要坚定太多太多。   “好……好!”   “宋廷不收北归人,我收。”   “老夫只盼此生还有还乡之日。”   “只要杨公能活到八十岁,你我必复山西。”   “太久喽、太久喽……”   “等得到,杨公长命百岁。”   “依旧是感觉被你诓了,空手套白狼啊……话说回来,你真有一府二州一县之地?”   “六百里山川,杨公一看便知……” #第三百九十一章 欣赏   李瑕在宋境很难找到文人效忠,手下的幕僚一直不足。如今接了杨果,算是又添了杨家许多个读书人。   他给杨家人安排了车马,让他们缓缓启程,李瑕却是要快马赶回庆符县,路上还得先去见贾似道一面……   此番接百余人过淮河、且得从淮右到蜀南,少不了贾似道的襄助,贾似道交代李瑕去见他,也只能去一趟。   当日中午,李瑕仔细叮嘱了杨果许多琐事,比如到了蜀地不可饮生水、备好药材防水土不适等等,方才跨上快马,先行一步。   杨果目送李瑕策马远去,不由又长叹一声,对新的历程有忐忑又有憧憬。   “活到临了,谁能不思乡?只愿真有那一日吧……”   ……   贾似道如今驻在鄂州,准备溯汉江而上、支援樊城。   十一月初八,他正在军中与士卒做角斗之戏,被一个力士摔在泥坑里半天爬不起来,便听心腹上前禀告有人求见。   “他?这么快便到了。”   贾似道又躺了一会方才起身去会客。   他自己身上的泥水也未擦,见了李瑕,却笑着一指,道:“看你这狼狈样,如何来的?”   “骑马。”   “何日动身的?”   “初二。”   “怪不得,我消息未到,你人却到了。”贾似道拾了条布巾丢过去,道:“擦擦,雨天疾马狂奔,也不怕摔死,可知古来多少名将坠马而亡?”   “时间赶,事情多。”   贾似道洒然一笑,道:“说吧,这番北上开封做了何事?”   许多事贾似道都知道,因前次他派了人到庆符县,李瑕请他帮忙救出杨果。   贾似道虽答应了,显然没尽心,李瑕都把人接到寿州了,他的人方才过淮河。   这亦在李瑕意料之中,总之杨果之后的行程能安全便是,还能苛求这些宋官多少?   “接杨公到寿州以后,我打探了几个消息,听说忽必烈已放权了,携家小到哈拉和林见蒙哥……”   待这些事说完,贾似道问道:“你救了杨果,怎不救赵璧?”   “我不识得赵璧,他是河南经略使之一?”李瑕想了想,问道:“忽必烈的人?”   “你推测看看。”贾似道擦过脸,好整以遐泡了杯茶。   “赵璧是忽必烈的人,当时我若去将他劫出来……可使钩考局起疑,加剧蒙哥与忽必烈的冲突?”   “现在才想到,晚了。还有吗?”   李瑕问道:“你与赵璧联络过?”   “岂需联络?不过,你若救他,必是值的。”   李瑕点点头,已会意过来。   这亦是他愿来见贾似道的原因。不得不说,为官为政,贾似道暂时还高出他太多,只言片语便可让他收获颇丰。   贾似道吹了吹茶水,道:“蒙哥嫌忽必烈攻大宋不利,摩拳擦掌要换帅,终于逼得忽必烈交权……试想,倘若大宋真是战事不利,往后忽必烈岂非终老草原,一生清闲?”   “不错。”   “去岁能传兀良合台攻蜀之情报,明岁为何不能传塔察儿、汪德臣之情报?”   “未必吧?”   贾似道笑道:“你当蒙古人莽撞?旁人不提,忽必烈的金莲川幕府里可都是读书人,何样鬼主意想不出?真以为忽必烈能放手?”   李瑕若有所思,问道:“既如此,贾相公为何不传信让我救一救赵璧?”   “你北上之事,又何曾与我说过?一个朝廷命官,擅离职守!”   “贾相公如今任两淮宣抚使,跑到荆湖路来无妨?”   贾似道不生气,反笑道:“奉朝廷调令支援樊城,我做事可不像你擅作主张。何况,我是官家的小舅哥,你又是谁?”   李瑕听了,只觉贾似道这人吧,想的比做的多。   倒不是他做的少,说来他做的比一般宋朝重臣多很多了。但其人分明极聪明,偏是有些事看透了又不肯尽全力。   “你在腹诽我?”贾似道悠悠问道。   “嗯,在想贾相公为人聪敏,就是太顺遂了。”   “你可称为我之知己。”贾似道不怒反笑,得意问道:“平生顺遂,为之奈何耶?”   “无可奈何。”   “闲话少谈,开封之事不甚重要,没来由须我等大宋官员去救一蒙古官,且看便是,忽必烈必有后手。”   贾似道说着,指了指地图,道:“至少这塔察儿,休想立下寸功。”   “是,贾相公高屋建瓴,佩服。”李瑕随口夸了一句。   “虚情假意。谈谈丁大全、吴潜之事,我已大致想好如何踩着此二人拜相,需你助我。”   “好。”李瑕别无可谈,唯干脆答应下来。   贾似道遂觉有些无趣,问道:“你明白?”   “待贾相公要对付吴潜了,派人说一声,我父子尽力便是。”   “痛快。”贾似道凝目看向李瑕,又问道:“你可是以为我将党争视为正事,而战局次之?”   “贾相公如何想的?”   “无可奈何啊,若不居相位,如何操天下权柄抗蒙?你未到高位,只怕不明白。”   李瑕想了想,还是应道:“满朝诸位相公,确实属贾相公最有能耐、且决心抗蒙。”   “你知晓便好。有几个消息……京湖李曾伯上奏,称蒙军恐从大理攻自杞国、斡腹广西,请调淮左兵马增援……”   李瑕也不知是松一口气还是更担忧,一方面威宁城的压力能小很多,另一方面宋朝的防守压力却很大。   不得不说大宋的名将打防御战皆当世顶尖,李曾伯身在京湖,对各地的防线了如指掌,川蜀危急救川蜀、两淮危急救两淮、两广危急救两广。   贾似道亦是了得,整日一副轻佻模样,却万事洞若观火,消息渠道十分之广……   才思量到这里,李瑕忽然又想到,自杞国的消息未必是李曾伯打听到的,也可能是吕文德报给贾似道,贾似道再传给李曾伯,让其上奏调兵。   否则,怕要让人怀疑是贾似道故意给吕文德增兵。   这才是政坛高手,竟是差点又被其玩世不恭的样子骗过去……   贾似道看着李瑕沉思的样子,似乎颇觉有趣,问道:“想到何事?”   “贾相公厉害。”   “岂用你说?知道就好。接着说吧,你莫与蒲择之走太近,他这蜀帅长久不了。”   “为何?”   贾似道也不卖关子,道:“有人秘奏他潜通蒙古。”   “蒲帅潜通蒙古?这不可能。”   “可能不可能你我说的不算,朝堂只看证据。”   “有何证据?”   贾似道哂笑一声,道:“告诉你也无妨,蒲择之与叛将罗显暗中通信,想必消息已到临安。当然,如今纽璘急攻成都,朝廷暂时不会动他,可谁知是否秋后算账……对了,此事非我所为。”   “可能帮蒲帅一把?”   “帮?如何帮?朝廷可还未定罪,你能未卜先知?总之少与蒲择之往来,一个蜀人任蜀帅,无论如何都长久不了。躲过今次还有下次,注定的。”   对于贾似道而言,这又是随口敲打李瑕。   “再提醒你一句,此间乃大宋治下。大宋待将帅与蒙古不同……蒙古哪怕知道世侯有异心,只要未公然叛逆,皆可放任不管,将百姓榨出钱粮即可;而大宋,要的是长治久安,哪怕是明知蒲择之无丝毫异心,也要防范于未然,否则万一动乱一起,损的是大宋子民,你可明白?”   李瑕点点头。   “明白就好,可知我为何等在此地?”   “不知。”   “飞虎军。”贾似道指了指案上的兵符,道:“我已调飞虎军来助我破敌。”   李瑕眯了眯眼,有了危险的预想。   贾似道缓缓道:“我在告诉你,唯有身居相位,我方能毫无掣肘;也在告诉你,你那点小打小闹无用,莫学辛弃疾。看清楚是谁在力保大宋山河。”   不得不说,这句话让李瑕感到了莫名的寒意。   下一刻,贾似道却是哈哈大笑,揽着他的肩道:“非瑜啊,我真是……太欣赏你了。情不自禁、情不自禁。我待你,恰如当年孟少保待我……”   这是李瑕近来再次听人提起孟珙。   当年孟珙罢官,将边防托付于贾似道;往后贾似道老去,未必不会托付给李瑕。至少此时听起来颇为真诚。   但,孟珙还有收复中原之志,到了贾似道这里,只剩下力保大宋河山了。   那句“待你,如孟珙待我”,可到了那时,还剩下什么? #第三百九十二章 鲜衣怒马   “走吧,你我这一身泥水,入城沐浴一番……净日与这些军汉厮混,我亦是烦了。”   贾似道拉了拉案边的绳索,廊外的铃铛响了两下,龟鹤莆小跑着探头过来。   “阿郎……”   “唤上药洲先生,到鄂州城里沐浴、用饭。”   “是。”龟鹤莆看了李瑕一眼,小意道:“阿郎对李郎君真是重视……”   “滚蛋。”贾似道骂道,“他不吃你这套。”   龟鹤莆眉开眼笑,转身便跑。   “边走边谈。”贾似道一扯那湿哒哒的袍襟,迈步便走。   李瑕扫视了一眼这公房内成堆的公文,暗想里面该有许多有用的情报,却也只能跟出去。   “成都一战,战报已到临安。旁人功过不提,你这竖子定是有功的,但朝廷不易封赏你……年方十七,又无功名。”   “过了年便十八了。”   “十八如何?我十八那年犹在临安街头走鸡斗狗,分外怀念啊。”贾似道感慨一声,道:“有几个官职,你选……大理司直事、枢密院计议、崇政殿说书……”   “可以选?”   贾似道笑骂道:“你这话却似放屁,旁人如何选,你我议定了,自找你那靠山丁青皮谋划。”   李瑕道:“知筠连州也不错。”   “筠连?那是羁縻州吧?叙州所辖,你官职不够,或添设一个判官……”   “权知筠连也不错。”   李瑕如今已明白,“权”大概就是“权且”之意,“权知筠连州”便是“暂代筠连知州”之意。   贾似道却是讥笑一声。   “先回中枢,备考后年科举,待中了进士再谋外放,方是平步青云之道,十数年内你便可至我如今地步,可明白?”   “我还是想留在川蜀抗蒙。”   “不听我劝?”贾似道眯了眯眼,有些不快。   那边廖莹中已提着伞从廊下走过来。   李瑕要给贾似道一点面子,应道:“后年的科举,我参考便是,倒不必回临安备考。”   “你说考就考?表面文章也该做做,你诗赋不错,经义、策论……罢了,李墉既在你处,自去问他。明岁先过了解试再谈。”   “是。”   “其余事,你自让丁青皮出力。”   “是。”   “多读书、多练字。”贾似道随口道。   那边廖莹中已到了近前,贾似道指了指李瑕,道:“便是这小猢狲了,见到了?”   廖莹中笑了笑,向李瑕作了揖。   “廖莹中,字群玉……”   “走,雨大,不必骑马,徒步而谈。”贾似道不耐烦见礼,接过廖莹中手里的伞,脚步不停。   他分明身上满是泥泞,偏要打着一柄小伞,也不知在遮什么。   李瑕一路策马而来,又渡了江,反正湿透了,打不打伞已无区别。   一行人仅带了两个护卫,也不穿官服,径直出了军营。   如今宋军水师横于长江,他们则是前往长江以南的鄂州城。   回过头,还能望到距岸边两百余步远有一块巨礁,名为“龙蟠矶”,石势蜿蜒,矫若金龙。   “望见西面那百里樊川否?西山,山上修有吴王避暑宫,乃是三国时孙权避暑读书之所,晋时该为西山寺。”   李瑕转头看去,只见那西山襟着长江拔地而起,恰成一副极美的山水画。   “鄂州是好地方。”   “不错。”贾似道大笑,“由西山北眺,正可望到长江对岸的赤壁战场,所谓‘岂是英雄真避暑?遥看赤壁好鏖兵!’令人神往啊!”   雨大,身后江水滔滔,贾似道的声音很大,意气风发。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辛弃疾此言差矣,只须有周公瑾当世,何愁无孙仲谋?!”   李瑕问道:“贾相公欲自比周公瑾?”   “周公瑾无我命长。但蒙军若敢渡长江,亦教他樯橹灰飞烟灭。”   “可惜孙仲谋不能北伐功成。”   “你不懂的……待进了鄂州城,我再告知你,为何不能北伐。”   贾似道这人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   他今日已与李瑕谈了许多事,从北地的情形谈到谋求相位,从西南官场谈到李瑕的个人前程,此时步行往鄂州城,脚步依旧有力,指点河山,面上毫无倦容。   这一点,贾似道比蒲择之强得多。   蒲择之指挥三万大军事必躬亲,熬得几乎油尽灯枯,贾似道却如闲庭信步,每日嬉笑打闹,随时可抛下军务自去逍遥。   李瑕方才匆匆一瞥,只见到其有幕客近百人,处事井井有条……   一路都是泥泞,待进了城,几人身上更是惨不忍睹。   贾似道却安之若素,打着柄小伞缓步走着,与李瑕指点街道上的景致。   “阴雨连绵,樊城一战必胜矣,倒是路上的小娘子少了许多。我听闻成都那边小娘子们喜在绣花鞋底雕个小屉,置花粉于其中,走起路来淡香依依,可是真的?”   李瑕道:“成都只有白骨累累,无此盛况。”   “可惜可叹,还是临安好啊。”   李瑕放目看去,只见鄂州城还是极繁华,长街上商铺林立、摊贩聚集,一柄柄小纸伞如荷花开在青石路上。   这吴王古都便是在十一月的寒雨中也景致宜人,一路向南,隔着南湖还能看到远处的莲花山伫立在烟波当中。   庆符县与北地诸城远无这般繁华。   庆符因是西南边陲小县,无甚可说的;史天泽、张柔将治下治理得井井有条,但比起鄂州城,开封、亳州只能用“民生凋敝”四字形容。   即便如此,贾似道依旧怀念临安繁华。   “贾相公方才说进城了与我说为何不能北伐?”   “一会再谈,你且看那个小娘子,身段窈窕。”   贾似道既未着官袍,半点没有当朝要员的样子,拉着李瑕嘻嘻笑道:“如此二八佳人,你就不……”   “兀那鸟厮!你指谁?!”突然一声喝骂从对街传来。   五六个少年郎正站在一间胭脂铺外,冲着贾似道便冲上来,指指点点大骂不已。   李瑕目光落处,只见一名少年衣襟上绣着“忠义社”三个小字。   他再一扫,很快便发现这些少年是练家子,武艺未必有多高,大抵上与英略社那些人差不多。   宋朝民间打拳使棒的人多,以前嚷着要收复燕云,后来喊着要北复河山,哪怕朝堂上已绝了这心思,民间这些呼声却一直不减。   宋人又喜欢结社,蹴球的结“齐云社”、唱曲的结“遏云社”、相扑的结“角抵社”,哪怕只喜欢纹身的也可以结个“锦体社”……   总之民间就有很多乱七八糟的社。   李瑕不欲招惹这些人,忠义不忠义另说,这几个少年一看就是那种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平时没事干,舞枪弄棍自诩英雄。   他以前听过一句话,叫“黑老大也怕小年轻”,意为根本没必要与这种没轻没重的毛头小伙一般见识。   没想到贾似道这一国之相竟非要向对方回骂。   “指她怎了?需你们这些小畜生啰唣?”   “老腌臜货,还敢应口?戳你咩,你个老裸!”   “小泼皮鸟嘴里奶腥去没,老子看你头上胎毛便觉可笑,也敢在老子面前撒泼?!”   贾似道这骂人的功力竟是不弱,大步上前,指着这些少年郎便是破口大骂。   隐隐还有些兴致勃勃的样子。   “你要么样?!”   “只管夹七带八嘈,老子没你娘那鸟兴!打啊!”   “这老蹩三太凹奏鸟!呼他两哈子!”   “……”   “搞了!”   “戳他咩!搞了……”   “嘭!”一声大响,一个少年冲上前对着贾似道就是一拳,紧接着两名护卫抢上,对着这群少年便揍。   “都他娘别亮身份、别喊人!揍这群孙子!”贾似道大喊一声,丢开手里的小伞,当先便扑上去。   ……   李瑕退了一步,站在檐下看着这一幕,实在不明白贾似道在做什么。   好歹也是国之重臣,与几个屁大的毛孩子厮打,再轻佻也有些过份了。   仔细一看,廖莹中竟也在人群中打得不亦乐乎。   龟鹤莆一脸无奈,却没有亮出身份的意思。   下一刻,巷角传来大喊声,一群少年拿着棍棒冲上来。   “哪来的含鸟猢狲,欺到我忠义社头上,兄弟们,擂死!”   “揍他们啊……”   再一看,竟是有二三十人……   李瑕无奈,只好连忙抢进去拖着贾似道要跑。   但紧接着棍棒已经抡到面前。   ……   “谁他娘敢告官谁狗娘养!”贾似道又挨了几下,终于一拉李瑕转身就跑,却还不忘回头大骂,“一群孬种唤那许多人来,找你娘吃奶去吧!”   “还嚷你母滴老锅盖!有种别挟着屁眼跑啊!”   “敢告官的生儿子没屁眼……”   “老子告官?老子是你先人!觑你?跑得掉底咧老裸……”   身后的骂声渐远。   贾似道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是哈哈大笑。   “李非瑜……我与你说……老了,老了……当年在临安市上,便无人打得过我……”   “我看你是老得太慢。”   贾似道回头看了一眼,犹在大笑不已,仿佛能从那些少年身上看到自己曾经的影子。   “哈……犹记当年,架鹰走犬,鲜衣怒马……”   ……   鼻青脸肿的龟鹤莆跟在后面,满脸都是委屈,腹诽不己。   “哪有甚鲜衣怒马?太公走时你才十一岁,太夫人管教又严厉……自己瞎想出来的吧……” #第三百九十三章 贵势之家   三国时,孙权与周瑜商议建都大计,听到城东虎头山上凤鸣,遂筑凤凰台,改鄂县为武昌,定都于此。   凤凰台座落于南湖之畔。   南湖古称南浦,正是江淹《别赋》中“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的南浦……   离凤凰台与南湖不远处,有一间别院,是吕文德家中产业,取名凤园。   此园建得极尽奢华,仅是浴池便有一般人家两个前堂大小,池中不停有温水注入,又有出口供水流出。   贾似道将身子沉进热气腾腾的浴池,好一会才冒出头来,大笑着晃着脑袋。   “呼……离临安以来,许久未有这般舒坦。”   他感慨一句,向刚更完衣走来的李瑕看了一眼,啧啧了几声。   “群玉,你看这李非瑜……”   李瑕身材自是不必说的,贾似道虽是文官,却也颇健壮,甚至寥莹中这个文人亦有些腱子肉。   李瑕沉入水中舒展了片刻,游了两圈方才在贾似道与廖莹中附近坐下。   “哈,要游到大江里游,这是浴池。”贾似道笑道:“但你这少年人,竟是暮气横秋,方才还想坐壁上观?”   “为救贾相公,我亦挨了两棒。”   “便当是捶打了。你我是上阵杀敌之人,这点小阵仗何足挂齿?”   说话间一排靓丽侍女推门进来,个个只裹着一段布匹,赤脚走到池边,伺候他们洗浴。   李瑕任身后三名侍女解了长发梳洗,叹道:“上阵杀敌之人,丢开士卒如此享乐,妥吗?”   “又非未与他们同食同寝,难得你来,借个院子招待你一番罢了。”   李瑕也不多说什么,问道:“方才贾相公说,为何不北伐?”   贾似道笑了笑,仰着头,闭着眼,随口道:“那群少年郎,结了个‘忠义社’,满怀热忱要保家卫国的样子,非瑜觉得,他们可想收复河山。”   “该是想的。”   “读书都不肯下力气读的浪荡子,家中父母拿他们没办法,才任他们这般结社胡闹,图的是个清净,真当所有人都志气昂扬?”   李瑕道:“我不明白。”   廖莹中叹道:“非瑜也看到了,这些忠义社的少年多是家境殷实。穷苦家的孩子,家活都顾不过来,岂能将力气闲废在这些事上。今日少年热血,嚷着要收复河山。明日朝廷真要北伐,钱粮何从支取?要的是这些殷实之家的赋税,到时最先反对北伐者,便是这些少年之父母。”   “个个嘴上说的正义凛然,真到了要交钱出力之时,且看吧……”贾似道笑了笑。   李瑕显然未被说服,摇了摇头。   他身后侍女正捧着他的头发,不由也低头笑了笑。   廖莹中道:“非瑜去过北地,觉得北地如何?可富庶?”   “北地仅有残破、衰败,远谈不上富庶。”李瑕想到北方那凋残的样子,也不知从何说起。   “非瑜试想,你若是江南百姓,偶尔遥想收复中原,固然心觉壮哉,可次日醒来,朝廷须征税征兵,征民夫役力,须你背井离乡,抛妻弃子,你可愿意?   打下了残破的北方,朝廷须迁都,庙宇宫殿急待重建,你往后数十年皆须供应这笔赋税,你可愿意?   南富北穷,收复中原之后,朝廷必要‘损有余而补不足’,再从富裕的南方征收重税,以赈济饱受兵灾之北地,你可愿意?   民间‘收复山河’之呼声不绝,官家、朝堂百官真不愿功成、受千古称颂?端平年间,官家力排众议出兵河洛,结果呢?满国上下喊得热闹,真到出兵之际,几人站出来?到如今,南人不愿北复,北人反愿意打来。”   廖莹中话到此处,长叹道:“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犹厌言兵呐。”   李瑕听着这些,愈觉这宋朝已完全是个烂摊子。   偏安一隅显然是偏安不了的,满朝官卿指着百姓称他们不愿北伐,百姓也指责着朝廷无力收复河山,总之是吵吵嚷嚷,最后不了了之。   “可若不能北复,蒙古驱北地汉人反复来犯,仅是守,又能守多久?万一天下覆亡,所有人可就愿意?”   “不愿又如何?”廖莹中叹道:“这道理,几人看得明白?”   “看不明白,可与他们说。”李瑕道:“川人皆明白若汉中不复,则川蜀危亡。莫非仅隔一条大江,江南人便不明白……”   “正是因隔了一条大江,江南人便不明白。”贾似道忽然开口道,“世人皆短视,以为长江天险阻隔,蒙人便不能南下。你待如何?”   他转头瞥了一眼李瑕,神色间似乎严厉了许多。   “且先不谈北伐与否,仅如今抗蒙之军需,朝廷已是不足。每每加派,却仅加于贫困之民。农夫田土日少而差役日重,膏腴土地集于贵势之家,满朝官吏士绅沆瀣一气,权势日盛,兼并日滋,且只求偏安一隅,安稳度日,谁能愿拿钱粮动兵?与其说‘废池乔木犹厌言兵’,不如说是‘锦衣玉食犹厌言兵’。”   李瑕透过浴池上腾起的热气看向贾似道,一时只觉这个人极为矛盾。   “贾相公何意?”   “论兵先论财赋,论财赋,先论遏富济贫。不抑兼并、不废和籴,何谈财赋?何谈动兵?何谈北伐?”   那边廖莹中默默无言。   几个侍女缓缓下了浴池,温柔地捧起他们的脚,为他们修剪指甲……   李瑕看了那侍女一眼,又看向贾似道。   “贾相公,你便是这与士绅富户沆瀣一气的权势之家吧?”他直言不讳问道。   有那么一瞬间,贾似道愣了一下,眼神中泛起迷茫之色。   “是啊,我正是集膏腴土地之贵势之家。然……贵势之家如我有远见者,几人欤?”   李瑕倒没想到他话锋一转,后面接着的是这样一句话,未免太自傲了些。   他问道:“贾相公想如何做?”   “不谈这些了。”贾似道苦笑一声,闭口不再谈。   他摊开手,拥过一名美姬,又恢复了平时那吊儿郎当的模样。   但心中似乎有些事情正在犹豫,等着下一个决定。   李瑕发现,越与贾似道相处,却是越看不透他,这个人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是伪装,从未展示过他的真面目……   ……   贾似道手里感触着那滑腻的皮肤,闭上眼看到的仿佛是两个少年时的自己。   一个是十一岁丧父,日夜在母亲严加管教下习四书五经的刻苦书生;一个是大步走在临安街头呼朋引伴的纨绔子弟……   明明想要反抗母亲那苛刻的教诲,盼着醉生梦死、逍遥自在的日子,年少时无比期待要那么过一辈的。   偏是抹不掉母亲那些希冀。   “你可敢忘你父、祖之功业?”   “孩儿不敢忘……”   有时贾似道亦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想成为怎样一个人…… #第三百九十四章 轻薄儿   三人聊到后来,贾似道意兴阑珊,自拥着美姬去歇了。   廖莹中今日肩上挨了一下重的,任由人捏着,那侍女一双素手虽轻,依旧疼得他不时嘶出声来。   “满朝皆言东翁‘失大臣之礼’,非瑜今日见识了?”   “大开眼界……”李瑕道。   “可知东翁为何如此?”   “爱玩?”   廖莹中叹道:“东翁不是纨绔子弟出身,而是少时太苦,功成名就后才放浪形骸。”   李瑕问道:“那是……报复性放浪?”   “东翁如此,只怕与父、祖旧事有关。两辈人清廉刻苦半生,不得善终……”   浴池中水始终是那个温度,李瑕听着廖莹中缓缓述说,渐渐了解了贾似道的生平。   贾家说来显赫,乃汉代名士贾谊之后。   贾似道的祖父名“贾伟”,贾伟曾镇守四川开江,越级上书揭发数名大将之罪行,被挟怨报复,含冤而死。   贾似道之父名“贾涉”,贾伟冤死时,贾涉年方二十,奔走申诉,伏阙上书,泣诉十年,终使贾伟沉冤昭雪。   之后,贾涉入仕,出任淮东制置使,极力招揽起义叛金的山东义军,也就是李璮之父李全率领的忠义军。   嘉定十二年,山东七十城“归三百年之旧主”,次年,严实应召归顺,太行山以东之地尽归宋朝版图。   贾涉又激励山东义军北伐,传檄中原“以地来归及反戈自效者,朝廷裂地封爵无所吝”,金国大震,称“宋以虚名致李全,遂有山东实地”。   但好景不长,宋廷很快负担不起山东义军花费,称“未有毫发之益,而所丧巨亿万计”,而李全势力壮大后,渐有割据之心。   彼时贾涉已察觉李全野心,不停以利诱、分化的手段防范李全,丞相史弥远却一意拉拢李全,不断授以高官。   贾涉夹在其中左支右绌,精疲力竭之际,朝中不停有人弹劾他养虎为患,全盘否定了他多年苦心经营的一切。   至此,贾涉心力俱疲,身患重病,同年金兵大举进犯,贾涉带病出战,大败金兵,回师途中病亡。   其后,代替贾涉之职的许国、徐晞稷等人手段极端激起李全的叛变,宋廷又丢山东之地,虽杀李全,但李璮、严实皆叛宋成为蒙古世侯……   贾涉死时,贾似道不过十一岁,且是庶出,其生母胡氏是贾涉的小妾。且贾伟、贾涉为官皆有清廉之名。由此可见,贾似道显然不是从小就是鲜衣怒马的纨绔子弟。   通过廖莹中的诉说,李瑕大概能够想象得出年幼时的贾似道承受的是怎样的管教……   父、祖皆含屈暴毙,家族重担压在一个小小的庶子头上,要何等刻苦读书才能振兴家业?   一直到贾似道十九岁时他姐姐才入宫、次年被封为贵妃;三年后他以父荫入仕;再三年,进士及第;中枢任官三年,改任湖广统领,至孟珙麾下;两年升任户部侍郎;又两年以宝章阁直学士兼沿江制置副使……可谓平步青云。   之后二年间,孟珙、贾贵妃相继逝世,贾似道升官的速度却未减,十年间已入枢密院事、封临海郡开国公……   “世人皆言东翁乃纨绔子弟浅薄鄙陋,全凭惠顺贵妃裙带得以晋升。然惠顺贵妃薨后十年,东翁方才真正崭露头角。”   廖莹中说着,叹息一声,又道:“旁人出任沿江、两淮,粮饷无支,贫民困苦,唯东翁不仅不伤百姓,粮饷自为调度,且尚有余蓄支援他方。仅凭裙带,可做到这一点?说来,竟唯有史岩之当年说了句公道话‘似道虽有少年习气,然其材可大用也’。”   李瑕点点头,道:“贾相公确是有真本事的人,但少年习气也是真的。”   “我未见过贾家太公,但说来,是板刻正直之人。想来……东翁少年时读书太苦,心底恨太公……”   李瑕明白廖莹中所言之意。   在一个孩子眼里,父亲、祖父为国尽忠一生,换来的只有壮志难酬、中寿而亡,留下孤儿寡母。母亲每日里的喝骂都是要他如何维护贾家的清正忠义之名,无非是“你若不上进,欲辱父祖荣光否?”之类的……   物极必反,贾似道成年后如此放纵,只怕有一份抵触在其中。何况其人仕途确实太顺遂了,心高气傲,自负非常。   廖莹中道:“今日,非瑜也顶撞了东翁许多句,东翁丝毫不怪罪,显是极欣赏你……可知为何?”   李瑕道:“我对贾相公有利处。”   “不仅如此。”廖莹中叹道:“东翁家里想让他活成非瑜这样啊。”   “我这样?”   “坚忍、沉稳,如何说呢……”   “自律。”李瑕道。   “是啊,东翁常念一首诗,‘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贾相公虽未生在贞观开元时,已是‘斗鸡走犬过一生’了。”   廖莹中苦笑道:“但他依旧想过要像你一样活。”   “放不下?”李瑕问道:“既恨父辈的忠贞勤勉,又须得继承这份忠贞勤勉?”   “非瑜可知,这是谁的诗?”   “不知。”   廖莹中长呼一口气,方才缓缓道:“王介甫。”   李瑕在宋朝活了这么久,亦是博学了不少,问道:“变法的王安石?”   “走吧,洗得差不多了,更了衣再谈……”   ……   李瑕想着今日发生的一切,隐隐有些开始了解贾似道。   谁不喜江南繁华,谁不喜锦衣玉食、终日逍遥?但国业家业风雨飘摇,该担负的,谁也躲不掉。   贾似道嬉笑怒骂的背后,是少年习气未消、或是对家族命运的反抗、或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掩饰……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愿为五陵轻薄儿……王安石……”   脑子里默念着,李瑕忽感到自己被轻轻捏了一下,低头看去,见是那在帮自己擦拭、更衣的侍女朱唇轻咬,眉目传情。   “官人若想要,其实……”   “这不代表想。”李瑕道“我自己来吧。”   他披了衣服,虽不多言,神色间却是不愿被打搅的态度。   “是,奴婢引官人过去……”   推门到了另一间屋子,里面温暖如春,赤脚踩过厚厚的毡毯,躺在躺椅上,方才那侍女温柔地拢过李瑕的头发开始擦拭,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个小炉上烘着。   两名侍女过来,继续为他修剪指甲;又有一侍女捧上瓜果,开始泡茶水;隐隐还有丝竹之声起。   屋中的温度、身下柔软的躺椅、少女温柔的手……样样都让人感到舒适。   不一会儿,廖莹中过来,两人方才继续说起话来。   “非瑜一路奔波,可乏了?”   “不乏,正好头发是湿的,请药洲先生接着说吧。”   廖莹中舒服地哼了一声,道:“王介甫那诗,还有前四句,‘欢乐欲与少年期,人生百年常苦迟。白头富贵何所用,气力但为忧勤衰’。这何尝又不是东翁的写照?”   李瑕微微笑道:“不像吧?”   在他以为,王安石与贾似道完全是两个评价,一个是名垂青史,一个是遗臭万年。   廖莹中道:“说来可笑,东翁与王介甫完全是两样人,王介甫为人朴素、不迩声色,其妻为其置一妾,王介甫见之,问‘何物也?’,岂不可笑。”   李瑕点点头,仅这三个字,他便能感受到王安石的古板。   “之后呢?”   “王介甫问那女子身世,得知是丈夫欠了官债卖她为人妾,遂赠钱,放她夫妇团聚。”廖莹中道:“他那人……苏老泉说他‘囚首丧脸’,只这四字,你便可知一二。”   “囚首丧脸?”李瑕再次在这些读书人面前显得有些无知。   廖莹中道:“面垢不洗、衣垢不浣,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   王安石那执拗、邋遢的样子马上在李瑕脑子里形象起来,确实与贾相公是两个极端的人。   李瑕知道廖莹中不会无缘无故谈王安石,再想到贾似道先前所言,问道:“贾相公莫非想当王安石?”   “谁敢当王介甫?”廖莹中低声喃喃道,“非瑜未听人骂吗?‘矫情立异之臣,启靖康之祸,葬大宋半壁江山,流毒四海,遗臭万年’……若非局势至此,东翁岂敢效仿?”   李瑕不由诧异。   他见的事多了,却未想到今日还能听到这样的话。   就贾似道这等青史唾骂的大奸臣,竟还有脸嫌弃王安石遗臭万年?   “……” #第三百九十五章 墓志   关于王安石变法,李瑕在重生前知道的大多都是肯定的评价。重生以后,偶然听到文人议论时事,多是贬低之言,也并未太过关心。   变法失败了,遭受非议也是在所难免……   但李瑕却没料到,在当朝,王安石竟是被口诛笔伐,尤其是靖康以后,时人多是认为“国家一统之业,其合而遂裂者,王安石之罪也”。   反观贾似道,如今虽有轻佻之名,无非白日狎妓、教官家斗蛐蛐,百官嘴上非议,其实皆以为无伤大雅,不少人心底还承认“其材可大用”。   当今官家用人的水平……在丁大全拜相以前一直被百官颂扬的,至少杜范、吴潜、董槐、谢方叔等人官声都不错,包括对贾似道也是量才而用。   此事说来可笑,但目前为止,在大宋官场上,贾似道的名声还真是远远好过王安石。尤其是在这“阎马丁当”为祸朝纲之际,他甚至还能被百官划到忠臣良将的范畴中。   听了廖莹中的述说,李瑕不由暗自摇头,提醒自己,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看法,不能用后世的眼光来对待当今的人心、看法……   “如此说来,贾相公亦欲变法,又恐如王安石一般身败名裂?”   “限田之策,汉代董仲舒始议,之后历代皆有,为抑富扶弱之图,却皆不见成效。王介甫为人执拗,强力推行,致扰民致乱,弊大于利……”   廖莹中说着,长叹一声,又道:“东翁亦犹豫啊。若鼎力革新,恐覆王介甫之覆辙,身败名裂尚只是其一,万一再酿成大祸,只恐社稷不存;但,大宋积弊丛生,若不思变,如何拿出钱粮抗蒙,只怕是……”   李瑕道:“还是社稷不存。”   “东翁常言,谢方叔庸材,惯会一味上书劝官家,实则毫无魄力,尸位素餐之辈尔。当今天下,须有英豪挺身而出。”   李瑕似有触动,又似没有,只默然不语。   廖莹中道:“贾家两代忠正之臣,东翁自诩‘轻薄儿’,但终究是未忘家训。”   ……   这边两人说着话,侍女们已开始替他们捶腿揉肩。   为李瑕烘头发的侍女偷眼看去,只见另一侍女素手按着李瑕的腿,已起了大变化。   她不由暗想道:“他这人,嘴里正儿八经的,心里……”   便是这一晃神之间,有焦味传来,是她手上一小缕头发烤焦了。   “呀。”这侍女慌忙跪倒。   廖莹中皱了皱鼻子,正要呵斥,李瑕已摆手道:“无妨,不差这两根毛发。”   “非瑜说无妨便无妨吧。”廖莹中笑了笑,意味深长。   还待再谈,又有婢子快步上来,禀告道:“先生,有位官员想见贾相公。”   “何事?”   “奴婢不知。”   “带他过来吧……”   不一会儿,一个中年男子过来,隔着屏风赔笑道:“药洲先生有礼了,不知恩相进城来……”   “你既来了,孙知州怎么不来?”廖莹中淡淡问道。   “马上就来、马上就来……孙知州家的小衙内今日在城中被人打了,受了伤,孙知州正在……”   “不必来了。”廖莹中道,“东翁已歇下,尔等该忙便去忙吧。”   “是。”   “告诉孙知州,大军驻扎城外,莫弄得鸡飞狗跳,万一查到是军中将校进城惹事,给他添不自在。”   “谢药洲先生提点……”   经这一打岔,廖莹中谈兴渐减,感到有些疲惫,遂安排人带李瑕去歇,自向贾似道的屋子行去。   贾似道说是要歇息,却是未狎玩也未睡下,正坐在火炉边翻看账目,很认真的模样。   “东翁。”   “如何?”   “想必李非瑜该真心顺服东翁了。”   “他那人啊。”贾似道低声道:“便像我爹年轻时,勤勉、有大志。”   “也同样是家逢大难,少年奔走。”   “但我爹是伏阙泣诉,他却是养兵自雄。”   “东翁是想说……”   贾似道摇了摇头,漫不经心道:“莫小看了他。”   “是。”   廖莹中见贾似道无意多谈李瑕之事,遂看向他手里的账册,问道:“东翁在算军需?”   “军需……呵,自端平入洛,边储一空,至今与蒙古恶战二十余年矣。每岁督军以七百万计,京湖犒赏以五百万计、沿边命帅以三百万计、诸将招军以二百万计、蜀中抚谕以一百万计……”   “朝廷岁入不过一万二千余万,而其所出乃至二万五千余万,这仗……不知如何打了啊。”   “是啊,遣一兵、发一弩,皆仰国库。财用空竭,如血气凋耗之待毙人。”   贾似道摇了摇头,递过手中的账册。   廖莹中接过,眼睛一眯,看到的第一列是赵葵当年办张灯宴便花了三万贯。   再翻下一页……赵葵当年招兵钱超支,挪用了荆湖路钱粮十数万贯。   廖莹中不由愣了一下,问道:“这是……赵葵的账目?终于查到了?”   “不错,吕家人方才送来的。”   “东翁决定了?”   “既起了念,难消。用今日那些小畜生的话说,搞了。”   “东翁深思呐,我当你是哄那李非瑜……”   “公田法是开源,但还需节流。”贾似道缓缓道:“待我拜相,必查清军中贪墨,当从三京败事者起……”   ……   李瑕穿过玉宇楼阁,仿佛看到了吕文德贪墨的无数军资。   但暂时而言,没人敢动吕文德分毫。   不说吕文德与贾似道的关系,如今吕文德已完全是这大宋朝的中流砥柱。   若无吕家军,大宋的防线不说一触即溃,也要很快分崩离析。   而今日廖莹中那番言语李瑕也听得明白,无非是夸赞贾似道的一片守国之心,要让李瑕服膺。   效果有,李瑕对贾似道改观不少。   他觉得贾似道公心确实有、能力确实出众。大厦将倾之际,能挺身而出,贵势之家出身却敢与所处的阶级相违,抑富扶弱,也实在是慷慨之气……   但,大贪惩小贪,本就可笑。   王安石变法哪怕是败了,其人也是先正己、再正天下;贾似道立身便不正,只怕越是慷慨报国,越遭人怨恨。   想到这里,李瑕忽然又想到张居正……于是不由否定自己的想法,脑子也混乱起来。   “明人是如何评价张居正呢?”   李瑕心中暗忖着,不等侍女铺好被褥,在锦榻上躺下。   “你们去歇了吧。”   “官人,奴婢们……”   “我累了,去吧……”   李瑕没看她们那漂亮又委屈的脸,闭上眼想着事情。   贾似道说王安石新法未必不可行,误在未审国情、独执己见。但再洞察形势,这大宋朝真是靠变革便能救吗?   即使解了钱粮的燃眉之急,这醉生梦死、不思上进的朝廷守又能守多久?   ……   李瑕窝在温暖舒适的被窝里,终是轻叹了一声。   “可惜你这般款待,我却无动于衷……”   ……   这一天显得极漫长,但天色还是慢慢暗了下去。   李瑕自觉今日一番见闻使自己对时局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心志愈发坚定,只想一觉醒来快马奔回川蜀,因此安然入睡……   而灯火下的贾似道已少了白日里的轻松姿态,皱起眉头,露出忧愁之色。   他曾痛恨父亲贾涉为国忧劳至死,心底起誓绝不效仿。但家国的命运竟还是鬼使神差般压到了他的肩上。   这辈子,想为“五陵轻薄儿”却是不可得了。   他父亲的墓碑上刻的是“若夫制阃勋业,则有国史在”,而他贾似道,决定挽大厦将倾,在国史上为父亲再添一句。   “贾涉制阃有功,及其子,灼然于覆国灭种之祸,毅然以一身担天下安危,扶危定倾,功盛矣……” #第三百九十六章 志合   清晨,贾似道捧着一杯清茶坐在火炉边,看着跪在面前的小婢子,失望地摇了摇头。   “没成?”   “奴婢差一点就成了。”   “没成就是没成,差一点又有何用?说仔细了……”   “是,奴婢夜里偷摸着进去……”   贾似道吹着茶水,问道:“几时?”   “丑时二刻左右。”   “他该睡得很沉才对……接着说。”   “睡得很沉,奴婢上了榻,很快便与他抱在一起……”   “挺着?”   “嗯……很……很挺……”   “蠢丫头。”贾似道轻骂道,“怎未直接成了事?还去抱他。”   “正要……正要解他的亵裤,被他抱了……他似作了绮梦,伸手摸奴婢……便没了气力……”   “然后呢?”   “迷迷糊糊的……他忽然问……问奴婢何时来葵……”   “你如何说的?”   “奴婢答前几日,但他说……说奴婢鼓胀,该是……危险期?似是这个词,奴婢只好老实招了半月前才来的……接着便被他赶了出去。”   “危险期?”   “奴婢也不知是何意。”   “你不知才怪。”   “请恩相责罚。”   “责罚你做甚,去吧,是你没这命。”   贾似道挥退那婢子,看着她窈窕的身影一路退出花厅,转头向廖莹中道:“李瑕这人真是无趣。”   “我以为东翁会觉得有趣。”   贾似道笑了笑,道:“是啊,便如斗蛐蛐,轻易被驯服的蛐蛐便不是好蛐蛐了。”   廖莹中抚须沉吟道:“昨日我分明看他对这小婢子有怜悯,未想到还是如此无情。”   “他很老道,并非不好女色。而是对我有所防备,不肯诚心归服。”   “说来,他昨日从头到尾都没提起过唐安安。”   “提了便显得他在乎,你莫看他待人冷淡疏远,其实还是心软。呵,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是否将唐安安送给他,卖个人情?”   “斗倒了吴潜再谈吧。记住,我是要收服他,而非巴结他……”   ……   李瑕昨夜被闹醒后许久没能入睡,又想了很多。   依他的长远谋划,必须要收复汉中,如此才能保全川蜀、控御关陇。   汉中能不能收复暂且不谈,一旦收复,以川蜀之力,根本无法面对蒙军的疯狂反扑。   那必须有京湖、两淮等大战场的策应与支援、倚仗整个宋王朝的实力来抵御。   如此一来,朝堂上的政治同盟就太重要了。   比如余玠,其靠山赵葵失了势,余玠便很快身死名裂,蜀中大好局面也因此而崩溃。   而李瑕需要的是一个能给予他强大军事支持的中枢重臣,丁大全显然不可能有这种魄力。   算来算去,唯有一个贾似道。   昨日听廖莹中说了许多,李瑕得到了几个信息。   一是,贾似道的父亲贾涉、恩帅孟珙都是志在恢复中原之人……这表明以后有说服贾似道的可能;   二是,贾似道若掌了权,很可能会着手推行变革……到时,这或会是一个在蜀中排除异己的机会。   虽说贾似道与李瑕的志向有本质上的不同,一个要治大宋积弊、一个要打翻了重来。但他是李瑕眼下唯一可以选择的同盟。   政治同盟不是说结便结,从贾似道派个小婢子过来勾引便能看出,他要的是绝对的控制。   李瑕想要不被轻易摆弄,又要交好于贾似道,却也不是易事。   只说昨夜那个小婢子。李瑕若一个不慎把人收了,便是表明了效忠之意,往后一旦与贾似道意见不合,贾似道的态度就大不相同。   比如,万一留下个孩子,贾似道大可养上几年给这母子安排个身份,贾家亲戚云云,逼他停妻再娶……听起来不要紧,但这是驯化的过程。   烈马之所以是烈马,一开始就不能吃人喂的草。   而若不收,显然是不给面子。   果然,到了清早,李瑕一见贾似道,便见他臭着张脸,满是不悦……   ……   “多谢贾相公款待,我今日也该启程回庆符了。”   “你何时走,不是你说了算。”贾似道淡淡道。   廖莹中笑道:“坐吧,一会尝尝这荆湖的豆皮。”   李瑕也不客气,掀了袍襟坐下,道:“昨日与药洲先生闲聊,发现一桩趣事。”   “喂了巴豆都憋不出屁来的人,也能有趣事。”   “我听说吕文德吕太尉是樵夫出身。砍柴时掉了一只鞋子,长一尺八寸,恰好被赵葵看到,赵葵称此人必为力士,遣人探访其家,遂留在帐下听用。”   贾似道冷着脸道:“莫与我谈那三京败事者。”   “贾相公每以‘三京败事者’呼赵葵,可见是有收复中原之志啊。”   贾似道故意要给李瑕脸色看,捧着茶也不应。   不成熟……   李瑕恍若未见,继续道:“吕文德在赵葵失势后又投靠贾相公,如今看来,贾相公对他是极力支持?”   “并非是我支持吕文德,而是吕文德愿听我调遣。”   一句话,李瑕想好的说词便被堵死……   他这人做事向来果绝,仿佛从未有难倒他的事,但……确实不擅于巴结人。   贾似道不耐,道:“废话少谈,想说什么便说吧。”   “贾相公能否如支持吕文德一般支持我?”   “吕文德听话,你不听话。”   李瑕问道:“不知哪桩事我未按贾相公吩咐办妥?”   “好你个小猢狲,当我没脸皮说出来是吗?!几次给你挑了小娘子,你拒而不纳,不给面子是吧?”贾似道喝骂道,“我看是待你太好,得寸进尺!”   这种低劣手段,他竟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李瑕早有准备,道:“贾相公为我庇护唐安安,我感激不尽,不知何日可以接她?”   “回了临安再谈。”   廖莹中微微一笑,笑方才贾似道说的分明是“斗倒了吴潜再谈”。   主幕二人看着李瑕,皆要看看这个向来傲气的年轻人在拒绝了当朝显贵之后还能说些什么找补回来。   “非瑜呐,东翁抛下繁重军务,亲自招待你,可你……年轻人要懂礼数。”   李瑕道:“贾相公与吕文德以利合,然我与贾相公,以志合。”   贾似道笑了笑,是在讥嘲……   去岁斗倒了谢方叔,只是两人之间第一次接触,彼此了解不算多。   昨日的一番款待,贾似道有试探了解李瑕的意思。   但反过来,李瑕也在评估贾似道。   “贾相公与我皆有保社稷河山之志。我想告诉贾相公一个事关重大的秘密。”   “是吗?”   “我在北地得到一个消息。”李瑕道:“蒙哥很可能在这两三年内亲征,而忽必烈,将在蒙哥入宋之后刺杀他。”   贾似道又笑,很轻佻,显然不信。   李瑕握着茶杯,眼神愈发笃定,一字一句又道:“蒙哥很可能会在两三年内死在宋境,这消息是真的……”   ……   这确实是李瑕心里的秘密之一。   以他所知的历史常识,比如忽必烈才是蒙古灭宋时的大汗、蒙哥虽不是被杨过打死了但似乎是死在攻宋的战争中……   再结合如今的所见所闻,忽必烈已放弃了权柄回草原养老、而蒙哥急于攻宋……   这种情况下,要形成最后由忽必烈灭宋的可能,那么很可能蒙哥就是在这两三年内死的。   这次北上救杨果,让李瑕确定了这一点。而眼下也到了将这个消息告诉某一个当朝重臣的时候,既是早做准备,也是换取最大的政治利益。   昨日了解了贾似道之后,李瑕并非服膺,他不愿被贾似道选择。   是他选择了贾似道。   当然,不能说是未卜先知,那么以“忽必烈要刺杀蒙哥”为说辞是最好的选择……   ……   “忽必烈能得手?”   “我们只需做好蒙哥身死的准备。”   贾似道看着李瑕,眼中那轻佻之色渐去,问道:“若消息是假的又如何?”   “贾相公要我如何?”   “你辞官到我幕府做事如何?”   “好……” #第三百九十七章 回家   时间已到了腊月初五,庆符县里,韩巧儿坐在秋千上看着树上的枝桠,也不知在看什么。   “你就不怕冷吗?”高明月走来,在另一个秋千上坐下。   韩巧儿转过头,理所当然道:“我是北人啊,当然不怕冷……不过,我出生起就在南边了,还没见过爹娘说的大雪呢……”   “我也没见过大雪飘飞,只见过苍山覆雪。”高明月低声道:“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高姐姐也想李哥哥了吗?”   “他应该快回来了。”   李瑕本是说十一月回来,如今已到了十二月,她们自是不由得担心……   韩巧儿想了想,问道:“回来了,你们便成亲吗?听李夫人说,婚事已经筹备妥当了呢。”   “嗯。”高明月低下头。   “高姐姐,有没有觉得李夫人看你的眼神怪怪的?”   “嗯?”   韩巧儿拿手指支了支下巴,却是说不出来……   下一刻,只听前衙一片叫喊声。   “是李哥哥回来了!”韩巧儿欢呼一声,站起身拉着高明月便跑。   才到前院的小门边,只见一个身影转进来。   “李哥哥……”   韩巧儿才想扑进去,一见李瑕怀里抱着个小东西,不由瞪大了眼。   “啊……这是什么?”   李瑕浑身上下脏得不成样子,脸上满是尘土,头发已和泥水结成一团,裤角与靴子亦是被泥水糊住。   “骑马比坐船也快不了多少,早知如此还是坐船回来……哦,这是竹熊,在路上捡的,东面山林里在打仗,小家伙孤零零的,我便带回来了,它已断了奶,可以吃些嫩竹子……”   高明月一会看看李瑕,一会看看他怀里的小竹熊。   要说的东西太多,她比往常也活泼了许多。   “我让人去烧热水,你快洗洗,淋了雨吗?莫病了……啊,它好可爱,去哪里找嫩竹?对了,东面是有些仗,朝廷要收服僰人,但有几个小部落叛了,长宁军正在围剿……”   “不急,慢一点,巧儿你找个暖和的地方安置它。杨公到了吗?我绕道去了鄂州一趟,他们不会比我晚太多。”   “还未到,倒是姜饭已经回来了,韩老与你说过吗?杨公会来吗?那派人每日到路上接吧,你腿脚受伤了吗?”   “姜饭这般快?也对,他从汉中走。我安排人去接杨公便可,有吏员领着他。腿没事,骑马骑的,这次骑术能好不少,对了,这个给你们……”   “李哥哥,这是什么?”   “一些好用的物件,我从一个大户家里拿的……”   久别重逢,三个人便这样一句话里回答好几个问题不停说好久,有些热热闹闹的样子。   韩承绪等人在前衙走廊上看了一会,脸上浮起笑容,知道李瑕不会太快过来议事,转身向公房走去。   “走吧,让知县歇一歇……”   李瑕不在时,各种事情虽然都不耽误,但唯有他回来了,他们才感到有了主心骨。   ……   “我就说吧,当时我撤出开封时,便是知县说事成了,当时他马上便要渡过淮河,肯定没事的。”   公房里,姜饭话虽这般说,却还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韩祈安不由笑起来。   虽有太多事情要告诉李瑕,但不急在一时,慢慢来吧。   他看了眼姜饭的钩子,问道:“姜钩子,你这钩子上怎还有油?”   “这不是方才给阮婆家里送了两块腊肉吗?挂钩子上了。”姜饭道:“这次到北面能成事,阮婆也是功不可没。若没有她,哪能叫俞道长相帮?”   “你用这钩子杀过那般多人,少挂些吃食。”   “洗干净了,有甚打紧。”姜饭大笑。   因李瑕回来,他心情显然好了不少,道:“与韩先生说个有趣的,昨日我刚回来,洗了个澡,忘了这手上装的是钩子,往腚上一抹……那叫一个血淋淋咧……”   “只抹到腚?”   “可不是吗?”   “好吧。”   “韩先生不信?”   姜饭起身便脱裤子给韩祈安看。   正此时,门被推开,严云云走了进来,正见姜饭拿腚对着韩祈安。   “呀,都流血了?”   “啊!”   姜饭大吃一惊,忙拢着衣袍,一张脸已是通红。   “你你你……怎不敲门就就进来……这可是……公房重地。”   严云云平日多戴着半张黑漆恶鬼面具,今日难得戴的是那张彩羽面具,盖住了受伤的左脸,显得颇为明艳。   她一年来掌着盐业,气质比以前有了大变化,少了俗媚,多了几分清冷。   姜饭一看她,脸更红。   “是,是,我错了,打搅姜班头与兄长好事……听说知县回来了?”   “知县才回来,没那么快见我们,有事?”   “送账册过来,再给父亲带些年货。”严云云说着,又扫了姜饭一眼,笑道:“大小也是县中一霸,还能臊成这样?老娘什么没见过?”   “没有好事,我我……我……”   姜饭还待再言,严云云已径直转身走了出去。   “韩先生,她……”   韩祈安摇了摇头,道:“无妨,她不会误会的。但你往后为阿郎办隐秘之事,万不可再这般咋咋呼呼。”   “是。”   “北面之事也不必再与我说,直接与阿郎禀报。”   “我不是不知县令何时回来吗……”   韩祈安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作为北人,李瑕在开封安插细作之事他当然非常感兴趣。   但他知道越是感兴趣,越不该过多地插手……   ……   后衙,李瑕已去沐浴。   高明月与韩巧儿蹲在那看着那懒洋洋趴着的小竹熊。   屋中点了炉子,不像外面那般寒冷。铺在地上的被子已被滚得脏脏的,那小竹熊终于找到舒服的姿势,不再费力翻滚,闭上眼呼呼大睡。   “高姐姐,它好可爱啊,腿怎么能这么短,也太短了吧?能不能爬得动哦?”   高明月点点头,想到几个月前与李瑕闲聊曾经说起过竹熊,没想到他还记得……嗯,当然也可能是路上正好看到它陷在战乱里才捡回来。   但李瑕一路紧赶慢赶回来的样子她却也是见到了,心底显然是在意她的。   他那人平时总是什么也不说,但每一件对高明月好的事,她全都能发现且记得……   好一会,李瑕洗过澡出来,笑道:“你们不必在这里傻看了,它也累了。”   “好,你还去军营吗?”   “不急,明日再去吧,年前该不会再有战事。”李瑕自然而然拉过高明月的手,道:“也是难得喘口气。”   “嗯,我给你把头发擦干,一会吃些吃食早些歇吧?”   “看看这些东西,都是从当朝副相那要来的。”李瑕明显在高明月面前话多了些,拾起带回来的小包裹,“这是剪指甲的小钳子,我看你与巧儿平时修指甲都能修一天……”   “因为我们要修得漂亮呀,别人都是用咬的呢……”   “这块玉石紫晶镜是用来看东西的,韩老眼睛不好,可以用这看字……”   “哇,这个好厉害?高姐姐你看……”   “真的?字都变大了。”   “这玉石紫晶太贵了,否则倒可用来做望远镜,明日我到工坊看看再说吧……”   这些小小的物件对李瑕而言都是常见,或者说是落后之物,但对于两个女孩子而言都有些新奇,每一样都能讨论很久。   李瑕也不觉得无聊,一件一件的给他们摆出来,似也在其中找到许多乐趣。   他这人性格疏离,因此其实是不太容易融入这个时代的。   今日却发现,归属感并不是一桩桩功业带来的,而是这样一句句无聊的家常闲话。   ……   “这包是什么?”   “沙窝豆丝……你尝尝。”   李瑕拿了一根喂给高明月尝了一口。   “嗯?”   “味道有些怪。”   “因为要炒过才好吃吧。”李瑕拿起剩下的半根吃了。   高明月有些羞,低下头,故作平静道:“你今天心情很好啊。”   “回家了,心情不错……” #第三百九十八章 休憩   天还未亮,高明月醒了过来便再睡不着了,只好睁着眼看着帷幔发呆。   其实昨夜里睡得也不早,打发了韩巧儿先睡之后,她与李瑕还说了会话才各回各屋。   到现在,拢共也过没多久,有三四个时辰吗?但又想见他了是怎么回事呢?   高明月也不想清楚,侧了个身有些苦恼起来……   “去看看他吗?”   这念头忽然窜出来,在心里有些挠人。   李瑕昨夜就讲过很多类似于“马上就要成亲了,我们可以稍微大胆一点自由一点”的话,此时想起,便让她觉得……他真是料事如神。   梳洗了一番,高明月轻手轻脚地走过长廊。   腊月里的天亮得迟,此时才朦朦胧胧,天边还挂着几颗残星,少女的裙裾轻摆……   蹑手蹑脚地走了几步,转头看去,见阿莎姽从小厅出来正要回屋睡觉,高明月不由吓了一跳,忙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   她缓步到了李瑕屋外,先是轻轻推开外屋的门进去,到了里屋、脱了鞋提着,脚步更轻。   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躲在屏风后往里面偷瞄了一下,很快便听到李瑕的声音。   “嗯?明月?”   “不是……不……是我……就想看看你醒了没有。”   “刚醒来,你过来……”   李瑕还未完全清醒,从被窝里伸出手,拉住高明月的手。   “你的手好冰,坐下盖上被子,我们说说话。”   “是否我把你吵醒了?”   “不是,平时醒得便早,今日想多懒一会,但到点还是醒了。”李瑕拉着高明月在床边坐下,舒服得叹了声,“这两年难得有这般清闲的时候。”   “这被褥舒服吧?李夫人特地派人到叙州城里打的,说是庆符少有这般料子。”   “很舒服啊,明月屋里也是吗?”   “嗯,我与巧儿一人一床,冬天睡可暖和了。但巧儿嫌热,总说自己是北方人不怕冷,其实从小就活在南边……”   虽说想见面,但见了面又哪有许多正事要说?无非是这些琐碎的家常。   说着说着,李瑕已把高明月拥进被窝里。   小姑娘本来叽叽喳喳的,被他一抱,吓得一下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我先去让厨房把早餐做了……你今天吃三个蛋配豆丝怎么样?”   “不急,再抱一会。”   “不好吧?”   “都快成亲了,也不做什么。”   高明月有些抗拒,一边感受着李瑕暖和的身子,一边犹豫着要不要逃开,但一双脚被李瑕夹着。   她缩了缩趾头,渐渐没那么冷了,也放松了些。   “那你……不要乱来。”   “不乱来。”   高明月这才埋在李瑕怀里,感到很舒服。   “嗯?在家里歇着,就别把匕首放在榻上了,万一伤到自己。”   李瑕闻着她发丝的香味,“嗯”了一声,道:“过几日便成亲了,再等等……婚事都安排好了吗?”   “我也不知,不过李家夫人很上心呢,现在全县都知道李知县要成亲了,乡亲们送了好多东西过来。”   “说到李夫人,有件事告诉你。”李瑕道:“不过需要保密。”   “秘密吗?”   “嗯。”   哪怕李瑕不屑于去冒充他人儿子,但明面上却也撇不掉与李墉的父子关系,该定的名份早晚还是得定。   换句话说,坦诚是他给李墉的,身份却是属于世俗的。   另外,如今李墉做了那么多,李瑕虽为人疏离,偶尔也难免心软。   这次去了鄂州一趟,与贾似道有了默契,说出来问题也不大。   “其实,李西陵便是李墉,是我的……‘身’父。”   “嗯?”   高明月抬起头,惊讶地瞪大了眼。   李瑕道:“在临安时你也听说过,他得罪了人,只好隐姓埋名,不好相认。”   高明月愣了愣,也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慌得厉害。   “那怎么办?我……我待李夫人……待她就……就……”   “没事的,刘苏苏并非我的生母。”   高明月才不听李瑕劝解,仔细回想了这些日子与刘苏苏的相处,认认真真确定自己没有失礼,方才舒了口气。   “怪不得李夫人提议接亲时从李家接过来呢。”她小声嘀咕道,“想必还是想相认的。”   “嗯。”   对李瑕而言,不愿多提这事,说过了也就换了个话题。   “我们成亲时慕儒……我也该改口叫二哥了,他能来吗?”   “二哥怕是来不了,带了封信过来,他与蒙军打了一仗。”   “我知道,刚回来便听韩老说了,蒙军急着攻入广西,该不会大举对威宁动兵。”   “嗯……二哥有些生气,说我们太急了,他抽不出空过来。”   “他是担心你嫁得不够风光,但风光是给旁人看的,日子过得好或不好,看我们自己。”   高明月低声道:“我明白……能嫁你……很欢喜很欢喜。”   这是她少有的告白,说完又把头埋进李瑕怀里。   两人便这般窝着,在冬日里体会着彼此的温度。   “你之前不是说吗?以前有很多露水情缘,以后要纳很多妾……但都没看到欸。”   “嗯?想见她们?”   “只是觉得奇怪啊,都没见到。”   李瑕搂着高明月,道:“以前我自认为是花丛老手,实则那些女子多是因我的优秀被吸引而已,未必有多少真情……近来发现,我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擅于谈恋爱。”   什么“我的优秀”这样的话显得十分自夸,但李瑕的语气平平静静。   他以往未经历过同甘共苦生死相依、或是不顾敌国恩怨也痴心相付的深情,如今方知这其中有大差别。   这感受大抵上便是“都是平常经验,都是平常影象。”“醉过才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   高明月有些听不太懂,嗔道:“明明就很……”   “就很什么?”   “就很招女子喜欢。嗯?不把匕首拿开吗,不会有刺客的……”   李瑕已低下头,吻了过去……   ……   韩巧儿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眼,第一件事便是去挖了小竹子喂小竹熊。   她站在院里看着前面的小小竹圃,想了想,表情渐渐坚定起来。   像是立了什么大志向。   “得要种一片大竹林才可以。”   “养一只太孤单了,种片大竹林多养几只。”   ……   冬日的天一点点大亮。   喂小竹熊的时光惬意而悠闲,好一会高明月才过来,蹲在韩巧儿身边,眼睛亮亮的。   “高姐姐,你去哪里了?”   “没去哪里啊。”   “李哥哥还未醒呢,方才我到他屋门口,一点动静都没有。”   高明月又想到那长长的吻,脸上泛起红晕,道:“你啊,只顾着喂它,自己吃过了吗?”   “一会等李哥哥活动完,大家一起吃……高姐姐,你今天好漂亮。”   “我们天天见面,不都一样吗?”   “明明不一样。”   “对了,姑姑呢?”   “她应该不久前才去睡的,估计她昨儿在这里坐了一晚上看着这小胖墩,我坐下来的时候毯子还是热的。”   “好吧。”高明月捋了捋发丝。   两人闲聊着,很快便闻到厨房那边传来的香味。   比起平时,这香味显得格外好闻。   “李哥哥回来了可真好啊,要是不用打仗,他哪也不用去,该有多好。”   “是啊,不用打仗该有多好……” #第三百九十九章 凌霄城   这一年腊月,战火其实还是不断。   京湖战场,塔察儿对樊城发起了最后的攻势;两淮战场,史枢已出兵配合塔察儿;川蜀战场,纽璘已重据川西,准备来年再攻重庆。   西南,阿术已驱兵进入宋朝羁縻地罗氏鬼国,将与吕文德战于播州……   却有些小小的地方被人忽略了,长江天险与川滇的群山夹着的蜀南。   去岁兀良合台的侵蜀之战并未伤及这里;大理的蒙军受到了重创,斡腹攻宋已显得吃力;成都之战宋军虽败,蒙军却也吃了不小的亏……这些,给了庆符县休养生息的机会。   小县城在年节之际显得十分详和,甚至还隐隐显出些繁荣的样子。   同时,蜀南还有一座山城也在这一年建成——凌霄城。   凌霄城处于长宁县与兴文县交界,可由长宁河向北直达长江,随时支援北线的长江战场。   蒙军若从大理再攻蜀南,凌霄城则可出兵扼住五尺道。   因此兀良合台侵蜀之后,蒲择之不惜花费大量钱粮、劳力,马上下令修筑凌霄城。   李瑕推断蒙军明后年不会来,放心大胆地建了威宁城。但蒲择之地位不同,考虑的亦不同,若无凌霄城,重庆府随时有腹背受敌的危险。   许多战略亦受影响,比如宋军如何还敢放心出川西、川北?   大理蒙军是转向鬼氏罗国了不假,这不能说明凌霄城没有意义。或许恰是因为有凌霄城,阿术才暂时不敢攻蜀南。   这是宋朝蜀帅与蒙古大理都元帅之间的博弈。   论对五尺道的防御,庆符县、筠连州远比凌霄城更近,但地势不好,没有这样险峻高耸且山顶平坦的方山。   李瑕选择在平地、大宋官方选择山城屯兵,是出于对自身实力及蒙军战力的微妙判断。   李瑕不像普通宋军那般畏惧蒙军,他赞同余玠的山城防御体系,但认为不能仅凭山城,而该以山城扼住要道,以点扩线、以线扩面,在抗蒙同时保证军民生息。   总而言之,凌霄城的战略意义与庆符军有了一部分的重合。   那么,驻守凌霄城的长宁军与庆符军必须形成默契,才能更好地分配兵力,甚至在抵御大理蒙军的同时支援长江防线。   十月,凌霄城筑城,易士英马上便派人往庆符县请李瑕,但得到的回复是“李知县公务去了”。   直到了十二月初八,李瑕料理好县中事务,才东往凌霄城见易士英。   路途不远,两地相距不过百余里。但山路弯弯绕绕,慢慢骑马也要八个时辰。   夜里露宿歇了一夜,次日清早,李瑕才抵达凌霄山下。   抬头看去,山高而直,笔耸入云。   上山的山路只容一人通行,向导在前,姜饭跟着向导在前护卫,李瑕后面还跟着两个护卫。   “知县要小心,前几日下过雨,这地上的青苔滑得很,还有毒蛇出没。”   “嗯。”   “这条路人称‘四十八拐’,难走咧。还有另一条路更难走,得从悬崖上过吊桥,怕死个人。”   “是啊,如此地势,蒙军绝难攻下……”   走了整整两个时辰,中午时,李瑕才攀上凌霄山。   凌霄城规模比云顶城还要浩大,在山下看去仿佛是一块天然的巨岩,走近了才认出是城墙。   登上山头之前,迎面便是一段半人高的石墙,这是用来供宋军蹲在后面射箭的。若蒙军攻山,这道防线可使城门处从容布置兵力。   一声喝问自石墙后响起。   “来者何人?!”   “庆符知县李瑕来访,求见易守臣,这是信令……”   好一会儿之后,守军仔细确认了信令无误,才移开箭簇放行。   李瑕俯身钻过小洞,再一拐,便看到了城门,左边是天然的巨岩,右边是万丈深渊,道路仅有一步宽,稍不留意便坠入悬崖尸骨无存。   “放知庆符县事李瑕入城!”   吱吱呀呀的响声中,城门被打开……   眼前豁然开朗。   放眼看去,是一望无际的平地,远处的营盘外田亩井然,近处的校城上士兵齐整,正可谓是“四十八拐天梯立,断颈岩下一线天。烽火台上狼烟举,跑马场前鼓角喧……”   ……   进了城,转头看去,只见城门边的巨岩上刻着一列小字,字迹清晰。   “宋兴昌乙卯年,鞑贼自云南斡腹。越明年,制臣蒲择之以天子命,命帅臣朱禩孙措置泸叙长宁边面。又明年,城凌霄,为屯兵峙粮、出攻入守据依之地。闰四月经始,冬十月告成。长宁守臣易士英任责、潼川路总管朱文正督工……”   李瑕默默看着那“制臣蒲择之”五字,心头也不知作何感想。   想到了成都之战,想到贾似道所言蒲择之已被弹劾,还想到大宋军民抗蒙二十余年,川中流血数百万人……   这种情况下,还有一座新城筑起,屹立于高山,是何等决心?   蓦然间,仿佛有浩然之气扑面而来。   天地沧桑、历史洪流。   何谓千古?何谓功业?眼下是史书还是当世?   ……   “李知县!”   李瑕听得喊声,回过头,只见是祝成大步奔来。   他在这寒冬腊月还披着盔甲,显然是刚操练完,走近了一看,他脸上还挂着豆大的汗珠。   “李知县!你终于来了,守臣等了你好久!”   祝成摊开双臂似想抱李瑕,却硬生生止了一下。   李瑕摊了摊手,两人方才抱了一下,祝成于是哈哈大笑。   两人交情说不上深,但李瑕替祝成揽过火烧大户林园之事,又送过长宁军粮食,倒也值得他这般热情。   “快走吧,易守臣刚点完了兵,正在用饭,我带你过去……”   “好。”   李瑕转身前又回头看了一眼,目光跃过城墙,能看到远处的群山,让人感觉天地山川皆在眼下,顿生豪情……   ……   中午的菜肴很简单,一碗粗粮盖着两块腊肉和一点腌菜,再配上一碗淡如水的热汤。   一城守将也好、一县知县也罢,就坐在小板凳上与士卒们一起吃了饭。   “凌霄城新筑,菜还未种好,让非瑜见笑了。”   “易守臣客气,汤下肚了暖和。”   易士英笑了笑,道:“听说你要成亲了,拿何物送你作贺为好……对了,带了两卷兵书……”   他四下看了看,见别无旁物,遂带着李瑕向住处走去。   山城显然清苦,不比在长宁县时。   李瑕目光看去,见易士英瘦了很多,脸颊包着骨头,胡须也白了不少。   半年筑如此浩大之城,显然艰苦异常。   简单的寒暄过后,他们坐在摇摇晃晃的长凳上,说起正事。   “成都一战,未免可惜呐。”   易士英没有茶叶,自拾了些干炭烧火煮水,嘴里叹道:“犹记前番相见,我与你评刘武仲,未想到再见面,他已历箭滩渡之败。”   “箭滩渡之败确实太可惜了。”李瑕道:“近来听了许多事,从宋金争战、到联蒙灭金、再到抗蒙这些年,大宋有太多次机会,志士前仆后继,却每每功亏一篑……不知是为何无力把握这些机会?”   二十余年间有多少英雄事?   仅李瑕听闻的便有孟珙灭金、赵葵兵出河洛、贾涉经营山东、余玠镇守川蜀……俱让人惋惜。   易士英不知如何回答,默然半晌,摇头苦笑道:“我听闻战报,亦是苦思数月,但想来,蒲帅便是换我守箭滩渡,亦是守不住。”   “不知朝廷对刘整如何处置?”   “蒲帅已上书请罪,揽下了过错。幸而,成都之战非无战果,斩杀阿答胡、迁十余万人口,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易士英缓缓扇着火,又道:“如今凌霄城已筑成,我欲迁五千人上山屯田,非瑜意下如何?”   “好,我回县之后便安排。”李瑕道:“再送些粮食与物资上山,马上要过年了,山上军民也该过个好年。”   易士英爽朗大笑。   他虽是文官,但久在行伍,自不是婆婆妈妈的性子。   “如此,老夫那两卷兵书便值了……太值了。”   李瑕亦笑,真心喜悦。   说笑过后,易士英拍着膝头,眼中有喜色,亦有忧愁,问道:“非瑜对接下来的战事如何看待的?”   李瑕笑容敛去,认真地回答起来。   “我敢断言,明岁蒙军之攻势必更凌厉,战事之规模将远胜往年……” #第四百章 推论   搭在火炉上的水壶看着有年头了,水烧开后咕咕作响,水从破裂的壶盖上溅出。   易士英缓缓扇着烟气,徐徐问道:“非瑜因何敢说‘断言’二字?”   李瑕没有马上回答,反而道:“我辛苦从北地带回来的情报有数十册,记载了二十余年间蒙古国诸事,可惜朝中少有人肯细看。”   “非是不肯看……”易士英道:“而是未到我等手中。”   这句话李瑕听得明白,那份情报他交给了丁大全、贾似道。   丁大全无心理会这些,贾似道虽拿了情报,却也不会整理给别的官员……因为党争。   李瑕懒得多管朝中党争,他已接回了杨果,不再害怕北面的线人身份泄漏,于是将当初得到的情报、加上他记忆中的历史信息,给易士英分析起来……   “之所以敢断言,是对蒙古形势的推断。二十余年间,蒙古人内斗也十分激烈。成吉思汗铁木真死后,汗位由窝阔台继承。窝阔台先是联宋灭金,后大举南侵。   当年,川蜀战场,蒙军西路统帅是窝阔台的次子阔端,阔端攻破成都,屠戮我大宋子民以百万计。   京湖战场,蒙军中路统帅则是窝阔台的三子阔出。阔出是窝阔台最喜爱的一个儿子,也是他选定的汗位继承人。   但就在端平三年的京湖战场上,发生了一件事。”   易士英沉吟道:“江陵之战?”   “是,阔出在襄阳病死了。”   “非病死。”易士英道:“乃被我大宋将士飞矢击伤,不治而亡。”   李瑕道:“嗯,情报上说阔出是病死的。”   易士英抬头望向窗外,目光中带着追忆。   “端平二年起,蒙军连破襄阳、随州、郢州、德安等地,京湖防线千疮百孔。危难之际,是孟少保以一己之力扭转战局,江陵之战、黄州之战先后大胜,收复襄樊,退敌于夔州、兵出川蜀,可谓力挽狂澜……”   追忆之后,易士英道:“阔出该是死在江陵之战,可惜只中乱箭,未能檄首。”   李瑕近来发现蒙古国有一个德性,每有大将战死,战报上永远都是说死了,或喝酒喝死的,或水土不服死的。   比如成都之战,蒙古国传递给各方世侯的消息都是“会阿胡答、阿卜干死”,仿佛是“正好阿胡答、阿卜干死了,所以这战打成这样”,只有仔细打听的人才知具体经过。   也许蒙宋这段历史之所以不为后世人熟知,一定程度上也与蒙人修史语焉不详有关。   “接着说吧。”   “阔出之死看似平静,其实已埋下了蒙古汗位之争的种子。”李瑕道:“窝阔台在阔出死后,一心将汗位传给阔出的儿子失烈门,那一年,失烈门还只是个很小的孩子。”   “嫡孙?”   “蒙人不讲嫡庶,窝阔台有六个皇后,长子贵由、三子阔出都是其六皇后所生。”   易士英嗤道:“蛮夷。”   “情报上称这六皇后为‘乃马真后’,乃马真想要立长子贵由继位,但窝阔台为了孙子的汗位,将贵由派去西征,这便是‘长子西征’了。”   李瑕说着,摇了摇头。   他以往便听说过“长子西征”,知道这一战蒙古人横扫欧亚大陆……厉害是真的很厉害。   但仔细想过后,反而觉得窝阔台把贵由、拔都、蒙哥、不里这一群黄金家族的长子全派出去,只怕不是为了“打击东欧列强、震慑西欧”,也许只是为了保证孙子继位而已。   “后来,窝阔台喝酒喝到中风而死,乃马真并未将汗位给失烈门,而是她自己揽权称制……”   “妇人称制?”   “是,她主政蒙古国四年有余,待贵由西征归来,方才将汗位传给长子。但,贵由称汗后,依旧是由她垂帘听政。”   “蛮夷。”易士英再次评论道。   李瑕道:“蒙古汗位不仅由大汗指定,还需经过大朝会推选。当时,拔都拒不参加大朝会推选贵由。”   “拔都是谁?”   对于易士英而言,蒙古国太远,孛儿只斤氏子孙也太多了,没有情报来源,实在是认不全,何况拔都一直是在蒙古的西线作战。   “铁木真的长子次孙。”李瑕道:“总之,贵由继位第二年,便要去讨伐拔都。”   “唉……”   李瑕知易士英为何叹气,道:“守臣不必惋惜,当年不是没有北复之机,那正是余帅镇守四川,谋复汉中之时。余帅若未冤死,趁机攻克汉中,川蜀局势不至如此。”   这话,李瑕是故意说的,末了还补了一句,道:“当然,我们经营好了三大防线。”   易士英良久无言。   “贵由在讨伐拔都的路上病死了,似乎也是酒色过度。贵由的妃子于是仿效乃马真称制,被称为海迷失后。”   “又是妇人主国?”   “是,之后的蒙古国汗位争夺,惨烈远甚于我大宋党争。”   李瑕拿起一块布,把炉火上的水壶拿下来,思考着如何最简洁地向易士英描绘贵由死后蒙古宗室之间的血腥争斗。   “……总而言之,直到七年前,拖雷家族的蒙哥夺得了汗位,杀尽了窝阔台家族的反对者。而这场争斗,除了刀兵相夺,还有财富之争。”   “财富之争?”   “蒙古国洗卷了偌大的疆域,孛儿只斤氏个个富可敌国。”李瑕道:“要争权夺势,必须往分封在各地的宗王、将军、大臣处送钱,以此收买人心。   因此,蒙人最重视财宝。他们不像我们大宋君权至高,蒙哥欲要子孙汗位稳固,必须尽快攻下我大宋,攫取江南钱财,确保财富远胜于诸王。   这次他为何对忽必烈动手?便是因忽必烈经营中原,聚齐了太多的财富。他既已逼忽必烈交权,又是嗜战之人,我认为他有亲征之意。”   李瑕这一番话说了很久。   他不是漫无目的的闲扯,之所以与易士英说这些,一则他需要长宁军对之后两三年的形势有所预备;   二则,也是给这些困守山城的将士一个心理暗示……蒙古不是铁板一块,不是看起来那般难以战胜。   还有更多的原因,比如,在长宁军面前展示他的战略眼光,一点点让他们信服;让困守山城的易士英能了解更多蒙古的情况,助其更了解蒙古势态。   易士英听罢,眉宇间更显忧虑。   “非瑜认为鞑首将会亲征?”   “是,若分析蒙哥如今处境,他极可能会做这样的决定。”   李瑕对易士英的说辞与贾似道不同。   因为贾似道对这些看得很明白,但无利则不动,李瑕只能抛出足够打动他的情报;   易士英不同,在乎的是抗蒙战争本身、想的是保卫一方,李瑕要分析的是形势。   “我会递封信给蒲帅,向他提出你的推测。”   李瑕道:“到时,叙、泸方面必会面对蒙军的大攻势,庆符军与长宁军如何协防,当早作安排。”   “请你来便是为了此事。”易士英沉吟道:“我看庆符军已扩军至两千余人,建制……”   “我已请奏朝廷,建制很快便要下达。战乱之中有些违制之处,望守臣理解。”   易士英点了点头,道:“既如此……战事若起,请庆符军分出一部分战力驻守凌霄城,则长宁军随时可全力北上支援长江防线,如何?”   李瑕道:“依我之见,不如将庆符军与长宁军合练,如此,需调步兵时调步兵、需调水师时调水师,战事漫长时还可轮调出战,使伤员得以养伤、疲师得以休整、城池得以驻守、长江防线得以支援,岂不更妥?”   “合练?”   “合练而不合编,让将士们互相熟悉,作战时亦有大益处。”   易士英初听这想法,一时未及深思,但转头看向李瑕,只见这年轻人眼里满是真诚。   良久,他赞许地用力点了点头。   “你练兵不易,甚有无知者私下诽议庆符军乃私军,今日相谈,方知非瑜未挟半点私心,一腔热血,忠忱坦荡……” #第四百零一章 宋挥玉斧   烧好的热水终于可以喝了,易士英捧了茶杯饮了一口,只觉从喉咙到肺腑一片滚烫。   恰如李瑕对大宋社稷的热忱。   蜀南这一带,本就是长宁军的防线……蒙军从大理国攻来之前,长宁军并无大大的防御压力。   没想到反而是蒙军自西南斡腹之后,这边建了凌霄城,那边庆符军渐渐成军。   易士英对此本有忧虑,担心李瑕年轻气盛且将兵将视为己物,不肯与长宁军协作。   费了那般多钱粮,各自作战甚至还可能互相牵制。   没想到,李瑕竟是毫不忌讳他多管庆符军闲事,还主动提出合练。   “庆符军成军不久,需要学的地方还有很多,便请易守臣多费心了。如今蜀南暂时安定,便可先派一部分兵马到庆符县操练,年节前再运些物资上山……”   “如此一来,岂不是长宁军吃你的、喝你的?”   李瑕抬了抬手中的杯子,道:“今日我亦喝了守臣家的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这话其实一点都不好笑,但两人还是碰了碰杯,很是开怀。   就着白开水,竟也喝出了好酒的氛围。   关于如何合练又商量了许久,时间过得很快,渐渐已到傍晚。   “非瑜有经济之才啊,短短一年间,使庆符县日渐繁荣,财力、物力已远胜长宁县。”   易士英这“经济”二字指的其实是“经邦济世”,是颇高的赞赏。   李瑕愧不敢当,道:“脱不开朝廷和民间的支持,蜀南初经战火,不少大户人家捐出……罢了,与易守臣直言,我为官时短,处事有许多不稳妥之处,还请恕罪。”   这道歉是该的,长宁军的军需大多来自淯井监,李瑕的私盐生意越滚越大,一定程度上其实是侵占了长宁军的供应。   但易士英摆了摆手,道:“非是要谈这些,皆是为大宋守国。但我听闻,非瑜在开辟与大理的商道?”   “是。”   “前些日子,庆符县出动劳力,以火药炸山,拓修了五尺道?”   李瑕又点点头应了。   这事是他北上前安排的,李墉与韩承绪一起做的。   五尺道并不是整条道路都那么狭窄险峻,而是其中部分险峻之处限制了它的通行。   从秦修五尺道到汉晋修南夷道,最后到唐修石门道,这条路已四百余年未有大修过。   四百余年间,已有了火药的运用,不再需要秦人那种“积薪烧岩”的艰苦办法。   李瑕暂时还没实力重修整条路,只能将庆符往威宁城的难行之处炸开,以期加快两地之间的往来。   没想到易士英却是摇头道:“此事欠妥了。”   “不知何处欠妥?”   易士英抬手指了指,道:“筑凌霄城,为的便是据险要之地以拒蒙军。岂有化险峻为通途之理?”   李瑕道:“有一事我始终未想明白。蒙军攻入大理,据称死于瘴气者十万人,便当是夸口之言,但忽必烈攻下大理后很快北返,近年来,大理蒙军与滇地诸部鏖战,入蜀南、攻自杞、攻交趾、攻罗氏鬼国,伤亡惨重,所余不到万人。为何朝廷宁花大力气筑凌霄城,而不试着反攻大理?”   “岂是易事?大理君臣皆降,兵将皆已效忠蒙古。”   “然大理人心未降,今岁舍利佛揭竿起事,聚众二十万人。若有我大宋官军配合,未必不能将蒙军从西南驱逐。”   易士英沉默了一会,缓缓道:“我大宋立国初年,王全斌平定四川,曾献地图于朝廷,谏言乘势取大理国。当时,太祖皇帝手执玉斧,划地图之大渡河,言‘此外非吾有也’,近三百年来,我大宋从未向大理动兵。”   “因祖训而不出兵,岂非荒唐?如今大理已在蒙古治下……”   “其中自有因由,太祖皇帝实鉴于唐与南诏之事。南诏附唐、叛唐反复,甚至一度攻破成都,唐大兴发兵伐南诏,双双灭国,遂有‘唐之祸基于南诏’之说。为何?因滇南地势险峻……”   “滇南地势险峻?蒙军为何不怕地势险峻……”   “此等大事,自有官家与庙堂诸公定夺,非你我一介地方官……”   两人互相打断了对方几句话之后,李瑕忽然道:“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蒙跨革囊……说来说去,就是这大宋朝廷骨子里的软弱与不思上进。”   易士英愣住。   他是真的愣住了,完全没想到李瑕会突然间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   所谓“汉习楼船”,汉武帝发兵征伐西南,被洱海相阻,而土著熟悉水战。汉武帝遂在长安仿造滇池、开凿出一个“昆明池”练水师,最后派郭昌领军入滇,设立益州郡,统治云南。   所谓“唐标铁柱”,唐朝与吐蕃争夺四川边境及洱海时,唐中宗遣唐九征为讨击使,击毁吐蕃城堡、切断了吐蕃与洱海的通道。唐军大胜,勒石建碑,以记唐朝对洱海地域的有效统治。   所谓“元跨革囊”,忽必烈南征大理,过大渡河后,为金沙江所阻,命令将士杀死牛羊,将牛羊皮吹成革囊,强渡大江。   汉唐之强、蒙古之强,首先便是这一往无前的决心、无可阻挡的霸道。   唯有宋,挥玉斧以划大渡河,此外非吾有也,遂西南不通中州三百年。   ……   这些典故,易士英都知道,但却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将它们类比,相比汉唐的雄风,这大宋朝廷显得那样可悲可怜。   那句“骨子里的软弱与不思上进”,刺耳,惊心。   良久,易士英才反应过来,猛地掷下手中的水杯。   “咣啷!”   响声中,那滚烫的热水洒了一地。   恰如李瑕对大宋社稷的热忱。   “李非瑜!你住口!”   李瑕却不住口,又缓缓问道:“鉴唐与南诏之祸,遂不取西南。那鉴于靖康之耻,是否连河洛也该不要?”   “你太放肆了!还不给我住口?!咳咳咳……咳……”   “易守臣费心力、熬肝胆,修筑了这凌霄城,其山高也、险也,便是数十万蒙军只怕也未必攻下。可有何用呢?真抵得了蒙军斡腹?真保全得了川蜀?”   易士英气得大咳不止,眼睛都已通红,看向李瑕,摇了摇头,道:“你年轻……咳……万不敢妄议朝廷社稷……牢骚太多,误你前程……”   李瑕恍若未闻,继续道:“以此地之险峻、以军民之奋勇,或许临安城被攻下,凌霄城依旧屹立,但只会守,守不住社稷江山。”   “李非瑜……你够了!”   易士英站起身,强止住咳嗽,手指几乎顶到李瑕鼻子上。   “莫再让我听到一句妄议之言,给我停止拓修五尺道,否则一旦蒙军入蜀,你担待不起!”   他许是还将李瑕当成敢言直谏的忠臣、想说些逆耳良言,虽然盛怒却也不至于对李瑕不利。   “留在凌霄城好好反省!想明白错在何处了我再放你下山!”   一句话说罢,易士英大步踹门而出……   ……   李瑕独自坐在屋子里,神色平静。   他并非是激愤之下才说这些,而是故意激怒易士英,为的是在其心中埋下种子。   再发怒也没关系,待到他今日所有的推论成为现实,易士英便会陡然发现这年轻人眼光如此长远、料事如此之准。   待到他打通大理,易士英便会发现五尺道之事错的是谁。   一件事,两件事……也许会有一日,易士英能回想起这段对话……   李瑕其实也不愿算计易士英。   彼此初识正是在五尺道上,彼时的易士英虽也儒雅,却威风凛凛。短短一年间,为了修筑这凌霄城,他已熬得枯瘦。   李瑕敬重他。   但也怜悯他,将满腔忠贞、一身孤勇全放在这清苦的凌霄城上,受困于全无开拓之心与远见的朝廷。   在一个冠军看来,赢得敬重很好,但赢得胜利更好。   “一起赢吧。”李瑕拾起地上的碎陶,如此喃喃道…… #第四百零二章 争吵   李瑕在凌霄城住了一夜。   他知道易士英有君子之风、爱才之心,不会真拿他这个口无遮拦的年轻人如何。因此他十分坦然……   次日两人再见面,易士英看李瑕从容自处的模样,便知李瑕并无反省,不由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易守臣莫忧,昨日确是我心急了。这样吧,五尺道是疏是堵,我请奏朝廷,由朝廷决议,如何?”   “唉,好吧。”   李瑕指了指叠好的被褥,道:“昨夜易守臣将这住所让于我……”   “非是让于你。”易士英道:“老夫本要去兵营值宿。”   “总之这份厚待,小子深谢。”李瑕行了一礼。   说来,贾似道请李瑕到凤园奢华招待,也未得到如此礼谢。   易士英也歇了怒火,板着脸道:“朝廷自有章程,仗如何打须遁例而为。你自诩才高,却不可事事依你的主意,可明白?”   李瑕道:“我认为被动防守终是不妥,因此有些激动了。”   “年轻人棱角太锋利,是祸非福。”   “谢守臣提点。”   易士英无权羁留李瑕,得了个台阶,不再说什么“想明白了再放你下山”,瞪了他一眼,递过手中的两册兵书。   “我看,该给你些修身养性之书才是……下次来领罢了。”   李瑕笑了笑,伸手接过。   一本是《唐太宗李卫公问对》,另一本是《武经总要》,皆是易士英的手抄本,书的内容都不多,却有许多感悟写在上面……   “如此厚礼,小子惶恐。”   “该惶恐的时候不惶恐。”易士英低骂一声,轻笑之后又板起脸,喝道:“祝成!送李知县下山……”   ……   李瑕一路穿过校场,在城门处见到姜饭。   “知县。”   “到哪滚了一身泥?”   姜饭不敢隐瞒,低声道:“也没什么,就……打了一架。”   “嗯?”   “有个长宁军校官看到小人,和同伴小声嘀咕‘怎有个残废’,小人耳尖听到了,跟他拌了几句就打起来了。”   祝成一听,脸色便沉下来,怒道:“哪个狗娘养的?!”   “祝将军莫急。”姜饭忙道:“他一开始不知道小人是庆符军,打过了之后,便说要置酒赔罪咧。”   李瑕问道:“这山上有酒?”   “那没有,他给小人打了个欠条。”   祝成道:“给我看看。”   姜饭一只手掏了一会,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树皮。   祝成看了,眉头便拧起来,只见上面只刻了个酒壶的图案,也没签押,实在看不出是麾下哪个混账。   “姓甚名谁也没写?”   姜饭显然不打算出卖对方,赔笑着收回了那块树皮,道:“小人也不知他姓名。”   祝成啐了一口,道:“吃了庆符的粮,打庆符的人,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待我找到了抽他几鞭子。”   “无妨,不打不相识。”   李瑕见姜饭对那长宁军校将颇为回护,心知没起什么大冲突,小打小闹而已。   “他们能交朋友亦是好事,望往后两军能亲如兄弟。”   祝成暗想姜饭也是傻的,收了个白条,嘴上却是笑着应道:“定会亲如兄弟,李知县的为人真是没得说了。”   几人缓缓出了城门,祝成执意要送李瑕下山,说是将命在身,不容推拒。   山路狭窄,也只能一前一后走着聊天。   “前几日我从东面路过,见长宁军似在与僰民作战?”   “不是甚大战,如今主要是以招抚为主,免得这些西南夷投了蒙古。但这些僰人啊,嚣张得很。易将军看仅仅招抚不行,只好拉拢分化,灭了几个小部族,杀鸡儆猴,才让几个大部落肯坐下来好好谈。”   李瑕道:“我到蜀南一年来,听闻僰人源远流长,与汉民共居千年,事农耕,被称为‘诸夷中最贤者’?”   “那是很早很早以前了,易将军说是诸葛丞相那时候了。”祝成道:“到了我大宋朝,僰人都不知叛乱过多少次了。”   他抬手一指远方的群山。   “李知县你看那边,那就是僰王山,山上有九丝城,真宗朝时,斗婆、斗望、斗郎先后起兵反宋,打了两百年,直到政和五年轮缚大囤之战,平定了十余万僰人叛乱,遂有我长宁军建于此地,镇守一方,为的就是防僰人再叛。”   李瑕点点头,认为冲突两百余年,宋朝对待僰民的策略或许是有些问题。   “长宁军中,有会说僰语之人吗?”   祝成想了想,道:“有几个僰人俘虏。”   “可否借调给我?”   “自是可以,过几日我带兵到庆符县合练,到时带上给李知县。”   “多谢祝将军了。”   “多大点事?李知县对僰人感兴趣我就多说些……”   一行人缓缓走下崎岖的山道,边走边闲谈。   祝成在后面说,李瑕在前面听着,思忖着结合后世的经验与今世的见闻该如何教化僰民。   他们都不知道,这一场闲谈也许避免了一个部族的消亡……   ……   一趟奔波,李瑕在次日下午赶回庆符县,韩祈安在城墙上看到他,远远迎上来。   “阿郎回来了,杨公到了,刚与房主簿吵了一架……”   韩祈安近来听闻元好问之死,有些失落、愈发怀念亡妻,平时却是不显,行事依旧是矜矜业业。   他苦笑着,低声说起来。   “杨公午间到的,我们的人在叙州码头接至县内,住所亦早已准备妥当。百余人车马入城,房主簿听说北地名儒归附,亦随父亲去招待,初时相谈甚欢,还一起逛了县城,但聊到金国法统、科举便吵了起来……”   哪怕都是读书人,吵起架来也就那样。   先是吵法统,无非是些老生长谈之词,之后又吵到科举。   房言楷很是嘲笑了一番金国的科举,认为杨果这种宏词科进士没有真材实学。   杨果举例辛弃疾在金国落榜,却还能到宋朝作官,可见宋朝进士不如金国。   房言楷反问“安知稼轩公不是无意仕金、故意落榜?哪怕真落榜,稼轩公之词才比杨公如何?如由可见,女真科场何等腐朽。”   杨果一时哑然。   房言楷又问“女真若为中州正统,考科为何还将女真人与汉人分考,特设女真进士科,女真人仅考一场便可为官?”   杨果年老,语速本就慢些,之后再论两朝科场经义水平高低,更是争不过房言楷。   ……   “吵完了?”李瑕问道。   “是,房主簿尚有案子须处置,开堂去了。杨公犹在闷闷不乐,正在城头上。”   李瑕抬头看了城墙一眼,上了城头,只见杨果正负手独立在那,望着庆符县城发呆。   “杨公到了,晚辈有失远迎,失礼了。”   杨果转头看了李瑕身后的韩祈安一眼,知道李瑕已听说了争吵之事,觉得有些丢脸。   老人这种情绪如何说呢……下不来台。   “让非瑜见笑了啊。”杨果叹息一声,指了指县城,又道:“过往老夫还觉得,我等汉官将河南治理得井井有条。如今见此小小县城如此繁盛……自愧弗如呐。”   说罢,他终是恢复了名儒的气度,又道:“老夫家中几个子弟皆是庸材,不知可否遣他们随在房正书身边,学治理之道?”   李瑕闻言,不由颔首。   杨果这一手颇高明,既是顾全大局,向房言楷表明冰释前嫌之意,又能磨砺家中子弟、使他们尽快融入。   另一方面,房言楷幕下若多了几个北地来的年轻气盛之人,难免有些小小的麻烦。这算是对房言楷的小小报复与考校。   甚至,还能试探李瑕对庆符县的掌控程度……   “好。”李瑕道:“此事我来安排,房主簿会答应的。”   杨果抚须而笑,终于是消解了初来乍到便被奚落了一番的不快。   “庆符县如此繁盛,不知筠连、威宁二州如何?昭通府如何?”   “筠连羁縻之地,威宁城新建,昭通还未建城,远不如庆符。”   杨果摆手道:“毕竟是交通要道、占地广阔之地,差不了啊。”   “待杨公看过便知。”李瑕道:“我须到营地一趟,安排些事务,杨公可愿同去?”   “好,好,今日便一睹庆符军风采……” #第四百零三章 接风   庆符军如今已扩军至两千余人。   因成军时短,将才不足,每个佰将领兵两百。看似只增百人,管起来却难了许多……   幸而这段时间战事稍歇,给了他们慢慢适应的机会。   李瑕提议与长宁军合练,除了怀有以后收服长宁军的心思,也确实急需向长宁军学习练兵之法……   这日,刘金锁依旧是在校场上操练士卒。   他觉得兵营生活很是快活,白日里虽忙,傍晚时大家就可以蹴鞠,晚间的课业有些讨厌,但也能听些故事。   偶尔歇息之后还能与同袍们喝酒吹牛。   简而言之,玩伴多。   领兵两百说费力不费力,每日依条例操练即可,士卒们基本能做到令行禁止。但真要去打仗,调动起来,刘金锁便有些心虚了。   这不像几十人,光用嗓子喊就行,得传令分派,他没把握。   “鲍独眼,明日打一仗吗?!”借着歇息时,刘金锁向鲍三大声问道。   “又演练?”鲍三擦着脸上的汗,他方才亲自揍了几个站不直的新兵一顿,累得满头大汗。   “不然呢?多演练着打几仗,上了战场才有底啊。知县说的,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啐,练好了没,一天到晚就要打打打,就属你的队最歪。”   “哪歪了,你看,多直!”   “去把那几个腼着肚皮的扳正了再说。”   刘金锁瞪眼一看,立马大骂道:“汪三两,你个睁眼瞎,又他娘是你的人!你这一什要是不会站,给我再去跑一百圈……”   鲍三听着他的嗓门,有些羡慕。   刘金锁这人看着老,其实才二十多,每天像有用不完的劲,不像他鲍三,筋骨已经开始松了,天一冷,眼窝子都疼。   “知县来了,站好。”   “啧,那老头一看就是个大官……”   ……   “精兵,非瑜练了支精兵。”   杨果站上点将台,目光望着那一排排齐整的队伍,久久不愿移开。   他不得不承认的宋朝的物力更强,士卒的盔甲、武器都属精良。而李瑕治军也远胜他的预想。   李瑕道:“可惜人还是少了些。”   “人少不怕,只要心气在便好。”杨果犹不愿移开目光,喃喃道。   他对蒙军与中原汉军颇熟悉,不由作了一番对比。   “北地精兵也有、杂兵也多,良莠不齐,不谈史公与李璮、严实之间的战力差距,便是各路史家军亦各不相同。而非瑜治军显比北地世侯用心,无怪乎能屡斩大将。”   “杨公过誉了,这些人还需磨砺。”   李瑕不介意多陪杨果看看。   之前谈论地盘,六百里山川实则是蛮荒之地不足以让杨果死心塌地效忠,唯有庆符军才是李瑕最大的实力。   “我有意让杨公到昭通建城,到时遣派一队人随杨公南下。扫除当年敢不附从者,杨公看两百人可足矣?”   “足矣,有如此两百精兵再招募山民,暂保一方治安足矣。但若是蒙军攻来,还需非瑜派军策应。”   “那是自然……”   李瑕目光扫过校场,心中思忖着到时选谁随杨果去昭通。   “知县。”刘金锁大步跑来,高声问道:“我们再演练一场如何?让我与鲍三再打一仗呗。”   “等我安排便是。天色也晚了,收兵用饭吧。”   “是!”   刘金锁先是抱拳应喏,方才敢问道:“知县,好久没跟我们一起用饭了,聚聚吗?”   “去吧,一会派了杨公家过来,就在军中置酒接风……”   ……   “杨公?!”   刘金锁瞪目看了杨果一眼,喜道:“知县,当初给我们情报的就是这位杨公?”   “正是。”   “大熟人啊!”刘金锁道:“现在可以说杨公身份了?”   “嗯。”   “兄弟们,我老刘可没骗你们啊,去年我随知县杀入开封城,就是这位杨公给了我们重要情报。”   诸佰将唰地一下纷纷起身,大声道:“敬杨公!”   “坐,诸君且坐……”   “和你们说,亏得杨公,我才知道蒙古许多事。”刘金锁声音大极,“兀良合台要打来,我早就知道。”   “刘大傻子,你也能看得懂情报?”   “看不懂我还不会听吗?我告诉你们,北地的世侯……哦,是谁我就不说了,早晚得和我们一起打蒙鞑。”   “怕是你不知是谁吧?”   “哈哈,我知道,但不告诉你们这些傻子。”刘金锁大笑。   他显得很是忙碌,说完又转向杨果,道:“杨公啊,知县与你会面之时,我就在开封城。你可有听过我的事?”   “好,好……听说了,听说了。”   杨果与这粗莽人实在不知说些什么,一时竟恍然觉得还是与房言楷相处更自在些。   李瑕是特意将接风宴置在军中的。   他有时不太讲世俗礼法规矩,诸如文人、武人不好并坐之类。   文雅也好、粗鲁也罢,当此国难之际再区分开来未免也矫情太多。   他甚至打算哪天把房言楷拉到这军中来,与这些浑身臭气的汉子们厮混数日。   相比宋朝文官,北地文人反而没有太多轻视武人之心,此时杨果虽不适应,却并不感到被冒犯。   他听着这些大嗓门,渐渐还是感受到了庆符对他的欢迎,也感受到了李瑕麾下这支兵马确实有收复之志。   “刘大傻子说的对!往后让杨公联络,到时南北汉人共击蒙鞑,何愁蜀川难守。”   “嘿,你们知道吗?我祖母是陕西人……”   “……”   杨果听到后来,渐渐放开,向李瑕道:“将领有志气,士卒方有志气啊。”   李瑕转过头,问道:“杨公说什么?”   “说你们很好。”杨果朗声道。   刘金锁大笑。   “哈哈,当然好,我们打赢了好几仗呢。”   这夜里,多是刘金锁在说,说等来年战事不紧了,他要将柳娘接来,以后复汉中、复关陇,到汴京去定居。   “临安行在有甚好的?待回了汴京,我老刘就是京师人了!”   杨果只饮了两杯酒,但似乎有些醉了,大笑道:“好一个京师人!到时老夫与你同回开封,回去!”   “对,回去!”   ……   夜深。   杨果一家被安置在了庆符县。   哪怕要去昭通建城,也非急于一时之事,必须先熟悉李瑕这个势力,接着准备妥当,这些,会由韩家父子与他接触。   李瑕送了杨果,又稍忙了一会,方才踏着月色返回了县衙。   这一趟去凌霄城,五日未见家里人,他亦是有些想念。   这情绪……重生之初是没有的。   走过院子,绕过回廊,推开偏厅的门,一阵暖意拂面而来。   厅上,高明月与韩巧儿正在陪小竹熊玩,屏风后一抹黑色的裙摆一闪而过。那是阿莎姽见李瑕回来,跑掉了。   因李瑕想让她帮忙收服深山老苗,她嫌烦,近来一直便躲着。   当然,阿莎姽自有其神秘气质,只有在李瑕眼里显得很傻气罢了。   “回来了?喝酒了吗?”   “没喝,下午本想先回家一趟,正好杨公到了,带他到营里与佰将们见见。”   “嗯,知道你回来了我们便放心,你自忙你的,不用担心家里。”   “怕是只有年前这段时间闲适些,多陪陪你们吧。”   “李哥哥不知羞,好几天没见,怎就叫多陪了……”   李瑕笑了笑,随意在毯子上坐下,拿着小竹子掰着。   近来忙着的事虽然轻松,却能让他感受到势力正在一点点积蓄。   而若说年节前还有哪桩大事没办,想来便是成亲了。   转头看去,只见桌案上已摆上了好几匹红绸,喜烛亦已做好送来,很快便要开始布置…… #第四百零四章 筹办   年节愈近,庆符县又添了两个集市,热闹氛围似有胜过叙州城的架势。   安置了十万余川西人口之后,城墙外已建起了一片片屋舍商铺,使得县城的规模扩大开来。   腊月二十,一队百余人车马由南边缓缓而来,马车上载着一个个箱子,引人侧目……   他们一路穿过城外的新城大街,进到南城门。两个领队的管事一路张望,互相交谈着。   “大宋还是繁华啊,看这巡兵是多,但城门怎么无守卫?”   “城外房屋人口远胜于城内,守着城门还有何用?”   “也该再建新城墙才是。”   “这恰说明此间兴盛之快,郡主这位夫婿实有大才干……”   在拥闹的长街上走了不多时,迎面一队巡捕大步走来,拱了拱手,问道:“你们运货来,关税可缴过了,烦将凭证给我查看。”   两个管事对视一下,只觉这般客气的胥吏真少见。   “我等非是客商,家中主人命我等前来送嫁,敢问县衙可是往前直走?”   那快班班头吃了一惊,看向那一辆辆马车,暗骂沿途的关卡竟也不派人来报,忙引着他们去县衙。   ……   “黄金二百两、白银五千两、玉如意六柄、龙凤呈祥珐琅盘一套、彩绘鸳鸯图夹纻胎漆奁一副……”   小半个时辰后,李瑕接待了来人,之后拿着一份长长的礼单给高明月,两人交头商量了一会,皆有些迷茫。   “我的嫁妆?”   “嗯,高琼……大哥派人送来的。”   高明月又瞄了那礼单一眼,有些被吓到,抬头问道:“统矢城也不富庶,大哥竟拿出这么多钱财置办?”   “他那人做事太周到,怕是预料到了二哥的情形。我算了一下,置办这些礼物,他该是尽了全力了。”   宋朝风气就是这样,送女儿出嫁时攀比嫁妆。比如苏轼的弟弟苏辙嫁女时便卖了一块好地,得钱九千四百贯为女儿作嫁妆,自言“破家嫁女”。   这种士大夫间的攀比也传到民间,使宋朝常常出现嫁女时“红妆十里”的场景。嫁妆多少,直接影响到新妇在婆家的地位。   高琼世家子弟出身,了解宋朝风俗。又料到高长寿如今在威宁尚需要李瑕帮衬,置办不起嫁妆,于是掏了这份钱财。   不仅是破家送嫁,且还担了莫大的危险,一旦让蒙古人发现这统矢城主所为,一个“通宋”的罪名下来,甚至是灭家之祸。   但高琼还是这般做了,既是高氏“三王一帝五封侯”的颜面不能丢,也是对李瑕的看重。   “那你收了吧。”高明月说着,将礼单塞在李瑕手里,彼此手又碰了一下,滑滑的。   “我听说嫁妆是女方的私产。”李瑕难得开了个玩笑,道:“盗取妻财是犯了《宋刑统》的。”   “那我……我给你用了嘛。这么多东西,我安置不来。”   “于礼法不符的。”   “不符吗?”   “我也不懂,应该是吧。”   两人都是第一次成亲,对着眼看了一会,各自笑了笑。李瑕又俯下身在高明月嘴上啄了一口。   “总之成亲以后你来处置,眼下肯定是不能动。”   “去问问李夫人吗?”   “也好。”   高明月温温柔柔道:“那你快去,莫因这些耽误了你的公事。”   “好,对了……大哥还送了几个婢子给你,你需去见见。”   “好,那我去后堂了。”   说走又不走,两人又拉着手私语了几句,李瑕方才去往前衙。   他们的婚期在二十六日,已没剩几天了,后衙的院门上已贴上了大红“囍”字……   ……   “高家送的?”   李墉看过礼单,道:“嫁妆太厚了,换成普通物件,莫说十里红妆,可摆数十里。相比而言,我们李家的聘礼有些轻了。”   李瑕微微皱眉,对“我们李家”四字有些许抵触,但又不好说什么。   他平平静静道:“倒也不讲究这些,这些物件如何安置?”   李墉道:“新妇私财,无甚好安置的。你往后若要动用,须先问过妻子。还有,公财、私财你务必分清,不敢将妻子嫁妆用于公事,两头不沾好……”   絮絮叨叨,都是些为官、为夫的经验之谈。   李瑕不喜见李墉便是如此,时而流露出些父子教导儿子的姿态,操心的又多。   “谢李先生提点。”   “高家既如此周到,想必也派了人来作为娘家帮忙操持?”   “是,两个管事都是带着夫人来的。”   李墉把礼单递回去,抚了抚膝,道:“我让刘娘与亲家人商量,大理国远,能在婚礼前赶来,高家人费心了。显赫世家,虽国灭亦有底蕴,李家还是高攀了啊。”   李墉并非势利之人,只是人情世故难免,宋朝风气又是如此。   高长寿总想着等有了实力再安排妹妹的婚礼,并非事出无因,为的便是高明月在夫家能有底气。   可惜到头来这嫁妆又是高琼出的,想必对高长寿而言是颇感挫败。   李瑕忽然想见高长寿一面,聊上几句,告诉他大丈夫尊严不在钱多钱少,高琼有这份家资,又在蒙古人治下受了多少屈辱?   世情细思,每每让人唏嘘……   ……   入了夜,刘苏苏轻抚着一件大红新衣,轻声道:“这孩子十月便出了远门,妾身便想着待他回来又要长高些,果然,幸而当时便留了些尺寸。”   李墉捧着一封公文看着,随口应道:“马上便十八了,长不了多少了,再长也太高了些。”   “是啊,一晃眼都这般大了,比官人还高些。”   “未加冠,终是个孩子。”   “成家立业了,待封赏下来,许是官位比官人当年还高了呢。”   “无官才叫一身轻。”李墉摇了摇头,问道:“今日见过高家人了?”   “嗯,说来是几个管事,大理国在时个个亦是高官,对高家忠心耿耿,说话亦极客气。本打算置间大宅,但妾身与他们言,到时从我们家里迎亲,他们亦不反对。”   李墉放下公文,沉吟道:“庆符军两千余人,酒怕是不够吧?”   “大郎到叙、泸去买了,今日方到。”刘苏苏道:“酒钱还是赊的,韩老说待明年封赏下来再还给人家。另外,郝道长说他造了些烟花,到时热闹热闹。”   “将那小子的火药用于烟花,郝道长怕是要一番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了。”李墉问道:“派出去的喜柬可都回复了?”   刘苏苏起身,拿出一个小匣子,笑道:“今日到的回信,想着待你看完了公文让你过目。”   “先操心儿子的婚事吧,没几天了。”李墉笑叹一声,拿起匣子里的回信一封封看起来。   刘苏苏已执笔准备记下,以安排酒席。   “蒲帅果然是不能来,派人送了贺礼,想必这两日便到,我明日遣人到路口等候……对了,朱安抚使的礼重了,年节时提醒我备一份厚礼去拜会。”   “不该二郎亲自去吗?”   “这小子如今狂傲得很,不肯应付这些虚礼……所以说,为官之人,若无幕僚怎行?我来之前,他仅韩家父子二人。”   烛光下,李墉摇了摇头,眼神中添了一丝无奈,但其实是乐于帮李瑕做这些的。   刘苏苏将这心思看在眼里,温婉笑着,低头书写着酒席上的位置排序。   “二郎军中那些友人,皆未回信?”   “是,今日还未收到,包括他最常提及的武信军聂仲由亦未有答复。”   “军中之人强求不得,看这情形,怕是来不了了。到时若未来,将几个佰将安排到这几桌,切记,文官与武官,南人与北人须分开坐。”   ……   李墉这一家人为李瑕操持婚礼,亦是颇费了一番苦心。   喜物的采买、酒席的菜肴、宾客的名单……一桩桩一件件安排着,终于,到了腊月二十六日,李瑕迎娶高明月的日子…… #第四百零五章 婚礼   腊月二十六日。   天还是黑的,鸡鸣声未起,县衙里已是一派灯火通明。   “锣鼓到了没有?花轿怎么还未布置……”   “那几张桌子摆到房主簿院里去,动作快点……”   “阿郎起来了吗?”   “严姑娘已带人去给知县更衣了……”   “杨老夫人与通判夫人去请了吗?”   “杨老夫人马上就到,江通判昨夜才到的县里,想必没那么早起……”   听着外面的吵吵嚷嚷,李瑕打了个哈欠,坐在那由着婢子们为他妆扮……   他心底其实并不太在意习俗,却也不抗拒。只有在严云云拿着脂粉要往他脸上抹的时候他才摆了摆手。   “脸就不用抹了。”   “是。阿郎头发是不是勒太紧了?”   “有点。”   “我给阿郎松一松……”   李瑕侧头看去,只见主屋那边已挂了红帐子,那是昨夜高家人来布置的,被褥、帐衾俱换过了,高明月的衣物鞋袜锁在柜子里。   往后便是两人同寝了……唯想到这个,他才有些期待。   也希望这场白日的繁文褥节早些过去,快些到夜里才好。   严云云才为李瑕扎好头,一转头便见李昭成脚步匆匆跑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大大的盒子,里面装满了喜钱。   “知县记得,起轿前给轿夫先发喜钱,这叫‘起檐子’,到了新娘家有人‘拦门’便发这些、遇到‘障车’发这些,若是过未桥时这一匣钱快用完,务必与我说一声……”   李昭成滔滔不绝说着,严云云见他漂亮,目光不由落在他喉节上,抿着嘴无声地笑了笑。   李昭成感觉到被人看着,一转头,见了漂亮的彩羽面具与半张脸,他脸微微一红,又道:“严姑姑是吗?韩老到处找你。”   “姑姑?好吧,我这就过去,你给阿郎把大红花戴上,天马上要亮了……”   李昭成又向屋外看了一眼,向李瑕低声道:“恭喜二弟。”   “谢了,有吃的吗?”   “有,肉丝糕、胶枣、粟子,你想吃什么?都是我做的。”   李瑕愣了愣,瞥了一眼铜镜里的李昭成,见他已从袖子里掏出好几包油布包好的零食。   “肉丝糕吧。”   “你如今喜欢吃糕?”   “不。”李瑕很坚定,道:“只喜欢吃肉。”   “那我下次做些肉干。”李昭成想了想,还是小声道:“一会接亲时,你拜一拜父亲吧……”   ……   高明月是昨夜里带着一众女伴与下人到李家去的,为的是让李瑕能够过来接亲,在县里走上一圈。   她比李瑕更早开始妆扮,已穿好了一身青质色的嫁衣,头戴花冠,肩披霞帔,明艳动人。   手里持着一柄团扇轻轻转着,她偶尔向眼前的铜镜看上一眼,不由便感到羞涩。   韩巧儿支着头坐在一旁,看着婢女为高明月添妆,不由就看直了眼。   刘苏苏一进来,眼睛便亮了亮,含笑道:“新娘子可真漂亮,天仙似的,李知县有福气。”   高明月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唤了一声“李夫人”,又轻声道:“能嫁他是我的福气。”   刘苏苏为她整理了一下花冠上的金饰,悄悄递了些吃食过去。   “今日还有得忙,你趁着唇上的胭脂还未点,先垫垫肚子,莫饿着了。”   “多谢李夫人。”   高明月抬头看着刘苏苏,眼睛亮亮的,又道:“我一介孤女,幸得李先生与李夫人费心为我筹备婚事,恩同父母。等会儿接亲,我与……与李瑕给你们敬杯可好?”   刘苏苏看着她的眼,明白了她的意思,泛起欢喜之色。   “好,好……不过给我家官人敬杯茶就好。”   刘苏苏虽扮成“李西陵”之正妻,但自知是妾,不敢受李瑕的茶,却为李墉欢喜。   她抹了抹眼,又看向韩巧儿,道:“巧儿饿不饿?你也快吃些东西。”   “多谢李夫人,你待我们真好。”   刘苏苏笑了笑,目光有些意味深长,怜爱地摸了摸韩巧儿的后脑勺,方才赶去忙着各种事情。   绕过挂满了大红灯笼的回廊,进到大堂上,只见李墉正坐在那核对着宾客名单。   刘苏苏上前,低声道:“定帖上写的家世依旧是官人的名讳,可惜不敢公开……幸而新娘子识大体,说让二郎给你敬杯茶……是以父母之礼。”   李墉动作停了停,却不抬头,道:“嗯……拜堂时也莫安排他们跪拜,鞠躬便好。他如今为人傲气,怕是不喜欢跪礼。”   “那是否潦草了?”   李墉难得笑了笑,道:“他们这小两口啊,怕是只想早些结束了婚宴,好独处。又岂会嫌潦草?”   两人还在低声说着话,已有下人快步从前院跑进来。   “出门了出门了!新郎官出门了……”   ……   吹吹打打,锣鼓始终不停。   高明月梳妆完毕,听着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很快又听到李瑕的声音,似在与人念催妆诗。   等了好一会,终于见到李瑕一身红衣、俊朗如玉,正被人群簇拥着向这边院子走来。她忙用手里的团扇遮住脸。   稍稍侧过头,透过团扇看去,只能隐隐约约看到李瑕的身影。   这一眼,竟是与平时全然不同,她心头想到他往后便是自己的夫婿,一时如被蜇了一下,有些痴了。   ……   “请新娘子拉着彩布。”喜婆提醒道。   高明月一手持扇,另一只手缓缓伸去,握住那缕彩带。   欢呼声起,贺词纷至而来。   “百年恩爱双心结,千里姻缘一线牵。”   “仙娥不负前来约,下赴人间伴玉郎……”   高明月被婢子们扶着,随李瑕往前堂拜别。她接着团扇挡着,再次侧眼看向李瑕,发现他正在看她,脸红了一下。   李瑕却是向她示意了个眼神,像是再说“我们先应付应付他们,晚些再好好说话。”   两人于是会心一笑……   到了堂上,这一对新人向李墉、刘苏苏敬了杯茶,感谢这些日子他们对高明月的恩情。   李墉是何感想不提……李瑕对婚俗兴趣缺缺,满眼只觉高明月今日好漂亮。   一杯茶敬了之后,在“送亲”的高喊声中,他们终于向县衙而去……   ……   “李知县好福气!”   到处都是人们欢快地喊着,胥吏们个个穿着便衣,腰间扎着红带子,在路上散发着喜糖。   彩布被收起,高明月由李瑕亲手扶着,缓缓抬起脚上了花轿,回头看去,只见李瑕放下轿帘的动作很慢,能让她多看他一眼,于是莫名安心。   她坐在轿中,听着满城百姓的祝贺,心中愈发欢喜亦愈发紧张,手里的团扇也忘了放下。   一路兜兜转转到了县衙,依旧是李瑕先下马亲自来接了高明月。这大概是他坚持的,知道这位新娘子比较羞涩。   撒了谷豆,高明月抬脚跨过,抬眼一看,见李瑕眼中是带着少有的欢喜。   他这人素来是平平淡淡的眼神,今日显然是不同的。   之后的习俗许多,但高明月心底却已只剩李瑕这样的眼神。   周围的欢声笑语和喊声都似隔得远了。   “青衣转毡褥,锦绣一条斜……”   “郎才女淑皆前定,利市缴门红……”   “富贵荣华禄万钟,新娘坐富贵,娘家人喝酒走送……”   “新郎高坐……”   ……   刘金锁站在宾客中转头又向外看了一眼,喃喃道:“聂哥哥与林子怎还不来呢?”   韩祈安轻轻捅了捅他,小声道:“你放心吧,未出什么事,但遂宁军被调到川北增援了,来不了。”   “哦,没事就好。”刘金锁放下心来,干脆不再等聂仲由,连忙欢呼起来。   “知县好福气!哈哈……”   高明月已被先请入房中坐富贵,而李瑕则被请到大堂上高坐。   所谓高坐就是在大堂上摆了一张床榻,上面再放一把椅子。李瑕坐下之后,喜婆先敬了他一杯酒,杨果的夫人作为最年老的妇人又敬了他一杯酒。   几杯酒后,李瑕方才被请下来,去接高明月拜堂。   “喜鹊成桥,以度人间玉女;鸾凤引驾,忽来天上神仙。炉香初焚,圣驾齐临。谨告皇天后土,日月星光,满空真宰,新人致忱,虔躬下拜……”   终于,一对新人牵着彩缎拜了天地。   李瑕长舒一口气,看向高明月的目光不由深沉了几分。   他前世从未想过要成家,然而今生与眼前这女子缘定三生,竟是如此的自然而然。   透过团扇,他能看到高明月偷偷露出来的那双眼,满带深情。   此后,便是夫妻了……   ……   “喜成!红叶传书,锦屏射雀,终成秦晋之好于斯日;白头偕老,鸿案相庄,愿结琴瑟之欢于永年。”   听着那祝词,李瑕忽觉指尖有些发颤。   他本不太在意这些习俗,然而刹那间却也能被它们打动,心底有个很深的念头……想要与高明月琴瑟永年。   再一回头,他方知打动自己的不是这些词句,而是眼前人……   “新郎新娘送入洞房……”   宾客们纷纷入席,等李瑕再出来提酒答谢。   而那一声声贺词良久未落。   “佳偶天成,白头偕老……”   “百年好合,多子多福……” #第四百零六章 红烛   一场婚宴没来甚大人物,但热闹还是很热闹的,前衙后衙以及周围几个院子全摆了酒席,整条长街亦布置了流水席,供大半个县城的人都能吃上几口酒菜。   符江东岸的庆符营已是每什都发了两坛酒,个个兵士都能吃上喜糖与喜蛋。   相比而言,反而是新房这边最为静谧……   屋中点着红烛,光影摇晃,新娘一人独坐在榻边,正是“灯花笑对含羞人”……   高明月侧耳听去,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吵嚷声,至于是敬酒还是划拳她却分不清了。   她趁着屋中没有旁人,伸手往后摸了一把,摸到一颗大红枣,犹豫着要不要吃,又恐弄花了唇上的胭脂。   正思量间,听到外屋有人推门,接着便听到李瑕说话的声音。   “多谢江夫人提醒。”   “哟,李知县既急着入洞房,妾身便不叨扰了……”   高明月吓了一跳,连忙把手里的大红枣丢到身后,又捡起团扇遮着脸。   偷眼看去,李瑕捧着一个酒盘过来,先把东西放在桌上,又转身绕过屏风,到外屋把门栓好。   听到那“嗒”的一声响,高明月愈发紧张,脚下一双红绣鞋的鞋尖抵在一起,又缩了缩。   “嗯?不将团扇放下来吗?”李瑕已走了回来在她身边坐下,声音里带了笑意。   说来,两人前段日子天天见面,此时这团扇再遮着确实有些没必要。   高明月于是缓缓放下了手里的团扇。   她头上的花冠还在摇晃,头发盘着,比平时的小女孩装扮添了几分风韵,眉毛画过,脸上了妆,两颊泛着嫣红,不知是羞的还是抹了腮红,肌肤光洁白晳。   李瑕大概喝了些酒,脸色有些许酡红,消解了些他平素的冷峻气息,他胸前还挂着一朵大红花,有些傻气,却也显得更俊朗,甚至有些可爱。   对视的这一眼间,两人的呼吸都似停滞了许久。   许久,高明月轻轻扇了扇手里的团扇,侧过头去。   “看呆了?”   她语气有些娇羞,有些嗔意,还有些欣喜。   李瑕点点头,道:“记得在护君山上,我头一次摘下你的面罩,被你惊艳到……今日也是。”   高明月显然很开心,飞快又看了李瑕一眼,低下头去。   “怎这般早就过来了?外间酒宴还未散呢,你这新郎官也不去谢客。”   “不爱吃酒,宾客也都是天天相见的,不必久陪。”   “会不会不合礼数?”   “无妨,成亲终究是两个人的事。”   “嗯……巧儿和小竹熊怎么样了?”高明月有些不好意思问,但实在是很担心,低声道:“大家都这么忙,会不会忘了喂?”   “放心吧,都喂得很饱。”李瑕问道:“头上这个花冠重不重?我帮你摘下来?”   高明月与他熟悉,不说客气话,老实应道:“是有些重,不过还要先结发吧?方才听到你与江夫人在外面说了。”   “嗯,不劳她,我们自己来就行。”   李瑕起身从盘子里拿起剪子,手抚过高明月的脑后的青丝,小心翼翼剪了一小络下来。   “你来剪我的……”   两络头发在两人指尖合成一络,用红绳绑着,打了个同心结……之后,高明月的手被李瑕握着,彼此凑得更近了些。   结发为夫妻。   这个小小的动作,显然有极不同的意义,高明月注视着李瑕,眼中已有了水雾。   “官……官人……”   李瑕俯身,凑近了些。   “等等……还有……合卺酒……”   那是李瑕方才端进来的酒器,一个瓠瓜被剖成了两个瓢,柄上用红线连着。共饮了这杯酒,表示两人合为一体,亦表示从此同甘共苦。   “酒好甜啊。”高明月捧着瓢,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李瑕凑得近,闻到她身上好闻的香味,还能看到她唇上的胭脂因酒水而变得亮亮的。   他笑了笑,忽感到自己还挺喜欢婚俗里这两个环节,比起白日里不停发喜钱、不停行礼有趣太多了。   放好酒器,李瑕把两个瓢合在一起,拿红线绑着,又成了一个完整的瓠瓜。   他帮高明月拿下头上的花冠,解下了自己身上的大红花,重新坐回榻上,伸手揽高明月入怀。   “以后就是夫妻了,多多关照。”   高明月没有推拒,头在李瑕胸膛上蹭了蹭,低声道:“你记得吗?在下蔡城那个哨站……”   “记得,你把母亲留下的银链子给我扎头发,我对外说你是我浑家。”   “你不知羞,那时候……人家才不是你浑家。”   “但如今是了。”   高明月“嗯”了一声,低声道:“其实……那天夜里,我一直没睡着,心想你这人……怎能这般厚脸皮。”   “嗯?不厚的,你摸摸。”   高明月的手被李瑕握着往他脸上摸去,从他直挺的鼻抚过他唇上的胡茬子,一点点抚到他脖颈下。   放在他胸膛上之时,她忍不住捏了一下他的肌肉,又飞快地缩起来。   脸颊上已是一片滚烫。   “嗯?”   高明月羞道:“你嗯什么……我不小心的……”   “不喜欢?”   “有一点点好奇,就一点点。”   “你自己的丈夫,想看也不要紧的。”   “真没关系吗?”   “没事的,你也知道每天很辛苦才练出来的,还有背上的。”李瑕一手环抱着高明月,一手牵着她的手,“还有这里的……”   “好硬……我的就……”   “就什么?”   桌上红烛摇晃,榻上的两人拥着,李瑕低下头,俯在高明月耳边柔声追问,她始终就是不肯回答。   于是窸窸窣窣声起,呼吸愈重……   帘帐被放下来。   一双靴子掉在地上,接着是一只红色绣鞋。   待另一只也掉落在地上,高明月已完全坐在李瑕身上。   “唔~~”   长吻了不知多久,两人再分开,她眼中已是一片迷离,覆在李瑕身上的小手却是不愿再拿开。   “其实……好奇很久了……唔……”   衣裙被推在一边,分不清是谁的。   高明月渐渐沉浸在这样的温柔缱绻之中,脑子里迷迷糊糊,只觉被什么硌得难受,伸手去推。   ……   过了一会,她却吓了一跳。   “不行的……肯定不行的……唔,真的不行……好吓人……”   “不怕,不疼的。”   高明月脸上红晕未褪,紧紧闭着眼,偷瞄了一眼,又迅速闭上。   “不行不行……我们就亲亲好不好?”   她身子向后缩了缩,腿紧紧绞在一起,这一刻极为动人。李瑕却很有耐心,温柔地又抱住她。   “和亲亲一样不疼,更舒服。”他感受着她身上的香味,低声安慰道:“放心,不疼的,你放松……”   “唔~~”   李瑕有些经验,知女子初次的疼痛往往不是因为破裂,而是因害怕而引起的痉挛。   他看得出高明月极是害怕,已有了抗拒的小动作。   这种时候,再情动也不能着急……   李瑕动作愈发温柔,似三月的春风轻抚。   良久,桌上的红烛已快燃尽,远处的酒宴声渐歇,帷慢中的两人依旧未觉。   “李瑕……唔……我好喜欢……”   李瑕温柔地握着那双如玉般的脚丫子,一点点往上。   他凝视着高明月闪动的睫毛,果断且毫不停留……   “啊!疼!好疼……疼……”   “明月乖,很快就不疼了……”   “不……唔……”   ……   合卺报喜有金鸡,灯花羞退雀声啼。琴瑟和鸣鸳鸯配,绵绵瓜瓠步云梯……   ……   红烛上的烛火缓缓熄下去,一缕月光从纸窗上透进来照在案上,案上的两络头发打着同心结。   旁边盛合卺酒的瓠瓜亦是合二为一。   一切都显得美满。   又许久,远处的欢宴已然停息,屋外的院子一点点安静下来。   ……   唯有屋中的帷幔却还在无风自动。   床榻也在晃动。   高明月脸上泪痕已干,紧紧咬着牙,极努力地不肯喊出声来,娇喘却怎也掩不住。   李瑕始终在引导着她,温柔却有力,俯在她耳边低语不停。   “呜呜!呜……”高明月突然用力抱紧了李瑕,打颤着,如同被狂风吹得乱抖的花枝。   两人在微薄的月光中对视着,眼中已有与以往全然不同的情意。   这情意绵绵而来,似将他们完全淹没……   ……   一夜春宵苦短。   几番枕上联双玉,寸刻闱中当万金…… #第四百零七章 成家   天光大亮。   庆符县衙里,昨夜的酒宴残留的桌椅还未收拾,几名婢子早早起来转动了井辘轳打水。   辘轳声起,传入主屋当中……   地上散落着新衣,乱成一团,榻上两个人相拥着。高明月才入睡,听到动静惊了一下,“呀”地轻呼了一声。   她脸上残存着红晕,一转头见李瑕已睁开眼看着她,大羞不已,连忙躲进被子里。   但还是被李瑕拥了个满怀……或者说本就是紧紧贴着他入眠的。   “怎么了?吓到了?”   “天亮得也太快了吧?”高明月轻嗔着,有些不满,“才睡了一小会。”   “不急着起,今天我哪也不去。”   “嗯……”   被子里的声音渐低,只有那满头的青丝还铺在外面。   “好喜欢你……”   听高明月忽然说出这一句话,李瑕愣了一下,不由扬起微笑,他亦觉缱绻。   他又想去亲吻她,却被轻轻推了一下。   “不行的……疼……”   “我们可以换一种方法。”   “可是真的好疼……晚……晚间……好不好?”   “好。”   话虽如此说,两人又是良久温存。   李瑕低头看去,见高明月脸上还有泪痕,颇为心疼,道:“你再睡一会?”   “我们该起来了,得去给父亲和姨娘敬杯茶。”   “不急,明日再去也可以。”   “不行的,那他们该怎看我这个儿媳……”   高明月才想起来,秀眉一蹙,却是浑身无力,又被李瑕搂住。   “不急的,腿脚也不方便。”   “那……下午再去?”   “嗯。”   高明月之前也曾走南闯北,并不娇气,但昨夜癫狂,终是吃不消,只好任李瑕拥着。   闭上眼,眼角犹带着情意……   李瑕想到自己那般有经验,一会高明月若是盘问起来又该如何说。   但高明月并未盘问,只是拥着他,乖巧又温柔的样子,又对他叽叽喳喳的说话。   “我还以为……亲亲就会有孩子呢……那天你刚回来,我们不是……不是亲了吗?后来我还担心了好久,不过,有孩子也很好……”   她似还舍不得睡,说了很多很多,但声音还是渐渐低下去,缩在李瑕怀里睡着了。   李瑕听到院子里的动静,想起身嘱咐她们动作轻一些。又怕惊醒到了高明月,最后也没动,任她枕着自己的手臂。   疲惫感袭来,渐渐还是睡了过去。   ……   韩巧儿伸出手,轻轻推了一下门,没能推开,于是轻手轻脚地走开,又回到偏厅上陪阿莎姽和小竹熊。   “李哥哥与高姐姐还在睡呢。”   “当然,他们做了一晚上快活的事。”阿莎姽淡淡道。   “什么是快活的事?”   “以后你就明白了。”   韩巧儿犹不明白,“哦”了一声,问道:“阿姑姑一晚上没睡吗?”   “说过,我不姓阿。”   “嗯,我记得啊,我记性可好了。但我要把你和我姑姑区分开来。”   “那为何不叫她‘严姑姑’,要叫我‘阿姑姑’?”   “因为她是我祖父的女儿,你不是。”   阿莎姽似乎被说服了。   韩巧儿又问道:“平时你不是天亮了就去睡吗?”   “睡不着。”   “为何?”   “想我丈夫了。”   “我爹也想我娘,他和你一样的。”韩巧儿说到一半,低下头偷看了阿莎姽一眼,想说话却又不敢说。   阿莎姽对她爹的事情丝毫不感兴趣,应也不应,显得有些孤独。   韩巧儿无奈,只好和阿莎姽说些昨夜在酒席上听说的各种事,哄她开心。   “你知道我义父吗?就是江县令……不对,现在是通判了,昨天义父义母也回来吃喜酒呢,本来他喝酒喝得脸红红的,一听你在,脸色就白了,好像被吓到了。还问郝道长怎么回事,郝道长就跑去放烟花了,烟花也太好看了吧。”   “我看到了。”   “你看到我义父了?”   “烟花,很好看。”   “过年还有呢,郝道长藏了好几个烟花,答应到时让我也点一支,他们对我都好好啊。”   阿莎姽道:“因为只有你说要放烟花,冥王才会答应让那老牛鼻子做烟花。”   “真的吗?”韩巧儿颇为开心。   过了一会,她又有些懊恼起来。   “可惜聂大哥、高大哥……哦,还有林大哥,他们都没来。其实我以前有点讨厌林大哥,但是他们不在,我又觉得李哥哥和高姐姐的婚礼上少了点什么。”   “冥王不在乎。就算成亲时只有两个人,他们也很快活。”   “我也好想和李哥哥、高姐姐在一起啊,可他们不带我。”   阿莎姽瞥了韩巧儿一眼,正要说话,远远的听到前衙传来一声梆响,韩巧儿便唰的一下站起来。   “呀,未时了,我得去帮祖父做事……”   毯子上的小竹熊抱着竹叶打了个滚,小丫头跑得飞快,已跑出了偏厅。   ……   “李哥哥,你起了?祖父说李先生送江通判他们去一趟叙州,他去营地放一部分士卒回家过年……”   傍晚时,李瑕终于起来,在院子里做些锻炼。韩巧儿就站在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   李瑕知道李墉的心意,懂这个“儿子”不喜欢俗礼,干脆就避开,省得他新婚之后还要去拜……称得上颇为贴心了。   “祖父还说‘礼金已经算过了,就放在公房里,须阿郎过目,有几位大员送的厚礼,须阿郎心中有数’……”   “难为你能记得这么多,以后就叫传声筒吧。”   韩巧儿咯咯直笑,道:“那也太难听了吧。李哥哥,高姐姐呢?不出来吃饭吗?”   “她有些不舒服,想再躺一会。”   “那我去看看她。”   韩巧儿又转身跑掉,总之是一天到晚很忙的样子。   一路进了主屋,她敲了敲门,问道:“高姐姐,我能进来吗?”   “巧儿?”   绕过屏风,韩巧儿吸了吸鼻子,侧着头嘀咕道:“一股奶香味呢。”   榻上还挂着帷幔,高明月侧身背对着她。   “高姐姐,你不舒服吗?”   “没什么,就是成亲太累了……巧儿,帮我把剪刀、针线,还有红布拿过来好不好?”   “好啊,可是你怎么了?要缝什么吗?”   “嗯……嗯……倒也没什么,被匕首划伤了,脏了被褥,要缝补一下……”   “那严重吗?我去拿金创药吧。”   “不用……嗯……你李哥哥已经帮我敷过了药,过两日就好……”   ……   三日后,已是腊月三十。   李瑕与高明月这对新人方才出门往李墉家去致谢,也是拜年。   堂上并无外人,高明月捧着一杯茶,娴雅地行了个万福礼,道:“儿媳敬过父亲。”   李墉接了茶,脸上泛起笑意,连连点头。   “好啊,好啊。”   高明月又行礼唤道:“姨娘,大哥。”   “不必多礼。”   刘苏苏忙又拿出一个玉镯子上前给高明月戴上。   李昭成则捧了个小匣子放在案上,道:“这是父亲给你们小两口的新婚礼,对了,晚间的年夜饭一起吃吧,明早记得来拜年,父亲给你们再包个压岁钱。”   高明月很开心,抬头看向李瑕,眼睛亮亮的。   李瑕只好点点头,道:“也好,那请李先生一家晚上到县衙用年夜饭。”   “欸,既无旁人,不必再装了。”李昭成又跑去拿了好几个油布包出来,道:“你喜欢吃肉丝糕,这是我特意又做的,一并带回去。”   李瑕坚决强调道:“我并不喜欢吃糕点。”   李昭成笑了笑,道:“打开看看吧。”   李瑕无奈,随手接过一个打开。   “嗯?大哥哪弄来的牛肉,别是耕牛……”   话到一半,李瑕猛地停下话头,自己都觉得诧异。   那一声“大哥”自然而然,仿佛是嘴里的肌肉记忆一般,开口时候全然未曾反应过来。   李墉抚须而笑,与刘苏苏对视一眼。   “说的再多,还不如几斤牛肉啊。”   “这孩子,打小便是嘴馋……”   ……   高明月不知他们都在笑什么,但看家人和睦,亦觉得欢喜,也忍不住笑弯了眼。   李瑕十分无奈,觉得到了这年年末,自己像是被某些东西牵绊住了一般。   但,感觉似乎也不坏……   ……   这是大宋兴昌五年的最后一天。   蜀南虽未下雪,却也寒风冽冽。   通往庆符县的官道上,两骑骏马正在狂奔。   “快!”   马上的骑士被寒风刮得几乎睁不开眼,身上的伤口亦因此再次裂开来,他们却还在不停挥鞭…… #第四百零八章 预留   这是蒙哥汗七年的最后一天,张柔紧赶慢赶,终于在这一日赶回亳州城。   “吁!”   翻身下马,手里马鞭一丢,也不看迎上来的那许多人,张柔大步便往军民万户府走。   “进堂再说……”   说也无甚好说的,仅仅一句“塔察儿败了”。   诸人毫不意外,他们就从没想过要帮塔察儿攻下樊城。   “幸而未耽误大帅回家过年。”   张柔心情不好,啐了一口,道:“未耽误?老子还想回顺天老家过年,娘的!”   于他而言,亳州不过是镇守之地,年节时还是回老家更为热闹。   他的儿子们也多在顺天。   张柔的长子早夭,次子张弘基如今坐镇顺天,三子、四子亦在顺天辅佐;六子张弘略刚被任命为河南行省参议,代了杨果之职;七子张弘彦任忽必烈侍卫军副指挥使;八子张弘规被调任至新军;九子张弘范才出仕,已被任为行军副总管;十一子张弘庆在哈拉和林为质。   如今在跟前的,只有五子张弘道、刚从苏门山书院回来的十子张弘正、十二子张弘毅。   再一想,若不能选出一个担当家业的,往后若是十多个儿子要分家……张柔又是一阵烦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都杵在跟前做甚?!要老子披着盔甲随你们吃年夜饭不成?”   “是,请大帅稍歇。”   一众人纷纷退下,唯有张弘道低着头站在那,似有话要说。   张弘道在张柔面前实在没甚底气,家中十个兄弟,从小就与族中兄弟们舞枪弄棒、吵吵嚷嚷,他看得出来张柔早烦他们了。   “父亲,孩儿……”   “本事没有,心气倒高。”张柔尚未听张弘道说,往椅背上一靠,没好气道:“不自量力。”   大过年的,也不好太教训儿子,张柔语气一转,叹道:“自己想想,你十七岁时在做甚?弄大婢子的肚子、私奔?差点毁了与严家的亲事。害老子骑马追了你数十里。”   张弘道惭愧,头埋得更低。   他与李瑕交手以来,一直把李瑕当成与自己同等的对手,此时才想到若换年少的自己与之相比,只怕更要被耍得团团转。   但该说的还得说,他上前一步,低声道:“父亲,大姐儿那心思,只怕是……”   “唉,从头开始,仔细说吧……”   ……   待回了后宅,张柔看着家中妻女,火气消了些。   他一共娶过三个妻子,又有数房小妾。   第一任妻子李氏早亡,出生于高平李氏,两代进士之家;   第二任妻子靖氏为张柔生了大多数儿女,十年前过世了。靖氏之父靖安民乃河北九公之一;   第三任妻子毛氏,乃大名府世家望族出身,与元好问之妻同宗、与副元帅乔惟忠之妻是姐妹。   妾室马氏,其父曾任金国步马指挥使;妾室赵氏,乃汪古赵氏之旁支……   总之,张家之联姻,基本已涵盖了北地稍有实力的人物家族。   如今张家主母是毛氏,毛氏续弦张柔时已三十有余,十年来并无所出,但她家世显赫,待子女也好,张柔几个年轻的儿女都是她一手抚养长大。   这日张柔回来,毛氏喋喋不休说的亦是张文静之事。   “……病了好一阵子,妾身也不知如何是好了。也怪我这个当母亲的不是生母,不敢严厉……”   “知道了,今日年节,你先去操持吧,我与大姐儿谈谈……”   不一会儿,张文静进来。   她却是已痊愈了,还带着三个婢子,一个捧着小火炉,一个捧着一匣膏药、一个捧着一盒糕点。   “父亲先烤烤火,女儿备了膏药,给父亲贴上吧?”   张柔拍着膝盖道:“是啊,南边那地界,日日下雨,寒气重得厉害,为父这老寒腿不行喽……不行喽。”   “女儿便猜到了,贴完这膏药,再给父亲捶捶背,明日啊再让大夫拿老姜袪袪湿。”   张柔不由大笑。   “果然还是大姐儿懂事,不像你几个兄弟,每每惹事。”   “那父亲再尝尝这米糕,女儿亲手做的。”   “亲手做的?”张柔很是惊讶,“怎还学着下厨了?”   张文静认真点了点头,道:“什么都学一些嘛,女儿也大了。”   “好,好,大姐儿聪慧,做的米糕一定好吃,为父尝尝……”   那米糕做得确实漂亮,摆得也整整齐齐,张柔拿了一块,但一口下去,竟是硬梆梆,半点也咬不动。   老牙疼得厉害,他好不容易咬了一点下来,神色有些尴尬,却是道:“嗯……味道很不错。”   “不错吧?”张文静已站到张柔背后,捶着背,问道:“母亲与五哥一定向父亲告女儿的状了吧?”   张柔不答,再次拍了拍膝盖,道:“南边那地界,我们北人真是呆不惯,湿气大不提,吃的也不同,说起话来也一句都听不懂,不好,不好。”   张文静偏不顺着他的话头,反问道:“若真是不好,父亲何必辛苦想打下来?”   张柔叹道:“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张文静笑了笑,问道:“听说,前阵子有位族叔在军中犯了错,从杞州逃到宋朝去了?”   张柔前一刻还在吊诗文,下一刻已破口骂道:“狗崽子。”   “从河南到宋境,路途如此之远,六哥真就捉不到?”张文静道:“当时钩考愈演愈烈,不是家里想留一招后手?”   “休得胡言!女儿家的,管这些做甚。”张柔叱喝一声。   他脾气收放自如,很快换了个话题,道:“你啊,惹你母亲很担心,她待你们一向如亲生的……”   “说到母亲,当年乔副帅任金国定远大将军,父亲屡屡去信招降他,他皆不肯从。可后来呢?父亲生擒乔副帅,让他与父亲成了连襟,如今他已是张家最大的助力。   女儿近来在想,我张家起势向来是靠包容、而非排挤吧?父亲立足中原,靠的是忠心否?还是靠联姻各家,使得张家根深蒂固?”   “联姻?为父想联姻许家,你为何不肯呐?”   “看不上。”张文静嗤笑一声,道:“话到这里,女儿想告五哥一状。”   “你又欺负你五哥。”   “才不欺负他。说到许家子弟,比起……李瑕那人可差得远了。五哥当时在开封做的便不对,换成女儿去做,必能为父亲拉拢了一个了不得的人才。”   张柔不答。   张文静又道:“若李瑕能与乔副帅一般,父亲必如虎添翼。”   张柔闭上眼,脑中想到了乔惟忠这个连襟……连襟……女婿……   此事他并非没想过,早在去年,他便问过敬铉是否能留用李瑕。   可惜,彼时还是轻看了其人能耐……   如今再回想在微山追捕一事,张柔不得不承认,当时张文静的提议是对的,错的是自己……   “时机过了啊。”   “女儿敢说,父亲今日若不信女儿,来日还要感慨时机过了。”   “呵,是吗?”   “女儿来想办法,如何?”   张柔“哼”了一声,道:“本该是为父教训你,你竟敢在为父面前耍些小聪明。”   张文静笑道:“这两年,女儿也有所长进嘛。”   张柔沉吟了许久,本要骂张文静的话终是没再说出口,只是缓缓道:“明年吧,明年为父擒了那小子,让他入赘我张家,只要他肯,一切都好谈。”   “父亲……”   “我不管他是否有妻室,有也得给我休了,从此对张家死心塌地,一如乔孝先当年。若他不肯,你便死了这条心。”   张文静低头不言。   张柔语气很冷峻,不容反驳,又道:“为父已退了一步,此事只能如此。”   作为父亲、作为一家之主,他这个表态,确已尽了力,挥了挥手,让女儿退下,不再多谈。   他并未告诉张文静为何能确认明年必擒李瑕。   说到底,在大势面前,李瑕已成了小事。   张柔独坐在那思索了良久,起身转进书房,打开墙上的暗格,从当中拿出几本册子。   这是去年在微山从李瑕手里夺来的情报。张柔当时便认为这是李瑕故意留下的……   他熟练的拿起其中一本,只一翻,便翻到了中间的某一页。   “戊申年,诸王会于阿剌脱忽剌兀之地,拔都首倡推戴,言蒙哥聪明睿知,可为大汗,众悉应之……”   张柔眯了眯眼,目光再次看向那“蒙哥”二字。   那里被人画了个圈,旁边写着六个用血迹写的简笔小字,字迹很是潦草。   “蒙哥死,蒙古裂。”   ……   “小子,你这是何意?”张柔低声喃喃着。   远远有爆竹声响,再有半日,便要到蒙哥汗八年……   ……   “马上就是兴昌六年了。”   庆符县,李墉侧耳听着远处的爆竹声,轻叹了一声。   于他而言,吴潜拜相的计划只在这一两年间,到时,还能陪在家小身边的日子也就尽了。   他心知这大概会是自己平生过的最后一两个年节。   “走吧……郝道长先请。”   郝修阳换了一身崭新的道袍,拍了拍李墉的肩。   “大过年的,叹哪门子气,走,到县衙吃年夜饭……” #第四百零九章 新年   姜饭带着人走进沁香茶楼,随手丢了一袋钱给店小二。   “我请弟兄们喝杯茶。”   “是,姜班头请坐,坐这桌吧……”   “我就不坐了。”姜饭道,“严掌柜在楼上?我上去给她拜个年。”   “掌柜不在楼上,似乎在后院。”   姜饭于是向后院走去,只见严云云在廊下擦头发。   她显然是刚梳洗过,面具也未戴,见了姜饭,刻意将烧伤的那边脸对着他。   “姜班头怎有空过来?若是来讨公务开销,自去找我兄长,如今做事可得讲章程。”   “嘿,就是来喝杯茶。你今儿这年夜饭咋安排?”   “到县衙与父兄团圆。”   “你年年到县衙过年,叫我好羡慕。”姜饭笑道:“大过年的,偷儿也多,快班忙不过来,请我帮忙,得夜深了才得空找鲍哥哥喝两壶。”   严云云懒得听他说后面那些,随口道:“羡慕便去找我父亲,你也当个干儿子。”   “我哪有高攀韩老的命?能给以宁先生当干儿子我也是美的。”   严云云笑了笑,道:“所以脱了裤子对着我兄长?”   姜饭一愣,忙道:“这事怎就过不去了呢,你可别误会……不是那回事……”   “我管你们。滚吧,别在老娘这聒噪。”严云云转身回了屋。   姜饭傻站在院里挠了挠头,懊恼地叹了口气,重新回到茶楼。   “班头,方才罗媒婆从前边走,说是要给你相门婚事咧,嘿……袁员外家的女儿,不得了的大户人家。”   “一边去,别烦老子。”   “大过年的,班头咋还骂人咧,喝水喝水。”   “拿开,这白水能有茶有味吗?”   ……   严云云到了县衙,先是去公房,只见韩祈安还坐在那忙着。   “大过年的,兄长竟也不歇?”   韩祈安头也不抬,道:“眼下幕僚多了,县务若还需阿郎烦神,便是我失职……对了,你上个月盐卖得不错。”   “冬天嘛,腌菜的人多。来年只要叙、泸不打仗,叫兄长见识见识我的本事。”   “仗怕是要打,但既是做生意,该伸手过去便莫犹豫。”   “既是这样,兄长帮忙杀几个人?”严云云在韩祈安身边坐下,云淡风轻道:“叙州那个盐商对我的人下黑手了。”   “死人了?”   “嗯,死了两个,丢了两百斤盐。”   韩祈安点点头,道:“知道了,大过年的跑来说这种事。”   “红红火火嘛。”   韩祈安显然不打算让对方过了初一,自出了公房招过一个小吏,道:“帮我找姜班头过来。”   他再转身回了公房,便听严云云道:“姓姜的对我有意思,兄长需敲打他一下。”   “我问问阿郎吧,阿郎若是同意你和姜饭……”   “我配不上。”严云云笑了笑,“走吧,吃年夜饭去。”   ……   才到后院,便见韩巧儿提着个小篮子跑过来。   “父亲。”   “走路慢点,女儿家要娴静些……李先生他们到了吗?”   “到了,在大堂和祖父聊天呢。”   韩祈安点点头,自去大堂。   韩巧儿方才转向严云云,道:“姑姑来啦?和你说个好玩的,房主簿到杨公家里吃年饭呢。”   “房主簿怎会过去?”   “杨公派人请的。”   严云云道:“如此看来,杨公处事很厉害,我该学他。”   “我们去房主簿家里挖竹子吧?你看,隔着墙就有好大一片竹圃。”   “能过去吗?”   韩巧儿点点头,道:“李哥哥和高姐姐也去,门房会放我们过去的。”   严云云犹豫片刻,道:“那你们去吧,我带了些年货,先放到厨房。”   “好吧。”   韩巧儿并不强求,自在这边稍等了一会,便见李瑕与高明月换好衣服过来。   “走吧。”   高明月问道:“我们挖房主簿家的竹子,真的没关系吗?”   李瑕道:“那是县衙的竹子,不是房主簿的。”   韩巧儿道:“可是房主簿真的很喜欢那片竹圃,他上次还与祖父吟东坡诗‘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李瑕道:“竹子就是小竹熊的肉,无竹令它瘦。”   高明月与韩巧儿皆是抿嘴而笑。   “李哥哥,那为什么竹熊吃素还那么胖啊?”   “……”   ……   “这条鱼我来做吧?”   厨房里,李昭成踱步进来,探头看了一眼,终是手痒,指了指案上的鱼,向两个厨娘道:“我看你们是打算清蒸,但这种鲫鱼不适合清蒸,做份鱼汤,再做份鱼粉,可好?”   他对李瑕家的厨娘不太满意,她们只知道蒸煮,年夜饭上已有好几道白灼的菜了。   莫不如他上手做几道好菜。   至于辅料,李昭成已带来了,他将两个厨娘遣去打水,磨了磨菜刀便开始动手,嘴里不自觉哼起歌来。   “张家寨里没来由,使它花腿抬石头,二圣犹自救不得,行在盖起太平楼……”   一回头间,忽见有个身影站在一旁,李昭成吓了一跳。   “啊?韩家的严姑姑?”   严云云听了便有些不太高兴,道:“李家郎君哼的这曲子可有些诽谤朝廷?”   李昭成腼腆地笑笑,道:“我喜欢到酒楼吃菜,听旁人唱的有趣,学来了,莫说出去才好。”   见他这笑容,严云云气消了些,放下手中的年货,问道:“怎是李郎君在做菜?”   “喜欢做菜。”   “闻着倒是很香。”   李昭成又低头处理鱼,道:“还以为你也要说‘君子远庖丁’。”   “你常做饭?手怎这般好看?”   “仔细不切到手就好。你要洗手吗?给你舀杯温水?”   “不必了……对了,李郎君与阿郎是亲戚?”   李昭成不动声色,反问道:“怎会这般问?”   “觉得奇怪,西陵先生大才,怎会远远跑来投在阿郎幕下,且那么快便与我义父地位相当。”   严云云这话算是颇为尖利了。李昭成却只是温雅地笑了笑,道:“那倒不是,我家中遭难,受庇于李知县。”   “原来如此,那是我想多了,先前问过兄长,他叫我莫打听。”   李昭成道:“不过是低贱门户,我只盼以后能开个酒楼。”   严云云放松不少,笑道:“我亦是差不多,受庇于阿郎,只想开个茶楼。”   “同是天涯沦落人?帮我把姜拿来吧……”   不一会儿,鱼下了锅,香气腾起……   ……   这场年夜饭,李知县家人多得一桌坐不下,遂分了男女各一桌。   阿莎姽讨厌与太多人一起用饭,本想躲开,被李瑕喝令了回来。   李瑕少有教训人的时候,这次到凌霄城被易士英骂过了,学了易士英的口吻。   “我不管你是人是鬼,便是鬼,今夜也得给我落座吃饭。”   “冥王也不喜欢与这些俗人一起用饭。”   “不……我还挺喜欢的。”   阿莎姽无奈,只好不情不愿地走进厅堂,在高明月身边坐下。   她闻了闻面前的杯子,露出疑惑之色,也不等旁人落座,自举杯喝了一口,了然地点了点头。   “桃浆,好喝吗?”严云云笑道:“那位李家郎君做的。”   阿莎姽不喜欢她,没答,自闷头又夹菜,吃了一口又有些疑惑。   今日的菜显然比平时那些清淡的好吃许多。   ……   李瑕坐在主位,包括李墉在内都是坐在他的下首。   哪怕算是父子,但彼此对这个座位排次都是安然受之。   但李瑕不像江春那般会活跃气氛,今年这场年夜饭就比去年乏味许多。   他只打算快些吃完,到营里陪陪戍营的将士们。然后,再早些回来。   另外,菜还不错……他只是不喜欢甜食,也愿意吃的清淡,不代表他尝不出什么好吃。   “今年多谢韩、李两家,还有郝道长为我操持,我敬诸位一杯。”   李墉笑道:“既是一起过年节,便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韩承绪已笑,道:“李先生说的不错,阿郎见外了。”   “今日过节,不必将我看作知县,只当是个晚辈。我这人无趣,你们只管说笑,莫要拘束。”   气氛显然不是像李瑕这样来活跃的,厅堂上众人对视一眼,更加沉默下来。   还是刘苏苏敢打趣,笑道:“你们莫为难知县了,小两口新婚燕尔,巴不得早点吃完年夜饭……且敬酒吧。”   众人这才大笑。   严云云起身道:“要我说,今夜都休提战事,谁提便罚酒一杯,我来出几个商谜,猜不出的亦罚一杯。”   气氛遂热闹不少,李瑕转头看去,见高明月亦在看着自己,两人对视了一眼,高明月点了点头,表示很想猜谜。   李瑕微微笑了笑……接着,门房跑来。   “知县,有人来拜访,是军中人,受了伤的,像大老远跑来的……”   ……   聂仲由带着林子进了门,转头看去,见李瑕大步而来,不由咧了咧嘴,有些歉意地笑了笑。   “说好来给你贺喜,我来晚了。”   “不晚,年还没过。”   “哈……”   聂仲由大步上前,熊抱了一下李瑕,哈哈大笑。   “没带贺礼,欠着可行。”   李瑕拍了拍林子的背,拉着两人,道:“先把伤势处理了再谈,在哪受的伤?”   “增援苦竹隘,被汪德臣所部拦截了,我只有二十天的休整时间……”   “苦竹隘?怎么会在这时候有战事?”   “今年与往常有些不同,利州蒙军来势很凶……还有,纽璘只怕马上要攻叙州了,我马快,消息该是这几天就到……”   李瑕转头看去,正见家里人从厅里出来,个个看着聂仲由,眼中泛起忧色。   ……   严云云方才刚说过“谁提战事便罚酒一杯”,她却不敢让眼前这个不停谈论着战事的汉子罚上许多杯酒。   她与韩祈安对视一眼,颇担心才铺开的盐业生意。   无论如何,这个年节的热闹氛围便这样突兀地被打断了…… #第四百一十章 奔波   因不速之客的到来,几个男子又去了前衙商谈,唯几个女子还留在后衙的厅堂上守岁。   不一会儿,阿莎姽去给聂仲由处理了伤口再回来,严云云便问道:“叙、泸会有战事吗?”   她年前才打了三十余口盐井,雇了上百户川西迁移来的难民制私盐,准备打开长江上游的生意,自是急得不行。   “没听……”   阿莎姽似乎已感受到吃年夜饭的乐趣,反问道:“猜谜?”   “不猜。”严云云捏着手指,生怕今年办砸了事情,明岁此间便没了自己的位置。   她一直便担心李瑕是初时无人可用才任她一个女子,如今有了李家、杨家子弟,随时要换掉她……   高明月想了想,决定拿出些主母的气势来,道:“你有些太紧张了,不必如此,继续说方才的商谜吧。”   她如今已把头发挽起,开口已不似先前那般小女儿的姿态。   严云云吃了一惊,莫名定下心来,捋了捋耳边的头发,笑道:“是,那我便出一个字谜抛砖引玉……躬身自省长此生。”   这字谜,亦是她在向高明月表心迹的意思,表明她会自省,不再如此紧张兮兮。   “可是一个‘张’字?”   “是。”   “高姐姐好厉害。”韩巧儿笑道,“再来一个,我也要猜。”   刘苏苏笑道:“先罚一杯再说……”   ……   前衙公房,韩祈安已找出地图。   “我军并非没有防备,月前传来的邸报便提醒各地年节之际要注意防务。叙、泸这边,张实张都统会迎战纽璘,朱禩孙朱安抚使措置钱粮。”   聂仲由才裹好伤,道:“探马得到的消息,汪德臣支援了纽璘一万兵马……”   “换身衣服再说吧。”李瑕从里间翻出两件衣服丢给聂仲由和林子,“你十多日前受的伤,伤口怎还能裂开?”   林子接过,道:“我也说怪,聂哥哥这伤总不愈合。”   “不打紧,皮肉伤,划得不深。”   李瑕摇了摇头,道:“凝血功能差。怕是你去年……哦,前年,在龙湖中的那几箭伤到肝了。”   郝修阳对战事不感兴趣,对这事却很好奇,问道:“何谓凝血功能?”   李瑕素来喜欢健身亦喜欢养生,道:“血液凝结的速度,自愈能力,与肝脏有关,所以说睡眠很重要,要给肝脏休息。运动也很重要,可以弥补缺眠对身体的损伤。”   郝修阳大笑,道:“束发之年如此养生,了不得,了不得,有我道门资质。但为何说肝、血有关……”   韩祈安转头看去,眼中透出些了然之色。   他看得出,李瑕对今年的战事有所预料,并不紧张,这才不急着问战事而是说些旁的。   可惜,郝修阳虽感兴趣,聂仲由却对这些漫不经心,笑道:“大丈夫受些小伤,哪要婆婆妈妈的。”   “那不一样,比如我与慕儒,睡的沉、动的多,体质便好。你不同,你得注意,莫再轻易受伤。”   李瑕其实是颇为郑重地在交待聂仲由,而不是在随口闲聊。   “好。”聂仲由披好衣服,道:“接着说吧,成都之战后,蒲帅见成都残破、剑门关又不在手,只好徐徐退回重庆府休整,但同时也遣兵苦竹隘、大获城。”   他在地图上指了指。   苦竹隘在剑门关西南方向的小剑山上,也是像凌霄城那样的山城,但山顶的面积小得多,驻兵不多,仅有数百人,自给自足。   大获城则在剑门关东南方向的大获山上,亦是山势奇险,乃川中八柱之一。   这两座山城一左一右卡在剑门关入川的道路上,易守难攻,这些年蒙军摧城灭地,却始终无法将它们攻下。   可惜苦竹隘兵力太少,不能起到阻挡蒙军的作用,只能作为一枚钉子,钉在后方。   “这次,汪德臣不知发了什么疯,猛攻苦竹隘、大获城不止。蒲帅派去的援兵被挡在嘉陵江口,遂派我们遂宁军再去增援,亦被拦了出来。”   韩祈安道:“蒙军不惜伤亡也要攻克苦竹隘、大获城?”   李瑕去过云顶城、凌霄城,知道这种山城有多险峻,蒙军付出再惨重的代价也未必攻得下来。   “很明显,蒙军今年会有大动作。”   聂仲由道:“蒲帅也是这般认为,派探马打探蒙军情况,果然发现纽璘重据成都之后,在岷江造船。”   李墉道:“长江天堑在此,叙州城、泸州神臂城皆易守难攻,蒙军定攻不下城,目标该还是重庆府?”   韩祈安提笔标注着,蒙军的攻势渐渐连成了一线,包围了川蜀。   “不像往年啊,今岁似不像要对川蜀防线施压……有必须夺下川蜀的意图……”   李瑕起身又点了两根烛火,侧耳听着远处的爆竹声,沉思了一会。   “蒙哥要亲征了。”他忽然道。   “什么?”   “不会吧?”   “阿郎何以确定?”   李瑕先是指了指地图上的成都,道:“去年成都一战,纽璘败了,他并无都元帅金符,阿卜干一死,他无法统御兵马,只好退入利州。如今却准备攻叙、泸,说明他收到了蒙哥的任命。且很急,太急了。”   他说着,又指了指苦竹隘。   “苦竹隘驻兵不过数百人,汪德臣为何一反常态,非要拿下?怕蒙军入川之后这数百人侵扰粮线?不。”   李瑕语气愈发确定,道:“只有蒙哥要亲自来了,汪德臣才必取苦竹隘。一个蒙古大汗亲征,若是连这样的小寨都攻不下,成何体统?”   李墉总觉得李瑕太武断了。   他说不上来,只感到这推断听起来合理,但其理由似乎不能得到这样的结论……   旁人却都已信服,各自沉吟。   聂仲由眼神炯炯,道:“非瑜该到蒲帅军中才是,此仗蒲帅若有你襄助……”   李瑕便没在听他说这些,目光落在地图上,考虑的与聂仲由不同。   所谓“危机”,有些事对旁人而言只看到危险,他却是在考虑其中蕴藏的机会。   “首先,我们得击败纽璘,保蜀南不被战火波及……”   ……   姜饭才换了身衣服,把匕首揣好,向两个手下道:“赏钱都放回家里了?”   “是。”   这两个手下与白日里那些打探消息的人不同,沉默而木讷,只是咧嘴笑了笑,表示对这大年夜出门办事的赏钱很满意。   “船雇好了。”   “走吧,到叙州城送送年货……”   姜饭有些兴奋,想到明日是大年初一,一大早就把人做了,对叙州那些奸商的威慑显然不一样。   然而才出门,只见一名小吏快步跑来。   “姜班头,知县唤你过去。”   “这就过去。”姜饭心中虽疑惑,脸色却还是平平静静。   这是李瑕教他的,有时让人看出疑惑这点小情绪也能影响许多事。   姜饭学得很好,只有在少数人面前没能绷住。   他一路脚步飞快,进到县衙,忙不迭便给李瑕拜年。   “知县,小人不用去杀盐商了吗?”   “事情有变化,要杀的不只这一个……你坐吧,等韩先生安排。”   “是。”   李瑕起身,向韩祈安道:“那便辛苦以宁先生了,我带聂将军去营里见见故友。”   ……   今年庆符军中依旧有许多未能回家的士卒,校场上灯火通明、搭了个戏台,上面正唱着《说岳》。   这出戏是李瑕请人根据说书人的故事编的,除此之外还有好些新戏,之所以先放这出,是因晚些韩承绪、杨果等人都会过来,顾忌他们的情绪。   刘金锁正坐在人群中嗑着瓜子边看戏边吹牛,忽听人喊“知县来了”,他倏地一下便跳起来。   “知县来的这般早?都让开,我去迎……立正!”   大喝了一声,人群仿佛被炸开一条通道,刘金锁哈哈大笑,大步而走,很快又是一声欢呼。   “知县!咦……聂哥哥!林子!”   聂仲由被猛地熊抱了一下,身上的伤口疼得厉害,却是大笑道:“许久没见你刘莽夫,壮了不少。”   “哥哥,憋坏我了,知县打仗从不带我,不然上次便该见你……不对,那啥,快来看戏。”   “不急,杨奔在哪?他伤可好了?”   “哥哥竟还认识这个臭脸,他一会上台唱《杨令公》,我们坐那边看。”   聂仲由道:“见过你了便是,再到营中逛逛,我们今夜便走。”   “今夜便走?那哪成啊……”   “本就是赶来给非瑜贺喜。”聂仲由颇郑重其事地拍了拍刘金锁的肩,又道:“你好好听知县的话,不必愁没有仗打。”   刘金锁好生失望,老老实实地应了。   李瑕又带着他们绕着校场边走边谈,见了些在成都一战中并肩作战的同袍,聂仲由眼看时候不早了,停下脚步,拱了拱手。   “我还得赶回遂宁军,这便走了,来日再会。”   “嗯,我找了船只,你们在船上歇一夜,明日到了长江对岸再骑马……”   聂仲由这次赶过来,真只是为了向李瑕贺喜,见上一面即走,他与林子在营边的小码头登上船。   “保重。”   “保重。”   小船沿江而下,远远还能听到军营里传来的戏腔。   “两河豪杰齐待命,复燕云岂止是岳家孤军?义师劲旅终必胜,英雄何必泪满襟,权当作塞雪立马黄龙痛饮……” #第四百一十一章 稳妥   蒙哥汗八年,正月初八,纽璘趁宋军年节懈怠之际,攻克了简州。   重占成都之后,纽璘相当于扼住了岷江上游,可顺岷江而下,攻打叙州,但他行军谨慎,决定还是先拿下简州。   简州即简阳,有“天府雄州”之称,在成都东面一百里,地处沱江中游……   拿下此地,纽璘便可控制沱江,由沱江直抵泸州,切断了叙、泸之间的联络,进而顺利击败叙、泸的宋军。   还有一个好处是,沱江比岷江更方便运送辎重,可用于今年战事。   纽璘的战略目的与兀良合台相同,顺长江直指重庆府,与另几路大军会合。   首战告捷,蒙军据岷江、沱江上游,开始以牛羊皮制造筏子,对下游的叙、泸虎视眈眈……   ……   这一年是大宋兴昌六年,一直到正月十四,叙州城才收到简州失守的消息。   叙州知州魏文伯得到消息的第一反应是松了一口大气。   “如此,蒙军已无攻打叙州的必要了?”   魏文伯前几日便得到了纽璘要侵略叙、泸的消息,各方传来的都有,甚至还有南边庆符县传来的。   他紧张了十余日,终于得知简州失守了,想来蒙军便可沿沱江而下,直接攻泸州,再去重庆……不对,泸州有重兵驻守,该是泸州守军击退蒙军才对,战火不至于波及到叙州。   魏文伯思考到一半,及时纠正了脑中的想法,正色又道:“本待与纽璘决一死战。”   江春却是问道:“知州所言甚是,但……”   “但什么?”   “但蒙军未必不会攻叙州,一旦让他们在长江以南立足,叙州可就太危险了,陷孤立无援之绝境啊。”   魏文伯这才悚然而惊,一想也是,北面成都的蒙军随时可顺泯江而下,与东面泸州的联系万一被切断了,蒙军再渡过长江,便完全包围了叙州。   “不会吧?”魏文伯问道:“张都统早有准备,到时会迎击蒙军。”   江春的眉头不由深深皱起,小心翼翼提醒道:“兴昌四年,张都统在马湖江大败了。”   魏文伯抚着长须,很是苦恼,试探道:“败了一次,这次该不会再败了吧?”   “岂敢谈必胜?”   “万一败了,蒙军会掉头攻叙州?”   江春真的有些不耐烦了。   讲来讲去,讲这么久了,这个知州还抱着侥幸,一直纠结在这个问题上。   这辅官便是不如主官好当。   “知州啊,蒙军便是不攻进城,也必定要在叙州境内洗劫一番,到时你我治下子民何辜?”   魏文伯深以为然,心知如此一来,官途可就毁了,遂问道:“依载阳之意,如何?”   江春道:“调兵增援泸州,知州以为如何?”   “叙州兵力守城尚且不足,岂有余力增援泸州?”   江春终是抛出自己的主张,道:“庆符县李瑕屡有战功,可调其协防沱江,知州以为如何?”   魏文伯捻着须尾,思索起来。   江春还在暗地里骂魏文伯是个傻子,魏文伯却忽然问了一个让江春无法回答的问题。   “倘若蒙军是佯走沱江,实则走岷江、攻叙州,又如何?”   江春一愣。   魏文伯又道:“若调走庆符军,而蒙军又兵出岷江,切断了泸州支援的路线,我等岂不亡矣?”   江春张了张嘴,发现这位知州其实一点都不傻。   再仔细一想,这一战很可能出现的结果是,蒙军顺沱江击败了泸州兵之后便直扑重庆了。哪怕要掠夺叙州,有庆符军增援,叙州便有损失、也不会太多。   到时比较各州府的功过,这边也许还算是有功的。   反而是把庆符军调过去,万一跟着张实栽了,叙州就真的孤立无援了……   “知州之意是?”   魏文伯道:“我等严防蒙军顺岷江而下,调庆符军扼住长江南岸。载阳觉得如何?”   两个老油子你一句、我一句,皆是很尊重对方的样子。   江春隐隐觉得,自己像是要被魏文伯说服了。   怎么看,这般布置都更稳妥一点。   他不自觉的微微颌首,道:“知州所言甚是啊……”   嘴里那个“但”字含了良久,江春犹豫着该不该说。   魏文伯郑重道:“莫看蒙军摆出一副攻泸州的样子便掉以轻心,我等宋臣有守土之责,必须保叙州不失。”   “是,是。”   “我看,明日的元宵灯会也罢了吧,当此时局,该以战局为重。”   江春问道:“既如此,元宵灯会之花费……”   “唉,该已到了各商户手中,只看能追回几成喽。”   江春又是一愣。   简州失守的消息是今日才到的不假,但纽璘要南下的消息却是十日前便到的,这笔钱……   出了衙署,江春只觉晦气。   他自知不如房言楷那般勤勉但还算是清廉的,没想到这次却摊上这般连蝇头小利都不放过的上差。   “这点骨头也啃,同样是丁党走狗,比李非瑜差远了……”   ……   这日还家,轿子才落在府门前,江春便听门房上前道:“阿郎,有客来访,这是拜帖。”   江春接过看了一眼,道:“岂还需拜帖,人呢?”   “在偏厅相候。”   “下次再有庆符县来人,请到大堂相候。”   “小人明白了……”   江春先去更了衣,方才到偏厅,只见李昭成正端端正正坐在那里。   两人之前见过一面,在李瑕的婚礼上。   “哈哈,李贤侄来了,令尊可好?”   “家父无恙,让小侄来给通判送些元宵礼,还捎了韩伯父的礼物。”   “坐,坐,不必多礼。”江春含笑又看了李昭成一眼,赞道:“李贤侄一表人才啊,可曾婚配?”   李昭成有些腼腆,应道:“谢通判关怀,小侄自幼便订了娃娃亲。”   “哦?我听闻李家是遭了难方才躲在郝道长处,女方家里不曾悔婚?”   李昭成道:“是小侄有幸,未遭岳家嫌弃。”   江春掩着眼中的失望之色,抚膝道:“好,好……”   李昭成又行了一礼,说起正事,道:“听闻蒙军攻克了简州,且在大肆造船、沿沱江修浮桥,似有水陆并进,兵发泸州之势,知县有意请令协防沱江,想问通判是如何看的。”   江春暗暗心惊于李瑕情报之快,道:“此事今日我便与知州商议过。然,蒙军若是佯攻泸州,实攻叙州又如何。”   李昭成显然愣了一下。   “这……造的船只在沱江,怎搬到岷江?”   江春道:“以防万一罢了。”   “可此战……”   江春摆了摆手,叹道:“贤侄想说的,老夫皆明白。但这是魏知州之意,小心无大错啊。朱安抚使、张都统未下调令,必是有信心守住沱江,岂须你我操心?”   李昭成无奈,只好应道:“如此,小侄这便回复知县。”   “贤侄不如留下过完元宵?”   “谢通判美意,家中父母在,不便久留,这便告辞了……”   ……   李昭成离开江春府邸,却并未离开叙州城,而是拐进一条小巷,四下看了看,敲开了一处宅门。   “李郎君回来了,我查到姓魏的吞了好几笔钱……你那边怎说?”   “魏文伯无意调庆符军增援沱江。”   姜饭一愣,问道:“为什么?”   “怕丢了叙州。”   姜饭不明白,又追问道:“明摆着蒙军要先打泸州啊,叙州怎会丢了?”   “魏文伯不想冒险,怕是信不过张实,叙州在上游,他赌蒙军打败张实后会直接去重庆。”   “李郎君你莫怪我笨,但我死活就没明白这姓魏的到底咋想的。”姜饭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李昭成道:“你我不敢做主,派人回庆符县请知县定夺吧。”   ……   次日是正月十五,李瑕收到消息后,第一时间招过了韩祈安。   他随手将李昭成传来的信件丢过去。   “请以宁先生辛苦一趟了,我让高年丰带兵与先生同去。”   “是否带李西陵同行?”   “不必了。”李瑕道:“李昭成既参与了,李西陵不会出卖我们。” #第四百一十二章 自作主张   沱江奔流不息,在金堂峡与云项山城擦肩而过,又下简州、资州、富顺监,由泸州汇入长江。   年节才过,继简州失守之后,资州亦迅速失守。   潼川路安抚使、兼知泸州的朱禩孙急忙迁富顺监之人力物力至虎头山城……同时,宋军都统张实横舟于沱江江面,准备迎战纽璘。   双方各自布置,互相打探,也渐渐摸清了对方的兵力。   纽璘号称五万大军,实则一万五千兵力,战船两百余艘,连破简、资二城,士气高昂;   张实号称六万大军,暂时只召集二万兵力,战船五百余艘,因位居下游、又先丢两城,士气不免有些低落。   对这一战,张实并无信心。   他似乎还未从马湖江之败的阴影中走出来,对水战有恐惧。而纽璘用兵远比兀良合台谨慎。   川蜀宋军面对的远不止是纽璘这一路兵马,汪德臣对苦竹隘、大获城正在展开激烈的攻势,使蒲择之捉襟见肘,并无兵力支援张实。   “朱安抚使,可否调蜀南兵力前来?”这日张实终于还是向朱禩孙开口问道,“听闻成都一战,庆符知县李瑕又立了功?”   朱禩孙道:“魏文伯担心蒙军攻叙州,数日前已调李瑕守岷江。”   “荒唐!”张实道:“简、资二州已被夺,蒙军大肆制船造舟于沱江之上。不先守泸州,反守叙州,魏文伯有私心,朱安抚使不责他,反任他胡为?”   朱禩孙不悦,道:“其顾虑并非没道理,成都尚有数千蒙军,若是偷袭叙州,击张都统之腹背,又如何?”   “云顶城尚在,蒙军安敢弃成都?”   “战事无定论,小心为上啊。”朱禩孙道:“此事,我已派人问过李瑕的意见,他亦是认为庆符军守叙州更为稳当。”   张实问道:“朱安抚使只要下了调令,还能调不来一点兵力吗?”   朱禩孙终于不悦,反问道:“张都统,两万人守江犹不足,差这一千人吗?”   张实一滞,默然不语。   朱禩孙目光落处,发现张实的背不再笔直,已有些佝偻,且说话时总是避着人的眼睛。   这个川蜀大将已没了以往的自信……   “唉。”朱禩孙长叹一声,缓缓道:“张都统也该明白,魏文伯、李瑕皆朝中丁……丁相之门生。我虽受命措置叙泸防务,也该顾虑他们意愿。李瑕愿守叙州、不愿来泸州,强调过来,区区千余人,于战事有益否?”   张实苦笑,道:“我是想到史俊破兀良合台之事,觉得那小子是个福将。”   朱禩孙点点头,不再提李瑕之事。   他当然看得明白,魏文伯不愿支援泸州是出于私心。   至于李瑕,也许是真担心叙州防务出问题,也许是因与魏文伯同为丁党……总之,是让人有些失望。   ……   时间渐渐到了二月中旬,纽璘命麾下大将完颜石柱为前锋,当先顺沱江而下,遭到了宋军的阻击。   双方展开激战,蒙军顺江而下,占了地利,士气亦更好。   其船只多为牛羊皮所造小船,十分灵活,士卒纷纷跃上宋军船只短兵相接。   鏖战之际,又有两千蒙军骑兵从两侧山谷杀出,由两岸夹击宋军,抢夺船只。   张实布下的第一道防线由此被蒙军撕破,只好退守长江口。   纽璘稳扎稳打,一路建造浮桥,水陆并进,欲趁胜与张实决战……   对于宋军而言,势态至此已极为不利。   朱禩孙显然没想到这么快就被突破了沱江防线,一旦蒙军再击败张实,便可直逼重庆,动摇整个川蜀防线。   他再也顾不得蒙军是否有攻叙州的可能,严令叙州必须出兵支援泸州……   ……   叙州。   “知州说什么?李瑕的兵马不见了?”   江春疑惑地反问了一声,完全不明白这是何意……   元宵节过后,魏文伯便调了李瑕协防叙州,很快,李瑕欣然领命,与祝成带了六百庆符军、六百长宁军北上,抵达叙州。   当时魏文伯大喜,宴请李瑕,一起盛赞了丁大全,且定下了要死守叙州的主张。之后李瑕便领着这一千两百人驻守岷江上游。   没想到今日却有人来报,这支兵马不见了。   “是啊。”魏文伯面露忧容,道:“有人看到他领兵溯江而上了。”   “溯江而上?往哪去?嘉定?眉山?成都?”江春很是吃惊,道:“莫不是他发现了蒙军踪迹、去追击了?”   “问我,我如何得知?”魏文伯很是不悦,道:“你与李非瑜熟悉,可知他为何如此?以往这般不听调派、擅自作主?”   江春忙摇头不已,道:“非瑜向来……最是听上差吩咐,绝不会自作主张,今次如此,想必是事出有因。”   “不会是投蒙了吧?”魏文伯忽向前倾了倾身子,低声问道。   江春一愣,隐隐觉得他这语气不太对。   这句话本该是正色叱喝才对,然魏文伯语气里却有些……试探问询之意。   “不会,非瑜不是这等人,他家小还在庆符县。”江春嘴里应着,心中已感到了忧愁。   这李瑕,既知蒙军南略,不去守泸州、不驻守叙州,擅自带兵离开,到时无论如何都是一桩大罪,莫要被牵连到了才好。   魏文伯更是愁得几乎要将胡子捋秃了,不住喃喃道:“到底是去了何处……眼下朱安抚使命我派兵支援,可叙军一共仅三千守军,万一败了……”   “知州,安抚使既有调令,怕是不得不从了。”   “这李非瑜!”   魏文伯低声骂了一句,终是只能调守军千人,沿长江北岸前往支援张实……   ……   二月二十一,夜深,张实望着沱江与长江的交汇处,听着那滔滔水声,脸色愈发愁苦。   他已数日难眠。   以往在余玠麾下时张实屡立奇功,但独当一面之后却每每受挫,如今更是想不出在这样的地势当中要如何破敌。   忽然,有士兵小跑着过来,低声道:“将军,有人要见将军,还给了这个……”   张实低头一看,讶道:“是他?”   ……   半个时辰后,朱禩孙被唤醒过来。   “张都统?何事?蒙军袭营了。”   “不是。”张实的声音里带着兴奋之色,道:“我有破敌之策了。”   朱禩孙大喜,便听他缓缓说起来。   “我有位同族兄弟,名叫张威,曾驻守云顶城多年,去岁被姚世安逼迫,无奈之下投降了蒙古。但他对我大宋忠心耿耿,不愿久侍鞑虏,愿拨乱反正。”   朱禩孙脸上的喜色渐消,疑道:“若是蒙军使诈又如何?”   “我与蒙军交战多年,何曾见过这些蛮夷能使计谋。”张实道:“且我与张威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我信他。”   “张都统。”   “朱安抚使信我一次如何?”张实道:“请朱安抚使明日暂代军中事务,我亲自见张威一面,商议里应外合破蒙军之计。”   朱禩孙才醒来,脑子还有些混沌,不由揉着脸思索。   “安抚使是不信我?”   “非也,但此事……”   张实坚决道:“马湖江一败,实我平生奇耻大辱,蒙蒲帅不弃,继续留用我守叙泸,今岁若不能破敌,我何颜再领兵。便是明知冒险,我亦不愿错过这机会,还望成全。”   朱禩孙长叹一声,终是点了点头…… #第四百一十三章 控制   “你说什么?!”   江春惊呼一声,身子晃了晃,几乎栽倒下去。   “败了……大败了!张都统被俘虏了,朱安抚使领着残兵逃回神臂城……我们这一千兵马才到叙、泸之间的老君山,便遭蒙军攻击……只我们几个逃回来……”   “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啊!张实又败了?竟败得这般快……不对,堂堂大将,如何就被俘了?”   “张都统被同族兄弟诱骗去商谈,结果便被捉了……”   “荒谬!简直一派胡言!”   叙州城内几个官员闻言,如同被火烧屁股一般,纷纷跳起来。   “不可能,便是杜撰也杜撰不出这等事!”   “打仗非儿戏,岂有此理?!”   “……”   一片呼喝声中,魏文伯还坐在那里,面如死灰,嘴里不住地喃喃道:“我料到了、我早便料到了……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江春转头看向魏文伯,哪怕心中鄙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知州还真是对的……   就不该把叙州守军交给张实这个蠢材,如今倒好,不仅泸州军败了,叙州兵力还捉襟见肘。   当个通判烦死了,还不如当县令……   “载阳,载阳。”   “知州,你唤我?”   “你们几个都下去,我与江通判谈几句。”   魏文伯挥走旁人,看向江春,忧心忡忡地问道:“载阳啊,你与我说句实话,那李非瑜到底是去了何处?”   “知州,我真是不知啊,这……非瑜是丁相门生,该与知州更亲近才是。”   魏文伯又看了江春良久,似乎想说些什么,眼神中满是犹豫,最后却又做罢。   “既如此,你速去准备防务。”   “是……”   魏文伯眯着眼看着江春退下,喃喃道:“真是靠不住,一个个都靠不住……”   ……   叙州城如今已然封了城,但与史俊当时的坚壁清野不同,魏文伯根本没迁走城外人口,只是简单草率地关闭了城门,禁止百姓出入。   这般做自是有许多好处,不会有难民来挤占城中的住处、不会消耗粮食,使叙州城还能暂时保持风平浪静……   李昭成走过大碑巷,转进一间小宅,姜饭正坐在院子里磨刀,光着半个膀子,显出臂上硕大的肌肉。   “姜班头不冷吗?”   “不冷。你莫看我断了一只手,这只手还是壮的吧?”   “壮的。”   “还有人说我扮成女人时看着瘦。”姜饭笑了笑,继续磨刀。   李昭成搞不懂他,打过招呼便进了大堂,只见韩祈安与严云云正对坐着,商量着什么。   “兄长不如将城北马员外这座宅子也标上?”   “可,此处十个人便足矣。”   “怕是不足,这马员外有个小金库,修在主卧下面。”   韩祈安道:“你怎知晓?”   严云云冷笑,悠悠道:“他嫖过我……”   话到这里,她见李昭成进来,自嘲地笑了笑,又道:“前年也是蒙军攻叙州,我跑到庆符。如今却是在蒙军攻城之际跑回来,胆子大了不少吧?”   “少说些闲话,正事要紧。”韩祈安淡淡道,“你先去歇着,等我们办妥了你再来接手这些生意。”   严云云站起身来,向李昭成点了点头,自回了卧房。   李昭成提起桌上的茶壶,给韩祈安倒了杯茶,问道:“韩叔父可否为小侄解惑?”   韩祈安接过茶杯,目光依旧落在手里的情报上。   他案上还摆着一副地图,是叙州的城防图,把大街小巷、衙署、粮仓等等地图标注得清清楚楚。   饮了一口茶,韩祈安照着手里的情报,在地图上的衙署四周又写上了几行数字,似在记其守卫人数。   “你有何不明白?”   李昭成道:“李知县为何不守泸州、亦不守叙州?又去了何处?”   “守了二十余年,可改变得了局势?”韩祈安随口反问,对另一个问题却并不答。   “可知县并无调令,擅自离开驻地,万一……”   “谁说无调令?是魏知州调知县来,亦是魏知州调知县去。”   李昭成依旧有些不解,再次问道:“我们呆在这叙州城中又是为何?”   韩祈安终于停下了手中之事,抬起头,道:“今夜我们再去见见江通判,到时你便知晓了……”   ……   入夜。   江春见到韩祈安,很是惊讶。   “韩先生是如何入城的?城门已封了……”   韩祈安笑道:“正月便入城了,已在城中一月有余。”   江春又吃了一惊,道:“这是何意?非瑜到底领兵去了何处?”   “知县认为,我军居于岷、沱两江下游,无地利可守。且张都统有两万大军,多他那千余人亦无用,遂去寻找战机了。当然,知县也未想到张都统败得如此之快……”   “是啊,谁能想到,但……”   “但知县已有布置,且留下一桩大功劳于江通判,到时合力破敌。”   江春还是没能回过神来,转头看了看李昭成,又看了看姜饭,问道:“何意?”   “可有地图?”   “自是有的。”   韩祈安道:“对了,这功劳不便绕过魏知州,不如将他也请来,我为知州与通判参详。”   “也好。”江春终是松了一口大气,忙派人去请魏文伯。   ……   李昭成站在一旁听了,渐渐明白了李瑕的用意。   看来,李瑕根本不认同朱禩孙、张实、魏文伯、江春等等叙泸守臣的计划,因此一开始便不打算受调令驻守泸州或叙州。   张实失之地利,士气又弱,打败仗是可以预料、且极难挽回的……虽然没想到他能败得这么快。   总之,李瑕与其把庆符军带去一起败,不如等合适的时机抛出自己的打法。   韩祈安留在叙州,便是寻找适合的时机,说服魏文伯、江春配合。   只是不知他去了何处……   李昭成想到后来,暗自点了点头,认为如此一来整件事便圆融了。   过了一会,书房外传来了通报声,是魏文伯到了,江春亲自去迎了他进来。   “哼,李非瑜便是有破敌之法,也不该如此行事,可知……”   魏文伯话到一半,一直默默立在一旁的姜饭突然走上前,一手猛地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抬起。   李昭成眼一眯,分明看到姜饭手里装的不是钩子,而是一柄匕首,正利落地划破了魏文伯的喉咙。   “噗噗噗……”   血如泉涌,声音良久不绝。   李昭成完全看呆了。   江春也是直着眼,呆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仿佛置身梦中。   他突然身子一颤。   “不要喊。”韩祈安道:“江通判请冷静,你是巧儿的义父,我绝不愿伤到你。”   江春到了嘴边的尖叫还未能喊出来,吓得连忙闭上嘴,却是脚下一软,瘫倒在地。   姜饭看都没看他一眼,已快步往书房外走去。   过了一会,廊上响起两声惨叫,是魏文伯的护卫被除掉了。   韩祈安又道:“江通判,蒙军马上便要攻叙州了,没人会在意魏知州是如何死的,人们更在意的是……由谁来守卫叙州城,击败蒙军,是吗?”   江春根本已被吓傻了,双眼无神,更别提开口说话了。   韩祈安并不着急,转头又看了李昭成一眼。   ……   李昭成显然也被吓得不轻,俊秀的脸上一片惨白之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只是喃喃了一句。   “杀官了……杀官了……”   “李郎君是怎么认为的?”韩祈安问道。   “我……我……”李昭成咽了口水,努力镇静下来。   他开口想说自己是李瑕的兄长,绝不会告秘,但忽然又想到眼下还不知李墉的心意,只好道:“我会……会说服父亲……”   韩祈安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如此,大家便是一家人了。我便直说了,阿郎要控制叙州城……江通判?需我再说一遍吗?” #第四百一十四章 雏   泸州治所原是在处于沱江与长江交汇处的泸川县,蒙军入蜀后,治所先后迁于榕山、安乐山、三江碛,最终筑城于合江县神臂崖。   神臂城居于下游,并不能控制沱江入口。   二月末,蒙宋两军于江口一战。宋将张实被俘,宋军大败,安抚使朱禩孙领军逃至神臂城。   纽璘立刻攻占了泸川县城,虎据长江,其军势之盛,旌旗辎重百里不绝。   至此,蒙军几乎已可以放舟东向、攻打重庆府。   但纽璘并不急,他的战略目的是准备与涪江、嘉陵江、渠江等几路大军合攻重庆,如今他这一路进展顺利,远甚另几路。   他不像兀良合台那般容易骄躁,且吸取了其教训,认为应该先攻下叙州以及泸州神臂城。   最不济,也该把宋军船只全部摧毁。   三月初二,纽璘亲率骑兵沿江岸向叙州进发,完颜石柱领水师溯江而上,直逼叙州。   ……   “蒙军来了!”   凄厉的叫嚷声划破叙州城的夜晚。   李昭成随韩祈安走在长街上,忽听那边院子响起杀喊声。   “救命啊!”   他回头看去,只见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浑身是血,由一群下人搀扶着奔出来,其人背上还插着一把刀,正痛得嗷嗷直叫。   之后便见二十余个黑衣汉子嘴里嚷着蒙语从那大宅院中追出来,挥刀便砍。   “啊!”   长街上的行人吓破了胆,纷纷掉头鼠窜,城中登时混乱起来。   唯韩祈安冷静地驻足看着,待那群黑衣汉子又重进了大宅院,方才道:“放心吧,城门还未失守,蒙军并未入城。”   李昭成凝视着那满地的血泊与尸体,摇了摇头,喃喃道:“太血腥了……太……”   “你觉得血腥?”韩祈安道:“你可知汴京被攻破时死者几何?成都破城死者几何?”   他叹息一声,放缓语速,又道:“我算过,今夜不过杀六百余人,且皆是城中为富不仁者与助纣为虐之辈……”   “韩先生何以确定?”李昭成颤声问道:“富与不富、仁与不仁,只在先生一念之间,这些人……死生皆凭先生操控?”   “这是乱世。”韩祈安道,“我不欲与你分辩其中道理,我只告诉你我们会如何做……奉阿郎之令,高年丰已带了两百人潜入城中,今夜他们将在城中大开杀戒。名单是我与严云云亲手拟定。   魏文伯谄媚丁大全,知叙州,未必没有监视阿郎之意。此人横征暴敛,上任不过一年已贪二十余万贯。仅说年节之前,先贪墨花灯钱七千贯,又借取消灯会之名派人勒索城中商铺。   其人合党羽数十人,以沙土调换叙州粮仓,私卖官粮;私吞马湖江之战中受伤士卒之抚恤;裁撤叙州守军,吃空饷;以应战之名强征渔民船只,贩货发卖……这些,是你与姜饭入城后查到的,非我骗你。”   说到这里,韩祈安摇了摇头,道:“阿郎虽与丁大全有过合作,但绝不容丁党祸国殃民,时机一到,必与之分割。”   说话间,两人已走了数十步,李昭成转过头,指了指方才的宅院,问道:“这户人家又做了何事?”   “黄员外,开青楼的,叙泸这边从各村落偷来的小女孩多是卖到他手里。”   “可他家中也有……”   韩祈安摆了摆手,道:“只要不反抗,‘蒙军’会把人当成俘虏绑走,天一亮,江春会带叙州军将这些俘虏都救出,我们要的,是叙州城的钱粮与产业。”   李昭成又问道:“那城北的马员外呢?又做过何等恶事?”   韩祈安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信任严云云,她拟的名单自有理由。”   “是吗?”李昭成依旧觉得心里堵得慌,又问道:“蒙军攻城之际,做这些……真的好吗?”   “正是因蒙军攻城,才有机会做这些。”   韩祈安拍了拍他的肩,又道:“你是初次经历这等事,有些不自在,这在所难免。今夜好好歇歇,明日去看着江春……”   李昭成并未再说更多,随韩祈安回到住处,只见严云云正坐在烛火边理帐。   有几个袖上沾着血的汉子正站在她身旁,低声说着什么。   走近了,李昭成便渐渐听到严云云的声音。   “我不管这些,直系男丁必须杀了……”   她声音里满是冷意,与年节时的笑语不同。   李昭成听了,心里便有些抵触严云云,向韩祈安点了点头,自回了屋躺下。   脑子里还是今夜见到的血、城里那一派混乱的景象。   他终于意识到,李瑕与以前不同了……   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也不知过了多久,李昭成忽听到推门声,有人走了进来。   “李郎君怕是睡不着吧?”   是严云云,她在榻边坐下,伸展了一下身子,揉着脖子,叹道:“好累。”   李昭成抬眼看去,隐约能看到她的身形,勾勒出饱满的曲线。   他侧了侧身,显是不习惯严云云靠得这般近。   “严掌柜不是盐商吗?怎还做这些?”   “阿郎需要什么,我便做什么。”严云云笑道,“只要我能做到。”   李昭成问道:“今夜城中死的这许多人,你确定没有无辜之人吗?”   “当然不能确定,但若拿不出钱粮来给阿郎练兵,待蒙军破了城,又要死多少人?”   “你这道理说不……”   严云云忽欺身下来,在夜色中盯着李昭成的眼,道:“我知道李郎君怎想的,你对我的态度变了。你责怪我,比责怪兄长还多……因为我是女人,你见不得女人狠厉,对吗?”   她凑得太近,李昭成极不自在,偏过头,不说话。   “我以前是当妓子的,这叙州城内不少人欺负过我,我借着这个机会报复回去了……你是这般想的,对吗?”严云云问道。   “有吗?”   “有。”   李昭成躲了躲,道:“果然……我问过,城里许多人说马员外是大善人,你公报私仇。”   “你要向阿郎告状?”   李昭成“嗯”了一声。   “好啊。”严云云笑了笑,道:“那我说的更多些,你好告个仔细了。马员外那人,不举,每次召我过去……你知道木驴吗?”   “木驴?”   过了一会,李昭成见严云云没再多说,转过头看去,正对上她的眼。   他愣了一下,心头那点火气是消了下去。   “严姑娘,你……”   “罢了,你要告状便告吧,没人能质疑我与兄长对阿郎的忠心。”   “你没公报私仇便是。”李昭成道,“也尽量少牵扯些无辜之人吧……”   严云云忽然打断了他的话,笑问道:“你没碰过女人?”   李昭成害臊,连忙背过身去,缩着身子道:“你走吧。我已想明白了,我会好好办事。”   严云云却已贴了上来,用丰腴的身体抵着他……   “果然,还是个雏。”她笑了笑,凑在李昭成耳边,长长舒了口气。   “别这样……严姑娘……别……”   ……   天光渐亮,李昭成睁开眼,茫然地扫了屋内一眼。   若非鼻间残留的一抹香味,他恍然觉得那是一场梦。   推门而出,走到堂上,他终于看到了严云云。   她依旧坐在那,面前摆着一叠又一叠的契书、清单,手拨动着算盘,头都未转一下。   “严……严掌柜。”   “起了?兄长让你去江通判府上。”   李昭成听着这淡淡的语气,愣了一下,有些失落,低声道:“我们单独谈谈,可好?”   严云云抬起头,道:“好啊。”   院子里已不见了那些染着血的黑衣人,只有短襟打扮的汉子们偶尔来回。   李昭成长叹一声,道:“我骗旁人说自小有婚约,但其实是没有的,我可以娶……”   “就当什么都未发生过吧。”严云云道。   李昭成一愣,脸上泛起一片红晕,低声问道:“你对我……不满意?昨夜是我初次……后来……”   “我很满意。”严云云笑道,“这辈子有过许许多多次,昨夜我是最欢喜的,这是真的。”   “那你……”   “好的感受,一次便够了,我不想毁了它。往后你还是叫我‘韩家姑姑’吧,你我不宜成亲。”   严云云显然比以往有了很大的不同。   她似乎变得自信了许多,说话间有了更强的气势,又道:“阿郎说的不错,公是公、私是私,不宜与下属有这种瓜葛,确实有太多不便。仅此一次,往后我不会再破例。”   李昭成完全愣住了。   严云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道:“我被人嫖了一辈子,昨夜,因你解了心结,多谢……也很抱歉。”   她挥了挥手,自转身而去,毫不留恋。   李昭成怅然若失,默立在那看着她的背影,久久没能移开目光。   他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这次到叙州于他而言实在是经历了太多。   ……   这日傍晚,蒙军已兵临叙州城下。   李昭成带着江春在城头看了一眼,忽又想到严云云说的那个“雏”字,觉得自己这样的江南书生在蒙人面前与小娘们也无异。   他转头看看姜饭的臂膀,有些羡慕。   心底却也有股气概油然而生,李昭成觉得自己不一样了……   ……   又许久,城头上响起一声惊呼。   “守?就我们守?!你看看这叙州城里有什么?”   江春惊慌失措,语气已有些激动,指了指自己,“我一个文官、你一个病秧子,还有……”   他又指了指身边的姜饭、李昭成。   “一个断手的残废人、一个唇毛未生的孩子……我们怎么守?!以宁啊,告诉我,非瑜到底去了哪?” #第四百一十五章 上游   叙州城内有什么,纽璘很清楚。   他在老君山把叙州的援兵击败,俘虏了不少溃兵,把叙州城的兵力打探得一清二楚。   史俊知叙州时,城中有守军五千;马湖江一战张实抽调了两千人、皆被兀良合台所俘;史俊击败兀良合台后,又补充兵力,恢复至三千余人。   但魏文伯到任后,裁撤兵额吃空饷,短短一年,使叙州守军不过两千人。因而,魏文伯一直拒绝支援泸州,直到张实的第一道防线溃败,在朱禩孙的强令之下才勉强调千人支援……   得知这些消息后,纽璘对攻下叙州已有了十足的把握。   他再次派张威去劝降魏文伯。   一个知州,敢如此吃空饷,临战会是如何反应,已是显而易见之事。   果然,等张威回报,传来的确实是好消息。   “大帅,魏文伯答应了开城门纳降。”   纽璘问道:“叙州城内紧闭,你是如何联络到他?”   张威应道:“小人派人在城下喊话,称有故友欲与魏文伯一叙,他果然放下了吊桥让人进了城。魏文伯早有投效之心,一听便答应了,但城内还有一些官员不肯投降,欲与大帅约定时日,取叙州。”   纽璘走上战台,向叙州城望去。   如今完颜石柱的水师还未抵达,纽璘仅有骑兵五千,驻军于营盘山上,与叙州城之间隔着一条岷江,南面则是浩荡长江。   这样的地势,要强取叙州确实不容易。   纽璘任江风吹拂着自己的小辫子,沉思之后开口道:“就在明夜,你先入城,控制住魏文伯,在三更开城门,拿下三江口,我会派兵乘小船渡过岷江。”   张威连忙答应。   他正要退下,想了想,自觉立了功劳,终于敢鼓起勇气,小声问道:“大帅,能否留张实一命?小人一定劝他归顺。”   “放心吧,我会给张实一个机会。”   张威大喜,连忙道:“谢大帅!小人一定为大帅拿下叙州!”   ……   小船摇摇晃晃,再次渡过岷江,于三江口的合江门码头上停下。张威下了船,抬头看了眼叙州的城墙,犹自害怕城头上有宋军放箭。   所幸,城头上的宋军如未见到他一般。   只有一队巡兵上前,低声问道:“可是张威张将军。”   “正是。”   “魏知州久等了,请张将军入城商议。”   ……   纽璘又等了一日,完颜石柱还未到。   但也许不必等水师到了,纽璘安排了三百精锐,赶制了些皮筏子,在夜里悄悄泛进岷江。   他则亲自登上山顶,望着对岸的情形。   纽璘目力极佳,远远的只见城墙上有火光晃了晃,来回移动了五次。   这是与张威约定好的信号,一切顺利。   三百精锐蒙军渐渐到了合江门,点起火把做了回应……   忽然,纽璘转头向麾下大将车里问道:“害死我孩儿的李瑕,是叙州庆符县的官?”   “是,大帅。”车里道:“等拿下叙州城,我愿带兵扫平庆符县,为也速答儿报仇!”   “李瑕还是只管一县?”   “好像是。”   纽璘眼神冰冷,讥笑了一声。   “我们草原上的勇士,十五岁便统领一军的多……”   话到一半,纽璘脸上的讥笑突然凝固住,喝道:“鸣金!把人召回来!”   ……   “动手!”   叙州城头上,高年丰大喝一声,城头上当即有箭羽向蒙军船只射去。   他则亲自领着两百庆符军、以及三百叙州军,向江岸边还在下船的蒙军杀了上去。   城头上,姜饭手里的钩子已狠狠插在张威的脖子上。   “我来。”李昭成喝了一声,大步上前,提刀将张威的头颅砍下。   血洒了李昭成满身都是,他手有些抖,却是捧着那头颅绑在旗竿之上,喝道:“通敌者死!誓守叙州!”   “誓守叙州!”   城头上兵士纷纷大吼,一根根火把被点亮,照着江岸。   在那里,五百宋军已杀入混乱的蒙军之中……   ……   小挫之后,纽璘克制住了怒火。   他深知为将者最重要的便是沉住气,怒而兴兵往往不会有好结果。   他耐心地等待着完颜石柱的到来,一边开始制造砲车,掠劫人口,有条不紊地准备着攻城。   三月初八,蒙军方才开始了强攻叙州。   砲车狠狠砸出巨石与火球,重重砸在叙州城内;船只停泊在江岸,对着城墙不停放箭;俘虏们从甲板上架起云梯,试图攀上城头。   纽璘知道叙州城的守军不多,早晚抵挡不住这样的攻势,而他还有很多时间,可以从容不迫地攻城。   攻下叙州,他便可以放心的扫荡蜀南,再包围神臂城。如此,东向重庆便再无腹背之忧。   说实话,他很担心在杀往重庆的路上再被人衔尾而击,尤其是李瑕就在叙州……   纽璘心里很在意李瑕,这是他必破叙州的原因之一。   他本以为这次会再遇到那个年轻人,没想到战到现在,还未得到对方的一点消息……   “大帅!大帅!”   远远有快马奔来,赶至营盘山前,放声大吼。   “急报,急报!”   ……   “报都元帅……密里火者将军在云顶城下被宋军偷袭了……被山上山下宋军夹攻,大败……”   “云顶山下哪来的宋军?!”   纽璘终于大怒。   他不过两万兵力,自领一万五千人南下,便命密里火者领五千人驻守成都。   因云顶城没能拿下,他又命密里火者一定要围住云顶山。   “是庆符军,庆符军不知是从何而来,趁夜偷袭了密里火者的大营,云顶守军也杀下来……”   “额秀特!”   “宋军合兵之后,又攻下了简州,火烧简州粮草,已摧毁浮桥十余座,夺船造船,现已沿沱江直逼资州。资州告急,请都元帅支援……”   纽璘暴怒,呼吸加重,紧握着拳头强让自己冷静下来。   大帐里渐渐只剩下了他的呼吸声。   首先,纽璘知道,自己必须马上反攻资州,不是为了城池。   城池不重要,但一旦让宋军封锁了沱江上游,他们便可随时顺江偷袭蒙军的辎重。   而纽璘这一仗的战略目的,就是为了打通长江水路,为其他几路大军运输辎重,以攻克合州、重庆府。   屁股若被堵了,哪还能叫打通了水路?   “鸣金。”纽璘咬着牙道:“命完颜石柱立刻率水师驻守泸川县,看守辎重。骑兵随本帅赶往资州,所有人,现在就上马!”   ……   资州。   资州即“资阳”,是沱江中游重镇。也是如今蒙宋双方的拉锯战场。   此地二十余年间多次被双方兵马占领,已是残破不堪,生民殆尽。   纽璘并未留太多兵马守资州城。   蒙军向来不爱守城,且所有人都没想到宋军会有兵力反攻资州。   因此,李瑕毫不费力便攻下了资州城,只等纽璘调头回来。   从一开始,李瑕的战略计划就与张实等人全然不同。   张实是一方守将,想的只有怎么守。但陆战打不过,水战又处于不利之地,怎么守得住?   李瑕不同,他想的是战略层面的问题……蒙哥要打下四川,重点在合州、重庆。纽璘所做的一切都是要为蒙哥伐蜀做准备,运送辎重、合围。   那很简单,不让纽璘顺利打通去往重庆的水路。   所以要攻敌之必救,而不是只会守、守、守……守着一场不可能打赢的仗。   李瑕便直截了当地率兵北上,甚至不去与大宋的官僚体系周旋,请示、分析、等候批复、等待调令……等忙完这些,只怕蒙军已杀到长江了。   唯有当机立断,才能力挽狂澜。   ……   “哈哈,李知县妙算,我们是否马上派人联络朱安抚使,夹攻蒙军?”祝成大笑着走上城墙,向李瑕问道,“若能击败蒙军水师,毁其船只,便可使其无力再攻叙、泸。”   “不,纽璘马上要回来了,他必是以骑兵于陆地掩护水师,眼下还不是交战的最好时候。”   “那我们如何做?”   李瑕沉思着,缓缓道:“反攻成都,再击败成都蒙军一次。”   “为何?”祝成问道,“可是,叙、泸战事吃紧……”   “不必只盯着小战场。我们攻下简、资二州,逼纽璘回师,已解了叙、泸之围。”   李瑕随手捡起四块碎石摆在残破的城墙上,又道:“纽璘这一路一共仅两万人。有我们在云顶城,他必须留下兵力守成都。那么,只要歼灭他的兵力就行,歼灭哪一股都是一样的。”   说话间,他随手一拨,把城墙上的一块碎石拨下。   祝成想了想,笑道:“明白了,歼灭哪股都一样,我们找好打的打。成都的蒙军追在我们后面,一定想不到我们会杀个回马枪。”   “不错,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 #第四百一十六章 伏击   若仔细看地图,川中各个山城的选址都是极有讲究的。   九顶城位于岷江;云顶城位于沱江;灵宵城位于涪江;大获、青居城位于嘉陵江;得汉城位于渠江;钓鱼城更是三江汇流之地……   这些山城不仅地势险峻,更重要的是其地理位置,扼住水陆要道,构建出宋朝在川蜀的整个防御体系。   可惜在余玠死后,山城虽还屹立,却已发挥不出其作用。   往往是宋军在山城上自给自足,蒙军大摇大摆从山城下绕过。这次纽璘南略便是如此,他攻不下云顶城,却可派兵围困城中宋军,自取简、资二州。   而李瑕的破局方式很简单,重启余玠“以点带线”的防御策略、盘活云顶城守军,从最上游破坏纽璘的计划。   李瑕深知已改变了一些历史进程,其中一定包括云顶城未因姚世安之叛变而陷落,且蒲择之成都一战未损失过重、退出川西时给云顶城补充了一部分兵力。   这便是他的机会。   他悄然带兵北上,命人攀上金堂峡联络了守将孔仙、羿青。之后果断偷袭了围困云顶的蒙军密里火者部。   ……   密里火者本抱怨纽璘不肯带他南下,害得他没有仗打。   在他看来,围困云顶城是很简单之事,只需在山下驻扎,看宋军是否敢下山来?   因此,他将五千兵力分开,两千人驻守成都,三千人围困云顶。   没想到一场偷袭,杀得他措手不及,连夜奔逃了数十里,点齐兵马发现损失了近千人。   密里火者很快冷静下来,打探消息,得知宋军已火速取简、资二州。   他忙飞马报纽璘,同时也提兵追击。   之所以大败了一场那是因被宋军偷袭。这次则是陆地正面交战,他自信能反过来击败宋军。   ……   三月十一,春雨连绵,沱江水势也开始上涨。   密里火者正冒雨行军。   这是无可奈何之事,万一让宋军偷袭了都元帅的辎重,一切罪责都要被算在他密里火者头上。   沿江而行,渐渐到了简州与资州交界处的鹅颈子。   放眼望去,能望到烟墩山,绕过烟墩山,得再往前行军二十里,方可看到资州的城池。   依蒙军习惯,沿途必要撒出哨马,观望地势。   密里火者亦是如此,抬手止住队伍,大喝道:“哨马先上山顶瞭望,其他人避进树林里歇息!”   他透过雨幕望去,恼火地啐了一口。   心里当然也急,但越靠近资州,越容易再中了宋军的埋伏,行军不可不谨慎。   下马进了树林,密里火者骂骂咧咧找了棵大树坐下,拧着湿漉漉的靴子,破口咒骂这恶劣的天气,浑然忘了自己最敬畏的就是长生天。   “动作都快点,哨马回来了没有?!”   ……   “来了,等你们很久了。”皮丰心中暗暗念叨。   他正趴在淤泥当中,透过面前的草丛看去,便见到了那两千余蒙军正在树林里歇脚。   草叶上,一只青虫正扒在草叶子的背面躲雨。   它本以为有人来了,吓得缩起来,但时间越久,它渐渐感受不到人的温度与动静,于是壮着胆子爬出来,在树叶的边缘咬了一口。   皮丰其实看到了这只虫子,但他不动,任由雨水滴在身上,身体越来越冷冰。   他是云顶城的守卒,曾跟着李瑕打赢了成都城那场解围战,如今已升为队正。   年节时,孔仙、羿青依承诺请了戏班子到山城上唱戏,皮丰很高兴,可惜年还未过完战事便起。   皮丰对此是很恼火的,被围困在山城上,日复一日仿佛又要回到那艰苦守城的岁月,怕看不到转机。   但今年的转机来的很快,围城不过一月,他值守金堂崖时便遇到了攀援而上的庆符军。   “李知县带兵来破兵了……”   仅这一个消息,皮丰便觉有了信心,之后,解了云顶之围,李瑕还拍了拍他的肩。   “好久不见,对了,请你吃个喜糖。”   那喜糖入口甜丝丝的,而李瑕也对云顶将士说了很多。   “我奉朱安抚使之命前来。”李瑕没拿出将令,继续侃侃而谈,“我们要击败川西蒙军,再次收复成都。有媳妇的团圆,没媳妇的便给你们说个媳妇。这里,是我们的家园,不能永远守在山上……”   简简单单的话语,羿青便义无反顾地带了两千人随李瑕下山。   因为他们知道随着李瑕打仗,能胜。   皮丰趴在雨中的身体渐冰,心却愈发火热。   打胜仗、说媳妇……   眼看着树林里的蒙军下马、歇息,他只觉这一场胜仗越来越近了。   终于,随着一声哨响,皮丰猛地跳起来,执长矛大吼。   “杀啊!”   ……   “杀啊!”   密里火者突然听到杀喊声,身子一颤,手里的靴子掉落在地上。   在他看来,宋军必定是要沿沱江而下奇袭纽璘,因此,完全没想到宋军竟已早早埋伏在这个树林里。   甚至连他派哨马登高瞭望的位置也计算到了。   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伏击。   “额秀特,是跟老子有仇吗?!为何总是偷袭我?!”   脑中念头一转,密里火者顾不得穿上靴子,起身大吼道:“快!上马!上马!迎战……”   他迅速向马匹跑去,赤脚踩到一块尖利的石子,脚底鲜血长流。   “额秀特!”   蒙军当中“额秀特”之声此起彼伏……   此地名叫“鹅颈子”,因为地势狭长弯曲,东面是沱江、西面是一道山梁子,夹着的官道如鹅的脖颈“曲项向天歌”。   宋军不知在那山梁子里埋伏了多久,一朝杀,先是向官道两侧堵死了蒙军的去路,逼着蒙军不能策马冲锋,只能肉博。   他们个个都是湿漉漉的,身上还沾着叶子,脚下却还绑着草履。   在这雨水天气,马蹄也要打滑,反而是宋军的草履跑得最是稳当,顷刻已杀到了近前……   直到此时,去往烟墩山上打探的哨马才扬起大旗,示意前方有敌军埋伏。   然而,马蹄声已然响起。   四百骑兵绕过烟墩山,如一柄尖刀刺向正处在一片慌乱之中的蒙军……   ……   此次随李瑕北上的一共有六百人,宋禾、杨奔领的是四百骑兵。   骑兵是极难训练的兵种,这四百人成军不到一年,骑术都很一般,马匹也不太好。但今日还是杀出了跟蒙古骑兵一样的气势。   另外还有两百步卒则是由俞田率领的。   李瑕选择带上俞田,则是因为他是嘉定军出身,对川西地势熟悉。   三名佰将共带了六百人,另有六百人则是祝成率领的长宁军。   李瑕到凌宵城向易士英提出要与长宁军“合练”之时,便在考虑着拉拢这支兵马,祝成便是他第一个要收服的对象。   早在兴昌四年,李瑕赠送粮草给祝成时便已在起了这心思。这次,他要让祝成与庆符军一起胜利。   就好像云顶守军名义上也不归他统属,却已甘心听他调派。   另外,李瑕再一次没带刘金锁,因为刘金锁够忠心,于是被派往凌霄城与长宁军合练,听从易士英的指挥……参战的机会必然有。   因为纽璘的大军还未受到太大的损失。   对于李瑕而言,两次偷袭密里火者都还只是牛刀小试,真正可怖的是纽璘的一万五千人……   ……   三日后,雨势渐渐转小。   烟墩山依旧耸立在一片烟雨当中,一列列蒙军自南面转过山梁,奔向鹅颈子战场。   “快,去报都元帅……”   半晌,纽璘策马而来,在一棵大树前勒住缰绳,看着那具被绑在树上光溜溜的无头尸体。   尸体的腿脚已被野狗咬得残缺不堪,但纽璘认得出,这是密里火者。   纽璘巨怒,额头上的筋暴起,但还是强自静定着,道:“散出哨马,给我找到这支宋军。”   小雨还在下,血水从树干上缓缓流淌下来,有士卒上前收拢了密里火者,马嘶声传开,蒙骑四出,向四面八方奔去寻找着宋军的下落…… #第四百一十七章 遇强则避   三月十六日,春雨未歇,沱江已进入汛期。   浪涛声传入帐篷里,纽璘那双杀意腾腾的眼还在凝视着地图。   他想到也速答儿十岁的时候在草原上遇到一匹狼,也速答儿独自杀了它,拖着狼尸回到家里来,一见到他便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   没想到来到南边,也速答儿又遇到了狼,但这次,那孩子已回不来了,去了长生天……   想着这些的时候,有人走进了帐篷。   “告诉我,李瑕去了何处?”纽璘开口问道。   他没有转身,语气如同帐外的寒雨。   车里不由自主有些寒怕,禀报道:“看宋军行迹,好像是缩回云顶城了。”   “我不听‘好像’,确定吗?”   “确定,哨马已查探过沿途的足迹,宋军肯定是去云顶城了……”   纽璘并不意外。   他做过许多设想,宋军不敢与大股蒙军交战,比行军速度也比不过,伏击密里火者之后,只能向北撤。   因为向南会遇到蒙军大部;向东要渡过沱江,向西要翻过龙泉山脉,都太冒险了。   李瑕的选择不多,守简州、攻成都,或退回云顶城。   而退回云顶城确实是最好的选择,能将难题反抛给纽璘。   “你接下来继续南略叙、泸吗?我就在云顶城上,随时会再杀下来;分兵来围堵我?试试,也速答儿去岁便没堵住我;或者你可先攻云顶,我四千人守,你一万人攻,很公平……”   耳边仿佛能听到李瑕的叫嚣,纽璘皱眉思忖着。   两万兵力本就不算多,如今损失了将近三千,再次分兵已不适合。哪怕补上五千人围云顶也未必围得住李瑕,而南下的兵力若不足,摧毁不了叙、泸水师,便无意义。   纽璘考虑之后,下令道:“派快马将情况告诉完颜石柱,命他坚守泸川县城,别被宋军偷袭。等本帅拿下云顶城,再提兵南下……”   之前不攻云顶城,并非是他攻不下,而是没有必要。   一个山城哪怕能自给自足,围困上一两年,山上的守军自然会受不住,再等重庆陷落,必然会有人纳城投降。因此,当时强攻云顶城不值。   现在不同了,既然宋军可能随时下山打乱他的战略布署,不惜伤亡也要拿下这根钉子……   ……   三月二十日,春雨停歇,纽璘已集兵于云顶山下,大修砲车,准备攻山。   云顶城难攻,这不假,但去岁姚世安叛变加上蒙军凌厉的攻势,山城上的粮草、物资已然消耗大半。   蒲择之撤离成都时仅补充云顶兵力至三千余人,正是因为深知山城上种的粮至多养活这些兵力。   一旦蒙军不惜代价攻城,至少可破坏山上守军春耕,宋军士卒其实不傻,很清楚开春种不了粮,必定扛不过今秋,他们会感到绝望。   同时,张实的大败也会给他们带去压迫感……   蒙军极擅长打心理仗,比如屠城便是一种强大的心里震慑,成吉思汗时期,攻掠的无数城池便是这般不战自降。   纽璘命人从四处驱赶来宋人百姓,将其逼上高山,消耗守城擂木、滚石。   被砸成重伤的百姓若一时未死,便被驱赶在云顶城下,终日哀嚎,继续给守军压力。   吸取第一次攻云顶失败的教训,他不再冒进。   他深知面对李瑕这样颇有打仗天赋的将领,最重要的是不犯错。不犯错,便能凭实力碾过去,不给投机打仗之人翻盘的机会。   “不能急。”纽璘一次次地告诉车里,“攻这样的险要之地,要徐徐图之。”   车里其实不急,反而觉得纽璘表面上看着冷静,其实还是带着给儿子报仇的私心。   攻云顶城的理由有那么多,但最根本的,还不是因为李瑕就在山上。   不过纽璘还是显得很慎重,一遍遍地分析着。   “去岁我太急了,只想先击败蒲择之,没耐心在云顶城久耗,召降姚世安、派都剌趁夜攀山偷袭,反而露了破绽让李瑕捉住。这次不同,我们有时间,宋人有句老话,叫‘愚公移山’,把云顶山铲平了,也要歼灭这些宋军。”   车里连忙应道:“都元帅说得对,这些宋人也是奇怪,统兵的张实是个大蠢货,反而是个小知县每次坏我们大计,该先除掉他。”   纽璘懒得听这些马屁,目光又落向眼前那高耸的山。   今日天气不错,终于出了大太阳,蒙军的砲车抛出尸油火球,砸上山林,点燃了潮湿的树木,腾起滚滚浓烟。   这样的攻城手段不能立刻破城,却是立于不败之地。   纽璘仔细想过,李瑕不可能有办法打败自己……   接着,远远有哨马从南面狂奔而来。   “报都元帅!”   纽璘回过头,眼神逐渐阴翳。   他已隐隐预感到,又会有坏消息……但不应该的。   “报都元帅,资州……资州又被宋军攻下了!”   “你说什么?!”车里赶上前问道,“什么叫资州被攻下了?哪里来的宋军?”   “一支宋军自西面杀出,杀了资州守军,抢夺了船只和辎重,顺江而下了。”   车里还是满脸疑惑。   “西面?那是山林子,宋军有多少人……”   “啪!”   突然一声大响,纽璘已一巴掌把车里打翻在地!   “额煞!你还敢问哪来的宋军?!”   纽璘终于克制不住满腔的怒火,抢过一根鞭子对着车里就抽。   “我让你追查宋军踪迹,你就这样敷衍我?让我的勇士如同狍子一样被遛得团团转!”   “都元帅……都元帅……我真的发现宋军的踪迹,他们确实是逃到云顶城……”   纽璘更怒,手中的鞭子“咻”地一声,打得车里的脸皮开肉绽。   “还不明白吗?!李瑕根本就不在云顶城!”   ……   牛皮筏子漂浮在沱江之上,被江水不停拍打。   李瑕被江风吹得眯着眼,注视了沿岸奔跑着的四百骑兵一眼,目光又落向沱江。   在伏击了密里火者之后,他确实让羿青带着两千人以及缴获盔甲马匹回了云顶城,并伪造出痕迹,做出所有宋军都撤向云顶城的样子。   而他则带着庆符军与长宁军共一千余人撤进了西面的山梁子。   他们借着雨势,掩藏自己的踪迹,不敢起营、不敢生火造饭,只敢躲在树林与山洞间嚼着冰冷的、被雨水泡烂的食物。   有人病死、有人伤势过重没得到医治……但没有人当逃兵。   雨中,蒙军哨马在发现了宋军退往云顶城的踪迹后,便未再起过怀疑。   坏天气能让懒惰、粗心的人更加迟钝。   李瑕笃定,蒙军不擅守城,不会留太多兵力看守残破的资州城,毕竟资州周围并未发现宋军。   而资州城有船只。不多,足够载他的人。   李瑕完全是学习纽璘的打法,四百骑兵沿江策马、近八百士卒操舟而下,水陆并行,直指泸川县城。   他还是不敢与纽璘决战。他的目标,是完颜石柱。   ……   “我说要击败蒙军水师、毁其船只,非瑜却说纽璘骑兵要掉头回来了,果然如此。”   “所以,我们先击密里火者,绕过纽璘。”李瑕道:“现在,我们可以去击败蒙军水师、毁其船只了。”   祝成迎着江风大笑,道:“每一次都避强击弱,捡好打的打,早晚能把纽璘拖垮。”   他丝毫不在乎己方只有千余人,眼神中满是期待。   “想来,易守臣要出发了吧……”   ……   凌霄城下,长宁河畔。   易士英按着佩刀大步而行。刘金锁、许魁、茅乙儿几个庆符军佰将亦纷纷跟着他身后。   刘金锁似乎才被教训过,神色恹恹的,低着头。   开了年,他便带兵到凌霄城与长宁军合练,确实是受益良多。   但收到张实大败的消息后,他也依着李瑕的吩咐,将一封密信递给了易士英。   “易守臣,我家知县说,时局如此,丈夫守国当奋不顾身……那啥,我也记不清了,反正具体的战略都在信里了。”   彼时,易士英看罢手中密信,竟是当即大怒,拍案怒斥了一通。   “李非瑜好大的胆子!老夫必要参他一本,罢了他这知县!”   “……”   刘金锁被喷了一脸唾沫,自是不敢再在易士英面前放肆,只觉好生委屈。   但短短一日,易士英竟是已点齐兵马、船只,下令增援泸州。   ……   两千精兵脚步飞快赶下凌霄山,易士英始终面沉如水。   他大步上了船,扫视了士卒们一眼,没有更多的语言,开口仅有两个字。   “开拔!”   ……   泸州神臂城。   朱禩孙凝视着眼前的信使,缓缓问道:“这是易守臣的意思?”   “是,守臣言‘丈夫守国当奋不顾身’,当此长江防线危急之际,他不愿困守孤城,唯请决一死战。”   朱禩孙环顾了一眼点将台,哪怕犹觉泸州军新历大败,士气低迷,却还是下了决心。   “传我命令,准备反攻泸川县城,夺回入江口……” #第四百一十八章 遇弱则击   只听“完颜石柱”这个名字,便可知其人乃是金国宗室远支出身。   到如今,金国宗室基本上已被蒙人杀得差不多了,便有少数存活者也多改了汉姓、隐于汉人之中。   究其原因,蒙金之间有世代血仇,成吉思汗的曾祖父合不勒便与金国血战多年,合不勒死后汗位传给其弟俺巴孩,俺巴孩被金人钉在木驴上处死。   这场极尽羞辱且残酷的处死之后,金国每三年便出兵北伐蒙古,屠其青壮,掳妇孺为奴,时称为“减丁”。   杨果之前诗中所说的“年年春水复秋山,风毛雨血金莲川”,指的便是金人血洗金莲川这段往事。   如此深仇大恨,蒙人复仇的屠刀斩下时自是毫不容情。   而完颜石柱是少数能投靠蒙古而存活下来的,他父亲名叫“完颜拿住”,早在成吉思汗伐金之前便追随他讨伐西域、河西。   总而言之,完颜石柱如今还活着,绝不是因蒙人的宽仁,而是来之不易的侥幸。   他深刻明白这一点,因此养成了谨慎的性格,仕奉蒙人小心翼翼,打仗也小心翼翼。   纽璘之所以把水师、辎重全放心交给他,为的也是他的稳妥。   完颜石柱入驻泸川县城后,在沱江上大造浮桥,如此,蒙军便可随时趋往东岸。宋军若想从神臂城过来偷袭,首先便要在山路上遇到蒙古骑兵的攻击。   他又驱赶百姓砍伐了大量的木桩,趁着大江的汛期,随时可以浮木击毁宋军船只。   他还命人将叙州营盘山上的砲车尽数运来,布置在泸川县城头。   对于宋军而言,要想逆流而上攻打位于沱江西面、长江北面的江口之城,又没有陆地兵马配合,已是难如登天。   完颜石柱犹嫌不足,他思来想去,又认为叙州守军也有冒险攻打泸川的可能,另外,纽璘哪怕击败了云顶城宋军,其溃军也可能冲击泸川。   于是他每日派出哨探,往西、北两个方向探查,防止百里范围有宋军动向。   能布置的防务都布置了,完颜石柱也没有放松心神。   没办法,以他的姓氏,须比普通的蒙古人努力很多倍才能安身立命……   三月二十四日,晴空万里。   完颜石柱站在泸川城头望去,只见沱江、长江的江面还在上涨。既是因前些天的春雨,也是因两江上游的积雪已开始融化。   极目远眺,完颜石柱被壮阔江景触动,不由低声吟道:“霜清玉塞,云飞陇首,风落江皋。梦到凤凰台上,山围故国周遭。”   他名字虽俗,但女真人从白山黑水走出来,入主中原百年,深受诗礼簪缨浸染,诗文还是读过的。   他念的这词,乃是完颜璹所写……虽然整首词几乎每一句都是化用的古人诗词。   总之完颜石柱心中的诗意、惆怅、壮志交汇,情绪复杂之际,便见东、西两面皆有哨马飞奔而来……   “报!”   “报!”   “将军,宋军有近万人从下游的神臂城出发了……”   “将军,上游也发现了宋军,从长宁河入江,渡过大江,水陆并行,攻过来了……”   这是完颜石柱预想中最坏的情况。   蜀南的宋军从上游攻来,还是配合着泸州宋军。那么,万一让上游的宋军先破坏了防御布置,对付下游宋军的优势就减少了许多……   以完颜石柱这谨小慎微的性子,只是优势减少就已十分不高兴。   ……   “轰!”   砲车抛出巨石,有的砸落在长江江面上,激起水柱。   偶有几颗砸在长宁军的战船上,若能正好击沉船只,带走的便是数十长宁军士卒的性命。   易士英站在舰战之上,放眼看去,只见先行登陆的庆符军已列队缓缓而行,长矛林立,渐渐与蒙军接近。   长宁县属叙州,在泸川县上游,长宁军的船只是顺江而走的,速度很快。   但有时速度快未必是好事,还需控制行船速度才能与陆上的兵马配合。这极考验为将者的指挥能力。   易士英不停发号施令,旌旗摇摆,指向北岸,让长宁军向岸上的蒙骑放箭。   这便是水陆并行的好处,船只可帮助步卒压制敌人的骑射。   “守臣!看……蒙军水师动了,他们要放浮木击泸州军……”   易士英眯着眼望去,也望到了泸川城上的大旗。   完颜石柱用兵谨慎,根本不给长宁军配合泸州军的机会,竟是提前放了浮木。   这种一板一眼的打法并不出彩,但少有纰漏,易士英便知道,哪怕两个方向加起来的兵力两倍于蒙军,此仗要胜不付出些代价是不行了。   “传我命令,全速行军,击沉蒙鞑船只!”   战鼓声响。   “咚咚咚咚咚!”五声之后,各战船亦是击鼓回应,表示收到了命令,宋军战船纷纷扬起帆。   帆声烈烈,行船速度猛地加快,袭向江面上铺开的蒙军船只。   易士英又回头看了一眼陆地,只见六百庆符军与四百长宁军并肩,与五百余蒙骑已撞在一起……   “刺!”   随着刘金锁大吼一声,麾下副佰将、什将们纷纷大吼,第一排的长矛径直向蒙骑刺去。   “吁律律……”   有战马悲嘶着倒下,也有蒙骑挥动大锤、弯刀,居高临下将宋军兵卒打倒在地。   蒙骑的任务是拦截,不愿在此与宋军死磕,纷纷掉转马头向后撤去,企图拉开距离,再利用弓箭消耗宋军,毕竟江上的船只已经离开。   但很快,只听泸川城里鸣金声传来,完颜石柱已下令让这些蒙骑收兵。   这又是完颜石柱打仗与一般蒙古将领不同之处。   女真人早已没了百余年前的血勇,打仗也开始讲究兵法布阵。   反句话说,蒙人不喜欢守城,但完颜石柱会守城,有城墙可守,他并不想与宋军野战。   “别放他们跑了!”刘金锁大喊着,几乎要挺着长枪亲自追上去。   跑了两步,他才想起来,自己如今是统领两百大军的将军了,连忙又抢过旗帜,亲自摇动着,招呼许魁、茅乙儿以及长宁军追。   “杀!”   东路宋军向泸川城席卷而去。   他们的兵力不多,目的不在攻下城池,而在牵制蒙军兵力,接应下游的泸州军。   这一战的胜机,就在这微妙的配合当中。   ……   “快!”   朱禩孙已喊到嗓子冒火。   他率兵八千人,兵力远胜于易士英,但逆流而上,又面对江面上不停撞过来的浮木,行进却艰难万分。   逆流攻和逆流守,这完全是两个概念。   张实虽屡战屡败,却是经验丰富的大将,面对纽璘的攻势也只敢守。因为他知道命令将士溯流而上要花费太多的体力。   未战而力竭,兵家之大忌。   因此,他将兵马交托给朱禩孙时便交待,万一有不测,只能倚神臂城守长江江面,万不敢反攻。   朱禩孙与易士英都是文人,但易士英久任长宁军,朱禩孙却是长年任宣抚司机务出镇叙、泸两年,还是第一次亲自指挥。   他道理虽明白,却少水战的经验,满腔振奋出兵,却眼看着战船在浩荡的长江江面上打转,急得团团直转。   他也不敢命民壮拉纤,担心被岸上的蒙骑射杀,船只失控。   这日的风向又不对……   仿佛是张实的霉运落在他头上一般,声嘶力竭地大喊,其实根本是无效的军令。   站在战船上那高高的战台上望去,宽阔长江与天交接,远处的长宁军与蒙古水师如黑点一般。   但他们似乎已开始鏖战,为了接应泸州军。   “易时辅如此尽力,此战若败在我手上,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终是文人习性,攻势不顺,朱禩孙已是满腹愁苦……   ……   大江辽阔,江上箭矢如蝗,砲石如雨。   水战与陆战不同的是,看不到太多的鲜血。船只与船只、船只与城池都隔得远,视线里看到的都是远景,遂显的没那般惨烈。   但事实上,其残酷远甚陆战。   陆战时,便是被卸下一条胳膊,嚎哭震天,这个人也有活下去的可能。而水战,一块砲石,一颗火球,便可能带走一船人的性命……   只是箭、砲的准头都不高,拖长了战斗的过程。   宋、蒙两军便这般鏖战了两个多时辰。   完颜石柱本有些紧张,转头望去,见下游宋军还是进展缓慢,松了一口大气。   战局至此,他已看得明白,此战的胜负便在泸州军赶到之前,蒙古能否先击败长宁军。   幸而还有时间。   “不要急,下游的宋军过不来。”   完颜石柱下令收缩水师向泸川靠拢,放慢砲车抛石的速度,以求准确击毁宋军船只。   他显然比朱禩孙更冷静,发号施令有条不紊。   这一战,他已有了信心。   他虽五千人,虽非纽璘主力,却也不是宋军可以任意拿捏的弱旅……   “将军,北面有急报!”突然,有士卒大喊道。   完颜石柱皱了皱眉,这种时候他根本没有工夫去听信报,又担心耽误了紧要军情,于是转头向他二弟完颜真童道:“你去,看是不是都元帅传令了。”   说罢,他又郑重交代了一句。   “不必开城门。”   ……   泸川县南面对着长江,正是蒙宋水师鏖战之处;   西面是叙州方向,庆符县还在准备着攻城;   东北面则正对着沱江,此时还无战事……   完颜真童赶到北城,放眼望去,只见几匹快马已沿着沱江狂奔至城下,正是他兄长派到北面的哨马。   “哨马归营,发现了宋军兵马!”   六名骑士在城门外勒住马头,任马匹打着转,想要入城汇报。   “宋人攻城,暂时不能开城门。”完颜真童喊道:“宋军有多少援兵?!”   “有千余兵力,已在五十里外……”   城上城下,双方喊的都是蒙语,换作旁人确定了哨马身份便开门放其入城了,但完颜真童得了吩附,并不开城门,只顾问道:“打着什么旗号?”   那哨马不识汉字,只好下马拿弯刀在地上划了一个字。   完颜真童看不清楚,只好探出身子,眯着眼看。   “嗖!”   城下一支利箭突然射来,正中他的抻得长长的脖子,“噗”的一声,透过脖颈而出。   城头上的蒙军还未反应过来,只见完颜真童身子一趴,已死在城垛上,那箭簇上的血还十分清亮。   “将军……” #第四百一十九章 简单   “砒你娘,不开城门。”   杨奔叱骂了一声,翻身上马。   “撤!”   六名骑兵不等城头上箭雨落下,当即便走。   方才扮成蒙军哨骑在城下诈门的便是杨奔,他诈门失败,当即便拿出箭杆假意写宋军旗号,背对着城门拉弦,一转身便射中了那名蒙将。   杨奔这人,有些小心眼,睚眦必报。他去岁在成都城外被纽璘一箭射成重伤,一直怀恨在心,向搂虎学了箭术苦练,为的便是找回场子。   今日张弓射死一员蒙将,他方解心中之怒。   快马狂奔,绕过泸川北面的官陡山,杨奔一抬头,便见李瑕正站在山间眺望。   “知县!小人无能,未能成功……”   “看到了。”李瑕语气平静,转头向祝成道:“准备攻城,但不必急着强攻,我们在城北起砲。”   “来得及吗?”祝成有些焦急。   “来得及。”   李瑕却一点都不急,指了指岸边的羊皮筏子,那上面还满载着蒙军的攻城器械。   “器械都是现成的,泸川城池残破,很快就能击破城门。”   两人脚步很快,祝成还有疑惑,边走边问道:“万一蒙军杀出城来又如何?我们仅有一千人。”   “不会。”李瑕的语气很笃定,“看那些哨马,看他严令不开城门,说明完颜石柱是个很谨慎的人,过于谨慎了。以他的风格,必会派兵增援北城,但不会出击。如此一来,易守臣的压力会减少很多。”   “但这是打仗,你如何确定?”   “打仗和比……比武是一样的,要观察对手,分析他的心态。”李瑕道:“信我,完颜石柱会因为他的过分谨慎而输掉这一战。”   ……   打仗有时候必须有放手一搏的勇气。   当然,是时机还是陷阱,这极难分辨,因此久仗者常常认为打仗极需要天赋。   纽璘有这种天赋。   他身长体壮,勇力过人,且从小就随父亲征战沙场。与一般蒙人不同,他还读得进兵书,善于谋略。   论行军打仗,纽璘认为自己远胜兀良合台。   之所以选择和兀良合台比,因其人一生转战万里、战功赫赫,甚至有一箭射死大真国皇帝这般惊人战绩,但这都是他作为偏帅、先锋军的作为。其人任主帅时,从未打出过大胜,还老是打败仗。   马湖江一仗就是明证,在纽璘看来,兀良合台深入敌后,根本就是个大傻子。   纽璘要在同一个地方大胜,打碎宋军的长江上游防线,证明他才配得上大将之名。   兀良合台有的勇猛,他有。兀良合台没有的谋略,他也有……   但,资州两度失守,宋朝小知县李瑕像是两巴掌抽在了纽璘脸上。   “都把你儿子干死了,你还在这狂。”   纽璘想要报复的、想要证明的一切都得靠赢得这一仗了。   他盛怒之后,反而愈发冷静,认为比起云顶城,先歼灭李瑕那小小的千余兵马才是关键。   眼下的情况急转直下不假,但也是难得的机会。   宋军要攻完颜石柱,至少要调动万人以上的兵马。这些龟缩在坚城里的胆小鬼终于敢出来了,正是一举歼灭的好时候。   只要一万骑兵能及时赶到,宋军必败。   且叙州和神臂城将再无兵力。   比行军速度,纽璘不信蒙军会输,他决意放手一博,再次与宋军决战。   骑兵势疾如雷,火速南下……   ……   “你们继续攻,纽璘给我们的时间不会太多,今日之内必须破城。”   李瑕抬头看了看天色,只见日影西坠,已时近黄昏。   完颜石柱打仗中规中矩,并不求今日就击败宋军。因他是守方,只要扛过今日,宋军不能一鼓作气,明日更不可能攻下城。   至于后日,也许纽璘的大军已赶到了。   李瑕也很明白,宋军现在没有与纽璘决战的资格,一旦上万蒙古铁骑赶到,局面必会再次崩溃。   他无论如何也要今日破城。   偏偏破城的关键在人数更多的泸州军,其战船还在逆流中被蒙军船只阻截。   李瑕忽然转身,喝道:“俞田,带你的人随我上筏子。”   俞田没有多问,径直抱拳领命……   ……   朱禩孙也知道战事到了关键时候。   但逆水行舟,无非是靠人力和风力,人力即划桨和拉纤,而长江这种水势,单靠人力还不行,有时候船宁可抛锚等风。   “东风不与周郎便啊!”   眼看日影西沉,正急得团团转之际,朱禩孙忽听有人道:“安抚使!快看……”   他放眼看去,只见十数只筏子从沱江撞入江口,撞向蒙军船只,之后向这边飞快漂来。   “快接他们上船!”   ……   李瑕爬上战船,直起挺拔的身子走向朱禩孙。   他眼神里隐隐有些恼火,却又克制。   成都之战时,朱禩孙迁移百姓,做的十分妥当;之后,为张实措置粮钱也是井井有条……总之今日之前,这位潼川府路安抚使是很称职的。   但就是这一仗,易士英率长宁军激战了整日,泸州军的战船还在长江打转,攻不破蒙军水师防线。   “非瑜从何处赶来?将士们太累了,不停划浆全用在对抗江流……”   “请安抚使下令,船只北靠,由北岸登陆。”李瑕径直道。   他与朱禩孙其实关系不错,但这种时候,已没时间给双方互相见礼。   “北岸登陆?”   “是,北岸蒙军不多,我军可径直杀上岸。”   “如何过沱江?”   “走蒙军浮桥。”李瑕道:“伤亡必然有,但此战必胜……”   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   只为告诉朱禩孙这个简单的小办法,李瑕冒险泛舟而下,损失了五十余庆符军士卒的性命。   因为朱禩孙想不到。   他能金榜题名、任一方重臣,绝不蠢。为了溯流而上,他想了非常多的办法。   泸州军这一整天,对抗江流、对抗风力、对抗蒙军,体力告竭犹在死撑,不可谓不艰难。   但朱禩孙就是没能想到从北岸杀过去,因为他估量不出岸上蒙军的战力、判断不出宋军在蒙军箭雨下能否登陆、预算不出泸川蒙军的兵力分布。   这是久经沙场之人才能有的能力。   文官节制武将当然也可以做得很好,大宋朝很多擅战的文官,但朱禩孙不属于这种。   他没有打仗的天赋。   ……   可惜的是,大宋节制兵权的文臣、皇帝们,犯下的比这还愚蠢的、令人更瞠目结舌的小错误不胜枚举。   ……   夜幕降下,宋军并未停止攻势。   血在沱江上的浮桥前泼开,洒入江水。   泸川城头上,完颜石柱闭上眼,惨然一叹。   这一仗,他并未犯任何大错。但还是输了。   也许该趁着北面那一千宋军立足未稳之际,果断带兵杀出,只要在水战未败之前击败对方,还有一丝胜机。   可惜,谨慎如完颜石柱,没有这么做。   他太害怕失败,担心泸川失守,纽璘一言不合斩杀了他。   敢把孛儿只斤氏钉在木驴上处死的完颜氏……   “轰!”   北城门被砲石击破,宋军已渡过浮桥,攻进城内。   完颜石柱转过身,下令城内的蒙古骑兵们突围,将战况禀报给纽璘。   他自己却没走,依旧站在那,看着身边的亲卫。   他们都是女真人或北地汉人。   良久,完颜石柱道:“你等,想活?”   ……   脚步声沉重而整齐,宋军穿过泸川城残破的街道,长矛上满是鲜血。   火把映照着断墙,蜘蛛网与灰烬在火光中闪过。   偶尔还能听到一声“额秀特”的吼怒,接着便是惨叫声,那是躲藏的蒙卒被宋军找出来。   李瑕按剑走过长街,远远便看到一身白衣的完颜石柱被宋军按着跪在地上。   “渭南人,金石柱,不得已而仕蒙虏,今愿弃暗投明,归三百年之旧主,伏乞……”   李瑕没说话,走过去,拔出剑,一剑捅穿了完颜石柱的胸膛。   他没问朱禩孙。   因为纳降一个完颜氏,在大宋朝会很麻烦。   让完颜氏与韩承绪、杨果这些北人混在一起也会很麻烦。   李瑕不愿沾惹这些麻烦,听都不想听完颜石柱多说。   “将这些俘虏押上、尽快寻找城中是否还有幸存百姓,立刻移至叙州城。”   “李知县,朱安抚使……”   “朱安抚使命我全权清理战场。”李瑕道。   他虽年少,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那泸州军小将有些害怕,忙低下头,看着李瑕手里那带血的长剑,心中更添畏惧。   下一刻,李瑕却是拍了拍他的肩,问道:“你们今日辛苦,高姓大名?”   “汪……汪大头。”   “名字好记,到了叙州我们开个庆功宴,去忙吧。”   李瑕说罢,转头向南面看去,只见易士英正带着将士向这边走来。   易士英脚步依旧沉稳,脸上满是血迹。   但在火把的照耀下,李瑕还能看清他很不高兴。   “守臣生我气了?”   “李非瑜!你好大的胆子……”   易士英话还未落,祝成已“噗通”一下在他面前跪下。   那护膝砸在石板路上的声音极响,正在押送俘虏的汪大头听了身子一颤,都觉得痛。   “请守臣莫怪李知县,若有责罚,末将愿一力承担。”   “你担得起吗?!”易士英径直抬脚将祝成踹开。   李瑕已迎了上去,礼貌地笑道:“守臣息怒,我来担。但当务之急,该是送走辎重人口,撤出泸川才是。”   “你个竖子!老夫……”   “时辅,才打了胜仗,为何动怒?”朱禩孙已大步赶来,抚须道:“眼下不是教训后辈之时……立刻搜索全城,看是否能找到张都统。”   李瑕身后的杨奔微眯着眼,心头忽有些思量。   仅在战后这几句对话之间,杨奔恍然已有些意识到,为何李瑕总比别人更能打胜仗…… #第四百二十章 意外   “若问我的看法,我们放弃泸川城。”   “放弃泸川,便等于放弃了沱江入江口,把长江天险丢给纽璘。”   “这便是泸川一战的意义。”李瑕道:“我们抢下蒙军辎重、船只。失去船只的蒙军短期内便无法渡长江。骑兵的优势不再,滞困于此。”   李瑕在地图上点了点岷江、沱江、长江,指尖划了一个圈。   “以步克骑,地形是关键。我之所以能比纽璘更快赶到,打出时间差是其一,沱江的流速是其二。同理,蒙军失了船,到泸川城之后行进必将艰难。”   朱禩孙转头看了易士英一眼,见其正在思忖,遂问道:“不可挟大胜之势与纽璘决一死战?”   “没有意义。”李瑕道:“泸川一战是上游攻下游,我们侥幸赢了。现在居于下游,该换一种打法。因士卒疲惫、伤者甚众,不宜决战。”   “既如此,便撤吧。”朱禩孙道,“运载物资人口需时日,顺江到神臂城却快。”   “安抚使,我建议只以两千人操船回神臂城,其余兵马走陆路到叙州为宜。”   李瑕对泸州军的实力已了解的很清楚。   张实本有两万大军,与纽璘大战之后损失了三千余人。   当时朱禩孙只能带着剩余的兵马回神臂城,因为神臂城在沱江入江口的下游,撤过去更快。   这次泸川一战,朱禩孙带八千兵力出战,神臂城还留下八千兵力。   “我认为神臂城的兵力是完全足够防守的。”李瑕道:“纽璘不太可能在没有水师的情况下强渡沱江,去攻打长江边上有水师协防的神臂城。”   易士英开口了,他点了点地图,道:“但从泸川到叙州,两百里路途,很可能会被纽璘的骑兵追上。”   “我打算先在两地之前的老君山驻扎,牵制住蒙军。如此一来,纽璘向南渡不过长江天险,向东攻不下神臂城。向西,需面对我们近万驻扎于老君山的兵马……”   李瑕显然是早早便通盘考虑过的,侃侃而谈。   这其实本就是余玠当年以垒守蜀的打法,利用山川河流将蒙军骑兵拖入不利战场。   可惜的是,余玠死后,余晦无能,至如今蒲择之已无力全盘调动起这些防线。   首先便体现在用人上,张实擅山地战而非水战,然蒲择之才经营蜀地两年,并无威望调换张实;   朱禩孙文气太过,毫无临阵指挥经验;易士英只是凌霄城守,职责所在只是要防备蒙军从大理攻过来……   李瑕与这些大宋臣子的不同在于,他的野心远不止于庆符一隅。   大宋臣子只能深缩于疆界内、在凌霄山筑城,无法探查大理蒙军虚实。   但要防大理蒙军,这些,如何比得上以大理人驻守威宁?   眼光突破桎梏,才能将长宁军这支精兵从凌霄城调出来,才能在职责之外看到云顶城的作用……最终重新盘活以垒守蜀的防线。   要有雄才大略,先将眼量放宽。   可惜,朱禩孙、易士英听着李瑕的战略布置,还是感到了为难。   一个是泸州知州、一个是凌霄城守,要他们把兵力分派到叙州去,顾虑必然有……   “非瑜,且让老夫考虑片刻。”朱禩孙长叹了一声。   “是。”李瑕行了一礼,退出了这残破的衙署,在廊下吐了口气。   ……   朱禩孙与易士英商量之后,还是答应了李瑕的提议。   李瑕稍感安心。   他也理解这些上官的难处。本来,若战败,罪在张实。朱禩孙、易士英只要守住神臂城、凌霄城,至少不会有大过错。   他们能做这般决定,已是将前程性命押上。   尤其是易士英,从战火未起的蜀南杀过来,胜了无多大功劳,败了罪责深重。   ……   三月二十六日,纽璘兵至泸川,见完颜石柱已惨败,辎重船只皆为宋军所夺……   泸川县,这个泸州原本的治所已成一座空城。   至此,纽璘击败张实之后取得的战果已被李瑕完全扳了回来。   但纽璘依然有信心能赢,他在派出哨马的同时,已开始分析宋军的动向。   “他们只能向神臂城或叙州城撤退,若撤往神臂城,即是放弃上游,我只要攻下叙州,可抢了蜀南的粮食和人口。因此,李瑕必选叙州。算时日,步卒不能这么快就抵达……车里!带先锋军,追上去,拖住宋军!”   一如纽璘所预料的一样,宋军果然只撤到了叙州、泸州交界处的老君山。   可惜的是,此地周围群山林立,有岩顶、羊耳岩、陡壁岩,皆是易守难攻。   宋军已安营下寨,在山上开挖了深深的壕沟,车里率领的三千先锋兵马并不敢马上发起攻势。   对于车里而言,得到的命令是拖住宋军。而现在,宋军确实被他“拖”在了老君山。   纽璘得到信报,脸上露出冷笑。   “李瑕很聪明。但他留在老君山就意味着他撤不走了,早晚要与我决战……在山野里,与我的骑兵决战。”   ……   老君山位于长江北岸,隔着长江相对的便是颇有名的李庄镇,那里曾是古戎州州治所在,如今人口已迁到叙州。   之前一千叙州兵去支援张实,便是在此处被蒙军伏击。   “我们只怕是撤不走了。”易士英望着山下的蒙古骑兵,开口说道。   他说话时板着脸,不苟颜笑。   就好像,他想用浩然正气影响李瑕,将其变成一个本份的臣子。   “是。”   李瑕在岩石上铺开地图,不慌不忙地拿石子压住地图的四角,以免被山风吹跑了。   “蒙军在东面,长江在南面,北面不能去。我们只能去往西面的叙州城,那必须渡过泯江。”   “而蒙军马快,一旦我们渡江,必被半渡而击。”   “所以,我们只能与纽璘决战。”   易士英问道:“能赢吗?我们的粮草并不多。”   “不好说,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那边宋禾走上来,禀报道:“知县,姜饭到了,俘虏了一个蒙卒。”   “人呢?”   “在那边,朱安抚使正在审……”   ……   宋军只带了少量的辎重,在山上扎营之后,住的都是抢夺来的蒙古帐篷。   若在山下望来,也许会以为是哪支蒙军下寨于此。   这是蒙人入蜀以来甚少发生的事,亦是纽璘的耻辱。   但李瑕却嫌这些帐篷住得并不舒服。   他与易士英下了崎驱的山坡,看到朱禩孙正在帐篷外审讯俘虏,杨奔站在一旁翻译。   那俘虏是个身材矮小的蒙古人,满脸都是胡子,在交待着某些重要军情。   只见朱禩孙往前走了几步,抚着长须,又问了一句话。   异变突起。   被押在地上的蒙卒突然挣脱了宋兵的控制,猛地用头一顶,重重撞在朱禩孙肚子上。   “保护安抚使!”   ……   厉喝声响,易士英已大步向那边跑去。   李瑕速度更快,跃下小坡,几步到了那蒙卒面前,抬脚将人踹飞了出去,落在草丛当中。   押送那蒙卒前来的姜饭连忙扑上去,提刀便砍。   惨叫声中,易士英忙转身向朱禩孙奔去。   他自是忧虑,眼下这两军对垒之际,主帅若有三长两短……   “安抚使!”   不等易士英奔到面前,李瑕已扶起朱禩孙进了帐篷。   易士英大步跟上,掀开帐帘,只见朱禩孙已昏迷过去,李瑕正在给他包扎,白布上染着鲜血。   “安抚使磕坏脑袋了。”李瑕回过头道,眼中已有忧色。   易士英正待开口,忽听帐外有士卒大喊了一声。   “守臣,蒙军攻山了。”   “我去指挥。”易士英道,“此事暂莫声张,以免乱了军心。”   “是,希望安抚使能早些醒来……” #第四百二十一章 让权   “胡勒根呢?”   “小人已将他当成尸体搬到无人处,改扮成小人的下属。”   姜饭低声说着,之后又汇报起叙州的情况来。   “江通判愿意配合,韩先生说一切顺利,这是他给知县的信。”   李瑕接过,先大略扫了两眼,道:“朱安抚使受了伤昏迷不醒,你将他接到叙州去养伤。”   “是。”   “如今蒙军在攻山。我派一队人掩护你们从西面走。”   “知县放心,小人必将朱安抚使平安送到叙州。”   “韩先生知道该用什么药为安抚使疗养,可保证他平安无事……”   此时老君山下正是杀声震天。   李瑕知道那是蒙军试探性的攻势,并未太过在意。   他一边沉思着,又交代了姜饭几句,开始安排宋禾带兵帮姜饭从西面突围。   事实上,今日的意外正是李瑕一手布置的。   因为一旦朱禩孙知道叙州知州魏文伯死了,必会派人到叙州暂代知州之职。   不会是江春,资历还不够。   李瑕要保证在这兵荒马乱的一段时间内彻底控制叙州城。   第二个理由是,他要整合泸州军。   朱禩孙官位高,能统领泸州军不错,但做不到如臂指使,因军中将士其实多是由张实一手操练的。   必须要替换掉一批军中将领,才能更顺利地指挥。   朱禩孙定然不敢在眼下这关口做这些,易士英也未必敢。   反而是朱禩孙一旦“昏迷不醒”,为了稳定军心士气,易士英才有可能支持李瑕整合泸州军。   老君山上,庆符军一千余人,长宁军两千余人,泸州军六千余人,只要李瑕能与易士英达成默契,将三支兵马拧成一股,将远比事事先询问朱禩孙要来的高效。   李瑕并不急着谋夺控制权,在这种中规中矩的山地战中,易士英才是最富有经验的那个,李瑕愿意听他指挥。   想必又能学到很多。   ……   是夜,易士英思忖着目前的局势,眉头已深深皱起。   “出了这等意外,谁都不想。安抚使伤到脑袋,而军中药材不足。我担心再过一两日,纽璘亲率大军到了,连西面道路也封锁了。我擅自作主立即送他到叙州医治,还请恕罪。”   “该是如此,救人要紧。”   “至于眼前的战事。”李瑕道:“两军对垒之际,主将突然受伤,我等已陷入险地,唯有请易将军暂统大军,主持战局。”   “我?”   易士英转过头,眼神中带着诧异。   隐隐还有些试探之意。   李瑕直视着易士英的眼,很认真,道:“唯有易将军能解此危局。”   易士英眼中的疑惑似乎消散了些,脸色成了为难与犹豫。   本心上,他实在不愿做这种越俎代庖之事。   依惯例,这种时候当有副安抚使,甚至添差安抚使,或宣抚使等等大员出面。   但,易士英明白,这些文官绝不足以对阵纽璘……   “依我的意思,当趁着事情还未传开。请易将军召泸州军所有统领、统制前来军议,执安抚使信令,统率诸将。若有不从者,撤之。再以庆符军、长宁军控制各营,以免生变。”   李瑕语气有些忧虑,又道:“唯有易将军出面,将士们才不会因安抚使受伤而惶恐。甚至,会更有信心。”   “不妥啊。”易士英叹道。   “是战局重要,还是章程重要?请将军以近万将士、以叙泸百姓、以大宋安危为重。”   李瑕不再劝,他知道易士英拎得清轻重缓急。   简单来说,这就是他设计逼迫着一个大忠臣去揽兵权。   君子可欺之以方。   良久的沉默当中,易士英想了很多。   他甚至有一瞬间怀疑是李瑕布置了这场意外,须臾又否认了这个想法。   这场意外,李瑕并不能够暂统兵权,且真心要推他易士英出面……说明这年轻人并无私心。   总而言之,这似乎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   ……   两个时辰后。   “朱安抚使积劳成疾,暂有不适,命本将暂代泸州军,尔等可有异议?”   泸州军第五指挥第三都的都头汪大头站在自家指挥使身后,听着帐中易士英沉稳的话语,心里并不惊讶。   又换了一个主将。   开了年,这已是第三位主将了。   朝廷怎么说就怎么打,无甚好想的。   汪大头隐隐还觉得,眼前这易将军、李知县比朱安抚使打仗还更可靠些。   “张都统是被俘的,朱安抚使怕是明知自己不会打仗,所以才交权了吧?”他心想道。   果然,帐中安静了一会之后,诸将纷纷拱手道:“我等听令。”   大家显然全都认为安抚使这位文官,不如长宁军主将更擅指挥。   本以为这场军议就要这样波澜不惊地结束。   不想,易士英竟是命人端上一叠功劳册,沉声道:“那好,本将今夜便来核实军中饷额,以及近日来诸位的表现。奋勇杀敌者赏;退缩不前者罚;克扣军饷者,严惩不殆……”   李瑕站在易士英身后,目光落向泸州军诸将,仔细审视着。   这支川军称得上精锐,军纪可以说是不错。但大宋将领们中饱私囊的风气当然也有,且很多。   这风气是从开国起便有的,太祖皇帝兵变称帝,对兵权很是忌惮,曾说过“朕选擢将校,先取其循谨能御下者,武勇次之”,表示喜欢“循善恭谨”之人。   当时王全斌平定后蜀,加害百姓,大肆贪墨,纵情享乐,满朝文武一致请处以极刑,宋太祖却对其既往不咎。   到了高宗朝,名将张俊克扣军饷、侵占地田,仅靠租房收入便年收钱七万余贯。家中金银堆积如山,为防止被偷,于是铸成大银球,起名“没奈何”,意为贼也推不动。   如今的吕文德富到何等程度,李瑕也已稍有窥见。   要控制兵权,要整合兵马,肃军纪是最快也最危险的办法。   一方面,能把军中蛀虫尽快清除,使勇武者迅速归心。另一方面,也容易引起哗变。   果然,帐中马上骚动起来。   “易守臣,你这是何意?”有将领大声问道,“朱安抚使呢?为何不是他亲自来主持军议?”   “不错,莫非易守臣是要夺权不成?”   “看来必是夺权了,这是在排除异己?”   “我等要见朱安抚使……”   “……”   一片呼喝声之中,汪大头低着头没说话。   哪些上差平日里吃着空饷,作战时缩在后头……这些事他这种小校将最是清楚。   今日,易将军、李知县若能将这些人清出来,或许是个出头的机会。   但谁知道呢,且看看再说。   下一刻,只听脚步声齐齐响起,帐外的长宁军、庆符军将士已围了过来。   ……   帐中少有人注意到李瑕,他半张脸都隐在黑暗中,眼神中满是坚决。   他说过,这一战很危险,却也是机会。   他的对手远不仅是纽璘,借着这战乱之际,他还要让这潼川府路焕然一新。   谋取整个蜀南的计划,他要开始铺展开了……   ……   同一个夜色中,纽璘在烛火下凝视着地图上的老君山。   “你到底在做什么?为何不及早与我决战?不怕粮草告罄吗?”   他想不通的是,很明显,战事越拖对宋军越不利。   李瑕为何要拖?   总不能是在忙别的事……   有人掀开帐帘走了进来。   “都元帅,急报……”   纽璘抬起头,一瞬间以为又是什么坏消息。   然而,一封密信已递了过来。   纽璘迅速拆开,看着上面的回鹘文,眼神渐渐凝重。   他走出营帐,抬起手放在胸口,向长生天恭敬地行了一礼,眼神中不再是自信与骄傲,而是带着些许惶恐。   想了良久,纽璘道:“把张实送往利州。就说,我已俘虏了宋军主将。很快就要歼灭叙泸宋军,兵发重庆……” #第四百二十二章 九斿白纛   暮春时节,莺飞草长。   马蹄踏过荒草,一路北上。   这一小队骑兵在三月底从纽璘军中出发,日行两百里,仅五日便北上至剑门关,渡过嘉陵江,直奔利州。   张实全身捆缚,被横绑在马背上,头朝下颠簸了五日,血气倒流,只觉头昏脑胀。   他听着那一声声蒙语的吆喝,努力抬起头,看着横在面前的雄壮城池,怒气渐起。   “汪……汪德臣……”   川蜀的宋将往往极恨汪德臣,因其人年轻时侍奉阔端。阔端即窝阔台次子,曾屠戮川蜀数百万人。   当年余玠收复汉中,正是汪德臣击败了余玠,使得汉中一役宋军功败垂成。   这些年,汪德臣为蒙古攻蜀总帅,经营利州,与宋军交锋不停,大肆掳掠川中人口至汉中筑城屯田。   他便像蒙古的一柄利剑,十年以来始终亘在川蜀头上。   张实便是这柄利剑之下快要被逼疯了的宋将之一。   今日,张实终于看到了汪德臣经营的利州。只见城墙沿山而建,高且坚固,屯田一望无际,被俘虏来的百姓衣衫褴褛,正在田间为蒙人耕作。   入了城,一排排仓房排开,显然粮草丰沛。   更让张实诧异的是,蒙军兵马极多。   满耳都是马嘶声,各种各样的语言此起彼伏。   人喧马嘶,山河震动。   张实拼命抻起脖子,却看不到那些军队的尽头,心中已有骇然之色。   利州,远比他想象中更具实力。   为何会是这样?   “嘭”地一声,如草料被摔在地上。   张实被几个蒙卒丢下马,又扯起来,向大营内走去。他想抬头看看那高耸的旗杆上的旗号。   他刚才隐隐看到那似乎是两个极大的、白色的、圆形的,有马鬃飘扬的大纛。那是他从未见过的……   然而才抬起头,他已被两个蒙卒摁了下去。   无法挣扎,目光只能看到脚下。   白毯铺开,一路延伸到一顶巨大无比的帐篷里。张实走在边上,他感到摁着自己的蒙古兵有些颤抖。   为何颤抖,因捉了自己这个都统而激动?   才进了大帐,张实膝上一痛,已被踹得跪在地上。   他来不及抬头,猛的听到四周的大笑。   营外的蒙卒们呼喝起来,惊天动地。   张实有些被吓到了,缓缓抬起头,感到帐中站着许许多多、将近有百余号人,个个身材魁梧,凶神恶煞。   居中的主座上,一个身穿华贵白袍的男子正坐在那,身后站着一排如虎狼般的护卫。   目光顺着那白袍往上移,一张威严、冷峻的脸落在张实眼中。   这人一点笑意都没有,深沉、孤寡、阴翳的眼神里满是冷意,又有执掌世间生杀的无上威风。   张实蓦地感到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蒙哥。   是蒙哥。   居然是蒙哥,他竟是亲自来了。   对,方才营外看到的那是九斿白纛,蒙古大汗亲征了……   心惊良久,张实知道自己完全慌了神。   周围那些蒙古语的喝问声不止,他全然未能听进去。   ……   有人走上前,扶住了张实。   张实茫然抬起头,见到的是汪德臣。   他奇怪地发现,在蒙哥面前,对汪德臣的恨意也不那么深了。   这柄抵在川蜀咽喉的利剑,也就是蒙哥的一条狗而已。   “张实,听到了吗?大汗亲征,亡蜀灭宋,只在两年之内。你想要死,还是活?”   汪德臣的汉语很流利,却带着奇怪的口音。   张实抬着头,看着汪德臣,却是发起愣来。   汪德臣的嘴角泛起些讥讽的笑意。   他的络腮胡粗短而硬,脸上满是伤痕。   但他其实很年轻,三十六岁。   宋朝能做到大帅的,不少都是先读书科举,再领兵打仗,身居帅位时往往已到暮年。蒙古任帅不同,汪德臣十四岁便随侍阔端、十七岁便领兵伐蜀、二十一岁便袭爵统领总帅府。   这十余年间,与余玠、余晦、蒲择之交锋,且每占上风的,便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锐利不可当。   “你……不是汉人?”张实愣愣问道。   在蒙哥面前,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忽然问这句话,显得有些傻。但汪德臣还是回答了,只是脸上讥讽之意愈浓。   “大蒙古国汪古族人。”   汪古族祖居于巩昌府,唐时亦属于中原王朝,自诩为晋王李克用后裔,先属辽、后属金。   算是沙陀人,但与汉人、回鹘人、西夏人、辽人、金人混居。因此,汪古族通晓各种语言文字,多以通译为业。礼佛、读书、尚儒。   汪德臣之父名叫汪世显,历任金国巩昌府同知,兼参议帅府机务,后任总帅。   金亡时,汪世显不愿降蒙,多次遣使向宋朝请求内附。   时宋朝四川制置使赵彦呐尚在与中枢沟通,久无结果。而阔端已兵至秦陇,汪世显遂降蒙古。   之后,宋人多骂汪家为“叛臣贼子”。   汪德臣素来觉得宋人滑稽可笑。   他汪家祖祖辈辈一日宋人未当过,甚至连汉人也不是。就因饱读经书、崇尚孔学,或因请求内附而不得,便成了“叛臣”?   金亡时,如汪家这样本想投靠宋朝,最后不得不降蒙古的地方武备有太多太多。   ……   “大蒙古国海纳百川,岂有不兴之理?!赵宋懦弱闭塞,岂有不亡之理?!江河汇流入海,大势所趋,张实,你要顺势而昌?还是逆势而亡?”   汪德臣劝降到最后一句,目光灼灼,看向张实。   张实低下头。   汪德臣又讥笑了一下,侧过身子,让开。   张实正对着坐在那始终一言不发的蒙哥,终于俯下身子,在地毯上磕了个头。   “罪人张实,愿降大汗。”   蒙哥还是没笑,起身,走到张实面前。   汪德臣遂提醒道:“亲吻大汗的御靴。”   “是。”   蒙哥冷着脸,接受了张实的投降,重新坐下,开口用蒙语道:“把他带下去,劝降苦竹隘。”   “是。”   “史天泽到了吗?”   “已到营外等侯。”   蒙哥拿起一个酒囊,痛饮了一口,眼中满是沉思,好一会才道:“带他进来。”   很快,史天泽快步进到帐中。   他披着甲,上面满是尘土,靴子上也全是泥泞。   自从收到旨意,他率军从开封一路赶来,半日不敢耽搁,终于是赶在今日抵达了利州。却还是没能在蒙哥之前抵达,迎接大汗。   一进帐篷,史天泽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是一方重将,往日颇得蒙哥礼遇,今日却诚惶诚恐,姿态比张实还低。   “大汗,臣有罪!”   蒙哥注视着史天泽匍匐在那的身子,终于笑了一下。   很敷衍,他真的很不喜欢言笑。   “史天泽,你是本汗最信任的人,不必这样,起来,你儿子还好吗?”   一句话,史天泽又是身子一颤……   ……   “叔父,大汗可有降罪?”   “大汗还是不苟言笑啊。”   觐见之后,史天泽回到营中,摆了摆手,不让侄子史枢上前扶他。   因他的中衣已被汗水浸透。   心虚所致。   去岁蒙哥钩考忽必烈,让史天泽误以为有起事之机。不想忽必烈那般快就屈从了,放弃一切权力,带着家小回了漠北,如今正在主持佛道辩论这等琐事。   更不想,蒙哥竟是突然决定亲征宋朝。   蒙哥汗不是金、宋那些无能的皇帝,其汗位是由铁血与战功铸就,西征时亲手灭亡诸国,这是无上的威望。   这次亲征,便是要让所有遗忘了这一点的不臣之人回忆起被征服的恐惧。   史天泽是真的被吓到了。   差点被杨果、李瑕害死了……   他转头向史枢问道:“兵马都安顿好了?”   “已扎了营。”史枢道:“我问了利州军,大汗只从汗廷带了四万精兵,沿途召集兵马,今兵力已达十万。各路世侯,一得召令,莫敢有不从者。”   “安顿好就行,去换身衣服,晚些再随我觐见……大汗有犒赏。”   史天泽说着,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记住,大汗是雄主。他不像金、宋那些妇人一般的皇帝终日提心吊胆担心我们有反意。在雄主面前,你只需臣服……其实,不必我多说,你见到大汗便明白了。”   史枢依旧不明白。   他时年三十七岁,任新军万户,持金符,却还是第一次觐见蒙哥。   ……   “哪个是史天安的儿子?”   劳军宴上,随着蒙哥汗那威严的声音响起。史枢忙放下酒杯,上前用蒙语应道:“臣在。”   他不敢看蒙哥,只觉大汗那目光如同鹰视。   再想到史家的私心,心中惧意愈浓。   蒙哥却是带着褒扬的语气,道:“你久镇东方,这次不怕路途长远,辛苦赶来,很好。”   “臣父、祖深受大汗重恩,臣愿以死报君恩哪怕万分之一。”   蒙哥没笑,但上前亲手拍了拍史枢的肩,简短而有力地道:“你来当先锋。”   “臣,肝脑涂地!”   史枢忽然明白了史天泽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眼前的大汗对一切异心都心知肚明,但有极强大的自信能让天下臣服。   与他相比,赵宋那些终日惶惶的皇帝,比老妇还要懦弱,可笑至极。   如此大汗伐如此弱宋,必将一举扫平……   ……   然而,仅在数日之后,史枢便在军议上听到一个让人诧异的消息。   “什么?”   “张实入了苦竹隘,非但没有劝降赵宋守将杨立,反而与杨立一起坚守……”   史枢转头看了汪德臣一眼,只见这位攻蜀总帅脸色真的很难看了。   帐中气氛已阴沉下来。   这是蒙哥汗入蜀之后做的第一件事,遇到的第一个关卡。但,张实竟敢戏耍他。   连史枢都觉胆颤心惊。   他不明白张实到底是如何想的,在见过了大汗之后还敢如此,疯了不成?   坐在那的蒙哥汗没有说话,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他的怒火。   史枢转过眼,偷瞧了叔父史天泽一眼,得到一个肯定的眼神。   他连忙出列,抱拳道:“大汗,臣必为大汗踏破苦竹隘,诛此叛逆!”   ……   四月二十日。   几匹快马奔至泸川,马上的金甲骑士翻身下马,将一个大麻袋丢在纽璘面前。   纽璘惶恐迎上,问道:“大汗可有吩咐?”   “自己看吧。”   纽璘也不敢唤人,亲自上前,解开那麻袋上的绳索。   只这当口,发黑的血迹已从麻袋中一点点浸到他的脚下。   一条胳膊从里面掉出来。   那扯裂的肉皮还连着筋,肉血模糊,极是骇人。   纽璘伸手又掏出几块血肉,终于摸到了头发,提出一个头颅。   “张……张实?”   “这宋人胆敢欺骗大汗,大汗把他五马分尸了,你留着用吧。”   纽璘想了想,问道:“苦竹隘,攻下了?”   “大汗亲御六军远征,没有攻不下的城。”信使理所当然地应道:“大军已向大获城进发……” #第四百二十三章 压力   纽璘把张实的头颅放在案头。   他看着张实那完全扭曲了的面容,还能感受到其人死前,被马匹拉扯的身体是承受了何等剧烈痛苦。   “你太可笑了。”纽璘喃喃道,“敢欺骗大汗……你居然敢欺骗大汗……”   张实没有回答。   那屡战屡败的不甘、中计被俘的耻辱、孤守山城的勇气,全已化为挣扎的表情。   纽璘不得不承认的是,张实打水战不行,守山城却很厉害。竟在蒙哥汗的攻势下,与杨立凭数百兵马,让十万大军几乎无计可施。   最后,还是史枢亲自率了数十精锐,以绳索攀过万丈深渊,趁夜偷袭,吓得苦竹隘裨将赵仲武以为城已告破,献城投降。   苦竹守军不过数百人,面对十万大军,唯一可凭借的便是高山地势。一旦有蒙军进了山城,难免有人会瞬间崩溃。   但这一战,还是险之又险才攻破苦竹隘。   纽璘还打听到,战后,蒙哥让妻子也速儿亲自端酒给史枢。   自蒙古立国以来,还从未有可敦赐酒给臣下的,史枢受此殊荣,既可见蒙哥对史家的信重,亦可见其对张实的愤怒……   纽璘想着这些,额头上渐渐冒出了冷汗。   他本该已击败叙、泸的宋军,放舟重庆,可眼下大汗已入蜀,看着旁人一个个立下大功,唯他还在这里与一个小小知县对峙?   “传令,兵发老君山,本帅要亲自攻山……”   ……   老君山上,大旗翻飞。   战鼓与号角喧扬。   李瑕与易士英的甲胄上都沾着血,是泸州军一部分将领的血。   临战之际却要动手铲除同袍,易士英心情自是不好。   何况,粮草也快吃完了。   李瑕倒不介意这些,他忧虑的是纽璘打仗太稳了,这一战再拖下去,对宋军十分不利。   “那是什么?”   易士英忽停下动手,向一个方向眯着眼看了良久,最后摇了摇头,道:“非瑜看看,老夫看不清晰了。”   李瑕目力不错,沉吟道:“像是……一个人?”   很快,山下有惊呼声响起,接着有士卒跑上来喊道:“是张都统!”   “蒙军把张都统杀了!苍天啊,五马分尸了!”   恸哭声轰然而起,泸州军中一片哭嚎。因这三年来,泸州军一直是张实亲手操练,对不少士卒都是恩重如山。   “张都统!”   “……”   易士英、李瑕却皆松了一口气。   “幸而张实未降。”   这话他们都没说出口,但心中都是这般想的。   堂堂一军统帅,能中蒙人那样低劣的伎俩,谁又能将他救得回来?   万一降了,必能鼓动不少人叛变。   哪怕今日只是他的尸首……若还能称得上尸首的话,哪怕只是他被挂出来,泸州军也已军心大乱。   蒙军的号角声起,趁着宋军方寸大乱之际,开始攻山。   依旧是以箭雨压制,再推着土车去填宋军挖设的壕沟,再往后是砲车抛出火球点燃山林。   大火点燃树木,浓烈的烟气腾空而起……   ……   纽璘抬起头,注视着眼前的山林,眼神带着期待。   他以往打仗从不靠期待,从来都是自信能胜。   但今日不同,他很难去向蒙哥汗解释,为何会在一个小小知县手上受挫,因此期待能顺利一些。   可惜,张实之死带给泸州军的震慑,远远未达到他的预想。   泸州军确实出现了片刻的混乱,但很快就平息下来,随着战事的进行,竟隐隐有些哀兵的气势。   “不可能的。”纽璘自语道。   他没去看具体的放箭、抛射、冲锋。   在都元帅这个层面,他主要在意的还是双方的军势。   “你不可能让军中所有将领都不起异心,主将惨死,总会有人乱了心神。就像赵仲武献了苦竹隘受降。可为何到现在为止没有一道防线出岔子?你如何做到的?”   纽璘夹了夹马腹,策马绕着老君山而走,目光在每一条攻山的道路上梭巡,寻找着宋军的破绽。   没有。   他愈发不明白……   ……   “好在我们事先整合了泸州军。”易士英指挥着防御,冷不丁向李瑕说了一句。   “是,幸而长宁军、庆符军刚刚斩杀了一批临阵畏缩的将领,目前是将士们最忌惮军法的时候。”   李瑕回答着,看向了不远处正在灭火的汪大头。   就在方才,一颗火球正好砸到了易士英指挥台前方一里处,吓得周围的宋军士卒魂飞魄散。   但易士英、李瑕都是面不改色,继续指挥。   汪大头当时还在为张实恸哭不已,抹着眼泪,领着兵士砍掉着火的树木,以沙土灭火。   有时打仗并非每一刻都是刀枪相向,而是不停地劳作,搬石头、搬木头、推车……等到哪一方体力告竭,随着而来的才是杀戮。   这一战,泸州军多是被安排在后方做这些事,否则眼看着主帅被五马分尸的躯体挂在那,如何能全心应战?   这便是易士英的经验。   也是他的公心,把自己人派到最危险的地方。   李瑕知道,这样的仗越打,守山的这一万人将会越发有凝聚力……   ……   天边的云渐渐染上一层金黄的光晕,纽璘也渐渐感受到了压力。   这一日的攻山战他打得很好。   消耗了宋军的体力,以及大量的木石、沙土,山底的壕沟被填了三道,拒马被破坏了两层。   但不够。   蒙哥没有催纽璘一句话。可张实那一块一块的身体却说了很多。   “你俘虏来的宋军都统毫无用处,他戏耍了你的大汗。”   “史枢奋不顾身,渡万丈深渊拿下了苦竹隘这样的险峻山城。”   “老君山比苦竹隘险?李瑕比杨立这个杨再兴的后人还难对付、比张实这个都统还难对付?”   “你一个蒙古都元帅,比不上史枢这个汉军万户?”   “大汗统率六军下嘉陵江,你要让大军在重庆府等你?”   “……”   纽璘本有很多时间。   如今却已蹉跎在三江之地。   他在心底求长生天不要让日头落下,让今日的战果再大一点。   长生天没有听到他的祈求。   落日最后的余晖洒尽,强迫他鸣金收兵……   “传令下去,集结所有兵马,明日继续强攻老君山。”纽璘沉思了良久,终于下达了命令。   车里不由问道:“都元帅,守沱江的兵马也撤回来?”   之所以问,因为这是纽璘围攻老君山之初就在布置的防线。   为了防止云顶城的宋军再次下山攻过来,纽璘分出了一部分兵力散在沱江中上游,切断了云顶守军与老君山的联络。   “可万一云顶守军来支援……”   “不怕。”纽璘显然是深思熟虑过的,缓缓道:“我想过了,若孔仙敢派人来,也是我们的机会。”   他在地图上点了点,语气有些狠厉。   “云顶守军若至,我们调头先包围他们。逼老君山的宋军与我们决战。”   车里认同这个战略。   原先的打法更稳妥,是纽璘一贯的风格。   眼下这个打法也没什么不好,冒一点风险,但蒙古骑兵在陆地上一向是无敌的,不惧怕这点风险。   ……   老君山,宋军大营。   “我们的粮草至多再坚持五日。”易士英道,“非瑜真有破敌之策?”   “有,但纽璘太会打仗,我不敢保证一定能成功。”李瑕道:“前几日不说,是因还未见到实施的可能,但现在有了。”   他凑到易士英耳边,低语了两句。   易士英愣了愣,哑然,沉思,随后苦笑了一下。   “希望能成吧,我倒从未想到,你能将成事的关键,交付给他人。”   “易将军为何这般说?”   “你这竖子,凡事只信自己,不是吗?”   李瑕想了想,道:“我也信我大宋将士。”   难得听了一句忠诚之言,易士英有些欣慰,颔首道:“说得好啊,我大宋将士摒五代之陋习,守土卫民,使生黎安定,前所未有者。”   “前所未有或许是,但更重要的该是往后,希望往后生黎能更加安定。”   “是啊,等击败了鞑虏。”易士英喃喃着,目光又落在地图上,道:“接下来这几日,战事必逐渐艰难,你我要稳住泸州军的士气,明后日等他们从张都统的死讯中镇定下来,哀兵之势便可用了。”   “我亦是如此想的。”李瑕道:“我打算今夜便开始激励将士。他们守山疲惫,便不召他们出来了,我带人一个个营地去慰望。”   “好,防线需趁夜修复……”   两人商谈着,过了一会,李瑕从地图上抬起头来,发现易士英已坐着睡着了。   他微微叹息一声,也不知何日能与易士英剖明自己的志向,不知到底有没有那一日……   ……   如易士英所言,后几日的守山之战愈发艰难。   纽璘显然是突然间发了狠,集结了所有的人手开始强攻。   宋军居高临下而守,暂时虽伤亡不大,但箭矢、木石,甚至金汁都渐渐不足。   而一旦李瑕说的那个破敌之法没有实现,粮草用尽,好不容易才稳住的士气很可能会在一瞬间崩溃。   那就是兵败如山倒了。   一日、两日……时间渐渐到了五日之期,易士英已开始只发半日粮草,愁得又添了半头白发。   李瑕表面上看起来还是很自信,少有年轻人似他这般坚韧。   但他也开始时不时地眺望向南面的长江。   “知县,我们要是败了,我可游不过长江。”刘金锁挠头道。   “那我们就在江北立足吧……” #第四百二十四章 攻山   春雨时节已过去了一段时间,长江的水势却还在上涨,这是因上游的积雪消融。   北岸的老君山下,蒙军再一次发动了攻势,他们已推平了所有的壕沟,由蒙古汉军组成的先锋开始向山坡上冲锋。   宋军的箭矢显然已耗尽,稀稀疏疏,难以造成多少伤亡。   滚石顺着山坡砸来,大部分蒙军已学会避开,但总有些运气不好的被砸烂了半片身体,倒在地上惨叫。   自有蒙卒小心翼翼上前,一刀将这样的伤员结果,以免影响了士气。   车里驻马于山下,抬着头,仔细观察着宋军的反应,良久才向纽璘所在的位置奔过去。   “都元帅,宋军的粮草肯定要吃完了,我看他们推木石的速度慢了许多。”   以木石守山,当然不是只有“推”这一个动作,还要砍伐、开凿、搬运等等,体力能否跟上便体现在这一过程中。   显而易见,宋军撑不了太久。   纽璘却还是不太满意。   一天的粮食对半发还能抵两天,到时又可以对半发,就算是饿着肚子、啃着树皮还守城许多天的宋军,他也见得多了。   “我要的是歼灭他们,尽快。”   “依我看,他们顶多只能再撑三天。”车里道:“是不是先把勇士们撤下来,只要继续堵死西边的道,饿也能饿死宋军。”   蒙人一贯的打法都是不停袭扰、拉扯,等敌人崩溃了才冲锋,因此往往数百骑便能破万军,且伤亡极少。   但纽璘这次已完全不计伤亡,极强势地命令道:“继续全力攻山。”   车里感受不到纽璘的压力,暗暗抱怨这样的仰攻太费力。   希望宋军能快点崩溃吧。   而纽璘虽然急,看到胜机已经显现出来,也松了一口气。   远远的,又有哨马奔了过来。   纽璘转过头,眯着眼望去,担忧是蒙哥又派人来询问战况,诸如“你何时带辎重到重庆”之类。   辎重还在神臂城。等歼灭了老君山的宋军,还要再打神臂城……额秀特!   好在,那些哨马不是来催促他的。   “报!都元帅,资州……”   “资州又丢了?”纽璘反问道。   这次反而是那马上的哨探愣了一下,应道:“是,我们只有几个哨马,不能拦住这些宋军。”   “何时丢的?”   “不是很清楚,我们探到资州时,并没有见到宋军的旗号,走近了才被宋军的箭矢射出来,宋军藏在那附近,应该已有几天了……”   云顶守军会来,这在纽璘意料之中,他撤回守卫沱江的兵马时便想到了。   最多来两千人,改变不了战局。   纽璘再次望向老君山,沉思着,自语道:“你们守着老君山,就只是等这两千人?那我赢定了。”   ……   这日蒙军的进攻十分顺利。   宋军的木石不足以形成足够的威胁,蒙军渐渐已攻上了山腰。   纽璘已在想着等歼灭宋军,该如何为也速答儿报仇。   把李瑕五马分尸,像张实死时那样?   不,还是该交给大汗,便是五马分尸,也该由大汗来下令……   ……   “杀啊!”   汪大头嘶声怒吼着,愤起手中的长矛,将眼前一名蒙古汉军刺倒在山坡上。   正要收回长矛,他却发现那矛尖被另一名蒙卒死死握住。   矛杆上沾着血,很滑,正一点一点的从他手中被拉走,那蒙卒也借着力冲上来。   汪大头转头看了一眼,只见方才还站在身边的二壮面门上中了一箭,已无声无息倒在那。   他不由大怒,放开手中的长矛,拾起地上的石头便奋力砸过去。   一柄弯刀正要劈向他面前,那持刀的蒙卒却是被石头砸倒过去,惨叫着滚落。   汪大头来不及喘气,突然身上一阵巨痛传来,整个人已被击飞出去。   那是几个蒙卒正扛着一根长长的攻山锤冲上来。   汪大头摔伤在地,只觉五脏六腑都要被打出来,再难爬起来。   远远的,他听到山顶上有鼓声传来。   “守住啊!”   那是刘金锁的声音。   这大块头嗓门大得很,这几日与汪大头也处得颇好,因他很热情。   前几日守山,长宁军、庆符军已精疲力尽、伤痕累累。刘金锁也中了许多箭,若非身上的皮甲厚实,又站在高处,只怕已死了。   “大头啊,守山的时候,箭从下面射来,你要护好你的裆。”这是换防时刘金锁说的。   哪怕受了伤,也依旧是情真意切地交代。   汪大头在一瞬间想到很多……   泸州军就比庆符军弱吗?   都统已经死了,还是那般惨死,自己这些人要给他丢脸?   易将军、李知县清除了那些军头,提拔了自己,要给他们丢脸吗?   “啊!”   汪大头愤怒地吼叫着,努力想要撑起来,目光落处,蒙军已突破了他这层防线。   疲惫、饥饿,还有伤势使得宋军已很难再守住这个阵地。   “补上去!”   大喝声响起,只见李瑕领着庆符军从山上杀下来,与蒙军撞在一起。   汪大头已支起身子,接过一柄长矛,目光往着李瑕的背影,踉跄着,大步跟上去。   战到这一刻,他已感到要守不住了。   奋起余力支撑着,也只求不丢脸。   他想到李瑕说的“到了叙州我们开个庆功宴”,暗道看来是不能实现了……   ……   纽璘死死盯着山顶,期待着今日便能击败宋军。   方才那个哨骑却又转了回来。   “都元帅,有件事很奇怪,我看到南边的长江水涨高了,但沱江水下降了。”   “沱江的水势不会降的。”纽璘道。   他不仅比别的蒙将多谋略,且对地利熟悉。   为了练水师走长江,他对蜀地江流有十足的了解。   他是如今蒙将当中最先筹建水师的一批。   也是少有的善于学习的蒙人。   “别看雨已经不下了,但沱江的水源充足,比我们草原上的鄂尔浑河水量还要大。它有五个源头,汇入它的支流很多。”   “但哨骑说,沱江的水位下降了很多。”   “这不……”   纽璘的脸色突然凝固住了。   “鸣金收兵!快!先灭云顶宋军……”   远处,已有隐约的、如闷雷般的声音响起。   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在轰然碰撞。   纽璘回过头向东北方向望去,只觉天地还是那般平静,闷雷声很远。   渐渐的,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睛越眯越细。   终于,他看到天地交界之处出现了一条白线。   “水?”   确实是水,正以极快的速度向这边席卷而来,带着吞噬一切的可怖气势。如同一条巨龙从沉睡中苏醒,张牙舞爪。   “长生天。”纽璘喃喃道。   蒙古骑兵纵横捭阖的气势,在洪水面前也不堪一击。   统率万军的大帅眼看着那洪流,所有的武勇、豪气已失了用处,再想说些什么,依然还是那三个字。   “长生天……”   “轰!”   洪水已重重撞在西北方向的龙丁山上。   如同猛兽撞击着牢笼,愤怒地发出咆哮,掉头向南奔来。   它的目标是长江。   而所有拦在它面前的,都将被撕碎,吞没。   “咴咴咴咴!”   汹涌的波涛还未至,蒙军的战马已开始恐惧,不停刨着地面,努力将背上的人甩下来。   骑术再好的蒙卒也无法控制住战马,被掀下马背。   马蹄铁重重踏在这些惊慌失措的蒙卒身上。   “轰隆隆隆隆……”   浪潮越来越高,纽璘已能看到那涛峰上起伏的树木。   他眼看着那根树木重重砸向他大营后方的哨塔,将其砸得粉碎。   “跑!”   惊呼声起,整个老君山下所有人都在叫喊着,以不同的语言喊着同一个字。   “跑!”   “跑!”   ……   战场上,兵器刺破皮肉的声音不时响起。   汪大头眼里目光落处,只有蒙军黑色的衣甲。   渐渐的,他突然发现,眼前的黑色似乎在往下褪去,又被从下面冲来的黑色洪流挤成一团。   他有些茫然地向四周望了一眼,突然愣住。   山下,那是……洪水。   战鼓声更响,易士英的战旗摇晃,传递了最简单的命令。   “杀敌!”   汪大头只听到一声“杀敌”,之后便看见洪水凶猛的拍向蒙军大营。   天地间只有一个声音。   “轰!” #第四百二十五章 沱江   巴山蜀水这片土地上有句话叫“治蜀先治水,水兴方得城安”。   从李冰筑都江堰以来,蜀人便重水利,筑堤防洪、挖渠灌田,遂有天府之国之称。   沱江亦是如此。   它不同于岷江的泾渭分明,它的水网错综复杂,甚至还有岷江水流淌其中。   沱江也有三峡,分别是金堂峡、月亮峡、石灰峡,江上滩多水急,飞流溅沫,滔声震耳。   大宋承平时,有诗云“五月江流万里滩,迅如飞电劈群山,荆云峡雨须更过,白帝江陵朝暮间”,说从月亮峡到长江,再到江陵,一日便可到……当然,是夸张的手法。   出了这沱江三峡,水道就一波三折。   水势百折,减缓了流速,河槽得以蓄水,减少了洪水泛滥。   也向东南改道,形成了泸川这个三角洲。   在汇入长江的河口,沱江江面极为宽阔,“两江环合,弥漫浩渺”,如同大海,泸川人将此称为“海观”。   泸州县城里便有一座“海观楼”,在前些年的战乱里被焚毁了。   总之,李瑕与孔仙分析过,认为沱江的水势是足够大的,足以水淹蒙军。   但因水势太大,不好在短时间内放水。   于是他们选择了两个地点,一是在资州治下的内江县,便是李白诗里“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的地方。   云顶城守军等蒙军放弃了沱江的守卫后,利用渠道,将釜溪河改了道、筑好堤,引江水至釜溪河。   第二地点在富顺临下游,石灰峡下方,云顶守军趁江水减小之后,以炸药炸开山石,堵住了沱江至此拐向东面的河道。   这里,还有一条小溪汇入沱江,名为“安溪”。   当上游的釜溪河承载不住水势,江水重新奔过石灰峡,被逼得冲破了小小的安溪河道,溪水倒灌,迅速便向正南方向奔去。   这一片地势低洼,乃是南溪县所在。   之所以有县城,自是因可作长江码头。   李瑕为何守在老君山?为何迁移百姓?   为的,便是等江水袭来。   ……   哀嚎声中,一部分蒙军还未反应过来,已被江水袭卷着,迅速向长江流去。   “轰!”   又是一声巨响,滚滚长江之水奔来,与沱江水汇在一处。   巨浪将洪峰上的蒙卒与马匹狠狠拍打下去,随着浪涛向东,再向东。   这是长江。   “千里江陵一日还”的长江。   ……   易士英老眼凝望着山下的洪水,深吸了一口气。   落在他眼里的那些蒙军,不久前还不可一世的蒙军,此时正漂浮于江水之上,如同一只只蝼蚁。   他很清楚,这场洪水不会太久。借的是釜溪河道里蓄积的水势,一条黄龙袭卷过后,沱江水很难再继续倒灌进安溪。   要歼灭蒙军,只有这一日的工夫。   他郑重下令道:“所有人,杀敌,将蒙鞑杀下山。”   战鼓声愈响。   洪水的咆哮声渐低,宋军的杀喊声却良久不绝。   “杀啊!”   有不少蒙军在见到洪水的那一刻,已向老君山上涌来。   比起纽璘的将令,洪水更能激励他们上山。   拥堵着,人仰马嘶。   而宋军的屠刀已然落下。   血泼洒了一地。   ……   李瑕本是冲锋在最前面。   他亲自领庆符军冲上前,并非是为了堵住防线的缺口。而是因为他其实是第一个见到洪水的。   在蒙军最恐惧之际堵住上山的通道,甚至反攻回去。   这片刻的交锋便可奠定胜局。   而等到大势已定,李瑕便提着沾满血的长剑一步步退回后方指挥。   若说他在五尺道与阿术交锋,比的是血勇;在成都一战与也速答儿交战,比的是战术。   这次对阵纽璘,比的便是战略了。   纽璘想要拖垮宋军的体力,他则想要摧毁蒙军的心志。   事实上,真正被洪水带着的蒙军不过一成,两成?然而蒙军的心志已被击垮。   天时、地利、人和更重要,临阵斩杀多少人反而只是细枝末节了……   李瑕心里总结着这些,目光扫过战场。   蒙军的战旗已经倒了,找不到纽璘。   “那就,要马匹、盔甲武器,以及俘虏。”他低声自语着,向易士英走去。   所有的宋军都处在亢奋之中。   唯独李瑕还很沉静,显得有些无趣。   “胜了。”易士英凝视着战场,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   “胜了。”李瑕在他身旁站定,收剑入鞘,道:“请易将军确定战况后,命蒙军弃械投降吧。”   易士英点点头,问道:“你何以确定纽璘会急于攻老君山,而放松沱江的防备?”   “去岁末,我便断言过,蒙哥必定亲征……”   ……   川东战场,蒙哥已进军至大获城。   蒙哥此次已决意灭宋,亲征的原因有很多。   最支持他成为大汗的家族兄弟拔都,已经死了;   他的同母兄弟旭烈兀,率军西征,灭西方诸国,战功赫赫;   他的同母兄弟忽必烈,经营漠南,得到了数不清的财富和威望;   他的堂侄子海都这些年正在逐渐纠集部众,成了窝阔台系诸王的首领……   还有一个问题是,成吉思汗曾逼诸王发誓,只要窝阔台还有后人,汗位就必须在窝阔台后人中传递。   他蒙哥虽然是拖雷的儿子,但也是窝阔台的养子,得到汗位理所当然。   但,若想把汗位再传给自己的儿子,必将遭到黄金家族的诟病。   蒙哥迫切地需要一场大胜,告诉所有蒙古人,他们的大汗蒙哥、成吉思汗的直系孙子,依然是最骁勇的战士。   同时,他也要在灭宋之后,在他威望达到顶点之际,违背成吉思汗的遗训,立他的儿子为继承人。   伐蜀灭宋,势在必行。   任何敢挡在他面前的人,都将被他踏平。   灭宋之战,分为三路大军,将在湘潭会师,然后顺长江东下,直取临安。   东路军由塔察儿为主帅,十万人攻略荆襄;   南路由兀良合台之子阿术带大理蒙军及仆从军万余西南攻向潭州;   蒙哥则亲率西路军攻川蜀……   而蒙哥的西路军又分为好几路,蒙哥由剑门关走嘉陵江;莫哥由洋州走米仓道;孛里叉由潼关走沔州;纽璘由成都走长江。   这攻川蜀的各路兵马,将在合州钓鱼城汇合。   也许是,为了展示大汗的威风,其余几路进展并不快。   比如纽璘,分明已早早地击败了宋将张实,如今还故意徘徊于叙、泸……   蒙哥理解。   也乐于展示他的战无不胜。   在拿下了苦竹隘之后,他又攻破了鹅顶堡。在兵围大获城之前,拔除了大获城周围可引为支援的宋军要塞。   至此,大获城已成了一座没有支援的孤城。   大帐中,蒙哥拿着酒囊,漫不经心地喝着酒。   汪德臣明白他的意思,喝问道:“谁能为大汗拿下大获城?!”   先是用蒙语,之后又用汉语重复了一遍。   很快,一个降臣迅速跪倒,颤声道:“罪臣王仲,愿为大汗劝降大获城守将杨大渊……”   听了汪德臣的翻译,蒙哥淡淡看了王仲一眼,神情中只有冷冽。   入蜀以来,宋人真是个个不同。   有人宁死不降,有人降而复叛……但,每一座城,总有那么些人献城投降。   蒙哥看不起这些宋人,心想,到底有没有那么一座城,能自始至终不降。   他咽下了口中的酒,开口道:“去吧……”   ……   “蒲帅一定很艰难。”   “是啊。”   老君山上,才取得大胜的易士英、李瑕商议着如何向蒲择之报捷,很快,胜利的喜悦已成了深深的忧虑。   蒙古主亲征,至此已能确定。   哪怕李瑕,甚至更多人早早便猜测到了,宋军的防备依旧不足。   如何巩固住叙、泸防线的胜果,之后再支援合州、重庆,马上便成为迫在眉睫的难题。   “一旦细想起来,还真是让人连喘口气的工夫也没有。”   李瑕不似易士英那么忧虑,他的目光已落在地图上的叙州。   他知道的,蒙哥会死在这场战争中。   那么,且让这个蒙古主去势如破竹好了,李瑕已打算好要经营叙州,积蓄反攻的实力。   这般想着,心底忽有些隐隐的不安泛起,如被针扎了一下的心悸。   但那道灵光又像一缕尘烟,李瑕捕捉不到。   他从未如此过。   “无妨的。”他告诉自己,“许多事已经改变,都是好的改变……” #第四百二十六章 露馅   老君山东北方向有座小山,名叫“啄蛛山”。   洪水退后,李瑕与易士英策马上了山顶,向北望去,能看到潮湿的泥土中有一排马蹄印子。   李瑕已学会探看踪迹,判断这至多两千人。   “看来洪水来时,纽璘是逃到此处躲避了。”易士英叹道:“可惜未能斩获他。”   “云顶守军还在北面堵截,纽璘未必逃得掉。”李瑕道:“哪怕是逃了也无妨,免得蒙哥再派大将来攻。”   “能为重庆府分担些压力才好。”   易士英看向李瑕,又道:“我等食朝廷俸禄,不可畏惧。”   李瑕自然不是畏惧什么,不希望被影响了经营叙州的计划而已。   但他还是老实应道:“多谢易将军教诲。”   望着这山川河流,只见洪水平息后的山野一片静谧。   与河道易变的黄河不同,沱江的河道稳定,积蓄的洪水势头过去之后,很快便回到自己的河道。   “只盼蒙鞑的入侵也如这场洪水一般,能尽快退去。”易士英颇为感慨。   李瑕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从不抱这种侥幸。   西面有信使策马奔来,不是由老君山而来的,看起来是叙州的信报。   果然,潼川府路安抚使朱禩孙已经醒了,命人送来了粮草,且命易士英速回凌霄城镇守,命李瑕领兵至叙州交还。   易士英的职责本就是守凌霄城,对此毫无异议。   “那便先请易将军去安排。”李瑕道,“我往富顺监去见见云顶军。”   “也好,等你回来,长宁军再出发。速去速回,军令如山,不可耽搁了。”   易士英心中有些感慨,李瑕这区区知县却能联络各地守军,能力确实是强的,往后他官位必是在自己之上。   只盼他能成为大宋栋梁。   “还有,你多带些人,小心些。”   易士英又叮嘱了一句,拨马回老君山。   李瑕与那信使走在后面。   “知县,朱安抚使还未醒来,韩先生已控制住叙州了。”   “我知道。”   ……   这次从云顶城带兵下山的是守臣孔仙,羿青则负责留守。   因为孔仙是文官出身,这些年筑城修墙,富有经验。挖渠决堤比羿青更为适合。   可惜的是,他们并未截住纽璘的残部,让千余蒙军突破了防线向北跑了。   “无妨,让这都元帅回成都也好。”李瑕道:“请孔将军移步,接下来的川西战局我有些想法……”   李瑕与孔仙再次长谈良久,又赶回老君山。   一次胜仗之后,叙、泸兵马也要各归驻地了……   ……   叙州。   江春登上城头,眼看着宋军正在渡过岷江,不由心情大好。   “安稳了啊。”   如今潼川府路安抚使朱禩孙暂驻叙州养伤,暂命江春权知叙州事,奏章已然写好了,今日便要送往行在。   江春自是没想到只在家中坐着,官阶竟还能更上一步。   如今看来,那魏文伯之死不过是小事一桩。   比起纽璘大军压境……不,听说蒙古主已亲征川蜀,在这样的大事面前,死一个知州算甚?   想必近日来,有不少安抚使、宣抚使、转运使、知州、都统、统制死掉了。   待名单送到行在,朝廷哪还看得过来?   守着城,坐等升官,岂不美哉。   当然,就在前两日,江春还不是这般想。当时因害怕纽璘攻破叙州,吓得他好几夜没合眼……俱往矣,俱往矣。   “非瑜!”   江春很快便看到李瑕那鹤立鸡群的身影从船上下来,他连忙下了城头,亲自迎上去。   “非瑜又立大功,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本想要拍拍李瑕的肩以示嘉奖,手抬到一半,江春意识到不妥,袖子一扫,已换了个挽扶的动作。   “多亏江通判,哦,江知州。”李瑕道:“多亏知州运筹帷幄,遣庆符军、长宁军支援……”   江春还在摇头,道:“欸,不是知州。只是安抚使暂令我权知……”   话到一半,他突然住口,惊疑道:“是我?是我运筹帷幄的?”   李瑕微微笑了笑,心照不宣。   江春大喜,强忍着没眉飞色舞出来,压着声音问道:“是我遣你北上联络云顶、取资州,再下泸川?”   “是,但不知魏知州当时是如何说的?”   江春会意,低声道:“放心,此事你只管交给哥哥安排。”   “知州是巧儿义父,我不敢称哥哥。”   “那便唤伯父,伯父,莫显得生分……”   李瑕目光看去,只见韩祈安、李昭成、高年丰这些心腹都在,只少了姜饭。   “姜饭呢?”   韩祈安上前,低声道:“本是要过来迎知县的,但某些人有所异动,我命他去办了……”   ……   与此同时,一个背着药箱的大夫转进了叙州城的衙署,一路进到一间公房。   房中坐着一名中年官员,名叫“卢宜舟”,乃是御使台官员,出任潼川府路观察使。   大宋朝十分重视对地方的监察,朱禩孙这个安抚使本就属于中枢出来安抚地方的了。   但安抚使被作为“帅臣”,难保没有枉法,甚至叛逆之事。于是朝廷又经常派按察使、观察使到各地。   基本上,一个州府,从转运使、安抚使,到通判等等,皆属于监察官。可见宋朝对地方之防备。   总之,卢宜舟的职权主要是为朝廷监管朱禩孙。   他随军到了泸川,待朱禩孙受伤之后又随其到叙州。   之后,隐隐查觉到了不对……   “黄大夫来了,可有发现异样?”   “有。”黄素仁放下手中的药箱,道:“小人今日去为军中伤者施药,借机询问了几个兵士。其中有一人,朱安抚使遇袭之时,他正在附近值守。”   卢宜舟倾了倾身子,问道:“问到了?”   黄素仁道:“当时,朱安抚使被撞倒后,并未马上昏迷,而是被李瑕扶进帐里之后才昏迷的。”   “确定?”   “是,那人分明看到朱安抚使向李瑕摆了摆手,像在说没事。”   卢宜舟面露沉思,道:“这般看来,我去见朱安抚使时,闻到的气味真是麻药?”   黄素仁显得极是笃定,道:“依观察使所述,该是醉仙桃,用以保证朱安抚使始终在昏迷之中。”   卢宜舟眯着眼,揣磨了好一会,喃喃道:“如此,魏文伯之死也是李瑕做的了?此子有大野心啊。”   黄素仁有些兴奋,上前两步,低声道:“观察使只要上报朝廷,必有重赏,可别忘了小人的功劳。”   “现在上报?找死吗?你且看看这城内城外,那些兵将听谁的?别露了声色,万一让那李瑕看出来。”   “这……小人晓得。”   卢宜舟从袖子里掏出一袋钱先递过去,犹自暗忖不已。   “如何借着此事,连丁大全一起扳倒才好。斗倒奸党,方叫青史留名……可魏文伯分明也是丁党,李瑕为何连他也杀了?”   此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观察使。”有小吏道:“朱安抚使醒了,请你过去。”   卢宜舟皱了皱眉,有些不悦。   他正在商议秘事,没想到竟有人已凑得这般近了,暗骂小厮没看好门院,挥了挥手,让黄素仁前去开门……   ……   通判府中,江春正与李瑕谈得正酣。   “非瑜啊,你是懂我的。我为县令时,县务能尽托于正书之手,为何?信任也。依我看来,为主官要的便是这用人不疑的气度……”   话到这里,有李瑕的士卒上前道:“知县,姜班头来了。”   李瑕转头向江春问道:“去伯父书房谈,可好?”   江春一愣,下意识便感到又有事,但还是硬着头皮道:“这是自然。”   ……   这书房是魏文伯死的地方,在那之后江春已不太愿意进来。   想到过阵子要搬到州衙去了,暂时懒得换地方而已。   不多时,姜饭领着两个人,各拖着一个麻袋过来。   “你们先下去吧……对了,守好院门。”   “是。”   姜饭这才转向李瑕,道:“知县,事被这两人发现了。”   “难免的,放出来吧。”   麻袋被扯下,卢宜舟便见到了坐在那的李瑕。   卢宜舟光着脚,嘴里塞着一双袜子,眼神中满是惊骇,但也透露着些思索之色。   在姜饭拿下他袜子的一瞬间,他忽然开口道:“李知县莫杀我,我告诉你几桩要紧事。”   不等李瑕回答,卢宜舟立刻开始说起来。   “丁大全很快便要被罢相了……” #第四百二十七章 问罪   “哦?”   听到李瑕这一声反问,卢宜舟稍松了口气,组织着话语,缓缓道:“去岁末,李知县便向易守臣说过,推测蒙古主将亲征?”   李瑕见他不喊,也颇有耐心,看了看神色僵硬的江春,又看了眼吓得直哆嗦的黄素仁,方才点了点头,道:“是。”   “易守臣派快马将这个推测告诉了朱安抚使、蒲帅,他们皆认同你的推论。”   “这我知道。”   “但你可知,蒲帅的加急奏书送到临安行在之后,如石沉大海?”   李瑕算了算。   他在凌霄城见易士英是十二月初八,蒲择之得到易士英的传信大概在十二月中旬,蜀川的消息送到临安是顺流而下,最快十八日可达。   行在至少能在年节没过完之前得到消息。   但现在已是五月……石沉大海?   这显然是不应该的,旁的不说,贾似道显然也已得知蒙哥亲征。   卢宜舟见李瑕沉吟,又松了口气,道:“李知县也知道,我久在朱安抚使身边,许多易将军不知道的,我皆明白。据朱安抚使所言,丁大全把持朝纲,在官家面前,连如此军国大事也隐而不报。”   “是吗?丁大全为何这般做?”   卢宜舟一愣。   错愕之后,他方才高声道:“自是因丁大全掌枢密院事,却无退敌之能,担心陛下另选贤明,粉饰太平,讳言边事。此獠不诛,大宋必亡!”   “很有道理。”李瑕道:“你是聪明人,不必在我面前振臂高呼,说,你想要什么,能为我做什么。”   卢宜舟不由又是一愣。   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唇,带着些小心,缓缓道:“李知县,我明白你的处境,事实上朱安抚使根本就不信任你。”   李瑕扫了江春一眼,见其正呆若木鸡,也不泡茶,于是拿起案上的开水给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喝着,听卢宜舟继续说。   “成都之战后,朱安抚使看似欣赏你,其实已对你有所防备,迁川西百姓一事,他曾私下与我说过,实试探于你。因你出身丁党,而朱安抚使素来最恨丁大全。   泸州一战,张都统多次想要征召你。朱安抚使却想看看你与魏文伯走得有多近。若非张都统被俘,朱安抚使害怕朝廷归咎,绝不敢依你战略。”   话到这里,卢宜舟迅速瞄了李瑕一眼。   “你果然察觉出来了?你告诉易将军蒙古主亲征之推论,朱安抚使本该亲自问询于你,但他没有。成都一战之功劳,你至今未得封赏。故而你早就察觉了。”   李瑕笑了笑,不回答。   此时回答了,便相当于承认自己药晕了朱禩孙。   卢宜舟略有些失望,又道:“但李知县你的处境只怕也不好,我懂你的。此次丁大全隐瞒战事,我们已传信给朝中忠直之臣,将共同弹劾丁大全。到时,丁党必定倒台。”   “你们?”   “这般说吧,我们已联名百人,太常寺主簿王应麟、中书舍人洪芹、侍御史沈炎、右正言曹永年、监察御史朱貔孙、监察御史饶虎臣……”   李瑕懒得听卢宜舟念。   上得了台面的一个都没有,全是些虾兵蟹将冲锋在前。   真正的重臣总是躲在后面。   “够了。”   卢宜舟又小心试探道:“李知县也知丁党前途堪忧,果断与其划清界限,遂有了魏文伯之事,然否?”   “你真想知道?”   卢宜舟闻言哑然,勉强苦笑了一下,又道:“但我知你的为难,当此局势,两头不靠。惶惶之际,难免会做出些……慌乱的举措。”   话到这里,他已渐渐有了自信,抬起头,看着李瑕,很诚恳地道:“李知县,你手里有兵,能立功,我对付你没有好处。你我可以有同一个政敌,我们可以帮你。”   李瑕放下手中的茶杯,点了点头。   “你确实告诉了我很多,这段时间以来,我了解到了这大宋朝奋勇抗敌的将士们如何想的,了解到了奸臣们是如何想的……唯独对你们这些‘忠直之士’的想法有些缺失。   我也一直不太清楚,蒙哥入蜀之际,临安城里到底在做什么。   多亏了你,现在我知道了,也放心不少。”   卢宜舟笑起来,道:“你放心,我可以保证,丁大全被问罪之时,不会牵连到你。”   “蒙军都已入蜀了,扳倒丁大全再布置防御,来得及?”   “这……蜀中不是有如非瑜这样的壮士守国吗?必能胜的。”   “朱安抚使之事呢?”   “我奉朝廷之命监察潼川府路,官职虽卑,但朱安抚使亦属我监察。”   李瑕走上前,伸手解卢宜舟手上的绳索。   卢宜舟自知保全了性命,终于是放松下来,揉着手上的勒痕,又道:“非瑜真是聪明人,你已杀太多人了。留着我,我保证对你更有用处。”   “你不会背叛我?”   “哈?且看如今潼川府路这形势,我敢吗?”   李瑕点点头,看了江春一眼,问道:“伯父,你如何看的?”   “啊?”江春又是惊愣,又是大舒了一口气,道:“卢观察使说的不错啊,我等为臣子的,偶尔须便宜行事,但都是为了社稷。”   “不错,为了社稷。”卢宜舟道:“为了社稷……”   “噗。”   李瑕忽然按住姜饭的手,将他手里的刀捅进卢宜舟的胸膛。   卢宜舟愕然,愣愣瞪着眼看着李瑕。   “忠直之臣?你们有扳倒丁大全的本事,却揭不破他粉饰的太平?这太平,到底是丁大全粉饰的,还是大家配合他一起演出来的?”   李瑕不慌不忙,道:“看来,朝中忙于争权,暂时是管不到西南一隅了。”   卢宜舟恍然才明白,李瑕那带着嘲讽的“我放心了”是何意思。   他已直挺挺地倒下。   江春眼见着血泼洒在书房当中,惊得完全呆在那里。   李瑕让了一步,淡淡扫了姜饭一眼,道:“记住,下次杀官,不要先把人捆起来。”   “小人……小人不明白。”   “手腕上会留下勒痕,得先让他活血,明白了?”   姜饭呆呆看着卢宜舟的手,点了点头。   他上前,摁住了黄素仁,便要去解其手上的绳索。   “这个就不用了。”   “是。”   又是一声“噗”响。   江春吓得不轻,惨白着一张脸,良久才缓过神来。   回不了头了。   “非……非瑜啊,这……这总不能将所有的上官都……都……”   “没关系。”李瑕道:“朱安抚使是被卢宜舟下药弄晕的,明白吗?”   “为……为何?”   “当时,老君山上,卢宜舟见势不妙,派人弄晕了朱安抚使,想掌控兵权投蒙。没想到易将军镇住了局势,卢宜舟一计不成,于是退而求其次,让我送他到叙州。”   “那……那现在,卢宜舟死了,朱安抚使该醒了?”   “伯父想得周到。”李瑕道,“这样吧,卢宜舟见我率军归来,担心他与纽璘的传信已被我知晓,带着朱安抚使乘小船逃跑,打算献神臂城降蒙……朱安抚使醒来之时,会正好看到有士兵为了救他,在船上杀了卢宜舟。”   “这……各种细节可要安排妥当了。”   “伯父说的是。”   这一声声“伯父”入耳,江春多希望李瑕不要再这般唤自己了。   承受不起……   ……   “姜饭,你挑几个信得过的人去,你就不要去了,朱稷孙认得你。”   “是。”   姜饭抱拳应了,转身出去。   屋中仅剩下李瑕与韩祈安。   “我本以为阿郎会一直控制着朱禩孙。”   “拖太久了不好。”李瑕道:“杀了也不好,引人怀疑。”   “但要做仔细了,万一朱禩孙起疑,他知道自己是如何晕的。”   “没关系,黄素仁一直就是他身边的军大夫,当时我弄晕朱稷孙时故意打开过他帐里的药箱。黄素仁与卢宜舟过从甚密,证据很多。”   韩祈安道:“若他醒来,要调走泸州军又如何?”   “我打算带泸州军到成都去。”   “这么快?”   “时不我待。”李瑕道:“在战功面前,一切的诡计都只是小道。我们要的是一直胜利,而不是把所有心思用在对付谁。”   “是。”韩祈安懂自省,道:“阿郎要的是叙州城、泸州军,这是本;朱禩孙只是末。是我没分清。”   话到这里,韩祈安摇了摇头,叹道:“可惜啊,蒙哥亲征之际,这宋廷朝堂上想的依旧是党争。”   “在他们看来,做的也没错,不除奸党,何以专心抗蒙,攘外必先安内嘛。”   话虽如此说,李瑕显然懒得掺合这些事。   是以他一刀捅死卢宜舟。   丁大全肯定不是好人,但对付丁大全的就全都是好人吗?   大宋朝这场雪崩当中,有几片雪花是无辜的?   无论如何,仅从今日之只言片语当中得到的消息,李瑕已预感到,宋廷对川蜀的支援必然缓慢。   孤军奋战的蜀人,真能击杀蒙哥吗?   他突然再次感到心悸,这次,他似乎捉住了那缕飘渺的担忧…… #第四百二十八章 人事   对于李瑕而言,现阶段有两件大事,一是把势力扩张到叙州、甚至整个潼川府路;二是打赢或者说襄助宋军打赢蜀中这场大战。   他向来对兵权很紧张,始终是亲手抓的,放在民生治理的精力相比便要少些,如此一来下放权力之后,用的人便很重要。   庆符韩承绪、李墉、房言楷;昭通有杨果;威宁有高长寿。   如今将触角伸到叙州,韩祈安除了身体不好,能力与忠心都是毋庸置疑的,他负责总揽全局。   李昭成负责处理文书事务;高年丰负责领兵镇压;姜饭负责刺探情报找出不臣之人;严云云负责接收产业。   一开始他们都有些吃力,直到江春配合,压力才减少许多。   “江春此人,并非表面上那般无能,他任庆符时万事托付房言楷,却不失主官之尊,即可见一斑。”   说完了近况,韩祈安指了指府衙的方向,开始评点江春。   “官场老油子,知进退,懂分寸,放得下权,操得了实务。阿郎往后必然有些官位谋不到,可以江春之名义来控制地盘。”   “比如潼川府路?”   韩祈安闻言不由会心一笑,问道:“想必朱禩孙立下大功,不久也该升迁了?”   言下之意已很明显。   先推江春知叙州,待明年朱禩孙把位置腾出来,再把江春推上潼川府路安抚使的位置。   李瑕问道:“能让他归心?”   事实上,他这次来见江春、包括当面杀卢宜舟,算是对江春的一场面试。   “阿郎官位虽低,但下有兵权,上有丁大全、贾似道支持。”韩祈安又道:“反观江春,其最大的靠山是礼部尚书牟子才,但牟子才与丁大全不对付,马上要罢官了。”   “韩先生已打听清楚了?”   “特意去与江苍、江荻这两个孩子聊了聊,得知江夫人很担心江春的仕途,终日抱怨。因去岁牟子才写了一篇碑文,将丁大全比作高力士,惹得官家大怒。牟子才已在年前累次上疏请辞了。”   李瑕已很懂这些门道,所谓“上疏请辞”就是在走罢官的流程了。   把丁大全比作高力士,那就是把当今官家比作唐明皇了。   看得出,官家很讨厌这个比喻,认为唐明皇不配和他比较。   “总而言之。”韩祈安又道,“江春需要一个新的靠山。”   “还是以宁先生细致。”   控制一个江春,看似很简单,杀魏文伯、卢宜舟就好。   若稍往深里想,还需要李瑕在叙泸一战的战功。   但这都只是浮在表面上的东西。   政治之事,最根本的还是权衡利弊,若非牟子才那一篇碑文,江春未必会轻易配合。   一句“江春需要一个新的靠山”便是韩祈安的本事所在,只由高年丰、姜饭来办,一百个他俩都控制不了江春。   “我大概会在半个月内出兵成都,兵力在八千人左右,叙州城供应得了这些军需吗?”   韩祈安拿出账册,给李瑕算起账来。   “叙州城内是有不少钱粮的,叙州军月费十七万贯,魏文伯党羽月取十一万贯,此项折计九十八万七千五百三十六贯;另有城中士绅大户,马家折计二十二万三千四百三十六贯、黄家十七万九千……”   李瑕目光已扫过那几十户富绅,直接落在合计那一栏。   总数是很吓人,六百万贯有余。   但在战争面前,又算不上什么了。   李瑕听蒲择之说过一嘴去岁川蜀的军费开支,四千万贯。   抗蒙二十余年,宋朝财政已到崩溃的边缘……是早已入不敷出。   朝廷凭天才般的理财手段在强撑着,滥发交子、和籴民粮等等。   贾似道之前说要均田、打算,不是闲来无事随口说说的……   韩祈安每次算账都很认真,一笔一笔说了很久,终于说到结余。   “扣除掉各种支用,还有转运司今年要上缴的……”   “不缴了。”李瑕道:“这两年叙州已无力向朝廷输税。我看了你的安排,都很好。但再添上几笔开支。重修合江门码头及符江渡,要让叙州到庆符的船只往来更便捷;修符江渡到庆符的官道,直道至少要有三十尺宽,容兵马辎重急行。要让叙州到庆符的交通往来半日可达。”   韩祈安拨动着算盘,脸上渐渐泛起了些为难之色。   但他还是道:“耗资几何暂不好说,只可先算出大概的数目……但阿郎放心,此事我必办妥。”   “我还没说完。”李瑕道:“在岷江上建桥,在岷江东面上的营盘上重建叙州军营,筑墙起砲,倚为犄角之地;还要征兵两千人,继续练兵,我会把鲍三、伍昂调过来……”   他不是临时起意,已从怀中掏出几页图纸,与韩祈安仔细说起他的要求。   良久,韩祈安叹息一声,道:“阿郎真打算攻成都?”   “势在必行了。一则,纽璘新败,不能让他缓过气来;二则,得赶在朱禩孙收回权力前收复成都;三则,越拖,我们只会越穷。”   李瑕只有在谈到钱时才叹息。   “靠我们一锄头一锄头的种,收入总是有限的。眼下这点钱粮还是杀鸡取卵才得来的。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扩张才行。”   “那,先挤出八十万贯供阿郎出兵。”   “一百万贯。”李瑕道:“先犒赏了将士,办场庆功宴,我答应过他们。”   韩祈安点了点头,知道这个数目减不了了。   近万大军,一场仗下来,赏钱大抵从五贯到三十贯……朝廷从来是拿不出的,只能一拖再拖。   他向屋外看了一眼,叹道:“造反比当官难多了啊。”   “是啊。朝廷可以拖,我们要收服军心就不能拖。”   “杨公已启程往昭通建城了。”韩祈安伸出五个手指,道:“这笔费用,拿不出。”   “先挤一些,我拿下成都了再想办法。”   韩祈安点点头,道:“严云云倒有两个开源的法子,一是酒榷,酒业专营;二是放利,效王安石的青苗法,放贷于民,每半年取利钱三分。但皆不以官府名义,以商行名义。”   “若做得好,一能多积些粮食,二能让百姓免受高利贷盘剥。但只怕弄得不好反而让百姓遭殃。”   “在叙州试试吧。”李瑕道:“办法都是好的,关键在施行。”   “是,那我们拿个章程给阿郎过目。”韩祈安道:“另有一事,我们这次拿下来的田还是依原来的章程分了?”   李瑕沉吟了片刻,摇了摇头,道:“以军功为先。往后分田,凡效忠我们的士卒优先。”   “阿郎这是何意?”   “我近来在想,要复汉中,要北伐。没有激励是不行的……”   两人虽只说了几桩事,时间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已到了深夜。   韩祈安退下之后,李瑕才准备歇下,姜饭却又来求见。   “进来吧。”   姜饭抱拳道:“知县,小人已把朱安抚使送走了,安排得很妥当。必保他顺长江而下,耽误不了知县的大事。”   李瑕做事仔细,又反复追问了细节,方才点点头,道:“你做得不错。”   姜饭挠了挠头,笑了笑。   “怎么?还有事?”   “知县,小人有点私事……”   姜饭吞吞吐吐,好一会儿,才道:“小人看上严掌柜的了,能不能请知县作主……”   李瑕并不吃惊,问道:“你管着谍报、暗杀之事;严云云打理生意。职任多有须配合之处,比如她要扩张生意,难保时不时要你杀几个人。你们若成了亲,必要调走一个。哪个?”   姜饭显然早便想过这事,挠了挠头,低声道:“严掌柜一个女人……以前知县无人可用才用她,小人是这般想的……那啥,换个人顶替她也成吧?小人看李郎君就很聪明,能管那些事。”   李瑕笑了笑,问道:“你实话说一句,是真喜欢她,还是因她是韩老的义女?”   姜饭一愣。   他低下头,没有马上回答。   既像是自己也迷茫,又像是不敢实说。   “小人……小人……”   “没关系。”李瑕道:“当时庆符军新建,那么多人中我选了你来做这些,便是因你聪明。”   “小人不聪明。”   “那是你还没意识到,当时你反问我‘邬通反了?’这一句话,足可见你聪明,懂站队。若出身好些,你的前途未必输给江春。”   姜饭老老实实道:“小人确实是想过……严掌柜是韩老的义女,小人若娶了她,便算是韩老的女婿……等知县你再与韩家结亲……小人也能与知县有亲……”   “想的倒也没错。”   “说起来,那么多弟兄里,就小人有这个心眼……小人也觉得自己心眼太多了,有点坏。”   李瑕笑了笑,道:“不必有这种顾虑,这是你的眼界、你的聪慧。我用你,用的便是你这个心眼,自信些。”   或许是因出身、或许是因断了一只手,姜饭把聪明与狡诈当成一回事,害怕因为有心眼被人说三道四,有时便有些畏畏缩缩。   他想了一会,又道:“不过,除开韩老的关系,小人还是看上了严掌柜。”   “你看上她什么了?”   “她够狠,她做起事情来……小人也不知咋说。”   “她有主见,不畏首畏尾。”   “对对,她身段也好。”   李瑕摇了摇头,道:“你那不是喜欢她,是想成为她那样的人。你看,你很清楚,怎么样才能做好我的情报头子。”   “小人不明白……”   “严云云不适合你,你也不懂她。你若懂她,便不会说让她放弃差事,她最缺的是安全感,嫁给你不会有的。”   姜饭似乎并不诧异。   他这人看起来不聪明,但很多事心里有数,只是还不够成熟。   李瑕又道:“我打算让军中适龄的将士与流亡难民的女子婚配,你带个头吧。”   “小人听知县安排。”姜饭老老实实应下。   “你我之间,不管你是不是韩老的女婿,不管你是不是我的亲戚。我信重你,是为你这个人,明白吗?”   姜饭因这句话自信了不少,重重点了个头。   ……   李瑕并不觉得开导姜饭是浪费了时间。   基业草创之初,哪有那么多现成的人才。   都是要靠他一手培养,过程当中,这些起于微末的人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烦恼。他要靠他们做事,却也要好好帮他们解决烦恼,帮他们成长…… #第四百二十九章 赏罚   五月初六。   叙州城内大摆庆功宴。   汪大头如今已被升为都头,又领了三十贯的赏钱,高兴得浑然忘了身上的伤势。   但与刘金锁对饮之后,汪大头却又转而开始羡慕起庆符军来,怀里揣的赏钱也不那么让人兴奋了。   “哥哥你是说,庆符军每次放饷都是实打实的?”   “都说了,莫叫我‘哥哥’,我才二十六,比你还少两岁。”   汪大头愣愣看着刘金锁,道:“哥哥骗我吧?”   “骗你?”刘金锁眼一瞪,道:“骗你做甚?你自去问问我弟兄们,还有杨奔、宋禾、俞田他们,哪次不是足额发的。”   汪大头也没工夫解释其实他问的是刘金锁在年纪上骗人,凑近了,问道:“李知县立了不少战功了吧?怎还是知县?”   “不然咧?我家知县立功太快了啊!消息送到行在,一来一回不得几个月。官家才给知县定好一个职位,再一看,咦,又立功了,又得换一个官位……官家也不容易啊。”   汪大头听了,只觉十分有道理。   一时也不知再说什么。   整场庆功宴,他便傻愣愣地坐在那听刘金锁说啊说,什么北面为谍,什么面见官家,什么斩杀兀良合台。   “说来,抗蒙这些年,我们这边死的,蒙鞑那边死的,大将多了去了,兀良合台还真不算什么,那个什么蒙古的王,叫什么萝卜干的,也是我家知县杀的……”   “李知县要是能统领潼川府路就好了。”汪大头下意识应道。   他自己也意识到不对,转念一想,认为要是易将军为帅、李知县为副帅,这仗打起来又能赢,日子也好过。   想着这些,汪大头却没意识到周围已坐了一群兵士,都在听刘金锁说故事。   这些军汉喝了些酒,个个都有些上头。   再加上怀里还揣着赏钱,一股意气上来,纷纷喝道:“对!该推李知县主镇叙泸!”   “张都统之后,正该由李知县继任!”   “我们这些个糙汉说的哪算,该由朝廷任命……”   “再任个不会打仗的来怎办?”   “问问朝廷,为何还不给李知县升官?!那么多蒙鞑白死了不成?!”   “……”   汪大头酒气上来,想到要是再被调回神臂城打憋屈战可就坏了,大喊道:“兄弟们!去州署给李知县讨个说法!”   “好!”   若没人阻拦,这些一时冲动的汉子可能真会去把江春围起来问个究竟。   好在那边已有一名泸州军统领过来,大喝道:“做什么?!反了天了不成!汪大头,你他娘脑袋晃得都要掉下来了,扶好!坐下!”   ……   一场小闹剧就这样无疾而终,好像诸将士们的愿望并不重要一样。   但十多天后,对李瑕的封赏竟真的到了。   这是对去岁末成都之战的论功行赏,朝廷的信使在三月底到达了重庆府,因战乱不敢西向,直到老君山一战的战报加急送到重庆,信使才继续来叙州。   李瑕谋求的官职在丁党的安排下很顺利,官衔升承议郎,知筠连州事。   筠连说是“州”,其实也属于叙州管辖,以李瑕的理解来说算是“县级州”,不像叙州是“地级州”。   总之还是升官了。   在李瑕的计划里,庆符一个小小县城,有房言楷主事便可以。他自己到筠连州上任,可以连结昭通。   但眼下的战事还是稍稍打乱了他的安排。   他于是亲笔写了几封信,分别给高明月、韩承绪、李墉,对后方之事做了安排。   另外,从重庆府来的除了信使,还有蒲择之的一个堂侄,名叫“蒲帷”。   蒲帷的父亲名叫“蒲元圭”,是蒲择之的堂弟,如今任大良城守将。   蒲帷未随父驻守山城,而是一直在族学读书,后随在蒲择之身边。   “久闻李知州大名,今日终得一见,果然是器宇轩昂……”   蒲帷眉宇间有些忧色,有些潦草地寒暄之后,很快与李瑕说起正事。   “伯父对李知州很亲厚,托我带了句话。”   “蒲兄请讲。”   “今岁川蜀局势会很艰难,伯父是不赞成你调到筠连的。蜀南有长宁军守卫足矣。”   李瑕问道:“蒲帅之意,还是调我到重庆府。”   “不,伯父说,若非瑜有能耐,可试着调到嘉定府,牵制成都蒙军。”   “蒲帅只有这一句交代?”   “是啊。”蒲帷有些踌躇,犹豫了一会,还是实话实说,道:“事实上,伯父已不太指挥得了川中兵马。”   李瑕闻言不由诧异。   他并非没有预料,在鄂州时,贾似道便说过,朝廷要动蒲择之。   李瑕回庆符后,借着成亲送请柬之际,也将这个消息传信给蒲择之。   但他确实没想到,会是在战事这么吃紧的关头就有动作。   蒲帷思来想去,认为蒲择之虽没直说,但派自己过来,还是有些事想告诉李瑕。遂不隐瞒,继续说起来。   “局势不太好啊。你上次传给伯父的信,他看了,朝廷果然已不信任他。只是临战不宜贬帅,暂时未罢免伯父。但,朝廷已命吕文德为保康军节度使、四川制置副使、知重庆府。”   “吕文德?”李瑕又吃一惊,问道:“那播州如何防御?阿术可是领兵自西南北上了。”   蒲帷苦笑,道:“整个大宋只有一个吕文德,自是何处吃紧,调往何处。”   李瑕只觉从老君山回了叙州之后,听到的每一个消息都让人浑身难受。   他突然意识到,这只怕与自己告知贾似道那句“忽必烈要杀蒙哥”有关。   派吕文德来抢功吗?   蒲帷显然是为蒲择之委屈的,道:“吕文德虽还未到,但这任命一下,川蜀哪个将士不知伯父已失势?岂还肯听命于伯父?”   这便是在这大宋朝为官,靠山比功劳重要的体现。   同样经历了成都一战,蒲择之饱受猜忌;李瑕擅自行动,最后反而升了官。   “朝廷知道蒙哥亲征了吗?”李瑕问道。   “伯父也不确定官家是否知道,但中枢重臣们,如贾似道、丁大全必已早早知晓。”   李瑕有些愧疚。   但他也明白,蒲择之不被信任,根由还是蜀人不得为蜀帅。   除了成都一战功亏一篑。另一方面是,与蒙哥这一战,蒲择之不论是胜是败,朝廷都会更加不放心,不如早些换帅……偏偏又换不了。   与其说贾似道、丁大全在对付蒲择之,不如说他们是在为官家先把隐患去除。   这一番操作让人头皮发麻,但仔细一想,却又有理有据?   “这局势。”李瑕摇了摇头。   “局势?”蒲帷道:“蒙军已连破苦竹隘、长宁山、大获城……伯父心疾如焚,却无力扭转,已气病了。”   “大获城……”   李瑕已顾不得惊讶,迅速翻出地图。   苍溪大获城,在嘉陵江中段。   若说蒙哥的第一个战略目的地是合州、重庆,如今竟已走过了一半的路?   自己还在这有条不紊准备着反攻成都,蒙哥却已势如破竹。   若这个蒙古大汗未死,至今所有的谋划瞬间便要满盘皆输。   “苦竹隘怎么破的我知道,击败纽璘之后,我俘虏了一些蒙军。但长宁山、大获城……”   蒲帷先是指了指长宁山。   “蒙军攻下苦竹隘后,马上驱兵长宁山鹅顶堡,此处守将是王佐将军、徐昕将军,彼时仅余二百兵力,据山而守,奋力拼杀,使蒙军折损甚众。不想,苍溪知县王仲献了鹅顶堡出降。王佐将军见山城失守,自刎殉国,徐昕将军等四十六人被俘,不屈殉难。”   川中每一个失守的山城几乎都是这种情况。   壮志守城的英雄很多,但总是有人献城投降。   蒲帷又指了指大获城,道:“之后,蒙军攻大获城,王仲又去劝降大获城守将杨大渊,杨大渊怒而杀王仲。”   李瑕听他称王佐为“将军”,对杨大渊却指名道姓,已隐约猜到了后续。   “但大获城还是丢了?”   “是,杨大渊虽杀王仲,但后来抵不过蒙军攻事,还是献城投降了……”   李瑕的目光久久不能在地图上移开。   蒙哥的势如破竹,像是在督促着他,逼着他不能继续在叙州休整,必须要更快的行动了…… #第四百三十章 川西   李瑕对杨大渊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去岁,杨大渊曾随蒲择之攻克剑门关,之后死守关城,直到宋军箭滩渡、灵泉关大败,他无力再守剑门关,才撤回大获城。   那一场大战中,蒲择之分派出去的诸位大将,如刘整、段元鉴、杨大渊等人之中,杨大渊是打得最好的一个。   但如今蒲帷再提起这个名字,已深为鄙夷。   “当时,杨大渊斩杀王仲,伯父还大赞他的忠义,没想到……呵。”   李瑕道:“想来在那一刻,杨大渊还是想与大获城共存亡的。怕是到后来,实在守不住了?”   “具体的情况已探不到了。”蒲帷摇了摇头,道:“除了他长兄杨大全早年在叙泸战场上殉国,杨大渊家族皆在大获城内,想必是为保全家小吧。总之蒙军招降了大获城已是铁一般的事实,如今已兵进青居城,一路耀武扬威。”   “这样的大将投降,对局势的影响很坏吧。”   “非常。”   蒲帷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杨大渊历任夔州路马步军总管、兼管劝农营田事节制、屯戍军马制置使、东路安抚使、金州都统、知阆州。   余帅在时,命杨大渊修筑篷州运山城、命王坚将军修筑大获城。后有感于大获城、钓鱼城是蜀中重垒,移王坚将军守钓鱼城,移杨大渊守大获城。   合州钓鱼城是重庆府屏障,苍溪大获城则是‘蜀口’,是防御蒙军由川北南下东川之重要通道。   可以说,川中八柱之中,大获城之重,仅在钓鱼城之下。杨大渊一旦降蒙,首先便使嘉陵江防线全盘崩溃,进而影响到渠江防线……后果不堪设想。伯父探到消息后,言‘蜀中防御,或将毁于大渊之手’。”   蒲帷很想要告诉李瑕,蒲择之正面临着的,是何等困厄处境。   但语言始终没能淋漓尽致地表达出蒲择之的内外交困,上被朝廷猜忌,下遭大将叛变,对外有蒙古大汗亲提十万大军杀来,对内已被架空了兵权无法自如调度。   李瑕闭上眼,仿佛能看到那个老人撑着病体勉力支撑的样子。   他并非没有选择,只须在朝中安心任礼部尚书,不接手川蜀这个烫手山芋即可。   蒲帷说到后来,对杨大渊的恨意愈发浓重。   “家父如今孤守大良城、扼渠江防线。因杨大渊之降,已是独木难支。倘若……倘若家父战死,则杨大渊便是我不共戴天之仇寇,早晚诛杀此僚。”   李瑕点了点头,目光又看向地图。   简而言之,重庆重镇面前是合州钓鱼城。钓鱼城最重要的几个屏障差不多已被蒙哥打破。   段元鉴守的青居城大概是守不住,只看蒲元圭能否守住大良城,为钓鱼城挡住东北方向的蒙军了。   “那我们出发。”   李瑕站起身来,道:“请蒲兄随我去一趟嘉定府,可好?”   蒲帷一愣。   他其实不太明白蒲择之为何在这时将他派来找李瑕。   只为告诉这个小小的知县最新的战况吗?   告诉了又有何用?   但蒲择之既然提出过让李瑕想办法调任嘉定府,想必是有深意的。   蒲帷于是问道:“但你的任地是在筠连……”   “蒲兄放心,我已请示过朱安抚使。”李瑕道:“他已将兵符交于我……”   ……   嘉定府即眉山、乐山一带。位于叙州以北,岷江上游,与成都府接壤。   这里是蒙宋战争二十余年来,最饱受蹂躏的地方之一。   嘉定府第一次失陷就是成都被屠一百四十万人之时,那一年,川西人口死于屠刀之下者十之七八。   之后,蒙宋双方在成都拉锯,嘉定府作为川西主战场,更是十不存一。   昔日的苏东坡故里,“千载诗书城、人文第一州”,至今几已成了鬼域。   仅余三龟、九顶两座山城扼住岷江上游,倚为叙州门户。   去年,蒲择之幸而未遭大败,退出成都时,置军增驻三龟、九顶城,以期稍缓川西局势。   兵力不多,两个山城加起来不过千余人。   李瑕的战略目的很简单,整合庆符、叙州、泸州、嘉定、云顶兵力,再次收复成都。   他一开始就不愿去合州主战场,在那里,高官大将无数,轻易便能夺了他的兵权。   反而是借着纽璘击败张实这个空隙,川西宋军群龙无首,使李瑕可以借机整合各地驻军。   他便像是一个小心翼翼的贼,看着蒙哥大军攻向川蜀腹地,从边缘绕了上去。   一旦收复成都,便可从上游控住岷、沱两江流域,随时出兵偷袭蒙哥后方,或是直插汉中。   再凭借沱江、龙泉山脉的隔绝,使蒙军难以再夺回川西。   ……   休整二十余日是不太够的,除了要让士卒们恢复体力、调养伤势,李瑕还要想办法更好的控制叙、泸军,做到如臂指使。   这很难。   私心里,李瑕有些想念高明月了,想回庆符看一眼,却是耽于公务。   而随着川东战场上的坏消息不断传来,已没时间再给李瑕准备了。   就在五月二十七日,兵发岷江,北向成都……   ……   纤夫们拖着岷江上的船只,兵士们沿江而行。   一名泸州军统领停下脚步,向队伍里看了一眼,招过汪大头。   “你问了没?”   汪大头愣了愣,道:“统领是说,让我问刘兄弟李知州的事?”   “废话,到底是知哪个州?”   “刘兄弟说他也不懂那几个字怎么念。”   沙宝随手就在汪大头盔甲上一拍,骂道:“你个蠢货,光长这么大脑袋。”   “沙统领,你到底在琢磨什么?”   “他娘的,我觉得调令有问题。”   “不是,统领没见到兵符吗?”   “见了。”沙宝道:“调令、兵符都有,但李知州到底是哪的官,我没搞明白。”   说着,他颇为费力地从甲胄间掏出调令。   汪大头奇道:“咦,统领你不是不识字吗?”   “老子让二呆念了,但这几个字他也不认得。”   沙宝看着调令上那“权知筠连羁縻州事”,很是为难地皱起眉,道:“二呆只认得这个‘连’字,可这连州在哪,兄弟们都不知道。”   “我看李知州与江通判说话的样子,李知州的官比江通判大不少咧?”   “废话。知州当然比通判大。”   “那统领你还琢磨,调令有了、兵符有了。李知州封赏又快又多,听他的打胜仗不好嘛?”   沙宝道:“你懂个屁,以往任命大将都是要兼防御使的,这次我就没听到这几个字,都统也没个。”   汪大头笑道:“原来统领是想升官了。”   “滚。”   沙宝又骂了一句,踹开汪大头,独自沉思起来。   他这人是粗鄙不文的武夫不假,但作为高阶将领,对领兵的流程还是熟悉的。   一个不满二十岁的知县……或者说知州,突然统兵收复成都,怎么想都有问题。   就这样想了两日,兵马已出了眉山。   沙宝压不住心中的疑惑,终于打算找李瑕问个清楚……   ……   蒲帷也打算找李瑕问个清楚。   因为,李瑕带走了嘉定府三龟、九顶城仅剩的千余兵力,且是以朱禩孙的名义。   如今蒲择之被架空的消息还未传开,嘉定守军本是蒲择之派遣,其中还有人认得蒲帷,不疑有假,老老实实听从了李瑕。   但蒲帷觉得,李瑕的调令很可能有假。   一开始只说“去嘉定府一趟”,如今怎么看,都是要去攻成都。   朱禩孙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胆子擅作主张?   但蒲帷转念一想,李瑕就有这胆子吗?擅自调兵,绝对是大罪……   这日还是在行军,蒲帷赶向李瑕的军中,正见沙宝也向这边大步而走。   “沙将军也要见李知县。”   “对啊,蒲郎君也是?”   ……   那边李瑕还在策马而行,转头向这二人看了一眼,朗声道:“两位一起过来吧。”   沙宝性子更直爽些,大步上前,拱手道:“李知州,敢问……”   “我知你们要问何事。”李瑕径直道:“安心打仗,纽璘仅剩三千余残兵,我们收复成都再说。胜了,众将士皆有大功。若败了,一应罪责到不了你们头上。”   一句话,沙宝满腔的疑惑又都问不出来,站在那好生难受。   他是武将,在文官面前实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哈,那没事了……”   下一刻,只见前方有探马狂奔回来。   “报!见到蒙军哨马了!就在前面……蒙军已发现我们!”   那边蒲帷还未开口,李瑕已拨马上了道旁的山城,喝令道:“传令下去,船只马上停止前进,就地卸下辎重,安营扎寨!”   “是!”   “杨奔、宋禾,追杀蒙军哨马!”   “是!”   “刘金锁、俞田,守住北面道路,掩护大军安营;许魁、茅乙儿,带人占领制高点。沙宝,你带全体下寨……”   沙宝还在发愣,再一抬头,只见李瑕竟已安排好了各个将领。   他再也顾不得太多,急忙大步向麾下队伍跑去。   到了这个份上,还管甚调令,先抢下成都再说……   ……   此地已是成都府境内,远处的岷江上游,蒙古哨马正奔得飞快,尖利的鸣镝声四起。   很快,有狼烟从山头窜起。   ……   成都城头上,纽璘还在思忖如何挽回些局面,再将败绩上报蒙哥。   没想到宋军竟这么快就反攻过来。   川东那样的形势,宋军不去救重庆,竟是杀到成都来了?   “快,速向大汗求援!”   “咴咴咴……”   马蹄立刻扬起灰烟,往北绕过龙泉山脉,转道东南,疾驰而去。   纽璘拔出弯刀,大喝道:“蒙古人绝不困守城中,随我击败宋军。”   一个个蒙卒跑过校场,牵马向城南汇合。   哪怕只有三千余残兵,纽璘依旧是不打算消极防御,而是决定趁宋军立足未稳,奇袭一次。   对他而言,成都不重要,灵活的战术才能拖垮宋军…… #第四百三十一章 缓缓推进   岷江由两条河汇流而成。   一是金马河,是岷江正源,直接从西北方向的都江堰流过来;二是府河,是岷江支流,被都江堰分流之后,先流经成都,再汇入岷江。   金马河与府河汇流在彭祖山下。   此地称为江口,即后世张献忠江口沉银之地。   如今李瑕就驻军在彭祖山上。   他做过推演,认为纽璘绝不会死守成都,守城不是蒙古人的打法。   哪怕宋军三倍于蒙军,纽璘也一定敢率军奔袭,趁宋军立足未稳之际先打一场野战。   蒙古骑兵在战场上总是占据主动,打野战,怎么也吃不了亏。   所以,李瑕每日行军时都考虑过扎营的位置。   果然,府江上很快便出现了蒙军的皮筏子。   ……   时近黄昏。   沙宝站在山腰上,极目远眺,只见那些顺江而下的皮筏子上堆着柴薪。   有火光闪动着,点燃了柴薪,向下游急窜而去。   “娘的,好在李知州下令卸了船只。”   沙宝低语一声,对李瑕又信服不少。   说心里话,他原先不是很喜欢李瑕这人,觉得这人不喝酒、不吹牛,与他们这些武夫处不到一块。   易士英也古板,但年纪大啊,年纪大就有威望……   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只听山顶上有人大喊道:“蒙军来了!”   沙宝眯起眼,只见远处尘烟滚滚,接着,一支蒙军出现在府江对岸。   “哈哈哈。”   沙宝放声大笑。   “你们游过来啊!兔崽子们,爷爷在对岸等着你们!”   ……   纽璘抬头看去,夕阳下的彭祖山上,宋军的营防井然有序。   他本以为这场奔袭会是出其不意杀进正在行军的宋军之中,没想到遇到的竟是这样防备森严的阵仗。   “那是‘李’字吗?”   纽璘策马上前,以马鞭指着山头上的大旗向通译问道。   “是。”   纽璘眼中泛起一道寒芒,拨马退回了军中。   之前在叙、泸战场上,宋军高挂的一直都是潼川府路安抚使的旗帜。   反倒是如今换成了小旗,让他更为忌惮。   纽璘仔细观察了李瑕的布置,知道绝难轻易击破对方。   显然,这一战李瑕打算稳扎稳打,缓步推进。   一般来说,战场上是不需要太多奇谋的。往往只有弱势的一方需要出奇制胜。   之前每一次交锋,都是李瑕处于劣势,要想方设法扭转局势。   现在,轮到纽璘来面对逆境了。   “我们还没输,我们是骑兵,不惧他来多少人。”   是夜,纽璘指着地图,向副将车里道:“这里离成都还有一百里,宋军要到成都必须要渡过府江,在平地上行军,我们随时可以失败他们。”   车里问道:“但他们一边扎营一边行军呢?”   “那大汗的援兵也能及时赶到。”纽璘道:“记住,优势还在我们。哪怕成都丢了,也没关系,只要切断宋军的粮道,我们早晚能拖死他们,把牛羊马匹都赶出城,随军携带。”   车里明白纽璘说的这个优势。   更少的辎重困扰,更快的行军速度,更强的野战能力。这些,足以让蒙军立于不败。   最简单来说,哪怕退走,把成都让给宋军,宋军拿什么维持?从叙州到成都的补给线那么长。   “可是……大汗会怪罪我们吧?”   纽璘沉默了。   这才是他迎战李瑕面临的最大压力。   大汗势如破竹,唯有他这一路败了,若再丢了成都……   皱眉想了良久,纽璘终于喝道:“你以为李瑕就没压力吗?大汗很快要攻下蜀地,这种时候,李瑕不领兵去救重庆,反而来攻成都,只要他进展不顺,马上就要被论罪!”   纽璘有些狂躁地重重踹了一脚桌案,咧开嘴大笑起来。   “车里,你提醒我了。李瑕比我更拖不起,更输不起。羊羔一样的赵宋皇帝是怎样对待将士的?”   他踱了几步,又道:“看着吧,打到最后,丢盔弃甲逃跑的,会是李瑕。”   ……   李瑕于夜色中指了指对山下的平原。   “诸位将士请看,这就是成都的田地,天府之国的良田。”   李瑕才安排好防务,立刻便召集了麾下的将领们。   他要做战前的动员,但没急着分析敌我优劣,反而说起这些不相干的事。   “去岁我随蒲帅收复过成都,当时,我们是抱着重返故乡的心情来的,但成都已没有故乡原本的样子,白骨累累,不见故乡人。但这次不同,我们是来重建家园的。”   李瑕不擅于长篇大论的激励士气。   他做不到像蒲择之那样,一句“我等生于川蜀”,便能让三军振奋。   他只能用最平实的语言,向将领们描绘他规划的样子。   “蒲帅与朱安抚使制定了一个大计划,他命令我们要收复成都,堵住剑门关。如此一来,蒙哥便被堵在我们蜀地的群山与河流之间。   马上要到夏天了,蒙人承受不了南方的炎势。而我们会从后方偷袭蒙军,关门打狗。这一次,蒲帅有绝对的信心击杀了蒙古大汗……”   话到这里,诸将哗然。   “真的吗?!”   “这……”   李瑕背对着他们,身板笔直,道:“我们已经击败了纽璘的上万大军一次,这之前,你们可曾想过?我不怕告诉你们,朝廷已派吕文德增援川蜀,为的就是这一个计划。”   蒲帷听到这里,已是完全愣住。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李瑕,全然没想到李瑕会编出这样的弥天大谎。   刘金锁扫视了泸州军、嘉定军的将领们一眼,哈哈大笑。   “好!配合蒲帅,灭了蒙古主!”   李瑕一语带过,又道:“这是机密军情,你等莫要泄露了。但你等可放心向士卒们拍胸脯保证。这次收复成都之后,我们绝不会再失守。   我们要分了这天府之国的良田,请佃户为你们耕田。杀敌愈多者,田亩愈广,待你等麾下士卒退伍,便可坐拥此地良田美宅……”   李瑕虽不擅长描绘这些,但这些士卒们却可为这个前景添上各种各样的细节。   ……   “真就要把蒙鞑从蜀地赶出去?!”   营房里未点烛火,汪大头盘膝坐在那,看着麾下的队正们,眼睛一瞪,道:“那还有假?!”   须臾,他笑了笑,拍着膝盖道:“这可是成都府啊。到时我在成都城分间宅子,城外有百亩良田,等我家那小毛头大了,不再打仗了。给他说房媳妇,靠着田里的收成供他读点书,考个进士老爷……”   “嘿,小人没都头这么大志向。还养个进士儿子,那得花多少钱,几辈子都挣不来。有田了,小人自个种都行啊。不打仗,吃得饱就行。”   “不是,都头。真分了成都的田,蒙鞑不再打过来?”   “知州也说了,那得要把汉中也打下来才稳当些。”汪大头道:“知州是要当蜀帅的,你知道余都帅吧?当年就要收复汉中。”   “那小人要是有了田,能引渠不?”   “傻不傻啊你,看到山下那府江没?那就是灌田的水,都江堰你懂不?”   “不懂。”   “傻子,我告诉你啊,这成都的田是最好的,都江堰把水……啧,反正这不用你愁。”   “不打仗了,有一年收成,我给我娘再添件大袄子。我就和她说,莫舍不得穿,佃户给咱种出来的,哈哈哈。”   “出息。”汪大头骂了一声,道:“都滚去招呼士卒们卖力打仗……娘的,你们的脚真臭。”   “没脱鞋呢,脱了熏晕了都头。”   “滚滚滚。”   汪大头骂着,却觉心里滚烫。   ……   次日,蒙军退兵二十里,只派哨马瞭望宋军动向,希望能与宋军野战。   出乎纽璘预料的是,李瑕并未急吼吼地行军,而是在府江对岸大修壕沟,设置拒马方才缓缓推进。   整日下来,不过行进了五里。   纽璘心中大怒,暗骂李瑕这般慢腾腾行军,到成都又要二十日。   “我不信你真拖得起……”   ……   同时,朱禩孙再次回到了叙州城。   他顺长江而下,几乎漂到了重庆府境内,才转回神臂城,却又急忙赶回叙州,自是因有极要紧之事。   “你老实告诉我,兵马去了何处?”   江春额上已有微薄的汗珠,道:“安抚使,我真是不知啊。自从蒲帅派人来了,非瑜便与来人带兵离开了。”   “你是说,是蒲帅调走了兵马?”朱禩孙板着脸问道。   “这……不知。”   朱禩孙脸色愈沉。   他心中却有件事犹豫着要不要问出来。   思忖了良久,他还是问道:“我受伤时,我的官印、虎符,是谁收了?”   江春很是惊愕,恰到好处地愣了一下。   “朱安抚使,你的官印……丢了?”   江春焦急地踱了两步,又喃喃道:“那之前的一切,击败纽璘、守住叙泸,皆不是安抚使的命令?”   朱禩孙默然片刻,拂袖道:“没有。”   想了想,他补了一句。   “官印没丢。”   江春长舒一口气,抚着胸膛道:“那就好,那就好。”   两人都不傻,因此,沉默了良久。   良久之后,还是朱禩孙先妥协了,招了招手,命江春附耳过来。   “派人去告诉李非瑜,不论之前发生了何事,我既往不咎……但,到此为止了,把兵马带回、物件归还。否则,休怪我翻脸无情。”   江春身子一颤,没动。   朱禩孙强压着怒气,又道:“马上。莫等我上报朝廷,要了尔等身家性命,悔之晚矣。” #第四百三十二章 抗压   桌上放着一张成都府路的地图,河流山川颇为详尽。   韩祈安抬手摆弄着兵棋,把雕刻得唯妙唯肖的步卒、马匹、营寨一一在成都平原上摆好。   每推进一步步卒,他便把营寨往前摆一摆。   这是“步步为营”的打法,李瑕出征之前便与韩祈安商议好的。   在堂中来回踱步的江春却看不惯韩祈安这从容不迫的样子,再次敲打着桌案。   “以宁兄啊!你说句话,朱安抚使逼迫至此,如何是好?!”   “怕他做甚?”韩祈安道,“他连官印都没,能奈你何?”   “你这话说的,一旦战事过去……”   “一旦战事过去。泼天大功,足以将所有功过是非盖下去。”韩祈安打断了江春的聒噪,道:“阿郎常说‘每临大事,须有静气’,载阳兄坐下说吧。”   江春苦闷地坐下。   韩祈安又眯眼看了一会地图,方才移开目光,道:“近日,有几封信从临安送来给阿郎。告诉载阳兄一个消息吧……程元凤罢相了。”   江春一惊,问道:“那我妻家叔父?”   “牟公已告老,归湖州安吉。”   两句话,江春心中如惊涛骇浪,喃喃道:“丁……丁相?”   “如今丁大全、马天骥居相位、主枢密院、掌军国事。”   “前阵子我还听卢宜舟说朝中已有百官联名,要对付丁党。”   江春话到一半,已恍然大悟。   他轻呼道:“所以,程相公罢相了?”   再想到李瑕杀卢宜舟那果决的一刀,他方知李瑕对官场形势的把握何等老辣。   不。   不是李瑕老辣,而是靠山大,丁党背后可是阎贵妃和董大珰,要何样消息没有。   该死,真让人羡慕……   “相位之争,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玩的。”韩祈安随手丢出两个信封,“看看,有资格的都有谁。”   江春接过,只见一个信封上署的是“天台促织生”,一个是“履斋居士”。   他皱眉一想,吓得不轻。   韩祈安道:“天下间三大战场分为川蜀、京湖、两淮。如今有人正在主镇京湖、有人正在支援两淮。皆不欲在此时动丁大全,一群小猫小狗上窜下跳,何用?”   江春是老官油子了,一听就明白韩祈安说的是何意。   李瑕的上头除了丁大全,还有贾似道、吴潜。   现在仗打成这样,贾似道、吴潜暂时抽不出空对付丁大全,三方显然是保持着某种默契。   哪怕是以后,丁党倒了,李瑕还有两个大靠山。   脚踩三条大船,惧一朱禩孙?   韩祈安见江春的脸色渐渐平静下来,知道自己这番话没白说。   “请载阳兄告知朱安抚使,叙泸一战之功劳已报往临安行在,他很快要升官了。到时,官印兵符移交给新任潼川府路安抚使即可,眼下不必忧虑。”   江春已完全明白了。   “这个。”他将手里的两个信封放回韩祈安的桌上,指了指,轻声道:“这怕是不宜与他直说吧,我如何让他信我?”   韩祈安目光又落回面前的兵棋上,道:“还有一个筹码是,成都一战,我们必胜。”   “以宁兄,何以确定?”   “方才与载阳兄说了许多,皆是阿郎为政之道。”韩祈安道,“孙武言‘兵者,国家大事’,阿郎理解为‘战争是政治手段’。”   江春一愣。   “纽璘将再次输给阿郎。输在,他比阿郎背负了更大的政治压力。”   “以宁兄啊,你这遣词造句。”江春摇了摇头。   韩祈安笑了笑,道:“有权力的地方就有政治,哪怕是蒙古人。”   ……   若全盘剖析川蜀这场大战役,所有的政局状况都是对宋军不利的。   朝堂上还在勾心斗角、蒲择之正受到猜忌、川东战场上将士离心,便是川西战场上,李瑕也在与朱禩孙争权。   但,这一切的不利,竟是在不知不觉中被李瑕全都化为了有利的政治因素。   高官重臣们在争权,那好,趁着这权责混沌之际,李瑕正好借这些重臣的名义,收服茫然不知所属的士兵,直捣蒙军最薄弱之处。   只要能胜,又可凭借战场上的胜利,把一切遗留下的政治危机压下去……形成发展势力的良性循环。   ……   “关键是,得打出胜仗才行啊。”   江春回到府中细思之后,隐隐觉得,自己是被韩祈安唬住了。   贾似道、吴潜那两封信谁知道是真的假的。   便是真的,那能署名的信里又能有多少机密事。   倘若李瑕败了,这些重臣还不是说弃了李瑕就弃了。   到时以下克上、谋夺兵权,甚至更可怕的罪名压下来,那真是要人全家性命的……   “烦死了,何日才能调回临安?”   当然,临安城的宅院那般贵,不搏一搏也休想过得舒服。   人生在世,好日子岂是易得的,便是为官者,也得辛苦进取。   总之既没了退路,想许多又有何益处?   江春抛开这些烦心事,往江苍处走去。   还未进院子,便听到里面传来了蛐蛐的叫声。   江春眉头一皱,大步赶进屋中,正见江苍将什么东西收进怀中,捧起经义诵读。   “好你个小兔崽子!为父为你拼死拼活,你却在此胡闹。”   “父……父亲说什么?孩儿正在苦读……”   “闭嘴!拿出来!”   江苍大骇,不情不愿才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   一本《促织经》被缓缓递到江春面前。   让人一看就恼火。   这是贾似道写的书,其人门下又有世彩堂、乃刻书的世家,因此这书制作精良,书价又便宜,流传得很广。   当世文人对此事极嫉妒,深恨贾似道文章传世,却是这等不务正业。   江苍已伸出手板,道:“孩儿知错。”   “唉。”   江春叹了口气,把这书收回怀中。   “你这小兔崽子,终日不求上进,终日玩商谜、捶丸,现在还斗起蛐蛐了?不读经义,往后当个败家纨绔吗?!”   “那……贾相公也玩这些啊……”   “人家是官家小舅子,你比得了吗?你有貌若天仙的姐姐吗?”   江苍低下头,眼珠子一转,道:“父亲,大姐偷跑出去帮韩叔父做事了。”   “你说什么?”   “上次韩叔父来看我们,给二姐儿带了礼物……”   “哪个二姐,唔,巧儿。”   江苍用力点点头,道:“韩叔父说事务太多,账都算不过来,大姐儿便跑去帮忙了,一个女儿家,终日往外跑,不成体统……”   江苍说着,偷瞥了江春一眼。   本是祸水东引之计,没想到江春却只是“哦”了一声,接着继续训斥了他一顿。   好不容易挨了骂,江苍眼见江春转身离开,凑到门边一看,竟见到奇怪的一幕。   走在庭院中的江春已将《促织经》打开,开始背诵起来。   “论曰,天下之物,有见爱于人者,君子必不弃焉……”   “怪哉。”江苍抵着门缝喃喃道:“父亲何至于此?”   ……   傍晚时,江荻从后门回到家中,才转过后院的小门,正见江春坐在石凳上看书。   她吓了一跳,片刻又镇定下来,从容不迫笑道:“父亲,天色将暗,莫看坏了眼睛。”   江春翻着书页,淡淡道:“又去哪了?”   “官府为了防御蒙鞑,正在修城募兵不是吗?女儿会些筹算,去出一份力。”   “为父就不喜欢你现在说话这调调,半点姑娘家的天真气也无。”江春也不多骂她,问道:“说吧,今日做了哪些事?”   “就在衙署公房里算账,核算码头的各项开支用度、核算支援北面的粮草。”江荻笑道:“女儿想着,为叙州城办事,也能替父亲分忧。”   “嗯,莫要抛头露面,算账算腻了随时不去也行。”   “知晓的。父亲放心,韩叔父很照顾女儿。”   江荻在石桌边坐下,看了眼江春手里的书,想看看他在读什么。   江春却是将书反扣过来,随口应了一句。   “呵,我们家与韩家,也算是一根绳……一家人了。”   ……   若说这段时间叙州城内的形势,大概便如江春家中的氛围一般波澜不惊。   这是李瑕那近万兵马背后的情况。   而纽璘这一路兵马背后的形势,还要“好”得多。   就在李瑕、纽璘对垒于成都平原之际,蒙哥已攻破了青居城……   ……   青居城守将是段元鉴。   去岁正是他扼守灵泉山,协助刘整防箭滩渡,结果刘整大败,连累段元鉴的副将韩勇阵亡。   为此事,段元鉴痛骂了刘整大半年,认为北人不可靠。   而今蒙哥攻来,段元鉴正要领南人拼死一战时,他的裨将刘渊一刀砍下了他的脑袋。   青居城就此陷落。   蒙哥未费吹灰之力。   之后数日,这位蒙古大汗稳坐帐中,收到了一封又一封捷报。   运山城守将张大悦,被杨大渊招降;   石泉军守将赵顺,投降;   隆州守将投降;   ……   “报!大汗,杨大渊已劝降大良城守将蒲元圭,大良城已降!”   “恭喜大汗!蒲元圭乃蒲择之亲族,此人一降,重庆几已入大汗囊中。”汪德臣大喜,出列道:“伐蜀灭宋,指日可待!”   随着这一消息传来,蒙哥那如同鹰隼般的眼睛已落在了地图上。   汪德臣连忙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地图上,涪江、嘉陵江、渠江,这三江之上的各个山城都已被拔除。   大军往重庆府,只隔了一个合州钓鱼城了。   听着蒙哥嘴里发出的那低沉的蒙语,汪德臣按着刀,转身,大喝道:“谁为大汗招降王坚?!”   “臣,晋国宝,愿往……”   恰在此时,远远有人喊道:“大汗!急报!”   蒙哥转过头,眯了眯眼,似打算听听又有什么好消息。   ……   “都元帅纽璘传来战报。”   “念。”   汪德臣低头一看,愣了愣,道:“纽璘于长江……大败?大败。成都遭宋军万余兵力反扑,请大汗增援……”   他语速很慢,下意识的摇了摇头,怀疑这是在作梦。   但汪德臣知道这不是梦。   他甚至不敢抬头看蒙哥一眼…… #第四百三十三章 冲锋   纽璘已退守到成都。   他望着那步步为营逼近的宋军,眉头深深地皱起,如刀刻一般。   “都元帅,到底打不打啊?”车里凑上前问道。   三千余蒙军能吃牛羊马匹,辎重压力比近万宋军小,这不假,但也要吃饭的。   这成都附近已无处可劫掳,辎重又在泸州丢了,拖下去也不是事。   纽璘转头喝道:“怎么打?!宋人懦夫披着重甲,每走一步都要设拒马、壕沟,怎么打?!”   实话实说,这样的仗纽璘不是没打过。   这些年,被他活活拖死的宋军也不是一支两支了。   但他不想冒险。   再输……已经不能再输了。   车里也纠结,道:“既然不打,我们退吧?成都就是座空城,丢了就丢了,再抢回来就好。”   这话,本也是纽璘说的。   成都是空城,让给宋军,宋军也守不住。   因为城内没粮。   从叙州运粮过来,那么长的辎重线,蒙古骑兵随时可以切断。   一千人就可以让成都守军断粮,饿上十天半个月,莫说一万宋军,十万人也能拖垮。   这是必胜之法。   但,大汗都快打到重庆了,这边再把成都城丢了?   “……”   纽璘良久无言。   车里只好再次问道:“不打也不退,我们守城?”   让骑兵下马,上城头守,与宋军打守城战。这显然不可能会是纽璘的选择。   十八天了。   他苦等着李瑕露出破绽。   但没有。   李瑕始终是坚定地贯彻步步为营的打法,看起来就是……时间很多的样子。   纽璘恨不能亲自冲到李瑕面前,重重掴一巴掌,问一问他。   “你就不急吗?!大汗马上要攻破重庆府了,到时蜀川全境陷落,你还在这慢吞吞地打?!”   时已至此,纽璘必须做一个选择。   是放弃成都,以必胜之法拖垮宋军;还是冒险决一死战。   他挺起胸膛,一字一句道:“出城,迎战。”   他说话时眼神中透着坚毅。   脸上的胡须根根都坚硬如铁,风吹也吹不动。   草原上的男人顶天立地,不会委曲求全。   ……   号角声如呜咽。   蒙军再一次弃守了成都,策马奔向了宋军的阵线。   他们的战术并不是排得整整齐齐去冲撞宋军,而是在离宋军八百步之外便散开。   聚如丘山,散如风雨。千骑分张,可盈百里。   若从天上看去,近万宋军排得整整齐齐,站成几个紧密的方阵,蒙骑便如散在它们周边的散沙。   蒙骑人数虽少,却分布在数倍于宋军的地域。   他们围绕着宋军,开始放箭。   箭矢并不密集,多是射落在宋军的盾牌之上。   日头很晒,披着重甲的宋军士卒浑身大汗淋漓,却还要高举着重重的盾牌防御。   若是时间充裕,蒙军可以这样骚扰好几天都不发起冲锋,直到宋军精疲力竭。   但李瑕的令旗已开始摇动,命令宋军继续向成都前进。   仿佛是没看到蒙军一般。   ……   纽璘策马绕着宋军的方阵奔跑着,寻找着他们防御薄弱之处。   像是野兽猎食,想要找到下嘴的地方。   但没有,宋军一天只打算行进五里。   重甲兵、长矛兵、弓箭手一层层布置,连粮草辎重都始终围在里面。   再这般下去,明日宋军便可进成都。   到时打巷战不成?   又是长长的号角声,蒙骑开始向纽璘所在的方向集结……   ……   车里觉得纽璘疯了。   他明白,纽璘这是要放弃一贯的打法,冲锋进宋军之中,展开肉搏。   这绝非蒙军的长处。   灵活的豹子猎杀公牛,也要把公牛咬出伤来,等公牛流血到力竭。   直接冲上去,也是会被牛角顶伤的。   “都元帅!”   “长生天,保佑我!”纽璘挥舞着弯刀,让传令兵将号角吹得愈发响亮。   蒙骑聚在一起,并不急着马上冲锋,而是不停呼啸着。   马蹄刨着地上的土,咴咴叫个不停。   三千骑兵,有的一人两骑,有的一人三骑,聚在一起,方阵远远大过宋军。   压迫感、杀气冲天而起……   ……   “蒙骑要冲过来了!”   蒲帷大喊着,终于感受到了与蒙古骑兵野战的压力。   他听蒲择之说过,一般士卒站在阵地上,看到蒙古人骑在马上呼喝,很容易被蒙骑的气势压垮,从而溃败。   蒲帷之前不明白,至此才明白这是为什么。   马群原来很可怕,骑在马上的蒙古人居高临下,天然就能给人带来恐惧。   而主动权掌握在蒙人手里,攻与不攻都由蒙人决定,宋兵只能站在那胡思乱想,时间越久,腿越软。   “非瑜!你看……后面!后面!蒙军绕到后面集结了……”   李瑕却很平静,道:“我知道。”   “你还不快变阵?”   “不能变阵,否则蒙人很快会换一个方向进攻。”   李瑕的语速很快,已大步走开,不再理会蒲帷。   “击鼓!”   “停止前进!各方阵守好自己的防线!”   “咚!咚!咚!”   ……   “娘的,就快要到成都了……”   “都闭嘴!”沙宝大吼一声,喝道:“击鼓回应!”   “咚!咚!咚!”   “盾牌手放下盾牌,歇一刻钟!”沙宝大步走着,用尽全力大吼道:“都他娘的放松!把力气给老子缓过来!”   汪大头背对着他,听了这些命令连忙重复着,对麾下的士卒大吼。   也不是第一次跟蒙古人打仗了,他们都知道蒙古人其实非常狡猾,冲锋之前都会想方设法耗尽宋兵的体力。   有时候紧张地等了一天,蒙古人又不打了。   但,这次,李瑕已与所有将士仔细说过整体的战略。   “蒙人一定会冲锋,他们拖不起,他们的心已经乱了……”   汪大头其实没太听懂。   但他知道李瑕的意思。   “都他娘放松!放松,又不是没击败过鞑子!我们年年都在打胜仗……给老子笑!哈哈哈!”   这是这些低阶将领的经验,以帮助士卒们放松紧绷的神经、僵硬的肌肉。   但只有几声尴尬的笑声。   每个人的呼吸都很重。   ……   李瑕的呼吸也很重。   这是他第一次与蒙古骑兵进行大规模的野战。   他有一辆小战车,三个人的高度,爬上去之后视野能稍微好一些。   远远的,只见蒙军的大旗已开始前倾。   李瑕眯着眼,屏息,张嘴……   “来了!”   “咚!咚!”   战鼓很有韵律,提醒着后翼的兵马。   “来了!”   沙宝放声大吼道:“盾牌手!举盾!”   “长矛手!架矛!”   “箭上弦!”   “……”   “轰、轰、轰……”   马蹄踏在地面上,引起大地的震动。   ……   李瑕眼睛愈发眯起来,这是被太阳照的。   这时还是上午。   宋军是从东南方向往成都进发。纽璘特意绕到了他们的后翼,从东边发起攻势。   宋军向阳。   太阳光照在盔甲上,亮得晃眼睛。   与阳光同来的蒙军显得更加可怕。   “后翼死守住!两个侧翼准备!小心蒙军随时改变进攻方向!”   李瑕发号施令着,忽然目光一凝。   他发现,纽璘冲锋在最前面。   这个蒙军都元帅竟还保留着身先士卒的优良传统……   只这走神的一瞬间,纽璘的大旗忽然指向了另一个方向,蒙军掉头,转向了宋军的右翼。   ……   “盾牌手!”刘金锁竭力大吼。   在听到鼓声之时,他已开始防备。   但没想到蒙军真是冲他这边来了。   “都他娘的稳住!拖住蒙军,马上会有支援……”   “咴咴咴!”   已有马嘶声响起。   那是有蒙骑掉进了宋军前面的壕沟。   但其后的蒙骑竟是毫不犹豫跃过壕沟,径直撞上宋军。   “杀啊!”   “杀……”   这一战的决胜点很简单。   纽璘若能在宋军合围之前,使这个方阵的宋军溃败,他便可胜。   李瑕若能在这个方阵溃败之前,合围住蒙军,他便可胜。   血已泼开,胜负便交由士卒了……   ……   成都以北,绵竹。   一支五千余人的蒙骑正在策马狂奔。   为首的蒙军将领名叫“刘黑马”,本还在嘉陵江上游准备扫除宋军残部,得令便驰援纽璘。   他是蒙军都总管万户,长年镇守陕西、山西,此次亦随蒙哥出征。   蒙哥重刘黑马之才,早有意让他替纽璘经略成都。   因为在蒙哥的计划里,纽璘攻到重庆府也不用回成都了,接着去攻临安就可以。那么,成都就需要一个懂治理的人来经营。   但他们都没想到,纽璘竟已败得那样惨。   “快!”   战马泅过绵远河,飞速向成都进军……   ……   “杀!”   纽璘手中弯刀劈砍如飞,身后的蒙卒亦不停抢上,直杀得宋军士卒纷纷倒地。   纽璘知道很可能会有援军。   但再有一两日,宋军便要进成都。   他至少要阻拦住宋军入城。   这事关整个家族的荣誉,他何惧亲上战场?   ……   刘金锁怒吼着,奋力抵住前方不断后退的盾牌手,脚底却还是被推着向后滑。   他没想到一个蒙古都元帅打起仗来这么凶。   宋军从一开始气势就被压住。   刘金锁很想挺起长枪上去捅翻了纽璘。   但他知道自己还真干不过对方。   都是打老仗的人了,不说纽璘的高头大马,不说纽璘如虎狼一样的亲卫,只说臂膀,纽璘也比他刘金锁还粗上一大圈。   “要是冲上去,被纽璘砍翻了,麾下的兵卒溃败了,整场仗就输了。”刘金锁算的很明白。   当然,这不是他就怕了纽璘。   “扛住!等合围了蒙军!老子再捅死他!”   ……   终于,最先合围过来的是杨奔。   但庆符马军和蒙古骑兵完全比不了。   不是步卒上了马就能叫骑兵的,庆符马军还缺少长期的训练,不敢硬对硬与蒙军拼杀,只能堵住蒙古的左翼,使其不能灵活转向。   “快啊!”   刘金锁身前的盾牌手已倒下。   他架起长枪,亲自迎着蒙骑杀去。   再抬头一看,纽璘已没入阵中,指挥着后排的蒙军放箭。   ……   沙宝正大步疾奔。   他清楚地知道刘金锁撑得很艰难,急需他攻到蒙军的右翼形成夹击。   “快!”   ……   李瑕向前倾了倾身子。   他恨不得亲自上阵,敌一敌纽璘。   但他没有,他深呼吸着,再次在心底复盘了一遍,心知这一战自己比纽璘要稳妥、要冷静。   视线落处,红色的洪流正在努力包围着那黑色的洪流,胜负将要有分晓了…… #第四百三十四章 杀阵   “快!列阵!”沙宝一声令下。   他终于领着兵马赶到蒙古的右翼,停下脚步,脸上的横肉还被盔甲晃的颤颤巍巍。   “架长矛!”   “唰”地一声,甲胄的摩擦声响起。   宋军很快整理好方阵。   他们没有立即向蒙军逼近,但盾牌与长矛林立,如同一道钢铁之墙,堵在蒙军右侧。   ……   纽璘转头看了一眼,扬起弯刀,指向的依旧是正面的庆符军。   “击溃他们!”   弯刀斩下,后排的蒙军又是一阵箭雨。   箭雨落出,有宋军士卒惨叫着倒地。   “别退!”   刘金锁已捡起一面盾牌,护住麾下的士卒。   他还不忘探头向远处望了一眼,望到了泸州军已赶到蒙军右翼。   刘金锁不由兴奋地大吼起来。   “堵住了!堵住了!快!”   这没头没脑的呼喝,士卒们都不明白是何意。   好在,很快李瑕已下了新的命令。   军旗摇动,战鼓急促。   宋军的中军已压上战场,各个将领大喝道:“已围堵住蒙军!反攻。”   长长的号角被吹响,互相回应。   “反攻!”   许魁转头看了一眼,迅速又回过头来,大吼道:“火球!点!”   他脸上满是汗水,眼神却很是坚毅,举首投足间动作利落,挺着背、抿着嘴,一丝不苟。   他比刘金锁更有将军的气势。   随着许魁下令,小小的砲车上一个个瓷蒺藜火球被点燃。   “抛!”   宋军用力一踩,砲杆猛地弹起,将瓷蒺藜火球抛向蒙军后阵。   “杀!”   茅乙儿、俞田等方阵开始向前冲去,呐喊着支援刘金锁……   ……   “轰!”   瓷蒺藜火球在蒙军阵中炸开,铁片、瓷片乱飞,四处激射。   “咴咴咴!”   吃痛的马匹惨叫着,掀下背上的骑士,开始横冲直撞。   已有蒙军向左右两面杀去,正迎上泸州军那长矛如林的铁壁。   鲜血不停地洒下,遍地都是尸体……   蒙军显然在这一刻开始大乱。   刘金锁见状,大喜。   他单手高高举起手中的盾牌,重重向前砸去。   手里的负重一轻,他只觉力气澎湃,挥舞着长枪,冲向纽璘所在的方位。   “杀蒙鞑!”   “杀啊!”   “别乱了阵型!”   茅乙儿迅速带兵补上这个阵线,大吼道:“长矛手!”   他声音拖得很长,三个字喊完,庆符军长矛手已扬起手中的矛,斜斜指着蒙军的马头。   “大刀手!”   另一处,俞田也在怒吼。   刀手已俯下身子,手中大刀横握,迎着马腿。   “刺!”   “斩!”   战马悲嘶……   ……   纽璘见状,大怒。   这种时候所有人都杀昏了头,他的任何指挥都已无效。   纽璘干脆再次拨马上前,向宋军将领杀去。他要斩将夺旗,激励身后的勇士们。   珊竹带的纽璘,是草原上的英雄!   腿一夹,马匹便乖乖上前。   纽璘控马,比宋人走路还要顺畅。   马蹄扬起,重重踹飞一个宋兵。   纽璘弯刀斩下,刨开另一个宋兵,血涌如注。   下一刻,一个矫健的身影扑上来,一柄长枪以极刁钻的角度猛扎向纽璘。   “鞑贼受死!”   “铛!”   火花四溅,纽璘的亲卫已赶上来,挡下刘金锁这一枪。   纽璘杀气腾腾的目光看去,只见这虎头虎脑的莽汉兴冲冲地又扬枪杀来。   “额秀特!”   纽璘又控马,马蹄踹翻了刘金锁。   弯刀正要斩下。   下一刻,车里赶上来,竟是问也不问,一把扯过纽璘的马头便走。   “都元帅,快撤啊!”   “别拉我!杀溃他们!”   纽璘已杀到眼红,没注意到随着宋军的合围,已有部分蒙军从后翼逃离了战场。   若再打下去,真要被完全包围了。   “都元帅,拉开距离再冲锋也好啊!”   纽璘如牛般喘息着,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迅速往四下看了一眼,夹着马腹便走。   尖锐的鸣金声响起。   ……   “想走?进了你爷爷的杀阵,狗鞑子还想走?!”   刘金锁本已在地上滚了两圈,要躲纽璘的攻势,爬起来一看,不见了大功劳,不由破口大骂。   他马上挺枪追上。   “别走了鞑贼!”   ……   李瑕眯着眼,凝望着阵线,手指不自觉地轻轻敲打着战台的栏杆。   他确实在悄悄地调兵围堵蒙军。   宋禾的两百马军很快就要堵住蒙军的后翼,只要再拖一会,嘉定军、泸州军便能围上去,把包围圈闭合。   突然,蒙军的鸣金声响起。   后翼的蒙军在宋禾围堵之前,开始撤离。   “想走?”   李瑕眼中有狠色闪过,喝道:“传令下去,分割蒙军阵型!”   号角呜咽。   宋军很快收到李瑕的命令,开始分割包围。   他们要把蒙军截断,至少留下一半人。   ……   “别让他逃了!”   沙宝死死盯着那杆蒙军都元帅的战旗。   仗都打到这份上了,要再放跑蒙军,他绝不答应。   张实那被五马分尸的身体时不时还浮现在沙宝的脑海中。最亲最敬的都统被那般惨烈地处死,压抑了许久的恨意,在此时喷薄而出。   大胜就在眼前,血气上涌,使沙宝整张脸都涨红得厉害。   “杀过去!堵住他们!”   战到这时,双方的阵线都渐渐散开了。   正在交锋的士卒已全然听不到指挥,只顾着挥动武器。   沙宝大急,扬起佩刀便冲,亲自带兵狠狠插进蒙军阵列的最中间。   泸州军士卒们纷纷跟上。   如同一柄尖刀将蒙军一分为二。   “包围他们!”沙宝大吼。   “歼敌!”隔着半个战场,刘金锁大吼,“杀虏啊!”   ……   从清晨杀到正竿,地上的影子越来越短。   接着,影子又渐渐被拖长……血泼洒而下,尸体倒下,盖住了人影,人影却很快又铺上尸体。   激战一直在持续。   小半数的蒙骑已脱离出战场,策着马远远跑开。   这些都是蒙军的后翼,他们奔出两箭之地才驻马,回头看去,只见都元帅与另外大半蒙军都被包围了。   整个战场外围只看得到宋军那鲜红的衣甲。   “杀回去!救都元帅!”有千夫长大吼道。   有些士卒还在犹豫着,不敢。   但他们目光落处,都看到那杆帅旗还高高扬着,不断向宋军阵中移动。   “都元帅还在杀敌!救他啊!”   “但都元帅鸣金了……”   ……   “嘭!”   纽璘策马撞飞一个宋军士卒,狂怒不已。   他本想拉开距离再冲锋一次,没想到反而被宋军切割、包围了。   战到现在,只有个人武勇还能挽回了……也许。   终于,纽璘找到了一个正在指挥的宋军高阶将领,于是向那边杀去。   “杀了他!”   沙宝不退反进,提刀便迎上纽璘。   这个蒙古都元帅确实是太凶猛了,且身边都是最强壮的蒙卒,但沙宝反而战意澎湃。   手中长刀紧握,他瞪向朝自己杀来的纽璘,扬刀。   “嘭!”   一声巨响,另一名蒙卒从侧面冲来,马头撞在沙宝身上。   纽璘策马跟上,一刀砍进沙宝的脖颈。   弯刀汇聚着巨大的力量,径直从沙宝的脖颈劈到他的胸甲处。   纽璘手一带,弯刀又顺滑地离开沙宝的身体。   “拿他的头颅!”纽璘大吼。   终于斩将了,他还想着或许能击溃这个方向的宋军。   “咴!”   突然,纽璘跨下的战马倒地,将他掀起,向地上抛去。   却是沙宝死前犹高扬着手中的刀,硬生生以余力剖开了纽璘的马腹。   满地都是血、内脏。   纽璘就地一滚,宋军已然抢上,一时数不清的长矛捅来。   “杀!”   ……   车里已感到绝望了。   他拉着纽璘走的时机还是晚了,只让半数骑兵脱离了战场,反而使得主帅与另外半数骑兵陷在包围当中。   “大胜!”   猛地便听到宋军士卒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吼声。   抬头看去,只见一杆长竿被高高杨起。   那上面是一颗头颅。   至死犹虎目圆瞪。   “都元帅!”车里痛哭。   他想说是自己害死了纽璘。   不该撤的。   “都元帅……”   一片阴影突然罩来,帅旗正缓缓倒下。   “轰!”   ……   “轰!”   脱离了战场、重新积蓄了马力再次冲锋的蒙骑们愣住。   他们才冲到宋军面前,猛然便见那杆帅旗倒了下去。   “纽璘已死!”宋军放声大吼。   “都元帅!”   “快走啊!”   ……   “命杨奔、宋禾率马军追击!”   李瑕一见纽璘的帅旗倒下,又是一道道命令布置下去。   但宋军已士气大振,欢呼声漫山遍野。   李瑕不得不提高声音,大吼道:“马军追击!”   “其余人,歼灭被围蒙军……泸州军继续包围!”   “蒲帷!蒲帷!马上带嘉定军进占成都……”   “哨马传告叙州,让叙州城运粮!”   号角声阵阵。   李瑕顷刻又大吼道:“泸州军的号角呢?!为何不回应?!”   他按着佩剑,大步走下战台,一边继续发号施令不停,一边向泸州军走去。   “继续与山上哨探联络,都给我动起来,小心蒙军还有援军……再吹号,让泸州军回应!”   “报!沙统领战死了!”   李瑕目光一凝,脸色不变,继续大步而行,亲自指挥泸州军围剿。   他未因眼前的大胜狂喜,也不因沙宝之死而触动。   不是他冷血,其实是他……太紧张了。   这一战打到现在,没有一个将士发现李瑕的紧张。   但,李瑕深知自己是完全输不起的,输了,他将比纽璘还惨,是真的万劫不复。   方才站在那指挥时,他也极是煎熬,无数次恨不得亲自冲上去,至少把身上所有的力气都用出来。   盔甲下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湿。   好在,终于胜了……   但还不够。   李瑕抬眼望向北面那正在飞快逃离战场的千余蒙军,决心要歼灭他们。   如此,才能有时间巩固成都…… #第四百三十五章 驰援   马蹄声急促。   千余蒙军溃兵驰过,四百庆符马军在后面紧追不舍。   风刮过杨奔冷峻的脸庞。   他并没有让跨下的马匹跑出全力,因为身后的马军士卒跟不上。   论骑术,四百庆符马军还远远比不上蒙人。   蒙人往往一人三马,有时,在奔驰中甚至能直接跃上另一匹马。   而庆符马军连在马背上放箭都做不到,打起仗来很多时候还要下马步战。   他们只能算是行进速度更快、能运更多物资的马上步卒。   即便如此,李瑕在这四百人身上的花费还是很大,甚至可养三千普通步卒。   杨奔对此也着急,但急也没用,练骑兵就需长时间的训练。   换作别的时侯,他们肯定不敢以四百人追逐千余蒙骑,但今日不一样。   “快!向西!”杨奔突然大吼道,“把他们赶到黄牛山!”   宋禾也看到了前面的地形,迅速指挥起来。   前方就是青白江。   青白江南岸有一座小山,叫“黄牛山”。   庆符马军速度突然加快,向蒙军溃兵左侧包围,将其逼迫至黄牛山。   悠长的号角声便在此时响起。   黄牛山上,有两面宋军的旗帜忽然高高扬起,迎风翻飞,一面上书“御前右军统领孔”,另一面是“御前摧锋军副统制羿”。   是云顶守军。   孔仙、羿青趁着纽璘与李瑕对垒之际,已悄悄领兵下山,等着伏击蒙军。   他们倒是没想到李瑕能一举击败纽璘,但与蒙军打了多年,他们明白蒙军一旦进攻不利,便会拉开距离。   换言之,纽璘哪怕突围而出,想要打“必胜”的迂回战,也很可能遇到云顶守军的埋伏。   这一战,李瑕是无论如何也要击败他。   当然,到了此时,云顶守军只要配合庆符军,歼灭蒙军溃兵。   “将士们!歼虏!”   孔仙扬起大刀,放声喝道:“收复家园,绝不容一个胡虏再站在成都!”   羿青则很直接,喊道:“杀虏!下山娶媳妇!”   云顶守军人人振奋。   杀声震天。   逃窜而来的蒙军溃兵大惊,有十数骑一头扎进云顶守军挖好的壕沟当中……   ……   “成了!”   杨奔狂喜。   他是最了解李瑕计划的人之一,知道李瑕马上要着手的就是经营成都。   那么,能否歼灭这股蒙军溃兵,就关系到接下来能抢到多少时日。   这是关键的休整、喘息的时日。   蒙军溃兵虽只有一千三百余人,但等他们缓过气来,哪怕只是骚扰后勤线,也能带来大麻烦。   “守住江面!别让一个蒙鞑逃过青白江!”   杨奔这人心狠,已是下决心一个溃兵都不放过。   他要让纽璘战败的消息传都传不出去。   ……   这一刻,所有的宋军都处在兴奋之中。   然而,远处忽然传来隐隐的雷声。   杨奔一愣,转头看去,望向青白江对岸。   隔得不远,还有一条河,叫“濛阳河”。   更远处,是低矮的山。   一条黑线出现在山与天交际之处,正在一点点放大。   雷声愈响。   “是蒙骑!”有人大喊道。   杨奔咬了咬牙,心头大恨。   “干,真他娘快。”   宋禾大骂一声,吼道:“快!通知孔将军!蒙军援兵到了!”   ……   孔仙已看到了。   他极目眺望,看到北面的蒙军援兵来势汹汹,至少有上万匹马。   蒙骑往往一人三马,数千兵力也能奔出极大的阵仗,先声夺人。   兵马未至,已将宋军的气势压了下去。   “他们还未过濛阳河。”羿青大声道,“来得及先歼……”   “来不及了!”孔仙吼道:“鸣金!撤军!”   羿青犹有不甘,道:“我们已拆了桥……”   “快!”孔仙重重一脚踹在他腿上,吼道:“别给老子啰嗦!快鸣金!”   幸而他够果断。   北岸,蒙军援兵毫不犹豫开始泅水过濛阳河。   甚至过了河的蒙骑不等身后同袍,径直向这边奔来,一箭射在青白河北岸的草地上。   “走!”   鸣金声中,宋军不敢再与蒙军溃兵交锋,流水般地向成都狂奔。   “掩护云顶军!”   杨奔大喝着,从马上射出一支箭。   他也不看射没射中,拨马便领人为云顶守军断后。   宋军一共不到两千五百人;而两股蒙军一旦汇合,有六千人往上。   杨奔再狠,这样的仗也不敢打。   ……   羿青本有些不甘。   但随着蒙军援兵全部出现在视野里,他终于明白这仗不能继续打了。   万一让那千余蒙军溃兵反应过来,拖住宋军,就全要交代在这里。   怕什么来什么。   羿青还在组织宋军撤退,已有三百余蒙军溃兵掉转马头,向他这边杀将上来。   “你们护孔将军走!”   羿青大吼一声之后,命令麾下停止撤退,阻拦这些蒙骑。   如此,才能让孔仙组织起有序的撤退。   否则一旦被拖住,等蒙军援兵过青白江,撤退就会变成大溃。   “嗖嗖嗖!”   箭雨袭下。   惨叫声不绝。   眼看着蒙军援兵已在泅马过江,羿青焦急万分,亲自冲上前线。   “轰!”   正在此时,庆符马军赶上,向蒙军溃兵抛掷出所剩不多的瓷蒺藜火球。   蒙军溃兵终于不敢再追。   杨奔向羿青喊道:“快走!”   他拨马又去与宋禾汇合,为别的宋军救急。   羿青吸着气,挥了挥手,好一会才向麾下兵马喊道:“你们……跟杨奔走……”   “将军,你受伤了?”   “没有。”羿青话音未了,摔在地上。   ……   马蹄阵阵,已有蒙将领着兵马泅马过了青白江,向这边疾驰。   羿青才被两名士卒扶起,忽有一箭“嗖”地射来,力透他的一名士卒。   羿青再次摔倒,用力一推另一名士卒,吼道:“走啊!”   “我扶将军走……”   又是几箭射来,射透了这名士卒的喉咙。   那蒙将箭术显然极高超,见羿青盔甲,知他是宋军将领,有意要活捉他。   羿青摔在地上,已爬不起来。   他抬头看去,只见前面的皮丰已掉头,要跑回来扶他。   “别过来!撤!”   “将军!”皮丰脚步不停。   羿青回头看了一眼,见那蒙将马速快得吓人。   他毫不犹豫提刀架在自己脖子上。   “皮丰,你能娶个媳妇,信我……老子绝不降!”   “噗!”   血从羿青脖颈上喷涌而出。   皮丰悲哭一声,转身就跑。   他身后,那蒙将的马蹄声还在响着,须叟又停了,显然是懒得理会他这个小兵,俯身去割羿青的头了。   皮丰想回头,却又不忍回头,只得玩命地狂奔。   很快,那蒙将集结了麾下兵马,才再次追上来。   ……   皮丰跑得气喘吁吁,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想要停下,休息。   干脆死了,也好过这样受累、受怕。   突然,前方传来了鼓声。   “咚、咚……”   像是在激励着他。   皮丰强撑着,又跑了数十步。   终于,他看到了前方是一列列的宋军方阵。   盔甲映照着夕阳,泛着金黄的光亮,雄壮,让皮丰感到震撼。   他忘了浑身的疲惫,继续向前狂奔。   有箭矢落在他身后,射死了那些跑不动的宋卒。   但蒙军的马蹄声渐渐减缓下来。   ……   “向两侧跑!整队!”   听着宋军将领的吼声,皮丰一鼓作气冲向宋军的两翼。   放目看去,宋军的阵列看不到尽头。   ……   李瑕已率着宋军大部向这边赶来,接应了云顶守军。   宋军排开队列,严阵以待。   他依旧很沉静。   李瑕这辈子,交锋的第一个大将就是兀良合台。   他从兀良合台身上学到的就是……打了胜仗,千万不能骄傲,随时会丢掉性命。   因此,他很认真地布置战后的每一个环节,也做好了蒙军援兵会来的准备。   虽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但李瑕并不惧怕。   他开口命令道:“扬起纽璘的头颅!”   “必胜!”   “必胜!”   宋军狂吼。   “咚咚咚咚”的战鼓声中,一颗头颅缓缓被长杆升起……   ……   刘黑马勒住缰绳。   他极目眺望了一会,喝道:“停止进军,让纽璘的人来见我。”   很快有蒙卒俯在他面前,放声恸哭。   “都元帅战死了!”   刘黑马没有更多的表示,下令道:“收兵,往东面斩龙山驻营。”   他是久经战阵之人,绝不会在千里奔波、立足未稳之际与大股宋军鏖战。   ……   夕阳中,双方的军阵就这般对峙着,缓缓后撤。   蒙军撤入斩龙山,宋军撤入成都城。   ……   是夜,一杆宋旗被插上成都的城头。   李瑕走上一段塌陷的城墙。   这里,是蒲黼葬身之地。   蒲择之来不及收拢儿子的尸体便撤离了成都,纽璘也不愿修复这段城墙。   但李瑕这次回来,打算搬开这些残石、安葬里面的骸骨,并在成都……长治久安。   可惜,蒙军援兵支援的速度太快,打乱了他预想中的节奏。   想必蒙哥已快到钓鱼城,而他连休整的时间也没有,这让他有些恼火,恨不得一剑捅死蒙军援兵的主帅。   但李瑕在夜幕中站了良久之后,还是逼着自己平静下来。   “无论如何,至少我收复了成都。这一局,还是我赢了……” #第四百三十六章 劝降   纽璘任都元帅不到一年,声名还不显。   刘黑马与纽璘不同,是早年间便名震天下的大将。   蒙古灭金最关键的战役之一“三峰山之战”中,刘黑马随拖雷,以少胜多,一举击溃金军十五万主力。   此役,刘黑马亲手俘虏了金国大将完颜合达。   威震中原之后,“刘黑马”这个名字便为时人悉知。   听起来像个山贼流寇。   但其实他是豪族出身,有名有字,本名刘嶷,字孟方,文武双全。“黑马”不过是他的乳名。   刘家是契丹后裔,祖上为辽太宗耶律德光。辽亡后,避祸改了汉姓,迁居济南历城,成了金国人。   刘黑马的祖父一辈,出仕金国,在张家口一带做官,早早降了成吉思汗。   若只听他名字,世人多半要骂他一句“汉奸”,但刘黑马连汉人也不是。   当然,因慕汉唐之强,边民在宋代之前都汉化得很快。辽、金都自诩为华夏正统,称宋朝为“汴寇”。   刘黑马便是如此,他认为“吾读文史,彬彬不异中华”,也认为大蒙古国会与契丹、女真一样,成为中州正统。   总之,他乳名虽粗浅,其人本身却是文治武功的将相之才。   ……   站在斩龙山上,眺望着成都平原,刘黑马摇头不已。   “阿答胡、纽璘……蠢才。成都不该是这般经营啊。”   其长子刘元振颌首道:“在利州时,见汪帅经营得利,未想成都竟是如此满目疮痍。”   刘黑马叹道:“诸将皆言,图蜀当破重庆。却不知成都才是控制全川、雄视西南之重镇。以天府之气候,以都江堰之水利,水旱从人,不知饥馑。五年前若能经营得当,何必还要大汗亲征?”   刘元振深以为然。   “纽璘勇武过人,于治理之事着实是蠢材。若能如北地世侯般,宋人岂敢有反攻成都之心。如今他兵败身死,草秣也无、民丁也无,父亲立足未稳,要如何收复?”   “先派人往利州,运些辎重来吧。”   刘元振问道:“成都城外尚有军屯,是否派兵去抢占?以稍解粮草困厄?”   刘黑马摇头,道:“你可知兀良合台是如何败的?马匹误食了宋人下过巴豆的草料。莫去管那一星半点的。”   “是。”刘元振又问道:“但若拖下去,让宋军修筑城墙、巩固防御……”   “打仗不能急,纽璘便是输在心急。”   刘黑马凝望着山下荒芜的田地,沉吟了片刻,又道:“让培之来见我。”   ……   半日之后,一名中年男子坐在吊篮里,被拉上成都城头,从容不迫走到李瑕面前。   “自古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还望阁下莫要杀我。”他笑着,向李瑕作揖道:“在下贾厚,字培之。斩龙山上的大蒙古国主帅正是家姊夫。”   李瑕漫不经心问道:“你是来招降我的。”   贾厚笑道:“不急,不急。可否先给杯水喝?赶了五里路途,实是又渴又饿。”   蒲帷皱了皱眉,向李瑕附耳道:“这人有心计,想看我们的军粮。”   李瑕不以为意,安排兵士去端了食物和水给贾厚。   一块锅盔饼、一块烤好的马肉、一碗热汤。   贾厚拿那锅盔饼咬了一口,没咬动,拿汤泡着,入口有些咸味,里面有豆豉、肉末、咸菜掺着。   好一会才吃了小半块,竟已觉十分饱胀。   “贾先生不吃马肉?”李瑕问道。   贾厚摆了摆手,道:“谢阁下款待,饱了。”   他目光再次落在案上的马肉上。   昨日李瑕与纽璘交战,今日军中有马肉不稀奇,只怕还很多。   只从这锅盔饼来看,李瑕随军携带的粮草还不少……   当然,这是李瑕故意让他知晓的。   另一方面,贾厚昨日吃的也是马肉……刘黑马千里疾驰,粮草带得不多,这瞒不过去。   “罢了,免了互相试探。”贾厚笑起来,道:“实不相瞒,我家大帅已派人往利州运辎重;阁下则需修整城墙。双方都不愿马上开战,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聊聊?”   “哦?刘黑马愿降大宋?”   “阁下说笑了。”贾厚道:“今日入城,见民生凋敝。在下心中亦觉悲戚,成都城内……如今可有三千户人口?”   李瑕神色平淡,道:“数百万人为蒙军所屠,你却来假惺惺哭祭不成?”   蒲帷眼中亦泛起冷意。   若非有不斩来使的成例,他颇想劝李瑕斩杀了这贾厚。   贾厚却似未察觉到这股杀意,叹道:“那是窝阔台汗在时的旧事了,自佛道传入蒙古,加之我辈中原人出仕,大蒙古国已渐通牧民之术……”   “这些年,蒙哥屠的城少吗?”   “阁下只看到屠戮,却不见大蒙古国之变化?”贾厚道:“只说我家大帅,曾奉旨巡抚天下,体察民情,治抚民生。曾遇到应州郭志全叛乱,胁从文武官员有五百余人,有司议尽屠戮,大帅却只诛为首数人,余悉从轻发落。”   话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看李瑕,又道:“我非是劝阁下马上归降,只是想教阁下明白我家大帅是何样人。他确有怜惜成都百姓之心,欲经略成都,复天府之国之繁荣。当今大汗身畔,常有此等仁人志士。”   李瑕毫不动容,但还是抬了抬手,示意贾厚继续说。   “前些时日,大汗拿下了大获城。”   贾厚的每一句话都在斟酌。   来劝降李瑕,必然要说出一些蒙军的进展,以显示实力。   而李瑕之所以愿听他说,必然也有打探情报的心思。   那这其中的分寸就需要把握了……   “大获城守将,杨大渊,此人是宋军在川蜀的宿将了。名望、资历皆不低。”贾厚道,“初时,他斩杀了大汗派去劝降的使者,一意孤行。大汗震怒,遂有屠尽大获城之意。”   “是吗?”   “但,杨大渊很快便明白,孤城难守,他绝难抵抗蒙古大军。为了满城百姓性命,他决心归顺。大汗本有意斩他,但在我家大帅、汪总帅的劝说下,大汗还是赦免了杨大渊,拜其为都行省侍郎,任以帅位。”   贾厚话到这里,看了李瑕一眼。   见李瑕并不惊讶,贾厚反而有些惊讶。   要知道,杨大渊是蒙宋开战以来,投降的最高阶将领,其影响几乎覆盖了半个川蜀战场。   李瑕要么是早就得到消息;要么是养气功夫极好。   无论如何,都比贾厚预想中难对付。   “阁下对此事如何看待?”贾厚只好问道。   李瑕不加思索,道:“杨大渊这个叛徒。”   贾厚一愣,苦笑起来,摇着头,抚须道:“杨大渊乞活数万人性命,为民而反宋。此为忠于民事。阁下难道认为,他为了一己之臣节,合该让数万人身死不成?”   “屠刀在蒙人手上。若大获城数万人死,该怪的是谁?”   “为官、打仗,不是论是非曲直,求的该是结果。”   贾厚又道:“此事亦可见大汗之心胸。在阁下看来,你屡斩大蒙古国大将,大汗该恨你,必要斩杀你?”   “不是吗?”   “大谬。”贾厚正色道:“蒙古人素来只敬英雄。纵观蒙金、蒙宋之战,多少英雄本是与蒙古为敌,而一朝归顺又得大汗宽宥信重。此等气魄,赵宋可有?”   李瑕摇头。   凭心而论,他确实没办法说赵宋皇帝在这方面比蒙古大汗有气魄。   或者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蒙古大汗是争雄天下的统帅,赵宋皇帝是牧守社稷的政客。不是同类人,根本就不可比较。   贾厚显得极为自信,又道:“阁下不必担心投顺后会受到大汗的清算。我家大帅连杨大渊都保得下来,何况是你?阁下若肯归服,大汗必任你阃帅蜀南,镇守一方,统兵牧民,世代封侯。大帅可一力担保,绝无虚言。”   蒲帷脸色大变。   他近来见李瑕行事,认为李瑕是担得起蜀帅……至少成都府安抚使之职的。   但朝廷没给这个权力,李瑕擅自揽权显然有诸多隐患。   恰是蒙古给出的这条件,能消弥这些隐患,甚至给到了更大的权力。   贾厚已扫到了蒲帷的脸色变幻,继续道:“时势至此,蒙古国一统天下,大势所趋。我辈所为,不该为生民谋太平?大帅欲经略成都,还百姓安乐;亦愿扶阁下镇川南。到时,川北川南,你我汉人世侯合力,造就一方乐土,岂不幸甚?”   见李瑕不答,他又道:“当然,不敢奢求阁下马上答应,但还请相信大帅的诚意。”   “我信。”李瑕颌首道。   蒲帷脸色又是一变,忙道:“可笑。何谓大势所趋?我看,蒙军年年战败,也敢妄言一统?”   贾厚不慌不忙,向李瑕拱手,问道:“可有地图?”   经过先前的一番话,又不见李瑕反驳,他已有了很大的信心。   “有。”   李瑕不介意听贾厚多说,随手拾了一张什么都未标注的地图,在堂中铺开。   贾厚随手便指点起来。   “大宋的整个防御,其关键在京湖战场襄樊之地。欲破襄樊,当先破蜀。而川蜀之关键则在重庆……阁下可知,大汗已进展到了何处?”   李瑕很感兴趣,问道:“何处?”   贾厚笑笑,手指划过涪江、嘉陵江、渠江,在重庆西北方向不远的合州圈了圈。   “不怕告诉阁下,自开战以来,大汗已斩宋将张实、杨立、段元鉴、杨礼、郑炳孙、王佐、徐昕等人;连破苦竹、青居、大获、运山、石泉、大良诸城。纵横捭阖,所向无敌。想必就在此时,钓鱼城业已投降。亡宋,指日可待……” #第四百三十七章 不斩来使   合州,钓鱼城。   “将军息怒,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我大宋礼仪之邦,不可贻人口实。”   王坚正虎目圆瞪,瞪着前面的晋国宝。然而身子却已被属下的幕僚死死抱住。   “放开。”   尚敏才又低声劝了一句,方才放开王坚。   站在厅上的是晋国宝。   他浑身汗流不止,低着头不敢去看王坚,心中却恨意上涌。   晋国宝与王坚曾同在余玠麾下共事,早年有故交。   这次,晋国宝随杨大渊投降蒙古,眼见各个山城守臣迅速投降,蒙哥长驱嘉陵江,愈感到了宋朝必亡。   本以为此次前来合州钓鱼城,定能劝降了王坚。   这是一番好意,要保王坚全家性命,没想到王坚一言不合反要杀人?   “永固,你何必如此?蜀地几乎全归大汗,仅余合州、重庆及川南几座小城,只要你开城归顺……”   “你还敢多言?!”王坚咬着牙,犹在克制着杀意,“我当你来递蒙虏消息,你竟数典背宗,卖国求荣?!”   话到此处,他自知若再说下去,必忍不住斩杀了这个“使节”。   满腔痛惜,只化作一声叱喝。   “滚!”   晋国宝既失望又庆幸。   失望的是未能说服王坚,庆幸的是总归保住了性命。   他悻悻然不敢作声,任士卒上前扣押他。   “将这叛徒捆了,丢下山去!”   王坚吩咐过后,坐在厅上,犹觉气闷。   “呵,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是何道理?”   “将军,匈奴尚不杀苏武。我大宋岂可比匈奴尚不如?”   尚敏才俯下身,又轻声道:“将军若杀晋国宝,既便往后打了胜仗,朝廷只怕还是要和谈的,介时一追究,反而是将军之大罪。”   “我知道,不用你多说。”   王坚当然知道。   以宋朝对辽、金的旧例,必定是要和谈的。   “是。”尚敏才松了一口气。   少顷,王坚不甘,又道:“杨大渊便斩杀了王仲。”   “王仲献长宁垒,投降时害死了王佐将军,另当别论。”尚敏才道:“杨大渊先是图一时之快,到最后却又选择投降,斩使之事,险害了他全家性命。”   尚敏才这般说,不过是感慨世事无常。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王坚反问道:“你是说,不杀晋国宝,便当是留条后路?”   尚敏才一愣,忙道:“学生绝无此意!”   王坚冷哼一声,起身踱了几步,眼中再次泛起杀意。   ……   晋国宝被丢下山坡,滚得头破血流,蹒跚而行。   不多时,却有两个士卒从山上赶下来,再次邀他上山。   “哦?永固又请我回去?”   晋国宝只当王坚改了主意,大喜。   他重新上山,再次坐进竹筐,被提进钓鱼城。   然而,当从竹筐中出来,抬头一看,只见竟已身在校场。   宋军整齐列队,声势骇人。   王坚一身盔甲,正站在点将台上,面沉如水。   “永固……永固。”晋国宝惊得魂飞魄散,唤着王坚,大喊道:“你我相交多年,你不能……”   “来人,将叛贼晋国宝斩首祭旗,誓死抗虏!”   “永固啊,两国交兵,不斩……”   王坚没有理会晋国宝的哭号,喝道:“点炮开刀!”   “咚!”   炮响,大刀斩下,一颗头颅滚落……   ……   成都,斩龙山。   “培之能平安归来就好。”刘黑马亲自迎了贾厚,长舒一口气,道:“我还担心那李非瑜会杀你。”   “姐夫放心,他并非莽撞之人……”   “他可有投顺之意?”   贾厚低声道:“他愿与姐夫见一面。”   虽这般说着,但他却是讥笑了一下。   刘黑马见了他了这表情,脸色一冷,不再着急,缓缓道:“进帐再谈吧。”   他们进了帐篷,驱退侍从,仅留下刘黑马的长子刘元振、五子刘元礼,商谈起来。   “我与李瑕说了当前蜀中的局势,大汗离破重庆府仅有一步之遥。他便答应与姐夫相见。”   “只怕有诈?”刘黑马问道。   贾厚点点头,道:“想必是如此了。”   刘元振疑惑道:“二舅何以确定?李瑕露了破绽?”   “并无破绽。”贾厚道,“但我看他那人,言谈举止虽彬彬有礼,骨子里实有股傲气。我多次提到大汗,观他眼神,他不以为然。这是演不出的。”   刘元振道:“放几句狂言,称自己不畏惧大汗,谁都能。但,从骨子里就不将大汗放在眼里的,真有这等人?”   “大郎若见了那李非瑜便知。”   “如此说来,我倒盼着与他一见。”刘元振朗笑,颇有豪气。   他相貌疏朗,举止洒脱,两句话间不显得像蒙人走狗,一副想早些与李瑕相识的样子,颇有魏晋之风。   反而是刘五郎刘元礼更显沉稳,坐在那沉思半晌,方才开口道:“莫看父亲今日有心招降,李瑕的处境其实很危险,他不该看不明白这点。”   贾厚道:“是啊,姐夫暂时不动兵,不代表歼灭不了他。一旦我方粮草送到,他便完全陷入被动。”   “成都是座孤城、残城。无辎重他根本守不住。”刘元礼道:“父亲用兵稳重,非纽璘之辈可比,他以步敌骑,很难赢。不投降,还在等什么?”   贾厚道:“因此,他说愿与姐夫见上一面。”   “欲借机害父亲?”   “必是如此了。”贾厚转向刘黑马,笑问道:“姐夫可愿见他?”   刘黑马毫不犹豫,只吐出一个字。   “见。”   “姐夫好气魄。”   刘黑马摆了摆手,道:“此子虽年少,却有英雄气概,赵宋这滩浅水留不住此等蛟龙,唯大蒙古国能海纳百川,此必然之势。”   刘元振笑问道:“父亲是惜才?”   刘元礼道:“父亲是真心怜川蜀百姓。”   刘黑马叹惜,不受这等吹颂,道:“一旦合州能降,川蜀便是尽归大汗,再打,于李非瑜之辈已无意义,能兵不血刃最好;而合州若不降,我等也须尽快顺长江而下重庆,早点劝降也好。”   “可他只想杀父亲。”   “哪怕他要杀我,亦可勉力一试。”   刘元振又是洒然而笑,问道:“孩儿代父亲去见他,如何?”   刘黑马摆手。   贾厚有些神秘地笑了笑,又道:“姐夫,今日还有一事甚是有趣。”   刘家父子三人皆转过头看他。   贾厚卖完关子,才不慌不忙道:“今日,我提到大良城守将蒲元圭已投降,李瑕身边有一年轻人忽失了态,大呼‘不可能!我爹绝不可能投降!’,虽被李瑕喝住,这句话我却听得清清楚楚。”   “蒲元圭之子?如何会在李瑕军中?”   贾厚道:“当我提到杨大渊已降,李瑕并不诧异,想必便是蒲元圭之子传递了消息。但当我提到青居、运山、大良城皆降之时,李瑕分明有些惊讶。可见这蒲家子是五月末左右到李瑕军中。”   刘黑马目露沉思。   “蒲元圭之子吗?”   “想必蒲元圭之降,对这孩子打击很大。”   “那便想办法私下见他一面吧……”   ……   成都。   蒲帷犹神色呆滞,良久才开口道:“非瑜,你信吗?父亲投降了?不可能的……”   “你希望他殉国吗?”   蒲帷张了张嘴,一时竟是答不出来。   “我以为,父亲会守住大良城,力拒鞑虏。”   “说起来很容易。”李瑕解了身上的盔甲,里面的衣服又是被汗水浸透。   如今已是仲夏,天气炎热起来,便是不动,也要大汗淋漓。   “别的不说,将士们在烈日下披甲守城、修筑城墙都是煎熬,今日军中又有三十七人中暑。叫别人丢了性命去守一座山城,张张嘴就可以。可你爹,是真的要面对数百倍于他的蒙军。他的命是他的。”   蒲帷问道:“你是说……父亲便是降了,也是对的?”   “我说他错了,又如何?他为自己的命运作决定。”李瑕道,“当然,他若帮着蒙军攻来,我遇到他,必杀他。”   “我不懂你是何意。”   “个人的选择个人负责。”李瑕道:“你不必为他的选择负责。”   蒲帷低下头,喃喃道:“我成了叛贼之子……叛贼之子……伯父该怎么办才好啊。”   提到蒲择之,李瑕脸色也萧索下来。   对于蒲择之而言,此事必然是雪上加霜。蒲元圭是他的亲族,大获城杨大渊、运山城张大悦,皆是他的心腹爱将。   这么多亲族、心腹投降,朝廷不可能再信任蒲择之这个蜀帅。   眼下这个关头,蒲择之能有多煎熬,李瑕想像不出。   蒲帷失魂落魄地坐在那,想着这些,突然自语了一声。   “我若是伯父……只怕也要心想着……不如……降了吧?”   一句话,蒲帷忽然一惊,连忙又转向李瑕,道:“我不是……”   “那我们也降了吧?”李瑕忽然道。   “什么?”   “开玩笑的。”   蒲帷问道:“你……你也会开玩笑?”   李瑕道:“你父亲投降了,朝廷怕是要加罪于你,我以下克上,擅自领兵出战,罪责亦是不轻,你我往后如何是好?”   “我亦不知……以前,从未想过这些,一心只有保家卫国。”蒲帷眼中满是苦意,道:“父亲以前,也只想保家卫国。”   “那便一心保家卫国,旁的事,你莫多想了。”   “可眼下这形势……”   “我有办法。”李瑕拍了拍蒲帷的肩,知眼下宽慰再多也无用,只能让他慢慢接受。   “你暂时不必多想,等击败了刘黑马,我再与你细谈往后。”   蒲帷愣愣点了点头,闭上眼,脑海中父亲屈膝乞活的画面却依旧挥之不去…… #第四百三十八章 各有算盘   成都城的西北一百二十余里便是都江堰,座落于川西高原与成都平原交界。   都江堰以北不远,有一条山涧小溪汇入岷江。   小溪两畔各有高山,名为“两夹岩”。两片山相距一箭之地,中间夹着深谷。   李瑕与刘黑马便是约在两夹岩见面。   双方各只派百余扈从,李瑕由南面登山,刘黑马走北面,到了之后隔着深谷交谈。   “知州,没发现埋伏!”   山顶上传来刘金锁的叫喊声,显得颇为欢快。   熟悉刘金锁的人听了,便能明白李瑕是没什么诚意要投降的,否则刘金锁该是忧虑才对。   果然,很快又听刘金锁喊道:“杨奔你捅我做甚,还瞪老子?你眼里长钉子了是吧?!”   大好山川,一派自然景象,鸟语虫鸣之中多了这些叫喊,李瑕只觉聒噪。   他早便知道刘黑马不会有埋伏,拾步向山顶走去。   今日没披甲胄,只穿着一件长衫,仿佛外出郊游的翩翩公子。   隔着深谷,刘黑马却是不曾派人先探一探,径直走到了崖边,已站在那等着李瑕。   这份气魄,便压了李瑕一筹。   “幸会!”刘黑马看李瑕终于走上来,远远抱拳,放声喊道:“老夫早知你年轻,今日相见,原是这般年少出挑,好!”   喊声被山风吹散,还是能听出他很和气。   不像威名赫赫的将军,更像文官。   “幸会。”李瑕放大音量,道:“刘将军也与我想象的不同!”   “哈哈哈,常有人如此说!”刘黑马大笑,“可惜,非瑜你太小心,太惜命了,否则你我把酒相谈,岂非好过隔着悬崖喊叫?!”   “我惜命,想活得长些。”李瑕道:“希望刘将军亦能如此!”   刘黑马并不生气,还在笑,摆手道:“哪怕双方交战,你我却无仇怨,不必如此针锋相对。”   他深吸一口气,又笑道:“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若不必打仗,岂不美哉?!”   “那便请刘将军撤军吧!”   李瑕并未被刘黑马和煦的语态感染。   两人能站在这里闲聊,无非是因为一方正在准备粮草、一方正在准备防御,仗暂时打不起来而已。   时机一到,蒙军杀将过来,才不会管天气好不好。   “大老远赶来,岂有轻易撤军之理?!”刘黑马道:“但非瑜今日来见我,动静不小,想必赵宋朝廷早晚要得知此事,到时罪你‘潜通蒙古’,你如何是好?不如降了吧?!”   “谢刘将军关心。”李瑕转头向群山以东望去,道:“但只要杀了你,想必朝廷不会怪罪我吧?!”   “哈哈哈!”刘黑马再次放声大笑。   山谷中有回音响起,真是声震四野。   “年轻人,戾气莫要太重。老夫很欣赏你,想招你当女婿,你意下如何?你莫看老夫今年五十又八了,膝下有十六个女儿,最小的几个还未出阁,正好与你相配!”   李瑕眯眼看去,虽隔得远,却还能看出刘黑马身姿矫健,不像五十八岁。   “谢刘将军厚爱,我已娶妻了!”   “又如何?我大蒙古国没那许多规矩,你若归顺,多娶几个,谁能说三道四?老夫便有妻氏九人!”   “是,蒙古习俗,弟收兄妻、子征父妾,不以为耻,晚辈敬谢不敏!”   “老夫诚心相劝,非瑜哪怕不欲归顺,何必每每反唇相讥?”刘黑马还是不恼,笑道:“放心,老夫是真心想与你作翁婿。”   一番说辞,刘黑马显得极是恳切。   若在外人看来,难免会想,你李瑕何德何能,人家见面便要嫁女儿给你?世间哪有般好事都让你赶上了?   但在李瑕而言,并不认为刘黑马的条件有多优厚。   他每日全力以赴做事,读书健体、务公打仗,从未有一丝松懈。每一场胜场、每一分实力,都是他努力拼搏的结果。   他足够优秀,有足够的资格,刘黑马当然要提出配得上他价值的条件。   这并非什么天降馅饼。   相反,相对于李瑕的野心而言,满面笑脸的刘黑马,给的实在太少。   他懒得再纠缠,再开口,又是一句冷言冷语。   “我说了,今日来,是取刘将军性命的!”   那边,刘金锁与杨奔搬了个巨弩,正悄摸着要爬上山顶。   “知州怎还告诉这老贼了?”刘金锁小声嘟囔道,“我还打算悄悄射死他呢。”   杨奔面容冷峻,淡淡道:“杀招不在这里。”   “那我们还搬?”   “你话真多……快!”   山顶上,刘黑马闻言犹不后退,高声道:“哪怕如此,老夫依旧想再劝你一句,你娶了小女,往后与刘家同气连枝,大汗必能宽待于你!”   对面山崖,刘金锁、杨奔动作突然加快,已搬着巨弩冲上山顶,对着刘黑马便开始瞄准,转动着绞轴。   刘黑马身后已有扈从跑上来,边跑边惊呼。   “大帅快退后!”   “不急。”刘黑马道:“非瑜不必急于答复!成都城破之前,老夫等你回复!”   “杀了他!”刘金锁大吼。   他满头大汗,松开绞轴。   杨奔一手扶着弩架,一手放在机牙上,眯眼望着对岸的刘黑马,竟为对方气势所慑。   “放!”   “嗖!”   一支弩箭倏然离弦,向山崖对岸激射而去。   没有试射过,这么远的距离一般是不会准的。   刘黑马巍然不动,任那支弩箭钉在山崖前。   这是老将的经验,只看地势、距离,他便判断巨弩的第一箭射中的可能性极低,敢赌上一赌。   他再次大笑,道:“老夫像你这般年岁时,曾独自出行,遇金兵百人围蒙卒十三人,奋剑入围,手杀金兵数人,使十三人皆得脱困。区区一箭,岂伤得了老夫?!”   一时豪气冲天。   但刘黑马还是马上转身便走,不再给李瑕第二箭的机会。   “哈哈,今日所言,非瑜慢慢考虑……”   ……   “孔仙到哪了?”   李瑕脚步飞快,在山坡上疾行,一边问道。   杨奔有些懊恼,跟上他的脚步,道:“东面山顶的斥候探到,孔将军已出三道堰。”   这两夹岩的两座山看起来近,但道路不同,要从这边山顶下去,再绕到对岸要走上大半日。   而在东面的平原上,孔仙正带着一支两千余人的宋军疾行,誓要围杀了刘黑马……   ……   成都城。   “报!”   一名嘉定军的小将赶进残破的衙署大堂,道:“今日我等带队在南城修墙,见一蒙军哨马在林子探头,被我等俘虏了。”   蒲帷从大堂中走出来,道:“李知州、孔将军都不在,先押下去吧。”   “但蒙军今日似有所动作……”   嘉定军本就是蒲择之布置,随李瑕时间最短,李瑕一直也是通过蒲帷来发号施令。   因此,这小将本就是来请蒲帷去审的。   蒲帷正待转身,闻言想起了什么,于是道:“我来审吧,人押在何处?”   ……   时值盛夏,午时,城中远比高山上酷热。   一路上,只见士卒们在烈日下搬运木石,辛苦难当。   蒲帷见了,也觉心中不忍落。   半晌之后,他走进城南一个营寨,只见一个蒙古汉军俘虏被缚在那,垂头丧气的。   “他身上怎没有伤?”   “嘿,这厮窝囊得很,与队伍走散了,马匹又中暑了,被我等围了也不反抗。”   “队伍?”蒲帷反问道。   “对,正是因此怕是蒙鞑有动作,这才急忙去寻将军们审审他。”   蒲帷点点头,道:“我知晓了,你们下去吧,我问他几句。”   “郎君不要我等守着吗?万一这厮伤了郎君……”   “不必了。”   不一会儿,其余兵士离开,蒲帷看着帐中那汉子,问道:“你们今日有何动作?”   那汉子抬起头,竟是一扫先前垂头丧气的模样,咧嘴一笑,眼神里满是得意。   “蒲小郎君不问问你爹如何了吗?”   一句话,蒲帷突然大怒,操起旁边的马鞭便重重抽在对方身上。   “不许提我父亲!不许!”   “嘶。”   那汉子挨了两鞭,皮开肉绽,吸了一口气,才道:“蒲小郎君,你盼着你爹死……是吗?”   蒲帷眼眶通红,不答,叱道:“说!你们今日有何动作?!”   “小人名叫何三春,关中扶风县人,阿爹是金军,手底下有三十多人……金亡那年,小人七岁,阿妹才一岁半。记得阿娘那时候病得厉害,阿爹在阿娘的床边哭了好久,最后抱着阿妹说,他要降了,这事,小人记得很清楚……蒲小郎君有家人吗?”   “闭嘴,回答我的问题!”   “好,好……别打我。”何三春苦笑着,道:“大帅算到了李瑕要杀他……五将军已率兵去接应了,将军派小人来见你。”   蒲帷一愣,已明白过来。   李瑕要埋伏刘黑马,只怕已被识破了。对方是故意支开李瑕、孔仙,为的是劝降自己?   这何三春,是故意出现在嘉定军的防线。   “你休想。”蒲帷大怒,一字一句道:“我杀了你。”   “蒲小郎君,真不想知道你爹如何吗?我家将军听闻,你母亲、长兄、长姐、姐夫、侄子,好多亲人都在大良城。”   蒲帷已转身去拿刀,手却抖得厉害。   “小人不怕死。”何三春又道,“但蒲小郎君这么做值吗?赵宋还能再信你吗?我家将军已传信给你爹,说要让你们再见一面……”   “我不要见他!”   蒲帷执刀便要去劈何三春。   但刀挥到一半,他终是没能完全劈下去。   “父亲他……他……” #第四百三十九章 有其父必有其子   斩龙山上。   各帐篷里的蒙卒、汉军都打着赤膊,刘元振却是一身长衫,显得文质彬彬。   傍晚时分,他走上山顶,站了许久,待见到西面尘马飞扬、旌旗摇摆,他方才舒了口气,拂袖往山下迎去。   ……   “吁!”   刘元礼勒住缰绳,催跨下战马向一旁而去。   他身后的扈从亦跟着他让开,显出正策马而来的刘黑马。   “孩儿恭迎父亲,幸而父亲安然无恙。”刘元振迎上前道。   刘黑马翻身下马,道:“一点小埋伏还伤不到我。但那李非瑜……比我预想中还要英姿俊伟,卓尔不群。对了,还阴险毒辣,怪不得能杀纽璘。小小年纪,是个人物。”   刘元振也有傲气,但为人却胸怀磊落,闻言并不心生妒忌,反而朗笑道:“自武仙、完颜陈和尚、孟珙等人相继离世,父亲已少遇到值得振奋之敌手。如今乱世又出英杰,可喜可贺?”   “不错,可喜可贺。”   刘黑马整理了被风吹散的胡须,摇头笑了笑,往营帐中大步而走。   刘元振跟上,问道:“父亲没能劝服他?”   “那般优厚条件,他竟不为所动。”刘黑马眉头一皱,沉吟道:“这小子不守道义,敢偷袭我……观之,不似迂腐人,偏却如此,怪哉。”   “不肯归顺,又非为气节……莫非,为谈更好的条件?”   “难说。”   “再不然,因其心中有傲气?”   “也许吧。”   刘黑马不去猜李瑕,问道:“派人联络蒲帷了?”   “父亲甘冒奇险,为孩儿创造时机,自是顺利联络了。”   “他如何说?”   刘元振笑道:“他设法将孩儿派去的人放回来了。”   “成了?他如何说的?”   “明夜他会出城相见。”   刘黑马淡淡点点头,并不觉惊喜。   “有其父,必有其子。果然,不出所料。”   “父亲比李瑕技高一筹。若能尽早收复成都,父亲还能赶在大汗之前到重庆劝降蒲择之。”   刘黑马摆手,道:“切记,为将者不可贪功。先拿下成都……”   ……   次日,夜深。   蒲帷带着嘉定军修城,悄悄策马离开,直奔成都东面的青龙湖。   他独自过了东风渠上一座浮桥,再行不远,绕过树林,便在青龙湖边看到一个荒废的祠堂。   蒲帷有些忐忑,下了马,动作缓慢地把马绑在一棵小树边。   他犹豫着,举步想往祠堂走,却抬不动脚。   有些想要转身返回……   有三人从祠堂中走出来,其中两人是贾厚、何三春。   为首的中年男子器宇不凡,蒲帷却未见过。   “蒲小郎君来了,请进吧。”   “你是?”   “济南刘元振,字仲举,时年三十又六,请蒲小郎君论序。”   听着这熟悉的读书人腔调,蒲帷放松不少,回礼道:“渠州蒲帷,字运筹,时年二十又五。”   “运筹请。”刘元振笑道,“夜里不敢点火,好在这祠堂破漏,有星月之光可借,亦有自然之趣。”   蒲帷闻言,心神又放松下来,在刘元振的引导下走进堂中。   “本以为蒙虏帐下,皆茹毛饮血之屠夫,未想到,竟有仲举兄这样的文雅之士,可惜了……可惜了仲举兄之风采。”   刘元振微笑,忽道:“我父子欲归宋。”   蒲帷一愣。   刘元振神色郑重,继续道:“条件简单,只需宋廷敢纳刘家,今夜我便劝说家父。”   蒲帷脸色泛起苦意,低下头。   他又想到了李瑕说的“那我们投降吧”那句玩笑话。   若说李瑕是开玩笑,刘元振这一句话,却深刻地刺到了蒲帷。   宋廷最怕的就是刘家这种军阀、地方武备,怎可能敢纳刘家?   刘元振笑了笑,拿起一个软垫递给蒲帷,自己就在满是尘土的地上坐下。   蒲帷不坐。   “运筹坐吧,先给你报个平安,令尊一切安好。”   蒲帷听了,终是在那软垫上坐下,转头看向刘元振,张口却未说话。   刘元振道:“当时之情形,我略知一二。杨大渊归顺之后,先劝降了运山城,青居城也已被大汗拿下。如此,宋军嘉陵江防线全面告破。渠江大良城腹背受敌,粮道已断,不可能守住。”   “我明白……”   “令尊已为赵宋尽了最后一份力,臣节不亏。他护住妻儿、护住满城百姓,在我眼里,是顶天立地的伟丈夫。”   蒲帷闻言,身子一颤。   刘元振向后倚了倚,举止愈发洒脱,叹息道:“莫要被赵宋那套君臣纲常骗了。大蒙古国从辽、金手中夺得中原,以为中夏正朔。很快,还要一统河山,还百姓安乐。   此等关头,运筹你若负隅顽抗,对得起谁?父母?你父母已归蒙古,赵宋早晚必杀你。往后江山一统,你岂不可笑?令尊不拘小节,下顾家小,上顾大义,故而称伟丈夫,你真该见一见他,好好听他教诲。”   坐在一旁的贾厚微微笑了笑。   他仔细观察了蒲帷的表情,知道事成了。   远处有蝉声传来,夜风吹散了白日的炎热,颇为怡人。   堂中几人又谈了几句,话题转到正事上来。   ……   “李瑕为何不降?”   “他还想着击败刘……令尊。”蒲帷话到最后,还是换了个称呼。   “凭什么?”   蒲帷既开了口,不再隐瞒,道:“他一万人守城,你们六千人攻城。他占了地利人和,因此有信心。”   “可成都荒芜,并无多少粮草。”刘元振道:“我们是骑兵,又有利州运粮之便,困也困死他。”   “他说,能运粮来。不仅是粮食,还有守城物资。”   “从岷江下游?异想天开。”   “不是岷江。”蒲帷犹豫着,良久,终还是开口道:“是走……灵关道。”   “灵关道?”刘元振一愣,好一会,哑然失笑。   “好个李非瑜!”   蒲帷已低下头,微微叹了一声,道:“不仅有辎重,还有援兵……两路。”   “两路?”   “是,一路从马湖江西向,从江源走灵关道;另一路,由大理北上……”   “大理?”   “具体我不知,但李知州显然是心有定计。”蒲帷道:“他曾说,若持久对峙,他必胜,但休整、经营成都还须时日。宋军已有援兵从京湖赶赴重庆,或可击败蒙古主,介时,他要反攻汉中,不愿被你们拖着,想要速胜,故而昨日设计伏杀令尊。”   刘元振再次愕然。   好一会,他摇了摇头,苦笑道:“疯子,这是个疯子……面对我父,竟还妄想速胜……我父子还耽误他反攻汉中了?哈,反攻汉中?”   蒲帷闭上眼,道:“仲举兄可知,他与我谈这些之时,我竟有些……信了。”   “我明白,有些人总能让人信服。”   “我并非小看令尊,但川西战局,确还有一线战机。”蒲帷道:“可我不信的,是川东战局,连父亲也投降了,川蜀是真守不住了,大宋守不住了……非瑜是在赌,但只怕他赌不赢。”   刘元振深以为然,道:“我佩服他,川西之战,他打得不错。可惜,对宋廷寄望过高。”   “是啊。”   蒲帷仿佛是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理由,喃喃道:“我……对宋廷太失望了。”   刘元振与贾厚对视了一眼,各自微微颌首。   “运筹可控制多少人?”   蒲帷道:“嘉定军是家伯父留下的,随李瑕出战不到一月,更听我的命令……有把握控制的人数,在八百人。”   “李瑕之辎重何日出灵关道?”   “估计尚有十余日。”   刘元振点点头,沉吟了一会,低声道:“既如此,到时你我这般……”   ……   这夜,一个身影从东风渠东岸返回,快马奔回成都。   连夜修城的兵卒们并未在意到蒲帷离开了一趟,且有些久…… #第四百四十章 谨慎   刘黑马之所以选择驻扎在斩龙山,颇有讲究。   斩龙山的位置在成都城东北方向,处在成都城与云顶山城之间。今云顶守军虽有两千人进了成都,却还有千余兵力守在山上。   占了斩龙山,一则断了两地的互相支援;二则等利州的辎重送来,李瑕很难从西南方位骚扰蒙军的粮道,反过来,刘黑马可往南断李瑕粮道。   但他确实忽略了成都城西面的川西高原。   说到川西地势……唐广德二年,暮春初夏,安史之战刚刚结束,杜甫回到成都浣花溪草堂,马上要举荐入仕,遂提笔写了首诗。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这东吴万里船,指的是船只顺岷江而下长江,扬帆万里。   西岭千秋雪,指的是成都西面的岷山上积雪长年不化。   高原、平野、大江,构成天府之国得天独厚的壮阔景象。   “本以为宋军支援会走‘东吴万里船’,但没想到走的是‘西岭千秋雪’。”   这夜听到刘元振的回报,刘黑马摇头苦笑道:“若让小子计得,此战之后,他真要‘一行白鹭上青天’了。”   “不至于。”   贾厚道:“哪怕真让他从灵关道运送了辎重、援兵,他至多能守住成都,待大汗攻克重庆,李非瑜依旧徒劳无功。”   “但到时再招降他,条件便不同了。”刘元振道,“大汗急于下长江,会师京湖,一举灭宋。介时李瑕若能守住成都,哪怕不能反攻汉中。选择归顺,他也有更大的好处。”   贾厚道:“大郎认为……李瑕是因此才不肯现在就投降?”   “只有如此才说得通。”   刘元振轻呵一声,缓缓道:“若非蒲帷,我们真的有被李瑕击败的可能。”   刘黑马侧过头,仿佛受到了冒犯。   他眼神中满是威严,一字一句道:“那就击败他。”   ……   六月二十三日,第一批从利州送来的粮草到了青白江北岸,刘黑马派两千骑兵前去接收。   同时,成都宋军也有了动作。   李瑕派兵在城外挖设壕沟,建寨起营,布置拒马,将防线向东北方向外扩了十里。   他像是要步步推进、包围斩龙山,截断蒙军辎重线。   对此,刘元振与贾厚推演着兵棋,下了一个结论。   “这是虚招。”   “何以见得?也可能是要断我们的粮道。”   “不可能。”刘元振道:“李瑕明知他做不到的,步卒断骑兵粮道,笑话。城池不守,想打野战不成?”   “那他此举,是意在将我等注意吸引到成都以东了。”贾厚笑道:“他的粮草要打西边来了?”   “不错,你且看吧,今夜蒲帷该有消息递来。”   “声东击西。若非早便知晓,险些要被李瑕骗过去。”   是夜,有宋军兵士悄然潜行自斩龙山,递了蒲帷的消息。   ……   “果然是空营!”   刘元振见过蒲帷派来的人,再回到大帐,眼中已有振奋之色。   地图上,成都东北方向摆着一个小小的木雕栅栏,摆着三个红色小木人。代表着李瑕刚刚布置的防线和三千兵力。   刘元振一把将这些兵棋拿开,道:“假的,这营寨之内根本没有守军。”   刘元礼问道:“确认了?”   “李瑕作势反扑,实则已率兵六千余人,出发西向,分守温江、崇州、大邑、邛崃等地……成都城内,仅余守军四千人,由孔仙暂守。”   “蒲帷与嘉定军在成都?”   “在成都,他能控制近千人,明夜扼守东门,约定献城投降。”   刘元振随手拈起两枚兵棋,在地图上一推。   “一举攻克成都城,击杀守军,收服一部分宋军兵力。”   贾厚点点头,又指了指西南方向,道:“同时伏击李瑕于西岭,此战必胜矣。”   ……   次日,刘黑马没用长子刘元振领兵,而是派了五子刘元礼去取成都。   “你大兄聪睿,但锐气太足,反倒不如你稳重。”刘黑马叮嘱道:“切记须先试探宋军是否有诈,不可焦躁。”   放在一般人家,幼子往往比长兄浮躁些,但刘元礼不同。   刘元礼时年不过二十四岁,行事却比刘元振还要老成许多。   “父亲信不过蒲帷?”   “蒲帷已无为赵宋死节的必要,递的情报该是真的。但难保李瑕有更多布置。”   刘元礼点点头,道:“孩儿明白了,此战要胜。胜的同时,还要谨防李瑕有后手。”   “明白了便好。”刘黑马对这个儿子更为放心,道:“去吧。”   刘元礼遂领了兵符,出帐,翻身上马,提兵两千五百人直奔成都北面宋军新设的防线。   平野辽阔,马蹄踏着荒草,精锐骑兵袭卷而过。   ……   奔到目力可及宋军防线之处。   忽见远处腾起两道狼烟。   鸣镝之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咚咚咚咚”的战鼓声。   仿佛还听到有“敌袭”的呼喊。   显然,宋军已瞭望到了蒙军的攻势。   “吁!止!”   刘元礼勒住缰绳,高高举起手,喝令骑兵暂停行进,整备阵列。   他转过头看去,只见许多兵卒到现在还是光着臂膀,盔甲放在马上。   这不是士卒们散漫,事实上刘家治军十分严谨。   但这些兵马中几乎都是北人,以汉人为主,还有犯了罪的蒙古人、色目、沙陀、回鹘、女真、契丹人等等。   他们之前都是镇守关陇、山西,初到南方,实在是受不了炎热的天气。   在烈日下暴晒,太容易中暑,反而打不了仗。   刘元礼虽怒,却也体谅士卒,在确定了环境安全之后,他便让士卒先到树林避过正午的日头,一边散出探马,观察宋军反应。   骑兵占据着主动权,想何时打就何时打。反而宋军不得不在日头下严阵以待。   刘元礼一直没闲着,从探马传来的消息分析,宋军在成都城外设的很可能是空营。   这一个多时辰,几乎没见到什么人活动。   日跌时分,他先派出五百人去闯营,意在试探。   “驾!”   五百骑兵奔向宋营,有几骑跌进壕沟,却未见到宋军箭矢。   他们绕过拒马,冲向宋军营寨……   ……   “真是空营吗?”   刘元礼喃喃着,极目眺望。   突然,杀喊声大作,冲进宋军营寨的五百骑后阵一片慌张,显然是中了埋伏。   “果然有诈。”   刘元礼心想着,并不觉诧异。   李瑕能斩纽璘,显然不是等闲之辈,谨慎些果然是没错。   刘元礼正打算撤回五百骑兵,回营禀报,紧接着,他忽然眉头一皱。   “不对。”   他目光猛落向成都城,只见城中毫无动静。   刘元礼心中一个念头猛地窜起,暗骂一声“好你个李非瑜,层层布置”。   心念一起,他旋即大喝道:“全军听令!”   号角声起。   “冲锋!”   两千骑兵如离弦之箭,轰然杀向宋军营寨。   刘元礼脸色冷峻,策马奔进宋军营寨,只见前方不过数百宋军正如潮水般退去,从木板上跑过沟壑,向成都城逃命。   “不必追了!”   刘元礼懒的追击这些许人马,目光扫过,驱马上前,踢翻一口大锅,只见里面仅有一锅清水。   竟是差点便被李瑕骗了。   “快!传消息给我父亲,宋军必已兵出西岭,让父亲速去围堵!”   “是!”   “全军下马休整,喂马、造饭,待入夜,随我取成都城!”   ……   以刘元礼沉稳的性子,也已断定刘元振的判断没错,今夜果然是克敌致胜的良机。   只希望白日这一场试探,不会有所耽误吧。   他抬头看向天色,只见日影西斜……还来得及。   ……   入夜,刘元礼派数百人携空马向东而走,伪造出不愿攻城,已撤军的假象。   他则亲自带兵,也不骑马,悄然潜行,摸至成都东门。   抬眼望去,城墙上守卒不到千人。   由此算来,城中竟真是仅余四千兵力,分守四面城墙。   “放信箭。”   弦动,一支信箭射上东城墙头。   刘元礼眯着眼,就着月光以及墙头上火把的光亮,见到一个身影拾起了信箭,往城楼走去。   他顺着那个身影,见到有两个宋军将领正站在那,似在交谈。   拾箭的士卒过去,向其中一个将领附耳说话。   突然,那将领猛地拔刀,劈翻了另一个宋军将领。   身影俯身下去,很快便重新站起。   扬手,抬起一颗头颅。   “孔仙已死!欲活命者听我号令……开城门!”   ……   吱吱呀呀的声响中,成都城门大开。   刘元礼思忖片刻,经过白日的试探,他已确定这不是诈。   是他灵光一闪,从细微的破绽中识破了李瑕的布置。   他果然一挥手,领着兵马大步向城洞奔去。   “进城,控制城门!敢抵抗者,格杀勿论!” #第四百四十一章 陷城   夜色中,刘黑马亦在策马狂奔。   傍晚,他得了刘元礼的消息之后,确认蒲帷所提供的情报是真的。   刘黑马信任长子的才智、也信任五子的谨慎。   于是,他留下刘元振、贾厚领一千兵力守营,亲自提兵向南。打算星夜驰到新津,在三渡水码头渡过金马河。   然后,直奔邛崃,出其不意偷袭李瑕腹背。   毫不犹豫,雷霆一击……   远处的群山像在倒退,骑兵疾驰过荒野。   纽璘的残部作为向导,奔在最前面,忽指着前方的金马河大喊。   “刘大帅!看,前面果然没有宋军,宋军没打算从岷江运粮!”   “快!渡河!”   刘黑马不打算让李瑕占据了西岭一带的有利地势,军令极严厉。   ……   整整狂奔一百五十里,仅花费了三个时辰,他们到了邛崃县以东的墩子山。   算起来这速度似乎不算快,但这是近三千人行军,且还渡过了金马河。   放眼当世,已是可怖的行进能力。   刘黑马也不得不下令兵马休整,同时散开哨马四下打探。   许久,有哨马归来,禀道:“大帅,探到宋军营地。”   “在何处?”   “固驿。”   ……   固驿是邛崃县城外官道上的必经之路,因此刘黑马并不惊讶,他就是冲着此地来的。   他亲自攀上墩子山,眯眼看去,于夜色中望向固驿,却不见营火。   看了好一会,他才隐约望见一顶顶军帐的轮廓。   果然,李瑕正在派兵防守各处关卡。   “拿地图来……莫点火。”   刘黑马接过地图,就着月光看着,手指从灵关道的出口划向成都。   “辎重只能走这条路。”他喃喃着,似在对李瑕说。“北面有南河,粮草必须在固驿集散。这是你最可能亲自镇守之处。”   他眯着眼,又思忖着李瑕的分兵布置。   两百里官道,六千宋军要防守这条辎重线也不易。   刘黑马判断李瑕最多有千余人守在固驿,而南北的宋军要赶来接应,至少还须一个时辰。   足够了。   “传令下去,人衔草、马衔枚,压过去,偷袭这支宋军。”   “是。”   刘黑马没有说要活捉李瑕。   他很欣赏那年轻人,也真心想招其为婿,但战场上,没有这种心软。   夜色中,蒙军已扑向固驿的宋军营帐。   终于,一声惊呼打碎了山野的宁静。   “敌袭!”   “杀了他们……”   ……   成都。   刘元礼提刀而走,抬头看向从城头上走下来的蒲帷。   他不像兄长刘元礼待人和气,也不因蒲帷杀人献城而感动,始终沉着脸。   “先命你的人放下兵械!”   蒲帷停下脚步,似乎有些被吓到。   他看着刘元礼,缩了缩脖子,将手里的头颅提了提,问道:“仲举兄呢?”   书生总是这样,大事临头,还关心些细枝末节。   刘元礼目光四下一扫,见城内其余宋军还未反应过来,放松不少。   他没工夫与蒲帷闲扯,命令麾下校将领兵去控制成都另外三座城门,方才走向蒲帷。   “今夜兄长留营守卫,由我接手成都。你已斩了孔仙?告诉我城中兵力布防。”   一句话里好几件事。   蒲帷显然跟不上刘元礼的节奏,又问道:“你们不会杀我?”   刘元礼沉声道:“令尊早已归降,你亦是大蒙古国官宦子弟,放心。”   他伸出手,又道:“不必紧张,把头颅给我。按我说的做,我保你无恙。”   “好。”   蒲帷脸色很苍白,愈显得紧张,忘了继续往前走,竟是又喃喃道:“我没想过要杀孔将军,但我也不知是怎回事……”   刘元礼脚步很快,离他愈来愈近。   “无妨,我明白,杀人是这样的。但眼下不是谈这些的时候……”   刘元礼话到一半。   蒲帷突然将手里的头颅猛抛过来,转身便跑。   “轰!”   一声巨响极突兀的炸开,惊天动地。   刘元礼脚下的地面剧抖,将他整个人都掀翻在地。   “轰隆隆隆……”   随爆炸而来的是整个东城门轰然倒塌。   “嘭!”   高高的城楼已砸落下来,缓缓地、重重地砸在那些控制着东城门的蒙卒身上。   “啊!”   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木石滚滚而下,尘灰飞起,如大雾生起。   簌簌声中,整个城门竟是已被完全封死了。   ……   倒在木石之下的蒙卒有的已被砸死,有的半片身子稀烂,有的只断了手脚,还在血泊里翻滚。   构成一副地狱景象。   幸而未被砸到的,也已吓得四处逃窜。   然而,随之而来的是袭卷的箭雨。   “嗖嗖嗖……”   “杀虏啊!”   “杀!”   也不知是哪来的一声大吼,城中突然火光大亮。   “咚咚咚……”   战鼓响起。   脚步声整齐,逼近。   ……   刘元礼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抬起头看去,只见派去控制另外三个城门的蒙军已又向这边逃来。   他们身后,宋军披着重甲,推着拒马,扬着长矛,正一步一步向这边堵围。   中计了!   千防万防,到头来,竟还是中计了……   刘元礼才爬起来,背上猛地又是一阵剧痛。   “噗!”   他喷出一口鲜血,再次摔倒在地,五脏六腑都觉得辛辣。   城头上的宋军已开始向这边抛射木石。   金汁撒下,巨臭。   又是一片惨叫……   “五将军!”   混乱中,有亲卫冲上前,护着刘元礼想逃。   却不知可往哪逃。   成都早便没有了瓮城,但眼下这情形,宋军从各个巷子包围过来,将他们堵死在此处,已真成了瓮中捉鳖之势。   刘元礼再次转头望向城门。   可惜,哪怕他的目光再不甘,被木石封死的东门却也不会再开了。   他恍然明白过来,这十余日来,李瑕不是在修筑城池,而是在城门上堵木石、填火药,为的便是今夜这一刻……   “不可能的……他不该算到……不可能算到我们会招降蒲帷……”   这般想着,刘元礼目光逡巡想去找蒲帷,却忽然看到脚边有一个圆滚滚的头颅。   他眯了眯眼,终于看清那是个被俘虏的蒙卒。   “该死……”   ……   城头上,蒲帷站在那,脸上满是大汗。   只觉后怕、心惊。   他眼神并未聚焦,丝毫没去看那纷乱的战场。   渐渐的,脑子里回想了很多很多。   ……   那日,贾厚初次来招降,说到大良城守将蒲元圭已投降蒙古。   “不可能!我爹绝不可能投降!”   当时蒲帷有些情急,毫无防备地便喊了出来,想要为父亲辩驳。   他没注意到,贾厚听到这句话,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还有一丝惊喜。   但李瑕注意到了,出言喝止了蒲帷。   事后回想,蒲帷亦自知失态。   “非瑜,我确实不该那般情急……所幸我一介罪臣之子,不至于泄了军情吧?”   “我观那贾厚是个聪明人,必会想办法利用此事。他们若再派人来接触你,你将计就计便是。”   “真会派人来?”   “有可能,多做准备吧。我提出要见刘黑马一面,到时我与孔将军出城,为他们创造机会。”   “若真是如此,我需诈降?但我初出茅庐,如何瞒得过刘黑马这等老辣人?”   “蒲兄名‘帷’,字‘运筹’,想必能运筹帷幄。”   “非瑜不必打趣我,这名字……是家父起的……”   “好吧。”   彼时,李瑕拍了拍蒲帷的肩。   “你不必刻意去装。刘黑马看的是局势,令尊降了,你若不肯降,呆在宋朝也是死路一条。我与你说‘我们降了吧’,不是开玩笑,而是你确实无奈。”   “是无奈。”   “对朝廷很失望吧?蒙哥要亲征的消息早便递上去,朝廷却始终在猜忌蒲帅……往后,蒲帅、你,都不可能再得到朝廷信重。”   “我……确实心灰意冷了。”   “那便是了,你心怀这种无奈、失望,他们能在你身上看到你的困厄、茫然、不自信。”   “……”   “感到要露馅的时候,想想余帅、想想蒲帅,想想这川蜀战场有多让人绝望,想想投降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非瑜就不怕我真降了?”   “哦?那你就降了吧。”   “……”   “总归,你见过他们之后,还是要回来见我。”   “我若真降了,你还能再说服我复归大宋不成?”   “不能。”李瑕道,“还是那句话,等击败了刘黑马,我再与你细谈往后……”   ……   城下厮杀依旧,火光与血光之中,蒲帷闭上眼,感受到的只有信任。   李瑕虽没直说,但他感受得出来,李瑕是完全相信他不会投降的。   时局危在旦夕,前途一片渺茫,他要坚守从小到大那保家卫国的志向时,是需要有什么东西来支撑一下的。   不用多,只需要一点点的支撑就够。   蒲帷闭上眼,再次在脑海中看到了他父亲屈膝乞活的画面。   他在想,当时父亲若是能得到多一点的信任,是否会有不一样的选择?   ……   “年轻人呵,热血未凉。”   孔仙指挥着战事,偶尔瞥见了身后的蒲帷,心中亦有些感慨。   也许,这年轻人经历的世情再多些,这次就降了。   孔仙再次想到了姚世安……   之后,他又摇了摇头。   至少,他自己年岁与蒲元圭相近、经历与姚世安相同,却从未想过投降。   这种事谁说得准呢。   谁又能断言有其父必有其子…… #第四百四十二章 陷营   邛崃,固驿。   邛崃自古有“天府南来第一州”之称,此地饱经沧桑,西晋之后,为僚人、南诏、吐蕃所扰。近年来蒙宋战乱不息,此地早已是满目荒凉。   四野并无人家。   北边的南河静静流淌,西面的崇山峻岭如冲天的高墙。   一道官道从西岭中蜿蜒而来,直抵在南河浮桥边。   破旧的驿舍周围建起了许许多多的营帐,麻袋堆积成山。   单轮板车围在营地之外。   一看便知是宋军粮草堆积之处。   守营的宋军立在那,似因太过疲惫懒得走动。   突然,一声大吼打破了这夜的宁静。   “敌袭!”   号角声兀地响起,刘黑马的蒙军不再悄然潜行,毫不犹豫发起了冲锋。   马匹提速很快,哒哒的马蹄声响动起来,渐渐势如奔雷。   箭如雨下,之后,一道黑色的洪流,猛然撞进营帐之中。   “点火!杀!”   火势起得很快,一点就着,火龙窜起、翻滚,贪婪吞噬着麻袋、帐篷,烧红了半边天。   夜幕被驱散,眼前大亮。   ……   名叫“札拉嘎夫”的蒙卒驱马踏进了营地。   他是纽璘麾下,在纽璘大败时侥幸逃出了宋军的杀阵,因对地势熟悉,今夜奉命为刘黑马作向导。   他左手抛出火把,右手的弯刀一挥,砍翻一个惊慌失措地从帐篷里冲出的宋兵。   “额秀特……”   札拉嘎夫仿佛听到了句熟悉的骂声。   他愣了一下,转头四看,见宋军的反抗并不激烈。   在火光中奔走的宋兵全都没拿兵器,没穿盔甲,只在那慌乱奔走。   札拉嘎夫低头看去,只见到那被自己砍倒的宋兵尸体还躺在地上,穿的是宋军的里衣不假,但额上的头发被剃了一半,分明像个蒙人。   “额秀特!”   札拉嘎夫大骂一声,拨马便向刘黑马所在处赶去。   此时,营寨里已响起许许多多蒙语、汉语的大喊声。   “我们是都元帅纽璘麾下的勇士……被俘虏的勇士……”   札拉嘎夫大怒,暗道这些该死的家伙,竟被俘虏了这么多。   哪怕不能随都帅元战死,就不能像自己一样及早突围而出吗?!   鸣金声突然响起。   不需要札拉嘎夫再去报信,刘黑马已发觉了不对,下令撤军了。   “走!”   札拉嘎夫一夹马腹,却是被后面冲上来的骑兵撞了一下,他退了两步……   突然。   “呼……”   山风吹来,传来了低沉却吓人的声音,远处天光一亮。   天亮了?   札拉嘎夫眯着眼,向东眺望。   他揉了揉眼,又转向南边……   “是火!是火!”   “轰!”   不仅是四面的山野有大火熊熊燃烧,宋军营寨中突然炸出巨响,火势冲天。   那是一堆燃烧的麻袋突然炸开。   “轰!”   火龙一怒,直冲云霄。   札拉嘎夫吓呆了。   他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火柱,十余丈的高度,声势骇人。   “别烧了!不是粮草!不是粮草……”   来不及了,宋军那所谓的“粮草”已接二连三的轰然燃烧,火势袭卷向地面,点燃荒草。   那荒草中显然是泼了火油的,火蛇迅速地奔袭,将蒙军裹在其中。   “啊!”   听着这撕心裂肺的惨叫,札拉嘎夫猛然一个激灵。   有军号在响,但惨叫声更大声,完全把那军号的声音盖下去。   札拉嘎夫没心情听刘黑马还在下什么命令。   比牛马还要愚蠢的色目元帅,竟能中了南人的计。   “咴咴咴!”   札拉嘎夫跨下的马匹反应速度比他还要快得多,受惊之后根本不等札拉嘎夫驱赶,已疯了般向东狂奔。   一路上,全是慌乱的蒙卒,马匹撞在一起,怒骂声、惨叫声、马嘶声……好不容易,札拉嘎夫撞出了战场。   他再一次突围还生。   吹来的风也带着呛人的烟。   “咳咳咳……”   但他抬头一看,只见东边的火势已包围过来。   惊鸟冲天而去、野兽乱走,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过不去了!”   像是对马匹喊叫,像是让身后的同袍别再撞上来,札拉嘎夫大吼一声,迅速勒马向北。   他知道北面有一条河,只有河流能在这时候救命。   一边逃命,一边解掉身上的甲,札拉嘎夫还回头去看一看刘黑马的令旗。   混乱中早已找不到那杆旗帜。   但显然,刘黑马没领兵向北突围。   色目元帅就是蠢,逃都不知往哪逃……   火势已越来越大,札拉嘎夫咬了咬牙,驱马迅速奔过火墙。   “啊!”   炽热的火焰灼烧着他,他痛得撕心裂肺。   但他必须冲过去,否则很快就要被熏死。   终于,“噗通”一声,他纵马跳进了河流。   与他同时冲出火海的还有十余名蒙卒,纷纷大喊着,渲泄紧张的情绪。   “额秀特!”   札拉嘎夫泅在滚烫的水中,放声大骂。   他再一次从战场上逃脱生天……   “噗!”   箭从对岸袭卷而下,其中一支利箭透过札拉嘎夫的胸膛。   血在水中荡开,他身子一沉,一会儿浮起,无声无息向下游漂去……   ……   “放箭!”   杨奔站在南河北岸,脸色冷峻。   对岸的大火照得他眼睛发酸,他却始终凝视着那大火,计算从火中冲出的蒙卒数量……   杨奔曾在两夹岩上与刘金锁说过“杀招不在这里”,真正的杀招在此,固驿,出了灵关道之后的第一个驿站。   依李瑕料想,一旦放出假消息,以刘黑马对地形的把握,极有可能会来此。   哪怕刘黑马没算到。南北官道上还有三个这样的伏击点。   那些堆积的麻袋里也并非粮草,而是火药、火油、干柴。   庆符军押着俘虏忙了许多天,并非是从灵关道运粮食,而是从成都搬引火之物布置埋伏。   终于,一场大火燎天,蔓延方圆十余里,烧红了半个邛崃。   “娘的!”刘金锁率兵从北面的埋伏点赶来,狂呼道:“我早说我来守邛崃,换你去守大邑。果然,蒙鞑是来攻邛崃!”   到了这个时节,刘金锁又开始不穿衣服了,光着个膀子,身上的纹身被对岸的火光照得红彤彤,更添一份香艳。   他凑近了杨奔,又大笑着问道:“哈哈哈,这下,鞑贼刘黑马跑不掉了吧?!”   杨奔扫了刘金锁一眼,有些嫌弃,道:“不好说,我现在还没看到刘黑马从这边突围。你看,蒙鞑只有散兵冲出。”   “那他太慢了!”   刘金锁声音很大,因为对岸的火烧得太旺,响声太大。   “只有北面有河,他不从这边突围,还能走哪?!”   杨奔皱眉,道:“连你刘大傻子都能想到,看来,刘黑马不会从北边突围了。”   “哈?你在骂我?!”   杨奔思忖着,懒得理会,自语道:“刘黑马是名将,不会轻易束手就擒,但还能从何处突围呢?南面?”   刘金锁大步上前,道:“喂!我把援兵排开?”   “不。”杨奔道:“你带兵往南边增援宋禾。”   “我说杨臭脸,你是不是傻?都说了,只有北面有河。”   “人家是名将,不会这般简单!快去!”   “再是名将,遇到火也只能用水来克啊!”   “刘黑马再无动作,他全军便要被烟气熏死。眼下不来,必是往别路去了,明白吗?!”   刘金锁挠了挠头,道:“也有道理,你说的不错!”   杨奔心中依旧有些没底,喃喃道:“你知田忌赛马吗?”   “哈?”刘金锁将耳朵凑过去,问道:“田鸡杀马?菜?”   “田忌赛马!孔将军是中等马,对阵攻成都的蒙鞑,是下等马;阿郎是上等马,去袭斩龙山营地,蒙鞑守军是中等马;固驿蒙军是上等马,由刘黑马亲自率领……”   “那我们是几等马?”   “阿郎不强求我们击杀刘黑马,你说呢?”   “不杀怎行?”刘金锁大吼道:“管他黑马白马、上马下马,爷爷定将他捅成死马!好个狗厮,还敢与爷爷作本家!”   “那你还不快去南面支援?!”   “好!”   刘金锁提枪便走,领兵从东面绕过大火,往南去支援。   时间一点点过去。   从大火中突围而出的蒙军散兵越来越少。   终于,火中的动静越来越轻。   杨奔看着眼前的大火,愈发确定刘黑马要么往南突围了,要么马上便要被熏死。   “死吧,刘黑马。”他冷笑着,昂了昂头。   突然。   “咴律律!”   几匹快马从火中猛窜而出,摔进河中。   水花溅起,发出“嘶”的声响。   杨奔吃了一惊,转头看去,只见火光中涌出数不清的身影……   “放箭!”   “啊!”   蒙卒惨叫声惊天动地,却是一个接一个冲进河水当中,也不反攻,径直向下游漂去。   这是有组织的突围。   刘黑马竟是集结了大火中的所有蒙卒,忍着烟熏火燎,一直等到宋军防御松懈,方才迅速突围。   杨奔兵力不足,箭雨竟是不能尽数杀了他们。   “放箭!”   “咳咳咳……”   漫天都是咳嗽声,越来越多的蒙卒死在河中,却已有人开始向东游走……   “放箭!”   “佰将,没有箭支了……”   “给我沿着河追,绝不可放走刘黑马!”   杨奔大吼一声,脸色愈发冷峻。   他真的太想斩杀刘黑马这个名将了…… #第四百四十三章 战果   斩龙山。   刘元振与贾厚对坐着,依旧在推演兵棋。   “天快亮了。”贾厚打了个哈欠,眼皮都有些打架,叹道:“为何还未有消息传来?”   “五郎的性子,二舅也知晓。”刘元振笑道:“他从小做事便一丝不苟。犹记得他与六弟玩跳格子,我出门前他便在画线,等我归家,两人还未开始玩,格子却是划得整整齐齐。”   “是啊。”贾厚没精神,随口敷衍着。   刘元振也有些累,聊天的兴致却还高,又道:“也不知父亲是杀了李瑕,或是俘虏了他。此子有些意思,可惜,遇到的是大蒙古国。”   “那人,不过十八岁,待人接物却老成。”贾厚又打了个哈欠,评价道:“没多大意思,远不如大郎风趣。”   刘元振笑了笑,提起水囊要给贾厚倒水。   “没水了,我唤人送来吧。”   他转身往帐外走去,掀开帘子一看,只见天边已有薄曦,一夜将要过去。   刘元振望着山边,默默站了一会,没有唤人,而是转身走了回来。   “二舅。”   “嗯?”贾厚困得头直点。   “侄儿与你说件事,你莫吓到。”刘元振道:“我们中计了,被包围了。”   “大郎莫说笑。”   “未曾说笑,昨夜送粮草来的民夫是宋军假扮的。他们已经聚集起来,马上便要破寨……”   贾厚一愣,陡然惊醒过来。   困意烟消云散,他眼睛一瞪,诧道:“大郎还不快喊守军防御?!”   “来不及了。”   刘元振摇了摇头……   下一刻,惨叫声、喊杀声传入帐中。   贾厚又是一惊,惊的是声音竟是那样近。   他倏然而起,冲到帐边掀帘一看,不由瞪大了眼……   天还未亮,朦朦胧胧中,只见一列列身影正穿梭在营寨之间。   “啊!”   从帐篷中冲出的蒙卒还揉着眼,显得困倦,迎面一刀便劈砍下来。   惨叫声是那样突兀而不真实。   那些杀人者显得有条不紊,一边杀人,一边还喝令手中没有兵器的蒙卒跪下投降。   这些,还仅是扮成民夫混入营寨中的宋军。   营寨外,还有一排排的宋军列着阵,一点点逼近过来……   前一刻,贾厚还在与刘元振闲谈,此时眼中所见,已是血光四溅。   恍在梦中。   “这还如何守?”   刘元振已走到贾厚身旁,开口道:“错在我,中了李瑕的计……先降了吧。”   “大郎?!”   “降了吧。”刘元振很果决,抬手便解开头上的发髻。   他眼神中的苦意一闪过而,缓缓道:“至少,我还要再见到父亲与五郎。”   ……   “知州,蒙军主将降了。”   李瑕转过头,有些诧异。   他准备了很久,先北上,洗劫了蒙军的粮草,再命人扮作民夫,连夜将粮草运到斩龙山。   之后,他亲自带兵绕了一大圈,绕到斩龙山东面,包围住整个蒙军营寨。   如此,方才发起攻事,里应外合,以确保必胜。   越是看似轻松的战场,其实越是长时间的体力劳动的结果。   但,才动手,蒙军主将竟是降了。   李瑕确实出乎意料……   不一会儿,他看到披着头发,只穿了一身单衣的刘元振、贾厚,在宋兵的押解下向这边走来。   刘元振没有下跪,直视了李瑕一会,开口道:“恭喜,这一战非瑜胜了。”   “是。”李瑕坦然应道:“我胜了。”   “回想起来……记得那夜,蒲帷说你打算速胜,我以为你是疯了。”   刘元振自嘲地轻呵了一声,又叹道:“不想今日,我已成了阶下囚。你竟真是速胜了。”   哪怕是废话,这样的感慨对于刘元振而言是免不得的。   谁能想到?三峰山一战成名的大将、灭金之功居北地世侯之首的刘黑马,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败给一个初出茅庐的后生。   即使重来一次,刘元振也不敢相信,这事真的发生了。   他回顾着一切,忍不住开口问道:“蒲帷是诈降?”   李瑕没有马上回答,转头看去,只见营寨中的蒙军已开始投降。   偶有些悍不畏死的想要反抗,宋兵扑上去两刀便将对方结果。   李瑕方才转过头,道:“不错,他没想过投降,从来就没有。”   “看不出来。”刘元振苦笑道:“我竟是一点也没看出来,他装得很像。”   “不是他装得像,是你太自负。”   刘元振一时无言。   他其实更想问的是刘黑马、刘元礼的处境,但被俘之人,要先展示出自己有用,才是保命立身之道。   “你虽胜了,但改变不了大汗将要灭蜀的结果。”刘元振道:“到时,你若愿投顺大蒙古国,我愿为说客,为你得到最大的利益。”   “是吗?”   李瑕转过身,有些漫不经心。   刘元振眯了眯眼,又道:“想必你与蒲帏也是如此说的吧?蒲元圭还在大汗帐下,蒲帷助你使诈,不怕害了一家老小性命?你们打算先战后降,如此才说得通。”   “也许吧。”   李瑕依旧是淡淡的语气,但也不打断刘元振。   “二舅说得不错啊,非瑜真是无趣之人。”   “你大舅你二舅,都是你舅。”李瑕忽然道。   刘元振一愣。   “什么?”   “我也会说笑。”   刘元振回过神来,尴尬地苦笑了一下,摇着头表示这并不好笑。   “若非身为敌国,你我或可成为朋友。”他很是真诚地道,“非瑜觉得呢?”   “俘虏还不配和我做朋友。”   刘元振又是一愣,笑道:“路还长,非瑜必定会有想与我为友的一日,川东战局如何,你我拭目以待。”   “好,拭目以待。”   东边,一轮初日从远处的龙泉山脉缓缓升起,天光愈亮。   ……   李瑕所面对的蒙军主帅,似乎一个比一个厉害,但他们的战果却是一个比一个惨……   成都平原上的六千余蒙卒经过这一夜,竟是完全被宋军击败。   入成都城的两千余蒙军、守斩龙山的千余蒙军,死伤近半,其余全数被俘,无一人逃脱。   陷于固驿大火中的两千余蒙军,仅不到五百人突围……   “末将没找到刘黑马。”   两日后,杨奔甲胄在身,却还努力向李瑕行了个大礼,满脸自责地道:“请阿郎责罚!”   “罚你做甚,我说了,不强求。”李瑕道:“具体说吧。”   “是……刘黑马命人以尿浸透布匹,裹住口鼻,硬生生在大火中弹压住士兵,直到马上要被烧死了,方才下令突围。末将没能料到他有如此狠辣,判断失误……”   此事,似乎对杨奔打击颇大。   他素来也有些自负,总觉得天下名将不过尔尔。   但这次若非早已设下陷阱,而是真刀真枪摆开,杨奔知道自己绝非刘黑马之敌手。   李瑕点点头,淡淡道:“你长了教训便好。”   之所以李瑕不亲自去固驿设伏,因为路途太远、耗时太久,庆符军整整花了十日才埋伏妥当……他不敢离开成都那么久。   而麾下能独当一面的也只有杨奔,能做到这般战果已比李瑕预想中要好。   更何况,能磨砺出麾下一个将领,未必不如擒杀一个蒙军大帅。   蒙古多的是将帅,不说宋军,李瑕这两年都杀了好几个了,杀也杀不尽。   反而是麾下将领,培养出来的并不多。   他想着这些,转头看向刘金锁。   “你说说吧,有何感悟?”   “我早说了刘黑马要从北面突围,能克火的就是水。”刘金锁终是没忍住炫耀,但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杨奔说的也有道理,这事不怪他,我也没想到刘黑马能坚持那么久。”   李瑕耐着性子,问道:“那你为何没有主见?”   “我还以为杨奔比我聪明,原来我才是最聪明的那个!”   “你那是聪明吗?”杨奔冷哼一声,轻声道:“脑子转不过弯。”   “嘿,我给你说好话,你还摆脸了。你倒是会转弯,转来转去被人绕晕了。”   “阿郎面前,休要再聒噪。”   刘金锁大恼,须臾却又愣了愣。   他前日只想着打仗,没注意到杨奔对李瑕的称呼似乎有了变化……   他挠了挠头,暗道等这一战的消息传出去,知州必然也要名震八方,升官是肯定的。   升个官换个称呼确实是有些麻烦……   脑中这念头打转,刘金锁再抬头看向李瑕,恍然感到他与以前初次北上时,有了大不同。   “威风气。”   “嗯?”   “末将看阿郎,好生威风……” #第四百四十四章 权知筠连事   六月末的庆符县颇为炎热,为了避午时的日头,韩巧儿每日都在屋里躲到傍晚才到院子里玩。   她以前自是没这么娇气,但如今日子不一样了嘛。   “走,我们去隔壁吃竹子。”   小竹熊打了个哈欠,倒也听话,翻了个身,好不容易才爬起来懒洋洋地跟着韩巧儿。   从前衙绕过长廊,能见到各公房里一片繁忙。韩巧儿习以为常,带着慢腾腾的小竹熊又绕到房言楷那个院子的门前。   “咚咚咚。”   “房婆婆在吗?我们家的小竹苗被它祸祸完了,今日来吃你们家的了。”   很快,院门被打开。   房言楷家中仆役不多,管事的是从老家带来的一对同族的老夫妇。那房婆婆开了门,满是皱褶的脸上还挂着一丝笑意。   “姐儿来了?韩老先生与阿郎在院子里谈话。”   “咦,主簿今日竟有闲情。”韩巧儿提起手里的小篮子,道:“这是给你们带的冰酪。快吃快吃,一会就化了。”   “那小人再去备些糕点,一会送到院里,姐儿先往院子去吧。”   那边小竹熊已迫不及待自往竹圃的方向爬进去,韩巧儿只好赶快赶上。   凉亭里,房言楷正与韩承绪对坐着,各捧着凉茶在喝着。   见小竹熊来,房言楷摇了摇头,向韩巧儿道:“莫让它拨弄了我新种的荔枝,能吃的我已剪好了。”   “嗯嗯,还是主簿家的竹子长得好呢。”   韩承绪转头笑道:“忘了与你这丫头说,该称‘房知县’了,莫失了礼数。”   韩巧儿忙跑到凉亭前,行了个万福,唤道:“恭贺房知县升官,官运亨通,多福多贵。”   “借巧儿吉言,去玩吧。”   房言楷笑笑,目光落在小竹熊那肥嘟嘟的身子上看了一会,忽而叹了一口气,向韩承绪问道:“你准备妥当,近日便要走了?”   “家当还未拾缀,但就在这几日了。”韩承绪拍了拍膝盖,叹道:“去岁才翻修了院落,倒有些舍不得。”   李瑕迁了“权知筠连州事”,人虽未归,已将官印送来,咐嘱韩承绪先行置措。   如今,李墉已赶去筠连安排,很快,高明月、韩承绪也要过去。   幕僚、家眷去上任,这绝非正常章程,但如今战火连绵,也只能特事特办。   “若非知道李知州是故意谋求这个官位,我还当他是被明升暗贬。筠连羁縻州以往皆任苗、彝、僰人首领为世袭土官,仅于名义上归服。”   房言楷话到这里,摇了摇头,又道:“元丰年间起,方有中州官员上任,但并无实权,筠连之民生兵事,依旧由土官掌握。”   “简单而言,统而不治。”   “是啊,统而不治。”房言楷道:“便如当时那巡检邬通,便是世袭土官,素来不服管束。否则长宁军又何必舍近求远,选择驻于凌宵城?”   韩承绪道:“长宁军做不到的,我家阿郎做到了,邬通被剿了。”   房言楷点点头,道:“李知州若亲赴筠连,必治理妥当,甚至改羁縻地为归化地亦可。但他既未归,你等又何必急在一时。”   “形势急迫,缓不得啊。”韩承绪道,“何况,说到羁縻地苗、彝、僰诸族之治理,主母比阿郎还要适合。”   “是吗?”   房言楷显然不信。   李瑕那妻子高氏甚少出面做事,给人的印象不过是个柔弱的小姑娘,又岂能代李瑕打理深山蛮夷之事?   “与房知县直言也无妨。”韩承绪道:“主母之身世……她历代祖先,会盟滇东三十七部,为彝民诸部之主;融合西洱河蛮、僰人、哀牢人、西爨白蛮、滇池汉人,为白族首领。”   房言楷一愣,讶道:“竟不是南郡高氏,而是大理高氏?”   “不错,高氏主大理国百五十年,主母自有手段归化小小的筠连羁縻地。”韩承绪道:“且还有阿郎这朝廷命官之名义,另有兵权、钱粮。”   房言楷点点头,对此事不再操心。   “庆符军……”   “自是要带走。”韩承绪道:“如此,房知县也不必再操心军饷。至于营盘,改作安置难民之用吧。”   如今庆符军被李瑕带走了一半,刘金锁、杨奔、宋禾、俞田、许魁、茅乙儿皆随军出征。   高年丰领人增援叙州;   伍昂、搂虎随着杨果南下昭通;   庆符县内,仅余鲍三、熊山坐镇,不过五百多兵力。   而南北的局面一旦被打开,庆符县地处李瑕势力之中心,驻军已不需太多,能维持治安即可。   李瑕亲自北上,韩承绪自是要将剩余兵力南调,以成外实内虚之势。   今日这一番对谈,房言楷已听得出来局势的不同。   李瑕的志向,从来不在庆符小小一县之地。   可笑,当初却还与其争县尉之权。   而如今李瑕一调任,一个知县的官位便轻而易举地落了下来。   ……   待太阳落山,韩家祖孙向他告辞,带着小竹熊缓走过小径。   “房知县,我们走了。”韩巧儿抬手挥了挥。   房言楷笑笑,起身拿起花锄,亲自整理着竹圃。   “弄得一团乱啊。”他摇了摇头,把被小竹熊扒拉在地下的竹子重新插好。   忽然感受到了离别前的不舍。   他原本看不起北人,也看不起西南蛮……没想到竟有这样的情绪。   以房言楷的聪明,隐隐也感受到了李瑕正在渐渐形成割据之势。   从庆符县开始,他的势力正在迅速地向南北扩张,无潼川府路安抚使之名,却有其实……   但“割据”二字再浮上脑海,房言楷又摇了摇头。   “绝非如此,他的志向在蜀帅,否则岂能留我治理庆符?”   若真是要割据,庆符县这个人口最多、民生最安定的居中之地,必须要留信得过的人才是。   这般想着,房言楷又安心下来。   或是因小小县官眼界太低,或是他自欺欺人,谁能知道呢?   ……   那边韩巧儿与韩承绪回到院中。   韩巧儿一边拿竹子逗弄着小竹熊,吸引它动一动。一边问道:“祖父,我听到你与房知县说话了……李哥哥怎将庆符县留给他呀?”   “他是朝廷命官,不留给他还能留着谁?”   “那我们这宅子也要给他吗?赋税、兵源他还能给李哥哥吗?”   这两个问题,一个天真小气、一个却语切实局。但在韩巧儿眼里,似乎同等重要,自然而然便问了出来。   “叙州都握在手里了,庆符县的赋税、兵源还跑得了吗?”   “那房知县会不会告李哥哥的状?”   “不会,他的官是谁谋来的,他心里清楚。”   “好吧。”韩巧儿道:“可我好舍不得这宅子,好不容易才有地方落脚……”   韩承绪笑了笑。   他飘零半生,这次去筠连却并不觉得是漂泊。   “不必舍不得,相信很快,我们便要随阿郎往成都了。”   韩巧儿眼睛一亮,马上便心生向往。   ……   “高姐姐,祖父说李哥哥很快能接我们去成都呢。”   是夜,韩巧儿跑到偏厅,只见高明月还在与阿莎姽说话。   “嗯,我知道的,不过去成都之前,筠连之事我们还得替他办妥当。”高明月应了,转头又看向阿莎姽。   “姑姑说,是吗?”   阿莎姽显得有些无奈。   年前,李瑕便在打主意要她帮忙收服南边的深山老苗。   阿莎姽对此并不排斥,她排斥的是李瑕拿出了各种章程。   诸如资以农具及耕牛,教其耕作云云;又有几年免粮,收成缴征几成;还有兴办义学等等……   这与阿莎姽想像中大有不同。   她本以为是自己带着冥王到了各个老寨,请出巫法……总之是充满着神秘气息。   作为苗巫,实在是本能的厌恶那些章程。因此,李瑕在时,阿莎姽一直躲着他。   高明月与李瑕不同。   出身于主大理“妙香国”的高氏,苗民、彝民、僰民对鬼神的信仰如何,她很了解。   近来,她已劝服阿莎姽帮忙收服了好几个庆符的老苗寨。   非是以大宋朝廷之命,而是以李瑕之名。   甚至,每提到这件事,阿莎姽已然有些雀跃……   “是。”   听到高明月的提问,她点头应了,还舍得多说一句。   “我们会让古戎地的苗人皆服冥王。”   “辛苦姑姑了。”   高明月能为李瑕做的,便是效仿先祖会盟三十七部的做法,让筠连之地各族出一个共主。   她近来渐渐也有了些当家主母的气势,合着手放在膝上,又道:“官人这新官虽未上任,但筠连定能被治理得很好。”   ……   韩巧儿站在一边听了,有些听不懂,只知道是要让人服她李哥哥的意思。   前几日,她还听到高明月对韩承绪说了一句“能劝服的部落我必尽力,但若哪个首领、峒主、寨主不服,挥兵尽除便是。”   韩巧儿当时便觉得有些威风。   “高姐姐好厉害啊,怪不得能做正妻。”她不由心想,“我可做不到这些。”   筠连诸部族服不服李瑕还不知道,她反正是对高明月心服口服……嗯,其实一直都是。   “我说李哥哥升了官却跑成都去,原来,这筠连知州是高姐姐。”   高明月听了韩巧儿这句吹捧,有些微微讶然,又觉好笑又觉得意。   在亲近之人面前,她颇有些幼稚,遂摆出官架子,道:“那你这小女子,还不拜见本知州……”   话到一半,她绷不住,又莞尔而笑。   这回,阿莎姽不仅觉得冥王的神秘气息被破坏,连妙香佛法也不那么庄严了…… #第四百四十五章 俘虏   一条五尺道蜿蜒向南,四百余庆符军缓缓行进。   前方的地形渐渐平坦,视野渐广,眼前终于形成了蜀、滇、黔交汇的乌蒙山腹地中最开阔的山谷。   “好!好!”   杨果骑在马上,不由感慨了一句,转头向身边策马而行的伍昂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伍昂笑道:“杨公认为此地如何?”   “西邻金江沙、东邻黔地、北接川蜀、南通大理。山势高耸,易守难攻。”   杨果话到最后,感慨道:“锁钥南滇,咽喉西蜀。”   伍昂是班头出身,书没读过,但听过不少房言楷文绉绉的话。努力一下,说话也能显得文雅。   “李知州说在昭通设府,再打通成都,如此一来,灵关道、五尺道便可形成一个……环。”   “非瑜说的是‘闭环’,用字精妙啊。”   “是。”伍昂又添一抹敬畏。   杨果其实脸色很疲倦,不太承受得了这样的炎热天气下的长途赶路。   但他还是很兴奋,引经据典,侃侃而谈。   “古时,此地为夜郎国。汉武帝开蜀故徼,置朱提县。汉至魏晋年间,朱提之民好学,多士人,为宁州冠冕,文风浓郁,不输中原……唉,到了如今,反成乌蛮之地,荒凉至此。”   话到最后,杨果不由长叹道:“神州大地,分崩离析,可惜可叹。”   伍昂深受触动,开口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说,只能道:“难怪李知州要在此建城。”   “不错。”杨果点点头,道:“昭通,确实该建昭通城,昭以往之乌暗,通以往之闭塞。”   “好名字,难怪知州如此起名。”   伍昂打算往后要多读书。   他以前在县里,看江春、房言楷行事,以为读书是为了当官;如今跟着李瑕做的事多了、走的路远了,方知读书能知道许多事是为何做、如何做。   又往前走了许久,伍昂抬手道:“杨公请看,那便是昭通城址了。”   “何处?”   “前方那便是了。”   杨果放目望去,只见到荒野中有个驿舍立在道旁,周围仅有一片集市。   除此之外,空空如也。   他愣了一下,讶道:“此处……便是昭通城了?”   “正是。”   杨果张了张嘴,忘了再催马,四下望了一眼。   山高谷阔,天地俱静。   马上的老人显得有些茫然无措。   良久,杨果苦笑一声。   “六百里山川,怪不得你说老夫一看便知……”   ……   “非瑜说已占据西南六百里山川,兵出大理,由灵关道运来粮草……全是假的?”   蒲帷说罢,手指点了点李瑕的桌案,有些无奈地叹息一声,又道:“粮草可还没来啊。”   “六百里山川是真的。”李瑕道,“但运粮是假的。”   “假的。”   “嗯?”李瑕疑惑道:“你认为是真的?一开始,我便说了,让你放出‘假消息’。”   蒲帷道:“我以为假消息用来诱敌歼灭,但总该有粮草送来,走岷江也好、灵关道也罢,成都马上便要断粮了。”   “我们没这般富裕。”李瑕摆了摆手,道:“很穷。”   他眼前摆着一张地图,上面标注的却并非是兵力,而是一串串数字。   势力扩张了不假,但各地所需的钱粮也惊人。   建威宁、昭通二城,依靠庆符一县之收入、茶马贸易之所得,远远不足。   前段时间确实在叙州抄得不少钱粮,一部分填补到昭通,另一部分供应了此次攻成都的军需……才到手便已用光。   “叙州不会有粮草送来。”李瑕道:“接下来,我们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蒲帷苦笑一声,扫了那地图一眼,看不懂上面那些奇怪的符号。   但他也已大概明白李瑕如今的势力范围,明白李瑕是在算整个势力范围内可以从何地调粮……然而没有。   “待马肉吃完,便要断粮了。”蒲帷道,“幸而击败了刘黑马,否则再熬一阵子,只怕大败的会是我们。”   “眼下开荒,最快也要到入冬才有粮草?”   “难,勉强吧。”蒲帷道:“眼前如何是好?”   李瑕道:“南边没有粮来,北边也许有。”   “非瑜还能去抢利州不成?”   “我还在想。”李瑕沉吟道。   他显然还在谋划,暂时没得出结论。   蒙古大军占据川东各地,这时候去抢利州显然不现实,要面对的是剑门关坚城利寨。   等刘黑马的败迹传出去,蒙哥很可能还要派兵来,反而能轻易歼灭李瑕。因为,李瑕连破纽璘、刘黑马之后,已成强弩之末。   只有等蒙哥死了,才能反攻汉中。   偏眼下还毫无迹象。   李瑕已派出哨马,去往各地打探情报,同时传书叙州,希望等得到重庆方面的消息。   他第一次在心中诅咒着,希望蒙哥快点死掉。   隐隐还带着忧虑,但还能克制得住……   蒲帷谈完了眼前最要紧的军需之事,见李瑕已在思忖,于是并不就此多说。   他在厅上坐下来,舒了口气,道:“忙了几日,战后之各项事宜终于是忙完了。你我聊些私事可好?”   “好。”   “家父投降了,朝廷……我倒是无妨,但伯父只怕要不容于朝野。”   “我知道。”李瑕看着蒲帷,沉吟片刻后,似还是保留了一些话,只云淡风轻地道:“我来保蒲帅和你无虞,你可信得过我?”   蒲帷沉默半晌,想到李瑕对自己的完全信任,于是点了点头,道:“信。”   “那便是了,我愿聘你为幕,可否?”   “求之不得。只是……你说击败刘黑马之后再谈的又是何事?”   两人对视一瞬间,李瑕笑了笑。   “你既信得过我,慢慢便会明白。”   蒲帷亦笑笑,竟是不再多问,爽快道:“如此,我之前程性命、伯父之安危,便托付于非瑜了。”   “我说过,你只管保家卫国,不必再为此戚戚然。”   蒲帷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又道:“还有一事,家父虽叛国,但他……如何说呢……”   他斟酌着,有些难以启齿。   当时,李瑕与蒲帷约定诈降,蒲帷认为家国大义重要,没有拒绝。但难免也担心牵连到蒲元圭。   他认为诈降为机密之事,只会有刘家父子知情,到时尽数擒杀便可。   结果刘元振、刘元礼、贾厚都已被擒下,唯独跑了刘黑马。   蒲帷遂怕刘黑马回去之后迁怒于蒲家。   话虽没说完,李瑕却已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想了想,道:“你若担心……我们或许可以试着与蒲元圭联络。”   “什么?”   蒲帷有些诧异,他并未这般想过。   李瑕沉吟道:“与蒲元圭取得联络……能得到蒙哥的消息也好……”   “真要劝家父反正?”   “未必会反正,但我需要情报渠道。”李瑕指尖轻轻敲打着桌案,眼中沉思之色愈浓,轻声道:“如何做呢……还有什么筹码……”   显然,哪怕成都之战赢了,让投降蒙古的蒲元圭敢暗中传递情报的筹码并不多。   人家既降了,便是权衡过利弊,做出了取舍……又不止蒲帷一个儿子……   “哒”的一声,李瑕的手指停在桌案上,喃喃道:“儿子?”   “非瑜说什么?”   “俘虏了刘元振之后,你去见过他吗?”李瑕问道。   蒲帷摇头道:“未曾。他虽是蒙虏,但待我有礼,如今沦为阶下囚,倒不必去羞辱于他。”   “可以去见见他。”李瑕道,“他那人颇为有趣。”   蒲帷尚不明白,李瑕已起身向俘虏营而去……   ……   成都城如今已不再修城墙。   李瑕的防御策略显然与任何宋将都不同,若再有大股蒙军来攻,他打算直接撤退了。   但他认为不等蒙哥得到消息、再派兵过来,蒙哥应该会直接死掉。因此让士卒们开始修建屋舍、开垦田地,以做休整生息之用。   到处都是繁忙景象,宋兵士卒们驱赶着俘虏大兴土木。   城墙上,刘金锁正光着膀子站在那吆喝,见李瑕往这边来,忙不迭便跑下来。   “阿郎!”   “杨奔回来了吗?”李瑕问道。   昨日有哨马在彭祖山探到刘黑马的行迹,杨奔遂领兵去追了。   刘金锁摇头,道:“还没有,刘黑马很难捉,我猜杨奔追不到。”   他这两日,时不时便要展现一下他的聪明。   李瑕懒得理会,又问道:“刘元振关在何处?带我去见他……”   “是!”   刘金锁一路领着李瑕,却是下了一个地窑。   “阿郎你看,我们捉的俘虏太多,都快关不下了。这城里太多屋子又被毁了,但是地窑毁不掉啊。我就把这些个蒙虏的头子都关在地底下。绑得死死的,一定逃不掉……”   火把凑过去,照在刘元振身上,确实被绑得极为结实,浑身上下无一处可动弹,连嘴也被塞住。   “倒也不用绑得这么死。”李瑕自语道,上前,解下刘元振嘴里的布。   “呼……呼……李非瑜,若易地而处,我绝不会这般待你……便是蒙人俘获驱口,也未有这般……”   刘元振大口喘着气,摇着头,竟还能以教训人的语气说话,分寸拿捏得犹不错。   “是吗?你要我往你身上烙印,如牲畜般驱使?”李瑕道。   “那是曾经。如今北地世侯治下,不同了,不同了。”刘元振说话时始终尽力掌握主导,一个话题之后,马上又道:“让我猜猜,你想招降我?”   “错了。”   “那莫非是重庆失陷的消息这般快便传来了?”   “没有。”   “哦?看来,你是想利用我……”刘元振皱眉一想,一句一句试探道:“家父反攻过来了?”   他观察着李瑕的神情,不等回复,又道:“欲让我帮你诈开剑门关?不,你信不过我……哦,你想联络蒲元圭?”   李瑕皱了皱眉。   刘元振的反应太快,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忽然转身便往外走。   “非瑜这是何意?!”刘元振大声唤道,“你我可以谈。”   李瑕没搭理他,向刘金锁道:“这个俘虏自以为是,需要劳动,等他没气力说话了再带他来见我。”   “是!”刘金锁抱拳应了,转身看向刘元振,“哈”地笑了出来,问道:“你觉得你很聪明?”   “不敢当。”刘元振还在笑,“比阁下稍聪明些。”   “嘿,那我们走着瞧……” #第四百四十六章 失言   龙泉山脉横亘于成都东面,分割了岷江、沱江水系,也分割了川西、川东。   这些年,宋军在成都战场节节败退,只能依靠龙泉山脉的地势与蒙军纠缠,李瑕也先后驻军其中的云顶山、彭祖山。   没想到世事变幻,形势完全反了过来。如今却是刘黑马率五百残兵退入山地,借地形躲避宋军的围剿。   情况很糟。   刘黑马坐在树荫下,掀开衣袍一看,身上被灼烧又被河水泡过的伤口已经开始发烂。   亲兵刘乙拿着匕首上前,道:“大帅,小人这就割了?”   “割。”   刘黑马面不改色,抬起头,看着枝桠间漏出的几点天空。   不一会儿,豆大的汗水从他额头上沁下来,他咬着牙,竟是到最后也一言不发。   并非所有人都能像他这般顽强,短短半日,军中又死了十余个伤兵。   刘黑马才处理过伤势,马上便起身向那边走过去。   “大帅。”刘乙又上前,指了指地上的尸体,低声道:“把他们烤了吧?”   “啪”的一声响,刘黑马一巴掌便抽他脸上,骂道:“同生共死的兄弟,你能说出这等话来!”   周围垂头丧气的士卒纷纷转头看来。   刘黑马面沉如水,喝道:“战败了,是我的过错。但你们个顶个都是好样的,都是随我从北边来的骁勇之士,烈火焚身哼都不曾哼过一声,愣是从岷江游过来。还有气的,给我咬牙活下来!等突围到了川中,养上两月,往后还是荣华富贵!”   他走了几步,狠狠瞪着一个个士卒。   “但要有哪个撑不住了,现在说,我给他一个痛快。我没能带你们回故土安葬,但也绝不吃你们身上一块肉。能撑下来的勇士有的是本事,抢南人的粮食!”   “大帅说的不错,到川中,带回兵马,抢南人!”   那颓靡的士气高涨了些,刘黑马让人刨坑将死者埋了,又召过刘乙,道:“你也是勇士,换作死的是你,我能让人吃你的肉吗?”   刘乙颇惭愧。   但他这人凶狠,竟是道:“小人要是死了,请大帅割了我的肉吃,糙是糙了点,大帅能活就行!”   “狗猢狲……”   话到这里,那边已有哨探匆匆跑回来。   “大帅,发现宋人了……”   刘黑马面色不变,下令起行。   他打算往南,沿山脉而走,宋军若还敢追,过了嘉定府之后,他便可洗劫沿途村庄。   甚至,脑子里一个奇袭叙州的想法已渐渐成形。   但接着,却听那哨探禀道:“只有几个宋人,分别在各个山谷里大喊,说要单独见见大帅,送还俘虏。”   刘黑马脸色终于有了变化,浮起些诧异之色。   “送还俘虏?”   他喃喃了一声,转身向山坳走去。   良久,远远有山谷中的回声传来。   “刘黑马……马……马……马……佰将愿只身见你……”   ……   半日后,杨奔独自走过山谷。   他知道山顶上有蒙卒的哨马在眺望着他,以确保宋军没有追过来。   终于,前方出现几个蒙卒,上前一把摁住杨奔,蒙上他的眼,带着他又走了许久。   待到眼前一亮,他便看到刘黑马坐在大石上。   “又是个小兔崽子。”刘黑马见杨奔年轻,笑了笑,开口便道:“你打仗不行,这么多日还追不到我。”   若以杨奔以往的性子,定要被这一句话激怒,但此时却是点点头,承认下来。   “是,你刘黑马老于阵仗,我不如你。但我还年轻,早晚比你会用兵。”   刘黑马大笑,道:“今日一刀斩了你,且看是否还有早晚。”   杨奔道:“你敢杀我,我家阿郎便杀了你两个儿子、一个妻弟。不如试试?”   这威胁,刘黑马并不当回事。   他是刀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不需要提着刀上前吓唬杨奔,只坐在那本身就有杀伐气。   他两句话无非是为了试探杨奔的性格,试出来了,便懒得计较,大咧咧道:“说,李瑕欲如何?”   杨奔不答,反而问道:“你败成这样,打算如何禀报蒙哥?”   刘黑马一听便了然,道:“他希望我谎报军情,以免大汗再发兵攻成都?”   杨奔咧了咧嘴,但眼中毫无笑意。   刘黑马没有马上回复,沉吟道:“如此看来,李瑕并不愿为重庆府分担……他有私心啊。小子,你是宋将,还是李瑕的人?”   “我家阿郎并非不愿分担,而是料定蒙哥必败。”   “是吗?”刘黑马感慨道:“你可知,没有一个朝廷再能如大蒙古国一般善待武将,裂土分封、世袭官爵,予兵、予权……”   “不知你在说什么。”   “那是因你不知李瑕之目的。”刘黑马道:“也是因你领的兵太少。”   杨奔皱了皱眉,懒得想,道:“只说答不答应阿郎的条件。”   刘黑马思忖片刻,权衡着这一战之功过,揣测着李瑕之目的……再一看杨奔那张死人脸,觉得与这小子谈论无趣,直截了当地道:“还有什么条件,一并提出来吧。”   “你需让利州支援粮草过来。”   “李瑕给我什么?”   杨奔道:“我们不会再追击,并放了刘元振。”   “只放元振一人?”刘黑马摇了摇头……   ……   “我明白了。”   刘元振转过头,那张被烈日晒得红彤彤的脸上大汗淋漓。   他喘了两口气,看着刘金锁,却是笑道:“李瑕欲与家父谈判,对吗?你等露出破绽了,不修城防,反而大修屋舍,看来,是认定大汗不会再派大军攻成都,为何呢?”   刘金锁正要挥鞭抽这不干活的劳役,闻言倒是被勾起了好奇心。   他素来好奇心就重,不由问道:“为何呢?”   刘元振道:“眼下你等亦需休整,李瑕希望让家父谎报军情,隐瞒成都大败,然否?”   他一边说,一边放下了手中重重的石块,沉吟着,又道:“暂时不互相动兵,静观川东战局,此为于双方皆有利之条件。”   “哈哈哈!”刘金锁大笑道:“还互相用兵?用你娘咧,你那黑马老爹还有兵用吗?”   刘元振有些无奈,对着这么个莽汉,道理讲起来也累。   “家父虽无兵,却可让大汗暂不再出兵……甚至,还能给李瑕粮草。”   “给粮草?”刘金锁眼前一亮。   “不错。”刘元振道:“从利州调的粮草只到了一批,后续还会再调。”   “能给我们?”   “只要谈妥了。”   刘金锁问道:“就像我们和辽、金打了败仗,得给钱一样。”   “这……差不多。”刘元振道:“与岁贡的道理相类,今次是我方败了,给尔方纳贡。”   刘金锁恍然大悟,拍头道:“怪不得……以往我还说朝廷怎总是和谈,辽金又怎能答应,原来打了胜仗,再和谈,有这般好处。”   “正是如此,战事资财靡费……”   刘元振话到一半,见刘金锁瞪着大眼,显然是听不太懂,于是换作更浅显的白话。   “言而总之,和谈比打仗要划算。你我双方有话好好谈,比继续打仗划算。明白吗?”   “你爷爷听得懂。”刘金锁道:“但那黑马小儿真就能谎报军情?嘿,你们这战输得可不小。底裤都被扒了,光腚上了大街,还能瞒得住?”   刘元振毫不介意那些“爷爷”“小儿”的字眼,笑了笑,拉着刘金锁走了几步。   脚下的铁链作响,终于是走到了树荫下,他舒了口气,缓缓坐下来。   “刘大哥且听我说,谎报军情自古皆有。远的不说,只说你宋朝,徽宗年间,宰相王黼便曾花钱六千二百万贯,从金人手中买了六座空城,向宋徽宗报捷。”   刘金锁张了张嘴,讶道:“还有这样的事?你这猢狲,莫是拿言语诓你爷爷?!”   “欸,天下间何等光怪陆离之事未有。”刘元振笑道:“我等北人豪爽,无这许多歪心思,编也编不出这等事。”   刘金锁大受震憾,犹不敢相信,只觉如何看都是假的。   刘元振又道:“还有,宋金灭辽之际,童贯以百万贯赎回燕京等空城,称‘大宋已收复燕云’,因此获封广阳郡王。”   “真的?”   “千真万确。”   “乖乖。”刘金锁摇头不已。   刘元振又笑,道:“如今成都一战,不过万余兵力,小打小闹。家父瞒一瞒大汗,定能做到。李瑕若有此意,我可诚心襄助。”   “嘿,那你说说,然后呢?”   刘元振揉着腿,沉吟道:“等川东战事消息,若大汗胜了,李瑕只有投降这一条路……”   “可去你的吧!”刘金锁一巴掌便摔过来,骂道:“你这猢狲。”   “刘大哥莫怒,且听我说完……”   刘元振三十余岁,但保养得宜,在刘金锁这二十几许的糙汉面前一口一个“大哥”却也不显得突兀。   他避了一避,整理着头发,道:“只说各种可能,此为其中之一。倘若到时大汗大胜,李瑕愿归顺,只须归还俘虏,家父可保他一世前程,双方安稳。”   “狗猢狲,你还说!”   “再说大汗若败了。”刘元振不急不徐道:“大汗若败了,那一切便如李瑕所愿,成都一战便算不了什么,家父之败绩亦有了借口。总之眼下休战,对双方皆好。”   “哈哈哈哈,你那狗屁大汗,肯定是要大败的!”   “哦?刘大哥何以确定?”   “因为他的腚要被捅了!哈哈,忽……”刘金锁话到一半,戛然而止,重重踹了刘元振一脚,骂道:“狗猢狲,你是俘虏还是爷爷是俘虏?!审爷爷?!”   刘元振眼睛一眯,须臾又朗笑起来,道:“说了这么多,一句话,家父与李瑕有谈判的契机,刘大哥莫总出手打我,我值许多钱粮……” #第四百四十七章 更聪明   刘元振脸色虽不显,脑中却依旧回想着刘金锁方才那一瞬间的神情。   “你那狗屁大汗的腚要被捅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刘金锁那份得意从眼神中冒出,根本就藏不住,也做不了伪。   待那个“忽”字出口,又硬生生止住之后,刘金锁分明是极为懊恼。   一个咋咋呼呼的莽汉,演不出这样复杂的神情。   那,此事多半是真的了。   忽什么呢?   ……   脑中飞快思忖着这些,刘元振脸上却丝毫不显,仿佛根本就没注意到刘金锁这句话,再开口,已换了别的话题。   “当然,除了让家父谎报军情、运来粮草,李瑕或许还需我联络蒲元圭。不必如此折磨于我,只需放了我与二舅、五弟,我必然会全力配合。”   “哈哈哈,你真是稻杆敲锣,响的没。”刘金锁似乎松了口气,尬笑两声,大声道:“不可能轻易放了你的!”   “只求刘大哥能为我美言几句。”   刘元振一直在笑,笑容并不谄媚,颇爽朗,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他眯眼看着刘金锁身上的刺青,又道:“刘大哥身上这花样好漂亮,是临安人?”   “爷爷不是临安人,但在临安长大。咦,你怎知道的?”   “看这技法、画风便知,天下唯有临安能绣这等精细的花样,有这斑斓色彩。”   “别提了,那狗娘养的东西,坑了老子好多吊钱。”   好话没说对地方,刘元振笑了笑,自然而然又换了个话题,问道:“刘大哥与李知州也是在临安相识?”   “嘿,可不是吗,那时候,我随阿郎北上,那可真是……”   这句话终于是搔至刘金锁痒处,他将手里的鞭子一放,便夸耀起来。   刘元振听得那“北上”二字便留了意,眼底泛过一丝波澜,含笑听着。   可惜,不多时,刘金锁再次反应过来,陡然住了嘴。   “好你个俘虏,劳役不做,哄得爷爷在此给你说故事!”   他这人情绪变幻急如雷雨,说怒就怒,已起身去捡起地上的鞭子,又要打刘元振。   刘元振忙道:“大哥息怒,今日真是累狠了,你我是本家,又相谈甚欢,饶了我这一遭可好?”   “好个屁!爷爷也没你这样的本家。你抬眼看看,这成都城几百万人都是蒙人杀的,你给蒙人当狗,不如给爷爷当狗,好好修修这城!”   “大哥且听我道来,屠蜀之事,尚在窝阔汗之时,下令者为二太子阔端。今大汗即位,杀窝阔汗一系诸王,亦是为蜀中生灵报仇……时过境迁矣。”   面对的是不晓事的莽汉,刘元振张口便是一套说辞,又消了刘金锁一半怒气。   其后,他眼中精光一闪,又道:“到了如今,蒙古诸王之中,亦有不少心怀仁义。僻如世子真金,取汉名,习儒学,此皆我辈汉人劝导之结果。”   话到此处,刘元振悄悄打量了刘金锁一眼。   果见那莽汉讶道:“真金?忽必烈的儿子?”   “咦,刘大哥竟知世子之名?”   “爷爷我知道的事可多了!”   “佩服。”刘元振蜻蜓点水般试探了一句之后,不敢就此话题多说,笑道:“你看,你我皆汉人,皆怜民生艰苦……”   “闭嘴吧你!给爷爷去干活,方才闲聊花了多少功夫统统补上!今日不将这屋子修完,一口吃的都休想有!”   “啪”的一声,鞭子再次抽下来。刘金锁说翻脸便翻脸,毫不含糊。   ……   远远的,李瑕正站在城头上看着这一幕。   过了一会儿,刘金锁“登登登”爬上城头,道:“阿郎,小人跟那小子聊了一阵了。”   “都说什么了?”   “说了好多。有些记得,有些记不得了。”   “捡你记得的说。”   李瑕耐心听着刘金锁絮絮叨叨说了一会,问道:“忽必烈要趁着蒙哥出征之际,在草原上造反。此事你告诉刘元振了没有?”   “没有。”   刘金锁先是把头摇得跟波浪鼓一般,之后想了想,却是又道:“不对……我好像说漏嘴了,又好像没有。我说他的大汗要被捅了腚,但还好我反应过来,停住了,他没发现。好险好险”   “嗯,去吧。”   刘金锁脚步一抬,却又犹犹豫豫地停下来。   “阿郎啊,我真是不明白。”   “有何不明白?”   “为啥要让我跟那小子聊天?要聊些什么阿郎又不说。”   李瑕道:“我只是想了解了解刘元振。”   刘金锁又问道:“那我万一泄漏了机密,怎生是好?”   李瑕沉默片刻,道:“放心吧,你不会泄漏的。”   “真的?”   “嗯,你比他聪明。”李瑕道。   刘金锁大喜。   他挠了挠头,有些不敢相信,但这话既是李瑕说的,肯定是真的了。   他不由满心欢喜,只想着等杨奔回来,一定要告诉杨奔“阿郎说,我比刘元振还聪明!”   ……   看着刘金锁离开的背影,蒲帷向李瑕问道:“这便是你说的,刘金锁能把刘元振骗了?”   “不错。”   蒲帷道:“刘元振那人极聪明,且被我骗过一次,真能再上一次当?”   “好吧,那我方才说错了。”李瑕道:“不是刘金锁把刘元振骗了,而是我把刘金锁骗了。”   蒲帷笑了笑,完全明白过来。   李瑕又道:“接下来,换蒲兄去看着刘元振……另外,再给令尊写封信吧,杨奔就快回来了。”   “非瑜笃定刘家父子能答应我们所有要求。”   “他们不会拒绝的。”李瑕道,“这是双赢的合作。”   蒲帷点点头,转身离开。   走了两步,他又回过头,问道:“忽必烈真要在草原上造反?”   李瑕回答得很干脆。   “对,就是这样。”   ……   待蒲帷走后,李瑕揉了揉脸,难得显得有些犹豫。   局面对他而言渐渐有些为难起来。   一方面,要解决眼下的各种困难,他必须让刘黑马、蒲元圭这些在蒙哥帐下的将领心生惊疑。如此,才能得到他们一小部分的配合,得到钱粮、情报。才能守住成都,继而有反攻汉中的可能。   但另一方面,李瑕渐渐意识到,自己插手的太多,是否会改变某件事?   以往,他认为一切都是大势。   蒙哥伐蜀是大势所趋,蜀中山城坚垒、宋朝民众抗蒙热情高昂亦是大势所趋。蒙哥该是在两股大势的轰然碰撞中死掉……这其中,他李瑕所为暂时还不足以影响这两股大势。   但若蒙哥之死原本只是意外呢?   李瑕的犹豫便在这里。   做的越多,他的顾虑也在一点点的堆积,终有了些迷茫。   他想着想着,忽然脱掉身上的盔甲,绕着成都残破的城墙跑起来。   ……   夕阳一点点落下,李瑕也不知跑了多久,大汗淋漓,双手撑在膝上大口地喘着气。   “呼……呼……”   隔了很久,他再次对自己说了那一句话。   “你是冠军。”   冠军不止是荣耀,而是百折不挠,一往无前。   哪一次,你上场前,是寄望于对手有伤病?   蒙哥死不死的又如何?   他不死,你便怕了吗?   “来啊。”李瑕喃喃着,再次直起身躯,迈动了脚步。   晚风躁热,城池荒废。   但热血与汗水洒下,又像是在给这荒废之城浇水施肥,要让它重回繁华昌盛…… #第四百四十八章 阴谋   数日后,遂宁,灵泉山。   此地位于成都东面三百里,蒲择之收复成都时曾命段元鉴驻守,协助刘整守箭滩渡,后被蒙军攻破。   刘元振牵马在箭滩渡上了小船,渡过涪江,拖着疲惫的步伐上了山,终于再次见到了刘黑马。   “父亲!”   “元振!”   父子二人对视良久,眼眶皆有些发红。   “父亲竟伤得这般重?”   “小伤,无妨。”刘黑马看着刘元振那被晒到脱皮的脸,摇了摇头,道:“你受了不少苦?”   刘元振回想起在成都干的那些苦活,把伤痕累累的手藏在袖子里,不欲让刘黑马看到。   但他肚子里还是“咕噜”了一声,声音很响……   不一会儿,吃食被端上,父子二人谈起眼前的局势。   他们能有这舒服的处境,显然,都是答应了李瑕的某些条件。   “战败之事,莫与人言。”刘黑马脸色深沉,隐隐有些尴尬,道,“有宋军突围,故而我追击至此。如今大军犹驻于成都城外,与宋军对峙。”   “孩儿明白,利州的粮草还会继续调往斩龙山?”   “嗯。”   刘黑马应了,闷声闷气的。   这事说起来真是无甚意思,他也不欲再谈。   刘元振擦了嘴,道:“李瑕让我给蒲元圭带封口信,‘若有变故,蒲帷可为后路’,希望蒲元圭能给他回信。”   “依他所言,他便放了仲厚与培之?”   “不,李瑕说的是……不按他说的做,他便杀了五弟与二舅。”   “这小畜生!”   纵是刘黑马涵养颇好,也忍不住骂了出来。   眼下,他考虑的已非如何击败李瑕,而是如何遮掩败迹。   他任都总管万户,统领西京、河东、陕西等地,地盘是自己的,还有些兵马,如今已派人回去再调。   但担忧的是,李瑕之后的反应。   “若有变故?”刘黑马问道:“李瑕真是笃定大汗会败不成?”   刘元振斟酌着,缓缓道:“孩儿在成都时,得到了些蛛丝马迹。”   他复述着与刘金锁闲聊时的细节,最后道:“一个身在南边宋军中的小校将,对草原之事有如此了解,怪哉。”   “刘金锁不是故意与你说的?”   “绝不是。”   刘元振很是自信,又道:“孩儿是何样人,岂能连个傻子都糊弄不了?他没开口,肚子里哪句话真、哪句话假,已一眼将他看穿。”   刘黑马点点头,喃喃自语道:“漠南王如今在哈拉和林,主持佛道辩论吧?”   “说到此事,还有个细节,刘金锁认识不少全真教道士。”刘元振道:“孩儿曾听到他与旁人闲谈,聊到一句‘到时我们去抢了终南山,那些牛鼻子可富,佩的剑都是西夏剑’。”   刘黑马眼一眯,目光灼灼地看着儿子,道:“莫卖关子,你如何想的?”   刘元振开口,有些迟疑着道:“漠南王莫非与宋廷有所联络?”   话不必挑明,刘黑马明白这当中的意思。   有些事,他是最明白的……忽必烈的威望远远不能与蒙哥相比,甚至因其行汉法治汉地,蒙古诸王颇有抵触,骂其大逆不道。   因此,刘黑马揣度忽必烈的野心,该是如察合台、拔都一般分封,据漠南,为中州之主。   而不可能统治得了偌大的大蒙古国。   成吉思汗的子孙们,也不可能容忍重用汉人的忽必烈成为大汗。   绝不可能。   这道理,刘黑马以为忽必烈懂……   他不由沉吟道:“漠南王若真有此心,为何不与我说?”   “父亲,我们与漠南王亲厚,这不假。”刘元振道:“但去岁大汗钩考中原,并未牵连到父亲与史天泽。漠南王只怕……并不信任父亲了。”   刘黑马与汉人无异,从心底上说,蒙哥与忽必烈之间,他更倾向忽必烈。   但刘家与史家一样,是成吉思汗时便投效的宿将,不需要依附忽必烈也能得到蒙哥的信重。   一定要站队的时候,刘黑马的选择确实难说。   总之,他与忽必烈亲近,但非心腹。   “即便如此,你的猜想也不妥当。”刘黑马道:“漠南王是何等英雄,不至于让李瑕得到这般机密的重大情况。”   “若是漠南王与赵宋中枢有所联络又如何?”刘元振道:“李瑕年纪轻轻,竟能任如此高官,背后势力必不小。”   话到这里,原本不该挑明的也直说了。   刘元振不再藏着掖着,语速加快,道:“且李瑕笃定大汗会败,为何?此子出身微末,能屡挫名将、收复川西,其背后若无一股大势力推动,孩儿真不信。而这股大势,赵宋中枢尚且没有。”   刘黑马眼神一凝,脸色愈深沉。   刘元振越说越自信,侃侃而谈道:“李瑕不肯归顺大汗,非因迂腐,那是为何?到底是谁给了他这样的底气?!”   “不,因你看不透李瑕,故而有所臆想。漠南王不会如此,他岂能不明白,他的威望不足以震慑诸王,一旦造反,只会让大蒙古国四分五裂?!”   刘元振沉默。   他皱了皱眉,也开始怀疑是否自己想多了。   父子二人安静了许久。   忽然,刘元振扬起嘴角笑了笑。   “四分五裂又如何?”他喃喃道。   刘黑马眯了眯眼。   刘元振道:“大蒙古国四分五裂了,那又如何?如此广阔的疆域……如此广阔!”   便是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形容大蒙古国之疆土。   “分崩为四国,五国,哪怕十国……漠南王只要称汗,他治下之土也将远胜于历朝历代!便是当今大汗,真能维系住这大蒙古国?弹压得住窝阔台、察合台系诸王?何必管它是否分崩离析?!”   刘元振倏然起身,目光灼灼。   “父亲!漠南王真有称汗之志啊……不,他该称帝,称帝才是啊!”   刘元振突然激动起来。   他与刘黑马不同,他更看重往后,也更有蓬勃之气。   “北人劝了漠南王这么多年,‘今日能用士,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主!’为的不正是如此吗?我等习儒练武,上马取天下、下马治生黎,只为到草原上行蒙古之礼?不!中州不当为汗国,当有煌煌王朝!”   刘元振搓着手,一边说一边踱步。   “煌煌王朝,此方为我辈之不世功业。金莲川幕府那些老家伙也是这般想的。今日之一切,皆出于其谋划,如此方说得通!漠南王真愿回哈拉和林清闲终老?赵宋不该由大汗攻打下来,它只能由中州之主来取!”   他紧紧盯着刘黑马,劝道:“父亲,该由一个正统皇帝来取赵宋。金莲川幕府那些人,要拥立一个皇帝!不是大汗,是真正的天子!”   不是生在辽、金、蒙古的北人,不会明白这其中的区别。   他们心底,渴求的就是一个皇帝,一个如秦汉隋唐的国君,而不是什么大汗。   千百年来,深深刻在骨子里。   为此,刘元振已微微颤栗。   刘黑马没有说话,脸色深沉得厉害。   随着儿子的分析,他确实已能揣测到一场阴谋的轨迹。   漠南王饱受猜忌,金莲川幕府因此联络赵宋,联手要让大汗亲征失败。待大汗威望大跌,无法威慑诸王,便只能重新让亲兄弟来主理漠南。   李瑕还不足以有这个实力。那么,赵宋这边,有某人与漠南王达成了默契,遂派李瑕北上相谈,之后在川蜀布局,对大汗形成了包围之势。   此人之目的比漠南王还要狠辣,不打算让大汗活着回草原?借此收复汉中。   能与漠南王搭上线、布这样的局;且重用李瑕这个起于微末的年轻人、并全力支持。   深谋远虑、慧眼如珠……赵宋中枢到底是谁有这般能耐?   丁大全?   刘黑马久在北面,实在是不识得几个宋廷重臣。   因自史嵩之丁忧去相之后,宋廷宰相换得既快,个个还生怕与北面有所交集。   他也是出征前才打探到,当今之丁大全任相不久,据说名声不太好。   没想到,竟是如此老谋深算之辈。   无怪乎赵宋皇帝如此信任他。   刘黑马不由大生忌惮。   ……   “父亲。”   刘元振又开口唤了一声,劝道:“漠南王没告诉我们,但他知道的,只要事成,我们会拥护他的。”   “傻孩子。”刘黑马道,“不会有比大蒙古国更善待武人的王朝……为父是世侯,不是文官。”   “可往后呢?乱世总会终结,父亲的子孙后代真能世世代代袭爵?父亲不也说过吗?诗书才是不朽,文官才是盛世最好的归宿。”   刘黑马摇头。   他一辈子活在乱世,只有兵权才让他心安。   刘元振苦笑,道:“孩儿明白父亲心意……但,我们败了啊。”   刘黑马终于叹息一声。   是啊,败了。   败了便无资格再做决择,眼下,最好的选择竟还真是支持漠南王。   ……   这一场谈话,无形中彻底动摇了刘黑马的战意。   他自己都能预料到,川蜀之战,往后他做出每一个选择时,都会回想起今日琢磨出的那一场阴谋……   “按李瑕说的,你替他联络蒲元圭。”刘黑马缓缓道,“为父会再手书一封,派人送去成都。”   ……   半个月后,成都。   李瑕截获了利州送来的粮草,且相继收到了刘黑马、蒲元圭的回信。   这些,都是他计划之后、努力达成的小小成果,总能让他心安。   反而是盼着蒙哥去死,这种飘渺的期望总是让人不安。   “成功,果然还是靠自己一步一步得来告谱,投机不适合我。”李瑕心里如此感慨道。   他从蒲帷手上接过蒲元圭的信,摊开,扫了两眼,脸色渐渐凝固下来。   信上的内容并不复杂。   蒲元圭称蒙军正如火如荼对钓鱼城展开攻势,并劝降蒲帷与李瑕。   虽是劝降,字里行间却暗藏着一些消息。显然,刘元振并未与蒲元圭说透,但提点了些什么。   李瑕对这个态度很满意。   他忧虑的是情报上传达出的战况。   “钓鱼城……此处若被攻破……”   蒲帷道:“钓鱼城若失守,重庆必守不住,则川蜀亡矣。”   这是毋庸置疑之事,李瑕自然知道。   “运筹先去忙吧,我想事情。”   “好。”   李瑕长舒一口气,倚在椅靠上,闭上眼。   他的一切计划,皆是建立在“蒙哥死”这件事上。   眼下,需要做出一个决断。   是等在成都,等蒙哥战亡,马上提兵汉中;还是支援钓鱼城,亲手补上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 #第四百四十九章 俯瞰   叙州。   江春近来心情极好。   收复成都的消息传来,泼天大功突然砸在头上,想不开心都难。   封赏虽还未下来,但改变已然开始。比如,牟珠向来善妒,前几日竟是提议要为他纳一房妾氏。   江春却是摆手拒绝了。   非因不想,他极想。   但他是聪明人。   牟家因牟子才辞官,在官场上势弱了不假,但牟子才也因此声名大噪,一旦起复,便是要成为重臣的。   比如……往后新帝登基时,便最需要起复宿儒。   他江春眼下是立了功,升官指日可待。   但此时纳妾,牟家人如何想?   两家联姻,是要携手并进的。   妾什么时候纳都行,不能在这时候纳。   为官,先要会为人处事。   不过,虽拒绝了妻子的提议,江春还是感到美滋滋的。   再没人能说他是依靠岳家晋升,他的前途,是因他的功劳!   连在安抚使朱禩孙面前,江春底气也壮了不少。   ……   “载阳慧眼识珠,放手用人,又镇守叙州,筹措军需……前途无量啊。”   见了面,在堂中坐下,朱禩孙也不得不褒扬江春几句。   江春行礼笑道:“一切皆是朱安抚使指挥有方,非瑜也称,幸有安抚使运筹帷幄,遣他北上复成都。”   朱禩孙苦笑。   随着程元凤罢相,他知道自己便是“立下大功”,晋升也有限。   很快,江春……甚至李瑕的官位都要在他之上。   故而,谁人不恨丁大全?   只可惜,当初程相公窘于章程,拘泥小节,不敢大胆起用李瑕。   到如今,想这些已无用了,朱禩孙摆手道:“成都既克,非瑜也该向我回报调令了。另外,如今川东战事如火,蒲帅严命我守住泸州防线。”   这话,言下之意很简单……把信印还我,我还要回泸州带兵。   江春当然听得懂,但偏要装傻充愣。   “朱安抚使此话怎讲?非瑜不是已派人报功了吗?”   朱禩孙道:“我打算让非瑜统兵镇守成都,两地路远,战事由他权宜决断。载阳认为如何?”   他说得更为直接了……你想怎样就怎样,但把信印还我。   江春道:“朱安抚使所言极是,不过,安抚使之职权,何须问……”   “江载阳!”   朱禩孙终于拍案喝道:“我受够了你的官腔!休在我面前推诿了事,只说信印能不能物归原主?!”   江春骇了一跳。   他只觉朱禩孙这位上官的涵养还不够。   太沉不住气了……   “安抚使息怒,息怒。我虽不明安抚使所言何意,却可派人问非瑜……”   “够了!川蜀危在旦夕,你还在这虚言客套!看看你这副嘴脸,有一点为国为民的样子没有?!”   “是,是……官印不在我手中,我真需要派人到成都去问。”   江春故作惶恐,心中愈发摇头。   冲我发火?   你的官印丢了,我不揭破,你冲我发火?   事实上,朱禩孙能坐到这个官位,江春如何想,他都一清二楚。   但换作谁在这种局势危急之时丢了官印能不急?   他开口,打算继续敲打江春……   恰在此时,有小吏小跑到堂外。   “安抚使、江知州,外面有人求见,送来了这个……”   那是一个锦盒。   朱禩孙打开一看,却是愣了一下。   他目光落处,只见他的各个信令皆在其中。   “这……”   “安抚使,是否要见来人?”   朱禩孙拿着那个锦盒,抬起头,张了张嘴,没有马上回答。   他知道,李瑕不太可能轻易将这东西还回来……   此时,一个身影已踏进了大堂。   “朱安抚使,许久不见……”   ……   凌霄城。   校场上的士卒还在列队操练。   点将台上,易士英负手而立。   这是七月中旬,天气最热的时候,阳光照下来,能看到他身上还冒着热气,他却始终披着重重的盔甲,没有一丝一毫想去休息的意思。   但,易士英心里是忧虑的。   重庆府的消息前几日已到了。   重庆之门户,合州钓鱼城已被蒙古大军围了两月,消息不通,情报不知。   蒲择之也派人问了叙、泸方面的情报。   而更具体的指令,还要等叙、泸的情报传回重庆,再由蒲择之定夺,是否需下长江支援重庆……   易士英忧急如焚。   他已隐隐感受到蒲择之已失了指挥全局的权力,只看这消息传递的速度便知。   万一,等重庆需要支援的消息传来……甚至重庆府还未做出决断,已被蒙军攻破……   另一方面,易士英绝不敢擅自带人离开驻地。   不合章程是其一。   蒙军若趁叙、泸兵力空虚之际再袭卷而来,攻破叙、泸防线,重庆更要腹背受敌。   正想着这些,易士英忽听到山门处传来鼓声。   只有一声,该是有人上山了。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看去。   过了许久,几个长宁军兵士领着两名信使大步走进凌霄城……   ……   若能从天上俯瞰整个川蜀,如今的川西、蜀南显得十分平静。   战火突然被隔绝在龙泉山脉已东、长江以南。   岷江、沱江,依旧流淌入长江,不为人世间的杀伐所动。   而目光若顺着长江奔腾的河水向东……到了重庆府,很容易便能感受到此间的紧张、匆忙。   ……   重庆府。   蒲择之病了。   他却还是每日强撑着病体到制置府大堂上关心战事。   “京湖的援兵到了吗?”   “还没有。”   答话的是蒲择之的幕僚梁松垣。   事实上,如今制置府中也几乎只剩下这些幕僚了。   能调的将领都被派去增援钓鱼城,调派不动的,也不会听蒲择之的召唤。   计划收复成都时,麾下大将云集。   刘整、杨大渊、段元鉴、韩勇、张大悦、蒲黼、蒲元圭……   至如今,或不听调、或投降、或战死,如树倒猢狲散。   大败之前,首先感受到的是孤独。   “我倒真希望,吕文德能早些来。”蒲择之喃喃道,“川蜀,急需这位四川副制置使领兵增援啊。”   梁松垣听了,心中却是另一番感受。   事已至此,蒲择之所考虑,依旧不是个人前程权柄。   他是真希望吕文德能早些到,夺了他这四川制置使的权柄也好,只要能守住钓鱼城、重庆府,守住大宋社稷的门户。   可朝廷呢?   “东翁啊,当初学生便劝你,莫要试图招降罗显。那是叛国投蒙之人,东翁与他扯上干系,便是再收复了剑门关又如何?如今蒲元圭一降,东翁……”   “住口。”   蒲择之打断道:“说局势……突破蒙军防线了吗?”   “还没有。”   “算算……重庆还有多兵力能支援钓鱼城……”   梁松垣苦笑道:“若说眼下或许还肯听东翁调遣的,也唯有潼川府路朱安抚使了。”   “派去的消息……传回来了吗?”蒲择之有气无力地问道。   下一刻,堂外有人跑来。   “大帅,好消息,好消息……”   蒲择之重病中身子一振,忙道:“快说!”   梁松垣接过信报,快速扫了一眼,道:“京湖大胜!京湖大胜!贾相公领吕将军击败了蒙军塔察尔部……”   蒲择之却是又一愣。   “你说什么?吕文德先去了京湖?怎会如此?发生了何事?”   他不觉得喜,反愈发感到局势要塌下来…… #第四百五十章 东山再起   泸州,神臂城。   成都府路、潼川府路一共有兵马近两万人,包括云顶、嘉定、叙州、庆符、泸州、凌霄城等所有守军。   其中一万余人已被李瑕调至成都,接连与纽璘、刘黑马大战,疲惫至此,必须要休息,且镇守成都。   成都的将士们累了,可以休整。   李瑕却是马不停蹄赶到泸州,瞄上了已休整好的近万人……朱禩孙留在泸州的八千兵力,以及长宁军。   他借朱禩孙之名义,开始夺取兵权。   八月初,兵马终于齐集于神臂城。   看起来十分充足。   但,其中精锐兵士不过四千人,其余皆是临时抽调的辅兵、乡勇、民壮。   而川西、蜀南两地也因此极为空虚……   且这是整个潼川府路仅剩的一点家底,不到万人要守成都后方、重庆上游,整整两州十四县之地。   一旦被调离,任意一支小股蒙军便可长驱直入。   那么,叙、泸被攻破,成都成为孤城,也必然失守。从而,川西、蜀南覆灭。   朱禩孙本认为李瑕夺兵权是为了巩固叙、泸防务,进而巩固成都胜果。   他没想到,李瑕集兵之后,竟提议要带兵离开。   “非瑜明白这个后果吗?连蒲帅也不敢轻易调动叙、泸这点兵力。为何?一旦叙泸失守,便相当于让出长江上游,局面只会更坏!”   “我明白。”李瑕道:“但请朱安抚使放心,如今蒙军的川西主帅刘黑马,绝不会轻易发兵来攻。”   “便是他只剩一兵一卒,蒙哥尚有十余万大军。你莫太狂妄了。”   “我的意思是,刘黑马不愿来攻。”   “理由呢。”   “不方便告知安抚使。”   李瑕竟是这般直截了当地随口应付了朱禩孙。   不是他故作神秘。   而是,与刘黑马谈判、借忽必烈的阴谋去诈刘元振……这些事,终是不能与人明言的。   引导这股势,慑住了刘黑马,才使得川西、蜀南暂时安稳,可集兵于一处。   但接下来呢?   蒙哥不死,后续的一切计划都不能施行。   李瑕当然可以等着,慢慢休整,慢慢积蓄力量……   王坚斩杀晋国宝之事,已通过蒲择之的情报传来。守将有如此坚决的意志,以钓鱼城之地势,也许还可以守很久。   若蒙哥会死,钓鱼城是最有可能之处。   这是李瑕依据后世所知做的猜想。   但,一旦有了变化,各种可能皆有。   一则,钓鱼城并非没有被攻破的可能。   它地势极险,可大获城、青居城、运山城、大良城,哪一处不险要?王坚意志坚决,可张实、杨立、王佐、段元鉴,哪一个意志不坚决?   万一有哪个心志软弱的宋将被李瑕顶替了位置,留在钓鱼城中,一刀斩下王坚的头颅……   二则,钓鱼城能守得很久,蒙哥还会死吗?   恰如李瑕曾与易士英所言“等到临安城破,大宋灭亡,凌霄城也许还在”,钓鱼城也是一样,它是极重要的战略位置。   但位置再重要,也不是不能绕。绕过钓鱼城,走万州、走夔州,一样可以顺长江直下京湖。   变数太多了。   ……   李瑕走上神臂城的城头,望向浩荡的长江水。   他极目远眺,似想在历史的洪流中找到一些头绪,但找不到。   蒙哥,这是统治疆土最广、掌握权势最大之人,让当今已知世界所有人都因他的弯刀铁蹄而颤抖、恐惧。纵观整个人类历史,无人可出其右。然而,比起史册上那一个个响亮的名字,他又显得如此籍籍无名。历史课本上不记录他的名字,后世大多人只知道成吉思汗、忽必烈。   王坚,兴元府都统、兼知合州,官职不算大,地位不算高。在四海诸国被蒙古铁蹄踏灭之际,他孤守钓鱼城,斩杀使者以示决心,迎击当世最强大的兵马,何等气概?然而,史册没有为他单独列传,鲜为人知。后世人多是戏说杨过杀了蒙古大汗,而又有多少人知王坚之名。   这一战,湮在层层迷雾中,并未在历史的洪流中得到配得上它的讨论。   李瑕很想要透过迷雾,一窥它的壮阔。   当然,它一定已因李瑕而有所改变,虽然不知改变了多少。   ……   李瑕首先就不知道,蒙哥攻蜀的时间提前了整整大半年。   因为兀良合台之死。   这个蒙哥最亲近的大将死在蜀南的消息,使蒙哥更早的开始筹备攻宋。   之后,是宗王阿卜干死在成都,更促使了蒙哥提前决意亲征宋朝……   ……   这一年是戊午年。大宋兴昌六年,蒙哥汗八年。   八月,蒙古大军已包围了钓鱼城两个月。   蒙哥驻军在钓鱼城东面五里的石子山;   汪德臣在钓鱼城西面驻扎,负责初期的主攻;   史天泽则驻扎在南面,沿嘉陵江摆开兵力,防止重庆宋军的支援。   十多万蒙军将山城围得水泄不通。   这两个月间,蒙哥并未下令强攻钓鱼城,而是先拿下了钓鱼台南面的水军码头,阻断了山城与重庆之间的联系,并摧毁、俘获宋军战船数百艘。   之后,蒙军一边包围、一边休整,以躲避夏日炎热的天气、恼人的蚊虫。   这个时节抵达钓鱼城下,对蒙军而言,有坏处,也有好处。   坏处是,北人显然不习惯重庆的酷暑,军中疟疾肆虐,还未开战便出现了大量的伤亡。   但蒙哥入蜀以来,接连大胜,正是士气振奋之时,疟疾对军心的打击并不致命。   正好,在经历过漫长的行军,攻打沿途堡垒之后,士卒确实需要休整,又可对钓鱼城守军形成压迫。   终于,出伏天一过,天气便渐渐转凉下来。   接下来是漫长的秋冬,有大把的时间任由蒙哥伐蜀。   ……   八月七日,阴天。   号角声起,蒙军再次开始强攻钓鱼城。   汪德臣率先领兵攻打镇西门。   这个城门建在山上,山势极为陡峭,仅有一道山梁上山。   蒙军的砲车无法抛射上去,只能搬着云梯,试图架在陡峭的山坡上攀城。   伤亡自然极大。   不时有人从悬崖峭壁上跌落,漫天都是蒙军的叫喊……   石子山大营,蒙哥坐在大帐中,巍然不动。   除了爱喝酒,他并不贪于享乐,永远都是默沉寡言的样子,威严而深沉。   “大汗,刘黑马派人来报战况了,他还在成都与宋军对峙,连打了几场大胜仗。但他抵达成都时纽璘已战死,他只有骑兵支援,不能攻城,准备从陕西再调兵来,为大汗攻下成都,尽快赶回重庆……”   每听到成都的情况,蒙哥便感到恼火。   他不是冲刘黑马,而是冲纽璘。   珊竹带的纽璘,智勇双全,蒙哥对他寄予厚望。然而,去年到今年,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大败了,连性命与麾下的勇士也丢了。   “纽璘辜负了他的大汗,长生天会惩罚他,告诉刘黑马,别再让我失望。”   “是。”信使退下。   但不一会儿,有人从帐外走了进来,附耳对蒙哥低声说了句什么,隐隐还能听到“忽必烈”三个字。   蒙哥皱了皱眉,不悦,淡淡道:“继续吧。”   很快,下一个信使又匍匐在蒙哥脚下。   他风尘仆仆,脸上却带着惊惧之色,在蒙哥的凝视下瑟瑟发抖。   “大汗……宗王塔察儿……”   蒙哥沉声道:“塔察儿又败了?”   “是,宗王还是没能攻下樊城……”   听了这样的坏消息,蒙哥反而不太生气,至少脸色十分平静。   “成吉思汗的子孙,出现了废物。”他如此评论一句,下令道:“派人回命忽必烈统左翼诸路蒙古、汉军征京湖,以明年为期,与我会师于临安赵宋行在。”   随着这一声令下,石子山大营更加忙碌起来,起草着大汗的诏令,派最快的马匹送往草原……   去年,在中原轰轰烈烈的钩考使得忽必烈失去了所有权柄。然而到了今日,突然间,蒙哥竟决定再次起用这个同胞弟弟。   许多人完全不明白大汗为何要如此。   但有心人却能隐隐感到这场战事背后,还有一场暗流涌动。   ……   数日之后,刘黑马收到了蒙哥的命令,同时也听说了忽必烈重新统率大军的消息。   他惊出了一头冷汗。   “大汗这是察觉到什么了?”   刘元振亦是惶恐,良久才喃喃道:“大汗这么做,理由太多了,也许是预感到攻宋不利,不得已起用漠南王。”   “也许是大汗听说了漠南王要有所动作,将他调离草原。”   “不。”刘元振摇了摇头,“这也许就是漠南王的谋划呢?我们猜对了……我们真的猜对了。”   “太险了啊。”刘黑马喃喃道。   “不论无何,漠南王东山再起了。”刘元振咽了咽口水。   因蒙哥与忽必烈之间的交手,他分明也已感到害怕,却还是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父亲看到了吗?漠南王挺过来了,猜忌、钩考……连大汗也不得不承认,只有漠南王能得中原人心。这次,我信我一定是猜对了。”   他不愿放弃他的猜想,既恐惧又兴奋。   “相信孩儿,很快,便到了我们押注之时……” #第四百五十一章 入援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眼已过了中秋节。   蒲择之没心情过节,他终日埋首于情报、地图之间,试图想出办法破解眼前的危局。   得不到太多消息,但可以想见,中秋之后蒙军对钓鱼城的攻势必会越来越猛烈……   蒲择之对钓鱼城的地势有强烈的信心,相信只要是正面攻防战,钓鱼城短期内定然能守住。   但地势是死的,一旦有叛逆杀主将而降,或蒙军绕道……太多状况都能导致川蜀覆灭、大宋灭亡。   作为四川制置使,蒲择之远远比钓鱼城守将王坚要忧虑。   他急需吕文德统兵入蜀。   支援钓鱼城只是其一,坐镇重庆才是关键。   唯有如此,万一钓鱼城破,重庆才有兵力再阻一阻蒙军,让大宋长江防线有时间布防;哪怕蒙军绕过钓鱼城,重庆守军还可衔尾追击,断蒙军粮道。   换言之,重庆必须要有兵力,既是与钓鱼城互为犄角、也是守这道防线的意义所在。   然而,蒲择之千盼万盼,却没想到吕文德这个四川制置副使竟是到京湖去支援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   苦等到八月二十一日,终于,他听下属禀报。   “大帅,援军来了!”   “总算来了。”蒲择之长叹一声,撑着病体起身,道:“取兵符来,准备移交吕副帅吧……”   “大帅,不是吕副帅的兵马来了,是叙泸兵马来了……”   蒲择之一愣。   有一瞬间,他怀疑自己是否老糊涂了,忘了曾经调过叙泸守军。   “扶我……到朝天门看看。”   “是……”   蒲择之咳嗽着,在扈从的搀扶下吃力地登上朝天门城楼。   长江在此地回环,一派壮阔景象。   江风很大,老人的身躯愈显得孱弱。   他极目眺望,望到长江上游有数不清的船只正扬帆而来。   为首的大船上旌旗烈烈,一面旗上,“宋”字迎风展开;另一面旗上则是“大宋潼川府路安抚使朱”。   蒲择之却想到了另一个人,李瑕。   他猜得到这支兵马因谁而来。   眼前这一幕,仿佛是让他回到了成都城外时,猛然听到那一句“迎蒲帅入成都!”   “关键时候,每每是非瑜来啊。”蒲择之低声自语道……   ……   府衙。   “你等先去歇着,我与非瑜单独聊几句。”   蒲择之既开了口,很快,堂上其余人都退下。   这是他对李瑕的信重。   “你莫非是拿了杞材的信印?或是威胁了他?”   “是。”李瑕很坦荡。   今日再见面,他目光看去,只见蒲择之苍老了许多,再无当时的威风凛凛。   只过了一年,已熬枯了这位蜀帅。   “万一蒙军攻潼川府路又如何?”蒲择之问道,脸色有些难看。   “不会。”李瑕道:“刘黑马中了我的计,不会轻举妄动。”   他沉吟着,对蒲择之还是说出了大部分的实话。   “去岁我北上,曾探得一个情报,忽必烈将派人刺杀蒙哥,故而料定此战大宋必胜。我有意借忽必烈之势威慑刘黑马,但不敢直言,以免他提醒蒙哥防备。遂骗刘黑马,言忽必烈将在草原造反……”   分析了许久。   李瑕最后总结道:“刘黑马心底还是倾向于忽必烈,他以为川蜀之战有忽必烈在幕后推手,必会静观其变,不至于再攻潼川府路。”   这事太复杂,蒲择之低头消化了良久。   末了,他喃喃道:“赌一把也好,也只能如此了。”   李瑕道:“当然,忽必烈刺杀蒙哥,未必会得手,故而我还是领兵来了。”   蒲择之走了神,想了许久,方才问道:“这消息,你还与谁说过?”   李瑕犹豫片刻,坦诚答道:“贾似道。”   “果然如此……”   蒲择之惨笑一声,眼中已俱是苦意。   李瑕预感到不好,问道:“可是出了变故?”   “吕文德并未入援川蜀,往京湖去了,与贾似道打败了塔察儿。”   李瑕一愣。   他凝神思考了一会,渐渐想明白这其中的关键。   当时,为了得到贾似道的支持,李瑕不得不拿出有价值的情报与之交换。   但,贾似道自有一番思量。   他竟是……并不想要击杀蒙哥的功劳。   有时候,功劳太大,反而是杀身之祸。   那么,在贾似道眼里,蒙哥既会死,便不必忧虑川蜀战场。只等蒙军退了之后,遣吕文德去夺权便好。   对他而言,京湖才是取功业的好去处。   ……   “天下三大战场,两淮是我大宋防御最有底气之地,三里一沟、五里一渠,可遏蒙古骑兵。川蜀多山,道路难行。因此,京湖战场其实是蒙军破我大宋的关键。”   蒲择之怕李瑕不明白,于是缓缓解释起来。   “但为何蒙军却年年主攻川蜀呢?因为他们没有水师,无法正面攻破京湖。简单而言,京湖是大宋的内层篱笆,川蜀是外层篱笆。蒙哥要先打碎外层,才能攻入内层。这道理,朝中重官与官家都明白。”   李瑕听懂了,道:“换言之,川蜀破了,还有京湖。官家虽担心外层篱笆坏了,但内层篱笆若坏,他更恐惧,这是远忧与近忧的区别。贾似道守住京湖,功劳比守住川蜀更大?”   “此为其一。”蒲择之道:“其二,大宋已无力北伐。这战,打胜了也只是守住而已。和谈是必然之结果。”   “和谈?战事正如火如荼,便要考虑和谈吗?”   “是啊。”蒲择之又咳了两声,问道:“我说和谈是必然,你可知为何?”   李瑕点点头。   宋朝便是打赢了,也不可能消灭蒙古,正常而言,那就只能和谈。   蒲择之又叹道:“若是吕文德与蒙哥对垒之际,蒙哥真死了。待到和谈之际,吕文德岂有好下场?”   李瑕明白。   莫说忽必烈要刺杀蒙哥本就是他编的。哪怕是真的,一旦和谈,忽必烈也必须表明态度……   “当年,开禧北伐之后,史弥远暗杀韩侂胄、处死苏师旦,割下此二人头颅,派使臣王柟送到金朝和谈……往事历历在目,贾似道、吕文德岂敢效仿韩侂胄、苏师旦?”   这等内情触目惊心,蒲择之显然是心灰意冷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李瑕一时竟分不清这是贾似道的错,还是宋廷的错。   往事历历在目,近的是韩侂胄,远的还有岳飞。   杀得金人闻风丧胆,那到了宋廷要与金朝和谈之际,不杀岳飞怎行?   贾似道口口声声要保大宋山河,却不敢当岳飞。   而李瑕,终究是入官场时日尚短,没能预料到这其中还有这般龌龊思量。   “是我弄巧成拙了。”   “不怪你。”蒲择之叹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至少,你领兵来了。”   李瑕起身,拱手道:“任凭蒲帅差遣。”   他敢夺朱禩孙之权,与纽璘一战、与刘黑马一战,因为这都只是万余人的战役。   李瑕经验虽少,却曾看过蒲择之指挥三万人,勉强敢试试手。   但二十余万人的大战,便是打仗的天才,也不可能初出茅庐便轻易上场。   因此,李瑕依旧是抱着谦虚学习的心态,愿听蒲择之指挥。   他自信,但不自负。   “咳咳。”谈了这么久,蒲择之显然已极是疲惫,强撑着精神道:“潼川军远道而来,且先休整几日……到时,你可敢支援钓鱼城?”   “敢。”   “不求你能胜……十余万蒙军,绝非你能击败。但……须让钓鱼城军民看到,大宋未曾抛弃他们……”   ……   还是那一句话,坚城险寨,往往是从内部被攻破的。大获、青居、运山、大良城皆是如此。   必须要有援兵,否则,蒲择之真的怕王坚步了段元鉴之后尘……   ……   “都统。”   王坚回过头,看向身后的刘渊,感到有些疑惑。   “看,蒙军又攻山了。”   下一刻,副将张珏指着山下喊道。   王坚遂又转过头向城墙下看去。   “噗!”   一声响,他余光当中,只见刘渊一刀斩下张珏的头颅!   王坚尚未反应过来,一柄大刀又已劈下。   “你……”   他猛地惊坐而起,只觉浑身大汗。   “是梦啊。”   喃喃了一声,他微微苦笑,才想起刘渊是段元鉴的副将……   无心再睡,王坚起身向南面的护国门走去。   不必再披盔甲,他本就是卧甲而眠的。   ……   夜色深沉,副将张珏正在城头巡视。   “来了?白日还需换都统指挥,夜里何必再过来?”张珏道:“放心,蒙军未曾夜袭。”   “做了个梦……”   张珏听罢,苦中作乐地笑了笑,道:“看来都统是信任我,没梦到我砍了你的头。”   “可知我为何杀晋国宝?”王坚道,“怕的就是军中有人效刘渊杀段元鉴、王仲杀王佐之事。”   被围城已近三月,王坚在士卒面前显得极为自信,向来言钓鱼城天险,必能守住。   唯独在张珏面前,他偶也会流露出这样的担忧。   川中八柱,以及一个个险峻山城皆已失守。钓鱼城已成川蜀破灭前最后一个堡垒。谁真敢说一定能守住?   他是抱着必死之心在守城。   “放心吧。”张珏只能以眼前的战果来宽慰王坚,“汪德臣猛攻镇西门一月,徒劳无攻,才转而与史天泽合攻护国门,可见其黔驴技穷。悬崖天险,岂是他……”   下一刻,厮杀声突然从护国门下的峭壁上响起。   “夜袭!”   “蒙鞑夜袭啦!”   “……” #第四百五十二章 护国门   南面的护国门是钓鱼城八个城门之中最雄险之处。   城门前,有一段根本没有路。   打开城门,前面就是一片空空如也,一脚踏出去便要摔下悬崖。   唯有边上有一片垂直的岩壁。   宋军在岩壁上凿孔,铺设了可拆卸的栈道以供平时进出。   战时,栈道一拆,便只剩一个城门孤悬在悬崖上,仿佛只有神仙才能进出。   这样的地势,只让人一看便感胆战心惊,几乎没有攻克的可能。   因此,开战以来,蒙军主攻方向是西边的镇西门,至少还有山梁子上山。而宋军布防,护国门兵力亦是最少。   没想到,今夜汪德臣却派敢死之士以绳梯攀上山崖,一边偷袭,一边开始架设栈道。   从岩壁上攀上去的蒙军士卒好不容易才在城墙上立足,惊魂未定,当即便与宋军厮杀起来。   “夜袭!”   “夜袭!”   哨声四起,值防的宋军并不多,惊起,持械而上,有的死在蒙卒的弯刀之下,也有人以长矛将蒙卒捅下山去。   “啊!”   惨叫声在悬崖上回荡不绝。   但这支奇袭的蒙卒终于是隔断了城头宋军对山下的防御。   “快!铺栈道!”   山崖下的蒙军再无忌惮,点起火把,扛着木梁子便冲上前。   “咚!咚!咚!”   大锤横砸,将木梁钉在岩壁上。那是宋军拆掉栈道后留下的洞口。   木梁子钉上去,马上便有人递上木板,继续向前捶打下一根木梁。   “杀!”   山上有箭矢射下来。   一个正在铺木板的蒙卒被一箭射中要害,惨叫不已。   这是一个“八都鲁”军,意为勇士,听起来好听,其实只是炮灰。以前,是犯了罪的蒙人组成,如今几乎都是色目人、汉人。   他们打的都是最惨烈的仗,往往都是上战场除了驱口之外最先死的。   但八都鲁的军籍是蒙人,只要攻陷护国门,他们便能成为蒙人,上等人。   这蒙卒一边惨叫着,一边还想挣扎。   下一刻,后面督军的十夫长一刀劈下,将他丢下山崖。   “后面的,继续铺!”   “盾牌手!”   鼓起勇气的蒙卒继续上前……   ……   汪德臣就在不远处指挥着。   他身材矮小,却很强壮,一双眼睛在夜色中显得极为冷峻。   今夜,他有攻破钓鱼城的自信。   这是蒙军围城、攻城以来,创造的最有利的一次战机。   钓鱼城绝对是天险。眼前的地势,能让每一个攻城者感到绝望。   但越是这样的天险,一旦城门被拿下,守军会在一瞬间心智崩溃。   因此,张实、杨立坚守苦竹隘时,史枢以绳索荡过悬崖,赵仲武马上便吓得投降。   同样的道理,只要汪德臣能拿下城门,便能摧毁城中一部分守军的意志。   打仗,有时打的便是人心。人心比地势脆弱。   这次,将是他汪德臣为大汗拿下钓鱼城。   “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杀进去!”   ……   随着蒙军势如破竹地南下,各地都有宋军与百姓避入钓鱼城中。如今山城上有数万军民。   明面上的兵力有近两万人。   但实际上,真正披甲持械,且经过操练的精兵只有四千余人。   蒙军两个月的围城,一个月的猛攻,逼着王坚将兵力都布置到了南北方向。因护国门地势最险,此处的兵力是最少的。   汪德臣这一次偷袭,像是一柄匕首,猝不及防刺进了王坚的背后。   幸而他与张珏衣不解甲,正在附近巡视,才得以稳住局面。   “都不要慌!将军正在护国门!”   “将军正在护国门,早已料到了蒙鞑偷袭……”   张珏命人在军中大喊,首先便稳住了局面,谨防别的城门有守军被吓破胆。   比起张实,他们治军显然更严谨,更细致。   在十余万蒙军面前,宋军的防守根本经不起任何一点疏漏……   “快!喊醒所有士卒,增援!各城门严守,防蒙军再偷袭别处……”   “擂石!放!”   张珏不断发号施令,亲自冒着箭雨登上城墙一看,只见蒙军已快要把栈道铺到了城门前。   “该死……增援呢?!速调增援过来!”   “张将军,王将军命你坚守城门。他要领兵走飞檐洞……”   张珏听到将令,猛地回过头,张了张嘴,有心想要去劝劝王坚。   下一刻,一支利箭从他脸边飞过,差点便射进他眼睛里。   张珏恍然未觉,却知眼下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   “继续守城!”他大喝道。   不必再派人去回复王坚了,劝也劝不动的……   ……   飞檐洞位于护国门东边不远。   它原本只是山顶岩石上的一道裂缝,因顶上修建了城墙,裂缝上方被堵死,便成了一条暗道。   裂缝狭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外面被植被盖住,极为隐蔽。   王坚顺着绳索攀援下山,站在山坡上喘着气,转头望去,只见西面的蒙军已完全架设好了栈道,正在猛烈攻击护国门。   而此时,一个个兵士正从飞檐洞钻出来,下面聚集了不到五十人。   “来不及了,杀过去!”   “将军,还有弟兄们……”   “杀!”   王坚拔刀在手,沿着陡峭的山坡而行,竟是直扑蒙军后方。   其身后近五十宋兵见主将如此,亦纷纷冲上……   ……   此时护国门前激战正酣,宋军的擂木每砸一下,都要带走数个蒙军性命。   但宋军毕竟是措手不及,已有越来越多的蒙军抛上钩绳,拼了命地爬上城头。   汪德臣抬着头远远望着这一幕,目光逐渐兴奋。   “传令下去,随时准备入城!全军给我大喊‘城已破,降者不杀’。”   “是。”   很快,蒙军号角声又起,呼喝不止。   “城已破!降者不杀……”   “啊!”   一声惨叫兀地响起,山坡上的灌木丛中,一员猛将斜斜冲杀过来,撞在一个蒙卒身上,将其撞下山崖。   “破虏!”   如虎啸山林,数十宋兵竟是如神兵天降杀进蒙军后阵。   人数虽少,山道却极窄,后阵的蒙卒慌乱之下连忙迎战。   但这种山地战,蒙卒显然比不上熟悉地形的宋兵,短兵肉博之间,很快便被五十宋兵占领了一段山道。   冲在前面的蒙卒失了支援,登时大乱。   汪德臣眼见破城就在眼前,不想遭此变故,大恨不已。   但再不甘,今夜于他而言,良机已逝。   ……   终于,激战一夜,随着鸣金之声起,攻护国门的蒙军终于退去。   张珏长舒一口气,几乎跌坐在地上。   他却顾不得休息,忙去迎王坚。   打开护国门,眼前的栈道已被砸落,险些一脚踏出去踩了个空跌落悬崖。   “快铺栈道接应将军!”   张珏停下脚步,目光看去,只见王坚浑身是血,正踩着一根木梁,倚在岩壁上歇息。   蒙军临时搭的栈道晃动着,让人看着便觉腿软。   “将军小心!”   “娘的,死了三十多个最精锐的将士。”   王坚如今兼知合州,文雅了许多,但武夫出身,有时还免不了爆粗,啐了一口便骂道:“汪德臣这死狗,早晚杀他!”   “将军先回城再说吧。”   “待我歇过气来……”   好不容易,扶着王坚再回了城,张珏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   这一战再次守住了钓鱼城,于他们而言却是险之又险。   地势再有利,若非王坚临机应变、勇气非凡,也许钓鱼城失守便在这一夜。   而且虽是胜了,对接下来的防御压力亦是大增。   蒙军的每一次进攻成果,都给城中军民多添一分压力,弓绷得太久,总会有崩裂之时。   ……   此时天光大亮,钓鱼城上守军还在收拾着战场,准备擂木以应付下一场战斗。   忽听士卒禀报,东面又要攻山。   王坚不顾疲惫,赶到东新门,于城头望去,只见山下蒙军旗鼓摆开,又在准备攻山了。   却有几个蒙军士卒在开战前上山威慑。   “不怕告诉尔等,我大军已扼住重庆道路,攻破礼义山城、梁山城、合州旧城,尔等已困守山野,再无支援!   可知合州旧城是由谁所破?降将杨大渊是也,正是顺天而昌,逆天而亡!尔等莫要执迷于穷途,否则,屠尔全城……”   山城上,张珏皱了皱眉,冷笑不已,便要下令砲车装石,准备砸死这几个劝降的蒙卒。   王坚却是摇了摇头,道:“不必砸死他们,让砲石击在近处。”   “为何?”   “莫让蒙鞑算到我们砲石距离。”王坚道,“几个小鱼小虾,不值的。”   他全然不理会山下的叫喊,举手投足皆显得自信。   但,得知杨大渊攻破了合州旧城,还是给他这位合州知府带来了深深的忧虑。   钓鱼城失去了支援,不能再与其它宋军再通消息,这必然给军心带来极大的打击。   眼下中秋已过,对蒙军最不利的天气也已失去。   接下来将近一年的时间里,钓鱼城必定会面对蒙军无数次的猛攻,以及如昨夜这般的偷袭。   士气能撑多久?城能守多久?王坚实无把握。   哪怕如此,他还不忘担忧重庆,重庆可没这样的地利。   若不能牵制住蒙古大军,让其绕过钓鱼城,继续坚守也会失去了意义。   王坚不由眺望向南,望不见重庆,只能在心里默默提醒着蒲择之。   “蒲帅,要派援军来,既为振奋钓鱼城军心,也为示敌以重庆之强……” #第四百五十三章 分兵   钓鱼城南面,蒙军大营。   史天泽于清晨登上小山,望向钓鱼城城头上的宋军大旗。   “昨夜,汪德臣未能攻克啊。”   史枢点点头,应道:“功亏一篑了。”   “你若到了大汗面前,莫露出兴灾乐祸之色。”史天泽交代了一句。   “侄儿知晓。钓鱼城毕竟与苦竹隘不同,王坚用兵,远胜张实、杨立。昨夜若换了侄儿,战果必远不如汪总帅。侄儿不会因此而自大。”   史枢眯着眼,紧紧盯着钓鱼城,依旧在思忖破城之法。   史天泽余光瞄了史枢一眼,忽然想到一事,道:“你可发现了?军中所有人都只想着要拿下此城。”   史枢理所当然应道:“大汗入蜀以来摧枯拉朽,只在此地休整了两月,又遇到如此冥顽不灵之宋军,不破城如何能甘心?威势又何在?”   “于战局而言,意义不太大了。”史天泽道:“钓鱼城乃重庆门户,攻之,实为了保障辎重,只需围住山城堵住守军既可。”   史枢摇头,道:“但大汗不会放弃的。”   蒙哥确实不急。京湖战场上,塔察儿败了,而忽必烈还未南下,不必现在赶去汇合。   “我并非是要劝大汗放弃攻钓鱼城,夏季已过,有的是时间破城。”   在见过大军被酷暑、湿气、蚊虫折磨得不成样子之后,史天泽庆幸是在攻城之前度过了夏季。   否则若是长期攻城不利再迎来酷暑,这仗就难打了。   眼下,他已对拿下钓鱼城充满了信心。   “我打算向大汗请命,分兵攻重庆。”   史枢一愣,问道:“叔父有把握?重庆为赵宋重镇。钓鱼城未破,叔父带不走太多兵力。”   “我估计,重庆并无太多兵马。”史天泽眼中微泛思量。   史枢道:“侄儿听闻,蒲择之乃李曾伯旧属。”   史天泽摆了摆手,道:“你消息迟滞了。赵宋已迁李曾伯为广南制置使、知静江府,防御阿术。如今赵宋在京湖之统帅,乃贾似道。”   “叔父是说……重庆没有援兵?”   “动动脑子。塔察儿败得如此之快,宋军该有多少兵力布在京湖,何来援兵入蜀?蒲择之若真有兵力,为何不支援钓鱼城?”   说话间,史天泽愈显从容。   “如今,杨大渊既得合州旧城,重庆又失一屏障。我顺江而下,谁人可挡?囊中之物,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蒙哥此次伐蜀,若要从麾下大将中说出最受倚重的两人,必有汪德臣、史天泽。   两人中,汪德臣擅猛战,史天泽则擅稳战。   若重庆有兵力,史天泽绝不愿冒险。   但他洞若观火,已从各种消息、迹象中捕捉到了战机,料定此次必能稳稳当当拿下重庆这个川蜀的防御核心……   ……   数日之后,王坚再次登上护国门城楼,望眼望去,只见嘉陵江上,数百艘战船扬帆,岸边军士如长蛇,正徐徐顺江而下。   “史天泽去攻重庆了。”   “是,他不介意让我们看到。”张珏沉着脸,道:“甚至还派人投书上山,问将军是否敢出城去支援重庆。”   王坚走了几步,手扶在城垛上,探出头,似想看得更清楚些。   他不让麾下的将士们看到他的脸色。   守钓鱼城,已耗尽了他的心力。   他承受不起重庆失守的后果,却不可能率兵去支援。   这让他倍感压力,比上战场还要难熬得多。   他目光落处,山城下,一片壮阔,三江汇流成的大江奔腾向南……   ……   涪江、嘉陵江、渠江在此汇流,故有“合州”之名。   也因此,它是为当今之军事重镇。   合州旧城本在涪江与嘉陵江之间,依山傍水,风景独好。   自余玠将州城移至钓鱼城之后,旧城中已是人口稀少,但还有宋军兵马守卫,与钓鱼城互为犄角。   杨大渊破城之后,得到汪德臣之命,焚毁城池,以威慑钓鱼城军民之心。   于是,大火扬起,冲天烟气直上云宵。   钓鱼城上军民如何气愤不提,合州以南,一座高山上亦响起了怒骂声。   “杨大渊!老子噢你娘!”   大宋行在临安府骂人的话也多,但最脏的字眼往往也显得雅气。   林子骂过之后犹不过瘾,提着刀恨恨瞪向北面,只想手刃了杨大渊才能甘心。   聂仲由却是摇了摇头,道:“姓杨的留了手,不然合州一战,弟兄们要死绝了。”   “留了手?”   林子颇惊讶,目光一扫,看向山间那些死里逃生的士卒,又不愿相信,又只能相信。   他们是遂州武信军,守的本是遂宁。蒲择之收复成都失败后被调往青居山。   之后,杨大渊至青居城劝降了刘渊,杀了段元鉴献城。   混乱中,聂仲由眼见仗还未开始打,城池就已丢了,只好领着数百残兵一路南逃。   他们是步卒,在方山丘陵地带躲躲藏藏,路上还要小心蒙军哨马。   紧赶慢赶,竟还没有蒙军一路破城而下快。   比起其他路能退回钓鱼城的兵马,他们运气不算好;但比起被蒙军追上的各路残兵,已算是幸运的。   待赶到合州,钓鱼城已被蒙军包围。   聂仲由好不容易进了合州旧城,才稍稍补给,竟又是杨大渊领兵杀来。   这一战,他确定杨大渊是故意放开南门,且没有马上摧毁宋军浮桥、没有布置伏兵掩杀。   “我听说,杨大渊投降之前,还斩杀了蒙军前去劝降的王仲,可见此人确有忠义的……这次看来,他之所以投降,或许真是为了大获城中满城百姓吧。”   “呸!”林子啐了一口,骂道:“那也是叛逆,忘了祖宗,该杀。”   聂仲由苦笑。   杨大渊这样,反而让他感到局势的艰难。   这说明,投降蒙古的,远远不仅是那些贪生怕死、卖国求荣之人。   此次蒙哥亲征,自杨大渊以下,已有许多有战功、懂局势的宋将投降。   “非瑜曾与我说过,软骨头的、硬骨头的,都只是少数。大部分人属于……中间的那批,这部分人的倾向,往往就是大势。”   “哥哥。”林子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聂仲由无奈,当时李瑕说这些之时有许多艰涩之词,他实在难以复述。   他想说的是对杨大渊这类人投降感到忧虑,偏偏没办法让林子理解。   “走吧。”   聂仲由也懒得再说,站起身,领着残部继续翻山越岭。   回想当时随李瑕战成都时,武信军还有千余人。   如今,却已只剩三百余人。   再多的士卒,聂仲由已无力带出来。   他们艰难跋涉,三日后,行到了重庆府碚州境内,进入了缙云山。   ……   缙云山有白云缭绕,似雾似烟,气象磅礴,故称“缙云”。   山脉被三江合一的嘉陵江从中间切断,形成一个峡谷。   之前,武信军为躲避蒙军,一直避在山林里走,上了这样的高山才敢靠近河流、官道观望。   “往山顶走,隐藏行迹,小心些,别遇到蒙军。”聂仲由嘴里嚼着树皮,下令道。   如今蒙军围攻钓鱼城,一般不会有哨马到这边,但他们已谨慎惯了。   没想到,走着走着,忽听前方传来叫喊。   “有蒙军哨探!”   “杀了他们!”   聂仲由迅速吐出嘴里的树皮,当即下令。   “马九,东面围过去!邱寿,带人散开,一个也不许逃……”   山上不过十余蒙卒,只注意着东南方向,没留意到后面有宋军摸过来。   三百余人围杀十余人,不一会儿,尽数射死。宋兵马上便摸出水囊、肉干分了。   聂仲由却没心思吃,快步向山顶爬去。   很快,他便听到了马九的大喊。   “将军快来看!”   登上山顶,聂仲由趴在巨石上探头看去,不由吃了一惊。   只见峡谷当中,蒙军船只、兵马,正在向南进发,一眼望不到头。   “这至少有两万人吧?他们要攻重庆?”聂仲由道:“我们得加快赶路了。”   “可弟兄们没力气了……”   马九话到一半,忽愣了一下,抬手一指,指向东南方向。   “那是什么?”   聂仲由转过头,眯起双眼。   他隐隐看到,在蒙军队伍前方,峡谷出口的树林里,有隐隐的光亮闪过。   阳光照在盔甲上的光……   “伏兵?重庆的伏兵?” #第四百五十四章 峡谷   “头埋低!谁让你们拔刀出鞘的?!”   易士英压着声音喝骂着,眼神中已有怒气迸发。   被他骂的是几个泸州军的士卒,慌慌张张收了刀,重新趴回地上。   易士英抬头望了北面缙云山一眼,担心蒙军哨探望到兵器的反光。   他按着刀,穿过阵列,走到了李瑕身边,道:“让这些士卒设伏,太冒险了。”   “是啊。”   李瑕正在注视着东面一座江对岸的小山。若是蒙军有异动,那里会有红色的旗帜招展;若是蒙军进发了,则是绿旗。   他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道:“军中有不少将士是张实将军与纽璘决战之前从各地征调的民壮。打防守战可以,打伏击战确实不足。”   防守与伏击不同。   防守时,民壮搬运擂木、抛射砲石也能起到很重要的作用。   伏击不同,看的是一支军队的短板,要求所有人不能露出破绽。   不是百战之师,没有从上到下如臂指使的指挥,做不到。   眼下这批泸州军,并没有经历过老君山之战、成都之战。   李瑕、易士英接手指挥的时间还太短,冒然带着他们伏击蒙军,从一开始便埋下了不少隐患。   这些,他们当然明白。   他们本是领兵支援钓鱼城,没想到史天泽已率军杀下来了。   双方差点要面对面撞到一起。   好在,史天泽行军动静更大,又有沿途的山民赶来报宋军,才使宋军能仓促设下埋伏。   这一战,狭路相逢,不打也只能打了。   史天泽之所以来,便是料定了重庆兵力不足……这是真的。   相比吕文德的数万黑炭军精锐以及水师。叙泸这由民壮与正规军杂糅而成的近万人,在这种大战场上,根本不算什么。   必须得给史天泽一次迎头痛击,让其误以为是吕文德的援军到了。   否则,蒙军马上就会知道潼川府路空虚,随便再派一大将攻叙、泸,即能扼住长江上游。   那重庆就完了。   因此,李瑕、易士英这一战之目的并非击败史天泽,而是恫吓。   甚至,进而让钓鱼城的守军看到吕文德的援兵来了……当然,这是更难实现的战略目的。   连李瑕也感到无奈。   这不是数千人的小战,眼前是两万蒙军水陆并进,其身后还有十万大军。   蒙哥入蜀以后,随着各地世侯赶到、随着杨大渊等宋将的投降,兵力一直在不减反增。   这种情况下,若是蒙哥不死,不可能有人能力挽狂澜。   局势如此,无准备的仗也要打、不妥帖的策略也要执行……是被动者的无奈。   ……   李瑕望了良久,终于,望到了对岸的山顶上有绿旗摇晃。   这次运气不错,行军必登高望远的蒙军哨探并未发现埋伏。   “蒙军来了。”   李瑕探手摸了摸高明月送给自己的护身符,收好。   他提剑在手,热了热身。   易士英也看到了绿旗,开始布置一道道军令。   “请非瑜率长宁军为先锋,如何?”   “是。”   李瑕拱手应了。   凭借前世的眼光,他在大战略上还不错,但具体的战术层面依旧不如易士英有经验。   既是报着学习的心态,亦是为了这一战能打得更好,在蒲择之命他领兵出战时,他依旧是推了易士英为主将。   这两人的相处因此很奇怪。李瑕制定战略,指挥易士英出战;到了具体作战时,又是易士英指挥全军。   他们却都很习惯这种方式,十分有默契。……   李瑕大步赶到长宁军阵前,祝成已领兵在此埋伏。   “蒙军的哨探没发现我们,准备。”   没有鼓声,没有号角,宋军悄然传递着命令,一个个缓缓拔刀……   ……   涪江、渠江水汇入嘉陵江之后,水势愈大。   江水回环过合州、钓鱼山,破开云雾山脉、缙云山脉,冲向碚州、重庆。   它在缙云峡谷江面最窄,水势最急。   因此,这段路有“嘉陵小三峡”之称。   史天泽面对这样的地势,也不得不停下休整。   他麾下有一万人,加上史枢的五千先锋军。   还有,在钓鱼城南水军码头俘虏的战船数百艘。蒙哥又拨了一部分投降的宋军,给他凑了五千水师。   这支水师新降,还需磨合。因此,蒙军原本并不急着攻重庆。   哪怕如此,两万兵力,水陆并进,已是近乎无敌……   史天泽抬头看向缙云山,只见山顶上旗帜摇动,没有鸣镝声,说明哨探没发现前面有埋伏。   他挥了挥手,下令,命先锋军继续前行、命水师以五十艘战船协行。   史天泽打了一辈子仗,当然不会把两万大军一股脑的塞进这十里长的峡谷。   让一部分兵力先行,扼住峡谷首尾,方可从容进军。   这与是否有埋伏无关,是行军的常理、大将的经验。   ……   “出发!”   史枢跨坐在战马上,驱兵沿着峡谷而行。   这是江边供纤夫拉纤的小路,狭窄处仅容两三人策马并行。   兵马徐徐。   行了十余里,眼看着前方只要出了峡谷,江势马上要开阔起来。   忽然。   “嘭!”   瓷蒺藜火球从上方抛落下来,落在蒙军阵中。   这瓷蒺藜火球并非是靠火药的威力直接炸伤人马,而是爆炸后激射出铁片,被射伤的蒙卒惨叫不已。   马匹受惊,嘶仰。   一片大乱。   “有埋伏!”   史枢遇敌不慌,翻身下马,吼道:“传令史杀仙,领前军立刻前进,突破宋军防线。敢后退者,杀无赦!”   “传令单运德,江船立即加速,给我从江面上射杀宋军!”   “史杀武,你领两百最精锐的勇士绕后,给我攀上崖顶,速歼山上伏兵……”   “嘭!”火球不停在前方炸开。   “堵住马耳!继续行进!”   不得不说,史枢极为冷静。   他自小从军,随父辈大战金国,打仗经验丰富。此时突逢变故,他的反应才使得蒙军稍安。   峡谷道路就这么宽,若是慌乱撤了,不说挤不回去,哪怕逃回史天泽阵中,蒙卒们也要遭军法处置,唯有听命向前。   ……   “杀过去!”   史杀武走在最前面,得到史枢命令,立刻领兵冲杀。   他是史家家将。   当年蒙金之战,史家长房史天倪被金国大将武仙诓骗去赴宴,杀于宴上。史家深恨武仙,家将多以“杀武”“灭武”为儿子起名。   至今,这一辈已成为史家最忠心、最骁勇的一批家将。   史杀武张弓搭箭,向宋军抛射,同时不断驱赶士卒上前。   此地已是峡谷尽头,宋军堵在前面的宽阔处,站成一排又一排,借由地势,形成了十余人应战一个蒙卒的优势。   史杀武必须把宋军的防线向后推,让蒙军能够在宽阔处集结。   这很难,因为山上的宋军还在不停袭击。   尸体很快在道路上堆积。   眼见前面的士卒越来越少,史杀武操起打头锤便冲上去。   “嘭!”   他马术出色,控马跃踏在一个宋兵盾牌手肩上,硬生生以马踩死对方。   打头锤猛击,倾刻击杀三名宋兵。   后面的蒙卒见他如此,士气一振,涌上前,奋力挤出峡谷,与宋军对垒肉搏。   ……   “长矛手!刺!”   宋军长矛如林,猛然刺去。   长宁军由李瑕指挥,既堵死了峡谷出口处,又不断据高处抛射蒙军。   正常而言,只要守住这一段防线,更早溃败的一定是蒙军。   但史武杀竟是以一人之勇,几乎要逼退宋军。   且嘉陵江上,蒙军战船本抛锚缓行,已加速驶到峡谷下游的平缓江面,往岸边靠拢,开始向宋军抛射箭矢。   这场伏击,因史枢的从容应对,蒙军竟渐渐从慌乱中镇定下来,试图翻转战局。   李瑕迅速命祝成补上防线,同时转头向后方的江岸看去。   蒙军水师还须易士英指挥后军防御,才能保证他这边的优势。   ……   一杆大旗在山坡上竖起,上书“大宋保康军节度使、四川制置副使吕”字样。   大旗下,易士英注视着战场,眼中透着焦虑之色。   不擅水战……这是他与李瑕的短板。   叙、泸水师自张实马湖江大败后便受重创,这次虽俘获了纽璘的船只。易士英也不敢率船队溯嘉陵江而上。   打水战,据着下游不是不能胜,但很难。以守反攻,需要强大的实力与指挥能力。这方面他确实比不上吕文德。   另外,以水师往合州,必被蒙军哨马探到。   因此,李瑕大胆的提出以步兵穿插缙云山脉,奇袭蒙军,同时扼住峡谷。   没想到又撞到了史天泽。   蒙军有水帅,宋军却没有,开战便吃了大亏。   若不能重创蒙军一次,易士英便很难让人相信头上这面吕文德的大旗是真的。   “传命王益心,务必领泸州军将蒙军船只钩到岸上!”   ……   “冲锋!”   泸州军部将王益心拔出刀,放声大吼。   呜咽的号角声起,他第一个冲了出去。   后方的大股宋兵亦迎着箭雨向江边冲。   被箭矢射中者惨叫着倒在地上,身体还在抽搐不已,但其余士卒还是冲到了江边。   “把船拉过来!”   王益心亲自抡着手中的绳钩,重重抛出去。   他曾经随张实打过马湖江之战。   当时,他们的船只就是这样被蒙军硬生生拖到岸边,从水战变成陆战。   世事变幻莫测,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蒙军有水师,宋军没有。   这次竟是宋军要用这个方法对付蒙军水师。   他娘的!蒙古人还有水师,钓鱼城南水师码头上这些人……唉。   王益心也不好开骂。马湖江一战,他自己也被兀良合台俘虏了。   当时,若不是史俊击败兀良合台,他今日只怕也成了蒙军……   总之,一雪前耻,就在今日!   “快!拉啊!”   “快帮将军!全力拉一艘船,后面的就好打了!”   ……   “射死他们!”   后面一艘战船上,蒙军水师将领单运德不停大吼。   他与王益心不同。   马湖江一战只关乎能不能挡住兀良合台,且当时主将张实已逃,王益心别无选择,因此被俘虏后还可以归正。   钓鱼城一战却关乎大宋国运,且南水军码头被攻破时,钓鱼城还在,主将王坚正在拼命救援,单运德却是第一个降的,他投降之后,十三名水师将领自刎殉国。   单运德后路已断,没了归正的可能,便只能一心襄助蒙古,要为大汗立功。   随着他的指挥,战船上的箭矢袭卷。   “噗噗噗……”   宋军的鲜血流入嘉陵江。   王益心负伤,犹不肯退,誓要将船只拉到江边。   那铁钩处有一段铁链,船上的士卒正在奋力劈砍。   宋兵见他如此,一拥而上,有人护住王益心,更多的人则喊着号子,拼命拉着绳索。   至此,战况已愈发胶着…… #第四百五十五章 战机   随着战事的推进,史枢驱马上前,终于看到了峡口处的战场。   “宋军也是仓促设伏。”他下了判断。   山崖上砸落下来的瓷蒺藜火球已少了很多,因宋军很难临时携带大量武器上山。   江上没有铁索横江,没有船只。   这些,都是有利条件……   另外,史杀武也没让他失望,已抢出了十余步远的距离。   这距离虽短,却可让蒙军并排开来与宋军作战。   当然,蒙军这边道路狭窄,远远比宋军不利。   但无妨,这一战的关键,其实是史枢派去从后方攀崖而上的史杀仙,以及那两百最精锐的勇士。   只要史杀仙能及时占据制高点,并绕后袭击宋军,便可胜。   此地,僵持住、保持不败即可。   史枢眼神中的凶狠之意泛起,满是自信。   ……   李瑕目光淡定,仔细扫视着战场。   江边、峡口,这两处的战况已到了最激烈的时候。   待看到史枢的大旗还在向前推进,李瑕微微有些出乎意料。   不是所有将领在遇到伏击之后还能如此临难而上的,比如在资州伏击密里火者时,蒙军惊慌之下,很快便溃败。   思忖了片刻,李瑕抬头看向山崖,猜测史枢必是要派人绕道,否则便不可能不退反进。   看来,蒙古汉军比蒙军更适合川蜀的地形。   一念至此,李瑕毫不犹豫喝道:“随我增援祝成!”   他已一马当先,冲了过去。   ……   祝成正与史杀武战到酣时。   两人作为将领,拼杀主要还是为了立威,提振士气。但每有危险时,各自身后的亲卫也会立刻顶上来保护。   因此,史杀武虽略占上风,却始终不能击杀祝成。   “铛!”   打头锤与大刀相交,火星四溅。   忽然,史杀武发现祝成身后宋兵出现了些许混乱,他正要驱马上前,捉住这战机。   下一刻,一队精锐宋军补了上来。   “杀啊!”   长矛猛刺,逼退了好几个蒙卒。   史杀武大惊,只看这阵势,心知必是宋军主将亲自杀来了。   对方也太急了,这才打多久?   不容他细想,一个矫健的身影已猛扑到他马前。   寒光一闪,一柄长剑以刁钻的角度刺来,“噗”地刺进史杀武的大腿。   “啊!”   史杀武怒吼一声,露了破绽。   祝成大刀斩下,一刀便斩断了他的脖子!   “万胜!万胜!”   宋军士气一振。   ……   峡道上,史枢猛然抬眼,怒发冲冠。   他方才其实已看到宋军又有了调动。   守峡口的宋军主将突然领着最精锐的一队人补防了上去。   史枢也认为对方出手太早了,还没到关键之时……   但没想到,史杀武竟是只一回合便被斩杀。   眼看宋军已重新堵上来,史枢一夹马腹,当即便亲自杀上前去。   “突围!”   “嘭!”   蒙军低落的士气再次被提升起来。   ……   然而那边李瑕却已拉着祝成退开。   命令盾牌手补上,先挡一挡史枢之锐气。   祝成大口喘着气,眼看史枢如此勇猛亦是心惊不已。   他此时才望向那逼近的蒙古旗帜,喃喃道:“史枢?怪不得能偷袭苦竹隘成功,确是当世猛将。”   “你来指挥。”李瑕看都不看史枢,语速飞快道:“他必然分兵攀山了,亲自上阵是为了牵制住我们。”   “狗鞑又攀山偷袭……”   “无妨,你也只须牵制住他便好。”   李瑕说罢,点了两个长宁军部将,下令道:“你们随我走!”   早在岁末年初,他让长宁军与庆符军合练,目的就是为了指挥起来顺手。此时战况如此,两百人毫不犹豫便向山崖攀去。   “走,最快速度上山。”   “李知州放心,我们是什么人?凌霄山上的守军!”   ……   战事不停。   江边已是血流成河,宋军终于拖了一艘战船到江边,登船肉搏,并试图以钩绳把别的船只也拖过来。   单运德大惊,连忙下令战船往江心。   但如此一来,蒙古水师对史枢的支援便减轻不少。   战事遂由最初的激烈,渐渐转而僵持……   ……   日影一点点西移。   史杀仙终于是带着两百余人攀上了山崖,摇动旗号,以告之史枢。   很快,山崖下的蒙军已看到了这旗号。   “将军快看!”   史枢提振了士气,已退到了后方,抬头看去,终于是长舒一口气。   “成了。”   他大吼道:“传命全军,我等已占据山崖,此战,必胜!”   “必胜!”   蒙军士气大振,欢呼不已。   宋军因此出现了些许慌乱……   史枢见此情形,愈发自信。   这将又是勇者的胜利。   他没被苦竹隘险峻的悬崖吓倒,又岂会惧宋兵这一场准备并不充足的伏击?   大蒙古开国以来第一个由可敦亲手赐酒的猛将,谁人可挡?   跨坐在马上的身躯挺了挺,史枢准备着,趁宋军大乱时冲杀过去。   果然,过了一段时间,峡谷上的宋军已不再抛射火球与箭矢。   “到了。传告全军知晓,我们已占据山崖……”   “嘭!”   突然,一个头颅砸落在史枢面前不远处。   很快,越来越多的头颅随之砸落。   “嘭!嘭……”   史枢眯着眼看去,赫然见到是史杀仙带去的人……   他一愣,抬起头,只看到峡谷上方人影绰绰……宋军正在开凿山顶的巨石。   不可能来得及。   但史杀仙已败,极可能已死了,没人能阻止宋军。   蒙军会慌,有人在头上凿石头要砸下来,不管他要凿多久,会慌就是会慌。   又是一片大乱。   史枢知道,这仗不能再打下去了。   他不甘,咬牙又望向嘉陵江面……自己可以撤,战船可不能逆流而撤。   “鸣金,撤!敢乱阵线者斩!”   史枢够果绝,掉转马头,立即便撤。   随着鸣金声起,蒙卒纷纷掉头,不敢再战。   然而,北面不远处,就在史杀仙攀上山岩的位置,已有宋军随着绳梯杀了下来。   “破虏啊!”   当先一个宋军小将咬着刀,竟是松开绳梯一跃而下,砸倒一个慌张掉头的蒙卒,很快起身,执刀乱砍。   “蒋金石!你娘的……”   山顶上有人大吼一声,话音未落。蒙军已冲上去,弯刀乱砍。   那武信军部将蒋金石才杀三人,已被砍倒在地,犹虎目圆瞪。   蒙军还未喘过气来,只听“嘭!”一声大响,又有好几个宋兵落地。   “破虏!”   既有一将奋勇,其后的宋兵怒火上来,大吼着,已是状若猛虎,硬生生把形成长蛇阵的蒙军分成两段……   ……   山崖上,聂仲由双目圆瞪,犹不敢相信随自己一路南来的部将蒋金石竟是这般轻易便没了。   再一转头,只见李瑕已捉着绳梯往下爬去。   “非瑜你等等……”   聂仲由连忙跟上,喊道:“这路太险。”   “没有五尺道险。”   聂仲由是从北面赶过来的,连翻了两个山谷,到这片山林时,正见到李瑕在与史杀仙厮杀。   他当即便领兵杀向史杀仙后方。   那史杀仙也是凶猛,可惜没想到后面还有兵马,陷入重围,很快便大败。   李瑕亦觉惊喜,来不及叙旧,马上便下令阻断史枢归路。   纵观川蜀整场大战,若蒙哥不死,歼灭数百上千蒙军,意义已不算太大。因为以蒙哥的打法,北地汉人不死光,他都不会放弃攻宋。   因此,李瑕这一战本只为恫吓史天泽。   但既有了战机,他无论如何也要留下一员史枢。   ……   “将军!前方有宋军截断了道路!”   “不可能,给我杀过去!”   “宋军人数很多,怕是有近千人。”   史枢大怒,犹不肯相信。   宋军若能从容布置上千人在峡谷上,这一战根本就不该是这种打法。   他坚信自己的判断。   事实上,不管信或不信,他已经只有杀过去这一条路走了。   在后面,祝成已领兵追击上来。   史枢冷着脸,不断拨开士卒,驱马向前。   ……   “啊!”   峡谷纤道上,被宋军偷袭的蒙军已完全大乱。   撤退本就容易形成溃败,更何况是如此被包夹在狭窄的道路上。   当越来越多的宋军攀爬而下,排成阵列,慌乱的蒙军只能手足无措地推搡。   马匹嘶鸣,落水声不绝。   战局已定。   “降者不杀!”渐渐的,宋军已开始大喊。   李瑕看向那面大书“伐蜀先锋、征行万户史枢”的蒙古大旗,还是希望能活捉史枢。   然而,旗帜越来越近,史枢的战意却越来越浓。   他砍杀着那些想要逃窜的蒙军士卒,终于杀到了宋军面前。   “吕文焕还是范文虎?!来与爷爷一战!”   李瑕没回答,喝道:“长矛手!刺!”   ……   “咴咴咴!”   马匹的惨叫声起,双方展开最后一场战斗。   ……   嘉陵江上。   单运德目光向北眺望,眼神中泛起悲凉之色。   这一战,他作为新投降蒙古的将领,打得不算差,以数十战船牵制了宋军五千的兵力。   另外,有两艘船被宋军钩住,单运德确实是下令后撤了一点。   他想着蒙人凶猛,必能赢的,打稳一点……没想到,竟是败了。   史枢可以撤,他却不可能逆江而逃。   再想投降也不得。单运德彷徨了一会,大吼道:“快!向对岸靠!”   来不及了,王益心是个狠人,已驱使着抢来的战船,狠狠撞向了单运德的座船。   “嘭!”   两船相撞,宋军迅速扑上来,继续展开肉搏。   单运德大怒,连忙下令迎战……   下一刻,只听岸上的宋军一片欢呼。   “胜了!胜了……蒙鞑先锋史枢已死!”   单运德立在摇摇晃晃的甲板上,犹不可置信。   猛地,有人吼道:“杀叛逆,重归大宋!”   一刀斩来,单运德未及惨叫,一颗头颅已落在甲板上……   ……   另一颗头颅被挂在旗杆上缓缓扬起。   史枢死前,犹豹眼圆瞪,凶神恶煞。   他勇武过人,极是能打。   但死了就是死了。   李瑕有心活捉他,可惜蒋金石战死,其麾下的武信军正是悲恸、愤怒之际,在加上史枢不肯降,还在大杀四方……李瑕也不愿拦着这些将士。   只能说是,蒙古可敦的一杯酒,让史枢力战到了最后,阵亡。 #第四百五十六章 思路   峡谷北面,史天泽早已得到了史枢遇伏的消息。   他当即派了援兵,翻上缙云山去支援。   这是史天泽的明智之处,援兵若走峡谷纤道,道路太窄,反而不妥;若派水师走嘉陵江,万一史枢退了,水师反而危险,由山路支援是最妥当的。   但如此一来,援兵必然抵达得很慢。   一直苦等到了傍晚,史天泽终于见到了从南面逃回来的士卒。   “你说什么?”   “将军被宋人截断在峡道里,命我等速来请大帅支援……”   史天泽脸上有怒气一闪而过,却是强压怒火,问道:“宋军是何旗号?”   “四川副制置使吕文德……”   了解了整场仗大概的经过,史天泽默然片刻,转身拿起帐中的大刀。   然后,他一刀斩了这个逃回来的校将。   “噗!”   血溅在地毯上,头颅滚落在史天泽脚边,他抬脚一踢,吩咐道:“拖出去。”   心中怒气未消,但无论如何,史枢是回不来了。   史天泽一直挺直着背脊,直到亲兵将尸首收拾好退了出去,帐中仅剩他一人了,他才颓然摔坐在地,泪流不止。   “二哥,我对不起你啊!”   史天泽与两位兄长从小感情便好。一同降蒙,一同建功立业。   他大哥史天倪为武仙所害之后,他与二哥史天安齐心协力,斩杀了武仙。   可惜,四年前史天安亦病逝了,将儿子托付于史天泽照料。   史枢一直是史家子弟当中最出众的一个,史天泽亦是对其寄予厚望……   良久,有人掀帘进来,叹道:“东翁?何至于此啊?”   来者是白华,在史天泽幕府做事,随军处理粮草之事,虽不擅战,却是史天泽数十年老友。   史天泽没有抬头,只是喃喃道:“我几个儿子除了晋明,其余皆未从军。反而将侄子们推上将位……非是我怕自己的儿子死了……而是这帅位,本就是大哥、二哥的……”   “东翁的心意我明白。”   “不……子明没了啊!待我到下面,何颜见二哥啊?!”   白华劝道:“子明未必就死了,许是被俘了,我与孟珙麾下不少将领有旧,传书一封……”   史天泽摇头,道:“若可敦未曾亲赐子明那杯酒,他或许能就俘……我早早便与他说,为蒙人打仗,不必太拼命……可,可敦那杯酒之后,他……他眼里只有大汗……子明!”   白华长叹,一时也不知如何宽慰史天泽。   说来,史天泽有八个儿子,哪怕今日死的是其中一个,以他的城府也不至于如此失态。但他的侄子,确实是死一个就少一个。   良久。   史天泽喃喃道:“是我害死了子明。我算错了……吕文德竟已赴援川蜀,太快了。”   白华知道,若吕文德已至,暂时便不能分兵取重庆了,史天泽势必只能与宋军对峙于缙云山。   ……   “接下来,最要紧之事,便是不能让史天泽探得我等虚实。”   易士英走上山顶,望着远处,又道:“既要增设灶台、火把,也要调船封锁江面……”   李瑕站一旁,却是看着史枢的人头有些走神。   若问他的本意,他是希望能拉拢更多的汉地世侯,以待未来时机成熟,劝其叛蒙。   史天泽……本是与他走得最近的那一个。   可惜,经此一仗,双方往后的关系必然有了大变化。   当然,蒙哥若不死,这一切也是虚的……   “非瑜。”易士英拍了拍李瑕,问道:“在想何事?”   “易将军方才说什么?”   “说如何显得更像是吕副帅的兵马。”   李瑕不由笑了一下,抬头看向山顶上那杆大旗,恍然想起一事。   对了,是吕文德斩杀了史枢,与自己何干?   心里这个小思量很快便过去。摆在李瑕、易士英眼前的是,如何突破史天泽的防线,支援钓鱼城。   这显然是比击败史枢更难。   两人商议了一会,也只能是先故布疑阵,与史天泽对峙,另寻机会。   ……   一顶顶军帐在缙云山中建起。   武信军被安置在西面。   聂仲由与林子安顿好将士,各捧着一个锅盔坐在地上大口嚼着。   一抬头,便见李瑕走来。   之前战事急,没来得及好好寒暄,此时他们连嘴里的食物都没咽下去,立即便上前。   “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   “先吃东西吧,坐下说。”李瑕拍了拍聂仲由的肩。   聂仲由点了点头,又打量了李瑕几眼,笑了笑。   蒋金石之死,他虽悲伤。但这段日子以来,死的同袍太多……也习惯了。   故友相见,已成了这灰暗的军旅生涯中少有的惊喜。   “从我们驻守青居城说起吧。”聂仲由握着手里那小半块锅盔块,语气更添了萧瑟。   那边,马九、邱寿等武信军部将与士卒也纷纷围过来,不敢靠近,却是嘀嘀咕咕。   “是李知县。”   “已经是李知州了,很快一定还要升官。”   “不管是什么官,跟着李将军才能打胜仗。”   “是啊。总算又遇到李将军了。”   “小声点,莫扰了将军们谈话。”   “……”   这样的气氛中,坐在山石上的聂仲由已说完了大半年的遭遇。   林子是个嘴碎的,不时插上几句。   “知州,往后能不能跟着你打仗?”   林子其实是有些委屈的,又道:“当年从临安出来,说是让哥哥也领些兵权。打来打去,结果只剩这么点人……没了那么多弟兄。”   李瑕拍了拍林子的肩,心头亦感慨武信军减员太多。   他已不似重生之初那般事不关己、带着疏离。   “我们对阵的是蒙古的大汗,必然有牺牲,也必然有人叛逃。但剩下来的……是魂。”   “魂?”   “嗯,军魂在,早晚还能成军。”   林子不明白,但大受鼓舞。   这其实与李瑕说了什么无关,是因过往李瑕所做的一切。   说完武信军的遭遇,李瑕说起自己这边却简单得多。   “我收复了成都,只等击败蒙哥,我们收复汉中,便可休养两年。”   平平淡淡的语气。   聂仲由以为自己听岔了,反问道:“击败蒙哥?”   “不然呢?你认为此战结果会如何?”   聂仲由之前未曾细想过,沉思了一会,道:“我以为,朝廷能守一段时间,试着与蒙人和谈,让蒙人退兵……以往皆是如此。”   “那你小看了蒙哥的决心。”李瑕道:“这次与以往不同。”   聂仲由已完全信服李瑕,道:“听你安排便是,接下来怎么打?”   李瑕沉默了一会,道:“我还在做计划,这次很难,需要时间。”   目前为止,他所做的是在弥补那些被他改变的走向。   之后如何呢?等着蒙哥死?   但,蒙哥还会死吗?   李瑕越来越不确定……   “十余万蒙军……不是‘很难’,是难如登天。”聂仲由道:“你不必着急,慢慢想。”   李瑕思索良久,忽道:“若实在不行,我去刺杀蒙哥。”   “非瑜说真的?”   “这是最后的下下策。”李瑕摇头笑道:“又不是神功盖世的大侠。”   聂仲由与林子对视了一眼,眼神仿佛在问“他是在说笑吗?”   不怎么好笑,但他们还是勉强咧了咧嘴,配合李瑕的无奈的调侃。   “但眼下有个思路。”李瑕道:“必须离钓鱼城更近。”   再难,他眼神中总有一抹坚定,又缓缓补了一句。   “我需要知道钓鱼城正在发生的一切,才能掌握接下来的局势发展。”   他用的是“掌握”二字,若在别人听来,只会觉得这年轻人狂妄。但聂仲由、林子等人并不觉得。 #第四百五十七章 华蓥山   次日,战场清点完毕。   史枢部伤亡、被俘两千余人,数十船只尽数被扣下,水师千余人投降。   宋军伤亡亦不小,因蒙军水师能在船上抛射大量的砲石、箭矢,对岸上的宋军造成杀伤。   一战之后,两军便开始对垒。   宋军“吕文德”部驻扎于缙云山脉,大起砲石,扼住蒙军下重庆的道路。   蒙军史天泽部驻扎于嘉陵江上游的云雾山脉,堵住宋军对钓鱼城的支援。   史天泽显然因为史枢之死大为愤怒,同时又还保持着理智。   在被伏击之后,他变得更加谨慎,不再让宋军有偷袭的机会,接连挫败了宋军想要溯流支援钓鱼城的试探性攻势。   易士英、李瑕渐渐明白,他们绝对不是史天泽的对手。   论兵力,史天泽一万七千余人,他们不到一万人。   地势上,史天泽据嘉陵江上游,他们据于高山,防守有余,进攻不足。   更重要的是,史天泽驻地离蒙军大营并不远,随时可得支援;他们这边,碚州并无力兵,重庆亦捉襟见肘,很难形成支援。   哪怕只说个人能力,史天泽打了一辈子仗,历经灭金之战、攻宋之战,乃当世名将。   易士英文官出身,从戎十余年,只有剿小股僰人、防御小城池的经验。   至于李瑕……从来只打投机取巧之战。目前为止,擅长的只有两种打法。   一是,依靠史俊、蒲择之、易士英在正面战场牵制住蒙军,他以小股兵力破蒙军偏师,创造出战机、战果。   二是,利用地形,步卒快速穿插,引蒙军进入狭窄的山谷地形,形成伏击、包围。   总之,他只在有利情势下打。   与史天泽正面交战,李瑕自问没这个本事,差得还太远。   单挑倒是敢试一试。   ……   对垒数日之后,宋军已不再敢出兵试探能否突围史天泽防线。   “眼下这局势,进取已不可能。”易士英站在山顶上,向北眺望着,又道:“要守住缙云山防线已是大不易。”   李瑕道:“论地势,缙云山远不如钓鱼城。钓鱼城若失,缙云山便毫无防守价值。”   他们驻军在这里,是为了支援钓鱼城,却难以突围而出。   若仔细想想,还不如退回重庆保存实力,以免钓鱼城失守后,他们孤军被围。   但易士英、李瑕都没这提这个主张。   “牵制住史天泽也好。”易士英道,“虽说,这一两万人对蒙军而言是九牛一毛。”   今日,李瑕似乎已考虑好某些计划,开口道:“请易将军在此继续牵制史天泽。再分千余精兵给我,如何?”   易士英转过头,问道:“你有何主张?”   “正面对垒我们远非史天泽之敌手,那就用我最擅长的打法试试吧……”   ……   若看地图,能看到四川与重庆交界处是一道道褶皱般的山脉。把川中平谷,与川东、重庆的山岭分隔开来。   只有嘉陵江切断了这些褶皱般的山脉,汇入长江,形成了从川东进取最便捷、平坦的道路。   这便是重庆府能成为重镇的原因之一。   除了嘉陵江水道,要进入重庆,必须翻山越岭。   嘉陵江西岸有云雾山脉、缙云山脉。而在东岸,第一道横隔在蒙军面前的是“华蓥山脉”。   当然,若蒙军肯翻过华蓥山脉,也可绕过重庆,取万州,顺长江而下。   但蒙哥大汗不会如此。   他要一路踏破宋军的坚城高垒,扫平一切挡在他面前的敌人。   摧枯拉朽,不必绕道。   虽不打算翻过华蓥山,蒙哥兵围钓鱼城之后,还是派兵扫平了华蓥山西麓的宋军寨垒,即渠州礼义山城。   为蒙哥攻破礼义山城的蒙军将领叫“李庭玉”。   李庭玉是陇西人,自诩为李克用之后。   他父亲名叫李节,在汪德臣之父汪世显麾下为将,后随汪世显降蒙。   因此,李庭玉如今成了汪德臣的总帅府知事,领银符,任蒙古都总领。   他和汪德臣都是得到了蒙哥赐的蒙古名字,汪德臣叫“田哥”,李庭玉则叫“忽兰吉”。   李庭玉也好、李忽兰吉也罢,虽有蒙古名字,为人却十分文雅。   礼义山城被攻破时,宋朝渠州知州张资自刎殉国,李庭玉收拢了张资的遗体礼葬。   另外,他并未下令焚烧山城,而是驻军于城中,安抚投降的军民……   九月十五日。   李庭玉得到哨马回报,称是有一支千余人的蒙古汉军由北面而来。   他接过对方的调令一看,有些诧异。   “史楫?”   ……   若问三十年前史家威名最盛者是谁?不是史天泽,而是他长兄史天倪。   史天倪建清乐军,所向无敌,为大蒙古国打下了整个河朔。   直到中武仙之计、英年而亡。   史天倪死后,史天泽继任统帅,灭金后,却向窝阔台提出自解其职,将帅位还给侄子史楫。   史楫,正是史天倪之子,史家长房长孙。   他继承了史天倪的功爵,授征行万户总管、真定兵马都总管,赐金虎符。   这也是史天泽的聪明之处,蒙哥因此信重他,授五路万户、中书右丞相,另赐金虎符。   不久前,他二兄史天安之子史枢巧取苦竹隘,蒙哥亦赐金虎符。   由此,史家一门三万户,无比显赫。   打起仗来,史楫必然甘愿受史天泽指挥,但,其人本身的爵位并不低于史天泽。   这样的人物到了,李庭玉不敢怠慢,连忙下山去迎。   目光眺望,只见一杆大旗上绣着“征行万户总管、真定兵马都总管史”字样,千余兵马自北而来,黑色皮甲风尘仆仆。   李庭玉眯着眼,待对方行军到近处,稍加打量,只见个个都是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的精兵。   不愧是北地雄军……   ……   “末将利州都总领李忽兰吉,见过都总管。”李庭玉迎向史楫,抱拳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   史楫三十七八岁模样,脑袋上宽下窄,面容瘦削、冷峻,眼珠很大,有些鼓出来,透着一股肃杀气,颇有大将之风。   他不苟言笑,随手抛出金符便丢给李庭玉核验。   李庭玉连忙接过,低头看去,只见金符上刻着个虎头,虎头下是一排回鹘文“征行万户总管”,背后是个“史”字。   核验无误,他忙将金符递回,又交出自己的银符。   史楫不接,转头扫了一眼身后的一个年轻将领。   那年轻将领上前,核验了银符,递回,笑道:“李总领是汪总帅麾下?”   “是。”李庭玉接回银符,问道:“不知尊下是?”   “史樟,字敬先。”   史樟话到一半,见李庭玉没太大反应,遂又道:“家父讳名‘天泽’。”   “竟是史郎君当面,失礼了。”李庭玉一惊,忙又行礼。   史樟笑笑,他话也不多,颇有世家子弟风采。   “真定与汉中相隔千里,今次若非大汗亲征,差点无缘与史家英杰相会。”   李庭玉寒暄着,安置史楫兵马入礼义山城休整,又设宴招待史家这两个堂兄弟。   忙了许久,三人才入堂坐下。   史楫坐了主位,李庭玉、史樟分左右而坐。   李庭玉先敬了酒,道:“前些日子才见了史大帅与史枢将军,听说是他们分兵攻重庆去了。”   史楫显然有些倨傲,并不开口说话。   史樟问道:“哦?家父与堂兄如今可好?”   “似乎还在与重庆宋军对峙。”李庭玉应道,“便是有消息,也不会传到末将这里。但哨马远远望到嘉陵江对岸有兵马驻扎,想是史帅大营。”   史樟点点头,道:“我大半年未见父亲,让李总领见笑了。”   他说话带着些许河南口音,许是在开封待久的缘故。   李庭玉问道:“史帅既已领兵追随大汗征蜀,怎还再调兵马来?”   史樟道:“李总领有所不知,家父驻守开封,我堂兄枢驻守邓州,离蜀地近,到的便早些。”   他说着,转向史楫看了一眼。   史楫不情不愿地开口道:“某驻真定,路远,来得迟了。”   李庭玉道:“原来如此。”   史樟又笑道:“我与诸堂兄不同,平素只喜诗文戏词,不知兵事。这次是家父担心堂兄不擅与人交际,故命我候在开封,随堂兄一同前来。”   李庭玉笑道:“不知兵事?史郎君自谦了,分明是身手矫健。”   “哦?”   “冒犯了。”李庭玉看向史樟那俊秀不凡的面容,眯了眯眼,笑道:“郎君看着瘦,又披着甲,但猿臂蜂腰、肩宽背阔,末将还是能看出来的。”   史樟道:“家父管教严苛,逼我习武健体,家风如此。”   他这从容气质颇容易让人心生亲近。   短短相处,李庭玉亦仰慕其风采,又敬了杯酒,道:“郎君与都总管若不急,不如休整几日,到时与末将一同去见大汗,如何?”   “李总领不是驻守于此?”史樟问道。   李庭玉道:“末将是汪总帅麾下,攻破此地,很快便要迁人口、物资回营复命。”   史樟道:“不设兵于礼义山城?”   “为何要设兵?”   史樟想了想,问道:“便不怕宋军从这边攻来?”   李庭玉摇头笑着,抬手一指东边的华蓥山脉。   “史郎君不知川蜀地势啊,往东,似这般的高山还有五六重。宋军若要翻山越岭支援钓鱼城,辎重如何运送?”   “若是数万宋军运送辎重呢?”   “哨马自然能得到消息。”   史樟又问:“那,若是小股宋军穿插又如何?”   李庭玉笑了笑,道:“小股宋军,翻过华蓥山,与我大蒙古国骑兵战于平野不成?末将巴不得有宋军来送死。”   史樟舒了口气,道:“如此说来,宋军不可能出现在渠州了?”   “正是如此……” #第四百五十八章 雨夜入营   李庭玉显然不认为会有宋军放弃走嘉陵江河谷,冒着巨大的风险翻山跃岭到渠州来。   听了史樟这一番言论,他便有些确定史樟说的“不知兵事”是真的。   但李庭玉颇喜欢史樟,有心帮忙想让这位史家郎君尽早熟悉战事,以免在大汗面前失了分寸,于是说起如今蒙哥攻钓鱼城的情况。   “……大汗入蜀以来无往不胜,唯独在这钓鱼城遇到了阻挡,至今已围城四月有余,犹不见宋军疲态。”   史樟问道:“莫不是有大将不肯尽力?”   李庭玉摇头,道:“大汗金帐即在眼前,谁人敢不效力,远的不说,便说半个月前,董文蔚将军为激励将士,亲自搬云梯,冒着飞石,登崎岖而上与宋军苦战。”   “入城了?”   “差一点,可惜伤亡惨重,无奈退军。”李庭玉叹息道,“之后,董将军之侄董士元代叔父攻城,率精锐登上城头,惜因后援不继,被迫撤回。”   史樟道:“惊心动魄。”   “不错,惊心动魄。”   李庭玉深以为然,点头不已。   “末将随汪总帅与川蜀宋军交手十余年间,王坚声名不算显赫。没想到,竟是如此狠角色。”   虽是对垒为敌之人,但李庭玉对王坚却也真心佩服。   史樟似因此对王坚也好奇起来,问道:“此人很了得?”   “岂止是了得?”李庭玉道:“敢与大汗对阵,只说这份胆魄,便是世间少有。”   他起身,翻出一份钓鱼城的地图来。   这地图已有多处磨损。   看得出来,李庭玉每有空闲,便是在琢磨如何攻破钓鱼城之事。   “钓鱼城确实是险峻非常,让人见之即感慨上苍……长生天鬼斧神功。但只凭险峻拦不住大汗,王坚此人,确是名将之资。”   李庭玉说着,手指划过镇西门、护国门,又道:“自攻城以来,我军有两次几乎要得手,皆因王坚及时支援而功亏一篑。王坚,有勇有谋有威望,心志极坚,可谓是人如其名。”   史樟凝视着地图,道:“我素来认为赵宋必亡,没想到,长生天能赐赵宋这许许多多良将。”   “是啊。”李庭玉唏嘘不已,道:“可惜,王坚名将之资,困于臣节,迷于穷途。他若愿降,为大汗效力,必能威镇四海。”   “自是如此。”史樟笑了笑,有些讥讽,道:“赵宋君臣猜忌,远不如我大蒙古国。”   他低下头,随手摆弄着桌上的筷子,又道:“李总领可发现一事?我大蒙古国世侯子弟往往兄弟相亲,少有间隙。史家,以及与我相熟的保州张家、历城刘家,皆是如此。”   “确实如此,汪总帅家中,亦是兄弟同心。”   史樟道:“因大蒙古国从不吝于封赏,从不猜忌武人。故而英杰不愁无建功立业之机,将门子弟不必争一点家财。敢战、敢立功者,不愁出路。”   “正是如此!史郎君见微知著啊。”   随着这一席话,他不由佩服起史樟。   这份眼力、这份对大蒙古国的忠心……无怪乎史家能一门三万户,得大汗信重。   “以郎君之才干、出身,往后必为国之柱石。”李庭玉不由感慨。   史樟拱了拱手,应道:“樟虽年少,亦有建功立业之心,今初上战场,还请李总领能多多提点。”   李庭玉见他如此谦逊,更添亲近,忙笑道:“这是自然,你我皆为汉军,正该同气连枝。”   一场接风酒,宾主尽欢……除了坐在主位的史楫。   史楫始终冷着一张脸,也不知到底是谁得罪了他。   但李庭玉与史樟聊得义气相投,已渐渐忘了看史楫脸色。   多饮了几杯之后,酒气上来,更是放开不少。   “请史郎君再饮一杯。”   “李总领唤我‘敬先’即可。”   “万不敢如此。”   “我与你说,不必如此客气,我史樟史敬先……不摆架子。”   史樟似有些醉了,扶着李庭玉的肩,低着头摇了摇,又道:“去岁,我被宋人细作关到猪圈里……哈,平生之辱。”   “哪个宋人敢如此?末将必杀他。”   “不提了,不提了。待你我随大汗灭宋,一雪此辱。不……不,非为这点小辱,该是为了大蒙古国,为了大汗……”   史樟说着,踉跄几步,走到门边,站定,负手而立。   “只须沙场为国死,何必马革裹尸还?!”   ……   李庭玉转头看去,心想史家郎君这诗,有字平仄不对。   但这诗中的才华与气魄、这少年郎的风采与壮志,还是深深刻在了他脑海中……   ……   数日后,大雨。   钓鱼城西面,汪德臣大营。   入了夜,有快马入营。   “报总帅,李总领已移来礼义山城之人口与物资归营。”   汪德臣还未解甲,正坐在大营中思忖着什么,闻言转头看了看更漏,自语道:“还未到两更……”   他这才起身,竟是亲自出营,冒雨去迎李庭玉。   此时天色已暗,三千余蒙军押解着物资、驱赶着俘虏正在依次入营。   有士卒们抬着篷布又搭了挡雨篷,要点篝火,被汪德臣喝止住了。   他目光看去,只见李庭玉正领人在营门处指挥,笑着大喊道:“忽兰吉回来了。”   若在平时,汪德臣多称李庭玉字号,但如今大汗金帐就在东面的石子山,汪德臣遂以蒙古名呼李庭玉。   当然,蒙哥有大气魄,也不会介意这些小事。   “见过总帅。如此大雨,总帅万莫亲自来迎。”   李庭玉连忙上前,请汪德臣避进帐篷,抱拳道:“末将不负大帅与总帅之命,取礼义山城……”   “我明白,不必多说。”汪德臣道:“今夜不便点营火,让将士们辛苦些,先卸了辎重。”   “是。”   汪德臣眯了眯眼,忽问道:“兵马还多了?”   “正要与总帅说,是真定史楫的兵马到了,随军的还有史帅二子史樟……”   汪德臣竟是一眼便估算出对方兵力,问道:“只来千余人,这么少?”   “说是真定兵马被塔察儿抽调了,史楫又想觐见大汗。”   汪德臣皱了皱眉,道:“他为何不去南营安顿?”   “史家兄弟热忱,帮末将搬运物资,偏赶上大雨路上耽搁了,入夜才到,不如在营中安顿一宿。”   汪德臣这才点了点头。   他近来攻山死伤非常惨重,千余人完全安置得下。   “夜里不便觐见大汗,明早再让史楫去觐见……对了,说到史家,史枢战死了。”   “什么?”   “宋将吕文德到了。”汪德臣淡淡道,“此事大汗自会与史家兄弟说,你不必多事。”   “是,末将明白。”   汪德臣转头看去,见千户赵重喜已匆匆向这边赶来,他脚便移了一步要过去,临走又嘱咐道:“莫让他们随便走动。”   “总帅不见见史楫?”   “时不凑巧,你守好营。”   汪德臣说罢便走,身材虽矮,步履间却威风凛凛。   李庭玉一愣,只觉总帅未免失礼,但随即明白过来……汪总帅今晚要再次奇袭钓鱼城。   ……   “总帅军务繁忙,一时抽不出空,史总管莫怪。”   “汪总帅为国辛勤,我与堂兄万不敢有怨言。能有营帐安顿,免了我们连夜搭营,已是感激不尽。”   “史郎君太客气了。遇上这天气,真定军还帮忙运输辎重,这才误了时辰。是末将该称谢……”   李庭玉回到寨门处将情况说了,见又是史樟出面,心中不由微有些疑惑。   相处数日,史楫始终不苛言笑的样子……又不是哑巴,未免太傲了些。   “请吧。”   史楫点点头,转头向兵将们喝道:“随李总领走,莫打拢了利州军。”   “喏!”   李庭玉抬头看去,只见真定军将士已卸下马背上的物资,在雨中有条不紊列好队,缓缓牵马走在营中。   他们也与主将一个性子,永远不声不响,听到吩咐就做。   精兵确实是精兵。   史楫这千余人,比得上一般军队三四千人。   穿过营地,史樟环目观察了一会,忽问道:“汪总帅今夜要攻山?”   “敬先竟看出来了?”李庭玉道。   “雨夜攻山,不容易啊。”史樟感慨道。   李庭玉回营之后,不再像在礼义山城时那般健谈,只是点点头,嘱咐道:“还请史总管、史郎君约束将士,以免将士互相有冲撞。”   史楫见李庭玉态度与之前不同,脸色便有些怪异起来,眼神都有些飘浮。   史樟却还是从容模样,如走在自家营中。   “李总领放心,我堂兄治军严谨,绝不至于。”   “是啊。”李庭玉笑道,“看得出来。”   史楫脚步不由停了停。   李庭玉正要回头看他,史樟已抬手问道:“可是前面那片营地?”   “正是。”李庭玉收回目光,为史樟指路……   到了地方,自有兵将过来安排马匹绑在何处,入厕需到何处。   忙了半晌,快到二更时,史楫、史樟终于是进了帐篷。   “守好外面,莫让人靠近……” #第四百五十九章 壁虎   二更。   汪德臣站在大雨中抬头看了看,执刀在手,低喝道:“出发!”   没有鼓声,没有号角,一道道军令传递出去,五千蒙军精锐悄悄向钓鱼城西北方向的奇胜门攀去。   山道湿滑难行,汪德臣却是一声不吭,亲自走在前面。   上了山腰之后,每走一步,他便要将绑在腰间的绳索勒在旁边的大石上,往上走站稳了,身后的士卒才能将绳索解了,再向他抛过来。   如此天气攻山,自然是苦不堪言。   但在汪德臣看来,这场雨是天赐的良机。   大雨天,山上的宋军必然松懈,绝对想不到他会攻山……   行军良久,到了三更天,蒙军才终于攀到山上稍宽阔之处休整。   汪德臣抹了抹头上的雨水,语气狠厉,下令道:“赵重喜、剌乎,你们带兵偷袭奇胜门;石抹术虎,你与我带大部抬云梯跟进。”   “是。”   “今晚,必为大汗取钓鱼城。”   商议停当,赵重喜当即便往上爬去。   赵重喜虽姓赵,其实是唃厮啰后人,祖辈曾经附宋,被赐姓为赵,后又降蒙古。   赵重喜身手了得,曾经给阔端当过侍卫,之后被赏给汪德臣,被汪德臣提拔为得力干将。   他攀爬山崖极厉害,在军中有“壁虎”之称。   攻钓鱼城这些日子,汪德臣让他挑选军中擅登山之士,组成一支百人的奇兵。   为的,就是这一夜的奇袭。   ……   大雨中,赵重喜、剌虎领着百余人爬过湿漉漉的岩石,抬头看去。果然,雨夜中,宋军并无兵士在城头上守城。   “好机会。”   赵重喜咧嘴一笑,也不用绳梯,开始攀爬城墙。   他真像一只壁虎,浑身都有种危险的气质。   终于,手指顺着岩缝往上一摸,赵重喜摸到了钓鱼城奇胜门的城垛……   ……   奇胜门背后是马军寨。   名为“马军”,其实山城上并无骑兵。而是因这片山形似马鞍而得名。   马军寨是土家族寨子,祖辈为巴人,世世代代居住于此,捕鱼、耕作,与汉人毗邻而居,语言风俗几乎与汉人无异。   当年,余玠以冉璡、冉璞兄弟之策,建钓鱼城。冉氏兄弟多次上山,说服了马军寨,约定让宋军上山驻屯,与寨兵同耕同住,同保平安。   宋军带来了大量的物资、耕种技术,马军寨也帮忙宋军御敌。   十五年过去,马军寨与钓鱼城守军已与一家人无异。   如今的寨主,汉名叫“骆望山”,既是王坚的下属,也是王坚的朋友。   这一个雨夜,骆望山的风湿腿疼得厉害,坐在岩洞屋里,眉头越皱越深。   “明儿个,你带两个娃到内城里去住,我与王将军说好了。”他没来由这般说了一句。   “不去。”   骆望山的妻子阿吉脆声声地应道:“你在哪,我在哪。”   “唉。”骆望山叹道:“不仅是你们娘儿几个,还有寨子里的女人、孩子,都得迁进去。男人们才能安心守城。”   “那就迁。”阿吉道,“但我留下陪着你。”   她正守在床边,免得床上两个孩子掉下来。四岁的是男孩,两岁的是女孩。   “哪天鞑子要是攻破了城墙……”   阿吉不等骆望山再说,转头便道:“攻上来啊,就我们这山,有本事再爬上来。就我一个女人,也能搬得了石头砸死这些鞑子。”   她的名字是“岩脚”的意思,她母亲生她时难产,下到钓鱼山脚时倒在地上,却是硬生生将她生了出来。   阿吉和她的名字、她的母亲一样,坚强得厉害,抡着锄头能翻地翻一整天,一网的大鱼也能扛上山。   什么蒙古大汗,什么十余万蒙军,她不了解是什么,但她不怕。   “祖祖辈辈的家在这里,明个儿跑到内城,以后又学着别人去什么五陵,我哪也不去。”   骆望山见妻子如此,又是深深叹了口气。   有件事他没说。   因今日的大雨,蒙军没有攻城,他得了闲工夫,跑去找寨里的老祭师卜了一卦。   “大凶……祖神说,这是大凶之兆。寨主再帮着宋人守下去,整个寨子都要死绝!”   当时,祭师瞪着眼盯着骆望山,浑身都在颤抖。   “寨主,所有人都会死绝的……降了吧。”   一整天,骆望山都没能忘掉这个预言,才有了今夜与妻子这场谈话。   他世代信仰主神……如今却更信任王坚,只希望能把老弱妇孺从马军寨迁走。   独自想着这些,骆望山起身,走到床边,拉过小女儿藕一般的胳膊,在络腮胡上蹭了蹭,逗得她咯咯直笑。   “阿爹,我也要,还要骑大马。”   “好,好。”   骆望山背起儿子,向阿吉道:“你要留下,我逼不了你。但等天晴了,先把寨里的……”   下一刻,一声惨叫远远传来。   骆望山还弯着腰在揽儿子,猛地转头向西面看去。   石屋里还是一派安详,但远处已有嘶吼声响起。   “敌袭!敌袭……”   “护好崽子!”   手里的孩子被放下来,骆望山已向外冲去。   他冲进雨幕,脑子里祭师的话还在不停回响。   “死绝……死绝……”   雨声、惨叫、卜言在他脑子里混作一乱。   “死绝就死绝!”   骆望山猛地大吼一声,虎目圆睁,只觉终于清静下来,他从寨民手中接过大刀,大步赶往城墙……   ……   这个雨夜里,确实是没有宋军在城头上守卫,但城墙下却有许多马军寨军民驻扎、值防。   赵重喜攀上城墙之后,还是惊动了这些人。   赵重喜要做的就是尽快让更多人登城、杀掉马军寨军民、夺下奇胜门。   时间很紧,对双方都是。   “剌虎!杀过去!”   “其他人,接人上城!”   ……   “快!攀城!”   汪德臣声嘶力竭,亲自将手中的绳梯向上抛去。   蒙军士卒见主将如此,纷纷效仿。   奇胜门城头上,赵重喜已率精锐之士攀上城门,连忙喝令不止。   他接过绳梯,用力在城头上绑好。   “来!可以上来了!”   蒙军士气大振,纷纷攀援而上。   ……   石抹术虎已激动起来,他用力扯了扯绳梯,上面绑得很结实。   于是,等麾下的士卒爬上去之后,石抹术虎便咬住弯刀,沿绳梯而上。   站上城门,只见城内已有马军寨军民被惊醒过来,呐喊着向这边冲,剌虎正在带人围杀。   这般扫了一眼,石抹术虎已是大喜,吼道:“夺门!”   他当先便向城梯下冲去,大步奔向奇胜门。   “拦住蒙鞑!”   十余个宋军士卒原本是在门洞里避雨值守,纷纷扬起刀迎上来。   石抹术虎脚踩着积水、泥泞,冲到一个宋兵面前,弯刀斩下。   他是契丹人,与石抹按只同族,金亡后,他从小就随族人投降蒙军,活到三十多岁,近二十年都是在战场上度过。   眼前的宋兵却只是个少年,十六七岁的样子,脸色黝黑,眼神还带着质朴。   “耕地的娃儿。”石抹术虎脑中泛起这个念头,带着些讥嘲。   一刀斩下,质朴的宋军少年无力抵抗,已死在刀下。   “杀过去!”   蒙军一拥而上。   ……   “咯咯咯咯……”   汪德臣瞪大了眼。   他的目光透过雨幕,透过黑夜,隐隐看到奇胜门在眼前缓缓打开。   近五个月……终于。   “进城!”汪德臣激动得浑身颤抖。   “进城!”   ……   “寨主!城门破了!城门破了……”   “快!速请王将军支援!”骆望山大喝一声,却没退,继续向前冲去。   “所有马军寨的男人,随我杀敌!”   骆望山已忘了那个占卜,也忘了曾有寨民与他说过,遇战该让官兵先上前。   他只有一个念头……夺回城门,守住。   不像王坚是为了报国,他根本没想过要报效朝廷。   这里是他的家,强盗进来了,必须赶出去……如此而已。   ……   钓鱼山下,西面大营。   雨还在下,一个帐篷外站着一列兵士,把帐篷围成一圈。   这些兵士全都穿着蒙军盔甲,紧紧抿着嘴。   他们有种奇怪的气质,像是……刻意的沉默,让人一看便觉得不舒服。   而帐篷内,史楫与史樟正在低语。   “今夜便动手?”   “只有今夜有机会,这里太多人认识史楫。天一亮,我们必被拆穿。”   “我有个想法……我们改变计划,去袭击蒙哥如何?”   “不,成不了。”   “冒险一试呢?”   “我说过,这是下下策。也说过,我必须到钓鱼城。”   “我不明白为何一定要去钓鱼城。”   “我必须了解局势走向,才能掌握……”   话到一半,两人突然停下,转头看向帐外。   隔着帐篷,他们分明听到大雨中已有马蹄声传来。   紧接着,便是蒙语的大喊…… #第四百六十章 原计划   当汪德臣攻向钓鱼城奇胜门时,一个名叫“木剌忽”的蒙古怯薛军奉命到了西营。   木剌忽先是见过了汪德臣之兄、巩昌元帅汪忠臣。   待听说李庭玉已归,他又见了李庭玉。   “忽兰吉,你回营了,怎不去觐见大汗?”   “末将递了战报,未得回复。”李庭玉蒙语说得十分流利,又道:“以为大汗已歇息了,不敢求见。”   他在木剌忽面前表现出一副恭谨模样。   怯薛军乃蒙古大汗宿卫,连普通士卒的地位也高于一般千户官。   木剌忽大笑,道:“没有,大汗关注夜袭奇胜门一事,还在等待结果。”   “那末将这便去汇报礼义山城一事。”李庭玉道:“对了,真定府都总管史楫已领兵到了,是否领他一同前去?”   “史楫?”   木剌忽反问一声,却是笑了起来,道:“他居然也来随征了?前几年大汗接见史楫时,我就在边上。”   说这话时,他无意识地掂了掂手。   这是个掂黄金的小动作。   李庭玉便明白过来,木剌忽曾经收过史楫不少好处。   “末将这便派人去请史总管。”   “我去请。”木剌忽大咧咧道。   他不顾大雨,径直往帐外走,一翻身,轻轻巧巧地上了马。   李庭玉连忙招呼了士兵,与木剌忽一起向真定军营地行去。   木剌忽作为大汗宿卫,不仅身材魁梧、相貌威风,见识竟也不差,一边策马一边谈论。   “史楫这人很聪明,我记得很深,大汗授他金虎符,让他治理真定。他说‘兵、民之权不可并一人,请大汗分帅将之权,由臣而始’,因这话,大汗很喜欢他。”   李庭玉笑应着,心头却忽然疑惑起来。   他这几日与史楫相处,分明是木讷寡言的模样,很难与木剌忽描述的那个史楫联同起来。   李庭玉望向雨幕,终于隐隐感到有哪里不对……   他又想到,今日清晨已预料到要下大雨,他主张晚一日再行军。但史樟极力要求赶路,这才在夜雨里仓促抵达了大营。   李庭玉本以为史樟是急着到南营,早些见到史家将士。   但真到了钓鱼城下,史樟却更愿意到西营来驻扎,似乎是刻意避开南营。   为何呢?   思量着这些,眼前已到了真定军的营地。   一个个真定军士卒转头看来,眼睛中像带着警惕……   李庭玉忽又想到史枢之死,心念一动,连忙拉住木剌忽的马绳。   木剌忽却已大喊道:“史楫,哈哈,还不出帐来迎老朋友?!”   他用蒙语喊的,声音很大。   很快,帐篷里有人用流利的蒙语应道:“来的是哪位将军?”   “不是将军,鄂嫩河的木剌忽来了,还记得你送我的金子吗?我来请你去见大汗。”   “原来是木剌忽将军……”   这几句蒙语对答落入耳中,李庭玉舒了一口气,暗想自己多心了。   史家郎君那份见地、阅历,怎么可能有假?   这一刹那,前面的帐篷已有人掀帘而出。   同时,木剌忽喊道:“你……”   “嗒!”   弩箭激射。   “噗!”   木剌忽话音未落,一团血浆从喉间迸出,随着大雨被冲刷下去。   这威猛的怯薛军尸体已轰然砸落马下。   李庭玉猛地瞪大了眼。   “杀了!”   “噗噗噗……”   一个个真定军突然端起弩,对着李庭玉及其身后随行士卒便是一阵乱射。   “敌袭!”李庭玉目眦尽裂,大吼不已。   他掉转马头便要走。   “快!鸣镝报……”   “咴咴咴!”   战马已被两支弩箭射中,嘶鸣着,将李庭玉掀下马背。   他就地一滚,要拔腰间的刀。   几个真定军士卒猛扑上来。   “非瑜,留下他劝降……”   “杀了!”   蓦地又是一声喝令。   李庭玉仓促间转头看去……   “噗!”   一刀斩下,李庭玉眼前黑了下去,最后的画面是史樟喝令着持剑上前……   头颅滚滚而落。   ……   “仔细查看,一个活口不许留,不许让任何人报信!”   “所有人立刻集结,动作快!”   “盔甲外披上红布,刀出鞘、箭上弦,见蒙军立刻射杀,不许迟疑!”   李瑕已不再继续伪装成史樟,大步走在营地间发号施令。   他神情气质在一瞬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更锐利、更威风。   “林子、马九、邱寿,领你们的人,准备随我攻汪忠臣!”   “是!”   “王益心,你领人去惊蒙军马匹,务必冲乱整个大营!”   “是……”   脚步声在夜色中响起,千余人列阵极快。   他们是李瑕花了好几天,从近万宋军中挑选而出的,个个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卒,且身材高大、体力充沛。   其中百余人对地势十分熟悉,作为向导引路渡过嘉陵江,顺着纵向的华蓥山脉一路驱马北上。   十二天,他们在荒山野岭间行军四百余里,遇山开路、遇水造桥,一直走到通川江峡谷。   通川江后世称为州河,由大巴山脉东北方向流向渠江,也是唯一分割开华蓥山脉之处。   扼守此处的重镇便是渠州礼义山城,已落入蒙军之手。   如李庭玉所言,宋军不可能翻越华蓥山到渠州。   但,蒙军却能堂而皇之地经过礼义山城。   所以李瑕要他们冒充史楫部兵马。   兵符、旗帜、盔甲、武器、马匹皆是从史枢处缴获的,只有一部分经过稍加伪造。   若只面对礼义山城的李庭玉,李瑕有信心能瞒得过去,这是他颇擅长之事。   可到了蒙古大营,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曾经见过史楫,一眼拆穿这个伪装。   李瑕利用大雨、故意拖慢李庭玉行军速度,趁夜进入汪德臣大营。   他知道瞒不了太久,打算一见汪德臣便一弩射死对方。   没想到汪德臣竟也在利用这场大雨准备偷袭,没有见“史楫”。   这对李瑕而言是更好些的情况,他可以更从容地搅乱蒙军,上钓鱼城。   ……   聂仲由却在这一夜看到了新的机会。   不仅汪德城没有发现他的伪装,蒙哥还派人来召见“史楫”。   这远比聂仲由预想中的更顺利。   他走到木剌忽的尸体前,伸手便去剥对方的盔甲。   忽然,李瑕一把拎起他,道:“不必剥了,准备袭营上山。”   “你听我说。”聂仲由道:“我可以扮成这个蒙卒,持他令牌进石子山营地,刺杀蒙哥。”   “不可能成功。”李瑕果断拒绝,道:“蒙哥大汗有多少宿卫知道吗?不可能让一个生人近身。”   “我明白,但我试一试……”   “没工夫耽搁在这种明知不可能之事上了。”李瑕语速飞快,“假冒敌军,有一个关键,必须在对方起疑之前出手。”   他扯着聂仲由快步而行,语气已渐渐严厉起来。   “便好比李庭玉,他虽是蒙将,但自幼习儒。我近日与他交谈,得知他曾在蒙哥面前为杨大渊求过情,主张安抚百姓,善待驱口。这样一个人,是以后能拉拢的对象,我若能俘虏他,有诸多好处。”   说到这里,李瑕话锋一转,又道:“但方才这情况,若有一丝犹豫,让李庭玉冲出包围,他只要喊一嗓子,我们和这千余将士必死无疑。”   这是冒险入敌营的危险之处。   随时会被揭破,随时会死。   最忌讳的就是贪心。   李瑕很清楚,时机只有雨夜入营这短短几个时辰。   至于刺杀蒙哥,根本不可能,他目前毫无这样的打算。   他之前说过“若实在不行,我去刺杀蒙哥”。   这是他在把最坏的可能列出来。   偏偏这一句话落在聂仲由耳里就挥之不去,直接忽略了前面的“若实在不行”。   所以,李瑕很少开玩笑,平素也尽量少说话,不是因为他这人无趣,而是要做大事,每一句可能会让人误解的话都很麻烦。   说回目前,对李瑕而言,局势还没有到“实在不行”的地步。   既然历史上蒙哥会死,他打算去找出这个原因,亲手去把握这个走向。   答案极可能藏在钓鱼城。   为此李瑕敢冒天大的风险。   但刺杀蒙哥成功的可能性极渺茫,他也绝不可能活着回来。   在李瑕眼里,自己的命比蒙哥值钱。   他低声喝道:“我们冒险,是为了搏出生机,不是来送死。你给我区分清楚。”   聂仲由道:“我明白,你继续原本的计划,但让我去试试。”   他说着,却是笑了笑,眼中浮起坚定。   “我去刺杀蒙哥,万一成了呢?这场大战,我们要胜,必须有敢死之士,必须有虽千万人吾往矣之决心,不是吗?”   聂仲由想再说些什么,但不会毫言壮语。   最后,他再次念了当年程元凤给他的那句诗。   “前去尸山疑无路,后望血海知有疆……我是过河卒,死了不可惜。”   聂仲由至今还未能成为一个大将。   但他的志气没变,依旧愿洒过河卒的血,守住身后的疆土……   李瑕终于停下脚步,深深看了聂仲由一眼。   一时间,他也想了很多很多。   这次来是要把握走向,但走向是什么?也许就是某个宋军士卒不顾一切也要杀死蒙哥呢?   而自己来了,反而要阻止吗?因为觉得不可能?但蒙哥会死,这个可能性原本又有多高?   这念头闪过,李瑕忽有些意动。   他难得感到掌握不住热血与冷静之间的平衡。   “让我去。”聂仲由又道。   李瑕开口,语气带着克制。   “继续按我的计划来。你说过,你的命卖给我了。”   他在极力保持冷静…… #第四百六十一章 马军寨   怎样才是厉害的主帅?   有人能以利驱人;有人能鼓舞人心;有人能振奋士卒的热血,让他们舍身赴死。   更难的是,当手下人被热血冲昏脑袋时,还能完全控制住他们。   比起释放,保持克制要难得多。   好比一条奔腾的大河,有人能顺势利用它,但有几人能遏制住水势?   一份天大的功业摆在眼前时,内心的渴望,便成了这波涛汹涌的大河。   ……   汪德臣大步走进奇胜门,兴奋得浑身热血上涌。   让他头都有些发昏。   眼下要做的是先占住外城,守住战果,等待后续的兵马上山,一举拿下钓鱼城。   “杀进去,先攻下外城!”   “快,传令大营!”   “……”   发号施令之后,汪德臣亲自提起弯刀,杀入了马军寨军民之中。   “噗!”   一个个敌人在他面前倒下。   蒙军士气大振。   “随总帅杀敌啊!”   血汇入积水,军靴踏过,不断向前。   汪德臣连续劈倒数人,发现这次死在自己刀下的是个老者,连武器也没有,手里拿是柄锄头。   他有些疑惑。   之所以选择奇胜门进行奇袭,是因他知道负责这一段守卫的是乡兵,战力比宋朝官兵要弱。   但确实没想到,乡兵中还有这样的老头子。   接着,汪德臣又咧嘴笑了笑。   原来这就是钓鱼城内部。   把合州百姓迁到山城上,与山民同住同耕,不仅在此驻军,还在此繁衍生息……何等懦弱?!   懦夫才不敢守丰饶之地,携民上山。   “哈哈!给我杀!这钓鱼城根本就是个虚架子……杀!”   ……   钓鱼城虽是在山上,但与普通城池一样,里面生活着许许多多百姓。   面对蒙军,钓鱼城展示的是坚不可摧的一面。   面对生活在城内的人们,它提供水源、田地,给予了他们乱世中的一片安详。   今夜,是第一次有敌人攻进城墙。   乡兵的驻地、民舍、田地、菜圃渐渐暴露在蒙军面前。   战斗已成了巷战。   而马军寨虽在钓鱼城内,但寨子所在的马鞍山其实也是一个小山头,与内城之间有一个小小山坳,如同马鞍。   内城墙立在平缓的山坳上,远不如外城墙那么险峻。   这也是马军寨一直没有迁寨民入内城的原因之一,他们没想到,险峻的外城墙能被蒙军攻下。   屠刀劈来,女人、孩子哭声渐起。   骆望山听着,只觉撕心裂肺。   “守住!把战线推出去!”   他杀入了蒙军之中,每一刀劈下都带着恨意。   然而,奇胜门一开,源源不断的蒙军已冲杀进来,仅凭马军寨的乡兵显然是守不住。   终于,“噗”的一声响,骆望山的盔甲被劈开,鲜血喷涌而出。   “寨主!”   周围的乡兵连忙冲上,护住骆望山便向后退。   蒙军又杀来,终于,有宋兵迎上去,挡下蒙军的攻势。   边打边退,骆望山渐渐被拉到内城墙下。   他却突然嘶吼一声,挣扎着转过身,不肯再退。   透过雨帘,他已看到了内城城头上立着的一道身形……王坚。   王坚支援得够快。但还是晚了,眼下再打开内城门,会让整个钓鱼城失守。   宋军只能放下吊篮,把将士吊下城头。   “别抛擂木,先把马军寨妇孺带上来!”   “拦住蒙鞑!”   “……”   骆望山愣愣看着那被吊篮送进内城的妇孺,喃喃道:“太慢了啊。”   他当然知道,要想护住寨子里所有人,他最好的选择是投降……   下一刻,王坚已亲自坐进吊篮,从城头上落下。   “王将军来了!杀敌啊!”宋军大喊不已。   “夺回奇胜门!”   “……”   骆望山一声不吭,握着刀又转身冲向城门。   有乡兵冲上来拉他,被他一把推开。   “马军寨的男人们,守住!让官兵把咱们的崽儿送上去!”   “跟着寨主杀敌啊……”   骆望山没有找王坚多再说什么。   这么多年的老朋友,王坚是什么心意他已完全明白……钓鱼城不能丢,但王坚愿与马军寨军民同生共死。   那他骆望山呢?   强盗来了,然后就背叛朋友、违背承诺,向强盗投降?   巴人守护祖宗的土地,从来不是靠下跪……   ……   “随寨主杀敌啊……”   阿吉正背着两个孩子跑着,听到那叫喊声传来,猛地回过头。   孩子哭得厉害,雨夜里杀喊声不绝。   阿吉却看不清自家的男人到了哪里。   她忽然把身上的两个竹筐拿下,交在一个族人手里。   “带着娃走!”   “阿妈!呜呜……”   哭声愈响,竹筐里的孩子努力把头上盖的布掀掉,伸手想要他们的母亲。   阿吉却已奔进了夜幕中。   ……   没有火把,没有星月的光亮,到处都是黑乎乎的。   “噗!”   前面一个乡兵被箭矢射中,倒在地上。   她连忙就地一滚,不顾浑身的泥泞,捡起一柄弯刀便扑向十余步外的一个蒙卒。   弯刀一割,比镰刀锋利得多,那蒙卒惨叫着摔倒,阿吉跃起,重重劈下。   她跟了骆望山这么多年,武艺并不弱,力气又大,一刀便斩破蒙卒的皮甲,要了对方的命。   “寨主夫人!”   “我男人呢?!”   “在那边……”   阿吉大步跑着,只见不远处已有宋军在结阵。   她渐渐也听到了宋军中的呼喝。   “王将军,奇胜门丢了!守内城吧……”   “内城不能再丢了啊!”   忽然,蒙军汉军的大吼声也传来。   “王坚在那里!杀了他!”   “噗噗噗……”   王坚没有退,领着宋军又迎上去,惨叫声不绝于耳。   阿吉不在乎王坚,她胡乱地在黑暗中奔走,只想找到骆望山。   然而,之后听到的只有宋军、蒙军的喊杀声。   “王将军!保护王将军!”   “张将军!张将军在哪?张将军……王将军重伤了,命你全权指挥!”   阿吉连忙向那边冲去,黑暗中根本看不到张珏,她只能大喝道:“张将军,救我男人啊!”   “骆夫人?”张珏大喝道:“王川,你领人支援马家寨乡兵!镇西门的兵力调来没有?!”   ……   忙乱中,阿吉随着王川的兵马又向北面杀过去。   渐渐地,听到了北面的大喊声。   “抢回寨主!”   前方正是乡兵与蒙军的战场。   “支援马家寨!”   王川连忙带人冲了上去。   阿吉也提刀就冲,不停挥刀、挥刀,眼中泪水打转。   终于,有十余乡兵从蒙军的杀阵中拖出一个人来。   “阿山!”阿吉大哭着扑上去。   她看着骆望山被一路向后拖,直到一个稍安全些的小石屋旁。   “阿山……”   骆望山也不知中了多少刀,眼中毫无光彩,只在看到阿吉时振奋了一下精神。   “崽……崽……”   骆望山喃喃着,用尽最后的气力想说些什么。   前方战场上却有官兵大嚎起来,把他后面的话盖了下去。   “王川将军战死了!快!报张将军……”   骆望山不由瞪大了眼。   脑海中,祭师的占卜再次回荡,“马军寨死绝……死绝……”   他只感到,无比地愧对祖宗,眼睛渐渐黯淡下去……   突然。   一声突兀的叫喊硬生生传了过来。   “蒙军退了!”   “蒙军退了……”   如回光反照般,骆望山身子一振,努力听去。   好一会,他才听到有人喊出了现在的情形。   “是蒙军后阵被攻乱了……”   “传张将军令!包围蒙军,莫放走了汪德臣!”   “……”   骆望山想牵动嘴角笑一下,但不能。   他心里想道:“马军寨没有死绝……崽儿能活下去……活下去……”   “寨主!”   恸哭声响起……   ……   这边宋军悲喜交加之际,汪德臣却是陷入了无比的震惊之中。   “总帅!宋军攻上来了!”   “给我拦住他们!”   汪德臣大吼着,心里却明白这次又要功败垂成了。   有宋军从后方攻上来……这分明是不可能之事,但居然真的发生了。   如此一来,后续的兵马定然是上不了山了。只凭眼下的人,根本不可能攻克奇胜门内城……事实上,被前后夹击,想逃出去都很困难。   “走!”   汪德臣喝令着兵士拦住宋军,同时已果断决定要撤军。   然而,城门外的宋军涌上来,竟是将他堵在了钓鱼城里…… #第四百六十二章 钓鱼城   依汪德臣的计划,他亲领精锐悄悄上山、抢下奇胜门,便可通知他的兄长汪忠臣带兵上山了。   因此,汪德臣派了麾下将领阿隆在山腰处接应汪忠臣。   阿隆是沙陀人,身材敦实,虽是猛将却不擅于爬山。   他领了百人在缓坡处一直等到四更天,终于听到了山下传来的动静。   雨幕中,隐隐有云梯被扛了上来。   “奉副总帅之命,前来支援总帅!”有人大喊道。   阿隆连忙迎过去。   “奉总帅之命,在此接应副总帅!”   两边如此对答,阿隆也有些想笑,谁让汪家就是这么威风……   走到近处,那云梯忽然兜下,一把卡在他脖子上。   “哈哈。”阿隆还在笑,道:“扛稳啊,这路是不好走……啊!”   话到一半,那云梯猛地向后一拽,直把他带下山去。   “哎呦!”   敦实的身子滚着,直滚到那些兵士面前。   数柄长矛毫不留情,猛地捅下来。   “噗噗噗!”   ……   “云梯抛了,傻不傻?”   林子领着兵士捅死了阿隆,迅速挥手下令先锋抛下云梯。   他咧嘴笑着,蹲下身割下阿隆的头颅。   这雨夜,挂着头颅,对面也难以看清,起不到威慑作用,他干脆向蒙军中用力一抛。   “上去,杀。”   “杀!”   山腰上的蒙军还在瞪着眼,看不太清发生了什么。   “将军?阿隆将军?”   头颅砸落到蒙军之中,惊起一阵大乱。   “杀啊!”   宋军已冲上,长矛乱捅……   林子只觉浑身畅快。   他这次随李瑕一路到钓鱼城,再次见到了李瑕从容哄骗敌人,仿佛回到了当时的开封。   不同的是,李瑕已越来越娴熟,身边也不再是仅有林子这一个帮手,有了千余锐士。   那当然是必胜!   “哈哈,汪德臣会奇袭,当我们不会吗?!冲杀上去!”   ……   “将士们,我对蒙人说‘只须沙场为国死,何必马革裹尸还’,他们还认为我们是来为蒙古而战。但这诗还有前两句……”   大喝声盖过雨声,李瑕做着最后的激励。   “军歌当唱扬大刀,誓扫胡虏出山关!”   这诗,李瑕上辈子只听过两次,知道是抗日诗。   虽然没背诵过,但它显然是极好记的。哪怕记不全,塞几个字,先不论韵律在不在,诗魂还在。   将士们不会去追究这些平仄韵脚对不对,他们感受得到那份豪情。   还感到了骄傲。   看,我们一开始就告诉过你们这些蒙人,我们是来做什么的……誓扫胡虏出山关。   “誓扫胡虏!”宋军轰然应和。   “誓扫胡虏……”   “攻山!”   随着这一令下,宋军当即便攻向奇胜门,直杀蒙军后方。   蒙军还在专注攻城,完全没想到身后会有宋军偷袭,当即大乱。   阿隆的残部被驱赶着,撞进蒙卒之间,慌张大喊道:“宋军来了!宋军来了!”   他们说不出对方有多少人,只能如没头苍蝇般大吼,把惶恐漫延开来……   “宋军来了!”   “宋军杀上来了……”   宋军将士这些日子憋着不开口,偶尔说话都只是简短的应喏,也是憋得狠了,此时释放开来,一个个都无比兴奋。   “杀啊!”   每一刀劈下,他们都要大吼,士气更压蒙军一筹。   “我等乃宋军!支援钓鱼城来了!”   “杀光这些胡虏!”   渐渐地,还有人放声大唱。   “军歌当唱扬大刀,誓扫胡虏出山关。”   “只须沙场为国死,何必马革裹尸还……”   ……   豪迈的军歌冲出雨幕,传到了奇胜门里。   马军寨寨主骆望山还张大了眼,努力想多听些消息,却断了气息。   宋将王川已身中十数刀,缓缓倒下,盔甲撞在雨血中的岩石上。   更多的是,不知姓名的将士与马军寨乡兵,尸体铺在泥泞之中。   何须马革裹尸?   重伤的王坚在担架上努力支起身子,望向了城门。   “扶我过……”   此时王坚重伤之下,心神稍松,纵是坚毅如他,话到一半也是昏死过去。   战场更前面,张珏已下达了反攻的命令。   “别走了汪德臣!”   宋军兵士、乡兵士气大振,纷纷奋起气力,冲杀向蒙军。   在他们背后,晨光已悄悄泛起。   雨天不见太阳,但天色已渐渐亮了……   ……   “保护总帅!”   蒙军千户剌虎大喊着,试图率兵挡住张珏的攻势。   奇胜门已经被堵死,大量的蒙军在马军寨中乱窜不知该往哪逃。   汪德臣的大旗竖在西面城墙处,正在收拢兵马,打算攀下城墙撤军。   剌虎不打算撤。   他能被汪德臣选为先锋,因他不怕死。   总要有人断后。   如剌虎所愿,宋军杀到了他面前。   弯刀与长矛相交……   随着各个城门的增援兵力的抵达,宋军越来越多,不停杀破蒙军断后的防线。   剌虎身边还愿意死战的蒙卒已越来越少。   他已浑身是伤,大吼着向张珏杀去。   “保护总帅……”   张珏大刀斩下,将他斩倒在地。   “杀汪德臣!”   ……   汪德臣眼看着麾下将领的旗帜一面面倒下去,眼中怒气迸发。   他不怕死,若还有一线胜机,他必然敢冲上去与宋军死战到底。   但现在连这一线胜机都已没有了。   转头向城墙上看去,坡很陡,那支宋军奇兵正守在山道上。   汪德臣喝道:“赵重喜!你带人先下,占住山道!”   赵重喜没有犹豫。   攻城时,他是第一个上的;撤退时,也需要他先攀下城墙开道。   在腰间绑好了绳索,赵重喜精锐便往下攀。   “嗖嗖嗖嗖……”   宋军的箭矢射来。   一个个由赵重喜训练出来的精锐惨死在箭雨之下,尸体跌落城墙,滚下山崖。   “下城墙,杀了这些宋人!”   赵重喜如壁虎般的身躯灵活地移动。   同时,他还左右摆荡,躲着箭雨。   终于,他下了城墙……   “噗!”   一根长矛猛地激射而来,贯穿了他的身体。   那是一名宋兵眼见有蒙古将领要逃,忽然便冲到陡坡上,只凭双手便把长矛掷出。   “武老七,好样的!”正在指挥的聂仲由不由大喊。   武老七大喜,他天生力气极大,但抛矛其实准头不高,这次运气却好,那蒙古将领自己在那晃来晃去,正好被钉死。   “我立大功了……”   “嗖!”   城头上,石抹术虎一箭射来,径直射中武老七。   这个才立了大功的宋兵,脸上喜色未褪,径直翻落山崖。   “放箭!拦下这些蒙军!”聂仲由大怒,连连喝令将士放箭。   城头上,蒙军也不停射箭掩护。   他们据着高处,箭矢更有利,一时竟逼退了山道上的宋军。   ……   “王益心,你带人守住奇胜门!不容有失!”   李瑕喝令着,见蒙军已不敢从奇胜门逃,连忙又率兵去支援聂仲由。   眼下这情形汪德臣要逃,只能下城墙,再从陡坡杀过来。   “原地放箭,不必冲到城墙下。”   随着李瑕的增援,宋军箭雨更加密集。   蒙军想要从这段城墙下来的计划登时受挫。越来越多的蒙军为了活命,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有的掉下山崖摔得粉身碎骨;   有的被宋军箭矢射中。   也有能活命的,捉着树枝向下滑去……   李瑕不急,任这些幸运者逃下山。   他只有千余人,很难围杀数千蒙军,首先要擒杀的是汪德臣。   时间一点点过去。   钓鱼城内的宋军已围杀过来,城头上的蒙军逐渐走向绝境……   李瑕手握着长剑,等着看汪德臣是要跳下城墙逃命,或是战死?   终于,只见那个身披华丽战甲的身影在亲兵的保护下,以绳索荡下城头,在陡坡上站定。   “射杀汪德臣!”   李瑕、聂仲由纷纷喝令。   汪德臣没有逃,竟是冒着箭雨集结亲兵。   这等地势,两百余人摔死,才让他最后集结起了数十人。他们嚎叫着,向李瑕这边杀过来。   汪德臣竟是放弃了活命的可能,誓要斩杀胆敢偷袭他的宋军将领。   隔着一箭之地,一股怒气扑到李瑕面前。   “杀!”   矮壮而强悍的身躯冲在山坡间,手中弯刀高高扬起,汪德臣虎目圆瞪,声势骇人。   他真的很好奇这支宋军是如何出现在自己身后的。   杀过去便知道了。   “冲散这些宋人!”   “轰!”   一声巨响,擂木、大石从城头滚滚而下,重重砸向这数十蒙古精兵。   “嘭!”   一块大石砸裂了汪德臣的头盔,将他的身躯径直砸扁在山岩之上。   血肉成泥。   雨水一时也未能冲刷干净。   李瑕依旧从容,把长剑放下,目光看向城头。   立在城头上的,已是一个个浑身浴血的钓鱼城守军。   ……   “我等奉四川制置使蒲帅之命,支援钓鱼城!”   城头上的张珏没有多问,喝令道:“迎援军入城!”   他转过头,又补了一道命令。   “告谕全城!朝廷没有忘记我等,重庆没有放弃我等!”   很快,城中军民士气大振。   经历了最惨烈的战斗之后,他们终于又看到了希望。   “援军来了!重庆的援军来了……”   ……   李瑕走过马军寨。   到处都是尸体,以及围着尸体恸哭的普通百姓……   这景象,与他想像中不同。   李瑕本以为钓鱼城是一座军垒,它雄伟、坚固,如擎天大柱撑起了半个川蜀的防御。   走进来,才能看到这里有那么多的老弱妇孺、那么多战阵经验并不丰富的乡兵。   一夜间,上千无辜者惨死……   李瑕本认为蒙哥会死在钓鱼城下,于是,觉得这里能守住是理所当然。   根本就没有什么理所当然。   若能守住,那是无数人的壮烈牺牲换来的!   他李瑕,以后世人的眼光、从结果反推,觉得理所当然?却难免忽视了这全城军民付出的到底是怎样惨痛的代价。   满城军民以超乎常人的意志拼死挣扎……他李瑕只想看蒙哥死不死?   终于,这满地的尸体落在眼里,压得李瑕透不过气来。   他进城,首先明白的是……蒙哥若死,那也不是任何一个人的功业。   是四千兵卒、两万乡兵、数万百姓……这些人以他们的不屈,硬生生磨掉了蒙古十余万大军的锐气、心智。   是这满城军民,硬生生把能征服世界的蒙古大军熬成了无用之师…… #第四百六十三章 良将   包括李瑕在内,都不知道有哪些事已被他改变。   蒙哥伐蜀提前了大半年,使蒙军避过了攻城失利后的炎热天气;   吕文德没有及时入援……   这些,反而给钓鱼城的防御带来了更大的压力、使得本就凶险的钓鱼城更加摇摇欲坠。   而李瑕也弥补了一些。   若没有他入援,马军寨的军民也许会尽数战死。   也许汪德臣攻占外城后,会认为王坚已到穷途末路,于是孤身到城下劝降;也许还会被砲石砸死……   也许会,也许不会,不重要了,它们已完全偏离了原本的走向。   而钓鱼城的命运,蒙哥的命运,甚至大宋与大蒙古国的国运,也陷入了一片未知。   只能拼命去挣……   ……   初进钓鱼城,李瑕还在观察这个山城。   首先,张珏带着他去见王坚。   “昨夜一战,王将军伤得很重。我虽还未查看过将军伤势,但以他的为人,若非重伤晕厥,绝不会退下战场。”   张珏时年三十四岁,身材魁梧,相貌俊伟。   余玠建钓鱼城那年,张珏才十八岁,刚从征入伍。   十五余年来,他除了随余玠、王坚出征,其余光阴都在钓鱼城上度过。   张珏作战勇猛,常身先士卒,又曾经随着冉氏兄弟苦学谋略,文武双全。   李瑕见了如此人物,不由又想到之前与李庭玉谈论的“大宋多良将”。   试想,若钓鱼城上只有王坚,而无张珏,昨夜城池已失守了。   主将、副将,皆能谋擅仗,确实是极难得之事。   “希望王将军伤势能好转,也幸而还有张将军能接过指挥。”   李瑕这句话平平淡淡,张珏却能听出他的真诚,道:“也幸而李将军及时率援军赶到。”   他急着去看王坚,脚步匆匆,但还不忘给李瑕介绍起钓鱼城内的地形。   看得出,这是个做事效率极高之人。   ……   “那是大天池。”   进入内城后,张珏指着马家寨西南方向的一个大池塘,道:“王将军领军民开凿水沟而成,泉水汪洋,旱时不涸,可棹舟撒网,捕池中鱼鳖。城中还有小天池,以及水井、水塘……”   李瑕目光看去,只见那大天池有五百步之宽,竟是一个山顶上的湖泊。   “看来,水源不会是问题。”   “不仅是水源。”张珏指了指远处的山麓间的田地,道:“百姓于山间开垦田地,且在春季下山抢耕、秋季运粮上山,城中储备大量粮草。”   他们走过大天池旁边的岩地,只见到处都立着舂碓、石碾、轮碾。   昨夜虽经历了一场大战,仍有百姓正在冒雨碾面,一切繁忙景象。   李瑕还看到了火药作坊。   之后是财库、牢房……   上了一片断崖,到了山顶最中心,穿过跑马道,又绕过军营、石照县衙,才隐隐看到将军府。   这一路走来耗时颇久,李瑕身后诸将领都不由暗暗咂舌这山顶之大。   哪像是山,根本就是个能容纳十万人口的城池。   ……   进了将军府,一个名叫“赵安”的年轻将领走上前来,向张珏低声汇报。   “将军本打算要见见援军将领,死活不肯退,末将趁他昏过去了才抬回来医治。”   “伤势如何?”   “很重,但扛过来了。”赵安道:“一醒来便问骆寨主,末将不知如何回答……”   张珏叹息一声,领李瑕往里走去。   其余将领则留在外间,由赵安招待。   此间说是将军府,其实是借用了护国寺的一个院子,陈设很是简朴。   李瑕与张珏穿过短短的走廊,一个满手是血的大夫从厅中出来。   “张将军且看,都是从王将军身上剐出来的……”   只见这大夫手里拿着一堆箭簇,血从他指缝间流淌而下,触目惊心。   “唉,请张将军提醒王将军吧,满城军民系他一人,万莫再如此冒险了。”   “如何劝得动……”   张珏谢过大夫,与李瑕进了厅中。   王坚已醒了,唇上毫无血色,喃喃道:“君玉来了……马家寨……”   “马家寨保住了。”张珏不提骆望山,忙引见李瑕,道:“这位是筠连李知州,奉蒲帅之命入援。”   “李瑕李非瑜,久仰王将军。”   李瑕没以官场礼节相见,但这“久仰”二字却十分诚恳。   “我听说过你……少年英气……屡破蒙鞑……好,好。”   王坚努力要起身,伤口已有些破开。   张珏连忙上前按住他。   王坚伤重,却还是探头看了李瑕一眼,目光很是热忱。   这或许是武将与文官的不同,于武将而言,每日睁开眼都是死生难料,只要能并肩杀敌。管你是何派系、有何靠山。   “昨夜……多谢你。钓鱼城……受你大恩。”   “万不敢当。”李瑕道。   他见王坚如此伤重,不敢多说。只简单提了重庆形势……   “总之,蒲帅没有放弃钓鱼城,重庆暂时也没有危险,王将军只管放心。我还要安置兵马,下次再来探望。”   王坚却拉着他们,不让走,又问起昨夜战况。   张珏无奈,只好一一禀报,最后道:“大胜了,我等斩杀了汪德臣,稍后将他头颅提给将军瞧瞧。”   如此胜仗,他难得也开了个玩笑。   “可惜是砸烂了,将军看不清这鞑贼面目。”   王坚勉力一笑,喃喃道:“多少年了……总算是弄死这狗猢狲。”   思忖片刻,他又开口分析道:“杀汪德臣……即断鞑主一臂膀……之后,该示威……挫其心志……”   “是,蒙军受此大挫,接下来几日必放缓攻城,将军且安心歇养。”   张珏说罢,又要与李瑕离开。   “君玉……到大天池里……捞几尾鱼……送给鞑主。”王坚再次留住他们,嘴里喃喃交待着。   张珏脚步一停,思忖片刻,明白过来,应道:“我让人再做百张炊饼,一并送给他,如何?”   “好,好。”   王坚这才放心,老实躺好。   “那城中防事拜托君玉了……非瑜,待我养好伤、退了敌……置酒向你致谢……”   ……   一番相见,谈的虽少,李瑕已有些佩服王坚。   不仅是重伤之下还能强撑的毅力,其智计也是非凡。   汪德臣一死,蒙哥必大为震惊。连攻蜀总帅如此奇袭都不能攻克钓鱼城,必然会有人提议请蒙哥围而不攻,等钓鱼城断粮。   此时城上再抛出粮食,示威,又能重重打击蒙古士气。   事情虽小,却可见王坚对战事之上心。   若等蒙哥一死,能领钓鱼城将士一起追击蒙军,何愁汉中不复?   这大宋,绝非没有良将、没有战力,关键是如何用。   这些,想得远了。   但李瑕心中,却不由埋下了期待。他才到钓鱼城不久,眼界却已开始一点点越过蒙哥,隐隐看到了更长远之处…… #第四百六十四章 换帅   见过王坚之后,张珏正要带李瑕去安顿兵马。   却见赵安从外面跑回来,道:“张将军,有群孩子在门外哭闹。”   “哭闹?”   “都是昨夜战死的兄弟们的儿子,末将也不好驱赶……”   这事情是小事,但若处理不好也要凉了军中士卒之心。   张珏虽忙,还是马上向将军府外赶去。   李瑕走在后面,只见十余个半大的男孩正整整齐齐跪在那。   他们小的不过五六七岁,大的不过十一二岁,个个额头上系着白布,脸上挂着泪痕。   “张将军来了……”   张珏认得这些军中子弟,抬起手,一个个指过去。   “王立、史炤……尔等之父兄为国捐躯,朝廷自有抚恤,王将军也绝不会苛待孤儿寡母,不须尔等来闹!”   “张将军,我等不是来闹事的。”为首那名叫“王立”的男孩抬起头道。   他不过七八岁大,小脸绷得紧紧的,强忍着才没哭出来,又道:“我等是要来从军的!”   说罢,重重磕了个头。   张珏闻言,微微一愣。   “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说甚胡话。”   “请张将军允我等从军,杀虏!”王立掷地有声。   张珏语气终是柔和下来,挥手道:“等尔等大了再说。”   “我要杀虏!我爹说了,一定守住钓鱼城。蒙鞑打一年,他就守一年,打十年他守十年,打二十年,那就由我顶上。”   王立的声音还有些哽咽,眼神中却满是坚决。   “现在……现在爹走了,我来守!”   “对,我们来守!”一群男孩纷纷哭喊道。   “大言不惭。”张珏轻骂了一声,走上前,一把将王立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衣襟上,擦了擦他的眼泪鼻涕。   ……   好不容易安抚了这些孩子,让赵安将人送去,张珏看着那些背影,依旧唏嘘不已。   “王立这孩子,小小年纪,已不简单啊……他爹王川,昨夜支援马军寨时战死了。”   李瑕点点头,他入城时便看到了王川的尸体。   张珏叹息道:“我十八岁从征,上山,呆了十五年……这些孩子则是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又不知还要待多少年。”   李瑕问道:“张将军没想过,哪天不用再守着山城?”   “不守怎行啊?蜀中这地势,只有山垒能防蒙古骑兵。”张珏道:“王将军与我,已做好了一辈子守山的准备……前提是,若未战死。”   大宋这局势,已无人敢言“收复”二字。   对于这些将领而言,既不认为大宋会亡,当然只能一直守下去了。   张珏想到这里,不由更添感慨。   “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古有愚公移山,今我等守山、守国,唯有以愚公之志。”   这大抵算是这些钓鱼城将领之间一个自嘲的小笑话。   李瑕并不觉得好笑。   这些英才良将,本不该困守于这一方山城,本该到更大的天地去施展更大的抱负。   卫青直捣龙城、收复河朔;霍去病长驱漠北,封狼居胥……这是为将者该有的志向。   大宋到了王坚、张珏这一辈,这些志向却已被某些东西扼杀了。   那等到像王立这些孩子长大,再拼命,还能有多少作为?   李瑕愈发希望,能改变这些人的命运。   “张将军可想过?若有朝一日能反攻汉中,自不必再守。”   “非瑜太年轻,想得简单了。”   张珏摆了摆手,显然完全不认同李瑕这态度。   他与王坚,皆是余玠“构垒守蜀”之策的具体执行者。   论对川蜀战局的了解,少有人能比得上他们。   反攻?   岂还有反攻的可能?   张珏不由提醒了李瑕一句,道:“做事,务必脚踏实地,万不能好高骛远……哈,今日初见,莫怪我啰嗦。”   “张将军能提点我,是待我赤诚,多谢还来不及。”   李瑕话锋一转,又道:“当年余帅构垒,是为守蜀不假。但之后马上便要图复汉中不是吗?防守反击,只防守不反击怎行?”   “道理说得容易,做不到皆是假的。”张珏微微苦笑,不欲就此无益之事多谈。   他还很忙。   李瑕也就点到为止,刻意保留着与张珏之间这点意见冲突。   ……   钓鱼城便这样,一点点的向李瑕展示出它的壮阔,以及它的无奈、局限。   而山下包围着钓鱼城的十万蒙军,像是要将李瑕与这个山城的命运狠狠地揉在一起。   是日,大雨未歇。   有蒙军士卒逃回了汪德臣的大营,将一个个消息递给了汪忠臣……   ……   说到陇西汪家,是由汪世显开始发迹。   汪世显死后,留下的爵位官职本该由其长子汪忠臣继承。   但汪忠臣自认为能力远不如二弟汪德臣,于是把世爵、二十州都总帅之位让给汪德臣。   那年是乃马真皇后摄政,很欣赏汪忠臣之胸怀,遂任他为巩昌元帅、副都总帅。   此事之后,汪忠臣给人的感觉……好像能力不高。   但事实上,汪世显能斩杀宋朝名将曹友闻、四川制置使陈隆之,皆有汪忠臣的功劳。   甚至,曹友闻曾兵围汪世显,只差一点就要杀掉这个蒙军总帅,也是汪忠臣冲入宋军阵中,亲自斩杀十余人,拼命将汪世显救出重围。   这是他善于打仗的一面。   到了忽必烈远征大理时,汪忠臣监督嘉陵江漕运,愣是在宋军眼皮子底下把辎重运给忽必烈。   这是他善于治理的一面。   总之,汪忠臣绝非无能之辈。   只是他做起事来,不愿像汪德臣那般拼命。   这次汪德臣亲领精锐奇袭钓鱼城,便是由副总帅汪忠臣坐镇大营,准备领后续兵马攻山。   没想到,突然有宋兵在营寨中展开偷袭。   宋军惊了所有的战马,使战马踏进各个帐篷,踩伤蒙兵无数。还在列队的蒙军猝不及防,不知宋军从何而来、有多少人,只以为神兵天降,纷纷乱窜。   营中精锐都已被汪德臣带走,汪忠臣不可能让杂兵镇定下来,于是立刻收拢亲兵,奔向南面大营请求援兵。   他反应够快,已在最大程度上避免了损失。   一直忙到天亮,等汪忠臣借别部蒙军杀回来,宋军已登上钓鱼城。   事已至此,他深知汪德臣夜袭计划必已失败。   但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汪忠臣只盼着二弟能平安归来……   一等又是半日。   终于,有士卒回来禀报了汪德臣的下落。   “报!副总帅,总帅……总帅被宋人挂上奇胜门上了……”   “什么?!”   汪忠臣犹不敢相信。   “舜辅……舜辅……不可能的……”   他喃喃着,摇头不已。   “你不可能死的……从小到大,越危险的事你越要去趟,每次都能逢凶化吉……你说过你是受长生天眷顾……舜辅……”   没有时间给汪忠臣哀悼死去的二弟。   很快,蒙哥命汪忠臣前去觐见。   ……   “嘭!”   汪忠臣才到大帐外,便听到里面有什么东西被砸碎的声音。   还能听到大汗正在用蒙语咆哮。   “是谁给他们顽抗的胆子?!破城之后屠光他们,要让这山上不见一株草、一棵树,更不见一个能喘息的宋人!让他们明白大蒙古国的大汗不容忤逆,没有人能阻挡蒙古的铁蹄弯刀……”   蒙语极适合用比喻和排比句。   蒙哥平素不苟言笑,但愤怒起来,那怒火也能如排比句一样滔滔不绝,摄人心魄。   汪忠臣不敢马上进去,在帐外稍等了一会,才进帐匍匐在蒙哥脚边恸哭。   “大汗!我二弟……田哥……田哥被砸成烂泥了啊!”   “起来!”   汪忠臣连忙起来。   蒙哥的声音如铁一般,道:“不要哭哭啼啼。你继任总帅,负责攻破钓鱼城。”   汪忠臣真心不敢违逆蒙哥,但还是道:“臣无能,愿推举二弟之子汪惟正为总帅。”   这话乍听之下,像是汪忠臣怕担事。   他名字叫“忠臣”,但似乎没有“德臣”那么忠心。   大帐中气氛一凝。   显然,蒙哥不悦了。   其实他明白,汪家军五千精锐被重挫,汪忠臣也好、汪惟正也罢,已不可能像汪德臣那般好用。   汪忠臣连忙又道:“臣必辅佐汪惟正,为大汗拿下钓鱼城!”   蒙哥缓缓坐下,渐渐恢复了冷静。   他忽然想到,如今汪德臣才战死,若是世爵与总帅之位没有交给其子,必然寒了大将之心。   刚才竟然被愤怒冲昏了头,差点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好在,汪忠臣够顾全大局。   这般一想,汪忠臣果然是忠臣。   “召汪惟正入蜀,受总帅之位。”   “是,大汗英明。”   蒙哥脸色依旧不好看,却已不再是冲着汪忠臣了。   而是愤怒于钓鱼城让他开始丧失冷静。   他开口又下令道:“命史天泽回驻钓鱼城,负责主攻……”   “大汗!”   话音未落,竟有人出列打断了蒙哥。   这是自蒙哥大肆屠戮窝阔台汗一系以来,从未有过之事。   汪德臣一死,蒙哥终于感受到,威严受到了挑衅。   这才是他愤怒的原因……   此时说话的是蒙哥的爱将术速忽里。   术速忽里是蒙军中少有的智将,开口便滔滔不绝。   “大汗已攻下大半个川蜀,还没归附的,只有几个小城。钓鱼城与重庆就像是野狗都嫌难啃的骨头,不值得在这里耗费宝贵的时间。不如遣一个有威望的老将,率五万精兵,围住钓鱼城,与刘黑马部相互呼应。大汗就可以率军东进……” #第四百六十五章 莫测   术速忽里说到这里,蒙哥愈发不高兴了。   他却还在说。   “大汗东进就像利箭刺穿赵宋破口袋一般的防线,破万州、夔州,攻下瞿塘三峡。然后出师荆州,在鄂州与东路军会合,打下临安。那样一来,重庆、钓鱼城像是被母羊丢弃的小羊羔一样孤立无援,守军就算不投降也要逃了……”   一番侃侃而谈,术速忽里显然是出自一片肺腑。   他说的都没错。   蒙哥是战场上的天才,完全能明白这个战略很中肯。   但,这破坏了他作为大汗的威严。   他这个大汗之所以亲征,为的是让诸王再想起他的战功。   他要摧枯拉朽,证明他才是成吉思汗的子孙中最能征善战者。如此,汗位才能彻底巩固在他的血脉上。   绕过钓鱼城?让“大汗败了”的传闻在草原上流传?   绝不可能!   ……   汪忠臣偷偷抬眼一看,连忙大喊道:“请术速忽里将军闭嘴!你这言论就像是烂在额尔浑河边的腐肉,臭气熏天!难道你以为大汗攻不下这小小山城吗?!”   大帐中还有许多蒙语并不熟练的降将,低声向通译问了,也纷纷大喊起来。   “不错!破城已功在顷刻之间,术速忽里迂腐之言,大汗万不可信!”   “……”   论打仗,他们或许不如术速忽里。但揣测上意,术速忽里远不如这些人。   同时还有许多真心认为钓鱼城马上就要被攻破的蒙古将领也纷纷叫嚣起来。   “术速忽里,你老了吗?像是钝了的弯刀,连羊羔都砍不动了!好好看着,我们马上要杀进钓鱼城!”   终于是稍稍挽回了蒙哥的威严……   ……   数日之后,史天泽率军回驻钓鱼城下。   他已经看出来了,吕文德的援兵未到重庆,缙云山上只有不到万人的兵力。   这支宋军没打出真正的旗号,暂时分不清是何处兵马。   史天泽猜测,或来自上游的叙州、泸州;或来自下游的万州、夔州。   若是前者,刘黑马就太无用了;若是后者,那便是大军东向的好机会……当然,蒙哥不可能同意。   因此,史天泽暂时不打算禀报这个猜测。   若猜测是真的,要么得罪刘黑马、要么触怒一心攻打钓鱼城的蒙哥。   若再给史天泽半个月,他完全有把握击败缙云山上的宋军,继续兵向重庆。   可惜的是,汪德臣一死,史天泽只能回师。   南面临近嘉陵江,兵力不好展开,因此,史天泽先是把营地移到钓鱼城西北方向,作为主攻方向。   在展开攻势之前,他还了解了汪德臣之死的前因后果。   ……   “史帅,并非是我推诿。事实便是,那支宋军,确是以史楫之名进入大营。”   汪忠臣坐在史天泽对面,脸色有些憔悴,又道:“李庭玉虽死,但其军中不少人都是这般说。”   “我明白。”史天泽道。   史枢已战死,这事无论如何都怪不到史家头上。   史家只是被冒名的受害者,真正犯了过错的人是李庭玉……也死了。   汪家、史家都有大损失,却都没有互相怪罪。   他们能在大蒙古国立足,最明白眼下该同心协力。   “这个宋将,便是在缙云峡谷害死子明之人。”   提到史枢之死,史天泽不由神色黯然。   他顿了顿,才缓缓道:“他拿了子明的金虎符,北上渠州,混入大营,偷袭汪总帅。此人对史家、对蒙古很熟悉,能治兵、能打仗、能说蒙语,还胆大包天……”   汪忠臣问道:“史帅知道是何人所为?”   史天泽默然片刻,摇了摇头,道:“不知。”   “是吕文德麾下?范文虎?”   “也许吧。”史天泽淡淡应道,“不论这宋将是谁,待攻下钓鱼城便知晓了。”   话虽如此,待他回到帐中,独自一人时,终是忍不住恨恨骂了一声。   “狗崽子!只恨去岁没宰了你……”   ……   钓鱼城中,李瑕与张珏正站在城头上谈论军情。   如今已是十月,前些天的大雨之后,天气已开始转凉。   “过几日便是立冬,这对我们而言不是好事。”张珏叹道,“想必在酷暑到来之前,蒙军的攻势都不会停止。”   “汪德臣一死,蒙军已休整几日。”李瑕指了指山下新增的营地,道:“看来,很快就要重新展开攻势了?”   “让他来。”张珏冷笑。   他又问道:“非瑜了解蒙古情报,认为会是何人主攻?”   李瑕想都没想,道:“史天泽。”   张珏点点头,道:“我与史天泽交锋过一次,败了。当时蒙军才兵临钓鱼城下,史天泽与汪德臣分攻南北一字城墙,攻下了水军码头。他确实很会打仗,比汪德臣更稳重。”   李瑕忽指了指前方,道:“他来了。”   张珏目光看去,只见一小队蒙军正沿着崎岖的山道缓缓而上。   “不像是开始攻城了。”   “刚领了军令,总要先来叫阵。”   只见那一小队蒙军已在山腰上停住,其中一个蒙卒开始攀上险道,对着城头大喊。   “冒充都总管来偷袭的无胆鼠辈!敢出城与我家大帅一晤否?!”   喊声在山间回荡开来。   “无胆鼠辈……敢一晤否……”   李瑕大喊道:“史天泽,敢与我单挑否?!”   那蒙卒愣了愣,还挠了挠头,转头又向后面的队伍中看去。   张珏拿出弓来,准备一箭射死这蒙卒。   但下一刻,那蒙卒已回过头来,喊道:“听着,我家大帅已知你是何人!”   张珏不由止住了动作,眉头一皱。   “史天泽知是非瑜来了,那叙泸兵力空虚之事……”   站在李瑕身后的聂仲由听了,也不由担忧起来。   他听着李瑕与张珏分析战局,明白若让蒙哥知道是叙泸兵在支援重庆,便要怀疑刘黑马已败,必再派兵去攻叙、泸空虚之地。   “这就很麻烦了。”   聂仲由上前一步,低声道:“史天泽已看出来了,我们却不能传递消息到重庆,让人回守叙、泸。”   “当不至于。”   李瑕想了想,走到城垛边,开口喊道:“我是不会承认的!”   ……   “不会承认的……”   喊声在山间回响。   山腰处,史天泽听了,默默无言。   好一会,李瑕不再有动静,依旧问史天泽敢不敢上前单挑。   这种无聊事,史天泽懒得做。   李瑕这一句话,说承认也是承认了,史枢果然便就是他杀的……竟敢与史家结如此血仇。   但说不承认,李瑕也确实就是不承认……意思是“我也能把你做的事抖出来”。   至少,他史天泽不敢跑去对蒙哥说“那个宋将叫李瑕。刘黑马可能也被他击败了,刘黑马真是太没用了。”   这些事说太明白了,不仅得罪刘黑马,还要引蒙哥怀疑。   李瑕能轻易冒充史楫,他史天泽再马上猜测出这人是李瑕……相互之间如此了解,那到底是有何勾结?   蒙哥这位大汗能容人,却绝不是好糊弄的。   那么,最好还是攻上钓鱼城,杀了李瑕,一了百了。   思绪终于转到攻城之事上。   “走,明日开始强攻!”   史天泽下了令,再次回头望向眼前的高山坚城,深深地皱起眉。   “若是汪德臣攻下马军寨后能守住,那便好了。至少能有个制高点……”   ……   若没有李瑕,汪德臣很可能占住马军寨。   而马军寨所在的马鞍山,便能成为蒙古攻城的制高点。   可能,蒙哥会登上马鞍山,亲自擂鼓,振奋士气。   再可能,蒙哥还会在马鞍山上建一座高高的望台。   还有一丝可能,宋军的砲石能打到这个望台。   甚至还有一丝丝的可能,望台正好能砸到蒙哥……   但,李瑕挽救了马军寨,使得马鞍山这个制高点没有落入蒙军之手。   那之后的一切可能,必然已不会发生。   ……   如今,这边史天泽还在为汪德臣攻城的计划被挫败感到可惜。   另一边,李瑕并不知道,他的努力,在冥冥之中再次把局势推向更不利的方向。   世事往往便是如此……风云莫测。 #第四百六十六章 稳攻与速胜   次日,史天泽开始进攻钓鱼城。   他的打法与汪德臣不同。   汪德臣打仗猛而急,一直以来都是要想办法突破钓鱼城的城门,以求攻破一处,以点破面。   史天泽则是稳而缓,倾向于破坏钓鱼城的防御,想办法摧毁守军士气、烧毁城中粮草。   他主攻的方向是地势最缓的镇西门。   蒙军士卒不再拼命从陡峭的山路上把云梯搬上去,而是在山腰开始大兴土木,开凿山道。   不像在打仗,倒像是在建城。   但死伤并不比之前少。宋军的砲石不停砸下,蒙军死伤无算,在岩石上铺设的木板也常被砸毁,不时有人惨叫着摔下山梁。   史天泽又命人堆石建垒,防止宋军砲石。遣精锐趁夜上山,泼尸油,点燃城墙下的草木。   若宋军不能及时以沙土灭火,岩壁被烧得炙热,蒙军便如辛勤的蚂蚁般将一桶桶水搬上来,泼下。   受热严重的岩石遇水,终于破裂开来。   这是“积薪烧岩”的方法。   史天泽不仅烧城墙,还用这办法开凿山路。   十多日间,蒙军终于在山腰处凿出能容纳千余人的平地,开始往更前面堆土建垒。   像是愚公移山,数万人步步为营,缓缓向钓鱼城推近。   史天泽似乎是想把砲车架设到能够抛射到钓鱼城之处。不仅能以砲石杀伤宋军,还能抛火球烧毁城中粮草……   但伤亡太重,且推进缓慢。   蒙哥已开始派人催促。   十月十四日,史天泽匆匆赶赴石子山大营。   才进大帐,名叫“古剌”的怯薛军统帅已上前一步,说话也直接。   “攻京湖的中路大军已启程两月有余,大汗不能再等在这钓鱼城下了。这样开山造路,真要再攻十年吗?”   古剌之所以这般说,是因前阵子宋军从钓鱼城上抛下了两尾三十多斤的大鱼,以及面饼三百余张。   且留书曰“尔再攻十年,亦不可得”。   不少蒙古将领因此又气又急,潜意识里生怕要在川蜀久留。   大军中已有急躁氛围,显然容不下史天泽这种打法。   史天泽对此亦觉无奈,好在他早有腹案。   “请大汗容臣细禀。开山造路攻镇西门,只是明面上的攻势。”   他两步上前,走在地图前指点起来。   “大汗请看此处,臣已命人悄悄开凿一条暗道……必拿下钓鱼城,战事只在旬月。”   ……   钓鱼城。   李瑕近来一直与张珏守城,受益良多。   张珏用兵与易士英有许多共同点,皆是罚赏分明、厚待士卒。但易士英打仗更古板些,张珏则更灵活多变。   张珏擅用斧,编练了一队斧头军。哪个城门告急,他便带斧头军杀过去,常常是冲在最前面。   他指挥打仗时镇定自若,让李瑕觉得他像诸葛亮。但战场上一旦出现危机,他又会暴怒如雷,冲锋陷阵,突然便成了张飞……   总之,这人智计有,勇武也有。且胆量极大,是真不怕死。   副将如此,主将王坚估计也是差不多的类型。   这日蒙军退去后,不久前才执斧将一个攻上城头的蒙卒劈成两块的张珏又恢复了温文尔雅的模样。   他颇喜欢与李瑕谈论战事,似乎有往后要将钓鱼城交给李瑕守卫的想法。   “看来战事还要持续很久。我等做好了长年守城的准备,此为久战之利;可若等蒙军推进到能向城中击砲,却为久战之弊。”   “确实是有利有弊。”李瑕道:“但我认为未必会久战。蒙哥应该不会接受史天泽这般慢慢攻城。”   “何以见得?”   “蒙哥已围城五月有余,他是大汗,拖得越久,越损他的威严。便好比一个壮年汉子与孩子斗殴却久久不能取胜。”   张珏点点头,目光中泛起沉思之色,道:“但只须我等不露出破绽,史天泽休想速胜。”   李瑕点点头,道:“汪德臣打不了史天泽这种沉稳仗,但史天泽却可以打得出汪德臣那种奇袭。我让人拿了一物,到……”   话到这里,有人过来打断了他们的讨论。   赵安匆匆赶来,抱拳道:“王将军已能起身,想要见见李将军。”   张珏近来忙于守城,已有数日未下城头,闻言有些诧异,问道:“王将军伤势好了?”   赵安道:“还未痊愈。但将军心急,才止了血便要关心军务。”   “又是这般。”张珏摇了摇头,道:“非瑜,一道过去吧。”   ……   到了将军府外,正见一名将领从里面走出来。   这人披着盔甲,身材高壮,脸色也有些黝黑……走到近处才发现是骆望山的妻子阿吉。   “嫂子?”   张珏颇讶异,看着阿吉这身装扮,不由道:“你这是?”   阿吉额头上绑着白布,还在为骆望山守丧。但白布外还戴着头盔,像是她继承了骆望山守护乡民的职责。   “张将军。”她向张珏抱拳,又转向李瑕再次行礼,道:“恩公。”   这声“恩公”因当夜蒙军偷袭,若非是李瑕领援兵到来,只凭钓鱼城守军,只能守住内城,夺不回马军寨,寨中军民很可能要死绝。   当时还有一桩小事,抱着阿吉一双儿女逃命的族人中了流矢,来不及进内城,也是因有了援兵,这两个孩子才幸免于难。   李瑕连忙称不敢当,只说能守住寨子,是军民浴血奋战的结果。   这番感激之后,阿吉才转向张珏,道:“寨子里的大家伙推我为寨主,以后马军寨我来守。”   “王将军同意了?”   “就算我是女人,但也能杀敌。”阿吉道:“那夜我杀了五个鞑子!”   她语气虽然铿锵,但在张珏面前还是有些不安。   今日她自己披了亡夫的盔甲出来,请王坚让她领乡兵守城。   王坚没同意。   不仅是因她是女人,而是王坚与骆望山多年老友,不能看着老友走后,遗孀还要上战场,若有不测,一双儿女无人照料。   此时张珏只看阿吉没有正面回答,便明白了王坚的答复。   “嫂子且回家为骆大哥守丧,打仗的事交由男儿们。至于寨主的人选……”   “不是我想当,是大家伙要让我当这寨主。”   阿吉死了丈夫,正是情绪激动之时。   但一个质朴的山间妇人,这其中的理由却说不清楚,只好喊道:“以前余帅和两位冉先生把马军寨围到钓鱼城里,说能更太平。现在我男人死了……等你和王将军也走了,寨子归谁管?!”   这件说来话长,当年余玠让冉璡、冉璞兄弟筑城,说服了马军寨。但余玠已逝,冉璡、冉璞兄弟辞官回乡。   此事之后,马军寨乡民已不那么信任朝廷,这些年全凭骆望山与王坚的交情在维系。   现下这情形,马军寨不太愿意让朝廷干涉他们的寨主人选,土家人也有土家人的习俗。   “嫂子请放心,此事我与王将军一定会商议妥当。”张珏道:“最好是将寨子迁进城内,我们再派兵守奇胜门……”   阿吉大急,却不知怎么办才好,抬脚便走。临走前反倒向李瑕说了一句。   “恩公有空了,到寨子里来,大家伙想再谢谢你。”   ……   将军府中,王坚正在缓缓踱步。   他伤势未愈,微凉的天气里,他额头上也沁满了汗珠,不知是热的还是疼的。   “君玉、非瑜来了。”   “将军方才见过了骆家嫂子?”张珏问道。   “不错。”王坚沉吟道:“奇胜门只由乡兵防守总归不妥。偏城中兵力尚不足以守卫八道城门。”   “那也不能让嫂子女流之辈领乡兵厮杀。”   “嗯,马军寨死伤已够惨重。”王坚道,“好在我已命人炸毁了奇胜门下的山道,西北面暂无攻势。此事我再斟酌吧。”   张珏点点头。   奇胜门十分险要,汪德臣前次夜袭失败,短期内蒙军不至于再一次偷袭。   这两位守将谈过此事,接着便要说起镇西门的战况。   而李瑕却忽然插嘴,说起了方才在城头上未说完之事……   “不如就任骆夫人守奇胜门如何?” #第四百六十七章 地道   一场偷袭战之后,奇胜门下的险道已被宋军用火药炸毁,成了整个钓鱼城战场最偏僻之处。   山下已不见多少蒙军,唯有城墙屹立在高高的山崖之上。   这日,史天泽只带了几名随从,不打旗号,悄然策马行到了这片山崖之下。   “见过史帅。”   一个蒙军将领从崖边树丛里钻了出来。   此人名叫“张云”,是汪德臣麾下大将。   汪德臣死后,其子汪惟正还在利州,暂未赶来继任都总帅。   张云暂听汪忠臣之命,汪忠臣则让他全力配合史天泽攻城。   “暗道挖得如何了?”   “史帅请看。”张云脸上还沾着些尘土,抬手指了指崖壁。   史天泽下马,走进树丛。   只见前方是一片崖壁,有一处天然凹陷了两丈有余,形成一道夹缝。   夹缝中挂着绳梯,可以攀援而上,但只能到半山腰。   而半山腰处,却有一个人工挖掘的洞口。   两个月前,汪德臣发现了此处,命张云悄悄带人挖暗道直抵奇胜门内。   但挖着挖着,里面有块巨石根本挖不通。汪德臣只好放弃这个计划,转而带人雨夜偷袭。   而史天泽更有办法。   “多亏了史帅的积薪烧岩之法。”   张云道:“末将命人烧了足足半月,终于打通了这块巨石,后面果然还是沙土。”   “是沙土就好。”史天泽问道:“还有多久能挖通?”   “两天。”张云应道。   史天泽点点头,又命哨探悄悄往山上打探,过了良久,回报道:“史帅,奇胜门依旧是由乡兵防守。”   “好。”史天泽转向张云,交代道:“行事小心些,莫让宋人发现。”   “是,末将十分小心。”张云十分自信。   这片崖壁垂直,顶上的宋人根本望不到凹陷处里面。   且蒙卒运送沙土时,皆是从树丛间走。   “他们必定想不到我们还会再攻奇胜门。”史天泽拍了拍张云的肩,勉励道:“等拿下此城,我为你向大汗报功。”   “谢史帅给末将如此机会!末将必登城为汪总帅报仇!”   ……   有些泛紫的画面里,能在树从的缝隙间看到史天泽。只见他抬手拍了拍什么人,翻马上马……   王坚又眯了眯眼,目光追随着那道身影穿过树丛,向南而去。   “此人必是史天泽无疑了。”   “王将军还看到什么了?”李瑕问道。   “有人在运送……沙土。”王坚道。   张珏放眼看去,只见到山崖下郁郁葱葱,什么都看不到,只好问道:“沙土?”   “想必是蒙军正在悄悄挖暗道。”   “非瑜真是了得,又说中了,蒙鞑竟还想偷袭奇胜门,一而再、再而三。”   “如此看来,史天泽用兵比汪德臣更阴险……”   王坚通过这几日的歇养,终于能重新登上城头。他握着一个圆筒往山下看,良久才依依不舍地放下。   “透过这望筒一看,远处之景仿佛近在眼前啊。”   张珏有个伸手的动手,想接过看看。   但王坚没发现,摸着手中的圆筒,已转向李瑕,问道:“真是好物件,是如何制作的?可难?”   “不难。”李瑕道:“将两块玉石紫晶打磨,反复试验。”   “玉石紫晶……”   王坚本有意命人仿制,听得这四字,一时滞然。   他叹息一声,苦笑不已。   钓鱼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但绝不会有这种奢侈之物。   “看来非瑜为了战事,不惜花费啊。”   他们仿佛已认为李瑕是大户出身。   李瑕道:“我亦清贫。是贾相公为人大方,送了我几块石头。”   王坚虽然极是喜欢这个望筒,但这般贵重之物,也不好多再把玩,递还给李瑕。   他又不忘交代道:“你务必收好,莫落入蒙鞑之手。”   李瑕却不接,应道:“宝剑赠英雄。这望筒由我留着,远不如在王将军手中有用,还请将军笑纳。”   张珏向他们瞥了一眼,有些羡慕。   王坚摇头,道:“太贵重了。”   “不如打胜仗贵重。”李瑕道,“玉石紫晶我还有些,只是未及多造望筒。等造好也送一筒给张将军。”   张珏闻言一笑。   王坚不是婆婆妈妈之人,亦是哈哈大笑,道:“既如此,我便不客气了。”   彼此间的关系显然更亲近了些。   倒不是说李瑕贿赂了王坚……若送的是两个玉石紫晶般的贵重之物,王坚只怕要翻脸。而李瑕送的是胜机。   以王坚的为人,嘴上不说会回礼,心里却不会忘。   他将望筒又递给一旁的阿吉。   “嫂子也看看吧。”   阿吉披着盔甲上前一步,接过望筒,学着王坚的样子眯眼向山下看去。   远处的情景被拉近,本看不到的事物都看得清清楚楚,她不由吓了一跳。   泛紫的画面里,已不见了史天泽的身影,但不时能从树丛间看到匆匆穿过的蒙军士卒。   阿吉不由更佩服起李瑕来。   这位宋将不仅救了马军寨,还劝说王坚让她带领寨民守寨,且制出这样厉害的物件,再次破坏了蒙军偷袭的阴谋。   一个相貌好、待人亲切、能力出众的恩人,谁还能不敬重?   阿吉小心翼翼擦了擦那望筒,递给王坚,道:“王将军放心,这次,奇胜门不会再丢。我会狠狠杀他们,给望山报仇。”   王坚点点头。   他之所以让阿吉继任寨主,不过是为了让史天泽掉以轻心。   且在王坚看来,兵马交锋根本无关恩仇,只为家国。   总之他是朝廷将领,所思所想与阿吉全然不同。因此,说起战事,王坚依旧只与张珏、李瑕等人讨论。   “史天泽见我军依旧只以乡兵守奇胜门,近日必将展开偷袭。君玉,你时刻准备将计就计。”   “是,到时让这些蒙军入瓮,叫他们有来无回。”   “都说说吧,有甚杀伤更多蒙鞑的方法。”   其实如何将计就计,李瑕都说过了,但王坚颇重视培养校将,还是让诸将议论。   一个名叫“张万”的将领便站出来,道:“当放更多蒙军入城……”   “……”   至此,钓鱼城军民击败汪德臣之后,再击败史天泽一次,基本已成定局。   但,这还不能够解钓鱼城之围。   李瑕脸上挂着微微笑意,心里却是犹觉不足。   他入城,想看的是王坚如何击败蒙哥。   目前为止,反而是李瑕一直在挫敌立功……   只听诸将七嘴八舌说了一会,赵安提议道:“不如带队兵马出城,从后面堵住蒙军,再用烟熏死他们?”   张珏摇头,道:“山下蒙军必众,不好派人下山。”   赵安挠了挠头,下意识转头看了李瑕一眼。   显然,李瑕这么多天在钓鱼城不是白呆的,他已树立起自己的威望。   在许多将士心中,他的地位几乎已仅次于王坚、张珏……   王坚却忽然站起身。   因听了这些议论,他似有了新的想法,踱了几步,也不说话。   想得太专注,竟是忘了唤旁人,独自向城内走去,像要去翻地图。   走了几步,王坚才回过神来。   “君玉、非瑜,你二人随我来。”   李瑕、张珏对视一眼,只好命诸将各守防线,随王坚向城内走去。   王坚一路上低头思量,直到进了将军府,向亲兵吩咐道:“守好外间,勿让人靠近。”   “是。”   李瑕与张珏进堂,只当王坚是要布置如何在奇胜门设伏。   但王坚开口,说的却是一个新的计划,关于李瑕真正期待之事…… #第四百六十八章 勇者   斜阳透过连窗纸都没有的窗框照进厅堂,兵器架上的长刀泛起黄光。   王坚重伤未愈,脸上本无血色,却在这样的光亮中显得红润了些,眼神很郑重。   “我有个想法。”他开口,缓缓道:“蒙军能以暗道偷袭,我等亦可以从暗道偷袭蒙军。”   “王将军是想?”   “待史天泽偷袭奇胜门之际,蒙军东面必疏于防备。”   话到这里,王坚终于道:“我欲领精锐出城……斩杀鞑主。”   这最后四个字出口,李瑕愣了一下。   恍然以为听错了。   他没想到,刺杀蒙哥的计划,不是由他提出的,而是王坚。   说实话,李瑕微有些失望,若只是刺杀,他何必入城?   ……   但王坚显然不是脑子一热才有了这疯狂的念头。   他对战场势态的掌握,远非聂仲由可比。   不等李瑕、张珏开口,他已转身摊开案上地图。   “鞑主如今驻扎于石子山,此地处钓鱼城东面五里,隔着脑顶坪、深涧沟,皆为不易安营扎寨之处。”   王坚语气平平淡淡,手指却有些颤抖。   “我们要出兵偷袭,当走东面。而钓鱼城除了八道城门皆有蒙军重兵围困。小东门、东新门,亦是如此。但蒙军不知,东新门不远处,有一岩洞,名‘皇洞’,乃是岩壁上本有的裂缝,我军修筑成墙后,改建为暗道,为战时出入之用……”   不得不说,王坚深谋远虑。   他修筑钓鱼城时,刻意留下了好几个这样的暗道。隐于山崖草树之间,使宋军能神出鬼没。   之前汪德臣偷袭护国门,也正是王坚从飞檐洞出城,攻汪德臣后方,才解了危局。   “从皇洞攀援而出,以绳索直抵悬崖之下,可避开攻城蒙军,穿过脑顶坪、深涧沟,直抵石子山鞑主大营……”   王坚重新重重在地图上的石子山点了点,一字一句吐出两个字。   “杀之!”   手指一点之间,一股杀气蓬勃而出。   堂上安静下来。   王坚长舒了一口气。   短短几句话,他已说出了一个简单明了的计划,似用尽了浑身力气。   这计划很粗糙。   十万大军之中取敌主帅首级,难如登天。   王坚没说成了如何,败了又如何。   出于忠肝义胆,不问生死前程。   这一点上,李瑕远不如王坚。   李瑕更惜命,相比也更自私些,虽有冒险拼命的时候,但从不会忠而忘死。   ……   张珏看着地图,沉默了良久。   然后,“嗒”的一声,张珏拿起挂在腰间的斧头,放在地图上。   “我去。”   简促有力地吐出这两个字,张珏眼神间已有狠色。   他竟是咧嘴笑了笑,道:“将军伤势未愈,且还须坐镇钓鱼城。我去偷袭鞑主,杀之。”   王坚摇了摇头,道:“正是因我伤势未愈,城中防务须你操持,故而我去。”   “没有主将去冒险,而副将安坐城中的道理……”   “主将说的算还是副将说的算?!”王坚喝令一声。   张珏硬生生住了口。   一句话,可看出王坚极有威望。   这两人都是喜欢亲自冲锋陷阵的将领,但只有王坚在时,能让张珏每次都老老实实在后方押阵。   “我去偷袭蒙哥之后,你守好城。”王坚又郑重道。   张珏极不情愿,盯着斧头,还希望能用它将蒙哥劈成两瓣。   但在王坚的目光下,他还是低下头来……   王坚于是又转向李瑕。   “非瑜,你入援而来,但我从未把你视为外军。你务必帮君玉守好钓鱼城……”   “王将军。”李瑕忽然打断了王坚,问道:“认为刺杀蒙哥能成?”   王坚道:“我只管偷袭,不管成败。”   “那好。”   ……   一直以来,李瑕以刺杀解决过很多问题,且自认为擅长此道。   正是因为擅长,他认为这不可能成功。   十万人中取蒙古大汗首级……这不是只有决心就能办到的。   因此当聂仲由提出要假扮怯薛军杀蒙哥,李瑕犹豫过后,一口否决了。   他认为那是送死。   今日王坚提出这件事……有何不同?   王坚不是聂仲由。   李瑕能完全指挥得了聂仲由,暂时而言却指挥不了王坚,也改变不了其心意。   这是其一。   另外。   李瑕知道蒙哥会死,但不知怎么死。他来钓鱼城,就是要看看守将王坚是如何做的。   这是整场大战中,最有可能击败蒙军之人。   结果王坚却说,要去刺杀蒙哥?   李瑕若反对,便是推翻自己之前所有的猜测与计划。   他不愿、不敢再反对。哪怕他分明觉得,刺杀不可能成功……   很矛盾。   也许,聂仲由说的才是对的。   “这场大战,我们要胜,必须有敢死之士,必须有虽千万人吾往矣之决心。”   “前去尸山疑无路,后望血海知有疆。”   当陷入绝望与矛盾,唯有以天大的决心毅力,舍生忘死地去拼。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是对是错,李瑕已分不清。   那就干脆不分了。   干就是了……   “那好。”李瑕开口道:“我随王将军去。”   王坚摇头道:“不必,袭营只需猛士,非瑜是智将……”   “我很猛。”   李瑕的语气稀疏平常,但十分笃定,又道:“我剑术也很高明,还会蒙语,也确实很擅长刺杀。”   “你还年轻,不怕死?”   “我不想死,也不怕死。”   王坚注视着李瑕的眼睛,带着些审视之意。   良久。   他点了点头,道:“好。”   事情就这样简简单单定下来。   他们都已从兴奋中平静下来。   异常的平静,像是打算好要出钓鱼城踏青一般……   ……   “真带我去杀蒙哥?!”   半个时辰后,聂仲由惊呼一声。   “噤声。”李瑕道:“此事不宜让太多人知晓,你先平静下来。”   “好。”   聂仲由重新坐下,深吸了几口气,最后却是咧嘴笑了一下。   他那冷峻的脸,笑起来也不好看。   “我忽然想到初见你的时候,我到钱塘县牢去挑选帮手……犹记得你说让我带你去做事时的眼神。”   聂仲由回忆着,颇为感慨。   “如今,已是你带我做一番大事了。”   李瑕虽未笑,眼中也有笑意,道:“我没骗你,我做事经常能做成。”   “这次也能成?”   李瑕摇了摇头,道:“机会太渺茫了。”   “但王将军也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心,不是吗?”   聂仲由书读得不算多,近来却每喜欢拽文。   他以前在临安时不喜文官,到了川蜀却发现,文官也有能打仗的,也看得通透了。发现人品好坏,与各人有关,非以文、武区别。   提到王坚,李瑕点点头,道:“他确实是猛将,值得敬佩。当然,在蒙人眼里,他一定是个疯子。”   聂仲由道:“张弘道俘虏过我时,每次提起你,也骂你作‘疯子’。”   “我不疯。我那是陷入绝境,只能拼命去搏。”   李瑕基业草创之前,确实是像疯子一样拿命去拼,但他本身其实很冷静。有些看起来危险的事,他都是做好了许多备用计划才去冒险。   随着实力的增长,他打仗时已很少冲锋陷阵,也越来越少有孤身行动。   成亲之后,他还更加爱惜自己。   聂仲由却看不明白这其中的不同,道:“在我看来,你与王将军一样。”   “不一样的。王将军是愿为大宋社稷死。我不同,我拼命是为了活命。”   李瑕已开始渐渐向聂仲由表露不臣,暂时也只到这个分寸。   也许之后,他还会明目张胆地说“我不会为了大宋社稷死”。   活下去再说……   聂仲由却对李瑕很有信心,道:“但有了你帮手,王将军这次或许真的能成。”   “我也是这般期待啊。”   李瑕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他始终觉得,王坚偷袭蒙哥的计划并不周全。   “只靠刺杀,必有反噬。”李瑕喃喃自语着,似隐入了沉思。   聂仲由默默等他沉思了一会,却见李瑕忽然起身。   “你去何处?”   “我到钓鱼城里转转,找些物件。”   “我帮你。”   李瑕摇了摇头,道:“头绪还未理清,我先看看……这样,你先挑选人手。”   “好,要带哪些人?”   “当然是军中最精锐,最敢死之士……”   ……   若说史天泽再次偷袭奇胜门,是历史的惯性。   那么,李瑕一次、两次接连阻止了马军寨的失守,便是连这惯性都已被他打破。   蒙哥已不会再有在马鞍山上筑望台、被砲石的砸到的可能了。   李瑕却永远不会知道这些,不知道他正在寻找的历史走向已完全偏离。   若问这其中还有什么没有改变。   大概是这场风云际会之中一个又一个的人。   他们还在奋不顾身、赴汤蹈火,一如往初。   ……   王坚走过一个个将士面前,血从他破开的伤口中流下,他浑然不觉。   “现挑选敢死之士,家中独子且父母妻儿在者,不用;娶妻室未得子嗣者,不用。出列者当知,此番有去无回。”   话音才落,已有一校将当先而出。   “将军当我等畏死耶?!庞顺忠,愿往!”   “向厚,愿往,有去无回就有去无回!”   “……” #第四百六十九章 敢死   王坚兵力多,能挑选非独子且有兄弟能尽孝传嗣之人。   李瑕没有这个条件,挑人只看是否精锐、敢死。   校场上,一个个将士出列,自报姓名。   “林子。”   “不必这般大声。”聂仲由道,“万一被有心人注意到。”   “是,我叫林子。”   “邱寿。”   “马九。”   “王益心。”   “吕敢。”   “劳三田。”   “荆轲。”   “嗯?”   不少人纷纷转头看向这个叫荆轲的汉子。   “荆阿大,这不是你说笑的时候。”王益心叱喝道,“将军是叫你报本名!”   王益心深感丢脸,因这荆阿大正是他泸州军中将士。   “小人没说笑,这就是小人新起的名字。”   “闹呢?!”   荆阿大头一低,嘟囔道:“小人想着要是战死了,唱名的时候,能有个威风的名字……”   “像话吗?”王益心大骂,“让你报名字,是抚恤要寄到你家里。到时人家到了你那小村里,扯嗓子一喊‘荆轲家在哪’,哪个知道是谁?你那老母能领到抚恤?”   这么一说,荆阿大只觉好有道理。   他一直嫌自己的名字土气,不久前又听聂仲由说了荆轲刺秦的故事,心潮澎湃,于是便改了。   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多事情。   荆阿大挠了挠头,傻乎乎问道:“那喊‘荆轲荆阿大’成不?”   “你他娘,还给老子闹呢?!”王益心火冒三丈。   正在前方桌前提笔写字的李瑕站起身来。   走到荆阿大面前,李瑕拍了拍这憨汉子的肩。   “死都不怕的好汉,名字不好听有甚打紧。你做了英雄事,旁人提起‘荆阿大’只会称赞敬佩,谁敢说名字土?”   李瑕其实是不愿说这些,他自己会觉得……像是在哄骗士卒去送死。   但,这些将士愿意站在这里,他还是要告诉他们一句——   “你们报效家国,值得骄傲。”   “是!小人叫荆阿大!”   这些人便是这样,哪怕许多次告诉他们不必用谦称,却始终是改不掉。   “别再称‘小人’,再喊。”   “是!老子荆阿大!”   “荆阿大!”王益心忍无可忍,骂道:“你够了没有?!在谁面前放肆!”   李瑕却难得笑了笑。   他一笑,周围的将士们轰堂大笑。   “方才是王将军先放肆的……”   兵册上,荆阿大的名字被墨笔勾了出来。   只见后面地址齐全,李瑕于是将抚恤钱写下,道:“继续报吧……”   像是阎王勾生死簿。   但因有了这场小小的打岔,反而显得不那么悲凉。   就这样,王坚挑齐两百人,李瑕挑齐一百人,合编为一支共三百人的敢死队,准备着夜袭石子山大营……   ……   史天泽也在准备夜袭钓鱼城。   白日里,他不停派兵强攻镇西门,整整将战线往前推了半里。   这是崎岖险道,每一步都沾满了士卒的血。   以大量的伤亡争得这个胜果,蒙军已摆出要继续开凿山地以架设砲车的架势。   到了傍晚时分,史天泽向蒙哥禀报道:“大汗,暗道已通,臣今夜便命精兵入城,打开奇胜门、镇西门,战事可定。”   蒙哥起身,亲自为史天泽倒了杯酒。   “史卿劳苦功高,等拿下临安、回到哈拉和林,本汗必大行封赏。”   “谢大汗!”   史天泽不敢效关云长温酒斩华雄、回来再喝。要攻下钓鱼城,鏖战一夜都不够。   于是,他双手捧起酒杯,一饮而尽。   蒙人嗜酒,认为酒能治百病,那酒杯也是硕大,史天泽脸都有些微微发红。   他重重一叩首,转身去统兵,盔甲叮铛做响。   ……   若有选择,史天泽并不愿这样奇袭。在他看来,诡道只可偶然一用。若一次次失败,会使得军心焦躁。   其实已然焦躁了,围城五月有余,再不破城,大汗的伐蜀大计将要大坏,他史天泽也难以好过。   不得不孤注一掷……   “郗元勇,你与张云为先锋,今夜必须破城。”   “是!”   史天泽招了招手,让郗元勇更近些。   这郗元勇是他的心腹大将,许多秘事皆知晓。   “记住,进了钓鱼城,遇到李瑕,务必杀之……”   ……   此时,李瑕正侧身走出皇洞,离开了钓鱼城。   夜风吹拂而过。   他的头发已扎好,穿戴着蒙军盔甲,腰间绑着一根绳索,由几个宋军士卒拉着,将他缓缓往下放。   山崖上岩石锋利,他一步一步踩着垂直的崖壁,双手拉着绳索,手臂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夜黑,看不到下面有多深。   也不知爬了多久,李瑕终于下到了崖底。   “下一个。”   王坚正坐在地上闭目养神,向厚正在为他包扎又破开的伤口。   虽已有两百余敢死之士聚集,这片树林里却还是一片安静。   直到最后一个勇士下了山崖,王坚才起身。   “出发。”   三百敢死之士默默前行,心中滚烫。   十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似乎是每一个男儿从小的英雄梦……   ……   蒙哥坐在大帐中,又饮了几壶烈酒。   心思渐从钓鱼城移开,他思量的不止钓鱼城,而是整个大蒙古国。   “今日西征军的消息到了,旭烈兀已灭了木剌夷国。”   “木剌夷国又在何处?”蒙哥的妻子也速儿问道。   也速儿今年三十七岁,算不上多美,但她的姑祖母孛儿帖是成吉思汗妻子,她的姐姐忽都台是蒙哥的上一任妻子。   忽都台死后,也速儿便嫁给了她的姐夫,成了当今大蒙古国的可敦。   她已生了一个女儿。   蒙哥也不缺儿子,指定继承汗位的是三子玉龙答失,忽都台所生。   也速儿希望姐姐生的这个孩子成为日后的大汗。   大蒙古国不像中原讲究父死子继,汗位要经过忽里台大会的推选,往往只会选择如日中天的壮年。   蒙哥今年五十一岁,等他老死,玉龙答失正当壮年。   因此,也速儿根本没有生个儿子继位的心思。   这夫妻俩心思一致,于是都对旭烈兀这个战功卓著的兄弟十分忌惮。   此时,蒙哥也不回答木剌夷国在何处,开口道:“本汗要在旭烈兀西征归来之前,拿下赵宋。”   一句话,也道出了大蒙古国西征的目的。   占领世间所有疆域是其一,蒙哥确实有这样的野心。   而这野心之外,西征,常常也是蒙古汗位之争的手段之一。   支开旭烈兀,再以灭宋之威,立儿子为继承人……   但,在小小的钓鱼城下,已耽搁了五个多月!   若非蒙哥气度恢弘,早暴怒如雷了。   夫妻闲话了一会,也速儿见天色已晚,劝道:“破城的消息不会这么早传回来,大汗先歇吧,破了城还有的忙。”   蒙哥一辈子东征西讨,不至于因一点战事睡不着,点了点头,任也速儿替他解盔。   他这人不好声色,睡前也少有太多活动。   很快,呼噜声如雷响起。   ……   睡到半夜,也速儿翻了个身。   如今虽是十月,南边也比草原上热得多,她穿着单衣犹觉出汗,把胳膊从被子里拿出来,还擦了擦额头。   耳边是大汗的呼噜,渐有些燥热难眠。   她伸手想推推蒙哥,又想道一会也许还会有捷报传来。   今夜,显然是不适合的……   忽然,传来一声隐隐的惨叫。   也速儿心想,宋人的惨叫声隔着这么远也能传来吗?   下一刻,她听到,那似乎是蒙语的惨叫。   “……”   鼾声顿止,蒙哥突然翻身而起。   “史天泽攻下钓鱼城了?”   倾耳听去,又过了一会,远处的叫声渐渐清晰,也渐渐逼近。   “额秀特!”   “敌袭!”   “敌袭,宋人偷营了!”   “保护大汗!”   “……” #第四百七十章 怯薛军   钓鱼城,马军寨。   “噗。”   随着一声轻响,地面上隆起一个土包,之后悄然破开。   一名蒙军士卒探出头,四下看了看,又马上缩回去。   “宋军没有防备。”   “快!上去……”   他很快爬出。   左手边就是那曾经让人绝望的城墙,而他已在城里。   很快,又是另一名蒙卒从地道钻出。   “一个个上去,别急着动手,先集结。若有宋军发现,立即射杀。”张云吩咐着。   之后,他回过头道:“告诉郗将军。”   百余丈长的地道中,一个个蒙军士卒向后传递着消息,终于,传给了郗元勇。   “快,告诉史帅!”   郗元勇吩咐过后,向前一步步爬去。   他很是武勇过人,身材更是壮硕,挤在地道中很是难受,但却对今夜充满了信心。   而在他身后,有哨探从悬崖攀下,跑去向史天泽报信。   “史帅,宋人没有发现!张将军入城了,郗将军也在准备入城……”   “好!”   史天泽大喜,开始发号施令。   “张云将打开奇胜门、郗元勇将杀向镇西门。”   “哈哈,宋军果然想不到!”   “诸位,破城只在今夜,务必尽力,为大汗平定东南扫除眼前障碍!”   “愿为大汗效死!”   诸将振奋,纷纷领命出兵。   由此,大部蒙军开始向钓鱼城西面、西北面悄悄集结……   ……   与此同时,也有人悄悄逼近石子山。   石子山座落在钓鱼城东面五里,就在嘉陵江畔。   因蒙哥的大帐就驻扎在山顶,整座山已被团团守卫起来。   营寨中亮着篝火,远远看去,山的轮廓被火光映照在大江前,风景很美。   但这是个杀人的夜。   ……   今夜负责值守山道的蒙军将领叫“木花里”,与成吉思汗时的大将木华黎同名。   蒙古同名的人很多,但木花里其实是党项人。   他父亲原名“曲益德”,曾是西夏大臣,投降成吉思汗后改了蒙古名字“察罕”,为蒙古国平定西夏,封都元帅、兼领尚书省事。   察罕给儿子取了个蒙古名字,家族完全融入蒙古。   木花里是千户,看起来将职不高。   但蒙哥宿卫、怯薛军千户绝不同于其他路军,一般的汉军元帅在木花里面前也得点头哈腰。   身份如此之高,木花里为蒙哥宿卫时还是兢兢业业。   虽然辛苦,但再熬一两年,必前途无量。   有个可以参照的例子,同样是大汗宿卫出身的……兀良合台。   木花里身世虽比兀良合台差一些,但往后分封了,肯定不止是都元帅、万户侯。   他又不像兀良合台为人自大,运气又差。   今夜史天泽正在奇袭钓鱼城,很快要有捷报送来,木花里不敢松懈,于是坐在山道上的大石上饮着酒,唱着歌。   “猛虎狂啸,勇士挥刀。今日年少,明朝垂老……”   蒙古语的歌声飘荡,颇好听。   突然,前方黑暗的山道中有人大声唱和起来。   “金色帐下,地域广阔。何须相残?各自开拓……”   这人显然没有唱歌的天赋,调子跑得厉害。   但他的声音还很年轻,也很好听,蒙语字正腔圆,带着豪放的气魄。   木花里大笑,站起身来,与对方同唱。   “斡难河源,一汪圣泉。我族昌盛,子孙繁衍!”   一首歌唱罢,木花里哈哈大笑。   他看着黑暗中走来的人影,问道:“哈哈哈,是哪位将军归营?”   “博尔忽之子,巴特尔,秃鲁花军中副千户。”   对方语气中满是自豪,反问道:“是哪位将军守营?”   “察罕之子,木花里,大汗宿卫,怯薛军千户。”   “木花里将军安好吗?”   “安好!”   “贵体康健吗?”   “康健!”木花里再次大笑。   这是蒙古贵族之间的问候礼,在这该死的战场上,已有一阵子没有听到了。   每天,只有那些急躁的将军在喊“到底要何时才能攻下这个被长生天诅咒的山城”,让人烦也烦死了。   对面的巴特尔已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他高大,英俊,脸上满是络腮胡子,两条辫子从头盔中垂下,有着浓郁的草原风情。   “可惜,不能问将军今年夏天的水草丰美、牲畜肥壮吗。”巴特尔道。   木花里太喜欢这样充满了蒙古习俗的问候了。   毕竟,作为党项后裔,他再像蒙古人,骨子里始终有些不自信。   “虽然不在草原上,但相信今年牲畜一定很肥壮。等大汗掳掠了临安的财宝和女人,日子会更加快活!”   木花里大笑着,又问道:“巴特尔,我之前怎没见过你?”   “木花里将军,你忘了我了吗?!”巴特尔很惊讶,“想不起我的名字了吗?”   说实话,博尔忽、巴特尔,真是蒙古最常见的名字了。   作为蒙哥宿卫的木花里,听过叫巴特尔有十余人,一时还真是想不起来是哪个。   他只好将手里的酒囊抛过去。   “哈哈哈,原来是你啊,巴特尔,我请你喝酒!”   巴特尔一把接过酒囊,仰头痛饮。   木花里道:“但是牌符还是要核验……”   “不敢让我的木花里哥哥为难。”   巴特尔笑着,一手还拿着酒囊,另一只手已伸入怀中。   他拿出了一枚金光闪闪的牌符。   木花里一愣,有些惊讶,伸手便去接。   “金虎符?我的好安答,你说你是千户……”   下一刻,酒囊猛地扎在他脸上!   “嘭!”   “噗!”   一只匕首刺下来,倏然扎进木花里的喉咙,鲜血狂喷。   至死,木花里还没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或许可以到长生天问问兀良合台,该如何从大汗宿卫成为世间名将……   周围的蒙军一愣,只见巴特尔已从腰间拔出长剑。   他身后的亲卫也突然如猛虎般扑来。   “杀!”   ……   九斿白纛还在夜风中飘扬,充满了威严。   它象征着大蒙古国至高无上的大汗正驻军于此。   其中,立在山腰处金帐前的那两顶九斿白纛,为今夜前来偷营的宋军指引着方向。   王坚扬刀在手,从黑暗中而出。   他步履坚定,脚步迈得又大又快,顷刻间已杀到营门处。   方才扮作“巴特尔”诈门的李瑕正持着长剑不停地杀人。   李瑕不是挥剑乱劈,而是从容走动,每一剑刺出,都能刺中一个蒙卒的喉咙。   王坚不同,手中大刀乱斩,当即便将一个还没反应过来的蒙卒劈死在地。如神魔乱舞,大开大合之势。   “杀鞑主!”   王坚根本不顾身后将士,一马当先,直接冲上山腰的中军大帐。   六十岁的人,动作迅捷,丝毫看不出不久前还重伤在身。   “跟上将军!”   庞顺忠大吼着,紧紧跟住王坚,助他砍杀两边的蒙军。   “金帐!金帐!”   “杀!”   “……”   不是王坚鲁莽、不会指挥,而是这种夜袭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快”字。   蒙军今夜在钓鱼城西北方向发动攻势,宿卫蒙哥的怯薛军根本不会想到宋军能神兵天降般出现在这里。   那么,最初,就是蒙军最混乱之际。   也是一瞬即逝的唯一时机。   必须握撑住。   王坚身先士卒,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让敢死队杀进那顶金帐……   ……   杀喊声很快传到了山坡上的第二道防线。   山坡处,负责防第二道防线的怯薛军将领名叫“阿塔赤”。   阿塔赤已大吃一惊。   “敌袭!敌袭!”山下已有蒙卒向这边狂奔。   “说清楚!”阿塔赤狂吼道:“哪来的敌人?!”   “啊!”   还在奔跑的蒙卒膝弯处突然中了一支弩箭,摔倒在地,惨叫不已。   阿塔赤不用再问了。   他已看到了从黑暗中冲出的宋军。   当先的宋军将领手持着一柄大刀,竟有所向披靡之势。   只见他一刀斩下,斩杀了那报信的士卒,已山坡的营寨狂奔。   “快啊!放……”   一息之间,夜色中越来越多的宋兵出现。   “放箭!”   “额秀特!”   阿塔赤甚至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这些人是来刺杀大汗的,这是确认无疑的。   “放箭!放箭!”   一排蒙卒连忙张弓搭箭,瞄向宋军。   他们搭箭的工夫,宋军已冲进了离他们半箭之地。   “噗噗噗……”   ……   箭雨落下。   “保护将军!”庞顺忠大吼。   “别管我!杀蒙哥!”   面对射来的箭雨,王坚脚步不停,低下头,以头盔顶在前面,继续狂奔。   “叮!”   “叮叮叮叮……”   “噗噗噗……”   有箭矢射在王坚头盔上,他不管不顾,连身后死了几个将士都不看。   只一轮箭雨,他已杀至蒙军面前。   “嘭!”   王坚纵身一跃,砸裂了寨栏,就地一滚,撞倒数名蒙卒。   庞顺忠紧随着他,见状,手中大刀横飞,杀退那些攻向王坚的蒙卒。   “杀上去!”   王坚的每一句命令始终指向前方那个金帐,丝毫不顾自身安危。   这形成了一股强烈的杀气。   一往无前!   ……   怯薛军多是蒙古贵族,听不懂汉语。   但,他们能感受到这支宋军身上可怕的杀气。   打仗,打的便是这种气势。   蒙军连续攻城不下、军心焦躁,又突然遇袭,本就是最慌张之际。   再面对如此猛将,他们手中动作便慢了许多。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阿塔赤还在狂呼不已,指挥人上去杀王坚。   然而,王坚是拿命来鼓舞士气,阿塔赤则靠吼,比不了……   “噗噗噗……”   短兵相接,死的多是蒙军。   王坚根本不在乎杀多少蒙军,才爬起身来,已迅速向前方金帐的方向猛冲。   唯有敢阻挡他的人,才会面对他那狂斩的大刀。   ……   若说在钓鱼城上指挥时,王坚像一块磐石,此时的他就像是一支利箭。   势疾如电,猛如惊雷。 #第四百七十一章 突杀   张云从地道中出来,目光环望,夜色中的马军寨显得格外静谧。   两个多月置身逼仄之中辛苦挖掘,一朝功成,他按着刀柄的手都微微有些颤抖。   “你们守在这里接应郗将军,去开镇西门。”   他集结了百余蒙军,向奇胜门冲过去。   前方城墙在眼前展开,显得颇为壮阔……   “啊!”   忽然,一个蒙卒惨叫一声,摔倒在地,抱脚痛叫。   “是铁蒺藜!”   来不及了,第一排蒙卒已刹不住脚步,纷纷踩上铁蒺藜,一片鬼哭狼嚎。   “有金汁!”   混乱中,有人俯身查看,只见前方的地面上铺满了铁蒺藜、木刺、竹刺,一股臭气扑面而来。   这些刺尖上显然是被金汁浸过,踩中者一双脚必然发烂,废了。   “宋人有埋伏!”   场面登时大乱,从偷袭到被埋伏只在眨眼之间。   这支奇兵已失去了锐气。   “放箭!”   突然,一声大喝,箭雨如蝗。   整齐的脚步声起,宋军从两侧杀出。   长矛阵整整齐齐,毫不留情捅向蒙军……   张云又惊又怒。   一场仗,他还没开始打就已经败了。   奇袭便是如此。成功了,能以极小的代价攻破城;但一旦被查觉,孤军深入,根本没有逃生的机会。   这道理,史天泽显然明白,故而不情不愿才肯用奇袭之法。   久在汪德臣麾下的张云,却到此时才感受到这种绝望。   绝望涌来,张云心知无路可退,只好持刀大吼。   “将士们!总帅正是在此壮烈捐躯!今夜我等又遭宋人埋伏,若退,必死!”   也幸而这支蒙卒都是精锐,没在恐惧中一刀斩了张云投降,还能容他继续鼓舞士气。   有士卒被驱使着继续冲向城门,踩在铁蒺藜上,嚎叫不已。   “唯有打开城门,迎大军入城,才有一线生机!”   “杀敌!为总帅报仇!”   “你们都是八都鲁,死地求胜,从此便是高贵的蒙古人……”   “……”   阿吉手持大刀,已杀入蒙军之中。   她也听到了对面那蒙古汉军喊的“报仇”二字。   报仇?   她的丈夫、族人之死,她的家乡被践踏,找谁报仇?   “杀!”   “八都鲁们!”张云大喊,“你们是大蒙古国最……”   阿吉已如猛虎般扑向了他,手中大刀猛斩。   “铛!”   张云亦勇武,仓促间竟能抬刀格挡。   他丝毫没看出眼前这矫健的身影竟是个妇人,只觉手臂被震的发麻。   阿吉咬着牙,将刀向下一压。   她从小打猎、干农活都是拼了命地卖力气,硬是熬出了一身的神力。   当年老寨主要骆望山娶阿吉,骆望山嫌她粗壮不愿,偏老寨主就是看中她这份吃苦耐劳的性子。成亲之后,夫妻才渐渐相得益彰。   阿吉虽没学过武,但常年看骆望山与王坚、张珏等人比斗,对这些劈砍的技巧竟已熟于心底。   她一压刀,刀刃滑下,砍在张云手上。   “啊!”张云痛叫。   阿吉挥刀又砍。   “呼!”   刀风如虎啸。   寒芒一闪,张云人头已落在地上。   血泼了阿吉一脸,她眼睛一酸,几要大哭出来,满腔气愤堵上来,想喊些什么。   “把这些鞑虏强盗杀出去啊!”   这是骆望山每次守城时喊的话。   现在轮到她了。   “随寨主杀敌啊!”   马军寨乡兵只感到他们的寨主还在……   ……   城头上,张珏眼看入城的百余蒙军已被围杀,当即开始发号施令。   “传令下去,命马军寨乡兵火烧地道!”   “赵安!你领兵打开奇胜门,于山道埋伏!”   “张万!随我去镇西门,佯装遇袭,痛击蒙军!”   随着这一道道命令,宋军迅速行动起来。   马家寨军民提着火油、抱起柴薪,涌向地道。   “巴豆来了!快往干柴里填,熏死他们!”   “点火!”   “洒砒霜……”   这些办法,多是蒙军攻城时用的,以巴豆、砒霜添在柴薪中,能滚起毒烟。   没想到,宋军今夜也有机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后续还想从地道口出来的蒙军被砍倒在地。   火油泼洒而下……   “走!”   郗元勇大吼着,下令撤退。   他已顾不上史天泽交代的各种命令,比如不能留李瑕活口。   眼下他想要活都是千难万难。   “快让后面的蠢货转身!”   “别他娘的再堵进来了!”   百余丈长的狭窄地道,后面的蒙卒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完全没办法立即后撤。   郗元勇被卡在那,进也不能、退也不能。   很快,火已点起,烟气在地道里蔓延开来。   “咳咳咳……咳咳……”   饶是郗元勇有一身勇武,已完全不得施展。   他只能咳嗽着,感受着强烈的痛苦。   “啊!杀了我……”   ……   这一切,史天泽尚不知晓。   他依旧在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大部蒙军。   哪怕是奇袭,他也比汪德臣更稳妥,要借奇兵里应外合,一举拿下奇胜门、镇西门两处城门。   这能把蒙军的人数优势发挥到更大,让宋军疲于奔走。   “传令全军,出发!”   ……   “人呢?!”   石子山上,阿塔赤还在愤怒地大喊。   “十万大军!人呢?!还不来支援?!”   各处的护驾兵马根本来不及集结。   “嘭!”   宋军已完全撞破了营寨,一杆大旗轰然而倒。   王坚已冲到阿塔赤身前。   双方对视了一眼。   阿塔赤眼中满是惊愤、紧张、激动;王坚的眼却像死水一般平静,这是因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平静中却又有无尽杀意。   “杀啊!”   阿塔赤扬起弯刀就砍。   王坚俯身,一扑。   “铛!”   弯刀砍在王坚背甲上,劈裂了铁札片,劈出一道血痕。   王坚硬挨了一刀,头盔重重顶在阿塔赤身上,将他撞翻出去。   如同一头牛。   同时,也有两名宋军扑向阿塔赤,嘴里大吼道:“我们拦住他!你们随将军斩鞑主!”   宋军紧随王坚冲上,浑然不管两面的蒙军围上来对着他们乱砍。   这里,是拱卫蒙哥的第二道防线。   已破。   ……   阿塔赤被两个不要命的宋兵拖着,不能顺心指挥,急得嗓子冒烟。   “围住他们!”   “额秀特!”   “称海!”   “称海……”   ……   称海是蒙哥的宿卫将领,守卫的是今夜的第三道防线。   若说这三道防线是按将领身世排的,也有些道理。   最外围的木花里,党项都元帅之子;   中间的阿塔赤,蒙古都元帅之子;   最靠近蒙哥营帐的称海,则是怯薛军统帅古剌之子。   今夜,大汗之安危已系于古剌、称海这对父子。   “阿塔赤,我额你娘!”   此时,称海还没准备好,眼看前方阿塔赤防线失守,压力顿增。   他要疯了!   “拦住他们!”   情急之下喊出的命令并不有效。   有的蒙卒下意识地张弓,有的则冲了上去。   称海一看,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再组织像样的防御了。   他只能拨刀而出,亲自迎上王坚。   “拼死保护大汗!”   至此,蒙军宿卫措手不及之际,危险已开始逼向了他们的大汗。   ……   厮杀,离那顶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金帐已仅有一箭之地。   帐帘被掀开,有人走了出来。   那是个高大魁梧的身躯,只穿着一身白色的毡袍,披着微卷的头发,浑身散发着严酷的气场。   有时,他像是一个神明。   像是长生天降他来统治这世间……   “大汗!”   “请大汗避开!”   蒙哥没有避,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向了前方。   视线所及之处,他已经能看到王坚…… #第四百七十二章 时机   在这样危急的局势下,蒙哥眼神中没有一丝害怕,透露出的,还是强大的自信。   他就沉着地站在那,神情孤峻,像是在审视着王坚。   “大汗!”   怯薛军统帅古剌已披甲赶来。   今夜,能让宋军突然杀到这里,古剌难辞其咎。   但现在,他只能惊喊道:“请大汗避一避!”   蒙哥头都没有回。   “本汗,十五岁东征西讨,二十五岁挂帅统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灭不里阿耳、钦察、斡罗思诸国,使大蒙古国的舆图达到历古未有的广阔。但,本汗已在这小小的山城下被阻挡了半年……”   古剌更急,火燎一般,恨不能直接绑着蒙哥躲避。   现在显然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啊。   “现在!”蒙哥突然大喝,盖过了前方的厮杀声,“连懦弱的宋人也杀到了本汗面前。”   “大汗……”   古剌忘了焦急,只感到惶恐。   “十余万大军入蜀,你们说钓鱼城太小,大军施展不开,那为何宋军能到这里?本汗的十万大军,包围不住一座小小的城池吗?!”   古剌额头上汗水不停流淌,流进他那茂密的胡子,他不敢擦,咽了口水,大声道:“请大汗暂避,我必为大汗斩杀这些宋人!”   “怯薛军,成吉思汗组建的怯薛军,木华黎、赤老温、博尔忽、博尔术……哪一个名字不能让天下人颤抖地匍匐在他们的马蹄下?!”   蒙哥说着,终于低下头,瞪着古剌。   “现在的怯薛军只会喝酒吃肉、在女人的肚皮上打滚,成了养老的地方?!你们,还举得起弯刀吗?!”   古剌终于感受到了大汗的滔天巨怒。   这比宋人的刺杀还要危险。   今夜,宋人可杀退,但大汗的耻辱要如何雪洗?   蒙哥的威仪之下,古剌不再惊慌失措。   他倏然站起,拔出自己的弯刀,高举。   “怯薛军!”   古剌大喊道:“大汗在看着你们!你们要把成吉思汗时代传下来的荣光丢尽,把耻辱刻到骨子里吗?!”   “不!”   如今的怯薛军早已充斥着蒙古贵族子弟,远无当年的威风。   但,他们依旧是世上最强悍的一支军队之一。   慌张一过,他们依然能知耻而后勇。   一队队兵卒举着盾牌过来,兵卒加快脚步,奋力将盾牌竖在蒙哥身前,大吼道:“誓死拱卫大汗!”   古剌大步向前,开始指挥防御。   很快,他看到了自己的儿子称海,正在与宋军厮杀。   ……   称海听到了父亲的呼喊声传来,也听到了蒙军的脚步声渐渐整齐。   他终于稍微松了一口气,有心想退到金帐前。   因王坚的攻势太凶猛,他已抵不住了。   “保护大汗!”称海大吼道。   这个命令很聪明,他不说“我们退到大汗面前”,只说要过去保护大汗。   蒙军开始边战边退,向山腰撤去。   随即,宋军压力一轻,缓过劲来。   王坚此时才得空抬头。   他看到了那金帐前的阵势,只见一个身着白毡袍的身影渐渐隐在盾牌之后。   王坚不由身子一颤,激动起来,额头上青筋毕露。   那是蒙哥。   只要杀了蒙哥,可解钓鱼城之围,可挽大宋社稷。   “放箭!射死他!”   “咯吱咯吱”声起。   这是宋军在上弦的声音。   ……   古剌双目一瞪。   他绝不能让宋军有一支箭射到这里来。   “称海!不许退,挡住!”   古剌知道儿子很危险,此时蒙军宿卫还没集结完毕,宋军攻势正是最凶狠的时候。   但蒙哥就站在他身后。   蒙哥要的,不仅是安全,还有威严。   古剌只能坚决地下令。   “有敢退一步者,立刻射杀!”   称海才来得及向后迈出两步,听到父亲如此决绝的命令,不由止了脚步,脸色涨得通红。   “啊!”   他怒吼着,冲向王坚。   一刀,两刀……   王坚抬起大刀,不停格档着称海的攻势。   他已经六十岁了,不复壮年时的力气,更何况是重伤未愈,连夜奔袭斩杀,冲到这山坡上。   方才差点能凭气势逼退称海。   结果这个壮年蒙古男子又卯足了劲杀上来……   弯刀更能聚力,每次劈在大刀的刀杆上,都能留下一道深深的砍痕。   “嗒。”   随着称海猛地一刀劈下,王坚的长刀终于断成两截。   他已力竭。   ……   宋军三百敢死者以利箭之势,冲破怯薛军两层守卫,杀到了蒙哥面前最后一层防线。   至此,如强弩之末,已有疲态出现。   随着称海这队人的阻挡,不可避免地耽误了时间,越来越多的蒙军已向这边涌来。   局势渐渐向于宋军不利的方向倾斜。   ……   “将军!”   庞顺忠眼见王坚遇险,连忙纵身一扑,猛拉扯住王坚,将其扑倒在地。   称海弯刀劈下,正中庞顺忠腰上。   “保护将军!”   庞顺忠重伤,犹不退,挣扎起身。   他身后,两名宋兵抢上,硬是拽着死活要上前的王坚退了两步。   称海又一刀,斩进庞顺忠肩胛骨。   “你们杀了那宋将!”   “啊!”   庞顺忠死死握住称海的大刀,硬是以骨头扛着刀起身,一扑,一口咬住称海的手。   称海大怒,另一只手拿起腰间挂的短匕,猛捅。   “噗噗噗噗……”   庞顺忠眼睛渐渐灰暗下来,牙齿却还深深嵌进称海手背上。   “死啊!”称海怒吼……   “噗!”   王坚竟是已从麾下将士手中挣扎而出,大刀斩向称海。   这一刀,已无力砍断骨骼,卡在称海脖子上。   王坚一时无法拔出刀来。   ……   周围蒙军大惊失措。   但蒙哥、古剌就在身后,他们不敢溃乱。   “守住!”   古剌眼见着儿子在面前战死,悲痛欲绝。   但他还是马上大步而出,指挥着怯薛军继续防御。   于他而言,勇士的荣耀、大汗的信重、丧子的哀痛交织在心中……唯有歼灭了这些宋人,才能稍缓他的痛苦。   “不许退!杀!”   ……   一战至此,对于宋、蒙双方都无比惨烈。   或为了杀、或为了保蒙哥这一个大汗,越来越多的血流淌而下,越来越多的人死去。   而这,于蒙哥所拥有权力只是冰山一角。不仅是数百人、数万人因他而生而死,乃至数万万人,甚至是几乎当世所有民庶,命运皆由他掌握。   他的命,无比贵重。   蒙哥深知这点。   他就这样把自己无比金贵的性命摆在这里,冷冷地看着王坚。   ……   王坚离蒙哥只隔着这么一点距离,却如隔着高山深堑。   他弃了手中的大刀,还想扑上去。   却有校将扑上来,扯着他就向后退。   “将军,时机错过了!趁蒙军还没合围,退吧……”   “李将军,快劝劝将军!再不退就来不及了……”   “李将军呢?!”   战场上一片混乱,这个最冷静的宋军校将转头看去,突然发现,许久没有见到李瑕了。   潼川军一百人,自从进了石子山大营后,竟是不知去了何处。   “李将军……”   这三个字传入王坚耳中,他渐渐冷静下来。   “别喊了!”   王坚喝令一声,抬头环望,以极快的速度观察着战场上的形势。   蒙军络绎不绝赶来,拦在金帐前。   以蒙哥性命之重、怯薛军防备之重,已不可能让宋人再靠近蒙哥。   哪怕好不容易冲到这里,机会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或者说,一开始就极难成功。 #第四百七十三章 突围   这一路而来,王坚已厮杀到淋漓尽致。   他能如莽夫一般不管不顾地冲,但一旦发现不再有机会,他也能迅速调整心境。   再次环顾了石子山一眼,只见某处有火光一闪而过,王坚才大喊起来。   “尔等鞑虏听着!”   喊声中,丝毫听不出他有懊恼。   只有英雄的威风气势。   “任尔等不眠不休,我等早晚必取蒙哥首级!”   “早晚必取蒙哥首级!”   处在厮杀中的宋军将士亦纷纷大吼道。   今夜哪怕不能斩杀蒙哥,他们也要重挫蒙军士气。   带着将士重新再杀出去,方能让蒙哥始终心怀恐惧。   这是王坚做为钓鱼城守将“智”的一面。   “走!”   王坚下了令,哨声响起,宋军迅速掉头。   仅这一进一出的变阵,可见王坚治军之严谨,这些精锐的纪律已胜过了怯薛军。   李瑕那百人不知到了何处,易士英的两百敢死队进攻时不过只伤亡二十余人。   虽如此,一旦开始撤退,还是迅速产生了大量的伤亡。   一个个将士倒下,百余人在营寨中左冲右突,试图在被合围前冲出石子山。   ……   “宋人要撤了!”   古剌大怒。   一般而言,今夜最重要的事就是保护大汗,蒙军将领看宋军要撤,心底是不愿追击的。   到大汗面前请罪、报功才是正事。   但,蒙哥之所以亲自立在那长篇大论,就是绝不容宋军能来去自如。   若如此,与重重抽他一巴掌何异?   古剌明白大汗的愤怒,于是喝令怯薛军杀上。   他必须将这支宋军全部歼灭在这里……   “留下他们!”   夜色中,蒙军如黑色的潮水向宋军包围过去。   ……   向厚感到非常非常可惜。   他是王坚点将时最先站出来的校将之一,因为全家都生活在钓鱼城上,他真的愿豁出性命来杀了蒙哥,解钓鱼城的危急。   若问他有什么想对蒙古大汗说的,那就是“屠城?老子先屠了你!”   今夜,已经冲得这么近了……向厚无比想要冲上去再搏一搏。   但王坚既然判断没有机会了,向厚再不甘心,出于对王坚的信服,也只能听令掉头,杀出去。   他不是怕死。   而是王坚说过“若事不成,也要拼命杀了出去,这对蒙军也是另一种打击”。   向厚很听话。   他知道王坚受了伤,于是大步冲在最前面。   很快,他再次迎上了阿塔赤的防线。   向厚不怕阿塔赤,他刚刚就从这里杀过来,现在还要再杀回去。   “狗鞑子!老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   “又来?”   阿塔赤他正在后方组织兵力围攻。   他的防线已被攻破过一次,这已经是宋军第二次向他的防线杀过来。   而且,不像蒙哥身边的层层重围,阿塔赤这里已是整个石子山大营中蒙军最散、最少的防线。   宋军变阵比他快得多,不等他列好阵,已杀到了他眼前。   阿塔赤大怒,吼道:“拦下他们!”   无论如何,他不能再放走这些宋军。   “叮!”   蒙卒们执着圆盾顶上去,挡住了几名宋兵的长矛……   向厚虎目圆瞪,努力收着长矛,再次捅向阿塔赤。   但蒙军太多,已有人上前砍断了他的长矛。   “呼!”   弯刀带风斩下,阿塔赤大步而上,砍倒向厚。   他抬手指向王坚,吼道:“额秀特!围死他们!杀光他们!”   “啊!”   向厚临死犹不肯倒下,竟是再次扑向阿塔赤,口中鲜血喷在他脸上。   阿塔赤没想到这宋将如此顽强,被喷了一脸的血,弯刀又是猛劈。   “走啊!走啊!别被鞑子留下……你们这些鞑子休想……”   向厚的声音终于戛然而止。   阿塔赤满脸都是血,狂吼道:“拦住!”   ……   任宋军勇士再勇猛,终究是人少,比蒙军少了太多太多。   最初的猛烈攻势虽能杀得蒙军大乱,但等蒙军这样一点点顶住,人数的差距便开始迅速显现。   蒙军终于稳住了阵脚,开始围杀上来。   突然。   “杀啊!”   山道另一边,也不知从哪冒出了近百人。   这些人全披着蒙军盔甲,唯半边身子披着红布,斜斜插进阿塔赤的阵线。   “是宋军!”   “额秀特!又有宋军!”   这已是今夜阿塔赤第三次被宋军冲杀了。   防线还没完全整理好,他正全力命令士卒堵住王坚,全然没防备两侧。   登时大乱。   阿塔赤他转头看去,只见一道矫健的身影挥剑刺翻了几名蒙卒,已快到了自己身侧。   “配合李将军,杀了这蒙将……”   阿塔赤脸上狠色毕露,稳住下盘,弯刀扬起,蓄力。   只等对方到了身前,他弯刀狠狠斩下。   他对这一刀很有信心,要将这宋将劈成两瓣。   “噗!”   剑尖已刺进了阿塔赤的喉咙,快、准、稳。   “呃……”   李瑕一剑刺死阿塔赤。   干脆,利落。   他迅速又扫了一眼石子山中的形势,眼看蒙哥大帐周围重兵层层,果断放弃了继续杀蒙哥的打算。   “掩护王将军突围!”   李瑕这百人还算是生力军,当即杀开山坡上的防线,让王坚先冲向营门,他则领人挡了挡古剌的追兵。   “你们先走!”   王坚没问李瑕方才去了何处,是否成功,果断领人冲向营门。   “走啊!下次再来……”   蒙军今夜大部分时候完全是混乱的。   先是遇袭大乱,之后又全都涌去保护蒙哥,此时营门处的兵力还没完全合围。   王坚边杀边走,到了营门处回头看去,两百死士至此已不到百人。   再后方,李瑕的百人亦是在古剌的攻势下瞬间倒下了大片……   “非瑜!走!”   然而古剌的兵马已赶到,死死拖住了宋军。   武信军部将邱寿眼见蒙军来,大喊道:“你们走啊!我来断后!”   他当即捡起地上的两个盾牌,双手举着,转过身,向蒙军撞了上去。   邱寿麾下将士见了,立刻有样学样。   他们没有犹豫,既来,就敢死。   “嘭!”   数十蒙军重重撞在他们的盾牌上,竟是没能将他们撞倒。   就是这二十余个宋军,硬生生挡住了蒙军的洪流。   弯刀从盾牌上方不停劈下来,邱寿肩上登时血肉模糊。   “邱寿!”   聂仲由转过身,双目已是通红,想要重新杀回来。   “走啊!”邱寿大喊,“我等着看……”   声音戛然而止,他已被蒙军砍倒。   李瑕回过头看了一眼,只见那条山道上,蒙军如潮水般已将邱寿那二十将士淹没、吞噬。   “走。”   聂仲由咬了咬,继续向营寨外杀去。   三百死士所剩已不到半数,边战边撤,开始向西面突围……   ……   “追!一个都不许逃!”   古剌不停下令,一边派遣兵马去追,一边命怯薛军继续拱卫蒙哥。   而石子山大营外,越来越多的蒙军正在赶过来。   “咴律律!”   “古剌统帅,我前来护驾!”   “阿哥潘!”古剌喊道:“快追宋军!”   赵阿哥潘是今夜除怯薛军之外,最先赶来的蒙军将领。   他是赵重喜的父亲。   当年之所以让儿子去给阔端当侍卫,是因赵阿哥潘非常看好窝阔台汗的二太子阔端。   没想到,贵由称汗、阔端病逝,赵重喜难以升迁,只好到了汪德臣麾下。   赵阿哥潘只好拼命立功,这次终于被蒙哥选为先锋大帅。   父子二人才想分别大展拳脚,又没想到,赵重喜死在了不久前雨夜偷袭马军寨一役。   带着立功的心,带着对宋军的恨,赵阿哥潘当即便领骑兵向宋军追上去。   “别让他们逃了!”   “追……” #第四百七十四章 敢战   金帐前,蒙哥的脸色愈显冷峻。   他没有受伤。   怯薛军再混乱,毕竟人数多,终究是没让宋军太靠近他们的大汗。   但蒙哥依旧极不满意。   宋军想杀他就来、想走就走……这已是他毕生的奇耻大辱。   “大汗!长生天庇佑,大汗安稳吧?”   随着惊呼声响起,一众大将臣子纷纷赶来。   “臣等救驾来迟,请大汗赐罪!”当先开口的是大良城降将蒲元圭。   蒲元圭学蒙语学得很快,短短半年,一般的交流已然无碍。   他一边喊着,一边跪倒在蒙哥身前,抬起头,满是关怀之色。   其余降臣不甘其后,纷纷恸哭。   蒙古大将术速忽里见不得这些人模样,很是不高兴,大声道:“都别嚎了!”   哭声一顿。   “大汗!”术速忽里大步冲到蒙哥面前,喊道:“请大汗马上迁移驻地!”   蒙哥转过头,眼神中有寒芒闪过。   “术速忽里!你觉得本汗会害怕宋人吗?!”   “宋人不是狼,只是被逼急了的野狗,大汗当然不怕他们。但营地里很可能还有他们留下的刺客,请大汗马上离开!”   “术速忽里,你曾经追随成吉思汗南征北战。”蒙哥喝道,“但你现在还有蒙古的勇士的样子吗?是你太老了,辅佐不了年轻的大汗了吗?!”   术速忽里大怒。   他资历确实很高,是成吉思汗留下的老将,也是这大营里唯一敢劝说蒙哥之人。   “我虽然老了,但从不怕死!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汗考虑。”   “这是战场,不是你草原,你要本汗像追逐肥美草地的牧民一样迁移吗?!”   “不,大汗不是普通的牧民,但因为尊重,所以才要离开。汉人有句话,君子……是怎么说的?”   术速忽里话到这里,看向了降人们。   诸降人却都不应。   在他们看来,对比大宋,在大蒙古国当官可太容易了!   大汗的心意不需要让他猜,从来都是摆明了的。   不用担心大汗其实想走又抹不开面子。   这位傲视天下的大汗,是真真切切不愿避开宋军锋芒。   逃?   在青史上留下一笔,大汗连夜避王坚,传为万世笑柄?   “术速忽里将军!”   蒲元圭倏然起身,喝道:“你怎么能把大汗与懦弱的宋人相比?!”   一句话,正气凛然。   术速忽里一愣,竟是无言以对。   蒲元圭鞠躬行了一礼,问道:“难道在老将军眼里,大汗还要学宋人的自保之法吗?”   “你这个降人!大汗的安危你能承担吗?!”术速忽里吼道。   蒲元圭当然不能。   他转向蒙哥,又行了一礼,却是话风一转。   “大汗当然丝毫不惧怕宋军,但大汗留下,难免会让诸将军瞻前顾后、不能全心杀敌。”   同样是劝说,他这话就好听得太多。   诸臣正是此意,亦纷纷劝谏。   “为了战事着想,臣请大汗暂渡嘉陵江,到南岸大营驻扎!”   也有蒙古大将口无遮拦,喊道:“等拿下钓鱼城,不记录这事……”   “将军住口,都说了,猛虎怎会害怕羔羊?”   “……”   苦劝良久,蒙哥终于有了迁营之心。   他开口,正要下令。   忽然,有信马狂奔而来……   “报大汗!史帅大败了!”   随着这一声喊,才遭过宋军偷袭的石子山大营中气氛一滞。   “……”   蒙古诸将其实也不算太诧异。   毕竟,钓鱼城地势本就难攻,想必史天泽听说大汗遇袭,一时乱了军心也是有可能。   然而,那信使还在继续报着军情。   “宋军大部追着史帅大军,向东面杀过来了!”   蒙哥猛然转过头。   他像是一匹被挑衅到了极点的狼,呲着牙,要将眼前的敌人活活撕碎!   ……   天光渐亮。   若俯看整个钓鱼城战场,能看到宋、蒙两军交锋的战线正在不断东移。   夜里,张珏埋伏在镇西门前的山道上,重创了史天泽的攻城兵马。   史天泽连忙领溃军逃窜下山。   张珏却没有缩回钓鱼城中,而是率五千人追赶。   钓鱼城南面悬崖紧临嘉陵江,走不通。史天泽只能由西逃向北,再转而逃向东。   因此,各处的蒙军渐渐被裹胁进追击战之中。   没有人明白宋军这是在做什么。   哪怕史天泽偷袭失败,溃军的逃跑最初能使蒙军混乱,但蒙军犹有十万余众。   一旦蒙军稳住阵脚,轻而易举便可吞下这支胆敢出城野战的五千宋军。   野战中,宋军还能打赢二十倍之敌?   ……   “宋人疯了吗?”   石子山大营中,地图被铺开。   蒙古宗王莫哥、孛里叉一左一右站在蒙哥身边,神色怪异。   汪忠臣抬手在地图上指点着,分析着宋军的战略目的。   “据史帅传回的战报,防守钓鱼城的是宋副将张珏、夜袭大汗营帐的是主将王坚。张珏会突然出兵野战,很可能是与王坚有约定……”   汪忠臣话到这里,迟疑了片刻,才道:“他们妄以为能行刺大汗成功,打算趁大军混乱之际,以数千人破我十万大军。”   “太狂妄了!”   确实是太狂妄了,钓鱼城宋军竟然放弃天险之城,妄想以刺杀、野战击败蒙古大军。   但这确实是目前唯一的解释,宋军被守城的压力逼疯了。   那么,接下来的战事就很简单了。   蒙哥无恙,大军也不会乱。只等史天泽整理好溃军,随时可以歼灭张珏部。   而赵阿哥潘此时正在脑顶坪包围王坚部。   蒙古大军必胜!   无论如何推演,得到的结果就只有这一个。   ……   太阳已从东方的群山间升起,洒下万丈光芒。   十月中旬的天气正好。   广袤的战场一望无际。   马蹄扬起尘烟。   “吁!”   史天泽终于勒马。   他已退兵到了钓鱼城东面三里之处。   前方,蒙古各部大军已赶来,密密麻麻,连绵不绝。   身后,麾下的士卒也已从惨败中回过神。   地道偷袭失败,确实让史天泽吃了大亏。   但没想到,张珏竟敢追击下来。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其实是史天泽在引着宋军,将他们吸引到钓鱼城东的宽阔平野。   反击的机会到了。   “击鼓!”   史天泽扬刀大喝。   “将士们,我等没有败!昨夜之偷袭,正是为了引宋军至此!”   传令兵们放声大喊,将史天泽的话语远远传开。   还在奔跑的蒙军渐渐停下了脚步。   “你们看到了这里的地势了吗?!”   “你们看到前方的援军了吗?!”   “宋军步卒竟敢追蒙古骑兵至此,他们已入死地……”   “告诉本帅……你们能胜吗?!”   “必胜!”   “必胜!”   蒙军士卒大吼着,一扫先前颓势。   令旗开始摇晃,一道道军令下达。   如猛兽回头,张开了血盆大口……   ……   张珏停下脚步,高高举起手。   “传令,停止追击!”   “各方阵列阵,准备迎敌!”   一个个宋军将领听到号角声,大步穿梭在士卒之间。   “列阵!”   “列阵!”   最前方的阵列上,张万一边整队,一边大吼着问道:“你们信任王将军吗?!”   “信任!信任!”   张万又问道:“王将军将斩杀鞑主,你们信不信?!”   “信!信!”   “那我们就与鞑虏决战于野,将他们赶出钓鱼城、赶出川蜀,你们敢不敢?!”   “敢!敢!”   “重甲兵,上前!长矛手,蹲下……准备迎敌!”   ……   战鼓、号角、呐喊声传开,惊天动地。   隔着一里地的距离,脑顶坪上,李瑕与王坚就守在这里。   他们已仅剩一百人,因被赵阿哥潘追杀,只好逃到这小山之上。   像是成了入笼的困兽。   但李瑕眼中没有丝毫惧意。   他持着长剑,目光扫过山下赵阿哥潘的兵马。   接着,李瑕无视了他们。   他抬眼,望向的是远处的石子山。   “蒙哥,且看是我的手段,还是你的命运……”   ……   石子山上。   蒙哥缓缓登上山顶,每一步迈出,都有君临天下的雄风。   在这钓鱼城下,他受到了最坚决的抵抗,遭遇了最凶狠的刺杀。   还被宋军如此挑衅,那些人就像是一只母羊,胆敢在狼群面前张开腿撒尿。将他作为大汗的威严践踏。   围城半年,如此种种!   今日,终于要见分晓。   蒙哥便要在此,亲眼看着这支宋军的覆灭…… #第四百七十五章 决战   “御!”   “嘭……”   尘土弥漫。   宋军重甲步兵的盾牌重重竖在地上。   难以想像,他们披着重甲,一整夜从山上杀到山下,又追击了这般久,是如何坚持住的。   “举!”   “唰……”   长矛手纷纷提起手中的长矛,斜指向前方。   盾如墙、矛如林,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防线。   这只是宋军的第一个方阵。   这样的方阵一共有九个,称为“九军八阵”。   张珏领中军居于正中,四个面、四个角各有一军。   如此,无论蒙军攻哪个方向,张珏都将高居于将台,不动如山。   这也代表着他不破敌便不后退的决心。   九面不同颜色的令旗竖立,会分别向九军发号施令。   战鼓渐起。   “咚、咚、咚……”   宋军虽只有五千人,却摆出了极大的阵仗。   若说当世,蒙军野战无敌,但宋军的野战未必就完全不行。   说远的,有岳飞。而说最近的例子就是曹友闻。   二十年前,蒙古五十万大军攻蜀,曹友闻领数万重装步兵迎敌,野战十战十胜,攻陷蒙古十余座军营,蒙军血流二十余里,阳平关外尸积如山。   不料大雨连绵,宋军绵裘尽湿,不利于徒步作战。曹友闻终败于汪世显之手,自刎殉国。   连汪世显也感叹“蜀将军真男儿也!”盛礼以葬曹友闻。从此,有“蜀中再无能野战之宋军”一说。   今日,张珏誓要打破这个说法,于二十年后,让宋军再有野战胜绩。   他仿佛已要发狂……   ……   “狂妄至此。”   史天泽也在整军,他看着张珏摆出的阵形,心中已不屑到了极点。   宋军必败之势,却不想着随时退入钓鱼城,竟还敢摆出九军八阵,等着被蒙军包围。   可笑。   蒙军不用列阵,安抚了马匹,拿随身的干草喂着,之后驱马四面八方跑动起来,开始围绕着宋军的大阵寻找突破口。   像是野兽猎食,先观察着猎物。   所有的蒙卒都感到很欢快。   在此半年了,每天打的都是最烦的攻山战。今日终于是他们最拿手的平野之战。   随着马匹的跑动,蒙军已完全忘了夜里遇袭的慌张。   这是新的一天,风和日丽,也是他们将大胜的一天。   ……   终于,双方各自调整完毕,随着长长的号角,蒙军向宋军的阵线冲了上去。   箭雨盖下,如乌云蔽日。   ……   蒙哥一步步走上了石子山上的望台。   他已有数十日没登台了。   石子山离钓鱼城太远,望不到攻山的景象。   蒙军也没能抢占到马鞍山这个制高点。蒙哥并不知道,他因此躲过了被砲石击中被望台砸倒的命运。   他依然雄心勃勃,从容而自信。   眺望远方,只见蒙军数万骑盈张,分分合合,如同黑色的海水正在汹涌。   那箭雨便如海水拍起的巨浪,向宋军盖下。   数万人攻五千人,这是毫无悬念的一战。   但蒙哥并不觉得枯燥。   已等了半年多了,今日这是半年攻城以来的一场盛宴。   “酒来!”   有士卒端上烈酒,蒙哥随手接过,又望向了脑顶坪。   那只是一个小山包,形如脑顶,但是宋人束着发髻的脑顶,因山顶上还有一座小峰。   近百胆敢刺杀他的宋人就聚在那小峰之上。   赵阿哥潘正在围攻……   “推砲车去支援阿哥潘。”蒙哥开口道。   脑顶坪这地方,几块砲砸下去,宋人也就完了。   领命的蒙将叫“来阿八赤”,是术速忽里的儿子。   来阿八赤不像他父亲事事劝说大汗,他听话的多。   很快,蒙军推出砲车,艰难地向脑顶坪推过去……   ……   “给我调汉军来!”   赵阿哥潘已下了战马,瞪着脑顶坪,眼中满是怒火。   他儿子赵重喜非常擅于攀爬悬崖峭壁,那是因久在利州。赵阿哥潘不同,麾下多是骑兵。   上山的山道只有一条,陡峭得厉害。被宋军扼守着,蒙军只能下马排成一队攻山,兵力施展不开。   赵阿哥潘嫌这般攻打太慢,只好再调兵来,从四周再攀上去合攻。   但不用他请援,很快,汪忠臣已亲自领兵赶到。   脑顶坪敌人虽少,尚不过百,但钓鱼城主将王坚在此,且胆敢行刺大汗,已成蒙军必杀之人。   太大的功劳摆在这里,蒙军个个争先,攻势猛烈。   “杀上去!”   ……   “杀啊!”   “将军,箭矢用尽了!”   “石头也找不到了!”   山顶上,王坚听着这一声声大喊,放眼向山下看去,只见攻山的蒙军一眼看不到尽头。   这里不是钓鱼城,缺少城防、兵力,根本没有守住的可能。   “把蒙鞑刺下去!”   宋军挥汗如雨,手中长矛不停挥刺,将一个个攀上来的蒙卒刺下。   “啊!”   惨叫声络驿不绝。   “嗖嗖嗖!”   蒙军的箭矢也抛射上来,如暴雨般落在宋军身上。   名叫“劳三田”的宋将头盔上叮铛响了两声,不由计上心头,喊道:“拿蒙军的箭射他们!”   他确实有些机灵,马上俯身拾起一支箭,张弓便向山下射去。   “噗。”   劳三田也痛叫一声,却是后颈上已中了一箭,血流不止。   “你娘!”   他痛得厉害,顾不得再捡箭,再拿起长矛向山下捅去。   “后退!”李瑕的喝令声突然传来。   “离开崖边,列阵!”   劳三田只觉喘不上气,听了命令正要退步……   突然,一根钩绳抛上来,钩住了他的脚。   下面的蒙军用力一拉,他身子向后一仰,当即便滑落下去。   “三田!”   “啊!”   战场上,登时有五人被这钩绳扯下山去,夺了性命。   “后退!列阵!”   王坚、李瑕、聂仲由、王益心各自领二十余人,分守着四个方向,已离开崖边列阵后退。   很快,蒙军们纷纷爬上来。   “刺!”   长矛齐捅,猛地将这些蒙军扎下山去。   下面的蒙军被砸得鬼哭狼嚎。   “刺!”   ……   荆阿大端着长矛猛刺了数十次,只觉从双手到腿肚子都在打颤。   他要没力气了。   从昨夜一直杀到今天早上,中间只吃了一块面饼。又累又困又饿又渴,恨不能直直栽倒下去。   “当英雄啊!”   他大喊着激励着自己,再一次刺出长矛。   长矛扎在一个刚爬上山的蒙卒身上。   那蒙卒怪叫一声,低头一看,发现这长矛上已没了矛头,只有一根棍子。   荆阿大与他对视一眼,皆愣了愣。   “啊!”   双方各自大吼起来,那蒙卒身后就是山崖,退无可退,只能顶着矛向前冲,荆阿大也是奋力顶住。   边上的二牛正要帮忙,一支箭射来,将他射倒在地。   “二牛!”   荆阿大恸吼,那蒙卒前进两步,一侧身,手中弯刀已劈了过来。   “噗。”   王益心补上,将这蒙卒捅了下去。   荆阿大惊魂未定,连忙俯身又是拾起一根掉落在地上的长矛。   手才握到那矛杆,看到二牛已经死了,眼睛又是一酸。   他才明白,英雄从来不是好当的。   没有时间让他感悟,蒙军已又杀了上来。   这样的攻山战中,蒙军伤亡远高于宋军。   但蒙军无穷无尽,宋军却仅剩数十人……   “王将军,突围回钓鱼城吧!”   终于,王坚麾下有校将感到了绝望,嘶喊道:“末将为将军断后!钓鱼城不能没有主将啊!”   “继续守!”王坚喝道。   “就不该听李将军的,不该上这小山啊……”   “住口!全心杀敌!”   那喊声很快被惨叫湮没。   李瑕像是没听到一般,身影还是那般坚定。   他守的是面对着山道的东边,防守压力最大,但守得却是最稳。   将士们见他如此,也随着镇定下来,强压着心中的绝望。   时间一点点过去。   眼看着越来越多的将士倒下,连李瑕眼底也不由浮起一丝焦虑之色。   长剑再刺,一个蒙卒仰身倒下,有一道阴影盖上那临死前的狰狞面容……   视线暗了些。   仓促间,李瑕抬头看去,只见一片乌云飘过,挡住了阳光。   他忽然恍惚了一下。   一直以来,他都是极自信之人,这个刹那却觉得前世所取得的成就根本不算什么。   比起治下疆域横跨欧亚的蒙古大汗,他李瑕摘的金牌,含量比得上蒙古军中一个拔都吗?   蒙哥如今之权势,便如天上这片硕大的乌云,罩住了整片天地…… #第四百七十六章 手段   “当世无人可敌蒙古铁蹄。”   蒲元圭站在石子山顶,望着史天泽与张珏交战的场面,心中不由感慨万分。   他之所以选择投降,因杨大渊与他深淡过如今的局势。结论是,以蒙军之强,破蜀灭宋已成定局。   所幸者,蒙哥大汗虽然好战嗜杀,但不像窝阔台汗那样只知屠掳。他要的是统治,要宋人臣服、纳贡。   这也给了宋人保全家族的机会。   蒙军本就是最强之师,又能宽用士人,蒙哥确是雄才大略之主。   蒲元圭并非没有犹豫。前阵子,刘黑马之子刘元振前来汇报军情时、曾暗中见过他一面,带了一封信。   他儿子蒲帷随李瑕收复了成都。   再加上蒙军久攻钓鱼城不克,这让蒲元圭起了窥探局势之心,想要留一条后路……直到今日亲眼见到蒙军野战的威风。   他忽然明白,宋人的一切挣扎都是无用,这退路不该留。   “大蒙古国必胜!”周围忽然响起欢呼。   蒲元圭回过神来,只见战场上如黑色洪流的蒙古骑兵破开了宋军的两个方阵,杀向了张珏的中军。   史天泽马上要大胜了。   石子山上蒙古诸将已望到了这一幕,欢声雷动。   “大蒙古国必胜!”蒲元圭连忙大喊。   他也为这气势震憾,不由自主地为归顺雄主的选择感到骄傲。   大汗能亲统大军,挥师灭国,何等世间豪雄?!   追随如此英主之后,再回想起临安城里那个只会苟且偷安官家,呵,往事只让人感到耻辱。   “咚!咚!咚!”   大鼓声响,蒙军的战歌起,震撼山岳。   这是早在成吉思汗之前就有的习俗,蒙军每逢大战先祭祀,常常阵势一列便吹奏乐器、继以战歌,在鼓钲声中作战。   “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地上只要一个大汗!”   “为大汗的荣耀,擂响黑牦牛皮幔战鼓,骑上黑色快马,穿上铁硬铠甲,拿起弯刀与利箭,上沙场!”   “咚!咚!咚!”   “挽弓长射,终生驰骋,河山才是大汗的全部财产……”   ……   史天泽也听到了石子山上传来的那汇成一片的歌声、铙钹声、鼓声。   他知道,大汗正在看着自己。   大胜就在眼前了。   “冲锋!”   “为大汗的荣耀!”   马蹄如雷,蒙军杀向了张珏的中军。   九军八阵已破两阵,宋军的防线告破只在顷刻。   张珏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指挥中军列阵,迎击蒙军的猛攻。   阵线像是在巨浪中摇摆的一叶扁舟,摇摇欲坠。   ……   “守住!”   “敢后退者,斩!”   宋军的令旗摇摆,战鼓完全被石子山上的蒙古阵乐盖下。   见此情形,张珏突然操起大斧,跃下了战台。   他双眼通红,儒雅之气尽消,如猛张飞般大步冲向蒙军。   “杀啊!”   阴影从尸山血海上缓缓移开。   一缕阳光洒在一张张失去了生机的脸上……   ……   李瑕抬起头,眯了眯眼。   天空中,那片乌云正在向北漂移,边缘处云卷云舒,似要渐渐消散开来。   这像什么呢?   李瑕并非有想像力的人,只感到无比的疲倦……   而眼前,还是有越来越多的蒙军正在杀上来。   他身边,并肩的战友已越来越少了。   突然,只听有将士恸声大喊。   “王将军!”   “聂哥哥!”   “……”   李瑕转过头。   “嘭!”   走神的瞬间,一柄弯刀劈来,他匆忙持剑一挡,人已被一个蒙将击飞出去。   李瑕吃痛,再爬起身来,只听“铛”的一声,荆阿大已举矛挡在他面前。   “噗……”   一柄弯刀的尖,从荆阿大背上穿出,血淋了李瑕一脸。   李瑕忙起身,向前杀去。   “英……英雄……”   起身的瞬间,他分明听到荆阿大的呓语。   这是最后的拼杀。   突然……   “轰!”   像一道惊雷。   “轰隆隆隆!”   蒙军战歌顿止。   天地间,只有那轰隆声回荡开来……   ……   “打雷了?”   史天泽心想着,转头看去,脸色瞬间凝固。   赵阿哥潘、汪忠臣也感到脚下微微一震,同时回过了头……   “轰!轰!轰!轰!”   又是四声巨响。   石子山上,蒙军的惊呼声震撼山岳。   只见,石子山一片烟火弥漫,那高高耸立的望台晃动着,缓缓向下砸倒。   “轰!轰!轰!轰……”   同时,又是数声巨响,山顶的一块巨石轰然砸下,顺着山坡向下滚去。   山坡上黑色的人影如同被砸起的尘屑,四散开来。   高高的大旗脆弱不堪,一杆一杆倒下。   “嘭!!”   巨石轰然砸在半山腰的平缓处。   两顶九斿白纛晃了晃,随之砸进漫天尘烟之中。   金帐……   金帐已不见了!   “啊!啊!”   看了这场面,连不在石子山上的赵阿哥潘也在狂吼。   他握紧了拳,血涌进脑袋,必须这样吼叫,才能消解这一幕幕带来的冲击。   “轰!轰!轰!轰!”   爆炸声竟还在继续,整座石子山上都在晃动……   ……   “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地上只要一个大汗……”   第一声爆炸响起声,蒙军的战歌正唱到第三遍。   蒙哥智将术速忽里正站在望台下,跟着鼓乐放歌。   他没有随蒙哥一起上望台。   因为还在置气。   术速忽里希望蒙哥能迁营,没想到宋军正好要在今日决战,蒙哥决意要观战。   大汗要亲自临阵鼓舞士气,术速忽里已找不到理由反对,他摆着臭脸,不宜陪蒙哥一起观战。   望台上,只有蒙哥,以及莫哥、孛里叉等宗王。   术速忽里虽没上望台,但站在山顶上也能看到远处的战场。   他看到了宋军的大旗摇摇欲坠;近些的脑顶坪上,蒙军已攀上山顶……   忽然,术速忽里闻到一丝奇怪的味道。   转过头,只见望台边的石缝中夹着一块漂亮的紫色石头,在阳光下泛着亮光。   “这是什么?”   火光闪过。   “轰!”   术速忽里还在走向石缝,突然被一股巨力猛推出来!   “嘭!”   背甲重重砸在地上,他只觉眼前一黑。   “轰!轰……”   ……   “轰!”   离望台更远些的蒲元圭才转过头,人已跌在地上。   耳朵里一阵嗡鸣,他听不到一共响了几声,只看到四周一片大乱,人踩着人,场面混乱。   一片阴影罩了过来。   蒲元圭抬头看去,只见那望台已晃动着,缓缓倒下来。   “啊!”   他翻身就滚。   “大汗!大汗!”   慌乱的视线中,竟还有蒙将想要去扶住望台。   “轰!”   山顶上石块激射,将他们打倒在地上抱头惨叫。   “长生天啊!”到处都是蒙语的哭喊……   蒲元圭顾不得这些,踉跄向南面山崖跑去。   大火已从山林间各处燃起。   他转身,又向北面的山道跑去。   “轰!轰!轰……”   爆炸竟还没停,只见前方一块巨石轰然向山下砸去。   ……   怯薛军统领古剌正守在山道上。   他亲眼看到了那块巨石下方的火药被点燃,腾起烟火,然后,发生了最激烈的爆炸。   巨石被炸断,晃了晃,落下……   “跑!”   “嘭!嘭!”冲击声惊心动魄。   眼看巨石要砸过来,古剌纵身一跃,摔下山道边的山坡。   荆棘割在他的脸上,耳边惨叫。   一声痛哼,古剌摔下山坡。   转头一看,只见那巨石已然砸落在了山腰处,上面还沾满了血肉。   “金帐……金帐呢?”   古剌一脸茫然,之后恐惧地发现,金帐就在那巨石之下,已成了一片扁平。   “这……”   他不知该如何承受这一切。   前方的树丛边上,有光一闪,“呼”地便起了大火,吞噬着树木,迅速蔓延开来。   古剌没想着要灭火,他向山顶望去,心想……还好大汗不在帐里。   “快!保护大汗!”   “保护大汗!”   ……   石子山上,望台轰然砸落。   “嘭!!”   尘烟腾起,木屑纷飞。 #第四百七十七章 命运   脑顶坪上,攀爬上来的蒙军被杀了下去。   后续的蒙军已停止了进攻。   所有人都在回望着石子山。   李瑕拄着剑,艰难地抬着头,不停地喘息着。   “呼……呼……”   “将军……我们成了……”倒在地上的荆阿大努力咧开嘴笑着,喃喃道,“我也是……英雄……”   他腰间还是不停有血流下,已无力起身去看石子山。   “我们成了。”李瑕喘着气,摔坐在地上,道:“你们都是英雄……会有人到你们的家乡唱名,诉说你们的事迹,提起你们的名字,然后称赞……”   话到这里,李瑕转过头看去,只见荆阿大脸上满是骄傲,却已没了气息。   良久无言。   “你们是英雄。”他又重复了一句。   为了这一切,已牺牲了太多人。   “非瑜。”   重伤在地的王坚艰难地喊了一句。   他抬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望筒,缓缓地,用受伤的手将望筒放在眼睛上。   李瑕转过头,看着王坚。   眼中有悲凉,但笑了一下。   王坚也勉力笑了笑,道:“若我活下来……你再送一个吧……”   他手中的望筒,里面已是空空如也,镶着的两片玉石紫晶已不见了。   ……   不仅是这两片玉石紫晶,李瑕说的“贾相公送的”那许多块,已全用在了这次的布置中。   除了玉石紫晶,他们还用了大量的燧石。   前日李瑕与聂仲由说“找些物件”时,便去了城中的火药作坊。   火药作坊就在大天池畔的岩地上,里面有位匠人曾经是修墓的,给李瑕说了墓里的长明灯为何能永不熄灭。   那匠人拿出了几块层状燧石……这种石头泡在水中会腐烂,而水份干了之后又会迅速自燃。   放在墓室里,墓门一开,空气流动,燧石便起火;墓门一闭,火便熄灭。故而叫长明灯。   昨夜,王坚偷袭蒙哥之时,李瑕便带着这些物件赶去山顶布置。   玉石紫晶用以聚光,下面铺着燧石用以引火。   李瑕要确保哪怕阳光并不充足,依然能够点燃火药。   当时所有蒙军全部心神都放在守卫金帐上。李瑕等人虽假扮成蒙军,但全是生面孔,必不能靠近蒙哥,到山顶却是很轻易。   山顶的望台、巨石,在下方填上火药;   山道上铺上燧石、火油、干草;   还有蒙军马厩、粮仓……   这种种布置当中,最有把握让蒙哥去的地方,就是望台。   只需在石子山能望到的地方展开决战,蒙哥必登高观战。   这才是张珏领兵追击史天泽的原因。   宋军不是被史天泽引到了既定战场。而是,蒙哥被宋军引上了山顶高台。   还有一点点的运气。   今日是晴天。   破晓之际,张珏是望到了东面缓缓升起的太阳,才下令追击;王坚是看到了那一缕晨光,才下令上脑顶坪。   而他们本身,亦是洒在这大宋河山上的一缕光。   有一缕,就能让天地一片光明……   ……   “若蒙哥不死,你与五千将士皆成被吞下的饵。”   “我张珏愿做这饵,且相信将军必不会让五千将士白死!”   此时,张珏脑中蓦然回想起王坚出发前所言。   他已望见了石子山上的乱象。   眼眶一酸,他扬起手中大斧。   “将士们!将军已杀鞑主,破敌就在眼前!”   “万胜!万胜!万胜!”   已经没有任何声音能盖住宋军的欢呼。   石子山上已无战歌,战场前方的蒙军都是一片沉默。   疲惫至极的宋军仿佛一瞬间又生出用不尽的力气,扬矛,冲杀。   ……   钓鱼城,东新门。   “已经得手了?”   爆炸声传来,城头上的赵安身子一颤,激动起来。他转过身,看向满城宋军,喊道:“将军已杀鞑主!”   “万胜!”   城中万余乡兵、数万百姓,俱是欢呼不已。   “出城!歼敌!”   ……   小东门。   城门缓缓打开,阿吉大喊道:“马军寨的,随我杀!”   “歼敌!”   钓鱼城已不再留守兵力。   两道红色的洪流从山道上袭卷而下……   ……   “鸣金,回营保护大汗!”   史天泽看着从钓鱼城杀下来的宋军,无心再战。   他很清楚,要收兵必须趁早。   否则一旦有不好的消息从石子山上传下来,再收兵就晚了。   这段时间,蒙哥亲征,以大汗的无上威风将他那些小心思完全压住。但现在,讲究的是保存实力。   他终究是汉军世侯……   鸣金声一起,一个个将领已大喝道:“保护大汗!”   箭雨停下,战马被勒住,开始转头东向。   ……   脑头坪。   赵阿哥潘发呆了良久,才抬头看向山顶。   山顶的宋军已只剩不到五十人,再有两轮攻势便可歼灭。   但蒙军已退了下来,还在关心身后大营发生了什么。   “杀上去!”赵阿哥潘喝令道,“大汗无事,你们只管杀了这些……”   “咴律律!”   马嘶声打断了赵阿哥的命令。   是汪忠臣正领着兵马,向石子山狂奔。   他眼尖,已发现了钓鱼城正在出兵。   何况,攀爬山壁、仰攻宋军,这是以命换命。之前士卒们肯上,因他们是八都鲁军,斩了王坚,能有大功。   现在大营里出了何事尚且不知,谁愿拼命?万一再被宋军堵住……   这些权衡在脑中一闪而过,汪忠臣已打算以最快的速度去救驾。   “随我保护大汗!”   汉军一撤,赵阿哥潘已是进退两难。   他和汪忠臣不同,他奉了蒙哥的死命令,必须要歼灭这支宋军。   此时退了,若大汗无事……不,大汗有长生天庇佑,一定不会出事。   “看什么看!继续攻山!”   蒙卒皆不情愿。   这一会功夫,他们身上的汗水被风吹得已凉下来,只感到湿漉漉的。   且汉军还撤了。   “将军!围住这山,山上的宋人跑不掉,大汗……”   赵阿哥潘大怒,吼道:“攻山,大汗要的是这些宋人的人头!”   他还没能看到,钓鱼城的宋军已向他杀来;也没看到史天泽已撤军,张珏正在领兵掩杀过来。   ……   二十年来,宋军难得地在野战中击败了蒙军。   以五千人敌十万人。   每一个在奔跑着、厮杀着的宋军将士都知道这一场大胜足以光耀青史,只觉热血上涌,激动万分。   哪怕如此,他们还是低估了这一仗的意义。   他们并不知道,蒙哥脚下那望台一倒,改变的是整个世界的历史进程……   ……   “嘭!!”   尘烟腾起。   望台砸在地上那一刻,灰土撒了蒲元圭一脸。   他死里逃生,在地上又一滚,目光看去,只见宗王孛里叉重重摔在地上,战盔里的身躯血肉模糊。   惨不忍睹。   孛里叉在这一瞬间成了蒙军入蜀以来,战死者中身份最尊崇者……暂时而言。   蒲元圭缓缓移动目光,看到了宗王莫哥抱着柱子,被望台砸在地上时的剧烈振动振了下来,口中喷出一口鲜血。   目光再移,蒲元圭只觉呼吸都要停了。   那摔倒在尘土之中正七窍流血的,不是大汗蒙哥又是谁?   “大汗!!”   “大汗!!”   诸将狂嚎,群臣恸哭。   他们未曾想过,威猛如天神的大汗,有朝一日会以这样的面目倒在自己面前。   怎么办?   “快请萨满来!”   “术速忽里将军!术速忽里将军……你说话啊!”   “父亲!”术速忽里尸体边的来阿八赤还在恸哭,转过头看到这场面,又是大惊。   “父亲归长生天了!”来阿八赤喊道:“快!快救大汗!”   “大汗!”   “来阿八赤将军快过来……”   来阿八赤大哭不已,冲上前不敢碰蒙哥,情急之下转向莫哥,惊道:“请宗王作主……”   “宗王……宗王……”   莫哥勉强支起身,只觉五脏六腑都在翻沸。   他是拖雷的第九子,蒙哥同父异母的弟弟。   莫哥不像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三人与蒙哥同母,因此地位低些,但此时已是大军中唯一能作主之人。   他伸出颤抖的手,也是不敢触碰蒙哥。   他真的担不起……   “快,快鸣金收兵!”   声音急了些,莫哥又呕出一口血来,面容完全扭曲。   “所有人都不许离开……把那些降臣全扣下……绝不能让消息传出去……”   “退,退往江对岸……” #第四百七十八章 进程   蒙军如潮水般退过,之后是宋军掩杀而来。   脑顶坪便如一块岩石,任潮水拍打,犹自矗立。   赵阿哥潘还在试图攻上山顶。   在他看来,如史天泽、汪忠臣这些汉军世侯太短视了。   此时石子山大营遇袭,蒙军大乱,唯有斩杀宋军主帅,才能迅速平息乱象。何况,宋军主将就在这里,不过区区数十兵力。   王坚一死,至少战场上的局势还能挽回,甚至继续攻破钓鱼城。   可以说,赵阿哥潘是眼下最冷静、最忠诚,且处在战场关键处的蒙军大将之一。   他看准了宋军最大的破绽,坚决地继续强攻脑顶坪……   半个时辰后,阿吉便提着赵阿哥潘的头颅,一步一步登上了山顶。   血滴在阿吉脚边,手里的脑袋晃动着,她目光看去,第一眼看到的是站在山顶的李瑕,之后才看到了因重伤坐在地上的王坚。   “马军寨已击退山下蒙军、斩杀蒙将!”   阿吉将头颅放在王坚面前,似想证明什么。   王坚笑着点点头,已无意再劝阿吉一介妇人不必太要强。   钓鱼城守住了,这些乡民往后又可过些安生日子。   一场惨烈的战争之后,只让人觉得,没有什么比安生日子更让人向往……   阿吉再次转头看向李瑕,只见李瑕脸色平淡。   相比于周围众将士的欢喜,他的神情显得太过于冷清了些。   她是直率性子,开口便问道:“李将军,这样的大胜仗,咋不高兴些。你高兴了,将士们才好庆功。”   “意料之中的事,没有太大惊喜。”   李瑕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随口应了一句。   这一句话中的从容笃定,让诸将惊讶,又佩服不已,只觉李将军运筹帷幄,神机妙算。   李瑕却不是在故作淡定,确实是真没太大的惊喜。   蒙哥会死在钓鱼城,这是他结合后世的信息、当世的情报之后,早便预想到的。   也许这个进程因李瑕而改变了很多……但,他拼命去做的,说到底也只是在保证原本的结果依旧发生。   毫无成就感。   谁能说清这是他的手段还是蒙哥的命运?暂时甚至蒙哥死了没有还不确定。   目前为止,李瑕并未看到自己对天下局势有多少改变。   这只是历史进程而已……   ……   蒙军虽败,史天泽、汪忠臣等人撤退得却是及时,并未形成大溃。而是以保护大汗之名,回守石子山。   宋军追击蒙军到了石子山前,见蒙军势众,难以攻破,遂停止了追击。   蒙军亦无心再战。   双方各自鸣金。   ……   “将军,大胜了!”   张珏大步上了山顶,将手中的战斧往地上一抛,大笑着到了王坚与李瑕面前。   他的盔甲已破裂,透出里面的皮开肉绽的伤痕。   “好!好!”王坚不能起身,正在由兵士包扎伤口,疼得满头都是汗水。   宋军开始救治伤员,清点战场。   张珏则又走到李瑕面前,重重拥了拥他,这才转头望向石子山。   只见蒙古大军已收缩至大营,密密麻麻一片,石子山南面人影绰绰,显然是在大造浮桥,准备渡河撤退。   “钓鱼城之围终于解了……”   “继续攻蒙军大营,如何?”李瑕忽然道。   张珏摇头道:“不妥。”   他绝非怯懦之人,又道:“我军人少,士卒疲惫,又不擅野战,而蒙军大乱之后现已缓过气来,且驻扎于山下。连夜作战,太冒险了。”   王坚一边处理着伤口,强忍着痛楚和疲惫,亦是开口道:“非瑜……万不敢贪功冒进……兵力皆聚于城外,野战二十倍之敌……后果不容轻忽……”   这是事实。   一万五千余宋军放弃身后坚城不守,在空城外与十万蒙军继续作战,显然不可能。   能逼蒙军撤军,已是钓鱼城能做的极限。   局势每每如此,宋军年年胜,却不足以扭转局势,一年差过一年。   但无论如何,今年又守住了川蜀……   ……   史天泽又向远处的宋军阵线看了一眼,吐出一口浊气,这才翻身下马,向石子山大营走去。   他脸色很疲惫。   五十六岁的人,连夜偷袭、撤军、决战、再撤军……只觉得少有这样漫长的一天。   山上的火势还未完全扑灭,到处都是怯薛军在奔走。   兵荒马乱。   从征数十年,史天泽还是头一遭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战争的折磨。   山道上,来阿八赤迎了上来。   来阿八赤是术速忽里之子,正经的蒙古勋贵大将。与那些契丹、党项、汉、吐蕃人不同。   史天泽不敢怠慢,脚步加快,上前问道:“大汗如何……”   “大汗受了些伤,没大碍,正在准备渡河到对岸大营。”来阿八赤已迅速应道。   “长生天保佑。”史天泽不论心中如何感想,庆幸不已。   来阿八赤又道:“好在史帅回撤及时,没让宋人攻上来……”   莫哥说了,要控制住降人。   但在蒙古人这里,北人和南人其实是不同的。史天泽这样的汉军统帅,绝不是降人,而是此次入蜀蒙军的主力之一。   来阿八赤安抚了史天泽,又道:“史帅一定要守住大营,保证顺利迁营。”   “将军放心,宋军必不敢……”   话音未了,只听远处传来了号角声。   “报!宋军在列阵!又要攻过来了!”   战报传来,史天泽硬生生把嘴里剩下的话咽了下去……   他还算镇定,道:“我麾下将士疲惫,请大汗调生力军协防大营。”   来阿八赤沉默了良久,道:“史帅放心,你先迎敌,大汗马上会派兵支援。”   史天泽又向石子山看了一眼。   目光落处,大量的蒙军正向石子山南面涌去,正在搭浮桥准备渡河……   “来阿八赤将军,请务必劝大汗一句。”   史天泽本不想说,但已不得不说了。   “眼下的情况,绝不可迁营。只要大汗不退,遣各部支援我,必可击败宋军,甚至拿下钓鱼城。”   来阿八赤明白,应道:“好,史帅先迎战,我一定劝大汗。”   军情如火,史天泽不再推辞,郑重一抱拳,重新向军阵中大步而走。   ……   “大帅!宋军又攻来了!”   “传令下去,全军上马!”   史天泽麾下的士卒才下马,不少人已脱了盔甲正在啃干粮,此时又听到战鼓,纷纷哀号不已。   军心显然不堪用。   但史天泽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自有不凡之处。   他换了一匹战马,驱马走在军阵之中。   “大汗无恙!”   开口这四个字,让不少将领定下心来,纷纷大喊起来,将这消息向全军传开。   “大汗无恙!今夜将杀牛宰羊,犒赏诸将士护驾之功!”   “好!好!”   蒙军士气稍振。   “击鼓、鸣钲!”史天泽继续驱马上前,嗓子已喊到冒烟,“贺大汗洪福!”   鼓声起,蒙军不断重复着他的话语,激励着越来越多人的士气。   终于,史天泽的阵列开始重新整备。   “将士们!宋人不知道我们的大汗受长生天庇护,他们妄想与天为敌!他们错了,大错特错……”   “我们将击败他们,拿下钓鱼城!南面的财宝、女人任你们劫掳!”   “只要再打这最后一战!我们有十万大军……”   ……   “咚!咚!咚……”   战场双方都在列阵。   之后,宋军先完成了椎形大阵,开始逼向蒙军。   一杆大旗迎风而立,上书“升兴元府都统王”,而旗下站着的却是李瑕。   他说服了王坚与张珏。   “我们应该继续与蒙军决战。”   “为什么?万一钓鱼城失守……”   “因为我们要守的,远远不止一个钓鱼城!”李瑕掷地有声。   王坚能舍生忘死、杀入万军之中,胆气本就惊世骇俗。   他所顾虑的,是蒙哥没死且稳住了军心,那么宋军野战必败,钓鱼城必失。   李瑕却是另有一番分析。   “若蒙哥已死,蒙军必定掩盖消息,以求安全撤离。我等今日不杀上去,要等来年再迎击数十万蒙军不成?”   “若蒙哥受伤未死,我等今日不杀上去,要放他收兵养伤、稳定军心?”   “哪怕蒙哥毫发无伤,我等还有比今日更好的机会吗?只等蒙军明日休整妥当,再攻钓鱼城或长驱东向……到时,再想拼死一搏已不可得!”   ……   历史的进程到这里,对李瑕而言,只是刚刚开始。   他是冠军,要的是超越,完全不满足于参与到一场大战中看到“蒙哥死、蒙军退”这样的既定结果。   这远远不配成为他的人生抱负。   接下来,才是他要做出的改变…… #第四百七十九章 孤注一掷   时近黄昏。   血泼散在两军交锋的土地上。   蒙军右翼,一个名叫“孟伯阳”的蒙古汉军将领跨坐在战马上,握着弯刀,看着前方不断向前逼近的宋军大旗,脸色沉重。   孟伯阳是涿州范阳县人。   涿州这地方,早在宋辽澶渊之盟时,就成了两国的边界,范阳县属辽。   到了宋金灭辽时,涿州曾短暂的被宋收复过,辽涿州守将郭药师以城降宋。   但没多久,宋、金战起,郭药师降金,涿州又属金。   孟伯阳少时读过几年书,认为唐代之后,中原王朝历经了辽、金两个正统王朝,南边那个称作“宋”的小小割据势力,竟始终不肯归服中州。   在他眼里,宋人这些南蛮子分裂了天下,该杀。   这次随征,孟伯阳本以为这一战会很轻松。   没想到竟打到了如此地步。   他已经很疲倦了,从昨夜打到现在,他只吃了两把干粮。   说好的十余万大军必将在野战中击败区区一万宋军,说好的大胜之后大汗亲自召见,赐酒肉庆功……   但放眼看去,前方全是宋军,后面的蒙军始终没来支援。   听说是大汗的望台倒了,正要撤过嘉陵江。   孟伯阳不由想起许多事……比如他家业很大,有大量的田庄、铺面,之前漠南王经略中原时,他每年收入颇丰。   去岁的钩考虽然没牵连到他,但家中佃户都被征为驱口,各个产业更是凋敝下来。   若是大汗攻下江南只是抢一圈,他必也少不了封赏。但等到往后没有军功封赏了,子孙的营生从何处来?   田地荒芜,然后在江南放牛吗?   简而言之,在这些汉军中下层将领眼里。行汉法、治汉地的漠南王,已潜移默化地有了很大的威望。   之前,孟伯阳没敢想这些,但今日大汗的望台一倒,心思免不了就活络起来。   “赵义,你说,大汗没事吧?”他向身边的副将问道。   “将军,打仗呢。”赵义才开口,肚子就咕隆响了一声。   “我在想……”孟伯阳话到一半,摇了摇头,道:“算了。”   赵义四下一看,低声道:“我知道将军在想什么……大汗只怕是逃了,留我们在这里断后。”   孟伯阳没说话。   “将军,我饿得厉害,实在没力气了。”赵义又道,“蒙古人再不来支援,我们真要死在外乡,这离涿州可远。”   “放心吧,大帅有分寸的。”   孟伯阳眼中忧色更浓,抬眼又看向前方。   前方的阵线上,宋军还在缓缓前向逼近,要不了多久,就要杀到他面前了。   他握着手中的弯刀,又看向史天泽的大旗,目光闪动起来。   “大帅啊,大汗要是逃了,你可莫让弟兄们送死……”   ……   “宗王!不能再退了!”   石子山上,来阿八赤不停向莫哥苦劝。   “再不支援史天泽,这些汉军马上就要溃败了。”   莫哥面如金纸,还半倚着身子,道:“不是……不是让汪忠臣……支援了吗?”   “可宋军就不攻汪忠臣啊。”   “那……就让他顶上去!”莫哥根本就无力起身去看战场上的兵力分布。   来阿八赤大急,抬手一起,道:“汪忠臣若让开防线,宋军便可由西面绕到山南,直攻浮桥,大汗还怎么走?!”   “咳咳……你要我怎么做?”   来阿八赤几乎要喊出来那句“宗王你起来看一眼!”但他知道,莫哥现在的情况不能乱动。   “请宗王下令,停止迁移,先击败宋军。”   莫哥脸色更难看,毫无血色的脸上阴晴不定……   蒙军有十余万人不假,但现在兵力还未及时调动,一部分散在渠州、涪江、嘉陵江各要道,以及钓鱼城四处。   史天泽领两万余兵力守在石子山大营前,汪忠臣领两万兵力分守左右。   怯薛军在大营守卫,其它兵力正在大造浮桥准备迁营。   本以为只靠汉军三四万人完全可以击败宋军,没想到战事越拖越久,史天泽已有败退之势。   归根结底还是军心不定。   现在,只能放弃迁营,集中兵力击败宋军了。   但莫哥真的担心,继续让蒙哥滞留在石子山会发生什么。   他犹豫之际,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扶本汗起来……”   ……   “蒙哥至少是重伤了。”   宋军大旗下,李瑕指挥着战事,给王坚做了判断。   “目前为止,蒙军军心还是乱的。史天泽撑不了太久,很快要败了。”   王坚还躺在担架上。他身中十数创,新伤带着旧伤迸发,起身都起不来,更遑说指挥了。   李瑕与张珏的本意是先派人送他回钓鱼城,但王坚决意不肯。   哪怕是在担架上,他也决意要上战场。   既是因没他在,李瑕很难指挥顺利,也是他实在承受不了这一战败了的风险。   这一战,孤注一掷,确实是贪功冒进了。   “非瑜……不可大意……”   “好。”   李瑕始终盯着战场前方,眼看着史天泽前军支撑不住,却还不肯派中军支援,便示意到史天泽已有保存实力的心思。   大汗生死未知,他不保存实力才是怪了。   知己知彼。   “传令下去!命张珏攻蒙军右翼!”   王坚的大旗挥动,号角声起,传令兵高举起一面黄色令旗,指向蒙军右翼。   很快,张珏也命人吹号回应。   中军战鼓大作。   之前的作战中,宋军一直是以赵安、阿吉带来的生力军主攻蒙军正面。而张珏部这支最精锐的部队也得到了歇息。   此时李瑕已看出蒙军右翼阵列松散,到了一举撕开蒙军防线之时。   张珏身先士卒,执起大斧便猛冲。   他是甘愿让李瑕“协助”王坚在中军指军,自己则做为先锋的。   因夜袭蒙哥一事,他已能看出李瑕在战场上的能耐。   大战之际,哪还管谁为主,谁为副,杀敌才是正理……   “杀啊!”   ……   蒙军右翼正是孟伯阳所在的方阵。   他知道自己的阵列松散,但这样撤退方便。   孟伯阳看得很明白,大汗要迁营了,没有让麾下弟兄送死的道理。   眼看宋军杀来,他已决定向史天泽中军收缩。   只希望宋军将领明白,大汗不会等在山上,而是会渡过嘉陵江。   让开道路,让宋军去攻汪忠臣的兵马就行,那才是去浮桥的方向。   果不其然,只见史天泽的令旗扬起,正是让他收缩防线……   忽然。   “咚!咚!咚……”   石子山上战鼓声大作。   随后,战歌又起。   “蓝天之下,所有土地,属于大汗!蓝天之下,所有胜利,属于大汗!”   “大汗!大汗!”   排山倒海的欢呼声起。   有一人再次站在了石子山顶。   他高大、魁梧,在夕阳中投下长长的身影。   石子山大营内,蒙军由衷欢呼起来。   “大汗!大汗!”   当世,至少在如今,除了蒙哥,不会再有人能有这样的威望。临安城内的官家赵昀不会站在他的军队面前,让他们如此欢呼。   “大汗!”   蒙军欢呼着,加入了战歌的唱和。   “在大汗的铁蹄面前,除了屈服或死亡,无路可走!只有经过鲜血浇灌的土地,才会长出更葱茏的绿草!它也属于大汗!”   “……”   大旗摇晃。   蒙哥命令停止迁营,所有蒙军上马,攻宋军;   命令怯薛军不必宿卫,攻宋军;   命令汪忠臣不必守山下道路,攻宋军。   蒙哥是大汗、是雄主,指挥打仗远远比莫哥霸气得多。   同时,史天泽旗令一变,下令全军迎向宋军。   蒙军士气已完全不同……   ……   “赵将军,退吧!”   一个名叫“韩忠显”的宋军小将猛地拉住了赵安。   “退吧!”   赵安一愣,被从前线拉了回来。   他抬头看去,已感受到了蒙军士气的变化。   “鞑主没事,没事啊!等蒙军包围过来就来不及了!”韩忠显大喊道:“马上就入夜了,现在退,或许还能回钓鱼城。”   赵安没有收到命令,犹豫不决。   “将军!”韩忠显又喊道:“将军不知吗?根本不是王将军在指挥!李瑕就是在用将军试探鞑主死没死,以确认功劳……退吧!”   ……   宋军大旗下,李瑕并不下令退兵,反而下令道:“传令全军,冲锋!”   “告谕全军!蒙军只想吓退我们,坚持住,大胜只在眼前!”   他目光看去,夕阳中,只见到赵安的阵线出了混乱。   李瑕皱了皱眉,当即拔剑在手,亲自向前大步而行。   “大旗跟上,随我破敌!”   是笃定了必胜也好,或孤注一掷也罢,宋军的大旗竟真就这样向着士气正盛的蒙古大军迎了上去。 #第四百八十章 胜利   “杀啊!”   当身后那排山倒海欢呼“大汗”的声音响起,孟伯阳转头望去,只见山顶上已再次竖起九斿白纛。   那大纛之下还有个身影。   他知道,不用撤兵了。   大汗醒了,那便如那蒙古战歌中所唱的“胜利属于大汗”。   接着,史天泽的旗令一变,孟伯阳不再收缩,而是迎向了张珏。   “援兵很快就到,杀败宋军,今夜摆酒肉庆功。”   别的,不必多想。   战场太小,他的骑兵排得太密,没能冲锋起来,但跨坐在马上,他还有居高临下的优势。   很快,双方交锋。   孟伯阳一马当先,弯刀猛劈,气势如虹。   这不仅是他的气势,更是他身后属于大蒙古国的气势。   相比之下,宋军的气势显然弱了太多……   “嘭!”   孟伯阳劈倒一个宋军,战马也冲进了宋军阵中。   蒙军右翼已与宋军厮杀在一起。   ……   战场中央,宋军主将的大旗正在前向移动。   李瑕大步而行,他看到了赵安的犹豫,明白这些将领对他李瑕的指挥还有所顾忌。   那便身先士卒,证明他不是要用将士们的牺牲,去试探蒙哥死没死。   “蒙军正在虚张声势,杀过去,大宋必胜!”   韩忠显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什么。   “敢后退者斩!”   李瑕大喝一声,人已杀向了蒙卒。   赵安见他如此,不敢再犹豫,终于领人杀了回去。   “继续杀敌!”   ……   俯瞰整个战场,宋军的整个阵线都显得单薄。   随着全军的冲锋,椎形阵已形成了个“一”字。   而蒙军却密密麻麻,渐渐要将他们包围。   ……   聂仲由攻的是蒙军的左翼。   他兵力少,与王益心、阿吉等部配合,一开始只是要起到牵制作用。   但战斗突然激烈起来,他们的压力就大了许多。   马蹄声起,聂仲由向东面看去,只见前方一大股蒙军骑兵正在绕道,要包抄到宋军后方。   “拦住他们!”   聂仲由今日已受了伤,伤口虽仓促包扎过,但动作一大,血就不停地流出。   林子连忙拉了他一下。   “哥哥你指挥!马九,我们上!”   宋军本就单薄的阵线又被拉长,显得更加单薄,随时有被蒙军冲破的危险。   林子不明白李瑕所言的“必胜”有何根据,但他信任李瑕,一心要撑下去。   “别怕,蒙军在虚张声势!”   “他们的大汗要死了……”   只有林子,哪怕在战场最危急之时也始终记得李瑕的吩咐。   他渐渐发现,喊着这些话,对面的蒙卒确实会显得犹疑一些。   原来望台倒下时的动静,这些人都没忘。   “马九!让人喊啊!”   ……   “快!让马军寨支援!”   聂仲由依旧是提刀向前杀去,浑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口。   忽然,他转头看去,见到了又有一支蒙军汉军向这边支援而来。   那旗号是……刘渊?   聂仲由愣了一下。   他认识刘渊,因遂宁军曾与段元鉴一起守过青居城。   当时,段元鉴正要组织抵抗蒙军,是刘渊一刀斩杀段元鉴,献城投降。   苍天有眼,让聂仲由在战场再次遇到刘渊,他怒火涌上心头,毫不犹豫便冲了上去……   ……   石子山营地。   山腰处蒲元圭走出帐篷。   原本,宗王莫哥本已下令将他们这些降人看管起来。   但蒙哥醒后,已下令放开他们,依旧大胆任用,极显雄主之魄力。   青居城降将刘渊就是因此请命去增援。   但蒲元圭却是只站在那,望向了山下的战场。   只见宋军的“一”字阵线已渐渐被蒙军包围……   蒙军又快要大胜了。   蒲元圭想了想,反而转身又回了帐篷。   “把书籍信件收拾一下,快!”   ……   天色将暗,战场上却还是金戈铁马,杀伐不止。   对于蒙、宋双方而言,这本是一场早该结束的战斗。   连张珏也已有些不明白,李瑕为何笃定能胜。   蒙哥的大纛还竖立在山顶。炸倒望台似乎也只是徒劳……   再回过神来,只见不远处,族弟张万已倒了下去。   “张万!”   张珏悲吼一声,手中大斧猛掷出去。   大斧回旋,“噗”的一声劈进那个杀死张万的蒙将脸上,血溅开,极是骇人……   ……   “赵义!”   孟伯阳见副将身死,勃然大怒,纵身一跃,手中弯刀已劈向张珏。   张珏失了武器,混乱之中侧身一避,肩上便中了一刀。   “将军!”   宋军士卒连忙冲来,抢回张珏便向后撤,阵线大乱。   依靠张珏身先士卒激励起的士气终于是开始跌落下去。   宋军人数的劣势已开始显现……   ……   “去支援两翼!”   战场中央,李瑕竟是一边杀敌,一边还关注着两翼的战况。   他一剑刺死一名蒙卒,猛扯住赵安便大喝了一声,接着手一推,将赵安推进军中。   再抬头一看,只见石子山上的怯薛军还没赶到战场,李瑕似乎松了口气。   但局势还是越来坏。   史天泽打算包围宋军,不停的将兵力分派往两翼,既吸引宋军中军入围,也意在削薄宋军的阵形。   他确实是宿将,虽然从昨夜到现在已败了两场。   李瑕于是断然放弃了与两翼的联络,在派出援军之后,只领着兵力已不多的中军,杀向史天泽的大旗。   这打法,像是完全中了史天泽的陷阱。   史天泽大喜,马上下令先包围宋军中军……   ……   “酒!”   石子山顶上,蒙哥忽然伸出一只手。   “大汗。”来阿八赤小声地唤着,想要劝说什么。   然而,蒙哥的手却未放下。   来阿八赤无奈,只好端过一个酒囊,小心地放进蒙哥手里。   他斜站在蒙哥后方,目光看去,能看到这位大汗的侧影。   随着烈酒入喉,只见大汗那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正在此时,来阿八赤看到有人快步跑上山来,支支吾吾的样子。   “大汗……”   蒙哥没有回头。   来阿八赤只好大喝道:“说!”   “大汗,宗王劝大汗……浮桥造好了,请大汗尽快过江,不能再耽误了……”   蒙哥还是没有动。   下一刻,来阿八赤眼睛一瞪。   “噗!”   视线里,一口酒与血混合的血水从蒙哥口中狂喷而出。   “大汗!!”   “大汗!!”   ……   再喊也已无用了。   “嘭”的一声响,那高大魁梧的身躯已重重砸倒在地。   众人目光落处,只见蒙哥双眼圆睁,已完全气绝。   也许这位蒙古大汗真以为酒能治百病;也许他是想用酒来压住胸口的喷涌……   无论如何,蒙哥没能盖住那一口要从五脏六腑中喷出来的血。   一代大汗,临死前犹有雄心壮志,强撑重伤的身体为三军壮胆。   但,争不过生死。   ……   蒙军的战歌还在唱着,然后,戛然而止。   “只有经过鲜血浇灌的土地,才会长出更葱茏的绿草!它也属于……”   “大汗!!”   ……   山顶上的蒙古诸将还在想要如何掩盖蒙哥的死讯。   但鼓乐就摆在这里,转过头的鼓手停了手中的鼓棰。   接着,战歌一停,所有士卒都已看了过来。   夕阳在山边投出最后一抹余晖。   蒙哥已死在余晖散尽之前,在众目睽睽之中。   ……   “只有经过鲜血浇灌的土地,才会长出更葱茏的绿草,它也属于大汗。”   战歌已从天地间飘散。   山下的战斗还在继续,越来越多的蒙军却已明白,宋军就是故意的,强攻过来,就是为了逼死他们的大汗……   ……   “走!”   蒲元圭已领着家小以及三百亲兵,趁着营中蒙军混乱之际,从石子山大营西面穿了出去。   他曾经离倒塌的望台最近,亲眼看到了蒙哥的伤势,确定这位大汗不可能撑得住。   鞑子无知,真以为酒能治百病,可笑。殊不知唯有莫哥说的才是对的,扣押降人、尽快撤军……   可惜,妄想与天争。   蒲元圭已有了决定,他要走上蒲帷为他留好的退路。   一路往西,到成都去……   ……   蒙军右翼,孟伯阳听到那战歌一停,不需回头,马上有了预感。   大汗果然是重伤了!明明已经猜到了。   他在地上一滚,躲过宋军的长矛,头也不回逃……   ……   蒙军左翼,刘渊下意识转过头想看看山上发生了什么,一柄长刀已斩了下来。   “叛逆!受死!”   “噗”的一声,像是刘渊一刀斩杀段元鉴时那般干脆。   ……   蒙军中军,史天泽知道,自己这一撤,必然要大溃。   但若不撤,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大汗已倒下了,若是宗王再倒下,甚至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撤!撤……”   ……   兵败如山倒。   若说白日那场炸山,蒙军还不敢确认大汗如何了,只是小败一场,还能借营地守住兵力。   夜幕降临前这一战,却是真正的大溃。   ……   “掩杀上去!以蒙人首级换军功……”   李瑕已厮杀得浑身浴血,还在持剑向前。   这一战,他一直笃定能必胜。   他已不仅仅只擅长刺杀,而是已学会排兵布阵。   在开战之初,史天泽兵力吃紧,而汪忠臣与其它蒙军始终不肯上前时,李瑕便看出,蒙哥必然伤重。   只有这样,蒙军才会迫不及待要渡过嘉陵江迁营。   之后,蒙哥出现,蒙军所有兵力包围上来……若是意志不坚者或者会怀疑之前的判断。   但李瑕不会。   蒙哥若无事,根本不需要以十万大军围困区区一万宋军。   至少会分兵先取钓鱼城,防宋军撤回。   岂不见怯薛军声势浩大要从山上赶来支援,但真正到战场的始终只有汉军?   有时,越凶的敌人,越是纸老虎。   越遮掩,越说明蒙哥伤重。   ……   若蒙哥死在川蜀,其大军却能遮掩死讯,从容退兵,那到底算是改变了什么?   李瑕不知道,只知道宋朝还是会走向灭亡。   必须在正面战场上真刀真枪地击溃蒙军主力,斩首、歼敌,重挫其兵马。   这才是他要在原有的进程之外做出的改变……之一。 #第四百八十一章 溃逃   凡大战,往往是在胜负见分晓之后,才能开始产生真正大量的伤亡。   比如,宋军溃逃了,相互踩踏、为夺路而自相残杀、大批人弃械投降。   否则,一万五千余人,只要不投降、不溃败。哪怕是十万蒙军一刀一刀地砍,一天一夜也砍不完。   蒙哥现身激励三军,为的就是让宋军速败。   先有胜败,才有大伤亡。   所以士气很重要。   也许就差一点,也许差很多,当时没人知道宋军士卒们那根心弦还能绷多久。但,蒙哥先撑不住了。   他一死,于是所有人都知道,宋军绝不肯退败、更不可能投降了。   那,只能由十倍于宋军的蒙军退败。   无关战力、无关人数。   假如史天泽的两万汉军愿意留下,杀上三天三夜,一定能杀光宋军;假如十余万蒙军还能同心协力,绝对能杀光宋军……   但战争不是这样简单的计算。   是人心。   大汗死了,就算杀光宋军,又能如何?   每个士卒都心知肚明,十余万人绝不可能共心协力。   那就很简单了,谁逃在前面,活。   落后者,死。   大量的伤亡,由溃逃开始出现……   “撤!撤!”   史天泽吼道:“北走!帅旗跟上!”   他勒马便走,目的很明确,北上,渡渠江,沿米仓道至汉中,再归河朔。   至于宗王莫哥?   史天泽眼里已无莫哥,他只想到漠南王忽必烈已重掌统帅之权……   “咴律律!”   战场上,孟伯阳又是翻身一滚,挥刀斩下一个骑骏马前来喝令他继续攻宋军的蒙人,一把操住缰绳,翻身上马。   “随帅旗走!”   孟伯阳大吼不已,额头上青筋爆起。   方才与宋军鏖战他都没这般拼命。   晚一步,是要死的……   张珏已杀上来,又捡起了大斧,遇敌就砍。   “掩杀过去!杀虏!”   宋军长矛乱刺,直将那些尚未反应过来的蒙军刺下马匹……   夕阳已完全在西面群山中沉没,夜色深沉。   慌不择路的蒙军看不到帅旗,不少人向石子山上奔去。   张珏已改变了打法,喊道:“驱赶溃兵!驱赶溃兵!”   他不再执斧乱劈,这样一斧一斧的砍杀实在太慢了。   宋军被他喝令着,排着横队,只捅向那些试图反抗的顽横之人,将蒙军溃兵赶向石子山上还在冲锋的怯薛军……   “啊!”   惨叫声大起。   其实不少蒙军连宋军在哪都没看到,只见前方的同袍哭嚎着冲来,连忙转身就跑。   山坡上,古剌领着怯薛军还想挽回局势,溃兵已冲到眼前。   “敢冲阵者杀!”   “放箭!”   怯薛军还在放箭,溃军已冲了进来。   弯刀乱斩,为了夺路活命,溃兵已不管前方是谁……   同时,山上鸣金之声大作,莫哥已下令大军迅速渡过嘉陵江,撤往南岸。   古剌自己也是军心大乱,根本拦不住这些溃兵,才想后撤,怯薛军已轰然大乱,汇入溃兵的洪流,到处乱逃。   这些宿卫皆是蒙古贵族子弟出身,已不可比成吉思汗时的怯薛军。   大汗之死、溃败、鸣金……古剌脑子里一团大乱。   “大帅走啊!”   “走啊!”   有士卒在护着古剌要走。   古剌回过头,想到要守住大汗的尸体。   他毅然扬起弯刀。   “大帅!走啊!”士卒们已是哭求。   “大蒙古国的勇士!”古剌怒吼道,“你们忘了……”   下一刻,他被撞在了地上。   才想起身,一双脚已踩在了他的身上。   那些还想要拉着他的士卒松开了手,转身就逃。   古剌弯刀挥舞,连劈倒四五个溃兵。然而,还未支起身,臂上一痛,手中弯刀已落。   越来越多的人踩过他的身体。   他已没了声息……   ……   李瑕努力压下心中的兴奋,试图看清四散的蒙军。   他更想要大量杀伤的是汪忠臣部,这事关接下来收复汉中。   但夜幕已降下,战场上的局势千变万幻,已不可能完美地实现战略计划。   汪忠臣是连总帅之位都能让给弟弟的人,理智到了极致,马上就领兵向西撤。   蒙军终究是马快,史天泽、汪忠臣这种一旦见机不妙就逃的,已很难掩杀。   故而,张珏当机便驱溃兵杀上石子山,冲溃蒙军大部。   这与李瑕想要的相左,但确实是此时最好的选择。   一则,蒙哥的尸体,蒙古的宗王、重臣,都在石子山大营中,且兵马多是蒙古诸千户军、怯薛军、质子军,真蒙古人,杀之功劳最大;   二则,这些蒙军就在山上来不及上马。   三则,南面就是嘉陵江,蒙军想渡过浮桥,掩杀到江边,效果最好……   有舍有得,李瑕眼看时机如此,当即放弃追赶汪忠臣部,下令宋军从石子山两边围过去。   “伤员退下!其余人保持体力追击!”   “驱赶溃兵,敢返身抵抗者,立杀!”   “敢组织溃兵者,立杀……”   ……   “宋军杀过来了!”   “走啊!”   江边风很大。   数万蒙军已齐聚在大江两岸,连绵近二十里。   还在列队渡江的蒙军回头一看,只见身后乌泱泱一片,是慌乱的溃兵已冲了过来。   场面大乱。   惊天动地的哭嚎。   “咴律律!”   “噗通……”   嘉陵江对岸,宗王莫哥已被抬上一座小山。   今日,诸将都认为他指挥的不对。   但事实证明,他一直都是对的。   他在望台上抱住了柱子,所以蒙哥重伤、勃叉里死了,只有他伤势最轻。   之后,他认为蒙哥重伤,不宜再待在石子山,应该尽快退兵,蒙哥却指责他怯懦。   结果呢?   若是依着莫哥的主意,蒙哥此时已退过嘉陵江。   史天泽就算抵抗不住宋军,退回石子山大营而已,损失一些汉军,又算得了什么?   退败一场而已,绝对不至于有现在的惨状。   甚至,之前围攻钓鱼城之事,莫哥心里也不赞同。   顺江东向,拿下临安,赵宋都灭了。一座小小的山城,到底有什么非要攻下来的必要?   此时,看着江对岸的蒙军被溃兵冲散,莫哥咳嗽着,连下了几道命令。   “传令下去,丢了马匹的士卒,不许过江。”   莫哥没有盲目想要保全更多的士卒。   他知道,在这川蜀之地,丢了马匹的人回不去了,只会拖累大军。   “派信使去重庆……告诉他们,大蒙古国可以撤军,和谈期间,宋人不得攻击大军。”   莫哥相信,宋廷会答应这个要求,因为迫于京湖的压力,和大蒙古国的国力。   说了这两句话,他感到肺腑里疼得厉害。   但还有最后一道命令。   “传令下去,一定要把……把大汗送过江。”   这是眼下非常重要之事。   说完这些,莫哥只觉这个夜冷得厉害,让他这个来自北方的人都承受不了。   他挥了挥手,打算撤离。   他打算率军由西向北,控制住合州旧城杨大渊的兵力,驱其为向导,先返汉中。   忽然,有士卒上前。   “宗王,刚刚过河的将军们说……”   一句话入耳,莫哥又闷咳了两声。   “不要胡说。”他如此应道。   但心思却不由从战场上移开。   ……   当年,正是莫哥与拔都等人一起拥戴了蒙哥即汗位。   现在,又到了汗位空悬的时候。   莫哥虽没有继承汗位的资格,但同样是作为拖雷的儿子,他也一定要让汗位在拖雷一系中传承下去。   玉龙答矢太年轻,没有机会了。   旭烈兀,西征走了太远了。   忽必烈、阿里不哥,该把这个消息传给谁呢?   ……   “我的哥哥们,你们命真好,有个好额吉。”   心里念叨着,莫哥没有再回头去看江对岸一眼。   他再绝情,也不敢多看…… #第四百八十二章 诋毁   “让大汗渡江!”   来阿八赤领着最后一支还算整齐的兵马,抬着蒙哥的遗体到了江边。   他已将他的父亲术速忽里火葬了,骨灰洒向了山川。   来阿八赤之所以做这个选择,是因为身在川蜀,深陷战事。   但,火葬是吐蕃佛教传入大蒙古国这些年才有的习俗。   此事若是细思起来……作为蒙哥宿卫、掌管蒙哥膳食的来阿八赤,与接受过上师八思巴灌顶的忽必烈,都信奉吐蕃佛教?   当然,此时没人深究这些。   来阿八赤敢火葬父亲,却不敢轻慢大汗的遗体。   尊贵的大汗必须被带回漠北草原,天葬。   “敢拦路者,杀!”   这支怯薛军毫不犹豫便扬刀向前方拥堵着的蒙军砍去,护卫着大汗与重臣们缓缓移向浮桥。   “都冷静啊!”有蒙古大将大喊道。   此人名叫“撒察”,也是怯薛军千户,此时眼见蒙军聚在江边互相砍杀,终于决定要做些什么。   撒察认为,眼下这场面,不该是这样。   他想得很简单,只要能让蒙军们冷静下来,完全能反过头来击败宋军。   他脱离出来阿八赤的队伍,大吼道:“大蒙古国的勇士们!我们至少还有两万人在江边,能让懦弱的宋人追着我们砍杀吗?!”   来阿八赤大怒,吼道:“撒察!你给我回来!”   撒察不应,高举着弯刀,还在试图组织起有效的防御。   “勇士们!随我杀敌……”   “走!”来阿八赤连忙下令,“快护大汗过江!”   ……   石子山上,李瑕已注意到了撒察。   他绝不容许有任何一个蒙将试图组织起有效的反攻。   “找到了吗?!”   “找到了!”   林子正在地上刨坑,挖出了十余个没有被引燃的火球。   李瑕抬手一指,道:“别毁了浮桥,让他们挤。”   “明白!”   林子顺着他的指尖向山下望去,夜色中,只看到江边竟还有蒙将想要收拢队伍。   “弟兄们!给我攒足了劲!丢他娘的!”   “起火!”   “鞑虏们!爷爷赏你们的……”   ……   “走!”   来阿八赤大吼不已,拼命带人往前杀去。   他们的弯刀每次斩下,斩杀的都是他们的同袍。   而看着他们杀过来的蒙军也完全丧失了理智,吼叫着又提刀向别人杀过去……   一片大乱。   撒察则是让百余蒙军冷静下来,似乎向力挽狂澜已近了一步。   “你们在怕什么?宋军吗?!你们真的看到宋军了吗?!在杀人的有几个是……”   “轰!”   瓷蒺藜火球已在离他不远的山脚下爆开,铁片飞溅。   只这一下,已将撒察那天真的想法彻底打碎。   战争绝非他想的那样,只要兵力更多,战力更强就行的。   已没有人能让这些混乱的人冷静下来。   理智?   宋军要做的,就是绝不让他们还有一丝理智……   战马悲嘶,撒察已被撞下马来,才摔在地上,已被重重踩了一脚。   他犹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   大蒙古国战无不胜的勇士们,不可能会这样的……   “啊!”   血泼了撒察一脸。   那是一个疯狂的蒙卒为了去浮桥上,狠狠砍杀前面的人。   “冷静下来啊!”撒察苦劝。   马蹄重重踏下!   又踏碎了一分理智。   “咴律律!”   似乎连战马都嘲讽撒察的不自量力。   除非蒙哥复生,再洒下万丈光芒,让这些蒙军顶礼膜拜。否则,绝无任何人能消除他们的疯狂。   慌了神的溃兵还在嚎叫,冲杀,任何一个想活命的人都只能向浮桥边挤。   这是唯一的活路。   挥动弯刀,杀掉同袍,才能挤到更前面。   追逐他们的早已不是宋军,而是恐怖。   数不清有多少人被推入汹涌的嘉陵江。   江水被染红,浮尸截断了江流……   ……   “渡江!”   来阿八赤终于杀到了江边,连忙命人护送大汗的遗体上浮桥。   他麾下的怯薛军足够冷血,始终毫不犹豫地斩向自己人,才从混乱中开辟了一条血路。   来阿八赤松了一口气,正要驱马离开。   忽然,夜风中传来一句蒙语的叫喊。   “是忽必烈毒死了大汗!”   一刹那,来阿八赤只觉天地寂静下来。   那些杀喊、惨叫,他已全然听不到。   “是忽必烈毒死了大汗……”   那人还在喊。   显然,这支护卫着大汗、重臣的队伍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对方就是喊给自己这些人听的。   “是忽必烈……”   来阿八赤勃然大怒,转过头,狠狠扫视着身后的人群。   夜色中,只见弯刀乱舞、马匹嘶鸣,一派人间炼狱景象,根本找不到那几个口出狂言之人。   “将军!走啊!”   “走啊……”   来阿八赤驱马踏上浮桥,策马向前冲去。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在这瞬间想了很多很多。   大汗最后饮的酒,必然是无毒的……他亲手递过去的,很确信没有毒。   但如何证明?   验大汗的尸体?不可能。   或者……等冲到对岸,命人把浮桥上那些人全推下去?   不,这太疯狂了。   来阿八赤摇了摇头,再次回头,望向石子山。   他似想要看清,到底是谁在诋毁漠南王……   ……   李瑕依旧站在石子山上。   此时若是白天,他能望到一副极尽壮观的景象。可惜,夜色削减了这份壮观,平添了无数惨烈,更像地狱。   李瑕的心思却已从眼前的地狱转开。   他等了很久,终于有一队宋军押着几个蒙人上前。   人未到近前,蒙语的呼叫已响起。   “我们喊了!说好的只要喊了就放我们回草原……”   李瑕却是用汉语命令了一句。   “杀了,尸体丢下山。”   “噗……”   李瑕看着那些滚落山崖的尸体,这才用蒙语自语了一句。   “阿里不哥,恭喜,你得到了我的支持,不客气。”   ……   张珏走上山顶,手里那大斧一丢。   凝固的血浆扯动了他手上的伤口,生疼。   张珏咧了咧嘴,笑道:“我不敢学蒙语,怕朝廷以为我要潜通蒙古。”   他显然是听到了李瑕的自语。   但也不再就此多说什么。在他心里李瑕是干大事之人,往后成就要比他高得多。   “之前,非瑜说要反攻汉中,我说不可能。还拿愚公移山的例子以示固守之决心……哈,今夜想来,是我狭隘了,向你道声服气。”   一句话,可见张珏之心胸磊落。   也不等李瑕回答,他累得往地上一躺。   “真不敢闭眼啊,只怕一醒来,发现皆是场梦,我犹在钓鱼城中苦苦守城。”   “张将军放心,不是梦。”   “不可思议。”张珏喃喃道,“如此一战,真不知后世该如何评述我等……不可思议……”   ……   惨叫声持续了一夜。   直到快天亮时,蒙军心中恐惧开始渐消,宋军不敢再追击,俘虏了嘉陵江畔来不及渡江的数千蒙军。   嘉陵江上的血水许久未曾褪红,浮尸积在浮桥上,铺满了整个江面。   是役,蒙军至少折损了两万数千人,大部分都是溃败之后为抢夺浮桥而死。   这是继曹友闻血战成都之后二十年来,宋军战果最大的一场胜仗。   若再算上蒙哥之死……那便是如张珏所言“不知如何评述”了。 #第四百八十三章 马不停蹄   十一月初三。   这是战后的第三天,宋军诸将齐聚钓鱼城将军府。   他们完全是人人带伤。   “蒙军分为三股撤军,史天泽、汪忠臣分领汉军,该是从米仓道、金牛道退去,莫哥连夜奔走合州旧城之后挟杨大渊之兵力,追上汪忠臣,双方合兵。”   李瑕指着地图,道:“如此一来,蒙军两万余人走米仓道;五万余人走金牛道。”   王坚躺在软椅上,不必起身看地图也对川蜀局势了然于心。   “如此看来,不宜追击了。”   张珏看了李瑕一眼。   因觉得李瑕又会要主张继续追击,他遂将这边的理由一一剖析。   “蒙军虽然大败了一场,但兵力实在太过于雄厚。如今蒙哥之死对军心之挫伤已渐渐减弱,他们绝不会像夜里那般容易崩溃;   蒙军皆是骑兵,且一路上的山城要寨皆已投降蒙古,论行军速度、地利,皆不在我方。何况城中士卒皆已疲惫,兵力少,又是步卒,实难继续与蒙军野战……”   其实张珏不说,李瑕也明白。   说到底,蒙哥在战场上暴毙,这才是宋军能大胜的原因。   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蒙军已缓过气来,再求战,必然要大败。   钓鱼城的兵力确实也是不足,这两天只是清理战场、掩埋尸体便已忙不过来,也无力追击……   李瑕敲打着地图,斟酌了许久,还是开口说了实话。   都是同生共死过的袍泽,他已能信任钓鱼城这些将士。   “我打算先赶回成都,领成都守军奇袭利州。”   一句话入耳,张珏抬起头,有些惊喜。   王坚却是微微一讶,问道:“此事,帅府同意了?”   这两人之间,张珏更活络些,王坚则更古板些。   李瑕道:“我已奉了蒲帅之命。”   此事,他只不过是向蒲择之提过一嘴。但以当时的情况,蒲帅之显然不可能下令让李瑕去收复汉中。   这不是玩着闹的事。   重庆兵马本就捉襟见肘,根本连一个多余的兵力都没有。   至于成都那一万守军,弃守大江上游重镇,跑去反攻汉中,根本是儿戏。   谁都不可能想到蒙军这次能败得这样惨……   王坚、张珏都明白,李瑕不可能领了军令,偏他说这话时一脸坦荡。   想必就是有这样厚的脸皮,才能一次次乔装改扮,与敌人谈笑风声。   王坚不愿戳破李瑕,只好默然不应。   李瑕并不打算再去一趟重庆与蒲择之商议。   怎么说呢……川蜀宋军就这么一点儿,分守各地都不够。为何别人都调不出兵马,李瑕能?情报。   李瑕跑得勤快,对局势了解得透。知道蒙军的行军脉络。能把蒙军暂时不会攻打之处的兵力抽调出来。   这极讲究时机,机会只出现在极短的时间内,必须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若再去重庆,一来一回又是十数日,耽误不起。   总之是……成都守军打累了,李瑕便跑去领泸州守军;泸州守军打累了,他便跑来领钓鱼城守军;现在钓鱼城守军累了,他又要回去领成都守军。   “我领成都守军先行,王益心则赶回重庆府,领泸州军、长宁军,溯嘉陵江而上作为支援。到时,也请钓鱼城守军支援……”   随着李瑕的侃侃而谈,一个大概的计划已摆在王坚、张珏面前。   它还很粗糙,且包含了太多不确定。   ……   “非瑜当知,此事不是我与君玉答应便行的……咳咳……蒲帅能否派兵、能否供应军需?京湖是否需重庆府支援?甚至……蒲帅还能否作主?”   王坚话到这里,道:“太急、太险了。”   “是,太急了。”李瑕非常清楚这计划很不妥当,但还是道:“只问王将军、张将军可愿尽力而为?”   “非瑜,何不先收复川中各个山城?徐徐图之……”   “一间屋子,抵挡强盗的门,应该在屋外,而不是靠屋内的桌椅。若每次强盗来过,我们只能把这些桌椅修修补补,永远不去堵上门,岂不是永远要被强盗打劫,直到一无所有?”   李瑕道:“若这不包括汉中的半个川蜀是一间屋子,门应在大巴山脉。若整个川蜀是间屋子,门应在秦岭……要守整个神州大地,那便要杀到阴山敕勒川。”   有些粗浅的比喻,说不上多豪迈。   阴山敕勒川,对王坚、张珏而言,却是太遥远的地方。   他们感受到了,李瑕之志向远比他们更远大。   两人对视一眼,思忖了许久。   他们不是在为自己害怕,而是不愿轻易答应却做不到,害了李瑕与将士性命。   无令调军,不是轻易之事。   李瑕笑了笑,道:“我真是奉蒲帅之命收复汉中。”   这不是玩笑,这是他不受阻挠的决心。   王坚、张珏终于是点了点头。   “好!”   ……   说来,李瑕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权知筠连州”,但他要统率川蜀上万兵力却是显得理所当然。   仿佛这些将士就该听他号令一般。   其实以他近年来的功劳,再加上有大靠山,必然会升迁。   只是临安太远,消息传递的速度赶不上他立功的速度。   士卒们也不傻,最是能直观地感受到跟着谁打仗有前程。   比如钓鱼城将士就发现,大胜之后,李瑕从未谈过一句关于他自己的论功行赏,对此毫无期待。   李瑕更在意的是如何犒赏士卒,承诺拿下利州之后,以利州之粮草犒劳。   对上,他不求官、不谋爵;御下,他只问能为将士们做什么,从不驱使士卒为他谋一己之私。   一个极富个人魅力,带着蜀人保卫家园,且一战大破十余万蒙军、斩杀蒙古大汗之人……官职高低,对他而言似乎已不太重要了。   至少,阿吉听完这场军议,已决定到时不论王坚、张珏是否北上,她必领马军寨支援。   ……   当日,王益心便乘舟而下,往重庆,请蒲泽之发兵。   李瑕则牵马离开了钓鱼城。   他来时,领了一千余人,伤兵暂留钓鱼城中,能随他往成都的已仅有七百人。   ……   “诸将士不必再送,相信很快便能再会。”   夕阳下,王坚抬起伤臂,抱拳。   “待到汉中重聚,与非瑜痛饮。”   李瑕虽不爱喝酒,但还是笑应道:“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七百骑向西袭卷而去。   王坚等人却许久还驻立在山坡上。   “少年壮志,让我自觉年轻了许多。”   “将军本就未老。我等在这小小山城消磨了太久,也该有新的志向了。”   “汉中?”王坚喃喃着,眼中渐有期翼。   “不止。”   张珏没忘记李瑕那些话,目光已向北望去。   “阴山敕勒川。”   ……   与此同时,保州。   “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   郝经吟到这里,感慨道:“遗山这诗好啊,若说这中州万古英雄气,大帅认为当今天下谁有?”   张柔已然会意。   他凑近了些,悄声问道:“汉制?”   “汉制。”郝经抬手指了指天,低声道:“答应了。”   “不仅如此。”他眼睛还亮了亮,又道:“仲谦请求漠南王,此番攻宋,以罚罪、救民、不嗜杀为旨。大帅可知漠南王如何应的?”   “如何?”   “必为卿等守此诺。”   “真盖世明主。”   两人皆笑了笑,了然之后,避过此事不再谈。   此时,他们是在忽必烈的大军之中。   忽必军得到蒙哥命令,五万大军由开平启程,须在明年开春前抵达京湖。   张柔正在随征之列,今日才抵军中。   见过忽必烈之后,他迫不及待又来见了郝经,问出了心中颇关心之事。   显然,这是忽必烈默许的。   郝经原本就是张柔幕下,经其引见,才入金莲川幕府。   两人也是许久未见,大事有书信来往,许多小事却未及详谈过。   ……   “简章被宋人杀了?”闲话之后,郝经免不了要提到乔琚。   乔琚是他的学生,随他到了张家,才得以受张柔看重。   “是。”张柔点点头,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   “李瑕?”   “陵川先生也知此子之名?”   “不仅是我。”郝经道:“连漠南王也知他名号。一是,前些日子,全真教口口声声说是此子气死了他们的掌教。”   张柔已不关心全真教。   佛道辩论,全真教已输得一塌糊涂。   显然,汗廷如今更在乎拉拢吐蕃。   “除了全真教……”   “还有兀良合台、阿答儿,以及宗王阿卜干之死。”   张柔又问道:“漠南王如何评价此子?”   “安得如李瑕者用之。”   张柔神情莫名,拍了拍膝盖,长叹一声,有些遗憾地喃喃道:“我低估了漠南王之雄伟气度啊。”   郝经亦叹息。   学生被杀,他与李瑕是有仇的,做不到如忽必烈这般心胸宽广。   “大帅与我说说李瑕其人?”   “从何说起……他杀了赤那的人,在墙上题了你郝陵川之诗,‘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寻常事’,此句,我近来感触颇深……”   郝经眯了眯眼,心头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他这诗,是感慨金亡所作。   金灭赵、欺宋,最后蒙古杀来,金国上下比辽、宋皆惨。   但读书人终归只会嘴上说说,李瑕那小子,却是杀人以血字提诗,初出茅庐便是凌厉之气。   此事说到最后,郝经问道:“大帅打算如何对付此子?”   “谈之何益?”张柔沉默片刻,道:“许是,他如今已死在伐蜀大军弯刀之下。”   “是啊。”   张柔摇了摇头,压下心头的些许烦恼,站起身道:“好了,军务尚忙。”   “是,攻下整个汉地才是要事……”   ……   川蜀的消息太远,尚未传来。   而忽必烈的大军还在马不停蹄南下,欲直插宋朝防御腹地…… #第四百八十四章 节度使   若问这兴昌六年十一月,大宋的全盘战局如何,少有人能直观了解。   毕竟,人的眼睛只能看到眼前,对千里之外发生了什么无从知晓。   吕文德算是对天下事最清楚的人……之一。   先是西南战场。   去岁,阿术攻打交趾,交趾国主同意附蒙攻宋。今年初,阿术从大理经罗氏鬼国攻宋,交趾却并未依照约定出兵。   吕文德率军阻截,不等阿术至播州,便将这路蒙军击退;   之后是京湖战场。   塔察儿去岁秋攻樊城不利,今春继续猛攻。吕文德由播州北上,与贾似道大破塔察儿大军;   最后是川蜀战场。   十一月,吕文德终于率军溯长江而上,入蜀支援。   在吕文德看来,蒙军攻蜀的三路大军马上要全败在他手上。   纵观整个大宋,兵力已捉襟见肘,处处面敌。   唯他吕文德,辗转四战。   他不仅转任四川制置副使兼知重庆府。还建节两镇,官封保康军、宁武军节度使,此为武将之最高殊荣。   因为大宋只能倚仗他。   吕文德,已是大宋武将第一人。   吕家军,已是大宋唯一能战之师!   ……   当然,吕文德也看不到千里外的局势。   他不知道在他离开播州之后,阿术已率三万大军灭自杞国,杀入广西,再次攻宋;   他不知道在他离开京湖之后,忽必烈已率五万大军南下,直插京湖重镇……   这些坏消息暂时还未传来,吕文德却是先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   十一月初五。   三万大军溯江而上,直抵钓鱼城下,吕文德立于战船上放眼望去,只见漫山遍野还是宋军在清理战场,搜索蒙古溃兵。   王坚虽伤势未愈,已赶到江边相迎,将整场大战前后一五一十说着。   “李瑕?”吕文德忽抬手打断王坚,问道:“确定是知筠连州的李瑕李非瑜?”   “正是。”   “不对。”吕文德道:“朝廷才收到李瑕收复成都之战报,本帅已举荐他为成都府路步马军总管、兼知益州、兼管内劝农营田事节制屯戍军马……其人该在成都,不可能出现在合州钓鱼城。”   王坚道:“当时他确实赶到了钓鱼城,现今已赶回成都。”   吕文德被拂逆,大怒。   可他大略算了时间,也知王坚不是胡言乱语,一时无言以对。   “继续汇报。”   “是,李瑕援兵赶到,与城中守军阵斩汪德臣……”   良久。   到最后,吕文德脸色愈发难看,只问道:“蒙哥如何死的?”   “战到正酣,暴毙而亡,许是伤势过重。不过,筠连知州李瑕通蒙语,审问俘虏,得知乃蒙古宗王忽必烈命人鸩杀之。”   “可笑,你让本帅如此上报朝廷?”   王坚知吕文德这是何意,抱拳不应。   李瑕曾私下与王坚说过,可将他李瑕的功劳隐去一些,改说是重庆帅府命人支援、指挥此战。   但,王坚不愿。   一是一,二是二。   “末将所言,俱是事实,吕帅可一一核查。”   “为何不趁胜追击蒙军,收复青居、大获等诸城?”   “末将兵力不足。”   吕文德点了点头,道:“王将军一战拒十万敌寇,朝廷必有嘉赏。暂归钓鱼城镇守,安心等待高升……”   “末将不求升迁,只请吕帅……”   王坚打断了吕文德的话,吕文德也绝不让他将嘴里的话说完。   “本帅军务繁忙,你去吧。对了,蒲择之入蜀以来,寸功未立,连失诸城,现已出川解职,四川兵马由本帅节制。”   王坚一愣。   不等他再开口,几个校将已上前拦了拦他。   “王将军,请吧。”   “吕……”   “来人!开堂议事,本帅要趁胜追击蒙军!”   ……   “娘的,好在蒲择之先去职了。大哥要是晚来一步,岂不被这老头压得死死的?”   吕文德的三弟吕文福一直站在后面听着。   吕文福因兄长提携,屡立战功,已至招抚使之高位。   他们樵夫出身,如今虽个个高官厚爵,但私下说话也从不遮拦,王坚才被带出去,已开始叫骂不已。   吕文德眼神中闪过一丝阴翳之色,道:“贾相公是说过忽必烈要弄死蒙哥,但老子没想到,王坚能打出这种胜仗……真他娘的,就差一点。”   吕文福犹不信,问道:“大哥,这种胜仗……莫不是假马地?”   “假不了。”   吕文德道:“旁人看不出,你我兄弟这种惯上沙场的一看就知真假……猢狲。早在下游十里,老子就嗅到这大胜的味了。”   言语间,完全没有因大胜而开心的样子,反倒很是不快。   吕文福素来了解自己这个兄长,打仗是真能打,对底下人也是真大方。   但,好嫉妒,爱排挤他人,这也是出了名的。   满朝士大夫背地里说他“性尤忌切而贪宝”,形容得极是贴切。   “什么叫白来?老子才是蜀帅!”吕文德啐了一口,又道:“真他娘的,王坚、张珏、李瑕……老子真他娘好生嫉妒。”   他这人,虽好妒,倒也坦率。   “大哥,我看李瑕这小子也不地道。”吕文福道:“既把这情报给了贾相公换消息,还趁机跑来捞功劳。”   这事,他已看明白了。   李瑕知道忽必烈要杀蒙哥,特地赶到钓鱼城来,正好蒙哥一死,宋军攻上去……就这么简单。   至于王坚说的那些偷袭蒙军大营云云,他是不信的。   吕文德却想了想,目泛思量,喃喃道:“老三,你说有没可能?李瑕是骗了恩相,说不定忽必烈根本没下手,蒙古主就是被他们炸倒望台砸成重伤而死。”   “怎么会?”吕文福讶道,“不可能那么早就料到能成。”   “是啊,如果是这样,这小子就太可怕了。”   “我绝不信。”   吕文德咂了咂嘴,也摇了摇头,有些疑惑。   “那就真他娘怪了,恩相说姓李的小猢狲顶呱呱聪明。怎会跑来出这要命的风头?他就不懂?这跟一般打仗可不一样,弄死蒙古主,外恨、内忌,连老子都不敢立这功劳。”   “乳臭未干的一小娃,哪能懂这些?”吕文福道,“立功心切呗。”   吕文德自己不敢领这样的泼天大功,心中却忍不住嫉妒。   事实上,他等到了蒲择之去职的旨意,领兵入蜀,时机刚好。   稍微掩饰一下,钓鱼城这一战就是他节制四川后打出来的。   只须说他牵制了蒙军,给王坚、李瑕等人创造了斩杀蒙古主,破敌大胜之机。   既不招蒙古人恨,有大功,又不至功劳太过反遭猜忌。   有贾似道在朝堂,这就是真的。   且李瑕也是贾似道的人,一定会分功……   这些,吕文德都知道。   那还嫉妒什么呢?这些人的官位还是不能比得上他吕大节度使。   才能。   他嫉妒这些人的才能。   有才能,却不投靠他吕文德,让人恼怒。   ……   “大哥,既然要领了这功劳,弄死蒲择之吧?”吕文福又道,“王坚就是个武人,守在钓鱼城,别的事都不知。蒲择之却是个门清的,不弄死,早晚有麻烦。”   “算了,让他回乡吧。”   “我有个主意,弹劾他勾结蒙古,让朝廷流放了他,中途找个人弄死他……”   “恩相说了,放他一命。”   “为何?”   “老子哪知道?!”吕文德啐道,“一个老废物,还理他做甚……” #第四百八十五章 缩影   重庆,朝天门码头。   一身布衣的蒲择之回过头,见易士英领着王益心过来,叹息一声。   “上了船再谈吧。”   ……   小船在江边晃着。   “蒲帅,末将到重庆的一路上见江上万舟齐发,见是吕文德旗号,末将特地绕过他来见你……”   王益心不知该如何说,话到这里,已是哽咽道:“打了大胜仗啊!大宋多少年没见的大胜仗!怎还是这样了?”   蒲择之拍了拍膝盖,笑道:“打胜了就好,你看,你们打了胜仗,这些父老乡亲免遭战火牵连,好啊,多好啊。”   “蒲帅……”   “老夫解官了,莫再这般。”   易士英拍了拍王益心的肩,道:“是,不必如此,战报尚未传回临安。等到时,朝廷知道了蒲帅的功劳……”   蒲择之摆了摆手。   他心里如明镜一般。   将士们能杀敌寇,能改变川蜀遭蒙古大军攻伐的局势。但……改变不了大宋的官场。   立国三百余年日积月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不是一场大胜能改变的。   他蒲择之,以蜀人出身担任蜀帅,上任之初,就注定不能长久。   亲族蒲元圭携家带口献大良城一事,更是让朝廷深深忌惮。   斩蒙古主的大功不是他蒲择之在任时立下的还好,若吕文德不来抢功,那才真是他蒲择之的杀身之祸。   蜀地大家族,随时能全家投降是其一,还立下大功、尽得蜀人之心?   至于吕文德这种真尾大不掉的,朝廷反而没办法,倒成了唯一的倚仗。   好在吕文德贪财善妒,臭名远扬,士大夫与百姓骂声一片,能让朝廷放心。   这些,蒲择之明白,也理解朝廷的难处。   “老了,老了,看你们胜了,已别无所求了,再到行在叩谢了君恩,也该告老归乡了。”   王益心不由大哭。   余玠死后这些年,他在泸州军的日子不好过。   先是随张实在余晦麾下总打败仗,被杀得丢盔卸甲;随张实在马湖江大败,被俘;好在被史俊救回来,今年又被纽璘杀得溃不成军;   终于是打了一场旷古烁今的大胜仗,蒲择之又要去官了。   “蒲帅,李将军命我来找你领军令……要我领弟兄们溯江而上……你这一走,李将军怎么办啊?我办不成这差事……误了大事……”   “大好男儿,哭甚?”   “我高高兴兴地来……办不成差事。”   “你是个将军,莫哭了。”   蒲择之拍着王益心,道:“朝廷的旨意既到了,非瑜该是升了官……时辅,你领着潼川府路的兵马回去。告诉非瑜,不要急着收复汉中,先与新任的蜀帅打好交道。”   易士英点点头,道:“吕文德……”   “莫看他名声不好,论行军打仗,我远不如他。”   ……   蒲择之看人颇准。   吕文德人品虽不好,打起仗来却十分有一手。   之后几日,竟是真让他追上了蒙古宗王莫哥,大胜了一场,斩蒙古千余人。   ……   莫哥退到了青居城。   不是莫哥不想早日退兵,但伤兵、溃兵太多。   当夜大败之后,许多蒙古骑兵四散而逃。他若不在青居城立足,设法收拢,这些不熟地势的骑兵根本不知如何回归军中。   且莫哥自己伤势也重,受不了长途跋涉的颠簸,必须有地方稍作休整。   同时,他派兵扼住从青居城往利州的道路,准备之后走金牛道。   莫哥与汪忠臣、杨大渊等各部汇合,兵力已有五万余人。   换作蒙哥、忽必烈,有五万大军,还是能把整个大宋打下来。   但莫哥不同,他已完全改变了蒙哥在时那种霸道的打法,龟缩防守,只为养好伤撤军。   见此情形,李瑕、王坚很快便放弃了追击。   他们一个擅长偷袭、一个擅长守城,手中兵力又不足,根本拿莫哥没办法。   吕文德不同,所率三万吕家军是大宋如今最精锐的战力。   宋军昼夜急行军三日,由钓鱼城水路陆路并进。   蒙军哨马探到宋军攻来,莫哥命杨大渊领兵迎敌。   杨大渊大造浮桥,封锁十余里涪江江面,使吕文德水师不能行。   吕文德遂摆开步卒,与杨大渊决战于野。   莫哥又遣汪忠臣带骑兵支援杨大渊。   随吕文德入蜀支援的京湖大将刘整、向士璧以奇兵杀上,焚毁蒙军浮桥,宋军水师赶到战场。   蒙军毕竟士气低落,杨大渊、汪忠臣遂大败而退。   吕文德挟大胜之士,逼至青居城下。   他当然不敢继续强攻,蒙军有骑兵之利,又有杨大渊这样熟悉地势、能守山城的降将。强攻占不到便宜。   另一方面,吕文德在重庆时,已见到了莫哥派遣来和谈的使节,当时,他将使节赶了出去。   这一战之后,莫哥不得不再派人与吕文德和谈……   ……   “本帅说了不算,尔等若有诚意,自提出条件,本帅着人递往行在,面呈陛下。”   吕文德面对使臣,威风凛凛,又喝道:“否则休怪本帅挥师收复青居城,叫尔等有来无回!”   话虽如此,其实不管是莫哥还是吕文德都知道,蒙哥一死,现在蒙古根本没人能作主与大宋和谈。   无非是双方都知打不出结果,莫哥想要拖延时间休整,吕文德想要战功,各自成全罢了。   于是莫哥又随意指派了个连官位都没有的汉人携国书往吕文德军中,任其送往临安。   至此,钓鱼城一战李瑕、王坚之功吕文德虽未抢,但节制四川,逼退蒙军的大功已到手。   且对官家的赤诚忠心亦天日可鉴。   ……   向士璧身在吕文德军中,对此极是不屑。   他是绍定五年进士,如今官任京湖制置参议官、兼知峡州。这次蒙军大举攻宋,他散尽家产募兵,奉命随吕文德入援。   对吕文德打仗的才能向士璧很佩服,初时也因能随吕文德这样的名将出征而兴奋不已。   但之后见吕文德为官多年竟还是大字不识,言谈举止傲慢跋扈,两人就已渐渐相处不洽。   这次,向士璧与刘整立下大功,但吕文德却把他们的功劳隐去不提,论功行赏只顾麾下吕家军……更是让人勃然大怒。   再说与莫哥和谈一事,吕文德虽无错处,但完全是一心谋私的模样。   向士璧虽也领兵,终是文人心气,纵观军中,唯刘整与自己处境相似,不由与他每每大骂吕文德。   刘整亦是义愤填膺,问道:“既如此,请向将军亲自上表报功,如何?”   向士璧有些犹豫。   他是客军,暂在吕文德麾下,越过帅府报功,终究是官场大忌。   “武仲可愿与我一同上表?”   刘整苦笑道:“我是北归人,不求功劳,罢了。”   他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   向士璧见此情景,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上表据实以述,并弹劾吕文德……   ……   钓鱼城一战,宋蒙之间的形势且不提。   但蒲择之去官之后,川蜀官场显然有了大变化。   吕文德、向士璧、刘整、王坚等人之间的关系,或就是小小的缩影。   甚至是这大宋王朝的缩影…… #第四百八十六章 剑门天下险   这一年,大宋安排在川蜀的将领们,若一眼看过去,称得上将星云集。   吕文德、刘整、王坚、张珏、向士璧……他们每一个,都有过极耀眼的战功。   诸如,三千人直捣汴梁、十二人破信阳、三百死士夜袭十万大军,放在青史上都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名将风范。   但,这些人聚在川蜀,局势反而显得有些微妙起来,各自原有的气势像是被袍泽将军们抵冲掉了一样。   与他们对阵的蒙古诸将很快就有了直观的感受。   这支宋军战力更高,远胜过打钓鱼城时遇到的那些宋军,但,仿佛少了些……锐气。   莫哥在山顶观了宋军阵势,对此有个评价。   “那些守着钓鱼城的宋军就像是才断了奶的狼崽子,还不强壮,但恶狠狠的;现在这些宋军像是牛,坚硬的角、强健的体魄,但只有被惹怒的时候才会顶人,你看,他们还在吃草……”   话到这里,他还咧嘴笑了一下。   “草原上的牧民,才会走路时,就知道该怎么杀牛了。”   汪忠臣道:“是像牛,他们还会斗角。”   莫哥没懂这个笑话,也懒得懂。   ……   二十多天之后,莫哥的伤势稍缓,估摸着能承受住路途的颠簸了,便下令撤军。   他才不会管那个被送往临安议和的信使到了哪里。   根本就不在乎。   他又不是大汗,答应的任何条件都不算。   就让那些永远恐惧着大蒙古国的宋人慢慢的期待着和谈吧。   等到有了新的大汗,铁骑与弯刀依旧能征服这片土地。   伤亡?莫哥从不在乎伤亡。太阳升起与落下的地方,都是大蒙古国的土地,只说淮河以北还有数不尽的汉人可以征发。   蓝天之下,所有土地,都属于成吉思汗的子孙……   ……   从四川到汉中,能让大军走的道路只有三条。   西边的金牛道,中间由巴中到汉中米仓道,以及荔枝道。   莫哥选择走金牛道。   因为一开始撤军时,他就是向西逃了,根本不可能走荔枝道。   且蒙军辎重不足,无心劫掳,需要粮草。   金牛道经剑门关、利州。既有剑门天险确保宋军不会追击,又有利州粮草补给。   金牛道当然不止这么长。事实上,它是由成都往汉中的道路。   说到成都,莫哥没忘了还在攻成都的刘黑马,已派人去命刘黑马领兵赶来。   这日,已快行军至汉原坡,哨马才回来。   “报宗王!刘黑马听说大汗……听说消息,已撤回陇西。”   “额秀特,这个刘黑马!”   有些大事,莫哥本打算等刘黑马到了再谈的,但没想到竟已撤走了。   莫哥伤势好转,又脱离了宋军的追击。在入剑门关之前,必须作出一个很重要的决定。   ……   “来阿八赤、汪忠臣……你们都知道,马上就要到剑门关了,等出了汉中,就是陇西。”   莫哥缓缓道:“在那里,浑都海、阿蓝答儿、刘太平、霍鲁怀,这些都是阿里不哥的人。”   一句话,来阿八赤、汪忠臣神情一动,有些惊喜。   “宗王,你下决心了?!”   莫哥点点头。   阿里不哥、忽必烈,都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   现在,他把蒙哥已死的消息递给谁,谁就能抢先一步争夺汗位。   论感情,莫哥与阿里不哥更亲近些,两人年纪相仿,从小玩在一块。   但论势力范围,莫哥先是随阔端屠蜀,食邑又封在河南……帮助经营漠南的忽必烈,显然好处更多。   马上要到的利州是汪忠臣的地盘,汪忠臣显然是支持忽必烈。   再不表态,莫哥也担心自己的安危。   “我要支持忽必烈当大汗。”   相对而言,蒙古人还是坦率的。   莫哥直言不讳道:“到了利州,把消息封锁住,我们派人告诉忽必烈大汗的死讯。”   来阿八赤、汪忠臣大喜。   “宗王明智!”   但莫哥咳了两声,脸色转为郑重,开口却又问道:“来阿八赤,大汗的酒……”   “不是我!”来阿八赤马上应道:“大汗根本就不是中毒……”   “我知道。”   莫哥打断了来阿八赤的辩解。   “额秀特,你忘了?我和大汗是一起摔下来的,我能不知道吗?额秀特!咳咳……额秀特!”   来阿八赤一时无言。   莫哥一旦下定决心,也是毫不顾忌,问道:“你知道蒙古将领和怯薛军中,有多少人听到了那句话吗?长生天像是没赐给他们脑子,他们居然能相信这样的蠢话。”   他瞪了来阿八赤一眼,又道:“忽里台大会上,诸王,还有大汗的儿子们会支持谁,还用我说吗?”   汪忠臣早就在想这些事了,道:“只要宗王答应,到了利州,我们把人控制在城里,只许进,不许出。”   莫哥稍稍满意。   这就是他今日谈话的目的。   他要让忽必烈看到他做出的支持。   “快到剑门关了,都注意些,别等过了关隘,有人跑去漏了消息……”   突然。   远远传来了叫喊声。   “宗王!宗王……”   莫哥大怒。   他正在与人商议这般要紧之事,早已下令不许让人靠近。   但那哨马还是一路赶了过来。   “宗王!剑门关……剑门关……宋军正在打剑门关!”   听到消息的一瞬间,他们完全不相信剑门关会出现宋军。   哪里来的宋军?   蒙哥入蜀以来,苦竹隘、大获城、青居城是一路扫过去的。   整个川蜀,所有的宋军只在钓鱼城、重庆,如今唯有入援的吕文德还在蒙军大军南面。   根本不可能有宋军。   “不可能!”   “绝不可能!”   ……   春秋时,秦国骗蜀王说,要送五头金牛给蜀王。蜀王很高兴,派力士开凿蜀道。   于是,秦惠文王派司马错沿蜀道南下成都,灭了蜀国。   这便是金牛道。   金牛道途经大小剑山之间的阁道三十里。其中,大剑山中断之处,壁高千刃,天开一线,奇险无比。   因此,诸葛亮在此修建剑门关。   诸葛亮五次出祁山,姜维十一次北伐,皆经此地。   所谓“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剑门关是真的险峻。   关隘两侧峰峦仿佛是倚天长剑,仞高万丈,它几乎从未被正面攻破过。   但,邓艾偷渡平阴道、王全斌抢渡来苏……剑门关自古也不缺这样的故事。   李瑕要收复剑门,要的就是一个“快”字。   这些日子,吕文德入蜀与莫哥对峙,李瑕却始终在快马狂奔,日夜赶路。   抵成都之后,他更是一刻未歇,直接便点兵杀向剑门关。   便是睡觉,也是绑在马背上让人牵着马行军。   抵剑门关后,李瑕的打法也与历次抢关类似,偷渡而已。   他虽喜扮作蒙军,但这峡谷中阁道连绵数十里,便是要诈开城门,兵马也无从隐藏。近万兵力与千余兵力根本是天差地别。   剑门关南北两侧,北坡陡、南坡缓,其实是更适合由蜀人抵御北兵。   李瑕命杨奔领小股骑兵偷渡来苏。   他自己则领主力猛攻南面,非是为正面攻破关城,而是吸引蒙军,为杨奔创造时机。   如今蒙军在剑门关的兵力并不多,二千汉军,只需奇兵杀出,蒙军必溃退。   ……   十一月末的寒风凛冽,杨奔正贴着墙一步步走在猿猱道上,额头上冷汗直冒。   猿猱道之名,来自李白诗中“猿猱欲度愁攀援,西当太白有鸟道”一句。   绝壁之上,每走一步,都让人胆颤心惊。   终于,杨奔听到了前方的杀喊声正激烈。   他不由加快脚步……   待好不容易跃下山道,一双脚已是软的。   目光看去,已能看到剑门关上的守军正在全力防备……   “杀过去!”   “杀啊!”   先到的十余宋军依然心跳得厉害,大骂杨奔是疯子。   “杀!”   曾是云顶城守军的皮丰此时已编在杨奔军中,还在猿猱道上艰苦攀援,忽转头一看,只见远处尘烟滚滚。   “蒙……”   “不许喊!”   皮丰大叫一声,吼道:“杀!”   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蒙军来了!   皮丰脚步愈快,差点被一块小石子绊了个踉跄,再看那悬崖绝壁,只觉心都要跳出来。   他却是一把握住一根枯藤,要荡过前方的“之”字形栈道。   “啊!”   李瑕是疯子、杨奔是疯子,他皮丰也能当疯子!   因为蒙鞑大军要到了,要尽快拿下剑门关。   拿下剑门关,再不用苦守云顶那小小的山城。   “川蜀是我们的!”   吼声回荡在山谷之间,皮丰已喊破了喉咙…… #第四百八十七章 稳扎稳打   “蒙军来了。”   蒲帷快步而来,在李瑕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哨马探到,蒙军在十余里外。”   李瑕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向孔仙走去。   他们正在猛攻剑门关不假,但道路太狭窄,只有排头兵可以杀上南坡。后面的宋军则负责放箭、抢救伤员、运输物资。   中军这边,一列列的兵士则只能仰首等待着入关。   孔仙正在大喊着激励士气。   他长年镇守云顶山城,知道攻这种奇险之地,攻心比攻城要有用得多。   “将士们听到了没有?!北面的奇兵已经杀到,很快我们就要收复剑门……都喊起来,吓破那些蒙鞑的胆!”   “告诉他们!他们的鞑主已经死了!”   “我们的李将军斩杀的!”   宋军们轰然叫好。   却也有校将凑到孔仙身边,道:“将军,编个歌呗,这样哇哇地喊,能吓到那些蒙军吗?”   孔仙还未开口,后面士卒又是一阵声浪。   李瑕来了。   带着击杀蒙哥的消息回到成都,他的威望已在军中达到顶点。   所有人都想听听钓鱼城之战具体是如何回事,李瑕却没时间与他们多说,一直是不停地行军,行军。   他带回的七百余精锐也是累惨了,大多数已没有体力进剑门关,包括有伤在身的聂仲由,被留下镇守成都。   只有林子等数十人还能继续随征,各种事迹也就是从他们口中传开。偏又没个详细的,让所有将士心里痒痒的。   全盼着攻下剑门关,拿下利州,好好庆功。   李瑕每走一步,两边的宋军纷纷挺直腰板,甲胄皮革摩擦的声音“唰唰唰”让人振奋不已。   孔仙一转身,当即便抱拳道:“李将军。”   论官职,他这御前右军统领、兼潼川府路都统还高于李瑕一个权知筠连州。   以前,有事是李瑕与孔仙商量,请他如何如何;如今李瑕虽还未升迁,孔仙已是只打算听令。   一个简单的表现就是,李瑕不必再解释“蒙军来了”,只请孔仙指挥继续攻城。   “李将军放心!”   孔仙接过令旗,又道:“但有吩咐,李将军派人传令即可!”   这支兵马的指挥显然更高效起来。   李瑕转身又向后军走去。   “俞田、宋禾!各领一千人,随我走!”   “是!”   又是齐唰唰的脚步声,道路两侧的士卒还在列阵向前攻关城,道路中间的士卒大步向另一个方向走。   队列齐整,煞是漂亮……   ……   一路到阁道入口处的山林,俞田、宋禾领了吩咐,便开始向山崖两侧攀援。   俞田心头火热。   他也是马湖江之战时被俘虏过的宋军,在庆符被李瑕救回来,从此就跟着李瑕,经历了大理、成都诸战。   只领着百人的佰将们并未在这些大战中崭露头角。他们更像是在被李瑕一点点拉扯起来,慢慢地成长。   到如今,俞田感觉心里有种冲动,想做些更大的事。   钓鱼城守军能打出一场旷古之战,他们这些最早跟着李瑕的旧部更该打出大胜来。   满腔热忱,杀到剑门关来,他娘的却被堵在这阁道里,就两千人守军。根本轮不到俞田这些排在后面的人来杀。   好在,大股的蒙军来了。   这想法很奇怪……   “别蹲着,脚会酸,给老子趴下,叶子盖住头盔,埋低。”   俞田已经很熟悉怎么埋伏了。   这是他们最擅长的打法。   他布置好兵力,火折子备好,把瓷蒺藜火球在面前排开了,又骂道:“看什么看?要你们看吗?蒙军到了没,老子会看。趴着眯下,别睡过去了。”   “一个个把命令传过去,放一半蒙军过去,等老子喊。”   “传过去,一半蒙军过去,等他喊……”   一会之后,这片山林又恢复了平静。   ……   良久,马蹄声起,尘烟阵阵。   先到的是一支探马赤军,杀向剑门关。   已没时间给蒙军登高望远。   李瑕登高而望,并不下令马上开始攻击,他打算等大股蒙军进了阁道,堵住路口,截断蒙军。   计划有些冒险,需要保证在蒙军杀到剑门关之前,杨奔的奇兵能惊溃关城上的守军。   但他敢冒这个险,他对麾下士气正盛的将士们有信心,也知道蒙哥死后的这支入蜀蒙军战意并不高。   千余蒙军才进山谷。   突然,只见远处蒙古大军扬起的烟尘已不再向进,旗令摇摆。   李瑕看得懂蒙军旗语,知那是大军就地扎营之意。   他皱了皱眉,果断喝令。   “动手!”   “嘭!”   火球开始砸下,宋军从山林中杀出。   ……   但李瑕却有些失望。   蒙军没有入套?   为什么?   埋伏被看出来了?   不应该的,蒙军绝对想不到会有近万宋军在攻剑关门。眼下应该不顾一切抢回关城才对。   不,不是蒙军看出来了。   而是局势变了……   那五万余蒙军就在那里,转攻为守了。李瑕在心里问自己,有办法击败他们吗?   没有。   他只会利用川蜀的山川快速机动,吸引锐气正盛的蒙军进入预设的战场,埋伏、偷袭;利用坚城要塞与蒙军相持,利用一切办法混入敌军,杀将斩旗……   这些打法曾一次次让他打出胜仗。   但现在,行不通了。   兵法有正奇。   兵法正道,要的终究是实力,大量的兵力、强大的战力;奇道只是将大战场分成小战场,使自己在小战场上的实力辗压敌人。   蒙哥一死,蒙军不会再像战略进攻时那么容易进入埋伏。   大战场不能分成小战场。实力不够,就不适应眼下的战场局势。   甚至,山垒守蜀的时代或许将就此过去。   往后若忽必烈大量起用汉军,必然会改变原有的草原战术。   随着汉军成为主力,也许宋蒙战场上,更多的将会是大规模的对垒会战。   这正是李瑕还远远不够成熟,且一直在尽力避免的打法。   不仅是他不擅长,放眼整个大宋,自孟珙死后,已再没出现过帅才。   ……   山下那小股的厮杀还在继续。   李瑕却觉得不满足,感到恐惧,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恐惧。   像是在成为冠军的路上,每一秒都可能被别人反超。   他必须更快速地成长起来,成为帅才……   ……   莫哥领着大军才赶到剑门关十余里外,眼看前方那阁道有十余里长,当即便下令大军停下。   不像李瑕想得那么多。   他想得很简单……不想打。   如果是小股宋军,当然是马上夺回剑门关。   但,这支宋军能如此迅速地攻打剑门关,其主将必是有能耐之人。   在不知对方兵力的情况下,冒然进入狭窄的阁道……那不是长生天没赐脑子是什么?   换作是之前,蒙军横扫川蜀时,或许会有将领一头扎进去。那是立功心切。   现在,还立功给谁看?大汗都到长生天了。   汪忠臣心忧利州,倒是倾向于立刻进发剑门关,还在策马赶到莫哥身边想要劝一劝。   人还未到,只听前方杀喊声大作。   “报!前方探马赤军中了埋伏,被宋人截断了……请宗王支援!”   汪忠臣才想要上前请命,只听莫哥已大喝道:“鸣金!收兵!”   顿时,鸣金声大作。   ……   “宗王。”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没弄清楚这个可怕的山谷里到底有多少宋人之前,我绝对不去!”   莫哥还有句话没说。   “我不是那个愚蠢到一定要在钓鱼城磕破头的哥哥。”   汪忠臣沉默了一下,也渐渐冷静下来。   他很在乎利州,毕竟弟弟汪德臣辛苦经营了十余载,这不假。但事实上,汪家的根基在巩昌。   就好比,张柔镇守亳州、史天泽经略开封,但他们始终是“顺天张家”、“真定史家”。   眼下,安全撤离川蜀,助忽必烈继位,才是保证巩昌汪氏利益的根本。   当然,剑门关也不能说丢就丢。   汪忠臣冷静下来之后,立刻便派哨马去打探。   直到天黑下来,在汪忠臣打探战况的时间里,剑门关已落入宋军之手…… #第四百八十八章 小官   莫哥这几日迷上了养生。   他命人每日宰杀一只牛,把自己放到牛腹里,希望如此一来身上的伤势就能痊愈。   汪忠臣、来阿八赤站在大帐中,看着摆在满地的血淋淋当中那个“人头牛身”的莫哥,一时也是莫名其妙。   “宗王,你这是……”   “牛血的好处,你们不懂。”   这是蒙古大夫治伤的妙招,因此蒙古大夫往往有神医之称。   莫哥感受着牛腹的包裹,开口有些吃力,问道:“打探清楚了?”   “是,宋军该是成都来的。”汪忠臣道,“我估计,刘黑马应该是败给李瑕了。”   “李瑕。”   莫哥闭上眼,喃喃了一声。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听到李瑕的名字。   早在青居城,他与吕文德和谈之时,吕文德便说过“本帅麾下王坚、张珏、李瑕便可破尔等十万大军,本帅大军亲至,更当……”   吕文德显然是故意的,不想让蒙古人把大汗的死记恨在他头上。金国和西夏的教训摆在那里。   当时使臣转述,莫哥只当李瑕是钓鱼城守将之一,与成都那李瑕重名。   就像草原上有很多“巴图”“巴特尔”。   这事听起来很蠢,但汉人的名字重音又多,又不像蒙古人的名字有直白的字面意思,其实对他们来说是非常非常难认的。   再加上,成都和钓鱼城隔得太远。   现在回想起来,很多事的脉络就清晰了。   “宗王,有没有可能是这样,李瑕先击败了纽璘,又击败了刘黑马,然后赶到钓鱼城,又赶到成都,所以成都的宋军才能这么快就……”   “额秀特!”   莫哥大骂不已。   “额秀特!额秀特!死了几个都元帅、宗王了,还有大汗!为什么每次在地图上,你们都没标出李瑕在哪里,有多少兵力?!”   来阿八赤、汪忠臣对视一眼。   汪忠臣只好命人去把杨大渊叫过来。   四个人汉语、蒙语讨论了很久。   莫哥终于发现了一个极可笑的事实。   迄今为止,李瑕根本就是宋朝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官。   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他没有名义上的任何一点统兵之权。   他的名字,出现在蒙军战报上时,前面永远有一串宋军大将的名字,史俊、蒲择之、张实、朱禩孙、易士英、王坚、张珏……   蒙军亦不可能在地图上标注宋军兵力分布时,找到李瑕的兵力在哪。   “兀良合台、阿卜干、阿答胡、纽璘、汪德臣、孛里叉……我大蒙古国战死了这么多元帅,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是这么小一个官?!”   “臣不知。”杨大渊应道。   “他说什么?”莫哥问道。   “宗王,他说,赵宋太愚蠢了,必被蒙古灭亡……”汪忠臣答道。   莫哥大怒。   “这显得我也太愚蠢了!明白吗?!和这样愚蠢的敌人打仗,让我看起来就像一个瞎了眼睛的蠢牛!”   来阿八赤、汪忠臣看着裹在牛腹里的莫哥,一时又是无言以对。   ……   无论如何,眼前的剑门关丢了。要么就打过去,要么掉头走米仓道。   当然,也有别的办法。   比如直杀成都,再顺江下叙、泸,千里迂回至吕文德后方,破重庆,顺长江而下,与忽必烈会师,直捣临安。   事成,必灭宋。   若此时,处在莫哥这个处境的人是蒙哥、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或者李瑕,必然有此魄力。   但莫哥没有。   他不需要。   他只需要从牛腹当中钻出来,吩咐一句。   “走米仓道,让我看看,吕文德敢不敢与大蒙古国的勇士在野战中交锋。”   是,他莫哥相比那些同父异母的哥哥们,是个庸人。   但相比当世其它将领,莫哥也是最顶尖的一批,领五万余大军,稳扎稳打。   谁能拦他?   ……   利州这个地方,与汉中还隔着大巴山脉,要到汉中还要穿过绵长崎岖的金牛道,其实属于川蜀地界。   但它又是剑门关以北,与川蜀被天然划分开。   因此,他才能成为蒙古攻蜀的前沿阵地。   汪德臣在此屯田,既不需从汉中运输粮草,又不担心宋人反攻。   那么,拿下剑门关之后,摆在李瑕面前的路有两条。   一是,攻利州,然后沿金牛道反攻汉中,若是顺利,能赶在蒙军从米仓道抵达汉中之前堵死蒙军。   二是,扼住剑门关,关门打狗,把蒙军拖在川蜀,若能击败蒙军,挟大胜之势,破利州、攻汉中将势如破竹。   李瑕没有冒然下决定。   他很担心莫哥会直趋成都。   因为如果是他,一定会作这个选择。   李瑕遂派出大量的哨马,远远观察蒙军的形势。   ……   夜色中,剑门关两侧的峭壁看着依旧吓人。   宋军的欢呼声许久未停。   远远还能听到刘金锁在大喊大叫。   “兄弟们看过来!皮丰这小子真是胆大,哈哈,有我老刘的风采,就说,那么险的悬崖,一跃,跃过来咧,要我这身板,上都上不去……”   “皮大哥,当时你咋想的?”   “哪还能想,吓得魂都掉了……”   “哈哈,你们没看那些蒙军吓成什么样了,老子当时就在南面攻城,正见那些蒙军转头,以为神人下来了,尿裤子咧……杨臭脸,你说句话啊,你这次有两下子……”   “寻常事,没什么好说的……”   李瑕一路听着这些,走上城头。   风大,安静了些。   孔仙正站在城头上,转头道:“李将军放心,大可先去歇歇,我守着城,绝不会丢。”   他守了云顶城十余年,确实有底气说这话。   “不是信不过孔将军,我等哨马回来。”   孔仙走到李瑕身边,指了指北面,道:“我和世显还有个差遣,利州驻扎,哈……我们是利州的官。”   话到这里,也不知道说什么。   萧世显已经死了,孔仙却还想带着他的遗志到利州上任。   “当年余帅也打回过这里,去年蒲帅也打回这里。”孔仙拍着城垛,又道,“真怕又只是一场梦啊。”   这话,李瑕听着耳熟。   他转过头,问道:“孔将军认为,我们该先打利州还是先攻莫哥?”   “若问我,先打利州。”孔仙道,“蒙古主都死了,我不信莫哥敢去成都。”   这便是为帅比为将的难处了,还要考虑大局。   此时,远处有马蹄声起,是哨马回来了。   “报!吕帅大军就在蒙军后方,吕帅邀将军共击蒙军……” #第四百八十九章 帅令   吕文德追着莫哥,本是要将蒙军赶出川蜀。   这日,哨马回报,蒙军到剑门关阁道不入,已安营下寨作严守之态。吕文德一听就猜到了大概。   蒙军都到眼前了却不过剑关门,只能是因为前面有宋军,甚至已经攻下剑门关。   有这个实力又能出现在这里的宋军将领,不难猜。   接下来的局势,吕文德也能推演出来。   李瑕还在打剑门关的时候,莫哥都不肯杀过去。等打下关隘,莫哥肯定更不愿意攻坚了,一定会掉头走米仓道。   能放蒙军走吗?   原本是能。   原本吕文德觉得这仗只能打成这样了,够了。   但现在李瑕堵住了一头,他吕文德亲率大军赶过来,却堵不住另一头,面子呢?   才入蜀任帅,丢这么大一脸,节度使的威风在哪?   吕文德脸色又阴翳下来。   他不仅好嫉妒、贪财,他还好面子、跋扈。   说起身上的毛病,他太多了。   但还真就不怕死、不怯战。   从一介樵夫,一刀一枪从血海里杀成了两镇节制使,从西南打到京湖,从京湖打到巴蜀,他什么时候望风而逃过?   简单来说一句话。   “老子是大宋第一武将!你能打的敌人,老子也能打!但打完仗,功劳是老子的!你敢跟老子论功劳,老子弄死你!”   他就是这么一粗人,不识字,不搞孔夫子那套礼啊、让啊的。   主意定了,那就是不能被李瑕比下去,必须跟莫哥打。   但这仗……却也太难打。   要堵住米仓道,首先就得收复巴中。   蒙军是骑兵,步卒肯定没办法比蒙军先到。   那就只能分兵,大军先挡住蒙军,派小股兵力夺下巴中。   攻城伤亡重,让向士璧、刘整这些猢狲去……打下了,功劳是他吕文德的。打不下?军法处置。   这么一分兵,三万人就剩两万五千人,要在野战中阻住蒙古五万人,一定打不过。   那就让李瑕带兵出来,前后夹击。   能不能胜另说,先拼他娘的。   ……   吕文德既有了战略,半点不婆婆妈妈,马上便派哨马绕过蒙军,去剑门关递信。   他一边等李瑕回复,一边立刻便开始在嘉陵江两岸布防,切断莫哥东向巴中的道路。   这种数万人的大战役,全然不同于数千人的拼杀,抢占要地驻军才是第一要义。   虽是初次入蜀,吕文德却对地势成竹在胸,首先派兵占的就是大获城附近、阆中一带。   吕家军被称为“黑炭团”,将领基本都是吕文德亲族,以及家乡的樵夫、炭农。   这些人向来与他一心,俸禄丰厚。随吕文德转战四方,哪怕到播州、罗氏鬼国那种穷山恶水,也从不叫苦叫累,确实是百战之师。   “兄弟们!老子这次不是闹着玩。立了功,全都加官进爵,哪个敢挫了老子的威风,他娘的就埋在蜀地当炭烧……”   吕文德帅令一下,吕家军连夜行军,竟是在一夜之间拉开防线。   暂时而言,今日之大宋,还真就只有他有这份兵力、有这份能耐……   ……   剑门关。   当夜,李瑕派出的哨马带回来了吕文德的信使。   来人也姓吕,叫“吕大用”,是个魁梧汉子,因是与吕文德隔了两个村的同乡,在李瑕面前也一副大咧咧的模样。   ……   “李将军问那许多做甚,大帅叫你打,打就是了!”   “易士英将军、王坚将军、张珏将军没带兵来吗?”   “嘿!”吕大用有些不耐烦,道:“把兵全带出来,那后方谁防?粮草谁运?李将军要不会打仗,听大帅的就行!”   “蒲帅……”   “都说了,蒲择之罢官了,到临安去了。”   吕大用瞪着李瑕,又道:“我说李将军,你别是怕了蒙鞑吧?没甚好怕的,吕家军从南杀到北,从东杀到西,都不知打了多少胜仗了!”   李瑕于是也看着吕大用。   他目光冷冽,直将这汉子看得发毛起来。   “干啥?我可说了,李将军升官了,哈哈,到大帅面前领官吧。”   “刘金锁。”   “在!”   “带这位壮士去歇息,今日收复剑门正好小小庆功,好好招待他。”   “好咧!”   刘金锁、林子上前,按着吕大用就走。   不一会儿,还传来了刘金锁热情的笑语声。   “嘿,兄弟,你这匕首蛮漂亮,送我行吗?”   ……   孔仙在一旁看着,也感受到了吕家军的跋扈。   但跋扈是一回事,大局又是另一回事。   他不久前才表露过对收复利州的急切向往,此时却又犹豫起来。   “恭喜李将军升官……”   李瑕对此倒不在意,沉吟之后,向孔仙道:“接下来的战事,不必急着下决定,我们先哨马打探利州虚实,如何?”   “正是此理。”   ……   这夜,杨奔正坐在那与士卒们闲聊,算是对今日收复剑关门一役的战后总结。   说着说着,宋禾走过来,也不打招呼,向杨奔说了一句,转身又走掉。   “这仗打得不错,有点本事。”   杨奔不由笑了起来。   当时在大理,于柄战死,杨奔代其任佰将以来,宋禾还是第一次夸他。   笑着笑着,杨奔抬头一看,见城头上李瑕招了招手,连忙跑上城头。   “阿郎莫非是铁打的?也该歇一歇。”   李瑕摆手,示意他上前,问道:“聊聊你在吕家军时的事?”   杨奔一听,莫名有些紧张。   “阿郎,我没有……”   “没事,我就想了解了解吕家军。”   杨奔这才松弛下来。   “当年我杀了人,被刺配充军……听说吕文德能战,麾下还有一大将叫夏贵,此人也是获罪,刺双旗于面上,被称为‘夏旗儿’,因战功受吕文德提携。遂想方设法调到吕家军中。”   他眯了眯眼,目光带着回忆。   “吕家军能战确实是能战,军中皆是勇悍之人。但贪也是真贪,京湖原有兵力二十万,兴昌三年,吕文德知鄂州,裁兵十余万,将定额军饷据为己有,此事满朝皆知,他反以为荣,称三万吕家军、胜三十万兵力。   再就是,吕家军排外。非吕氏亲族、同乡、樵夫、炭夫出身者,立再多劳功,也永不得提拨。我出生入死,京湖两年、播州两年,连个队正也不是。后来才知,夏贵能一路升迁,不仅因他勇猛,还因他是吕文德同乡。”   李瑕问道:“见过吕文德吗?”   “未曾。我在他女婿范文虎麾下,呵,尽日只在军中打马球,随他耍戏者才得升迁。”   杨奔说到这里,不满之意愈显,啐道:“怎样的兵、怎样的将。一群悍夫狂徒,骄纵武阀。”   “吕文德邀我们共击蒙军,你怎么看?”   杨奔想了想,道:“阿郎若兵出剑门关,蒙军必掉头主攻我等,吕文德只会任我等死战,他自守嘉陵江,等待战机。”   “若有战机,他能战?”   “能。”   虽然不满,但杨奔不得不承认这点。   “吕家军不怯战……不过,战后论功,又全是吕家军之功劳。”   李瑕点点头,算是有了大致了解。   杨奔沉默片刻,抱拳道:“若问末将,私心实不愿阿郎随吕文德出兵。但大局为先,若吕家军大败,川蜀大好局面必毁于一旦……两相为难,请阿郎定夺。”   “那吕文德为何不退?放蒙军走米仓道便是。”   “末将不知他怎想的。”   李瑕拍了拍城垛,道:“吕文德是料定了我必须听他的啊。”   他沉吟着,又喃喃了两个字。   “蜀帅……”   ……   那边吕家军已赶赴苍溪、阆中布防。而吕文德大营中,刘整听到命令,却颇有异议。   “吕帅,末将认为不必取巴中。”刘整未接过军令,而是抱拳道:“末将可带兵翻过山林,伏兵于米仓道,重挫蒙军……”   “放你娘的屁!”   吕文德大怒。   “山有那样好翻,还修米仓道做甚?!你无非是嫌攻城费兵力,你们这些客军入援川蜀,满脑子只顾着保全实力?!难怪你在箭滩渡败成那样……”   “吕帅明鉴!箭滩渡之败,蒲择之予末将之兵力本就不足……”   “老子明鉴个屁,老子管你?!叫你把巴中打下来,军令如山,你受还是不受?!”   刘整怎么看都认为他的计谋都比吕文德高明得多。   偏是官职被吕文德压着,没办法。   但他脾气也不小,冷着脸上前,单手接了令,转身就走。   吕文德见此情形,怒喝道:“俞兴,你带一千人随他们去!”   他麾下大将俞兴会意,咧嘴一笑,故意大声应道:“大帅放心,没人敢不听大帅之令!再自以为是也没用!”   ……   事实上,吕文德也意识到了刘整的打法更好一点。   但也有风险,取巴中无非是损失大点,反正的也不是折损吕家军。   最重要的是,战该怎么打,由他吕文德定。   按蜀帅说的来。 #第四百九十章 赛跑   剑门关一派繁忙。   “吁!哨马冯友三,探利州归营!”   “上前来看!”   北面城头上宋禾亲自探头看了,见确是麾下士卒。   “望楼!阁道上可有蒙军尾随?”   “报!数里未见尘烟!”   “开城门,放哨马入关……”   南面城门倒是开着,一队队宋军士卒正在伐木,补充城头擂木,大起砲车。   每隔一段时间,便是十数骑哨马袭卷而去。   灰尘滚滚的阁道中,也有快马奔来。   “吁!再传,四川安抚制置使、兼知重庆,保康军、宁武军节度使吕帅之令……”   “娘的,就知道催催催,一天三道军令,烦死个人……望楼!阁道上有没敌兵跟着这些信使的尾巴?!”   “城下信使等着!我家将军军务繁忙!”   刘金锁对着城下大喊一声,转身走过城头,一路上只听叮叮当当,都是打造砲车、云梯的声音。   “咚”的一声,云梯架在内城墙上。   “攻城!”   一队宋军噔噔噔从云梯窜上来,吓了刘金锁一跳。   那是俞田在带人操练,演练攻城战法。   再往城中校场上一看,一个方阵的宋军还在列队。   “老俞!要不要老子带人砸你?!攻城哪有这么轻巧……”   “滚开,别挡着老子的人……”   刘金锁哈哈大笑,大步向城楼走去,路上还被林子撞了个满怀。   “你个不长眼的猢狲。”林子嘴里还叼了个锅盔饼,掉在地上,捡起往刘金锁嘴里一塞。   “皮丰在哪?”   “那呢……你传令?啥事?要不让我……”   “闭嘴,关你屁事。”   刘金锁又哈哈大笑,上了城楼,只见一队哨探匆匆下来,显然是刚汇报过利州情报。   “报!吕文德又派人来了!”刘金锁大喊道。   “等着。”   刘金锁就进去等着,听着李瑕正与孔仙、杨奔议论。   ……   “没有偷袭利州的机会了,只能强攻。”   “剑门关天险,将军攻下剑门关这么大动静,利州必然已得到消息,守军有了准备。”   李瑕抬手在地图上标注着。   “汪惟正……据我了解,此人是汪德臣之长子,他年岁与我差不多,字公理,有个蒙古名,叫‘扎刺儿’。”   孔仙问道:“将军何以知道这些?”   既知道李瑕已迁任成都府路步马军总管、益州知州,虽官印还未领,孔仙已摆好了姿态。   何况,钓鱼城一战的消息还没传到临安,等到了,李瑕必然还要升迁。   “我有个朋友叫李庭玉,闲聊时说的。”   刘金锁听林子说过李瑕混入礼义山城之事,听得“朋友”二字哈哈大笑,被杨奔瞪了一眼。   李瑕没理他们,沉吟着,缓缓道:“算来,汪德臣死在钓鱼城。汪惟正很可能是奉命从巩昌过来袭爵,到利州停下……这人是新任的总帅,但还没拿到金虎符。”   孔仙虽不了解汪惟正,但随余玠打过汉中,对汪家还算有了解。   “汪惟正年轻,该不足虑,汪家兄弟却个个难缠,汪直臣、汪良臣、汪翰臣、汪佐臣、汪清臣……但凡有一个在利州,这仗就不好打。”   “是啊。”   李瑕还在低头标注。   “我们尚未完全探清楚利州的兵力,仅说目前哨马打探到……昭化城有五千兵力。”   昭化是座小城,处在白龙江与嘉陵江交汇处,是从剑门关出了阁道遇到的第一个城垒。相当于利州的又一个门户。   “推算可知,利州城中,只怕总兵力能逼近三万人。”李瑕道。   孔仙问道:“有这么多?”   “甚至不止。”   杨奔道:“阿郎是算上了后勤?”   “是,蒙军后勤称‘奥鲁军’,虽然不全是战兵,守城却是绰绰有余。”李瑕道:“便是奥鲁军,战力也比我们的乡兵强。”   孔仙听了,有些失望。   李瑕与他说过,眼下的两个选择,孔仙是倾向于先收复利州、兵进汉中。   但世间事没那么容易,今日打探了利州的情报,便知情况远没有他预想的那样乐观。   “那……强攻利州,必然陷入僵持了?”   李瑕道:“目前情形,便好比一场赛跑,我们与莫哥都想去汉中,这是终点。我们要攻下利州,走金牛道;莫哥要击败吕文德,走米仓道。”   “是。”   “那么,分析敌我。我们只有近万兵力,还要分兵守剑门关,最多能派八千人攻城;而莫哥有五万余人。我们弱,莫哥强。”   孔仙道:“但我们士气高。”   “士气是一时的,随着攻城战的持续,士气会跌的。”   李瑕又分别在地图上指了指利州,又指了指吕文德大营的位置。   “汪惟正,兵多将广、粮草充足,守着汪德臣经营了十余年的利州城;吕文德,初次入蜀,仓促布防。”   孔仙点点头,应道:“末将明白了,我们若选择先攻利州,一旦莫哥击败吕文德,走米仓道先抵达汉中,利州城就有在汉中的五万大军为后援。”   杨奔补充道:“哪怕我们先攻下利州,只要莫哥比我们先到汉中,就可堵死金牛道。”   孔仙长叹一声,道:“如此一分析,看来,最好的选择还是与吕文德先合攻莫哥。”   他指了指地图上的剑门关。   “我们拿下了剑门关,利州的守军不能穿过剑门关参战。如此,蒙军不能集中,我宋军却可集中兵力,能挽回不少劣势。”   杨奔有些气闷,从鼻孔里深深呼了一口气。   他被范文虎挑选出来,派到李瑕身边刺探消息时,还抱着“最后再立个功劳,看你们提不提携我”的心态。   但之后他也明白了,其实就是范文虎看他不顺眼才挑他。   另外几个探子都被李瑕杀了,可见这本就不是好差事。   时至今日,受到重用,他反而对吕家军观感更差。   杨奔真不愿看李瑕受吕文德驱使,偏眼下这形势就是这样。   “阿郎,我也认为先攻莫哥为妥。”   ……   李瑕思索了良久。   现在与以前不同了。   以前他从来是绕过坚城,挑好打的地方打。这是为将者的打法。   但现在讲究大的战略布局的实现,再难打,会牺牲再多人的仗也得打。   良久,李瑕终于开口。   “我的看法不同。我认为,我们该先攻利州,抢先入汉中。”   孔仙、杨奔皆是一愣。   “可利州短期内攻不下……”   “这不假。”李瑕道:“但我们更不可能歼灭莫哥的五万蒙军。”   说着,转头看刘金锁在守门,李瑕又道:“刘金锁,你说说。”   “阿郎,我说啥?”   “为什么我们不能歼灭莫哥。”   刘金锁大声道:“嘿,蒙军五万人,我们跟吕文德加起来,也就三四万人。蒙军是骑兵,我们是步兵。步兵哪能在野战歼灭骑兵?多简单的道理。”   “那和吕文德合攻莫哥,目的是什么?”   刘金锁挠了挠头,道:“末将不知道!”   “我们的战略目的在哪里?”   刘金锁道:“这个末将知道!汉中!”   “说的好。”   李瑕起身,道:“我们的战略目的是汉中。利州是第一站,不管攻多久,必须得攻下来,避不开,绕不掉。”   “若不打利州,我们还攻莫哥做什么?难道就为了把战场划定在川蜀,等莫哥粮草用尽,逼急了他,散出骑兵四处掳掠不成?”   “我说过,这场赛跑,我们目前处在劣势。但不能觉得赛跑赢不了,就把对手拖在起点,这没用,我们要的是赢,是最后的胜利。”   “那么,结论很简单。我们要打下利州,且还得让吕文德在这之前挡住莫哥。”   孔仙、杨奔都愣了一下。   “吕文德……他肯吗?”   “刘金锁,去告诉吕文德的信使。”李瑕道,“我军伤亡惨重,须休整数日,请他先守住防线。数日后,我们必听命攻莫哥。”   “阿郎,刚说的不是先攻利州吗?怎又变了?”   “你这汉子。”杨奔骂道,“忒实诚……” #第四百九十一章 轻松   蒙军不断向东逼近,军阵已绵延开数十里。   吕文德派出的信使绕了百余里,花了一日光景才从剑门关赶回苍溪县旧城的吕文德大营。   苍溪县已经迁走了,军民都到了大获城。   大获城本由杨大渊镇守,杨大渊投降后,山城便归蒙军所有,这次莫哥留了千余蒙军留守。   这日,吕文德在做的就是试图收复大获城,把他的防线连成一片。   “孬日八西!杨大渊这个狗猢狲,一投降,费老子好大功夫。”   攻城不顺,吕文德已在帐中破口大骂了许久。   他虽粗鄙、没读过兵书,但对战场有天生的敏锐,才任蜀帅,已感受到杨大渊的投降对局势有非常深远的影响。   “再不把大获城打下来,老子这仗还怎么打?撤了得了!让老子威风扫地!但吕老三,你给老子听清楚,我吕文德哪天要是不能打仗了,朝廷可不会再由着你们这些鳖孙继续享福!”   吕文福只好道:“大哥放心,再给我几日,一定把这山城收复了。”   “李瑕也是个狗猢狲,放蒙人走剑门关不好,非要堵他娘的道……信使回来没有?!小猢狲怎么还没出兵?蒙人都怼到老子屁眼里了!”   “我去看看。”   吕文福一转身就往帐外走。   掀了帘,总算是吐了口浊气。   他那大哥吕文德这些年身居高位,平时还算文雅了一点。但仗打得越凶,脾气也越爆。   这一仗才刚开始,后面还有得受的。   终于,只听营外马蹄声响,信马回来了。   ……   “他为何不给老子回复?”   “禀大帅,李瑕说并未见到吕大用,许是路上被蒙军射杀了。”   “该死。他何时出兵?”   待那信使细细禀告,吕文德猛地拿起他一尺八寸的大靴子就摔在地上。   臭气熏天。   “小猢狲这般说的?他娘的!老子的帅令他都敢不受,娘的,比刘整还嚣张!师夔,你领一千人去剑门关,给老子……”   “大哥,不妥啊。”吕文福连忙上前,道:“大哥要李瑕出兵,不就是因为兵力不足。前日派一千人盯刘整,今日派一千人盯李瑕,还剩多少兵力?”   “父亲,三叔说得对。”吕师夔亦劝道:“李瑕并未说不出兵,剑门天下险,他攻关隘后须休整亦是情有可原,无非是多等几日。”   吕文德大怒,喝道:“哪个才是蜀帅?!”   吕文福无奈,挥退旁人,这才道:“大哥,李瑕与刘整不同,这小兔崽子也是恩相的人。何必因这几日功夫,惹得恩相不快?”   “这是几日功夫的事吗?”吕文德终于不再骂粗,阴着脸道:“这小子没把老子当回事。”   “不至于,不至于,他毕竟不像王坚迂腐,肯润功,说是奉了大哥的命令收复剑门。相比还是周到的。”   吕文德终于是稍歇了怒火,道:“再派人继续催,告诉他,他的官身诰令还在老子这里,早点打完了仗,早点来领。”   兀自还嘟囔了一句。   “恨不得让你领兵出来,被蒙军杀个屁滚尿流。就让蒙军走剑门,老子在后面掩杀……”   吕文德是真这般想或只是嘴快,尚不好说。   但莫哥也不是好惹的,既决定走米仓道,很快就摆开阵势,向吕文德猛攻。   短短两日之后,吕文德已经开始有些吃不消,好在他有水师横于嘉陵江面,稍弥补了野战的弱势。   又苦战了数日,见李瑕还不从剑门关出兵,吕文德勃然大怒,打算这日的战事结束后,趁夜退兵。   至于李瑕,等着他军法处置而已。   然而,战至黄昏,忽见嘉陵江对岸蒙军旌旗摇动,徐徐向后撤去。   “狗崽子,总算出兵了。”   吕文德暗骂一声,亲登战船,渡至对岸,领精锐便向蒙军掩杀。   此战算是小胜了一场,虽杀敌不多,但也将吕家军的气势打开,军心振奋。   可惜,很快蒙军缩回阵线,不再西向。   吕文德放目远眺,不知那乌泱泱一片的蒙军是怎回事,只好鸣金回营,又不停派哨马打探。   “真他娘的,李瑕到底是攻打蒙军没有?这么快就败了?蒙军也不追?”   一直到深夜,哨马才回来。   “报大帅!剑门关守军大胜……”   “放屁!你当老子是眼瞎?”   “禀大帅,剑门关守军已收复苦竹隘……”   吕文德再次勃然大怒。   他已感受到自己被李瑕戏耍了。   苦竹隘就在剑门关西南的小剑山顶,去年张实、杨立未能守住,被蒙军攻克。   但这山城险是险,山顶面积不大,根本驻不了几个兵力。   蒙军都打成这个样子了,大汗都死了。李瑕已得剑门关,只要能攻心苦竹隘的蒙军,根本不用派多少人就能收复。   说好的共击蒙军,这小子却这般小打小闹,不是耍他吕文德是什么?   “老子便是不打这一仗,也要把这小兔崽子军法处置!”   “大帅,李将……李瑕要小人转告大帅,他攻苦竹隘,为的是攻蒙军主力无后顾之忧。他愿在近几日来拜见大帅,以表诚意。”   吕文德脸色阴沉,如乌云密布,马上要滴出水来。   想到李瑕终究也是贾似道的人,与自己是同党,才再次歇了些怒气。   先攻苦竹隘,无非是不愿有太大伤亡,勉强也能理解。   “去告诉他,老子再等他三日,再没动作,休怪老子翻脸无情!”   ……   昭化城外。   宋军已开始安营扎寨,大造攻城器械。   李瑕拍着一个个士卒的肩,走过队列。   前方,孔仙还在望着城头,神情颇为感慨。   “这些年,汪德臣掳掠了太多人口到利州啊……”   “是,所以我们攻城时尽量不要猛攻。我已命皮丰从山林绕到城后,看能否挖条地道,挖塌城墙。”   “会不会太慢了?”   李瑕道:“不要急,我们是来收复故地的,伤亡越小越好,对我们是,对城中百姓亦然。长远来看,我们最缺的是人口。”   孔仙深以为然,又道:“但我担心的是,吕文德守不住,让莫哥先赶到汉中……”   远远有马蹄声从栈道传来。   一名骑士飞马赶到李瑕面前。   “将军,杨奔已收复苦竹隘。吕帅又遣了三批信使,让将军马上出兵……”   “你辛苦,先去歇着吧。”   李瑕转头向孔仙道:“请孔将军正面佯攻,为皮丰遮掩。”   “将军这就要走?”   “得去见一见吕文德了,不然拖不住他。”   该交代的已交代清楚,李瑕翻身上马,竟是又向剑门关狂奔而去。   他要攻利州,还要让吕文德按他的战略来做,两者都不是易事。   说来,大宋这些蜀帅,曹友闻、余玠、蒲择之,哪怕是余晦,哪个又做的轻松?   那李瑕只好自己辛苦些,换吕文德的轻松…… #第四百九十二章 打都打了   “额秀特!”   莫哥爬上山头,向嘉陵江望去,只见吕文德的兵力依然布置在江对岸。   “杨大渊,你不是说吕文德必退吗?”   杨大渊听至莫哥叫自己,抬起头,等通译又复述了一遍,他方才应道:“吕文德不该如此不惜兵力,想必再强攻两日,宋军必退。”   其实杨大渊也觉得奇怪。   吕文德什么德性,他了解,无非想等李瑕前后夹击,由李瑕承受蒙军主功……   而蒙军也做足了准备,打算随时掉头杀向剑关门。   但,李瑕既没派兵出关,吕文德竟还肯这般硬扛?转性了不成?   只能说是没被打痛。   杨大渊决定给吕文德来一下狠的。   他当即便向莫哥请命,愿派人夜袭宋军。   是夜,杨大渊命侄子杨文安只领五百精兵,在下游泅马渡过嘉陵江。   杨文安虽年轻,却有名将之姿,先是突然杀进吕文德大营,辗转突杀,踏营纵火烧了一座粮仓。   其后,他立刻掉头杀向大获城。   大获城中蒙军、以及投降蒙古的汉军本已被吕文福攻打数日,快到了崩溃之际,忽见杨文安杀来,士气大振。   是役,杨文安五百骑踏营、入援大获城,硬生生把蒙、宋双方之军心士气扭转过来。   吕文德的败退,几乎已只是时间问题。   ……   “干他娘的小畜生!杨大全好歹为国殉难,生了这样没屁眼的龟儿子!”   把杨大渊、杨文安叔侄骂翻了天,又追溯了其祖宗十余辈,吕文德这才怒气稍歇。   他已决定不打了。   两万余宋军,野战拖了蒙军十余日,他这一战打得已经不孬。   放眼十余年宋蒙战场,都算是极难得的战果。   之所以要撤,算是这次他让雁啄瞎了眼,看错了李瑕。   本以为李瑕是个热血守国的,没想到只是自保的孬种,比刘整尚且不如。   等撤了军,先把刘整、向士璧军法处置。因为他吕文德都守了这么久,他们还没打下巴中。   然后再把李瑕军法处置,因为此战罪皆在李瑕。   忽然。   “报!大帅,南面有百余骑奔来,看旗号像是剑门关守军。”   “现在才来。”   吕文德啐了一口,大步走上望台,只见对岸百余宋军正在策马狂奔,后面还有百余蒙军哨骑在追。   “大帅,是否令战船接应?”   “接应个屁,让这小猢狲自生自灭。”   隔得远,隐隐能看到那百余宋军在江边驻马,得不到船只接应,又掉头向后面的百余蒙军冲杀上去。   毕竟是在宋军的防线,那些蒙古哨马不敢硬战,射了一轮箭雨,撤了。   望台上的吕文德哼了一声,这才下令让战船过去……   ……   李瑕大步走过吕文德的军营。   这营中将士确实与别的宋军不同,个个魁梧有力,盔甲齐整,武器精良。   若作个比较,钓鱼城虽有两万兵力,其实有盔甲武器且经过长年训练的官兵仅四千余人,且都身材干瘦,盔甲残破。   吕家军这两万数千人则个个精锐,若再征发乡兵,便能称数万大军。   这还只是吕文德带入川蜀的,他还有不少兵力在吕文焕、夏贵等人麾下。   大宋第一武将的实力便体现在这里。   李瑕目前确实远远没这份实力。   ……   “请李将军缴械,单独进去。”   前面的大帐是敞开的,一排锐士挡上前。   李瑕不以为意,将随手的佩剑递了,转头向身后的亲兵们道:“你们在帐外等等。”   他走进大帐,抬头看向吕文德。   李瑕已经很高了,吕文德则是高到了离谱的程度,站在那像是一个巨人,长手长脚,确实是天生的战将。   这一见面,李瑕才明白,为何当年赵葵只看到路边掉落的大鞋子会大吃一惊,派人去寻找吕文德。   巨人般的战将立在那,一生转战二十余年,杀气凛然,气势骇人。   李瑕的身板依然挺直,不卑不亢,丝毫未因其气势所慑。   “拿下!”   吕文德扫视过李瑕,忽然喝道:“贻误军机、军法处置!”   “吕帅若不怕下不来台,大可拿了我。”李瑕不等帐中士卒上前,已笑应了一声。   “唰!”   帐外,李瑕带来的百余兵士已拔刀在手,动作整齐划一。   这些人显然也是精锐。   吕文德大怒。   他还真不怕这些人。   但他确实没真打算把李瑕怎么样。   贾似道交代过,让他与李瑕好好相处,合力立功,以谋相位。   吕文德外表粗莽,但又有些精明。   他很早就看出大宋朝的武将该怎么混,比如朝中必须有靠山,不然官家说不信任就不信任。   早年,他倚靠的是赵葵。   谢方叔取代赵葵为相后,他又投靠谢方叔……但合不来,于是阿附贾似道,从此如鱼得水。   此时帐中的力士已上前,李瑕眼神却依旧很平静,随手还把玩着一个物件。   那是个蟋蟀笼子……   “住手!老子与他开玩笑看不出来?滚出去!”   吕文德没有为了掩饰什么而大笑,他不需要。   他心里不痛快,便表现出来,懒得演。   官家纵容他,因为官家不喜欢有心计的武臣。就喜欢他这样爱嫉妒,与同袍相处不好的,还因为贪财名声大臭的。   当然,得真会打仗。   待帐中诸将都出去,吕文德开口又骂。   “狗崽子,你为何不出兵?!”   李瑕并不马上回答,反问道:“末将这一路走来,见大营残破,听说是杨文安偷袭了吕帅?”   “哪个混球与你说的?”   “看来,杨文安要一战成名了……”   “少他娘激老子,老子不吃这套。说!你为何不出兵?”   李瑕坦然道:“因为,我要很快打下利州了……”   吕文德一愣,接着便是勃然大怒。   突然。   一柄大斧被吕文德操起,猛地向李瑕斩下!   他动作不算快,但这一下竟是全力相击。   劈山之势。   “呼!”   风声烈烈。   李瑕急忙一避,已在地上滚了一圈。   “嘭!”   帐中摆地图的大台已被吕文德劈得四分五裂。   “都别进来!”   吕文德大吼一声,再次劈向李瑕。   李瑕滚了两圈,举起帅椅向吕文德砸过去。   “嘭!”   巨响声中,木屑纷飞。   李瑕趁机拿起兵器架上一柄长枪,猛刺吕文德。   两人都是毫不留手,真是想把对方弄死。   “铛!”   “铛!”   火花四溅。   吕文德的大斧不同于张珏的短斧,而是斧身极重、杆极长。   他手又长,舞得虎虎生风,帐中几乎没有能躲的地方。   李瑕两次要被扫中,拿长枪硬挡了,虎口巨痛,五脏六腑都觉翻沸。   “小畜生!去死吧你!”   “嘭!”   一根柱子已被吕文德砍倒,帐篷整个倒塌下来。   李瑕却是故意躲在这柱子前面,趁机跃上,长枪猛刺。   枪尖倏然捅向吕文德的喉咙……   ……   帐内打斗声传来,帐外吕文德的人听了命令不敢上前,李瑕带来的士卒却已站不住了,纷纷要杀进去。   “保护将军!”   “谁敢动手?!”   “来啊……”   突然,只听帐内吕文德、李瑕双双喝道:“都别动!”   ……   “呼……呼……”   吕文德喘着气,一手死死握着枪杆,一手持着大斧。   “你个小畜生,小畜生,利用老子挡着蒙军,你他娘跑去攻利州,还没人敢这么耍老子。”   “没有吗?”李瑕问道:“贾相公算不算?”   “还敢提恩相?!老子容你够多了。就算弄死你,恩相还能与我翻脸不成?”   “吕帅没这么想,不然就叫人进来了。”李瑕道:“吕帅明白的,留我活着,你好处才多。我马上要收复利州,还要收复汉中,这些都是在吕帅的指挥下做到的。”   “老子不需要。”吕文德啐骂道:“老子节制两镇,还要个屁的功劳。”   “节制两镇算什么?末将希望吕帅更进一步,授三衙,授太尉,授少傅,封公,封王……”   “放你娘的屁!官家不可能再封我。”   “贾相公如今参与到什么事里,吕帅又不是不知道。”   “大不了不混了,老子剁碎了你,一了百了。”   “那就剁,我麾下那些将士就到临安去。事情便成了李非瑜斩杀鞑首,收复汉中在望,吕文德为争功阵前擅杀大将,使大事功败垂成……”   “你还敢威胁老子?!”   “不是威胁,把利害挑明了而已。吕帅杀了我,我们一起完蛋。还不如一起升官发财。这一战,吕帅要做的不难,挡住蒙军一阵子而已,反正打都打了……”   “你他娘的,利用老子就是不行!”   李瑕摇了摇头,道:“世人都说吕帅跋扈而贪财,但我认为是此为自保之手段。其实,吕帅并非这样的人。不如收了脾气,我们坐下来好好谈……”   “放屁,老子就是跋扈贪财!老子就是爱钱,就是不容忤逆!”   “那我们合作如何?拿下汉中,多的是发财的机会。吕帅你想蒙哥一死,也许要休战了,便如宋辽之时,若汉中为榷场,可由你我控制着……”   帐中突然安静下来。   吕文德太明白这代表着什么了。   他肯跟莫哥谈,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吕帅的南湖凤园,末将随贾相公去过。”李瑕又问道:“花费不小吧?”   见李瑕到现在,吕文德第一次咧嘴笑了笑。   “小畜生,难怪恩相喜欢你。说,老子顶莫哥多久?你才有把握拿下汉中。”   “一个月……”   “放屁,就十日。”   “再有二十余日便是年节,不如……”   “闭嘴,就十日。”   “打都打了,不如何多几天……”   吕文德说一不二,喝道:“日子一过,老子立刻撤军。”   “蒙军马快,若先抵汉中,则万事休矣。”   “你他娘野战打五万蒙军试试!”   “末将确实不如吕帅善战。”   “那就十日。”   吕文德心意已决,丝毫不肯退让。   他是蜀帅,他说得算。 #第四百九十三章 死穴   到了入夜,当李瑕那百余骑奔向夜幕,重新赶向剑门。吕文福看着倒塌的大帐,无奈地大摇其头。   “要弄死谁,排挤打压,罢官流放,哪怕逼反了都行,多的是法子!大哥怎么能动刀呢?”   “没动刀。”吕文德正在想事情,漫不经心道,“老子动的是斧子。”   吕文福“啧”了一声,道:“刘整、向士璧那样嚣张,大哥尚且没杀。李瑕至少还算客气,还是文官,不就是晚来几日吗,哪至于……”   “闭嘴,他不没死吗。”   “死了就麻烦了。”吕文福大急,“堂而皇之动手杀官,不怕被当成造反吗?”   “小畜生激老子,故意散老子气性,懂没?”   吕文福一愣。   他倒没想过李瑕有这般心计……不过,他大哥的气性是该散散。   他走上前几步,凑在吕文德耳边,聒噪没完。   “李瑕暗地里是恩相的人,明面上却是丁大全门下。今日杀了他,让丁大全拿到我们的把柄,坏了恩相大事……”   “闭嘴!”   吕文德一脚踹在吕文福腿上,骂骂咧咧道:“老子明白,不用你吵吵。走,去你帐里,有重要事说。”   ……   兄弟二人进了帐。   “地图拿来。”   吕文德大马金刀地坐了,抬手在地图上用力一摁,道:“我们搞下这里,等和谈了,跟蒙古人开榷场。”   “汉中?”吕文福摇头,道:“这地方不妥当,路难走。”   “放屁,北面就是陇西,再北就是山西,开榷场方便得很。路是难走,难走才好,朝廷管不到。”   这兄弟说话粗糙,算计却精明。   吕文德手指一划,也能把成都天府之国,以及汉中聚宝之盆的好处说得明明白白。   向北出了蜀道,是丝稠之路,贸易方便。   而蜀道一扼,蒙人难以打来,朝廷难管束。   “这就与辽金时一样,打完了仗,和谈,纳些贡、称个臣,边市一开,大把大把的钱币还是归我们赚,大宋又是三百年繁盛。”   吕文福已经完全会意。   “那大哥好比当时的吴玠,据险守住全蜀,位列七王。再加上与蒙古人贸易,那真是世世代代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就是这个理。”   “吴家要不是出了一个蠢材吴曦,叛宋自立,如今还是富贵绵延。我只怕我们吕家百年后也出一个这样的不肖子孙。”   “哈哈。”吕文德摆手道,“那是蠢材,自不自立的,能占了汉中,有权有钱,与王爵还有甚差别?”   吕文福自觉说了个笑话,抱拳向天,道:“吕家必与国同戚。”   “莫说那远的了。”吕文德脸色却是阴沉起来,道:“看出来没?李瑕这小畜生在捏着老子的鼻子走。”   吕文福一愣,道:“我觉得这小子人不错,肯分功,肯分好处。”   “蠢材。”吕文德怒啐一口,“你想想清楚,不是他肯分老子好处。是他在占老子的好处。”   “大哥是说,等拿下了汉中,弄死李瑕,我们自己吞了?”   “废话。”   “行。”吕文福眼中精光一闪,道:“我来想办法,叫朝廷捉不到把柄。大哥万莫冲动,如今日这般……”   “别他娘给老子聒噪,老子真要杀他,他已经躺了。”   吕文德闷声闷气道了一句,拍了拍膝,又道:“毕竟还是大宋的臣子,能如何乱来?”   虽跋扈财贪、谋的门户私计,但与兄弟私语间,他竟流露出了对大宋的一份忠心。   多或少且不论,但其人若没一份忠心,如何能守国二十余年,周旋三边,历大小百余战?   ……   一直到天色将明时,百余骑才奔回剑门关。   为了绕过蒙军防线,这一路绕得实在有些远。   “歇两个时辰,赶往昭化城。”   “是!”   刘金锁翻身下马,腿酸得厉害,差点摔得将脸砸在地上。   但这样的疲惫也堵不住这汉子的嘴,才下马就叫嚷起来。   “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吕文德真要杀了阿郎咧。”   “不会。”   “阿郎怎就能确定?”刘金锁瞪大了眼,“都动斧了!”   林子一脚便把刘金锁踹进关城。   “闭嘴吧你,赶紧歇了。”   刘金锁这才向前走,嘴里还没完没了。   “吕文德可真高啊,我还以为他是树妖变的……”   ……   李瑕虽懒得回答刘金锁,其实一开始就清楚吕文德拿他没办法。   很简单,吕文德再跋扈,归根结底还是宋臣。   一个樵夫起家的武将,远远没有北方世侯的底蕴。   史天泽、张柔、汪德臣这些门阀,数代人经营地方,土地、财赋属于他们。   吕文德不同,粮饷皆仰赖朝廷,被朝廷捏着死穴。   所以,借吕文德一百个胆,都不敢在明面上杀朝廷命官……   李瑕却真敢杀了吕文德。   他不忠心、没底线。   有底线的人必然斗不过没底线的,怒而拔刀,也不敢真砍。   这件事的本质,是吕文德这个大宋臣子,节制不住李瑕这个野心之辈。   自古以来之定理。   另外,养兵是世上最费钱的事,吕文德吃空饷吃得再有钱,却没有真正属于他的财源。朝廷想动他就能动他。   吕文德必然会对在汉中开榷场一事动心。   或许他没想这么深,但出于本能,也抵挡不住。   这点,李瑕无比确定。   要节制大将,便要清楚其行为的深层动机。   就好像要牵着牛走,就得先学会钩住牛鼻子。   李瑕在很努力地学。   ……   进了营房,李瑕解了盔甲躺下,今日领到的官身诏命掉了下来。   他才想起看了看自己如今的具体官位。   成都府路步马军总管、兼知益州、兼管内劝农营田事节制屯戍军马……   官名很长,实权大了许多。   由此,李瑕也揣测到了中枢是如何想的。   成都一战斩杀宗王阿卜干的功劳只得了个权知筠连,可见,官家是关注到了他。   丁大全也没办法在官家眼皮子底下太过拔擢他。   这次不同,能一跃青云,因为在打仗、因为成都残破,也因为……官家怕了。   这就是李瑕与当世所有臣子的不同。   旁人官升三转,会对君恩深重感激涕零。他却只是随手将官印一抛,一眼把这赵宋皇氏的软弱看穿……   他在无尽的疲倦中睡去。   两个时辰后,李瑕又翻身而起,喊起那百余困顿的亲兵,策马从剑门关北门出城。   ……   “上马!”   阁道崎岖,吕大用站在关城下向北望去,转过身,只见剑门关的城门已被关上。   李瑕不至于因为吕大用几句冲撞就杀了他,但当时懒得回复吕文德,遂把这信使扣在军中。   至于以后,吕文德会不会更生气?   李瑕不在乎。   “快上马啊,犹豫什么?”刘金锁拍着吕大用的肩,又道:“你不是说了吗?你们吕家军打仗从来不孬。”   “不是。”吕大用平日虽嚣张,此时脸上却满是茫然,道:“大帅真让我随你们打仗?”   “不然咧?你看,我家将军都领了官身了,看到那成都府路步马军总管的旗子没有?”   刘金锁左手一指,右手拍着腰间的匕首又哈哈大笑。   “不过,你到了我们军中,得听军令,否则军法处置。”   吕大用真是烦恼,不情不愿地翻身上马,嘴里还在嘟囔怎么送了个口信就成这样了。   刘金锁已在他马腚上一拍。   “咴!”   马蹄扬起尖烟。   “走喽!打利州去喽……” #第四百九十四章 攻城之法   吕文德很明白,要让李瑕收复汉中,他这边必须挡住莫哥。   不然,让汪忠臣带着两万余巩昌军到汉中了,还打个屁。   也就是趁着现在,蒙哥死了、汪德臣死了、蒙军被堵在川蜀、利州那小娃汪惟正还没有正式继任为总帅……才让李瑕有了一点点机会。   所以李瑕才拼了命也要抢时间,从钓鱼城回到成都,从成都打到剑门关,一路火急火燎。   换别的人,想着蒙古大汗死了,川蜀也能喘口气,歇一歇。   这气一喘,还想收复?   歇过劲来,别说汉中、利州、剑门关了……就连苦竹隘,一辈子都甭想摸着。   简而言之,李瑕的整个战略,他吕文德很懂。   端平入洛时,他随赵葵打到三京,也他娘的是一样的情形。   为了让吕家能占据汉中、大搞边贸生意,再挡十天就再挡十天!   吕文德撒了狠,遂亲自提兵去攻大获城。因为大获城就像一枚钉子,钉在宋军的防线上。   本以为手到擒来,但没想到杨文安这小畜生熟悉地形,硬生生将他的攻势挡下来。   连续数日,攻城不下。   吕文德甚至还中了杨文安一箭。   那箭卡在他的明光重甲上,虽不致命,但像是在三军阵前甩了吕文德一巴掌。   “吕黑炭!老子瞧不起你!”山城上,杨文安放肆狂呼。   于是大获城上的降军雷动,对着山下的宋军齐声大骂。   “让吕贪财入蜀,还不如降了蒙古!”   “粮饷归了黑炭团,宋朝从此必要亡!”   “……”   显然,杨大渊镇守大获城时很得人心,城中人又因他投降而活命。   “他娘的,全都是叛逆!数典忘宗!”   战到这地步,吕文德也是火气上来,起誓要宰了杨文安,把人头送到临安请功。   ……   莫哥却是故意放缓了正面江防的攻势,遣杨大渊亲领了骑兵两千人绕道三百余里。   之后,趁吕文德强攻大获城之际,杨大渊突然杀出,蒙军齐攻。   眼看宋军两面受敌,杨文安果断率军杀下。   至此苍溪完全失守,吕文德无奈,只好下令后撤至阆中。   在与李瑕做了约定之后,他已苦守了十二日……   “李瑕有消息没有?!”   “最近的消息是三日前到的,说是……马上就要拿下利州。”   “娘的!还没拿下利州?利州到汉中还有三百多里蜀道!”   吕文德大怒,手中战斧挥个不停,喝骂不已。   “老子算是看明白了,他根本不可能拿下汉中,耍老子玩呢!老子守了十日又如何?蒙古人现在驱马进米仓道,闭着眼走都能比他更快到!”   吕文福亦深以为然,问道:“大哥,要不算了?”   “算了?”   吕文德皱眉想了想,问道:“刘整、向士璧拿下巴中了没有?”   “向士壁攻城卖力,差点便能破城……”   吕文德拧着眉毛,很是纠结。   他又仔细看了军中伤亡,虽觉心疼,但只要再撑几日,等攻下巴中,局势便大不相同了。   “大哥?怎么说?”   吕文德思来想去,终是咬了咬牙。   “再打几日。”   “为何?”   “老子先弄死杨文安这小畜生。”   吕文德竟是不肯再退,一面在阆中布防,一面不停地派人催促刘整、向士璧攻巴中,催促李瑕攻利州。   ……   李瑕离攻下利州还远。   他必须先拔掉利州南面的昭化小城。   这件事,李瑕甚至都没与吕文德说过,反正吕文德也不十分了解这边的具体地势。   到如今这年头,还有几个宋军到过剑门关以北?   昭化在利州城南四十里,位于白龙江、嘉陵江、清江三江交汇处。若在高山上望去,能看到这里的山与水互相环绕,像是在打太极。   它是金牛道的必经之地,也是剑门关的阁道的出口。   昭化古为汉寿县治所,即“汉祚永寿”的汉寿。   蜀汉时,刘备就是在这里驻兵操练,之后取成都;诸葛亮六出祁山,不停奔忙在金牛道上,丞相府便设在这里;关索的妻子鲍三娘也是战死在这里。   可以说,它见证了整个蜀汉的沧桑历程。   到了这里,李瑕忽然对蜀汉人那种“汉祚永寿”的理想,不断北伐的志气有些许的体悟。   ……   局势当然很急,但李瑕攻城还是不疾不徐的样子。   他还是头一次打正经的攻城战,确实不太会。   不仅是他,论攻城经验,当下的宋军步卒,还真是比不上蒙古骑兵。   这种情况下,李瑕认为越急越容易出错,欲速则不达。   他每日攻城前,都会派士卒对城中大喊一番,说的无非是蒙哥已死,蒙军被堵在川蜀。   “父老乡亲们!有多少是从蜀川被掳到这边的?大宋已击败蒙军,愿意回归故国的,莫要再上城头卖命了!”   “将军怜惜百姓,不愿攻城造成太大伤亡,切莫再执迷顽抗……”   这般喊话之后,宋军才会以砲石砸城头,掩护士卒在城下堆土,建起一道道土墙。   十余日来,甚少有架云梯强攻之时。偶到夜里,才会有宋军试着以绳梯偷袭。   ……   此时守昭化城的蒙军将领叫“李庭望”,正是李庭玉之弟。   剑门关被攻破时,李庭望大惊不已,连忙遣快马到利州,请汪惟正出兵支援。   但这几日,见了宋军攻势,他已有把握守住昭化,遂又遣麾下亲兵李错将战况报于利州。   李错快马到了利州,只见城内城外一片繁忙。   原本为了支援蒙军攻钓鱼城,利州支出了大量的辎重……没想到局势突变,来不及将辎重运回城中。   “报!奉千户之命,传报昭化战事……”   很快,汪惟正亲自见了李错。   汪惟正时年不过十八岁,与汪德臣一样身材并不高。但他的样貌却清俊得多,浑身有一股儒雅之气。   他额头上还绑着白布,是在为亡父戴孝。   “不需急着派兵支援,庭望已能守住昭化?”   汪惟正以前唤李庭望都是以叔伯礼仪,如今继任总帅,却也能端得出架子。   “是。”李错恭恭敬敬应道:“千户说宋军并不擅攻城。”   汪惟正为人谨慎,又细问道:“何以见得?”   李错道:“不论是扎营的位置、砲车的位置,都不太对。千户还说,且宋军太妇人之仁,不敢附蚁强攻,不知拖得越久对他们越不利……”   汪惟正放下心来,道:“那便请庭望再多守几日,待利州整缮完备再派援兵前往。”   他说完,又赏了李错,让其下去歇着,之后,便转向坐在一旁的汪翰臣。   “五叔认为侄儿的应对如何?”   汪翰臣摇了摇头,道:“李庭望说的不对。”   汪惟正一讶,问道:“为何?”   “附蚁攻城才是最蠢的。”汪翰臣道:“攻城有三层境界,一曰法,二曰术,三曰道。法者,地道、水淹,而云梯附蚁伤亡最大;术者,诱敌、策反、围三阙一;道者,避实就虚,不攻坚城。”   “侄儿不明白……不攻坚城,如何破城,为何称为攻城之‘道’?”   “大汗若不攻钓鱼城,直取临安。那,钓鱼城也就相当于被攻破了。”   汪惟正沉默片刻,叹息一声。   “侄儿明白了。”   汪翰臣点点头,道:“宋军不以云梯附蚁攻城之‘法’,而欲策反城中将士,此攻城之‘术’,更高明。”   “何以破之?”   “年节将至,厚赏城中将士,以安军心。”   ……   昭化城外。   李瑕捧着兵书,缓缓道:“所谓攻城有法、术、道三层境界,我初学攻城,便从最简单的学起。”   孔仙笑应道:“我看不然,将军故作笨拙、迟缓之态,迷惑城中守军,此为攻城之术。”   刘金锁挠了挠头,向林子看了一眼,小声问道:“什么意思?”   “地道挖通了。”   “不是……挖个地道而已,怎就成了什么法术了不成?”   ……   是夜。   昭化城西,一个角落传来“哒”的一声响。   土方被人推开,一柄铁锹抻了出来。   之后,皮丰跃出地道。   “走,开城门……” #第四百九十五章 快了   蒙军哨马当然不会到处宣扬大汗死了,利州这边根本没得到详情。   这种事,必须由诸王、元帅当面细谈。   李庭望只听说过,有宋军冒充史家军,骗了他兄长李庭玉,入援钓鱼城。使汪德臣、李庭玉皆战死。   其后,蒙军大败的消息才传来,剑门关便落入敌手。   在他看来,是刘黑马得到大军战败的消息,由米仓道撤退。成都宋军追击,转头顺势取了剑门关。   所以,这一战,李庭望不知己、且不知彼。   这是情报的差距。   李瑕要把握的就是这个差距。   也许很快,李瑕的威名就要传开,各路蒙军在面对他的时候都会谨慎得多。   但眼下还没有。   李庭望轻敌了,松懈了,没发现宋军地道,胜负已定。   ……   “杀过去!”   皮丰大吼着,领着从地道出来的宋军杀到城门。   “咯咯咯”的响声中,只见一支支宋军已列阵于前方。   “嘭!”   吊桥砸下,宋军已冲入城中。   “降者不杀!”   “大宋收复失地,不伤百姓!所有人放下刀械……”   “持械者,格杀勿论!”   叫喊声传开,零星的惨叫声却也不时响起。   ……   待李庭望惊起,披甲出来一看,只见城中一团团火光亮起,五千守军还未完全反应过来,已有小半数弃械投降。   马嘶声传来,那是一队蒙古奥鲁军正策马向北城狂奔。   很快,城北已传来了厮杀声。   那宋军将领竟是连围三阙一的道理都不懂……   李庭望呆呆地站在那。   他没想过自己会败得这样轻巧。   想过投降,又想到汪家的恩重如山。   说心里话,他效忠的并非蒙古国,而是汪家。   最后,李庭望提起刀,终是领着最后的亲卫向北面杀去……   “勇士们!冲过去!”   跟着他的亲卫越来越少。   因为只要是汉人,不着甲、不持械,就能活。   宋军已喊话喊了十余日,说会运送人口到成都去分田种地。   城一破,有一个人投降,便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脱掉盔甲。   谁说宋军的喊话无用?   李庭望心中悲戚,一路杀到城北,身边已仅余十余人。   箭矢无情射下。   “杀啊!”   “……”   李庭望终于被砍倒在地。   两个亲卫临死前摁住他,用身体将他盖住。   “将军……解甲……活下……”   不远处,宋军还在对着地上的尸体补刀,不时响起“噗”的一声。   李庭望已真不知该做何选择。   忽然,前方有蒙语响起。   “你们都是蒙古人?”   “额秀特,草原的勇士不会向羊羔投降……呃……”   “别跟这逞能,我告诉你们几个消息,蒙哥死了……对,就是你们尊贵的大汗,被他弟弟忽必烈毒死了……”   “不可能!”   “你不用管可能不可能,去吧,赶回草原,告诉阿里不哥,大宋愿意与他和谈,如果他是大蒙古国的可汗。”   “听明白了吗?大宋要与阿里不哥和谈,你只说这一句也可以。但是,汪家是忽必烈的人,你们不能进利州,会被杀掉。”   “需要马?好,还给你,新的大汗会重重的赏赐你,你的牧场会一眼望不到尽头,羊群多得像天上的云朵……去吧,回草原,回你的家,想着蒙古包与奶茶,别回头,不然就死。”   “……”   那人的蒙语说的很好,流畅而优雅。   李庭望从尸体下抬起头,目光看去。   他见到的是一个高挑笔直的身影,对方也回过头,看到了他。   ……   “你和李庭玉长得很像。”李瑕道。   “你认得我长兄?”   李瑕没回答,打量了李庭望一会,道:“你若愿意做个汉人普通百姓,我送你到昭通城去,种田,或者教书……”   “你认得……我兄长?”李庭望却是努力支着身子,问道:“你不是从成都来的?”   “我说的,你不答应吗?”   “告诉我!你认得我兄长?!”李庭望嘶声大吼,拖着伤腿想要上前。   李瑕抬了抬手,止住想要上前杀了李庭望的士卒。   “李庭玉和我说了很多……他说,四川地广人稀,蒙古宜安抚民力,善待驱口,应严禁蒙人驱汉军如奴役。”   “你是钓鱼城来的……你杀了我兄长和大帅?是你吧?我感觉到了……”   “你们兄弟读过书,懂礼仪,若肯答应去……”   “我不答应!”李庭望怒吼道:“我杀了你!为兄长报……”   “杀了,厚葬之。”   李瑕吩咐了一句,转身,拍了拍一个蒙古俘虏的头,继续问着:“你真不想回哈拉和林吗?”   在他身后,李庭望的尸体已倒在地上……   ……   刘金锁在地上刨了个坑。   “呼!”他长舒了一口气,道:“杀了那么多敌人,阿郎怎想起要厚葬了?”   “局势不一样了。”李瑕道,“在绝境里是没功夫招降敌将的,我们以前一直在绝境。往后,会遇到越来越多有可能归顺的人,得先把样子做出来。”   “哈?我以为阿郎敬重他。”   “那倒不是,他兄长也礼葬了礼义城守将张资,投桃报李而已。”   刘金锁不解,又嘟囔道:“啥时候才能有蒙古汉军归顺?”   “时机还没到。”李瑕随口应道:“但快了,等拿下汉中,我们就会开始有了势,属于我们的势……”   ……   “等老子拿下汉中,与封王也无异……”   吕文德喃喃自语,似在激励着自己,眼神也渐渐凶狠起来。   “大哥,真不能再打下去了。”吕文福在一旁苦劝道:“阆中城防残破,根本守不住,再不撤,要被蒙古骑兵包围了。”   “撤。”吕文德道。   吕文福这才长松一口气。   下一刻,却听吕文德道:“往巴中撤,老子要亲自打下巴中!”   “大哥?”吕文福眼睛一瞪,惊道:“你疯了?那战船怎么办?”   “让师夔带着水师先撤。”   “没有水师,我们拿什么跟蒙古人打?”   “巴州城。”   “刘整、向士璧可还没攻下来,太冒险了。”   “那怎么办?”吕文德怒骂道:“你以为老子想打吗?但三千将士都填进去了,白损失了不成?打都打了!小畜生马上就要攻下利州,还差这几日光景?!”   “总说快了快了!说好的十日攻下利州,眼下都……”   吕文德显然极是火大,一把扯住吕文福,又咬牙切齿道:“等拿下汉中,你想办法弄死李瑕这小畜生……”   突然,鸣镝又起。   “报!望台探到,蒙军调数千兵往东去了……”   吕文德一听就知,莫哥这是要包抄自己了。   “娘的……传令下去,鸣金,撤军!”   吕文福连忙去布置,边走边抱怨不停。   “这川蜀的仗,比京湖还难打。”   “废话,丢了汉中,川蜀还能好打吗?”   吕文德骂骂咧咧不停,大步赶往军中。   他已经非常狼狈了。   ……   李瑕看起来不狼狈,正有条不紊地向利州城进发。   但他心中已愈来愈焦急。   他估算吕文德最多还能再守五天;而他率军从利州出发抵达汉中这段路最快也要七八天;蒙军人多路远,但马也多,走米仓道也是七八天左右。   那么,留给李瑕攻下利州的时间只有五天。   而他攻打五千人守卫的昭化小城就花了二十余天,又如何在五天内打下三万人防守的利州城?   ……   利州城楼上,汪惟正放眼望去,看着远处那些不肯在利州城停下的蒙古人纵马向北,思索着他们要去做什么。   然后,他回过头,看到了南面扬起灰尘,宋军的旗帜远远而来。   狼烟腾起。   利州城关上城门,开始警戒、布防……   汪惟正还有些稚气的脸已经严肃起来。   他端出总帅的气势,开口,掷地有声。   “传旗语!本帅起誓,绝不退回巩昌,必与吾父经营十年之利州城共存亡!与城中军民共存亡!” #第四百九十六章 归家子   利州即后世的四川广元,位于四川盆地北部、嘉陵江上游。   它完全不属于汉中,与汉中之间还隔着整片大巴山脉。   但利州在剑门关以北,地势也不如剑门关险峻。   也就是说,宋军若只扼守剑门关,利州就会被隔绝在川蜀之外。   它虽有“川北门户”之称,但作为蒙军的“攻蜀前沿”确实更为适合。   宋军最后一次到利州还是在十年前,余玠统兵北伐,三战三捷,一路沿金牛道打到汉中,之后被汪德臣击退。   之后,便是汪德臣经营利州。   忽必烈进军大理时,曾见过汪德臣一面。   正是这次会面,使得利州蒙军一扫如阔端屠蜀时那样的残暴作风。   忽必烈允许汪德臣置行户部、漕司,免徭役,减课税,造纸币,发盐引,通商贩,运粮,招集流亡百姓归家种田。   由此,利州水陆交通畅通,商旅通行,屯田起效,军饷逐年丰绰,贮备有余。   对于汪惟正而言,利州是他父亲的心血,那便也是他的家园。   必须守住。   ……   李瑕麾下也有不少就是当年从汉中、利州逃难到蜀南的。   比如,茅乙儿是汉中兴元府人,许魁是利州人。   这次北上,许魁心中极不平静。   他从庆符县离家时,并未与母亲、妻子说过是要打利州,当时只以为要守住泸州。   后来,反攻了成都,开始大半年的戍屯。   许魁也分了成都的田,眼看着一年快过去,想着明年把妻小接到成都……没想到李瑕从钓鱼城回来了,带着他们直奔剑门关。   当时许魁心里就乱糟糟的,军议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剑门关一战,他与刘金锁、茅乙儿正面仰攻,拼了命也没能攻上去,最后是杨奔带人绕后拿下关城。   许魁心里便憋了气,骂自己窝囊。   昭化城一战,他带人每日在城下大喊,劝那些老乡归降,最后是皮丰带人挖了地道攻下城。   许魁更觉不是滋味,他总觉得该做些什么,但打仗不是激动就行的。   比如,杨奔有勇有谋才能独自领兵、皮丰守云顶城多年最会开山凿路……许魁以前就是个种地的,当了佰将之后,也只会听令行事。   他真的很想站出来一开口就能说说仗该怎么打。   ……   “利州城据山、据水,末将先说山,利州东北,摩天岭、米仓山横亘;西面有龙门山;南面有剑门山;东南有大栏山包围,可谓群山环绕。”   “再说水,利州城居于嘉陵江上游,与南河交汇之处。我军兵力无法于山、水之间展开,攻城不易。”   “最后是兵力,包括辎重兵、奴仆军、水手在内。利州至少有三万能战之力,我军仅有八千人,三千余俘虏……”   孔仙指点着地图,侃侃而谈。   许魁就不懂了,他们是如何知道这些地名的。作为利州人,这许多山脉的名字许魁都没听过,只知道一些叫青顶子、白岩子之类的小山。   李瑕问道:“能否绕过利州城?”   孔仙道:“兵马绕不过去,利州乃金牛道必经之路。便是利州城之外,汪德臣也构筑了大量的城垒、砲石,不攻城,我军无法前行。”   他上前两步,手在地图上点着。   “何况,便是绕过了利州,北面还有朝天峡、牢固关、五丁关等等险要关隘……”   “许魁,你是利州人,怎么看的?”   “这……”   许魁被李瑕点了名,先是一个激灵,立刻抱拳,腰杆一挺,却是好半天不知怎么说。   “大将军,利州城大变样了……小人有些认不出……”   林子小声提醒道:“浮桥、船只、小心蒙军偷袭。”   许魁依旧不解何意。   到最后,他还是屁都崩不出一个……   ……   “咚!咚!咚!”   一场军议过后,许魁自觉没出息,卖力地扎营筑防,手里拿着一杆大锤子,将一根木桩死硬往土里敲着。   “佰将。”有士卒上前来唤到。   “叫啥佰将,大将军说了,战后要论功,我们佰将得升千将咧……”   许魁不应,又猛敲了两下,才想起转过头问他们喊自己做什么。   “何事?”   “茅佰将来了……”   茅乙儿走上前,让士卒们下去。   他抱起一根大木桩,竖立在地上,双手扶着,让许魁砸。   “小心些,莫打到我的手。”   “咚!”   许魁一边砸,一边问道:“你营扎好了?跑我这来。”   “商量商量嘛,这利州要怎打,给大将军提个主意,你不利州人吗?”   “你汉中人,逃难时走哪过来的?”   “忘了,山山水水的,不都一样。”茅乙儿苦着脸,道:“饿得要死了,还管路?”   “你说……我们怎就看不明白这地势?”许魁喘着气,道:“以前……就懂看这地肥不肥……哪想过好打不好打,我一利州人,我都不知道这是必经之路……川北门户。”   “我说,许大力,你想收复利州不想?”   许魁眼一瞪,好半天才哑着声道:“怎不想?”   他抬手用力一指西面的群山。   “祖宗……祖宗都在这!”   简简单单几个字,茅乙儿已感受到许魁心里堵得满满的。   “当着你祖宗,你倒是说个法子啊!指条能攻城的小道也好啊!”   “大变样了!”许魁吼道,“十多年了!离家十多年了!全是田、桥、城寨……都不是以前有的!”   他手里的大锤子一砸,上前一步,已是眼眶通红。   “要法子我想不出,就只会拿长矛捅!”   突然。   鸣镝声起!   “蒙军攻来了!停止安营……”   ……   “咚咚咚……”   战鼓声起,蒙军的船只已在嘉陵江上聚集,起锚,向下游驶来。   利州城在嘉陵江东岸,城池对江处就是山崖。   只有到了下游七里的江湾处,西岸才有一大片空地,宋军就驻扎在此。   此时,汪翰臣见宋军立足未稳,当即便提水师顺江来攻。   “抛锚!”   一个个大大的铁锚被丢进江里,船只止住。   “放箭!”   号旗一摆,箭矢毫不留情便向宋军袭去……   汪翰臣任蒙古奥鲁兵马元帅,“奥鲁”简单来说就是家属、辎重之意。汪翰臣负责的就是利州后勤。   他麾下的精锐战兵不多,更多的还是民壮,但甲胄、武器充足。   凭借着李庭望在昭化城抵住宋军的二十余日时间,汪翰臣已将这些民壮简单的整编好。   今日,他带一千余战兵,三千民壮、水手出战,既是要给宋军一次迎头痛击,也是为了练兵。   汪翰臣很清楚自己的战力,目的也很明确。   “传令下去!小船放箭,击退岸上宋军!”   “战船稳住船身,准备击砲,砲击宋军旗纛!”   这些船只多是运辎重用的,只有三艘战船上载着砲车。   咯咯的砲杆拉动声响起,蒙军开始调整射程。   一块砲石砸在李瑕大帐前方不远处。   “轰天雷!”   “点火!”   蒙军当然也有火器,包括轰天雷、飞火枪。   只是蒙哥伐蜀时,一路上宋军望风而降,骑兵行进极快没带太多。加上钓鱼城那地势,轰天雷也抛不上去,起不了什么作用。   轰天雷与宋军的瓷蒺藜火球差不多,点燃之后砲射出去,爆炸开来,靠铁片伤人。   “嘭!”   一颗轰天雷落在宋军阵中,爆炸开来,铁片乱飞……   汪翰臣眯着眼,犹不满意。   因战船在江水中晃动,很难准确地将轰天雷抛到宋军大旗中……   ……   李瑕站在一座小山丘上观着战场上的形势。   他并不因蒙军的火器乱了阵脚。   手中的望筒缓缓转过,他锁定了汪翰臣的战船……   ……   许魁听得战鼓声,迅速回头看向大纛。   很快,他看到了令旗所指的方向。   “盾牌手!”   叮叮当当,宋军高举起盾牌。   “锥子呢?!锥子给我……会水的!随我杀过去!”   许魁已在脱自己盔甲,他麾下两百余人,大半都是当年的庆符巡江手,水性颇好。   解了盔甲后,百余人便在盾牌手的掩护下冲上前去,跃入嘉陵江。   “噗!”   寒冬腊月,江水冰凉刺骨。   许魁冻得浑身发僵,拼了命地就向蒙军的主战船游去。   ……   这乱世,想活都难。许魁以前见过太多官兵守土牺牲之后,朝廷发不下抚恤,家小过得极凄惨,饿死都是小的,死了还干净。   如今他许魁不一样了,便是战死了,老母亲和妻儿也能过得舒坦。   用大将军的话说就是“让大家没有后顾之忧”。   脑子里也就想着这些,许魁从江面探头看了一眼,只见前方战船上箭矢已再次射了过来。   “噗噗噗……”   江面上血水荡开。   许魁深吸一口气,重新潜下去。   一切的喧嚣仿佛停止下来。   江底冰冷,却也清静。   许魁用尽了全力,猛凿着蒙军的战船。   一下,两下……   这次来是要收复利州的,这是他的家乡,他心情复杂,偏一个方法都说不出来,只能拼了命去打。 #第四百九十七章 谁家   缙云山一战时,王益心用钩绳把蒙军船支拖到岸边作战,是如今江防战最常用的办法之一。但伤亡会更大,战事也会拖很久。   许魁更疯狂,在冰冷的江水里,硬是把汪翰臣的战船凿穿了……   当战船的船尾缓缓下沉,船上那些战场经验不足的奥鲁军比蒙古老卒更容易乱。   有一枚轰天雷没能及时抛射出去,在砲车上轰然爆炸,铁片激射。   汪翰臣迅速放下小舟,下令撤退。   这只是一场试探性攻事,他只打算趁宋军立足未稳时挫宋军士气,没有死战的必要。   但这位门阀贵胄、蒙军奥鲁元帅,确实是败在了许魁这一无名之辈之上了。   在汪翰臣看来,败得太轻巧,可谓耻辱。   他无法感受到许魁花了多大的勇气,下了多大的决心。   这一战对于下江凿船的百余宋军士卒而言,是生死艰难。   ……   一艘艘船只拼了命地划桨,想要溯江回到利州。   但顺江攻下来容易,逆水行舟却难。   宋军在岸边疯狂地追赶,抛出钩绳,俘虏一艘又一艘的蒙军船只。   而下游江面上,一具具被冻到失去了知觉的宋军士卒尸体浮起,被江水裹着向下游漂去……   ……   “元帅!”   “元帅……”   汪翰臣感到江风吹来有些冷,裹了裹身上的战袍,下了小船,进了利州城,大步走上城楼。   他脸色如常,似乎并不因这场小败而挂怀。   城楼上,汪惟正已迎了下来。   “五叔无恙就好,我在此观战,见五叔本要大胜,不想船只意外沉江,甚忧五叔安危。”   “总帅。”   当着众将士,汪翰臣还是向汪惟正抱拳行礼,道:“不是意外沉江,是被宋军凿了。”   只说了这一句,他已走到城楼边,观望着后续回来的船只。   待见到他麾下近千精兵的船只溯江而上,归入利州码头,汪翰臣当即便下了军令。   “传令各砲台!砲击宋军追兵!”   汪惟正走了两步,站到汪翰臣身边,低声道:“五叔,现在放砲石,怕要误伤后面的船只。”   “当断则断,不能让宋军追上来,万一扩大战事,有溃兵冲到城下。”   “可……”   汪惟正想说些什么,最后又噎了回去。   他五叔这场试探性的攻事,至少丢掉了百余艘小船,千余民壮……前后还只花了不到两个时辰。   汪翰臣转头看向汪惟正,神情有些尴尬,却是语重心长起来。   “今日这一战,我败得……不好看。”   “五叔,我没有如此认为。”   “败就是败了。”汪翰臣道:“我确实低估了宋军,看得出这支宋军战力不俗,士气高昂,领军的是个能人……并非是因为败了才夸大对手。”   “宋军士卒能不畏死,严冬下水凿船,当是强军。”汪惟正道:“若换我领兵前去,定未想到战船会被凿沉,甚至不能及时撤军……”   汪翰臣这才点了点头。   他最担心的,就是汪惟正年轻气盛,见己方有三万人,敌军仅八千,便要出城迎战。   这次由他出城试探,虽是输得难堪,好在探明了宋军战力,接下来仅守城池便是。   “成都府路步马军总管……李?李瑕?”   汪翰臣显然是听过李瑕之名的。   一路回到府中,他马上便翻出近年来的所有的战报、信件,要把李瑕这人了解清楚。   ……   嘉陵江畔,吕大用眯着眼看去,只见几个宋军士卒合力从江岸把一具尸体拖上来。   “是敌方主帅!敌方主帅已死!”刘金锁大喊一声,欢呼不已。   “让我看看!”吕大用努力向前挤去,偏是被周围的宋军挡着,近不到前。   “快!送给大将军……”   吕大用看着那队士卒跑过,一把拉住刘金锁,问道:“真斩了敌方主帅?这么快?”   刘金锁反问道:“你看到蒙军主船沉了没?”   “看到了。”   “那不就是了,那汪惟正年轻气盛,非要来观战。没想到被许魁凿了船,可不就死了。”   “就这样拿下利州了?”   “那可不。”刘金锁大咧咧道:“你不看蒙古主都死在我家将军手上。”   吕大用犹觉茫然,喃喃道:“昭化那么小的城都打了二十多天……”   “战场不就这样。”刘金锁大笑道:“都按你这样算,还打啥?大家拿着算盘算算,这座城归你,那座归我,哈哈!”   吕大用啐道:“娘的,没让你见见我吕家军的能耐。”   过了一会,林子过来,拍了拍他的肩。   “吕兄弟,我家将军唤你过去。”   吕大用遂跟着林子往大帐走,已不像初来时那般趾高气昂。   ……   到了帐外,便听里面李瑕正与孔仙在议事。   “今日阵斩汪惟正,想必马上便要破城了?”   “难。城中守军虽无主,但没见过我们攻城,未必会很快投降。”   “强攻几日而已……”   “报!大将军。”林子喊道:“吕大用来了。”   “进来吧。”   李瑕看到吕大用,难得笑了笑,道:“当时你来传信,本将扣了你两日,为的是筹谋收复利州之事,莫在意。”   吕大用愣愣看着李瑕,好一会才傻傻点点头。   李瑕抬了抬手,林子便端了个匣子上前。   “这是汪惟正的头颅、大旗。你快马带回给吕帅,只说‘请再拖莫哥十日,大事可成’。”   吕大用这才又回过神来,道:“李将军放心,我不会跟大帅说你扣了我。”   “好,军情如火,你须快马走葭萌关小道,绕过巴中,我会派熟悉地形之人领路……三日内,必须见到吕帅,可能做到?”   “好!”吕大用大声道:“放心!我以前当樵夫的!什么老林子没钻过。”   “好!真壮士!去吧。”   吕大用捧着匣子就走,才两步,又回头道:“李将军,我的匕首被你的人拿了……”   “事急,再会时还你。”   吕大用虽是粗人,手捧着一方蒙古总帅的头颅,也是豪气顿生。   “李将军再会!”   ……   孔仙看着吕大用出了帐,深深叹息一声。   “这可行吗?”   “一步闲棋,若能让吕文德多拖几日也好。”李瑕道,“总归不费事。”   孔仙揉了揉脸,显得疲惫至极,道:“今日扎营只扎了一半。明日安好营,还要造浮桥……战还未打,三四日光景已过。”   李瑕点点头,脸上的笑容已完全消散。   孔仙又道:“我观汪翰臣退兵后的布置,此人能战。”   “不错。若非许魁奋勇,今日这一战,胜负难料。”   孔仙更忧虑,斟酌着,道:“若不能收复汉中,是否退而求其次,先拿利州……”   “没有汉中的川蜀,就像是本该有四面墙的房子少了一堵墙。”   李瑕说着,补了一句,道:“而且,机会只有这一次。”   孔仙道:“末将何尝不明白?但哪怕再多十日,利州城……”   “不到最后一刻,总会有办法。”李瑕道:“孔将军容我再想想。”   “好。”   孔仙虽应了,犹觉汉中已不可图,能赶在蒙军增援前拿下利州,巩固住战果已难得。   李瑕已起身道:“我去看看伤兵……”   ……   “他们如何了?”   “禀大将军,都冻伤得厉害,没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地。”   “无论如何,务必尽力救治,需任何药材,直接找我……”   许魁迷迷糊糊中听到李瑕与随军大夫的对话声。   他努力睁开眼,喃喃道:“大将军……弟兄们……活了几……”   李瑕走上前,也不避讳,开口道:“三十一个,但我向你保证,这三十一个,每一个我都会全力救回来。”   “他们……为收复我……我家乡……”   李瑕听得懂那含糊的话语想说什么。   他拍了拍许魁,道:“我知道,你近来心里事多,近乡情怯……都是这般。”   许魁忽然想哭。   他是粗人,头一次听到“近乡情怯”这词,只觉猛一下就击到他心头上。   “将士们不仅是为了收复你的家乡,他们也是在保自己的家乡。”   李瑕拨弄着篝火,让许魁更暖和些,话锋一转,又道:“但我今日审了几个俘虏,可知他们如何说的?”   “小人……末将……”   “汪惟正说,利州是他的家乡。他父亲治理十年,使利州民生安乐……”   “不!”   许魁大怒,强撑着就要起来。   他事实上根本不知利州是不是民生安乐,但就是不容允汪惟正这么说。   否则,他做的一切,领着百余号兄弟下到冰冷的水里,冻死了八十七号人,又是为什么?   李瑕摁住许魁。   “民生安乐我不知是否真的,但无论如何,不够。你的家乡父老,当着下等人、驱口、贱民……下等人的安乐,远远不够。”   “对!不够!”   “当然,这道理用嘴是讲不清的。那简单,你养好伤,到利州城里去,让汪惟正亲眼看看……这里到底是他的家,还是你的家。” #第四百九十八章 相投   巴中。   傍晚时分,一日的攻城战又落下帷幕。   鸣金声中,俞兴沉着一张脸,大步走下望台,一路气冲冲进了大帐。   许久,浑身浴血的向士璧才提着刀回到大营。   俞兴冷哼一声,道:“看出来了?刘武仲攻城根本未尽全力,这几日他皆是这般。”   向士璧丢了手中的刀,摇头不语。   他是君子,不愿背后诋毁。   俞兴冷笑一声,又道:“莫以为我不知,你越过吕帅,上表报功……”   “俞将军!”向士璧大喝一声,打断了俞兴的话。   他清瘦的脸上满是怒色。   “向某报功,仅为一己之官业前程?!我麾下将士们舍家弃业,由京湖入援川蜀,奋死厮杀,一文钱抚恤未有,养得起家吗?!”   俞兴不提还好,既提了,向士璧越说越怒。   “凡有险战、恶战,由他们冲锋在前,凡论功行赏,尔吕家军当仁不让。但哪个不是爹生娘养,无定河边哪具白骨,不是其家小梦里人?!”   俞兴道:“向将军,我并非与你说这些……”   向士璧已开始解甲。   俞兴摇头不已,眼中满是不屑,又道:“无论如何,僭越上表有违官场定例……”   “嗒。”   向士璧把盔甲丢在地上。   他一身的中衣还沾着血,上面满是补丁。   “向某已捐出所有家产,募兵抗虏。若俞将军认为我贪功,我今日便将话放在这里,往后受朝廷一文赏钱,叫我不得好死……”   俞兴扫了向士璧那破旧的中衣一眼,丝毫不为所动,脸上却是浮起笑意。   “向将军啊,言重了。我非与你争功,想说的是,刘整可没与你一起上表吧?你为刘整报了功,他却躲在你身后……”   向士璧笑了一下。   笑容里,是对牛弹琴的无奈。   他与俞兴说的是一腔热血,俞兴满脑子里却还只是排挤同袍。   多说何益。   “向将军是正人君子,没猜透刘整这等人的心思,可知他拿你当枪使。”俞兴上前一步,道:“巴州城是攻不下了,此战,坏在谁人身上,向将军也是亲眼所见。”   向士璧实不愿在大战之时讨论这些,摇了摇头。   俞兴大讶,问道:“向将军,莫非要与北归人同甘共苦不成?这些北归人心怀叵测,你已吃了一次亏,还甘愿被他利用?”   “俞将军。”向士璧道:“再请武仲谈一次,明日全力攻城,如何?”   俞兴抬手指了指他,叹息不已。   “事到如今,还对刘整抱有期望……唉,向将军,你啊!”   下一刻,有人掀帘走进大帐。   俞兴抬头一看,见是刘整,脸色便难看起来。   “刘武仲!今日攻城,为何裹足不前?!”   刘整脸色淡淡的,应道:“我算到莫哥马上要领兵前来,再攻巴州城已无益。若真要挡蒙军退路,不如由我绕道米仓道设伏。”   “自以为是!”俞兴怒喝道,“听你的还是听大帅的?!”   “打仗,是该胜,还是该败?”   俞兴大步上前,抬手便指着刘整的鼻子,转过头与向士璧道:“向将军,你看到了,此人……”   “噗!”   血溅在向士璧脸上……   却是刘整突然出手,持匕首已捅穿了俞兴的脖子。   向士璧就这般看着俞兴缓缓栽倒在地。   然后,他看到了刘整。   刘整咧了咧嘴,眼中满是快意,把背挺了挺,显得昂扬了许多。   “别喊,向将军,你不恨他吗?不恨吕文德吗?”   “武仲,你不能……”   “向将军,随我降蒙,如何?”   “来人!刘整反了!”   同时,帐外已有杀喊声响起。   电光石火之间,向士璧转身去捡地上的刀。   “噗!”   一柄匕首从他背后刺进。   向士璧低下头,看到匕尖上的鲜血不断往下滴,滴过他带着补丁的中衣……   “我对不住你。”刘整低声道,“叛宋,我问心无愧,唯独对不住你。但你我身为敌国,不得已而为之了……”   随着这句话,刘整伸出手,合上了向士璧的眼。   “动手!”   ……   当宋军大营中的杀声响起,刘元振正坐在刘整的帐篷中,慢条斯理地举着酒喝着。   喝到第六杯,刘整走了进来,把手里的一个首级一抛。   刘元振举着酒杯避了避,笑道:“欸,武仲兄莫将此贼的脏血溅到我杯里。”   刘整笑了笑。   听刘元振骂俞兴的血脏,让他感到莫大的快意。   “仲举放心,俞兴不过千人,已被我围杀殆尽。”刘整坐下,道:“向士璧的两千余人本就深恨吕文德,今日又攻城力竭,几已降了。”   话到这里,他脸色黯然了些,道:“除了数十人自刎随向士璧去了。”   刘元振遂将手中酒泼在地上。   “敬向公。”   “仲举为何敬他?”   “忠义之士,虽为敌手,亦可敬。”   刘整看着地上的酒渍,默然。   刘元振却是又倒了一杯酒,郑重看着刘整,道:“武仲兄在我眼中,亦是忠肝义胆之士。”   说罢,他仰头,一饮而尽。   刘整摆了摆手,叹道:“我非忠肝义胆矣。”   “于家国之利而言,武仲兄弃暗投明,忠义千古。”   刘元振话罢,指了指自己,又道:“你先前问我,为何敢单骑入营,不惧死乎?一个道理,家国利大,身死事小。”   “家国利大?”刘整倾了倾身子,问道:“仲举真未骗我?”   刘元振极自信,开口铿锵有力,再次向刘整强调了他们的抱负。   “能行中国之道,得为中国之主。”   他说罢,缓缓抬起了自己的手臂。   刘整咀嚼着这话,大为振奋,只觉数年来的屈辱尽去。   他心结尽去,抬起手臂,重重与刘元振撞了一下。   两人交臂大笑。   “你我果然义气相投!”   ……   “至此,许多事我可与武仲兄明言。”刘元振挑了挑烛火,缓缓道:“从何说起呢。”   “钓鱼城。”刘整道:“我听说,蒙哥是被漠南王毒死的?”   刘元振手中的动作停了停,故作镇定,笑道:“武仲兄从何处听说?”   “军中多有人传,似乎蒙哥死的那一夜,便有蒙人发现了。”   刘元振眼中泛起思忖之色,沉吟道:“未必。”   “未必?”刘整不信。   “漠南王必然不会做此事……或有可能,是金莲川幕府中有人布置,武仲兄能理解?”   “当然。”刘整道:“我不在乎蒙哥是谁杀的。”   刘元振这才道:“据我推测,金莲川幕府或有人联络了李瑕,遂有了钓鱼城……大汗……之事。”   “果然。”刘整道:“一切都是你们设计好的?”   “不错。”   “李瑕亦是漠南王的人?”   刘元振沉默下来,好一会,才开口道:“武仲兄需明白两点,其一,天下必属大蒙古国一统,蒙军之强,无人可挡。”   “是。”   “其二,大蒙古国必归漠南王统治,因为只有他承认汉制。眼下对汗位最有危胁者,当属阿里不哥,其人反对汉制,至极矣。”   刘元振话到这里,一字一句道:“我辈汉人,只能拥戴漠南王,此为唯一之决择,天命所归。”   刘整郑重抱拳,道:“天命所归。”   “那便是了。”刘元振道,“如此,李瑕是谁的人,不重要……”   刘整道:“那,必须杀了。”   刘元振深以为然。   他自知是目前将局势看得最清晰之人。   很早之前,他便已做过猜测,李瑕与漠南王有合作,要除掉大汗。   后来的一切都不出他所料。   因此,刘黑马极忌惮李瑕,从米仓道撤军之后,便留下刘元振在巴中。   目的有两个,一是设法救出还被李瑕扣在成都的刘元礼、贾厚。二是防止李瑕与漠南王合作结束之后,会翻脸对漠南王不利。   果然如此。   蒙哥一死,李瑕便首鼠两端,开始趁机谋汉中,到处放谣言的人也正是他。   简直鼠辈!   那么,刘元振要做的很简单,过河拆桥、杀人灭口,为漠南王把留在蜀川的隐患除掉。   他已派人前去联络汪忠臣。   可以确定,巩昌汪家必然会支援漠南王,他还有把握让莫哥做出对的选择。   击败吕文德,之后以大军歼灭李瑕,可稳住西南局势。   如此,汉人世侯方可全力襄助漠南王先继承汗位……之后建制称帝。   心头想着这些,刘元振眼神中满是振奋。   他身子往前倾了倾,向刘整低声说起来。   “吕文德尚不知你已叛宋,可趁机将其斩杀。”   刘整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咬牙道:“我早有此意……”   ……   是日,吕文德才边战边退,撤离了阆中,抛下水师,只领步卒趋往巴中。   他打算与向士壁、刘整合力,先攻下巴中,再守几日。   为那该死的李瑕争取拿下汉中的时间……   ……   而在利州城,汪家叔侄在一场试探性的进性失败之后,已开始收缩防御,如同一只乌龟完全缩进了龟壳。   孔仙望了城头上的敌军防事,终于忍不住再向李瑕劝道:“将军,汉中已真真收复无望,为稳妥计,当只谋利州。不如放开莫哥,请帅府大军支援?”   “时间还未到,孔将军答应过让我再想想。”   “将军若有定计,可否先告诉末将?”   李瑕终于从地图上抬起头,道:“我还在等一个消息,先说了,怕孔将军失望。”   孔仙道:“已心急如焚,岂还怕失望?”   “好吧,我在等援军。”   显然,李瑕亦有与之义气相投之人。   “我离开钓鱼城之时,与王、张两位将军有过约定。我信他们……” #第四百九十九章 消耗   李瑕欲攻利州,并非带兵杀到城下便可以开始攻城的。   安营扎寨,建起一道防线,以防城内蒙军杀出来。如此才能在利州城外立足。   之后,他必须先占据利州西面龙门山脉上的各个山顶。   否则这些制高点在蒙军手上,既能抛下砲石、轰天雷杀伤宋军,还能窥探到宋军的所有动静。   仅做这些,宋军连利州的城墙都没摸到,十余日已然过去。   转眼已是腊月二十九,年关已至。   大宋兴昌六年、大蒙古国蒙哥汗八年,两国在无休无止的战火中终于马上要度完这一整年。   ……   皇泽寺。   这是武则天的祀庙,位于嘉陵江西畔的悬崖上,与利州城隔江相望。   武则天便是出生在利州,她父亲武士彟曾任利州都督。因此,武则天称帝后改造了川主庙,取“皇恩浩荡,泽及故里”之意,改名皇泽寺。   如今,皇泽寺已是利州蒙军在西岸的最后一个制高点。   驻扎在寺外的蒙古汉军们也想要过年……   名叫“许桥头”的蒙古汉军坐在一石头上,弯着手指头算了算,转头向他的百夫长“张强”说了一句。   “头儿,过年了,丢几个轰天雷,听个响呗?”   “闹呢?”张强骂骂咧咧,“才剩几个了,是给你个猢狲听响用的吗?”   许桥头咧嘴一笑,露出黑乎乎的牙。   张强想了想,却也兀自喃喃道:“到哪搞些爆竹来才好。”   “城里才有咧。”   许桥头拍着脖子上的虱子,望向大江对岸的利州城,道:“也不知蒙古贵人们过不过年。”   “关你屁事。”   许桥头只是笑,百无聊赖的样子。   他活得麻木,一年到头唯一的盼头也就是过年了。但今年过年又不能回家团聚,连爆竹响都听不着,也就没甚指望了。   许桥头是个瘸子,本是利州西的青坪子许家岩人,几年前战乱时逃难了。   后来,听说蒙古人在利州招抚流民归乡种田,他半信半疑,反正也活不下去,就随着乡民回来了。   没想到真有田种。   每年的收成当然是缴上去,但能留下够他活的田粮,日子也就重新安生下来,觉得蒙古人也不错。   偏是天杀的宋军又要打过来,打过来又守不住,糟蹋了他的田。   这次汪大帅征兵,人人有酒肉,守住利州还有封赏。   许桥头馋那一顿肉,信汪家的名声,遂当了蒙古汉军。   眼见宋军凶狠,把别的山头全打掉了,下一个就轮到皇泽寺……许桥头也没啥感觉。   反正,他就只是听天由命地活。   忽然,杀喊声响起。   “宋军来了!”   “哪啊?”   许桥头瞪大眼向山崖下望去,只见嘉陵江水浪滔滔,哪有宋军的影子。   “后面!后面……从山里杀出来了……”   “天杀的宋军!大过年的,就不能过完年节再打吗?”   “一点规矩都不讲。”   “蒙古爷爷都躲进城里喽,要我们这些苦哈哈们卖命。”   “腊月底送了命,正月的孤魂野鬼漫山飘喽。”   终究宋军还没冲到跟前,这个百人队犹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絮絮叨叨地开始调整砲车。   第一轮抛射,先是将石子装进砲车里。   许桥头把死重死重的绳索绑在肩上,如同一头老牛般任劳任怨。   他心里有气,想喊些什么。   于是任那绳索把他勒得满脸通红,他大吼了一句。   “狗娘养的们!大过年打仗,老子恨死你们喽!”   “抛!”   砲杠被他们重重拉下,石块向山林中重重砸去……   然而,前方已有溃军惨叫着冲过来,之后是提着刀的宋军大步追赶过来。   血一铺开,许桥头就吓傻了,转头就往砲车后面躲。   “千夫长躲进皇泽寺啦!”   “杀过去!”张强还在大吼,不停挥刀赶着士卒们冲上去迎战宋军。   许桥头往砲车下又缩了缩,只见整个山崖上都是人在跑。   惨叫声传来,他吓得直哆嗦。   一条血流缓缓流下,流过他的膝盖……   之后,有大喊声传来。   “父老乡亲们听着……上等人躲在利州城里,躲在山垒里,让你们风餐露宿地卖命……值吗?!”   一开始,许桥头没仔细听。   但渐渐的,他听出了宋军喊话带着利州的口音。   “收复利州,分田种地……三年不纳征,不纳贡……不纳贡,不作下等人……”   “重归大宋,到营里过年,听戏听曲……”   远处,还有人用利州话唱起山歌。   “去背火纸来背盐,婆娘娃儿都靠它,千年茶树留木门,万里茶道绕嘉川……”   许桥头探出头,想看看仗打完了没有。   目光落处,只见张强已点了一个轰天雷,抱着它径直向宋军阵中冲了上去。   “兄弟们别信这些猢狲,莫忘了汪大帅给我们的好日子!”   许桥头瞪大了眼。   他知道,张强这百夫长原是总帅府的一个兵,才新任了百夫长。说是守住利州城,就能进八都鲁军,当上蒙古人。   前方,张强已冲到了宋军当中,扬起手,想把轰天雷抛出去。   “嘭!”   铁片四溅,一地的血肉横飞。   十余个宋军惨叫着倒在地上。   但没有更多的人随着张强一起冲。   这个百夫长用自己的命,让许桥头在年节前终于是听了个响……   ……   利州城头上,汪翰臣抬头望着对岸的悬崖,只见蒙军的大旗倒下,一柄宋军旗帜被插了起来。   “十一日,李瑕拔掉了我们十三座山头啊。”汪惟正道。   “那又如何?”   汪翰臣很清楚,这些制高点掌握在蒙军手上有用,能打到宋军营地。宋军不得不拿,但拿了,对攻城并无大用。   接下来,宋军还是要造浮桥,从嘉陵江对岸过来攻城。   “这些杂兵,本就是用来拖住宋军的。”汪翰臣道,“死了不可惜。”   “拖住宋军?”汪惟正问道:“五叔,我们三万人,宋军仅八千人,为何要拖?打得越久,利州之损失岂非越大。”   “不可小觑了李瑕。”汪翰臣道:“多翻阅近年川蜀战报,李瑕之名虽列于诸多宋将之后,然凡我军大败,皆遇此子。他年岁与总帅相仿,却已任宋军成都总管。”   汪惟正讶然。   他这个年纪继任总帅,平时再谦虚,骨子里也自认为是天下间最年轻的帅才。   不服输的念头便泛上心间。   汪翰臣又道:“钓鱼城之战,我蒙古大军大败了一场,士气正低,总帅又继任不久。宋军则不然,乃锐气正盛之际。故而越拖越有利……另外,很快大军便会撤到汉中。到时便可不战而胜。”   汪惟正这才完全明白,为何说城外那些兵力是用来放弃的。   以那些没用的杂兵,消耗掉宋军的攻城时间……   ……   许桥头已成了俘虏。   他被绑着手,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宋军大营。   他背脊很弯,始终还是那副听天由命的姿态,唯得听到一声锣响,他才抬头看去。   远远的,只见宋军大营中央搭了个台子,上面有人敲着锣,扯开嗓子大喊起来。   “腊月二九,年关将至,既入了营中,不是袍泽兄弟,便是父老乡亲……”   许桥头忍不住便停下脚步,傻愣愣地望着,听那人用戏腔报着明夜要在这台上唱的戏目。   想起来,家乡最后一次有这样的年味还是在很多很多年前,那时他才五六岁,坐在村口的板凳上感受着那热闹……   ……   李瑕站在小山包上,正向南面望去。   这一整年,真是一直在打仗,仿佛无休无止,他当然也有想见的人。   远远有哨马奔来,打断了他的沉思。   “报大将军,利州城蒙军在城头喊话,请歇战两日……”   李瑕回过神,不用想便明白汪家叔侄是何心思。   拖而已。   “到城下回复他们,可。”   “是!”   “再替我递句话,‘久闻汪家世代喜收藏书籍,阔端屠蜀,鞑虏争抢金玉财帛,唯汪世显搜寻典籍,捆载而去。今趁此歇战之际,可愿借阅一书于我?’”   ……   汪惟正听着城下喊话,愣了一愣,方才负手道:“且问对方信使,李瑕欲借何书?”   “城下宋人听着,我家总帅相问,尔欲借何书?”   不一会儿之后,城下宋军大喊声便传了上来。   “《墨子》,不知汪家可有?!”   汪惟正又是一愣,喃喃道:“这李瑕,好狂妄……” #第五百章 哑谜   傍晚时分,哨马归营,将一本书籍递给李瑕。   “大将军,这是从鞑将那要来的书……”   “将军小心,恐书上有毒。”   孔仙连忙上前,隔着布先把那书接过,待一看是本《墨子》,不由笑了笑,抛在一边。   “将军若欲看墨家典籍,让末将默录一本便是,何必向汪惟正借?”   李瑕拿起那书,道:“孔将军放心,汪惟正不会在书上抹毒。算时间,他须臾便给了书,来不及抹毒……且,汪家乃典藏世家,不会坏这名声。”   孔仙唏嘘不已。   北地世侯有士族遗风,多有护书之人,从未听过有抹毒于书之事。   反倒是大宋这边,偶有士大夫以此手段暗杀政敌。   如史嵩之杀杜范。   这才是他如此紧张的原因。   “将军为何要在此时看《墨子》?”   “以往我太不了解先贤典籍了。”李瑕道,“近来观兵书,说攻城之法、术、道,其中‘道’者似与墨家‘非攻’一说有契合之处,寻来看看。”   孔仙虽知李瑕战意坚决,但还是提醒道:“将军当知,‘非攻’并非‘非战’。”   “是,我明白。”   “当今天下,蒙鞑肆虐,民不聊生,天命殛之。我等御寇驱虏,此为义战,上合圣王之道,下合国家百姓之利,确合‘非攻’之说。”   李瑕翻开书,找到孔仙说的这段,反问道:“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孔仙道:“正是如此,顺应民生天命,除暴安良。”   李瑕点点头,道:“尽信书不如无书,兵书也好、墨子也罢,各取其精华。利州一战我要如何打,很简单,且已明白告诉汪惟正……利州民心在我,城必克。”   ……   暂时而言,这还是一个哑谜。   因为纵观整个战场,李瑕分明已失去了进取汉中的时机。   甚至,他已经连攻下利州的时间都耗尽了……   ……   腊月三十。   吕文德兵抵巴州城下,欲与俞兴、向士璧、刘整合兵。   他自是没想到刘整已设下伏兵,才策马入营,几支暗箭便向他激射而来……   幸而,向士璧麾下副都统曹世雄其实是假意投降刘整,在此关键之时突然反水。   “刘整反了!”   曹世雄及时杀出,直扑那些放暗箭的叛军。   他不过只有十一人,却是打乱了刘整的布置,吕文德因此避过要害。   “给老子杀了刘整!平叛!”   吕文德勃然大怒,当即提兵围杀刘整。   此时大营中,刘元振的亲随惊见有变,护着刘元振便要走。   “松开!”刘元振大怒,一脚踹开亲随。   “大郎快走啊!吕文德兵力雄厚,刘整本就不是我们的人,何必与他同死?!”   “武仲兄诚心归顺,我既来招降,万无弃他不顾之理!你速去命巴州城守军赶来,若迟了,我一死而已!”   话罢,刘元振竟是单人匹马,直冲战场。   “将士们勿虑,刘家长子犹在,蒙军随后便来!”   “只须杀败吕文德,大蒙古国必赐有功者金符、银符,刘某以人头作保!”   原属于刘整、向士璧麾下的降兵本都是悍勇之辈,偏随吕家军出征以来从未有过封赏,见蒙古人如此大方,登时士气大振。   刘整本有退意,但感念刘元振之义气,遂身先士卒,策马冲上,便要斩杀吕文德。   吕文德负伤在身,见叛军如此锐气,又担心巴州城内蒙军杀来,只好撤退。   这一撤,便成了大败。   刘整却是猛将,叛宋之后仿佛是如虎脱笼。趁胜掩杀,直追了宋军二十余里,斩首三千余人,方才回了巴州城。   刘元振为人极大方,已备好酒肉犒赏叛军、大行封赏。   这个大年三十,巴州城一片沸腾。   而吕文德的防线已全盘溃败,再无力阻挡蒙军……   ……   “刘整!杨文安!全他娘是忘了国恩的狗畜生!斩尽杀绝!斩尽杀绝!”   “大哥,大哥,莫牵动了伤口……大过年的,就别骂了吧?”   “闭嘴!他们那不会下蛋的爹娘捡回来的狗崽子!老子……咳咳咳咳……”   骂了一夜,吕文德终究是没办法挽回战局。   他便这样迎来了兴昌七年。   这次入蜀,已成了吕文德战场生涯中少有的失利。   若要怪谁,首先还是怪李瑕非要堵住剑门关,不肯放走蒙军,且还诓骗他谋什么汉中。   于是到了大年初一,吕文德便转而大骂李瑕。   “小畜生,老子一定要杀了他!省得他如刘整一样叛宋……”   而这日,吕大用也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他本该更快到,但巴中已失,只能绕过山林小道,耽误了许多日子。   “祝大帅新年大吉,小人带汪惟正的头颅……”   “老子吉你娘!”吕文德已没心思再听李瑕马上要拿下汉中这种鬼话,“你怎没死在蒙军箭下?”   ……   “什么?!李瑕曾把你扣在剑门关数日?!”   “是。”吕大用道:“他的人还摸走了小人浑身上下许多东西,不过,利州真是马上要攻下了……”   吕文德大怒,上前一脚踹飞地上那颗头颅。   “还他娘唬老子?!老子必要杀了这姓李的小……”   “大帅!”   “大帅!”   “快!请大夫……”   吕文德由此在晕厥之中度过了兴昌七年的大年初一。   ……   同时,莫哥已率大军赶到巴中,与刘元振、刘整合兵。   得了刘元振分析,蒙古宗王、将领们终于对李瑕其人的野心与能耐有了更多了解。   李瑕意图攻汉中这样狂妄的设想,也被摆到了他们面前。   莫哥大怒,火速兵进米仓道,准备抵达汉中之后马上派人支援利州。   同时,他遣汪忠臣返回攻剑门关,以牵制李瑕的兵力,缓解利州压力。   新年尹始,蒙军终于从钓鱼城之战的困厄局面中走了出来,重新把握了战场的主动权……   ……   而李瑕与汪惟正约定停战了两日,一直到正月初二才开始继续攻城。   宋军在嘉陵江上大造浮桥,试图能让兵力直抵利州城下。   但利州守军能在城头将木石抛射到江中,摧毁宋军的成果。   又数日过去,宋军依旧难以摸到利州城墙。   ……   “五叔,我真是看不穿,李瑕到底是名将还是庸才?”   汪惟正感受到守城比预想中轻松许多,抬手一指,道:“李瑕既舍不得伤亡,不敢猛攻。岂还有攻下利州的可能?”   汪翰臣眯着眼,也是没能思考出李瑕到底要如何攻城,最好只好道:“莫忘了昭化城之战,此子用兵虚虚实实,或是在掩人耳目。”   “掩人耳目?”汪惟正沉吟道:“可我们已派哨马四处查探,宋军并未挖地道、筑坝蓄水。”   这是他们从昭化城失守中得出的教训,担心李瑕明面上是在缓攻,背底里又搞偷袭。   偏偏没有。   汪翰臣苦思无果,摇了摇头,道:“谨慎便是。”   汪惟正笑了笑,调侃起来。   “李瑕能在年节之时同意歇战,显然是顾忌利州民心,生怕百姓怨宋军不让他们好好过年。但这等疲弱攻势,真能收拢人心不成?异想天开罢了。”   “民心?无用之物罢了。”汪翰臣喃喃道:“何况,利州谁不感念二哥恩德……”   远远的,有哨马从北方而来。   “报!援兵到了!援兵到了!”   ……   “我等奉巩昌军元帅、权便宜都总帅府事、汉中屯戍汪良臣之命,领兵八都鲁军一万人,来援!”   汪惟正大喜,道:“是四叔的援兵到了。”   “莫开城门!”汪翰臣却是皱了皱眉,抬手喝道,“我观李瑕用兵,最喜偷袭,先核验清楚再说。”   过了一会,吊篮将两个援兵校将拉上城头,却真是汪良臣麾下偏将赵定远。   “末将见过总帅、五元帅。”   汪翰臣望向北面金牛道,沉吟片刻,问道:“四哥可好?”   “两月前四元帅得到先总帅战亡消息,悲痛欲绝,卧病不起,末将离汉中时,才稍有好转。”   说到汪德臣阵亡的消息,汪惟正不由眼眶一红。   赵定远又道:“四元帅近日收到刘家传信,称是先总帅乃为宋将李瑕暗算,故而,他得知李瑕正在攻利州,本欲亲自提兵来为总帅报仇,但他病体……”   “什么?!”汪惟正才听到一半,已怒发冲冠。   “李瑕?!”   “李瑕?”   汪翰臣惊问道:“怎会是他?他是从成都提兵来的,钓鱼城……”   川蜀这个地界道路难行,消息难通。但随着刘黑马回到陕西,已开始向各方世侯传递消息。   由此,李瑕的所做所为、战略意图,已开始被越来越多的蒙军将领知晓,再难遮掩…… #第五百零一章 帅才   汪惟正失神了很久。   他在巩昌时得知父亲战死,却不知具体是哪个宋将所为,当时连钓鱼城的蒙军都全然不知李瑕之名,蒙哥只急召他觐见。   他南下到利州,得知蒙古大军在钓鱼城大败了,便驻扎下来,等待具体消息。   与李瑕交战的这些日子,汪惟正全然没想到江对岸那个与自己同岁的宋将李瑕……竟是杀父仇人。   呵,还借了本书给他,仿佛是一桩战场留墨香的美谈。   让人无尽的愤怒涌上来!   直到许久之后,汪惟正才得以冷静,思考着要如何杀了李瑕。   但其实不用思考。   城坚墙厚、粮草充沛,又得了一万强兵支援……怎么看,必能击败李瑕。   “父亲在天有灵,且看孩儿为你报仇雪恨!”   ……   正月初六。   得到汉中援兵的利州军一改之前的谨慎作风,开始反攻宋军。   利州之战,像是此时才真正开始。   但与预想中宋军攻、蒙军守的场面不同,反而成了蒙军主攻、宋军主防。   蒙军船只从利州码头驶出,再次逼向对岸的宋军阵地。   西岸的山顶上,宋军占领的砲车至此才开始起到作用,不停向蒙军船只砲射木石。   战事甫一开始,便完全打破了之前的平和,陡然惨烈。   每日嘉陵江上都抛下大量的尸体。   初六,蒙军在砲石攻击下被砸毁船只三十二艘,损失仆从军两千余人,宋军死伤四百余人。   初七,蒙军被砸毁船只二十六艘,损失仆从军不到两千人,宋军死伤近五百人。   初八……   宋军的木石箭矢越来越少,战亡越来越大。   蒙军消耗了宋军之后,才开始派遣出战兵,渐渐占了优势……   正月十一。   “嘭!”   巨石从山顶砲车上抛出,砸中江面上一战船上,船翻,百余蒙军落水。   不时还有大石砸来,江面上水花溅起,但比前几日已稀疏了许多。   “救命啊……”   “继续前进!”   蒙军将领李错大喊着,立在战头,喝令船夫继续向西岸划去。   李错是李庭望的亲兵,原本是来利州报信的。   没想到,人还未回去,昭化城已失守、李庭望已战死。   李错怒火攻心,誓要为李庭望报仇,遂请命为先锋。   他这种亲兵升上来的将领带不了多少战兵,汪翰臣只拨了两千仆从军给他,用来消耗宋军的木石、箭矢。   死的那些人不可惜,李错却活到了今日。   他自恃勇猛,非要再立些大功。   “靠岸!”   战船才靠岸,李错直接领人杀了上去。   他手中弯刀猛斩,顷刻便杀了一个宋兵。   “守住江防!”一个宋军校将眼看砲石之下还有蒙军船只杀上岸来,连忙提兵过来防御。   李错看得出他们很是疲惫。   毕竟宋军仅有不到八千人,蒙军却有四万余人轮流出战。   “杀破他们!”   ……   “铛!”   弯刀与长矛相交,两支兵马很快交锋在一起。   “放箭!”   嘉陵江上,十余艘战船迅速漂来。   这是一小支蒙军精锐,趁着宋军木石不足之际终于杀到江岸。   “噗噗噗。”   后面的宋军惨叫着倒下。   与李错交锋的这一小支宋军很快被支援上来的蒙军包围,苦苦支撑。   “死吧!”   又鏖战良久,李错一刀斩下,终于是斩杀了那名宋将。   “啊!”被包围的数十宋军大怒,提矛杀上……   ……   “俞田!”   刘金锁刚杀退自己防线上的蒙军,领兵支援俞田,正大步狂奔。   不想,只见到俞田倒在了那蒙将刀下,刘金锁心头大恸。   他蓦然想起在剑门关时,俞田还在苦练攻城。   结果,云梯都还没架……   “你娘的!去死啊!”   短短六个字,刘金锁箭步如飞,竟已杀到李错面前。   李错正在心里念叨着“千户,看到了吗?我要为你报仇……”   这念头未歇,一柄长枪已猛刺过来。   李错奋力去挡,但对方力气极大,挟怒而击,竟是径直贯穿了他的胸甲。   “死啊!”   刘金锁怒吼一声,继续向前方的蒙军冲杀上去,状若疯虎……   ……   “报!俞田战死了……”   战台上,李瑕闭了闭眼,又迅速睁开。   “传令下去,茅乙儿带人顶上。”   “是。”   李瑕又迅速喝令道:“再催山顶砲台,务必杀伤蒙军……”   忽然,有哨马从南面奔至。   “大将军!苦竹隘杨奔、剑门关宋禾同时派人……”   “说。”   “汪忠臣已率两万余兵力,猛攻剑门关!”   李瑕猛然转过头。   那哨马还是头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眼神。   像是……赌徒瞪着要开盘的骰子?   ……   “李瑕,去死啊,去死啊!”   利州城头上,汪惟正已完全失去了原来的风度翩翩,他紧握着拳,不停在心里诅咒着。   这一战,他显然能大胜。   李瑕会因为狂妄,深陷死地。   低估了大蒙古国的国力,以为大汗一死,就能为所欲为?   蒙宋交战以来,还没有任何一个蒙古世侯占领的城池,能让这些软弱的宋人攻打下来。   汪惟正心中无数念头闪过,已不可自拔。   “报!”   “报……总帅……”   直到有哨马到眼前了,汪惟正才反应过来。   “何事?”   “汉中求援!”   “什么?”汪惟正回过头,“哪里?”   “汉中求援!宋将张珏偷袭汉中……”   汪惟正愣住。   他猛地重重捏了自己手掌一下,只觉一股剧痛传来。   “你再说一遍……谁?哪里?情况如何了?!”   “只知……才发现宋将张珏领两万兵马来攻,已有宋军趁夜偷袭了东门,元帅据内城而守,但城中兵力不足,急请支援!十万火急!”   ……   若俯瞰整个汉中、川蜀的地势,可以看到有三条由川蜀通往汉中的路。   由西向北,分别是金牛道、米仓道、荔枝道。   最西面的金牛道上,数不清的蒙军正在围攻李瑕这部兵马……汪忠臣率两万余人猛攻剑门关、利州已聚集了四万兵马。   而在中间的米仓道上,莫哥正率两万余蒙军赶往汉中。   这些几乎已是川蜀所有能调动的蒙军兵力。   去岁蒙哥从草原出发时带来了四万大军,沿途征召世侯的汉军聚集十万余人。   草原来的四万大军有半数折在了钓鱼城;而史天泽已领着两万余人火速退往河南。   剩下的,几乎都已在金牛道、米仓道上。加上利州蒙军,再加上抽调来的汉中一万兵力。   为何要这般打?   攻李瑕不到一万人的兵马,真需要六万余大军?   蒙军也并不明白。   剑门关一失,分割在南、北两地的蒙军根本无法及时联络,不知利州形势;   吕文德一堵,莫哥被断了北上的道路,不能及时北上,不知汉中情形如何;   汪德臣一死,汪家对李瑕仇深似海,汪良臣一得到利州消息,立刻派兵驰援;   米仓道一开,莫哥便果断决定歼灭李瑕所部,要消除“忽必烈通宋”隐患……   一时间,剑门关到利州、这段短短的金牛道上,蒙军前后包夹。   没有人想到,还有一支宋军,在这时候从最东面的荔枝道杀了上去。   荔枝道,由重庆直抵子午镇,西向便是汉中。   在重庆府、合州,正是王坚、张珏、易士英、王益心、阿吉等将领所统的钓鱼城守军、泸州军。   他们答应过李瑕,哪怕未得朝廷调令,也必定支援。   李瑕形容这是一场他与莫哥的赛跑,而他的跑道上,阻碍太多了。   但,这从来不是他的个人赛……   利州坚城墙厚,重兵守城,李瑕根本没有五日、十五日之内攻下的可能,但他却可以引起蒙军的高度紧张。   他还可以挑起汪家的仇恨。   一开始,他便未选择附蚁攻城,还是占下西岸制高点,为的就是守。   守他吸引来的所有蒙军,为袍泽友军创造机会,拿下汉中。   只要拿下了汉中,那夹在汉中与剑门关之间的利州,何须强攻?   他向汪惟正借阅《墨子》,谈“兼爱非攻”,预示的,便是这一切……   ……   “攻城有法、术、道三者,攻城之道,即不攻坚城。故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利州城头上,汪惟正已看出李瑕的打法,其后,便回想起汪翰臣论攻城之事。   “古来,擅攻城之道者,汉高祖皇帝,一万人直捣关中,可谓出神入化……”   汪翰臣却忽然大吼道:“鸣金!”   继续攻李瑕?   李瑕完全可以守退剑门关,为何硬扛在这里?分明就是为了拖住利州的兵力。   必须收兵,必须立刻支援汉中。   因为汉中远远比利州重要,汉中才是接连川蜀与巩昌、与蒙古国的要地,汉中一失,利州便是死地。   “五叔,再攻几日,只要再攻几日,必可杀了李瑕……”   “立刻鸣金!”汪翰臣一把拉开汪惟正的手。   他已没有工夫教这屁都不懂的小娃儿。   ……   嘉陵江畔,李瑕放眼望去,只见蒙军如潮水退去。   他疲惫地摔坐在地上。   “攻城之道、兼爱非攻……要学得还有很多,还有……”   他心想着,开口,喃喃了两个字。   “帅才。”   为帅,比为将,难太多了。   如这一战,要调动太多路兵力,除了他这一路,还必须让吕文德拖住莫哥以确保张珏一路有足够的时间;也要考虑太多的地势、敌我的反应……   为帅者,当谋全局。   李瑕还不是蜀帅。   但放眼蜀地,莫哥、吕文德、汪惟正……这一个个大元帅,试问,谁主局势? #第五百零二章 北移   钓鱼城。   王坚站在城头上,向北眺望了良久。   刚过了年,他已五十七岁,重伤之后已完全没了以往的体力,缓缓坐下来。   周围没旁人看到。   张珏已带走了城中几乎所有的青壮,这段城墙并无人守卫。   王坚倚着城垛,独自消解着心中的情绪。   击退十万蒙军、斩杀蒙古大汗,这旷古未有的大功之后,人无非还是活着,依旧会有孤独、会有忧虑。   远远的,有整齐的脚步声响起。   王坚咬了咬牙,撑着墙,又站直了身体,转头看去,只见是一群少年兵持着长矛排列走过来。   他们大多已有十三四岁了,最小的是走在最前面的王立,过了年才九岁,脸上的表情却一本正经。   “见过将军!”   王坚笑了笑,道:“大过年的,你们不在家里帮忙做事,跑来城头做甚?”   “守城!”   少年们齐喊,掷地有声。   “张将军带兵杀鞑子去了,城中还有男儿守城!”   王坚只是笑,脸上的皱纹已不像战时那样坚毅,多了几分和蔼。   “你们继续巡视,我扶王将军回将军府!”王立喊道。   他手一伸,将长矛递出去,转身。   身材虽然小,但每一个动作都在用力。   王坚任王立扶着,缓缓走下城头。   “钓鱼城,从来没这么安静过,真像是个山头喽。”王坚道。   王立懂事,应道:“等张将军杀完鞑子回来,还热闹的。”   他们才下了石梯,只听城头上的少年兵们已大喊大叫起来。   “有兵马!”   “怎么做?怎么做?”   “报将军!城北有兵马来了……”   “看旗号啊,看旗号啊,我爹就是那么说的……”   “怎么看呀?”   好一会,才有眼尖的少年大喊起来。   “是大宋的战旗,是‘吕’字,看!是两个口……”   ……   吕文德走进将军府,在大位上坐了,怒瞪了王坚一眼,喝道:“兵呢?!”   王坚抱拳道:“禀吕帅,末将已命张珏、易士英统兵北上荔枝道……”   他从李瑕离开钓鱼城说起。   这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策很简单,且历来兵家常用,并不稀奇。无非是李瑕、吕文德两路兵马都是用来吸引蒙军主力,为张珏创造机会。   “砰。”   案上的破茶碗突然砸在地上,打断了王坚的叙述。   瓷片四溅。   “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蜀帅?!”吕文德勃然大怒,怒叱道:“你他娘的知不知道这是大罪?!”   王坚知道。   从来没有一个蜀帅,敢贸然调走钓鱼城、重庆府的兵力。   此乃长江上游重镇,社稷之门户,一旦兵力空虚,以蒙古骑兵之迅速,宋军步卒根本来不及回防。   万一重庆失守,大宋便有亡国之祸。   哪怕明知蒙哥死后,莫哥无心攻打重庆,也绝不能赌。   也从来没有一个蜀帅敢不上报朝廷,擅自作主北复。   当年,大宋联蒙灭金,朝堂上争来辩去,许久才决定端平入洛。待宋军收复三京,立足未稳,蒙军已至。   机会只在一瞬间,谁敢擅作主张?   王坚本也不敢,但他与李瑕同生共死,从十万人大军中杀出来,性命都不在乎,又如何能吝于给一个承诺?   承诺之后,如何反悔?   他承受着吕文德的怒火,无法辩驳。   吕文德确实有愤怒的理由。   三万吕家军于野战中硬生生抵抗了五万蒙古骑兵近一个月,阵亡数千人,吕文德也负重伤。   但这些川蜀将领们,却从头到尾都瞒着他堂堂蜀帅。   “王坚!是否老子对你太客气了?!”   “吕帅息怒,此事是末将主使,其他诸将,皆是受末将欺瞒。”   王坚话到这里,已脱了头上的盔甲,吃力地摆在地上。   “一切罪责,末将愿一人承担。”   吕文德怒气不消,一字一句道:“你担不起,再大的功劳,都抵不了你的罪……”   ……   见过了王坚,吕文福又上前劝吕文德消气。   “大哥何必置气?无论如何,这四川制置使是大哥,收复汉中功劳始终是大哥的。李瑕当时说的清楚,绝不敢抢……”   “别与老子提这小畜生!”吕文德暴喝一声。   吕文福吓了一跳,生怕他又晕过去。   “咳咳咳……还不清楚吗?这小畜生从头到尾都在算计老子……派人去杀了他,我不论你用何手段,老子要他死。”   “是,是,一定弄死他。”吕文福道:“但,不如等收复了汉中?”   吕文德不应。   吕文福又低声提醒道:“大哥,榷场。”   “嗯。”   再大的脾气,吕文德终究是闷哼了一声。   吕文福不明白他为何有这般大的脾气,是,确实被李瑕耍了不假。但只要张珏能攻下汉中,总好过白损失了那许多兵力最后什么也没有吧?   ……   而见过吕文德之后,王坚担忧的却不是个人前程性命。   他到了吕家军中,费心打探……之后,脸色渐渐忧虑起来。   李瑕的整个大方略基本成功了,但必然会出现一些意料之外的变故。   比如,刘整叛了。   若刘整不叛,李瑕或还能让吕文德在巴中多守一段时间。   但现在莫哥已然北上,张珏既要堵住米仓道,还要攻下汉中……可想而知,压力极大。   王坚忧虑不已,思来想去,又招来麾下唯一还留守在钓鱼城的将领赵安。   “你快马至剑门关,告诉非瑜吕帅大败之事,请他务必及时支援君玉。”   赵安却不马上走,反而脸上满是关切,小心问道:“将军,吕帅对你……”   “快去!”   王坚眼一瞪,怒叱了赵安一句,将其赶走,自己则转身再次去恳求吕文德派兵支援张珏……   ……   而蒙军的消息却是更快。   正月十四,还在强攻剑门关的汪忠臣便得到莫哥的快马急信。   “你说什么?!”   汪忠臣难以置信,喃喃道:“宗王在米仓道被宋军堵了,这怎可能?”   他摇着头,已是跌坐在椅子上。   “该死,李瑕强攻利州是假……汉中……汉中!”   “传令下去,全军立刻北上米仓道!”   汪忠臣觉得自己就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这里来来回回乱跑。   就是不认为自己能在短时间内突破李瑕的防线,才选择重回米仓道。   李瑕的名声、事迹,突如其来地砸在他面前,迅速引起了他深深的忌惮。   ……   汉中这地方的位置实在是紧要,是从关陇入蜀的必经之地,亦是蒙军要撤退的必经之地。   眼下,蒙军最要紧的就是支援汉中。   万一汉中被宋军抢占,那就更得在这之前离开米仓道。   否则,所有被困在川蜀的蒙军都成了困兽,真真正正成了被关起门打的狗。   整个川蜀战场的重心正在全面北移,不约而同地杀向张珏。   ……   在钓鱼城,吕文德怒发冲冠地拒绝了王坚的苦求。   “老子最后再说一次,老子要还镇重庆,重庆绝不容有失!”   ……   唯有李瑕开始对利州发起了最凶猛的攻势。   他很清楚,自己会是张珏唯一的援军…… #第五百零三章 家乡   利州。   “五叔,为何要走?我们分明能守住……”   “赵定远的兵马在百牢关被宋军堵住了。”汪翰臣低头看着地图,提笔在金牛道到汉中出口处的百牢关圈了一下,眼中泛起思量之色。   宋军能出现在百牢关,为何呢?是拿下汉中了,还是考虑深远,抢先了四哥一步?   此时汪翰臣耳边又响起汪惟正的喋喋不休。   “哪怕让汉中援军回去,利州城依旧是兵多城坚,完全可挡李瑕,待解了汉中之围,我们……”   汪翰臣不应,思量良久,起身便要往外走。   汪惟正伸手拉住他,道:“侄儿不明白为何要走。”   他壮起胆气,瞪着汪翰臣,又补充了一句。   “侄儿才是总帅。”   汪翰臣心急如焚,耐着性子道:“再不回防汉中,一旦被宋军堵死,我们会死。”   “侄儿不怕死,只要能杀了李瑕为父报仇……”   “够了!”   汪翰臣终于大怒,吼道:“有工夫异想天开,不如多看两眼地图!”   汪惟正一愣。   从小到大,他还从未被人这般吼过。   而案上那张地图已被揉成一团,砸在他脸上。   “杀李瑕?他站着让你杀?人家往剑门关一退,你这三万杂兵攻得下吗?!你看看这利州的位置,金牛道上一座小城,前后一堵,就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地。到时谁当你是个总帅?!争着、抢着,拿你的人头去投降李瑕!”   汪翰臣也是已忍了三四日,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尽数抖出来,也自觉失态。   他拍了拍汪惟正的肩,脚步匆匆,又去安排兵马。   汪惟正蹲下,捡起地图,愣愣出神。   十九岁的总帅,走到哪里都是所有人敬着,用献媚的目光看着……他曾感觉,天上谪仙也不过是自己这般。   结果,战事才有不谐,一切都被拆穿了。   蹲了许久,汪惟正才收拾好心情,往城中校场找到汪翰臣。   汪翰臣毕竟成熟,并未将方才的争吵放在心上,道:“总帅,依我之意,我们领城中八千战兵北上,余下的废……余下兵力,继续守卫利州。”   汪惟正似乎有些变了,点点头,问道:“粮草是否烧了?”   汪翰臣一愣,之后摇了摇头,道:“不必。我们之所以走,怕最坏的局面而已。一般而言,利州能守住。”   汪惟正道:“能战之士早已被父亲、大伯带走,随大汗伐蜀。仅存的八千精兵皆在此,那两万驱口,真能守住?”   “守城不须战兵,能往城下抛木石就行。”汪翰臣道:“利州环山靠山,城高墙坚,两万人完全能守住不到八千人的攻城。   “五叔所言甚是,正常作战,宋军确实没有攻破利州的可能。”   汪惟正却变得比汪翰臣还果绝,道:“那不如留下一队心腹,李瑕若攻不破利州则好,万一利州将破,便纵火烧粮,如何?”   “总帅说的是。”汪翰臣感受到了汪惟正的变化,道:“方才……”   “五叔不必多言,侄儿明白。”汪惟正道:“巩昌,才是汪家的根。”   ……   汪惟正已完全忘了自己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与吾父经营十年之利州城共存亡、与城中军民共存亡。”   ……   但就在利州城外的嘉陵江畔,还有人记得汪德臣的恩惠。   许桥头脸上挨了一拳,跌坐在地上,又爬起来,抬手指向了面前的许魁。   “好……打得好!”许桥头大哭着喊道。   他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瞪着许魁,向后退了一步。   “许鬼斗,你他娘本事了,当官了……打我……我活该被你打……我活该把最后一袋粮给你逃难……”   “我记得!”许魁怒吼道:“但你个龟孙不许在老子面前说汪家好!”   “老子活该欠你的,就你有本事,你娘活得久,让你能讨上媳妇、有娃……老子呢?光棍一条,死喽就死喽。”许桥头喊道:“老子活该欠你的。”   “这是粮的事吗?!你当了鞑子兵!”   “老子是个种地的……”   许魁冲上前,吼道:“蒙古人就是嚼着你种的口粮杀下来,你知不知道他们杀了我多少袍泽弟兄?!”   “就你个龟孙有弟兄……老子能管得了吗?树皮没得啃,要不是汪大帅招你老子回乡种地……”   “我去你娘的!”许魁抬脚便踹。   许桥头抱着头大喊道:“踹死你老子啊……踹死啊……村里哪个人不说汪大帅好……许鬼斗你个龟孙再也别回村里……”   “你还说!”   “这些年谁给你扫你家的坟?!”   许魁突然停下脚,红了眼眶。   许桥头在地上滚着,大骂起来。   “你们打下来……又咋样?能把村里人全迁到哪个山垰垰去……当个死在外面的野鬼……明年蒙古人再打回来,你们又逃……把全村人害死!害死!”   “你还要我打你!”   突然,有人快跑过来,拉着许魁,提醒道:“将军过来了。”   ……   李瑕走到许桥头身边,伸出手。   “起来。”   许桥头敢在许魁跟前撒泼,那是知道许魁不会动真格的。   他又不知哪个东西叫“气节”,怕死得很,更不敢在李瑕面前嚣张,看都不敢看李瑕。   “小小小……小人……”   许桥头舌头如打了结一般,话都说不出来。   李瑕道:“方才你们吵的,我都听到了。这样,我向你保证,这次收复利州之后,不会再有蒙军入蜀抢掳,一个都不会有。”   鬼使神差地,许桥头问道:“真的?”   “真的,川蜀的门户在汉中,我们打到汉中。”   许桥头不懂这些,壮着胆又问道:“田……真还给我们种?”   李瑕道:“你们给蒙人种田,一人种十余亩地,年产八十石粮?当然,田有肥瘠,我问了几个俘虏,这是大概之数。”   “小人种二十亩……能种出百石粮食。”   李瑕道:“翻垄、除草、种地,一般男子种八亩地已是吃不消,你腿脚不便,能种二十亩?”   “能咧。”   “可觉活得像牲口?”   许桥头忘了李瑕是个将军,脱口而出道:“人哪有牲口活得好?那些马啊、牛啊,精养着咧。”   “蒙人征你多少粮?”   “全……全都拿走咧,每月发口粮……”   李瑕道:“我收复利州之后,三年免征,每年农闲时三个月徭役。三年之后,田税三十税一,每年两月徭役,人头税不收。你算算,多久能攒下钱娶媳妇?是否活得像个人?算过之后,再说是汪德臣好,还是我好?”   许桥头不傻,不用算。   但他不信,只好傻愣愣看着李瑕的靴子。   看着看着,他又感觉到……这个将军是来真的,嘴里说的话没有一句空话,是实打实算过的。   李瑕的手还伸着,道:“起来。”   “小人……手脏,小人自个起来……”   李瑕于是拍了拍许魁的肩,道:“凡事不要气急,遇到老乡就与他们好好说。不必争论是否汉奸,只说你在蜀南的生计。”   “大将军,末将明白了。”   “伤好了?”   “好了!”许魁大声应道。   李瑕道:“可愿为攻城先锋?”   “末将领命!必破利州!”   ……   正月十五,元宵。   汪翰臣、汪惟正已领着精兵去支援汉中,又挑选了几个心腹将领率两万余兵力继续镇守利州。   短短半日之后,宋军便开始攻城。   这次,当先攻城的是昭化城以及附近山垒中被宋军俘虏的蒙古汉军。   “看,宋人也开始驱赶俘虏来送死了。”   守城的蒙军将领讥嘲大笑,随后下令道:“放砲石!给我砸毁他们的浮桥!”   砲石抛出,那些俘虏们开始鬼哭狼嚎……   但渐渐的,局面开始不对起来。   宋军并非驱使俘虏搭云梯、附蚁攻城,只是拼命地搭着浮桥过来,其后是喊叫声传来。   “五娃在城上吗?我是你大哥啊!”   “开城降了吧!汉中收复了!蒙古人逃了……”   “朝廷分田免征了……”   各种各样的喊话声传来,城头上抛下的擂木渐渐少下来,偶尔还有城上的蒙古汉军产生了斗殴。   “别抛石头!我顺子叔在下面……”   这一日攻城,宋军依旧连城墙都没摸到。   就这样的攻势,打到宋军死光,利州都不可能被攻下……   蒙军将领们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感到强烈不安。   他们心里很清楚,李瑕连偷袭汉中这样的“攻城之道”都用了,又怎么可能再用强攻这种笨到要死的“攻城之法”。   利州不可能被强攻下来,但,失守已是必然。   总帅、元帅都逃了,谁都不傻……   他们也只能派人安抚士卒,谈论着汪德臣的恩惠、许诺守住城后必有封赏。   士卒们千恩万谢,之后却暗自嘀咕起来。   “能信吗?”   “总帅说共存亡,人呢?”   “逃喽,见势不妙,赶紧逃喽……”   ……   是夜,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整齐的叫喊声。   “投顺朝廷,过元宵啊!”   “投顺朝廷,过元宵啊!”   “……”   利州城由此一片大乱。   “快!烧粮草,撤出利州!”   “烧粮草!”   “……”   “将军们要烧粮了!”   “不能烧我们的粮啊!”   “开城门!守住我们的粮!”   “反了!反了啊!快开城门!”   “杀蒙鞑!”   “……”   许桥头一瘸一拐地跟在许魁身后冲进了利州城。   他不停地向每一个遇到的人喊叫着。   “你们被鞑虏欺负,活得不像人啊!”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激动。   也许是愤怒于蒙古人真要烧毁他辛苦种出来的粮,虽然这些粮从来就不属于他。   “来啊!把鞑子从我们家里赶出去!” #第五百零四章 汉中   汉中为何重要?   因为秦岭山脉横绝汉中以北;大巴山脉横绝汉中以南,只间只有汉中这一块盆地。   论东西交通,它西可进祁山,东可下长江;   论南北交通,每一条蜀道都必须经过汉中。   不论是穿过秦岭的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还是穿过大巴山的金牛道、米仓道、荔枝道……   大宋南渡之时,张浚曾上书宋高宗,称“汉中形胜之地,前控六路之师,后据两川之粟,左通荆襄之财,右出秦陇之马,号令中原,必基于此!”   宋高宗并未同意把行在设在汉中,却让张浚经营此地。   张浚又重用吴玠,遂有了大散关和尚原大胜,使大宋在汉中、川陕、荆襄、江淮形成一字长蛇防线,保了大宋百年太平。   到了蒙金交战之时,金国以重兵扼潼关、守黄河,使成吉思汗也无法攻克。   之后,窝阔台联合宋朝,借道汉中,顺汉江而下,出南阳,之后北上与拖雷会合,围攻开封,灭金……   若说川蜀居于荆襄上游,汉中却还居于川蜀上游。   它群山环绕,关隘险固,蜀道难行;同时却又四通八达,河流纵横,沃野广袤。   兵家必争之地。   此时每一个疯狂赶往汉中的人,都明白这些道理……   ……   正月二十三日。   张胜站在米仓关上,向南眺望,只见前方的山道上,数不清的蒙军又向这边杀来。   他已领兵在此守了整整十八日,抵挡了莫哥的两万余蒙军……真正从草原上来的蒙军。   就在前日,汪忠臣已领着两万余蒙古汉军赶来,使蒙军兵力多达五万人,在狭窄的山道上连绵数十里。   吕文德三万精锐,尚且抵不住这支蒙军。而张胜麾下,已仅剩八十一人。   “还能喘气的,都动动……”   张胜拄着刀,艰难地走了两步,指了指前方的关城上的垛口。   “老麻,你领十个兄弟守这里,至少杀一百个蒙鞑……”   “统领,我们只有十七支箭了。”   张胜愣了愣,咧开满是裂痕的嘴笑起来。   他不再下命令,沉默了良久才道:“弟兄们,我给你们唱个曲儿……是出发前张将军教我的。”   “嘿,统领这嗓子,有甚好听的?”   张胜却不理他们,开口唱起来。   “刘邦令筑大坝关,秀水环流似江南。紧锁川陕南北道,不是英雄莫叩关……”   声音粗哑,到最后却渐渐高声起来。   张胜是在对冲来的蒙军喝骂着。   “不是英雄莫叩关啊!”   事实上,张珏命他去抢占的是更南面的大坝关,如此,抵达不住时还可以退一步,再退守这米仓关。   但蒙军来得太快,张胜没来得及。   到现在,他已无处可退了。   只能在这粗哑的歌声中,迎击着蒙军。   “杀啊!”   宋军放箭射去,举着石头砸去……   米仓关极险,有“一关锁住陕川黔”之称,宋军虽只有数十人,却足足又抵抗了蒙军半日。   但今日攻打关隘的已不是草原来的不熟山地战的蒙古人。而是汪忠臣麾下长年在山林里穿梭的蒙古汉军。   他们耗尽宋军的箭矢,攀援而上。   “捅下去!”   张胜怒吼着,以长矛不停乱捅。   但宋军人少,最后还是有蒙军爬上了关头。   “噗……”   张胜倒在血泊里。   他不甘地瞪着眼,看到了石墙处有一行刻字。   “大宋绍兴三年二月十五,金贼犯汉中,弓手任荣拒敌……”   这是百余年前,与他一样的人刻下的。   一代一代,总有宋人,不屈。   他于是用最后一丝气力,抬起带血的手,想在后面写上些字。   他要把他麾下的将士们名字都写上。   但张胜却发现,自己记不清老麻名叫什么了,多少年了,一直就叫他老麻……   “噗。”   有蒙军走过,补了一刀。   ……   傍晚时分,莫哥终于登上了米仓关。   “连夜行军!支援汉中!”   ……   正月二十六日,蒙军主力终于兵出米仓道。   隔着汉江一望,只见汉中城头上插着的,是一面残破的宋军旗帜。   好在,汉中城外,依旧有三座蒙军大营。   北面尘土飞扬,不时有小股骑兵汇入蒙军营中。   ……   “怎么回事?!”   莫哥一进汪良臣大营,开口便极是不悦。   “宗王。”   汪良臣连忙拜倒,道:“我丢了汉中,有罪!”   莫哥一见此情形,反而不好说什么,瞥了身后汪忠臣一眼,道:“起来,我又不是大汗,你向我请罪没用,说怎么回事。”   汪良臣这才站起身。   他时年不过二十八岁,却显得极为憔悴,不是因为体弱。   汪良臣与他二哥汪德臣感情最好,因此被任为权便宜都总帅府事,简单而言,就是暂代巩昌,使汪德臣能专心经营利州。   蒙哥伐蜀,因汪良臣在巩昌极有作为,遂调到汉中戍屯,操办大军粮饷。   后得知汪德臣战死,汪良臣便痛心成疾,没想到还在病中,便丢了汉中。   ……   “年前,我得到战况,听闻害死二哥的李瑕正在攻利州,遂遣兵万人前往支援。没想到,却有宋军从荔枝道攻来,待哨马探到时,他们已渡过汉江。我才下令闭城头,北城已被偷袭。   攻汉中者,宋将张珏,此人悍勇,仅以两百人扮作溃兵,先行分散迂回至汉中北面。待宋军大部一至,立即杀来。两百人俱持大斧,攻势猛烈。而当时汉中城,仅有数千杂兵……”   汪良臣话到这里,汪忠臣已出列为弟弟说话。   “宗王,汉中不似利州位于与赵宋交战之地,已十年未有过战事。大汗亲征时,便带走了汉中兵力,李瑕又吸引了万人……”   莫哥不耐,道:“我知道,继续说。”   汪良臣道:“当时我急忙率军意图抢回城门,没想到……张珏勇悍狡猾,我才下城头,便中他一支冷箭。之后,大股宋军杀入城中。我无力抢回城门,只好退入内城。又与宋军鏖战五日,士卒哗变,无奈退出汉中。   但请宗王相信,我已拼死守城,宋军近两万人,亦是伤亡惨重。是役,我共中了宋军四箭,但张珏也中了我两箭……”   汪良臣说到这里,解开身上的衣甲,扯下裹伤的布条。   莫哥目光看去,只见汪良臣胸膛上一个箭孔几中要害。   汪良臣说的简单,但这一战显然极惨烈。   宋将张珏……钓鱼城之战时,莫哥亦见识过对方的勇武谋略。   汪良臣尚在病中,兵力不足、士卒战力低下、城门被抢,却还能与张珏战到这种地步,也可谓猛将。   “不怪汪元帅,谁都没想到宋人会攻汉中。”莫哥很清楚,眼下还得继续拉拢汪家。   “请宗王放心,末将虽暂时退出城池,却立刻调来了汉中各地守军,目前十四县兵马已赶来,包围了汉中城,使宋军不能再派兵驻守各蜀道关隘……”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汉中城,也就是兴元府城能做为据点控制整个汉中。但好在宋军立足不稳,才刚打下汉中,不能出兵扼住各条蜀道,就不能封锁蒙军。   那蒙军还有歼灭这支疲惫宋军、收复汉中的机会。   莫哥也是大舒了一口气,想来也是,宋军就那么点兵力,能占下汉中城已是侥幸。   “准备攻城吧,必须尽快收复汉中,越快越好。”   ……   待诸将商议停当,莫哥挥退了旁人,只留下来阿八赤与诸汉军领将。   “总算是退出川蜀了,你们都知道,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   ……   汉中城头上,张珏望着蒙军摆开攻势,知道自己的族弟张胜已经死了。   他在攻打汉中城之前,便分兵去守金牛道、米仓道、荔枝道。本打算拿下城池后,再派兵去支援。   但没想到伤亡惨重,至今已只剩一万余能战之力。   且汪良臣以骑兵包围了他,援兵根本派不出去。   反而是蒙军的兵力越来越多……   张珏不敢指望李瑕能突破利州军来援,亦不认为重庆府还敢再出兵。   他终于明白,余玠当年收复汉中一役,为何在已有战果的情况下主动撤回。   终究是大宋实力不足…… #第五百零五章 抢攻   正月二十八。   蒙古大军已开始猛攻汉中城。   汉中之城垣,可追溯到战国,秦修南郑城。   汉、隋又大规模修葺过。   如今这汉中城也叫“兴元府”,治所在南郑县,即内城。   且有外城,外城墙周长四十二里、高三丈,外引堰水泾流为护城河。   整个城防壮美坚固,恢宏壮阔。   因汉中城在汉江北畔,蒙军主攻的是北、西、东三面。   而在汉江南岸,也有无数蒙骑散开,等宋军逃跑后掩杀……   ……   望台上,刘元振与刘整并肩而站,望着蒙军如潮水般向城墙拍上去,像是在观海。   “末将愿请命破汉中。”刘整道。   “不必。”刘元振道:“宗王已得到消息,利州汪惟正、汪翰臣、赵定远已领一万八千兵力赶来。”   刘整略略一算,蒙军竟要在汉中集结八万兵力。   他冷笑一声,问道:“区区张珏,竟也值得?”   刘元振笑了笑。   这不是张珏值不值的问题。而是大汗死后,谁不害怕自己成为被堵死在川蜀的那个?   此为人心。   “雷霆之势,收复汉中亦是必然。”刘元振摆了摆手,懒得再去看战场,道:“我已向宗王提议,先回京兆府。”   “长安?”   “不错。”刘元振道:“自漠南王受封中原以来,陕西、山西由家父镇守。而民生政事,由廉希宪、商挺诸公处置……但前年,大汗派了阿蓝答儿、刘太平南下钩考,裁撤安抚、经略、宣抚三司。”   刘整对北面形势并不熟悉,侧耳恭听,思考着这些话里的意思。   简单而言,汪德臣、刘黑马、史天泽、张柔掌握着陕西、山西、河南、河北等地的兵权,他们虽亲近忽必烈,却始终听命于蒙哥。阿蓝答儿不敢动这些世侯。   但,阿蓝答儿却大肆迫害了忽必烈麾下的文官。   现在,蒙哥死了。   “阿蓝答儿如今任陕西行省左丞相,名义上节制陕西、河南政务。”刘元振道,“武仲认为,他会是谁的人?”   要是在宋朝,刘整就会说“自是大汗的人”,但在大蒙古国,不玩这些虚的。   刘整一抱拳,当即问道:“杀了?”   刘元振眯了眯眼,道:“家父已领兵归陕西,却还不动手,武仲可知为何?”   “阿蓝答儿有兵?”   “不多。”刘元振问道:“可知六盘山?”   刘整道:“山高太华三千丈,险居秦关二百重?”   “不错,六盘山不仅地势重要。且还是成吉思汗归长生天之处。历代大汗每次南征,必往六盘山祭祀,此处为大蒙古国行跸所在,有重兵镇守。”   刘整已明白,问道:“六盘山的大将,是阿里不哥的人?”   “浑都海。”刘元振点点头,道:“阿里不哥的人。”   刘整并不了解六盘山、浑都海,但已对局势有所领悟。   刘元振道:“明白了?为何汪良臣会丢了汉中?为何汪翰臣火急火燎从利州撤回来?他们虽未明言过,但心底里清清楚楚,汪家可以把利州丢给宋人,早晚还能抢占回来,而眼下最重要的是必须尽快赶回巩昌,防止浑都海生变,为漠南王……即为明日之陛下,平叛。”   “明白。”   “区区张珏,不值八万大军围攻。但我们要快,必须在阿蓝答儿与浑都海合兵之前稳住陕西局面。”   刘整再次郑重抱拳。   他已经清楚,自己归附蒙古之后,第一桩真正的大功劳会在何处。   汉中城内一点点宋军不足为虑,那个敢迫害漠南王的阿蓝答儿,其人头颅才值得。   ……   刘元振能想到的事,汪良臣也很清楚。   在京兆府,在整个陕西、河南、甚至是整个中原,哪个世侯或官员不恨阿蓝答儿?   钩考之惨烈历历在目,漠南王都被逼得交出了所有权力、回草原自罪。   一旦蒙哥死的消息传开,阿蓝答儿便成必杀之人。   刘黑马已赶回京兆府,迫不及待扬起了屠刀,恨不能立刻斩下阿蓝答儿的头颅,以示心意、首倡拥戴漠南王。   一旦刘黑马动手,当然不仅是杀阿蓝答儿一个人,而是整个陕西震动。   那么,六盘山的浑都海必然马上起兵。   到时汪家若还没调兵回巩昌,何人可挡?   好在世侯们互相通气,约定好一齐动手。   汪良臣心思根本就不在守汉中,想着等长兄汪忠臣领兵归来,足以稳住巩昌,遂把麾下兵力遣往利州,打算快刀斩乱麻歼灭李瑕。   偏偏这时候,汉中丢了……   趁着大汗的死讯还在封锁之中,必须要尽快收复汉中。   ……   “传告下去!喊话让城中人给我杀宋军、开城门,否则破城之日,莫怪我不念旧情屠城!”   “四弟不必着急。”汪忠臣眯着眼看着城头,笑了笑,道:“宋军分守如此长的城垣,每面城墙不过三千余兵力,撑不了多久。”   他挥了挥手,便要让人领汪良臣下去养伤。   汪良臣不走,依旧是坐在望台上。   “大哥且让我亲眼看着攻下汉中。”   汪忠臣遂将身上的大氅解下,给汪良臣披上。   兄弟二人对目前的局势都心知肚明,不必多说什么,沉默地观战。   蒙军有六万余人,又驱赶来了许多山民送死,对三面城墙都形成了络绎不绝的攻势。   砲石、尸油火球纷飞,砸在城头上燃起熊熊烈火。   能看到城头上的宋军越来越少。   远望,并不能完全感受到那种惨烈。   当然,汪家兄弟这辈子也都感受得够多了……   傍晚时分,蒙军杀上了城头。   汪家兄弟站起身来,屏息等待破城。   但只见百余持斧的宋军猛冲过去,在城头上与蒙军展开肉博。   “那便是张珏的亲卫队了?”   汪良臣“嗯”了一声。   汪忠臣眯着眼,能感觉到张珏这些亲兵的勇猛。   他们直把那一片城头铺成了血红色,硬生生将蒙军击下城头。   但汪忠臣开口,语气却是淡淡的。   “没剩几个了,再有一次登城,汉中即可攻下。”   近百壮士战死,在帅台上的人说来,也就只有这一句“没剩几个了”。   汪良臣叹息一声,道:“张珏……死在今日,还是明日?”   汪忠抬头看了看天色,招了招手,向亲卫吩附了一句。   “差不多了,让那个降将去招降吧。”   ……   “力夫,你起来,杀退了蒙鞑,今晚吃肉,汉中城里多的是肉。”   “将军……你答应过……葬我在巴渠……”   “你不会死,不会死。”张珏摇头。   “巴渠……”   那王力夫喃喃着,已再没了声息。   张珏从血泊中踉跄而起,转头看去,见一段城墙边的士卒都呆站着,于是拖着脚走过去。   “干什么?!蒙人退了?”   “将军你看。”阿吉抬起手,指向了城外。   此时另外两面城墙上蒙军的攻势未停,唯独这边相比而言有些寂静。   张珏的目光顺着阿吉的手看去,愣了一下。   好一会,他猛得抢过一把弓,拉开便射。   “赵安!老子去你娘的!”   “嗖!”   箭矢激射而去,钉在一面木盾上,嗡嗡作响。   赵安跨坐在战马上,抬起头,大喊起来。   “钓鱼城的兄弟们!王将军遣我传信,请李将军来支援你们,但我未到剑关门,便被俘虏了……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你们不会有援军!”   张珏大怒。   他做梦都没想过,钓鱼城会有人投降。   唯有再次张弓。   但赵安却是缩在盾牌里,张珏数箭都被挡下。   “我就不明白了,你们为何要来打汉中?!你们有几个是汉中人?!”   赵安大喊不停。   “我不怕死!但我为何投了?我受够了!你们都被骗了!王将军根本就没有调令!他犯了大罪了……我们拼死拼活地打了这么多年,本已立了天大的功劳,转眼间说不要就不要了!但他想过我们没有?!”   “张将军,投了吧!不值当的,你明知道这次打汉中无功有罪,为何要蒙骗弟兄们……”   张珏巨怒,怒吼道:“韩忠显!你个龟孙子出来!老子知道是你窜掇着赵安!”   钓鱼城之战后,张珏便听说过韩忠显曾拉着赵安要撤,本打算军法处置,但终究是大胜了,不宜追究。   张珏一辈子赏罚分明,唯在这一场旷古的大胜中宽容了一次。   此时他一吼,便见赵安身后有个脑袋探了一下。   “嗖!”   利箭激射,径直钉进韩忠显的额头。   赵安大惊失措,连忙后撤。   “攻城!攻城!张珏冥顽不灵,杀了他们!”   ……   稍停了一会,以进行劝降之后,蒙军再次发起了攻势。   但宋军的士气却已低落下来…… #第五百零六章 来得及   箭矢抛射上来,落在宋军的头盔上叮当作响。   有砲石砸在城垛上,碎片乱溅。   张珏低着头,回想着赵安之事。   他知道赵安被俘后为何会投降……本以为钓鱼城之战是最难的,打完了,便该论功行赏,往后躺在功劳薄上一辈子吃喝享乐。   结果却发现,守国之艰难,不会因为蒙哥的死而改变,它漫长而绝望,不容人松懈。   从军入伍之时,一个个都说要保大宋河山。   保大宋河山,容易吗?   终于,当有人发现这比想像中难无数倍,遂说算了、受不了、坚持不住了……   张珏很难过。   赵安的投降,比死还让他难过。   他似乎也开始忘了,为何一定要伪造将令收复汉中,把麾下好儿郎带到汉中来送死。   忽然,有人猛拉了张珏一下。   “将军!听到我说的了吗?!”阿吉大喊道:“看!易将军派人来了……”   张珏回过神来,向城中看。   只见几个士卒正在向东城这边狂奔而来,挥手大喊着什么。   汉中城实在太大,不像钓鱼城。   张珏心想,已经没有兵力支援易士英了啊。   “援兵来了!张将军,有援兵来了!杀败了一支蒙军……”   张珏一愣,往东面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见到,他马上便抬脚往西城冲去。   “援军来了!守住城!”   ……   张珏一路奔到西城,放眼望去,只见西南方向数不清的蒙古骑兵正分散着撤退。   再后面,有宋军正在列队追赶。   一柄大旗划入张珏的视线。   “是非瑜来了!他到了……”   张珏下意识地便挺直了身子,像李瑕那般。   赵安投降带来的难过,在这刹那间已在张珏心里烟消云散。   要守这大好河山,千难万险,从来都不是容易事,这个过程中必然不断有人倒下。   也会有如赵安、韩忠显这般心志不坚者离开。   若要张珏说出一个始终坚决、始终不畏惧困难之人,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李瑕。   现在,李瑕来了。   依旧带着铁一般坚韧的意志。   隔着数万蒙军,张珏已大受鼓舞。   ……   “都打起精神来!赵安这个软蛋算甚?!看看是谁来了!”   张珏放声大骂着。   但事实上,西城这边多是长宁军,并未因赵安投降而打击士气。或许张珏是在对自己吼。   他既有粗豪一面,又有文雅一面,喊完,须臾又哈哈大笑,放声狂呼。   “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   赵安还在东城下攻城。   渐渐的,他听到城内的宋军在喊着什么。   喊声一点点汇聚,终于,落到了他耳边。   像是此时才开始回应他的招降。   “男儿到死……心如铁……”   赵安愣了一下,抬起头,望向汉中城上的宋军。   曾经还是同袍,如今已成了敌人……   ……   城外望台上,汪忠臣眯了眯眼。   他的目光落向西南方向,只见汉水南岸,有骑兵奔进了视野之中,看起来是败兵。   旗号还未显出来,但不难猜……   “从西面过来的。”汪良臣走上前,“是五弟?被李瑕击败了?”   “一言难尽啊。”汪忠臣叹息一声。   他已开始下令暂缓攻城,派兵去接应汪翰臣,以免败兵冲散了大阵。   “过浮桥之后务必守住。”   “是……”   平野上,蒙古骑兵如潮水般又涌向西南方向。   很快,已有骑兵快马奔来,喊道:“宗王召两位巩昌元帅!”   汪家兄弟对视了一眼,无奈走下望台。   “五弟虽只管奥鲁军,战阵经验却是丰富,如何一败再败?”   “大汗都败了,败给了……”汪忠臣停了一下,缓缓道:“你务必记住李瑕这个名字……”   ……   是夜,诸路汪家兵马终于集结,安营下寨。   汪翰臣虽大败,好在撤退有序,并未再发生不可控制的溃败。   但李瑕却挥师跟在他身后,攻破了百牢关,出金牛道,占据了定军山。   莫哥急召汪家兄弟们议事,但没召见汪惟正。   他又不是大汗,赐不了金虎符,见个娃儿做什么?   汪惟正只能在营中独坐。   良久,终于听到帐外动静传来……   “大伯、四叔、五叔。”   “总帅还未歇?”   汪惟正一见汪忠臣便红了眼。   他不再端着总帅的架子,大步上前,像个孩子般大喊道:“大伯,可知我们如何败的?我们是被李瑕从利州一路撵过来的!李瑕太快攻下利州了,我们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偷袭了辎重……”   “我知道,总帅不必激动,且先去歇歇。”   “若早知有数万大军在收复汉中,又何必退出利州?一退,父亲十年经营之民心尽失!”汪惟正抬手一指,道:“收复汉中,缺我们这一万余人吗?!”   汪忠臣道:“我知道,五弟已与我说过,他做的没错。”   “可现在我们丢了利州,接连大败,像傻子一样乱跑……”   “至少我们汪家的兵力齐聚汉中了。”汪忠臣道:“再无被堵在蜀川之虑,你可知大汗……”   “我不管什么大汗!我知父亲……”   “总帅!”汪忠臣突然大喝了一声,打断了汪惟正的喋喋不休。   还是汪良臣上前一步,道:“眼下局势复杂,非一两句话能说清。但请总帅记住,保全汪家实力要紧,不可耗费精兵。”   “局势、局势!”汪惟正大吼道:“父亲的仇你们都忘了吗?!”   “啪!”   汪良臣给了汪惟正一巴掌。   叔侄对视了一会。   顷刻,汪良臣自己却又红了眼。   他因汪德臣之死最是伤心,但伤病交加之际还在拼命支撑门户,最听不得汪惟正这句话。   “你给我记住,二哥的仇是重,但家业更重。”   “谁的家业?谁才是总帅?!”   “回了巩昌再与总帅细禀吧……来人!带总帅去歇。”   ……   帐中,三兄弟摇了摇头,分坐下,已开始彻夜详谈。   “五弟真见到有蒙骑早在李瑕抵利州前便北上了?”   “是,当时我便疑心。”   “四弟没拦下?”   “大哥,汉中有多大?当时……咳咳……当时连我也尚未得到消息……”   “该死!”   “如今回头一看,还是史天泽精明,一见事有不谐,立刻撤兵,够果断。”   “立刻回巩昌?”   “汉中如此重地,还能不要了不成?”   ……   同一时间,莫哥也在与来阿八赤商议。   “听汪翰臣的意思,很早就有部民骑马往北走了,也许回了草原,也许去见了浑都海。”   “利州的部民?怎么会知道大汗的消息。”   “李瑕。”   “额秀特!”   “宗王别急,浑都海还没起兵,先收复汉中,再稳住京兆,来得及。” #第五百零七章 定军   定军山。   定军山位于汉中西南,地处于金牛道出口处。   它属大巴山脉,其山脉有山峰十二座,号称“十二连峰”,包围着一个天然洼地,可戍屯万余兵力。   三国时,刘备便是在此击败了曹军,由此崛起汉中。   诸葛亮大布八阵图、黄忠阵斩夏侯渊,皆是在此。   故而偶有人说“得定军山则得汉中,得汉中则定天下”。   当然,说说而已。   李瑕已驻军定军山,却远未有得汉中、得天下的迹象。   至少汉中战场上的八万蒙军,依旧是野战无敌……   李瑕拿下利州之后,有两万余仆从军归顺,但他并未将他们带出来。   因这些兵力实在没有太大战力,守城抛抛木石还行,走金牛道追击蒙军反而会成为拖累。   且带不了那么多辎重。   李瑕只带了六千步卒,一路而来猛攻汪翰臣的后军。   在这天梯石栈相勾连的崎岖栈道上,蒙古骑兵的优势全然不能发挥,只要有战马受惊,便横冲直撞,把前方的蒙军撞下山崖……   另外,汪翰臣的战意并不坚决,只想趋往汉中。   但到了平原,李瑕的六千兵力便不足以改变局势。今日,主要是起到激励汉中城内守军的作用。   只看兵力分布,宋军显然还没有占领汉中的实力……   ……   李瑕没有搭帐篷,站在山间,抬眼看了看天。   这是正月末,月光黯淡。   但望了许久,李瑕终于还是等到了云层中透出的一钩弯月……他遂觉心安了些,抬脚向山林间的士卒们走去。   “都歇好了吗?”   “好了!”   李瑕点了点头,看向一身黑衣的茅乙儿,以及他身后十余精锐。   “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没有?”   茅乙儿咧嘴一笑,道:“能战死家乡,落叶归根,末将死而无憾。”   也不知他是与谁学的成语。   李瑕道:“不准死,务必把我的信送到。”   “是!”   “去吧。”   这十余人迅速离开。   李瑕又继续往前走,目光在一列列士卒身上逡巡着。   “蒙军以为我们占了定军山要安营下寨。但我们没有,露宿山林,风吹雨打,你们可觉辛苦?”   “不辛苦!”   “不辛苦是假的。”李瑕道:“但蒙古人想不到我们能吃多少苦、受多少累,故而,我们必胜。”   “必胜!”   “出发。”   ……   汉中城,望江门城头上,张珏正站在夜色中望着汉江上游。   他相信李瑕必然要派人来联络。   这是默契。   一直到三更时分,江面上火光一闪,张珏眯眼看了好一会,终于看到隐隐约约的黑影顺着江水浮下来。   “噤声。”   张珏大喜,压低声音吩咐道:“快,放下吊篮,快。”   然而。   “发现宋军!”   “放箭!”   只听对岸呼喝声起,树林中有蒙古伏军杀出,对着江岸上的羊皮筏子便放箭。   蒙军将领中亦有不少聪明人,竟是猜到了宋军会趁夜派人入城。   很快,江对岸火把亮起,一列列骑兵冲来,拦截江面。   张珏亦吼道:“放箭!砲石!”   ……   “噗!”   “噗……”   “佰将快走……呃……”   “噗通!”   “射死他们!额秀特……”   “快!掩护!”   “拉他们上来……”   ……   汉江下游不远处,杨文安正跨坐在战马上,看着江面上漂下来的尸体。   “拉过来。”他开口咐吩道。   过了一会,有蒙古汉军士卒大步跑来。   “报将军,每具尸体都搜到了信。”   杨文安愣了愣,道:“给我……”   ……   汉中城。   篝火旁,张珏正守着身中了两箭的茅乙儿。   “张将军……我傻得很……将军怕我转述不清楚……写了信……”   张珏连忙接过,先是扶着茅乙儿重新躺下。   “好,好。你先养伤……我看看。”   那是一个牛皮包裹,打开来,里面的信纸有点湿,字迹却还在。   张珏往火边凑了凑,眯了眯眼。   “君玉兄与诸袍泽见信如晤。诸君收复汉中,功业不朽,英名千古。瑕不才,不能顷刻杀退城外之敌。然请诸君放心,今已联络蒙古阿里不哥,其人诚慕我汉家威仪,热爱和平,愿与大宋议和,此大事,尚待陛下决断。   阿里不哥又言,挑拨蒙哥侵宋土者,忽必烈是也。因其狼子野心,使川蜀生灵涂炭,蒙哥亦死于我大宋将士之手。有鉴于此,已命六盘山大将浑都海、陕西行省左丞阿蓝答儿清剿忽必烈同党……”   ……   同样是篝火旁,杨文安捧着从宋军尸体上搜到的信,一句一句念着。   自有人翻译给莫哥等人听。   “……”   “瑕直言,此狗咬狗也。所幸,吕帅已扼大巴山蜀道,严防蒙军南下。只待浑都海兵至长安,扼秦岭蜀道。则,汉中蒙军如入瓮之鳖,至必死之地。   诸君只须再守城数日,蒙军必退。若不退,唯请诸君死节,瑕随后便至。黄泉道上,两万英魂共候蒙军八万瓮中之鳖,值否?是谓大丈夫死得其所……李瑕拜上。”   “额秀特!”   “额秀特!”   “宗王,李瑕是故意让我们看到这信的,不要上了他的当!这个被长生天唾弃的奸险小人!”   “够了!”   莫哥大怒,吼道:“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但谁来告诉我,他为何会知道浑都海、阿蓝答儿是阿里不哥的人?!”   “宗王息怒……阿蓝答儿钩考之事闹得人心惶惶,他他他……他与漠南王不和,人尽皆知,而浑都海驻兵六盘山,本就是为了给阿蓝答儿撑腰……此事……”   “禀宗王,李瑕此人,本就是细作出身,去过河南数次……”   一时之间,大帐中,蒙语、汉语嗡嗡作响,通译已愣在那里。   “额秀特!”   “请宗王息怒,依我看,李瑕是故意吓唬我等,反而可见他心虚。只需以雷霆之势歼灭这些汉中宋军,再出秦岭,还来得及……愣着做甚?给我译给宗王听啊!”   忽然。   “报!宋军夜袭……”   莫哥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转头在大帐中看了一圈,像是看谁能说一说,为何李瑕那一点点兵力敢夜袭自己这数万人的大营。   然而,那哨马奔到近处,却是大喊道:“报!阳平关急报,宋军偷袭关隘,请求支援……”   话音未落,又有哨马奔来。   “报!鸡头关失守!”   莫哥张了张嘴,转头看向地图。   阳平关,通往陈仓道的要塞;   鸡头关,通往褒斜道的关隘。   这是蒙军北撤的道路。   ……   为何汪良臣丢了汉中城之后还能聚起兵力?   因为他把几乎整个汉中所有的兵力都调过来了……   从来没有一个蒙古将领认为,宋军会去秦岭蜀道,连汉中都立不住脚,去关陇做什么?   暂时而言,宋军确实没有北上的必要。   但,蒙军有。   ……   李瑕的信确实是要给张珏,只是不忌惮于信被蒙军看到而已。   否则不必让人冒死,直接递话给蒙军就行。   但李瑕不需要递话给蒙军,因为浑都海、阿蓝答儿哪怕不搭理李瑕,也本就是忽必烈的生死大敌。   这不是挑拨,蒙哥死的消息送到就够了。   李瑕的所做所为,已是一场阳谋。   “你们以为攻下汉中,再对付浑都海来得及?那好,我再堵住陈仓道、褒斜道,你们还来不来得及?”   ……   天光破晓,汉中城。   张珏已有了必胜的信心。   他把李瑕的来信抄录了数十份,贴在城中各处,找来人大声宣读。   “将士们听着!这一战,要么我们拿下汉中,要么我们拖死蒙军!简而言之,两个字……必胜!”   “必胜!”   “必胜!”   ……   来阿八赤听着从汉中城头上传来的呼声。   他已不敢确定还要几日才能攻下汉中城。   而攻下汉中城之后,又要几日才能打下阳平关?   他闭上眼,想了很久,最后走向莫哥。   “宗王。”   “额秀特,说!”   “宗王该知道,这些兵力是漠南王的,是用来争夺汗位的……必须尽快带回去。”   莫哥神色萎靡起来。   他在石子山上受的伤还没好。   蒙哥伐蜀之战,至此已持续了一年,所有人都已成了强弩之末。   哪怕是好战的蒙古人,也对这个死了大汗之后在山地中被围追堵截的战场感到了厌倦。   良久,莫哥开口道:“派一个信使……去见李瑕。”   ……   其后,阳平关与蒙军大营间信使往来了几日。   二月初三,莫哥带着四万人北上子午道,向长安进发。   二月初六,李瑕领兵放开了阳平关,回驻定军山。   当天夜里,汪家兄弟迫不及待便领兵西进陈仓道,急赴陇西。   大军被区区六千人吓退,说来丢脸,但他们没有后悔,只感到后怕。   再晚一步,陇西局势就坏了。   因为就在二月初五,京兆消息传来,阿蓝答儿已领兵杀出长安城,直趋六盘山,欲与浑都海合兵。   ……   无论如何,自曹友闻死后十余年,蒙军终于离开了汉中。   ……   “汉中开汉业,问此地、是耶非?”   “想剑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战东归。”   “追亡事、今不见,但山川满目泪沾衣。”   “落日胡尘未断,西风塞马空肥……”   浑身是伤的张珏斜站在汉中城门处,站着站着,忍不住唱起了稼轩词。   忽见前方旌旗招展。   宋军欢呼起来,盖住了那唱词的声音。   ……   李瑕抬头看了这雄伟城池一眼,策马进了汉中城…… #第五百零八章 丁当   二月初七。   欢呼声中,李瑕正与张珏往汉中府衙走去。   他本不想说的,但最后,实在是不能装作没看到了,只好问了一句。   “张将军哭什么?”   张珏开口,声音吵哑,问道:“非瑜可知王将军官职?”   “知合州,钓鱼城守将?”   张珏道:“王将军是兴元府都统,兼知合州。”   “汉中?”   李瑕如今常读书,懂得也多。   汉中治所秦时称“南郑”,唐时称为“梁州”,后来唐德宗因叛乱逃到梁州,很喜欢这里,于是以年号冠名梁州为“兴元府”,抬为与京兆府同级。   到如今,汉中在行政上还是叫兴元府。   因大宋失地太多,不少将领都挂着失地的官职,比如,利州驻扎孔仙。   总之,对于朝廷而言,汉中的治所已经迁到了……重庆钓鱼城。   直到真正收复了汉中,张珏才感受到那长年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带来的无比屈辱。   “我……”张珏挺了挺背,抹了脸上的泪,道:“兴元府统制张珏,今日方无愧于受领的俸禄。”   ……   这日李瑕才进汉中城,远隔万里的临安城自是不可能收到消息。   事实上,朝廷连钓鱼城之战后的封赏还未完全定下来。   时近午时,丁大全与董宋臣正在选德殿上等候官家。   若让朝中忠正之士来说,这“阎马丁当”中的“丁当”二人聚在一处,又要祸国殃民,偏是官家如今就只信重他们。   近来官家已甚少在文德殿开大朝,多是内引奏事,听丁党启禀朝政。   因去岁末,阎贵妃病了一场,终于答应了董宋臣引新鲜人入宫侍奉官家,以维持地位。   风帘楼本就是董宋臣的产业。   宦官开青楼,除了日进万金,这些年早早调教了不少合官家口味的姝丽。   毕竟,还有谁能比董宋臣这个近侍更懂官家?   尝了新鲜,今日便是连内引奏事,官家也姗姗来迟……   “丁相勿急。”   董宋臣吩咐了小黄门再给丁大全添酒,笑道:“昨日官家与季大家排了支舞,直到三更天,恐还得晚些。”   丁大全亦好女色,否则也不会抢儿媳,闻言会心一笑。   “想起来,风帘楼这一批,最出彩的似乎不是季惜惜?”   董宋臣压低了些声音,凑近了,低声道:“昨日,我亦与官家说……本有位唐安安,比季惜惜还要妙些,可惜让贾似道赎买了。”   丁大全微微颌首,问道:“官家如何反应?”   “官家正是爱煞了季惜惜,无甚反应。但……”   丁大全于是又倾耳过去。   只听董宋臣那尖细的声音微有些颤抖起来。   “但之后,官家似不经意般嘀咕了一句,开青楼的也管斗蛐蛐的。”   丁大全抚须,皱了皱眉。   斗倒了谢方叔、程元凤之后,丁大全已是权势滔天,偏还觉得不足,如今已瞄上了贾似道。   倒不是他小心眼,权力便是如此,由不得人。   不扳倒贾似道,早晚也要被贾似道反咬一口。   琢磨着官家这意思,先是“无甚反应”表明乐意看重臣们之前有嫌隙,后面那一句话,却是敲打,要他们有个度。   想到在官家心里,贾似道的地位与自己差不多,丁大全的脸色就难看下来。   “丁相也不必忧虑。”董宋臣笑道:“眼下丁相圣眷正隆啊,川蜀之大胜,全赖丁相用人有方呀。”   丁大全不喜,反而愈发阴沉,道:“大官可提醒了官家?钓鱼城是为李瑕之功劳,吕文德分明为贾似道派去抢功……”   “丁相哟,我的丁相公。”董宋臣拈着兰花指打断了丁大全的话,“官家喜欢哪个,咱们能不明白吗?李瑕那小子才多大年岁?要真拿了那许多功劳,教官家往后如何用他?”   他扭了扭身子,又道:“十九岁的方面之臣,哪次封赏不叫人头疼?便是阎贵妃也觉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要咱们润些功劳出去,细水长流,方得长久。”   丁大全懂这些意思。   他不在乎李瑕这木头会不会被风摧,他要的是自己的功劳比贾似道大。   但没办法,贾似道一系的吕文德,就是比丁党一系的李瑕受官家青睐。   “钓鱼城一战之封赏,枢密院议过了。”丁大全开口道:“与大官先通通气?一会上报官家。”   “官家心意,咱们得先说清楚。”董宋臣道:“王坚一定不能再留在川蜀了。”   “湖北安抚使。”丁大全道:“衔领前左领军卫上将军,爵封清水县开国伯。”   董宋臣不在乎。   王坚又不是朝中谁的人,管他去哪。   “那钓鱼城守将?”   “重庆都统马千,调为兴元府都统兼知合州。”   丁大全从袖中拿出一本奏折,递给董宋臣。   其中是川蜀诸多将领的迁任安排。   董宋臣看到最后,奇道:“李瑕呢?”   “不知官家心意?”   “太年轻了啊。”董宋臣摇了摇头。   丁大全道:“知成都的人选尚未榷定,李瑕……”   大宋往往是由四川安抚制置使兼知成都,任官到这一步,便是蜀帅了。   但还是因为失地太多,这些年的蜀帅一直是兼知重庆府。   之所以李瑕收复成都之后,朝廷没有设置成都知府,便是想再看看,到底能不能守住。   现在,守住了。   丁大全虽不提四川安抚制置使,只说知成都府,但显然是想把吕文德从四川挤出去。   “不够格。”董宋臣再次打断道。   丁大全无奈,吸了一口气,缓缓道:“那……迁吕文德知成都府,李瑕知重庆府?”   他还是那个谋蜀帅的心思。   说不定,吕文德再丢了成都呢?   “丁相,咱们不能这般贪啊!”董宋臣跳脚道,“都说了,说了官家更信重吕文德。”   丁大全只好再次试探道:“御前诸军都统、成都安抚副使、兼知嘉定府?”   董宋臣不语。   丁大全道:“大官,贾似道有吕文德,我们可就只有李瑕这一个真能打仗的。”   “是啊。”   董宋臣悠悠然吐了口气,笑道:“阎贵妃也是这般说,要是蜀帅是咱们的人那该有多好,而咱们的人里,也就这么这么个李瑕。”   丁大全深以为然。   大宋就这么点大地方,若连川蜀都不能掌握,他还当什么权相?   董宋臣话锋一转,却又接着道:“但,官家前阵子说过一句……李非瑜宰相之才,可惜还未有功名吧?莫像赵葵,到了朕要用他时,说甚宰相须用读书人。”   丁大全琢磨着这话里的意思……什么宰相之才那是好听的,实际上,官家是想压一压李瑕了。   李瑕坏就坏在太年轻,立功太多。   “丁相想明白了?”董宋臣道:“官家不愿封赏他。”   “不封赏他?那我们的功劳在何处?”丁大全道:“哪怕先封赏了,再寻个由头调回临安压着也好。”   董宋臣这才拍着膝道:“有了丁相这句话,那便写上吧。”   丁大全叹息一声,知道蜀帅的人选还是争不过贾似道。   蒙古主都死了、蒙军都退了,川蜀的仗也打完了,李瑕这次没机会了。   至于下次?   要不了多久,官家必要将李瑕调离川蜀……   董宋臣看着丁大全在奏折末尾添了一笔,方才准备去迎官家。   才到殿外,却见一个小黄门慌慌张张跑过来。   “官家动身了?”   “大官,今日不内引奏事了,小朝会,请丁相到大殿小朝会,像是出大事了。”   董宋臣吓了一跳,惊道:“又是哪个杀千刀的弹劾咱们?”   “不,像是战事不妙了……”   ……   是夜,汉中城。   月光下,李瑕不知疲倦地穿梭在汉中的大街小巷,想要尽快熟悉这里。   他很清楚,汉中北指秦关、南控川蜀,是王业之基。   但要真正由他控制汉中,必须成为蜀帅。   暂时而言,大宋有本事守蜀的,就是他与吕文德。   这是实实在在的本事,官职、年龄都无法掩盖他的本事。   那么,等消息传到临安,他与吕文德就只能留下一人。   好在,两人之中还能留下一个…… #第五百零九章 老实人   夜深。   营房那边的庆功宴已渐渐停息下来。   李瑕逛过了这一片宁静的汉中城,重新转回府衙。   大宋的兴元府衙设在汉台。   这是刘邦当年封汉中王时留下的行宫,历代几经改造,已无汉代楼台,成了衙署所在。   大宋有官员感慨过“留此一掊土,尤为汉家基”。   此时李瑕目光看去,只见庭院荒芜,弥漫着一股马粪味。   林子见李瑕站在院子里不动,不由上前问道:“阿郎,是否让人洒扫一遍?”   “不用了。”   李瑕摇了摇头,暂没感受到太多的归属感,遂又转身离开。   “到南郑县衙落榻。”   林子挠了挠头,心里奇怪的很。   因李瑕已派人到筠连去接家眷与幕府过来,这事办得隐秘,但就是由林子安排的。   分明有在汉中不走的意思。   再算时间,钓鱼城之战加上收复汉中的功劳,堂堂益州牧还不能升个兴元知府不成?   到什么南郑县衙去啊……   到了县衙后舍,李瑕又寻了烛火纸墨,在桌前坐下,把烛光挑亮,执起毛笔。   他的人如今已分布在大理、威宁、昭通、筠连、庆符、叙州、成都、剑门关、利州……在整个西南边陲连成一线。   但身边已没有一个能商量的文人,所有难题都只能自己想。   想了许久,李瑕才落笔。   “再拜蜀阃帅吕公台启。”   “依公神机妙算,今汉中已复,此诚家国大幸。瑕已空置汉王台以待公来,莼鲈之思,望穿秋水。另,蒙人同意和议,将遣使论互市一事。公宜派遣商旅,屯备货物,盐酒绢瓷,多多益善。”   “又闻吕家军伤亡惨重,瑕不甚惶恐,自知不敢奢求谅解。先前所谈分润,不敢受矣。愿调任鄂州为国尽忠。唯求凤园为居,得片瓦遮头;求汉中一成之利,解贫寒困厄。瑕无志气,衣食唯仰赖吕公。”   一封信写罢,李瑕看了看,放在一旁。   他提笔又写起下一封信。   “顿首再拜恩相赐鉴……”   ……   待到次日天光微明,林子捧着水盆推开门,只见李瑕已然起了。   “昨夜烛火到四更才熄,今日也起得太早了吧?”   “下次让你去歇,不必守在外面瞧我的烛火。”   林子笑道:“阿郎做了这好大事,哪能不怕被蒙人刺杀了,我总得守着。”   李瑕颇觉有道理,道:“你去选些信得过的兄弟来编支亲卫。”   “我来领?”   “不行,你与刘金锁须到临安去一趟。”   李瑕招了招手,便让林子上前,仔细交代起来。   “这封信你抄录一份,投书到谏台。”   “阿郎,可这,他们会弹劾你。”   “无妨,依我说的做。”   “……”   一个时辰之后,二十余匹快马便奔出汉中城,各自散开,往几个不同的方向。   其中两人四骑,渡过汉水,便直奔荔枝道。   ……   荔枝道顾名思义,唐玄宗为了给杨贵妃运荔枝所修。   荔枝道是从重庆涪陵到汉中,之后还要再走子午道,至长安一共两千里路途。   荔枝这种东西采下之后,一日色变、二日香变、三日味变。因此,唐时快马走完荔枝道、子午道,总共就三日。   故而苏轼说“宫中美人一破颜,惊尘溅血流千载。”   李瑕的信使飞马疾驰,只走完荔枝道亦花了七日光景。   依然还算极快,可见李瑕邀吕文德至汉中的诚意。   ……   “哪个意思?小畜生不知道老子不识字?!”   “大哥,李瑕的意思是说,汉中、以及功劳都归我们,他只要榷场一成之利,还有鄂州凤园。”   吕文德其实听得懂。   但皱头还是紧紧拧了起来,兀自又骂了一句。   “小畜生。”   “大哥,有何不妥?”   吕文德偏过头,犹有些不敢相信,喃喃道:“他真收复了汉中?”   吕文福弹着手中的信,感慨不已。   “便是孟珙再世,不到二十岁时也无这般能耐,啧啧……这叫人如何说呢。”   吕文德板着脸,道:“孟珙都不如老子。老子两镇节度,他才一镇。”   “是,是,孟珙、李瑕皆不如大哥。”   吕文德大怒。   “吕老三!休以为老子不知你心里怎想的!”   吕文福无奈,苦劝道:“大哥啊,何必妒忌一个竖子?他才多大年岁?有生之年如何能比得上大哥?”   “老子便是嫉妒!”吕文德阴沉着脸,咬牙道:“收复汉中……”   哪怕再复盘了一遍,他也知道换作自己肯定做不到。   吕文福没有这份心气,只重实际利益,坐在那漫不经心抠着脸上的结痂,等吕文德气消了,才开口问了一句。   “大哥,如何说?去汉中吗?”   “不去。”   吕文福大讶,惊问道:“为何不去?”   吕文德那高大的身躯向后一仰,直把那定做的太师椅压得咯吱作响,思忖着。   他说不清缘由,但本能地感到若去汉中会有危险。   二十余年险象环生的战场,吕文德对危险有最敏锐的嗅觉。   “老子不信这小畜生。”   他一字一句道:“老子被他哄骗了许多次,再也不会上他的当。”   “李瑕又能如何?还能杀了我们不成?”吕文福道:“他没这胆子。”   “老子不管他如何做,他做他的,老子做老子的,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大哥啊,汉中还能不要了不成?”   “急甚?!”吕文德道:“老子是四川制置使,汉中本就归老子管,上个奏折,举荐个兄弟……就你吕老三,你去知兴元府便是。”   吕文福大喜,又问道:“那李瑕呢?”   “这收复汉中的功劳,老子不要了。”   “为何?!这到手的大功……”   “蠢材!”吕文德啐道:“你蒙了眼,收复汉中、驻守汉中,两回事,懂吗?!”   吕文福显然不懂。   吕文德没那耐心与他解释,拍着扶手,道:“老子偏不接李瑕的招,偏就如实上报朝廷。李瑕私自出兵,伪造军令,唆使王坚、张珏……”   “大哥?!这是两败俱伤啊!”   “不,你不懂。”   吕文德向东南方向一拱手,道:“重要的是陛下的看法,陛下喜欢老实人。”   他说罢,“嘿”地一声笑出来,显得极是憨厚。   能任帅一方,吕文先首先很明白该如何当官。   吕文福若有所悟。   他一思忖,也渐渐明白过来。   李瑕名义上知益州事,实际已主政成都府。再加上斩蒙古主、退蒙军、收复汉中的大功,往上一升,便有可能与吕文德分庭抗礼。   两人之间,必须调走一个。   那么,能留下的,只能是陛下信得过的。   而不是看功劳。   “大哥,李瑕不是说想要调到京湖吗?我们再传信给恩相。只言李瑕跋扈,镇不住他,先把人调走,然后再找机会……”   吕文福话到这里,手刀一划。   ……   汉中。   李瑕与张珏走在田垄间。   立春已过,开耕稍有些晚了。   但毕竟还是二月上旬,依旧是开垦的好时节。   “原来君玉兄对屯田之事如此了解?”   “说来惭愧,随王将军守钓鱼城数年,多数时候便是在田间种地。”   张珏说着,却是道:“但,若蒙鞑再次入侵,汉中必为首当其冲之地。依我所见,眼下不该召流民归乡屯田,宜寻一高山,筑山垒……”   “蒙鞑不会那么快入侵。”李瑕道,“在那之前,必须是由我们北伐,否则必亡。”   “北伐。”张珏喃喃了一句。   他许久才回过神来,开口又问道:“非瑜想过没有?朝廷未必会命你我留戍汉中……”   “想过。”李瑕坦然道:“我欲谋四川制置使之位,君玉支持我吗?”   张珏愣了愣,苦笑起来。   这是他认识李瑕以来,第一次听李瑕说想要谋官。   “我能如何支持?”   “请君玉兄弹劾我。” #第五百一十章 破防   临安,枢密院。   这是大宋执掌军务的最高官署。   但临安城太挤,连枢密院十二房也只有御街旁的逼仄之地。   丁大全难得在公房中摆开地图,眯着眼看起来。   若说他任宁德路主簿时还是务实之官,如今平步青云、宰执天下,却对兵事颇为疏忽了。   在二月初七,临安得到消息,有数万蒙军出现在淮河以北,官家大惊,终于舍得从季惜惜身边离开,每日关心战事不辍。   到今日,已是二月二十七日,淮西的详细战报终于到了。   丁大全必须先理清楚,再向官家禀报。   站在他面前汇报军情的是一个名叫“陆凤台”的统领。   丁大全之前并不熟悉这个武官,只知是袁玠麾下。   丁党在各地领军的党羽,如今地位最高的有两个,蜀中李瑕,淮左袁玠。   袁玠任沿江制置使,这次是首当其冲面对忽必烈之攻势。   而陆凤台之前并不受袁玠重用,能被派来传报军情,或是因……需要有人替罪。   “二月十五日,蒙军渡过淮河,当日便拿下了大胜关。”   丁大全抬手止住了禀报,在信阳的位置找到了大胜关。   这是淮河以南,地域上算是河南的,今属淮西南路。   当年就是刘整以十二骁勇收复的信阳……   在脑中整理着这些,想好了面见官家时能说什么,丁大全才道:“继续说。”   “同日,张柔攻下了虎头关。”   丁大全悚然而惊。   纵是他城府深沉,也不由问道:“这么快?!”   虎头关位于黄州,虽也属淮西南路,地域上却已是荆湖,离信阳有三百余里远。   都能想到,官家必然大怒。   “一日失地三百里,是否五六日蒙军就要打到临安?!”   丁大全仿佛已听到官家的喝问。   他冷汗直冒,开口,已控制不住语调,问道:“虎头关险要之地,如何……如何能这么快失守?”   陆凤台道:“蒙军飞马行至光州,张柔遣其子张弘彦为先锋,径直冲溃了我军,驱溃兵破了虎头关。”   “袁玠如何回事?!竟能败成这个样子!”   “恩相息怒。末将……还未说完。”   丁大全愣了一下。   只见陆凤台抬起手,移到了长江。   丁大全目光错愕,已不敢看。   但陆凤台的声音还是响起。   “十八日,蒙军抵达长江北岸。”   “你是说……淮西……三日……被打穿了?”   丁大全问过,不等回答,自己先勃然大怒,吼道:“你从淮西过来最快也要六日。来啊!让本相听听,还能有何战况?!”   面对丁大全的狂态,陆凤台低下头。   但声音里有种很奇怪的平静。   这人真的很怪,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平静非常。   “十九日,蒙军准备渡江……”   “不可能!”丁大全不信,叱道:“无稽之谈!蒙人根本没有水师,不可能……”   陆凤台道:“袁帅……得罪了沿江百姓,蒙军一至,长江渔民尽数献渔船于蒙军,并充作向导。”   “你告诉本相,为何‘得罪’百姓?!”   陆凤台不敢答。   “说!”   “淮西百姓说袁帅……横征暴敛,说蒙军才是吊民伐罪的仁义之师……”   “够了!我大宋军民浴血抗蒙二十余年,不容你如此污蔑!”   “嘭!”   丁大全拿起一枚砚台猛砸在地上。   那是一枚贡品澄泥砚,泽若美玉,储墨不耗,积墨不腐,冬不冻,夏不枯,写字作画虫不蛀。   只这一枚砚台,能买临安内城一个三进落的院子。   丁大全说砸就砸了。   陆凤台低着头,看着地上晶莹的碎片,似看到了丁大全维护百姓抗蒙热情的决心。   良久。   丁大全摇了摇头,喃喃道:“本相知道了……”   “恩相,末将……还未说完……”   ……   “当!”   一个金杯被砸在金砖上,没碎。   但选德殿上,大宋官家赵昀的怒火没人能承受。   “丁大全!你竟敢如此辜负朕的信任!”   “臣,罪该万死!”   “陛下!丁大全任用袁玠,坏江防大事,臣乞斩丁……”   “滚下去!”   赵昀即位以来,还是头一次在大殿上对朝臣发这般大的火。   这个“滚”字,诸臣也都是头一次从官家嘴里听到。   但没人敢提醒官家注意天子之礼仪。   又一会之后,丁大全眼看方才扬言要斩自己的曹永年灰溜溜地退出选德殿,才敢稍稍抬头。   “继续说。”   “二月二十日,蒙军自阳逻堡渡江,鄂州守将吕文信率水师迎战,与蒙军董文炳部遭遇。战至最后,吕文信战死,战船被俘获二十余艘,将士溺死无数……”   赵昀已闭上眼。   丁大全还在说。   “之后,蒙军迅速渡过长江,兵围鄂州城……”   大殿上安静了许久。   其后,赵昀沙哑的声音才响起。   “告诉朕,你是在说……长江天险丢了?!”   没有人敢回答。   对于临安城而言,眼前的这场战事,比蒙哥兵围钓鱼城还要可怕无数倍。   钓鱼城背后还有重庆、万州、荆州,有整个京湖防线。   鄂州呢?   居长江天险以南,距临安不过一千五百里。   蒙军渡过淮河才几日?亡国之祸竟已轰然砸在眼前!   “谁来告诉朕?!长江天险是否丢了?!”   ……   “陛下!”   一片寂静之中,有人拜倒在地。   “臣,同知枢密院事、兼参知政事,饶虎臣,请斩丁大全。”   赵昀怒吼道:“说有用的!”   “陛下!臣刘能,请陛下迁都!庆元府吴潜治理有方,兵马充沛,其地有天台山有屏,请陛下迁都……”   “陛下不可!”   “……”   嗡嗡嗡……赵昀只觉血往脑袋上冲上来,臣子们说什么都听不清楚。   即位以来,他头一次感受到,亡国之君的名号离自己那么近。   也不知过了多久,视线才清晰起来。   只见那晃动的大殿渐渐稳固住,饶虎臣重重磕了一头,高声道:“请陛下斩丁大全以定民心,是为抗蒙之首要之重!再召樊城贾似道火速驰援鄂州!召淮东、两浙兵马勤王!”   赵昀没有马上说话,因心跳得厉害,好一会才镇定下来。   他舔了舔干燥的唇,知道自己被忽必烈吓坏了。   太近了,真的太近了。   也太快了,整个江北防线的坍塌,快到另人发指。   “传……”   嘴里这一个字吐了许久,赵昀才开口道:“传旨,召贾似道火速驰援鄂州……召吴潜勤王……”   ……   这场小朝会整整持续了一日,至黄昏尚未结束。   选德殿上完全乱作一团。   丁大全始终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他宰执天下的权柄仿佛要就此结束……   但不知何时,殿外有个小黄门站在那探着脑袋,着急地直打转。   “陛下,陛下。”   董宋臣忍不住上前提醒道:“陛下,又有要紧军情到了。”   赵昀不由打了个颤,抬头向殿外看去,如坠冰窖。   “陛下,是否让来人进来禀报?”   赵昀似乎是点了点头。   他直直看着前方,太害怕听到那个消息是“鄂州失守了”。   “……”   “你说什么?”   “禀陛下,川蜀大捷!四川安抚制置使吕文德奏言:成都步马总管兼知益州事李瑕已收复汉中,然李瑕伪造军令,唆使王坚、张珏私自出兵,臣难定功过,奏启陛下明断……”   赵昀愣了愣,心想这种时候收复汉中有何用?   但这李瑕,竟如此能征善战?   待听到后面的话,他又感到了勃然大怒。   李瑕竟敢如此越权?!   收复汉中?谁命他收复汉中?蒙军都打到鄂州了!   ……   “陛下!臣有罪!”   忽然,趴在地上丁大全大哭道:“是臣命李瑕权宜行事,臣殚精竭虑谋川蜀局面,未考虑到淮西之败,此皆因臣用人不当。今臣恐贾似道不足守鄂州,荐李瑕驰援,必为陛下驱退蒙虏。”   赵昀脑子里一片混乱。   愤怒退去,他已明白收复汉中终究是大功。   并非因收复了汉中,才让蒙军攻到鄂州。   丁大全举荐之人,一胜一负,不算太差。   李瑕确实不能再留守川蜀了,该调守京湖才是。   远?   一旦鄂州有失,务必迁都。   那么,再远的将军,都得调回来。   “给朕爬起来,召李瑕火速顺汉水下长江驰援鄂州,若鄂州有失,数罪并罚!”   ……   是夜宫城落钥时,丁大全才拖着脚步出了宫,只觉心悸不已。   其实,吕文德的战报昨日便到了,一到枢密院,便被丁大全截下。   因他一看便知,吕文德是要惹李瑕被猜忌、要调走李瑕,以独镇川蜀。   此事本不能遂了吕文德的意,蜀帅该是他丁党的。   但,今日丁大全一听说自己重用的袁玠让淮西烂成那般模样,便知自己要完了。   唯有李瑕收复汉中一事是救命稻草,不管是功劳、是猜忌,先领了再谈。   袁玠既不堪用,只能再调李瑕保鄂州。   之后李瑕是被雪藏、还是被供起来,比起相位而言,有何打紧?   ……   “有何打紧?”   “非瑜没听清吗?”张珏身子微倾,道:“哨马到襄阳,听说忽必烈渡过淮河了,许是已抵长江,那便离临安只一步之遥。”   “便是过了长江又如何?”李瑕不紧不慢道:“蒙哥既死,忽必烈不管到哪,必须回去。”   “真的?”   “我只担心朝廷要调我去打这毫无悬念之战。”   “不好吗?拒敌长江天险,必然是大功一件。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岂有这般年轻的宰相?功劳太过,有害无益。再说,便是拜相了,也救不了大好河山。”   “不如在汉中戍屯,剑指秦关?”   “远不如在汉中戍屯。”   “但你我说的不算,朝廷说的才算。”   “是啊,想要为帅一方,在朝中没点手段怎行……” #第五百一十一章 手段   “非瑜在朝中有何手段?我能否听听?”   “君玉兄对这些也感兴趣?”   “属实好奇。”张珏身子往前倾了倾,道:“非瑜做事,值得我学。”   他感受得到李瑕与王坚不同。   王坚守钓鱼城,一场仗打得出神入化。但终究困于一隅,难以统筹全盘。   李瑕呢?官位比王坚还低,做事却放眼天下。   洞悉蒙古内斗,借机收复汉中之后,张珏本以为李瑕会就此休整。   但李瑕没有,每日不断派出哨马,奔往各处打探消息,其才干已全然胜任蜀帅。   张珏太好奇他是如何做到的。   “好,那便说给君玉兄听听。”   李瑕也在审视着张珏。   在他眼里,张珏也与王坚不同。   王坚真是名将之姿,可惜一战功高盖主,往后只怕再无施展的机会,且年岁资历高,难以为他李瑕所用。   张珏却还年轻,三十五岁,不仅能谋善战,还会治理地方,官位正好比李瑕低一级。   他并非名门出身,十八岁从戎,从普通士卒一步步立功升迁,所有的本事都是这些年一点点学来的。   这有多难?数十万士卒中能出几个这般人才?   李瑕信张珏只是好奇,他却有别的心思,遂愿意与张珏分享秘密。   “旁人都说我是丁党。这些年确实也是丁大全在朝中为我应援,不过,我与贾似道也有所联络。”   “哦?”张珏在朝堂上从来没有过靠山,听着这些颇觉新鲜。   “……”   “贾似道的计划很简单,他得到了我的消息,确信忽必烈会撤军,必会故意让袁玠被打烂,以此扳倒丁大全。之后,他再收拾残局。”   李瑕话到这里,敲了敲桌子,道:“丁大全为祸朝纲,确实该罢相,但不是现在。”   “为何?”   “贾似道还有吕文德,不可能如支持吕文德那般支持我,因我不如吕文德贪、不如吕文德听话。”   李瑕道:“丁党则不同,能打仗的只有我。”   张珏初次接触党争,只觉太复杂了,问道:“但非瑜方才说,你答应过贾似道会帮他扳倒丁大全、吴潜?”   “不,贾似道说的是……等他扳倒丁大全,我来助他对付吴潜。”李瑕道:“我从未答应过他对付丁大全。”   张珏愣了一下,感到自己玩不转这些。   比起打仗、治民,这难太多了。   李瑕道:“所以,我打算再保丁大全一年,让他先为我争到蜀帅之位。”   “如何保丁大全?”   李瑕没马上回答,反而是换了个话题,道:“朝堂上,现在应该会很慌张。”   张珏想了想,问道:“蒙哥死,战报已传到临安,庙堂诸公中就没人能想到忽必烈会撤军?”   李瑕道:“我是如何推断忽必烈会撤军的?大量的情报。至少,要了解蒙古汗位如何传承、要了解蒙古汗族之间的争纷。”   “朝廷没有这份情报?”   “有。”   张珏一愣。   李瑕道:“我初次至开封,便是刺探到了这些。”   “那为何……”   “奇渥温氏孛儿只斤蒙哥,母怯烈氏唆鲁禾帖尼,窝阔台养子,养母昂灰氏,及长娶火鲁剌部女火里差,初从戎征钦察、斡罗思,斩酋八赤蛮、破也烈赞城。”   “非瑜说什么?”   “这是我归纳整理过的。”   李瑕又道:“拔都木哥唆亦哥秃塔察儿速你带帖木迭儿也速不花脱哈帖木儿斡鲁不察乞剌。”   “什……什么?”   “人名,蒙哥的心腹。几个人?拔都是谁?拔都木哥是谁?木哥还是蒙哥?莫哥还是末哥?”   张珏嚅了嚅唇。   李瑕问道:“你觉得,情报到了眼前,无论如何都应该去看懂?”   张珏道:“朝中满是饱学之士……”   “想要安逸想到都要疯了的朝廷。”李瑕道:“连自己的故都开封都不能收复,如何从这些生僻不通的字词里了解到那个远在天边的汗廷?”   “安逸……”   “从我把那个包裹带进临安,我就知道,它没用。”李瑕道:“所有人都聪明,明白一个道理,费心费力去了解蒙古,没用。就算了解了,还不是要打?议和多简单,与辽议和换百余年太平,与金议和再换百余年太平。这是最简单的办法。就算我把这一字一句嚼碎了再喂给朝廷……朝廷肯吃吗?”   “非瑜,你……”   “除了晦涩,还有偏见。”   “偏见?”   “我大宋的士大夫怎么看蒙古的?蒙哥死了,汗位当然是太子的。谁是太子?班秃、阿速台、玉龙答失、昔里吉、辩都?不重要。那,重要的是什么?天地君臣。”   张珏大受震撼。   他忽然明白了,明白李瑕为何能有这些作为。   这个年轻人,与所有人都不一样……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束缚,完全跳脱了纲常之外。   并没有太多大逆不道之言,李瑕只是在分析满朝的士大夫们的想法。   张珏却觉得,李瑕好疯。   ……   “回到方才君玉兄问我的问题。”   李瑕笑了笑,道:“贾似道了解蒙古、知道忽必烈会退兵。他不说,他要让朝野上下感到恐惧。然后,这个处在恐惧中的朝廷便会从此受他控制,视他为周公……”   ……   临安,丁府。   陆凤台还没走。   他登上客院的阁楼,望着前院的灯笼,看到有仆役去接丁大全回府了。   其实,在贾似道调任两淮宣抚使之时,陆凤台已暗中投靠了贾似道。   当时两淮将领与贾似道一起玩关扑赌钱,谁忠于袁玠、谁对袁玠不满,一眼便被看得清清楚楚。   陆凤台就是心底里恨透了袁玠的那个。   这次,他其实并非袁玠派来的,因蒙军才至,袁玠已逃得不知去向。   陆凤台是奉贾似道之命来的。   他把袁玠在淮西做的所有天怒人怨之事告诉了丁大全。等着看丁大全如何反应。   若丁大全上奏官家,那必受牵连,罢相;   而若丁大全敢瞒着不报,那更好……   但,事情显然出了些变故,丁大全竟还穿着官袍回来了。   陆凤台又等了许久,终于,有丁家仆役来给他送吃食。   “陆统领。”   “这里没旁人……你打听清楚了?为何丁青皮没被治罪?”   “丁党又立功了,还是那李瑕……”   陆凤台眯了眯眼。   他认得李瑕,三年前他在庐州搜捕大理人,是李瑕救了那些大理人。   贾似道亦提过李瑕,称其“未必是丁党”。   但到了这种时候,丁党却还在凭恃李瑕的功劳,得官家信重?   “钓鱼城的功劳?钓鱼城一战还有吕帅、王将军……”   “不是,据说李瑕收复了汉中,以一己之力。”   陆凤台一愣。   “收复汉中?这怎可能?”   “不知。”   “快走,莫被丁家察觉了。对了,给我件衣服,我去探探。”   ……   顷刻之后,陆凤台换了身衣服,动作敏捷地穿行过丁府的亭台楼阁,一路到了书房附近。   他窜进竹林中,目光看去,只见前方丁大全的书房中烛光正亮。   等了许久,门开了,一人走了出来。   接着,只见丁大全竟还出门相送。   陆凤台努力眯着眼,隔着竹林,趁那人转头时看了对方一眼。   他意外地发现,竟觉对方有些面熟。   只听前面丁大全招过仆役吩咐道:“备轿。”   “阿郎这大半夜的……”   “叫你备轿。”   “是,是,小人知错……”   陆凤台连忙缩回去,迅速转回客院,一路上想着到底是在哪里见过方才那人……   忽然,他灵光一闪。   庐州。   那是聂仲由身边的人……   ……   轿子里,丁大全再次摊开手中的信。   “顿首再拜恩相赐鉴。”   “瑕本逮罪囚牢,得公破格提携,入蜀任官。时公耳提面命,‘当效狄青,仗节临戎,辅圣推忠,保大宋社稷’,瑕片刻不敢忘,连年数战鞑寇,今岁随吕帅斩蒙哥、复汉中,以期报公之礼遇、陛下之隆恩。”   “近来闻吕帅言,公似与贾公有隙,瑕唐突,惶惶然有一言相劝,万请勿怪。今蒙哥既死,其弟势必归争汗位,贾公将于京湖大有作为,期一战以振大宋社稷。只盼公顾全大局,效廉颇相如之美谈,实为大宋之福。言尽于此,不甚惶恐……” #第五百一十二章 恐惧   大内。   受厘殿里烛光明亮,香炉上不见烟雾飘起,却泛出淡淡的馨香。   这是最上等的熏香,半点不呛人。   “咚”的一声响,一个木球撞在桌案上,香炉晃了晃,掉在地上。   宫女们吓了一跳,连忙抢上去拾起它,免得火星燎到了地毯。   “球呢?我的球呢?”   赵衿提着一根球杖跑过来,探头探脑便往案子下瞧。   她身上挂着条彩带,把袖子裹成了箭袖,脚下却未着鞋,只有双罗袜在毯子上踩来踩去。   这又吓得宫女们花容失色,连忙呼道:“公主小心,莫踩到了炉子。”   这动静终是吵到了屏风后的阎容。   “小祖宗,也不看几更天了,为何还不肯安生?”   赵衿持着球杖便往屏风后走,笑嘻嘻在贵妃椅边一坐,道:“打捶丸呀,你病了不能动,偏我能动,气是不气?”   阎容笑了笑。   她尚在病中,脸色苍白,这一笑少了平日那能使君王独宠的风情万种,却多了分我见犹怜。   “我哪怕不是你母亲,养你这般多年,也该算是你忠心侍婢吧,非要来恼我。”   赵衿头一偏,摸了摸阎容发丝下的玉枕,问道:“那你问问,哪个侍婢用得起这物件?”   阎容悠悠道:“我这算甚?你倒可去那季惜惜处瞧瞧,便连盂盆也是金的呢。”   “不稀得瞧她。”   赵衿哼了一句,打了个哈欠,显得有些迷糊。   “既困了便去歇,赖在这做甚?”阎容说了两句话已有些累了,有气无力道:“没来由过了病气。”   “过了病气也该你管,哼,累死你个祸国的妖精……”   赵衿嘴硬,眼皮子都重得厉害,转头又吩咐宫人道:“撤了火烛,我今夜在这歇了。”   阎容不领情,埋怨道:“明知我喜欢亮堂,你偏要撤了火。”   “呸,活该老胡子们骂你烧民脂民膏。”赵衿推了推阎容,“让我躺。”   “椅子小。”   “谁叫你病了不肯回榻上躺着。”   阎容低声喃喃道:“官家今日可还在前殿议事……安知是出了甚要紧大事……”   “你脑子笨死了,非要干政。”赵衿真的困得不行了,嘀咕了一句,往玉枕上一靠便迷糊过去。   阎容招了招手,让宫女扶自己起来,绕过屏风,在殿门前的椅上坐了。   “到底是何事?董宋臣也不遣人来报。”   话音才落,终于见一个小黄门紧赶慢赶跑来。   “贵妃恕罪,大官一直在官家身边,脱不得空……”   “快说,出了何事?”   “听说是,蒙人渡过大江了,打到鄂州了……罪在袁玠,大官说,这次不知能不能保住丁相,问贵妃保还是弃?”   阎容才听第一句已是花容失色,眼皮一翻,竟是已吓晕过去。   ……   也不知过了多久,再睁眼,阎容只觉身子沉得厉害,本又好转的病似乎突然加重。   “蒙蒙蒙……蒙鞑子到到到……到哪了?”   她一直都知道的,女真人杀破汴梁之后,大宋宫眷有多凄惨……   不远处有哭声传来,阎容抬起沉重的眼帘看去,见到是赵衿正抱着膝缩在床角大哭。   “呜呜呜……爹爹不要吓我……”   阎容又抬起头,只见那个坐在那的身影不是官家又是谁?   “官家……”   赵昀没有说话,只有隐隐约约的哒哒哒的声音传来。   那是他放在桌上的手在抖。   他正看着自己的手,似乎想止住颤抖。   “陛下,陛下……”   阎容又唤了两声。   赵昀回过头。   他已完全没了往日那一国之君的威仪,双目无神,眼神里只有无尽的恐惧与呆滞。   那颤抖的双唇毫无血色,抖动着,发不出声来。   阎容没有再问,只感到无比的恐惧与绝望涌上来。   她头沉得厉害,觉得自己得病死了才好。   越快病死才越好……   ……   赵昀本在选德殿下连夜与诸臣商议,这诸臣不包括丁大全,赵昀已不再信任他了。   这个商议的过程中,赵昀几次差点要失态。   因此,听得禀报说阎贵妃与瑞国公主出事了,他便借口出来透透气。   真到了这里,反而没心情管妃子与女儿。   他只是坐着。   这宫里,也只有这里能容他找借口坐一会。   但,还没缓过神,那些无能的臣子已如催命一般催过来……   “陛下,参知政事饶虎臣有急事求见。”   “陛下?”   “陛下?”   “陛下,左相丁大全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   “嘘……让陛下在此缓缓,再去见那些外臣。”   整个宫殿再次安静下来,只有赵衿的哭声还在响。   又是良久之后,再次有尖细的声音响起。   “陛下,该上朝了……”   “让朕再呆会!”赵昀突然大怒,吼道:“朕还能跑了吗?!朕能跑到哪?!”   “奴婢该死……”   这边话音未落,董宋臣又跑了进来。   “陛下!陛下!”   赵昀转过头,目光落处,只见董宋臣手里拿着一封信。   他下意识便觉是鄂州丢了,如遭电击,身子不由往后一缩。   “别……别拿过来……”   赵昀嚅了嚅嘴,背也佝偻下来。   好在此时没有朝臣在,他不必再拼命掩饰恐惧。   贵为天子,害怕起来也与普通人无异。   不,他该比普通人更害怕。   靖康之耻犹在眼前。   钦、徽二宗的身影仿佛在眼前萦绕。   “请陛下御览。”   “不……这是梦……”   董宋臣连忙跪在地上,双手将那封信呈到赵昀面前,尽可能地以最温柔的语气道:“陛下,真是要紧事。”   “不……容朕缓缓……”   “好事,陛下,好事。”董宋臣咧开嘴,努力地笑,却更显渗人。   他也不知道这事,能不能说是好事……   赵昀终于伸出手,接过那封信。   入眼,他愕然了一下,似乎没看到什么好事。   直到其中某行字入眼,他整个人才僵住。   像是呼吸忽然畅快了,那窒息感猛然被打破。   赵昀一把拎起董宋臣的衣领,问道:“真的?”   “陛下……内臣……奴婢未看过这信,不知……”   “你说是好事的!”赵昀大怒,吼道:“你说是好事的!”   “奴婢该死。”   “休以为朕不知情!阎马丁当,国势将亡!”   一句话入耳,躺在那的阎贵妃吓了一跳,几乎魂飞魄散。   董宋臣大哭,趴在地上涕泪相交。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够了!阎马丁当,你们把这事给朕说清楚,何谓‘今蒙哥既死,其弟势必归争汗位’?可确定?”   “奴婢……奴婢是内臣,真不知何意。丁相只说,李瑕既能阵斩蒙哥、收复汉中,实有力挽天倾之能,他断言蒙鞑不必忧虑,必有道理。”   “还有呢?!”   “陛下,丁相……丁大全正在选德殿恭侯。”   “快起驾!”   ……   阎容紧闭着眼,吓得连睫毛都抖得厉害。   然而再一睁眼,她却发现这殿里已不见了官家的身影,唯有赵衿已止了哭,抬着头,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   “快,找个人去打听打听,阎马丁当又怎么了……”   ……   选德殿。   饶虎臣正对丁大全怒目而视。   同样是有十万火急之事,偏丁大全能让宦官传话,他却不能。   终于,只见御辇疾疾赶来,饶虎臣忙上前,疾呼道:“陛下……”   内侍们却一拥而上,将他拦在殿外,拥着丁大全匆匆入内。   “陛下,臣真有要事启奏!” #第五百一十三章 稻粱谋   回顾钓鱼城一战,那望台轰然倒塌,蒙哥重伤,早晚都是要死的。   但当时李瑕决心要击溃蒙军,一为收复汉中,二为振奋人心。   这一战还改变了一件事……即蒙军无法掩饰蒙哥的死讯。   十一月初蒙哥死,十一月二十日宋廷在收到钓鱼城战报之时,已经知晓蒙哥死了。   丁大全甚至要以功任李瑕为御前诸军都统、成都安抚副使、兼知嘉定府。   偏是这种情况下,忽必烈大军杀来,宋廷依旧是大惊失措。   个中原因,李瑕与张珏说过。   大宋中枢对蒙古汗廷那种隐秘的争端有所了解、还能提点官家之人,本就没有。   且贾似道既要立滔天大功,更是竭力安排。   一些明智之人,如江万载、高达、张世杰……均已被他调往京湖。   剩下的,已被一手遮天的丁大全从官家身边排挤出去。   谁还能提醒官家?   ……   赵昀近来虽然愈发贪图享乐、愈发怠政,但终究是不蠢。   回到选德殿时,他已冷静下来。   “告诉朕,你确定忽必烈势必归争汗位?”   “臣……确定无疑。”   丁大全拜倒,下了他的赌注。   他只能相信李瑕。   这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赵昀不太相信,道:“说原由,朕不听虚言。”   “臣入枢密院以来,日夜研读当年李瑕带回的蒙虏情报,对漠北汗位之争略有了解。蒙哥有弟八人,其中,同母弟三人……”   丁大全不仅是收到了信,还见过了林子,开口并不怵。   “……蛮夷如此,故而臣推断,蒙哥一死,其弟必为争位而大打出手。故,以枢密院命四川制置使吕文德挑拨蒙古争端,一举收复汉中!”   赵昀已渐渐开始恢复了理智,道:“白日你可不是这般说的。”   “陛下明禀,枢密院真下令吕文德,千真万确,有据可查,请陛下核验。臣只是不明白为何吕文德会推却收复汉中之大功……故而不敢反驳。”   “不敢反驳?”赵昀问道:“你堂堂宰执,惧吕文德乎?”   “臣该死。”   丁大全匍匐于地,道:“臣与贾似道有隙,如何言语,皆有进谗言之嫌。”   赵昀偏要问。   “‘贾公将于京湖大有作为’,此言何意?”   “臣不敢言。”   “朕赐你无罪,言。”   丁大全沉默许久,缓缓道:“贾似道预料到忽必烈要退兵,故而……欲立大功。”   “他为何不向朕禀奏?”   “臣亦未向陛下禀奏。”丁大全道:“蒙哥死后,臣虽猜测蒙古或有争端。但此事空穴来风,臣绝不敢确认。否则将士懈怠,臣便是千古罪人!”   赵昀冷哼一声。   丁大全又道:“直到汉中收复的消息传来,蒙军数万大军,不敢与我大宋千余人交锋,急退关陇,臣才敢与陛下说出猜测……”   “你是说,贾似道亦如你这般作想?”   “是。”   “朕要听真话。”   丁大全再次匍匐,道:“臣不敢说。”   “说。”   “淮西败得太快,事有蹊跷。”   赵昀大怒。   他冷冷盯着丁大全许久,却是没把怒火发出来,又问道:“李瑕与吕文德走得很近?”   “臣……臣听闻……钓鱼城一战后,李瑕与吕文德抵足而眠、契若金兰。”   丁大全话到这里,又高呼道:“陛下明鉴,臣于李瑕,不过是惜其才,提携过他一次。绝非党羽。李瑕传信于臣,称‘言尽于此’,实有投靠吕文德之意。”   赵昀脸色冷下来,许久不说话。   殿外,饶虎臣还在高呼。   “陛下,臣有急事求见……”   赵昀喜怒不定,终于开口,向丁大全道:“到大殿领百官候着。”   “官遵旨。”   “传饶虎臣……”   ……   “陛下!臣认为,当此兵危战凶之际,万不可将入援大事托于李瑕!”   饶虎臣才进殿,已双手将一封信件奉上,又道:“昨日,有人往谏台投书,臣请陛下御览!”   赵昀看过那信,不露声色。   “爱卿如何看此事?”   “臣,弹劾成都府路步马……”   赵昀打断道:“成都安抚副使。”   饶虎臣一愣。   “因鱼台战功,数日前朕已迁李瑕为成都安抚副使、兼知嘉定府。”   “臣弹劾成都安抚副使李瑕私交重臣、收受贿赂!弹劾四川制置使吕文德潜通蒙古!”   赵昀摒退左右,道:“朕问你,如何看此事?”   饶虎臣上前一步,低声道:“陛下明鉴。李瑕、吕文德私下勾结,沆瀣一气、无法无天,绝不可放任此二人如此下去……”   赵昀没有马上说话。   他目光落在手里那封信上。   这是有人抄录了李瑕写给吕文德的信。   没有太多话让赵昀感到生气。   什么“唯求凤园为居、求汉中一成之利”,司空见惯之事。   唯有一句,让赵昀极是在意。   “愿调任鄂州为国尽忠……”   为何想去鄂州?显然,李瑕极确定忽必烈会退兵,巴不得到京湖去立功。   跟着贾似道。   这些臣子,心里算定了有惊无险,却故意惊唬他们的君王,就为了那天大功劳。   想到这里,赵昀眼中已没了怒意,只有寂寥。   天子,果然是孤家寡人……   哦,对了,只有吕文德不想要这个大功劳。   因为樵夫老实巴交?   不,因为吕文德想守在川蜀,为了能在汉中与蒙人互市。   从此,钵满盆满,再不用仰赖朝廷调度粮草。   如此一来,吕家军就真成了吕家军。   ……   “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赵昀开口,长叹了一声。   饶虎臣大哭,拜倒道:“陛下!陛下切莫伤心,值此风雨飘摇之际,臣却控诉大将,臣有罪!”   他磕了头,又道:“然,绝不可将社稷大事托付李瑕,臣请调遥郡团练使高达驰援鄂州,助贾似道解鄂州之围……”   赵昀已完全恢复了君王气度,亲自起身,扶起饶虎臣。   “起来,到大殿候着。”   ……   远处,朝鼓已响,赵昀却未急着去大朝会。   赵昀想了很久,召来董宋臣。   “调李瑕驰援的旨意发了没有?”   “禀陛下,还在中书省,只等天明再……”   “收回。”赵昀道。   董宋臣连忙应下。   赵昀起身,踱了两步。   “拟旨……调吕文德火速驰援鄂州。”   简简单单一句话,其余的自是有董宋臣添上。   赵昀看着他写就圣旨,道:“盖印吧。”   他眼神中还在泛着思量。   既然吕文德与李瑕契若金兰,交好到如此地步……此二人必然不能同时留在川蜀。   先抛开李瑕不说,吕文德必须调走。   赵昀不会治吕文德的罪,但绝不容许吕家军掌握财源,渐渐脱离朝廷掌控。   此事毋庸置疑,不须犹豫。   处理完这桩事,赵昀继续踱起步来。   “再拟旨,调高达入镇重庆、调李瑕……罢了。”   董宋臣一愣,停下笔来。   “陛下?”   赵昀摆了摆手,没再多说什么。   把吕文德调走之后,川蜀由谁守是个问题。   但不能这般轻易换将,襄阳亦是重镇,高达不能轻调,且鄂州局势还未明朗,随时要再调高达增援。   另外,汉中才收复不久,现已调走吕文德、王坚,更不宜再调走李瑕了。   蜀帅人选,再次成为一个难题……   先让李瑕镇着汉中再谈吧,此子至少不似吕文德兵强马壮,又爱做生意。   呵,当效狄青,仗节临戎,辅圣推忠?   ……   天光微亮。   随着天子入殿,大朝会已然开始。   而在内宫的受厘殿,阎容饮尽一碗药汤,脸上又有了神采。   她不久前才吓破了胆恨不得当场病死,但转眼听说蒙军会退,又马上嚣张起来。   赵衿不由贬她道:“十足足的小人姿态。”   “是是是,请瑞国公主先去歇了,我这不聪明偏要弄权小人又要兴风作浪了。”   阎容慵懒地笑笑,招了招手,唤过一个宫人。   ……   听过禀报,一声得意的冷哼响起。   “呵,说来说去,还是本宫的人有本事。满朝士大夫如走狗,哪个有本宫的眼光?”   “贵妃所言极是……”   接着,小黄门孙安匆匆跑来。   “贵妃,大官遣奴婢带句话。”   “嗯?”   “蜀帅的位置该是咱们的了,眼下已只差一步,贵妃只须与官家说一句……”   阎容眯着眼,愣愣出神。   接着,孙安递了个小匣子过来。   阎容不接,问道:“何物?”   “贵妃说笑了,自然是外臣求官的奉例。”   这是惯例了。   人说“阎马丁当”,但事实上,阎贵妃、董大官才能代表天子的一部分态度,丁大全、马天骥只是在外朝为他们办事的。   一般人求官,奉例给到丁大全,每隔一段时日孝敬给阎、董即可。   但偶有些连丁大全也摆不平的,好处才须得送到阎贵妃面前。   比如,谋一个四川安抚制置使需要多少花费?   “李瑕孝敬的?”   “是。”   “打开。”   孙安在宦官里都属于最贪财的,一边把那小匣子缓缓打开,一边已不由期待起来。   蜀帅啊,这宫里还没打点过这般大的官,这么小的一个匣子里,得装多少临安的房契……   “嗒。”   孙安一愣,好生失望。   那匣子里就一个小小的金制杯子。   工艺倒是很漂亮,配得上要谋的官吗?   “这……镀镀……镀金的,奴婢一看便知。”   阎容笑了笑,招了招手,让侍婢拿了个荷包过来,抛了块银锭给孙安。   “拿着吧,跑来跑去传话,也担风险。”   “谢贵妃!”孙安大喜,道:“那贵妃可不是赔了?”   阎容悠悠道:“可不就是赔了吗?一个镀金杯子换这般大一个官位。”   “贵妃,是两个。”   “两个?”阎容又向那匣子里看去,确实只有一个杯子。   “怕贵妃方才没听清。”孙安提醒道:“除了李瑕任四川安抚制置使、兼知兴元府,还有张珏任四川安抚制置副使、兼知成都府。嘿,真有他的,就这般不值钱一物件,换两个高官哩……” #第五百一十四章 臭名   忽必烈兵围鄂州,使得大宋朝廷动荡。但民间的传言自是滞后得多。   寻常人家不知战事,临安城里依旧是祥和繁华。   茶楼酒肆还有人在高谈阔论。   “你们可知,去岁就在大内凤凰山,真真现了凤凰。”   “真的?”   “嘉瑞之兆啊,所谓‘有王出,则凤凰见’。”   “老丈此言何意呀?店家,再温壶酒来……请老丈坐。”   “这有王出,王是何人?自是预示着官家要有后了。”   “啊!此事可不敢妄言。”   “无妨滴,无妨滴,老朽句句属实,君不见,官家本有意改年号‘开庆’?”   “老丈胡言了,今岁是兴昌七年。”   “那是因蒙古主提兵杀至川蜀,耽误了、耽误了,遂今岁还是兴昌七年。”   “哈哈,川蜀将士已斩杀蒙古主,驱退蒙鞑了。为庆贺此事,前日我才被拉去酒宴,醉了整整一夜,却还不知详情。”   “倒酒倒酒,老朽来与你细说。你可知吕文德、王坚、李瑕、张珏等大将之名?”   “自是听说了的……”   隔壁的布店里,一个中年女子抱着布匹走了出来,听着这些讨论,驻足不前。   她似觉得这几人颇有见地,打算听上一会。   “……正所谓是,一番鏖战大汗死,英雄从此扬青史!”   “好!”   “好!”   待那老者说罢,酒肆间轰然喝彩。   突然,却有个粗莽的声音响起。   “嘿,你们这些人才知钓鱼城之战,我来告诉你们吧,眼下啊,连汉中也收复了……”   站在布店外的中年女子听了这声音,颇有些诧异,快步赶到酒肆外。   目光看去,果见一条大汉正挤到人群中,往桌上一站,哈哈大笑道:“我来给你们说说……”   中年女子遂笑了笑,自在一旁的石板凳上坐下,听着他们议论汉中一战。   喝彩声又响。   有人放声大喊道:“我意已决!往后平生最敬佩之人,李瑕李将军!”   “呸!”   那粗莽大汉却是倾刻间变了脸,高声道:“说战事归战事,老子最鄙视李瑕人品!呸!”   “壮士此言何意?”   “老子从叙州来,最知李瑕这人臭名昭著,贪财好色,为祸乡里,鱼肉百姓,无恶不作……”   坐在外面的中年女子愣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须臾又笑起来。   她也不管,就抱着布匹在那继续听。   “……再说叙州有户人家姓薛,住在城东咸熙巷九里宅,是有口皆碑的大善人,薛家生了个女儿,小名‘宝钗’,长到年方十六,那叫一个脸若银盆,眼如水杏,怎么说来着,如花闭月……”   “羞花闭月,如花似玉。”   “哦,羞花闭月……你这人,莫打岔!薛宝钗许了大户贾家之子贾宝玉,那贾宝玉也是有口皆碑的温良人物。好一个珠联璧合,天赐良缘。没想到啊,那天杀的李瑕自见了薛宝钗,色心一起,恶向胆边生……”   酒肆中嘘声一片。   “那贾家本是大户人家,行善积德,到头来被李瑕迫害得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干干净净,一无所有!”   “这位壮士,你说的这些,可是真的?”   “还有假?老子地名人名哪一个没说。那贾宝玉遭此大厄,逃到了千佛台当了和尚,亲口与我说的。偏李瑕还不放过他,派人追杀,贾宝玉不知又逃到何处,不然你大可找他对质……”   “是是,壮士一看就不是说谎人。”   “那当然,老子金六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从来不说谎话。与你们说,李瑕在四川做的恶事可不止这些,那是‘杀人夺妻李非瑜,他为刀俎我为鱼’,坏事做绝,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哩!”   “还有?壮士再说说。”   那站在桌上的大汉转头一瞧,忽瞧见外面那中年女子。   他愣了一愣,忙不迭便道:“不好了!我婆娘长得漂亮,李瑕一路派人追杀我!我得走了!”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这大汉跑到酒肆外,接过一个中年女子手里的布匹,与她并肩着走了。   “咦,她这婆娘也不怎漂亮。”   “老气了些,不过让人看着蛮舒坦……”   ……   “你怎在这里?”   “出来买布,正巧遇到你跟人说书。”   刘金锁看了看手里那匹布,颇显快活,问道:“给我做衣服?我给你说,过两月汉中那边可热,我可不穿衣服。”   柳娘笑了笑。   她看刘金锁的眼神像是个母亲,又带着些仰慕。   两人其实已成过亲,是正儿八经的夫妻了。   但说来,柳娘不是甚正经人。   这年头,无父无母的孤女,多得是到青楼里卖笑的。她姿色不好,营生也差,但好在有眼色会说话,没沦落到皮肉店,年轻时勉强还能在有点小排场的欢场里混下去。   几年前,十余个军官来嫖,姿色好的姑娘都被挑了,独留下柳娘。   她看着最后坐在那的刘金锁,颇觉新鲜,只觉对方长了副豪横模样,竟能那般扭捏。   “我就在这等他们出来,行不?”   “军爷是嫌奴家长得不好?”   “那不是,你可漂亮哩。但我娘以前说过,不让我嫖……”   熟识之后,柳娘便觉得刘金锁与那些花言巧语的书生们全然不同。   他一身没羞没臊的刺青,人品却极好。   她赎身时,问他借钱,他二话没说,把在淮左立功的赏钱全给了,大概拿她当兄弟。   “你与旁的妓子不同。”刘金锁当时说。   但后来禁军拖饷,却又是柳娘一直接济刘金锁。   彼时柳娘盘了个院子,教了三五个姑娘弹琴唱曲伺候人,依旧是下贱营生。   生意很差,只有少许落魄到去不了上等青楼的老书生光顾。柳娘也没甚志气,最多是不让那些命苦又没姿色的孤女流落到皮肉店……能稍好一些些。   她对刘金锁自嘲说“卖身养你保家卫国”,刘金锁红了脸,两人就好上了。   那时候,他们都是临安城里最不起眼的小人物,一个随时会战死、一个也就勉强维持让人不齿的生意。   上次刘金锁从北面回来,找人借了一百贯钱,两人便成了亲。   这次他再从川蜀回来,却大不相同了。   说是升了统领,等他家大帅主政四川,还得升统制。   说是到汉中去,往后再到开封去,当京城人……   柳娘不在乎这些,她见的起起落落多了。只觉得自己配不上刘金锁,又知道他这人不在意那些虚名,她遂收拾着家当,准备随他去汉中便是。   此时,夫妻二人并肩走着,柳娘问道:“你终日大帅长,大帅短的,今日怎诋毁起来了?”   “嘿,你方才看到那老头没?谏台一个御史的管家,说给他听的。”   刘金锁回头,抬手一指,压低了声,道:“等这些话传开了,大帅就是真大帅了。”   他私下里其实是絮叨性子,嘿嘿笑道:“大帅,多威风。这些年啊,我们都觉得他的官位配不上他的本事。宁可不叫官名也要叫阿郎,叫将军也得加个大字……现如今啊,可算该有个威风的官位了。”   柳娘不知那李大帅有何本事,倒想起一事,问道:“昨夜林子拿出去那几样物件,有何讲究?”   “送礼嘛,谋官不得送礼吗?一副字送宰相、一个金杯送贵妃,大帅让我们在战利品里挑的。”   柳娘倒吸了一口气。   “可……那王羲之的字是伪造的,那金杯也是镀金的……”   “你可别乱说,不可能是假的!”   刘金锁大手一挥,语气不容置疑。   “我今早才见过林子,他还说了,丁大全得了王羲之的字欢喜得不得了,怎么说来着,爱不肆手、爱不肆手,哈哈哈。”   “官人为何发笑?”   “不知道,林子就是这么笑的……” #第五百一十五章 蜀帅   三月初六。   赵昀从御榻上起身,只觉鼻尖犹萦绕着季惜惜身上的少女香气。   如今新鲜劲还未过,他颇有些留恋,却不得不往前殿议事了。   若无战事,该有多好。   再一低头,却见季惜惜脸色有些憔悴,他不由又多问了几句,季惜惜只说是累了。   但赵昀不放心,离开时又招来一名宫女盘问。   那宫女不敢欺君,只好低着头老实答道:“姑娘前两日便觉不适,昨日阎贵妃请御医看过了,说是……”   “朕问你,便大胆答。”   赵昀难得不摆天子架子,稍往前一倾,听她那细若蚊吟的声音。   接着,他眉毛不由一挑。   “是喜脉?”   “御医不敢断言,只说或有可能,还需等数日再把脉,姑娘恐官家失望,不敢……”   “不会失望,哈哈哈,不会。”赵昀已大喜过望,抚掌而笑道:“果然,凤凰现则有王出,嘉瑞之兆,嘉瑞之兆啊!”   ……   这日,赵昀抵达选德殿时,二十余今日参与小朝会的重臣已等候多时。   他不急不徐在御榻上坐下,还指了指两个不安的臣子,以身作则表示在兵危战凶之际亦须镇定自若,从容应敌。   这场内引奏事,已恢复了该有的体统。   丁大全当先出列,道:“禀陛下,鄂州战报已到。”   赵昀在路上已听董宋臣说过,心里有数。   “念。”   “鄂州都统张盛以缓兵之计,佯称归附,趁机将城外民居焚毁,坚壁清野,拖住了蒙军攻势,守城三日。襄阳团练使高达率军入援……”   赵昀抬手止住,问道:“朝廷尚未调召,高达何以先至?”   “或探知蒙军入淮,战事迫在眉睫,主动出援。”   赵昀点点头,道:“继续说。”   “是,高达抵达鄂州见蒙军势大,遂设下伏兵,假意后撤。蒙军追来,高达阵斩蒙军百夫长巩彦晖,趁大胜入鄂州城,正与蒙军相持。”   赵昀又问道:“可与蒙军相持?”   “请陛下勿虑。”   “好!诸爱卿都听到了,张盛、高达有勇有谋,大宋有将如此,何惧区区蛮夷?!传旨,嘉赏……”   无论如何,鄂州终于稍挡住了忽必烈那势如破竹的攻势。   赵昀也稳住了朝纲,他挥退旁人,只留下丁大全,且赐了酒座。   丁大全才坐下,便见官家勾了勾手,忙不迭又凑过去。   赵昀自不是为了找他斗蛐蛐,开口,声音压得很低。   “使者去了?”   丁大全连忙叩首称是。   赵昀斜睨了他一眼。   丁大全遂道:“此事,臣自作主张,犯欺君大罪,请陛下重惩。”   赵昀这才挥了挥手,神情已萧索了些。   遥想当年即位时,壮怀激烈,挥师三京,收复故土。他这位大宋天子热血主战,何等铁骨铮铮……到如今,形势压人头啊。   心想这些,在季惜惜处得来的些许慰藉也减了不少,赵昀仰头饮了杯闷酒,一边听丁大全禀报朝政。   说的都是些枢密院处理过,认为该上报天子之事。   赵昀不愿开大朝会,喜内引奏事;不喜用忠正之臣,好用佞幸小人,自有原因在。   与丁大全这般对酌而谈,既不拘泥,也不累。品着酒,吃着小食,只要时不时点头,因丁大全的处置往往合他的心意。   ……   “陛下,臣还有一事,吕文德既调援鄂州,这四川安抚制置使的人选……”   赵昀闻言,轻笑一声。   他知道丁大全是何心思。   无非是怕李瑕投靠了贾似道,想做人情拉拢。   奏事到此时,这是第一桩不合赵昀心意之事,他不喜欢李瑕。   丁大全听得御榻处这轻笑,知道自己该闭嘴,换一桩事说了。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开口。   “陛下,阵斩蒙酋,于臣子是大功一件。但终是陛下用人有方,陛下才是首功啊。”   他说话还是好听的,语气也慷慨起来。   “自太祖皇帝之后,数历代先帝,陛下之文治武功,盛极矣!”   赵昀点点头,对这话还是认同的。   丁大全已出列,拱手道:“臣认为,李瑕必须重赏,绝非私心,实为彰陛下之英名!当年,李瑕逮罪囚牢之身,陛下慧眼识珠,破格任官,圣心明绝。天子赐字,遂使李非瑜阵斩敌酋以报君恩深重,陛下之英名万古,青史美谈。岂能不重赏?”   赵昀听着很受用,却不为所动。   “卿所言,朕自然知晓。然李瑕已官至一路安抚,再迁一步,便是任帅一方。他才多大年岁?非朕不愿任他蜀帅,实不能也。”   丁大全劝道:“陛下,李瑕确有才干,当此兵危战凶之际……”   “少年得意,恃才傲物。”   赵昀突然叱骂一声,又道:“封赏太过,往后封无可封,你来管他吗?你管得住他吗?!”   丁大全吓了一跳,哆嗦了一下。   赵昀已将手中酒杯摁在案上,脸色冷峻起来。   “休当朕不知,张珏弹劾李瑕贪墨军饷、排挤同僚的奏折被你匿下了。丁大全,你好大的胆子!”   丁大全听得这一句,只惊得魂飞魄散,连忙跪倒。   “臣有罪!臣只是……只是未见证据,欲先调查明白……绝无包庇李瑕之意。”   赵昀倏然起身。   他要让丁大全知道他这个天子虽然不爱理朝政,但却不容欺瞒。   一切,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杀人夺妻李非瑜,他为刀俎我为鱼。”   赵昀冷笑着,走到丁大全面前。   “李瑕就是这般报答朕赐给他的字?”   “臣……臣实不知此事……”   “你不知?贾宝玉家破人亡、薛宝钗至今还在那仗势欺人的顽徒身边以泪洗面,还有多少如他们这般受尽凄苦之人?皆为朕之子民。”   赵昀抬手一指,继续怒喝道:“李非瑜就是这般对待朕的子民?!”   “臣失察……臣有罪……”   “若非看他立了大功,朕便要罢了他的官!你还想提拔他?收了他什么好处?说!”   丁大全骇然,忙道:“臣有罪,李瑕从收缴的战利品中……拿了一幅……王右军的字……”   “哈,哪副?”   “《邛竹杖帖》。”   赵昀愣了一下,怒气却被打断了。   他似觉又怒又笑,终忍不住骂了一声。   “蠢材。”   “臣愚钝。”   赵昀一脚踢在丁大全肩上,又骂道:“不学无术的睁眼瞎。”   贵为天子,他不会如此对待别的朝臣,只有佞幸有此殊荣,能被御靴踢上一脚。   丁大全被踢了仿佛还极荣幸,道:“臣有眼无珠,错看了李瑕。”   “假的。”赵昀讥道:“《邛竹杖帖》在贾似道手上。”   丁大全一愣,那青脸上满是尴尬,忙道:“臣真蠢,连字画都不会鉴别,李瑕……”   “够了,朕没工夫听你说这些无谓之事!”   ……   张珏的弹劾、李瑕欺男霸女的臭名声,事实上是让赵昀对李瑕的忌惮少了一点。   当然,李瑕毕竟无声望,又不像吕文德兵强马壮,这种忌惮本也不多。   但,赵昀依旧不愿任李瑕为蜀帅。   这不是忌惮少些就能解决的问题。   用人之道,必须从长远考虑。   李瑕太年轻、资历太浅。如今恩赏太过,等新君继位,还如何继续用李瑕?   这才是根本原因,不是忌惮少些就能解决的……   ……   这日到了傍晚,为表示赞赏阎贵妃遣御医给季惜惜看病,赵昀忙过朝政,又起驾受厘殿。   “哈,今日倒有桩趣事。人说丁大全贪婪无度,却是个连字画真伪都分不清的……”   赵昀难得心情不错,捡了这趣事说了。   阎容便笑着追问前因后果。   说着说着,终于是说到李瑕强抢民女,杀人夺妻之事。   “这般恶徒,朕因他功劳,忍着未重惩,他竟还妄图染指蜀帅?”   阎容却是轻笑了一声。   “川蜀的消息到临安可真快呀,这才多久,满城上下都知李非瑜收复汉中了?”   赵昀眯了眯眼,若有所思。   “呵,可惜皇后与我肚子不争气。”阎容悠悠然又道:“有些人,真真得罪不起啊……生怕等他继位时,政敌已有一点权柄不成?”   ……   只这一句话,赵昀心里便埋了根刺。   他知道阎贵妃曾见过李瑕一面,赐了块玉。   这是他默许的。   因李瑕与忠王有隙,若有真皇子,他必须是真皇子一党。   朝廷每一个人都在排挤李瑕、帮着忠王诋毁李瑕。   仿佛所有人都忘了,皇帝也许还能生出儿子……   但赵昀会让所有朝臣都知道,他们错了!   凤凰现,有王出。   季惜惜已有了身孕。   赵昀想到自己已逾五旬,老来得子……哪怕是即将要有血脉,能做出安排的时间也不多了。   唯有这件事,能够驱使他。   他难得勤政起来,连夜起驾前殿。   “董宋臣。”   “奴婢在。”   “拟旨……吴潜迁知枢密院,催他立刻还朝。”   官家简简单单一句话,董宋臣却要奋笔疾书许多字,把吴潜一生的功劳都写下来。   “拟旨,吕文德迁京湖制置使。”   董宋臣又要写吕文德那一长串的官位,忙得厉害。   笔未停……   赵昀目泛思忖,已下了决心,再次开口。   “再拟旨,李瑕迁四川制置使,张珏迁四川制置副使。”   董宋臣手一抖。   哪怕这一切谋划他都有参与,此时却也不可置信。   李瑕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真的只在三年间便一跃为方面重臣、全权镇守整个巴蜀了?   ……蜀帅! #第五百一十六章 人物   汉中褒河谷口。   李瑕正与张珏在巡视山河堰的情况。   前几日下几场春雨,道路泥泞,一行人牵着马走在山道上,靴子已因泥尘重得厉害。   “一般而言,水利该在冬日兴修,一则水枯,二则农闲。眼下这时节,若征徭役修山河堰,必耽误春耕,不宜。”   李瑕道:“既如此,招抚外地流民,雇其修坝如何?”   “钱粮何来?”   “汉中有蒙军留下的大量物资。”   “非瑜既不打算报功,亦不打算私藏?涉贪墨之大罪,却只为修水利、兴农田?一个不好,可不仅是贪墨之罪。”   “君玉兄只需说可行否?”   张珏想了想,缓缓道:“我亦觉自己啰唣,但还得再问一次,非瑜如此辛劳,真就不怕出了变故,被调离汉中?”   李瑕的衣角卡在一根树桠上,停下脚步去解,应道:“若堂而皇之地说,能为百姓做多少便做多少。”   张珏笑了笑,又问道:“那真心实意地说呢?”   “我安排了二十一个计划,有五个以上能实现,事可定。”   “嗒”的一声,李瑕弄不出衣角,干脆掰断了那树枝,继续往前走,又道:“算时间,陛下已下召任我为蜀帅了。”   张珏不敢信,但还是信了,莞尔道:“那便恭贺蜀帅。”   李瑕坦然受了,并不说为张珏谋官一事。   “我忽有些感想,君玉兄听了若觉不妥,忘了便是。”   “非瑜放心,但说无妨。”   李瑕道:“这蜀帅的任命一下,丁大全大概会这般想……老夫开口,为李非瑜谋到了如此高位。”   张珏问道:“倒也不错。”   “错了。”李瑕道:“这个位置,从来不是谁赏给我的。”   他抬手一指,指向南面。   “多少袍泽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为驱逐侵犯他们家园的虏寇,而非为谁谋高官。我为蜀帅,因我自信能领他们保家卫国。”   张珏点点头。   眼前山川秀丽,他已看不到那些同袍的尸骨。   李瑕道:“临安城里只怕有太多人却还以为,这些都是恩典。李非瑜如此年轻,毫无资历,能破格提携,何等大恩大德?”   “非瑜,你……”   李瑕神情很平静,并不显得愤世嫉俗。   “我失言了,不过是觉得,那些想法亵渎了无数英魂。”   张珏抬起头,望着雨后的天,似在寻找着那飘荡在外,战死的英灵。   良久,他叹息了一句。   “非瑜在一点点敲打我的后山骨啊。”   “后山骨?”   张珏笑笑,不答。   “我岔远了,话说回来。”他指向前方的山路,道:“既到汉中,不得不提蜀汉故事。诸葛丞相便曾修河山堰,以屯田汉中。但非瑜可知,此堰是何时有的?”   李瑕道:“汉相国酂侯、懿侯所肇创,萧何、曹参。”   要主政汉中,他必须要对汉中有所了解,近来手不释卷,已观阅了大量的地方志。   “我算过,若修复山河堰,能灌田一千余顷。”   张珏亦勤奋,会心笑道:“绍兴六年,吴玠镇汉中,修山河堰,营田八百五十四顷。”   “不错,岁收粮二十五万石。”李瑕道,“而若六堰全修,可灌田三十万余亩。”   张珏在地方志上暂时只看到山河堰,不由惭然觉自己不如李瑕勤奋。   接下来的一路上,更多时候便是李瑕在说。   “修复山河堰的好处,远不仅是灌田。绍兴年间,吴玠修堰之后,吸引了北地数万户百姓至汉中落户。君玉兄想,是数十万人口,国力此涨彼消,岂不比打一场大胜?或说有几场大胜能有这么大的收获?”   张珏问道:“还有一事非瑜可想过?如此大费人力物力灌田。却又三年免征,三年后三十税一,往后钱粮必不足。”   “我倒不这般看。”李瑕道:“百姓的钱粮、官府的钱粮,必有一个总数。官府多些,百姓便少些,反之亦然。用兵之际,需多征钱饷;而休战之际,便是难得的与民休养之机。”   “三年内蒙人不会再攻来?”   “他们自顾不暇。”李瑕道:“这是仅有的一次机会。我们需要大量的人口,以及……创造力。也就是说,把百姓、官府的总钱粮提上去。”   太多奇怪的词汇,张珏开始沉思。   “减征,是吸引人口、激励民力的最好办法。减征了,钱粮不到府库里,但不是少了,而是多了,在何处?在百姓家里,那他们才会为了守护他们的家产奋力反抗;在百姓肚子里,那他们才不再是那般瘦弱得风一吹就倒。   难得我们暂时不需征太多兵力,太难得了。这段时间里,每一个耕耘民亩的民夫都能成为我们的兵。他们会是良家子,更强壮、更坚决的良家子。   道理不过就四个字,藏富于民。说来简单,做起来也不难,少一点私心,少一点安逸,如此而已。但我想世上少有人能做到,我们若能做到,定会是国富民强。”   李瑕说完,摆了摆手,道:“当然,我说的未必对。我亦从未治理过这般大的地方,必然有许许多多的错,也无妨,若错了就改,不停地学、不停地想、不停地做。”   张珏只是一直看着李瑕。   仿佛是喜欢上他了一般……但定然不是的。   李瑕坦然任他盯着,自往前走去。   绕过一片山坳,他忽然道:“就快到了……山河堰分三大坝,乾道六年,增筑至六坝。皆溢流坝,坝上游各自开渠引水,分流灌田,按亩配水。纸上得来终觉浅,今日看过之后,还需想办法请来大量懂水利之人才……”   ……   李瑕在努力学兴修水利。   以前,他以为他能有很多发明,但后来觉得不是。   比如他想造枪,可他完全不了解枪械原理,于是说“我们先造炮,一个管子,火球从中打出去。”   便有匠人拿起一个竹制的火箭筒,问:“县尉说的是这个吗?”   原理宋人也知道,火药推动炮弹。但如何铸造出足以承受爆炸力的炮筒?如何开采且粹练出足够韧度的材料?如何精细地锻造?   李瑕渐渐发现,他知道的许多东西,总有些聪明人想过。   甚至,江苍到工坊玩时,异想天开地提出用铁屋子来克制骑兵,几乎已有坦克的雏形……但没有动力。   哪怕有了动力,也没有足够坚固的材料造出轴承来承受那般强大的动力。   就好像是,有未来的人跑来与李瑕说“我们可以造一个机器人,与真人一模一样,你没想到吧?”   “就当我没想到吧,要怎么造?”   “很简单,我把大致的原理告诉你,你来造一个……”   一个发明牵扯的是方方面面,包括最基本的人力……先吃饱饭。   当然,换作别人或能做到,但李瑕学识有限。   他必然要对这些有所推动。也许能造出手雷、火箭筒,也许不能。终究需顺应着整个时代的生产力。   当某些条件满足,他说出的发明,才可能得到突飞猛进的实现。   总之,李瑕绝不认为在短短十余年间,他能靠这些个物件,挽回一个国的命运。   ……   那么,李瑕不是来教人做事的,他该学着做事。   学生存、学带兵、学谋略、学诡计,甚至学相处模式、夫妻关系……现在,学民生治理。   他唯一与旁人不同的、最骨子里的东西,是他的思想观念。   不是物件。   物件由人来用,人有思想且不停进步。   李瑕为蜀帅……虽未正式官封,但他视自己为蜀帅之后,首先要为人做事。   人以食为天。   食从地里刨。   地须有水浇。   不谈水利,一切枉然。   这逻辑很简单,李瑕都不用向后世看,只需要向过往优秀的蜀帅学就行。   ……   “哈哈哈……蜀帅!蜀帅!”   临安城内,刘金锁狂呼不已。   “你吵得我好烦,但我好快活。”林子咧嘴一笑,重重踹了刘金锁一脚。   “噢!”   “疼。”   “疼?那是真的了!大帅真的任蜀帅了!”   “你这猢狲,老子来踹你一脚,让你看看是不是真的……”   临安城的小院里,丁大全派来传话的人刚走,院子里便响起刘金锁与林子的吵闹声。   不一会儿,柳娘正从门外回来,看到这一幕不由笑了笑。   哪怕还没见过那位李大帅,她已能明白其人在这些汉子心中有怎样的威望。   刘金锁一见她,蹭蹭蹭又跑过来,忙接过她手中的物件。   “大帅真任蜀帅了。”   “才到门外便听见你说了,小心莫让人听到。”柳娘为人仔细,笑着叮嘱了一声。   刘金锁连连称是,却是又问道:“我们马上要走了,今日打听到唐安安了吗?”   柳娘摇了摇头,道:“相熟的人问了个遍,两年多前便再未有人见过她,恐是不在临安了。”   她在这行当里算是最不入流的,但人缘不错。若是她打听不到,林子、刘金锁便更无能为力了。   刘金锁挠了挠头,转向林子看去。   “这事办砸了。”   林子眯了眯眼,道:“明日再启程,我夜里到贾府去探一遭。”   “我已问过贾府一个相熟歌姬。”柳娘道:“唐安安那等姿色才情,若在贾府,她不该没留意到。”   “辛苦嫂子了。”林子无奈,只好道:“准备动身吧。”   一行人装着马车,刘金锁总觉得事情没全办好,已无先前那欢喜劲头。   “林子,当时大帅说的是找到唐安安‘及’婢女年儿,还是唐安安‘之’婢女年儿?”   “当然是‘及’啊。”林子没好气道。   刘金锁随手一提,把他与柳娘那不多的家当丢进马车,道:“我怎记得是‘之’呢?我听得清清楚楚。”   “刘大傻子,你还真傻了不成。”林子往车辕上一坐,道:“这种事情,还有甚好辩的,懒得搭理你。”   “那这事,大帅怎办啊?”   “大帅说了,若找不到,他与贾相公去说。”   柳娘听着这些,又想到了两年多前临安城里那纷扬的传言。   李瑕赴任川蜀时,留下一首诗“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有人说他是离开朝廷,却决定护着朝廷;   也有人说他是离开唐安安,却护着唐安安。   至今想来,柳娘觉得这位李大帅该是两者皆有,心中不由泛起一句评述。   “江山美人,真风流人物……”   ……   这边一行人的马车从临安城西北面出了余杭门,却听前方马蹄声响。   “让开!让开!紧急军情,撞死不管!驾……”   刘金锁连忙避开,只见那快马已狂奔而过。   ……   “报!”   大宫内城,小黄门跌跌撞撞奔到殿上。   “官家!”   “……”   “陛下,潭州急报!”   “阿术自大理斡腹,去岁于老苍关败我军六万,其后破贵州、象州,年初入静江府,破辰州、沅州诸地,一路兵疾如电,甚至快过我方溃军,战报未到,其军已于十日前直抵潭州城下!恐将与忽必烈合攻鄂州……” #第五百一十七章 家眷   “阿术离开了大理了……”   李瑕捧着手里的信看过,心想着此事,计算着阿术行军速度。   阿术去年年底出兵,带走了蒙古三个千人队的探马赤军、万余大理军。灭自杞国、破老苍关六万宋军,长驱直入。   另外,蒙古万户白银又领万余兵力出大理,收拾了自杞国的残局,为阿术之后援。   高琼一直到年节前再探得了消息,暗中传书高长寿。   高长寿遂又派人来告诉李瑕。   信使到筠连见过韩承绪,韩承绪急派人往成都。   到了成都,却只见到了聂仲由,遂只好继续赶往剑门关、利州、汉中……   好不容易才终于在三月十日赶到山河堰。   这路途遥远崎岖,这封信在三月间已穿越过五尺道、牛金道,三千余里山山水水。   李瑕了解阿术的打法,以其人用兵之迅猛,只怕把宋境整个打透了,临安还未收到消息。   有一个变数……兀良合台死了。   兀良合台是猛将不假,但性情狂傲,短智少谋。论领兵之能,只怕还不如其子阿术。   但李瑕再一细想,反正吕文德也是名将,倒不必自己来操心。   他继续看信。   高琼只知大理如今由蒙古宗王不花坐镇,但不花有多少兵力,其中蒙军几何、大理兵几何暂未探知。   思忖片刻,李瑕收了信,道:“你一路辛苦……”   话音未落,那信使头一仰,已累得瘫倒在地,只好命人扶去歇了。   李瑕又在山顶上看了韩承绪的信,算算时间,再有七八日光景,家眷也要到了。   “车马慢啊。”   他心头感慨,目光向南望去,只觉这荒凉的汉中平野,暂时还未有家的感觉。   ……   从汉中往北的几条蜀道之中,子午道出口离长安城最近。   而褒斜道的入口离汉中最近,就在汉中城正北。   褒斜道基本是沿褒河而开凿。   褒河由北向南流入汉中。   山河堰就建在褒斜道与汉中平原的交界处,把从山谷中流出的褒河水引渠,灌溉大片的农田。   要修水利不是易事。李瑕首先规划的是军屯,由士卒们来修建河坝,再把这片最好的良田分给士卒。   良田以军功授。   其余田地招人归乡认领。大部分都是无主之田,由官府租赁于流民耕种。   三年免征是不假,指的是田税。那田租自然是要缴的,每亩定额交粮一石,可收成后再缴。   等这些田地分完,再是外来流民开垦荒地。   当然,流民无余钱购种子、农具,可向官府借青苗贷,二分利,可用粮抵……   李瑕无幕僚在身边,独自一人也只能规划到这些程度。   他必须要搜罗到大量的人才,修改、补足、完善、实行整个田制。   眼下而言,士卒们兴水利,灌溉的首先便是自己的田地,倒也热情十足。   李瑕还在等懂水利的人来,这段时间做的便是在山河堰安营备粮,核算军功、清丈田亩分下去。   除了这些士卒之外,每日也有许多百姓赶来,想为这些士卒当佃户者有之,想从军分田者有之。   李瑕遂又遣人招募流民,发放工钱修坝……   竟是比打仗还要热闹。   忙得昏天黑地,到了三月十三日,李瑕遂向张珏道:“后日诸事烦君玉兄安排可好?”   张珏今日气不顺,因他麾下有校将问能否把汉中的田换到重庆去,还说“将军你不是重庆府的官吗?”   当时张珏便答不上来,因为现在是李瑕擅作主张在分田,又不是朝廷在分田,最后只能骂上一句“滚蛋!你自去重庆府问吕制使要!”   “公务繁重,我一人可安排不来。”如今张珏与李瑕熟悉了,说话也直接,“非瑜何事?”   “我家眷快到了。”李瑕道,“我往金牛道走一趟。”   张珏笑了笑,问道:“我是否也该将家眷接来?听说王将军升任湖北安抚使了。非瑜无论如何帮我谋个兴元府都统、兼知洋州也好。”   这还是收复汉中以来,他第一次谈自己的官位。   李瑕不答,淡淡道:“君玉兄趁着还能留在汉中时,多做些事吧。”   “话莫这般说,待我将家小接来,你我为通家之好,你家中可有兄弟?我家四妹尚待字闺……”   “免了。”李瑕已向外走去,道:“你弹劾我,我记仇。”   张珏愣了愣,脸上泛起笑意,冲李瑕大声骂道:“李非瑜你个猢狲,老子与你势不两立!”   ……   次日,李瑕安排着诸事,以期能空出几日时间去接家眷。   “报大将军,昨日一场雨,山塌了一段,把石门关的城楼砸倒了。”   “我一会过去,茅乙儿,你去把剩下的流民安置到汉王山;阿吉,你去看看坝上的水涨……”   李瑕话音未落,又有人来。   “报大将军,重庆府调令,命易将军立刻回驻凌霄城;命张将军立刻回驻钓鱼城。”   “信使呢?”   “在汉中城,已见过易将军。”   李瑕道:“把信使扣了,你去见祝成,让他劝易将军,汉中防御吃紧,他暂不宜轻离。”   “是。”   “方才说到哪,阿吉,你带人到坝上看看,若水势涨了,万不可出了人命……”   “报,大将军,张将军已带人去了石门关,说是他来处置。”   “好。”李瑕稍松了口气,“那这样,我们继续……”   “报大将军,阳平关传信,五日前有流民至陈仓道来,至前日已聚六百余人,称是陇地战乱,请求归附。许魁恐其中有蒙古细作,不敢开关,问如何处置……”   “报大将军,勉县有十八人携假田契冒领田亩……”   总而言之,如今驻扎各地的都是李瑕麾下一群武将,大事小事,全不懂如何做,每日尽是派人来问。   只有一个暂守在汉中城的易士英能稳住民生政务。   而吕文德显然是想先把易士英、张珏这些人调走,以对付李瑕……这事倒不必理他。   但还是忙。   李瑕忙来忙去,不由又向南望去。   他还是要去把家眷接来,等幕府到了才能理顺。   虽然他的幕府也没几个人。   “传命下去,以后报信在帐外排队,待我……”   “报大将军,栈道外有千余兵力到了,称是从筠连来,是将军家眷……”   ……   “知县……不是,知州……知……”   鲍三、熊山正领着护卫们爬上山坡,抬头一看,见李瑕迎面而来。两人连忙抱拳,却不知该如何唤了。   一年多未见,李瑕相貌不变,却比从前多了太多的杀伐之气。   鲍三、熊山似都有些被吓住,呆愣愣的。   李瑕已大步上前,在两人肩上一拍。   “阿郎。”   有人唤了一声,李瑕转头看去,便见韩承绪踉踉跄跄从湿滑的山道上赶上来。   之后是李墉。   “韩先生,李先生。”   “阿郎怎还迎下来了?”   李瑕迎过去,目光扫过这支队伍,其中有许多苗、彝、僰人。   中间还有一队三十余人的女兵,俱是僰女,个个脸色黝黑,眼睛凶狠,持着长矛,杀气冲天,看起来竟比他麾下许多士卒还有战力。   待她们的队伍分开,便听有个小姑娘“哎哟”了一声。   李瑕目光看去,正见高明月牵着摔在山坡上的韩巧儿。   她们既未骑马也未乘车,高明月裙摆上已沾满了泥泞,韩巧儿更惨,一跤跌在地上,虽未受伤,也溅了一脸泥。   “这也太滑了吧。”韩巧儿没哭,反而笑起来,“还好我把小胖墩留在山下。”   “我拉你起来,翻过这段山坡便见到你李哥哥……”   高明月忽感受到什么,转头向山上看去,立刻便见到了李瑕。   她愣了一下,已有些痴了……   ……   寒暄过来,一行人重新向山坡行去。   高明月与李瑕并肩而行,迫不及待就问道:“你有没有受伤?”   “放心,没受伤。”李瑕道:“怎这般快到了?我算时日,你们该是三五日后出金牛道。”   高明月正在抬头傻傻看他,见他转头看来,她忙又低下头。   她想了想,拉了拉李瑕的衣角。   “嗯?”   李瑕俯下身,便觉耳边吐气如兰,轻语声响起。   “因为……想快些见你,就催了催。”   “怎不派人与我说一声?”   “知道你忙,故意的……”   两人的手便牵了起来。   高明月袖子里攒着一个药瓶,因听李瑕说没受伤便没拿出来,牵手时李瑕便收进怀里。   “好多人看着呢。”   “昨日下过雨,山路不好走。”   李瑕本已在城里安排好了住所,倒没想到高明月直接跑到这山野里来。   她今日穿的襦裙很是漂亮,想必是为了相见特地打扮过的,结果沾了一身泥,却也一句都没说。   想到这里,李瑕便要蹲下来背她。   不等他动作,高明月却是知其心意,笑道:“没事的,以前逃难的时间,更难走的路也走过。”   向前大步走了一步,她回过头,道:“你看,你妻子可不是什么柔弱女子。”   新婚后分别了一年再相聚,高明月显然极是欢喜,眼睛亮亮的。   她来,是要与李瑕同甘共苦,绝不肯给他多添一点乱子。   唯一有些懊恼的是没换一身方便爬山的衣服,因当时急忙忙只想快点见到他…… #第五百一十八章 夫妻   李瑕的帐篷就设在褒河畔的石门山上,从山上看去,能望到山河堰六坝。   韩承绪与李墉在来的路上便推算到李瑕跑来此地是为了修水利,两人在路上已商讨了许多。   此时望到褒河两岸那如蚁群般的士卒、劳工,却还是震惊于李瑕的手笔。   李墉负手立在崖边,良久,摇了摇头,只评述了四个字。   “一塌糊涂。”   韩承绪苦笑,道:“也算可圈可点。”   李墉轻呵一声,显出京县主簿的官威,道:“就那般堆麻袋,如何夯得实?”   “阿郎身边少了文人,也只能如此了。”   “依我之见,今日地湿路滑,且让劳役歇了,明日你我拿出个章程再动工如何?”   韩承绪点点头,抬头向天上望去,喃喃道:“老夫不熟汉中地势,且日头不出,连山阴山阳也看不出……”   李墉一听便知韩承绪是懂水利的。   但他更懂。   因他曾在吴潜幕下做过事,而吴潜正是当世第一的水利能臣。   李墉亦拿出本事来,指派人往各个山头上插旗,以观山谷里的风势,规划何处建水车。   而不是像李瑕那门外汉,到处开渠,浪费人力。   ……   “哦?我寻了许多当地老者问过,才决定如此引渠的。”   “这些人或懂水利,却不会全盘统筹,阿郎且稍待两日如何?”   李瑕忙道:“韩老、李先生才跋山涉水而来,太辛苦了。”   “不辛苦。”   韩承绪笑了笑,抬起手,把袖子翻起来,露出里面厚厚的棉袄。   “阿郎且看,年节前,主母与巧儿才张罗着制了贝吉袄,暖和且轻便……”   他年岁已高,显得有些絮叨,说过了周身衣物又说一路上那马车如何稳当。   “回想起与阿郎相识前当俘虏的日子,何谈辛苦。倒是巧儿这丫头如今太过娇气了,太过娇气。”   李瑕正看着韩承绪脸上的皱纹出神,那边韩巧儿已抱着一叠脏衣物从李瑕帐里出来,闻言便不依道:“祖父胡说,我才不娇气。”   韩承绪抚须笑笑,拉着李墉自去望山看水。   李墉方才官气十足,到了李瑕面前却半句话没有,随韩承绪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看了一眼,沧桑地自语了一声。   “身量也窜得太快了啊,莫再长高了……”   “西陵说什么?”   “没什么。”   “且让小夫妻好好聚聚吧……”   ……   李瑕掀帘走进帐中,只见高明月正跪坐在地毯上给他擦盔甲。   终究已是夫妻,她不再似成亲前那样一见李瑕就羞。   “你这里怎一点也不脏不臭?二哥要是没嫂子在身边,臭烘烘的。”   “因为我从小就独自在外比……”李瑕道,“那时便要勤收拾、要养成严于律己的习惯。”   “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把那件被划破的衣服藏起来这才收拾的。”   “那倒不是。”   “真没受伤吧?”高明月睁大了眼。   “破了内甲,划了点皮,没事。你亲眼看看?”   “嗯?”   李瑕已解开衣襟往前走了两步。   高明月脸一红,些许慌乱之后便强自镇定下来,毕竟是自家丈夫,不能让他吓退了。   目光落处,他胸膛前果然是添了一道小疤,已然结痂了。   “伤得真不重。”李瑕又向前一步,“你摸摸看便知道,疤很浅。”   过分的自律才淬练出的体魄,随着他掀了衣袍,宽厚的肩背至腰上的斜斜线条便摆在高明月眼前。   她脸上一烫,已是飞霞满面。   偏知李瑕是故意逗自己,她于是还想勉力维持主母颜面。   “我又不是……又不是没摸过。”   细若蚊吟,并无高明月想要的气势。   “我是说疤。”李瑕道:“新添的,你确实没摸过。”   “我说的……说的也是……”   高明月脸更红。   她如今已盘起发髻,比当初更有些风韵,睫毛扑棱着,似想看他又不敢,平添一丝柔情似水。   李瑕又往前凑过来,低头想与她对视,她羞得避开。   于是他看向她肤若凝脂的脖颈,见她还挂着他送的银链子。   高明月感觉到李瑕的呼吸触到耳垂,终于是受不了他这般有攻击性的亲近,伸手轻轻推了推他。   “大白天的,你不要……这样。”   “嗯?”   高明月又羞又急。   “你欺负我……”   李瑕遂拥住她,感受着她的柔软。   真被拥着了,高明月反而放松了下来,贴着李瑕的胸膛,平静了许多。   “一会巧儿要进来了。”高明月道:“嗯,我看了你这营地……夜里,我与巧儿一起睡。”   “那我呢?”   “我们在地毯子上铺床就行。”   “我也想睡地铺。”   “不行的……”   李瑕问道:“你怕我?”   “我没有……嗯,有一点怕。”高明月轻声道:“但更多的还是很想很想你……”   两人互诉了几句衷肠,帐外传来了韩巧儿的说话声。   “高姐姐,衣服挂起来了。”   “好,挂起来散散湿气就好。”   “我还把鸡蛋拿出来了,放哪里煮呢?”   “你进来吧……”   这边高明月给李瑕系了衣襟,那边韩巧儿已掀帘进来。   一年多未见,她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大概是与李瑕有些生疏,或是嫌在山坡上跌了一跤被瞧见,她进帐之后不似从前那般一见李瑕便扑上来唤他。   韩巧儿只是背着手,踮了踮脚。   “怎么?不认识了不成?”   直到李瑕开了口,她才有些娇憨地展颜笑出来,跑到火炉边坐下。   “李哥哥。”   “长高了不少。”   “嗯嗯。”韩巧儿用力点点头,看着李瑕,等他继续夸。   李瑕道:“这次能收复汉中,也有你的功劳,幸而当初你背下那些情报。”   韩巧儿鼓了鼓腮帮子,似有些小小的生气,但须臾即逝。   她终究还是极开心的,一点生疏打破之后便叽叽喳喳起来。   “李哥哥,我们在筠连可厉害,二十七个寨子都服高姐姐,说是认冥王为苗彝僰共主。厉害吧……李哥哥,你还在奇怪阿莎姽姑姑为何没与我们一起来吧?”   李瑕这才发现此事,点点头道:“是啊,她怎没来?”   “祖父说,新任的筠连知州须等义父升任了潼川府路安抚使才能举荐成我们的人,让阿莎姽姑姑留在筠连暗中控制局面。”   也是难为韩巧儿记忆力好,其实不了解这话是何意思,却能一字不落地背下来。   “然后然后,阿莎姽姑姑问祖父如何控制局面。祖父说,你不必管事,但若有人想插手阿郎与大理的贸易,就……祖父说到这里,就把我赶出来了,但其实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偏将我当成小孩子。”   李瑕于是笑了笑。   韩巧儿遂又懊恼起来,道:“李哥哥,我就是贪玩,话又太多了,是不是显得很傻?”   李瑕明白她是何心意……十六岁了,不愿再被当成孩子。   “不是‘显得’很傻。”   “是吧。”韩巧儿颇开心。   她低头看炉上的水开了,把鸡蛋一颗颗放进去。   高明月侧看着李瑕,开口似说了四个字,没发出声音,但李瑕听得懂。   他却并未马上点头。   ……   是夜。   “巧儿睡着了?”   “嗯。”   “过来吗?”   “不要。”   帐中细碎的低语声响起,高明月终还是往李瑕那边靠了靠,耳语道:“你不要乱来。”   “好。”   “……”   “等回了城里……好不好?嗯……等回了城里,纳了巧儿好不好?”   “她既过得开心,看她长大后的心意便是。”   黑暗中,李瑕的声音坦然,又轻声道:“既说到此事,我有两件事该与你说……” #第五百一十九章 信使   鄂州。   忽必烈这次南征,一改成吉思汗、窝阔台时期的屠城作风,举“吊民伐罪”之旗,又严肃军律,下令“军士有擅入民家者,以军法从事”。   此举确有用,淮西百姓恨袁玠入骨,视忽必烈为王师,助蒙军渡了长江天堑。   但过江之后,便不再有这样的局面,随着高达入援,战事已僵持下来。   忽必烈遂驻军于南岸的浒黄洲,与宋军对峙。   他在城外建起一座五丈高的望台,每日登台指挥……   三月十八日。   贾似道领军抵鄂州城外。他本就驻扎在汉阳,顺江而下,赶来得十分从容。   忽必烈望见宋军援兵将至,便下令猛攻。   蒙军大将张禧、张弘纲父子遂请命,愿率敢死队破城。   张禧是张柔之族人,但在他父亲那一辈已举家从保定迁往山东。   张家投降蒙古后,张禧先是随蒙古元帅察罕转战四方,不为蒙人所喜,险些被处死。   后来,经张柔引荐,他投奔忽必烈,从此死心塌地,最是忠诚。   ……   “要是不能为漠南王破城,我父子愿战死不退!”张禧脸色涨红,用蒙语大声喊道。   忽必烈虽说是重汉制,但并不会汉语。   他眼见张禧如此激动,仰起头、闭上眼,有悲悯之态,道:“本王,不允许你们父子二人都战死。”   “求漠南王信我!”   忽必烈无奈,终于沉声道:“你们父子必须留下一人,让本王能厚待勇士血脉。”   张禧极是感动。   “请漠南王等待末将破城归来!”   他重重一抱拳,一边夺过张弘纲手中的长枪,转身便去点兵。   “你、你……随本将杀敌!”   ……   望台上,看着敢死队冲杀前向,忽必烈转头看向张柔,不由赞赏道:“张家,都是勇士啊。”   “请漠南王放心,哪怕强攻不利,臣也有办法攻破鄂州……”   话到一半,张柔忽见北面有呼叫声响起。   他转头望去,是长江上有几艘小船打着蒙军旗号向南岸划来。   那似乎是……西路大军的旗号。   “漠南王,大汗也许快要到了。”张柔道。   忽必烈却没向西望,而是转头向东面望了一眼。   他看向的是临安城的方向,喟然而叹。   “三路大军就要汇合了,像是奔腾的色楞格河,但本王很担心啊,担心大汗不肯听我劝言,屠戮了这些可怜百姓。”   说罢,忽必烈用生硬的汉语又道了一句。   “苍生何辜?!”   张文谦、郝经等人顿时红了眼,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哽咽道:“臣等,求漠南王务必劝阻大汗!”   “本王真能劝住大汗,放下他的屠刀吗?”   高高的望台上文臣、武将际会,在这几句仿佛是废话的话之后,渐渐地,却有了即将搅动天下风云的气魄……   ……   鄂州城头。   “破城!”   张禧确实猛将,且麾下皆是如他般不要命的敢死勇士。   他们竟是冒着宋军的木石、箭雨、火球,硬生生杀上鄂州东城城头。   此时贾似道的援军将至,高达没想到蒙军还能杀上来,又惊又怒。   “随本将拦住他们!”   高达亦是能冲阵的猛将,亦是亲自杀上去,领亲卫杀穿了张禧的敢死队。   ……   城外,张弘纲正率兵掠阵。   眼看高达冲杀过来,张禧有危,他不由心急不已。   若在平时,张弘纲便要劝父亲回来再找机会。   但今日不同,想到漠南王的恩重如山,他咬了咬牙,干脆又领兵冲杀上去。   “随我破敌!”   城上擂木不停砸下。   待张弘纲攀上城头,随他登城的两百人已只剩十余人。   “杀!哪怕我父子俱死,誓破此城!”   “杀啊……”   ……   望台上的张柔又回看了鄂州城一眼,认为张禧父子有些过于拼命了。   他想派兵把他们救回来,但知道漠南王的意思,不敢擅自作主。   于是张柔再次看向岸边那几艘船。   却见船只靠岸之后,有几个蒙军士卒下船,向这边急奔而来。   果然是西路军信使。   川蜀攻下了,真快。   张柔不由想到,宋人真是软弱无能啊。   虽总有那么一些宋人如岳飞、孟珙,仿佛是经天纬地之才,做着惊天动地之事。但,实则是逆天而为、不知所谓。   这天下格局如今已然很清晰了,先灭宋、再顺应天意助漠……   “报!漠南王,漠南王……”   信使已奔到了望台下,迅速爬上来。   张柔眯了眯眼,认出他们是史天泽麾下。   看动作,他们隐隐有些慌张。   是史天泽出事了?   若是如此,是其人窥探局势之心被大汗察觉了,或是钩考又继续……   “你说什么?!”   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忽必烈如雷的喝问声已起。   张柔回过神来,才发现那信使已小声汇报过一句。   “是真……真的……无耻的宋军偷袭了石子山营地……”   “……”   “望台被炸倒,砸倒后,大汗已经重重……重伤了,濒临长生天了……”   “……”   张柔瞪大了眼,不可置信。   接着,他迅速瞥了忽必烈一眼。   只见那张满是威严的脸上带着些许不信。   “不可能。”   “这……”   周围一片惊叱之声。   那信使见众人不信,已吓得跪倒在地。   “真的,真的啊……”   “漠南王。”张文谦上前,道:“不如先下望台……”   忽必烈抬了抬手,却是指向鄂州城,道:“遣兵,把本王的勇士救回来。”   ……   张禧浑身浴血,已身中十八箭。   其中还有一箭是高达亲手射出的,贯穿了张禧的腹部。   “父亲!”   张弘纲已杀红了眼,好不容易,冲到了张禧身边。   “破城……开城……”   张禧抬起手,指向的犹是前方。   他竟还不愿退。   “那孩儿……”   突然,城外鸣金声大起。   “王命!撤回!”   “张将军,快撤回来……”   蒙军大喊着,抛出箭矢,掩护敢死队撤退。   张弘纲感动不已,拉住张禧便走。   “父亲!漠南王命你活下去!”   “拦住他们!”宋军将士大喊。   张弘纲回过头,远远看到高达。   他猛地将手中的长矛掷去。   “走!”   ……   高达正担心蒙军要杀向城门,已提前拦截。   蒙军却突然撤了,他只好折回身,想要留下对方,却忽听破风声传来。   高达连忙就地一滚,躲过那激射而来的长矛。   再一起身,只见张家父子已被蒙军拥下了城头……   ……   “等等再说,先去迎勇士。”   忽必烈见重伤的张禧已退出鄂州城,下了望台,亲自迎了过去。   一众文臣武将连忙跟上。   其中不少人轻声交谈起来。   “大汗真死了?”   “嘘。漠南王真雄主也,此时尚且先顾将士。”   “……”   张柔大步跟在忽必烈身后,待看到那血淋淋的张禧,忙大喝道:“张德穆,你不许死!没看到漠南王不顾紧要军情也要你活下去吗?!”   忽必烈上前一探,见张禧如此伤重,沉声喝道:“快取‘麒麟竭’来!”   “漠南王,麒麟竭已不多,如果……”   “去取!”   这麒麟竭乃滇南之神药,树干中有脂液凝红如血,俱活血之奇效。   忽必烈南征大理时得到了几副,如今军中已所剩无几。   此时张弘纲一听,连忙跪倒大哭,叩谢恩典。   忽必烈没有马上离开,只是站在张禧身旁,似沉思着什么,如同一座静默的神像。   直到亲眼看着张禧服用了麒麟竭,又被放进了刚宰的牛腹之中,他方才开口。   “继续说,说你带来的噩耗。”   “……”   良久,忽必烈问道:“本王最敬佩的兄长、天地间最尊贵的大汗,在去年十一月初长生天就带走了他……可为什么你们现在才到?”   “小人跟着史天泽元帅退出汉中之后,就受命给漠南王报信,绕过襄阳时被宋军发现了。”   “襄阳?当时襄阳……又是高达?”   张文谦上前一步问道,脸色有些疑惑起来。   “是。”   张文谦沉吟道:“他为何到得这般快……唔,你继续说吧。”   “等小人赶到淮河,漠南王已渡河了,此时,刘黑马元帅的信使也到了。”   这些信使竟还不是同一拨。   另一人已上前,道:“漠南王,小人是陕西刘黑马元帅麾下,奉命来报信。”   “说。”   “剑门关已经丢了,利州……”   “……”   张柔已渐渐相信这些都是真的。   若是编的,反而不会有这般离谱之事,没人敢这么编……   忽然,他再次愣住。   因一个熟悉的名字传进他耳朵里。   李瑕?   张柔恍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信使的声音还是真真切切地传过来。   “刘帅认为,宋人在川蜀的防御,全都是李瑕在布置……”   “史帅也这样认为,钓鱼城一战时,李瑕……”   张柔已失了神。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远。   他脑海中,仿佛听到了张弘道的声音。   “父亲,李瑕不除,早晚必是大患啊!”   “父亲,非孩儿无能,李瑕……”   忽然,响起的又成了张文静的声音。   “父亲此事做的不妥,若让女儿来办,或许已为张家觅得一个奇才……”   “父亲且等着瞧吧,他早晚必让你刮目相看……”   张柔摇了摇头,驱散脑中的念头。   此时西面鄂州城上的杀喊停息下来,宋军欢呼着迎了援军入城。而北面的长江水还在奔流不息。   于是,一首词又不自觉得从心头泛起。   那是一首初听时带给他无比愤怒,此时却完全打到了他的心底的词。   “滚滚长江东逝水。”   “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   “近日,总想到李瑕杀简章时留的那首词啊。”   次日,郝经叹息着,抚须道:“大汗英雄盖世,竟就这般……是非成败转头空,谁又说的清呢?”   张柔没说话,他已在营中枯坐了许久,似乎受到了莫大的打击。   郝经又道:“大帅切莫如此失态,万一让漠南王以为你是……”   张柔回过神来,问道:“漠南王是何意?是否退兵?”   “如此大事,消息又如此仓促,难分真伪,岂可轻易定夺?”   “那这鄂州?”   郝经道:“今日漠南王问了我一句话……是该先取圈养的家禽犒赏将士?还是先猎野兽于漠北?”   张柔明白了,点点头,道:“我今夜便破鄂州城。”   郝经起身,道:“请大帅打起精神,再去见漠南王为妥。”   张柔送他出了帐篷,独站在营边,揉了揉脸。   “唉。”   “父亲。”张弘彦走来,脸色有些难看。   “何事?”   “孩儿想不通,真是想不通……”   “说。”   “有人朝我们营地抛了……这个。”   张柔转头看去,脸色巨变。   入眼的鲜红仿佛是刺疼了他。   那分明……竟是一张聘帖…… #第五百二十章 雄主   张柔至今尚未见过李瑕。   彼此距离最近的一次……是在微山,他布兵层层围剿,逼得李瑕只能抛下从开封得来的那一大摞书册,险险脱身。   可张柔偏是在那书册里看到了李瑕留下的六个字。   “蒙哥死,蒙古裂。”   一语成谶。   这是巧合,还是布局?张柔还未想透。   他只知道他的掌上明珠,与那李瑕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   今大汗死讯传来,如天崩地裂使他心思完全乱了。   他从张弘彦手中抢过那一纸聘帖,独自向帐中走去。   “父亲,此物蹊跷,能是谁……”   “滚开!”   张柔大吼一声,入帐一把扫掉案头上的所有物件,把聘帖放在案头。   他坐下,眯着眼看去,见这帖册是封了蜡的。   它没被打开过,张弘彦算是懂事。   李瑕是如何将其抛进营地的?   联络了高达?对,高达在襄阳封锁水陆道路,禁止信使传递消息,且火速来援鄂州,必然是得到了情报。   或者,信使里有被李瑕俘虏过的?不无可能。随手丢个东西而已,未必不是某个士卒受了他的威逼利诱。   甚至……金莲川幕府有人与李瑕勾结?金亡以来,也曾有许多人欲投宋,难保这些士大夫中没人包藏祸心。   ……   暂无足够的证据,张柔推断不出。   他盯着聘帖,眼中带着警惕。   李瑕会说什么?   能说的太多了,阵斩大汗的威风、挑拨张家的计谋?   或是如之前那六字谶言,他会给出下一个预示?   眼下这局面,李瑕每一句话都能搅起轩然大波。   张柔深吸一口气,脸泛郑重。   他拿出匕首,割开了眼前的聘书。   缓缓打开……   瞳孔微张,张柔凝神看去,愕然了一下。   空的。   这代表何事?   示诚?不逼迫张家、仅求聘之意?   示威?既杀尔大汗,岂还需多言?   恰是未落一字,张柔反而一颗心都被李瑕紧紧攥在手上。   他不由大怒,重重将聘书砸在案头。   心中疑惑未解,终是难安。   张柔起身来回踱步,忽然回头,仿佛想到了什么。   他点起一支火烛,小心翼翼地将那聘书放上去烤着。   “竖子,给老子说话……”   许久之后,依旧只有轻烟在那红色的聘书下缭绕。   ……   张弘彦站在帐外,等了许久,终于见张柔大步而出。   “父亲,漠南王召……”   张柔仿佛未闻,大步走向营寨边。   张弘彦目光看去,只见他父亲那魁梧的身躯已蹲在地上,似乎是在……玩沙子?   “父亲?”   “滚开!”   “是……”   “回来!”   “是,父……”   “去,拿些果子、腐肉来。”   张柔一把摔掉手里的细沙,目光看到地上有蚂蚁爬过,似又灵光一闪。   他极是专注地伸出那杀人无数的手,小心翼翼地捏起那只蚂蚁,轻轻放在那聘帖上。   “来,小东西们,让我看看,他到底写了什么……”   ……   天边云卷云舒,终于,腿脚已开始发麻的张柔撑起身来,悠长地叹息了一声。   泄气、无奈,还有一丝惶恐。   无论如何,回家了再谈罢,李瑕若真心求娶大姐儿,必还会派人来。   在此之前,如其所愿,此事已搁在张柔心中,无法释怀。   如鲠在喉。   张柔将聘帖收回怀中,揉着脸,至少使表面上看起来平静了,举步往忽必烈的大帐中走去。   他知道,必然还要听到很多次那人的名字。   李瑕。   李瑕……   ……   “李瑕之所以能及时提兵剑门关、利州,可见此子早有预谋。换言之,在钓鱼城之战前,他便已料想过……大汗受长生天召唤。”   张文谦说到这里,自觉荒谬,停下了话头。   郝经叹道:“仲谦公,真以为有此可能?”   张文谦踱了几步,环目看了看这帐中,仅有这郝经、张柔等寥寥几个漠南王的绝对心腹在此。   他遂把话摊开了直说。   “你我皆知,大汗身边掌管膳食之人,是来阿八赤。”   郝经上前两步,低声道:“可我等从未让来阿八赤在川蜀就……”   张文谦抬了抬手,止住郝经的话。   道理很简单,大汗在川蜀暴毙,那西路大军归谁掌管便成了未定之事。   岂能比得过三路大军齐聚临安,之后再……   谁又能想到,蒙古开国宿将术速忽里之子、掌管大汗膳食的来阿八赤,却是漠南王的人?   “但若有变故?”   张文谦这意思是……我等未让来阿八赤动手,漠南王呢?   郝经低声道:“仲谦公与仲晦公谋划多年,终于使近二十万大军南调,岂能弃十余万兵力?”   张文谦沉默了片刻。   若非漠南王、若非金莲川幕府所为,他实难相信李瑕能有那么大的能耐。   来回踱了两步,他开口道:“史天泽遣人言,当夜军中有传言称……大汗乃中毒而亡,此事何解?”   “太多可能了。”郝经道:“我等远隔万里,雾里看花,如何能分辨。”   张文谦道:“我谈几种可能。”   他捻着须,缓缓又道:“来阿八赤露了破绽,真动了手;或是有人故意散播谣言……”   郝经问道:“李瑕?”   张文谦道:“若又是此子,他何以对局势如此洞若观火?连这种秘事都知晓?”   郝经默然。   话不说透,他们终是不安。   张文谦倏然回头,目光扫过郝经、张柔,开口,一字一句道:“诸位认为,我们之间,是否有人与李瑕有所联络?”   郝经一愣。   张柔缓缓抬起头,神色平静,如同石塑。   “无论如何,北地必然有人泄露了情报给李瑕,或多或少,但必然有。”   张文谦说着,抬起手,指向张柔。   “德刚,你。”   张柔呼吸一顿。   张文谦却又指了指郝经。   “伯常,你。”   接着,他抬手指了指自己。   “我,张仲谦。”   张柔暗自松了一口气。   接着,只听张文谦将金莲川幕府一个个人都点了出来。   刘秉忠、姚枢、杨惟中、商挺、廉希宪、许衡、赵璧……   “王文统……”   张柔心头一紧。   事实上,他清楚李瑕的情报从何而来……正是王文统唆使杨果所做。甚至王文统之子王荛,还曾想把张弘道亦拉下水。   此时,张文谦将“王文统”三个字拖得很长。   似乎已察觉了什么。   张柔不得不开口了。   他斟酌着,缓缓道:“方才说到河南经略使……赵璧赵宝臣,我想起一事。”   “哦?”   “李瑕初次到开封时,犬子便曾追剿过他,可惜未能成功。而去岁杨果迁任寿州后,全家叛逃……想来,不知是谁在包庇纵容?”   张文谦沉吟不语。   赵璧之事,他其实是知道的。   当年兀良合台伐蜀,其人是怯薛宿卫出身,大汗心腹。   岂有漠南王经营十余年不能灭宋,反而让兀良合台功成的道理?   故而,姚枢禀过忽必烈后,透露了兀良合台的消息,但也只这一个消息而已,绝没有更多。   有人趁机收集了别的情报送了出去?   杨果?   杨果身后又是谁?   王文统?   李璮?   但哪怕是这些人,也绝不可能助李瑕做到这一步,绝不可能。   张文谦仿佛就要捉到所有的脉络,但觉得还是最重要的一环猜不透。   “仲谦公。”张柔再次开口,“是否还有一种可能?整件事……或是大汗在试探漠南王?”   张文谦点点头,道:“不太可能……但若真如此,只须走错一步,则满盘皆输。”   他终于不再说“李瑕”这两个字,踱了两步,又道:“故而,漠南王还在等之后的消息传来,在这之前,须攻破鄂州,以振士气。”   几人商议到这里,忽必烈终于抵达大帐。   张柔连忙起身,抱拳道:“报漠南王,臣已命麾下部将何伯祥造鹅车掘洞数日,今夜便可破城!”   忽必烈目光落在张柔脸上,注视了许久,忽然拍了拍张柔的肩。   “尽快破鄂州,马上还要接应阿术。”   只听这一句,张文谦面露喜色。   他知道方才漠南王已见了阿术派来的使者,显然,阿术不像兀良合台那般死板……   而无论西面消息是真是假,先拉拢阿术,进可灭宋,退可壮大实力。是眼下最稳妥的策略。   懂人心,知进退,不折不挠,气象恢宏……   这便是漠南王,天下之雄主! #第五百二十一章 鄂州之战   “敌袭!敌袭!”   夜深时,鄂州城内突然响起喊杀声,枕戈而卧的士卒们连忙爬起。   “南城!蒙鞑挖地洞进来了……”   “杀敌啊。”   一团团火光随即亮起,照亮了鄂州城,却见蒙军的身影越来越多。   厮杀良久。   有宋兵狂奔至城楼。   “报!张盛将军战死了……”   张盛便是蒙军初至时假意归附、借机守住鄂州的功臣,竟是至此战死。宋军将士不由大惊。   贾似道不以为意。   他站在战楼上,向城东南方向看了一会,道:“蒙军既已打通暗道,今夜能堵住一时,其兵犹可源源不绝。”   高达大急,抱拳道:“末将去杀败蒙军,堵死地道……”   “没用的。”贾似道高声道。   “我已说过,你杀,蒙军犹能入城;你堵,蒙军犹能再掘。此事如治病,庸医只知治标,而我贾师宪不屑学庸医,所做所为,治本、治根!”   高达只觉贾似道心高气傲,暗自不喜。道:“蒙军攻城甚急,望公拿出破敌之策。”   贾似道轻笑一声,喝道:“高达,你领兵去围堵蒙军。江公,请你带人修筑木墙,随战随修,不容蒙军入城。”   高达颇觉贾似道讨厌,却也不得不承认其人真有本事。   他与江万载应了,连忙便领援兵前去。   ……   江万载是名臣江万里之弟,时年五十二岁,身体却还康健。   他年轻时是武选入仕,曾随孟珙一起收复葵州,二十一岁就因功封殿前禁军都指挥使。   之后他又参加科举,进士及第,转文阶,累官升迁。   去岁,牟子才致仕,江万载官任礼部尚书。   江万载仕途上走的这条路,亦是贾似道想要为李瑕安排的。   以武功入仕,科举入文阶,方有望跻宰执之列。   当然,这条路很长,君不见二十一岁的殿前军都指挥,已走到了五十二岁……   此时贾似道看着江万载的背影,忽又想到了李瑕。   那个年轻人,竟已收复了汉中?   平心而论,贾似道承认自己欣赏李瑕,视他为门生,甚至铺了一条康庄大道给他走。   李瑕却不走。   想登天梯?   待抽出手来,贾似道便要将这天梯敲碎,看着李瑕跌得头破血流。   到那时,他才会走上前,伸出手,告诉李瑕一句。   “老老实实跟在本相后头走,莫快了。”   ……   张柔本以为,地道一挖通,蒙军可源源不绝杀入城中,鄂州必破。   但一夜的战事过去,他不得不承认……贾似道是奇才。   换作别的宋将守城,只会拼命与入城的蒙军厮杀;贾似道却是一边作战,一边在地道入口处建起木墙。   蒙军再入城,兵力已无法展开,如入瓮之鳖……   终于,张柔无奈,只好下令退兵。   待到晌午,忽必烈登上望台。   只见鄂州城内竟是在一夜之间筑起了环绕四面城墙内的木墙,再掘地道入城也已无用。   不止是一段,而是整整四面城墙。   时间如此之短促,工事如此之繁重……贾似道这份才干,忽必烈也不由欣赏,于是遣人招降。   使者去了又还,却是回禀道:“漠南王,贾似道笑问王……何不归争汗位?”   话音未落,一员蒙古大将已出列怒喊。   “宋人太嚣张了!”   这大将名叫“拔突儿”,道:“宗王如果不是听了这些汉人士大夫像狗屁一样的话,鄂州怎会有胆子不降?”   拔突儿骂完,又请命道:“只要宗王能允许我去屠两个小城,一定能让鄂州城的宋军吓得跪在宗王面前……到时我不要赏赐,只要宗王治张文谦、郝经这些士大夫的罪!”   忽必烈淡淡扫了拨突儿一眼,似乎愈发深刻地了解到他的根基在哪里。   “住口!贾似道也是士大夫,一人便拦下了十万大军,你却敢怪罪本王的先生们?!”   张柔正站在一旁,眼见张文谦等人听了这句话又感动地要跪下。   他虽满怀心事,却也只好跟着一道感激涕零。   ……   随着贾似道的入援,鄂州愈发变得坚不可摧。   而张柔在听说了大汗的死讯后,也开始败迹渐增。   之后二十余日,他攻城,皆是毫无战果。   四月初九,哨马探得宋军吕文德部已从重庆沿江而下,将抵鄂州。   张柔奉命领军于岳阳阻截吕文德,大败。   ……   四月十一日,吕文德之援兵进入鄂州城。   与此同时,贾似道刚见过一行人。   ……   “恩相,方才出去那人……是从临安来的吧?”   吕文德大步进了堂,颇为讨好地拜见过贾似道之后,回头又向门外看了一眼,嘀咕道:“有几人我面熟。”   贾似道面容平静,淡淡道:“你不必管。”   “恩相叫我别管,我一定不敢多问。”吕文德憨笑一声,又道:“也一定不敢多嘴。”   他这巨人般的身材,凶神恶煞的面容,在旁人面前时如同鬼神。到了贾似道面前,却显得如小狗般乖巧。   “朝廷已调任你为京湖制置使了。”贾似道丢了一份诏令过去,“不必再回重庆了。”   吕文德一愣。   若说召他援鄂州,他还想着能回去,此时却如遭重击。   高呼道:“恩相,官家这是为何?!那李瑕想来鄂州、我想镇川蜀,为何想来的偏不调来,不想来的……”   “为何?”贾似道似乎讥笑了一下,啐道:“正是因此,你还问为何?”   吕文德愕然,瞪大了眼犹不敢相信。   官家这也太……   “那四川制置使是谁?”   贾似道不悦,拍案喝道:“吕文德!你才到鄂州,战事你不问。你七弟吕文信战死,你亦不问,只顾官位富贵是耶?!”   吕文德眼一红。   “恩相!我心里苦啊!老七死了,我当然难受,堵得慌。但他为国事死了,这是吕家的荣耀,我还能怎么办?多杀蒙鞑子给他报仇便是。便是我死了,其他兄弟也是这般。”   他说完,上前两步,却是凑到贾似道耳边,又道:“我也知道,京湖制置使地位比四川制置使还高,但恩相可知道,汉中那地界开榷场……”   贾似道轻笑一声,一把推开吕文德。   “长这般大个,不长脑子。”   吕文德恨不能立刻破口大骂“小畜生”,偏这是在贾似道面前,只能憋回去。   他哭丧着脸,道:“恩相,我被李瑕那小畜生耍了,心里好苦……”   “够了。”   贾似道招了招手,吕文德忙将耳朵凑过去。   “哪怕要互市,榷场设在何处,谁说得算?”   吕文德一愣,已会过意来。   “恩相,要和谈了?方才那些人……官家……”   “不该问的别问,哪怕要谈,也得让蒙人先死了南下之心,仗打好了再说!”贾似道吩咐道:“你既来了,守住鄂州城。”   “恩相呢?”   贾似道抬手在地图上点了点,道:“阿术兵至潭州,朝廷恐他向东杀穿江西,我欲移镇九江,主持两淮、江西防线。”   吕文德对京湖地势了如指掌,不用看地图已惊呼道:“可蒙军已包围鄂州,恩相如何突破而出抵九江?”   “携七百精兵,足矣。”   “恩相,这太冒险了……”   贾似道还在笑,摆了摆手,道:“待我突破蒙军包围,布置了东面防线,忽必烈方知他不能在短期内攻至临安。否则,大宋便是他争汗位前先吞下的一块肉,明白了?”   ……   眼看着吕文德退下,贾似道倚在那,眼中的笑意渐渐散去。   他思索着李瑕为何任了四川制置使。   仅凭收复汉中的大功吗?不可能。   李瑕必然是用了其它的手段,且是在明知吕文德是自己人的情况下。   显然,李瑕还不懂何谓敬畏…… #第五百二十二章 攻守   四月十二日,汉中城。   “上曰:蜀境大捷奏凯,鱼台驱敌、汉中之复尤为奇伟,朕甚嘉之,御将赏功,不可不从厚,以激劝臣庶。李瑕忠节,戍马辛劳,为列将之倡,官进三转,迁,镇西军节度使、四川安抚制置使、兼知兴元府,封开国伯。今正蜀道转旋之机,望能协力以济后图!”   “臣领旨,谢恩。”   “恭喜李帅,平步青云。”   “敢问天使,将士的犒赏是否……”   “欸,眼下京湖乱局,何来犒赏?请李帅先让将士们再熬一熬,熬一熬。”   李瑕遂笑笑,亲自送了这位临安来的信使。   他当然知道,以朝廷眼下的情况,定然要不到钱粮。   哦,这也是他谋蜀帅二十一个计划中的一个,只是摆在后面没用到……若谋不到,自会有士卒闹赏。   旁人只看李瑕一直能成事,说他太幸运。   但在李瑕眼里,把叨叨别人幸运的时间用来自己努力、多做些未雨绸缪,幸运自然也就来了。   总之领受了官服官印符牌,他终于是正式任了蜀帅。   镇西军节度使是武衔,吴玠也曾受任过,但镇西军治所盐泉城早已不在大宋境内,百余年来建制也没了。   至于开国伯……大宋的爵位不值钱,既不世袭、郡王以下也无太多殊荣。   贾似道早封了临海郡开国公、吕文德封崇国公,从来不拿出来炫耀……因为它不代表权力。   只能算是多领一份月俸。还分实封、虚封。   开国伯食邑七百户,实封的一户每月二十五文,可领一百七十五贯的会子。   但李瑕这种虚封的,能领的就更少。   这俸禄是高是低,看如何比,是相比临安宅院价格、还是相比普通人家。   反正在士大夫眼里,不多。   故而在宋朝看人的地位权势,要看正式的差遣……知何处事、安抚何处、制置何处。   而这正式差遣,恰是皇帝想贬就能贬的,可见中枢对地方之控制力。   造大宋的反?难。   ……   李瑕对这一系列的武衔、官职、官阶不太在意,出了南郑县衙,便去找张珏。   张珏是客军,从山河堰归来之后,驻扎在城外营盘。李瑕到时,他正捧着官服官印站在那发呆。   “恭喜张副帅高升。”   “非瑜……哦,李帅竟不提前告诉我。”张珏回过头,将手中的物件递给亲兵,拱手行了一礼,笑道:“瞒得我好苦……大恩不言谢。”   “信使走了?”   “否则呢?”张珏道:“李帅还打算当面打我一拳不成?”   李瑕转头看了一眼,招过一个正在喂马的兵士,示意他将马牵过来。   两人各自上马,缓缓走过校场,私下详谈。   “如今镇守成都府的是聂仲由,我会举荐他为兴元府副都统,将他召到汉中,镇守陈仓道。如此,君玉兄到了成都,大可放手施为。”   “不必费心,李帅过于客气了。”张珏摆手笑道:“聂仲由就留在成都府如何?我亦缺人手。”   “我说的算。”李瑕道:“我才是蜀帅。”   蜀帅一个颇大的权力,即举荐之权。   如蒲择之举荐朱禩孙为潼川府路安抚使。   朱禩孙如今已被调任广西安抚、兼知静江府……因为蒲择之已去职了,也因为静江府被攻破了,需要能臣。   “我打算举荐易士英为潼川府路安抚使、兼知泸州。”   张珏知道以易士英的人品朝廷不会反对,遂问道:“嘉定府呢?”   “江春。”李瑕道,“江春如今任叙州知州,迁任嘉定府之后,我会举荐庆符知县房言楷迁知叙州;原利州驻扎孔仙,升利州西路安抚使、兼知利州。”   如此一来,川西的兴元府路、成都府路、潼州府路皆受李瑕掌控。   张珏问道:“重庆府?”   “等朝廷派遣吧。”李瑕道,“再多,要不到了。”   张珏问道:“李帅要我如何做?”   “反对。反对江春知嘉定府。”李瑕道:“只言江春懒政、怠政,难担此大任。”   张珏已明白过来。   成都府路与嘉定府路接壤,他张珏与江春有隙才好。   “真不愿有如此多的计算。”张珏喟叹道,“安心杀敌多好。”   “多算才能做得长久。”李瑕道:“君玉兄至成都后,首要防范的该是吐蕃,此地已归蒙古版图。”   “李帅自信汉中不失守?”   “嗯。”   两人已驱马出了大营,行到汉江畔。   驻马望去,只见对崖已有百姓在开垦田地。   风和日丽,难得的太平光景……   李瑕沉吟着,缓缓道:“我任蜀帅之第一件事,会是放弃所有山城堡垒。”   张珏滞了一下,眼神郑重起来。   “不可!”   李瑕道:“二十余年来,全凭余帅的‘构垒守蜀’之策,方使川蜀不失,这我知道。”   “李帅真知道?”   李瑕难得叹息了一声,这个决定对他而言也极是艰难。   ……   “构垒守蜀,显然是对的。若非如此,不会有川蜀这些年的抗蒙形势。”   “张实、杨立死守苦竹隘,宁可五马分尸亦不降。段元鉴、王佐、郑炳孙、杨礼、徐昕、张资……数不清多少伟烈英雄,血染在这些山城,长宁山、青居城、灵宵山、礼义山城……”   “云顶城、钓鱼城、神臂城、凌霄城……在蒙军强攻下始终屹立。我相信,哪怕大宋王朝烟消云散,它们、他们依然能挺起汉人的脊梁骨……”   “二十余年抗击外寇,军民同心,一步一步……不,不是用脚,是无数人手脚并用,甚至丧生悬崖之下,才能攀上险峰开凿山道,一下一下垦出田地、池潭,终于把只有岩石的山顶,硬生生磨成了家园、堡垒……”   “无敌于当世的蒙古铁骑,只有他们挡得住,只被他们挡住了……”   李瑕说的很乱。   他根本无法用言语述说出这其中的血泪、忠烈,甚至还有无数背叛带来的悲伤、坚强。   他说不清。   也无人能说清。   只有山川还在默默包容那些尸骨、英魂。   “没有这些过往,不会有钓鱼城之战……今日,我领到任命,觉得太轻了。像是只有你我、王将军这寥寥几人才是英雄。人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但你我脚下,枯的是数百万的骨骸。若没有他们,天下早亡了,所有人都只看蒙哥倒下的一幕,何等轻巧?何等荒唐?”   “追根溯源,此战之胜,是数百万人之胜……”   “构垒守蜀,二十年兴亡史,方得一胜……”   李瑕话到这里,沉默了许久,开口,吐出一个字。   “但……”   “但该结束了,我们构垒守蜀,为的不是活在山上。”   “我们为的是能回到家园,合州是何样地方?三江汇流,依山傍水,水秀山明,丰饶沃土。泸州是何样地方?还有天府之国的成都……”   “我们的祖先不断迁徙,才找到这些最适合生存之处……岂可任其荒废,或拱手让人?”   “我知道,这是赌、是搏。我今生无数次陷于绝境,拼死一搏了无数次,从未怕过输,无非是一条命而已,不搏则死,搏才有一丝生机。但,我从未下过这般大的赌注,这次,是整个川蜀。”   “但我为何要下这般大的赌注?原因是一样的,还是那句话,不搏则死,搏才有一丝生机。”   “我们与蒙古最大的差距,不在体力、不在马匹,差的是整个国力,天差地别。若只缩在山城上,这个差距会越来越大,直到亡国。”   “今次,蒙哥死、蒙古乱,这样的机会不可能再有。那么,或死、或搏,只有两条路可选……”   “呼。”张珏长长叹了一口气,不知如何回答。   他这一生,一直都在守山城。   他实在无法想像没有山城的川蜀,再面对蒙古骑兵会是何场景。   只有前人的口述笔传。   曹友闻汉中殉国,从此蒙军如入无人之境,成都府数百万人一夕遭屠。   ……   河对岸,有妇孺跑到田陇边,那还在耕作的农夫转身抱起了孩子。   隔着汉水,驻马而立的两位蜀帅良久没有再说话。   马匹啃着地上的青草,打了个响鼻。   ……   李瑕揉了揉脸。   张珏转过头,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眼神中透出疲惫。   “说完冠冕堂皇的。”李瑕叹道:“我再说些私心。”   “私心?”   “放弃了山垒之后,朝廷才不敢轻易贬谪你我。因为,除了我们,旁人守不住没有山垒的川蜀,只有我们。”   李瑕勒住缰绳,把马头调转,看向了北面。   “不如此,今日你我任帅一方,明日便是富贵闲人、是阶下之囚、甚至是匣中首级。我大可不惜己身,但我做事……从不半途而废。”   “君玉兄,你是四川制置副使,我需要你的全力支持。把军民从高山险峰上迁下来吧?屯田于沃土,兴水利、置民居,还川蜀一片欣欣向荣。广集粮、练强兵。然后……北伐,收拾旧河山。”   ……   与此同时。   鄂州城外,忽必烈大营。   “禀漠南王,臣已见过宋使,称大军若愿旋师,宋廷愿称臣纳贡,岁奉白银、绢匹各二十万。”   忽必烈神情平淡,问道:“羊羔们答应划长江而治?”   郝经恭声应道:“此事,宋人不肯答允。”   “倒不傻,这算贾似道守住的。”忽必烈随意玩笑了一句,又转向张柔,问道:“你怎么看?”   张柔忙应道:“臣与吕文德交锋时,已确认他率充足兵力南下。由此可见,钓鱼城的消息该是……真的。”   忽必烈不动声色,问张文谦道:“阿术如何回复?”   “他愿随漠南王同往上都。”   忽必烈这才拍了拍膝盖,开口道:“既如此,答应宋人的条件。”   “臣等,恭贺漠南王征服赵宋!”   “……”   忽必烈笑着,接受了这份恭贺。   直到群臣退去,他眼中的笑意便散去,化为平静。   事实上,他已得到消息,京兆府的阿蓝答儿已举旗了。   他在十余日之前便确认了蒙哥是真的死了。   但没有急着回去。   忽必烈很清楚他在汗廷是怎样的名声。   一个支持汉制、被族人骂作“叛徒”的宗王。   哪怕再急着赶到哈拉和林,忽里台大会上,也不会多一个人支持他。   这注定不是他能胜过阿里不哥的地方。   忽必烈要去哈拉和林,但不是火急火燎地赶去哈拉和林送死,而是攻下哈拉和林。   他知道自己的势在何处,要做的是把自己的势扩到最大。   最大可能的攥取赵宋的财力、提高威望、收服阿术的兵马……   若不是贾似道七百骑突围、直奔九江,重新拉扯起了宋朝的两淮、江西防线,他甚至有耐心先拿下临安。   但攻宋之战既已不能速战,他也能及时抽身而退。   他攻、宋人守,主动权始终在他……   ……   四月十五日,阿术率军赶至鄂州与忽必烈汇合。   四月十六日,忽必烈当先率军北返,传谕诸将于六日内依次撤军。   他将开始他的汗位之争…… #第五百二十三章 危而复安   蒙军士卒走在长江岸边,上了踏板登船,在岸边留下一个个染着血迹的脚印。   江边潮气重,渐渐地,这些血脚印成了一地的殷红。   阿术站在大船外,往长江里啐了一口,以示讨厌坐船。   但终于能离开大理那瘴气弥漫的鬼地方了……   忽必烈已许诺,将封他为征南都元帅。   阿术也有足够的资格,他灭自杞国,一路北上,大小转战十三战,号称击敌四十余万。   船只驶离江岸。   阿术回头看了一眼,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曾让万户白银领了万余兵力掠后……但似乎许久没得到这路人的消息了。   不知走到哪里了。   “就让白银自己打穿了宋朝过江吧,一点都不难。”阿术心想道……   ……   贾似道已赶回鄂州,此时正站在西山上眺望着蒙军退兵。   眼前的大江烟波浩渺,江岸与江面上的蒙军连绵数十里……皆因他而退。   让人意气风发。   贾似道不由又想到当时与李瑕走在江畔时,遥指这西山说过的话。   “岂是英雄真避暑?遥看赤壁好鏖兵……蒙军若敢渡长江,亦教他樯橹灰飞烟灭!”   一语成谶。   ……   终于,最后一批蒙军船只消逝在视野里,贾似道从无尽的自我激赏中回过神来,招过廖莹中。   “可统算出来了?伤亡几何?”   “禀阿郎,鄂州一战,战死一万三千八百余人,至沿江副使吕文信以下,大将战死十五人,有都统张盛……”   随着这一句话,吹来的风仿佛也带着血腥味。   贾似道闭上眼,微仰着头,长须飘动。   “可惜啊。”   他可惜的是无力再追击蒙军。   贾似道又想到当时与李瑕的谋划……   当时,他们都以为忽必烈得到消息便会立刻回争汗位。   小瞧对方了。   就连贾似道,虽知道袁玠必败,也没想到淮西百姓会怒而助蒙军渡过长江。   那时真是被吓得不轻。   还有,忽必烈始终是深沉得可怕,让人猜不透,十万余蒙军摆出先灭宋的架势。   这使他不得不冒险移镇九江,最后还要提出议和。   “阿郎,观朝廷这几年财赋,抚恤银尚不足。”廖莹中道:“这岁贡的白银、绢匹……”   “不给。”贾似道淡淡道。   廖莹中一愣。   贾似道抬起胳膊,伸了个懒腰,搓了搓脸,拉开自己的脸皮,笑了笑。   他卸下了面对战事时的压力,再次显得轻佻起来。   “我一文钱都不会纳贡给蒙人,他退兵了,能拿我如何?”   便是廖莹中这最熟悉贾似道之人,也恍然感到错愕。   贾似道已哈哈大笑。   “可是官家……”   “无妨无妨,官家既‘不知’此事,那便是我擅作主张,且让忽必烈治我个欺君之罪罢了?哈哈,我偏就是个小妾生的浪荡子,走鸡斗狗的无赖汉,言而无信。”   廖莹中摇头笑笑。   他纵观青史,也未见过如他阿郎这般人物,感慨万千。   “绐许岁币,只怕阿郎是得罪死了蒙人啊。”   “千军万马尚且不惧,得罪又如何?”贾似道讥笑道:“我贾师宪还有投降忽必烈之日乎?”   廖莹中看着他那洒脱而去的身影,心中更添敬意。   贾似道已位列宰执,却能亲自率军,入援被十万余蒙军包围的鄂州,一夕筑墙,挫蒙军速破鄂州之谋。   不惜安危,七百骑突围,移镇九江,振奋败军士气,数日间拉起两淮、江西防线,使蒙军不能东向。   历数古来名相,又有几人能做到此等有勇有谋之地步?   他不由笑喊道:“阿郎神仙人物,学生赋词以贺,如何?”   “念。”   “记江上春风,鲸嫠涨雪,雁徼迷烟。一时多人物,只我公、只手护山川。争睹阶符瑞象,又扶红日中天……”   ……   “只我公、只手护山川!全赖恩相,使社稷危而复安……”   “诸君同贺!舞乐莫停!将那醉倒的叉出去……”   是夜,凤园欢宴,觥筹交错。   到最后,贾似道与吕文德也不胜酒力,各自倚在几个美婢怀里随口交谈。   忽有人上前,低声道:“恩相,临安之事,查清楚了。”   贾似道眼中醉意消逝,手在美婢腿上一撑,支起身来。   “说。”   “丁大全之所以还得官家信重,因是收到了一封信,据查,是李瑕……”   “拿到信了?”   “从宫中抄录了一份,请恩相过目……”   吕文德旁的未听清,但“李瑕”二字入耳便神色清明起来。   他嘿嘿一笑,道:“恩相,我就不明白了,追随恩相如此之妙,怎还有人不识好歹?”   ……   汉中。   李瑕才送了张珏往成都赴任。   他不曾把聂仲由以及他留在成都的兵力留给张珏,反而把阿吉以及马家寨的乡兵留了下来。   张珏自然不愿意,但蜀帅说的算。   于城头上望着张珏的兵马过了江汉趋往金牛道,李瑕望着滔滔的汉水,心里又在考虑造桥修路之事。   很快,有士卒上前小声禀道:“大帅,往临安的人回来了。”   ……   “我们本想赶在朝廷信使到之前赶回来哩。结果江面封了,两淮又不通,只好南下走陆路,想从荆湖南路绕来着,可倒好,听说是阿术把南面打透了哩,到处兵荒马乱的。反倒是朝廷的信使能进鄂州,比我们还快……”   刘金锁絮絮叨叨说到这里,偷瞄了李瑕一眼,只觉这一身大红官服好威风,跟个新郎官似的。   可惜,没能把大帅要的人找回来,让大帅再当一次新郎官。   “大帅,可我们……没能找到唐安安及侍女年儿,误了这事。”   李瑕道:“无妨,此事我办便是。阿术这支蒙军的情况,你们知道多少?”   林子道:“我们过益阳时,阿术已打过潭州,不过我打听了。听溃兵说,南边还有一支蒙军,听说迷路了……”   “迷路了?”   “有个溃兵是那般说的,说他家将军称那支蒙军已在南面窜了好一阵子,收拢他们准备伏击,立个功劳。”   李瑕沉吟道:“蒙军万户白银?”   他从袖子中拿出一张小地图,标注了一下,眼中泛着思忖。   宋蒙交战这么多年,迷路了这种事还从未听说过,一时也让李瑕摸不准,疑惑白银莫不是虚虚实实要攻临安,或返回大理。   此事暂时先放下,李瑕问道:“去看过蒲公了?”   “去了,蒲公如今已去官,本想回渠州养老,但不愿与我等同行,说是等京湖事定了再启程。”   李瑕明白蒲择之的心意,不愿牵连自己罢了。   再想到蒲择之是因“潜通蒙古”出川解职,而非告老致仕,他遂问道:“临安居不易,钱留下了?”   林子道:“蒲公不收,刘金锁夜里又送去了。”   刘金锁道:“是哩,家里米缸都没米了,我次夜又去买了两袋米倒满了。”   李瑕点点头,又问道:“丁大全可有说谁人知重庆府?”   “说是,吕文德调任京湖制置使之后,还兼领夔州路策应使。至于夔州路安抚使兼知重庆的人选,恐要等京湖战事之后。”   这些事,丁大全不敢写在纸上,全要让林子口述。   也难为林子,好不容易才背下来。   “丁大全说,大帅年少便独镇一方,不是为官之道,还是想办法调回朝韬光养晦才好,今岁朝廷要开恩科,他有大好处给大帅。”   “他还说……”   “嘿。”刘金锁道:“他话可真多哩。”   “你闭嘴。”林子道:“丁大全还说,大帅阃帅一方,朝中打点花销也大,奉例每年都是有定例的,川蜀的一些实缺,尤其是转运使……”   李瑕不予理会,淡淡道:“这事不用说了。”   贪官奸党终是那副德性,嘴上说着有大好处要给,暗地里又是敛权谋利。   当他李瑕是袁玠。   ……   说心里话,李瑕虽算到了忽必烈会退,但两淮防线的崩溃的速度……着实吓到他了。   丁党祸害之下,百姓相争投蒙。   摧枯拉朽。   “阎马丁当,国势将亡”,这话从来不是说着玩的。   再放任丁大全为相,只怕川蜀的架子没搭起来,宋王朝的架子便要塌了。   待蒙位汗位之争告落,挥师南下。两淮、京湖若还是这般一触即溃,谁还能以一个川蜀独撑?   “丁大全……贾似道……官场上真是没有永远的朋友或敌人……” #第五百二十四章 安家   入了夜,院子里摆着许多红木箱子,韩巧儿还在月光下逐一清点里面的物件。   她也不用纸笔,每掀开一口箱子看一会,就能想起是否有什么东西落下。   小竹熊跟在她脚边,笨拙地捧着一根竹子,正啃得起劲。   “哎哟……小胖墩你怎么总跟脚,差点踩到你。”   韩巧儿一转头,见李瑕回来,忙又跑上去。   “李哥哥。”   她如今声音颇甜。   “吃过了吗?”   “吃过了,知道李哥哥不会回来吃,我们就先吃了。”   “在做什么?”   “马上要搬到帅府去,我帮大家收拾。”韩巧儿点着手指头道:“我们从筠连带了好多物件,都是庆符县时候用的,锅碗瓢盆从北搬到南,又从南搬到北,一件没少。”   李瑕正与小竹熊对视,它显然不记得他了,懒洋洋地爬开,自往竹圃里钻。   “那你是头功,亏得你都记得。”   “那当然,旧物件不丢,家业会越来越大的。李哥哥,这次搬到帅府,是不是很久不用搬了?”   “下次若能搬到开封去,想必韩老便高兴了。”   两人随口说着,韩巧儿已跑去拿了湿布给李瑕。   “下午我与高姐姐去帅府看过了,也太大了吧,就是洒扫起来费事。雇了三十多个婆婆,扫了一整天才扫一半……”   李瑕从水井里提了水,一边洗漱一边道:“当时没有正式受官,才暂居在这南郑县衙……”   李瑕一开始不落榻兴元府衙,其实是预备着若吕文德真来了,还得设法对付。   比如实在闹到兵戎相见了,把吕文德摁在汉台杀掉他也做得出。当然,这只是以防万一的备用计划。   他做事,向来有很多计划。   ……   高明月正坐在屋子里,执笔在纸上简单画了总帅府的格局,专注地思考着。   汉台虽是汉高祖刘邦为汉王时的行宫,其实早就毁在战火中了,只留下一座高台。   如今的府衙本就是大宋承平时建的,虽占了这位置,其实与汉王行宫无关,格局亦是照着官署布局,前衙务公、隔着院墙是官廨内宅。   内宅屋舍很多。   高明月考虑的却是……张文静、韩巧儿、年儿的屋子如何分。   还有,往后再有妾室该住在哪里。   她听李瑕说过,他北上中箭,得张文静相救;在临安重伤,又得年儿收容,如今既安定下来,已派人去接这两位救命恩人兼红颜。   于高明月而言,年儿是很容易安顿的,张文静的身世却不同,不得不仔细考虑。   屋外响起李瑕与韩巧儿的说话声,不一会儿,李瑕走进来。   高明月从图纸间抬起头,忙上前给李瑕换衣服。   “在想什么?这般认真?”   “文静的屋子,西厢的几间采光不好,东厢的却又小了些,窗外亦看不到花木。”   李瑕道:“此事不急,我估错了张柔回亳州的时间。”   “无论如何,先将屋子备好了,以免人来了再搬。”高明月问道:“年儿还有多久能到?”   “没找到。”李瑕道:“林子、刘金锁已回来了。”   “她没事吧?”   “没事,想必贾似道很快会有书信来……”   人没接到,高明月不由有些失望。   倒不是深盼家里多些女人,而是这几日来,她已做好了许多准备。   身为主母,可是有非常多的学问,既要让家中和睦、又不能让人觉得她弱,总之是很难的。   好不容易安排了,李瑕却是一个都没接来。   高明月不由偏了偏头,打量着李瑕,漂亮的眼睛里带着些许打量。   “嗯?为何这般看我?”   “官人说情缘很多,偏到如今一个也未见着呢。”   李瑕苦笑。   “看来,你是认为我在吹牛了?”   高明月莞尔道:“到现在一个妾都还没有,还说要纳很多呢。不如,巧儿先……”   李瑕上前,在她耳边轻语了一句。   高明月又红了脸,轻轻推了他一下。   她虽已与李瑕成亲,私下却始终有少女的娇羞姿态,被李瑕搂着说了几句体己话之后,又问道:“我们把这张床也搬过去,好不好?”   “临时拿木板拼的,不是什么好木头。”   “可是。”高明月回头看了一眼,低声道:“我们用过的……我们的床,不想留在这里……你不要笑话我嘛。”   李瑕目光落处,她已低下头。   他知道她性格便是这样,在意私密,有点洁癖,也留恋与他的一点一滴。   就像是韩巧儿最害怕搬家。也见过家国破碎、曾经四海漂泊的高明月,则是很在乎与李瑕一起躺过的床。   “好。”李瑕道。   “我是不是有点傻?”   “很漂亮。”   “嗯?”   听了这一句答非所问的话,高明月一抬头,对上李瑕的眼,她便想逃开。   原来她这郎君天天那般打熬身子,便为了欺负人。   “腰真的酸了……官人去找你要纳的那许多小妾……”   趿着绣鞋的脚才要迈开,裙角轻轻一摆,却又依依不舍地停下,须臾,又踮起了脚尖……   ……   次日。   李瑕终于搬进了兴元府衙,因他是四川制置使,衙署便是帅府,气象自然与庆符县衙大不相同。   虽未做太多修缮,只是仔细打扫了一遍。但汉台占地本就广,衙署的布局亦是恢宏,除了公堂、官房、库房,还有军议堂、点将台,甚至还有一片跑马场。   至此,李瑕算是正式在汉中安了家。   高明月她心细,知道李瑕在钓鱼城之战后很容易成为蒙古人的眼中钉,又怕他对自身安危不上心,因此在筠连召了不少女兵,很快便将整个帅府的护卫布置好。   反倒是李瑕的兵力都派遣出去屯戍或守卫蜀道,反而没多少人在身边。   他穿过后院,一路走向前衙,倒感觉到了些蜀帅的威风。   “大帅。”   “大帅……”   拐过回廊,走进议事堂,李瑕跨步而入,只见堂中只有韩承绪一人,正在整理案上的册子。   如今张珏、易士英相继回师上任;李墉尚在山河堰主持水利。   暂时,李瑕已仅余韩承绪这一个幕僚在身边。   空荡到有些寒碜。   “阿郎来了。”   “韩老请坐。”   韩承绪感慨道:“想起初至庆符县时啊,县衙虽小,五脏俱全。汉中刚收复,真是一无所有啊。”   李瑕玩笑道:“本想把林子、刘金锁召来凑数,但长宁军一撤,城内还须有将领巡视治安……今日,我与韩老议事,人虽少,却能定下最重要的计划。”   “我无诸葛之才,否则可与阿郎效隆中对,岂非美哉?”   李瑕道:“愿与韩老作汉中对。”   韩承绪抚须而笑,之后摆手不已。   他知道,他之于李瑕,远不如诸葛亮之于刘备。   “阿郎心有定计,小老儿为阿郎拾遗补缺。”   两人各自坐下,沉吟着,准备商议接下来的计划。   “我不确定蒙古的汗位之争要持续多久。”李瑕先开口,缓缓道:“但我们必须在三年之内,理顺整个川蜀的局面……我思绪很杂,烦请韩老为我匡正。”   “阿郎请说。”   李瑕看了看这空荡荡的议事堂,道:“先谈人事吧,我已派人将杨公、以宁先生、李昭成、聂仲由等人请到汉中。”   “那昭通城?”   “我命蒲元圭、蒲帷父子先到昭通。”   韩承绪问道:“阿郎信得过蒲元圭?”   “信不过,但我信得过蒲帷。”李瑕道:“还有,蒲元圭有降蒙之罪,不宜出现在我幕府。”   韩承绪沉吟着,提醒道:“阿郎宜调高长寿坐镇昭通、蒲元圭辅之,蒲帷、伍昂镇威宁。如此为宜。对了,杨公北上时让搂虎随行护卫为妥,路上虽安宁,也显重视。”   “韩老高见。”   李瑕点点头,提笔给高长寿写信。   韩承绪又道:“虽有房言楷主政叙州,潼川府路安抚使易士英却不是阿郎的人,把以宁调回来……”   “无妨。”李瑕道:“幕府无人,为之奈何?只要易安抚能使潼川府路兴盛,不在意是谁的人。毕竟蒙古势大,我这蜀帅不至于数年内叫他叛宋。”   “阿郎所言甚是。”   李瑕道:“但我幕府人犹不足,请韩老、杨公去信北地亲朋故旧,多请些先生回来。”   韩承绪道:“当然之理,也请阿郎为长远计,于汉中多兴学堂。”   李瑕提笔记下。   “幕府是幕府,官位是官位。兴元府十七州、八十八县。皆是新收复之地,官位缺额五六百人,我们绝无如此多的读书人能够补缺。只能请朝廷委派,方能尽快使整个汉中运作起来。”   这也是李瑕一定要谋官,而不是聚起一群山贼土匪就造反的原由之一。   纵观陈胜吴广、绿林赤眉、黄巾、黄巢……灭一个煌煌王朝容易、建一个煌煌王朝却难。   李瑕需要读书人,且没有十余年、二十余年的时间去培养官吏。   他不是从只有一个山寨、到打下了两座山寨,他坐镇的汉中有上千个山寨,他统帅的四川更有上万个山寨。   流民要落户、粮食要入库、公文要传递,水利、屯田、律法、税赋……   韩承绪沉吟道:“阿郎还无权赐官身,只能如此了,但只怕丁党派遣太多贪墨、无能之辈,反而不美……” #第五百二十五章 规划   “丁党一手遮天?只怕接下来未必。”李瑕沉吟道:“贾似道、吴潜皆要还朝,且知枢密院事。”   韩承绪道:“贾似道其人心机深沉,若由其派遣大量官吏来,才是让人更忧虑之事。”   “我打算去信一封给吴潜。”李瑕道:“趁着贾似道尚未回师临安、吴潜已在中枢之际,把汉中官员任命定下来。”   “阿郎了解吴潜?”   “此人刚直能臣,委任的官员必都是可用人才。”   韩承绪微讥,道:“既然吴潜刚直,必难以在中枢久立……到时,这些人才便可笼络?”   要说韩承绪这个推断毫无根据吧,又非常有根据。   这一朝,刚直的相公都不知倒了多少了。何况,吴潜连谢方叔都斗不过。   李瑕不愿置评,道:“也许吧。”   韩承绪捻着须,忽叹道:“阿郎如今为蜀帅,只怕是比起从前……要更受朝堂掣肘啊。”   “是啊。”   此事,李瑕已感受到了。   他入蜀这三年,蜀帅是蒲择之。而来自朝堂的压力,也几乎都是蒲择之为川蜀将领们担下。   一直担到……出蜀解职,罢相。   而前一任蜀帅是余晦,毫无作为,还能调任为郡官,算是有个善终。   再往前便是余玠,身死、抄家……   李瑕愈发不予置评,道:“说过人事,再谈民生税赋。汉中田租既免,这三年我们便不必转运粮食给朝廷。”   “朝廷同意此事?”   “我已上书。”李瑕道:“刚收复之地,无论如何也要让朝廷把这份赋税免了。但盐税、商税如何?”   “阿郎有调度四川税赋之权。”韩承绪道:“且四川置重兵,税赋无非是派给军饷。无非是朝廷所派与阿郎所派之区别。”   “如吕文德一般,被朝廷卡着脖子……”   李瑕自语了一声之后,又道:“待姜饭等人到汉中了,我打算练一些细作,往北方走,既是挑拨蒙古内斗,也是宣传汉中免田租,吸引流民归附。还有北地的李璮,也该派人去联络。”   “此事,阿郎最好莫急于一时。”韩承绪拍了拍膝,喃喃道:“不如待今秋有了收成,且良田分好。否则民间见流民得了好田,难免有争执。至于联络李璮之事,不如待杨公到后再谈?”   “也好。”李瑕道:“再说大理。阿术、白银已带走两万余兵力,只有宗王不花坐镇大理,高琼正在探查局势。”   “阿郎欲再出兵大理?”   “今年不行,大战之后,士卒疲惫、粮食不足、民生凋敝,便是打下大理,亦难已久占、治理。待明年吧,我打算先命令……命令潼川府路易安抚使修凿五尺道、屯备粮草。”   李瑕话到一半时稍停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曾在凌霄城上与易士英有过争论,关于是否修五尺道之事。   到如今,他官位已高过易士英了。   世事难料……   韩承绪道:“阿郎不必亲征大理,明岁,遣易安抚使出兵,与高家合力,如何?”   李瑕沉思起来。   “哪怕阿郎与高家联姻,大理国上下却难完全臣服。”韩承绪道:“不如借大宋之名,由易安抚使出兵,阿郎再由高家实际掌控大理,岂不更稳妥?”   简而言之,李瑕很难亲自镇守大理,而他目前的地位、威望还远远不足以让他远在汉中去统领大理。   大理世族们能接受万里之外蒙古大汗,却不太可能接受千里之外一个……蜀帅?   需要借大宋的名义。   韩承绪还有一层意思是……防着高家自立。   恰是因易士英忠于宋朝,由他兵出大理,才能使高家必须归附李瑕,将宋朝国力最大化利用。   “阿郎,这并非是不信高家。”韩承绪又道:“而是名不正则言不顺,大理先成了大宋疆域,往后阿郎代宋取之,水到渠成。否则……到底是阿郎助高家复国?还是高家助阿郎取大理?高琼为大理中国公、高长寿为大理岳侯,又为何会拱手将大理奉于阿郎?今日甘愿,明日又如何?”   李瑕问道:“如此防范人心,我与赵氏何异?”   “赵氏无能,且防范太甚。阿郎雄才伟略,却不可毫不防范人心。”韩承绪道:“防患于未然,及早杜绝臣下之野心,方是为臣下好。试想,若驱退蒙人后,由高氏独镇大理,万一受人蛊惑,至有大祸,岂非更坏?”   李瑕点点头,道:“受教了。”   “阿郎有大志,帝王心术……若过甚,损阿郎豪杰之气,但却不可不学。”   ……   议事堂中,只有李瑕与韩承绪二人。   但反而能谈出更多有用的事。   李瑕学了如何活下去,学了如何当官、当将军、当元帅,已到了需要学更多东西的时候。   韩承绪老于世故,确能给他拾遗补缺。   他们一句一句一直谈到了夜色深沉。   定下了汉中,四川,甚至整个西南,接下来三年的大致规划。   谈过了内治,李瑕则说起与各方势力的关系。   “接下来,蒙古国是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你死我活的几年。而我,既会是大宋的忠臣、也会是奸臣,一如忽必烈与蒙哥,有阴谋与猜忌,但必须互相维系,以期在国力上追赶蒙古,至少不输太多。   对外,我们须在忽必烈与阿里不哥的争斗中抑强助弱,损耗他们的实力,并拉拢更多的世侯;对内,势必与贾似道、丁大全、吴潜,甚至是官家,有更多的周旋……”   ……   李瑕一共谈到了两次吴潜的名字。   他明白往后与中枢的周旋,绕不过吴潜。   何况蜀帅不同于别的外官,每月与朝廷少则有三五份、多则数十份公函往来。   李瑕知道,自己避不开的得与李墉谈谈。   他确实很不喜欢这件事。   尴尬。   既做不到像临安那些喜欢认亲的宦官们一样,能心安理得地叫不是爹的人作爹。偏又被人像对儿子一样对待。   ……   山河堰的修筑进展颇顺利,比李瑕亲自坐镇时井井有条得多。   李墉站在山坡上,抬手指点了一会,最后道:“还是吴相公更善水利啊,修筑它山堰三坝,一濒江,一濒河,一介其中,周详精密,叹为观止,叹为观止。”   “你很敬佩吴潜?”   “当然。”李墉道,“吴相公正肃高节,负经世之才,有恢廓之风。”   李瑕又道:“哪怕他要你死?”   李墉默然片刻,道:“非是吴相公要我死,是荣王、忠王父子要我死。”   “但我可保你不死,吴潜不能。”   李墉笑了笑,任山风吹动着他漂亮的长须。   他似想转头看李瑕,但忍着没有。   不止是李瑕尴尬,他亦然。   眼前人长相是儿子,一举一动又全然不是儿子。见了面,唤也不是,不唤……又每每忍不住。   “你来找我,是吴相公快复相了吧?”李墉望着远处的大坝,道:“想来,待山河堰修复,我也该回临安了。”   “不必。”李瑕道,“你知道的,我已是蜀帅。”   “余玠、蒲择之亦是蜀帅,吴曦更是蜀王。”   李墉随口道了一句,找了块山石坐下,又道:“你不必劝我,我之所以这般做,是为我对吴相公的承诺,与你无关。”   李瑕点点头。   既劝过了,他懒得多费口舌,到时将李墉绑了,等到助贾似道扳倒吴潜便是。   这是为他李瑕对贾相公的承诺,与李墉无关。   ……   “坐会吧。”   就在李瑕转身要走之时,李墉又开口道。   “嗯?”   李瑕转过头,只见李墉拿衣袖扫了扫那块大石。   “你说你是借我儿尸体还魂,我说你是得了臆症。”李墉道:“无论如何,你总归是一个你……可有幼年时?”   “你何意?”   “你活着,有十六岁之前?”   “有。”   “真的?”   “嗯。”   李墉眼神很诚恳,道:“谈谈?我很想知道。”   李瑕沉默了许久,终是在李墉身边坐下,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甚至想着,承认了自己就是有病罢了……癔症,前世的一切都是梦,从李墉的儿子脑中梦到的。   “你这个……便说是魂吧,你个魂可有父母?”   李瑕摇了摇头。   “很早就死了。”   李墉似有些“果然如此”的眼神,问道:“如何过世的?”   “不知道,只记得小时候很饿。”李瑕道,“后来有个武馆收容我,教我打拳。”   李墉问道:“何种拳法?”   “杂拳打给人看,收些钱罢了。”   “卖艺?”   “差不多。能吃饱饭,能有前途,有人养着,我很喜欢那里。但有许多看客们觉得我们太苦,骂武馆,骂着骂着武馆便没了。记得几个孩子一直哭,但没用,武馆没了,好心的看客们一哄而散,师兄们回家种地、过着吃不饱饭的更苦日子,却没好心人再帮他们。至于我,没家,就去了济养院。”   李墉道:“故而你讨厌人群,孤高、疏离?”   “也许吧,但我也喜欢人,因为总有人帮我。”   李瑕道:“那时,我常偷跑到原来的武馆,遇到一个人,他是……剑客,年纪大了,无儿无女,脚也跛了,一辈子只想争天下第一,他自己没能成,看我天赋不错,收养我,教我学剑,供我读书。”   “绿林豪强?”   “健忘的老头子,他忘着忘着,也就走了。”   “你说他无儿无女,但他还是有儿子的啊。”   李墉叹息一声,拍了拍李瑕的肩,起身。   他想了想,又道:“我遭荣王迫害,颠沛流窜,唯得吴相公相救,此中恩情,恰似那老剑客于你……你若能体悟,万莫误我与吴相公大事。”   说罢,李墉头也未回,自往河坝上走去。   李瑕回想着这番交谈,体会到了李墉某句话中的寂寥,不知自己与李墉是更近了,还是更远了。   但他从不改变自己的决定,还是抬手招过两个护卫。   “看好西陵先生,不得让人给他送信,不得让他离开此地……” #第五百二十六章 臣下   临安。   选德殿上,吴潜双手递出奏章。   “陛下,此番鄂渚披兵、湖南扰动,推原祸根,良由近年奸臣邪士设为虚议,附和逢迎,附阿谄媚,迷国误军,其祸一二年而愈酷,积至于大不靖!   “丁大全等群小,浸淫至于今日,国事日非。奸党盘据,血脉贯穿,以欺陛下。天怒而陛下不知,人怨而陛下不察,稔成兵戈之祸!致危乱者,皆此等小人为之。”   “乞陛下稍垂日月之明,罢大全致仕……”   “够了!”赵昀大怒。   才要端酒给吴潜的小黄门骇了一跳,进了不是,退也不是。   赵昀又叱道:“吴潜!有完没完?!朕复命你为宰执,非为让你搅动党争,终日勾心斗角!你眼中还有国事否?!”   如今忽必烈退兵的急报已传至临安,满朝弹冠相庆。   当今大宋天子是何等明君?   灭金国,一雪靖康之耻;端平更化,洗沉疴积弊,中兴大宋……这些旧事就不谈了。   只说近年。   斩敌酋蒙哥、收复汉中、拒二十余万之敌。   不久前,还全歼了一支蒙军万户,是全歼。   太祖以下,大宋之君王未有文治武功如此之盛者!   朝野里该有的声音是什么?   “陛下以圣德灵威,雷震四海,江汉肃清,修文武之绝业,使宗社危而复安,实万世无疆之休!”   “陛下庙胜,计定而后行师,用武略以驱鞑虏,勋懿绝世,应三百年而出圣明,建不朽之元功!”   歌功颂德、歌功颂德。   赵昀终于是狠狠地扇了那些敢把他比作唐明皇的臣子们一巴掌。   唐明皇?也配与朕相提并论耶?   值此普天同庆之际,吴潜的话便显得无比刺耳。   天怒而陛下不知?人怨而陛下不察?   当朕是昏君!   ……   “嘶”的一声,那奏折递到赵昀面前,被他撕得粉碎,砸在吴潜脚下。   吴潜缓缓拜倒,道:“臣,年将七十,捐躯致命,亦不敢辞。忠言逆耳,唯请陛下罢丁大全,以息民怨。”   他当然清楚,官家不想听这些。   但淮西之败,触目惊心!   若再放任丁党为祸,天下又有多少个袁玠?若连百姓都认为蒙古好过朝廷了,天下如何不亡?   吴潜已垂垂老矣,若不劝官家做对的事,那入朝为相,只为个人前途去阿谀奉承不成?   对与错,如此简单。   “民怨?”   赵昀冷笑一声,又想到了李瑕给丁大全那封密信。   淮西一触即溃,这到底是袁玠惹得天怒人怨、还是有人为显功劳故意为之?   心想着这些,赵昀再看眼前的吴潜,只想到这老东西还朝才一月,已让人望而生厌。   远不如丁大全、贾似道懂圣心。   但,想到季惜惜肚子里的龙种……赵昀还是暂时压抑了愤怒。   且再忍一忍这老匹夫。   赵昀道:“朕已罢免了马天骥,任你为右相,并下旨彻查袁玠一案,还要朕如何?”   “臣请陛下罢丁大全。”吴潜道:“丁大全、马天骥、袁玠沆瀣一气,谀佞成风……”   “卿欲为左相?”赵昀忽然问道。   他是懒,但有的是法子收拾这些臣子。   吴潜大惊,忙应道:“臣不敢。”   “起来吧。”赵昀道:“丁大全之所以举荐袁玠,未必便是谋私,卿岂未见同为丁大全举荐者,李瑕便很不错……若丁大全欺君之证据确凿,朕绝不姑息。吴卿以为如何?”   官家能说出这番话,已是难得。吴潜知今日只能做到这一步了,终于应道:“臣遵旨。”   “赐座。”   赵昀没耐心与这老臣继续纠缠,岂有回后宫陪那水灵灵的季惜惜快活?   遂命吴潜速将政务了结。   “国事为重,奏事。”   “是,兴元府诸州、县缺补,臣已拟了名单,请陛下过目……”   赵昀已拿起那奏章,摊开。   十七州、八十八县,数年以来大宋还是第一次收复如此大片的疆域,数百份官位的名单长得厉害。   “利州东路转运使……史俊?”   “禀陛下,史俊曾知叙州,率三千兵力击败兀良合台三万人,献级,官升三转,直阁中书……”   吴潜一说,赵昀方才想起来,提起御笔便要勾,忽又想起一事。   “史俊知叙州时,李瑕可是在他任下?”   “禀陛下,正是如此。”   “妥当?”   “臣以为妥。”   赵昀摇了摇头,暗道李瑕资历还是太浅,就不配为蜀帅。   但御笔还是轻轻一勾,将史俊调到李瑕麾下。   倒不是真就倚重李瑕。   无非还是为了那将要出世的天子血脉布局。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啊。赵昀心中感慨万千……   ……   于此同时,季惜惜正拉起帷幔,背过身。   她抬手,从裙子里拿起一方帕子。只看一眼,脸色已惊得煞白。   “怎么办……怎么办……”   落目处,帕上那一抹经血,红得触目惊心。   “怎么办……还在流……藏不住了啊……”   ……   “禀贵妃。”   不多久之后,有宫女快步进了受厘殿,附到阎容耳边,低语了一句。   “她那事……”   “该来的还是来了啊。”阎容悠悠一叹。   九五之尊,主宰整个天下,唯独这事啊……生不出就是生不出。   她抬起那保养得宜的玉手,从身边的匣子里取出一枚信令。   这是当今皇后谢道清宫里的通行牌,阎容将它递了出去。   “一个弱女子在这深宫无依无靠,也是可怜,送她走吧。”   “是。”那宫女接过,连忙退下。   阎容笑了笑,转身自拨弄着她匣里的物件,拿起一个镀金杯子轻轻转着。   “本宫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可惜你们男儿家的功与过,还比不过妓子两腿间那股血……”   ……   枢密院。   丁大全终于放下笔,吹了吹奏章。   这奏折上,是他拟定的兴元府缺补。   如今,淮西的袁玠已然完蛋,为了弃车保帅,丁大全已把罪名一股脑推给了马天骥。   阎马丁当,已丢了一匹马。   更坏者,少了地方上的供奉,整个丁党的财路也断了大半。   再不弥补,他丁大全也早晚要被墙倒众人推。   以利勾结者,无利怎么行?   所以要谋蜀帅,以四川的财源弥补淮西的损失。   偏李瑕这不识好歹的东西,一个该举荐的人都不肯举荐。   那只能他丁大全自己来了,得将各个肥差攒在手里,如转运司、盐课……   此事必须尽快。   因为,李瑕这个蜀帅当不了太久。   ……   “恩相,关阁长来了。”   “快请。”   丁大全才吹干奏折,听了禀报连忙出门迎了关德。   “失礼了,有要事。”关德一见面,便向丁大全附耳道:“季惜惜已被皇后娘娘赶出宫,只等陛下再找她数月,灰了心……”   “谢关阁长。”   关德一句话说完,忙不迭拈着兰花指便跑。   丁大全目送了,马上又召过仆从。   “快,备轿,本相要面圣……”   话音未落,却又见一仆从跑来。   “恩相,董大官派人来了,探到吴潜今日面圣何事。”   “还不快说。”   “川蜀的缺额……吴潜……吴潜这老东西已与陛下定妥了……”   丁大全一愣,青面瞬间便完全阴翳下来。   ……   这日,如同赋闲了的史俊正坐在公房中看闲书,看着看着,渐渐阖上了眼皮。   击十倍之敌、挽川蜀局势,这战功仿佛如流光一闪,之后便是无尽的黯淡。   临安行在的繁华、偏安一隅的闲适,开始侵蚀他的抱负,似要将他拖进这潭死水里,此后余生碌碌无为。   突然,推门声惊醒了他……   “召,阁门行宣赞舍人史俊入宫觐见!”   史俊一愣,抬起头,眼中的困顿之意立散。   “臣,接旨。”   ……   次日,更多的人收到了诏令。   宫门处小黄门不停跑来跑去,因这难得一见的大规模任官而忙得够呛。   “快,下面那批是谁?”   “兴昌四年丙辰科进士,在这里……”   “传!陆秀夫、黄震、胡三省、黄瑢、昝万寿……入宫觐见!” #第五百二十七章 不拘一格   临安,丰乐楼。   “恭喜诸兄、贺喜诸兄,苦等两年有余,终能缺补任官。”刘辰翁团团抱手,为几位友人庆贺。   “未中榜时盼登科,登科后却盼任官啊。”   “任了官,又作封狼居胥梦。”昝万寿笑道。   “好一个封狼居胥梦,当浮一大白!”刘辰翁推杯。   众人大笑。   昝万寿是在座年岁最小之人,时年才十九岁。   他也能算得上是丙辰科中榜,但不是进士……而是武举。   武进比进士远远低了不止一等,这次汉中有大量官位、且都是高官。这其中昝万寿最低,任城固县县尉。   当然,这已是运气极好,官家甚至勉励了他一句,要他效仿李瑕少年任官,为国尽忠。   还是有不少进士瞧不起昝万寿,认为他不该与进士一起入殿,唯独陆秀夫邀他同来丰乐楼。   想着汉中路远,赴任的一路上也该互相照应,昝万寿欣然而来。   他在一堆进士中却也不怯场,还能说笑。   但这是士人聚会,能说笑也无用,很快,众人渐渐又不太理会昝万寿。   言谈间,诸人或有意、或无意,看向的都是一言不发的陆秀夫。   陆秀夫时年二十四岁,中进士时才二十一岁。   真真正正的前途无量。   他名字清丽,文章清丽,长相也清丽。   另外,陆秀夫性格极是沉静,矜持庄重。   此时宴会上,唯独他正襟危坐,姿态端正,不愿引人注目,偏还是成了众人的目光焦点。   刘辰翁知道陆秀夫的性子,不点他名、他绝不开口说话,遂笑问道:“君实,我听说淮南参议官、兼知杨州的李知州欲请你到幕下?”   陆秀夫被问了,方才点了点头。   “是,本与李知州约定,若谋不到实缺,便往淮东。未想到朝廷收复汉中,诚可喜之事。”   昝万寿侧头瞥了一眼,颇羡慕。显然,陆秀夫这等才干,多的是重臣拉拢。   那边刘辰翁又问道:“君实打算如何与李知州解释?”   “何去何从,皆为国做事,不须解释。”   陆秀夫显然不是个适合聊天的对象。   刘辰翁却已习惯了,自饮了一杯,又道:“可惜,我们的闻状元明年方能守完丧,赶不上这次任官汉中。”   “忠孝当两全。”陆秀夫道。   一旁的胡三省忽然自嘲一笑,道:“说来惭愧,我登科后被任命为吉州泰和县尉,为侍奉家慈,未去赴任。这次朝廷收复汉中,我得召征,本不欲去,却被家慈打骂了一顿。”   “哦?”刘辰翁讶然。   “家慈言‘男儿不为国事尽忠,守着一老妇,汝不羞乎?’愧煞我也,此番入汉中,必要立一番功业。”   刘辰翁叹道:“忠孝难两全啊。”   陆秀夫道:“忠孝当两全。”   众人知陆秀夫执拗,皆苦笑。   刘辰翁知道再聊这些,今日这场酒宴气氛便要凉下来,忙换了话题。   “今日为诸君饯行,忽忆兴昌四年中秋旧事……彼时,刘声伯流放,披肝谏言;李非瑜赴蜀,迎危而上。如今李非瑜已斩酋主、驱鞑寇、复汉中,镇帅一方。反观己身,寒窗三年,又赴临安科举,碌碌无为啊。”   “孟会兄,莫如此说,今岁恩科,以孟会兄之才,必能折桂登榜。”   刘辰翁高声道:“我是说,诸君亦将赴蜀建功立业,当为诸君预贺。”   他启了话题,便有人问道:“听说,四川李节帅是……丁党?”   胡三省点点头,道:“不错,我闻如今非‘阎马丁当’,已为‘阎李丁当’。”   “听闻丁青皮本已拟一份名录,被吴相抢先一步,此事属实?”   “千真万确,御街有一茶楼,可望到枢密院吏房院门,有人亲眼所见,今日丁青皮与吴相争吵。”   “丁青皮太跋扈了!”   “临安城逼仄,茶楼竟也能望到枢密院,朝廷体统何在?”   “当复汴京。”   “我等必复汴京!”   “岔远了……此番幸得吴相挫败丁党阴谋,但丁党着实跋扈!”   “诸君可知,新任的史转运使,曾知叙州事,如今才几年?李瑕已任帅,史转运使却成他下僚。若非丁党一手遮天,岂能如此?”   “听闻李瑕年不过十九,比我尚小十岁,若非媚上,如何得帅位?”   “但李节帅真有大功……”   “实为王将军之功业,李瑕有几何?何况人品与才干,孰重孰轻耶?”   “诸君、诸君,我等至汉中,务必警惕,防遭他排挤……”   昝万寿不由抿了口酒,支耳倾听这些消息,暗道这些书生士人真是了得,竟这般消息灵通。   堂堂节帅是何门何系,昝万寿以前还真不知道。   他不由凑到陆秀夫身边,问道:“君实兄,你如何看?”   陆秀夫到现在身子都没动过一下,淡淡道:“宴饮闲谈不能知事。”   昝万寿又问道:“何意?”   “便是天下英杰,聚众议论,也易随波逐流,失了主见。”   昝万寿依旧不明白。   陆秀夫道:“制置使由朝廷任命,在任一日,一日便为上官。而我等为官,为国为民,如是而已……”   ……   利州。   许魁正蹲在田陇边,看许桥头种地。   如今已是四月中旬,地已经翻好,种子也洒过。许桥头挑了几桶粪水,正在施肥,额头上渐渐满是大汗。   “呼……呼……我说,许鬼斗,你怎不去种地哩?”   许桥头施过肥,手里还拿着舀粪的木勺子,向许魁走了过来,那粪水一滴滴地淌着。   许魁并不介意这熏天的恶臭,只是把身上的新衣裳脱了,仔仔细细叠好,摆在一边。   “我的田租出去了。”   许桥头一愣,挠了挠头。   一滴粪水便滴在他肩上。   他感到肩上一凉,忙将勺子甩了两下,把剩下的一点肥也洒进他的地里。   做完这些,许桥头才一瘸一拐走到许魁边上坐下。   “那你多划不来,自己种才好,今年免征哩。”   许魁道:“我要练兵,没工夫。”   “你这不是没在练兵吗?在这干坐着。”   “特意告了一天假,来看你。”许魁咧嘴笑了笑,又道:“我接老娘和婆娘孩子过来,他们今日便到,一年多没见了,怪想的……你别弄脏了我新衣服。”   “瞧你这样,老子还不稀得看。”   许桥头收回手,又瞄了许魁一眼,只觉这昔日的同乡伙伴大不同了。   他说不上来,但许魁显然已不再是以前那个傻乎乎的乡下人,杀气、威风,眼睛里还偶尔有些思索之色。   “桥头啊。”许魁忽然叹息了一声,喃喃道:“孔将军问我,是想留在利州还是去汉中,你怎觉得?”   “那当然是留在利州啊!”   许桥头脖子一梗,脏兮兮的手便拍在膝盖上,又道:“祖宗的坟在这里,地在这里!你逃荒这么多年,为的不就是现在这样吗?那话怎说来着……衣……还乡?”   “衣锦还乡。”   “就是说。”许桥头一指地上的新衣服,“这不就是……衣锦还乡吗?”   许魁不说话。   孔仙与他说“如今我也是用人之际,若你愿意留下,我与李帅禀明,让你在家乡当统领,有何不好?”   动心吗?当然,家在这里……   一旁的许桥头还在劝。   “鬼斗啊,多少年了,多不容易你才回来?就这两月,我们才见几面?怪我,忙着种田。想着等有了收成,娶个媳妇,你就不看看我娶媳妇?还有,我昨个上山,砍了两根好木头,回头把你爹的老屋子修修……嘿,我知道,你本事了,不会住那了,好赖是以前的家,家不就是根嘛……”   许魁听着听着,忽转头向南看去。   只见山道上,尘烟滚滚,过了一会,一支千余人的兵马袭卷向北。   他倏然起身,向那边跑过去。   “杨奔!杨奔!杨……”   来不及等许魁到,那杆“杨”字旗越来越远。   许魁就站在那,想了想,忽转身奔向利州城。   “喂,许鬼斗!你的衣服……”   许魁没有回头。   他身后的同乡、少时伙伴已全然不能理解他的志气了。   三年从戎,给了他太多的蜕变,他奔跑在田亩间,脑子里全是他的袍泽兄弟,以及营中那艰苦又充实的日子。   ……   汉中,蜀帅府。   李瑕正埋首案牍,处理着那堆积如山的案子。   南郑县有人偷了邻居家三只鸡;城固县有醉汉斗殴死了人;勉县有一大户人家想要叛逃蒙古;石泉县一户人家因曾为蒙人做事被群殴至死,又有人称是因争财所致……   有的案子,李瑕能勾判,有的则须待核查。   这边他才将十三份批过的卷宗摆开,那边韩承绪又抱着一堆卷宗进来。   “今日各州县又有五十六宗案子送来;昨夜洋州城失火了,烧了半条巷子,守军救了火,但不知如何处置;蜀道那边,守军看到了蒙军哨马,似在探汉中兵力……”   李瑕反而笑道:“案子多,恰说明百姓开始信任我们,愿意提出问题了。汉中新复,更怕的是百姓视官府为无物。”   韩承绪苦笑道:“阿郎真是看得开,可惜这官府还空荡荡。”   “百废待兴,依我们的计划一步步来便是。”   “阿郎的计划说先谈人事,想必文臣武将,该在路上了?”   “我早已去信吴潜。”李瑕道:“文臣武将,会有很多。”   “怕未必好用,阿郎点名要的史俊史知州就难用啊。”   李瑕从案牍间抬起头,道:“倒想起一句诗,送与韩老共赏……”   他目光落处,看不到天地间有多少人正往汉中来。   但已有预感。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第五百二十八章 生于忧患   一行车马行进颇快。   出了牛金道,眼前便豁然开阔,再沿汉江东向,走了半日便看到褒河入江处,只见褒河两岸尽是农夫在田地里除草施肥。   韩祈安许久移不开眼。   渐渐的,汉中城那恢弘的城廓便显在眼前,城楼上有宋旗在飘扬。   城南处,劳工们正在造桥。   这显然是大兴土木之事,汉子们齐力吆喝着,将一根根巨大的木梁抬往江岸,偶尔能从远处的山中听到爆炸声,那是在取石头。   韩祈安一看便知,李瑕要先造一座铁索桥,之后再造一座石柱大桥。   “阿郎太辛苦了。”他不由感慨了一句。   他这个幕僚尚未赶到,沿途所见,兴利、屯田、铺桥修路都已开始了。   李昭成则是叹息一声,驱马往渡口。   其实汉江上已有临时可用的浮桥,但他们带的货物太多,搬过去费事。   “船家……敢问马车可渡得过江?”   “俊郎君是东南来的吧?听口音绵得很哩!马车得等明个有大船来,今日晚了。”   “好,请船家渡我等与货物过河……”   李昭成说着便掏钱,回头一看,见韩祈安、姜饭、高年丰等人已驱马过来。   他想了想,策马到马车边,问道:“严姑姑,要渡江了,你下来吗?”   严云云转头看了一眼,见她的人已在搬盐袋,先是交代了一句“不许将盐打湿了”,语气严厉。   之后她方才向李昭成应道:“等货先过,我再理理账。”   说罢,自低下头,不再理李昭成。   那边船家再见高年丰身后两百余兵力也是吓到。   韩祈安上前道:“船家莫怕,多渡几趟也便是了。对了,待这桥建好,你这营生如何是好?”   “嘿,官府说了,待这桥修好,召小老儿到水师做事哩,可不得比以往日子好过。瞧先生这模样,怕不是个大官吧?小老儿得罪了。”   韩祈安摆手道:“非是甚官身……不知这汉中商路如今还算通顺否?”   “以前嘛,蒙古人也是通商的,北面的货送来的多哩,眼下这不是被宋……被朝廷收复了汉中,商道可不就停了。听说会再与湖北、江南通商,但小老儿想嘛,南边人安生惯了,哪能到汉中这兵荒马乱的地界来。先生你说是吧?”   “日子会好的,会好的。”韩祈安道。   “当然得好,与先生说,小老儿本有几亩薄田,本是被蒙人圈了去,如今这位李大帅又还回来哩,家里那没出息的种着,小老儿再摆个渡。就是不知,这日子能好多久……”   这船夫话里的意思,对如今汉中的主政者有些期翼,但还未完全信任……   渡江时便说着这些,待渡了江,韩祈安留下姜饭、高年丰继续搬运带来的货物,他则领着李昭成直奔帅府。   从南面望江门进城,出示了信物,自有士卒领着。   汉中城的主城街叫“天汉大街”,如今还有许多商铺未开,人口也不显繁盛。   蒙人撤退时带走了大量的汉军,街上多是老弱。   不时能看到兵士正在巡视,显然,刚收复的城池治安并不教人放心。   唯有城南的草塘寺还显得富丽,别处都是破落模样。   一路往城中,到了东街,一拐,便是古时的汉台,如今的帅府。   帅府门朝北开,或是因为当年刘邦不甘居于汉王之位,欲北图秦关,在此修筑了一座高台。   之后修建的府衙便以此格局。   此时,府衙并未翻修过,只是洒扫得很干净,门前站着两排僰人女兵,杀气凛然。   韩祈安进了门,看了看右侧的汉台,一路向里,只觉空空荡荡。   “大帅,以宁先生、彰华先生到了。”   话音未落,便见李瑕亲自迎了出来。   “阿郎。”   韩祈安与李瑕交情最厚,连忙上前,目光看去,那身披官袍的玉面男子年轻得让他都觉不习惯。   “阿郎该蓄须了啊。”   甫一见面,韩祈安的头一句话便提出了有用的提议。   李瑕摆了摆手,笑道:“不习惯。”   他又看了李昭成一眼,点了点头,道:“进堂说吧,还有许多文书等着两位处理。”   韩祈安随李瑕进了议事堂,目光看去,从案头移到地上。   “这……新收复之地,如何有这般多卷宗?”   “百姓信任。”李瑕掷地有声,还显得有些成就感。   韩祈安无奈,此时才得空向韩承绪行了一礼。   “父亲。”   “来了就好,来了能为阿郎分忧了……”   ……   李瑕麾下已有姜饭这个负责情报的,但如今李瑕已打算将情报分开,林子负责对外的军情、姜饭负责对内的舆情。   且互相监督,防止出现探子以权欺凌百姓之事,比如姜饭为李瑕做脏事时万一有谋私的可能……   这并非不信任,如韩承绪所言“防范于未然”,否则真有了这情况,悔之晚矣。   以制度约束人,而不是全凭人心自觉,方得长久。   如今林子负责打探各地军情,每日让哨马收集蒙古情报,韩祈安到时,他正在向李瑕汇报。   “继续说吧。”   “是。”   林子忙拿出几封情报递上去。   李瑕看过之后,沉吟道:“这是说……白银真是迷路了、且被全歼了?情报没错?”   “禀大帅,正是如此。”林子挠了挠头,道:“此事我亦觉得离谱,问了好几遍,这支蒙军是真迷路了,从老苍关一路北上,被伏击了好几次,也不撤回大理,最后在衡山被全歼了。”   李瑕打了三年仗,也是未见过如此蒙军。   “韩老如何看待?”   “偶有些奇事罢了。”韩承绪道:“但推此事,或可一窥眼下中枢……”   话到一半,他看了李昭成一眼。   人一多,议事反而不便了。   李瑕抬抬手,道:“但说无妨。”   韩承绪方才继续道:“蒙哥死、忽必烈退,大宋至此可谓大胜矣。再加之全歼万余蒙军,朝廷只怕会以为……蒙人不过尔尔,志得意满。”   “临安城内,只怕已是一片阿谀奉承之声?”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啊。”韩承绪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道:“阿郎太年轻,能居帅位,全赖钓鱼城、汉中两次大功,加之鄂州危局、朝中助力。”   李瑕道:“兵危战凶之际,官家需能战之人镇蜀。如今一看白银这支蒙军如此不堪,便觉得我这几仗,是靠侥幸赢的。”   韩承绪还有别的话想说,但因李昭成在,没说,只以目光向李瑕示意。   意思是,等官家发现不会再生出儿子,那李瑕这个忠王死敌的立场便不重要了。   势必会影响到蜀帅之位。   时间还有,但要早作谋划。   李瑕虽已命令各处撤出山城,但这更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   他们显然不是第一次考虑这个问题,李瑕都不须作考虑,向林子又问道:“蜀道北边,蒙人战事如何了?”   “消息还未回来。”   李瑕点了点头,向韩祈安解释了几句蒙古的情况,最后道:“因我传信,阿蓝答儿逃得快,上次得到的消息,他已与浑都海会军于甘州。”   韩祈安明白这些,也更信任李昭成,遂径直问道:“养寇自重?”   “嗯。”   “很难。”韩祈安道:“一则,蒙人忙于争汗位,该不会南顾。二则,想必朝廷也将派下大量官员,若谎报军情,必被识破。”   说罢,他又补了一句。   “蜀帅之位重要,小打小闹的山贼土匪还改变不了朝廷的态度。”   李瑕沉思片刻,道:“那就玩真的。”   李昭成一愣。   他已被他们吓到了。   这才刚进汉中城帅府,谈的却都是……   只见李瑕踱了几步,道:“既然蒙人不打来,那我们便派小股兵力时不时偷袭他们。逼他们给我陈兵于蜀道外。”   众人皆是一愣。   “待朝廷派来的官吏们到了,也该带着他们出蜀道,见识见识蒙人的武力。练兵,也练将,这也是那些临安来的读书人到汉中来该学学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第五百二十九章 死于安乐   “吁!”   骏马被勒住,杨奔抬眼看向面前的汉中平原,胸襟不由为之一阔。   他只觉太遗憾了。   钓鱼城一战未能参与,因他留镇成都;收复汉中一战又不能参与,因他留镇苦竹隘。   如今,终于是等到大帅之令,放弃苦竹隘,调令驻守汉中,为子午关守将。   只听这官职,杨奔已是热血上涌。   子午关在何处?   长安城向南行四十里为子午镇,再十里,便是子午关。   扼汉中、秦川交通之重镇。   据守此关,进可北伐秦汉之故都,退可保汉中无虞。   如今子午关还未收复,但,显然是必夺之地。   男儿立世,必取此等大功业!   ……   马蹄声起,宋禾策马而出,立在杨奔身畔。   他本是被留在剑门关驻守,亦是得了调令到汉中。   至于剑门关谁守?   自有利州西路安抚使孔仙派将。   他宋禾,要守的是斜谷关,乃是汉中往秦川另一条道路的出口,北面不远便是五丈原。   比起剑门关,这才是往后迎击蒙军的门户。   宋禾话不多,但决心毕生功业绝不能输于杨奔。   ……   两人便这般默默看着汉中平野,待身后的骑兵奔至,方才各自一挥鞭。   “继续前进!赶赴汉中城谒见大帅!”   ……   在这两支骑兵身后的金牛道,许魁亦在赶路。   他麾下都是步卒,出发又晚,已完全追不上杨奔、宋禾。   说来,许魁答复孔仙时,孔仙很生气。   “你知不知道还有一条阴平道?什么?你不知道?你一个利州人你不知道?本将告诉你,那便是邓艾入蜀时走的路。”   “苦竹隘、剑门关的兵力都被调走了你总知道吧?李帅可不仅是兴元知府啊。他还是蜀帅,蜀帅!我一个云城守将一跃升利州西路安抚使,能有几个可用之人?”   “我都说了,只要你肯留下,我与李帅说,他会同意……”   但说来说去,许魁只有一句。   “我想跟在大帅身边打仗。”   ……   而在许魁这只队伍后面,聂仲由刚带兵抵达利州。   他本就是大宋武将,又经钓鱼城一战,得李瑕举荐,已升至兴元府都统……原来王坚的位置。   聂仲由知道,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李瑕将花费心力整顿残破的汉中。   那他便要担负起练兵、守备汉中防御之责……   ……   这数日之间,埋首于田陇的农夫经常一抬头,便能看到有兵马拨赴汉中。   农夫们擦着汗,不由担心这些宋军踩踏了他们刚长出嫩苗的田地。   但没有,这些宋军军纪严明,俱是只顾着行军,偶尔还有将士向他们大喊道:“不必担心,我等将扼守蜀道,保汉中安宁!一起喊!”   “我等将扼守蜀道,保汉中安宁……”   ……   四月二十八日。   蜀帅府,议事堂。   不同于之前的空荡,这日已是幕僚、武将济济一堂。   “先把书发下去吧。”   “是……”   有吏员捧来两堆书册,开始下发。   李瑕道:“《史记》、《三国志》你们这些不读书的武人,便当故事看也可,若不懂的便互相讨论,若还不识字的,站出来挨打。”   “哈哈哈。”诸将大笑。   但不是这笑话好笑,而是李帅难得开个玩笑,总得捧个场。   李瑕又道:“看了书,不要求你们太多,把地名和它的战略意义都记下。”   几句话间,将领们都领了书,各自塞进怀里。   李瑕这才点了点案上的地图。   “先说防备蒙人的几条蜀道,由西向东,祁山道、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汉、蜀时几个故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六出祁山,皆出自于此,为何?这些蜀道险要,蒙军翻不过秦岭,必须走这些道路。”   “当然,现在蒙古人忙着争汗位,不会来。但,这蜀道上的关城,白马关、大散关、斜谷关、骆谷关、子午关,这五个关城我们必须占下,守住。如此,才是我们想打就打,想守就守,而不是只盼着‘蒙人不会打来’。”   话到这里,李瑕扫视了诸将一眼。   显然,打下了这些关隘之后,宋军暂时也没有余力出关。   步卒们跑到关中平原,只会被蒙军轻易歼灭。   唯独杨奔、宋禾的两支马军能偶尔到蜀道外小小的骚扰,然后缩回到关城内,承受蒙军的怒火。   听起来,就很……找打。   但李瑕就是要找打,他不要隔着秦岭与蒙军相安无事,他要与蒙古接壤,把他的官吏都带过去看看,何谓忧患。   这大宋朝廷习惯了与辽、金和谈,习惯了高枕无忧。   ……   “聂都统,这一战你来指挥,给诸将谈谈你的看法。”   “是。”聂仲由出列,道:“蒙人向来没有守关隘的习惯,如今汉地世侯正与六盘山蒙军开战。各个关城留守的兵力都不多,皆是汉军。他们想不到我们还会穿过蜀道去进攻,因此,拿下这些关城不难。难处在于,如何面对蒙军的反攻……”   ……   这日,一艘江船正溯长江而上,载着第一批赴汉中任职的官员。   船只行至汉口,拐入汉江。   “逆江而上,便可到襄阳,之后继续沿汉水西行,便可直抵汉中城,先见过李节帅,再分赴各州县。”   “诸君可知,从汉中到襄阳这段路,便是当年蒙古‘借道’灭金之路?”   昝万寿虽是武人,但家学渊博,对此颇有了解,道:“蒙古右路军由拖雷率领,走陈仓道入汉中,沿汉水而下,自唐州、邓州攻汴京。”   胡三省叹息不已,道:“晋献公假道伐虢;楚文王借蔡灭息;秦惠王借道伐蜀……我辈读史,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我辈也。”   “景参所言……唉。”黄震亦叹息,道:“我大宋与金,本有血仇,既便如此,当年朝廷亦是拒绝了蒙古盟约。偏金国所谓‘取偿于宋’,南开边衅,自取灭亡尔。”   “今酋主既死,想必蒙古或如辽、金,锐气尽失,从此再无力南图。”   “盼能如此吧。”   “依我所见,蒙军战力不过尔尔。二十余年来屡屡大败,此番是忽必烈撤得够快,岂不见那一万余蒙军撤得慢了,遂为我大宋将士全歼于一役。”   “这般想来,李瑕……李节帅收复汉中并不难。彼时王将军于钓鱼城斩杀酋主,蒙军已乱,李节帅挥师跟进罢了。”   “无怪乎年纪轻轻得此高位?”   “换了我等,未必不能做到。”   “可惜无此好运。”   “只盼啊,莫又是一出‘童贯赎燕京’的丑戏便好。”   “难说,赎空城而回,侈言恢复之功,历来还少吗?”   “……”   昝万寿又插不进话了。   本来呢,他听到众人谈起地势,他便想要说说兵法。   从拖雷沿汉水而下、折北攻汴京,这一战他有许多可说道的。   比如拖雷遇坚城不攻,火速与另两路大军会师……蒙古人便常用这种战术,分散进军,杀穿敌人防线,再一举合力破敌。   就着这话题,昝万寿还能谈蒙金的几场大战,倒回谷、三峰山……   但文官们一聊,话题总是渐渐又成了“李节帅年少居高位”。   昝万寿颇觉无聊,不由又向陆秀夫问道:“君实,你如何看蒙军战力?”   陆秀夫这才回过头,开口说了今日第一句话。   “纤夫艰苦……我晕船了。”   “君实兄不是镇江人吗?”   “自幼读书,未出过远门……此为我初次走这般远的水路。”   昝万寿忙道:“那请君实兄进舱歇息如何?”   “不。”   陆秀夫果断拒绝。   他的身姿依旧是那一板一眼,清丽的脸上满是郑重,缓缓说了一句。   “我必须学会坐船。”   ……   江船艰难而上,这些年轻的官员们显然还没意识到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而在他们要去的汉中,一队队兵士已在列队整备……   ……   “都打起精神来!”   许魁大喝着,穿过队列,一把拍在一个士卒头盔上。   “看看你的矛头!钝成什么样了?!磨!”   他脸上已满是凶狠,全然不同于坐在田间之时,每一次开口,都是声嘶力竭。   这是他向杨奔,甚至刘金锁学的……   “趁着弟兄们还有命在,我只有一句金玉良言告诉你们!都听好了……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明白没有?!”   “明白!”   “都别以为收复了汉中就可以安生!安生是留给你们的家小、留给川蜀百姓的!让农夫能种地,让你们的妻儿能有饭吃……但我们是谁?!”   “保家卫国的战士……”   “大点声!老子听不到!敌人是草原上的野兽,你们呢?牛羊吗?!”   “杀!杀!杀!” #第五百三十章 赴任   五月。   “噔、噔、噔……”   敲打声不停响起。   汉中城东面建起的一片作坊区域,劳工们正在建造房屋,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李昭成穿过人群,四下看了一眼,找到一个熟悉的火药匠人,问道:“郝道长呢?!”   “在那边找女人呢!”   周围很吵,两人不得不提高声音。   李昭成绕过这一片地基,好一会才找到郝修阳。   只见这位老道长已换了身崭新的道袍,不复以前的邋遢模样,正坐在摇椅上挥着手中的拂尘。   他面前,还排了八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   “道长这是在做什么?”   郝修阳笑叹道:“老了啊,筋骨不济,雇些婢子来端茶倒水。”   李昭成虽是晚辈,却也低声提醒道:“道门中人,这般好吗?”   “着相了,你着相了。”郝修阳指了指他,道:“便因我是道士,做了何事,你便指责道门,岂非以偏概全?老道好享受,因老道有钱,与道门何干?”   李昭成一时无言。   他知道郝修阳如今有钱,吃住都是蹭李家的,当然有钱。   “老道已这般老了,又不会欺负了她们,周济她们,有何不妥?”   郝修阳挥了挥拂尘,让他的婢子们且去生火做饭、洗衣扫地,又交代要在院子里种些银杏。   他打算往后要过得体面些。   “叫你找物件,可找到了?”   李昭成遂让随从将背上的篓子拿来,一桩桩把东西找出来。   “这是道长要的罗盘……”   “噫,连二十四山都看不了的,何用?再找。”   郝修阳摇了摇头,抬头望天,喃喃道:“这汉中……怎看铁矿都不多,过几日,老道得往归仁山去一趟,辛苦喽。”   他领的钱多,但其实做的也多。   如今李瑕麾下将士的火器、武器、盔甲制造,多由郝修阳在管。   这说来简单,从采矿开始却是极复杂的流程。   比如,李瑕说要制造望筒,嫌玉石紫晶太贵,与郝修阳说甚……用砂子便能造镜。   简直一派胡言。   郝修阳费了无数功夫,烧了不知多少种石头,才用从一个黄州来的玉石商人手上购来的水晶硅石烧出镜片,却依旧不满足李瑕要的纯度。   许是原料不对、许是烧得不够热……不知道,只能慢慢试。   且如今更要紧的还不是这些新奇物件,得先把将士们的武器、盔甲造足了,才能将汉中两万余兵力尽数编练成战兵。   而不是一堆只带长矛、连甲胄都不齐的乡兵。   “书呢?”   “这里……《梦溪笔谈》好找,世彩堂便有刊本。《刀铭》却极难找,我托林子派人到南面去才购得。”   李昭成将篓子里的书一本本拿出来。   郝修阳又问道:“《云笈七签》呢?”   “道长是要造刀,要道门的书做甚?”   “你这小子,道门便有灌钢之法。”   郝修阳对李昭成这不懂事的读书人颇不屑,道:“凡炼钢之法,以熟铁打薄片,生铁安置其上,草履盖上,泥涂底下。洪炉鼓鞴,火力到时,生钢先化,渗淋熟铁之中,两情投合……此方为我炼钢之秘要,比当世之刀兵更为坚韧。”   李昭成又问道:“道长既然知道,又何必翻书?”   郝修阳骂道:“熟铁几何?生铁几何?草、泥几何?火力几何?若不查阅,老道如何得知?何况沈括记‘淋钢’之法,与这‘团钢’又不相同……”   “好吧。”李昭成无奈,道:“为道长找来这些书便是。”   “你自与李大帅言,此事重要,教他休再与老道说些似是而非之物,钢都不会炼,尽日嚷着造这造那,简直毫无章法。”   郝修阳说着,翻身起来,又遥指东面一间寺庙。   “看到那石佛寺否?有一高塔。”   李昭成道:“看到了。”   “须将那寺拆了,老道须借那高塔建一巨炉,为大帅炼钢。”   “道长切莫打趣。”   郝修阳莞尔一笑,轻骂道:“这汉中,寺庙可太多了……”   李昭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却又见许多船只由东而来。   “朝廷任命的官员们到了……”   ……   望江门码头。   一众年轻官员下了船,抬眼看这汉中城。   “这便是汉中城、古梁州。”有人喃喃道。   “真破啊。”   “人太少了,远逊临安城之张袂成阴、比肩继踵……”   “云栈屏山阅月游,马蹄初喜踏梁州。”胡三省开口吟道。   黄瑢哈哈一笑,回首一指身后的汉水,跟着高声吟道:“地连秦雍川原壮,水下荆杨日夜流。”   这是陆游的诗,将这古梁州、汉水的壮阔一语道尽。   众人不由意气上来。   黄震大步上前,接了下一句。   “遗虏孱孱宁远略,孤臣耿耿独私忧。”   诗到这里,所有年轻官员们齐声应喝了最后一句……   “良时恐作他年恨,大散关头又一秋!”   城洞将这意气风发的声音回荡开来。   周围挑担的百姓纷纷侧目,见这些官人们衣着不凡、仆从如云,连忙散开。   众官员却犹不过瘾,再次提声呼喊。   “良时恐作他年恨,大散关头又一秋!”   “不知大散关在何处,没看到啊……”   “好诗!好诗啊!”   “陆放翁天资慷慨,诗寄恢复是也!”   “不是……诸君可知大散关……”   “良时恐作他年恨,我等为官汉中,必要把握良机,待王师北复,祭放翁先生!”   “诸君,理我一下,大散……”   “诸君可知,陆放翁还有一首汉中之词……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   “好!好一句‘匹马戍梁州’!”   “我等此来,正是……朱颜渐改功名晚,击筑悲歌一再行!”   “说的好……”   ……   站在城头上值守的刘金锁探头一看,“嘿”了一声,骂道:“书生真是吵死了。”   他招了招手,哈哈笑道:“走,把这些嫩蛋子带过去……”   ……   “击筑悲歌一再行!”   “好!”   “走吧,去见了李节帅,各自赴任地方,为民务事……”   “明日将与诸君分别了啊。”   “且看我等,孰将治下治理最善……”   见那边有一大将带着人按刀过来,昝万寿于是上前,道:“我等受朝廷之命上任汉中,不知李节帅何在?”   “哈哈哈。”   见这大将不言反笑,众官员不由一愣。   “某,镇西军统制,刘金锁!”   “原来是刘将军当面……”   刘金锁很高兴,他还是授官以来第一次对着外人这般威风地把名字念出来,挺着肚子扫了这些人一眼,最后看着昝万寿。   “咦,你很不错,看起来很能打嘛。”   这话颇为无礼,不少官员已不喜。   昝万寿虽是个县尉,那也是武举受文阶,哪是这般见礼的?   但初来乍到,心气终究是虚,他们也不敢说什么。   刘金锁手一挥,便大声道:“跟我走吧!”   说着,他大步却是往城外走,向西。   “走啊!”   “敢问刘统制,李节帅不在城中?”   “不知道!”   “那我们这是……不入城?”   “入城做甚?当然是先带你们住下啊!等下一批官员到了,再一起开拔……”   胡三省不由向黄琛低声问道:“他说的是开拔?不是赴任?”   “想必是粗莽之人,分不清这些……”   ……   走着走着,离汉中城愈远。   胡三省微微皱了皱眉,已预感到有些不妥,他转头看了一眼,见陆秀夫脸色煞白,不由关切了一句。   “君实,水土不服?”   从临安到汉中,三千余里水路,近一个月的舟车劳顿,就连胡三省这壮年书生都吃不消。   二十四岁的陆秀夫则是头一次跋涉这么远,加之一路晕船,显然已是病了。   他却还是努力维持着步履沉稳,张口吐出两个字。   “无妨。”   胡三省转头一看,向刘金锁喊道:“刘统制,我们要去官驿,明日再去谒见李节使可否?”   刘金锁回过头,大声道:“哪有官驿?就在这里歇吧!”   “陆知县病了,他是少年进士,知附廓南郑县……”   “那我找个大夫来!”   “这城外哪有大夫……”   胡三省话到一半,转头一看,只见一片军营已缓缓在眼前展开。 #第五百三十一章 谒见   傍晚时分,李瑕正与韩承绪在汉中城北大街的一片池塘边巡视,准备在这里建一个大书院。   “便叫‘莲池书院’如何?”韩承绪指着池塘里的荷叶道。   李瑕不在乎这些旁枝末节,一边指点着地势,在规划布局的同时,将他的想法提出来。   “就在这池边,开几亩田地,作为教授农学之用。我前次所言的‘果木稼接’之法,还须请人多试试,鸡瘟、猪瘟的防治之法,也得钻研……如此,这边便开辟一处,作教授医学之用……   “言之总总,我们这个书院要教授的不能只是为求官的读书人,或者说求官不能只会文章。如今大宋的文人并不迂腐,旁触通杂,懂得颇多,就是太全面了。若文教之资有限,可分门别类……”   话到这里,那边刘金锁快马跑来。   “大帅,人送过去了!”   李瑕点点头,问道:“今日到了几人?”   “三十七个,都是年纪不大的官,进士。”刘金锁道:“个个都娇气着哩,走两里路哭爹喊娘,还不如我家柳娘。”   “名单给我。”   “在这……他们嚷着要到治处去任职,又有说是要见大帅的,吵得人头疼。”   李瑕看过名单,又让人去将这些地方上的公文卷宗搬来,让刘金锁带到营里给这些官员处置。   眼下是用人之际,没有养闲人的道理。   “你不可苛待他们,只说待所有官员到齐了之后,我再去见他们。”   “末将哪会苛待他们?”刘金锁大乐,“那既然要去战场上,可得好好拉出来练练,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哩……”   话音未落,那边又有人跑来,禀道:“大帅,新任转运使到了。”   李瑕点点头,与韩承绪对视一眼。   韩承绪道:“既是史公到了,阿郎该亲自去迎一迎……”   ……   近年,蒙人多知李瑕之名,复盘过去的几场仗,也把兀良合台的死算在李瑕头上。   但说来,李瑕不过是捡了个人头。   马湖江一战,真正的英雄,是史俊。   张实大败之后,谁也没有想到,史俊敢只领三千人出城,衔尾而击兀良合台大军……还胜了。   不可思议?   当然不可思议,连史俊自己都没想过能胜。   他只是做好了死的准备。   大胜之后,史俊没第一时间下令追击兀良合台,因为他并非胜券在握,谋算好了要歼十万之敌。   而兀良合台也是完全被打懵了,骄兵一败,军心大乱。   于是李瑕借着“我反正多捡了条命”的疯狂,去咬住如丧家犬的兀良合台。   追根溯由,这条丧家犬是被史俊打出来的。   ……   李瑕还知道,川蜀这些年战事艰难。   是史俊、蒲择之、王坚、张珏……甚至是张实、杨礼、段元鉴、王佐等等这些他甚至没见过的人在苦苦支撑。   他李瑕从来不算什么,只是跟在这些人身后,学习、辅佐。   最后,在他们累倒之后,他才把战果扩大了一点点。   然后,他再靠着奸党、贵妃,把蜀帅之衔加在头上。   李瑕不愧疚,因为他还要继续做事。   但他终究清楚,抵挡住无敌蒙军、造就这个奇迹的人们,从头到尾,根本就不是自己。   李瑕对这些人始终有一份敬意在。   包括对史俊……   ……   史俊负手站在船头,眼看着前方的汉中城,眼底神色复杂。   他并非是初次到此。   九年前,他曾随余玠北上,差点便收复汉中……   “东翁,看样子,是李节帅亲自出城迎你了。”   幕僚李同禾提醒了一句,打断了史俊的感慨。   史俊眯着眼,看向望江门,果然看到了李瑕的仪仗。   倒也没大张旗鼓,无非就是些对旗、对锣、对牌、金瓜、月斧排开,以示蜀帅在场。   “东翁。”李同禾又低声道:“可还记得当年初次见李节帅时的情形?”   “如何能忘了?”史俊叹息。   说心里话,他为官以来,见过许许多多下僚,李瑕是让人印象最深的一个。   相貌出众、年纪轻轻、奸党党羽……   李同禾眼中有些忧色,道:“当时李节帅初任庆符县尉,到叙州谒见东翁,东翁可没给他好脸色。之后,东翁大败兀良合台,李节帅不听军令,擅自追敌,东翁还弹劾过他……”   话到这里,李同禾声音渐低。   “时移势迁,他反倒成了上差。程相公又已罢相,东翁在朝中无依无靠,只怕已得罪不起李节帅。”   史俊道:“宜斋想说什么?”   “一会,还请东翁放下些架子……”   史俊负手不语,眼看着江船渐渐近岸。   此情此景,心中自觉尴尬……   ……   韩承绪站在李瑕身后。   看着史俊的江船渐近,他想起桩小事。   当初陪李瑕见过史俊,他曾提醒说“阿郎在知州面前,姿态有些高了”。   如今再想来,当时李瑕的姿态岂是真的高了?   无非是不肯逢迎罢了。   事实上,史俊乃忠正之人,岂在乎李瑕逢迎与否?   三年来,李瑕从一介县尉到任帅一方,始终是将心思放在正事上。   官场逢迎对旁人有用,但李瑕真需要吗?   这种做事的态度,终究是靠时间慢慢显现……   此时,韩承绪侧目看去,只见李瑕的身姿依旧笔直,脸上依旧是那不卑不亢的神情。   他为县尉时,不对叙州知州弯腰低头,如今任了蜀帅,也不会对转运使傲慢无礼。   ……   “微猷阁直学士、利州东路转运使、提举陕西等路买马,史俊,见过节帅。”   “史转运使多礼了。”李瑕忙上前虚扶了史俊,道:“漕司衙门业已洒扫干净,只待史转运使坐镇,请。”   “节帅请。”   两个都不太在乎繁文缛节,也不多提当年的事,直向城中走去。   “我在临安呆久了,筋骨松了,不知节帅能否放心将政事交于我?”   “如今汉中是百废待兴,我盼史转运使久矣。”李瑕道:“诸多事务待史转运使操持,两税虽已免了三年,但商贾不通……”   史俊感受得到李瑕绝没有一丝想要给他难堪的意图,终于是放松下来。   两人并不闲聊,一路说的都是公务。   彼此都没有增进交情的意思,却颇有默契地打算合力治理好汉中。   到了漕司,史俊终于发现了一事。   “节帅,此番朝廷一次迁调了五百余人入蜀,我寻找幕僚耽误了几日。如今竟未有官员到任?”   李瑕道:“此事正要与史转运使说……过两日,我打算带这批年轻官员往大散关一趟。”   “大散关?”   李瑕道:“若没见过蒙人,怎能当好川蜀的官?”   史俊哑然,思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也好。”   李瑕笑道:“如此,汉中还请转运使坐镇。”   他自是不打算带史俊去历练,这是他平生所见到的第一个打败蒙军的文官。   只希望,那些从江南来的文官们也能尽快成长为一个又一个史俊……   ……   城西,镇西军军营。   “我们要见李节帅!我们要见史转运使!”   “你们私自扣押朝廷命官,是要造反不成?!”   “……”   清晨起来,陆秀夫便能听到有人大喊大叫。   他没跟着一起喊,只是拿出军大夫开的药,生火煎煮。   妻子、随从被安置到了别处,这些事只能由他自己做,好半天,火却是生不起来。   “君实兄,我来吧。”昝万寿见了,忙过来帮忙。   “多谢。”   陆秀夫遂坐下,拿起案上的公文批阅,极专注的模样。   昝万寿是县尉,没这般多公务,坐在一旁问道:“君实兄怎不随他们去闹?许多人说,李节帅是故意苛待我们。”   “汉中战乱之地,蒙军新退,未必太平。李节帅先将我们保护在营中,亦算稳妥之策。”   陆秀夫唇上毫无血色,说话却有条有理,又道:“何况,已能开始处置县务,还有何不足?”   昝万寿笑了笑,道:“君实兄真是勤勉。”   这几句话的功夫,外面那些喊叫的同僚已没了力气,声音消了下去。   之后,胡三省、黄瑢、黄震快步进来。   “君实,杨起莘也到了。”胡三省道,脸上颇有些莞尔之色,问道:“可要去见见这位文章压了你一头的探花郎?”   陆秀夫依旧正襟危坐,问道:“杨兄与几人同行?”   “四十多个吧。”   陆秀夫想了想,道:“已有四百人抵汉中,看来,李节帅要来见我们了。”   ……   果然如他所言,片刻之后,营外已有士卒呼喊。   “奉大帅令!传汉中各州县官员往校场谒见……” #第五百三十二章 陈仓道   “大宋兴昌四年丙辰科进士第三名,奉天子谕,任四川制置司机宜、兼利州东路转运司公事,杨起莘,见过李节帅。”   随着这苍老的声音响起,周遭不少官员都嘀咕起来,还有人轻笑了几声。   “这也太老了吧,探花郎?”   “汉中缺额太多,便宜了这般老朽进士。”   “难为他还能到汉中来,多大年岁了?”   “丙辰科的都在那边,来了,问他们便知……”   “……”   陆秀夫等人赶到时,只见四百多官员已聚在校场上,正准备谒见四川制置使。   他目光落处,只见将台上一人身披甲胄,威风凛凛,想必便是李瑕了。   再定眼一看,这一瞬间给陆秀夫的感受是……仿佛周公瑾当世。   只听身后胡三省小声嘀咕道:“花架子真漂亮,但怕愈漂亮、愈是中看不中用。”   “嘘。”   一行人迅速汇入队列之中,依官位、名次、年纪排好。   有官员凑过来问道:“你们,丙辰科的?”   陆秀夫不答。   他不愿在这种场合私语。   据说,宋太祖为了防止官员们交头接耳,在官帽上制了长长的幞头角。这种硬幞头的官帽一般是上朝时戴的。   此时这些官员戴的都是软幞头,难免有互相私语。   胡三省已应道:“不错,同年。”   “状元是闻云孙?他中榜时年不过二十吧?这位杨探花郎却如此老迈。”   胡三省一听,莞尔,道:“杨起莘,字莘老,重的便是这‘老’字,所谓‘老有所成’也。”   他们这三十余人,皆是二三十岁的年轻进士,天之骄子,自有一分傲气,不太看得起老迈登科的同榜。   “古稀之年了吧?”   “不到。”胡三省道:“杨莘老中榜时五十又六,今年还未到花甲。”   周围人皆无声笑了笑。   “这颤颤巍巍到汉中,可苦了李节帅,莫给他碰倒了。”   “李节帅才十九,比杨探花的孙子还小两岁。”   “噫,玉面小节帅。”   “恰是一张玉面风流,方可镇节一方……”   “肃静!”   突然,有校将大吼一声,按着刀,向这边大步走来。   “大帅点册,何人敢窃窃私语!”   胡三省转头看去,只见这人该是个统领,瞎了一只眼,满脸横肉,杀气冲天,极是骇人,连忙低头不敢多言……   ……   “报大帅!清点完毕,通判以下官员,实到四百一十三人!”   鲍三大步在校场上绕了一圈,向将台上禀报道。   遂有官员喊问道:“李节帅,我等乃文官,非是武将,不知节帅聚我等在此,何意?”   “不错,请李节帅速分派我等至各地就任,安抚百姓。”   “……”   李瑕不答,只看着他们熙熙攘攘。   他披着重甲,身姿笔直,许久都没动一下。   良久,文官们站不住了,声音渐息。   ……   陆秀夫水土不服,已有些头晕。   他站得很庄重,但周围的官员一直在说话。   尤其他身边这群年轻进士。   陆秀夫不能独善其身,只能带病这般罚站。   渐渐地,他感到自己快要倒下了。   终于,周围安静下来,李瑕也开口说话。   “诸位想知道,我为何要将诸位安置在军营?因为这里是汉中。往北、往西,要不了三百里,便是蒙人的弓箭与弯刀……”   “我等不怕!”忽有官员大喊了一声,打断了李瑕的声音。   显然,这个太年轻的蜀帅,并不能让从临安来的文官们完全信服。   “我等奉天子之命,赴任边陲,便是将身家性命抛诸脑后,只愿为国守土!”   “不错!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   李瑕虽不是读书人,却也听得出来,这些人引苏东坡这句词,显然是对自己有怨言。   他抬手,道:“我提一个要求,在川蜀官场,说话不必含沙射影,大可有话直说,帅府绝不因言兴罪,诸位可能做到?”   没人回答。   李瑕等了一会,又道:“诸位不信我?觉得我想立官威,扣诸位在军营,在吓唬诸位?”   “不错!”   片刻的安静之后,一名中年官员大步而出。   “成州推官,兴昌四年丙辰科进士,台州董楷,字正叔,见过李节帅。”   董楷见了礼,又道:“节帅既不喜哑谜,那便直言,我确是认为李节帅自知不能威慑我等,故意困我等于军营,误民生大事!”   场面一静,不少人暗暗咂舌,心说这董正叔胆子太大。   但将台上的李瑕反而笑了笑,似乎对董楷多了分欣赏。   “还有谁如此认为?”   “中教官、兴元府学教授,黄震黄东发,亦如此认为!”   “考功郎官、兴元府学教授,胡三省胡景参,亦如此认为!”   “……”   很快,这一批同榜进士纷纷站了出来。   “君实,来。”胡三省低声唤了一句。   陆秀夫目不斜视,不语。   胡三省正要再说话。   李瑕已道:“既如此,那便去看看如何?”   “敢问李节帅,看什么?”   “蒙军。”   校场上,诸多中年官员倏然抬眼,已瞪向这批年轻进士,以眼神示意。   但来不及了。   李瑕又问道:“诸位怕了?”   “我等不怕!”   “若怕死,我等便不来汉中了!”   “好!”   李瑕赞许一声,转身,大步走下将台,步履间尽是杀伐之气。   “传令,击鼓,出发!”   “喏!”   “传大帅令,全军听令,出发,大散关!”   号角声起。   “上马!把不会骑马的文官给老子拉上马!”   “吁律律……”   ……   李瑕的军营里还从未这般混乱过。   那些文官已如无头苍蝇般完全乱了。   “不是……尔等要带我等去何处?”   “放开,简真有辱斯文,快放开我!”   “这位将军,我们是要去大散关吗?大散关在何处?可远?我自幼读陆放翁之诗‘铁马秋风大散关’,到了汉中还未……”   “没铁马,就这匹马,你能上不?”   “说来惭愧,我……”   “上去吧你……”   “快!快!快!”   这一片混乱中,李瑕已当先策马出营,完全不顾身后的文官们。   随在他左右的是鲍三、搂虎。   鲍三向搂虎咧嘴一笑,眼神中的意味不言而明。   “这些官,忒他娘嫩了……”   ……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一支队伍行进陈仓道。初时,还有年轻的官员们大声唱着歌,豪气冲天的模样。   中年的官员们则都是冷眼相看,偶尔还低声嘀咕两句。   “初入官场,不识好歹,非得与李节帅置这种闲气?”   “岂能看不明白?不论他们如何回应,这玉面小节帅都打算给我等吃点苦头。”   “该死……”   此事确实极该死。   陈仓道虽在几条蜀道中算好走的,但对于江南人而言,走这山川险道也是苦不堪言。   江南是何等温润风光?   又过了几日,已无人还有心思唱那些豪气冲天的歌。   偶尔在路途稍歇时,能听到有官员悲呼两句。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   “我要疯了。”   黄震探头山道旁看去,万丈深渊,像要择人而噬。   他不怕死,但见不得高,只觉心悸得要晕过去。   “啊!啊!”   黄震终于用双手捉着自己的头,嘶声大吼。   “东发,东发……莫要如此,省些力气。”   胡三省劝罢,转头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士卒,又道:“那些士卒,真是毫不会理我等。”   “太高了。”黄震双眼发红,道:“我等是朝廷命官啊!”   “可李瑕才是蜀帅。”   “不,我怀疑他要葬送我等,我好恨这路!”   昝万寿倒是不怕,也过来劝道:“东发兄放心,这种道路,蒙古骑兵的优势……”   “蒙古!蒙古!到现在,我一个蒙古人都未见到!”黄震大吼:“我宁愿与蒙古人拼命!”   胡三省道:“别说了,快生火,否则起行了我等还吃不上饭。对了,君实……”   他再转头一看,只见陆秀夫已是神色萎靡,再也无法正襟危坐,已蜷缩在路边歇息。   也幸而是那个刘金锁还有送汤药过来,不然他们这些文官根本熬不来药。   该骂的都骂了,无可奈何,众人也累,终于沉默下来。   不多时,黄瑢从后面赶上来,道:“杨莘老晕过去了。”   胡三省毫不惊讶,道:“六十岁的书生,从未吃过这等苦,不晕反是怪了。玉面小节帅可派人送他回去了?”   “没。”黄瑢道:“先是派大夫瞧过,见是真晕才叫人抬走,说是,让老探花郎便是死了,也得是在大散关上守国而死。”   “丧尽天良!”   “我们这位玉面小节帅还说了,若有人敢装晕,便背着辎重走。”   “他凭什么?刑不上士大夫,他这是滥用私刑!”   “便是越级奏事,我也要上书弹劾他!”   但事实上越级奏事是颇大的罪名,终究也只是说说。   “李瑕豺狼之辈,真他娘的畜生。”   “景参,你怎可口出如此粗鄙之语?!”   “这军中皆是如此骂人,东发也试试,颇爽利。”   “……”   陆秀夫睁开眼,感到力气恢复了些,再次撑起身来。   回头看去,只见山川夹着这条峡谷,天开一线,千余人行在其中也排成长长的队列。   他难得发出了一句感慨。   “纸上得来终觉浅,陆放翁诚不欺我。”   虽还未见兵戈,但这天地间鬼斧神工的地势涌入眼帘,他依旧感到震撼不已。   然后……晕了过去。   “君实!”   “君实……他是真的晕了吧?否则要背辎重……”   “李瑕这该死的,丧尽天良……” #第五百三十三章 战场   黑暗中,陆秀夫隐隐听到了些声音。   “李瑕丧尽天良……”   陆秀夫懒得听这些,努力将这声音挥散。   他从小就是极有主见之人。   五岁时,他父亲行商归来,他的兄弟们磨着要各种玩物,唯独他,执拗地只想要油灯。   因为要彻夜读书。   后来年少登科,数不清的重臣拉拢,陆秀夫一一回绝。   他只要为国做事,绝不参与党争。   陈仓道……他努力回想着一路走来的地势,回想李瑕是如何行军、安营。   不该水土不服的,还要收复河山、还要走很远的路。   但身子很重,不停拉着他往下坠,往下沉。   终于……   “嘭!”   一声重响,将陆秀夫从黑暗中惊醒过来。   “杀啊!”   “放箭!放箭……”   陆秀夫睁开眼,眼前视线昏暗。   他正在一个帐篷里,转头看去,身边是同榜的探花郎杨起莘,正缩在那,身子颤抖不停。   “莘老……兄,这是……打仗了吗……”   杨起莘只是抖,嘴唇嗫嚅着。   陆秀夫倾耳过去,听到他说的似乎是一句诗。   “朱颜渐改……功名晚,击筑……悲歌一再行……”   没有陆游的悲壮,带了太多的恐惧,但杨起莘显然还在极努力地克服。   陆秀夫勉力站起身。   “轰!”   又有什么东西砸在不远处,之后恶臭飘过来。   “烟里有砒霜啊!”   “尸油!是尸油!”   “快,提水!提水!”   “不能用水!”   “苍天啊……”   陆秀夫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天光才刚亮,眼前是一片烟雾,有士卒大步上前,利索地拿布在水桶里浸湿,“啪”地拍在陆秀夫口鼻上。   “捂住!烟里有砒霜、巴豆!”   陆秀夫抬手捂着那湿布,突然瞪大了眼。   他看到百步远开外,一团烈火正在那雄雄燃烧,然后……从火丛中奔出一个人。   “啊!”   “啊!”   嘶心裂肺地惨叫。   那似乎是一个士卒,被火球砸中,还拼命想要求活,正在地上打着滚。   周围的士卒扑上去,拿树枝拍打着、拿沙土掩埋着……   “尸油!灭不了了!”   “给他个痛快!”   “快!”   “长矛手!给他个痛快!”   陆秀夫眼睛已经红了,他看着那带着火苗的手高高扬起,挣扎。   他看着那从躯体上被拍落下来的……一块块黑色的血肉。   他想闭上眼,却还是抬脚往前走去。   想结束这一切。   这不是他从书上读到的“王师北定中原日”,不是……   ……   终于,鲍三怒气冲冲地奔上前,一刀捅进了那还在挣扎的士卒心口……   “灭火!快……”   “把那个文官给老子拖回去!哪个让他上前的!”   有士卒上前扯着陆秀夫便退。   他挣扎了一下,挣扎不开,一直被向后拉,眼睛却始终盯着地上那具尸体。   周围哭声渐起。   “苍天啊!我要回临安……陛下啊!陛下……”   “别嚎了!”   “君实。”胡三省上前,一把拽住陆秀夫便往山顶上走,“到这边来……到这边来……该死的……蒙军要攻上来了,这边看得清……方才那火球太近了。”   “我等是文官啊……”   “闭嘴……”   周围尽是这样的争吵,陆秀夫一眼扫过,只觉这些青青蓝蓝的官袍艳得刺眼。   胡三省则在不停喘息,道:“昝万寿……昝万寿胆子太大了,冲到那些弓箭兵里了……不知到了何处……娘的,他娘的!真是在打仗!啊!”   “啊。”   陆秀夫也终于大吼了一声。   他还是秀气,声音不大。   但这一声吼,耳朵里那些声音终于不再嘈杂,周围似乎清静下来。   他放眼向北一望,瞳孔一震,惊呼道:“那是关中?!”   眼前,就是关中……   ……   陆秀夫读过很多书,看过很多地图。   他以为汉中、关中,这被秦岭分隔的两个平野是处在同一个平面的……但不是。   汉中比关中至少高了几千丈。   这次一路穿过陈仓道,陆秀夫每抬头看头顶上那望不到尖尖的山崖,都惊叹于秦岭之高。   但直到现在,出了蜀道,向北一看……他才知道自己一直都还在秦岭的“上面”。   秦岭之于关中,才叫真正的拔地而起!   “拔地”,陆秀夫咀嚼着这两个字,头皮一阵发麻。   关中平原成了他脚下的深渊,仿佛站在天上看着人间。   “鬼斧神工!鬼斧神工!”   若不收复汉中,只怕他这一辈宋臣,永世也见不到如此恢弘之景。   亲眼一见,才知道何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何谓“铁马秋风大散关!”   何谓“云横秦岭家何在?”   ……   大散关已在身后,陆秀夫发现自己正站在大散关东北方向的一座高山上。   这座山的北、东、南三面都是悬崖,只有西面有条小道上山,而小道的路口在陈仓道窄小的峡谷里。   关中平野上的蒙军如蚁,却攀不上高高的秦岭,只能涌进陈仓道的峡谷。   但他们也不去攻打大散关。   大散关堵在南面,砲射出巨石,砸在蒙军之中,他们却只是冒死冲向这座山,迎着石木在山腰处建砲……   陆秀夫看了良久,忽问道:“这是何山?李帅为何驻军于此?”   因为他发现,这个山头并无太大的战略意义。   要想进关中,并不能从这里跳下去,还是要下山走陈仓道,远没有大散关方便。   而且这里地势太高太窄,粮草根本难以运上来,不利久守。   “不知。”胡三省道:“这里根本无用,既不能进,又不能退,也打不到大散关。”   陆秀夫又问道:“那蒙军为何这般强攻?还任我们杀伤。”   “鬼知道。”胡三省摇了摇头,道:“天一亮,蒙军仿佛疯了一样攻,他们觉得人命不值钱吧?真他娘太不值钱了……”   陆秀夫望向峡谷里那惨烈的情景,愈发看不懂……   ……   凤翔府。   刘黑马还在计划着合兵汪家,与浑都海决战。   偏此时,宋军连续进大散关、白马关、斜谷关、骆谷关、子午关,意图封锁汉中。   这事……就很讨厌。   其实,就让宋军抢占了蜀道关隘也无妨,反正宋军也不可能敢出关中;但不抢回来,终究是面子过不去。   故而,曹操与刘备对垒于汉中时,便觉这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刘黑马还是好面子,还是抽调了一部兵力,欲趁宋军立足未稳,抢回这些关隘。   但这日,刘元振却过来禀报道:“父亲,大散关传报,有宋军支援,是李瑕亲自来了。”   刘黑马转过头,十分诧异。   “竖子不去巩固汉中,到大散关来做甚?阴魂不散。”   “他还派人传话,问父亲是否忘了还有俘虏在他手上。”   “无耻之尤。”   刘元振道:“李瑕若不无耻,如何能说出‘阿里不哥诚慕汉家威仪’这等鬼话?”   刘黑马一皱眉,走到堂中另一张地图前。   “推演。”   刘元振上前,点了点大散关,道:“宋军兵力有两千人驻于大散关,李瑕又亲领一千五百人增援。”   刘黑马沉吟道:“只这点人?”   “是。”刘元振道:“且他并未驻军于大散关,而是上了卧虎山。”   “卧虎山?”   刘黑马熟悉地势,但却未听过这山名。   刘元振道:“大散关北面数里,峡谷中有一小路向东,可上卧虎山。此处并非要地,但山高难攻。”   “多少辎重?”   “哨马并未发现宋军携带辎重,他们在山上待不了几天。”   “该死。”   刘黑马轻骂一声,已完全看明白了。   蜀道已成鸡肋,与其出兵去抢占,还不如攻打李瑕有益。   但秦岭那地势易守难攻,要打,需大量兵力、时间。   李瑕显然是要来吸引他的注意,以让宋军在各关隘立足。   这不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而是……这边还在争一盘珍馐,旁边丢着个食之无味的鸡肋,又冲出一条狗来叼。   暂时让了吧,等汗位之争尘埃落定再一举灭宋……   “不必理他。”   刘黑马兴致大减,不耐烦地走开,自去思忖破浑都海之计。   这是争汗位的第一战,重中之重,不容分心。   “父亲,可否让孩儿去?”刘元振道:“若能堵住大散关以北这段峡谷,待宋军粮草耗尽,或可擒下李瑕,救出五弟与二舅。”   “那是蜀道。”   “他的大旗还插在我们头上。”刘元振冷笑一声,道:“既来挑衅,孩儿确实想陪他玩玩。”   刘黑马沉吟着。   这又是阳谋,但确实让人心动,反正也填不了多少人命……   ……   卧虎山上。   陆秀夫终于看到了跑过的昝万寿,连忙招手大喊。   “天庆!你可知此山是何要地?为何蒙军如此强攻?”   昝万寿不知从何处弄了一身盔甲,颇为兴奋,抬手一指,道:“君实兄看那里便知。”   陆秀夫回过头,只见一杆大旗正飘扬在高山之上。   昝万寿语气中已与以往有了些不同,有些激动,道:“蒙军是冲着李帅来的,他们这般拿人命来填,是为了围住李帅啊!”   陆秀夫一愣,心头忽有所感,似乎盼着有一日蒙军也能千人万骑只为围杀自己…… #第五百三十四章 移营   “君实兄,我射倒了一个蒙军。”   昝万寿显然很兴奋,他手里并未拿弓,但陆秀夫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为何能让你上战场?”   “我找到搂统领,与他比试了。他遂带我到那边垛下,他箭法亦是不俗……”   昝万寿武举出身,显然是有真才实学,说话间豪气飞扬。   “但鲍统领过来将我赶回来了,还骂了搂统领一顿,说是读书人金贵,一个村的口粮都未必供得起一个读书人中进士。我说我不是进士,鲍统领不管……”   昝万寿这人,或许也有心眼。   他一路上被这些进士看不起,这番话未必就不是故意说给周围人听的。   遂有官员冷哼一声。   但至少陆秀夫颇有触动,心中微叹。   千人有千面,今日有人吓得尿裤子,有人已能上阵杀敌;有人命如草芥,有的人命却金贵……   唯在战场上,一切显得如此分明又残酷。   忽然。   “蒙军增兵了!”   “快看!”   陆秀夫放眼望去,只见北面尘烟滚滚,声势骇人。   周围的文官议论纷纷。   “这得有多少人?”   “上万吧?动静这般大。”   “平沙日未没!平沙日未没!”   之后便见昝万寿跑了回来,大步登上这片山头,兴致勃勃地眺望,嘴里道:“诸君可知,蒙军往往一人三骑,便是数百人也能奔出数千人的阵仗……”   陆秀夫连忙走向昝万寿,问道:“如何看敌军人数?”   昝万寿道:“得等他们扎营,数帐篷才能知道,一般而言,一个帐篷四到五个兵士。”   “若此时估算呢?”   “看旗,但不准。”昝万寿眯着眼,喃喃道:“只能说……若蒙军没使诈,这该是一支千人队。”   “纸上得来终觉浅。”陆秀夫不由咂舌。   以往看兵书,十万大军、百万大军也是在纸上常见。   这次入汉中,李瑕的千余人沿陈仓道而行排成的长队已让他大开眼界。不想,蒙军骑兵的阵仗声势更大。   若非亲眼所见,安能想象到一千人已是这样浩浩荡荡?   叹为观止……   ……   战争之苦,远超这些官员的预想。   每一刻都是煎熬。   终于到了傍晚,当攻山的蒙军缓缓退去,文官们终于长舒一口气。   陆秀夫坐在石头上,割下了一段中衣,把宽大的袖子裹好,又将长襟寨进腰带,大步向山道那边走去。   这次没有士卒拦他。   穿过那些席地而坐的兵士,他看到独眼的鲍三带人埋葬了死去的将士,之后,竟是又嬉笑起来。   “今日大散关那边,许鬼斗拿砲石砸死不少人吧?”   “山下那些蒙鞑,今夜能多包些包子吃,肉馅多。”   “哈哈,屁大点的战事,看把我们那些青天大老爷吓得,‘我要回临安啊’……”   鲍三话到一半,见陆秀夫走来,闭口不言。   陆秀夫不明白,这些将士为何能在目睹同袍战死之后,在这般短的时间内就嘻嘻哈哈。   袍泽之情在他们眼里就那么轻描淡写吗?   他没说话,拿起一根树枝,双手将它插在那一捧黄土上,郑重行了一礼……   ……   吃过干粮,众文官便早早在帐篷里歇下。   因陆秀夫与杨起莘都病了,被安排在同一个帐里,方便大夫照料。   胡三省不放心陆秀夫,挑了最孔武有力的昝万寿与他们同住。   四人躺在帐中,回想着今日的战事,心思各有不同。   “呕……”   外面不时响起呕吐声,偶尔还能听到有人在呜咽。   “今日,王善王明德吓瘫了。”胡三省道:“战事才起,他便有投降之意……我不欲背后言人是非,但往后,我等离他远些。”   昝万寿道:“诸君未发现?我等有何表现,皆有专人记着。”   杨起莘重重咳嗽起来。   胡三省低声道:“我算看出来了,李节帅故意威慑我等,只因他年少,恐旁人不服他。”   “话不能这般说。”昝万寿道:“今日蒙军兵力被牵制,并未攻打大散关,再有两日,关城增筑妥当,便是此战之意义……”   “君实。”胡三省转头问道:“怕吗?”   “怕。”陆秀夫道:“以往听闻,蒙古掠金时,诸多城池不等蒙军兵至已开城投降,我不解,想着数十万人为何要对几千蒙军投降……今日……”   话到这里,他想着今日所见之景象,沉默了良久才继续开口。   “去岁张实张都统诈降蒙古,死守苦竹隘……何等胆魄、何等忠烈,我今日方真正体悟。”   “唉。”胡三省长叹一声。   昝万寿道:“今日这不过是小战,一共也没多少兵力,何况还是守山,小打小闹罢了。李节制也保护我们……”   他这一说,帐中便息了声。   陆秀夫是沉闷性子,胡三省、杨起莘不爱听他这般说。   安静了许久之后……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杨起莘忽然莫明其妙说了一句。   “睡吧,探花郎……”   ……   之后是苦不堪言的三日。   三日后,又是这样一个沉闷的夜里,胡三省躺在帐中,在心中痛骂李瑕。   他在赴任汉中时说的一切,比如李瑕是凭奸党升迁、换作他们也能收复汉中……如是种种,已在这一战当中被击得粉碎。   他讨厌李瑕能做到他做不到的一切,讨厌李瑕把他猝不及防地丢进这险恶的战场……   太累了,胡三省在疲倦中闭上眼,只希望明日醒来别再面对这一切。   “起来,移营了。”   胡三省迷迷糊糊中,有人一把拉起他。   出了帐,勉强能在月光中视物了,只见人影绰绰。   “不许点火,不许喧哗。”   “你们做什么?我看不清……”   “都别说话,移营,送诸位回汉中赴任了。”   “谢天谢地。”   “看不清路的,捉紧前面的人。”   “君实,君实。”胡三省连忙唤道。   “景参兄,莫说话。”陆秀夫声音平静。   胡三省这才放下心来,紧紧拽着一个士卒的腰,等了很久,被带着往山下行去。   ……   卧虎山这个位置,移营并不危险。因山下就是陈仓道,大散关离得不远,蒙军不敢驻扎在峡谷里。   走了一个时辰之后,终于,大散关的轮廓在眼前显现。   前面有火光亮起,向城头传了信号。   关门缓缓打开。   胡三省松了一口气……   忽然。   马蹄声从身后响起。   “蒙人来了!”有官员惊慌大喊。   “都冷静!有序进城!不许挤!”   “……”   城头上火光大亮,有砲石从头顶上呼啸而过。   马蹄声回荡在山谷中,越来越近。   “啊!”   终于有人慌了。   “都别挤!大帅已有布置。”   士卒还在呼喝着,然而不受控的官员已开始推搡着,拥堵了城门。   “别挤。”   胡三省后面被人撞了一下,有官员一把拽在他身上,向前冲去。   “把他追回来!”   “乱跑什么?!”   “……”   看到越来越多的官员从胡三省身后跑过,拼了命地往前挤。   “啊!蒙军来了……”   “万石兄?”胡三省瞪眼一看,大喊道,“你冷静,冷静啊!”   他本不怕,但现在被抛在了最后,也开始感到惊慌。   “万石兄,你别挤了……”   有士卒过来,一把敲晕了那还在抢门的官员,丢在路边。   “你做什么?!”胡三省大喝道:“为何不带他走?!”   “敢抢门的敲晕了丢在最后!”   “都不许挤!”   “……”   “杀啊!”   厮杀声已然响起。   混乱中,胡三省腹上突然被撞了一下,摔倒在地。   他才想爬起来,身上已被踩了一脚。   箭矢声响,“噗”地一声,温热的血淌下,腥味冲天。   “啊!”   胡三省终于失去了理智,嘶声大喊。   他脑子里一团乱,已完全不能思考。   “……”   “杀了他们!”   “噗……噗……”   等他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一转头,便见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佩琈!”   视线中,弯刀劈下,他的同年黄瑢已被劈倒在血泊之中。   就在不久前,他们还一起吟诗。   “地连秦雍川原壮,水下荆杨日夜流。”   下一刻。   “万石……”   “噗!”   那蒙卒还在挥动弯刀,再次劈倒一人。   隔着仅仅七八步的距离,能看到他满脸是血。   那杀意、狰狞、残忍的眼神,仿佛要刺进胡三省心里。   “啊!啊……” #第五百三十五章 交代   “啊!”   胡三省尖叫一声,倏然翻身而起,额头上已完全被汗水浸湿。   他梦到了那个眼神凶狠的蒙卒。   追杀他直到梦里……   “景参兄醒了?”昝万寿翻身起来,关切道:“你没事吗?”   “我……我还活着?”   “景参兄这说的是什么话?”昝万寿道:“莘老兄拖着你回来的,都是昨夜之事了,你坐了一整日,两个时辰前才入睡。”   胡三省喘着气,问道:“这是在哪?”   “大散关,真不记得了?”   有人给胡三省递了个水囊。   他抬头一看,见是陆秀夫。   “君实,你还活着……”   杨起莘点了烛火,这是个兵房,依旧是他们同帐的四人。   胡三省喝了口水,终于回想起来。   一个蒙军冲杀到他眼前,他被杨起莘拖着,拉进阵线里,然后就是一片光怪陆离。   ……   “其实当时要不是有人乱了分寸,来得及进城的。”昝万寿道:“冲杀进来的蒙军都是敢死之士,一百多人杀到李帅面前时也就仅剩三人。”   “三人?”   胡三省不信,他分明记得当时至少是成千上万的蒙军杀到面前了。   这感觉非常奇怪,但他很确定。   “就三人。”昝万寿更确定,道:“其中一人眼看杀不了李帅,继续冲进来乱杀,结果你们……我们乱了,被他连杀了八个官员。”   “就一个人?”   “是。”昝万寿道:“被击溃了就是这样,丢了神志。景参兄……算是镇定的。”   胡三省低头不语。   昝万寿道:“哪怕一些久经沙场的老兵,溃散了也会胡乱冲撞,杀自己人的也有。景参兄真是很镇定了。”   听他语气真挚,胡三省方才舒了口气,感到心里舒缓了些。   “蒙古人太凶了啊。”   “我们见的还不是蒙古人。”昝万寿道:“大多都是八都鲁军,为了能当蒙人,不怕死。”   四人既然醒了,也不再睡,低声谈论着这场对他们而言惊心动魄的战事。殊不知在敌方主将眼里,这一战也就是玩玩。   等到天光微亮,营中卯鼓响起,隐隐便有吵闹声传来……   ……   “请李节帅给我等一个交代、给战死的同僚一个交代!”   “哪怕李节帅有节制我等之权,却绝无故意让我等送死之道理……”   “……”   李瑕才披甲出营,便遇到一群官员迎上来。   但敢冲他喊的也只有三五人。   毕竟哪怕心中再不满,李瑕的官职摆在这,得罪了他,只怕在川蜀官场上混不下去。   或许,他们是不打算继续在汉中为官了,且想让李瑕下不来台。   能损丁青皮党羽的一点威信也好。   “天一亮,蒙军又要攻关了,诸位打算现在与我掰扯明白?”   “李节帅想避而不谈不成?死了八个朝廷命官,一句交代都……”   “要交代?”李瑕道:“好,我对你们很失望。”   陆秀夫从营中出来,听到这句话,脚步顿了顿,想到了昝万寿说过的许多话。   “李帅在吸引蒙军兵力……有派兵保护我们……只有一个人就冲乱了我们……”   他望向李瑕,忽然觉得这种失望理所当然。   ……   “这里是汉中、是川蜀。”   李瑕不是对着那三五个官员说的,他说话时,环顾的是一个个才从营中出来的官员。   “这里不是你们如诗如画的烟雨江南,这里就是要死人。否则汉中为何如此凋敝?”   “蒙古南略以来,整个川蜀,从汉中到成都到重庆,上千万人死了,你为何不去要交代?”   “这不是虚指,而是实打实的……上千万人被屠杀殆尽。我们来,就是来要交代的。”   “我无力向你们描述出那是何样景象。朱安抚使与我说过一次,他幼时从成都城一百四十万具尸体中走出来,只有他一个人活着出来。”   “他说……路很滑。因为整个成都城被杀光了,尸体堆成山,点燃,尸油像河一样流淌,铺满了整条街,他每走一步都滑倒在地。”   “这样描述,你们还是不觉得惨,或者说还不够惨,‘千万人’三个字说出来,永远只是简简单单的数字。”   “不错,我故意带你们来送死。但你们来汉中任官,若未带着必死的决心,还来做什么?!”   ……   陆秀夫闭上眼。   亲身经历这一场战之后,再听这些,他只觉心底疼得厉害。   他再次看到了那个被蒙军火球砸中的士卒。   回想着一千人的阵仗,还是无法想象一百四十万人、上千万人被屠戮是何等光景。   ……   “这里不需怕死的官员、不需要在虏寇杀来时只会推搡旁人自己先逃的官员,这里百姓也不会以血食供奉不能保护他们的官员。”   “不必来问我要交代,你们自问能否给治下百姓一个交代,再想想当不当汉中的官。”   “别忘了,蒙人还会来,很快。”   李瑕始终很平静,说完,他丝毫不理会那几个想要交代的官员,径直走开。   这里是大散关、蜀道、汉中,他是蜀帅,还真没人能奈他何。   他愿意说这些,只是说给愿意听的人而已……   ……   很快,杀喊声又从北面关城隐隐传来。   胡三省坐在兵房中,良久,忽道:“李……李节帅说得漂亮,还不是一步都未踏进过关中。”   他不知自己为何这般说。   也许是自知胆魄不如人,但还带着一丝不服气。   昝万寿却道:“当然不能去关中,步卒与骑兵野战,如何说呢……景参可知富平之败?”   这里都是饱学之人,当然都知道。   那还是建炎四年,宋高宗皇帝才逃到南面,在海上漂着。张浚赶赴汉中,率十八万大军主动出击,意图收复全陕,大败。   这种傻问题,没人回答。   昝万寿只好自顾自道:“欲以步战骑、进关中,当按兵据险、先行防御、恃机袭扰,待时机成熟再行反攻。富平之败前车之鉴……”   “说李节帅便说李节帅,休要一直引用富平之战!”   胡三省忽然打断了昝万寿。   他摇了摇头,叹道:“富平之战……有必战的原由。”   昝万寿不解,追问道:“可我怎么看都不该打?”   胡三省不答。   他熟读史书,最是清楚不过,张浚当时若不主动出击、牵制金军兵力、迫使金军不能集兵南下,难道让高宗皇帝一直在海上漂着不成?   这也是胡三省不爱搭理昝万寿的原因,昝万寿眼界太窄。   换句话说,如今李瑕坐镇汉中,自是不敢到关中与骑兵决战。   可若哪天蒙军攻破两淮、直趋临安,李瑕便是带着汉中兵马到关中死绝了,也得出战。   还管时机、战术?   故而,蜀帅人选这两年看的是能否稳住汉中局势,到了往后,必然还得看是否有足够的忠心,是否将君王社稷摆在第一位。   胡三省想得通透,于是忽然明白过来,为何自己会对李瑕本能的不信服……   因为一个十九岁的蜀帅,官家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了解其人忠心。   李瑕确实能战、有胆魄,但官途不稳,凭什么要信服他?   但汉中这官,胡三省还是要当的,因他答应过家中母亲,须为国尽忠……   ……   陆秀夫却已出了兵房。   士卒们并不让他靠近北面城墙,于是他只在大散关内四处走动,观察着,询问着。   走到粮仓时,他遇到了董楷。   “君实也来了。”   “正叔兄。”   “可找到耕地?”   “只知祁山道可就地屯田,陈仓道地形还是太险了。”   “只能从汉中运粮?”   “最好还有别的办法……”   两人谈了几句,各自眼神中透出些激赏,又别过,各自继续逛大散关。   一直到这日的攻事结束,陆秀夫估摸着李瑕已从城头下来,过去求见。   “知南郑县事陆秀夫,求见李节帅。”   “进来。”   “见过李节帅。”   屋中摆着一张极大的地图,李瑕正在那照着几份情报标注。   陆秀夫前夜曾见过李瑕杀人,知道他平时像周公瑾,打仗却像吕奉先,文武双全,绝非旁人所言的“玉面小节帅”。   由此可见,当今圣上着实圣明,虽有丁大全、余晦、袁玠这般奸佞无能之辈,但孟珙、杜杲、余玠、李曾伯、王坚、吕文德……大宋称得上名将如云。   天子赐字李瑕“非瑜”,或是寄予厚望,希望他不会如周瑜那般英年早逝?   心中这念头一转,陆秀夫再看向那份地图上,只见标的是关中、陇西地势。   六盘山、巩昌、凤翔……   “李节帅此次出陈仓道,原是为了打探蒙人之间的战事?”   “是你们嚷着要来的。”李瑕道。   陆秀夫认认真真道:“李节帅说过,在汉中为官,不可含沙射影。”   “好。”李瑕道:“此来目的有三,一则,由我吸引蒙军注意,使我军能于大散关立足,并分担白马、斜谷、骆谷、子午等关之压力;二则,打探蒙古汗位纷争之战事;三则,让你们这些文官见见血。”   陆秀夫看着地图,却看不懂。   不是他不会看,而是不懂上面标注的浑都海、阿蓝答儿、汪良臣、刘黑马分别是谁的人。   “敢问李节帅,陇山以西这支蒙军是?”   “贪多嚼不烂,你暂不必管此事。”李瑕问道:“你来何事?”   “恳请李节帅委任事务,秀夫必全力办到。另外,也请李节帅莫对诸同僚失望,毕竟是初次入蜀,难免有些……”   陆秀夫这人便是太认真。   但从江南安乐乡走出来的年轻文官,初上战场,能迅速平静下来……说起来真的很简单,做到的没几人。   李瑕于是摆了摆手,道:“我知道,汉中百废待兴,正需你们这些人才出力,此番磨砺过了,只盼你们能时时警惕蒙军,抱守土之念……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是。”陆秀夫行了一礼,郑重应下,道:“此次能走一遭陈仓道,受益匪浅。”   李瑕又道:“你是南郑知县,主理汉中内城,须对往后如何调派粮草、物资支援各地关隘心中有数。说说吧,从汉中城一路运粮到大散关需几日光景?路上消耗几成?每年该运几石粮食过来?”   陆秀夫大讶,心中添了一份敬畏。   两人就着这些事谈了一会,又听得一声通报。   “成州推官董楷,求见李节帅……   ……   次日。   这路人马开始还往汉中城,诸官员很快将赴任地方。   走了这一趟,有人心怀隙怨、有人受益匪浅,对李瑕的态度也各有转变。   更重要的是,他们都知道,蒙古人离他们很近。   在之后很久一段时间里,他们都将难忘这份恐惧……   ……   “早岁那知世事艰。”   杨起莘忽然高声吟起诗来。   回程时他没有再晕倒。   而如今再读这诗,他才真正体会了诗中的悲情,只觉每一个字都打到了心眼里。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第五百三十六章 始争汗位   街亭。   一队骑兵袭卷而来,至关城下,刘元振翻身下马,大步而走,穿过一队队兵士。   “见过父亲、汪帅。”   正神色郑重对着地图谈话的刘黑马、汪良臣回过头来。   “李瑕逃了?”刘黑马问道。   “是。”刘元振道:“孩儿算对了李瑕撤退的时机,遣三百死士突袭,可惜地势太窄。”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刘黑马并不惊讶。   刘元振又道:“但孩儿发现,李瑕身边颇多宋廷文官,遂在次日,往城中抛射了颇多信件。”   一旁的汪良臣已微微笑起来。   果然,只听刘元振道:“孩儿在信上问李瑕,既说好了归顺漠南王,携一众宋臣前来,缘何又退走。”   “仲举高才啊。”汪良臣不由赞了一句。   刘黑马苦笑,叹道:“让汪帅见笑了,连失了蜀道多处关隘。”   “无妨,我亦丢了白关马。”汪良臣摆了摆手,道:“事有轻重缓急,暂不必理会这些小事。”   两人似不在意李瑕,打算将此事暂时搁置,继续商议战事。   但,刘黑马忍不住还是又道了一句。   “赵宋有如此人物,只怕后患无穷。”   汪良臣勾起一丝哂笑,应道:“不论何等人物生在赵宋……又能如何。”   他也愿意多聊聊李瑕。   敲了敲案上的地图……但这是六盘山地图,没有蜀道的关隘,于是汪良臣又指了指案角。   “刘帅不必担心,当年守汉中的宋将曹友闻三兄弟又是何等人物?论兵势,尚强于李瑕十倍不止,照样让我们打开川蜀门户。”   话到这里,汪良臣颇有感触,道:“家父后来常回想这一战,叹曹家兄弟之勇、赵宋之无可救药。”   “哦?”   “不怕刘帅笑话……金亡时,家父曾有附宋之意,幸而,宋蜀帅赵彦呐未予答复。   家父随阔端太子入蜀时,又幸得赵彦呐一日七道令牌逼迫曹友闻出兵野战,被家父歼灭。   之后,曹友万、曹友谅扼守鸡关隘,再次幸得赵彦呐不肯出兵相救,家父于是全歼宋军。   当时赵彦呐直逃回成都,阔端太子长驱入蜀,破剑门,直入成都……刘帅可知,大军是如何攻破成都?”   刘黑马摇了摇头。   他其实知道。   但北地世侯如何来的?结寨自保。   他们保的是同乡父老,同乡父老又成他们的势。   某些弃百姓而逃之人,让刘黑马念起其名字,都觉可耻。   汪良臣则是讥笑,道:“赵彦呐以出城迎战为由,率成都三万宋军直奔夔州而逃。阔端遂入成都……”   刘黑马闭上眼。   他去年才去过成都,见过那凋敝荒凉之景象。   一百四十万人被屠戮殆尽……这还只是开始。   川蜀一千二百万人口,至今已只余不到二百万人。   刘黑马是学儒之人,哪怕身处敌国,也觉杀戮太过。   汪良臣还在继续说。   “其后一月,阔端分兵四路,袭卷川蜀。南路军三日至眉山、两日至青神、一日至乐山;东路军破重庆、涪陵、万州、开州、达州……   若非阔端当年无灭宋之志、只意在掠夺;若非孟珙稳住京湖、回师川蜀,赵宋在这一年就已经亡了。   但刘帅再看,孟珙又是何下场?被活活气死了啊……哈。赵彦呐又是何下场?贬知江陵。   死了千万人,赵彦呐贬知江陵还又活了两年,因赵宋不杀士大夫啊。   大言无实之辈,为何能任蜀帅?皆因吴曦叛宋时,赵彦呐曾以文官之身刺杀吴曦,宋廷信他忠心,可笑。”   刘元振摇头叹息。   他看不起宋廷,但同时也看不起阔端……杀人抢掠的屠夫而已,毫无雄才大略,奸淫掳掠,令人作呕。   唯有漠南王是这天下唯一的出路。   ……   “我汪家何其之幸,幸而未附赵宋。”   话到最后,汪良臣如此又感慨了一句。   他的大汗死了,他需要回顾这些,以坚定自己的某种决心。   “说这些,一句话,没有人能救赵宋。李瑕抢占了汉中又如何?待我等抽出手来,轻而易举便可夺回。”   刘元振道:“只怕到时,李瑕已不在汉中?”   两个年轻人皆笑了笑。   他们是门阀世家,习文习武,身上颇有种自以为是的贵气,最是看不起南边那些唯唯喏喏的宋臣。   而他们能嗅到李瑕身上有种很熟悉的气质,高傲的世家习气。   ——李瑕与他们是同一种人,必将不容于宋。   这是他们的直觉。   ……   说过这话题,汉中之事也就暂时被抛诸脑后。   “继续吧。”刘黑马道:“善甫公传信说,阿里不哥遣人南下,盛情邀漠南王往哈拉和林,共商汗位之事。”   “鸿门宴。”汪良臣道:“绝不能去哈拉和林。”   “但,此事奇怪。”刘黑马沉吟道:“他们在等什么?”   他点了点地图上的六盘山,奇道:“浑都海既不退向漠北、也不东进秦川,驻军于六盘山……为何?”   “这也是大哥疑惑的地方。”汪良臣道:“故而大哥命我来见刘帅,问是否我们主动攻击?”   “不可。”   刘黑马立即摇头,道:“我等处于弱势,不能比浑都海还沉不住气。”   汪良臣眉头已深深皱起。   六盘山的兵力已增至五万余人,这是真真正正横扫天下的蒙古骑兵……太让人忌惮了。   “可再等下去,浑都海兵力愈强,我等弱势愈显。”   “那也不能主动攻。”刘黑马道:“请回报令兄,务必再沉住气,等莫哥回师开平,等漠南王真正掌握了南征的这支兵马……”   “大帅!京兆府急报!”   忽然,有传报声传来。   刘黑马回头看去,已隐隐感到不妙。   “报大帅……”   “说!”   “攻宋归来的大军,有近半数……反了!”   刘黑马只觉头一昏,几要栽倒过去,喝道:“怎么可能?!宗王已答应助漠南王登位!”   “二太子阿速台亲至军中,劝反了哈剌不华,领着三万余人重新杀向京兆府,廉公、商公急请大帅火速回师……”   刘黑马大怒。   阿速台是谁?   蒙哥的次子。   去岁伐宋之时,阿速台也是随征的,但到了陕西,把陕西百姓当作猎物来狩猎取乐。   在各世侯的强烈抵触下,蒙哥重罚了阿速台,命他留镇六盘山。   没想到,蒙哥才死,阿速台已立刻决定支持阿里不哥。   如今莫哥本要领南征大军到开平,竟是半路上被这个蒙哥汗的逆子截了下来。   一旦让他们与六盘山的浑都海会师,刘、汪两路世侯已全无抗衡之力。   显然,阿里不哥太快得到消息了……   “该死。”   “该死。”   刘黑马、汪良臣终于知道对方在等待什么。   这本已打算会师的两路大军,不得不各自面对强攻。   汪良臣啐了一口,道:“我必须马上赶回巩昌,汪家将全力抵挡浑都海,请刘帅务必保住京兆府!”   “誓擒此不肖宗室。”   西北面,远远的又有信使的马蹄扬起尘烟。   显然,是浑都海出兵的消息来了。   比起弱宋,这才是真正的强敌……   ……   子午关。   “看你窝怂四子!”   “说得不准,重说。”   “看你个窝怂式子!”   “这茬子味,你还敢说你是关中人?”林子皱了皱眉,已很是不悦。   “我是关中人,但八岁就跟大舅到遂宁……”   “啧。”林子砸了砸嘴,语气加重了几分,“额是关中人……额,额,会吗?!”   “额会咧,额会咧。”   “你们三个,教他再练练。记住,这是要命的差遣。”   林子摇了摇头,出了这间营房,长出一口气,走上关城,向北眺望。   他如今已迁为镇西军统制,又负责打探军情。   包括当年李瑕留在开封的细作,也全由他接手。   至于姜饭,那是负责内情的,调查汉中、川蜀官员的家底,都足够忙上几年。   林子这次是来打探关中形势。   目的有三个,一是安插细作进长安;二是打探蒙古形势;三是放出消息吸引关中人口。   到了子午关之后,杨奔很热情,根本就不像刘金锁说的那般讨厌,得知了林子的差事,非要亲自带人走一趟先探探路。   今日已是杨奔出发后的第三日,林子颇为忧虑。   眺望了良久,他终于是见到北面的蜀道里有十余骑狂奔而来。   “是杨守将回来了,快开关城!”   ……   “吁!”   杨奔翻身下马,一看从城头奔下来的林子,立刻便去将另一匹马上的胡勒根拽下来。   “哎哟,守将,我又没逃,根本没逃啊……”   胡勒根如今汉话已说得极流利,成了俘虏已两年多,不知为何,肚子也圆滚滚了不少。   他被杨奔扯着衣领,径直被拖到林子面前。   “说。”   “快说。”   “说说说。”胡勒根抬头一看林子,忙道:“我打探到,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四王与七王真打起来了,乱套了……好像是二太子帮着七王要打四王,真的乱套了……”   杨奔一脚就踹在胡勒根腿弯上。   “说名字。”   “守将……守将你在京兆府说的,叫……叫我要装得像……不能提名字。”   “蠢货。”杨奔啐骂一声,转头看向林子。   他知道,如今李瑕主政川蜀,极在乎人口。但人口不是说来就来的,从关中吸引难民也极难。   本以为没机会,但现在有了。   “关中战事起了,很快会有大量的流民……” #第五百三十七章 流民   “自阔端入蜀二十余年间,川蜀人口锐减千万人,太凋敝了啊。”   李瑕才回到汉中城,立即便与韩祈安商议了想要从关中招抚流民之事。   但韩祈安显然也有诸多事务要禀报,顺着这话题便道:“山河堰水利修复以后,可得大量良田,但若无人耕作,这田租不能收上来,三年后田税亦遑谈。到时这钱粮……”   “确实比不上忽必烈在北地经营十余年。”   “阿郎,且不必谈数年后的钱粮。”韩祈安道:“我已核算完府库……”   这便是两人之间的不同,李瑕统领全局,在乎长远,想尽快扩充人口;韩祈安则要顾好一角,保证府库支撑得了李瑕的一切计划。   此时李瑕都不必听后面的话,便知道又是没钱了。   但他还是试探着问了一句。   “不多了?”   “是没有了。”   韩祈安又道:“阿郎这段时日能大手大脚,还全靠汪德臣、李德辉、廉希宪、商挺等人,不得不说,忽必烈手下这些人真是有大才,使汉中、利州粮草充沛。但现在这钱粮也已……”   “我知道李德辉。”李瑕道:“之前在开封时听说过他。”   李德辉曾是陕西理财大臣,汪德臣屯兵利州时,粮草便由他调度。   这些年,利州、汉中粮草充沛,此人居功甚伟。   阿蓝答儿南下钩考时把李德辉捉了,同时还有大量的人才。   若非如此,李瑕未必能如此轻易收复汉中。   “李德辉在关中开垦田地数千顷,用纸币和盐券向陕西百姓购粮送到利州,再从利州把盐与其它物资运到汉中、关中,使汉中商旅不绝,稍复元气。”   “说起这商路。”李瑕问道:“反倒是我拿下汉中后,与关中的商路断绝了。商事不通,以宁先生可有良策?”   韩祈安苦笑,道:“不能与蒙古通商,自是只能与江南通商。”   “但南面商人还不来。”   “此便是我欲与阿郎说的,帐上没有钱粮……”   李瑕问道:“若有钱粮,如何做?”   “向江南采购大量物资,待商贾见有利可图,自会前来。”   “第一个单子很重要?”   “也可如此说。”   李瑕想了想,道:“既如此,我修书一封于吕文德,请他遣商旅前来。请以宁先生列份单子,如汉中急缺的布匹、书籍,以及白硅等各种原料。”   “阿郎,钱从何来?”   “赊着。”   “吕文德会答应?”   李瑕道:“以宁先生还不知道,吕文德与我如亲兄弟。”   韩祈安记下此事,继续道:“利州、汉中虽有存粮,但蒙哥南下时已耗尽了大半。阿郎收复汉中之后并未核算便开始大肆赏功……”   “不能说是‘大肆’赏功。”李瑕摆了摆手,正色道:“是将士们应得的。”   韩祈安道:“但阿郎当时确实未清点仔细。”   “先把将士们应得的封赏发下去,以宁先生清点起来不是轻松很多吗?”   韩祈安哭笑不得,拿起算盘,拨打起来。   “我只能反推回去,大概推算出当时汉中府库……”   “总之现在是没有了?”   “不错。”   “利州西路、潼川府路……”   “阿郎真忘了?支援了成都府路一百万石粮食,支援了嘉定府五十万石。还有川蜀各处要将百姓从山城迁下来,水利亦要兴修、荒田要开垦,民居要……”   算盘声噼里啪啦。   李瑕想了想,终于开口道:“朝廷还欠我们钱,军赏还未下来。”   “只怕难。”韩祈安摇了摇头,道:“蒲帅收复剑门垒,朝廷答应的军赏至今尚未下来。”   “我听说,鄂州之战后,朝廷赐吕文德百万钱,赐高达五十万钱,为何我没有?”   “阿郎这年岁任蜀帅,已是太大的殊荣。”韩承绪摇了摇头,道:“百万钱若是会子,更没多少。”   这钱对个人门户还是一笔大数目,但李瑕显然不是为门户私利。   这连年的战火,朝廷早就入不敷出了,仰赖朝廷供应,得在中枢有说得上话的人。   但李瑕如今的处境……他不仅得罪了贾似道,因不肯举荐丁党又同时得罪了丁大全。   另外,吴潜邀李墉去临安的信,也正被李瑕扣在屉中,有些日子了……   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着,李瑕良久不语。   当了家,柴米油盐,自是困扰。   “阿郎何不问问西陵先生?”韩祈安道:“打点朝中之事,西陵先生比我更擅长。”   “我来考虑此事。”   李瑕点点头,作为蜀帅,他必须有向朝廷要钱要粮的能力。   韩祈安又道:“不得不提醒阿郎,之后的计划怕是得徐徐图之了,否则一旦钱粮告罄,欲速则不达。请阿郎与我一起理出这三个月的账目,以作规划……”   “好吧。”   计议到夜深,高明月与韩巧儿牵着手过来,再多公务也得放到次日。   “李哥哥,可是你说过的,睡眠很重要。”   “好吧,以宁先生也回屋歇了吧……巧儿你还真是什么都记得。”   韩祈安看着这一幕,才想起还有桩事没与李瑕说。   但汉中百废待兴,正是忙的时候,也只好再等些时日……   ……   直到两日后,李瑕才得以计划起吸纳关中流民之事。   而杨果也已自昭通赶到。   “阿郎久候了,因昭通城诸事需交割,耽误了不少时日……”   杨果说过昭通的情况,喟然叹道:“一年未见,阿郎竟真做到了如此地步。”   他这人,并不忠心于蒙古。   他交往元好问这种不仕蒙古之人,作了大量的悼亡诗,“寒食清明几家哭,问来都是陈亡人”,足可见这一点。   但杨果对宋廷也毫无好感。   因此,他对宋军击杀蒙哥、击退蒙军之事并无太多感触,在意的是李瑕的势力。   此时说的“如此地步”四字,指的是李瑕夺得汉中,而不是立了多大功劳。   李瑕懂杨果,遂道:“当时说的‘六百里山川’让杨公误会了,如今这三千六百里河山,杨公可信我?”   杨果抚须而笑,道:“三千六百里河山,可惜人口太少了。”   “正有意请杨公主理此事。”   李瑕于是说起汉中的免征之策、说起关中的战乱……   杨果与韩祈安不同,文人气重得多。   换句话说,理想主义、浪漫情怀更多……   他不会考虑此事要耗费多少钱粮,是否会引来宋廷猜忌,闻言已激动起来。   “敢问阿郎有多大决心?”   “不论能迁来多少人口,我的决心都大到能包容他们。”   “一石田租太高了。”杨果起身,上前两步,问道:“一亩地年交五斗田租,可否?”   李瑕已能看到韩祈安在摇头,遂道:“此事,不可朝令夕改。但我保证,不论是关中来的,山西来的,必与汉中百姓一视同仁。”   杨果又问道:“阿郎不怕有蒙军细作混在其中?”   “不怕。”李瑕道:“当然,我们也该有诸多防范细作的办法,如严格的户籍制度、收缴武器。”   “若宋廷与蒙古和议,再启‘南人归南,北人归北’之议又如何?”   这是一个颇严重的问题。   宋廷必然想与蒙古和议,只看蒙古想或不想。   一旦他李瑕能守住汉中,蒙古便有可能与宋廷谈。   那么,阻止和议,包括“北人归北”这一条件的人,必然成为祭品。   岳飞、韩侂胄即是前车之鉴。   故而,杨果问李瑕有多大决心。   “我保证,在我治下挥动过一下锄头的北人,绝不会再被遣返回去……”   ……   渭南。   “嗖。”   利箭将一个慌乱逃窜的农夫射倒在地。   有蒙古骑兵哈哈大笑,策马踏过地上的尸体,冲进这农夫的屋舍……   很快,整个郝家沟已被杀戮成了鬼村。   这是蒙哥汗次子阿速台派出的先锋,正在对长安城虎视眈眈。   自从在关中猎民为乐被蒙哥重罚之后,阿速台已恨透了行汉法、纵容汉人世侯的忽必烈。   他看得出来,忽必烈已与大蒙古国离心离德。   因此,得知蒙哥死在宋境之后,阿速台毫不犹豫赶到南征大军中,劝诸多蒙古将领支援阿里不哥。   他们要将关中踏成废墟,重挫忽必烈的实力。   这是蒙古汗位之争的风起云涌,世间生黎不过是这风云之下的蝼蚁。   ……   而在郝家沟以南十余里,还有几只小蝼蚁正在拼命地逃。   “阿爹……我们要去哪?”   “长安……得逃进长安……”   说话的汉子其实已分不出哪边才是长安,他这辈子还是头一次离开他的家乡,只能冲着蒙军最少的方向不停走,不停走…… #第五百三十八章 关中之势   “娃儿爹……走啊!带娃儿走啊……”   郝二富才闭上眼,便又看到他婆娘冲进火海里的场景。   他一个激灵,猛地又惊醒过来。   已经不眠不休奔逃了两天两夜,他也就刚刚躲进这树林里眯了一小会。   眯不着,他知道自己这两条腿,跑不过骑马的蒙古人,恐惧逼迫着他继续跑。   太累了,头疼得厉害,脚下的水泡已经烂了,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疼。   但郝二富还是背着六岁的儿子郝狗儿继续逃命。   “阿爹……饿……”   郝二富舔了舔起泡的嘴唇,已不知该上哪找吃的给儿子。   本来,他有几亩薄田,再有三两月就能收成了……官府,也许是官府吧,总之能给他留下够吃的口粮。   蒙人治下与金国治下也没太多不同,甚至这些年比金国还好些。郝二富也是听族里的叔爷说的。   可现在,田也毁了,家也没了,真是不知何处有吃的。   郝二富觉得自己会这样走着走着,直到累死。   他只怕儿子会被饥饿的难民吃了……   突然。   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跤摔在地上,背上儿子被摔得老远。   父子二人爬起来转头看去,却见地上倒着个人。   郝二富哆哆嗦嗦伸出手,推了推对方。   “大哥?大哥?”   那人没应,像是死了。   郝二富想了想,伸手便往他怀里摸去。   这一摸不要紧,竟是摸出许多东西,一小包干粮、几个瓶罐、一块木牌子……   郝二富看不懂那木牌子上写着什么,忙把干粮喂给郝狗儿,又找了找,在那人腰上还找到一个水囊。   “留着,我们路上吃。”   肚子里终于有了东西,郝二富正要牵着郝狗儿走,忽听身后哼唧了一声。   “救……救救额……”   ……   “大哥是哪里人?”   半日之后,郝二富拿着一个药罐又给那受伤的汉子背后抹了药,问道。   “额是泾原人,贺顺。”   “听大哥口音,不像泾阳人。”   贺顺疼得吸气,问道:“额这口音,怎就不像泾原人了?”   “说不上来。”郝二富应道:“贺大哥这伤是被蒙古人射的吧?能逃出来不容易。”   “是。”   “大哥……往逃哪咧?能不能带上我们……那个,吃了你的干粮……想报答大哥……”   贺顺想了想,道:“终南山,全真教。”   “真的?”郝二富忙问道:“仙观肯收我们?不是……大哥能不能带上我们?哪怕就带上娃儿也成……狗儿,快给恩公磕头。”   郝狗儿说磕头就磕头,连忙跪在地上就咚了两声。   贺顺披上衣服,转头看了这父子一眼,想了想,道:“那行,额就带上你们,但有个条件……”   “大哥说,我什么都能做。”   “路上遇到别的流民,招呼了与我们一起走……额们一起走,额这人心善,想多救些人。”   郝狗儿愣了一愣,问道:“那那那……吃的……”   贺顺颇豪气,道:“够。”   ……   两日后,三十余个流民缓缓走在荒野之中。   郝二富颇惊奇的是,贺顺竟然真在一处地方挖出了一袋干粮。   之后又走了两日,他们已有了五十余人,秦岭也渐渐在眼前展开。   “那就是终南山吗?!”   “你们是渭南人,额是泾阳人,你们问额。”贺顺哼唧了一声,自又往前走去。   前方是一道峡谷,他径直穿进峡谷。   众流民抬头一看,只见山崖上站着几个道士,不由大喜,连忙跟上。   但又走了一段之后,忽然见前方一队士卒迎了上来。   “是宋军!”   “快逃啊!是宋军……逃命啊!”   郝二富亦是大骇,抱起郝狗儿便想要逃,然而却见峡谷外扬起烟尘,一队宋军骑兵已堵了过来。   “哈哈……你们连子午道都认不出,已被额包围了……”   “贺顺!不许胡闹,莫吓到乡亲们!”   ……   子午关。   “杨公。”   “杨公。”   时近七月,天气渐热,杨果一路赶来,满面的灰尘也被汗水顺着脸上的皱痕冲刷成一道道。   他带着八个家中子弟,进了城楼,当即便向北面眺望。   “林统制、杨守将,万莫多礼,如何了?”   林子道:“三百余流民已安置在北面的子午镇,只待筛查一遍,再送往汉中安置。”   杨果摇了摇头。   “太慢了,太慢了,这般还是太慢了,需将消息传开,教流民口口相传,自发来投……这样,老夫往子午镇去一趟,了解关中各地兵祸情形,再做安排。”   杨奔道:“但万一其中有细作,太危险了。”   “不妨,不妨。”杨果已站起身来,道:“老夫不信,当此时节,我那些蒙古老友们还有心情安排细作……”   ……   如杨果所言,如今陕西、河南的世侯与文臣们已一片大乱。   忽必烈留守在京兆府的廉希宪、商挺一日数封信急发往开封,请史天泽、张柔领兵支援,抵抗阿速台的攻势。   六月十九日,张柔亲至开封,准备与史天泽计议出兵之事。   才到开封城下,只见城头上大旗晃动,其后,一队人出了城门来迎。   张柔奔到近处一看,却见来的竟不是史天泽,而是张文谦。   “张帅一路辛苦,你我私下谈谈,可好?”   张文谦行了一礼,神色莫名。   张柔心念一动,隐隐已感到了些许不安。   两人于是避开亲随,走上城头。   张文谦踱着步,一直没开口。   最后,还是张柔先开口道:“陕西战事……”   “漠南王已知晓了,张帅不必惊慌。”张文谦道:“阿里不哥占了先手,确是锐不可当,但史帅已出兵扼住潼关,可暂使战火不至于波及河南。只要撑下去,以汉地财赋,我等早晚必胜。”   “润浦兄出兵了?”张柔大讶,道:“但漠南王命我到开封与他商议。”   “是我。”张文谦道,“在张帅出兵之前,是我有些话想问问张帅”   张柔目光闪动,似预感到了什么。   “关乎战事。”   “不,关乎私心。”张文谦微微停顿,问道:“张帅可记得,在鄂州城外时,我便对李瑕之事有过猜测?”   “记不清了。”   “可我已查清楚了。”张文谦一字一句提醒道:“李瑕、杨果、王荛、王文统、李璮、令郎张弘道,以及……额日敦巴日。”   张柔缓缓转过头,脖子都显得僵硬。   他没想到,张文谦这么快便将一切查得彻底。   可笑张弘道拼命想掩盖,竟是这般轻轻巧巧就被张文谦一把揭破。   “蔡州、亳州、开封、微山……”   “你骗我只身到开封,要做什么?”   张柔猛地警惕起来,手已握紧了刀柄。   “我是文人。”张文谦突然低声提醒了一句,方才道:“还有一桩事,我听说,李瑕向令爱提亲了?”   张柔又是一愣。   他与张文谦对视着,沉默了许久。   再开口,声音已有些嘶哑。   “仲谦,你我……多少年的老友了?”   “德刚,你听我说,我不会害你,但你必须亲自向漠南王谢罪。”   张文谦的眼神很镇定,语气却不容置疑。   良久。   张柔闭上眼,一把扯下腰间的佩刀,双手捧起,缓缓举到张文谦面前。   “请仲谦转告漠南王……臣有罪,只请保全臣的家小。”   张文谦松了一口气,转头看了一眼。   远远的,有几名蒙军士卒正站在城头上望着这边。   他们见到了张柔的动作,漫不经心地转过身。   ……   “没有一件事能瞒得过漠南王的眼睛。”张文谦道:“我们……我、姚枢、赵璧、郝经,金莲川幕府的每一个人,都是漠南王的眼睛,你一开始便该知道,你瞒不住。”   张柔低下头。   他根本就不怕张文谦,他一刀就能将这个文人劈成两半。   但张文谦说这些话,代表的是背后的人。   这个人没有亲自来,但已经带来了可怕的压迫感。   “你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我家五郎不该杀额日敦巴日……”   “不。”张文谦叹息一声,“你错在……低估了漠南王的心胸,你不够信任漠南王。”   张柔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张文谦上前一步,按下了张柔手里的刀,低声道:“在漠南王登基之前,亲自到开平,向他坦诚一切,明白吗?”   “小女之事……”   “答应李瑕的提亲。”张文谦道,“这也是漠南王的意思。”   张柔一愣。   他猛地抬眼,满是不可置信。   “你回复李瑕,你答应将女儿嫁给他。”张文谦道:“让他领汉中归附,待漠南王登基,将会封他为汉中王。”   “但大汗死在李瑕……”   “不,大汗是水土不服病殁的。一切诋毁大汗的说辞,都是阿里不哥的阴谋。”   “既便如此,李瑕也未必……”   “不必管李瑕如何。”张文谦道:“你只要记住漠南王的胸襟气度,他将是中州帝王。而阿里不哥是蛮夷,此战,是中原王朝与蛮夷之战,凡我辈汉人,何去何从,不言自明。”   张文谦一字一句道:“不管李瑕同不同意这个条件,我们要让天下人都明白漠南王的恢弘志向,明白了吗?”   张柔明白了。   如今京兆府腹背受敌,急需汉中为后盾。   比如,汪忠臣、刘黑马若败,至少还能退入汉中,保存实力……   换言之,漠南王急需李瑕归附。   若李瑕不肯,消息传开,赵宋必杀李瑕……赵宋皇帝可没有漠南王的胸襟。   李瑕有计算,透露消息给阿里不哥、酿成了今日关中之局面;传聘书于他张柔,欲强娶他的女儿。   但现在,漠南王只有一句话,顺水推舟,便要让李瑕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第五百三十九章 提亲   亳州。   离双塔寺不远的一条巷子中,张弘道独自一人走过巷子,在一间小屋的门口停下。   他曾在这里与李瑕有过一次交谈。   当时,是李瑕第一次向他提出要娶张文静。   而这次再遣人来……则是正式提亲。   张弘道拿起门环,想要叩动,想了想又放下,径直推开了门。   院门没锁,一个老人正坐在院子里泡茶。   张弘道认得这老头,杨果一个族弟,名唤“杨实”,不过是个百无一用的文人,毫无务实之才。   想来,李瑕之所以选派杨实,一是因杨实风雅体面,二是张家与杨家有交情,不至于杀他。   “五郎来了。”   杨实文雅地挽着袖子,倒了杯茶,道:“山泉,水刚烧开,五郎快坐下品品。”   张弘道心情不太好,坐下,没拿桌上的茶,从腰间拿起一个酒囊,闷饮了一口。   他记得,当时在这里见李瑕,连一口酒都没。   因此,这次他自带了。   “令尊可答应了这桩婚事?”杨实问道。   “哼。”张弘道冷哼一声,淡淡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话虽如此,他心思却重。   他父亲张柔已奉召去了开封,这让他颇不安。   杨实为人平庸,并不是很好的说客。   但来之前,事情李瑕已经与他分析透了,倒也能说上两句。   “五郎啊,老夫说句心里话,之所以答应李瑕为他提亲,老夫也是为张家考虑……李瑕如今杀了蒙古大汗,过往之事,多有人查。大姐儿与他之瓜葛,万一被查到……”   张弘道大怒,反问道:“所以呢?!反将她嫁给李瑕,让张家与李瑕瓜葛更深不成?”   “李瑕所爱,大姐儿其人,而非张家。”   杨实赔笑,又道:“五郎只需想想办法,将大姐儿送走,诈死也好、失踪也罢。明面上,张家不再有这个女儿,而父女之情、兄妹之义,可得两全。”   “公这般年岁,竟能说出如此厚颜无耻之言。”   “好姻缘啊,好姻缘。”杨实叹道:“男才女貌,两情相悦,李瑕时年十九,镇帅川蜀,世间岂还挑得出第二个如此人物?”   张弘道眉头一皱。   他听得懂。   这句话提醒张家……张文静也十九了,若打定主意非李瑕不嫁,熬不起。   “李瑕已成了亲,我张家之女还能与旁人共侍一夫不成?”   杨实长叹,道:“往回数三百年,大理高氏是王侯之家、帝王之家,李瑕之妻高氏,乃真真实实的名门望族嫡系,大姐儿与她同进一门,绝不辱没。”   话虽没点明,但未必不是在说……张家先祖不过只是地方豪强、底蕴远不如高氏。   李瑕不在意这些出身,但杨实、张弘道反而极在意。   张弘道闷饮了一口酒。   杨实问道:“不得不提,蒙人属实是宽待世侯,高泰禾、高泰祥兄弟如此反蒙,蒙人却不株连。五郎且看,如今高琼尚还坐镇大理。五郎何不效他?”   “大理不同,鞭长莫及。”张弘道不受迷惑。   “道理是相通的。”   杨实看了院门处一眼,换了些许郑重之色,又道:“请五郎近些,听老夫肺腑之言。”   张弘道嘴上说的一直都是拒绝之辞,但还是附耳过去。   杨实道:“如今,忽必烈、阿里不哥争成如此局势,孰胜孰负,难以预料。张家真要将满门性命押在忽必烈身上?   阿里不哥何等人?最恨汉制,恨不能将北地汉人屠尽,使中原再成蒙人牧马之地。一旦忽必烈败北,张家何去何从?”   张弘道听到这里,眼中意味难言。   他比杨实更清楚,忽必烈眼下的局势很难,几乎可称得上是“不容于蒙古”。   杨实又道:“还有些话,李瑕未对老夫说过,但老夫站在张家的立场上多说一句。”   “杨公说。”   “张家嫁女至汉中,不失为一条退路。若忽必烈败于阿里不哥,到时,张家亦可退入汉中……   五郎试想,李瑕虽有汉中,却受宋廷桎梏;高氏虽曾主国大理,今已失权。故而二姓联姻,尚不足以称雄一方,缺何物?”   张弘道缓缓道:“兵马。”   “若加上张家,三姓联姻,如何?”   张弘道不答。   杨实道:“若如此,以张家之兵马,可使李瑕不再受宋廷之桎梏、而得川蜀之实。其后,南连大理,北觑关中,便有称雄之力。或是烧断栈道,自为一国。”   张弘道目光闪动,良久,缓缓道:“张家的根,在顺天、在保州。”   他直起身来,看着杨实,摇了摇头。   “杨公休要诓我,公之所言,绝难做到。”   杨实道:“老夫亦说了,此为一条退路。张家眼下只需嫁女于李瑕,静观其变,如何?”   他捧着茶,吹了吹,再次叹息。   “老夫出发时,李瑕有过几桩交代……其一,看大姐儿心意,若已对他无意,此事便罢了。”   “哼。”   杨实道:“其二,李瑕遣老夫来,是正式提亲、而非偷偷拐走大姐儿,因顾着她的父女之情,不愿教她为难。”   “呵。”   “其三,老夫前番也与令尊说过……此事,暂不必告之大姐儿,以免事若不成,她失望难过,反倒不美。”   “故作姿态,当初掳人时为何不考虑这些?”   张弘道扯起嘴角,似笑似讥,骂了一句之后,倾了倾身子,又道:“李瑕欠我妹妹的。”   “故而,请五郎相信,李瑕会对大姐儿好。”   “哼。”   杨实抚须,叹道:“于小儿女,是成人之美的好姻缘;于张家,虽无名义暗中可得联姻之实,岂不妥当?”   该说的都说了,他自品着茶,等张家答复。   张弘道起身,在院中来回踱步。   “如何送亲?”   杨实大喜,起身道:“张家若肯答应,老夫回报阿郎,他将亲赴寿州,于淮河接亲。”   他之前一直都站在张家的立场劝说,唤李瑕之名,此时才换了称呼。   “没说答应了。”   张弘道冷哼一声,自往院外走去,推门时又停下脚步。   “杨公且再等候数日。家父去了开封,待他归来再谈。”   “好,好。”杨实忙笑道:“五郎慢走……”   他这一趟来,算错了张柔回师的时日,已在亳州等待许久。   但好在,事情似乎就要办成了……   ……   那边张弘道回到家中,才到书房,便见门上的锁已被人撬了。   “谁做的?”   “报五郎,十二郎方才挂在那边的树上下不来,小人们过去救……回来便成了这般,请五郎责罚。”   “下去吧。”   张弘道推门而入,四下看了看,之后趴在地上。   顺着日光眯着眼看了一会,他隐隐看到一个秀气的脚印,于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家中这个妹妹,每日便做这些偷鸡摸狗之事,想要探知伐宋之战的始末,尤其是川蜀的战事。   张弘道已不敢在家中放置这类公文,防得很是辛苦。   好在,也许要将她嫁出去了……   心头想着这些,张弘道叹息一声。   “遂了这鬼丫头的意啊……”   ……   汉中。   李瑕刚刚收到一份情报。   “史天泽到潼关了?低估了忽必烈……”   “阿郎说什么?”   李瑕没有回答,他难得有些走神。   ……   有些事,还是算差了。   忽必烈比想象中沉稳太多,比如,在得到蒙哥死讯时便意识到其根基在何处,没有贸然北返。   于是宋廷在明知蒙哥已死的情况下,还是表态愿意纳贡。   这贡银,不论给不给,有多少人意识到宋廷称臣纳贡的对象是忽必烈,哪怕他还不是大汗?   贡银不重要,重要的是……世侯们如何看待?   之后这段时间,忽必烈又做了什么?   那些汉人世侯蠢蠢欲动的心思,到底被压下了多少?   李璮,分明早早有反意,为何久久不回信,不趁此良机举兵?收到信了没有?   史天泽,分明早早就联络李璮,暗揣窥测局势之心,如今竟愿意为忽必烈去鏖战阿速台的强兵,为什么?   张柔,依旧没有给出回复…… #第五百四十章 误终生   “大姐儿,大姐儿……”   雁儿提着裙子跑得飞快,脸蛋上已是红通通的。   迈过门槛,她差点被绊了一跤,却还是迅速跑到张文静身边。   “查到了?”   “嗯嗯,查到了!”   “快说。”   “今日有两桩消息……”   “按时间说。”   雁儿拍了拍心口,缓了两口气,才接着说起来。   “别院的西厨房有个厨娘,她夫家昨日去给亲卫营送酒问了……杀了大汗的真真是李瑕,消息传到我们阿郎军中,阿郎才退了回来,走到庐州,又有消息说,李瑕把汉中都打下来了。”   “是真的?还有吗?”   雁儿对上自家大姐儿那双眼,愣了一愣,吞咽了一下,摇了摇头,道:“就这些了,说是,汉中消息传来的时候,那亲兵正在阿郎营外,听里面喊了一声。”   “如何喊的?”   雁儿于是双手往腰上一叉,学着张柔的语态,大声喊了一句。   “不可能!宗王怎可能被李瑕逼退?!不可能!不可能……哎呀,奴婢学得不像。”   “还有吗?”   “当时七郎也在军中,喝酒时与人说了一句,他说‘其人举世无双’矣。”   “举世无双。”   张文静喃喃了一句,一手撑着下巴,已有些出神。   她又清减了些,眼神似乎已望到了很远,很远。   雁儿在她身边坐下,捶了捶腿,嘟囔道:“大姐儿,他好厉害吧?怎么能这么厉害?”   “是啊。”   “大姐儿,还有一些乱糟糟的消息,应该又是没用的吧。”   张文静道:“都与你说了,所有的消息都得报给我。”   “好吧,五郎今日,又去双塔寺附近那条巷子呢……”   张文静眼睛亮了亮。   她之所以能打听到双塔寺,不知已收买了多少人。   父兄身边的侍妾、婢子、亲随……钱如流水般洒出去,把他们每日的动静一点点推敲出来。   数不清的线索之中,她发现,父亲与五哥只一起出门过一次。   于是,她又让凤儿借着出门采买之机,收买了那附近所有的商贩。   藏在书柜后的一本册子被拿了出来。   张文静一边听雁儿说着,一边开始记录。   “五郎进的那条巷子,住了八户人家,不知五郎去见了谁。嗯,一年内搬来的,好像是一个多月前住进去的一个老者,之前没怎么出门呢,今日倒是出来逛了,买了好多东西。   布店的老板说那老者订了许多最好的丝绸……米铺的老板娘看到,那老者在她铺子外面问一个猎户有没有鹿皮,要完整的,好像又说鸿雁也行……   不过哦,那巷子里还住着一位乐师,听说是很漂亮啊。五郎也许是去见她也不一定,那乐师就很少出门了,都是让婢子去买……”   “等等。”张文静停下笔,问道:“他们可有问这位老先生为何买这些物件?”   “布店的老板没问。”   “猎户呢?”   “凤儿已经去打听了。”雁儿道:“她叫我先来报大姐儿……”   张文静已没在听。   她低下头,眼神中透出些思忖。   之后,她脸上悄然泛起一抹酡红。   “大姐儿……大姐儿……怎么了?”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野有死麋,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张文静轻轻念叨了一句。   这是聘礼,就是聘礼。   张文静仿佛又感受到了鹿邑那高塔上他带着她从空中飞落时拂面的风……   那个一身傲骨的男儿家从未弯曲过他的腰,但又有着唯她能体会到的温柔。   他做到了他想做的一切,然后,没有忘记派人来……向她提亲。   提亲。   这两个字敲在心中,张文静连指尖都有些发麻……   ……   “是聘礼……真是聘礼,老先生说‘鹿皮不可有一丝损伤,是作为聘礼之用’,是李瑕派来的吧,一定是的!”   名叫凤儿的小婢子一边默背着这些打探来的话,一边跑回军民万户府。   她穿过了侧门,急忙忙便要去见她家大姐儿……   而在大门处,几声马嘶响起。   “大帅回来了!”   ……   “吁!”   张柔翻身下马,脸上神色如铁。   张弘道快步赶了出来,道:“父亲,孩儿有话说。”   “到书房。”   张柔脚步很快。   张弘道大步跟上,进了书房,向门外探了一眼,亲自关上门。   “父亲,孩儿思来想去,认为……”   “王文统被漠南王收服了。”张柔忽然打断道。   “什么?”   张柔一把拽住张弘道的衣领,将这个还在发懵的儿子提在前面。   “一直在帮李璮造反的王文统,已成了漠南王身边的亲近谋士!”   张弘道惊呆在那里,完全傻住。   “你这个蠢材。”张柔压着怒火,一字一句道:“还记得当年王荛这个小兔崽子是如何劝你造反的吗?”   “这……”   张弘道只觉头皮发麻。   恐惧感从脚底一直蔓延上来。   如此一来,他所做的一切,都瞒不过漠南王了。   杀蒙古镇守官、给宋人情报。   “真……真……真的……”   “李璮的一举一动,都已在漠南王的掌控之中;史天泽已经被吓破了胆;我张家,尤其是你所做的一切,都被王家父子抖落出来。”   张柔话到这里,眼中怒气迸发,仿佛要一巴掌打死张弘道。   “娘的,始作甬者抢先向漠南王坦白了,你这个蠢材还在这遮遮掩掩!”   张弘道大骇。   他不怕死。   但他很清楚,忽必烈倚重汉人世侯,这不假,但其本身才是天下最善战的大将。没有一个世侯,能与之抗衡。   在这一刻,张弘道仿佛看到忽必烈的铁骑杀破保州,把张家上下数千口男丁屠戮殆尽,他的族中女眷,他的妻子儿女都在火光中被拖走,撕心裂肺地哭……   “漠南王……漠南王……”   张柔松开手,一把推开儿子。   他长叹一声,不能不感到无比的敬畏。   “漠南王宽宏大量,要张家将功赎罪,配合史天泽击败阿速台。”   张弘道只觉死里逃生。   他平息了良久,才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但,李瑕之事……”   “都被知道了。”   “孩儿这就去杀了杨实。”   张柔重重一脚踹倒张弘道,叱道:“蠢材!你还是不明白漠南王的雄才大略!他要的是忠心,何谓忠心?做到无比的坦诚!坦诚!”   他越说越怒。   “杀人灭口、杀人灭口!亏你时至今日还只会杀人灭口!你以为你这些小伎俩在漠南王面前有何用?!   漠南王要的是什么?天下!他是君王,你到底懂不懂何谓君王?!万物归他所有,英杰跪服于他!”   张柔话到这里,终于停止继续踹张弘道。   他闭上眼,只觉无比疲倦。   “让杨实回去转告李瑕……我可以答应这门亲事,但不会把大姐儿送到汉中。   在漠南王回到开平称汗之前,李瑕必须举旗,传告天下,他已投顺漠南王……不,是他已归附大汗,甚至是皇帝。   只要他答应,漠南王会出兵助他清理川蜀宋军;会封他为蜀王,赦免大理高氏,封高氏与大姐儿为蜀王妃;川蜀可以由他经略,甚至是世代镇守。   只要他愿意出兵助漠南王争夺汗位,便是与国同休,世代尊荣。”   ……   张柔说着,掏出一封信,放在张弘道面前。   “叫杨实把这封信交给李瑕。”   “这是……”   “金莲川幕府的诚意,雪斋姚公亲笔所书。”   张弘道看着这封信,终于服输了。   需要让姚枢出面相劝,他张弘道还远没有这个资格。   但良久之后,张弘道还是问道:“可李瑕万一还是不肯……”   “漠南王爱才,给了一个机会。”张柔道:“若如此条件,李瑕还不肯应允……只能说,我看不到他求娶我女儿的诚意。”   张柔希望李瑕答应。   这样的条件并不是常有的,这次是恰好赶上了。   但若李瑕不答应……那也不需他们再费一兵一卒杀李瑕。   张家与李瑕的来往中,已留存了太多痕迹,全是真真切切的证据。   同样的证据摆出来,漠南王能宽恕张家、宋廷却不可能宽恕李瑕……这是雄主与懦夫之间的差距。   张弘道听懂了。   他本已起意送张文静去李瑕身边,但现在……   这是强者为尊的乱世,强者已经开了口,强者不屑于这些遮遮掩掩的小伎俩,只问李瑕一句:是归附以得美满,还是粉身碎骨?   李瑕若拒绝,死在宋廷手上,又是何等不值?   “孩儿……孩儿是想说……”张弘道问道:“李瑕若不答应,大姐儿会……”   张柔摇了摇头,闭上疲倦的眼。   李瑕没有选择,他张柔也没有选择。   “那……死都死了,有甚可伤心的?”   ……   这一夜,在汉中城,李瑕依旧困于公务,忙着水利、屯田、练兵,忙着迁移人口、筹集钱粮、审查官员……以期让治下的人们过得一点点好起来。   这个过程很慢。   一个学儒的书生从临安过来,从信任李瑕、到开始做事、到做出成果、再到与李瑕同心同德,至少需要数年;   一个贫瘠的农夫从关中过来,从跋涉过漫长蜀道、到开始屯田、到有了收成、到能有余粮或余力出一份力气,至少也需要数年。   而李瑕需要数十万、上百万这样的支持者。   他只能笨拙、缓慢地积蓄实力,同时应对一切明枪暗箭。   为了他的志向、以及所有他想保护与善待的人。   ……   而在亳州,张文静睁着亮晶晶的眼,许久不能入睡。   她终于从绣榻上爬起来,仰头望向纸窗外的夜色。   “马上要七夕了。”   她心中想着……只不知能否在七夕前将婚事定下来?   微羞,还有满满的欢喜。   于是她挑灯、研墨。   铺上彩笺、落笔。   “绛蜡银台晃绣帏。一帘香雾拥金猊。人间欢会于飞宴,天上佳期乞巧时。”   “倾合卺,醉淋漓。同心结了倍相宜。从今把做嫦娥看,好伴仙郎结桂枝……” #第五百四十一章 官途   七月初四。   李瑕看着手中的公函,皱了皱眉。   任蜀帅已有三月余,朝廷的文书依旧还不太看得懂。   “这是何字?”他不得不向韩祈安请教。   “尅。此处,或为克扣之意,亦可指二斗之份量。”   李瑕只问这一个字,然后看着整段话,独自思考了许久。   “秋籴每米一石增支作川引八十贯以京劵价揆之,亦比十八界八百文仅铜钱一百六十文足耳,此钱尽到民户止得偿时价之十一。况又减尅于吏手采之,众论但白输尔,蜀民岂能无怨?宜推斗升之恵,以活远民当春和时。”   韩祈安也忙,坐在那不停拨动着算盘,终于问道:“阿郎可需讲解?”   李瑕道:“这说的是和籴之事?”   “是,‘籴’之一字,正是这‘入米’,和籴说来简单,朝廷收购民间粮食而已。”韩祈安道:“但川蜀这些年,兵祸不止,百姓早无存粮,且朝廷钱引又不断贬值。一贯钱引本是一千钱,到如今,只怕兑不到一百钱。”   李瑕道:“此处说的是,八百文钱引兑一百六十文铜钱。”   “朝廷有数的,故说‘偿时价之十一’,再加上克扣,所谓收购粮食,已与强抢民间粮食无异。”   李瑕道:“这是我向朝廷索要军功的回复。”   “看似答非所问?”   李瑕点点头,道:“看似答非所问,但仔细想来,包含了诸多意思。”   “阿郎请说,我为阿郎拾遗补缺。”   两人这是在商议,同时也是李瑕学习当官的过程。   “朝廷在哭穷。”李瑕缓缓道:“意思是,仗打了这么多年,朝廷以钱引支援蜀地买粮,使得整个……货币体系已崩溃,甚至,官府从民间购粮的信用已荡然无存,不能再下发钱引到川蜀。”   韩祈安眼中绽出惊艳之色。   李瑕眼下对这些公函的审阅还显得很稚嫩,甚至字也认不全。   但要知道,他才任帅三个多月,且大部分时候还须操心别的事。   其天赋却极惊人,不是理解文章的天赋,而是对政局的见微知著……   “阿郎所言极是,战事一停,朝廷绝不敢再下发钱引到川蜀。”   “但我要的是真金白银、铜钱。”李瑕道。   韩祈安苦笑,点了点那封公函,叹道:“朝廷这意思,不正是没有真金白银?也确实没有了。”   李瑕道:“另一层意思,朝廷不希望我再向民间‘购’粮,恐激起民怨。”   “不,恐激起民变只是其一,购粮为何?为养军尔。”韩祈安道:“朝廷之意,不希望阿郎再养兵。但,未必是因为猜忌,更可能是……真的养不起了。”   李瑕道:“不怕蒙人再打来?”   “不当家不知米贵啊。”韩祈安道:“我推算过宋廷的财赋,着实叫人惊叹。这二十余年战事,年年入不敷出,硬撑了下来,朝中满是理财之圣手啊。”   “无甚可惊叹的。”李瑕道:“无非是以‘和籴’剥掠百姓而已。”   “是,但也没办法。”   “我知道,打仗,是没办法。”李瑕道:“但丁大全、吕文德之流,也贪得太多了。”   短短一封公函,看出宋王朝二十余年之积弊……也不知是李瑕进益了,还是这积弊太显而易见了。   提到吕文德,韩祈安又叹息了一声。   昨日,吕家的商队已经到了,整整二十余艘船,声势极大,招摇过江,直入汉中城。   可惜,船全是空的。   之所以这么快到,便是因吕家一收到李瑕的信,便迫不及待运了空箱过来。   还拿了本厚厚的账册,要李瑕打一份欠条。   其跋扈姿态,嚣张气焰……让刘金锁气得恨不能提枪把整个吕家商队杀个干净。   但,李瑕还真就以帅府采买的名义,写了一张整整三十五万贯的欠条给了吕家商队,盖印画押。   “阿郎,既说起吕文德。”韩祈安不由道:“我知阿郎必有定计,但想了整整一夜,还是想不通为何吃这般大亏。岂不是甫一上任便留下天大的亏空?”   “吕文德与我乃至亲兄弟,兄弟之间不在乎这点钱。”   “请阿郎莫卖关子,我真是……十分好奇。”韩祈安只好连连拱手。   李瑕反问道:“韩先生能想到多少?”   “商队没打吕家旗号,可那范一鹏气焰冲天,只怕太多人已认出他是吕文德女婿范文虎的堂兄。”   “不错。”   “船只看似满载货物,但吃水极浅,纤夫步履如飞,有心人必能看出是空船。此事必经不住查。”   “不错。”   韩祈安又沉吟道:“以帅府名义赊了这笔采买,更是瞒不住……如何看,阿郎都是故意的。”   “是故意的。”   “但勾结大将贪墨,罪太大了。自污也不是这般自污,一旦传出去,阿郎帅位难保。”   “之前在大散关,刘元振……”   李瑕话才到此处,远远地有通报声传来。   他于是先喝道:“召。”   “报大帅,城固县尉昝万寿已护送流民三百四十七户,共一千二百一十五人至城外,求见大帅。”   韩祈安一听,笑了笑,道:“这城固县尉是个能干的,汇报时便能将人数说清楚。”   “不仅能干,还是大将之材。”   李瑕随口应了一句,向报信的小吏吩咐道:“不必回复了,我出城一趟。”   “是……”   李瑕起身,先是翻了翻案上的公函,发现下面有三封丁大全的私信。   这是摆铺一起送来的。   而摆铺送信,若无急事,临安那边一般是隔十天一送。   换言之,十天里,丁大全写了三封信。   李瑕不用看都知道写的是什么,要他举荐丁党为官、问他为何不回复、骂他。   继续翻了翻,两封吴潜的信……虽未署名,但李瑕知道就是吴潜的人写的。   他不动声色,将这两封收进怀中。   “这些请以宁先生帮忙先处置。”   “是。”韩祈安起身拱手。   目送着李瑕出了公房,他亦有些疑惑。   已经不止一次看到阿郎收走临安来信了……是何事不能与自己这个心腹中的心腹直言?女人?   韩祈安遂摇头笑笑,暗道阿郎心里还是有巧儿的。   ……   汉中城外。   郝二富牵着郝狗儿站在一群流民当中,抬头望去,只觉这里不如家乡繁华,人少。   田也荒了点,但渠修得好,卖点力气种,收成不会比原来的田差。   但现在已是七月,只能捉紧翻地,种些冬麦,凑合过今年……   目光一转,只见坐在前方破庙的墙垣上的年轻宋官穿着便衣、没甚架子的样子,壮起胆子,凑了上去。   “官……官人……”郝二富也不知对方是何官,想来年纪不大,该是个小官。   “咦,这小娃好瘦,眼睛倒亮。”   昝万寿先是看了郝狗儿一眼,眨了下眼,方才转向郝二富,沉声道:“何事?”   “听官人说,田租一石,可……可还有别的税赋?”   “农闲时徭役三月,再无其它。”昝万寿道:“今年已过半,故而收成后交定额五斗。明年一石,记住,休再言‘去年五斗’,否则打你板子。”   “是,是,小人不敢。”   郝二富对这点还是满足的,他是农活的好手,一亩地一年种出三石多粮颇有信心。   若多租上几亩,越肯干,收成越多。   不像关中那边,按成数收,种越多、纳越多。   “那再问官人……要是遇上荒年……”   昝万寿道:“落了户籍,荒年自然不收你田租,许还有救济。”   郝二富千恩万谢。   他掰着手指头数了一会,又不放心,再问道:“官粮多……多少钱收?”   昝万寿想了想文书上的内容,道:“按市价,收成之后,官粮不强买,只依市价自愿买卖。”   此时郝二富周围已聚集了不少流民,七嘴八舌又问许多。   昝万寿于是站起身来,大声道:“本官再说一次,官府有青苗贷,让尔等购种子、农具,起建房屋,二分利,不滚利,不强贷……若有官员违此例,尔等可到帅府门前敲鼓告状。   不愿借贷者,亦可到那边的工坊作劳力,按月领薪,亦是一条活路……总之一句话,愿卖力气者,在汉中只会越过越好。相信你们能走到汉中,都不是懒汉。”   “官人,小人能不能又种地,又去那工坊?”   “本官不管你这些,但凡你那身板能消受,工坊不嫌你误事……住哪?房屋用地乃划好的,不收分文,但不许私自建房。”   “……”   郝二富已搓了搓手,算来算去,觉得在这边似乎也能过得不错。   当然,心头的漂泊之感很长时间内都散不开……   ……   昝万寿说着说着,转头一看,忽见不远处有一行人正站在那看着这边。   他骇了一跳,连忙迎上去。   “见过李帅。”   李瑕并未穿官服,也未与前方的流民表露身份。   他向身后的陆秀夫等官员吩咐道:“你们先把百姓带去安置。”   “是……”   李瑕这才看向昝万寿,道:“城固县的治安做得不错,听说你缉捕了一个大盗。”   昝万寿暗暗咂舌。   这是他五日前才做的事,公文还带在身上未呈上去,李帅竟已知道了。   他忙跟上李瑕的步伐,道:“李帅,有件事……”   李瑕停下脚步,道:“说吧。”   昝万寿看着前方的官员们走远,也不绕关子,径直道:“吴知县在大散关时,捡到一封箭信,信上所书,实蒙鞑离间之计,但吴知县……”   “吴起畏认为我到大散关是要投降,要把你们全卖了?”   “此事绝不可信,但吴知县其实是朝中……”   李瑕抬手,止住了昝万寿要说的话,道:“做好你该做的,勿将朝中党争带到川蜀。”   昝万寿一时猜不透李瑕的心思,连忙抱拳应下。   他不认为自己是在党争,他还没有靠山。   但,今日至少已表明了态度,也就够了……   ……   李瑕则已看向那些穿行而过的流民,从他们身上感受着关中的动乱。   他来,是亲眼观察汉中这些官员的能力,也为保证这第一批从关中来的人口能得到妥善的安置。   这很重要,只有这批流民过得好了,才能吸引来后续的人口。   艰难局面之中,至少这些事还在推进着,从不停歇。   至于昝万寿方才说的那桩小事……连吴起畏都能捡到箭信,李瑕又岂会不知?   李瑕还知道,远不止是刘元振在离间,有更多人看不得他坐在这个蜀帅的位置上。   丁大全收不到好处,已是怒火中烧,十日间三封信来。   而朝廷不肯派钱粮,要川蜀减少兵力、与民休养,显然出自吴潜的主张,李瑕与其政见已有不合。   吕文德不肯派商队运送物资,亦可见贾似道的态度。   奇怪的是,时至今日贾似道竟是一封信也没来过。   ……   内忧外患。   但李瑕认为这就是他该担的。蒙古南下之后的每一任蜀帅,余玠、蒲择之,乃至余晦,谁轻松?   他实力还很弱,但好在,他从来不缺迎难而上的勇气…… #第五百四十二章 安宁   帅府后院。   “高姐姐,找到成例了。”   韩巧儿这般说了一句,捧着一本书,脆生生念起来。   “孝宗皇帝乾道八年,召颁武举之法于四川,令四路帅臣、宪漕、知州军监、钤辖、路分及寄居侍从以上,每举各保一员,而兴元府、利、阆、金、洋、阶、成、西和、凤州各保三员,较其艺能,命之以官而任使之。”   高明月看了一眼,先是拿出一张图纸,核对了这些官名、地名,提笔标注好。   这是她给李瑕整理的各种资料,她最知道李瑕的习惯,不喜看那些繁琐的文字,喜欢用图纸记资料,以一目了然。   之后,她拿出稿纸,提笔开始拟奏疏。   案上还摆着李瑕给的一份名单,是他近期要举荐的一批低阶武职,从指挥到副统制数十人。   说起来是简单的事,但写在奏折上却有极多需注意的。   如何措词、如何不让朝廷怀疑是在军中安插私人、如何显得恭谨……   余玠为何引起朝廷猜忌?   仅仅就只因为“凡有奏疏,词气不谨。”   要罢免一个蜀帅,这就够了。   都不需太多的罪名,态度不够恭敬,管你功劳再大,身死抄家而已。   这方面,吕文德是个反例,世人说他跋扈确是冤枉他了,连官家都评他“素负忠赤”,恭谨、赤诚。   李瑕则像余玠,傲上而不矜下,为帅之大忌。   他对写奏折的行文是满不在乎的态度,会了一句“顿首再拜”,每次都是“顿首再拜”,看着便觉敷衍。   李瑕亦没心思学这些,因此奏疏如今已全交由高明月拟笔。   高明月便细腻了太多,每奏事,先找成例,以示对朝廷陈纲旧例之敬畏……   这篇奏疏拟好,她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放在一边。   韩巧儿探头一看,夸道:“高姐姐字好漂亮啊,回头李哥哥一抄,字又是杀气冲冲。”   “就你嘴甜,我们来拟下一封吧,是讨要金银铜钱吗?”   “嗯嗯,爹说,不可说是用来养兵,朝廷断定近来不会有战事,得说是安抚百姓,因为朝廷被淮西之败吓到了……”   韩巧儿说到这里,把上次讨钱不成的回函拿出来,很是不爽地嘟囔道:“老不给钱,真小气。”   “我们先把整个川蜀各年的赋税列出来吧……”   她们于是开始翻书,韩巧儿很快便打了个哈欠,抱着高明月的腰,把头倚过去。   “高姐姐,我们的芦荟丸什么时候才能做出来呀?”   “等我把这些奏疏拟完好不好?你先把成例找出来。”   韩巧儿最喜欢高明月这份温柔,自自在在又磨叽了一会,问道:“明日我们又要招待女眷吗?”   韩巧儿不喜欢陪那些官员的女眷吃茶说话,觉得她们很是乏闷。   比如史转运使家的五女儿,每说一句话都是“答夫人”,亏得高姐姐还要一直嘘寒问暖。   那陆知县的夫人就更没意思了,往那一坐,像尊观音菩萨。   “嗯,人家刚到汉中,人生地不熟,这也是在帮你李哥哥做事。”高明月道。   “那好吧,我们得让她们说高姐姐很贤惠很贤惠才行。”   韩巧儿其实也就是这样稍微舒缓一下,又坐起来继续翻书。   她脑子太好用,因此对文牍之事一向是有些懒,也就是为了李瑕才肯这般每日忙碌。   要不然,她能每日与高明月叽叽喳喳没完,敷敷脸,逗逗竹熊,不要太自在……   ……   这日到了傍晚,李瑕倒是难得地早些回到后院。   韩巧儿很欢喜,忙去招呼厨房多做两道菜,又安排人去烧热水。   待她兴冲冲跑回厅里,却见高明月正被李瑕抱在膝上,两人方才也不知在做什么,见她进来,高明月忙站起来,脸上还有点红。   韩巧儿早就见怪不怪了,无奈地抿了抿嘴。   因李瑕总是从容自若的样子,韩巧儿从小便跟着他,性格里已有几分相像的成分,上前牵着高明月的手便在桌边坐下。   她们却是连吃饭前这点工夫也要牵手。   “李哥哥,今日怎这般早下衙?”   “如今到任的官员们都熟悉公务了,轻松不少。”   “太好了,正好今日有野猪肉吃。刘大哥跑到山上打的,说是他家柳娘许是要有了,他得弄点好的。”   “那看来刘金锁守城还是闲了。”李瑕随口道,“韩老与以宁先生回家用饭了,一会派人送些过去。”   “刘大哥也有把野猪肉送过去呢。”   韩家在汉中城已有府邸,韩承绪带着儿子、义女同住,打算让儿子续弦,再给义女招个上门女婿,想要家族兴旺。   韩巧儿却没跟过去住,此事众人都没提过,很默契让继续住在帅府,她反正每日都能跑到前衙去见父亲、祖父。   另外,李瑕与高明月常有避着她偷偷做些什么事的时候,韩巧儿也不觉尴尬,因她已经当自己入了李瑕的门……   此时两句话的工夫,韩巧儿发现高明月已松开她的手,转头一看,却见高明月是去把李瑕的靴子换了。   “李哥哥,你靴子上怎么这么多泥?”   “下午到城外安置人口。”李瑕与高明月一起洗着手,道:“这批关中来的百姓很勤快,也不借我们的青苗贷,挖了窖子住。”   他对此颇有感慨,不免多说了两句。   “领着他们到划好的地方,开口就是借铲子,一个汉子放下孩子就开始挖,我们安置好一千余人,他已挖好了窖子……怕铲子要还回去,一口气不敢歇。”   这份辛勤,李瑕也不知如何说,摇了摇头。   高明月低声道:“家中尚有粮食,我明日招待官眷时,牵头开设粥棚赈济流民如何?”   “也好。”李瑕笑道:“这些人勤恳,连二成利都不让我赚。”   只要他肯说笑,气氛便活跃起来。   韩巧儿便掰着指头数,道:“高姐姐一说,陆夫人肯定是第一个响应的……对了,李哥哥,你有没有见过陆知县的夫人啊?”   “没有,为何这般问?”   韩巧儿道:“前日招待这些女眷,陆夫人说她官人是天下独有的英姿呢。”   高明月道:“亏你记性好,陆夫人不过是随口闲谈。”   “话里就是这般意思啊。都没见过李哥哥,她却偏说她家官人第一。”韩巧儿颇不满,只瞧着李瑕,眼睛里闪着爱慕之意。   李瑕道:“她说的没错,陆秀夫在她眼里就是英姿第一。”   “可是……”   李瑕摆手笑道:“便是刘金锁,在柳娘眼里也是最英雄的,各有各的伉俪情深。人家说的是喜欢,哪真就有甚排名?较真反而失了意趣。”   高明月瞥了李瑕一眼,抿嘴笑笑,低头不语。   韩巧儿本也明白,偏李瑕又多说了一句。   “巧儿长大就明白了。”   韩巧儿遂有一瞬间的气闷,嘟囔道:“都已经长大了,自己看不到。”   李瑕则已走了神。   他不算懂史,却听说过宋亡之时,陆秀夫亲手把妻子儿女推入海中。   无情乎?   若说陆秀夫无情,李瑕近来却也看到他们夫妻恩爱。   只能说这世道,弱者便像是有罪。   李瑕如今亦还是弱者。   但他坚信这只是暂时的……   ……   是夜。   “官人纳了巧儿吧?”   绣帐之中,高明月蜷在李瑕怀里,好不容易歇过气,如此问了一句。   “嗯?”   “过两日是七夕,查了黄历,正好宜嫁娶……巧儿那心意,你真不知吗?”   李瑕道:“总觉得她还没长开,吃不消。”   高明月低声道:“我……也吃不消。”   “不信。”   “唔……真的……”高明月抚过李瑕的胸膛,喃喃道:“你故意的……想要多纳妾……我输你了,别这样……”   “真的别?”李瑕附耳过去,轻声又夸赞着高明月的漂亮与可爱。   “再歇一会……说正经的,再不纳巧儿,她该急了。”   李瑕揽了揽她,道:“说正经的,我对巧儿……更多的是,我喜欢骄纵她,看她越来越活泼,越过越大胆,刚见的时候那般面黄肌瘦,过得太苦了。保护她,养好她,我就会知道,我一直以来做到了多少事,不是在白忙。而不是想要对她……像这样……”   “唔~~”   高明月仰起头,好一会之后,却是轻轻捧住李瑕的脸。   “对我就……就只有色心?”   “比对巧儿,多了份色心。”   “嗯……可是腰疼了,先说会话好不好?”   高明月如今已对李瑕也能叽叽喳喳,她最喜欢在这种歇息的时候抱着李瑕说些小小的心里话。   不需隐藏,不需修饰,就纯粹小女儿家想说的。   “其实我也喜欢骄纵巧儿,我知道你也希望我能大大咧咧一点,用你的那不正经的话说就是‘放开心扉’,但我是你的妻子啊,肯定还是要把架子端起来……不过你对我的包容我都知道的。”   她自觉说这些很无聊,于是又问李瑕道:“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不会。”李瑕道:“我最初留意到你,是你坐在马车上和巧儿说悄悄话的时候,虽然是在危险当中,但你们让我感到岁月静好……我需要你们在背后,一直都是。”   高明月很开心,换了个舒服姿势揽住李瑕。   ……   “以前父亲战死、大理国灭的时候,我觉得天塌了,遇到你,把我的天撑起来,我觉得你太累了,所以你撑着的时候,我想陪你撑,虽然我力气很小。总之呢,我做不到巧儿那样逗你开心,不过我也想宠着她……”   话到后来,高明月也会说起张文静。   “我还偷偷想过,要是父亲和伯父投降了,是不是家里不会变成那样,可是,担心再也遇不到你。后来听了你说张家女郎,你问我吃不吃醋,我其实觉得她就像另一个我,不用经历那些动乱,但遇到你,还是喜欢上你了……” #第五百四十三章 炸药   每年七夕,江南都是极热闹的。   乞巧节如今可称得上是女儿节,贵家多扎彩楼于庭,摆上磨喝乐、花瓜、酒炙、笔砚、针线等物,由女郎呈巧,望月穿针,焚香列拜。   若在临安,走在街上,香风盈盈,赏心悦目。   但在汉中,显然没有这般靓丽景象。   从临安来的官员家中,不少女眷们都颇为失望。   好在帅府夫人还算重视乞巧节,带她们开设粥铺,又办了一场朴素的劝桑会。   说来,李瑕如今钱粮不足,已减了些初入汉中做事大手笔的气魄,许多计划已慢下来。反倒是高明月做的这些小事惠而不费,为他赢了些许官声。   到了夜里,夫妻二人加上韩巧儿便坐在庭中,为麾下将领们安排婚事,也算是过一个别样的乞巧节。   李瑕初任蜀帅时,就安排过让大量的士卒们迎娶当地女子。   此事看似不重要,其实有几分意义。   先是为了军纪,减少以后外地作战出现强抢民女的情况;   避免军赏分发下去之后,大量的光棍士卒跑去饮酒作乐、坏了战意,不如让他们成亲以后安家置业,以后能更有保国热情,同时能让钱财回流到享乐之外的行业;   再则是为了人口,虽然几年内都不会见效,但也得尽早安排。   另外,牵姻缘也是一份恩情……   士卒们的亲事好安排,李瑕对将领们的亲事则要更慎重些。   他把军中押官以上的将领列了份名单,高明月则仔细挑选了一个多月,列出适宜的女子。   两人就像是家长,拿着名单开始点鸳鸯谱。   “到林子了……他说喜欢漂亮的,但不能太漂亮,要看起来舒服但不至于艳丽。”李瑕看了看,见后面记的翻来覆去都是差不多的话,道:“总之是要清秀。”   “杨主事的夫人有位侄女,年方二八,样貌好,清秀娴雅,可以吗?”   “杨起莘?”李瑕微微沉吟,道:“你考虑得是不错,但探花郎能看上林子这武将吗?”   “我与杨夫人提过,二十三岁的统制,又经历过钓鱼城一战,她是满意的。杨夫人娘家不算显赫,并非士族,但胜在家风淳朴。杨主事五十六中榜,杨夫人陪她苦读三十余年,无一句怨言。”   “确是好门户。”李瑕点了点头,道:“巧儿写下,明日恭喜林子哥。”   他就这般把林子的婚事包办了。   “下面是姜饭……喜欢漂亮的,岁数不能太小,怕木讷,要有趣,最好再丰腴些。”   “倒有一户良家姓徐,本是汉中人,早年迁到泸州,听说汉中收复后搬回来,捐了二百贯修桥钱,故而我请徐家夫人来致谢过一次,她是个善心的,这次开粥棚出了不少力。说是家中女儿年已二十又四,许过一次婚,未出阁男方便在战乱中没了。这徐家女知诗书,就是……性子稍有些要强。”   李瑕再次点点头……   ……   数日后。   “你家掌柜在吗?”   “掌柜在后院,李先生随小人来。”   李昭成穿过这商行的院门,后堂传来算盘噼里啪啦声,之后便听到严云云在骂人。   “压不下价?他吴家去岁卖给关中的生丝,一两七十文,到我这里却要一百文。你去问他,是否觉得我不如蒙古人凶狠、是否还在通敌?”   “还有你,去告诉郝老头,与其长年购黄州的硅石,不如在汉中开矿,让他自去找阿郎批文,到时我一次凑出开矿所需,休要日日遣人来聒噪……”   李昭成等了一会,待堂上的伙计都退下去之后,才走了进去。   严云云抬头看了一眼,淡淡道:“怎又来了?”   李昭成拿了条子递过去,道:“郝老道长开铁矿需要钱,李节帅让我到你这边支用。”   严云云点点头,拿着一本账簿翻着,道:“先生也与阿郎说一句,商行的钱终归是阿郎自己的……罢了,阿郎有分寸。”   看着账簿,她脸色微有些为难,又拿过算盘。   她打点的是李瑕暗地里的生意,但要给帅府应急,却也吃力。   算盘声又起,李昭成站在那等了一会,忽道:“方才在门口遇到姜饭了,给了我张请谏,他要成亲了。”   “恭喜他。”   “他很高兴,说是李节帅亲自为他牵的婚事。”   严云云淡淡道:“还是阿郎做事干脆了当,一出手便妥,对姜饭好、对谁都好。”   “是。”李昭成道:“姜饭很中意他家娘子,他还与说我,不必因他而有顾忌,他看得出我对你有意,还说……”   “你能否莫再纠缠?能否就当我是个男人?我管着阿郎所有的生意,你知道有多少人一直在盯着?他们觉得我这下贱女人哪天看上某个男人,万一把阿郎的产业吞了,然后……”   “你担心这个?”李昭成温柔地笑了笑,道:“这点你不必担心,若是我们……”   “李先生。”严云云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聘你做事,不是让你纠缠不休的。”   “你听我解释……”   “不想听,我很后悔把你睡了,因没想到你是这般性子。”   算盘声未停,严云云语气冷冽起来。   “以往都是别人嫖我,我不甘心,因而睡了你。但前几日我买了几个奴仆,清一色的俊秀少年郎……我便在想,当时何必对你下手呢?我有权,亦有钱,什么得不到?偏沾上你,自找麻烦。”   李昭成道:“我不信……”   “客气话说够了,我也烦了。”严云云道:“旁人都称阿郎作‘大帅’,偏你学那些朝廷命官称‘李节帅’,自隔于我等之外,偏还能受阿郎信重,自恃才高是吧?你了不起。你看,连听你说一句话我都烦。   我做事,最恨旁人因我是女子喋喋不休,偏你总将我当女子看待。娶我?娶我这个妓子,这个毁了容的残花败柳就是你的恩义、施舍,就显你的痴情?若说你做菜时还有些许风采,这自诩风流的姿态却教我烦到骨子里。”   李昭成已然呆立在那。   江南来的少年书生,从小家教甚严,还是头一次领教风尘女子的刻薄。   严云云看他模样,摇头叹息一声。   “我知道那夜你很舒服,因此迷了心窍。但多的是妓子会这些本事,待得空了,我领你到城西怜香楼走一遭,往后你……”   李昭成摇了摇头,转身往外走去。   严云云像是毫无良心,仿佛没看出他的失落,径直拿起一串钥匙起身。   “李先生,郝老头要的钱莫忘了,领你去库房取吧,私事了了,公事却不好耽误……”   ……   “都十多天了,如何还是这般心事重重?”   郝修阳随口说着,一边推动秤砣,仔细称了硫磺与硝石,问道:“因女阎罗没看上你?”   站在一边的李昭成吓了一跳,惊问道:“道长如何知晓?”   “老道又不瞎。无怪乎你不是李墉的亲儿子,你看他父子二人,哪个会像你这般为情所困。”   郝修阳把硝石一推,又喃喃道:“帮我研磨……他非得说我道门《丹经》所载配方威力不足。”   李昭成接过,一边研磨着,一边叹道:“她那般女子,我平生仅见。”   “哈,你平生才见过几个女子?”郝修阳拿起几粒皂角,想了想,又丢开,自语道:“此番不加皂角一试。”   李昭成终究是没能马上释怀,面带愁容。   郝修阳笑笑,悠悠道:“年少真好,老道想如你这般愁都愁不起来喽……手艺不错,倒进来,我们试试这次这个震天雷够不够响。”   李昭成依言做了,道:“我亦羡慕道长洒脱。”   “儿女情长终是小事,等到时……”   郝修阳说到一半,收了声,随手点了震天雷往炉子里一丢,盖上盖子,拉着李昭成往后退了好几步,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柱子。   “注意看这次多高……”   “好,道长方才想说什么?”   “到时你就放下了。”   “道长莫非有事想告诉我?”   郝修阳忽然脸色一变,一把拉着李昭成扑倒在地。   “轰!”   巨响声之中,那炉子四分五裂,碎片飞射开来……   ……   半个时辰后,李瑕到了火药作坊,先扫视了周围一眼,最后凝视着灰头土脸的李昭成,脸色始终冷峻。   李昭成低下头,知道能制出威力更大的火药,李瑕不该是这神情。   看来是因为严云云之事。   “二弟,我对严……”   李瑕忽然问道:“你也知情?”   “什么?”   “你过来。”李瑕招了招手,问道:“耳朵出问题了?”   “我是问二弟,我对何事知情?”   李瑕转向郝修阳,问道:“郝道长知情?人呢?”   “啊?!”郝修阳拉着耳朵,大声喊了一声。   “看来郝道长是知情了,他人呢?”   “啊?!”   李瑕道:“郝道长知道的,他这一去会死。”   “啊?!老道听不见了?”   “郝道长是聪明人,应该看得出,我已有实力保他平安。”   郝修阳依旧愕然看着李瑕的嘴,一副听不到的样子。   李瑕又道:“不说也无用,我已派人封锁了水陆交通,他到不了临安。”   “好像能听到一点了,大帅说什么?”   李瑕道:“汉中官员中有吴潜心腹,他就藏在其中一人宅子里,对吗?”   “等等,等等……老道好像能听到一点了。”   李瑕道:“郝道长,你我相处以来,你还未见过我发火。”   郝修阳终于叹道:“李帅又何必为难老道?老道不过是太聪明,猜到了李墉心思,但万事不管的,万事不管的。”   “你没帮他?”   “真真没帮他。”   李瑕转身就走。   李昭成呆愣了一会,连忙提步追上去。   “是父亲走了?”   “嗯。”   “他去临安了?”   李瑕已翻身上马,道:“你要不想他死,给我打起精神来。” #第五百四十四章 屋漏   “丁大全之意,是拔擢合州知州马千为夔州路安抚使兼知重庆府,说是马千在钓鱼城之战时守卫重庆有功。但阿郎是知道的,此人并无显眼表现……”   韩祈安话到一半,转头见李瑕正凝视着汉中城的地图,手指在汉水以及几条蜀道间划动。   “阿郎?”   “以宁先生继续说,我听着。”   “阿郎说李西陵叛乱了,命姜饭四下搜捕他……可他为何要逃?各中隐情,能否请阿郎明言?”   李瑕沉默了片刻,道:“好吧,他是我的生父。”   “什么?!”   韩祈安大惊失措,手中的信件掉在地上。   “……”   良久。   韩祈安问道:“阿郎是说,李……令尊去助吴潜易储了?”   李瑕道:“以宁先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当今这个皇帝赵昀,没有儿子,只有一个亲侄子。结果,李墉亲口承认私通了黄定喜,就像在说‘陛下,你连侄子都没有,只有一顶绿帽给你弟弟’。好,李墉因此死了,他的儿子李瑕又如何?赵昀杀了李墉,还能再留李瑕镇守川蜀,还能不杀李瑕吗?”   韩祈安愣了愣,感受到了李瑕的怒火。   他从未见李瑕如此生气过。   “阿郎息怒,此事……”   “吴潜是满意了,他不怕死,他只要把皇帝唯一的近亲血脉拉下储位,换一个宗室子弟。李墉就为了吴潜这了不起的忠诚,却要葬送我所做的一切。”   “阿郎,令尊……李先生……李老先生……”   李瑕脸色愈发冷峻。   他之前不愿告诉韩祈安此事。   因为,说不清等于没说,而一切全说清了,他怕听到韩祈安劝自己……杀了李墉,以绝后患。   而李瑕也知道这是个大患,却终究没动手。   “李老先生不会这么做的,一个父亲……为人父者,绝不会去亲手葬送儿子的前程性命……”   “我本也以为他不会!”李瑕道:“现在,他就是这么做了。”   韩祈安沉吟着,缓缓问道:“阿郎是否误会了李老先生?或许他是为了去消除这些隐患?”   李瑕摇了摇头,继续凝视着地图。   他清楚,他并不是李墉的儿子,两人关系没有亲近到这种地步。   无论如何,他得将李墉再捉回来。   ……   韩祈安深深叹息一声,脸色也渐渐愁苦。   入汉中这些日子,有太多值得欣喜之事……他们这些人终于有了落脚点,各种计划终于铺开。   就好像一间屋子,外面是风吹雨打,好在屋子里还算安宁,他们正在努力加固。   但现在,屋外的风雨却更大了。   得罪了朝中重臣、讨不来朝廷的钱粮、怕被猜忌……桩桩件件,本就千头万绪。   竟不知,还有李墉这样一个大隐患。   “吴潜愚忠之辈,误我事矣!”韩祈安想着想着,不由大骂一声。   “姜饭太慢了,还未从城固回来?”   李瑕不耐,起身往外走去。   迎面却又有人匆匆跑来。   “大帅……大帅,虚庵杨公回来了,急事求见!”   ……   一封信被李瑕打开……   “李阃帅阁下无恙,幸甚,幸甚。阁下以不世出之才,建业立事,拥旄数千里,壮矣。奈何明珠暗投,骥服盐车?   赵宋自弃中原,无岁不望许和,无人不怯用战。汴梁不守,江都再奔,懦主失魄,庸臣无义。岳飞冤死、侂胄授首、孟珙悲绝、余玠毒亡。长城自坏,徒伤北面之羞,天柱既摧,有异南枝之泣,呜呼哀哉。阁下若不审,论功行戮,指日可待……   夫礼乐灭于秦,中国灭于晋已矣乎?非也,天之所与,不在于地,而在于人。昔之天下,吾民也,今之天下,亦吾民也!天之所与,不在于人,而在于道。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   昔苻秦三十年而天下称治,至今称为贤君;元魏以汉法为政,典章文物,灿然与前代比隆。故,有功于天下则甚大,有德于生民则甚厚矣!圣王之道,为天地主立,以道为统,而以为传……   五代以降,国难并兴,礼乐崩坏,生民望圣主之拯己,如赤子之求母。幸天开圣人,明王道、修帝德、应天心,以天下为度,恢弘正大,不限中表,不颇不挠,心乎生民,不心乎夷夏……   王推赤心,必赦罪责功,弃隙录用。朱鲔涉血于友于,汉主不以为疑;张绣剚刃于爱子,魏君待之若旧。况将军无昔人之罪,而勋重于当世,迷途知返,待开国建制,使王侯专制汉地诸道,如汉之分封,唐之藩镇……   天下归一,息师抚民,致治成化,创法立制,敷布条纲,四海称平,万万生灵安乐。此,君之所盼,亦吾之所盼。深望早励良规,顿首以待!”   ……   姚枢的信很长,李瑕整整看了两柱香的工夫。   沉吟了许久之后,他把信递给韩祈安,转头看向杨实。   “张家答应了我的求亲?”李瑕开口问道。   杨实一拱手,哭道:“老朽愧对阿郎!张柔先是答应了,收了阿郎的聘书、礼书,还要了一份迎亲书,说是让阿郎亲自去迎亲……但……但张柔之后又说,需要……阿郎先举旗。”   “聘书、礼书都给了?”   “是。”   李瑕点点头。   他遣人抛进张柔营里的聘贴是空的,为的是吓张柔,但,给杨实带去的却是真正的聘书。   李瑕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也给了最大的诚意,因为他真心想娶张文静。   本以为张柔有可能会答应。   因为张柔有把柄,可能会害怕,也可能认为忽必烈会败,需要李瑕这个退路……但没想到,忽必烈宽恕了张柔。   更重要的是,相比而言,李瑕实力还不够。   “杨公辛苦了,路途艰难,请杨公先去歇息,改日设宴谢媒。”   “万万不敢领阿郎谢。”   “无妨的,张家毕竟是答应了。”   李瑕起身,亲自送了杨实。   再回到堂上,韩承绪还在看姚枢的信。   李瑕回到位置上独坐着,似乎已忘了去找姜饭问追查李墉的进度。   好一会,韩祈安才从信上移开眼,愣愣看着李瑕。   “屋漏偏逢连夜雨……坏事都挤到一处了……”   “以宁先生认为,宋廷已容不下我?”   “哪怕任何事都未发生,只说阿郎年纪轻轻、功劳过甚,便有余玠之祸……何况是得罪中枢三相公,得罪了储君……再加上此事。”   李瑕沉吟着,问道:“如今自立……只怕不行。”   韩祈安想都不想,摇头道:“若自立,不如投了蒙古,至少只是一面受敌,还可得蒙军支援。”   “旁的先不说,我若携蜀而降,宋必亡,仅凭这点地盘,绝无争雄之力,何况一投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姚枢以平辈之礼待阿郎,文辞恳切,比宋廷有诚意……”   李瑕道:“忽必烈比宋廷可怕。”   “可眼下之局面,是忽必烈能容阿郎,而宋廷不能相容。”   韩祈安思忖着,又道:“阿郎暂降蒙古,先娶了张家女郎,若能在汗位之争尘埃若定之前拉拢张家兵力,是否可有自保之力?”   “那就太小瞧忽必烈了。”   “但若有可能是……天赐阿郎之姻缘?在阿郎为宋廷迫害之际,有一条出路。”   李瑕摇了摇头。   闭上眼,他仿佛是看到了张文静坐在婚床前,缓缓放下手里的团扇……   很快,他又睁开眼,趁着没想见她那灵动的眼睛之前挥散脑中这个念头。   “先冷静吧,忽必烈会给我考虑的时间,离消息传到临安还很早,不必急,容我想一想……”   ……   临安。   贾似道一个多月前才从鄂州班师回朝。   因他解围鄂州、肃清江汉之大功,官家赵昀亲自出了临安城迎接,并加他为少傅、封卫国公。   但贾似道却感觉到,官家对自己不似以往那样亲近了。   且,丁大全还杵在左相之位上……   贾似道知道这是为何,因李瑕的一封信。   这年轻人倒是有趣,投靠到他门下,最后却背叛了他,还在暗地里狠狠捅了一刀子。   贾似道并未去信给李瑕,至今尚未对此事提过一句,就像是他不知情一般。   一直到七月二十八日,他才等到了他要的消息……   “阿郎,找到了。”   “哦?在哪?”   “镇江,丁青皮的老家。”龟鹤莆低声道:“小人已派人去劫了。”   贾似道点点头,又问道:“那御医呢?”   “还在。”龟鹤莆颇疑惑,道:“这丁青皮也是怪,一个都没杀,发了善心不成?”   贾似道一边看着手中的一头小蛐蛐,一边漫不经心道:“善心?杀了御医官家便要起疑,至于季惜惜……藏上一两年可有大用……真是个美人儿。”   龟鹤莆遂笑起来,想了想觉得不妥当,又收了笑容。   “阿郎,这七月末的虫儿小了些吧?阿郎以往可从不玩这种小虫。”   贾似道眼神便阴了下来,道:“有些伏虫还未长大,但偏喜欢跳出来乱叫……如何是好呢?”   “小人不知。”   贾似道遂把手中的蛐蛐笼一递,道:“拿去喂鸡。”   龟鹤莆一愣,道:“阿郎从不这样待蛐蛐……”   “我喜欢蛐蛐,但不能被蛐蛐咬了。”   龟鹤莆这才意识到这只伏虫是谁,连忙转身道:“是,是,小人这就将它喂了鸡。”   “再想办法联络皇后宫中人,有句话呈给皇后。”   “是……”   ……   赵昀近来无心国事。   去岁,有凤凰落在宫城内的凤凰山,这是大祥瑞,或意味着他将能生出儿子。   他对此抱了很大期待,又收了不少佳丽入宫,直到遇见季惜惜。   因此,一旦听说季惜惜有可能怀了,赵昀便确信龙种将出世。   偏偏那两个月正是鄂州战事最吃紧之际,他没能好好守在季惜惜身边,结果……人竟是丢了。   堂堂大宋天子的后宫,竟能丢了一个大活人?赵昀绝不相信。   但那空荡荡的宫殿就摆在那,不信也得信。   赵昀惊愕之余,已疑心起他的皇后谢道清、弟弟赵与芮。   之后种种证据,皆指向谢道清……   赵昀理智上明白这不能相信,但他从来就不喜欢谢道清。   那个生下来皮肤黝黑,眼有疾病的女人,因皮肤蜕落变白、眼疾被治好,被视为有福气。   有福气?还一儿半女都生不出来!   当年,赵昀只想立贾氏为后,但杨太后一定要立并不美貌的谢道清。   赵昀是从宗室选出来的皇帝,自己的生母全氏只能封慈宪夫人,他只能屈从于不是他母亲的杨太后。   心有芥蒂,他忍不住就想要把一切怪罪在谢道清头上,恨不能扼住她的脖子……“把朕的女人和孩子还给朕!”   “陛下……陛下,贾相公求见,有要事禀奏。”   一声轻唤,把赵昀从浑噩中扯了回来。   他不悦地皱了皱眉。   天下已无事,这些臣子还尽日聒噪。   但他还是抬了抬手,道:“宣。” #第五百四十五章 连夜雨   “下雨了。”   轿子里的季惜惜才恍过神来,喃喃了一句。   她脸色苍白得厉害,眼神中满是恐惧。   但她还是伸手掀开轿帘。   “恩相,下雨了……你……进来避避么?”   贾似道回过头来。   他有轿子,就停在一边,此时只是下了轿,站在宫城外等待官家的召见。   七月末的雷雨才开始下雨滴便很大,打在贾似道的官帽上,他不以为意,只是眯了眯眼,上下打量了季惜惜一眼。   季惜惜真的很漂亮,像是用玉雕琢出来的美人,整张脸无一处不精致。   贾似道目光下移,只不知她的身子是否也同样完美。   季惜惜腰肢轻转,摆出我见犹怜的姿态,拿她那勾魂的眼痴痴看着贾似道,像是好爱慕他……   她太害怕了。   见到官家,她会死。   只有贾似道高抬贵手她才能活,她知道贾似道是好色的,于是拿出勾人的本事。   “恩相……”   贾似道眼神已恢复了清明,转过身,背对着季惜惜,开口道:“我说过,你不会死。”   “奴家残柳之姿,死不足惜,亦不怨恩相。听说恩相鄂州一战退敌……”   “官家问,你便老老实实说,我不需你添油加醋。”   “可奴家犯了欺君……”   “真蠢。”   季惜惜一愣。   贾似道抬手指了指远处跑过的一群官员,讥道:“满朝士大夫,尽是些无药可救的蠢货。只当丁青皮是政敌,尽日只知弹劾、弹劾。争权夺势而已。”   “恩相金玉良言,可奴家愚钝,未听明白。”季惜惜柔声说着,表示出好奇与仰慕。   “一心争权夺势,却不知何谓权柄,岂非可笑?”贾似道的谈性也因此而增,道:“权从何来?圣心。”   “圣心?”   “丁大全之势,真在于他的左相之位?真在于他那群尸位素餐的党羽?可笑满朝青紫,无一人能看到根本。尚不如一伏虫。”   贾似道讥讽之意更甚,在雨中抬了抬双臂。   “庸医只知治标,我贾师宪不屑为之,出手则治本。”   他这才回过头,看着季惜惜,道:“我不像那些像蛐蛐一样的蠢材,只会咬着丁青皮,咬他的皮肉。我从未将丁青皮放在眼里,圣心一移,他便是我脚下一只虫……”   季惜惜再不懂党争之事也听明白了。   她知道贾似道要对付的是谁了……   ……   阎容一觉睡醒,伸了个懒腰,只觉十分惬意。   “喵。”   一只狮猫轻轻巧巧跃过来,冲着阎容便喵了一声。   这狮猫通体雪白长毛,耳朵里带些粉,双目湛蓝,声音里还带着些许不满。   “你这小东西,我睡会怎了?”   “喵。”   “你可算醒了,快来陪我下双陆。”赵衿已追着狮猫跑过来,冲着阎容嚷道,语调与她的猫一模一样。   阎容懒得理她们,自又翻了个身,掀了薄毯,伸展着她傲人的双腿,招宫女来按揉。   “这般多人侍候你还不够?”   “她们笨死了,与她们下双陆好没意思。”赵衿一把抱起狮猫,问道:“小於菟,你也讨厌下雨对不对?”   “一会你该向皇后问安了,回来再玩吧。”   “要去也该你去,我可不去。”赵衿不喜欢谢道清,轻哼一声。   阎容悠悠道:“雨真大,我也不去。”   赵衿于是一招手。   “快,把双陆摆上……”   “官家。”   “官家。”   “喵。”狮猫迅速转头一看,似感觉到赵昀身上可怕的怒气,倏然逃开……   “爹爹,谁又惹你……”   “你舅舅在凌虚阁,你去找他斗蛐蛐玩。”   “真的?”赵衿大喜,趿了鞋便跑。   一群宫人连忙行礼,快步跟了上去。   ……   阎容一开始还恃宠而骄,漫不经心地倚在那。   “哪个不开眼的又惹官家……”   渐渐地,她感受到了赵昀的怒气不同于寻常。   那妖冶之姿终是收了起来了,她起身,愣愣看着赵昀。   “你勾结内臣、外臣,招权纳贿;你排除异己,陷害忠王、皇后。这些,朕都可以包容,旁人当朕昏庸,当朕真看不明白,谁知朕心知肚明,只因信你最忠心于朕。”   阎容大骇,连忙跪下来。   “甚至,你妒忌季惜惜、赶走她,朕还是可以包容……”   “陛下,臣妾……”   “住口。”赵昀的声音不大,透着股冷冽,“朕还没说完。”   阎容却越来越怕,身子已忍不住颤抖起来。   她肆无忌惮,声焰嚣天之时,能把整个临安,甚至大宋踩在脚下。   但这一切权力都来自眼前的天子,一旦天子变了心,她不过是空有一副皮囊的女人。   “但你竟敢计算朕?觉得朕想要一个儿子,一次次耍弄朕……”   “臣妾没有……臣妾没有,有人在污蔑臣妾……臣妾绝不敢……”   赵昀一把捉住阎容的头发,将她的头抬起来。   他眼睛里已有血丝,瞪着阎容的眼。   “你还想骗朕!你还敢骗朕!”   阎容疼得大哭,却不敢挣扎,只能哭喊道:“臣妾真的没有……”   “没有?”   赵昀哈哈大笑。   “你没有,你没有……”   他摇了摇头,对阎容失望至极,松开手,往外走去。   阎容跪着扑向前,一把抱住赵昀的腿。   “陛下,臣妾错了……是臣妾做的……是臣妾想让御医骗陛下季惜惜有孕……臣妾坚信陛下早晚会有亲生儿子……但但……但太多人劝陛下立忠王为太子了,臣妾太慌了,真的太慌了呜呜……是怕陛下动摇,这才……才出此下策……”   “事到如今,你还想瞒朕?”   “臣妾句句属实啊陛下!陛下,再等等……会有儿子的,会有的……臣妾就是想再拖一拖……”   赵昀一脚踹开阎容,怒喝道:“你还在瞒朕!你还在瞒!”   “没有!没有!”   “朕已五十又五了,朕的三个儿子……永王两岁夭折、昭王半岁、祁王才两个月……上天赐给朕的福泽尽了,尽了……你们所有人都知道,朕不会再有子嗣……所有人都知道!你们都在嘲笑朕,看,老东西还想要子嗣……哈……”   “陛下……呜呜……不是……不是……臣妾相信还会……”   “够了!你再妄想欺骗朕一句,朕撕烂你的嘴!”   阎容大哭。   一道闪电落下,窗外炽亮了一下,又暗了下去。   赵昀道:“你可以收丁大全和李瑕的好处,可以为他们谋官。但你不能一次次又一次撕扯朕的伤疤,你明知道朕有多恸!”   “陛下,求你……”   “你明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朕在想什么,朕问你‘我是不是又死了一个儿子’,你是怎么回答朕的?你明知道朕有多恸,还敢用你这张脸对着朕笑,告诉朕这个儿子还能找回来……朕想到你这妖妇当时的嘴脸都觉恶心!”   赵昀越说越怒。   “你不杀季惜惜,是否还想一两年后再捡个孩子来继储?到时内有丁大全、外有李瑕,阎李丁当,欲谋……”   “轰!”一声巨雷砸落。   阎容再无力撑着身体,匍倒在地上,哭着。   她已无法再扭转圣心,只希望能用自己楚楚可怜的姿态让皇帝饶过她一命。   也不知过了多久。   “阎贵妃。”有尖细的声音响起。   阎容猛然抬头,喃喃道:“对,让董宋臣来见本宫……快,召董……”   “阎贵妃,这是陛下赐你的酒……”   “本宫不喝!不喝!”   “贵妃知道的,若打翻了,不会有第二壶。”   那小黄门端着盘子退了两步,在地上跪下来,如此说了一句,磕了个头,匆匆逃了。   “嘭。”   宫门被关了起来。   阎容环目四顾,偌大的宫殿已见不到一个人影。   就只有那壶毒酒安安静静地立在那……   ……   季惜惜洗过澡,从温泉池里出来,坐在榻边。   她知道官家今夜不会有心情过来。   但至少,她活下来了。   她不过是个毫无心计、懵懂天真的弱女子,入了宫,身子有些不舒服,旁人说她是怀孕了,她说“恐陛下失望,待确认了再告诉陛下。”   御医说她有孕,她茫然不知所措,想见陛下,但战事不断。   再之后,她被人送走……直到被贾相公救回来。   除了这些,她什么都没说,贾相公也什么都没说。   御医倒是招供了很多。   最后是官家告诉她,这一切都是阎贵妃那个妖妇的计。   今夜,阎贵妃会死。   来日,等官家缓过心情,这圣心,总归是要落在宫内某个人身上的……   季惜惜想睡,但想着这些,她睡不着。   于是坐在那,听雨下了一整夜。   受厘殿里,阎容正饮下毒酒呢,那妖妃用民脂民膏建了赛灵隐寺求功德。   功德?   祸国妖女死了,才是对这大宋社稷最大的功德…… #第五百四十六章 旧事重演   雨下了一整夜。   赵昀起身,感到无比的疲惫。   他真的老了,无心于政务。   但还有太多事要做。   要除掉董宋臣,罢免丁大全、李瑕,阎李丁当可以是奸党,但不能是不忠心于他的奸党;   要罢免吴潜,以免这个老东西对他的侄子……不,是养子、是唯一的嗣子,以免吴潜要把皇位从他这一系交回到宗室手中。   宗室?去他……的宗室!   赵昀绝不容许。   等忙完这一切,又要开始每日督促傻儿子读书了,头疼。   当初就不该挑李仁本家的长女为荣王妃,好妒之恶妇,连陪嫁侍女怀孕了也要药掉。   把堂堂储君,药成这副德性。   李家就该满门抄斩!   竟放任李家人活到了今日……   “传贾似道,选德殿内引奏事。”   ……   “朕即位以来,灭金驱蒙。今蒙古大乱,外患已平、三边安定。朕有自知之明,这般文治武功,朕已竭智尽力,难再更上一层。所虑者,宗庙之传承,近朝中多有劝朕立太子者……”   说着说着,赵昀突然发怒,拿起案上的果子砸向贾似道。   “贾师宪!你敢在朕说话时玩胡桃!”   贾似道被砸了一下,竟还自顾自低头把玩袖子里的两枚胡桃,道:“陛下既不信任臣,何必来问臣?臣这性子,本不该为官,不如放臣自由自在吧?”   赵昀大怒,拍案喝道:“你活腻了?!”   贾似道这才收了胡桃,恭恭敬敬道:“恭听圣谕。”   赵昀吹了吹胡子,见贾似道这一板一眼的模样,依旧不痛快。   “你近前来。”   “遵旨。”   “不必端着,笑。”   “是……”   “啧。”赵昀砸了砸嘴,道:“为何不像从前那般与朕亲近了?”   “臣怕陛下,臣不愿再知枢密院事……”   赵昀长叹一声,问道:“鄂州之战前,你可料到忽必烈会退兵?”   “陛下?”   贾似道惊愕不已,喃喃道:“陛下是认为……臣故意的?”   他慌忙跪倒在地,双手就要去摘官帽。   赵昀上前,一把摁住贾似道的手。   “请陛下容臣致仕……”   “够了,朕是说,有人在构陷你,朕不信。”   “臣万口难辩……”   “不,你亲入鄂州城,七百骑移镇九江,已不需辩一句。你回朝之后,不争权,不夺势,只为朕找回季惜惜,这份赤胆忠心,朕还能疑你不成?”   “陛下就是疑臣,臣宁愿不当这官……”   “唉。”   赵昀叹息,忽问道:“我多久未与你斗蛐蛐了?”   “自臣奉命宣抚两淮、京湖以来。”   “两三年光景……犹记当时我与你玩乐,还感年轻力壮,今日,我却觉自己已老了。你还年轻啊,你这相貌……与你姐姐有几分相像。”   贾似道低头不语。   “我愧对你姐姐啊,她为我生了唯一的女儿。可我却连一个皇后之位都给不了她,还让她早早……香消玉殒。”   赵昀是真的悲伤。   活到如今,他愈发深切地体会到了帝王的孤独。   后宫佳丽无数,唯一真心待他的人早已病故多年。   “这皇帝,我当得再好,何用?保护不了平生挚爱,为人夫者,我终究是……”   贾似道不由红了眼,道:“姐夫。”   “好,好。”赵昀大喜,拍了拍贾似道的手,感慨不已,“旁人啊,总说朕昏庸,用奸臣,他们不明白啊……不明白朕想要的就只有一份真心而已。一声声‘陛下’‘官家’,有几人是真心待朕?不如你这一句‘姐夫’,假意忠诚千万,唯你这份真心难得……”   “臣以为陛下不信臣了……”   “好了好了,莫说这些,帮朕料理了国事,待天晴了,陪朕蹴鞠。”   贾似道惊喜交加,连忙起身。   他终于恢复了以前那嘻笑怒骂,却又运筹帷幄的自信姿态。   “姐夫,真打算立忠王为太子了?”   “休再宽慰朕还会有子嗣,否则你与阎李丁当有何区别?”   贾似道长叹一声。   他神情很痛苦,像是不愿接受这事实,却又只能接受。   这才是真正为赵昀考虑。   不像阎李丁当,只会利用赵昀的痛苦,谋一己之私。   “欲立太子……吴潜老匹夫必不能在朝。而如今川蜀由李瑕任帅,李瑕系李仁本之堂孙,与忠王之隙,可谓势不两立,一旦他得知忠王已为太子,恐将叛宋降蒙,此大患,陛下不可不查,不可不慎!”   贾似道没有提丁大全。   那就是个跳梁小丑。   “汉中新复,蜀帅方任,此非儿戏,如何处置为妥?”   “陛下宜先不露声色,召他还朝述功。”   赵昀微微一惊,问道:“师宪之意……他手握兵权,敢不听调任?”   “臣揣度,只说还朝述功,李瑕也未必敢来……”   ……   赵昀没有意识到,这对话很耳熟。   当年就是在这里,谢方叔与他有过一场几乎一模一样的对话。   “余玠拥兵自重,不知事君之礼,请陛下出其不意而招之。”   “陛下莫非虑余玠手握大权,招之不至乎?”   “臣度余玠素失士心,必不敢来……”   余玠死后,竟还有人想为余玠鸣冤。   这些年,赵昀只觉可笑,坚决不愿平反余玠,一直到去岁蒙古大军压境,才不得不为激励川蜀士气,追复了余玠的官职。   但赵昀心底里依旧不认为自己错了。   余玠若无异心,何必自尽?   那一杯毒酒,世人说冤,但分明就证明了余玠的狼子野心……   ……   是日,在云顶城、钓鱼城、凌宵城等地,一批批的军民收拾了最后的行李,准备搬离。   一块牌位被人捧起。   “余公啊,走吧。”   “兄台这……可是识得余公?”   “曾居余公幕下。”   “且容在下一拜……兄台可知余公当年为何自尽?”   “不知,但我推测,公亦无可奈何。”   “此话怎讲?”   “余公自知入朝必死,不愿大宋再有岳武穆之冤案;若奉召不往,又恐朝廷讨伐,将士自残;进退维谷,遂有人劝余公,唯降蒙一途,余公或是忧虑久则生变,唯一杯毒酒……受牵扯者最少。”   “呜呼哀哉,幸而余公终是平反了。”   “幸而平反了……”   ……   临安宫城。   丁大全一把推开拦住他的侍卫。   “我要见陛下!陛下,枢密院有要事禀奏!枢密院有紧要军情……”   “……”   “陛下,丁相在殿前闹事……”   赵昀看了贾似道一眼,并未让他退下,神色淡淡地点了头。   “传!丁大全觐见。”   ……   “陛下,汉中急奏……四川制使李瑕恳请还朝述职,并附紧要密信,请陛下御览!”   赵昀没有马上去看那呈上来的折子与密信,而是转头看向贾似道。   君臣皆有些愕然。   李瑕未必敢来……其言犹在耳。   但,李瑕却是已自请还朝了?   赵昀心中一动,方才对贾似道的信重已减轻了一分。   他拿起那封密信,摊开……瞳孔张开,之后脸色倏然一变。   丁大全已跪了下去。   “臣请陛下罢免李瑕蜀帅之职,速召其还朝!请陛下遣一宰执重臣宣抚川蜀……”   赵昀良久不答。   贾似道眯了眯眼,目泛思忖,其后冷笑了一下。   还朝便还朝,失了权柄之人,与死了也无异…… #第五百四十七章 笼   “呼!”   一根球杖在空中呼啸而下。   “都滚开!滚开!”   “公主……公主……”   “请瑞国公主不要为难奴婢们,陛下吩咐过……”   宫女们害怕地叫嚷不已,一排小黄门手持白绫站在殿门外进退两难。   “哪个敢杀她,我先杀了哪个!滚开!”   赵衿双手持杖乱舞,大吼不已。   宫鞋踩着的地毯上是一片酒渍,酒壶倒在一旁。   阎容躲在赵衿身后,早已吓得花枝乱颤。   她知道赵衿会保自己,故而一整夜不肯饮下毒酒,但赵衿会保,不代表能保得住。   帝王赐毒酒不饮,会是什么后果,阎容心里知道。   再一抬头,果见一队带着刀的侍卫已向这边奔来,她不由吓得魂飞魄散。   忽然,更远处,一个小黄门飞奔过来。   “传陛下口谕……”   过了一会,侍卫退回前殿,持着白绫的一队小黄门也缓缓退下,传旨的小黄门于是又到赵衿面前。   “依陛下吩咐,请瑞国公主移驾慈元殿。”   “我不走,安知你们不是想支走我,再害了她?”   “公主明鉴,陛下开了御口,奴婢们怎敢?”   “我就是不走!话放在这里,哪个敢动她一下,就是我瑞国公主的毕生死敌!”   “奴婢……是陛下旨意,请……”   话到一半,这小黄门转头一看,见是关德又带人来了,忙让开道路。   “阁长。”   “下去,不知死活的东西,也敢惹怒瑞国公主。”关德尖声细气啐了一口,小步上前,满脸献媚地迎向赵衿。   那兰花指摇摆,颇为妩媚。   “小祖宗,快把这球杖放下,累到了,累到了,这些狗奴才……”   “我哪也不去!”   “好好好,公主想何时去慈元殿便何时去,都听公主的,哎哟,不气了不气了。”关德赔笑不已,压低声音,又道:“陛下吩咐让阎贵妃养病养些日子,暂无性命之忧,等公主回头劝劝陛下,眼下先到皇后那,莫惹怒陛下。”   ……   殿内,阎容眼见赵衿一走,宫人已开始封锁门窗。   这里将成为一个笼子,她却已不再是那只金丝雀。   但一条命暂时是保住了,让人又喜又悲,之后只有悲从中来……   接着,关德过来低声道了一句。   “丁相托奴婢带句话……待李瑕还朝,再寻转机。”   ……   贾府。   廖莹中讶道:“陛下突然改变主意了,为何?”   贾似道回想着赵昀那脸色,似笑非笑,道:“还能为何?丁党若倒,怕朝中这变故万一把李瑕吓得叛投了……这次,是真有可能啊。”   “那现在……”   “自是命李瑕回朝述职,陛下要当面嘉奖。至于我们……”贾似道冷冷道:“蛐蛐要进笼了,当然是准备好笼子。”   “蛐蛐真能进笼?”   “陛下已暗命江万里以宣抚之名往川蜀,查马千、易士英、张珏、孔仙等人。又下诏李曾伯、高达、夏贵候命……蛐蛐敢不来吗?”   ……   与此同时,有许许多多路人马从临安各个城门进城。   “小人范江,就是个行商,到重庆府办了批货物回来……这是小人的籍贯文书……”   姜饭说着,一手背在身后、一手递了文书过去。   一个银锭也顺势落在那守城士兵的手里。   同时还有人捧了一匣钱币过来。   “官爷,这是进城税。”   “进吧进吧,没见多少人在你们后头堵着,马车快点拉开!”   “是……”   车马徐徐,渐渐进到临安城里仁坊陶家巷的一间大宅里。   林子推开门四下一看。   “没人盯梢吧?”   “哥哥,我是做什么的。”姜饭咧嘴笑了笑。   “货搬进来……动作快。”   ……   一直到夜里,这座大宅院里已聚集了三百余人,却是鸦雀无声。   直到又有开门声响,才有低声细语响起。   “高统领到了。”   “到堂上吧,你们几个,看好门……”   十余人于是走进堂中,聚到了桌边。   林子扫了众人一眼,抬手,道:“李郎君,你来?”   李昭成道:“林统制说吧。”   “好,大家伙从汉中分头出发,赶路辛苦。大帅交代的事太多,怕有人忘了,我再给大家伙理一遍。”   众人连连点头。   “是要理一遍,要做的太多了,还不能写下来。”   林子咽了咽口水,道:“今日大帅的奏折已到了朝中,但他必须等朝廷再下诏送到汉中,才能奉诏还朝。快则一月,慢则四五十日能到,我们需在这之前安排好诸事,明白?”   “明白。”   “大帅到临安之后,会施上策,共十七项计划。我们要做的是安排好眼线,盯住这几个地方……”   他开始指点起桌上的临安地图。   “清河坊。这是丁大全的府邸,他还有四个别院,礼兴坊的观潮别院,定民坊……”   手指不停移动,一个个地名从林子嘴里说出来。   众人于是捉紧时间努力记住。   林子听着他们念叨的声音,忧色渐重。   “你们的口音不对,太容易被认出来了,记住,多使钱收买当地人,少说话、多听,不求立功,但求稳妥。”   “好。”   “都记下了?出发吧,若没有要紧之事,尽量别再过来。”   几个身影闪出去,各自到外面招呼了数十人,趁夜离开。   堂中已仅剩五人。   李昭成走到门窗边,探头又看了一圈,方才开口道:“有人守着,不会有外人听到。”   姜饭又过去看了一眼回来。   “上策若失败,便只能用中策了。”   李昭成点点头,道:“中策这十三项计划,似有不妥?”   姜饭与林子对视一眼,自有默契。   “大帅当然还有别的安排,我们不知道吧。”   “好,那就理一遍,分配好各自要做的。”李昭成努力压住声音里的颤抖,道:“到时,我们需……杀了赵与芮。”   林子抬手指了指地图上的荣王府,问道:“李郎君,这里……荣王府旁这个宅院中能有内应?”   “能有。”   “好。”林子道:“我来打探地形以及赵与芮的习惯,最后由姜饭动手……”   “可以。”   “之后控制赵禥,忠王府离宫城太近了,兵力需调查清楚。”   高年丰道:“我来。”   他们说起来还算是快的,因为在汉中就已听李瑕整整说了三天。   此时只是大概理一理,确保没有在路途上忘掉。   “若控制赵禥不成,是什么?”   “我。”李昭成道:“由我联络吴潜,选出一个宗室子弟。”   “有几个人选?”   “宗室最适合者有三人,其次十七人。再其次……不计其数。”   “赵竑已被官家杀了,儿子也死了,但有个孙子,大帅也不知他名叫什么。”   李昭成道:“我去查,吴潜早有准备了。”   林子挠了挠头,勉强道:“然后是光宗一系?与官家同宗……”   李昭成道:“我来说吧……”   许久,李昭成、杨实一道离开。   堂中只剩下林子、姜饭、高年丰。   三人再次到门窗边,仔仔细细又看了一眼,方才转回来。   “李郎君、杨公都不知道。”   “嗯。”   “我们来说?”高年丰声音压得极低。   “这事若不成,刚才说的中策全是虚的。”   “有酒吗?就喝一口,壮壮胆。”   “没有。”   林子深吸一口气,转向姜饭,问道:“东西都带了?”   “带了,一个没丢、一个没潮。”   “八百人,敢吗?”   “哈,他娘的!他娘的!”   “怕个屁!人死鸟朝天!”   “老子更不怕了,老子大理人!”   几声轻骂之后,堂中沉默了许久。   然后,三人各自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都没忘了要做哪些准备吧?”   “没忘,这事,每夜都怕作梦时说出来,能忘吗?”   “没忘就别说了,这事烂在心里,少说。”   “接着说后面的。”   “上策、中策都不行,就只能走下策了。山东那边大帅已派人去了,我们只需保证大帅能安全北上渡过长江。”   “山东那人要是劝不动,是去河南?”   “是,一样要出城,渡过长江。”   “除了北面城门,南面还有。”   “再不行,从候潮门走钱塘江。”   “……”   “到最后的办法了,我誓死护大帅到大理。”高年丰问道:“四十七项你们都记住了?”   “嗯。”   “呼,我脑子从没这么好使过。”   随着这一声长叹,远远已传来了一声鸡鸣。   林子伸手出,道:“来吧。”   高年丰亦将手放上去。   最后是姜饭的假手。   “换一只啊。”   “这手虽是假的,好赖也跟你们同一边。”   “什么同一边?成了同享富贵,输了同下黄泉!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   ……   汉中城,帅府。   “阿郎真要去临安?”   “事到如今了,以宁先生还每日相问,不累吗?”   李瑕反问了一句,转头看到韩祈安近日又白了许多头发,亦觉不忍,遂笑道:“不须烦忧,不会有事的。”   “阿郎真以为那些计划能保得平安?岳飞之鉴……”   “说到岳飞。”李瑕道:“近来我常在想,当年他若不奉召而还,若是自立,是否可行?”   韩祈安默然沉思。   “以宁先生也知道,失去了持续的后勤补给、没有正统法理、处于腹背受敌的夹击之中……便是岳飞,也不可能自立成功。我如今之势,比岳飞尚远有不足,岳家军是否能全然听从岳飞不谈,如今连‘李家军’还未成形。”   李瑕已完全恢复了从容之态,语气中还带着些笑意。   “朝廷又不傻,收到我的奏折,必会派人召我还朝述职,同时,还会命高达、吕文德移兵,或者是如今坐镇西南的李曾伯,或者是淮左夏贵、或是淮右李庭芝,或是吕文焕、鲜恭、张万载、青阳梦炎……大宋真是名将云集。总之,会有兵马西向。不管是他们之中的谁,我都现在都打不过。那就只能去,既如此,又何必再纠结?”   韩祈安依旧忧愁,道:“我担心阿郎啊。”   “没那么严重。”李瑕笑道:“活下来总是不难的,我还是朝廷命官。最不济,我再逃回来便是。我眼下更担忧的,始终是我不在这段时间的民生发展。”   “阿郎若不在了,又何谈汉中民生?我一个北人,岂在乎……”   “以宁先生等我回来,李……李老先生与我不似父子,以宁先生与我却是翁婿。”   韩祈安一愣,眼中方有了些许欣慰…… #第五百四十八章 帝王气   战事已过去大半年,一张兵势地图终于再次被摆上殿来。   这是布制的地图,铺开来如同一块大地毯。   “万一李瑕降了蒙古,欲遏制其兵势,有这几个要冲。”   贾似道手持一根长杖,走在地图上,一连点了好几个的位置,道:“利州、巴州、达州、襄阳。臣先说襄阳,吕文焕、高达可率一万兵力溯汉水而上,直达汉中。   巴州守臣鲜恭、达州守臣程聪,可各领数千兵力出米仓道、荔枝道。重庆府可临时节制这两路兵力。   利州守臣孔仙虽为李瑕举荐,但孔仙守云顶城十余年,素有忠忱之名,臣担心的不是他,而是张珏……”   赵昀听到张珏之名,突然“嗯?”了一声。   贾似道行礼道:“李瑕曾协防钓鱼城,彼时两人丝毫未见嫌隙,张珏甚至与李瑕擅自出兵汉中,足见此二人交情匪浅。缘何张珏突然上书弹劾李瑕?各任制置使、副使?是否……”   赵昀不用再听。   他的脸色已阴沉下来,但还是道:“不可逼反了张珏。”   “依臣之意,陛下可命江万里入蜀后不必停留重庆,而是先至成都,确保张珏不反;其后,只待李曾伯入蜀南,易士英必不敢反;夏贵增援重庆,则局势可定。如此还不够,臣认为再调吕文德溯江而上,确保汉中不失。”   “值得调动如此多兵力?”   “非虑李瑕,实虑蒙古再次入汉中。”   赵昀深以为然。   贾似道又道:“陛下宜再下暗诏,若李瑕得到诏命而不还,命汉中诸官员,效当年杨巨源、李好义、赵彦呐等人杀吴曦之义举。”   “可,拟诏。”   “说过兵力,臣再说钱粮,川蜀军粮本就仰赖朝廷调度,蜀中三路一卡,蒙古亦不可能给李瑕粮草,还要收他的粮,他只能抢夺百姓口粮。臣放句话在这里,待吕文德到重庆时,若李瑕还有一粒粮食,那便是臣这颗脑袋算不清账了,砍下来给陛下蹴鞠罢了。”   ……   事实上,赵昀虽未上过战场,但很知兵事。   登基三十五年来,几乎年年都在打仗,他已是世上最懂打仗的人之一。   他知兵,故能用孟珙、赵葵、杜杲、余玠等名将,且还从这些名将的奏折上吃透了最深的兵法。   正是因为他懂,账算得清楚,他深刻地明白打仗要花多少钱粮,而和谈才花多少钱粮?   他需顾忌到“以战促和”之方略该打到几时,对家国民生的损耗最小……   出于这种深谋远虑,御侮外敌时,便不能完全放开手脚。   故而,给人怯懦之感。   而一旦决心灭敌平叛,赵昀便显得十分英明神武。   只在地图上走了一圈,他便与贾似道将整个战略定了下来。   这战事,也就这般了……   但贾似道目光瞥去,却见赵昀还是郁郁寡欢之态,只好又宽慰了两句。   “陛下也不必过于忧虑,相比吴曦之乱,李瑕不足为虑。吴家三代世镇川蜀,拥兵十万众,不可谓不势大。   然吴曦一朝叛乱,其幕府名士,陈咸剃发出家、史次秦自毁双目、杨震仲服毒自尽,王翊、家拱辰等人出逃;其治下官员纷纷弃官,如杨修年、詹久中、家大酉、李道传、邓性善、杨泰之不计其数;更有无数地方能臣起兵讨伐,如薛九龄、安丙……可见蜀人心在大宋!   故吴曦之叛,不过四十一日即定,三代之权势,土崩瓦解!今三边已定,又何惧区区一李瑕乎?李瑕起于牢囚,任官不过三年,与吴曦相较,势不如其之万一。”   “朕明白。”   赵昀漫不经心地饮了口酒,道:“李瑕未必会叛。他还算忠心,收到招降,立即将书信呈给朕了。”   贾似道难得一愣。   “是,臣以防万一罢了。”   确实只是以防万一,赵昀知道事情还远没到那一步。   且他忧虑的并非是平不了一场小小的叛乱。   以往,大宋的将领们也不是轻易就能被劝降的。   但这次不同,赵昀真的怕李瑕万一降了蒙古,会带动太多的人。   因为真正吓到他的……是忽必烈。   是北面士人对忽必烈的推崇。   “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   “心乎生民,不心乎夷夏……”   这才是在掘他赵氏宗社的根。   赵昀太清楚了,为何大宋能经辽、金而不亡?为何蒙古二十余年不能南下?为何叛宋之臣必众叛亲离?   贾似道方才说的不错,因为民心在宋。   民心是什么?   是士大夫嘴里的法统!   透过那封信,赵昀仿佛能看到忽必烈从信封里走出来,雄壮、凶狠,更可怕的是眼神中还带着睿智……   帝王气。   当忽必烈的帝王气扑面而来,那句“天下归一”映入眼帘,赵昀不能不感到无比的恐惧。   恐惧到从心底里泛起颤抖……   ……   汉中,帅府。   “不能小瞧忽必烈,也不能小瞧了赵昀,他们才是帝王。有些东西,只有坐在皇位的人能理解。”   李瑕与韩祈安聊着聊着,忽然开口这般说了一句。   他带着些自嘲的口吻,又道:“帝王气,我如今半点也无。”   “阿郎有。”韩祈安应道。   “不,我手下之人,谁能堂堂正正说出一个拥立我当皇帝的正大理由?”   韩祈安沉吟片刻,道:“阿郎盖世英雄……”   “并非所有英雄都能当皇帝。”李瑕道:“世间有英雄无数,为帝者几何?而为帝者,又有几人是英雄?”   “开国为帝者皆可称英雄,历代不过数十人。至于……”   韩祈安想了想,忽不知从何说起。   李瑕道:“方才我问,待我归来可否求娶巧儿。先生答,该是巧儿侍奉我。我说,不是侍奉。但我却说不出那该是什么。”   韩祈安道:“阿郎待巧儿之心意,我明白。”   “不够。”   李瑕自嘲一笑,道:“我若说‘以妻礼待她’,说不出口,因我已不能给到她妻子的名份。名份既不重要又重要,我想给她一个名份……”   话到这里,李瑕沉默了一会,才开口说了一句。   “我若开国称帝,封巧儿为贵妃。”   韩祈安愣了一下,笑笑。   李瑕也笑,问道:“有点太远了吧?”   韩祈安抚须道:“我信阿郎能成,听了也欢喜。”   “但还是觉得这话不真实?听起来有些傻气?先生说实话。”   “有……些许。”   “因为我实力不足,且毫无法统。”李瑕道,“开国建业,说来实是太远了,不真实。”   “暂时而言。”   “法统。”李瑕又念叨了一声。   他一边沉思着,一边随口说着,很乱,这是他在思考的过程。   也是他自我学习的过程。   “依我如今理解,法统可比喻为‘底气’。一个人没了底气,做事情还能勉勉强强,但若万万人没了底气,便任何事都做不成。   底气足,才有气魄。   我平生自负,个人之底气有。   个人之气魄,我亦自认为有。   但个人气魄再足,永不可能成为帝王气。   帝王气,当是万万人之气魄聚一人之身。   我没有,远远没有。   忽必烈有英雄气魄,也有帝王气;   赵昀虽无英雄气魄,却有帝王气……先生莫摇头,且说,王坚将军是何等英雄气魄,这份气魄,他是给赵昀的,不是给我的。   张珏亦有英雄气魄,如今亦是给赵昀的,不会给我。他与我交好,但远未到把他的气魄给我之时。   为何?   法统。   我不屑赵昀之法统,因他的法统是从祖宗身上得来的,可世人信奉,我对此无可奈何。   而我的法统将从何来?   依旧是世人信奉,但并非信奉血脉,而该是信奉生存,乃至生活。   我一直告诉将士们,收复汉中,从此锁住川蜀门户,使战火不再波及到他们的家园。   我曾答应过汉中百姓,三年免征田税。   这都是为了让他们生存……因为他们太苦了。   如今,我若举事,自立也好、降蒙也罢,朝廷必要攻来、蒙军必也要来。百姓的口粮必要被收走,或是我收、或是蒙人收走。   百姓辛苦耕种来的粮草,他们从春耕盼到秋收,好不容易才盼到的一点点,就这么一点点休息、喘息的日子,毁了。   是,他们每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但我承诺过要让他们休养三年。   那我的承诺算什么?   ‘信’之一字先毁了,‘信奉’从何而来?   我的法统,毁个干干净净。   那,又何必立事?”   ……   韩祈安有些没听懂,但他知道,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李瑕自己一直在有所悟,有所得。   ……   “我想来想去,我如何选择,不在于临安如何、开平如何,不在于我能得到什么。   在于我能给什么。   我能给治下之民什么?   一个承诺、短暂的数年休养时机。还是毁诺、继续连绵无休的战火?   权力……真会迷了人的眼,在人根本还没发现的时候。   我谋到蜀帅之位,自予救世之名,欲立大事。   一回头,我与吴曦有何区别?   吴家三代镇守川蜀,百姓交口称颂,吴曦一朝叛乱,声败名裂,众叛亲离。为何?   因百姓心在大宋?我认为不是。   我认为,因吴曦为一己之私利,毁了川蜀万万人之生计。   不管是吴曦还是李瑕,不重要。   若打义战,保家卫国者,蜀人恒从之。   而若为一己之私而擅启祸乱者,蜀人恒诛之!   民心,如此而已。   我说过,想推翻宋朝,再开一盛世。   现在,川蜀连遭十余年战火,好不容易驱退虏寇,蜀民想要的是什么?马上推翻宋朝,再建一个李姓王朝?   我说破了天,说宋廷再多的不堪,说我的李姓王朝再多的好。然后,要他们供出口粮,去与宋军厮杀,他们愿意吗?   凭什么?   因为我狂妄到把去岁的战功加到自己一人头上,把朝廷任命的四川制置使之衔当作令箭?   我比吴曦还愚蠢、我比宋朝还要无义。   今日举旗,明日蜀人尽可杀我!”   ……   韩祈安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一个哆嗦。   李瑕闭上眼,又说了最后一番话。   ……   “我这样的人,太容易把自己当成救世主了。   以为千万生黎随我摆弄,将这世间当作一场游戏,一划拉,安排这批百姓种田,再一划拉,安排那批将士杀敌。   田不是我种的啊!是他们一锄头一锄头种的啊。   光说施肥,就有饼肥、粪肥、焦土肥、混肥、沤肥、石灰。其中,饼肥要杵碎和火粪堆成窖罨,发酵发熟……听不懂吧?我也听不懂。   百姓们懂的比我多,太多太多了!   他们根本不需要我像游戏人间一样,把他们划拉过来、划拉过去。   我只需要为他们把外寇驱逐;只需要为他们把头上的剥削减少一点,再减少一点。   只这两件事,我毕生都做不完……却还是太容易自诩为神明。   我太容易想要让他们为了保护我的权力,去死,去家破人亡。   但,我其实什么都不是。   这一路而来,能赢,只因为这些军民一心保卫家园。   他们从不需要我激励士气,再难再苦,都是他们自己咬牙扛下来的。   我只是顺着他们的心,帮他们赢了。   现在,我亦不能逆了他们的心。   因为我发现,顺民者昌,逆民者亡。   ……   此去临安,我不是为了愚忠。   为的,是我的大逆不道。   我想要有帝王气,就得先给蜀民他们想要的安定,他们才能把他们的气魄给我。   那,如何能保他们安定,就如何选,只做如此考虑。” #第五百四十九章 起行   入了夜。   高明月与韩巧儿手牵着手又跑到前衙来。   双双踮起足尖一看,只见议政堂院门处还是站着两个护卫紧紧把门,显然里面在商议机密事。   高明月从来没有试过这种时候自己能不能进去。   她不愿让旁人为难。   “我们到廊凳坐一会吧。”   “好。”韩巧儿只脚尖还点在地上,身子晃来晃去,探着头道:“空碗端出来了,他们吃过了。”   “走吧。”   “我好想大喊一声啊,‘你们该出来啦’。”韩巧儿小声道。   “没事啊,我给你绑头发吧,你这髻都松了。”   “好啊,今天看林家嫂子的头发好好看。”   “人家那是出嫁后才能扎的……”   两人自得其乐坐在那轻声碎语着,不一会儿,听到议事堂那边传来说话声。   是李瑕、韩祈安说着话走出来。   “秋收将近,这是我们收复失地后免征田税的头年,府库只能收到田租,这是已有数的。”   “我最担心有吏员在收租时盘剥,先生千万盯紧了。”   “阿郎放心。”   “我不在,必有官吏敢违先生之言,但我与史俊、陆秀夫等人交代过,先生可与他们配合监督。”   “是,史转运司等人,俱是清正能干之人。”   “他们只会比我做得好。”李瑕笑道:“政务我是放心的,另外,我已调搂虎回来,兵权在,若有事,先生看着处置……”   “阿郎,夫人和巧儿在那边。”   “好,对了,还是那句话,我出发时,韩老必定又要问,他年岁大了,有些事万莫告诉他,只说述职一趟便是。”   “阿郎太费心了啊……巧儿,你太骄纵了!岂敢让夫人给你梳头?!”   “先生莫吓这孩子了……你们两个,送先生回府……”   几人站着说了会闲话,李瑕这边三人又牵成一排往后院走去。   “李哥哥最近又太忙了。”   “去临安述职前当然要先安排好事务。”   “蜀帅述职是一年一趟吗?”   “倒也不是,看人吧。以前张浚好像就每年跑来跑去,跑得多的,朝廷就放心些。”   “临安真是好啊。”   李瑕笑道:“我也想临安的繁华了,你们想要带的礼物可写好了?”   “写了啊,我们写了满满三页纸。”韩巧儿道:“高姐姐算了,得花掉一百多贯呢。”   “无妨,知道我到临安做什么吗?”   “我猜猜啊……要钱?”   “嗯。”   “就是说嘛,写了那么多封奏折,朝廷还不给钱。”韩巧儿掷地有声道:“李哥哥亲自去要,把国库搬空。”   “搬空不至于,但不要到钱,我绝不罢休。”   “……”   这两人聊得颇为开心,唯走在中间的高明月有些心事。   一直到回了房,熄了灯,她才抱着李瑕问道:“真不会有事吧?”   “嗯?”李瑕笑道:“为何会有事?”   “你近来笑得比以前多了……像是故意的。”   “不喜欢我笑。”李瑕皱起眉头,道:“那只好这样了。”   高明月无奈地抿了抿嘴,又柔声问道:“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我是要去临安,还想好好风花雪月一场,携家带口,太不方便了。”   他这般说笑,高明月反而能感受到他有事瞒着,不愿让她担心。   但她也不说,免得他担心她担心。   “明明家里还藏着一个漂漂亮亮的巧儿没纳,偏想这些。”   “今日与先生说好了,回来便纳。”   “那……你风花雪月不要紧,真不要紧,朝廷优厚,想必会有很多赏赐,给你多享清福,我不吃醋,只要你记着……该早些回来见我。”   她终究是聪明的,感受到了什么,如此叮嘱了一句。   李瑕不再故意开玩笑,侧身,看着高明月的眼睛,道:“我肯定不会有事,我们一起去过开封,这方面,你当信我。”   “老本行没丢?”   “我每日勤练不辍,可不仅是为床笫之间的本事。”   高明月背过身去,低声道:“人家说正经的。”   李瑕已贴过来。   “嗯,说正经的。你是我妻子,帮我顾好汉中,我很在意这点。”   高明月又想转回来,但转不动。   “你放心,你妻子娘家主国百余年呢,能给你看好家……不用挂怀。”   “你也是,不必挂怀,实在不行,我打算北上山东或河南,劝北地世侯与我们联盟,只要有了盟友,朝廷不敢轻易动我。”   “好。”   “另外,你等我消息。若我书信到,你带着我们的心腹南下大理。你记着,阿吉没有官身,我把她留在汉中,就是要她听你调令,我命她暗中练了一支精锐,也是我们的私兵……”   “我记下了,不会出错。”   “还有许多事,我会写张纸条给你,到时你记下后烧了,若怕忘了,叫巧儿背。”   “好,我与巧儿一起记下,放心,我们嘴很严。”   “嗯,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如此,我能吃着你的软饭,总能活下去。”   “好啊,我带你到洱海泛舟……嗯……今天这么晚了,怕你会累。”   “不累,软饭很香。”   “唔……”   ……   次日起来,李瑕见高明月脸上带着些许泪痕,忙伸手给她擦了。   “还在担心?”他笑了笑,不管有理无理,又是一番说辞。   “由我申请回朝述职,总是好过被动等被朝廷调任回中枢。回朝述职,总归我还是蜀帅,蜀地军民翘首以盼,等着蜀帅到朝廷讨要钱粮归来。可若是朝廷的一纸调令先到了。我可就无名无实了……”   高明月也不应,就抿着嘴听他说这些。   “嗯?醒来还生气了?”   “才没有。”   “那你还哭。”   高明月只好拉了拉李瑕,贴着他的耳朵,轻声细语了一句。   “要是我把你抱那么高……看你哭不哭……”   这埋怨也显得温柔。   “看你很尽力,我也只好再多尽力点。”   “真的捶你了。”   “……”   “安心了?”   “本就对你放心的,我就是……舍不得。”   “还有半个月才走,至少这也在我们的掌握中……”   ……   半个月说慢也慢,但说快也快。   李瑕非常尽力地安顿着各种事务,包括身边人的情绪,也包括治下的政务、兵事。   他已完全恢复了以往的从容,且更有自信与气魄。   另外,渐渐的,汉中甚至川蜀各地,许多人听说一个消息。   “蜀帅要回京为去岁的战事报功,讨要钱粮来赈济蜀地……”   ……   “真的?”   “可不是吗?”   一间茶馆里,“啪”的一声,竟是拿了块方木拍在桌上,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   “川蜀这仗打了多少年了?太久了吧?自去岁驱退蒙鞑,李节帅主镇川蜀,大力兴修水利、开垦田亩,是要重振蜀地元气啊!”   “当然哩,当然!”   “重振元气,缺什么?”   “当然是钱啊!”   这一唱一和的喊声中,消息越传越远……   ……   而到了八月十六,中秋节才过,二十余骑兵,每人三马,已顺着汉水从东面狂奔向汉中城。   “吁!”   才到城固县。   有疲惫至极的马骑哀鸣一声,栽倒在地。   “你们……随我去传诏。剩下的散开。”   “是……”   有十数骑散开,各奔四方。   他们将在各地等侯两日,若李瑕不肯奉诏还朝,那便联络汉中官员,递一封天子秘诏。   “固城知县吴起畏何在?!皇差公干!”   “……”   “吴起畏见过天使,不知有何要务。”   “务要多问,安排驿馆,时机成熟,自有差遣!”   然而这信使进了驿馆,才歇了半日,忽听长街上一片喧闹。   “……”   “真是大帅要往临安讨要钱粮了?”   “铺桥修路,兴修水利喽!”   “工坊再建一个啊?我也要找个活计啊……”   “耕牛!耕牛!租不到耕牛啊……”   “到江边喊啊!让大帅听到……”   “……”   那信使大怒,暗骂这些愚民。   朝廷有没有钱粮转运蜀地不谈,既便有,也不是这般胡乱安排。   穷乡僻壤,就是不懂规矩……   他大步出了驿馆,顺着人群拥向汉江,抬头一看,却是愣住了。   只见三艘大船正顺流而下,船头上飞扬的旗帜还真是“镇西军节度使、四川安抚制置使……”   但算时间,诏令只怕还没到汉中城吧。   李瑕是……得知信使到了,提前出发,在路上接了诏?   什么不肯奉诏还朝,李瑕盼着去临安盼得火急火燎。   “呸!狗官,盼着回临安谋一任京官呢!烦爷爷白跑一趟!狗官!” #第五百五十章 先手   “川蜀太穷了!”   一个残疾汉子穿过人群,放声大喊着。   他声音有力,很快感染了周遭许多人。   “大帅还朝请赏,请官家赈济川蜀喽!官家万福!”   “请官家赈济川蜀!”   “……”   喊声渐渐汇成整齐的一片,传到江船上。   坐在船头的信使们互相对视了一眼,脸色都有些嫌弃。   “这些人都是乞丐吗?”   “降了蒙古那么多年,一收复就嚷着要钱。”   “嘿,入了乞丐窝了,死要钱呗。”   “就那位,敢挟民心逼官家,这官怕是不想当的。”   “还不是要我们传到官家耳里,这话一开口,怒气也得我们受着。”   “……”   站在舱栏上的刘金锁看着这几个信使,咧嘴笑了一下,兴冲冲往舱房跑去,只见李瑕正在里面练剑。   “大帅,那几个猢狲听到喊叫,已经到甲板上看了。”   “知道了。”李瑕兀自持剑左劈右砍。   “大帅,坐船呢,怎还练呢。”   “呼……就是在坐船,更能练底盘。”   “大帅这底盘还要练,那真是丹炉炸了仙丹碎了,练过头了。”   “没事你就去吧。”李瑕说着,又叮嘱了一句。   “你别慌。”   刘金锁挠了挠头,暗道自己明明一点不慌。   慌?离了柳娘就是自在得很,想不洗脚就不洗脚……   他大步穿过舱廊,正要拐过去,遇到严云云又在骂人。   “十八界钱引,每界兑换钱币不同,你跟我做事这般久,这都不知?”   “掌柜恕罪,小人没想到临安与江陵差这么多……”   “休给我找借口,明日巳时一刻之前把账目重新算给我。”   “这……是,是。”   “慢着,礼单给我,你这记性,我当初怎就用了你?”   “小人知错,礼单在这……”   刘金锁听着听着,嘀咕道:“真是惊蛰过了青竹蛇出,越来越凶……”   再一回神,正见严云云迎面走来。   他不由让了让道。   “严掌柜请。”   “刘统制辛苦。”严云云笑容满面,让人如沐春风。   “哈,哈,不辛苦。”刘金锁挠了挠头。   严云云却又上前,离他近了,低声道:“那几个信使已留意到了我们带着商队和货物,以为阿郎想到临安大赚一笔,就让他们这般以为。”   “我知道。”   “等船在襄阳停下,要等我贩货回来,见过阿郎,你再故意说漏嘴。”   刘金锁努力把身子后仰着,道:“知道,知道,我都练过了,严掌柜别看我看起来傻,不用特意交代我。”   “不敢这般认为,但刘统制未与我演练过……”   “不用演练,不用。”刘金锁连忙跑开。   他才不敢与严云云多接触……对别人那么凶,对他却这般客气,叫人说闲话不是。   刘金锁继续往下走,一直到货舱,仔细看了一眼。   “那些人来过没?”   “来看了一眼,拿走了三坛酒。”   “没乱翻吧?”   “统制放心,翻不出东西的。”   刘金锁这才放心,道:“都仔细看好了。”   他知道这脚下的甲板里,藏的可全是武器盔甲、攻城器械……   ……   临安,大内宫城矗立在凤凰山下,既有帝王宫阙的富丽、庄严之感,又因占地太小而有了些烟火气。   福宁殿上,赵昀正懒洋洋地倚在那,听季惜惜弹琴。   丝竹声悠悠,繁杂国事带来的疲惫与烦忧终于被一点点洗去……   有小黄门轻手轻脚地上前,等到一曲终了,才禀道:“官家,信使回来了,道是四川制置使李瑕已回朝述职。”   赵昀没睁眼,既感诧异,又有些不出所料。   但心底有块石头落了下来。   还好,李瑕没投降忽必烈,在天子与蛮酋之间,他做了对的选择。   “很好,朕要重赏李瑕。”赵昀自语着。   ……   赵昀怒气上来时,也曾想过要杀李瑕。   李瑕的姑姑,旧荣王妃李氏,曾下药要把还是胎儿的忠王堕了……害得一国储君成了傻子。   当然,李氏无罪,此为法理。   主母药堕一个敢勾引主家的婢子,理所应当。毕竟当时谁都没想到,天家两兄弟只会有这一个儿子。   赵昀身为天子,再生气也不可能因此而杀人。至多就是以前荣王要迁怒李家时,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这只是赵昀一直都不喜欢李瑕的原因之一,并非杀机。   只能说,既打算立忠王为太子,而李瑕与忠王有怨,则不可掌兵、掌权。   另一个触动赵昀杀机的原因是……阎容没杀了季惜惜。   为何?   一两年后,以假乱真,骗他有了子嗣?   此事很渺茫,但太危险了,若阎容真有此心,挟兵权助她者,必是李瑕。   蜀帅之位,是阎李丁当欺骗天子得到的!   故而,赵昀对李瑕起过杀心。   但,现在不同了。   忽必烈太可怕了,一个蛮夷,占据北方正统之名。   刘秀能容得下杀了其兄长的朱鲔、曹操能容得下杀了其儿子的张绣……忽必烈能容李瑕,他大宋天子反倒不能容人了?   李瑕面对招降,直呈于天子,自请还朝,至少表面上,其忠诚天日可鉴。   若其回朝后反遭罪责,必人人自危。   思忖着这些,赵昀自语着又重复了一遍,道:“朕得重赏他……李瑕何日启程?何日到达?”   “禀官家,李瑕两日前已到华亭县,准备走海路,由钱塘江溯流至临安,信使先行来报官家。”   ……   “这么快?”   贾似道收到消息,眼中泛起思量之色,自语道:“他真敢回来?明知一还朝,再难归蜀统兵。”   廖莹中问道:“或许,他自知前途黯淡,放弃兵权,只求保全性命。”   “那你太不了解他了。”贾似道讥道:“他若肯放弃兵权,便不会自请回朝述职,而该辞蜀帅之位。”   廖莹中沉吟道:“李氏药堕忠王、阎妃欺君谋职、忽必烈来信招降……这三桩事加在一起,李瑕本该必死,如今能活下来已是天大的能耐,官家绝不可能放他回蜀,必然是厚赏,再调回朝中闲置。”   “他出了先手。”贾似道随手拿了个棋盘,放在案上,拈起一枚白子“啪”地一下摁在棋盘上。   “他先手,官家只能同意他回朝述职,而不敢迁任他,怕他投降了忽必烈。”   廖莹中拈起一枚黑子摆上,道:“但只待江万里稳定了川蜀局势,官家还是要把李瑕明升暗降。”   贾似道随手摆棋占了一角,道:“老东西慢如龟,溯长江而上,只怕此时还未到重庆。反观李瑕,信使去、他来,两倍路途,人已到临安。”   “他还有后手。”   “他有何后手我暂不知。蛐蛐进了笼子,竟还想再跳出去。”   廖莹中问道:“以阿郎才智,真猜不到?”   “上策无非是争夺圣心,只要官家信重,一切难题都可迎刃而解。”   “难。”   “不难。”贾似道叹道:“官家是帝王,但也是人。”   “对阿郎而言不难。”廖莹中笑道:“李瑕只怕做不到。”   “他做不做得到另说。”贾似道缓缓道:“但,他必然还有要命的罪责没被捅出来。”   “阿郎何以知晓?”   “忽必烈又非闲得慌,为何独独招揽李瑕?”贾似道笑了笑,语气里带着些调侃,“你可记得,当初李瑕是如何勾搭我的?他若是女子,必是水性杨花。”   廖莹中叹道:“可他是男子,为官者若如贞节烈妇,反不长远。”   “话是如此,我料定李瑕必有通敌之罪证。”   贾似道运棋如飞,很快,逼得廖莹中皱眉思索。   “兴昌四年,他北上旧都。”贾似道闲适地把玩着手中的棋子,又道:“当时我便奇怪,怎可能活着回来?”   “阿郎是说,北地有人帮他?”   “题得相思字数行,起来桐叶满纱窗……呵,此子生得一副好皮囊,风流天性,不留下祸端才是怪了。”   廖莹中摇了摇头,道:“年轻人一心要登天梯,短短三年间,从一牢囚到任一方重镇,根基不稳,不稳啊。”   “说‘不稳’,群玉太抬举他了,他有个屁根基。”   贾似道想风雅便能风雅,粗口却也随时能爆。   “坐得再高,腚下就一根烂木杈子,登天梯?老子不需亲自踢他,就能让他摔得腚绽屎……”   “阿郎,阿郎啊,很快便要任独相,不宜,不宜。”   “且等着吧。”贾似道悠悠道:“北面一旦知道李瑕之选择,马上要派细作将他的把柄送来了。”   “故而,他急赴临安,片刻不敢停?”   “嗒。”   贾似道又落一棋,笑道:“我赢了……”   ……   与此同时,留梦炎正乘着轿子还家,拐走一间书铺时,他下了轿,亲自去买了本《四书集注》。   他回府之后,第一时间,转进自己的书房,关好门。   打开那本新买来的书,他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不时在纸上写下一个字,最后成了一个地址。   留梦炎已知道要做什么。   在把李瑕要还朝述职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北面果然把能让李瑕获死罪的证据送了过来,需他亲自去取…… #第五百五十一章 入朝   这夜出门,留梦炎没有乘轿,穿着一身便衣,徒步穿行过繁华热闹的中瓦子大街,走进一家瓷器店。   “可有定窑瓷?”   “客官是要白瓷还是红瓷?”   “白瓷。”   “客官看这个如何?”   留梦炎看也不看,淡淡道:“色釉莹澈,可惜,有些……瑕疵。”   “小人并未看到瑕疵。”   “这般大的瑕疵你都看不到?”   留梦炎随手敲了敲那完整的瓷器,四声。   店家无奈,赔笑道:“客官若出得起价,小人后院还有一件白璧无瑕的瓷器,可愿一观?”   留梦炎不经意地回过头扫了门外的繁华大街一眼。   “请……”   绕过后堂,穿过一条秘道,进了一座相邻的宅院。   七弯八拐,留梦炎终于走进一间暗室。   暗室中,有一个老者与一个汉子,案几上摆着一个匣子,里面有书籍、地图、信件。   “张家世仆。”老者自报门庭,“状元公称我‘录书老’即可。”   留梦炎拱了拱手,因不愿多呆,径直问道:“要我做何事?”   录书老却不急,问道:“可有新的消息?”   “有。”留梦炎道:“五日后大朝,赵氏会厚赏李瑕临安宅邸、五十万钱,今日已拟旨命人筹备。”   “五日后大朝?如此说来,李瑕近日即到临安……动作真快,打了我们个措手不及。”   录书老喃喃了一句,闭上眼,回想着出发时张弘道的交代。   ……   张弘道是期待李瑕能同意归附的。   张李联姻,将一举压过史家,成为北地势力最大的世侯;同佐明主,击败阿里不哥这个蛮夷,共当这中原王朝的开国世勋。   虽考虑过李瑕有可能会不答应,但只是以防万一的考虑。   漠南王给的条件不可谓不厚,宽仁气度不可谓不大;   姚枢的劝言,已阐释了漠南王的正统之名、北地的民望所归;   张家也同意嫁女,女儿家深情以盼,其父兄亦表态接纳……   无论出于私情、出于公利,李瑕都不该拒绝这个提议。   大势所趋,浩浩荡荡!   他们也给了李瑕考虑的时间,在漠南王称汗前给出答复即可。   没想到,李瑕竟丝毫不做考虑,一反手,将招降书信呈于赵氏失魄懦主?   表忠心?向赵氏表忠心?   临安消息送到亳州,张弘道不敢相信。   “此番,我本无杀心,奈何李瑕欲步岳飞、余玠之后尘,成全他吧。”张弘道如此交代道,“但李瑕狡诈,施了先手,欲反客为主,你需尽快打点好……”   录书生遂一路南下。   结果,他才到临安,李瑕竟也快到了?   须知,信去人来,一样都是两趟,汉中比毫州远了两千多里。   可见赵氏诏李瑕还朝之心急切,李瑕还朝之心亦急切。   定然不是赶着回来送死的。   ……   “反客为主啊。”   此时坐在暗室中,录书生自语了一句,问道:“状元公高才,如何看待李瑕?”   留梦炎皱皱眉,向门外看了一眼。   “放心,此间安全,请坐,小老儿须了解赵氏。”   “好吧。”   留梦炎无奈,坐下,随口道:“若李瑕再晚一步向赵氏表忠,等招降一事出旁人之口传入赵氏耳中,赵氏必杀之。但他有些小聪明,当即呈书,挟大王之威,暂慑住了赵氏。”   因留梦炎是宋人,不须管漠北漠南,故而口称“大王”,以示恭敬。   他拱手向天,又道:“因大王恢弘气度,可容张家。故而,李瑕赌的是,赵氏不敢在气度上输于大王。”   录书生讥道:“赵氏有此气度?”   “无。”   留梦炎摇了摇头,道:“鄂州一战前,大王兵过淮河,淮西士民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可见民心所向。蒙宋交战二十余年,初次有此情形,赵氏惶恐至极矣。”   “可见,赵氏非真有气度,形势所迫使然?”   “故而赵氏必不容李瑕重镇川蜀,虽还未罢李瑕,却赐其临安宅邸,可窥其心。”   “真厚赏也。”   留梦炎道:“一个蜀帅,失了兵权。于大王、与张家而言,李瑕与死无异。”   录书生反问道:“状元公何意?”   “若问我,不必再施手段了。”留梦炎道:“只当李瑕已死了。”   留梦炎还有些感受没说。   那就是,官家赵昀虽不是有气度的雄主,但也绝不是暴虐好杀之人。   罢了李瑕权柄,恩养着,称得上一个‘仁’字了。   无权之人,何必赶尽杀绝?   之所以这么想,并非留梦炎心善。   脚踏两只脚,得两边之好处,哪怕宋亡了他也依旧可保高官前途。   但也有危险。   做得越少,危险便越少。   录书生却不同,敲了敲案几,道:“不,李瑕必须死。”   “简单。”留梦炎道:“请大王传一封国书,如韩侂胄‘函首议和’旧事即可。不仅李瑕可死,连王坚亦可死。”   “休将大王与那气量狭窄的金国主相比。”录书生道:“由我们借赵氏之手杀李瑕即可。”   留梦炎早知劝不动,何况老头奉命来的,说了也不算。   只好无奈问道:“需要我如何做?”   录书生笑了笑,指了指身旁那汉子,那汉子遂起身,开口。   “小人张世俊,北面张家之人,因触犯军法,为张柔所不容,盗书归宋,欲投奔小人族兄张世杰……”   留梦炎拱拱手,向录书生道:“张世杰随贾似道驰援鄂州、转战九江,立下大功,已转任安东知州,我来安排他去安东?”   “本是这般打算的。但,李瑕已快到临安了,不是吗?”   “他到他的,我们安排我们的。”   “状元公小瞧了李瑕啊,证据送到安东、还得想办法让张世杰相信、等安东消息再传回临安……万一来不及,又如何?”   留梦炎道:“但必须走这一遭,否则显得像张家故意栽赃李瑕。”   “证据充足。至于如何而来,只需说得过去即可。便说……张世俊不知张世杰转任,故而先奔了临安。”   留梦炎极不情愿,抢先道:“不行,我不能出面……太危险了。”   “是吗?”   “如此……我来安排这位义士与参知政事饶虎臣巧遇,如何?”   录书生不识饶虎臣。   他只觉宋廷这枢密院的官换得太快,如流水一般。   “此人能出面?”   “监察御史出身……”   ……   两日后的夜里。   “端明殿学士、同知枢密院事兼参知政事,饶虎臣。”   饶虎臣看着跪倒在自己面前的张世俊,报了自己的官名,淡淡道:“本官可能听得你盗出的情报?”   张世俊面露茫然,心直口快的模样,道:“我只想见我族兄张世杰。”   “我说过,张世杰已转任知万安州,不在临安。”   “万安州在哪?”   饶虎臣无奈摇头,道:“你的情报若真重要,我遣人送你过去。如何?”   张世俊道:“安知你是不是想夺我族兄功劳?”   饶虎臣脸一板,道:“本官以国事为重,岂是为贪你那点功劳。消息若重要,张世杰自有份功劳。”   “那好。”   张世俊这才把怀里抱着的那匣子打开。   一时竟是抖落出了许许多多的东西,看得饶虎臣眼花缭乱。   ……   一整夜,烛火不熄,灯油添了又添,饶虎臣坐在书房,仔仔细细地翻阅着各种情报,有用的,无用的。   “儿禀父亲尊鉴,敬叩钧安。家中诸事尚妥……”   前面数列不过是些小事,张家的一些婚丧嫁娶之事。   但很快,饶虎臣忽凑近了些。   “李瑕求娶之意甚坚,其妻高氏原大理高氏嫡女。儿私以为,吾妹与高氏共侍一夫,并不没辱门庭。其又言,联姻若成,父亲可借此西征之际,兵出秦川、接壤汉中,三姓共举大事……”   信纸从饶虎臣手中掉在案上。   他回过神来,将这看完的信放在一边,目光一瞥,把一堆未看过的信件拿开,先看了那里面的聘书。   只扫了一眼,他已目露骇然之色。   此时再回过头看向那张原本看不懂的地图,饶虎臣突然明白过来那些箭头代表着什么。   烛火燃尽。   饶虎臣抬起头,才发现天光已大亮。   而这一匣子的情报,他还未完全看完……   ……   此时,三艘大船已从入海口驶进钱塘江。   余杭观潮台上,人潮涌动,指着江上的大旗呼喊不已。   “镇西军节度……是哪位将军还朝了?”   “是钓鱼城退敌、阵斩蒙古主、收复汉中的李节帅归朝了!”   “钓鱼城将士归朝了!”   “阿爹抱高高,我要看大将军,大将军!”   “好好,我们来看大将军……”   钱塘江大潮每年八月既望日最盛,到近处时,如玉城雪岭,自际天而来,所谓“大声如雷霆,震撼激射,吞灭沃日,势极雄豪。”   如今已是九月初,没有了大潮。   三艘江船溯江而上,气势雄豪。   江浪不停拍打着船头,风吹动大旗,烈烈作声。   船上的将士皆已披着鲜亮的盔甲,因欢呼声而挺直着腰板。   此情此景,恰像是——   千里波涛滚滚来,雪花飞向钓鱼台。人山纷赞阵容阔,铁马从容杀敌回。 #第五百五十二章 赐宴   “来了!来了!”   “好威风啊!”   虽是身在遥远而繁华的临安,这些百姓们在听说钓鱼城大胜时,也曾热泪盈眶。   无论是谁,岂会不希望自己的家国强大?   开禧、端平年间,朝廷想要北伐,粮饷派到百姓头上时,必然有一部分人是不愿的……但捷报始终还是能激励人心。   至少在此时此刻,他们看着那溯江而上的将士,发出的欢呼都出自真心。   一个汉子挤进人群,高声大喊起来。   “官家既能用王坚将军、李节帅斩蒙酋于钓鱼城;用李节帅收复汉中;用贾相公鄂州退敌……官家圣明!”   他抬手指了指后面的几个箩筐。   “大家伙随我喊,一人分一个包子……官家知人善任,圣明天子!”   “官家知人善任,圣明天子!”   喊声渐渐变得整齐,为大宋这繁华与安定。   “官家知人善任……”   “……”   “啊!”   突有女子的尖叫声喊起,打乱了那些齐声大喊。   “快看李节帅!快看,近了近了!”   “李节帅!天呐天呐!”   “……”   “包子……给你们包子……”   分包子的汉子大急,还想要继续做些什么,一群妇人已挤过来,将他推搡在地。   “天呐天呐!我的李节帅!”   ……   船渐渐向北岸靠去。   一杆大旗之下,李瑕身披甲胄,站在船头,望向观潮台上的人山人海……   柳永说钱塘繁华,“参差十万人家”,那是在两百余年前,自临安成了行在至今,仅在册人口便有一百三十余万。   李瑕久久没能移开目光。   仿佛回到了曾经,在山呼海啸的欢呼声中,高举起那赢来的荣耀……   他曾爱煞了那等光景。   谁不爱繁华?李瑕也爱繁华。   但现在,他看向人潮,想到的是要不了多久,数年或十数年,所有人便要成为下等人。   明明白白写在律例上,最下等、最低贱的人。   ……   “李节帅!看我看我……”   渐渐的,那整齐有序颂赞官家的呼声乱了。   观潮台上,越来越多的香帕挥舞着。   船只拐进贴沙河,有人将帕子向船上抛过来。   李瑕本在仔细听着什么,当听着“官家知人善任”的呼声愈发被盖下去,他微有些不悦。   “把严云云唤过来。”   不一会儿,严云云头戴一顶纱笠挡着脸,走到李瑕身畔。   “阿郎。”   “你站我边上。”   “是。”   严云云低着头,老老实实站到了李瑕边上。   她如今不愿被人当作女人看,因为多有不便……比如,有事与刘金锁相商时,对方便每每避讳。   但今日她却明白李瑕的意思,特意换了条漂亮的裙子。   江风吹过,显出她婀娜的身段。   “以往听说,潘安有美姿容,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掷果盈车,我还不信……今日阿郎这真是,掷帕盈船?”   “我没想到她们这么大胆,不是理学盛行吗?”   “岂是每家每户都约束的,毕竟是临安大城……”   严云云目光看去,眼见这繁华大城在眼前展开,一排排的白墙乌瓦,烟柳画桥,街道上铺着整整齐齐的石板。   市井繁荣,一间布坊展开一段绫罗,薄如蝉翼,漂亮得让她移不开眼。   船行过,有桂花飘落,香气扑鼻。   江南终于在她眼前展示出它独有的姿韵……   良久,严云云情不自禁喃喃了一句。   “临安真好啊。”   ……   “放榜了!恩科放榜了!”   远远的,有人大喊了一句。   于是又有许许多多人往别处去看热闹,岸边的女子们有不少都是今日要出来看新科中榜的才子,一部分只想继续看李节帅,另一部分则颇为踟躇。   几个“秀异社”的女子便站在南新桥上商量起来。   说出来旁人肯定不信,这“秀异社”就是一群喜欢看美男子的女人结成的社。   总之大宋太繁华,各种社都有,妓女们有“翠锦社”;心地善良的有“放生会”;曾经还有一群专喜欢给士人起不雅外号的人结社,称为“猪嘴关”。   “要去看才子吗?”   “还有殿试,才子很快还能看。”   “就是,李节帅却不是能常看的,他还要回蜀呢。”   “他好俊、好威风,我好想给他当妾。”   “我也想,我也想。”   “小浪蹄子,忘了我们秀异社的志向了?我们要像‘看杀卫玠’一样,把李节帅活活看死!”   “噗,卫玠那是病弱美男子,李节帅多威猛啊。”   “你这话说的,我脸都烫了。”   “是我的。”   “我的……”   “呀,船这么快就进市泊司了。”   “走吧。”   “去看放榜吗?”   “不去,还想看李节帅。”   许久之后,却又有个新入社的老姑娘跑来,道:“快去看……放榜那边有个大才子,与李节帅一样俊,临安城里,属这两个人最俊。”   “真的?”   “真的,就是大了点,三十多了。”   “不会是太学周震炎吧?我看腻了。”   “去看周震炎也好啊,他也好俊。”   “哎,你们不懂,他就皮相好看,其实草包一个……”   ……   枢密院,饶虎臣正在公房门口焦急地踱着步,眼中透着些踌躇。   终于,一个小吏跑过来。   “陛下召见了?”   “禀相公,御驾正在东华门,亲迎李节帅还朝献功。今夜将在澄碧殿赐宴李节帅,请相公更衣过去。”   “李瑕已到行在了?!”饶虎臣大惊,道:“不是明日才到?!”   “比预定又早了一日,到处措手不及,忙得不可开交。早些相公未到,忘了知会相公……”   饶虎臣大急,又喝问道:“我的奏章呢?”   “已递进大内,但陛下还未看,该是摆在选德殿。”   饶虎臣再次踱步,之后眉头一拧。   “去东华门!”   “饶相公,来不及了,应该已献了功,日头一落便要开宴,请相公尽快更衣。”   饶虎臣遂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回公房,捧起一个匣子。   “不必更衣了,我便这般见陛下……”   ……   李瑕已在东华门之外,内司东库的一间屋子里换了礼服。   赵昀恩典,特意命四名宫女来服侍,帮他卸下了盔甲,擦拭身上的风尘,并重新梳了头发,换了官靴。   李瑕没说自己来,就摊手任由她们摆弄。   直到一层层的礼服穿好,他出了屋,外面一排小黄门迎过来。   “奴婢带李节帅入宫。”   “辛苦几位阁长了。”   李瑕转头看了一眼,东北方面的圆方馆不时有人端着酒肉进去,一片繁忙。   他带来的三百将士今夜将在这里欢饮。   今日,献功时他与将士都是披着甲,佩了刀,但并未携带弓箭。   官家的御驾摆在大宫城头之上,很是勉励了他们几句,其后便赐下赏赐。   李瑕不知献功流程便是这样,还是赵昀对自己有所防备?   若说有防备,为何?   是因自己是当间谍立功入仕?还是察觉到了什么?   “你太盲信于刺杀了,早晚必有反噬。”这一句诅咒到今日李瑕还能想起。   因为常用刺杀带来的隐患还没消除……   捅过一次冷刀子,永远都会有人提防。   古人重信,许是因这世道,律法不全,无信者不立。   心里这些念头一转,李瑕又向左手边看去。   这里还是宫外,不远处是万寿所。   远远的还能望到城墙……城墙开了几个水门,包括候潮门,外面就是钱塘江。   李瑕想着这些,忍不住还是在脑中规划出宫城的地形。   西面是凤凰山;   北面是万松岭,翻过万松岭是西湖;   东面对着御街,各个衙门都在这边;   南面对着钱塘江。   钱塘江的城墙也成了拱卫宫城的城墙,宫城还有两道城墙……   李瑕穿过东华门,进了宫城。   抬头一看,守卫森严。   三百侍卫,那六个宫门,加上巡卫……至少两千余兵力。   且临安太小了,皇宫不在中央,而在最西南,离内城墙太近。那么,内城墙上的兵力也能在一柱香之内赶到。   这里是万余兵力。   加上中军圣下寨这个方才已知的驻军点,还有其它各种不知的驻军点,暂时算不出了……   李瑕被引着,绕过了大殿,很快看到了一座水堂,水堂对面便是上次去的选德殿。   接着,是一个蹴鞠球场,球场一边是芙蓉阁,一边是凌虚阁。   再往前,便是澄碧殿了。   丝竹声已传来,殿中有舞女们正在起舞,身姿曼妙。   李瑕进了殿,只见宴席已备好,分案摆开,一列勋官、武官已入座。   他一眼便知道自己的席案应是在右列之首,因为这几个勋官、武官都在四品以下,特意召来凑数的。   左列应是留给枢密院相公们的,还没人入座。   官家也还没到,显然是要等人齐才会摆驾。   各个官员已起身,纷纷拱手笑道:“恭贺李节帅为国建功……”   李瑕懒得应付他们,颇敷衍地拱了拱手,在内侍引领下入座,自端着酒杯看歌舞。   “李节帅有礼了。”坐在下首的一个年轻勋官转头过来,自报了姓名,道:“右领军卫中候,杨镇。”   李瑕于是拱拱手,道:“你好。”   杨镇一愣,笑道:“你我年岁相仿,往后可多往来,对了……家父乃杨太后之侄。”   “好。”   李瑕又转过头看歌舞。   他看得很认真,直到听到殿外有争执声响起才转过头。   “饶相公,官家赐宴,这物件……”   “贾似道能带蛐蛐入宫,我便带不得?!来,你看看可有甚不妥之物!”   一名满脸正气的文官捧着匣子大步走了进来…… #第五百五十三章 通敌   “嗒”的一声响,饶虎臣将匣子按在案几上,一推,把酒壶推到一边。   跪坐在他身边的宫娥正要斟酒,被吓了一跳。   饶虎臣不理会这宫娥,而是看向了斜对面的李瑕。   只见对方已在观赏歌舞。   李瑕的目光很认真,但饶虎臣却未在其眼中看到太多淫邪之意,更多的还是放松与欣赏。   过于放松了。   这让饶虎臣有些许诧异。   转念一想,若李瑕城府不深,岂能有那等大逆之谋划?   ……   饶虎臣为人方正可欺,但不傻。   在巧遇张世俊时,他便考虑过,当此时节,恰遇到北面来的归正人,极可能有阴谋。   因此,他绝不打算放张世俊去见张世杰,一定要亲自查看证据。   这亦是为张世杰好。   结果,那证据却表明……李瑕确确实实在勾结蒙古世侯,有叛宋之图谋。   饶虎臣怀疑过是北面栽赃,但证明太详实、也太确凿。   比如,李瑕对外称其妻高氏乃蜀中高氏之后,但诸多证据表明,其妻分明是大理高氏。   而高泰祥死后,高氏后人已降蒙古成为世侯,李瑕娶这样一个妻子,已是死罪。   还有更大、且更可怕的罪名。   无论北面是何目的,此事,已是不争之事实……   饶虎臣心中已有怒火滔天。   李瑕得陛下亲赐表字,年不过二十即任蜀帅,何等国恩深重?   但其人便是这般报国恩的?   联姻蒙古世侯、蓄谋造反。   万死难赎其罪!   饶虎臣想着这些时,丁大全到了。   他冷眼看着那奸臣受了见礼,闷不吭声地在上首坐下,亦是马上向李瑕看去,顷刻,又低头饮酒,心事重重的模样。   饶虎臣不由想到,等揭露了李瑕的谋逆案,还可顺势驱除奸党。   当然,此事牵扯极大,本该好好筹划,联络朝中忠直之士商议。   但李瑕急于还朝,必有蹊跷,不能再等了。   今夜,许会坏了官家面子,害了自身前途。   但社稷为重,舍了这官帽,也必要为社稷消弥隐患!   ……   “右相。”   “见过右相。”   随着这一声声唤,殿中众人纷纷起身,迎了吴潜。   “都不必多礼,坐吧,坐吧。”   吴潜已年近七旬,步履缓慢,坐下时还需小黄门扶着。   他目光看向李瑕,微微叹息了一声,眼神有些许愧疚,却又满是坚决。   这短暂的见礼之后,气氛再次沉默下来。   老臣们不开口、李瑕不开口,勋官、武官只好默默饮酒。   直到,有朗笑声从殿外传来。   “依制,节帅陛见必赐宴。今夜是托了非瑜之福,才得官家一壶酒啊。”   “贾相公来了。”   贾似道一身紫袍,施施然然入殿。   李瑕起身,拱手道:“贾相公言重了,是我托了几位宰执之福,才得以回朝。”   这话似乎有些别的意思。   枢密院诸重臣一听,面上不露声色,表情间却都微有些变化。   饶虎臣眼中怒意泛起;丁大全依旧忧虑;吴潜如老僧入定……   唯独贾似道还在爽朗大笑,指着李瑕佯怒道:“今日恩科可是放榜了,你不听我的,可后悔了?”   “不后悔。”李瑕从容应道。   贾似道摇头不已,环望着殿内诸人,又笑道:“早年间,我便劝非瑜科举,他不听,乡试也不考,如今赶不上这场恩科,岂不可惜?”   他将“恩”字拖得老长。   李瑕遂笑道:“不知有何可惜?”   “科举入仕方为士大夫。士大夫啊……”贾似道停下,没说后面的话,只道:“宰相须用读书人。”   李瑕道:“那是我才疏学浅,辜负贾相厚爱了。”   “非也。”贾似道看了丁大全一眼,玩笑道:“非瑜不知,今科主考官乃是丁相,你啊你,是辜负了丁相的厚爱。”   丁大全没心情,但在这等场合也得接话。   “我虽看中非瑜之将才,但科举取才国家大事,绝不容私。想厚爱也厚爱不得啊。”   贾似道悠悠道:“听说,丁相点的会元乃是太学生周震炎?连词名满天下的刘辰翁都能压下去,周震炎想必是才高八斗了?”   纵是丁大全这宰执城府颇深,此时也流露出一丝厌烦之色。   他就不愿与这轻佻狂徒多聊一句。   “阅卷时不知哪份是刘辰翁的卷子。便是知晓,也不会因其词才便点他。”丁大全道。   贾似道转过身,又指了指李瑕,道:“你错过了大好处啊。”   “命里无时不强求。”李瑕笑应道。   就在方才,他隐隐感到,贾似道对丁大全起了杀意。   这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一群文官重臣闲聊,本不应有这杀意。何况贾似道更不该是藏不住心思之人。   “不强求?我看你李非瑜最爱强求……正是有此志向,方能为国建业,来,我敬你一杯。”   “不敢当,我敬贾相公……”   殿外传来一声通传,御驾已到了。   ……   今夜随赵昀一道赴宴的,是皇后谢道清。   谢道清乃是光宗朝宰相谢深甫之孙女。   她出生时皮肤黝黑,一眼有疾,之后全好了,被杨太后认为是有福,选了她为皇后。因此坏了赵昀想立贾氏为后的心思,一直不受宠爱。   此时随赵昀入座,谢道清始终一板一眼,确有母仪天下的端重姿态。   待赵昀先开口让群臣不得拘谨之后,谢道清才开口说话。   “老远便听到贾似道你在说话,未免太轻佻,失了大臣之风。”   这话,她是笑着说的,明面上是调侃,但显然,他在诸君当中只认识贾似道。   或者也可以说……她只信任贾似道。   “皇后责臣无大臣之风,然而今夜酒宴,恰是因有臣在,方才热闹。”贾似道笑应道。   一句话,气氛更好。   赵昀脸色也舒展开来。   他看了李瑕一眼,见李瑕也在笑,不由点了点头,心里还是满意的。   “非瑜未辜负朕啊。”   李瑕连忙起身,应道:“是陛下待臣君恩深重。”   赵昀抬手,笑道:“不必多礼,今夜欢饮,太拘束便无趣了。”   作为仁君,绝非暴虐之人,亦愿厚待有功之臣,只要对方能安生,这要求其实不高。   这样就很好,以后少闹些事情,君臣相得,传为美谈……   “陛下,臣有要事禀奏!”   饶虎臣才要起身,忽听有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转头看去,却见是吴潜已出席。   “吴卿啊,何事不能等到明日再说?”赵昀不愿此时再理国事坏了心情,笑道:“且坐,明日朕召你内引奏事,再谈如何?”   吴潜神情固执,已从袖子里掏出好几份奏章,不给赵昀不听的机会。   “臣弹劾丁大全欺瞒陛下。各地检举不法事之奏章传来,皆为丁大全所扣压,实欺君大罪!”   赵昀不耐,道:“明日再议。”   吴潜执意举起手中的一叠折奏,道:“固城知县吴起畏等人联名上奏,李瑕携朝廷命官赴大散关,致阵亡八人,有轻敌冒进之责,亦通敌之嫌。”   饶虎臣一听,双手立即放在了他的小匣子上。   准备随时起来,附议吴潜弹劾李瑕。   吴潜却不肯停歇。   “又有兴元府学教授黄震、胡三省等人联名上奏,李瑕、吕文德相互勾结,以采买之名,行贪墨之实,证据确凿,请陛下明查。”   李瑕一听,连忙出列,拱手道:“臣知罪。”   “陛下,臣亦弹劾……”饶虎臣亦起身。   “够了,”赵昀叱喝一声,不悦,一字一句道:“朕说,明日再表。”   “陛下!”   吴潜声音突然拔高,郑重道:“臣怀疑,沿海制置使李曾伯、京湖制置使吕文德、四川制置使李瑕、四川制置副使张珏、殿前司都指挥使蔡拄、右领军卫将军宗文瑞、湖北安抚副使高达、河南招抚使夏贵、杨州知州李庭芝……”   “够了,你怀疑他们什么?!”   “臣怀疑以上将领,俱有通敌之嫌。”   贾似道倏然抬头。   丁大全愕然。   饶虎臣僵在那里。   赵昀亦是神情一滞,其后是勃然大怒。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赵昀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郑重至极,道:“你是说,朕的一半大将,从临安到各路,全通敌了?”   “臣怀疑俱有通敌之嫌。”   吴潜已显得很疲倦,但还是继续道:“昨日,御前军捉获一形迹可疑之人,审问之下,乃蒙古细作。招供,不久前曾给宗文瑞递过一封招降信,书信已在其书房中搜到,请陛下御览。”   赵昀脸色难看至极,头微微一点。   自有小黄门上前,接过吴潜手中那叠奏折摆在御案上。   奏折下面,有三封信。   小黄门拿起其中一封,展开,用双手呈在赵昀面前。   ……   “宗将军足下无恙,幸甚,幸甚。将军之先祖独镇开封,固城筑、修船橹、浚垄濠、列寨栅、结义士,力驱金兵,所谓宗泽一呼,而河北义旅数十万众若响之赴声,壮哉!   赵氏若信其志,收复旧都,特一指顾间耳。奈何龃龉牵制,懦主既有东南之议,则宗公收复之请,虽二十疏而何益哉?!唯抱无穷之恨,忧愤成薨!   宋得一宗泽,而不能用。弗克终事,呜呼哀哉,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然赵氏失魄百二十年,孟珙死前犹呼‘三十年收复中原,志不可伸矣’……”   后面还有很长,但赵昀只看到这里,额头上的青筋已经跳得厉害。   他恨不能立刻回头冲李瑕大吼一句。   “姚枢!姚枢……李瑕,朕命你北上开平,给朕取了姚枢的脑袋回来!”   但作为君王,他还是极克制,抬头看向吴潜。   “有证据?”   “臣虽不愿信,但确有实证。”吴潜道:“宗文瑞之回函,正在御案上……” #第五百五十四章 坦诚   案上还有两封信没看。   一封是宗文瑞给姚枢的回信,另一封是姚枢写给蔡拄的招降信。   宗文瑞,乃右领军卫将军,执大内宿卫;蔡拄,乃御前军都指挥使,堂堂殿帅。   皆非同小可。   赵昀没有马上看这两封信。   他先是让自己冷静下来,开口道:“枢密院诸相公与李瑕留下,其余人告退……待班阁等候。”   “臣等告退。”   内侍与舞姬不必出宫,而赵昀也并未让那几个外臣直接回府,不愿让人知道今夜的酒宴停了。   他心里有些恼火,怪吴潜不识体统,就不能等私下里再禀奏?   待几个勋臣往外走,赵昀忽然又道:“杨镇,你留下。”   “臣遵旨。”   杨镇停下脚步,心知陛下留自己,因为自己是右领军卫中候、是宗文瑞的直属下僚。   但是吧,自己就是个勋官,挂个职而已,其实见都没见过宗文瑞一面。   也不知一会陛下问起此事如何看待,该哪般回答?   杨镇站定,偷偷一瞥,只见李瑕依旧腰板笔直,正在看着那些退下去的舞女。   这种时候了,看她们做甚?舍不得?   他不由这般想道。   ……   一名舞姬感受到李瑕的目光,悄悄回过头,眼中泛起些柔意与羞意,终还是依依不舍地离开。   李瑕则在想,若这位官家此时还能继续欢宴,继续看跳舞,才称得上有气魄。   不一会儿,殿中闲人皆已退下。   “都坐吧。”   赵昀沉声吩咐了一句,这才让小黄门展开宗文瑞的回信。   内容很简单,宗文瑞婉拒了姚枢的招降。   可字里行间,却奉忽必烈为上国之君……恭请尊主善待河朔生灵。   这似乎也没大错,之前宋金文书往来亦如此,从“大宋皇帝致书大金皇帝阙下”到“臣构言”,连官家传书给敌酋都从“诏书”变成“国书”最后变成“奉表”,他宗文瑞区区臣下,与敌国重臣通信,词气自然要恭瑾些。   毕竟如今非战时,万一触怒蒙古,“擅启边衅”之罪,宗文瑞担不起。   赵昀的脸色却越来越冷。   一个宿卫大将收到招降信,不上报,回信、暗中送走信使……是婉拒之后留条后路、还是想继续谈条件?   但招降信上看不出的,信上只有大义。   姚枢每每只言大宋之不堪、言忽必烈之正统、许以高官。   具体有何计划,这不可能在信上说,以免留下线索让大宋探到蒙古的形势。   那他们口述了什么?蒙古要这个宿卫大将做什么?   赵昀再次感到,死亡竟离自己如此之近。   他真的,最讨厌蛮夷能用士大夫。   世人都以为辽、金是因为行文治而开始衰败。唯独赵昀心里清楚,辽、金是因其残暴、激起大宋民心的激烈抵抗才转而文治。   辽、金是因不会治理,使民力、财力无法再支持不断持续的战事,才转而文治。   赵昀不惧蒙哥这种蛮夷。   看,蛮夷已死在他手上。   但他恐惧忽必烈的“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   这才会是人心松动的开始。   忽必烈这是阳谋。   ……   看过宗文瑞的回信,又看姚枢写给蔡拄的信。   赵昀看了许久,也沉默了许久。   “蔡拄之妻,果真是叛臣杨大渊之妻妹?此二人连襟?”   吴潜行礼,道:“蔡拄否认此事,称只是乡邻。此事,臣还在查。”   赵昀问道:“蔡拄未回信?”   “未回信。”   “他何日收到的信?”   吴潜道:“半月之前。”   赵昀闭上眼,语气正式起来,道:“右相细说来龙去脉。”   吴潜道:“昨日巳时左右,两名大汉自丰豫门出城,因名牒露出破绽、伤守卫欲逃,御前忠佐军司使徐鹤行遂率兵追捕,其中一人服毒自尽、一人就擒。   服毒者当为主使,曾与宗文瑞、蔡拄会面;就擒者所知有限,眼下尚在审讯,招供了一份名单,称主使曾当面问蔡拄‘众人皆降,唯将军独死义乎’,臣已问过蔡拄,蔡拄承认此事。此‘众人’,有驻临安将领百人、各地帅将数十人……”   吴潜一直说了很久。   过程详实,细节充分。   “……消息繁冗,臣亦不知何为真、何为假,请圣心明断。”   吴潜说完,脸色愈发疲倦。   赵昀道:“左相说说看法。”   丁大全连忙起身,一张青脸毫无表情,恭恭敬敬应道:“禀陛下,臣以为兹事体大,宜先查清。”   说了,近乎于没说。   赵昀不悦。   “两位知枢密院事谈谈。”   饶虎臣正在看着他眼前的匣子发呆,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一时没反应过来。   “陛下,臣有……有……”   贾似道已起身,行了一礼,答道:“右相老成持重,方才却当众禀报,想必是心有定计?”   诸人再次看向吴潜。   吴潜忙道:“臣心急如焚,有失分寸,请陛下治罪。”   贾似道闻言竟是讥笑了一下,向李瑕一瞥,眼中还有笑意,也隐隐有些别的意味。   赵昀见这几位宰执拿不出主张,心中愈发烦躁,道:“李瑕,你是蜀帅,如何看?”   李瑕忙起身施礼,道:“禀陛下,臣有罪。臣确实贪功冒进,出兵大散关,坏了八位文官性命。还有贪墨一事,臣不知该如何说……”   赵昀不耐。   但李瑕还在说,低着头,语速很慢显得十分心虚,又很认真。   “臣……确实与吕文德借着采买之名、贪墨公账,我们约定……待朝廷下拨钱粮,五五分成。可结果,臣讨要不到钱粮……吕文德屡屡催促,臣悔之晚矣。   臣还私自贩运战利品……贩至襄阳售卖,与湖北安抚副使高达分成,我七、他三。   他们说,一向都是这般做的,臣以为是惯例……没想到一回朝,就被右相得知。臣无地自容、不敢狡辩……”   这些事,赵昀其实都知道。   去汉中下诏的信使回朝后,把一切都说了。   李瑕先是骗蜀人是回朝讨要钱粮。而回朝时,船行至襄阳,停靠了一日。   之后,其部下有人说漏了嘴——“凭什么姓高的分那么多?!”   赵昀知道这些武将们背地里在倒腾什么。   收复汉中,真就毫无缴获?尽日向朝廷张口?   全被这些军头中饱私囊……   但眼下,他没心情听李瑕说这些破事。   “够了。”   “臣罪大恶极!”   李瑕双手已捧起头上的官帽,郑重其事又道了一句。   “臣……乞骸骨!”   他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捧着官帽想往案几上放,又怕放到酒菜上,一时都忘了跪下。   “够了。”赵昀冷冷道:“朕在问你话。”   “臣有罪,臣无文治之才,治理不了川蜀,请朝廷派来官员,他们终日向臣讨要钱粮,水利要钱、赈灾要粮,臣已无力处理。臣又好享受,心慕临安繁华……臣胡言乱语,请陛下治罪,不过,仗也打完了,请陛下罢免了臣吧,臣也想好好……   “闭嘴!把帽子戴上!”赵昀怒叱一声,“你是朕任命的蜀帅,还没到推卸职责之时!”   “臣惶恐,臣不会说谎,但实有大罪……”   “别叫朕再说一遍,把帽子戴上,说你如何看待姚枢之招降信。”   “臣惶恐,谢陛下隆恩……”   对面的贾似道又是微微讥笑,趁着赵昀没注意,对着正在戴帽子的李瑕张了张口。   没有声音,但他分明是说了两个字。   “拙劣。”   李瑕仿佛没看到贾似道,认认真真地戴好,理了理袖子,好像方才真的很惶恐。   饶虎臣此时才抬起头,目光中满是怀疑。   李瑕已转向赵昀,郑重道:“陛下,臣以为,姚枢之所以到处写信。不过是因为……忽必烈慌了。”   “忽必烈慌了?”赵昀微有些讶异。   “是。”李瑕答道:“臣在汉中,探知忽必烈正与阿里不哥争夺汗位……如今忽必烈的兵力甚至不足以对阵浑都海。故而,他只能宣扬用汉制,欲说服更多汉人支持他。”   赵昀抬了抬手,止住李瑕,向人吩咐道:“取地图来。”   “是。”   “继续说。”   李瑕道:“一旦忽必烈战败,便有可能将秦陇兵力收缩至汉中……”   “攻汉中?蒙古大乱之际,还敢攻汉中?”   李瑕道:“有金国‘取偿于宋’之旧事在前,忽必烈必有南略之意,如今做这些,正是……舆论攻势。”   赵昀再问道:“你认为,蒙古汗位之争,忽必烈已处于下风?”   “臣愚钝,以谍探之能入仕,唯独擅于此道,故臣敢断言正是如此。”   “朕问你,此‘舆论攻势’,如何应对为宜?”   李瑕沉思良久,摇头道:“臣不知。”   “你不知?”   “臣只会些武艺。此事……实不知如何应对,请陛下恕罪。”   赵昀已有自信,遂抬手一指李瑕,笑道:“朕之臣属,唯非瑜最坦诚……” #第五百五十五章 真亦假   地图已被呈进澄碧殿,李瑕指点着地图,说起蒙古在关陇的战事。   “浑都海已兵出六盘山,会师阿蓝答儿于甘州,与之对峙的是汪惟正;阿速台则兵逼秦川,而刘黑马、史天泽、张柔正围攻阿速台。臣以为,此战之胜负在于巩昌汪家……”   丁大全问道:“为何?”   李瑕一愣,似不知如何回答。   赵昀淡淡道:“史天泽既已扼住潼关,阿速台被三面合围,若不得浑都海支援,必西撤。在这之前,汪惟正若能挡住浑都海,忽必烈可保住京兆府不失。”   李瑕道:“正是此理,陛下圣明。”   诸臣皆道:“陛下圣明。”   赵昀仿佛是回到了端平年间、谋划收复三京之时,显得很是睿智神武。   他指了指李瑕,道:“你说忽必烈处于下风……错了。”   “臣愚钝。”   “依朕看来,阿里不哥居蛮荒之地,忽必烈若能撑过三五年,凭汉地税赋,可易势也。”   “陛下明鉴。”   赵昀摇了摇头,意兴阑珊。   心想反正不论如何做,也改变不了太多。   他能从一介落魄宗室继位,从史弥远手中夺回大权,更化、灭金、北代、抗蒙……从来都不是昏庸。   到如今,倦了。   因此他怠政,因此朝臣总问他“陛下欲为唐明皇耶?”   朝臣们不懂他的疲惫。   此时既明白了忽必烈的处境,赵昀心中已有了定计,已懒得再去多问北面之事。   今夜还忙,还得与宰执们商议太多太多。   赵昀遂又勉励了李瑕两句,最后道:“改日再为你赐宴,退下吧。”   “臣谢陛下隆恩,臣告退。”   李瑕施了礼,正要告退,忽听又有人道了一句。   “禀陛下,臣亦收到一份李制置使通敌之证据……”   ……   饶虎臣方才已经感到今夜揭发李瑕的做法,有些冒失了。   李瑕通敌之证据,分明是真的。   真得不能再真了。   但,宗文瑞、蔡拄等人通敌之证据,亦是真的。   三边大将当中,还多少人真的通敌了?   真真假假,通敌之罪太多,反而全像假的。   此事,太荒唐。   但若李瑕所言据实……忽必烈金莲川幕府竟有如此大能耐?   怎不叫大宋满朝公卿汗颜。   好在,今夜有件事让饶虎臣很高兴——陛下终于肯振奋精神了,恢复了当年的英主雄风。   正该如此啊,陛下正该亲自过问边事!而非将朝政丢给丁大全之辈,每日只知歌舞升平。   既然如此,可将证据拿出来,由圣心裁断。   若李瑕真是忠臣良将,此举亦是保李瑕;若其狼子野心,也该让陛下早些察觉。   ……   “陛下请看,此为李瑕给张柔的礼书,臣已查实……”   赵昀眼看着饶虎臣捧出那个匣子,打开,开始喋喋不休。   他只感到厌烦。   为何这些臣子永远不明白?臣子的本份是为天子做事,而非给天子找事。   国事本已繁重,他已不耐烦再听饶虎臣一句句分析这满满一匣子的文书。   李瑕通敌?   李瑕有万般不是,李瑕与忠王有隙、与奸党勾结、年轻无资历却居于高位、事君傲慢无礼……太让人不喜了!   但唯独不会潜通蒙古。   这一点,赵昀能确信。   “请陛下再看这地图,若李瑕联姻高、张,三姓居于西……”   “且住。”   赵昀忽然抬手,止住饶虎臣的喋喋不休,转向李瑕。   李瑕连忙施礼,正要开口。   赵昀已问道:“你可明白饶相公之苦心?”   李瑕道:“臣明白,饶相公不等臣告退之后,再拿出这些……是想给臣一个解释的机会,臣可以解释。”   “不必了。”   赵昀指了指那匣子,道:“带着,退下。你我君臣相得,朕还不至于中蒙人这等低劣伎俩。”   “臣谢陛下隆恩。”   “陛下真乃宽弘伟量。”丁大全不由颂赞,道:“明君贤臣,又是一桩青史美谈矣!昔人言魏主焚书,却不知陛下知人善任……”   ……   饶虎臣愣愣看着李瑕拿着那满匣子的证据退出大殿,心头犹有些不敢相信。   太轻易了。   那般确凿的证据,大逆不道的谋逆之罪,竟就这般?   像是全力一拳挥出,击了个空,他如脱臼了一般不适应。   “陛下,臣以为,至少需让李瑕解释……”   “朕用人不疑。”赵昀依旧是那圣主的气魄,道:“去拿下张世俊,严刑审讯,必有收获。”   “臣遵旨……”   事实上,若愿意演一个圣主,赵昀十拿九稳。   但近年来,他太累了,懒得再摆姿态给臣下看。   也就是如今,要应付忽必烈的收买人心,只好打起精神来。   至于李瑕是否真有异心?不重要了。   人既然已回了临安,便不需再回蜀领兵。那么,证据是真是假,又何必再查?   眼下这时节,可正该荣养功臣,以示皇恩浩荡。   就这般简单。   心中这念头一转而过,赵昀已开口说起正事。   “杨镇,朕命你接管右领军卫,能做到?”   杨镇还是初次参与这等朝廷大事,正缩在角落,惟恐有人注意到自己,闻言不由身子一颤,慌张跪倒。   “臣,誓死拱卫陛下!”   赵昀看着这感激涕零跪在地上的臣子,眯了眯眼,随口叹道:“人与人呐,最怕有比较。”   贾似道笑了笑,应道:“陛下所言极是,李瑕直呈招降信,与旁人一比,便显得忠心了……”   ……   一直到深夜,吴潜才出皇宫。   有人迎了上来,低声道:“右相,那蒙古细作死了。”   如古井无波,吴潜淡淡问道:“招了?”   “是,北面很快会遣使节南下,他是来先行探路的。”   “为何遣使?”   “说是朝廷已答应贡纳称臣了……但卑职不明白,贾似道战报上从未提及此事。”   “莫传出去。”   轿帘被放了下来。   轿子穿过彻夜灯火通明的杭城大街,转回他租的宅邸,老人颤颤巍巍地下轿,走进了书房。   正在书房中恭候的李昭成连忙起身,执弟子之礼。   “右相。”   吴潜不答,在位置上坐了,长叹一声。   “非瑜不该娶一大理女子,守垣竟也不拦着。”   李昭成低下头,道:“此事,父亲拦不住他。”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何拦不住的?”吴潜不悦,“若非老夫出手,李非瑜此时已在死囚牢。”   李昭成有些为难,但还是道:“二弟说,张家布置不会太快,最多是见他还朝而提前动手,只需右相在天子赐宴时先出手,必可快人一步。”   “自负,不知悔改。”   吴潜摇头不已,叹道:“饶宗召也是,方正易欺,差点便要中北人之计,陷陛下至自毁长城之地步。”   如今天子怠政,满朝上下,奸党盘踞。   稍能用事的忠臣,文的不知变通、武的心高气傲,怎不教人忧愁?   李昭成低下头,道:“父亲被荣王党羽捉了,二弟又得罪了丁大全、贾似道……侄儿实是不知如何是好,幸而右相出手相救。”   “李非瑜若不是风流成性,沾惹北面世侯之女,岂能有这般祸事?”   “但二弟确实忠于大宋社稷,恳请右相明鉴。”   吴潜还是相信李墉之子的忠心。   若非如此,也不会出手相助。   “垂垂老矣,相位不久了啊。去吧,告诉非瑜,老夫要见他一面……”   ……   赵昀赏赐给李瑕的府邸就在天井坊,地段极好。   向南绕过吴山便是御街,穿过御街便是大内宫城。   向东、向北皆是临安繁华街市。   向西不远,则是西湖。   离贾似道家很近,步行便可到乐丰楼、教坊、风帘楼、临安府……总之是吃喝嫖赌,甚至坐牢都很方便。   唯独一点不好,南面正在起建一个更大的府邸,竟是连夜里也在动工,隐隐有些吵闹。   “大帅。”   “阿郎。”   李瑕走过这间雅致的三进落府院,只见严云云迎面走来。   “买了?”   “买了十名美婢,已分开安置。”   “不许她们互相说话。”   “是,已与她们说过规矩,不许问阿郎每夜去了谁屋里。”   “衣服给我。”   很快,李瑕换了一身便衣,从侧院围墙跃了下来,汇入了临安的繁华街巷。   他之前在临安待得不算久,但却特意记过临安地形,很快便拐进里仁坊,走进陶家巷。   ……   “阿郎到了。”   “进堂再说吧。”   杨实一进堂,再次施了一礼,道:“老朽未能办妥事情,陷阿郎至绝地,愧矣。”   “聘书拿回来了。”李瑕道:“杨公不必再愧疚。”   “太好了!事成了?那其后计划……”   “只能说是,破了第一层杀机,但事远远未成,各项计划继续。”   “是。”   从赵昀二话不问,让李瑕带走那满匣证据之时。李瑕就知道,这位官家还是想将自己留在临安。   若还有意任自己为蜀帅,绝不可能不查清楚。   眼下不罢免,不过是时机未到而已。   ……   “看来,还未找到李墉?”   “是。”杨实道:“姜饭派人日夜盯着吴府,从未见到李墉。”   李瑕点点头,道:“请杨公说说这一个多月以来临安情况吧。”   “李郎君先见了吴潜,依阿郎吩咐,说了阎党是如何欺骗赵氏,吴潜遂知其相位不久矣,答应了保阿郎一次……”   “他看穿了宗文瑞、葵拱等人收到的招降信是我们扮成蒙古人给的?”   “不知他是否看穿。”杨实道:“李郎君说,能瞒过便瞒。哪怕瞒不过,他也肯帮我们。”   “你们如何布置的?”   “我等已收买了宗文瑞府上一名幕僚,让他到右相府检举。”   “去检举了?”   “去了。”   李瑕回想着吴潜在殿上的说辞,道:“那吴潜已看出来了。”   “这,不知有何区别?”   “我若骗过吴潜,那是我的本事。而若是他出手帮我把计划补全,恩情越大,他索求的回报便越高……” #第五百五十六章 尾巴   马车驰进陶家巷。   李昭成掀帘向后探了一眼。   “李郎君放心,那边有人望风,没有尾巴。”   “那就好。”   李昭成这才下了马车,快步走进宅子。   “李节帅到了?”   “是,正在堂上与杨公说话。”   李昭成遂快步向堂上走去。   ……   龟鹤莆快步赶到堂上,只见贾似道正懒洋洋地倚在太师椅上,与廖莹中说话。   “多年未见过如此拙劣表忠了,简直不堪入眼。”   “必是远不如阿郎。”   “莫拿他与我比,我待陛下腑腹忠诚。”   龟鹤莆上前,行礼道:“阿郎,查到了,吴潜回府之后,不多时果然有人出来,但跟到杭城大街,跟丢了。”   “跟丢了?”   “是,几辆马车堵在路上,等我们的人挤过去,人已不见了。”   “大半夜的,还这么堵。”   贾似道笑骂了一句,转头向廖莹中问道:“吴潜拿住的,是我们在追杀的两个北人?”   “是,只怕他马上要查鄂州之战。”   “那便让他去查。”贾似道不以为然,悠悠道:“我贾似道学着童贯,虚报战功,向忽必烈纳贡称臣,诓骗天下,自称击退十万雄兵,我罪不可赦。吴潜若不敢彻查到底,他便是我乖孙。”   “看来,吴潜罢相不远矣。”   “老东西比丁大全有手段。临到入棺,倒还进益了,从前可是连谢方叔都斗不过。”   廖莹中道:“想必是……老了还想多做些事,愿意变通了。”   “想多做些蠢事。”贾似道讥道:“官家亲生子嗣不出,不可能如老东西所愿,绝无一丝一毫之可能。”   “太固执了啊。”廖莹中摇头叹息,又道:“如今李瑕亦投了吴潜?”   “三姓家奴。”贾似道难得沉思起来,缓缓道:“但不应该,李瑕本不该与吴潜沆瀣一气。他分明知道,事到如今,吴潜只有一条路走了……逼李墉以死陷害忠王。”   “李墉一出面,李瑕必死。李瑕绝无与吴潜合作之可能。”廖莹中沉吟道:“但现在,两人真是合作了。”   “李瑕将李墉藏了?”   “吴潜岂能相信?”   贾似道缓缓问道:“那就是……骗吴潜李墉是被荣王捉了?”   廖莹中不由叹道:“若如此,这一手便有些老辣了,暂将不可能化为可能,抢出一丝间隙,挣出死局。”   “他想着回蜀掌兵,与吴潜目的相左,必将有大冲突。”   “那接下来,他又要借丁大全的力了?”   “呵,三姓家奴。”   廖莹中起身,踱了几步,沉思道:“李瑕抢占先机,自请还朝、自请辞官,吃准了陛下心思,步步为营啊。可惜阿郎便是看穿了他的谋划,却找不到证据揭破他。”   贾似道眼中泛着些许冷意,道:“此子根基太浅,做事太猖獗,已是危机四伏……至于眼下,他不过是渡过了第一劫而已。”   “阿郎要出手?”   “不必,殿试之后,除丁大全;请立太子,再除吴潜。李瑕借此二人之势太多、瓜葛太深,既是‘阎李丁当’,又是忠王死敌……还敢想蜀帅之位,仅这两场大争便要将他烧个干净。”   廖莹中应道:“学生明白,会继续派人盯着……”   ……   次日,风帘楼。   “李节帅请用。”   胡真捧起一杯清茶,双手递给李瑕。   李瑕接过,道:“胡妈妈太客气了,我在临安没多少朋友,你算一个。”   胡真低着头,恭敬应道:“奴家不敢当,奴家不过是风尘老鸨,李节帅却是达官贵胄。”   当年,李瑕初次到风帘楼时,还能与胡真谈笑几句。   如今不同了,从县尉到蜀帅,天差地别。   更大的差距在于,连风帘楼的东家,从关德到董宋臣,都已丢了圣心,还不如李瑕能在官家面前说得上话。   胡真不懂这些,但能体会到她的东家也要巴结李节帅。   地位拉开太多,她已不可能在李瑕面前谈笑自若。   “哇,李县尉真了得,人家要是再年轻十多岁,不收钱也想和你好呢……请吧,别耽误我做生意。”   这种玩笑话不会再有了。   “既如此,我这个达官贵胄就问一句。”李瑕道:“当初我离开临安时,你说过亲手养大的孩子,会尽力对她好……人呢?”   胡真惶恐,慌忙便跪下来。   “李节帅莫怪,奴家开门做生意,有人来赎安安,势力又大,奴家实在没法拒绝。”   “贾似道将人带哪去了?”   “只知道不在临安。”胡真道:“奴家派人打听过,近两年半点消息都无,必已不在临安城。”   李瑕又问道:“你还在为董宋臣打听情报?”   “是……不过,如今这一行当,只有教坊与风帘楼还是东家产业。其余青楼、画舫、书铺、茶楼、酒肆,多有贾相公产业……”   李瑕默默听着,知道时隔三年再归朝,阎马丁当大势将尽,已远无当年气焰。   胡真跪了一会,小声问道:“李节帅想知道的,奴家都说了。关阁长已恭候多时,能否请节帅相见。”   “让关德过来吧。”   ……   阁楼上,白面无须的关德不时扬起他的兰花指,语气又急又气。   “咱们为何混成这样?说来还不都怪李节帅……要不是贵妃娘娘为你谋这‘节帅’二字,失了圣眷,至于吗……”   “季惜惜也是良心被狗吃了,咱们教胡妈妈花了多少钱养她?入宫后连盂盆都是金子做的,如今到好。成了对家的人,恩将仇报……”   “李节帅,咱们可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可莫忘了,当时中伤贾似道的信是谁递的?没了咱们,你斗得过贾似道吗?呸……”   “眼下如何撑着?要不是凭阎贵妃多年养育瑞国公主的情份,咱和大官,早死八百回啦……”   “丁相?丁相还不得靠咱们帮他说话,但好教李节帅知晓,丁相若要完蛋,不拉着你一起死,他枉生了那张青色面皮……”   “总而言之,李节帅要咱们出力,总得想办法先救了阎贵妃……”   ……   风帘楼一间雅致香闺之中,有歌伎信手拨弦,开口唱起来。   “无谓两眉攒。风雨春寒。池塘小小水漫漫。只为柳花无一点,忘了临安……”   周震炎走进,听着这词,皱了皱眉,向歌伎道:“出去。”   “伏灵兄,怎了?”崔向青正听得认真,不免觉得扫兴。   “唱刘辰翁之词,毫无眼力。”周震炎轻呵一声,道:“这风帘楼是越来越不成了。”   崔向青不由诧异,暗想这般好去处,怎就不成了。   这话题聊不下去,他只好给周震炎倒了杯酒,随口问道:“伏灵兄出恭怎么去了这般久?”   “遇到一个故人。”   “谁?”   “李……”周震炎轻呵一声,淡淡道:“唐伯虎。”   “此人是谁?有名?”   “写过一首歪诗。”周震炎讥笑道:“两三年前传遍临安,你没听说过?”   “伏灵兄,我是今岁才入京考恩科的啊。”   “行在。临安是‘行在’,你莫总说是‘京城’,让旁人听见,瞧不起你。”周震炎提醒道。   “好吧,行在。”崔向青道:“我就不明白,这行在和京城有何区别,为何一定就得称‘行在’?”   “没有为何。”周震炎饮着酒,像是在思忖着什么,眼神渐渐焦燥起来。   “伏灵兄,你约我来,到底有何事?”   周震炎揣着酒杯,问道:“你恩科落榜,打算回当涂?”   “那当然,京……行在,吃住实在太贵了,实不相瞒,小弟囊中羞涩,为了赴京赶考,借了不少钱财,万万没想到,竟是不中。”   周震炎摇了摇头,暗道中了才是怪哉。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推了过去,压低了声音,道:“帮我个忙,可好?”   崔向青打开一看,又惊又喜。   “银……银的?”   周震炎修长的手指在桌上敲着,节奏很乱,问道:“答应了?”   “做什么?”   一个瓷瓶又从案上推了过去。   “简单。”周震炎道:“你回了当涂,到我家中,帮我妻子打水到水缸里。”   “伏灵兄有妻子?小弟怎不知?”   “嗯。”周震炎道:“之后,将这药倒进水缸。”   “然后呢?”   “然后。”周震炎倾过身子,道:“把尸体丢进大江……”   ……   “统制。”   一个汉子快步到阁楼下,对刘金锁俯耳道:“那人说是来找唐伯虎的。”   “咦?他探头探脑,不是在看大帅?”   “我凑过去听了,说是看到了一个故人,叫唐伯虎。”   刘金锁皱眉道:“我们这队护卫,有人叫这名字吗?”   “没有。”   “让老江跟了?”   “跟了。我还听到这畜生说,他要杀妻……”   刘金锁听得一愣一愣的,愕然问道:“杀妻?为什么杀妻?”   “不知道,可就这样杀,简直……都不知哪来的草包。”   “等老江摸清他们住哪,夜里我去摁死他们得了,得和大帅说一声。”   不多时,老江快步回来。   “统制,不敢跟了,那畜生后面吊着尾巴。”   “尾巴?”刘金锁挠了挠头,“这草包还能有尾巴?” #第五百五十七章 钓鱼   “唐伯虎?”   “是,大帅从那边走过来的时候,他就跟着大帅看。”   “有何特点?”   刘金锁道:“他长相倒是不得了,要不是听他说要杀妻,我还以为这般人物是哪个皇亲。”   李瑕略有了些印象,一时却回忆不起。   “派人到太学去查。”   “好!查到了要不要宰了?”   “查到了报我。”   李瑕出了风帘楼,绕过钱王祠,一路到了西湖边,上了一艘画舫。   “大帅放心,船上都是我们的人。”   “走吧。”   画舫遂向湖心划去……   ……   一艘小船正停在湖心。   “阿郎,他来了。”   说话的船夫正拄着桨立在船头,守着一名正在钓鱼的老者。   老者似乎无心垂钓,懒洋洋地唱着词,已唱到最后几句。   “饮中仙,醉中禅。闲处光阴,赢得日高眠。一品高官人道好,多少事,碎心田?”   小船晃了晃,有人跃到小船上。   老者也不回头,开口道:“倒有些思乡了,许是太久未得如此清闲。还得多谢非瑜,让老夫前来相候。”   “右相无心钓鱼,想必还在心忧国事?”   “未挂鱼饵,老夫想知道,是否有鱼能‘愿者上钩’?”   “饵还是得有,鱼毕竟不是庙里好做慈悲的和尚,岂能甘愿被下箸而食……”   ……   此时同时,临安城里。   “哟,冰糖葫芦哟!新蘸的!”   叫卖声传入巷子,一群正在玩泥巴的孩子们连忙跑过小巷,站定,盯着街上那卖糖葫芦的小贩发呆。   他们没打算买,就是看看也觉得解馋。   “想不想吃?”   卖糖葫芦的小贩回过头,转动着手里的架子。   “不想,嗯……我吃过糖葫芦,很甜。”   “不要钱。”小贩拔下一串糖葫芦,笑道:“你们帮我唱歌,我给你们糖葫芦吃。”   “真的吗?!”   “真的,但要每天都唱,要是说话不算话,晚上会有蜈蚣咬你们的。”   “好啊!我们说话算话,我阿娘教我要守信。”   “来,拿着。我教你们唱……”   好一会儿之后。   有童谣在巷子里响起。   “大蜈蚣、小蜈蚣,尽是人间业毒虫。”   “夤缘攀附有百足,若使飞天能食龙。”   “大蜈蚣、小蜈蚣,尽是人间业毒虫……”   ……   吴潜收起了钓竿,在船舱中坐下,开口说起来。   “当年你下狱时,守垣并非弃你而逃,而是出奔庆元府,请老夫出手救你。他答应老夫所托之事,唯一所求,让老夫庇佑你们。这承诺,老夫未曾忘过,故而,此番愿出手保你。”   李瑕拱手应道:“谢右相恩情。”   “未想到,你谍探归来,授官入仕。你能自救,少年英气呐。三年光景,你奋力守蜀,做得很好,着实很好……”   吴潜说到这里,话锋一转,道:“但若说,你未吃到饵,虚言也。如此年岁,任帅一方,你呐,是吞了太多饵,肚里藏了太多钩子。人家一钓,便将你钓回临安。”   李瑕道:“右相所言甚是,晚辈起势太快,借势太多,后患太大。该清一清,理一理。”   “能作此想,甚好,甚好。”吴潜脸上浮起欣慰的笑意,又道:“老夫去相之日不远矣……”   “右相若愿转寰……”   “且听老夫说。”吴潜抬了抬手,迟滞了一会,喃喃道:“人老了,一被打断,思绪便乱了啊,方才想到哪了……且说朝中几位重臣吧,皆以为入仕为官,圣眷最重。”   他语速很慢,说着还念叨了一句。   “圣眷,呵呵。”   摇着头笑了笑,他又道:“老夫以为谬矣。官家素来厌恶我这顽夫。淳祐年,整顿楮币,官家叱言‘比王安石有过之而无不及’,老夫遂罢官归乡。其实,归乡也好,种竹筑堂,吟咏自适。然而沿海倭寇猖獗,老夫又起复制置沿江,再到这次蒙虏来犯……”   李瑕明白,吴潜说这些,并非是炫耀政绩。   是真的在传授为官之道。   ……   来临安之前,李瑕收集了很多关于朝廷官员的见闻,在行船时反复查阅。   本是为了打探情报,但他却有一个很深的感触。   李瑕以往有一份傲气,认为凭借后世人的阅历,一定能治理好川蜀。   但认真了解之后,他才明白自己狂妄到了何等地步。   只说整顿楮币之事。   朝廷纸币大量超发,若让李瑕来处理,无非要将纸币与金银挂钩。   他知道金本位、银本位、信用本位,知道储备金……   还以为当世唯他一人知道这些道理。   但等真正看到吴潜当时的策章,李瑕才明白,若让自己这个举世无双的大才施手整顿楮币,权力越大、国越早亡。   朝廷根本没有足够的金银兑换民间纸币,一旦放开,才叫民怨沸腾,地崩山摧。   吴潜不知储备金?   除金银之外,吴潜以货品、盐钞、度牒、和籴为储备,他整顿楮币要考虑到达官贵胄、商贾、平民,每个阶层的利益、作用。   要考虑到大宋吏治之腐朽、积弊之深。   朝廷根本不是不知储备金的道理,而是要把一分钱掰成了十份用,维持住这个……既要抵抗强大外虏、又有无数蛀虫蚕食的王朝。   李瑕连这百分之一的成效都做不到。   这事从来都不是把钱币与储备金一挂勾就好。   一挂勾,宋廷根本无力支撑每年庞大的军费,二十年前便亡国了。   打翻重来似乎更简单。但,宋廷能抗蒙二十余年,一个新王朝若不懂治国,能撑几年?就不会再有积弊?   而论治国,李瑕差了吴潜五十年的经验。   多了七百余年的学识?   最怕的就是只懂些皮毛而自诩高明,不知“时弊”二字,为祸之甚,比奸党还深百倍。   这便如写诗词,李瑕能抄几首成诗唬一唬时人,却永不能真与吴潜这个词坛大宗师比。   不是所有事都可如此作比喻,但为官施政是如此。   ……   “为官之道,不在于圣眷。”吴潜缓缓道,“官家之所以恶我,因我所忠者,实为大宋社稷,而不止于官家。然官家之所以用我,只因我施政之能……此理,你可明白?”   李瑕应道:“明白,此次回朝,愿学施政之能、为国家尽忠。右相知兵、知政、知经济,饶相公知农,此皆我良师。”   “很好,老夫还怕你一心只学贾似道之权谋。”吴潜闭上眼叹道。   “不敢。”   “想起方才要说什么了……老夫去相之日不远矣,唯愿定下国本,再无牵挂,你可愿辞官,随老夫归乡读书?”   “辜……”   吴潜抬了抬手,示意李瑕不要立即回答。   “先前说过,你吞了太多饵,肚中有太多钩子。老夫可来助你将这些钩子化了,化为学识、为官之道、施政之能。你切莫心忧官位,宦海波涛汹涌,必有沉浮。鲸沉于底,终有一跃而出之时……”   吴潜的声音很苍老,语调很慢。   他知道李瑕如今的处境。   这些话意思是,扳倒忠王,李墉会死,但他愿意保李瑕性命,助李瑕积淀……直到新君登基。   “时日无多矣。”   吴潜又叹了一声,喃喃道:“老夫行将就木,若社稷再有危难,老夫不会再次起复,但,又还能起复……总该有人能保社稷山河,望你能明白此言之意。”   李瑕应道:“晚辈明白,右相一心社稷。”   “那何必还称右相?”   “贾相公曾劝我科举入仕,他保我于他之后宰执天下。但不知右相之意,与贾相公有何区别?”   “因你那点本事,还救不了社稷。”   吴潜道:“老夫也急,风雨飘摇,社稷急待明君良相……然欲速则不达,良相亦需多磨砺。贾似道眼力不差,与老夫所见相同。不同在于,他只给你谋官之能,老夫却盼能教你治世之才。”   “我真的很想随右相学治世之才。”李瑕应道:“这确实是肺腑之言,所以想问右相一句,若是我违逆了右相,是否还肯教我?”   吴潜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莫说‘违逆’,这已是老夫唯一能想到的……保全你的办法。”   “右相方才也说过,我能自救。”   “你太过自负了。”   李瑕站起身,道:“我不会助右相定国本,因右相那‘唯一’的办法,会害的我丢掉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权势。我也不想辞官随右相去沉淀……这话不好听,但我有我的想法。”   吴潜笑了笑,道:“天下人便是想法太多。”   “天下人想法太多,我想保持自己的想法。”   李瑕郑重行了一礼,又道:“辜负了右相美意,惭愧,抱歉。”   说完,他转身向画船上攀去。   今日与吴潜终究还是谈崩了。   ……   论权谋、论治国、论用兵之能,李瑕确实比吴潜差了太多太多。   他也自省过,努力消除了自己时不时就冒出头的狂妄,想要谦卑地去学。   但李瑕没丢掉他的自信。   七百年的见识,很多东西他确实只懂皮毛,却依旧让他有了独特的自由意志。 #第五百五十八章 忠臣逆臣   小船泊在孤山边。   吴潜走上小亭,亭中人便起身行了一礼。   “右相。”   “他不答应。”吴潜叹息道:“你认为他是为何?”   “定然不是为了保我性命。”   吴潜道:“也许他是出于这份孝心。”   “这已是我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他若有孝心,我早便说服他了。”   “今日说服不了他,让我感到很惶恐……太惶恐了,如此年轻的一方节镇,眷恋权柄,何必呢?”   吴潜说着,转过头,看向李墉。   “守垣能回答老夫吗?”   李墉有些吃惊于吴潜的眼神,喃喃道:“非瑜一直想成为蜀帅,因……害怕忠王继位,会对他不利。”   吴潜点点头,以示理解。   李墉道:“他确有报国之心,他想抗蒙,想留在川蜀。”   “不错,他若没这份心,也打不了那些胜仗。”   “他常与人说,志在蜀帅……想要成为吴玠。”   “年轻人有志向。”吴潜感慨道,“他若有此想法,必是想将你护在川蜀、保你安危,那你又何必回来?”   “因我答应过右相。”   “你不诚。”吴潜叹息,道:“有时,我也盼着你莫再回来,你不回来,我无可奈何,那事罢了便是,我不必两相为难,你亦能保全性命,不是吗?”   李墉沉默下来。   吴潜道:“说吧,你瞒不过我。”   李墉犹豫了一会。   有一件事,他心里很清楚……   一直以来并非是吴潜逼他出面作证,而是荣王已逼得他家破人亡,只有吴潜在帮他。   他得出面作证才能扳倒荣王忠王父子,哪怕自己死了也能保全家人。   此时吴潜问了,李墉只好坦诚道:“荣王、忠王父子必杀我,非瑜保不了我,他连自己都难保。”   吴潜道:“那孩子很自信,他觉得他任蜀帅了,保得了你了。”   “他确实很自信。”李墉道:“这三年,他做了太多旁人做不到之事,我离他最近,看得最清楚……他天资绝伦,简直不像我儿子,我生不出这般出众的儿子。”   “但你还是认为,他保不住自己?”   李墉苦笑道,“他天资再出色,却还不配为蜀帅。”   吴潜问道:“何以见得?”   “不够老辣,差得远。便说用兵吧,他胜的很多,可其实……我却能察觉到,他用兵实则……稚嫩。”   李墉沉吟道:“这感觉很怪,他对兵法理解很深、领悟很快,每每能着眼于大处,但有些地方却很生疏。有将帅之谋,却不熟于担任将帅。”   “太年轻?”   “是。譬如布防汉中,右相认为是扼守所有蜀道妥,还是集兵仙人关更妥?”   吴潜点点头,明白了李墉的意思。   吴玠、曹友闻守蜀时,都集兵仙人关,一则不容易被敌人各个击破,二则粮草供应方便,三则随时能集重兵与敌交战。   毋庸置疑,吴玠、曹友闻远比李瑕老辣得多。   “守垣之意,非瑜天资有余,而阅历太浅?”   “是。”李墉道:“说到施政,更是一言难尽。入汉中,当先修水利不假,但他花费大量财力物力修复山河堰,实则汉中并无人口可开垦那许多田地,简直毫不懂调度。他治理地方,实可称是一塌糊涂。然而他又每有精妙之策,可谓天赋极高。”   吴潜道:“依旧是那句话,天才太甚、阅历太浅。”   “若有三五年,他或可称良帅。”   “三五年,已让人叹为观止……老夫二十四岁时,才刚登科入仕。”   李墉道:“非瑜能服人,若离他近了,能因他惊才绝艳而折服。然则蜀中官员众多,尤其是文官,心里多不服他,归根结底,根基太浅。”   话到这里,李墉又道:“故而,我想让他跟随右相几年。”   吴潜道:“你我相交多年,直说了吧……李瑕并无吴玠之忠诚,若情势所迫,他或可能成为吴曦。你再如何说他有‘报国之心’,无用,不仅是我,贾似道,甚至是官家,皆有所察觉。”   李墉吃了一惊,问道:“察觉?察觉何事?”   吴潜道:“若政局稳固,容李瑕三五年光景扎根川蜀,如他所愿,拥兵自重,便是忠王继位也不敢轻易动他。官家很清楚这点,因此一旦起念立忠王,必除李瑕。你看得透了,担心他反了,身死族灭?”   李墉道:“我认为……忠王与李家既不能两立,只有扳倒他,唯一的方法便是由我证明他并非官家亲侄。如此,官家必杀我,也会坏了非瑜三年心血。故而请右相庇佑他,等新君即位。只要君臣相得,非瑜可有吴玠之忠。”   吴潜道:“他不愿走这条活路。”   “这是唯一的活路。”   李墉思来想去,这办法确实是李瑕唯一的活路。   除非,李瑕能得到官家的信任。   但这几乎不可能,官家只要想立忠王,绝不可能相信李瑕的忠心。   那还能如何做?   李墉思考着李瑕的处事作风,心头突然跳出一个念头……杀了忠王?   不行。   一旦杀忠王,官家都不用猜便知凶手是谁,李家更是逃不脱被灭门抄家的命运。   顺着这思路继续往后一推算,李墉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其后,又摇了摇头。   这是最不可能的结果,李瑕承担不起后患,且没有那个实力。   并非是说没有做那件事的实力,而是没有收拾局面的实力,完全没有。   ……   李墉抬起头,看向吴潜,张了张嘴。   吴潜低声道:“想明白了?故而,我很惶恐……”   ……   “大帅,我们停在市泊司的船要不要去看一下?”   刘金锁四下回望了一眼,见西湖浩渺,周围没有旁人,便如此问了一句。   李瑕道:“你太在意那些船了,我说过,你不要慌。”   “我可没慌。”刘金锁道:“我是觉得,那些东西……”   他挠了挠头,不知如何说。   李瑕道:“希望那些东西,我们用不到吧。”   “带都带了,用用也可以。”刘金锁道:“大帅,我真的不慌。”   “最好是用不到。”李瑕低声道,“吴潜若不帮忙,我收拾不了局面。”   今日这场会面,吴潜说出了他的目的,但李瑕没有说任何目的。   李瑕是来试探的。   他已试探得非常清楚了……吴潜想扳倒忠王,但没有一丝想要拥立之功的心思。   这才是李瑕拒绝吴潜提议的根本原因。   哪怕他再敬佩这些纯粹的忠臣,但彼此的立场天然就站在对立面。   ……   今日枢密院忙得不可开交。   因吴潜称病告了假、丁大全去安排殿试,不少公务都堆到贾似道案头。   一直到入了夜,贾似道才回到府邸,似乎心情颇好……   “宗文瑞、蔡拄已调任,蒙古内乱之事将随邸报递至各方将领手中。说来好笑,这一通忙,也不知是在应付北面谍探,还是因为有人煽风点火。”   贾似道又召来廖莹中,开口这般说了一句,启了话题。   “说说,那煽风点火之人今日做了何事?”   廖莹中应道:“李瑕明面上去风帘楼作乐,但该是见了关德。之后上了西湖画舫,在湖上呆了近两个时辰。”   “先联络了丁大全,又见了吴潜,他还真是闲不住。”   “湖面太阔,不曾探到他是否见了吴潜。”   贾似道断言道:“老东西何时因病耽误过公事?他赏识李瑕,却不知那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狠。”   “阿郎似乎有些过于关注李瑕了。”廖莹中低声提醒道。   贾似道轻笑一声,道:“我偏要看他在临安四处找帮手,而无人能帮他。”   廖莹中道:“少见阿郎如此有怨念。”   贾似道摇了摇头,问道:“丁青皮那边有何消息?”   廖莹中道:“他给周震炎泄了考题。”   “呵。”   “阎马丁当,大势已去,丁青皮只能出此下策,他是铁了心扶周震炎为新科状元了,大宋开国以来,还从未有状元肯当驸马,以陛下对瑞国公主之宠爱,确也只有最英俊的状元郎能让陛下满意。”   “呵。”   贾似道愈发讥嘲。   大宋对外戚控制严苛,驸马不能参政,连和亲朋好友的私人来往都要避嫌,清心寡欲、无所事事。   状元郎这种才俊,却是前程似锦,官途无量,要哪样的娇娃美眷没有?自是从未有状元想尚公主。   丁青皮却能想出这种馊主意,弄个假状元来。   廖莹中道:“驸马若是丁青皮党羽,或可使瑞国公主成婚后能如阎妃一般,为丁党取争圣眷。此事,阿郎不信也得信了。”   贾似道冷笑道:“我没想到他能这般蠢,这般大胆。也能在左相之位上坐到现在,我竟未能一次扳倒他,实平生大耻。”   “还查到,周震炎在家中已有妻室,但此子风流,少对人言。”   “三十余岁的英俊书生,岂能无妻室?丁青皮不查清楚?”   “他找不出旁的人选,既要相貌非凡,又能对他言听计从,一时难找。”廖莹中道:“另还有一件,周震炎已雇人杀妻。”   “呵。”   贾似道眼中杀意浮过,又笑了笑。   “童谣放出去了?”   “放了,吴潜若敢再掺和立储之事,自会应此谶言。”   贾似道点点头,挥手让廖莹中退下。   他拿起一个蛐蛐罐子把玩着,对着那蛐蛐兀自念叨了一句。   “丁大全、吴潜?我将任独相……你暗算我之时,就没想过这点吗?” #第五百五十九章 阎李丁当   两日后,天井坊,凌家桥边。   阁楼的窗子被推开,四五个女子探出头向外看去。   “来了吗?”   “没呢,但与你说,李节帅真就住那边,这两日的辰时三刻,我都看他过去了,再等等。”   “他去哪呀?敢追着看他吗?我好想看死他。”   “可不敢,那几个恶汉护卫吓死人了……”   “来了!来了!”   “咦,李节帅旁边那是谁?”   “杨家郎君,贵胄子弟呢。你忘了?中秋时皮庙场蹴鞠大会,他夺了魁。临安城里,谁不知他?”   “杨镇。”   “是他呀?他蹴鞠好有风采。”   “我好爱看这两个俊郎君一起走。”   “欸,你不是排了个临安俊郎谱吗。李节帅若排第一,杨郎君可排第几?”   “三十八,我叫他杨三十八郎……另外,李节帅在我这只排第二了。”   “又有更俊的?”   “嘻……我又觉得周震炎更俊些。”   “啧啧,你不会是……”   “说到这个,明日便是殿试,去看吗……”   ……   对面的楼阁中,两名汉子正透过窗缝向外看着。   “那群女人是哪家的探子?”   “秀异社。”   “吵死了……走吧,跟上。”   两个汉子下了楼,跟了李瑕、杨镇一段路,待拐过长街,又有别的人接替。   他们遂回到世彩堂,将见到的情报说了。   “辰时一刻,杨镇到李瑕府上,辰时三刻左右,二人一起出门,往乐丰楼用饭……”   “继续探。”   坐在那的掌柜提笔记下。   随后越来越多的消息送来,汇总过后,送到了廖莹中的手里。   入了夜,贾似道回府,聊过几件更重要之事后,才问起李瑕。   “明日,周震炎便成状元郎,我们已布置妥当……”   “便如此安排。李瑕今日做了何事?”   “……”   “杨镇?这两人如何混在一起的?”   “昨夜戌时,李瑕从风帘楼出来,到青瓦子吃宵食,巧遇了杨镇,两个不知聊了什么,今日一早杨镇便来找了李瑕。”   贾似道摇头道:“不是巧遇,李瑕从不吃宵食,他就是去找杨镇的……官家换了右领军卫将军,杨镇这个挂职的勋官得要为陛下探知军心是否有所摆动。他做不了,正好李瑕这个知兵事的送上门。”   廖莹中道:“是,今日二人出门后,先至乐丰楼吃了早食,一道去了右领军卫营地,待了一个时辰。”   “禁卫驻地,李瑕敢擅入。”贾似道轻呵一声。   “这……我倒是没想到这点。”廖莹中道:“从右领军卫出来后,他们去了钱塘教场蹴鞠。”   “蹴鞠?”贾似道摇头,“官家托杨镇以要事,还不改旧日习气,扶不起的纨绔。”   廖莹中道:“杨镇说,他将每日早上听曲的工夫用来公办,足矣。表面上看,倒有几分阿郎之风采。”   “呵。若看表面有用,周震炎亦有李瑕之风采。”贾似道不屑。   “蹴鞠整整半日,他们去……”   “白打还是蹴盖?”   “蹴盖,与齐云社那班人玩的,李瑕颇有天赋,踢中风流眼七次。但他们还是输了,杨镇吃了齐云社球头三鞭子,脸上抹了白。”   贾似道笑笑,道:“改日找他玩玩……继续说吧。”   “之后,他们到湖景苑吃茶,我们的人事先藏进暗室,打听到了些对话。”   廖莹中话到此处,拿出一张纸,递给贾似道。   贾似道扫了一眼。   “李瑕在打听当年杨太后之事?呵,若非杨太后二十余年前崩了,倒可保一保他……”   话到这里,贾似道忽然想到了什么,隐隐约约的。   杨太后是宁宗皇帝的皇后,并非官家生母。   宁宗皇帝驾崩后,正是她一手联合史弥远,在宗室之中挑选了当今官家,稳固宗庙。   而杨太后一死,除了官家的生母慈宪夫人全氏,以及荣王、忠王,其它任何宗室都没有权力。   为何吴潜想废忠王极难?   因宗室毫无权力支持他,缺的就是杨太后这样一位人物。   李瑕也缺这样一个有权力保他的人物……   想到这里,贾似道摇了摇头。   没用的,杨太后已死二十余年,李瑕找不到第二个杨太后。   打听这些旧情,只是与杨镇随口闲聊吗?   贾似道想着这些,道:“继续说吧,之后李瑕又做了什么?”   “戌时一刻,他与杨镇道别之后,独自去了风帘楼。”廖莹中道:“但在戌时三刻,关德也去了风帘楼。之后,关德派人去了丁青皮府邸。”   “说了什么?”   “打听不到。”廖莹中道:“正在试着安排人混入风帘楼,但很难。”   “李瑕出来了?”   “还在风帘楼。”廖莹中又道:“但丁青皮在戌时四刻,派人送了整整三辆马车的箱子到李瑕府邸。”   贾似道支起身,喃喃道:“吴潜这种大忠臣,肯保李瑕的命,但不可能保李瑕的官,老东西连自己的官都保不住。故而,只有丁青皮能帮李瑕,李瑕亦要救丁青皮,阎李丁当……阎李丁当……查到没有?阎妃、董宋臣在做什么呢?”   “宫内的消息还未传来,我们的人还得找机会出宫。”   贾似道踱了两步,喃喃道:“丁青皮无能,但李瑕已在帮他出谋划策。”   “那……”   “无妨,李瑕不是我的对手,救不了丁青皮。明日一起除掉便是,尽快联络宫内线报……”   ……   九月初八。   凡有恩科,皆在八月开考,中榜后还有一场殿试。   殿试一般在次年二月举行,但丁大全以今岁收复汉中,朝廷一直在选派官员过去,朝中出现了大量缺额为由,提议将殿试挪到重阳节前一天。   殿试只考策论,在一天内考完。   换言之,今日又会出现一批进士,包括一个状元郎。   贾似道从头到尾都不插手这场科考,以枢密院公务繁杂为由,自留在公房中。   坐了大半日,估算着时间快到了,他起身,拿起一个鞠球,颠起球来。   贾似道技巧高超,那鞠球在他脚上、肩上、膝上滚过,不停跳动。   终于。   “恩相,宫内消息到了。”廖莹中快步赶来,道:“李瑕昨夜让关德送了一方锦帕入宫给了阎妃。之后,董宋臣又亲自出宫给李瑕递了一次消息。”   贾似道一脚将球踢开,问道:“李瑕给的帕子呢?”   “还在阎妃处。”   “他们有勾结,证据确凿了。”贾似道又问道:“昨夜丁青皮给李瑕送了什么?”   “还在查,但必是重物。今早,丁青皮出门前,李瑕派人去了一趟丁府,不知说了什么。”   “阎李丁当,沆瀣一气,欲与我扳手腕……却不知留下证据,让我一次斗倒这四人。”   贾似道说着,踱了几步,又问道:“证据还在我们手上?”   “帮丁青皮递考题之人、帮周震炎写策论之人,俱已拿下;与周震炎通奸的几个妇人,皆已派人盯着……”   “很好。”贾似道转头看了看天色,喃喃道:“名次该定了。”   果然。   很快,消息已到。   “恩相,陛下已在临轩唱名……状元就是周震炎!”   贾似道“呵”了一声,眼中闪过些讥意。   大宋状元,随意拎出几个,冯京、黄裳、邹应龙、吴潜、留梦炎、闻云孙……哪一个不是才华横溢,必能名留青史。   周震炎?   科举取才,国之重事!后世青史评述陛下,己未科状元是靠舞弊得来,绕不开了。   陛下文治之功,已因丁大全而蒙污。   ……   下一刻,屋外又响起了通报声。   “恩相!周震炎被皇后娘娘派人带往澄碧殿了。”   “什么?”   贾似道难得错愕了一下。   他与皇后有所合作,但绝不至于提前告诉皇后自己知道丁大全的谋划。   没想到丁大全动作却是这般快。   一旦皇后把驸马人选定下,官家为了面子,只怕不会再追究科场舞弊案。   “我该入宫了,群玉准备好证据。”   “是……”   贾似道转身便出了公房。   迎面却见龟鹤莆风尘仆仆地赶过来。   “阿郎,出事了。”   “说。”   “崔向青……便是答应帮周震炎杀妻之人,走到半路,被人劫下了,我们派去跟着的三人也不见了,只留下几滩血迹。”   贾似道倏然转过头,走了两步。   “李瑕出手了,他竟能知道我的计划?他回临安不过三四日,如何得知的?”   “小人不知。”   贾似道不悦,问道:“周震炎的妻氏呢?”   “小人已命人快马至当涂,押他妻子至临安,今夜便能到。”   这一耽误,越来越多消息传来。   “恩相,我们的人被丁府那些爪牙打了……”   “说清楚。”贾似道喝道:“谁被打了?”   “盯着周震炎那些奸妇的人。”   “再派人过去。”   “是……”   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多得厉害,贾似道已意识到李瑕又想抢占先手。   他想了想,冷笑一声,拨开这些手下,自往前走去。   廖莹中会意,忙道:“是,这是在临安地界,李瑕绝非我们的对手。”   贾似道头也不回,语气从容自信,道:“今夜之前,把证据呈上来。”   “是,阿郎放心,这一局输不了……” #第五百六十章 眼光   澄碧殿。   谢道清坐在上首,扫了眼前的新科状元郎一眼,对其相貌极是满意。   她知道官家的心思,瑞国公主马上要十六岁了,该出嫁了,自然得挑一个最好的夫婿。   官家认为别的臣子们拘泥于陈规旧俗,遂将挑选驸马之事交给最知他心意的丁大全。   丁大全并未让人失望,竟选出了这个周震炎。   谢道清已看了抄录过来的策论,周震炎文章极好,洋洋洒洒,引经据典,才华横溢。   如此才华、相貌,又是新科状元,还愿意放弃仕途尚配公主……谢道清越看,越是点头不已。   “状元郎多大年岁了?”   “回皇后,学生时年三十又二。”   谢道清微微一愣,沉吟片刻,问道:“三旬中第,亦是青年才俊,状元郎可曾娶妻?”   周震炎行礼道:“学生读书太用功,因而耽误了娶亲。”   “好,好……”   谢道清又问了许多,转头看向后面的屏风,才发现那边许久未有动静,不免疑惑。   她让人带周震炎出宫,亲自往屏风后一看,却只有一名宫人站在那手足无措的样子。   “公主呢?”   “禀皇后,奴婢不知,公主只看……看了一眼便走了。”   谢道清讶然,暗道周震炎那般相貌,哪个女儿家能不动心。   她不由又摇了摇头。   贾妃这个女儿,便是被官家宠坏了,不开窍的。   “去请公主来。”   “禀皇后,公主说……说……”   “说。”   “公主说,别再叫她过来了,说‘没意思死了’……”   ……   “贾相公请,御驾才从大庆殿出来,现在正在水堂,让贾相公一人过去觐见。瑞国公主也在,莫带外臣……”   贾似道指了指远处,向手下两名官员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去打探消息。   万一陛下已定下驸马人选,便得保证消息不会传出宫去,还有反悔的机会。   一路穿过宫阙楼阁,他有些担心慢了一步,真给外甥女选了那般驸马,弄巧成拙……   才到水堂,正见公主的仪驾出来。   “咦,舅舅,你请爹爹答应让你带我捶丸蹴鞠斗蛐蛐嘛!”   贾似道笑了笑,上前行了一礼。   “臣见过瑞国公主……玩的事不着急,臣听说,陛下在为公主选婿?”   “是啊,皇后还说那人多俊,我反正看不出,一见他便觉得烦,皇后就是想烦死我……嗯……”   话到这里,赵衿长长地“嗯”了一声,最后道:“总之我不答应。”   贾似道长舒一口气,笑得更自在。   “眼光好,真聪明。”   “是吧?”   舅甥二人对视一眼,都有些狡黠。   “臣还要觐见陛下。”   “那好吧,舅舅啊……算了,下次再说吧,要来找我玩啊。”   贾似道行礼送了瑞国公主的仪驾,连忙步入水堂,只见赵昀正在看着什么。   “臣见过陛下,有一紧要之事,臣听说今科殿试,有人泄了试题。”   “是吗?”赵昀问道:“此事你是如何得知?”   “今日临安府拿到一书生与人通奸,细审之下,却发现此人身上带着一张纸稿,正与今日策论表题相同……”   赵昀忽打断了贾似道的话,问道:“你是今日得知此事?”   “是,方才临安府……”   贾似道话到一半,心里突然一颤。   一瞬间,他灵光一闪,已明白了一件事……   ……   廖莹中在宫城外踱步良久,终于见贾似道出宫。   “阿郎。”   “上了轿子再说吧。”贾似道笑了笑,颇显脱洒。   廖莹中遂松了一口气,引着贾似道上了大轿。   “已把证据送往临安府,方才看到皇城司有几队人出宫了……阿郎赢了?”   “赢了。”   贾似道点了点头,却又道:“但也输了。”   廖莹中一愣,脸色的笑意渐渐有些凝滞。   “丁青皮完了。”贾似道喃喃道,“终于将这个奸邪扳倒……相位已是我囊中之物。”   “那……”   “但,我也输了,没能除掉李瑕、阎妃、董宋臣。”   贾似道转过头,看着廖莹中,有些懊恼。   “他们并非要救丁大全,而是,踩着丁大全重新爬上来了……”   ……   受厘殿。   阎容低着头,努力收敛着她嘴角的那一抹得意的笑容。   很快,她换上一抹哀愁的神情,缓缓在地上跪倒,看着那个君王的身影走到近前。   “臣妾拜见陛下。”   “你好大的胆子,朕命你闭门思过,你竟还敢勾结外臣。”   “臣妾有罪。”   两行清泪从阎容那美艳的脸下滑落,她哭道:“请陛下赐臣妾死罪……”   “够了,休要在朕面前惺惺作态,朕未赐你死吗?你胆敢不喝朕的毒酒,哄着公主保你,死有余辜。”   “臣妾死不足惜……呜呜……死不足惜……”   阎容大哭不已。   “但臣妾不想带着陛下的误会去死……陛下说臣妾留着季惜惜是为了……为了‘假皇嗣’,臣妾怎么敢?给臣妾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不说胆子,臣妾根本……想都想不到这种事……不过是妒忌她……好妒忌她,想杀了她,可臣妾又哪有杀过人……”   “够了,朕问你,为何还敢勾结外臣?”   阎容闭上眼,轻轻摇了摇头。   “臣妾入宫那年……贾贵妃才走不久,陛下把瑞国公主交给臣妾抚养……陛下说,只信得过臣妾……”   一边说,眼泪还在滚滚而下。   她仿佛是水做的一般。   “臣妾巴不得去死,免得在这冷宫受罪……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这孩子……她不谙世事,不知世人能有多坏……她要选夫婿,臣妾怎能不提心吊胆?臣妾只是想到有人敢对她说一句重话都心疼得要死……”   话到这里,阎容动情地喊道:“我这辈子,就这一个孩子啊!就是死了,我也要知道她嫁了什么人才能安心……”   她说了很久。   说她第一次牵起赵衿的手,说赵衿以前是如何讨厌她……   赵昀转过头,极难得的,眼中浮起一愧疚之色。   他知道,这辈子虽能当得了一个好皇帝,却没当好一个丈夫,今日,又没能当一个好父亲……   一方锦帕缓缓飘落在阎容面前。   那上面有几行字   ——“周震炎雇友杀妻……”   阎容只看了一眼,重重磕了个头。   “臣妾认罪。丁大全派人告诉臣妾,他想选周震炎作驸马,希望臣妾说服瑞国公主……臣妾不放心,暗命关德出宫让李瑕去打听周震炎……臣妾操纵宫闱,结交外臣,罪无可赦,请陛下赐死……只求陛下,驸马人选万万多加筛查……”   赵昀没说话,转身往外走去。   阎容跪着前面爬了两步。   “请陛下再赐毒酒,臣妾不敢违逆。”   “朕没有让你死。”   赵昀头也不回,又吩咐了一句。   “去把公主接回受厘殿……”   ……   廖莹中愕然看着贾似道,喃喃道:“阿郎,我们的人……在李瑕手里啊。”   “嗯。”   “崔向青、我们派去当涂的人、周震炎之妻、今日因为斗殴被顺天府拿下的人……他们全都可以证明,证明阿郎你很早就知道丁大全选了这样一个货色……”   贾似道点点头,道:“这才是李瑕对我出的招,他做这些,不是要保丁大全,是在算计我。”   “陛下已经知道阿郎你……”   “我唯一的软肋便在于太聪明。我太聪明,太早看透一切。李瑕一次一次,次次对付我皆是在陛下面前状告我‘知情不告’,我唯一的软肋,唯一的罪,会让我失了圣眷。”   “但还能挽回,人还在李瑕手上,只要李瑕没有把人证递给陛下,阿郎还能与陛下说……之前只是猜测。”廖莹中道:“得尽快,若把李瑕手里那些人证杀了,或与他谈……”   贾似道竟还在笑,反问道:“他进益很快吧?”   “皆是阿郎教他的。眼下当务之急……”   “急什么?李瑕要的是利益,又不是玉石俱焚。他人在哪?”   廖莹中一愣,掀开轿帘,低声问了一句。   马上便有人跑过长街。   不一会儿,轿外有人道:“阿郎,李瑕在府中……”   “府中?”   “是,他来求见阿郎,管家已让他在客堂相候。”   贾似道叹息一声。   “派人去趟仙居县,把唐安安接回临安……” #第五百六十一章 为官   入夜,选德殿。   赵昀坐在御榻上,闭目养神了一会,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又要换相了。   这是最费心神的政务之一。   即位以来,宰相流水一般地换,叫人疲惫不堪。   史弥远、郑清之、乔行简、崔与之、李宗勉、史嵩之、范钟、杜范、游侣、赵葵、谢方叔、吴潜、董槐、程元凤、丁大全……   权臣、庸臣、刚臣、直臣、佞臣,就没有一个能让人满意。   就没有一个人既合心意,又能将国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且还能只对天子忠心耿耿。   贾似道?   贾似道很聪明,但连在冷宫之中的阎贵妃都能查到的事,这么聪明的贾似道却看不出?   他似乎,每每敢把天子当作筹码以谋私利?   当时李瑕那封信或不是意在陷害贾似道,而是看出了这一点?   得仔细查证,有证据方好判断……   终于,赵昀开口,问道:“近来所有弹劾丁大全的奏折找出来了?”   “禀陛下,三日内宫中四百七十一封奏折中,共有三份弹劾丁相,皆在此处。”   赵昀看了前两份,见又是弹劾丁大全“蒙蔽上听”云云,不悦地丢在一旁。   拿起最后一份奏折,他看了一眼,问道:“这封奏折何时到的?”   “昨夜送进宫,今早时摆在选德殿,陛下正准备去殿试,未曾御阅。”   赵昀又不悦地“啧”了一声,喃喃道:“临轩唱名,状元都定了,还有何用?”   话虽这般说,这奏折已在殿试之前就已送来了,没看到,也无甚可说的。   赵昀扫了眼身边的内侍,始终觉得不合心意。   “召董宋臣来随侍。”   “奴婢领旨。”   如此吩咐过,他才继续看手中的奏折。   “四川安抚制置使李瑕,奏曰,国家求贤,以科举为重,臣近闻太学诸生私议于巷,左相丁大全假手科场、会元周震炎文不副实,殿试未入场,策论表题已传于其手。兹事体大,恳请陛下彻查,罢丁大全……”   ……   贾府。   明亮的烛光当中,贾似道指了指李瑕,摇头道:“不是像你这般弹劾的啊,谏台御史才闻风奏事,你见过哪个大臣是亲自上场的?”   “没关系,明日大朝会,将会当廷宣读我的奏章。”   贾似道身子一仰,靠在椅子上,有些嫌弃,道:“官,非如你这般当,不留余地。”   “没关系。”李瑕道:“陛下知道我是孤臣,背叛了丁党,以后任何一个派系都不会容我。谏台也没有我的人,我只能亲自出面弹劾丁大全。”   “呵。”   贾似道耸了耸肩,讥道:“你以为这般,陛下便能信重你?”   李瑕问道:“不能吗?”   “你以为阎妃再得了势,成了你的靠山,你就能重新得权?”   “不能吗?”   “你不懂圣眷。”贾似道笑道,“用你为蜀帅,是因当时战火未歇,是因你们欺骗陛下将有子嗣。如今呢?”   “战还可以打,陛下还能有子嗣。”李瑕问道:“贾相公,你敢断言陛下不会有子嗣吗?”   “我不敢。”   贾似道懒得与李瑕做口头之争,他指了指李瑕,道:“你真的不懂当官。”   “确实如此。”   贾似道微微一叹,道:“你求我,你才能活。”   李瑕道:“眼下似乎是贾相公有把柄在我手上?”   “小把柄,我不在乎。”贾似道敲了敲案上的酒壶,道:“陛下想用我为相,我好用,这点你改变不了。但我与你说的,是肺腑之言。”   他给李瑕斟了杯酒。   “没毒,放心喝……我知你为何叛我,开诚布公吧。陛下已打算立忠王为太子,我教你如何活命。你先把你那该死的爹藏好,我会向荣王保证,不会有任何人出面造谣忠王身世。   我还会与忠王说‘殿下不能杀李瑕,有人造谣李氏王妃给黄夫人下了药,这是在诽谤殿下之资才,实则殿下聪慧绝伦,当然不是被药害过。杀了李瑕,世人更会相信谣言啊’。”   贾似道说到这里,摊开双手,又道:“你看,我能保你的命。前提是,你来求我,并证明是吴潜一直在陷害忠王。”   李瑕道:“不够吧?我把李墉藏起来不够,我最好杀了他,让荣王相信我的忠诚。”   贾似道笑了笑,叹息一声。   李瑕又道:“贾相公一句话能让忠王不杀我?我不信,便是我信了,你一句话也能杀我。”   “我很赏识你,还指望着你成为我的门生,不杀你。”   “姑且信你吧,然后呢?”   “蜀帅之位,你保不住。”贾似道摇头道:“你以为有兵权能保命?却不知天下兵权在谁手里,陛下手里,陛下如何掌天下兵?枢密院。你信不信,我一封调令,你手中之兵皆杀你?你手中真正能调派的只剩……三千之数。”   李瑕低头看着手中的酒杯。   贾似道算得不错,他如今有把握完全掌握的私兵,确实是三千余人左右……不包括昭通、威宁。   “枢密院、宰执,才是掌天下兵权者。”贾似道又感慨一声,“为官当作史弥远啊,而只有我,能成为另一个史弥远,且做得比他还要好,吴潜?不行。”   李瑕点点头,应道:“吴潜确实做不了史弥远。”   “至于你,以为蜀帅是何大官?不过是个差遣……知道何谓‘差遣’吗?”   李瑕摇头,道:“知道一些,但不够透彻。”   “呵,为官三年,这都搞不清。”   贾似道抿着酒,随意且自若的样子。   “为官有几种,官、职、差遣,还有勋、爵。   勋、爵无甚好说,勋是荫补,你没有;爵,你是‘开国伯’,陛下酬劳你的虚衔,四品官,用来给你涨俸禄的……   先说‘官’吧,有阶官与散官,你是‘镇西军节度使’,这便是你的阶官,武阶。哦,且还是虚职。   何谓虚职?   你空有节度使之名,而无实际节镇。旧时节度使有地方之军、政、财权,然而你的节镇在何处?陇西?   这也是给你加的虚衔,只是让你比麾下将领的武阶高。   ……   再说‘职’,有馆职与贴职,你无职。因你未曾科举入仕,不能入馆阁、不能涉猎文籍、不能应对时策。   那,不知国家大事,往后如何能入枢密院,如何宰执天下?故而‘宰相须用读书人’是也。   ……   说到‘差遣’,这方是落在实处的,你是‘四川安抚制置使’,管四川民生、兵力。   权很大?是。   但差遣无品无阶,是常撤换的。   你为何要眷恋蜀帅之位?   差遣本就不由你,由陛下、由枢密院、由宰执,今日差遣你到四川,明日差遣你回来,理所当然。   大宋开国以来,便无人能不应差。”   李瑕道:“很冗杂。”   “可知为何要如此?”贾似道反问道,“方便朝廷调派,若要用你这个毫无资历的年轻人,也能给你派个差遣,哪怕你比蒲择之品阶差个三五品,是谓灵活变通。”   他倾了倾身子,语气加重了几分。   “但,灵活变通派给你的差遣,你注定保不住。放弃你那些天真的想法,我会给你谋一个你有资格待着的位置。”   李瑕道:“我还没求贾相公原谅。”   “你不会当官,先学着好好当官,扎下根基。”贾似道缓缓道,“否则,你每次在刀尖上走,次次凭运气,早晚死无葬身之地……此为我对你,最好的金玉良言。”   李瑕始终没有喝贾似道的酒。   他把酒杯放下,道:“受益匪浅,但我们该谈正事了。”   “呵。”   “我手上有几个人。”李瑕道:“他们能证明,贾相公很聪明,很早就知道丁大全是如何欺瞒陛下……”   “知道了。”   李瑕点点头,道:“唐安安,完完整整地交给我。”   贾似道又笑。   因为不出他所料,他早便估算好了李瑕能在这场交易里有多少筹码来兑。   他总是能猜到李瑕想要什么……   一声轻响,贾似道举杯在李瑕杯子上一碰。   “无论如何,明日先看丁青皮罢相。”   “好。”   “白眼狼,你每次都背叛恩主。”   “今夜贾相公说了很多金玉良言,我也想告诉贾相公一句……万莫总将交易当作施恩,否则容易被自负遮了眼。”   ……   是夜,临安街巷依旧繁华。   有孩童唱着歌谣跑过。   “大蜈蚣、小蜈蚣,尽是人间业毒虫……”   李昭成听着这歌声,回头看了一眼,神情闪过些忧虑。   他快步穿过小巷,等了一会,待随行的汉子示意已经甩掉了身后的尾巴,才快步进了吴潜的府邸……   书房中,吴潜正埋首案牍,抬首见到李昭成,微叹了一声。   也不知在叹何事。   “右相,二弟让我转告,事成,右相可安排人明日朝会之上除掉丁大全,这些是证据……”   李昭成话到这里,犹豫了一会,才吐出后面那句让他极为不自在的话……   “二弟还说,此前,右相出手相护之恩,两清了。”   吴潜问道:“他为国除奸,只为报恩情耶?”   李昭成低下头,轻声道:“右相出手相护,不也是为国保全忠良吗?”   “是啊。”   “对了,方才我过来时,听到市井多有……”   吴潜抬了抬手,道:“此番任相,能收拾丁党,老夫已去一桩大心愿矣。”   “右相……”   吴潜打断道:“可找到守垣了?”   李昭成摇头,叹了一口气,道:“不知荣王将父亲押到了何处。”   吴潜点点头,道:“守垣在荣王手上,让人投鼠忌器呐。”   “那,国本之事,不如另寻良法,如何?”   吴潜点点头,道:“丁党去势,还有党羽要清除,须多安排忠直之士补缺,做完了这些事……再谈罢。你放心,老夫会尽力相救守垣。”   “如此,多谢右相。”   “去吧……”   吴潜看着李昭成的身影退了出去,又想到李瑕所言的“两清”,不由又叹息一声。   “好自为之吧……”   ……   “丁大全奸回险狡,狠毒贪残,箝天下之口、笼天下之财……”   “丁大全鬼蜮之资,穿窬之行,引用凶恶,陷害忠良,遏塞言路,浊乱朝纲……”   很快,消息传出,一个个御史开始奋笔疾书。   他们都明白,失去了圣眷的丁大全,不过是条人人喊打的青皮狗,且已与死狗无异。   ……   “泣血两朝事,披肝一万言……”   同一个夜里,因伏阙上书、状告丁大全而被流放到建昌军州的陈宜中,正在望着荒凉的远山低吟。   他想到好友刘芾当时留下的诗,苦笑着,心中对世道多了份不同的体悟。   刚则易折。   陈宜中并不知道,在临安,他的命运已再次转折…… #第五百六十二章 宗室   夜里从贾府出来,李瑕回府睡了一觉,在四更天起来,换了一身隆重的朝服,往大内宫城走去。   今日要开大朝会。   天色未亮,灰蒙蒙一片,御街上已是灯火通明,车水马龙。   “哇。”刘金锁不停转着头,感慨道:“官真的好多……”   临安内城,也就是小小一个钱塘县,官眷便挤了四十余万人,当然多。   可以说,只需把在朝官员拉出来组成一支大军,人数上已可胜过蒙哥的大军。   挤过御街,李瑕看时间还早,先到漏院里看了一眼,见人太多,没他这种武阶官员歇脚之处,干脆又退出来,往丽正门前排队。   他虽在闭目养神,但挺拔笔直,姿仪出众,很快引起了旁人注意。   “咦,这般年岁的四品伯爵……敢问阁下高名?”   李瑕回过头,只见是旁边文官队列中,一个红袍官员正抚须相问。   “劳阁下相问,高名不敢当。李瑕,李非瑜。”   “赵与訔,字仲父。”   听到这个表字,李瑕沉默了一下。   赵与訔年纪在四十五六岁模样,气度文雅,颇有风骨,挂着笑意通了姓名,自我介绍道:“中奉大夫、户部侍郎,兼知临安府。”   “原是府尹当面,失礼了。”李瑕连忙拱手行了一礼。   李瑕其实知道这赵与訔,大宋宗室。   因为他近来多在暗中打听宗室人物,以备与忠王抗衡。   之所以对赵与訔有印象,因为听说过赵与訔有个儿子……大书法家赵孟頫。   但这赵与訔,一看就不行。   赵与訔与当今官家同一辈,都是太祖皇帝赵匡胤的十世孙。   但,官家是燕王赵德昭之后,赵与訔则是秦王赵德芳之后。   差得太远了,从九世祖开始就分了岔。   论血脉,排在赵与訔之前的宗室还有数百人。   “非瑜出身嘉兴李家?”   “是,李家迁居嘉兴百余年。”李瑕应道,这事他知道的不多,曾听李昭成说过一点。   赵与訔点点头,又问道:“敢问裕斋公是非瑜何人?”   “是晚辈伯祖父。”   李瑕知道,裕斋公指的便是李仁本,李家家主,李墉的伯父。   因赵与訔不称官名、只称字号,这是在私叙,李瑕也只好执晚辈之礼。他不太喜欢这种应答。   “那你我之间还沾着亲。”赵与訔脸上含笑更浓,却又带着些悲惋之色,叹道:“亡妻李氏,是裕斋公之族中侄女,亡妻唤裕斋公‘伯长’,她与令尊亦是族中姐弟……”   李瑕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事。   他只知道李仁本嫁了长女给荣王赵与芮,引了满门祸事。却不知李家原来还有远亲,嫁了宗室赵与訔。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大宋宗室多得是。   赵与訔已是宗室末枝,秦王的九世孙,荫补了一个司户参军,地位很低,比当今官家继位前还不如。   他如今能任到四品高官,靠的确实是个人才干。   宋朝这种养宗室的办法,似乎好过许多别的朝代……   总之,赵与訔当年娶李家族女,门当户对。   “遥想当年,先荣王妃初嫁时,我亦在场,与令尊有一面之缘……没想到,荣王与李家闹到这份上。”   赵与訔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   李瑕听得明白,赵与訔这是在表明立场——我看不上荣王赵与芮。   赵与訔似乎误会了什么,把李瑕当作是吴潜的人。   或者是,有意试探李瑕的态度……   这话怎么答都不好,李瑕干脆不答。   赵与訔笑了笑,又问道:“非瑜还未二十吧?可曾婚配?”   “已有婚配,娶了蜀中高氏女子。”   赵与訔微微一愣,有些惋惜。   其后,宫中鼓声响起,宫门缓缓打开,朝会已然开始了……   ……   李瑕穿过宫阙楼台,进到大殿站定,脑子里一直在想着事情。   他意识到,自己对李家的了解太少了。   李家曾是书香门第。   当时,家主李仁本颇有才名,但不愿为官,赋诗曰:“金带重,紫袍宽,到头不似羽衣间。君王若许供香火,神武门前早挂冠。”   只这诗,可看出李家底蕴。   李家多有族女嫁赵宋宗室,门庭显赫说不上,比不了谢、贾、杨几家,但也算不差。   官家赵昀继位时,皇弟赵与芮封了荣王,赵与芮相当于从平民一跃为天潢贵胄。   所以,赵与芮娶李家嫡长女,其实是为了借一借李家的声望。   随李家长女陪嫁的侍婢,有一人名叫黄定喜,勾搭了赵与芮,怀了孕。   李家长女给黄定喜赐了份堕药,没堕成,导致赵禥出生时,神智有缺陷。   多年间,这事一直都不算什么,也没多少人知道。   直到官家赵昀打算在宗室中收一个嗣子。   当时,李仁本与一批朝臣坚决反对官家选择赵禥。   公心有没有不谈,只说李仁本的门户私计,因为当时李氏王妃已逝世多年,赵与芮也有了继王妃。而黄定喜这个儿子,与李家已毫无恩情、只剩仇隙。   赵禥生母卑贱、智力残缺的消息,正是李仁本帮助证实、且散播出去的。   之后,嘉兴遭了盗贼,盗贼杀入李家,李仁本身死,李家族灭。剩下当时在余杭任官的李墉,以及幸免于难的李昭成。   至此,反对赵禥之声偃旗息鼓,赵禥从荣王之子,成了官家之子,受封忠王。   一剂堕胎药已成灭家之仇……   而这些年,李墉能活下来,显然是受到了一批朝臣的庇护。   那么依照李墉的想法,是不是只有斗倒了赵禥,换一个宗室,才有活路?   ……   想到这里,李瑕忽然灵光一闪。   他稍转头,瞥了瞥站在另一列的临安知府赵与訔。   站在李墉的角度来想。   若扶持一个宗室……   比如,打个不太可能的比方,就比如这赵与訔。   赵与訔有十个儿子、十四个女儿,且他深负才干、家教极好,把儿子都教导得很好。   这十个儿子随便挑一个给官家当嗣子,必定都比赵禥好。   于大宋社稷如何有益且不谈。   从李墉的门户私计而言,赵与訔的亡妻也是李家族女。   赵与訔的十个儿子中,有五个儿子都是其李氏亡妻所出……   当然,这是个比方。赵与訔还远远不够格,知临安府只是个“差遣”,临安知府几乎是一年换一个。   且,吴潜势力之中,远不止一个李墉,与宗室有联姻的人太多了。   宗室中,排在赵与訔前面的也太多。   但这就是吴潜“鲸沉于底,终有一跃之时”的意思。   那,这其实也是李墉的意思。   ……   李瑕发现,低估了李墉。   本以为李墉是怀着满腔傻里傻气的报恩之心,是要逃到临安玉石俱焚,毁自己心血的。   现在看来,李墉心里有自己的计较。   本以为吴潜若已找到李墉,会立即发作,扳倒忠王赵禥。   不是的。   人家二十二岁中状元,当了一辈子的官。要易储,还能连易了储之后如何收拾局面的后手也不先布置好?   那么,“李墉被荣王捉了”这种说辞,以吴潜的水平,只怕不会信。   为何不问?   极有可能,李墉已见到了吴潜。   吴潜出手保他李瑕,根本就不是被骗了。   而是打算借他李瑕的力。   西湖上的一场谈话,吴潜虽没说服他,但还没放弃……   再推算,今日赵与訔忽然搭话,根本就不是凑巧。   赵与訔也有心思。   这人是吴潜一系,但不是吴潜的最佳选择,排在济王血脉之后,排在光宗、孝宗皇帝血脉之后。   但,赵与訔想得到吴潜的支持,帮吴潜说服李瑕。   今日的寒暄,细想起来,那些亲切笑语,原来只有两个字——   “帮我。”   怎么帮?还是牺牲李墉一人,伪证忠王赵禥不是官家亲侄。   而正是他赵与訔说服了李瑕,让李瑕愿意受吴潜庇护,于是李墉安排完儿子,心甘情愿出面。   赵与訔既出了力气,吴相公是否也该劝劝官家,反正都是大宋宗室亲戚,不论血脉近些远些,该挑个懂事、孝顺、聪明的孩子,以保全宗庙为重……   希望再渺茫,赵与訔也想为儿子们试试。   ……   同时,这也是吴潜在初次没能说服李瑕之后,又加上了一个筹码。   “官家不信任你,忠王要杀你。我们避一避,不谋一时,而谋国本。来看看,适合为储君人选的都有谁,赵知府家中四郎赵孟颂如何?他家教好、人品好,他生母是你家族姑、他父亲人很好……”   李瑕动心吗?   有一点。   但他还是没有忘记,吴潜做的这一切,根本上还是在守护着这赵家社稷。   他向吴潜瞥去,只见那个垂垂老矣的右相正站在文官队列前面,像是睡着了一般,其身如枯木,却还在为这赵家社稷苦苦支撑……   ……   一直走神到这里,朝会上礼乐已停。   “众爱卿,谁有本可奏?”   “臣李瑕,有事启奏……”   李瑕双手捧着笏,出列。   他要当众弹劾丁大全。   这其实是他得到来参加朝会的消息时就安排好的,要他把之前的那份奏章背出来。   事实上,就连丁大全要怎么处置,官家与枢密院重臣们都已经连夜商议好了。   朝会,从来不是用来会议政事的,不过是再过一遍流程,诏示圣意。   没多大意思。   ……   知临安府的赵与訔高声念着他彻夜审查出的证据。   然则,赵与訔的心思并不在朝会、不在丁大全,而在朝会前的小小偶遇。   这些赤紫高官,哪个还肯多看一眼丁大全?   个个都已经在布局下一场纷争…… #第五百六十三章 朝会   “臣……乞……乞骸骨……”   “陛下!丁大全该罢免,而非请辞,臣请陛下圣裁!”   随着这悲呼、怒叱,大殿上不少臣子都看向站在一边那个,已表现得事不关己的李瑕。   李瑕才回朝不过五六日,竟扳倒了丁相?   自谢方叔之后,这已是栽在他手上的又一个左相。   但也有人看得透彻,丁大全实则并非是李瑕扳倒的。   本质上,是吴潜、贾似道联手斗倒了丁大全……   丁大全为何选周震炎这种货色为驸马,出这种愚不可及的招术?为何只手遮天的丁大全连周震炎有妻室都查不到?   因为吴潜一任相,丁党党羽一直都在大举失势。   在朝政上,右相吴潜紧紧压制住了左相丁大全。   这是才能之差距,无法弥补。   ……   旁人只看到吴潜起复后,常做的一件事便是请官家罢免丁大全。   他太刚直,惹陛下不快,这不假。   但,吴潜的每一次弹劾,其实是在表明他的态度——陛下便是不罢免丁大全,臣也要对付丁党党羽。   作为右相,他做得到。   可以说,吴潜并非全然是愚忠,而是尽到了宰执的职责,也保持了臣子的分寸。   等到赵昀真打算罢免丁大全,就会发现,原来吴潜已经把很多重要官职安排好、或备好了补缺的名单。   但赵昀还是厌恶吴潜,因为吴潜这做法太刚、太直。   自诩忠于社稷,罔顾君上之威!   而就是因吴潜这么做了,故而今日丁大全罢相,国事能不误;故而贾似道一直说丁党“大势已去”。   丁大全会的,只有请来圣眷,罢免吴潜。   于是,贾似道出手,毁丁大全之圣眷。   以吴潜之能、贾似道之谋,二人若肯合力是如何?   比如,贾似道移镇九江,一夜之间稳固江西与两淮之防御时,其粮草、兵力等等一系列的后勤,全靠吴潜在朝中调度。   便是忽必烈见了,也断言无法速胜,从而退兵。   贾似道的权谋,能弥补吴潜的刚则易折;   吴潜的才能,能弥补贾似道的好高骛远。   丁大全,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只不过是,他们做到了最后一步时,被李瑕抢先了一步……   ……   “诏谕,降丁大全为中奉大夫,迁任南康军四练使……”   “臣……领旨,谢圣恩!”   丁大全缓缓跪倒在地,高举双手。   当众提出的罪证,并不是他选了个周震炎来欺瞒官家。而是科场舞弊、淮西之败、侵占民田、贪权受贿……他的罪证罄竹难书。   这些罪证,不是第一次被提出来,他始终屹立不倒。   但今日不同,他失了圣眷……   丁大全知道,再挣扎也无用了,只希望能保住一条性命。   朝廷不杀士大夫,名义上,他依旧是官。   不过,朝廷虽不杀他,世上却有太多人想杀他了……   承了旨意,丁大全转头,怨毒地看了李瑕一眼。   因李瑕曾让关德告诉他“贾似道已握住了周震炎的把柄,丁相选周震炎为驸马,危矣。李瑕有办法抹掉这些把柄,但需要钱……”   金银已送过去了。   但没想到李瑕竟是反戈一击。   此时回头一眼,既是怨恨,也是威胁——“保住我的命,否则你也休想好过。”   ……   李瑕看到了丁大全的眼神。   他不在乎。   在官家眼里,他李瑕就算有点贪财,也无妨。   只所以要丁大全的银子,为的是给贾似道造成“李瑕与丁大全同谋了”的假象,使贾似道陷入误区,不能立即想到李瑕会先行检举丁大全。   抢出一个时间差。   然后,把贾似道布置了很久的功劳抢过来……送给阎妃。   只能送给阎妃,否则李瑕根本没有调查周震炎的理由。   这件事对李瑕而言,损人不利己。   由他检举丁大全毫无好处,只会使赵昀生恶,使他成为众矢之的。   原本李瑕还有很多计划需要丁大全的帮忙。   若有可能,他是想救一救丁大全的,可惜其人太奸又太蠢。   在贾似道、吴潜的合力之下,他救不了丁大全。   既然如此,干脆除了以绝后患,同时帮阎妃复起,引为援助。   至于那些贾似道的把柄,李瑕一开始就不打算交给赵昀。   因为,损人害己。   就算证明了贾似道明是引而不发等官家吃亏,也伤不了贾似道的根本,只会激怒对方。   不如做场交易。   做了交易,贾似道顺利拜相,便会转身去对付吴潜,李瑕与阎妃则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官场上,有利则合。   争权夺势,只讲利益。   ……   李瑕还在这场周旋之中,对权谋之术有所进益。   原本他只能算是将帅,现在已开始补足政治上的不足。   因为,他的志向不仅是将帅、政客,他要全面。   不能因为觉得“党争内斗真是太肮脏了”就躲开。   农夫要种地尚且要淌粪肥,那要保护万万农夫的地,一点脏水都不想碰怎行。   要立事,不能怯,不能怯于斗争。   若不如人,那便学,学权谋、学施政,补足短板。   短板补上之后,哪怕还不如人,其它的长处才有机会押上来。   只会权谋,最多只能成为史弥远;   只会施政,最多只能成为文彦博;   只会打仗,最多只能成为张浚;   只会造枪,最多只能成为陈规。   因为这是宋朝。   贾似道说的那番话,确实是肺腑之言。   宋朝之官制,能让李瑕想做的事业,难上许许多多倍。   以官、职来恩养,安文臣武将之心,地方官全是“差遣”,则使臣子无久镇地方之名义。   谋逆难,起义更难,没办法在两股势力间存活。   所以历史的进程是等到一百年后,一个王朝已腐朽、且没有外敌,才能有人改换天地。   因此贾似道才说天下之权在枢密院,他要在宰执之位上只手护山河。   他看得很透彻,可称得上当世聪明绝顶之人。   吴潜亦然,只是比贾似道刚直太多。   ……   李瑕远没有他们聪明,李瑕自认为强处是他并非当世之人。   他有很多先进于当世的想法,民生、科技,但都需要太长的时间去实现。   直到出现一个拐点,即势力大到让朝廷不敢轻易动。   否则在势力才冒头,才有一点点威胁时,必会被抹杀。   因为,宋朝的整个框架就是天然防造反的。   所以需要权谋。   权谋不宜过甚,但不能没有。   它是把保护伞,李瑕需要用它来保护还在成长中的谋逆势力。   这才是他临安之行所要做的。   他不断告诫自己,这次来的目的是学到权谋,然后用权谋把保护伞撑起来,而不是把一切砸烂、玉石俱焚。   所以,李瑕想要的上策,确实还是要赢得皇帝的信重。   目前为此,上策各项计划,有成功的、有在进行的、也有失败的。   已躲过了张家的离间计、已助阎妃起势成为他的援助;   与吴潜、贾似道还在接洽,争取他们继续支持他为蜀帅;   但丁大全没了,所有需要丁党帮忙的后继计划全都要调整。   ……   整场乏闷的朝会,李瑕便是在想着这些东西。   “冤枉啊!冤枉啊……”   突然听到有人大喊,李瑕回过神来,转头看去,此时才发现,原来周震炎这个新科状元也在朝会上。   “诏谕,褫夺周震炎状元头衔,降至四甲末名,任崖州司户参军……领旨谢恩。”   这是流放了。   李瑕回想起贾似道之前眼中浮起的杀意,知道周震炎肯定活不到崖州。   他有些无聊地想到……姜饭说的那个临安社团的什么排名,第一名是自己的了。   再转头一看,贾似道正与龙椅上的官家对视了一眼,还点了点头。   嗯,更活不成了。   公主哪是好娶的……   ……   好不容易散了朝会。   李瑕正随着人潮往丽正门而去,头上的官翅半点不晃,步履稳当得像当了好多年大臣。   忽听有尖细的声音响起。   “李节帅留步。”   李瑕回过头看着,施礼道:“原来是孙阁长。”   孙安极诧异,喜道:“李节帅竟还记得奴婢?”   李瑕指了指腰间一块玉佩,应道:“不敢忘。”   孙安脸上笑意更浓。   “陛下说,前番赐宴李节帅,因国事搅了,安排阎贵妃再行操办,那便请李节帅明夜入宫,澄碧殿赴宴。”   一句话,要传达的消息已传达到了。   李瑕于是拱手道:“臣领旨。”   ……   之后,李瑕才出丽正门,却又遇到赵与訔。   “今日喜识非瑜这般俊才,一道吃早食如何?”   “只恐耽误了知府公务。”   “无妨,无妨。”   “那,恭敬不如从命……”   李瑕知道,自己与赵与訔这一道走,又要更得罪赵与芮。   但又如何?深仇大恨早早都结下了…… #第五百六十四章 积怨   荣王府。   “不久前,皇兄命丁大全为忠王择妃。”赵与芮缓缓开口道,“定的是临安府判官顾砮的女儿。”   叶梦鼎抚须沉吟,道:“顾砮是丁大全之党羽……今日朝会,丁大全罢相矣。”   赵与芮道:“请叶公来,正是为此事。”   “顾砮之女,不宜为忠王妃。”   “但已行过聘了。”   叶梦鼎道:“荣王且放心,朝臣必会反对忠王娶顾氏。”   “我担心的是……”赵与芮搓着手道,“忠王既已是皇兄之子,我本不该多管他的婚事……”   赵与芮是嫌自己插不上手。   官家嗣子的婚事,当然由官家说的算。   但,朝臣也能管。   叶梦鼎遂问道:“可有适宜人选?”   赵与芮道:“我表兄全昭孙,官知岳州,去岁任期已满,携家还朝,过潭州时正遇阿术之蒙军,表兄中了一箭,不多久便离世。他儿女众多,其中九女儿正与忠王年岁相仿……”   叶梦鼎已明白了。   这代表着,官家生母慈宪夫人对忠王的支持。   与其让忠王迎娶别的大臣选出来的女子,不如就娶了慈宪夫人的侄孙女,亲上加亲。   还有,是荣王不希望忠王受朝臣的摆弄,又因他名义上无权干涉送出去的儿子,于是想借助母族全氏来控制忠王……   “全家这位女儿,当时可是随着全知州在潭州?”   “是。”   “无恙否?”   “无恙。”   叶梦鼎叹息一声,缓缓道:“阿术兵一路而上,破诸城,唯有潭州未破。彼时,潭州百姓见天有祥云,道是有祥瑞庇护……许是应在全家女儿头上?”   赵与芮颌首不已,道:“叶公高见。”   “朝臣们可上奏,全氏女儿随父往返江湖,倍尝险阻,贤良淑德,可为忠王妃。”   “多谢叶公。”   叶梦鼎低声又道:“彼时,陛下召见,必问全知州死于国难之事,她只须答……亡父虽苦,湖淮百姓更苦。”   赵与芮得了这个交代,面露喜色,又问道:“事成矣?”   这问的,其实是立太子之事。   “忠王乃陛下之子,立为太子,法理应当。”   叶梦鼎正色应了一句,认为荣王不必过于谋划,以免如戚戚小人。   “荣王,老夫不便多留,这便告辞了。”   ……   出了荣王府,迅速上了轿子,叶梦鼎叹息一声。   他已五十九岁了,素有匡扶天下之志,可惜至今还无缘中枢。   只因才华高绝,而被任为忠王之师。   若忠王能立为太子……   叶梦鼎思及至此,又想到他这年岁,也不知还能否熬到宰执。   让人既觉踌躇满志,又觉遗憾。   ……   叶梦鼎走后,赵与芮也是叹息一声。   两名幕僚从偏堂走了进来。   “叶公没提。”赵与芮道,“羞于开口啊。”   “荣王,这总归是好事。”   “是好事。”赵与芮点点头,又重复了一遍,“是好事……”   他一向都知道赵禥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这不,连德行都一模一样。   还未成亲,就搞大了侍婢的肚子。   “好事虽是好事,只怕吴潜等人又要反对皇兄定国本了。”   “禀荣王,说到吴潜,方才学生收到消息,散朝之后,赵与訔与李瑕一道在御街的茶铺吃了早食。”   赵与芮一听,有些许愠怒,轻骂了一声,道:“赵与訔?八杆子打不着的旁支,与他有何干系,也敢上窜下跳。”   “正是如此。”   “他们说了什么?”   ……   “晚辈听说,忠王极为好色?”   御街上的早食铺子必然会有很多耳目。   李瑕知道这点。   但与赵与訔在二楼雅座坐下之后,他还是把话题引到了赵禥身上。   李瑕道:“晚辈还听说,忠王夜御女婢十余人,白日不肯读书,只饮酒作乐,差点气昏了官家。”   赵与訔放下筷子,不易察觉地,有丝为难之色从眼中闪过。   他接触李瑕,想要循序渐进地了解对方。   但一场朝会之后,李瑕似乎将他看穿了,开口就在这人多眼杂的地方说赵禥的不是。   总不能是脑子不好。   “此事如何说呢……”   赵与訔颇为难,缓缓道:“官家子嗣单薄,忠王作为官家嗣子,为宗室开枝散叶,应当的,应当的。”   “忠王果然忠孝。”李瑕又问道:“据传他身子不太好,出生起便手足无力,七岁方能言,如此尽忠,让我等臣下深为忧虑……”   “拦住他!”   “保护大帅……”   “嘭!”   一声重响在楼梯上响起。   赵与訔转头看去,只见李瑕的一名护卫正将一个汉子砸下楼梯。   那汉子爬起身,手便往腰间摸去,竟是拔出一把单刀,又扑了上来。   “刘金锁,你莫伤了人。”李瑕朗声道,“此处是御街,临安知府正在此,若伤了人,我也保不了你。”   刘金锁哈哈大笑,一脚又将那汉子踹飞出去。   很快,一队御前军士卒已迅速赶到。   “哪个不开眼的敢在御街斗殴?!”   “效用恕罪,小人不过是看这粗汉不顺眼,你看他身上的花绣,真他娘碍眼。”   “……”   食铺下面一阵喧闹,坐在二楼的两个官员却都很平静。   赵与訔脸色不变,却是摇了摇头。   他知道,自己结交李瑕的意图,已被这年轻人看穿了。   另外,李瑕这种作派,哪天被人当街捅死了也不稀奇。   “我公务还忙,这便去府衙了。”赵与訔道。   李瑕起身,道:“恭送知府。”   “不必送了。”   “见谅。”   李瑕拱拱手,终于坦诚地又说了一句。   “阁下想与我说何事,我或许是猜到了。但某些事……便像今日。无人想杀阁下,却有人随时会捅我刀子。”   李瑕指了指案上的早食,又道:“故而,我实在不能像阁下这般悠闲饮茶。”   这也是他想对吴潜说的。   赵与訔一愣,之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非瑜少年锐气啊,今日吃饱了,改日再聚。”   “知府慢走……”   ……   这是一场朝会后的早午食,朝堂上因丁党失势忙得一塌糊涂。   李瑕却很闲,至少明面上要摆出很闲的样子。   但好在临安城里多的是闲人。   半个时辰之后,李瑕就与杨镇一起去了教场蹴鞠。   又惜败给了齐云社,但李瑕蹴鞠技艺大涨,出了些风头。   ……   傍晚时分,他们走在回程的路上,到了路口,李瑕抬手一指,道:“你府邸在那边,再会。”   “到非瑜府上用饭。”杨镇脚步不停,问道:“听说非瑜一封奏书扳倒了丁青皮?”   “不是,是御使们上了数十份奏书。”   杨镇道:“我还听说,今早有丁党的手下在御街刺杀你?”   “嗯?那人供招的?”   “不是,御前军押到半路,让人逃了,查到是丁青皮的人。”   “好吧。”李瑕反问道:“所以定藩打算带这十个蹴鞠高手保护我?”   杨镇得意道:“好歹也是禁卫,谁敢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闹事?”   李瑕抬头看了一眼巷边的楼阁,一个窗台上,显出高年丰的半张脸。   “无妨的,那些人杀不了我,生气了,冲动了而已。”   “嘿,丁青皮任左相时尚未……”   杨镇话到一半,忽听前方又人喊了一句。   “杨定藩,哈,你又输了?”   此时他们才走到李瑕府邸外,转头一看,只见一行衣着富贵之人从南边街道过来。   其中一个趾高气昂的年轻人冲杨镇喊了一句。   “诗文你不会,蹴鞠你也一般,你还能做什么?”   很是奚落的语气。   李瑕认得对方。   他曾被对方的手下人砍了五刀……   ……   “真晦气。”   杨镇低声嘟囔了一句,皱了皱眉,很不高兴。   他是杨太后侄孙,在这临安城少有人敢惹他。   但总有地位比他高的纨绔,比如慈宪夫人的侄孙。   杨太后都死二十余年了,慈宪夫人却还在,且还是当今官家之生母。   但杨镇却不愿输了气势,仰首道:“全固世,你休招惹我,好狗不挡道。”   “鸟嘴,有本事你往前试试。”全永坚冷笑一声,目光却看着李瑕。   全永坚自然还认得李瑕。   当年,李瑕正是在他手底下逃了,然后靠上阎贵妃,逃到川蜀任官。   现今李瑕再回来,竟已然是蜀帅,与当年地位天差地别了。   全永坚不能再在明面上对付李瑕。   因此他挑衅杨镇。   纨绔子弟间斗殴没什么,但有人不小心给李瑕划了一刀……   同样是勋贵,全永坚比杨镇有心计得多,他身边这些人看似只是随从。却有好几个技击高手,袖子里藏了刀,刀上已抹了毒。   ……   “来啊,我怕你?”   “来,你上前来。”   “怕你?只要说好莫告状,打得你哭爹喊娘,倒街卧巷……”   杨镇还在叫嚣。   李瑕却已感到有些无聊。   因为,荣王还不够重视他,三年前让全永坚来杀他,确实只差一点。   但都已经过去三年了,纨绔们闭眼、睁眼,什么都没做,而李瑕的三年,却是天翻地覆。   “刘金锁,赶了。”   “是!大帅!”   刘金锁应了,拿出一枚响箭,以火折子点燃。   “咻”的一声大响。   很快,急促的脚步声就从东面响起。   数十名川蜀将士径直从李瑕府中杀出来。   ……   “哇!”   南面不远处是吴山,山腰处,一座正在修建的宅邸中,有人爬上楼阁,赞叹了一句。   “快看!那边有人在打架,好有趣。”   “吓跑了,那是全家的人?”   “有趣有趣,不过打得太快了,望风而逃啊……那人便是李瑕么?好嚣张,好讨厌啊。”   “讨厌?不错,确实讨厌。真聪明,好眼力。”   “舅舅,我们去教训教训他们,既然都穿着蹴鞠服,便与他们打一场!定个赌注呗,输了抹白泥,每人再挨二十鞭子。”   “不行……”   “那我再想个别的赌注。”   “并非说赌注不行,是蹴鞠不行,看过了府邸便回吧。”   “我都半年没蹴鞠了!哼。舅舅怕输不成?我可听那女人说过,舅舅真的输他太多次了。”   “呵。” #第五百六十五章 邀约   临安城太小,不适合为国都,这是赵氏南渡之后已说了一百二十年的事。   大内宫城被挤在最西南方向的凤凰山东麓,使得吴山成为了临安城最好的地段。   吴山左带钱塘,右瞰西湖,居于宫城与市井之间,是整个内城比较中心的地带。   山高不过三百尺,上山不累,又仍然有凌空之感,可尽揽临安城之江、山、湖、巷陌。   官家赵昀赐给李瑕的宅子便在吴山东麓,虽不大,但寸土寸金。   这是厚赏,连宰相都没有的福泽,是为犒赏李瑕收复汉中、呈书表忠之功。   今日之前荣王一直没对李瑕动手,也是因为官家对李瑕这份优容厚待。   若杀李瑕,便是不给官家颜面。   该等忠王被立为太子,或者继位再谈……   但,今日李瑕太过份了,简直是与李仁本一模一样的德性。   所以全永坚来了。   代表着天子之生母全氏的态度。   他来一趟,不论能否杀李瑕,至少在御赐的宅子前教训李瑕一顿,宣明——忠王不容污蔑。   “敢与忠王为敌者,掂量掂量!”   李瑕也表明了态度。   蜀地带来的骄兵悍将,只一轮冲锋,直接告诉整个临安城他的立场。   “我就与忠王为敌了。”   这不是一场斗殴,这是一场对话。   ……   这些,杨镇看不懂。   杨镇以为李瑕是在给他出头。   他以为全永坚与自己一样,就是个混吃等死的纨绔。   他还以为今日就是一场勋贵子弟之间普普通通的争执。   “方才还敢叫嚣,一转眼吓得屁滚尿流……哈哈,全大衙内,有本事你回来啊!”   李瑕摇了摇头,道:“你不该送我回来的。”   杨镇还在笑,摆手道:“有何打紧?我岂怕他?又非第一天与他作对,涂脂抹粉的男凹之辈。”   两人说着这些,正要进门,便见隔壁那间深宅大院里有一队人出来。   “李节帅有礼了。”   “穆效用升官了?恭喜。”   李瑕认得对方,是贾似道麾下一个叫穆庚的军官。之前他躲在提刑司,正是穆庚负责守卫。   “难为李节帅还记得小人。”穆庚拱拱手,指了指对面那大宅,道:“恩相就在此间,请李节帅移步一叙……”   ……   李瑕知道贾似道不会动手杀自己。   荣王气急败坏,贾似道却不会这般,得顾着官家的心意。   他与杨镇依旧穿着那蹴鞠服,穿过一重院落,又穿过一重院落……   楼台都已建成,富丽堂皇,正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前院的大池塘还在开掘,假山亦未砌好。   到处可见有人在移栽花木……   吴山这寸土寸金之地,能圈出这样一块地建造如此府邸,却不知要花费多少?   一路上了观景台,只见贾似道正坐在那饮茶,看着账本。   “见过贾相公。”李瑕如见了老友一般,随意一拱手,问道:“丁大全才罢相,贾相公却有好闲心?”   “吴潜想要的那些官位,给他便是。”   贾似道讥笑一声,指了指远处在建的戏台,又道:“此处本由丁青皮督造,如今,烂差事落在我头上了。”   “哦,那贾相公太辛苦了。”   “看那,你的府邸以及那片宅院本该圈进来。可惜,官家为了赏赐你,此事作罢了。”   “陛下之隆恩,臣无以为报。”   “拙劣。”贾似道啐骂一声。   李瑕不以为意放下手,道:“我在汉中时,曾屡次上书请朝廷功赏将士,但不知……”   “丁大全贪了。”贾似道将手里的账册轻摔在案上,淡淡道:“今日查账,发现缺了二十余万贯,又不知这笔钱到了何处?”   “总不会是在我家。”李瑕随口道。   “那是在我家不成?对了,你今日太过招摇……”   贾似道话到一半,忽有一个宫娥从后面的亭台中跑出来。   “贾相公,敢问蹴鞠赛定好了没有?公主要生气了。”   贾似道无奈,转头向李瑕、杨镇,吩咐道:“明日陪我一起蹴鞠。”   他抬手一指,指向不远处的蹴鞠场。   李瑕道:“怕不凑巧,明夜须至宫中赴宴。”   “赛过一场,我带你一道入宫便是。”   李瑕正待回答,忽感到杨镇拉了拉自己。   贾似道眼尖,已见到这一幕,淡淡道:“想说悄悄话便过去说。”   杨镇甚是尴尬,忙行礼道:“不敢……”   “呵,去商量好了。”贾似道自低头看账本。   杨镇连忙行了一礼,拉着李瑕走了几步,压低声音道:“别答应,此处是瑞国公主府。”   “我知道。”   李瑕已到临安六七日,自不会连邻居是谁都没查。   杨镇道:“听说瑞国公主正在选婿,你我又如此英俊潇洒,此事大有奚跷……万一被选上,前程毁了不谈,你我家中那许多美婢又如何安置?一辈子守着一人,啧啧……总之万莫答应,万莫答应。”   “定藩去拒绝贾相公便是。”   “我如何敢说……”   私语到这里,忽听得后面有人说了一句。   “公主不宜出面。”   “既是李节帅与表兄到我府中,该尽地主之宜才是。”   端庄平和的声音响起。   李瑕、杨镇转头看去,一群宫娥已扶着步辇从后面的亭阁出来。   那步辇上围着纱帘,一瞥之间,只见一衣着华贵的女子坐在上面。   杨镇不敢多看,或许是不敢被公主看到,连忙低下头行礼。   李瑕已有妻室,不似这般杨镇这般害怕,只拱了拱手。   “见过瑞国公主。”   “免礼,此地并非大内,不须拘礼。”   步辇上的端国公主让人看不清面容,但姿仪极佳,又道:“李节帅与我既是近邻,万莫客气,杨家表兄则更不必见外。”   “是。”   “难得秋高气爽,因见李节帅与表兄蹴鞠归来,舅舅一时技痒,我这府邸刚落成,亦想邀些闺中好友过来,办场蹴鞠赛,凑个热闹,不如定在明日如何?李节帅可愿给这面子?”   一句话,李瑕已隐隐感到这瑞国公主颇有心计,且心中极有主张。   公主府新建,邀人观场蹴鞠,无可厚非。   当臣子的,不好违逆。   “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多谢李节帅与表兄……”   “彩头,表姐还要说彩头啊。”又有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李瑕目光看去,见那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正凑在步辇边叽叽喳喳不停,提醒着瑞国公主。   “蹴鞠没有彩头有甚意思?还有,还有,我也要上场的……”   她话到一半,似感到李瑕的目光,遂仰起头,骄傲地冲他挥了挥小拳头。   “我们赢定了……对吧?二叔。”   她显然很喜欢蹴鞠,说话间还踢了踢步辇。   “这是自然。”贾似道仰了仰头,瞥向李瑕,亦有挑衅之色。   李瑕只是笑了笑,算是回应了这神态十分相像的叔侄二人。   ……   终究是桩小事,说好之后,李瑕与杨镇便告辞离开。   “唉,好在公主没看上我们。”杨镇拍着胸轻声道,“不过与贾相公蹴鞠,又得挨许多鞭子。”   李瑕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回过头,恰见观景台上,那瑞国公主掀开纱帘,向这边看来。   隔得虽远,竟还能感觉到那小女子身上有股子气势……   ……   夕阳从孤山落下,仅剩最后的余晖。   有一行人护着轿子,缓缓进了全府。   全府是官家生母的娘家,座落在仁美坊、西湖边,毗邻着荣王府与慈宪夫人府。   “禀大郎,九姐儿回府了。”   “让她到偏堂,我有事说。”全永坚正拿着药包敷着脸,吩咐过后,站起身来。   他进了偏堂,见妹妹全玖正坐在那,一派端重模样,如观音一般。   “还未出阁的姑娘家,父亲丧期未过,去哪了?”   全玖双手放在膝上不动,应道:“在公主府见到了大哥与人打仗。”   打仗?   全永坚想到当时那场面,脸上便有些挂不住。   “你……你今日去公主府,怎不与我说一声?”   全玖仪态温婉端重,嘴巴却很厉害,道:“小妹安知大哥会在父亲丧期到青楼享乐,再怒气冲冲赶到吴山与重臣争执?”   “你不懂就别管。”全永坚皱眉,脸色更难看,道:“说事,姑祖母派人来了,要安排你为忠王妃。”   “我……嫁给忠王?”全玖微微讶然。   “不错。”   “可……”全玖想到赵禥那样子,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点点头。   “好吧。”   她知道,家里是该有个女子来母仪天下。   她是最适合的人选。   “荣王已联络了朝臣安排。”全永坚在厅上坐下,“待解除了忠王与顾氏的婚事……”   “……”   全玖听着长兄絮絮叨叨的说话声,捋了捋自己耳边的头发,渐渐低下头。   嫁给忠王,她没甚不愿的。   毕竟她真正要嫁的,是那个位置。   但偶然间,心头又浮起今日见到的那位年轻节帅……手握骄兵悍将平定西南、能在宰相与公主面前一派从容,气度姿仪,可谓冠绝当世。   不会再有更出色的人了。   情窦初开了吗?   全玖心中自问着,摇了摇头,不过只是见了一面而已。   不过只是想到若是在潭州战乱时遇到他会如何如何……   而今已回到了临安。   再出色的人,当然还是比不上那天下独尊的位置…… #第五百六十六章 蹴鞠   天蒙蒙亮,赵衿已揉着眼坐起来,任宫娥给自己更衣。   “要去给爹爹叩安吗?”   “官家诏谕,近日皆不用叩安。”   赵衿却不管这些,兴冲冲吩咐道:“那我直接穿蹴鞠服。”   “是,公主……”   赵衿一低头,见自己一双小腿粉粉嫩嫩,不由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   “技巧……我蹴鞠,靠的技巧……”   “是啊,贾相公常对官家夸,公主最有蹴鞠的天赋呢。”   “那当然,你们别告诉我爹爹和妖妃啊,就说我去看我的府邸去了。”   “是,董大官都安排好了。”   宫娥们服侍着这不老实的公主,耳边那吹牛的话,许久都没停下来。   “我舅舅是天下最会蹴鞠的人,今天我们肯定是赢的,赢了之后,连什么大帅都得给我们输服,多威风……”   “那个妖妃总说她眼光多好,为社稷选了栋梁之材。我叫她看看,她的栋梁之材输在我脚下,哼……”   “先蹴鞠,然后到舅舅府上斗蛐蛐,叫小娘子们跳肚皮舞看,你们看过肚皮舞吗,有趣的……”   “不知是否有工夫到西湖钓鱼,我还没钓过鱼呢……”   说着说着,仪驾已摆在宫内便门处。   今日出行的安排贾似道自然会办妥并过来接驾。   但赵衿到得太早,此时便门都还未开,她不由掀了轿帘看了又看,满是期待。   ……   “既然要赛,那就得赢。”   李瑕随手拿起一张纸放在案上,拿起炭笔,先画了球场。   “赢?”杨镇大讶,“贾相公很厉害。”   李瑕平时和齐云社是踢着玩的,对他而言那是训练。   但今日不同。   “今日是比赛。”李瑕道。   很认真的一句话之后,他扫视了蹴鞠队一眼。   杨镇身边有六个玩伴水平实在太差,已被李瑕换掉了,连夜找了齐云社的蹴鞠高手顶上,其中还有三个女子。   “你们都知道我是蜀帅,打过几场仗。我可以说一句……打仗和比赛,在我这里一样的,都得赢。”   诸人不由振奋,挺直了腰杆。   只觉自己是要到战场立功一般。   “好,现在来布置战术,定藩你是球头……”   杨镇道:“我不敢当球头,非瑜你当球头吧?”   李瑕点点头,当仁不让。   他技巧还不如齐云社中的几人,但地位却高。   “好,对方球头必是贾似道,我认为他的蹴鞠技艺华而不实……”   ……   贾似道穿着一身蹴鞠服,手里却还拿着些公文看着,同时还听着身边人汇报。   “今日既不朝会,也不内引奏事,官家此时还未起,昨日董宋臣又招了几个女冠、瘦马、清倌入宫。”   “把消息放给吴潜,让他好好规劝官家。”   “是,慈宪夫人遣人递了牌子,想要入宫面圣。”   贾似道一听,道:“把顾砮是丁党的证据放出去,帮他们一把。吴潜有何动作?”   “没动作,那帮人昨夜一直在通消息,想补丁党留下的缺额。”   “……”   路途并不远,他们很快便接了仪驾到了公主府。   瑞国公主还有女眷要接待,贾似道则自往球场。   “阿郎!”   二十余蹴鞠高手已站在那恭候。   贾似道随手点了五男五女,道:“今日只许胜,不许败,胜了重重有赏。”   “是!”   在这临安城里蹴鞠,这些人还从不怕了谁。   赢肯定是要赢的,贾似道心里却是在想另一件事……   若是公主能看上李瑕,倒是颇有意思,让官家逼着李瑕休了那高氏妻,从此解了兵权。   让这心比天高的竖子知道何谓笼中之雀。   再收服了他,也牵制荣王、慈宪夫人在宗室中的权力。   可惜,是个成过亲的,配不上阿姐留下的女儿?   但,确实是足够出色?   罢了,这终究是小道。   今日与李瑕蹴鞠,更重要的是在对忠王一系摆明态度——他贾似道会上哪条船还没定,需要更多的诚意……   想到这里,李瑕的蹴鞠队也到了。   贾似道笑了笑,待李瑕到了面前,道:“今日本相肯与你蹴鞠,你该谢本相。”   “好,谢贾相公。”李瑕随口道。   贾似道没想到这么轻巧,有些恼火,道:“我与你蹴鞠,便是在告诉临安城,你我有交情。让那些想暗地里动刀子的都收了。”   “不错。”李瑕道:“故而我谢贾相公,毕竟临安城得听贾相公的,贾相公说可以杀人了,大家才能动刀子。”   “我没感受到你的诚意。”   “需要我故意输吗?”   “不必。”   贾似道虽涵养颇深,此时却也着恼,淡淡道:“你尽全力,否则我赢得不痛快。”   ……   全玖也到了。   她再次扮成瑞国公主,在观赛台上坐了。   这事不合规矩,但她知道宫里不会追究这些小节。   因为一切都是为了哄瑞国公主高兴。   宰相、节帅、高官、勋贵,所有人都在卖力地哄当今天子唯一的掌上明珠高兴。   平定天下也好、宰执天下也罢,还不是那披上那身蹴鞠服,在这里表演。   这也是全玖一定要嫁给忠王的原因。   天下独尊的权力。   全玖便坐在台上,目光看向李瑕,觉得这个男子确实惊才绝艳。   她再不能嫁给一个类似这般的俊郎少年,但无妨,终有一日,天下所有俊才都会匍匐在她的脚下。   “臣,拜见皇后……”   “臣,拜见太后……”   她不会再像在潭州城里时一样,呼喊着却喊不来人来救父亲的性命,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的血从那箭槽里不停流。   “公主,公主……”   想着想着,有人又低声唤了一声。   全玖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在唤自己。   “请公主开场。”   全玖看着那在球场中站定的宰执、节帅,刻意等了片刻,开口道:“鸣笛吧……”   “嘀!”   随着笛声,一个鞠球被高高抛起……   ……   大宋太祖皇帝一生就只作了一首诗,诗云:“治定不应忘武备,花间蹴鞠是雄图。”   开国以来,大宋的皇帝、亲王、宰相们,便常在大明殿蹴鞠。   这一颗小小的鞠球,已在宋王朝被抛到了最高点……   赵衿抬头看着天空中的鞠球,亮亮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欢喜。   “我来!我来!”   蹴鞠的对抗性其实不算非常激烈,故而能男女对赛。   球场被一张大网分为左右两边,对垒的双方各站一边。   网子上开了个球洞,便是风流眼。   不停颠球、传球,待所有人都过了一遍球之后,才能射风流眼。   球若射过风流眼,便可得分,若从网子上弹下来,可接住,继续传。   关键是,不落地……   赵衿这边是左军,先开球。   此时球已在左军传了一圈,贾似道正在摆一个八仙过海的踢法,踩上了几个队员的背上。   赵衿是副球头,需要颠一会球,一直到贾似道准备好才行。   很快,鞠球已传到赵衿脚背上。   她有些夹不住,但马上颠起球来,玩得十分厉害。   “快传。”   “给。”   赵衿转身一踢,那鞠球稳稳当当被抛给贾似道。   贾似道凌空一翻,猛将那鞠球重重一踢。   流星一般,径直穿过风流眼。   贾似道站得太高,这一脚使得鞠球根本就是直直击向地面。   那边杨镇连忙一脚铲去,但来不及了,鞠球才击在杨镇脚上,已迅速触地。   “嘀!”   右军已先失一筹。   赵衿大喜,叉腰道:“哈,我厉害吧?!”   右军那边却不塔理她,李瑕已迅速提振士气。   “无妨,继续,调整好防守……”   赵衿喊道:“说好的啊,输的人全部抹白泥,吃鞭子。你们莫不是在让着我们,那就太没意思了。”   她这边叫叫嚷嚷,那边鞠球已传了一圈。   “他们的副球头接球技艺一般……快传。”   赵衿大恼,嚷道:“什么叫一般……”   下一刻,只见李瑕已一脚抽射,鞠球径直穿过风流眼向她这边飞来。   “哼,我接得住。”   她最大的弱处便是脚板有些小了,夹不住鞠球。   但好在这一球来势并不快。   小蛮靴轻轻一勾。   “哈。”   然而,那球竟是还在转,转速很快,“嗒”的一声已落在地上。   “嘀!”   “这……”   ……   “我来接。”   “左竿网。”   “给……”   “快,对面有破绽。”   赵衿拼命在球场上跑起来。   她人在哪,对面的球便往哪里落,旁人又不敢碰到她。   渐渐的,她似乎已成了左军最大的破绽。   “嘀!右军得一筹……”   “滴!左军得一筹……”   “右军……”   “右军……” #第五百六十七章 彩头   全玖坐在看台上,渐渐觉得这场蹴鞠赛有些不那么好看。   左军这边倒是踢得很漂亮,各种花样都有,让人眼花缭乱。   右军那位李节帅却完全相反,脚法凌厉而实用,每击球必过风流眼,过风流眼则必落地。   完全是为了赢而蹴鞠,看着有些……失了风度。   且瑞国公主千金之躯,没人敢碰她,只好让公主自己满场奔走,已十分狼狈。   胜负已定,比赛便无趣了。   但另一方面,全玖却又觉得……李瑕的身姿还是好看。   他身上有种专心致志的气质,全玖说不出,只觉得他挥汗如雨样子,合该成为她碧玉年华的回忆。   也就这般了,又不是自己的……   但渐渐地,全玖眼中浮起隐隐的不悦。   她目光开始在赵衿与李瑕之间来回移动。   终于,赵衿已累得跑不动了,支着膝盖站在那。   “你还来?!”   李瑕颠了两下球,一踢,依旧是向赵衿所在处落起。   “咚。”   “哎呦。”   全玖吃了一惊,连忙起身。   “公……公,公然欺负女子……”   ……   “哎呦。”   赵衿捂着脑袋,指着李瑕,大喊道:“你为何总是把球踢过来?为何总是踢过来。”   “因为知道你接不住。”   李瑕理所当然的语气。   比赛就是这样,击敌之弱。   他没再看赵衿,转头看向场边的香柱。   香燃起,一场蹴鞠赛已到了最后。   笛声已响。   “这不算。”有人喊道:“这不算,他踢的一点花样都没有,阿郎……”   贾似道喘着气,累到已有些翻白眼,好不容易才恍过神,不悦地扫了李瑕一眼,又看向赵衿。   “我,我贾佩……”   赵衿也不知是提醒贾似道还是没缓过气,道:“我贾佩……愿赌输服,但没完,得再赛一场,得再赛一场。”   李瑕倒是无所谓的样子,将鞠球踩在脚下玩着。   只要有比赛打,他都乐意奉陪。   贾似道却是摇了摇头,不愿再蹴鞠了。   他又不是高俅。   他贾似道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之所以会蹴鞠,那是因为他多才多艺。   与李瑕这种眼中只有胜败之人,没有再赛的必要了。   “不必了。”贾似道转向赵衿,道:“累了,带你去斗蛐蛐。”   “舅……就是被这人欺负了,我们才得把场子找回来……喂,你会斗蛐蛐不?比斗蛐蛐啊!”   李瑕懒得理贾似道这侄女。   简直与贾似道一模一样的德性。   “贾相公,忘了还有彩头吗?”   “我会送你一个更大的彩头。”贾似道不以为然。   李瑕道:“但说好的是二十鞭子。”   贾似道本已向看台走去,一听,倏然回过头。   “你还想鞭打本相?”   “比赛有比赛的规矩。”   贾似道盯着李瑕的眼睛,脸上那玩世不恭的表情渐去,泛起一抹冷峻。   还有威仪。   宰执天下的威仪。   “你,想打本相?”   李瑕丝毫不惧,认认真真道:“彩头是贾相公定的,我们答应了,且全力以赴了。”   “非瑜!”杨镇大喝一声,上前就拉李瑕。   “贾相公莫怪,我们年轻识浅,非瑜说笑的……”   “没有说笑。”李瑕道:“我来便是为了一个道理,全力以赴了,答应给的东西便该给。”   “若本相说不呢?”   李瑕笑了笑,问道:“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贾相公要反悔?”   忽然。   那清脆的女声又响起。   “好,我们愿赌服输,打就打呗。”   贾似道还在与李瑕对视,闻言一愣,转头向赵衿看去,有些愕然。   “我贾佩,愿赌服输……那个谁,二叔啊,都说好了,哪有蹴鞠输了不挨鞭的……”   赵衿说着,双手遮了眼,背过身去。   贾似道无言以对,终是叹息了一声,站在赵衿身边。   “非瑜,不要这样。”杨镇还在拉着李瑕低声劝着,“真别打……”   李瑕道:“无妨,贾相公私下与我是好友,我素知他大度且守信……你们都不打?那我来打。”   ……   贾似道其实没有很生气。   输了挨鞭子,本就是临安鞠场的规矩。   在临安玩蹴鞠的,谁还没挨过齐云社那些人几鞭子?   他就是想赖掉而已。   发火,威压,换别的彩头,总之要赖掉。   毕竟连忽必烈的岁贡他都敢不给。   至于损威风?官家和官场上的明眼人都会知道,他贾似道到底是为了谁才挨这几下的。   “啪。”   “啪。”   “啪……”   因旁人不敢打,只李瑕一个人拿着鞭子一个个打过去。   也不是很疼。   但赵衿还是哭了。   她从小到大,从没吃过这种疼……   ……   “啊,输了……我输了……呜呜……”   “好了,公主莫哭了,去斗蛐蛐吧。”   “不要叫我公主……呜……我贾佩……我贾佩还要把场子找回来……”   “公主,他们已经走了。”   赵衿转头一看,只见偌大的球场上,已然只剩自己这边的人。   她无奈地叹息一声,转头看向走过来的全玖。   “表姐啊,我输了,但我说我蹴鞠很厉害,这是真的。”   “见过公主,公主技艺高超。”全玖上前,柔声劝道:“是那李节帅欺负弱女子,他胜之不武。”   “话也不能这般说,不然我还怎么蹴鞠……表姐,我今日真是失常了,我其实很厉害的……”   全玖根本不在意这些。   她只知道,今日这事传到官家耳里,以赵衿的性子,反而会发了狠地保李瑕了。   无非是说“哪个敢动他就是我平生之敌,这场子我得亲自找回来……”   瑞国公主的脾性还是好猜的。   那,李瑕知不知道哪个才是真公主?   这般想着,全玖偷瞄了贾似道一眼,却见贾似道已走到一旁去安排护卫,浑然不在意那几鞭子。   看得出来,李瑕这人,怕是很对贾似道的胃口……   ……   傍晚,全玖回到家中,依旧是听着兄长絮絮叨叨婚事。   “姑祖母今日已见了官家,忠王与顾氏女已解了聘……”   “兄长,你欲杀李瑕?”全玖忽然问道。   全永坚一愣,讶道:“你怎知道?”   “问过兄长昨日带出门的人。”全玖应道,“但近日,贾相公不会容你再动手。”   “为何?”   “贾相公其实很看重李瑕,想用他。”   全永坚摇头道:“我不明白。”   全玖始终还是那端庄姿态,道:“不过是提醒兄长一句,要杀李瑕,须瞒着贾相公,且尽快,以免留下后患。”   全永坚又是一愣,呆呆看着妹妹,仿佛不认得她。   “你……”   “兄长须知晓,贾相公要的是控制忠王,你不可全信他。而李瑕很了得,要杀得趁早,切莫等我成了忠王妃,太子之位却丢了。”   全永坚还在发呆。   全玖架势愈足,温婉地劝慰了一句。   “父亲不在了、姑祖母年岁已高、我将为忠王妃……兄长该振作精神、担起家业才是。”   ……   不能自已,全玖心底有念头不停浮起来——杀了李瑕。   她有足够的立场要杀他,她的兄长与表叔一直就在做,为了她的丈夫。   可,全玖忽然就想亲自参与布置。   为何呢?   她一派端庄地坐在那,想了良久才想明白。   今日,看着赵衿与李瑕蹴鞠,其实感到了……嫉妒。   瑞国公主,天子娇女。   无数民脂民膏为其建了奢华大宅。   嫌礼数太烦,便让旁人扮成公主,好跑去与男子蹴鞠,嬉嬉闹闹。   一回头,公主之位还是赵衿的。   赵衿,总是想要什么便有什么。   堂堂宰执、国之重臣,就因她一句话,乖乖转身挨鞭子。   今日找李瑕蹴鞠玩,明日若想找李瑕玩别的,依旧只要招招手。   甚至可想到,若赵衿看上李瑕,还会有无数人帮她,哪怕杀了李瑕妻子。   而她全玖,却要嫁给了忠王那样一个人?   忠王那样一个人……   她要证明,嫁给忠王是值得的。   便是威风凛凛的节帅、惊才绝艳男儿,也会死在她张张嘴之间。   这该是她收获到的权力……   ……   “又菜又爱玩。”   李瑕想了想,如此形容了一句之后,又道:“听说过贾似道有这样一个侄女?”   姜饭道:“贾似道确实有个兄长,名为贾贯道,是个文人,字写得好,文章也不错,但性情与贾似道全然相反,避居于台州读书……只能打听到这些了。”   “贾贯道的女儿?”李瑕沉吟道:“有些太宠溺了。”   “这……贾府的消息是最难探的,我再去探。”   “不必了,再探要叫他起疑……你从侧院的暗道出去。”   “是。”   李瑕也就是听过其它情报之后,再多问一句,既打听不到,那便算了。   此时已是黄昏,该往大内宫城赴宴。   他已梳洗过,且换好一身礼服。   才出府门,便见到贾似道的大轿子已停在那。   李瑕也不客气,径直进去。   “贾相公宰执天下,竟这般有闲暇?”   “我会用人、敢用人,故有暇。”贾似道自信笑道,“且说好了一道入宫赴宴。”   “贾相公实在守信。”   “你以往不似这般嘴贱。”   “嗯?”李瑕颇诧异。   “你打了我,我不怪你,给你个前程吧。”   贾似道说着,忽将手里的一封公文丢了过来。   李瑕接过,扫了一眼,皱起眉。   “先前说过,会为你谋一个你够格的差遣。”贾似道缓缓道:“浙西安抚使,如何?”   李瑕缓缓摇了摇头。   “事还早,你考虑。但等吴潜老匹夫一走,我必要着手公田法,缺的正是个不畏死的独夫,你正是这个独夫。今日我挨了你二十鞭,要的便是你的气魄。”   贾似道的神情已全不似白日时轻佻,郑重道:“一场蹴鞠,瑞国公主欠了你人情,会在陛下面前保你不死,这是我替你挣来的。故而,你可相信,我能替你挣更多活命机会,可成为你的后盾。把你那些小伎俩丢开,把心思放到国事上。”   他指了指李瑕手中的文书。   “也把你那不畏死的气魄放到国事上,随我奋命扫除百年积弊,你我将中兴大宋社稷,重回盛世强国……” #第五百六十八章 世事如蹴鞠   “好比今日这场蹴鞠,你起初不愿,但听从我安排,不仅尽兴,还结识了贵人,我贾似道一诺千金,答应你的彩头已给了。   任浙西安抚使、为我试行公田法,亦是此理。你此时有犹豫,但只须听我安排,自可放手施为,一展平生之志,岂不酣畅?”   贾似道话到此处,再次强调了一遍自己的宽厚与信义。   “南门立木、千金买骨。我挨二十鞭子,为的是让你能信我。你再说个彩头,我言出必践。”   李瑕道:“贾相公已是第三遍提起挨打之事了,心眼有些小了。”   “我在说正事。”贾似道沉着脸道。   “好。”李瑕点了点手上的公文,问道:“取民间田契彻底查勘,敢问,这‘民间’指的是谁?”   “自是阡陌连天的巨富之家!”   贾似道语气铮然。   “豪人之室,膏田满野,连栋数百,奴婢千群,徒附万计;草民百姓,被穿帷败,寄死不敛,冤枉穷困,不敢自理。”   他复念了一遍公文上的字句。   “谢方叔所言不假,‘豪强兼并之患,至今而极!’但他只会劝陛下,我不同,我做事,我宰执天下,除大宋之根弊。”   李瑕道:“若真是‘收豪强逾限之田地’,似无不可。但贾相公知道这些人的势力有多大。?”   “我知道。”   “贾相公真知道?此时贾相公只怕还看不到他们。”李瑕道:“朝会时,他们在大殿上昏昏欲睡,看似毫无威胁;他们还在鞠躬行礼,在贾相公你门下效命……”   “我知道。”   “你不知道。”李瑕道:“你的一切权力,都是他们给你的,你是他们选出来的。”   “呵。”贾似道冷笑摇头。   李瑕道:“不信?豪人之室是谁?正是你贾相公遍布朝野之党羽!吕文德这个贾相公的擎天巨柱便不提了,翁应龙、东元鞠、俞明、张濡、黄公绍、王庭、于德生……”   “够了。”贾似道低叱一声,一字一句道:“我,才是宰执。我至今日之位,皆凭通天手段。”   极强大的自信。   这大轿,似乎都要承载不了如此自信的贾似道。   李瑕难得叹了一声。   “贾相公,我还是那句金玉良言送你……莫将交易当施舍,会被自负迷了眼。对我如此,对旁人亦然,你怕是还没看清楚,你背叛的是何等势力。”   “我看得清楚。”贾似道缓缓道。   他不再有方才的气势,眼中出现了些许颓废的神态。   “大不了,身败名裂,如此而已。”   许久的沉默。   从吴山到大内宫城路途太短,担不起这么长时间的沉默。   贾似道于是又道:“赌而已,我很会赌。”   李瑕道:“赌注不仅是贾相公一人之身家性命。收豪强逾限之田,一旦施行,极可能成了……豪强剥掠民田。到时,朝野到地方,会有多少人打着你公田法之名,强占斗升之民那仅剩的微薄田地?”   贾似道点点头,道:“故而我要用你。”   李瑕不语。   他知道自己能入贾似道的眼,理所当然。   贾似道又道:“故而,我挨了你二……故而我需用你,你不畏死,你得罪了储君、得罪了整个朝野。唯你,意志坚定,手段狠辣无情。”   轿子外,拥堵的道路已被疏通。   李瑕掀帘看了一眼,御街尽头,宫城在望了。   “此时还不急,你有时间考虑。”贾似道缓缓道,“立太子之前,我会保你一命,也只能保你到那时。”   “官家答应这个吗?”李瑕举了举手中的文书。   贾似道摇了摇头。   “官家,不喜多事。”   ……   两人已不再多说。   李瑕收起手中的公文,心中自思量起来。   世间之事,确实就像今日这场蹴鞠。   贾似道踢起球来,花团锦簇,煞是好看,被称为临安一绝。   但,还是输了。   有比赛,就有输赢,就有奖励。   而他李瑕,就是这般一次次在比赛中赢得奖励。   先手破北面离间之计,赢得了赵昀的宽仁;转手除丁大全,赢得了阎妃的保全;抬手与贾似道交易,赢得了相安无事……   再到今日这场蹴鞠,又赢得了贾似道的看中。   对他有杀意者,已仅剩‘太子’一系了。   这些,暂时还不足以让他回归蜀帅之位。   还需要再赢几场。   没关系,他最喜欢比赛了……   ……   “女儿就是喜欢蹴鞠比赛啊。”   大内宫城、受厘殿中,赵衿面对着父亲的质问,有些心虚地应道,“不就是到我的公主府玩一场,有什么大不了。”   “朕也喜欢蹴鞠,但宫内不能蹴鞠吗?!”   “那不一样,所以说是比赛啊。”赵衿理所当然道,“爹爹选的那些宫女蹴鞠不厉害,舅舅又总是让着我。”   她抬头看了一眼,又补充了一句。   “还有……爹爹也不厉害。”   “朕年少时,技艺不逊于贾似道。”赵昀负着双手,淡淡道了一句。   赵衿小声嘟囔道:“我又不知道。”   站在一旁的阎容不敢再像以往那样放肆,拉过赵衿,柔声问道:“被打的还疼吗?那李瑕太放肆了,该叫官家杀了他……”   “啊?”   赵衿诧异道:“你怎知他打了我?”   她转头向赵昀看去,只见赵昀已沉下脸来,忙道:“爹爹可不要惩治李瑕,是我叫他打的。蹴鞠嘛,有赏有罚才好玩,女儿也挨过爹爹的鞭子……”   “朕那是打你吗?轻轻打的……”   “李瑕也是轻轻打的啊。”   “都打哭了。”   “那是因为他们不肯再赛了,我场子还没找回来呢!”赵衿瞪大眼看着赵昀,像是有些想要震慑住这个皇帝。   “总之爹爹要是动他一下,我真的生气了!一天到晚公主公主的,玩什么都让着我,我都烦死了!真是烦死了!”   “好了好了……”   “我说真的!”赵衿气急败坏道:“他又不知道我才是公主,以为我是贾佩呢。我叫表姐扮成公主,我好下场蹴鞠。他以为我是贾家女儿才轻轻打了两下,鞠场的规矩得守……”   赵昀也不应,坐在那饮了碗汤药,听着女儿的叨叨。   好一会,他忽问道:“衿儿觉得,你表兄杨镇为人如何?”   “嗯?哪个是表兄啊?”赵衿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   显然,她没什么印象。   赵昀沉默了一会。   往日看来,杨镇仪表、品性皆不差,主要是年纪适合。   但相比而言,有些平庸了。   “你认为……李瑕为人又如何?”   “我若是说了,爹爹不能惩治他啊。”   “嗯。”   “有点讨厌他。”   赵昀微讶,问道:“是吗?”   “他觉得他好了不起一样,哼,有什么了不起的。”   赵昀点点头,深以为然。   他抚须沉吟。   挑来挑去,能入眼的贵子都不愿当驸马,想当驸马却没那份贵气……此事,再说吧。   “你老实说,让你表姐冒充公主,是你的主意还是她的主意?”   “当然是我的主意。”赵衿得意道:“让表姐扮成公主坐台上观赛,我就可以蹴鞠了。聪明吧?”   “很聪明。”赵昀问道:“你认为这位表姐如何?”   “很好啊,又端庄又温柔又漂亮又聪明,总之样样都很好。”   “有这般好?”   “嗯。”赵衿重重点头。   赵昀见女儿这神情,心中对养子的婚事便有了决定。   母亲、弟弟、女儿,还有朝臣们都这般说……太难得有这般所有人主意一致的事,省得他再费神。   很快,有小黄门来报,臣子们都入宴了。   “入宴吧。”   赵昀对阎容淡淡吩咐了一句,自往殿外而去,自上了御辇,当先起驾。   阎容看了案上那药碗一眼,微微一笑,不急不徐步上她的凤辇。 #第五百六十九章 荣养   依旧是在澄碧殿,重开前次被打断的赐节帅宴。   歌舞融融,满殿生香。   没有别的文武大臣,唯有李瑕与贾似道在。   因为,李瑕已经在向枢密院述职,没必要再让太多重臣来见,且丁大全刚罢相,朝臣们忙得厉害。   入席之后,贾似道也不说话,揉了揉脸,挤了好几次,才挤出玩世不恭的笑意来。   他也累。   既要处理繁重国务,又要嘻嘻哈哈陪天子玩乐,还得保持着云淡风轻。   李瑕端着酒杯不饮,看着那些舞姬们腰肢款摆,已有些想念汉中了。   不知忽必烈与阿里不哥打到了何等程度……   “御驾到!”   “臣见过陛下。”   “师宪与非瑜皆是朕之近臣,今夜只欢宴,不必拘于礼节。”   “臣遵旨。”   “官家又编了新舞?”贾似道笑问道:“方才见这舞,手袖为容,踏足为节,大曲缓叠,妙矣。”   赵昀得意,抚须笑道:“确为朕昨日与季娘子编排,唯差些曲词,师宪可填上一笔……”   李瑕忽感到了什么,转头一瞥,却见是阎容正在看他。   三年前,隔着帘子李瑕见过阎容那一只玉手,此时一瞥,他才真正看清她的面容。   这妇人看似不过二十余岁,皮肤光洁得如同新生幼儿,浑身上下却带着少见的风韵,妩媚欲滴。   方才殿中那些歌姬皆美,却无一人有她这般美态。   她一双媚眼正看向李瑕,朱唇含笑,似想要勾他的魂。   异常妖冶。   时人皆称阎妃妖妃,所言不虚。   她没有那种端重姿态,只有无比的艳丽。   那挂着笑意的红唇轻轻抿了一抿……   未必是有意的,许是她媚态天生。   李瑕则是阅历丰富,不轻易被女色所惑,只不过是……感到血液已开始汇聚起来。   阎容遂扫了李瑕身上一眼,有些得意,那双眼似微微弯了弯,带着笑。   李瑕先坐下,这才迎上阎容那夺魄的目光,以示坦然。   然后转过头,继续看歌舞。   ……   “燕子楼边柳色新,画眉人去镜生尘。来年羞结空床梦,闲拨琵琶过一春。”   “哈,你贾师宪作诗从来只赋蛐蛐,近日如何作这等绮丽诗句?”   “官家取笑了,臣近来结识一位红颜知己……”   赵昀悠悠然笑了笑,道:“朕听说过。”   “官家竟知?”   “李慧娘?”   “臣汗颜。”贾似道苦笑道:“因听了她一曲琵琶,想纳她为妾,奈何被她推拒……”   “有趣,有趣,竟还有人敢推拒你贾相公……”   君臣二人闲聊着这些风流韵事,算是为今日酒宴定了基调。   没了吴潜、饶虎臣这等臣子在旁,赵昀自在得多,又不由笑骂了一句。   “吴潜老匹夫年轻时也风流,‘云散落霞如绮,嫩绿与残红,又是一般春意’,未想他活到老了,反倒成了顽夫,甚是可恶。”   “哈,‘春意,春意,只怕杜鹃催里’,右相……哦,左相,左相吟春而已。”   赵昀拍了拍膝盖,笑了笑,问道:“师宪话里有话啊。”   “臣不敢。”   贾似道懂官家,官家不爱在酒宴上说政事,那是讨厌费神的政事。   比如,公田法肯定不能现在拿出来。   提一提轻松的政事却是无妨,也不可避免。   这其中的分寸,他掌握得住。   赵昀果然不生气,指了指贾似道,已心里有数,转头看向李瑕。   “非瑜在临安,习惯否?”   李瑕正看着一名小歌姬,她因听了那些词句也不知想到什么,脸泛微红,看着倒颇有趣。   他连忙回头,应道:“禀陛下,臣习惯。”   赵昀抬手指了指,莞尔道:“莫总盯着一人看,看得人家跳错了两个动作,你学周郎顾曲不成?”   李瑕既没看出那舞蹈中的错误,也没听懂这玩笑话,应道:“臣愚钝。”   贾似道遂笑道:“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官家尚看,非瑜不读书,当罚。”   “哈,罚一杯。”   那边舞乐方歇,领头的歌姬已盈盈一拜,护着那小歌姬,嗔笑道:“奴家分明是想叫陛下顾舞,陛下知歌知舞,一眼看到了错处,请陛下责罚。”   因她声音软糯,使殿上气氛又欢快不少。   赵昀龙颜大悦,赏了她一杯酒。   李瑕感受得出来,其实赵昀非常好相处。   不过,皇帝与天下众生,就像个巨人与蚂蚁。   皇帝有时不是真要杀人,只是随脚一踩,随手一按,便有可能弄死一群蚂蚁。   对李家而言,荣王就好像是皇帝那只脚、那只手,压垮了李家的蚁穴。   现在,李瑕这只蚂蚁爬到皇帝肩上了,看到的反而是随和与宽仁。   只要那只手还没把他从皇帝肩上掸下来。   ……   李瑕不愿被掸下来,心中已在估算着。   他到临安不过六七日,算时间,江万里这才刚刚入蜀,想必正见到百姓已从一座座山城迁下来。   距离江万里稳定住川蜀局势并把奏书送回临安,还早。   在这之前,赵昀不会罢掉他这个蜀帅。   “臣在临安习惯,但有些清闲。”李瑕于是道,“臣斗胆,请陛下赐臣一个差遣。”   贾似道脸上又浮起讥笑,把他这以退为进的伎俩看得清楚。   果然,赵昀笑骂道:“你不过回朝述职,待述了职,还须为朕戍守川蜀,竟还讨要差遣?”   贾似道揣度着官家心思,无非是江万里奏书未至,暂不愿罢了李瑕。   至于继续任蜀帅?说说罢了。   马上要立忠王为太子,放这个忠王之敌去领一路大军,岂能放心?   李瑕道:“臣不会施政,唯擅谍探。如今北面汗位之争如火如荼,不如由臣来刺探此事?随时报敌情于陛下……”   赵昀沉吟了片刻,感受到了李瑕的真诚。   似不愿再去川蜀那穷乡僻壤,想要留在繁华临安。   酒杯被放在案上,他开始考虑。   大宋的情报分由几个机构负责,皇城司监察宋朝官民百姓,由天子直属,李瑕不宜入皇城司;   在战场前线刺探军情的先是机宜司,后改为宣抚司、都督府负责,下设边铺,包括制置府管谍探,不必再调任;   唯独中枢掌握谍情的机速房。   但,枢密院……   “你想入枢密院机速房?”   “臣愿为陛下分忧。”   “师宪,你是宰执。”赵昀有些随意地问道,“你以为,让非瑜兼任机速房计议官如何?”   贾似道瞥了李瑕一眼,微微冷笑。   机速房归宰执、院臣轮值管辖,可见其重。   计议官每日见的都是国之重臣,参详的都是机秘事宜。   想都能想到,若让李瑕进枢密院,之后随时会在吴潜、饶虎臣之间来回摇摆。   “臣以为不妥,馆职须用读书人。计议官虽官职不高,却须参阅大量文书,往往以太常博士担任,未有地方节帅兼任之旧例。”   这理由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个理由。   赵昀遂看向李瑕,道“听到了?”   “臣愿辞蜀帅之差遣。”   赵昀大笑,抬手一指,道:“你还年轻,不读书,如何使得?朕还盼着往后用你为宰执。”   “臣惶恐。”   “不必惶恐。”赵昀目露赞许,道:“史俊上表称,你在汉中戍屯还有不足。譬如,只须先修褒惠渠,开垦出一批良田,招抚流民,以工偿其田租,再修柳边堰,如此循序渐进,可更吸引流民归乡,又可使汉中一年之钱谷分作五年花销……”   李瑕仔细听着,连连点头称是,受益匪浅。   汉中施政,他是初次治理那么大地方,手下文官又少,做得肯定算是很差的。   大方向没错,但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太多的问题。   之所以韩祈安每天拿着账册苦劝,就是因为李瑕不会调度。   “调度”二字讲究太细了,只说田亩,山阳与山阴处的地每年的产出就差得太多,如何分配让百姓满意都要理章程。   所有细节李瑕都要从头开始学,更惶提如别的文官一样,将一分钱掰做十分来做事。   赵昀于是捏着李瑕这把柄说了许久。   若只在文书上论政事,这位天子可谓是极知政。   “史俊大大小小罗列了大小七十余项你施政之错漏。”赵昀最后道:“但朕以为,你做的并非不好,不过是细处略有不当,失之于稚嫩。”   “臣愧对陛下重托。”   “不,你还年轻,朕对你是寄于重望啊,视你为宰执之材。这样吧……你既嫌在临安述职清闲。到太学去读读书,也不必入舍,自会有人教导你。”   “臣谢陛下隆恩。”   ……   李瑕知道,这是吴潜的手笔。   史俊那样的忠正能臣,立场从来不难猜,一看就是吴潜说服不成,开始用计了。   至此,各方对他的态度已渐渐定下来了。   赵昀想将他留在临安荣养,只等江万里稳定川蜀;   赵与芮想杀他,随着立太子之事,杀心会愈演愈烈;   贾似道想用他,让他做为一把刀子,割除大宋积弊;   吴潜想让他潜下去避一避,读书,重塑对社稷之忠诚。   就没一个人想让他重归川蜀。   但无妨,今夜这番对答,已消解了官家的一部分戒心……毕竟他李瑕是想留在临安的。   再筹划一番,就差最后几步了。   李瑕于是转头瞥了瞥坐在那的阎容。   阎容一直没开口说话,但她似乎一直在看着李瑕。   因此,他目光一落过来,她便发现了。   她低头,捧起金杯,轻轻抿了一口,又放下,手指轻轻拨动着金杯。   那金杯被转过来,显出一点胭脂。   连这胭脂,也带着妖冶之感,它被轻轻晃了晃,指向了一个方向…… #第五百七十章 消磨   夜有些深了,宴饮还在继续。   殿上又摆了张案子,赵昀与贾似道开始斗蛐蛐,李瑕站在贾似道身后看着。   比李瑕预料中有意思,尤其贾似道是行家,评点起来又风趣,让人看得津津有味。   旁边还有漂亮的歌姬们凑趣,确实比白日的蹴鞠有趣。   李瑕差点都有些理解这些君臣了。   若说怠于朝政,谁又不恋贪美色、欢娱,还有这歌舞升平,至少还不算昏聩。   若说自毁长城,他李瑕这个蜀帅确实有反意。哪怕只是出于直觉,察觉到了,也不可能放虎归山。   换谁来当这个大宋朝的天子、宰执,又有几人能做得更好……   但理解归理解,没用。   要的还是改变。   那边阎容还坐在御案边,扶着额头,轻轻摇晃着手中的酒杯。   李瑕看了看殿外的天色。   “陛下,臣……”   “领他出宫吧。”赵昀挥了挥手,另一只手正搂着一个美姬,双双盯着那两只正斗得激烈的蛐蛐。   自有小黄门上前,领了李瑕往净房而去。   他往南,过了选德殿,水堂,往球场的方向走去。   不经意回头,只见阎容的仪驾已出了澄碧殿,向北面后宫缓缓行去。   ……   “李节帅请。”   过了球场,孙安快步迎上,四下看了一眼,迎着李瑕快步走了一段,眼前便是一条回廊。   回廊很长,走到底,翻过栏杆,是堵高高的围墙。   孙安拨开杂草,露出一个小小的洞。   不一会儿,有娇媚的声音在对面响起。   “好你个坏了心肝的……”   李瑕微微一愣,便听对面又说了后面的半句。   “莫不是挖了这暗洞往外面送钱财?”   之后,有个宫娥慌张道:“奴婢不敢,是好不容易才找着的。”   孙安忙道:“贵妃,李节帅到了。”   阎容似在笑,道:“都退下吧。”   “是……”   窸窸窣窣的响声中,旁人都退了下去。   过了片刻,阎容道:“坐下说吧,隔着墙,听不清。”   李瑕在墙边坐下,向那小洞里看了一眼,只看到裙摆晃动,露出一双红色凤头鞋以及一点白色的罗袜。   阎容已坐了下来,足尖并在一起,往前伸了一伸。   “李节帅可看出来了?官家对我不似从前,都怨你。”   李瑕道:“我只请贵妃带句话,未曾想贵妃竟让季惜惜谎称有孕,且还被人找到。”   阎容笑问道:“我合该将她送到川蜀,给李节帅养着才好?”   “事已至此。贵妃有什么话不能让关德递,非要当面说?”   “人说你我是同党,不多见见怎行?”阎容道,“你再近些,赏你个物件。”   一道令牌被丢到地上。   那凤头鞋往前一推,将它推到这边来。   “你凭此令牌,可到宫城北面酒库找商阁长,他可帮你递急信给我。”   “谢贵妃。”李瑕将令牌收了,道:“我有个安排,可让我继续任蜀帅,亦保贵妃地位无忧……”   “我先说。”   “也好。”   阎容道:“你来想办法,助我为皇后。”   李瑕不语。   阎容又道:“官家心意,马上要立赵禥为太子,一旦事定,你我皆死。但若我能当了皇后,你有怎样的好处你该知道……”   李瑕不答反问道:“关于赵禥的情报,贵妃何时给我?”   “三日内关德自会递给你。你答应我,帮帮我,好不好?”   “贵妃想当皇后,须与官家说才是。”   “莫玩笑了,有几个坏消息听不听?”   “嗯?”   “董宋臣投靠贾似道了,与谢道清成了一伙。”   “确定?”   “我有察觉,你要信我,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李瑕点点头,道:“此事我信,关德还可靠吗?”   “可靠。”阎容道:“不过,我们情况很糟……我不知要如何与你说。”   最后这句话,她是在咬着唇说的,带着些为难,隔着墙也透着股妖治。   李瑕不急着回答。   时间不多,但阎容显然比他急。   “官家待我早已不似从前了,如今不过是看在赵衿的面子上留着我,仿佛成了个看孩子的奶妈子……”   李瑕道:“但只要官家还在,瑞国公主还在,贵妃不会有事。”   “唉。”阎容幽幽叹了一口气,显得很委屈,“你都不知我想要什么?”   “我确实不了解贵妃。”李瑕淡淡道。   “那……你想了解么?”阎容轻声问了一句。   “不想。”李瑕径直应道,“谈接下来的计划吧……”   凤头鞋从墙洞中探出来,轻轻地,踩在李瑕的靴子上。   “不想听。”   阎容的声音很好听,自顾自说着。   “宫里美人很多,我不过是其中姿色平平的一人,官家许久许久未曾碰我,但我却知道,他为了应付董宋臣不停送来的美人,已在用药。非瑜该明白,要不了几年,你我便走投无路了。除非,我当了皇后,你……”   李瑕移开脚,道:“这也是我要对贵妃说的。但你当不了皇后,官家不会同意,朝臣不会同意。”   “非瑜,只有你能帮我了。”   “那便请贵妃按我的计划来。”   “不要,也不想听。”   阎容娇哼了一声,却是已将脚收了回去,她似乎已站了起来。   “李瑕,你惹恼本宫了,一拍两散罢了。”   似嗔似笑的一句话。   但这一句话之后,阎容却是径直走掉了。   李瑕不以为意,并不担心因此失去这个宫内的助力。   阎容故意要惹得他担忧罢了,要他一直想着这事,惶恐不安最后失去判断答应帮她。   但他亦花丛里趟了半辈子,岂又不知这种手段?   李瑕遂唤过孙安,重新向宫外而去。   脑子里又想到杨太后联合史弥远易储之事……   这办法并非不行。   但他李瑕如今远无当年史弥远的权柄,根本无法镇住朝野上下。   差得太远了。   无论如何还是得回川蜀,那才是属于自己的根基。   何况,杨太后当年是何等手腕,阎贵妃比不了的。   别的不说,就阎妃那妖冶的模样,显然没有母仪天下的气场。   阻力太大了。   一念至此,那凤头鞋又浮在脑海中,李瑕亦觉脚背上有些痒意。   他吹着夜里的冷风,转念想些别的东西。   一路回到吴山宅邸,李瑕进了书房,铺开笔墨,先是将史俊上奏指出他不妥的政务记下来。   再把贾似道给的那份公田法的文书放在一旁。   不一会儿,有人敲门。   “进。”   “阿郎。”严云云进来,放下水盆,又多点了两支蜡烛。   “林子晚间来过一趟。”   “找到李墉了?”   “没有。”   李瑕皱眉自语道:“他必在临安,不在吴潜处,还能在哪?”   严云云亦不知,只低声汇报着林子给的情报。   到最后,李瑕点点头。   “找到李墉,事情便顺了,或很快便能回川蜀。你明日转到陶家巷,告诉李昭成我接下来的安排,此事重要,帮我盯着他们。”   “是。”   李瑕揉了揉额头,回想着今夜赵昀的态度,知道已消散了这个天子大部分的戒心,上策达成,只差最后几步了。   再一抬头,却见严云云还坐在那。   “怎还不走?”   “阿郎今夜想要女人?”   “嗯?那也不会碰你,我说过了,不与下属有瓜葛。”   “那为阿郎安排?府里还有那些买来的……”   “不用,带不走,麻烦。”李瑕道:“你去吧,正事要紧。”   “是。”   李瑕回过头,看着严云云丰腴的背影,忽觉她远不如阎容有韵味。   脑中这念头很怪,但他却是自语了一声。   “让你知道何谓意志。”   ……   这夜李瑕梦到了许多东西,先是与贾似道在田间量地……坐在太学里读书,吴潜给了他一戒尺……收拾行李想回汉中,路上却遇到了刺杀……   汉中的金戈铁马,临安的繁华琐碎一点点远去……终于,高明月出现在眼前,温柔地照顾着他,然后,像是高明月,又像不是……   李瑕翻身而起,转头一看,天色已亮。   临安城在消磨人的意志。   他应对的方法也很简单,就是流汗。   “阿郎,有马车到了府外……”   ……   唐安安抱着一把古琴步入李府,穿过一重宅院,正见到李瑕在庭院中起身,接过一块布擦拭着身躯。   那样……的身躯。   唐安安发呆了一会才回过神。   再一回头,只见年儿还在傻看,于是拉了这小丫头一下。   李瑕已披上衣服,大步走了过来。   唐安安低下头,将手里的琴抱得更紧了些。   她依旧很美,甚至更美了。   此时心境也更复杂了,一时全然不知如何面对这位旧识。   “你……”   “屋子安排好了,你先过去吧。”李瑕道。   之后,他又补充了一句。   “你这丫环留下,我有话要问。”   唐安安一愣,看了年儿一眼,有些怛忧。   但她又不敢不从,只好随着仆婢往后厢走去。   ……   年儿抬头看了李瑕一眼,李瑕那眼神让她有些羞,又因有些生分了,于是低下头。   之后再抬头,再低头。   “见到你还真是……蛮开心的。”她这般嘟囔了一句,想了想,想起一件要紧事,“对了对了,姑娘的身契,他们给你了吗?”   “在屋里,你们的都有,一会给你。”   年儿很开心,笑道:“不用不用,你收着就好呀,你真的好起来了。不过刚才干嘛对姑娘那个语气?”   “又没凶她。”李瑕道。   “但是但是……好吧……那你把年儿留下来做什么?是不是想问我话,放心吧,姑娘一直没有嫁旁人,这也是多亏了你,听说你在给贾相公做事,所以他们才照顾好姑娘呢。”   “嗯?是这么和你们说的?”   “嗯嗯。”年儿正盯着李瑕衣襟里出神,闻言反应过来,用力点了点头,“只听到一点点欸,说是要你好好给贾相公做事之类的。”   “好吧,他嘴上还要占便宜。”李瑕随口道:“嗯?看我做什么?”   “又不是没看过,那时候给你敷药,天天看。”   李瑕笑了笑,也感到开心。   他转身向屋中走去。   不一会儿,年儿也跟过来,抱着行李探头看了一眼,褪了鞋子,踮着脚进来。   李瑕本在找她们的身契,转头看去,见这丫头长高了些,不像当年那般瘦弱,水灵娇俏的模样。   “年儿多大了?”   “嗯,十六还是十七?年儿也不知道,人贩子交给妈妈的时候没说年纪呢,你把衣服拉好嘛,出了汗再着了凉。想去打水给你擦汗,就是不知道水井在哪?”   李瑕笑了笑,走到榻边坐下。   他本有许多话想说的,想说要纳年儿为妾、放了唐安安身契之类。   但见她叽叽喳喳已进入了丫环的角色,完全没有想要你侬我侬的样子,他一时也懒得开口吓她。   于是在榻上仰躺下来,枕着手听着她说这三年的经历,无非便是姑娘如何如何。   他对唐安安不感兴趣,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听着年儿的声音便觉轻松。   到最后,年儿却又不说话了。   “嗯?”   他抬头看去,只见年儿正站在那偷偷抹眼泪。   “怎么了?方才还开开心心的?”   “年儿不是个好丫环,身契在你手上……还一直说一直说,没规矩,不会做事,你不想要我了……不知道怎么办,更一直说没完……你不要只要姑娘、赶走年儿好不好?以前那样骂你、踢你……年儿错了……”   李瑕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只好起身过去哄她。   “给我抱抱可好?这三年很担心你。”   年儿本来还在抽泣,闻言惊愕了一下,行李便掉在地上。   “啊?”   李瑕已把她拥入怀中…… #第五百七十一章 不思蜀   受厘殿,雪白的狮猫从柜子上跃下来,冲着阎容喵了一声。   “叫我做甚?没良心的小东西。”阎容没好气骂道:“我快死的时候你撒腿就跑,要吃的却是叫得欢。”   “喵。”   “问你主子去……公主呢?”   “禀贵妃,公主又去躺着了,该是前日累狠,还未缓过劲来。”   “你带这小於菟到院里扑蝶玩,再让膳房煮些猪肝给它拌着吃,看它馋的。”   吩咐过后,阎容自抚着额倚着,悠悠叹了口气。   终于,一直到傍晚,才有宫娥跑来禀报道:“贵妃,关阁长回来了。”   “快传。”   阎容支起身来,看着那快步赶进来的关德,忙问道:“如何?”   “回贵妃,奴婢在风帘楼坐了一整日,未见到李节帅。”   “他今日又不来?”阎容大讶。   “是,连着两日一直窝在府中。奴婢不敢登门,派了小厮过去,被打发回来了。”   “如何说的?”   “李节帅不见客。”   阎容神情一滞,却还是笑了笑,道:“急甚?他已在谋划了。”   “贵妃,还有一桩不好。”关德低声道:“皇后今日先是见了慈宪夫人,之后见了忠王,最后又见了全氏女……”   阎容顿时面泛寒霜。   “董宋臣一整日都在宫内,为何不报本宫?”   “大官他……他显然是……”关德声音都有些颤,细声细气喃喃道:“大官是倒向皇后了。”   说实话吧,连关德其实也想投靠皇后了。   如今宫内这形势,一眼便知。   阎贵妃以往占着官家的宠幸,也权倾天下过,这不假。   但宠幸这种东西,说没便没的。   且阎贵妃不争气,这些年一个孩子也怀不上。到了如今,官家五旬过半,显然不可能再生出孩子,更遑提都不再召她侍寝。   若官家千秋万岁,一直宠着公主,自然也不会废了阎贵妃。   但有些事旁人不知,关德却是知晓,官家近来开始用猛药来应付那许多美人儿。   打算立太子,然后如此肆意折腾……还能折腾几年?   一句话,宠幸都是虚的,富贵长存靠的还是名份、实力。   皇后才是忠王的养母,身后有慈宪夫人、荣王、满朝文武官员。   连贾相公、董宋臣都像狗一样嗅到气味,往那边靠了。   关德也是前阵子在风帘楼与李瑕见过太多面,得罪死了忠王,这才还愿意随着阎贵妃搏一搏。   听她那些哄鬼的话。   “你不必慌,董宋臣是瞎了眼,至今还不知李瑕有多大能耐。本宫告诉你,左相吴潜与忠王势不两立,李瑕能联络吴潜扳倒忠王,再扶本宫为后,如此可由我们来挑选一个宗室。往后,本宫便是杨太后、李瑕便是史弥远,自是少不了你的好处。”   “是,是,可是,李节帅不肯见奴婢……”   “都说了他已在谋划。”阎容妩媚一笑,又道:“本宫已说服他了,去,明日继续去联络,等他消息。”   “奴婢明白了。”关德磕了个头,退下。   他明白阎贵妃没甚谋略,但媚骨天生,要降服李瑕还是十拿九稳的。   局势到如今,唯一能倚靠的,也就这么个李节帅了。   ……   眼看着关德退下,阎容终于大急。   她坐不住了,在殿内走了两圈,啐骂了一声。   “还不理我……丧良心的,忘了是谁为你谋的蜀帅。”   迫不及待又坐到铜镜前,阎容看着镜子,自信再次浮上眼中。   “你会答应的,你只是在考虑。”   她低声自语着,躺回榻上,抚着自己那绝美的脸庞,脑子里想到了很多。   官家那一碗一碗的猛药喝下去。   吴潜振臂一呼,不可立傻子为储。   赵禥拉着婢女的衣带,哇哇大叫着被拖出东宫。   谢道清的凤冠摔在地上。   贾似道的书房门被推开,那个年轻人走进,从容笃定的说了一句。   “贾相公,我又赢了,那么,阎贵妃当为皇后。”   ……   没有具体的计划。   阎容脑子里只有这一幕一幕的画面,无比清晰。   她根本不需要具体的计划,但坚信李瑕能够做到。   两次,她从垂死的边缘被扯回来,只因听到“李瑕”这一个名字。   那个一战平定西南的男人回朝了,之后从死局中挣扎出来,至今已将朝堂上敌视他的势力引为援助。   只有她,从最初就看到了他有多大的本事。   这就够了。   她这样的美人,从来只要勾勾手指。而那样一个男人,将会为她拼了命,从腥风血雨里把她扶上后位,甚至太后之位。   从此,他们将一起,只手翻云,只手覆雨。   “臣,左丞相兼枢密使李瑕,参见太后娘娘。”   阎容闭上眼,嘴角勾起一丝妩媚的笑意。   “李相,你过来……”   ……   “年儿,你过来。”   “不要。”   入了夜,李瑕放下手中的情报,看向正在屋里又是拖地又是收拾被褥,忙得不亦乐乎的年儿。   “这些有下人做的,你过来。”   “才不过去,而且年儿就是下人啊。”   李瑕道:“你不是下人,我说了,我想让你进我的门。”   年儿抿了抿嘴,目光偷偷看着李瑕,有些脸红。   李瑕又道:“你不愿意?那就算了。”   “那……那不是不愿意啊。”年儿大急,连忙往他这边跑了几步,快近前时又停下来,道:“但肯定要我家姑娘先进门,我才能当你的通房丫头的。”   鸡毛掸子在空中挥了挥,她连忙丢开,叽叽喳喳又说起来。   “姑娘和年儿很贵很贵的,你的钱也是好不容易才挣来的,就是要还了身契,那我们也是你的人啊,姑娘说了,她哪也不去的。”   “好,会养着她,这两年我不能放她走,两年后随她的意思,想嫁人也好,继续让我养着也无妨。”   “话是说好了,但姑娘不想嫁别人啊,当然还是得入你的门啊。”   “我又不知道她是不是被贾似道收买了。”   年儿急得跳脚,道:“姑娘才没有被收买,你怎么不说年儿被收买了,见钱眼开的那个明明就是年儿。”   “因为我信得过你。”   “那郎君也信姑娘好不好?她真的很好啊,要怎样才能信姑娘嘛?”   “再说吧,日久才见人心。”   年儿很是不满,嘟囔道:“都不知道你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信人,真是……”   李瑕笑笑,颇愿意逗这丫头玩,抬手一指窗外。   “看到庭院里十多口箱子吗?都是金银珠宝,莫与你家姑娘说,万一被贾似道派人偷走。”   “啊?这……”年儿很是为难起来,之后又担忧起来,向李瑕问道:“金银放在那,会不会发霉啊。”   “你过来。”   “不要。”   “白日都敢过来的。”   “那不一样,白日里你忙得厉害,到了夜里……就要欺负人。不过,怎么有那么多书要看啊?太累了吧?”   “不过来算了,我睡了。”   李瑕自站起身来,脱了衣服要去拧布。   不一会儿,年儿又凑过来,扭扭捏捏的样子。   “年儿给你擦呗。”   “好……喜欢吗?”   “嗯……嗯。”   “喜欢就随意摸吧,一起躺?”   “那先说好,年儿还是可以像昨夜那样帮你……可以帮你弄,因为胡妈妈教过,但是告诉你,姑娘和年儿都是清清白白的身子……还有,你要是想那个……得先纳了姑娘才行。”   “好,我知道。”   “那你盖这个……香吧?晒了一整天呢。”   “不晒也可以,也许快要带你回家了。”   “去请姑娘来陪你好不好?年儿真的下了决心呢,你要是不纳姑娘,年儿可不让你……”   李瑕问道:“是不是因为年儿腿粗,不愿让我碰?”   “才不粗。”   “之前你说的,因为腿粗不能当花魁。”   “啊?那是胧儿,胧儿!就是你花我家姑娘钱去嫖的那个!才不是年儿,年儿腿一点都不粗!”   本来已逃到床那边的年儿急得不行,絮絮叨叨不已。   “我可告诉你,胡妈妈可说过了,年儿也是小美人胚子,这才安排去服侍姑娘,花魁的身边人呢,也是挑选的,才不是胧儿那种外院使婢,才不是。”   “过来,我看看是不是真不粗……”   “真的吧?”   “那年儿为何不当花魁?”   “当然当不了啊,年儿太笨了,学不会弹琴背不了诗,你看,我后脑勺不够平,牙齿还有点不齐呢。我家姑娘才是全身上下没一处可挑剔,连后脑勺都是刚刚好的。”   “牙齿不齐吗?看不出来。”   “这里。”   “再近些我看看,看不出。”   “有点看不出吧?你摸摸就知道了……”   ……   临安城连夜风都显温柔。   胡马退兵已半年,天下再次恢复了安定,歌舞升平。   月沉日升,有快马从北面赶来,直驱枢密院。   之后,一众宰执、院臣火速赶进宫中,惊扰了连续数日沉溺于后宫的君王。   “陛下,淮东急奏,蒙古世侯、山东李璮已兵过淮河!”   “都慌什么?”赵昀脸色不变,只有不耐烦与疲倦,“召李庭芝速北上御敌,传旨夏贵支援淮东……”   计议良久,群臣退下。   赵昀独坐了一会儿,思忖着忽必烈的打算,最后召来几名皇城司都知。   “官家……”   “毋多礼,朕问你,吴潜还在查鄂州议和一事?”   “禀官家,是,卑职多次暗中提醒吴潜适可而止,但他还是去见了丁大全。”   赵昀脸色难看起来,踱了几步,又问道:“北面有使节将要南下?”   “据说淮西收到了北面传信,卑职还在查。”   “那为何李璮还是出兵了?”   “卑职不知,此事……当问枢密院机速房。”   赵昀不悦,按着膝坐在御榻上沉思着,最后又问了一句。   “李瑕近来在做什么?” #第五百七十二章 此间乐   “李瑕近日在做什么?”   贾似道案前铺着一张淮东战场的局势图,看了许久,却突然问了句题外话。   廖莹中回过神来,转身从屉中抽出一叠情报。   “自宫宴之后,李瑕大部分时候都闭门不出,偶有出门,也皆是玩乐。”   “仔细说。”   “九月十二午时,李瑕至乐丰楼用饭,在雅间听唐安安抚琴,他抱着婢女在窗边坐了一个多时辰。”   “十四日清晨,李瑕携唐安安至灵隐寺烧香,在飞来峰上与婢女玩闹。”   “十七日傍晚,在燕子市买了绫罗绸缎、珠宝首饰等物,花费上千贯。”   “其后两日未出门,二十日在西湖畔逛了一圈。”   贾似道皱了皱眉,问道:“就这些?”   廖莹中应道:“此为李瑕近日所有行迹。”   “杨镇未去见他?”   “去过一次,李瑕不见杨镇。”   “他未去太学?”   “未去。”   贾似道又问道:“那他在府邸里都做些什么?”   “派人在公主府望着,李瑕偶尔出现在楼阁上,不过是在与唐安安追逐打闹。”   “唐安安未递消息出来?”   “那小女子有心计,怕只是嘴上答应,耍了我们。”   贾似道隐隐想到什么,目光又落回地图上。   “李璮……是我的同窗。”   廖莹中有些讶异,问道:“阿郎与李璮同窗?”   贾似道目露回忆,缓缓道:“父亲当年制置淮东,招徕忠义军,使太行山以东尽归大宋。当时,忠义军首领李全,正在父亲帐下,因而我与李璮同窗过一年,那年我还小,但我早早便看出来,李璮狡诈之辈,不可深交。”   他踱了两步,又道:“思来想去,李璮此番进犯,必是出于私心,与忽必烈之使节有关。”   廖莹中道:“此事阿郎不是一直都知道?”   “但我在怀疑……李瑕与李璮有所勾结。”贾似道语气冷冽下来,“若真是如此,这便是通敌之罪。”   “李瑕?他为何?”   “为了回蜀地任帅。”   廖莹中摇头道:“哪怕淮东有战事,亦不足以让官家放李瑕回蜀任帅。”   “这不够,但这或会是他的第一步棋。”   “李瑕敢?”   “我希望他不敢。”贾似道语气冷冽,道:“往日他所做所为,我知道他从未真心通敌。但若这次是他唆使敌兵入境,那他已触到了我的逆鳞。”   下一刻,堂外有人禀报道:“阿郎,探到消息,官家招李瑕奏事。”   贾似道毫不惊讶。   “呵,且看吧,此间乐,不思蜀……”   ……   选德殿内。   “嘭”的一声响,赵昀拍案怒叱道:“朕命你到太学读书,为何不去?!”   李瑕应道:“臣以为是过几日再去。”   “朕看你是被美色消磨,年纪轻轻便失了锐气。”   “臣知罪,臣愧对陛下重托。”   应来应去,永远都是这几句话,故而赵昀一向认为李瑕这人无趣。   目光看去,只见李瑕脖子上还带着几个红印,简直不成体统。   赵昀怒气冲冲哼了一声,却也懒得再骂了。   私心里,他理解李瑕。   据说那唐安安是不逊色于季惜惜的美人儿,年轻人把持不住,耽于美色,实属世间常事。   “把淮东战报给这尸位素餐之臣看看。”   “臣愧……”   “够了。”赵昀又叱骂一声,“看战报。”   李瑕不是老臣,没有赐座奏事的殊荣,站着接过那战报看了一遍。   无非是李璮发兵攻打淮东,战报并不详实,看得人云里雾里。   “你如何看待此事?”   李瑕应道:“臣认为,李璮此番进犯,并非忽必烈授意,而是出自私心。”   关于这一点,赵昀知道。   他还知道得更多。   鄂州之战时,贾似道谎骗忽必烈会称臣纳贡。   当然,贾似道从头到尾都没有权力给出这等条件。   如今阿里不哥势大,大宋这边肯定不可能给忽必烈兑现。   但忽必烈似乎要遣使团来了。   李璮此举,或是为了要破坏议和?   赵昀没想明白的是,李璮到底是反还是不反,如何敢这般两面三刀?   他遂问道:“为何如此断言?”   “臣北上谍探取回的那份情报便与李璮手下谋士王文统有关,王文统与李璮有姻亲,一直在谋划助李璮叛乱自立。”   “李璮若有此心,为何不联络我大宋,反而出兵进犯?”   李瑕沉吟道:“臣回朝述职前,得到消息……王文统似乎成了忽必烈之近臣。”   赵昀皱眉,问道:“你如何知晓?”   “臣在汉中时,遣派了谍探往关中一带。”   “为何不早报?”   “臣……述职奏章里有提到此事。”   赵昀不悦,示意小黄门去找出李瑕的述职奏章。   那奏章太长,他扫了几眼,才在密密麻麻的小字找到这一项。   依惯例,赵昀须抽出两日光景,照着这些条目细细听李瑕述职,然后,便该让李瑕回蜀了。   这并非不行。   观李瑕回临安这些日子的所做所为,并不像原先猜测那般要与阎妃等人图谋易储。   但,马上要立太子了……   这才是唯一绕不过去的顾虑。   赵昀思量着,起意想试探李瑕对自己那个嗣子的态度。   但念头一起,很快又消了。   太年轻的蜀帅本就不妥,又不是非得要李瑕守蜀,又何必问?   赵昀遂拍了拍膝,语重心长道:“‘卿今当涂掌事,不可不学’,你可知此言出自何典故?”   “臣愚钝。”   “朕常读书,自以为大有所益。”赵昀道:“亦期你来日非吴下阿蒙。去吧,多读书,朕盼着能用你为宰执。”   “臣谢陛下隆恩,臣告退。”   ……   “去太学。”   李瑕离开大内宫城后,上了轿子,吩咐了一句。   轿子遂沿杭城大街向北。   到了里仁坊附近,前方的道路被堵得水泄不通。   “大帅,路又堵了,离太学也不远,要不走过去吧?”刘金锁问道。   轿中无人回应。   刘金锁掀开轿帘一看,只见李瑕睡着了,那大红官袍已脱下来盖在脸上。   “啊,大帅睡着了,等着呗!这都不知得堵多久。”   几个汉子从一旁走过,似不经意地向这边看了一眼,遂走进了一间酒肆,坐了下来。   ……   不远处,里仁坊陶家巷,院门被打开。   正在堂中整理消息的李昭成回过头,上前迎了来人,又迅速关上堂门。   “找到了?”   “没有。”李昭成指点着临安城地图,道:“城南这边高年丰一直带人在找;城北林子也加派了人手,但始终未见到父亲。”   “吴潜府邸在此,林子一次没见过他?”   “一次没有。”   “城外呢?”   “姜饭还在带人探查。”   “没线索?”   “毫无线索。”李昭成道:“二弟当知,父亲……很能藏。”   “但不该一点线索都没有,不该的。”李瑕皱了皱眉,道:“我如今只差这一步了。”   李昭成面露惭愧,低声问道:“二弟信我吗?我真是不知父亲下落,我不会眼看着他……”   “别说了,继续找。”   李瑕举步往外走去,手触到门栓时却是停了下来。   他回过头,喃喃自语了一声。   “荣王府?”   “荣王府有派人盯着。”   “我是说,他是否有可能……藏在荣王府里?”   ……   荣王府。   “禀荣王,官家已下旨赐婚了,明日忠王下聘,慈宪夫人正与皇后商议婚期,该会定在明年春忠王加冠之际,大婚之后,忠王必立为皇太子,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赵与芮点点头,皱眉沉吟道:“九月末至明年春……还有三五月呐。”   “大礼操办三五月,该要的,该要的。”   赵与芮自是知晓这一点,但心中却有隐隐的不安。   他捻须思忖着,很快便明白这不安来自何处……因吴潜还在相位上,因李家还未斩尽杀绝。   于是赵与芮招过身边一个寡言少语的中年汉子。   “找到李墉了?”   “小人一直让人盯着吴潜、李瑕,从未见过李墉。”   “安排人再去刺杀李瑕一次,看他现不现身。”   “是……”   赵与芮眯眼看着手下人的背影离开,皱眉又自语起来。   “分明是我的儿子,他怎可能证明不是我的?怎可能?”   ……   穿过荣王府许许多多的亭台楼阁,东厢后面有座院子,是忠王生母隆国夫人的住处。   是“隆国夫人”黄氏,而非“荣王妃”。   哪怕是生出了当今天下唯一的皇嗣,出身卑贱的黄定喜也从来就没资格成为荣王妃。   便是有朝一日,她的儿子继承大统、成了九五至尊,也只能在她的封号上多加上几个字。   因为那已不是她的儿子,是官家与皇后的嗣子。   荣王早已续弦了妻室,已近二十年未曾来看过她。   更准确的说,是十九年四月二十天,自从她生下孩子,就只在受封夫人时远远见过赵与芮一面。   当然,从未有人在意过,黄定喜心底喜欢的是不是赵与芮。   也从未有人在意过,黄定喜在做什么……   “四郎……四郎……”   “我们会死。”   “奴婢死也甘愿……二十一年了……奴婢一直没能忘掉四郎……”   黄定喜也老了。   她任由汗水淌下,伸手抚着李墉的眉眼,凝视着他满头的白发,依稀还能看到当年那个风采翩翩的李四郎。   然后,是迟来的满腔欢喜…… #第五百七十三章 选择   里仁坊,陶家巷。   “李节帅今日来过了,上策将要成了,但还差最关键一人……即家父,请诸位务必尽快找到他,否则下个月西南一动,便来不及了。”   李昭成声音很轻,透着一股心力交瘁之感。   他收起案上的临安城地图,摊开一张荣王府地图。   “现在来布置……”   许久,待李昭成说完,高年丰却是转头看向杨实,嘟囔了一声。   “上策快成了?那后面的中策岂不白忙了。”   “阿郎做事素来多有布置,上策能成自是最好。”杨实低声道,“至于中策,必然不成,老夫观那些重臣呐,他们若能收拾了局面,不会帮阿郎,第一件事便要杀阿郎……”   高年丰似懂非懂,只好收了心里的遗憾,转头看了李昭成一眼,眼中又闪过一丝狐疑。   说心里话,他已有些信不过李昭成了。   就算要做成上策,关键的一人找了这么久找不到,安知不是因为李昭成?   果然,环视一圈,姜饭、林子都打了眼色,有私下计议、沟通彼此情报的意思。   “咳咳。”   李昭成又咳了两声,转头看了眼一旁的严云云。   只见严云云戴着个鬼面具,露出半张伤烧的脸,眼神冷冽,给这屋里添了几分肃杀。   李昭成道:“我知道,接连数日找不到父亲,诸位已信不过我,有件事……我与李节帅商议过后,也该明说了。”   “那快说呗。”   姜饭已不耐烦这些读书人了,卖关子还没完了。   “家父……并非名‘李西陵’,而是,讳名‘墉’。”李昭成缓缓道:“乃是……李节帅生父。”   严云云倏然转过头。   “你说什么?!”   李昭成仿佛忘了身边还有几个专作暗杀的汉子,愣愣看了严云云一眼,点了点头。   这事,本该李瑕亲自来说的,但太多人盯着。   只好由他说了。   严云云愕然许久,以手抚额。   她本以为不过是睡了一个幕僚的儿子。   没想到却是阿郎的兄长……   此时看着李昭成那满是歉意又期待的眼神,她不由心烦地叹了口气,道:“继续说事吧。”   “哦,好,现在我会详细告诉诸位,李家与荣王府的恩怨……”   ……   隔着三条街,不时有童谣响起。   “大蜈蚣、小蜈蚣,尽是人间业毒虫……”   奚季虎穿着布衣走过街巷,到了吴府门外,一路都皱着眉。   吴璞、吴琳正等在门外,拱手行礼道:“姐夫来了。”   “那童谣更多了……来了几人了?”   “五人。”   奚季虎叹息一声,随吴璞、吴琳进了门。   他是吴潜的女婿、门生,淳祐甲辰年进士,与留梦炎同榜;   吴璞、吴琳则是吴潜的长子、次子,兴昌四年进士,与闻云孙同榜;   可见吴潜极擅于教学生,其门下确实才俊辈出。   但今夜,这些才俊都显得有些悲壮……   堂内只有寥寥数人,吴潜正坐在上首,执笔写着奏折。   “见过岳翁。”   “仲威来了,可想好奏折如何写了?”   “孩儿想再劝岳翁一句,此时停手,犹来得及。”   吴潜头也不抬,喃喃道:“来得及保全相位,大宋社稷可担得起这样一位君王?”   “孩儿明白了。”奚季虎道:“孩儿的奏折已写好,请岳翁过目……”   “子茂,你来弹劾贾似道鄂州议和一事。”   吴璞大吃一惊,道:“父亲,可贾似道根本无权议和,若非他诓诈蒙人,那便是……是官家……”   吴潜不应,只吩咐道:“让你弹劾。”   “是,父亲。”   吴璞低头一想,已明白过来。   这根本就是在逼迫天子。   几乎便是在对官家说“陛下若不答应臣易储,臣豁出命也要毁掉陛下的文治武功!”   他目光看去,只见他的父亲已垂垂老矣。   但那每一道皱纹,似乎都写满了“刚烈”二字……   ……   忠王府。   “美人!哈哈,美人!”   大堂上灯火通明,赵禥大笑着,追遂着到处奔跑着的美婢。   “呀,殿下……”   撕扯声响起,轻纱飘落。   被擒住的美婢娇喘了两声,赵禥已得意得哈哈大笑。   “哈哈,又一个!又一个!”   他瘫坐地上坐了,大口喘着气,道:“一会再追,一会再追,你们两个弄给我看……好累,脚酸了,快来捏脚,我要躺在你们身上喝着酒看她们弄,酒来,酒来,哈哈哈……”   有内侍匆匆跑来。   “殿下,叶公来了!”   “什么?!”   赵禥惊坐而起,瞪目道:“他怎又来了?!快快快,美人儿快躲起来……裤子裤子,快给我把裤子拉上!”   ……   叶梦鼎已走到堂外,听着里面的动静,驻足不前。   他仰起头,因屋檐处的灯笼太刺目,只好闭上双眼,深吸了几口气。   世人皆知忠王手脚无力、七岁始能言,但以往也不过是愚笨、孱弱一些。   近年来,却愈发荒淫无度了。   朝堂上,相交多年的朝臣们一个个还在上书直谏官家不要耽于酒色。唯独他叶梦鼎、杨栋,根本不能再谏言。   非是怕触怒官家,是太没脸面啊!   “看看你叶镇之教出来的皇子,耽于酒色,远甚于官家百倍!”   叶梦鼎思及至此,突然伸手用力抽了自己两巴掌。   “啪”地两声重响。   叶梦鼎心里好受不少。   可思来想去,还是无可奈何。   这是唯一的皇嗣,心里再苦,也得扶持着走下去……   那不堪入耳的声音渐渐歇了,他大步进了大堂,只见赵禥正捧着本书在看。   “殿下在看何书?”   赵禥吓了一跳,连忙又翻到封页上看了一眼。   “孝……孝经。”   “敢问殿下‘故得人之欢心,以事其亲’何解啊?”   赵禥苦了脸,拉着叶梦鼎的衣袖,道:“先生,皇叔父说我不会治理国家,以后得靠先生。”   每次都是这句话。   叶梦鼎摇头叹息,之后板着脸道:“不可胡言乱语!若传入陛下耳中,又得鞭责殿下。”   “学生知错了。”赵禥委屈巴巴道。   但叶梦鼎还是感受到了一丝慰藉。   眼前的皇嗣子虽有万般不是,终究能信重忠臣。   让人感到肩上的担子愈发重得厉害了。   “殿下,明日便要下聘……”   “为何又要下聘,不是都下过聘了?”   叶梦鼎抚额欲哭,耐着性子,道:“这次,殿下要娶的是全氏女儿,下了聘,来年便要大婚,加冠成人……”   “先生,我能不能纳胡氏?”   “殿下!”   叶梦鼎大喝一声,压了半天的火气还是爆了出来。   “殿下知不知道?!有人今夜正在谋划废了殿下!又有多少人正在为了殿下而奋不顾身?!能消停几日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喝,骇的赵禥脸色巨变。   叶梦鼎颤抖的双手压在了他的肩上,红着眼道:“殿下呐!让老臣看看,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可好?”   ……   “噗……”   血从一个蒙面大汉胸口喷涌而出。   年儿正站在秋千上与李瑕说话,忽然见一个黑影跃过院墙,被李瑕一脚踹飞出去。   之后,护卫们冲上来,挥刀就砍。   血光四溅。   “杀……杀杀人了……”   年儿吓得险些要从秋千掉下来,李瑕却已将她整个人扛在肩上。   “没事,别怕,进屋吧。”   “姑娘!姑娘!”年儿方才回过神来,不由大喊道:“我家姑娘……”   “好了,别喊,她不会有事……你们看好书房,剑给我,莫全杀了,有人逃就追上去。”   李瑕脚步很稳,吩咐过后便向后院大步走去。   年儿急得不行,想从他肩上下来自己走,但推了两把又推不动,慌得不行。   一路上都能听到刀兵相交的声音,护卫们蜂拥而至。   终于绕到了后厢,“嘭”的一声,门被李瑕踢开。   年儿被放下来,一转头看见了唐安安,她这才大哭起来,眼泪不停往下掉。   “姑娘!姑娘没事吧?呜呜……方才……方才……郎君你有没有受伤……”   唐安安正抱着一把琵琶在调弦,抬头看了李瑕一眼,美目一敛,放下琵琶,起身起了个万福,声音平静而温柔。   “见过节帅。”   “嗯,没事了。”   李瑕还忙,拍了拍年儿,转身又向外走去。   年儿一愣,转头傻傻看着他,虽惊魂未定,须臾又担心起来。   “姑娘,他他他……”   “放心吧,他不会有事。”   “哦。”年儿这才松了一口大气,不停拍着胸脯,显然是吓得不轻,过了一会又问道:“他是不是生气了?”   “生什么气?”   “就觉得,他生年儿的气了。”   唐安安眼中满是苦涩,上前抚了抚年儿的头,叹道:“我不知道,我已经完全不了解他了……”   ……   “我了解李瑕,他不是那般好杀的。”   “哈?你不过见了他两次。”   “两次足矣,荣王府死士杀不了他。”   “本非为了杀他,为了找到他那个该死的爹。”全永坚皱了皱眉,“我只怕在天子脚下闹出这等动静,收不了场,偏荣王要我将动静压下来。”   “兄长如何做的?”   “还能如何?称有盗贼,让御前军去追捕,借机搜查了李府。”   “搜到了?”   “没有。”   全玖低头抚着自己的嫁衣,道:“便该听我的,毒杀了李瑕,何苦闹出这等动静来?”   “呵,那般轻易,你来安排……”   此时天色已亮,全府的大门被缓缓打开,开始准备接收忠王的聘礼。   送聘的队伍极长,从大内宫城到御街再到杭城大街,堵得满满当当,脚夫多达上千人。   林子就在这脚夫的队伍之中。   他扛着大红木箱子,一步步走进了全府……   ……   “昨夜刺客逃走了四人,最后都进了荣王府。我们追到附近,因荣王府戒备森严,不敢再追。不过,发现其守备有一处疏漏……”   “全府?”李瑕点了点地图,问道:“这两座府院几乎连成一片,可从全府潜入荣王府?”   “是。”高年丰低声道:“林子已经带人去了。”   “动作要快。”李瑕转头看了看窗外,道:“时间不多了。”   因昨夜的一场刺杀,他已感觉到风雨欲来。   “赵与芮敢做到这份上,怕是因为吴潜要动手了……”   ……   选德殿。   吴潜已跪在地上。   “陛下明鉴,臣无弥远之才,忠王无陛下之福。忠王柔选无骨,锦衣玉食处堂之嬉,亦奚足为晋惠也,况在强寇压境之日,其难尤倍。出自庶支,名位未正,臣民具知之,非有不可废者存也,岂言之无择而卤戆若斯哉?”   “嘭!”   御案被整个掀翻在地,杯盘砸得粉碎。   “吴潜!你够了!你现在闭嘴,朕饶你不死!”   吴潜重重叩首,磕得额头鲜血淋漓,却还在说。   “臣敢断言……忠王不堪为君,而足以亡宋!” #第五百七十四章 秘闻   临安全城百姓已被忠王那十里长的送聘队伍惊动,涌至大街小巷,围观着这盛况。   半座城池都是红彤彤的吉祥颜色。   爆竹声起。   全府一片忙碌。   数不清的宫人、下人如流水穿梭,交接着各式各样的物件。   “白银一万两!”   “马匹六十匹!”   “玉器三十件……”   一口口红木箱子在前庭摆好,礼官高唱着礼单,开箱核验,入库。   焦头烂额的喊声不时响起。   “库房放不下了!”   “聘饼、三牲、四京果等物运到荣王府,清点好了再送,快去把小门打开。”   “慈宪夫人府也可以放……”   远处的阁台上,赵与芮捂了捂耳朵,往高台上避了,方才清静了些。   他的儿子虽过继出去了,却成了皇子,才有了这般的隆重奢华。   又欢喜又惆怅,世间没人能懂他的心境……   不多时,有人凑过来,低声禀报了一句。   “禀荣王,吴潜入宫了。”   “嗯。”   “荣王,慈宪夫人请你过去……”   ……   官家生母慈宪夫人全曼娘,出生时便有异象。   她家门外突然有一只巨蟒盘踞,巨蟒头上还长有两只小角。全父正感惊奇,屋内全曼娘哇哇坠地,巨蟒也就此消失。   当时谁也未曾想到,全曼娘日后会诞下大宋的天子。   她嫁给了宗室赵希瓐,过的不过是寻常人家的日子。   且赵希瓐早死,全曼娘只好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含辛茹苦拉扯大。   可以说,当今天子,是全家养大的。   全家也因此享受了三十五年的殊荣。   至今,全曼娘已七十有三了,唯一记挂的也只有儿孙之事,此事又分两桩,儿子家与娘家。   她看着恭敬坐在眼前的赵与芮,开口,声音很缓慢,但她还算健朗。   “那位老臣到底捏着你何样把柄,敢这般逼迫你兄长?”   赵与芮五十多岁的人了,在母亲面前还是恭敬老实的模样,应道:“孩儿真没把柄让他捏着,那些当重臣的,不过是见禥儿心善可欺,咄咄逼人。”   他很真诚,急得又道了一句。   “孩儿真是什么也没做,一直是在被欺负的那个。”   全曼娘闭上眼,苍老的手掌在椅子上抚了抚,又问道:“你实话与为娘说一句……禥儿那孩子,真是你的骨肉?”   赵与芮大讶。   “母亲!旁人不知,母亲还能不知吗?你看禥儿那眉眼、那模样,与孩儿年少时一模一样。”   全曼娘缓缓道:“人若被冤枉了偷食,剖腹自辩尚不容易……世事这般,你须与为娘说清楚。”   赵与芮急得跺了跺脚。   “连母亲也这般,还要孩儿说甚?孩儿的亲生骨肉,能不知吗?”   “从头说,仔细说。”   “禥儿真是孩儿的骨肉。当年,孩儿纳那婢子时她还是干净身子,这点事,孩儿岂能分不清楚?”   “你为何要纳黄氏?她是陪嫁,但非滕妾,乃是你妻氏之侍婢。”   赵与芮抚额,看着他母亲那古板的脸色,终是颓然在椅子上坐了。   “好吧。”   他一五一十地交代起来。   “那夜,孩儿从中瓦子饮了些酒,回到府上,李歆不让孩儿碰,骂孩儿脏。她又在病中,孩儿怜惜她,便没碰她。之后,婢子又顶了孩儿两句嘴,孩儿见她……有趣,便起意纳了她。”   “当着你病中妻子的面?”   “母亲!”   “为娘问你!”   赵与芮终于不耐烦,顶嘴道:“这有甚打紧的?禥儿是我的儿子,这就够了!”   全曼娘只拿一双老眼盯着赵与芮,不多时,赵与芮又低下头来,不情不愿应了一句。   “是。”   “那婢子愿意?”   “不记得了。”赵与芮应道,之后又摇了摇头。   全曼娘深吸了一口气,道:“堕药,谁下的?”   “那贱婢自弄来的方子,孩儿见机早,摁着她的舌头让她吐出来。”   全曼娘又问道:“如何与李家闹成那样?”   “李歆自病死了,不知哪个与李仁本嚼舌根,冤是孩儿逼死的。”   “不是你逼死的?”   赵与芮一愕,道:“她病成那般模样了,还能活几日?如何怨得到我?是李仁本纠缠不休,查我、逼我、死活要坏了皇兄收禥儿为嗣子的好事……”   良久。   坐在那的老妇人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一场姻缘闹到如此地步,这仇怨是结大了啊。”   “那又如何?母亲啊,孩儿句句属实,禥儿是皇兄唯一的血脉,此不争之事实!李家还剩谁?一个没实权的蜀帅,一个躲躲藏藏的懦夫,早晚……还能闹出多大动静?”   全曼娘拍着膝盖,缓慢地又交代道:“等禥儿来下聘了,将黄氏带出来,让她也见见她的儿子吧。”   “母亲?”   “当娘的,总归还是得帮儿子一把……”   ……   楼阁下,那下聘的热闹气氛还在持续,却传不进忠王生母黄定喜的那一方院落。   黄定喜将头埋进李墉怀里,眼中的泪水已滚滚而落。   “不是的……不是四郎对不住奴婢,我一直知道四郎当初没看上我……是我对不住王妃……他当着王妃,当着王妃……我哭得厉害,王妃起身想救我……被推倒了……血……满地都是血……后来,老家主来送行时,我不该说的,我不该说的……”   ……   “吴潜!”   赵昀怒叱了一声,一脚踢开地上的碎瓷,喝道:“朕以国事托你,莫辜负朕的信重!”   “陛下若立忠王,大宋必亡,那臣才叫愧对陛下的重托!”   殿内没有别人,只有这君臣二人。   许久之后,赵昀走上前,声音却是缓和了不少。   “你抬头看看朕,吴潜,你抬头看看朕……”   吴潜缓缓抬头,看到了赵昀抬手指了指头上的白发,指了指眼边的皱纹。   “你看朕,有多老了?你知道朕有多累?三十五年,三十五年!更化改制、灭金、收复三京,防范蒙古……你们说朕怠政?朕怠政?这一年来发生了多少事?蒙哥攻蜀,忽必烈攻淮,阿术打穿了西南半壁,北面的招降信一封又一封,调请钱粮的奏书一封又一封,宗文瑞案才罢,丁大全案又起,才换相,贾似道要行公田法,你要查鄂州议和,淮东战事又起!朕怠政?朕若怠政,二十年前就儿孙满堂了!”   赵昀说到这里,已是双眼通红,两行浊泪顺着眼角流下来。   “陛下……”吴潜大哭不已。   “你别哭朕,朕不值得你哭,在你眼里,朕就是个昏君。做得再多,一天不上朝你便要说朕耽于酒色。但今日,实话与你说一句……朕也累,也盼着你能为朕分担,莫再添麻烦,去把枢密院积压的文书处置了,顾好淮东战事。朕信重你,旁的不必再说。”   “陛下,老臣愧对陛下,愧对陛下……但只有这一桩,国本事关大宋江山社稷。老臣年近七旬,绝无私心,唯请陛下于宗室……”   “朕不要宗室!”赵昀大吼一声,“三十五年,三十五年!朕落到这种孤寡地步,你还要逼朕?”   “宗室中……”   “够了!是你们逼朕立嗣的,奏书之上,白纸黑字,一字一句都在告诉朕,不会再有子嗣了,年轻时诞下的子嗣尚且养不活……养不活……你知道朕有多苦吗?知道吗?!朕死心了,终于死心了……如你们所愿,立嗣、定国本,已经如你们所愿了!朕唯一的嗣子,你还要苦苦相逼?!”   赵昀俯下身,按着吴潜的肩头,又质问了一句。   “你便是铁石心肠,也不该逼迫朕到如此地步……莫教你我君臣恩尽。”   吴潜抬起头,老眼有些犹豫之色。   三十五年的君臣相伴,风风雨雨,他知道眼前的君王心中有苦。   从宗室中来,操持了一辈子,最后再将一切还给宗室……赵昀真心不愿如此。   何况还有嗣子。   吴潜能够理解。   有一瞬间,他也心软。   天子已当面洒泪,为臣者如何能不心软?   但他又想到了赵禥……   从而想到了晋惠帝。   生灵版荡,社稷丘墟……   吴潜终还是开了口。   “臣非铁石心肠,唯有一桩秘闻,不敢告陛下,又不敢不告陛下,请陛下赐臣死罪……” #第五百七十五章 辜负   吴山,李府。   年儿探头探脑往主屋里瞧了一眼又跑出来,找仆婢问道:“郎君呢?”   “大帅在屋里。”   “不在呀。”   “请姑娘莫在问了,大帅就在屋里。”   “哦,可是明明就不在。”年儿也怕这些仆婢,只敢小声嘟囔着。   她又进到屋里,掀开被子、打开衣柜看了看,根本就没有李瑕的踪迹。   心里不由有些担忧,她抱着李瑕换下的衣服闻了闻,发现没有血味才放松下来,往榻上一躺,自言自语着。   “他肯定是生气了……”   ……   直到傍晚时分,一辆马车缓缓从杭州大街驰来,到了吴山脚下一拐,往西湖边行去。   李瑕已从车底跳下,翻进一间小院,穿过地道,重新回到了府邸中。   “大帅。”刘金锁连忙迎上来,道:“有客到了,是临安知府,我把他放在偏厅等着,等了半个时辰了。”   李瑕点点头,不慌不忙道:“容我换身衣服。”   他先回了主屋,迈过门槛之前见屋内拖的干净,于是停下脚步,脱了那满是泥泞与碎彩屑的靴子。   只见年儿正抱着一叠衣服,蜷在床角睡得正香。   李瑕过去,拉出自己的衣服。   “啊,你回来了,那个,你是不是生年儿的气了?”   “嗯?”   “出事时年儿就只想着姑娘,你是不是因为这个生气了?”   “没有,放心吧。”李瑕笑了笑,摇头道,“我还有事,一会再与你说。”   “那就好,年儿给你换衣服吧。”   “好。”李瑕指了指脖子上,道:“再留两个印子,都淡了。”   “我才够不到。”年儿有些不情愿。   她个子本就不高,但李瑕已俯下身来。   “快,还忙。”   年儿无奈,只好凑上前,用力吮了两口……   ……   偏堂上,赵与訔已饮了五杯茶水,终于见李瑕不慌不忙过来。   “赵知府久等了。”   李瑕拱手赔罪道:“昨夜院里遭了盗贼,吓得一夜未睡,方才下人怎么叫都不醒,惭愧。”   赵与訔眯眼看至李瑕,摇头叹息了一声。   “我来,为的也是此事,临安治安一向不错,未想竟有如此无法无天之盗贼……你们先退下吧,我向非瑜问些详情。”   下人们都退走,堂内只剩两人。   赵与訔捧着茶杯,却良久不开口说话。   李瑕也有耐心,并不急着问。   厅外的暮光将要退去,李瑕起身点了烛火。   赵与訔又看了他的脖颈处一眼,终于开口道:“非瑜暂居临安虽清闲,也不该耽于玩乐,当多读书才是。”   “官家亦是这般说的。”李瑕把蜡烛钉在灯柱上,盖上灯罩,随口应道。   赵与訔道:“我与吴相公是真心期盼非瑜能扶摇直上,成为一代名相。”   这话里的意思像是说,官家未必是出自真心,只是想把李瑕暂留在临安。   赵与訔则很真诚,又道:“此来,吴相公托我带了两箱书籍,吴相公辗转四方一直带着它们,今日便送与非瑜。”   李瑕明白这两箱书籍绝不普通。   吴潜二十二岁中状元,为官数十载,有施政之能,又教出数不清的进士,也有大学问。   这是传承衣钵的意思。   前些日子,吴潜设计让李瑕到太学读书,该是想亲手托付,但李瑕不肯去,到了今日,便只能请赵与訔送过来了。   许是因为欣赏李瑕,许是为了回报李墉……   李瑕郑重行了一礼,道:“若今日谈完,阁下还愿留下书册,晚辈一定妥善保管、仔细翻阅。”   赵与訔坦然替吴潜受了礼,摆手道:“不论谈得如何,吴相公对你的厚望不变。”   “但我已经辜负了吴相公厚望。”李瑕道。   “形势比人强啊,想辜负也已辜负不了了。”赵与訔苦笑着,又叹道:“非瑜还真是,太自负了。”   “如此说来,吴相公已动手了?”李瑕道,“他说要保我,却连自己的命都不顾?”   “我已答应过吴相公,必保非瑜性命。”赵与訔语气慷慨。   “多谢了。”李瑕道:“无论如何,阁下与吴相公这份情谊,晚辈记下了。”   “我们应该做的。”   李瑕沉默片刻,问道:“阁下与官家同辈,有子十人,想将哪位郎君过继给官家为嗣?”   “这……非瑜太直率了。”   “又何必遮掩?”李瑕道:“阁下纡尊前来,该是想商议此事吧?”   赵与訔长叹一声,道:“未必便是我的儿子,最终还是要官家定夺。”   李瑕点了点头,再次起身,拱了拱手。   “非瑜这是为何?”   “此前在西湖,我与吴相公谈过一次,拒绝了吴相公的美意。你们说我太自负,今日将此话奉还……阁下与吴相公,太自负了。”   李瑕这句话说得颇不客气,最后才道:“诸位维护之意,我心领了。但我所做所为,从不只是为了活命,也不是为了‘以待来时’。”   赵与訔一愣,笑道:“听不懂非瑜言下之意。”   “诸位安排好了一切……为大宋社稷作了安排的同时,也安排了我的性命前程。但,我不喜欢被安排。”   李瑕话到这里,又道:“我的事,我做主。”   “事到如今……事到如今了,非瑜还看不明白吗?”   赵与訔起身,走近了几步,压低声音道:“一定要让我直说?吴相公已动手,令尊牵扯其中,只有我们能保住你……”   李瑕道:“我敬佩吴相公,可他太自负了。”   “你啊!”   “抱歉,我与诸位终不是一路人。”   ……   赵与訔一路离开李府,始终猜不出李瑕的自信从何而来。   吴潜已完成了布局。   李墉已进了黄定喜院中,说服了忠王生母。   官家已摆驾慈宪夫人府……   从最初上书请求天子择嗣于宗室,不成;   到散布消息中伤赵禥,反遭荣王毒手;   再到如今不得已而施展毒计。   整整谋划了十年。   探查荣王府之隐秘,探查李仁本家旧事,从千丝万缕中找到忠王那唯一的破绽,一点点地,化不可能为可能。   十年间,为了抗击虏寇、为了铲除奸党,他们也多次停下动作,终于等到了眼前这个时机。   至此,一切已水到渠成。   只要有人一脚踹开那道门,便可将赵禥这个不堪为君的废物,从储君之位上狠狠拽下来!   这是他赵与訔唯一的机会,也是李瑕唯一的活路。   思来想去皆是如此。   但李瑕为何能说出那番话?   赵与訔想不通。   直到他回了府中,有人迅速赶过来,低声道了一句。   “官家已回宫了,吴相公递了辞呈。”   “忠王呢?”   “不知,官家没提易嗣。”   赵与訔已感到了不好,一把拉住对方的衣领,问道:“今日荣王府没出乱子?”   “没有,陛下亲自携忠王去探视了隆国夫人,其后径直回宫了。”   “婚事呢?”   “全氏已收了忠王聘礼,订下了婚期……”   “怎么会……怎么会……那人呢?”   “不见了。”   赵与訔已完全惊愕住,一把推开来人,道:“再去吴相公府上打探。”   他焦急地踱了几步,脑子里一团乱麻。   李墉去哪了?   哪怕没能说服黄定喜,仅是被捉奸在床,事情也能成……   那是,被赵与芮找到了?   不应该的,以李墉之机敏,能藏身保命这些年,不该在最后关头出错。   李瑕带走了?   更不应该,李瑕说服不了李墉,李家血海深仇,李墉不可能不报。   哪怕李瑕再自负、再不智。李墉却不会看不明白,若放任忠王为储君,下一个要死的就是李瑕……   ……   几支箭矢在烛光前缓缓晃动,冒着青光。   赵与芮眯着眼看了两眼,点了点头。   “荣王小心,这箭上抹的是剧毒。”   赵与芮淡淡道:“再是剧毒,也得射中了才行。”   “荣王放心,据董宋臣递的消息,官家明日清晨将召李瑕入宫奏事。他会在辰时左右路过青瓦子,我们埋伏于此……到时弩箭射出,李瑕便是带再多护卫,也必死无疑。”   “杀了之后,能瞒过去?”   “死士已准备好了,旁人只会认为,因李瑕斩杀蒙古主,蒙古遣刺客入临安报复。至于昨夜的盗贼,便是为了踩点。”   “此次,莫再失手了。”   赵与芮挥了挥手,闭目养神。   若说他此前还不想对李瑕下杀手,那是顾虑着朝廷规矩,也想通过李瑕找到李墉。   今日,吴潜领官家到荣王府,直扑那贱婢的院子,却真是吓到了赵与芮。   好在没出事。   惊魂未定之下,赵与芮又想到,李瑕可是谍探出身,如今吴潜事败,万一那小子铤而走险,却不是闹着玩的。   赵与芮遂警觉起来,当即在荣王府、忠王府加派了大量护卫,且以防盗贼之名,请旨调了御前军侍卫。   哪怕担些干系,及早杀了李瑕,才叫人安心……   ……   “啊?你又要出去?”   “是啊,办完这最后一件事才叫人安心。”   李瑕任由年儿给自己换过衣服,拍了拍她的脑袋,又道:“你去找你家姑娘吧,我这两日会很忙。”   “那你没真生年儿的气吧?”   “真没有。”   “你可不要又去嫖……”   “好。”   年儿话音未落,李瑕已拿起一旁的斗笠,走出了屋子。   他一路又穿过地道,姜饭迎了上来。   “人呢?”   “先过去了……” #第五百七十六章 死仇   “啊!”   睡梦中突然听到动静,赵与芮惊坐而起,转头看向窗外。   “荣王?做噩梦了?”美妾的胳膊伸了过来。   赵与芮一把推开。   他起身,亲自推开屋门,只见天已亮了,外面有一群婢女正在准备端水给他洗漱。   赵与芮挥退了想为他更衣的婢女,披了衣服直趋大堂,招过护卫。   “昨夜府中可有动静?”   “荣王放心,里三层外三层守着,便是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几时了?”   “快辰时了。”   赵与芮点点头,吩咐就在堂上更衣、用饭。   直到辰时三刻,全永坚才快步赶来。   “荣王……”   “快说,事成了?”   全永坚重重点头,压着那颤抖的声音,道:“成了!”   赵与芮立刻冷静下来,点了点头,恢复了云淡风轻的样子。   “固世坐吧,仔细说。”   全永坚忙不迭坐下,同时已开始说起来。   “刚到辰时李瑕的轿子便出了府邸,我们的人就埋伏在青瓦子沿街铺面,与轿子隔着不过三尺,几支弩箭射去,李瑕立即栽倒出来……   他的护卫冲杀过来,我们的人只被截了两个,当场自刎,荣王放心,他们身上都带了北边信令,只会被怀疑是蒙人做的。”   赵与芮问道:“李瑕死了?”   “确实射中了,那般剧毒,哪怕没当场毙命,也绝撑不过两日……哦,若不死,我们再动手便是,但必死矣。”   “确定是李瑕无疑?”   “官家召见,不可能是旁人。我在吴山上望得真切,岂有人敢冒穿四品官服?从吴山到大内宫城就一小段路,马上要面圣的。”   赵与芮这才点点头,又道:“我与忠王府上的御前军先不必撤。”   “也好。”全永坚道:“以免李瑕那些手下人鱼死网破,这些蜀地来的土鳖,最是跋扈。”   赵与芮沉吟着,问道:“吴潜有何消息?”   “今日,御史沈炎组织人手弹劾吴潜,言‘忠王之立,人心所属,吴潜独不然,乞为济邸立后,奸谋叵测’,官家已召群臣内引奏事,必贬吴潜……”   赵与芮这才大舒一口长气。   “母亲说得不错呐,这些人欲诬陷忠王,必从那贱婢下手。”   话到这里,他咬牙又骂了声“贱婢”,摇了摇头,自语道:“昨日真是……”   昨日,官家直趋黄定喜的院子、踹门而入。   由此,赵与芮已能够推算到吴潜的计略,该是让李墉勾搭黄定喜,一旦被捉奸在床,那赵禥的身世真是百口莫辩。   哪怕赵与芮再清楚那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也没用。   好在,没有捉奸在床。   但李墉是否藏在过黄定喜屋中却也难说。   昨日已大搜过府邸,连耗子洞都没放过,并不见李墉之踪迹。   难道是李墉去见过黄定喜,让她来诬陷亲子,最后事不成?   这般草率吗?   赵与芮摇了摇头,想不通。   “等清查了吴潜、李瑕在临安的党羽,才能放心啊。万一他们奸计不成,死鱼网破,让人寝食难安啊。”   “荣王放心,只需再戒备几日。”全永坚道:“吴潜一贬、李瑕一死,不会再有人能撼动忠王半分,清查了那些党羽,也绝无人能威胁荣王安危。”   赵与芮终于笑了笑,道:“吴潜老匹夫让人担忧了数年,不过就这点手段,真是……”   全永坚亦笑,道:“沈炎所言不假,‘忠王之立,人心所属’。朝野上下,除了吴潜区区数人,谁不心属忠王?”   “莫松懈,加派人手找到李墉,拿他的头颅给我……”   ……   见过赵与芮之后,全永坚又安排了一番,午后才回到府中。   到处都摆着聘礼,走到花厅的一路上都是磕磕绊绊。   全玖正坐在那安排家中事务。   全永坚挥散了下人,笑道:“吴潜贬官,李瑕死了,放心吧,没人能阻挡你的忠王成为太子了。”   全玖听了,没显出什么表情,只是低下头。   她闭上眼,消化着这个消息。   渐渐地,心结尽去。   至于之前梗在她心中的是什么?唯有她自己清楚。   那个惊世绝俗的男子,曾让她有了不该有的些许幻念。   打散了这幻念,念头便通达了。   全玖终于抬起头,恬静地笑了笑,道:“昨日的聘饼、布匹太多了,兄长若有空,帮忙施给城外的流民可好?”   全永坚愣了愣,拍着膝笑道:“听忠王妃吩咐便是。”   ……   至此,全府、荣王府、慈宪夫人府这一方天地便安宁下来。   昨日吴潜的死谏,带来了黑云压城之感,但也就这般雷声大雨滴小地过去了。   ……   赵与芮在阁楼坐了一下午,听着各方传来的消息。   没有人再能阻挡他的儿子成为储君……   “禀荣王,忠王殿下来了。”   “嗯?”   赵与芮睁开眼,有些疑惑,自语道:“竟还能想着来看我这位皇叔父?”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欣喜的,起身,往大堂去见赵禥。   到了堂上,只见赵禥正坐在那,惶恐不安的样子。   “叔……叔父。”   “都下去吧。”   赵与芮挥散下人,久久凝视着儿子,欣慰地点了点头,上前整理着赵禥的衣领。   “你啊,莫总这般畏畏缩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拿出气势来。”   “叔父……我我……我有事要告诉你。”赵禥不停转动着头,问道:“我们……到安全的地方说,好不好?”   “这里就很安全。”赵与芮道。   “去……去叔父的后院说吧?这里有墙,我怕被人听到。”   赵与芮叹息一声,道:“走吧。”   他拍了拍儿子的背,希望他能挺直些。   ……   父子俩走到了后院的瑶圃池。   赵禥看着那池塘,又是一个哆嗦。   “怕什么?”赵与芮淡淡道。   赵禥喃喃道:“表……表弟。”   “就在此处说。”赵与芮道:“魏关孙爬不出来,不必怕。”   这片池塘很大,远处的院墙边是高高的柳树,没人能近身听到他们说话。   赵禥回看了四周一眼,吞吞吐吐问道:“叔父……我……真是你的儿子吗?”   赵与芮一愣,又惊又怒。   “你见到谁了?!”   “昨日……祖母带我去见了那女人,她又叫我私下去见她,我去了,她说……我是她和别人生的……”   “胡言乱语!”   赵与芮大怒,恨不得现在便去杀了黄定喜。   但现在,当务之急是给儿子说清楚。   他伸出双手,用力摁着赵禥的肩。   四目相对,起禥吓得一个激灵,连忙低下头。   “看着我!”赵与芮喝道:“我是你的生父,看着我!”   “叔父……你放开我……”   “别叫我叔父!我是你的亲生父亲。看着我的眼睛,你我父子血脉相连,你连这都感受不到了?”   “我我……我知道,故而……我求她,我求她不要害我,她答应了。”   “好,好,好。”   赵与芮连说了三个好字,大松一口气,对儿子赞赏不已。   “你做得很好,我还疑惑吴潜怎就那点手段,原来是我儿如此了得,好,好!我再告诉你,不许听任何人的诓骗,这般说吧,当年,我弄那婢子的时候,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呜!”   话到一半,一只手突然从赵与芮背后伸出。   一把摁住了赵与芮的嘴!   “呜……”   赵与芮奋力挣扎着,但身后那人力气极大,他竟是完全挣不开来。   下巴被人死死卡住,双手被紧紧钳住。   “噗!”   剧痛传来。   赵与芮双目圆瞪,瞳孔几乎要爆裂。   视线中,他只看到赵禥在向后退着,惊恐地用手捂着嘴巴……   之后,显出一张脸。   一张既陌生,又有些眼熟的脸。   李墉!   “呜……哩……”   赵与芮心神俱骇,几乎要吓死在当场。   李墉已俯下身来。   四目相对,给了赵与芮无尽的恐怖。   李墉已不再是当年荣王妃初嫁时的少年,他也老了,脸上带着愁苦之色,眼角满是皱纹。   眼中却是杀意。   他缓缓俯身,凑在赵与芮身边,低声说了一句。   “这第一斧是为家姐李歆。”   “呜!”   “第二斧。”   李墉再次抬起手中的小斧,眼中满是悲凉。   “为家伯父,名讳李仁本……”   “呜……”   “噗!”   赵与芮想喊,喊不出。   他透过血迹,透过李墉的身子,只看到自己的亲生儿子已吓得摔坐在地,却没有去喊人,只坐在那颤抖不停。   “第三斧为家叔父,名讳李义厚。”   “呜!”   “家兄李培……”   “……”   赵与芮不知道李家到底死了多少人。   他只知道自己扛不住。   泪水滚滚而下,他已绝望至极。   他只能死死盯着赵禥,唯恨有一句话不能喊出来——   “傻子!你是我的亲生骨肉啊傻子啊!为什么能受人哄骗?!为什么?!你是我的亲生骨肉……”   “噗!”   ……   终于,李瑕缓缓松开手。   尸体软软倒下,赵与芮已再无生息。   血淌下,汇入瑶圃池。   李瑕转头,看向了赵禥。   “很好,你没叫。”   “不要杀……不要杀我……”   “放心,不会杀你。”   李瑕抬起手,如同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他死了,不会再有人揭穿你的身世,别怕。我们都说了,你是我的兄长。”   “真……真的不会杀我?”   “我们是你仅剩的亲人了,怎会杀你?”   “好,好……我没怕,我就是在这里把魏关孙推下去的,我推的,我没怕。好弟弟……你一定要帮哥哥瞒住,瞒住!哥哥的皇位不能丢……不能丢啊……” #第五百七十七章 魏紫姚黄   选德殿上,内侍们又添了一次灯油。   官家与一众大臣还在议政,这已是一月内连着两次罢免宰相。   政局动荡,让所有人都感到心力交瘁。   哪怕是最年轻力壮的贾似道,眼窝也已塌了下去,脸色黯淡。   “陛下恕罪,臣与程元凤有私隙,此为臣之不是。请陛下任程元凤为左相,臣愿辞相位……”   “够了!”   赵昀好话说尽,终于发了脾气。   他虽怠政,却深知贾似道有佞臣之气,必佐以直臣来用。   这是赵昀的底线。   “贾师宪,朕已好言劝了你一整夜,莫不识抬举。”   贾似道无奈,跪地请罪。   “臣……”   “闭嘴,你说得够多了。不得辞官,你任左相,程元凤任右相,且给朕……好好做。”赵昀抚着额头,只觉头痛的厉害。   若贾似道还敢再多说一句,他真要翻脸了。   贾似道叹息一声,行礼道:“陛下圣明,臣愿与程元凤共效牛马之劳。”   掰扯了一晚上,他已尽了全力,终究还是没能成为独相。   “都告退,余下事,明日再议。”   赵昀用力揉了揉脸,打了个哈欠,不等臣子们退下,自倒在御榻上。   “不必摆驾,朕在前殿歇。”   疲倦压下来,但心里太多事务,一时却睡不着。   心绪万千……   这叫怠政?个个骂朕怠政?   数数,几代帝王加在一起,做的事有朕多吗?!   吴潜竟还想让朕还位于宗室?   黄氏与人有奸情?   就黄氏那老实巴交的样子,呵,必是吴潜派人去勾搭黄氏却不成。   原本不愿罢相,淮东战事、蒙古来使、钱粮不足……哦,今日又出了蒙古细作潜入临安刺杀重臣,多少事摆在案头?   吴潜却非得在这种时候添堵……   “陛下!不好了!”   耳边那尖叫声传来,赵昀冷哼一声,绝不打算起身。   便是天塌下来,他今夜就是不起了。   就是要怠政。   “陛下!噩耗!噩耗!荣王……薨了!”   赵昀倏然翻身而起。   “你说什么?!”   ……   赵禥畏畏缩缩走进殿中,只见赵昀颓然坐在御榻上,脸上满是哀容,泪水纵横。   殿内还有哭声响起。   伴赵昀十三年,赵禥还是头一次见养父哭,只好跟着大哭起来。   “禥儿……过来。”赵昀声音沙哑。   “父……父皇。”   “叫爹爹。”   “爹爹。”   “吓坏了吧?”赵昀拍了拍赵禥的后脑勺,这才开口道,“与爹爹说,你叔父……如何没的?”   赵禥脸色巨变,整个身子都颤抖得厉害,哆哆嗦嗦道:“我……我我与叔父到瑶圃池……说说说话,突然,有……有有水鬼爬出来,砍……砍死了叔父……血,都是血,好可怕……鬼……”   赵昀皱了皱眉,道:“没有水鬼,别怕,没有水鬼,告诉朕,那人是谁?”   赵禥双脚一软,已吓得跪在地上,表情惶恐至极。   赵昀心念一动,眯眼观察着嗣子的表情,已意识到他有事瞒着自己。   “说,是谁?”   赵祺吓得一个激灵,捧着脑袋大摇其头。   “说。”   “是……是表弟……是魏……魏关孙……”   赵昀一愣,喝道:“不可能!”   赵禥见他龙颜大怒,终于骇破了胆,白眼一翻,整个身子如羊癫疯发作般簌簌不停。   这下倒是吓到了赵昀。   “快!传御医!快啊!好了好了,禥儿别怕了……朕不该吼你……世上无鬼,别怕了……御医!御医!”   ……   心烦意乱。   本就心烦意乱,才哀恸了弟弟,又要将嗣子送去医治……等赵昀重新在御榻坐下,只恨不得当场魂归九天。   他的头发已乱了,几缕白发散落下来,衬着眼中的红血丝,愈发触目惊心地苍老。   “陛下,皇城司顾都知、何都知到了。”   “等……等着。”赵昀喃喃道。   他得先缓一缓,才能召见臣下。   弟弟死了,死了……五十二年相伴,弟弟走在了自己前面。   到头来,兄弟二人仅留下一个儿子。   赵昀抬起头,努力止着泪。   这次不是为赵与芮,为的是他深入骨髓的孤独……   但还得找到凶手。   赵昀回想着赵禥说的那些,念叨道:“魏关孙?”   他当然知道魏关孙,那是他的外甥、他姐姐的儿子。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因何而起的?   只记得那日,母亲入宫闲聊,说起了姐姐……   “你姐姐家那孩子,真是又漂亮又伶俐,一说起来,为娘又想见这外孙了。”   “孩儿也想见见,正好召他入宫便是。”   “陛下,外臣入后宫不便,不如让奴婢安排,明日再见?”   “岂须那般繁褥?这样,朕收这外甥为义子,赐名‘赵孟关’,去,召赵孟关入宫……”   不过是陪母亲见见外甥,稍享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   之后,传什么“魏紫姚黄”,传什么“魏太子”,赵昀只觉那些人没事找事。   直到听说……魏关孙溺毙在了荣王府的瑶圃池里。   谣言就此戛然而止……   赵昀闭上眼,摇了摇头,不愿回忆此事。   当时他迅速以魏关孙贪玩,失足落水结案。   不敢查。   万一查清了,如何与母亲说?   “母亲,你的儿子或孙子,把你的外孙推进池塘了……”   赵昀愈发感到孤独,吸了吸鼻子,心思转回眼前荣王遇刺一案。   方才看赵禥的表情,显然有所隐瞒。   赵禥只怕是……早早就知道魏关孙死于赵与芮之手。   魏关孙阴魂索命?   不,没有阴魂,只有人为。   魏峻已病故,凶手难道是……姐姐?   可,姐姐失子之后,神志已有些癫了……   上次都不查,这次还要查吗?   思及至此,赵昀又想到生母全氏,长长叹息了一声。   他几乎想让皇城司退回去,但心中又起一丝疑惑,还是吩咐了一句。   “传皇城司都知顾奕、何仲景觐见。”   ……   殿内已没有内侍再添火烛。   赵昀只与两个密探首领私下商谈。   “荣王病故了。”赵昀低声念叨了一句,“慈宪夫人很悲恸。”   一句话,先给这案子定了基调。要秘查,不能大张旗鼓。   “卑职明白,恳请陛下节哀。”   “说事吧。”   顾奕道:“昨日,荣王加派了府上守卫,将忠王府、荣王府围得水泄不通。推测是担忧吴潜政斗不成,改为行刺。”   赵昀默默听着,心知吴潜绝不敢对皇亲下手。   顾奕又道:“以荣王府之守卫,不可能有刺客潜入。”   “不可能?”   “至少,卑职绝无此能耐。”顾奕又道:“唯一的可能,是刺客趁着忠王下聘之时已潜在荣王府内。”   “亦不可能。”何仲景道:“昨日,荣王曾彻底搜查过府邸。”   “他在担心谁?”   “卑职不知,卑职推测,荣王是担忧吴潜……或是李瑕。据近日卑职追查,嘉兴李家灭门案,有迹向指明是……”   赵昀抬了抬手,止住了何仲景的话。   顾奕却道:“卑职以为,临安城有实力引此案者,李瑕或算一个,他今日一早遭遇了蒙古刺客,重伤养病,此事亦可疑。”   “查。”   “遵旨。”   何仲景则道:“卑职以为便是蜀帅也不可能做到派人入荣王府行刺而不露痕迹。还有一点值得注意,案发时只有荣王、忠王在瑶圃池,荣王身受数创,而忠王毫发无损,可推断凶手是报复荣王,而与忠王无隙,此事,绝非朝臣作派。”   “为何?”   “若是李瑕或别的朝臣所为,栽赃一个凶手更为妥善。而此案,根本不像是神志清醒之人作为……”   何仲景话到一半,意识到了什么,四下看了一眼,低声道:“重重护卫之中,杀人后飘然而退,实非人力所及。卑职以为,或真是……魏关孙鬼魂作祟?”   “荒唐!你素来便信这些神神鬼鬼、子虚乌有,此案给朕打起精神来仔细查!”   赵昀好不容易打起精神来又骂了一通,愈发感到疲倦。   何仲景连忙告罪。   “卑职知罪,卑职请先查四郡主府。”   “不需要!不会是她!”赵昀大喝一声,挥手道:“去查,看是谁敢动朕一母同胞的兄弟……查……”   顾奕、何仲景暗自叫苦不迭。   这案子唯一的人证只有忠王,忠王一口咬定是魏关孙鬼魂作崇,官家却不愿查魏关孙一案。   而明面上荣王已是病故,现在是官家要知道真相,不是要结案,故而不容搪塞。   偏这真相,查案伊始已被官家亲手捂了一半。   这又叫人如何查? #第五百七十八章 父子   “殿下,卑职想问一句,当时……”   “魏关孙……魏关孙的鬼魂在砍叔父……好吓人!好吓人……”   榻上的赵禥又开始发抖,满脸都是恐惧。   不论再如何问,他始终都只有这一句话。   终于,御医拦在赵禥面前,挡住了皇城司诸人。   “请几位回吧,莫再逼迫殿下了……万一有不好,谁都担不起。”   顾奕、何仲景对视一眼,无奈地退了出去。   赵禥早已重新钻进了被窝里,蒙着头,瑟瑟发抖。   他是真的害怕,真的恐惧。   虽然他的母亲很多,曾经是荣王继妃钱氏,后来是皇后谢氏,但他一直知道自己的生母是黄氏。   他也一直都知道黄氏出身很卑微。   某些谣言他也听过,但他不在乎。   直到昨日。   他走近黄氏屋中时没见到人,却听到内屋传来了说话声。   “谋划多年,终于我们的儿子要娶妻了、要当太子了,喜娘,我好高兴。”   “四郎,我好怕,你可知赵与芮要杀了禥儿。”   “为何?这些年,赵与芮一直是在帮禥儿。”   “不,四郎你听我说……他不是在帮禥儿,他是想当太上皇,他早就发现了禥儿不是他的儿子,最初不揭破只是不愿官家在宗室中选嗣,又没想到他再没生出儿子。等禥儿登上皇位,他要杀了禥儿,自己当太上皇……”   “绝嗣之人,当上太上皇又如何?”   “他要掌权到死,然后把皇位还给宗室,赵与芮始终是赵家后人,岂能容四郎的儿子把皇位传下去?”   赵禥听到这里,一把推开门,冲了进去。   “你们在说什么?!”   “孩子,我的孩子……娘亲本不愿告诉你,若可以,打算一辈子瞒着你。可没办法,赵与芮已起了杀心,娘亲只好请你亲生父亲来想办法救你。”   “不可能!不可能!”   “你不要喊,听娘亲说好不好?娘亲从小就在李家,与四郎私定了终生,但当时老家主要娘亲陪嫁……当年那剂堕胎药,其实是赵与芮逼着我喝下去的。你实则,是我与四郎生的骨肉。”   “我不信!”   “千真万确,当时赵与芮就起了疑心,逼着我喝堕胎药。我压着舌头,好不容易才吐出来,这才保住了你……我的孩子。”   “不,我不要当他的儿子!我是皇父的儿子!”   “你娘亲说的是真的,你是我李墉的儿子。赵与芮一直在追杀李家,为何?为的就是盖住此事,若有空,我与你说当年的详情,我与喜娘……”   “你闭嘴,你要害我。”   “害你?若不是为了助你登上皇位,我何苦多年不与你相认?这都是真的,你若不信,我们来滴血认亲。”   ……   赵禥终于发现,原来自己是李墉的儿子。   那个本该属于他的皇位,开始摇摇晃晃了……   但没关系。   他的生父会帮他。   他的弟弟已经成为了蜀帅、掌握了兵权,这就是生父为他安排的后盾。   唯一的阻碍,是赵与芮。   赵与芮发现了他的身世,正在一步一步敲掉他的后盾,想要等他继位之后杀了他。   不能这样,得要灭口,得要像杀了魏关孙那样……除掉阻止他坐上皇位的敌人。   嘿嘿,这话赵与芮说的。   赵禥这般想着,躲在被窝里笑了笑。   恐惧、残忍,以及对权力的渴望,种种表情汇聚在一起,显出一种奇异的可怖……   ……   “一个傻子,总比赵昀好骗的。”   “你猜到我在黄定喜处,便意识到我能骗过赵昀,而能骗过赵昀,自然也能骗过一个傻子。”   “是。”   “我之前未这般想过。”   “你陷在框架里了。”   “我担心他瞒不住。”   “拢共就‘魏关孙’三个字,哪怕他表情露出破绽也无妨,赵昀只会以为他隐瞒的是魏关孙一案……”   夜色中,两道身影走过陶家巷。   李瑕走进屋中,坐下,闭上眼养神。   他也感到很疲倦了。   傻子是好骗,但许多问题要翻来覆去的解释,直到刻进赵禥的脑海里,使其答应一起去杀赵与芮。   整整一夜用来说服赵禥,白日里做准备,接下来杀人,又忙到深夜。   李瑕算不清自己多久没睡了……   李墉更疲惫,手还在抖。   “我想回嘉兴一趟,祭祀。”   “好。”   李墉又道:“我想向吴相公当面解释……”   “不必。”李瑕道:“你不必对他愧疚,只有我的办法,对你好、对黄定喜好、对我好,甚至也是对他吴潜好,我有权,才能保他性命。”   “未事先与吴相公通气,终是我愧对他。”   “我通过气了,西湖上谈了一次,与赵与訔又谈了一次。道理彼此都说尽了,只剩动手,已无需愧对。”   李瑕说到这里,斟酌着,缓缓又道:“吴潜要保的社稷,注定保不了,我会代他……保天下不亡。”   李墉沉默下来。   全盘接触到了眼前这个似儿子又不似儿子的李瑕的野心,他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两人各自闭目养神。   许久,李墉喃喃自语道:“听赵禥唤我‘爹’,不自在。”   不是儿子的叫爹叫得勤,真儿子却始终不叫,思来难免惆怅。   李瑕坐在那仿佛睡觉了一般,但还是应了一句。   “赵禥眼里,他唯一的爹只有皇帝。不是赵与芮,也不是你。他唤你作爹,是为了能继续当皇帝的儿子罢了,不必在意。”   李瑕知道李墉想说什么。   他不想谈。   如果不是这李家子的身份,也许他可以顺利当着蜀帅,没有这份波折。   这也没甚好说的,便是重生于不同的身份,也有不同的麻烦。   总之,已帮自己、也帮李墉解决了麻烦。   稍适歇息之后,李瑕站起身,拿起一匣文书。   “祭祀之后,请你先还汉中……这里是二十万贯的交子,是交子不是会子,到襄阳兑钱币,暂时稍解汉中支用。”   这钱很多,但放到整个汉中,不过是九牛一毛。   李瑕也知道,又道:“剩下的,我再想办法。”   李墉没有马上接,问道:“确定还能回去任帅?”   “确定。”   李瑕又指了指匣子里的文书,道:“这些,是我近日做的一些规划,我知道,你与韩先生他们都看不上我这些设想……觉得我好高骛远,粮草不足做什么都是虚的,但带回去之后,你们还是看看吧,若有如今能开始做的,及早安排。”   “好。”李墉道:“我们并非说你这些设想不好,是说需先使百姓有口粮,方有精力施行。”   李瑕点点头,托付道:“帮我稳住川蜀民心。”   李墉道:“放心,民心在‘温饱’二字,在于你任蜀帅时他们能吃饱,不在于你人在何处。”   李瑕笑了笑。   有这句话,他才稍放心了些。   李墉瞄了他一眼,已了解到与李瑕谈哪方面的事,能让彼此不那么疏离,遂开口又说起蜀地休养生息的看法。   这一谈又是许久,李瑕也来了精神,指点着文书说了看法。   末了,李墉道:“我担心临安这边你应付不来,让大郎留下陪你,身边没个文人总是不行。”   “也好。”   “你接下来打算如何?”李墉道:“若不能脱身,川蜀经营再好,不过是空中楼阁。”   这是他的考校。   乍听李瑕的全盘野心,他需要尽可能地知道李瑕的想法。   因为他为李瑕做事,求的不是功业,是儿子的平安……   李瑕于是坦然面对着李墉那考校的眼神。   “说说也好。首先,我不能完全掌控赵禥,只能作为暗棋。   我没有与他接触的名义,且接触得多了,会引起有心人的查觉。   朝野上下,谁都不是傻子。打个比方,叶梦鼎、杨栋,这些赵禥的老师,已在对贾似道虎视眈眈,唯恐贾似道抢了他们的地位。   一旦我与赵禥之事稍被察觉,这些人马上便要对付我。我不如贾似道根基深厚,且有真把柄,经不起他们查。   他们每日都在赵禥身边,我们的谎言经不起他们轻轻一戳。   故而,绝不能贪。   通过掌握赵禥、从而控制朝堂,这无异痴人说梦,因为我太年轻,根基太浅,威望太低。   我不是执枢密院多年、能在关键时候调动天下兵马的贾似道。   这是一个巨大的权力陷阱,会让我一跟头栽进去,万劫不覆。   临安太繁华安定,偏安于此的大多数人还不能与我共鸣,我也没有威望与资历让他们顺服。   我只需要让赵禥在赵昀面前与我冰释前嫌,让我能回川蜀,多做多错。   川蜀才是我的根基。   还需数年光景,到时,朝廷若再召,且看我还回不回朝……” #第五百七十九章 上策   李昭成独自在大堂上摆好了百余个牌位,跪坐着,等李墉与李瑕谈完事出来。   他等了很久,但他不着急,心想着那两人能聊久些,真好……   院外,刘金锁大步赶过来,到了屋门口径直道:“大帅,出事了。”   “吱呀”一声,李瑕推门而出。   “何事?”   刘金锁道:“昨夜大帅不是出去了吗?大帅出去之后,宫内有人来传旨,要大帅今早入宫奏事,我找不到大帅,就依照着被召进宫的计划办了。”   “出了意外?”李瑕问道。   他昨夜与李墉去的是忠王府,花了一整夜的时间说服赵禥。   忠王府不像别的地方还能随时让人过去通报情报。   因此,李瑕出发前便做了安排,若有人求见,只说不见。   也会有不得不见的人,比如官家。   那也简单,装作走在路上时被人刺杀,回府之后称“重伤不能见风”即可。   “是,出了意外。”刘金锁挠了挠头,道:“我们很小心了,让老江在里面穿了软甲,外面再罩上官服,怀里揣着鸡血,安排人在保民坊假装刺杀,那里人最少,好糊弄。但他娘的,才走到青瓦子,有真的刺客动手了,是真的刺客!”   “死人了?”   “老江、董昊、吴八都中了箭,没伤到要害,但那箭上有毒,吴八没拉回去就咽了气。我救了一晚上,老江、董昊还是死了……娘的!一直就知道有人要刺杀,但这手段也太难防了,我错了。”   李瑕闭上眼,摇了摇头。   赵与芮决定动手杀他,那他待在临安早晚必死。   他能耐再大,智计再多,也不可能在这百万人口的城池里算到下一步是否会有人冲出来给他一下子。   是能一直躲在府邸里,但赵与芮能更早知道官家何时召见,提前布置。   这次若真是李瑕在轿子里,能否活下来两说。   但他绝对逃不过下次,因为要杀他的人权力更大。   李瑕也不是神仙,什么都能算到。   也就是他动作更快一步,先弄死了赵与芮。   看似很顺利。   可若有犹豫,只需要晚上半日,死的就是他……   ……   次日午间,吴山李府。   顾奕将眼睛眯着一条缝,四处打量着。   李瑕府邸之外并无特别之处。   倒是南面的公主府还在修建,能看到道路那边堆着土。   顾奕指了指李府北面的另一间小院,问道:“这是谁的院落?”   “空置着。”赵与訔应道:“本也要划归公主府,但缩减了规模。”   两句话间,院门“吱呀”一声打开。   “呀!几位贵人,有何事?”   自有小吏上前,引见起来。   “这位是临安赵知府、这位是刑狱司吴提刑、这位是大理寺程少卿、这位是三衙王都虞候……特来探望李节帅,询问蒙古刺客一事。”   顾奕站在一众官员之中并不说话,也没人点他的名字。   但显然,他才是真正来探案的一个。   待进了李府,第一眼便看到堂上摆着四具尸体。   顾奕掀开白布看了一眼,向李府下人问道:“昨日刺杀时,死了这四人?”   “是。”   “箭矢有几支?”   赵与訔上前,抢着应道:“有十二支,正在临安府衙,都淬了毒。”   “是吗?”   顾奕看向赶出来招待的一个大汉,抱拳问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刘金锁,镇西军统制。”   “竟是刘统制当面,刘统制不在军中,如何在李节帅府上看门?”   “谁说我看门了?这不是回朝献功吗?我住在这的!”   顾奕皱了皱眉,暗道李瑕跋扈,携朝廷武将为己用。   他目光又落在其中一具尸体上,蹲下身,观察着那皮甲上的破损处与伤口的位置。   “这名护卫只受了这一处箭伤?”   “是。”刘金锁已然不快。   “毒死了?”   “是。”   “什么毒?”   “断肠草。”   “既然此毒如此之烈,李节帅竟未死?”   “你怎么说话的!”刘金锁大怒。   赵与訔官最高,出面温言调解了一番。   刘金锁不敢得罪临安知府,这才指了指顾奕面前那具尸体,道:“老江替大帅吸了伤口,毒死了。”   顾奕点点头,眼中疑惑稍解。   “我等可否探视李节帅?”   “大帅见不得风,那要不就进去三个人看看吧?”   ……   主屋内,李瑕正躺在榻上陷入昏睡。   榻边坐着两名女子,一个绝美、一个娇俏。   顾奕扫了一眼,暗道这李瑕艳福不浅。   更重要的是,他已观察到,这两名女子都是双眼通红,泪痕未干,哭得不似作伪。   地上有带血的布匹,那绝美女子正在给李瑕换药,她小心解下李瑕肩上的布条,显出伤口来。   确实是箭伤,伤口很深,还刮掉了一片肉……   赵与訔低声问道:“是唐大家吧?”   “见过诸位贵人,不敢当‘大家’,奴家确姓唐。”   “莫多礼,唐大家继续。”赵与訔又问道:“李节帅如何了?”   “多谢贵人挂怀,大夫称郎君身体强健,抗住了毒,但一直昏迷未醒。”唐安安应着,已带了哭腔。   一旁的娇俏少女更是默默哭个不停,眼泪便没停过。   “能否问一句……”   那边顾奕已在屋内走了一圈,在两箱书籍上看了一眼,道:“这几日李节帅都做了何事?”   “一直在府中与奴家谈论诗词歌赋,只在前日傍晚见了临安赵知府两个时辰,之后便是昨日清晨入宫觐见,不想竟遇刺了,回来后便一直晕迷不醒。”   “哦,是临安知府?”顾奕瞥了赵与訔一眼。   “是。”   顾奕踱了几步,看了眼桌上的摊开的书,向赵与訔问道:“这是赵知府送的书?”   “这……确是如此。”赵与訔道:“还是让李节帅静养为宜,莫多打搅了。”   话罢,他已拉着顾奕退了出去。   一行人又在李府转了一圈,方才离开。   顾奕当即便往北面那间小院去,命人翻开所有地砖。   “都知不可,此间亦是瑞国公主产业。”   “是吗?”   赵与訔拱手道:“都知,不是来查李节帅遇刺一案吗?何必……”   顾奕忽凑近了些,缓缓问道:“那赵知府以为,我是在查哪桩案子?”   赵与訔微微一滞。   顾奕盯着他的表情,将各种细节尽收眼底,扬起嘴角笑了笑。   “继续翻!”   “这……”   一众人面面相觑,赵与訔也满脸不解。   但等回到轿子之后,他却是冷笑了一声。   ——你顾奕了不起,很会查案子,查到了我与李瑕私下相见。   但怕是忘了,这里是临安官场。   还想继续查下去?   呵。   ……   临安街头已听不到人再唱那“大蜈蚣、小蜈蚣”的歌谣。   几日间,有不少童子已学会了新的歌谣。   那是一首欧阳修的诗,但句式被调换了之后,竟显出别的意思来。   “姚黄魏紫开次第,不觉成恨俱零凋。弯弓或拟射石虎,又欲醉斩荆江蛟。残花不共一日看,东风送哭声嗷嗷……”   ……   “陛下息怒,卑职有罪!”   “你们来告诉朕,何谓姚黄?魏紫?开次第?又何谓‘不觉成恨俱零凋’?!”   “卑职……”   “石虎已遇箭,告诉朕,荆江蛟又是谁?是谁?蒙古人或者那鬼魂是否还要杀贾似道?再告诉朕,残花是指何物?指何物?!来,何仲景,你来给朕解解这诗。”   “卑职不敢。”   赵昀怒喝道:“解!”   “卑职还在查,在查到底是何人放出这等谣言……”   “查?朕让你们这般查案?这才几日光景你们便闹得满城皆知!听不懂朕的话吗?是否要朕明说‘此案须暗查’,那是否还要朕再诏告天下,把真相全抖落出来?弄得天下人心惶惶了再叫你们查?!”   “请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卑职没有大张旗鼓……”   赵昀抬手用力一指,冷冷道:“若有一句诗传进慈宪夫人耳朵里,朕要你们两个的脑袋。”   “卑职一定平息谣言,一定平息谣言。”   赵昀脸色依旧难看,但终于不再给这二人施压,只问道:“荣王遇刺,是否与李瑕有关?”   “目前并无线索指向李瑕。但……但李瑕遇刺,似乎是荣王……”   “够了!朕只问你,是谁杀了朕的弟弟?!”   顾奕为难了一会,无奈应道:“卑职认为,临安城有人在暗中搅动是非,陛下想查明的真相,许是,已被人……写进了诗里。”   赵昀闭上眼。   他知道,自己又猜对了。   就因为盯着自己这个皇位,自己那位弟弟弄得夫妻反目、姐弟成仇,杀妻族、杀外甥,杀到天理难容,终于落得这血亲相残的地步。   “姚黄魏紫开次第,不觉成恨俱零凋……”   赵昀也想让皇城司去证明自己猜错了。   但证明不了,他始终是对的。   继续查证下去,只会让天家丑事被有心人利用。   ……   “道理很简单,赵与芮之死不论栽赃给谁,赵昀都会怀疑我,不会有合适的栽赃对象。那干脆栽赃给鬼,栽赃给一只赵昀不愿去触碰的鬼。   初时,他会不信邪,查我。若皇城司一直追查下去,必能查清真相。但赵与訔最知道赵昀怕什么,把鬼放出来了。等鬼缠上了赵昀,他便会意识到,赵与芮不值得,赵与芮在给他添事端。”   “关键在于,没人能想到是赵禥帮的阿郎?”   “不错。”李瑕道:“这案子想必就快了结了,赵与芮就是被鬼魂杀的。”   严云云仔细听完,忽抬头问道:“阿郎可是在指点我计略?”   “嗯。”   严云云有些感动,踟蹰了一会,问道:“阿郎信得过我?可是,阿郎从来没碰过我。”   “我也没碰过姜饭、林子、高年丰。”李瑕道:“你比他们聪明,所以教你。”   “那……阿郎教我这些,是希望我嫁给……令兄吗?”   李瑕道:“与此无关,是你自己一直在乎你是个女人、是妓女出身。但我用你,只因为你够狠辣、够忠心,哦,还有时机,当时我并无旁人可用,只能用你,至今你跟着我快三年。竟还在纠结女人、妓女?”   严云云行了一礼,应道:“明白了。”   她洒脱自若了许多,笑了笑,竟忽然有了几分神似韩祈安,道:“那接下来,我安排人去给赵禥献药,闹出祥瑞,赵昀眼下最需要的就是祥瑞。   然后,赵禥前来探望并将药‘赐’给阿郎,如此演上一场,隙怨尽消。   再等江万里的奏书与西南战报传来……阿郎可归蜀矣?”   “不错。”   “恭喜阿郎上策将成。”   李瑕也是轻松下来,道:“嗯,别的计划用不到了。你去吧,地道不能走了,出门小心,莫带了尾巴。”   “阿郎放心……” #第五百八十章 线索   全府。   大红木箱子被白布遮盖起来,红灯笼被解下,挂上了白灯笼。   写着“奠”字的帷幔被展开来,挡住了红纸上的“聘”字。   彩缎被扯了下来。   “快,快,快,收起来!”   抱着彩缎的仆役脚步匆匆,跑过前院,迎面正迎上全永坚。   “见过大郎。”   “啪!”   全永坚抬手,干脆利落就是一巴掌将这仆役抽倒在地。   “没长眼是吧?到现在还没把红布全收了?”   “小人……太多了……小人们连着忙了两天……”   全永坚又是一脚踹过去,喝道:“你还敢顶嘴!”   有女婢从后院匆匆赶来,吩咐人扶起那仆役,又递了一小吊钱。   “九姐儿赏你的,去忙吧,大郎心情不好,家务事多,都体谅着。”   那被打的仆役遂千恩万谢地走了。   “大郎,九姐儿让你过去一趟。”   “收买人心,买些下贱人有用?”全永坚讥笑一声,转头看了一圈,喝骂道:“都哭!都给我哭!”   于是,哭声大震,与隔壁的荣王府连成一片。   “永奠!尚飨!”   纸钱洒下,如雪落一般……   全玖一身丧服,捧着一卷奠词立在偏厅前,脸上泪流满面。   全永坚在她身边站定,道:“人都退下去了,还哭什么?明日荣王府吊唁,还有的哭。”   全玖不答,愈发哭出了娴静美态。   “有话就快说,我忙得三夜没合眼了。”全永坚不耐烦道。   “表叔死得蹊跷。”全玖道:“小殓、大殓,都没人见过表叔的遗体。”   全永坚四下看了看,低声道:“当夜,只有十七人到瑶圃池见过到表叔,之后皇城司到了,封锁了荣王府……你猜怎么的,这几日,那十七人全不见了。另外,荣王府当时还逃走了一批下人。”   “果然不是病死的。”   “你想听?说出来你莫害怕。”全永坚声音有些颤抖,低声道:“我听临安市井有人在传……被砍成烂泥了。”   全玖转过头,淡淡瞥了他一眼。   她眼睛哭得通红,但显然没有害怕的意思。   “小妹已告诉过兄长,有消息立即报来,为何要等到今日小妹请兄长回来才说?”   “哈?你搞搞清楚,我才是一家之主。”   “是吗?”   全永坚被妹妹看了一眼,目光避开,道:“我这不是忙吗,又要治丧、又要护送姑祖母入宫,多少要紧事。”   全玖目光带着审视,又问了一句。   “要紧事?”   “好,好。知道的都与你说。你可知官家为何接姑祖母入宫?近日临安市井有谣言。”   “姚黄魏紫开次第,不觉成恨俱零凋。”全玖低声唱了一句,唱得颇凄婉动听。   全永坚点点头。   事实上,他知道的许多内情,还是佐证了这些谣言才清晰起来。   “当年你还小,怕不知情。‘魏紫’指的是表姑家的那孩子,当初一度传为‘魏太子’,‘姚黄’指的是你未过门的夫婿,因忠王黄氏之子……临安城都在传,表叔是被魏关孙的鬼魂砍死的,你莫怕……”   “官家不再查了?”   “哈?冤魂索命,还如何查?”全永坚指了指脑袋,低声道:“你知道的,表姑这里……这里有些坏了,尽日找道士作法招魂。昨日,我陪皇城司何都知去见她,可知她与我说了甚话?”   话到这里,全永坚身子颤了颤,嘴里啧啧感慨。   “笑得瘆到我骨子里,她说,她把儿子的魂招回来了,魂招回来了……啧,你没见她那眼神,骇得我想哭。之后,官家又召见我,说是若敢传半句话到姑祖母耳朵里,他亲手打死我。我容易吗?”   全玖只冷眼看着兄长的表情。   她没他高,却隐隐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李瑕死了?”   “快了。”全永坚道:“官家遣御医去探视过,治不了,连追谥已备好,‘怀毅侯’,便宜他了。”   “兄长每日说他要死,但还未死。”   “你知那每支箭上的毒药值多少钱?李瑕身边那些蜀地来的土大夫见过吗?只见过金汁抹箭的土鳖。”   全玖道:“李瑕只让身边的大夫瞧?御医没留下?”   “不知道,我随口一说。”   “兄长。”   “嗯?”   全玖神色依旧温婉,语气柔和,道:“小妹真想一巴掌抽在兄长这张傻脸上。”   “你!”   “往后诸事由小妹来作主,可好?”   “哈?你发什么疯?”   全玖道:“表叔是李瑕杀的。”   “不可能,他做不到。你毫无根据,你根本毫无根据。”   “不需要根据。”全玖道:“我有直觉,这一切,就是李瑕做的。”   “荒唐!我宁可相信是鬼。”   “兄长不信?”   全玖一字一句,缓缓道:“若不信,下一个被劈成烂泥的,就是兄长你……”   ……   “这三条刀疤是年儿那时候给你抹药的,这几条呢?”   “战场上留下的。”   “打仗也太危险了吧。”年儿又有些想哭。   李瑕遂笑道:“不会,战场上都披着甲的,年儿看看,应该还是当年那几刀砍得更深吧?”   “是欸,年儿记得好清楚,怎么缝都缝不住。背上三刀、腿上一刀……屁股上还有一刀,那时候都没问你怎么弄成这样。”   “我反应快,翻墙逃,那些人追上来劈了几下。”   年儿生气起来,嘟囔道:“哪个王八羔子做的,我们找他报仇。”   “不急。”李瑕捧着一卷书看着,随口应道:“事情办妥了,找机会弄死了就行。”   年儿咂嘴不已,其实对这些事也没多大概念。   她又伸手,摸了摸李瑕的背,弄得他没心思看书,转过身来。   “你再帮我看看当时另外两道疤好了没有?”   “不要。”   “又不是没看过,你亲手给我脱的裤子。”   “不要,你别闹啦,年儿又影响你做事了……对了,对了,这个给你吃,差点都忘了。”   年儿躲开,从衣襟里捧出一块油布包好的鸡腿。   “现在院子外面被人围着,别的没有,只有这个了,为了能让你吃一口,我让厨房杀了十多只鸡分给护卫们呢……你偷偷地吃,莫叫人发现你已经醒了。”   李瑕笑了笑,伸手给她整理着衣襟。   “哪用这样藏?我都躲在屋里了。”   “姑娘说从前庭过来那段路,能被人在对面院子望见啊,年儿藏在身上,那些人才看不到。你天天吃流食,馋了吧?”   李瑕目光深邃看了她一眼,道:“是有些馋了。”   “那你快吃,哦,对了,等等,等等。”   年儿忙从袖子里掏出银针,当着李瑕的面扎进那鸡腿里。   “看吧,没有毒的,都扎过好多遍了……你不要这样子看年儿啊,又不是要给你下毒,哼,不信人。”   “我知道。”李瑕笑笑,伸手接过。   年儿遂坐下,双手捧着脸,愣愣看着他,很是心满意足。   她又想到了当年在风帘楼里,李瑕给她带的马蹄糕。   当时那糕点入口,她就很想也给李瑕弄好吃的。   这心愿已经记了好多年了。   “对了,你家姑娘递过消息了?”   “嗯嗯,按你说的递了……”   ……   “唐安安有消息递来了?”   贾似道一边捧着公文勾阅着,一边随口问道。   廖莹中道:“递了,说李瑕确实重伤,一直昏迷未醒。”   “真的?”   “不知。”廖莹中道:“但李瑕受伤之后一直在屋内,查了周围院落,并未发现地道。”   “地道封起来便是。所有去探视过他的人,都还在盯着?”   廖莹中沉吟道:“昨日有个女人……跟丢了。”   “跟丢了?”贾似道眯了眯眼。   廖莹中道:“说是请来的女大夫,带着面纱,出了李府之后走过津丰坊,我们的人被一群无赖缠住,跟丢了。”   “御医如何说?”   “呼吸停窒、昏迷,已是断肠草中毒至深之症状,无解矣。能抗到现在,只能说是李瑕太健硕。”   贾似道轻呵一声,道:“也可能是装的。”   廖莹中沉吟道:“断肠草无解药,若是装的,他便再没有醒过来的理由。”   “我不信。”贾似道放下公文,眼中带着思量,喃喃道:“荣王极可能是李瑕所杀,我太怀疑他了。”   “但无有任何迹象表明是李瑕所为,且忠王亲眼所见……”   “官家不查,我来查。”贾似道仿佛没听到廖莹中的话,缓缓道:“有两条线索,一是李瑕身边人,我已信不过唐安安;二是吴潜,吴潜必然知情。”   “此事终与我们无关,阿郎何必……”   “无关?官家的亲弟弟死了!若真是李瑕所为,他想做什么?若让这等人回归川蜀,早晚成社稷大患……你看我做甚?我不像心忧社稷的样子吗?”   贾似道拿起案上几封革新之策的文牍一摔。   “要玩可以,斗蛐蛐还是蹴鞠无所谓,但都得给我在规矩里玩,谁敢坏了规矩,谁就是天下共敌。”   “阿郎息怒,等有了证据再……”   门外响起通禀声,有人匆匆进来,递了几封情报。   贾似道一一看过,捡起一封丢给廖莹中,冷笑道:“看吧,证据来了,给我盯紧忠王府。”   廖莹中目光扫过,愣了一下,喃喃道:“这……这又与李瑕何干?”   “你且等着,看有关还是无关……” #第五百八十一章 规矩   “听说了吗?昨夜忠王府出现了祥瑞。”   “何样祥瑞?”   “有仙鹤从天而降,祥云载着仙人降世,言忠王侍君王至孝,于是赐了忠王一粒灵丹妙药。”   “真的?”   “哪还有假?我当时就在紫阳山附近,亲耳听到鹤鸣,然后看到忠王府仙气飘飘!”   “你过来点,我们小声说……我听说,忠王生来手足无力,七岁始能言,如今吃了这丹药,能变聪明吗?”   “就是这个意思……”   街头巷尾,到处都有人在议论着此事。   一座茶楼上,李昭成与严云云坐在窗边,望着对面酒肆中的动静。   “你安排的?”   “不是,我只派人递了信。”严云云道:“赵禥让那几位詹事安排的,老家伙们以为祥瑞是用于给赵禥造势,借着仙人献药、让傻子变聪明之名,破了那些关于赵禥的传言。”   “那到时,只怕要叫那些名儒们失望了?”李昭成盯着严云云,笑道:“你将他们卖了,却还要他们数钱?”   “管他们失不失望。”严云云捧着茶,讥道:“且让他们费心费力忙活,为我们做嫁衣。”   李昭成近日轻松不少,小声道:“说到这个,我……”   严云云忽然脸色一变,迅速关上窗门。   “快,通知姜饭,我们被人盯上了。”   “你莫……”   “走!”   ……   “是那女人吗?”   “这身形……有可能,方才有人从忠王府附近出来,正是进了这间茶楼。”   “那错不了,你们几个继续盯着,我回去报消息。”   说话之人迅速穿过街巷,快步进了一间酒铺。   不一会儿,酒铺的小厮提着两壶酒走进了世彩堂。   “掌柜的,你要的酒送来了。”   掌柜接过酒,从坛子里掏了一叠信报看了看,道:“这消息重要,速去报东家。”   小半个时辰之后,廖莹中赶到贾似道面前。   “阿郎要出门?”   “今日吴潜贬谪离朝,去送送他。”   “阿郎所料不差,李瑕手下可能与忠王府有所联络。”   贾似道眯了眯眼,喃喃道:“如此一来,许多事便说得通了啊。”   “但……依旧没有证据。”   “无妨。”贾似道从容坐上轿子,道:“我正是去讨证据。”   ……   候潮门外。   才复相半年的吴潜已被谪建昌军,授化州团练使、循州安置。   今日来相送的人很少。   毕竟吴潜这次贬谪与往常不同,牵扯到的是储位之争。   应付过了几位故友门生,吴潜颤颤巍巍转过身,正要上船,忽听身后有人喊道:“履斋公且留步。”   回过头,只见一顶奢豪大轿缓缓而来。   吴潜见了,摇了摇头,眼中透出一股忧愁。   ……   贾似道走过观潮台,双手扶在阑干上,道:“是我,坏了履斋公之谋划。”   “哦?”   “我提醒慈宪夫人,黄氏或许有可能作伪证。”   “原来如此。”吴潜扶须叹道:“老夫败给师宪了。”   “履斋公莫与我装聋作哑,今日直言不讳,如何?”   “老夫真心认输,败于师宪了。”   “此事没这般简单,慈宪夫人并未在黄氏院内找到李墉,他去了何处?”   吴潜叹道:“老夫不知。”   “我已查过,黄氏所居院落,位于荣王府东隅,院中有仆婢十六人,因为黄氏最不受荣王恩宠,这十六人一直少有人注意,不知履斋公收买了几人?得以让李墉混入黄氏院中?”   “扫地一人、随侍四人、门房一人。”   “了得。”贾似道抚掌称赞,道:“当日慈宪夫人到时,李墉确不在黄氏院中,故而慈宪夫人以为我在骗她。但……是否有可能,李墉被李瑕带走了?   带到哪呢?比如,东北隅有库房,仆婢们忙着摆放聘礼,场面很乱,没人注意到这父子二人。”   吴潜道:“老夫不知。”   “那我再作个推测……待慈宪夫人走了,李墉再次回到黄氏屋中,甚至,忠王也折返了?”   “为何折返?”   “黄氏毕竟是忠王生母,诓骗,吓唬,办法多了。”贾似道想了想,缓缓道:“若叫我办,可让身边的婢女勾一勾忠王,总之,忠王折返了。”   话到这里,贾似道敲了敲木栏,发出“嗒嗒”的声响,像是提醒着什么。   “履斋公谋划多年,意欲欺君。而李墉若只想骗骗忠王,该不难吧?”   “看来老夫真是太老了,竟听不懂师宪此言何意。”   “你我,皆被李瑕耍了。”   吴潜闭着眼站在那,仿佛睡着了一般,并不言语。   贾似道笑道:“黄氏身边仆婢不见了六人,请履斋公交给我。”   吴潜缓缓道:“老夫若说不知他们去向,师宪信吗?”   “信。你若有这等人证在手,犹可对付忠王。”   “老夫不明白。”   “装糊涂。”贾似道继续沉思着,道:“那便是在荣王死前,这些人逃了,随李墉逃回川蜀了……只有如此,他们才能活命。”   “也许吧。”   “但履斋公还有别的线索,能证明是李瑕杀了荣王。比如,李墉多次出入荣王府……”   “师宪多想了。”   贾似道讥笑一声,道:“你不肯将线索拿出来,无非它们只能证明李瑕杀了荣王,而不足扳倒忠王罢了。”   “荣王病故,非死于刺杀。”   贾似道凑近了些,言辞诚恳,道:“李瑕坏了规矩。”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吴潜。   “你我可以斗,斗到你死我生亦无妨,因我等心有社稷,守着规矩,绝不敢行‘弑杀’之事。   反观李瑕,此事若是他所为,擅杀皇亲国戚,简直无法无天,大逆不道!   我早便怀疑他引李璮入淮东……此子,必乱社稷呐。履斋公,真要袒护他?”   贾似道话到这里,愈发恳切。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不是吗?”   吴潜问道:“师宪拿到证据又如何?面呈官家?或暗中控制皇嗣,填你一己私壑?”   “一己私壑?我贾似道所行,护的是大宋社稷。”   “你操之过急,必祸国殃民……”   “哈,老顽固不懂便闭嘴!”贾似道顿时变了语气,道:“你已一败涂地,若还有一丝对社稷之忠贞,助我。”   吴潜深深看了贾似道一眼,眼中浮起悲悯之色。   “好,你我来护大宋社稷……荣王派人灭李家满门,此案,依大宋律例,宜如何处置?”   贾似道讥笑一声。   吴潜遂接连发问。   “魏关孙溺毙于荣王府,此案是否该查?   魏峻丧子之痛,屡次于御前恳请彻查,突兀暴毙,此案是否该查?   李瑕回朝以来,两番遭人行刺,盗贼也好、蒙古细作也罢,此案是否该查?”   “你休与我扯……”   “重臣遇刺,为何不见临安城内搜捕细作?为何不见其余朝臣严加防范?为何压住风声,假若无事,仿佛天下太平?”   “你心里清楚。”   “不错,不仅是老夫,满朝上下谁人不清楚?杀李瑕者荣王是也。”   “荣王是皇亲,是官家一母同胞之兄弟,李瑕是谁?”   “这便是你眼中的规矩,你眼中的大宋社稷?!皇亲便可肆无忌惮杀人灭门?!其余人等,哪怕是为国立功,活该引颈受戮?!”   吴潜大喝一声,又啐骂道:“既如此,你还行甚公田法?!”   贾似道大怒,喝道:“此非我眼中之社稷、规矩,乃古往今来之社稷、规矩,乱社稷者、坏规矩者,天下共敌,何错之有?”   “规矩因谁而坏?社稷因谁而乱?”   “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古往今来,俱是如此。”贾似道一字一句道:“荣王可杀李瑕,李瑕不可杀荣王,此为天子之心……”   “王法无亲!若王法不能杀赵与芮,天道来杀,理所当然!”   “吴毅夫!我当你是忠于社稷,看错你了!”   贾似道确实诧异。   他本以为能说服吴潜的。   吴潜不过是个迂人。   但,失算了。   “老夫所忠之大宋社稷,苍生、道统、法礼。你所忠之大宋社稷,王公显贵之社稷,你欲限田?限显贵之田,实为护显贵之社稷不衰,人不自知,进退失据,身败名裂,指日可待!”   贾似道猛然抬手,指向吴潜,怒意迸发。   吴潜又道:“你护社稷、守规矩?你嫉妒李瑕,嫉妒他比你有胆魄,嫉妒他心之所怀远大于你之社稷、规矩……”   “闭嘴!”   贾似道脸色铁青。   他不再玩世不恭,不再嬉笑怒骂。   这次,他是真真正正被吴潜激怒了,遂狠狠咒骂了一句。   “我要你死,肝胆俱裂,不得好死……” #第五百八十二章 仙丹   奢豪大轿又从候潮门向枢密院行去。   才到六都桥,有人赶过来,到了轿边低声禀报起来。   “禀恩相,是董大官的消息。”   “仔细说。”   “……忠王拿着那灵丹妙药献给官家,官家只拿起来闻了闻,让忠王服用。忠王亦不肯服,推拒不下之际,瑞国公主跑来瞧稀奇,说是给李瑕服用。”   “果然如此。”贾似道轻呵一声。   但他心情不好,这一笑失了往日的云淡风轻。   “当时,忠王还反问了一句‘李瑕是谁’,被官家教训了一通,但此时,忠王已至李瑕府上……”   贾似道挥了挥手,自骂了一声。   “拙劣。”   他让轿子继续走,闭上眼,想到的却还是吴潜那番话。   为何生气?   因为又失算了,确实没算到李瑕的手段。   并非他贾似道不够聪明,而是,李瑕跳到了所有人的规矩之外。   于是,他拿着规矩找吴潜,像是在叫屈。   “吴潜,你最守规矩了,你来看,李瑕这次赢得不光彩……”   结果吴潜那番话,仿佛是一道耳光。   吴潜宁可背叛那一生的忠直之名,也要羞辱他贾似道……   这一路想着这些,到了枢密院,贾似道先命人召过心腹刘宗申。   “给你升官,任循州知州。”   “谢恩相隆恩!”   “到了循州之后,善待吴潜,我要让他看看……”   话到一半,贾似道沉默下来,挥了挥手,道:“你先去吧,去了再说。”   少有的,他感到了踟蹰。   让吴潜看到什么呢?   让他看到自己中兴大宋?吴潜没这么命长。   让他看到自己降服李瑕,施行公田善政?   李瑕这只蛐蛐,是杀了还是收服,至此已成为一个要慎重考虑的问题。   若真是他杀了荣王,那就不是一只可以用来斗戏的蛐蛐,而是会蜇人的毒虫了……   ……   全永坚快步进了厅堂,道:“忠王去李瑕府邸了,他要将那灵丹妙药赐给李瑕!”   全玖正在缝着丧衣,闻言停下动作,沉思了一会。   “想不通……具体详情如何?”   “不知。”全永坚道:“只知忠王进宫了一趟,之后直奔李瑕府邸。”   全玖愈发不解,喃喃道:“思来想去,以忠王之立场,唯一之解释……他或要亲手杀了李瑕?”   全永坚愕然。   “会吗?不应该的……”   “想来是忠王行事,难以常理度之。”   全永坚遂点点头,暗道一个傻子,哪能想那么多。   “我让人去探了,马上会有消息。”   “嗯。”   兄妹二人便听着远处的哭丧声,等着李瑕的死讯。   许久,终于有人快步跑来。   全永坚倏然起身。   “死了?”   来人一愣,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快说,李瑕死了?”   “大郎……忠……忠王殿下……把李瑕救活了……”   全玖手一拌,银针刺破了她的指尖,血沁出来。   她恍若未觉……   好一会,眼前全永坚的脸才渐渐清晰起来。   “哈?这便是你说的,叫我听你的?”   “兄长……兄长若不信我……”   全玖终于是有些乱了,但只错愕了一会,重新捕捉到了重点。   “不,李瑕已活了,他下一个要杀的便是兄长。”   全永坚一愣,忽然感到一阵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有仆婢匆匆赶来。   “大郎,贾相来吊唁了,又称想去瑶圃池看看,钱王妃不好带贾相过去,请大郎去陪同。”   全玖再次错愕,忽然起身拉住全永坚。   “兄长,想办法让我见见贾相……”   ……   贾似道走过瑶圃池,回过头,看着一身孝服的全家兄妹。   “请九姐儿说说推断?”   “没有推断。”全玖道:“我不信鬼,不信荣王是病故,此事便是人为,李瑕最可疑,最有能力,此事并不难猜。”   “但也可能是四郡主?”贾似道问道。   全玖低下头,不知如何回答。   贾似道踱了两步,又道:“皇城司查过李瑕,毫无证据。四郡主却没被查过,连官家都已笃定是四郡主,她甚至承认了。”   全玖答不出来。   贾似道又道:“若是李瑕,他是如何做到的?荣王府守备森严,他不可能做到。”   “我……不知,但我总觉得是他所为。”   “为何?”   全玖还是答不出,双手并在腰间,维持着那端重姿态,却有些固执。   全永坚遂道:“贾相公不必理她,这小女子根本毫无道理可言,全凭瞎猜。”   贾似道微微颔首。   全玖根本不是推断出来的,她没有情报,也没有完整的推演。   她就是咬定了最有嫌疑的那个人,不肯去看别的障眼法。   为何?   因为全家与李家已闹到了不死不休的局面?   或是因为李瑕那人过于出色了?   “只怕都有吧。”贾似道低声自语一句。   “贾相在说什么?”   “没有证据,还是不宜先作定论为好。”贾似道低下头,道:“发现了?草地松软,若你我相对而谈,背后有人过来,可做到无声无息。”   “是。”全永坚道:“不过,对面的人却能看到。”   “是啊。”贾似道悠悠道:“想不通……”   ……   “想来是荣王已位列仙班,故而上苍赐忠王殿下灵丹。”   “惭愧,瑕微末之身,竟吞了如此神药,愧对……”   “李节帅!切莫如此!”   叶梦鼎上前一把扶住李瑕,拍手劝慰不停。   李瑕虚弱地感谢了赵禥赐药救命的恩情,坐在偏厅上陪了叶梦鼎、杨栋这些当世大儒许久。   宾主尽欢。   叶梦鼎不时抚须感慨,称赞李瑕的战功,不时也称赞着忠王殿下的仁厚。   心境却很复杂。   安排了一场祥瑞,用千年灵芝、老参制了一枚丹药,为的本是洗清“忠王愚笨”的名声。   为此,叶梦鼎还代笔教忠王作了一首诗。   “宠颁御墨十行新,天赐光华被小臣。家学传心当谨守,恩深何以报君亲。”   没想到,忠王竟有些开窍了,念着诗,拿丹药进献给官家。   更没想到,丹药最后进服到了李瑕嘴里。   李瑕竟还真醒了……   叶梦鼎当时真是吓了一跳。   这灵芝老参丹真有奇效?   让人心中很是疑惑。   但,事是好事。   忠王舍药救了李瑕,往后李瑕若有叛忠王之行迹,便要遭世人唾骂。   过往恩怨尽消,忠王收服了一方阃帅。   明主风范。   不枉多年教导……   “既如此,请李节帅安心休养,我等还须回禀陛下。”   “我送殿下与诸公。”   “李节帅留步,待痊愈后莫忘了入宫谢恩,官家还须大用李节帅……”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群贵人。   李瑕在堂内坐下,眼中透着思索之意。   刘金锁探头看了看,见堂内无人了,方才跑进来。   “大帅终于能在人前睁眼了,哈哈哈,我扶大帅回后院。”   “不必,真当我伤重不成?”   “啊,演得入神,都忘了。”刘金锁笑呵呵道:“大帅,我们是不是快回汉中了?”   “个把月吧。”李瑕道:“养伤、谢恩、述职,战报传来,天子考虑一番,备好钱粮……差不多。”   刘金锁大喜。   李瑕瞥了他一眼,问道:“今日这事,觉得假吗?”   “假吗?”刘金锁挠头。   “哪有甚仙丹,不过都是权力。”李瑕自语一声,道:“去看看李昭成或严云云来了没有,他们本该……”   “大帅!流鼻血了!”   刘金锁大惊,冲上前道:“有毒?!怎么办,怎么办……”   “别喊,没事。”李瑕抬起手,止住刘金锁的大呼小叫,“无妨,是太补了,确实太补了,都退下。”   “是。”   这边一群人才退下去,打扮成乡野郎中的林子被人匆匆忙忙引进来。   “大帅。”   李瑕擦着血,问道:“为何不是李昭成或严云云来?”   “他们被人盯上了,绕了三条街才甩脱尾巴。”   “贾似道的人?”   “没能反追过去,但很可能是。”林子脸色已很焦虑。   李瑕道:“莫紧张,减少动作,按兵不动便是。”   “是。”林子低声道:“严掌柜有几句话叫我转告,明眼人都看得出,这祥瑞与仙丹是假的,太多人不信,是否再做实……”   “不,什么也别做。只须化解了根本问题足矣,旁的多做多错。”   李瑕看到了林子的紧张之色,笑了笑,又多解释了几句。   “赵昀看得出那仙丹是灵芝、老参,无妨。   有太多可能了,比如荣王府就有解药,叶梦鼎故意给我,以拉拢我对付贾似道;比如这灵芝真能解我的毒。   哪怕赵昀猜到我中毒不深,只要他想不到赵禥帮我杀了赵与芮,亦无妨。   记住,赵昀不喜多事,他要的是什么?忠心、安稳、祥和。   这一切,我们都给他了。   赵与芮一死,他初时会悲、会恸,但渐渐会感到清静,不会再有人追着他问‘陛下立太子,敢问太子之生父如何敕封’,他不用再担心礼仪之辩。   这场祥瑞,很假,但不会再有人对他的养子指指点点,立太子的名义有了。   我活下来了又如何?他不在乎我死、也不在乎我活,只要我忠心就好。   我今日受的不仅是赵禥恩惠,也是君恩,因仙丹是赵昀下旨送来的。   这会是在民间传诵的佳话,若我叛宋,便会被千夫所指……至少在赵昀看来如此。   如此,忠心、安稳、祥和都有了。赵昀要的是解决麻烦,不是添麻烦。   赵与芮杀李家满门无事,靠的是圣心。今我杀他而无事,亦然。”   林子这才安心些,又道:“可李郎君担心贾似道会揭穿我们。”   “他揭穿不了。”   李瑕缓缓道:“贾似道必然对我起疑,因为无论如何,赵与芮之死,我动机最大,他甚至可以把整件事推演出来。”   “推演?”林子不敢相信。   李瑕道:“不难。结果已出现,且是我的最优解,凭贾似道的聪明,反推一遍很简单。   但他不敢对赵昀提,因为他更想要的,是借此事控制赵禥。   若在赵昀面前揭破我,不可避免地朝堂会再次卷入国储之争。等他再应付完,他的一切谋划也要耽误数年。   他有理智,不会乱来。   再者,他不会有证据。只要赵禥不反口,便是鬼都不能翻回来。   反而是我们做得越多,赵禥越害怕,越容易露馅,这场祥瑞越容易引起有心人猜想。   明白了?别妄动,把所有触角收回去,安心等着回汉中的旨意。” #第五百八十三章 心意   吏部。   时任吏部右侍郎的留梦炎将文书递出去,同时随口闲聊着。   “宋瑞大惊小怪了,因朝廷换相而死的重臣多了。”   闻云孙接过文书,摇了摇头,显然不认同。   这二人,一个是甲辰科状元、一个是丙辰科状元,聊起天来反而不像别的士人那般文绉绉,都是直截了当的风格。   “一回朝,我只看到临安乱象。”   留梦炎笑笑,道:“史弥远公然劫韩侂胄至玉津园杀人授首;济王叛乱自缢;史嵩之毒杀杜范;丁大全调兵劫董槐出城;且看吧,丁大全不久也要死……你的官印收好了?”   “收好了,多谢汉辅兄。丁大全罪证确凿,依律罢免,私以为不可妄加揣度。”   “宁海军节度判官,杭州本为‘镇海军’,跸驻之后改‘节海军’,宋瑞这宁海军节度判官其实是杭州判官,恭喜恭喜。”   “附廓临安府,这官难当,三生不幸。”   留梦炎笑了笑,自然而然继着方才的话题,道:“方才说的还是明面上因争而死的重臣,你我不知的更是暗潮汹涌。你说李瑕遇刺也算乱象?且习以为常吧,丁大全调兵驱董槐,并称有人造反。城内有蒙古细作?何人信?何来蒙古细作?最好莫多事。”   说起此事,闻云孙一脸正气,道:“我职责所在,不能不问清楚。”   “好好好,闻判官,你去查。但我等为官,为的是百姓安定,你查可以,不许扰民。”   “自是如此,绝不扰民。”   “太较真了。”留梦炎送着闻云孙走过吏部回廊,又道:“还是官家圣明,一罢相,当即便定下了贾相、程相为宰执,相位一定,暗流已歇。尘埃落定,你还有何可查的?”   “我直言一句,汉辅兄这为官之道,我实不认同。”   “你我私下私聊而已,这岂是我的为官之道?抨击时政罢了,宋瑞莫传出去,累我罢了官。”   “抨击时政啊,汉辅兄莫甘之如饴便好。”   “好,好,不送你了。”留梦炎在吏部门外停下脚步,抬手一指,道:“州衙在临安府衙与钱塘县衙之间,你知晓?”   “汉辅兄不必送,告辞。”   “改日再聚。”   留梦炎转过身,收了脸上笑意,自回公房。   站在石阶上的闻云孙却是抬头望了望那片青天白日,犹豫了片刻,没有走向州衙,反而是向吴山走去。   三年前他高中状元,没多久,父亲过世。   因此,他归乡守孝三年。   自是不悔。   但当年的临安,还有一个年轻人从北地谍探归来,以诗词名动临安。   李瑕。   同样的光阴过去,李瑕已纵横川蜀,屡驱虏寇,立功建事。   闻云孙认为,恰是有这些将士守国,自己方能在家乡尽孝。   如今任宁海军节度判官,保家卫国之将士却在治下遇刺,他须给对方一个交代。   彻查杭州城蒙古细作。   ……   “你说什么?!”   “刘统制,我是说,欲就蒙古细作刺杀李节帅一事,询问……”   “不用查了,大帅还在养伤,不便见客。”   “此事重大,我欲与李节帅当面……”   “你别查。”   “蒙古细作潜入临安,岂可……”   “敢问一下,你几品官阶?”   闻云孙拱手道:“八品节镇判官。”   “嘭”的一声,院门已被关上。   闻云孙稍有些诧异,联想到留梦炎所言已意识到了些什么。   他围着这府邸走了一圈,其后便向吴山上走去。   他虽初入官场,能中状元,却绝非等闲之辈,很快,便低声喃喃了一句。   “护卫都是精兵,入府刺杀极难。据说当时是官家临时召唤,蒙古细作该有多大能耐才能连此事都打探到?果然又是党争。”   谁与谁党争?   吴潜与贾似道?   不,这只是表象。   实则,是陛下血脉与宗室血脉之争……   ……   “朕赢了。”   赵昀抬了抬手,让谢道清饮酒。   他不喜欢谢道清,但多年夫妻,有些话只能与她说,稍解孤独。   “近日发生的一切,莫看明面上那些纷纷扰扰,看骨子里。奸情、刺杀、鬼魂、谣言、祥瑞、仙丹……如此种种,皆为‘手段’,手段有真有假,朕不必去一一分辨。   朕是天子,没工夫去分辨这些人的手段。朕只须知道,这些手段的背后是宗室想要朕座下这把椅子。非党争,乃朕之血脉与宗室血脉之争。吴潜站在了那些窝囊废一边……”   说着吴潜,赵昀说了很久,最后叹息了一声。   “吴潜,让朕很失望,他眼里的社稷太宽、太泛,在他眼里,朕的身影仅剩这一点了。”   “官家莫为这老顽固伤心。”   赵昀摇了摇头,随后也谈起了李瑕。   “你看,李瑕初时已站在宗室一方。他与吴潜不同,乃迫于无奈,朕的弟弟做的那些事啊……逼得李瑕只能亲近宗室、而非朕之血脉。故而,朕不敢用这个福将镇蜀。   近日发生在李瑕身上的事太多了,乱花渐欲迷人眼,愈乱,愈是群臣之手段。刺杀他、排挤他、陷害他、拉拢他。   细作是假的、鬼怪是假的、祥瑞是假的、仙丹是假的……李瑕的重伤不醒亦是假的,自保之手段而已,一个个闹得无法无天,全为了扶他们想要的人坐上朕这把椅子!”   谢道清忙道:“官家息怒。”   “朕不怒,看了三十余年,从史弥远看到贾似道,朕还有何风浪未看过?”   赵昀苦笑一声,最后道:“叶梦鼎是聪明人呐。”   “叶公?”   “一场祥瑞,解了那‘姚黄魏紫次第开’的谣言;一颗仙丹,解了禥儿‘不堪为君’的评述;一场探望,化解了禥儿与李家的仇怨,把李瑕从宗室的立场拉拢到了禥儿的立场。”   话到这里,赵昀点了点头,又评价了一句。   “叶梦鼎不错,为朕化解事端。”   “臣妾明日召叶公家眷,替禥儿答谢师恩。”   赵昀点点头。   他抬起左臂,袖子缓缓一拂。   “满朝文武,皆忠于朕之血脉、忠于朕之意愿……皇后明白了?”   “这是自然,但臣妾……犹有不明白。”   赵昀眼中泛起一丝悲凉,喃喃道:“你只须记住,朕所求何物,莫丢了。”   ……   如赵昀所言,朝堂上的斗争就此平静了下来。   整件事看起来复杂,简单而言就一句话,无非是吴潜、李瑕站到明面上与赵禥、赵与芮争斗。   吴潜贬谪、赵与芮意外身死,李瑕顺服了赵禥这个天子血脉。   尘埃落定。   不会再有一个吴潜这样,官位又高、脾气又倔的顽固再搅动是非,惹天子不痛快……   ……   “大帅,那个官好较真!才隔了一会,又来问大帅遇刺一案了,我都跟他说了不用查了。”   刘金锁快步走到书房,又道:“这次他没说要见大帅,但一直审我,搞得我心里发毛。”   李瑕正捧着书在看,目光也不移开,问道:“所以呢?”   “我就把门关上了。”   “做得好,那人是谁?”   “小官,才八品,叫闻云孙。”   李瑕一愣,放下手中的书籍,想了想,道:“别与他打交道。”   “哈,大帅说笑了,我跟个文官有甚好打交道的。”   “没说你。”   李瑕沉吟片刻,直言不讳道:“说实话,我有点怕这人,别沾他。”   “哦。”   “准备一封拜帖,我明日到荣王府吊唁,再拜会拜会全永坚。”   刘金锁一愣,奇道:“大帅你伤还没好呢,再说了……”   李瑕又低头看书,道:“叫你做就做,对了,我们没有门房吗?”   “门房?我们在临安又呆不了很久,我当门房不是很好吗?”   “除了天子召见,别再开门了,记住,我谁都不见。”   “是!”   李瑕继续低头看书,之后擦了擦鼻血,抬眼看了看天色。   但当推门声响起,走进来的却是唐安安。   ……   “熬了碗陈皮山楂汤给郎君,滋阴祛火的。”唐安安将碗在桌边放下,又补了一句,“年儿还在给阿郎煮粥。”   李瑕点点头,问道:“有事想说?”   唐安安动作轻柔,拿银针试了汤水,在一边坐下,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点了火烛。   “今夜,奴家为郎君侍寝,可以吗?”   “可以。”   唐安安愣了一下,原本娴静的姿态便有些乱了,像是没想到李瑕会这般了当地接纳了她。   李瑕捧着那陈皮山楂汤喝着,温度正好,且合他的口味,没加糖。   喝完,他放下碗,栓好门窗。   “来吧。”   “李……李瑕……”   “嗯?还有事想说?”   唐安安背过身,道:“我能看出一些,你如今掌了兵权,怕猜忌,故意声色犬马,但你若不破了我的身子,早晚有心人会察觉不妥。”   “也是,所以,过来吧。”   “我并非是……”唐安安话到一半,停下,不知如何说。   李瑕遂道:“我知道,你想先说清楚,你并非轻贱,也并非心慕于我。有这个决定,是为我考虑?”   “是否心慕,我亦不知。”唐安安转过头,犹豫了片刻,实话实说道:“只觉得,你很怪,太怪了,让我……想不了旁的,甚至忘了倾慕你这般人物。”   “也许是因为,以往你在我们这两人关系里是掌控的那一方,如今不习惯了?”   唐安安又低下头,感到李瑕说话太直,让她难以招架。   她受过太多教导,本该长袖善舞,应对自若。   但在李瑕面前,她甚至不如丫环自在。   “我不是以往那个李瑕了,不会受你摆布。当然,这‘摆布’不是个坏词,我想不出更好的,你知道就行。”   “把握。”唐安安低声道:“我曾经想把握我们的命运。”   “是,你曾经很努力,但我忘了,抱歉。”李瑕道:“而你若做不到忘掉曾经,与我相处,你只会感到不自在,我也是。” #第五百八十四章 期待   “不自在吗?”   唐安安低声喃喃着,闭上眼帘,几次张开嘴,才问道:“你……你已经对我……无意了吗?”   李瑕看着她,道:“你看,你还是忘不掉曾经,但我说了,我已经忘了。”   “忘了?好轻巧……你……”   唐安安抬头,看着李瑕那张脸,一双美目眨也不眨。   她像是失去了某些期待,眼神一黯,走上前,伸手抚摸着李瑕的脸,又抚上他的脖子……   终于,当李瑕一把将她抱起,放在榻上,她眼中泪水簌簌而下。   李瑕于是停下了解她腰带的动作。   唐安安哭了很久,呜咽道:“我……我想的……不是这样……”   李瑕知道,她没进状态,反而陷在了一种委曲求全的心境里。   “你想要真心?”   唐安安一愣,泪水不停,努力咬着嘴唇,最后却还是点了点头。   “我是风尘贱妓……最不该……最不该想要的……”   “这年头长得漂亮又出身不好的,有几个不沦落风尘?不是你的错。”   唐安安愈哭。   她不想让李瑕看她哭,转过身。   她哭,因为她曾经有过他的真心,但丢掉了。   到今夜,她终于确定,她已经完全失去了他的真心。   “你……你喜欢年儿……不是为了……为了气我?”   “不是,我喜欢年儿,不仅是因她救过我,她有少女气,她漂亮,或者别的理由吧,说不出,觉得她真实,我面对她很轻松。”   “我呢?”   “你真是连后脑勺都美得恰到好处,但对我而言太精致了,精致到不真实。我们面对面很尴尬,不自在。”   这话有些伤人,唐安安一时无言以对。   李瑕起身,拿手帕擦了擦鼻血,又道:“我从来都不是正人君子,我也很好色。你若愿意,我们便继续。今夜对我而言,我是很想的,但你须考虑清楚。   我想纳年儿,因我知道哪怕以后对房事厌了,听着她说些有的没的,我伴着她也自在,我总会去陪她。因为‘李郎君’原本于她而言很模糊,只有一个相貌,她遇到我以后,才对我感到清晰起来。   你不同,对‘李郎君’太清晰、对我太模糊,你我相处不自在,今夜一遭,明夜一遭,哪怕许多遭,但有这种不自在,你以后在我这里终是会落得独守空闺。我以往不考虑这些,我乱得不行。但世风不同,世人重清白,这事与你命运有大干系,你须考虑好。”   唐安安听不懂,但又听懂了。   她看了李瑕良久,想问上一句“那你能不能让我对你清晰起来?”   带着委屈和撒娇的语气,她知道该那样问才能挽回他。   在风帘楼,胡妈妈教过她。   但她又不想用胡妈妈教过她的这些应对李瑕,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李瑕道:“我说话直,抱歉。只是你想好你要的是什么,我目前只能说,养你一辈子也没关系。”   唐安安指尖一颤。   “你……养我一辈子吗?”   “说话算话。”   李瑕在榻边坐下,把玩着那擦鼻血的手帕。   他确实是很想要做的,若是想哄骗唐安安如何,说几句好听的也不难。   但懒得哄骗,能做到多少就承诺多少,她若是认为……   唐安安起身,哭着行了个万福,然后跑掉了。   李瑕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吹了火烛。   “何必呢?”   ……   不一会儿,有推门声响起,又关上门。   月光中只见是少女纤细的身影走来。   然后,她站到榻上,抬脚在李瑕身上推了推。   “你干嘛欺负我家姑娘,她都哭了,你坏死了……告诉你,年儿可不怕你,大不了你打死年儿,但是不许欺负我家姑娘。”   李瑕一把就将年儿抱倒。   “别急,你听我把你哄好。”   “哪有你这样的?明白说了是哄人,还能听你的吗?”   “……”   许久,年儿小小声说了一句。   “那个,姑娘说年儿应该陪……陪……”   “她说不什么不重要,年儿的心意呢?”   “才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   ……   月沉日升。   全玖起身,坐下,对着铜镜拢发梳妆。   许久,她眼神中的黯淡与哀愁才被她盖下去,又恢复了端庄与恬静。   这才开始了新的一天。   无非还是帮隔壁荣王府招待前来吊唁的家眷。   过了半晌,全永坚走来,道:“我想不通昨日贾相那番话是何意。”   “他不让我们再查了。”全玖低声道,“我也不确定,但贾相应该是这个意思。”   “何意?”全永坚全然不解。   全玖也不答,淡淡道:“莫查了便是。”   她感觉到,贾似道那话里的意思。   ——这案子若是李瑕做的,赵禥必定牵扯其中。否则,魏关孙的鬼魂这一说法何解?凶手怎么走到赵与芮身后?你别查,除非想让你未过门的夫婿失去太子之位。如今已是对所有人最好的结果,你心里再确信是李瑕也无用。   “但贾相还在查?”全永坚又问道。   全玖默然了一会,道:“贾相有其目的。”   “什么?”   全玖恨不能直接说出来,“因为我将要嫁的夫婿是个大傻子,贾似道要控制他,甚至连我们也已经被贾似道控制了,他昨日那勘破一切的眼神你没看到吗?”   她只好平静地看着全永坚,开口道:“小妹恳请兄长往后少沾些酒色,以免伤了脑子,可好?”   全永坚大怒,须臾又低声道:“是你说的,李瑕下一个要杀的就是我。”   “早知今日,兄长当初为何要去杀他?”   “你以为我想?是表叔叫我去做的!”   “荣王已薨了。”   “所以啊!”全永坚急道:“你要我听你的,你到是给个主意啊!表叔没了,我怎么办?”   “兄长明白了?那又何必问我贾相是何目的?”   全永坚一愣,恍然大悟,道:“他要让我们听他的?所以他说‘我们都是亲戚’?”   “厉害吧?他已在布局以后对付忠王府各位詹事。”全玖自语道:“这便是朝堂权争,一步算十步。”   “那李瑕呢?”   “李瑕也能一步算十步,他才这般年岁,初回临安……”   全永坚道:“我是说,李瑕要杀我,怎么办?”   全玖道:“贾相说了,他不会再让这等惨案发生。”   “何意?”   “贾相会助兄长暗中杀李瑕,官家不会因此责罪兄长。”   “又是我?!我若杀不了了呢?”   全玖不答。   贾似道有些话她兄长听不出,她听得出。   若李瑕真的勾结了赵禥,又没能杀掉李瑕,那只能由她来问出详情并在赵禥面前拆穿李瑕……   又坐了一会,有仆婢匆匆赶来。   “大郎,四川制置使李瑕到荣王府吊唁,钱王妃有请。”   全永坚登时脸色一僵……   ……   全玖踱步走上高台,低头看了一眼裙摆,觉得自己便是这一身素服也很漂亮。   举目望去,见到一道身影走过了荣王府的前院。   满院都是皇亲国戚,但李瑕犹显得鹤立鸡群。   隔得远,但全玖仿佛还是能看到她大哥的畏畏缩缩,李瑕的器宇轩昂。   直到黄昏,宾客散尽,全玖依旧站在那……   “你跑这来了?累我好找。”全永坚大步赶上来,喘着气,表情却轻松不少,道:“知道李瑕说了什么吗?他说忠王乃陛下血脉,宜立为太子,早定国本,还说全氏乃陛下至亲!”   “是吗?”   “我与他的私怨了了。”全永坚喜道:“他说,荣王位列仙班,赐他仙丹,是为大恩大德,他有恩必报。”   全玖问道:“兄长信?”   “我为何不信?”全永坚笃定一笑,“一切都是圣意,明白吗?圣意在忠王,李瑕也不能违圣意,他所做所为便是基于此。发现了吗?不肯遂圣意的人,都没了。你个小女子目光短浅,不会揣测陛下心思,我险些受你骗了。”   “小妹以为,李瑕之意,怕是兄长砍在他身上那几刀,他早晚奉还。”   “我还会信你?能信你?”全永坚笑了笑,抬手一指全玖的鼻子,语气坚定,道:“你够了,休再对我指手划脚。”   全玖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闭上眼。   家里要她嫁给赵禥,她只能答应,遂决定以后要母仪天下,且极努力地去做了。   可直觉告诉她,李瑕已经杀了全家最大的靠山荣王,他早晚会把她的未婚夫婿从储位上拉下来、早晚会砍死她的兄长……毁掉她的所有前途。   她已预感到了这一切。   这也让她自以为很厉害,可以接替荣王与李瑕为敌了。   但之后,贾似道跑来吊唁,说了几句话;李瑕跑来吊唁,说了几句话……将她的自信砸得粉碎。   他们教她知道,权力场还不是她能玩的。   “你就是个联姻的筹码,你只需要嫁给那个傻子,摆在那里。在贾似道眼里,你是个用来控制赵禥的工具;在李瑕眼里,你什么都不是。他们只需几句话,就能让你无能为力。你,只是朝争之中的一个花瓶,不需你有意愿,不需你有才智,只能任人摆放……”   ……   贾似道言而有信,让世彩堂时不时给全家送上几本书,夹杂的纸条上记录着李瑕的行踪。   全永坚每次都敷衍过去。   他相信李瑕所说的,相信李瑕会坚定地站在天子血脉这一边。   全玖不信,但她无可奈何。   她只能透过这些情报,观察着李瑕,他大部分时都躲在府中,偶尔出门无非是与宠妾同游。   全玖已意识到,李瑕是在等着重新掌权。   果然,半个月后……   “九姐儿,世彩堂的掌柜送了本书过来。”   全玖翻开,看到了里面夹着的纸条。   “蒙虏斡腹西南,李瑕受召入宫……” #第五百八十五章 君恩   吴潜去相之后,贾似道终于成了这大宋天下的宰执,位列人臣之巅。   程元凤已复相,抵达临安后立即试图与他争权。   另一方面,朝臣已开始上书,为立太子之事造势,忠王之立,人心所属,又无人可以再阻止。   至此,贾似道与叶梦鼎、杨栋等人亦开始有了隐隐的嫌隙。   眼前是党争,而可望到的将来依旧是党争。   权力的路上,永远都有敌人。   但无妨,贾似道感受到手上的权柄越来越重。   ……   “下一桩。”   “阿郎,接下来几桩事……”   贾似道会意过来,起身,吩咐堂内的数十名幕僚继续处置事务,带着廖莹中进了后面的秘室。   “董宋臣派人递了消息,御医开口了。”   “官家?”   “是风疾。”   贾似道一讶,摇头道:“可严重?”   廖莹中低声道:“还不算重,但阿郎也知,观太祖与太宗后裔……”   话到一半,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贾似道明白,目露愁色,又问道:“御医如何说的?”   “他本不敢说,官家眼下虽无大恙,若再这般不肯节制酒色,恐将一日坏过一日……短则三五年,长则七八年。”   “官家知晓?”   “自是知晓。”   “让吴潜老匹夫气的。”   贾似道忧心忡忡,却也知道此事对眼下之局面影响不大,无非是回想起官家近来所为,明白官家为何不再寄望于子嗣,一心要立忠王。   “堵住这消息,莫让叶梦鼎等人知晓。”   “是。”   “对了,全永坚还不动手杀李瑕?”   廖莹中道:“敷衍了事,他怕是真以为李瑕与他宿怨两清了,被荣王之死骇破了胆,心怀侥幸。”   “蠢材。”贾似道皱眉道:“我们的人有办法动手?”   “办法很多。”廖莹中道:“但不惊动官家太难了,阿郎毕竟不似荣王与全氏,无那般受官家亲厚。”   “必然是李瑕做的,他竟能驱使忠王做这种事。”   眼下这局面,贾似道绝不容许李瑕能这般掌握赵禥。   偏又有叶梦鼎等人在,他根本接触不到赵禥。   全玖倒是如谢道清一样,可以引为内廷援手,可惜还未嫁过去。   且眼前与全氏的联系便不算深。   因全永坚不肯动手杀人,被李瑕仅仅几句花言巧语骗了,可笑……蠢货!   廖莹中道:“官家近来颇信重李瑕,今日已召李瑕入宫,只怕是拦不住了,不如……放他回蜀?”   贾似道问道:“查清楚了?唐安安必是一直在传假消息。”   “不好确认是李瑕瞒着她,还是她有意欺瞒。”   “答应下毒了?”   “这……”   “恩养她两年有余、收她为义女,她就是这般报答的?”   廖莹中道:“怕是她自以为傍上了年轻英俊的高官大帅,前程富贵,忘了阿郎恩义”   贾似道讥笑一声,摇头道:“风尘贱婢,言而无信,与那李瑕一样德性。”   “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为人处事,当守信诺。她既如此品格败坏,便教她知晓,本相给她的一切,随时都能再拿回来。”   “明白了。”寥莹中道:“这便联络董宋臣。”   “闻云孙还在查李瑕遇刺一事?”   “是,还在查。”   “呵,吴潜后继有人了,把线索都放给他吧。”   “可万一危及忠王……”   “到时我再出手保住忠王便是。”   贾似道闭上眼,已有了一个隐隐约约的计划。   让那较真固执的闻云孙掀起惊天大案,拖住李瑕;联络忠王妃,说服忠王反手出卖李瑕,撇清干系……   如此,可一脚踹开叶梦鼎,掌控大权,放手施为。   贾似道脑中思考着这计划,走到堂上。   却见仆役匆匆赶来,递上一封厚厚的信。   信是李瑕写的,贾似道接过,摊开,愣了一下。   他转过身,独自走到窗边。   “贾相之文书已细读,废除和籴以使官吏不再盘剥百姓;减发楮币以平抑物价;限巨室之田亩,购为公田以充军费。直指大宋根弊,可谓良法。   然则自古变法,成败在于施行。王安石、文彦博之辩,不必赘述而贾相知之。只问贾相欲用何人行法,用士大夫行法而夺士大夫之利耶?公田法若利在百姓,当从百姓中择选人材,或委任全心为百姓谋福者。满朝文武,不知有几人胜任?   私以为,贾相若欲行法,当先整顿吏治。当今朝堂,为制衡文武,分权委任,一职而多官,在其位而不知其职者,十之七八。科举扩张,任官却不审政绩,人浮于事,相互推诿……”   李瑕的信很长。   贾似道只看了一半,然后撕碎了丢进煮茶的火炉里。   “照这般……大宋还是大宋吗?”   他如此喃喃了一句,叹息。   为何军队羸弱?为何重文轻武?为何冗费严重?   一切的积弊,若往最根里看,皆是为维护这大宋社稷的稳定。   没人能革弊到那种地步,他贾似道亦做不到。   他只要能做成公田法,已足以振兴社稷。   年轻人不知深浅,不足与谋。   “阿郎?”   “李瑕想让我别动他、放过他,自以为言辞诚恳,教我做事……不,他是笃定要归蜀了,这是道别。”   ……   李瑕出了宫,坐上马车,周围依旧是戒备森严。   “大帅。”刘金锁凑上前,问道:“成了?”   “嗯,官家答应筹集钱粮两千万贯,让我带回川蜀。”   “真的?!大帅你怎说服官家的?”   “不是我说服官家。”李瑕道:“是官家说服了我,眼下这局面,没有钱粮我也守不住川蜀,这蜀帅我是不会当的。”   “太好了,何日动身?”   “半个月,把消息传下去。”   李瑕倚在马车上,思忖着,亦觉此事有种不真实之感。   怪不得个个都想把握圣眷。   这个大宋社稷,官家若不信重,能带来太多的问题;而只要官家信重,也能解决太多问题。   官家信重他李瑕吗?   不算,只是消除了疑心、顾虑。   因此,只是让他继续任蜀帅,且给了该给的钱粮。   李瑕没忘了,这实则还是这三年一次次出生入死,一场场仗打下来的功劳。   那一个个都元帅的人头被斩下来,那一杆九斿白纛倒下,十万蒙军退却,收复成都、剑门关、汉中,无数将士埋骨他乡……   封蜀帅、下发钱粮犒赏,本就是答应要给的。   至此时,却还让人感到君恩深重到了不真实的地步?   李瑕思及至此,长长地出了口气。   ……   马车一路回到府中,李瑕回到主屋,只见唐安安与年儿正坐在那说话。   “回来啦?水正好温着,给你洗洗。”   年儿先迎上来,拉着李瑕换衣服,显然比唐安安自然得多。   唐安安近来却总往他这边跑,无非是弹弹琴,研研墨,有时也帮他抄书,详解一些古文。   但闲聊时彼此依旧有些不自在。   “今日给你们讨了封赠。”李瑕换着衣服,道:“官家也答应我了,封了你们八等安人。”   李瑕事先问过唐安安愿不愿意要,此事她知情,遂行了个万福以示感激。   年儿却颇疑惑,愣愣看着李瑕,问道:“那是什么?”   “算是个名份吧,我与官家说我太年轻,封赏不宜过甚,往后若立了功,能不能封赏给我的妻妾。”   “真的可以吗?”年儿不在意封赏,却因“名份”二字有些雀跃。   “并非没有先例,可知梁红玉?被封为杨国夫人。”   唐安安道:“万不敢相比,梁红玉巾帼英雄,奴家与年儿不过是……”   “无妨,韩侂胄尚且有四个妾室封郡国夫人。”李瑕随口道,“我为大宋立功,当不输于韩侂胄才是。”   “那当然。”年儿凑趣道,“对了,夫人与巧儿也有吗?”   “有,封赠了一妻三妾。”李瑕捏了捏年儿的脸,道:“你这安人往上,还能封国宜人、恭人、令人、淑人,又有县夫夫、郡夫人、国夫人。往后我还可立很多功劳,让你封个‘年国夫人’。”   “那我不要了,你立了功劳当然是升官比较好。”   李瑕附耳与年儿又说了两句,无非是定了名份,想要纳她过门。   唐安安看着二人亲近,便自觉有些融不进去。   她回想到今日清晨李瑕问了一句,她当即便应道“奴家自是郎君的妾”。   也不知是为演给旁人看,还是别的什么。   ……   随口说过这桩小事,李瑕换过衣服,却不再与她们玩闹,自转到外间书房。   他闭上眼,复盘着,思忖着是否还会有意外。   若有差错,最可能是因为用了刺杀的手段。   这是打破规矩,因此是最大的把柄。   但规矩又是什么?   是皇亲可杀他李瑕,而他不能杀皇亲。   要逆天而行,不坏规矩怎行?不杀人怎行?   思及至此,李瑕突然对“刺杀必有反噬”这个如同诅咒般的谶语,有了新的领悟。   贾似道才是要改革的那个,他李瑕要做的是推翻、重塑!   这是斗争、是流血。   以一人杀一人是手段,那以万人杀万人一样是手段,岂可以此来分高低?   重要的,该以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利益。   杀赵与芮一人而谋全盘,必杀而不嗜杀,他已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实现这最小的代价。   上策施行至此,已尽全力,坦然面对便是……   ……   是夜,贾似道突然翻身而起。   “你嫉妒李瑕,嫉妒他比你有胆魄,嫉妒他心之所怀远大过你之社稷!”吴潜的喝骂又在脑中浮现起来。   贾似道赤足径直走出屋子。   “阿郎?”   “信呢?”   “什么信?”   “李瑕的信……不,烧掉了……竖子是在威胁我,他说他比我有胆魄……比我有胆魄?”   贾似道折返,眼神中恢复了清明。   “我若拦你你要如何?用你的胆魄来杀我?玉石俱焚?玉石俱焚……” #第五百八十六章 镜花水月   十一月四日,冬至。   今年是己未年,大宋兴昌七年也快要过去了。   接连数年的战火停歇,临安城一派繁华安宁,各家各户已开始采办年货,城隍庙也是香火鼎盛。   城隍庙建在吴山山顶,翻建于绍兴九年,以贺高宗皇帝“龙飞凤舞到钱塘”,飞阁琼楼,庙宇堂皇。   几名秀异社的女子上过香,聚在一起,踮着脚往北面山腰望去。   “能看到李节帅府吗?”   “只能看到楼台,看不到里面。”   “听说他过几日要回蜀地了。”   “这般快?回朝述职才两月吧?过完年再走呀。”   “又不与你过年,近日陆续放了十多个美婢出府呢。”   “我昨日遇到一个,就在那边桥上,有人问她怎就没留在李节帅身边……说是呀,都没轮到她服侍,见都没见到李节帅一面,如今还了身契,领了笔钱要回诸暨老家。”   “富贵枝头攀不住,真没用,换作是我可赖着不走。”   “李节帅便被唐大家迷住了,你还能与人家花魁比美不成?”   “看,那边有两个书生,好姿仪。”   “状元郎?莫招惹他,回头板着脸与你说教,骂你不识礼数。”   “你怎谁都认识?”   “嘻,聚景园有我爹一份啊,诗会可见得多了。”   “另一人又是谁?”   “邓剡邓光荐,大才子。”   ……   邓剡踱了几步,与闻云孙并肩望向北面的山腰。   “老师回信了,他如今正在成都,谈及蜀中风物,说是这任蜀帅一改构垒守蜀之策,弃守诸城,回迁军民。今蒙虏又至大理进犯,恐一旦长驱直入,蜀地生灵涂炭……更多的,我也不知了。”   “光荐兄如何看此事?”   “想来官家命李节帅归蜀与此有关?”邓剡摆了摆手,不欲多作评点,叹道:“今岁恩科未能中第,我一书生袖手空谈,于国事无益。”   闻云孙道:“光荐兄不必气馁,以你之才华,下一榜必能高中。”   “三年又三年,说句心里话,我深恨丁大全把持科场,李节帅揭举此事,我对他颇有改观。”   闻云孙点点头,目露沉思之色。   “宋瑞在查何事?”   “朝堂诸事,与我等寒窗苦读时所想,大有不同。”   “老师亦是如此说。”邓剡眯了眯眼,看着一队到了李瑕府前,遂问道:“那是有人去见李节帅了……他府邸防备森严啊。”   “因朝中党争过甚,猜猜,又是哪方势力……”   闻云孙话到一半,忽听到远处一群女子正聚众喧哗,隐隐有“李节帅”三字传来,他遂转头看了一眼。   邓郯道:“秀异社。”   “光荐兄帮我过去打听几句可好?”   ……   “大帅,杨郎君找你蹴鞠了!”刘金锁赶到书房,大声喊了一句。   李瑕正与唐安安在核对账目,起身,带着一本账簿便往外走。   “到堂上见他吧。”   “咦,不去蹴鞠吗?”   李瑕随口答道:“你猜猜,哪方势力叫他来的。”   ……   “非瑜哪日走?”   “五六日后吧。”   “这一别也不知何日能再相见。”杨镇叹息一声,又道:“明日陪我出城一趟吧?”   “哦?”   杨镇道:“官家的意思,命我明日率右领军卫护卫瑞国公主到城外功德寺上香。”   李瑕问道:“官家的意思是让你去,还是让我陪你一起去?”   “一起去吧?”   李瑕端着一杯热水吹着气,问道:“哪座功德寺?”   “城外西南方向白鹤峰虎跑泉附近。”   “九溪十八涧?”   “是。”   李瑕又问道:“那座‘赛灵隐寺’?”   赛灵隐寺,李瑕是听说过的,这也是阎贵妃在民间最厉害的恶迹,为了建这恢宏寺庙,差点砍掉了灵隐寺的晋代老松。   “非瑜一道去吧,临行前,你我多聚聚。”   “不去。”   “非瑜,去呗,去呗。”   杨镇也没旁的说辞,无非是赖在那椅子上死活不走。   这勋贵子弟也就这点本事,性情倒是不错。   李瑕懒得搭理他,自拿起算盘在那对帐。   朝廷说好支川蜀两千万贯,给的全是文书调令,要他自己从各地讨要,回头又是一堆籴米、盐、酒之类的乱账。   “去呗,我实话与你说,有人威胁我,若请不了你去,便要选我当驸马。”   “那不是很好吗?想必你家里很乐意让你当这驸马。”   “呸,一群自私自利之徒,万不可教他们有这想法,我过阵子便到温舍人家提亲,再纳上二十房美妾。”   “恭喜。”   “非瑜若不去,我今夜便不走了……”   “大帅,关阁长来了。”   李瑕瞥了杨镇一眼,道:“定藩可以走了?”   杨镇嘿嘿一笑,起身说走就走。   不一会儿,关德已快步进了厅来,先是给李瑕的一妻三妾封了敕牒,挥退旁人,兰花指便在李瑕面前乱舞。   “李节帅,你可不能忘恩负义呐!做人得讲恩义,贵妃这两年是怎样对你的?就叫你去见一趟,你这,你这……”   “关阁长,停一停,我这般说吧,有瑞国公主的情份在,官家不至于再赐死贵妃。”   “噫,瞧李节帅这话说的,高高挂起了是吧?”   关德上前,伸手一拨,拨乱了李瑕案上的算盘。   “咱们可告诉你,咱们可不是好惹的,李节帅若再不给情面,休怪咱们恩断义绝!”   李瑕也不恼,道:“我是外臣,真是不便与贵妃相见。”   “你说的。”关德转身便要往外走,“咱们这一步迈出去,李节帅可别后悔!”   “关阁长慢走。”   “哎哟,李节帅,贵妃真有顶顶要紧之事与你说。”   “有什么话是关阁长不能带的?”   “这话,真得要贵妃当面与你说。”关德急得跳脚,又跑到李瑕身边,将那面白无须的脸凑近了,字字诚恳道:“有天大的好处要给李节帅。”   “不敢受,还请关阁长告诉贵妃,阎马丁当至此大势已去,当韬光养晦。”   “李节帅若不答应,咱今日便不走了。”   “好。”李瑕道:“关阁长若不急着回宫,我也想留关阁长用饭。”   ……   受厘殿,赵衿正踩在地毯上逗着她的猫玩,宫娥捧着饰物穿梭而过,内殿之中,阎容正站在一块大铜镜前试着衣服。   她披了一身红霞帔配着长裙,既显端重又艳丽,眸光一转,又有些苦恼。   “太厚了些。”   “贵妃,这十一月的天,不厚呢。”   阎容自笑了一下,熠熠生辉。   小宫娥有些移不开眼,退下时心中还自语不停。   “贵妃这心情真是一日雨一日晴呢。”   远处,关德匆匆跑来,进殿禀报了一会,之后内殿便传来物件砸在地上碎裂的声音。   外殿的赵衿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询问。   之后便是哭嚷声响起。   “不许不去,说好带我出城玩的,你说好的。”   “我病了,去不了了。”   “你才不像是病了,我就要出城玩……”   小宫娥转回内殿,只见阎妃坐在那望着夕阳,半张脸上满是落寞,全无了方才的明媚……   ……   李瑕转头看了看窗外的夕阳,忽想到了赵昀。   前几日的觐见,他与赵昀说了很久,是历次面圣中最久的一次,足足谈了四个多时辰。   当时李瑕仔细解释了为何放弃构垒守蜀之策,以及对西南局势之后的看法。   谈到最后,赵昀很长时间都是抚着额头的。   也许是头晕?   且有几次,分明是耳鸣了,饮酒有些呛咳。   算起来,大宋历代皇帝平均活不到五十岁,赵昀怕是没几年了。   旁人感受不到,身边的有心人必然有所察觉。   那阎容的心思根本不难猜。   她还年轻,皇帝一走,她根本无法凭借瑞国公主的情份维系后半生的尊荣,甚至性命都难保。   除非当上皇后。   没人知道还有几年光景让她谋划,但她在外廷已仅剩李瑕这一个助力,李瑕却只有几日便要回蜀地了。   李瑕感受得到她那份急切。   她想见上一面,说服他助她登上后位……   但李瑕很清楚,他做不到。   就阎容那妖冶的姿态,祸乱朝政的名声,哪怕刺杀了谢道清,满朝文武也不可能同意皇帝立阎容为后,皇帝也不可能做出这种决定。   她也什么都给不了。   让李瑕当史弥远?   不可能的,哪怕没有贾似道,还有程元凤,还有江万里、叶梦鼎……满朝上下数百人压在那,他根本没实力,也没心力去与他们争权。   阎容只有她那镜花水月的妄念,不见也罢…… #第五百八十七章 乱臣贼子   晨曦再次洒落,对于李瑕而言,离回蜀又近了一步。   他并非不喜欢临安,是临安还完全不属于他。   年儿捧着一叠衣服装进木箱子里,仔仔细细地摆放好,转头见李瑕晨练完回来,连忙跑上去为他擦汗。   “郎君总是这样,一身汗也不马上披衣服,万一病了。”   “身体好,不会病。”   小闹了一会之后,年儿指了指箱子道:“姑娘的衣服可也收好了,郎君一定要带上姑娘。”   “好,都说好了。”   年儿遂安心下来,扑棱着漂亮的眼睛看着她刚给李瑕擦过汗的身躯,想了想,拉了拉他的手,低声道:“那今夜……让姑娘陪郎君好不好?”   像是很想把好东西分享给她家姑娘。   “她说的?”   “那倒不是。”   “那再给她时间想清楚吧。”   “嗯,可是,可是你力气那么大,年儿也……”   “也什么?”   “别闹啦,天都亮着,年儿要收拾行李,郎君去忙吧。对了,能不能再问一句,家里夫人和巧儿喜欢什么颜色的布?姑娘说想让人再去裁几匹。”   “白色,巧儿喜欢青蓝色的……”   一大早就是这般闲适的气氛。   李瑕穿过庭院,还能见到一口口箱子正被搬走,送往市泊司的船上。   事情很顺利。   走到前堂,隔着花圃,能听到刘金锁正在与人吹牛。   “哈哈,赶回汉中,我家柳娘还没生呢,明年再生一个……”   之后,有小厮赶过来。   “大帅,那位闻判官又登门了,这是拜帖。”   “说了,不见他。”   “可对方说,有极重要之事须与大帅谈,干系到大帅是否能继续镇蜀。”   李瑕眼中的笑意渐渐消逝,接过那拜帖,显得有些郑重。   “我到偏厅见他。”   “是。”   李瑕又问道:“家中有好茶吗?”   “大帅平素不喝茶的。”   “去附近买几两,要好茶。”   ……   闻云孙坐在偏厅。   他穿着一身蓝色官服,因官还很小,比李瑕还小。   但这种事看官途,不看眼下。   闻云孙是状元郎,登科之后守孝了三年,相当于刚刚入仕,却已是京畿判官。   这一步,相当于走了江春入仕之后十年的路途,更不必与房言楷这般的官员相比。   李瑕却是武阶,因前两三年正是蒙古大举进犯之际,立下功劳升迁极快。但这功劳可称是数十年难得的际遇。   可以想见,往后几年不会再有蒙军大举进犯,更不会有蒙古大汗的首级让李瑕立功。   若一直是太平盛世,或等状元郎宰执天下了,李瑕还在眼前的位置上打转。   此时彼此见礼,闻云孙并不因官服而显得谦卑,看向李瑕的目光十分平静。   两人都还年轻,都是不卑不亢的态度。   李瑕落座,开口道:“久仰闻状元之名……”   闻云孙倾耳听了一会,却没听到后半句。   他感到李瑕有些怪。   “我亦久闻李节帅之名,近年每有西南战事传来,尤其鱼台、汉中之战,实教人欣喜。如杜工部诗,漫卷诗书喜欲狂。”   “不敢当。”李瑕想了想,问道:“你我莫唤官名如何?”   他捧着茶杯,迟疑片刻,又道:“宋瑞兄。”   “也好。”闻云孙并不矫情,也不因李瑕之权柄而感到为难,坦然道:“我今日来,是为蒙古细作刺杀非瑜之事,此前也来过多次。”   “不算大事,刺杀不过小道,宋瑞兄不必理会。”   闻云孙没有马上说话,等小厮为他上了茶水又退下,他捧起茶盏不慌不忙地拿茶盖撇着,直到那小厮走远。   “我查到,行刺非瑜的,并非蒙古细作。”   “是吗?”   “断肠草之毒,并非轻易可得的,何况经过淬炼,这般一小瓶也能值上百贯。我查访了临安各药铺,终于查到购毒之人乃承信郎全永坚身边一位幕僚。”   “宋瑞兄有证据?”   “有人证四人,毒药半瓶。”   李瑕端着茶杯,心里有些无聊地想到“人说端杯送客,已端了这么多次茶了,这位状元郎竟还不肯走。”   闻云孙又道:“刺客留下两具尸体,身上皆带有蒙古信令。我顺着这条线索到三衙询问过,此前非瑜献俘、三衙捉捕细作所收缴的蒙古信令丢了几枚……”   “宋瑞兄顺着这条线索查到了谁?”   “荣王。”   说话的两人对视了一眼。   李瑕微不可觉叹息一声,竟忽然有些明白了赵昀的心境。   世事何必查那么清楚?天下无事便好。   朕要的是什么,你们就真不懂吗?   就不能让朕安生一点?   ……   闻云孙神色郑重了些,缓缓道:“证据确凿,荣王暗杀朝廷重臣,理当重惩,夺谥削爵,以正王法。非瑜以为如何?”   “宋瑞兄之证据,万一是有心人栽赃又如何?死者为大,我以为不必再追查了。”   “我为官一任,治下出了不法之事,岂有放任之理?长此以往,国法何在?”   李瑕不欲争辩,也辩不过,点了点头。   闻云孙又问道:“我还查到,荣王涉当年李家灭门案,魏关孙溺毙一案。非瑜认为,当讨还此公道否?”   “凡事需讲证据。”   “那我请旨彻查如何?”   “宋瑞兄不怕是被人利用了?”   “怕。”闻云孙道:“故而,我今日先来见了非瑜。”   李瑕知道,眼前这人,较真却不死脑筋。   那只怕反而不能欺之以方了。   果然,闻云孙又道:“还有另一桩事,我认为荣王并非病故,而是死于刺杀……”   李瑕已不再说话,许久都保持着沉默。   厅上,闻云孙还在说着,条理清晰,句句指进李瑕心里。   “荣王遇刺当夜,府邸守卫森严且并无旁人进入,除了忠王,以及忠王侍卫、随从计二十四人。进入荣王府之后,二十二人在前院小憩,两人随忠王往大堂。   过程中,忠王到了后院净房一趟,出来后,便无人再见到那两名随从。而后院净房与瑶圃池只隔着两堵墙,中间是一片竹林,并无守卫。”   李瑕道:“宋瑞兄之意,是这两名随从刺杀了荣王?过于骇人听闻了。”   闻云孙道:“鬼魂杀人,岂不更骇人听闻?”   “原来宋瑞兄也听了这个传闻,我等为官该不造谣、不传谣。”   “此为查案,查案只问真相,哪怕再不可思议也只问真相。”   李瑕问道:“不知是谁人告诉宋瑞兄这些的?”   “我往荣王府吊唁过,询问了府中下人、护卫……”   “不觉得查得太轻易了?据说,连皇城司都没能查到。”   “不错,查得有些轻易。”闻云孙问道:“但非瑜认为,此为真相否?”   “可有证据?”   “只须询问忠王,以及其侍卫。”闻云孙道:“我听闻,忠王赐了非瑜仙丹?”   “宋瑞兄这是怀疑我了?”   闻云孙也不遮掩,正色道:“不错,请非瑜为我解惑。”   李瑕再次端起茶杯,缓缓道:“且不谈这些推测对不对,宋瑞兄不觉得自己被当成了党争的刀子?”   “怕党争,怕被利用,不做事了不成?”   闻云孙反问了一句之后,语气缓和了些,道:“今日来之前,我亦犹豫过,西南战事紧迫,我实不愿牵扯一方节帅,但国有国法,因公也好,因私也好,包庇便是坏国法,坏社稷。非瑜以为如何?”   “有道理。”李瑕问道:“宋瑞兄欲如何做?”   “彻查。”闻云孙道:“若此案是非瑜所为,请非瑜招了吧,由陛下秉公处置,不仅惩治你,也惩治荣王。”   “我若不承认呢?”   “非瑜似有挟兵自重之嫌,此案查清之前,不宜离开临安为妥。宜请陛下临时选派大将赴蜀调度。”   闻云孙说着,缓缓又道了一句。   “非瑜便是杀我亦无用,奏折我已递进宫城。今日,唯请实话实说。”   李瑕沉默着。   他知道,自己骗不了闻云孙,也劝不了闻云孙。   这不是闻云孙是否被利用的问题,对方心里很清楚。   问题是他李瑕确实做了。   彼此最根源的想法就相反。   对方要保大宋社稷。   而他李瑕,要推翻大宋社稷。   他确实就是乱臣贼子。   他不可能告诉闻云孙“和我一起造反吧”,说服不了的。   从这一点上,李瑕不仅与闻云孙为敌,也与贾似道、吴潜、程元凤、叶梦鼎为敌,甚至史俊、张珏、易士英、王坚、陆秀夫……   所有人都是李瑕的敌人,不论是奸臣、忠臣、权臣、能臣。   支持他的,只有寥寥数人。   读书人都想保大宋社稷,李瑕只能用囚犯、叛逆、妓女为他打点文牍…… #第五百八十八章 拿捏   “宋瑞兄做得对,若朝堂上所有人……不,只要有大部分人能如宋瑞兄这般忠肃正气,想必早年间荣王也不敢灭李家满门,我睁开眼,看到的或是太平盛世。”   李瑕话到这里,郑重其事又道:“我希望有朝一日,朝堂上之人皆是如你一般的正直之士,只须做对的事,不必管权力倾轧。”   这句话,他带着些弦外之音。   但这弦外之音太远,闻云孙没能听到,只是认认真真地做了些许分析。   “荣王之所以如此,或与近数十年党争剧烈、手段残酷有关。我辈为官,应扭转此风气,而非使其愈演愈烈,非瑜以为然否?”   “对,这是积弊。”李瑕道:“既然奏折已上了,也没有多谈的必要,等陛下彻查便是。”   “非瑜若有难言之隐……”   “有。”   李瑕应道:“宋瑞兄初入仕,只怕还不知我们这大宋社稷是如何?”   “不,我明白。”闻云孙苦笑,道:“官家只怕不愿我多事,但哪怕豁出性命,也该正国法。”   “好,那我来猜之后会如何,官家看过奏折、招你进宫询问,于是押你下狱,以免此事传开。你想要的国法,不会有,我将死于暗杀……请宋瑞兄看着,我因你而死。”   闻云孙的脸色波澜不惊,只久久凝视着李瑕。   之后,他开口,说了句题外话。   “也许……也许非瑜比我更通透,但家父常说,人不必活得太通透。”   “受教了。”   李瑕笑了笑。   是,他这个后世人,永远不会有大宋士大夫对君王社稷的忠正。   但这个世道确实应该有……   彼此话说到这个地步,闻云孙依旧彬彬有礼且真挚。   “若你我能活下来,我想请非瑜喝酒。”   “好,庆贺我大宋还有国法。”   “告辞。”   李瑕目送着闻云孙那端端正正的身影出了门,迅速转身招过刘金锁。   “出事了,但别慌。你带人把年儿、唐安安送到陶家巷,别让人跟上。”   “大帅……”   “闭嘴,别问,按我说的做,去把我书房的文书都收了带走,其余行李不要了。”   “是!”   “到陶家巷等我安排……”   李瑕说着,已快步赶回主屋,一边脱掉身上的官服,向年儿与唐安安道:“你们跟着刘金锁走。”   “郎君。”   李瑕已拉开匣子,拿出一枚令牌放在身上,拿起几套衣服,一边穿着,走到前院,随手指了几个护卫。   “你们随我出门。”   “是。”   一行人迅速了出了门。   “散开,拦住尾巴。”   护卫们迅速散开,李瑕已快步拐过巷角,脱掉外面一件衣服,随手丢进一户小院,之后汇入街上的人潮。   他动作很快,但不慌张。   还有时间,他知道赵昀不会那么快看一个小官的奏折。   ……   大内,受厘殿。   阎容今日没有依计划再去她的功德寺,只是蔫蔫地倚在软榻上,抚着额头。   她已无可奈何。   这辈子的一切都是靠美貌得来的。   她这般美貌,也仅有帝王能消受,到如今帝王老了,也厌了、腻了、甚至恨她了,她便也没了旁的手段。   在这不似冷宫又似冷宫的宫阙里再住上几年,往后……阎容已不敢想。   “妖妃,来陪我下双陆呗。”   “帮我把经书拿来。”   “看经书做甚?转了性子不成?”   “准备出家当尼姑,提前准备准备。”阎容悠悠叹了一声,也不知是玩笑还是真心。   赵衿无奈地撇了撇嘴,挤到榻边坐下,俯身抱住她,把脸埋到她身上。   “我不出嫁,我一直待在这保护你,行了吧?”   阎容捏了捏赵衿的脸。   “别捏我,陪我下双陆吧?”   有宫娥匆匆进了殿,俯到阎容耳边,低声道:“贵妃,酒库商阁长说……”   阎容愣了愣,起身,眼中已有光华流转。   “去,将我的霞纱千褶裙拿来……不对,先把胭脂拿来……”   ……   宫城以北,酒库。   李瑕坐在一间酒仓之中,闭目养神。   他没有太多动作,面色从容,仿佛是睡着了一般。   良久,库门被人缓缓退开。   李瑕睁开眼,转过头,见到一个小宫娥正背对着自己在关门。   他愣了一下,待对方转过身来,才发现是阎容。   “怎么样?本宫这身打扮,可比那些小丫头水灵?”阎容轻轻扶扶头上的双丫髻,又整理了一下刘海。   她唇上还是抹了胭脂的,这一笑,少女的娇俏与她原有的妖冶融成了一股奇异的美感。   “本宫来见你,可是担了天大的危险。”   李瑕道:“贵妃帮我个忙可好?”   阎容走到他对面的酒坛子上坐下,慵懒地伸长了腿,整理着裙摆,将一条腿摆在另一条腿上。   足尖从裙摆中显出来,轻轻晃了晃。   “本宫可帮过你好多忙了,前些日子,听说你中了箭,昏迷不醒,本宫急得不行,偏是一个口信也无。”   “贵妃想要什么?”   “你说呢?”   “我做不到,贵妃离后位太远了。”李瑕道:“这次只要帮我一个小忙,我能做到的条件,贵妃可以提一个。”   “本宫凭何信你?”   “我每次都保了贵妃。”   “你可是背叛了丁大全。”   “贵妃提条件,我能做的一定做到。”   阎容笑了笑,转头看别处,不说话。   但一会之后,发觉李瑕没有抓住这个机会偷看她,她便有些着恼起来,轻哼了一声。   “本宫只想要后位。”   “做不到,我保贵妃一生安稳,如何?”   阎容不答。   李瑕道:“事急,不如贵妃先帮我,我们再谈?”   “我看你不急。”   “我若显得急了,贵妃又要拿捏我。”   阎容得意地笑笑,偏头问道:“愿让我拿捏吗?”   李瑕闭上眼,点点头。   “撒谎。”阎容轻骂一声,终于道:“说吧,要做何事?”   李瑕道:“有个叫闻云孙的,上了封奏折,我想拿走这封奏折,回去改一改,再放回去。”   “等着。”   阎容起身,拉开门,招了招手。   不一会儿,门外响起关德的应喏声。   阎容吩咐过后,重新栓上门,踱步到了李瑕面前。   “坐着,不许起来。”   “好。”   一只手已抚到李瑕脸边,轻轻捏着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   “长得真俊,来服伺本宫。”   李瑕伸手揽住阎容的腰,一拉,便将她拉入怀中。   软软腻腻。   阎容被硌了一下,却是有些惊骇,手在李瑕胸膛一推,人已逃开。   她背过身理了一下心情,方才回头一指李瑕。   “你好大的胆子!当我是那等放浪……放浪妇人不成?敢毁我清誉,不怕……不怕死吗?”   李瑕似有些好笑,偏过头,任阎容在眼前摆作派。   他看得出,她自是没打算让他沾的,无非是想勾他的魂,教他死心塌地效忠她。   看起来风流妩媚,很有手段的样子。   但在李瑕眼里,修为也就一般吧。   ……   阎容连着骂了好几句,再抬眼看李瑕,见他还是那从容不迫的样子,愈发有些着恼。   李瑕本该因她的美色神魂颠倒,对她服服贴贴才是。   偏是一次又一次没能奈何得了他,今日手段用到这等地步了,他竟还能自持,也是不知该如何才能完全掌握他的心了。   目光落处,那少年郎倚在墙上,仿佛专心挨骂,姿态却放松,微光透过瓦缝落在他脸上,那轮廊,反倒是让她先觉十分意动。   袖子终于是拍在李瑕脸上,扬起一阵香风。   “我想当上皇后,帮我嘛。”   “真做不到,贵妃换一个条件……”   一只玉手盖在李瑕嘴上,阎容看着他,眼中已有水意。   “你说……你能保我一世荣华富贵?”   有敲门声响起。   “谁?”   “贵妃,是奴婢。”关德应道。   阎容直起身,瞥了李瑕一眼,从容笑了笑,方才上前开了门。   “贵妃,来不及了,两个时辰前那封奏折已被董宋臣摆在官家案头,官家已在接见闻云孙,将旁人驱了出来……”   李瑕起身便走,一边从怀中重新拿出那令牌准备离开。   “贵妃今日恩义,我记着,多谢了……”   ……   于此同时,选德殿。   顾奕、何仲景伏倒在天子面前,感受着那阴寒的怒气。   “卑职有罪,没能及早查清此事……如今看来,此事真不是四郡主所为。”   “近前来。”赵昀开口,却不是马上治罪,只是缓缓道:“堵上闻云孙的嘴,押入皇城司秘牢。”   “卑职领旨。”   “秘派人擒下李瑕,再召忠王觐见……切记,不得声张。” #第五百八十九章 尽力   忠王府。   不远处的巷子里,偶有刀光一闪,似埋伏着什么人。   而全永坚已走进了王府。   他走过回廊,步入赵禥的书房。   这一趟不容易,叶梦鼎、杨栋等人防备着旁人接近忠王。   连忠王自己都不愿意单独见外臣。   最后还是全永坚以商量婚事之名,又向叶梦鼎直言全氏已与忠王联姻,绝计是为忠王考虑,才得以进府。   “忠王殿下,可否私下谈谈?”   赵禥正捧着一卷书在看,书却是倒着的。   他心虚地瞥了全永坚一眼,吩咐了一句周围的内侍,之后便不愿与全永坚说话,整张脸都埋进书里。   “都不许走,我不和他说话。”   全永坚只好苦劝道:“殿下,舍妹马上要嫁给忠王,我们是一家人啊,绝不会害殿下。”   事实也是这样,连赵昀、赵与芮兄弟都是全氏抚养大的,本就是最亲的亲戚,何况如今又亲上加亲。   但赵禥偏是嘟囔道:“不能私下与你谈,我是不会答应你的。”   全永坚转头四看,只见屋中内侍不肯退下去。   他没了办法,一咬牙,上前便凑到赵禥耳朵边。   周围内侍吓了一跳,没想到殿下这大舅子这般大胆,连忙要上前去拉。   全永坚却已低声道:“殿下,你被李瑕骗了,官家知晓了,我是来救殿下……”   赵禥骇然色变。   他其实记得,李瑕说过不能听别人再花言巧语诓骗。   他有些执拗,把这道理认得死死的,一直以来也不肯见外人。   也只有这一句“官家知晓了”,才真是吓破他的胆了。   “都别拉他,别拉他,滚下去,都滚下去。”   全永坚瞥着屋门被关上,这才低声说起来。   “殿下,官家已知晓了,是殿下带着李瑕去杀了荣王吧?”   赵禥身子又开始发抖,怨毒地扫了全永坚一眼,低头。   但不说话。   他记得自己不能说话,于是又紧紧闭上嘴。   “殿下知道真相是什么吗?”全永坚道:“殿下真真切切是荣王的亲生骨肉啊!是叶梦鼎勾结了李瑕,欺骗了殿下……”   赵禥不信,他可是亲眼见到了自己的血与李墉的血融在一起了。   全永坚却还在说。   “我已查清楚了,是叶梦鼎安排李瑕进了忠王府,扮作殿下的随从,再安排殿下去见荣王。”   赵禥一愣,终于惊讶地问了一句。   “先生?”   “是,殿下见到的魏关孙的鬼魂,其实是李瑕假扮的。是叶梦鼎在帮李瑕,欺骗了殿下,才让殿下见到了那一幕,殿下你是无辜的啊!”   全永坚话到这里,怕赵禥不明白,又絮絮叨叨。   这一切都是旁人提点给他的,他自己也不明白,又让全玖解释了许久,此时与赵禥说起来还是颠三倒四。   “殿下是荣王血脉、官家亲侄,此为不争之事实。官家是愿意相信殿下的,殿下是无辜的,是被叶梦鼎欺瞒的。鬼魂、祥瑞,都是他们联手做的局,殿下一直是不知情的……   已有官员查到了李瑕,禀报了官家。贾相担心牵连殿下,正在加紧查清叶梦鼎欺瞒殿下的证据,唯恐牵连到殿下。眼下,只有贾相可以信赖。只请殿下面圣时,一定要咬紧是叶梦鼎让殿下去见荣王、且安排了随从,殿下真见到了魏关孙的鬼魂……”   赵禥早明白了,偷偷瞥了全永坚一眼,只见这个大蠢货还在磕磕绊绊地解释,好像怕他听不懂一样。   他悄悄舔了舔嘴唇,故意抖动着身子,眼珠打转。   害怕还是很害怕的,但心里还有些得意。   咦,都想保自己当皇帝啊?   ……   “殿下,明白了吗?”全永坚说得口干舌燥,犹担心赵禥听不懂,如此问道。   “你说贾相?那把先生换成了贾相……他能给我什么?”赵禥问了一句,目光有些贪婪。   全永坚一愣。   他真真正正惊呆了,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傻子突然这么问。   他却还没准备好,一时竟答不出来。   这个问题,还没人与全永坚点过。   谁能想到傻子能问出这样的问题?不是说七岁才能说话吗?   赵禥拉了拉全永坚的袖子,恐惧又期待地问道:“我当了皇帝……不想读书……想要很多很多女人……我想纳胡氏……”   “殿下……血……血脉……”全永坚喃喃道,“殿下……不问身世……”   赵禥又把脸埋进书里。   全永坚这才反应过来,应道:“给,殿下想要什么?贾相都能给。”   赵禥终于从书本后露出一双眼。   他的眼神第一眼看,似乎很单纯,但细看,夹杂着太多惶恐与渴望,唯独没有情意。   如孩子般地,他开口评价了一句,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贾相比先生好。”   ……   此时,召赵禥入宫的内侍们才到忠王府外。   李瑕已离开了宫城,独自穿过临安的街巷,拐进了陶家巷子。   门吱呀打开,刘金锁与年儿迎上来,一脸焦急之色。   “大帅,出事了!”   李瑕目光看去,只见年儿脸上满是泪水就知不好。   “大帅走后不久,我带着两位小夫人才要出门,宫里有人来,说是宫内的季修仪与唐大家情同姐妹,想召唐大家进宫叙旧。我不答应,但唐大家说她若不去,我们就不能悄悄走,我我……”   “她走后,季惜惜的人没管你们?”   “是。”   “知道了,时间差。”李瑕自语了一声。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平静道:“没事。”   他抱过年儿,低声道:“都没出事,自己吓自己,你家姑娘就是去见见季惜惜,我一会去接她回来。”   “真的吗?呜呜……年儿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看刘统制很着急,像是姑娘回不来了……呜呜……”   “真没事,刘金锁这人就是一天到晚瞎紧张,不过是进宫陪陪季惜惜而已,以前不都是好姐妹吗?”   “不是啊,不是好姐妹啊……”   “你姑娘得了封赠,也得叙叙旧。你不信我吗?”   “嗯,年儿信郎君。”   “别担心了,去收拾一下,我去接你姑娘回来,我们回川蜀。”   李瑕很冷静。   年儿也因此安心下来。   事实上她本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确实就是被刘金锁紧张兮兮的样子吓成这样的。   李瑕安抚过她,迅速走进大堂。   “把人都召过来吧。”   不一会儿,几名心腹都聚拢过来。   李瑕不慌不忙放下水杯,开口道:“上策失败了。”   众人一愣。   杨实当先开口,问道:“阿郎要如何补救?”   “不是补救,没甚好补救的。”李瑕道。   愈逢大事,他反而愈发显得平和,开口反而安抚起其他人。   “都别急,听我说。   我们的目标是回川蜀安稳任帅,为此,必须消弥皇帝对我的不信任。   那首先,赵与芮必须死,他是皇帝不信我的根由之一,他是绕不开的死结。杀他是所有计划的第一步,必须杀他。   而上策,就是得瞒住杀他之事,继续获得皇帝的信任。   这份信任,必然很微薄,它一向都很微薄。我们尽力去维系它了,但它还是被轻轻一破,碎了。但没关系……”   ……   李瑕的语速不紧不慢,说话间也想了很多。   他的上策,并不是败在一个闻云孙手里。   从来都不是。   一开始贾似道就说得很明白,大宋三百余年政体,写满了两个字——防范、防范、防范!   它的基石构成,为的就是护住一家一姓之宗庙社稷。   岳飞、孟珙、余玠等人毫无叛逆之心尚且受猜忌。何况他李瑕真的心怀谋逆,敢杀皇帝之同母兄弟。   贾似道聪明,最早察觉,只是不愿亲自出面揭破,但轻而易举就能找一个替罪羊出来揭开此事。   既使没有闻云孙,满朝上下多得是敢出面揭开此事之人。   不过是因为闻云孙更聪明、更有胆,成了第一个发现者。   也幸而是闻云孙,不迂腐、懂变通,顾全着西南局势,还肯登门问李瑕一句“你是否有隐情?”   换作其他人,如饶虎臣、牟子才等刚直之士,直接一纸奏书上去,让李瑕在还未察觉之际已身首异处。   这些人有错?   没有。   他们凭什么要认为你李瑕谋逆是对的?   就因你李瑕有本事?有本事的人多了。   不过三年从戎,都不必与岳飞相提并论。   何况,若人人都指责着大宋顽弊、立志要改朝换代,天下早毁了!   改朝换代就那么轻易?   万万人都出不了一个开国之君,凭什么要人信你?   改朝换代是逆天,从来都是先与天下人为敌。   从来都是先打破整个天下的平静,被千夫所指……直到一个拐点出现,让世人承认你能让天下人过得比前朝好。   李瑕离这个拐点十万八千里。   在这之前,他就是贼寇,就是十恶不赦。   他认。   他得甘愿忍受着这十恶不赦的大罪,一直忍,忍到他让世人过上好日子。   熬不到那日,他也甘愿被钉在耻辱柱上,任万世唾骂。   没这点心志,造什么反?   当然,李瑕知道自己目前的实力还差得太远,只能韬光养晦。   因此他尽了全力想让赵昀信任。   但赵昀不是傻子,满朝文武不是傻子。   赵昀不可能再信任他了。   ……   “但没关系,我们并非没有心理准备。”   李瑕说着,伸手点了点面前的一张桌子,那上面摆满了情报、文书。   “打个比方,我们在这张桌子上与皇帝、朝臣们对局,试图让他们相信我的忠心,很可惜,没能成功,原因很多,我承认玩权谋我玩不过贾似道。不过,我也提醒过他,我若输了会如何做。”   话到这里,李瑕随手一掀,将那桌子一把掀翻。   文书与情报扬扬洒洒。   “嘭”的一声响。   桌子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第五百九十章 逃之夭夭   赵禥的仪驾在重重护卫之中向大内宫城行去。   全永坚转头看了一眼,离开了忠王府,转回全府。   他穿过前庭,看到一中年婢女站在那恭候,于是向她点了点头。   这婢女名叫“莲娘”,是全玖最近收在身边伺候的近侍……贾似道送来的。   “进厅说吧。”   “是,大郎不必对奴婢如此客气。”莲娘道:“奴婢来守着门。”   “呵呵。”全永坚进了厅,道:“忠王答应将事情栽到叶梦鼎等人头上了,他原来不傻……哦,原来很聪慧。”   “兄长这便认为是聪慧了。”全玖低头绣花,柔声道:“那大哥真是……”   她后半句话却又不说了。   全永坚想了想,也知道又是在骂他,脸一板,低叱道:“父亲走后,你越来越没大家闺秀的教养了。”   “忠王承认被李瑕诓骗了?”   “没有,他从头到尾都没提过李瑕……”   站在门边的莲娘一边扫视着庭院,一边听厅内兄妹二人低语,待到全永坚将事情从头到尾说完,她转身行了个万福。   “九姐儿,奴婢出门去买些白布回来吗?”   全玖点点头,吩咐道:“让门子驾车送你去。”   “谢九姐儿体谅奴婢。”   这一主一婢端庄温婉地对答过,莲娘出了门,上了驴车,采买了布匹。   很快,布店掌柜便将消息送到了廖莹中手里。   ……   “忠王殿下还是聪明的。”   “看和谁比。”贾似道淡淡道:“与全永坚比,那真是聪明的。”   “只怕殿下还是相信李瑕?”   贾似道不耐烦地指了指廖莹中,再次强调道:“别被迷雾晃了眼,看清楚官家要什么。官家要血脉承系,那谁都别提殿下的身世,别提,别给官家招烦心事。只要把一切推到叶梦鼎头上,是叶梦鼎与李瑕合谋,与殿下无关,这就够了。”   廖莹中道:“可殿下似乎还以为他是李墉的……”   “他不在乎,懂吗?我也不在乎,那就是李瑕一个谎言。而李瑕、叶梦鼎一死,万事无忧。为什么连殿下都明白的道理,你这么聪明的人还在想?”   贾似道话到这里,双手一挥。   “抛掉繁枝,看根,看官家要什么、看殿下要什么、看我们要什么。”   廖莹中闭上眼,甩了甩头,似乎要将局势中的迷雾甩开。   化繁为简。   “官家的心思……”   “对,这才是关键。”   “官家之前没查到是李瑕杀了荣王,一直以为是四郡主所为,故而才继续用李瑕。”   “并非无人可用,李曾伯、吕氏兄弟、高达、李庭玉等等,有太多人可用,但牵一发而动全身,官家不愿费这个力气。”   “现在不同了,证明荣王是李瑕所杀,官家必杀李瑕,不愿费力换蜀帅也得费力。”   贾似道笑了笑,他最清楚赵昀心里最重要的人是谁。   瑞国公主、慈宪夫人、荣王、忠王、全氏,之后才是大宋宗室,是皇亲。   再之后是他贾似道这样的,是国戚。   这些,都是赵昀的亲人。   李瑕是谁?外臣。   “外臣敢弑杀皇亲,必死。”   廖莹中缓缓道:“但顾虑到慈宪夫人,顾虑到事态与社稷体面,官家决不会将事情摆在明面上,只会在暗中杀了李瑕。”   “此事必然不露声色,李瑕之死因为何呢?回程路上染病而亡。”   “阿郎一举三得也,既除李瑕,又除叶梦鼎,还能借此赢得忠王信任。”   廖莹中话到这里,又想起一事。   “对了,董大官传回消息,季修仪已接了唐安安入宫。”   “敢背叛我?让这言而无信的小女子长长见识。”   这不过是桩小事,贾似道又仔细想了一遍,唯一的担心已仅剩李瑕狗急跳墙,如刺杀赵与芮一般……   “安排下去,李瑕死之前,加强全城与大内戒备,莫让人知道我去了何处。”   贾似道说着,亲自褪下他那紫色官袍,换上一身布衣。   “呵,胆魄?玉石俱焚?焚给我看看……”   ……   吴山,李府。   顾奕大步穿过庭院,转头四看,眉头深深皱起。   过了一会,何仲景领着人快步走来。   “不好了。”   “我知道,这边说吧。”顾奕走了几步,低声道:“李瑕得到风声逃了。”   “真弃官了?”   “不弃官?他晚一步走,我们必要他性命……多年未遇到如此警觉的兔子了。”   何仲景不敢相信,再次四下一扫,低声道:“他从川蜀带来的护卫也全不见了,这必是一开始就存了叛逆之心,否则不可能做到。”   “是,过了年才二十岁,竟如此居心叵测,谁能想到。”   “该死,他要投蒙古,封锁城门吧?”   “陛下再三叮嘱,不可声张。”顾奕沉吟道:“这样,你先去回禀陛下,李瑕带回朝的皆是心腹,此人已有叛心,请旨以谋逆大罪追捕。”   “你疯了?想把事情闹到多大?”   “不然呢?他带了三百人回朝,也许此刻就在市泊司那几艘大船上准备叛逃。”   何仲景压着声音道:“万一他没这般想,反而被我们逼反了,担不起。”   顾奕道:“据实回禀,由陛下考虑吧……至少,加强宫城守备。”   “好,你去哪?”   顾奕脸色沉重,道:“我去市泊司查查他的船……”   ……   “李节帅?”   一个时辰后,候潮门上,守城的校将抬手一指钱塘江,道:“就刚才,李节帅的船已出了城门,顺钱塘江而下了。”   “什么?”   顾奕先是去了市泊司一趟,耽误了些许工夫,不由又是眉头一皱。   “你确定?”   “那么大的三艘船,怎能不确定?对了,都知请看,这是出城的文牍,李节帅奉旨回镇川蜀……没错,文牍俱全。”   顾奕大步走向城墙,眯着眼向东望去,只见钱塘江上船只络绎不绝。   夕阳如血。   远远的,三艘大船上旗帜飞舞,渐渐消逝在画面里。   再望向北岸的观潮台,还能看到有女子挥舞着手帕,哭喊着“李节帅”。   一切都显得那样平静。   李瑕逃了。   在皇城司奉旨擒杀他之前,竟这般逃出了临安。   顾奕不知如何是好,陛下新的旨意还未到。   他只能揣测着,李瑕下一步会如何。   回川蜀?   不可能,走钱塘江水路,顺流入海之后,只能从华亭入长江,溯长江而上。   到时,朝廷必已派重兵封锁长江,同时还会遣大将入蜀镇定局势。   李瑕敢回蜀,必然活不成。   那只有投降蒙古这一条出路了……   顾奕闭上眼,知道此事一旦传开,便是朝野沸腾。   陛下又要大发雷霆了,本是暗杀了李瑕就能解决,如今闹到如此地步。   他想了许久,等他再睁开眼,却发现西边的残阳已完全沉进群山之中,天色已暗,入了夜……   身后有脚步响起。   何仲景提着一杆灯笼赶过来。   顾奕一瞥,见是宫城的灯笼。   “见过陛下了。”   “匆匆做了禀报,陛下还在考虑。李瑕人呢?”   “走了。”顾奕指了指月光下的钱塘江。   “真走了?”   顾奕开口,却迟疑了一下,喃喃道:“真走了吗?”   ……   凤凰山,宫城之外西北方向,上教场。   一排排火把亮起。   “动作快!今日增守宫城,都他娘给老子列队……”   远处的道路上,杨镇听着这呼喝声,大口嚼着嘴里的驴肉火烧,暗骂不已。   他本来都打算好要去青楼饮酒了,将军却偏要将他这个没实职的勋官喊回来,没来由让人烦燥。   “吁!”   马车忽然停下。   杨镇转头一看,骂道:“还没到呢,叫我走过去不成?”   “六郎,有人挡道。”   “这里还能堵了?”   杨镇掀帘一看,奇道:“咦,你怎么过来了?”   “没答应定藩去功德寺,心里过意不去,来赔个罪。”   “哈哈,没去功德寺了,没去了。”杨镇忙不迭抬手便招了招,道:“我杨定藩哪有那般小家子气?来,今夜陪我投壶……” #第五百九十一章 信息差   “他出来了。”   李昭成掀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向姜饭低声道:“我去了,你看着有无尾巴。”   “你小心些。”   “放心吧。”   李昭成快步下了马车,迅速穿过人潮,冲向从忠王府出来的一行人。   人未到近前,便听到一声大喝。   “拿下他!”   李昭成腹上中了一脚,摔倒在地,身子已被摁住。   他不慌不张,抬头看向眼前那六旬的老官员。   “叶公,我是四川李节帅之兄,有极重要之事与公相商。”   叶梦鼎正要上轿子,回过头来,目带沉思。   李昭成任人搜身,语速飞快,又道:“今日有只蛐蛐咬了忠王。”   “放他过来。”叶梦鼎抚须想了想,指着轿子,向李昭成道:“随老夫同乘如何?”   ……   远处,姜饭亲眼看到李昭城上了叶梦鼎的轿子,松了一口大气。   他目光四下一扫,寻找着街巷中可疑的身影。   “巷口那青衫书生、转角卖菜的摊贩、卖冰糖葫芦的、还有那个老妇……跟上去,看哪个是去仁寿坊的。”   ……   仁寿坊。   欧阳慧推开院门,向小巷那边看去。   她父亲是白鹭洲书院的山长欧阳守道,与欧阳修同宗。   白鹭洲书院是江万里所创,之后,江万里起复,欧阳守道留在书院,教出了许许多多的当世英才,其中最出挑的便是闻云孙。   欧阳守道极欣赏闻云孙,早早便将女儿嫁给闻云孙,算是慧眼识珠。   欧阳慧却未在意当不当这状元夫人,与闻云孙伉俪情深,更关切的还是丈夫其人。   此时夜色渐深,闻云孙却还未归来,她眼中不由透出忧色。   终于,夜色中有轿子缓缓过来。   欧阳慧忙又缩回院子,待见到那轿子上下来的是临安知府赵与訔,方才又出来行了个万福。   “见过赵伯父。”   她之所以这般称呼,因欧阳守道与赵与訔一直是通家之好,闻云孙如今租住的这小院子便是赵与訔的。   “是慧儿啊。”赵与訔下了轿,叮嘱道:“宋瑞还未回来?让家中下人来等,你夜里莫要出来,万一遇到贼人。”   “谢赵伯父,还请伯父稍待,侄女去将这这赁屋的钱……”   “欸,见外便无趣了。”   “官人交代过,一定要给。”   赵与訔笑了笑,挥手道:“明日让宋瑞自与我说,你快回去。”   话罢,他自转回府邸。   欧阳慧又向巷口看了一眼,见天色愈暗,愈发担忧。   “敢问是闻夫人吗?”   忽有女子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欧阳慧转头看去,却见是小巷那头有一女子走来,身段还蛮好看。   但等对方走到近处,却见她半边脸上满是伤痕,颇为骇人。   “夫人,回去吧。”身后的婢女小声道,拉了拉欧阳慧。   欧阳慧并不害怕,只是有些心疼对方,道:“这位娘子是?”   “我本是贾似道府中歌女,因事由触怒了他……今夜前来,是有一事告知夫人。”   欧阳慧捋了捋耳边的发丝,仿佛已预感到了什么。   她仰了仰头,姿态显得有些坚强。   “请这位娘子进来再谈吧……”   ……   那边赵与訔转回府中。   他曾祖父赵伯圭与大宋孝宗皇帝是亲兄弟,虽然孝宗皇帝被过继给了高宗,但等赵伯圭死后,孝宗还是追封其为崇王,也曾赐宅邸于湖州。   因此,赵与訔的本宅也是在湖州,到临安是入仕,带在身边的也只有年岁较小的几个孩子。   这其中,他最喜爱的是第七子,赵孟頫。   赵孟頫今年才五岁,却已极有书画天赋,此时正坐在庭院中秉烛习字。   “父亲。”   赵与訔虽喜爱这孩子,却是板着脸应道:“用功是应该的,但莫坏了眼睛。”   语罢,他又转头向继室丘氏道:“夜里多给孩子点些烛火。”   “是,官人先用饭吧。”   “不急,让頫儿写完这一帖,我先更衣吧。”   赵与訔深深看了自己这年幼便展露天姿的儿子一眼,微不可觉地叹息了一声。   这些年眼看官家无后,他不是没有心思。   前阵子感觉都很近了,若吴潜与李瑕能合力,哪怕不让七子给官家为嗣,让亡妻李氏生的四子过继也好……   可惜了,功亏一篑。   如今贾似道宰执天下,想必不用多久,就要撤换他这个临安知府。   宗室……大宋宗庙已成独夫一人之天下。   心念至此,突然,门房匆匆跑来。   “阿郎,闻夫人求见,称有要事……”   话音未落,欧阳慧已快步赶过来,当即便要跪倒。   “伯父,求伯父救救我家官人性命。”   “快,扶住她。”赵与訔连忙让丘氏去拦住欧阳慧的跪拜,道:“有何事?慢慢说,到堂上……”   ……   坐在前庭习字的赵孟頫放下笔,偏头看了眼大堂,只见别的下人都被挥退下去了,堂内只有闻家嫂子正在对父亲低声说话,娘亲则坐在外面。   他捧着写好的字便往堂上跑,想让父亲看看,好留闻家嫂子一起用饭。   一直跑到父亲身边,赵孟頫倒也听到了几句话,但却是全然听不懂也不在意的。   “……那位娘子只听到了‘风疾’二字,贾似道下令盖住消息,并扣押了官人。”   “她人呢?”   “走了,怕被连累。”   下一刻,赵孟頫手里高举着的字帖便被他父亲一把拍开……   ……   马车上,姜饭眯眼看着巷子,看着一个青衫书生走向了赵与訔的府邸。   只见府门“吱呀”一声打开。   “倒不用这般正好。”姜饭低声喃喃着。   ……   那边赵与訔才赶出府邸,正见那青衫书生迎面走来,低声道了一句。   “翁主,忠王被召进宫了,李瑕派人告诉叶梦鼎,蛐蛐要咬忠王……”   赵与訔点了点头,转身向随从吩咐道:“备轿,入宫。”   ……   大内,选德殿上,赵禥还跪在赵昀面前瑟瑟发抖。   “鬼……孩儿是真见到了魏关孙的鬼魂……”   “现在不是在问你这个。”赵昀道:“从最初再说一遍,说方才想起来之事。”   赵禥低着头,如同背书一般艰难地回忆着,道:“先生说,叔父为孩儿下聘之事……很辛苦,该去探望他。先生便安排了随从,有两人一直跟着孩儿,但分明从来没见过……到了叔父府上,孩儿出恭之后,他们便不见了……”   “那夜出了祥瑞,你真见到了仙人?”   “没……没有。”赵禥道:“孩儿在读书……不是读书,孩儿在玩捉迷藏,听到有人喊‘走水了走水了’,孩儿就跑,跑着跑着,先生说,有仙人赐了仙药……”   “是你要献给朕的?”   “不是……是先生让孩儿献的,说是对父皇身体好。”   赵昀脸色愈沉,转头看向殿外,焦急地等待着。   他还未决定好是否要以“通敌叛国”之罪名下诏调兵追讨李瑕。   此为大事,必须先确定清楚,查李瑕是否与叶梦鼎勾结,是最快的办法。   须问问叶梦鼎。   终于,何仲景匆匆进了大殿,跪下。   “卑职有罪,请陛下……”   “叶梦鼎人呢?”   何仲景重重磕了个头,道:“不在忠王府,只查到他见了李瑕的人……之后不知去了何处,卑职已命人控制了他的府邸。”   赵昀脸色一变,眼中极少见的闪过厉色,喝道:“继续暗查,一旦发现李瑕、叶梦鼎,格杀勿论。”   “卑职领旨!”   赵昀抚着额头,来回踱着步。   他不敢相信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仅凭皇城司,已不足以将事情盖下了。   调兵吗?   明面上是李瑕欲叛逃,裹走了几名大臣。   “传旨,招宰执院臣、三衙殿帅立即入宫奏事。”   “遵旨。”   “董宋臣,你来改一改闻云孙这封奏折,改为……李瑕与蒙古李璮素有暗中联络……”   ……   宫城北,上教场。   “连中!非瑜厉害。”   营房中响起一声呼喝。   投壶已玩了一会,二十余名与杨镇交好的禁卫将士已饮得酩酊大醉。反倒是李瑕身边带的十余护卫还算清醒。   李瑕见此情景,不再接杨镇递来的箭支。   “定藩这般玩闹,真不要紧?”   “无妨的,我不过是没实职的勋官,也就是今夜宫中增防,将军亲自领人去了,他新官上任嘛,好表现。偏要叫我守着营……再来啊。”   “不玩了,没多大意思,我走了。”   “去哪?”   “自是眠花宿柳。”李瑕道:“我的人已启程了,趁他们走水路慢,我多玩三五日便要赶到华亭县汇合。”   “那正该多陪我聚聚,休不讲义气。”   “好吧,那我到外面透口气。”   李瑕从容踱到营外,走上望台,举目向宫城望去。   此地是在凤凰山,居高临下,正好将大内宫城一览无余。   只见临安内城城墙、大内宫城外城与内城这三道城墙上火把如同长蛇,颇为壮观。   之前只能算到宫城守备有万余兵力,今夜算来,驻守在宫城附近的至少该有三万余兵力。   还不包括城池北面与外城的兵力……   杨镇也走了过来,笑道:“夜风真冷。”   “是啊,这临安真不适合定都,岂有皇宫建在山脚下的,登高一望,兵力布防让人一清二楚。”   “还有淮河、长江天险呢。”杨镇不以为然,笑道:“真以为等有敌兵渡过了长江,谁还守这临安?”   “也是。”   “再找点什么乐子好呢?”杨镇自语着,笑道:“有了。”   “嗯?”李瑕看着远处,漫不经心哼了一声。   杨镇道:“早听说你有诗才,这段时日也未听你赋过诗,此情此景,又是临别之际,送我首诗呗。”   李瑕目光看去,已远远望见有一队人执着火把,正走向选德殿的方向。   天子连夜召见重臣,为了何事,已不言而喻。   他眼中终于显出些焦急,转头,向东面酒库的方向看去。   好一会,终于见到了火光一闪。   “非瑜?”   李瑕回过头,眼中已只有平静,笑道:“也好,此情此景,确想起书上看过的半句诗,但记不清了。”   “快念给我听听。”   李瑕将手扶在木栏上,随口念了一句。   “夜深不敢伸长腿,只恐山河一脚穿。”   话音未落。   “轰!”   “轰!”   “轰!”   “……”   爆炸声连绵而起,脚下的望台摇摇晃晃,凤凰山上仿佛是天塌地陷。 #第五百九十二章 孰为周公   李昭成坐上叶梦鼎的轿子之后,斟酌着说辞,低声问道:“晚辈若说贾似道要害忠王,叶公信吗?”   “不甚相信。”   “那说贾似道要害叶公,可信?”   叶梦鼎镇定自若地笑了笑,抚着花白的长须,道:“若不信,老夫岂会邀你上轿?”   他与贾似道合力对付吴潜、扶持赵禥,之后,分道扬镳,开始争权,已是摆在明面上且不可避免的定局。   李昭成声音愈轻,附在叶梦鼎耳边,道:“叶公性命之忧便在眼前,请随我下轿,抛开随从护卫,暂避一避。”   “如此说来,是官家信了贾似道谗言,要捉拿我?”   “不错,公若不走,再无解释之机会。”   叶梦鼎掀开轿帘看了一眼,老眼中透着思忖之色。   他又想到了忠王赐给李瑕的那一粒灵芝老参丹。   那当然不是仙丹,因为那是叶梦鼎亲自从正一派天师处讨来的补药。   重要的是,因此事,李瑕已与忠王站在同阵线上。   而贾似道确已在对付叶梦鼎。   这是各方最根本的立场。   “好!老夫便信你一遭。”   李昭成倒没想到如此轻易便说服了叶梦鼎,还愣了一下,连忙拱手称赞道:“叶公有洞幽察微之能,晚辈佩服,必不敢负叶公信任。”   轿子不算大,他这一动作还磕了一下头。   李昭成比李瑕傻气些,说话却好听得多。   “晚辈想先带叶公去看证据,可好?”   叶梦鼎含笑颔首,吩咐停下轿子,让下人自回府邸。   “走吧。”   “请。”   李昭成遂领着叶梦鼎穿过热闹的大街,拐过几条巷子,进了一间客栈。   再从后面出来,两人俱已是寻常打扮,仿佛是一对祖孙。   一辆驴车停在巷口,接了他们,往御街行去。   ……   此时是戌时三刻左右,御街上灯火通明,街边小贩正大声吆喝着,行人如织。   李昭成轻手掀开车帘,露出一道细缝。   “叶公请看,那正在被押送的三人,可是忠王亲随?”   叶梦鼎凑过去看了一眼,道:“不错。”   “押送他们的八人则为皇城司暗探,为首者乃皇城司都知顾奕。”   叶梦鼎点了点头,眼中已有忧色,喃喃道:“贾似道……这是打算将荣王之死栽赃到老夫头上啊?”   李昭成真心敬佩,又盛赞了一句。   “叶公见微知著。”   “该如何向官家自证清白?”叶梦鼎低声自语着,已面泛愁色。   李昭成不由惭愧。   他想到了李瑕所言——“及早告诉叶梦鼎,他或能自证清白,但我不能,我们要做的,不全是帮他,而是将他拉到我们这边。”   叶梦鼎又自语道:“除了人证,只怕还有物证,在忠王府?”   他一双老眼又向长街那头看了一眼。   两名皇城司暗探走在前面开道,之后是顾奕按刀而行,另外五名暗探则是按着那三个人证,这样一行人正喝开人群,向宫城方向走。   “看来,顾奕已审过这三人一遍了,老夫有办法了……”   叶梦鼎话到这里,脸色突然僵住,一双老眼圆睁,怀疑自己看错了。   视线中,一个挑着担的小贩挡在了顾奕等人面前,扁担一晃,筐子里的瓷器掉落,碎了一地。   暗探们正在大骂,突然,街边冲出几个汉子,撞在了那些暗探身上。   顾奕还按着刀,威风凛凛的样子,背后突然便显出一段匕首。   滴着血……   叶梦鼎张了张嘴,长须抖动。   前一刻,他还听到纷繁杂乱的声音。   “咣啷!”瓷器碎在地上。   “哎哟……”   “干什么?!挡你爷爷道了知道吗?!”   “效用恕罪,小人马上捡……”   “没长眼吗?!”   “都知小心!”   “……”   但随着这一刀,叶梦鼎像是一瞬间聋了。   在他耳里,整条长街静下来,再听不到那些叫卖声,吵闹声。   只有那匕尖的血还在滴着。   他不敢相信,竟有人敢当街杀皇城司都知。   那素来精明能干的顾奕,竟就这般轻易地仰面倒下了。   就这么简简单单一刀就捅进去了?   一刀就死了?   人命就这般脆弱?   ……   “啊!”   尖叫声突然在人群中响起。   “嘭”的一声,有幡棚倒落,人群如流水般散开。   “杀人啊!”   “杀人啊!”   长街乱作一团。   “嘭!”   有人掀翻了摊铺,执起明晃晃的单刀,冲向了剩下几名皇城司暗探。   “噗!”   血溅得很高……   叶梦鼎老眼圆睁,已然完全吓呆了。   他苍老的身子颤抖不停,不敢继续看那血淋淋的一幕,却根本来不及转身。   终于,李昭成放下了车帘。   “叶公受惊了,请放心,不会误伤到百姓。”   叶梦鼎又是一抖,愕然张了张嘴。   “你……你……李李李非瑜怎敢?他怎敢?”   又是“嘭”的一声响,驴车震了一下,有重物被丢上车辕。   “别杀我……呜……”有人在怪叫,被堵上嘴。   车厢内,李昭成并不理会,郑重看向叶梦鼎,开口道:“叶公还不明白?贾似道的刀已架在我们脖子上了!”   外面又是两声重响,有人喝道:“货到了,走!”   “走!”   显然,那些杀人的汉子正在拉着驴车跑。   叶梦鼎摔了一下,再起身,只听得远处已有巡捕在大嚷着。   “追捕凶徒!”   “追捕凶徒!”   一句话入耳,叶梦鼎想到自己这般庙堂宿老突然成了什么“凶徒”,一口气呛在喉咙里,竟是透不过气来,只好猛拍胸捕。   “咳咳咳……咳咳……”   “郎君?”驾车的大汉喊道:“快救他!别让老头去了!”   ……   一间酒楼上,杨实看了一眼长街上的乱象,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在心中自语了一句。   “你们该知道,阿郎不是等今日事到临头了才启动中策,而是回临安之前就在准备了。”   事实便是,杨实这些人到临安的时间比李瑕还早一个月。   所有计划似乎是同一时间开始准备的。   他们尽力过,但也从未把所有希望完全寄托在皇帝的信任之上。   “都安排好了?”   “是,已传告下去,今晚开始。”   “老夫还未听到……”   杨实话到一半,忽听到远远传来了歌声。   那是许多人在远处的瓦子里高唱。   “一人爬上门,门上青草生,生儿不得养,养子谁家人?”   杨实笑笑,伸手在茶水里沾了沾,嘴里微微念叨着,在桌上写一个字。   一人爬上门,门上青草生。   指尖停下,那分明是一个“芮”字。   ……   叶梦鼎终于平复了呼吸。   他感到四周安静了些许,想来是已离开了那繁乱的大街。   但远远的,有歌声飘来。   “……生儿不得养,养子谁家人?”   叶梦鼎喃喃着,眼中泛起怒意,拉过李昭成便道:“这歌……”   “贾似道放的谣言,叶公还未明白局势已到何种地步了?”李昭成一字一句道:“今夜,贾似道要行废立之事!”   “不!”   叶梦鼎声音很含糊,似从喉咙里炸开。   “不可!”   他绝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他悉心培养了近十年的储君被废。   这是他一生之心血。   “绝不可,不可……”   “二弟为何当街杀皇城都知?!”李昭成大喝一声,道:“因事态已至危如累卵,非雷霆手段不能挽回!”   “不,不……”   “叶公!贾似道已有伪证,陛下所生三子,皆为荣王毒杀。门上青草生,生儿不得养啊!”   “真的?你容老夫想想……”   叶梦鼎已被这突如其来的种种变故惊懵了,努力想镇定心神。   李昭成却不容他细想,喝道:“带进来!”   有人按着方才劫来的三个随从,将他们按进车厢。   “请叶公亲自审!”   ……   御街上,因突如其来的凶杀还混乱不堪,歌声已越来越响。   联袂接踵的人群中,有人拆开一串串铜钱散出去,但到了后来,人群已自发地跟着唱起来。   ……   “给本官招供!”   车厢内,叶梦鼎拿出高官气势大喝了一声。   “叶公饶命啊!小人的家小都被拿了,他们要小人在御前指证,说……就是叶公安排李瑕随殿下去荣王府,叶公与李瑕勾结,害死了荣王。”   “小人也是被捏着家小,又收了好处,要招供曾见到叶公在忠王府藏了一套魏世子的衣物。”   “……”   李昭成许久没开口。   他也没必要说话。   这三人招供的都是真的,贾似道确确实实是如此安排的。   当李瑕听闻云孙把赵与芮之死复盘了一遍,又从关德那里得知董宋臣插手了,便能猜到贾似道的布局。   贾似道不是吴潜,其人做事有佞臣气,不会违逆圣心,不会去扶持别的宗室,因此必保赵禥,必为赵禥找一个替罪羊。   只有叶梦鼎最适合当这替罪羊。   李瑕太了解贾似道了,李瑕的权谋手段就是师承于贾似道。   显然,叶梦鼎并没有这般了解贾似道。   论心计,这位宿儒名臣还差得远……   叶梦鼎以手覆脸,仰起头,眼中泛起悲凉。   “何以至此?何以至此?贾师宪!你欺人太甚!”   “带下去。”   李昭成郑重行礼,道:“敢问叶公,能临时调动多少兵力救陛下、救殿下?”   叶梦鼎猛然转头,张口,却是哑了声。   “敢问叶公能调动多少兵力?”李昭成又问。   “老夫……忠王府……忠王府名义上可节制两千人……老夫与殿前司……老夫其实已暗中拉拢了殿前司神武右军……但不可……不可啊!”   “叶公!叶公呐,危如累卵,迫在眉睫!请公出手救大宋社稷!”   “让老夫想想,老夫需想想……”   ……   远处,歌声愈高,在反复唱过了前几句之后,终于,递进到了后面的歌辞。   “七岁始能语,手足力俱无,若将社稷举,十年国势去。”   到这里,已有许多人不敢再跟着唱。   但那歌声却越来越近,离宫城、也离此间越来越近。   “欲使天下安,唯盼周公出,国本归宗族,周公匡明主……”   叶梦鼎抬起手,似在压住李昭成的说话声。   他努力侧耳倾听,终于将那歌谣听到了最后一句。   “宣室治安策,云台将相才,泝巴峡,屯汉鄂,援江南……天雷落,周公出。”   叶梦鼎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贾似道有这般大胆。   他只张开嘴,喃喃了一句。   “天雷落?周公出?”   “轰!”   大地颤动,拉车的驴受了惊吓,刨蹄大叫。   叶梦鼎被扶下驴车,转头西顾,只见宫城方向火光冲天。   “轰!”   “轰!”   “……” #第五百九十三章 孰为皇嗣   一辆马车出了仁寿坊,汇入杭城大街。   “东翁,陈先生到了。”   赵与訔掀帘一看,只见他的幕僚陈继周正快步赶过来。   “硕卿,上来说吧。”   陈继周四十多岁,体态却显年轻,一脚登上马车,动作迅捷。   他早在二十年前便中举入仕,先任廉州司法,一路为官至衡阳知府、江东提点刑狱,却不肯再去赴任,居于吴潜幕下。   此人有大才,赵与訔十分看中他,遂在吴潜贬谪后请陈继周留下。   “东翁,查到了,贾似道突然派人秘将诸多宗室邀至府中。”   “不会吧?”   赵与訔大讶,喃喃道:“这只蛐蛐,真咬了赵禥?”   “眼下得到的消息,只知官家今日突然召赵禥入宫,至此时未曾出来,临安城防、大内宫防今夜亦忽然增强,或将有大变。”   这些情报终究是太少,陈继周思忖着,不敢确认,但最后依旧补充了一句。   “再观贾似道所为,不乏有官家欲改换嗣子之可能。”   “没想到,没想到吴相离朝后,竟还能有这般大的变数。”   赵与訔当然明白,只靠眼下这一点消息,不足以断言。   但,这正是他所期待之事。   期待了太久了……   “贾似道都找了谁?”   陈继周道:“赵孟桂、赵孟郦……”   赵与訔一愣,反问道:“不是济王一系?”   陈继周遂提醒了一句,道:“东翁,贾似道并非吴相,吴相欲从宗室择储,择的是贤、是名分,出于公心。贾似道则出于私心,只欲遂官家之意。”   赵与訔低头沉思起来。   ……   有几段旧事很重要、非常重要。   大宋开国以来,皇位传承便常常出乱子。   尤其是南渡之后,总有帝王生不出子嗣、养不活子嗣,再加上权相把持。   先是,宋高宗赵构收养了宋孝宗赵昚,皇位回到了赵匡胤一脉,更准确地说,是赵德芳一脉。   孝宗之后是光宗,光宗皇帝软弱无能,朝政为李皇后把持,群臣不堪忍受,终于,韩侂胄在太皇太后吴氏的支持下,请光宗皇帝当了太上皇,拥立了宁宗皇帝。   宁宗皇帝初用韩侂胄,后用史弥远,都是权相。生了九个儿子都没养活,于是先后收养了两个嗣子,一个是景献太子,命不好,死在了宁宗前面;后一个就是后来的济王赵竑。   因济王赵竑不喜史弥远专权,得罪了史弥远,等宁宗一死,史弥远在杨皇后的支持下,拥立了当今皇帝赵昀。   帝位由此从赵德芳一脉,转到了赵德昭一脉。   吴潜劝天子易储,更愿意立的是济王后人,或光宗、孝宗一系,这是正理。   赵昀当然不高兴了,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他自己有侄子。   但若是不立侄子,赵昀想立谁呢?   自然是离他血脉更近的。   ……   “官家没有叔父,只有一位叔祖父。”陈继周低声道,“赵孟桂便是官家叔祖父之后。”   “荒唐!”赵与訔大骂一声,喝道:“贾似道奸佞之臣!”   “东翁,轻声。”   “硕卿可知,官家这叔祖父谁人也?赵师睾。”   陈继周点点头,其实知道这些事。   赵师睾虽是宗室,却曾攀附当时的权相韩侘胄。   宁宗庆元二年,八月,韩侘胄在南园设宴,指着竹篱笑言“此真田舍气象,但欠犬吠鸡鸣”,赵师睾于是趴到草丛里学狗叫,引得韩侘胄大笑,让他当了工部尚书。   此事之后,赵师睾也有了“狗叫尚书”之称。   “身为大宋宗室,我绝不容贾似道拥立‘狗叫尚书’之后继位,绝不容。”   陈继周道:“但赵师睾一系,与官家血脉最近。”   赵与訔大怒,咬着牙一字一字吐出一句话。   “毋宁死,不答应。”   陈继周见他决绝,也仰了仰头,但还是劝道:“东翁莫惊,眼下皆为猜测,未必便是要易诸。”   “若真要易储,我欲死谏官家……赵师睾之后人,不配。”   赵与訔说着,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只见杭城大街堵得厉害。   他既已见过陈继周,便下了马车,准备步行至宫城。   才走了十余步,忽听前方有尖叫声传来。   “啊!”   “杀人了!”   人群如潮水般汹涌,个个转身向这个方向乱逃。   “出了何事?!”   “杀人了!”   陈继周拉着赵与訔便退,好不容易退入一个瓦子,突然又听到歌声传来。   “一人爬上门,门上青草生……”   ……   远远的一间酒肆里。   姜饭捧着酒碗,斜斜看向赵与訔。   只见护卫们已站成一圈,将赵与訔与陈继周护进一间茶室,隔绝着人群,任他们低声私语。   听肯定是听不到的。   姜饭拿钩子轻轻敲打着凳子,眼中透着些审视之意。   快了。   快到赵与訔做决定之时。   只看他接下来往哪个方向走,这一步,干系可大着……   ……   “这是贾似道的手段。”   赵与訔呼吸急促,因遇到当街行凶而情绪激动了不少,语气也快了许多。   “顺帝心、放谣言,这就是贾似道的手段,对付吴相时便是如此……硕卿,你我猜得不错,贾似道今夜要易储了。”   “东翁,学生直言一句。”陈继周低声道:“东翁过于乐见其成,恐将有错误推论,请东翁先冷静……”   “不。”赵与訔摇了摇头,道:“我很冷静。赵禥为叶梦鼎等人所控,再加上李瑕之事,贾似道或要废他。”   “眼下尚无证据。”   “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赵与訔语速飞快地道了一句,眼神果绝。   “硕卿,请你持我信令,速调临安巡卫,包围贾似道宅院,以通缉凶徒之名,拿下赵孟桂、赵孟郦等人。”   陈继周犹豫了一会,又欲劝他。   “东翁……”   “此大事!”赵与訔咬牙道:“谋大事者,岂有畏缩之理?”   又转头向为他打探情报的青衫男子问道:“李瑕在何处?”   “今日听闻他出城回蜀……”   “不,他必与此事有关,今日宋瑞去见了他,不会有那么巧,正好有人给我报信。”   赵与訔自语着,沉思着。   他已隐约明白,给欧阳慧报信那人,正是李瑕的人。   贾似道要对付赵禥,李瑕未必会支持赵禥到底,此时不知该帮哪方,这是在试探赵与訔的反应。   思及至此,赵与訔遂道:“回府,等消息。”   他知道,李瑕能派人见欧阳慧,必还会派人来……   ……   姜饭单手捧着酒碗,斜光瞥见赵与訔出了瓦子、开始返程,他遂笑了笑。   但下一刻,赵与訔却又停住了……   ……   “慢着。”   赵与訔突然喝住护卫,道:“去将陈先生唤回来。”   他眼神中光芒闪烁,已意识到一件事情。   为何要与贾似道为敌?   那是宰执,是枢密院使,佐天子掌天下兵权,背后站的是天子。   眼下再去这般联络旁人,还能对付得了贾似道?吴潜都败了。   更不可能扭转天子心意……   最简单的办法,只要说服贾似道,劝官家过继他赵与訔的儿子为嗣就够了。   他是宗室、是临安知府,今夜之局势,他完全能帮上贾似道,以换取他想要的。   赵师睾为了一个官位能学狗叫,他赵与訔为了儿子能继承宗庙,与贾似道谈谈有何不可?   “调派我们的人,去贾府……”   ……   姜饭还在笑,但眼神里泛起一丝讥意。   他没再跟着赵与訔,而是转道,快步去往风帘楼。   ……   高台上,严云云手里拿着张图纸,正在调度一个个又一个的探子。   她站在那,面对着西湖,也面对着贾府的灯火通明。   姜饭走上前,想了想,又排到一个暗探身后。   “你们下去,让他先说。”严云云头也不回,问道:“赵与訔这条线布好了?”   “布好了。”姜饭道:“他去的贾府。”   “不出所料。”严云云道,“算时间,差不多。”   姜饭耸了耸肩,叹道:“我没想到他会是这个选择。”   “阿郎想到了,所以派了李郎君去见叶梦鼎,却未派人去见赵与訔。”   严云云拿着一根眉笔,在图纸上标注着,随口解释了两句。   “我们这些人是要靠阿郎恩养一辈子的。但那些人不同,他们是在朝争、在争权夺势,在这个战场上,没有朋友、没有敌人,唯一有的‘利益’二字而已。”   她半张鬼面在月光下显得诡异而可怖。   姜饭注意到,她嘴角已勾起残忍的笑意,感到她与以前又不同了。   严云云道:“叶梦鼎为何可以拉拢?因他的利益在这边。而赵与訔,绝计不可能帮我们,他一想就会明白,那不符合他的利益。他太聪明、太多算计,阿郎不可能与他吐露实情。你也休对这些朝臣抱一丝期待,指望他们为了情谊永远站在我们这一边。”   姜饭愣了愣。   “明白了?休讲情面。”严云云道:“去做实他与贾似道同谋,这样,才够乱……”   ……   “国本归宗族,周公匡明主……”   那传于临安市井的歌谣还在散播着。   赵与訔脚步愈发急促,奔向贾似道的府邸。   他嘴里轻声念叨着,准备着一会见到贾似道的说辞。   “恩相以衮衣黄钺之贵,俯同士卒甘苦同苦,保全累卵之孤城,扫蒙虏如山之铁骑,不世之功也……”   耳畔,歌声更近了。   “天雷落!周公出!”   “轰!”   赵与訔一愣,猛地停下脚步,转过头向西面的凤凰山望去,只见半边天被火光照耀得如同白昼。   “轰!”   “轰!”   ……   赵与訔惊呆了。   他张了张嘴,良久从惊诧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未感到恐惧。   他讶异地发现,心里泛起的其实是兴奋……   没人知道吴潜易储失败后,赵与訔有多失望,他才是最失望的那一个!   吴潜丢的不过是一个官位,他赵与訔呢?!   峰回路转。   要变天了?   贾似道竟有如此雷霆手段?   不敢相信。   但事实摆在眼前。   还有,韩侂胄、史弥远之事例例在目……这大宋朝,哪一次改朝换代不是如此?   赵与訔的身子已因那道天雷而颤抖起来。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他动作太快了。”他沉吟着,果断下了决心。   大事只在今夜!不该再软言相求于贾似道,必须先下手。   皇权之争,不容犹豫。   立刻调动临安兵马,杀赵孟桂等人。   如此,进可逼贾似道妥协,退可勤王以保陛下…… #第五百九十四章 宫城图   “轰!”   爆炸声传来时,程元凤、饶虎臣等一众重臣才堪堪绕过宫城内小西湖边的水堂,走到澄碧殿附近。   选德殿在望,程元凤还在沉思官家为何连夜召见。   他才刚回朝不久,宰执之权完全让贾似道把持着,各种消息渠道被堵着,可谓是两眼一摸黑。   正在此时,北面凤凰山的惊天雷霆晃亮了程元凤的眼。   “轰!”   大地震动不停,瓦片砸落。   “轰!”   连绵不绝的爆炸整整二十余息,等程元凤再从地上爬起身,只看到庞燮的嘴巴不停大张大合。   好一会之后,他才听到庞燮的吼声。   “护驾!护驾!”   庞燮是神武军中军都统制、权管殿前司公事,职责所在便是守卫临安,此时爆炸才起,已是状若疯虎。   同一时间几乎快要疯了的还有很多人。   右领卫军将军、兼权侍卫步军司总领焦致,他还是不久前才接替了宗文瑞。   殿前司都指挥使范文虎,他是随贾似道回朝,论功行赏,接替了蔡拄……   “护驾!”   “你保护他们!”范文虎猛地一把推开焦致,大步便向选德殿冲去。   哪怕是在这大变之际,范文虎也显得极为嚣张,指着宫中禁卫便大喝道:“你们随我来!”   来不及了,庞燮已抢在范文虎前面,要争这当先护驾之功。   “护驾!挡住他们!随我护驾!”   选德殿外终于没有瓦片再落下,内侍们冲出来,四下一看,又迅速跑回去。   很快,官家快步上了御驾,庞燮迅速领兵护卫,匆匆逃向西面文德殿。   “紧锁宫门!紧锁宫门!”   一切都很混乱,但这些殿帅们正在迅速应对。   御前禁卫中有人狂奔而出,要赶向各道宫门。   “不可。”范文虎大吼道:“护驾要紧!请命临安守军立即增援……”   ……   凤凰山上,高年丰转过头,向酒库的方向又看了一眼。   他想揉揉脸,以缓解手中的压力,手一抬,想到脸上还抹了灰,又放下来。   很快,有数十人从酒库那边汇过来。   “高统领,办成了。”   “好样的。”   高年丰伸手,接回了一枚令牌。   这是宫城北面酒库的令牌,李瑕给他的。   早在一个月以前,李瑕就吩咐过将一部分火药放置到酒坛子里。   高年丰只觉大帅真是神机妙算。   “归队,走!”   很快,这两百人的队伍迅速向上教场狂奔而去,嘴里怪叫起来。   “天雷啊!天雷……”   ……   上教场。   “都他娘起来!出大事了听到没有……”   杨镇正在把他那些大醉不醒的心腹将士一个个踹起来。   大事吗?李瑕并不觉得。   大事还没开始。   李瑕神色平静,转过头,向酒库的方向看去。   之所以选在酒库,并非是酒库最适合,而是阎容早在赐宴之后就给了他酒库的令牌。   当时李瑕还在谋上策,但考虑到一旦要动手,必然是从这个方向突破,于是做些了准备,用上了。   此时火势起来了,那些房屋本就容易着火,宫城又小,挤成一片。   必然已出现无辜的伤亡……这是李瑕本不愿启用中策的原因之一,当然,中策太过冒险也是原因。   但此时已别无良法,他闭上眼摇了摇头,让自己不去考虑这些,继续思忖着。   之后,等火势蔓延,还会有几场小的爆炸,想必会有大批的禁卫赶向北面凤凰山。   同时,各个宫门也会封锁。   该进宫了。   李瑕目光望去,只见东面有人已奔了过来……   他只能带这两百人入宫。   算起来,他一共带了八百心腹精锐到临安,五百人事先潜行而来、三百人随他还朝。   看起来很多,史上也有很多以少量兵力就政变成功的例子。   但这种事情不能单纯对比人数,得看势。   大势在,哪怕只带两个宫娥捧一杯毒酒也能成功。   李瑕没有这个势,只能把大部分人派出去造势。   他尽力把八百名心腹用到极致,比如刘金锁只带走了六十人,又雇佣了两百余流民随船东去,给皇城司造成李瑕已逃出临安的假象。   其他人在临安城内杀人、打探、封堵、联络等等,为了是乱别人的势、借别人的势。   但还远远不够。   杀人本就难,更难的是控制局面。   “解决问题才是目的,旁的都只是手段。”李瑕在心里提醒了自己一句,愈发冷静。   ……   “定藩!有人来了!”   杨镇吓了一跳,赶出营房,向东看了一眼。   夜色中,远处火光亮得厉害,却看不清来了多少人。   他再回头看了看营房中那些烂醉的校将,脸色已大变。   “谁来了?”   “想必是那边来求援的。”   杨镇大惊,高呼道:“死了!我死了……”   “嗯?”   “出了这等大事,我值宿饮酒,校将都醉了,我……”   李瑕又看了看那狂奔过来的身影,道:“这样,我去应对他们,看能否通融一下。定藩看能喊醒几人,让他们速去安抚士卒,别起了营啸。”   “营啸是什么?”   李瑕摇了摇头,无奈道:“让你的人听我的,令牌给我。”   “好,你们跟着李节帅走。去,让人家蜀帅领你们几个窝囊废。”   “定藩动作快点,去吧。”李瑕已领着护卫,大步迎上奔向教场的兵士。   “来者何人?敢闯禁卫重地!”   “我等乃右骁卫军,守卫宫城北,惊闻异变,来领救火器物!请一同救火……”   杨镇听着教场边的互相对喊,更是慌张,抬脚乱踹。   “起来啊!你们这些顽囚,雷都劈不醒……”   好不容易,才拉起三个校将,李瑕已转了回来。   “宫城命定藩增援……”   “啊?!”   杨镇不过是个挂职勋贵,担事也不过一个多月,还不算真担事,已完全懵在那里。   李瑕看着杨镇那目瞪口呆的样子便摇头,问道:“能带多少人?”   “三百……不……不是,实额只有不到五十个。”   “你们这空饷吃得。”   “又不是我一人吃的,定例啊。”   “怪不得说八十万禁军教头。”   “非瑜说什么?”   李瑕道:“这样,那些右骁卫军怕担责,你调他们随你入宫增援。”   “可以吗?我不是右骁卫……”   “临机应变,我去说。”李瑕走了几步,将杨镇那个副将身上的信令搜出来,随手递在杨镇手里,之后,开始换对方的衣甲。   “动作快,这是去护驾……”   ……   宫城西面,丽正门。   这是大内宫城的外城墙。   但宫城被完全挤在临安城最西南,不远处还能看到临安城墙。   中间只隔着御马院、登闻鼓院、待班阁,以及教骏营。   只见临安守军也已被惊动,有兵卒正在赶来要探问情况,教骏营里有骑兵冲出。   李瑕本在宫外西北方向的上教场,却是特意绕到西面,走布防兵力最多的丽正门。   他并不担心宫门被封锁了。   天子在宫内,群臣护卫在宫外,此间地势又难以坚守,还发生了这样大的动静,必须随时做好逃的准备,谁知道宫内有无敌兵?   封锁宫门是最蠢的决定。   丽正门已戒严,拒马摆出,一排排兵士执戟而立,衣甲鲜亮。   守门的将领见又有禁军赶过来,正在喝问,不料对方先喝问了一句。   “发生了何事?!”   “不知。”   “右领军卫中候杨镇奉旨领兵增援!这是调令……”   李瑕假扮敌军尚且不慌,这次给的是真令符、真调令,更是从容自若,威风凛凛。   穿过丽正门,不远,是内宫门。   再过内宫门,正对着的便是文德殿。   文德殿是大殿,大朝会便是在此处举行。   李瑕只来过一次,却已将地形记下,回去之后还画了下来,且与手下讲解过……   此时目光看去,不少人执着火把,将文德殿外照得通明,显得宫内别的地方一片昏暗。   文德殿正被重重包围,已有千余兵力正在守卫。   同时还有禁卫从各个方向涌来。   想必是因为皇帝就在文德殿。   “右领军卫中候杨镇,奉旨……”   “你等速往北面增援!”范文虎大步而出,喝令道:“还不快去,全赶到大殿来做甚?!”   李瑕领了军令,目光一瞥,又见一列内侍从殿中跑出来,慌慌张张招过几队禁卫,迅速往后宫奔去。   他遂有了判断,赵昀才到文德殿不久,刚下令去接慈宪夫人、瑞国公主,也许还有谢道清……   ……   “轰!”   离酒库不远的真圣殿已被火势波及,又有爆炸声响起。   宫城更加混乱……   李瑕已领人绕过文德殿。   他们是由西向东,不过走了百余步,前方是一条大道,一列列兵士正由南向北赶,打算向北穿过内宫门赶向凤凰山支援灭火。   而继续向东,则是后宫。   李瑕脚步不停,向高年丰使了个眼色。   高年丰会意,悄悄做了个动作,便有十余人向后,将杨镇的人挤到后面。   李瑕这两百人突然加速,冲向了大道对面。   “非……”   “别喊!过来!”   “错了,错了!”杨镇被推倒在地,爬起身大喊道:“我们该向北。”   “快过来!”   话虽如此,杨镇这些人却正是被十余名右骁卫堵着……   两百人不算少,动作却个个迅捷,穿过大道队列还未乱。   十余名堵着杨镇等人的右骁卫士卒这才让开。   南面,一大批禁卫军已奔来,杨镇还想过去,却见前方长戟如林、士卒如流水一般跑过。   “右威卫在此!让开!”有大将喝骂一声。   杨镇被连忙退后,再抬头,已不见了李瑕与那两百右骁卫的身影……   ……   临安宫城太小,建筑靠得很密,各个宫殿之间的过道并不宽阔。   李瑕迅速穿过选德殿后方的通道,忽听前方大喊了一声。   “来者通名?!”   “听好,右骁卫奉旨……”   李瑕拉长声音,猛一挥手。   “嗖!”   弩箭猛然激射而出,射进前方那些护卫的身体,也射向屋檐处的灯笼。   “敌袭!”   “杀!”   高年丰已领着人杀了上去,嘴里还大喝道:“范文虎反了!”   “范文虎反了!”   “……”   “上屋!”   绳钩被抛上选德殿的飞檐,有人迅速向上攀去。   “快,递霹雳炮上去。”   说是霹雳炮,下面却加了个木柄,以方便投掷,装填的火药自然也不同。   三十余人攀上了屋脊,点火,向对面的大宋天子所在的文德殿用力掷过去。   他们根本不顾脚下还在厮杀。   几息之后,厮杀渐停。   文德殿附近“砰”地一声大响。   “砰!”   “砰!”   “护驾!”   “砰……” #第五百九十五章 清君侧   文德殿。   这是大殿,宫城太小,只能一殿多用、因事揭名,换了牌匾就得当“大庆殿”“明堂殿”“紫宸殿”来用。   它真的算大吗?   不知道。满朝衣冠,只有赵葵曾见过故都宫阙。   除了他,此间已无一人见过开封文德殿。   赵葵已老,接替了吴潜任沿海制置使,正在庆元府。   他的起起落落,就像是在映照当今天子的心境。   当天子奋发、志在恢复时,赵葵便挥师入洛;   当天子颓废、浸淫享乐时,赵葵便清闲赋居;   当天子恐惧、心生退意时,赵葵便留守行宫……   赵昀任人簇拥着在御座上坐下,不知为何,忽然就想到了赵葵。   今夜不知发生了何事,万一是蒙古人杀进临安了,就得考虑离开临安了。   当然,事情还未到这一步。   赵昀努力镇定下来。   事情发生得太快,他还在命董宋臣修改奏折,将闻云孙的奏折改为检举李瑕勾结蒙古,等重臣们到了再公开处置……突然间,地崩山摧。   混乱,太乱了。   危机稍解,他坐下之后终于有心思转头看了一眼,只见赵禥还在,已吓得瘫了。   这傻儿子没丢。   “去……去将母亲、衿儿接来。”赵昀吩咐道,“对了,皇后也接来……董宋臣,你亲自去。”   董宋臣慌张跪倒,领了旨意。   唯有到这一刻,才能看明白赵昀的心。   生母与女儿是至亲,妻子是体面。   至于旁的宠爱、宠信,都靠不住。   后宫佳丽换一批也无太大不同,还更新鲜;而他董宋臣,再得天子之心,终究是个奴婢,越受宠信,越得在这种时候拿命去保住天子真正在乎的。   “官家安心,奴婢这就去……”   赵昀抚着额头,开始思忖着如此大的动静是哪来的。   是谁?   李瑕?有这本事吗?已领人离开了临安城……   赵昀抚着额头,又感到头疼得厉害,嗓子里泛着恶心,眼前一阵模糊。   他太累了。   早在数年前就开始头晕了,一年前始,这般症状愈发严重。   脑子里有东西堵着。   朝臣不知,只会骂他晚年怠政。   但赵昀心里其实很清楚,这是大宋皇室血脉留下来的病灶。   真宗、仁宗、英宗、神宗,连续四代天子皆风疾,哲宗少年咯血、英年早逝,高宗晚年亦未躲过,这些都是太宗后裔。   以前,赵昀自认为是太祖后裔,能躲过的。   可回想起来,太祖之孙赵从谠有狂疾,为人酷虐以至幽禁,自刭而死。   光宗亦有风疾,又忧惧成疾,最后成为疯皇。   宁宗,不敢饮酒,怕痛,性讷于言,连见金国使节,也要让宦官代答……其人鲁钝,与禥儿一样的。   赵昀转头又看向赵禥,心中苦涩地自嘲,这真是自己的亲侄子。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与什么堕胎药无关,但不能说。   生儿难养活已是历代通病,禥儿能茁壮长成,已很好了,很好了。   头疼。   疼得愈发厉害,像是脑子被人狠狠攥住,血脉不通。   因那惊雷心慌得愈发厉害,根本难以镇定心神思考……   一会之后,赵昀才用力握住御座扶手,努力回过神来,思忖着今夜之事。   谁呢?   事发突然,得查。   “召殿帅……”   “砰!”   一声大响,瓦片从顶上砸落,轰然砸在大殿之上……   “砰!”   “砰!”   “……”   “护驾!”   “护陛下出宫啊!”   庞燮终于冲进殿中,指挥人手护住已吓呆了的皇帝。   “快走!”   “殿下!殿下!把殿下抬起来……”   “走啊!”   “砰!”   一段木梁终于砸落下来,“嘭”的一声重响,砸在几个禁卫军身上,响起惨叫。   程元凤等重臣想逃,却见禁卫拥上来,只好连忙跟上,拥着天子匆匆向外逃。   烛台倒在地上,点燃了地毯,殿内更亮堂了些。   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冒着烟气。   几名禁卫回头看去,疑惑了一会。   “霹雳炮?”   有人猛然大吼起来。   “霹雳炮!”   “砰!”   不同于别的霹雳炮只能以铁片伤人,这颗带着木柄的霹雳炮炸开来,还将两名附近的禁卫炸飞了出去,半边身子被炸得血淋淋。   赵昀被拥在人群中,感到有什么溅在脖颈上,伸手一摸,借着烛光看去,手上是一抹血肉。   “砰……”   爆炸声还在继续,文德殿内外已乱得不成样子。   忽然。   “范文虎反了!”   喊声从东面的选德殿方向传来。   范文虎是吕文德的女婿,贾似道的人。   而今夜,一直未见到贾似道。   此时再听到这话,不由让人一惊……   “范文虎反了!”   庞燮正护着赵昀上御辇,慌张中回头四看,根本看不清谁是谁。   “保护陛下!神武军,给我拦住侍卫亲军!”   “神武听命!拦住侍卫亲军……”   范文虎还在指挥人手护驾,一时也极为愕然。   混乱中他环顾一眼,连忙向天子仪驾奔去。   “陛下!臣并未……”   “别让他们过来!”庞燮大吃一惊,吼道:“再敢上前,射杀了他们!”   在场的另一个三衙殿帅是焦致,左右四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领的是右领卫军。   若看这些人的官名,他们同时都互相兼领着对方军中事务,以起到彼此牵制的作用,谁都没办法完全调动麾下兵马。   这在最大程度上杜绝了他们造反的可能。   此时,却更让他们混乱。   ……   大宋兵制讲究分权制衡,枢密院、三衙、兵部分掌兵权。   枢密院有调兵之权,却无统兵之重;三衙则有统兵之重,却无调兵之权;兵部则已式微。   这是一套极复杂、精巧的体系,开国至今还未有过能摆脱朝廷而自成一体的军阀。   岳家军、吕家军已是极限,但也只是说说而已,根本上他们还是天子的兵马。   天子,才是真正掌天下兵权之人。   但今夜异变突起,天子却完全不知如何指挥,或是根本抽不出空来指挥。   那就只能靠所有陷在党争里的文臣武将们各施神通。   比如,贾似道是枢密院使,名义上能调动所有兵马,但若不经天子同意,三衙听不听他两说。这是调兵之权。   三衙有统兵之权,但各个殿帅相互牵制,没有调令,做什么都没名义。   至于叶梦鼎?   既无调兵之权,更无统兵之权。   他有前景。   虽已年近六旬,叶梦鼎却是储君之师,是储相。   他以后会当宰执、会当枢密院使,能调动天下兵马。   今夜他能不能借到兵力,就看有没有统兵的禁卫将军愿意押叶梦鼎的这个“以后”。   神武右军都统制赵定应便早早被叶梦鼎拉拢。   但不是为了兵变,只是站队而已,相当于为赵禥摇旗呐喊。   本质上,赵定应还是皇帝的人。   然而,今夜他得不到天子的诏令,叶梦鼎已到了。   神武右军正驻守在太庙附近,因驻地就在太庙后面的骆驼岭。   附近还有亲兵营、虎冀营、雄八营等等诸多营盘,赵定应有能力调动。   ……   “叶公是说,贾相要废殿下?”   听完叶梦鼎的一番话,赵定应不愿相信。   可当他回过头,望向宫城北面,想到那声惊雷,一时茫然。   “老夫再为殿帅解一解那歌吧。”叶梦鼎叹息一声,“宣室治安策,贾谊;云台将相才,贾复。贾似道正是贾氏后裔,自诩周公,其人……”   赵定应反问道:“但,这真是贾似道放出的传谣吗?”   “不然呢?赵殿帅觉得是谁放出的传谣?”叶梦鼎捻着长须缓缓问道。   “这……”   叶梦鼎一双老眼透着些许无奈之色,又喃喃自语了一句,“事已至此,还重要吗?”   事已至此,传谣若不是贾似道放的,还能是谁?   只有他叶梦鼎。   不必去自证清白了,再叫旁人去查?查谁?四川制置使李瑕?   临安才是权力中枢!   他叶梦鼎才是站在权位之上的人!   火已烧到这里,谁还耐烦去查?查清楚了,然后不去争权,放过他叶梦鼎吗?   “叶公,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夫不管殿帅何意,只告诉殿帅一句,这不是在查案,这是在争、在抢,抢到先机的,活。而晚一步,可就什么都没了。”   赵定应一愣,侧耳听着宫城处传来的喊声。   大宋百余年的党争像是一股巨力,猛地在他背上一推……   赵定应忽然拔刀在手。   “他娘的,不守太庙了……传我命令,入宫勤王!”   ……   文德殿附近正是一片大乱。   “别过来!”庞燮大吼。   “不是我!”范文虎大喊。   突然,有数十人从选德殿方向奔来。   脚步声传来的同时,齐吼声也已响起。   “赵与芮、赵禥暗害陛下亲子,意图谋逆!随殿帅清君侧!”   “赵禥意图谋逆,随殿帅清君侧啊!”   “范文虎!”庞燮巨怒,吼道:“动手!”   这所有一切也只发生在眨眼之间,每个人都在怒吼,根本无人听对方解释。   庞燮转身就跑,保护着赵昀仪驾,转头四顾。   一边是天雷落处;一边兵士太多,不知是谁的人;一边有小股人杀来……   “走!去奉先台。”   天子仪驾离后宫愈来愈远……   “不是我!谁在害我?!”   范文虎也在大吼不已。   他指向从东面杀来的那一小支人手,喝道:“给我杀了他们!”   突然,一枚霹雳炮落在他面前不远。   “保护殿帅!”   “砰!”   范文虎被扑倒在地,这边千余人已完全弹压不住了……   再爬起身,从胡乱奔跑的人群中望去,已不见了方才那一小支人手。然而四周还有人在喊。   “赵禥谋逆,随贾相与殿帅清君侧!”   “不是我……”   “护驾!贾似道欲行谋逆,快护驾!”   远远的,又有喊声传来,同这边的喊声汇在一起。   而不时响起的爆炸声还在加剧着混乱,使双方皆不能冷静下来处置。   “杀范文虎!护驾!”   “杀赵禥!清君侧!”   “砰!”   终于,长戟挥出,血溅下,双方已动了手…… #第五百九十六章 先手布杀局   选德殿东南方向有间水堂,临着宫城内的小西湖,边上有一高楼,用于观景。   惨叫声中,有尸体从楼上被抛下来,如麻袋摔在地上闷响着。   李瑕快步拾阶而上,并不理会周围零星的厮杀,而是向文德殿的方向看去。   他通过火把看天子仪驾,之后扫视着宫内守卫的情况。   太乱了,连他也分不清谁是谁,只知神武军已与侍卫亲军冲突愈烈,已杀在一起……   高年丰凑近看了一会,道:“大帅,狗皇帝没死。”   “不急。”李瑕道:“一步步来。”   高年丰又道:“霹雳炮不多了。”   “足够了,不必再抛,已经乱起来了。”   “可范文虎……”   “无妨。说过,信不信不重要,立场才重要。叶梦鼎没有选择,只能逼迫范文虎。唯一能弹压局势的人只有赵昀,但对赵昀而言,暂时最重要的是保命,这批霹雳炮为的就是吓破他的胆。而皇帝不敢出面,范文虎也就没了选择,只能自保,自保就得动手,动手只会更乱。”   李瑕话到这里,又补了一句。   “直到皇帝稳住心神……如果他还有机会的话。”   高年丰问道:“是否要我带人冲过去杀?有机会的。”   “赵昀身边还有太多护卫,强冲过去也许能杀了他,但我们也走不掉。”   李瑕抬手招了招,开始调整计划。   “与其追着他杀,不如到他前面去埋伏。下令我们的人回拢。”   “是。”   高年丰并不多问,迅速拿出哨子长长吹了几声,如同鸱叫。   他有好几个不同声音的哨子,这个是在将人招过来。   “勤政殿、福宁殿、慈宁殿、慈元殿。”李瑕抬手指了一圈,道:“还有不认路的马上记下,莫到时忘了路。”   “大帅放心,登高望过好几次了,错不了。但我们没有宿卫后宫的令符,只怕过不去。”   “正是因此,目前只有后宫还算平静,换作是你,你往哪走?”李瑕吩咐道:“把刀上的血都擦了,别再引人注目,随我来……”   ……   与此同时,朝天门。   朝天门并非城门,也非宫门。而是御街上的一道门,只是用于隔绝三省六部与临安民居。   因为,受临安格局限制,中枢官衙都挤在大街上,不成体统。   临安无宵禁,朝天门平时也不关,总之是用来稍做划分。   赵与訔已领着临安巡卫两千人赶到朝天门,正见有百余兵士正领着赵孟桂、赵孟郦赶向宫城。   但朝天门内,从太庙内奔出来的神武右军正在杀往宫城,把御街堵得水泄不通。   这百余人过不去,只能护着宗室的轿子等在那。   赵与訔已领着人赶到。   他是临安知府,手底下可差遣的只是负责治安的弓手。   唯有不让赵孟桂、赵孟郦等宗室继位,才能让贾似道扶持他的儿子,才会有将领选择帮他……   但赶来一看,见前方纷纷扰扰全是披甲执戟的禁卫军,赵与訔有些被吓到,不由犹豫起来。   然而那百余护卫转头一看,竟是抛下了宗室们的轿子,丢下火把,掉头就跑。   之后,只见赵孟桂匆匆跑下轿子。   赵与訔认得他,心中暗道“不会错了”。   但一个念头忽然泛起——   赵孟桂已成年,不适合给官家为嗣子,贾似道为何要选这些成年宗室?   惊雷落?   官家不会……崩了吧?   赵与訔一个激灵,当即抬手一指,大喝道:“临安府缉捕凶徒,都拿下!”   这是临安府职责所在,让人挑不出错处……   突然。   “呯!”   赵与訔的人已冲到轿子附近,摁住了赵孟桂,突如其来几声巨响,轿子四分五裂……   “砰!”   火光中,赵孟桂的身子已被炸飞起来,猛摔在地上,顿时没了声息,只有背上血淋淋一片。   赵与訔大吃一惊,完全愣住。   怎么回事?   来不及让他想,朝天门那边已有神武右军的将领转过头看来。   “赵知府?!”   “赵与訔与贾似道同谋!”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场面大乱。   “嗖!”   数支冷箭突然从赵与訔背后的人群中射出,正中几名神武右军士卒。   “赵与芮、赵禥父子,暗害陛下亲子,意图谋逆!快随贾相与知府清君侧,换储君啊!”   “随贾相与知府清君侧……”   ……   “好,赵与訔已没有选择,休想再找退路。”   严云云喃喃自语了一句,用一支画眉用的柳炭笔在图纸上打了个勾。   “去告诉姜饭,不必再管赵与訔,立即去找到皇城司都知何仲景,不得留下活口。”   “是。”   “告诉杨老,安排人救出闻云孙,将真相告之。”   “是。”   “李昭成人呢?”   “掌柜,李郎君随叶梦鼎的人去通知临安各官员了。”   “让他别跟着,他该去通知贾似道的人清君侧了……”   调派了许久,严云云最后又仔细核对了一遍手中的清单。   她皱了皱眉。   ……   在汉中布置时,李瑕谋划了大方向。   而随着事态的不断进展,也一直在扩充、调整。   比如,放弃丁大全之后,立即舍弃了后续用丁党为援助的诸多计划,改为暂与贾似道修好;   比如,本打算直接将船只驶到南水门投掷炸药,为此还带了云梯,但有了酒库令牌便做了调整;   比如,叶梦鼎、赵与訔并非不可替代之人,重要的是他们的立场,而在同一立场中,还有数十人需要事先打探,以准备利用;   比如,刘金锁此时已渡过钱塘江,设伏于宫城对岸的渡口,一旦皇帝南渡,立即伏杀……   三策、四十七项计划是纲,下面扩充了上千条小细目,一部分用到了、大部分用不到。   而严云云要做的,是通过大量的情报分析出事态到哪一步了,哪些事顺利,哪些需调整,哪些该舍弃。   今夜形势至此,并非李瑕完全料算到了,也并非完全按他设想。   而是有充足的准备,遂呈现出目前的结果。   至于后面?   严云云这里,有李瑕罗列出的各种可能,她需要不停地看李瑕是否留下了应对方案。   若不足以应对,事还是会败。   败了,也有败的应对——就在傍晚时分,李瑕已派人急回汉中传信,高明月在收到信的两天内若收不到第二封信、五天内收不到第三封信,将立即领兵直奔大理。   所谓“算无遗策”,不是未卜先知,而是计算的多。   但有一事,从今夜开始方向便算漏了。   贾似道不见了。   西湖府邸、宫城、枢密院、别院,甚至其相好李慧娘处也没了人影……   李瑕留下了大量用于刺杀贾似道的布置,全然没用了。   严云云并非不世高才,是因李昭成做事还欠火候、杨实不够机敏,李瑕没旁人可用,只能用她。   依计划调度尚且让她感到吃力,何况对付贾似道?   但既联络不了李瑕,她只能临机应对。   “去,找到林子。告诉他,不必再查贾似道。”严云云终于开口吩咐道:“给我盯住通往宫城的道路,别给贾似道翻盘的机会。”   “是。”   严云云犹觉紧张,手上力道一重,眉笔断了。   她微微一愣,摘下面具,揉了揉脸,心中自语了一句。   “当朝宰执,不过是与我这下贱妓女过招,来……”   ……   受厘殿。   关德胆颤心惊地出了大殿,站在石阶上又望向远处的凤凰山。   侧耳倾听,宫内到处都是乱喊乱叫。   “到底怎回事啊?”他自语了一声,急得跳脚。   之所以关德还守在这里没走,不是因为不怕,他怕得快死了。   不走是因为不知往哪走。   天子还未下令让禁卫来护送,乱跑也许死得更快。   至少,现在后宫还算平静……   下一刻,只听前殿方向传来喊叫声。   “我等奉陛下旨意来接瑞国公主。”   “不许过!无令不得擅入后宫!”   “事态紧张,官家命我等便宜行事,出了乱子你担得起吗?!”   关德听那声音有些熟悉,连忙小跑上前,须臾又转过身,飞一般奔向受厘殿。   ……   前殿与后宫的宫门处,李瑕已看到了关德的身影。   事实上,就眼前这些护卫,他杀得过去。   但他之所过来,正是因为现在后宫还算安宁,并不想打破它。   造成混乱是为了方便之后稳住局面,而不只是为了杀赵昀。   混乱只会让人警觉。要杀人,更好的时机是在对方松懈之际……   李瑕默默等了一会,果然,只见关德快步回来,向那些护卫递了什么东西,低语了起来。   偶尔才能传来几句。   “你不放增援过来,万一有贼寇杀进来你可担不起……放心吧,出了乱子,有贵妃和公主担着……”   好一会,眼前的宫门终于被打开。   李瑕领着人鱼贯而入,进入此时宫城内最平静的一隅。   ……   不多时,又有禁卫持天子诏令赶来,直奔慈元殿。   “传陛下口谕,不必再接慈宪夫人与皇后娘娘离宫!”   “你们几个,接瑞国公主到慈元殿!”   “陛下请慈宪夫人放心,并非蒙人杀至,只等局面稍缓便可弹压,目前只担心有刺客混在乱军之中。那霹雳炮可怖,须我等先排查了干净,万不敢由陛下犯险……” #第五百九十七章 关键人物   二十余神武中军士兵赶到受厘殿,见到殿外已有一百余人在宿卫,为首的将领还在与主事宦官聊天。   “你等……”   “右领卫军中候杨镇,奉天子口谕,护送瑞国公主往福宁殿。”李瑕不等对方发问,当先喝道:“尔等又是何人?!”   “神武中军奉诏,护送瑞国公主往慈元殿。”   李瑕问道:“为何只来这几人?”   “我等已去过慈元殿,留下人手护卫慈宪夫人。”   李瑕皱了皱眉,道:“尔等人手太少,今夜事乱,不容有失,且速回慈元殿护驾,我等备好仪驾便送公主过去。对了,诏令给我看看。”   关德吓了一跳,忙声道:“不必看了,去吧,去吧,护卫慈宪夫人要紧。”   “……”   喊话声传入殿内,赵衿连忙拉着阎容往外跑。   “你这妖妃疯了?这时候还有闲心补胭脂。”   “急甚?有美貌方能救命,当我是你这金枝玉叶不成?”   阎容故意拉着赵衿,拖慢她的脚步。   她不急着出殿,为了设法支开赵衿,与李瑕单独聊聊。   偏偏赵衿脚步不肯停,很快已跑到殿门处。   阎容无奈,美目一转,寻找着李瑕的身影,却没在护卫中找到他。   她呆立着,一时也有些失措。   关德迎上前,道:“公主请乘舆……贵妃,请上这边。”   阎容看了看,只见备好的都是八人抬的暖舆,怕透风,围得严严实实。   再仔细一瞧,关德让她乘坐的暖舆由侍卫来抬,赵衿乘坐的则是由宦官在抬。   阎容遂缓步上前,缓缓掀开轿帘偷瞄了一眼,嘴角便不自觉地扬起笑意来。   她也不上去,待到前方赵衿的暖舆起行了,才开口问道:“这些人……”   “无妨,可以说话,别太大声就好。”   “本宫如何坐?”   李瑕拍了拍腿。   阎容犹豫片刻,咬着下唇,瞄了李瑕两眼,不上去。   “不敢?”李瑕道:“有事你与说。”   小一会儿,那柔软的身躯半坐在李瑕膝盖处。   她看着稍有些丰腴,却一点也不重。   “竟敢非礼本宫,你好大的胆子,真不怕死吗?”   “不是为了非礼你。”李瑕道:“我信不过你,所以劫持你。现在你若敢喊、敢逃,就死。”   一柄剑已横过来,摆在阎容脖颈前。   她骇了一跳,身子往后一缩,整个人压在李瑕腿上。   之后,因感受到了什么,她稍镇定下来,强颜笑道:“你故意的?”   “也许吧。”   “你这裈甲是皮革的吧?这般硬,怎还能如此硌人?”话到这里,阎容顿了顿,低声自语道:“真硬。”   李瑕道:“你这招对我没用,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舍得么?”   “看你听不听话。”   “酒库是你炸的?那再杀了谢道清如何?你若答应,我往后都听你的,一辈子都听你的。”   “前方是慈宁殿,到了之后,你掀开帘子,吩咐侍卫让我的人换防。此处是后宫,别说贵妃与公主做不到。”   “好,你将你这剑移开。”   阎容抬手去推李瑕握着剑柄的手,腰肢才一摆,她却愣了一下,不敢再动。   ……   慈宁殿前的两排宿卫撤换了之后,仪驾转道向芙蓉阁行去。   “杀了谢道清好不好?”起行后,阎容又问道,“谢道清一死,我便是太后,往后一切皆由我们说的算……”   “太后,看来你猜到我要做什么了?”李瑕道:“你挺狠心的。”   “我狠心?是他要赐死我。”   “哦。”   阎容凑到李瑕耳边,低声道:“其实,你不用这般麻烦,早与我说,膳房那边或可想办法……”   “来不及,让他活过今夜,诏书一下,我就是大宋叛逆。”   “午间为何不与我说?方才吓到我了。”   “不信任你。”   “呵,既不信任我,何必再来找我?”阎容悠悠叹道:“帮了你,却一点好处也无。白日里说甚愿意任人家拿捏,今夜便这般凶。”   “我说过会保全你,眼下只做得到这些。”   “为何就不能杀了谢道清?”   “你当我是谁?韩侂胄?政变只须命殿前司进驻大内,请太后垂帘,宣布光宗退位。多霸道,但我没这能耐。”   “我不管,我知道你有这能耐。”   “现在不是我在布局,是这大宋朝百余年的党争在推动,你以为程元凤看不明白?我构陷贾似道、范文虎,他乐见其成而已。但再废了谢道清,这平衡便破了,平衡一破,事后这些朝臣发力,我们都得死,你也活不了。”   阎容听不懂这些,只抬眼看着李瑕,道:“那我怎么办?赵昀一死,我便什么都没了。我告诉你,休想利用完我便像破布一样甩了。”   “我说过,我保你一世安……好,一世荣华富贵。你若知我能耐,便该知你已没得选了。”   “凭什么信你?”   “信不信由你。”   “你……”   阎容大恼,拿李瑕无可奈何,哼了一声,身子一侧,故意往下一墩。   “别闹。”   李瑕皱眉,道:“再帮我做件事。”   “本宫不答应。”   “你能选的路实在不多。”   “要我杀赵昀?我办不到的……”   “不是。”李瑕道:“若只为杀赵昀不必如此麻烦。我今夜所做大部分安排,为的是赵昀死后的局面。但有个关键人物,我还未见到。”   “死后的局面?你好有自信。”   “眼下只剩最后一步了。”   阎容笑问道:“只有我能帮你?”   “只有你能帮我。”   “求我。”   李瑕笑了笑,道:“别再叫我多说一句,你没得……”   “我这女人不管这些,求我?”   “你帮我,共富贵。”   阎容迟疑起来,咬着唇,一时也不知自己想要什么。   李瑕道:“这事不难,依旧只需你说几句话、递个物件给慈宪夫人,可保你我往后前程。”   “你我?”   “嗯,我们的前程。”   “和你说啊,我今日学着念经呢,好难。”阎容忽然苦笑一下,回过头,问道:“你真能保我一辈子?”   “说话算话。”   阎容抬眼看着李瑕,良久,问道:“要我做什么?”   ……   一行人在后宫绕了整整一圈,最后在慈元殿前停下,一百余人已仅剩二十余人。   步舆缓缓落下,赵衿跑了下来。   她没马上入殿,而是奔到了阎容的步舆前。   今夜这情形,已顾不得叫人来扶,赵衿伸手便要掀帘子,嘴里还喊道:“快进去吧,我说过会保你的。”   不等帘子掀开,阎容已走下来,低着头,拉着赵衿便走。   “走吧。”   “怕什么,好久没听到动静了,你声音怎么了?”   “吓坏了。”   宦官们跟着她们进了慈元殿,余下的侍卫则抬着步舆便走……   ……   绕了一小会,到了无人处,李瑕跃下步舆。   他步履从容地走了一段路,心中计算着赵昀的动线,最后选择去往福宁殿。   福宁殿是天子起居的小殿,离慈元殿并不算远。   因今夜赵昀一直不在此,殿内没人,刚才只有两排宿卫,已被调换了,此时守在殿外的是李瑕的人。   李瑕走上石阶,回头看了一眼,步入殿中。   他会的本领还不多,最擅长的就是那几招,潜入、刺杀、偷袭、埋伏。   也想要用权谋,但上策失败了。   李瑕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丢脸,手段只要能用得好,用在逆势时以最小代价得到最大收获,这才是最实际的……   ……   “换防!”   只过了半柱香时间,已有大队人马从前殿赶到后宫。   “由神武中军值守宫闱!非宫闱宿卫者速速到酒库灭火!”   “核查令符!”   “慌什么?!没有蒙古人……”   随着这一声声厉声大喝,脚步声也匆匆响起。   算是终于稳住了后宫这边的局势。   御驾被缓缓抬了过来。   赵昀太需要一个安稳的落脚点以缓一口气,再谋平息乱象。   回到后宫这个安宁之地,赵昀也开始渐渐想清楚种种事由……   自韩侂胄、史弥远以来,大宋便有了敢废立天子的权相。这也是他一生都在试图平息的祸端之一。   可惜,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党争过烈,必有弊端。   贾似道、程元凤争的是如今的相权;贾似道、叶梦鼎争的是往后的相权。   同时,太子暂时未立,国本不定,眼下是宗室最后的机会。   暗流涌动。   全靠他这天子来镇住场面。   极可能是有人在暗中挑唆,将这些纷争一次搅动起来。   线索如何梳理,得有个线头……暂时先落在叶梦鼎身上。   这是最初被逼到绝路的人之一,且无诏让神武右军入宫。   只怕是叶梦鼎察觉到了危险,铤而走险,欲立忠王。   这是清君侧,必须有个由头,叶梦鼎遂将罪名安给贾似道。   贾似道、范文虎不得不反击。   程元凤、庞燮乐见其成,顺势便咬死范文虎。   但程元凤、庞燮是必保天子的一方,只有保住天子,才可处置叶梦鼎、贾似道。   可恶的是,到了这一步这些臣子所思所想还是党争、党争!   但,还有不对。   叶梦鼎不应该有这般大的胆量,且怎知皇城司要去捉拿他?   线头得再往前找,最初被逼到绝路之人其实是……李瑕。   李瑕知道皇城司要动手,先行逃走了。   这叛逆如何搅动起今夜之事的?   除了那所谓的天雷,该是已探知到天子龙体不适,放出了皇帝将驾崩的消息给叶梦鼎、宗室们壮胆。   谁递出的消息?阎容这个贱人。   只能是如此了,这是最合理的推测。   而当务之急,是平息宫中乱象。   怎么做呢?   事以至此,叶梦鼎只能决心立忠王了。   当先安抚范文虎,除掉叶梦鼎,之后笼络赵定应,重惩贾似道、范文虎,再调兵追剿李瑕……   好在不是蒙古人攻过来,是在争权。   三十五载帝王,早见过太多争权了。当年济王谋逆,闹到比这还大。   今夜,叶梦鼎与李瑕必败,因其料错了一事——   “朕,崩不了。”   赵昀自语了一声,再次感受到帝王的权柄。   然而才开口,头疼欲裂。   太久没得到休息,且费了太多心神了。   他已知晓生母、女儿无恙,稍放下心来,开口道:“护朕落榻歇息。”   “请陛下稍候。”   庞燮已撤换了福宁殿外的宿卫,亲自进殿扫视了一眼,查看了御榻、衣柜等各处,发现并无可藏人之处。   再抬头看了眼横梁,他才匆匆赶出来。   “并无异常,陛下可以安歇了。”   内侍们连忙扶着赵昀与赵禥,缓缓进了福宁殿…… #第五百九十八章 宿卫   “大帅,朝廷为何要杀余帅?”   “因为猜忌、争权,这不是个例,这是风气。想必往后有功将领会有越来越多被冤杀、被逼反。”   “为什么?蒙虏都打到川蜀了,朝堂上都是傻子吗?”   “他们不是傻子,都很聪明,每一个人都很聪明,所做的选择也最符合他们的利益。”   “聪明的话怎么能连最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应该大家合力抗虏啊。”   “明白也没用,争权夺势不以个人意愿为转移。文臣武将只能互相嘶咬,最后活下来的,才能继续抗虏。”   “为什么?”   “因为构架就是这样,‘制衡’被摆在第一位,其它一切都得靠后。互相制衡就是内部的不断摩擦、冲突。我说的再多,你们还是想不明白?我带你们到临安看看,看看大宋是怎么样自我消亡的……”   陆小酉趴在观星阁的屋脊上,再次回想起了离开汉中前大帅说过的那些话,以及今夜说过的另一句——“今夜这些文武将领的表现,就是大宋往后十年的映射。”   这是御苑的最高处。   从这里望去,还能看到远处的禁卫军正相互厮杀。   陆小酉觉得太轻易了。   他就是喊了几声,抛了几个霹雳炮。然后那些人就像没脑子一样,乱作一团。   这若真是蒙军打来了,临安兵力只怕撑不过半柱香时间。   陆小酉还是想不明白为何会这般,太匪夷所思了,完全偏离了他对整个世道的理解。   官家也不急着去管,御驾在层层护卫下缓缓进入了福宁殿。   神武中军开始布防,一列兵士走到观星阁下,大喝道:“改神武中军宿卫宫闱,尔等立即赶往凤凰山灭火!”   陆小酉把身子俯低,一动不动。   没人来搜查他,因为后宫一直很平静。   而驻守在观星阁的高年丰已领着三十余人下去,与神武中军交接了防务,向内苑宫门行去。   陆小酉又抬眼看去,见到高年丰的队伍与人擦肩而过,感到有些紧张。   ……   高年丰走向内苑宫门,正遇到庞燮。   他低着头,目光偷瞥过去,愣了一下。   隔着十余步距离,高年丰分明看到那位殿帅脸上挂着的是一丝笑意。   是笑意,不是紧张……   ……   庞燮确实很高兴。   今夜,只有酒库爆炸、文德殿遇袭的两次让他感到慌张。   事实上,当听到“范文虎反了”这句话的时候,庞燮就意识到不是蒙古人来了,蒙古人不会这么喊。   是政变,而不能最初弑杀君王,对方的机会只会越来越渺茫。   故而,这只是一次拙劣的政变。   能官任殿帅,庞燮真能以为范文虎反了?   若真是范文虎随贾似道要清君侧,必然能做得高明一百倍。   但真相重要吗?   真相就是个屁!   重要的是宫城炸了,出了这样的大纰漏,事后必须有人要出来顶罪,还是大罪,这个人不是庞燮、就是范文虎。   重要的是庞燮权管殿前司公事,而范文虎这个殿前司都指挥使要争他的权柄。   这是你死我活。   该做的是什么?护驾。   不让范文虎靠近官家,当机立断抢下护驾之功,所以第一时间保护官家御舆直奔奉天台。   待到神武右军杀进宫与侍卫亲军斗在一起。   程元凤稍稍给了庞燮一些提醒……贾似道与叶梦鼎争权。   只要保护好官家安稳,谁都翻不出浪来,还可将那两方一起斗倒。   等那些霹雳炮不再响起,事情就愈发顺利了。   官家安全了,护驾第一大功到手!   前殿还很混乱,与他何干?   此时庞燮所考虑的,是回报官家时,一定要坐实那些叛逆们的大罪!   ……   “殿帅,陛下正在内殿,吩咐让你进去。”   庞燮大步进了内殿,只见赵昀正倚在御榻上,脸色憔悴。   “陛下、殿下。”   他甲胄在身,但还想要行礼。   “爱卿不必多礼。”赵昀声音沙哑,道:“查过了?不会再有刺客抛霹雳炮过来吧?”   “请陛下放心,臣已仔细布防,刺客进不了宫闱。”   “前殿如何了?”   庞燮连忙请罪,道:“夜里又黑,将士们为霹雳炮所惊,乱了心神,臣无能,没能控制住局势,请陛下治罪。但程相公正在前殿,想必很快便能弹压,请陛下勿虑。”   “咳……咳……”   “陛下万莫伤神,保重龙体为宜。”   赵昀咳了几声,叹道:“传朕旨意,放下刀械者,既往不咎。范文虎有大功于国,赤胆忠忱,朕信他……”   话到了这里,因担心庞燮带走太多人,他又交代了一句。   “也切记,宫闱安危乃第一重。”   庞燮一听要宽恕范文虎,心里好生失望,脸上却满是恳切与为难之色,道:“陛下,臣恐怕难以服众……”   赵昀摆了摆手,气息虚弱,道:“爱卿护驾有功,有大功,朕欲进你检校少保之衔。”   庞燮大哭。   “臣不敢受,臣微末寸功,不敢受啊……今夜是臣疏忽,未能料到有如此叛逆,使陛下受惊,臣万死难赎其咎,唯盼陛下安稳……”   听着他哭,赵昀微有些不耐,觉他耽误自己平息叛乱。   但这是该有的,局势至此,若不确认谁最忠心,如何敢将万金之躯、社稷安危托付?   “爱卿近前来。”   赵昀轻轻拍着庞燮的肩,已是感动得老泪纵横。   “朕深明爱卿之忠忱……”   嘴里不停宽慰着,赵昀目光瞥去,只见赵禥正趴在御榻前瑟瑟发抖、吓得几乎不醒人事。   而庞燮入殿以来,并未多瞧过赵禥……   这很好,这才是忠臣。   下一刻,有人进来,在外殿处通禀道:“禀官家,慈宪夫人求见。”   赵昀道:“回报母亲,后宫不论何事,明日再谈。”   “禀官家,慈宪夫人称有紧急要事,必立即见官家。”   赵昀苦笑摇头。   母亲啊,再紧急,能急得过眼下的叛乱吗?   “请母亲安心歇养,朕明日再去问安。”   话音未落,又有人匆匆赶来。   “官家,不好了,慈宪夫人晕过去了!”   “摆驾……”   ……   夜色愈深。   庞燮出了福宁殿,向内苑宫门处走去。   有士卒快步过来,禀报道:“殿帅,前面的打斗像是已开始平息了。”   “嗯?”   “范文虎退守到文德殿,在收拢人手。赵定应的人不敢真强攻,停下来不打了,只会在那里嚷嚷了……”   庞燮有些失望。   但这事,其实可想而知。   方才之所以大乱,是因为士卒被都爆炸吓破了胆。   霹雳炮一停,越来越多的人便开始冷静下来。   范文虎又不是真要清君侧。   而叶梦鼎、赵定应显然决心不够,想必只是被那惊雷所激,实则没胆子真个行弑君之事。   庞燮不由讥笑一声。   “事到临头还犹豫不绝,你们完了……”   “什么人?!”   突然,有大吼声传来。   “轰!”   “……”   庞燮转头看去,只见一道身影从观星阁上飞荡下来。   随后,观星阁上方突然爆炸,火光冲天。   呆立了片刻,庞燮只觉心头一惊。   “护驾!”   福宁殿外还有百余人。   庞燮身边亦有百余人,迅速便向福宁殿冲过去。   “保护陛下!”   ……   陆小酉落在地上,扬刀,一把割掉腰间的绳索,看也不看观星阁上的爆炸。   他冲出几步,看到了禁卫们全都向福宁殿涌去,咧了咧嘴,提刀便杀过去。   ……   “保护陛下!”   夜色中,其实不太分得清神武中军与其它禁卫军的衣着,庞燮已发现了陆小酉的身影,抬手指着,大喝不已。   “拿下他!”   身后,整齐的脚步声响起。   庞燮回过头,见是方才那支正准备离开宫闱的右骁卫掉头冲了过来。   他突然警觉起来。   “别过来!不需你们护驾!”   对方脚步不停,几队人汇在一起,奔跑中已汇聚成了百余人的阵列。   是阵列,没有休整,一边跑一边就能列阵,宫中没有禁卫能做到。   “神武中军,给我拦下他们!”   庞燮已预感到不妥,转身就跑。   他没想到,对方竟不是立刻杀向官家。   而是来杀他……   ……   “杀!”   高年丰大吼一声,猛冲向庞燮。   爆炸一起,所有禁卫都赶向福宁殿。   却忘了打仗应该怎么打。   天子不会指挥,一旦主将死了,宫闱内就算还有再多兵力,谁能挡川军?   “嗖!”   数支弩箭激射,血雾喷洒。   庞燮身边的几个亲卫来不及拔刀,受伤倒地,庞燮腿上也中了一箭。   高年丰健步赶上,手起刀落。   “噗。”   一刀就斩杀了庞燮。   高年丰愣了一下。   轻易得让他不敢相信。   今夜,庞燮这个殿帅披着威风凛凛的盔甲,指挥着数千禁卫……没想到这么不耐打。   这念头一闪而过,身后的士卒已杀向前。   高年丰不再犹豫,挥刀割下庞燮的首级,大吼道:“庞燮叛贼已除,护驾!”   “庞燮谋逆,护驾!”   陆小酉也在大吼。   他这边只有十余人,都是事先藏匿起来制造爆炸吸引注意的,此时聚在一起,只排成简简单单的一排,杀向神武中军的禁卫。   在他眼里,宫城里这些宿卫,就像没意识到今夜是打仗一样,一直在邀功,只会邀功。   来啊!来真正的厮杀啊……陆小酉心中大吼。   一边是高年丰、一边是陆小酉,加起来不到两百人,就这般左右夹击,杀向福宁殿前的数百禁卫。   ……   “啊!”   惨叫声不停响起。   神武中军的禁卫们已完全被杀懵了。   主将死了。   右骁卫反手一指,却说他们是叛逆。   到底谁才是叛逆?   没有回答,只有迎面而来的刀,无情地不停劈下。   有人往远处逃,有人冲进福宁殿。   仿佛要等这数百人被百余人杀个干净,这噩梦才能停歇……   然而,突然间有一个声音响起。   初时无人在意,但渐渐的,这声音将厮杀带来的惶恐都盖下来,却使他们更加惶恐。   “啊!让开啊!”   “别杀我……”   “护驾!”陆小酉大吼着,刀又劈下。   他已杀红了眼,驱赶着溃乱的神武右军士卒冲进福宁殿。   “护驾!”   高年丰也在大吼。   但不同的是,他心里始终回想着一句话——“记住,当你到了福宁殿,杀皇帝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是谁。”   高年丰不太理解,只觉已快要失去了理智。   殿内的喊声越来越响了。   “别打了啊……陛下驾崩了……”   “护驾……”   突然,有人大吼了一句,气势慑人。   “都给我住手!还护驾?陛下已驾崩了!” #第五百九十九章 重臣   奉天台。   “叶梦鼎终究一儒生尔。”程元凤缓缓道,“他岂敢真的‘清君侧’?”   他正看向文德殿与南宫门之间,在那里,乱象已渐渐平息。   “右相错了。”饶虎臣沉着脸,喝道:“叶梦鼎联络赵定应,无诏入宫,与谋逆无异。右相为何不调集兵除之,反召他询问?”   “宗召兄。”程元凤笑叹道,“那一道惊雷,仿佛天崩地裂,得入宫护驾呐。”   饶虎臣拂袖道:“右相这是在为他们辩解?!”   “为平息变乱而已。”程元凤道:“叶梦鼎不敢谋逆,他在叫屈、哭诉。故而称其为儒生……宗召兄且看,他来了。”   饶虎臣一回头,竟真见到叶梦鼎、赵定应等人缓步走上奏天台,不由大讶。   “他竟真收手了?”   程元凤却不出所料,负起手,向石阶下喝问了一句。   “赵定应!本相问你,为何无诏入宫?!”   “请右相明鉴,凤凰山有如此动静,我担心陛下安危,又听闻贾似道欲谋逆……”   “你听谁说的?!”   叶梦鼎无奈,喊道:“申甫兄,赵殿帅是听我说的。”   “你欲行废立之事耶?!”   “不敢,万万不敢。”叶梦鼎悲呼道:“实因贾似道谋逆证据确凿。”   只听这一句话,饶虎臣转头看向程元凤一眼。   他知道,今夜这乱局,要被右相平息下来了……   ……   一个头颅挂被在钩子上摇摇晃晃提上楼,之后姜饭将它搁在桌案上。   “何仲景,皇城司都知。”   姜饭咧嘴一笑,道:“这人与我是同行,被我弄死了。”   严云云端起烛台凑近瞧了一眼,问道:“他手下还有人知阿郎之事?”   “十八个暗探全杀了,折了我五个兄弟……啐!”   “你受伤了?”   “你别管。”姜饭又笑,“我有婆娘了。”   “随你。”   “对了,我刚从御街过来,宫城动静小了,赵与訔都吓得不敢动了……不会出了岔子吧?”   严云云转头南望,可惜望不到宫城,喃喃道:“不知,这事我们已管不了,你去帮林子堵贾似道。”   “我不放心大帅。”姜饭道:“你说说你怎么看?”   “不算意外,有人镇住场子了。”   “谁?”   严云云有些为难,沉吟道:“不是狗皇帝,狗皇帝若敢出面,事情不是会如此。某些大臣吧,程元凤?饶虎臣?”   “怎就镇住了?”   “拢共也就带了三百颗霹雳炮,用完了,人家慢慢就镇静下来了。”   “但你不是说叶梦鼎没退路吗?”   “他听到大爆炸,怀疑皇帝死了才敢调兵进宫,但并非他的兵,没见到皇帝死,他自然要怕了。”   “都到这一步了还怕?”   “不然呢?”严云云面露讥色,“文官嘛,几个文官能造反。”   “这些你怎懂的?”   “近来我发现,这庙堂之上与我们当婊子是一样的,一边哄着恩客,一边勾心斗角……”   ……   “天雷落,周公出。贾似道之反意昭然若揭……”   叶梦鼎话到一半。   程元凤忽在他耳边低声道了一句。   “陛下无恙。”   叶梦鼎一惊,心中泛起惶恐,不自觉地颤了一下,之后露出满脸欣慰。   “陛下无恙就好……天佑大宋!老臣……虽死无憾矣。”   程元凤道:“贾似道如何,你我姑且不谈,你恐是被人利用了。若肯说谁让你这般做的,我帮你向陛下解释。”   叶梦鼎犹豫片刻。   今夜在这之前,他是没有选择的,但现在,程元凤给了他选择。   “申甫兄,我并非是被人利用。此事,怕是还得从贾似道构陷我与李瑕合谋弑杀荣王说起……”   “你们做了?”   “绝无此事!实贾似道栽赃陷害……”   程元凤捻着长须,已隐隐猜到了某些事情,但并不确定。   眼下的消息还太少,须由官家亲自定夺。   “去请范文虎,一同觐见陛下,向陛下解释清楚……”   ……   范文虎就没想叛乱。   他还在琢磨如何与庞燮抢护驾之功,突然便成了“清君侧”。   极努力辩解过,但没人信他,他只好与杀进宫来的神武右军相斗,以求自保……   直到官家已避走,大罪铸成,程元凤才弹压了赵定应、命范文虎退入文德殿。   晚了。   局势是被程元凤平息了,他范文虎的前程也被毁了。   但能如何呢?   官家无恙,谁还敢真的叛变不成?   贾相又不在,只能听程元凤假仁假义的安排,答应去向官家自辩……   ……   很快,程元凤安排妥当。   他劝下了叶梦鼎与赵定应,安抚范文虎,命右领卫军将军焦致率亲卫随同,领着重臣向福宁殿行去。   众人姿态已与入宫时大不相同。   范文虎没了贾似道门下走狗的嚣张气焰,跟在程元凤身后弯腰低头,只盼这位右相能在官家面前多美言几句。   焦致本无靠山,更是彻底倒向右相一系。   ……   程元凤步履从容,抬头望向远处的观星阁。   他回想起端平年间,他任谏台御吏,受到了官家的亲自拔擢。   当年仿佛有中兴之势,没想到国事日坏……但这份多年的君臣恩义始终在。   一转眼,已年过六旬、两度拜相,程元凤对储君之事并不甚感兴趣。   他心中所想是需做实事,访民间疾苦,修城堞、储将帅、救灾异、察诬证。   可惜一回朝,先是受贾似道排挤,今夜又遇到这般大的变故……   好在,他平息了动乱。   并非要救叶梦鼎或贾似道,而是要将事态控制下来,从武斗转向文斗。   之后,才是漫长的制衡、对质。   有一点可以确定,今夜他将是最大的功臣。   一举压下贾似道、叶梦鼎,往后终于可以专心治理国事了。   思及至此,突见远处火光一闪。   “轰!”   远处那观星阁的楼顶爆炸开来,照亮了整片宫闱。   “……”   “除叛逆!保护陛下!”   福宁殿那边的吼叫声已传了过来……   一众重臣皆是大惊不已。   “护驾!”   焦致还在大吼,连喊的话都是一样的。   范文虎已抢过一柄单刀,往内苑宫门猛冲过去。   没有人拦他。   所有禁卫全是慌慌乱乱。   “出了何事?!”   “殿帅,我等……”   “滚开!挡我者死!”   范文虎一身盔甲威风凛凛,这般凶神恶煞猛冲过去,不少禁卫被他吓得纷纷乱窜,转身向凤凰山跑去。   程元凤有心拦住这些禁卫,但此时却是谁都顾不上这事,拥着他急趋福宁殿。   “快!快……”   前方,范文虎已冲过内苑宫门,不见了身影。   臣子们脚步也快。   一路上都没有人袭击他们。   “刺客呢?!”   “不知……保护陛下要紧!”   混乱中,程元凤一边跑一边环目四看,见到的只有宫中护卫,并不见刺客。   神武中军?右骁卫?   似乎只有此二卫人手,夜里看不太清,局面也太乱了。   “庞燮人呢?!”   “那是什么?!”   众人又是一惊,赫然见到一具无头尸体倒在地上。   这尸体上还披着殿帅的甲胄,脖颈上血淋淋一片。   “这……谁……谁杀的?!”   问也无用了,再往前,只见福宁殿前满地都是尸体……   火把掉在地上,照亮了那鲜红的血。   “逆贼呢?!”   “好像是散……散走了……”   “怎么可能?!”   ……   终于,程元凤跌跌撞撞跑进了福宁殿。   耳畔只有喘气声,大哭声。   “陛下……”   程元凤恍若未闻,抬起手,拨开了站在大殿中的范文虎。   范文虎身躯如铁塔一般,竟是被这老人一推、跌倒在地,然后大哭起来。   “陛下!陛下啊!”   程元凤举步,从范文虎身旁走过,呆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已是老泪纵横。   目光落处,他的官家正坐在御案上,双目圆瞪,眼中带着无比的惊怒之色,胸膛上却是血淋淋一片。   那血还在涌出,浸透了官家身上的常服,竟无人敢上前去摁。   摁也无用了。   “陛……陛下?”   一片哭声中,程元凤的声音被盖下去。   赵昀听不到,也不可能再回应他。   “陛下!”有人大哭着喊道:“陛下驾崩了!”   程元凤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恸哭。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喊道:“弑君的逆贼呢?!”   “陛下……”   “弑君的逆贼呢?!”   “那……那里……”   有禁卫抬手指了一指。   程元凤转头看去,只看到案上摆着一个头颅,是……神武中军都统制庞燮?   ……   焦致大吼道:“怎么回事?!”   “是……是庞燮进福宁殿时弑君,引爆了观星阁想趁乱逃走,被发现了,所以除了这个逆贼。”   “谁除的?”   “是宫中侍卫。”   焦致又问:“哪些人?”   “追捕庞燮同党去了……方才还有几人在此,似乎范殿帅冲进来的时候,都退出去了……”   “如此大事!为何不挡下等宰执问清楚?”   饶虎臣哽咽着,道:“焦殿帅,速派人去追。”   “但是如何不见的,如何退走的?”   “这……”   跪在地上的小黄门不知如何回答,闭了嘴,却是微抬起头,偷眼瞥向了一直缩在角落里的一人。   众人的目光此时才从赵昀的尸身上移开,向那里看去。   “殿……殿下?”   之后,叶梦鼎的语气首先凝重起来,认认真真唤了一声。   “请殿下节哀。”   程元凤身子一僵,缓缓转过头看向殿外,只觉外面的黑夜无比深邃…… #第六百章 山陵崩   凤凰山上,由酒库爆炸燃起的大火还在持续烧着。   陆小酉穿过御苑,丢掉手中的刀,在地上摸了几把,用泥沙洗掉手上的血迹。   他瞅准一个机会,跑向凤凰山下的金鱼池,汇进一群正在打水的禁卫军士卒。   “我来吧。”   抢过一个水桶,往池里打了一桶水,陆小酉不等对方反应过来,提着水桶大步向酒库方向走去。   他其实受了伤。   不是在福宁殿外厮杀时伤的,是撤离时不小心走错了路,因身上的血迹被侍卫怀疑,腰间中了一箭。   他已包扎过了,能撑到从酒库附近离开宫城。   此时,距离陆小酉进入宫城一共只过了不到两个时辰。   出发之前,他真的非常紧张。   但动手之后,做的事却很简单,从丽正门进宫、炸文德殿、在观星阁放炸药引爆、跳下来杀溃侍卫,最后撤离。   若非走错了路,撤离也不难,毕竟那位傻子忠王当时说了一句话——   “对,庞燮杀了父皇,你们快去追捕叛逆。”   比起夺剑门关那一战,陆小酉跟着杨奔走了整整三天险道,简单得太多。   但这次难免还是死了一些弟兄,两百人入宫,也不知回去的有多少……   陆小酉一边走着,不时转头四顾,结果并没看到同伴。   大家是散开走的,他多绕了一段,又因包扎伤口耽误了,已落在了最后。   终于,前方不远就是还在燃烧的酒库,他向右一拐,顺着宫墙寻找着酒库爆炸时另外炸出来的一条通道。   走着走着,地上渐渐出现了许多脚印。   陆小酉用脚抹掉几个脚印,笑了笑。   想来,大家都逃走了……   “噗!”   一支利箭猛地贯来,穿透了陆小酉的大腿。   他闷哼一声,摔倒在地,起身便想逃。   来不及了,十余侍卫从暗处窜出,猛扑上来,死死按住他。   陆小酉还在挣扎,脑袋上便重重挨了一下,昏迷过去……   “还真捉到一个!”   “我就说他们是从这里逃的……”   ……   “哗。”   一桶水泼下。   陆小酉再睁眼,发现自己已被绑起来。   “你是李瑕的人?”有人径直问道。   陆小酉脑袋被踩着,只看到一双靴子,应道:“你好大胆子,敢拿右骁卫的人……”   “哈?这么说吧,我是贾相的人,听懂了吗?李瑕在哪?”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陆小酉道:“李瑕是谁?”   “好笑,一百多人从这里跑了,你还想装糊涂?你们进宫想做什么?”   陆小酉不答。   “呃!”   腿上一阵剧痛传来。   “说不说?受刑还是荣华富贵,你选。”   “你……他……娘……”陆小酉咬着牙道:“去……死……”   “说不说?”   陆小酉听这人语气,推断对方还不知道皇帝已死了。   他因剧烈的痛楚,脸色狰狞起来,眼底却还藏着一丝骄傲。   大帅连皇帝都能杀……   ……   七宝山。   “统制,点过了,一百六十七人。”   高年丰愣了一下,转头向宫城方向看去,喃喃道:“三十六个弟兄没了?”   “再等等吗?”   “子时三刻了?等到丑时吧。”   高年丰在一棵树下盘腿坐下,依旧感到惊魂未定……   今夜冲进福宁殿时,他只听到李瑕大喝了一声,然后赵禥一开口,他就退了出来。   皇帝死了,但具体怎么死的,连他都不知道。   做计划时李瑕就没说过到了福宁殿之后要他怎么做。   这事,没有留给两百人里任何一个人。   出发前李瑕说的最多的还是怎么撤离——   “记住,动作要快,你们都是披着一样的盔甲,是赶去救火的……”   “大帅,说说怎么杀皇帝呗?”   “你们杀不了,你们会怯。入宫之后只要做这些就可以,不必紧张,与平时打仗一样。”   “可这么大的事……大帅,让我们去杀吧?能杀个皇帝,便是我们两百人都折进去也值当!”   “不用。还有这话别再说,你把皇帝看得太重了。我们是要做事,需要用到坐在皇位上的人,这个皇帝不肯为我们解决,只好换一个,就这么简单。重要的是‘做事’,这事是指抗虏、是保卫家园。那,谁来做?   川蜀十余万将士,我能带到临安的只八百人,八百人中只两百人进宫,多珍贵?此去必然有折损,并非是他们任何人的性命不如皇帝重要。在我眼里,他们每一个人的性命都比不肯解决问题的皇帝重要得多。   但为了解决问题,不得不冒险,这才是得付出牺牲的原因。我们该考虑的,是尽力减少牺牲……还不明白?这么说吧,赵昀就是个屁,我布置了这么多计划,没几个是为了他的,大部分都是为了回蜀地镇守,明白了?”   高年丰其实还没听懂。   甚至到了此时,都已从宫城中出来了,他依旧没懂。   但他还是时不时回想起李瑕这些话。   话语是其次,李瑕说这件事时流露出的态度……不仅是对他高年丰,而是对所有人、甚至是天下人的态度,是他愿意追随李瑕的原因之一。   想到这里,高年丰拿枯树枝丢向几个士卒。   “你们说说,怎就肯跟着大帅杀皇帝?”   “因为他是大帅啊,不是说大帅这个官……是说他这个人,大帅就是大帅啊……唉,说不出来,但大帅跟别人不一样。”   “要我说……我早就发誓哩,大帅做什么事都能成,我信他,这两年,有多少我光想想都扛不住的事,他眉头也不皱,大帅待我又好。”   高年丰看着这些人,笑了笑,道:“知道不?出发前杨老有句话,怎说来着……今夜是成是败,只要看大帅手底下人是哪样,再看他赵昀的文臣武将是哪样!”   “这话说的不对,那是大帅有本事,我们哪能比得了那些金贵人物哩?”   高年丰拍着膝正要赞同,却又想到了斩下庞燮的那一刀、想到了陆小酉从观星阁上那纵身一跃……   隐隐的,他有些明白李瑕的意思了。   “我们这些人同心协力,比狗皇帝值当。”   ……   夜色中,有马车从临安城外向清波门疾驰。   对面道路上,有骑士策马迎来。   “恩相!”   “说!”   “捉到一个李瑕的手下人。”   “招了吗?”   “正在审,一定能将他审出来。”   “宫内情报如何?”   “还在探……”   前方又有马蹄声起,一骑快马匆匆而来。   “吁!报恩相,探到了,大事……天大之事……”   ……   福宁殿,哭声许久不歇。   “查!仔细查!”   “封锁消息!所有人不许走动,凡知情人……”   “右相!封锁不了了。”叶梦鼎大喝道:“莫忘了,凤凰山上大火还未停,若不控制火势,右相要让整个宫城化为灰烬不成?!”   殿中不少人已讶然。   讶于叶梦鼎态度突变。   方才在奉先台上,他惶恐请罪,口口声声“申甫兄”言犹在耳,此时再称“右相”看似客气,语态却硬气了太多。   “陛下这……”   “山陵已崩,瞒不住了,眼下当以稳定国势为重!”叶梦鼎再次大喝一声。   程元凤眼中泪水未停,却是回答不了叶梦鼎的话。   他不可察觉地叹息一声,目光落向了赵禥。   赵禥正像个孩子一般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只露出一双眼睛愣愣看着赵昀的尸体。   似乎是吓坏了。   “敢问殿下……真是……庞燮大逆弑君?”   赵禥点点头。   程元凤神色关切,却又问道:“殿下无恙吧?”   “右相!”叶梦鼎喝断了程元凤的话。   赵禥骇了一跳,把整张脸埋起来。   叶梦鼎于是大哭,抹着泪水道:“右相,我等外臣莫在此打搅陛下为宜?让人……照顾陛下可好?”   程元凤闭上眼,悲恸不已,抬了抬手。   两人各自做了安排,准备往别处,以私下谈谈。   转身之际,程元凤忽眯了眯眼,看向御案,迟疑了一下。   他看到一只碗。   一只有些旧的白色瓷碗,奇怪的是,碗上没有任何花纹。   不似宫中之物。   碗中空空如也,只在边缘处似有一点红色痕迹……   程元凤正要过去细看,叶梦鼎已拉了拉他的袖子。   “右相请。”   “叶公呐叶公……”   “右相认为是何人指挥庞燮谋逆?”   “叶公以为呢?”   叶梦鼎抚须良久,低声道:“是否有可能……贾相欲立宗室……如临安赵知府家里……”   程元凤以袖子擦着泪,良久不语。   以他们两人之间的默契,太多事不用细谈。   彼此能为对方做什么,又能合力做什么,一个眼神便知。   程元凤明白,有些事若肯糊涂一点,也就过去了。   莫去管那诸多疑点,拥立忠王、斗倒贾似道,往后犹可屹立于朝。   但,对得起陛下的君恩深重吗?   一念至此,程元凤踱了几步,回过头,忽问道:“可否实话与我说一句?今夜,李瑕真就仅仅告知贾似道欲加害你之事?他又是如何知晓?”   “仅告知贾相或有算计。”   “旁的,他再无多言?”   “再无多言。”   “李瑕人在何处?”   “不知。”叶梦鼎眼神坦荡,提醒道:“右相岂不该留意贾相在何处?”   “你我皆知,此绝非贾似道手笔。你们为了忠王继位,到底做了何事?”   “右相言重了!你我多年相交,难道……”   “那陛下又是如何……”   “请右相以社稷大局为重!”叶梦鼎语气中已带了不悦。   程元凤闭上眼,犹豫不决。   他此番任相,所盼的本就是为民多做实事。   没想到竟如此之难。   千番思量,左右为难,终究化作一声长叹……   ……   福宁殿。   悲哭阵阵,凄凄惨惨。   赵禥偷偷抬起眼,在泪眼朦胧中,看着程元凤离开,看着内侍们忙忙碌碌……   然后,他目光一转,看向了御案上那只碗……   余光中,御榻上的赵昀被缓缓放倒下来。   有人上前,搀扶起赵禥。   这一倒一立之间,仿佛象征着什么……   ……   而就在宫城外,亦有人附在赵与訔耳边低语了几声。   “……”   “呵,太子未立,皇位岂就定了?”   “关键是……山陵崩,谁为幕后主使?” #第六百零一章 夜伊始   夜才过丑时。   本该是最夜深人静之时,但从风帘楼的高台上看去,临安城却还是灯火通明、嚣声振天。   “掌柜,高统制派人来了,问准备好了没有?”   严云云只觉心肝都颤了一下,却并未就此多问。   她很努力地,想要像李瑕一样云淡风轻,开口应了一句。   “大夫和药材……”   事成之后,她这边最先处理的问题也只是这件事。   “有人受伤吧?大夫与药材就在马车上,你们去,引他们过杭城大街从余杭门出城,记住,扮成商队,盔甲武器收了。”   “掌柜放心。”   “把消息透给赵与訔了?”   “高统制办了。”   “好,快去!”   严云云调度过后,将手按在膝上,手却还抖得厉害。   “才刚开始,中策只到前两步,不过是做了前提……不算什么……不算什么……”   她喃喃着,拿起案上一块方糖丢进嘴里,闭上眼摇了摇头,重新镇定下来。   拿起一撂图纸丢进火盆,看也不看那卷起的火,又拿起另一撂更厚的图纸翻了翻。   “贾似道才是更难对付的那个……”   手里的图纸没用了。   贾府与别院地图、幕客名单、预测出的贾似道的动线图……张张翻过,最后被放在案上,用望筒压住。   严云云站起身,踱了几步,眉头愈皱愈深。   “不能再呆在风帘楼了。”   她之所以选择来这里,是为了调度,调度各方势力影响宫城局势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这里能用望筒看到贾府。   “快,准备起来,转到吴山李府!”   “掌柜,林子还没回来,一会联络断了……”   “那就去通知他!”严云云喝道:“控制宫城附近道路,我不许贾似道能进枢密院、宫城!”   局势已与预想中不同,接下来吴山李府比这里更适合调度。   严云云动作亦快,迅速收拾了文书,转身便下楼。   下了楼,一转头,她看到风帘楼的妈妈胡真正被绑在一间屋里。   “掌柜,这女人要不要杀了?”有人低声问道。   严云云摇了摇头,心里忽然想到了三年前……   当时,说好在除掉庆符县那个乡绅后,送她到临安来当妈妈,想必就是安置在这位胡妈妈手底下。   但她一心想跟在大帅身边。   倒不是因为眼光长远,只是故土难离而已,舍不得家里的坟。   再看如今,风帘楼的胡真还跟着其东家董宋臣。   董宋臣算什么东西?   她严云云已丝毫未将这些人放在眼里。   “小人物,去告诉她,我今夜占她的楼就是要杀贾似道,有甚打紧?”   “是。”   严云云冷笑一声,正要上马车,却见林子已飞奔而来……   ……   “查到了!”林子语速飞快,道:“贾似道在城外,探到有他的人向朝恩寺报信……娘的,这些猢狲剃了头,教我好找。”   “上车马说。”   严云云迅速拿出临安舆图,接过火把看着。   “他不在朝恩寺了!”   林子道:“我确定……”   “不,时间差。朝恩寺虽在城外,隔着许多座山,人不能马上过去,声音却能。贾似道早已听到凤凰山的爆炸,他早就动了。”   “我速去调人,劫杀他!”   “别急,我想想,想想……”   严云云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着,停下。   “清波门!”   “好,我去。”   “你只有两柱香的时间布伏。”   “太赶了。”   “让姜饭帮你,听我说,在城外也好,不必担心伤及无辜,把炸药、霹雳炮带上,不能让贾似道活过今夜!”   “带着这些东西我如何出城。”   “你先去准备。”严云云道:“我去找李郎君要令符,半柱香,清波门,走。”   两人语速极快,说完,林子转身就走,严云云也迅速派出人手。   很快,哨声在御街各处响起……   ……   贾似道轻轻敲着车壁,目光透出沉思……   庙堂这局棋下到如今,本已是胜券在握。   上承圣眷,下修权术,内执朝堂,外倚兵权,所有对弈者,本不可能再翻盘。   不可能。   除非……棋盘被掀翻。   那一道落在凤凰山的惊雷突然砸在耳边时,眼前仿佛就看到了这棋盘轰然砸碎在地上,棋子四溅。   黑的、白的,在脑海里跳动不停,让人愤怒。   谁掀的?   李瑕。   早便预感到这竖子想掀棋盘,故而要杀他,一定要杀他!   执棋将胜之人,岂能容人毁局。   哪里算错了?   算不到李瑕这么快,这一招棋还没落下,棋盘就已经砸在地上。   本不可能这么快,为什么?   只有一个解释,李瑕早在回临安前就下了决定。   这是天生的反骨,叛逆,当天下人共诛之……   思及至此,所有的局势贾似道已经想通了。   “山陵崩。”   他喃喃着,眼中有泪水滑下,喃喃道:“姐夫……姐夫啊……”   君臣恩重,自有份情谊在。   但眼下,他也只是这般念叨了两声,眼中的悲伤便褪下,重新浮起冷冽。   庙堂是权力之战场,容不得这些温情脉脉。   贾似道掀开车帘,问道:“离清波门还有多久?”   “禀恩相,两柱香即可入城。”   贾似道抬眼看了看天色。   “不急,夜才刚刚开始……”   ……   马车疾驰。   两列护卫策马紧紧护卫。   绕过苏堤,远远的,看到了雷锋塔。   这已不是承平年间修筑的那高七层的雷锋塔,它曾毁于战乱,但重建了,重新屹立于西湖畔。   社稷与皇位亦然。   终于,清波门在望……   “轰!”   分不清这是今夜第几次爆炸,道路突然炸开,马匹悲嘶,将马背上的骑士掀翻在地。   “保护恩相!”   护卫们怒吼着,脚下已有霹雳炮落过来。   “砰!”   人被炸飞出去。   “轰!”   又是一声大响,车厢轰然碎裂,穿着衮袍的人摔出车厢……   “杀!”   数十人从道边的树林中杀出,手中单刀猛劈,毫不留情……   ……   马车停在万松岭。   严云云没去吴山,而是来了这里调度对贾似道的刺杀。   车帘已被掀开,冷风不停吹来,她不时转头看向远处的清波门,又眯眼看着手中的地图。   整个计划已不是原来的计划。   事起仓促,是她临机应变,亲手布置的。   此时仔细又回想了一遍,并未出现疏忽。   “掌柜!”   “快说!”   “成了,已杀了贾似道,林统制命我回来向掌柜通报一声……”   “好。”   严云云终于长舒一口气。   今晚之事,至此才算完成了大半。   她揉了揉头,放松了下来,往车壁上一倚,倦得厉害。   但感到骄傲。   谁能想到,堂堂宰执是死在她手中?   往日自觉轻贱,心中迈不过这“妓子”“女子”的槛,今日之后,够资格称一句李帅幕下谋士了吧?   “幕下谋士。”她喃喃念叨了一声,闭上眼。   这条路于她而言有多难呢?   读书男子只要忠心就可以做到,她不同,她哪怕做再多再多,永远还会有人当她是靠身体上位、不堪任事。   毁了容尚且如此。   往后,不用再因是不是阿郎的女人而不安了。谋士,该成一个堂堂正正的谋士……   突然。   “噗!”   有血溅在车帘上,外面的护卫惨叫了一声。   “呃……”   “快护掌柜走!”   严云云一惊,倏然坐起,当即拿起火折子点了座上的图纸。   烟冲得厉害,她不管火烧到了衣襟,慌张地、迅速地将一封封图纸散开,烧着。   已有人冲进车厢,一把摁住她。   “啊!”   严云云指甲戳进对方双眼之中,用力一抠,血溅了她一脸。她拔出匕首便向自己心口扎去……   ……   “死了?”   贾似道一身便服,正站在万松岭上望着远处的大内宫城。   “没有……阿裕拿手挡住了,被这娘们捅了对穿。”   贾似道也大松一口气,搓了搓藏在袖子里的手,上面已满是汗水。   “是个女人?”   “是。”   贾似道“呵”了一声,摇了摇头。   今夜,有人在城头对他布下了层层杀招,惊得他哪也不敢去,避到了城外。   哪怕出了惊天大变,他至此时也不敢入宫,唯恐在路上被人杀了。   直到现在,终于捉住了对方,却没想到只是个女人…… #第六百零二章 破规矩易   黑布被揭下来。   严云云目光看去,见这是一间十分奢豪的屋子。   一个看似只有三十余岁,气度尊贵的男子上前,俯下身,看着她的脸。   这人相貌不凡,三络长须打理得很漂亮。   但更让人难忘的是他那一双眼,眼中包含了太多东西,狡黠、笑意、从容……还有洞悉世情的了然之色。   显然,这人便是贾似道了,只能是他。   “我把这个拿下来,你不必咬舌,没用。”   嘴里塞的布才被拿下,严云云一口啐去,已啐在贾似道脸上。   贾似道不恼,拿帕子擦了,反抹在她脸上。   “你大概什么都不肯说,那我来抛砖引玉。李瑕去弑君了,只能让你来刺杀我。试想,我既能早料到有人要杀我,岂能想不到我回来传递消息,行踪已泄?”   话到这里,贾似道得意笑笑,又道:“不过是引蛇出洞之计罢了,反手追查了你。但你做得已很不错了,你有资格与我谈……就是这半张脸太可惜了,哦,年纪也不小了吧?三十了?我很会看女人。”   “啐!少在老娘面前搔首弄姿,快五十岁的老鳖,还拿粉填着你脸上的纹,搠不出的腌臜,把这让人泛恶心的骚脸给老娘拿远点。”   “哈?”   贾似道抚掌大笑。   “弑君,宫中有许多侍卫、宫娥都可以做到,古往今来弑君的多了,这不算本事。李瑕弑君之后,若能活下去,才算本事。”   一句话,严云云确实开始认真在听。   她最知道李瑕的计划,深深明白李瑕担心的从来不是杀不了皇帝、而是杀了皇帝之后如何才能控制局势。   这才是最难的。   “范文虎已经派人见过我了,该说的都说了,宫中局势,不难推演。”   贾似道整理着袖子,眼神笃定。   “你以为程元凤、叶梦鼎联手把谋逆大罪加在我头上,就能对付我?大错特错。   宰执是我、枢密院使是我,新帝还未登基,天下兵马只由我调动。便是你们想拥立忠王登基,到时,忠王信任谁还两说。   退一步说,便是忠王登基后不信任我,陛下是如何驾崩的,可不难查。“周公出”的谣言不足以为证据,李瑕弑君,却必有铁证。论证据、论实力,谁才有资格拥立?   再退一步说,我有调兵之权,吕文德、范文虎有统兵之重。放眼天下,谁权柄最重?休逼我到这一步,到时生灵涂炭。   当然,不会到这一步。程元凤、叶梦鼎,儒生而已,绝不敢逼我到这一步,你莫看他们现在闹得慌,仿佛能被你们统一立场。   且看吧,我一现身,程元凤将与我携手查陛下驾崩之事;叶梦鼎软弱之辈,早晚妥协。今夜之事便是明证……呵,儒生,能成大事吗?   李瑕明白这点,故而派人来杀我,他很清楚我的实力。可惜,你没成,你误了他的大事。他为何不安排个厉害角色来杀我?   哦,对了,他手下没有更厉害的角色,他根基太浅、资历太浅。他总想着一飞冲天,不肯脚踏实地。   这就是他的一飞冲天?沉浸在弑君的激荡里,自以为做了大事。收不了尾,就是个莽夫。与古往今来那些弑君的蠢材一般,让他人坐享其成。”   话到这里,贾似道指了指自己,总结了最后一句。   “我,才会是这个坐享其成之人。”   严云云闭上眼,道:“那你去啊,按你说的去做。”   “不急。”   贾似道悠悠道:“我要先拿到李瑕弑君之证据,呈于程元凤。你知道会如何吗?”   严云云不答。   贾似道自答道:“李瑕弑君,忠王包庇,这是谋逆。程元凤不可能再支持忠王,他要正朝纲,除奸逆。只能联合我。   叶梦鼎?马上就吓坏了,他会哭着求我,‘贾相,不可啊,不可害忠王啊’,这才是实力,这才是规矩。   李瑕不愿守规矩,却不知世间为何要有规矩……”   严云云打断道:“规矩是重要,但坏规矩该打碎,建立好规矩,不是吗?”   “说的好!”贾似道抚掌道:“但破规矩容易,立规矩难。李瑕有这本事吗?”   “比你有。”   “呵。莫多闲聊了,局势已与你说得很清楚。”   贾似道很从容,很自信,举手投足透着股潇洒之态,劝道:“你犯的是诛九族的大罪,只有我能保你,只要你给我证据……”   严云云不答。   她知道贾似道说的没错,局势确实如此,这才是对李瑕真正的考验。   一念至此,她忽然明白,贾似道已开始动摇她。   她遂不再思考,只开口乱骂。   “你不必窝窝囊囊在这与我这贱女人啰唣,挟着腚眼躲了一晚上,来卖弄能耐了?好,你卖弄得好了,老娘赏你一媚眼‘哇,我们贾相屁滚尿流,逃过了妓子的追杀,身佩社稷安危,再造王室,是条忠心的好狗’。”   贾似道一把捏住严云云的嘴。   他还在笑。   “你不怕死?你想护李瑕?你心里有他,他年轻俊俏位高权重,你只怕仰慕他到死吧?但你看看你这脸,真丑啊,让人见了心里就瘆得慌。年纪也大,大了他十多岁吧?又老又丑的下贱女人,一心护着少年郎,好叫人痛心疾首……不,是好笑。可笑,值得吗?”   最后三个字,贾似道语气诚恳,深深看了严云云一眼。   之后,他俯下身,凑在她耳边,道:“他会输,到时我把他给你,往后他是你的,你一个人的。”   权谋是人心。   贾似道懂人心。   他懂程元凤、饶虎臣,以及满朝重臣。除了赵禥一党,有太多人在乎天子是为何驾崩。   只要有证据,能在第一时间说服程元凤,两相合力,便可破局。   严云云就是这个证据,贾似道笃定能说服她。   他缓缓松开手,目光愈发真诚。   “只有我,能把李瑕给你,连他都做不到,只有我能……”   “啐!”   严云云哈哈大笑。   “你笑死我了……哈哈……贾相,你太好笑了!宰执天下、枢要重臣,只这般一点格局?哈哈哈哈,眼量连我一个贱妓都不如……小虫儿,小虫儿凑到麻雀耳边说,‘麻雀麻雀,你帮我把那粒屎推过来,我把那只凤凰给你’,哈哈,贾相,在你眼里小情小爱就能说服我?不,不是小情小爱,你当我与你一样烂了心肝了,你这病痨太深了……”   贾似道脸上的笑意凝固下来。   严云云还在大笑。   “贱妓,哈哈,贾相啊,你才是贱妓!怎么?你这妓院生意差了,辽金不光顾了,你不顾自己年老色衰,掰着那臭腚凑到蒙古人面前……”   “嘭。”   贾似道抬起茶壶猛地砸在严云云头上。   血流了她一脸。   “骂我可以,别骂大宋社稷!”   “啐……有本事杀了我,窝囊废。啰唣半晌,放不出个屁。来!我看你与我闲扯一晚上……”   “休以为我不知你如何想的,想逼我杀你?趁着我还好说话,别等熬不住我的刑!”   “你行?你不行……”   “够了!说李瑕如何弑君的!”   贾似道一把扼着严云云的脖子,将她摔在地上。   案几被撞倒,杯盘掉了一地。   “嘶”的一声响,贾似道上前去撕开她的衣裙。   严云云满脸是血,却是哈哈大笑。   “哈哈,来,让老娘看看你那软绵绵的小虫,顶不进老娘的篱笆你就是鳖孙……哈哈,老娘在闲芳楼见了上千号人,就没见过你这般小软虫,就这?能服侍老娘吗……”   “阿郎。”屋外有人喊道:“程元凤派了徐鹤行到了阿郎府上……”   ……   “恩相到底还在顾虑什么?眼下正该铲除权奸……”   宫门处,程元凤摆了摆手,打断了那名幕僚的话,道:“让徐鹤行来见我。”   “恩相!不该啊,错失良机……”   “够了!你眼界浅了,满脑子只有争权夺势,这朝堂争得还不够多吗?!等到逼反了贾似道、吕文德、范文虎,半壁江山陷乱你才甘心不成?!”   程元凤喝骂一声,又道:“扶忠王、除贾似道,此为私心,万不可被私心遮了眼。去,放徐鹤行过来……”   他说罢,叹息了一声。   有些事,公心与私心也难以衡量。   若贾似道死了,只剩下一个赵与訔担干系,扶忠王继位,尽快稳定局势,这也是公心。   可贾似道已回临安,且已与范文虎通过气,稍有处理不慎,便可能引发临安动荡。   这是程元凤与叶梦鼎立场之不同。   他首先要忠于官家、忠于社稷……   “恩相。”   “见过贾似道了?”   “是,他说,他与李瑕有隙,李瑕又精于刺杀之道,今夜遂出城避一避……”   程元凤讶然,倒没想到贾似道这般坦率。   徐鹤行又道:“贾似道还对弑君一事做了推演,认为是李瑕所为。”   “可有证据?”   “暂时还未有充足证据,但他说已拿到两个人证,正在审。”   程元凤眯了眯眼,问道:“他如何推演的?”   “……”   从杀进宫一直到福宁殿之前,都不难推测。贾似道无非就是将那一支制造混乱的人手指认为李瑕。   但福宁殿内发生了什么,暂时还不知。   ……   “神武中军队正雷泽,见过恩相。”   “说当时的情形。”   “是,当时我正在福宁殿外驻守。殿帅,哦,庞燮进去了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出来……后来我们十余人最先冲进殿中护驾的,但我们到时,陛下已经崩了。”   “这当中还有谁进过殿?”   “只有……只有殿下一直在里面。对了,慈宪夫人派人来过两次,都是在殿外禀报过便出来,但因慈宪夫人晕过去了,陛下便说要传御辇,庞燮便出来了。”   “从庞燮出来,到尔等入殿,多久?”   “没多久,庞燮只走了数十步远……”   程元凤点了点头。   官家身上确实是锐器所伤,不是庞燮,便只能是忠王。   这正是他想查又不敢查,左右为难的原因……   但若是贾似道推测的那般,李瑕事先藏于福宁殿呢?   可庞燮已检查过,分明没找到李瑕。   况且,陛下驾崩于传御辇之后,这么短的时间,李瑕是如何说服忠王嫁祸于庞燮的?   他沉吟片刻,问道:“陛下既然要传御辇,没离开福宁殿?”   “庞燮走了数十步,御辇才到殿外,陛下并未起身,观星阁便炸了。”   “那抬御辇的人呢?”   “这……卑职当时……转头看观星阁……”   程元凤心思一动,又问道:“他们进去了?”   “卑职等人实在没注意……”   下一刻,右领卫军将军焦致大步赶来。   “右相。”   “查到了?”   “查到了,我军中有人说,李瑕今夜曾与杨镇在教场饮酒……” #第六百零三章 立规矩难   时近五更天,天光未亮。   赵昀驾崩至此时,过了不到两个时辰。   谢道清已身披丧服,跪在灵柩前大哭了许久,被搀扶起来,走上凤辇。   她将要往垂拱殿与诸重臣议事。   这不是正规的朝会,却比绝大部分朝会要重要得太多。   群臣的说法是,请她“宣读陛下遗诏”。   官家没有遗诏吗?或也是有的,近半年来,官家已感身体不适,曾多次与皇后交托身后之事。   夜风吹乱了谢道清的丧帽,她擦了擦脸上的泪,心中感到了莫名的轻松。   那个从不肯多瞧她一眼的丈夫已在心头被淡忘,死了就死了。即将在垂拱殿发生的一切,会决定谁将继承社稷大统。   这才是能决定她后半生的事。   ……   凤辇远去,还跪在慈元殿抹泪的阎容稍转头看了一眼,低头继续哭着,为悲恸的赵衿轻轻拍着背。   她知道谢道清要去做什么。   可惜,除了她阎容,今晚竟还未有人看明白,最关键的一环在何处……   ……   一道帘子已拉了起来。   谢道清在帘子后缓缓坐下,再次以手掩面,悲哭。   她座下这个位置,杨太后坐过、李皇后坐过、吴太后坐过。如今轮到她……谢太后。   殿外泛着些微薄的晨曦,能看到程元凤还在忙碌。   今夜是重臣们秘议,一切礼仪从简。   为难处,在于听诏的人选。   程元凤私下说过,三省五府六部九寺皆贾似道党羽,只能依制召来,唯问官职,不筛选派系。   而宫城禁卫,由范文虎、焦致、赵定应各领一千人分守。   当时谢道清还是问了一句。   “如此……贾相答应入宫了?”   程元凤遂叹息了声,道:“贾相亦不希望再生乱象,国事将在殿议时定下,请皇后宽心。”   这意思是,程元凤已尽力与贾似道周旋,在政事上做了妥协,以换取宫城兵力的平衡。   谁都不希望打起来,使临安城遭兵祸。那事情落到最后,终究是要靠谈的……   ……   “殿下。”   “殿下……”   天光已微明,赵禥由人扶着,缓缓走到了殿外。   叶梦鼎带他来得早,没讲究礼仪排场。   眼下还不是时候。   赵禥弯着背、缩着脑袋,神色很是害怕。   在旁人看来,忠王殿下还未从官家驾崩的哀恸中回过神来,孝心可鉴。   还未入殿,赵禥回头一看,神色又吓得发白,紧紧拉着叶梦鼎。   “先生,贾似道怎也来了?别让他来……”   “殿下啊,臣别无他法。”   叶梦鼎低着头,说话时嘴唇都不动一下,用只有赵禥能听到的声音解释了两句。   “贾似道是宰执,权倾朝野,满朝臣子皆为他门下走狗,临安兵马皆归他调动。若不召他来,难保不生变故。”   “可先生先前不是这么说的!”   “殿下!”叶梦鼎声音很轻,语气却有些焦虑,“臣那是在请右相支持殿下继位……”   他也真是无奈了。   忠王太单纯了,朝堂上这些虚虚实实的话也不会听。   给程元凤许诺之时,当然要将贾似道说到最不堪,当然要说“只要你跟我联手,贾似道就完了!”   程元凤答应了吗?   沉默不语而已。   因为事到临头,最重要的还是实力。   一整夜,贾似道除了遭受了几句传谣,实力受损了吗?   而忠王有何实力?   太子名份尚且未正。   赵定应?   赵定应效忠的是官家,之所以敢入宫那是断定官家心系忠王,是来勤王抢功的,不是来造反的。   忠王能倚仗的,只有天子血脉,还有什么?   若没有那一声惊雷,比起贾似道,可以说毫无实力……   这些道理,叶梦鼎说来说去,赵禥也听不懂。   “先生,我不要贾似道来,他要害我,把他赶出去。”   “请殿下暂时忍耐,等正了名份……”   “那那……那是谁?”赵禥忽然一惊,抬手指了一人,又惊得把手缩了回去,脸色大变。   叶梦鼎目光看去,亦是吃了一惊。   他赫然看到,贾似道身后跟着的是赵与訔。   这是他真未曾想到的。   本以为,那“周公出”的谣言一传开,贾似道为了自证清白,必然不敢再拥立别的宗室,只能拥立忠王。   但现在,贾似道堂而皇之地带着赵与訔,就不怕坐实了谣言吗?   ……   贾似道看向前方的垂拱殿。   薄曦中,他能看到叶梦鼎、赵禥这师徒二人拉拉扯扯的样子。   他觉得有些好笑。   笑的是李瑕。   一道惊雷打碎棋盘,破了死局,然后呢?以为新帝继位便能信任他?   忠王是何样人,便不说了。   叶梦鼎是何样人?   天资聪慧,读书过目成诵,以太学上舍试入优等,两优释褐出身,了不起。   入任推官,摄文教事,迁太学录、校书郎、庄文府教授、著作佐郎、侍讲。等立了太子,马上便要升太子詹事。   李瑕布局,以惊雷起手,布衣一怒,流血五步,天下缟素……到了最后收场时,落在一个教书先生身上?   不,因为李瑕与这教书先生报着侥幸,期望他贾似道死了。   若他贾似道死了,谣言也可当证据。   但没死,谣言不过是一阵风。   贾似道抬手,拍了拍赵与訔的背,脸上浮起笑意。   笑给叶梦鼎看的——   “你们说我想立宗室,好,如你所愿,来,用你们的谣言杀我。”   ……   晨风吹来,叶梦鼎颤了一下,身子有些发僵。   他看到了贾似道的笑意……   昨夜那惊雷之势已过,山陵已崩,仿佛天助。   但,贾似道还活着,还依旧是权相。   程元凤顾着安稳,不肯和贾似道起干戈,最多做到据理力争。   他叶梦鼎呢?   还能如何做?   还有什么?   “叶公,贾相请你过去。”有官员上前,轻声说了一句。   赵禥一把拉住叶梦鼎。   “先生……”   “殿下啊,臣得去。”叶梦鼎思虑良久,终是叹了一声,“得过去啊。”   赵禥好生失望。   他看着叶梦鼎的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先生没用,太没用了!”   ……   赵禥在檐下看了良久。   只见贾似道掩袖哭着,随口说了几句,叶梦鼎便气得跺脚,之后程元凤也过去,三人低声计议了一会。   最后,叶梦鼎向贾似道拱了拱手,一副付托大事的样子。   赵禥愈发害怕。   终于,贾似道走上前,向他行了一礼。   “殿下节哀。”   “贾……贾相……”   “殿下放心,殿下想要什么,臣便给殿下,但请殿下切务必要信任臣。”   赵禥一愣,目光又转向远处的赵与訔,缩了缩脖子。   他再傻也明白,贾似道现在是在看谁更乖了。   “那……那我近日还能饮酒吗?”   贾似道没笑,脸上还有悲色,但眼中已有笑意,凑近了低声道:“国丧,旁人不可,但官家可以。”   赵禥似懂非懂,没说话,缩着头,努力摆出乖巧的眼神。   贾似道只说这了几句话。   足够了。   他转身,望向天边,心中自语了一句。   “看到了吧?你最大的错,便是将前程寄托在忠王、叶梦鼎身上。但你看,实力不足,一切都是虚的。”   ……   程元凤最后一个步入殿中,命内侍都退下去,闭上殿门。   仅一夜之间,他仿佛衰老了很多。   叶梦鼎说什么联手拥立忠王、铲除奸党,听起来很动人……太虚了。   并非程元凤不想除贾似道。   他太想了。   但仅凭几句谣言除不掉贾似道啊!   叶梦鼎说来说去,从头到尾只有那一首歌谣。还有何证据?   而弑君之事还有太多破绽,这不查清楚,忠王唯一可倚仗的嗣子名份不过是空中楼阁。   那名份就在贾似道处,再算上实力……奸党尚未铲除,忠王就要先被铲除了。   为了稳固社稷,只有权衡商议为妥。   没办法。   ……   群臣入殿,贾似道当先哭。   “陛下啊……臣愧对陛下!”   谢道清也哭,问道:“贾相,你昨夜去了何处?”   “我与李瑕有怨,他擅长刺杀,欲杀我,故而出城暂避。”   贾似道诧不遮掩,逢人便说,为今日议事的氛围定了基调。   “荒唐!”饶虎臣喝道:“贾相,当此时节,休得戏语!”   “没开玩笑。”贾似道一本正经道,“李瑕擅长刺杀。”   之后,他站到一边擦泪,不再开口。   自有他的党羽出来说话。   “国本须定,然陛下如何驾崩须先彻查清楚。非我等疑忠王,彻查是为洗清忠王之嫌!”   “若说逆贼只有庞燮,那酒库是何人所炸?文德殿是何为所毁?观星阁又是如何引爆?当夜必还有人谋逆!”   “……”   “御街上还有一起爆炸,有几位宗室不幸遇难,赵知府?”   赵与訔低着头,心中思量——   在赵禥与宗室之间,贾似道只能拥立一个人。   比谁更听话,他的儿子太聪明,比不过赵禥。   今日的关键在于,贾似道只想把火引到李瑕身上、继续扶忠王。   但只要能将火烧到赵禥身上,大事可成。   这道理贾似道明白,但有自信控制住局面,所以给了一个机会……   思及至此,赵与訔开口,道:“禀皇后,臣有罪,请容臣详禀当时情形。臣认为,有人在离间朝臣,搅动是非……”   谢道清默默无言,听了许久。   终于,一切线索都被归到了李瑕头上。   “臣以为,昨夜之事必谍探所为,临安最擅于此道者,李瑕是也,故而……”   “荒唐!何等荒唐?!”   饶虎臣再次出列,喝道:“简直是一派胡言,毫无根据,胡乱指摘一方阃帅。皇后,臣认为赵知府疯了,宜驱出去!”   贾似道转过头,眯了眯眼。   今日要说服的不是皇后,反而是这些忠正耿直之士。   为何?   忠正之士,平日里让人嫌其迂腐。   千人嫌、万人嫌。但当一切规矩都坏了的时候,只有这些忠正之士才能代表民望。   当山陵已崩,兵权之外,最能维持秩序的就是民望。   每到这种时候,唯有这些平素以身正公道的人出来主持局势,才能让朝野上下真心信服。   这就是一个‘望’字,也是维护世情的‘道’。   ……   “并非毫无根据!”   赵与訔大喝道:“昨夜李瑕就在宫中!先与杨镇饮酒,之后乔扮入宫,形迹可疑,罪证确凿!”   叶梦鼎闭上眼,心中泛起无奈。   一夜动荡,无数次,他都以为能与李瑕、程元凤联手除贾似道。   结果程元凤下不了决心,非要稳定局势。   现在,程元凤与贾似道合力一查,李瑕终是暴露了。   好在自己护住了忠王……   赵与訔又道:“臣请皇后传问杨镇!”   “传杨镇……”   ……   与此同时,天光已大亮了许久。   观潮台附近,忽有人大喊了一声。   “李节帅回来了!”   不少人转头看去,只见钱塘江上,三艘大船逆流而上,大旗招摇。   一人披甲立于船头,威风凛凛。   此情此景,竟与两个月前极为相似。   ……   “李节帅!”   闻讯而来的秀异社女子们才赶到利津桥,只见三艘大船已靠了岸,其中一艘船头上站着的不是李瑕又谁?   她们不由大喜,踮起脚挥舞起手中的香帕。   “李节帅又回来了!”   “李节帅!看我,看我!”   “……”   李瑕真就转头看向利津桥。   他甚至点了点头,抬手挥了挥。   之后,大船停泊,他领着将士们下船,径直向宫城而去。   三百蜀中将士队列整齐,甲胄鲜亮,一时也不知吸引了多少人注目。   秀异社的女子们跟到御街,不敢再跟,停下脚步叽叽喳喳不已。   “天,我的李节帅又回来了。”   “昨日傍晚才见他乘船走了,怎又回来了?”   “一定是因为昨夜落天雷,官家招李节帅回朝护驾。”   “对,对,一定是了,昨夜动静大得吓人呢。”   “但李节帅回来可就好了……”   偶有行人路过,听着她们谈论,摇头不已。   显然,官家驾崩的消息还未传到民间…… #第六百零四章 新规矩   垂拱殿。   杨镇没有任何添油加醋,老老实实地应着饶虎臣的问话。   他也知道出了大事。   但瞒不住,昨夜不仅是他一人见到了李瑕,数十人一起饮酒,实在没办法。   “之后呢?”   “之后……臣便领着人往酒库去救火了,真是什么也不知道啊。”   “果真如此?”饶虎臣问道。   杨镇连忙低头,道:“果真如此。”   饶虎臣身子一转,转向贾似道,问道:“贾相如何知晓此事?”   “右相说的。”贾似道淡淡道。   程元凤无奈,点了点头。   饶虎臣又追问道:“但贾相为何能一开始就指证李瑕?”   “我跟他有仇,就猜是他了。”贾似道竟是一副无赖嘴脸,道:“一查,果然是。饶参政认为呢?”   “证据尚不足。”饶虎臣一板一眼道:“眼下只能确定,李瑕领着两百人入宫增防,场面太乱,与杨镇失散了。但说李瑕所为亦可,说杨镇所为亦可……”   杨镇脸色巨变,慌张向谢道清跪倒。   “皇后!臣没有!”   “起来,饶公举例而已。”   这并不是朝会,而是秘议,众人只谈要紧事,很快已无人再管杨镇。   要追究,也等新皇继位。   饶虎臣这才继续道:“贾相只有推测,若推测李瑕能做到,昨夜宫中禁卫将领皆有可以做到。”   贾似道看向叶梦鼎,仰了仰下巴。   意思很简单——“你来说李瑕之事。”   这是贾似道给叶梦鼎的交换。   荣王一案他将不再提了,不再构陷叶梦鼎。换叶梦鼎供出李瑕派人怂恿其入宫。   因为,官家本是最大的规矩。   现在官家崩了,场面太容易失控,必须有新的规矩。而饶虎臣最公道,就成了这新的规矩。   倒不是贾似道怕饶虎臣,相反,他很讨厌饶虎臣。   认为对方一天到晚就知道主持公道,不知变通,以直言祸国。   但这次,贾似道受了委屈。那个信任他的官家遇刺了,还有人传谣言、栽赃他。   大乱之际,受了委屈的人需要饶虎臣来主持公道,赢回声望。   饶虎臣较真,并不像官家那么好糊弄。   那行,那就讲事实、讲证据。   雁过留痕,闹了这么大的事,李瑕不可能不留下把柄。   ……   叶梦鼎还有些犹豫。   他知道贾似道早晚还是要对付自己。   但至少先把忠王扶上去,到时他便是帝师,有了名义再对付贾似道,何愁不胜?   至于眼下,帝位空悬,贾似道打过仗的宰执实力最强,随时有可能真去拥立宗室,幸好被程元凤劝住,还能好好谈。   那就只能卖了李瑕了。   “李瑕,确实曾派人联络……”   话到这里,殿外突然一阵喧嚣。   叶梦鼎隐隐听到了什么,当即变脸,转头喝道:“出了何事?!”   好一会,有内侍进殿。   “禀皇后,四川制置使李瑕在宫门外求见,一定要见陛下……”   “陛下……陛下啊!”有官员大哭起来,“他竟还要见陛下……”   “够了,别嚎了,定国本,嚎给谁看?”   “李瑕不会是杀进宫来了吧?”   谢道清吓了一跳,连忙擦泪,问道:“诸公以为如何应对?”   程元凤更加疲惫,但还是先开了口,道:“臣以为,宜请李瑕一人入殿,将事实说清楚。”   “不可啊,万一……”   “够了。”   “臣附议。”饶虎臣亦应道。   “贾相以为呢?”   贾似道瞥了程元凤一眼,心知没有证据之前,程元凤不可能完全信自己。   “也好,但须仔细搜身。”   ……   饶虎臣眯着眼,仔细看着向殿中走来的李瑕。   他也曾怀疑过李瑕有叛逆之心,事后又有些自责。   人心是最难辨的,是被陷害的忠臣还是藏祸心的叛贼,谁说得清呢?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看了良久,李瑕的目光始终平静,步履从容。   ……   “臣李瑕,见过陛……是皇后?”   “是本宫。”   “你这个逆贼,来人!还不拿下?!”   “……”   “住手!”   一阵呼喝之后,程元凤先再次稳住了局势。   “都住口!今日并非朝会,将你们那套收了!议事。”   贾似道赖得参与这些呼喝,无非是有些大臣平日习惯了,这种关头还没完没了。   饶虎臣则是喝骂群臣不已,最后道:“尔等恐他叛乱不成?他若真是逆贼,我第一个拦他便是!”   李瑕此时才开口问道:“不知诸位倒底是何意?”   “李瑕,我便径直问了,昨夜你可曾入宫?”   “嗯?我昨日傍晚便离了临安,此时方回,何曾入宫?”   “还敢狡辩?!你昨夜与杨镇于教场饮酒,数十人亲眼见你!”   李瑕讶道:“我昨日傍晚从候潮门出城,临安百姓上千人亲眼见我。方才归来,亦有上千人亲眼见我。如何与定藩饮酒?”   杨镇一愣。   他张了张嘴,呆呆看着李瑕。   李瑕只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杨镇茫然了一下,低头自思虑起来。   众臣却已是面面相觑。   饶虎臣道:“杨镇,你……”   贾似道干脆利落道:“无非是查,请右相查便是。”   程元凤点点头,挥了挥手,自有官员出了殿去查。   李瑕于是看向贾似道。   这还是彼此有了杀心之后,第一次近距离接触。   贾似道想了想,亲自问道:“你真是昨日傍晚离临安的?”   “自是如此。”   “当时你在船上?”   “自是如此。”   “今日你也在船上?”   李瑕道:“不仅是临安百姓,下游诸多百姓,对了,还有守城将士们都亲眼见到我。”   “好!”   贾似道抚掌,冷冷道:“既然如此,我尚且信你。”   “既然如此。”饶虎臣一指杨镇,问道:“那是你记错了不成?”   “这……许是我酒后醉了,记错了……”   “你一人记错,数十将士也记错?!”   “这……”   “不必再问他。”贾似道抬手止住,道:“那便是昨日李瑕上了船之后,折返回来,故布疑阵而已。”   “不知贾相为何这般说。但此事可以查,查是否有小船来回。”   “好,那你便是游回来的,进嘉会门吧?那里离上教场并不远,时间刚刚好……”   “够了。”饶虎臣喝断一声,郑重道:“国之重事,绝非儿戏,贾相能否莫再一派胡言?待查清再说!”   他并非信了李瑕,而是认为李瑕要么是与杨镇喝酒、要么真走了。   至于贾似道说的什么游回来,在他看来根本就是胡言乱语。   程元凤始终不语,捻须沉思。   船只从钱塘江靠近临安城,守军必要核查,不会是乘小船来回。   而贾似道说的游回来并非做不到,但让人感到过于荒唐了。   此时想来,整个推演都显得荒唐。   李瑕是有可能做到,但每一步若只差一分事便不成,太勉强了……勉强到相当于没人能做到。   “此事待查清了再谈。”程元凤抬了抬手,沉声道:“李瑕,你既离了临安,为何又回来?”   李瑕道:“昨日走时,我先上了船,未注意到家中妾氏被季修仪召进宫了,今日回来接她……”   “荒唐!”   “真的,我爱妾唐安安,昨日确被召进宫中。”   “你妾室不在,你昨日不曾发现?!”   李瑕道:“忙中出了差错,不是常有之事吗?”   诸人一愣。   程元凤摇了摇头,心里忽然明白为何贾似道的推演有种不切实之感。   太精巧了,不容出一分差错,因而匪夷所思。   贾似道转头看了一眼诸人的表情。   他知道自己的所有推演都很合理,偏这些事难以做到,众人心中起了不信。   “天雷落,周公出?我贾似道不是傻子,不会放这种传谣,昨夜临安城必有人在暗中搅动。诸君自问能做到这种地步吗?临安城中,谁又能做到这种地步?”   众人又纷纷看向李瑕,眼神中再次泛起猜疑。   李瑕却是问道:“敢问,临安城出了何事?”   竟还真有人认认真真地给李瑕解释前因后果。   李瑕听到官家驾崩了,没有如旁人一旁哭喊,只是愣了一下……也就这般了。   但这亦是众人心中最真实的反应。   今日只是秘议,倒不至于因此降罪于他。   最后,李瑕认认真真回答了贾似道的问题。   “如此说来,临安城中,仅有贾相与我或能做到,对了,还有蒙古细作。”   “……”   贾似道摇头冷笑。   他没输,但受够了李瑕的胡搅蛮缠。   做了事不认,将旁人当傻子一般耍。   今日大殿之上,仿佛是一群蠢材在扯皮。   此时已有官员进来,向程元凤确认了临安城内有许多人见过李瑕在船上出城、入城。   杨镇愣了愣,看了贾似道一眼,又看了李瑕一眼,喃喃了一句。   “那真是我记错了……军中将士也是听我胡说的。”   他考虑过了,一旦坐实是李瑕弑君,他也完了。   方才老实招供是因为没办法,两害相权取其轻。   但现在,只看李瑕镇定自若的样子,终是抱起了侥幸。   “你方才为何又供认?有人逼你不成?”程元凤问道。   ……   这句话还是出来了。   但贾似道这次没有拦着。   但只是无声地笑了笑,因是在官家丧期,没有显露出来,只低着头独自笑了一下。   心中也有了决定。   没必要再求饶虎臣这样的迂臣的公道了,蠢材是不会理解那些推演的。   也没必要再与程元凤妥协了,这就是个既想稳妥,又想争权的墙头草。自己进一步他就退一步,反之亦然。   事到最后,终究得靠实力。   “够了!”   贾似道喝道:“今日是定国本,非为让尔等到大殿来闲扯妾室、饮酒之事,尔等忘了陛下了吗?!”   殿中群臣多是贾似道党羽,纷纷跨步而出,围住了李瑕与杨镇。   尤其是范文虎,还向李瑕仰了仰头,眼中满是狂傲。   他不像殿帅,与贾似道一样,有无赖气。   程元凤、叶梦鼎俱是一惊。   方才贾似道好说话,他们确实有些忘形了,还想着将这案子翻过来,重新将罪名往贾似道头上多扯一点。   怎么说呢……这一整夜,所有人也都是如此,观望着哪边手段更狠、便往哪边妥协一点。   做起事来如做菜撒盐一般不停斟酌。   又想稳妥、又想争权。   贾似道受够了这些,大步迈出,向谢道清行礼道:“皇后,臣以为无论如何说,李瑕有弑君之嫌、忠王有包庇之嫌,真相且不论,忠王已不宜继位,请择宗室贤良。”   他没去看李瑕。   李瑕就在殿中,跑不掉。   只等定下国本,他贾似道依旧有佐天子调动天下兵马之权,做什么都够了。   无非就是名声坏了。   还能比不立新君就调兵更坏不成?   “不可!”   叶梦鼎闻言已大惊。   他迅速看了李瑕一眼,又看向贾似道,终于咬咬牙下了决心,不敢再反复摇摆。   “臣以为,李瑕有弑君之嫌,而忠王绝无包庇。必是李瑕勾结庞燮,而确为庞燮动手行凶……”   ……   李瑕并不诧异。   风气便是如此,庙堂之上,从来没有固定的朋友、从来没有固定的敌人,每一刻都在变幻。   风吹过,草有起伏。   势亦有起伏,人心便随之而变。   今夜,他压着叶梦鼎狠些的时候,叶梦鼎便决心除贾似道,而贾似道一施力,形势便反过来。   如此而已。   这是在临安,李瑕没有贾似道有权柄。   他的一切的手段其实是为了弥补实力上的差距,尽了全力,才做到这里。   在朝堂上,似乎已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但李瑕并不慌张。   他看向程元凤。   程元凤还在闭目思量……   当然想除掉贾似道,但目前为止,还未看到李瑕有撼动贾似道的实力,即枢要之重权;   当然想为陛下报仇,而目前为止,最有嫌疑的确实是李瑕,虽然今日在殿上还未说过在福宁殿那些推测,因为没证据,但嫌疑确实在。   想立忠王吗?这并非想不想的问题,顾虑在于忠王是否包庇了弑君者、顾虑在于易储将导致国本动摇,故而左右为难。   左右为难,无非是既想在心中给陛下一个交代,又想稳定社稷。   贾似道太懂他程元凤,把李瑕推出来当这个交代,现在开始以社稷稳定相逼了……   思及至此,程元凤再次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禀皇后,臣以为,当立忠王,且将李瑕押下,待查清为宜。”   范文虎冷笑了一声,道:“从未听说过有弑君之嫌还要查清的!”   “李瑕乃一方阃帅!”饶虎臣道:“官家还从未罢免李瑕蜀帅之职。仅凭尔等三言两语……”   “宗召兄!休误国事,今日是定国本。”程元凤低喝一声。   正在此时。   董宋臣匆匆从后方入殿,向谢道清禀报了一句。   “禀皇后,慈宪夫人想要与诸公见一面……”   这其实不合适。   但今日并非正式朝会,官家生母想与群臣见一面,群臣也不且拒绝。   ……   全曼娘先是因赵与芮病故而悲伤,昨夜昏迷了一会,醒来后听说皇帝儿子没了,更是悲痛不已。   老年连丧二子,白发送黑发……   她此时已走不了路。是由几个宫人搀扶进来的,到了殿上之后,换了她身后的全永坚上前搀扶。   群臣见此情形,不由纷纷嚎啕大哭。   “慈宪夫人……”   “我等……对不住官家啊!”   “老夫人节哀……”   “……”   贾似道目光看去,见是全永坚也在,不由又自信了许多,抹着泪,深深行了一礼。   “老夫人……似道愧对老夫人!昨夜未能护住陛下……”   全曼娘走不动了,停下脚步,目光空洞,喃喃道:“似道,你过来。”   贾似道连忙起身,擦着泪水上前。   “老夫人……”   全曼娘拄着拐杖,抬起苍老的手,想去扶贾似道的肩。   然后。   “啪!”   当着群臣与皇后的面,一记耳光拍在了贾似道的脸上。   大殿皆静,良久无声…… #第六百零五章 关键一环   “啪!”   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听清了。   垂拱殿上寂然无声了良久。   最后,贾似道先跪下来,恸哭道:“臣有罪……臣未能保护好陛下……”   全曼娘老眼中满是血纹,她闭上眼,脸上皱纹更深,开口只说了四个字。   “祸乱朝纲。”   所有人再次愣住……   殿中大部分人都是贾似道之党羽,个个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有李瑕还在平静地看着这一幕。   全氏这一巴掌能改变多少事呢?   新帝未登基,贾似道这宰执兼枢密院使的权柄,改变不了……   但贾似道却隐约已意识到了什么,跪在地上,回过头瞥了李瑕一眼。   这一眼之间,他想了很多。   想到与严云云所说的那些话——   “李瑕弑君之后,若能活下去,才算本事……”   “破规矩容易,立规矩难,李瑕有这本事吗?”   全氏这一巴掌,太像是幼年时母亲给自己立规矩了。   然后,贾似道看到了李瑕的眼神。   他们都没开口。   但李瑕的眼神像是在说话。   “你想在规矩内玩是吧?这,便是新的规矩,你守还是不守?”   彼此无言。   贾似道眼中泛起怒意,不是对全曼娘,而是对李瑕。   ……   “老身,不敢干涉朝政。”全曼娘声音极慢,喃喃道:“老身来,就为做这一件事……现已做完了,敢问诸公,可否容老身在此歇歇?”   “快,请慈宪夫人坐!”   全曼娘只封了国夫人,当着群臣在,她不敢坐在皇后的位置,道:“禥儿,扶老身过去。”   全永坚连忙让开。   全曼娘由赵禥扶着,在角落里坐下。   赵禥始终是缩着头,自始至终不敢说话。   而贾似道还跪在那,起也不是,跪也不是。   他马上有了应对办法,向谢道清看了一眼。   谢道清这才回过神来,连忙道:“贾相快起来,母亲……慈宪夫人过于哀恸,请贾相见谅。”   声音很尴尬,她终究是怕激怒贾似道。   只说一个原因……范文虎尚在殿中,没有皇帝能镇住这大将。   场面已极为难堪,也幸而今日只是秘议。   唯有程元凤至此时犹在努力稳定局势,开了口。   “家国突逢大厄,还望诸公冷静、体谅,一切以国事为重。”   这话是说给贾似道与李瑕听的。   大殿上只有这两人最擅战,一个曾守川蜀、一个曾守荆湖。   眼下没有天子,程元凤实不愿再起冲突。   “非瑜啊,遭逢国丧,你暂居临安如何?若你是清白,本相必保你无恙。”   李瑕摇头,抱拳向天,道:“西南战危,我奉陛下之诏命回蜀镇守,岂敢因无端诽谤而滞留?正是国丧,我更该舍身为国。”   “诽谤?”贾似道喝道:“你敢说你未参与弑君?!”   挨了一巴掌,他火气也上来。   心想大不了就是拥立宗室而已。   “不错!”赵与訔登时出面,喝道:“李瑕弑君嫌疑极重!”   此时此刻,他比任何一个贾党都急切。   恰是因李瑕回临安,将局面扳回到如此地步,激怒了贾似道,加上全曼娘那一巴掌。逼得贾似道不得不站到了赵禥的对立面。   赵与訔恨不得贾似道现在就与赵昀之血脉一刀两断。   叶梦鼎脸色又是一变,也不知该如何再继续拉拢贾似道保忠王。   程元凤忙喝道:“左相!没有证据之前休得再指责非瑜……非瑜,就居临安等真相查明如何?”   李瑕不肯相让,道:“右相话里话外之意,也是认为我弑君?”   饶虎臣喝道:“右相以社稷为重,你若清白,等事实查清又如何?!”   “他清白?!滑天下之大稽……”   大殿上再次混乱。   当所有聪明绝顶的重臣聚在一处,场面竟愈发荒唐。   “老身说句话想说……”   老妇人的声音又响起,很轻,但群臣又纷纷看向全曼娘。   不少人暗道她有些逾矩了。   国家大事,还没到一个夫人说话的地步。   待殿中安静下来,全曼娘缓缓道:“老身不干涉国事,只说两句家事,官家……吾儿……绝非李节帅弑杀,禥儿亦从未包庇叛逆……”   “老夫人恐是还不知……”   “不,老身知晓你们指责李节帅的一切,他是无辜的。”   全曼娘没给出理由。   贾似道大感不解。   他坚信官家就是李瑕所杀,但全氏作为一个母亲,为何要包庇杀儿子的凶手?   哪怕她再不知情,也不该被一个陌生人欺瞒。   全曼娘语气很笃定,又道:“老身有证据,足以证明……迄今为止李节帅所受之猜忌,皆因有人栽赃陷害……”   程元凤恭敬问道:“敢问老夫人,是何证据?”   全曼娘眼神愈悲,缓慢而吃力地道:“证据……不宜与诸公相示。但,老身以性命为李节帅做保。”   “这……”   贾似道不得不做妥协,道:“老夫人,似道亦认为忠王并未包庇弑君者,便依右相所言。请忠王继位,暂留李节帅在临安等事情查清,如何?”   他本就想是立赵禥,这更简单、受控。至于说立宗室,只是为了威胁叶梦鼎罢了。   在他想来,慈宪夫人出面只是为了保孙儿,那依旧可用“扶赵禥、杀李瑕”的策略应对。对付叶梦鼎就是这般。   没想到,全曼娘再次坚定应道:“李节帅是清白的。”   她不再多说,招了招手,道:“皇后。”   谢道清忙不迭便上前,将耳朵附在全曼娘嘴边。   “母亲请说……”   好一会,谢道清重新回到座上,开口,竟是要直接定下今日的结果。   “陛下遗训……嗣子赵禥继位,调叶梦鼎任吏部尚书、兼知枢密院事,杨栋迁参知政事;李瑕速归川蜀应战,不得逗留临安……”   贾似道默默听着。   谢道清没有罢免他,因为现在皇位空悬,没人有资格罢免他贾似道。   但多了两个枢要重臣分权,相当于将他这些年的功劳抹杀。   这摆明了是要与他为敌。   他不敢相信,全曼娘这老妇竟敢做到这一步。   “皇后!”   贾似道终于开口,打断了谢道清的话。   他入仕二十余年以来,这是第一次失礼。   “臣以为,叶梦鼎、杨栋有权臣之心,不宜位列枢要之臣……皇后莫非忘了史弥远之旧事?”   一句话,满殿皆惊。   这是威胁。   国丧之际,贾似道竟是对皇后出此威胁之语。   谢道清大惊,手一抖,碰到那帘子,珠绳摇摇晃晃。   她也不想这样,但,这是官家生母开口了。   万一真激怒了贾似道,挟鄂州之战功当权臣,谁能挡?   她不由转头看向全曼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   唯有赵与訔心中狂喜!   终于,李瑕、全氏把贾似道逼到了这个地步。   贾似道也该看清了,赵禥不值得拥立,该立宗室……   群臣已连呼吸都不敢呼吸。   昨夜不过是一群禁卫小小内斗。但今日一个不好,却有可能引发川蜀与荆湖兵马真正的大战……   便是程元凤也不知该如何稳住局势,不由转头看向李瑕。   李瑕却还是那平静的模样,上前一步,道:“臣等,领旨,请忠王殿下登基。”   没有人跟着回应,登基礼仪并非如此,今日议事要的是让众臣达成默契。   李瑕见没人应,又道:“国本已定,臣请皇后与慈宪夫人暂避。放心,国势已稳当……”   贾似道看向全氏。   不敢相信全氏竟没被他的威胁吓退,竟真要起身走。   “慢着!”贾似道难得乱了方寸,喊道:“谁说国本已定?!”   “皇后说的。”   “群臣还未答应,你李瑕有弑君之嫌……”   李瑕不理贾似道,只喊道:“请皇后与慈宪夫人暂避。”   程元凤已预感到不好,喝道:“李瑕!你要做什么?!”   “奉官家遗训!”   贾似道只茫然了一会,全曼娘与谢道清已出了殿,上了凤辇,离开前殿。   他不由转向程元凤,喝道:“右相!你推测出来了,李瑕弑君是你推测出来的……”   “没有证据。”程元凤道:“左相,就这般吧?陛下已下了遗训……”   “哈?”   贾似道下意识地笑了一下,忘了这是国丧。   他环顾四看了一眼。   若就此结束,李瑕、叶梦鼎、程元凤都是赢家,唯有他和他的党羽输了。   输掉了枢密院一半的权柄。   这是有史以来,他第一次输掉了实质性的东西。   ……   程元凤一看贾似道变脸,忙上前安抚。   “左相,慈宪夫人太哀恸了,遭逢国丧,体谅一二,以社稷为重……”   贾似道脸色更难看。   赵与訔眼泛思量。   慈宪夫人竟敢不顾群臣之意,这是摆明旗鼓不给贾似道脸了。   贾似道再要争,只能助宗室抢皇位,强抢。   但他不敢怂恿贾似道,心中愈发盼望。   终于……   “范文虎!拿下弑君之叛逆!”   饶虎臣惊喝道:“贾似道!你要做什么?谋反不成……”   门外有禁卫想冲进来。   程元凤亦讶,当先向殿外吼道:“谁敢无诏入殿!与谋逆并论!”   “贾似道,你试试。”李瑕不惧,喝道:“我三百精兵就在宫外,你敢谋反试试!”   范文虎一见这局势,猛向李瑕扑去。   竟是不用禁卫,欲先擒李瑕。   “嘭!”   李瑕动作更快,一拳迎上,已重重击在范文虎脸上。   “李非瑜!你做什么?!”   “杀了他!范文虎!给我杀了他……来人!”   “谁敢入殿?视同谋逆!”   “你造反试试!”   “都给我停下!”   “焦致!拉开他们!”   “不可!贾相、李帅,不可啊……”   一群贾党官员连忙拥住贾似道,拉着他退到一边,不敢去帮范文虎。   ……   全曼娘已回了慈元殿,招了阎容到前面,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那份奏折……毁了吧。”   “是。”阎容低着眉眼,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奏折再给全曼娘看了一眼。   然后撕开它,放到了烛火上。   烟气腾起。   她想到了李瑕那些话。   “若只为杀赵昀不必如此麻烦。我今夜所做大部分安排,为的是赵昀死后的局面。但有个关键人物,我还未见到。”   “这事不难,依旧只需你说几句话、递个物件给慈宪夫人,可保你我往后前程……”   这物件此时便在她手中,正在被烧为灰烬。   ——闻云孙之奏章。   李瑕要递的几句话却很长……   ……   “嘭!”   垂拱殿里,李瑕一肘击在范文虎脸上,一把摁住他的头,猛地往柱子上砸了下去。   “不可!”   血已四溅而出。   群臣惊呆了。   程元凤已有些后悔不该禁止侍卫进来……   ……   阎容还在回想着昨夜与全氏的对话。   “这奏折……这奏折……”   “官家说他是不信的,忠王怎可能与李瑕联手弑杀荣王呢?此事绝无可能,国母您信吗?”   “当然不信!当然不信!禥儿怎可能这般做?不可能,到底是谁在谄害禥儿……”   “这案子若查下去,接下来必会有人指认忠王不是荣王血脉……”   “胡言乱语!禥儿就是与芮亲生骨肉,老身知道的,此事……老身心里与明镜似得……”   “官家说啊,这些宗室真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一定要废了忠王才肯甘心,这般毒计也想得出来。但官家也愁,宗室们做到这种地步,再立忠王为太子,只怕他们要造反了。”   “造反?”   “国母您想啊,宗室先是哄骗了吴潜,如今万一再哄骗了谁。今夜这乱子可真大……”   ……   李瑕嘴角也被打出了血,再次摁着范文虎的头砸下去。   “李瑕!你住手!住手!”   饶虎臣想上来拉李瑕,被他一把推开。   “李帅……殿帅……停手吧!你们都别进来!别进来!”   “谁敢再进来试试!”李瑕吼道,“当我不能平叛否?!”   “啊!”范文虎满头是血,也是在怒吼,“去死啊你!”   他其实能打,但没想到李瑕一出手就是要他的命,此时已被砸得头昏眼花。   “嘭……”   ……   阎容手里的奏折已化为灰烬,不由又想到了李瑕将这奏折递给她时说的那些话。   “同一件事,在不同人眼中……不一样的。赵昀看到奏折,想到的是杀我。因为他了解一切,知道朝臣会适可而止。且,他不在乎杀了我;   全氏不同,全氏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连魏关孙为何而死都不知道,还以为赵与芮是病逝的,赵昀瞒得她太久了。她不会懂贾似道那些绕绕弯弯的心思。   故而,全氏看到这封奏折,必不信,之后,是强烈至极的反感。她只会认为‘有人在迫害她的乖孙儿’,之后,将由你来引导她。”   “好,我要如何引导她?”   “简单,贾似道要拥立宗室。”   “你知道吗?官家与全氏说过择驸马一事,说‘贾似道每次都拿朕当筹码’,能用上吗?”   “很好,这是他的老习惯了,你提醒全氏这点。”   “我明白,你知道的,我最擅长这些……”   “无妨,我会把贾似道一步步逼到让全氏相信的地步。”   “确定?”   “确定。程元凤、叶梦鼎终究是有些软弱了。贾似道最懂他们的心性,必然要以‘拥立宗室’来威胁他们。”   “那,如何保证全氏看到这一切。”   “你让关德打听着,只要听说我回朝了,就让全氏来见我。我能单独见她最好,若实在不行,议事时也行……”   李瑕很清楚全氏会保他。   因为全氏必须保她的孙儿继位,且已确定宗室已开始下死手。   而叶梦鼎能在政事上作为,但涉入皇权之争时,太软弱了。   放眼今日之临安,只有他李瑕,能在兵事上与贾似道抗衡。   他将得到全氏不留余力的支持,直到赵禥继位,贾似道被剥权。   在此之前,他与贾似道斗得越狠,全氏越安心。   这一切的前提,是看破所有事的赵昀死了。   唯有赵昀刚死,新帝继位之间的这段时间,全氏最有权柄,因为这是谢道清最怕婆婆的时候,故而,谢道清当皇后比阎容有用,有威望……   这,便是新的规矩。   “嘭!”   李瑕捉着范文虎的脑袋,最后一次用力将它砸在柱子上。   金漆已被磕出了坑。   血溅了李瑕一脸。   范文虎的手指颤了一下,不再动。   他已没了声息。   死透了。   死在这大殿之上。   李瑕跌跌撞撞站起身,擦了擦嘴边的血迹。   他身上也破了好几个口,半边脸也被范文虎打肿了。   却犹气势骇人。   殿中所有臣子已目瞪口呆,仿佛被扼住了喉咙一般。   李瑕只环目扫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贾似道脸上。   “你……喜欢下棋?这局棋,我们按规矩下的,你输了……来,告诉我,你掀不掀桌子?” #第六百零六章 权场   李瑕问的是贾似道。   他只问贾似道。   但首先吓呆了的人是全永坚。   全永坚是今日清晨才被全氏招进宫的。   他昨夜就没睡,毕竟临安城内那么大的动静,不太可能睡得着。   忙了整宿,倒是打听了不少消息,但进宫后才得知山陵已崩,他遂全然懵了。   而在见到全氏,才行过礼,他当即说了一句。   “侄孙儿敢断言,弑君者,必是李瑕无疑。”   这并非全永坚推测的,而是因为贾似道、全玖这两个人,每逢遇到与李瑕有关之事,开口便断言“李瑕做的”。   近朱者赤,他便也沾染了这习惯。   彼时风范,隐隐还显得神机妙算。   同一件事,几乎没人能在事前就预料到,仅有少许人能够事后反推回去,但有些人就是张口胡乱攀咬了……全氏不擅朝政,但活到这般年纪,见人见得却多,一眼便知全永坚的心思。   “有何证据?”   “侄孙儿……”全永坚模仿着全玖的语气,道:“侄孙儿直觉如此。”   “坚儿啊,你与李瑕有仇?”全氏遂如此问道,老眼仿佛透到他的心底里。   全永坚当时就吓坏了,被盘问了几句,敢供出来的事都供了出来。   全氏听到最后,喃喃叹息了一声。   “蠢材……被宗室利用了啊。”   全永坚没听懂,直到现在,亲眼看着李瑕就在这大殿之上,一下、一下地砸死范文虎,他才渐渐悟了过来。   自己姑祖母,站到李瑕那边去了。   为什么?   不知道。   但反正,李瑕弑君,姑祖母不相信,还死保着李瑕。   最后让这小子胆子大破天了,明敢在这大殿之上残杀堂堂殿帅……   这些想法其实很模糊,全永坚已完全不能思考。   脑子里只有全玖说过的那句“兄长信不信?他下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等他回过神来,才听到李瑕向贾似道问了一句。   “敢不敢掀桌子?”   贾似道没有回答,沉默了太久太久。   李瑕嘴角的血又流下来,遂抬手擦了擦,结果手上的血又沾了满脸。   这个动作之间,他目光一转,正好与全永坚对视了一眼。   ……   “咚”的一声响。   膝上剧痛传来。   全永坚这才意识到自己双膝一软,竟然已跪倒在地上。   他不由吓得大哭。   “别……”   哭了几声之后,才想到这实在是太丢脸了,他才哭嚎起来。   “别……陛下!陛下啊……我的陛下……你怎舍得弃社稷于不顾……”   杨镇站在角落,愣愣看着全永坚,忽然泛起一个想法。   想离开临安。   这歌舞升平忽然让人有些腻了,待得没意思了。   不想活成眼前这人这般模样,但其实已经活成这样子了……   ……   良久,悄悄溜出去的董宋臣轻手轻脚回到殿上,清了清嗓。   “皇后娘娘懿旨……范文虎当廷袭击蜀帅,死有余辜……”   殿上更静,有人想去唤侍卫来收拾范文虎的尸体。   “贾似道,怎么说?”李瑕又问道。   想出殿的官员停下脚步。   怕被当成是要去召侍卫,然后被活活打死。   李瑕目光已落回贾似道脸上。   像是要等来一个答案。   ——贾似道,你到底掀还是不掀?   他这点便让人讨厌,遇事咄咄逼人,不肯稍作退让。   贾似道想闭眼、想移开眼,却不愿落了下风。   他知道这局棋自己输了。   输在太自信。   若在李瑕未回到临安之前,便决心拥立宗室,局势已定。   太自信,以为微妙地控制着李瑕与忠王之间的把柄,便能震慑住程元凤、叶梦鼎等人。   “你不如他有胆魄……”吴潜的话又在耳边回荡。   贾似道咬咬牙,似乎想掀桌子。   但,范文虎一死,气势已丢了,名份也丢了……   ……   程元凤深深看了李瑕一眼,又转向贾似道,思绪飘得很远。   这就是为何大宋必须限制武将,一个个都太嚣张跋扈了!   若非近些年战祸横行,断不至教这些人恃功而骄……   这想得远了,思绪从三百年的大宋国体转回来,程元凤又看向贾似道,目光中带着深深的恳切。   他希望贾似道低下头,向赵禥行一礼,承认新帝继位,一切到此为止。   范文虎?   顾不得范文虎了。   当李瑕这“掀不掀”三个字出口,那凌厉的目光落在贾似道身上,便是将事态推到了最可怕的地步。   一边是蜀帅,得天子的生母、嗣子庇护,挟正统大义之名,三百精锐边军就堵在宫门外;   一边是宰执,执天下兵马,有鄂州之战功傍身,手握荆湖重兵,口口声声要诛弑君叛逆;   李瑕已不是那个不受官家信任的闲臣、贾似道已不是那个有官家镇着的佞臣。   掀不掀?   掀了,这大宋只怕国势将亡!   开国以来,这还是头一遭有这般兵祸。   三百年制衡之策,本万万不该酿出这等事端……   忧虑了整整一夜,程元凤一切所做所为,想的就是避免眼下这情形,偏偏真就如此了。   他想开口,劝一劝贾似道,语气重了怕激怒贾似道,语气轻了又怕激怒李瑕。   太久太久的沉默。   范文虎的血还在流,汇入地毯,晕成一大片殷红。   最后,是叶梦鼎出来解围。   “殿下,快……快去请贾相辅佐你……辅佐殿下……”   话到一半,叶梦鼎这才惊觉这可能触怒李瑕,再次闭了嘴。   赵禥缩着脑袋,看了李瑕一眼。   李瑕还在看贾似道,并不表态,仿佛要让贾似道永远下不了台。   有贾党官员悄悄过去,轻轻碰了碰赵禥。   赵禥两边都不想得罪,终于开口道:“贾相……贾相不想让我登基吗?”   贾似道移开眼神,深深看向赵禥,缓缓抬手。   他努力显得从容,但始终有些尴尬。   “臣自是愿奉殿下继承大统……”   众人于是看向李瑕。   李瑕似笑了一下。   开口,提了第一个要求。   “贾似道,你说我昨夜想刺杀你,你逃到城外,但你家里人我一个没动。你不把我的人还回来吗?”   换在平时,这等痛踩落水狗之际,必有人出面奚落几句,官场规矩祸不及家小之类。此时犹无人敢火上浇油。   贾似道拿的不是李瑕家小,只是下属,闻言眼中便闪过愠色。   他又受了冤枉。   自昨夜起,他一直在被冤枉,被冤枉想当周公,被慈宪夫人嫌恶,至此时,还在含冤受屈。   皆因避出城,错过了先手,一步慢,步步慢……   “你我私下谈,可好?”贾似道闭上眼缓缓道,意思是人会给,但留点面子。   “好。”李瑕道:“我的爱妾呢?”   贾似道懒得应,这事不归他管,他只负责教训出尔反尔的唐安安……   但在李瑕一句话问出的一瞬间,“嗒”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   是董宋臣手里的拂尘。   李瑕于是转过头,看向了他。   董宋臣一惊,目光先是扫过范文虎的尸体,俯身去捡地上的拂尘。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摔在地上,向李瑕磕了个头。   之后,又磕了一下。   “这……这这这……这就将唐大家带出宫……”   “到丽正门外,我带了马车来。马车就在蜀中将士的阵列后面。”   “是,是……”   李瑕眯了眯眼,思绪却飘得有些远。   回想起来,最初为何要立志造反?   不就是太清楚知道自己这一身脾气,受不了给人当狗。   这才是初心……   ……   赵禥自从与贾似道说了一句话之后,一直在看李瑕。   此时一见李瑕这神情,赵禥竟敏锐地察觉到李瑕生气了,心里当即便害怕起来。   “那……那……我我能不能给李节帅封官啊?封……封个最大的将军……”   董宋臣才想起身,闻言,身子再次伏低下去。   直到李瑕开口道:“殿下,此事不妥……”   董宋臣心中骇然,暗想这忠王比官家差得太远,却丝毫不敢再耽误,匆匆向殿外跑去……   ……   冷泉阁。   季惜惜还坐在那看着被绑在榻上的唐安安。   她暂时还没资格去哭祭。   昨夜宫中出了大乱子,却未影响到她这个小小的楼阁。   在那道惊雷之前,季惜惜一直在开劝唐安安。   “安安啊,你知道刘皇后吗?与真宗皇帝偷情十五年,丈夫也是高官厚禄,世间不就是这般吗?你看我如今这吃穿用度……”   唐安安一直被堵着嘴,只以眼神苦苦哀求季惜惜。   季惜惜始终不理,嘴上虽是劝着,语气却是已将她的后半生都安排了。   “你我姐妹一场,往后于这宫中一起侍候官家,岂不美满?官家其实是喜欢才艺的……”   就在当时,凤凰山上一声惊雷爆开。   季惜惜被吓傻了。   唐安安在这之后却是一直都愣愣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听到宫中有哭声传来。   之后,一句“山陵已崩”隐隐入耳,唐安安眼中便落下两行清泪来。   季惜惜不知她在哭什么。   哪怕官家驾崩了,该哭的也是她季惜惜,而不是唐安安啊……   曾在风帘楼一起长大的两人便这般相对着待了整整一夜。   季惜惜已全然不知所措了,想不出往后该如何活。   终于,熬到午间,董宋臣匆匆过来了。   “大官!”季惜惜连忙起身,“官家他……”   董宋臣只在屋中看了一眼,忽然一巴掌便抽在季惜惜脸上。   “啪!”   “你怎么敢如此对唐大家?!还不快给唐大家松绑……”   季惜惜半边脸通红,呆愣着只站在那,眼睁睁看着董宋臣殷勤地向唐安安赔着罪。   因见唐安安魂不守舍的模样,董宋臣偶尔还回瞥一眼,似在思考方才那一巴掌唐安安是否看到了。   没看到的话,还得再打一巴掌。   “唐大家,误会了,误会了……还请对李节帅美言几句,此事真与咱无关……真是这女人说想见见好姐妹,宫中才有人去请……”   唐安安被拥到门口,脚步停了停。   她想了想,并未再转头看季惜惜,径直离开。   “快!快!步辇抬过来……唐大家慢点,你是不知道啊,李节帅今日一直忙着保全社稷正统……”   “李节帅他……”   “李节帅……”   季惜惜追到门外,却只听到漫天的细声叫嚷都是那个名字。   而随着这尖细而谄媚的声音远去,冷泉阁仿佛成了无人问津的死地……   ……   垂拱殿,气氛依然沉默着。   范文虎的尸体还未被人收走。   “李节帅。”董宋臣一进殿就感到压抑,生怕祸乱还不停,赔笑道:“已将唐大家护送到丽正门,毫发无损……毫发无损……”   李瑕看着董宋臣的样子,忽觉一切都太荒唐。   临安让人有些待腻了。   怪不得,韩侂胄一句话便能让宗室在地上学狗叫。   权势。   贾似道没骗人,当权相确实很好。   “今日方明白贾相的志向。”李瑕道,把该要的人都要回来了,他才不再对贾似道直呼其名,却又问道:“贾相志存高远。”   旁人听不懂,贾似道却懂。   他撇过头,不咸不淡道:“请李节帅以国事为重,速回川蜀应战。”   “好,但去岁川蜀军费六千余万贯……”   “去岁是四千万贯。”贾似道习惯性便道,“且今岁无战事……”   “有战事。”   “问右相支领。”贾似道语气还很硬,但补了一句,“该问右相支领。”   他心里大舒了一口气……李瑕肯提这样的政务,至少让人面子稍能下来。   他掀不了桌子,也不想掀桌子,一局棋输了便输了,自己不像李瑕输不起。   终究,是忠于大宋社稷。   ……   李瑕已转向程元凤。   程元凤闭上眼,极为无奈,袖中的手指已在轻轻捻着计算着钱粮。   国丧、新帝登基的大礼皆已没钱了……   一整晚的祸乱,到头来犯难的,始终只有他这个想做实事的,无怪乎风气日坏……   然后,再次想了想李瑕是否有弑君之嫌。   李瑕都不在场,贾似道没证据,像胡搅蛮缠,慈宪夫人反而称有证据证明李瑕清白……   最终,程元凤点了点头。   ……   李瑕这才再次扫视了殿中一眼,思考着是否还有遗漏之事。   叶梦鼎、赵与訔,皆非庸人,可称绝世聪敏之人,但就是算的太多,算定了李瑕实力不足,一旦有选择,便立即出卖他。   但,他们没把李瑕放手一搏的决心算进去。   叶梦鼎,往后不知能不能压得住局面,大概是不能的。   赵与訔,大概要成为全氏眼里一切事端的幕后主使了。   不重要了,从一开始,李瑕就不曾将后手寄托在他们身上……   ……   怀匡扶之志,弑杀君王,然后,指望由一群文臣出面来保住自己这叛逆之臣的前程志向?   岂不可笑?   那还弑什么君?造什么反?   思来想去,唯有率精兵堂堂正正回宫城,挟正统之名当廷杀人,以儆效尤。   非如此,如何破三百年专防乱臣贼子之体制?   惊雷起手,流血五步,天下缟素,安敢寄事于权场专营之辈? #第六百零七章 喂狼   复盘李瑕的整个中策,主脉络其实很简单。   搅动各方势力入场、制造混乱、杀皇帝、说服慈宪夫人支持、制造不在场证据、带兵回来、震慑朝臣。   过程中,他去选德殿拿了闻云孙那封奏折,也就是手下人正站在选德殿顶上抛掷霹雳炮炸文德殿的时候。   当时,闻云孙的奏折正摊开放在桌上,旁边还有另一封写到一半的奏折,应该是董宋臣在写的,言李瑕与李璮有所勾结。   董宋臣这宦官让李瑕刮目相看,他是仿写的高手,字写得极好。   是真的好,闻云孙的字可谓是一绝,董宋臣却能模仿,虽失之于匠气,反正李瑕看着差不多。   文采也好,就那一句内容,依着状元郎的词藻洋洋洒洒写了半页奏折……   李瑕当即便决定,必杀董宋臣。   原因很简单,他叫阎容与全氏说的是赵昀不信闻云孙的奏折,董宋臣能揭破此事。   当然,阎容与全氏是暗室秘语,董宋臣暂时不可能猜到全氏为何如此信任李瑕,坏不了事。   须等阎容空出手来了,找个由头处置了。   总之,主脉络很简单,这样不停冒出的小枝节却非常多。   再加上文官们的态度不停摇摆……必然是摇摆的,因为这些人注定不可能与李瑕一条心。   这使得整个计划纷繁复杂,实施起来要耗费巨大的心力。   李瑕不得不将大半的事务交给手下人,包括贾似道也交给严云云对付。   原计划最理想的结果其实是贾似道死,李瑕带兵归临安后亲自说服全氏,诛杀赵与訔,这样更稳妥。   当然,他知道严云云不可能是贾似道的对手,但没有选择了,他甚至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比如真与贾似道在临安打一仗,或者启用下策。   好在,所有人做得都超乎了李瑕的预料。   严云云拖了贾似道足够久,其布局使贾似道忙于应付,没工夫顾到全氏。   这很重要。   赵昀一死,事态就已达到混乱;全氏一表态,李瑕就得到了他想要的名义。   最关键的是实力,李瑕有。   他所欠缺的一直就是威望、资历、名义,以及朝廷的信任。这些东西一旦补足,他就有与贾似道一较高下的资格。   比如,没有名义,张珏听枢密院的。而有了名义,张珏必支持李瑕。   至此,贾似道已不可能翻盘,除非掀桌子,打。   李瑕不怕打。   为何这次的敌人是贾似道?   并非指贾似道这一个人,贾似道只是恰居其位而已,他手握了中枢绝大部分的权力。   换言之,现在的贾似道就是大宋中枢。   两人为何要为敌?   因为李瑕所做所为,一直是在从中枢偷权力。   李瑕行事作风,已有藩镇之势。   作为大宋中枢的贾似道最早察觉,他感受到权力一直在被偷走,李瑕杀荣王、养寇自重、讨要钱粮、回镇川蜀……本质上就是在一点点蚕食贾似道的权力。   这个藩镇不愿成为中枢的一条狗,不肯叼喂给它的食物,在啃中枢的肉。   什么个人恩怨都是表态,本质上是……贾似道腿上已被李瑕嘶咬下了好几块肉了。   故而必杀李瑕。   贾似道是大宋这院子的管家,挥舞着棍棒,驱赶着程元凤、叶梦鼎与所有人,要让他们去打狗,狗一直在偷他的粮食。   但狗咬死了信重管家的主人,其他下人始终想着争当管家。这时贾似道定眼一看,养的这条小奶狗原来不是狗,是一条狼。   但老主人、小主人反而视它为看门犬,要管家再割下一块肉喂它。   只有管家看得最清楚,委屈,冤枉,欲哭无泪。   “这是条狼啊!睁开你们瞎了的眼看看,这是一条要吞掉大宋社稷的天狼!”   没有人信他。   狼已经步进庭院,昂首四顾。   管家只有两个选择,与狼拼死一搏,或者割肉喂饱它这一次,让它走……   ……   剧痛。   贾似道只能割肉喂狼。   殿议之后,李瑕的三百精兵下驻至都亭驿,就在御街不远,在宫城与枢密院之间。   这还是全氏让皇后安排的。   何意?   帝位空悬,确实没人能罢免贾似道的宰执之位。   而放眼临安,只有李瑕真敢与贾似道操刀子干,所以他守在这里,贾似道敢不敢到枢密院?   不敢,那程元凤、饶虎臣、叶梦鼎、杨栋这些枢要大臣将拼命蚕食权力,直到新帝登基。   时间不会很长,很快李瑕就要回蜀。   但到时,等你贾似道再回过头来,手中还剩几斤几两。   对于这些文臣而言,有些是怕贾似道、有些是争不过、有些是不愿争、有些是顾全大局,总之他们不是贾似道的对手。   现在,李瑕摁住贾似道,哪怕只能摁上一会儿,他们自会上去分贾似道的权。   权,就是争,就是抢。   ……   “贾似道输就输在太狂傲无礼了,既想拥立殿下,又想排挤殿下身边的臣子,动不动就拿拥立宗室来威胁,可恨!”   “是啊,好在慈宪夫人不吃他这一套。”   “慈宪夫人能受他威胁吗?你要拥立宗室是吗?好,自视你为叛逆,调蜀帅平叛!”   因是国丧期间,忠王府诸臣不敢大笑,抹着泪,赞叹不已。   “老夫人不愧是老夫人,一眼洞察贾似道之奸邪……”   叶梦鼎叹息一声,拍了拍膝盖,很是感慨。   他一整夜下来,既受李瑕怂恿,又恐贾似道真翻脸,左右为难,无可奈何。   “不曾想啊,慈宪夫人如此有魄力……”   ……   “老妇无知,妄干国事!”   贾似道一脚将厅上一条矮凳踹飞,冲天怒气终于爆发出来。   “她怎就能蠢到这种地步?!杀子之仇,杀二子之仇!我苦心孤诣,为她找出仇寇,她为何就不能信我?!”   “阿郎……”   “我给出的是最好的办法!杀李瑕为她报仇、为大宋除害,点到为止,不牵扯忠王,陛下明白的……陛下都不须我多嘴一句,我只须随便找个不怕死的文官轻轻一点,陛下心里就一清二楚,何等聪慧?”   “是,是……”   “那这蠢妇是什么脑子?!她打我?蠢透了!蠢透了!”   “我做得哪件事不合她的利?她想拥孙子继位,可以!我一直就是要拥立她的血脉子脉,连这都看不明白?”   “我说要拥立宗室,那是为了震住程无凤、叶梦鼎这些首鼠两端之辈!我为何拉拢赵与訔?为了点明弑君案的真相!何等忠心耿耿?何等苦心孤诣?!”   “她连这都看不出来,她脑子里到底糊着什么泥?!打我?不是我身佩安危守鄂州,大宋早亡了!陛下如何待我的?她如何待我?!”   “臭老孺也敢干涉朝政?!祸国!祸国!”   “嘭!”   一张太师椅被举起来,猛地砸碎在地上。   “阿郎啊!别骂了,被人听到……不值如此动怒,不过就是放两个老儒入枢……”   “我是气我输了吗?!”贾似道吼道:“我是气全氏太蠢了!蠢!蠢!蠢!”   “忠王本就是要继位的,我们在争的是什么?不过是争忠王继位后的一点权势!臣子们的权势由臣子们争……关她屁事?!关她屁事?!要跑出来跳脚?”   贾似道犹觉不解气,还用力拍了拍胸脯,大哭不已。   “陛下啊!你在天之灵睁眼看看你的母亲!你看看你的母亲……臣要为你报仇啊,你母亲……陛下!”   他想到赵昀若在天有灵,看到了今日殿上一幕会有多急,更是涕泪俱下。   这次是真伤心了。   不是伤心输了。   他贾似道一生自负,千难万险一向镇定。   这次,是真真被全氏伤透了心……他没选择贴上来的宗室,顾着与赵昀的君臣恩义,报仇、立赵禥,一片冰心,到头来只有冤枉、委屈。   权柄丢了还可以抢回来,心伤了才真叫贾似道难过。   “真他娘的蠢……”   ……   饶虎臣操持着国丧,回想起今日种种,不由摇了摇头长叹。   虽说能抢贾似道的权,他也是得了大好处。   但本来只要商讨就能解决的事,硬是因慈宪夫人插手,将李瑕抬到能与贾似道举兵相较的位置,差点就起了干戈,使社稷一朝分崩离析。   也就是她运气好,贾似道最后低头了,否则史笔如刀不提,饶虎臣就要第一个站出来把国祸怪在全氏头上。   这不是在谈李瑕、贾似道谁对谁错,谁忠谁奸。而是抛开立场,只谈不该拿社稷冒险。   饶虎臣心中公允评述……慈宪夫人不懂国事,非常非常不懂国事。   ……   此时,全曼娘正端坐在宫闱中,看向全玖。   “玖儿啊,你往后要当皇后,这母仪天下须学的多,莫慌,老身会亲自教导你。”   全曼娘语速很慢,眼中还泛着悲恸之色,又显得睿智而深沉。   正是她,今日几句话拥立了孙子赵禥,一举稳固了朝纲,使大宋未再出一个行废立之事的权相。   周围的宫娥内侍们人人敬仰,如众星捧月一般捧着她。   全玖也是端端庄庄地行了礼,一边为国丧抹泪,应道:“孙侄女多谢姑祖母厚爱……”   谢道清坐在一旁,低下头。   她觉得,全氏有些过了,真当自己是太皇太后了?   等新帝继位了,这位先帝之生母再这般下去,朝臣们可就真要烦她了。   虽这般想,谢道清再转头一看全玖,不由又有些嫉妒……   再远处,阎容跪在嫔妃之中,低着头,却是偷偷一瞥,将这一幕落在眼里。   她心里不由暗讽,看起来高深莫测、人老成精的样子,还不是被耍得团团转?傻妇。   忽然有些明白李瑕为何说当不了权相,一定要回川蜀。   就这些妇人、傻子当靠山,靠得了一时,靠得了一世吗?   如今看这皇后、太后的还在为这点小荣宠嫉来妒去,是也有些没意思。   她阎容只需倚在榻上,便要叫天下最有能耐的男人来让她享受安稳荣华。   想着想着,脑海中那场面又有些异样起来,再次对李瑕起了色心…… #第六百零八章 接回   贾府。   贾似道骂了良久才平息下来。   寥莹中这才问道:“阿郎,眼下……”   “眼下没奈何了,这不是陛下在时,一朝天子一朝臣。”贾似道喃喃道:“多做多错,放李瑕回蜀,待抢回圣眷,收拾了朝堂上这些蠢夫再谈吧……还有那老蠢妇,早晚将她赶出去。”   廖莹中深感可惜,叹道:“也许再晚上半日,李瑕手下便招供了,那今日未必……”   “不会招的。”   贾似道往地上一躺,喃喃道:“今日,李瑕提的第一个条件,便是要我放回他的人。第一个条件……他的人能跟着他做这种事,不会招的,给他吧。”   “是。”   “外面在闹什么?”   廖莹中推门出去,过了一会回来,道了一句。   “你说什么?”贾似道讶道。   “那女人不肯走。”廖莹中道:“她说请神容易送神难,需阿郎过去求她。”   贾似道起身,笑了笑。   他确有些想再去见见严云云,想必聊一聊也有意思。   但走了几步,他却又停下脚步。   她还能说哪些厉害的话,他是猜不到的,但无非是奚落他,说不定还会挨上一巴掌……   贾似道知道李瑕在临安不仅三百人,这时候没必要较这个真。   “去,把她给我叉出去!”   ……   “贾似道!你那小软虫没钻过老娘的篱笆,老娘就不走……”   远远有叫嚷声响起。   贾似道走过庭院,一路上的小厮仆婢不敢看他,纷纷低下头。   他走过之后,却又感受到身后偷瞥来的目光。   走上阁楼,他举目看去,远处一群正连拉带拽将那女人往外赶去。   贾似道看了好一会,抬了抬手,招过龟鹤蒲。   “去,问问李瑕能否将……算了,去买些贵重礼物,就说给严掌柜赔罪送行。”   ……   刘金锁披着甲,持着长枪,正昂然立在贾府门外。   临安之行,他没做什么。   但李大帅说过,他非常关键,比如今日若是贾似道翻脸、或全氏不肯相助需要抢下赵禥、甚至是行下策……都需要他领兵冲锋。   总之是用不上刘金锁了。   哦,还有一桩,贾似道若是不肯放人,刘金锁便要杀进贾府。   此时李昭成就站在他身旁,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停乱转。   “大郎君啊,别转了,我都听到是严掌柜在喊了,她自己不出来。”   长枪在地上一点,刘金锁啐了一口,又道:“就老子一直在白等……”   李昭成无心理会,只眼巴巴看着贾府大门。   终于,严云云被人用力一推,踉踉跄跄被赶出来。她换了一身颇华贵漂亮的裙子,只是额头上还贴着药膏。   “有本事再拿老娘啊……”   “云云!你没事吧?”   严云云才转头,语气便淡了下来,道:“多谢李郎君关心,有事,被贾似道污辱了,死心吧。”   李昭成一愣。   严云云再一看,见街边停着几辆马车,径直过去。   李瑕正在与担架上的陆小酉说话,一旁还有人在给陆小酉治伤。   见严云云过来,李瑕摇头道:“你何苦骗他?”   “阿郎久等了,早知是阿郎亲自来了,我便不闹了。脸怎么了?”   “没事,跟范文虎打了一仗,我又赢了。”   “恭喜阿郎与吕文德亲上加亲了,阿郎怎知我与李郎君说了什么?”   “你看他那样子。”李瑕用下巴指了指李昭成。   严云云问道:“那又怎知我是骗他的?”   “从你被捉至贾似道进宫不过半个多时辰,他岂有空动你。”   “那阿郎猜错了。”严云云整理了一下裙摆,“衣服都撕烂了。”   她还向担架上的陆小酉笑了一下。   陆小酉脸一红,偏过头去,不敢说话。   “你别招小酉。”李瑕道。   “打个招呼而已。”   严云云其实不认得陆小酉,这不归她直接调派,不过是知道这次来临安的八百人往后必然要被李瑕重用,打过招呼便与李瑕随意闲聊,道:“贾似道不过是吓唬我,扯衣裳之后,大概觉得清白女子才怕破身,这招术对我这种人没用。”   “说了,别再妄自菲薄。”   “好,并非是想妄自菲薄。”严云云得意笑了笑,“是想说贾似道真对我起意了,我还行吧?这次勾了个宰执。”   “真没事?”   “真没事,他裤子都没脱便得了范文虎的消息。但没骗阿郎,他真看上我了。”   陆小酉脸更红,李瑕只好让人抬他到马车上治伤,随口还考校了严云云几句。   “嘴上占便宜没用。你觉得贾似道这次为何输了?”   “一输在胆魄,不敢坏规矩先手杀阿郎;二输在轻敌,以为随手撩拨两下就能借皇帝的刀杀阿郎;三输在傲慢,既想逼程元凤、叶梦鼎、赵与訔对付阿郎,又想敲他们的权,自以为控得住火候。他这人,凡事都想掌控,太傲。”   “你也傲慢。”李瑕道:“你沾了贾似道一样的习气,凡事反推出来之后就沾沾自喜。反推是叫你学教训,但这事太彰能耐,会叫人得意忘形。”   严云云一凛,收了笑容,老老实实应道:“知道错了。”   “说你为何会被捉?”   “我疏忽大意,没能留意到被盯上了……”   “还是同一个错,你嘴上自谦太多、心里反而太傲慢,一得到贾似道的消息就全力出手,从你听到消息,觉得‘贾似道被爆炸惊慌了、露破绽了’的那一刻你就输了。当时为何不想想,凭什么你能比他先得到对手消息?你在临安有几个人,他有几个人?”   “我错了。”严云云头埋得更低,道:“我当时看到胡真,还在想我比她能耐……心里有些傲了。知道错了,会改。”   李瑕已走到自己的马车前,道:“走吧,准备一下回川蜀,这次是真没人能拦我们了。”   “是。”严云云认真应了一句。   “训完了,改就是了。”   严云云遂又笑起来,先送李瑕上马车,嘴里还不依不饶道:“这次真走了,舍不得我的小蛐蛐。”   李瑕听了倒是不以为意,亲手带了这么些年的人,贾似道会对她好奇也正常。   严云云与别的幕僚不同在于她起点低,李瑕很少会骂韩祈安这些做事周到的,却偶尔会训她,这使得她做事风格比起别人更像李瑕些。   而她如今能走到这一步,比别的幕僚更难些。   旁的不提,至少李瑕守住了他的原则,严云云也守住了她的原则,将个人的欲念与公事分割开来。   在这年头,这点说来简单,又殊为不易。   ……   马车上,唐安安给李瑕敷着脸上的肿,目光不由透过车帘向外看去,有些好奇方才那说话的女子。   “女子也能做这些事么?”   “一个手下,都是最老的一批了。肯学,够狠,豁得出去,有孝心……你莫小看了她有孝心这点,韩老就是看她常常到父母坟前扫墓,这才收她当义女。”   “那我也能为郎君做吗?”   “没甚不行的,不过我有个原则,不碰下属。”   唐安安遂收回目光,不再多管严云云。   她想了想,斟酌着,缓缓道:“我在宫里只见了季惜惜,我其实是打算好了,如果……”   话到这里,却又停下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知道你没事。”   唐安安这才安心下来,她这人,总是极在意要让李瑕知道她是清白的。   李瑕道:“你有话想说的时候,可以直说,不用顾着委婉。”   唐安安于是又看着李瑕。   她属实漂亮,一双美目始终像有话说。   但她想说的东西却又不好说,想寻死才被季惜惜绑起来,为了什么呢?   她再一想,李瑕其实是知道的……   “嗯?”   “在风帘楼学了一辈子说好听话,你……我……在你前面,反而不知如何说话了。”   “还是小姑娘,不至于就一辈子了。”李瑕笑笑,因与她相处本就尴尬,加上她有些文艺腔。   下一刻,唐安安却是将头轻轻倚在他肩上。   “昨夜,我知你不仅是为了我……但我总觉得……”   话到这里,回想起李瑕将她从宫中接出之事,哪怕她明知他不只是为她,犹觉惊心魂魄的深情砸到了心间。   还未恍过神来,她其实还在慌。   最后,唐安安微微笑了一下,有些羞涩,自嘲道:“我还是没学会怎么和你说话。”   “没事,学会了再说也行。”李瑕话到一半,自觉也沾了些文艺腔,又道:“但经昨夜一事,我大概没办法再让你离开我身边了,抱歉。”   “郎君不要抱歉,我……”唐安安声音更低,流露出的是她真实的羞涩,最后喃喃了一句,“我觉得欢喜……” #第六百零九章 收尾   已没人能再拦李瑕回蜀,他在临安剩下的也就是短短几日内的收尾事宜。   先帝出殡、新皇登基之类。李瑕只需要待着,保证国势平稳过渡,这是他收获名义之后该给的付出。   虽只带“三百”兵士,但“贾似道不敢惹李瑕”却已成为朝臣们的共识。   朝臣们也在防备李瑕争权。   为何?   还是那句话,整场纷争本质是藩镇与中枢之间的冲突,程元凤也不傻,也能感受到李瑕这个藩镇的威胁。   当然,中枢动荡,得缓上三五年,没人想现在动藩镇。   也就只是不让他在中枢争权而已。   表面上,李瑕也无争权之心。   像是……他出力摁住了贾似道,到了分一杯羹的时候,将利益都让给别人。   李瑕从来都没这么客气。   他为何要当宋臣?不就是为了从中枢拿好处。   争来争去,最后好处不拿,就是白争。   李瑕当然要在中枢安插人手,长远地为他这个藩镇汲取利益……   ……   宫内小西湖边,云锦堂。   一男一女正在秘室私语。   “明白了,就好比说,官家是唐玄宗,你是安禄山。”阎容话到这里,美目一瞥,笑道:“我可是杨贵妃?”   “阎贵妃比杨贵妃美。我却不是安禄山,没那个实力。”   “哎哟,李节帅可太自谦了,安禄山可没杀了唐玄宗。”   “我实力太弱,不得不使出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刺杀、欺骗、恫吓、造谣……以弥补实力上的不足。”李瑕自嘲道,“但旁门歪道必然会留下后患、纰漏。安禄山实力强,不需要这些。”   “只有这些?”阎容笑骂道:“你还祸乱宫闱。”   “暂时还没有。”李瑕语气随意,问道:“董宋臣自尽了?”   阎容深深瞟了他一眼,想说的话被噎住,只好说起正事来。   “他忠心耿耿,想要去陪官家,全氏与谢道清很感动。可惜他都那般奉承你了,你还要杀他……真无情。”   她须臾又想到了什么,瞥向李瑕,悠悠笑语道:“我教人杀的,恶毒妇人,你怕不怕?”   “嗯,很怕,我还是第一见杀人。”   “呸。”   李瑕道:“我们可让关德当宫内的大宦官,他想当什么官?”   “他必须得当上傻子皇帝的贴身内侍,其余的,无非提点内军器库、内侍省、翰林院、都大提举诸司……”   “宦官也提举翰林院?”   “董宋臣便是翰林院提举。他这一死,皇后还转他当节度使呢。”阎容笑道:“官不比你小。”   “这大宋朝就是虚衔太多。”李瑕随口道,“知道了,我去把这事办了。”   “急甚?”阎容伸手,推他的胸膛,将他推在椅子上坐下。   这是聊了好一会之后,两人才有的肢体接触。   今日李瑕没披甲,被阎容轻轻捏了一下。   “还有事说?”   “国丧之后,我想与赵衿住到公主府去。”   “好,我安排。”李瑕道:“但得在公主府内再建个庵堂,反正你也不会住,简修一个吧,就别劳民伤财了。”   阎容此时才松开手,又道:“往后,我派关德为你打探宫中消息,你在蜀地握着重兵。这就是你说的‘我们的富贵’了?”   李瑕笑问道:“还不够吗?都说了,皇帝是我们的人。你又有公主保着,宫中大官换成你的人,未必没有当太后自在。”   “不够。”阎容也笑,凑近了些,道:“你可知道我往常是怎样的吃穿用度?”   “吃穿用度能花几个钱?往后,与当年的‘阎马丁当’不同了,精减党羽,花不了几个钱。你以前养的党羽既没用又费钱,还坏名声……”   “人家是在说缺钱吗?是为你亏了本钱的。”   李瑕笑笑,知她是何意。   她一直就想勾得他拜服在她裙下。   李瑕不接,道:“没有我,你才会亏得血本无归。”   “讨厌。”阎容故作委屈道:“人家亏了这么多,你却连个保证都不给?”   “你要何保证?”   “人家哪里知道。”阎容咬着嘴唇,美目飞瞄了李瑕一眼,显出无尽娇态。   她今日又是扮成小宫娥过来的,与酒库相见时又有些不同,少抹了胭脂,多披了件丧衣,少了一分妖娆,多了一分清丽。   这次这一低眉,她便不信李瑕能不被勾了魂。   偏偏,李瑕还是道:“既不知道,你便只要信我就行,日久见人心……走了。”   阎容大恼,伸手又去按李瑕。   “你再……”   话到一半,她对上了李瑕的眼神。   他眼神中依旧是清明、坚定、从容,但还有一丝促狭。   原来他知道她的心思……   ……   阎容对李瑕起了色心,好几次都幻想过他……   但不敢。   她媚态恣肆,不过是天生的容貌如此。终究是大家闺秀出身,册封贵妃,想勾搭李瑕又不敢真个勾搭。   于是,想勾他的魂,让他扑过来……   李瑕不动心,终于完全击毁她与生俱来的自信。   此时伸手一按,她几乎就对他大哭大喊出来。   “你再不给我一个保证,休怪我对你因爱生恨!拉着你一起去死!”   然后,对视了。   阎容此时才反应过来,她被李瑕拿捏了。   她想拿捏他,千般手段、万种风情,不停地使。   但最后,她输了。   李瑕才是在勾她、吊她,想要拿捏她。   阎容非常生气,再一瞬间,她回想起自己那差点要脱口而出的话。   因爱生恨……   “你欺负人,你欺负人……”   阎容眼角已有泪光。   气馁、不甘、委屈,她不想承认是她先对李瑕动了情,被他勾了魂。   “你答应让我拿捏的,说好了的,但你还在拿捏我,你若想利用完我就抛……”   李瑕没让她把后面那些几乎要翻脸的话说出来,笑了笑,附耳过去。   “你也很享受,不是吗?”   阎容一愣,又羞又气又笑。   “别服输。”李瑕再轻声道:“你我各施手段想拿对方的心,不是很有意思吗。”   泪珠都已挂在阎容的眼角,她却是抿嘴笑了一下。   她从来没这般笑过,比以往更添几分妩媚。   由心而发的妩媚。   因为,李瑕懂她,懂她的风情,懂她喜欢什么,还肯花心思陪她玩,能赢她又肯哄她……   他肯为她花心思,这念头一起,柔情蜜意再往上叠,阎容眼中已泛起雾气。   “那你让让我嘛?”她用最后的心志娇嗔了一句。   “你知道吧?我这人,不管比什么都是不愿让的。”   “我比不过你,就不能让我一次吗?嘴上让让也好嘛……你说,你先对我动的心,好不好?”   绣鞋已轻轻踩在李瑕的靴子上。   李瑕握住了阎容的手。   他对待女人,从不婆婆妈妈。   之前,阎容身上的风险太大,他能把持得住。   而当风险减小,李瑕对她需求又有所增强时,你情我愿之时,他也毫无心理束缚。   “李瑕。”阎容眼中雾气更浓。   李瑕没说话,他知道她此时此刻更想要的是什么……   ……   前殿正在宣读遗训。   “朕嗣守大业,三十有六年。永惟付托之重,夙夜衹惧,靡敢遑宁,赖天之休,方内义安,蛮夷率服……”   遗诏还是出自董宋臣的手笔,写完他便“自尽”了。   模仿的是官家笔迹,依群臣的意见。   不说官家是遇刺的,只说是病重。   因官家在位时推崇道学,刊《太上感应篇》,遂称有仙人伴落雷而至,引官家成仙。   以此,解释了前夜的临安惊雷。   “脩短有定期,死生有冥数,圣人达理,古无所逃。乃自故冬以来,常感苍天有召。朕素有道心,夫岂不奉神人之望哉。恐不获嗣言,可诏列位,以付后事……”   “皇后以坤仪之尊,左右朕躬,慈仁端顺,闻于天下,宜尊为皇太后……”   这是群臣不放心忠王,希望谢道清能担负起更多责任。   “皇子忠王禥,以天性之爱,朝夕寝门,未始少懈,况仁孝恭俭,闻于天下,可柩前即皇帝位,三日听政……”   终究是定下了赵禥的名份。   殿内殿外,群臣纷纷跪倒大哭。   “应沿边州镇,不用举哀,不得擅离治所。丧服以日易月,山陵制度,务从俭约。丧制以日易月,成服三日而除……”   “尚赖股肱近臣,中外百辟,协辅王室,底绥万邦。”   贾似道、程元凤终于是宣读完遗诏。   群臣痛哭流涕,以寄托对先帝的哀思。   “陛下!”   “……”   哭声震天。   之后,要去拜见新君。   ……   一轮红日缓缓落入两座青山之间,缓缓下沉,终于完全沉没……   ……   小西湖,云锦堂。   整日,阎容全然未听到那些震天的哭声。   她抬起无力的手,擦着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脸上满满的潮红未褪,一双修长的腿紧紧勾住李瑕……   “我……我才知道能有这般……能有这般……舒服……”   “长眼了?”   柳眉微蹙着,眼中的媚意流转,阎容咬了咬李瑕的耳朵,呢喃道:“今日当了神仙……”   李瑕喘着气,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还在安抚。   “我也是。”   “带我去汉中吧……好不好?”   李瑕的手稍停了一下,继续轻轻拍着,斟酌着措辞,缓缓道:“我是很想的,但汉中清苦,怕你待不惯,且我们的富贵还须你……”   “哼,就知道你不答应,只想利用人……不高兴,我要去和那老妇说是你杀了她儿子。”   “那你去,最好现在就去。”李瑕随手捏了捏阎容的脸。   阎容嗔了他一下,身子贴上来。   “那你走之前,日日来陪我可好?”   “那不行……夜里吧,白日里还是太扎眼了,不像今日。”   阎容又嗔又喜,抚着李瑕问道:“你为何能这般厉害?”   “首先是心态,之后是技巧,还有身体,我平时多练腿部,以使气血循环时……”   “谁要听你说这些,说好听的哄我……说你喜欢为我拼命……”   “倒还没至于拼命,你蛮雏的。”   “何意?”   “你没甚经验……”   “呸,我这就去告发你,我们一起死吧。”   “好吧,这是在夸你……”   “……”   “对了,再说几桩正事。你要小心,别让贾似道把真相告诉了瑞国公主,到全氏面前揭穿我们。”   “好,对了,还有桩事,今日全氏召见了那个上奏折的状元。”   李瑕皱了皱眉,问道:“怎不早说?”   “你没把我哄好,凭什么一直给你报消息?自是只说我要的。现在你哄好我了,自然会与你说。”   “下次有消息就报我,不可再这样。”   阎容有些怕他生气,拉了拉他,应道:“好,那你别摆脸嘛……”   “这是有人提醒全氏了?”   “拢共就那几个女人,谢道清、全玖,还能是谁?要紧吗?”   “暂时不要紧,你留意些便是。”   “好,那你明夜再过来……”   ……   出了云锦堂,绕过小西湖,走到丽正门附近的东宫,李瑕又去见了赵禥一面,只说了几句话便退了出来。   对于李瑕而言,把关德留在赵禥身边当贴身内侍,比说什么话都管用。   他从来就没太在乎圣眷。   皇帝听话就行。   ……   这是李瑕此次临安之行最后的布置。   他没再指望全氏的持续信任。赵禥一登基,全氏的话语权只会迅速衰退。   文官不信任他,也没关系。   他干脆放弃在明面上的势力,直接将党羽放到权力核心的背面……   李瑕以阎容控制关德,以关德控制皇帝,又有蜀中兵权为倚仗,自能形成一个互相保护、相辅相成的体系。   短时间内,政敌根本无法攻破他这个简简单单的体系。   他们彼此便能形成一个互为倚仗的关系。   李瑕与阎容的关系已不可破,她不仅得他支持、受先帝之女保护、还能联络到先帝生母。   而阎容保着关德,关德是她一直以来的心腹,连最危险的时候都没背叛,此后更难背叛。   关德则贴身服侍赵禥,远有李瑕、近有阎容作为他的后盾。   赵禥又相信李瑕是亲兄弟,被拥立之后这个谎言更难被打破。   李瑕本身也有实力,同时还能借这个体系从中枢汲取力量,发展实力…… #第六百一十章 大争之世   赵昀死在冬至后的次夜,十一月初五。   朝臣们一直压着消息,在十一月初七发丧,而三日后,新帝登基,这是十一月初十。   夜里,留梦炎再次走进了中瓦子的瓷器店。   他随手拿起两个瓷器看了看,喃喃自语了一句。   “这红瓷倒是妍丽,这白瓷却有瑕疵。”   “请客官进来说吧……”   再次走进密室,留梦炎在录书老面前坐下。   录书老脸色不悦,道:“找了你许多日,现在才来。”   “忙。”留梦炎拍了拍膝,道:“国丧、登基大典、拟庙号、修奉山陵……这赵宋,国势将亡呐。录书老还未回亳州?”   “事未办妥,回去如何交代。至少,该送的消息得告知五郎。”录书老叹息着,反问道:“状元公盼着小老儿早些走?”   “没有,有许多消息要报。”留梦炎比往常从容得多。   国丧尚在进行,今夜他不怕皇城司、机速房会找到这些蒙古细作,遂慢条斯理地说了近日消息。   “李瑕呢?”   录书老只关心这个,这是张弘道派他来临安的目的。   这次又是没能对付得了李瑕,刺杀难度太大、借刀杀人不成,他也只能将消息打探全了,请主家决断。   当然,张弘道也在进益,还吩咐过“万一怕了,不必轻举妄动……”   “李瑕明日便走。”   留梦炎沉吟着又补充了一句,道:“明日,是十一月十一。”   “何意?”   “李瑕本就该在明日启程回川蜀的。”留梦炎缓缓道:“冬至那日,我特意寻杨镇闲聊,问他李瑕何日启程,他说‘五六日后吧’,也就是明日。”   录书老眉头一皱,道:“他原拟定在十一日启程,最后果然是在十一日启程。”   这像是一句废话。   但他已意识到,事情不简单……   留梦炎脸上挂起一丝笑意,似乎渐渐觉得李瑕这人有意思。   他以往只是不情不愿地泄露情报,今日则是主动帮忙分析。   “我们再顺着近日之事捋一遍。”   “好。”   “初五,李瑕突然提前返程,离开了临安。当夜,宫城落下惊雷,临安城中生乱;”   “初六,李瑕去而复返,直趋宫城、驻兵御街。当日,忠王府詹事迁任枢要重臣;”   “初七,先帝驾崩,群臣发丧,宣读遗诏,李瑕增兵宿卫宫城。”   “初十,新帝登基。”   “十一日,李瑕依原定计划启程返蜀……”   话到这里,留梦炎抬眼瞥向录书老,眼神像是有太多话想说。   “看吧,事有蹊跷,大蹊跷。”   录书老问道:“你没有更隐秘的情报?”   “我官位还不够高。”留梦炎笑道。   “继续说吧。”   “好,有几桩事,宿卫大将庞燮、范文虎接连死了;枢密院增调了川蜀之军费;宫中大宦官董宋臣自缢了;新帝登基后迁关德为贴身近侍……关德与李瑕皆是阎贵妃的人。”   “整件事下来,李瑕得利最大?”录书老问道。   他与宋臣们不同,目光并不看程元凤、叶梦鼎这些人的得失,他是冲着李瑕来的,只看李瑕。   留梦炎懒得多解释各方势力,点点头,道:“算是吧。”   录书老沉吟不语,手指轻轻在案上敲着。   留梦炎等他想了一会,才继续开口。   “此子了得?”   “若不了得,小老儿为何来?”   “我们还是小瞧他了。”留梦炎道:“不论整场宫变详情如何……直说吧,必有人弑君宫变,李瑕或是提前得到消息、行险徼幸。更有可能,他正是暗中拥立新帝者。”   “能做到吗?”   “极难。我所知情报太少,只能猜测个大概,但藩镇大将勾结后宫弑君,古来常见,李瑕有这个本钱。”   “你有证据?”   “没有证据,我只谈我的猜测,要甚证据?”留梦炎道:“想来目前也没有任何证据,否则结果不至如此。”   他身子往前倾了倾,又道:“这人太狠了,与他为敌要小心、再小心。”   “状元公何意?”   “劝家主一句,能拉拢便拉拢。”留梦炎道:“层层死局,人家反手全破了,甚至弑君行逆,豺狼虎豹之辈!”   录书老淡淡看着留梦炎,看了好一会。   之后,他脸色挂起一丝讥笑。   留梦炎一愣。   “录书老,你没听懂吗?”   “听懂了,就当是吧,李瑕偷偷摸摸杀了赵氏,又如何?这便是豺狼虎豹了?”   话到这里,录书老转而又指了指自己。   “小老儿虽张家一老仆,但想说一句……尔等宋人,可笑至极。”   整场谈话下来,留梦炎一直都是智珠在握的模样,没想到此时竟被如此嘲讽,脸色不由僵在那。   录书老道:“懦弱无力,连君王亦是废物,杀了便杀了,也值得这般大惊小怪?”   “不是,李瑕他……”   “张家不需要知道宋廷改朝换代的阴谋诡计,再漂亮,都是无用的小伎俩。无非,羊群中出了只豺狗,叼走了领头羊。”   录书老说着,也倾过身子,又道:“小老儿说句真心话,你们宋人这些精巧的朝纲、反复曲折的勾心斗角,可笑,太可笑了!”   留梦炎张嘴,正要反驳。   “这一局……”   “知道蒙古如何吗?”录书老打断他的话,问道。   留梦炎不说话了。   “莫在小老儿面前赞叹你们可笑的宫变党争可好?小老儿见过沧海,波澜壮阔!状元公却教小老儿惊叹溪流之细水潺潺?”   说着,录书老起身。   他已振奋起来。   “论争位……论争位,大蒙古国不效这些把戏,只服英雄为主。成吉思汗之子孙,方为世间最英雄者,欲赢得汗位、征夺疆土,只需挥刀斩尽弱者!”   “当蒙古的弯刀斩下,漂亮而无用的伎俩不过是一摧即断的毛发!当沧海拍下,细水潺潺之溪流将瞬间湮灭!”   留梦炎:“……”   录书老按住他的肩,最后又郑重道了一句。   “小老儿一介仆役,犹敢言,尔等所谓‘帝位之争’,小儿之戏也!”   留梦炎已被这北地老仆气势所慑……   ……   “状元郎?”   “是,他想要见大帅一面。”   十一日清晨,李瑕从宫城出来,直抵利津渡口,转头看去,见士卒领着闻云孙往这边走来。   他想了想,亲自迎过去接。   “宋瑞兄。”   “非瑜,我想来为你送行。”   “多谢,如今朝臣事多,唯有宋瑞兄能来。这边说吧……”   闻云孙与李瑕并肩走过甲板,在船头站定,吹着江风。   “本已说好,若此番你我都活下来了便请非瑜喝酒,结果我连着两夜登门拜会,非瑜却都不在。”   李瑕下意识摸了摸鼻子,道:“我近来宿卫宫城,太忙了些。”   闻云孙斟酌片刻,问道:“初五夜里,是非瑜派人救我出皇城司大牢?”   “嗯?宋瑞兄入狱了?”   “你真不知?”   李瑕道:“当日你说要告我,我便吓得逃走了。”   闻云孙笑笑,摇了摇头。   回想起那夜,他被关在皇城司大牢,突然有兵士杀进来。   混乱中,隔壁牢房中有一位老者领着他逃出来,自称是御医,向官家揭露有人毒害三位官家亲子,因而被扣押。   之后,闻云孙回到家中,便听妻子言贾似道欲行废立之事。   他看得出来,这又是争权夺势,至少有两方人都想利用他。   旁人遇到这种事会迷茫,他不会。   慈宪夫人召他问询,他依旧是实话实说,指出哪些是证据、哪些是推测。   庙堂总会有阴谋,有算计,他始终以本心应对。   一个人的本心,力量很小,能改变的着实不多,整场纷争的结果,还是被更有权势的人掌握。   但,闻云孙所求的,始终是真相、公道。   “非瑜,你我实话实话可好?”   “宋瑞兄是想知道什么?”   “真相。”   “真相是,也许是有人利用你害我、也许是有人利用你害贾似道……”李瑕道:“我们就相信朝廷的最后判断,如何?”   闻云孙看向李瑕,目光灼灼。   李瑕不敢看他,转过头,望向钱塘江。   “非瑜是否认为我太容易被利用了?”   “没有。”   闻云孙又问道:“那你可怪我?”   “不会,说心里话,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君子。”李瑕真诚了些,道:“你是我今生见过,最接近‘公道’‘法理’之人。”   “过誉了,我绝不是。”闻云孙笑道:“非瑜似乎总觉得我太古板?我亦有七情六欲,亦好酒,有两房妾室……若你我深交,我为人绝不无趣。”   “好吧,那是我有些刻板印象了。”李瑕道:“但我确实将你当作‘公道’。”   “之后呢?”   李瑕想了想,道:“我冒昧,多说几句,猜猜你的行事准则。”   “好。”   “公道不可有‘权宜考虑’,公道是客观,它摆在这里,就是该拿来用的,用以维持世间安宁。   你为官一任,有人问你求公道,你若说‘荣王如此荣尊,死了就死了,查这案子一定是有人利用我,我不会去查’,这次你不给他主持这个公道,下次换作是平民百姓来求公道,便也有了新的借口。   真相、公道、法理这些,不该有任何主观,它就该是无情无念、不管不顾。否则何以教人信服?人若不信服,这世道也就更坏了。   故而,宋瑞兄明知也许是有人在利用,依旧执守本心,所做的一切,我很理解。”   闻云孙深深看了李瑕一眼,道:“非瑜过于通透了。”   “我过于通透……直说吧,这社稷败坏,行公道愈发艰难,故而你担心我不忠于社稷?”   “不错。”   “宋瑞兄也通透,也看出了这些,也不忠于社稷?”   “非瑜认为,我大宋百姓过得如何?”   “比蒙古百姓好。”李瑕毫不犹豫道,“在大宋,大部分的百姓还能活下去,不会被当成奴隶,甚至猎物。换言之,或多或少,还是有公道的,朝廷上还有很多如宋瑞兄这样的忠正之士。”   闻云孙松了一口气,心安下来。   他今日过来,没说他要被罢官之事,他就没在意这些。   前来送行,他想问的只有李瑕对大宋社稷的看法。   因为李瑕是藩镇,且似乎有了不臣的迹象。   现在有这个回答就够了,证明李瑕与他一样,认为还有振兴大宋社稷、肃清朝纲的可能……   ……   “非瑜可谓我平生知己,望有再会之日。”   “再会。”   闻云孙拱手作了一揖,与李瑕告别。   他的态度始终诚恳真挚,也不因上奏折状告李瑕而有丝毫内疚,眼中只有坦荡。   因为,他每一句话都是据实所述,他做的每一件事都俯仰无愧。   而李瑕看向闻云孙的背影,眼神中却有些愧疚。   他骗了他,他还有半句话没说——   “现在大宋百姓虽还能活下去,但只会越来越活不下去,所以贾似道一定要行公田法,否则便要看着大宋缓缓走向灭亡,这没得选。但公田法不会成功,只会夺走百姓最后一点口粮,让大宋更快地灭亡,早死与晚死的区别而已。”   当然,这只是李瑕的个人看法。   他不打算说出来。   不可能有人信。   这是在预见十数年之后的事,谁都不可能确认它就对的,极可能是错的。   闻云孙认为在十数年间能重振大宋社稷,在当前,比李瑕的主张稳妥且正确无数倍。   李瑕有私心。   他打心眼里就不愿扶持大宋,肯拼命造反,不肯拼命扶持大宋。   他知道自己有私心,所以欺骗了闻云孙,所以觉得辜负对方。   但,李瑕认为更重要的是,自己不能愧对自己的心。   人首先得直面本心,才能坚定,从而有所作为。   若叫闻云孙随李瑕去造反,这是毁其本心,进而毁掉他整个人。   同理,若叫李瑕当个宋臣,他只会觉得窝窝囊囊,亦是毁其本心。   包括贾似道,他们这些人有不同的主张,但从来没有对错之分。   他们天生就注定了不同的立场,视对方之主张为不可能,又都希望在自己不可能的主张之中拼一丝希望。   ……   好一会,闻云孙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   李瑕回望了临安一眼,转过身,眼神依旧坚定。   人各有志,但只要顺各自之本心,守各自之原则,何必强求走同一个方向?   立德立行,无问西东。   ……   船起行,扬帆,顺着钱塘江而下。   下游不时有细水潺潺的溪流汇入大江。   终于,眼前是浩瀚沧海。   沧海波涛汹涌,犹可载着船只,转进长江,逆流而上…… #第六百一十一章 新帝   若说此次临安宫变是“伏尸二人,流血五步”,蒙古争位便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广袤疆土之上,数百万铁骑对垒厮杀。   当然,厮杀得壮阔未必就好。   大宋拥立弱主,为的是安稳农耕;蒙古决出雄主,为的是强盗掠夺。   南与北,似乎已快要被完全割裂开来。   当今天下间已少有人能同时体会到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形态。   也只有往返于两国之间的归人、细作,还有某些细作出身的阃帅。   因为赵氏已南渡一百三十余年,燕云十六州已割让了三百二十余年……   ……   燕京。   此地先秦时是燕都,汉唐时是幽州。   辽时为幽都府,改析津府;金国贞元元年,完颜亮正式建都于燕京,又称中都……   大宋?   燕京人从来就没见过赵宋,只知道是向大金国称臣纳贡的一个藩邦。   童贯曾赎买燕京;徽、钦二宗被俘虏而来——这便是此间百姓唯二所知的赵宋轶事。   当今之中原,士民仰望者,唯有忽必烈一人。   ……   清晨,大典开始。   宣读诏书的声音响起。   “己未年十一月十一日,钦奉诏旨,朕惟祖宗肇造区宇,奄有四方……”   王鄂站在汉官前列。   他是忽必烈新任命的翰林学士承旨,这份诏书,正是出自他的手笔。   此时听得一个“朕”字,他不由红了眼眶。   这是恢复汉制之事迈出了最坚实的一步。   自金亡以来,多少汉人替大夫不忘济世之心,苦心经营,不知付出了多大心血。   若非中原人,恐怕永远不能体会这种心情。   二十五年亡国沦丧之痛,蹂躏于蛮族铁蹄之下。   衣冠不存、礼仪丧尽。   终于有了一个皇帝。   不是大汗,是他们自己的皇帝!   此中区别极大。   “咸谓国家之大统不可久旷,神人之重寄不可暂虚。今日太祖嫡孙之中、先皇母弟之列,以贤以长,止予一人。虽在征伐之间,每存仁爱之念。博施济众,实可为天下主……”   王鄂听着听着,老泪纵横。   他稍仰了仰头,但眼中泪水犹源源不断流到下巴,浸湿了他花白的胡子。   ……   王鄂时年已七十岁了,是金哀宗正大元年甲申科进士及第,状元。   金亡时,他正任蔡州汝阳令,被蒙军俘虏。   张柔久闻他的名气,将他救出,一直安置在保州。   直到十五年前,忽必烈开始接触汉人士大夫,邀王鄂到哈拉和林讲读《孝经》、《书》、《易》,以及讲解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   那年蒙古大汗还是窝阔台。   当时的忽必烈还不到三十岁,连封地也无,其父亲拖雷死的不明不白,母亲被迫改嫁,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蒙古宗室。   王鄂记得很清楚,每次讲治国之道都会讲到半夜,某夜,忽必烈说了一句话——   “先生所言,我今日虽不能施行,安知来日没有机会?”   当通译将这句话翻译过来,王鄂便愣了。   他知道,成吉思汗让子孙们发誓,汗位只能在窝阔台一系。   但他也从此决意追随忽必烈,复兴汉制。   后来,窝阔台汗死,正是忽必烈提出,蒙哥是窝阔台汗继子,有资格登汗位。   之后忽必烈总领漠南,也真的行汉法,改革弊政,减赋税、差役,劝农桑,兴学堂……   十五年,一路走来,中原牧马之地在今日重归汉制王朝。   如何不教人唏嘘?   ……   “自惟寡味,属时多艰,若涉渊水,罔知攸济。爱当临御之始,宜新弘远之规,祖述变通,正在今日……”   此时,“祖述变通”四字入耳,王鄂身子一颤。   “吾皇……吾皇……”   他没忍住,高呼了一声,哭倒在地。   刘秉忠、张文谦、姚枢等人连忙过来扶住他。   一双双手握在一起,众人对视着,个个双目通红。   今日他们不想谈这道登基诏书是为了应对怎样的形势、不想谈阿里不哥。   只有情怀、志向。   他们这些金莲川幕府旧臣一直有同一个志向,才为此全心匡助同一个雄主。   经久沦丧之苦,才能扶手相持、齐心协力……   ……   与此同时,临安,宫城。   赵禥已登基为帝,依例,每夜临幸之妃子须到合门谢恩,由主管宦官记录受幸日期。   这是先帝发丧的第四日,小宦官们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合门处闲聊。   “关大官叫咱们来做什么?”   “不知啊,国丧未过,官家初立,还能有嫔妃来谢恩不成?官家都还未大婚……”   说话的宦官忽然停下话头,愣愣看着前方。   只见一群嫔妾正向这边走来,一眼望去,竟有三十余人之多。   “这都是……都是来谢恩的?”   “不会吧?”   “但,但好像真是的……”   很快,消息已传到程元凤耳中。   这位大宋宰执愣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   “胡闹!国丧未过,谁允许官家如此?!”   “右相息怒,官家一定要这样,贾相只好安排……”   程元凤二话不说,起身便要入宫。   “恩相不可!此必为贾似道之计……”   程元凤岂不知贾似道便是故意将消息放给他的?   但他只能去劝谏。   贾似道背的是佞臣之名,可以肆无忌惮。   他程元凤不同,他更多的权柄是来自于朝堂上的声望,而非圣眷。   今日官家荒淫之举,有违礼教至此地步,他若不加教导,朝臣只会当他怕了。   声望一毁,往后这右相也不必当。   无非是,国势一定,新一轮的党争再次拉开了帷幕。   争便争……   ……   十二月初七。   南与北的消息,几乎是同一时间汇集到了张弘道的桌案上。   张弘道先见了从燕京来的使者,王鄂的一名学生,名叫应翰彦。   “真的?!”   “这是皇榜,请五郎过目。”   因张家对王鄂有救命之恩,应翰彦很客气。   他眼中的笑意也是久久未散。   张弘道反反复复看着这皇榜,渐渐的,手都颤抖起来。   “吾皇,吾皇……应兄可知?亡国那年我只八岁,这辈子……世侯子弟,终究……终究……从今往后,我见蒙古人……可不因衣冠而觉受辱……有法制……有法制可护治下乡民……”   话到最后,张弘道有些哽咽。   他长出一口气,仰起头,努力不让泪水再流出来。   “列祖列宗,你们看看,父亲不是数典忘宗,他没有卖汉家江山给蛮夷,是改朝换代啊!当年……当年他保全保州乡亲……如今再复衣冠礼仪……”   应翰彦见此情景,不由再次落泪。   他们并非矫情之人,但二十五年亡国沦丧,苦苦经营至此,无数委屈终于一朝涌出。   “五郎放心了?陛下决心行汉制……”   “年号呢?”张弘道上前一步,“有年号吗?”   “不急,下个月。下个月陛下便定年号。”   “好,好!起好了?”   “等陛下旨意可好?”   “先告诉我。”张弘道迫不及待。   “好吧,年号……中统。”   “中统?”   张弘道好不容易才收住眼泪再次决堤而出。   他知道这看起来很傻,以手掩面。   “取‘中华开统’之意。”   “中华开统……中华开统……陛下懂我等啊!陛下懂中原民心……”   “陛下决心顺中原民心。”应翰彦道:“五郎,我本不想告诉你,想等你看到陛下的建元诏书,你会更激荡,老师亲笔拟的,你该看到诏书才看年号……”   “等太久了,太久了……”   之后,好不容易平复心情,两人稍聊了一会蒙古局势,应翰彦便起身告辞。   “我还要赶去京兆府一趟,见见仲举。”   “留一夜吧?明日再启程。”   “不了,迫不及待看仲举的反应。”   张弘道大笑。   他都能想到,刘元振听说此事会如何欣喜欲狂……   ……   送走了应翰彦,张弘道才招来录书生相见,听他说临安之事。   “……”   末了,张弘道点点头,淡淡道:“我信。”   “五郎信?”   “不错,且我认为正是李瑕杀了赵昀,其人有此胆魄,确是世间少见之英杰。”   张弘道说这话时,神色颇为郑重。   以往,他每提到李瑕都会情绪激动,但这次却没有,只是由衷地又感慨道:“他真厉害,敢杀皇帝、还能摆平,我还是小看他了。”   “他已在归蜀路上,如何对付?”   “我会再写封信给他送过去,若肯归附,我愿让他当我妹夫。若不肯,那便罢了。”   “罢了?”录书老一愣。   张弘道笑叹了一声,看向堂外的天空,目光悠远而平静。   “我自知不如李瑕远矣,但平心而论说一句,杀个懦弱宋主,无甚了不起的。”   “是。”录书老深以为然,道:“我亦是这般对留梦炎说。”   “你与他说这些做甚?”   “五郎恕罪,小老儿听他拍案击节,实觉太过可笑。”录书老道:“当年大金国可掳赵宋二国主戏耍,而蒙古之强可灭金,至于当今临安风物……”   话到这里,他摇了摇头。   想到手足无力、七岁始能言的傻子也能当皇帝,想到那满朝乱象,让人一时也不知如何评述,只有眼中透出深深不屑。   “怜其不识天下英雄。”   张弘道这才想起来,他幼时听的赵佶、赵恒在金国那些趣事,还是眼前的录书老给他说的。   李瑕在赵宋那地界不管做了什么,只怕在这位燕京老人眼里都要抹上一层黯淡。   “罢了。”   张弘道摆了摆手,道:“为张家之所求、中原士民之所求,陛下宁与蒙古诸王拔刀相向,张家不可辜负陛下。李瑕生于懦宋,永远不能体会我等中原人心境,他不愿归附,只能说,人各有志,不必强求……” #第六百一十二章 志向   张弘道试图去理解李瑕。   他在书房中坐了整整一夜,回想三年多以来的所有与李瑕有过的交集。之后,在地图上推演。   当线索都拼凑起来,他也看清了李瑕的志向。   并不让人惊讶。   出于对李瑕的看重,张弘道还认认真真地分析其人志向是否有实现的可能……   以史为鉴,赵宋有个宰相韩侘胄,曾参与政变,拥立宋宁宗,独揽大权,之后试图北伐。   黄金数万两为军需,启用了吴曦、苏师旦、毕再遇、辛弃疾等人。   北伐才布署,便出现了内奸,金人秘密联络吴曦,吴曦割据四川叛宋降金,其余诸路宋军大败,金军顺势反攻淮南。   韩侂胄还待再战,宋廷中投降派已与金国议和,杀韩侂胄,函首安边。   张弘道看来看去,抛却韩侂胄北伐中准备仓卒、用人不当等种种失误……宋军这野战实力也是完全拿不上台面。   还有,宋人真有北伐之心吗?   兵马都未过淮河,韩侂胄便先挨了自己人两刀……   再看如今之蒙古,哪怕四分五裂,也远强过当年那“必乱必亡”之金国。   而赵宋之国力,已远不如当年。   至于李瑕,若忠于宋,实力远远不及韩侂胄,只能与宋陪葬;若自立,实力远不及吴曦,吴曦尚且知道归附金国,李瑕却不愿归附蒙古?   再鉴当世,李璮久在山东经营,储存粮草、截留盐课、高价买马,练精兵七万,尚且不敢直接叛乱。   公允评说一句,李瑕能力再强,但势力与任何世侯相比都不堪入眼。   思来想去,看不到其成事之可能。   天下大势,北地士人早在十年前便有庙算,偏这个李瑕看不明白……   想了一整夜,张弘道再抬头,只见天光已大亮。   他唤过婢女。   “去请大姐儿来见我。”   ……   端着米粥喝了,张弘道将碗筷递出去,向坐在那看着情报的张文静道:“看完了?”   “嗯,看完了。”   “那你我兄妹开诚布公谈谈。”张弘道语气沉着,道:“父亲在外征战,留我看家,家中事务,我最挂心的便是……”   “知道啦。”张文静没好气地应道。   张弘道摇了摇头,依旧有些絮叨。   “过了年便二十了,待字闺中待成了老姑娘,往后嫁不出去。”   “那好。”张文静道:“父兄要我嫁,嫁便是了,三书六礼也收了,请五哥安排婚期。”   “……”   沉默了片刻之后,张弘道轻轻敲着桌案,保持着平和的语调,道:“你该知晓,家族事大。不可因你一人之儿女私情,坏张家之安定长荣。”   “我知晓。”   “父兄已为你尽了力。岁中,你与李瑕之事还未传开时,我甚至考虑送你去汉中。但如今陛下已知情,李瑕太招摇,汉中一战出尽了风头,故而,陛下给出最好的条件招降他……”   “他不屑。”张文静将手中的情报放在案上,还摊开给张弘道看了一眼,语气中稍流露出一丝骄傲,“兄长请看,他亲赴临安……”   “是,面对陛下招降,他呈书赵宋懦主。我得到消息,布局借刀杀人,还被他反手破了。”   “那五哥又何必自取其辱?”   张弘道的气质比以往沉稳得多,也不恼,道:“我知你如何想的,他在临安做了更大的事,其人……卓然于世间英物。”   他话到这里,抬了抬手,不让张文静说话。   “我承认你眼光独到,看中的是男儿确实惊才绝艳。看,我肯夸他,夸到你满意且无妨,但他再好有何用?他不降啊。我们给了他最大的宽容,他不降,且还招摇,此子往后必将成中原之大敌,成陛下眼中钉。你还如何嫁他?”   张弘道叹息一声,苦口婆心,又道:“父亲疼你,从小到大,有几桩事不遂你的意?若有办法既保家族长荣,又许你配心上人,如何不依?但只问你,如今除非他归附,可还有其它法子?难不成你要父兄因你牵扯,弃陛下而投赵宋不成?说来我都恶心。”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张家世居保州,三百年前属辽、百余年来属金,视辽、金为中原正统。   为什么?   赵宋承认的,纳贡称臣,就好比盛唐时每有藩邦臣属前来朝拜。   蒙古兴、金国灭,至忽必烈称帝这一刻,这已真正成为中原正统王朝之争。   何时轮得到一个藩邦小国来插手?   因一个女儿看上一个藩邦将领,搭上整个家族?   张柔再疼女儿也不可能做出这种蠢事……   张文静明白这些,问道:“五哥希望我写信劝他?”   “是,我希望你写信劝他。”   “他不会答应的。”   “那也简单。”张弘道摊了摊手,语气故作轻松,道:“他既无心你便休。”   张文静不答,看向桌案上那份张弘道用于推演的地图,想了想,忽道:“他那般人物,自不愿久居人下。”   “不错,李瑕之志向,瞒得过赵氏,瞒不过我,他与李璮之辈相同……你别说话,好,他比李璮有能耐,但实力呢?李璮父子两代在山东经营多少年?他在川蜀多久?不过半年。扶宋尚且不能,何况自立?你莫将世情看得太简单了。”   张文静只看着那地图,眼泛思索。   张弘道苦笑,道:“我知道你聪明,也不瞒你。我在推演他是否有起兵成事之可能,结果是绝无可能。哪怕退一万步说,他往后能成,称王、称帝,多少年?十年?二十年?与你又有何相干。老姑娘了啊你,你只须知道你嫁不了他。”   张文静笑了笑,忽又问道:“五哥以为,他会攻大理?”   “不错,蒙哥汗死,其西南斡腹之谋已无用,阿术提兵北归,大理或有被李瑕攻下之可能。但又如何?攻大理一年,收服其民心至少需三五年,而川蜀民生凋敝、大理民生凋敝,无二十年生息不足已恢复,空掠大理之地而无民力、物力,济事否?且宋军毫无野战之力,唯据险而守,失于被动,早晚必败。三五年,陛下平定阿里不哥之叛,已有横扫六合之势,天下无人可挡。”   话到此处,张弘道自觉说得多了,最后道:“你我兄妹定个约吧,你写封信给李瑕,他若肯归附,我与父亲欢欢喜喜送你出嫁。但他若拒绝,你死了心嫁旁人可好?”   “此事,五哥可是想了一整夜。”   “嗯,还不是为你。”   “你想了一整夜,却叫我立即回答,岂有此理?”   “你待如何?”   “自是该让我再考虑考虑。”张文静笑道,又一指案上各种情报、地图,道:“这些也给我,可好?”   “道理既已明白了,还要这些做甚?”   张文静理所当然道:“便是要写信,也该有理有据才能说服他。”   张弘道又叹一声,只觉这妹妹这性子愈发坚韧,看似平平静静,那颗痴心却是敲也敲不破。   他挥了挥手。   “拿去吧。”   张文静笑了笑,走上前,仔细收拾起来,颇为认真的样子。   张弘道见自家养出来的娴美姑娘成了这德性,心头烦躁,懒得再看她,自负手往外走去。   张文静听着兄长的脚步声渐远,笑意淡下来,有些哀色。   可再拾起那份临安情报一瞥,眼中不免又泛出异彩。   她仔细将这些整理好了,也不假手于侍婢,回了屋。   研了墨,想落笔写封信……   但再想到李瑕那人傲骨铮铮,若不猜透他的想法,劝也是无用的。   毛笔又被搁在一边,张文静拿起那份推演图,自琢磨起来。   “你那般成竹在胸的模样,有何打算呢?”   ……   张弘道在地图上写了不少蝇头小楷,考虑得十分详尽。   张文静看了一会儿便知道,哪怕不谈赵宋的掣肘,人口与马匹首先便要扼住李瑕在川蜀壮大的可能。   关键是,便是解决了这些难题,也不知得要多少年,哪又等得了?   想了好久好久,她眼皮渐沉,头一歪,案上的毛笔弹起来,墨汁沾在脸上。   “嗯?”   看着地图上那两点墨水,张文静心神一动,不由喃喃了一句。   “只要刘家或汪家肯帮他……”   转念一想,终究是更不可能之事。 #第六百一十三章 策略   汉江水奔流不绝。   船只还在逆流而上,船舱中的桌案微微有些摇晃,上面摆满了图纸。   地图上,蜿蜒的线代表着山势,方框里写的是一个个关隘名字,函谷关、武关、散关、萧关……   以丹砂为墨勾勒出的杂乱箭头纵横其间。时人忌讳于以红笔写名字,这张地图上却写了很多。   一支毛笔悬在地图上,许久,因船的摇摆,有墨汁从笔尖滴落,正滴在下方一个红色名字上。   “刘黑马?”   李瑕看着这被污掉的地图良久,搁下毛笔,将这张地图放到一旁,转而拿起一旁的图纸又过目了一遍。   他做事喜欢先制定策略,此时所做的策略分两部分——内修、外攘。   内修多是民生经济,以历代陈规旧法,再适宜地补充他所知的经验。   这方面思路倒是很清晰。   但可以预见的是,哪怕加上后世经验,经营个三年五载,实力的增速也远远比不上忽必烈。   是增速,再如何努力经营,实力的差距也会越拉越大。   为何?   政治、人才、地域、人口、经济……甚至李瑕个人的能力,全方位的不如。   忽必烈已经称帝,有足够的名义与权力大刀阔斧地施行其治略,有权力重新分划各路府州县、发行楮币、进行贸易。   而李瑕虽然骗了赵禥彼此是亲兄弟,却还有后患、并依旧受制于中枢,不可能做到完全大刀阔斧。   他还远远不能说是完全占据川蜀,只能说是一个野心勃勃的蜀帅,蜀中官员本质上大部分还是宋臣。   蜀中人口,在宋蒙交战之前有一千二百万。但这些年下来,被屠戮上千万。   屠戮上千万,再除掉逃难者,余下多少人?   朝廷根本无力统计,籍册被烧毁,战祸连绵,唯一可查的只有成都一夜之间被屠一百四十万,其余的,连尸骨都无人收殓。   李瑕甚至想不出一个办法能把川蜀人口完整统计一遍。   逃难的百姓逃入山林,又害怕被造了籍贯反而要缴税赋。仅这一项,涉及到的便是用官用吏、税赋、分田……林林总总的为政经验。   忽必烈有二十年的为政经验,李瑕却只有击剑经验,这则是个人能力上有差距。   这些,都属于双方势力目前的“基数”。   当然要内修,但基数的差距太大,只内修的话,三年五载一过,还是要亡。   因此,李瑕今日不停地敲着地图,认为一定要在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争位时尽可能地弥补双方基数上的差距。   最好的办法,就是占据关中,且要完全占据关中四塞之地,这才有可能守住。   进而实现双方的此消彼长。   但,川蜀总兵力不过四万余,还要分守各地。   钱粮不谈,拼了命抽调数千人,也全是毫无野战之力的步卒。   将这点可怜的小步卒拉到关中那千里平原……   便好比一个小娃儿挤进战场,都不知要被如何踩死。   死结便在于此。   没有实力便占不了关中、扩大不了基数。于是实力的差距越来越大,最后灭亡。   ……   “要想打开死结,只有收服刘黑马或汪惟正,但这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看着地图上被墨滴污掉的那个名字,李瑕低声自语了一声。   他闭上眼,许久未能想出思绪……   在他身后是一面屏风,将这舱房隔成外间与里间。   里间,年儿给晕船晕得厉害的唐安安喂了些粥,扒着屏风向这边看了好一会,只见李瑕动也不动。   终于,天色暗下来。   年儿轻手轻脚地上前,点燃烛火。   “郎君,晚上看文书伤眼睛呢。”   这话是李瑕说的,在江上这些天来,晚上是他陪她的时间。   李瑕喜欢把年儿的头发分两边扎起来,是如今少见的发式,平添几分俏巧。   她今天便是这般打扮的,又费了许久的工夫提了水来梳洗过,想与李瑕多说会话。   “当你觉得对方无比强大的时候,是因为他只展露了强大的一面……”   李瑕忽然喃喃自语了一句。   年儿一愣,目光看去,只见他还闭着眼。   “任何比赛,对手都会有破绽的,只要能找到……”   “郎君?”   李瑕睁开眼,提起桌上的笔,开始写字。   落笔,才发现墨水已经干了。   年儿一见,连忙给他换了支笔,沾了墨水递过去。   她知道他还要继续务公,连忙又多添了几根烛火,坐在一旁开始研墨。   这次,李瑕落笔的速度飞快,年儿不时添些茶水、吹干他写好的纸,一转头砚台里的墨汁已快用完,于是开始继续磨。   腊月的夜里凉,她手脚冻得厉害,但偶尔抬头看去,只觉李瑕认真的样子俊得不像话,又忘了这点冻。   ……   天光微明,李瑕搁下笔,犹觉有些不足。   整个策略并不细致,但还未回到汉中、情报不足,暂时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再一转头,只见年儿趴在桌案上睡着了,手里还拿着那墨石,许是有些冷,两只脚都缩在一起。   李瑕遂将她抱起来,转到里间。   这船舱不算大,但里间还是被临时隔成了两边,左边的小间里,唐安安正躺在榻上,柳眉紧紧蹙着,显然还是很不舒服。   李瑕并不打算把年儿放过去,转身便走到右边。   随手的一些物件放在榻边的小案几上,匕首、护心镜、火石……   然后,是一枚护身符、一块玉佩、一张彩笺。   李瑕看了它们一眼,自嘲一笑,拥着年儿入衾,将她冰凉凉的小手捂进怀里。   “唔……郎君?”年儿呢喃道,“砚台还未洗……”   “不洗了,我已忙完了,剩下的等回家再说。”   “太好了,行船这么多天,你也太忙了吧。”   “还有三两日才到,我能好好陪你。”   “真好。”年儿很开心,将身子贴紧些,“你身上好暖和……夫人真的会喜欢姑娘和年儿吗?”   “会。”李瑕道:“你今天扎了头发?裙子也很漂亮。”   因这些有被注意到,年儿不由更加开心。   “你看年儿这个,是你喜欢的那件……”   ……   唐安安迷迷糊糊醒来,听到了隔间那边的声响。   一开始,年儿还在抑制着声音,渐渐地便有些压不住……   唐安安抬起沉重的眼皮,见天光已亮,一时也不知他们又是玩了一夜还是才开始。   她侧了一个身,不免有些埋怨自己太过没用。   从临安返汉中这近一个月的水路,本该是她能多与李瑕相处的时候,他也并不排斥,连年儿私下也说吃不住这每日勤于练体的郎君。   偏是她才上船两日便晕了。   算时日,便快要抵汉中了,往后也不知如何是好……   耳畔响声始终不绝,唐安安又翻了个身,心中嘟囔了一句。   “你们便不觉得饿么?”   她思来想去,今日哪怕是拼着病体未愈,也得给他跳支舞才行。   然后,忽意识到什么,她柳眉一蹙,终于伸手伸了好几次才从榻边的案几上拉过一个匣子,拉出一条缝得厚厚的布。   做完这件事,唐安安抚额一叹,终于是被自己气哭了。   “你不争气……从头到尾就不争气……”   心里骂着,努力抹着泪水,偏就是抹都抹不完。   ……   直到三日之后,唐安安才感到了慰籍。   李瑕是亲自抱着她下船的。   他力气很大,毫不吃力的样子,胸膛宽阔,趴得很舒服。   但唐安安还是低声劝道:“不宜这样回府,夫人看到会……”   “步辇已经来了。”李瑕悄声道。   唐安安好气。   他悄悄地说,那就是知道她会很尴尬嘛,偏他还是要说,显然是故意让她丢脸的,虽只是在他一人面前丢脸。   步辇穿过天汉大街,景象不同于临安的繁华热闹,汉中城格局方正、街道开阔,透着一股简朴之风。   唐安安是从侧门直接进的后宅。   帅府很大,没有多余的摆设,简洁明亮。   下人不多,护卫都是女兵,一个个脸上抹着彩,目光凶狠,不似汉人风貌,对她并不友善的样子。   一进门,唐安安便紧张地握住年儿的手,很担心主母不喜欢她。   好在,李瑕先进了门,先与妻子单独叙过别情,才来安顿她与年儿。   “见过夫人……”   唐安安努力想起身行礼,眼也不敢抬,目光落处,这位正房夫人穿着朴素,虽只见裙摆与足尖,却已感到有股端雅大气之风,必定是出身名门。   “不必这般拘谨,你们的屋子已布置好了,我带你们去看看吧。”   “该先给夫人敬茶。”唐安安恭恭敬敬道。   年儿没进门就吓得不轻了,连忙跟着行万福。   其后,高明月伸手握住她们的手。   “不急,等哪天病好了、不害怕了再说。”   她话语虽简单,但语气中的平和却教她们终于安心下来……   ……   李瑕转头看了一眼,知道高明月其实也紧张,不然大概会凑上去小声问人家发式怎么梳的之类。   因是帅府夫人,不得不拿出样子,其实不过都是几个小姑娘。   他没在后宅多留,简单安顿完家室,径直往前衙走去。   穿过院门,绕过一道道长廊。   “大帅回来了。”   “大帅……”   远处,终于再次望到汉王台。   转进议事堂,只见幕僚们已都在等着了。   李瑕从亲随手中接过匣子,在主位上坐下,开了口。   “好久不见,便先不叙旧了,今日时间不多,先谈川蜀近况。”他从匣子里拿出一叠叠文书,又道:“之后,再谈谈接下来的规划……” #第六百一十四章 内修外攘   夕阳将汉王台的光影拖得很长。   帅府议事堂中,诸人并不觉得李瑕刚回来就拖他们议事不近人情。   彼此都很了解了。   韩承绪、韩祈安、李墉、郝修阳、李昭成、杨果、杨实、严云云……这几乎是李瑕所有的幕僚班底。   杨果家族中还有些别的子弟,大多都留在庆符随房言楷施政。   理由很多,杨果刚入蜀时提过要让子弟们随房言楷学习,同时也是留守李瑕起家之地,还有,以示杨家没有逃回北地之心。   杨果词曲文章极好,但不太擅长权谋,有些浪漫主义。族中子弟没几个出类拔萃的,包括杨实也有些平庸。   杨家最大的好处在于声望。   至于郝修阳只管工艺事;李昭成还过于单纯;严云云起点太低……   真正有本事的,还得是韩家父子与李墉。   如今李墉的身份许多人已知晓,却并不当着别人面前端父亲的架子,开口依旧称“节帅”。   “……蜀地各山城迁回旧城,也在招抚流民归乡种田,过了年节,春耕之前我们会试着将人口统计一次;另外,张珏来信,江万里回朝觐见新君了。”   “内修之事,制定政策不难,重要的是施行过程,我抽空会到各州县巡视,督促各地官员,若有不妥再适当调整。哦,郝道长,你那里也是一样的,我到时亲自来看。”   “是。”郝修阳始终闭着眼摸胡子,只管自己那一摊子事。   李瑕道:“所谓‘内修外攘’,外攘与内修不同,策略必须先定好,须将情报打探清楚,开弓便没有回头箭,我有意开始着手南征大理、北据关中,方才递的计划诸位可有看法?”   “我以为不妥。”李墉径直道。   “收复汉中不妥?”   “皆不妥。”李墉道:“我以为,眼下不宜南征大理。”   韩承绪苦笑了一下,韩祈安则摸着下巴,皆沉思起来。   南征大理之事,李瑕是早已与他们商量过的,甚至都定好了用易士英为将的方略。   此次,高长寿扮作蒙军,北上五尺道,闹出攻打川蜀的动静,既是为了接应李瑕回蜀,也是为了给一个南征的理由。   “至于理由,只有一点。”李墉道:“不划算。”   “不划算?”杨果问道。   “占据大理,至少需军费三千万贯。而蒙古占据大理多年,烧杀抢掳,彼间早已是一片贫脊荒芜,观如今形势,攻下来不难,然而攻下之后,短期内难以让大理士民全然臣服,又需耗费军费以维持局面,若蒙古自吐蕃反攻,又需军费抵抗。其地税赋,全不足以弥补所耗,三五年间不但毫无收益,且所费巨而收效甚微,只拖累川蜀之内修。”   李墉话到此处,郑重了些,又道:“节帅当知,蜀地人稀地广,眼下缺的是人口、钱粮,而非蜀道尽头之远疆。”   李瑕想了想,沉吟道:“此事,我回程路上也想过,占下大理,并非只为了土地,而是为了商贸,其地扼南丝绸之路,可通天竺贸易。又有我所需之马匹,不得不占。”   “便是南丝绸之路,十年内之利益,岂可弥补军需所耗?”   李瑕笑了笑,道:“我会做些生意,应该可以。”   李墉无语。   他从来没见过自己生出的儿子做过甚买卖。   满腹的论据,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李瑕笑道:“此事我意已决,诸位以为,兵事上可还有错漏?”   李墉道:“不如请高氏郎君北上汉中一趟,当面商议妥当后再举兵,如何?”   “不错,这是正理。”   韩祈安又道:“到时,须让聂仲由统一路兵马南下为妥。”   杨实又谈论了些威宁城之详情,诸人各抒己见;严云云则领命负责重新打通南丝绸之路……   这事,大概方针最后虽依李瑕的主意定下,但李墉的提醒却让众人意识到,眼前的局势并不乐观。   气氛凝重了些。   “如今这物价,会子愈发兑不到钱了。”杨实忽叹了一句题外话。   “是啊,六千万贯先支半数,再减去平日养军之开支,水利、铺桥、修路、购马……所剩无几矣。”   诸人话到此处,再看向李瑕,几乎同时沉默下来。   最后,还是韩承绪道:“阿郎欲图关中,只怕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我这策略不好?”   李墉道:“过于复杂,牵扯过多势力……”   李瑕道:“此次,并无上中下三策,我苦心冥想,只想到这一个办法。”   韩祈安道:“阿速台已退出关中了,与浑都海合兵于六盘山。”   李瑕颇诧异,讶道:“情报准确?”   “具体消息不好打听。我几次让胡勒根带人往关中打探,捕获了刘黑马军中一名粮官,他只听到一些传言。”   先是仔细将这些说清楚,以免李瑕对情报的判断有误,韩祈安才继续说起来。   “阿速台无能,久攻长安城不下,而史天泽、张柔大军赶到,他遂西撤。另外……阿里不哥并无当即攻取京兆府之决心,他所求者,阿速台将蒙哥攻蜀之兵力带回。”   李瑕非常不高兴,道:“阿里不哥当知战事拖长,他的税赋必远比不上忽必烈,既已先得到消息,该不计代价攻下京兆府,以期速胜才是。”   “似乎是,阿里不哥请忽必烈到哈拉和林,参加忽里台勒大会,借此将忽必烈引出势力范围,双方各派使节,忽必烈已答应了……”   “答应?”   李瑕摇头不已。   忽必烈怎可能真去哈拉和林?   当年蒙哥召忽必烈、今岁赵昀召李瑕,那是局势还不明朗。   而以眼下蒙古之局面,阿里不哥竟还能怀着这般心思?   只怕其人在哈拉和林准备血刃忽必烈之际,忽必烈已抢先称汗了……   ……   燕京。   燕京城还是金国中都的格局,由完颜亮下诏营建,仿照宋朝的汴京,在辽国南京基础上扩建。   皇宫居中,方方正正。   成吉思汗攻陷此地后,宫殿多被拆毁或焚毁。   因此,忽必烈虽在燕京登基称帝,暂时而言,都城还是在开平城。   当然,毕竟是金国旧都,暂时驻跸于此,宫殿还是非常够用的。比临安大内要开阔大气得太多。   由宣阳门入皇宫,东面是太庙,西面是三省六部,重臣们议事喜欢在门下省对面的会同馆……   “刘公不在?”   “陛见去了,他欲与陛下说,开平城位置偏北,不利于控制中原,定都当定于燕京。”   王鄂讶道:“陛下能答应?”   姚枢抚须而笑,道:“得等平定了阿里不哥之叛。”   “好!好啊。”   “莲花河水量已有不足,难以供应城内官民用水。”王文统道:“若能迁都,该营建一座中原古来未有之大都城。”   “再谈,再谈,汉制始开,要做的太多了,眼下更重要的是阿里不哥……”   “知晓须先灭阿里不哥,但每促成一桩汉制,不由振奋啊。”   众人朗笑。   哪怕许多人都不喜王文统,但这种气氛中,没人顾得上个人私隙。   “阿里不哥……”   下一刻,董文炳大步进来。   “陛下同意开圣政了!”   “振朝纲、肃台纲、饬官吏、守法令、举贤才、求直言、兴学校、劝农桑、抚军士、安黎庶、重民籍、厚风俗、旌孝节、止贡献、均赋役、复租赋、减私租、薄税敛、息徭役……”   众人大喜,气氛登时更热烈起来。   这就是称帝与称汗首先带来的不同。   大蒙古汗国是不会做这些的,只会永远贪婪地索要贡品、进献。   “还有,还有,让我说完,陛下还要崇祭祀,五岳四渎名山大川、历代圣帝明王忠臣烈士,陛下皆答应祭祀……”   姚枢背过手,抹了抹眼中的眼水。   这些,他早便知道,但文书正式下来,他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祭祀了历代帝王,便是他的陛下承认了眼前这个帝国继承的是华夏正统,这便是法理。   “王公,快拟诏……拟诏……”姚枢哽咽道。   他怕再过一会,自己会哭得说不出话来。   王鄂连忙抹泪答应。   “我拟完这封建元诏书……”   “建元诏书……年号定了,诸公,我等请陛下改国号如何?!”   “国号?”   “中原正朔!岂可再称蒙古?”   “国号……国号……”   姚枢也极为想要更改国号,且早已与忽必烈提过。   但此时他还是不停摆手,好不容易才安抚住馆中同僚……   “诸公啊诸公,且都莫急,基业草创,当与陛下一心,先平阿里不哥之叛。陛下答应过,平叛之后,中州正朔自该改国号。”   “……”   基业草创,这些士大夫有太多太多想要做的事,心情激荡,良久不能平息。   撒过泪,才想继续议事,王鄂已拿起他的草稿吹了吹。   “诸公可愿听建元诏书,或等下诏之日?”   “请王公允我诵读。”   王鄂笑着,将手中文稿递给王文统,馆中群臣遂纷纷恭听。   “朕获缵旧服,载扩丕图,稽列圣之洪规,讲前代之定制。建元表岁,示人君万世之传;纪时书王,见天下一家之义。法春秋之正始,体大易之乾元。炳焕皇献,权舆治道。可自庚申年正月初一,建号为中统元年……”   听着听着,姚枢不愿让人看到自己失态,掩面出了会同馆。   他站在廊下,抬眼望天,心潮澎湃。   追随忽必烈十年,他终于与幕府诸公合力将这一代雄主变成了汉人君王。   成吉思汗铁木真是不是汉人君王?   忽必烈可以追封铁木真。   至于算不算?后世承认不承认?铁木真自己又承认不承认?   都不好说。   但忽必烈是。   忽必烈已诏告天下,亲口承认了自己是中华之人,这在法理上已不容辩驳。   故而,姚枢有底气说一句,华夏衣冠未灭、中州正统未断。   所欠的,唯剩天下一统了……   堪与陛下敌手者,唯阿里不哥而已。   对于姚枢而言,此为中原王朝与蒙古蛮夷之争。   他的陛下已兑现了许多承诺,到了北人汉人出力之时了。   整理了胡子,姚枢转身,重新走进会同馆。   ……   “阿里不哥已犯了第一个大错,他本比陛下更早得到先皇身殁之消息,奈何失之于果决。今陛下以‘最长最贤’之名份登基,待其得到消息,必仓促来攻。陛下可从容应对,以有备击无备矣。”   “此战,阿里不哥必分后两路,东路军自哈拉和林逾大漠而南进,至于西路军犹驻于六盘山……”   “西路不足为虑矣,浑都海、阿速台已错失良机,刘黑马、汪良臣足可守陇西……”   姚枢听到这里,忽然想起自己去信招降的那个宋将李瑕还未肯归附,不由摇了摇头…… #第六百一十五章 释俘   腊月十三。   天光微亮时,刘金锁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柳娘那高高鼓起的肚皮。   临安待了两月、来回路程两月,待他回家,柳娘果然还未生产,堪堪怀胎八个多月。   “我去守城了,守得这汉中不打仗,叫你安安稳稳地生娃……”   刘金锁低声嘟囔了一句,因柳娘还未醒,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他刘大统制的府邸便在帅府以北不远的盐库巷。   出了巷子,拐进东大街,一抬头,便能看到汉王台。   先是带着亲随在帅府斜对面的食肆里吃了早食。   天已经很冷了,烟气从锅盆里腾起,漫过铺面外那老旧的旗幡,上面写着“天香食肆”。   之所以起这名字,因汉中自古有“天汉”之称。   呼哧呼哧吸了碗面皮,又啃了五块热腾腾的核桃馍,刘金锁拍着肚皮才起身,便见那边李昭成押着个俘虏正往帅府而去。   “大郎君!”刘金锁招手上前,喊道:“吃点不?老刘请你!”   李昭成转过头,拒绝了。   他擅厨艺,早食吃的是自己亲手熬的小肉粥,不愿吃这些街边小食。   倒是被他押送的那俘虏开口道:“闻着真香,刘将军可否招待我一碗?”   “咦。”刘金锁认得这人,瞪大眼盯了他两眼,道:“你是老子在成都俘虏的,叫啥来着,贾……贾……总之跟那只蛐蛐一个姓。”   “贾厚贾培之。”   “哦,对对,刘黑马的小舅子……嘿,你瘦了不少。”   贾厚虽狼狈,文雅气度不丢,苦笑道:“自是瘦了,哪怕是俘虏,也少有如尊府李大帅这般对待贵胄之士。”   “不就是干点活吗?”刘金锁哈哈大笑,拿了个核桃馍往贾厚手里一塞,便领人去城头换防。   贾厚双手受缚,捧着馍大口啃了,末了,舔了舔手指。   这会儿工夫,他已走过了汉台,从偏门进了帅府大衙。   “这格局……坐南朝北。”贾厚评点了一句。   李昭成没说话,只领着他一路进了议事堂。   等了一会,李瑕大步而入。   “为何如此对待贾先生?还不快松绑!”   贾厚摇了摇头,暗骂李瑕说这话的神情一点也不饱满,过于敷衍了。   两个士卒上前解了他的束缚,自退到堂外驻守。   他揉了揉手腕,拱手道:“多谢李帅。”   “不必多礼。”   李瑕肯演,但也就演了这一两句,再开口依旧是直来直去的态度。   “虚言不多说,今日请你来,我打算放你回去。”   贾厚不出所料,笑道:“敢问李帅,有何条件?”   “没有条件。”李瑕道:“给刘黑马带句话吧……他的蒙哥大汗已死,蒙古四分五裂,请他携关中之地归附,保他高官厚禄。”   贾厚哈哈大笑,拾起地上的绳索就绑自己的手腕。   “那请李帅还是将我捆回去,我愿继续为李帅作劳力。”   “带句话即可,刘黑马应不应是他的事,你回去吧。”   贾厚眯了眯眼,道:“这绝不可能。”   “问问他,又不吃亏。”   “呵,归宋?污我家元帅耳朵。”   李瑕笑笑,道:“贾先生自作决定,愿回去污一污刘黑马的耳,还是继续在此间扛石头。”   贾厚朗笑,问道:“在李帅眼中,鄙人这条贱命也只配用来羞辱元帅一番?”   “人命岂有贱的。”   李瑕说着,随手一指李昭成,道:“这位,家兄。”   贾厚目光一瞥,颇感不解。   李瑕又道:“我与刘黑马有一面之缘,他既与我有联姻之意,我厚颜,为家兄求娶刘家女儿,从此世代通好……”   “李家愿归蒙古?”   “不,还是那句话,我提出意见,请刘黑马考虑。”   “那便无甚好考虑的,请李帅不必一厢情愿。”   “贾先生只负责带话便是。”李瑕神色淡然,抬了抬手,道:“请吧。”   ……   李昭成脸色又添了几分黯然,安排人送了贾厚北上,思来想去,还是重新转回议事堂。   “二郎。”   “来得正好,这一摞文书帮我过一遍。”李瑕头也不抬。   李昭成叹息一声,上前接过那些公文,道:“你肯认我是‘家兄’,我很开心,但我的婚……”   “我问过严云云了,她不愿嫁你。”   李昭成愣了一下,只觉这话很是戳心。   李瑕道:“她与韩老商量过,打算招个入赘的,不需多大能耐、家世,能安贫乐道即可,她想要那种,替她打点家事,老老实实,有点迂笨的老男人,你明白?”   “其实。”李昭成缓缓道:“我只想开个酒楼,做……”   李瑕没工夫听他慢慢说,径直道:“你以为你合适,但你不合适。你那是年少未经世事,而不是迂笨。你会有太多成长,那以后是否还能一如既往?严云云不会拿后半生去赌你往后如何,人家没工夫跟你赌,又凭甚跟你赌?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掌握自己的命运,跟你好了,将她努力得来的一半命运凭白交付未知,怎可能?”   话到这里,李瑕目光看向窗外。   说的虽是李昭成与严云云之事,但他与刘黑马又何尝不是如此?   但李瑕还是道:“她不可能看上你,死心吧。”   李昭成只觉心痛。   李瑕不理会他这种心痛,又道:“她看你相貌好,与你好了一次。但相貌这种事,也就这一点作用了。之后的,看的始终是人本身……”   “二郎别说了……别说了……我懂……”   李昭成背过身,吸了吸鼻子,努力保持着语态的平稳。   “但让我平静一阵子可好?我暂时,实在不想娶刘家女……”   “想多了,刘黑马也不会答应将女儿嫁你,去忙吧。”   ……   “刘黑马绝不可能答应,何必杞人忧天?老道早便说过,你为人须洒脱些。”   郝修阳转身,自书柜中翻出一本《抱朴子》递在李昭成手里。   “借你了,修身养性吧。”   李昭成接了经书,无奈地叹息了一声,道:“在二弟面前,总觉……我仿佛稚幼小儿。”   “他那人……”   郝修阳喃喃了一句,也不知该怎么说李瑕,最后搓了搓手臂。   “真冷。”   他家里雇了许多个侍女,但担心说话时被她们听到,李昭成一来,他便让她们都退下去,许多事便要自己做了。   此时已是入了夜,冷得厉害。郝修阳出屋,拿铁钳子钳了一块煤炭搁进炉子里,又拿起一壶酒温着。   “看看这煤炭。”   “样式倒古怪。”   “蜂窝煤,你去临安之前还未制出来……天冷了啊,没点东西取暖,人该受冻了,尤其是老道这般老迈。”   郝修阳也有感慨,拿了毯子披在身上,倚在火炉边,有许多话想谈,一时又不知如何谈起。   “刘黑马、关中、煤炭……李节帅这人,心里事多……如何言之呢?便谈这取暖吧,汉代以来虽有煤炭,终是少,百姓入冬须伐木取暖。   关中之地,山林渐减,祖宗时严禁伐桑,四十二尺为一计,三计以上,死罪。大宋承平年间,每逢入冬,三司出炭数十万减半价以济贫民……”   话到这里,郝修阳指了指火炉里的蜂窝煤。   “小物件,做出来不难……李节帅往临安前,给了老道这厚厚一摞文稿,有些难造,如这般好造之物也多。难的,是要如何给每家每户用上。   老道花费两月光景,在华蓥山勘到有煤,然如何?田地需人种、水利需人修、道路需人开、铁石需人采、采回来需人制……样样需人,而人,得吃饱饭,先得种上田。蜀地只这些人口,而老道手底下又有几人?   其中难处,远不止这些。   入冬取暖,仅有这煤炭,不足矣,还须有衣裳,葛、麻、蚕丝不足保暖,李节帅言须在川蜀广种棉花,所谓‘径从南浦携书笈,吉贝裳衣皂帽帷’,吉贝裳衣,他称‘棉衣’,早已有之,推行却难。   派人往南边寻了吉贝种子,四个月光景归来,倒是有了种子,待来年春耕,也不知几家又愿将土地改种棉花?   老道手里这一摊子事,利于民,必是利于民啊。早日开始做了,明岁稍解南郑县城百姓之寒,两三载稍解汉中百姓之寒。六七载,或稍解川蜀百姓之寒。然无一二十年光景,改不了国势。   李节帅之所以欲取关中,老道能明白,关中有牛羊马匹,此为畜力,有羊毛、有煤炭、有人口,还有功劳名义威望,皆他急求之物。取了关中,他又欲取山西,以求有开采好的煤山铁山。   而李节帅有的这些东西,蜂窝煤、棉衣,以及他这份济民之心,亦该是关中百姓所需之物。   可惜,他没这份兵势,故而他想拉拢刘黑马……成不成的,老道不懂,今夜只感慨他心中事多。就任一方,衣食住行,样样都不简单。”   听着郝修阳这长长一段感慨,李昭成颇觉惭愧。   有些事,往往是地位决定想法。往年,只想开个酒楼,如今因为李瑕,他的志向便有些不同了。   “既如此说了,娶刘家女便是。”   “哈,老道说了,刘黑马不可能将女儿嫁你。”   郝修阳哂笑一声,拿起一旁的一堆木制零件摆弄起来。   李昭成知道这是什么,接过一块木头,拿小刀雕刻起来。   他手很稳,雕得很细致。   过了好一会,赦修阳已坐在躺椅上睡着了。   李昭成心想着严云云之事,不愿回家独自待着,依旧坐在那雕刻着这些木头,偶尔起身去添了些炭火。   一整夜便这般过去。   待天明,郝修阳醒来,已不见了李昭成,想必又是去处理文书了。   他转头一看,见案上那几组模器已然做好了,拿起来看了看,叹息了一声。   “等节帅来工坊巡视再谈吧……” #第六百一十六章 孤策   汉中的工坊多集中在城池东郊、汉水北畔。   出了城,一抬头便可望到南面的巴山山脉直耸入云,天地开阔。   还在建的工坊处火热朝天,而已建好的工坊显得过于宽阔了,给人种劳工并不多的感受。   驴车载着一车车葛茎进了制衣工坊,十余个妇人出来接了货,须臾便进了坊门。   “那是严掌柜的生意,入冬开始赶制粗布,这种布匹并无太多利润,不如绫罗蚕丝。”   “贫户太多,先多制粗衣。”李瑕道:“利润往后再谈吧。”   郝修阳道:“但无钱开铁矿了。”   “等等吧,开了年,从军费中支取。”   郝修阳笑了笑,抚须道:“便知节帅今日要过来。”   “郝老道长料到了?”   “节帅离开四月有余,自然是甫一回来便要看看进展如何。”   李瑕莞尔,问道:“那进展如何?”   “硝石采自叙州、硫磺采自达州,受开采所限,霹雳炮每月可制三百余枚。”   “其余火器呢?”   李瑕终是怀着期待,希望从临安回来后能看到有所突破,以期接下来在关中平原上能弥补些许野战的差距。   郝修阳苦笑,抬抬手,道:“节帅这边请。”   李瑕点点头,心知这些事物是该保密的,与郝修阳又走了一段,穿过军械坊,走进一座高高的塔楼。   烟从塔楼中不停冒出。   良久,二人又出来,郝修阳摇着头,附在李瑕耳边低声道了一句。   “此物笨重,平原上该是用不了,我们造一鼎千难万难,而以蒙古之国力,一旦仿制,遭殃的便是我们。非不得以,节帅万不敢轻易示人。”   “我明白。”李瑕微微叹息,道:“看看别的吧。”   两人转进不远处另一间小屋。   “原理,老道弄明白了。”   李瑕看到桌案上两柄木制的火铳模器,目光一亮,道:“郝道长果然聪睿过人。”   “但明白原理,暂时无用啊。”   郝修阳先是执起较长较大的那柄模器,道:“燧石火铳,节帅所言,不难懂,只需以扳机带动燧石,燧石击打火镰,火星由此点燃这引燃药,火焰进入铳管,点燃管内火药,推动这个……子弹。”   李瑕看着,很是满意,赞道:“郝道长高才。”   郝修阳摆了摆手,道:“节帅莫赞老道,原理简单,但老道造不出。”   “造不出?”   “也许勉强能造一两支,但估摸着,打上三两发子弹也便废了。”   “为何?”   “管壁如何承受这等威力?”   “铁管也不行?”   “要铸造出这般铁管,不知要多少光景。且难题不仅这一项,工艺太细了,还有火药杂质、用量,以及装填时的用量如何把握?终归要慢慢摸索。”   郝修阳说着,又拿起一支竹制突火枪,递给李瑕,道:“这比节帅要的火铳造价低廉百倍,总归是用一次便抛,不妨用这个。”   这突火枪是宋时便有的,由坚硬的竹筒制成,外裹生牛皮筋,内置火药,通过火药击射出石弹、铁弹。   能无中生有地造出突火枪,不得不说,宋人极聪明。   而之所以只有竹筒突火枪,因为生产力只能造到这个地步,或者说只能“批量”造到这个地步。   这东西射程大概数十步,且容易爆伤自己人。   哪怕有了新制的火药,射程也是增强不了,因为竹筒承受不住更大的爆炸力。   “我不要这个。”   李瑕不接,转身踱了几步。   “说到火器,蒙古的火器还要更胜于大宋吧?”   “若不算我们新制的火药,是如此。”郝修阳道:“蒙古接收了金国的火器匠人、以及大量的色目人。而金国之火器,胜于大宋。”   “川蜀战场上见得少些,我听说荆湖那边,蒙人攻城时,除了霹雳炮,还有火炮?”   “是,将石头凿空,里面塞上火药,点燃后,以砲车抛出,威力极大。”   “他们只能以砲车抛出?”   赦修阳笑笑。   李瑕又问道:“当是,抛不上钓鱼城?”   “节帅既未见过蒙人以火炮攻山城,自是抛不上高山。且引线若太短抛不到山腰、太长则易灭,攻山,反不如可就地取材的石砲。”   李瑕点点头。   “所以,火器之运用有两方面,一是‘威力’,二是‘推力’。”   “推力?”   “火药威力再大,若无推力,还是要靠人力来丢、靠砲车来抛。而人力太小、砲车太笨重。”   郝修阳道:“是啊,更多时候,火器未必比弓弩方便,更不足以克制马匹的速度。”   “在钓鱼城,蒙古的砲车不能把火炮抛上山城;在平原,我们也不能在敌人的箭矢射来、马匹冲来之前,把手雷抛到敌阵当中。也许就是,仅有威力是不够的,或者说以如今的工艺,威力不可能做到更高了,是吗?”   郝修阳点点头,道:“老道无法再制出威力更大的火药了。”   “所以我需要推力,需要比弓箭更远、更容易操练,且需要能快速装填才能在平原上……”   “节帅再有需要,老道也是造不出来啊。”   李瑕不懂细节,还是那一句老生常谈的话,道:“请郝道长多试试。”   郝修阳叹息一声,道:“老道再琢磨个三年两载也许能勉力造出一管,但造价不菲,且还有别的问题,火药装填的量难以把握,铳管终于会爆炸……”   李瑕于是又看向另一个木制的火铳模器,问道:“这是装填子弹的?可以解决这些问题?”   “说起来,原理也简单。”   郝修阳拿起一枚木制子弹,道:“依节帅所言,把火药定量装填在子弹当中,引火点设在子弹后面……这里,以撞针来击打它,点火,射出子弹。”   李瑕满意地点点头,道:“郝道长高才,这样便可使铳管不会太容易炸膛?”   “不至于让所有‘威力’都由铳管承受。但还是那句话,弄明白原理简单,造不出。这比装填火药的,更难造。”   “哪怕手动装填、退弹,一次一枚子弹……”   郝修阳摇了摇头,拆开这支木制的火铳模具,道:“这么薄的子弹壳,如何冶炼?撞针回弹需要极韧的铁,又如何冶练?引火点这般精巧,如何做到?要使弹壳与弹头恰好能分离,那又如何衔接……”   “这样,弹壳上稍压一个小孔,卡进去……”   “如何压按出这样一个孔?炼铸时铸出一个孔,那又花费几何?”   李瑕答不出。   郝修阳叹道:“这些难处,老道耗尽光阴,或可一桩桩为节帅想出办法、费力冶炼,七八载或能造出来,但又能造出几柄、配几枚子弹?”   李瑕已明白他的意思。   火器要研制,然而想要有燧发枪来克制骑兵,怕是需要十年二十年光景,若能成势,用它来征服疆土可以。   而眼下,指望不了造它来改天换地、克敌至胜。   “道长以为若批量制作,需要几年?”   郝修阳没有回答,喃喃道:“老道已年过七旬,请节帅给老道寻几名聪慧的弟子吧,老道担心往后无人为继啊……”   ……   从火器坊出来,李瑕有些许失望。   临安之行四个月有余,他心里是带着些期待,希望看到汉中有大变化。   然而他也明白,政治、经济、科技、民生等等,各方面相辅相成,互相成就也互相制约。   不可能通过单独任何一件事务就能逆转大势。   势是大江大河,须有无数条小小的溪流汇成。   要成势,每个方面都要努力经营、缺一不可,但不能指望天上突然银河飞落,瞬间给你大江大河之势。   没有这个“突然”,也不会有这个“瞬间”。   至于眼前,李瑕想要图谋关中,显然还依靠不了强过蒙古的火器。   “看来,这次不会有备用策略了……”   他心里想着,转头向北望去。   “想要关中,只想出这一个办法,但成功的可能确实太低……”   ……   腊月二十六,凤翔府。   “你说什么?”   “李瑕希望姐夫能归附宋朝。”贾厚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如此说道,“他还想让其兄长与刘家联姻。”   “哈?”   刘黑马怒啐了一口在地。   刘元振懒得理这无理要求,上前道:“二舅只怕还不知,陛下登基称帝了,是称帝,马上便是年节,还要改元……”   “便是陛下没登基,也绝无附宋的可能,绝无一丝可能。”刘黑马开口打断道。   “是。”   刘元振迫不及待拿出收到的皇榜给贾厚看。   舅甥二人又是感动不已,掬了好几把泪。   好一会,贾厚才抹着泪,道:“我亦知姐夫绝不可能归宋,但五郎还在李瑕手上。”   “那又如何?他杀了五郎我也不可能答应,他便不该说这种话污我的耳!”   刘黑马语罢,莫名地恼火起来。   只因李瑕怀了这心思都让他感到怒不可遏。   “父亲,孩儿是疑惑,李瑕为何能提出如此荒唐……”   “何止是荒唐?!”   刘黑马愈发怒气上来,啐道:“李瑕不知我是辽太宗之后裔、金国官绅世家,会降那年年纳贡的无能赵宋?亏他说得出口!羞辱我?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刘家祖上确实是契丹人、辽太宗耶律德光之后,辽亡后,避祸改了汉姓,迁居济南,成了金人。   之所以自诩为中华之人,那是因为刘家世习汉法,且认为辽、金中原正统,与秦、汉、唐一脉相承。   至于他眼里的赵宋?   “贡纳称臣三百年的狗奴,也配我刘家归附?啐!”   “父亲息怒。”刘元振道:“是,汪显世曾有归宋之意,以为平生之耻;李全倒是真投过宋,落得兵败人亡。我刘家显贵,自是绝无可能学他们这般不智……”   停了停,压住那种被羞辱的感觉,他才分析起李瑕这么做的原因。   “李瑕绝不会不明白这点,为何还如此?”   刘黑马反问道:“他是否误会了什么?”   刘元振微微沉吟……   蒙哥汗伐蜀之际,因为兵败,刘家确实与稍与李瑕合作过。   但究其根源,此事,为了扶持漠南王……当今陛下。   李瑕连这都看不明白?能心生侥幸?   刘元振想到这里,摇了摇头,道:“他还放二舅归来,孩儿认为有三种可能。或是为了反间刘家、或是,他有归附过来的意思,但想要讨价还价。”   “还有一种可能呢?”   “不太值得提。”刘元振思索着,踱步道:“或许,他欲与父亲联手自立?”   “可笑,赵宋懦弱无能不假,而李瑕若脱离赵宋,毫无名义不谈,他还有几分实力?我亦绝不可能答应。”   “或有两三千兵马,他可为父亲麾下偏将。”   “够了,莫说无用之事。”   “是。”   贾厚回想着李瑕的神色,道:“他怕是……并不想归附。”   “那只能是……为了反间刘家。”   “狂妄。”   “是太狂妄了。”刘元振沉吟道:“孩儿认为,或可将计就计?”   “如何做?”   “派人去与他谈,同时安排细作,趁机救出五弟。”   贾厚道:“可,五郎如今还在汉中受折磨,必是要救出来……”   刘黑马踱了几步。   他实在不愿再与李瑕打交道,但想到五儿子刘元礼还在李瑕手中。   最后,他还是点点头。   “可。”   “请父亲先写信往京兆府,与廉公、商公明言,以免他们以为我们有暗通李瑕之嫌。如此,以解李瑕离间之计。”刘元振道:“之后,方可放手施为。”   ……   与此同时,长安城、陕西行省丞相府。   廉希宪与商挺先聊过建年号之事,又聊过陇西战事,方才又提起一桩小事。   “姚公来信了,提到了汉中李瑕。”   “如何说的?”   “其人拒绝了陛下美意。”   “待驱退了浑都海?”   “也好,到时不可再放任了……” #第六百一十七章 年号   腊月二十八,又是一个年节将近。   对于汉中乃至整个川蜀而言,今年是个不错的年景。   胡马退去、汉中收复,朝廷将人口从各山城中迁下来,预示着也许往后川蜀将不再有战事。   十月时本听说有蒙军出五尺道要自西南斡腹,但没过两月,李节帅归蜀,大理蒙军又自退去了。   “朝廷要与蒙古和议了”,不少人心里都是这般以为。   不怪他们,只因大宋远没有能灭蒙古的可能,而看辽、金旧事,若是想不打仗,只能和议。   老百姓无非只是想好好活下去,能过个好年都能感受到满满的喜悦。   入冬以来,各州县都扩大了慈幼局的规格。   慈幼局是先帝的善政之一,给弃婴、孤儿予以救济。   而今冬川蜀则还在慈幼局设火炉、发衣物,避免有人冻死。   李瑕归蜀之后,传命各州县的第一个原则便是不许出现冻死者,这将归入各地官员的考功。   言之总总,蜀中百姓能感受到这种变化,而人只要感受到日子在变好,也就有了期盼……   汉中城里,年节的气氛已很浓了。   全城上下,似乎只有李瑕一人还在殚精竭虑。   不是旁人不想为他分忧,帅府中几乎每个人都很关心他。   但别人不可能明确地预见到未来的形势,不可避免地会认为蒙古已经开始内乱了,各种各样的可能都有。   且他们目光可见处,川蜀正在励精图治。   只有李瑕一个人确信忽必烈正在以不可阻挡之势崛起。   他洞悉了这种趋势,因此比所有人都有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   “节帅为何一定就想着现在谋关中?凡事都需要时日。”   这日,郝修阳与李瑕从南面巴山山脉的荒岭中下来,见李瑕连走路时都在思考,不由多劝了几句。   “比如,节帅想要火器,老道并非说不造,而是说需要一二十年之功……”   “我明白,道长尽力了。”李瑕道,“我在想别的事。”   他当然想要有强大的火器,怎么可能不想?   李瑕所知的只有原理,或说只有一知半解的原理,已全部告诉郝修阳了。   甚至,郝修阳还给他补足了原理。   问题在于,只有原理是无法将生产力与工业体系从数百年压缩到三五年的,尤其是眼下川蜀这个情况。   既说了“一二十年之功”,李瑕还能要求什么,他自己还会什么。   这不是他还能重新去学一遍的,眼下他还能学的,反而是政治、谋略、兵法等等,这才是他还有进步空间的地方……   “论火器,或说工艺,我们必然是能够胜过蒙古。”李瑕道,“我并未强求。”   郝修阳道:“老道所言,正是此意,节帅的诸多办法,老道会慢慢琢磨,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李节帅不可只指望着老道啊。”   “是,慢慢的,这方面会是我们的长板,我明白。我在想的,是如何补足我们的短板。”   “那便不归老道操心了,节帅自己想吧。”郝修阳抚须而笑。   李瑕也笑了笑,亲手搀扶着郝修阳下山。   这日到巴山看过之后,他对自己的长板已有了解,也知道奢求不了更多了。   接下来,该考虑的便是另外几方面了。   ……   回到帅府已近傍晚,后宅有婢子过来告知李瑕他的妻妾正在包饺子,想让他回来了便过去。   李瑕十分想去,强压着心中的动念,还是先到了前衙公房。   他推开书柜,打开墙上的暗砖,从里面拿出关于此次谋关中的计划。   这计划是在返回汉中时订制了大概方略。   如今归来已有近二十日,结合敌我情报,势必要开始修改、补足。   李瑕没让人过来,独自磨着墨水,然后,提笔。   论势,关中有忽必烈十余万骑兵,而川蜀之宋军能抽调用来出击的,不过数千人,平原作战,无论如何都打不过。   且近来观汉中兵势,短期内无法提升。   但,敌人却可以削弱。   六盘山犹有阿里不哥一系十余万大军。   剑拔弩张,求的便是两虎相争之际的一个机会……   李瑕下笔如飞,许久之后,写完,吹干了墨迹,重新收回那暗格当中。   推门出了公房,天色已完全暗下来。   他抬头看了一眼,观察了前院的地势,之后向后宅走去。   这帅府前衙占地广阔,也走了不少工夫,再抬头一看,前衙与后院之间隔着高高的墙,仅一扇小门进出。   眼中闪过思量,走进偏厅,只见四个妻妾正在那包饺子,韩巧儿与年儿脸上满是面粉,显然是打闹过了。   因见李瑕终于回来,马上便响起笑语。   李瑕与高明月对视一眼,笑了笑。   “对了,过完年,后宅这边须多加些守卫……”   ……   转眼便过了年节。   这一年,对大宋以及漠南蒙古都有不同往年的意义。   大宋这边,因新皇登基,改年号为“咸定”。   因此,到了正月初一,秦岭淮河以南,是大宋咸定元年。   而在北地,士绅百姓都对今岁的年号极为感怀。   这是他们的中统元年。   过往的二十六年,有的北人始终用着金国的年号,如“天兴某某年”;大部分说是“窝阔台汗某某年”、“蒙哥汗某年”。   中统年就不同了,有了王朝。   王朝代表着秩序,哪怕是再不公的秩序,也远远好过没有秩序。   没有秩序时,异族的屠刀便是王法。而如今有了《条格》,无论它有多少不公道,它代替了屠刀成了王法。   个中差别,也只有北地人能懂。   当皇榜至燕京散出,诏告天下,无数世绅哭得泣不成声。   他们还有更多的希望。   想改国号,不急,等平定了漠北的叛乱,将会改一个国号。   想要更像一个汉家王朝,不急,皇嫡长子已封燕王……   这对于消息灵通的人而言,更是让他们喜悦非常。   皇长子真金,自幼受教于姚枢,日以三纲五常、先哲格言熏陶德行;之后,窦默接任师职,以《孝经》启蒙;刘秉忠之弟子王恂为伴读,讲历代治乱之理……   便仅说这国号、以及崇尚汉学的储君,便给了北人对这个初生的帝国其后十余年、数十年的期待。   只要等陛下击败叛贼阿里不哥。   对于他们而言,可以预见的是——   唐乱之后,终于要再出一个天下一统的盛世王朝……   ……   “这只是对于你们而言。”   “李节帅可知史?五胡乱华以后,天下何以还有汉制?何以还有隋唐一统之盛世?”贾厚抬手向北面一指,掷地有声。   这日是元宵节,贾厚又重新抵达汉中,来与李瑕商议刘、李两家联姻之事。   但进了府帅大堂,生辰八字还没交换,贾厚先提及的是天下民心。   此时一句话问出,他根本不等李瑕回答,再开口已是滔滔不绝。   “五胡十六国,诸夏纷乱,人皆相食、白骨遍野,所谓‘千里无烟爨之气,华夏无冠带之人’!何人重振华夏衣冠?非晋室,亦非王、谢之辈风流人物。   先有前秦文昭皇帝苻坚,承石氏之乱,至是户民殷富,四方略定,废除胡汉分治,革治汉化,故而五胡虽云扰,而北方儒统未绝!   后有北魏孝文皇帝元宏,帝以神武纂业,克清祸乱,德济生民,迁都城、解辫发、袭冕旒、褪毡裘、披龙衮!衣冠号令,华夏同风!   北魏虽裂,先有西魏故而有北周,北周之后方有隋唐!   我且问李节帅一句,若苻坚、元宏非华夏之君,隋唐之法理正统又在何处?   当今陛下,文才武略,远胜于秦文昭皇帝、魏孝文皇帝。盛世之兴,指日可待。   陛下去夷即华,欲定天下之乱,而后,修礼乐、兴制度而文之,如何不是华夏正统之君?!”   话到这里,贾厚心神激荡,满脸动容。   李瑕犹坐在那,神情平静,随口应了一句。   “那你也叫忽必烈解辫发、褪毡裘、披龙衮、易姓名,彻彻底底当个华夏之君。”   “会的!”贾厚昂首应道。   “会吗?”李瑕又问。   贾厚袖子重重一摔,语气铿锵有力,道:“只等平定阿里不哥之叛,陛下便改国号、迁国都、披龙衮、立太子……”   “你想得美。”李瑕打断道:“我告诉你,忽必烈不会。”   “阁下不知史,妄自揣度吾陛下恢宏气度!”   “我知刘黑马祖上是契丹人,贾先生呢?”   李瑕问过之后,复又再问道:“先生是汉人?”   “范阳贾氏!”   “好,你我平心而谈几句,谈谈我为何说忽必烈不会披龙衮、易姓名。”   李瑕微有些无奈,缓缓道:“因为……他们不再敬畏我们了。”   贾厚一愣。   “前秦、北魏,还有前赵,或许还有辽国,这些胡人对我们有敬畏,他们崇尚汉家文化。五胡十六国、五代十国,他们都知道我们有秦、汉、唐这般的强盛的大王朝。万邦来朝,谁不心向往之?   然而啊……自宋代以降,他们已经不再尊敬我们了。”   话到这里,李瑕苦笑了一下,喃喃道:“还尊敬我们什么呢?丧土求和?   姚枢说的不错,赵氏自弃中原之地、自毁正统之名、自灭中兴之将……   北人归北、南人归南,遗祸百年,流毒无穷。   我们今日之艰难,从来不仅仅是因为蒙古太强大,匈奴不强否?突厥不强否?   我才从临安回来不久,临安风貌……暖风熏得游人醉。弱主当朝、党争不绝。便是连我也看不起,又何谈你们?更何谈蒙古人?   我也希望忽必烈能像苻坚、元宏。可回首这三百年,懦主庸臣,我们抬得起头吗?他的祖先打下了如此广阔的疆域,他以黄金家族的血脉为骄傲,能看得起我们?我理解他,真的理解,换作我是蒙古人,我也不会像宋代以前那样敬畏汉制。我知道,忽必烈肯做到这一步,他妥协了很多,很难得。而你们,非常不容易,但……”   这个“但”字出口,李瑕抬高了音量。   “但汉统不该是像你们这般恢复的,委曲求全、苦苦哀求地去恢复!   你们想过没有,低下去的头抬起来了吗?!   要想人家瞧得起我们,我们不能求着人家,等被打败之后,哭哭啼啼地求着他们高看我们一眼。   当我们无能、软弱,只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这希望就永远是空中楼阁、梦幻泡影!   我承认忽必烈是法理正统上的中华之君,我一直都承认。   我也感激你们,是你们的努力使法理衣冠文化血脉,可以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中传承下来,甚至可以说,我钦佩你们……因为若没有你们,也不会有我。   但不够。   还不够。   我们……先得打败它,不仅是忽必烈,也不仅是蒙古国,我们的敌人是我们自己。   三百年失地之耻辱、三百年败北之耻辱、三百年的民生潦倒之耻辱……   我们要打败的,从来都是这些耻辱!   终结这些耻辱,然后,重振汉家雄风。   如此,我们才能用发自心底的骄傲来高喊一句,‘这彻彻底底是我们的大一统的盛世王朝’!” #第六百一十八章 分裂   “我们?”   贾厚反问了一句,指向李瑕,道:“谁与你是‘我们’?!丧地求和者,从来只有尔辈南人!”   当李瑕提出一个刘黑马不可能答应的要求时,他就很清楚,背后必然藏着暗招。那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接招,不要再来汉中。   但为了救回刘元礼,他还是来了。   来之前,他告诫过自己很多遍,此行只为救五郎,不能被李瑕牵着鼻子走……   偏偏,此时站在帅府大堂上,与李瑕争吵到这里,他情绪还是难免激动起来。   “三百年之耻辱?尔辈之耻辱!休将我等中州人物与尔等南人并论,欺贾某人不知史耶?!   辽亡之际,赵氏联金灭辽,然,灭辽者,孰人哉?!   金兴之际,自磁、相、开德、泽、潞、晋、绛、汾、隰,河朔豪杰期日兴兵,众所揭旗,以‘岳’为号,闻风而动,中原百万义军风起云涌,然,废北伐之事者,又孰人哉?!   汝二帝受俘,奇耻大辱,犹能自废武功,却与我中原豪杰何干?!   赵氏之庸臣史浩,位列相位,也敢言‘中原决无豪杰,若有之,何不起而亡金’?   中原决无豪杰,若有之,何不起而亡金?可笑!滑天下之大稽!   阁下言敢‘我们’、‘我们的耻辱’?与史浩又有何区别?!   啐!   不是我们,是你们的耻辱!   你们这些南人……脸皮都不要了!”   贾厚真的很生气,话到最后,语气都直白了许多。   他风度也不要了,一口重重啐在地上。   李瑕并不生气。   他知道现在所辩的,与方才又是两回事。   他先前所言,言的是他所认为的汉人该如何;贾厚之反驳,则是不再视南人为汉人。   李瑕一脸坦诚,道:“我说的,与史浩不是同样的意思。”   “听着便是同样意思……”   “不。”李瑕道:“你没说完的,我替你说,蒙古南下之际,灭金国者,孰人哉?中原人,刘黑马、史天泽、张泽、董俊……”   “够了,不必再违心恭维,我羞与南人为伍!”   李瑕道:“我真心认为中原有豪杰,如张浚所言,中原民间无寸铁,不能自起,需朝廷出兵响应。”   “响应?李全被赵氏杀了三十年了!”贾厚大喝一声,“李全死三十年了!你们还想哄骗中原人送死?你们的响应为何物?‘不可使中原豪强坐大,宜早除之’,如此而已!”   骂完,他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稍平息了,脸上却浮起讥讽之意。   “李节帅方才说理解陛下,贾某虽不才,也可理解你的‘陛下’。”   “是吗?”   贾厚脸上讥意愈浓,学着李瑕的语气,侃侃而谈。   “赵氏,一整个赵氏,最恐惧者,并非外寇,因外寇可以和议。故而,赵氏懦主心中所惧,天下豪强是也。我理解他们,真的理解,换作我是赵氏,醇酒美人掏空了身子,哦,是被吓得在战阵上落荒而逃、是被吓得连子嗣都生不出,我还敢用河朔英雄吗?不敢的。连手下的将领我都好害怕,‘他造反了怎么办?虽然他没反心,但他有这实力啊!’我连文官都害怕,‘文臣们为何在齐心协力,他们想做什么’……”   说到兴起,贾厚极尽讥讽,直说了很久很久。   他有太多可说。   李瑕闭上眼……   一代代王朝从来如此。   雄主不需要太多的党争与制衡,庸主则必须靠制衡来稳定政局。   至于弱主当朝,党争必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主弱则必有臣子揽权,于是连不愿卷进党争的忠正实干之臣也只能卷进去,无一人可幸免,直争到不死不休。   贾似道身在局中,没有强主支持,还低着头想去打牢宋王朝的基底,但却不知在他背后,已开始出现一道道裂缝。   故而,吴潜遏力反对赵禥继位。   这大宋王朝国势将亡,如山崩地裂,无人可挡。   聪明人已能大概判断出天下形势,尤其是北人……   “言之种种,李节帅所言之‘耻辱’,南人之耻辱!而我辈顶天立地,危可护一方安定,战可荡平四海,太平时节,则可承诸夏衣冠。我辈方为汉人,南人……不配。”   “所以呢?”   李瑕反问了一句,道:“你觉得你们是‘汉人’,我们是‘南人’,所以在蒙古治下,你们比我们高一等,你满足了?”   “论三百年之作为,孰优孰劣,还有何可辩……”   “你好好审视一下自己!”   李瑕忽然喝了一句,打断了贾厚的话。   “诸夏衣冠……北也好、南也罢,天下本是一家。到底是什么让你觉得,你比南边人所遭受到的耻辱少一点,以此沾沾自喜?!忘了这五湖四海皆你同胞!   不把北人、南人相提并论,然后呢?蒙古人来当第一等、色目人来当第二等、北人当第三等、南人来当第四等,你满足了?你真能堂堂正正抬起头说一句,你感到骄傲?”   贾厚喝道:“陛下从未提出过如此法令!”   “但他心里就是这般想的,这是忽必烈心中原则,会是往后你们这所谓‘王朝’的原则,或你扪心自问,看不看得到这份歧视?”   贾厚不答。   李瑕直视着他,道:“蒙胡尘数百年,我都替你们痛心疾首。”   贾厚移开眼,避过李瑕的灼灼目光。   堂上沉默了一会……   “李节帅,你不是北人,你未经北人之苦,终究不了解北人。”   “不错,你们的苦我从未经历过,做不到感同身受。”李瑕道。   他目光很严厉。   之所以他敢对贾厚以及北人严厉,因为,他对自己更严厉。   走近几步,李瑕道:“但我们还是‘我们’,我们有同样的文化传承、有同样的自尊,且只有我们合力,不再分北人、南人,才有可能实现我们同样的志向。”   “好!”贾厚道:“那便请李节帅归附北面贤明天子!”   “我已说得很清楚,我们该有同样的志向,且远远不仅是忽必烈这样的。”   “那只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睁开眼看看吧!北地丧乱三十载,人心思定啊。千难万险才可得一统四海之天子、得一深慕儒法之储君,这已是最最好的结果。然李节帅所言?骄傲?自尊?”   “不错。”李瑕道:“骄傲、自尊,这是忽必烈永远不会给你们的东西。”   “可笑!你是日子过得太好了!”   贾厚袖子一甩,愤而转身。   他与李瑕没什么好说的了。   一个没经历过北地离丧之苦的南人,张嘴只会指责,却不知北人再多做一步就是丧命、灭种!   高高挂起,说风凉话容易。   那还有何好谈?!   脚一抬,贾厚打算迈步离开。   但,又想到此次来的使命……   他不得不压着脾气,回过头。   “再劝李节帅一句,心气高无妨,但万不可眼高于顶,不肯低头看一眼世情。”   李瑕没拦他,只问道:“你就觉得,忽必烈强大到了不可战胜?”   “此事,还有疑问?”   贾厚直视着李瑕,眼神很诚恳。   “推心置腹地说,放眼四海,孰人可与陛下争雄?对汉统深恶痛绝的阿里不哥?赵氏弱主?志大才疏的山东李璮?”   “我。”   李瑕开口,只有一个字,打断了贾厚的恳切言辞。   “什么?”   “我。”李瑕再次开口道,目光平静而坚毅,带着些包容与怜悯。   贾厚张了张嘴。   他并非没猜到李瑕的心思,而是没想到……敢讲出来。   无关乎危险不危险,李瑕敢讲,就证明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北地世侯就算到处散谣也不能够再借宋廷之手除他。   李瑕才从临安回来,显然有这份自信。   贾厚讶异的是,李瑕竟然敢厚着脸皮说出来。   脸皮太厚。   不怕人笑掉大牙。   “贾先生以为,我比忽必烈如何?”李瑕一本正经地问道。   贾厚并不想回答。   但李瑕很认真,并不是在开玩笑,又问了一遍。   “今蛮夷猾夏,天下未一,我有廓清帝宇、康济生灵之志,贾先生可愿助我?”   贾厚脸皮抽动了一下。   他终于回答了,缓缓开口,道:“敢问……阁下任阃帅,几月矣?”   “八月有余。”   “敢问,欲如何廓清帝宇?”   “请刘家携关中附我。”   “……”   贾厚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忽然冷静下来。   方才与李瑕争执而起的激动,气愤、鄙夷、不甘、耻辱等等情绪都瞬间平复下去。   还争什么呢?   与一个疯子还有何好争辩的?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来汉中是来救刘元礼的,不是来劝降李瑕的。   目光迅速在这广阔的堂上一瞥,只见李瑕背后有一面大屏风,想必公案文书都在后面。   旁的,也无甚好聊的了。   “李节帅且让我考虑考虑再作答复。”   “也好,请贾先生回驿馆歇息……来人……”   ……   目送着贾厚离开,李瑕回过头,绕过屏风。   刘元礼正被绑在一张椅子上,由高年丰执匕首按着。   “都听到了?”   “听到了。”刘元礼道:“李节帅志向很大。”   “好,免得我再说一遍。”李瑕点点头,道:“赵氏一百余年不能北复,自有其深刻原因。到如今更是人心安于江南繁华,牵绊太大。而我欲恢复中原,江南无法为我助力,这件事上,唯有你们北人与我志向更近。我需要你们的支持……”   刘元礼低下头,道:“我是李节帅的俘虏,今日初次听闻李节帅志向,请容我考虑。”   “好。”   刘元礼似很怕脖颈上的匕锋,但目光落处,他发现墙角处,有书柜推动的痕迹。   那里有个暗格。   而眼下这局势李瑕还凭什么大言不惭欲取关中?   阿里不哥?李瑕与阿里不哥联络了。   如何做?   只有陇西一战了,这是最后的机会。   其人布谋也许正是藏在那暗格之中…… #第六百一十九章 联络   走上驿馆的阁楼,贾厚向汉中城望去,感觉到的是城中人口稀少。   说来,京兆府经历了蒙金之战、三京之战,当年人口也少。   是北地汉臣经略十余年,汪德臣又从川蜀掳掠人口北上,这才使得关中恢复生机。   前阵子,阿速台领兵肆掳,好在很快便被击退、西向六盘山了,否则又是一场生灵涂炭。   如今,廉希宪、商挺经略京兆府,刘家、汪家驻于关中、陇西,为的便是使浑都海之兵力不能再破坏京兆府。   浑都海、阿速台、阿蓝答儿、刘太平……阿里不哥的人。   双方二十余万大军陈兵列阵,只等开战。   阿里不哥是蛮夷,其人目光短浅,只知蒙古那套烧杀抢掳。   远比不上当今陛下的雄才伟略,文臣如云、武将如雨。   这是如今的形势。   李瑕看不穿?   不至于……   思及至此,贾厚喃喃自语道:“你若与浑都海联兵,未免太不堪了。”   李瑕有胆子放那样的狂言,不是无的放矢的话,可选的策略便不难猜了。   唯一的办法,配合浑都海入关中,渔翁得利。   那,李瑕为一己之野心,不顾关中生灵……也妄敢与陛下比肩?妄言与北地世侯同心?   心中仔仔细细推敲了一遍,贾厚对李瑕有些怀疑,也对其言行不一的人品感到有些不齿。   他转身到了院子,走到院中,环顾了一眼自己带来的人。   “明日我去与李墉谈亲事,你们想办法甩脱李瑕的人,到城中布置眼线……”   ……   次日。   元宵一过,年节的喜庆淡了下去。   李墉有自己的府院,也是在盐库巷,与韩家比邻而居。三进落的院子不算很大,但一家三口住绰绰有余。   天光微亮时,李墉已坐在窗边处理些普通文牍,任刘苏苏为他梳头。   刘苏苏做事细致,尽量将他的白发往里拢,使他看起来年轻不少。   偶尔抬头瞥一眼铜镜,李墉看着刘苏苏韶华渐老的脸也颇觉愧对……前些年,他是想过将刘苏苏扶作正室。   但如今,以李瑕之地位,此举便极不妥当了。   梳过头,踱步到厅上,李昭成已候在那准备问安。   李墉笑了笑,他以往很忧愁李昭成这孩子不务正业,如今有李瑕管着,不让其整日钻在厨房中,释然不少。   “你也事忙,不必日日来问安。”   “父亲今日不与孩儿一道去帅府?”   “有客会来。”   李昭成有话想说,吱吱唔唔。   “年过完了,说桩事吧。”李墉叹息一声,道:“当年家里几乎灭门,我收你为养子,如今事已过去,你终究是大哥的子嗣。”   李昭成一愣,眼眶便有些红,便要跪下来。   “父亲……”   “莫跪了。”李墉更为叹息,道:“虽说是一样的,为父亦不舍再将你迁回大哥那一支。如此可好?你依旧是我儿子。回头,你长子出生后继在长房,次子继在二房……儿子够多,便给我继一支香火,可好?”   李昭成还是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个头。   “父亲考虑得周全。”   “起来,我们这家业到如今,人丁稀落,你二弟那张冷脸……不提他了,总之,为父只能指望着你。”   “是。”   李墉看着李昭成,点了点头。   有些事他从来没说过,因为李瑕为他办好了。若是,李昭成想娶严云云,他决不同意。   “既要多生嗣子,为父为你说桩亲事吧。”   李昭成想问的就是这事,行礼道:“父亲,二郎说刘黑马不会同意,但似乎……派人来了?”   “往后闲聊时小心些。”李墉看了眼厅外,见无旁人,方道:“刘黑马绝不会同意的,只等三两月此事过去,为父替你向史转运使家的千金提亲,你姨娘说她很不错,你意下如何?”   “这……”李昭成心中不愿,但还是道:“由父亲作主……”   他穿过院子,出了门,走到巷尾,却见一行人缓缓而来,为首的正是贾厚。   李昭成不愿与贾厚多谈,转身便避入刘金锁的院子,背倚在门边。   他当然明白刘黑马不会同意,但眼看着都开始议亲了,难免心烦……   ……   “谁进来了?”   阁楼上,林子迅速将手里的望筒转向院门处。   刘金锁一把就把他的望筒抢下来,道:“你用这个看当然看不到啊,太近了。是李大郎君,我家护院放进来的。”   “吓我一跳……”   “你要在我家待多久。”   “别吵,我在办正事。”   林子拿回望筒,继续向街角看去,只见贾厚的队列当中,有三人在进入巷子后迅速散开。   “算上之前的,分出去十一人……递消息吧。”   “是……”   这些事与刘金锁无关,他只是担心有北人闯到他家里来,死活在跟在一旁看着。   “林子,你直接告诉他们得了呗。就我守的这汉中城,这三瓜两枣北面细作能打探到个屁。这就叫竹篮打水,嘿,一场空。”   “你别说话,我就不该到你家来。”   “不是,我是说啊,汉中……”   “汉中被蒙人占了多少年,我们这才收复多久?他们留下的细作多了,用得着你瞎操心吗?滚一边去……”   ……   两日后,汉中城西。   百余骑,风尘仆仆而来。   前方六十余骑都是宋军,马匹已疲惫不堪。   后面三十余骑护着一辆马车,其马匹却是耐力十足,至城下犹不见喘。   刘太平掀开车帘,望向眼前的汉中城,老眼中透着思忖之色。   当年,他奉蒙哥之命,协助阿蓝答儿南下钩考,任陕西行省参政知事,收捕了大量忽必烈的党羽。   但现在,正坐在京兆府的陕西行省参政知事却是商挺,忽必烈任命的。   刘太平之所以还有命在,因蒙哥死讯传来及时,阿蓝答儿当即立断,领兵杀出长安城,直趋六盘山与浑都海汇合。   若晚走一步,只怕忽必烈的党羽们已将他们斩于刀下。   而这死讯据说便是将要见到的宋朝阃帅传来的……   “吁!”   马车行到汉中城外五里,只见官道边的长亭外站着一列精锐兵士,亭中有一人端坐于石桌旁,正在看着一张大地图。   刘太平眯了眯眼,下车向亭子走去,同时审视着对方,眼中渐渐透出欣赏与忌惮之意。   ……   “大帅,人来了。”   李瑕也不起身,只是点了点头,道:“给他倒杯茶。”   过了一会,有苍老的朗笑声响起。   “李节帅,久仰大名。”   李瑕转过身,抬了抬手,请刘太平坐。   “刘公见过我?”   刘太平摆手入座,笑道:“昔有兰陵王高长恭,至金墉城下,被围甚急,城上人不识,长恭解面具示之,城头乃下弩手而救。以面容为帅印者,李节帅可为兰陵王之后第二人。”   “你的蒙哥,我与王将军杀的。”李瑕道。   忽如其来这一句话,刘太平一愣。   李瑕又道:“你侄子刘忠直被诬陷为捉史樟置于刘家猪圈,我做的。”   “李节帅何意?”   “你我之间有仇。”李瑕道。   刘太平转头看了亭外那三十余蒙古骑兵一眼,复又看向李瑕,缓缓道:“你派人到六盘山联络大帅,是为了诓老夫来杀不成?”   他语气虽在笑,但已很不高兴了。   李瑕也笑,道:“把双方恩怨都挑明了,才能合作无间,不是吗?毕竟,蒙哥的死讯,还是我传给浑都海与阿蓝答儿的。”   刘太平更不高兴。   他亲自来联络,且一直很客气,反而是李瑕太无礼了。   但他城府颇深,还是笑道:“有理,恩怨挑明了,方可合作无间。”   李瑕又问道:“刘公不怪我?”   刘太平不知如何回答,说在乎蒙哥的死也不行,说不在乎也不行,唯抚须不语。   “总之,刘公知道我为人诚信坦荡即可。”   刘太平轻笑一声,抚须,又附合了一句。   李瑕气势上先压了刘太平,便直接开口提起正事。   “当今北面之形势,阿里不哥竭力诱引忽必烈回漠北而不得。忽必烈已于两月前称帝,消息应已至哈拉和林?”   刘太平点点头,又是不语。   他得重新找回谈话的节奏。   “阿里不哥错过了良机,只能立即召开忽里勒台大会,称汗,起兵,与忽必烈决一死战。”李瑕道:“浑都海还在等他的大汗下令。”   刘太平老眼一眯,看向了桌案上的地图,笑道:“算时间,此时在汗廷,已有了新的大汗继位……”   “晚了。”   李瑕摇了摇头,道:“阿里不哥动作太慢了,仓促起兵,只会被忽必烈以逸击劳。浑都海、阿蓝答儿无谋之辈,决非汪良臣、刘黑马之对手。”   “呵。”刘太平自信一笑,“李节帅只怕是不知我们的兵势有多强。”   “我只知刘黑马、汪良臣等人兵势也很强。”李瑕道:“以你们这些人的为人,若真有十足的把握……刘公也不会来见我,更不会客客气气地喊我一声‘李节帅’了。”   刘太平再次打量着李瑕,眼光中带着审视之意。   他知道,这是个不按常理的年轻人。   “说吧,李节帅要什么?”   “我先说我能给你们什么。”李瑕点了点地图,指尖落在地图上巩昌的位置,“汪良臣正全力应对陇西战局,一旦你们双方开战时,有一支奇兵自祁山道突袭巩昌,会如何?”   “汉中可抽调多少兵力?”   “我已从成都调兵,刘黑马以为我欲谋关中,却未想到我会暗中将兵力派往祁山道。一万人,破巩昌足矣。”   有一万宋军敢出汉中,刘太平不太信,却也不揭破,笑道:“李节帅有何要求?”   “我需要确保我洗劫巩昌不会受到追击。”   刘太平沉吟良久,缓缓道:“汪良臣驻兵六万于陇西,李节帅可否击其后方?”   “哪里?”   刘太平指了指地图。   李瑕微微眯眼,道:“那,条件得另谈了……” #第六百二十章 兵图   “李瑕今日出城了,他归城之后没多久,有数人护着一辆马车进城,我们顺着那方向找了一段路,见城外有间驿馆院子里有蒙古马,三十余匹。”   “李瑕出城见了浑都海的人?让对方入城,而护卫留在城外?”   “有可能。”   “六盘山之蛮夷,能给他这么大面子?”   “他们许是为了隐匿,汉中才被占数月,他们也知城内还有我们留下的细作。对了,马车上的老头不是蒙古人,是汉人。风吹起车帘时,我瞥到一眼。”   “老人?汉人?入城后下驻在何处?”   “城南驿馆。”   贾厚不由皱起眉头。   他是在城北驿馆,出门都有李瑕的人跟着他,想去看一眼也不方便。   但对这人的身份,已有了隐隐的猜测。   支持阿里不哥的汉人本就少,在六盘山的就更少了。   是个老人……刘太平亲自来了?   贾厚沉思起来。   他能推测得出大战将起于陇西。   至于双方的兵力布署却不知道,这是机密,刘黑马没说。   能感受到的是,刘黑马对这一战有信心,毕竟忽必烈已经先一步登基,守株待兔。   而哈拉和林与六盘山太远,等到浑都海得到将令,已失了先机。   因此,对于浑都海是否会与宋人联盟……贾厚认为是有可能的。   “须想办法,亲自看一眼……”   ……   帅府,议事堂。   刘元礼再次被带了进来。   李瑕请他坐了,问道:“仲民兄考虑好了?”   “有几个问题,想请李节帅解惑。”   “也好……你们都退下。”   这三日,刘元礼没有再被安排去做劳力,换到了县牢的干净牢房,一应衣食俱全,恢复了不少世家子弟的气度。   待堂上人都退下,他依旧端坐,并未去扑李瑕。   李瑕身手了得,他不可能在护卫冲进来之前擒下。   “李节帅想让刘家依附,然而,如今以李节帅之势……”   “无妨。”李瑕道:“我明白,想要人投靠,至少要实力强过对方。我如今与刘家不可比。”   刘元礼点点头,心中暗道,李瑕的脑子还没完全坏掉。   李瑕道:“仲民兄可曾想过,忽必烈不回草原参加忽里勒台大会,登基称帝,此举与背叛蒙古国无异。他是为了什么?真就心慕汉统不成?”   “世间之事,有舍,才有得。”   “那忽必烈与阿里不哥必有血战,刘家甘愿死守陇西?”   刘元礼想辩驳一句“那也比投靠你强”,终究是没说出来,只是点点头。   李瑕道:“我的实力若想胜过刘家,有两种办法,一是我迅速增加实力,二是,刘家的实力迅速折损。陇西一战之后,会如何?”   “不至于。”   刘元礼终究还是顶了一句嘴,道:“家父兵强马壮,又有汪家互为犄角,如何也不至于不如李节帅。”   “真以为浑都海易欺?他已有精骑七万,又有阿速台领回来的三万余南征大军,阿里不哥若再派援兵,浩浩荡荡十余万大军,刘家挡得住?”   微不可觉地,刘元礼眼眸中泛起一丝精光,须臾即逝。   他意识到,李瑕能准确说出浑都海的兵力……   “刘家、汪家合力,亦有十万大军。”   李瑕道:“你们看势,只看如今之势,而我看往后。阿里不哥确实不如忽必烈,如今看来,忽必烈只要撑过大战初期,之后可凭汉地财赋取胜。”   说着,他拿起一支笔,架在笔架上,以手指在高的那一端轻轻一按。   “但有时候,只需改变一点筹码,形势便也翻过来了,不是吗?”   “李节帅,阿里不哥绝非易与之辈,你若与虎谋皮,焉有其利?”   刘元礼很郑重,道:“若放浑都海虎狼之师入关中,生灵涂炭,这便是李节帅想要的不成?”   “我也不想,故而,想请令尊与我共同举事。”   刘元礼苦笑不已,暗道李瑕小觑了北人的众志成城。   当北人与赵宋一般……   李瑕不再开口。   他能回答的都已回答过了。   良久,刘元礼道:“请容我再考虑考虑。”   “也好,我听说每逢乱世,世族不会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哪怕只有仲民兄愿助我,我亦是欣喜。”   “谢李节帅厚爱,败军被俘之人,惭愧……”   刘元礼起身行了一礼,低下头,目光往李瑕案上一瞥。   他留意到,李瑕案上有几张地图是羊皮制成的。   而一般而言,宋境的纸该是楮纸。   皮纸,多为蒙古人所用……   ……   李瑕目送着刘元礼离开,指尖轻轻敲打着桌案上的羊皮纸地图,目泛思考。   之后,他起身将地图收进书柜后的暗格,往后宅走去。   回到后堂,今日未见到家中妻妾。   他又往庭院而去,不多时,听到她们的说话声。   “年儿动了,只剩高姐姐和唐姐姐了啊……再来,一,二,三,我们都是木头人……哎哟……”   “巧儿输了,下一轮,到年儿来捉……”   高明月在韩巧儿头上一拍,呼欢雀跃。   一转头,她见到李瑕,连忙收敛起那小女孩的笑容,整理了一下被她扎起来的袖子。   很是不好意思的样子。   倒不是怕,她只是觉得自己有些不像话,身子都不自觉的左右摇动了一下,之后看着李瑕便温温柔柔地笑。   李瑕不由好笑。   平时他晚上回来,高明月与唐安安都是端着妻、妾的礼数,倒不知玩的时候原来是这般模样。   至于唐安安,本保持着一个迈腿的动作。   她一双腿确实修长,足尖点着地面,显出漂亮的曲线。   偏是见到李瑕来了,她又连忙收起来,整理了一下有些乱掉的发丝,摆出一个淑女的姿势。   反倒是年儿不怯李瑕,站在那看看他,眼神中满是期待,很希望他来一起玩的样子。   只是碍于夫人在,她不会抢着上前。   韩巧儿最是开心,喊着“李哥哥”便跑过来,拉着李瑕问道:“今日怎么这般早回来?来一起玩吗?”   “你们玩吧,我一会还要见个客人,想着正好有空,过来说桩事……”   韩巧儿脸一红,又跑开了,抱着年儿说悄悄话,装作她很忙。   年节时,李瑕已与韩祈安说好,忙过这阵子便纳韩巧儿过门,小丫头最近很是神经兮兮。   “官人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高明月上前主持大局。   李瑕给她整理了一下发梢,笑问道:“我教你们玩的游戏,看到我还不好意思了?”   “也不是不好意思啊,就是怕被下人们看到,说我没个帅府夫人的样子。”   “倒也不必在意。年节时不是说过吗,带你们到西乡玩,这两日便走。”   “真的吗?”   高明月、韩巧儿一听都很高兴,年儿则是踮了踮脚,想开口问些什么。   李瑕不等她开口,道:“你们都去,多带些护卫。”   唐安安遂也欢喜起来。   “竹熊也能一起去吗?”   “那不能。”李瑕问道:“巧儿有没有和汉中的官眷们说过想去西乡?”   “嗯嗯,说了,过年之后便一直都有在说。”   “很好,那等送走了客人我们便出发,待上三天两夜……”   ……   帅府对面,天香食铺。   贾厚捧着一碗面皮慢慢吃着,不时看看坐在对面的李昭成。   连着两日,他一直在这闲聊,却始终不肯答应亲事。   之前他是俘虏,见到李昭成会怵。如今反过来,李昭成已是更不自在的一方。   李昭成遂将目光落在店家手上,暗道对方揉面的手法不好……   “李郎君可会诗词?”   “惭愧,并不会。”   “鄙人听令尊言,李郎君诗词写得不错,可是不愿娶……”   “不,我愿意娶刘家千金……很愿意。”   “那就好,但李家仕宋,刘家仕蒙,此事,李郎君是如何想的?”   “我……”   李昭成看了看那店家,并不想在这里谈这些隐秘事。   贾厚则不在乎,慢慢地吸着面皮,又看向帅府。   终于,一辆马车缓缓而来,停在了帅府门前。   贾厚目光一瞥,见到一老者下了马车。   只这一瞥,足够了。   他曾见过刘太平一面……   ……   次日。   “贾先生这便要走了?”   “是,联姻之事,我还需再问过姐夫。”   “也好,往凤翔府来回一趟也需一月,我等贾先生答复,还请尽快。”李瑕道,“否则悔之晚矣。”   “好,一定尽快赶路……”   贾厚行了一礼,洒然离开帅府,乘上马车。   马车缓缓向北而行,出了汉中城。   然而马车出城之际,贾厚却已换了一身装扮,走进汉中城东的一间当铺……   “刘太平可还在汉中城?”   “清晨便已出城。”   “确定?”   “确定,领了三十余骑径直向西去了。”   贾厚点点头,思索着。   他已有些分不清李瑕提议联姻,是要离间刘家?还是故意让刘家知道他与浑都海有联络?   但无论如何,救出刘元礼才是他此行之目的。   他的车马会以他生病为由,在路上停留三日,三日内他必须带刘元礼过去,并抢出一个时间差,在被追上之前,以信使的名义通过陈仓道。   “五郎还在南郑县牢?”   “是。”   “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有个狱卒是我们的人。”   “可靠?”   “可靠,他原是关中人,到汉中运粮,没想到汉中丢了,被留下了,但家小还在关中。哦,他去岁便当上了狱卒。”   “好,夜里便救出五郎……”   ……   与此同时,汉中城东。   有人从楼阁上眯眼望去,只见东大街已清了道路。   大帅的马车行过,后面跟着百余护卫。   到了城门前,李瑕掀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城门守卫放了行。   城外,兴隆寺。   有人走上高塔,望着出城的队伍,一直目送它向东。   终于,黄昏时分,队伍消失在了天际……   ……   “李瑕不在汉中,其帅府的守卫至少走了大半。”   “这么巧?”   “不算巧,听说是他的妾氏早早便嚷着要去,想必是送走了刘太平他便动身。”   “动手吧……”   贾厚心中隐隐有些忧虑。   但一切都还算顺利,进了县牢,他的人已以酒肉灌倒了牢中的狱卒。   悄悄用一名死士换走了刘元礼,一行人便直奔北城。   亥时三刻,还有一刻便要闭城门,他们赶到了拱辰门。   出了城,很快,有人牵着马匹在道路边接应。   贾厚终于是放下心来,等城门关闭,哪怕有人发现刘元礼不见了,再追也要耽误一整夜。   只要路程够快,可赶在追兵到达之前,由李瑕安排的士卒、信令出陈仓道。   李瑕说的“等答复、请尽快”,他完全能离开。   “五郎,走。”   刘元礼翻身上马,又转头看了一眼。   并无追兵。   这一去,他将不再是俘虏……   然而,才勒住缰绳,他却是心念一动。   “二舅,我们得再进城。”   “进城?”贾厚大讶,道:“快回去把李瑕与浑都海联络的消息报于姐夫。”   “不。李瑕要联络浑都海,此事并不难猜。”刘元礼目光闪烁,道:“重要的是,李瑕有兵图,而他人不在。”   “拿不到的……”   “不,他府中守卫一旦调走半数,防御必然有疏忽。”   贾厚皱眉思忖,忽然打了一个激灵。   “五郎是否想过?李瑕为何突然提意联姻?今夜一切都太过凑巧、顺利,万一是他故意……”   “那又如何?”刘元礼反问了一句,道:“今夜若能顺利看到兵图,那确实可能是他反间计,但我们既知晓,岂还会中计?反其道而行便是。”   “太危险了。”   “二舅还不明白?若真是计,我们不看兵图才走不成,看了反而能蛟龙入海;而若不是计,搏一搏又何尝不可?败给他一次,还能次次皆败不成?”   语罢,刘元礼翻身下马,大步走向城门,步履从容而自信……   ……   “总之他们会去拿,既然偷瞄了我的书柜,忍不住的。”   此时,李瑕正与高明月坐在车顶看月亮,也聊起这次的出行。   “所以你带我们出来玩?年节时便想好了?”   “也确实是想陪你出来走走。反正,只要他们拿兵图,不管信不信,都会跟着我的思路走。而我考虑了三个多月,他们却要在短时间就做出判断……” #第六百二十一章 刘美人   “若打个比方,我最近做的事,和追求女孩子是一样的道理。”   李瑕少与高明月聊具体的政务,却常常会与她聊自己的思路,算是保持夫妻间的共同语言。   “刘黑马有现成的精锐骑兵,关中的人口与资源都是眼下我急缺的东西。可以将他比作一个女子,这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女子,我想要追求她。”   高明月抿嘴笑了笑,莞尔道:“我没见过刘黑马,只听着这名字,实在很难将其想像成一个漂亮女子。”   “更准确地说,不是刘黑马这个人,而是他的一方势力,才是这个漂亮女子。”   李瑕随意地闲聊着,感慨道:“刘美人不好追啊,比李昭成追求严云云还难。她已许了人家,忽必烈,气大财粗,总之是各方面都比我优秀很多。”   “才没有,只比你年纪大而已。”   “但不可否认,眼下忽必烈对刘美人更有吸引力,相比而言他更有才华、更有财富、更英俊、与刘美人感情更深……”   “至少把英俊去掉嘛。”高明月犹不依,“哪怕是比喻,说他比你英俊,就很难觉得贴切啊。”   “好吧,总之刘美人如今深爱着忽必烈,正眼不肯看我。她不太可能背叛忽必烈这个大户人家,到我这小家小户作妾,我得追求她。”   高明月不由问道:“能追得到吗?”   “这种事,我还算擅长。”   “不信。”   “不信?”   高明月指了指正在篝火边玩闹的几个女儿家,道:“有人总吹嘘说什么情缘很多,如今三个妾室,却有两个是没碰的,尤其人家安安,花容月貌的,还能耽误几年?万一旁人知晓了,以为是我善妒呢。”   李瑕看向唐安安。   很漂亮的女子,但像是活在壳子里,因此没那么吸引他。   而他也不确定,她真正爱慕的是不是他这个灵魂。   一生骄傲,他对此有些介意。   “没骗你。”李瑕避过这话题,笑道,“我算是有些会追女孩子。”   “打算如何追刘美人?”   “首先,得让她注意到我。”   “你诓贾厚来了汉中,就是让刘美人不得不注意到你?”   “嗯,这样她就会发现,我其实也有优点,比如汉中就是我的家业。眼下陇西大战将起,我这点家业其实也能起到很大的作用,这会是我的吸引力之一,今夜若有人盗书,便证明我初步吸引到她了。”   “若是不盗书呢?”   “那就捉回来,继续盗。”李瑕笑道:“这只是小事,我并不需要所有小事都预料到。重要的是思路,能让刘美人顺着我的思路走就可以。只要思路对了,再复杂的事,其实也很简单。”   “太坏了。”   “追女孩子不能太讲究规矩。”李瑕道:“当然,这还远远不够。盗书只是为了让刘美人开始猜我的心思。”   高明月抬眼瞥了李瑕一眼,目光温柔起来。   她想到最初相伴的时候,自己又何尝不是总在猜他的心思。   “刘美人原本正眼不肯看我,但当她开始整日琢磨我的想法,她就会越来越在意我,我的优点也会一点点被她发现。这就好比,我不经意地给她露了一手。”   李瑕也不知是在胡说八道还是认真的,总之语气实在是很随意。   “到这一步,刘美人才算是对我开始上心。她对我的关注度就到了……贾似道、张柔关注我的程度,她渐渐开始魔怔,注意力会集中在我身上,做什么事都要偷瞄我一眼。”   “然后呢?”   “然后,我不理她,我做自己的事,展示我的风采,让她猜。但她也只会猜,她还有理智,不可能甘心进我这小门小户。”   “那怎么办呢?”   “两方面着手,一是,我对她的吸引越来越强,使她对我的爱慕大到压倒她的理智;二是,缩小她与我之间的地位差距,让她在理智上觉得我的小门小户也不是不能接受……”   ……   汉王台上,有两人正对座而饮,偶尔拿起望筒看向夜色中的帅府。   韩祈安执壶,给李墉倒了一杯酒,感慨道:“阿郎这次的计划,不如临安时周详。”   李墉捧起酒杯沉吟着,缓缓道:“两军、三军对垒,能有的变数反而少。临安之行准备充足,是因为可能发生的变数太多。这次准备的应变手段少,反而说明陇西、关中形势不难猜。”   他摇了摇头,又道:“但我也说过,此次牵扯的势力过多……或者说,不是过多,而是过于强了。”   “不错。”韩祈安,“复盘临安之事,牵扯的朝臣再多,强者只有‘中枢之权’而已,且相互之间争权夺势。故而,可凭利益驱弱吞强,此番之难题在于,游走各方强者之间,而本身实力太弱,如牛犊周旋于虎狼之间。”   话到这里,他紧了紧身上的袄子,犹觉得冷,遂又饮了一杯。   李墉道:“眼下,我们这只牛犊已吸引虎狼各自凑过来闻了一下了。”   韩祈安不由笑了笑,道:“汉中地势如此,西可进陇西、北上趋关中,故而虎狼相争之前,不得不来闻清楚。”   “故而刘元礼必盗图?”   “他还在里面?”   “想必是要抄录一份吧,以免我们起疑。”   “这年轻人很不错,做事沉稳、细致,亦不缺胆魄。可惜,遇到了阿郎。”   “二郎如今……只能说是神鬼赋其能了。”   李墉叹息一声,转头又看向府院墙垣。   韩祈安亦拿起望筒。   良久。   “他们抄录了一份……走了,做事够细,还擦了墙上的脚印。”   “那就放他走吧。”   “他应该看出来了。”   “如二郎所言,让他们慢慢猜……”   ……   二月初五,凤翔府。   几张兵图被摆在案上,刘黑马皱眉沉思。   他有些心烦。   于他而言,原来重要的根本不是李瑕,而是陇西之战。   这是立国的第一场大战,面对的是真正精锐的蒙古铁骑。   只要打赢了这一仗,大势已定,汉中早拿晚拿都是一样的。   之前,张柔还来信说,不必考虑宋兵北上的可能,连蜀帅都已被调走了。   结果到了去岁年底,李瑕就归蜀了,还拿贾厚、刘元礼来撩拨,刘黑马派人去救,本只是顺手而为。   此时他还是认为,李瑕仓促间无力出兵关中。   这是分析过其实力之后做的最准确推论,宋军那三瓜两枣的步卒,敢到平原上就是取死。   现在,兵图摆在了面前。   李瑕在告诉刘黑马——“我要来,你们与浑都海这一战,我要参与进来,我想争霸天下,我想取关中。”   很烦。   像是一个实力不足的小孩,非得在两个壮汉正准备执戟斗殴之际,跳上房梁,挥舞着小匕首叫嚣。   “等你们打起来,我要来捅你的腚哦!”   这房梁,是汉中,西可进陇西,北上趋关中。   小孩手里的小匕首,利不利,不好说。   李瑕若不顾一切,非要调动川蜀兵马,是能有一根小匕首的,哪怕这根小匕首本不该掏出来。   刘黑马不得不去分析,这叫嚣是不是真的、自己有没有被捅的可能。   “这兵图,是否李瑕故意给的?”   “孩儿不能确定。”刘元礼道:“但……此事有些顺利,或许是反间计。”   刘元振忽然反问了一句,道:“为何因为有些顺利便觉得是计?”   “李瑕其人很有能耐,本不该如此轻易让我得手,但我不敢确定……”   刘元振抬手,打断了刘元礼的话。   “这是他想让我们知道的,他想让我们看到他的能耐。他与二舅说的那些,为的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让我们怕他。”   “但我们也不可轻视了他。”   “不错。”刘元振道:“他很厉害,我承认。但我必须提醒一句,不可心中生怯,会被他牵着鼻子走。我们有实力,而他一个人再出色,改变不了数万人的实力。”   “大郎总不能断言这兵图就是真的?”   “并非此意。”刘元振道:“我是说,李瑕不仅是有一层意思,有两层。明着是反间,暗着,他要打掉我们的自信,让我们犹疑不定。”   话到这里,刘元振指了指兵图。   “不必优柔迟疑,它就是李瑕故意给的。”   “假的……”   “不,有真也有假。”刘元振道:“只给假情报,李瑕骗不过我们的。这图上大部分的部署皆为真。唯一须猜测的是,李瑕会从哪条路出兵协助浑都海?”   贾厚与刘元礼对视一眼。   这些,他们在路上也有过判断。区别在于,刘元振更坚定,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于是更有气魄。   故而,刘元振总能掌握住议事时的主动。   他皱眉观兵图,侃侃而谈起来。   “欲知其中情报真假,我们首先该分析出,哪些是李瑕该知道的,哪些是他本不该知道的。   蒙哥已死一年有余,陛下已登基改年号,此为明面之形势,我们与阿里不哥之间必有一场大战,并不难猜。   关陇为陛下粮草之根基,浑都海驻兵于六盘山,势必趋兵关陇、毁陛下根基,此亦为明面之形势,并不难猜。   故而,李瑕联络浑都海、刘太平前往商议,此皆为真,毋庸置疑。   刘太平为说服李瑕出兵,将浑都海之计划告之、将汪家在陇西之兵力部署告之,此事为真。   先说汪家之兵力布置,且看此处,祁山隘口驻兵千余……”   “此处错了。”刘黑马沉声道:“汪家驻兵两千人于祁山,防宋军西进。”   “父亲所言不错。”刘元振道:“然,李瑕所注亦不假。两个原因,刘太平没探仔细,或告知李瑕时故意将汪家兵势往小处说。”   “刘太平骗李瑕?为了说服李瑕兵出祁山、夹攻汪家?”   “正是如此。”   刘元振仔仔细细又扫了一眼兵图,道:“几乎都是真的,这正是刘太平与李瑕能做出的计划。”   刘元礼道:“可……若李瑕是故意让我盗图,他一定不会是……为了让我们更顺利击败浑都海?”   刘元振沉思着,道:“那也就是说,兵图是真的,意图是假的?”   “如何说?”   “若我们得知李瑕将出兵陇西,便只能抽调关中留守之兵力。则,他可趁虚而攻关中……” #第六百二十二章 展示   当今北地世侯子弟俊彦辈出,刘元振一直自认为是其中翘楚。   但近日,有件事让他感到些许受挫……   年节之前,随着忽必烈的登基诏书传达天下,有不少人也领旨北上觐见,比如降臣刘整、杨大渊。   关陇这边,汪、刘两大世侯也有不少子弟北上。   刘元振没收到召见的旨意。   当时他知道是关陇战事在即,他需留下辅佐父亲。   而就在前几日,二月初二,刘元振听说忽必烈非常欣赏张家九郎,任命其为御用局总管。   张弘范于是写词云“功名当壮岁,疏懒记当时”,“肝胆自知尘辈异,凤池麟阁须期”,燕京诸公还纷纷夸他文风豪迈。   刘元振没有这份词才,打算在战功上压一压张九郎。   陇西一战很重要,刘元振不想输,本也不该输。   但,李瑕在扰乱他的心绪……   “李瑕是故意让我知道他会走祁山道、与浑都海夹击汪家。实则,他要走子午道,攻长安。”   “不,李瑕算到了我能猜到,他是要骗我增兵留守关中。实则,还是要走祁山道……”   刘元振突然睁开眼,翻身而起。   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在睡梦中,竟连睡梦中也在思忖着这些。   昨夜便未睡了,此时不过才入眠一个多时辰。   困倦得厉害,但睡不着。   他摆了摆手,安抚住被惊醒的妻子,披衣又转回军议堂。   点上火烛,再次凝视着从李瑕处盗回的地图。   因为是刘太平说的,地图上浑都海的兵力部署比刘家打探到的还要详细,不由得他不在乎。   浑都海如今驻兵于六盘山。   六盘山位于陕西路原州,六盘山脉与陇山山脉形成狭长的山脉,山势陡峭,俯瞰关中。   换言之,浑都海的大军,已对刘家的关中守军形成了居高临下的优势。   蒙古精锐铁骑随时准备俯冲下来,试问谁能抗衡?   好在有陇西,是陇西的汪家正与浑都海对峙,消弥了这种可怕的兵威。   汪家压力也大,六万人对峙十余万人,而刘家无法在陇山驻兵,只能等战事一起,顺着陇山杀过去。   一万宋军出汪家腹背,足以改变势态,汪家撑不住。   唇亡齿寒,刘家绝不能坐视汪家败北……   同时,也不能放任关中空虚让宋军反攻。   没有更多兵力了,因为这只是西路战事,忽必烈已召其余世侯北上开平,准备应付阿里不哥的东路大军。   还有一个关键是,汉中的地势太好了,四条蜀道向北,一条祁山道向西,想打哪都可以。   这使得刘元振必须猜中李瑕要攻哪里。   “不。”   刘元振喃喃了一句。   “你他娘的……你他娘的……你不应该调这么多兵力北上。你他娘给我睁开眼看看,看看川蜀那三瓜两枣,你疯了才敢来……”   按他之前的预想,李瑕不该这么做。   陇西一战,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不论谁输谁赢,都还有底蕴。而李瑕没这实力,不该拿所有的家底,也就是一点步卒,跑到平原上来冒险,行险赢了也守不住。   理智上而言,都不该考虑李瑕。   可李瑕就不像个有理智的人。   “我有廓清帝宇、康济生灵之志……”   但凡还有点理智,能说出这等疯言疯语吗?   “都中统元年了还争天下,你早生三十年,立下孟珙之功劳,在被气死之前自立,或许还有机会。”   刘元振没意识到自己随口就说出了孟珙抱憾而终的原因,脑子里想的犹是李瑕。   最合理的猜测是,李瑕还是会到巩昌去洗劫一番,既壮大实力,又能让汪刘两家与浑都海两败俱伤。   但盗书太轻易了,太像是反间计了。从这点想,其欲取长安更有可能。   “你到底是算到了我能算到,还是算到了我能算到你算到?”   嘴里絮絮叨叨说着,刘元振那发黑的眼眶瞪着兵图良久,决定再派细作到汉中去。   他倒要看看,李瑕能调出多少兵力……   ……   二月初八,汉中,帅府。   天光微亮时,李瑕睁开眼。   他一直都睡得很好,一醒来便觉神清气爽。   旁边高明月犹睡得很沉,因昨夜折腾得狠了,她发丝散落着,愈显柔弱。   李瑕轻手轻脚地出了屋,走到院中。   活动了筋骨之后,举起了他的石锁,深蹲。   小竹林里,竹熊懒洋洋地支起身子,见是李瑕,有些不满地又往地上一趴,懒得再动。   对于这个每日清晨只会在眼前动来动去的人,它似乎是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   唐安安端着水盆到院中时,便只见到这一人一熊,一动一静。   “洗洗吗?”   “好,怎是你来做这些?”   “天冷了,巧儿与年儿喜欢赖床,我看夫人还未起来。”   “我是说让下人做也可以的。”   唐安安才不想让下人做这些,拿牙刷沾了牙粉递给李瑕,她又拧了帕巾来给李瑕擦汗。   “郎君脱了上衣吧,给你擦一遍。”   “唔……好……”李瑕刷着牙,含糊应道。   “听巧儿说,阿郎想要收复北面。”唐安安道,“我小时候家在开封祥符,五岁那年,父兄与一群人起义抗蒙,被打死了。我被流民带着,逃到了江南……”   李瑕听她说着,刷过牙,道:“中原果然有义士。怪不得有人与我说,‘中原决无豪杰’这种话是不要脸,我若早生二十年,当与你父兄并肩而战。这些年,太多敢死义者倒下,剩下的人学聪明了……”   唐安安知道他喜欢聊什么,想与他聊。   但不是胡妈妈所教的那种投其所好,这些小时候的事她本不愿与旁人说。   想与李瑕说,因她知道他真的在乎。   她也在乎。   可她少有能与李瑕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便显得不够自然。   时间过得又快,只说了一小会儿,李瑕已换过衣服,又去了前衙。   唐安安遗憾地低下头。   说起来,她在汉中过得蛮充实,每日要花许多时间精进她的琴棋书画,李瑕还让她帮忙写几本书,比如教世人如何看懂他简化的汉字,比如标些韵律来教人识字之类……   本来以为这样就会有很多机会相处,可这些事都是高明月在管。   而李瑕事忙,有闲暇自然要多陪陪高明月,有时也宿在年儿屋里,少有空暇陪唐安安。   她就觉得缺了点什么。   说好了是“帮忙”著书,但唐安安都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成了李瑕“不会碰的下属”。   总之,他还没喜欢上她,他又不缺女人。   她站在阶前想着这些,许久,忽有个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安安想办法追求郎君吧。”   “嗯?见过夫人。”   高明月笑了笑,道:“你先得做自己,大胆地展示你的好,才能教阿郎喜欢……”   ……   “是时候向北人展现我的实力了。”   议事堂上,李瑕玩笑般地说了一句,道:“孔仙、张珏的兵马出发了?”   “回复了。”韩祈安道:“孔仙可抽调利州西路精兵一千八百人,张珏可从川西各地抽调精兵三千人,此时应已开拔北上。”   “能保证驻地不生乱子?”   “能。”   “如此一来,我们能调动的精锐兵力便是八千余人了。”   韩祈安道:“在保证川蜀驻防的情况下,这已是尽了全力。”   话到这里,他脸色又为难起来。   “朝廷下拨的六千万贯还在从京湖等地调运,如今钱粮还未完全运到,阿郎已将这一年的钱额用尽了……”   “只要能拿下关中,明年的钱粮犹可应付吧?后年便有田税。”   “唉。”韩祈安叹息一声,道:“这次之后,还请阿郎稳妥些吧。”   李瑕笑了笑,安抚道:“好,我答应以宁先生,往后一定留足钱粮。”   “既如此,征大理的计划是否缓一些?”   “不必,关中由我主事,够了。依旧是让聂仲由、易士英、高长寿取大理。”   “这是两面作战……”   “两面作战,至少也能拿一个不是吗?”李瑕又问道:“高长寿到哪了?”   ……   不得不说,昭通城太远。   李瑕年前回到川蜀,邀高长寿北上商讨攻大理之事。一直到二月初十,高长寿一行才抵达汉中。   他成熟不少,颌下蓄了胡子,不像以往那翩翩公子,沉稳了许多,也是沧桑了许多。   再见面,他用力抱了抱李瑕,已是两眼通红。   之后便是高长寿许多的絮叨。   “几年了?你已当了我的妹夫,你们的婚宴我却没到场……”   “昭通、威宁城建起来了,每日都有商队经过,不容易……真的不容易……”   “我又生了个儿子,还没起名字,想让你给他起个名字……”   好不容易,叙过别情,李瑕带着高长寿、聂仲由到了议事堂,讨论起南征之事。   “汉中这边驻防不能撤,我能抽调的兵力只有六千,且还要谋关中,只能让聂仲由领三千精锐与你南征。我已命潼川府路调集一万兵力,由易士英率领,但不是精兵。”   “够了,加上昭通、威宁我的人马,勉强有两万兵力。其中有精锐五千,足以平大理。”高长寿道:“但我担忧的是……之后的钱粮。”   “有。”李瑕道:“头批的粮草我已备好,从京湖走水路运往叙州。之后,每三个月会调一次钱粮。”   高长寿忽然笑了笑。   他上前,双手抱住李瑕的头,额头抵着李瑕的额头。   “妹夫。”   “嗯?”   “你信我。”   李瑕道:“不是不信你,是我从京湖调的钱粮没那么快……”   “我知道,我是说……你要信我。”   高长寿压在心头的激动终于还是没压住,手都有些颤抖起来。   “我要驱逐大理的蒙虏了,我知道没有你我做不成,当年若未遇到你,我高长寿早已是路边被狗啃剩的骨头,这些我都记得……你要信我。”   相比而言,李瑕有些过于冷静了。   大理的敌军不多,他更在意的是关中。   李瑕有把握拿下大理之后高家不会背叛,一方面是信任,另一方面由易士英挂帅、钱粮有妥善的安排,这使得他确实没再去担忧过这点。   一直到此时,两人情绪上都是有差异的。   究其原因,分别数年,李瑕已走得比高长寿远了许多。   他有了更多的气魄与威严。   “信你。你们该怎么打就怎么打,不必有任何顾虑。当年说好的,我记得。”   “我也记得。”高长寿道:“你荡平天下,高家为你世镇云南。”   他说的是“云南”,不必多言,这已代表着他的承诺。   终于,李瑕在一次次被北地世侯拒绝之后,再次听到了支持的声音。   有人信他能荡平天下。   始终是这些最早把家族命运押在他身上的人,坚定如初。   “好,等你收复大理、等我谋得关中,我们教天下人看看,我们的志向不是说说而已……” #第六百二十三章 战起陇西   高长寿到汉中,还须与李瑕讨论很多南征大理的具体方略。   比如,到时聂仲由的三千精兵会作为先锋,当先南下五尺道,“收服”威宁城的高长寿。   李瑕作为蜀帅会先报捷,请朝廷封赏高长寿官职,正式请命南征。   之后,李瑕才会再命易士英为南征主将。   更重要的是,攻占大理之后的治理方略。   李瑕没有足够的人才,需由宋廷派遣大量官员来完成“华夏同风”的步骤,以求真正将大理纳入版图。   这其中牵扯到太多的利益分配,须提前讲清楚,以免之后发生冲突。   因此,其后的几天时间,李瑕但凡有空,都是与高长寿、聂仲由详谈,三人倒是渐渐找回了当年北上开封时的氛围。   而随着这时间一点点过去,到了二月中旬,从利州东路、川西等地调来的精兵也陆续抵达汉中。   这动静不小。   八千余精锐驻兵于汉中城外休整,再算上高长寿、聂仲由准备带往大理的三千精兵,确有一万人之众。   “正好你们还未开拔,这几日我会有客人来,让他看看我们的军容。”   李瑕在与高长寿、聂仲由演兵时,也感到有些骄傲。   他这三年的努力没有白费,蜀帅有蜀帅的权力。   “若时间来得及,我想随你谋了关中再南下。”高长寿看着前方的阵势,目露憧憬。   这次北上,他感受到了李瑕的进益。在谋略、施政等方面长足的进益。   而与李瑕相处,高长寿也有进益。   他意识到若只看着大理,眼界就狭隘了,其实只要李瑕能成势,早晚能收复大理。   “来不及。”   李瑕道:“时间过得太快,战还未打起来,今年的都过去两个多月了。我们也就这三五年光景不必面对来自蒙古的压力,得要尽快扩张,只争朝夕啊。”   “为何还没打起来?”   “因为,这是二十余万人的大战……”   ……   帅府后宅。   段妙音正与高明月坐在偏厅闲聊。   这次高长寿北上,她想着高明月许久未见到家人,也不顾路途艰远,留下刚出生一年的孩子便跟过来。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段妙音明白,高长寿如今这威宁城主,是依了妹夫的势。   而有些丈夫不好说的话,她得与高明月说。   “想必过几日便要走了,有件事想问问你。”   在把婢女们都驱下去之后,段妙音坐近了高明月,启齿问道:“你们成亲也两年了,那事……可还好?”   高明月瞬间红了脸,低下头,双手捏着袖子。   好一会,她才轻声应了一声。   “嗯……很好的。”   “那怎还没有子嗣?”   “他说,生孩子看着吓人,担心我的身子骨熬不住,他还没想好要孩子。”   “那你们是怎么?”   高明月脸更红,偏过头不敢答。   段妙音拉了拉她,笑道:“与嫂子说还有甚好害羞的?”   “那个……他算着日子……每逢那几日……都是出来了……才出来……”   段妙音摇了摇头,道:“你们这样不行的,不论是为了你们、还是为了家里,也该早些要个子嗣才行。”   “其实,我知道的,我也想……”   ……   李瑕与高长寿巡视过兵营,回城时又去刘金锁家看了看他刚出生的孩子。   是个女儿,刘金锁并不觉失望,乐呵呵的模样。   柳娘没出来,坐着月子还不能见人。   堂上高长寿与刘金锁在那聊得哈哈大笑,李瑕却有些不自在。   他上辈子就觉得生孩子是很可怕的事,所以选择了自由自在的活法。   “刘金锁你好好照顾柳娘,别只盯着孩子。”   “好咧,大帅,我送你们。”   “不用,回去吧……”   出了门,高长寿忽然揽住李瑕,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别动我,我是蜀帅,你有点样子。”   “你还是我妹夫,有话说……”   “……”   “你纳妾我都没管,可见这事更重要。我都为你去拼命了,哪怕你点个头安我的心也好啊……”   最后,李瑕点了点头,一把推开高长寿。   高长寿哈哈大笑,又上前想去揽李瑕。   放眼整个川蜀,也就他敢这样与李瑕嘻嘻哈哈,但还是被李瑕一把推开。   “一边去,我忙着。”   “这么久没见,去喝一壶。”   李瑕也笑,道:“真没工夫,算时日该打仗了,得做安排……”   两人像没长大的男孩般在巷子里推搡了一会,李瑕一回头,正见李墉站在巷子里。   李墉抚须笑了笑,眼神有些欣慰。   “李节帅。”   “嗯,西陵先生有礼了。”   李瑕虽恢复了平素的神情姿态,但目光显然与平时有些不同。   他知道李墉也希望他生个孩子,平日里以蜀帅的威严压着,让对方不敢问。   但今日有了决定,李瑕还是有些奇怪的感觉。   直到这一刻,他才觉得与李墉相处不再尴尬了。   ……   说来,李瑕是很难被改变的一个人。   他这一生所为,千难万险,从没动摇他的决定。   而使他有所改变并一点点入乡随俗的,还是这些人的情谊。   ……   是夜。   “明月,我们要个孩子吧?”   高明月正仰头喘息,在迷离中想起来还要按住李瑕并这般说一句之时,正好李瑕先说了。   “嗯……好……”   她终于又能专心感受,于是环在李瑕腰上的手向上移,温柔着抚着他,之后,紧紧攥成小拳头。   ……   良久。   高明月疲惫地将头埋进李瑕怀里,只觉无尽的缱绻。   “你准备好要孩子了?是二哥劝你吗?”   “其实也不是因为他劝我。我考虑了很久,我不能只为自己活。”   “你不用担心我,我没那么柔弱。”   “每次在不好的环境里你都这么说。”   “现在已经很好了啊,我们有家,很安定……但哪怕我们再回到像当年在北面被追杀时的环境,我也想为你生个孩子。”   “不是为我,是我们。”李瑕捋了捋高明月散乱的发丝,忽然又道:“谢谢你。”   高明月很不好意思,挤进李瑕怀里。   “老夫老妻的……哪里用谢我,我……我好开心。”   李瑕笑了笑,轻声自语了一句。   “这辈子,我真的得到了更多……”   ……   李瑕愈发平静下来。   这是在关陇之战的前夕,他心里原本是没把握的。   各方势力,每一方都比他强大。   而李瑕这次的谋略其实非常简单,能弥补的势力差距也有限。   且他给刘家带去压迫感的同时,或多或少也受到了反作用。   临安之行,他只在弑君时折损了手下的性命,因为临安斗争之残酷存在于暗地里。   战场不同。   因此种种,李瑕也有焦虑,虽他从未表现出来。   但他身边的人们,却给了他足够多的勇气。   李瑕甚至敢要个孩子了。   曾经一生都隐隐不敢承担的事,他敢担了;曾经孤儿出身,毕生都只在追逐荣耀与骄傲,如今也不同了。   他比过去更加强大……   李瑕已完全做好准备了。   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阿里不哥,动作真慢啊……”   ……   二月二十二日。   刘太平再次抵达汉中,带来了浑都海的承诺。   “只要李节帅愿意共击汪良臣,浑都海元帅可将关中相让。”   李瑕不急着答应,反而道:“请刘公随我上城楼,观一观我的兵势。”   他说话从来不给刘太平反对的时间,语罢,径直抬手,道:“请。”   刘太平抚须而笑。   “李节帅请!”   ……   一万余人列阵有多大阵势?   军阵说来也就一里长、一里宽,但真正落在眼里,还是长枪如林,声势骇人。   尤其是李瑕这一万余人皆是精锐,气势不凡。   刘太平看了良久,点点头,表示满意。   如今浑都海是有十余万兵力,但能用来对付汪良臣的也只有七万人,其余兵马还得防备刘黑马。   七万对六万不算稳,但再加上李瑕这一万人背后偷袭,陇西方面的战事便可稳胜。   之后再集中兵力破刘黑马,可直捣关中。   “李节帅果然是诚信坦荡啊,说调一万人,这还不止一万。”   李瑕道:“但不知浑都海有无我这般诚信?”   刘太平抚须朗笑,道:“李节帅可以放心,元帅为人豪迈,没有那些弯弯绕绕。”   “我实话实说,这些兵力,我是抽调了川蜀各地驻军,本就不可久镇关中,而迎战汪良臣,又必有折损。待真拿下了关中,我仅剩数千兵力,如何防御关中四塞?你们莫不是想骗我?”   “元帅可与李节帅誓盟。”   刘太平抬手一指自己的队伍,道:“此番,元帅之幼子灰不剌亦随老夫前来,可代父割血,吮血向长生天磕首起誓,发永不违诺之誓言,蒙古汉子虽风雪亦践其约,虽天雨亦赴其会,元帅绝不会攻打李节帅。”   “我不信这些。”李瑕说话并不客气。   刘太平捻着长须,目光微微闪烁。   “既然李节帅说话直来直往,老夫也直言便是……元帅要的,是击败汪、刘之兵势,之后迅速北上,助大汗击忽必烈主力于开平,他无意取关中。反而是由宋廷据守关中,牵制忽必烈之兵力,于大汗最为有利。”   话到这里,老头子还补充了一句。   “若李节帅愿意,我们甚至可以留下兵马,助李节帅扼守黄河。”   “刘公再容我想想可好?”   刘太平老眼一眯,问道:“如此条件,李节帅竟还要考虑?心不诚否?”   李瑕道:“此事我已上报朝廷,朝廷旨意还未下达。”   刘太平又笑了,露出玩味的目光。   他觉得李瑕在拿他当傻子耍。   踱了几步,他负手沉吟道:“收复关中,对李节帅而言是大功绩啊,凭此大功,李节帅可位极人臣、名垂青史,还有何顾虑?”   “刘公很着急吗?”李瑕问道:“莫非,刘公那位大汗的军令已传到六盘山?”   刘太平不悦。   好言好语,李瑕却还推三阻四,打探他军中机密。   “李节帅既无诚意,老夫这便告辞了。”   一拂袖,刘太平竟真是转身就走。   “好吧,我实话实说。”李瑕道:“我本已布下反间计,将我们的计划透露给刘黑马,威慑他,等看他的反应……”   刘太平猛一回头,又惊又怒!   他万万没想到李瑕会这般无耻,也万万没想到李瑕竟还明目张胆地说出来。   抬手一指,已是须发俱张。   “你!”   “刘公勿怒,当时你我还未订盟。我想着若你我结盟,可诓骗刘黑马支援汪良臣,让浑都海设伏于陇山,这不算违约……大家都需要退路,不是吗?”   李瑕话到这里,竟然还有脸笑了笑。   他从容拱手,又道:“刘家没有回应,我本还想等等,故而问一句是否战事将起。但,算了。既已明言,决心与刘公结盟便是。”   纵使刘太平人老成精,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   每次,他都被李瑕说的骇人之语噎住,掌控不了谈话节奏。   只能说是……赵宋朝堂每多这些勾心算计,宋人无耻之尤!   刘太平都有些不想与李瑕结盟了。   但转头一看城外那兵阵,又觉得李瑕为人还是坦诚的,嘴里不饶人,做事却干脆。   “若李节帅再想要甚条件,老夫已给不了更多了!”   “没有别的条件,不过是在提醒你们,到时还须伏击刘黑马。”   刘太平沉默了良久,努力压下心中怒火,一字一句道:“李节帅该明白背盟的后果,蒙古勇士的弯刀无情。”   “我明白。”李瑕郑重应下。   他一直都知道关陇是虎狼成群,他是在与虎谋皮。   “现在我们可以谈具体的战事了?这一战,浑都海准备如何打……”   ……   六盘山是丝绸之路东段北道必经之路,历代兵家屯兵用武之重镇。   三十二年以前,成吉思汗打算取西夏、灭金,驻军于六盘山……并殒命于此地。   故而,每逢蒙古诸王南征,必来此祭祀。   三月初一。   “受长生天之命而诞生,成吉思汗!苍天之根源……”   神竿再次被竖起,经幡高挂,十万余人正在祭祀。   浑都海长跪于地,向长生天磕了头,双手捧起白布。   他已得到了新一代真正的大汗的谕旨,将要率兵征讨忽必烈……   “长生天之骄子成吉思汗!”   浑都海大哭着高喊起来。   “你不肖的子孙忽必烈,背叛了祖先、背叛了不衰的大蒙古国!玷污了神圣的黄金家族血脉!你的蒙古子孙们,将遵循大汗的意志,以他的血液洗刷耻辱……”   随之响起的是惊天动地的高喊声。   “长生天之骄子成吉思汗!请允许我们惩罚叛徒!”   六盘山脉似也因这喊声而颤抖。   漫天充斥的,都是这些蒙古勇士对忽必烈的强烈憎恨。   直到祭祀结束,憎恨之意依旧没有消散,反而越来越强烈。   “咚!咚……”   鼓声起。   马蹄如雷,大地颤抖。   扬起的尘烟盖住了半边天,一队队骑兵们驱马向南。   战歌也再次高唱。   为了他们的胜利,也为了真正的大汗。   ……   “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地上只要一个大汗!”   “只有经过鲜血浇灌的土地,才会长出更葱茏的绿草,它也属于大汗……” #第六百二十四章 开拔   “魏明帝太和二年,季汉建兴六年,诸葛亮已平定南疆,解决了后顾之忧。意识到长此以往,季汉与魏国之国力差距只会愈大,所谓‘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若困守,实坐以待毙。故而屯兵汉中,准备北伐。”   “彼时,魏延献计,领精兵五千、负粮五千,直从褒中出,循秦岭而东,走子午道十日可到长安,与诸葛亮会师于关中。亮以为此计险,不如安从坦道,平取陇右,十全必克而无虞,不用魏延之计。”   “诸葛亮遂扬言,将由斜谷道取郿,命赵云、邓芝为疑军,据箕谷,大将军曹真中计,主力调往郿城,导致陇右防事空虚。亮则率军攻祁山,顷刻之间,陇右五郡仅余其二……”   刘元振说到这里,堂上诸人已经没耐心了。   “够了。”   刘黑马当先开口打断了儿子的喋喋不休,道:“三国旧事不用你说,李瑕比不了诸葛亮。诸葛亮‘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李瑕却妄图一年内做六七年之事。”   “是三年,诸葛亮平定南蛮只用三年,而李瑕入川蜀业已三年。李瑕虽不可比诸葛亮,赵宋之国力比季汉,犹多了东吴之地。”   刘元振每天夜里熬得憔悴不堪,但到了议事时却是敷了粉盖住他发黑的眼圈,举手投足依旧胸有成竹的模样。   这便是他与刘元礼最大的不同。   刘元礼没这么爱出风头,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只在关键时候果敢行事。   相比而言,刘黑马私心里其实更喜欢五儿子,觉得……大儿子实在是话太多了。   当然,他从不表现出来。   “大郎想说什么?”   “孩儿以为,父亲不可轻视了李瑕。”刘元振话到这里,道:“我们都知道,李瑕那志向……”   “没轻视他,拿个章程吧。”   “是,孩儿以为李瑕哪怕比不得诸葛亮。其思路相同,皆欲平定南疆、北伐关中。便连取关中的策划也是相似。”   刘元振走到地图前,从容一指。   “进兵路线依旧是这两条,子午谷之谋或安从坦道走祁山。进兵之谋依旧相同,虚虚实实而已。”   众人都没猜透的地方就在这里。   贾厚抚须道:“问题是……何为虚?何为实?”   “祁山为实,子午道为虚。”   刘元振终于作了判断。   他废话一堆,最后这句话却是简洁有力。   “为何?”贾厚又问道:“大郎何以确定?”   刘元振自信一笑,道:“理由方才说了,二舅自以为懂三国旧事,不肯仔细听我说。正是因魏延子午谷之谋悬危不可成,诸葛亮才走祁山。”   刘元礼点点头,道:“大哥所言甚是,只须我等击败浑都海,李瑕敢兵出平原与取死无异。”   “退一万步而言,有廉公、商公在长安,李瑕也难以破城,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回防。”   贾厚笑道:“如此说来,盗得这兵书反而成了碍眼法?”   “不错,是李瑕的疑兵之计,我们只需当我们从未看过……”   这话也就是说说而已了,事实上刘元振是最在意的那个。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自己又转折了一下。   “不过,只要看破了李瑕的伎俩,依旧可以利用他的疑兵之计。二月初七,我派细作南下打探情报,今已过一月,我方才得到消息……”   刘黑马再次打断道:“李瑕已封锁蜀道,你的人如何往返?”   “贩马。”刘元振道:“去岁便有一伙二十余人的马帮,收宋人重利,与散关走私。”   “你既用过了,去杀了。”   “父亲。此事背后……是蒙古奥鲁官。”   刘黑马又怒又气,偏过头淡淡道:“继续说吧。”   “是,可靠消息,李瑕确实集结了万余兵力,终日于汉中城外操演。”   刘黑马起身,大步往堂外而去。   战事已起,他该火速支援陇西了……   ……   “明日开拔?”   “是啊。”   “你也不着急。”   “我自是不急,二十余万人的大战,得打很久。”   李瑕坐在李墉家的偏厅里准备吃饭,待被问及为何还这般好整以暇,他如此答了一句。   “反正,打起来了就好,先让他们打得头破血流。”   李墉抚须道:“我是担心浑都海降了忽必烈,毕竟是蒙古人内部纷争,一旦六盘山蒙军倒戈,忽必烈之势,不可挡矣。”   话到这里,他目露忧虑,道:“这也是我始终劝你不可周旋于豺狼虎豹之间弄险的原因。人家同根同宗,极可能停手先对付了你这异族。”   李瑕深受触动。   这是他与李墉行事思路上最根本的不同。   事实上,李墉才是真正的思虑周全。   莫说是李墉,只怕换作当今世上任何一个南方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除了李瑕。   李瑕最根源的优势就是,哪怕他不知史也能看到旁人看不到的形势。   这才是别人不敢布局,而他能布局的原因。   “同根同宗……我却以为,现在,阿里不哥、浑都海、阿蓝答儿,这些蒙古人才是世上最恨忽必烈的,比我们还恨。”   “何以见得?”   李瑕上辈子认识一个很厉害的拳手,外蒙人。闲聊到成吉思汗时,人家顶礼膜拜,但聊到忽必烈,却是沉默不语,目露嫌恶,然后给李瑕看了两张画像。   反正据对方说,一张是汉人画的,忽必烈一身蒙古装束;另一张是蒙古人画的,忽必烈身穿右衽龙衮,头戴冠冕,完全是汉人打扮。   这事李瑕不知真假,当时也没在意。   如今想来却很有意思。   当此时节,忽必烈登基建制,有蒙古兵锋之强,得中原士民仰望,仿佛高光伟正。   作为对手,李瑕实力太差,仰望着对方,只能看到其无懈可击的一面。   若是能把实力的差距拉小,忽必烈的大破绽才会暴露出来。   在汉人眼里,这是一个异族;在蒙人眼里,这是一个叛徒……   可惜的是,还只有李瑕一个人敢确认这一点。   他还说服不了其他人。   说服,要靠实力。   “何以见得?除了汗位之争,忽必烈伤害了蒙古人的感情……”   李瑕话到一半,见外面有仆婢端着菜过来,停下不谈。   李墉自然而然便问道:“今日怎想着到家里吃饭?”   “史俊又拿了把刀在帅府门口,要杀我。”李瑕道,“我避一避他。”   “不至于。他只是想最后再劝劝你不要穷兵黩武,如今……川蜀疲弊。”   李瑕看着那仆婢离开,才道:“正是因川蜀疲弊,才一定要把握这个机会。我懒得与史俊多说,万一他看出我的野心。”   “好,春耕之事我们会安排妥当。”   “今年大概是川蜀百姓最有干劲的一年,希望风调雨顺。”   李墉点头,感慨不已。   治理一方,说是诸事繁杂,但大部分百姓大部分时候做的还是抡着锄头种地。别的都能耽误,这事不能耽误。   两人谈了一会,又有菜端上来,李墉道:“难得过来,不谈这些了,尝尝这蛋羹,大郎亲手做的。”   “嗯,我听说,高长寿走之前,携家过来拜访过?”   “是啊。”   “我知道了。菜够了,我去叫李昭成与刘娘子来吃饭。”   ……   饭后。   李墉抚着须,沉吟了良久,笑着摇了摇头,自语了一句。   “且等有了子嗣,且看我是否还搭理你。”   李昭成笑笑。   虽说如今汉中兴兵,气氛渐渐紧张,但他们心中反而都感到安宁。   李墉支着膝盖,起身道:“大郎随我去史家一趟吧。”   “父亲,我……”   “两月矣,刘家没再派人来回复。与史家的亲事,该定下来了。”   李昭成一愣,转头向门外看去,心头又浮起严云云的身影。   他的私情就这般被养育之恩与肩上的担子压下去了,不声不响的。   ……   李瑕回到帅府时,史俊已经被李墉支走了。   这便是李瑕与李墉的默契,都不用明说,对付这些士大夫,李墉显然是更有办法。   一副战甲也已被摆在大堂上,李瑕回来后,看到它,不由抬手拍了拍。   汉中收复已过了一年有余,他终于准备再上战场……   夜色更深,夫妻二人相拥闲聊,高明月掰着手指似在算着什么,转头看向李瑕,欲言又止。   “我也算过了,今日是三月初七,晚了五天了?”   高明月倚到李瑕肩上,轻轻“嗯”了一声。   “放轻松,我今日去过家里,让刘娘子多来照应你。”李瑕道:“这两年,都没有整年的时间能待在你身边,我很抱……”   “不要说,喜欢还来不及,才没有埋怨过你。”   “好吧。”   “你去安安屋里好吗?她也算着日子,也盼着能……”   “忙完关中之事吧,我并非抗拒她,只是近来不想多花费心思。”   “嗯。”   李瑕很清楚自己,他不需要只是为了泄欲而去唐安安那里,要纳她,难免要费心思去确认彼此的心意。   眼下他没这个闲心。   高明月不同,她像已成了他的骨头,既是软肋,也是他的支撑。   他已渐渐习惯,在紧张时尽量多的由她身上汲取力量……   ……   天光未亮,李瑕已披上甲胄。   他走出帅府,翻身上马,一列列亲卫披甲跟上,向北城而去。   点将台,麾下的将领们已在列队。   王益心、刘金锁、鲍三、搂虎、熊山、高年丰、马九、阿吉……   “点卯!”   “是!”   王益心虽只是收复成都时才跟随李瑕,却是此次出征将领中武衔最高者,领命便大步穿梭入阵。   他走过刘金锁的先锋队伍,走到中军前,忽大喝一声。   “怎么回事?”   那正在拉扯着亲卫让对方站好的年轻将领连忙抱拳,应道:“马上就好。”   “点卯!”   “是!固城县尉昝万寿,权领兵五百人,实达五百人!”   “下一个……”   天光大亮时,校场上的八千余人已拔营离开。   汉中城内则还是一片忙碌。   陆秀夫手捧着册簿穿梭于车队之中,不时翻开麻袋看上一眼。   粮草将会在五日后起运。   而若从城头上看去,那八千人此时所走的,正是西进祁山道的方向…… #第六百二十五章 条件   浑都海的驻地在原州。   原州即后世的固原,处于六盘山脉的最北端。   这个位置,他可以做的选择有很多,在开战之前,廉希宪就对此有过十分透彻的分析。   廉希宪曾经派使者去宣谕安抚浑都海,使者被浑都海所杀。   这表明了浑都海的决心,据此,廉希宪早早推测出浑都海有三个策略。   上策,趁着更快得到消息,果断出兵,直捣关中。   中策,聚兵坐镇六盘山,牵制西路军,观望漠南漠北之战尘埃落定,效忠胜者。   下策,带兵北返,抢先抵达东路战场,支援阿里不哥。   至今浑都海已错失了实行上策的机会。   其斩使已示不愿臣服忽必烈,因此不至于行中策。   那便极可能是行下策,即北返。   廉希宪看透了一切,且早已做出了安排,派人告诉西路军各个将领,准备等浑都海北返之际率军追击,出其不意而歼之。   这是西路军诸将有必胜信心的原因。   任谁都要骂浑都海一句“蠢材”。   但没想到,浑都海比他们想的还蠢,早不打关中,等到错失先机、等到陇关布署完毕了,才决定行上策。   到这时,上策早已成了下下策。   浑都海南下有两条路线。   一是沿着六盘山与陇山山脉的东面,直趋关中,但这条路地形险要,容易被刘黑马堵死,被汪良臣合围,是条死路。   二是先攻陇西,击败汪良臣之后再趋关中。但同样的道理,刘黑马可出陇山隘口支援,合力夹攻他。   陇西是汪家的地盘,浑都海远来,既不可能速胜又不利于久战。   为何还这么做?   李瑕。   一切变数,皆因李瑕。   这也是刘黑马判断李瑕必走祁山道的原因。   李瑕不来,浑都海没有胜算,而长安廉希宪、商挺这种天下第一等的宣抚使坐镇,刘家也能迅速回防,几乎不可能给宋军步卒机会。   就像魏延的子午谷之谋,听着唬人,细思,则过于悬危。   捉到了关键,也就看破了障目法。   于是战事一起,刘黑马亲自提兵直趋天水,命长子刘元振领兵增援陇塬,防止部分蒙军沿陇山东面而来。   这边刘黑马由渭河而上,才堪堪抵达天水,那边刘元振却已陷入了死战。   ……   “噗!”   “噗!”   箭矢不停射来,一个一个士卒倒下再地。   之后,蒙古语的战歌传来,甚至盖住了战场上的惨叫。   “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地上只要一个大汗……”   数不尽的蒙古骑兵正策马从山脚下狂奔而来,如同一道黑色的洪流。   远远的,一杆大旗出现在视线当中,被风吹着飘摇起来,像是在张牙舞爪。   “阿蓝答儿?”刘元振喃喃道,“是阿蓝答儿……”   他犯了一个错误。   花了太多太多心神去算计李瑕会走哪边。   对李瑕的太过在意,甚至让他疏忽了浑都海,这才是真正有实力的豺狼虎豹。   刘元振满心满脑只顾着想李瑕会与浑都海合击汪良臣,结果,对方第一个要撕碎的目标却是他。   两万汉军被四万蒙骑偷袭。   “大郎,撤吧……撤吧!”   “不能撤!把后阵押上去!”刘元振嘶声大吼,“不能放阿蓝答儿再入关中,都给我想想你们的妻儿父老!死多少人都给我堵住山道……”   “杀啊!”   他的军阵中,已能看到越来越多的血光……   ……   陇西战场。   浑都海的七万蒙古骑兵犹在气势汹汹向南逼进。   汪良臣并不急着与他决战,不停将防线向后撤。   过了顺州,兵锋被推进到巩昌以东、天水以北的临洮。   浑都海当然知道,决战地点若再深入关陇,于他而言就越不利,遂不再向前,只作猛虎将扑之势。   临洮,或将成双方十数万主力决战之地。   兵势铺开,各自连绵上百里。   天地苍茫,远处的山川荒凉,裸着红色的岩石,红得如同晚霞。   风吹过,沙尘漫天,惊动了两军对垒之间的一条小蛇。   它钻过沙丘,爬进一片阴影里。   立在那的是一块倒地的石碑,只显出一列秀丽古朴的唐隶。   “唐天宝五年丙戌,吐蕃寇边,哥舒翰率骁勇驰击,杀之略尽,馀或挺走,伏兵邀击,匹马不还……”   沙尘漫过来,又湮没了最后四个字。   更远处,有骑士狂奔,绕过偌大的军阵,消失在天际之中。   决战之前,双方探马已开始互递消息。   ……   阳平关。   此处,是从汉中西向祁山道的第一个关隘。   李瑕收复汉中之后,命茅乙儿守阳平关,以防止蒙军寇边。   近年虽无战事,但茅乙儿并未闲着,除了筑城、练兵,也在更西面设置了许多据点。   此次李瑕出征,已在阳平关驻扎了六日。   他似乎在等消息……   “大帅,人来了。”   李瑕走上关城,望眼看去,只见又是三十余骑正奔到关城之下,遂开口下令道:“放他们入关吧……把我地图拿来。”   也是为难了刘太平,一把年纪还要来往奔走,联络宋军。   但没办法,浑都海麾下能作为使节的汉人唯有他一人。   “李节帅,又见面了!计略将成,计略将成啊!”   李瑕问道:“浑都海到何处了?”   刘太平笑着上前,眯起老眼,抬手在李瑕的地图上标注了一下。   “临洮。元帅已深入陇西,只等李节帅赶至,即可与汪良臣一决死战!”   “刘黑马又在何处?”   “街亭隘口……”   两人细谈了形势。   最后,刘太平郑重施了一礼,道:“请李节帅火速出兵,于决战之际偷袭汪良臣腹背。”   李瑕问道:“浑都海,真愿将关中让我?”   “自是如此!”刘太平慨然应道:“事已至此,唯有你我两方联手,方可败忽必烈西路军,元帅岂有反悔之理?”   李瑕目光落向地图,自语道:“若我未及时赶到,浑都海便大败了。”   刘太平无奈地撇撇嘴,暗骂李瑕怕是又要在关键时候提条件,实在不是一个好盟友。   “话是如此,然李节帅既已与……”   话到一半,刘太平愣了愣。   他目光中,李瑕已拔出长剑。   “吡……”   剑锋划过刘太平的喉咙,血洒喷而出。   李瑕人已到了刘太平的身畔,按着他的头顶,如杀鸡一般,再次划动剑锋。   ……   关城内,三十余蒙骑还未拔刀,箭雨已激射而出。   “噗!”   “噗!”   “……”   有人用蒙古语高声骂着李瑕,须臾惨叫着倒在地上。   血在阳平关城中汇聚。   终于,有蒙古勇士抛下武器,跪倒、投降……   ……   至死,刘太平犹老目圆睁。   他想不明白,李瑕为何要杀他。   不应该的,不应该的……   “你们给我关中?你们给的关中,还是人间吗?”   李瑕看着刘太平死不瞑目的眼,喃喃了一句。   杀人时,他丝毫没有犹豫。   而这一瞬间,却想了很多……   从很早的时候,早到与张文静相处之初,他骂北人是汉奸。   先不谈是与不是吧,此时他在心里疑问,刘太平与效忠忽必烈的其它汉人有区别吗?   这答案不该由李瑕来回答。   该由中原、大理、淮左、江西等地的百姓来回答。   当刘太平心甘情愿追随着还保留着屠城传统的蒙军时。也是有数不清的北人一直在竭尽全力劝忽必烈止杀。   止杀、行汉制、立王法。   李瑕说,这不够。   他还想要骄傲、想要尊严。   首先是对自己严厉。   严厉到等他有实力给别人选择的时候,他才有资格问别人一句“你觉不觉得有尊严更好?”   而不是他直接代表了数十万、上百万,甚至上千万被那些所谓“汉奸”庇护下来的人。   然后,自以为是地逼着这些苦哈哈们,逼他们说“汉奸们只能让我们活,只能让我们活得好一点,这还不够,汉奸们必须做到更好。”   “你李瑕自己先做到啊!”   若李瑕做不到,却只会强求世人,他才是世间最大的恶。   因为越大的善与越大的恶之间只有一念之差。   这次,如果他真放浑都海的兵马入关中……   屠戮无数百姓,只为换得一空城,李瑕便不配与忽必烈相比。   那他比石敬塘都不如。石敬塘割让燕云让燕云百姓活到异族治下,他李瑕则是为了地盘而让关中百姓去死、去家破人亡。   既如此,还比什么?   除了胡汉血统之分,拿自己给百姓带去的灾祸与忽必烈相比?   胡汉之分,真就重要吗?   若说李瑕要与忽必烈争雄,就只因忽必烈是个胡人,那他与贾厚的辩论便是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他的那一声“我”字,也就是个笑话。   ……   “我要的,不是一个被你们烧杀掳掠殆尽的关中,而是一个完好的关中。”   李瑕看着刘太平的眼,郑重其事地将他的条件说了出来。   可惜,对方不可能满足得了。   李瑕只好割下刘太平的头颅,随手将头颅递给亲卫。   “让那几个人带回去,再转告浑都海一句话。”   “大帅,是蒙语吗?我怕记不住,我带个俘虏上来……”   “不必了。”李瑕道:“这句蒙语你会。”   他转过身,同时随口说了一句。   “额秀特。” #第六百二十六章 全盘方略   陇塬。   刘元振已苦守了险道六日,急得嘴角的水泡已开始发烂。   漫山遍野都是血染透的尸体。   他知道必须得撤回凤翔府,再不撤,哪怕不溃败也要全军覆没了。   但凤翔府附近没有关隘,只怕拦不住阿蓝答儿遣偏师进关中掳掠,搜刮粮草。   拒敌于门外的优势没了,他会是此战第一个罪人。   心头愤恨,刘元振嘴里一甜,已是呕出一口血来……   突然,鸣金声响起。   刘元振骇得肝胆俱裂,以为是麾下兵马溃了,不等他指令就径直撤退。   然而仔细一瞧,那鸣金声却是从蒙军阵线中发出的。   放眼看去,只见阿蓝答儿的大旗已向西,向街亭隘口方向而去。   “蒙军撤了!蒙军撤了!”   汉军大喊着。   但没有欢呼。   他们知道,他们不是胜了,只是没拦住阿蓝答儿而已,让对方想去哪里就去。   刘元振环视着战场上自己的残兵败将,最后无力地瘫坐在满是尸体的地上,想哭。   为保住凤翔府,他抽调了街亭隘口的守军。   没想到,阿蓝答儿竟还去支援浑都海,再算上李瑕的奇兵。   陇西决战,浑都海已经占有优势。   “汪良臣,我尽力了,拦不住……”刘元振喃喃道。   ……   阳平关。   李瑕看着地图,标注了一下,有些诧异地向高年丰看去。   “背盟会不会不好?你要先看地图,搞清楚,是浑都海先背弃盟约,或者说,是他一开始就只打算利用我。”   高年丰本来是小小翼翼地来问,此时不由十分不解,道:“大帅,末将不明白……”   “浑都海已经推进到临洮了,刘太平却说刘黑马在街亭隘口,这可能吗?”   高年丰挠了挠头。   李瑕道:“忘了?我告诉过浑都海要伏击刘黑马,所以他必顺势抢下街亭隘口,故而,他才敢推进到临洮。但为何这么简单?说明刘黑马分兵了,分兵做什么?”   “堵大帅?”   “不错,刘黑马兵分两路,一路沿千河北上堵陇山道路。一路沿渭河而上可趋天水,再西向,可堵祁山道,正在埋伏我。”   李瑕话到这里,又断言了一句。   “刘黑马一定不是在街亭,必已过天水往祁山。”   高年丰看着地图已明白过来,问道:“刘太平知道,但他不告诉大帅。反而骗大帅刘黑马在街亭?”   “嗯。”李瑕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他与浑都海皆只是将领,既未订立国书也没这资格,能合作,只不过是浑都海以为利益相合。   依浑都海的所想,只要李瑕能出祁山道,哪怕不能袭击汪良臣,至少能牵制住刘黑马。要给的,只有一个口头承诺而已。   兵法本就是诡道,谁还真有诚信?   刀说了才算。   李墉说了无数次与虎谋皮、与虎谋皮。   听的时候人都觉得自己知道这道理,但其实是不等人反应过来,老虎的血盆大口早已经张开,要把弱兽一口吞下去了。   这念头一闪过而,李瑕开口问道:“东西送到了?”   “是,随陆县令的粮草一起来的。”   “走吧,去看看。”   他起身,先把地图收好,脑子里始终还在思考着。   “想必哪怕是浑都海赢了,也能对我很生气吧……额秀特……”   ……   临洮战场。   十数万主力的大战,胜负的关键不在于杀完对方。   杀不完的。   战场过于庞大,甚至从决战开始到最后,都有士卒没能见到敌人一眼。   胜败的关键在于,当有一方的将士觉得自己败了,从而在心里上溃败。   当砲石把人砸成烂泥,弯刀切开人的肢体,箭矢夺走人的性命……血流满地,一切残忍的情象都是为了给对方带去恐惧。   看哪一方先被恐惧压倒。   伤亡越大,恐惧越大。   所以,此时决战的双方都在竭尽全力给对方制造伤亡。   没有人再唱战歌,都在疯狂嘶吼着。   血泼在战场中央那块石碑上。   又一具尸体倒在它面前,是个蒙古人。   受伤的战马无情地踏过他的尸体,长嘶着跑开。马上,又一个汉军士卒也倒了下来。   他已无力起身,任人踩踏着,临死前看到了那块石碑。   他不识字,但知道这是哥舒翰纪功碑。   想起了,幼时阿爷唱过的歌……临洮之地一直在传唱的歌。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汪家允许他们唱。   汪家子弟,一向自诩是这陇西之地的哥舒翰。   受伤的汉军士卒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的巩昌。   然后,策马的蒙卒冲上来,马蹄踏碎了他的心房。   “杀啊!”   “……”   远远的,阿蓝答儿的旗帜出现在东面,蒙古精骑士气大振。   之后,刘黑马领兵至南面赶来……   汪良臣向南回望了一眼,心头浮起一丝疑惑。   “宋军没来偷袭吗?”   但眼下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刘黑马赶来支援终究是好事。   他拔出刀,大吼道:“儿郎们!你们的家小就在身后,随我破敌!”   “杀啊!”   决战从清晨一直持续到傍晚。   当刘黑马的援兵补上,汪良臣突然领骑兵绕到了浑都海的侧翼,猛然冲杀上去。   如一头猛兽,恶狠狠地撕咬住另一头猛兽的背……   ……   李瑕正与陆秀夫走在祁山道上,观望着地势。   “敢问,李节帅以为谁会胜?”陆秀夫拱手问道。   “两虎相争,实力相当,我其实是猜不准的。”李瑕道,“只能说,关陇军更有谋略、占了地利,赢面更多些。”   他其实不在乎这些。   陆秀夫又一指山道之间,问道:“李节帅可否告诉我,为何要这般做吗?”   他说完,还补了一句。   “实在是好奇。”   李瑕直视着陆秀夫的眼睛,想了想。   他明白若说的太多,会让陆秀夫察觉到自己的野心。   但,部署都部署妥当了,本也瞒不住这样的聪明人。   反而开口直说了,能显得对大宋朝廷忠诚些。   “好吧。”李瑕道。   陆秀夫用心点点头,道:“李节帅放心,决不让蒙人从我处打探到消息。”   “没甚不放心的。”   李瑕摆摆手,沿着小道往山顶而去,随口说着他的布置。   “我做这些,想要趁他们双方大战之际,收复关中。”   “收复关中?只怕很难。”   “你觉得难处为何?”   陆秀夫道:“我军,并无野战之实力。”   李瑕道:“不错,一切难题,根归结底,就是我们没有野战的实力。而再厉害的谋略、技艺,都不可能在三五年内解决这个问题。这是一个死结。”   陆秀夫极聪明。   他转头看向远处的辎重,思忖着,笑了笑。   “那……我们就绕开这个死结?”   ……   陇塬。   刘元振在啃指甲。   他的眼窝已深深陷下去,心中紧张至极,不知临洮的决战到了何等地步。   想去支援,但阿蓝答儿堵在街亭隘口,他的残兵败将已无力再突围。   想不出办法突围……得要突围……   “得想到办法……陇西不能丢……该死……”   远远的,有马匹至东南方向奔来。   刘元振抬眼望去,心中愈发忐忑。   “是战场的结果吗?是吗……不是,不是,是从关中方向来的……”   “报!报!”   刘元振用力咬了咬手,已感到了愈发强烈的不安。   他起身,眼前黑了一下,耳中出现了嗡鸣。   视线里,信使正在说话,好一会他才听清。   “京兆府急报!宋军兵出子午道……”   脑子里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刘元振几乎要晕过去。   猜错了!   猜错李瑕了。   李瑕根本就没有兵出祁山,只告诉了浑都海来陇塬伏击,牵制了刘家兵力,却是兵出子午道了……   他要怎么攻长安城?   他有办法的……但想不到……   刘元振身子一晃,一口血已从喉间喷出。   “大郎!大郎!”   “快!快报父亲……急援关中……京兆……”   “大郎,大郎,廉公说,只发现宋军小股骑兵,让大帅以陇西战事为重,待击败浑都海再回援无妨……”   “不!不!”   刘元振更是急火攻心。   “廉公小瞧了李瑕,他小瞧了李瑕……不可小瞧李瑕啊……”   ……   祁山道上。   陆秀夫已听李瑕说完了大概的计划,之后,他兴奋起来。   “明白了,我们不利于野战,那就不打野战!吸引敌兵到险要山地间来打,激怒他们、迷惑他们,引他们到祁山道来,然后,打李节帅最擅长的山地战、伏击战?!”   李瑕点点头,道:“现在,你可知我为何杀刘太平?”   “为了激怒浑都海!”陆秀夫一想便明白。   他长揖一礼,道:“哪怕浑都海胜了,节帅也希望他能分兵攻汉中,如此便可伏击他于此地。保全关中百姓之苦心,秀夫敬佩。”   “但浑都海若胜,顶多也就是派一支偏师来攻汉中,主力还是要去屠关中。哪怕我顺着他的意,帮他,他依旧要屠尽关中,因为他不会经营、也不可能相信我们能在关中抵抗忽必烈,必然屠杀到一人不剩……”   李瑕知道,靠与浑都海这种随时可能拔刀相向的人结盟,注定是取不了关中。   脑子里回想了无数次的道理还是那个,争天下靠的是实力。   蜀帅的实力在哪里?   ——已抽调出八千擅长山地作战的精锐步卒。   这些精锐步卒,此时正在祁山道设伏。   “其实,节帅哪怕不杀刘太平。”陆秀夫道,“只要我们实力受损,浑都海也有可能劫掠汉中。”   “是啊,两虎相争,牛犊冲上去受了伤倒在地上,还能指望胜了的老虎不过来咬吗?”李瑕道,“所以我们不能受伤,不能去给老虎卖命,只能靠杀刘太平来激怒浑都海。”   他对陆秀夫愈发欣赏。   “必须让浑都海败啊。”陆秀夫眼中有些忧虑。   他认为李瑕做得太过了,私与胡虏议盟,帮助了对方一点……但,这也是没办法之中的办法。   “这事,我们掌握不了。”李瑕道,“我是在弄火,想要多消耗关陇军的实力,于是帮了浑都海一点,又怕他真的赢了……这火候极难把握,一不小心便要烧毁一切。”   陆秀夫点点头,叹道:“如此说来,我倒是盼着关陇军能赢了。”   李瑕“嗯”了一声。   这是他的第一个忧虑,怕浑都海赢了,屠光他在关中的人口。   至于第二个忧虑,则是如果关陇军赢了,会如何?   李瑕的一切谋略,为的便是吸引关陇军攻汉中。   他已放出了信号。   “李瑕有争雄天下的野心、李瑕势必要取关中、李瑕已兵出子午道,那么,祁山道上的宋军必是虚兵,汉中必定空虚……要解关中之围,最好的办法就是魏围救赵,兵进汉中。”   ——对方很可能会这么想。   这便是信息差,是李瑕最擅长使用的谋略。   他当然预料不到决战的胜负如何,也预料不到刘家会怎样猜测。   对他而言,不重要。   根本不需要猜中刘家的想法。   当刘元振冥思苦想时,他完全不萦于怀。   因为,重要的是想让刘家跟着他的思路走。   一切,都是为了吸引关陇军来攻汉中。   然后决战于祁山道。   这与浑都海取关中的策略是一样的,即,先消灭敌军主力。   但,说不准。   李瑕难得叹息了一声,道:“关陇军赢了,但也未必会来……故而我说,此次的谋略很简单,能改变的也不多,且成功的可能性不高。”   陆秀夫皱眉沉思起来,喃喃道:“李节帅恕罪,但我认为,他们很可能不会兵进汉中,这谋划……没有让他们必须来的理由。”   李瑕没有回答。   他告诉陆秀夫的计划本就不全,隐藏了很关键的一部分。   当然,哪怕算上了,他自己也没把十足的把握……   最后,也只能喃喃一句。   “谁胜了?胜了又来不来呢?” #第六百二十七章 添堵   “万胜!”   “万胜!”   “万胜……”   天地间一片血红。   夕阳是红的、山峦是红的、草原与河流也是红的,因漫山遍野都是血与尸体。   刘黑马抛下长弓,痛得咧了咧嘴。   再低头一看,虎口处已迸出血来。   他抹了血,感受到的是荣耀与自豪……   这一战是险胜。   决战时,阿蓝答儿领三万人突然从东面杀出,猛冲汪良臣大阵。   汉军几乎要崩溃,幸而,刘黑马的两万人也及时赶到了。   汪良臣为稳住军心,亲自杀入浑都海的侧翼,没想到竟是直直杀穿了其整个军阵。   同时,刘黑马抢先围堵,扼住浑都海部退路。   蒙古骑兵终于在恐惧中抛下弯刀,忘记了成吉思汗曾给过他们的荣耀与骄傲。   到这一刻,他们才想起来,成吉思汗已死了三十二年了!   浑都海部七万大军遂大败。   之后,汪、刘合力,共击阿蓝答儿。   蒙军除了战死者,余部皆降。   汉军险胜,战果却大。   八万汉军全歼了十万蒙古精兵……不是击败,是全歼。   六盘山蒙军几乎是匹马无归。   不可置信?   今日一战之前,连汪良臣、刘黑马也未曾想到过这样的结果。   廉希宪一直说浑都海无谋,不足惧,这确实给了他们一些信心。   但有信心胜,没想到能全歼。   不可一世的浑都海、阿蓝答儿虎踞六盘山,沐浴着成吉思汗的光辉,仿佛无敌之师。   然而,只要敢冲上去拼命,无敌之师也就不过如此而已。   ……   战场上汉军们正在控制俘虏,卸下其武器、甲胄。   伤亡还未统计。   一场大战,伤亡必然很重,汉军元气大伤是肯定的。   但不论如何,此战足以使汪良臣、刘黑马威震北方,证明北地世侯战力不输于蒙古精骑。   “万胜!万胜……”   汉军再次欢呼。   “报!”   有骑兵奔向刘黑马,喊道:“俘虏了浑都海、阿蓝答儿!不降,汪帅请刘帅商议如何处置……”   刘黑马大笑。   如何处置?   自是押赴开平,请陛下斩其首级,震慑漠北诸王!   ……   战场上已点起篝火。   刘黑马走进帐篷,汪良臣正在裹伤。   双方见过礼,聊了两句,汪良臣道:“浑都海不服,一直在咒骂陛下,我想将他舌头割下来。”   “塞了他的嘴便是。”刘黑马道:“由陛下处置为妥。”   “浑都海之所以不服,是说被宋军骗了。”   汪良臣虽大胜,脸色却不太好,似乎有些怪罪刘黑马,又问道:“李瑕那一万人没有出祁山道?”   “没有。”刘黑马想起此事,沉吟道:“我派探马进入祁山道中,并未发现宋军痕迹。”   汪良臣咬着牙,眼神更不高兴了。   就好像是在说……“说好了你在东面为我策应,你非说李瑕要来,跑到南面去设伏。结果差点害我被阿蓝答儿包围了。”   当然,最后还是赢了,汪良臣也不想与刘黑马伤了和气,问道:“但,李瑕确实调集了万余兵力?”   “不错。”刘黑马笃定道:“此事可万分确认。”   话到这里,大胜的喜悦被心中的疑惑压住了些。   刘黑马复盘局势,不由暗道,这次恐怕是被李瑕耍了一把……   原本,他应该全军沿陇山东面道路北上,驻兵垅塬、扼守街亭隘口。   这样既能保护关中,又能从隘口西进、支援汪良臣。   但考虑到李瑕会从祁山道出兵,刘黑马分兵了,只让刘元振领两万人往垅塬,亲自到祁山去埋伏李瑕。   他以为浑都海的兵力重心会放在陇西,打算击败李瑕再从大道支援汪良臣。   结果,李瑕没来,而浑都海分兵整整四万人到陇山东面。   这使得刘元振遇袭,丢了街亭隘口,阿蓝答儿从东面杀出。   差一点,只差一点,浑都海就可能击败汪良臣……   只这一件事,刘黑马不得不承认,李瑕若是愿意,是真有可能帮浑都海取胜。   后怕。   然后,不免疑惑起来。   李瑕确实调集了万余精锐,还是精锐,不是出祁山道,去了何处?   思来,令人不安啊……   ……   一整夜,临洮战场上,汉军士卒都在押解俘虏,救治伤亡。   呻吟声一直未歇。   刘黑马始终在帐篷内看着地图,眉头愈皱愈紧。   还是那个比方,两个壮汉相争,是为了争夺关中这个房子。   若是好不容易打赢了,却被那跑过来的小孩捅倒在地、丢了关中,便太可笑了。   “关中……子午谷之谋……真有取长安城的可能吗?”   “父亲。”刘元礼道:“现在不是考虑这些事的时候。战场要清理、大哥要支援、街亭隘口要夺回来、六盘山的守军要歼灭……我们越早做完这些,才能越早回防关中。”   刘黑马点点头。   近来愈发觉得五儿子话不多,但思路一向清晰……不像大儿子,话多且自负,说了半天,猜的全是错的。   天明时,又有信报传来。   “报!”   “进来!”   “大帅,京兆府急报,发现有宋军出子午道……”   刘黑马大惊,倏然起身,喝道:“多少人?!”   “暂时只发现宋军小股骑兵,京兆府请大帅以陇西战事为重,待击败浑都海,迅速回援……”   刘黑马转身出营,去找汪良臣。   他得告诉对方,自己等不了了,必须马上支援陇塬,夺回街亭隘,与刘元振合兵,回防关中。   ……   “李瑕有夺取关中的可能吗?”   汪良臣皱了皱眉,目光看向地图上,心知自己昨日错怪了刘黑马。   刘黑马亦皱眉,道:“我想不到他能如何做,但这竖子,是个疯子,他想……争雄天下。”   “什么?”   汪良臣愣了一下。   刘黑马道:“原话是,他要廓清帝宇、康济生灵。”   汪良臣笑了。   然后,眼神里迸出怒意。   “狂妄!”   “岂止狂妄?”刘黑马语罢,却又叹道:“然而,我们从未猜中过李瑕的想法,中了疑兵之计。猜错陇西一战之布谋,大郎伤亡惨重、丢街亭隘口。你我,险些一败涂地。”   汪良臣愣了愣,喃喃道:“眼下关中空虚……”   “我更怕的是,廉公、商公小觑了李瑕,以为关中并无多少宋军。他的信报……太轻敌了,让我很忧心。”   “是,廉公、商公从未与李瑕交过手。”汪良臣回想起汉中一战,道:“这份轻敌之心,才是最让人担忧的。”   他话到这里,又道:“这样吧,我让我七弟领五千人,急援关中。”   刘黑马松了一口气,问道:“大战方歇,伤亡尚未清点,应付得来吗?”   汪良臣点点头,道:“无妨。”   ……   汪良臣送过刘黑马,又招过七弟汪清臣,命其领精锐骑兵五千驰援关中。   做完这些,他不由喃喃自语了一句。   “争雄天下之志?太可笑了。”   他又想起了汪德臣之死。   李瑕,曾将他二哥的头颅挂在钓鱼城上……   而现在,他汪良臣挥师六万,击败了不可一世的浑都海。   这才是实力。   今已威震北方,早晚,他要碾碎李瑕那狂妄的美梦,将其头颅祭在二哥墓前……   ……   一队骑兵探马驰入祁山道中,登高而望。   只见山川寂静,犹不见宋军踪迹,唯有远处宋军的据点还在山道之间。   良久。   “动静有点奇怪,过去探探吧?”   “半天都没动一下,走,过去看看……”   “嗖!”   一支箭矢从山林间射进据点内一名宋军士卒的身体。   探马皱了皱眉,目光中,那宋军士卒依旧站立不动,亦不见血光。   “假人?”   “也没人追出来,走,回报将军……”   ……   “大帅,第三波探马已经来过了。”搂虎头上扎着许多的树枝,赶到山林里向李瑕禀报了一句。   “谁的人?”   “关陇骑兵,看服饰与面容确认是汉军。”   “是吗?”李瑕像是微微松了口气,抬头向天望去,“浑都海果然败了吗?”   先前还在怕浑都海万一赢了,此时却又盼望着汪、刘两家能再折损些实力。   “人心啊。”   微微感慨着,李瑕把原先那副地图移开,开始重新标注起来。   这次,用青色颜料表示的浑都海兵马已只标注了六盘山、陇山各个驻地。   陆秀夫凑过来,小声道:“节帅何以确认浑都海败了?”   “这些探马太深入了,若不是觊觎汉中,没必要跑到这一带来……你说话不用这么小声,他们听不到。”   “是。但他们真会来吗?”   “还说不准。我现在情报太少,标注得也不准……”   李瑕话到这里,瞄了陆秀夫一眼,道:“你也拿一张地图,分析给我听听。”   “节帅是想考校我?”   “不是。看看你能不能帮我拾遗补缺。”   陆秀夫很兴奋,马上取了一张地图,拾起笔,分析起来。   “先说地势,因六盘山、陇山阻隔,浑都海欲进关中,只有两条适合行军的道路,陇山左右的千河河谷与渭河河谷。两条路之间,只有山隘可过,故街亭隘口很重要。   大帅牵制了刘黑马一半的兵力,让浑都海拿下街亭隘口,可以说是帮了浑都海一把。但大帅没出兵祁山道,刘黑马遂赶赴临洮战场……故而,浑都海还是败了。”   陆秀夫话到这里,“啪”地一下,打死脖子上一只虫子,不管不顾,提笔在子午道标注了一下。   “现在,关陇军还在收拾残局。而大帅命杨奔领子午关守军于关中制造声势,目的……吓唬刘黑马,逼他回援关中。”   “不错。”   “但这不足以逼迫关陇军走祁山道来攻汉中,哪怕他们探知了祁山道没有我们的兵力。”   李瑕问道:“他们会从哪里回援关中?”   陆秀夫道:“自是原路返回,千河河谷或渭河河谷……千河河谷在陇山东面,这一路就是守街亭的兵马,眼下还不知剩下多少兵马。”   “不错。”李瑕道:“浑都海敢到临洮决战,说明这支刘家兵马一定是丢了街亭,很可能在陇塬被伏击了。”   话到这里,李瑕笑了笑,道:“我教刘太平的。”   陆秀夫眼睛一亮,道:“而渭河河谷这边,就是从天水到祁山来伏击节帅的兵马,眼下已参与了临洮之决战,之后必去夺回街亭。”   “然后呢?”   “刘黑马合兵,由千河河谷返回关中。”   “那你看,我要如何堵住他?”   陆秀夫沉思片刻,惊呼一声。   “大散关!”   他再次兴奋起来,提笔在大散关标注了一下。   “大散关离这两条道路最近,原来去岁就取大散关是这个意思!我们在关城中有两千守军……”   “不。”李瑕道:“我们在大散关有六千兵力。”   “怎么会?!”陆秀夫讶道:“整个川蜀,节帅能抽调出的空闲兵力只有一万余人,又派了三千人南下大理,只余八千……”   “你都说了,‘空闲兵力’是这八千人,那只要把各地驻军也调出来就可以。”   陆秀夫大惊。   “节帅你……”   “不错,汉中各地的驻军,凡精锐之士已全被我调走,大散关几乎也是空的。”   “这……”   李瑕道:“林子已奉我帅令调遣汉中守军至大散关……明白史转运使为何要提刀杀我了?”   从去年十二月,到现在已是四月,他已准备了近半年。   陆秀夫身子一颤,张了张嘴。   一时无言。   他家小都在汉中城内,李瑕的家小也在汉中城内。   但,再一想也无妨。   祁山道上天罗地网,真怕蒙军杀到汉中不成?   “所以,只需奇袭凤翔府……”   “不。”李瑕道:“不需取凤翔府。我们兵力有限,不必在平原作战或攻城。只要确保凤翔府没有兵力支援两条道路即可。”   陆秀夫张了张嘴,思忖着凤翔府的兵力。   “陇西一战,刘黑马已尽全力,陇塬遇伏、街亭失守,必然要再调凤翔府守军,而长安城遇敌,必要把关中本就不多守军向长安城调度……凤翔府并无多余兵力。”   “不错。”   “那我们只要堵住千河河谷,于山地设伏,六千人可不让刘黑马回援关中?”   “不,千河河谷、渭河河谷,都得堵住,你别忘了汪家。我不管是谁,要进关中,就得在陇山险道上突破我们的防守。”   陆秀夫抚掌大喜。   顷刻,他却又问道:“但他们可以全力突围,大帅何以确认他们会舍近求远?六千人兵力敌后设伏,并不足以长期扼守两条山道。”   “能堵十余日就够了,剩下的就是看敌方的心理。”   “心理?”   李瑕没有回答。   他唯一不能告诉陆秀夫的是,他已向北地世侯宣告,平生志向是要荡平天下。   不论刘黑马信不信,必须忌惮他李瑕…… #第六百二十八章 人心   陇塬。   阿蓝答儿领兵西向之后,刘元振一边休整兵马准备反攻街亭隘口,一边派探马往长安,告诫廉希宪、商挺谨慎。   之后三日,他一次次地望向千河河谷南面,等待着关中的消息。   没有消息。   廉希宪、商挺就只传过一封情报,之后,既未派信求援,也未派信报捷。   京兆府到底遇到多少宋军?竟是没了后续的消息。   刘元振心里有个念头已不可自抑。   “二舅,京兆府不会丢了吧?”   贾厚正在发呆,回过神,问道:“大郎说什么?”   “京兆府并无回音,不会丢了吧?”   “我不信李瑕能从子午谷攻下长安城。”贾厚缓缓道,“有廉公、商公在,不可能这么快失守。”   刘元振又问道:“二舅发现了吗?连着两日,有些南下的探马一直没回来。”   “大郎是说,返回关中的道路被封锁了?”   “有可能。”刘元振道:“李瑕不想让我们驰援,他在争取时间。”   “唉,收复街亭隘口再说吧……”   两人站在山头,又望向前方的战场。   沉默了一会,刘元振再次开口。   “二舅方才在想什么?”   贾厚叹息一声,喃喃道:“李瑕说要廓清帝宇、康济生灵……我在想,他是疯了?还是真这般想?”   “他没有这个实力,差得远。”   刘元振评述一句,眼神黯淡了些,又道:“我不得不承认,他比我出色……比我出色得多,但他的实力离争雄天下还差得远。”   “大郎以为他疯了没有?”   “他是自负。”刘元振低声叹道:“他是自负啊,不是疯了,我倒是快要疯了……长安不见使人愁。”   他们已很难将注意力放在街亭隘口。   算时间,临洮的决战已经结束了,如果己方胜了,隘口上这些蒙军不足为虑;而如果败了,那浑都海可入关中,一切已经完了,还考虑什么呢?   终于,远远的有马蹄声、呼喊声传来。   “浑都海、阿蓝答儿已败!”   “……”   刘元振登时眼眶发红。   “主力战场赢了,不容易啊。”   如果没有李瑕,现在他能欣喜欲狂。   ……   抢回街亭隘口之后,刘黑马环顾战场。   目光落处,只见刘元振这一路兵马伤亡惨重。   悲从中来,却是重重咳了几声。   “咳咳咳!咳咳……”   “父亲!”   “无妨,京兆府战事如何?”   “消息断了。”   “断了?”   刘黑马望向东南方向,喃喃道:“道路被李瑕拦截了……是大散关?”   “很可能。”   “川蜀有这么多兵力?”   刘元振道:“若算上所有驻防兵马,李瑕也能有数万大军。但,他能抽调北上的兵力也就一万余人。”   刘黑马当然知道,他根本不需要长子把所有事都解释得这么清楚。   “咳咳……我是问,有多少兵力在攻京兆府?”   “不知,但李瑕至少需要两万精兵才能攻城。”刘元振已仔细思忖过,道:“而眼下,他拦截千河河谷,甚至可能已攻下凤翔府,必是调动汉中各地的驻军。”   “他好大的胆子。”   “父亲,我在想,汉中……”   刘黑马抬手,止住了刘元振的喋喋不休。   他按着刀大步而走,招过两个部将,喝令起来。   “你们领两个千人队,为先锋,先去前方探探!”   “是!”   ……   双天顶。   此山处于千河河谷南端,往东南便是凤翔府。   凤翔府南面便是秦岭,正对着陈仓道上的大散关。   早在李瑕收复汉中后,马上做的一件事就是占据蜀道关隘。   其中,杨奔驻守子午关、宋禾驻守斜谷关、许魁驻守大散关。   如今陇西战事一起,杨奔便在长安城附近虚张声势。   宋禾则领小股骑兵佯攻凤翔府,吓得城中守军紧闭城门。   同时,林子已领汉中守军赶到大散关,与许魁分路出千河、渭河河谷。   当两方蒙军在陇西打得如火如荼之时,他们并未遇到敌袭,也并不攻击任何城池,主要做的就是运辎重。   林子去了渭河河谷。   许魁则选择了千河河谷的双天顶。   他领人把辎重运到河谷中的山上,建营、驻防、挖沟、设伏、起砲。   做这些的时候,有很多大的诱惑……比如,六千人如果攻打兵力空虚的凤翔府,也许能攻下来。   当然,守不住。   这次,李瑕的军令第一条是——   “不打野战!不打野战!不打野战!”   许魁每日醒来,先将这话念上三遍。   步卒就老老实实做步卒该做的事,封锁住道路,把瞭望点设好、陷马沟挖好、铁蒺藜撒好、砲车架起来、木石与震天雷准备好、弩手埋伏好……   有敌方信使来,弩箭将其射落马下。   不让陇西与关中消息互通。   许魁根本就不去想形势,他只知道他的任务是,等蒙军主力折返,封锁对方十日。   他带来的辎重、军备,准备的木石只能封锁十多日。   终于,四月初二,拿着望筒向北面望去,两千骑兵狂奔而来。   许魁猛地挥手。   “放!”   旗帜摇摆。   震天炮上的引线被点燃。   砲车抛出震天炮,向壕沟方向落去。   双天顶地势并不算险峻,但居高临下,有备而击无备。   “轰!”   “轰……”   ……   刘黑马听到前方的动静,皱了皱眉。   震天雷凤翔府就有,关键得用砲车抛,或在城墙上抛。   虽然李瑕这个震天雷比以往所见的动静大得多,但并不稀奇。   问题是优势地形被占据了,要再穿过千河河谷又要费一番工夫。   烦。   猜错了,那小孩不是要趁着两个大汉打架时上来捅一下。   而是自己才打完另一个大汉,正虚弱之际,屋子的门被那讨厌的小孩“嘭”地一下关上了。   “就不让你回家,就不让你回家,略略略。”   踹进去吧,还能怎么办……   “传令下去!俘虏押上,消耗宋军!”   刘黑马下了令,刘元振又凑过来。   “父亲。”   “嗯。”刘黑马淡淡应了一声。   “父亲勿虑,宋军既然堵截我军,京兆府应该还没丢。有廉公、商公坐镇,哪怕李瑕有奇计,也不会太快攻下京兆府,他是在争取时间。”   “我知道。”   刘元振又道:“孩儿观此形势,汉中必定空虚……”   “咳咳咳!”   刘元振轻轻拍着刘黑马的背,又道:“孩儿以为,我们之前是被李瑕耍了,完全猜错了他的布局,我们不能再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你待如何?”   “不该再顺着李瑕的思路去想。”刘元振道:“此番便是突破了封堵,回援京兆府的路上依旧会被他设计。不如跳脱出棋盘,他打他的,我打我的。”   刘黑马叹息了一声。   刘元振又劝道:“李瑕早有布谋,算计太深。他竟能判断到我会判断他走祁山道,不可再中他的伎俩。也不可再纵容他在汉中,宜早除之!”   刘黑马忽然缓缓问道:“你觉得……他真有争雄天下的本事?”   “至少,他势必要取京兆府。”   刘黑马点点头,对此也是深信不疑。   李瑕已展露出了势在必得的决心。   刘元振又道:“李瑕不可能算计到我们与浑都海的战况,所以他也在赌,他做事太行险。”   话到这里,刘元振又重复了一遍。   “李瑕行事,次次行险。他确定不了陇西战况,却还敢赌……汉中空虚……我们干脆毕全功于一役,直捣汉中!”   刘黑马问道:“你可曾想过,若直捣汉中,再次中了计,又如何?”   “不会。”   刘元振已再次有了自信之态。   他指向南方,开口道:“攻汉中,是孩儿突然想到的。这不是李瑕的计,李瑕的布置,没有让我们必须攻汉中的理由。故而,这是唯一不被他算计的办法……”   ……   “我根本就没在算计他们的心思。”   祁山道上,李瑕犹在与陆秀夫商讨,道:“出祁山道或子午道,他们会怎么猜,我根本就没去想过。反正都是虚兵,无论他们怎么猜,都会猜错,都会觉得中了我的算计。”   “明白了,其实真的很简单。”陆秀夫道:“所有的布置无非就在告诉他们两件事,一则,节帅对关中势在必得;二则,汉中空虚。”   “不错,关键是我只有这一个时机,他们刚刚大战完,正是最虚弱的时候。”   陆秀夫道:“因此节帅正是要在此时,让其察觉汉中空虚。”   “不错,我攻关中只有这个时机,也让他们以为攻汉中只有这个时机。”   陆秀夫感慨不已。   说来,整个计划真的很简单。   利用大战削弱敌人,再吸引被剥弱的敌人进入预定战场,最后以优势地形、战术歼敌主力,收得关中。   “思路真简单。而复杂的都是障眼法,为了让敌人看不到关键。”   李瑕问道:“换作是你,会来吗?”   “会。”   陆秀夫想了想,用力点头。   “换作是我,拒绝不了这样的机会。”   李瑕安心不少。   “是啊,要是我,我也忍不住,人心嘛,总是贪婪的,得陇复望蜀……”   话到这里,依旧还是没把握。   人心是贪婪不假,但人心也是最难算的。   ……   千河河谷。   刘黑马又咳了咳,再抬起头来,却是摆摆手,喃喃道:“罢了。”   “罢了?”刘元振一愣,“父亲,为何啊?!”   “没有为何。”刘黑马喃喃道:“太远了……绕祁山道攻汉中,不知战火何日方能停歇。”   “太远了?”刘元振茫然,又问道:“那等歼灭了前方的宋军,攻大散军,走陈仓道……”   “歼灭?人家不会撤回大散关吗?边战边进,汉中不会从利州、重庆调兵吗?”   刘元振道:“故而,孩儿认为应该从祁山道奇袭,出其不意。”   “你又绕回来了,为父是说……不攻汉中。”   “父亲!”刘元振不可置信,讶道:“如此良机!半年,只要半年,可一战而定西南!”   “为父说不上为何……就是不想去。”   刘黑马喃喃了一句,抬眼望向南面,道:“突破前面的宋军,回京兆府,就这样吧。”   刘元振犹不甘心,还想再劝,却是被贾厚拉了一下。   “大郎,别说了。”   “二舅,你不觉得这是大好……”   “姐夫受伤了。”贾厚低声提醒道。   刘元振一愣。   他看着刘黑马的背影,突然意识到,他父亲已经没有心气了。   许是因为陇西一战功成,没有更多的期望;许是看着麾下儿郎伤亡惨重,心生悲悯与不忍;许是因为伤病交加;许是被李瑕折磨累了;也许就只是厌倦了……   人心,说不清为什么。   刘元振不由怅然若失…… #第六百二十九章 得陇望蜀   至刘黑马领兵到达之后,许魁在双天顶守了十日。   这种山地战,初期本也就是消耗战,刘黑马自然不能、也没打算在短时间内破山。   十日后,许魁见军器、物资消耗得差不多了,于是准备领兵撤离。   他知道,自己这部人马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让敌人以为汉中空虚。当他们出现时就已经完成了。   他们把剩下的震天雷全部摆开,点燃引线。   “轰!轰!轰……”   山塌地陷之中,山顶上碎石滚落。   平原上,宋禾所部数百骑兵前来接应,策应许魁所剩的近三千宋军士卒转道向南。   急进军一整日,许魁转道回了大散关。   此时关城上守军不过仅有两百人,眼见守将归来,这才终于安下心来。   半日之后,林子又领了三千人撤回大散关。   他们并未继续沿陈仓道撤回汉中,而是在关城摆开阵势,做防御蒙军沿陈仓道偷袭汉中之态。   ……   “怎么回事?刘黑马回凤翔府了?”   许魁闷声闷气点了点头。   林子皱皱眉,四下看了一眼,拉过他,低声问道:“十日间他没起念绕祁山道攻汉中?”   “没有。”许魁道:“就一直驱赶俘虏攻山,吃我的砲。”   “他剩多少人?”   许魁从怀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纸递过去,道:“我每日都用望筒看他的军阵,记下的数。”   “你字写得真丑。”   林子嘟囔一声,蹲在地上算起来,最后“嘶”了一声。   “刘黑马这次的伤亡太惨了吧?四万兵力,眼下能战的,仅剩一万五千人吧?”   他这并非是说战死了二万五千人,伤亡比一算又要崩溃了云云。   一场场大战、小战、遭遇战之后,受了轻伤、重伤的士卒,有些能活下来、有些不能活下来……总之刘黑马麾下能战之力,林子估算下来,不会超过一万五千之数。   许魁道:“我捉到几个俘虏审问过,记在这里,你看看……折损最大的是陇塬一役,刘元振两万人被阿蓝答儿以四万人伏击。若非阿蓝答儿首先要抢占街亭隘口,加上山道狭窄,他便要被全歼了。刘黑马则是亲领两万人至临洮战场,伤亡也很重。”   “许鬼斗,你现在可以啊,还会分析了。”林子嘟囔一声,已提笔开始写情报。   他如今负责军情,写的都是密文,只李瑕看得懂。   “我就是……嘿嘿。”许魁笑了笑,很快又紧张起来低声问道:“是不是我打刘黑马不够狠,没能逼他绕道祁山?”   “不关你事,我们堵住就行了。剩下的,谁他娘能说得准?”   话是这般说,林子终究是失望的。   整个谋划到这里,似乎已失败了。   “你那边呢?”   “没怎么打,就五千人来,主将汪清臣。”林子道:“老子砲了两轮震天雷,他就退了。剩下的火器老子把道路整个炸翻了。”   他啐了一口,又骂了一句。   “这样一来,就算计划败了,等强攻关中,也不让陇西的蒙军轻易支援。”   许魁转头又向北望去。   若计划失败,真要强攻关中,他实难想像能在平原地带面对来自陇西、山西、河南诸地骑兵的攻势。   “刘黑马到底怎想的啊?怎不绕道呢?”   “谁知道呢,老东西。”   林子咒骂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印章,在密信上盖了,又拿蜡丸封好,招过四个心腹。   “十万火急,换马不换人,送到祁山道……”   ……   祁山道。   李瑕看过秘信,皱了皱眉,往山顶上走去。   “大帅。”   “大帅……”   李瑕走过一个个埋伏着的士卒,走到一个小山隘处,看着摆在那的大东西发呆。   心里想的是——这若是得搬到大散关,就很麻烦了。   眼前,是一座重达上万斤的……大炮。   去年年底就造好的,李瑕一到汉中,与郝修阳到军械场看的便是这个。   之后,他们到巴山山脉,为的也是试炮。   故而李瑕下山时说这已经是他的长板。   相比起火铳,火炮工艺简单得多,通过火药燃烧产生的膛压把炮弹推出去,可以通过增加壁厚避免炸膛……就是太笨重了。   花费也太大。   铁芯铜体铸成,九尺长,仅炮身就造价十万余贯铜钱。   是铜钱,不是会子。   还不包括开矿、建工坊、运输。   再算上炮弹,李瑕合汉中全部余力,一共也仅造出四门炮。   故而,郝修阳当时说“以蒙古之国力,一旦仿制,遭殃的便是我们。非不得以,不敢轻易示人。”   不敢示于人。   李瑕更希望能在祁山道上给敌军来几发。   把笨重的火炮运到平原上,会发生什么就不好说了……   正想到这里,身后有人唤了一声。   “节帅。”   李瑕回过头,见是陆秀夫,遂道:“千算万算,刘黑马竟是不来了。”   陆秀夫一愣,呆呆站在那。   余光中,他还能看到一切都部署妥当了。   埋伏在山林间的一个个士卒。   火炮、砲石、引燃物、蒺藜、拒马……驻扎这山野之地月余,大宋将士们花了无数汗水才在这祁山道上布下这些埋伏。   “不来了?可是……汉中空虚啊。”陆秀夫喃喃道:“是否他还未考虑……”   “他肯定不会来了。”   李瑕摇了摇头,道:“我的情报都送到了,算时间,刘黑马只怕已到了长安城,正在探知杨奔的兵力,很快就能看穿我的计划。”   “为何?”   “不知道……猜不到刘黑马如何想的。”李瑕道:“人心难料。”   陆秀夫已颓然坐在地上。   他知道,关陇与六盘山之战,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李瑕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把握这个机会。   失去了这个机会,等敌方恢复元气,只怕再也不可能北复了。   “若此时谋划不成,也许……一生都无缘……无缘亲眼看看关陇风貌了吧?”陆秀夫喃喃着问道。   “嗯。”李瑕点点头,自嘲道:“那就看看大海吧。”   陆秀夫没听懂,也没在意。   他只是呆愣愣坐在那,看着眼前的大炮,回想着自己是如何一点点将它搬上山的。   有虫子顺着他的脚爬上来,爬到他膝盖。   一滴泪水落下,惊走了它。   “怎么?灰心了?”李瑕问道。   “终究是……太过失望了。”   李瑕拍了拍陆秀夫的肩。   “起来。”   “节帅,我……我只是……我确实感到丧气。”   “没不允你丧气,但调整这么久,足够了。起来,别让我说第三遍。”   陆秀夫一愣,站起身。   李瑕看了他的表情一会,道:“想做人力不可为之事,就别把自己当人,灰心、失望、丧气都给我抛出去,这种破情绪是泥潭,只会让你越陷越深。”   陆秀夫深吸一口气。   对他眼下的心境而言,李瑕实在是有些严酷。   李瑕也在看着陆秀夫,只看对方受不受得这份严厉。   终于,陆秀夫问道:“接下来,我们……强攻关中吗?”   “好……这是在夸你。”李瑕道:“若不能先在山地中歼灭敌方主力,步卒杀入关中平原上几乎没有胜算。当然,陇西之战,汪家伤亡的情况眼下还不清楚,等打探清楚再作决定。”   “是。那现在派出探马……”   “不,再等等。”李瑕依旧镇定,道:“等等看汪……”   “大帅。”   搂虎半俯着身子,快步赶来。   李瑕只看他这动作,眼神就变了。   他摁住陆秀夫的肩,蹲下身,这才问道:“来了?”   “来了!”搂虎很激动。   “多少人?”   “还不知,先头是两个千人队的先锋。”   “传令下去,所有人噤声,把饼都挂脖子上,动作快……我到山顶去看看。”   “大帅,给,望筒……”   ……   一杆“汪”字大旗徐徐出现在山道上。   汪良臣策马而行,正闭着眼在马背上小憩。   他刚刚击败了六盘山的蒙古精锐,威震北地,举止投足间不免带着些傲然之态。   这并非刻意的傲,而是一场大胜赋予他的威严。   心头想了很多。   以往,汪家并不算得陛下信任,二兄是蒙哥汗之爱将。   算是一战奠定了汪家在新朝的地位。   这是实利。   实利有了,才会想要美名……也有。   在临洮破敌,倒让人时常想到家乡附近时常传唱的那首歌谣。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哥舒翰是安西人,西突厥人;汪家祖上是沙陀人。   相同的是,都为中原王朝平定了胡寇。   可谓是一朝扬名。   平生若还有甚耻辱,便是失了汉中一事了。   旁人或许都忘了,汉中是在汪良臣手上丢的,唯独他自己忘不掉。   当时蒙哥汗死,李瑕牵制蒙古主力于利州,张珏突袭汉中……之后,他耻辱地退回了陇西。   如今一战克敌,合该是雪洗耻辱之时!   直捣汉中,杀李瑕以祭二哥,立不世之功业……   ……   “看旗号……是汪家?”   陆秀夫正趴在山顶,放下手中的望筒,凑在李瑕耳边,压着声音问道。   “嗯。”   “为何会是汪家?”   李瑕没有回答,他趴在那,通过望筒已看到了一面旗帜。   “汪良臣。”   再回想着林子的情报,已能回溯出事情的大概脉络。   汪清臣领五千骑兵从渭河河谷支援长安城,被堵截了道路,于是回报汪良臣。   汪良臣推算出汉中兵力不足,提兵入祁山道奇袭。   诱敌这件事,很难把握一个火候。   比如,李瑕若给刘黑马一个必须走祁山道打汉中的理由,吃过亏了的刘黑马也许会在心里犯嘀咕。   而有时,恰恰是没有一个必须的理由,对方才觉得这是突然发现的机会。   因此,李瑕把所有的障眼法都给刘家看,从不去联络汪家。于是在汪良臣眼里,反而会自以为是“旁观者清”,才能果断出击。   这亦是赌。   人心难以把握,但人心总是有特点。   不是每个人都贪婪,但世上总有贪婪之人。   哪怕刘黑马、汪良臣不贪汉中,汪忠臣、汪直臣、汪翰臣、汪佐臣、汪清臣……赌的就是总有人来。   “节帅……”   “别再说话了,你是后勤官,避远点。”   “是。”   已不敢举令旗,李瑕小心翼翼抬手招过传令兵。   “传令下去,放敌人前锋过去。”   “是。”   “高年丰,准备吹哨子。”   “是。”   高年丰连忙把口哨放下来,小心擦了擦手上的汗,生怕不小心给吹响了。   李瑕再次拿起望筒,望向峡谷远处山道。   这一看,竟又是许久许久。   “到底来了多少人……” #第六百三十章 祁山道   大崖山。   几个蒙古汉军探马登高望远,环目看去,山川无异动,唯有山下道路上的兵马如流水一般过去。   这地方当然不会有伏兵,他们上来之前就知道。无非是看几眼,就下了山。   望远处,搂虎收起望筒,从树丛间出来,到山阴处,拨开树木。   一个藏兵窖显出来,一列列带着草帽的宋军士卒无声地钻出来,自觉地回到埋伏点趴好。   搂虎四下又看了看,领人缩进灌木丛中,掀开树枝,露出里面的一门大炮。   他自始至终没说话,心想的是“准备了两个多月,若还能被你们探到,老子配被叫南蛮子吗?”   拿起望筒,他眯眼看向山道。   先过去了两个千人队的先锋骑兵。   之后,是蒙古汉军骑兵带着被剥了甲的蒙古俘虏,急行军,走了整整三个多时辰。   “两千人看押,俘虏差不多一万人。”搂虎心里想到。   再继续望去,才看到蒙古汉军主力。   夕阳已在远处的山间落下,山道上的过境敌骑始终没有停歇的架势。   没看到辎重队,每个士卒有二到三匹马,驮着口粮。   搂虎不由咂舌。   “娘的,两三万人打不住咧。”   ……   月落日升。   又是一个清晨。   一只草爬子爬上了陆秀夫的后脖颈,爬到草帽与头发之间,不一会儿又钻出来,在耳朵处下嘴。   开始吸血。   趴在草木间的陆秀夫有些烦躁。   秦岭山林里最让他讨厌的就是这些了。   李瑕给了他一小罐蒸酒,说是被咬了要抹一抹。   但此时陆秀夫却不敢拿出来,也只好忍着。   他目光看向前面隐在树林里的李瑕,心里忽然想到一桩小事。   若后世史书写这一场战事会如何呢?   “咸定元年春,扬声由子午谷取镐,使部将为疑军,出大散关,蒙元帅良臣举众进祁山,瑕身率诸军,伏之。”   大概也只有这一句了。   那些未雨绸缪的诱敌之计,想必无人知晓、无人记录,只留下只言片语供后世揣测。   陆秀夫是不打算详细记下来的,以免下一次这些算计便不好用了。   如果能胜,世人大概只会说“汪良臣真傻,大战方歇,便想一战平汉中。”   世人常常不愿相信旁人勤劳刻苦的力量,做成之前说“你不行的”,做成之后说“你运气真好”。   因此,同样勤劳刻苦的陆秀夫能体会到李瑕的身上的傲骨与孤独。   收回心神,陆秀夫向李瑕看去,只见那个披着草木的身影仿佛已与山林融合在一起。   又是一个夜晚。   蒙古汉军夜里没有扎营,就地歇了四个时辰,便继续急行。   等太阳再出来,已是遭遇的第三日。   山道上的敌军竟还未完全走完,但用望筒已能望到队伍的尽头。   再让他们走上一日,先锋只怕快要到阳平关了。   终于,李瑕动了,开口道了一句。   “将近四万人。”   ……   四万骑兵行军能拉开多远的距离?   若不散得太远,大概是前后四百余里。   四百里有多长?   相当于从临安到华亭县。   而祁山道,从阳平关走到天水共一千余里。   换言之,陇西骑兵的一道军令从阵首传到阵尾,需要一日多的光景,还是在换马狂奔的情况下。   哪怕是扣除一万俘虏,汪良臣竟还调动了三万的兵力。   这让李瑕颇为惊讶。   他没想到,汪良臣六万兵力,在与浑都海决战之后,还能有这样的实力。   倒是有个感慨……当忽必烈以汉制登基,必将引来蒙古人最强烈的憎恶,与汉人失去的尊严一样,它们都能随着史笔、歌谣流传下来。   但对于当世大部分人而言,这些情绪都是不如活着重要。   所以,当汪良臣扬起屠刀,浑都海麾下的兵马也就那样了。   在这一点上,蒙古人并不比别的人硬气。   北人能忍受的委屈,蒙古人也能忍。   “真以为蒙古骑兵不可战胜?”   那又何必口口声声谈什么汉家威仪?!   一念及此,李瑕起身,扬起大旗。   哨声起。   号角声起……   此时,蒙古汉军最后一个千人队才堪堪走进预设的伏击点。   “轰!”   铜制的炮管一声闷响,直接吐出一颗火炮,落在对面的山腰处。   这是预设好的位置,对面山腰已被挖掘过,炮弹落处,上面正是一片巨大山石。   引绳燃尽,一声巨响,仿佛天塌地陷。   似乎是半座山直接向下砸来。   阴影罩了下来,然后……   “嘭!!”   灰尘漫天,惊马嘶鸣。   “轰!”   又是一颗炮弹被吐出,山崩地裂还在继续。   同时,一座座砲车上的树叶被拿掉,震天雷被点燃,抛出,落往山道中混乱的军阵……   ……   崎岖的山路往东蜿蜒两百里。   汪良臣正在思考利州之事……   之所以要将陇西兵力倾巢带出,战略目的不仅是解京兆府之围,也不仅是汉中,更重要的是一举收复利州、夺回剑门关。   为何?   于国而言,将兵线推回到剑门关,方不会使宋军再掺和汗位之争。   于家而言,汪家子弟个个出众,封总帅、都元帅、权都元帅、奥鲁元帅者太多了,不宜只聚于陇西一地,必须尽快扩张地盘。   眼下是个难得的机会。   陇西一战前,他故意以未得诏旨为由推托,不愿出战,廉希宪遂将其所佩虎符授之,称奉有密旨,命他为陕西总帅,全权统领陕西军备。   出征前,他并未将计划报于廉希宪。   因为“京兆府被围了,消息都递不出”,不管是不是,总之事后他有这个说辞。   危局之中,只好果断出兵,攻汉中先解京兆之围。再长驱利州,正可将汪家之势力恢复到二哥战死之前。   他汪良臣,还真没有太多私心。   若说有,也只有想为二哥汪德臣报仇雪恨的决心、收回二哥经营多年之事业的一腔热忱。   故而,一万俘虏用于攻坚沿途关隘、城池时消耗。   三万战兵用于分堵北面陈仓道、子午道宋军回援,堵住南面米仓道、荔枝道的宋军援军;攻下汉中城后还要分镇汉中各州县;之后还有利州、剑门关……   倾巢而出,代表着汪良臣的志向、野心、胆魄。   得陇望蜀,望的是整个蜀。   一场大胜,汪良臣有这个资格……   “轰!”   跨下战马突然受惊,仰起前蹄,嘶鸣不已。   汪良臣勒住惊马,抬头一看,正前方的山顶上轰然炸开,巨石摇摇欲坠着,轰然砸落。   “咴律律!”   “嘭!”   灰尘中,还来不及喊出口,后方又是一片混乱……   “敌袭!”   “震天雷!”   “嘭!”   “……”   ……   李瑕做计划时,最大限度的考虑是七万人进祁山道,相应的安排也有。   但其实他心理的估算是来两万五千人左右。   他埋伏在大崖山,这是尾,到阳平关正好可容纳七万人的行军道路。   伏击开始时,由李瑕所在的“尾”最先发起攻势,封锁敌军退路。   往东方向,整条祁山道都有布置伏兵,开凿山南面的小道以迅速移动……这也是他在祁山道需要布置两个多月的理由之一。   至于四门大炮,摆放在三百五十余里之间。   若来的是两万或三万人,中间两门炮可直接轰杀主将。若在四万到六万人,中间两门炮也可截断敌阵,将整个敌阵分割为五到六段,将敌军指挥切断。   之后,居高临下以火炮、石砲、震天雷、箭矢等等轰击敌阵,在物资告罄之前让敌军崩溃投降。   李瑕的物资准备得十分充足……   而敌方要想在这个地形中反败为胜,大战略上几乎不可能,只能通过各个小战场。   宋军八千精锐分守四百余里之山道,必然有炮火、木石、箭矢覆盖不到之处,若身处其中的将领们能迅速组织反攻,攻上山来,一点点消灭山上的伏兵,直到大部兵马冷静下来,犹有翻盘的机会。   李瑕认为,敌方这个机会有,但不大。   局部战场的麻烦也必然有,这才是这一战的难处。   李瑕始终在分析着这些,越是大战,越是冷静。   至于这一战对他有多大的意义他此时不会去想。   一切期待与热情已被他抛开,他甚至不去听那些爆炸声、喊叫声。   就像是,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像是赛场上,他从不去听喝彩与谩骂,他感受着自己的呼吸,判断自己的节奏是否有错,然后,有条不紊地进行下一步。   这是伏击,先不必理会对手的反应,对手也反应不过来。   先把布置的一切实施下去……   ……   而整个战场上,只有李瑕一人还如此冷静。   连绵四百余里山道,四万骑兵已陷在无比的惊慌混乱当中。   八千伏兵,分为四十个伏击点,每个伏击点两百人左右。   而每三四个伏击点由一个统制或统领指挥。   李瑕之所以带了大量的将领,就是因为地形狭长,他需要保证各个伏击点都能独立指挥。   在这一方面,他也比汪良臣有大多优势。   两个多月的布置,为的便是全歼敌方主力……   ……   “干!火油!震天雷!”   王益心指挥着用大炮封路,之后抬手一指,指向了山道间汪良臣的大纛。   “老子去你娘的……传令昝万寿、瞿文,看到那没有?!主将!火油给我砲过去!快啊!”   他吼到再大声也没用。   真正传递出命令的是那两柄信旗,正在快速指动。   号角声急促。   数里之外另一个山头,昝万寿匆匆抬起望筒看了一眼,大骂一声,亲自冲向砲车。   昝万寿投靠李瑕早,因此去岁就得以兼领城固县驻防兵,相当于汉中以东的驻军,领五百精锐。   他有调兵之权,统兵之权则归城固驻军部将瞿文。   彼此都是蜀帅一系,他们平日相处得融洽,训练得也好,这次才被调了过来。   到了祁山道之后,昝万寿与瞿文各分一半人手,驻两个山头。   他这个县尉似乎是军中最没经验的一个,但好在两个多月来,训练的都是这些事。   事实上,每年川蜀作战都是各州县驻防军集结起来,他们这八千精锐,已磨合得远胜过任何一支蜀中精兵。   此时,武进士的天赋便显示出来。   “石脂火球!快!”   昝万寿抬手一指,迅速调转砲车,对准了汪良臣的帅旗。   “呼……呼……”   他呼吸很大声。   汪良臣的大纛离他很近。   因为敌军的阵线拉得比设想中长,故而伏击发动之时,汪良臣已行过了刘金锁、鲍三、熊山等人的攻击范围。   “斩将!斩将!斩将!”   昝万寿心里只有这一念头。   他要立大功。   他确定李节帅没看错人,他昝万寿,行!   终于,一个个石脂火球被放在砲车上,火把点燃。   昝万寿冲进士卒当中,与他们用力拉动砲车。   有火星落下,漫天都是火焰发出的噼里啪啦声。   第一拨砲射而出的火球已砸落进蒙古汉军之中。   昝万寿拿望筒又看了一眼,混乱中已不好找到汪良臣,但大纛还在。   再转头,只见瞿文设伏的另一个山头上,已有震天雷向大纛方向砸落。   昝万寿当即大喝。   “继续!石脂火球!”   他不管大炮发射之后到现在这片刻工夫汪良臣躲到那里,眼下先要把火势点起来。   军议时说得很明白——   伏击开始,先封锁道路、击杀敌方主将……   ……   “嘭!”   二十余颗石脂火球落下,其中一颗正砸碎在汪良臣面前十余步。   火焰炸开,点燃了好几个蒙古汉军士卒,火苗迅速窜高。   凄厉的惨叫声响起。地上的杂草、干粮也迅速起火。   那火球中还流出石脂,流过之处,又迅速腾起大火。   汪良臣策马后撤,还想要下令……   “嘭!”   又是二十余颗火球砸落,顷刻便将这一片燃成火海。   汪良臣转头看去,见插着大纛的马车周围火势已不可能扑灭。   “下马步战!攻山!”   他终于下了第一道军令。   “下马步战!攻山……啊!”   “轰!”   旗令官还在传令,一颗震天雷正落在他面前不远,突然爆开。   汪良臣才翻身下马,忽然感到腿上一片灼热,低头一看,腿上已燃起大火。   “元帅!”   他就地一滚,已有亲兵冲上来,疯狂扑他身上的火焰。   战马悲鸣,已开始横冲直撞。   “攻山!攻山!”   汪良臣痛得额头上汗水直冒,嘶喊不已。   有亲兵扑着火已被烧起来,惨叫着挣扎着,没人管。周围人要么在疯狂逃窜,要么正在拿沙土帮汪良臣灭火。   “啊!”   被点燃的亲兵倒地翻滚,状若疯魔,想要向同袍求救。   有人拿起长矛,一矛刺出,将他捅翻在地,继续扬起沙土救汪良臣。   “大帅!快走!”   终于,汪良臣挣扎起身,痛得眉头直皱,径直向山地上冲去。   “带我的帅旗!攻山!”   “轰!”   “轰!”   宋军在一个山头抛出火球,在另一个山头抛出震天雷,竟是越来越密,齐攻向大纛。   拉车的马匹受惊到不可控制,缰绳被人斩断。   终于,大纛缓缓倒下,砸落在大火之中。   烈火吞噬旗帜,如长大了一般。   整段山道上都是火。   汪良臣转头四顾,竟只见到一片烈焰,衬得他双眼都是一片通红。   “七弟!七弟!”   他还在狂奔,混乱中寻找着自己的副帅汪清臣。   ……   在更远处的另一座山头上,王益心刚刚用大炮轰塌了山体,堵死了山道。   他端起望筒,望向了敌方主将所在的方向,抬手一指。   大炮缓缓被推动,转个方向,对准了蒙古汉军最密集之地。   “开炮!”   王益心开口,声音已有些沙哑。   他不算一个好的指挥,太过激动了。   好在,虽然吼得再大声也不会有更大的作用,但沙哑的声音也一样有用。   “开炮!”   “轰!”   又是一声闷响,炮弹喷射……   ……   “传令下去!告诉我七弟!攻山!攻山!”   汪良臣拄着大刀向山顶猛冲。   他没有了大纛,传令官也找不到了。   何况这么长的道路被切断,他不可能指挥得动全军,只能指望各个将领自发领兵杀上山头,一点点清除伏兵。   换句话说,有无他这个主将,差别已不算太大。   但,他有三万大军加一万俘虏,哪怕只有小小一部分人反应过来也能慢慢扳回局势。   当然,未必是由汪良臣。   反而是汪良臣受到的攻势最凶猛。   “攻山!都给我喊,下马攻山!只有攻山才能活……”   “轰!”   汪良臣转头看去。   就在东面百余步远,数十人正被炸飞。   火光闪过。   血肉纷飞,肢体散落一地。   热风迎面而来,带着腥臭、硫磺的气味。   有血雨落在脸上。   身后的士卒大叫着逃离开来。   火球、震天雷、炮火像是永不歇息。   “……”   火焰又袭卷到汪良臣身后,他突然有了一个很可笑的想法。   上战场杀敌之人,总有种错觉,就仿佛大将是有强弱之分的,战胜了浑都海,他汪良臣就比浑都海更强……或者说,更不容易死。   不是。   战场上每一个人,都同样会死,甚至很多时候,根本就不是死在更强的人手上。   阎王爷没耐心排个名将榜,按顺序勾生死册。   命硬些,命薄些,都很脆弱。   战场上,死,就是……突然之间。   汪良臣挥散念头,冲向山林。   他的披风已着了火,他大步奔跑着,像是想逃过火焰的追杀。   然后,火焰吞没过来。   “轰!”   又一颗炮弹击在官道之上,碎肉如雨。   摧肝裂胆。   打仗的胜与败,常常在于某一方认为自己要败了。   已没人再来为汪良臣扑火。   什么一战威震北地,什么收复汉中,兵指利州……只剩下凄厉的痛喊。   “啊!”   “啊……” #第六百三十一章 多算者胜   “啊!”   汪良臣怒吼,带着无尽的不甘,被烈火吞噬。   他不该这样轻易死去。   才刚刚击败了不可一世的浑都海,他还有凌云壮志……   而两百里之外,李瑕并不知道汪良臣死没死。   李瑕没那么在乎。   虽然他告诫将领们伏击开始时优先集火敌主将大纛,但这只是诸多准备中的一项而已。   把一项一项实施下去直到全歼敌军才重要。   汪良臣的不甘,其人心中的抱负、志向,在李瑕这里统统没用。   李瑕眼里,只有冷冰冰的规则。   打仗就是比赛,就是看谁平时训练得更刻苦、准备得更充分。   他做了太久的准备。   ……   兴昌七年十一月十一,李瑕从临安启程,正式开始考虑收复关中。   彼时,忽必烈正在燕京登基;廉希宪授汪良臣、刘黑马兵符,布署关陇防务;阿里不哥根本没得到消息,犹心怀侥幸,欲诱忽必烈北归;浑都海亦抱侥幸,并无直捣关中之决心……   十二月中旬,李瑕回到汉中,巡视兵备,放弃了领宋军到平原野战的指望,修改计划,确定了“引敌入伏”的基础思路。   彼时,阿里不哥、浑都海犹在做春秋大梦;廉希宪已布署妥当,完成了针对六盘山的战略部署;而刘黑马得到消息,李瑕有争雄之志,欲招降刘家……   咸定元年正月,李瑕准备实施计划,开始抽调兵力、联络浑都海。   至此,忽必烈已完成西路布署,调史天泽、张柔等中原兵力北上;阿里不哥这才得到消息,匆匆在哈拉和林称汗;浑都海刚与李瑕接触,还想等待阿里不哥命令;而刘黑马得到了李瑕取关中的计划……   二月,李瑕已完成前期布署,派人勘测祁山道地形,细化伏击计划。并抽调川蜀精锐至汉中,营造欲北上关中之假象。   浑都海此时才决心南下歼灭汪良臣,邀李瑕策应;刘黑马开始思索李瑕的意图,分了心神。   到了三月,初一,浑都海率军离开六盘山。   初七,李瑕兵出祁山道;刘黑马决定分兵,一路守街亭隘口、一路伏击李瑕。   中旬,杨奔兵出子午道,虚张声势;阿蓝答儿重挫刘元振,夺下街亭隘;浑都海才行军至临洮,寄望由李瑕消耗刘黑马。   三月二十七日,临洮决战开始。许魁、林子已兵出大散关,封堵刘黑马回援道路,阻断关中消息。   四月二日,刘黑马折返,汪清臣南下支援关中,皆被宋军堵截于险道。   四月中旬,许魁、林子撤回大散关;刘黑马拒绝长子提议;汪清臣回到巩昌,与汪良臣商议。   汪良臣确定宋军兵力正在急攻京兆府、布署关中,决定趁机奇袭汉中。   整编兵力、抽调俘虏、携带了一月口粮……之后,三万骑兵与一万俘虏,由巩昌直奔祁山道。   五月六日,汪良臣先锋兵力抵达祁山道大崖山。   九日,其后军穿过军阵,李瑕伏击。   ……   此时,距离李瑕定下“引敌入伏”的思路,已过了半年。   而汪良臣起意出兵,却不过半月。   再看李瑕这半年,两个月用来设伏,前四个月都是用来让敌人“起意”。   一开始并不确定谁会起意。   看谁更傲、更贪。   刘黑马不来,他老了,伤病交加,损失惨重,没有这个心力,任李瑕使尽千般手段,就是不愿来。   汪良臣来了,他还年轻,锐气十足,正是奋发进取、为家族打拼基业的时候。   何况临洮一战给了他莫大的信心。   所以,汪良臣死了……   ……   “四哥!”   汪清臣好不容易聚起了三百余亲兵,正奔跑在混乱的战场上,听到爆炸,回头望去,终于望到了被熊熊烈火吞噬汪良臣。   隔着百余步,他救不了他。   “四哥啊!”   泪水决堤而出,汪清臣扬刀,悲呼,继续向山上冲去。   他回想起一切,犹不知这次败在何处。   临洮一场大胜,之后得到消息宋军正在围攻京兆府,他领兵支援,被堵截于渭河险道。   于是确定汉中空虚。   自然而然便决定取汉中了。   他四哥汪良臣作了主,除了大哥汪忠臣认为“太仓促”,其他人全都不反对,个个都巴不得多攻城掠塞,封领一方。   尤其是他的长侄汪惟正、五哥汪翰臣,因曾丢了利州一直耿耿于怀,更是竭力支持出兵。   陕西总帅以大胜之威下了决定、巩昌总帅附和,此议当时顺畅至极。   哪怕出言反对的大哥汪忠臣,也没能想到会有伏兵。   刘家一直言之凿凿李瑕要取京兆府!   数月来所闻所见,全是李瑕在取京兆府!   若再重来一百次,在没预料到有伏兵的情况下,汪清臣依旧不知该如何避免这场厄运。   思忖起来,这真是太残酷的一件事。   愤怒、绝望……   汪清臣大步向山顶上冲去!   此处叫东淮沟,山势陡峭,只有一条山脊还算平缓,勉强可以攀援。   终于,爬了数十步,山道上的可怖动静稍远了些许……   “啊!”   汪清臣正在驱使慌乱的士卒,突然脚下一痛,摔在地上,低头一看,只见脚底板上鲜血淋漓。   一个铁蒺藜已深深刺在他脚底板上。   剧痛钻心,之后是奇痒无比。   铁蒺藜上抹了草毒……   只在这一摔之际,却见山上木石滚滚而下,声势惊天。   前方,不少踩到铁蒺藜的士卒还在哇哇大叫,抬眼一看,魂飞魄散。   “嘭!嘭!嘭……”   滚木越来越响。   汪清臣悲从中来。   到现在为止,他连一个宋军士卒都还未见到,不知对方到底有多少人,到底安排了多少埋伏的手段。   没有一个月光景,这些是准备不出来的。   可一个月之前,临洮决战都还未结束,宋军如何就开始准备……   “嘭!”   一根滚木砸下,重重砸在汪清臣身上。   “噗!”   五脏六腑似被震碎,鲜血狂喷而出。   汪清臣竟还未死,最后怒吼了一声。   “攻山啊!”   “……”   没有人攻山。   随他攻山的三百人已有不少人受了伤。其余人见此惨状,已骇得魂飞魄散,掉头就跑……   攻什么山,莫说山上还有多少埋伏,爬上去了能杀得过以逸待劳的宋军吗?   士卒们根本连宋军有多少人都不知道……   ……   “攻山?!你他娘拿什么攻山?!”   山顶上,昝万寿破口大骂。   他并不知道汪良臣死了没有,反正看到那大纛倒下,他就当汪良臣已死。   有个副帅想要攻山,他倒是看到了。   一开始是不屑,此时砸死了对方,终于激动起来。   “干,斩了一个副帅……哈哈!”   昝万寿文武双全,与王益心那种粗莽武将不同,此时却吼得比王益心还大声。   “这种地势还想反败为胜?攻上来啊!老子弩箭还没发,来啊!尝尝老子的大弩……继续发砲!”   喊到一半,眼见山道上又有敌将试图收拢人马,昝万寿抬起望筒,入目又看到一面什么总管的大旗。   他激动到快要疯了,狂奔回砲车边,亲手又拿起一枚石脂火球放上砲车。   “发砲!发砲!娘的,娘的,老子这里全他娘是功劳!”   ……   再往东面一百余里,石沟山。   阿吉拄着大刀向山下看去,抬手,止住了麾下还在放砲的士卒。   “多带这一万俘虏来,还不如就只带三万人哩。”   她喃喃自语了一声,喝道:“儿郎们!调转砲车,打还能成阵的战兵!”   山顶上吱吱呀呀的声音响起,砲车已转了个方向……   阿吉在钓鱼城时常见她丈夫骆望山随王坚演练,追随李瑕之后,被当作心腹将领来培养,指挥起来也是有模有样。   至于为何被李瑕当作心腹?   阿吉是个巴族土家女人,不受朝廷重视,而其麾下“民兵”经过钓鱼城之战血火洗礼。   这个伏击点,士卒多来自钓鱼城,用砲车最熟练,打的又都是俘虏,很快已将那一万未披甲的俘虏打得乱窜。   山道中,蒙军俘虏已开始与蒙古汉军自相冲撞,将混乱越扩越大……   阿吉观察着形势,忽皱了皱眉。   她看到有同袍在请援了。   七八里之外有个小隘口,叫屋瓦沟,有条很窄的小道通向山野村庄。此时正有一个蒙古汉军将领准备组织兵力往那边逃……   “你们跟我来!”   阿吉大喊一声,领着五十人便转向山的南面。   为了能与别的伏击点相互支援,他们简单开凿了一条小道,但也无非是在险峻处搭些石头,一般人根本走不了。   唯有这些长年累月走山的士卒,在峭壁之上搭一根巨木便敢箭步如飞,在天堑之处拉一条铁索便敢直接荡过去。   不到半个时辰,阿吉已赶到屋瓦沟。   只见下面有数百蒙古汉军正挤在小道边,试图逃生。   对面山崖已安排了火药,本该炸断道路,但埋伏着的两个士卒竟是被蒙古汉军射死了,已有别的伏击点的宋军赶来正在尽力放箭阻击。   “放箭!”   阿吉一声令下,这边箭矢射落。   “对面的同袍,绳索抛给我!”   很快,阿吉接过绳索,径直向山崖上荡过去。   而在下面的山隘处,越来越多蒙古汉军涌来,拼了命地想逃……   终于,阿吉点燃引线,同时如飞猿一般攀走。   “走!”   ……   “轰!”   山石崩裂,滚滚而落,砸在那些蒙古汉军身上,也堵死了他们逃生的去路。   他们不过是想逃命。   宋军却显得有些残忍。   ……   “轰隆隆!”   四百余里祁山道上不时响起爆炸声,本就不多的几个隘口纷纷被炸碎的落石堵住。   蒙古汉军们陷在烈火、木石、爆炸、踩踏当中。   攻山不得、逃命不得,似乎也永远等不到宋军的物资耗尽。   一次次求胜、求生的尝试之后,只让人感到无尽的绝望…… #第六百三十二章 分割   大崖山。   一枚枚火炮从山顶轰射而出,将对面炸得山崩地裂。   下面的山道已经完全被落石、土堆、尸体堵死了。   砲车却还在抛木石,不给蒙古汉军奔逃的机会。   从清晨打到下午,太阳已悬在了远处的高山上。   终于。   “够了。”李瑕下令道:“停止堵路,炮击敌军。”   哨声又起,令旗摇摆。   搂虎回过头看了一眼,喊道:“别他娘轰了!回头还要挖开……推!”   他亲自上前,与士卒一起推动那上万斤的重炮,调整了一下方向。   之后,搂虎眯着眼,又细调了一下。   “轰。”   又是一声闷响,炮弹被吐出去。   与此同时,砲车齐放,抛下一枚枚震天雷。   山道上,犹有蒙古汉军试图向西逃亡,希望能翻过那堆在道路上的落石。   “嘭!”   炮弹径直砸过十余人,巨大的推力袭卷而过,血肉纷飞。   碎肢落地的同时,三十余枚震天雷落下,炸开,铁片四溅而出……   满地都是翻滚呻吟者。   有侥幸没被炮弹与铁片伤到的人,也是被吓得魂飞魄散,抛下武器向道边躲去,抱头大喊。   只有声嘶力竭地喊,才能稍缓心中的恐惧。   然而越喊,越是将恐惧散开来……   “啊!啊……”   山顶上,陆秀夫已呕了一遍。   隔得远,心里本不该有什么感受的,但他拿望筒扫视了一遍,正好看到了满地的内脏。   许久,陆秀夫支起身来,再次拿起望筒向山下看去。   视线中,震天雷炸开将人炸伤倒地,炮弹则是将人整个撕裂……转过望筒,看到了丢下武器的人。   “节帅!”   陆秀夫向李瑕跑去,喊道:“招降吧!都是俘虏啊!”   高年丰站出来,一把将陆秀夫拦住。   李瑕没理他们,犹在高声发号施令。   好一会之后,山上停止了发砲。   李瑕这才向陆秀夫招了招手。   “节帅,他们已无战意,招降吧……杀伤太多了……”   “按比例而言,杀不了多少。”李瑕道。   他显得有些冷漠,只眼神中还剩些悲悯,语气却是平平淡淡。   “你用眼睛看,看到死了很多人。但四百余里山道,十里一个伏击点。我们每个伏击点能覆盖的范围也只有一到两里……换言之,大部分的敌军士卒此时正缩在伏击点之间。”   “他们……节帅是怕他们反攻?”   “反攻不了。”李瑕道:“反攻到哪里?这里是祁山道,到处都是险峻的高山。我们控制了所有山道、隘口。他们已被分隔成四十个不足千人的小阵,哪里都去不了,只能呆在原地,等着。”   陆秀夫道:“所以,我们俘虏……”   “还不到时候,还不够恐惧,不够混乱。”   李瑕随口喃喃了一句,最后道:“只有足够的杀戮,才能让他们恐惧。”   陆秀夫一愣。   他认为杀戮已经足够了,但不知李瑕是如何判断的。   时近黄昏。   号角声又起。   很快,每隔三里地,有传信兵依次吹响号角,声音渐渐弥漫了整条祁山道。   四十个伏击点的将领们遂先后下达了命令。   “停止抛射震天雷!换火球!”   “石脂火球!”   “……”   夕阳缓缓下沉,山道间犹有火光。   经历了一整日的攻击之后,蒙古汉军们渐渐学会了向山道中宋军攻击不到的地方聚集。   如李瑕所言,每股都没有上千人,多是六七百人。   他们将马匹留在外围,一个个紧缩在一起。   不时有丢了口粮的士卒杀了同袍……   ……   夜幕降下。   李瑕下令,一百人继续抛射,消灭胆敢探头的敌军,另一百人则歇息。   陆秀夫奉命在原地歇息,却根本睡不着。   熬了半夜,当他再翻身而起,看到高年丰带着刚休息好的一百人往南面而去。   陆秀夫想问问李瑕,目光落处,只见李瑕竟躺在一棵树下睡得正沉。   良久,远远又有哨声传来。   搂虎突然大吼一声。   “大炮!”   “轰!”   “……”   惨叫声再次响起,在夜色中向祁山道深处蔓延过去。   那些蒙古汉军必然彻夜不得安宁……   ……   马德喜缩在悬崖下捂着耳朵,想要平静下来,却不能。   他虽然姓马,但并不是汉人,而是雍古族。   他祖辈曾任金朝凤翔兵马判官,因为是兵马判官,改了“马”姓。   马德喜这一代家道中落,投了军,在巩昌军麾下当了个百夫长,临洮之战,他斩杀了三个蒙古精锐,不可谓不勇。   那一战……蒙古精锐的骑射当然是占优的。但当时汪良臣下令冲锋,浑都海因为阿蓝答儿的援军赶到,没有下令拉开距离,双方近战。   马德喜才发现,蒙军战力,没有他原以为的那么强,战意也不坚决,被刀劈到也会死。   这场胜战,让他觉得,巩昌骑兵将无敌于天下……   没想到,才进祁山道,竟遭遇了如此可怕的一幕。   一个同袍的身体就在他眼前被撕碎,肠子溅了他一脸。   跨下的战马被惊走,马德喜摔下战马,逃过满是烈火与硝烟的战场,便一直缩在这里。   有将领喊攻山,他不去,那山太高了;有人喊他冲出去,他也不去,前面太可怕了。   来时的路也太远了,他只来得及拿到一小袋口粮。   最可怕的是连敌人都没看到,他根本生不起反抗的勇气,只想早点受降……   远处百余步,有人正在商议着什么。   隐隐能听到他们说“冲出去”云云……   忽然。   有东西从身后的山崖上落下,弥漫着烟气。   马德喜大骇,转身就跑,夜色中也不顾方向。   “嘭!”   身后又爆炸开来,人马悲鸣……   跑了好一会,当前方越来越亮,马德喜心肝一颤,迅速停下脚步。   又是一声巨响,惨叫声一片。   马德喜吓得马上趴在地上,只觉铁片飞射,还有人不停踩在他身上。   之后,有什么东西滚过来。   他小心翼翼抬头一看,却见是一个被炮弹打碎了的同袍的头颅……   “啊!”   马德喜再次转身,狂跑。   脚底下,是撒落了一地的口粮……   ……   四更天。   李瑕醒来,吩咐高年丰、搂虎去睡,拿起一块馍嚼着,往大炮所在的方向走去。   陆秀夫连忙跟过去,却不敢再开腔。   “怎么不睡?”李瑕吃了馍,拍了拍手。   陆秀夫道:“睡不着。”   “太吵了?”李瑕抬起望筒,道:“多打几次仗就习惯了。”   “是。”陆秀夫欲言又止。   “放心,我没有嫌你啰嗦。”李瑕道:“全军当中,唯有你……往后能帮我坐镇。”   陆秀夫受宠若惊,这才问道:“夜里,高统领带人去偷袭了,把敌军炸过来,搂统领又杀了不少人。”   “是啊。”   “敌军伤亡已过三成,且破了胆。只需再困他们一日,便可投降,何必再多杀伤呢?”   “我还没看到聪明人。”李瑕道。   陆秀夫不由有些疑惑。   “换位想。”李瑕道,“换位想,你在山下,你会怎么做?”   陆秀夫沉默下来,皱眉思考着。   此时正是黎明将来之机,夜最深。   忽然。   “拿望筒看……那里。”   陆秀夫随着李瑕看去,只见山坳那边,有兵马突然窜出来,猛向西冲去。   “四百人左右。”李瑕道,“很厉害,这时候还能收拢四百人。”   “节帅如何知晓?”   “听马蹄。”李瑕道:“打了旗号……是谁?”   此时,那支兵马才冲到砲车能攻到的范围,前方全是还在燃烧的石脂火焰。   陆秀夫眯着眼,喃喃道:“巩昌左翼都总领……”   “汪佐臣。”   “他之前藏在哪里?”陆秀夫很是不解,道:“高统领分明偷袭过一次。”   “故而说他很有耐心,一直按兵不动……大炮准备。”   李瑕吩咐妥当,方才笑了笑,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汪佐臣一直在人让消耗,直到认为我们用尽了炮火、木石,这才逃命。”   陆秀夫用望筒看去,只见汪佐臣这一支人马已纵马狂冲,踏过一具具尸体。   李瑕道:“但没有,我们的准备能打三天三夜。”   “轰!”   炮弹激射而出。   人仰马翻,一片狼藉。   火光中,已不见了汪佐臣。   只有砲车再次抛下震天雷。   “嘭!嘭!嘭……”   惨叫声一直持续到天明。   隐隐的,有喊声从山下传来,一开始让人听不清楚,之后,渐渐地汇聚成了齐声大喊……   ……   天光大亮。   茅乙儿在阳平关城头上站了一夜,终于看到远处狂奔而来的人。   他抬起手,喊道:“砲石准备!”   许久,远远传来的却是哭声。   茅乙儿拿起望筒,望了良久,再次下令道:“把胡勒根喊来。”   很快,披甲待命了许久的胡勒根跑到城头。   “茅……茅统制,我可没睡……”   “喊话!”   胡勒根转头看去,望着前方的情形,一时也是呆愣在那儿……   对于胡勒根而言,一个好好的蒙古人,被宋人俘虏了,肯定是不愿意的。   只能说是被李瑕吓到了,没得办法。   倒不是因为种族,而是心中始终依旧认为大蒙古国更强。   这些年,他亲眼看着李瑕从县尉做到蜀帅,这种情绪消了不少,但依旧还有。没有回头路罢了。   不过,就在这一两年,许多事也渐渐开始不一样了。   先是蒙哥汗死在了钓鱼城,李瑕做的。   又听说,两位宗王为了争汗位打得你死我活。   胡勒根已隐隐起了个念头……像现在这样,跟着李瑕,好像也很不错。   除了偶尔还是会想念草原,并没有什么不好。   直到此时,他站在阳平关的城关上,越来越多的族人正在向他狂奔而来,大哭着,嚎叫着。   换作是四五年前,胡勒根想像不到蒙古勇士们会成这个样子。   被俘虏,被驱赶而来,被伏击成这个样子。   连盔甲都没有,武器也掉了,大喊着饶命。   胡勒根都觉得有些丢人……   “嘭!”   一个震天雷被茅乙儿点燃,用手抛开。   “投降者,放下武器,解下盔甲!双手举高,蹲到城墙下!敢带刀近前者,杀无赦!”   很快,阳平关士卒齐声大喊起来。   胡勒根这才回过神来,待他们喊完汉话,不停挥起手,用蒙古语大喊起来。   “布扎握格喝!布扎握格喝……” #第六百三十三章 吞象   一匹骏马奔跑着,跃过散落在战场上的烈火,直奔到了落石前。   前方的山道已被堵死。   它抬起前蹄,发出一声悲鸣。   “咴律律!”   好在山崖上抛下的木石并没有向它袭来。   它的主人已葬身在山道当中……   几个蒙古汉军士卒吃力地扶起汪佐臣的尸体,想要向东面退回。   木石再次向他们砸下。   “嘭!”   ……   马德喜闭上眼,不再去看汪佐臣那被砸烂的尸体。   他转身又逃,脚步踉跄。   向东奔了数十步,听到前方有同袍在大哭。   “投降了!别打了!别打了……”   马德喜愣了愣。   打?宋军的人影都没见到。   他摔坐在地上,懒得再爬起来,折腾了一日一夜,太累了。   “死就死吧。”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同袍涌来,冲着山顶哭喊。   到了中午,他们汇聚成了三百人。   其中有人是从更东面跑来的,说是几里地之外不停有木石砸下,根本不敢过去,全然不知前方的大军如何了。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这十里山道间只剩下他们了。   马德喜更感绝望,大声跟着同袍叫喊,希望能早点结束这一切。   “投降了!别打了……”   ……   “投降了啊!”   山道连绵向东三百余里,不时都能听到这样的声音。   盘道山下,有六百余人也在齐声大喊。   在他们所聚之处,前后各四五里,犹有火球砸落。   宋军的攻势已持续了一日一夜,凡有敢攻山、敢探头的都已死了,包括他们的主将。   四万人被切割成四十多段,士卒不停逃命,最后躲在一处,完全不知战况。   敌人有多少?友军剩多少?   无人敢去探。   抬眼,只见高耸的大山。   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他们,以及居高临下的宋军。   无助,绝望。   有士卒仰头,捧起水囊,却没有一滴水落下。   西汉水就在西面几里之处,但不敢过去。   他只好无力地放下水囊,继续大喊。   “都投降了啊!”   “……”   直到黄昏时分。   有号角声在群山中响起,格外悠长。   士卒们大骇,迅速抱头,缩到山崖边。   良久,那悠长的号角才停歇下来。   但没见到宋军攻势,持续了两日一夜的攻势反而停了下来。   接着,远处又响起一声号角,依旧悠长……   ……   整场伏击战,李瑕没有太多的全盘指挥,因为祁山道的地形长而险,并非排列成方阵战斗。   因此,战前他已将所有的地势勘探清楚、做好了计划,战时便可由各个伏击点独立指挥。   话虽如此,李瑕依旧有全盘统筹的准备。   他命两百民兵分散在六百里蜀道的山林间,不需做别的,只管吹号角。   两日一夜,只吹响过三次号角。   开始伏击时一次,随着大炮的轰鸣,号角声起,将开战的信号传递过去。   之后是入夜时分,提醒各伏击点抛放石脂火球,照亮山道,防止蒙军趁夜攻山,并让士卒开始轮替休息。   最后一次便是此时,即伏击开始后的次日傍晚。   悠长的节奏,意味着开始接受投降。   但如果还有试图反抗的敌人,相应的伏击点也会以短促的号角回应,请求支援,围剿。   并没有。   悠长的号角远远传开,之后,又传了回来……   对于陆秀夫而言,这声音如同天籁。   他请命与高年丰一起去受降,在腰间绑上绳索往下攀。   到了半山腰,高年丰开始大喊,勒令山下的蒙军汉军解下盔甲、放下武器,并让他们将马匹绑在山道边……   “记住!你们当中若有一个人敢藏着武器,所有人都死!”   叮叮当当的声响中,山道上的武器渐渐堆高。   高年丰这才大吼道:“好了!全都退到两里之外,抱头,蹲好!等明日天明!对了,你们有口粮分着吃!不许哄抢,明日押解之后会给你们吃的!”   他们并不急着押解俘虏。   只要占据着制高点,在这种地势当中,俘虏跑不了。   这夜要做的是让麾下士卒们收缴武器、盔甲,之后吃好,休息好,治伤,等到天明再押解饿得更没力气的俘虏。   陆秀夫清点了一整夜,天光微亮向李瑕禀报了武器数量。   末了,他叹息道:“一千五百人仅存三百余俘虏,是否杀伤过甚了?”   “不是这么算的。”   李瑕睡了一觉,起身,揉了揉眼,道:“我们这里是尾,敌军总想着能冲出去,比如汪佐臣。故而杀伤多了些,其余伏击点不至于到如此地步。”   陆秀夫掐指算了算,喃喃道:“节帅……两日间杀伤近两万性命,如何忍心?”   他并非在质问,而是请教。   “如何忍心?”李瑕揉了揉脸,似因刚醒而显得有些木讷,道:“我亦不忍,无可奈何而已。”   说罢,他招过高年丰与搂虎,命他们去押解俘虏。   陆秀夫再次请命一起去。   李瑕道:“也好,你们去吧,能救的就救。”   陆秀夫不解,又问道:“两百将士都下山了,节帅不亲自去吗?”   李瑕沉默了片刻,道:“我就不去了……”   ……   押解俘虏并不难,用绳索将人绑成一串而已。   陆秀夫正记录着俘虏们的姓名、籍贯,忽听到痛苦的呻吟声。   “救我……”   他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一块大石下压着一名蒙古汉军。   陆秀夫起身,正要抬脚向那边走去。   “噗!”   一名士卒已上前,一刀结果了对方。   陆秀夫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高年丰按住他的肩。   “陆知县,继续录名吧。”   “那人……”   “伤太重了,救了不划算。”   “哪怕不能再上战场,川蜀亦缺人口、缺劳力。”   高年丰道:“大帅说了,能救活的可以救,注定救不活的,了结了。”   “可方才那人,我还未看他伤……”   “那人还用看吗?我们要看押两到三倍于我们的俘虏,还请陆知县动作快些。”   高年丰淡淡说了一句,似嫌陆秀夫这文官太麻烦,转身便走。   “压在石头下的就不用搬了,活不成。”   “噗……噗……噗……”   陆秀夫听着周围不时响起兵刃入肉的声音,无奈地闭上眼。   他此时才知李瑕那句“能救的你就救吧”是何意,才明白李瑕为何不亲自来。   哪怕他会一点医术,这里有太多人是他根本就救不活的。   ……   不远处,马德喜老老实实伸出手,任由宋军士卒捆住。   他与二十余个同袍被绑成一串,拉去清理战场,不做任何反抗。   走过陆秀夫身边时,他也听到了那番对话。   马德喜并未因陆秀夫的态度感动,补刀受伤的敌兵是战场上的老规矩了。   受降时,谁会要伤兵?   所以,当知道要败了,若想活下去,最好不要受伤……   ……   又到了傍晚。   一场伏击战的第三日已过去。   李瑕把驻地从山顶搬下来,以方便传达命令。   有两个伏击点的将士已聚集到他的营盘。   宋军也有伤亡,但居高临下,折损并不多,偶有些守山的被偷偷跑上来的个别悍兵用箭矢射中。   六百兵力押解着一千三百余俘虏清理战场,以蛇吞象,一时显得十分吃力。   陆秀夫见此情形,也明白目前实在是无力救治重伤的俘虏。   但禀报过事务,他终究还是叹息了一声。   “今日有个受伤的俘虏,遮掩着伤势,也不怕破伤风。分明已告诉他们,轻伤我们会救治。”   “因为他想活。”   李瑕随口说了一声,低下头,再次标注着地图。   他没有大胜后的喜悦,已开始思忖下一步的计划。   陆秀夫叹息,道:“战场,过于残酷了,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李瑕手中的笔悬停在了巩昌的位置,良久,问道:“前两句是什么?”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那便是了。”李瑕道:“你派人去把辎重队与民壮招来看管俘虏,不急,可等明日再安排,眼下祁山道只怕还未通。”   “是。”   “去歇了吧,你两夜未睡。”   陆秀夫起身,掀开帐帘,却又停下脚步。   “嗯?有事?”   陆秀夫回过身,问道:“节帅不打算带我去陇西?”   “你猜到我要去陇西了?”   “不难猜,我审问了几个俘虏,汪良臣倾巢而出,陇西兵力空虚。”   “他出兵时,也是像我此时这般想吧……哦,不打算带你去。”李瑕道:“之后,此间需要你做的事还有很多。”   “那……我可否向节帅讨教兵法?”陆秀夫作揖问道。   他知道,眼下大战方歇,但祁山道消息传不过来,其实是李瑕最空闲的时候。   语置,他又自嘲了笑,道:“我过于叨扰节帅了……”   “不觉得你叨扰。”   李瑕道:“相反,我非常欣赏你,坐吧……全军将领都只想要胜,求的是结果。唯独你,始终在问胜的因由,如何胜、为何胜、胜之后又如何,故而我说唯有你往后能帮我坐镇。”   “惭愧,谢节帅体谅。”   “至于兵法,我不会。以前还有个很错误的认知。”李瑕自嘲道:“刚打仗的时候,我心里把士卒的战力按数值来排。”   “数值?”陆秀夫不解。   “比如,蒙军战力八分,宋军战力五分,当时大概是这般排的。后来我发现不能这样,又加上了属性,比如蒙军擅平原野战,宋军擅山地守城。”   陆秀夫愈发不解,皱眉沉思,喃喃道:“数值?属性?颇直观。但有何不妥?”   李瑕道:“近来我发现,数值与属性,还有人数,它们重要,但概括不了战力……士卒首先是人,要吃喝拉撒、有七情六欲。打战时,憋着一泡尿没撒都可能影响到战力。想死战、想投降,说不准的,时时都在变化,将军是在管上千上万人的心态。所谓‘兵无常势’,我到近来才理解这句话,没有恒定的强或弱,只有某一刻的强与弱。”   “故而,我们到祁山道设伏,便是为了在这一刻远远强过敌人?”   “这一战,决定胜负的不在于伏击开始之后,而在于之前。我们的士卒搬运笨重的军器攀上高山,忍受着野兽的窥探、蚊虫的叮咬,餐风饮露,在山林间起砲、挖洞、砍树……太苦了。”   陆秀夫深有体会,挠了挠脖子,道:“两月有余,着实是……太苦了。”   他指甲划过之处,满是被虫咬出的红色胞点。   不仅他一人如此,八千余士卒个个如此,因蜱毒丧命者有十三人。   至于摔下悬崖丧命者有五人……   “这不是兵法。”李瑕道:“这是他们有付出就有收获,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我们胜,不是理所应当吗?”   陆秀夫道:“但,是节帅以奇谋引汪良臣来,这是奇谋。”   “不是奇谋。”   李瑕道:“我确定了要在山地上打,先定好这个小目标,开始想如何实现?引诱敌人来。再想敌人为何要来?因为有机会。那就让他们相信有机会,就这么简单。”   他神色郑重了些。   “我还没有实力,而没有实力却想碾压敌人,是偷懒,是心存幻想。别这么做,老老实实地花费力气,去计算,去准备,最后达到以长击短之目的。我每次打仗都是这个思路,每一次都是。这不是奇谋,不要再说奇谋,该是‘本分’二字。未战而先算,是将领的本分,是对士卒们负责。”   陆秀夫看着李瑕难得郑重的眼神,重重点了点头。   “谢节帅指点。”   “别谢我,要谢的都是些很简单的名言,‘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以己之长,攻彼之短’、‘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李瑕说了几句,最后道:“一直以来我都是遵循这些简单的道理,它们一直就摆在那里,告诉我们该如何胜利。只不过,人们总是太容易忽视了它们。”   陆秀夫起身,行礼,道:“我明白了。知道易,信道难。信道易,行道难。行道易,得道难。得道易,守道难。”   李瑕道:“我能行道,闻云孙能守道,故而我佩服他。你呢?”   “节帅自谦了。”陆秀夫不回答,笑了笑。   李瑕也笑了笑。   他知道陆秀夫听进去了。   而之所以说这些,李瑕其实乐于分享自己的经验,互相帮助对方成就。只是从来没多少人愿意听,人们更喜欢“得到”而不是“得道”。   当然,他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   陆秀夫是凤毛麟角,一般人则不需要个个都效仿他、比肩他的成就,能一起沐浴在胜利的喜悦中就足够了。   总想学再多,总想出类拔萃,也太过辛苦。   简简单单的快乐也很好,简单也有简单的可爱。   偶尔遇上三两知己,推心置腹聊上几句,彼此笑笑,也就消解了心中的孤独感。   ……   陆秀夫出了帐,负手而立良久,相比往昔,他似乎坚韧了许多。   远处,马蹄声起,有高呼声传来。   “中军统领熊山,率两百将士,押解八百俘虏归营!”   山谷间的士卒们再一次欢呼。   “万胜!”   “万胜!”   “……”   陆秀夫抬眼看向远处的火光,忽然又意识到自己之前太狭隘了,战前还怕世人说起这一战会说“运气真好”。   当时他的不忿在于,怕世人轻视了八千将士的竭尽全力,轻视了勤奋的力量。一如他寒窗苦读、年少中榜之时。   但此时,陆秀夫释然了,眼神中又多了份对世间的温柔。   一点轻视从来不算什么,勤奋的力量一直都能被看到,或多或少,但从来没被忽视过。   恰是如此,八千士卒才甘受辛苦,最后战胜了四万大军。   李节帅又何曾不忿过什么?   始终坚定如初,继续竭尽全力,方可谓心志坚韧。   “这份心志,又是来自哪句‘名言’呢?”陆秀夫不由心想。   他回过头看去,帐中的烛光映出李瑕的身影,犹端坐在案牍间,身板笔直。   于是,陆秀夫脑子里过了许多句话。   到最后,他缓缓喃喃了一句。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   帐帘忽然被掀开,李瑕走了出来。   “节帅。”陆秀夫拱手,因方才的想法又有些话想说。   “站着做什么?难得将士们高兴,庆功便是。”   李瑕却只拍了拍他,向前大步而行,笑喊道:“熊山!再报一遍,俘虏了几人?!”   “大帅!”   熊山翻身下马,几乎是大吼出来。   “末将两百人俘虏了八百人!”   李瑕问道:“可还觉辛苦?”   “大胜了!不辛苦!”   山谷间又是一片欢腾。   “万胜!”   见此情形,陆秀夫心中种种如对战场残酷的感伤、对往后局势的忧虑、对为人处事的思考……已全被抛开。   胜利,才最能鼓舞人心。   何必想那许多?   合该是“将军自起舞长剑,壮士呼声动九垓!”   他遂也大步上前,与士卒们一起欢呼。   “万胜!”   喊声回荡了很远很远,更东面,正在驱马赶来的宋军将士们抬起头,不由加快行军速度,同时跟着欢呼。   “万胜!”   ……   这个夜里,若有人能从天空俯瞰这四百余里山谷,方能见识到八千人吞下两万余战俘的情象。   蛇可吞象。气魄足,亦可吞山河…… #第六百三十四章 运气   长安城。   大宋南渡之前,先后在此置陕西路、永兴军路。   金代又改永兴军路为京兆府路。   时隔百数十年,也只有宋朝这边还有人称这个从未去过的地方叫“永兴军路”了。   李瑕从不这么叫,只说“关中”“长安”,而北人多称“京兆府”。   这与“汉中”“兴元府”类似,太久时间没有大一统的王朝,便有了许多名称上的混淆与滥用。   如今的长安城早已不是盛唐时的恢宏城廓。   它在黄巢起义时便遭到严重破坏,所谓“百万人家无一户”,之后又久经战乱,几乎毁灭。   直到唐昭宗时,佑国军节度使韩建开始重建长安城,放弃了长安外城,将原来的皇城作为新城……   中统元年,五月初十。   陕西行省丞相府。   刘黑马一身便服,在大堂上坐着,捧着茶水喝了一口。   如今天气渐热,他手中的茶盏里却还冒着热气。   转头看了一眼廉希宪,刘黑马有些羡慕……   自从窝阔台汗十三年,他受任都总管万户,镇守陕西、山西,至今已十九年。   世人称他为大将,给他起了威风凛凛的名字,却少有人知道他名刘嶷,字孟方。   “嶷”者,幼而明嶷,聪慧之意。“孟”是他在兄弟中的排序最长,“方”是取“君子以省方观民设教”之意。   他刘嶷,平生志向,其实是经世济民。故而他曾多次向窝阔台求情,请求赦免北地奴隶,先后救出了上万的河南百姓。   可惜,三峰山一战,大败金将完颜合达,刘黑马之威名过甚,已完全盖住刘嶷之名。   他也想像廉希宪、史天泽一样,经略一方。   但开口,谈的犹是兵事。   “我已遣子侄率身,将宋军驱出京兆府境内。可确认宋军不过千余骑,不足为虑。”   廉希宪颌首,道:“如此便好,近月宋军声势颇大,但从未攻下州县,只拦截道路,拦截军需,迷惑于我。”   “是啊。”   刘黑马捧着茶盏叹息一声,喃喃道:“李瑕不停扬言,时称欲争雄天下,时称欲与浑都海结盟,时称欲取京兆府。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到头来,竟是雷声大、雨点小。”   廉希宪道:“不可小觑了此子。”   话到此处,他面露莞尔,道:“此言,令郎与我说了三次。他很担心我轻视了李瑕啊!”   刘黑马惭愧,道:“犬子鲁笨,让廉公见笑了。”   廉希宪其实非常年轻,时年才二十九岁。   但北地没见过他的人都以为他是一个老夫子,京兆官员都称他为廉公。   这是因为,廉希宪十九岁就入了忽必烈幕府,忽必烈欣赏他的学问,称他为“廉孟子”,因此廉希宪少年时便名满天下。   宣抚京兆府时,他才二十三岁,政绩显著。   而他学问虽好,却绝不是文弱书生。   他是回鹘人,因他父亲曾任燕南诸路廉访使,故改汉姓“廉”。   廉希宪身材魁梧,善骑射,初至金莲川幕府便力挽劲弓,三发三中,得众人钦佩。   忽必烈便不止一次称赞过“希宪真男子也!”   便说刘元振,年近四十的人了,自诩为世侯子弟俊彦之最,却从不敢与廉希宪相比,将其视为长辈。   此时,摆手又称赞了刘元振几句,廉希宪神态自然,道:“并非是说大郎不是,我是说……我并未轻视过李瑕。”   刘黑马问道:“眼下西路大捷,京兆无事,廉公在担忧何事?”   “李瑕不会无的放矢。”廉希宪道:“他出手眼花缭乱……也许,为的是吸引我们去攻汉中?”   刘黑马默然。   好一会,他才喃喃道:“与浑都海一战,损兵折将,元气大伤,如何能攻汉中?”   “故而,李瑕希望我们此时发兵,他方可趁虚而入。”   “如此说来,我是无心插柳,避过一劫了。”   廉希宪道:“两桩事,一则,我忧虑李瑕一计不成,将强攻京兆府。子午道难行,他或将兵出陈仓道,故请刘公辛苦些,再回凤翔府镇守。”   刘黑马捧着茶盏叹息了一声。   说心里话,他更想留在长安享天伦之乐,偶尔参与些经略民生之事,但廉希宪有请,他也只好应下。   “好。廉公第二桩事……”   “我很担心汪良臣。”   廉希宪苦笑一声,道:“不怕与刘公明言。数月前,浑都海杀我使臣,我料定他不肯附归陛下。急命汪良臣尽起陇西之军,准备讨伐浑都海,他称未得诏旨,不敢举兵。我遂将虎符授之……”   刘黑马反问道:“廉公之虎符?”   “不错。”廉希宪道:“我还假称有陛下密旨,让他全权指挥。”   说这种事,他极坦然。   廉希宪笃定他的陛下气量宽宏,且与他有默契,能明白他为西路局势果断决议的肝胆。   另外,越坦然,越能说明他毫无私心。   刘黑马有些吃味。   他镇守陕西、山西十九年,与廉希宪相识六年,当时二话不说便领命而行。相比汪良臣,只能说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当然,这口奶,未必就好。   果然,廉希宪起身,坐到了刘黑马身旁,低声道:“西路战事已定,汪良臣犹未将虎符归还……”   “廉公。”刘黑马道:“渭河河谷被宋军堵截,当时,我们等不到消息,皆以为京兆府已被宋军包围。”   “四月十二,封锁河谷的宋军便退了;四月二十一,刘公打通道路,突破沿途宋军袭拢,赶至京兆府;今日,刘公已驱除了京兆府之敌。”   “汪良臣可曾传信来?”   “没有。”   廉希宪道:“近月间,我已递了十三次信,尚未收到任何回复。”   刘黑马沉默下来。   廉希宪又追问道:“刘公,当时是如何与他说的?”   “我派快马至巩昌,言……”刘黑马长叹一声,喃喃道:“言李瑕精兵尽出于京兆府,请他出兵助我。”   “他可曾前来相援?”   “信使未归,河谷宋军已退。”   廉希宪缓缓道:“如此看来,汪良臣去攻汉中了。”   “他……未必不能攻下汉中。”   “事已至此,只怕再难阻止了。”廉希宪道:“至于战果,难说。我对李瑕其人不甚了解,还需请教刘公。”   这件事,廉希宪颇无奈。   彼时浑都海大军来犯,关陇兵力尽数赶去迎敌,京兆空虚,李瑕虚兵攻来,他只能封闭长安城。   之后消息被封锁十余日,恰到好处地切断了廉希宪与汪良臣的联络。   在这一刻,廉希宪就已经无力改变什么了。   并非他不够聪明,而是浑都海牵制了他所有的心力。   如今击败了浑都海,他才有心力转过头来,正式开始审视李瑕。   “说起李瑕,我见过他一次。”   刘黑马的语速很慢。   “陛下常称赞廉公‘真男子’,我等称廉公‘男子中真男子’,李瑕亦当得此评语。我以为他实力不足以争雄天下,对其人却是赞许。见他那次是在成都,其后不久,先帝便殒命于钓鱼城。”   “……”   廉希宪与刘黑马私语着,良久,已复盘出钓鱼城一战的详情。   刘黑马压低声音,稍抬手指了指北方。   “当时我以为,是……”   “不是。”廉希宪道:“我与姚公曾谈过此事……不是我们做的。”   刘黑马一直以为,成都与钓鱼城之战,李瑕是与金莲川幕府合作。   此时哪怕廉希宪否认了,他还是不太相信。   这种事,无论如何金莲川幕府都不可能承认。   但他还是叹息道:“如此说来,他比我预想的还要可怕。”   廉希宪道:“着实厉害,但厉害到何等地步,却还说不准。”   “说不准?”   “钓鱼城一战……王坚、李瑕、张珏确显名将之资,故而,当姚公听闻李瑕与张家有旧,遂去信招揽。”廉希宪道:“但此战,先帝犯了兵法大忌。让人看不清李瑕的实力到何地步啊。”   “是啊。”   廉希宪闭上眼,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李瑕的实力。   但,很难。   钓鱼城之战,胜负的根本在于蒙哥就不该强攻钓鱼城。   简直就是毫无头脑。   为了大汗的威风?   威风不是找死的理由,汉高祖入关中时讲这种威风吗?   蒙哥,比项羽尚且不如。   既定下了三路大军会师直取临安之策,身为大汗就更该遵守。若如此,赵宋已经灭了。   接下来回师的路上,蒙哥再像窝阔台、贵由一样不明不白地死掉,就没有后面这么多事了……   思绪转回来,廉希宪又想到,为何近年来所有人都在轻视李瑕?   因为北面不知情的太多人还以为蒙哥是病死的,同时,蒙古那边流传着的各种谣言。   哪怕是他这种知情人想要看清李瑕,蒙哥犯的大错却像一层迷雾盖住了李瑕在这一战之中的作用。   “有无可能……”廉希宪喃喃道,“我是说,有无可能,李瑕在钓鱼城之战前,就料到了先帝会强攻钓鱼城?”   刘黑马一愣,摇头道:“廉公何出此言?”   “我复盘成都、钓鱼城、汉中一战,觉得李瑕所有准备,似极确定先帝会殒命钓鱼城。而当时,只要先帝绕过钓鱼城,李瑕的后手全都是徒劳。”   “这……”   刘黑马心想,所以必是金莲川幕府所为。   但他却是道:“李瑕运气好吧?”   廉希宪喃喃道:“此番,亦是同理,只有李瑕确信汪良臣会兵发汉中,才能竭尽全力布伏。此为我最忧虑之事。”   “此番不好说。”刘黑马喃喃道:“但绝没有人能猜到先帝会死磕钓鱼城,李瑕一个南人,更不可能。”   廉希宪点点头,心里舒了口气。   他已对李瑕有了个大致的印象,至少,钓鱼城一战该是其运气太好…… #第六百三十五章 急袭   诸葛亮说祁山道是“坦道”,那只是相比于其它蜀道而言。   祁山道从阳平关到祁山的一路上,也全是山高谷深的陇南山地、秦岭险道,故而李瑕设伏于此。   向西过了祁山,道路才会宽阔起来。   “祁山”指的是一个山体,在大崖山以西三百余里,今位于李店以东,即后世的礼县。   祁山被誉为“九州之名阻,天下之奇峻”,地扼蜀陇咽喉,势控攻守要冲。   其山势连绵五十余里,中部山顶便是祁山城,极为严固。   而在城南面三里,又有一座小山与祁山对峙,山高数十丈,高峻奇拔,山顶有诸葛亮故垒,名祁山堡。   五月十六日,李瑕已站在祁山堡前。   他在五月十一日才结束了伏击汪良臣之战。而在五月十三日,道路一通,便只领三千步卒骑马西进。   不是骑兵,是骑马的步卒,一人两骑。   余下的五千精锐,暂时还留在祁山道驱俘虏清理战场。   他们须等待阳平关的辎重队与汉中的民兵赶来接手,之后才能继续跟进。   俘虏了两万三千余人,五千精锐或后续抵达的民兵能否看押得住?李瑕并不担心。   将是兵的胆,当受俘将领都被挑出来杀掉或另行看管,余下的士卒手无寸铁,被绑成一串劳作,既无反戈之心,也无反戈之力。   至于将俘虏们编成兵马……李瑕并不着急,眼下既没时间,也用得不安。   等到占据陇西,如果能占据陇西的话,把这些俘虏的家乡划为治下之地了,李瑕方才能安心收编他们。   另外,还有六千余蒙古俘虏,则需更费些心思。   暂时无非是驱为劳力,汉中有史俊、祁山道上有陆秀夫,足矣处置妥当。眼下李瑕只挑了十余个陇西俘虏当向导。   奇袭陇西才是当务之急。   出兵时,李瑕不止一次想到,汪良臣长驱汉中也是他现在这样的心情——得知敌方防务空虚,当机立断。   当然,汪良臣不可能拿性命与四万大军来当饵,这次的情报是真的。   李瑕却有些措手不及。   他最初的谋划,也考虑过汪良臣出兵的可能,做了相应反扑陇西的准备,但更多的还是针对刘黑马。   陇西当然好,比关中更好。   陇西有居高临下俯瞰关中之势,故而诸葛亮初次北伐便先取陇西。   问题是,有些吞不下。   攻关中有四条蜀道,虚虚实实,可逼得刘黑马分兵防守。陇西则不同,只有一条要道直扑巩昌。   此战之关键,在于必须兵势比须极快,不给敌人反应的时间……   “禀大帅,堡内敌军已歼灭!”   李瑕点点头,大步踏进祁山堡的大门。   脚下,一滩滩鲜血被踩过。   沿盘折小径,迂回曲转,走上山顶,他抬起望筒看去,只见北面有数十骑蒙古汉军正在策马狂奔,再往后,是追逐着的两百宋军马军。   望筒转动,还能看到刘金锁笨拙地拍着战马。   之后,两股人马的距离被越拉越大。   “鸣金,不必追了。”   李瑕喝令道:“留两百人守祁山堡,其余人,随我立即出发!”   奇袭祁山堡之战很顺利,但不可避免的是,这边杀喊声一起,祁山上便有守军向秦州逃去。   秦州便是天水,是由祁山通往巩昌的必经之地。   这是李瑕初次遇见的难题。   他以往作战大部分时候是在蜀地,到大理时也有高长寿的配合,收复汉中一役则是蒙军本有退意。   这些战场,他手中至少有地志、地图,有当地势力配合。   这次,才是真正意义上杀入敌境。   ……   策马离开祁山,眼前的景象突然开阔起来。   不再像秦岭那般群峰错列、高峻险恶,此地山势已平缓了许多。   但一座座山峰连绵,唯有一条行军道路,沿着西汉水宽阔的河面,蜿蜒而去通往天水。   “前方已有防备。”李瑕低声自语了一声。   回首四望,山川河流,确实只有这一条路。   四野苍茫,对于三千宋军士卒而言,这里已完全陌生。   汉中失守不过二十余年,陇西却已经丢了近一百三十年……   ……   巩昌,总帅府。   五月二十一日,汪忠臣坐在书房中,摊开纸墨,准备给廉希宪写回信。   汪良臣擅自出兵汉中之事,已瞒不住了。   今日,廉希宪的飞马传书已抵达,直言李瑕并未出兵京兆府,汉中绝非守备空虚,命汪忠臣立刻派人提醒汪良臣。   书信措辞严厉,仿佛当头棒喝。   汪忠臣深感为难。   原本,依汪良臣的预计,京兆之围不该这么快就解,该等其兵马长驱直入汉中。   而眼下这情形,或许正如廉希宪所言“或已中李瑕引敌之计”……   沾满墨水的象笔才提起,汪忠臣沉思着正要落笔。   “报!”   一声高喊打破了帅府中的宁静。   象笔一抖,墨汁落在那才铺开的信纸上。   汪忠臣回过头,心中已有了极不好的预感。   “秦州急报!秦州急报!”   ……   半个时辰后。   汪忠臣已写了回信,遣快马加急送往京兆府。   而这回信的内容,已与他一开始所想的完全不同。   不再是敷衍推托,他不得不立即恳请廉希宪遣援兵支援陇西,帮忙向陛下请罪。   汪良臣如何了还不知道,但确确实实,李瑕的三千兵马已入境。   另外,他已下令命三弟汪直臣火速领一千兵力往天水支援,扼住木门道,防备李瑕;下令巩昌坚壁清野,尽快封闭城池。   做完这些,他才大步进了大堂。   “大伯!”   “大哥!”   一声声呼喊才落,汪惟正当即便问道:“大伯,怎么回事?哪来的宋军?!”   “哪来的宋军?除了汉中,哪还能有宋军来!”   汪翰臣不可置信,讶道:“四哥率大军入祁山道,如何能让宋军入境?”   汪忠臣脸色难看至极,先是扫了汪惟正一眼,心知眼下不是顾着这位年轻的巩昌总帅颜面之时,当仁不让开始主持危局。   他走到地图前,先是扫了两眼,沉吟着开了口。   汪忠臣语速很慢,一切都太突然,他也要思考。   “两种可能,一则,李瑕早有计划,藏兵于阴平道,待四弟率军入祁山道,他便转出阴平道……”   “哪有阴平道?!”   汪惟正根本不信,大步上前一指,道:“自邓艾偷渡阴平道,此间便从未有人再行军过,道路荒废,摩天岭苍茫横亘,根本就无路可走!”   “邓艾能走,李瑕为何不能走?!”   汪忠臣也突然激动起来,大吼一声。   然而,吼过之后,他已闭上眼,摇了摇头。   他太希望李瑕是从阴平道来的了。   如此,至少说明汪良臣没有遇到李瑕。   但,这不可能,李瑕若能算出汪良臣兵进祁山道的时间,还何必费力去走阴平道?汉中不要了不成?   李瑕若能算到,那最好的办法只有伏击。   问题是……伏击,怎会没有任何人返回报信?   全歼了?   绝不可能!   四万大军怎可能被全歼?!   不信。   但……   没有什么两种可能,汪良臣进了祁山道,李瑕出了祁山道,狭路相逢,从头到尾就只有一种可能。   “大伯!”   汪惟正再次大吼道:“大伯休再将人当傻子哄!到底发生了何事?!”   退回巩昌以来,汪惟正一直做得很好。   他很尊敬把总帅之位让给他父亲的大伯,也很尊敬悍勇敢战的四叔。   他与家中叔伯兄弟合力,击败了浑都海。   唯有此时,再听到那个名字,会让他如此失态。   李瑕。   杀了他父亲、抢占了利州的李瑕……   “大伯你说啊!李瑕到底是从哪来的?!”   “啪!”   汪忠臣一巴掌摔在汪惟正脸上。   “从哪来的?!我早便劝过你们!不可出兵!不可出兵!”   汪惟正偏过头,嘴角已溢出血来。   他很想说一句“但大伯你当时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张了张嘴,终是不敢说出来。   他心里很清楚地知道,这一巴掌挨得不冤。   一个月以前,正是在这里,他以总帅之名要汪忠臣不许再劝,要收复汉中、利州。   意气风发……   ……   良久。   还是汪忠臣先开了口。   “都给我冷静下来,眼下四弟尚无战报传来,消息不知。我们首先须面对的,为李瑕之攻势……”   “大哥。”汪翰臣喃喃道:“四哥他……”   “都闭嘴!在我说完之前,不许开口。”   汪忠臣说着,拿起三枚兵棋,想了想,又抓了一把。   他动作很慢,显得有些僵硬。   他时年不过四十一岁,往日性情随和,举止雍容,今日却似忽然间苍老了许多,脸色难看至极。   “李瑕已取了祁山堡,其兵力不知几何,但逃回来的士卒断言,先锋至少有三千人。”   三枚兵棋被缓缓摆到地图上。   汪忠臣继续道:“后续,他必有兵力跟进,依先前刘家送来之情报,至少有一万精锐。但,他若曾与四弟有过一战,必有折损,兵力……不知。”   又有几枚兵力被摆上。   汪忠臣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摆满了十枚。   “李瑕沿木门道而上,将先至秦州,秦州有驻守兵力两千人,我已派三弟增援,此战,盼能击败李瑕。而我们,须做好秦州失守之准备……”   也不知说了多久。   天色暗下来,有人端上了火烛。   汪忠臣停下叙述,也摆好了兵棋。   红色的有十枚,黑色的也不多。   临洮一场决战,汪家六万大军所余能战者,不过三万八千余,留下四千人在临洮看管俘虏,准备等陛下遣一宗室前来安抚招降。   回巩昌休整的不过四千人,已调走一千。   当然,各州县还有驻军,但决战浑都海时尚且不能调动,如今亦不能调动。   “李瑕兵力不足,定不能攻打各州县。他欲取陇西,唯有奇袭巩昌,幸而我们及早得到了消息,秦州城池牢固,木门道易守难攻,他须等待后续兵力,我欲向刘……”   “不仅有木门道。”   汪翰臣忽然打断一句,走到地图前。   汪忠臣转头看向地图,眯了眯眼。   汪翰臣抬手一指,道:“还有洛门道。”   “洛门道?”   “不错,溯燕子河沿河谷而上,至崖城,过木树关,翻过界牌山,越江河分水岭,可抵洛门。如此,便绕过了秦州。”   汪忠臣闭目长叹,喃喃道:“李瑕要攻巩昌,必须抢时间。他们有马匹,一人两骑,走木门道最快,不可能慢慢开凿道路,否则一旦被我们探知,即可围困死他。”   堂上众人听到“一人两骑”,皆悲。   汪良臣之长子汪惟勤终于哭出声来。   汪忠臣如没听到一般,又道:“且洛门道百年来未曾行军,可走?”   “几不可走。”   “那便是了,连我也差点忘了洛门道,一个远来的敌……”   话音未落,远远传来了哨声。   堂中众人猛地回过头。   隐隐的,似乎听到了城内有什么声响。   汪翰臣大步而出,穿过偌大的总帅府,立在门外石阶上。   他终于听到了有人在喊。   “敌袭!敌袭!” #第六百三十六章 屠夫   自古行军,多沿河谷。   原因很多,河谷天然是最平坦之处。长年累月水量一直在变化,河谷两侧会留出干涸河床,是为行军最方便之路径。且水源必不可缺,士卒根本无力携带供十余日行军所需的水。   总而言之,山地行军,道路就那几条。   由祁山往北本有五条道路,往巩昌本有两条道路,木门道、洛门道。   因洛门道需翻山越岭,少有人行军,早已荒废。故而陇西行军一般走木门道,趋天水,东可出渭河、西可入巩昌。   据说,诸葛亮便是在木门伏杀张郃。   李瑕近年来常读《三国志》与《资治通鉴》,思考诸葛亮北伐之事,意识到换作自己,也绝对不会成功。   但他认为,自己目前所面对的形势,是远比诸葛亮幸运的。   据刘太平所言,阿里不哥马上将要大举南下。那么,忽必烈短期内便不可能大规模调动兵力支援西路。   而西路军已在与浑都海决战之后元气大伤。   还有一个关键,一旦反攻到蒙古国境内,蒙古对待世侯的“宽容”,便暴露出巨大的缺陷。   蒙古放纵军阀、宋廷崇文抑武,这两种不同的做法在过去一直在给蒙古带来大胜。   因为世侯们分治地方,故而能奋力效命,用兵自如。   但制度的强与弱从来就不是恒定的,地方军阀跋扈就真的好吗?   就是因为汪良臣用兵太自如了,才轻易入伏,被全军歼灭。   也就是因为汪家分治地方,李瑕也不必像诸葛亮一样面对整个北方的兵势。   他只需要一举拿下巩昌。   不需要守街亭、不需要趋渭河。   那其实不必要走木门道。   若说李瑕此前在大方略上始终有效仿诸葛亮之意,这便是第一条岔路。   五月十六日傍晚,李瑕在西汉水与永坪路交汇处正准备浮马渡江,想到这里,忽转头吩咐道:“把那些向导带上来。”   所谓向导,就是十余个他亲自挑选出来的俘虏,很快便畏畏缩缩站在他面前。   “你等今已随我攻陇西,若为汪家所获,必死。可明白?”   事实上,已不用李瑕再多说什么。   当他问出是否有小道趋巩昌,很快便有俘虏站出来,抬手向后方一指。   “大……大帅,沿燕子河而上,有……有条山道……”   这俘虏说了很久。   李瑕一直在看着他的眼神,最后道:“好,你为我带路。”   “大帅信我?”   “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在大崖上受降的?”   “是,是。”   “没有随汪佐臣乱冲,你很聪明。今日你又做了对的选择,叫什么名字?”   “马……马德喜。”   ……   天水既已有防备,李瑕其实有两个选择。   一是等待后面的五千精锐抵达,强攻。   二是奇袭巩昌。   李瑕不愿强攻天水,并非怕打不下来,而是不愿给关中反应的时间,算是更长远的考虑。   这一战,既已定下兵贵神速的战略,便不能反复。   最近的反例就是蒙哥。   脑子一热,天水就有可能成为李瑕的“钓鱼城”。   引以为戒。   李瑕没有犹豫,立即决定走洛门道。   马匹能拉上山,但他留下了大部分的辎重,只带六日口粮。   因为计算到敌军消息到巩昌大概需要五日,巩昌防备需要两三日。   返程的口粮,不必带,只多带了霹雳炮。   从祁山走洛门道至洛门,一百三十余里山路。从洛门到巩昌,一百里官道。   出发前,李瑕问了士卒们一句。   “邓艾偷渡阴平道,山高谷深,至为艰险,二十余日行七百余里险道。我等,四日行进一百三十里,能否做到?!”   “比邓艾更快!比邓艾更快!”   蜀中精锐牵马而行,一路劈开荆棘,脚步不停,穿过洛门道只花了三日。   休整一夜,偷袭洛门据点,之后,急驰巩昌。   第五日夜里,他们已至巩昌城下。   ……   “敌袭!”   “敌袭……”   鸣镝声响起,之后便是爆炸声。   汪惟正登上巩昌城正中央的威远楼,侧耳听去,心想城头的守军已抛下震天雷了。   在他头上,悬挂着两块巨匾。   一块写着“巩昌雄镇”,一块写着“声闻四达”。   这座高楼,正是宋时名臣韩琦为了加强武备而建,起名“威远楼”,意为“威震远方”。   后来,汪世显扩建城垣时,将其移建城中。   名叫威远楼,但其实宋军对阵西夏的战事,全败了。   李元昊破宋称帝,三大战役皆胜之后,踌躇满志,称“朕欲亲临渭水,直据长安。”   于是赵宋宰相吕夷简连连惊呼“一战不及一战,可骇也!”   每次登威远楼,汪惟正不由都会想到宋军的可笑。   偏偏,唯独他汪惟正,面对宋军时,父仇未报,失利州,失汉中……现在,让宋军打到家里来了。   愤怒。   怒火之盛,似乎能将汪惟正活活烧死。   但他的叔伯没有允许他亲自去指挥城中防务,只允他在威远楼观战。   李瑕时年二十,与他同岁,也同样任帅一方。   不同的是,李瑕已能亲自领军上阵,而他却还被当成孩子!   “弓给我!”   思及至此,汪惟正大喝一声,摊开手。   一柄六石弓被递在他手中,他接过箭矢,搭箭,看向长街上的巷子。   “嗖!”   箭矢激射,正中远处的一面旗幡。   汪惟正眼中怒意未歇,只恨不能亲自射死李瑕。   因为,宋军攻不到这里……   “啊!”   一声惨叫突然从北面传来。   汪惟正猛然转过身,大步往威远楼另一边走去。   “总帅小心!”   呼喊声才起,目光中已瞥见一列列身影穿梭过街巷,直奔总帅府。   总帅府就在威远楼以东。   夜色中,火光一闪,有什么东西被抛向府门处。   汪惟正才行到栏杆边,当即大吼道:“巩昌总帅汪惟正在此!”   “放箭!”   “轰!”   爆炸声起,总帅府的大门已被炸开来。   汪惟正巨怒,再次搭箭。   “轰!”   “总帅!”   有士卒扑来,一把将他扑倒,倾刻间,楼顶瓦砾不停洒落,塔楼已微微晃动。   “杀啊!”   竟是从西面又窜出百余宋军,已迅速杀到塔楼下面。   “保护总帅走!”   “汪惟正在那里!”   “……”   汪惟正才起身,竟见已有宋军杀上楼来。   此时威远楼上火把通明,而混乱中他竟已找不见他的弓,只好拔出腰间佩刀,想要杀敌。   亲卫们却是拥着他便向楼下杀去。   ……   “噗!”   一根长枪捅翻了一个蒙古汉军。   刘金锁抬眼一看,已能看到楼上的火光通明,照耀着一个年轻矮小的少年身上的金色盔甲。   “哈哈哈,小儿受死!”   说话间,长枪乱舞,竟又捅翻了两人。   在临安没立功,刘金锁这次是憋着劲一定要立功的。   本来嘛,祁山道伏击之时,他先抢了最有可能打到敌方主将位置的盘道山。   因为当时勘测地形时,李瑕说过“若敌有二万五千人,全军过大崖山时,盘道山居敌阵最中”。   倒不是说算得不准,因为后面李瑕也说了“若敌七万人至”如何如何,总之就是没抢到这功劳。   但没关系,汪惟正才是巩昌总帅。   今夜刘金锁带人绕城直冲总帅府,为的便是斩首汪家这些人。   得来全不费功夫!   此时威远楼上守卫不过三十余人,已是惊慌失措,刘金锁亲自冲锋,很快便冲上楼头。   他左右的宋军士卒亦不肯落下,长矛乱捅。   血溅开。   刘金锁已正对到了汪惟正那张惊慌失措的脸。   “哈哈哈!你在这观望是吧?!”   “……”   汪惟正愣住了。   他认为自己不是吓到了,他方才还敢冲着楼下大喊,为家族吸引敌人注意。   但此时血泼在眼前,一时便叫人忘了怎么办。   ……   巩昌城头上有砲车、震天雷、木石……但用不到了。   宋军到得太快,在汪翰臣从总帅府出来时宋军便已进了城,等他才调集五百兵士赶到渭水大街,迎面便是八百宋军杀了过来。   甫一接敌,竟就是巷战。   “杀!”   宋军毫不犹豫,挺起长矛便开始冲杀。   “放箭!”   汪翰臣措手不及。   他前一刻还在想着封闭城门,箭矢已向这边抛射过来。   “守住!”   没有更多的言语,双方兵士已撞在一起。   直接便是肉博。   长矛齐捅,斜斜刺向蒙古汉军脖颈的位置,有的长矛被避开,有的被挡下,也有的直接刺穿脖颈。   倒下的士卒还在地上抽搐着。   亦有单刀劈在了宋军士卒肩上。   血从青石板的缝隙间淌下。   “噗噗噗……”   汪翰臣退后两步,努力冷静下来。   他知道,宋军突然杀到巩昌,绝不会有太多人,至多只有两三千之数,否则动静盖不住。   巩昌守军虽不多,邻近的州县却能调援兵来。   也就是说,只需要守住这一夜就够了。   “堵住街道!守住帅府!你们去调援兵来!”   汪翰臣确实是将才,已迅速理清了思路,确认了防御重点。   虽是被突然杀了个惊惶失措,但还有机会。   是役李瑕用的依旧是魏延子午谷之谋,看似凌厉,实则悬危太过,难以成事。   忽然。   鸣金之声响起。   汪翰臣转头一看,只见威远楼上,帅旗已缓缓倒下。   他不可置信地转身向帅府跑去,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分明已将宋军堵在长街之上……   此时蒙古汉军大乱,汪翰臣还在呼喝,忽有人冲进乱军之中,一把拉住他就跑。   “敢退者死!”   “五叔,是我。”   汪翰臣定眼一看,呼道:“惟勤?惟贤?惟孝?你们……”   “大伯决定投降了……”   汪翰臣大怒,急喝道:“我正欲死战!何故投降?”   “我们也不知。”汪惟勤眼眶通红,道:“大伯请五叔速率人往临洮,收拢兵马,招降那剩下的五万六盘山俘虏,投降阿里不哥也好,无论如何都好,领他们回来。”   汪翰臣咬咬牙,转头一看,眼见宋军已快要杀到面前,咬咬牙便有了决定。   “随我撤!”   他当即便领着心腹亲兵拐向西街。   ……   昔年,刘整二十骁勇破信阳,名震天下。   李瑕从不欲与刘整相比,但破城的思路也是一样的。   “袭擒其守”而已。   他欲取陇西,遂先取巩昌,欲取巩昌,便先取总帅府邸。   南面破城的人手已是奇兵了,但同时也是虚兵,李瑕还亲自绕到城北,如苍鹰扑兔,直奔汪家大宅。   为何这一战的思路就是“快”字。   因为当快到汪家还没得到汪良臣兵败的消息,城内这一点守军就不可能反应过来,这一战的胜负便毫无悬念。   故而李瑕敢决定不带返程的口粮。   不需要。   看似在赌,其实是将筹码全押到稳赢的一局上。   ……   长剑上犹带着血。   李瑕提着剑,一步步走进汪家总帅府。   脚步声匆忙而整齐,一排排宋军士卒执着长矛包围过去。   前方,汪忠臣正领着数十名汪家子侄跪倒在地。   “受擒者汪忠臣,今已服李阃帅天威……乞降!”   汪忠臣闭上眼,俯身,将头抵在地上。   他心境想必极是凄凉,但随着这一拜,已看不到他眼睛,唯在火光中还能看到他的白发。   李瑕没有马上回答,提剑扫视过一个个汪家子侄,只见许多人颇有不忿之色,又低头不敢做声。   “罪人汪忠臣乞降。”汪忠臣又道,语气中已有了哭腔。   李瑕并未上前,道:“纳降如待敌,不可易也。”   汪忠臣悲从中来,抬起头,用膝盖往前挪了几步,悲呼道:“请李帅明鉴!往昔种种,各为其主,李帅每能胜于汪家,汪家未曾欺李帅……唯求放过家中无辜,保全巩昌百姓!”   “令尊当年投降于阔端,可曾这般屈膝哀求?”   汪忠臣不敢答,再次拜倒。   院中所有人都知道,当年汪世显投降,必然比眼下体面得太多了,二太子阔端是以礼相待,奉如上宾。   如何能像李瑕这般提剑入门?   “不回答吗?看来,你并无诚意投降。”   李瑕说着,转头向门外看去,不一会儿,刘金锁大步而入,手里还提着个头颅,随手一抛,已抛至汪忠臣面前。   “啊!”   登时满院惊呼。   “大哥!”   “呜呜……大哥……”   汪家男丁们或惊吓或巨怒,纷纷起身。   宋军士卒见状,或抬起手中弓箭,或持矛上前。   “都跪下!跪下!”汪忠臣大喊不已。   他再跪倒已是泣不成声,身子都颤抖得厉害。   因眼前,正是汪惟正的头颅。   这位少年总帅至死,眼中还带着惊恐与愤怒。   汪忠臣不想哭,但泪水已是滔滔不绝。   “跪下……都跪下……李帅,李帅,何至于此啊?!惟正……惟正还是个孩子……他是个文人……文人,他筑藏书楼,悉心编纂经史子集……他是个文人……”   “你时间不多了。”李瑕道:“说我想听的。”   “汪家愿归服于李帅!”汪忠臣当即重重磕头,“当今天下,非命世之才不能济,能济世者,唯有李帅……”   李瑕上前一步,以剑尖抬起汪忠臣的头。   “喜欢聊天?好,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家父……家父本有归宋之意,奈何宋廷不纳,遂归蒙古。”   汪忠臣并不害怕李瑕手中的剑。   或者说,他并不怕死。   但他正在极力作出害怕的样子,身子颤抖,语气恐惧,但眼神却只有悲伤和悲悯,没有真正的恐惧。   “我问的是什么?”   “阔端纳降家父时,家父并未屈膝哀求。”   “那为何你我之间要走到这一步?”李瑕问道:“为何你要等到屈膝哀求我了,才肯投降?”   “我往常……有眼无珠。”   “我看不是。”李瑕道:“是我不够强。你到现在,犹觉得我不强。”   “不敢……万万不敢,李帅天下英雄!之所以我至今未投……实是……实是赵宋太弱……”   “你时间不多了。”   汪忠臣泣不成声,苦苦问道:“不知李帅想要什么?”   “倒不如问问你们想要什么,放过家中无辜?保全巩昌百姓?说得好,真是保全乡里的好世侯。”   “李帅……我可招降秦州、临洮……各州县驻军相加,犹有上万兵力……唯求李帅能放过家中无辜,保全巩昌百姓,使万卷楼之典籍不至毁于战火……汪家家训,文章道德相承……”   李瑕摇了摇头。   他转头,看向门外。   之后,喃喃了一句。   “你时间用完了。”   汪忠臣抬头一看,肝胆俱裂。   他看到一个独眼汉子提着一个头颅走进来,身后几名士卒竟是个个都提着头颅。   ……   “禀大帅,已扼住通临洮所有道路,汪翰臣等人首级在此。”   “给他们看看。”   “是……”   汪忠臣听着这对话,眼前一黑,喉头一甜,一口心头血已涌出来。   好不容易恍过神来,他才明白李瑕是什么意思。   李瑕是愿意让汪家投降的,因为陇西驻防兵力……不,是临洮的情况,李瑕都算到了。   但。   那句“你到现在,犹觉得我不强”,已说明了一切。   “李帅!李帅!”   汪忠臣不敢去看汪翰臣的头颅,哭喊道:“再给我一次机会……再给我一次机会!放过汪家满门吧!再给我一次机会……秦州……”   “你还敢提秦州?”李瑕问道:“我没给过你机会吗?是我的错?而你们只服从于强权,你们有什么错?”   “我错了!皆我一人之错,万不敢再揣心思……”   汪忠臣用力磕头,磕得满头是血,苦苦哀求不已。   他很怕,很怕身后有哪个子侄喊一句“父亲别这样”或“大伯别这样,和他们拼了”。   这才是他最怕的。   “万不敢了!唯求节帅再给次机会……”   也不知过了多久。   李瑕终于再次开口。   “你说,你家中有无辜。那你告诉我,哪些人不无辜?”   “我有罪,皆我一人之罪……”   “你一人不够。”李瑕道:“你说要保全巩昌百姓,你说你汪家收藏典籍,以文章道德传世……但我记得,汪世显的藏书,是从成都运过来的。”   汪忠臣抬起头,任由额头上的血不停流下,张了张嘴,却答不出来。   李瑕道:“端平三年,汪世显于阳平关大败曹友闻,阔端遂入蜀屠成都……暂时便算一百四十万人吧?   嘉熙元年,汪世显夜取武信城,尽得其府库,进兵攻掠普州、资州,屠了多少人?   嘉熙二年,汪世显再入川蜀,军至葭萌之南,乘胜攻占资州,进掠嘉定府、峨眉等地,屠了多少人?或者说,给嘉定府剩了多少人?   嘉熙三年,汪世显攻蜀,破开州,进抵万州,乘夜伏兵上游,袭破宋舟师,追击于夔州……”   “是阔端啊!阔端罪恶滔天、罄竹难书!阔端该死!死不足赎其罪,其人若还再世,当生啖其肉!”   汪忠臣怒叱不已,指天咒骂。   “凡蒙虏入蜀以来,所屠千万人,皆阔端下令,家父……家父……我这些年不愿任总帅……我……”   李瑕静静看着他,良久,道:“你既随父出征,愿死吗?”   汪忠臣一愣,缓缓点了点头。   “我愿赎罪,唯求李帅放过汪家无辜……”   一整夜,他都是这么说,他只有这个要求。   真心的。   “好,但你死还不够,指出来吧,哪些是随你们去过成都的……”   “大哥!和宋人拼了……”   “噗!”   “噗噗噗噗……”   李瑕话才到一半,院中已有汪家家将、汪家族人暴起。   宋军士卒早有防范,毫不留情便将长矛捅过去。   血光四溅。   “都别动!”汪忠臣大喊,“都别动……”   李瑕一把拉住汪忠臣的头发,将他整个人提起来。   “等做完我吩咐的一切你再死。或者,你全家男女老少四百余口,我一个不留……” #第六百三十七章 摧毁   天光渐亮。   走上威远楼,向北眺望,能见到城北有一大片废墟,周围还立着些祠堂。   李瑕抬起望筒,看到废墟上盖着厚厚的尘土,偶然能从尘土下看到瓦砾,想必曾是宫殿。   “那里如今叫‘瓦渣坡’。”汪忠臣顺着李瑕的目光看去,开口说道。   他脸色憔悴,双眼中血丝密布,额头上伤痕累累,看起来毫无生气。但犹在尽力搏得李瑕的好感。   “瓦渣坡即为唐时‘李家龙宫’,乃天下李氏族人之宗祠。毁于唐末战火,至今方圆二百余亩仍堆有厚瓦砾,甚者厚达五六丈高。”汪忠臣叹息一声,又道:“战祸啊。”   李瑕没说话,只是向周围观望了形势、收起望筒,任汪忠臣在面前努力套近乎。   汪忠臣只稍瞥了那望筒一眼,马上便猜到是做什么用的,心想无怪乎李瑕能那么快扼住通临洮的所有道路。   “家父入主巩昌以来,亦试图修建李家龙宫,那几座祠堂便是家父所修。还找到了唐太宗御笔亲题的匾额,悉加供奉……”   “你说再多也没用。”李瑕道:“说好了做完事就去死。”   “是,绝不敢求生,尽力为李帅做事。”汪忠臣老老实实行了礼。   低头时,他望了一眼北面街道,只见宋军士卒已领着一个个城中将领过来,开始排队。   那些巩昌将领已被卸了甲胄武器,却并未不安。   他们还以为是来投降归附的。   事实上,昨日下午汪忠臣才下令要巩昌坚壁清野,当夜城便被破了,李瑕又是直取巩昌总帅府。   换言之,至汪忠臣投降之际,大部分士卒其实连甲都未来得及披上。   宋军已完全控制巩昌城……   汪忠臣装作没看到,继续如介绍风土人物一般,问道:“罪人多嘴一句。李帅应当先祭祀宗庙,以安陇西民心。”   “有道理。”李瑕确实没想到这一点,他素来容易忽略当世风俗,遂问道:“那也是我的宗庙?”   “不错。主殿供奉的便是李氏始祖利贞公,食李维生,遂有天下李姓。敢问李帅是哪一房李氏?”   李瑕想了想,隐隐记得李墉是说过的。   “好像是姑臧房吧。”   “唐时,姑臧房、武阳房、敦煌房、丹杨房皆为陇西李氏之定著四房。敢问李帅出自何支?”   “不知道。”   “有相州李氏,如李商隐便出自姑臧房。”   “闭嘴吧,准备帮我指认。”   汪忠臣长揖一礼,满脸诚恳,道:“李帅似乎还不知我言下之意,其实,陇西李氏祖上便是出自姑臧李氏……”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李瑕道:“但,你已经没资格了。”   汪忠臣连忙跪倒,又哭,做最后的努力。   “恳请李帅明鉴!汪家有大用,今陇西各州县驻军将领或出自汪家,或出自与汪家联姻之穆家、李家、赵家,以及沙陀、克烈、党项诸部。李帅唯有得汪家之助,方可尽快平定陇西。京兆府有廉希宪、商挺、刘黑马,万不可小觑啊!”   “我没给过你机会?”   “罪人不敢求生,愿死前交托族人,全力辅佐李帅,唯请李帅允我说服他们忠心侍奉!”   汪忠臣字字泣血,仿佛竭尽忠诚。   看起来,其人和他的名字一样,成了大忠臣。   李瑕却是拿剑尖拍了拍他的脖颈。   “你贪心了。”   “罪人不敢……字字句句,皆为恩主李君谋划。”   “你还不贪心?昨夜想保‘家中无辜’,今晨又想保汪家权力了。”   汪忠臣被揭破心思,脸色愈发悲苦,泣泪道:“罪人……不敢辩驳,然句句皆为恩主谋划,此,合则两利之法。”   “晚了。”   李瑕仿佛无情无义,道:“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今日我给你第二次机会,往后便有人来问我要三次机会。”   汪忠臣心焦愈死,只觉李瑕真是铁石心肠,竟这般都说服不了。   “可恩主该如何平定陇西?!”   “辛苦点而已,千夫长有罪便杀了,我来提携百夫长,百夫长杀了,我来提携什长。”   “来不及啊……来不及啊!恩主当知,廉希宪已看破……”   “我来告诉你,我们已说好的条件。”李瑕打断了汪忠臣的话,道:“你汪家无辜者可以活。我们来算算,哪些人无辜……嘉熙三年,孟珙领军入川,击退你们这些屠蜀的蒙军,兴昌元年,汪德臣开始安抚流民。那就十七岁以下的汪家男丁,以及妇孺我给你留着,给你保存汪家的香火。”   若是以前的李瑕,也会担心斩草不除根有人会复仇云云。但事实上,人家这么大一个家族想流传下去,根本没有复仇的胆量,也不会有这种机会。   这就是个杀来杀去的时代,连仇恨都显得奢侈。   比如,一整夜到现在,汪忠臣根本就没资格去仇恨,他求保全都来不及。   “恩主……求你……”   汪忠臣到现在,第一次吐出“求你”这两个字,他终于无力。   “再和你说说我的诚意。我会把你的家人送到临安,你选一个孩子代汪家向皇帝请降,朝廷会宽待他们。”   汪忠臣愣了愣,终于明白再不能改变李瑕的心意。   李瑕不打算用汪家,那就不会将汪家留在陇西;川蜀,汪家参与过阔端之屠戮,不能去;汉中、利州本是汪家经营之地,亦不能去……   去临安,才能让汪家有最后的利用价值。   李瑕要让赵宋朝廷看看,“看,我没有像孟珙一样想要吸纳北地世侯。”   可事实上呢?   有。   “我不怕你的家人到了临安说我有自立之心,由他们说出来,也没人信。”   李瑕像是在让汪忠臣放心,或是因汪忠臣会死而不介意多说几句。   “或许说,满朝文武哪怕信了,心里也有个借口可以对我放任不管。他们会想‘李瑕没有与巩昌汪氏联合啊’,因为他们懒,就像皇帝们只想控制大将,而不想亲自领兵。   当年,阔端为何厚待汪世显?因为只要得到汪世显投效,阔端已经能控制陇西兵力了。这是最轻松、也是最快的办法。   阔端懒得亲自整顿下层的士卒。他整顿不过来的,他还要到川蜀抢掳,迫不及待。大蒙古国有那么大的疆域,如此每个小小的地域都要费心费力去治理,他来不及的。   我不同。我没资格犯懒,也没资格用又快又轻松的办法。我只能一点点把我的根基打牢,走到士卒当中去,亲自去掌控兵力,这样,陇西才是我的陇西,而不是汪与李,共陇西。是吧?   这很累很难,但我这人就是不怕累、不怕难。唯有一点,我自己做不到的,如你所言,陇西州县驻防的都是你的族人,你的姻亲。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愿意帮我吗?”   李瑕说着,俯下身,认真看着汪忠臣的眼睛。   汪忠臣闭上眼,只觉无比绝望。   李瑕要杀他、要杀他的族人与姻亲、要摧毁汪家在陇西的根基……然后还问他愿不愿意帮忙?   愿意吗?   绝不愿意!   但,不敢反抗。   良久,汪忠臣睁开眼,眼神里是无比的痛苦。   他嚅了嚅嘴。   李瑕道:“你看你们这些人,不在乎国,不在乎民族,不在乎人命,也不在乎尊严……别急着反驳,你们一直说你们在乎,我听到了。但,这些都不是你们最在乎的。你们最在乎的就是你们家族。”   “家族”二字入耳,汪忠臣再次泣不成声。   这一整夜,他抛下他的一切,跪在敌寇面前苦苦求饶,比死还痛苦,比受刑还折磨。   直到被李瑕这两个字戳到,便是无尽的委屈。   “金国强盛,你们仕金国。蒙古强盛,你们降蒙古。宋军来了,你现在亦可降。不重要,什么才是你们一切思虑与行为的根源?所以我来了,直奔巩昌,直扑这座总帅府。现在,你的家族在我手里,你会怎么选?”   “……”   ……   “他,随家父去过成都。”   当着所有人的面,汪忠臣抬起手,指向了他的妻弟、妹夫、族兄弟。   “姐夫!”   “噗。”   “还有他,他……”   “堂兄你……”   “噗噗噗……”   总帅府面前,仿佛成了一条血河。   一具具尸体堆在道边,像是成了小山。   李瑕就站在威远楼上看着,看了一整日。   事实上,不用汪忠臣指认,他也要撤换掉这些军中将领。之所以这么做,他要把汪家在巩昌的威望彻底摧毁。   然后,在消息传开之前,他要带着汪忠臣去到一个个州县,让汪忠臣招降各地将领,然后,如法炮制。   摧毁整个陇西原有的信仰,才能重建……   而李瑕的时间已经不多。   他已拿到了汪忠臣书房里的文牍,包括廉希宪的来信……   ……   长安城。   五月二十五日,夜深。   廉希宪独坐在书房中,再次将几封信件看了良久。   “祁山堡已丢……秦州求援……”   目光看向地图,他随手将地图上祁山道处摆的兵棋扫开,又喃喃道:“轻视了李瑕……汪良臣已被全歼……”   “秦州之求援信,十九日送出,二十二日至凤翔……那现在……有备击无备……”   指尖拈着红色的兵棋,犹豫了片刻,廉希宪将它摆在了巩昌的位置。   他并未急着去思忖策略,而是先理清了时间。   心算极快,很快他便开始标注。   “那在初十左右,李瑕伏击了汪良臣……若是由我布置,需安排多久?”   这个时间线,对于廉希宪很重要。   他布署兵力对付浑都海时说的便是“先发制人,后发人制”、“事机一失,万巧莫追”,而李瑕对付他,亦是如此。   直到将整件事的脉络推演清晰。   廉希宪终于透过了迷雾,在脑中清晰地勾勒出了李瑕的实力。   “由释放贾厚开始,他已谋划半年。我慢了他太多步……事机一失,万巧莫追……陇西难守矣,当先追回事机……”   他提笔在地图上一划,再抬头看向窗外的夜色,眼神中不见丝毫惊慌,唯有斗志…… #第六百三十八章 清醒   刘黑马已回师凤翔府。   连着几日,不停收到秦州、京兆府的消息,他对陇西的局势也有了大概的推测。   但知情是一方面,要调动大军去支援却没那般快。   临洮决战之后仅余一万五千余战力,主力又来回奔走于京兆府、需要休整。还有大部分已分驻各地,以防止出现关中空虚、为敌所趁的情况。   若要出兵,还需重新准备后勤,粮草。   直到五月二十八日,他依旧按兵不动……   天水的信报再次送来,称木门道已出现宋军,观有数千人众,急请支援。   都总管议事堂上显得十分沉闷。   刘元振近来有些心丧意懒,不再像往昔那样侃侃而谈。   这日坐了良久,刘黑马才开了口。   “都谈谈看法吧。”   贾厚瞥了刘元振一眼,见其不出声,只好道:“汪良臣那四万大军,只怕是……没了。”   语罢,众人面面相觑,再次沉默起来。   这件事其实他们已经琢磨了几日了,私下里已经大惊失色过了,但就是……怎么都难以相信。   再难相信也得相信,否则四万大军若在,能让宋军如此肆虐于陇西吗?   堂上,有咽口水的声音响起。   就像是把一块不可能吞下的大石头吞起喉咙里,刘元振咽了咽口水,沮丧地抬起头看向屋顶。   他知道,当时若是听了他的话,只怕现在没了的就是刘家。   贾厚见无人搭腔,只好继续道:“好在,李瑕能调集的兵力不过一万人。秦州扼控于木门道,汪直臣已增援,当不至于让李瑕入陇西。”   刘元振摇了摇头,心想,以李瑕的能耐,也许已经攻到巩昌了,又不是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但他已没自信说出来了。   刘元礼问道:“汪直臣虽增援了秦州,但洛门道也可走吧?”   “是,不过这种山间小道不易行军,汪家只要派数百人扼守,李瑕便是上万人也难过去。”   “别猜没用的了,谈战事,我等若出兵……”   刘黑马话到一半,听到远处有动静传来,停下话头,抬眼看去,不一会儿,有部将跑来禀报了一句。   “禀元帅,廉公到了。”   ……   凤翔府就是歧山,府城南面七里有姜氏城,城南有姜水,据传便是《晋书》所载“炎帝以姜水成”之地。   因此,神农镇常羊山上,便建有炎帝陵。   廉希宪至凤翔府,第一桩事并非部署防务,而是到了炎帝陵祭祀。   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句话李瑕尚不理解,廉希宪却太明白祭祀对民心的安定作用。   如今陇西形势只有陕西行省的官员、将领明白,平常人皆未听闻。临洮一战的结果也才传开不久,关中士民尚在庆贺新王朝的大胜。   再加上这一场祭祀,廉希宪让人们看到的是正统朝廷的大义名份,还有对往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期待。   人必须有期待。   总而言之,若宋军敢犯境,便是贼寇,人人得而诛之。   廉希宪任京兆宣抚使已有六年,一直关心民间疾苦,政绩显著,又经历了阿蓝答儿之钩考,关中民心确实在他。   祭祀结束之后,廉希宪与刘家父子从山顶望向关中。   “刘公为何心事重重?”   “若要调兵往陇西,只怕……”   “来不及了。”廉希宪道:“得认清形势,如今……攻守之势易也。”   刘黑马一愣。   他心底,还带着以往习惯的看法,认为李瑕实力不强。   廉希宪摸着他留得很漂亮的长络胡须,语气平静,又道:“若我是李瑕,此时已取巩昌,并控制了临洮兵马,先取街亭隘口、再取秦州,控住要道。”   刘元振与刘元礼对视一眼。   “廉公何以见得?”   “我是说,倘若由我来做,此时已做到这一步。”廉希宪反问道:“你们以为,他比我如何?”   刘元振不好回答,低头顺着廉希宪的思路反推过去。   “要做到这么快……他先擒了汪家?”   “不错,先擒汪家,局势可定。宋军看似被堵在秦州,不过是李瑕给的障眼法。他每每能切中关键要害,留假象,由你去猜。你既然已南辕北辙了,如何能猜中?”   刘元振深有所悟,行了一礼,只觉茅塞顿开。   刘黑马道:“廉公此来,希望我出兵收复陇西?”   廉希宪没有马上回答,喃喃道:“最坏的局面是……秦州已失守了。”   “为何?”   廉希宪看向刘元礼,问道:“仲民,若是你领兵在外,得知家乡已被敌人攻下,一家老小已被拿下。你会如何?”   “我……”   “再说士气、兵力……罢了,不必说了。”   刘元振问道:“也就是说,若李瑕还未到巩昌,他不会有机会。但他若已到巩昌,我们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廉希宪道:“我们能调出的兵力只有一万五千人,若尽数出兵,京兆防备空虚,容易被李瑕偷袭。”   “是。”   “李瑕亦有精兵一万左右,待我们出兵,就必须在渭河谷道或街亭隘口与宋军鏖战。李瑕新胜,全歼四万人、取巩昌,锐气不可挡,而我们才在与浑都海的决战中损失惨重。可有信心胜?”   这对于刘黑马而言,并非是信心的问题。   而是不值得。   宋军再弱,一万精锐守在山道上,要拿下来也要付出惨重的代价。而巩昌也不太会成为刘家的地盘。   刘黑马守浑都海是为了保关中、保家。   至于反攻陇西,他不想打。   以往这种情况,都是蒙古骑兵杀过去,征服当地豪强。   这是蒙古人该做的,连这都做不到,还臣服蒙古做什么?   心想着这些,刘黑马摇头叹息,道:“毫无信心啊。”   廉希宪笑了笑。   他早就预料到刘黑马并无战意。   “我来,是来为刘公宽心的……”   ……   与此同时,天水。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祁山道的五千精锐宋军还在南面攻城,同时还有嘹亮的战歌传来。   数千兵力在推演时显得不多。   但当他们真正出现之时,已打破了所有人对宋军的印象。   歼敌四万,挟大胜之势杀来,气势直冲云霄。   城头守军骇然。   攻城正急,忽然,只见西北方向烟尘滚滚。   号角声起,宋军旗帜摇晃。   很快,秦州城东门大开,汪直臣径直领着一千余骑狂奔而出。   虽然巩昌方向杀来的宋军只有一千人,但已足够了。   半个时辰后,李瑕登城而望,只见渭水东流,已看不到逃命的身影。   “你三弟很聪明啊。”   汪忠臣被宋军士气所惊,默默无言。   他此时才发现,原来陇西这地界,攻守之势已易。   心中悲伤,不想说话,又不敢不应李瑕的话。   “他不可能守得住,城中不过驻防兵力两千,援兵精骑一千,节帅却有两倍雄兵攻城……”   道理很简单。   各地驻防军既未被汪良臣抽调去参与临洮决战,本身便不甚精锐。   这些守军见到宋军从祁山道杀出来,其实都猜到汪良臣的四万大军被全歼了,哪还有多少士气?   之所以还肯守城,那是在等援军。   当看到巩昌方向又有宋军过来,那便是说明巩昌已经被攻破了,更是心胆俱丧。   汪直臣若不早逃,难保不会马上就有驻防军反戈而击。   他甚至只敢带自己的一千精骑,毕竟,蒙古汉军也并非个个都有马、都会骑马。   “恩主……我三弟……”   “放心吧,我不会再拿你家中人口威胁汪直臣。”李瑕道:“我们说好了。”   “谢恩主!”   “去吧,把军中去过成都的指出来。”   “既然恩主本就要撤换他们,何必……”   “我就是要你来指,是由你汪家一个个出卖他们的。”李瑕道,“此事,我们也说好了。”   汪忠臣闭上眼,缓了缓,再次磕了了个头,道:“是,也请恩主提防刘黑马来攻。”   该谈的条件都谈好了,他如今还毕恭毕敬,则是为了活命。   他不怕死,但在保全了家族血脉之后,也愿意多为自己挣一挣命……   李瑕站在城头看了一眼,南面的五千宋军则已进了城。   不一会儿,诸将上前相见。   “贺喜大帅收复陇西!”   李瑕转头看去,难得笑了笑。   这其实是意料之中的事,伏击汪良臣之后,陇西防备已空虚至极,拿下并无太多悬念。   但还是欣慰的……   良久,谈了祁山道上的情形,诸将便谈起接下来的布防。   无非是多派探马,在高山上驻军瞭望,待关中兵力反扑,确定其主攻方向,拒敌于渭河河谷或街亭隘口。   在威远楼上时,汪忠臣劝李瑕只有收汪家才能尽快平定陇西,以应付刘黑马的反攻。   这不过是自抬身价而已,不能全信。   占据陇西一役,最关键的只有洛门道。   李瑕急袭成功,便已抢占了先机。   一步快,步步快。   刘黑马已来不及了。   在关中收到消息、决定是否出兵、商讨策略、准备军需……种种动作下来,不可能快得过李瑕风卷残云般控制陇西要道的速度。   这依旧是“多算胜少算,而况于无算乎”。   且双方的兵力、士气,以及地利优势已完全反过来了。   这是短期内的形势。   而从长期来看,李瑕能一点点吸收俘虏,能继续抽调汉中的驻防兵力,甚至向京湖、两淮求援;反观忽必烈,正在迎战阿里不哥,难以调兵前来支援刘黑马。   事实上,李瑕并不怕刘黑马反攻陇西,只怕刘黑马不来。   他最擅长的是什么?   山地防守、歼敌、反攻。   如今再放眼关陇,两股十万大军已丧尽。八千宋军,实力已摆得上台面!   刘黑马一来,必陷入苦战,李瑕便可收服。   再得刘家万余骑兵,足可谋关中……   ……   由炎帝陵返凤翔府的路上,廉希宪正与刘黑马并辔而行。   “我不得不承认,与李瑕对手,我已失了事机。四万大军尽失,我们已没有讨伐李瑕的实力了。更可怕者,我方诸将犹不清醒,并未认清局势。故而,我不会让刘公出兵。”   刘黑马道:“实在是……儿郎们在垅塬、临洮伤亡惨重。”   “不错。”廉希宪道:“也请刘公宽心,眼前虽不利,暂时而已。只等陛下一战平阿里不哥于漠北,蒙古铁骑调转头来,即可一举灭宋,又何况李瑕?”   刘黑马长舒一口气。   眼下,他最需要的是休养生息。   廉希宪安抚住刘黑马,之后,却是话风一转,道:“我只怕放任下去,让李瑕在陇西站稳脚跟啊。”   之前他说的一切都是局势,此时,才开始抛出了谋划。   “其实,汉中已空虚,此番是真的兵力空虚,李瑕兵力皆在陇西矣。”   刘黑马眯了眯眼,摇头道:“然蜀道关隘皆在宋军手中,李瑕谋局深远啊。”   “我们亦须虚虚实实,佯兵于街亭,以一支奇兵偷取汉中,扼住李瑕归路,其势自灭。”   “这……”   “刘公亦知晓,不可放任李瑕于陇西立足,然其兵势扼守陇西要道,眼前难以攻克。汉中则不同,哪怕是吓唬他,逼他分散兵力、夺回事机也好。”   话虽如此,廉希宪已双手放掉缰绳,从袖中掏出一封奏折,递给刘黑马。   “待拿下汉中,我欲请奏陛下,将利州东西两路并为一路,由刘公出任军民经略使。”   刘黑马一愣,伸手接过,低头沉思。   这与刘元振当时的劝说截然不同。说辞似乎有些相像,但廉希宪对局势之洞察,对人心之把握,绝非刘元振可比。   廉希宪于马背上回望着关中,最后又喃喃自语了一句。   “经略一方、安抚生黎,国家以大计委我,当死生与之……” #第六百三十九章 根脉   汉中。   盐库巷,韩府。   “礼毕,退班,送入洞房!”   赞礼者高声喊过,时年已四十三岁的韩祈安微觉有些臊,低下头,执着彩球绸带引着他的新娘转向后院。   一路上,喜娘们带着麻袋让他们踩过,意为“传宗接代”。   前院酒宴开始,并非大操大办,只简简单单摆了几桌。   李墉含笑向孔仙所在的几桌人敬了酒。   “恭喜恭喜!孔安抚得了位好妹婿啊。”   “同喜同喜……”   宴过一半,地位最高的转运使史俊因公务繁忙当先告辞。   之后,孔仙也醉了。   李墉遂任其余宾客喝酒,扶着韩承绪转到书房。   “以宁终是续了弦,韩老可安心了?”   “安心不少啊。”韩承绪开怀大笑,抹了抹眼,“亏得是阿郎做了主。”   “可惜,恰逢战事,终不够热闹,非瑜亦不在场。”   韩承绪摆了摆手,喃喃道:“不必热闹,不必热闹……孔家不觉委屈便可。”   李墉点点头。   他旁观者看得最清,韩祈安是不愿续弦的。   但这种事,不由其愿不愿。   韩家经历金亡战祸,韩承绪这一脉人丁凋零,如今再发迹了,老人想的必然是传承下去。   韩祈安续弦的是孔仙的妹妹,这婚事,说是李瑕作主,背后则是高明月在牵线,打听到孔氏因战祸耽误了姻缘,随兄在云顶城上蹉跎到二十四岁……   利州西路安抚使孔仙与李瑕幕府谋士联了姻,往后若有事,势必能影响到孔仙的选择。   所谓“人脉”,联姻始终是各家族在地方扎下根脉的最有效办法。   然后渐渐盘根错节,形成难以撼动的参天大树。   便是他李墉,若有必要,也得与某方势力联姻……   “孔家不会觉得委屈,以宁乃非瑜第一谋臣,而今,我们已收复陇西。”李墉扶韩承绪在书房坐下,又笑道:“史俊亦答应了嫁女给我家大郎。”   韩承绪抚须沉吟,疑惑道:“如今看来,李公还认为刘黑马不会答应嫁女?”   “我自有办法。”李墉神神秘秘一笑,并不正面回答。   韩承绪会心,笑道:“怪不得你过继长房的子嗣,原是揣着这心思。”   “宗法为大啊。”   “李公谋划深远啊。”   “不是谋划深远。”李墉自嘲道:“早几年便想过,恰逢其会而已。”   “到时,刘黑马也怪不得李公。”韩承绪笑道:“谁让他先前已拒绝了。”   李墉走到门边,往外看了一眼,招过心腹守好院子,这才落了座。   “韩老以为刘黑马能归附了?”   “算时日,他在凤翔也好、京兆也罢,应已得到消息,那就不难推演出陇西形势。”   “既知结果,反推很简单,坐镇一方,这是最基础的本事。”李墉道:“不过,只怕这些蒙古附逆还沉浸在往昔的春秋大梦当中,不肯承认他们兵势弱了。”   “蒙军胜了太多年,一时是不会服气的。”   “那才好。”李墉道:“我们有弱点。短短几年,收复的疆土太多、太快,人口少,实力积蓄不足,拿陇西已吃力。”   韩承绪叹道:“阿郎也没办法,蒙哥攻蜀,此收复汉中之唯一时机;浑都海南下,此收复陇西之唯一时机,只能把握。”   “是,我们的步卒不利于平原作战,根本不可能攻打关中。”   韩承绪笑笑,道:“一直以来,阿郎都是同样的思路,他称作‘防守反攻’。故而,我虽不知情报。犹敢断言,收复关中一役关键在于,让刘黑马来攻陇西。”   “如此,不必平原作战,我们的弱点也就不在了。”李墉道:“但若刘黑马不攻陇西,又如何?”   “那就等。”韩承绪道:“正好给阿郎时日,完全稳固陇西。再吸纳俘虏。一两年后,便可从陇西凑出一支骑兵。”   李墉点点头。   “这便是非瑜谋划半年多的好处。哪怕敌人足够冷静,其实是拿我们无可奈何的。”   “攻也不行、不攻也不行,敌人已无破局之法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李墉自嘲道:“回想半年前,我还说非瑜周旋于虎狼之间,此计难成,惭愧。”   “唯一的难处就是放弃浑都海的时机。早了,不足以重创关陇敌军,若晚了,若让浑都海大胜,则无人可敌蒙古骑兵,阿郎把握得很准。”   “运气不错,正好两败俱伤。”   韩承绪并不认同,道:“谈谈给临安的奏报吧。”   他拿起一张纸递过去,又开口说起来。   “三月时,阿郎奏报称‘北面蒙古或有内战,将加强汉中防务’;四月无事;五月九日,阿郎与汪良臣‘巧遇’于祁山道,五月中旬,报过这场‘小捷’。”   李墉拿来看过,问道:“今才二十八日,向朝廷奏报收复陇西?太早了吧?”   “李公之意呢?”   “五月中旬报祁山之捷,朝廷至少要到六月中旬才能收到,论功行赏在七月中旬,我们该等这个封赏定下。”李墉计算着,缓缓道:“那在……六月中旬之后再报收复陇西之捷。”   “也好。”   韩承绪摇了摇头,亦有些无奈。   宋廷的反应始终就是这么慢,慢到让他无法适应。   倒不是路途远近的问题。   打个比方,蒙古从哈拉和林出兵,把大理国灭了一年以后,宋廷还在商议是否出兵支援……又如何是路途的原因?   “到时,非瑜想举荐王坚镇守陇西。”   韩承绪眼睛一亮,须臾又沉吟道:“王坚立斩蒙哥之首功,朝廷敢用?”   李墉抬手一指天,叹息道:“故而要把……换了。换了之后许多事都简单了。”   “好啊,好啊,阿郎眼下最缺的便是这样能镇守一方的大将……不过,王坚此人只怕是忠于宋廷吧?”   “故而我说捷报不急着传,能拖就拖吧,多给非瑜一些掌握陇西的时日。”李墉道:“到时汉中隔在中间,王坚与朝廷往来,避不开我们。”   “拖是能拖,但拖久了恐遭怀疑。另外,也需要战功来从宋廷要好处。”   “韩老放心,这分寸我会把握。”   “那此事便拜托李公了。”   李墉点点头,道:“我近来挂心的一点……非瑜太轻视某些事的作用了。”   “李公是说?”   “他称那些为‘迷信’。”   韩承绪点点头,道:“是啊,哪怕在庆符时,他虽称冥王,终究还是小觑了鬼神对苗疆的用处。便说帅府中的彝兵,也是主母利用阿莎姽收服的。阿郎他……过于理智了,却不知迷惑世人更简单。”   “我听说李家龙宫便在巩昌,连传两封信让他前往祭祀。”   “阿郎如何说的?”   “他说他明白,忙完了便去。这显然远远不够重视,只怕他以为是我要他……”李墉停下话头,郑重道:“这该是他到巩昌之后,首先要做的大事。”   “不错,这是在陇西打下根基的重要名义。”韩承绪深有感触,点点头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啊。”   “此事我来劝他恐事倍功半,请韩老写封信劝他吧……谁?!”   李墉听到院内有动静,转头喝了一声,只后便听院内传来通报。   “李公,姜司使有事找你。”   ……   姜饭在酒席上喝了几杯,脸有些红,但并未醉。见李墉回到堂上,当即便上前,附耳说了一句。   “李公……接回来了,明日该能到城固县。”   “接来了?”李墉颇为惊讶,“如何能接来?”   “这边说……月初,循州知州刘宗申设宴为吴公庆生。宴上,我们安排在吴公身边的人偷偷将酒换了,之后发现刘宗申所备酒中含有剧毒,饮之则肝胆俱裂,不敢再让吴公待在循州,当夜遂已假死之计,将吴公偷偷换出循州……”   李墉不可置信。   若非亲耳听闻,他实难相信当今大宋庙堂之上,党争已惨烈到此等地步。   绿林之中尚且少见这种毒杀。   “假死?那吴公一世名望。”   “没办法,刘宗申是知州,我们不过四人去循州,情急之下只好出此下策。”   “多谢姜使司,我明日到城固码头迎一迎。”   “是。”姜饭拱拱手,如没事人一般,自又回宴上饮酒。   ……   次日傍晚。   李墉顺江而下,小舟在汉水与大船接舷。   上了大船,拐进船舱,只见一名老者正坐在那捧书而读……李墉不由潸然泪下。   “哭甚?”   “公一生名望重于四海,桃李满天下,而今竟是……孑然一身,孤零零从循州到汉中……”   回首吴潜这一生,二十二岁中状元,兄弟两人都位登宰执之列,子弟、门生任官无数。   可到如今,子弟门生贬谪他乡,幕僚散尽……发妻也早已撒手人寰,他到循州时已是茕茕孑立,更何况假死脱身,亡命千里。   李墉思及至此,泪水更是难以自抑。   吴潜只是苦笑道:“这不是被你们掳来的吗?其实,我死了也好,不连累子弟前程。”   他其实是不想被救的,活到六十五岁,哪怕党争失败了,他这一生已经是活得登峰造极,隐姓埋名苟活于世,于他又与死了有何区别。   李墉见到吴潜眼中的无奈之色,连忙劝慰。   “请吴公万莫气馁,看看我们收复关中、收复三京……” #第六百四十章 整编   临洮。   军营占地三百余亩,一顶顶大帐篷连绵开来。   校场上,名叫“李泽怡”的将领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列列宋军执矛而立。   汪家降宋了。   这是前几日便知道的事,四万大军被歼灭,宋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巩昌。   降就降吧,李泽怡相信汪家对形势的判断。   他的祖父讳名“李节”,早在金国还在时,李节就已是汪世显麾下将领。之后,任巩昌总帅府知事。   祖辈如此,父辈亦如此。汪德臣任总帅时,李节之长子李庭玉,也任总帅府知事。   到了孙辈,李泽怡依旧是以汪家马首是瞻。   蒙也好,宋也罢,无非汪家头上换个人纳贡输税,汪家继续保着他们这些人在地方上过日子……   下一刻,汪忠臣抬手一指,指向了千户赵炳。   “赵炳,曾奉命随阔端屠蜀……”   “噗。”   李泽怡一愣,看着前方赵炳的尸体倒在血泊中,才想挣扎,已有宋军士卒冲上前摁住他。   “干什么?!”   “说好归降的!”   “……”   呼喝声中,李泽怡明白了,这次归附与以往不同。   宋军要追咎屠蜀的往事,汪忠臣为一己之利,抛弃了追随汪家三代的从属。   如今已不是汪世显在世之时了。   这是出卖、是背叛!   他抬起头,看向了站在点将台上的汪忠臣,只见对方还在一个个指着同袍将领。   “李庭桐……”   李泽怡闻言一惊,目光中,只见他三伯径直倒地。   “三伯!”   一股怒气贯上脑门,李泽怡目眦尽裂、握紧了拳便想冲上前杀汪忠臣,却被宋军紧紧摁住。   “汪忠臣!你做什么?!”   李泽怡恨不能生啖汪忠臣之肉,破口大骂。   “汪忠臣!我祖父追随你父一世,我大伯、二伯为你汪家殉葬,你敢杀我三伯!你敢!”   汪忠臣仿佛没听到一般,但一会儿之后,竟是抬手指向了李泽怡。   李泽怡又怒又惊又怕,吼道:“汪忠臣!我没去过川蜀……”   “李泽怡。”汪忠臣道:“李庭桐之侄,当株连。”   李泽怡惊惧交加,眼看着宋军士卒就要持矛捅来,自知要死,心神大乱。   然而,有一个瞬间,他看到那矛停下来,那持矛的士卒回头看了一眼。   李泽怡心念一动,余光中,只见有许多将领已跪下来。   再望向将台,他终于注意到那位宋军大帅正在看着自己,目光中带着审视之意。   只要对方一点头,命就没了。   “李大帅饶命!”李泽怡大喊道:“我愿为大帅效犬马之劳!”   他挣扎着,却是挣扎着跪下来。   “大帅饶命……饶命……”   额头上已沁出汗水,好一会,李泽怡发现那持矛的士卒没有捅他,反倒是拿起绳索将他捆起来。   校场上遍地都是血,他却被提起来,丢进一间帐篷。   远远地,有呼喝声传来,显然是宋军带着汪忠臣在接收士卒了。   直到入了夜,才有士卒来,提着他往外走。   目光看去,只见中军大帐正有人摁着一名将领,然后……斩下头颅。   ……   “李泽怡,李节之孙,李庭岫之子……”   李瑕拿着一本册子喃喃着,问道:“李庭玉、李庭望是你何人?”   “是我大伯、二伯……”   李瑕道:“他们死在我手上,还有你三伯。看来,你我不死不休了。”   李泽怡一惊,想到帐外的尸体,连忙拜倒。   “不。请大帅明鉴,大伯、二伯于沙场马革裹尸,战败而亡,我岂敢有怨尤?至于三伯,乃遭汪忠臣背叛……乃……蒙军屠蜀千万人,大帅杀三伯,我绝不敢有怨尤。”   “真的吗?”   “真的!求大帅给我机会,愿为大帅效死!”   “你想活?”   “我不怕死,但……但不想这样死……”   李瑕又问道:“这样是哪样?”   “遭人出卖……死也死得窝囊……”   “这次,汪忠臣让你们归附,结果成了如此局面,你服气吗?”   李泽怡迟疑了半刻。   李瑕道:“是啊,你不服气,没真刀真枪打上一场,你终究不服气。”   “服气。”李泽怡低头道:“大帅已取巩昌,我……不敢应战。”   “嗯,你父亲身体一直不好,并未从军,是个读书人。另外,你儿子三岁了?”   李泽怡身子一颤,脸色巨变。   李瑕道:“不必害怕,我没动你妻儿父母。他们还很好。我到巩昌,直接攻的汪家大宅,并未波及到你家。问你,只是想看看他们在你心中的份量。”   “大帅,求你别……”   “说了,不用怕,哪怕我要杀你,也不会动你家小,这点,我答允你了。”   “谢大帅重恩!请大帅信我真心归附!”   李瑕再次审视了李泽怡许久,最后道:“不急,过两个月再说吧,你安心待着……带下去。”   于李瑕而言,俘虏的将领中,不服便杀,真心投效的还是愿意收服。   但李泽怡比较特殊,是结了仇却表示了投效之意……   想了想,没必要冒险,其麾下仅两百人。   而之所以不杀,因为仇恨不宜再扩大了,杀的人越多,仇恨只会越来越多。   在摧毁了汪家的威信之后,李瑕必须开始建立自己的威信。   ……   接下来十余日,李瑕忙的便是布防、整编两件事。   他将八千精锐分开,命鲍三率两千人守天水,命熊山率两千人守街亭。一千精锐则留在身边随时支援。   之后,李瑕撤换了各州县的将领,派一千精锐统领各地驻军。这些驻兵战力一般,又被打散到宋军之中,倒不必担心生变,无非是起个稳定秩序的作用。   最麻烦的是巩昌的三千人,临洮的四千人,这些才是陇西原有的主力。但既已投降,费点力气总能整编。   李瑕杀了不少将领,将这些将领们的心腹亲军或杀或关押或驱为劳力,最后剩下五千余士卒打散,与两千精兵重新整编。   如此一来,虽还不算如臂指使,但也能多了五千兵力。   这过程中,他最担心的便是有人哗变并释放五万蒙古俘虏。   汪良臣本是打算等忽必烈遣人来招降他们的,只将人捆着,供应着粮草任其吃得半饱。   李瑕思来想去,又调三千人把这些蒙古俘虏押往成都,由张珏驱为劳力。   这五万俘虏终究是猛兽,李瑕暂时也不敢收编他们,倒不是“非我族类”,而是阿里不哥、忽必烈的实力还是太强。相比而言,李瑕实力太弱,很难让他们归心。   忙完这些,才算是初步在陇西立足。   六月初十,李瑕回镇巩昌,布置了防务之后,让人将汪忠臣带上来。   “你该做的已做完了,今日我会派人护送汪家往临安。”   李瑕批复着文书,头也不抬,又道:“汪家三代镇守陇西的声望,因你而毁。但也正是如此,我再利用或者杀你的家人已毫无意义,你可以放心。”   “是。”汪忠臣明白这一点。   “你送他们到东城门,之后受刑吧,自会有人送你首级到成都祭祀亡灵。”   汪忠臣眼中有些悲意,脸上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只关心李瑕的样子。   “说到祭祀……恩主尚未到李家龙宫祭祀。”   “我会去,不用你管。”   汪忠臣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罪人想最后劝恩主一句,既有谋求天下之意,当先正名份……”   “汪忠臣,你想活是吧?”   李瑕打断了一声,抬起头,道:“我知道你有用。但不妨告诉你,我是如何想的。”   汪忠臣行礼,作侧耳倾听状。   他知道,只有辩驳了李瑕的想法,才能再有活路,活着追随李瑕,也许能再为汪家找到起势之路。   “拿你的头颅慰藉川蜀人心,此其一。千万人……家家户户都有亲朋故旧丧生于你们的屠刀之下。告诉我,你一条命,比得了百万人之心吗?”   李瑕不等汪忠臣答,又道:“至于陇西,我已与士民、兵卒明言,我取陇西不愿大开杀戒,兵马过境秋毫无犯,唯追罪当年屠蜀之人。近来斩首了那么多将领,却不杀你,你是要我食言吗?”   “罪人不敢,罪人只是见恩主事无巨细皆一人……”   “你不死,我的名义不正。”   李瑕说了最后一句,挥了诨手,道:“押下去。”   汪忠臣愣了愣。   他本以为,近来这些时日,与李瑕相处得不错,没想到对方竟真就如此无情。   ……   两个时辰后,一颗头颅被挂在了威远楼上。   “今我王师入陇西,只诛当年屠蜀罪人!”   随着钟声一响,有人大声呼喊起来。   “罪人已死,仇怨既消,天下一家,安居乐业!”   长街上,告示被张贴出来。   “安居乐业!”   “……”   李泽怡站在街头看了许久,长叹了一声……   他受俘之后,李瑕既未任他为将,也未再追罪于他。   只让人押他回巩昌,之后便放他归家。   李泽怡归家之后,见父母妻儿无恙,一时也是茫然。   他隐约知道,李瑕这是在试探他,看他是否会携家逃亡。   逃到哪去呢?兵都被打散了,不知被调到了何处;   父亲病弱,儿子才三岁,母亲妻子女流之辈,又能走多远?   而不走,留在这巩昌城,往后如何养家糊口?   等蒙军收复巩昌吗?   等得到吗?   不知道……   恨李瑕吗?   李瑕挟千万人之仇怨而来,破巩昌直取汪家,安抚百姓、招降士卒,只惩处了当年入蜀之将,以及军中不驯之人。   不论实力如何,这些做法,称得上堂堂正正。   “安居乐业。”   李泽怡跟着人群喃喃了一句,想到终究是要谋生计便打算去投奔李瑕,偏想到万一蒙军来收复了巩昌,再次犹豫起来。   “不管了,大丈夫岂可优柔寡断!”   他自语了一声,大步又向总帅府走去。   “罪将李泽怡,请为大帅军前效劳,甘作士卒……”   ……   “陆小酉。”   “末将在。”   “这个士卒先归你麾下。”   “是!”   李瑕转身正要走,想了想,回过头,向李泽怡又道:“别急着要你原来兵权,让我看过你的忠诚与能力再谈,去吧。”   那边刘金锁正过来汇报军务,见此情景,嘿嘿一笑。   “傻笑什么,堂上说吧。”   “是!”刘金锁大步跟上,道:“想到了杨奔呗,等那个降将跟着大帅再胜几场,才能放心用呗。”   “嗯。”   “大帅,外面喊什么仇怨已消,也太便宜汪家了吧。川蜀可是死了千万……”   李瑕停下脚步,向威远楼看了一眼,喃喃道:“你可知,最让我感到耻辱的是什么?”   刘金锁一愣,喃喃道:“什么?”   “本可以避免的,本不难避免。阔端入蜀之际,蒙军不仅有这一路兵马,京湖面对的才是蒙军主力。为何京湖不像川蜀遭此惨祸?因为有孟珙在力挽狂澜。   北地世侯就想屠城吗?当年京湖一战,姚枢救活了多少人?汪世显能厚葬曹友闻,护送书籍,就只是个屠夫吗?但仅靠这些北人的怜悯之心不够了,人得自己要争气。   争气很难吗?蒙军很强吗?或者攻蜀的蒙军就比攻京湖的强很多?孟珙一任主帅,重挫蒙军,转进川蜀,一战便可驱敌!   但你看看当年川蜀那些战是怎么打的?汪世显想归附而不得,曹友闻被迫野战,孤立无援,蒙军杀来,赵彦呐领着成都守军一矢未发,落荒而逃。   到底是谁把川蜀千万人的性命放到蒙军屠刀之下的?最可耻的是,把汪世显换成另一个人,只怕还是要帮助蒙军入蜀屠戮。因为川蜀百姓纳粮缴税,供奉了一个根本就没能保护好他们的朝廷。   在想仇怨之前,你给我先记住我们披着的这身大宋军袍上的耻辱。”   刘金锁愣了愣,喃喃道:“大帅,我……”   “听进去了?那你就在私下里告诉军中士卒,你的大帅要洗清这些耻辱。”   “嗯。”刘金锁用力点点头。   “告诉他们,如今的蜀帅,不是赵彦呐,要做的比孟珙好。”   “明白!”   此时两人已步入大堂,李瑕摊开地图,道:“说吧。”   “是!”刘金锁上前一指,道:“鲍三传信,刘黑马把兵力布防在渭河河谷外,但并不进兵。”   “竟未兵进陇西?是想引我入关中野战?”李瑕喃喃自语了一句。   “不知!”   “没问你……”   “还有,关中派使者来了,想要见大帅。”   “使者?”   “是,鲍三问大帅,是否让使者过关卡……”   ……   李瑕独自又看了地图许久。   “竟还不来?使者?”   之后,李瑕拉开抽屉,拿出廉希宪写给汪忠臣的信件,一封封看起来。   从谋划关中到这一刻之前,在谋略一事上,李瑕提前半年的准备其实是压住了敌方的将领、谋士。   如今却渐渐感受到了廉希宪的不简单。   “到何种地步呢?”   李瑕思忖着。   如今所遇之人,若论谋略,贾似道可称一最。   而贾似道更擅权谋而非军略……且有个致命的缺点,总喜欢施恩控制别人,一遇不顺便妒忌、排挤,树敌过多。   聪明人常犯的错。   却不知廉希宪比贾似道如何…… #第六百四十一章 使者   “见过李阃帅阁下,在下耶律有尚,小字伯强。”   “伯强不必多礼。”   李瑕看眼前的年轻人彬彬有礼,遂也客气两句,问道:“你姓耶律,是辽朝后裔?”   “辽东丹王十世孙,家祖在金时曾仕官于东平,故在下曾授学于东平学馆,后师从鲁斋先生。”   “姚燧、阎复,与你是同窗?”   “曾与阎子靖同窗。”耶律有尚道:“子靖早殁,可惜了。”   “可惜了。”李瑕道。   当年阎复的尸体被挂上开封重阳观时,他还未离开,曾去看过一眼。   说不上愧疚,但北地培养一个读书人不容易,确实觉得可惜了。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   耶律有尚年方二十五,虽是契丹后裔,但仪容辞令文雅,竟比一般的读书人还讲礼仪规矩。   李瑕语气随意,问道:“你师从许衡,却是奉廉希宪之命而来?”   “是,廉公在京兆府,常与恩师讨论治世之道,也正是廉公恳请恩师出任京兆府国子祭酒,提举文教之事。”   “看来,你们那边,学术气氛很融洽?”李瑕漫不经心问道。   耶律有尚以前没注意过这问题,疑惑道:“阁下以为有何不妥?”   说到这里,他隐隐有些焦急,道:“恩师以‘讴诵之声闻户外如金石’,廉公言‘文教为国家根本大计’,自当融洽。”   聊到这里,李瑕眯眼看去,已能体会到耶律有尚对北方文教的忧切。   近年所见,北人之间,不论是汉、契丹、女真、沙陀、鲜卑后裔,不论文武,只要通儒学者,都是在互相救赎。   如当年张文静所言,她父亲救了一个一个大儒,元好问、赵复、郝经、王鄂、敬铉……这些大儒也努力保留着战火中那一点可怜的文脉。   这点文脉太可怜,容不下北人勾心斗角。   看过廉希宪与许衡之间,再看贾似道与吴潜之间,已到白刃不相饶的地步。   “既是廉希宪让你来的,若是为招降我,就请回吧。”   “并非是为招降阁下而来,而是……”   李瑕不给他作说客的机会,打断道:“那是来向我求降?”   耶律有尚闻言微微一滞,道:“阁下兵入陇西,与民间秋毫无犯,可谓仁义之师。廉公深受感触,欲与阁下约法三章。”   “战又不战,他未免啰嗦了。”   耶律有尚仿若未闻,道:“今双方既以仁义之师战于陇西,可否作个约定,万一甘州、吐蕃等地蒙古叛军来犯,宜立即停战,共克外寇。”   李瑕问道:“阿里不哥?那到底是‘叛军’还是‘外寇’?”   “于我等而言,阿里不哥是叛军。与阁下而言,则是外寇。”   “廉希宪打得好算盘。”李瑕淡淡道:“怕阿里不哥由泾河而下,使关中不能全力对敌于我?但阿里不哥是你们的大敌,不是我的。”   “不错。”耶律有尚坦然承认,道:“今阁下取陇西,廉公虽忧,然不怒。所虑者,阿里不哥也。”   “我何必管你们这些?”   “陇西以北,地势平阔,阁下亦不可不防。”耶律有尚道:“在下斗胆多说一句,阁下尝言‘阿里不哥诚慕汉家威仪’,此语极伤北人之心。”   “何必较真?阿里不哥既与忽必烈为敌,敌人的敌人也许就是我的朋友……”   “朋友?”耶律有尚长揖到地,道:“阁下怕是不了解阿里不哥,此人深恨汉制,视中原百姓为牛羊牲畜,任意屠宰。若放其兵马入陇西,今日他击败你我,明日便调转屠刀,教关陇百姓十不存一。”   他上前一步,目光真诚而恳切。   “蒙古内斗素来激烈,早在灭金时已有固守蒙古传统或习汉法之争。而何谓蒙古传统?大掠而已。阿里不哥以为天下之广袤永远抢掳不尽,并不需治理,他将所到之处之人口屠戮殆尽,将所到之处化为草原牧场,供蒙人放牧。廉公肺腑直言,阿里不哥绝不会是阁下之朋友……”   李瑕抬手打断,道:“你不必多言,我明白你的意思。”   “只怕阁下尚且以为阿里不哥不足为惧……”   “放心,我明白。”   李瑕再次打断了耶律有尚的话,道:“我远比你们有原则。”   ……   在李瑕看来,宋蒙之战若潦草地分,大概可分为孟珙、余玠、吕文德三个阶段。   孟珙大败蒙军多次,尚还能存恢复之志。余玠守蜀时,只能山城固守。   余玠比孟珙的区别在何处?   川蜀元气大伤了。   在余玠上任之前,川蜀一千二百万人已遭屠一千万。   余玠便是神仙,也打不出孟珙的战果。至于他李瑕,则是赶上蒙古大变,时机不同。   别的条件都能创造,唯有人口,没有百年之功,川蜀都不可能再恢复。   这,就是放任“固守传统”的蒙军入境的后果。   再看蒙古内斗,阿里不哥远不如忽必烈雄才大略。   但这并不是说李瑕帮阿里不哥打败忽必烈,再对付阿里不哥就会更简单。   相反,若是忽必烈争赢了,李瑕也许还有胜忽必烈的机会;但若是阿里不哥胜,李瑕更难抵挡蒙古。   因为,忽必烈若胜,代表着蒙古铁蹄得停下脚步,一边治理一边征服。而停下,就得坐地分财,就得分裂。   北地汉人花了二十余年心血,恰好促成蒙古汉化派有了五分之一的势,与传统派内斗,进而,偌大的帝国四分五裂。   若让阿里不哥胜,就是在阻止、延缓这个分裂。   当蒙古的“传统”胜利,蒙古人继续认为广袤天地永远抢掳不尽,那便是继续抢掳,蒙古铁蹄不停。   这道理是错的,但屠刀不问对错。   李瑕没有长城、没有燕云十六州,只要让蒙军长驱直入一次,中原生灵涂炭,也就失去了百年元气,失去了求胜的可能。   他得利用好北人二十余年的心血,再从忽必烈手上抢夺北人的支持。   而非寄望于一个丧心病狂的屠夫来施予帮助。   简单来说,李瑕嫌忽必烈坏,但阿里不哥更坏。   忽必烈在个人能力上能赢过阿里不哥争得汗位、阿里不哥的特点却是能以屠杀摧毁李瑕、李瑕唯有通过抢夺中原人心才能胜过忽必烈。   强弱不是简单的数值,强弱之势是流动的。   政治和战争是很微妙的一件事,不是简单的一加一等于二。   所以现在,不是阿里不哥在帮忙抵挡忽必烈,而是忽必烈在帮忙抵挡阿里不哥。   前者是私心,称王称帝的私心;后者才是公心,保全天下的公心。   这不是矫情,而是政治与战争中必须清醒地认识到敌我关系,谁才是真正的敌人,谁才是真正可以拉拢的对象。   ……   “我明白廉希宪想告诉我什么。”   李瑕看向耶律有尚,看清了对方眼神中带着些焦虑,不急不徐地开口。   “我与你们交手过很多次,打了很多场战,结了很多私怨,仿佛我们之间才是敌人。而我与阿里不哥并未接触过,浑都海曾邀我共击汪良臣,他们仿佛是我的朋友。”   耶律有尚急道:“浑都海绝非真心与阁下……”   “你别急,听我说。”李瑕道:“是敌是友,不是看私怨有多少,该看……文化形态。只会烧杀抢掳的人永远做不成我的朋友,我知道。反而是你们,有朝一日能够支持我。”   “支持阁下?”耶律有尚微微一愣,道:“阁下恐不足保四海安定。”   语罢,他意识到自己因李瑕的狂言而失态了,又道:“廉公派在下来,想告诉阁下,时局至此,陛下正阻挡阿里不哥残暴之军,已危如累卵。阁下若火上添油,恐引火烧身、万劫不复。”   “放心,我明白。”李瑕道:“我说过,我要做的比忽必烈好,而不是比他差。忽必烈尚且敢背叛蒙古传统。我若还联盟阿里不哥,那就太伤北人之心了。”   “正是此理。”耶律有尚大喜,长揖到地,道:“阁下未与浑都海合兵,廉公非常敬佩阁下。”   “他不配。”   耶律有尚一愣,再次乱了些分寸。   李瑕道:“他一边说着慕汉化,一边屈服于蒙古屠刀,那就不配就此事敬我。但我希望,有朝一日,他能真正行汉法。那时,我会敬佩他。”   “阁下……未免太……”   “因为我不亏心。”李瑕道。   耶律有尚一时已把握不住谈话的方向,遂直言道:“阁下答应廉公所请了?”   “我只是说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我认为忽必烈还可以再被逼一逼,我拿下关中,忽必烈正好勉强能胜阿里不哥。”   耶律有尚一滞,想了想,应道:“那好,廉公愿与阁下各施所长,看阁下有无能耐夺关中。”   “好。若蒙军自吐蕃、甘州来犯陇西,尔等须与我休战;若蒙军自泾原攻关中,我亦不趁人之危。”   “多谢李帅!”   耶律有尚再次长揖一礼,之后,抬头看向李瑕,似在认真观察他的神色,并缓缓说了一句。   “既是仁义之师相争,阁下若取关中,还请继续秋毫无犯;而我等若取汉中,亦然也。”   李瑕神色丝毫不变。   ……   直到送走了耶律有尚之后,李瑕才翻出了汉中地图,皱眉沉思起来。   他宁可只带八千人来陇西,也没有抽调更多蜀中兵力,为的便是后方安稳。   确实,林子曾领汉中三千人,与许魁在大散关的兵力去堵了刘黑马,但只有十日,如今三千兵力已回驻汉中了,各关隘驻军也在。   廉希宪取汉中?   走哪里?   必须经过陇西的祁山道不必担心,其余道路一共四条——   陈仓道最好走,但有许魁领三千兵力驻守大散关;   褒斜道破败,唐宋以来虽有修缮,不复当年好走,且有斜谷关,宋禾领两千兵力驻守;   傥骆道最险,几不可通行,但考虑到完颜亮曾分道攻宋时便兵出傥骆道,也在骆谷关布置了一千守军。   子午道最长,亦是艰险难行,杨奔领两千人驻守于子午关。   李瑕思来想去,廉希宪无论如何出兵都过于行险。   “你拿什么取汉中?这是在试探?是威胁?或是为乱我心神?” #第六百四十二章 对手   六月十六日,凤翔府。   耶律有尚仔仔细细把与李瑕见面的经过说了。   廉希宪双手垂在膝上,从头到尾没有多余的小动作,末了,问道:“你说‘取汉中’,李瑕毫无波澜?”   “是,他似乎胸有成竹,笃定我们攻不下汉中。”   廉希宪道:“伯强此番辛苦,李瑕未加害你,我宽心了。”   “多谢廉公挂怀……”   刘黑马坐在那看着耶律有尚退下走远,开口问道:“派使节去见李瑕,还有何益?”   他其实是有些担心的,担心再像贾厚去见过李瑕之后被迷惑了。   廉希宪明白刘黑马的担忧,起身,亲自给刘黑马倒了杯水。   “刘公勿虑,遣使是应当的。陛下征战四方,开战之前也会遣使告知,给对方一个归附的机会。”   “但李瑕显然不愿归附蒙古。”刘黑马道:“他有自立之心。”   “他不愿是一回事,我表明态度,则是我该做的。”廉希宪道:“这是大义的名份,让世人明白,朝廷曾试图安抚,不愿让战火波及到民间。”   刘黑马道:“这便是廉公与李瑕的不同之处,廉公用兵,雷厉风行,也堂堂正正。”   廉希宪讨伐浑都海时便是如此,先抢占先机、占据地势,再遣使招降,料敌于先,以充足准备正面迎击仓促之敌。   刘黑马认为用兵当如廉希宪之‘正’,如此才占据大义与名份,并向世人展现实力。   “李瑕……奇谋过多,太取巧了。”   “那是他在积蓄实力。”廉希宪沉吟道:“李瑕起势太快,所缺,唯积淀而已。而我等与浑都海决战是他唯一机会,他务必把握,遂只好以奇谋取胜,可称无奈之举。奇谋有奇谋的好,但总有坏处,难让人心服口服。”   刘黑马苦笑,觉得廉希宪说到根上了。   “李瑕便像……像一个小摊贩,每日挣那么一个铜板,小心翼翼攒着。”   “故而我们总以为他是取巧,轻视于他,每每败于他。   “他攒够了铜板,趁着这次一场豪赌,赌成了腰缠万贯?”   “不错,有了本钱,才有资格堂堂正正,昔日穷困小贩也要换身衣裳,改做大买卖。你看,李瑕已开始要名义了,表明其野心,这次是以势压我了啊。”   廉希宪话到这里,道:“只须再让他经营陇西一年两载,即可有一支骑兵,到时长驱关中,正面决战,关中、陇西皆有居高临下之势,而漠北战事若未定,则我必败也。”   “一年两载,廉公总能想到方法?”   “想是能想到,但当我实力不如他,连我也只能用奇谋。”   廉希宪话到这里,拍着刘黑马的手,换了个话题,道:“刘公,私语一句。昨夜,我与培之喝酒,谈及他到汉中见李瑕之事,似乎……李瑕有拉拢刘公之意?”   刘黑马一愣,不语。   “刘公不必怪培之,他醉了,本也经不住我试探。”廉希宪又道:“我亦在想,我等若降了李瑕会如何?可万一,陛下因此败于阿里不哥,中原再成牧马之地,你我十年行汉法之心血付诸东流。何况,李瑕实不能让刘公世镇地方呐。”   “廉公放心,这些,我明白……”   “明白便好,明白便好。”廉希宪着实放心不少,道:“刘公如此说了,我便有七成把握扳回局面。”   “廉公谦虚了。”刘黑马道:“论兵法奇谋,自成吉思汗之时起,蒙古人已玩了数十年……”   ……   李瑕近日有些烦。   他感觉到,廉希宪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意思。   原本,拿下陇西之后,李瑕终于有了他此前一直没有的“势”。   势,简单来说,就是“这一带我很强”。   再等一两年,等把陇西骑兵整编出来,那就是“这一带我最强”。   这次刘黑马肯攻陇西最好,不来也不要紧。   只要李瑕不出兵关中打平原战,廉希宪就拿他没办法。   但使节来过之后,李瑕便有些惊疑了。   这感觉,应该与刘黑马得到他的兵图时一样。   廉希宪用的就是李瑕的办法,看样子还是现学现卖的,因为很明显廉希宪以往都是用兵法正道。   这就很厉害了,攻守之势一变,马上能认清形势、服输、学会对手以弱克强的办法。   从这点能看出来,廉希宪比贾似道强得多,不是指智力,而是态度、胸怀。   李瑕以前听说过贾似道,却没听说过廉希宪。但此时已反应过来,这绝不是因为廉希宪能力不如贾似道。   只能说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廉希宪以及所有金莲川幕府谋臣的故事演绎太少。   ……   “廉希宪确有办法取汉中,且还很稳妥……他之所以告诉我,是笃定我来不及,且还要乱我心神,让我败,甚至服他……”   李瑕心头这个念想越来越强烈。   之所以能这般猜到,因为他已深谙兵法谋略,而一旦出现水平相近的对手,马上便能产生“默契”。   他看着地图,神情始终专注。   隐隐地,李瑕有些像刘元振。   但他与刘元振不同,他坚韧得太多、坚定得太多,见事的方法亦不同。   李瑕没有自我怀疑,他始终确信自己的判断。   因为,如果他站在廉希宪的位置,也一定要做到这个程度才会满足。   不仅要拿下汉中,还要借此乱对手的心神。   廉希宪要的更多,还要堂堂正正告诉李瑕“若我取汉中,亦秋毫无犯”。   摆正名义,是还想招降李瑕。   狂。   狂得彬彬有礼,磊落大方。   正是因此,李瑕也渐渐兴奋起来。   “祁山道不可能……”   “子午道不可能……”   每条蜀道他都分析了很久很久,已考虑了四天。   “放开眼界……先排除不可能的……那就……排除这四条蜀道……阴平道至成都,再金牛道?不可能……”   忽然。   李瑕眼神一滞,在地图上重重一点。   这一指极是用力,地图登时被他戳破。   他习惯性地擦了擦额头,咧嘴笑了笑。   遇到了有趣的对手……   ……   蒙哥汗三年,癸丑,刘黑马随蒙哥至六盘山,彼时因商州与宋接壤,数为所侵,蒙哥命刘黑马守商州,宋人敛兵,不敢再犯。   商州,有“秦楚咽喉”之称。   它位于京兆府之东南,地处秦岭南麓之中。   北与潼关相连,南接壤宋朝京西南路之均州。   若从地图上看去,商州就在子午道的东边,从商州南下,直至均州,可抵汉水北岸,沿汉水而上,可直达汉中。   差不多也是当年蒙古假道灭金之路。   由这条路攻汉中,比任何一条蜀道都长得多,一千二百余里,得先绕道京湖,沿途皆是宋境。   但这正是蒙军最擅长的绕道斡腹之兵法,灭金如此,灭大理亦如此。   斡腹,即避开敌军正面防线,大迂回绕道转至背后之腹部攻击。   ……   蒙古窝阔台汗三年,七月,拖雷至凤翔南下,先派使者与宋借道,欲约合兵灭金,使者才至青野原即被宋将杀死。   拖雷大怒,入大散关,先席卷了大安军、利州、代州等地,破武休关、取洋州、入汉中,宋蜀帅被迫借道,蒙古军经凤关、金州、房州,在武当山大破金军,进入了金国唐州、邓州。   仅在次年正月,即是蒙金三峰山之战,可见拖雷轻骑挺进之快。   刘元礼逆汉水而上,不敢比拖雷。   但他不打算取沿途州县,只打算兵进汉中。   一千两百里路途,他二十日能到即可。   关键是,汉水河谷出口,是京湖守军在守,而非川蜀之守军……   六月初二,刘元礼领五千轻骑出武关。   六月初八,蒙军至均州,宋均州守将吕文焕猝不及防,连忙关闭城池。刘元礼破城外宋军于高头赤山,转道西向,向汉水而上……   ……   六月十七,凤翔府。   廉希宪站在城头向西望去,道:“李瑕还未发兵,真沉得住气。”   刘元振问道:“公何以料定李瑕会发兵?”   “并非料定,也不需任何事都料定。仲举太执着了。”廉希宪道:“我不过是在看李瑕来不来罢了。”   刘元振沉思了一会,问道:“若李瑕猜到了五弟迂回转进,其实已来不及了。故而,他要解汉中之围,两个办法,回师增援,或出兵关中围魏救赵?”   “李瑕喜伏击,蒙人喜斡腹,皆为‘攻敌之弱’。而围魏救赵,是为将敌调动至路上,相当于剥减敌兵,遂说兵法无非是‘以强击弱’四字,那么不需要料到李瑕如何做,只须达到以强击弱之目的。”   刘元振又觉有所进益。   他渐渐明白过来,为何之前会输给李瑕?   正是因为李瑕始终只想着实现“以强击弱”,而他太执着于表象。   廉希宪见刘元振神色依旧那般,叹道:“仲举,你莫再想着胜过李瑕了。这亦是一种执念,使你心障不消。你心障不消,此番我们只好派五郎去。”   “敢问廉公,如何消心障?”   “简单,承认李瑕远胜于你。”廉希宪道:“他那人,我虽未见到,但绝非俗尘碌碌之辈,你何必再试图比肩他?”   刘元振默然无言。   廉希宪容他自行参悟,自看着西面的平原思索。   如他所言,兵法很简单,以强击弱。   这个强,不是指人数,关中兵力以五千之数在平原上击一万宋军步卒,也能称强。   而李瑕若调兵回汉中,哪怕只调三千人。原本一万宋军分散于陇西各个隘口的平衡也会被打破,渭河河谷、街亭隘口的兵力登时吃紧,五千骑兵再挺进陇西也能称强。   当然,李瑕再回汉中已经来不及了。   廉希宪更希望的是,李瑕经此一败,能愿意过来与他齐心协力,共同匡扶如今这个新兴的王朝。   “何必与他比肩?”廉希宪喃喃道:“能劝他与我们合力,岂非更好?” #第六百四十三章 斡腹   六月二十一日,汉中。   落日时分,李昭成走过盐库巷,正遇到前方一个中年男子从韩府中出来。   “不敢劳大哥远送。”   听得这一句话,李昭成莫名向那中年男子看去。   相貌平庸,举止局促,衣衫上打着补丁,人倒是收拾得干净,可惜透着一股呆气。   两人擦身而过,李昭成又回头看了一眼,见对方只顾看路,背影更显呆板。   他想了想,走向韩家。   “以宁先生在吗?有些公务相询。”   “李郎君这边请。”   “不必引路,我自己过去……”   一路走过前院,忽听到前方传来几个粗使婆子的说话声,李昭成愣了一下,停下脚步,想离开,最后默默听着。   “真就是上门姑婿了?”   “云姑亲自挑的,还能有假?”   “看起来人品是真靠得住,什么来路?”   “我听说呀,家里医药世家,是个庶出,爹死得早,遭嫡兄弟赶出门哩,带着生母在外面行医。医术差得哩,前阵子将人治成了瘸子,一间破宅子也赔掉,带着他生母露宿街头。云姑看他可怜,给了他两贯钱,嘿,他不收。”   “这么一说,呆里呆气的,看着便觉傻。”   “云姑便问他,能不能治她脸上的疤,说是能试试,这才收了一半订金。结果过了半月,他到码头扛麻袋,愣是将订金退回来了,说医术太差,治不好。因他正好姓韩,一来二去的,云姑遂让他来给阿郎看看。”   “阿郎怎说的?”   “要的可不就是这般心眼实,能守门户的吗?”   “那他也肯入赘的呀?”   “我倒是见过一次,他走在云姑身边,喜得跟个小狗似的。”   “嘿,破落户,美得他,旁的不说,云姑那身子……”   李昭成听不下去,转过身,默默走开。   仅从韩府回到李府这短短一段路,仿佛整个汉中都弥漫着一股喜庆的气息。   夏粮快要收了,城内办喜事的人家又多。   唯独他一人不太高兴。   穿过小巷,回到李府,只见李墉雇来的两名厨子正提着菜往厨房走去,也容不得他插手,微微叹息一声,转向书房。   小院口有人在把守,见是李昭成来,却还是拦了他一下,待到书房里李墉说话了才让他进去。   ……   书房里,吴潜与李墉正对坐而谈。   案几上许多公文,一旁还摆着一个面具。   因汉中有不少官员见过吴潜,尤其怕史俊忽然来访,需临时掩遮。   依李墉的设想,倒不必长期如此,等李瑕稳定了陇西,甚至收复了关中,势力或可大到与贾似道抗衡,到时再揭露循州毒杀案即可。   他不着急,打算让吴潜先习惯汉中。   李昭成进了书房,行礼道:“见过父亲、吴公。”   “坐吧。”   李墉随口应了,继续与吴潜谈论。   先是谈了“平水法”,即关于汉中筑坝蓄水之后,如何解决灾年与涝年蓄水量的方法。   之后又说了如何改动吴潜当年的“义船法”,换为在陇西养马,既能不强制征调马户,又杜绝贪官污吏贪污克扣之隐患。   李墉听得连连点头,提笔记下,感慨吴潜治国之能,始终执弟子之礼。   “多谢吴公指点,天色也晚了,不如先用饭吧?”   “不急,不急。”吴潜摆手,大笑道:“这几日已谈了政务,与老夫聊聊非瑜是如何拿下陇西的,如何?老夫耐着性子等了许久矣。”   李墉笑,眼中有些引以为傲之色,很快又化作求教之意。   他很清楚,吴潜虽是文官,不能亲自领兵,却是当世极了得的军略大家。   当年,端平入洛失败之后,吴潜提出要防备蒙军反扑,对天下形势作了准确判断。   也正是他上疏提议合并京湖战区,由孟珙统一部署,并提出川蜀的重要性。   之后,孟珙也提出三层藩篱防御川蜀之策,并在京湖战事结束之后支援川蜀。   能在临安听到的只言片语中敏锐分析出各地战况,并提出妥当的对策。只论军略,放眼当今天下,谁人比起吴潜,都算是嫩的。   这些年,也就是先帝不肯用吴潜而已。   “当与吴公细述一遍……大郎,你去将饭菜端进来。”   李昭成遂起身出了书房。   待他提了食盒进来,李墉差不多已与吴潜细说了陇西一战。   “……”   “原来如此。”   吴潜抚须大笑良久,提壶长饮了一口,这才平复心绪,道:“非瑜用了诸葛丞相两次伐魏之计啊,不过是先扬言出子午谷,再伏击大将张郃,最后再兵出祁山道。”   “是。”   “到了巩昌,用的是刘整十二骁勇破信阳的办法,擒其城守也?”   “正是如此。”李墉道:“非瑜作计划时,废稿正是吴公所言这些战例。”   “好,好,大道至简,运用之妙,存乎于心。”   李墉倾了倾身子,为吴潜斟酒,问道:“公以为,若是敌手,可能破局?”   “难,祁山道歼四万大军,攻守之势已完全扭转。接下来,非瑜便是以势压人,敌手若反攻陇西,必败。若不反功,非瑜将收纳陇西兵势,好!好!”   李墉亦笑,又为吴潜斟酒。   “几条蜀道,可遣兵守了?”   “自是守了。”   吴潜点点头,执箸夹菜,目光中始终泛着沉思之色。   一块铁锅炒肉送到嘴边,他却是停了下来。   李昭成低声道:“这肉炒得有些老了。”   “老。”吴潜喃喃道:“蒙古人打战,最讲究的……该是一个‘绕’字。”   “何解?”   “铁木真死时,留下灭金之策,称金兵在潼关,难以遽破。若假道于我大宋,则下兵唐、邓,直捣汴京……迂回了三千余里。”   吴潜语气带着沉思,又喃喃道:“当年我之所以提出‘盖上流存则国存,上流破则国破’,正是基于蒙人作战之习惯,彼胡虏自打猎中学会的斡腹之谋。   蒙军南下初期,先攻江淮,后攻京湖,皆不利,遂迂回包抄转而攻川蜀;攻蜀不利,更是大迂回绕道数万里,先取大理。纵观古往今来之战事,论‘绕’字,无人可出蒙虏其右……”   李墉听到这里,皱眉沉吟,问道:“公欲言,蒙军迂回京湖而攻汉中?”   他想了想,又问道:“不会吧?”   吴潜放下筷子,摆手道:“守垣莫急,容老夫细思……汉中有守军几何?”   “三千余人。”李墉道:“而各州县犹有驻军,又有金牛、米仓、荔枝道驻军,三日至十日内皆可至。”   “那此计太险,蒙军不宜用,除非有速破汉中城之法。”   “公既有此虑,当加派沿途探马。”   吴潜点点头,闭目思量,又问道:“祁山道俘虏了多少敌兵,安置于何处?”   “一部分犹在祁山道修缮道路,一部分搬运军需,还有一部分在河山堰修坝……”   ……   凤翔府。   探马奔回,扬起灰烟。   “报!禀宣抚、禀都元帅,业已探到秦州之敌增兵数千人,随后由秦州向南,沿木门道而下……”   听过回禀,刘黑马皱了皱眉,沉吟道:“李瑕这是回汉中了?”   “不。”廉希宪道:“他若这般回防汉中,相当于不要陇西,佯兵之计,引我等前去攻秦州,不可中计。”   “廉公确定?”   廉希宪竟是摇了摇头。   “不必去猜,此为明谋,摆出秦州有伏兵的样子。无论如何,我皆不敢冒险去攻,一败,关中便要丢,而他也不敢出来平原作战,那就他打他的,我们打我们的……”   说着,他与刘黑马对视一眼,异口同时道:“攻大散关。”   ……   六月二十三日。   刘元礼策马狂奔,脑子里规划着此次攻汉中的计划。   先看汉中城是否完全空虚,若有机可乘,一举拿下汉中,则大事已定。   而哪怕汉中犹有守军,在城外平野,短时间内依旧不可能有任何能抗衡他五千骑兵的兵力,足够他继续完成奇袭。   他被俘虏时,曾在河山堰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劳力,知道那里还剩下了四千余俘虏。   李瑕有个致命的缺点在于起势太快了,战于成都、钓鱼城、利州、汉中、陇西,确实押解了太多俘虏,至今都未能完全整编。   而河山堰筑坝的四千余人更是其中最忠心于蒙古的,其中有蒙哥的南征兵马、有汪德臣在利州的旧部,甚至还有在成都时刘元振的老部下。   先攻河山堰,抢回这些人马,再攻城东军器坊,夺取军需,遣一部分兵马迅速北上攻打大散关,两面夹击,破大散关,放关中兵力南下,便有了辎重,亦有了退路。   同时,另一部分人马再从背面攻下阳平关。   如此一来,北通陈仓道,西扼祁山道,便有足够的时间封锁住李瑕与汉中的联系。   李瑕才得陇西,必然扛不住久镇关中的刘家,待李瑕失陇西人心,或败或降,汉中皆可得。   下一步的关键,应该是大散关。   就用陛下南征大理时,冒险取龙首关的办法。   前后夹击打通了陈仓道,进可攻,退可守……   ……   “报!”   “五将军,城固县起了狼烟!”   前方地势愈发开阔,马蹄声如雷,蒙古汉军一人三马,五千人竟是跑出两万骑的声势。   刘元礼位于中军,转头看了一眼,喝令过城固县而不入,疾驰而向汉中城。   奔了小半日,下午时分,探马回报。   “报!五将军,汉中城门已闭!”   刘元礼暗骂了一声“动作太快了”,当即命令副将萧全率领两千人驰往陈仓道。   刘家久镇陕西、山西,也曾往利州运粮,将领们对地势颇熟悉,有条不紊便兵分两路。   这边刘元礼则是领兵往汉中方向再奔了一段,大略望了几眼,眉头深深皱起。   他看得出,汉中城头上守军整齐,丝毫不见慌乱,该是早在一两日前便已有所防备。   但河谷行军时,沿途遇到的宋军探马分明都被射杀了,宋军马又慢,早半日得知有可能,如何能早一两日?   一时也由不得耽误,刘元礼扯过缰绳,大声下令。   “走!河山堰!”   ……   汉中城头上,史俊、孔仙、李墉、韩祈安等人并肩站着,拿望筒向北看去,眼露忧色。   “幸而守垣前日便意识到蒙军要攻来。”史俊道。   说着,史俊皱了皱眉,对吕文焕已有些不悦,眼下却不是谈这些的时候,只能沉着应对。   “观蒙军动向,果然往陈仓道而去。我已派人往大散关急报许统制,现只等蒙军入陈仓道,林统制随我追击。”   林子看了韩祈安一眼,方才大声应喏道:“是!”   他早已得了李瑕吩咐,万一有敌来犯,一切听史俊安排即可。   这次,李墉听了吴潜的分析,认为蒙军若迂回奇袭,除非汉中无备、能被一举夺城,那蒙军最可能就是打通陈仓道、封堵祁山道。   吴潜只做分析,具体的战术却要史俊来定。   史俊的应对亦简单,先让大散关守将许魁有所准备,不至于因前后夹击而乱了方寸。   之后,放蒙军入蜀道,他亲自率兵尾衔追击……   依旧是当年破兀良合台时的老招术。   但危急之下,当然是擅长的打法最好用。   到时,蒙军被堵在陈仓道里,粮草不济,自然撑不过大散关上的守军。   孔仙则是来汉中送亲的,恰逢其会,正可留下守城。   可惜的是,吴潜虽猜到蒙军可能迂回,终究是晚了一些。   史俊布置妥当,又问道:“守垣,河山堰?”   “我已派人传信,将俘虏押进褒斜道。”   “那就好,眼下唯一的问题便是阳平关了……”   ……   刘元礼正飞马赶往陈仓道,忽见前方尘土飞扬,再次有探马回报。   “报!河山堰处尚未发现俘虏……”   刘元礼摸了摸马脖子,眼中忧色渐浓。   他已意识到,这次奇袭只怕被人看破了。   李瑕竟有此神鬼莫测之能?   眼下,最好的办法是依旧全力打通陈仓道,以求安全回师,如廉希宪反复交代“不求毕全功于一役,逼李瑕分兵,抢回事机即可”。   若能攻下大散关,也不算是白来一趟。   但有些不甘,二十余日迂回,只得一大散关?   ……   “报!报!”   正犹豫间,再次有探马狂奔而回。   “报!禀五将军,西面发现大量蒙古俘虏,俱被捆缚相连成串,自阳平关而出,欲渡汉水而南,见我军探马,正回撤阳平关。”   刘元礼心念一动,喝问道:“多少人?!”   “密密麻麻,不知其数。”   刘元礼已反应过来。   是临洮一战六盘山战俘!   李瑕不敢将那五万人放在陇西,恐生变。   欲渡汉水而南……那便是要迁往川蜀了。   汉中有反防备不假,但只提前一两日,根本来不及迁走俘虏,甚至两地消息根本还没传过去……   怎么做?   驰入陈仓道,与萧全合兵,拿下大散关,保住退路?还是趁机拿下阳平关,扼住祁山道,控制战俘,得了兵力再齐攻大散关?   汉中已有防备,此时入陈仓道恐为宋军所趁……   刘元礼平日话不多,显得很沉稳,而一旦下了决心却是果断。   “转道西向!攻阳平关!”   号角声起。   三千骑兵休息了一小会,换马,疾驰阳平关。   此战胜负,只看能不能趁着俘虏进关城门之际,夺下城门,控制俘虏。   马蹄愈疾……   渐渐的,刘元礼见到了阳平关。   “传我军令!全速冲锋!”   呼声响起,他看到那些俘虏们乱了,挤在关门处,不让宋军关城门。   胜了!   要的就是这样,抢回俘虏,占下两个关键关隘,那便已有攻下汉中的实力……胜了!   刘元礼知道自己终于能让父亲实现平生志向,经略一方。   “杀啊!”   ……   残阳如血。   凤翔府,廉希宪登高而望,望着一列列兵马正在搬运攻城器械往大散关北面。   他知道自己这次在行险。   但不得不为。   能拿下汉中自然好,若不能,救回俘虏也能增加己方兵势削弱李瑕,实在不行,夺下大散关乱李瑕布署、抢回事机也好,至少能保证刘元礼能退回来。   总之,行险一搏,他也尽力规避了其中凶险。   ……   汉中城,史俊带着林子与两千步卒大步出城,准备去封堵陈仓道。   他们亦是冒死行险。   马湖江一战时,史俊没怕过,今日也不会怕……   城头上,孔仙按刀而立,巡视军情。   他要力保汉中不失。   城内,李墉、韩祈安快步进了书房,再次向吴潜问计。   “你们是说……阳平关正在运送大批俘虏,来不及迁回?”   “是,一开始我传信说猜测蒙军或会来、还未确定。今日清晨阳平关派人来报,说是非瑜迁的五万蒙军俘虏到了,需尽快送走。路途太远,消息不便……”   “老夫有个疑惑,非瑜哪怕是提前布置,如何就能全歼四万人?”   “郝道长造了个火器……”   ……   “轰!”   “轰!”   “轰!”   “轰!”   阳平关上,连着四声大响。   炮弹撞破了策马狂奔的骑士,血肉横飞,人仰马翻。   “咴!”   刘元礼被战马掀翻在地,于混乱中抬头望去,已惊呆在地上。   “太远了啊。”   什么砲车都不可能打这么远的……   ……   “点火!点火!”   陆秀夫大喝着,亲自上前,拿火把点燃引线。   又是“轰”的一声。   城下的的俘虏们转头看去,只见远处的兵马还未到近前,竟已有溃散之势。   “长生天!”   “长生天……”   ……   “吁!”   阳平关以西,有人勒住缰绳,仔细听了一会,微微苦笑。   “看来是有惊无险了。”   “大帅,我早就说了啊,你根本不用担心的。”   “你那不是安慰我?”   “当然不是啊,我猜到了啊!大帅天天夸韩老、以宁先生、李公、史转运使、陆知县,却总是不敢放手让他们做事,哈哈,我们有多少了得人物在汉中,当然不用担心,我猜到了。” #第六百四十四章 人才   十余骑从祁山道策马入阳平关。   “大帅。”   “大帅……”   城头上,还在射箭的士卒听到身后接连响起的喊声,回头一看,揉了揉眼。   “别管我,你们继续。”   李瑕是在十六日推算出敌军或可能出武关道迂回,他不敢调动兵力回汉中,于是下令增援天水之后,便只领十余人回奔。   他打算独身回来调动汉中各地驻军,这是以力破巧的办法,无非是辛苦些。   一千余里山道,星夜兼程,一人四骑,困了便趴在马背上睡觉,轮换着牵马,行进不停。   这是蒙古人的独有的骑术,但汉人要学,也学得会……   此时李瑕径直走向茅乙儿,打断茅乙儿的行礼,问道:“不必多礼,汉中情况如何?”   茅乙儿正看着李瑕发黑的眼眶发愣,重重抱拳,道:“大帅,昨日收到汉中传书……”   李瑕听了一会,抬起望筒向关城东面看了看,只见南边已有一支兵马自定军山方向杀出,正从浮桥渡过汉水,向敌军包围过去。   “那是昝万寿?”   “是,陆知县收到传信之后,说既不确定敌军何时攻来,当继续迁移俘虏。若敌军来,正好借此吸引至平阳关外一网打尽,以免四散劫掳、殃及百姓,或截断别的蜀道。”   “很好。”李瑕想了想,道:“接着指挥吧,就当我不在,对了,刘元礼给我留着。”   说罢,他自领着刘金锁与十余亲卫上了城楼,随手拾起一张守军歇息时铺的草席,躺下,闭上眼。   “大帅,这咋还卧倒了?”   “不然呢?战没打完,一时也去不了汉中。阳平关这一战,陆秀夫、茅乙儿应付得很好,我何苦去抢他们功劳?”   “可这……”   “看到刘元礼的大旗了,汉中有防备,没事。”   李瑕说着,笑了笑,难得感到一阵轻松。   形势不同了。   以往,一点都输不起,因为每次都是押上所有,棋差一招满盘皆输。他凡事须拟定所有最坏的可能,也不敢将事务交托于人。   那时候,真的羡慕蒙军,年年败仗,年年还能卷土重来,人家国大地大,始终输得起。   彼时这种巨大的国力差距,压得蜀川每个人都透不过气来。   一点一点熬,一点一点扳,到如今不敢说把差距扳回来了,但至少输得起了,输一点也没关系了。   这次换成敌手来行险一搏、来进行一场不容有丝毫差池的冒险,而汉中这一个个人物,皆要给敌手的冒险带来差池。   李瑕不必再事事求完满,事事亲力亲为。   有些不习惯。   “不习惯……你们也歇吧。”   “大帅?”   刘金锁一会望向东面战场,一会望向李瑕,心想这般吵闹也是睡不着的。   然而再一看,李瑕竟真就睡着了。   刘金锁挠了挠头,也觉累得厉害。   毕竟是一千余里祁山道,星夜兼程,想必自古过祁山道,没有比他们更快的了。   刘金锁招呼十余亲卫铺开席子,在城楼上卧下,偏是那炮声如雷,教人又疲惫又睡不着。   他心里想着柳娘和刚出生的女儿,其实也是担心……   ……   “让昝万寿一定要严防逃兵祸乱城外百姓民田……”   “先把俘虏迁回,安置妥当……”   “遮盖大炮,休让人瞧见了……”   “速将道路清开,还须支援陈仓道……”   李瑕在睡梦中听到外间的对话声,起身一看,是陆秀夫、茅乙儿正在与人说话。   他并不急,默默看他们发号施令,直到陆秀夫一回头,行礼道:“大帅,你竟还赶回来了?”   “每次都看到我在阵前呼呼大睡,让君实见笑了。”   “醉卧沙场君莫笑?”   陆秀夫话虽如此,脸上还是不由自主挂起了笑意。   他敛了敛神情,勉强恢复了往常矜持庄重的样子,道:“禀大帅,业已击败敌兵三千,俘虏主将。汉中急报,史转运使已领两千人衔敌入陈仓道……”   “陈仓道……莫教许魁被前后夹击、失了大散关。”   “是,史转运使已飞马传书大散关,同时已出兵追击。”   李瑕听了,想到当年在叙州时。感慨这大宋有时羸弱得令人发指,偏这羸弱之中,又每有将星闪耀,让人唏嘘。   陆秀夫献计道:“只需押敌主将前去增援,自可击败陈仓道这支兵马。”   “接将令吧,你去。”   “喏!”   陆秀夫终是没抑制住兴奋之色,接了将令匆匆走了几步,却又回头看向李瑕。   “大帅不去?”   “待不了太久,我得先回汉中一趟。”李瑕笑笑,道:“想家了……”   ……   汉中城,李府。   “阳平关既有君实在,不必忧虑。”   吴潜自倒了杯酒,因嫌被困在这里不得出门而有些许烦恼,但久经宦海沉浮,又有份不动如山的镇定在。   李墉苦笑道:“终归心中不安,大量俘虏与粮草皆在阳平关。万一为敌所获……”   “那老夫再给你推演一遍吧。”吴潜缓缓道:“你说敌兵望似有一二万之数,长途远奔,该是一人三马,兵力在五千上下,携月余口粮,足可至大散关,犹可杀马而食。”   “是。”   “敌将若全力攻大散关,哪怕史俊领二千人追击于后,真就能保大散关不失?”   李墉摇头,缓缓道:“守军不过三千,难守矣。大散关若破,非瑜提前半年争得的局面也就去了大半。”   “故而,阳平关当卖破绽,吸引敌军。如此,才可妥当。”吴潜道:“而君实昨日便已收到了传信,既知或有敌兵来,犹敢继续迁俘虏南下,必是已做好了相对的应变。不过是无法及时通报汉中罢了。”   “话虽如此。”李墉道:“陆秀夫年纪轻轻,安知他是有意设伏还是……”   “若这般论,非瑜更年轻。”   吴潜抚须,又叹道:“汉中这批官员,老夫亲自选的。丙辰科了不得啊,王应麟会选人材。二甲第二十七名陆秀夫陆君实,年纪轻轻,做事稳当。老夫犹记得,彼时淮东李庭芝连接传信,欲调他过去……安心,安心,英杰手持利器,何虑之有?”   李墉听了,心下稍安。   总之是急也没用,汉中城都封着。   吴潜年迈,遇此情形却丝毫不觉乏困,谈兴也高,仿佛回到了在枢密院指点江山之时。   “非瑜这一任蜀帅,麾下并非没有人才。相反,许多人才终于得以任要位、担实事,也就是近来,复成都、复汉中、复陇西,他功劳太过耀眼,将旁人遮掩了过去。连敌将也轻忽了,欺汉中无人,敢如此冒险行事。”   老人家话到这里,莞尔一笑,道:“且让我等吓对方一跳。”   “粮食快要收了,经此一遭,也不知要被踩踏多少。”   “经得起,经得起,你想想敌兵损失了多少?”   李墉笑道:“是我小家子气了。”   吴潜道:“今日倒是想起在临安时你我评论非瑜的那些话,你说他分守蜀道、徒费钱粮。现在看来,这些钱粮费得可值?”   李墉这才服气,点了点头。   “值。”   “以往守蜀,太给蒙虏脸了。蒙虏占着汉中、利州、剑门关在手,年年来犯、年年掳掠,虽败犹可从容退兵,方给了他们胆子轻骑深入,以为我大宋易欺!合该将其全军歼灭几次……”   下一刻,有人赶到书房外,禀报道:“大帅回来了。”   李墉一愣,才转过头,吴潜已然起身。   “老夫须见非瑜一面!”   听着这郑重板正的语气,李墉回头一看,便感到微微有些担忧。   再想到临安之事,他觉着吴潜并非是要夸赞李瑕,而是要把李瑕骂上一顿……   ……   天光微亮。   刘元礼被捆缚着如同麻袋一般丢在马背上。   他腿上受了伤,因冲关时被战马摔在地上,当即便乱了指挥,之后,一支小股宋军从定军山方向杀出,堵住退路……也就大败了。   说什么蛟龙入海,才被释放不到半年,又成了俘虏。   就好像是,被李瑕特意放还,用来祸害刘家一遭。   再回想到成都兵败受俘后近两年的苦役生涯,唯恨此次没能战死。   各中悲凉泛上心头,刘元礼只觉心灰意冷……   忽然听到了杀喊声,他茫然地抬起头,只望到前方山道上满是宋军。   宋军这是把他派去取大散关的两千人堵在蜀道里了。   这一战,已是彻底败了。   有人将他提下马来,队伍中一名年轻的宋官翻身下马。   刘元礼目光看去,见对方长相秀丽,面容白净,骑术也是差劲得很,实在是不能叫人服气。   不知阳平关一役,是否对方故意引诱?   ……   “将他提到阵前,勒令敌兵投降!”   陆秀夫喝令一声,当先便走。   “李瑕在何处?”刘元礼被人推着,忍不住问了一句。   “你欲打探我方军情?”陆秀夫回过头,一本正经问道。   “蠢货。”刘元礼啐骂一声。   事到如今,还打探甚军情。   “乃李瑕设计诓我?”   陆秀夫并不正面回答,一板一眼应道:“俘虏本要尽快迁移,多做准备罢了。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   “文弱书生,也配打仗,侥幸一胜,洋洋得意,可笑至极。”   陆秀夫想了想,才直言道:“前方是以三千人败兀良合台三万兵马的史公在领兵。你有几人?可比兀良合台?不劝降否?”   “哈。长得像个小娘皮,牙尖嘴利。”   陆秀夫不再搭理,犹沉稳行步。   他在李瑕面前时话多得很,平日却还是沉默寡言的样子。   刘元礼于是骂咧咧不休。   “小娘皮,杀过人没?就你这样也敢上战场?老子……”   陆秀夫微微沉思,道:“你是想激我杀你。但你们马踏我汉中民田,此等损失,当由你领人铺桥修路弥补回来。”   刘元礼张了张口,顿时失了再说话的兴致。   不一会儿,山道间战鼓愈响,之后是宋军的齐声高喊。   “尔等主将已受俘,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还不受降?!”   “……”   ……   汉中,帅府。   议事到最后,李瑕站起身来。   “好了,今日多亏诸位携手奋力,待拿下关中,再行庆功。”   “大帅还要取关中?只怕是……”   “本想再等上一年两载,但时机难得。”李瑕道:“想必眼下廉希宪、刘黑马正急攻大散关,期十余日后刘元礼于后方奇袭,至时他们不见刘元礼,惊疑不定之际,我将由天水领军进关中,于平野摆开阵势,正面一决高下。” #第六百四十五章 家与书   庭院里种的栀子与芍药皆已开了,带着淡淡的香气。   汉桂树则还未开,要待到九月,高明月总与李瑕说桂花才会更香,到时要做桂花糕吃。   李瑕看着沿途的花木,才穿过院门,便见到四个妻妾正站在小径边。   前阵子看惯了战场上的血与火,此时他愈发觉得……漂亮的女孩子真是赏心悦目。   纱裙微微摆动,她们围上来说着话。   更多时候都是韩巧儿的声音。   “李哥哥真就回来了,昨日说是汉中在打仗,可我一点也没感觉到。还有还有,高姐姐有了……啊,你来说吧?”   高明月笑道:“我私下再和他说。”   “……”   说说笑笑,回到厅上,李瑕洗漱了一番,换了衣服,坐下吃着东西。   韩巧儿双手托腮,很是开心,问道:“李哥哥这就打完仗回来了吗?”   “那倒不是,只是临时回来一趟,今夜还须赶回陇西。”李瑕伸手捏了捏她的嘴,道:“别嘟嘴,再有几个月便回来,那时便不那么忙了,以后多陪你玩。”   “嗯嗯嗯嗯……那好吧,对了,我爹成亲了。”   韩巧儿记性好,又与李瑕最亲近,将汉中近来发生的大事小情一股脑地说出来,如倒箩筐一般。   之后,唐安安知趣,拉着她和年儿先下去,留李瑕与高明月单独说话。   ……   “四个月了吧?”   “嗯,衣服厚还不显。”   “让我看看……”   李瑕蹲着身子,将脸贴在高明月腹上,觉得愧疚。   “我害怕生孩子便是怕这种时候,你怀着身孕,我却离家在外,不管不顾的。”   高明月温柔地抱着他的头,道:“没事的,家里又添了许多婆子侍候,刘娘与安安她们每日忙前忙后,把我照顾得很好。你是平定乱世的英雄,不必挂念着我……”   她低声说了良久,努力宽李瑕的心。   李瑕蹲在那,很久,像是睡着了。   又像是在感觉着他在这世上留下的血脉……   终于,高明月柔声道:“再蹲腿要麻了,你今夜又要走,先去睡一会好不好?”   “在马背上睡也可以,新学的绝技。我方才是在想,也就是这年头,这样的你,才能这般包容我。”   高明月不解何意,拉着李瑕起来,不肯给他再贴着她肚子。   她倚在他怀里,问道:“年底之前能回来吗?”   “若能降服了刘黑马,该是可以的。否则以我的兵力,便是能借机胜上几仗,也难攻下关中诸多城池,或拿下也守不住,那便拖得更久……我又与你说起局势了。总之,这次时机难得,我不得不去把握,若能一举拿下关中,往后三五年才好慢慢积淀。”   “我明白,拿下关中,让百姓休养生息,我们……也休养生息。”高明月应道。   她自觉说了句很厉害的情话,连忙换了个话题,问道:“那你这次回来,是不是白跑了一趟?”   “不会白跑。”李瑕不肯承认,道:“回来一趟也好,亲自了解了局势,心里有底,之后再决战刘黑马,气势上便能稳压他。”   “就是太辛苦了。”   “昨日敌寇入境,你有没有吓到?”   “其实我睡了个大懒觉,下午才起来。”高明月道:“刘娘特意来了一趟,说不要紧的,吴公什么都料到了。”   “那就好,说到吴潜,我才入城便被他逮着骂了一顿,无非是说我扶立了现在这个笨皇帝,叫我不可有不臣之心云云。”   “那怎么办?”   “没关系,我收复故土、与民生息,只要做的事是对的,他们都会支持我,还会慢慢发现,顺着我的思路做都是好事,这才是大义。我对北人说我要争雄天下,但对南边的人只说我要匡扶社稷。看起来北人很容易揭穿我,但不行,因为大义就是过得好,慢慢都会在我这边……”   李瑕是喜欢与高明月说心里话的,不自觉说到这里,想到她怀着身孕听着也累,停了下来,道:“反正,让吴潜骂一顿也没关系。”   “恰是吴公肯提醒你,才表明他很是看重你,你不好生他的气。”   “嗯,不谈这些,你别累到了。”   “不会累的,肚子才这么一点大,反倒是大家都太在意了,小心翼翼的,我觉得有些为难。”   李瑕笑了笑。   高明月也笑,问道:“汪家没有将女儿给你作妾吗?”   “汪家连根拔起了,既是因为汪世显当年随阔端入蜀,用不了,也是为了威慑别的世候。”   “爹说,让你到李家龙宫祭祀,陇西那边有好几支李氏族人,且沙陀人多有自诩为李克用后裔,这事,该是很重要。”   “我明白,等我打完这一战。”李瑕道。   “若等你打完了仗,爹该亲自到陇西祭祀了。到时,你把安安和年儿带在身边吧?”   “为何?”   “以免有别的女子趁机而入。”高明月莞尔道,“你在陇西没人照顾,身上都臭了。”   “很臭吗?”   “嗯,我不嫌弃你……”   夫妻二人这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李瑕放松心神,也渐渐理清了接下来的思路。   他必须再回陇西,因为精锐兵力都在那边,得从天水发动攻势,而非从大散关。   但要取关中,依旧是得收服刘黑马,否则一座座城池攻打过去,川蜀承担不住这样的战事……   这边闲适了半日,便有消息传来,说是史俊已派人报捷。李瑕便知道,在汉中待不了太久了。   “对了,明月帮我写封招降信吧?”   “怎样的招降信?”   “遇到了一个敌手,这次打算学学他的做法,打仗前先遣使占据道义。”   高明月有些懒洋洋的,问道:“叫安安来帮你写好不好?她词藻很好。”   ……   “我打算在十余日后,遣俘虏走陈仓道,将这封招降信递给廉希宪。目的有几个,一是,让他知道刘元礼被全歼了,且以为我正在汉中,到时我正好从天水出兵,打他个措手不及;二是,让关中官员、士绅明白,我王师入关中,不愿让战火波及百姓,奈何廉希宪不降;三是让北面官员怀疑廉希宪与我有交情,算是离间……”   唐安安在厅上铺开笔墨,执着毛笔,认真听李瑕说着,问道:“郎君并不想真招降他吗?”   “想,但我说得天花乱坠,他也不会降的,故而只能达到这几个目的。”   “好。”唐安安又问道:“是以郎君的名义,还是以宋廷名义招降他?”   李瑕道:“我没让吴潜、陆秀夫这样的大才子帮忙写。”   “明白了。”   “当然,也不要说得太明显,以免廉希宪反过头来陷害我。”   “好。”   “我来说,你帮我拟,化作厉害些的文辞。至于开头的称谓,你帮我拟吧。”   李瑕说着,踱了几步,沉吟着说起来。   “廉希宪,你出身回鹘,改汉姓,学儒学,才名播于北地,治理关中也可称得上关心百姓疾苦,又施谋用略,败浑都海大军,实有开国重臣的能耐,想必也是心怀大志……”   唐安安柳眉微蹙,下笔飞快。   “公蕴经国之学,展命世之才,安民养士,定秦陇民心,代谋制胜,平浑都海之乱,实具开国手段者,必存丰功钜业、光耀金石之志……”   李瑕说完了这几句,语气渐渐不同。   “以你的才学,若能遇上汉高祖、唐太宗这样的明君,辅佐他平定四海,建立功业,你也可以成为萧何、张良、房玄龄、杜如晦这样的名相,得青史所载、后世夸赞。奈何你明珠暗投,投靠了忽必烈。   忽必烈说要行汉法,却连汉语都不会说,并非真心仰慕汉学,那所谓的‘祖述变通’,徒有其名,其人之虚伪可见一斑。他信道、信佛、信儒,仿佛什么都信,但其实他什么都不信,所求的,唯有自己的权力而已。   相比历代开国之君,他不过是出身于铁木真孙辈,借祖上屠戮的万万性命而成势,欲窃中原。然他既背弃了族人,行汉法又不肯彻底,心思反复,连自己是谁尚且不能分清,如何称得上明主?我敢断言,他并非真有建立煌煌伟业的志向……”   李瑕话到这里,皱了皱眉,交代道:“这一段,你要帮我引经据典,骂出气势来,要有姚枢给我的信上骂宋廷的气势。”   唐安安一介小女子,却要执笔骂北地皇帝,很担心弱了气势,但总之是顺着李瑕的话写。   李瑕又道:“可以预见,你竭尽全力,为忽必烈建立的一个王朝,不仅不会有汉唐之盛,往后史笔评说,后人只会觉得它连只存半壁江山的宋也不如。   没有人会视你为萧何、张良。你廉希宪之名,将于史书上寂寂无闻,后人知斗蛐蛐的贾似道,也不会知你廉希宪。你这毕生恢宏志向,能有几人知?   由此观之,你是败者,败得彻头彻尾。你的才华被辜负,你的功绩被抹杀,应当的。因为你的志向与你的所做所为,已完全相悖。”   李瑕停了停,郑重其事又补了一句。   “这里,要再加一个‘惜哉’、‘哀哉’。”   良久,唐安安的纤纤玉手停下,回看了一遍自己写的,犹觉少了几分气势。   她略一思索,又执笔写上了半阙七十余年前流传下来的词……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   “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   “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   “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   半个月后,大散关以北,蒙军大帐。   “仲民竟还未到吗?”   廉希宪与刘黑马对坐着,脸上皆有些忧虑之色。   时值盛夏,刘黑马披着厚甲,额头上已盖了层汗水,沉声应道:“算时间,无论如何,他已该杀到大散关背面了。”   廉希宪掐指算着,眼中担忧之色愈来愈浓。   之所以敢派刘元礼去,一是因为无奈,二是因为蒙军并非初次这般深入敌境,三是在他想来,只要攻破大散关,至少不会损兵折将……   然而到现在,大散关还久攻不下,他已渐渐意识到不好。   “若事有不妥,我愧对刘公啊。”   刘黑马脸色一变,闭上眼,稳定了情绪,摆手道:“许是五郎贪功,先打了汉中……”   廉希宪正要开口,忽听帐外有高喊声传来。   “报!大散关遣使求见……”   廉希宪起身出了帐,目光看去,有人正向这边蹒跚而来,未披甲,头发散着,狼狈的模样。   之后,刘黑马也出了帐,脸色剧变。   他分明看到,来的正是刘元礼身边的副将萧全。   而看样子,萧全分明被宋军俘虏了…… #第六百四十六章 剑指秦川   “蒙虏掘强于沙塞,贪财如渴,饮鸩抢掳,遂至分崩之势。公犹屈节惜命,任驱驰于毡裘之间,宁不悔也?今吾揔兹戎重,举兵伐罪,剑指秦川,公若不改,自求多福……”   信的末尾带了半阙词,问胡运几何,最后才是简简单单的“李瑕顿首”四字。   廉希宪放下信纸,目光空洞,很久都未再开口说话。   只见刘黑马伸出手,微微有些颤抖,想拾起案上的信。   廉希宪按了他一下,之后微微犹豫,又松开手,任刘黑马看信。   帐内的气氛渐渐已不对。   “我败了。”   最后,廉希宪忽然开口说道,声音很平静。   “举兵伐罪,剑指秦川……李瑕这不仅是招降,也是在向我宣战。”   “他那一点步卒?”   刘黑马语罢,表情已有些难堪起来。   他也只有一点骑兵了……   廉希宪道:“据萧全所言,仲民沦为李瑕之俘虏,麾下四千骑兵亦然……为今之计,刘公可向李瑕投诚,如此,仲民可得平安,刘公犹可保麾下将士。”   刘黑马错愕。   廉希宪又道:“刘公若信李瑕之势能长久,不如斩我首级吧。”   其实,刘黑马方才也有过投降李瑕的念头。   儿子在对方手中,前后加起来,兵马被俘虏了六七千……不得不承认李瑕之能。   若降了,谈谈条件,让李瑕放回这些人,由他坐镇关中,未必不是一条出路。   反而是听到廉希宪这句话,他才反应过来,眼下局面之所以艰险,是因为北地兵马正集结于开平,欲与阿里不哥大战。   今日投了,往后陛下携漠北雄师掉头南下,如何可挡?   到时李瑕如何且不谈,只怕宋廷便要当先将自己卖了,一如李全当年……   思及至此,刘黑马叹息了一声,道:“廉公言重了。”   他正了正神色,道:“我忠诚于陛下,绝无丝毫叛心,请廉公切莫再出言试探。”   “并非试探刘公。”   廉希宪起身,长揖一礼,道:“我自作聪明,陷令郎于险境、累刘公损兵折将。当向刘公请罪,若能赎罪,刘公杀我亦应当。”   刘黑马无奈,神色愈苦,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绝无怨怪廉公之意……”   他其实分得清,李瑕以奇谋击汪良臣能胜,而廉希宪之奇谋不能胜,不在于李瑕比廉希宪聪明。   而是,李瑕布局太久了,最后还是引诱汪良臣到其境内设伏;廉希宪却是在将心力用于对付了浑都海之后,不得不仓促应对,遣兵深入敌境,凶险得太多。   另外,刘元礼显然不足与李瑕为敌手。   谁又能想到李瑕会那么快赶到汉中?   “五郎抵汉中之后,若直奔大散关,断不至于匹马未至。看来,是李瑕设下计谋,在五郎攻关城之前,先击败了他。这儿子不争气,实怪不到廉公。”   “刘公不必如此,我实在辜负刘公太深……”   帐中,两人推心置腹了好一会。   廉希宪直道歉至知刘黑马不再怪罪自己,方才重新坐下,谈起往后的形势。   “趁着李瑕还在汉中,暂未调动陇西兵力,我们且早做准备。”   他的应对其实也简单。   大散关是不能再攻了,毕竟关中兵力空虚;同时还得布署防备,防止李瑕从陇西攻来。   “也请刘公勿虑,我必呈书开平,此战之败,罪皆在我一个,与刘公无涉。另请陛下增兵京兆,平汉中,救回仲民……”   廉希宪聊着聊着,渐渐却走了神。   李瑕是怎样的人?   按往日听说,李瑕用兵多奇谋,诡计层出不穷。然而今日所见,竟是投书宣战?   这是开始走兵法正道?   或是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   ……   廉希宪脑子里也偶尔浮过李瑕信上那些话……   回想平生,少年即名满天下,负青云之愿,以皋夔稷契自励,欲追迹于三代。   这志向,岂可谓小?   孰为“皋夔稷契”?舜时贤臣皋陶、夔、后稷、契。   不仅是李瑕说的萧何、张良,他廉希宪是要以远古贤臣之事业为己任。   如今国家初建、万事草创,正是一展鸿图之际,却被李瑕一封信泼了冷水。   以廉希宪的心志,倒不至于因此而被说服,但确实有些如梗在喉。   想与李瑕辩一辩,却又感到不宜被对方激怒。   到最后,廉希宪目光坚定起来,自语了一句。   “若非我皇一汛扫之,天柱折而地维陷矣……”   忽然。   “报!”   廉希宪转过头,只听报信声越来越急。   “报!”   “报!宋军自秦州而出,逼近凤翔府!”   ……   帐中,刘黑马稍瞥了廉希宪一眼,心中不由浮起一个念头。   ——这次,廉希宪算错了,没算到李瑕已赶回秦州,再次丢了事机……   ……   李瑕整编过陇西兵力之后,在陇西已有万余兵力。   以三千人留守,他亲自率步卒七千人,东进关中。   这七千人是在他回汉中之前,已下令调动至天水;粮草则是开了汪家粮仓,召两千民壮运送,沿渭水而下。   号称“以一万兵力取关中”。   至于李瑕第一个目标,是一个叫“石家营”的地方。   为何?   渭河发源于陇西,经巩昌、天水,割断秦岭、陇山,自西向东而流;   姜水发源于秦岭,经大散关,于“散杆水”汇流,由南向北,汇入渭河。   两河交汇处,就是石家营。   换句话说,陇西、汉中两个高地包夹着关中,渭河、姜水两条河正是从这两个高地冲进关中。   占据交汇点,相当于在关中平原上打通一条新的道路,连接陇西、汉中。   可使天水、大散关的兵马随时汇合。   之后哪怕敌方的骑兵迂回,断了他在渭河上的辎重线,也能从大散关补给。   而若敌方不让他驻军石家营?   那就是敌方被迫决战,主动权易手。   ……   这是李瑕第一次以步卒在正面战场迎战骑兵,自知十分欠缺经验,打得很谨慎、也很笨拙。   他近来常看《六韬》,学到骑兵有“十胜九败”,努力避免的便是敌骑之十胜,尽力促成敌骑之九败。   而另一方面,李瑕也在权衡着此战自己与敌方之间的优劣。   论韬略与战阵经验,他必然不是如敌方,但好在有提前谋划,而指挥步兵要比指挥骑兵简单太多了,勉强算是势均力敌。   论地形,平原地带于敌骑有利,但背后是天水、右边是大散关、左边是渭河、前面是姜水,他稍占上风。   论兵力,他其实不仅有七千之数,大散关随时还可出兵支援,人数上有优势,但以步战骑吃了点亏,双方还可以算是势均力敌。   可若论心态、士气,他挟大胜之势而来,打得对方措手不及,已是完全占了优势。   更重要的是,李瑕输得起,败了,大不了退回天水或大散关,来日卷土重来。   对方输不起……   ……   七月十一,天气炎热。   巍峨峻峭的秦岭群峰在右,平畴沃野的渭河平原在左,宋军列着锋矢阵不急不缓地行军。   离石家营还有一日路途。   最前方的士卒扛着重重的盾牌,队列呈箭头形状,以防止蒙古汉军轻骑袭扰,同时分担两翼的压力。   前锋士卒披着步人甲,每走一步,脚下都有汗水滴落,渗入黄土。   两翼亦是这般防御,盾手与重步兵保护着里面的长矛手、弓弩手、掷炮手。   一杆大纛立在中军偏后方的位置,李瑕策马行在大纛前方。   这个阵型的弱点在于尾侧,但天水本就近,宋军是从河谷出来,并不担心尾侧出现敌兵。   忽然,鸣镝声起。   “敌袭!”   “不必惊慌!是哨骑骚扰……”   远处已出现了敌骑的身影。   蒙古汉军的轻骑散开,呼啸着,向两翼包抄,发出箭矢。   这样零星的箭矢并非是要起到杀伤的作用。   而是为了拖延宋军的行军速度。   另外,士卒毕竟害怕中箭,也会心生不安。   且在这样炎热的天气中,哪怕只耽误宋军用饭,难免影响士气。   自蒙古攻宋以来,已有太多的宋军就这样被硬生生拖垮。   但李瑕选择的地形本就使蒙古汉军不能完全施展开来,行军路线也近,又是出其不意发兵,不至于被长期袭扰。   宋军依旧有条不紊地行军,弩手则以箭矢回击。   这些敌骑并非是蒙军诸千户军,骑射稍弱,难以如真正的蒙骑那般远距离抛射。   他们若冲得近了,也偶尔有人中箭倒下。   于是敌骑绕远了些,袭扰开始不如原来有力。   但骑兵的优势在于始终把握着战场的主动权。   很快,有成股的骑兵奔来,并不冲击,而是策马绕着宋军的战阵。   奔走、呼啸,也恫吓着宋军,意图拖慢宋军的行军速度,让穿着步人甲的宋军士卒更累,直到体力不支。   如同狼群在观察猎物的弱点。   这种被当成猎物的感觉渐渐引起了士卒们的不安。   战事未起,步卒已落了下风。   李瑕根本连敌方大阵都还没望到,这里是平野,没有高山可观测战场,或者说秦岭太高,爬不上去。   敌方却已能将他的军阵看得清清楚楚。   李瑕遂下令,让将领们鼓舞士气,告诉士卒们目的地就在前方不远。   渐渐地,中军有歌声响起,激励前锋的重甲兵。   “先取陇西廿四州,别分子将打衙头。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   “天威卷地过黄河,万里羌人尽汉歌……”   歌到最后,七千人齐声大吼。   “银装背嵬打回回啊!”   ……   渐渐的,只剩半日路途了。   李瑕抬起望筒看去,试图判断出廉希宪、刘黑马下一步的命令。   对方应该已意识到能袭扰的机会不多了。   那,要么就在姜水以西决战,因为一旦让宋军占据石家营,刘黑马就会失去整个战略上的优势。   要么率骑兵渡过姜水寻找时机,因为蒙军主力很可能还未完全退出陈仓道,存在被宋军堵截在峡谷里的风险。   思来想去,李瑕并不能判断出对方的选择。   但没关系,无论如何他都愿意奉陪……   ……   刘黑马已下令撤出峡谷,正横兵于峡谷外。   他此时若退过姜水,让出石家营,宋军将合汉中、陇西之势;但若不退,在此决战,失骑兵之利,失战场主动。   可以预见,李瑕以势逼来,一场决战不可避免。   “廉公呢?!”   “廉公在炎帝陵上。”   “快!把廉公请下来……”   炎帝陵就在陈仓道口不远处,很快有士卒忙牵着马过去,向廉希宪大喊催促。   “廉公,快走吧!再不走宋军要到峡谷前了……”   廉希宪恍若未闻,极目望去,远处的宋军军阵如一只小乌龟一般,进军缓慢。   “都说你用兵擅用奇、喜弄险,但分明是极谨慎。换言之,你的奇与险,是另一种谨慎,因为不用奇弄险,你早死了。”   他这般低声自语着,眯起眼,像是想要看清李瑕的相貌。   “我快被你逼到悬崖边了啊。”   局面对他而言,很难。   太难了,这一局棋,起手便慢了太多步,李瑕杀到他视线里的时候,已伏击了汪良臣、攻下了巩昌。   先发制人,后发人制。   但廉希宪没有不甘、埋怨。   他不会找借口说李瑕是趁着他全力对付浑都海之际计算他,眼下更重要的是应对。   没有应对了,必须作个决择……   “廉公!”士卒又催促道:“来不及了……”   终于,廉希宪翻身上马,策马便沿山道疾驰。   风将他的衣袍吹鼓,他一路奔出峡谷,已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战歌。   “银装背嵬打回回啊!”   竟是已有王师之气。   廉希宪一惊,猛回过头,下了决心。   同时,号角声起,刘黑马也已下达了军令。   “驻师石家营!不许宋军前行半步!”   ……   “全军就地扎营!”   李瑕的军令也传达下去。   他用望筒看到了刘黑马的军阵,心知对方已不愿再退。   那也好,就在这渭水河畔决一死战。   但李瑕不打算进攻,他疲师远来,只打算就地防守。   敌方则是匆匆结束攻打大散关,并未准备好。   夕阳西下。   双方军阵就这般极有默契地对峙下来。   如同两只野兽瞪目而视,磨着爪子,寻找着对方的破绽,以一口咬死对方……   虽还未交战,李瑕却已体会到了正面决战的好处。   以前一次次偷袭、伏击能带来很多的战果,但始终缺一个东西——   王师之气。   唯有能正面击败强敌一次,才能真正有王师北复中原的气概,才能真正让生活在这片已丢失了一百三十年的土地上的人们心服口服。   伐罪秦中、收复故土,当正面破敌一次。   且已有了这个势……   昨日种种,正是“汉中开汉业,问此地、是耶非”。   那今日起,才是“想剑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战东归”。 #第六百四十七章 星垂平野阔   星垂平野阔。   这平野夹在秦岭与渭水之间,从地图上看不大,但驻扎在此的宋军士卒却觉得它太广阔了。   广阔到让人不安。   敌骑仗着能来去如风,派出小股散骑又狂奔在宋军的营地之外,鸣镝、吹角,惊吓着宋军,不让宋军士卒歇息。   营地以北便是渭河,宋军的辎重便是顺河而下,贴着军阵而行。已有敌骑渡到河对岸,不时抛出火箭,吓得民夫们惶恐不已。   这只是袭扰的第一夜,可以想见,若是步卒长期面对敌骑这种打法会承受怎样的压力?   最近的例子,六年前,蒙军袭嘉定府,云顶守将吕达率五千精兵、两万义军于川西平原截击汪德臣一支精骑,结果两万五千宋军全军覆没……这是平原战。   而就在川西这一战的次年,蒙军为伐大理集大军入川,齐攻云顶城,军阵铺天盖地、绵延数十里。结果,孔仙、萧世显仅以七千人守住云顶……这是山地战。   今夜,驻军平野,听着外面的鸣镝,宋军营寨中有许多士卒已睡不着。   但好在,七千战兵中有四千五百人都是李瑕从汉中带来的精锐。   李瑕亲卫营一千;守天水的两千、守街亭的两千本就没有整编,各抽调一千;又有一千五百精锐与陇西俘兵合编为四千人。   这些精锐,各自经历过成都、钓鱼城、剑门关、利州、汉中之战,走过祁山道,攻过陇西。   如果等上一两年,李瑕便可将这些老兵扩军成三五万人,再在陇西练出一支骑兵。   即便是现在,他们亦敢以步战骑。   故而说,以势压来,敌军不得不战。   敌军既是不得不战,袭扰又能袭扰多久?   “雕虫小技!就让他们吵吵个一两夜又能怎么样?!能睡着的睡,睡不着的捂上耳朵!”   很快,宋军的校将们已开始安抚士气。   他们一顶顶帐篷走过去,有的镇定自若,有的语态嚣张。   “怕个屁?!蒙虏敢杀过来吗?敢冲阵吗?大帅早有布置,都他娘安安心心歇了,明日破敌!”   “真睡不着的换去设拒马、建营防……”   “……”   一顶帐篷中,李泽怡见陆小酉进来了,忙起身道:“陆部将,我骑术很好,能出营去射杀两个敌哨,灭灭他们的威风。”   陆小酉愣了愣。   他其实有点压不住李泽怡。   毕竟,三年前他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卒,也不知怎就立了那么多功劳,当了部将。   而李泽怡却是将门出身,一直领兵,动不动就要提出些意见。   有个队正对陆小酉说过“李泽怡不服气,是个刺头,要打一顿”,但陆小酉是老实人,不愿无故滥用军法。   “不用。”陆小酉强撑着,努力让自己气势不弱了,道:“大帅说了,我们得等敌兵溃败了,再骑马追击。”   他每次都是拿出大帅的名头来。   “话虽如此,双方交兵,正该是互探哨探之时。”李泽怡道:“大帅之所以未曾吩咐,恐因无将可指挥骑兵。”   他这话,已有针对陆小酉的意思。   偏是陆小酉没听出来,竟还点了点头。   “好像是吧,但军令就是军令,违背军令的后果很严重的……”   李泽怡看对方和颜悦色地拍了拍自己的肩,一时也是无言以对。   倒不是他真就对陆小酉服气。   怕李瑕而已。   临洮整编,李瑕杀得人头滚滚,这不提。   军中军法森严,短短一月间,李泽怡看到的被军法杀头的就有七八人,有的是新降者屡屡不服将官,有的是想当逃兵,甚至宋军士卒出现奸淫掳掠的也杀……   但军饷还是丰厚的,说一月发就一月发。   李泽怡还真就很在乎军饷。   他出身还算不错,但他父亲并非李节嫡出。以前也有钱,不过花销也大,父亲又长年病重,这两年,李庭玉、李庭望相继战死,丢了利州,他一点生意也赔大了,那会儿就偶尔揭不开锅了。   现在,他孩子又小,四月初回家一趟,不小心还怀了一个……自家事自家知,他旁支小门,远没看起来那么光鲜。   总之,李泽怡不服的是陆小酉拿的那份饷更丰厚,有心想压着对方表现,却也不敢过了,万一丢了自己的饷再丢了命。   至于眼前这一战,李泽怡还真就觉得能胜。   军中天天在说“大帅就从没败过”,耳茧子都起了,不信也得信……   ……   李瑕巡视过军营,走上了临时搭建的战台。   战台不算高,因为他带的辎重少,也不敢派人到太远的地方伐木。   而之所以辎重少,因渭河河谷并不算好走。   而渭河河谷这条路,其实有个名字,叫“陈仓狭道”。   为何有了“陈仓道”还有“陈仓狭道”?   看《史记》便知。   李瑕才入汉中时,就把《三国志》与《史记》等书籍发给将领们,因为收复关中的办法其实明明白白写在上面了。   刘邦平定三秦时,远不止“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而已。   当时,刘邦的对手是项羽分封在西秦的雍王章邯。   章邯并未受骗,主力依旧集结在渭水之南的陈仓,这便意味着堵住了刘邦兵出陈仓道的可能。   因此“雍军塞陈,谒上,上计欲还”,刘邦打算退兵了。   恰在此时,一个叫赵衍的谋士站出来,说“从他道”。   这条“他道”便是渭河河谷。   刘邦于是派出一支精锐,顺渭水而下,突然杀至章邯背后,配合陈仓道的主力,一举击败章邯。   故而,渭河河谷也被称为“陈仓狭道”。   李瑕这次的战略,也是由这个名字而来。   看了这名字,再看今日之汉中、陇西,便知敌方不敢让他将陈仓道与陈仓狭道连通。   这就是战场的主动权,以步战骑也有主动权!   由此,李瑕已能判断出敌方下一步的动作,既然没立即退走,那就是想拦了,要拦就得趁早。   “明日你若不战,你只会越来越失利。”   ……   “只能再袭扰这一夜,明日必须决战了。”   刘黑马望着帐外的篝火,如此道了一句。   贾厚问道:“以骑兵战步兵,岂可立即决战?当先截断其粮道,磨其士气……”   “粮道如何断?”刘黑马反问道:“你断得了渭水粮道,断得了陈仓道吗?明日不战,再晚上几日,宋军源源不断出大散关,建塞、起砲,步步逼近,又如何?”   “既如此,何不退回凤翔府城、据城而守?”   “那就是攻城战了。”刘黑马喃喃道。   贾厚不解,问道:“姐夫岂惧守城?”   “并非是惧不惧的问题,而是……何必呢?”   贾厚愣了愣,有些疑惑,却也有些明了。   刘黑马喃喃道:“守一年、两年,明知凤翔府守不住,又何必守?李瑕既邀我决一死战,我若连这还怕他,又何必守?”   贾厚问道:“也许一两年还有转机?陛下回师南下?宋廷罢免李瑕?”   “父亲当年……蒙军袭卷而下,不降即屠城,直到诸地豪强纷纷投降蒙古人,才保全乡民。为何?蒙军当世无敌。不必打,一眼便知。”   刘黑马缓缓道:“但你看这些年。也不仅是这些年啊,二十年了,杜杲、孟珙、余玠……如今出了个李瑕,我现在才发现,蒙军一直在败。尤其是,临洮这场大战。我是初次与蒙军交锋……”   话到这里,他微微摇了摇头,显得有些茫然。   他此时才发现自己的心气是何时丢了的。   浑都海没有看起来那么不可胜战。   不必说什么本想邀李瑕合击,误入敌境,这就是没脑子。   浑都海当时不利?汪良臣更不利,阿蓝答儿已重挫了刘元振的援军。   找借口,双方都有借口,事实就是汪良臣比浑都海勇。   汉军作战时的勇武不输给蒙人。   “蒙人不可战胜”这个信了一辈子的念头动摇,刘黑马已有些茫然。   他审视自己,却还捉不住那点思绪。   最后,刘黑马道:“孰强孰弱,打一仗便知,何必拖着?”   贾厚心念一动,已明白过来。   打一仗,不论是胜是败,对刘家而言,局势就明朗了。那何必再将战火蔓延到自己的地盘上,任战事持久,毁自己的根基?   “那……廉公是如何想的?为何许姐夫决战?”   刘黑马摇了摇头,道:“不知,但他与我的心思不同……”   ……   天光未亮之际,号角声已不停响起。   刘黑马一身威风凛凛的战甲,踏入大帐,只见廉希宪已端坐在那。   两人见了礼,却是没有说话。   最后,是刘黑马道:“廉公,我欲今日与李瑕决一死战,若胜,则收复陇西。”   廉希宪抬起头,道:“请刘公放手施为,不必顾虑……”   ……   “咚!”   士卒们在天亮前用了饭,之后便听得战鼓声起。   刘黑马走上高高的战台,放眼看去,依旧是平野辽阔。   他下了命令,随着令旗翻飞,一队队轻骑已绕向宋军的侧翼与后方。   这一战的思路很简单,骑兵继续袭扰宋军,寻找破绽,再分割包围小股宋军。   马蹄扬起尘土,天光大亮之际,已有轻骑绕过了宋军后方,逼近渭河,向河畔的辎重放箭。   他们是在吸引着宋军出来防御,拉开宋军的阵线。   只要有宋军士卒来追,就会被他们一点点拉远,再包围,击杀……   ……   李瑕抬起望筒看去,很快也下了命令。   “列长蛇阵,右翼向南进行!”   战鼓声起,校将们也在不停大喝。   “盾牌手掩护!推拒马!”   “向南,出发!”   “叮叮叮叮……”   乱骑奔到远处,箭雨袭来,不等宋军放箭又迅速撤开。   宋军士卒仿佛没看到他们一般,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   他们像红色的潮水一般,从渭水之畔向南拉长……   李瑕的思路也简单,以兵力封住渭河与秦岭,不再给敌骑绕后的机会。   然后,向前推进,挤压敌骑的活动范围,促成肉搏战…… #第六百四十八章 阵型   “叮叮……”   “噗……”   箭矢愈来愈多,有的钉在步人甲上,有的钉在盾牌上,已开始有宋军士卒倒下。   宋军士卒也在向敌骑放箭,但敌骑马快,在这个距离并不容易被射中。   “受伤的拖下去救治!都别乱,继续推进!”   陆小酉大喊,督促着士卒继续前进。   在他东面,敌骑已越来越多。   “别怕!箭射过来就没力了,盾牌手挡住!其他人跟在重甲兵后面列阵!”   清晨还不算热,宋军士卒已开始流汗。   李泽怡走在这一支队伍中,只觉一切都是按部就班。   他不得不承认,陆小酉带兵……还不错。   ……   陆小酉平时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个将军,身材不算强壮,性格也不豪放,更像是个老老实实的农夫。   他本是泸州厢兵,兴昌六年,张实败于纽璘,李瑕接管泸州军,当时陆小酉的都头是汪大头,受李瑕提拔。   于是陆小酉跟着李瑕打仗。   他打过成都、剑门关、利州、汉中,曾被选到李瑕的亲卫营,去过临安。   有经验,在战场上一点都不慌张,而且知道要做什么。   他觉得自己也就这样而已,并没有什么带兵的能耐,兵法更是一点都不懂。   但就是这样一个陆小酉,很快带着五百士卒向南行了两里地。   在他的指挥下,盾牌手在前,重甲兵保护盾牌手,弩箭手在后面放箭,长矛手把拒马推开,使得敌骑并不敢马上冲锋。   而敌骑一次次冲上前引诱,陆小酉也像是没看到一样。   他一直在喊的就是“别怕,别管他们!”   渐渐地,士卒们的体力流失,尤其是重甲兵。   陆小酉的声音也开始沙哑。   但宋军的阵线已快要拉长到秦岭……   ……   刘黑马眯起老眼,有些为难。   若宋军只是固守驻地,他可以轮派骑兵去不停袭击,直到宋军断粮、力竭、士气低落。   但李瑕借助地势,摆出一字长蛇阵……不,是雁形阵,李瑕是打算摆出雁形阵。   到时,宋军在渭水与秦岭之间排成一排,便不再给骑兵迂回两翼的机会。   眼下刘黑马有两个选择。   一是集中兵力,准备冲锋,冲开宋军那薄弱的阵线,但骑兵冲击那样长枪如林,布满拒马的阵线,必然伤亡极重。   二是趁着宋军还未封住平原,派遣骑兵绕到其后方。好处是可以寻找宋军腹背的破绽,坏处是兵力被一分为二。   当然,还有第三条路,即向东撤过渭水,不打了,骑兵想不打就不打。   眼下的机会确实不太好。   但还是那个问题,今日在关中平原若还撤了,往后再求一个与步卒野战的机会都不可得……   “大郎!你引两支千人队,绕到宋军后翼,寻找破绽。”   刘元振愣了愣,抱拳领命。   他最近安静了很多,总是闷不吭声的模样。   刘黑马又交代道:“不急于冲锋……”   话到一半,语气一转,他又道:“仗该怎么打,你明白。”   “是,孩儿明白。”   ……   李瑕抬起望筒看去,只见东面尘土飞扬,敌骑终于有大部人马动了。   一面旗帜招展,正是刘元振领着股兵马奔向南面秦岭,意图在宋军封锁平原前绕后。   望筒中,只见一列列敌骑已从宋军右翼奔了过去,将士们根本拦不住。   箭矢的杀伤力有限,而霹雳炮掷不了太远。   这一战,没有带大炮。   李瑕一共就四门笨重的大炮,从祁山道搬到阳平关都很不容易,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搬到关中。   何况在骑兵的围堵下,运辎重尚且吃力,也运不了炮。   那就没有办法堵住骑兵绕后。   但没关系。   到目前为止,主动权都还在他,他先出招,刘黑马破解。   那么,李瑕还可以依照着自己的打法从容下令。   步卒指挥起来简单得多,慢慢把阵摆开来就可以……   ……   “蒙军来了!”   “喊什么!”   陆小酉大吼一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下令道:“弓弩手自己放箭!”   “嗖嗖嗖……”   这次,反而是敌骑并未射箭,正急着在宋军包围前奔过去。   “盾牌手,重甲兵上前!掷炮手跟上!”陆小酉又喊。   “咚咚咚……”   身披步人甲的士卒脚步加快,也不知有多热,脚下满是汗水。   终于,小半个时辰后,他们已冲到敌骑三十余步远。   此时,只剩三百余骑还没穿过他们的阵线。   “长矛保护!”   “霹雳炮!”陆小酉喝令不止,“都记得丢出去!”   数十掷炮手点燃引线,向敌炮抛过去。   “轰!”   铁片四溅,人仰马翻。   那边蒙骑也有霹雳炮,虽不多,也向宋军这边抛过来。   “盾牌!”   不用陆小酉喊,趁着霹雳炮还未爆炸,一块块盾牌已顶在地上。   重甲兵低下头。   “嘭!”   敌方的霹雳炮威力虽不如宋军,也是铁片乱飞,击在盾牌与盔甲上叮叮当当。   这便是步卒比骑兵的大优势了,军械多,防御器械多。   偶尔才有人惨叫。   “别他娘叫!拉下去治伤!一点铁崩子能要你命吗?!”   陆小酉不爱骂人,但最讨厌伤兵在战场上乱叫,会坏士气。   “继续抛啊!给我堵死右翼!”   不需要他说,一颗颗霹雳炮已抛过去,将最后三百敌骑拦在东面。   这部宋军虽离秦岭大山还有三十余步,但已相当于封锁了平原。   宋军不再有左翼、右翼,只有前锋、尾军。   前方战场更是被一切为二,敌主力的活动范围仅剩下姜水以西,渭河以南,陈仓道出口以北……   眼看着剩下的三百余敌骑掉头向东奔回,陆小酉转头又看了看已绕到西边的近两千敌骑,只见他们正在拉开距离。   他擦着汗水,咧嘴笑了笑。   反正,又完成大帅的军令了。   “兄弟们做得好!歇个半柱香,整理阵型……”   李泽怡放下手里的弓,忽然想到,李瑕的打法和自己是不一样的。   要想领更多的饷,怕是真得先学会这种又死板又灵活的打法。   毕竟,陇西不是没有将领投降李瑕,但李瑕只让他们驻守,像是并不重用他们的样子。   这般想着,李泽怡再看向陆小酉,眼神便有些不同了……   ……   刘黑马眼看着李瑕正在一点点调整那个雁形阵,眼神渐渐凝重,却也渐渐平静下来。   这一仗,到现在几乎都是按李瑕的意图在进行。   好在,刘黑马也看清了李瑕的意图。   无非是逼骑兵肉搏而已。   正面交战,尽可能地消解掉骑兵的优势,以勇武论胜负。   李瑕有胜势,士气更高,兵力更集中,也许还有大散关的援兵。   当然,刘黑马也能从凤翔府调出驻防兵支援。   至于士气?   北地男儿,拼不过弱宋士卒吗?   ……   李瑕也一道道军令布置下去,调整好了他的雁形阵。   七千人散开,勉强横在渭水与秦岭之间,阵线很薄。   两侧的士卒位置更靠前,准备包围敌骑,不让敌骑跑动起来……   再回头向后方看了一眼,只见刘元振的近两千人也在整备,之后,游骑散出。   这一战,若李瑕先击败了东面的刘黑马部,则李瑕胜。   而若刘黑马撑住,或让刘元振从后方找到破绽,切断宋军阵线,形成反包围,则刘家胜。   “击鼓!全力向前!”   “咚!咚!咚……”   这次的鼓声格外响亮,节奏也长。   随着这鼓声,李瑕已走下战台。   他不需要再指挥布阵了,战场就这么大,双方兵力就这么一点,接下来就是正面破敌而已。   “咚!咚!咚……”   “大帅!”   “大帅!”   李瑕上马,拔出长剑,指向前方。   ……   陆小酉踮起脚,极力向北面的中军大纛看去。   之后,他听到中军的呼喊声。   “准备杀敌!大帅亲率我等杀敌!”   终于,他看到了战台上的信令猛地指向前方。   “前进!”陆小酉大吼。   他执起长矛,大步向前,犹还想着听听大帅有没有说什么激励士气的话。   走了两步,中军那边的呼喊才传过来。   只有四个字。   “收复关中!”   ……   “换马!”   “列阵!”   “准备冲阵……”   姜水西畔,刘黑马已做好冲阵的准备。   他当然知道骑兵冲阵损失很大。而且,他的骑兵列阵松散,更擅迂回包抄,并不擅长如魏武虎豹骑那样的战法。   但战场就这么大,宋军已逼过来了。   蒙古汉军摆的是悬阵,像是一个大圆。   他们并不打算直直接杀到宋军阵中,撞上拒马、长枪。   他们是会斜杀上去,跑出一个弧度,尽可能的放箭,可以绕一圈再跑回来。   而惊人的马速能吓散宋军的阵列,之后,他们寻找破绽,突杀上去,切破、分割宋军。   骑士们将弓箭上弦,马蹄刨着地面。   弯刀扬起……   刘黑马跨上马,开始激励士气。   “儿郎们!我坐镇陕西近二十年,此间已是我们的家!现在,敌寇杀到我们家中……”   “收复关中!”   宋军的大喝声已传过来。   “收复关中!”   “收复关中!”   漫天都只有这四个字。   刘黑马脸色渐冷,执起大刀,高呼道:“保卫家乡!”   “保卫家乡!”   “……”   此时,分兵之后,刘黑马这边余下三千余人,不足宋军半数,呼声显然是不如对面响亮。   但没关系,他这边阵势还是更大的,因为有马。   眼看着双方距离越来越近,再不冲锋便提不起马速了,刘黑马终于下令。   “冲阵!”   “杀穿他们!分割包围!”   号角声起,千骑齐发……   ……   “来了!”   “拒马上前!盾手举盾!箭上弦!”   宋军前锋正是刘金锁。   但他并没有下令,而是身旁的传令兵在呼喝,流畅得如同唱戏一般。   “重甲兵起长枪!”   “掷弹手准备!”   “嗖嗖嗖……”   这次,是漫天的箭雨袭来。   刘金锁躲在盾牌下,睥睨着前方冲来的敌骑,手中长枪紧握。   他披着甲,里面却没穿军袍,盔胄的衔接住便显出一点点纹身,上面汗水密布。   因为他是真的怕热。   这时却不在意那些,他心里正自言自语地喃喃着。   “再等等,等麻烦死了的箭啊炮啊的放完,就可以杀敌了……”   抛射来的箭矢如雨,砸在头上的盾牌上。   “放箭!”   “掷霹雳炮……”   “轰……”   刘金锁对这种开战时的远程武器越来越不耐烦,他看到有敌骑从阵前跑过,却是从右往左,兜了一个圈子竟还回去了。   “跑你娘,来杀啊,跑……”   双方越来越近。   “咴律律律!”   有没能刹住马势的敌骑撞在拒马上,数名敌骑的路线被打乱。   “杀啊!”刘金锁大吼一声,挺枪而上。   终于,该他娘放完的都放了。   大脚板在地上一蹬,整个壮汉向前,长枪一刺,捅穿前方的战马,马上的骑士栽倒在地。   “噗”的一声,跟上的宋军士卒一刀劈下。   与此同时,一列列重甲士卒也是挺枪而上。   “杀虏啊!”   “杀啊!”   马上的骑士也开始挥刀。   两个军阵如同被挤在一起,迅速在中线挤出一条血路……   ……   宋军右翼。   “跟我冲啊!杀虏!”   陆小酉忽然大吼一声,身先士卒便冲上前。   李泽怡只觉耳边巨震,骇了一跳,身后被人一推,连忙跟上。   阵型不能乱,校将上前,这一排步卒冲锋速度更快,长枪齐捅。   李泽怡根本就是跟着别人的动作在动,他甚至还没想明白,好好一个校将,平时看着老老实实的,指挥时也冷静,突然就成了疯子。   “杀虏!杀虏!!”   “噗!”   战马重重砸下,李泽怡还在收枪,脸上就是一热。   眼前一片鲜红,只见一个敌骑已被同袍们合力劈成两瓣,而陆小酉犹在向前,背影显得如此狂热。   有股莫名的气势,使得李泽怡根本来不及思考,只能跟上去。   到处都是血腥味,他脚下的黄土已成了红土,一片狼藉。   ……   “他们的阵线薄,杀穿他们!”   战场上,蒙古汉军将领大喊着。   “包围他们!”宋军校将们亦是高喊不已。   雁形阵确实是更薄,但却能在一开始就让更多的士卒伤杀到敌人。   蒙骑人虽少,却更集中,拼命想要杀穿宋军的阵线。   之后,西面的刘元振也下令冲锋,试图在后方夹击宋军。   谁胜谁败,只看谁的意志更为坚强。   战场上的士卒却想不了那么多,眼里只看得到身旁的同伴、面前的敌人……   恰是,“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 #第六百四十九章 奋勇   李瑕的雁形阵不是没有空隙。   阵线横拉了三里多,每一步的距离只能站四列士卒,盾牌手或重甲兵在前,长矛手配上弓弩手或掷弹手,看起来很薄。   且渭水与秦岭处还留了三十余步的距离让敌骑过去。   但刘黑马不敢第一时间下令冲锋。   他麾下不是重骑,是轻骑。   且分兵之后,他的主力骑兵仅剩三千余人。   一旦冲锋,距离拉开,仅有数百人能先冲到前面。   百步远便要面对箭矢,三十余步便是霹雳炮,待冲到十余步内,宋军也已聚合,一名骑兵要面对的便是七八柄长矛。   更别提满地的拒马、枪车、陷马索。   哪怕能冲破宋军的阵线,势必也要付出太惨痛的代价。   就到了西面又如何?   西面地势更加狭窄,宋军反围上来,阵线只会越来越厚。   到了西面,也相当于放弃姜水河上的浮桥,连退路也丢了。   故而,刘黑马只能以车悬阵应对,骑兵围着主帅绕圈奔跑,保持速度上的优势。   但速度的优势也未能保持太久。   宋军推着拒马步步压上,短兵相接,骑兵下意识地便向里收缩。   能跑的圈子越来越小,马速也越来越慢。   不可控制的,车悬阵收缩起来,成了圆阵。   慢慢地,骑兵已奔跑不动了,最后马与马挤在一起。   ……   随着骑兵奔跑范围的缩小,宋军已渐渐不需要控制整个平野,阵线也越来越密。   终于,雁形阵如钳子一般,向骑兵包围过去。   宋军想形成的包围圈只有三面。   他们根本不顾东面的姜水,以及姜水上的浮桥,算是给敌骑留了一点退路。   “前进!前进!”   “呼……呼……呼……”   披着步人甲的士卒不停喘着气,已累到了极限。   这是七月中旬,正午,炽烈的日光如火,铁甲里就像是个蒸笼,要将他们的皮肉蒸熟。   汗水持续流下,人已快要脱水。   幸而同袍们还在叫喊着、互相激励。   “包围蒙虏了!”   “快要胜了!”   “收复关中……”   一个个重甲兵挺着长枪,迈动着脚步,叮地一声与别的重甲兵撞在一起,形成一堵铜墙铁壁。   终于,七千余宋军包围了三千余骑兵。   “万胜!”   宋军士卒们兴奋不已,仿佛他们已经胜了。   因此,疲倦的重甲兵们也没有别的念头,被同袍推着往前走。   敌骑的刀劈在他们的头盔上叮当作响,但他们太累了,感觉不到危险,只知道再撑一撑就结束了,以他们的胜利。   他们身后,长矛手借着他们的保护开始杀敌,也不忘继续激励他们。   “撑住啊!马上要胜了……”   长矛如林,刺出。   霹雳炮被掷入骑兵的阵线中,铁片溅开,人仰马翻……   ……   刘黑马三千余骑在姜水畔陷入包围,若再不能突破,已有大败之势。   但他还不慌。   雁形阵横向展开,两翼向前,便像猿猴的两臂前伸,作用是克制轻骑的迂回,故而能形成包围。   它的弱点在背面。   战前,刘黑马已派两千骑绕到了宋军背面。   只要能从背面击溃宋军,此战就能胜。   他的策略就是用主力吸引宋军,给刘元振创造破敌的机会。   不论刘黑马对长子是何观感,他深刻明白最后还该由长子来担家业。   他愿为饵,让长子击败李瑕,重新振作起来。   ……   刘元振近来确实有些消沉。   他以往不是这样,出身世家,文武双全,素有志气澎湃。   二十岁起便曾独摄万户府,号令严明,赏罚不妄,宿将敬服;蜀中大战时,他孤身入营降服刘整,言辞慷慨,气度从容,堪称以一己之魄力服人。   只是近年,实在败给李瑕太多次了。   成都一败,全军受俘,他尚不得身免。好在当时李瑕放他归还,他还能找到借口,以为是金莲川幕府与李瑕暗中合作;   汉中一败,十万大军仓促而退,则勉强说是为了还争汗位;   垅塬一败,损兵折将;   最后到了祁山道一役,刘元振彻底被李瑕击垮了信心……   今日这场决战,他心里始终有“赢不了李瑕”的念头。   绕道敌后,拉开距离,重整阵列,击败辎重……当刘元振寄望用袭扰一点点建立骑兵优势时,李瑕已决然率阵杀向刘黑马。   见此情景,刘元振竟是犹豫了一下,没能果断下令冲击敌后。   冲击吗?   宋军阵中盾牌、重甲、长枪还是太多,在其阵线没有太大的松动之前,骑兵冲杀过去还是太危险。   “你知道仗该怎么打。”刘黑马这句话再次浮起,竟使刘元振陷入了自我怀疑。   不够坚决,他已没了当初的风采……   犹豫了一会,刘元振才做了决定。   七千人包围三千骑,哪怕收缩了阵线,依旧显得很薄弱。何况宋军正在全力进攻,背面的防备很松懈。   也许能直接包围李瑕的中军。   “杀破他们!”   马匹开始慢跑。   骑兵加上盔甲武器也有接近二百斤的重量,只有到了距离宋军阵线五十步左右才能全力冲锋。   马蹄刨在地面上,在后方扬起尘土。   很快,前方已是宋军昨夜驻扎的营地,此时几乎是空的,因宋军已向东面逼进。   “绕过去!”   骑士们纷纷拉过缰绳,转道。   营寨以南,满地都是拒马。   有士兵纵马一跃……   “咴律律!”   马嘶声起,地面猛然崩陷。   惨叫声不止。   “陷马沟!”   一道陷马沟忽然阻断了骑兵的冲势。   它不深。   但这表明,李瑕有所准备。   是从昨夜就预料会有骑兵绕后了。   之后。   “轰”地一声,大火从宋营中袭来,如同长蛇一般沿着陷马沟腾起。   “啊!啊!”   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有石脂?!”   宋军带的辎重不是粮草,竟是石脂。   因为此战胜,大散关便能运粮。   李瑕有信心,也有决心。   思及至此,刘元振蓦然浮起深深的忧虑,失去了必胜的信心。   他放慢马速,抬头看去,发现既已绕过了宋军营地,再要往两边绕,便是从来路再杀回去,起不到冲击宋军背面的作用。   ……   下一刻,号角声又起。   就在刘黑马主力的南面,陈仓道峡谷中已有一支千余人的宋军杀出来。   这是大散关的援兵。   李瑕会调动大散关兵力,这不难猜到。   问题在于眼下这个时机……刘黑马已被包围,不能再分出兵力去拦截了。   刘元振突然发现,李瑕的雁形阵并未留下背后的弱点。   那些拒马、陷马沟、火,为的便是阻拦他这支骑兵行进。   等他再冲杀上去,正好会遇到大散关的宋军。   “该死。”   已没了选择,刘元振只能冲杀向陈仓道峡口。   否则,一旦让宋军援兵再冲杀到主力面前,连败退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这一战的胜负,他已心中有数。   眼下所求的,是能撤出战场。   ……   日渐西移,双方已交战了近一整日。   重围之中的刘黑马瞪目看向前方。   他快要败了,但还没败。   并非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三峰山之战便是如此,他随拖雷以三万余兵马迎战金兵十五万主力,先败……而后胜。   想到三峰山,刘黑马放不下他的骄傲。   他轻声地,在心头念叨了一句。   “西域既定杀李王,疾雷破柱关中惊……”   这是郝经的诗,写的正是当年三峰山一战,也是这些年来刘黑马对“蒙军无敌”的迷信。   “短兵相击数百里,孤穷转斗甲尽殷……”   似还想找回当年的勇猛豪气,刘黑马握紧长刀,砍倒一个想要后撤的士卒。   他驱马向前。   战到此时,犹可凭勇武而胜。   “黑风吹沙河水竭,六合乾坤一片雪……”   此时是夏日,没有当年的大雪连天。   也没有当年的气运。   但,宋军没有金军强。   靖康之耻便是明证!   “逆风生堑人自战,冰满刀头冻枪折……”   刘黑马心念至此,已亲自迎向宋军阵线,直杀向李瑕大纛。   “儿郎们,随我破敌!”   ……   李瑕就在阵前。   他看着刘黑马的大旗迎面而来,也看到了敌兵士气大振。   主将上阵,自是能激励士气。   于是,李瑕收起佩剑,从亲兵手中执起一柄长槊。   如今他已意识到,在战阵上剑确实不好用,尤其是马战,剑不够重,不够长。   所以他选择了长槊,它最像剑。   这柄长槊重十余斤,李瑕单手夹着,驱马,迎向刘黑马的大旗。   他没说什么,身后的大纛自然而然地跟上他。   必要吗?   李瑕要打服刘黑马,比谋略、兵力、意志……哪怕是武力,只要刘黑马还想挣扎,李瑕都愿意奉陪到底。   他要把刘黑马那随蒙军作战而赢得的骄傲彻底击垮。   ……   马匹挤过一个个兵士。   前方,一名刘黑马的亲兵正高举着大锤大杀四方,振奋着骑兵们的士气。   “当!”   一声重响,火花四溅。   大锤与长槊相交,长槊径直以龙蛇之势捅进那骑兵的喉咙。   “噗!”   “刘黑马!犹做困兽之斗耶?!”   犹被亲兵拥簇着上前的刘黑马蓦地抬头看去,迎面只见一杆“李”字大旗已到十余步开外。   “大帅威武!威武!”   宋军声势动天……   ……   血在眼前泼洒开。   陆小酉已杀得忘乎所以,根本没顾到他身上的甲胄已经裂开,身上多了好几道伤口。   他其实不知道关中有什么好,但就是想收复。   这一战若不胜,他对不起所有同袍,首先是战亡者,还有一个个拼尽了全力、累到不行了却还在强撑着的同袍。   要胜!要胜!   这是陆小酉追随李瑕以来,从一次次战火与胜利中构筑出的信念。   既然一次都没败过,那就一次都不能败!   手中的长矛捅进一名敌人的身体,一时拔不出来,陆小酉大吼一声,弃矛,迅速拾起地上一柄弯刀。   砍下马腿。   “律律律!”   战马的血狂喷,陆小酉眼前一红。   “嘭!”   又有骑兵想冲出包围,马蹄重重踢在陆小酉的心口。   他摔倒在地,嘴里一咸,涌出血来,顷刻却又爬起来。   “围住他们!”   “正将!”   混乱中,李泽怡一把抱住陆小酉,提醒道:“你听……马蹄声,马蹄声,敌兵有援兵从渭河以北杀过来了……”   “杀虏!杀虏!”陆小酉不管不顾,挣开李泽怡,继续向前冲杀。   “敌兵有援兵。”李泽怡拉回陆小酉,再次提醒道:“正将组织兵力……”   “啪!”   陆小酉已杀红了眼,根本什么都听不到,立刻便给了李泽怡一巴掌,吼道:“杀过去!只要奋勇便能胜了!”   李泽怡一愣,竟是被打懵了。   忽然。   “大帅威武!威武!”   远处传来大呼声。   李泽怡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己方的大纛与敌方的大纛已接在一起……   “威武!威武!”   宋军士气大振。   能像李泽怡这般听到马蹄声的根本就没几人,宋军士卒们疯了一般挤上来,推了李泽怡一个踉跄。   陆小酉更是已挣开拉扯,哇哇大叫着冲杀,执刀乱劈。   “要胜了!要胜了!”   “要胜了……”   声振四野。   李泽怡一个人喊的什么“敌方援兵”在这些呼声中根本无人听到,宋军的士气再难被撼动。   他被同袍们裹挟着,汇入洪流,像巨浪一般,猛地撞向了前方的敌人。   “杀敌啊!”   挥刀砍下。   然后李泽怡才想起来,渭水上的浮桥都被宋军炸断了,敌方既是有援兵又有何用?   渐渐地,他脑中的马蹄声如消失了一般,只剩一个念头——   “大胜就在眼前!”   终于是杀红了眼,忘了一切……   ……   渭河以北。   汪直臣已领千余兵力赶至河畔。   当时,他撤出秦州,退至凤翔,奉廉希宪之命驻扎于陇山道。   今日得了军令,便飞马赶来。   兵至战场,先派哨骑登上小山,望了对岸的战势,回报了战况。   “报!能看到大纛都在阵前,双方主将交战了……”   汪直臣有些奇怪,为何刘黑马并未从凤翔府调援兵?   但一时也顾不得这许多,此时战场上鏖战正酣,他迅速下令造浮桥渡河。   渡河自然不会很快,好在刘黑马见了援兵,若能保士气不跌,撑到夜里,可立于不败。   “胜机还在,胜机还在……”   汪直臣布置了渡河之事,亲自登上小山。   风把对崖的杀喊声吹来。   宋军杀声振天,仿佛未看到他这一支援军一般,犹在全力进攻刘黑马主力。   汪直臣渐渐看明白,此时若是能冲一冲李瑕的后阵,即可大胜。   忽然。   远远的有骑兵至东面奔来。   ……   “汪副帅!廉公命你立即回防京兆府!”   “为何?!”   汪直臣一指对岸,大喊道:“只待我渡河,可败宋军……”   话音未落,只见河对岸刘黑马高高的大纛已经倒了下去。   虽隔着渭水,他已能听到宋军的欢呼。   “万胜!”   “万胜……”   汪直臣愣在那儿。   耳畔,那信使上前,道:“快走,廉公已看出刘黑马战意不坚……”   ……   “噗!”   李瑕手中长槊再次捅翻一名骑兵。   血雾中,刘黑马一手执大刀,一手牵缰绳,目光看向那勇不可挡的李瑕,想提刀,忽然发现自己真的已垂垂老矣。   二十八年,气运轮回啊。   其实一战至此,刘黑马早就知道论兵势,自己已败了。   不过是还想再像早年间一样,凭勇武取胜。   这是最后的一点骄傲。   但面对这样的李瑕,已不可能再现当年勇武破敌的奇迹。   没有再迎击上去的必要……   “刘黑马!”   大喝声传来,刘黑马听了,却没有上前交战,而是掉转马头便走。   “杀啊!”   宋军士气更盛,掩杀上去。   马蹄仓皇向东。   一杆大纛缓缓而倒…… #第六百五十章 俘虏   渭河北岸,一千余骑向东驰去。   烈风拂过汪直臣的脸,他纵马而奔,心中实在是不解。   为何刘黑马不调凤翔府驻兵增援?为何刘黑马兵势犹在,且见到了援兵已至,却还败退?   战意未免有些低了,不符三峰山之战打出的名将声望。   五千余骑兵于平野败于七千宋军,连他都替刘黑马感到窝囊。   连奔十余里,入了夜,汪直臣放缓马速,遇探马回报。   “报,廉公正在前方……”   汪直臣驰马缓缓又行了一里,赶进一个村落,正见村口破庙中亮着篝火。   “廉公!刘黑马竟败逃了,我们守凤翔……”   廉希宪抬手,打断汪直臣的话,道:“速引兵回京兆府吧。”   “京兆府?”汪直臣大讶,“局势何至于此?李瑕不过区区数千人,关中诸州城驻军相加犹有两万余众……”   “若刘黑马不降,关中诸城不需增援李瑕也拿不下。”廉希宪缓缓道:“但若他降了李瑕,你我也只来得及赶至京兆府。”   “降?”   这一字入耳,汪直臣已完全愣住。   他实难想像,以大蒙古国之强盛,怎会有蒙古世侯向宋地将军投降?   不可思议……   ……   夜幕降下。   卸下步人甲的宋军士卒们扒掉身上的衣服,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姜水河边,躺下,任河水冲刷着小腿。   他们是这一战中最辛苦的人,披着近六十斤的战甲来回奔走,保护身后的同袍,已没有人再要求他们清理战场。   姜水河上铺满着尸体,已成了一条血河,他们并不在意,只想要凉快。   有士卒驱着俘虏搬运尸体,扯着嗓子喊道:“都别喝这水,万一染了疫病。”   “老子知道!”   “也别洗了,大帅说了,天气热,战后万一发瘟疫,不是闹着玩的。”   “好……”   把脚探在河水里的重甲兵们往岸边挪了挪,依旧躺着,无力爬起。   但累归累,犹有人忍不住大声笑喊。   “万胜!”   “还喊?都喊哑了……”   “哈哈,万胜。”   “又不是头一次胜……”   欢呼声传到大营。   大营里的士卒亦欢呼雀跃,但也有人在哀悼战死的同袍,笑声与哭声汇聚,像是在诉说这让人又喜又悲的战场。   马嘶声已远去,马群正在被赶往大散关。   偶有骏马回望夜色中的战场,眼神似通人性,带着悲伤之色。   死去的马匹则被宋军士卒剥皮拆骨,架在一团团篝火上烤着。   大帐外,篝火旁,刘元振正被五花大绑着丢在那儿,热得满头大汗。   他出神地看着篝火中散落的余灰飘起又落下,感觉它们就像自己的心,已成了死灰。   今日一战,刘黑马在被包围了一个下午之后,终于落败而逃,仅一千四百余骑渡过姜水浮桥。   最大的伤亡也是当时出现的。   之后,宋军调转头来,与大散关守军包围了他这一部人。   军中俘虏,只怕已有近三千之数。   “又是这样被俘了……”   让刘元振最难耐心伤的便是这个“又”字,想到这里,情绪上来,欲哭,无泪。   “李瑕在哪?!”   他忽然叫嚷,以头撞地。   “李瑕在哪?!让他来见我……”   ……   李瑕还在指挥士卒与民夫清理战场。   他是冷静到无趣的人,打了胜仗也并未沉浸在兴奋之中,更担心的还是炎炎夏日万一出现的瘟疫,于是仔细叮嘱士卒尽快掩埋尸体。   之后,则是探视伤员。   ……   帐篷里哀嚎声不止,陆小酉听得一声“大帅”,想要支起身来,又听李瑕说了一句。   “都别起来,躺着……可缺伤药?”   “大帅放心,不缺的……”   好一会,李瑕与军大夫聊完,终于走到陆小酉身边。   “大帅。”   “别多礼,伤得重吗?”   “不……不重,没事的,半个月就能好。”   “你又躺在担架上了,场面有些熟悉。”   “是末将没用。”陆小酉羞愧应道。   蓦地,他又想到在临安受伤时被严云云取笑的场面……这次又打了胜仗,要是也能让她知道就好了。   之后再想想,陆小酉还是消了这念头,决定回去之后老老实实娶个媳妇。   李瑕自是不知他这些奇怪又简单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   “不要妄自菲薄,你是大将之才。”   说罢,往别的帐篷走去。   陆小酉还是撑起身子,默默在背后向李瑕抱拳相送,这才肯躺下。   兀自体会着心里的骄傲,以及对未来的盼望。   “嘿,大将之才……”   ……   夜更深,李泽怡走进帐篷,看了看陆小酉身上的伤势,问道:“还能好吗?”   “能,戴着护心镜。”   与往常一样,陆小酉并不在意李泽怡语气中有些居高临下的口吻,反问道:“你骑马去追了?后来斩首几个?”   “一个,又生擒了三个,已报给刘统制。”   “那你记得,是一个三贯加三个五贯……还有,加上前面的功劳,已经能转资了。”   陆小酉说着,自顾自地为他算起来。   “一个三贯加一个五贯,是八贯加十……”   李泽怡不耐,道:“已录过了。”   换作别的校将或许又要生气,陆小酉却不气,只是道:“那就好。”   “倒是真没想到,最后还真能骑马去追敌。”   李泽怡感慨一声,想了想,解下腰间的水囊放在陆小酉床头,道:“早些好起来。”   神态语气,仿佛陆小酉才是他麾下的士卒一般。   但他却浑然忘了,战时,他其实从头到尾都老老实实听陆小酉的指挥……   ……   快天明时分,李瑕才回到中军大帐。   刘元振已在篝火旁被烤得大汗淋漓。   “李瑕!有本事你杀我啊……”   “若想杀你,兴昌六年成都之战时你已经死了。”   刘元振不由一滞,再想说些什么,李瑕却已跨入大帐。   黎明时,篝火终于熄了,宋军士卒也未再点火。   刘元振终于感到渐渐凉快了些许,躺在地上似睡非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李大帅,廉希宪只怕已赶回京兆,若再不肯相见,时机便逝……”   刘元振迷迷糊糊睁开眼,先是看到了一双登云履。   他缓缓抬头,只见贾厚正被两个士卒看着,站在大帐外。   “二……二舅……”   刘元振本想问“二舅也被俘了吗?”但再想到方才那句话,心知贾厚是随刘黑马逃了之后又再次过来。   再一想,他已明白了。   贾厚眼眸一低,扫了刘元振一眼,并未说话,眼神却很复杂。   同样当过李瑕俘虏的舅甥二人便这般一站一躺,感受着这难堪的气氛……   终于,帐内传来李瑕的声音。   “带使者进来。”   有士卒上前,一把提起刘元振,丢进大帐中。   帐内,先入眼的是一张大地图,李瑕并未特意收起来,那山川河流间画着一条条行军路线……   刘元振愣愣看了一会,知道这一战败得不冤。   李瑕准备得太久、也太细,莫说汪直臣的援兵没能渡过渭水,哪怕是凤翔府再有援兵,宋军能再从大散关再调出千余兵力。   另还有斜谷关。   分批压上,为了留作后手而已……   战已战过了,再看这些亦无用,唯在心中添一缕悲凉,刘元振转过目光,只见除了这地图,大帐内简洁异常,仅一卷草席,一根长槊……之后,李瑕已披上了盔甲转过身来。   只是见使者、俘虏,披甲做什么?   刘元振能懂他,既是战场,李瑕就时刻做好准备。   这就是这么个无趣的人,但也确实太过于出众了。   “见过李大帅。”   贾厚施了一礼,径直道明来意,道:“今已见识大帅神威,我欲与大帅谈谈正月时未竟之事……”   “别急,还有一位。”   李瑕将佩剑在身上挂好,仔细、有条不紊的样子。   “大帅,人带来了。”   帐外有人通传一声,又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被丢进来。   刘元振定眼一看,却是刘元礼。   “五郎?”   “大哥?二舅?你们……这……”   刘元礼不可置信,已呆滞下来。   三人各自回想到成都一战时受俘的场面,羞愧难抑,都恨不能扎到地上……   “都出去吧,离帐二十步,不得让人靠近。”   “那大帅是否有危险?”   “无妨。”   李瑕吩咐过后,方才转向贾厚,道:“开始吧。”   相比帐中另外三人,他精神奕奕,像是能发出光来。   刘元振以往还能欣赏李瑕,此时却觉得他很讨厌。   那种远超于常人的坚韧,就很让常人讨厌。   这念头一起,刘元振才意识到,自己终于承认,相比于李瑕,自己就是个寻常人……   “姐夫愿与大帅再谈正月未竟之事。”   贾厚不去看地上的两个外甥,努力保持着语气的从容,既不说昨日一战,也不谈方才提及的廉希宪赶赴长安一事。   “刘家愿与李家联姻,姐夫膝下,十三姐儿、十四姐儿年岁与大帅正相当……”   空气中还弥漫着战场上的腥膻气,贾厚闻得到,心中也有悲怆。只能说是,已过去了。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今日之日,世家大族首先要保证的还是家族的基业。   凤翔府的兵力未调、关中各地还有驻军,刘黑马逃得及时,尚存有谈判的本钱。   这是战前便留好的退路……   但李瑕已抬手,打断了贾厚的话。   “贪了。”   两个字入耳,贾厚眼神立即尴尬起来。   李瑕道:“我说话直,但既然胜败已定,你不必再讨价还价。要谈可以,基调先定下,别贪心,我们实事求是。”   贾厚赔笑道:“恕我冒昧,大帅欲使刘家帮衬,该给的体面却不能薄了。要共济大事,首先当有情份……”   “正月,我好言相劝,未给刘家体面?”李瑕问道:“彼时你们想看实力,现如今实力摆出来了,你们又想要情面、要情份?好话孬话都是你们说了算,岂不贪心?”   “这……”   贾厚低下头,眼色为难起来。   这第一步李瑕既不肯让,刘黑马想要的更多东西李瑕便更不可能给了,那就再难谈下去。   他不敢说硬话,以免谈崩了。   只好将目光瞥向刘元振。   刘元振会意,无奈地闭上眼,仰起脖子,道:“二舅不必与他多说,且看他不过数千兵力可得关中否?我与五弟绝不怕死!”   “好。既然如此,大可成全你们……”   李瑕话到一半,贾厚抬眼看去,见其眼神坚冷,不由脸色大变。   “大帅不可啊!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第六百五十一章 开诚   凤翔府。   唐时,凤翔府与成都、京兆、河南、太原合称“五京”,号为“西京”。   刘黑马还有一个官职是“西京留守、天下兵马副元帅”。   凤翔亦是他的根基之一。   昨日一败之后,他仓皇率残军撤退,连夜逃回了凤翔府。   幸而府城还在。   刘黑马担心的不是宋军,而是怕廉希宪会先控制凤翔府。   战前,他与廉希宪说“若胜,则收复陇西”,但没说若败了要如何。   两人都不敢说,所以相对无言。   若败,刘黑马便打算与李瑕谈谈归顺之事。   太多兵马被李瑕俘虏,儿子在对方手上,汉中、陇西已对关中形成居高临下的夹攻之势。另外,忽必烈未必就能胜过阿里不哥……总之原因很多。   甚至,李瑕曾与贾厚详聊的那些话,也偶尔会在刘黑马心中浮起。   而他之所以还要再决一死战,既是回报历代大汗对他的重恩,也是想尽力保全他的骄傲。   若不打上一战,他对李瑕并不心服口服,也不敢将全家性命全压在李瑕身上。   唯一仗定胜败,才能看清局势,才甘愿。   这是很微妙的心思。   简单而言,刘黑马还是想拼一把,看能否稳住局面。   投顺还弱小的李瑕,只是到最后迫于无奈的选择……   廉希宪看得明白刘黑马这个心思,当然看得明白,刘黑马不调凤翔府驻军,保存退路的心思已很明显。   故而说“请刘公放手施为,不必顾虑”。   言下之意,同意让他全力一搏,再做决择。   廉希宪也无奈,否则若再逼迫,只恐刘黑马连战都不愿一战。   战一场,至少还有胜机。   再调汪直臣增援,努力求胜。   但最后,还是败了。   廉希宪仅比刘黑马早半日退走,来不及控制凤翔府,干脆领着心腹直奔京兆府。   这是已不再信任、也没有理由再信任刘黑马了。   因其将家族之利置于朝廷之上,战前留有退路,战时见援兵已至犹先溃逃,暗揣反复之心。   刘黑马深知自己已不得信任,归顺李瑕已是保全家业更好的选择。   他还有与李瑕谈条件的底气,战前便已算得清清楚楚。   临洮之战后剩下的一万五千余战力,五千余奇袭汉中尽没,五千余决战于渭水仅余一千四百人得归……但还有五千精骑散布各地。   而关中各州县、各关隘驻军相加,犹有两万余众,虽说战力差些,守城还是够的。   且刘黑马镇守山西、陕西近二十年,在军中地位远高于廉希宪等人。   只看一点便知,阿蓝答儿南下钩考之际,敢动廉希宪、商挺,却不敢动刘黑马。   反观李瑕,眼下虽有一万精兵北伐,但陇西空虚,李瑕真敢带兵深入?又如何取得关中?川蜀连年战祸支撑得了这样的大战?取关中之后如何防御?   李瑕需要他刘黑马投效,这一点毋庸置疑。   甚至早在年节时,李瑕就已经定下的攻取关中的策略,即,收服他刘黑马。   但,如何谈,其中差别却极大……   ……   “有话好说,大帅欲争关中,万不可争一时之气……”   宋军大帐之中,贾厚眼见李瑕真敢杀人,已面露焦急,苦劝不已。   这便是他以眼神示意刘元振说硬话的原因。   硬话教刘元振说了,他才好说些软话,再把局面挽回来。   李瑕却没有这么多技巧,也从不虚以委蛇,神色始终坦然,语气冷静中带着些许真诚。   “并非争一时之气,你们若没有谈的诚意,两个俘虏杀便杀了,我大可不谈。”   贾厚微惊于李瑕能如此坚决,作揖道:“有诚意,恰是因有诚意,家姐夫才想要嫁女于大帅。”   “这是诚意吗?”李瑕反问道:“这不是想贪我的势吗?”   贾厚没想到他这般直接,又是一滞,终于也开诚布公,道:“既说到势,现今刘家之势,犹不小。”   “小不小,我不与你争辩。”李瑕道:“正月时,我认为我兄长娶刘家女为正妻,正好相配,但现在,刘家之势更小了许多。”   贾厚不屑,维持着礼数,缓缓道:“家姐夫欲与大帅亲上加亲,让令兄娶十二姐儿,大帅则……”   “你现在叫我大帅,若我松口了,明日你便直唤我名字,后日,刘黑马便要对我颐指气使,到时是我争天下,还是他争天下?”   明明是平平淡淡的语气,然而“争天下”三字入耳,刘元振、刘元礼抬起头,还是觉得李瑕好狂。   贾厚则有些见怪不怪,应道:“姐夫并不敢有如此志向。”   李瑕道:“故而,他败给我了。”   两人争的看似是刘黑马嫁女于李瑕或李昭成,实则是刘家归附后的地位。   “大帅恕我冒昧。”贾厚无奈,只好挽起袖子,指了指挂在帐中的地图,问道:“可否容我为大帅介绍关中形势?”   “可。”   “此地是凤翔府,有驻防兵力三千余人,姐夫引兵归后,犹有五千人,府城位于渭河以北,四野开阔;此地是郇州,为防斜谷关的宋军,布兵两千人……”   贾厚侃侃而谈,先沿着渭河往东指过,又沿着泾河向北,再沿着黄河说东面防务,最后圈了圈商州、潼关一带,说了一个个城池、关隘的兵力。   “反观大帅,如今不过是在关中最西面占了一个据点,兵力如何面对整个关中?”   李瑕反问道:“你还真能将关中兵力如实报给我不成?夸大其词而已。”   “但可以确定,若无刘家,大帅不可能占据关中。”   “我已有数万战俘,不需太久,即可练出数万大军。”   “不需太久,姐夫亦可从关中练出兵马,关中有这个人口、钱粮。”贾厚问道:“但不知蜀地可否支撑得起数万大军北伐的粮饷?”   “你若不信,到时看看?”   贾厚笑笑,道:“大帅唯有早取关中,方可应付蒙古之势。否则,待汗位之争结束,大祸临头矣。何必呢?”   李瑕反问道:“刘黑马又为何不早降,非要等到二子被俘,损兵折将,何必呢?”   贾厚看都不看被捆在那的刘家兄弟,淡淡道:“姐夫有子十四人,折二子无妨,且兵马犹众,折损得起。”   “但这两个儿子最出色。”李瑕道,至于刘黑马还有多少兵马,他懒得争论。   刘元振、刘元礼难得听李瑕夸了他们一句,却是面露尴尬之色。   贾厚再次执礼,问道:“大帅为何一步都不肯退让?”   “久在悬崖边,没学会退。”   “大帅未免太倨傲了。”贾厚气得一跺脚,拂袖道:“若如此难相处,姐夫不附也罢!”   “好。”   李瑕沉得住气,因看得清局势。   刘家有势,须借。   但分寸不能丢。   贾厚深深看了李瑕一会,叹息一声。   他知道,自己说服不了李瑕倚重刘家了。   不是没有过机会,在正月时,两人深谈过一次。   正是那次,李瑕直视着他的眼,推心置腹、直言不讳。   “我有廓清帝宇、康济生灵之志……”   但当时,没见到李瑕的实力,贾厚只以为这年轻人是大言不惭。   一个由弱宋暂时任命的蜀帅,年少狂妄,毫无根基便敢妄言取天下,岂不可笑?   之后,却见其人施谋用略,气吞四万大军……场场大胜应接不暇。   终于,李瑕的实力摆开在眼前。   贾厚却已错失了当时的机会。   如今回想起来,才知李瑕其实是句句发自肺腑,字字出于真心……   “既如此,由姐夫亲自与大帅谈,可好?”   “可以。”   ……   三日后的深夜,炎帝陵。   刘黑马竟是只带了贾厚前来。   甫一见到李瑕,他开口便道:“我诸子当中,唯大郎、五郎最贤,余者皆庸辈,并无敢反抗蒙古之心。”   “意思是,今夜我若不放你回去,我便得不到刘家的归降?”   刘黑马叹道:“我老了,死则死矣,只盼以残躯救回两个儿子。”   李瑕依旧明白刘黑马的意思。   今夜能谈妥,那万事好说。但刘黑马肯只身前来,并非是就决定投降了,还要看条件,若条件谈不妥,李瑕不管是拿下他还是杀了他,刘家其余子弟将继续效忠忽必烈。   “也好,既事关刘家往后形势,你们几位主事人一起谈吧。”   李瑕遂招了招手,让人将刘元振、刘元礼也带来。   刘黑马既有孤身赴会的胆魄,李瑕也不怕这父子三人加贾厚一个书生能伤得到他,何况这里已是他的地盘,外面还有层层重兵。   夜色中,五人便这般站在陵祠的石阶下。   好一会,刘黑马抬头看向陵上的石碑,喃喃道:“我是契丹后裔,并非炎黄子孙。”   他先是拉远与李瑕的立场。   李瑕道:“辽国不在了,你们总归要有个归属。”   两人语气都很平和,没有了战场上的冷酷。   并非是他们忘了将士们流的血。   而是,将士们流的血,就是为了促成他们接下来要谈的形势。   政治是一桩很微妙的事,它的中心是利,包括小利,也包括天下大利。   战争也好,谈判的机锋也罢,都只是为了实现利的手段。   而两人说话也不似李瑕与贾厚谈判时那样的争锋相对。   因为他们都看得清情势,也做得了主……   “归属?”刘黑马反问一句,道:“论归属,大蒙古国更能接纳我们这些契丹人。赵宋却连北人都接纳不了啊。”   “这不是蒙古与赵宋之间的问题,而是文化。”李瑕问道:“辽灭以来,刘家说的话、写的字,作的诗书文章,是谁家文化?”   “这是金国教我们的啊。”   “这是先贤教化你们的,汉家先贤。”   “陛下已开汉制。”   “我说过,忽必烈不彻底,不如我。”   刘黑马漫不经心点了点头,喃喃道:“功过是非,无甚好辩的,我一契丹后裔,还须为汉制再做多少你才觉得够?”   李瑕道:“我明白,这些是情怀,你们有情怀,但我要你服我,只说情怀不够,得讲实力。这才是世间的‘现实’。”   “不必谈实力了,你有多少实力,不会与我实言。”刘黑马叹惜道:“谈谈你能给我什么,如何?”   他们很平静,不像李瑕与贾厚争辩时那般激动。   因为之前只是争辩,现在却是要做决定,做决定时更在乎“现实”。   李瑕想了想,并不马上回答,反而说了句题外话。   “汪忠臣也愿降我,我没接纳。”   “为何?”   “你们这些北地世侯值不值得招降,我须有个标准,思来想去,论迹不论心吧。”   李瑕并未放松警惕,手依旧握在剑柄上。   他的语气却很随意。   “若论心,人人皆可招降,却也人人皆可杀。譬如汪世显,他有过归宋之意,汪忠臣、汪德臣兄弟,也有安抚百姓之心;譬如你,哪怕到今天这一步,你依旧还想效忠于忽必烈,被我逼到没办法了,犹想与我讨价还价……你们这些人,保全家国、传承汉法的情怀有,但首先还是将家族置于首位。   人之常情,我若要杀,得杀光所有北人。   故而,我论迹。汪家安抚过利州百姓,但随阔端屠蜀,手底下亡魂远超其救活之数,该杀;你多次向蒙古主请命,救活过北地百姓数万,远超战阵之中死于你手的兵士,可招降。”   刘黑马并不领情,道:“你的意思,你给了我一次机会,我还该感激你?”   “不错,确是这意思,劝你要珍惜。另外,我不止给过你一次机会。”李瑕道:“成都一次,陇西一次,算上这次,我若决心要杀你们,你们可能已死了三次。”   这话有些难听。   但刘黑马反驳不了。   他勉强笑了笑,缓缓道:“你未助浑都海攻关中,多谢。”   也只有这一次,他最服气,事关他镇守之地无数人性命,也不得不谢。   “我与廉希宪说过,我远比你们有原则。招降也是,我说我的条件,你同意便点头,不同意,今夜我杀你们四人,之后让你刘家子弟守关中,那又如何?”   刘黑马微微皱眉,道:“条件,我先说。”   “也好,但只怕改变不了我的主意。”李瑕抬手,由他先说。   刘黑马感受到李瑕的干脆与坚决,踱了几步,沉吟着,终于还是开口推测着局势。   “我若不降,你眼下兵力太少,便是能取关中,至少要在一年半载后动兵,吸纳俘兵,准备粮草,哪怕川蜀能扛得起,也不可能更快了。”   “我可以先趁势取凤翔,你初败,士卒并无战心。”   “但这是逼刘家与你死战,你该明白,渭河一战,我未尽全力。”   “你便是调出凤翔驻兵支援,依旧会败。”   “我若死战,你也伤亡惨重……好,只当你今夜杀了我便能取下凤翔,到时廉希宪必已整备好京兆府守势,一旦战事连绵,川蜀势必支撑不住。而宋廷恐战祸,必要罢你兵权。”   “忽必烈也撑不住。”   “你欲放阿里不哥下中原不成?”   “不,更有可能的情况是,廉希宪为保大局,并不敢反攻凤翔,对恃一年半载,之后,被我击败。”   “即便如此,这一战至少要三年,你已错过了汗位相争的时机。”刘黑马道:“这还是你所有计划都顺利的情况,而廉希宪绝不简单。”   “对你而言,重要的是,刘家也会在这三年战祸中被连根拔起。”   刘黑马沉默了一会。   他终于有些无奈,开口道:“说我的条件,我会助你攻下关中,你放回俘虏,往后由刘家统兵坐镇凤翔府,总管军民事务。此外,你娶我女儿,生下子嗣,传承事业。”   “我也说我的条件。”李瑕道:“俘虏不必放了,刘家现有兵权可由刘元振、刘元礼统率,在我麾下听我调遣、依我军法,往后军饷、封赏亦由我调派,这也意味着,你们得交出关中之军民财权……”   “不可能!”   刘黑马已大怒。   没了封地与财权,士卒粮饷由李瑕调派,兵权还是兵权吗?   他径直大喝一声。   “你这是要我之子孙,给你当赵宋治下如走狗般被驱使的武将?!”   若说在李瑕眼里,世侯们是投降蛮夷的汉奸走狗,但在刘黑马眼里,他们事实上是中原的独立诸侯,裂土自治。   相比蒙古的宽松,赵宋对武将的制约要厉害太多。   赵宋才是动辄怪咎武将的那一方。   说句更难听的,在刘黑马看来,赵宋的武将才是皇帝任杀任惩的走狗。   这是任何世侯都不愿背叛蒙古、尤其是叛蒙降宋的关键原因之一,绕不过的坎……   “今日你便是杀我四人,我绝不答应!”   “不是赵宋治下那种地位的武将。”李瑕还很平静,道:“是我的武将,开国大将。”   “你不觉得自己狂傲得可笑吗?!”   “不觉得,恰是我有自信,才能做到往后不对你的子孙毁诺翻脸,甚至刀斧相向。你认为忽必烈真就能放任世侯掌兵权?就算他能放任,他子孙能吗?眼下与你们虚与委蛇罢了。世间太多虚与委蛇之辈,今夜我只与你开诚布公。你该看的不是一时的显赫,世侯权柄,注定是镜花水月而已。看清楚,谁才有真正的容人之量。”   李瑕目光坦诚,认认真真又道了一句。   “若借前人述志向,任帅一方,赵彦呐与孟珙,我不做赵彦呐;开国立业,赵匡胤与李世民之间,我不做赵匡胤。”   刘黑马看着李瑕的眼,竟是愣住。   李瑕太年轻了,却堂而皇之说出了这样的话……   但刘黑马又忽然想到,李世民之所以能容得下各式各样的开国大将,岂不正是因为其人年轻?   年少而创大业,方可称天之骄子。   天之骄子,方有强大之自信,方有能容人之雄魄气量…… #第六百五十二章 屈突通   渭水之战在七月十二,而今夜正是三日后的中元节,该拜祭先祖。   炎帝陵前,五人对谈了许久,却还是立于石阶之下,未得结果。   石阶旁,是一块块石碑。   偶尔月光从云层间透下,能让人勉强看清石碑上饱经沧桑的斑驳文字。   “火德开统,连山感神……”   刘元振双手受缚,站在那,听着李瑕与刘黑马的言词,一直紧闭着嘴。   好一会,他低头,将碑文看完。   最后一句是“盛德不孤,万世同仁”。   “盛德不孤,万世同仁。”刘元振心里念叨了一句。   之后,他听到李瑕以李世民自励。   莫名地,这一瞬间刘元振心里忽然轻松了许多。   “自比唐太宗,李瑕太狂妄了……但,输给这样的人,也是情有可原。”   这念头一出,近日来压在刘元振脑子里的重担仿佛被卸下了大半,让他终于能长舒一口气。   且不谈李瑕有无这个资格,总之是在以前人自比。   那他刘元振又该自比于谁?   隋唐乱世,突厥可远没有如今蒙古之势,也没有如他刘元振这般卓然不凡的世侯……   思来想去,一个名字跃进脑海,刘元振不由摇了摇头,感到有些羞愧。   但愈想,愈觉得有些相似。   屈突通。   屈突通出身东胡,与契丹同族异部,擅骑射,好武略,有勇有谋,可谓与他相类。   且其人有仁心,曾在隋文帝面前谏言“臣一身如死,望免千人性命”,正如刘家所为。   经历也相似,兵败被擒。   不过,屈突通之后追随秦王,平定薛举、王世充……   刘元振更加羞愧,骂自己不已。   如何能这般便开始考虑投降之事?   偏脑子里又有个声音在说着。   “一心纯诚,遇明主,宁限于两国尔?屈突通守节,求仁得仁,故图形于凌烟阁,配列太宗庙庭……汝之志向,堪比千古名将否?”   刘元振遂想道:“我虽有比肩千古名将之志,而李瑕微末,岂可称明主?”   “汝败于其手,三矣;束手就擒,二矣。若李瑕不可称明主,汝三败二擒之人,犹自比于名将?岂不可笑?”   刘元振不由觉得自己太可笑了。   明知道比不了屈突通。   “图形于凌烟阁,配列太宗庙庭。”   “会取安西将报国,凌烟阁上大书名。”   “……”   脑海中这些话语越来越密,刘元振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思,已经是想要投顺李瑕了。   不想承认,但确实想。   他目光向刘黑马看去,夜色中看不清刘黑马的眼神,只感受得到刘黑马依旧不悦。   “父亲。”   刘元振终于开了口。   当先转过头来的却是李瑕,看了刘元振一眼,像是看穿了其人心思。   李瑕遂点点头,道:“也好,让你们父子先商量。”   说罢,他径直往边上走了几步,竟根本不在意刘黑马是否会解下刘元振、刘元礼身上的绳索,试图逃脱。   刘元振并未急于解脱捆缚,而是向刘黑马道:“前些日子,陛下加李璮为江淮大都督,赐金、银符共六十余枚,褒赏奖谕再三。然而,孩儿得到京中消息,在这之前,粘合南合、张宏等人,曾向陛下进言,称李璮必反。”   “我知道,安抚、姑息之策罢了。”刘黑马叹息一声,“陛下正与漠北交战,山东事态又不妙,这也是我肯与李瑕谈条件的因由之一。”   刘元振却还有另一层意思,又道:“若旁人不知李璮之反心,只当陛下待诸世侯一般宽厚。”   他虽还被捆着,却终于在消沉了一段时间之后,重新有了评点江山的气概。   “如今陛下待李璮优渥,是姑息之策、是虚情假意。那,安知待父亲之优渥与器重便是真的?有朝一日四海归一、休兵晏民,又有谁真个能容忍世侯裂土分疆,手握兵权?   父亲岂不见史天泽每每推辞、转授都元帅之职,窝阔台、蒙哥不溢赞美之词?由此观之,蒙古可汗,并非真气量恢宏。不夺世侯之兵权,非不愿矣,实不能矣。而陛下天威难测……”   刘黑马叹息一声。   他比长子更明白,无论如何,忽必烈待世侯更宽松,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李瑕方才说的意思,是要夺刘家的兵权,比蒙古严、但不会像赵宋那般猜忌制衡。   刘元振所言,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但眼下形势所迫,听听这些话,有个台阶下罢了。   “孩儿以为,李瑕为人,坦诚可信。”刘元振又道:“他将条件摆明,而非先欺骗父亲,待往后再行反悔之事,是带诚意而来。”   在他眼里,李瑕的诚信确实是好的。   且是在“兵不厌诈”与“坦诚相待”这方面把握得极好。   两者的区别在何处?   比如,忽必烈与阿里不哥的使者商谈,答应回哈拉和林商议,却在暗中准备,最后斩杀使者,抢先登基称帝。没有人会说他奸诈,因为傻子才会去哈拉和林送死。这叫兵不厌诈,对敌人不择手段。   再比如,忽必烈为笼络北人,平时口口声声“行汉法”,北人听其言、见其行,因此而付诸努力,真心拥戴他。如今他确实登基、改年号,诏告天下实行汉法。这叫言行如一,对自己人坦诚相待。   两者区别在于,双方都是出于真心许下的承诺,才是真正有效的承诺。   李瑕对敌,比忽必烈更不择手段,刺杀、偷袭、欺骗、威胁,各种下作伎俩层出不穷;   而李瑕待人,却比忽必烈更坦诚,条件先摆出来,既然不能容忍刘家再裂地养兵,也不会虚与委蛇,先作欺瞒,一是一、二是二,称得上“直率”。   弱者太直率,只会被轻视,故而一开始所有人都对他爱搭不理。   唯有当李瑕摆出实力,睥睨关陇,这份直率才能成为气魄。   再反观古来多少豪杰,起势前少了这份直率,轻许诺言,欺瞒哄骗,最后毁言践行,再难赎回。   对比到这里,李瑕的直率又成了更难能可贵的优点……   刘黑马默然而立,听着长子的劝说,渐渐也感受到了这些。   “你认为李瑕真能成事?”   “不知。”刘元振道:“但三峰山之战前,父亲可曾想过,三万余兵力能胜十五万大军?”   刘黑马喃喃道:“其实,那是气运啊,天降大雪……在那之前,我以为要死了……”   “那既然形势至此,再赌一把又何妨?”刘元振道:“无论如何,岂不好过关中陷于宋军反攻,家族基业毁于战祸与猜忌?”   这才是关键。   今日谈不拢,李瑕只是失去时机,刘家却已有根基尽毁之虑。   而条件好或不好只是其一,能否遵守亦重要。   更重要的是,李瑕能否成事……   刘元振挺了挺背,道:“当年,父祖孤注一掷,换刘家三十余年显赫,如今时移运转,孩儿亦愿孤注一掷,担负家业。”   刘黑马终于又在长子眼中看到了昔日的光彩。   前阵子,他嫌长子啰嗦,认为五子稳重,结果偷袭汉中一役,五子也是全军覆没。   此时再见长子振作,竟是不再嫌啰嗦,只感欣慰。   ……   李瑕按剑站在那,默默看着刘家父子的身影。   之后,只见贾厚上前,对刘黑马又低声说了良久。   夜风吹来,偶尔能听到贾厚是在复述正月里的对话。   “……三百年之民生潦倒……观其言行,匡扶天下之意志……”   李瑕又退了两步。   他没多劝,相比现在劝说的语言,他过往的言行更重要。   迄今为止,不论实力大小还未有一个北地豪强投效于他。   以往打了胜仗,他都是一个脑袋一个脑袋地砍过去。   必须要结束这种情况了,时间已不多,他需要收服第一个北地豪强,才能发展他的势力。   趁忽必烈与阿里不哥相争之际,他也必须尽快取关中,拉近双方的基数。   争天下这是赛场,这是最后一个入围的机会。   李瑕也知道自己提出的条件很一般。   说是让刘家兄弟分统兵马。但听他调遣、交出钱粮,本质就与赵宋武将相当了,失去了自治一方的权力,刘家拿什么来养兵?   李瑕与赵宋的区别,只看刘家信不信他的用人气量。   至于刘家答不答应,只看他们是否认为形势到这一步了。   李瑕已不能给得更多,他不可能容忍中原之地有世侯自治,这是原则问题……   “条件还未说完吧?”刘黑马回过头,这般问了一句。   李瑕点点头,开口道:“方才说的是最关键一点,刘公答应了?”   “尚未考虑清楚,李帅不妨先把条件说完,老夫再考虑考虑。”   “我兄长会娶令媛为嫡妻,从此刘李两家同气连枝,只须刘氏族人不犯国法,有李家一份富贵长荣,便少不了刘家一份。”   刘黑马深深看了李瑕一眼。   之后,他踱了几步,问道:“如何掌握关中?”   “如今是七月中旬,宋廷只怕还未收到我奇袭巩昌的战报……若能尽早拿下关中,可拖到半年后再上报。之后,请刘公为成都府路安抚使,治理民生政务,我请调张珏北上,调遣安排再待官员就任,又须半年。我有一年多光景可掌握关中。”   “治理成都?”   “刘公征战一世,可愿于废墟之中建立欣欣向荣之事业?”   刘黑马背过身去,抬头看向黑得深邃的天空。   “你真有……廓清帝宇之志?”   “是。”李瑕并不犹豫,道:“今刘公犹不信,无妨,我一点点做给刘公看。”   刘黑马既不说答应,也不拒绝,看过了天色之后,又回头看向了炎帝陵。   “中元节快过去了,你我先拜祭祖先,如何?” #第六百五十三章 弃局   七月十六日,长安。   商挺摊开公文又看了一遍。   改京兆府宣抚司为“陕西四川行中书省”,升迁廉希宪为行中书省右丞相、商挺为佥行省事。   这是好事,是恩赏廉希宪、商挺平定关陇的大功。   商挺五十一岁佥行省事,已可算名臣;廉希宪却才二十九岁,虽说是行省丞相,但大蒙古国之行省比寻常国家尚大,可称结结实实的拜相。   可见平定关陇功劳之大。   但商挺的脸色却更为忧虑了。   他已经把汪良臣兵败、陇西失守的消息传往开平。那么,在这些坏消息到达开平之前,陛下已发出了加赏的诏谕。   这非常快,毕竟路途遥远,甚至陛下如今并不在开平,已往北迎战阿里不哥。   结果,大胜恩赏才下,陇西转眼间被李瑕占据。   商挺很担忧会影响到东路的战事……   “李瑕。”   喃喃着这名字,商挺又拿出一封信看起来,虽然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看过很多遍了。   信是张文谦写的。   蒙哥死的消息传来后,张文谦最早到河南等地调查是否有人与李瑕勾结。   也正是他查清了当年李瑕北上的真相。   ——李璮的谋士王文统,趁金莲川幕府谋划秘事之机,利用杨果试探宋廷反应。   张柔与李瑕之瓜葛也正是张文谦发现,遂有了姚枢招降一事。   没想到,李瑕去了趟临安,再回汉中,其势竟是不减反增,今已攻下陇西。   商挺此时才回过神来,惊讶地发现南面竟出了这样一个人物。   金莲川幕府诸人,若及早意识到,本该有机会扼杀李瑕……   郝经,弟子被杀,诗作还被以血字题在墙上,他本该去细查。但张家遮遮掩掩,没及时告诉他实情。   赵璧,经略开封,四年前便该发觉不妥。但没办法,四年前李瑕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竖子。   张文谦,查清李瑕在河南的作为,本该更重视。但当时,张文谦已算很重视李瑕了,先后传书提醒姚枢、廉希宪、商挺。   姚枢,公务繁忙,仅布置了一手便不再关注。但也能说足够重视了,献策请张柔嫁女李瑕,亲笔去信招降,还预料到李瑕若不降,犹可借赵宋之手杀之。   廉希宪,忙于平定关陇之乱,没注意到李瑕设计了汪良臣。但甫一得到消息,便对李瑕惊为天人,打起全部心力应对,最后还亲赴凤翔府。   便是他商挺,一得到提醒,立刻便下令“军中严符信,以防奸诈”,防止李瑕遣细作北上……   回想起来,金莲川幕府没有一个人在李瑕之事上有过疏漏。   且自蒙哥汗身死以来,操持家国大事的谋臣们对那个才二十岁的年轻人都有所警惕。   差就差在,诸人也都是忙里偷闲时各自谋划一招,却没有一个人在全力对付李瑕。   只希望这次,廉希宪能稳住关陇局势……   “商公,廉相回来了。”   商挺抬头看去,竟见廉希宪风尘仆仆赶来。   “善甫回来了?”商挺笑道:“对了,该称廉相了,不到三十即拜相,快看这封公函……”   廉希宪大步跨进公房,并未看那公文,径直附耳在商挺耳边说了一句。   “刘元礼奇袭汉中,全军尽殁了。”   商挺脸色一沉,犹自镇定,止住廉希宪的话语,先挥退了下人。   “虽未想到李瑕能留下刘元礼这五千人,但局面……”   “局面大坏矣。”   廉希宪虽不至于惊慌失措,语速却快,道:“刘黑马败了。”   “败了?败给谁?凉州与西域诸王支持阿里不哥了?!”   “是李瑕,他兵出渭河了。”   商挺讶然,问道:“何时之事?”   “十二日。”   “廉相……未与我说笑?”   “我亦盼还能与商公说笑,局势远比商公所想严峻,严峻太多了。”   “凤翔府还在?”   廉希宪此时才接过商挺手中的公文扫了一眼,对自己任行省右丞相一事荣辱不惊,皱眉道:“凤翔府还在。”   “那是?”   廉希宪似有些不愿猜忌世侯,却不敢再耽误,终于道:“与商公说说我的猜测吧,刘黑马恐怕是……欲降李瑕。”   商挺愣住。   他向后退了两步,仔细盯着廉希宪的脸。   “善甫,你素来稳当,该知此等大事,不可胡言。”   “刘黑马自保之辈,不肯力战,我亲眼所见。”   商挺呆滞了一下,喃喃道:“局势……至此地步了?”   “唯盼着刘黑马能不叛,但他连……”   商挺恍惚过后,一个激灵,已清醒过来。   他太清楚统领西京、河东、陕西诸军的七万户都元帅一旦降敌的后果!   这还是大蒙古国从未有过之事。   “速向河南、山西、陇北调兵支援……”   商挺大步便要往外走。   “商公!”   廉希宪一把拉住他,道:“北面如此大战,岂还有兵可调?!若刘黑马真降了,京兆府守不住,关中守不住。”   “那还能如何?守不住也得守。”   廉希宪叹息一声,道:“我们该尽快携兵马、官吏、文士、钱粮撤出京兆府。”   商挺转头看向廉希宪,目光中却泛起了一丝怀疑。   两人关系亲近,商挺又是副职,平素从不已这样的眼光看廉希宪。   但哪怕是惊慌之中,但商挺犹保存着清楚的意识。   毕竟事关重大,他不得不防,万一叛投之人是廉希宪、想要诈出关中兵马又如何?   “请商公信我。”   廉希宪郑重施礼,又招过汪直臣与麾下几名士卒,细说了些战场详情。   末了,商挺又问道:“不再试着守一守关中?”   “先做撤离准备吧。”廉希宪道:“刘黑马若降,不必守。”   商挺道:“不久前,才支运了一批钱粮北上。眼下陛下正举大军平叛,不可失关陇财赋重地啊。”   “正是如此,才不必与李瑕动兵。否则到头来既守不住,反使关中战祸连绵,长远而言,更为不利。”廉希宪摸着唇上漂亮的胡子,缓缓又道:“先退吧,不利之时退一步,方能保全往后夺回关中的实力。”   “已有夺回关中之法?”   廉希宪苦笑,点了点头。   “也好……”   论谋略,商挺或不输于廉希宪,只是不如廉希宪熟悉战况,此时仔细问过,也便答应了。   两人共事多年,互相信任,竟是连放弃关中这等大事也只花了不到一刻便定下来。   ……   这日的长安,首先是京兆学府的名儒与学子被平平稳稳地护送上马车,东渡黄河,暂避往山西平阳府。   廉希宪就任时,第一桩事便是请许衡提举京兆府学。   准备撤退关中时,第一桩也是迁府学。   如他常说的,“教育人才,为根本计”、“今国家崛起于朔漠,若不礼敬士人,则儒术由此衰熄矣”。   这份心思,宋人大概不能理解。   唯有这些北方的读书人,能感受到文脉已稀弱,以及对“国家崛起于朔漠”的忧虑。   ……   七月二十一日,探马传回消息,宋军已进驻凤翔府。   “刘黑马果然是降了。”   “让人感慨啊。”商挺叹惜一声,“回想起当年阿蓝答儿钩考,将你我下狱,却优渥刘黑马……他本该更忠忱才是。”   “世侯。”   廉希宪只喃喃了两个字,不复多言。   他们站在城东城楼上,向城外看去,只见汪直臣已领着驻军集结。   “请商公带兵驻守潼关,须将刘黑马麾下兵马与河南驻军调换,切记切记。”   “廉相呢?”   “我将其余兵力派往山西、陇北。”廉希宪道:“关中四塞之地。只要关隘还在我们手上,李瑕便是拿到了关中,也等于没拿到。”   他眉宇间压着深深的思虑之色……   若说天下如棋,这一局,李瑕准备半年,先想好每一步如何走,趁廉希宪不备,先发制人,步步逼进。   廉希宪知道自己败了,赢不了了。   于是他主动退出关中,相当于先行放弃这一局必败的棋。   之后,趁着李瑕还在收尾,他已开始谋划下一局该如何走。   这便代表着“事机”又变了。   “那下一局,该是我赢。”廉希宪自语了一声,目光再次昂扬振奋起来。   在他脑海中,新的棋盘上,他已当先落下一子。   ……   郿县。   “拿下郿城太轻易了。”李瑕策马而行,抬头看城门上那个“郿”字,摇了摇头。   “我们的李大帅担心什么?”   刘元振近日称呼李瑕,每以“我们李大帅”相呼,语气中带着些许戏谑。   他纵马而行,又悠悠问道:“担心我等设计要害李大帅不成。”   李瑕觉得刘元振就像是个女人,降就降了,却故作矜持,非要表现出一幅超然物外,满不在乎的样子。   反而是刘黑马、刘元礼沉稳得多,老老实实地当着士卒拜了李瑕,该如何就如何,因为没有心结。   此时李瑕却懒得就此多说什么,淡淡道:“不是。我在想,为何廉希宪不做防备?”   刘元振微微沉吟,道:“许是将兵力收缩回京兆府了?”   “待派往长安的探马回来便知。”   两人并辔而行,刘元振再一想,又笑道:“也许廉公见我们的李大帅是人中龙凤,也有归附之意呢?”   李瑕摇了摇头,坦然驰入郿县,身后仅带百余亲卫。   因刘元振已说过控制了城池,李瑕信得过他。   “不会,他追随忽必烈十年,若这般便归降我,意志未免太不坚定了。”   刘元振微微尴尬。   下一刻,李瑕已径直道:“我不是说你,我是在想,廉希宪是否有可能放弃关中?”   “关中岂能这般唾手可得?谁能轻易放弃关中……”   刘元振摇了摇头,又准备侃侃而谈,分析局势。   李瑕抬手打断他,沉吟道:“若廉希宪探到刘家已弃暗投明,推算出他无力守住关中,那……主动撤离,反而可趁刘公派遣的各路信使未到之际,带走刘家兵马。”   刘元振听到这里,脸色已是一变。   他之前,从未想过这种可能。   下意识里就认为廉希宪该守关中。   为何?   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廉希宪不是怯懦之人,既受任宣抚陕西,便有守土之责,怎可能轻易退走?   然而,当刘元振仔细一想,竟发现,于廉希宪而言,撤出关中确实才是最好的办法。   刘黑马已在昨日散出信使,联络各州县的旧部,准备助李瑕一举拿下关中。   七万户都元帅镇陕西近二十年,这份威望,廉希宪挡不了。   若是廉希宪把这些兵力带到河南整编……   “这……我的兵力……”   刘元振喃喃了一声,再次摇头道:“不太可能。”   “为何不可能?”   “这种决定,没人敢做。廉希宪若如此,须对局势有极清晰的判断,须冷静到能抛除各种杂念。而擅自放弃关中,他还得有这胆量。”   刘元振已不再称“廉公”了,因这次廉希宪要损害的是他的利益。   他语气也愈发笃定,最后道:“他不会的。”   “我本也以为他不会。”李瑕道:“但,你告诉我的,蒙哥身死消息传来,他敢不等忽必烈谕召到,擅自作主斩杀军中亲近阿里不哥的蒙将,把军符给汪良臣,此人极冷静、有胆魄、能洞察。”   刘元振张了张嘴,脸色愈发难看。   李瑕又道:“若非我更早把蒙哥死的消息传到六盘山,廉希宪还敢杀阿蓝答儿、刘太平,不是吗?”   “我刘家的兵力……”   “放心,他带不走太多,最多只能带走长安附近的驻军,必不敢去商州,太快了。”   李瑕之所以没事先想过廉希宪会撤离关中,也正是因为太快了。   七月十五日夜里,他与刘黑马会面;十六日,双方正式谈妥;十七日,宋军开始入驻凤翔;二十日起征关中;二十二日攻下郿城……   这已是快到极致。   廉希宪若还能在他大军到之前撤走,那其人之冷静,其胆魄与洞察力,就实在太了得了。   “二十三岁即宣抚京兆?”李瑕自语道。   刘元振听得这感慨,一愣。   他忽然发现自己比李瑕、廉希宪的差距有多大。   以往还自诩俊彦,可今日听三言片语、观李瑕与廉希宪算计,竟已完全超脱了他这个层面。   “一个二十三岁既宣抚京兆,一个十九岁即阃帅川蜀……资才天授……何其不公……不公……” #第六百五十四章 易帜   马蹄踏过平阳大街,李瑕与刘元振翻身下马,先是巡视了粮仓,之后拐向菜市口。   要暂时控制郿县,取钱粮是得“实”,而当众斩首了此地的达鲁花赤、奥鲁官则是得“名”。   这些事刘元振已安排妥当,此时他更关注的还是长安的情况。   “若廉希宪真退出了关中,大帅要如何应对?”   “潼关当然要拿。”   刘元振有些担忧,问道:“为了攻河南、山西?”   “不攻。我们取陇西、关中在于一个‘快’字,但也就是太快了,来不及消化胜果,已无力继续打下去。”   刘元振问道:“不怕廉希宪反攻?”   “漠北战事未定,他拿什么兵力反攻?若有兵力,又何必退?”   “那也就是说,关陇局面已定?”   “不错。”   刘元振沉吟着,最后道:“如此说来,廉希宪若退出关中,也不算高明。”   李瑕瞥了他一眼,不得不敲打他一下。   因为刘元振这人就是欠敲打。   “廉希宪只是做了最冷静与清醒的决定。你做不到他这种地步,等想明白了,却又觉得他不够高明,因为只这么做还扳不回局面?但你能算到他的后招吗?”   刘元振略感尴尬,却也意识到自己的缺陷在何处。   始终不够清醒,总容易被各种情绪推动。   “我就是在想,他还能有何后招?”   李瑕拍了拍他的肩,道:“不必想那么多。我们以堂堂正正之师取关中,三五年内,忽必烈抽不出手来。廉希宪根本没有从大势上扳回局面的可能,那么,他能做的只有旁门左道。”   “他如何做?”   “办法很多。就像我以前做的,阴谋诡计,用来以小搏大的。”   “那如何应付?”   “防。”   “就这么简单?”   李瑕想了想,道:“以前我用旁门左道,对手总会来破解我,这是以短击长。他们忘了,他们最重要的优势在哪。”   刘元振有些不明白。   “举个例子,比如你……比如汪良臣吧,他的实力在于兵势,击败浑都海之后,只需要好好生息,等漠北战事平定。蒙古举大兵南征,谋士布置战略、探马打听情报、准备好后勤,徐徐进兵,未必攻不下汉中。但他看我总是奇袭,烦了、躁了、急了,以为找到机会了,非要也奇袭我一次。”   说的是汪良臣,刘元振却是听得面红耳赤。   李瑕又道:“哪怕处于弱势,要安排一场刺杀、谣言、离间也很简单。处于强势者却要疲于应对,应对久了,强弱之势也就变了。”   “廉希宪也打算如此对付大帅?”   “不知道,我也不想费心思去猜,加强防范便是。我们眼下占据关中,收服民心、发展实力才是正道。”   “但大帅方才还说廉希宪了得。”   “重视对手,但要保持自身的节奏。”   刘元振叹息一声。   道理他也知道,偏偏忍不住就是会被别人牵着思路走。   “明白了。即便对付了廉希宪,还有商挺,还有赵璧、张文谦、姚枢。大帅既已得关中,不必与他们一个个斗智斗勇,只需积蓄实力,到时出兵河洛,以王师扫之。”   “不错。”李瑕道:“唯怕,眼下道理都知道,到时却斗红了眼……你我要彼此提醒,保持清醒。”   刘元振已忘了阴阳怪气,问道:“敢问大帅何以如此见事分明?”   “你吃的苦、受的难太少,才会这么问。”   此时两人已走过菜市口,李瑕放眼看去,喃喃道:“廉希宪治理关中这些年,做得不错,暂时而言,只怕关中民心还在他。”   “是,实话实说,他安民抚田、过问民生疾苦、扶弱抑强,政绩显著。”   刘元振皱了皱眉,继续道:“廉希宪上任之前,关中许多百姓便如羔羊。譬如,以往贫民举债,又以息为券,辗转责偿,号‘羊羔利’,负则虐待之,不胜其毒。廉希宪正此法,取券焚之;   再譬如,以往四川来的降民散于山谷而居,每有兵士俘掠卖作驱口。廉希宪严刑禁止,使关中无贩易驱口者,抚无籍之人屯田,以宽民力……”   李瑕默默听了许久,最后道:“相比阴谋诡计,这些为民善举,才是廉希宪真正给我压力的地方。”   “压力?”   李瑕点点头,道:“我得比廉希宪做得好,才叫真正收服关中。”   刘元振转头看向李瑕,微微一愣。   他本以为,说这些,李瑕会着恼,会骂一骂廉希宪,拒绝承认廉希宪的政绩。   想看李瑕也像他一样有慎有妒,他也能好受一点。   但没有,李瑕只以廉希宪作为激励……   ……   “杀头!”   “噗……”   菜市口前,大刀一次次斩落,数十余颗头颅被砍下来。   达鲁花赤、奥鲁,还有郿县境内一个个蒙古贵族及其依附者。   百姓没有欢呼,更多的还是不安。   李瑕与刘元振再次上马,向城外行去。   “知道我为何杀他们吗?”   “因为是蒙古人?”   “不是。”李瑕道:“因为他们占据了大量无主的荒田,或侵夺着有主民田,或是压迫驱口耕种,或是不耕不稼,把关中田地变为草地,放牧牛羊。”   刘元振瞥了李瑕一眼,暗想刘家也有大量的田,或者说整个西京的田都曾是刘家的。   “你看,这便是我会比廉希宪做得好的第一桩……”   ……   这日,郿县城头上宋旗招摇,宋军继续策马东向。   而在下一个城池,百姓依旧不明白为何宋军会突然出现,直如神兵天降。   人与人之间,有着天壤之别,体现在消息渠道上也是如此。   李瑕、廉希宪这些人,既能散布出大量的探马,又有一叶知秋的本事,能知几日间千里外的形势。   而普通百姓却连陇西丢了都还不知。   毕竟,四月十二日之后关陇之战的消息才开始传入关中,一直发酵到六月,民间才传开。   于是当宋军入境,半个关中都像是懵了一般……   ……   长安城依旧平静。   街头巷尾不时有人谈起近日城中官员学子大规模东迁之事。   “听说是西面打赢了,要打北面,当然要调人、调饷……”   “看这动静,额差点以为是什么人打进京兆府……”   “官府都张榜告示哩,北上平叛,往后没得战事哩……”   “……”   吕阿大担着箩筐穿过永宁门,走过南大街时,听到的便是类似这样的讨论。   又走了一会,前方便是长安钟楼。   他左右看了看,在街边寻了个阴凉的角落放下担子,坐下,开始叫卖。   “寒瓜!卖寒瓜了!”   天气依旧炎热,吕阿大打着赤膊,犹有汗水不停淌下,皮肤黝黑,身材干瘦。   旁边支了两张破桌卖凉茶的摊贩便笑问道:“老哥,喝口凉茶不?”   “额自个卖的寒瓜都舍不得吃哩。”吕阿大直摇头。   卖凉茶的摊贩遂舀了碗水给他,道:“看这一身汗,重死人的两筐大瓜,哪担来的?”   吕阿大连忙道谢,傻笑道:“从草场坡一路担了六里地进城,额这不指望能在城里多卖些价钱。”   “老哥是种瓜的?”   “种瓜哪够活的,额佃了几亩官田。”   “官田?能种官田的可不算多,老哥日子好过哩!”   吕阿大也有些得意,道:“官佃当然好,一亩上等田只交三升粮哩。额听说,南面那宋国,一亩得交一斗四升,啧啧,吓死个人。”   摊贩也是咂舌不已。   “老哥还知晓南国那边田税?那可远吧?”   “嘿,额听一位先生说的。”吕阿大伸出大拇指,道:“额还见过这京兆府最大的官,宣抚使。”   “真的?老哥讲讲呗。”   吕阿大回想着,眼神中透出些敬畏之色,已想到了六七年前。   “宣抚使可真是救了额一家的命啊。那年,额借了羊羔利,那可真是利滚利,利滚利,都得卖儿卖女了,亏得是宣抚使来,把那些羊羔利的债契一把火烧了。就在这钟楼前,那天半城人堵了满条街……”   说着说着,他头一转,正见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走过钟楼,忙不迭便抱起一个寒瓜跑上前。   ……   “恩公!”   耶律有尚缓缓步入南大街,目光四下逡巡着,似在寻找什么,忽听得一声呼喊,抬头一看,却见是个黝黑干瘦的老农。   “你是?”   “小人吕阿大,当年就是恩公免了小人的羊羔利,还让小人当了官佃……”   耶律有尚并不倨傲,笑了笑,有些自豪,目光又一扫,问道:“既有田耕,怎么还出来卖瓜?”   “这两年因打仗加派了粮,额想着再种些瓜卖了……嘿,小人懂的,平叛嘛,平了叛,以后日子越来越好过。”   耶律有尚点点头,眯眼看了吕阿大一会,感受到对方的诚挚,心念一动,从袖子里掏出一串钱递过去,道:“你的瓜我买了。”   “这……”   “能否再帮我一个忙?不难,只是一桩小事。”   “好!额什么都能做!”吕阿大重重点头,这才欢天喜地接过那贯钱。   “这边说。”   耶律有尚抬了抬手,拐过小巷。   吕阿大连忙担起他的瓜,快步跟了过去,嘴里还絮絮叨叨。   “恩公,这钱多了,秋粮马上要收哩,小人过得下去。方才小人还和那卖凉茶的说,额们比南国税可轻太多,恩公当年说的,小人都记着。”   “说到此事,等战事过去,官府绝不再加派你们的粮。”   “小人明白,前些年就不加派。”   “那就好,廉相之志也不在于与宋廷相比。宋廷不仅田租高,还有和籴……”   此时长安城犹在廉希宪治下,对于许许多多如吕阿大这般的人而言,就没想过会有人来打破他们平静的生活…… #第六百五十五章 古城   通济坊。   一个普普通通的沿街小阁楼内,胡祗遹站在窗边向远处看了一会,关上窗,坐下,继续看案上的信纸。   好一会,耶律有尚登了楼。   胡祗遹头也不回,问道:“方才那人是谁?”   “一个瓜农,街上遇到便突然喊我,吓了我一跳。”耶律有尚随口应着,关上门,“他曾受过廉相恩惠,似乎是当年废羊羔利之事。”   他有些无奈,叹息着,又补了一句。   “绍开兄也知道,我随廉相做事以来,惠泽陕西,有太多百姓认得我,往后出门,该乔装改扮了。”   胡祗遹不悦,道:“你太不谨慎了,但不该带旁人来此地。”   “我没带到进来。且李瑕还未至,该不至于……”   “若李瑕今日便到又如何?”胡祗遹神色郑重。   耶律有尚羞愧,拱手道:“绍开兄勿怪,往后我行事谨慎些便是。”   “我看你给那瓜农递了钱,做何事?”   “廉相留下的人眼神都太过锐利,我认为反而是质朴百姓不易被查觉,不如寻些普通人为我打探消息,再联络当时受羊羔利迫害之人,最终,满城皆有我耳目……”   “不妥。”胡祗遹摇头道:“一则,不宜牵扯无辜;二则,普通百姓未经训练,如何能打探消息?反引为祸事”   “我不这般看。”耶律有尚道:“所谓‘得其心,斯得民矣’,廉相之胜于李瑕者,京兆民心在廉相。故而须用他们,待李瑕手下暗探欲查我等,却见满城皆敌,将寸步难行。”   “我不认同。”胡祗遹愈发严肃,“伯强,你太天真了!”   “绍开兄只怕是轻忽了斗升小民之力。”   “我等行事,为保斗升小民安乐,而非利用其愚昧!”   耶律有尚摇头,道:“那便请绍开兄拭目以待。”   “你我皆是初次涉猎谍情,对手长于此道,不得不慎。”胡祗遹无奈地摇了摇头,拿起桌上的纸稿递过去,道:“这是张公给商公的信,随信附有当时赵公、张帅对李瑕初次谍探的记录。我整理了一份,你看看。”   耶律有尚接过。   胡祗遹叹道:“我不得不承认一件事。”   “什么?”   “李瑕改变了自古以来之谍情,融暗杀、反间、刺探为一体,可谓此道之集大成者,有开宗立派之能。”   耶律有尚整理了一下衣冠,伸出双手,郑重接过胡祗遹整理的纸稿。   像是接过一本对北地很珍贵的儒家孤本。   “我当仔细揣摩,慎重应对……”   北地不像江南有重文轻武的风气,北地书生往往都是文武双全,此时小阁楼中的二人亦如此。   耶律有尚时年二十五岁,看起来彬彬有礼,却是体魄健壮,精于骑射。   胡祗遹时年三十三岁,素有风流才名,写得出“一帘红雨桃花谢,十里清阴柳影斜”这般婉约诗句,却也擅于技击之术,为廉希宪器重,理刑狱,是查案的好手,以精明干练著称。   习文习武,他们素来刻苦。   学间谍之事,他们也是用学文学武的态度。   很快,屋中响起一本正经的交流声。   “《孙子兵法》有云‘故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人君之宝也’,李瑕该为五间之外,第六间……”   “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   夜幕降下。   屋中,一封封纸稿被丢入火盆烧了。   “这封……需要李瑕追查时能看到。”   “这一角?”   “是。”   耶律有尚拿起信,放入火盆,等它烧到一半,挥灭了火,放到一边。   “还有这封……”   许久,几封没烧干烧的信被叠在一起,重新掷入火盆。   火卷起,又灭。   灰烬落下,盖住了其中残留的只言片语。   胡祗遹深深看了耶律有尚一眼,道:“到时,我先动手。”   耶律有尚郑重行了一礼,道:“兄若不成,便由我来动手……”   “再会。”   “再会……”   ……   耶律有尚穿过夜色中的街巷,趁着京兆府还未易手,登上钟楼,再次望向了这座长安城。   这长安城已被毁过一遭,不过还是很大,比天下大部分城池都大。   然而它仅是盛唐时的皇城。   故城之大,所谓“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毁于唐末战火,何其可惜。   这次,不需以战火再毁长安,只需以李瑕的办法,毁李瑕。   ……   六日之后,一杆“宋”字大旗被插在安定门上。   有人高喊了一声。   “收复长安……”   宋军是分三路来的。   李瑕沿渭水而东,先后攻下郿县、盩厔、终南、咸宁、兴平、咸阳诸诚,直趋长安西面安定门。   刘黑马走北路,先后攻下扶风、永寿、奉天、好畤、醴泉、武亭诸诚,之后渡渭水而南,直抵长安北面安远门;   杨奔率一千轻骑由子午关出,先取长安南面永定门,长驱直入,转道西大街,出安定门与李瑕汇合。   本以为收复关中最难打的一仗,也就这般轻而易举地结束了。   “收复长安……”   当城头上的呼喊声传来,李瑕抬起头,道:“你们想像中的收复长安,是这般吗?”   刘元振策马于李瑕左侧,知道不是问自己,遂看向杨奔。   “不是。”杨奔脸上犹带汗水,手上却未沾血迹,并不过瘾,应道:“太轻巧了,与末将想象中不同。”   “高兴吗?”   “没那么高兴。”杨奔应道:“像是一拳打空了。若是能酣战一场,哪怕身负重伤也觉畅快。”   他说着,又说了句心里话。   “这般取得的长安,叫人心中不安。”   李瑕想了想,不知说什么,道:“进城。”   “大帅。”刘元振抱拳拦了拦,“大帅只怕不宜入城。”   “你怕廉希宪布局要杀我?”   “是。”刘元振道:“近日我思来想去,廉希宪只须刺杀大帅,即可挽回局面。他提前撤出关中,必是为此谋划。”   “秦始皇遭遇过几次刺杀?”李瑕忽然问道。   刘元振一愣,先是瞥了杨奔一眼,之后才拱手应道:“《史记》载四次,荆轲、高渐离、张良,以及兰池行刺。”   “唐太宗又遭遇几次刺杀?”   刘元振再瞥杨奔一眼,见对方毫无反应。   他略略沉思,应道:“史料可推的有六次,单雄信、王世充、阿史那结,以及李元吉三次刺杀。”   “那就是了,进城。”   “这可……”   刘元振还想再劝,忽记起在郿县时李瑕所言。   如今已兵至长安,还能不敢进城不成?若将长安城清查一遍,却不知须耗费多少时日,又真能清除刺客?   一共也只有三五年光景能用来积蓄实力,畏手畏脚,岂不正是被廉希宪牵着鼻子走?   想着这些,刘元振再一看李瑕,只见他神情淡然。   对了,刺杀手段在这人面前根本就是班门弄斧。   “廉希宪……不过如此。”   ……   一列列士卒或执长矛、或持旌旗,大步迈进长安城。   队伍中间是身披甲胄李瑕,长剑悬在腰间,长槊由亲卫扛着。   他驱马穿过高高的城洞,再次感觉到了这城池的雄伟。   不是第一次见了,他上辈子也见过这古城墙。   有些不同,上辈子见的更厚一些,外面还包裹了一层。   但城垣规模却差不多。   长安城很大,比汉中城、临安城都要大得多。   却听说这仅是唐时长安的皇城?   无怪乎说是盛唐……   城洞的阴影罩下,李瑕忽然心念一动。   他感到一种共鸣。   虽穿越七百余年,他与天下人依旧能共同见证这城垣,因它而触动。   因传承相同,且这传随还要流传数百、上千年而不衰。   感到了骄傲。   又因这骄傲,那一拳打空的怪异感也因此而被忘掉……   穿过城洞,李瑕抬头看天,独自笑了笑。   难得有些开心。   他想要一个不被损毁的关中,廉希宪也想要,不管是因为治理了六年不愿损毁也好,还是为了能在近年为开平输送财赋也罢。   两人有这个默契,且都有信心能做到。   遂有了眼前这局面,有何不好?   “廉希宪,做得漂亮,有什么杀招都冲我来啊,你死我活,白刃不相饶,就这样很好。”   ……   队伍路过城隍庙、化觉寺,前方是钟楼。   李瑕保持着他的笑容,转头看向道路两旁的百姓。   沿途所有人低下头,或拜倒,沉默着,显得并不欢迎他。   有士卒拐向南面,有士卒继续向东。   李瑕勒马向北,余光中,街旁有个卖瓜的汉子往地上啐了一口,他没在意,继续向北,行往京兆府衙。   前方,是通济坊……   ……   通济坊。   小阁楼上,胡祗遹稍稍推开窗缝向外看去,见到了宋军的军列拐入东新街。   东新街太狭,为防刺客,宋军士卒已快步向散,驱开沿途行人……   胡祗遹还未看到李瑕,却已在心里低声述说着。   “城中各处须布防,你的随身亲卫只会越来越少。其实你兵力本就不多,你根基不稳,至今日之势,全凭一己之能,只消杀你,危局迎刃而解。哪怕你不死,无妨,且来追查我……”   胡祗遹转头看了火盆一眼。   再转回头,已能看到李瑕马上要拐入东新街。   他眯了眯眼,隔得远,犹看不清李瑕的容貌。   胡祗遹忽然觉得世事可笑,同样生而为人,有的人一辈子懵懵懂懂日复一日,有的人指挥千军万马求千古功业。   但不都是会流血、会死去的人吗?   “今日便先教你知道,关陇不欢迎你……” #第六百五十六章 入局   “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寻常事。”   李瑕忽然又想到了这一句诗。   当年只是买了本《陵川文集》,正好翻到了,觉得不错,便以赤那的血写在墙上。   近来回想,却愈发觉得这诗有哲理。   他勒住缰绳,指了指前面的东新街,向刘元振道:“这是个刺杀的好地点。”   “廉希宪就这点手段?”   李瑕道:“仲民盗书时,也觉得我就那点手段。”   刘元振才面露不屑,闻言不由叹息,无奈道:“大帅就不能不提此事吗?”   “你引我提的,说明你还没悔改……驱散百姓吧。”   杨奔当即下令,之后四下扫视,道:“刺客恐藏于民居之中,是否搜查?”   “不必了,弄得人心不安,便是中了对方的计。”   等了一会,李瑕见士卒们已将沿途百姓驱散,抬头扫视了一眼,自语道:“在关中施政才是正事,不必耽误功夫了。”   “槊给我。”   他驱马,径直驰进东新街……   ……   阁楼上,胡祗遹已愣在那儿。   他安排了数十死士藏在人群中,准备动手时堵住东新街,却被驱走了。   仅剩埋伏在民居里的数十余死士。   李瑕必然已预料到有刺客,甚至还向这边看了一眼。   因为整条街,就此处视野最好。   成事的可能性已太低了。   胡祗遹转过头,又看了旁边那火盆一眼,还是抬起手,吹响了哨……   哨声一起,长街两侧的围墙、窗口上立即现出一个个死士,端起弩箭便向李瑕瞄准。   同时,还有霹雳炮被掷了出来。   然而宋军却早有准备,迅速端起盾牌。   “嗖嗖嗖嗖……”   “嘭……”   蒙古的霹雳炮并非靠爆炸威力伤人,铁片乱射,与箭矢一起击射在宋军的盾牌与盔甲上。   “杀刺客!”   死士见此情形,知机已失,纷纷跃出,提刀便向李瑕杀去。   混乱中,只听一声马嘶,李瑕跃马而出,手持长槊便向前冲。   战场上他尚且不怕,此时对方刺客犹未披甲,他则全副武装,只当是练手。   且还不必忙于指挥,比战场要爽快。   “噗噗噗……”   马匹跑过街道,长槊竟是连捅数人,势不可挡。   其身后,刘元振、杨奔不甘示弱,领兵杀上……   ……   阁楼上,胡祗遹微微张嘴,惊于李瑕之悍猛。   第一场刺杀失败本在意料之中,但李瑕那种不屑的姿态还是让他感到了受挫。   他闭上眼,再次吹哨,命令死士撤离,之后,毫不停留,转身离开此地。   短短半个时辰之后,已有士卒进来,搜查了一番,见无危险,请出刘元振。   “不过如此。”   刘元振扫了一眼屋中陈设,摇了摇头。   最后,他目光落向那火盆,随手拿起佩刀拨弄了一下,忽见其中散落着些没烧干净的书信。   刘元振向后倾了倾,皱眉,想到了刘元礼盗书之事,有些抗拒。   最后,他嘀咕了一句。   “这次看看你怎么应对。”   刘元振总归还是俯身拾起残信。   然而,看了一会之后,他表情有些奇怪起来。   ……   半个时辰后,刘元振走进京兆府衙。   只见李瑕正站在公房内,有些为难的样子。   “廉希宪把籍册都搬空了啊。”   “往常不知他这般卑鄙。”刘元振对籍册不感兴趣,拿出残信,问道:“大帅想看吗?”   “看。”   李瑕没太多犹豫,随手接过信纸,脑中犹在思考少了籍册的麻烦。   但当他目光落在信纸上,微微一凝。   “大帅也没猜到吧?”刘元振问道。   “嗯,没猜到。”   李瑕看了一会,眉头越皱越深,踱了几步,在案几边坐下,把其中一封残信铺开,执笔试图补全它。   “……瑕之事诸公悉知,张家毫无隐……舍妹六月离家,查探沿途唯往……今若不在京兆,复于何……倘家父志未伸而骨肉受刑……再三,恳商公体谅,弘道顿首。”   毛笔被丢到一边,李瑕眯着眼,试图看清那灰烬处的字样,最后似乎低声骂了一句什么。   他拿起另一封残信,铺开来。   刘元振探过头,道:“廉希宪要向开平奏张柔暗中联络我们,他……”   “假的。”李瑕不悦道:“廉希宪不会在这关头构陷张柔,这封信他就没想传到开平,该是写给我看的。”   “这有何用?”   “为了递他想让我知道的消息。”   “什么?”   “他在告诉我,他手里有张家与我勾结的证据。”   刘元振微讥,问道:“哪有证据?分明什么都没有。”   李瑕懒得理他。   刘元振早已猜到,见他不说,倾身上前,问道:“大帅不愿娶我刘家女儿,原是想留着位置娶张家女?”   “你又不是才知道。”   “未免太厚此薄彼了……”   “待我真厚待张家了你再说话。”   “到时我还如何说话?”   “有本事别等被我打成残兵败将了才想着联姻。”   刘元振一滞,竟是无言以对。   好一会,他兀自又开口道:“但若张家不降,也被打成……”   “我心里有数,别说话。”   李瑕闭上眼,靠在倚背上,独自思考着这件事。   那封信应该是张弘道所书无误,笔迹与信印皆对。   换言之,张文静六月时离家了,来汉中吗?   不敢走宋境……那只能过潼关。   到长安了吗?   眼下应该不在长安,否则自己今日进城,她会现身。   被商挺拦下了?那便是在潼关?   但这是张弘道的推测。   张弘道语带威胁,该是很确定。   不一定,若真如此,廉希宪大可直说。   或是廉希宪认为,只凭一个小女子威胁不了自己,又不敢得罪张家,这才故意抛一点线索出来设计。   为何不直接将信放在此间案上,而要在刺杀之后留下残信?   以为能刺杀成功?还是逼自己去查刺杀一事。   为何?   就算去查了,廉希宪又有何后招?   或只是试探?或是廉希宪根本就没有更多线索?甚至张弘道的信根本就不是那意思,故而才要烧掉一半?   ……   良久。   李瑕睁开眼,犹未猜透廉希宪的心思,只想明白了一点。   “廉希宪要我去找出他埋在长安城的棋子。”   “为何?”   “也许我动作越多,他越有机会杀我。”   刘元振问道:“大帅不是说,任他千般诡计,我们不必理会,只须稳定关中既可?”   “嗯,这次是我的私事。”   “哈?大帅若被他杀了,教我继续荡平天下吗?”刘元振反问一声,伸手一指桌案,道:“更何况,有机会拉张家入伙,又岂会是大帅私事?”   “说是私事……因为我怀疑廉希宪手里可能什么都没有,只是想叫我不安。”   刘元振竟是笑了一笑,又问道:“为何不安?”   李瑕道:“尽快稳住民心吧,这是正事。”   “正事之外呢?”   “我亲自办。”   “如何办?”   “去信亳州、拿下潼关俘虏商挺,但廉希宪必有防备……我还得顺藤摸瓜,将烧信者找出来,问清线索,至少能马上问清信上的内容。”   “大帅,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刘元振道:“保持清醒,莫斗红了眼。”   李瑕淡淡道:“我很清醒。”   ……   通济坊。   “寒瓜……卖寒瓜!”   吕阿大蹲在街边叫卖着,一转头,正见到二十余宋军士卒拥簇那李大帅拐进东新巷。   他吓得不轻,连忙低下头。   目光一瞥,见那李大帅上了小阁楼,他犹豫片刻,挑起担子离开。   绕过两条街,路遇一个挑粪水的老汉,两人却是认识的,站着闲聊了片刻。   “他真去了那。”   挑粪水的老汉不声不响,又拐了一阵子,到了骡马市,遇见一个拉货郎。   “他真去了那。”   就这般简简单单一个消息,也不知传了多少人,直到一个多时辰后,才落进耶律有尚耳里……   这是甜水井附近的一间小院,耶律有尚四下一看,吩咐人守好门户,独自回了屋,推开床榻,走进密道。   拐了一会,再出密道,已到了另一间小院。   “绍开兄,李瑕真上钩了!”   胡祗遹有些无奈,叹道:“伯强,半个时辰前,我已得到消息了……你这探消息的法子,太慢,且行不通的。”   “不,只是他们还不熟悉,会越来越好的。”   别的事,耶律有尚都愿意听胡祗遹,唯独在此事上很是坚定。   “请绍开兄信我。”   胡祗遹道:“行间谍之事,你我与李瑕对手,本已如以卵击石,你又寻一群无知小民,误事矣。”   “孙子云‘因是而知之,故乡间、内间可得而使也’,我用的正是‘乡间’之道。百姓汇聚如海,我如鱼游大海,李瑕绝计寻不到我。绍开兄可知城中受廉相大恩者有上千人,人人皆可为我耳目……”   胡祗遹是真担心因耶律有尚而泄了行踪,偏一转头,见对方已愈发兴奋。   “好了,不谈这个了……李瑕入局了。”   耶律有尚点点头,神色亦郑重起来,道:“真没想到,李瑕真去找了,我还担心他不在乎张家女。”   “他在乎的不仅是张家女,而是这个拉拢张家的机会。这是明谋,哪怕他心知有诈,见到信,就想追查。”   “而我们刺杀他,他便能查到信。”耶律有尚道:“廉相能引得李瑕乱了心志,神机妙算也。”   “对廉相而言不算什么,回想起来也简单,无非是死间之计。”   “却从未见有廉相精妙者……”   胡祗遹道:“史册也只会说,宋将李瑕冒进京兆府,廉相以志士诱杀之。”   他摇了摇头,正色道:“今日只是第一步,我们虽能料到他会去,可惜他还有防备,刺杀不得。但只要顺着我们的线索走,他的踪迹便能渐渐被我们掌握,总有机会杀他。”   “关中兵力虽不足,然我等只需杀了他,其势土崩而瓦解。无怪乎其人能成事,间谍之道有大用也。”   “莫忘了廉相所言,间谍乃小道,杀一人易,而治万民难,今不得已而用其法,万不可依赖。”胡祗遹道:“李瑕精于此道,你我胜不了他,所胜者,廉相经营长安多年,此方为正道。”   耶律有尚拱手,道:“谢绍开兄提醒。”   ……   入夜,李瑕自通济坊出来,却是先见了刘黑马。   “请刘公来,是想问长安治理之策,如今廉希宪带走了籍册,田亩、税赋难以清理,刘公以为奈何?”   刘黑马微微一愣,先是应道:“我以为,大帅会问张氏之事。”   “私事我私下处理,政务不可怠慢。”   刘黑马又反问道:“我一介武夫,大帅何以询问政务?”   “刘公有治民之能。”   刘黑马这才回答道:“听闻汉中不收丁税,那便重新落籍便是,长安近郊有大量蒙古王公贵族之牧场,正好可租予优先落籍而无田产者。”   李瑕又问道:“税赋又如何?上、中、下三等田地原是如何划分,每家交粮几何、是否欠粮,一应不知,免了今秋田税如何?”   “不可,今大帅入长安,百姓并未出力,此例一开,明年收粮则怨言四起,不如依汉中明年田税?至于往年欠粮,欠的是蒙古的粮,一笔勾销便是。”   其实问答双方心中都有定计,但偏就是要有此一问一答。   李瑕执礼道:“过几日我调来的官员便到,请刘公一起主持此事如何?”   刘黑马微微眯眼,一时分不清李瑕是在试探自己还是想借自己在关中的威望。   心头有些埋怨。   ——帮你治理好了关中,还不是要被打发到成都去。   但李瑕以身作则,做事不求自身回报,说其不贪也行,说贪的太大也行。   总之这点不像一直在收集大量财富的蒙古王公。   于是刘黑马那一点怨言也说不出口,起身执礼。   “那老夫便试试是否有施政之能?”   “多谢刘公。”   ……   二人又相议良久,等刘黑马离开,李瑕以双手揉了揉脸,只觉千头万缕。   眼前要做的很多,稳定关中形势,之后要攻打潼关,调整川蜀与关中的防务,这些都是正事,但得先把信得过的官员调来。   同时还得清除廉希宪留在长安的眼线。   这些,是本已预料到要做的。   如今又多了桩私事……   “那就一并做到吧。”   ……   次日,刘元振走进公房,只见李瑕脚边放着个火盆,面前摆着一堆卷宗。   “大帅这是一夜未睡?”   “嗯。”   “可有线索了?”   “火盆里不仅有那几封残信,还有别的小纸片。”   “但字不成句,有何用?”   “字迹,所有小纸头都是一个人的字迹。”李瑕道:“我调了府学与各衙门的宗卷与公文,比对字迹,找到烧信之人了。”   “谁?”   “这个。”   刘元振看了眼那份公文,问道:“胡祗遹?”   ……   胡祗遹正打开院门,迎进了一名精明干练的探子进院。   “如何?”   “李瑕昨夜查阅了京兆府学所有的宗卷。”   “那他快查到我了,必会去我家中。”胡祗遹吩咐道:“你们先去准备埋伏,到时一把大火烧死他。”   “是……”   胡祗遹又想到耶律有尚不听劝,万一泄漏了消息,遂也不告之,乔装之后,领了两个人出门。   这次,他已有杀李瑕的把握。   想着这些,对面走来几个男子。   双方擦肩而过之际,胡祗遹忽听“咚”的一声,后脑勺一痛,已晕倒在地。   “哈,你爷爷随大帅北上开封时,你还在吃奶……押回去!大帅要审……” #第六百五十七章 乡间   甜水井位于长安城西南,不远处是提刑按察使司。   胡祗遹原在按察使司任职,故而选择在这一带落脚。   “熟悉的地方能让人感到安全。”   林子脑中又浮起这句话。   找到这里很简单,派人观察有哪些探子在盯着大帅就可以。   当探子的,身形举止中那种感觉,还瞒不过他的眼睛。   “道行浅了。”   此时擒下胡祗遹,林子四下又扫视了一眼,挥了挥手。   他不信只有胡祗遹这么年轻的一个主事人。   一列持刀的兵士迅速冲进院落,踹开一间间屋门。   “司使,发现两条秘道。”   “你们几个进去,其余人,包围巷子。”   如今李瑕已正式建了“军情司”与“舆情司”,舆情司由姜饭统领,负责打探南面情报,麾下多是市井之徒。   林子统领的军情司负责北面情报,麾下多是军中精锐。   这次捉拿胡祗遹,不少人甚至还穿着皮甲,执长兵器,携弓弩,端盾牌。   毕竟北人也悍勇,死士中皆是关中大汉与回鹘高昌人。   军情司披甲士并不下秘道,而是列着队大步而行,很快便听到了杀喊声。   “和宋寇拼了!”   “别走了他们……”   林子大步走过小巷,一拐,只见另一处院落中十余名大汉正在负隅顽抗,目光一扫,却未见到其中有主事人的样子。   “留下活口……另一条秘道出口呢?!”   “司使,那边!”   “追……”   又转过一个巷口,赫然见三名死士站在那,抬起弩箭。   “宋寇受死!”   林子骇了一跳,避回墙角,一挥手,命盾牌手先上。   不一会儿,只听三声惨叫,他迅速再追过巷子,前方不见人影,再三十余步,眼前已是西大街。   林子眯着眼逡巡了一会,大街上人来人往,推着板车的、拉着马车的,甚至还有牵着骆驼的商旅……已全然不见有可疑人物。   他咧嘴笑笑,擦掉溅在脸上的血。   “不急,捉了一个,剩下的跑不掉……”   ……   胡祗遹悠悠转醒,抬眼一瞥便知自己是在京兆府衙。   没看到耶律有尚,那种天真的做法让人颇为担忧。   胡祗遹反倒对自身安危不太在意,似乎也有预想过这种情况,开始思忖着准备对李瑕说的许多言辞。   吱呀一声,屋门被人推开。   胡祗遹道:“宋寇李瑕,你休想……”   目光一转,却见进来的只是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一张板凳,“嗒”的一下,便在胡祗遹面前坐下。   胡祗遹微有些尴尬,语气平淡下来。   “李瑕不敢来见我不成?”   “我来看着你,不让你睡觉。”   浓重的蜀地口音。   胡祗遹只好道:“你是谁?”   “王狗儿。”   “你……何职?”   “啊,我搬麻袋,运辎重啊。”   胡祗遹有些猝不及防,本以为李瑕会迫不及待过来审问,不想竟是派了个民夫过来。   再抬头看着王狗儿那张傻脸,他却心念一动,微微一笑,问道:“敢问王兄弟家在何处?”   “问我家干嘛?我就是来看着你,不让你睡觉。”   “我知道,我还不困。”胡祗遹又笑,“王兄弟岂不是也不能睡?”   “你傻不傻,我困了,换一个人来看你。”   “原来如此,王兄弟好聪明,佩服……”   屋门外,林子听了一会,招过一名手下,低声嘱咐他将胡祗遹的说辞都记下,自转身往大堂走去。   ……   “大帅。”   李瑕正拿着一个算盘在算,头也不抬,道:“说吧。”   “胡祗遹不怎么惊慌,已试图策反我派去看着他的人。”   “是个人才,经历查了吗?”   “查了。”林子拿出一份情报放在案头,“三十三岁,河北磁州人,曾师从许衡,廉希宪就任后,举用他主事刑名之事。”   “放着我回头看吧,廉希宪安排在长安城的细作绝对不止这一批,他从容退走,至少能布置上千人,只为取我性命。”李瑕道,“若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若是大帅,埋火药在这府衙,廉希宪已经死了。”   “线索呢?”   “胡祗遹这条线还有个主事人,有兄弟远远望到了他一眼,二十多岁,身材颇高,到大帅眉毛这里,有点络腮胡却很文气……”   待林子形容了一遍对方的身形样貌,李瑕想了想。   “廉希宪手下有个人很像,耶律有尚。去查,尽快拿下。”   “是。”   “把这些蛇虫鼠蚁清除了,长安才算是我们的长安。”   “是。”   林子深有所感,若让大帅在长安城都不能安心走动,那如何算是取了关中?   ……   李瑕又埋头计算着田亩。   直到傍晚时候,刘元振提着几个头颅进来,随手往堂上一抛。   “满意了?”   “嗯?”   刘元振没好气地抬脚一踢,将一个头颅提到李瑕案下。   “达鲁花赤托赫迷失,他与蒙古宗室有联姻,女儿嫁给窝阔台之孙秃儿坚。”   “廉希宪没把他带走?”李瑕随口问道。   他拿出地图,在长安东北方向、渭河以北标注了一下,那万顷土地不耕不种,成了一片大平原,托赫迷失的帐篷便在其中。   “廉希宪又不傻,这种人带在身边颐指气使,他还如何做事?”   刘元振确实不太高兴,知道李瑕是故意让他去杀蒙古人表明立场。   刘黑马本有犹豫,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安抚百姓换些名声,让刘元振率兵去攻打了托赫迷失的牧地。   从此时就可看出,李瑕有心计,故意用刘黑马治理长安……   “伤亡大吗?这蒙古人怕是不好打。”   “不过尔尔。”刘元振淡淡道:“廉希宪通报消息,托赫迷失连长安失守都不知道,喝的烂醉如泥,我率两千人围上去,一轮便解决了。”   李瑕问道:“那看来蒙古人也不是天下无敌?”   “分人。”刘元振道,“这些,不过虫蠹而已。”   “是啊,当世总觉蒙古人无敌,但细数黄金家族还能打仗的,拔都、阔端、蒙哥皆死了,忽必烈、阿里不哥、旭烈兀,战功赫赫者不少,但除了这些人,数百宗室、及数不清的王公贵族里,已不知有多少虫蠹。”   刘元振愣了愣,倒没从这个角度想过。   蒙古之强,让他一直忽略了这个问题。   “大帅似乎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之处?”   “为了让刘家安心效命不是吗?”李瑕揉了揉额,翻出地图,道:“你既来了,谈谈关中防务之事。”   “好。”   “我打算将秦岭诸道兵力调出,分守关中各城。将你与刘元礼的兵力集结,到时才可取潼关……”   两人也不在乎地上那带血的头颅。   刘元振擦了手便坐下,心想着若能一战击败廉希宪、商挺而取潼关,便可称当世名将了,不由振奋。   谈了许久,天色愈暗。   刘元振看到案上那关于胡祗遹的情报,笑问道:“大帅捉到他了?”   “嗯。”   “审了?”   “没有。”   “为何不审?”   “胡祗遹不难对付,但廉希宪却不简单,必定能想到胡祗遹有可能落入我手。”李瑕道:“那便不能着急去审,须消磨胡祗遹之意志。”   刘元振颌首,问道:“大帅不急?”   他指了指桌上的公文,又笑道:“大帅尽日忙着这些,岂不担心误了佳人?”   李瑕有些嫌刘元振啰嗦了。   人是不错的,慷慨热情,故而能孤身劝降刘整,但就是相处久了便有些烦人。   “我说了,我很清醒。”   “大帅该知道,这不是你的私事。”刘元振道:“事关张家,便干系到往后河南河北之局势,干系到大帅日后实力……”   “你可知孙子为何说间谍之道,乃‘此兵之要,三军之所恃而动也’?”   “为何?”   “我们就像是一木桶,廉希宪正拿着一把匕首,准备把木桶撬开,他需要缝隙。若我的心志乱了,这是其一,但他不会只盯着这一条缝。关中民心乱了,他会利用,我们的兵力布署出了差池,他也会利用。间谍就是无所不攻,所以,防间谍很难,需每一项都做好,不能出现短板。”   “一言以蔽之,他只需全力杀了你,而你要全部都防住?”   “不错。只要廉希宪的杀手还在长安城,都会不停攻击我,什么时候才结束?匕首刺中我,或我们把关中这个木桶箍紧,把他的匕首折断……”   ……   一辆板车被推进小院。   耶律有尚从干草中爬出来,向掩护离开的汉子行了一礼。   “多谢老乡了。”   “恩公不要客气,宋寇真是太可恶了,才入城两天,到处杀人。”   耶律有尚点点头,温言宽尉了对方,只说待朝廷抽出手来,必能收复关中。   “恩公,我们在草场搬货的三十多人都想为恩主出力,杀了宋寇,迎廉相回来,行吗?”   “多谢老乡了,实在是惭愧。”   “应该的,当年若不是廉相,小人全家早被打死了。”   “……”   等耶律有尚再离开这间小院,重新联络到廉希宪留下的死士,眼神中已更有信心。   他知道他才是对的,比胡祗遹更对。   长安城驱宋寇之心可谓众志成城,这些平头百姓对抗不了兵马,却可为他的刺杀提供足够的帮助。   间谍就是该这么做,乡间才是正道……   何况,赵宋南渡一百三十年,对长安百姓而言,除了二十余年前“端平入洛”时带来的浩劫,别无任何好感,只有仇怨。   思及至此,耶律有尚竟愈发学会了“乡间”之道。   这里是廉相悉心治理六年的长安啊,赵宋有太多太多可以说道出来,让长安百姓愈发生恨的地方。   “早点诛杀李瑕,驱除宋寇,才不会再有当年的大祸……” #第六百五十八章 防与治   胡祗遹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睡了。   他困得眼皮都睁不开,头直往下点,但每每才想睡过去,便有人上前想方设法地不让他睡。   “狗儿兄弟,你别这样……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们的国力远胜于你赵宋。”   “我都说了,我来就是看着你不让你睡的。”   眼前的人影很遥远,胡祗遹只想要睡。   他低下头,头发又被王狗儿扯起来。   “你们要我如何?说啊……要我招供什么?”   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你先下去。”   “是,大帅。”   胡祗遹抬起头,神志清醒了些,茫然看着李瑕,只见对方精神奕奕得像是在发光。   “哈,宋寇李瑕,你终于敢来见我了。”   “倒不是不敢。”李瑕道:“这几日忙着施政。”   “施政?大可不必了。”胡祗遹甩了甩头,讥道:“等你死了,廉相自会治理好陕西四川行省。”   “哪怕我死了,廉希宪也不可能再就任关中了。”   “可笑,你毫无根基,全凭阴谋诡计,趁人之危,只要你一死,土崩瓦解。”   “也许吧,但忽必烈也不可能再放任廉希宪了。看看廉希宪做了什么,擅自作主夺兵权任汪良臣为帅,擅自作主退出关中……你若是忽必烈,敢让这样的臣子再继续坐镇其经营六年之久的行省吗?”   胡祗遹愣了愣,像是睡着一般。   李瑕正准备去拉他的头发,却听他喃喃了一句。   “陛下的胸襟,以及对廉相的信任,你想象不到。”   “也许吧。”李瑕道:“当年他派人联络朝廷,要杀蒙哥时,我也觉得他胸襟宽广。”   “你说什么?”   李瑕道:“我也比你想像中更了解忽必烈以及金莲川幕府。”   胡祗遹有些狐疑,转念一想,“哈?”了一声,问道:“你在反间我,你要陷害谁?”   李瑕笑笑,不答。   胡祗遹讥道:“没用的,没人在乎先帝是如何驾崩。”   “好,闲话不聊。”李瑕气语随意,道:“说,廉希宪在何处?”   胡祗遹眼睛眯成一条缝,像是在看向很远的地方。   他很奇怪,李瑕本该问那封被烧掉的信、问张氏女才对,但他似乎并不着急。   “你不说也无用。”李瑕道:“耶律有尚打算招了。”   “伯强?”胡祗遹一愣,之后怒道:“你想诈我?”   “是,那人果然是耶律有尚。”李瑕问道:“你觉得他能逃脱我的追捕?”   胡祗遹只觉一切都与预想中不同。   他抿紧了嘴,看着李瑕,任何话都不答,眼睛虽睁着,却如同在梦中。   直到李瑕拿出几封残信。   “这几封信是何意?”   胡祗遹精神了些,想故意脸色一变,同时准备好的话已脱口而出。   “这!这怎没烧掉?!”   “拙劣。你既故意留给我,又何必演?”李瑕道。   “无非是廉相怀疑张家观望局势,与你有所勾结。”   “与我有勾结?”   “李瑕,你别再假装了,你就想问张氏在何处不是吗?”   “好,在何处?”   “我不知道,廉相撤出京兆府时,命我整理公函,我只看了一遍便烧了。”   “说信上原本的内容。”   胡祗遹已无法思忖,总之是依着准备说出来。   “你攻打陇西之后,商公曾传信亳州,请史、张家两家出兵增援。张家曾派千余人马往潼关,之后,张弘道便传信商公询问张氏女的下落。其余的,我便不知道了……”   李瑕问道:“廉希宪预料到你会被我拿下,故意让我知道这些的?”   胡祗遹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李瑕忽然道:“我已得到张弘道的口信,大姐儿还在亳州。”   胡祗遹一愣,抬起头,眼中疑惑一闪而过。   “不可能……哪怕你与张家勾结,也不可能这么快。”   李瑕看了他一会,道:“好吧,我随口诈你的。她如今人在何处?”   “我只……只偶尔听廉相与商公说过一句话……”   “说。”   胡祗遹反问道:“我说了,你会信吗?”   “信不信是我的事,你说便是。”   “退出长安之前,我听廉相与商公说‘人放不放回张家,要看陛下是否信任张柔,但绝不能让李瑕见到她’。”   “之后呢?”   “商公说会派人去趟莲屏……”   “莲屏?地名?”   “也许不全。”胡祗遹道:“我走到公房,只听他们说到这里。”   李瑕上前几步,道:“假的。”   “信不信随你,我就是这么听到的。”   “她根本就不在关中。”李瑕道:“廉希宪只有那一封信,想诈我去找什么莲屏。”   “那你别找,便当没这回事好了。”   “不找便不找。”   胡祗遹瞥了李瑕一眼,默不作声。   然而心里又泛起些疑惑,李瑕看起来也太笃定了,为何?   “我会放你离开关中,告诉廉希宪一声,就说……不必再白费力气了,关中会在我的治理下固若金汤。不信,且看我的政绩。”   说罢,李瑕转身便走。   胡祗遹更觉茫然,低着头,只觉困意泛上来。   脑海中犹在思考自己的应对是否露出了破绽,但思绪却完全跟不上,终于是站在那睡着了……   ……   李瑕转回大堂,便见亲兵赶来通禀了一句。   “大帅,杨公称不必休息,想尽快相见。”   “也好,请杨公来吧……”   在李瑕招降刘黑马之后,已传急信往汉中调文人来长安。   是“文人”而非“文官”,暂时而言,他并不想让宋廷官员接手关中之事。   但如此一来,治理人才便是很缺,也只能先请吴潜、杨果来主持大局,再在北地招募人才。   今日终于是到了,而相比吴潜,李瑕确实更是想先见杨果。   ……   杨果显然是哭过,老眼通红,缓缓走着,一路抬头看着各处,仿佛怎么都看不够一般。   “大帅……”   “杨公快请起,不必激动,坐。”   “大帅啊。”杨果由李瑕扶着缓缓落座,“可记得当年……当年大帅之言语,记忆犹新……国强而民不受辱、民强而国不受侮。”   “记得。当年杨公赋词‘一杯聊为送征鞍,落叶满长安’,今年秋,又可见长安落叶了。”   杨果登时便落下泪来。   老人如小孩一般拉了拉李瑕的衣襟,抹泪道:“近来据陇西、据关中,太多话想与大帅聊一聊,可大帅忙啊,我也忙……”   李瑕语气有些像是在哄他,道:“是,近些年或是形势危急,或是时机难得,都太赶了,没好好与杨公聊聊。忽必烈称帝时,我便担心杨公心中懊悔,但好在,没让公等太久吧?”   杨果连连点头,道:“不久……不久,回想当初开封情境,仿佛转眼之间。”   “至今思来,当年杨公做此决定不易。”   杨果感慨不已,喃喃道:“若有朝一日,能看大帅承得天统,我不枉此生矣。”   说完这一句,他才放开李瑕衣襟。   “会的。待稳固了关中形势,也可不似以往那般匆忙,那时我多陪杨公聊聊。”   “好,好……”   杨果抚着椅靠,好一会方才稳住心神。   两人遂谈起正事。   “想请杨公在关中招揽些人才,充实官吏,而非等宋廷派人来。”   说到宋廷,李瑕沉吟道:“眼下时局,很微妙,收复关中不上报,我们沾不到宋廷的好处,兵马、钱粮、人才,样样皆无,却唯独借了宋廷的名义。”   “然而,宋廷的名义在关中未必好。”   “士绅百姓不知宋廷实力,心存着畏惧,这算是一个好处。但抵触有,怕还不小,也幸而有刘家的威望镇着。”   杨果道:“大帅恕罪,说句心里话,如我这般的金国遗民,对宋廷之抵触怕是远多过于畏惧。当年宋廷联盟蒙古灭金,于关中百姓而言,这灭国之仇宋蒙等同……”   世代生活在金国的人们,视宋朝如仇寇……李瑕能理解,但确实很难代入,默默听着。   杨果道:“仇恨相等,然而畏惧却不等同,关中百姓畏惧蒙古远甚于畏惧宋廷,甚于百倍而不止,尤其是端平入洛之后。而关中归蒙古治下已二十五载,一整代人呐!近年,又有商孟卿、廉善甫等人治理,今岁忽必烈又称帝建号……”   “我明白。”   杨果摇了摇头,叹道:“大帅说‘微妙’便在于此吧?若不请宋廷调兵调钱,在关中沾不得宋廷的好,反而是沾了宋廷的坏。”   “照士绅百姓的想法,只怕是‘这宋军又来了,会像当年一样被赶出去’。”   “不错,借刘黑马之势,好处大,坏处也有。”杨果道:“宋廷太弱,弱了太久,照不知情人看来,是因刘黑马叛了,才有今日之事,恐如李全当年。”   “这便是民心,只看我能否治理得当,挽回民心了。”李瑕道:“所以我说眼下是最难的时候,廉希宪留下了大批细作搅动形势。”   “今日入城时,听人说……大帅遇刺了?”   “不要紧。”李瑕道:“但私下与杨公言,若廉希宪杀我不成,转而刺杀刘黑马,哪怕只是长年破坏,眼下这‘微妙’便要成‘危险’。我入长安之前还与刘元振说‘不惧廉希宪’,近日见识了其人用间谍的能耐,又被扰了心神……已渐渐忧虑。”   这也是李瑕近来避着刘元振的原因之一,刘元振话太多,引李瑕也说太多,说得多了,偶尔自然会留下收不回来的。   “大帅想要如何破解?”   “只能全面着手了,治安、民生、经济、城防、舆情……样样不可松懈。”   “明白了,大帅放心,一定辅大帅全力治理关中。”   李瑕又道:“到时,杨公与吴潜共事,难免有……”   杨果道:“大帅这般说了,绝不与吴公生隙。”   “另外,平日出门亦要多加小心,我会派人随时护卫。”   “唉,也好。”   “要稳固关中民心,首先是被蒙人据为牧场的十数万顷田地,刘黑马如今还在清剿……”   许久,聊过政事。   李瑕敲着桌案沉思着,问道:“听说……杨公与商挺交好?”   “不错,年少时,商孟卿亦常随我与裕之同游。”   说到元好问,杨果有些伤感,叹息道:“孟卿词曲写得也好,‘一点青灯人千里,锦字凭谁寄’。”   “可否请杨公写封信给商挺?”   李瑕回想着今日与胡祗遹见面时的谈话,缓缓说起来。   “先感谢商挺助我们杀了蒙哥……再问问他,当时说好把张家大姐儿护送到汉中,如今她人去了何处?最后告诉他,廉希宪发现我们的联络了,宜杀廉希宪,献潼关。”   ……   与杨果谈过,李瑕揉了揉额头,提笔在纸上写下“莲屏”二字,思忖不已。   廉希宪想引他去找这“莲屏”,他敢去,没什么不敢的,但要将各方面的准备做好。   总之,应付间谍比当间谍要难的多,但思路却很简单。   首先是防,必须把关中治理好,才能有完善的防备体系,这是正理。“建立”当然很难,争天下却绕不过这一步;   其次是治,见招拆招,比如顺着这条线索追查下去,也许能找到张文静,并打掉廉希宪的细作,甚至反手离间商挺。   目前为止,廉希宪还只出了一招……   李瑕才想到这里,只见林子匆匆赶来。   “大帅!刘元振遇袭了!背上中了两箭,受伤昏迷了……”   “他身边那么多兵士,为何会遇袭?”   “这……他是在平康坊……时,遇袭的……” #第六百五十九章 明朗   “妻妾成群的人,连几天都忍不了,非要到青楼去逛?”   “我不是。”   刘元振还趴在那疼得龇牙咧嘴,听得李瑕一句教训,颇觉冤枉。   “你听我解释,我到平康坊不是去嫖……胡祗遹的名气早年间我也听过,其人与长安名妓朱帘秀交往,赋词数首相赠,‘一片闲云任卷舒,挂尽朝云暮雨’,我去查查她。”   “既有防备,你为何还会遇刺?”   “若非我有防备,我已经死了。”   刘元振犹想支起身作风流姿态,牵动伤口,脸上皮肉抽搐。   “朱帘秀数年不抚琴了,今日因是我刘公子去了,才肯赏脸抚一曲。这名都第一琴娘之风采,如何说呢。”   话到这里,刘元振一时词穷,感慨道:“确只有胡祗遹那一首词,可诉佳人风采啊……‘泠泠一声徐起,坠梁尘、不放彩云飞。按止玉纤牙拍,细倾万斛珠玑’,哈,两处箭伤,得听一曲,值!”   语罢,他脸色愈发苍白,神情却还洒脱,风流豪气。   这南与北的文人,在这种事上,习气却是相通的。   李瑕却对此不感兴趣,问道:“然后呢?”   “我看朱帘秀看得专注,却也防着刺客。不想,刺客不是她,反而是一个送茶水的小厮,一刀捅来,被我护卫挡下了……前门有厮杀声起,我从后门出平康坊,民居中箭矢如雨,便中了两箭。”   “为何不披甲?”   “到风月之地还披甲,教人小瞧了我。”   “我看是你小瞧天下人。”李瑕不悦,道:“老毛病不改,总觉得廉希宪不过尔尔,你偏要去会会他。”   一句话,又敲掉了刘元振那风流洒脱的姿态。   刘元振咳了咳,道:“你不是也在会廉希宪吗?”   “哦,你看我能与他过招,你便觉得你也能了?”   “为何你查到胡祗遹,就不去查朱帘秀?”   “胡祗遹一生经历千丝万缕,障眼法罢了。”李瑕道:“你没有勾心斗角的天赋,老老实实走文武正法吧。”   刘元振叹息一声。   这些事,他听李瑕抽丝剥茧,觉得不难,之前还在嘲笑那两个书生,没想到自己今日才牛刀小试,马上便栽了个大跟斗。   与胡祗遹被李瑕拿下时如出一辙。   这是李瑕与廉希宪的过招,不是他这种“俊彦”听了几句话就能学会的。   ……   李瑕走出刘家别院,林子已领着护卫拥簇上来。   他在汉中时出门从无这般大阵仗。   “大帅,怪我没查到平康坊。”林子道:“刘……”   “让刘元振吃点苦头也好,要摆正他的心态,也不是靠我说说就能点透的。”   林子应道:“是,连我也是今日方知,大帅手段与常人不同之处。”   “廉希宪留下的死士众多,一个个捉捉不完的,还会引得长安大乱,捉主事人。”   “是,今日已顺着刺客又捉到两个,与胡祗遹、耶律有尚不是同一批的。”   “耶律有尚呢?为何还未捉到?”   “还未得到他的踪迹。”林子道:“长安不像汉中,查访很难,多还是靠探子搜寻。”   李瑕走过长街,转头四顾,犹不能感受到长安城的热情。   走动着的百姓所穿衣物,短襟、窄袖,皆是左衽,与宋地不同。他们眼见护卫仪仗,纷纷避开,眼神麻木中带着疏离。   金国治理一百余年,蒙古治理二十余年,这里就是敌国,廉希宪能行间谍,便是这些的表象。   不是仅靠几天时间就能消除隔阂。   若以为长安那么好掌控,那便是犯了和刘元振一样狂妄的错。   “光有防还不够,到了治一治廉希宪的时候了……查到莲屏了吗?”   “有了点线索。”   李瑕眯了眯眼,按捺住心中的情绪。   “回去说……”   ……   “长安附近,以‘莲屏’为名者,有几个地方,最有名的当属华山‘莲屏松柱’,附近有个道观名‘莲屏观’,其中皆是女冠……”   “自古华山一条道,是个伏杀我的好地方。”   “大帅既然猜到了,廉希宪的设伏就毫无意义。”   “先派人仔细查吧。”   李瑕看着地图一会想了想,忽沉吟道:“华山就在潼关附近?”   “是。”   “好,那就准备吧,也该有个了结了……”   ……   八月初五。   李瑕做好了准备,将蜀地各地驻兵调动完毕,初步完成了关中各州县的布防。   他规划好了关中的治理政策,交由刘黑马、吴潜、杨果开始测量从蒙古贵族手中夺回的十余万顷良田。   之后,李瑕亲任主帅,调集关中骑兵两千人、步卒四千人,以刘元礼为副帅,准备攻打潼关。   这一战,本打算用刘元振出征……倒不是因为刘元振更善战,而是因为刘元礼更沉稳些,更适合领长安城防务。   刘元礼虽然也中过这样那样的计,但每次都是“被动”中计,被形势逼到无奈了,才会放手一搏。   刘元振不同,总喜欢一试身手,故而李瑕本打算将他带在身边。   反而是这次他受了伤,未必是坏事,自负的性子收一收,按部就班守城就行。   对于李瑕而言,差别不大,甚至更轻松。   这一战,他更多做的是督军,由刘元礼放手指挥,由西面攻潼关不算难,依旧是按部就班。   八月初七,兵至华州城外驻扎,正在华山脚下。   是夜,刘元礼随李瑕走上战台,向南面的高山望去。   李瑕抬手一指,道:“廉希宪故意放出情报,想引我上华山。”   “有伏兵?”刘元礼沉吟道:“北临渭水,东面潼关,南依华山,这个位置……”   “是啊,这位置很微妙吧?”   刘元礼道:“但廉希宪为何要提醒大帅?”   “因为我们必定要攻潼关,必定要驻兵于华州,这是不可改变的。”李瑕道,“提不提醒,我们也只能驻军于此。”   刘元礼有些会意过来。   “华山形险,他藏一支伏兵我们也很难查到,偏是我们得了消息,攻潼关时难免不安,想要探个清楚。而仅派数十哨探搜不完华山,派一支兵力却会被他一一歼击。不理会,又担心攻潼关时会被偷袭?”   “嗯,这事不易办,我怀疑廉希宪是亲自来了。”   “他在华山上?”刘元礼一惊,“可他若不提醒,我们若没想到蒙军还能伏兵于华山,不是正好守住潼关?”   “对他而言不够,他之前太擅作主张,在忽必烈眼里已是大罪。若只守住潼关不够挽回局面,他必须杀我,收回关陇。”   “为了让大帅来?”   “我认为是这样。”李瑕道,“他知道我只要得到这个情报,就不会放心让你单独领兵,故而,我一定会来。”   “那我们怎么做?”   “仲民别理会便是。”李瑕道:“你安心攻潼关,我来,便是为应付他。”   刘元礼听话得多,不像他长兄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应道:“好,那我便准备攻事……”   ……   次日,宋军开始攻潼关,无非是先造器械,并试探潼关防备。   李瑕只留五百亲卫兵马守营,在营中战台上拿望筒看刘元礼指挥。   过了许久,林子回来,低声禀报。   “大帅,派往华山的哨探都没回来,在裂谷里找到两具尸体,山上果然有廉希宪的伏兵。”   李瑕皱眉,问道:“有多少人?”   “暂时还不知,应该不会太多。”   李瑕沉吟道:“北地擅攀山者有,史樟便曾以精兵攀山攻下苦竹隘。藏兵华山更简单些,但这样的勇士,廉希宪至多也只能凑出几百人吧……”   “大帅是要攻山?”林子道:“但华山地形实在险峻。”   “不,不必理会他。”   “那大帅是否移营?”   “不用。”李瑕道:“我就在这等他,看谁先沉不住气。”   至此,廉希宪的布置他已经看明白了。   目的很简单,杀他李瑕。   先刺杀,且准备好刺杀失败后留下的情报,这情报皆是明谋,李瑕哪怕看穿,也必须在意。   李瑕在意了,就能追查到胡祗遹,这个过程中又能制造更多刺杀的机会,比如刘元振便是如此遇刺。   若还是刺杀失败,那就继续给情报,“邀请”李瑕来华山。   这是邀请。   “你看,我据华山天险协防潼关、我有你想知道的消息、我一直在刺杀你、我的间谍没完没了……千头万绪,但你只要来剿灭我就能理清这些。”   廉希宪就是为了制作出一个他没那么弱、李瑕没那么强的战场,借用潼关分李瑕的兵,借用华山这个地势。   至于其它的一切间谍手段,都是为了达到这一目的。   兵法,最终都是为了达到剥弱敌人的势、增强自己的势。   李瑕也愿意接受这个邀请。   因为战场在哪他不在乎,只要能赢就好…… #第六百六十章 反制   如今的潼关是唐时关城,座落在黄河边。   关城南面是麒趾塬,是难以逾越的高塬,麒趾塬与西面的风翼塬之间有条禁沟。   为防止敌人由东面绕过麒趾塬,禁沟中有设十二连城,与潼关形成一整条防线。   故而说,潼关之险,一在禁沟、二在麒趾塬、三在金陡关、四在黄河……   刘元礼由西面攻打,能够卡断潼关与十二连城之间的联络。   商挺再要运粮到十二连城中,只能由东面绕过麒趾塬,但道路难行,根本无力长期支援。   刘元礼只需等十二连城中兵粮告罄,占据禁沟,便可绕到潼关东面,封锁关城东面道路,再等关城存粮告罄即可。   他不急。   暂时又不打河南,占据潼关是为了守关中,当然不急。   潼关本就是用来防备东面攻势的,商挺退守潼关前,秋粮未收,又把大量的钱粮支援到北面,粮草并不充裕。   刘元礼这种稳扎稳打的战略,基本没有败的可能。   这就是为何廉希宪伏兵于华山。   他并没有太多选择,厉害之处就在于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还制造出一个“看似”能杀李瑕的机会。   李瑕确实也亲自来了,率五百人为刘元礼守后方。   到了八月初九,林子却是汇报了一桩消息。   “大帅,我派人在附近打探过,发现廉希宪为了占据道观与存粮,将华山上的道士全赶了下来,如今道士们都居在山下玉泉院……”   “有莲屏观的女冠?”   “有!大帅要见见吗?”   林子见李瑕点头,挥了挥手,吩咐人去请。   之后,他又道:“我还问了几名道人,说是敌兵有近四百人,带了不少存粮,加上道观的存粮,或能吃一年……另外,我好不容易找樵夫打听到华山不仅有一条道路上山,东面有棵苍天巨树,可攀上青龙背,直抵苍龙岭。”   李瑕表情愈发平静,问道:“可靠吗?”   “可靠,是否派哨探去望一望敌势?”   “也好,但要小心。”   “是。”   到了下午,便有十余名莲屏观的女道人被带到大营,畏畏缩缩的模样。   李瑕出帐看了看,随手指了其中一人。   “一个一个问话吧,你先进来。”   这一句话,她们却已哭了出来。   “将军……求将军不要……贫道是出家人……”   “并非你们想的那样,我以大宋蜀帅之名起誓,确实只问几句话……”   ……   整个下午,李瑕已将莲屏观的消息打听清楚,十七名女道士,说的竟是大同小异,未有破绽。   “确有一位女居士带着婢女,由商夫人送到莲屏观,说是贵人,想在华山暂居……”   “听商夫人称她作侄女,观主称她为‘张女郎’……”   “大概是七月初吧,中元节?肯定是在中元节之前许多天……”   “嗯,贫道确定是在中元节之前,该是七月初九……”   “初九就上了山,那女居士虽是男装打扮,样子很漂亮,平素就住在小院里,由观主亲自看着,像是不让她下山……”   “官兵上了山,将我们赶下来,说是要打仗了,怕伤了无辜,那女居士依旧由观主看管在莲屏观里……”   “官兵为首者三络长须,气度不凡的样子,听人呼他叫‘廉相’,贫道只知这些了……”   一个个问过,李瑕又遣人将这些女道士送回去,眼神中偶有些怀疑,等待林子探来的消息。   ……   次日下午。   林子再次匆匆赶来。   “大帅,派好手上山用望筒看了,蒙军就埋伏在华山裕口处,四百余人。”   “知道了,莲屏观呢?”   “远远用望筒看了,观外有人守着,看到一个女道士给几个女子送了饭。”   “嗯。”   林子等了一会,不见李瑕有新的命令,不由道:“大帅,我有个想法。”   “说。”   “遣一支奇兵,由青龙背上山,救出张家女郎,再偷袭北峰,扼断敌兵粮草如何?”   李瑕反问道:“你不觉得是廉希宪在竭力引我们上山?”   “应该不会。”林子道:“我们仔细审过那些道士、女冠,所说都不像作伪,张家女郎上山的时间也是在渭河一战前,该不是廉希宪做伪。”   李瑕不答,只是踱了几步。   林子又道:“何况,苍龙岭那个位置,没有望筒是看不到裕口的。廉希宪并不知我们有望筒,不至于连这都算到。再说了,他也没办法料定大帅必能来,还会找到那些被赶下山的道士……”   李瑕再问道:“你确定这不是计?”   “若是计谋,未免太精巧了,从大帅得到残信,再到今日审问女冠,一步一步……”   “不,廉希宪不需要一步一步都算到。他只要安排人来刺杀我,成则矣,不成则可等我擒到他的人,胡祗遹也好、耶律有尚也好,都能告诉我这些消息……而我之所以来,也不仅是因为那些消息,还在于长安不稳、刺杀不断,我须要尽快清除细作。廉希宪是用尽一切手段想设计我。”   “这……”   李瑕却又问道:“你今日探到的消息是真的还是假的?”   林子想了想,应道:“望筒所见,是真的。我们审的那些女冠,也是真的。”   李瑕想了想,道:“那好,派些好手到莲屏观把那女子救出。再安排三百勇士,趁夜悄悄绕到青龙背,之后……”   ……   夜深下来。   如今刘元礼已领兵至潼关关城下,又遣兵扼守禁沟,分取十二连城。   华山脚下这一座大营,已仅有李瑕的五百亲卫驻守。   但在这一夜,营中虽还有五百人的样子,其实已有三百人在入夜时悄悄出营。   蒙军没有望筒,显然是望不到这一情形的。   大帐中,李瑕披着甲坐在那,将长槊架在膝上,闭目养神。   如林子所言,廉希宪不该能料算到他会奇兵偷袭华山。   找到道士审问、偷上青龙背、拿望筒望到裕口、决定出兵……太多偶然性了。   “呜!”   镝声起,有人袭营。   李瑕握住长槊,起身。   心里继续想到,廉希宪这是把自己琢磨透了,哪怕有太多偶然性,最关键的一点在于这就是他李瑕的行事风格。   他李瑕以往喜欢用的那些招术,已经被北面这些敌人吃透了。   “那就打吧。”   李瑕嘟囔了一句,执槊出帐,翻身上马。   “将士们!”   “在!”   一列列宋兵士卒已从营帐中窜出来,竟是个个披甲执锐,并未入睡。   “敌人果然袭营,随我杀敌!”   “杀敌!”   营中宋军仅有两百人,此时尚未集结完毕,李瑕周围仅有八十余人。   其中,有马者不过三十余,是杨奔麾下精锐。   李瑕却已驱动战马,向营寨处奔去。   他很久没有打这种小规模的仗了,长槊也没练得熟练。   马蹄缓缓加速,绕过一个个篝火。   前方,已能看到杀过来的蒙古汉军,盔甲各异,有汪直臣麾下陇西精锐,有长安驻军,有廉希宪身边的死士……   这些人没有列阵,他们的目标是夺帅,杀李瑕。   “别分子将打衙头!”   蒙古汉军已分散开,从各个方向杀入营中。   他们连李瑕都不认得。   李瑕已到他们面前。   长槊直刺,李瑕用的依旧是刺,他练了太久,最擅长的就是刺,只是策马兼换了长兵器,需要配合马术,还要有更强的臂力,需要用身体夹住长槊。   “噗!”   闪电般刺出,长槊贯穿一名士卒。   李瑕收槊,另一手勒住缰绳,马匹一拐,向两边冲去,同时横起长槊。   “噗。”   侧刺,杀一人。   血泼在马腹上,马匹犹在前向,长槊又刺。   “噗……”   长兵器,移动速度也快,李瑕与敌兵甫一照面便连杀三人。   这并非蒙古骑兵那种迂回、袭扰的骑射打法,是突骑兵的打法。   汉唐骑兵“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注重的便是一个“快”字。   这是持刀杀来的蒙古汉军没想到的,他们本应冲进营帐杀李瑕,却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骑兵。   而李瑕身后,步卒已列阵杀来。   “杀啊!”   终于,蒙古汉军中有人大吼道:“那就是李瑕!杀了他!”   蒙古汉军开始向这边聚集……   李瑕不惧,踢了马腹,继续保持着移动,避免被箭矢射中面门。   马匹成了他的步伐,带他保持着节奏。   然后一槊又一槊地刺出去。   “李瑕!受死!”   有蒙古汉军校将大叫着冲上来。   李瑕不理会,策马辗转,像是在调动着敌兵,在他身侧,宋军的长矛枪冲上来,将那追赶他的敌军校将捅成烂泥。   “杀李瑕!”   终于,大营中近四百蒙古汉军与近两百宋军已越聚越密……   号角声又起。   “杀啊!”   脚步声响起,夜色中,林子已带着三百宋军列阵,由南面徐徐包围过来……   李瑕就没真让他们去偷袭华山。   没有必要。   在他攻下潼关之前,廉希宪必定会下山偷袭,这是注定的了,李瑕根本就不需要偷袭。   从汪良臣擅入祁山道被伏,很多事就已经是注定的了……   ……   夜色更深,宋军已完成了包围。   李瑕大汗淋漓,却像是将这小小的战斗当作练习。   他身边已聚集了五十余骑。   “杀穿他们!”   骑兵毫不犹豫冲向敌阵。   这是在夜色中,蒙古汉军的阵线并不密集,且是从华山上奔袭而来,未能携带太多重武器,又被包围,混乱中士卒都想往不同的方向逃。   五十余骑撞入敌阵,长槊与长枪刺出,血迹翻涌。   如长椎突破布袋,他们径直将蒙古汉军的队列分开……   这一战虽小,却是宋军少有的以骑兵破蒙古步军。   世事有时总显得荒诞。   终于,随着宋军的包围,蒙古汉军被击散开来。   ……   一支五十余人的蒙古汉军溃部突围而出,却不敢迎战南面包围而来的三百宋军,走投无路,只好向大营的东北隅逃去。   李瑕亲自领着骑兵绕过一座座帐篷,正挡在这些溃军面前,包围了过去。   “廉希宪!你可愿降我?!”   随着李瑕的喝问,宋军的杀戮却犹未停下。   那数十蒙古汉军走投无路,已有人用篝火点燃帐篷,试图制造混乱突围。   许久,才听敌军中有人大喊。   “李瑕!我虽未能杀你,已竭力挽回关陇之败,无愧于陛下!”   “活捉他!”   李瑕目光看去,找到了喊话那人的身影,正在冲向大火熊熊的帐篷。   “李瑕!张柔之女死于你手!我已杜绝你与张氏勾结之可能,足赎我之罪!”   李瑕愣了愣,目光落处,只见廉希宪已冲进了烈火之中。   他没再让人去拦,只默默看着大火一点点吞噬廉希宪……   ……   “不信。”   良久,李瑕摇了摇头,低声自语了一句。   他根本不相信张文静就在莲屏观。   张弘道的信被烧掉了一半……但根本没必要烧信,有太多别的办法把信完完整整送出来,除非,张弘道的信上提及了张文静真正的路线。   而且,若张文静在廉希宪手上,那廉希宪就不该是这般利用了。   李瑕一直说这是假的,说廉希宪只有那一封信。   他还说,他很清醒,追查这个线索不仅是为了追查张文静,也是为了反制廉希宪。   刘元振、林子都不肯相信李瑕这些话,但李瑕确实坚信着自己的判断。   清醒,所以他能赢。   ……   “大帅,找到张家女郎了。”   天晚时,林子上前禀报了一句,又道:“莲屏观起了大火,我们的人上山正好救出张家女郎。”   “大火?”   李瑕心中虽不信,却还是大步出了营。   远远的,有一名女子在婢子的拥簇下往这边走来。   有那么一瞬间,李瑕是有期待的,但到最后,他却只是摇了摇头。   果然。   “那是谁?”   “不是张家女郎吗?”   李瑕叹息一声,道:“都和你说过了,廉希宪就只有那一封信……” #第六百六十一章 礼尚往来   大帐中,问了一会儿话,便响起女子的哭泣声。   “回将军话,是永宁张氏。”   “洛阳?”   “是,奴家……家道中落,随家人往长安投奔舅舅。”   李瑕手里揣着一枚牌符看着,又问道:“为何带顺天张氏的牌符?”   “车马到铸鼎塬附近,奴家贪恋风景,探帘往外看,有蒙古恶汉来抢奴家,冲乱了车马……呜……死了好多人……奴家马车被牵着走了好几里,恰遇一位小郎君策马而来,领着仆从有二十余人,好威风神勇,救下了奴家。”   “仔细说,他是何样人?”   “他……清异秀出,温润如玉,头戴冠巾,肩披对襟背子,腰间携一柄长剑……嗯,丰神俊秀。他听说奴家的家小还在后面,便带人去救,遣了两名护卫先送我过潼关。另外,他身边还跟着一位女道长,三十几许年岁。”   “之后呢?”   “到了潼关,护卫出示了牌符过关,奴家便被安置在华州,等了几日,有位夫人来见,说是奴家幼时曾见过她,聊了半日,奴家有些奇怪,问她是否认错人了,她也不应,只带奴家到了莲屏观内。奴家想着,那位小郎君身边有位女道长,莲屏观也有位女道长,许是他安排的,便也安心住下了……”   “你哪日到的潼关?”   “该是七月初一。”   李瑕又仔细问了一会,吩咐人送这女子往长安投亲。   林子上前问道:“大帅,如此看来,廉希宪、商挺是认错人了?”   “底下做事的人能认错,他们是不会认错的,只怕收到张弘道的信时已经反应过来。”李瑕道:“正好我们在渭水胜了刘黑马,廉希宪将错就错利用此事。”   他拿出那封残信,重新试着补全,已有了新的思路。   “果然,张弘道不是在向商挺要人,而是在警告商挺别动张家。”   “怪不得廉希宪要烧了一半。”   李瑕道:“线索已经够了,拿下潼关之后,用我们自己的探子去查,不需要再被廉希宪牵着走。”   “是。”   “去把俘虏审一遍,确定死的是否廉希宪,再将其尸体送往潼关……”   ……   潼关。   “宝臣竟亲自来了。”   商挺正看着眼前的赵璧,喟然长叹一声。   赵璧脸色也是极沉重,道:“京兆失守,山河震动,我如何能不来?”   赵璧已升了官,除了河南经略使,又加了一个“总管汉地财赋行政”的官衔。   因如今中原形势若用四个字概括,就是“府藏空竭”,忽必烈要北征,极缺大量的钱粮,任命赵璧、祃祃、董文炳三人总领中原钱谷。   一开始很顺利,赵璧手校簿书,得豪贵侵盗逋负钱数万计,使中原民不扰而军用足,钱粮北上“经画馈运,相继不绝”。   不想,正在这种关头,西面消息不断传来,四万大军葬送、陇西失守……赵璧才得只言片语,措手不及之间,便听闻京兆府丢了。   直惊得他如遭雷劈,却又不可置信,飞马便从开封亲至潼关。   待见到关城外宋军旗帜翻飞,再不信也只能信了。   “何至于到如此地步?!”   若说甫一见面,当着人前,赵璧还能保持城府,此时与商挺密聊,语气便已控制不住。   商挺也不知怎么说。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先是应对了浑都海四面大军,他也忙着经赞馈运之事支援北征,由廉希宪主持陇西形势。   转眼间,也只得了个笼统消息,刘黑马已叛乱,廉希宪已作主要撤出京兆府。   此时又不愿将罪责脱卸,商挺也只好捡了知道的事说,最后道:“是我无能,失了关陇,愿一力承担……”   “承担得起吗?!”   赵璧倾过身子,语气已发了苦,道:“孟卿兄,我并非在追问罪责,我亦无权追问责罪,但此事你与善甫都担不起!”   “我明白,明白。”商挺亦面色更苦,苦浸了他的心里,颤着手,喃喃道:“在宝臣看来,我们还能如何?”   “善甫呢?他必须要有所解释,早与我说清了,或能为他向陛下求情。”   赵璧坐不住,起身踱了几步,道:“依我看来局势如何?!善甫停教行刑、征调诸军、擅以汪良臣为帅,当京中无人要给他议罪?!是陛下信任他,亲言委他以方面之权,事当从宜,不可拘于常制,坐失事机。然而旨意才出,关陇丢失,你们让天下人如何看陛下?!”   “我们……明白,故而善甫愿夺回关陇,愿竭力挽回……”   “挽回?还如何挽回?!”赵璧抬手一指,喝道:“这潼关马上也要丢了!你要我尽调河南驻军,不顾李璮与宋廷否?!”   “他只能杀了李瑕。”   “一世经谋赞画,如今逞匹夫之勇?”   “还能如何?与其罪上加罪,不若拼命一搏,不成功便成仁……”   赵璧摇了摇头,默然。   他明白,廉希宪已不打算活着回来了,三番两次的“事当从宜”,再活着回来反而要牵连太多人。   “潼关守不了太久,若善甫不成功,只能暂退了。”赵璧喃喃道:“我会尽力,保全孟卿兄与他一家性命。”   这些事,说也无甚好说的。两人皆忧心不已,预感到廉希宪只怕已经成仁了。   赵璧转身出了门,却见有士卒上前。   “宋军给商公送了封信……”   屋内商挺脸色一沉,感到赵璧目光看来,抬手道:“请宝臣过目便是。”   “孟卿兄放心,我不至于中这离间之计。”   ……   半个时辰后,胡祗遹被带到了赵璧的面前。   他在宋军攻潼关之前便被放了回来,因商挺担心他已被反间,并不敢重用他,只让人将他看着,说是休养。   此时面对赵璧的审视,胡祗遹依旧坦荡,将在长安城之事一一说了。   “换言之,你们刺杀李瑕失败了。”   胡祗遹语气亦苦,应道:“我等只是试探,廉相说过,我等若不成,他会亲自动手。”   “张家女郎又是如何回事?”   “我亦不甚清楚,廉相给我们的信本就是撕掉的,李瑕不可能从我口中审问出结果。想必只是廉相乱李瑕心神的办法之一。”   赵璧点点头,此事他已问过商挺,并不再多问,问道:“把李瑕审迅你时诸事再仔细说一遍。”   “经略使莫非是疑廉相,廉相之忠心……”   “我并非怀疑谁,只让你说。”   良久。   “李瑕说陛下曾派人联络他要杀先帝?”   “这……确实说了。”   “语态如何?”   “像是随口说的。”   赵壁微微眯眼。   若说金莲川幕府中有人叛陛下降李瑕,他是不信的。   但,钓鱼城之事一直有些疑点未消。   赵璧始终记得,蒙哥亲征之后,金莲川幕府商议的一幕。   当时。   “蜀道险远,万乘岂宜轻动?”   商挺说这句话的时候,蒙哥已经到蜀地了。   犹记得,这一句话之后,陛下默然许久……   “是商挺?那夜商议之后犹认为‘蜀道险远’,故而……杨果叛逃……”   ……   八月十二。   李瑕已行军到潼关西面。   先是命士卒将廉希宪那烧焦的尸体以及旗符送进潼关,李瑕才向刘元礼问道:“信送进去了?”   “送到了,看到敌方有援军来便送了。”   “本来最近忙,懒得用离间计这种小伎俩。”李瑕道:“但廉希宪既然出手了,来而不往非君子。”   “大帅真是运筹帷幄。”刘元礼赞了一句,指了指前方的尸体,感慨道:“今日再送具尸体,真是礼物不断啊。”   “连年战事,双方都力竭了。再攻心一番,想必他们不会再死守。”   “潼关自古就不好守西面,敌军战意并不坚决,如今还在强撑,只怕是为了等廉希宪之奇兵,今日大帅一至,想必很快会撤出……”   如刘元礼所言,其后两日,十二连城相继被宋军夺下。   中秋节后,蒙军不等宋军绕道潼关东面,主动撤走。   八月十六日,李瑕入潼关亲自坐镇,遣刘元礼向东追击,攻金陡关、函谷关等诸关城。   至此,蒙军再想反攻关中已很难。   李瑕首先要忙的便是布置好关中四面防务。   比如阳平关、大散关、子午关等地的战略意义降低下来,各地守将、驻军将要重新调遣。   当日,便有一封封调令由快马送往各地……   直到入夜,林子过来汇报了一声,李瑕才从案牍间抬起头。   “查到了?”   “我们的暗探查问了许多百姓,不少人都看到他们渡过黄河往北去了。”   “那是山西地界吧?安排些好手过去查查。”   “是。”林子拱手应了,看李瑕还未动案上的晚饭,劝道:“大帅偶尔也该歇歇。”   “没关系,马上就顺了。”   李瑕也听劝,放下笔,拿起筷子,舒了口气的样子。   “目前还是得用的人才少。初入关中,混乱难免的,但除掉了廉希宪,能缓解不少,剩下些小鱼小虾,慢慢也就掀不起大波澜。”   林子也叹道:“前阵子我也不安,收复长安都没能来得及喘口气。到现在,长安城那些细作都没清理干净”   “接下来便轻松了,兵事上布置了防御,民事上,只能等随着各项政务的推行,民心渐渐稳定,这才是正理。”   “是,等为大帅找到张家女郎,大帅最后一桩心事也就定了。”   “那多谢你。”李瑕随意笑笑。   虽不知张文静跑到哪里去玩,但既已查清了她没被人捉起来,他已安心不少……   ……   其后三日,李瑕依旧在潼关布置防务,林子所查之事却颇有收获。   “大帅,查到了,黄河以北,有人曾与他们一行人相处过,大帅是否亲自问?”   “带回来了?”   “是,几个九峰书院的书生,我们想着大帅麾下缺读书人,遂直接绑了回来。”   李瑕瞥了林子一眼,点头道:“也好,带过来吧。”   不一会儿,几个年轻书生被带了过来。   林子还算客气,指着其中一人,道:“问的那些事,再与我们大帅说一遍。”   李瑕目光看去,见这是个高挑书生,年岁二十几许,尚未蓄须,宽眉阔目,气度却文雅沉静。   “学生元从正,字和仪,见过这位大帅。”   李瑕问道:“你姓‘元’,与遗山先生可沾亲?”   “家祖父与遗山先生是堂兄弟,学生当唤一声叔祖。”   “怪不得。”李瑕道:“那我们也许还沾着些亲戚。”   元从正微微愕然,像不知李瑕这一声“怪不得”何意,又像是不知沾着些亲戚是何意。   李瑕也只寒暄了这一句,问道:“先说说我想打听之事,你七月时曾见过一行人?其中有一俊俏郎君,又有一女道士……” #第六百六十二章 赚他上山   这些九峰书院的学生本还在读书,没想到突然被人从山西掳到了潼关,更没想到,整个关陇转瞬间已被宋军占据。   自是震惊、惶恐,手足无措。   林子见他们表情,却非常得意……   他手下暗探渡过黄河,沿途打听张家女郎那一行人下落,找到了九峰书院,正遇到这几名书生。   开口相问,元从正一开始还肯说,待到后来却是查觉出不对,惊呼“尔等是何人?快去报官!”   暗探们不敢让这书生坏事,遂干脆将他们掳回来。   大帅入长安至今,因手中文人太少,万事只能亲力亲为,他们有目共睹,遇到读书人当然还是让大帅亲自审问再招降。   此时元从正亦微有惶恐,人都被掳来了,不敢不答,但还是问了一句:“不知大帅要找他们,是否有恶意?”   “没有恶意。”李瑕正色道:“是我知交故旧,故而寻访。”   “原来如此。”元从正稍松了口气,应道:“其实,大帅所称的‘女道士’,正是遗山先生次女,也是学生族中姑姑,她夫家早殃,遂出家为道,号‘浯溪真人’。”   李瑕虽未想到,却也听韩承绪说过元好问次女。   “元严?”   元从正听他直唤人家闺名,微有些尴尬,应道:“是,如今称浯溪真人为宜。”   “元家与顺天张家交情不错?”   “金亡时,遗山先生当年曾幸得张家庇佑,并与张帅合力保存《金实录》,交情甚深。”   李瑕不疾不徐,又问道:“你可认得与浯溪真人同行的那位小郎君?”   “不认得。”元从正道:“但……说是小郎君,似乎是男装打扮的女儿身?她与族姑以姐妹相称,算是学生的长辈。”   “可否仔细说说她们的行踪?”   “大帅真无恶意?”   “真无恶意,那是我朋友。”   “好吧,她们本欲往长安,途中恰遇到潼关封堵,只好北渡黄河,由山西西向。途中经过书院,借住休整并采买了干粮,次日即启程赶路。学生也仅与浯溪真人谈了几句而已。”   李瑕问道:“她们打算从何处西渡?”   “自是蒲津渡。”元从正应道,“不过,没多久之后,听说起了战事,黄河禁渡,也不知她们过了黄河没有。”   “没折回书院?”   “没有,风陵渡也禁渡了。”元从正瞥了一眼林子,道:“官兵防得严,一般人很难像这位将军能找到船,从郊野登岸。”   语气中带着些幽怨。   林子咧嘴一笑。   李瑕又问道:“你还知道什么?”   “还有就是……只在她们离开后的两日,顺天张家的人马便到了书院查探,或带她们回去了……学生所知,仅有这些。”   李瑕有些遗憾。   想来,若张弘道派人追上张文静,带她从山西返回保州亦有可能。   至于张弘道的那封信,很可能便是已得知了妹妹去往山西,遂大胆写信质问商挺。   ——“舍妹六月离家,查探沿途,唯往山西送元氏归家,与李瑕有何牵扯?洛宁张氏之女今若不在京兆,复于何处?商公扣押其人,欲在何为?疑张家耶?”   大概是诸如此类的意思,怪不得口气那么硬。   故而,廉希宪将信烧了一半。   果不其然。   李瑕想到这里,既深恨廉希宪狡猾,却也能体会到对方的无奈……   彼时,廉希宪局势一塌糊涂,擅弃关中,若逃,阖家皆受牵连。要翻盘必须杀他李瑕,同时必须守潼关以保留反攻的可能,那就只能藏奇兵于华山,再逼他往华山。   但他又不可能傻到仰攻华山。于是,廉希宪故意留下道士指明登山的小道给他创建偷袭的可能,再利用这半封残信试图激他。   算不得什么厉害手段,却已是唯一的办法,换作别人也许已经自刎谢罪以保家小,廉希宪仓促布局,却险些还是成了。   当时若再冲动一些……   无所谓了,对方死都死了。   李瑕收回心思,也感到压力松了许多。   他虽然早已猜到张文静无恙,之前做决定时难免也会怕万一,此时终于放心下来。   “再等过了阵子,关中稳定了再去找她吧……”   这念头飘过,他挥了挥手,让人将那些书生带下去。   ……   “大帅,是否继续追查?”   “我们在山西还从未安排过暗探吧?”   “是。”林子道:“但元从正说的确实是真的,我们的人是一路问询过去,张家女郎确实经过了九峰书院。”   “嗯,我是说,继续查,但该小心些,正好也可以对山西进行渗透了……算了,暂时不必了,只追查文静,之后就撤回来吧,先安定了关中再谈。”   李瑕又揉了揉额头,终于感到了疲惫不支。   取关中,收服了刘黑马就很顺利。   但越顺利,后续的收尾就越麻烦,民心不属,兵力不足,细作横行……又不能倚重宋廷的实力。   不能倚重宋廷,最直观的一点就是手底下属于宋廷的官员都不能用。   而关中三府二十四州,比汉中大两倍,人口更是多了三四倍不止。   这是什么概念?以汉中五分一的官员数量,治理两三倍的关中。   远远没到谈其他的时候。   稳定压倒一切,能在一年内站住脚就不错了。   这也是李瑕为何最害怕廉希宪的细作,好在廉希宪多次擅作主张、罪过太大,只能杀李瑕以求速胜,没有长期潜伏破坏的机会。   这也是为何李瑕愿意到华山了结,早了结、早安心……   “这样,这次‘请’回来的书生,派人去将他们的家小都带回来,底子也都摸一遍。”   “是。”   “潼关、华州一带,告示也张贴出去,我要充实幕府,有才学之士可以到潼关应征。”   林子问道:“大帅还要久在潼关?”   “得等各地守军调防过来啊,黄河沿线不可不慎,长安有三位老人与刘元振在,我还能放心些……”   “明白,一定尽快找到张家女郎。”   李瑕笑笑,道:“去吧……对了,把这份策论卷子给那几个书生做做。”   ……   以前李瑕总以为科举如何不堪,近来却发现,这年头要筛选人才,科举确实是最适宜的。   旁的不说,宋朝的策论根本不是他想像中那种腐儒的东西,相当能考较实务。   至少,让他来想一个适宜这时代的新办法,无非是多开学院,时人也一直在做,困于财力物力,谁都做不到短期内普及所有人而已。   因此他近来筛选人才的办法,都只是丢一份策论过去。   这次的题目也不新奇,兴昌四年闻云孙那一榜策论题,改成问如何使关中富强而已。   次日扫了一眼,九峰书院那几个书生中,元从正的见识就有些过份亮眼。   李瑕一时惊疑,又将他招了过来。   “倒未想到,和仪竟有如此高才……坐吧。”   “谢大帅。”   元从正见李瑕比昨日热情不少,像有些疑惑,但还是老实坐下。   李瑕今日才更仔细观察了几眼,元从正举止果然不简单,那种迟疑与惶恐之下,分明是从容与自信。   他眼神中添了几分欣赏,问道:“和仪多大了?”   “禀大帅,二十又四矣。”   “你才高八斗,一直未曾入仕?惜蒙古国不会用士。”   元从正微微欠身,道:“今蒙古无科举,自是乡有遗贤,至于学生,才疏学浅,又久在僻乡,未入仕也是应当。”   “我听闻,遗山先生自金亡后也不肯仕蒙,这是族训?”   “并非族训,族祖晚年也曾觐忽必烈,请其为‘儒教大宗师’,促其任用儒士治国。”   李瑕道:“说到元家,我有一位家室,她外祖父讳‘好古’,故而我昨日说我们沾亲。”   他昨日提一嘴,只是为安元从正的心,没心思多聊。今日见了其人才学,再提,却已是招揽之意。   只能说,要人刮目相看,终究还是看本事。   “原来如此!”元从正微微思量,道:“学生昨夜还一直在想,那是……阿鸾姑姑之女?韩家?”   “正是韩家。”   元从正闻言,脸色也是亲近不少,似想上前,见李瑕身后两名按刀护卫站在那,又惧于李瑕威风,又坐下,感慨不已。   “故国破灭,亲族散落啊。”   “中原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李瑕抬手,请元从正喝茶,道:“这岂不是巧了?”   “只能说是北地士人少,各家皆有联姻。”元从正叹道:“古来天下相争,往祖辈论,岂不都是那几家?”   “不错。”李瑕说过桌上的策论卷子,道:“和仪对关中很了解?”   “毕竟只隔着一条大河。”元从正道:“若说了解,我对山西更为了解,情况相差无几。”   李瑕道:“我曾听说廉希宪宣抚关中时,首倡府学,以教育人才为根本大计,当时不知为何,如今取了关中,才知他算得深远。要治理关中,缺的不是田地,而是人才,安邦兴业之人才。和仪这策论开篇第一句,一针见血,极有见地……”   “大帅请恕学生冒昧。”元从正整理着衣袖,正色问道:“大帅乃为宋廷阃帅,学生乃为蒙古国人,不知大帅这是在……”   “正是想请和仪入我幕府做事。”   “这……”   “可是顾虑家小?我已命人去接来。”   “并非如此,学生父母早殁,又尚未成亲,家中并无近亲。”   “那还有何顾虑?”   元从正道:“学生只是……还未想过此事。”   李瑕又问道:“既如此,为何答我策论?”   “学生以为是做对了便可归去……好吧,其实是一时技痒,见题心喜。”   两人对视了许久。   最后,李瑕道:“我是诚心邀你助我。”   元从正沉吟了一会,应道:“学生若为大帅幕府,便是北归人,恐影响大帅仕途,不如……作罢?请大帅看在元家情面,放学生归去。”   “不影响我仕途,我也可以保证,北归人之身份,绝不影响你前程。”   “然学生不敢自比辛弃疾。”   “你决意回去?”   “是。”   “那好,此事也强求不得,我安排船只送你回九峰书院。”   “但不知同窗当中……”   李瑕道:“他们都愿留下,毕竟,家小都已派人去接了。”   元从正微微一愣,长揖到地。   “多谢大帅……”   ……   潼关北面正对黄河,北城门叫“吸洪门”,林子站在城头,能望到奔腾的黄河水。   望筒一移,只见几名探子正带着元从正向南岸渡口走去。   “司使,不是说这是个大人才吗?这咋又放了?捉了又放,捉了又放……”   林子道:“谁说要放了?大帅是要‘赚他上山’。等到了北岸,故意让敌兵发现不就行了?让这书生与我们的人一起在蒙人面前露了面,他回不去,才能为大帅所用。”   “关几天不也一样,何必要搞这一出?”   “你不懂,大帅要先试探清楚了才能大用他,一边去……”   林子自抬着望筒向黄河望去,一只手轻轻敲着城垛,等了一会,待望到船只北去,又去见了李瑕。   只见李瑕还拿着那份策论在看,同时还提笔做着笔记,受益颇深的样子,看有人进来,自顾自地还感慨了一句。   “还是得从他身上学啊,活到老,学到老……”   “大帅,安排好了。”   “嗯,九峰书院那些书生不必再查了,就这样吧。”   “这……从北面带回来的不摸清楚吗?大帅说的‘背景调查’……”   李瑕淡淡道:“比起他的才华,这点小事不重要了。”   “是。”   “去忙吧。”李瑕挥挥手,自嘲道:“我又要再准备一下,向人剖明志向……” #第六百六十三章 不急   黄河汹涌,小船摇摇晃晃向北岸行去。   渐渐,已能看到北岸渡口附近有蒙古汉军驻守兵力排开。   元从正见此情形,不由转向船上几名兵士,执礼问道:“敢问,既要送学生回山西,为何不从郊野登岸?”   “这可是黄河,哪里能轻易靠岸的哩?”   元从正道:“几位带学生过来时,可是从岸堤滩走……”   “啊?哦,那里也有敌兵看守了,我们这不想试试走渡口吗?”   对岸箭矢已射来,在小船前溅起水花。   兵士们连忙执盾,大喊道:“别放箭!你爷爷是大宋官军!”   箭矢更密,对岸也有蒙古汉军大骂。   “老子射的就是你们这些宋寇!”   “狗虏!听爷爷给你道来,爷爷捉了山西地界的书生,九峰书院元从正不肯投宋,现在给他送回去!”   “放箭!射死这些宋寇!”   “九峰书院,元从正,他想要回去!”   “……”   “能到山西将人家小都接来,却不能送我回去。”元从正喃喃自语一声,似是有些无奈,拉了拉那喊话的兵士,道:“调头吧,我为李帅效力便是。”   “嘿,这些狗虏,还不让先生回去了,先生莫气,大帅一定会重用先生……掉头!”   船只重新向南划去。   元从正转头看向北岸,长叹了一声。   “先生莫叹气嘛,下次我们再想办法。我们去山西就是这样的,不是每一次都能成功。”   “罢了罢了,回不去了。”元从正望着东南方向,又瞥了瞥黄河水,道:“我之所以有顾忌,是怕大帅不能稳坐关中啊。”   “哈?大帅稳得哩。”   “便说这潼关,潼关之险,不止在关城,一在东面金陡关……”元从正话到此处,停了停。   “先生放心,大帅已命大将取金陡关。”   元从正道:“再东面还有函谷关。”   “追着蒙虏一并取了呗。”   “哦?不知是哪位将军如此豪杰?还能对地势熟悉。”   “嘿嘿,大帅帐下豪杰多得是。”   元从正笑了笑,安坐下来,随手拾起一支落在船沿上的箭矢把玩,想了想,最后递给宋军士卒让他们收起来……   ……   长安。   府衙中,杨果与吴潜议过几桩事由,拿出一份名单递过去。   “吴公且看看,这是我筛选的官员名录,皆关中遗贤……”   吴潜微微蹙眉,斟酌着用词,缓缓道:“只怕不合常制,待捷报送回临安,朝廷也该任命官员……”   杨果笑道:“此去临安,山水迢迢,待中枢议定,只怕到明年尚不会有官员赴任,如何等得?却不知朝廷以往收复失地,是依何常制?”   语气没有讥讽,但分明有一丝讥讽之意在。   宋廷又何曾收复过几个失地?   吴潜理了理袖子,波澜不惊地将案头香炉中飘出的一丝烟气挥散,道:“依常制,由当地降官暂领事由,等朝廷再派官员替换。”   “话虽如此,廉希宪撤离之前,却已将长安以东大量官员迁往河南、山西,连公文案牍也不剩下。”   “不仅是官员,还有儒生亦带走,倒从未见过这般……小家子气。”吴潜道:“但此非易事,须威望显著者方可办到啊。”   “因此,常制便行不通了。”杨果道:“也只好由大帅以制置使之权,权宜委任官员,毕竟关中稳妥为重。”   “依杨公所言……若这许多任命下去,待到一年半载后,朝廷再想调整已不能,怕只能让非瑜开府仪同三司了?”   面对吴潜这一句试探,杨果故作饮茶,视而不见。   待茶盏被放下,杨果方才道:“之后吴公若有政务安排,只需吩咐名录上这些人便是。午后召他们来与吴公见见?”   “也好。”吴潜点点头。   四川制置使也确实有推荐之权,比如余玠当年便以冉璡、冉璞兄弟为幕府,筑钓鱼城,之后举荐其为合州知州,守钓鱼城。   至于眼下,李瑕是权宜之计也好,别有目的也好,总归是将人事委派之权交给了杨果,而没有交给他吴潜。   毕竟他自己都只是假死脱身,以制置府幕僚身份行事。   该说的也说清了,吴潜也无权在这些事上掰扯,道:“谈谈昨日城中闹事那些人吧,是因为蒙古会子?”   “此事有些奇怪,我们并未放出过要立刻废除蒙古纸币的风声。”   “百姓担心手中的纸币变成废纸,情有可原。”吴潜沉吟道,“但如此动静,必然有细作在挑动。”   “华州军情传来,廉希宪已死了,眼见无处可逃,投火死了。”   “投火吗?”   杨果笑道:“尸体都送回去了,真的假的有何区别?那就是死了。”   “是啊,吴潜也死了。”   “吴公切莫如此说。”   吴潜喟然叹惜一声,缓缓道:“我是觉得奇怪,廉希宪便是派出细作来搅动是非,于他而言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为何要浪费细作做这些?”   “也是,等这些细作成事,他已论罪抄斩了。想必是这些细作也听说他已死,开始擅自行事,反倒麻烦。”   “捉是捉不完的,得尽快拿出一套治理之策。”   “田亩还未解决,却又闹出钱币之事……吴公可有良策?”   吴潜道:“急不得,待我先了解过这蒙古会子再谈……”   ……   潼关。   林子近日也忙,军情司要将各方面消息递给李瑕,再将李瑕的命令分发出去;潼关以西的细作要查,潼关以东也要散出人手打探情报;同时还要派人往黄河北岸探访张家女郎的消息……   傍晚时分,他正在关城上与探子说话,见手下人又将元从正带回来,虽然忙,他还是打断谈话,热情上前,一把拉住元从正的双手。   “元先生竟然回来了?太好了!往后你我共在大帅帐下效力。”   说话间又是一个熊抱,片刻之间,元从正的袖子、怀囊等可藏物之处,已被林子极为熟稔地摸了一遍。   正常流程而已,入关中以来但凡是见李瑕的北人,除了莲屏观的道姑、洛宁张氏,就少有几个人没被林子搜过,此时这已是最讲礼数的方式。   “好了,请元先生去见大帅……你们两个,去为元先生添茶,就在门外等吩咐。”   林子行云流水地安排完,送了元从正去见李瑕,那边快马奔来,却是又有长安的消息送来。   他抚了抚额,待来人上前,只听得一句汇报。   “使司,长安又出乱子了,有人传出风声说我们要废除蒙古楮币,聚众哄抢了店铺,刘元振镇压下来了,但如今长安商铺都不敢开门……”   “知道了,尽快把耗子逮了。”   “……”   林子接过情报,亲自整理清楚,再送到李瑕面前。   只见到李瑕与元从正对坐在那长谈,案上摆着诸多文书、账薄。   而元从正已有从属姿态。   即是已进展到开始分担繁杂事务的地步……   林子拱拱手,附到李瑕耳边说了长安之事,又将情报递过去。   “无妨,治间谍的根本还是民心安定,继续盯着便是。”   “是……”   林子又退出去。   而这夜,他几次路过城楼,转头却见那堂上灯火未熄,李瑕却是与元从正问对到了深夜……   次日清早,元从正携带了几本账簿又到李瑕面前。   “大帅昨夜吩咐的,我已计算停当,其中,由大散关军械至潼关沿途的粮饷开支有些不对,由渭河走水运实际比大帅估算能省两成左右……”   李瑕道:“不了解渭河情况,多预留了些。”   “还有几处学生都已标注出来,算下来应能省下九百八十石粮。”   “我看看。”李瑕接过那账薄,随口问道:“和仪对关中很熟悉?连河流载运量都一清二楚?”   元从正道:“九峰书院就在黄河渡口,常听过往商客说。”   “好。”   李瑕没想到他做事这般高效,想了想,翻出一封公文递过去。   “关于关中屯田之事,我幕府也拟了个章程,看看吧。”   元从正接过,目光一扫,见其中被抽掉了几页,也看不到署名,再细看了一会,不由惊疑道:“大帅幕府,有这等治世之才?”   “宰相之才?”   “宰相之才。”元从正毫不犹豫,道:“这大项是大帅拟的吧?但年这分拨调度的细项……老辣周到,无二三十年官场浸淫做不到这种地步。”   “嗯,宋廷那边,有宰执重臣犯了大罪,不得已,假死脱身,在我幕下做事,一展所长。”   元从正闻言,抬起头,目光扫了一眼李瑕身后两名护卫,笑了笑,应道:“原来如此。”   “和仪可有其他建议?”   “不敢在这等大才面前谈建议,学生谈谈关中土地吧。”元从正沉吟着,缓缓道:“关中与江南不同,有大片的黄土台塬,大概两百余万亩,更适合的耕作方式该是冬日种麦,夏日种豆,豆杆又可为马匹草料。另外,学生认为,大帅从蒙人手上抢回的牧场也不宜全部再划为田地,可将肥力不够之处划出,畜养牛羊……”   李瑕听得懂,无非是农牧结合而已,他甚至有更丰富的笼统理论。   但施政不一样,当要细化到哪一种土壤在哪个季节种什么作物;各种作物如何分配才能有最大的产出;哪个地区人口多需要有更多粮食,哪个地区人口少,可以进行畜牧……   这种种细节,是需要对当地人口、土壤、水量、阳光有充分的调查才敢施行下去。   听了良久,李瑕笑了笑,给元从正倒了杯茶。   “没有走遍关中,没有三五年对关中的了解,只怕提不出这样的建议吧?”   “学生也是听往人商旅说的,纸上谈兵,具体如何做,还需大帅派遣熟悉农事的官员往各州县。”   “纸上谈兵?”   “是。”   李瑕又问道:“和仪对我清剿蒙古王公贵族,夺回大量草场之事,如何看?”   “大快人心。”   “真的?”   元从正抬起头,迟疑了片刻,朗笑,重重点头。   “真的,大快人心。”   李瑕招过一名护卫,道:“给元先生端好酒好菜来。”   元从正看着那护卫走出去,目光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疑惑,之后身子板直了些,微低下头,看着案上的文书皱眉思索。   “我表示了诚意,和仪也再展示些才华如何?”   李瑕说着,递出昨日林子递来的长安情报,道:“不知和仪对蒙古纸币是如何看的?”   “这是……有人闹事?”   “小事。但却提醒了我,钱币是大事。”李瑕沉吟道:“分田亩只能定一部分百姓的心,但不够,关中还有大量富农、小地主,尤其是住在城中的,更关心的还是钱币。”   元从正想了想,缓缓道:“蒙古纸币早在忽必烈经营漠南时便开始流通。”   “是,史天泽、赵璧经略河南时便有,之后廉希宪、商挺经略关中,汪德臣经营利州,有大量的物资转运,使蒙古纸币已流通十余年。”   “想来,若我是关中百姓,要我将手中钱财换作宋朝的会子……我亦是不肯的。”   “换我也不肯。”李瑕道:“但我们也不可能长期使用蒙古纸币。”   “铜钱……”   “我没有。”李瑕干脆利落,道:“一穷二白。”   元丛正笑了笑,也斟了杯茶给李瑕,道:“大帅何必自己拿铜钱与百姓换纸币?”   “那拿谁的铜钱?”   “学生听闻……听闻在窝阔台、乃马真后当朝时起,蒙古便将税赋事交给色目商人,如今山西各地亦然,多由色目商人收税。”   “包税?但关中最有地位的色目商人已随廉希宪逃了。”   “逃不完的,学生估计逃不完。”元从正道:“学生还猜想,若细查下去,长安城中商贾背后大多有色目人撑腰。”   “他们肯帮我兑钱?”   “只要大帅答应让他们兑换了钱币便能自由通行,他们把钱币带到北面亦能再大赚一笔。”元从正沉吟着道:“便是有不肯的,只须杀鸡儆猴,不愁此事不成。”   “如此,还能再对付蒙古一番。”李瑕道:“但不知哪些商贾背后有色目人为靠山?还能强制所有商贾出铜钱为我兑钱不成?那关中便大乱了。”   “羊羔利。”元从正道:“关中如何学生不知……但在山西,放羊羔利者,背后必有色目人撑腰。”   李瑕道:“看来和仪是真不知,廉希宪在任关中时,已正了利贷之法。”   “法虽正,却不知廉希宪除掉那些人没有?”   “好,我既已得潼关,正好抽出手来细查此事,借他们的头颅立威。”   “大帅想得更周到。”   李瑕见酒菜还未上来,先是转头又吩咐剩下那名护卫道:“你去催催酒菜。”   之后,他才随口赞道:“我哪有工夫周全?还是和仪提醒得妙。”   元从正回过头,应道:“学生不过一空谈书生,深恐耽误大事。”   “空谈书生竟有这般见地?”李瑕似玩笑一般,道:“我也见过几位可称最聪慧的年轻人,但这种地步,若非十年官场浸淫,只怕做不到吧?”   “大帅见笑了,其实……”   元从正还想说些什么,门外已有人通禀了一句。   “大帅。”   说话间,林子已走了进来。   “从华山捉到的俘虏中有人愿意招供了,大帅是否审问?”   李瑕起身,问道:“和仪与我一起去如何?”   “学生……”   “哦,酒菜也来了,那你就在此间先用。”   “是,那这些公务……”   “不必着急。”李瑕道:“不必着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我会给你很多机会……一展所学。”   “多谢大帅。”   元从正起身,行礼,目送了李瑕出门。   之后,他眼中已泛起疑惑之色。   “不必着急?” #第六百六十四章 宋寇   直到将近傍晚,案上的碗碟已被撤下去,李瑕才转回堂上。   元从正已独自坐在那,将上午所商谈的几桩公务都打理好,公文一一标注清楚。   李瑕看了一眼,颇为满意。   “得和仪相助,我轻松不少啊。有太多事一般人做不来,倒未想到能遇上和仪这般高才。”   “学生领大帅米禄,应该做的。”   “好,那这些,这些……还有这些,也请和仪代劳。”   元从正接了那些账簿,应道:“能为大帅分忧,学生荣幸。”   他再看了一眼桌上关于议定事务的文书,闲聊般问道:“不知大帅还要在潼关待多久,才能让这些政务施行?”   “今夜我遣快马送往长安,很快便能施行。”李瑕道:“潼关还有得待,等我大军抵达,布署了黄河防务。”   “学生听说,山西那边,蒙军也是紧锣密鼓在防务。”   “毕竟廉希宪将不少人力物力迁过去了。”李瑕问道:“今日其实我已提了他好多次,和仪认得他吗?”   元从正道:“有所耳闻,九峰书院便是他创办的。”   “见过?”   “未曾,但少时便听过他的声名,想必是位老夫子。”   “不是。”李瑕道:“他只有二十九岁。”   元从正讶然。   “倒未曾想到。”   “我今日去审的便是他的一个心腹。他们藏了支伏兵,打算在华山伏杀我,最后,廉希宪投火而死,可惜了。”   “可惜?”元从正问道:“他不是大帅之敌吗?”   “他是我的敌人,但敌人与敌人之间也该有所区别。一个回鹘人,改汉姓、承儒学、建汉制、除暴政、安贫民……放眼天下回鹘人,还有哪个能为汉化做到这地步?若说廉希宪这样一个已成了汉人的回鹘人我都容不下,岂非该把天下回鹘人杀光,再把所有异族杀光?”   “但……他要伏杀大帅。”   “他对我有威胁,我杀他。这是做事而已,大家各自做份内之事。我总不至于因各人做份内之事而生怨。若连这点气度都没有?又何必谈志向?”   元从正道:“大帅有海纳百川之胸怀,学生敬佩。”   “你说‘廉希宪’这姓与名,何意?”   “顾名思义,倒是不难解。”   “值此天下大乱之际,官员廉洁,以宪令法度维护苍生,又何尝不是万民之希翼?”   “是。”   “那廉希宪的志向,岂不也正是我的志向?他认为忽必烈能做到,我认为我能做到,差别也就仅此而已了,不是吗?”   元从正道:“是,可惜他已死了,否则大帅或可试着去说服他。”   “所以我说可惜。”   “投火而死,大帅是否想过他没死?”   “不,他死了。”李瑕道:“尸体我都已经送出去了,他就是死了。”   “也是。”元从正像是对这些不感兴趣,谈兴不高。   “你去吧。”李瑕指了指他手中的账簿,道:“不着急,你可以慢慢想,刘元礼没那么快回师,我还会在潼关待一阵子。”   “学生喜欢做事,还是尽快做好吧。”   元从正应着,行了礼,转过身向外走去。   他背对着李瑕,目光已从疑惑成了惊疑……   ……   长安。   因许多百姓担心手中纸币被废除,在八月二十日聚众哄抢了商铺,如今长安大街上已少有商铺开铺。   其后两日,长安城的气氛便叫人不安起来……   这种情况下,官府很快有了应对。   开始张榜告谕落籍分田、取消秋粮加派之事。   二十三日,长安钟楼接连作响,随着钟声传开,已有大嗓门的兵士开始高声宣扬。   “落籍分田,不加丁税……”   遂有不少人向大街赶去。   而在南城外的官道旁,耶律有尚也正负手而立,看着张贴在道边的告示。   他身后站着一群人,都是过往对他感恩戴德的百姓。   “恩公,这说的是什么啊?”吕阿大问道。   “宋寇想要收买人心了。”耶律有尚沉思了一会,道:“说是落籍分田,其实是要收你们的粮。”   吕阿大不解,又问道:“但额听他们说,不加派哩。”   “当然不加派,宋寇向来是和籴。”   “这‘和籴’又是什么?”   “和籴就是,宋寇出钱强制买你们的粮食。”   “出钱?”吕阿大转头看了看众人,见旁人都不说,他只好道:“那好像也行。”   “看起来是不错。”耶律有尚道:“但宋寇是拿会子来买你们养家糊口的粮。”   “这‘会子’又是什么?”   “宋寇那边的纸币。”耶律有尚尽量用他们能听得懂的用字,道:“但宋寇的会子滥发,一百贯的会子换不到十六贯铜钱,明白吗?他们会用不到二文的钱来买你们值十文钱的粮食。”   “真的?”   “我若有一句夸张,不得好死。”   耶律有尚信誓旦旦。   他并不知道,这已经是前年的事了,在大宋,今年一百贯会子已经兑不到十三贯铜钱了。   但周围的长安百姓已经被吓到了。   “这哪行啊?!”   “这还不算呢。”耶律有尚冷笑,道:“除了会子不值钱,宋寇还有吏员贪墨,一层又一层,其公文上都说‘众论白输尔’,意为宋寇所谓买粮,实则便是明抢。你们若不信我,自去问那些以前从四川逃难来的人。”   “这这这……这……”   吕阿大吓到不信,喃喃道:“那哪成啊?那他们要这个和……和什么?他们要‘买’多少粮?”   “有多少买多少,你看他们才多少兵力,又要养多少兵力?廉相在时,供应的是北征、西讨两路大军保卫关中,他们呢?”   “不会是真的吧?那宋人都怎么活的?”   “等着灭国而已。”   有人嚷道:“吕阿大,你别问了,恩公和廉相是大好官,你不信他们,信宋寇不成。”   吕阿大急得不行,嚷道:“额不是!额当然不信宋寇,额是在问怎么办!”   “……”   众人七嘴八舌说了一会,纷纷看向耶律有尚。   耶律有尚道:“近来城内查得严,我得把人手撤出来,恳请乡亲们一家收留一个,暂时隐匿。之后,我寻机会做一桩大的……”   话到这里,远远有一队宋兵过来,他们连忙散开。   耶律有尚扶着吕阿大的担子走了几步,见那些宋兵又贴了一张告示之后便沿官道而下。他不免又折回去看了一眼。   “恩公,这又说的是什么?”   耶律有尚沉默着,思来想去,今日不说,这些人早晚也会听说。   “宋寇说,检举细作,一经查实,赏铜钱五十贯。”   “这么多?!”吕阿大惊呼一声。   耶律有尚吓了一跳,下意识撤了两步。   “恩公……额不是……不是,放心,额肯定不会出卖恩公……”   这夜,城中盘查更严。   耶律有尚借住在城外吕阿大家中,思来想去,心中不安,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五十贯的纸币给吕阿大。   “这些你先拿着,等廉相收复京兆,定还有重赏……”   “恩公,额不是你想的那样,额就是头一次听那样多的钱,吓到了,可没想过出卖恩公。”   “我知道。”耶律有尚道:“这是多谢你这段时间为我隐藏行迹。”   “真不能收。”   “收了……”   两人推拒良久,耶律有尚故作生气,吕阿大才畏畏缩缩地收了。   耶律有尚看着吕阿大的眼,感受到了这平头百姓的质朴与真诚,安心不少。   ……   而这些日子,学“乡间”之道,耶律有尚也有颇多感悟。   民心在陛下、在廉相,因此,长安虽暂屈于宋寇兵威之下,却还民心可用,他只要再继续下去,便可使李瑕治理起来焦头烂额。   只需等到陛下北征之后回师,他便可领人为内应……   廉希宪一开始布置给耶律有尚的事情不是这些,而是与胡祗遹一样,刺杀李瑕,再抛出张家女郎在莲屏观的线索。   可惜,耶律有尚没找到机会。   也许廉希宪也没想到他能逃过追捕。   如今耶律有尚也得到了廉希宪的死讯,悲伤,之后是更加坚定。   “廉相,你一定也没想过我能做到这一步,可惜已救不回你,但等到王师复关陇,我一定要向陛下言明你的苦心!”   耶律有尚心中暗暗起誓。   然而,之后数日间,长安局势却开始渐渐出乎他的预料。   二十四日,他到城中看了,还是有许多无田的百姓落籍分田,之后消息传开,愈发多人趋之若鹜。一部分有田者也担心自己的田地最后成了无主之地,也赶去落了籍,当然也有许多人不满。   但就在次日,几个色目商人的头颅被挂在钟楼上,城中铺面相继开张,街上增加了官兵巡卫。之后,钱庄贴出告示,勒令百姓限期将手中纸币兑换为铜钱。虽只能兑往日的八成,却已有不少人担心宋朝长据关陇,手中钱币成了废纸……   二十六日,已有吏员、乡绅挨家挨户要求百姓落籍,尽快兑换钱币。   这还只是刚开始,但耶律有尚已感受到了变化。   再两日,已有那些受过廉希宪施政恩惠的百姓开始跑去落籍。   耶律有尚大为不解,质问了一句“你们忘了廉相的大恩了吗?”   “废除羊羔利,这不是官府该做的吗?!”   耶律有尚一愣,不明白这些原本质朴的人是从哪听来这样荒唐的言论。   他走过长安街头,渐渐在各处听到了这些言论的来处。   “大宋刑典规定,每月取利不得过六分,积日虽多,不得过一倍,严禁复利,收取复利者,处杖责、带枷示众。今我王师入城,大帅下令杖责剥掠百姓之徒,归还不法之利,以示大宋王法……”   耶律有尚心里暗骂。   “放屁,你赵宋权贵以借贷剥掠民财才是最登峰造极的。”   话虽如此,但在眼下李瑕治下的关中显然不是如此。   李瑕传达的意思只有一个,廉希宪做得再好都不够好。   “蒙古无王法,仅焚烧羊羔利之券书,尔等便感恩戴德?蒙古无王法,仅租佃尔等田地,尔等便感恩戴德?尔等不见,那本就是尔等钱财,本就是尔等祖宗之田地!蒙古人以屠刀抢掳,近来不过有人叫他们少抢些许,尔等便口呼青天……”   这样的气氛中,一日过去,再一日过去,耶律有尚越来越惊慌。   他发现,庇保他的吕阿大偷偷去落了籍,还把那五十贯钱钞兑成了不到四十贯铜钱……   “你做什么?”   “额就是觉得……”吕阿大不善言辞,说不出来。   耶律有尚愈发大怒,抬手一指吕阿大,提起自己的包袱,大步而出。   他已不打算再在这破屋子里藏身了,临走前又骂了一句。   “忘恩负义的东西!”   吕阿大如遭电击,大步赶出来。   “额没有忘恩负义……没有!但额也不欠谁的,那年额借了八吊钱……一年一年拼命种地,还了三十多吊,额还欠了谁的!额一直说你们是好官……现在官府要把额阿爷的田还额,额干啥不要?恩公……额没有……”   说着说着,眼见耶律有尚头也不回,吕阿大又追,嘴里大喊不已。   渐渐的,耶律有尚跑过村口,不见了身影。   反而是吕阿大先忍不住哭了出来。   “额欠你啥了……掰扯清楚啊……”   ……   耶律有尚走了良久,心中犹怒。   怒的是随廉相六年披肝沥胆,过问民间疾苦,最后只换来如此对待。   他躲进树丛,想换身衣衫,打开包袱,却是愣了一下。   只见里面竟还放着四十贯钱。   再回过头,只见四野苍茫,也不知还能到何处去……   ……   潼关。   几封信报送到李瑕手上。   林子咧嘴笑了笑,道:“近日捉了不少在长安的细作。”   “只能算是民心初定而已。”   “现在能多派人手往山西为大帅找到张家女郎了。”   “那我谢谢你,去吧。”   李瑕整理了一会情报,想了想,让人再将元从正找来。   “有几个消息给和仪也看看……”   元从正看过,应道:“看来,长安之事也渐渐顺了?”   “敌人留下的细作……更像是对我能否控制关中的考验。我该多谢你给的办法。”   “即便没有学生,大帅一样能想出兑钱的办法,一样能稳定民心。”   李瑕问道:“你这话真心的?”   “是。”元从正很诚恳,道:“归根结底,在于大帅治理关中,比廉希宪治理得好。”   “好在何处?”   “好在大帅头上没有骄奢淫逸、飞扬跋扈的蒙古王公贵族。大帅能做到的事,廉希宪便是想做也做不到。”   李瑕想了想,道:“你不真诚。”   “学生所言,出自肺腑。”   “但没说完,你后面还有转折的话,藏着没说。”   元从正道:“学生不解大帅何意。”   “不解便算了,回头再说吧。”李瑕道:“再帮我拟几封信如何?”   “给何人?”   “送往洛阳的,给赵璧也好、商挺也罢,内容也简单……我不打算再趁着忽必烈与阿里不哥大战之际与中原开战了,以免一个不好忽必烈败于阿里不哥,文明的蒙古人总好过野蛮的蒙古人。总之是这意思,和仪写完给我过目便是,语气需威风些。”   “是。”   元从正坐下,铺开笔墨便写,一边写一边随口问道:“敢请教大帅,长安细作之事,大帅是如何看的?”   “廉希宪学我的手段。”李瑕自顾自地批阅着文书,随口道:“学得……太粗糙了。”   “粗糙?”   “他是怎么做的呢。只给胡祗遹、耶律有尚布置了一道命令,‘你们去刺杀李瑕,败了就传情报引他到华山’,这是上策;在华山又布置一道命令,‘我们等李瑕攻上来,伏杀他’,这是中策。”   “可还有下策?”   “都到下策了,又如何有用?”   元从正落笔飞快,又问道:“换作是大帅,会如何做?”   “我不会退出关中,会誓死守卫,未必不能守住。”   “学生不了解兵势,听不明白。”   “也好。”李瑕道:“简单说来,廉希宪想学我,但一开始,他守关中的局格就太小了。怎么说呢……我以往破局,都是试着在气势上压住对手,或站在比对方更高的立场上。”   “更高的立场?”   “以前北上,有些人想捉我,他们为了什么?立功。我不同,我是求活,是拼命。而拼命比立功的意愿大。我能像狼一样凶猛,他们便成了羊。”   李瑕难以用具体的词来形容,随口又道:“总之气势上不能输,比如在临安时,贾似道想对付我,他比我强,但我一把将他最敬畏的皇帝拍下去,他便乱了。”   元从正手一抖,墨水污了写好的半封信。   这次,真是突如其来,让他措手不及,没想好如何回应。   李瑕却是头也不抬,如没看到一般,语气随意。   “刘黑马臣服于忽必烈,不肯降我。我首先得告诉他,我会是比忽必烈更正统、更伟岸的皇帝。布局之前,我心里要有这样的底气、能在气魄压得住他,这才是一切的基础,其他的手段只是为了证明这一点。”   元从正又拿起一张信纸,却未落笔,只沉思着。   李瑕等了一会,没听到他应话,继续闲聊着。   “廉希宪想守关中,也得先有比我大的气魄,不难,只要证明忽必烈比我好。但你看,他一面说着忽必烈好,一面又说忽必烈在北征抽不出手。好像连他都知道忽必烈的好主要还是那些兵马。那其他的呢?宽仁呢?爱民如子呢?能让关中百姓拼死维护吗?   廉希宪为何想守关中?为给忽必烈搞钱粮北征,所以他打起仗来……小家子气。若真是站在关中百姓的大义立场上,只要振臂一呼,关中百姓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何惧与我殊死一搏?”   “这……”元从正道:“这只怕会留下一个残破关中……”   “若是我,不惧。”李瑕道:“我确信我能给关中百姓的比世间任何人都好,这次长安细作一事便是证明,这就是底气。有底气,不管谁来入寇,那就打趴他。”   元从正勉力笑笑,再落笔,已不似方才从容。   “可惜,只想着给忽必烈搞钱粮的廉希宪,没学会这些。他只学我的间谍手段,却忘了我这些手段是为了什么,又为何能赢,不是靠聪明,也不仅是努力,而是自信、是奋不顾身,如此才有赢对手的底气。习惯了委曲求全的人,哪能有最纯粹的自信与奋不顾身?” #第六百六十五章 学我   时至九月初,黄河将要到秋汛时,河水又涨不少。   一艘小船吃力地渡过大河,两名汉子着北地装扮,左衽窄袖,下了船直往潼关奔来,递了信令,过吸洪门,在城楼处找到林子。   “司使,人没接到……”   “司使,有线索了。”   林子正坐在那整理情报,抬起头,道:“你们两拨还一起回来了,一个个说……阿宽你先说,你的事重要。”   “有线索了,我带人从蒲津渡向西探,那边是解州仪家的地盘,半个多月前,张家女郎一行人路过,不知为何,转进了中条山。没多久,张家的人追到,与仪家起了冲突……”   林子听完,立即翻出近来打听到的仪家情报,忙不迭起身便要走。   另一名探子挤过来,道:“司使,我还没说。”   “有屁快放,叫你们接的人呢?”   “还没接到,队正还在想办法……”   林子叱道:“八月二十日叫你们去接,今已九月初三,几个书生的家眷很难拐来吗?”   “司使恕罪,队正说,情形有些不对……”   “不对?”林子道,“你细说。”   “我们拐了那几个书生之后,九峰书院便被蒙虏派人包围了,黄河岸边巡查得也紧,我们藏在河滩处载人的船只都被搜出来了。我赶回来报信,还是随着阿宽的船回来。”   林子又转向先前那探子,问道:“你的船还在?”   “在,我只有几条小船,藏得深。”   “我们不行,我们去接九峰书院那些书生的家小,带了好几艘……”   “让你们互相说差事了吗?”林子又骂一句,隐隐已查觉到不对,又问道:“一个都没接来?”   “一个都没,镇子都进不去,队正乔装了三次,愣是连九峰书院都没能近前……”   “走丢了几个书生,至于吗?”   林子心中亦觉奇怪,转身又去见李瑕。   才到门外,正见元从正出来,神情萧索,自顾自地走,也不知在想什么,连招呼都未打。   “元先……”   林子不得对方应,暗骂其无礼,进了大堂。   “大帅,有线索了。”   李瑕正在看元从正写好的信,随手放在一边,目光已转向林子。   虽还是波澜不惊的表情,眼神分明也有了期待。   林子上前,附耳道:“张家女郎半月前还在中条山附近,当还未走远……”   他说了好一会,又递过解州仪家的情报,以及几张潦草地图。   那地图是李瑕自己画的,大概画出了山西的样子,如今探子们也只补了几个地名。   打探的时间太短,山西那地界对于他们还是如同迷雾一般。   “这几日还会有消息传回来。”林子道:“如今长安形势缓下来,我渡河去一趟,为大帅将人找回来。”   “准备些人手,我亲自去。”李瑕道。   “大帅?”   林子抬眼一看,见李瑕神情虽平淡,但眼神中那一抹光亮……显然是劝不住了。   “那我安排好手保护大帅。”   “嗯。这两日,刘金锁、许魁应该要领兵到潼关了,等他们到吧。”   安排着这一趟出行之事,李瑕自有他的期待。   林子却也不怕。   他追随李瑕做事以来,就从来没劝过“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种话。   若有人这么劝,他只觉好笑。   当年只有他与李瑕两个人,尚且敢到亳州杀人,能有今日,全都是一刀一刀捅出来的,什么时候起还要畏手畏脚了。   “大帅自入长安以来,这大夏天的,甲胄不离身……就从没受过这样的憋屈,该是时候叫他们瞧瞧谁才是刺客的祖宗。”   “说什么刺客不刺客,过河接人而已。”李瑕摆手道:“以前是光脚不怕穿脚的,往后再这样就得不偿失了。”   “也是,天下还有谁值得?连……”   林子话到一半,笑了笑,抿嘴不谈,又说起另一桩事。   “另外,九峰书院有些奇怪……”   李瑕听完,则是毫不意外的神情,起身出了大堂,走上城头,向关城内望去。   “近来轻松不少,元从正来了几日了?”   林子应道:“上个月十九日来的,小半个月了。是我无能,大帅要用人,我却连几个书生的家小都捉不回来。”   “无妨,他们应该也没想到,能在潼关待半个月这么久。”   林子有些会意过来,喃喃道:“我便说这事透着股奇怪,那些书生的家小有的近、有的远,十一二日内本不能找全,但一个也没见到……蒙虏要守渡口是应当的,围着九峰书院做什么?”   “还有何不解?”   “若说他们全是细作……可人是我们主动捉回来的……隔着一条黄河,他们在山西待得好好的,我们……”   “忘了?教过你,接近敌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对方主动来找你。”   “可这是大帅的手法。”   “我用过太多次了。”李瑕道,“亳州那个书生,周南周远疆,他在书院讲学,我穿了身好衣衫站在外面吟诗,他便过来找我搭话;开封那个钩考局的,刘忠直刘经历,他查案,我只放出风声白朴到开封了,他想到白朴曾经和过‘李瑕’的词,也是主动上钩的……这些,都不难查,他们一定琢磨过我。”   “可这如何做到?”   “见过廉希宪吗?”   “没有。”林子摇了摇头。   李瑕收复汉中,到现在不过一年多,其间让林子回了临安大半年,回来后便在准备伏击汪良臣、收服刘黑马。林子忙着派探子帮忙杨果引流民归附,打探陇西、凤翔兵势都来不及,自是管不到长安城中的廉希宪。   堂堂一路宣抚使也不是能让敌国探子轻易见到的。   “我不是说一定就是……但你不觉得元从正很像廉希宪吗?”   林子大讶,惊道:“这……这不可能吧?!他不是在华州死了?”   “死了才能让我放下戒心。”   “可,华山上许多人见到他……”   “兵士只看牌符,道士只听人唤‘廉相’,但华山上的伏击真需要廉希宪亲自指挥吗?也就是普通将才的水平。”   “但……太多人见过廉希宪,他如何能?”   “廉希宪退出关中时,首先迁走了大量官员、儒生;商挺撤出潼关,也只留下一座空城。更何况,他只要杀了我,顺利的话,见面就能杀我,还需见谁?”   林子犹觉不可思议,道:“可他在潼关待了快半个月了,他便不怕刘家有人认出他吗?”   李瑕道:“是啊,快半个月了,刘元礼都未回潼关。”   “这……”林子悚然而惊,道:“怪不得……我派牛三送他渡河,怪不得他返程时还打听谁人去取金陡关,是因听说刘元礼不在潼关才敢回来?否则就跳入黄河?”   “不难算,关中那么大,我暂时只能将刘家可用之人分派各地,带在身边的可能性有,但不高,他敢赌……实在不行,一见面就刺杀我好了,反正他宁死也想挽回。”   “但成功的可能也太低了。”   “所以他失败了,早就失败了不是吗?”李瑕道:“上策是在长安杀我,中策是在华山杀我,都失败了,不走下策还能如何?”   林子有些茫然。   最主要还是因为,李瑕从未让他去查过。   因此乍听之下,始终难以置信。   “大帅,我思来想去……还是认为太过离奇了。这如何看,都不太可能……”   “不必站你的角度看,按他的角度来理……廉希宪看到了张弘道的信,信上必说文静送元严去山西了,并非要来找我。文静的具体行踪也不难查,只要一问洛宁张氏女便知。”   李瑕认为这也是培养手下谍探组织一次机会,语气便有些谆谆教诲的意味。   “于是,廉希宪便知我会去找文静,我向张家提过亲。他认为这其中我有私情、也有联合张家的可能。而我要找,无非是顺着文静的路线探查,渡黄河、到九峰书院。”   林子问道:“但他为何不直接找到张家女郎,再借大帅与她相见时刺杀?”   “那刺杀失败,岂不是给我机会说服张家?”李瑕话到这里,微微笑了一下,又道:“何况他,也未必就找得到文静、还要再瞒得过文静来接近我。”   “于是,他在九峰书院等着?这是山西境内我们首先要摸到的地方……那,我们带回的那些书生全是廉希宪的人?所以才半个月都没能找到一个他们的家眷……”   林子也开始顺着推敲,但还是问道:“但大帅未必会亲自去找。”   “那你回想一下,他如何做的?”   “他喊着要报官,所以我们把他捉回来了……”   林子一想,忽然意识到八月十九日那些书生见到李瑕时的惶恐未必是因为被掳回来。   而是荆轲刺秦王时,秦舞阳的惶恐?   李瑕道:“你漏了一点,他最知道治理关中缺人才,且大量的士人被带走了。我既关心文静,又求贤若渴,于是有可能亲自审问他,当时本该是他最好的机会。可惜,他之前太……太‘求全’了。”   “求全?”   “他希望能在潼关失守之前就杀掉我、以最快的速度收回关中。因此,明知道在长安、华山的杀招很难成功,他还是布置了人手来做,粗糙、打草惊蛇……决心不够。” #第六百六十六章 潼关怀古   林子闭上眼,能想像到一个个画面……   廉希宪决定撤出关中,先安排了几批刺客在长安,又布置了一批精锐在华山。   “老夫料到李瑕必进长安,尔等如此如此……”   “若李瑕未死,必趋兵潼关,尔等可设伏于此,老夫……”   想到这里,林子睁开眼,摇了摇头,意识到廉希宪根本不是什么“老夫”。   他还是很难将原先想象的那形象与年轻人联想起来。   直到又看了一眼李瑕,才在心里承认,敌国也有人年纪轻轻位居高位。   脑海中,廉希宪对着铜镜,拿小刀一点点刮掉胡子,转过身……就是元从正。   再想到这里,有种被算计的感觉泛上来,林子只觉浑身难受。   但他还是首先关心李瑕的事。   “大帅,那他说的关于张家女郎的行踪?”   “都是真的,我们沿途打听,一路查到了九峰书院,之后还在继续查,假不了。”   “他如何知道得那般详细?”   “也许确有一个元从正,廉希宪提前了那么多天,问过一遍了。”李瑕道:“他样貌有些不似中原人,而元家祖上有鲜卑血脉,选择元从正这个身份,正好有个解释。”   林子再仔细一想,李瑕见那些书生时身上还披着便甲,周围还有侍卫,而那些书生已被搜过身。   “他千算万算,也休想行刺成功。”   这般重重说了一句,身上那种难受的感觉便消了不少。   “大帅说得对,廉希宪已败得彻头彻尾。”   李瑕摆了摆手,道:“我一开始就说了,我并非确认元从正就是廉希宪,只是……非常非常怀疑。”   “大帅是如何看出来的?”   “要接近我就得展露才华,展露得多了又容易露馅,这分寸不好拿捏。第一天便有几个疑点……我看元从正的策论,惊讶于他的才学,观察了他的字迹,与廉希宪不同。但他用左手写字,平时常用的却是右手;再比如,他能做出那样一份策论,必是想留下。但我故意试探他,他却说要走,要么端架子,要么心里有鬼……”   林子道:“我查一查,或叫刘元礼来看一眼?”   “那就是突然揭破他了,一旦揭破,他只能当场拼命,但我想招揽他。于是不停试探,他必然怀疑我已看穿他。但再怀疑也没用,话不挑明,就像有张朦朦胧胧的窗户纸,让他躲在背后,慢慢听我的劝降,慢慢思考。”   “明白。我看他今日神思不属,该是马上就会效忠大帅。”   “岂有那般轻易?”李瑕道:“你随我多久了?”   “从随大帅北上算起,四年五个月。”林子笑道:“我这条命,还有今日一切都是大帅给的,连娶的好婆娘也是大帅牵线。”   “廉希宪追随忽必烈十年,从初出茅庐到官拜宰相。哪怕别的道理都明白了,他那种人,也不会那么快忘了忽必烈对他的恩义。文臣名士,与那些世侯是不同的……”   林子径直道:“大帅要如何做?”   “断了忽必烈与他的十年恩义。”   李瑕招了招手。   林子便附耳过去,伸长了脖子仔细听完,末了,抱拳应道:“明白了。”   “也别忘了把对方用的手段消化一遍,你才会是世上最厉害的间谍,去吧……”   ……   入夜,元从正坐在烛光下处理着文书。   这些文书多是与关中民生经济有关,包括各州县的籍册、商税与秋粮数量的预估核算,以及附近州县如渭南、华州等地大大小小的案件卷宗等等。   但从头到尾都不见有与潼关、黄河布防相关的内容。   他做这些并不为难,往往只扫一眼便能拟出解决方法。   到了后半夜,有个九峰书院的书生进来,将一摞账册放在案上。   “和仪,这些算好了……不容易啊,你仔细瞧瞧。”   “多谢。”元从正并不回头,只抬了抬手以示不愿被打扰。   等到脚步声远,屋门被关上,他才掀开册子,将下面压着的一物收进袖中。   ……   次日,这些公文被放到李瑕案上。   又一堆卷宗被推到了案边。   李瑕道:“这些公务暂移交和仪如何?我打算明日往黄河北面走一趟。”   元从正讶道:“大帅要去山西?”   “过河一趟,几日工夫便回来。”李瑕像是随意闲聊,又道:“对了,明后日刘将军便回驻潼关了,我这里有几封文书给他,到时请和仪代为转交。”   元从正想了想,应道:“学生熟悉北岸情形,大帅去北岸,由学生带路如何?”   “你就不怕被人认出来?”   元从正微微一滞,道:“学生并无近亲,哪怕被认出来了,也牵连不到谁。”   “也好。”   这日,有兵马由西而来进入潼关,也有不少哨探从黄河对岸回来,向李瑕禀报消息。   李瑕显然也忙,未召见元从正。   而这繁忙的一日过去,次日,他们便启程往北岸走一趟……   ……   黄河已到汛期,正是最波涛汹涌的时候。   河岸边,三十余人的队伍作牧民打扮,但个个魁梧骁勇。   李瑕终于卸了甲。   他身姿挺拔,虽穿着一身布衣,还是有翩翩少年的气度,但绝不文弱,肩膀宽阔,胸膛厚实,背部的肌肉撑起衣衫。   一柄长剑并未挂在腰间,而是包在布袋里,手持着,显然不是摆设。   世上已许多人都知道,这位年轻的蜀帅身手十分了得。   前方,一个个骁勇上了船,缓缓向对岸划去。   考虑到要接回二三十人,他们带了很多艘船,此时往北渡河,每条船都十分宽敞,每条船上不过三四人。   ……   “和仪与我上同一条船如何?”   “听大帅吩咐。”元从正作了一揖,随李瑕登船。   这艘船上除了四个船夫,便只有他与李瑕。   黄河波涛汹涌,船只摇摇晃晃。   两人对坐在舱篷,气氛与之前却大有不同。   元从正目光看向李瑕,只见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眼神中却有老僧入定般的沉静。   那柄长剑则是被放在腿上。   之后,李瑕忽然开口说了一句。   “这是我所能给你的刺杀我的最好机会,你现在动手还有一丝希望。但到了山西,不会有机会。”   “大帅在说什么?似乎误会学生是刺客了?”   “这一趟之后,我得返回长安,你就藏不住了。”李瑕道:“你袖子里有把匕首,试试能否杀我?”   “匕首?”元从正又一愣,连忙举起身,露出胳膊。   没有匕首。   李瑕不算太意外,问道:“前几日我们提到廉希宪,我说了很多,你可有想反驳的?”   元从正放下手臂,默然了一会,忽道:“原来如此,难怪这些日子以来大帅每每试探于我,原来是将我当作廉希宪?大帅想招揽他?”   “嗯。”   元从正似觉好笑,摇了摇头,坦诚道:“学生不是廉希宪。”   李瑕一愣。   之后,他也摇头笑了笑。   “好吧,那你以廉希宪的立场反驳我如何?就当帮我练习说服人。”   “既大帅吩咐,恭敬不如从命。”   元从正先是转头看向了船篷外的黄河水。   似因离家乡愈近,气质比往常洒脱了许多。   “平心而论,大帅用的是诡辩之术,之所以能取关中,不过是在中原兵力无暇西顾之际,趁虚而入。当然,此为兵法常理,理所当然。大帅有这般机会,该取。且果断出手,步步抢占先机,让人佩服。   但……大可不必说得冠冕堂皇。   对于廉希宪所效忠的朝廷而言,阿里不哥、李璮的威胁更大,并无在关陇与大帅长期作战的必要。而并非是民心不可用。至少在开战之前,关陇民心还不在大帅。   与其说他打仗‘小家子气’,不如说是他考虑的角度与大帅不同。想必若重来一次,廉希宪也不打算尽征关中民壮、任关中残败也要与大帅鱼死网破,他既不愿,也没有必要。对他而言,事有轻重缓急,就是如此简单。”   李瑕听了也不生气,抬了抬手,示意他继续。   “大帅说,要比北地君王做得好,但还只是说,眼下并未看到。至少这次,北君亲征漠北,立汉制、抗衡蒙古旧制,称得上堂堂正正。大帅虽志向远大,但……趁火打劫,且借宋廷之名、行宋贼之事。不能说是不光彩,但确实未胜过北君。”   话到这里,元从正又道:“不过,大帅之气魄已远胜廉希宪,他必已甘拜下风,心服口服。”   “胜廉希宪,目前未胜忽必烈,是这意思?”李瑕问道:“但观往后如何?”   “大帅志气恢宏,往后也许真如大帅所言那般,建煌煌伟业。”   “往后有可能胜忽必烈?”   “有可能。”元从正道:“可前提是往后十年、二十年间,大帅还能一切顺遂。不病,不死,志向不移,气运不绝,且还能应付得了南北两国无穷无尽的攻打。”   “廉希宪信我能做到吗?”   “想必是不信的。”   “要如何才能信?”   元从正又向船篷外看了一眼,道:“不知,学生只是依大帅吩咐,站在廉希宪的角度上辩一辩。”   “可惜了,你太克制,若真是他本人,想必能更雄辩滔滔,畅快淋漓。”   李瑕说罢,也看向船篷外,不再问。   许久,等船快到北岸了,先开口的是元从正。   “学生再站在廉希宪角度谈谈对大帅的看法吧?”   “也好。”   “他与大帅,并无私怨。与大帅为敌,做事而已。”   “也是承担责任。”李瑕道:“他擅任汪良臣为帅,结果丢失了关陇,他想承担下来,并挽回。”   “原来如此。”元从正道:“那他若被论罪,不能埋怨君主无情,也不必怪罪于大帅。他犯的错,确实该由他担,名为‘希宪’,却不守常制,该。”   李瑕笑了笑,不语。   元从正道:“由此可想,他与大帅志同道合,甚至是欣赏、叹服、敬佩大帅。”   “但不肯归顺我?”   “方才也说了,在他看来,大帅目前并未胜过北君,如何能辜负十年君王恩义?再将一生报负系于未知?”   “不急,慢慢看。”   “是。”元从正继续他想说的,又道:“大帅有首词,恰配眼前风物。”   他抬了抬手,指向那黄河水,沉声吟诵。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   船只已然靠在浅滩上。   元从正恍若未觉,犹在缓缓念词。   直到最后一个“苦”字念罢,他回过头,看向李瑕,气质再次有了不同。   没了谦卑稚嫩的少年气,多了份沉稳与悲郁。   “这词,不是我写的,张养浩写的。”李瑕缓缓道,“可惜你今日念这词,数十年后,有人路过潼关,目睹的依旧是百姓深重灾难。”   很郑重的一句话。   但元从正没听懂。   当世,无人能懂……   “张养浩。”元从正念着这名字,道:“论乔装改扮,还是李节帅阁下更擅长啊。”   “不装了?”   “装得太粗糙,不装了。”   “粗糙是说你的计划,至于演技,只能以‘拙劣’二字形容。”   两个对视一眼,各自笑了笑,笑容中有会心,有释怀,也有戒备……   ……   “李节帅阁下当面。不才,廉希宪。”   李瑕摆摆手,道:“倒不必这般郑重,我称你‘善甫兄’如何?听说李世民就是称李靖为兄。”   “担不起。”廉希宪摆手道:“也恐你是要害我。”   “我身在宋廷尚且不怕,忽必烈气量更小不成?”   “既如此,非瑜莫怪我不客气了。”   廉希宪甫一报出名号,气质再次有了变化,举止神情已多了分威严。   他竟是不慌不忙拿起一枚鸣镝,吹响。   尖锐的镝声荡开。   李瑕也不阻拦,笑了笑。   “善甫兄料到我会来山西,也有水师?”   “不算料到,只多做了几手准备,交代过麾下,或有可能引非瑜渡江。那点人也称不得水师,但有船只能运人员物资,围剿非瑜这点人还是不难的。”   李瑕道:“但我说过,刚才在船上是你最好的机会。”   廉希宪自嘲一笑,道:“我虽自问弓马娴熟,以一敌五捕杀你,实难做到。”   “怪我没给更好的机会?”   “肯与我独坐船篷,给我杀你的一线机会,已足够胆魄。毕竟,你欲劝降我,岂能真让我杀了?”   远远的,已能看到有尘烟扬起,该是廉希宪的人。   李瑕也不急着逃。   而他的三十锐士已过来围住了船篷。   廉希宪问道:“我没想到你真敢来山西地界,且还能如此沉稳?”   “欲做大事,岂能惜身?”李瑕反问道:“善甫兄呢?陷在我这三十锐士之间,不怕我杀你?”   “担责任、不畏死。”   “那看来,你早有布置,我也有布置,只看鹿死谁手了。”   廉希宪摆手道:“罢了,事到如今,想也无用,且看结果吧。”   “也好,看来你也不会扑上来杀我,还能再聊几句。”李瑕道:“其实你有个更好的办法杀我。”   “主动揭露身份,以‘廉希宪’的身份表示归附,再趁你放松警惕杀你?”   “嗯,这样稳妥得多。”   “初时,只当你每以暗杀手段成事,乃阴险狡诈之徒,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无愧于心。”廉希宪自嘲一笑,道:“但你既以诚相待,我不好再用这等无耻伎俩。”   “那还继续杀我?”   “你对我的身份心知肚明,说‘会给很多机会’,不是再较量一场的意思?”   “不错,堂堂正正,果然还是那个战前遣使告谕的‘廉孟子’。”   那马蹄扬起的尘烟近了,已有船只出现在上游,向李瑕等人包围过来。   “再说一句心里话吧。”   廉希宪叹息了一声,缓缓开口。   “蒙古王公贵族占据大量田亩、色目商人包税理财鱼肉百姓……这些,亦是我毕生都在竭力清除的顽疾。对非瑜所说那句‘大快人心’,发自肺腑,彼时说完,只觉血脉畅通。但,等陛下平定天下后改制,才是正理。”   “也许吧。”   李瑕转身离开船蓬,向奔来的骑兵望去。   廉希宪也出来,看了一眼黄河畔这雄壮的风光,再次觉得“李瑕”那首词写到心里了。   ……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第六百六十七章 叛徒   一行人靠岸的地方就在风陵渡以东一个叫“涧口”的小滩。   抬眼望去,北面确实是山峦如聚。   有骑兵由西面而来,黄河上的船只顺江而下,都已越来越近。   已能清晰地看到蒙军旗号。   “非瑜孤身入险,佩服。”廉希宪叹息了一声,道:“惜你英年早逝。”   “我不了解山西的情况。”李瑕也在看着那些旗号,道:“善甫兄可否与我说说?”   廉希宪没说话,背过双手,摇了摇头。   “善甫兄安排了哪路兵力围杀我?”李瑕再次问道。   “黄河上的船只是我从关中带回。”廉希宪道:“至于那些骑兵,乃解州仪家麾下。”   “仪家?”   廉希宪不肯再回答。   他对整个北地都非常了解,当然知晓山西的情报,但不可能告诉李瑕。   ……   四十六年前,成吉思汗第二次伐金,金宣宗迁都汴梁,山西便有大量的金国将领、地方豪强率众归附蒙古。   之后,山西民户被分封给黄金家族直系诸王。   这“民户”指的是税赋,每五户出丝稠一斤,称“五户丝”,每年由当地世侯征收、上缴蒙古宗亲。   窝阔台在位时,把民户分给他的两个兄长术赤、察台台的子孙,以及他妹妹阿剌海。   阿剌海是成吉思汗的三女儿,驻地在九原城,号称“监国公主”,相当于是忽必烈经略漠南之前管理漠南的实权人物,所谓“阿剌海所监者,漠南国事”。   蒙哥时期,则把剩下的民户分封给了拖雷家族子孙,其中包括拖雷的女儿独木干。   独木干是继阿剌海之后又一个权倾汗廷、威镇一方的公主,她比蒙哥年幼,而年长于忽必烈,摄汪古部,监诸路事……   山西世侯便长期依附在这些蒙古公主、宗亲门下。   子弟少年时充当质子,任职侍卫,备受信任之后在朝为官,或还山西袭位。   山西世侯不像史天泽、张柔、严实、李璮势力大到“隐若敌国”,而是小而分散。   太原郝家、坚州刘家、忻州周家、泽州段家、宪州郭家、汾州李家、沁州杜家、潞州任家、荣家吴家、解州仪家。   他们的官职早期都是阿剌海以懿旨委任,之后多是由独木干任命。   坚州刘泽、泽州段绍先、沁州杜泽……都是少年时就质于独木干公主门下充宿卫。   如今,阿剌海已死,她的儿子爱不花与忽必烈的女儿订亲,正在随军征讨阿里不哥;独木干的丈夫聂古台也在随军征讨阿里不哥。   总而言之,多而杂的山西世侯,是忽必烈最亲近的家人们养了四十余年的心腹。   山西,是忽必烈的心腹之地,掌控极深。   ……   廉希宪不相信李瑕能在山西布局。   刘黑马有镇守山西、陕西的名义不假,也曾借调过山西兵马。但其驻地在凤翔,长年在京兆、商州一带领兵,甚少干涉山西事务。   这里,是平阳府解州。   平阳府是独木干公主封地,解州仪家更是蒙古忠犬。   而李瑕据潼关不过大半月,竟也敢孤身前来,要如何逃脱?   蒙古船只已顺着河水驰来,有箭雨袭下。   “拿住宋寇!”   李瑕没逃,早已不慌不忙领着三十余锐士向岸上行去。   追来的大船靠向岸边,堵死小船的去路,抛锚。   有兵士下船,涉水向这边跑来。   一杆“仪”字大旗迎风招展,来了数百人之众,从四面八方向这区区三十余宋人包围过来。   “拿住宋寇!”   喊声愈来愈急。   廉希宪已被人摁住,一把单刀架在他脖子上。   他并未在意,只看向李瑕,目光泛起疑惑。   以他对李瑕的理解,不该毫无准备便轻临险境。本以为是有后手,可事情已到了这一步。   李瑕没有逃出去的可能了。   竟是这般轻轻巧巧就杀了李瑕,未免荒唐……   骑兵已到一箭之地。   拉弦的声音大响。   “嗖嗖嗖嗖……”   廉希宪猛然转头,眼睛一瞪。   他分明看到,仪家兵士放出的箭矢竟是射落在那些从船上追来的士卒面前。   黄河岸边一片惊呼,有不少人大喊起来。   “你们做什么?捉拿宋寇啊!”   “我等奉大蒙古国武略将军、解州节度使仪帅之令,捉拿细作!尔等还不退下?!”   “……”   廉希宪目光扫过那些仪家兵士的身影,略略思量。   迁关中人力物力至山西时,分明已与仪叔安深谈过一次,约定好要防备李瑕。   可为何如此?   是仪叔安想独占功劳不成?   未免太……   倾刻间,已有数十骑自前方仪家军阵中冲出,向这边奔来。   尘烟扑面,一名将领驱马而出,大喝一声。   “细作何在?!”   廉希宪感到背上一股大力传来,已被推到对方马下。   他抬头看去,见是仪叔安麾下将领仪忠,终于是心神大骇。   一瞬间,他想到仪家竟也投了李瑕?   顷刻又反应过来,这不可能的。   “李瑕便在那,拿下……”   “拿下他!”   仪忠大喝一声,手一指,却是指向廉希宪。   “你等受宋人欺骗……”   仪忠见廉希宪要扑上前,吃了一惊,连忙抬起手中大棒,以棒柄重重敲在廉希宪头上。   廉希宪还待挣扎,已有兵士上前团团摁住他。   “嘭!”   打得头破血流。   “拿得便是你廉希宪!带走!”   仪家兵士忙将人五花大绑丢上马背。   仪忠长出一口气,转向黄河岸边那些关中来的兵力,眼神愈发郑重。   “传令下去,廉希宪通敌叛国,谁敢再随他作乱,一并诛杀!”   大喝声中,那些长安来的蒙古汉军士卒已全然惊愣住。   ……   自始至终,李瑕只是沉默安静地站在那,看着这一团混乱。   数十余骑已堵上来,围住了他们。   仪忠才转回头来,正要说话,后面又响起一声大吼。   “慢着!谁敢动我张家勇士!”   须臾,一名未着甲的大汉驱马而出,先是冷冷瞥了李瑕一眼,不情不愿地抬起手指了指。   “他们正是奉我命令,从关中掳来叛徒。”   “是,张将军麾下果然个个不凡。”   张延雄脸色极难看,喝道:“那还围着做什么?!回头我自会将情况告知你。”   他自顾自地踢了踢马腹,拉过缰绳便走。   仪忠忙驱马跟上。   “张将军息怒……”   “人既然拿到了,让仪叔安来见我!这次的事若不给张家一个交代,不死不休!”   张延雄哼了一声,却是又挥了挥手。   那些围堵着李瑕等人的骑士向西涌去。   却又有二十余骑围过来。   李瑕始终站在那,直听到有个声音在包围圈外响起。   “让开,都别动他……”   李瑕眼神一变,举步,穿过前方骑士的阵列。   刀锋离他很近,他却安步而行,丝毫不怕有人挥刀一刀将他劈死。   一个个骑士拨马让开……   李瑕停下脚步。   只见眼前的马上坐着一个男装打扮的女郎,因被马匹堵住,只好低头整理了一下头上的冠巾,动作像是有些紧张。   再一抬眼,她见到李瑕,微微一愣,抿嘴笑了笑。   是张文静。   李瑕不由也笑了笑。   周围的嘈杂声静下去。   对视着的两人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最后是张文静得了提醒,想起还得说些什么。   “嗯……”   她努力收敛了神情,却还是掩不住明眸中的笑意,清了清嗓,提高音量,道:“不错,今次之事,你办得很不错,捉到了卖国的叛徒,洗清了张家的嫌疑。”   末了,微微仰头,又补了一句。   “我会赏你。”   她以吩咐的口吻说了一句,不由有些得意。   李瑕笑笑,抱拳道:“多谢小郎君。”   “上马,带上勇士们随我走,到了镇上,再仔细汇报。”   ……   李瑕跨上马,领人跟在张家的队伍后面,向西面风陵渡的镇子行去。   此时,右边是峰峦如聚,左边是波涛如怒,身前身后皆是蒙古兵马。   然而他却恍若未见,目光落处,只见前方张文静不时回头看来。   李瑕张了张嘴,却并未发声。   张文静自然看得懂。   他说的是“别看我了”。   张文静“哼”了一声,甩过头去,冠巾的纮带也轻轻摇晃起来。   李瑕看着那轻轻晃动的纮带,只感到一阵轻松…… #第六百六十八章 确凿   风陵渡。   相传,黄帝贤相风后便葬在此地,谓之“风陵”,因此得名。   此处是黄河从北拐向东的拐角,摆船渡河的交通要冲,原本商旅频繁往来。   可惜如今河道不通,只能看到兵士逡巡,防备着对岸的宋军。   镇外一个个偌大的驿馆中已无商旅,尽数被征用。   九月初六,仪叔安已赶到风陵渡……   仪叔安的父亲是仪肃,于金国末年檄摄虢州,在中条山上垒堡抗蒙,见宣宗窜逃汴梁,心知大势已去,遂投降了蒙古,依金国旧制,佩金符,任为解州节度使。   仪肃在世时,仪叔安便曾北上九原城,质于阿剌海门下。之后承袭了父爵,镇守解州。   这些年过得宽舒,无非是每年征收五户丝押送给宗亲,仪家甚少被征调作战。   近来却有风雨欲来之势。   七月时突然收到了廉希宪的急信,言刘黑马已叛蒙归宋、京兆府不可守,并要求仪叔安搜查张柔之女,以防张家有通敌可能。   仪叔安虽看不懂,但还是照办了,封锁了蒲津渡。   派人搜查了许久,果然找到了张家女,好言请对方到解州城等事情查明,对方却是逃入了中条山。   没多久,张延雄领人赶到,要求仪家放人,仪叔安便觉两头为难,再派人去请廉希宪来应对,竟是不知廉希宪去了何处。   之后,潼关失守、廉希宪身亡的消息传来……仪叔安忽然发现,解州已处在与宋交战的前线。   他只怕张家是真的勾结了李瑕,下一步就是攻解州。   直到三日前,张延雄带了好几个人证过来……   “你说什么?!廉相未死!投了李瑕?!”   若说廉希宪没死,仪叔安是相信的,但说其投了李瑕,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但,两封信已递到了他的面前。   其中一封烧了一半,但确实是廉希宪亲笔所书,要向陛下揭露张家投敌一事,言之凿凿,与先前所言“防张家有通敌可能”已不是一回事。   另一封,却是李瑕递到洛阳的休战信,内容丰富,既点明了漠北的大战,双方不宜再继续用兵,以免阿里不哥趁虚而入,还叙述了鄂州和议之后,燕京已派使者郝者南下和谈。李瑕自称刚刚知道此事,决定不再对山西、河南用兵。   问题在于……这封信的用词、笔迹。   “这是廉希宪的笔迹?左手写的?”   仪叔安不可置信。   但找了府中多名擅长字画的先生看过,确确实实出自廉希宪之手。   至此,许多事像是突然间有了答案。   廉希宪为何敢自作主张命汪良臣为帅?   汪良臣才胜过浑都海,如何会转瞬之间一败涂地?   刘黑马为何会投降李瑕?   廉希宪为何会一矢不发退出关中?   还有,蒙哥汗是如何暴毙在钓鱼城的……   一念通,百念通。   当发现是廉希宪通敌叛国,一切疑惑也就瞬间想明白了。   可惜,仪叔安才想通,再一抬头,面对的就是张延雄那要杀人的眼睛。   “我张家要通敌?!关陇已丢,而我家元帅犹随陛下厮杀于漠北,到底是谁在通敌?!”   仪叔安大惊。   他不过是个小世侯,绝不敢与张家这一等一的世侯之家作对。   “张将军勿恼,并非是我怀疑张家,是廉相……”   “廉相?好一个廉相!假意殉国之叛贼,待我遣精锐死士过黄河,将他提到你面前,看看到底是谁通敌!”   仪叔安本以为这是气话,不想,昨日消息传到解州,廉希宪竟真是被张家捉了回来……   他飞马赶到风陵渡镇,才入驿馆,第一时间便召见了仪忠。   “怎么回事?!廉希宪真活着?”   “是,已被张家派人拿回来了。”   仪叔安讶然,又问道:“你审过没有?”   “没有。张延雄说那人巧舌如簧,须先熬上几日再审,他才肯说实话。大帅要去见见?”   “见?”仪叔安大怒,道:“如此大事,不该由我审,移送开平便是。”   仪忠却是道:“还有一事可虑……黄河岸边,有不少廉希宪从京兆带来的兵力,当日便打算劫杀张家锐士,救出廉希宪。”   仪叔安一惊。   “他怎么敢?!”   “说是要伏杀李瑕……”   “荒唐!李瑕怎可能到北岸来?”   仪叔安已厌倦了这些慌言。   山西平静了太久,他并不想卷入争端,在看到休战书之时,已希望事情就此结束,偏是张延雄为证张家无罪,非证明廉希宪还活着。   “廉希宪叛国罪证确凿,竟还敢巧舌如簧,呵,胆色倒不差。”   仪忠道:“是啊,廉希宪如此人物,竟是叛了。”   “还不明白吗?早在几年前,这些人便计划好了。”仪叔安踱了两步,喃喃道:“此事暂莫传开,廉希宪声望太高,一招不慎,恐引起大乱。”   “是。还有……张延雄要大帅去见他。”   同样是世侯,仪叔安与张柔却不可同日而语,听得张柔麾下一将领如此跋扈,脸都垮了下来,满脸为难……   ……   另一处驿馆当中。   张延雄正按着刀站在院门中,目光始终盯着李瑕,满是警惕之色。   在他的注视之下,李瑕与张文静正规规矩矩坐在石阶处说话。   “他好烦吧?支也支不走。”张文静已换了一身女装,比昨日的男装平添了几分姝丽。   虽是相见,终究是在仪家的地盘,他们能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她只能以要听汇报的名义把李瑕召过来。   此时她便想说说订亲之事,瞥了张延雄一眼,见这家将还在那盯着,不免着恼。   “盯着就盯着吧,不必为难他。”   “和你说,他收到你送来那封廉希宪的信,气得胡须倒竖……像这样。”   张文静拉了拉鬓边的头发,却完全没有张延雄的半点威风气。   “若像这样,那他倒有些可爱了。”李瑕随口说着,凑近了些,压低声道:“其实,廉希宪那封信是诈我的,他就没打算向忽必烈告张家的状。”   张文静没躲开,笑了笑,凑到李瑕耳边,低声应道:“我知道,我不说,叫张延雄恨死廉希宪……班门弄斧,东施效颦,安敢学你手段对付你?”   “你全看出来了?”   “嗯,但未想到你亲自来了。张延雄也没想到,发现了吗?他昨日完全是懵的。”   “发现了,看到我,他眼珠子一瞪。恨不能当场杀我。”   “他才不敢杀你,都与仪家说了,你可是我麾下锐士。”张文静得意道。   李瑕道:“但如此一来,张家便是真通敌了。”   “那如何是好?”   “我不利用你设计张家便是……”   “咳咳!”   张延雄又重重咳了几声,手已将刀拔出了一些。   院中两人看都不看那刀,只是坐正了身子,继续聊着天。   “我才不是要去找你,送元家姐姐回去,想着到洛阳玩玩,再去长安逛逛,你可别误会了。”   张文静说着,瞥了李瑕一眼,像是怕他真误会了。   “好,我明白的。”李瑕随口应道,“近两年着实太忙了些,本打算忙过这一段,到开封附近逛逛。”   张文静又笑,分明还有许多话想说,偏是有人在盯着不好说出口,只好挑着能说的话说。   “那你忙的这一阵,可是将我五哥吓坏了,我还奇怪他怎在家中也将脸敷得煞白。”   “改日该登门向他道个歉才是。”   “……”   张延雄目光看去,不明白两人在笑什么,又有何好笑的。   他颇烦恼。   脑中犹有要杀掉李瑕的念头,但眼下这局势……   首先是李瑕派人递了两封信给大姐儿,之后大姐儿便说廉希宪要陷害张家,李瑕说好了派人扮成张家的人,把廉希宪“劫”回来,证明其人是诈死。   结果却是李瑕亲自来了,又不能当着仪家的面杀了……总是是太复杂了。   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只得到尽快把大姐儿带回去、不可给张家添事端的命令。而且,只要不违背家族大利,也只能听大姐儿的。   张延雄想到这里,看着一个想杀又杀不得的李瑕在眼前,不免心烦意乱。   偶尔却也想到了当年在陈抟塔上见到李瑕与张文静站在一起的一幕,犹觉得般配。   “唉……”   ……   一朵紫藤花被风吹落在石阶下,张文静拾起,想了想,别在李瑕耳朵上。   “嗯?”   “好看的,不许拿下,你可是又落在我手里了。”   李瑕也不恼,任由她摆弄着。   “堂堂一方大帅,可真听话。”张文静满意地点点头,须臾又有了心意,双手捧着脸想了想,也不看李瑕,自顾自低声问道:“你怎么敢来的?就不怕危险吗?”   “你都到这般近了,只隔着条河,连这点路我都不愿走,未免太……”   这种被人盯着的情况下,终究是不能顺利聊下去。   外面又响起通传声。   “将军!仪叔安到了……”   张文静抬头一看,见张延雄已背过身,忙附在李瑕耳边低语了一声。   李瑕亦迅速说了两句悄悄话。   “嗯,我明白……”   “大姐儿。”张延雄回过身,道:“不好再讯问了……你起开,出去。”   李瑕也不为难他,起身,道:“仪叔安来了?张将军若未想好如何与他说,我教你几句如何?”   张延雄眉头一拧,道:“你莫扰我,待我支开了仪家的耳目,你回你的地盘上去,休再找张家的事……”   “便听他的吧。”张文静已换了一种姿态,起身吩咐道:“李节帅说了,会帮忙将张家从这些事中摘出来,你听他的便是……还有,陛下今已遣使与宋廷议和,你语气敬重些。”   ……   李瑕带来的三十余人被张延雄安置在对面的驿馆,亦有张家人看着。   林子站在门口,见李瑕终于从对面院子回来,长舒一口气。   “进去说吧。”   两人走进屋中,李瑕道:“莫只顾着我,别忘了我们来山西的各种目的。”   “记得,眼下的难题是廉希宪万一能让仪家相信他……”   李瑕随手递了一张符牌过去,道:“开始准备吧。”   林子他明白李瑕这一趟来除了接走张家女郎,还有诸多目的……断了廉希宪归蒙古的念想,再带回去,还需安插细作、探明黄河对岸的兵力布署。   要做这些,若不出些乱子,如何再渡回黄河。   “是。”林子遂应道:“大帅初定关中,我来给山西的这位近邻送一份见面礼……” #第六百六十九章 窥测时势   九月初七。   杨实在兵士的护送下,出了潼关北门,乘船,往北岸而渡。   他是祈州人。   祈州位于山西北部,解州处于最南,风物大不相同。可当望见了对岸的山川,依旧感到了近乡情怯。   有箭矢射落在船只前的河水中,士卒喊叫起来。   “大宋镇西军节度、四川阃帅遣使前来!”   喊声在风陵渡前回荡,不一会儿,蒙古汉军的箭矢停下。   “大蒙古国解州节度使,请使者上岸一晤。”   船桨再次摇动,杨实立于船头,老眼并不看岸上驻军,只贪婪地看着北岸景色……终于,走进了风渡陵。   ……   “遥想,上次见到仪兄,还在金亡之前,当时我还是少年郎,随家兄与裕之兄同游京兆府。那年,裕之兄便是在此作了首词。”   杨实看向黄河,又道:“黄河九天上,人鬼瞰重关。长风怒卷高浪,飞洒日光寒……如今黄河如故,惜仪兄已不在人世。三十年一弹指,物是人非啊。”   他说的“仪兄”指的还不是仪叔安,而是仪叔安的父亲仪肃。   仪叔安连忙执礼,道:“那年,晚辈还是八岁小童,听家父说有名儒来访,忙到这风陵渡口来迎,曾见过杨公一面。”   杨实这才想起来,一指仪叔安,笑道:“原来当时那小童……一转眼,已是堂堂世侯,威风凛凛。”   “是,晚辈孙子都快出世了。”   “昔人已作古啊。”   “昔人已作古。”仪叔安叹息一声,而随着这一句,他脸上的笑意也消逝,道:“不想,三十年再回首,我与杨公已成敌国。”   杨实摆了摆手,喃喃道:“并非你想的那般啊,家兄之所以接触李帅,原有隐情……之后才被节帅风采所折服。你既不知前因后果,不可指责我杨家叛逃。”   仪叔安微微一愣,已有些恍过神来。   果然如此。   蒙哥汗之死,果真是金莲川幕府与李瑕合谋。   廉希宪、商挺、赵璧,此三者中,必有人打算弑杀蒙哥汗,一面命杨果联络赵宋,一面让入蜀的刘黑马配合。   事前,蒙哥汗已隐有查觉,遂遣阿蓝答儿南下,将三人下狱,结果还是死在了钓鱼城。   而这些人也没想到,因此喂大了一匹狼,而陛下却深陷汗位之争。   于是,杨果、廉希宪、刘黑马纷纷投奔李瑕。   那这些事,陛下是心知肚明了。   若追查下去,万一廉希宪真招出什么……事实上,李瑕早已到处放风,说蒙哥汗是陛下所弑。   仪叔安并不想知道太多,抬了抬手。   “杨公,不如谈谈此来何为?”   杨实道:“自是来休战的。李帅近日才有所耳闻,原来去岁宋蒙已于鄂州议和,贵国陛下已遣使往临安。既如此,那便不宜对山西用兵了,李帅打算罢兵休战,放弃渡河的计划。”   “对山西用兵?”仪叔安摁下心中的惊怒,淡淡道:“你们有这实力?”   “方降服十万俘兵,若不尽快取山西,何以养兵?”   仪叔安又是一惊,道:“我不信。”   “廉希宪、商挺亦不信,今安在?”   杨实先反问了一句,又问道:“我来,便是问一问仪帅,人今在何处?”   仪叔安已是惊疑不定,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杨实立于层层敌兵之中,气势却陡然一盛,再次抬手指向仪叔安。   “贵国陛下于漠北与鞑虏交战正烈,遣使议和,我大帅顾全大局,有意罢兵歇战。仪帅却派人入境,自我大帅帐下掳人……仪帅是替贵国陛下作了主,表示不愿歇战不成?!”   仪叔安眼睛一瞪,愣在那儿。   千言万语涌上来,最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关我屁事!   ……   “仪叔安!你敢见宋廷使节,欲通宋叛国不成?!”   一个时辰之后,仪叔安回到驿馆,面对的竟是张延雄的一声喝问。   “我做什么了?!”   城府再深,终于是再也摁捺不住,仪叔安也是放声大喊。   “到底与我何干?!我虽有节度使之名,与统管三十余城之张家相比,不过是一小小知州!关陇如何、廉希宪一宰相如何、张家如何,我有权处置吗?!是战是和,由我作主吗?!”   张延雄不过是个粗莽武夫,闻言愣了愣,不知如何反驳。   仪叔安怒气不歇。   “陛下是否派郝公南下议和,我不知!是否要收复关中,我不知!哪怕是山西防务如何布置,我亦不知!   我仪家镇守解州,兢兢业业为陛下筹集钱谷,为别吉上缴五户丝。一转眼,关陇大败失守,我听廉希宪之命布防黄河;一转眼,廉希宪叛了;再一转眼,李瑕遣使休战。   你要我做什么?收复关中?斩杀李瑕?我一小小知州,不是陕西四川行省丞相!不是节制河南河北诸翼兵马、八万户军民总管!”   他抬手一指张延雄,终于是显了世侯官威。   “别再对我呼来喝去,我不是廉希宪,有权、还有胆子擅作主张;我也不是张帅,战功赫赫。我的职责,守解州、保民户。不是任人驱使的家将!再要我做什么,拿中书行省的命令来!”   “我要你做什么?!”   张延雄亦大怒,吼道:“若非你派兵围杀我张家千金,我跑来做什么?!我家大帅随陛下征战漠北,到底是谁在背后污蔑我张家,驱兵动刀?!当我张家是好欺负的?!”   这是沙场杀人的气势。   仪叔安一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太失态了。   “我不管你做什么!”张延雄还在大骂,“我不管什么关陇、李瑕,立再多功劳有什么用?!我家大帅立的功劳还不够吗?!节制河南河北诸翼兵马、八万户军民总管,但还有人敢围杀他的掌上明珠!”   “不是围杀……不是围杀……张将军息怒,我说来说去,此事与我无关啊。”   仪叔安大急,脸色再次愁苦下来,劝道:“事情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是廉希宪啊!他叛逃了,一切都是他在背后搅动……”   “但你还敢见宋使,休以为我不知,李瑕要派人把廉希宪要回去,你若担不了,把人交给我,我来杀了!有事我来担!”   “怎可能?”仪叔安急道:“我怎可能再把廉希宪交回去?我今日见杨实,为的是稳住李瑕,让李瑕不对山西动兵,我已把杨实敷衍回去了。”   “然后呢?”   “自是将人交给中书行台。”仪叔安急得踹脚,语气愈发直白,道:“一切与我无关,我只管保解州,保民户。其余一切,我只听中书行台命令。”   “但你之前还指认张家!”   “哎,都说了,之前是廉希宪以行省丞相之名命令,如今他既已叛国。我自是不必理会他,只等中书行台命令……今年的五户丝还得送往九原城。”   张延雄点点头,知道仪叔安这是把靠山都抬出来了。   他也就是叫得凶,并不敢真得罪独木干公主,遂也平息了火气。   接下来无非是商量他尽快带着张家大姐儿离开。   张延雄打算护送着大姐儿由山西走陆路,经太行径返回保州老家,却要派出一部分人乘船顺黄河南下,往亳州给张五郎通报消息。   仪叔安不管这些,只在乎尽快了结,各自相安。   这日,却又有信使至北面而来,将几封消息递在仪叔安手里……   ……   李瑕在风陵渡仿佛比在长安还舒坦,睡起来练了一身大汗之后洗了个澡,打听到张延雄不在,便径直去求见张文静。   他只穿着一身布衣,施施然然的模样,丝毫不怕有人刀斧加身。   如今这风陵渡,除了他带来的人,也只有张文静、张延雄,再加上一个入狱的廉希宪知道他的身份而已。   明面上,他只是张家手下。要求见大姐儿,一般人不知他身份,正常通报就可以。   对于张延雄而言,没必要告诉别人“这个就是李瑕”,为了什么?   杀李瑕、收关中、立大功?   张家主力都在北面,在河南并没有收关中的兵力。就算有,中间还隔着开封、洛阳,隔着史家。   张延雄又向谁报功?   一个家将,且不论做的事是对是错,擅自作主,越过主家向忽必烈报功,张柔就得先一刀杀了他。   以前张家要杀李瑕,根由是,怕被污陷为通敌。   形势早已变了,忽必烈已知晓张家与李瑕的关系,为表宽厚并未追究,当时张家的杀心就已经淡了。   这在临安时便能看出来,张弘道派人到临安挑拨宋廷,却一次都没有暗杀李瑕……因为他是当作差事来办,作为姚枢招降不成的后手,奉的是姚枢的意思。   等到忽必烈北上、李瑕拿下关陇,形势又有了新的变化。   李瑕已有了成为一条后路的趋势。   以前张文静不能离家出走,除了被看得严,也有害怕牵连全家的原因。   现在不同了,若有牵连,牵连的不是张家满门,而是河南形势。   压力已经给到了忽必烈那边。   可以想见,在不久的将来,张家才是掌握了选择主动权的那个。   当然,张家现在不会投靠过来,还要观望北面的战果,但也一定不会主动招惹李瑕。   对世侯而言,家族利益才是第一位。   世侯的特点就是“窥测时势”。   张柔离得太远,未必知道消息,张弘道必然已经考虑到了,准备继续窥测时势。   这些,李瑕很确定,且早已收到信号了。   张文静不想再观望,决定给父兄一个狠的,促使他们下决心,这才需要离家出走,也终于能离家出走。   还有一个关键。首先,是商挺先下令堵住了潼关,使得她不得不北渡黄河,然后,才有张弘道传书质问商挺一事……   这先后顺序很重要。   换言之,商挺并非得到张弘道提醒才出手阻拦张文静。若不是潼关封堵,张文静早便过来了。   那便可知,张延雄必然没有得到要杀李瑕的命令,张弘道的吩咐必然只有一个核心。   ——“把人带回来,我要继续观望。”   观望、观望、观望……   李瑕既早知这些立场,只须再派人联络到张文静,北渡之前便可确定这一趟安全无虞。   剩下的,就是把她带回去。   今日过来,便是试探张延雄防得严不严……   ……   “欸,这里。”   李瑕抬头看去,只见张文静从阁楼的窗户上探出头来,旁边还有几个女子的身影一掠而过,像是想看看他。   “能下来吗?”   “下不来,门被锁了。”张文静苦恼道。   “那张延雄也不算傻。”李瑕笑道。   “我有话和你说,你等会啊,我写在纸上抛下来。”   “好。”   不一会儿,张文静提笔写就,将纸笺又折好,却也不乱抛,拿彩练系着,将纸与一支眉笔一并放下来。   李瑕拾起看了,笔迹与当年那封相思笺上的一样好看。   “你须小心,打听到仪往营牢欲见廉。”   李瑕看了,执起眉笔写了一句。   “无妨,正好利用廉的人引起混乱,我们才好走。” #第六百七十章 散养   因潼关失守,风陵渡也加派了不少驻军,廉希宪正是被关押在驻军营中。   他头上的伤口还未愈合,不时有血水流过眉梢。   但他已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是李瑕让他写给商挺那封信,并非传给了商挺,而是传给了张家女郎。之后,张家女郎配合李瑕,反手指认他廉希宪才是叛国之人。   “竟就这么般简单……你渡一趟黄河,可谓一举数得啊……”   廉希宪忧愁的不是个人的身家性命。   而是,李瑕搭上了张家的同时,只怕还要在山西安插眼线,探知黄河东岸的兵力布署。   因为李瑕取下关中,首先要做的必然是布防关中东面,除了潼关,另一道防线就是从吕梁山到风陵渡这段黄河。   廉希宪迁移了关中兵力之后,一部分正是布置在这段黄河边,以待时机成熟、反攻关中。   船只、兵力,这些一旦被李瑕探知,其人便可从容在黄河布防……这才是接下来关中形势的关键。   ……   终于,有人走到了营牢外。   仪叔安向牢房中看来,第一时间故作讶异。   “廉公这是被打了?这绝不是我的意思……”   “仪节帅认为我通敌叛国了?”廉希宪稳住心中的情绪,维持着语气冷静,道:“一切我都可以解释。”   “廉公与我解释无用。”仪叔安抬了抬手,“我不过一小小知州,万事不知,廉公与行台解释即可。”   他以往喜欢摆节度使的威风,但在今日,开口闭口便是“小小知州”,若有可能,自称“别吉府门下一仆从”也说的出来。   “我并非是为证明我清白,而是李瑕就在解州,仪节帅若不肯早做布置,到时……”   “廉公。”   仪叔安再次打断了廉希宪的话。   他眼中有些轻蔑,云淡风轻地笑了笑,道:“且不谈李瑕根本不可能来……你别急,这样吧,就当我相信廉公,廉公真就去把李瑕引到黄河北岸,又如何?我无权证明廉公是否投敌,是否清白,也无权决定攻打关中。”   “你只要杀了李瑕,便是一桩大功劳……”   仪叔安更加轻蔑,悠悠道:“看来,廉公还是没明白自己为何落到今日这地步啊,你总觉得你在做对的事,擅杀蒙人、擅调诸军、擅命将帅,但你忘了规矩。做成了,你是大功,败了,你是大罪,所以你投了李瑕……我不是你,我没这么自大,我也没忘了陛下给我多少权力,该做哪些事。”   廉希宪摇了摇头,眼中浮起失望之色,问道:“到底是我投靠了李瑕,还是你仪叔安投了李瑕?”   “良言逆耳,廉公竟还不肯反思?”仪叔安摇了摇头,“你我为人臣子该做的,唯有‘份内之事’四字尔。”   “你的份内之事,只有年年收缴五户丝到别吉府吗?!”   “不错。”   仪叔安理所当然的语气,不以为耻,只有荣耀。   他指了指廉希宪,又指了指自己。   “廉公不到三旬拜相,而今却成阶下之囚。我虽官小,世镇解州,今犹立于牢门之外。孰对孰错,又有何可争辩?”   面对着仪叔安那一本正经的傲慢神情,廉希宪却是笑了一声。   他退后一步,问道:“看来,我舍生忘死所做的一切……在你眼里,都不值一提?”   “廉公第一步就错了啊,陛下还未归燕京,廉公就敢先动手杀阿里不哥的人,抢夺兵权。这之后所做所为,不都是在掩盖这错误吗?否则何以至此?竟还谈舍生忘死?”   “不错,错的是我,我太可笑了。”   廉希宪脸上那嘲笑之意更浓,最后成了哈哈大笑。   直笑到,眼泪溢出,他犹未停下,笑的前俯后仰。   “哈哈哈……可笑……太可笑了……”   面对李瑕那种仿佛天资神授的对手,廉希宪也从未觉得泄气过。   他一步慢,步步受制于李瑕,但直到这一刻之前,都还在试图翻盘,百折不挠。   可笑的是,仪叔安只需一道命令便能轻轻松松杀李瑕,却连听都不愿听。   世事竟是荒唐到这个地步。   “可笑……我太可笑了,还当大蒙古国没有那么多官场弯弯绕绕……该学学你仪节度使才对!当学学你们这些叛金投顺的高官世家……管他改朝换代,管他生黎社稷……哈哈哈,只管一家一姓之富贵长存……哈哈哈……”   仪叔安摇了摇头,叹道:“廉公,莫笑了……我来,有两桩事与你说。”   廉希宪犹在笑。   仪叔安自顾自道:“陛下已任命阿合马出任中书行省左右部、兼都转运使,将由他主持山西局势。”   廉希宪脸上的笑容一僵。   他知道阿合马,彼此……芥蒂很深。   仪叔安摊了摊手,道:“廉公应该也明白了,我不可能再听你一句吩咐,只能将你交出去,只请廉公心中自作准备。”   廉希宪明白。   当此时节,政敌受任主持山西局势,已不须再说更多了。   “另一桩事,是前阵子的消息了……”   仪叔安换了一副沉痛的脸色,缓缓开口,又道:“令堂……过世了,廉公节哀顺变。”   廉希宪那僵硬的笑容大变,如遭重创,退了两步,跌在地上。   营牢中,唯有仪叔安还在缓缓说着。   “七月,令堂便已走了。当时关中事急,廉公家里便压着消息,未将消息送来。上个月,燕京传出消息,让廉公还乡守制,但……但时至今日,我只怕是不能放廉公了,一会便派人将丧服送来……”   仪叔安语气中有些怜悯,是真心认为自己劝廉希宪的是金玉良言,若非当时廉希宪非要越权作主,如何能连母亲丧期都错过?   为人臣,为人子,当做份内之事啊……   ……   另一边,张延雄见过仪叔安之后,又到渡口备好了船只,其中也包括李瑕从南岸带来的船只。   之后,他先是到了李瑕所住的驿馆,四下一看,不见李瑕,当即便惊慌起来。   正要返回看大姐儿还在不在,便见李瑕施施然然从对面过来。   “你……”   “张将军。”李瑕正色提醒了一句。   张延雄这才板着脸,喝道:“进来说。”   走进屋中,他急不耐便道:“你莫不是想拐走我家大姐儿?!”   “张将军不是把门都锁住了吗?”   “我不杀你已是客气,莫惹怒我,叫你没好果子吃。”   李瑕只当是耳旁风,扫了张延雄一眼,微微笑了笑。   张延雄眼睛一愣,努力支起气势,喝道:“你们今日便走!我已备好了船,说是让你们沿黄河而下到开封,你们离了仪家耳目,自往南划,回你潼关便是!”   “大姐儿不随我走吗?”   “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趁我未杀你之前,快点走!”   李瑕又道:“廉希宪还未处置,他早晚将事情揭开。”   “我已按你说的做了,仪叔安不肯将人交给我……我家大帅自有处置!”   “嗯?仪叔安如何说的?”   “你走就是了!管他娘说了甚。”   张延雄“啧”了一声,很是烦躁。   想了想,李瑕派来使者,也是侧面印证了是廉希宪叛逃、张家没有通敌之嫌,正与五郎的吩咐相合。   他终究是应道:“仪叔安既不肯把廉希宪给我,也不给你派来的人,说是将杨实敷衍回去了。”   李瑕招了招手,低声道:“廉希宪在长安声望甚高,一旦他被捕的消息传开,我怕黄河东岸的守军杀下来,你需提醒仪家防备。趁他们打起来之时,让我再将廉希宪带走,坐实了是他叛投,他说的就全是诬陷了。”   “你又想利用我?”   “我何时利用过你?”李瑕道:“莫忘了,商挺是如何得知大姐儿要来找我的,这隐患得消除了。”   张延雄已经听不懂了,喃喃道:“那你为何又要把廉希宪送过来?”   “这不是为了洗清张家的罪名吗?”   “这……你不能今日便走吗?”   李瑕云淡风轻地摆摆手,道:“你不必急,安心听我与大姐儿的,保你往后飞黄腾达。”   张延雄又是一愣,抬头一看,只见李瑕那笃定的目光仿佛要看到自己心底里。   ……   然而,一路走出这间驿馆,他忽然又回头一看,惊疑起来。   “我怎么觉着,这里面的三十人少了一些?”   负责看守的张家人便应道:“将军忘了?这十五人依将军命令去办事了。”   “我命令的?”张延雄一愣,骂道:“娘的,又是他在挑事……”   ……   蒲津渡。   “仪家叛投了,捉了廉相?”   “此事一问便知,我们守风陵渡的不少人都被捉了。”   一枚金符被摆出来。   虽然汪良臣兵败之后,廉希宪已命关中各地驻军不得认金符开城门,需有调令对照。   但这里是山西,许多人已忘了当时守关中的命令。   “这是廉相的信符,他命我逃出来,要诸位领人救他……”   “好个仪叔安,敢拿堂堂行省丞相。”   低语声响了许久。   之后,林子领人走出军营,随着几个蒙古汉军将领往蒲津渡口走去,放眼看去,月色中只看到密密麻麻的船只堵在河面上。   这是廉希宪迁出长安兵力物力时用来渡河的船,也是其反攻关中的准备。   林子要做的很简单,挑唆蒲津渡的驻兵去救廉希宪,然后,将这些船全烧了。   很难做到吗?   天下最厉害的间谍就做得到。   夜愈深。   有数十艘小船驶出渡口,顺黄河而下。   林子落在最后,却是又下了船,拿出金符,向守军问道:“载着石脂和霹雳炮的船是哪艘?我奉命去救回廉相……”   “呼!”   大火忽然腾起,照亮了蒲津渡……   ……   “杀啊!”   “……”   李瑕翻身而起,听着远处的杀喊声。   “大帅。”有人推门进来,低声道:“打起来了。”   “别管他们,随我去接人,接了人就回潼关。”   “是。”   李瑕也不需换衣服,起身便往外走去,只听到远处的鏖战愈发激烈。   这情形看似不可思议,但很早之前他便有一个认识——   蒙古那粗劣、散养的制度根本比不了宋廷的制度,只是一切内耗与矛盾全都被无休止的扩张掩盖住了。   战场上的胜利能弥补制度的落后。而一旦这胜利停止,蒙古的内斗将会是远超宋廷的激烈、残酷。   一群豺狼虎豹,合力时能打到天下每一个角落,圈禁起来,却能把各自的皮肉全都撕碎。   今日这解州只是缩影,豺狼虎豹散养的狗群轻易便能因一根骨头咬起来…… #第六百七十一章 接人   驿馆小阁楼上。   雁儿与凤儿打包了行礼,将几件女装收起来之后,她们坐在桌边,已是困得不行,脑袋瓜子直往下点。   没办法,她们大姐儿交代过,近日只在白日睡觉,夜里得留足精神。   “真是困了困了,出门一趟好累……”   “大姐儿都没叫累,不许叫。”雁儿搂着凤儿,便把脑袋靠过去,心想着大姐儿说的“事机”怎还不来。   那边张文静已早早换好了一身男装,嫌元严的一身道袍行动不便,要帮她也换一身窄袖。   元严时年已三十七岁,年轻时才色双绝,不知引得多少高门俊才求娶,如今年华渐褪,犹有林下风姿。   张文静给她裹好抹胸,笑道:“姐姐真是漂亮,怪不得我二哥念念不忘。”   元严自披着衣服,啐道:“小丫头怎就这么好色?”   “夸你一句,怎就成了好色?”   张文静笑笑,摆出翩翩公子的姿态,捏了捏元严的下巴,又道:“姐姐莫不是在与小生调笑?”   元严无奈摇了摇头,道:“你若不好色,看中李瑕什么了?”   “他好看吧?”张文静不急着辩驳,凑到元严面前,道:“他可不仅是脸好看,那风采姿态,姐姐可挑得出第二个人与他相比?”   “是是,不仅是脸好看,身子也好看,宽肩窄腰,身长玉立。”   “一眼之间便看得这么清楚,你一女冠,怎可如此好色?”   元严再次无奈,微微叹息一声,拉着张文静在榻边坐下,问道:“你可想好了?真随他走?女儿家的名节如何?”   “姐姐也知我有分寸,我清楚我在做什么。此番西行,我并非便要弃了名节与他私奔,而是想当面谈清楚……”   话到这里,张文静低下头,抿嘴笑了笑,带着些羞意。   “谈清楚……婚嫁之事。”   元严道:“但这一去,便成了私奔了。”   “他是君子,会给我个名份的。否则久在此间,他有危险,许多事也不好聊,我过去一趟便是。”   “值得吗?”   “姐姐近日观之,觉得他值得吗?”   “确是英雄人物,非我有资格评述的。”元严自怜一笑,道:“我也与你说了,旁的女子若问我如何寻归宿,我只说寻个身体康健能体贴的便好。你呢,心气高,偏想寻个最出色的盖世豪杰,难免要吃苦受罪。”   张文静拉过她的手轻轻拍着,最后嘟囔了一句。   “我乐意嘛。”   “好了,别拉着我。”   元严起身拿起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放在膝上,默默等着。   这包袱,便是她此行的目的了。   里面装着的是她父亲晚年编著的诸多书籍,《续夷坚志》《锦机》《诗文自警》《壬辰杂编》《南冠录》《集验方》《故物谱》等等。   元好问与别的北地名宿不同,金亡后未曾入仕,不能保一方百姓,能做的也唯有保留中州文脉。   偏这乱世之中,书籍是最容易遗散的。   今岁中统建年,元严的三位兄长已入仕任官,有些书也是不宜留在家中的。如《续夷坚志》与《壬辰杂编》中便记载了大量蒙军入中原以来横暴恣肆之行径。   元严犹记得父亲溘然长逝时的场景。   当时,白朴带回李瑕所赠的两句诗,元好问垂死病中,又以旧词回赠。   “身阅兴亡浩劫空,两朝文献一衰翁。”“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盖世功名将底用,从前错怨天公。浩歌一曲酒千钟。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   这世间,有的人相处半生,所思所想犹天差地别;而有的人未曾逢面,已是毕生知己。   之后,元严于张文静处听闻杨果投奔李瑕、而李瑕今已得关陇,便起意将父亲一生心血交给其交情最深的故友。   她这次本就不是要回山西老家,而是要去寻杨果的。   原本还担心,张文静是为护送她,而起意离家出走,如今看来张文静却是极有主见。   时势也怪,两个女子相谈一场,竟是同时决定要西行。   像是两条小小的溪流汇往一条河……   ……   远远的,忽然听到了杀喊声。   “来了。”   张文静抬起头,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她径直起身,走到门边推了一把。   门没动。   “张延雄走了,听了我们的话,要趁乱去劫出廉希宪。”   元严道:“若按张延雄的主张,杀了廉希宪岂非更好?”   张文静道:“区别不大,将人交给李瑕,证明廉希宪就是叛逃了,对张家更有利些。”   她其实不太在意这些,在意的是李瑕要来接她了。   走到窗边,往窗外看了一眼,她开口清喝了一句。   “出了何事?!”   “报大姐儿,小人不知。但张将军交代,请大姐儿……”   “他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张文静喝道:“还不速将门锁砸了,要我死在此间不成?”   “这……”   说话间,驿馆外李瑕已领着十余人大步赶来,纷纷大喊着“保护大姐儿”。   张文静大喜,指挥随她而来的二十余人摁住张延雄留下的人。   “大姐儿?”   “快!报张将军,大姐儿又要逃了……”   “嘭。”   李瑕一脚将一名向外奔逃的张家护卫踹倒在地。   他下手也不重,只让人摁住他们。径直拾起一块大石,走到小阁楼前,抬手便砸。   火星溅开,一重门锁已被砸落在地。   阁楼上张文静大喜,捋了捋头发,已起身站在门边等着。   只听“咚咚”两声,门锁掉在地上,门被打开,李瑕已在门外。   两人对视一眼,又是笑。   “走吧。”   自然而然便伸出手牵着,自然而然便向往走,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逃亡的时光。   “啊,元姐姐快来,这位便是李节帅了……”   元严并不娇弱,抱着那沉甸甸的包袱便走,身后雁儿、凤儿也已精神起来,眼睛冒光,傻乎乎提着行李便跟上。   今夜对于李瑕而言,是数年来最轻松的一次,对于这些小女子们却是一场奇异的冒险。   杀喊,火光,大山大河间的风陵小渡,月黑风高的夜里,英俊高挑的一方名帅亲入敌境破门而入接走了她们……脑子里便全是晕忽忽一片。   雁儿跑得很兴奋,下楼梯时还差点跌了一跤,自己却未留意,想的全都是大姐儿选了这样的夫婿……陪嫁丫环、陪嫁丫环……   “这是遗山先生的书稿?”   下了楼,李瑕一手牵着张文静,一手拎过那包袱,掂了掂,道:“杨公又要大哭一场了。”   他将包袱交在一名亲卫手里,郑重交代了一句。   “保护好,不可沾湿了。”   “是!”   元严一句话都还未说,压在心里两年的重担竟是就这样被行云流水地卸下去,未再担忧别的,只跟在李瑕与张文静身后。   “风陵渡不能走,那边在乱战,随我从东面登船。”   “东面有船吗?”   “安排好了……”   李瑕与张文静语速颇快,却都很从容。   张延雄也没那么傻,不至于想不到李瑕会与张文静合力控制张家护卫。之所以还敢离开,就是笃定他们不可能从风陵渡口离开。   但,在这两人面前,张延雄只会被拿捏得死死的……   李瑕根本就不必从风陵渡走。   “吁……”   夜色中,已有马匹与马车被带过来。   “你们上马车。”李瑕翻身上马,向元严道了一句,伸手,又是自然而然将张文静拉上马背。   扯起缰绳,却还悠哉悠哉往营房那边绕了一小圈。   “出了何事?!尔等又要围杀我张家不成?!”   ……   夜色中,岸边的呼喊声更响。   “仪叔安捕了廉相,仪家叛投了!救回廉相……”   “仪家反了……”   仪叔安还在慌慌忙忙披甲,心中烦躁。   怎么能不烦?一会说张家反了,一会说廉希宪反了,现在可好,又说仪家反了。   搞清楚,他仪叔安才是蒙古宗亲的心腹。   张家代表世侯、廉希宪出身金莲川幕府、阿合马代表色目商人的……这些各路牛鬼蛇神各怀心思,竟敢全挤到解州闹事。   问题在于,大蒙古国对各路牛鬼蛇神的管制本就不严,一时半会的,阿合马也赶不到。   还真就只能靠他这宗亲心腹来镇压下去。   “报。”仪忠大步赶来,禀道:“大帅,反军攻上岸了,想劫走廉希宪。”   “多少人?”   “守蒲津渡的三四百人,说是奉陕西行台之命……”   “这里是山西!他们的陕西已经丢了,廉希宪送给李瑕的!”仪叔安大怒,喝令道:“立即把廉希宪押回解州。”   仪忠连忙派人去押廉希宪,又道:“大帅,我恐廉希宪叛投之后,早有攻山西之意,故意带兵渡河,今日风陵渡若失,不堪设想……”   仪叔安一惊。   他猛地回想起来杨实说的那些话——李瑕欲取山西。   “不,他说好了休战的……该死!李瑕说了罢兵休战的……”   “可杨实提出要交还廉希宪,大帅并未答应……”   “去!守住渡口,去找张延雄来,事情是他闹出来的,告诉他,李瑕本欲休战,是他擅自动手掳人,闹出这动静。张家若不为我解决,我状告至陛下面前!”   “是……”   仪忠大步而走,一边不停驱使兵马去守风陵渡,一路赶到营牢,只见张延雄正带人堵在门外要杀廉希宪。   甫一见面,张延雄不等仪忠开口,径直喝道:“为何还不斩廉希宪,让他调兵攻山西?!你仪家反了不成?!”   仪忠一愣,忙道:“张将军息怒……拿下廉希宪之时,风陵渡那么多人,难免有人……”   “够了!还不把廉希宪首级拿来,威慑反军?!”   “不可!此事我家大帅已上报行台,不可擅作主张……你们,速将廉希宪押往解州……张将军,请你尽快带张家勇士助我守渡口。”   “关我屁事!”   张延雄眼中精光一转,佯怒,啐了一口,转身便要走。   要做的事已做完了,眼下回驿馆看住大姐儿才是要紧。   没想到,仪忠竟是一把赶上,死死拽住他。   “张将军,你莫忘了,是你擅自主张掳回廉希宪,才酿成今日之祸。”   “放屁!要不是我捉回廉希宪,解州都被他谋划下来了!”   “不,我家大帅早有安排,已请行台调兵,是张将军逼得廉希宪提前动手。误我家大帅大事。”   张延雄暗骂仪家无耻,但话都这么说了,没奈何,只好带人去助仪家一臂之力…… #第六百七十二章 天涯   马蹄踏过黄土,将风陵渡的混乱甩在身后。   张文静回头看了一眼火光,额头便贴到了李瑕的脸颊上。   她耳朵一热,忙又转回身,心想道:“订了亲的……订了亲的……”   渐渐地,李瑕放慢了马速。   迎面拂来的夜风便也温柔了许多,倒还能听到黄河在咆哮。   时隔四年,再次这样与他同乘一骑奔驰于辽阔大地,当年一幕幕却还清晰……   “你骑术好了很多,以前根本就不懂节省马力。”   “以前待你太凶,生气吗?”   “哼,也不知后来谁被谁俘虏了。对了,我前阵子做了件事,救了一个小女子。”   “我知道,洛阳永宁张氏女,我已见过她。”李瑕道,“她很喜欢你。”   “嗯?喜欢我?”   “提到你时,红着脸,说你丰神俊秀。”   “那当然。”张文静指了指黄河对岸,道:“那时那情境,她坐在马车上,蒙人想要掳了他,我策马仗剑而来……你可觉熟悉?”   “嗯?”   张文静不依,拿脑袋抵了抵李瑕的下巴。   “真不记得了?”   “记得。”李瑕问道:“所以,永宁张氏因为这一幕便喜欢上你了?”   “不和你说话了。”   虽说是嗔了李瑕一句,张文静依旧觉得开心。   她有很多很多堆积经年的话想说,但已不着急了,等离开这里,还有很多时间慢慢说。   ……   终于,行到了一处河岸平缓之处,李瑕勒住缰绳。   “就是这里了。”   他先翻身下马,抬手,将张文静抱下来。   “我自己能下呢。”   “以前不都是我给你提下来的?”   “嘁。”夜色中看不到她脸红,只见她抬首四顾,问道:“船呢?”   “一会便到了。”李瑕伸手理了理张文静乱掉的头发。   张文静老实地任他理了,转身跑开,自去往马车那边找元严说话,不愿当旁人面与李瑕亲近。   李瑕笑笑,四下看看,还有些舍不得这黄河北岸。   说句心里话,这几日才是今年最轻松的时光,没有大量的公务,每日睡醒了只需想办法找女孩子说说话。   不一会儿,有大船驶过河面,向这边靠来。   此处叫“岸堤”,不是什么好的渡口,只能勉强停泊。   上船的话,有一段路需要涉水。   李瑕正想着一会要将张文静抱过去,便听大船上林子喊道:“放下小舟接人。”   做事过于周全了……   ……   “这船不错。”   李瑕上了船,安顿好了张文静等人,走了一圈之后,在船头站定,称赞了一句。   林子颇得意,拍着桅杆,道:“整个蒲津渡,就属这船最大。”   “剩下的都烧了?”   “烧了。我持廉希宪的信符,安排民夫把石脂装上各条船,说是要去救人,直接便一把火起,那渡口挤得密密麻麻,谁都扑不灭……我还安排了八名好手偷了些兵符潜入解州,只待藏上一阵子,便可为大帅传递山西消息。”   “做得好。”   “大帅,现在出发回去吗?”   “再等等廉希宪……来了。”   西面已有马蹄声传来,不一会儿,数名骑士出现在岸边。   这是李瑕与张延雄说好的,趁乱将廉希宪送来。考虑到张延雄也许会杀人灭口,他请张文静派了人过去盯着,又安排了两人在其中。   ……   廉希宪已不再如来时那般神采飞扬,身披丧服,双手被缚,颓然上了船,垂头不语。   李瑕上前解下他身上的绳索,问道:“善甫兄亲人过世了?”   “家慈……走了。”   “节哀。”   李瑕也意外,安慰了一声,不知说什么好。   他已看到廉希宪嘴角的血迹,知其近日恸至呕血。   这其实,也打乱了李瑕的计划。   良久,还是廉希宪先开了口,语气萧索,神情哀伤。   “非瑜将我往黄河北岸送一遭又带回,一举两得吧……既接到了张家女郎,又毁了我反攻关中的布置……你赢了。”   “是,本来,还有一桩目的,是想让你对忽必烈心灰意冷。”   廉希宪抬起头,问道:“打算如何招降我?”   李瑕反问道:“现在说吗?不如等你缓过心情。”   “家慈在七月时便已走了,时隔两月,我这当儿子的都未回去……先说眼前事吧。”   话虽如此,廉希宪依旧是神魂不属的样子。   “也好。”李瑕道:“这一趟,善甫兄也该看到蒙古制度的弊端。”   “制度?”   李瑕本已做好准备要应对廉希宪的雄辩滔滔,不料对方此时是这样的状态,谈话的气氛便低迷了许多。   但准备好的说辞总归要说。   “胡无百年之运,草原政权往往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蒙古的特点与以往的匈奴、突厥并无太大区别,打起仗来,大范围的迂回穿插而已。成吉思汗只将蒙古人拧着一股绳,让他们发现草原外有宽阔的、可以征服的土地,使蒙古人齐心协力……这,便是蒙古之所以‘勃’,起势迅猛。   但这样的政权,能长久吗?由‘征服的欲望’捏合起来的团结,崩塌起来,也会是迅若惊雷之势。蒙古宗亲之间的血雨腥风不是近年才有的。窝阔台死后,蒙古人的屠刀已经开始砍在兄弟头上了,这些,善甫兄比我清楚。试问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之争,是你们口口声声的‘汉制与旧制之争’吗?忽必烈的王气到底在哪?”   李瑕指了指黄河北岸。   “看看这蒙古治下之地,有一套长治久安的制度吗?不过是强盗分赃的方式,数万万百姓,不过是蒙人剥掠的赃物。我来走一遭,如入无人之境,并非我有能耐,不需要能耐。这里,只有一帮给强盗收赃的喽啰、傀儡,满脑子只顾着给主人运送钱财,保存那一点可怜的权力。   就这样肮脏而稀烂的制度,何以长久?何以昌盛?何以能成就善甫兄想达成的志向?萧何于秦时为刀笔吏,汉兴,则位冠群臣、声施后世,不仅因其治世之能,也因他辅佐的是刘邦。”   廉希宪默默听着,缓缓道:“蒙古制度不兴,我一直知道。所做所为,恰是要定统建制……”   “哪怕善甫兄真为忽必烈开国定制,然其国不长久、不昌盛,亦与善甫兄之志向南辕北辙。阻力很大,你已看到了,历来少有哪个王朝只三代便有这般多吸血的宗亲贵族、三代还无长治久安之策、三代还只知杀伐……它的成就,早已是注定的了。”   廉希宪道:“陛下已有改制之意,而真金太子确实也是……”   “你说我要成事的前提是往后十年、二十年间还能一切顺遂,忽必烈与真金所面对的又是多少蒙古宗亲的压力?他们不如我坚决,你与他们之前的信念有冲突已是必然。”   “大帅何不再说说,陛下与我之间的君臣恩义?”   “忽必烈对你有多少信任,你心里应该清楚了。”李瑕道:“关陇一战,你成了是大功,败了便是大过。这次北渡,明面上你已投靠我了,他会如何对你,我不谈,你自己想。”   这次的谈话,低迷得多,但事实上廉希宪来之前,就已有了倾向……   他算过时间,母亲过世大概是临洮一战结束、汪良臣中伏的消息刚传回北面,燕京盖下消息,希望他继续主镇关陇。   之后,退守关陇的消息传回去,燕京便希望他能回去丁忧了。   太体面了,对他而言,足够体面,对君王而言也足够体面。让他不得不怀疑此事另有隐情。   这隐情未必有……但疑心一起,君臣已再不可能如以往一样相互信任了。   他如今投降李瑕之事已是人证物证确凿。再加上,阿合马主持山西。若落在阿合马手中,必是被栽上污名,恐还要连累全家性命。   十年君臣恩义……   坐在船头这般想了良久,廉希宪忽问道:“李帅又能给多少信任?”   “善甫兄想要怎样的信任?”   “我想回燕京一趟,拜祭家慈……”   廉希宪话到一半,停了停。   他并未完全想好是否要投奔李瑕,只是一直以来坚韧的心志让他并不愿冤死在阿合马手里,且此时最想要做的事……确实就是回去奔丧。   “好。”   李瑕已径直答应,又问道:“可需我派人护送你去?”   “不必,我在北地有不少故交,能帮我。”   “可以。”   “李节帅不担心我是要逃回去,洗清嫌疑,继续与你为敌?”   李瑕抬手指了指河岸,道:“见到善甫兄身穿丧服,我便未下令开船……去吧,我信善甫兄会回来。”   他没再多说什么,廉希宪几乎已不可能再得到忽必烈的信任。   而真要洗清嫌疑,最好的办法还是那一个,假意投降他李瑕,找机会带他头颅返回……廉希宪没这么做,其人有“廉孟子”之称。   廉孟子,这才恰恰是李瑕需要的。   他不需要年年为蒙古宗亲运送五户丝的世侯,这种分赃者便是想投降过来,无非也是一刀斩而已。   志向相合,才值得他招揽与信任。   廉希宪沉默片刻,长揖一礼。   “谢李节帅大恩。”   他分得很清楚……李瑕对付他,这是立场。但李瑕并没有帮他的立场,帮了,那便是恩情。   李瑕则是坦然受了,又让林子牵来两匹马。   “请善甫兄早去早回,关中百废待兴、事务繁杂,还须你放开顾忌,大展拳脚。”   ……   廉希宪牵马下船,因李瑕最后这一句,不由回想起近日以来安排的关中政策,那些多年来想做而不能做的改革,心头一热。   这一夜过去,于他而言,已是新的篇章……   ……   “嗯?走了?”   “还会再来投我。”   “有这个信心?”   “有。”   船行向黄河,李瑕才想返身回船舱,正见张文静出来。   好不容易见了面,她自是不愿就这样去睡,巴不得多说会话。   李瑕拿了件披风给她披上,两人便坐在甲板上看着东面,等着日出,随意地闲聊。   “今日之后,我才算真正取了关中。挫败了廉希宪的反攻计划,往后得他助我对付阿合马、商挺,方可放手施为……至少,能逛一逛长安城了。”   “我五哥若是知道声望这么高的廉公也投奔了你,怕是连下巴也要惊掉。”   “正常,形势便如这黄河,奔流起来,渐渐便会有百川入流,往后当然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投奔我。”   “就比如元家姐姐?若你没成势,只凭与遗山先生对两句诗,她也不会来找你?”   “聪明,我成了势,以往所做的小事才能有意义。而我做对的事,往后渐渐自然会得人归心。”   “但我可不是冲你这些来,我只想问你……嗯……去年七夕前的聘书……”   张文静话到最后,声音渐低。   李瑕道:“先给你看个东西……”   他伸手入怀,掏出一纸彩笺,递在她手里。   张文静瞥见纸上“相思”二字,脸一红,道:“才不是我写的。”   “我却想求娶写这首词的才女,恐她家人不答应。”   “嗯……她家人若已收了你的聘礼,怕是再悔婚就是言而……不想与你说了。”   “再等等,看黄河日出。”   张文静本就是佯装要走,被李瑕轻轻一拉,一回头,只见东边日出红胜火,大河奔流,天地一阔。   “此情此景,想到一首唐诗呢……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   “后两句呢?”   “后两句,忘了。”   “不信大才女会忘。”   “不是大才女,勉强可算小才女。你若是请教的话,后两句……还是不给你念听。”   张文静任李瑕将她的手包在掌心里,回想着这一路而来的“浪淘风簸自天涯”,只在心底继续念那诗……   如今直上银河去,同到牵牛织女家。 #第六百七十三章 汉台幕府   九月九日,重阳。   一队马车行到汉水边,车厢中江苍探出头向外望了一眼。   “父亲,汉水为何名‘汉水’?”   “汉水所对应的,是天上银河。银河有‘天汉’之名,故而如此。”江春应道。   江苍恍然大悟,道:“原来汉水是银河的意思啊。”   “史书有云,汉高祖初不欲就任汉中,有进言曰‘汉水上应天汉。汉中据有形胜,进可攻退可守,秦以之有天下’,刘邦乃就汉中王。”   说话的却是江荻。   她今年已十八岁,脸愈显得有些方,但男装打扮,气质温雅自信,倒显得比江苍要出众得多,此时手里还拿着一卷《太平寰宇记》看着以了解天下山川形势。   随口作了补充,江荻转向江春,忽问道:“父亲可听说过‘天汉幕府’?”   “有所耳闻。”江春道:“近两年来,常有人言,李节帅治川蜀,政令多交幕府施行,或称‘天汉幕府’,或称‘汉台幕府’,这并非好事啊。”   江荻道:“有些年未见到韩老与以宁先生了,这天汉幕府想必便是由他们主事吧?说来,当初在叙州时,女儿也随以宁先生做过事。”   江春不以为然笑了笑,忘了说话。   他此番前来,正是因与李瑕、韩家的关系,又要升官了……   前方,一座石制大桥已横在汉水之上,马车直接过江。   北岸,城外已搭起一间间屋舍、商铺,可见汉中城之规格已扩展到了外城。   汉江下游货船云集,商旅繁盛……   江春只这般扫了一眼,马车便穿过外城街道,穿过望江门,驶进天汉大街。   ……   李昭成捧着几封公文,拐过天汉大街,至帅府大门外,抬头看了一眼古汉台,若有所感,于是登上高台。   踏上石阶,只见严云云正扶着韩承绪站在汉台上说话。   严云云如今不常戴面具,坦然露出一边脸上的伤痕,痕迹却浅了许多,不像以前那般隆起,剩下半面通红。头发则已完全盘起,作妇人装束。   她已嫁了人,挑来挑去,挑了一个叫韩无非的潦倒大夫。   韩无非医家庶子出身,名字就是“莫有非份之想”的意思,脑子亦不太好用,被嫡亲兄弟扫地出门后庸庸碌碌,若非遇到严云云,连生母都养不活。   他们成亲后,韩承绪亲自试了试韩无非的医术,连当个军大夫尚不够格,只能到药局里做些捣药的小差事。   这般一个人,李昭成自是看不上,认为配不上严云云,但她说他好,他也无可奈何。   他自己也成了亲,娶了史氏之女……   此时再在汉台相遇,李昭成才意识到他们各自都已到了人生新的状态,都不再似从前了。   “见过韩老。”李昭成行了一礼。   他已为人夫,开始蓄须,短短一茬,还不算很长,气质却显得沉稳了许多。   韩承绪回过头,和蔼地笑了笑,道:“大郎君来得正好,本想着要过去找你一趟。”   “晚辈马上要去长安,想必韩老有诸多事务要交代?”   “你近来可觉为难?”韩承绪不急着交代,只如闲聊般问道。   李昭成略略苦笑,但摇了摇头。   他知道这问的是他的亲事。   李墉安排的,先让他娶了史氏,婚事有些仓促。结果成亲不过半月,长安消息送来,说是刘黑马愿降,但希望与李家联姻。   史俊当然极是不满,李墉却早有安排,称李昭成为李家长房之裔系,兼李墉这一房嗣子,大宗子兼祧小宗,宜娶两房妻氏继承香火。   难题便抛到了史俊这边,女儿都已经嫁了,偏一方面是劝北地世侯归附的大事,另一方面李家有理有据、长篇大论……谈到最后,也只能捏着鼻子默认。   李墉安排完此事,心满意足,自带着他的学生们往陇西主持局势,留下李昭成每日应付史俊的臭脸。   为难当然是很为难,但不足与人道。   “韩老费心了,晚辈勉强能够应付。”   “那就好。”韩承绪道:“与你岳翁那边,我们说的是与刘家还在谈,你莫说漏了嘴……与你妻子也须保密。”   李昭成应道:“是,晚辈晓得。”   事实上,他与史氏还不算太亲近,史氏持家有道这他是喜欢的,但夫妻之事,抱着她便如抱着榆木,却也让他感到太无意趣了。   想到这里,李昭成尽力不去看严云云,心知人生在世没有十全十美。   “你的头一桩婚事,李公为你操持停当。这第二桩,到了长安,便由阿郎为你操持,到时,李公只怕又要从陇西往长安一趟。”   “晚辈正有些犯愁,此去长安,不知该不该带上家室?”   “带上。”韩承绪道:“你到长安成婚之后,带上两位妻氏随李公往陇西,离了其娘家,不难应付。”   “多谢韩老指点。”   韩承绪点点头,便交代起李昭成到了长安以后要办的许多事务。   “如今已是九月,阿郎收复陇西的奏报,想必已陆续送到朝廷,中枢那边,想必正在议论是否遂阿郎所请,调王坚镇守陇西,你须提醒阿郎,尽快将关陇掌握在手中……”   李昭成听得很仔细,也显得很恭谨。   末了,韩承绪拿出一份人事调动的安排章程递过去。   “这是前次与阿郎传信定好的,稍做了些调整,但不知举荐上去,中枢能不能批答。”   “岳父调任潼川府路安抚使?”   “是啊。易士英移镇大理,这位置便空出来,有资历担任此职又与阿郎亲近的,也唯有史公了,这也是李公急着让你与史家联姻的原因。”   李昭成点点头,道:“晚辈明白了。”   “这般有资历、且与阿郎亲厚的宋廷大臣还是太少……转运使之职,由孔仙继任,空出的利州知州一职,阿郎举荐陆秀夫。”   “资历只怕太浅了些。”   “确实不好谋划,不仅是陆秀夫,是整个调动中枢都未必答允。”   李昭成目光已落在最后,又问道:“二弟想谋‘川陕宣抚处置使’一职?”   “不错,这该是酬陇西的功劳,先谋下川陕宣抚处置使。等明年再议收复关中的封赏,才有可能开府建衙。”   “建炎年间,张浚曾担任此职……”   “当年张浚宣抚川陕前,已入枢密院。相比起来,阿郎资历犹有欠缺。如何谋划,便看我们的本事了……”   ……   目送李昭成下了汉台,韩承绪道:“他沉稳了不少。”   严云云点点头,道:“是,就是还太文气了些,还不能独当一面。”   她一直看得很清楚,李昭成性子确实有些懦弱,但出身与学识不凡,早晚要担起许多事。   这样的人她早已不打算再碰,否则往后难免有权职上的牵扯,影响到她得来不易的地位。   严云云遂觉得,韩无非确实很好,敦厚朴善,自守本心,待她也好。不需要有甚本事,本事这种东西,她已经有很多了,并不看重。   “继续说吧,往后幕府的行事策略将有所改变。”   “女儿听着。”   韩承绪缓缓道:“之前我们说‘内修外攘’,今阿郎已得关中,‘外攘’之局面已变,非再针对北面忽必烈。忽必烈内忧外患,已四面受敌,阿里不哥、李璮、宋廷,以及我们阿郎,他不会再与阿郎开战,势必讲和。故而,往后这三五年,我们需防备的反而是宋廷。与宋廷的争,不会是打仗……”   “女儿明白。”严云云道:“与宋廷之争,是口舌之争,官位之争,人才之争,钱粮之争,利益之争。”   “不错,这不同于打仗,打仗要的是沙场舔血的男儿。与宋廷之争,需要聪明人,阿郎可用的聪明人还太少。往后你要做的,便是这利益之争。”   话到这里,韩承绪叹息一声,道:“难啊,你为阿郎主持商事,一方面,需兴盛川陕与大理,甚至往天竺之贸易,另一方面,则需与宋廷争利,京湖、江南、两广,大贾云集,背靠权贵,只怕你不是对手。”   “女儿确未想过,须担这么重的担子。”   “与宋廷争利,既要得利,又不可将这面子扯下……”   韩承绪交代了一会,目光往汉台下望了一眼,道:“江知府到了。”   “女儿去接,父亲且稍坐。”   “一起接吧,毕竟江知府才是官身,不好怠慢了……”   韩承绪作为李瑕幕府中资历最老的一个,也是最先感受到李瑕的策略调整。   他这半晌之间所会面的几人,涉及到的,便已是与宋廷之争的几个方面。   至于官位之争,李瑕在临安有势力,但还不够,缺一个能在官面做文章的人。   便是江春了……   不一会儿,笑声已在帅府大门外响起。   “恭喜江知府又要升官了,这次该回朝任职了啊。”   “还得多谢李节帅举荐。韩老也见外了,论起来我是巧儿的义父,该向韩老执晚辈之礼才是……”   这笑语声中,一身男装打扮的江荻却是转头看向了那座古汉台。   她这才明白,为何李瑕的幕府有“汉台幕府”之称。   之后,目光落在严云云身上,江荻便感到对方身上已有种与以往完全不同的气势,官气。   且那官气,竟比她父亲还要重得多……   寒暄过后,韩承绪招待江春父子到前衙叙话,那边严云云便领着牟珠,以及换回了女装的江荻,往后衙去拜见蜀帅夫人。   牟珠心中也不知是何感受,压低声音提醒江荻道:“听说李夫人怀着身孕,六七个月了,一会说话轻点。”   江荻漫不经心地应着,再次看向前面的严云云,愈发确定对方已在李瑕幕府做事。   她最初模仿李瑕或出自仰慕,如今才识渐丰,却已有一展抱负的想法。   今日一入汉中,心中不由生起一个念头来。   “汉台幕府……” #第六百七十四章 青冥   “川陕宣抚处置使?”   公堂上,江春捧着茶杯,沉吟起来。   大宋承平时,关陇称为“陕西路”,后来分为“秦凤路”与“永兴军路”,秦凤路指的便是秦州、凤翔,是大宋疆土中所有的陇西地域。   这已是一百三十年前之事,陕西这词听起来如此遥远。   而自张浚、赵鼎之后,百年间也再未有人任过这川陕宣抚处置使一职。   难免让人有些恍惚。   江春遂问道:“韩老之意,李节帅还要收复永兴军路?”   韩承绪并不打算告诉江春关中已经收复了,李瑕需要时间先行掌控住关陇,否则宋廷必派兵马来。   他抚须道:“如今阿郎已在设法劝刘黑马归附,若此事可成,关中或可重归我大宋治下。奈何,阿郎权职不够,难以使刘黑马信服。”   江春问道:“可须朝廷再派重臣来……”   “不可。”韩承绪语气郑重,道:“莫忘了孟珙招降范用吉、汪世显向赵彦呐请求内附之事,一旦被朝廷干涉,万一功亏一篑,如何是好?”   “这倒也是,李节帅顾忌得有道理。”   江春这话,不算真心,但也理解这其中的道理。   二三十年之前,满朝上下没有人认为拒绝范用吉、汪世显这些军阀的内附是错的,万一闹得与李全之叛一般,大家都心累。   谁又想到,蒙古人却能用这些军阀兵马杀进宋地,直杀得血流成河,杀得蜀地千万人口十不存一。   再回想当年决策……蠢得令人发指。   “意思是,只由李节帅与刘黑马商议?”   “刘黑马只信任阿郎。”   江春道:“但李节帅权职不够……”   韩承绪抚须笑道:“故而,需要谋这川陕宣抚处置使一职,阿郎绝非为个人权柄,实为国事考虑。”   “韩老也知道,建炎之后,始有川陕宣抚处置使一职,张浚、赵鼎任此职之前,皆已知枢密院事,乃一方重臣……至于李节帅,今年方二十岁吧?”   “乱世岂问出身?”韩承绪拍着膝盖道:“当然,此事不好谋划。故而须请江知府在朝中帮一帮。”   “这……”江春为难道:“我位卑言轻……”   “不妨告诉江知府,如今官家的贴身内侍关德,阿郎的人。”   江春一惊,又是大喜。   “真的?!”   韩承绪招了招手,江春连忙凑上前去。   “你到了临安,小事往风帘楼,找胡妈妈,她会派人往宫中传话给关德;若有大事,让尊夫人往长公主府求见……”   江春连连点头。   韩承绪又交代道:“若官家召你,你只需说……李节帅欲迎官家回旧京,作大宋文治武功最盛的君王。”   “若如此,此事或有把握,内子伯父牟公已起复了……”   “不。”韩承绪摇了摇头,道:“不必与牟公多言。”   ……   李瑕的政敌从来都不是具象的贾似道,而是任何一个当权中枢之人。   这件事的本质,还是藩镇在从中枢分权。   不管是牟子才、叶梦鼎、杨栋、饶虎臣、程元凤,还是贾似道,谁现在掌握着中枢的权利,谁就是李瑕的敌人!   与忠奸、人品、交情种种全然无关。   权力是水,流到天平的一端,另一端的人顷刻就变成敌人。   这种微妙的关系,韩承绪很难向江春形容,因此也说不上来这次的谋划谁是敌、谁是友。   如果以为“贾似道是敌人,牟子才是朋友”,那在官场上就太幼稚了。   思来想去,韩承绪道:“阿郎得任川陕宣抚处置使,必有人得利,得利者将帮我们。但一定要提防朝中反对此事者。”   江春张了张嘴,这才明白自己要办妥此事有多难。   怪不得李瑕不是直接传一封信给关德。   要谋这官职,需要把握临安官场的人心冷暖,而在朝堂上,顷刻之间利益得失就会发生变化。   所以需要一个深谙官场之道的人去谋划。   “二十岁的川陕宣抚处置使……两倍于川蜀之权,我来办这件事,只怕……”   江春这一开口,韩承绪便知他意识到难处了。   也就这几年了,还需要这样去与宋廷拉扯。   宋廷也不傻,很快便会有人意识到,要压制李瑕,只剩这几年了。   实在是无人可用,才将这事交给江春……   韩承绪微不可觉地叹息一声,道:“江知府莫担心,我们会让姜饭随你一道去临安,该打听、联络的,他会为你办妥。”   “姜饭?”   韩承绪点点头,又道:“这次,不仅是川陕宣抚处置使的官职要拿下来,之后还有云南安抚制置使、夔州路安抚使等要职。再等阿郎拿下了关中,可是有大量的高官职位等着江知府。”   江春又是一惊,张了张嘴。   四年前他不过是个小县令,认识了李瑕一个县尉……韩承绪则还是一个北面俘虏。   一转眼,开口谈的都是川陕处置使、云南制置使这样位极人臣的高官了。   自己呢?若能得一任长安府尹,岂非还有拜相的可能?   “江知府,不,江少卿,这是阿郎举荐江侍郎之后朝廷的批文。阿郎攻下陇西,当即便是为你这位老上差奏功啊。”   韩承绪已转身,拿起一封公文,递在江春面前。   “宝章阁直学士,太常少卿,殿中侍御史,兼给事中……侍官家左右,备顾问应对,参议政事,执事于殿中。”   江春身子一颤,不敢埋怨韩承绪此时才将这批文拿出来。   他只觉眼前的官途,豁然开朗。   ……   这夜,到汉中城内官驿下榻,江春犹未回过神来。   牟珠给他端了水让他洗脚,自坐在一旁喋喋不休,喋喋不休。   好一会,江春才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说你那女儿,想留在李节帅幕府做事。巧儿那丫头兴高采烈便应下了,说要去与韩祈安说,李夫人也是,一心要将荻儿留下来……我这就把荻儿叫进来,打一顿?”   “打一顿?”   “官人!你有没有在听妾身说话?!”   江春一愣,喃喃道:“我马上要回朝了,让她留在义父身边……也行。”   “哪个义父?”   “巧儿既是我义女,荻儿、苍儿自该也是以宁的义女、义子。”   “官人你疯了不成?我们回朝,不带着女儿,任一个小女儿家独自在外,成何体统……”   “你不懂。”江春加重了语气,道:“回朝一趟,至多一年光景,待复了关中,我可是要谋一任长安府尹的。女儿家辛苦随我跋涉做什么?不如寄居在义父家里……我就说嘛,这般要事,怎交给我来做……”   “官人在说什么?”   “我的妻啊,你要飞黄腾达了……”   ……   次日,李昭成准备启程往长安。   他这一趟带的人手、物资奇多,队伍排了整整一里长。   但他终究是年轻不能任事,这些多是由郝修阳安排的。   且李昭成新婚燕尔,近来汉中城发生的许多事都不知,携着史氏上了马车抵达城外,目光看去,队伍中许多人都不认得。   比如其中竟还有许多苗兵,也不知是何时入城的。   他安顿好妻氏,举步往郝修阳的马车上走去,一掀帘,只见郝修阳正在与一黑衣妇人说话,李昭成一惊,连忙又放下车帘。   “慌什么?”郝修阳道:“老道士都多大年岁了。”   李昭成这才再次掀帘,见了那阿莎姽,有些怵她,忙又行了一礼,道:“不知通司是几时来的?”   阿莎姽没理他。   郝修阳抚须道:“人家来汉中十余日了,你能知道什么……对了,此行如何做你知晓了?”   “韩老与我交代了。”李昭成应道。   他已想明白韩承绪那些话,接下来要做的依旧是“内修外攘”,只是外攘改成了与宋廷争利。   而他要做的就是帮李瑕争在关陇的权力。联姻是拉拢关陇势力,此其一;之后随父亲到陇西,是稳固陇西,此其二;剩下的,就是再带些话给李瑕。   郝修阳见李昭成已明白,遂点点头,道:“启程吧。”   马车缓缓起行。   他们准备走的还是陈仓道,这条路最远,但最平坦。   “老了啊,老了,真想长生不死啊。”   郝修阳倚在车厢里,向阿莎姽道:“你可知老道此行又是为何?”   阿莎姽摇了摇头,表示不想知道。   “老道啊,想去终南山走一趟,把那全真教给说服了,再多寻几个弟子在身边。”   他不是没有弟子,这段时日以来,他已收了不少弟子,但对其天资都不满意。   阿莎姽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只听老道长在那念念叨叨。   “还有啊,陈仓道往长安,远了,老道还得再多制些火药,供给大帅修一修傥骆道、子午道,千头万缕喽……”   郝修阳直说了好一会,意识到同乘之人根本没在听,才说起与她有关之事。   “你啊,说大帅是冥王,此事如何说呢?南疆那边的人就信这些,老道懂那些山民。但你怕是不懂大帅的能耐。”   阿莎姽终于回过头。   郝修阳道:“汉高祖皇帝,父曰太公,母曰刘媪。刘媪曾憩于大泽之堤,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卧于刘媪之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   阿莎姽愈觉茫然。   “别急,你听老道细细说来。”郝修阳又道:“刘宋高祖武皇帝,夜生,有神光之异。是夕,甘露降于墓树;隋高祖文皇帝,出生时紫气充庭,长龙颔,额上有五柱入顶,目光外射,有纹在手为‘王’字;唐太宗皇帝,出生时,有二龙戏于馆门之外,三日而去……此皆,数百年一见之异象。   大帅得天引魂,亦是如此。可笑你一南疆苗妇,不识龙凤姿质、日月仪表,天降贵子,以山野神鬼名之。所谓冥王,非‘冥府’之冥,乃‘青冥’之冥,‘据青冥而摅虹兮,遂儵忽而扪天’,你可明白?其乃天降之子。”   阿莎姽终于开口,问道:“老道长想说什么?”   郝修阳闭目不答,手指轻轻敲着厢壁,沉思着。   他久在西南,了解南蛮信仰的那套东西,通灵、拜山鬼,这在收服南疆时有用,如今却已用处不大。   垂垂老矣,他想要在逝世之前,借李瑕之权力与野望,构建出一个恢宏的神话体系,将南北道教、西域佛教、南疆神鬼、以及蒙古人信奉的长生天,一并包融进去。   “阿莎姽,你得要帮老道长一把,也是帮你的冥王……不,不是冥王,是青冥天之子……”   ……   “青冥天?”   二十余日后,长安府衙。   李瑕反问了一句,显然不太感兴趣。   他知道,迷信对这时代的人非常有用,但一直难以代入。   或者说,迷信对当世人有多大的影响力,他无论做怎样的想象,都是低估。   如今,蒙古的萨满、南疆的通司、吐蕃僧侣,就是比皇权还神圣的存在。   这种情绪之下,李瑕心里不以为然,却也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有生之年,还能让蒙古和吐蕃不再迷信不成?   “知道了,你们看着办就是了。”   他这话应首,末了,又补上一句。   “郝道长莫耽误了工艺之事便好。”   郝修阳略有些失望,道:“大帅已有数万余蒙古俘虏吧?由老道来让他们真心信仰于大帅,如何?老道近来多研究铁木真之崛起,其与萨满教首领‘帖卜腾格里’,即‘通天巫’有重大干系,成吉思汗之号,亦是由萨满教提出……”   李瑕笑了笑,抬手,打断了郝修阳的话。   “知道了,郝道长去做便是,我只要结果,要俘虏中能出一支信服我的蒙古骑兵。多久能出结果?”   郝修阳抚须道:“要办成此事,老道须往终南山走一趟。”   “好。”李瑕颇干脆,道:“我调刘金锁领兵随道长去。”   郝修阳不由笑了笑,他虽对李瑕漠不关心的态度有些失望,却已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于他而言,此事已是大有可为。   “多谢大帅,这也是为了多收弟子,促进大帅想要的工艺。”   “道长把握好分寸就可以,你知道我更想要什么。”   李瑕已摆出了些威严架势,又道:“你们道门,能制火药、研习医术、发展工艺、安稳世情,这很好,但莫学全真教,过犹不及。”   他对郝修阳少有如此严厉的时候……   纵观过往,中原与江南其实还好,世人更为开明些。但塞外却不同,连成吉思汗也要先后利用萨满教、全真教,蒙哥与忽必烈则是利用萨迦派,才使吐蕃纳入蒙古版图。   李瑕亦不得不如此,往后也并不想将这些地方丢了。但神权又是他想要打碎的枷锁,得靠数百年的教育……总之是,一开始便带着利用与压制的态度,丑话须说在前头。   郝修阳心中一凛,应道:“老道明白了。”   “道长一路劳累,请先去歇息。”   李瑕目送了郝修阳,闭上眼想了想。   这事他虽不感兴趣,干系却很大,涉及到往后几乎所有蒙古俘虏投诚后的心态,也涉及到他治下之地的舆情,甚至涉及到更远以后。   但也就交给郝修阳与阿莎姽罢了,也不需他亲自去做。   郝修阳确实是想辅佐他,却也有振兴道门的志向,反而是阿莎姽更纯粹……   李瑕想过之后,睁开眼,继续埋首案牍作他下一个阶段的方略。   提笔在一行行计划后面又记下一句“消化蒙古俘虏”。   他这方略,内修始终是那些。   至于外攘,若说之前是趁忽必烈四面受敌之际,从其手里“夺”。接下来,便是要守,从中枢手中守住眼下的成果,才能安心内修到忽必烈回过头来……   ……   与此同时,昔木土脑儿。   辽阔的草原上,十万骑军已排开阵列,与十五万大军对峙,构成一幅恢宏的景象。   在双方的阵列前,各自高举着的,都是象征蒙古大汗的九斿白纛。萨满已在祭天,宣扬着各自的大汗才是受命于长生天。   这将是忽必烈与阿里不哥的真正决战…… #第六百七十五章 声望   时值九月底,天气正好,秋风送爽。   张文静到长安已有十余日,颇为习惯。   她老家在顺天路保州,六年前张柔移镇亳州时她才跟过去,觉得亳州气侯更好,不似保州夏热多雨、冬寒干燥。   至于长安……有李瑕在便觉得更好些。   白日里李瑕较忙,她则忙于布置如今居住的宅院。   她住的并非陕西四川行台或府衙,而是买下了附近一个大小适宜的院落,毕竟是未成亲。   但李瑕每日忙完公事都会过来,干脆也就住下了,在西厢占有了个客院。   张文静便忙着给他裁了几身衣物,挑选被褥、家具。   这些事说来简单,但从布面到被芯,给李瑕量尺寸到缝制出几件衣衫,样样要派人往街面采买,也结结实实让她忙了许多天。   傍晚时李瑕过来,手里捧着长长的布卷。   张文静与他有默契,笑问道:“地图画好了?”   “寻不到这般大的纸,找布匹画的,先帮我看看吗?”   “那便为李节帅参谋赞画,但不知每月给我多少俸禄?”张文静莞尔问道。   李瑕笑笑,道:“一文不名,唯有以身相许了。”   “呸。”   张文静虽嗔,还是与李瑕一起进堂,将那新制的大地图铺开,铺满了整个大堂。   她看了一眼,负手走了几步,以足尖在地图上点了点,道:“燕京在这里,那开平城该是在……”   目光随着燕京往北,她迈了两步,迈过燕山山脉,绣鞋轻轻一踩。   “此处,滦河北岸,有山名曰龙冈,开平城便是建在此处。”   “闪电河?多伦县?”李瑕思考着,低声自语。   他前世喜欢飞来飞去,到过的地方多,倒也能说出几个地名来。   但开平城的位置他却也是第一次在地图上标注出来。   这并不是像看起来那么简单的事。   比如杨果以及他的蒙古俘虏们根本就未去过开平城,就算去过,他们也很难具象到地图上。   “这是长安、这是亳州,差不多一千里……”   李瑕先是告诉了张文静这地图的比例,问道:“如今忽必烈与阿里不哥在何处?”   “年初父亲领兵北上,三个多月前传信与五哥言准备出征……”   张文静从开平城又向北走了几步,手指支着下巴思考着,对照着她所知的各种消息计算起来。   李瑕走到她身旁,沉吟道:“算时间,该是走到这一带了?”   他们从地图上的燕京走到开平,只迈了两步,此时却已又向北迈了四五步。   “嗯,差不多该是这里。”   “锡林郭勒?”   “嗯?山丘的河?”张文静也会蒙语,摇了摇头,道:“这一带没有这个地名,蒙人叫它‘昔木土脑儿’。”   李瑕道:“昔木土脑儿,是‘有什么的湖’?”   “有蚋的湖,蚋是一种虫子,生于水,吸人畜之血。”   “牛虻?”   “不知欸,我也没见过。”张文静眼睛里也有些疑惑。   李瑕问道:“哈拉和林在哪?燕然山?”   他向西北方向又迈了四步。   张文静上前,推了推他,往前再走了两步,再推着他又走了两步,走到地图外面。   “我十一弟在哈拉和林为质子,按他信上所说,从燕京过去,有三千余里。”   李瑕直观的感受到了蒙古国疆土那可怕的大。   平时没有概念,但这地图上,他从燕京到哈拉和林走了十六步,而他的汉中平原,还没有他的鞋大。   “好吧。”   李瑕道:“那做个推算,昔木土脑儿一战。忽必烈若胜,长驱哈拉和林、追剿阿里不哥、稳固局势、扫平李璮……没有三五年光景,无力反攻关中。”   “三五年,已算是迅如闪电了。”   “我取陇西之后打关中,尚且还花了半年。”李瑕道:“再说阿里不哥若胜,那,忽必烈回防开平,之后是燕山防线、燕京防御……”   “阿里不哥前期必定是破坏中原,烧杀抢掳,摧毁忽必烈的根基?”   “我怕的是,阿里不哥若胜,一两年内就能从河套杀入山西,甚至……从凉州迂回,杀入陇西、关中,抢掠钱粮、补充军需。”   “会吗?”   “这是必然,迂回包抄是蒙古人最常用的打法,且忽必烈需要经营治下之地。阿里不哥则从来不需要,就是抢,就是杀。”   话到这里,李瑕苦笑道:“我现在怕的反而是忽必烈这一战不胜。对我而言,最好的结果是他拒阿里不哥于燕山山脉以北,然后,反攻哈拉和林时受挫。”   张文静冥思苦想,道:“这局面太难操纵了吧。”   “操纵不了了。其主战场已移至太远,鞭长莫及。”   李瑕道:“至于向河南、山西动兵亦不可能,眼下没有这个时机,我也没有这个实力,手中兵力守川陕尚且是捉襟见肘。总之,能用的机会都已把握住了,接下来,到了积蕴实力的时候。”   他与张文静一起将地上的大地图又卷好,收起来。   有了这场推演,他对北面的形势也有了更清晰的推论。   他更倾向于还有三五年的积蓄实力的时间。   首先,李瑕要在不到一年内掌控关陇,使宋廷不能伸手过来。   但这时,他依旧不能算完全掌控川陕……还是那个最简单的问题,一旦自立,有多少人会追随。   这一年,只能先谋划到川陕处置使,再谋划到开府建制之权,然后才有名义在之后两三年左右让川陕渐渐形成半自立的局面。   同时,兵马、钱粮、民心还得达到能与蒙古及宋廷分庭抗礼的状态……   ……   次日清晨。   张文静在院里与李瑕学着做了几个舒展身姿的动作,又共用了早饭。   “你今日做什么啊?”   “我有个兄长……到长安了,带他到刘黑马家中提亲。”   “说到这个,想起来一事。”张文静抿嘴笑了笑,“我五哥才得到关中消息时,听说李家与刘家联姻了,他还以为是你要娶刘氏,也不知该有多懊恼。”   “我不信,你出门前,他在亳州不可能得到这样的消息,更有可能是你在山西时……”   “不许说。”   李瑕不由又笑,问道:“你呢?”   “我帮元姐姐整理书稿。”   “说到这个。”李瑕道:“浯溪真人带着遗山先生的书稿来,确实使长安文坛振奋。杨公才放出风声,就有不少金亡后不肯入仕蒙古的文士,主动让我再建个文馆,要求帮忙整理书稿。原本,他们面对我的招揽都是毫不动心。”   “很好啊。”   张文静手一摊,笑道:“拿钱来,我与元姐姐便将这事办了。”   “你知道我想怎么做?”   “自是趁机将这些文士招到你幕下。”   李瑕剥好一个鸡蛋,随手放在张文静手里,道:“昨日还有位名医携弟子数十人来投我,张孝铭,认识吗?”   张文静咬着鸡蛋,摇了摇头。   “他说,不是冲我大宋四川制置使的名头,而是他先伯父与遗山先生是至交好友,名讳张从正。”   张文静不紧不慢喝了口水,斯斯文文的样子,道:“考城张家,张从正张公在世时,乃金国四大名医之首,名望极高,是著书立传流传后世的人物,我家中便有他的《儒门事亲》。”   “其中还有一位自称是李家子弟。”   “真定李家,想来是李杲李公弟子,在世时亦是金国四大名医之一,捐千金从神医学医术,著述甚丰,有《内外伤辨惑论》《脾胃论》《医学发明》,我也记不全。”   话到这里,她补了一句。   “张公、李公当年,与遗山先生是至交,又桃李满天下,这些子弟听闻遗山先生文稿至长安,必是要来拜会的。你等等,我叫元姐姐来与你说。”   ……   这日李瑕出门时也是颇为感慨。   本来,杨果已是北地名儒,招揽不少北地文人。但相比元好问,其名望、人脉还是逊色不少。   当世文坛,南人说吴潜、刘克庄、吴文英、刘宸翁,不过是大宋璀璨星河中的几颗,而元好问,却是一颗照亮北方的孤星。   “北方文雄”“一代文宗”“一朝之冠”的名号,绝不是说说而已。   这是声望。   再说人脉,元好问交友,遍及三教九流,除了名公巨卿、藩王权臣,还有画师、隐士、医师、僧道、士人、农民。   金亡时,元好问曾致信耶律楚材,保护不少金国儒士,这些人中有不少以遗民自居不肯入仕,而入仕的有数十人已成蒙古高官。   与元好问交情极深且还在世的大儒,李瑕有所接触的已有杨果、商挺、白朴。   今日元严又随口提及了几人,如严忠济、徐世隆、李冶、李天翼……   其中,严忠济不仅是词林英杰,还是大世侯,东平路行军万户;徐世隆已官至蒙古燕京路宣抚使。   李冶亦是不得了,不仅文章诗词出色,还是算术学开宗立派的人物。   据元严所述,李治在几何、分式方程、高次方程、小数记法上的理论……连李瑕也听不懂的。   只能震惊于当世算术已到了如此高度。   暂时而言,真正来投李瑕的还只是一些小子弟,但元严所带来的书稿,以及人脉的影响,隐隐已非常可观……   ……   “李节帅,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李瑕走后,元严坐在院中抄录着书稿,忽开口说了一句。   “是吧?”张文静欣喜应道。   “但你可想过,越是他这般了不得的人物,你嫁给他,要担的也越多……李节帅也坦荡,他已娶了正妻,且已有了身孕,年底前便要有孩子。”   元严话到这里,头也不抬,手中书写的速度却缓了许多。   “他那般人,可仰慕、欣赏,或是有些女子心甘情愿入他门作个妾,但你这出身,还有这心气……”   “他心里装的天地太大。”张文静低声应了一句,自笑了笑,道:“他娶了正妻,但我想来,我也好,高明月也罢,都不能完全占据他的心……能占一角,我已经很厉害了。”   元严愣了愣。   只听张文静低声又道:“真的很厉害了,这些年,我能占到这一角,已很难了。我想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便也觉得心甘情愿。”   “那你们……”   “他说,五哥必会派人来与他谈的。”   “你们有分寸便好。”元严微微一叹,又沉吟道:“昨日,我见过杨公了,谈了些往事,之后杨公说他如今还未有官职……”   “等李瑕能开府建制了,自然就有官职了嘛。”   “不是说这个,杨公说他如今在李节帅幕府,是有女子任事的。”   元严话到这里,才抬起头来,问道:“你说,我也入汉台幕府,如何?” #第六百七十六章 麦苗   刘家大堂上,忽响起了咳嗽声。   在听李瑕说过那所谓的兼祧之礼后,刘黑马已显得很不高兴。   李昭成心中微惊,低下头,已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他心中深感愧疚,只觉年前议亲时没先与刘家说要兼祧,如今等刘家归附了再开口,未免有些无耻。   且从一进屋开始,李昭成的气度便已被刘元振比下去了,此时被刘元振直直看着,已不知如何解释。   李瑕则已起身,亲手拍着刘黑马的背。   “刘公近来似乎精神不太好,恰好昨日我识得一名医张孝铭,请他来为刘公诊治如何?”   “既如此,多谢李节帅。”刘黑马支起身来,道:“说回这亲事吧,未免委屈了小女。”   李瑕点点头,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奏折递过去,也不多做解释。   如今,他与宋廷说的是还在试图收复关中,即正在与刘黑马谈归附之事。这奏折上便是李瑕向宋廷提议的,给刘黑马的封赏。   待看到上面的“检校太傅、开国郡公”几个字,刘黑马虽不在乎,却还是感受到了李瑕的诚意。   宋廷的爵位不算值钱,亦不能世袭。但这表示若往后李瑕能成事,给刘家的不会比眼下更低。   不说能不能成,诚意在。   “谢李节帅。”刘黑马并不就此多言,只问道:“若兼祧,史氏生下子嗣承的是哪支香火?”   “是李家长房一脉。”   “也好。”   刘黑马会意,他女儿生出的子嗣将能够继承李墉这一房。   相比被连根拔起的汪家,已好过太多。   “史俊,便是马湖江一战击败了兀良合台的知州?”   “是,我已保举他任潼川抚路安抚使……”   听到这里,刘元振偏过头,勾起嘴角微微笑了笑。   他不太看得上李昭成这性子,不过,在这兼祧一事上,刘家并没有李昭成想像中那么生气。   就好比李瑕想娶张家女,刘家当然也会不快,可另一方面,联姻本就是“抱团”,只要李家联姻的是有实力的家族,又何尝不可?   这厅堂上的四人,也只有李昭成看不明白这点。   想到这里,刘元振却又觉李昭成这性子也不错,太柔善了些,但安稳……   一桩亲事也就这般订下来,更多的细节需拟个日子,让李墉抽空来与刘黑马细谈。   于刘家而言,接连兵败之后,还能与李瑕上同一艘船,往后李瑕若能成事,依旧可得连绵的富贵。   于李瑕而言,与刘家这样的大世侯绑在一起,宋廷哪怕提前得到风头,便是想要动他,也得掂量掂量。   ……   “忽然想到一桩趣事。”   出了刘府,李瑕对李昭成道:“如今在宋廷眼中,我就像是当年的贾涉。”   “贾涉?”李昭成一时没反应过来。   “贾似道之父。当年贾涉招抚山东李全,使山东归入宋境,这就好比如今我招降刘黑马,可惜,贾涉不懂自保之道。”   李昭成点点头,叹息一声,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大宋或许就是这样一点点失去机会。”   他确实没有幽默感。   换作刘元振,大概能说出“那大帅远胜贾似道之父”这样的趣话。   两人便默默无言转向府衙。   若说句心里话,李瑕有一点点羡慕李墉为李昭成做了安排,光明正大娶两个正妻。   当然,他既不愿给人当儿子,李墉确也没必要为他做类似这样的安排……   还是只能靠自己……   ……   十月初五,长安南郊。   吕阿大弯着腰,拖着犁在田亩间耕地。   远远地听得“哞”地一声,他抬头看去,只见一群人牵着几只耕牛正向村口走去。   眼下正是冬麦的时节,他也早就听说官府会提供耕牛,由几户人家一起租用,却未想到能来得这般早。   那沉重的犁被放在地上,吕阿大裤角都未来得及放下,鞋也不穿,飞一般便向村口跑去。   “额也想租耕牛……”   喊声传开,吕阿大并未留意到,有一老一少正走在他的田埂间。   ……   “那户人家的田地竟已长出了麦苗,过去看看如何?”   “依吴公所言。”   吴潜点点头,走过田埂,双手撑着膝弯腰看了看,随手一拔。   “非瑜看这是麦苗还是杂草?”   李瑕看了一眼,摇头笑道:“吴公好端端地拔百姓田地的苗?”   “非瑜果然是不知农事,仔细看看。”   “确实是麦苗,一模一样。”   吴潜随手将手中的杂草递在李瑕手里,道:“看着是一样,其实却有区别啊,杂草色深,麦苗则无这般分支。还有,麦苗往高处长,而杂草往壮里长。”   “原来如此。”李瑕听了,却还是分不出,随手将那杂草又插回地里。   “朝堂上也是这般,忠臣、逆臣,看起来都一样,难以辨别啊。”   李瑕问道:“也许是一样的道理,忠臣往高处长,而逆臣往壮里长?”   吴潜瞥了李瑕一眼,道:“非瑜这身衣裳所包着的肌骨,很是强健啊。”   “肉蛋吃得多。”   两人又往前走了几步,李瑕想了想,道:“吴公言下之意,若说我有叛逆之心,不知有何证据?”   “没有证据。”   “那便是了,我所做所为,若有不妥之处,吴公但说无妨,至于是否叛逆,还是不宜只凭心证。”   吴潜深深看了李瑕一眼,也是没想到这年轻人这般坦荡且直率。   如此一来,有些话再想说也没意思了。   “还是说农事吧。”吴潜抬手一指,道:“这户人家种得早了,播种过早,入冬前易冻害,产量反而不高。”   “灌溉又如何?”   “畦灌,如这般,筑土埂,分隔成畦,水自灌水垄沟引入……”   李瑕听了一会,又问道:“此间土壤,可是黄土塬台?”   “不知啊。”吴潜抚须,叹道:“老夫这一辈子,也是头一次到关中,此间风貌与江南大不相同,便是这冬麦种法,亦是与川蜀不同。”   “过些日子廉希宪到了,请吴公与之编著一本农书如何?我打算开间书院,专教官员习农事。”   “科举既不考,学了又如何?”   “请奏朝廷设农科取士便是。”李瑕随口一说。   吴潜又是摇头……   ……   吕阿大到村口与几户人家一起订下了租耕牛之事,满怀憧憬,又往他的田地跑去。   跑过田埂,正遇几个汉子护着一老一少从对面走来。   他一看对方气度就知是贵人,脖子一缩,退到旁边,等对方过去。   偏对方走过,那老者便问道:“这位老乡,哪几亩田是你的?”   “那几亩。”   “已长出麦苗的又是谁有的田?”   “老屎棍家的。”   “麦种得早了,你与他说声。”   “额和他说了哩。”吕阿大精神起来,忙道:“他地翻得不细,种下得也早哩。”   “是啊,种麦,整地一定要做好,深、细、透、平、实、足。”   吕阿大竖起大姆指便赞道:“老丈懂行!”   “如今,大宋已收复关中两月,老乡觉得如何?”   “不加派秋粮,额可是活过来了。不瞒老丈说,就宋寇……哦,宋军刚来那会,额还想去刺杀那李节帅哩。”   “哦?你竟也知李节帅?”   “老丈也莫小瞧了额,关中汉子,有侠气……”   吴潜抚须而笑。   他着实有些得意,事实上,这长安百姓从想杀宋寇李瑕到如今的变化,有他大部分的功劳。   一抬手,指向李瑕,他又问道:“老乡看看,觉得此人是谁?”   “这怕是老丈的孙子吧?”   李瑕摇头笑笑,不以为意,之后隐隐感觉到什么,转头向田边的官道看去……   ……   耶律有尚正穿着一身道袍,走在一群道士当中,目光看向田埂。   只见有些田地里已长出了麦苗……就好像,李瑕的势力也在这样一点点地成长着。   之后,他看到吕阿大在与一群人聊天。   而站在吕阿大面前那年轻人身形高挑挺拔,很是引人注目。   正想着在哪里见过,便见对方转过头来。   李瑕?   耶律有尚愣了一下。   他曾作为使者往巩昌见过李瑕一面,绝不会忘。   但绝未想到,当时竭尽全力想要刺杀的人,今日就这样随意地走在田垦间与长安百姓说话,也不怕被一刀捅死。   这才过了多久?   两个月长安百姓就忘了廉相的恩惠?   耶律有尚只觉,这一幕比被俘虏还让人感到挫败。   心中才想着这些,李瑕却已向他这边走来。   ……   “大帅?咦,真是大帅……末将刘金锁,奉命往终南山公办归来,见过大帅!”   “小声点,微服私访。”   “是!哦……是。”   李瑕已转向耶律有尚。   耶律有尚有些紧张。   他没有武器,只有一身胆魄,却不知能否徒手于士卒包围之中刺杀李瑕得手。   手心已出了汗,他咽了咽口水,准备扑上去……   “廉希宪已经归附我了,共襄盛举。”   突如其来一句话入耳,耶律有尚又愣住,张了张口,来不及回答。   “伯强若不信,待见到他便知。”   李瑕已拍了拍耶律有尚的肩,走开了。   只留耶律有尚呆若木鸡地站在那。   一直殚精竭虑想要杀掉李瑕,却没想到甫一见面,对方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就把他心中的杀意卸了下去。   “这……”   等他回过神来,耳畔已响起刘金锁那咋咋呼呼的声音。   “报大帅!郝老道长还在终南山与牛鼻子道士祁志诚商谈,这些是郝老道长抢的……不,是挑选的弟子,都是最聪明的一批!”   ……   刘金锁话到后来,意识到自己实在太大声了,压低声量又道:“郝老道长转告大帅,这批小道士们太聪明,先拉回来饿上几天,之后用来造火药,剩下的大事,他再与祁志诚慢慢谈。”   “知道了。”   “大帅,你看,那还有两个熟人……” #第六百七十七章 马车   “好累,正一教的老头也太无耻了。”   “郝道长说的也不错,事是他做的,也不能全怪到正一教头上……”   “师兄竟还真信了他的歪理。”孙德彧大摇其头。   他走在往长安的官道上,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嘴里却是喋喋不休。   “既沾了正一教的好处,做这等十恶不赦之事,却不让我怪到正一教头上,岂有此理?那我若是顶着全真教的名头去……”   话到这里,孙德彧将那到嘴边的“嫖”字吞下去,一时也想不出自己还能犯下怎样的恶事。   “反正,若是我犯了恶事,我们全真教还能不清理门户吗?”   俞德宸认认真真想了想,道:“你犯的事原本便不少,并未见师叔清理门户。”   “那些事分明都是师兄犯的……话说回来,师兄这般维护正一教,莫不是羡慕他们能娶妻生子?”   俞德宸摇头道:“我只是说,郝修阳借的是宋朝官兵的力,而非正一教。”   说着这些,俞德宸想到了全真教在龙马相会之后借蒙古起势,再到如今正一教郝修阳借宋军之势吞并终南山……如出一辙。   他不由长叹一声。   孙德彧虽然抱怨不停,反而更看得开,无可奈何道:“啊,事情已成了这般,那也只好改换门廷,加入正一教了。”   隐隐地,他眼神里却还带着些期待。   俞德宸不由正色道:“师弟,休得胡言!”   孙德彧却是一口咬定的语气,道:“师兄才是装模作样,你早便想娶妻了。”   “没有。”   “嘀嘀咕咕骂正一教的是你,到头来却无端指我动了俗念。”俞德宸无奈摇了摇头,道:“我看是你想像正一教那些散漫之人,破戒吃肉。”   “嘿嘿,何必拘泥俗规?心中无障碍,天地方自宽……师兄莫不理我,走这么远的路多闷啊,聊聊天嘛。”   话到这里,前方的队伍停下来。   孙德彧踮起脚向前看去,偏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不多时,几个兵士过来,点名招了他们往前。   “师兄,只喊我们两个,是那人吧?李瑕。”   “嗯。”   “真是孽债啊,我都躲回终南山了也没躲过。”   “少说两句吧……”   孙德彧其实在看到李瑕的身影之后已经闭上了嘴,他躲在俞德宸身后,探着脑袋看了一会,揉了揉眼睛。   四年半过去,他依然记得开封重阳观那一把火。   那时候,李瑕还只是一个被通缉的细作,今日一看,却已成了这样了不得的大人物。   孙德彧不是很了解李瑕现在是什么地位,但他是亲眼见到了这个变化的人,大受震撼。   “这麻烦是越来越大了……”   ……   李瑕正安排吴潜上了马车,转头见到俞德宸,随口打了个招呼。   “你是我今日遇到的第三个曾想要杀我的人。”   他如今地位不同,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也能给人带去压迫感。   俞德宸已看到周围的士卒纷纷上前一步。   他忙应道:“当年往庆符县杀大帅乃贫道一人所为,与全真教无关,贫道愿一人承担。”   孙德彧忙从后面探出头来,笑道:“见过大帅,我师兄就是有些鲁钝……师兄啊,大帅与你谈笑呢。”   李瑕笑笑,道:“既然碰到了,你们来与我谈谈终全真教之事。”   孙德彧忙不迭点头应下,看着马车,眼睛里直直的,很想上去的样子。   从终南山到长安,说远不远,脚步不停也要走五个时辰,还要算上路上歇息,他们已赶路一整日了。   “大帅,不知能否上马车说,贫道高低也算大帅的故人嘛。”   “也好。”   俞德宸觉得这真的很不妥当,师门经历浩劫,这师弟竟还能与兵围重阳宫之人同坐一辆马车。   再说了,人家万一担心他行刺……   “俞道长也来吧。”   “大帅,这人是刺客……”   “无妨。”   俞德宸转头看了还走在官道上的师兄弟们一眼,不情不愿地上了马车,一坐下,只觉真是舒服。   李瑕扫了他一眼,问道:“坐上我的马车,比赶路轻松?”   俞德宸自觉愧对师兄弟,一时不知如何应。   孙德彧却已笑道:“大帅说话,好有机锋。”   他今年已十七岁,长相偏小,个子也小,眼神里却颇有些机灵劲。   “那就不绕弯子。”李瑕道:“谈谈我对重阳观的安排,今日你们与我所谈,我希望让全真教上我这辆马车,但必然只有一部分人能上,你可明白?”   孙德彧隐隐感到一股杀伐气扑面而来,吓得脸都有些白,应道:“贫道……小道当然是很喜欢坐马车的。”   俞德宸微微一愣,再回想到先前与孙德彧的交谈,才发现这位小师弟怕是早有这“坐马车”的意向。   孙德彧又道:“不过,小道只是一小小弟子,可做不了师伯师叔们的主”   “不需要你师伯师叔们。”   “啊,这……”   “当年还是你告诉我丘处机龙马相会之事,之后免除了道士的一切赋税差役。这些年,大量平民加入全真教,从而免除了他们的苛捐杂税。”   孙德彧忙道:“小道也是贫苦出身,自幼孤苦伶仃,正是因此才活下来……哦,师兄也是。”   “这也是我为何与你们谈。”李瑕道:“全真教确实安抚了大批平民,同时也广发度牒,大建宫观,教门四辟,道侣云集,兴盛三十余年。”   他很明白,在当世,全真教犹有极大的影响力,北地下到平民百姓、上到文人官吏都信服全真教,甚至一些寺庙也挂起其旗号。   这是一个庞然大物,若真敢立刻毁全真教,关中民心也就毁了一半。   “但,你们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盛极而衰,自古皆然。”   孙德彧道:“师父说上次的佛道辩论我们输了,那小道觉得,帮忙大宋安抚百姓也是很好的,祁师伯也是想与郝真人好好地谈……”   “不必与我说祁志诚。”李瑕道:“他那一辈人经历过全真教最鼎盛之时,我给他们多少,都不会满足,故而我不会见他们。”   俞德宸道:“大帅入镇关中,若是不敬道……”   “哪怕我把重阳宫连根拔起,也不至于关中民心动荡。别忘了,我只是大宋阃帅,而我大宋天子素来敬道,南渡以来,四代君王崇奉茅山宗、优礼天师。那对于关中百姓而言,全真教与正一教,有多大区别?”   俞德宸一愣,额上已有冷汗。   其实这事很复杂,李瑕不可能真将全真教连根拔起,别的不说,仅终南山上就有道士一万余人。   稍有不慎,真是会引起动荡。   吓唬他而已。   换作祁志诚当面,不会这般轻易被吓唬住,但此时车厢里两个小道士已是脸色剧变。   “我要的很简单。”李瑕道:“重阳观道士须为我做事,但不会有特权与优待,往后普通人纳多少赋税便纳多少,一视同仁,明白了?”   俞德宸、孙德彧都点了点头,以示听得明白。   他们觉得李瑕的要求并不高,但又不明白这“一视同仁”对在关中的全真教代表的是什么。   李瑕对他们的态度颇为满意,点了点头。   宗教之事他并不太爱管,更多还是教给郝修阳去办。   鉴于郝修阳年岁已高,李瑕也需要及早亲自培养一些人,以免日后出现失控的情况。   “你们确实能安稳世情,也多通杂学。基于这两点,我打算将重阳观的道士们分两个派别。”   “两派?像长春真人将全真教分为八个派别。”   “也许吧,一派传教布道,往西域、蒙古、吐蕃、天竺等地,与当地交流融会……”   孙德彧问道:“再给我们与秃驴们一次辩道的机会吗?”   “差不多,总之是重在精神,安抚人心,这是信仰。”   此事李瑕既交给郝修阳、阿莎姽,关心得并不多。   “说另一派,发挥你们的杂学,练丹制药、刑法书算、医卜战阵、天文地理之术,穷天地之理,格物致知……这是格物。”   俞德宸已听不太懂。   他只知重阳宫被李瑕手下的老道人带兵占据了,自己突然便代表重阳宫,与李瑕谈了一场,不知不觉答应了为这个如今的关中之主做事。   旁的,只听得云里雾里。   因他本以为李瑕是要将全真教与正一教融合,此时却感到,并不是这么回事。   孙德彧却是老老实实应道:“大帅说的,小道懂了。”   “懂了?”   “格物致知,本就是儒道相合嘛。”   孙德彧才不管自己是怎么想的,顺着李瑕的意思张口就来。   “《礼记》曰‘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德道经》曰‘观之于物而知身’,道家本就是包容天地,观道以德而化生长养万物,万物生长又由自然之法,故而修身本就是格物。”   “很好,小道士果然有慧心。”   孙德彧不好意思地笑笑,搓着手又问道:“能否问问大帅,这‘信仰’与‘格物’两派既为大帅做事,只是不知这个……这个……”   李瑕知这是想问什么了,无非是了解待遇。   他与这小道士说话却也轻松了当,随口便谈起来。   孙德彧很快便理解了,小小地纠结了一下。   往远疆布道,往后显然是会有权柄,或许能成为长春真人那样的人物,但……留在繁华中州,有这前途无量又权柄赫赫的大宋阃帅作靠山,想吃炒菜吃炒菜,岂不更安逸?   “那……小道想为大帅发扬这格物致知之学,不知可否?”   “你行吗?”   “大帅放心,方才所说杂学,这个练丹制药、刑法书算、医卜战阵、天文地理,小道都有一点点涉猎,再学一学,一定能学好。”   李瑕对孙德彧是满意的。   郝修阳年岁已高,且其如今又有了更大的抱负,一时半会就算不会将作坊那一摊子事抛下,却必然会分心。   孙德彧年少有悟性,作为全真教记名弟子也有足够的人脉,培养培养,往后或可接替这一摊子事。   ……   另一辆马车上,吴潜掀帘看了一眼官道上的道士,眼中泛起沉思之色。   近来,他已见到了李瑕入关中之后方方面面的事。   联姻世侯、扩大幕府、施恩于民、铺桥开路、提高声望、整合宗门、增建工坊……如是种种,他虽只能从一些小事中看出端倪,却已感受到这个蜀帅做事的基调。   并不像是一个大宋忠臣。   没有证据,连他吴潜也因这一切确是稳固形势且于百姓有利,出手相帮。   只是不知朝廷是如何作想…… #第六百七十八章 会子   临安,枢密院。   叶梦鼎走入程元凤的公房,对视了一眼,还未开口议政,已各自长叹一声。   拜相一年来,程元凤苍老了许多,掩不住面容中的心力憔悴之色。   叶梦鼎坐下,则是感到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先是说了才发生的一事。   “近来官家尤宠胡贵嫔,今日拔擢胡嫔之父胡显祖为检讨、带御器械。”   “裙带之臣从侍天子左右,叶公便没拦一拦?”   叶梦鼎叹道:“正是拦了,才只让胡显祖管管御械,否则……唉。”   他这位帝师的狼狈之状也已经渐渐难以掩饰了。   官家越来越不愿听他的谏言。   程元凤捻着长须,道:“官家已批复,江春迁殿中侍御史兼给事中,执事于殿中、顾问应对。”   说着,他神情愈发愁苦,喃喃道:“四千万贯军需,动兵陇西,安插党羽,看走眼了啊。”   “如此一来,官家之近臣可分三类。”   叶梦鼎亦是摇了摇头,语态悲观。   “一类,贾似道之党羽,混迹于谢太后、全皇后族人中,侍从官家,大肆褒扬贾似道,使官家深信贾似道有忠心,且有治国之能;二类,李瑕之党羽,人数虽不多,窃居于近侍要职,如关德、江春。官家对李瑕有莫名之信任;三类,皆裙带之臣,进献美人即得升迁,可谓是……满朝幸佞!”   说来说去,天子近臣中就没几个忠勤体国的正直之士。   当然,这位官家反正不管国事,每日就是宴坐后宫、饮酒作乐,若真有正直之士侍从左右,也确实待不下去。   一般的佞幸之臣无非也就是沾些恩荣富贵,但看得出贾似道、李瑕绝非如此,而是所谋甚大。   暂时而言,国事还在程元凤、叶梦鼎手上处置。   然而,可以预见等贾似道完全得回圣心,必再次大权在握、独揽朝纲。至于李瑕,藩镇之心已渐渐彰显。   这一内一外的两个重臣,都曾是大功与国,才干不凡。放任天子荒淫无度,安排在官家身边的人个个不加劝阻,只管说好听话。   眼看国事风雨飘摇,毫无直谏之意,只谋个人权柄,这还能是忠臣吗?   其心可诛!   程元凤、叶梦鼎是真的愤怒。   外有虏寇虎视眈眈,内有弱主当朝,权臣、藩镇之势渐起,大宋三百年之稳固纲纪渐有分崩之态。   但另一方面,他们又真正感到无力。   除了权臣、藩镇之祸已可以预见、需要多加提防之外。   眼前的国事更让人惮精竭虑……   ……   江春才到临安就惊异地发现……收复陇西之事,并未在中枢引起他预料中的震动。   朝中没有因此而欢欣。   很有一部分官员听说此事,给出的反应是茫然,且有些忧虑。   “地广人稀,易攻难守的贫瘠之地,收复了,又要花多少钱宣抚?”   “李节帅竟有军费收复陇西?”   “……”   可见朝廷上有一个普遍的态度,并不想要陇西,反而怨怪李瑕浪费军需。   江春心里便凉了半截。   他意识到,中枢只怕不想给李瑕除了官衔之外实质的封赏,或还要因陇西之事要求川蜀转运钱粮。   哪怕再得官家信任也没用,官家显然没有能力挤出钱粮来。   甚至,中枢并不想论功,反而要追咎轻启边衅之罪。   隐隐地,已有不少官员表露出这种态度。   江春一开始完全不明白为何会是这般怪奇反应。   但等他开始租赁住所,才渐渐有了一点点体会。   ……   “这么贵?!”   才听得牟氏说了一间小院的租金,江春整个人便跳了脚,连连惊呼。   “我往川蜀任官八年,这临安屋价可是涨了……十八倍不止啊?!”   牟珠哭丧着脸,将一叠会子丢在会馆的桌案上。   “不仅是屋价腾涨,这些会子也兑不到铜钱,早知它不值钱,没想到如今连纸都不如。”   “不是,不是百贯会子兑十贯铜钱?”   牟珠跺脚,气急道:“兑得到才行啊,早叫官人带铜钱,非说会子轻便……”   妻子的絮絮叨叨之中,江春才知临安物价已到何种地步。   ……   大宋发行会子时,拿出了本钱十万贯,这是一百多年前之事。   孝宗皇帝曾言“朕以会子之故,几乎十年睡不着”,可事实上,从孝宗北伐与宋金战事开始,会子便开始超发。   至宁宗朝,开禧北伐,军费损耗,十余年间发行会子二亿三千万贯,导致物价飞涨,时人言“百年间,田价、米价乃十百倍不止!”   但比起之后这三四十年,以上这些后果,只能算是轻微。   先帝一朝,先是联蒙灭金、端平入洛,之后又是长达二十余年的宋蒙之战,内有水旱为灾,农田失收,和籴收粮……   仅说李全之乱到蒙军攻川陕的五年之间,发行会子三亿二千九百余贯,超发了三十三倍。   会子急剧超发、急剧贬值,致使物价急剧上涨。   一年内米价就能上涨四五倍,破家荡产者不计其数。   不用会子?   朝廷就是用会子从百姓手中买粮,是为‘和籴’,否则如何打仗?   但先帝还是有手段维持,先后用诸位名相整顿,以白银、铜钱赎回会子焚烧,发行当百铜钱等等……   江春回想起来,不得不感慨先帝与诸相公可称是治国圣手。   那是硬生生在内忧外患之中稳住局势。   田价、米价飞涨至骇人听闻之地步,抗外敌,而能不亡国,岂能不说是厉害?   好不容易,蒙古内乱,经年无战事。   本以为形势能有所好转。   却没想到,当今官家当朝一年来,非旦没能有所扼制,反愈演愈烈,已到一发不可收拾之地步。   ……   “二百贯,买不到一双草鞋?!”   这日,江春拜会牟子才,不免谈到临安物价,又是吓了一跳。   手中茶已洒在身上。   “便是三百贯、五百贯会子,也难买到一双草鞋啊。物价顿踊,触目惊心,民生艰苦啊。”   牟子才瞥了江春一眼,心想道,还不是去岁又支了川蜀四千万贯,钱从何处而来?   他才被罢官时尚且没有如此愁苦面容,如今起复,却是事事烦忧。   以前骂先帝是昏君,但比起今上,先帝要贤明数百倍……   很多事,牟子才还不好与江春说。   如今,他与程元凤、叶梦鼎、饶虎臣、杨栋等忠直之臣也想革除弊政、予民生息,免除和籴、整顿货币,挽回时局。   成效寥寥。   连贾似道也当面讥讽,“惯会小打小闹,治标不治本,何用?”   其人是笃定了主意要独揽朝纲。   至于官家……   牟子才想到官家,只觉一阵头痛,不知如何言说。   这一片乌烟瘴气之中,陇西收复的消息,叫人又喜又悲。   他当然也狂喜,但狂喜之后,感受到的还是悲凉。   陇西不是不好,当然很好,只是对于眼下的大宋而言,那地广人稀之地更像是个拖累。   别的不说,去岁支援给川蜀的四千万贯依旧是增发会子。   收复陇西的功劳,其中皆大宋百姓之血泪。   这就好比,一个重病之人,眼下最需要的是调养、治病。而陇西,则是李瑕将一枚官印搬到了这重病之人面前,告诉他,功业就在此时,正须振奋。   只怕这一振奋,病人便要咽了气……   “你从川蜀回来,有些事尚不了解,老夫若说想劝李节帅莫再招刘黑马归附,恐怕你要骂老夫。”   牟子才缓缓说着,眼中满是忧虑。   他亦不愿泼凉水,但这些话,不得不说。   “载阳若是来为李节帅请功的,不如请他先着眼看看这大宋百姓的水深火热。大宋经不起战事,也经不起再一次李全之祸,动兵陇西,拉拢世侯,他做错了。”   “……”   江春暗暗心惊。   次日,他披上崭新的官服赴任,在待班阁等着,准备在官家小朝会时顾问应对,却是一整日未得诏见。   再一打听,官家已有十余日连小朝会都未开了……   ……   廖莹中穿过贾府,远远已听到院中传来嬉闹之声。   转过庭台楼阁一看,只见贾似道正趴在地上与一群姬妾斗蛐蛐。   唤了两声无人应答,他只好上前拍了拍贾似道的肩。   “阿郎。”   贾似道回过头,不羁一笑,问道:“何事?到书房说吧。”   他愈发吊儿郎当。   去岁被李瑕坑了一手,使一帮迂臣在枢密院掌了权,硬生生把他的权柄压了下来。   贾似道仿佛不以为意。   十余月过去,每日便这般嬉闹。   但越来越多人已渐渐发现,圣心很快又要落在贾相公身上了。   ……   “阿郎,这是江春今日的行踪,傍晚时,他派人去了一趟风帘楼,想必是请关德安排觐见。”   “不必理会他。”   贾似道摆手笑笑,道:“李瑕怕是还以为收复陇西是大功一件,他对大宋的了解,还是浅了……川陕宣抚处置使?呵。”   话到这里,他也有些萧索下来。   大宋收复陇西,初闻消息时,连他也有赞叹欣喜,但……又如何呢?   岳飞还曾包围开封、赵葵也曾收复三京,但若国力不能依撑,易攻难守之地反而会使大宋雪上加霜。   纵观如今朝堂上能列重臣之位的,哪个没有公心?哪个看不明白这点?   他们心里再赞叹,从理智而言,也只会看到强藩带来的隐患、看到军费糜耗带来的祸端。   “这次啊,不用我出手,只看满朝臣子如何给李瑕议功罢了……收复失地,不喜而惊,时局至此,可笑,可悲,可叹……”   贾似道摇着头,懒得多言。   他出了书房,走上高台,向临安城望去。   隔得远,看得不清晰。   但他知道如今的芸芸众生是怎样的。   茶楼酒肆间,他的人、李瑕的人各安排了说书先生,宣扬鄂州之战、陇西之战,使百姓沉醉在这大宋的文治武功当中。   价比千金的宅第里,权贵豪强富贵至极,沉醉于繁华。   西湖暖风依旧,歌舞靡靡。   米铺里,粮价在今岁又翻了六倍不止,这钱并非农夫赚的,农夫也吃不了粮,犹在卖地求活。   若走出杭城大街,城门附近,是数不清的人正在卖儿卖女……   亡国之兆不是今年才显现,但弱主当朝,却使它愈发触目惊心。   谁能力挽狂澜?   朝堂上那些有志之士?   修修补补罢了,贾似道就从未看得起过他们……   至于李瑕?   李瑕就从未想过力挽大宋社稷。   这一点,以前只有贾似道看得明白,像是一个孤独的大宋忠仆,只身打狼,打得头破血流。   现在,这只狼已显出獠牙,该轮到旁人出出力了…… #第六百七十九章 弱主   十月十二日。   在待班阁苦等三日之后,江春终于得到了官家的召见。   他却还是通过联络了风帘楼的胡真,胡真再联络了关德,方才有了这觐见的机会。   殿中侍御史之官职带来的喜悦,烟消云散。   当年,谢方叔、程元凤正是任此官职,为先帝参议政事,陈述时弊、直抒建议,由此平步青云,位登宰执。   前些年,听说先帝怠政,但无非是大朝会不开,凡有国事还是内引奏事。   当今这官家……却根本不需要备顾问应对。   整整三日,一个臣子没见、一件国事没过问?   欲见官家,竟还得从一老妓身上寻门路,何等荒唐。   虽才回临安五日,连江春眉眼间也添了一缕愁色。   他到了选德殿等候,先是见了关德。   这位叱咤宫闱的大官很是和善,笑容满面。   “江少卿莫要见外,咱与江少卿,自己人。”   江春微微一愣,呆呆看着眼前那敷着粉的大白脸,隐隐觉得自己像是成了丁青皮一党。   他称得上李瑕党羽,在川蜀时只觉自己还算是能臣,如今一回临安,这种身为奸党的感受就很深。   心里莫名有些羞愧。   关德忙得很,没工夫与江春闲话,上前附耳又道:“江少卿来为李节帅谋事,只需好言哄着官家就好。”   “是,是……”   “但有一点,你可万莫归劝官家,以免惹得龙颜不悦,这般说吧,程元凤、叶梦鼎的人,官家都不知罢免了几个了。切记,切记。”   江春也不知只觐见一场还要规劝官家什么,愣愣点头应下。   待关德离开,他便独自在殿内等着。   也不知等了多久,才见御驾转来。   先是一股浓烈的酒味,掺着脂粉的香气扑鼻而来。   江春见了礼,便听得御榻处传来一声绵软无力的声音。   “江爱卿免礼。”   抬头一瞥,见了官家模样,江春眼睛便有些酸,想哭一哭这三百年大宋社稷。   那倚在御榻上面露痴笑的官家,缩腰塌背,面色乌青,眼窝深陷,目光呆滞无神,一看便是酒色过度,哪有半分君王气度?   “你说话啊,朕还忙着……嘻嘻……这还有个美人儿……”   江春余光落处,只见官家的手已扯过一旁服侍的宫娥,心中愈觉悲凉。   感受不到其对臣子的半分尊重。   “臣……臣该向陛下启禀川蜀之事……”   “那你上个折子,枢密院自会批。”   江春一时语塞,腹稿中的千言万语说不出来,只好道:“臣临行前,听李节帅言,欲迎官家回旧京,作大宋文治武功最盛的君王。”   “好,好,好,李爱卿忠心……嗝……李爱卿要当个什么官?”   江春觉得,韩承绪说的什么与刘黑马商议,收复关中也不必说了。   “川陕宣抚处置使……”   “那你上个折子,朕给你盖印……咦,朕的大印呢?哈哈,想起来了,朕的春夏秋冬四夫人……大印在朕四个美人儿处,嘻……江爱卿,听说你也是个妙人,会对对子?”   “臣……”   江春终于忍不了了。   他不算什么能臣、干臣,在庆符县时也将县务都丢给主簿。   但,为官该有底线不能丢。   入仕以来,从县令,到通判、知州、知府……见的是川蜀艰险,百姓疾苦,领的是朝廷俸禄。   今回临安,沿途所见,俱是卖儿卖女。   若不劝官家一句,他觉亏心。   “陛下可知?陛下杯中之酒,怀中美人,俱是百姓膏血,俱是百姓骨肉!”   一句话才涌到喉间,关德已大喝一声。   “江少卿!官家问你会不会对对子?!”   江春一个激灵,低下头,眼眶愈酸。   “臣……臣……”   “哈哈哈,老实。”赵禥哈哈大笑,挥手道:“事说完了,下去,下去,朕懒得与你玩儿……”   江春一愣,没想到李瑕吩咐之事这般轻而易举便办完了一半。   他忍着眼中酸涨,执礼又道:“臣该与陛下启禀陇西之宣抚与官员任命,李节帅言,陇西需大将镇守,王……”   “那你上个折子,宰相们商量。”   “李节帅已上了折子,但诸位相公……”   赵禥终于支起身,笑嘻嘻道:“江爱卿,你懂不懂规矩?”   “臣惶恐。”   “朕能办的事,朕办。朕办不来的,你找宰相啊,去去去,天也晚了……哦,告退吧。”   ……   一场觐见就这般草草结束。   江春出了大内,却感到心中如同缺了一块。   他一直都知道,大宋是天子与士大夫同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   但这个“治”字,也是士大夫对苍生黎民的责任。   治到这个地步,又叫人心中如何能安?   哪怕是丁大全,任宁德主簿,任萧山尉时也是做实事的,成为权奸之后再如何,至少还像是个官。   江春却觉得,自己今日比丁大全都不如。   他已能理解牟子才的忧虑,如今这朝纲败坏,凡忠正之士必然是看不下去的,李瑕与关德内外勾结,确有权藩之状。   大宋这样的国力,这样的天子,还经得起一场吴曦叛乱吗?   ……   这夜,江春驱车往临安城外走了一遭。   棚里,无家可归又未能卖掉儿女的流民聚集在一处,麻木而沉默着。   能看到有鬼鬼祟祟的身影穿梭过人群,趁夜将一些容貌较好的小童带走……贫苦流民已没什么别的东西可被偷的了。   欺凌总与贫苦长伴。   好在眼下只是十月,未入严冬,这些人还没到最惨的时候。   临安也不是最惨的地方,还有善人开棚济粥,不至于每日死人。   江春没有权力管这些,也救不了几个人。   他又想到自己连在御前规劝官家以国事为重都做不到……   “走吧。”   驴车掉了个头,重新向城里行去。   还未到余杭门,却有一童子上前,道:“车内可是江少卿,程相公有请。”   江春愣了愣,下了驴车,由对方引着,上了一辆宽敞而简朴的马车。   当年任县令时,只觉宰执高不可攀,而今夜相见,江春只感觉到程元凤的衰老与无力。   ……   “右相竟也在此?”   “老夫时常会过来看看,以免身陷临安繁华,忘了世情。”   程元凤指着街边的一间仓库,又道:“那是百万仓,在对街还有常平仓,粮食还有,但不多了,勉强能救济灾民到明年。”   江春松了一口气,道:“常平仓有粮,那就好。”   “可今岁不是灾年。”程元凤喃喃道:“流民如何来的?常年战火连绵,军需糜费,朝廷发会子与百姓和籴,会子不值钱,百姓吃不上饭,只好卖田卖地,二十余年下来,流民越来越多了啊。”   “战火已停息,为何今岁还是这般?”   “老夫没能治理好啊。先帝在时,朝局尚有平衡;大敌当前,群僚尚有心气。如今这一口气散了,经制日坏,权势豪强兼并之习愈烈。”   江春想到官家那样子,便知如今朝廷内斗之烈,必是百倍不止于从前。   “右相当世名臣,必已尽心竭力,不宜妄自菲薄。”   “载阳今夜亦看到了,物价腾飞,黎民多难,国库枯竭,君上无心国事……大宋社稷,如患沉疴重疾。”   “是。”   “犹有贾似道空口救国,实妄自尊大,欲施猛药,却不知这一剂猛药下去,则大宋必亡。”   江春不知程元凤与自己说这些做什么,只能感受到包括牟子才在内的许多重臣,与贾似道政见不合。   “至于李瑕。”程元凤缓缓道:“那四千万贯,本以为他会用来使川蜀百姓休养生息,未曾想,却是动兵陇西。载阳以为,他为何如此?”   “为收复旧山河。”   “若如此,甚好。老夫还担心,他只看中个人之功劳,还有公心,那便好。”   江春道:“右相言重了,李节帅一心社稷。”   程元凤抚须,缓缓道:“载阳知开禧北伐之旧事?”   “是。”   “知吴曦之叛?”   “是。”   “知李全之乱?”   “是。”   “知端平入洛?”   “是。”   程元凤叹道:“我大宋国力,已远不如开禧、端平年间矣。此言,可有谬误?”   “右相所言不假。”   “那,李瑕动兵陇西,与开禧北伐何异?招纳刘黑马,与招纳李全何异?若起异心,与吴曦之叛何异?”   “这……”   江春听得明白,还知道,李瑕有没有叛心已经不重要了。   就当今这个天子……太懦弱无能了,就驾驭不了李瑕这般大将。   让王坚镇守陇西,说实话也不妥当。   “不必惊慌。”程元凤摆手道:“老夫假设而已,收复陇西是好事,好事啊,若局势再好一些,老夫也一定是漫卷诗书喜欲狂,可社稷稳固才是重中之重啊。”   他已经看得很明白,李瑕绝不是什么忠臣良将。   狼子野心之辈。   但再开口还是很诚恳。   “眼下,社稷需要的是休养生息,兵戈既息,不如请非瑜再回朝任官,入枢密院、掌军国机要,振兴社稷,如何?”   江春一愣,不敢相信程元凤竟有意让李瑕入枢密院。   大宋有始以来,就未曾有过如此年轻的宰执。   “这……我作不了李节帅的主……”   “载阳可致书非瑜,请非瑜信老夫,只需群臣协力、天子圣明,必可扭转大宋国势。”   “可李节帅若是不……”   程元凤抚须笑笑,道:“官家已答应了,因重视非瑜,方先询问他的意见,枢密院诸相公已拟好奏章,调川蜀各路安抚使回朝施展才干……”   江春更多感受到的还是程元凤的诚恳。   也知社稷确实经不起大乱了,犹豫片刻,他点了点头。   “如此,便依右相安排……”   ……   信使沿长江而上,拐入汉江……一个月后,一封急信递到了李瑕手中。   “杨公也看看吧。”   杨果看后,将信纸又递回李瑕案上,苦笑道:“又是这伎俩?”   “是啊,还是这伎俩。但这次,我没有三策,只有三个字回应。”   李瑕随手将那信揉成一团丢了。   “我不去。” #第六百八十章 狼与狗群   “程元凤说的倒是不错,眼下需要的是休养生息。”杨果也颇有感慨,道:“可惜,他不知阿郎已拿下关中。”   “休养生息,问题在于以怎样的制度。是让豪强权贵继续敲骨吸髓,还是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   李瑕沉吟着,又道:“他说的确实不错,倘若诸臣齐心协力、天子贤明,这大宋的国势当然可以挽回。毕竟,依旧是当世最先进、文明的王朝。”   杨果道:“做不到的啊,弱主当朝,便注定了内斗不休,除非有曹操一般人物。”   “就算挽回这大宋国运又如何,不脱胎换骨,依旧偏安一隅、不思进取,毕生精力用来整顿。修修补补,不过使这破屋再撑个数十上百年。更重要者,南与北绝不可再分裂下去。”   话到这里,李瑕语气愈发坚决。   “南人归南,北人归北。遗祸不是在宋朝,其遗祸在整个民族、整个国家,百余年来,同根同祖之人互不相认,长此以往,罪在千秋。遗祸当然不在于宋,能说出这不要脸的话,本就是为了维护他大宋王朝的社稷,为一家之社稷而损天下大义,其社稷便是带着罪,从这点上说,它就该亡。”   杨果深有所感。   在他看来,只论忽必烈有一统四海之志,其大义之名便远胜于赵宋。   至少李瑕与他说的从来都是,要比忽必烈做得更好。   “程元凤等人,便看不明白这些吗?”   “不是不明白,他们也想收复,也想一统,只是大宋社稷被他们摆在了前面,这是我与他们的分歧,在根上……千年的忠君思想、三百年的正统之名、数十年的赵家臣子,根深蒂固。”   李瑕其实是佩服这些人的。   这些宋朝的士大夫们,修身治国平天下,已经在时代范畴内努力作到最好了。忠诚秉节,上顾君王,下顾黎民,山崩地裂时挺身去竭力阻拦,还能再要求什么?   要求他们打破七百年壁垒?   李瑕也不愿以超脱了时代的思想去笑话他们,这不公平。   各持立场,各做自己该做的事而已……   杨果抚须道:“谋官之事,阿郎既未寄望于程元凤,亦无拉拢他的打算。但他若是派遣大量官员接替川蜀官员又如何?”   李瑕道:“就让他试试,看能不能做到……”   “既如此,我为阿郎给程元凤、江春各拟一封回事?”   杨果知道李瑕不擅词藻,少有亲自拟文章,准备替李瑕拟封回信。   “多谢杨公了。”   杨果遂铺开纸墨,提笔写了回信。   他曲辞华美,富于文采,但通篇下来,无非也只一个意思。   不去临安。   ……   巧的是,这日李瑕不仅得到了临安消息,也收到了北面的消息。   廉希宪已重返长安。   他家亦是大族,他在兄弟中排行第二,其父布鲁海牙,其长兄廉希闵,三弟廉希恕皆已在蒙古任官,与他划清界线。   但他还是带来了他的妻小。   廉希宪也有两个妻子,畏兀氏与完颜氏,如今已有三子二女,长子廉孚已有八岁。   能一路归来,除了他在北地颇有人脉,也因忽必烈主力如今并不在燕京。   李瑕对此没有多问。   他知道以廉希宪的能力,既然敢携妻带子过来,便是安排好了不会牵连到家中父兄。   也许是相信忽必烈的胸襟气度。   ……   寒暄过后,首先谈及的还是昔木土脑儿之战。   “我特意打听过,该是在一个多月以前便决战了,确是会于昔木土脑儿一带。”   廉希宪依旧穿着一身丧服,神情萧索,又道:“路途遥远,我离开燕京时,胜负的消息还未传来,但我留下了眼线。”   李瑕问道:“这一战,阿里不哥是要攻陷开平城?”   “不错……北君不需大获全胜,只须抵抗住阿里不哥的攻势,保下开平。不败,便是胜了。”   “若顺着这个思路走,这一战忽必烈打起来便简单多了。阿里不哥之兵力远来,补给不足,而忽必烈可从昔木土脑儿到开平城的一路边退边战,主动权更大。”   廉希宪道:“不错,旁人说阿里不哥兵势强盛,但从战略而论,已输了不止一点。”   李瑕问道:“忽必烈要不败容易,但要全歼甚至留下阿里不哥的兵马却很难?”   “必然留不下,哪怕赢得了昔木土脑儿一战,欲争汗位,必须反攻哈拉和林……”   两人分析起战局,看法倒是都差不多。   李瑕点了点地图上的关中,道:“忽必烈的难题在于,他丢了关中,远征亦将艰难许多倍。”   “这便是大帅积蓄的时机?”   “是。”李瑕道:“我本有不安,恐忽必烈大败了,阿里不哥要从关中迂回。”   “大帅不必忧虑,大帅与我既有同一个推断,那便是八九不离十。”   李瑕不由笑笑。   廉希宪也终于展颜,因这份默契。   聪明人若志向相仿,合力做事总是轻松的。   其后谈起关中治理,愈发顺遂……   末了,廉希宪那萧索神情俱消,拍着膝,道:“大帅与其将我留在关中,不如遣我往陇西?”   “善甫兄莫非担心我不信你?”   廉希宪摇摇头,道:“沿途而来,见民生安定,吴公有治世之才,治关中足矣。”   李瑕不须他细说,早知将廉希宪放在陇西更好。   若事情顺利,宋廷将王坚派来镇守,到时便可由廉希宪与其一文一武协作……   “本也是有这想法的,只是吴公暂不了解关中情形,还请善甫兄先帮衬一二,算是过渡。”   “如此也好,正好与吴公相互讨教。”   ……   廉希宪这一来,李瑕很快便感到轻松了许多。   今日这一场谈话虽短,但能对北面情形有了确认,而不仅是猜想,李瑕的心理压力顿消。   往陇西之事由廉希宪提出,则表明了他站在李瑕的角度上来考虑问题。这点与吴潜不同,吴潜始终希望李瑕能忠于大宋……   由此可见,相比宋廷出身的士人,北地士人没有太多的心理束缚。   金亡二十年,他们对蒙古没有那样根深蒂固的忠心,在乎的是更实际的东西,或看的是形势,或保的是家族,或有恢复汉制的抱负。   当李瑕已有了足够的实力,北人反而比南人容易拉拢……   ……   眼看着关中形势渐渐安稳,又已布置好驻防,李瑕便已开始安排返回汉中。   一方面,他记挂着高明月的产期将近。   另一方面,汉中暂时还是他治下之地的中心。   且可以预想的是,接下来川蜀比关中更需要他亲自坐镇。   临安方面若有手段,不至于用在关陇,必定是要想方设法消除他对川蜀的影响。   接下来与宋廷要争夺的,该是川蜀士民之心了。   几日之后,李瑕的车马已启程往陈仓道,而他给程元凤的回信已快马送往临安。   车队、马匹奔走在山川之间,如蜉蝣一般渺小。   而若放眼这天地,北面还在龙争虎斗,忽必烈亲统十数万大军与敌鏖战;西南渐稳,百废待兴。   唯有东南一隅,犹还在歌舞升平中争权夺势,不休不止……   ……   临安。   “据宫中消息,程元凤、叶梦鼎等人联袂觐见了官家,口出威胁之言,逼着官家答应了召回李瑕、调换川蜀各路安抚使之请。”   贾似道坐在那,任由美姬给他修理指甲,漫不经心道:“我没看到调令。”   廖莹中道:“官家那性子阿郎也知道,说是,能否先问问李瑕的意见,程元凤亦不愿与李瑕撕破脸,盼着能劝李瑕回朝。”   “懦弱。”   贾似道讥笑一声,道:“这些人做事一惯是这德性,尽日只喊着‘以社稷安稳为重’,国势已病入膏肓,犹不敢施猛药。和籴不立废,公田不立收,温温吞吞,婆婆妈妈。治国如此,对李瑕之事亦如此,软弱无能。”   话虽如此,他却是带着种坐山观虎斗的轻松。   “且看吧,李瑕不会搭理他们,传书一来一回两月,等他们下定决心鱼死网破,手段用到川蜀,已是三个月过去,呵,都明年了,李瑕还能束手就擒?就这样一群人还能成事?”   廖莹中感受着贾似道这强烈的鄙夷,道:“程元凤该不至于如此糊涂。近来,他多派信使往川蜀,该是传书于蜀地各官员,如张珏、史俊、孔仙、马千等人。”   “他也就这点能耐了,虽不能除李瑕,能损其根基也好。”   “是。”廖莹中道:“程元凤威胁官家,以对李瑕出手,正好两败俱伤。”   “等狼与狗群嘶咬过后,拿着棍子出来的人才能收拾局面。”贾似道随口说着,问道:“这狗群是如何威胁官家的?”   “阿郎该是能猜到,无非是撂挑子而已。”   贾似道脸上讥意更浓,拿起那修剪好了指甲的手掌看了看,仿佛看到它又重新握住了一根棍子……那是大宋的权柄。   “传封口信给全皇后吧……”   ……   大内,慈元殿。   全玖端坐在那,已有母仪天下的架势。   她不再像从前那般消息闭塞,如今已是耳目灵通。   贾似道每次传进宫来的消息,皆言天下大事、痛陈时弊。   “贾相说……程元凤眼力浅了,李瑕为何有钱粮收复陇西?因其治下清明。而朝廷岂是真无钱粮?朝廷钱粮远甚李瑕百倍,却只在豪强权贵之家,诸公若还不能下决心,扫积弊、除强藩,只知内斗不休,大宋亡国之祸不远矣……”   全玖听罢,对时局的了解更深。   “李瑕。”   她在心中念叨了一遍这名字。   只觉那人仿佛生来就是为了与她为敌,如今果然已成为跋扈藩镇。   官家无能,满朝士大夫软弱,若是对付不了强藩,那便只能请贾相公来当周公了…… #第六百八十一章 蜀人   十一月十五日,汉中。   天汉大街上,郝二富牵着儿子郝狗儿走过。   父子二人原是关中人,在去年七月逃难到的汉中。   初来时由官府安置,郝二富在城外挖了一个地窖住。   他为人勤恳,佃了七亩田种,空闲时又到城外工坊做些体力活,辛苦自是辛苦,如今一年半载过去,收过一茬冬麦,又收了一茬早稻,日子便好过起来。   缴过田租,留下父子二人的口粮,卖了剩下的粮食,还起了一间小屋,眼见手中有些闲钱,郝二富便想着进城来为郝狗儿添身衣裳。   他走在长街上,不时四下环顾,终于是走进了一家成衣铺。   郝狗儿目光看去,见这店铺中的衣裳竟是制好的,颇觉新奇,正想伸手去摸,便被郝二富打了一下。   “别乱摸,弄脏了。”   郝二富低声交代了一句,愣愣看着那成衣,见它虽是麻布,却是针脚细致,也不知几钱,一时便犹豫起来。   这衣铺生意颇好,一名伙计正坐在柜子后给人结帐,不一会儿,转过头问道:“客官可要买衣服?”   郝二富开口犹带关中口音,指了指一件看起来颇适合郝狗儿的成衣,问道:“这制好的衣裳几钱?”   那伙计目光扫了扫,抬手指了指挂在墙上另一件棉衣,道:“冬日冷,客官给娃儿买件棉衣吧,哦,也叫吉贝衣,暖和。”   “多……多少钱?”   “两百文。”   那伙计也忙,应了便转头又给人结账。   郝二富倒是愣了愣,有些诧异那厚实的衣裳如此便宜,忙掏出两枚当百的铜币擦了擦,挤在排队的人身后便向那伙计递去。   郝狗儿却是拉了拉他。   “买件阿爹穿的,阿爹去工坊夜里才回来,我在新屋子里,裹着被子,不冷。”   郝二富摸了摸儿子的头,因怀里还揣着六贯铜钱,底气足了不少,一冲动便道:“都买,都买。”   他难得阔绰一次。   结账时,只听那伙计笑道:“客官若是觉得好,可多备两件换洗,敝店卖衣服只赚薄利,为的是让汉中百姓好过冬,也是将市面上的衣价定下。”   郝二富听不懂这些,只觉对方想哄自己的血汗钱,摇头拒绝了这提议。   不等出了店,他便让郝狗儿将新衣服披上,暖和。   他自己却是舍不得披,怕弄脏了……   父子二人又采买了些年货,各背了个箩筐在身前。   难得进一次城,本只是想出门随意买些东西,却未想到许多物件皆比预想中便宜,家中缺的又多,不知不觉却是逛到了黄昏。   眼看着郝狗儿馋街边的锅边油花子,郝二富咬咬牙,决定今日便在城里吃过再回家。   往小摊上坐了,不多时,却见一队队车马从西面振武门进来,徐徐向东大街行去。   郝二富见街上热闹,也不凑上去看,连忙低头看着自己的箩筐。   “来碗油花子……这位哥哥,没位子了,容我凑一桌可好?”   一名汉子随口问着,已在郝二富对面坐下。   “好哩。”   “看这阵仗,想必是李节帅回城了吧?”   郝二富回头看了一眼,挠了挠头,应道:“额不知道。”   “哥哥不是汉中人?”   “额是关中渭南人,去岁蒙古打仗,逃难过来。”郝二富想了想,犹记得当时是个名叫贺顺的官兵哄着自己来的。   他今日想给对方买点年货,却不知到哪才能再找到那个恩人。   “那哥哥就没想回关中?”对面的汉子又问道。   郝二富愣了愣,应道:“日子好过,种了地,起了屋,可走不了那般远路哩。”   “但我听说,李节帅像是已收复关中了?”   郝二富很是惊讶,最后却摇了摇头,道:“额没听说过。”   “是吗?哥哥觉得李节帅是好官?”   “那肯定是好官。”郝二富道:“额没见过李节帅,倒是见过南郑陆知县,刚来时便是陆知县给额分的屋子,佃的田,良田哩,渠修得好,田租也不多缴,这汉中都是好官哩。”   “是啊,为官的,修好水利,防了盗贼,不多扰民,百姓日子也就好过了。”   郝二富惊觉起来,忙道:“额们还是莫要说官府的事。”   那汉子笑笑,接过摊主送来的油花子,却不急着吃,只看着那行过长街的车队,嘴里随口说着话。   “不打紧的,这汉中城不管我们老百姓说什么。对了,十八界会子在川蜀用不了?”   “额不知道啥是会子,一直是用的铜钱。”郝二富说罢,又急忙澄清了一句,道:“哦,额也没钱。”   “我倒是有钱,带在身上太不方便了,偏是各处都不收会子。”   郝二富不懂这种苦恼,只是“哦”了一声。   那汉子偏是不吃面前的油花子,如不经意般又笑问了一句。   “哥哥觉得自己是大宋百姓吗?”   郝二富愣了一愣,一时竟是答不上来。   他还真就没想过这问题,这一年半,每日就是忙,看着日子有奔头,心里就未想别的。   “额……额是吧?有户籍哩。”   那汉子倾过身子,低声问道:“哥哥能否将户籍文牒卖给我?出个价。”   郝二富一惊,瞪大眼睛。   “大兄弟,买这东西做啥?”   “谋个小吏当当。”   “那简单呀,大兄弟落个户籍,等个一年……”   “我就是等不及,哥哥卖吗?”   “肯定会被查出来的。”郝二富连忙摇头,按着郝狗儿就吃东西。   等他再一抬头,对面那汉子已不知去了何处,只留下一碗动都没动过的油花子。   郝二富正盯着那碗发呆,一柄刀已放在桌上,他不由吓了一跳。   “额没有……没想吃你的油花……咦,贺哥哥?”   眼前竟正是当初带他逃难到关中的贺顺。   贺顺并未披甲,却换了一身崭新的戎装,威风凛凛的模样,指了指郝二富,笑道:“我说眼熟呢,原是我的恩人啊,你叫什么来着?”   “郝二富。”郝二富丝毫不觉怠慢,喜道:“贺哥哥不是在子午关吗?额正想给你送年货哩,额家里有块腊肉……”   “不收。”贺顺笑嘻嘻道:“我早升官了。”   他随手丢了几文钱在桌子上,捧起那碗油花子便吃。   “哥哥,这油花子是方才一人,他问额买户籍……”   “看到了,鬼鬼祟祟,见了老子就跑,不用理他。”   郝二富大惊,问道:“真是盗贼?”   “他问你什么了?”   郝二富从头到尾说了,愈发觉得方才那人有些奇怪。   贺顺却是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道:“不用理他,东边来的,能有甚能耐?”   “哥哥是说……”   “我问你,你日子过得好吗?”   “当然好。”   “你乡邻们日子过得好吗?”   “那也好。”   贺顺咧嘴一笑,道:“那便是了,既然这般,东边来的小鱼小虾能闹出什么大动静?哦,对了,你是个鳏夫吧?”   这话问得太直接,郝二富一愣,想到死去的婆娘,很是伤感。   贺顺已大咧咧道:“官府这边,希望你们这些鳏夫啊寡妇啊还是能再娶再嫁,人口少嘛。也不是逼你们,但反正再娶再嫁有好处。”   郝二富挠了挠头,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心里还记着死去的婆娘,但终究是老实听话之人,这日回家之后,便依贺顺说的,找了坊长表示愿意再娶个婆娘。   没几日,便有媒婆上门,为他牵线搭桥,寻了个在衣甲坊做事的寡妇徐氏,简简单单便成了亲。   郝二富也忘了问再娶个婆娘官府还能再给什么好处。   但成亲当夜,徐氏说了一句“官府盼着咱们的日子好过起来”,郝二富便心安下来。   落地生根,他觉得自己也是个蜀人了……   ……   成都。   张珏再次看过一封长信,目光中泛起沉思之色。   信是秘信,程元凤亲笔所书,内容说来简单,很担心李瑕有不轨之心,就此询问了他,并希望他以大宋社稷为重。   张珏之前确实没想过这些事。   他起于微末,半辈子都搁在钓鱼城上,这一两年来只想着将成都府路治理好。   不得不从此时开始考虑这个问题……   思来想去,张珏最后还是起身,换了便衣,也不带随从,自往外走去。   在西城沽了两壶浊酒,切了几斤猪头肉,出了城,一路到了清水河畔,只见田间有一片房屋。   张珏进了其中一间,只见一老农正在院中喂鸡。   “蒋老。”   “安抚使来了。”   “带了两壶酒,请蒋老温一温。”   张珏递了酒菜,自然而然接过老农手里的蚯蚓干,喂了鸡,进屋。   堂屋中的香案上摆着个牌位,张珏先是倒了杯酒,摆在牌位前,看着那“宋故四川总领余玠公灵位”几个字行了一礼,方才转身在桌边坐下。   “朝廷已为余帅平反,等在成都建个祠堂,我们将牌位搬过去吧。”   “安抚使难得有空过来,该不会只为说这事?”   张珏苦笑,道:“近来遇到了个难题,想问问蒋老。”   他面前的老农名叫蒋凯,曾是余玠幕下的监簿官,去年才从九顶城下来。   两人饮着酒,张珏细说了近来之事……   “安抚使觉得李节帅可真有反意?”   “不知……或许有吧,蒋老以为呢?”   蒋凯没回答,抬手指了指院外。   张珏转头看去,只见几个农人扛着锄头经过,看神情颇为欢快。   “去岁让我们从九顶城下来,老夫心里还犯嘀咕,想着弃了山城,蒙人打来了可如何是好,今岁却是听说陇西都收复了,叫人放下心来啊。”   蒋凯答非所问,说的却是这一年来发生的各种琐事,住在邻近的某个孩子又长高了,某个乡邻养了头猪想要过年杀了吃肉,谁家的鸡一天下了五个蛋之类。   末了,他缓缓道:“还是这成都沃野种的粮食多,蜀民要的很简单,安定过日子,好好活下去,哪管得到庙堂上的是非。老夫是两浙衢州人,安抚使是凤翔府人,已都是蜀人,岂不该为蜀民考虑。”   “可我食朝廷俸禄,若遇叛乱,平叛责无旁贷。”   “李节帅已叛了吗?”蒋凯问道。   张珏摇了摇头,道:“右相的意思是,官家欲招李节帅还朝,又恐李节帅不往。”   蒋凯问道:“不往,便是叛了?”   “若官家下诏,他不往,那便是叛了。”   “可官家还未下诏,不是吗?”   张珏摇了摇头,自饮了一杯酒,犹觉心中疑问没得到解释。   蒋凯揣着酒杯,问道:“老夫不识得李节帅,只问安抚使一句,近年这些事,换旁人可能做得到?”   “做不到。”张珏道:“说句狂言,论川蜀将才,除了李节帅与王将军,没有人比得了我。若蒙军再入蜀,我没把握守住,更遑提叫成都百姓安居于平地。说到这个,当初李节帅说迁民下山,我本以为是为了减少朝廷掣肘。但若……我实在不愿作叛臣贼子……”   蒋凯摆了摆手,不欲多言。   “我心中为难,蒋老可有良策教我?”张珏又问道。   蒋凯于是转过头,看着香案上的牌位,喃喃道:“安抚使不去问别人,却偏跑来问老夫。老夫却希望,还有能如安抚使这般为难的机会。”   张珏闻言,有些不解。   “想起余帅当年赋词自述啊。”蒋凯叹道,“一片英雄胆,七尺丈夫躯。皇天生我,不知此意竟何如?”   张珏渐渐听懂了,之后发现,其实在来之前,自己心中其实已有了答案。   是夜,他回到府中,却得知有一信使已等在偏厅,相见之后,递过了一封李瑕的信。   ……   “君玉兄见信如晤,近日得临安来信,再招我还朝,我等治蜀方有成效,必不往。兄若听闻我有不臣之心,不必理会,只管保治下安泰。且看庙堂诸公,有胆逼反我等否?近来忙碌,待年节过后,往成都面谈。”   句句都是平白的语言,并未找人代拟。   张珏看后,却是心中犹疑尽释。   程元凤的长信说的很多,词气诚切,但表露出的态度……就像是对当今大宋天子毫无信心,深恐天子掌握不住武将。   忧忧戚戚,患得患失。   而张珏本身也是武将,天然反感这种猜忌。   李瑕则说的不多,连一句解释都没有,但字里行间满是自信与坦荡,隐隐有睥睨之势。   高下立判…… #第六百八十二章 平稳   汉中帅府。   几棵皂角桫椤枝叶葱郁。   清晨,初阳从枝叶间洒下,元严走在树下,一边听着江荻介绍。   “真人请看,我们帅府中最显眼的便是这古汉台了,乃汉高祖皇帝行宫遗址,留下这高台,台高两丈有余。台上筑‘天汉楼’,建于宁宗朝,是城中最高点,加上汉台,高有八丈……”   小径边种着旱莲树,给人古朴清幽之感。   两人走向古汉台。   石阶处,立着一块大石,上书“汉基”二字。   “这是大宋承平时将汉台建为府署时留下的石刻,取自‘留此一坯土,犹是汉家基’之意。”   江荻说着,引元严登上石阶,眼前便是天汉楼。   元严驻足,抬头看去。   天汉楼宏伟,围拱形制,五开间二层,大红廊柱、墨绿琉璃瓦、飞檐层叠,庄重灵秀。   楼前有一幅楹联。   “汉水东流几千里,秦云北望第一楼。”   两女登上高阁,放眼看去,只见整个汉中城尽收眼底。   元严眼前一亮,不由感慨道:“真是好气象,心旷神怡。”   目光最远处,竟能望到大巴山脉的群山如在云中。   汉水上往来帆船点点,如诗如画。   城内城外,行人车马井井有条,偶尔有炊烟缓缓升起,一片安泰景象。   环顾衙署,古树修篁,花木掩映。   “真人也喜欢此处吧?”江荻笑道:“上面还有阁台,韩老他们最喜欢在阁台上摆茶议事,所以我们被称作‘汉台幕府’‘天汉幕府’。”   元严点点头,正想开口说什么,隐隐听到石阶上已有对话声传来。   “每每登临,便觉汉中已有王气啊。”   “是啊,民生安定即为声望,近日那些临安来的眼线……”   “不需管他们,只管治理,平平稳稳……”   元严与江荻转头看去,只见韩承绪带着几名幕僚已登上天汉楼。   “韩老。”   “韩老……”   “好好好,江大姐儿带浯溪观景啊?还是那句话,将这里当作自己家……”   韩承绪见到元严便欢喜。   彼此是沾着亲的,韩祈安的亡妻元鸾,正是元严堂姐。   稍稍寒暄两句,元严与江荻连忙告退,退下天汉楼。   她们有些怕韩承绪,因在幕府做事,见了这位幕主难免有些怵。   下了汉台,西北方向便是正衙,远远能看到一名名吏员抱着文书来来回回,一片繁忙景象。   两人往南面行去,穿过小池塘,便见前方是一座大堂。   “池边是洗心亭,前面是议事大堂,桂荫堂。”江荻抬手指了指,又道:“两边是东华厅和西华厅,我们的公房在西华厅。”   西华厅说是厅,其实是一大片公房。   走过一间最大的公房,只见里面人头攒动,元严转身看去,只见有三十余人正坐成三排,听着严云云训话。   “……还差得远!记得二十五年之前的川蜀吗?一年,三至四次收成,供给大宋三成军粮、五成茶叶。川蜀之商税占大宋所有税收之十一,是放眼整个大宋,包括田税、粮税、丁税、商税相加,川蜀仅商税,即占十一。   锦城成都,商贾辐辏,百货骈阗,舟车鳞集,独甲他郡。西南都会之繁华,不仅是靠种粮食。通商旅,方能互通有无,方能修道路,方能使人口随着商流入川蜀。我们要往外卖什么?茶、盐、锦帛、药材、竹器,让老弱妇孺也编竹、采茶、掸棉花,织布煮盐,深山里采药的山民才能出来,靠我们兴商旅,才能使这些挥不动锄头的人也有生计。   今日谈两件事,船只、会子,我再重申一遍,临安消息,赤山造会纸局今岁每日增印会子十五万贯,很快要与废纸无异,再有敢收……”   元严正看着严云云,有些出神,忽见对方转过头来,停止了说话。   严云云目光有些凌厉,须臾即散,礼貌地点了点头。   元严不敢再打扰,连忙与江荻往公房走去。   “严先生管那般多人吗?”   “嗯,不止呢,师父手底下怕得有成百上千人。”江荻道:“她可比看起来还要厉害,在庆符县时就跟着大帅做事。”   “以往只听说汉台幕府有女子,却未想到是有实权的。”   “一共也只我们三个女子,哦,四个,还有一位阿莎姽姑姑跟着郝道长在关中未回来,她也有实权,但她说不是幕府……”   江荻其实也不太懂这些,领着元严进了公房。   公房不小,却显得有些空旷,桌案上摆满了文书。   “这边是我们平时处理文书的地方,若有事务,每日辰时一刻以宁先生会主持商议。”江荻又介绍道:“帅府幕僚一般都有挂职,各顾一摊子事,我近日才到文报局做事。”   她这边倒没有什么机密事,拿起几封她写好的文书便给元严过目。   这是难江县的人口户籍、秋粮税目等等文书。   江荻已用红笔勾出几处疏漏,如“黑潭河水利去岁用钱五百贯”旁便有红字“四百五十三贯,注,查制置府批文第五百一十二条……”   元严有些惊异。   没想到眼前这十七岁小女子做事竟颇有条理。   她不由赞了江荻两句。   江荻微有些不好意思,道:“因为从小就看父亲处理县务啊……”   说着,隐隐听到钟声传来。   这是晨钟。   不多时,有小吏过来派了几封文书放到江荻公案上。   “以宁先生交代,江先生今日若去文报局,可将浯溪真人带过去。”   “好,等我将公文送到桂荫堂便过去。”江荻点点头,竟已隐隐有些幕僚先生的气度。   上午,她带着元严处理过一些帅府文牍,下午便乘驴车往西城的文报局。   文报局占地颇广,牌匾尚是新的,散着一股漆味。   进了院子,只见到处都是一片繁忙。   韩祈安正在堂中巡视,身边围着不少人禀报事务。   他不像严云云那般凌厉,安排事务如行云流水一般。待看到元严,打了个招呼,客气中带着些许悲意,似因想到了亡妻。   元严上前,唤道:“姐夫。”   韩祈安点点头,领着她到公房,拿出几张邸报与文章递过去。   “我本是反对你到幕府做事的,未免太辛苦。但大帅既答应了,做好吧,这文报局是新设的,诸事繁杂。须在年节之前刊出三版官报,须将这些文章再做修改,用语需平实易懂……”   ……   次日夜里。   “元姐姐近来在忙什么?”   张文静凑到案边看了一眼,讶道:“嗯?鳏夫再娶,寡妇再嫁?”   “只是拟封文报。”   元严将写好的别的文章也拿过来,放在一旁,示意并不仅是在宣扬什么嫁娶之事。   她反问道:“你近来在忙什么?”   张文静起身,负手踱了两步,笑了笑,道:“准备成亲。”   “成亲?”   元严不由疑惑。   她在张文静身边,看得最明白,眼下张文静与李瑕的处境应该是非常为难才对。   张家还未答应嫁女,张文静算是偷跑过来的。   高明月就在这几日怕是便要生了……   元严光想想都觉头疼,拉过张文静,长叹了一声。   “元姐姐不必叹气。”张文静轻声道:“我与李瑕长谈过了。”   “这事岂是仅仅谈就能谈好的?”   “在长安时便聊了很多,他那人,抱负远大,想要当开国之君……现在我竟也敢开口说出他这抱负了,以前想想都觉太远……我们聊到唐制如何,蒙古如何,其实,不论唐时的一后四妃,还是蒙古的四皇后并立,聊到最后,我发现我并不在乎这些,他心里有我,足够了。”   元严问道:“名份呢?”   “我当他的二夫人,往后他若成势,我也不想他为了我用蒙古之制。”   “委屈吗?”   张文静摇了摇头,道:“我考虑了两年,发现自己不想忘了他,那便不觉委屈。”   “可张家不答应……”   “家里还未派人来,想必五哥是要在第一时间抹掉我的行踪。我与李瑕说好了,不管他们,等明年二月,我们便成亲。”   元严又问道:“高氏夫人答应吗?她能容下你吗?”   “等她生完孩子,出了月子,我再正式拜会她。”   张文静想了想,又道:“我真羡慕她……只听着,我觉得她有种恬淡从容的气质,不争不抢,毫不费力便能得到别人求之不得的东西,她的兄长早早便能选定李瑕,她早早便能嫁心上人,生孩子。但其实,她明明过得比我艰难得多。   我们从亳州到解州,不过数百里路,骑马也累,渡河也难。她却是国破家亡,辗转数千里,我想不出若换成我要如何熬过来。李瑕于她,她于李瑕,不仅是情意吧,还有一份……相濡以沫。这相濡以沫,我怕是不能与他再有了,我一辈子太顺了。”   元严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觉得李瑕非常厉害,竟能将两个出身不凡而有傲气的女子安抚住。   张文静拉了拉她,笑道:“我都没委屈,元姐姐更不必替我委屈了。”   “不是替你委屈,我身为幕僚,领的是大帅俸禄,担心大帅家宅不宁罢了。”   “你真是,这么快便忘了你我的义气……”   ……   元严到汉中之后的所见所闻,便是这样有条不紊、波澜不惊。   她入汉台幕府,一直没见到李瑕,却能感受得出来那位蜀帅正在把公事与私事一桩一件处理妥善,维持着治下之地以及帅府的安详。   平平稳稳。   直到十一月二十八日。   她正坐在西华厅公房中处理文书,忽听到外面动静有些乱起来,不由抬起头,看了坐在对面的江荻一眼。   “怎么了?”   “夫人生了吧?”   江荻忙不迭丢下笔跑出去。   元严遂也起身,往公房外走去。   只见各公房中的幕僚都已出来,不远处,韩承绪正由韩祈安扶着向后衙赶去。   “盼能是位公子啊……”   元严本打算跟过去,听得韩承绪这一声叹,想了想,还是打算去安慰张文静。   她转身出了帅府,穿过小巷,没走多远,便回到她与张文静暂住的院落。   堂中,雁儿、凤儿各捧着一个大匣子,张文静正从其中挑挑拣拣,挑出一对玉如意。   “元姐姐竟回来了?”   “大姐儿,你听说了?”   “今晨便听说了,她不好捱,据说是腹疼了一日一夜,李瑕在陪着她。嗯,元姐姐看这一对如意,觉得如何?”   元严见张文静神色如常,上前拉着她走了几步,低声道:“先前忘了与你说,无论是男是女,你须有平常心。”   “我明白,生孩子很辛苦的……”   张文静长长“嗯”了一声,笑道:“元先生就不必担心我了,那位给你发俸禄的东翁,已与我沟通清楚了。”   “那就好。”   她们便在堂上等着,直到傍晚,得知高氏诞下一子,母子平安。   ……   “高氏夫人确是得上天眷顾,能在大姐儿入门之前诞下一子,着实幸运。”   “岂是幸运?”张文静喃喃道:“这其中又有多少艰难辛苦与付出?”   元严笑笑,道:“大姐儿有此一言,想必能让帅府和睦,大帅着实厉害,会治家。”   “嗯?元姐姐怎不说是他挑女人的眼光好?” #第六百八十三章 温水   屋中昏昏暗暗。   李瑕端着碗,一勺一勺给高明月喂了粥。   “你不必做这些的,前衙事还忙。”高明月低声道:“我能动的,真没大碍,也没那么娇弱。”   “相识以来,这话说了许多次,我没忘,但你看起来娇弱。”李瑕道:“明日便是产后第七日,你可以吃些肉,想吃鱼汤还是鸡汤?”   “不吃好不好?觉得腥。”高明月又温温柔柔催促道:“你忙你的,我想再睡一会。”   “知道你不困,近来不算太忙,许多事终于走上正轨了,四年多以来也难得有这般清闲时候。”   高明月眼中便绽出喜意来,起身挽着李瑕的手,在屋内缓缓走动,想了想,问道:“生小家伙的时候,官人是不是被吓到了?”   “有一点。”李瑕点点头。   实话实说,生产时看到她那满头大汗的样子,确实是吓到了。   上辈子就不想要孩子,如今感触便尤其深。   千言万语到最后,也只能叹一句。   “你太受苦了。”   “但很高兴。”   高明月少有如此直接表达的时候,确实是真的高兴。   “小家伙呢?”   “奶娘们哄着,本与刘娘说不必雇那么多奶娘,但我也没经验,由得她们吧。”   李瑕难得有叙家长里短的时候,说起来也是话不少。   “上午韩老还说,这连年战祸,最难熬的就是女人孩子,自家人里已寻不出一个生过孩子的长辈妇人。近日来,还是多亏了柳娘帮忙照顾你,又照顾孩子。”   高明月应道:“韩老常说的,李家、高家、韩家能早早聚在一起,因都是被灭门的遭遇,他就盼着往后子嗣绵延开,有了小家伙,他心里便安定了吧?”   “是啊,韩老是真的喜不自胜。”   “官人该纳了巧儿了。韩老是真心盼着我能为你生下长子,我亦是真心待巧儿,这乱世,相扶相持才能生聚长存,再拖下去,万一让人以为是我在阻挠……”   “我明白的。”李瑕道:“等过了明年九月,巧儿才十八,到时我若是能谋个王公之爵、开府建衙,给她个名份,也不算辜负韩家,我与韩老说过的。”   “也只有你总觉得辜负。”   夫妻二人如今说话已比当年随意得多。   高明月道:“又是一年腊月了,说来,张家大姐儿与我们同岁,过了年,也是二十又一了吧?”   “嗯。”   “她十六岁识得你,转眼五年将要过去,韶华易逝,也该给一个交代了。”   李瑕道:“四五年过得真快,接下来的休养机会不过这三五年,如今一年便要过去了。”   “那官人便趁早将家事办妥,可好?”   “你心里介意吗?”   “嗯……张家之势须借,张大姐儿于你有情,不可再误她一生,我们终究是与寻常夫妻不同的,我须为你的大业考虑,这些道理我一直明白。可说心里话,原本有些怕她……”   话到这里,高明月想了想,终是莞尔道:“如今没那般怕了,小家伙给了我底气。”   李瑕笑笑,轻抚着她的头发。   “文静还是好相处的,但张家须提防,大世侯心气太高……对了,今日新得到大理消息,二哥已在攻龙首关,算时间,消息是一个月前发出,想必此时他已在大理城中庆功。”   高明月停下脚步,倚进李瑕怀里。   她明白他的意思,她依旧是他的第一位。   他心里始终有杆秤,对她也好,对张文静也罢,喜欢归喜欢,却还带着清醒。   “你不管做什么都总是克制、清醒。”高明月低声道:“从来不为了哪位红颜而头脑发热。对她也是,对我也是。”   “怪我吗?”   “不怪,我只是觉得你太辛苦了。”高明月低声道,“你总是保持理智,很累的吧?想让你不要那么累。”   李瑕揽住高明月。   夫妻二人就这般拥立了良久。   她就是这样,寻常时候平淡如水,但懂他,疼他,迁就他。   所以当时他破了例,开口求娶……   “其实不觉得累,我喜欢的我便想努力去赢得,得到了再守护住,一直就是这么活的。”   “嗯,感受到了,你一直在守护我。”   “护君山那次?”   高明月道:“一直以来都是,又岂止那一次,你为何只记得那次?”   “大概是,我在护君山对你动的心。记得是你初次摘了面纱,还崴了脚。”   “好色之徒。”   “……”   “今日可以吗?”   “真的不想,再让我休养一阵子好不好?”   “那就陪你说说话,哦,我取了几个名字,你选一个。”   “好。”   “第一个是‘李长宜’,出自我很喜欢的一句诗,望他往后眼界宽阔,不受拘束……”   ……   于李瑕而言,日子终于有了些岁月静好的模样。   但说不忙,也只是相对于以往而言。   他还是有紧迫感。   因为留给他用来扭转实力差距的时间还是很短,也许三五年内蒙古大军便要掉头杀来。   而川蜀、陇西、大理等地相加,人口尚不足五百万,且他还没能完全掌控这些地盘。   至于大宋朝廷,李瑕似乎忘了中枢再一次在着手对付他。   一直到腊月十五,他才在议事时提及临安之事。   ……   李瑕最心腹的幕僚已有一部分被派往关陇,这日便只有韩承绪、韩祈安、严云云三人。   “中枢的反应未免也太慢了。”韩承绪先开口道,“今日就当是估一估明年的形势吧。”   李瑕道:“程元凤等人,人品还不错,守规矩,察觉我有反意,还先写信劝劝我,晓以大义,劝我往中枢任官,这是老成持重的作法。”   韩祈安道:“十月中旬写信,十一月到阿郎手中,腊月中旬得到阿郎回复,一折腾,无论如何也要等到年节之后,才能真正出手了。”   严云云讥笑道:“这一耽误,阿郎已准备好了,贾蛐蛐必定也准备好了。等这些老臣出手,只会如鸡蛋碰石头,叫贾蛐蛐捡了他们的便宜。程元凤等人,优柔寡断,坐失时机,可谓庸手。”   “你不必嘲笑他们,老毛病又犯了,不尊重对手。”   李瑕又敲打严云云。   “程元凤差的不是能力,你当他真看不出来?问题在于,他忠于宋帝,不可能擅自作主动我,只能反复试探我,促使宋帝来下决心铲除祸端,这是忠臣这身份对他的桎梏。但也必然有一批在川蜀的‘忠臣’受他感召,视我为叛逆。”   严云云敛了敛神色,道:“是,那可以推算出,大概要在年节之后,朝廷才能发出旨意强制撤换阿郎。”   “继续推算。”   “阿郎已有准备,必不能让程元凤功成,到时他受此反噬,只能罢相。贾蛐蛐借机独揽大权?”   “那你明白程元凤为何坐失时机了?”   严云云心中一凛,应道:“他也有所预料,心知与阿郎为敌凶多吉少,故而试图劝说阿郎,并做好罢相的准备?”   “嗯,他尽力劝我以求顾全大局,若不成,再对付我也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虽他成事的可能很低,我还是敬佩这样一个对手。”   李瑕不愿以个人恩怨来评述对手,又道:“程元凤尽到了他为官、为臣的本份,是赵禥不配拥有这样的良臣……”   当今这乱世,南北各地有识之士,有人想匡扶雄主、有人想独揽大权、有人想割据自立、有人想再造乾坤。还有更大一部分人,能力不弱,偏是想背着一个昏君、并拖着一个庞大且腐朽的社稷,不免可惜。   韩承绪道:“也不可掉以轻心,哪怕是过了年节中枢才能出手,这之前,我们稳固川蜀的时间也不多了,尤其是重庆府还不在我们手中。”   “韩老说的是,且程元凤等人失势之后,中枢只怕是由贾似道重新掌权。其人手段不凡,又能驱使京湖重兵,这才是明年的大麻烦。”   韩祈安沉吟着,道:“阿郎是认为,贾似道有可能命吕文德率兵入蜀,他有这魄力吗?”   李瑕道:“不好说,若是去岁,我不信他敢,但如今……”   严云云道:“他很在意阿郎,未必没有这种可能。”   “川蜀与京湖有开战的可能?”   “若如此,只怕让蒙古坐大。”   “明年这形势,如今只怕还估不准了。”韩承绪拍膝叹道,“总之得先做好准备。”   四人又谈了一会,渐渐觉得临安之事也没太多好说的。   毕竟,这次中枢的反应太慢了。   依旧是谈治下的治理更为可靠。   ……   “若不收会子,还是不太方便。”   严云云道:“最初的会子,便是蜀商所用的交子,川蜀铜少且山路多,宋初用铁钱,买绢一匹便需上百斤铁钱。眼下商事不通,以当十、当百铜钱混用勉强可行,但长此以往终是不妥。近日,有一巨贾欲买茶叶一百万斤,计钱三十万贯,便因川蜀楮币不通而谈不妥。”   “哪方巨贾?”   “暂不肯通姓名,已传书姜饭派人细查其底细。”   “会子也不值钱,他打算如何支付?”   严云云道:“金银关子,听说是两浙与湖广三十余家巨贾联合,设钱庄,存放金银,凭金银关子取钱,工艺复杂,难以伪造,且有隐密题号。”   韩祈安道:“与两百年前王昌懿之交子类似?”   “是。他们问大帅,是否应允他们到川蜀设钱庄,以金银关子为纸钞。好处是,可通行湖广、两浙,且年年上缴商税……”   李瑕沉思起来。   他自是知道钱币与银行,眼下不做,是因为不适合。   川蜀就这么点苦哈哈的人口,且他没有发行钱钞的名义,一旦发行,便是自绝于宋,再难发展。   另外,眼下本就是百姓对钱钞最不信任之时,又没有足够的储备金银,极为容易被人挤兑,导至整个川蜀局面瞬间土崩瓦解。   而这金银关子,便像是打瞌睡时有人递上了枕头。   既能流通于各地,还能吸引大量的金银流入川蜀。   “此事不急,待我想想。”   “阿郎有何顾虑?”   “不放心。”李瑕道:“纸钞与储备金银掌握在别人手上,我绝不放心。”   严云云道:“我有一计,或可以先引他们来……”   “知道你想说什么,让人查清楚他们的底细再谈……” #第六百八十四章 青蛙   “阿郎是在担心什么?”   韩承绪眼看李瑕正深深沉思,终于开口问道。   他更擅长于谋略,对钱币之事不了解,觉得那金银关子用与不用,并非太严重之事。   “因为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李瑕眼中沉思之色愈重,缓缓道:“会子的急剧贬值,我也想不到挽回的办法。”   韩承绪道:“但川蜀不用会子之后,物价已平抑下来。”   李瑕道:“这便是问题所在了。我们不用纸币,这是倒退回去,把原有的货币体系推倒。川蜀人口稀少,物资贫乏,短期内用一个简陋的货币体系就可以。但渐渐也会有很多问题,我们需要与别的地方贸易,不可能只用金银铜币。”   严云云道:“不错,尤其是与湖广、两浙大宗的贸易,不使用钱票几乎是做不到。”   “那金银关子就是最好的办法,每张票据背后,都存有相对应的金银。”   李瑕看韩承绪还是不懂,遂又道:“简单来说,北地的钱钞、宋廷的会子,都是以朝廷的信用做为保证。而这金银关子不同,是以实际的金银做为保证。”   “既如此,有何不妥?”   “金银关子若是由那些巨商手下的钱庄开具,必然难以保证每一张都是真的。”   严云云道:“我的意思是,吸引他们来,最后再掌控他们。”   她显然进益颇大,已有侃侃而谈的样子。   “宋初,王昌懿联合十六户巨商发行交子,当时的益州知州张咏便也查觉到不妥,交子能兑铜钱,便等同于商人能铸币,此为诸侯之权,绝不可坐视不理。   而张咏如何做?先认可交子通行,并要求商贾修河堤、建粮仓、救贫民,之后益州官衙积攒四年,以大量交子挤兑王昌懿及十六户巨商。获得大量铜钱。   张咏卸任之后,薛田知益州,继续挤兑王昌懿,直到百姓凭交子在钱庄兑不到钱,薛田查封交子铺,并上奏朝廷,设置官办交子务。   此为交子之始,其后一百三十七年,高宗、宁宗相继发行会子,使会子渐成民间纸币。我认为,阿郎可效仿张咏、薛田之法,以掌控如今这金银关子……”   “浅了。”   李瑕道:“我问你,两百三十余年前,张咏就知道商人发行交子等同于有铸币之权。时至今日,庙堂宰执还能不知?”   严云云一愣,问道:“阿郎是担心……朝廷也掌控了金银关子,我们流通关子,物价便受朝廷制约?”   韩祈安皱眉,道:“到时,便相当于把会子换成了金银关子,川蜀之钱币重新为朝廷所掌控啊。”   “是‘到时’吗?”李瑕沉思着,缓缓道:“若这金银关子真只是由三十余户巨商发行,还可以等得到这‘到时’,我只怕此事本就是朝廷在改革货币。”   严云云皱眉沉思,忽惊呼一声。   “贾似道?!”   她已没有了那轻蔑之态,不再讥笑对方是“贾蛐蛐”。   在见过对方之后,她难免觉得,贾似道不过尔尔,太容易就忘了自己与一朝宰执之间的差距。   此时才恍然惊觉过来……   “阿郎莫非是说,这金银关子其实是出自贾似道之手笔。”   “我再问你,在宋初,王昌懿发行交子,最后被官府挤兑、查封,如今之巨商还看不明白?他们再通行金银关子,就想不到朝廷有可能出手对付他们?”   “那最好的做法,就是找一个靠山?甚至,一开始就是他们的靠山让他们这么做的?”   李瑕道:“贾似道想要改革,会子是他绕不过去的一个槛。而整个宋朝的情况,与川蜀不同,换作是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整顿货币。”   这便是李瑕之前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的意思。   他自知无力挽回宋朝已经到了崩溃边缘的货币体系,包括吴潜在内的诸多名臣都已经试过了。   如今若是让他来做,也只能是废除十八界会子,发行全新的纸币。   ……   自从李瑕收复关中,汉台幕府之策略改为与宋廷之争以来,严云云觉得与宋廷争利还是顺的。   她遵李瑕之意,利用手中的生意,拒收会子,压低物价,使川蜀商户只能跟着拒绝会子。   加上李瑕两年未曾和籴,民间会子本就不多,粮食与铜钱已成了川蜀的货币。   因此,禁止接收宋廷滥发的会子之后,川蜀才免于物价腾飞。   这第一局,严云云是赢了,一刀切断与宋廷牵扯。   但很快,她意识到没有纸币真的不行,于是进入到了第二局,川蜀需要比宋廷更能掌控纸币。   她刚开始还是觉得不难。   然后,金银关子摆在她面前,就好像是湖广、两浙的巨商们拿着大量的金银上门,要来帮忙振兴川蜀。   而此时李瑕一说,她才反应过来。   一旦放金银关子进入川蜀,初时确实也会有金银流入,但随着关子的流通,铸币权将重新回到朝廷手里。   那先前所做的一切便前功尽弃了。   打个比方,宋廷为敛财而滥发会子,使得物价腾飞,民间水深火热。这好比是一锅沸水。   川蜀则像是一只青蛙,禁用会子,跳出了这口沸腾的锅。   然而,阔端屠蜀之后的二十五年间,川蜀战乱不休,人口不足、物资贫乏。川蜀这只青蛙也极度缺水。   它必要找水,找着找着,像是找到了一湾清泉。   金银关子,这个宋朝商人们为了自救而流通的货币,背后是大量的金银为保证,是天下最富庶之地的庞大贸易场,就像是一湾清泉。   青蛙在泉水边探了探,水温正好,清流香甜。   但,它还是一口锅,下面架着的还是大宋社稷的干柴烈火。   温水煮青蛙。   严云云猛然惊觉,贾似道已经出手了。   “可这是阳谋啊?我们不可能不与各地贸易……”   ……   临安。   一张精美的金银关子被拿起,窗外的阳光照在它正面,漾出奇怪的墨色。   上面的刻印如同一个‘西’字;中间红印三条,如同一个‘目’字;下方两旁各一小长黑印。   “这张钱票倒底像是‘宝’字,还是像是‘贾’字?”   “自是个‘宝’字。”贾似道坦然应道。   程元凤讥道:“我看着却像是个‘贾’字。”   “也许……是右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程元凤脸露愠色,将手中的金银关子丢在案上,踱了几步,最后还是抬起头,道:“我绝不答应!”   贾似道不急不缓,道:“去岁粮价每石两千贯,今岁每石七千贯矣。物价越高,朝廷支用越发不足,越发造印会子……循环往之,仿佛不可救之势。十八界会子,必废之。”   “我如何不知?”   程元凤如今越来越易怒了,一句话就像是被点着了一般。   “川蜀,两年不曾转运钱粮,去岁更是支用四千万贯;两淮,李璮攻淮右三州,战事方歇;京湖,武将侵吞军需,年年要饷;便是朝堂之上,官家日日笙歌,大肆封赏裙带之臣,上行下效,贪墨横行……到底是谁在纵容吕家军?!到底是谁在给官家粉饰太平、进献美姬?!”   “那请右相说说你有何办法,除了加印会子,你还能做什么?!”   贾似道一句话喝住程元凤。   之后,他脸上浮起冷笑,又道:“我来告诉右相该如何做,拿出奉宸库中之珍宝,收回民间会子,废之不用。以金银关子为新钱,从根本上断绝物价飞涨之祸。”   “不可!”   “有何不可?”   “你操之过急了啊。”程元凤眼中已有了血丝,郑重道:“事宜缓不宜急,当先削减用度才是根本。随我一道请官家以身作则,播简朴之风于天下,可好?”   “没用的,右相可知何谓杯水车薪?你苦苦省下那几枚铜钱,救不了大宋。”   “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啊!国用当从细处节省。换一种楮币,而支用不减,何用啊?”   “故而需要公田法、打算法。”   “够了!简直是走火入魔……我与你说不清楚!”   程元凤急得袖子一甩,只觉贾似道不可理喻。   贾似道冷笑一声,亦觉程元凤朽木不可雕。   两人所思所想已如水火不相容,本也无甚可说的。   今日能凑在一起,贾似道自有别的目的。   “那看来,右相是不打算答应我用金银关子替代十八界会子了?”   “绝不答应!”   “那川蜀如何?李瑕不听朝廷差遣,钱粮不转运,会子不通行,擅自动兵,仿佛自成一国,右相放任不管吗?”   “你待如何?”   “我欲以金银关子流通川蜀……”   “我说过,不答应替换楮币。”   贾似道笑道:“右相这也不做、那也不做,既不整顿积弊,又不除藩镇之患。我提出办法,却又反对?不如让陛下与百官评理,如何?”   程元凤闭上眼,脸上已满是苦意。   他知道,自己已经被贾似道逼到墙角了。   “我自会尽快除藩镇之患,再徐徐整顿。”   “既如此,拭目以待……”   ……   等程元凤离开公房,贾似道又讥笑了一声。   今日之所以与程元凤说这些,因他实在受不了程元凤对付李瑕那温温吞吞的做法,只好出手逼一逼。   “并非没让你试手,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废物。早点滚蛋,换我来吧……” #第六百八十五章 宋臣与名义   腊月二十八,时近年节。   大宋咸定元年,漠南蒙古中统元年将要过去。   汉中城也比平时热闹不少。   天汉大街上,虽有不少百姓,但依旧不算拥挤。   一队车马缓缓由西面望江门入城,向东大街,在帅府大门前停下。   严云云才从镇巴县回来,镇巴县位于大巴山深处,乃产茶之地。   她拎着几包茶叶,下了马车,微皱着眉,一路穿过树荫小径,进了帅府桂荫堂。   只见一众幕僚已在两边坐下,有二十余人,大部分都是杨果近年招揽来的文人。   今日帅府议事,无非是总结今年、安排明年诸事,再发些赏钱,然后休假过年。   时间还早,李瑕还未至。   严云云往堂中扫了一眼,唯独对坐在末位的元严点了点头,便转向后方的小公房。   小公房中只有韩家父子在,人少,反而能商议些公务。   他们才是李瑕心腹中的心腹。   “父亲、兄长。”   “回来了?”   “是啊。”严云云将手中茶叶放在案上,道:“镇巴县所产的仙毫茶,带回来给你们尝尝。”   韩承绪道:“看着是好茶叶,挺秀匀齐,嫩绿显毫。”   “是,味也好,香气高锐持久,汤色鲜明,很有回甘。”   “茶场如何?”   “荒废了。”严云云道:“只有少数茶农还在种茶,散卖的。”   “可惜啊。”韩承绪叹道。   韩祈安道:“我记得,宋承平年间,汉中买茶,熙河易马。汉中一年可贩茶于西北三百万斤,交易马匹三万匹。”   韩承绪点点头,道:“所谓‘蜀茶总入诸蕃市,胡马常从万里来’,是这意思。”   严云云道:“在蒙军入境以前,汉中乃至整个川蜀,最大的商贸便是茶叶。元丰元年,蜀茶年产便是三千万斤,王安石说‘夫茶之为民用,等于米盐,不可一日以无也’,用阿郎的话说,这是‘川蜀经济的一大支柱’。”   她这次去镇巴县,感触颇深……   承平年间,镇巴县的茶叶大部分由茶马司官员收购,运到临洮、天水的茶马场;   南渡之后,还有剩下一部分茶叶运往江南;   蒙古占据汉中,荒废了几年,九年前,茶农才恢复了生计,由茶商收购,转由色目商人运往凉州,卖往西域。   反而是如今收复汉中,原来的那一点茶马贸易断了。   再加上禁用了会子,大宗茶贸便更难展开。   茶农过得并不好。   却也没太大不满,毕竟税赋轻了,地里刨食总能活下去。   镇巴县如此,整个川蜀也是如此。   茶叶如此,盐、布、酒、药材等等商贸也不兴盛。   川蜀的现状就是,人少,地多,税赋轻,民生安定,但就是穷。   要知道,千万人遭屠,川蜀几乎是被毁过一遍。   李瑕上任以来,兴修水利,能做的是让耕者有其田。   今年蜀民能吃上饭,但也只是吃上饭,还远远谈不上振兴。   ……   严云云说过这些情况,眉头皱得更深,道:“我近来常说的便是,要使川蜀富强,仅有粮食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有商贸。”   “那些商贾不肯以铜钱、金银来买?”   “咬定了必须在川蜀设‘关子铺’,否则往后每次交易都要运铜钱、金银来,成本便太高了。他们说,这次一百万斤茶,只是抛砖引玉,只要设关子铺,便是一千万斤他们也吃的下。”   “那就是三百万贯?”韩承绪大惊,道:“今年川蜀税赋尚且远无此数……”   韩祈安反而道:“如此看来,必是为了引我们允许金银关子流通了。”   “敢来,我们吞了他们的金银。”   韩祈安淡淡道:“他们的金银说好运来,随时可反悔,茶叶却得种一年,我们若安排百姓种茶,到时茶叶无人收,你待如何?”   “我卖到天竺去。”严云云小声嘟囔一声。   “只怕不仅如此,依宋律,川蜀卖茶分为两种,一为榷茶,宋神宗熙宁七年行茶马法,由茶马司主政,以茶换马;二为引茶,商人往四川买茶,官府发放茶引,十税其一。”   韩承绪说着,指了指严云云,道:“你这次谈的生意,乃是走私茶。”   严云云道:“叫阿郎发放茶引即可。”   “那便涉及到转运司,茶税该转运朝廷。”   “不转运呢?”   “茶商若是贾似道的人,或是你走私,或是阿郎侵吞茶税,证据确凿。”   “以阿郎如今之势,该不惧这点小把柄才是。”   “不惧,但不论我们如何应对,只要阿郎名义上还是宋臣,便没有筹币权,受制于茶马法、茶引法。贾似道就是在利用这些名义打压阿郎,试图将川蜀拖进宋朝这个泥潭。”韩承绪道:“眼前这一桩事还好应对,然这只是试探,后面必还有层出不穷的招术。”   严云云思考到最后,问道:“那阿郎要应对,只能在川蜀发行自己的纸币,修改茶马法、茶引法,甚至是盐铁法?还要夺转使司之权?”   “正是如此,筹币、修法,皆诸侯之权。”韩承绪喃喃道:“贾似道比程元凤出手果绝、狠辣。若是他重掌中枢时阿郎还没能谋到建牙开府之权,只怕得脱离宋廷了……”   “这般严重?”   韩祈安道:“贾似道的态度就是‘川蜀脱离开大宋的钱币,便相当于脱离大宋’。说来说去,问题只有一个……名义。”   “他敢这般逼阿郎?”   “未必敢,眼下还只是以商贾来试探,但有这意思。”韩承绪道:“如今还说不好,他若重执中枢……到时便知。”   “阿郎如何考虑的?”   “猜不透阿郎的心思啊,他说,待他从成都回来……”   严云云低头想了想,一时也猜不透。   腊月十五那次议事之后,李瑕便没提过这些。   ……   三人稍议了一会,看时辰差不多了,出了小公房,到大堂等侯。   韩承绪最照顾元严,先是嘘寒问暖了两句,方才缓缓到幕僚最上首的位置坐了。   很快,到末时二刻,李瑕准时过来。   “大帅。”   “诸位先生不必多礼,开始吧。过去这一年,外攘这方面,我们收复了不少失地,步子迈得很大;内修这一方面,我们让治下百姓有地种,能吃上饭,活下去……那今日便定一个明年的目标,站稳、强盛。我就说这些,剩下的请诸位先生提,一会把今年的赏钱发下去,还有,我近来家中添丁,也给诸位先生备了些礼物……”   江荻坐在末位,闻言很是欣喜,转向元严,悄声道:“我问了巧儿,她不告诉我会有什么礼物。”   “每人不同的,给韩老的便是几株百年何首乌。”   “真人怎知道?”   “别说话了……”   ……   是日,元严回到所住的院落,身后还有几名健妇搬着许多书籍,放置在堂中。   “多谢几位。”   “元先生客气……”   元严道了谢,四下一看,转到张文静屋中,只见她正在对镜梳妆。   “嗯?晚间又不与我一块用饭了?”   张文静回过头,弯着眼笑笑,道:“留雁儿、凤儿陪元姐姐用饭。”   她近来异常漂亮。   也难怪,苦等五年,终于与情郎日日相聚,自是开心。   元严却怕等张文静这兴头过了,会后悔没寻一平常门户……这“平常”,是相较于李瑕而言。   “今日大帅赐了礼物,是你帮他挑的?”   张文静转过身去,笑道:“每个幕僚的礼物都是他亲手挑的,可称你心意?”   “你还未过门,尽想着为他收拢人心。”   “好吧,有一部分是我挑的。”张文静这才承认,“聊到要送你什么之时,我与他说,遗山先生好藏书,金亡时兵乱,将书藏于墙壁间,然家宅为山西世侯所占,故而送你这些书。”   “我便说,这些书籍皆出自父亲当年藏书书目。”   “那你好好在李节帅幕府做事,每年送你几十本,三十年李节帅便可将那千余书目送完。”   “你这丫头。”   元严虽是女冠,闻言也不由嗔了一声。   张文静只是笑,又道:“但珍本可没有,这些都是刊印的,李节帅颇穷。”   “你可有钱,满匣子的珍宝。”   “那是我的嫁妆。”   “脸皮真厚。”   “有吗?近来是有些过份了。”张文静捂了捂脸,面上有些红。   元严又问道:“今日见过高氏夫人了?”   “嗯。”   “如何?”   “她好漂亮。”张文静道:“本想着她刚产子,难免憔悴,我不宜穿得太漂亮去见她,没想到差点便被她比下去,幸而……”   “幸而什么?”   “你要我说的,幸而我天生丽质。”   “别闹了,说真的,到底如何?”   “温柔真是很温柔,却比我想像中有底气,想来也是,她兄长今已收复大理,又全心忠于李瑕。我家中兄长虽多,却全被比下去。”   张文静鼓了鼓腮帮子,又道:“个个都眼高于顶,小瞧人,拖后腿。”   元严目光看去,发现张文静竟比前两年还显得小女孩气些。   “看来,你觉得高氏夫人比你强的便唯有家里人了?”   “欸,看破不说破嘛。”张文静笑道:“我和她说好了,不能让李瑕不安宁,匡扶天下的大丈夫,家宅若不宁,像什么样子。”   “大帅好厉害。”   “我与李瑕说了你是这般评价的,他说‘哪有甚厉害的,不过是事先说好了’,嗯……他求娶明月姐时便说过很花心,与我也说过容得下共侍一夫便嫁。若哪个女子只想找全心全意的,他又不强求。”   元严颇为慌张,惊道:“你怎能与他说这些……”   “嗯?”   “我一幕僚,背后说些私房话,岂好告诉东主。”   “无妨无妨,他很大度的,对了,年节过后,我随他往成都一趟,婚礼却还有诸多事务未办,元姐姐帮我可好?”   元严无奈,只好应道:“知道了。”   她也不知张文静慢慢抹胭脂还要抹多久,自摇了摇头出去,才到前院,正见严云云与雁儿坐在石桌处说话。   “元先生。”严云云起身行了一礼,不是万福,而是拱了拱手,笑道:“我来请元先生后日往家中吃年夜饭。”   远处有爆竹声隐隐传来,这一年竟是真要过去了…… #第六百八十六章 春寒   一转眼,年节已过。   这一年是大宋咸定二年,辛酉,鸡年。   正月初五。   利州。   清晨,皮丰一觉醒来,只见已一岁半的儿子不知何时被他婆娘余氏放到榻上,正在往自己头上爬。   他哈哈大笑一声,抱起儿子就将那嫩嫩的小腿往络腮胡子上刮,逗得儿子咯咯直笑。   “哈哈,我虎儿,小虎儿。”   余氏正坐在一边纳鞋底。   因皮丰如今任利州宁武军部将,每日领士卒往山道上操练,最是费鞋底。   “我汉子,明日要归营了,今日初五,再去给安抚使拜个年?”   皮丰已坐起身来,道:“我婆娘这话说的,好像我营房有多远似的,安抚使日日能见到,哪在这年节跑去给他添乱。”   “也是。”余氏点点头,又低头纳鞋底。   夫妻二人都不是话多的,皮丰起身自拿了块案上的糕点吃,觉得这大过年的家里不热闹,打算开口说些什么。   “今这日子好过啊,随手就有吃的,当年我在云顶城,山头上啥也没有,那日子过了五年,五年,哪曾想过能有今日,那年萧将军被姚畜生害死了,李大帅来……”   这些话,余氏都不知听过几百遍了。   皮丰也只会说这些,从李大帅入云顶城到收复利州,他能说上整整一天。   “当年哪想过还能娶上婆娘,但打成都前,李大帅说了打下山,让我们都娶上婆娘。可惜弈将军没熬住,他那甲太重了,跑不动……”   余氏道:“也亏得我汉子能打仗,打回了利州,就是选婆娘时挑了我这丑兮兮的驱口。”   “说啥呢,我那不是看你……腚大嘛,娘说的,娶婆娘得娶腚大的,你看我虎儿多壮。”   皮丰说着,这才想到一桩事,又道:“今日营里唱大戏,带你娘俩去看看吧?”   “不去,回头我汉子又得送我们回来,多折腾。”   “不折腾,大过年的,热闹热闹,这家里多冷清。”   “我汉子要热闹,要不,我们再生一个?”   年都过了五天了,皮丰不愿再折腾这些,道:“虎儿精神着,还是去营里看大戏,要不我去把院里柴劈了。”   他放下儿子,披了衣服大步走到院中,抡起斧子掂了掂,莫名地竟有些失落。   这日子当然是好,以往做梦都想。   但就是忽然觉得,当年打成都、打剑门关、打利州时更有劲。   如今军营里都他娘是些新兵蛋子,练了一批,拉走,再拉一批……哪像攻剑门关的时候,几十个兄弟跟着杨奔从那万丈深渊跳过去。   “嗒。”   一根柴禾被劈裂在地,皮丰转头一看,见新柴不多,起意想去山上再劈点,才想起来家里今年用了蜂窝煤。   力气终是没处发散,闷得很。   “咚、咚、咚……”   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部将!部将……”   “怎地?蒙鞑子打来了?”   “瞧部将说的,哪能打到利州来……”   皮丰听亲兵附耳一说,眼一瞪,头已猛抬起来,举步便外往跑。   “去给我找匹马来。”   ……   马蹄声急促,领着十余守军出城直奔了五里地,皮丰一扯缰绳,翘首以望,果见前方烟尘滚滚,一队骑士沿嘉陵江袭卷而来。   “真是大帅来了?安抚使没说啊。”   皮丰远远已望到了那队伍有二十人,一人三骑,个个都是精锐。   最前方一人他还认得。   “陆?陆小酉!”皮丰不由大喊。   他与陆小酉并不算熟,对方是泸州军出身,只在打成都之后合练时见过几次。   但今日再见,皮丰却觉心潮澎湃。   他努力寻找着李瑕的身影,终于,只看到李瑕正拥着一个瘦小的男子共乘一骑?不由十分疑惑。   直到那队伍近前了,皮丰才认出那该是个男装打扮的女子,不由又想帅府夫人真是巾帼英雄。   ……   “吁。”   “宁武军部将皮丰!见过大帅!”皮丰一抱拳,吼得很是大声,想了想还补了一句,“见过帅夫人!”   “不必多礼。”李瑕翻身下马,上下打量了两眼,道:“你如今骑术不错。”   “小人……末将记得大帅说要练骑兵,复失地!”   李瑕听着这洪钟般的声音,笑了笑,道:“精气神没丢,很好。我未告诉孔仙我来了,你怎么还出城迎我。”   “若大帅到利州城门前了末将还不知道,末将这部将不当了。”   “边走边谈,说说利州情形如何。”   李瑕没有再与张文静共乘,翻身上了另一匹马。   皮丰连忙策马跟上,落后着李瑕半个身位,一边说着利州近来之事。   偶尔李瑕故意提速或放缓马速,皮丰也能保持着这半匹马的差距。   渐渐地,利州城已然在望。   李瑕毫无犹豫,径直驱马进城。   只看到皮丰的热忱,听他说如今的生活,便可知利州的选择,孔仙的选择……   ……   孔仙就站在利州北城门处。   他亦是忽然得知李瑕已到利州的消息,身上还穿着便装,靴子上还满是泥土。   在去年六月,孔仙往汉中送妹妹成亲,之后刘元礼奇袭汉中,他便已与李瑕会过面;   而在年末,他收到程元凤来信之后,亦是收到了李瑕的信,对许多事也心里清楚。   “竟真是大帅来了,本以为是元宵之后才到。”   “扰得孔安抚没能过好年了。”李瑕上前,与孔仙相互见过礼,道:“此行还要去成都、叙州、重庆,不早出发不行啊。”   “明白,大帅带的人手少了。”   “无妨,人带多了,又要携辎重马车,走不快。”   孔仙眼神愈添敬重,抬了抬手,道:“请大帅随我上城头如何?”   “好。”   李瑕应过之后,方才向城头看去,只见上面都是披甲执箭的利州守军。   一杆大旗飘扬,上书一个“宋”字。   举步走过石阶,入目便是城外的嘉陵江。   而城头上,一列宋军正押着七名被五花大绑的官员。   隔得还远时,孔仙已一个个指过去。   “利州通判,钟兴贤;签书判官厅公事,戴恂;录事参军,江正诚;州学教援,庄逸夫……”   “他们犯了何事?”   孔仙请李瑕走了几步,站到墙垛边,压低声音说起来。   “钟兴贤之兄,在朝中任右谏议大夫。年底,钟兴贤收到其传书,向我试探大帅心意,之后,联络了利州诸官员……直到正月初二,他串联了参军江正诚,我实在不敢再纵容……”   李瑕认为孔仙的处理颇有不妥,但也没说什么。   “信呢?”   “大帅过目。”   李瑕接过,看了一会,再次扫了那七人一眼,举步上前。   ……   城头风大,春寒料峭。   钟兴贤只穿了单衣,感到冷意。   他眯了眯眼,远远看着孔仙与高挑挺拔的年轻人说话,不免好奇对方是何人,能让一路安抚使举动恭敬。   但看到对方渐渐走近,钟兴贤才恍然回过神来。   “李节帅?是李节帅否?为何与孔安抚擅自擒拿朝廷命官?!你莫忘了你食朝廷米禄,受先帝重恩!”   “李节帅,万不敢犯叛国大罪啊,盖世功勋,一朝扫地……”   而随着李瑕与孔仙越走越近,七名官员已有人开口喝骂起来。   “李瑕,你欲效吴曦否?!孔仙,你欲助纣为虐……”   “……”   李瑕已上前,伸手,解开钟兴贤身上的绳索。   几名官员都愣了一下,纷纷看向钟兴贤,怀疑他是不是认错了。   眼前这人不是李瑕?但看那相貌举止与威风气度,正是传闻中模样。   “钟通判,今日虽初次相见,你的政绩我却早有耳闻,屯田安民之事你办得很好;戴签书,去岁有士兵抢夺民财杀人灭口的案子,你判得很好,正该如此严明军律;庄教谕……”   钟兴贤又是愕然,抬头看向李瑕,脸色再次沉了下来。   “李节帅,此事你与孔安抚必须给我们一个解释……”   李瑕不等他说完,抬起手中信纸,道:“该是诸位给我一个解释才对,为何相互串联、指责我欲谋反?!”   钟兴贤倒未想到李瑕如此直率便提出“谋反”二字,沉声应答。   “这信上所言,桩桩件件又有哪件不实?当年,吴曦暗怀异志,依附韩侂胄而返还蜀地,枢密院何相公觉察其意图,极力阻挠,吴曦遂厚赂右相,得任兴元;而你,占据全蜀,厚赂官家贴身内侍,为谋川陕处置使,纵容官家,从不肯直言,如何不是暗怀异志?!   蜀地财赋本由宗室亲王总领,吴曦想方设法,使财赋隶属宣抚司,手握军权、财权。而你,任川蜀以来,以战乱之名,始终不肯将财权下放至转运司,制置府总领,两年不肯转运钱粮入朝,反不停向朝廷卡要钱粮。   你与吴曦相类,以厚禄收买兵卒、听调不听宣、傲待朝廷下派之监察官员、于军中安插心腹……你比吴曦更甚!禁官钱入蜀、擅免税赋以博民心、擅自动兵陇西、勾结蒙古世侯,桩桩件件,反心昭然若揭,犹惺惺作态,当庙堂诸公与我等是瞎子吗?!” #第六百八十七章 串联   当年吴曦据蜀叛乱,涌现出了太多大宋忠臣义士相抗。   比如,兴元府通判杨震仲。   杨震仲素有气节,听闻吴曦自立,招大安军平叛,言“顾力不能拒,义死之”,事败,饮毒而亡。   事后,朝廷追赠他朝奉大夫、直宝谟阁,荫官二子,后追赠谥号“节毅”。   钟兴贤愿效仿杨震仲。   他不畏死,也绝不追随叛逆。   此时面对李瑕,愈说愈怒,话到最后,已是神色激愤。   “右相既诚心招你入朝,你不往,心怀异志已是明证!何须再作狡辩?唯劝你休要自误,早日向朝廷自罪!”   这便是程元凤传书给李瑕的目的之一,要让川蜀官员们都能看清李瑕的异心……   孔仙站在一旁,听钟兴贤骂到这里,已是杀意渐起。   怎么能不把这些朽木缉拿?   被绑着的时候,还能称一声“李节帅”,一松绑反倒越骂越凶了。   这种人,对他们越客气,越是蹬鼻子上脸。   心想着这些,孔仙的目光已落向城头士卒,只等李瑕一声令下。   钟兴贤犹未发觉,还在对李瑕滔滔不绝。   “自建炎年间吴玠据守全蜀,吴家三世建功西陲,屡受君恩,爵高于王侯,川陕民间亦是有口皆碑,每有传颂。而吴曦一朝叛国,八十年功勋都毁于一旦,付诸东流!五十年来,叛乱之云烟未消,前事历历在目,李瑕、李节帅,好自为之,你之声望,尚且比不了吴曦,而当今之右相也绝非韩侂胄有眼无珠之辈……”   “程元凤是否有眼无珠我不好说。”   李瑕终于开口。   他随手挥了挥手中的信,丢在钟兴贤面前。   “但不论说得如何慷慨激昂,我还并没有叛乱,不是吗?”   “你分明就是想……”   “大宋律例,靠一个‘想’字就能判罪吗?!”李瑕断喝一声,一指钟兴贤,道:“这与‘莫须有’有何区别?你们都是秦桧党羽不成?”   他扫视了一眼另几名已呆愣住的官员。   “程元凤一纸私信召我回朝,成何体统?他若有我叛乱的罪证,大可拿出来,直陈于天子,发金牌来召。或发檄文,召告天下人平叛,让忠于社稷之官员底气十足地剿灭我,如安丙、李好义、赵彦呐等人招集兵马杀吴曦,你们也来这般杀我,休在背后偷偷摸摸串联,孔安抚捉你们捉错了吗?到底是何人在违悖法度?!”   钟兴贤张了张嘴,想说一句“右相那是怕真逼反了你”,但说不出来。   这是背地里的算计,不得当众言说。   程元凤也确实没请出天子诏书。   七名官员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下台。   李瑕又道:“你等既未得朝廷诏令,又未奉制置府之令,擅自聚议,拉拢军中校将,招募力士,欲杀我?欲谋反?”   他语气平平淡淡,一个谋反的帽子已反扣过去,自然而然……   有孔仙在,有皮丰这样的将士在,整个利州西路的形势本就稳固。   李瑕愿意来与这些官员费口舌,为的,其实是留他们的性命。   他手底下能用的文官属实太少,哪怕川蜀每个州府各只减少两三名官员,短期内也根本无法派齐。   别的不说,耽误了今年的春耕便很麻烦。   需要人做事,因此来劝说。   程元凤束缚太多、顾忌太多,不敢抬出宋廷的来压,又要消藩镇之祸,又要稳妥,做起事情藏头露尾,私相授受,连名义都没有。   那就以名义压过去罢了。   这一遭,这些官员豁出性命,却碰得灰头尘脸,下次就是“再而衰、三而竭”了。   当然,是能做事的好官才值得他这般。   李瑕也不忌惮于杀人。   他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帅位之下,是上万的尸骸,此时杀气绽出,面前的七名官员已能感受到危险。   有人不怕,但还是有人怕了,吓得脸色煞白。   “万万不敢!”   当先高呼的是录事参军江正诚。   江正诚颇觉冤枉,他了解利州驻军将领对李瑕的信服,在钟兴贤跑来联络时也婉言劝说对方不要乱来,但也没有向孔仙检举,方被当作同党一并拿下。   “大帅恕罪,诸位同僚乃是受奸臣蛊惑……”   ……   张文静负手站在城头上,向李瑕那边看去,只见他正安排人将那些官员带下去,分开来一个一个地问询。   她对这些收买人心的套路颇为清楚,张柔当年攻城拔寨,应对了不知多少金朝官员,她从小听这些事长大的。   分开来问,有些想要效忠又下不来台阶的就可以私下说些表忠心的话。   果不其然,一会之后,李瑕便解下身上的披风,要披在与他说过话的某个衣衫单薄的官员身上……   正想着这些,忽听远处皮丰说了一句“给帅夫人拿条软凳来”。   张文静忽想起一事,遂招过两名她的护卫。   这次随从李瑕南下的二十四名护卫中,有四人便是她从亳州一路带来的,是张家从小培养的女力士。   “大姐儿。”   “去备些礼物,送给孔安抚家的夫人、孩子,另外,莫落了方才领我们进城的那位宁武军部将,也给他夫人带份礼,莫显得刻意了,打听打听人家喜欢什么。”   “是。”   张文静想到这利州城中将领唤她作李瑕的夫人,还是很受用的,虽懒得与高明月争,但心里高兴送些礼物,她便觉自在。   她有钱,比李瑕有钱得多。   从家中出来虽只带了两个小匣子,里面每一样都是价值连城,有不少都是当年金国宫廷珍库之物,一个物件便能换一大箱子的金银珠宝。   父兄虽不肯来操办婚事,她自己便能置办出十里红妆。   又等了好一会,李瑕方才回身走来。   “办妥了?”   “嗯,你不去那边茶馆听人说书?”   “看你做事比较有趣。”张文静笑道,“我看有个老夫子气咻咻地走了?”   “钟通判?”李瑕随口道:“他师出无名,说不过我,弃官而走了。”   “就这般放了?”   “留下了六个,还不错。放走了也好,对我名声有好处……你看,孔仙已在交代人宣扬此事。”   “宣扬‘李节帅义辩群儒,钟通判羞愧遁走’?”   “我该叫你去宣扬才是。”   ……   下午又巡视了几处田地水利,次日,李瑕便动身离开利州,赶回成都。   这个时节连新草都未发芽,官道边唯有几株腊梅犹在冷风中绽放。   马蹄踏过地上的霜土,不紧不慢。   天气尚冷,迎面还是有些风,冰冰凉凉。   张文静依旧与李瑕共乘一骑。   刚出行时也说“还未成亲,男女授受不亲”,但早在相识之初便该抱的也抱过了,终究还是共乘一骑能多说说话。   三百六十里行程下来,两人愈发亲昵。   张文静有些贪睡,趁着金牛道这地势马匹跑不起来,便缩在李瑕怀里眯着回笼觉。披了块小毯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连眼睛都不肯露出来,只留了条小缝呼吸。   她与高明月却是全然不同。   高明月看着温柔娴静、弱柳扶风,但很是能吃苦,骨子里是坚韧性子;张文静看起来聪慧狡黠、活泼好动,却有些娇生惯养。   只到太阳完全出来,她才哼唧一声,感受到李瑕抱得紧,不至于掉下去马背,方才扯下毯子,显出俏颜来,眼睛却是睁不开。   “到哪了?”   “昭化。”李瑕道:“这般颠簸,你真睡着了?”   “没睡得很沉,迷迷糊糊的,山真多啊,一辈子看的山加起来也没这几日多……”   “我怀里有肉干,自己掏来吃。”   张文静伸手到李瑕怀里,却不掏东西,侧身懒洋洋地倚着他,道:“还以为要在利州待许多天,却只待了一天。”   “利州不打紧。”李瑕道:“利州由汪德臣经营十年,当地士绅百姓早已忘了宋廷,只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闹不出太大动静。”   “我看那位孔安抚使很对你很敬重,成都那边怕是没这般轻松吧?”   “嗯,孔仙以往是余玠麾下,镇守云顶城时又经历过余晦这样一帅无能累死三军的蜀帅,追随我时官位也低,这两年在利州,又难免受百姓影响;至于张珏,倾向于我,但只怕没那么容易下决心……”   ……   正月初十。   成都以北,一杆大旗竖在绵远河畔,上书“宋四川安抚制置副使张”字样。   官道边的驿馆大堂中,张珏独坐在那,一手捧着兵书,一手执蒲扇轻扇着炉火。   炉上温着酒,案几边摆着一盘兔丁,他时不时饮上一口,偶尔放下蒲扇,夹兔肉吃。   时至午后,终于听得亲兵禀道:“大帅,李节帅到了。”   “叫副帅。”   “是,副帅,李节帅到了。”   “那牛肉送来没有?若还新鲜,赶快去炖了。”   “是,已在炖了……”   张珏放下书,又拿壶酒放在炉火上,方才起身出门接。   过了好一会,几人重新回来,不时响起朗笑声。   “有妻更娶者,徒一年,女家减一等。非瑜这是‘知法犯法’啊。”   “那君玉兄不如将我捉起来关上一年罢了?”   “娶便娶了,又如何?唐时亦有并嫡之风,却不见真将谁捉了,《旧唐书》载,毛仲二夫人同承赐赉;安重荣娶二妻,唐高宗并加封爵。我是他嫡妻也好庶妻也罢,总归不打紧,把他‘捉起来’,却是休想。”   “好个伶牙俐齿,既也姓张,或与我是同个祖宗,不知出自哪一房张氏?”   “张副帅问这个,莫非要拜把子,作我义兄不成?”   “好啊!这有何不可?我早想嫁个妹妹给非瑜,来人,斩鸡头、摆黄酒来。”   “君玉兄不必急,待你我谈过之后,再说是否拜把子如何?”   “非瑜先请。”   李瑕先在案边坐了,张珏笑了笑,方才在他对面坐下。   张文静在李瑕身旁坐了,却是不再开口,显得颇为乖巧。   至于方才的言语,是张珏先打了机锋,有些话李瑕不好说,她却可帮忙将谈话的调子定下来。   犯不犯王法,遵的又是哪朝哪代的王法,捉或是不捉,无非是这些问题。   ……   “年节时打听到龙泉驿附近有家野店卖牛肉,特地叫人查抄了,将这肉送来。”张珏话到这里,道:“禁杀耕牛,川西这边一向执行得严厉。今日这肉,真是查抄来的,非瑜可信?”   “在钓鱼城一起出生入死,谈什么信不信?”   李瑕随口应着,已夹起来吃着。   张珏却不吃,自饮着酒,有些沉闷。   “你我之间,也不必旁敲侧击了。”李瑕道:“我确实是有反意。”   张珏愣住。   李瑕这一句话,打乱了他所有的思绪。   而那平平淡淡的语气,也让他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只好又倒了一杯酒,闷饮了一口。   “年前,你传信来,叫我只保治下安泰,我还以为是程元凤诬陷你,没想到你真是要……唉。”   “我是让你不必管这事,等我来与你当面说清楚。”   “真要反?”   “是。”   李瑕既直率,张珏遂也直率起来。   他吐了口长气,道:“能不能不反?鸟朝廷总猜忌我们,我是也烦了,大可不理它。仗要如何打、地要如何治,往后听你的便是。可若举了反旗,你我这气节可就坏了,一世尽忠最后却反了,落得千古骂名。再有,你便是当了皇帝,后来人又要效仿,哪是长治久安的道理?”   李瑕道:“君玉兄是明白人,但大宋哪还有什么长治久安?”   “你不必说,道理我都明白。”张珏道:“我就问你,是不是被逼到不得不反了?若是,我二话不说。但若不是,你我之间可就难办了。换一句话说,不反,你我好好当个宋臣,能不能保天下太平?”   “那要看这‘天下’指的是多大了,只要肯遮住眼,江南一隅也能算整个天下。我不反,半壁江山也许还有十数年太平,但朝廷这个样子,不可能收复故土了。当知,天下一统才是大义。”   李瑕说着,看了看身边的张文静。   “我这位家眷,出身顺天张氏,我会与她成亲,等朝廷知道了,必不能容我。”   张珏也不追问,只道:“那就别让朝廷知道。”   他确实是明白人,大部分事情都不需要李瑕解释。   李瑕道:“我说的是,赵宋自弃中原,没有北复之望了。”   张珏揣着酒杯想了许久,皱了皱眉,眼神再次纠结起来。   “你就不能把话说死吗?这不还是让我选,要臣节还是要抱负?我见你,只想求个心安。”   “那你是抱着幻想,这事就没有两全其美。”   “我就不明白了,程元凤来了一封信罢了,我收到你回信便知你能对付得了他,又何必要现在反?何必要来让我做选择?”   话到这里,张珏自拍了拍桌案,道:“你还不如说给我多少钱,分我做多大官!”   李瑕笑了笑,忽问道:“成都有金银关子铺了吗?”   张珏一时没回过神来,愣了片刻,方才点了点头。   “年节前有个虞姓大商,设了钱庄……”   “问题便在这里。”李瑕缓缓道:“程元凤不可怕,只是想对付我一个人而已。但贾似道马上要掌权了,贾似道的手段凌厉、疯狂得多,他在利用金银关子,意图控制川蜀……”   先解释过此事,李瑕又道:“宋廷的财政崩溃本质是入不敷出,支出越来越大,收入越来越少。几乎已不可能扭转,换一种钱币,只能在初期重塑信用,但根源不变,只会适得其反,变本加厉。”   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将想法与张珏解释清楚,停下想了想。   “这就好比,宋廷是一个病人,浑身都开始发烂,川蜀则是一条腿,眼下,腐肉还未长过来,得要分割……我原本也不想这么快分割,但贾似道在用腐肉来阻止川蜀自立,他要川蜀与大宋一起腐烂。到时,我们必须把川蜀的钱币、税制独立,迫在眉睫。”   张珏听不懂,但十分动容。   李瑕已郑重道:“我需要你支持我,我们才有壮士断腕的底气。”   “可按你方才的比方,川蜀是那条腿。”张珏问道:“一条腿,能长成一个人吗?”   “故而是奇迹,你我合力,来造这奇迹……” #第六百八十八章 忠忱   蒲扇还在轻轻摇着,炉火烧得颇旺。   张珏目露思忖,抬手将炉上的酒壶拿下来,有些烫,他不在意,往杯里一倒,里面却已是空的了。   “张卯,去给我拿些酒……”   才开口,张珏才意识到今日是在与李瑕秘议,遂推开门往外看了一眼,只见院中空空如也,兵士们正守在围墙处。   “非瑜稍等,我去拿坛酒来。”   他走到院子,吸了吸寒风,瞥到李瑕的护卫正在院外休息,才想起来,李瑕会不会怀疑他找人来围杀之类的。   这种事,难免让人心烦,他最不愿的就是连出生入死的袍泽兄弟都互相起了猜疑。   好在李瑕今日不曾有半点见疑,让人爽利了些……   到了驿馆酒窑,随手拿了一坛劣酒,回到堂上,张珏重新在炉边坐下,将酒往壶里倒着,开口,以沉闷的语调说起来。   “我十八岁到钓鱼城参军,先跟随冉知州、冉通判,两位先生教我读书习字,教我忠君报国。余帅殁后,冉知州卸任,我随王将军,亦是忠君报国。从来没想过要叛宋,你知道的,钓鱼城的袍泽兄弟,面对二十倍于己的蒙军都没叛过。”   “嗯,冉琎、冉璞两位先生,受余帅所请,筑钓鱼城,有大功于国,他们如今如何了?”   “余帅殁后,两位先生归乡,大冉先生当年便病逝了,二冉先生去岁听闻蒙哥死讯,狂欢而卒。”   “可惜了。”   李瑕接过杯子,与张珏碰了一杯,小抿了一口。   张珏一杯饮罢,道:“你说的那些,我听不太懂,却知你肯定是有道理的。这社稷不好救,余帅当年便说过的……但道理再明白,我心底就觉得深受国恩,这般反了,有愧疚。”   “你这人,又理智又鲁莽,既是性情中人,又高节迈俗,难免有纠结。”李瑕道:“我本也不想要让人为难,打算等大势定了、宋朝廷已经亡了,再让你做决定。但近来发现,不能再烂下去了。”   “让我想想。”   “好。”   李瑕是还能说很多。   比如收复关中、大理;比如这次未必就真举旗了,只是要做好举事的准备,朝廷也许被吓到就妥协了,允许川蜀自发钱币……   对张珏而言,不重要。   张珏主要是心里那关过不去。   即便这大宋社稷有千万般不是,他终究有一份忠忱在……   他与李瑕想法不同。   人与人的所思所想天差地别,川蜀这些年,有被五马分尸不肯降蒙的张实,也有先杀来使再献城投降的杨大渊。   一个人,隔一段时间所思的都可能不同,岂有定数?   屋子里气氛沉闷下来。   张文静有些疲惫,趴在李瑕怀里又眯过去。李瑕轻轻抚着她的头发,也不知在想什么。   他们并不觉有外人在场,这样的举动会过于亲昵。   从头到尾都没有客客气气讲究繁文缛节,这本是李瑕在表达对张珏的信任……   突然。   “打一架吧!”   张珏重重放下酒杯,抬眼看向李瑕。   “干脆我们打一架,我若输了听你的,反了他娘的。我若赢了,也别叫我选,你自想办法举荐个谁来任这副帅,我到哪杀虏都一样。”   “来。”   张文静倏然坐起,一下子就精神起来。   她颇为期待看李瑕与人打上一架。   但之后,李瑕与张珏走到院中,却是“唰”地一下便拔出剑。   “要打就动真格的,否则你心里疙瘩不消,打了也是白打。”   “好!”   张珏活动了一下筋骨,咧了咧嘴,先前的沉闷之色尽消,眼中已有雀跃之色。   “张卯!拿老子的斧头来!”   “是!”   那名叫张卯的亲随是张珏族人,不过十六七岁,有些呆气,张珏说什么便是什么,竟是真抬着一柄大斧头到院中。   见此情景,双方的亲随护卫都有些慌。   “副帅,这太……”   “大帅……”   张文静也没了看热闹的兴奋,眼神些焦虑,自在原地踱了两步,跺了跺脚,转身便去招她的护卫,低声嘱咐起来。   李瑕与张珏却浑不在意,一个把剑鞘一抛,一个将斧子一扬,二话不说便向对方撞上去。   “当!”   火光四溅。   ……   张珏拿的那大斧头看起来吓人,比试时反而有些吃亏。   斧头一劈,便能要将人劈得头破血流,他又不想取了李瑕性命,动手时不免有些收着。   李瑕却每剑都刺得张珏难以招架。   果不其然,二十回合之后,张珏一斧劈空,已有些力竭。   李瑕突然一剑刺出,直刺张珏咽喉。   这一剑角度刁钻老辣,速度亦是极快。   剑光一闪,周围张珏的护卫们纷纷大惊。   “副帅!”   张珏已反应不及。   这一剑刺来,直指咽喉,他不认为李瑕还能收住力。   ——若是因较量一场而丢了性命,未免可笑。   这念头闪过,喉咙上已感到点凉意。   剑尖触在张珏脖子上,没想到,剑势竟是恰恰好停了下来。   张珏抬眼一看,不由有些惊艳。   “好剑术!”   “我赢了。”李瑕道。   他神情十分认真。   张珏苦笑,竟觉怅然,又莫名有些轻松。   总之尽了全力了,做了选择也能心安一些。   李瑕捡起剑鞘,却也不再就此事多说,而是请张珏重新进堂。   ……   “我既输了……”   “先听我说。”李瑕抬了抬手,道:“我知你忠义,不强逼你。今日本还有桩情报给你,我的人在临安探来的。我本想让朝廷遣王坚将军镇守陇西,但他被召回临安了。”   “召回临安?”张珏方才那点挫败感登时烟消云散,心中已有不好的预感,惊问道:“为何?!”   “你看吧。”   李瑕拿出情报,递了过去。   张珏迅速接过,看了一会,神情愈发严肃。   眼中已有怒意迸出。   “为何如此?!朝廷不信任王将军了不成?!”   “早便担心他功高盖主。”李瑕道:“你也不必担心,暂时而言,王将军无事,只是被困在临安。我想说的是,你我的交情朝廷已察觉,你若不反,反而再难上阵杀敌……”   张文静坐在后面,又瞥了李瑕一眼。   她最明白李瑕为何不先说王坚之事,而是要与张珏打上一场。   这正是李瑕的坦荡与厉害之处。   先拿出来,哪怕事是真的,难免显得是在挑拨,并不如先以力降服。   另外,李瑕说服张珏的策略便是这般,先打消其心中抗拒,再抛出最要紧一桩事。   ……   果然,最后这桩事,对张珏触动反而是最深的。   他回想起与王坚驻守钓鱼城的时光,仿佛还历历在目……   王坚先随孟珙京湖破敌,之后转战川蜀,随余玠攻汉中,守蜀,守钓鱼城。   钓鱼城一战,杀蒙古大汗,为首功,之后被雪藏至今。   斩首晋国宝以祭旗,那一句“誓死抗虏!”言犹在耳……   从戎四十年。   四十年功名尘与土……   “嘭!”   “咣啷!”   张珏突然起身,一脚踹飞面前的酒壶。   酒壶碎裂,温酒溅了一地。   “他娘的!反了就反……”   “啊!”   惨叫声突然响起。   “笃”的一声响,已有箭矢钉在窗柩上。   “小心!”   “敌袭……”   李瑕一把掀起桌案,将张文静扯在身后,避在桌案后面。   再一转头,只见张珏已避在柱子后面,脸上悲愤之色未消,眼中又添一抹惊讶。   惊讶而不惊慌。   “谁的人?”   张珏语速飞快,道:“你信我,绝不是我安排的……”   ……   与此同时,临安。   “丁大全死了。”   “死了?”   程元凤点点头,道:“他从南康军移至贵州安置,途中被杀了。”   叶梦鼎问道:“谁做的?”   程元凤摇了摇头,并不在意是谁杀的丁大全。   “既可能是地方上有人深恨他,也可能是朝堂上有人指使,甚至便是你我的门生,此事,查了也毫无意义,重要的是,夔州路安抚使、兼知重庆府的马千曾是丁大全举荐,听闻这消息,心里很慌,遂投靠我,我遂命他除掉李瑕。”   “可行吗?”   “当年吴曦叛乱,川蜀官员纷纷起兵讨伐。杨巨源、安丙、赵彦呐、李好义、李好古、李贵等等,一场轰轰烈烈的叛乱,仅仅四十一天便平定了。七十人以大斧破门杀入吴曦处。李贵斩吴曦之首,裂其尸。”   程元凤话到此处,道:“马千未必有这些忠臣义士的能耐,但李瑕亦未有吴曦之势。”   叶梦鼎问道:“何时动手?”   “已经动手了。”程元凤起身,从柜中拿起几封信放在案上,道:“这是李瑕年前给我的回信,他果然不肯入朝。”   他闭上眼,心中犹觉失望,对官家失望。   要保大宋社稷,就得对各路武将保持提防,官家本该在察觉李瑕有异心的第一时间下诏,免李瑕兵权,召其回朝。   可惜,官家不敢。非要问一问李瑕是否愿意,他程元凤亦无可奈何。   想必李瑕与贾似道都认为他做事拘泥,不敢放开手脚。   但,谁又没个障眼法?   时至今日,真当他豁不出去?   “我们都被李瑕骗了,我派人问过马千,钓鱼城守军都说李瑕与张珏交情颇深。当年相互弹劾,是作给先帝看的啊。果不其然,张珏并未同意铲除李瑕。”   “也是,张珏祖籍凤翔,如何能真心效忠大宋社稷。”   “马千想先除张珏,控制成都府路兵权,我答应了。”程元凤道:“此事,不论成与不成,我逼官家表态,已被贾似道拿住把柄。这次密令重庆府擅自动手,罪莫大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叶梦鼎正色道:“我可与右相分担。”   “不可。叶公乃帝师,当不至于就此离朝。往后,万不可让贾似道擅改钱币,行公田法、打算法……”   “右相这是认为要罢相去官了?”   程元凤点点头,道:“今日,官家又不敢见我,宫人中有传言‘每以告老还乡威胁,真当官家只能将国事托付给这些老朽’。”   “是贾似道动手了?!”   叶梦鼎眼中迸出怒意。   之后,他忽感一阵茫然,也顾不上与程元凤之间的争权,极力挽留道:“可若是连右相也去官,这国势……”   “躲不过的,这一年来,圣心早已渐渐落在他身上,早晚有此一劫。”程元凤叹道:“若我罢相之前,能为大宋除一强藩,足矣。” #第六百八十九章 一网打尽   在钓鱼城之战前,马千便已是重庆府都统,地位比王坚这个兴元府都统还稍高一点。   彼时,张珏还只是副都统制,李瑕还只是知庆符县。   能做到这个位置,马千亦是善战。   兴昌六年蒙哥攻蜀那一战前,川蜀战场上,马千与王坚、杨大渊、张实等人是战功差不多的大将。   当时,他守重庆府,更懂得看形势,早早看出蒲择之失了权势,不肯受命支援钓鱼城,失去了立大功劳的机会。   抢走这机会的便是李瑕。   马千回过头看,李瑕那几仗不算难打。钓鱼城那地形,本就是立于不败之地,王坚运气不错,炸死了蒙哥。   真正在川蜀有威望有资历的是王坚,故而朝廷迅速将其调任他方。   至于之后李瑕收复汉中,则是因蒙军本就是要退的。   就像是长江的大潮退去,李瑕跑到岸边捡鱼虾,捡得盆满钵满,官至四川安抚制置使。张珏也是捡了大便宜,得任副使。   马千看李瑕很能谋官,倚着丁党平步青云,遂也送了厚礼给丁大全,谋到了夔州路安抚使、兼知重庆府的位置。   他应得的。   钓鱼城一战时,蒙哥虽没打到重庆,但重庆府前期的防御他马千居功甚伟,应得的封赏却还要行赂才能得到。   让两个后辈爬到头上,马千当然也有不满。   但一点小情绪不算什么,他已是一方重臣,做事讲究实际。   他知重庆府这一两年,确实也从来没给李瑕、张珏下过绊子,公务往来正常处置便是。   直到,收到程元凤的秘信。   李瑕有异心,此事之前马千已有隐隐猜测,见信之后,再回想其人近年来所做所为,那便是确凿无疑了。   明面上朝廷还未下诏,并非是没有罪证,实际上李瑕的罪证非常多。只是不能在明面上处置,以免逼急了。   自古处置这种叛逆,都是先擒杀再治罪。   马千愿意平叛,若不及早除李瑕,早晚李瑕也要抢占重庆府。   问题在于……奉右相秘令平叛,而平叛之后,右相靠不靠得住?   恰在此时,有人登门拜会,说了一句。   “将军为的是大宋社稷,那立功之后,哪怕右相不在朝,左相亦可为将军论功。”   马千恍然大悟。   右相下的令,除掉李瑕。若有罪责后果,右相来担。有左相来保他无罪有功。   ……   那剩下的问题便是,如何平叛了。   临安与川蜀之间,一趟路程便要半个月到一个月,对话一次基本要两个月。程元凤只能将一切交由马千作主。   马千思来想去,斩首李瑕自是最好的。   但,兵力派不到汉中,重庆行军汉中,唯荔枝道、米仓道可走,稍有风吹草动,李瑕立刻便会警觉。   他确实也不擅长奔袭作战。   不能斩首,那便只能斩腹。   若将李瑕的势力分为三段,首是汉中,腹是川西,尾便是长江以南的蜀南与大理。   如此一看,战局在于成都。   若朝廷能控制住成都,将汉中与蜀南分割开来,李瑕之势,三去其二,掀不起大风浪来。   那么,张珏是叛是顺,便成了关键。   程元凤去信试探过张珏的态度,没得到答复。   仅这一条,即可将其视为与李瑕同谋了。   是否确凿不重要。   重要的是,绝不能让张珏彻底倒向李瑕,否则朝廷再难掌握川蜀。   可除之,且须果断除之。   马千计划在年节时动手,这是张珏防备最松懈之时。   他先在年节前派出儿子马景,以运送军需之名,将重庆府宁江军三百精锐扮成民夫,先往成都。   只等马景找机会除掉张珏,后续兵力再进发,掌控川西兵马……   ……   成都与汉中大不相同,官民犹心向大宋。   从地势而言,汉中四面屏障,难以攻取;成都却是平野千里,西府都会。   从民心而言,汉中离开大宋治下二十余年,士绅百姓早已忘了宋治;成都百姓则是被屠杀殆尽,如今都是各地迁过去的宋人。   从治理而言,李瑕亲镇汉中,军民莫不景仰,其手段厉害,一般细作难以渗透,几乎已自成一国;张珏在成都这两年,始终是以宋臣自居,从不拒绝东南来的人口、商旅,一切以恢复元气为先。   从兵力而言,李瑕去岁调了大批兵马往汉中,成都兵力空虚……   总而言之,在两年多的时间内,成都就根本没可能被经营成李瑕的势力范围。   李瑕自己尚且还是宋臣,短期内能做到的只是让蜀人吃上饭,对他观感不错,这已是极不容易了。   成都,还是处在大宋掌握中。   故而,马景领兵抵达成都之后,并没有受到张珏的提防。   他甚至立即就有了情报渠道……   成都有个虞姓大商人开设的五间金银关子铺,混杂着许多由临安来的细作。   这些人出自皇城司或京湖退下来的老兵,个个精干,又有银钱开路,短短几日,便已收买了张珏府中几个下人。   负责此事的并非那虞姓商人,只是借这商人为掩护而已。背后是左相府中一幕僚,名于德生。   于德生个子矮小,看起来颇为平凡。   他做事却是极有效率,只在正月初九,便已探得张珏其实已只带二十余人出了成都,驻在绵远河畔的一间驿馆。   正月初十,他便助马景包围了这间驿馆……   ……   驿馆位于成都北面五十余里,处青白江与绵远河交汇之处,再往东便是金堂县。   因有商旅平时从金堂峡穿行,故而设置驿馆。   官道边的树林间,马景指挥着三百宁江军精锐悄无声息地靠近。   地势已观察过了,绵远河在东北方向,正面是一条官道,南面是青白江。   派人绕到西、北两个方向包夹,再防止张珏跳河而遁,已可以围杀。   机会很好。   于德生跟在马景身后,不声不响地看着他指挥,很少提出建议。   因为,兵事上他不如马景,那便少插手。   于德生只是透过树木,望着驿馆前竖着的大旗,喃喃道:“张珏微服出行,为何要竖旗呢?”   之后,有哨探过来,向马景禀报道:“将军,驿馆内该有马匹数十匹,护卫有近五十人,不止二十余。”   马景有些诧异,转向于德生,问道:“情报错了?”   于德生摇了摇头,沉吟道:“情报没错,张珏只带了二十余人出城……之所以有五十人,必是因他是来接人的……看来,李瑕便在这驿馆当中。”   马景眼神乍变,兴奋起来。   “李瑕真在这驿馆中?”   “不难猜。”于德生道:“能让张珏在这年节之际亲自出城五十里相迎,只有李瑕。他已察觉到成都城内眼线太多,特意选择在城外碰面密谈。”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马景大喜。   “我却觉得,李瑕行事太厉害了。”于德生道:“他已察觉出朝廷想要对他动手,且判断出此事关键在于张珏,才能正月初十便至成都,动作太快了。”   “三百精锐,持弩围杀,毕全功于一役。”   马景觉得自己运气真好。   于德生却只觉后怕。   若是晚来一两月,让李瑕先说服了张珏,做什么就都晚了。   ……   马景重新做了调度,先封锁了李瑕、张珏逃跑的道路。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在心里不停告诉自己“要慎重,慎重。”   就像是在捉一只正在埋头啄米的鸡,他踮着脚,一步一步悄悄地从它后方接近。然后,突然一扑。   “动手!”   随着这一声喝令,宁江军士卒从树林间窜出,手持弓弩直扑驿馆。   ……   “尔等何人?!不得上前……”   “杀!”   “嗖嗖嗖……”   站在驿馆外守卫的不过八人,眼见树林中有兵士杀出,马上便要躲进驿馆中关门防守。   只第一轮箭矢射来,当先便有三个中箭身亡,其余五人亦有两人中箭。   “敌袭!”   “噗……”   敌人太多,箭矢充沛,马上便是第二轮弩箭射来,正在关门的五人登时又中箭倒下两人。   “保护大帅!”   “保护副帅……”   惊呼声四起,驿馆中的双方护卫纷纷拔刀,但已有敌人冲进驿馆……   ……   陆小酉正在马厩附近与李泽怡说话。   他近来十分倚重李泽怡这个陇西归顺过来的将领。   马术又好,又懂兵法,可以学的地方颇多。   至于李泽怡,他虽不太看得起陆小酉,却已感觉到有要被重用的架势。   别的不说,这次李瑕只带二十亲卫出行,其中就有他,而他去年才归顺……   “知道大帅为何带我来吗?”李泽怡喂着马,笑了笑,道:“我是陇西降将,此次,大帅必是对宋廷将领有所忌惮。”   陆小酉摇了摇头,道:“没这么复杂,是我点你随从护卫的。”   “那是因为大帅也信得过你……”   忽然,驿馆杀喊声起,两人对视了一眼。   “张珏要杀大帅?”   “什么?!”   “咣啷”一声,陆小酉已拔刀在身,直冲大堂。   “保护大帅!”   对面,张卯正领着人站在院中,才听到堂上似有杯盘破碎之声,马上便听得杀喊声响起。   回过头,正见陆小酉领人杀气冲冲过来。   隐隐有种……李节帅掷杯为号,要除掉张帅的感觉。   “保护副帅!”   张卯拔起背上的斧头,立刻便迎上陆小酉…… #第六百九十章 蜀中二帅   于德生走出树林,看向驿馆处的厮杀,认为马景的布置还是稳当的。   三百人对张珏形成的杀阵本就是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李瑕亦正好入网。   若非这四川制置使、制置副使两个阃帅躲到这城外驿馆中密议,只怕是不会有这样的良机。   害死他们的,也就是他们的阴谋与野心。   “累受国恩,为何不肯忠心护大宋君王社稷?真是利欲熏心……”   于德生轻叹一声,对于今日要亲手毁掉大宋年轻一辈最战功耀目的两个将领,亦觉遗憾。   但这就是立场,叛逆,绝不能容。   “嘭!”   有什么东西被丢在驿馆大门处,之后一声大响,血肉纷飞。   从重庆来的宋军精锐有百余人主攻大门,其中十余人正在鱼贯而入,登时被炸翻了五六人……   于德生眯了眯眼。   隔得远,但他能看出该是颗霹雳炮。   不稀奇。   问题在于,那颗霹雳炮并不是以铁片伤人,似乎单凭火药的威力。   再想到贾似道的提醒,于德生已明白了许多事。   “果然是他,千古孽臣……”   ……   “嘭!”   接连有五六枚霹雳炮掷出,逼得宁江军士卒不敢正面攻大门。   之后,二十余人径直从大门中杀出。   马景手持弓弩站在那,眼神中杀意更盛。   他看到张珏就在这二十人的阵中,个个手持大斧,竟是直接迎着百余人的宁江军扑上去。   马景早知张珏有一队斧头军,常在打战时作为急先锋杀入敌阵,每有奇效,今是倒真见到了。   但只有二十余人。   “包围他们!”   马景大吼一声,目光已转向他处。   果然,只听得驿馆北面又是爆炸声四起。   之后是一阵嘶杀,马鸣。   “报!”   “将军,有二十余骑杀出后门,他们用霹雳炮开道,一时没能堵住……”   马景冷笑着,心知李瑕必已从北面走了。   无妨,官道上早已安排了人手。   他指挥数十士兵包围张珏,又分一部分兵力去北面包围李瑕……   两个阃帅又如何?今日,都要死在他手里。   ……   “擒贼首!”   张珏并没有做过多的指挥,抬手一指,只喊了这么一句。   他麾下就只剩不到二十人不假。   但,他已从戎近二十年,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   杀出驿馆大门,扫一眼敌方兵力分布,张珏当即便知指挥者是何人,正在何处指挥。   因为,这驿馆周围地势如何,他非常清楚。   倒不是预料到会有敌袭,而是为将者每到一处,自然而然便将地形记在脑子里。   甚至,这一眼之间,对方兵势如何,指挥如何,张珏也已了然于心。   眼前的敌人战力确实不错,应该是精锐。   成都府境,近来只有一支外来的兵马,即重庆府宁江军,马千那儿子马景带来的。   宁江军精锐,不是靠二十人能杀败的,那要胜,只能先斩马景……   张珏几乎是一瞬间便做出判断。   而有了这判断之后,也就是杀敌。   张珏是最快冲出去的一个,对面的宁江军士卒才被霹雳炮震慑住,弩箭还未来得及射出,张珏手中大斧已猛劈下去。   斧头这种兵器,劈在人的头上,白的、红的立刻就是乱溅。   “啊!”   “杀过去!”   张珏身后的都是他的亲卫,人人持一柄大斧、一张圆盾,个个都显得凶神恶煞。   他们不过二十人,竟还各自列阵,打出了征战沙场的感觉。   然而,宁江军在驿馆前就有百余人,也径直包围过来。   “噗噗噗……”   ……   马景没太理会张珏这边的厮杀。   他很忙。   已听到驿馆北面有马蹄声响起,必是李瑕带着人骑马逃了,须派一部分兵力去包围。   驿馆中也要派人搜查,看李瑕是否还藏身在其中。   南面的青白江、东面的绵远河亦要看住,否则让李瑕跳入水中逃了……   原本,三百人围杀张珏是十拿九稳的,甚至都不需三百人,之所以带来,是马景怕张珏逃到龙泉山脉之中,或是金堂县的驻军正好在附近,这是为了以防万一。   他做事,很稳。   且马景还认得张珏,今日,若非李瑕正好也在,马景此时便可直接下令三百人包围过去,围得铁桶一般。   而李瑕在,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但马景麾下没人认得李瑕,也只能将包围圈扩大,务必要让一个人都不能逃出。   若说有什么麻烦,只有一点,李瑕及其亲卫马术似乎很好。   马景听着那马蹄声,隐隐感觉到对方向北的速度很快。   突然,他转过头,侧耳倾听。   “李瑕要向西面逃!给我包围过去!”   “是……”   杀入驿馆搜索并控制马匹的十余人,守着青白江与绵远河方向的三十余人,护卫在他身边的二十余人,迎击张珏的百余人。   那剩下追杀李瑕的便只有一百四十余人。   马景再次扫视了一眼驿馆大门前。   才没过多久,张珏的亲卫已倒下数人,仅余十二三人,已改成背靠背的防御。   张珏已是必死。   马景迅速又抽调了一半人围补西面。   他指挥得很妥当。   他时年虽不到三十岁,却是从小就随马千在川蜀抗蒙,战场经验不算太差。   很快,重新调整好包围圈。   至此,马景方有工夫理会张珏,提着弓弩一步步上前,走到包围圈外四下一看,找了块石头站上去。   “张珏,你意图叛逆,还要顽抗到底不成?!不妨告诉你,朝廷已派……”   突然。   马景转头北望,目光中泛起诧异之色。   他已能看到那些逃走的骑兵,竟是先向北,再向西,迂回了一个大圈之后,调头向这个方向冲杀过来……   ……   策马奔在最前方的是李泽怡。   因他骑术最好。   而周围的骑士还远远比不上他,无法做到在策马奔驰的时候射箭。   至于霹雳炮,在马上也点不起来,且带的也不多,一人只带了两枚。   那就不需要远程攻击,径直冲杀罢了。   李泽怡手持一柄打头锤,目光死死盯着马景的身影。   迂回向西的时候,他就已看出敌方谁才是指挥。   因为他李泽怡本是将领,不是什么小卒。   今日,必须要立上一功。   ……   马蹄急促,双方越来越近。   李泽怡眼中杀气愈盛。   他根本就没怕过。   三百人包围二十余骑?   这里是成都平原,平原上,马匹一旦奔跑开来,任多少步卒来包围,都包围不住。   二十年来,蒙古人就是借着这个优势,杀得宋军血流成河。   余玠怎么打的?构垒守蜀。   李瑕怎么打的?诱敌设伏。   今日,有些人不长教训,真当蒙古骑兵走了,就能在这平野上横行无忌?   ……   “俯身!”   李泽怡、陆小酉同时大吼道。   对面已有箭矢射来,有两人受伤落马。   但他们也冲得更近了。   “杀!”   李泽怡大吼一声,高高扬起他的打头锤……   “拦住他们!”   马景大喝,飞快扫视一眼,却分不清谁是李瑕。   余光中看到于德生已逃了,但他管不了。   “拦住他们!我们兵力更多!”   马景喊着,抬起弓弩,对着冲向他的一名骑士扣下,正中对方肩膀。   之后,他弃弩,迅速向驿馆中逃去。   “杀了他!”李泽怡大吼,驱马便追。   ……   陆小酉却不追,转头一看,吼道:“张卯!”   他重重一拍马,毫不犹豫撞向那些正在包围张珏的宁江军。   马速太快,他已控制不住。   “嘭!”   几个宁江军士卒被撞倒在地,陆小酉也被掀翻在地。   他迅速挥刀一扫,砍翻几个扑上来的敌人,马匹压在他身上。   下一刻,一柄长剑横扫,李瑕已带人杀进阵中。   “大帅!”   陆小酉奋力去推身上的马尸,只觉头上不停有血洒下……   ……   那边,马景还未逃到驿馆门前,回头一看,只见数名骑兵已冲到他身后。   一柄打头锤高高扬起。   马景与马上的骑士对视了一眼,感受到对方眼中无比的狂热。   莫明其妙。   这莫明其妙的狂热,马景不理解。   今日,他才是来杀人的。   但不知为何,突然之间就落到了这个地步。   三百人根本就没有多少损失,但却已没人能来救他。   为什么?   “李瑕竟用的是蒙古人的战术,这叛逆……”   马景眼前一黑。   “嘭!”   李泽怡才不管马景在想什么,打头锤猛地砸下。   他翻身下马,拔出佩刀便斩马景的头。   “这里是成都城外啊,一马平川,你一个宋将,跑来和我打野战?”   “噗。”   血溅了李泽怡一脸,他举起马景的头颅。   “反贼已授首!”   此时还在围杀张珏的不过只剩三十余人,转过头来一看,也是愣住。   “反贼已授首!尔等还要谋反不成?!”   “蜀帅在此!尔等欲反不成?!”   “只诛恶首……”   “……”   ……   远处,还在追着李瑕的骑兵想要包围的宁江军士卒已有一部分追过来,正累得气喘吁吁,便远远看到马景的头颅被高高挂起。   再听着那“尔等欲反不成?”的呼喝,有人四下一看,转身便跑……   ……   李瑕一剑捅穿一名还在杀向张珏的宁江军士卒,一脚将尸首踹开。   迎面,一柄斧头劈来。   “虎!”   破风声起,李瑕闪身避开,大喝道:“张珏!看清楚!”   张珏状若疯虎,一抬头,愣了一愣,脸上似在笑,又似在哭。   李瑕没再理他,自命人去收缴兵器,准备应付局面。   张珏环目一看,跪倒在满地的尸体当中。   “孙忠……起来,又胜了……”   他满身都是血,一个个拍着倒在地上的那些亲随。   “杨老五,起来啊……”   “张卯,你起来啊,张卯……”   “……”   ……   陆小酉推开身上的马尸,踉跄上前。   他蹲坐下来,推了推张卯的尸体。   “小兄弟,我跟你道歉啊,说好的,打完了我请你喝酒啊。”   张卯没应。   陆小酉不由大哭起来。   就在不久前,他以为是张珏要围杀大帅,脑子一热便要冲过去保护,迎面正遇到张卯。   “让开!”   “你们要杀张……”   陆小酉径直就上前,一巴掌摔过去。   才动手,正遇李瑕与张珏出来喝止。   喝止自然是不难。   只要李瑕、张珏并肩出来,手下人自然也就明白了。   但,张卯已挨了陆小酉一巴掌。   打了个十六七岁的孩子,陆小酉心里也是愧疚。   却不想,连赔罪都没机会了……   “你起来啊你……”   张珏就坐在那听着陆小酉哭,许久没说话。   今日这一切,他确实没想到。   做梦都没想过……   ……   驿馆内外,唯有李瑕自始至终都很平静。   今日并非没有危险。   若是他在遇袭之初有一丝慌乱、或有一点怀疑张珏,那他们很快便要身首异处。   当时那情景,经不起他们有慌乱和怀疑。   比如,若是他们晚一步并肩出堂,双方的亲卫便已经打起来了,又何谈拒敌?   只差丝毫。   但,两人确实是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并且相互信任。   为何?   这是乱世。   想保家卫国、想成就大事,若不是将个人生死及荣辱置之度外,那早在钓鱼城,张珏便可以降了,早在庆符时,李瑕就可以逃了。   这是乱世。   每一天都有危险。有的近点,有的远点,想杀他们的人不计其数,本领不如他们而已。若只顾着保命,别的都可以不用做了。   活在这个乱世中的李瑕、张珏,如今还能守着自己的抱负、志向,还真不至于因一场袭击便惊怒质问对方“你想杀我?”   忧忧戚戚,患得患失?   他们不惊怒,故而能冷静。   打仗,打的就是心理。   当张珏说了一句“你信我”之后,李瑕也只回应了一句。   “知道,御敌吧。”   只用这两句话的工夫,两人已并肩而出。   剩下的,也就是五十人迎战三百人的事而已。   迎战六倍之敌,他们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还真就不怕。   有火器,有马匹,士气可用……而且,双方将领指挥水平就差距很大。   ……   “噗通!”   于德生跃入青白江,顺江水向东游去。   他回头看去,只见并没有人来追他。   此时才想起来,李瑕与张珏一共就没多少人。   偏偏方才那些骑兵横冲直撞过来之时,却让人忘了敌方有多少人……   “战场啊。”   于德生叹惜一声,发现战场真不是自己这样的书生能了解的。   战场不像是只问人数、战力,比的更多的……似乎是人心?   李瑕、张珏都能临危不惧,甚至亲自率军冲锋,故而,麾下士卒人人奋勇。反观马景,一遇敌就有些慌了。   宁江军的士卒再精锐,主将慌了,逃了,死了,又能如何……   “唉。”   想着这些,于德生心里满是懊恼与无奈。   他没想到这一战会败得这样快。说来,马景指挥得不算差,可惜,遇到了李瑕与张珏联手。   而上一次这两人联手,面对还是十余万的蒙古大军……   ……   直到在绵远河东岸爬起来,于德生拧着衣服,才意识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本以为今日除张珏万无一失,但怕是已打草惊蛇了…… #第六百九十一章 反贼   夜幕渐沉。   驿馆外,那杆“四川安抚制置副使”的大旗还高高飘扬,旗杆边上又竖了一根长杆,挂的是马景的头颅。   宁江军的士卒逃走了百余人,部分马景的心腹亲兵被斩杀殆尽之时,其余一百二十余人放下武器投降了。   这些兵士这次本是听说张珏反了,奉朝廷之命除之。但马景一死,两位蜀帅扬言马千父子谋反。   他们不知内幕,无非是听命行事,分辨不出真假。总之,朝廷没有在明面上宣布李瑕叛乱,他们又是宋兵,而非私兵,缴了兵械能活命就是。   拼富贵可以,但没必要白白送命。   当时马景已死,就算有士卒能组织所有人一起杀了李瑕、张珏,也不知下一步如何做。   如何出成都府?带着头颅去哪里领赏?   找马将军吗?   可马将军的儿子死了,敢回去必定要被追究保护不力。   这年头,将是兵的胆。   将强,则兵强。   驿馆中多了百余俘虏、馆外散落着数十具尸体,张珏只好派人到金堂县招了数十驻军过来清理,必然要忙到后半夜。   李瑕不管这些小事,坐在驿馆大堂上与张文静一起吃吃东西说说话……   得益于早年间曾被李瑕“掳走”一次,张文静也是见过不少惊险阵仗,今日半点不慌,乖乖骑马跟在李瑕后面,由她那四个女护卫保护着。   于她而言,三百敌人杀出还不如李瑕与持着斧头的张珏比试时给人的危险感强。   “你真不怕?”   “真不怕。”张文静道:“我从小听的都是哪些故事啊,四十二年前,父亲巡视满城。金国元帅武仙领兵数万来攻,父亲的大军不在满城,仅有数百守军,遂命百姓在城头虚张声势,亲率百余人绕出敌后,大破金军,乘胜攻克完州……往日我只当他是吹牛皮,今日见你破敌的风姿方才信了。”   “长得好看才叫风姿,长得丑就是叫凶神恶煞了吧?”   “那当然,你知道我没被吓到就好,我可是将门之女。”   “谁以前被我捉了天天哭鼻子……”   “你不许说。”   张文静羞恼,伸手便捂李瑕的嘴。   之后,顺势一倚,懒洋洋地趴在他怀里,像是有些累到。   “不过话说回来,若在汉中,才不会发生这般事,张珏对成都的掌控可有些差劲。”   “也不能这般说,他没想过宋廷会对他下手罢了。”   “那倒也是。”张文静道:“就像山东那边,李璮有异心,蒙古主是早便知晓的,从李全开始,李家想做的就是自立,李璮这些年动作大到不得了,蒙古主至今还未铲除他……宋廷动手却是快。”   李瑕道:“蒙古那边,想的是不停地扩张,而扩张,最需要武力,也忌讳将领寒心。李璮不先举旗,忽必烈是不会动他的,否则损了名义,往后再要世侯归附便有影响。当然,忽必烈也不怕李璮反,反了,他也有信心镇压;   宋廷不同,三百年来要的是稳定、是保全。天子居于繁华安乐之地,没有武力压制将领,那只能用纲常礼法维持。君为臣纲,这纲常不能乱,否则,天下就也大乱了,保证纲常最是重中之重,猜忌武将便是家常便饭了。这是整个朝廷运行制度的不同。”   张文静盯着李瑕看了一会,笑问道:“真不知你这脑子是如何长的,为何看事情总与常人不同?”   “凡事要看底层逻辑,我若是宋廷,我也要派人除掉李瑕、张珏。实属正常。”   “谁叫李瑕真是个大反贼呢?”   ……   过了一会,张珏进了大堂,扶起被他踹倒的炉子,又开始温酒。   “审过了,夔州路安抚使马千得程元凤之秘令……”   说着这些,张珏脸色愈发低沉,最后道:“今日若非你在,我死矣。”   “不一定。”李瑕道:“我若不来,你也不会出城。城内该没这么容易动手。”   “我真不明白……如此杀招,这是准备了多久要杀我?”   张珏依旧很失落。   李瑕看了他一会,摇了摇头。   “没甚不明白的,宗泽死了,还有岳飞,岳飞死了,还有韩世忠、张俊、刘世光。朝廷更喜欢他们这样的武将,或故作粗俗好色,蓄妾无数,不谈国事;或贪财好货,豪奢挥霍,染些奸佞名声;或畏敌如虎,御军姑息,无兴复志,朝廷喜欢的从来都是这样的武将。自保之道,君玉兄若想学,该是不难的。孟珙、余玠,错就错在不该口口声声‘收复’,收复旧京,收复汉中。”   “那是得做吕文德啊。”张珏犹鄙夷,叹道:“我们还真不算什么,大宋从来不缺你我这样的将领,缺吕文德。”   李瑕道:“我也是近来才明白一个道理。当时收复汉中之所以还能有些功劳,因为汉中是易守难攻之地、是川蜀门户,而川蜀又是临安屏障。但从当时起,我其实就已经犯了大罪,罪在‘收复’,故而赵昀只能召我回朝。今年收复陇西,又是一桩罪,逼得朝廷不得不对我下手。”   “收复是罪?”   “当然是罪。靖康之乱打破了朝廷原有的兵权体系,中兴四将麾下之兵皆是由地方武装而来。赵构自然感到极为不安,这些领兵将领,便像是手持利刃徘徊于他身侧,比金人可怕多了。如今亦然,我们比蒙古人更有威胁,与蒙古还能讲和,至少经验是这样,但武将谋逆就是一条路走到黑了。故而,每有武将立收复之功,皆是在加剧这种不安,此罪一。   立国三百年、南渡一百三十余年,王朝至此已积弊丛生,权贵豪强阡陌连野,贫民百姓无立锥之地,国库空虚,财用不足。每收复一地,便需要军费无数,设兵驻守,又需军费无数,待敌军攻来抢夺,需军费无数,安抚新收复之地民心,又需军费无数。刀刀割肉,如何不惧?   并非没有收复过失地,山东与河洛,皆曾收复过,但兵马过境一看,所得远远不如所费。那收复来何用?空费钱粮,加剧国内动荡,使战祸不停。   最好是不必收复,大理国不难取,送到赵宋眼皮子底下尚且不想要,又何必从虎狼口中夺取中原之地。这是国情决定的,宋王朝根本上就不愿收复失地,这些事就是罪。   我也傻,竟还想着拿收复陇西来请功,还想着收复大理、关中再一一请功,谋个开府之权。太傻了,犹抱幻想。这些,从来都不是功劳,是大罪。你与我走得近,你也是大罪,杀你,该。   杀我也该,他们甚至还不知收复了大理、关中之事,不知我其实远比眼下还有罪,罪大恶极,罪孽滔天,罄竹难书。”   ……   张珏执着酒壶,良久无言。   他已不知如何应答。   这些道理,很多人早已明白,历朝都有人明白,先有张俊,后有吕文德。   可惜张珏明白不来,他本以为朝廷为岳飞平反、为余玠平反,就是认可这些武将所做所为。   不是的,平反,那是因为他们已经死了……   “君玉兄,死心吧,你沾上我这样罪大恶极的宋臣,若不反,只能身败名裂。坐在皇位上的是赵昀也好、赵禥也罢,都没用。就算赵祺是个傻子,万事不管,不会开口杀我们,我们也必须死。坐在相位上的是程元凤也好、贾似道也罢,都得杀我们,人品好坏,聪明与否,全都没用,只要忠于宋廷,必须杀我们。   因为,这是宋王朝立国的根本,任何人都改变不了它,宋王朝的制度,其根基就是为了让懦弱之主与满朝士大夫能平稳治国。我们这样的人是隐患,每一个忠于大宋社稷的人,都将视我们为敌。我们……人人得而诛之。”   张珏道:“好一个人人得而诛之,我们是叛贼,无甚可说的,只可惜了王将军的忠心。”   李瑕抬手拿起张珏面前的酒壶,倒了两杯酒,递一杯给张珏。   他举杯,道:“我说这些,是陈述,不必抱怨,你我坦然面对便是。”   张珏举杯与他碰了碰,一饮而尽。   这一日下来,先是商量反不反,再是打赌比试,谈罢王坚,又杀退来敌,至此时,他终于放弃了所有对宋廷的希冀。   反。   不是“他娘的!反了就反了”的一时冲动,而是就该反了,心底确定这样的朝廷就该推翻了。   当此胡虏肆虐之世,世间要的该是如唐太宗一样以己身气魄便能压服武将的英雄,不是临安繁华烟雨里终日忧武将不可控制的懦主。   酒入喉,张珏已感到这反贼当得畅快无比……   ……   张文静坐在这堂中,大部分时候都显得乖巧,此时见二人碰了杯,眼中狡黠之色一闪而过,起身道:“对了,张副帅可还未说是否与我拜把子?”   “好!”   张珏哈哈大笑,伸手往李瑕肩上一拍,笑道:“大帅往后便算是我妹夫了?”   “见过义兄。枯坐这般久,小妹可算是得了个靠得住的兄长,也算是不虚此行?”   ……   驿中笑声更响。   驿馆外头颅摇摇晃晃。   不远处,青白江兀自东流。   它见过了诸葛亮“抛掷南阳为主忧”,也见到了三十余年来大宋无数名臣良将“北征东讨尽良筹”。   今日情境,依旧是“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见过了蜀汉后主的“千里山河轻孺子,两朝冠剑恨谯周”,今日又见这大宋君臣。   唯余岩下多情水,犹解年年傍驿流…… #第六百九十二章 以钱杀人   从驿馆到成都城五十余里,于德生赶路一整夜,终于在天亮时回到成都城。   渡过府河,已能看到那新修好的城墙。城郊的田地上,已有农人挥着锄头翻开冻土。   得益于李冰修都江堰,成都的水利可称得上是“绝妙”二字。   二江穿于成都,江水可行舟,余则用于灌溉,既得交通之便,又让百姓享其水利。   江水沃野,土地肥美,黍稷油油,粳稻莫莫,一年三至四次收成,又有山林、竹木、蔬食、果实之丰饶……   于德生一边走,一边扫视着这荒芜中带着生机的情景,心中却更添悲凉。   “天府之地,将落于反贼之手。”   他心中自语一句,心想着只怕李瑕当年收复成都,就不是为了大宋社稷。   走过北城门,他向关子铺走去。   沿途的房屋大多是新搭建的,虽然简陋,但排列得整整齐齐,不时还能从某堵石墙、某根大梁上看到刀斧痕迹。   这城池,像是一个被砍到体无完肤的人,正在一点点愈合,慢慢地恢复着生机。   于德生再次叹息,走进关子铺,穿到后院。   “葛二,你去准备马车,马上撤出成都,去重庆府。”   “是。”   “许司使,烦你带人撤出关子铺,寻个旁的落脚处隐匿下来,再待时机吧。”   “于先生这是?莫非,马景败了?”   “有吃的吗?”于德生撑着扶椅缓缓坐下来,疲惫地喃喃道:“不是败了,是死了。只战了一轮,被李瑕、张珏打得一败涂地,惨不忍睹。”   “李瑕?”   “让我先吃些东西再与你细说……”   说着这些,于德生动作还是快的,充了饥,已将该交代的都交代好,将人手尽快散出去。   他换下身上的衣物,一股阴干的臭味。   脚底板已满是水泡。   终究是文人,这辈子还是头回吃这样的苦头,只能说,总好过如马景般被砍了头。   才准备要离开这关子铺,前方又有人赶来。   “先生,虞掌柜来了。”   于德生虽不耐,但还是又见了那虞掌柜。   见面开口,虞掌柜谈的,还是金银关子之事。   这间关子铺虽是年节前才开的,但金银关子却是早便在商贾之间流通了,重庆府那边用的颇为广泛。   成都这边,张珏也是看金银关子确实比会子好,能兑到钱,才允许商人设铺发行……   “呵,那张珏打的什么主意我等岂非不知?每日开口便是要我们出钱修桥铺路,心底想的还是效仿薛田、王昌懿之事,查抄关子铺,谋我们的金银。”   于德生笑道:“怕什么,他不知你背后站的是谁,这关子铺本就是朝廷的,他如何查抄。”   他起身,拍了虞掌柜的肩,又道:“哪怕最后被查抄了,不打紧,你那库房中有几个金锭、银锭?摆在明面上的一层,加起来还不如你家东主一只碗值钱。我得往重庆一趟办事,这便走了。”   ……   于德生坐上驴车,倚在那疲惫地闭上眼,心里想着这次的事。   金银关子,会是制衡李瑕的一个重要手段。   左相说的很清楚,让金银关子在川蜀流通,根本就不必担心李瑕是否会占了那些金银。   有几块金银?   金银关子原身就是一张纸,其本质,是商人的信誉。   简单而言,会子的本质是朝廷的货币信誉,现在朝廷的信誉快要崩坏了,暂时地、假装地将它转稼到商人身上,直到朝廷重塑了信誉。   金银关子流进川蜀,本质是让川蜀相信外地商人的信誉。   一开始,是得运少量金银到川蜀。   但不会多,商人又不傻,商人多的是办法只用一两的银子就能建立百两千两银子的信誉。   就是这少量金银,本身也是死物,李瑕就算抢了,也要用起来才是钱,用来到天下各地买造反所需,以及民生之物。   粮食、衣甲、铁器、药材。   流通交易,这是对川蜀以及天下别处都有利的事。   那便相当于让川蜀也分担了眼下各地物价腾飞的祸端,像是往沸腾的锅里倒了一盆凉水。   而锅底下那熊熊燃烧的火,是大宋的豪强权贵,这是祸根,是左相将要用公田法、打算法解决之事,姑且不想……   哪怕李瑕想刮出真金白银,面对的是那些巨商手底下的奸滑掌柜。   他甚至找不到那些巨商在哪,不可能找的到,因为巨商背后,是千丝万缕的利益盘结,是整个天下的士大夫。   有了钱,买地,雇农,供子弟读书入仕做官,供养更高的权贵……   这一整个利益盘结的结构中,最大的获利者全都站在临安朝廷的庙堂之上,站得比庙堂还要高!   李瑕怎么可能找得到他们,只能与那些奸滑无比的小掌柜去斗智斗勇,斗得天下商旅皆恨李瑕。   哪怕查封了所有设到川蜀的关子铺,得个几百万贯,算什么?   江南的贵人们,随手赏爱妾一个盂盆都是纯金的,来往送礼一箱一箱都是先贤书画真迹。   只要让金银关子流入蜀地,蜀地与朝廷就像凉水与沸水融容,谁还能将它们分开?   而李瑕若不让金银关子入蜀地,川蜀这个最贫瘠的地方贸易不通,就会被困死,民力物力不足,也休想与朝廷抗衡……   于德生在脑子里又将这思路仔细整理了一遍,感到松了一口气。   马千父子,虎父犬子,马景无能,未能在武力上杀李瑕。   好在,左相高瞻远瞩,能布局以钱杀人……   ……   突然。   长街西面传来了大喝声。   于德生掀帘看去,只见一队士卒竟是直扑关子铺。   “奉府衙之命清查反贼!给我把这关子铺封了!”   “效用这是做甚?我们掌柜年前才捐钱修了城墙……”   “包庇反贼,证据确凿,封!今日起川蜀禁用金银关子!”   “……”   于德生手一抖,连忙放下车帘。   算时间,李瑕、张珏昨夜还在驿馆清理战场,但竟只在今日午时便能派人查封关子铺,这得是多厉害的洞察力?   额头上已有冷汗,于德生抬手一抹,焦急地催促车夫快走。   好不容易出了城门,他回首又看了一眼成都城,暗道下次万不敢再亲自来了……   ……   正月十二日。   “张珏你个狗猢狲!爷爷入你腚的!要钱的时候说是兄弟,翻脸就不认人,你无耻之尤!你他娘的……呜……别杀我……求你别杀我……”   成都府衙中骂喊声大作,之后又成了哭哭啼啼地求饶。   张珏最后却也没杀了那关子铺的虞掌柜,只将其发落到个俘虏营去开垦荒地。   当然,俘虏便是种出粮食,也是全数充到常平仓,用于军粮及赈济流民。   处理过这事,张珏方转头看向坐在上首的李瑕,道:“他说的‘要钱’,是我让他捐了三千贯修城。”   “我知道。”   李瑕今日已在城中走了一圈,张珏治理成都两年,成效其实是超出了他的预想。用钱的地方确实也是多。   “方才那姓虞的从去岁便在蜀中建船行,岷江上的商船每四条便有一条为他所有。”张珏长叹一声,道:“你要我查封了他,今年这商税我到何处去征?”   “你想办法。”   “成都贫瘠,没有了这些外来商旅,我还能如何想办法?”张珏揉了揉额头,道:“缺的物资且不谈,外来流民要入蜀,最好的办法还是随商旅而来,长江上的商船几乎是京湖入蜀的唯一道路。”   “我并非不让你兴商旅。”李瑕道:“商旅要振兴,但不能用宋廷的楮币。”   他起身,走到那堆被收缴来的物品前看了看,拿起一张十贯面额的金银关子看了一眼,又随手丢在一边。   “这东西,早晚又要变成废纸。”   “为何?”   “我越发确定这就是贾似道弄出来的。贾似道代表的是朝廷,朝廷入不敷出的祸根不解决,它的楮币就始终是用来剥掠平民。”   张珏道:“都说是商人们用于流通的……”   “假的,安定人心的障眼法。”   李瑕摇了摇头,又道:“这么说吧,这里的关子,面额加起来大概有一百余万贯之多,但等你清点过那虞掌柜带来的金银、铜钱,若能有十万贯,算我输。”   “目前还没有一次是兑换不了的,而且,他还能到重庆府运金银来兑换。”   “暂时也许可以,这是他出的本钱。”李瑕道:“等我们到重庆府了再清点一遍,他是不是又要说到鄂州兑?这就是个骗子,带十万贯来骗走你百万贯的物资。”   “他东主是真有钱……”   “越有钱才越能骗,越有钱骗得越多。”   张珏还是不太懂。   李瑕看了他一眼,也实在不知再如何向这个武将阐述这些货币理论。   “君玉兄只要知道这东西与会子一样,是个大祸害,是宋王朝必将灭亡的根由之一。”   “必将灭亡?”   “国库收入与开支严重失衡,却不能向权贵富豪收税,只好拼命发行楮币掠夺平民,货币体系无比紊乱,经济崩溃……再加上强虏虎视眈眈,必亡。”   以前,李瑕只是知道宋要亡,只是知其结果却说不出所以然来。   但在经历了无数纷扰之后,他早已不是初来时的懵懂,已能一语指出宋王朝灭亡的理由。   宋廷猜忌武将,是他要造反的理由。而眼前这张金银关子,则是宋廷自身将要灭亡的理由。   说到这个,李瑕真的佩服贾似道这种人。   都到这种地步了,其他看得清局势的聪明人,或想着缓住局面,或想投降蒙古,或想活到宋亡,或想造反。   贾似道却还想一下子把宋廷给救回来。   狂。   自负。   ……   张珏听这“必亡”的理论,这次却只是点点头,问道:“那我们怎么做?”   “原本,我想的是‘广积粮、缓称王’,但川蜀太贫瘠,困守发展太慢了,需要商贸。商贸若用宋廷的楮币,又会被宋廷剥掠。那原本‘缓称王’的策略便行不通了,我们必须有自己的楮币,我需要铸币权,这是诸侯之权,故而,我需要开牙建府,需要封王……或称王。” #第六百九十三章 自暖杯   张珏既然已知李瑕的抱负,闻言并不惊讶,只是对李瑕下一步的计划也清晰了些。   他沉吟片刻,道:“封王很难,如今一共也只有一个郡王、四个亲王……哦,三个,荣王已经死了。”   李瑕上次去临安,对此也有过一些了解。   首先,宋代的爵位基本不世袭。   宋初,只有三个世袭爵位,一是在太祖后代中血脉最近且德尊者袭封安定郡王;二是柴荣后裔袭崇义公;三是孔子后人袭衍圣公。   除此之外,一律不得承袭。   哪怕是皇子封王,王爵也仅止其身,而子孙无问嫡庶以其中最长一人封公,其余不过是承荫入仕。   因此,早在两百余年前,宋宗姓已“几无一王”。   直到神宗朝之后,才又出四个亲王世系,称为“嗣王”。   宋神宗给亲生叔父封了嗣濮王,并规定世袭;宋孝宗给同胞兄长封了嗣秀王;   赵昀登基后,因他曾经是沂王嗣子,遂又从宗室找人承袭沂王爵位,封了个嗣沂王。再封他生父为荣王,又让弟弟承嗣荣王。   “赵与芮虽死,该还会从宗室中挑选嗣子。”   “濮王、秀王、沂王、荣王、安定郡王,整个宋朝便也只有这五个宗室王。”张珏道:“宗室王尚且如此,异姓封王,那就更难了。”   李瑕道:“说实话,异姓封王我还没了解过。”   “大帅欲封王,却不了解?”   “这一个月来才起意的,离临安又远。”李瑕随口应道,不甚在意的样子。   “异姓亲王是有,几乎都是死后追封。宋开国至今,生前封亲王者,仅两人。”张珏道:“一是后周皇室柴宗训,禅位后降封郑王;二是吴越国末代国君钱俶,纳土归宋后,封邓王。”   他又补充了一句。   “便是李煜,也只封违命侯。”   李瑕问道:“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何苦做这亡国之君。”   “是啊,生前封亲王不可能。”张珏叹息,“连开国名将,也只有王景一人生前得封郡王,死后追封亲王。”   “童贯也是生前就封了广阳郡王。”   “简直是耻辱。”   张珏摇了摇头,不愿谈童贯,道:“便是权势滔天的史弥远,亦只能在患病致仕后才封会稽郡王,去世追封卫王……”   至于中兴异姓七王,岳飞在孝宗朝平反,至宁宗朝才追封鄂王。吴玠英年早逝,也是到孝宗朝才追封涪王。号为中兴第一的韩世忠,生前封咸安郡王,追封蕲王。   总之,在宋朝,异姓生前封亲王不可能,连封郡王的异姓功臣也一只手数得过来。   宋朝爵位的特点,不能世袭,公伯以下像是随便封,而王爵极少。   它被淡化了特权,又保留了尊荣的一面……相比于别的朝代大肆封王,这其实挺好的。   “若是要‘封’王,大帅最多封一个郡王。”   “郡王、亲王其实无所谓,一个名义而已。”李瑕依旧不太在意,“总之,若不能封王,我便称王。”   张珏苦笑,提醒道:“我与你说这些,是想说,宋廷几乎不可能答应封王,这不是宰执或皇帝就能做主的事。而宋廷不答应,你自立称王,相当于立刻举反旗,时机并不好……”   “时机确实不好。”李瑕道:“但我不管宋廷封王是否为难,封不封是由它考虑的事,我只管设立自己的目标,并实现。”   “如何实现?”   “第一步,必须拿下重庆府……”   说着,张珏已将一张地图铺开。   两人没必要讨论重庆府的战略地位有多重要了。   便是不知兵势之人,只需看一眼地图上四川盆地东面的山势以及长江的流向也能明白。   若把四川盆地比作一个院子,四面群山就是它的围墙,成都府是后院正厢房。   长江是进这院子的主路,荆州是大门,夷陵自古便有“川鄂咽喉”之称。   重庆府不是大门,是这院子的大堂。   它在四川这个院子之内,占据了一半的地盘。   连大堂都不在自己手上,李瑕怎敢说自己是这院子的主人?   对宋廷而言,平李瑕之叛,从重庆府出兵与起从京湖出兵,完全是两回事。   若李瑕没占据重庆府,就向宋廷索要开府之权,就相当于直接宣战。   到时中枢一看,李瑕还没得重庆府,马上就会调京湖兵马入蜀平叛,驻重庆、兵进成都。   面对内乱,宋廷绝对有强硬平叛的决心,也有这个实力。   二十余年来,孟珙、余玠、蒲择之、王坚等人就是在重庆府一次一次抵抗住蒙古大军。   纵横天下、灭国无数的蒙古骑兵,正是在此屡屡铩羽而归。   到时李瑕若不能速胜,则必亡。   因为他人口少,钱粮少,积蓄弱,他任蜀帅只有区区两年,川蜀又太过残败,无力供应他长期作战。   比如,一旦吕文德率大军入重庆,四川盆地就是战场。李瑕手中的川蜀,就只剩龙泉山脉以西这一条通道,整个势力范围就随时有被一分为二的风险。   唯一的办法,只有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先抢下重庆府。   ……   “你知道的,整个成都府路,各州县驻军相加,只有不到一万人,且不能调动,否则川西三州十三县必乱。”   “我知道,兵力就是我去岁调走的。”   “还有五万余你送来的蒙古俘虏,我派人看管驱使他们劳作,你何时收编?”   “还早。”李瑕道:“一两年吧,此事我在准备了,须磨一磨他们。”   张珏问道:“能把成都府的兵力调回来?”   “不能。”   “汉中,陇西,关中,能调出多少兵力攻重庆?”   “调不出。”   李瑕很干脆,道:“算算吧,陇西、关中、大理皆要驻兵,黄河沿线要防备山西之敌,潼关要守河南之敌,武关要守京湖之敌,萧关要驻兵防蒙古骑兵,陇西则无塞可守,只能多驻兵力,防止凉州蒙军入境……”   四川盆地近两百万人口,汉中与利州不到百万,关中、陇西两百余万,加上大理,五百万左右人口,若不算重庆府,只四百余万人口。   这其中,川蜀有许多难民躲在山林中;大理是个入不敷出的地方;陇西地广人稀,短期内收不到陇西百姓的税赋;关中新附,眼下税赋并不多。那这四百余万人,暂时能供养军队的不过一半。反观宋廷,八千万人口供养四十万军队尚且年年困难。   李瑕之前一直是从宋廷吸血,才能保证军需,接下来必须要休养生息,裁冗兵,练精兵,行军屯之策。   这也是他不急着收编蒙古俘虏的原因之一。   穷,养不起。   也不能带着蒙古人到江南就抢掳,愿不愿不谈,蒙人并不忠心于他。忽必烈经营二十年,行汉制尚且要面对蒙古旧派的剿杀。他李瑕若要学蒙人抢掳,身败名裂而已。   总之,算上各地驻兵虽有六七万兵力,但驻兵不能抽调出来,根本调不出兵力来。   两三年内攻了太多的地盘,没有积蓄……   张珏只掐指一算,已算明白了这些。   他转头一看李瑕,见其还是从容自若的样子,问道:“你总不是在与我诉苦,既说要拿重庆,总该有兵马。”   “我们没有,马千有。从重庆府调兵打重庆,不费钱粮。”   这句话莫名其妙,张珏却是瞬间明白了,眼睛一亮,恍然大悟。   他抬手一指,点在地图上钓鱼城的位置。   “招揽钓鱼城旧部?”   “钓鱼城兵力已被整编进合州、洋州、阆州,分属安德军、武康军,能招揽吗?”   “有些难办。”张珏思量着,须臾笑了笑,“但我能做到。”   “好!”   ……   两人计议着,语速很快。   最后,李瑕道:“那便请君玉兄先往合州准备,我还须去趟叙州,安抚后方。”   “史俊在叙州?”   “去岁末我以蜀帅之名让他暂代潼川府路,说是朝廷正式任命很快会下来,到今日,他该不安了。”   “大帅这一路南下,是要当说客啊。”   李瑕道:“史俊是文人,不好说服。骗骗他吧,正好马千要以密令杀我。”   张珏道:“二十余护卫太少了,我可从成都抽调两百人随你南下。”   “不必了。”李瑕摇了摇头,“二十余骑我还能一人三马。两百余人,你从哪找出那么多骑术高超之人,便是有,六百余马匹过境,要带的辎重亦不止是翻十倍,干草、粮食、帐篷、甲胄、器械,太招摇了。”   张文静才见过张珏的妻女从后衙转过来,进堂听得这话,便笑道:“义兄可知他有多穷了?一路来的见礼都是我出的。”   “哦?义妹送了见礼?”张珏大喜,“今日又能沽两壶酒,买些野味……”   ……   当日下午,李瑕自成都南门而出,四日,驰至叙州。   他正月初三从汉中出发,三日奔到利州,又七日奔到成都,只停留了不到三日,又四日至叙州,这一路还在几个州县处置了官员。   不可谓不快。   之后十日,李瑕与史俊往庆符县、长宁县以及泸州诸县巡视了一番,再次启程,直奔合州。   他依旧只带二十余骑。   蜀道本就难走,若带的人多了,做事的效率低不提,地方上的无关官吏见了,难免要认出来,难免要招待。   川蜀是贫瘠之地,供养数百精兵就牵扯到数百户人家、上千人之生计,若这精兵不用于驻守地方,只用来追在他身边护卫,不论浪费是多是少,上行下效,风气便不同了。   立业之初,上位者多做一点,多节省一点,少摆些谱,少抖些派头,起到的激励作用不可小觑。   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贫瘠之地,用度当从细处节省……   ……   二月初十,临安。   “必须派兵去重庆府了。”   程元凤脸上满是颓然之色,看着贾似道,径直道:“我可以罢相,但你须保住社稷门户……李瑕不可小觑,最好是你亲自挂帅入蜀。”   贾似道并不愿与程元凤多谈,只挥了挥手。   “我会看着办的。”   这一句话之后,他倚在太师椅上,把玩着准备送给官家的玉杯。   这玉杯身薄如叶,纹理细如丝,将酒倒入,自浮出暖气。   “自暖杯深不待温。”   贾似道低吟一声,心想着只送出这小小玉杯,枢密院之权便已是自己的了。   至于程元凤?   “老废物,当我不知你做何打算?依国制,宰相挂帅出征,若遇弹劾,不问其罪真伪,必须请辞。堂堂宰执去重庆?我怎可能中了你这低劣伎俩?”   一壶美酒倒入自暖杯,一缕清香飘起。   什么货币钱粮,什么功业王爵,已俱在其中了…… #第六百九十四章 暖意融融   临安城春雨连绵。   天色晦晦,江南美景也显得昏昏暗暗。   二月初依旧寒冷,雨水溅在身上冰凉刺骨。   大内宫城中,天子仪驾正徐徐从内夫人阁趋往延和殿。   宫城本就不大,这一段路虽只有五百余步,仪驾卤簿却还是安排得很周全。   抬着玉辂大骄的宦官有二十八人,前方引驾的,执华盖的,捧着拂尘、香盒、金壶的……林林总总有近百人。   终于,他们安全将天子送进了延和殿,没让一滴冰冷的雨水落在那赤红的天子履袍之上。   赵禥穿赤红常服,是因宋太祖提倡勤俭朴素之风,皇帝履袍并无太多花样刺绣,以淡黄、赫黄、赤红等纯色为主,样式简约平淡。   殿中暖意袭来,春光融融。   贾似道起身,见礼道:“见过官家。”   赵禥连忙赔笑,道:“贾相公久待了,这恼人天气,朕来得晚了。”   他在御榻上坐下,自有美姬上前侍候他饮酒。   今日程元凤、叶梦鼎等人都不知求见了几次,但这般天气,赵禥不想见他们,推托自己病了。   他前阵子夭折了个儿子,正在伤心之际,宰执们也不好相逼。   也就是贾似道来,肯与他一起饮酒作乐,而非一天到晚板着脸劝谏,这才答应召见。   舞乐起,又有宫娥为贾似道陪酒。   君臣二人这才谈起国事。   “请陛下节哀,礼部定崇国公之谥号为‘广冲善王’,不知可否?”   贾似道最先开口提的,还是给赵禥那夭折了的庶长子之后事。   这才是大宋朝如今一等一的大事。   赵禥漫不经心听着,只顾喝酒。   他其实也没见过儿子几次。   记得好像是在前年,搞大了哪个婢子的肚子,但具体是哪个婢子已不记得了。   那时荣王与先帝还在,因此事发了火,但赵禥感觉得出来他们心里其实是很高兴的。   当时只有叶梦鼎、杨栋那些人是真的很生气,说殿下还未大婚,万一坏了继位之大事如何如何。   幸而有亲生父亲与兄弟杀了先帝,让他直接当上皇帝了。   至于那个孩子,记得去年年初出生的吧?   小小一只。   当时看着就知道养不活,果然就没养活。   再生便是了……   等赵禥喝到微醺,心情大好,贾似道也终于说完了那繁琐的丧葬之事。   之后,便献上一个锦盒。   “臣深恐官家哀恸,特命人访得一自暖杯,以暖官家之心。”   “好好好,快让朕看看。”   美姬打开锦盒,捧出玉杯。   雪白的素手与那玉杯莹莹相衬,赵禥不由眼睛一亮,吩咐美姬继续倒酒。   一杯暖酒下肚,他砸砸嘴,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连忙让贾似道到近前叙话。   “贾相公,快与朕说说,用这自暖杯饮酒可有甚功效?”   “禀官家,此物价值连城自有原由……”   贾似道扫了周围美姬一眼,凑过去低语了几句。   赵禥听得大乐,眉飞色舞。   看着官家那期待的眼神,贾似道心里暗自讥程元凤、叶梦鼎死板。   要掌握这官家实在简单,只须将其当成厮混于临安欢场中最蠢、最色、最好骗的那个罢了。   ……   若非被李瑕陷害一遭,之后又被打压防范,贾似道早便能让赵禥成为他的傀儡。   但哪怕如此防范,近来赵禥还是渐渐感受到了贾似道的好。   这样一个臣子,忠心能办事,说话好听,为人又有趣,对赵禥而言,比其它几位宰执强太多了。   “贾相公,朕要是早些把国事交给你就好了。”   赵禥愈发与贾似道亲厚起来。   “前些日子,宰执、大臣们都跑来说朕若不依他们的意思,便全都要请辞,弄得朕很为难啊……”   贾似道忽然转头看了关德一眼,道:“退下去。”   关德一愣,偷瞥了一眼赵禥,强稳住心神之后,才不紧不慢向贾似道赔笑道:“官家还在说话,贾相公竟吩咐起咱……”   “贾相公叫你退下去。”赵禥转头喝骂了一句,“你们也都下去,朕要与贾相公说话。”   他也只敢对宦官、宫人这么凶。   关德连忙低头,眼中已绽出惊色,但也只好领着旁人退出大殿。   贾似道不易察觉地笑了一笑。   圣眷已定。   这一年多以来,真正在朝中与他贾似道争圣眷的人,根本就不是程元凤、叶梦鼎等人。   是关德。   是李瑕留在朝中的势力。   若不是有关德每天在赵禥耳边吹风,在李瑕离开临安之后,贾似道只怕用不了一两月,便能请到圣旨,把那些老顽固们通通赶走。   哪还能给李瑕一年时间收复陇西、出兵大理、招揽关中?   换言之,是关德在暗地里给使绊子,悄摸地对付贾似道,才给了李瑕迅速扩张实力的一年。   贾似道有时候恨不能派人直接把关德除掉了事,但没等他动手,赵衿竟是先跑来直接问他“舅舅想杀父皇留下的内侍?”   “绝无此事。”   当时贾似道就明白,是那妖妃在背后捣鬼。   不能轻举妄动……   简单来说,一直以来,李瑕留在临安的势力与程元凤都在打压贾似道。   这次,程元凤与李瑕斗起来,才给了贾似道契机。   一边是重臣逼官家除掉李瑕,一边是关德不停为李瑕说话。   那只有一个结果,两方势力必然都会让官家感到讨厌,憎恶……   ……   看着关德被贾似道赶下去,赵禥咧了咧嘴,感到有些快意。   他发现,他已经开始讨厌关德了。   一个贴身内侍,不好好伺候着,不去多找些美酒美人,尽日掺和到国事里。   他这个天子,根本就不想理国事啊!   烦死了。   偏偏闹到这一步,赵禥也不得不理了。   “方才朕说到哪了?哦,程相公说李瑕想谋反。贾相公,朕还没问过你,这事怎么办?”   贾似道应道:“臣之所以让关德退下去,因怀疑他与李瑕有所勾结。”   他与赵禥说话,从来都很直接,尽量用最直白、易懂的话语。   若再像以往与先帝奏对时,用些隐喻,万一眼前这个傻官家猜错了就很麻烦。   “贾相公也觉得李瑕要造反?”   “李瑕做事从不听朝廷调度,又在官家身边安插人手,若不是为了谋反,臣想不出他是为什么?是想要升官吗?可官家早就想给李瑕升官了,他不肯,只想去川蜀,为的当然是谋反。”   最后这句话,说到赵禥心里了。   ——程相公都答应让李瑕当宰相了,他不肯,那比宰相大的,还有什么?   不由就是一个激灵。   其实,早在这之前,赵禥对李瑕的态度就已不同了……   兄弟?   他就从没有对李瑕有过一点点兄弟感情,一丝一毫都没有。   只是登上皇位之前,能信任的只有亲生父亲和兄弟,就这么简单。   一登基,这份信任就已经变了。   换作别的皇帝,早该杀人灭口了。只不过,赵禥只顾着享乐,根本没工夫去考虑这事情。   李瑕也不烦他,只说要保护他,没让他再去想这事。   这是他最满意的一点。   为何满意?一开始赵禥也不知道,反正就很满意,每天只享受帝王之乐,开心得很。   近来突然发现,原来,在他心底里,极度憎恶听到李瑕的名字、极度憎恶见到李瑕。   那样一个各方各面都强过他的人,一出现就告诉他“你的身世会让你失去一切……”   李瑕一出现,带给赵禥的就是这么让人憎恶的破消息。   然后,李墉一斧一斧劈死了荣王,解决了这事……   赵禥觉得这很好,又能当皇帝了。   但经历了这些是何感受呢?   感受非常糟糕。   李瑕带给他的情绪,是嫉妒,是憎恶,是忌惮,还有恐惧,无比的恐惧。   他只想什么都不知道,把头埋在美人怀里,装作无事发生。   ……   “这么说,李瑕真要造反?可是,朕……可朕……真的不想对功臣动手。朕让程相公不要去招惹李瑕,程相公不听……李瑕很危险啊。”   赵禥缩着脑袋,回想起荣王死的一幕,又打了个哆嗦。   他觉得程元凤、叶梦鼎等人太傻了,偏要无事生非。   贾似道看到了赵禥眼中的恐惧,眼中泛起满意的神情。   因喜欢这样的官家。   “右相确实不会做事,他派人去除李瑕了。”   “除掉了?”赵禥大喜,追问道:“那李墉除掉没有?”   “没有。”贾似道摇了摇头,“今日,右相的消息还没回来,但李瑕送了加急奏书,质问夔州路安抚使、兼知重庆府马千为何杀官。官家未见右相吗?”   “嗝!”   赵禥大惊失色,酒意瞬间消散,惊道:“什么?!这不是朕的意思……朕没有!朕朕朕朕……都说了要问一问李瑕……不不……程元凤要害死我!”   贾似道闭上眼。   他有些受不了了。   天子没天子的气度,还有那程元凤,派人对李瑕动手,结果呢,李瑕的奏章都到了,程元凤的消息却还没到。   靠这些废物救大宋社稷?   唉。   “右相做得不妥,但说得没错。若不早除李瑕,李瑕早晚要杀到临安……”   “不,贾相公你不懂。”赵禥喃喃道:“你不懂的,李瑕也许并不想造反,朕……朕与他很亲厚……贾相公你不懂……”   “臣懂。”   贾似道忽然深深看着赵禥。   赵禥又吓了一跳,忙道:“你不懂。”   “臣懂。”贾似道的语气真诚而饱含忠心,缓缓道:“请官家信任臣,今日之事,只有官家与臣知晓,再无第三人。”   “你你你……”   “臣对陛下赤胆忠心,请陛下信任臣。”   ……   殿外,风雨如晦。   关德焦急地踱了几步,心中预感更加不好。   随着近来愈发多地提到李瑕,关德已能察觉到赵禥对自己的态度变了。   眼皮跳得厉害,眼看官家与贾似道短时间内根本没有聊完的意思,关德终于咬了咬牙,转身便急忙出宫。   “快!快送我去吴山……”   ……   殿内,暖意融融。   自暖杯摆在御案上,翠亮有光泽。   清水被倒入杯中,腾起一缕烟气,渐渐温热。   “嗒。”   一滴血落入杯中。   之后,又是一滴。   两滴血便在这碧玉小杯中渐渐靠近,最后,融在一处。   赵禥瞪大了双眼,满是不可置信。   “这,这……朕莫非是……我莫非是你的……” #第六百九十五章 权倾朝野   “莫非,贾相公……你才是……”   赵禥目光落处,贾似道的眼神饱含诚挚。   他嘴里那句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臣并非此意。”贾似道有些惊讶,收敛了那表露忠诚的目光,正色道:“臣是找到了当年吴潜想用来陷害官家的手段。”   “你你你……知道什么?”赵禥惊问一声,跳脚似想要逃开。   他真的是吓坏了。   虽然是皇帝,但他真就什么都做不了。   他有无上权力,但这权力从来不在他手上,满朝文官掌握了几乎所有处理国事的权力。   除此之外,他是有皇权,但不知要怎么用,完全用不来。   登基之后,他只是在代表皇权而已,而这背后还有太后、皇后、宗室,随时能替他代表皇权。   他其实毫无权力。   韩侂胄加上吴太后,史弥远加上杨太后,都可以轻易行废立之事。   贾似道也能做到。   贾似道党羽满朝,与谢太后关系很不错……   赵禥吓得想哭。   他怕程元凤,怕叶梦鼎,更怕李瑕,之前真的很怕李瑕,但现在最怕的人又成了贾似道。   甚至,想给贾似道跪下来。   好在贾似道适时安慰了他。   “臣不知别的,只知忠于官家,忠于大宋宗社。”   赵禥更想哭,急道:“贾相,你说清楚点啊!”   “臣,值得官家信任。”   ……   许久。   待这一对君臣聊过,两人之间的态度已完全不同。   贾似道面色沉稳,仿佛他才是君王。   赵禥则是期期艾艾,在贾似道面前像是他的子侄。   “贾相,你真的会保护我吧?”   “官家放心,官家只须安心为大宋宗庙承继香火,至于艰难之国事,臣必为官家分忧。”   贾似道说着这话,隐隐也觉荒唐。   他身为臣子,如此直言不讳不许天子亲政,简直是霍光……不,他是周公。   赵禥却丝毫没觉有何不妥,闻言反而是大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那便可将国事拜托于贾相。皇后也说,程元凤、叶梦鼎等人威胁君上,以为大宋离了他们便不行,合该让他们滚……对……对吧?”   贾似道不得不提醒道:“叶梦鼎、杨栋乃帝师,官家不宜允其辞官,程元凤可以。”   “那我一定不再听叶梦鼎一句,全听贾相的。”   赵禥努力显出亲厚的样子,又重复了一遍。   “我全听贾相的。”   他已全然忘了当年拽着叶梦鼎的衣角时也是这般说的。   贾似道听着这亲厚的话语,看着赵禥那双呆滞的眼,只感到赵禥的无情与自私。   荣王、先帝、关德、李瑕、叶梦鼎、杨栋……都一样,哪怕与赵禥有再深的情份,都是说抛就抛,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舍与怜惜。   对他贾似道,想必也是如此。   但没关系,他不像李瑕自知把握不住朝堂,只敢往川蜀那穷乡僻壤跑。   这大宋朝堂确实不好掌握。   天下间也唯有他贾似道能做到……   ……   吴山。   关德匆匆赶往公主府。   拐过青瓦子,忽见几个汉子拦在路上。   “哪个不开眼的……”   关德话到一半,只见对方掀开衣袖,露出一截假肢。他微微讶然,连忙招对方上前确认了牌符,之后一起转入李宅。   “久与关阁长通信,今日方见面,失礼了。”   “出了天大的事!”   关德焦急得不成样子,没工夫寒暄,语气飞快道:“快,传封口信给李节帅,近来官家不信我了,今日我预感贾似道要有所动作……”   姜饭听过,点了点头,道:“我尽快禀报大帅。关阁长准备准备,随我离开临安吧。”   “离开临安?”关德跳脚,眉毛乱飞,惊诧道:“我是大内首领大官,我的家业……不,我走了,李节帅的圣眷怎么办?”   “圣眷?”   姜饭喃喃着重复了一声,语气中有些讥意。   “贾似道爱要就要吧,大帅不需要那种东西。”   ……   姜饭派人安排了关德遁走一事,自又去寻江春。   江春如今是个闲官,每日在御街上的茶馆听曲,姜饭到时,他正倚在那打磕睡。待听得几句私语,困意顿消。   “姜使司是说……右相马上要罢官了?!”   “是。”   “如此一来,纲纪愈发废弛了啊,社稷民生……”   江春很是惊异,愈发对社稷忧愁。   同时,又觉临安官场复杂。   在此间,权力大小根本不是看官位。   这样的朝堂震动,有多少高官重臣还不知消息,他便已然得知原委。   “纲纪如何,江县令也管不了。”   姜饭看了眼这茶馆,心想终日在这喝茶的官能救什么社稷民生。   他对江春唯一的尊敬也就是当年江春曾是庆符县令了。   “县令也试过一遭了,程元凤并非诚心邀大帅回朝。别再理会这些人了。与这些人一起,办不成事的。”   江春听了,面露羞愧,颇感难堪。   他此次替李瑕谋官,官没谋到,听了程元凤几句话,糊里糊涂地便写封信问李瑕要不要回来当宰执。   本以为是好心好意,如今听说程元凤命马千袭击李瑕,江春才明白自己被程元凤耍得团团转。   这是州县官员与中枢宰执之间的差距……   好在,李瑕敲打了江春一遍之后,便不再继续追究。   接下来,江春要做的事只有一件。   “这次,县令不必再求见官家了,拿出气派来,问一问到底是谁给马千胆子,敢袭击两个蜀帅。”   “李节帅这是要与朝廷叫板了啊,我……”   “叫板便叫板,怕什么?”   ……   临安城的阴雨未歇。   傍晚时分,贾似道从宫城出来,没有立即归家,而是到枢密院,召集了心腹幕僚。   “左相,李瑕的奏章一到,程元凤没有推托,径直乞病告老,饶虎臣以及七名当日以辞官威胁官家的枢臣也上了辞呈。”   “我知道,拟份名单来,把朝堂上所有碍事的废物都给我扫走。”   “是。”   贾似道抬了抬双手,掂着他的宽袖,表示终于赢回了他的权柄。   他开口,语气看似玩世不恭,其中却带着某种郑重之意。   “今日,官家决定加我为……平章军国重事。”   群僚大喜过望。   所谓“平章军国重事”,位在宰相之上。   这一官职以前是种殊荣,几乎不真的参与决策军国重事。   承平时,只有文彦博、吕公著这样的名臣担任过,南渡后,只有乔行间晚年曾担任过。   待到韩侂胄任此殊职,它由“名”转“实”,成了权倾朝野的最高官职。   韩侂胄正是凭此职独擅朝政,独揽军、政合一之大权。   贾似道是大宋第五个平章军国重事,是大宋第二个实权平章军国重事。   他终于超脱了相位之争。   这如何不让心腹党羽们狂喜?   “恭喜左相,恭喜平章公。”   “平章公终于可以放手施为,重整社稷!”   “……”   贾似道闭着眼,咀嚼着这份权力。   之后,他抬了抬手,止住群僚的道贺。   “国事风雨飘摇,内忧外患,眼下还不是庆贺之时,说几桩要事。首处,是反贼李瑕……”   驱走了程元凤之后,贾似道立刻将目光重新落回李瑕身上。   恰是因李瑕,让他在沉寂了一年多之后,走到了人臣之巅。   亏得有这样昏庸的皇帝,还有那许多皇帝的把柄。   李瑕本有一丝机会像他贾似道此时一样,独揽军政大权……只要能在朝争中斗倒他贾似道。   但李瑕不敢,选择了另一条更难的路。   也许是知道斗不过他贾似道。   总之是,当年那个让他一度欣赏的年轻人,如今已与他愈行愈远。   立场完全对立了。   他已是大宋执政者,李瑕已成了大宋叛逆。   站在大宋社稷的立场上,长江以北丢了都不要紧。但川蜀位于长江上游,却绝不能落入叛逆之手。   “被程元凤耽误了太多时日,且还打草惊蛇,我料定李瑕经此一事、必要占据重庆府,速调吕文德领兵入蜀,先保重庆府万无一失。旁的,待我加平章军国事之后再行安排……”   贾似道的语气不急不缓。   完全来得及,马千镇得住重庆府。   ……   重庆府。   嘉陵江在此汇入长江,府城便夹在两条大江之间。   城池最早是秦时建的巴郡城,汉时为巴郡治所江州城,蜀汉时李严扩建城池。   宋嘉熙二年,彭大雅任重庆知府,为防御蒙军,再次拓建城池,范围比李严扩建的江州城还大了两倍。   南面城墙本就在长江边,北面城墙则被扩建到嘉陵江边。   换言之,重庆府城北面、东面、南面环江,城墙沿江而建可居高临下打击敌兵。   没有极强大的水师,不可能从这三面攻城。   西面,则是中梁山脉、缙云山脉、云雾山脉。   而嘉陵江上游,合州守着重庆门户,互为犄角。   余玠便是看中这样的地形,将四川制置司治所迁至重庆。   蒙哥之所以死在钓鱼城,也许就是余玠在这一刻创造出来的。   ……   马千不认为李瑕能攻到重庆府。   这日坐在府衙中与于德生叙话,他强压着失子之恸,道:“不是我自夸,我擅于守城。兴昌六年那一战,哪怕王坚丢了钓鱼城,我也不惧蒙哥来攻重庆。”   话到这里,马千自知这话说得有些夸大了,又补了一句。   “毕竟,当时吕帅援兵已至。”   “李瑕并非浪得虚名之辈。”于德生道:“他打过太多看似不可能胜的仗。”   马千道:“此事,我承认。”   他不想承认。   儿子已死在对方手中,哀恸还未散去,却要承认杀子的仇人了得,这真的很难。   但守住重庆是大事,得知己知彼。   “这十日来,于先生也随我看了重庆之布防。李瑕若要攻重庆,至少要有五万大军。而于先生已传信临安,三个月之内,必有援兵入蜀。眼下,李瑕并无征调人马的动静。等他调兵再至重庆,至少要两月。难道,我还能连一个月都守不住?”   于德生道:“绝无此意。”   “不仅是重庆万无一失,整个夔州路,一城一县我都不会让李瑕攻下。”   “我只是怕马将军轻敌。”   “并未轻敌。”马千正色道:“我是以从戎三十年之守城经验断言。”   他起身,走到地图前,给于德生指点着夔州路的布防策略。   “于先生请看,不论李瑕从成都或汉中出兵,各河谷、要道我皆已扼守,粮草充沛,可供长期驻防,又能相互支援……”   于德生虽不懂兵力,但聪慧敏达,能够理解马千的叙述。   这是大宋将士二十余年总结出的防守经验,从孟珙、余玠,到蒲择之、吕文德,都曾布置过重庆府的防御。   蒙军尚且难以攻克,何况李瑕?   于德生顺着马千的指点,全盘考虑着整个防守策略,确实想不到李瑕还能有什么攻下重庆的可能。   最后,他只能问道:“李瑕擅用间,重庆府不会有李瑕的细作吧?”   马千摇了摇头,道:“重庆山多地广,防御不仅靠城门,少量细作无用。且我在于先生归来之后,立即传令各地戒严。”   “话虽如此,还是得小心。”   “不错,待李瑕真动兵了再谈吧,我已广派哨探,打探成都、汉中动静。”   “如此就好。”于德生道:“想必临安已收到我们的消息,左相正调兵入援。”   马千怅然。   本以为右相下令、左相庇护,必能立下大功,没想到死了个儿子。   于德生见他神情,又道:“请马将军放心,只需守住重庆府,左相依旧会为将军请功。”   此时府衙内还是一片安详,两人分析过后,皆认为李瑕到现在还未有出兵的动静,也许不会来攻重庆了。   还不如谈谈往后的前程富贵……   下一刻,马千回过头,大步走向堂外,看着外面那匆匆赶来的哨探。   “何事?!”   “报将军,李瑕……”   马千冷笑,显出“果然如此”的神情,问道:“他从成都出兵了?”   “不……不是……李瑕已至合州,摆出仪仗,命……命将军前往……前往谒见……”   马千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李瑕就到合州了?   成都都还没有兵马调动迹向,怎么就到合州了?   “多少人?”   “不知多少,但……”   “曹琦怎么回事?!为何不拿下反贼?!”   马千问的曹琦乃是合州守将都统制,正是他心腹大将。   他早已将程元凤密令示于曹琦,命他镇守合州,若遇李瑕,格杀勿论。   眼前的消息却实在叫人云里雾里。   莫不是曹琦不敢动李瑕?先将李瑕拿下了?   “曹都统……曹都统他……”   马千大怒,喝道:“吞吞吐吐,快说!”   那哨探回身一指。   马千回头向院门外看去。   目光落处,有另一名哨探惶惶然捧着一颗头颅不敢入内。   而那头颅……竟是曹琦的。   曹琦死前犹虎目圆瞪,眼神中满是愤怒。   “怎么回事?!”   “李瑕……李瑕给将军下了……下了……”   马千一把抢过那哨探掏出的文书。   只扫一眼,已是怒气冲天……   ……   于德生惊疑未定,凑上前问道:“李瑕兵至合州了?为何一点动静也没有?”   “李瑕并未出兵,成都确没有调动过兵马。”马千喃喃道。   他闭上眼,又想到了儿子的死。   “何意?李瑕只带了他那数十人取了合州吧?以将军之布置,这不可能……”   “该是合州副都统张世昌降了,此人是王坚旧部。”马千神色落寞,道:“我本以为王坚忠诚体国,其部下不会附逆,没想到啊。”   “王坚?他是邓州人吧?”   于德生自沉吟道:“邓州乃宋金分界,刘整出身邓州穰城,属金国。王坚是邓州彭桥,属大宋……本以为忠诚体国,终究是与北归人瓜葛太深了。怪不得李瑕举荐王坚镇守陇西。”   分析着这些,于德生目光始终落在马千手上那公文上。   终于,马千递了过来。   “于先生想看便看吧,他太狂妄了。”   那文书上没说什么,但从头到尾,李瑕都是命令的语气。   “付罪将夔州路安抚使马千,尔敢遣我治下将士,擅袭朝廷要官,命尔自缚至合州请罪,若敢不从,以谋逆之罪格杀勿论!”   ……   于德生摇了摇头,心中苦涩起来。   马千说的不错啊,李瑕若是开战,短期内确实攻不下重庆府。   蜀中将士不会从吴曦那样擅起战乱的叛臣。   但现在,李瑕亲至合州,宣布重庆兵马也是他治下之将士,厉声质问马千……仿佛马千才是那个叛臣。   于德生耳边仿佛还能听到李瑕的讥嘲。   想打仗?会守城?   论名义、论官职、论功劳、论将士与民心之所向,你马千有什么资格与堂堂蜀帅打仗? #第六百九十六章 岂曰无兵   在府衙大堂上枯坐了很久之后,于德生往椅背上一靠,摇了摇头。   “李瑕这应对,不算高明。”   马千点点头,附和道:“确实,跑到夔州路境内来摆制置使的威风而已,不高明。”   说完,他犹觉愤怒,遂又道:“不高明,但我居然没想到,让他钻了空子。”   于德生喃喃道:“我曾想到了,但我以为他不敢来。”   “他怎么敢的?”   “他算时日,程元凤派人杀他,在得知他没死之前,朝廷必不会宣布他是叛逆。我们是正月初十动手,消息一来一回近两个月,那至少在三月初之前,他都还是四川阃帅。”   马千道:“夔州路是我治下之地,各处都是我所统领之兵马,他怎敢来。”   于德生说是那么说,但换作旁人,就算知道三月初之前还是蜀帅,一般也不会有胆子还敢来。   怎么可能有把握?   想到这里,马千一口浓痰啐在地上,再一次感慨道:“这逆贼胆子真他娘的大,杀子之仇,他还敢送上门来。”   于德生道:“我是说,他打算在三月之前谋取重庆府。”   “不可能,也就合州那地方,只有合州军民是从钓鱼城迁下去的,与李瑕、张珏早有勾结,才能让李瑕这么快骗走了合州。”   “其余州县,真的没问题吗?”   马千道:“我上任夔州路安抚使以来,早已将各地驻军将领撤换成我的旧部。他们不可能随李瑕造反。”   于德生问道:“但若再有一桩张士昌杀曹琦之事。”   “张士昌在王坚麾下时不过是个队将,这两年,是我升他为合州副都统,忘恩负义。”马千骂了一句,方才道:“李瑕就在合州,还能再串联谁?”   “那就好,一定要小心啊。只要能守到三月中旬,四川军心自会与李瑕离心离德。”   “还有二三十日,眼下怎么应对?”   于德生道:“马将军可有良策?”   “守城我擅长。但李瑕没有发兵来攻,这是官场之事,请先生来破解。”   于德生皱眉沉思。   他发现,地方官与朝官完全不同,地方官当然也有党争,但相比朝廷那种数千官员挤在一座城里争权还是差得远了。   眼下,哪是甚官场之事?   “敢问,合州有几多兵力?”   “钓鱼城本有三千余兵力,万余乡勇。汉中收复后,乡勇放回田亩,士卒被张珏带走了一大批,只剩千余人。这次我调兵四千增援。”   马千想了想,又认为眼前情景说实话比较好。   “这四千兵力是兵籍所载,扣掉惯例,是两千人。”   于德生懂,这“惯例”就是空饷了。   川蜀这边还好,京湖那边吃空饷的情况就极为严重。   孟珙镇守京湖时定额三十万兵力,贾似道在京湖时还剩二十万,吕文德上任后,京湖兵力被他裁至七万,京湖养兵之赋大部分已被他攫为己有。   相比起来,马千就好太多了,且这空饷未必全是他吃的。   说两千,大概也只一千七八,再加合州原有驻兵,该不足三千人。   李瑕不可能现在就全数掌握,大部分人都只是在静观其变而已。   于德生遂道:“最简单的办法,请马将军统率重庆府大军,亲自围剿。”   马千摇了摇头,缓缓道:“调虎离山之计,轻离驻地,此守城之大忌。”   “李瑕既敢来合州。除掉他即可平叛,一切祸端就尽消了。”   马千还是摇头。   道理他都知道。   就好像前年许多人都知道蒙哥一死,蒙军必撤,但敢杀到汉中的还是只有李瑕、张珏;   如方才所言,李瑕明知道暂时还占着蜀帅的名义,去合州没多大危险。   但,李瑕敢去,他马千不敢去。   守城,最要紧的就是心境,此事或许就是李瑕在诱敌出头,不敢不慎。   “这样吧,我派我二弟领三千兵力北出,先驻军三槽山,防逆贼观察合州形势,伺机而动,进可攻,退可守。”   于德生听马千这般说,也觉得有道理。   “也好,那我这便传书回临安,为马将军报功。”   “须尽快请朝廷下诏宣布李瑕为叛逆,我才好从容应战。”   两人根本没有谈马千是否要自缚去向李瑕请罪,必不可能去的。又商议了一番,认为应该派人到营中宣扬,李瑕其实已谋反,只是朝廷消息还未送达。   总之,虽猝不及防丢了合州,守也不难守,但还是只要在朝廷宣诏、吕文德援兵抵达之前守住重庆府既可……   安排完这些已是深夜。   于德生离开大堂,眼看这川蜀的夜晚一片漆黑,愈发怀念临安城那彻夜不眠、灯火绚烂的杭城大街。   “这次来,也不知多久才能平叛归钱塘……我亦欲、西湖去。目送兰桡知几度。”   虽是国事沉重,这书生的身影犹带着几分潇洒。   马千还坐在堂上,将脸埋进蒲扇大的双手中,有浊泪从指缝中滚出,沉溺于儿子被斩首示众的悲痛中不可自拔。   “儿啊,你未战亡在抗虏战场,竟死于叛逆之手……为父,必为你报仇雪恨。”   一开始,他只是不服气李瑕、张珏,如今则已是私仇大恨。   ……   次日。   马应麟领着三千宁江军精锐拔赴三槽山。   马千则亲自调整了重庆府城防务。   他作为蜀中老将,资历还高于张珏,深谙守城之道,虽少了三千兵马,也能将防线调整停当。   倒是城中确实还有一些从钓鱼城撤下来的将领。   比如程聪、史进、李从等人,皆是在钓鱼城一战中立下战功,朝廷破格提拔为副都统制、统领、统制……   马千想到了合州张世昌转投李瑕一事,遂下令撤掉了这几人的兵权,换成自己的心腹将领掌兵。   他甚至想将这些人关押起来,待见这几个将领发了怒,遂觉不宜将事情闹到如此尖锐的地步,好言安抚,将他们打发回家。   城门自是早已戒严,十日前于德生来时便戒严了,不可能再有细作能进来。   如此安排妥善,马千再巡视了一遍重庆府中,已想不出李瑕还有攻克重庆的可能。   三面环江,没有水师,碰都碰不到城头。   西面城墙全是麾下心腹宁江军把守,对他有绝对的信任。   要知钓鱼城一战,这些士卒便是随他守着这里,个个未见蒙人便立下战功。   李瑕要来攻,得先攻破三槽山防线,穿过嘉陵江窄道,绕道西城,筑攻城兵械……就根本不可能。   “赔了个儿子,却只有这守住重庆的功劳啊,守守守,守了一辈子……”   ……   是夜。   “真的?!连关中都收复了?!”   “噤声。”   张珏低喝一声,道:“万一哪个妈子、门子听了,传出去,你要老子的命。”   程聪身材粗壮,如个圆木桶,年纪比张珏还大十岁,语气恭谨中带着粗莽,一副又老又暴躁的模样。   “将军你就不能放心吗?我这破院,就他娘两个做粗活的臭汉,睡得比猪都沉。”   “叫我副帅。”   “副帅,你这差遣比王将军都高啊。”   “王将军没了好差遣。”张珏叹道:“他既封伯了,称‘王公’吧。”   “多麻烦,叫惯了的。话说,真收复关中了?”   “李帅抵叙州时,大理收复的消息也已传来。”   程聪感慨不已,回想着钓鱼城的往昔,躁得起身到处乱踹。   “我知道副帅你来的目的,马千今日解了我的兵权。按说,要不是十多年前跟着他杀过敌,他最近又死了娃,老子揍得他娘都认不出。”   “事后找补没用,你儿子呢?”   程聪径直道:“在达州。”   “只要我们动作够快,马千弄不到他。干不干?”   “将军让我想想啊。马千说了,朝廷很快要给李节帅定罪。这他娘的,能打仗的一个个都弄死了。”   “这般与你说,收复之功在朝廷不管用。但我得问问,在我们这些袍泽兄弟眼里是不是也不管用,若你们也说就愿意如前些年那般年年困守、年年困守,也不必多说了,你砍了我脑袋报功。”   “这话说的,谁他娘想窝在钓鱼城上过一辈子。为何能从山顶上下来过日子,谁心里没杆秤?”   张珏道:“那别废话,随我去找史进。”   程聪有点为难,又踱了几步,道:“好不容易升了都统。王将军每次都说忠……”   “事成了,请王将军镇陇西,那也是一方阃帅。你再犹豫,他一把老骨头在江南那鸟地方染了一身的风湿。还有你那都统算个屁,兵呢?”   程聪眼一瞪,胡子一吹,操起刀便走。   “将军都这般说了,还能不干吗?!走!”   ……   史进家中。   两个身影正趴在墙头向外望去。   “真会来吗?”   “应该会来,傍晚我看到好像是他在那里,见这边人多便走了……来了。”   “竟真的来了。”   “嘘,小点声。”   ……   那边,程聪低声道:“我搭将军上去,你再拉我。”   张珏四下看了一眼,往程聪大腿上一蹬,已攀上院墙。   拉了程聪上来,他纵身一跃,跳进史进的院落。   心中愈觉畅快。   这次来重庆,召集部将,仿佛又回到了在钓鱼城的日子,却不只是要带他们守,如李瑕所言。   要进取,进取……   突然,脖子上一凉,有人按着他脖子扑在他身上。   张珏一惊,反手便将对方按倒。   “哎哟!”   “我我我……张将军,我。”   借着依稀的星月之光,张珏眯了眯眼。   “史炤?”   “还有我。”   又一个身影从杂物中窜出来。   “王立?”   张珏松了口气。   想来史炤是史进的堂侄,暂住在此地,王立大概是跟来的。   这两个孩子一个已十五岁,一个十一岁,胆子却大。   “知不知道我差点弄死你?!你大伯呢?”   “屋里,他今日被解了兵权,喝了闷酒,正打雷呢。”史炤举步带他们往屋里走。   比史炤还小四岁的王立竟显得极为聪慧,追上张珏的脚步,道:“我傍晚见到张将军在门外了,你扮成货郎,旁人认不出,我却认得出……”   “闭嘴,乳臭未干,滚蛋。”   “张将军,我可告诉你,我有用,有大用。这重庆城,你们都没我熟。”   “你怎么像是所有事都知道了?”   “城内告示都贴了,马千说张将军你是反贼,那马千必是坏人。”   “坏人个屁,学大人说话,还‘必是’。去,拿盆水来,给我把这史打雷泼醒。”   ……   一整夜,马千防守得万无一失的重庆城中,聚议者由两人,成了五人,十人,二十人…… #第六百九十七章 壮志销如雪   “李瑕根本就没有多少兵力。”   三槽山,马应麟作了如此判断。   他不是乱说,而是打探形势推出的结论……   二月十一日,马应麟领兵出重庆,仅在二月十二日中午,他就已在三槽山安营下寨。   这行军速度不可谓不快。   他原本还担心反贼会在嘉陵江河谷设置伏兵,毕竟这就是当年李瑕伏击史枢的战场。但路上并未遇到伏兵。   这说明李瑕根本没带心腹兵力来。   之后哨探回报,可推测出李瑕暂时还只是稳住合州城,不能如臂使指。   那接下来是该驻守三槽山、扼住往重庆之要道,还是攻合州平叛?   马应麟倾向于守。   只须再守二十余日即可不战而屈人之兵,没有强攻的必要。   然而,他这边刚安好营,李瑕却已派人来了。   ……   “我了解李瑕这反贼,打起仗来,喜伏击、偷袭。如今应战,却遣使而来,真当是自成一国了不成?”   “不是使节。合州垫江县押司徐子敏,来向你转达蜀帅之令。”   “够了!”马应麟喝道:“一小吏,也敢在本将帐前放肆!不妨告诉你,朝廷已通悉李瑕异心,不日便有诏谕。你回去告诉那奸诈之徒,休再借大宋官名对我等守国将士吆五喝六,若要反,摆开阵仗来与我一战罢了!”   他声若洪钟,一直在表达的意思其实是他很了解李瑕、守着三槽山,不怕李瑕来攻。   这是恫吓。   是想要吓得李瑕不敢来打。   反正只要守住就能立功。   徐子敏喝道:“你等指责李节帅有谋反之心,便敢行谋反之迹?!到底是何人在挑起战祸?在此春耕之际,不顾合州民生百姓之安定,未得号令而擅动兵戈?!多言无益,节帅命你三日内缴械自罪,否则休怪他军法无情!”   马应麟以为这些人疯了。   说什么民生百姓,什么说军法处置,李瑕当这重庆府是他治下不成?痴妄。   受大宋恩泽而居阃帅之位,骑在重庆府忠臣良将头上作威作福,杀都统曹琦的,不正是他李瑕吗?   还三日内自罪?   疯子。   “来人,把这奸滑胥吏给本将驱出去!你给本将转告那贼逆,王师不日即至,劝他趁早回头!”   ……   徐子敏风尘仆仆回到合州,一路进到州衙堂上,拜见李瑕,转述了与马应麟相谈的情况。   “那看来,他一定不敢攻城了。”   三千兵马驻于城南,李瑕却只评述了这一句,随手将他方才写就的文书递给徐子敏,下一句,谈及的竟已是合州的春耕之事。   “在城内张贴告示,告诉百姓,闭城至多三日,不会耽误他们春耕。另外,合州这边还差多少农具、耕牛等物,你做个统筹给我,会尽快调来……此间多是钓鱼城退下来的乡勇以及将士家小,有大功于国,不可使他们寒心了。”   徐子敏双手捧过文书,一时也是不能适应这种做事的风格。   前一刻还在说兵事,下一刻又说农事。   若说这算是李节帅气格雄浑,视马应麟为无物,也行。但吩咐人做起事来,那真是没停没歇。   才从三槽山回来,也不让人歇一歇。   垫江县衙一共就七个押司,被杀了两人,其余五人这短短几天内则被驱使得连轴转,仿佛他们不是小小胥吏,而是经世高才。   徐子敏既觉崇敬又感惶恐,又疲惫又振奋,不知李节帅是否打算重用自己,也不知李节帅是不是真能平定马千之乱……   他正要领命告退,忽听李瑕又问了一句。   “对了,胥吏可以转官吗?”   徐子敏心肝一颤,忙恭谨应道:“虽有出职之例,但极难。承平时东京百司吏,新法皆三十年以上出职,何况乡野小吏。”   “知道了,去做事吧。”   “是,大帅,小人告退。”   这边徐子敏退下去,马上便有另一个等在堂外准备通报事务的士卒入内。   “大帅,这是你要的名录。钓鱼城之战后,伤残乡勇并未有过记录,小人今日寻访了二十余人,是否召来?”   “不必了,把住址记下,我明日去一一拜访……”   李瑕这一日忙的无非也只有这些事。   待接见了这些下属,他转到后堂,只见张文静正坐在那打点文牍,娴雅认真的模样。   她做这些事时认真,之后却是起来抱着李瑕的胳膊,自在那笑。   “笑什么?”   “有些人说有个不碰女下属的原则,却正与我依依偎偎。”   “你哪听来的?”   “元姐姐与我说的,说是每有女子入幕府,严先生皆郑重交代。”   “好吧。但不一样,你是家里人偶尔帮忙,既不任职,又不领俸禄。做得好无奖赏,做得不好我也不罚你。”   “谁说我做不好了,你看看,算是个小才女吧?”   李瑕不由笑笑。   相比于取陇西、关中,他这次显得轻松许多。   偶尔与张文静谈及重庆府形势,也未曾显出过半点焦虑之态。   “大概三五日我们便去重庆。”   “你就这么相信义兄不会出差池?”   “发现一个问题没有?”李瑕道:“蜀中的马千也好,临安诸公也罢,就像没想过如何从我手中直接取汉中。”   张文静笑笑,道:“取汉中?赵宋岂有这般进取之力?”   “所以,马千做的是杀张珏、取成都,意图封锁汉中,且不说他们以后能不能耗死我。蜀地所有从山城上迁回来的将士怎么看?没有汉中,蜀地就没有屏障,再叫他们迁回山城?”   “明白啦,事关所有蜀地将士的切身之利,这便是人心所向。”   “以张珏在军中威望,他亲自去劝,不说是钓鱼城旧部,凡蜀地将领但凡想明白这一点,都会支持他,故而说是十拿九稳之事。”   张文静又问道:“那赵宋就没一点办法治你?”   “有。”   李瑕道:“比如,起复蒲择之或王坚为蜀帅,他们在蜀地声望高于我,且我曾在他们麾下,有此二人入蜀,川蜀将士之心便很可能不在我。我再想招揽张珏、史俊、易士英等人就极难。”   “赵宋做不到?”   “我能任蜀帅,本就是因宋廷当时猜忌蒲择之、王坚更甚于猜忌我。至于别的办法也有,由功勋显著的宰执之臣镇守重庆,重庆府若有威望高于我的重臣在,我当然也不敢亲自来合州。”   说到这话题,李瑕近来也颇有感触。   “这世道,上位者若有胆魄,是有奇效的。李世民那般每每只率十数骑兵便敢冲数万大军的传奇人物便不提了。宋朝是要守国,不需要有李世民,只要再有个宋真宗,我也就没奈何了……”   宋景德年间,辽国的太后、皇帝亲率二十万大军攻宋。宋朝这边,满朝劝宋真宗迁都到金陵或成都避难。是宰相寇凖,逼着宋真宗御驾亲征。   真宗到澶州之后,宋军士气大盛,胜了几场仗,辽太后也就派人议和了。   当时,寇凖主张乘势出兵、夺取幽燕,极力反对议和。但真宗本就不敢亲征,倾向议和,主和派便攻击寇凖拥兵自重、图谋不轨,后有了澶渊之盟。   “陛下神武,将臣协和,若大驾亲征,贼自当遁去。”   “奈何弃庙社欲幸楚、蜀远地,天下可复保邪?”   有时候,上位者有无足够的胆魄,是能让天下富强兴盛与亡国灭种之间的差距。   李瑕二十骑入合州,远比不上李世民,在大宋忠臣眼里已足够大胆狂妄。   但一个反贼再嚣张,其势也还比不来辽国二十万大军,只需要有个宋真宗,李瑕必死而已。   大宋不会再有宋真宗了,因为不会再有那个敢逼着天子御驾亲征的寇凖。   寇凖已经蒙冤贬谪,客死雷州了。   且无钱归葬故里,尸埋洛中。   而如今形势,怪程元凤、贾似道没这个胆魄?   大宋朝的胆魄,是三百年间一点一点打掉的,从寇凖、岳飞、余玠这些人的骨头上一锤一锤地敲下来,敲碎了他们的骨头,也把所有人的胆魄都敲碎了。   如同寇凖那首绝命诗。   “壮志销如雪,幽怀冷似冰。郡斋风雨后,无睡对青灯。”   ……   那再看今日这重庆形势,李瑕已亲入合州;张珏只身敢往重庆;马千自诩手握重兵,却不敢出城一战。   孰胜孰负,夫复何言?   ……   二月十五日。   马应麟于三槽山上向北眺望,犹见李瑕毫无出兵的动静。   “三日内自罪?真是个疯子。”   马应麟已完全不明白就李瑕这样只会夸口胡言之辈,到底是如何任蜀帅之位的。   心里那疑惑与讥嘲一直不散,但守嘉陵江河谷还是很轻松的。   “报!将军快看,南面有溃兵奔来……”   马应麟迅速转身,他登上另一个高台,向南望去,心头不由愈发疑惑。   哪里来的溃兵?   根本就没有兵马往重庆啊。   ……   “把他们给我拖出去斩了!”   半个时辰后,怒吼声自大帐中响起。   马应麟怒不可遏,犹自破口大骂。   “这些不是重庆溃兵!是李瑕派来乱我军心的细作!我不会中计的,大哥从戎一世,不可能这么快败了,不可能……斩了!把这细作拖出去斩了……”   “将军不可啊,溃兵越来越多了,太多了……”   “斩了他们!”   “报!都统程聪领兵自南而来,扬言平叛,他……他说……将军是叛逆……包围了南面道路。”   “不可能……”   “报!叛贼张世昌领兵出了合州,向三槽山来了。”   “慌什么?!驻军山地,他们攻不上来,给我去……去给我守山……”   形势直转急下。   程聪、张世昌的兵马已堵上山路。   马应麟还在安排守山,远远传来几声大呼。   “兄弟们,马应麟才是反了,我们守卫重庆,冒死来报信,他却要杀我们,必是反贼,不如杀他平叛,找蜀帅领赏!”   “我们是大宋官兵,不是马家私兵,该奉蜀帅之命平叛。”   “三槽山被包围了,平叛领赏啊!”   “杀马应麟……”   “……”   “溃兵中果然有李瑕派来的细作,马上给我斩了他们!”   马应麟大惊之下,急忙出了大帐要去调兵,才到帐外,侧面突然有几名士卒扑上来。   “你们想做……”   “噗!”   刀光一闪,一颗头颅已落在地上。   马应麟至死犹瞪着双眼,不敢相信会这么快。   以为轻易便能守上二十余日,不想,才过三日,重庆府城都已经丢了…… #第六百九十八章 三峡   一艘小船顺着长江漂流。   于德生趴在小船上,回头望去,早已望不见重庆府城。   重庆该是已经丢了。   快到让人不可思议。   只能说他运气真是好,昨夜因怀念临安繁华,没在马千安排的府署后衙安置,独自到城中寻了一酒家。   待听到城中喧杂声起,赶到府署一看,远远望见张珏领着一队兵士匆匆赶过。   还有人提着马千的头颅……   那一幕,给了于德生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就好像张珏才是重庆城中守将。   而马千似乎是一个假冒的夔州路安抚使,手握宁江军、把控重庆府、在军中的威望大权,都如谎言般被一戳就破。   荒唐可笑。   马千苦心经营的防线,仿佛在流沙上搭了一座城垒,坚固而漂亮,但李瑕、张珏根本就没去攻打它,只挖了地基,城垒就陷了。   为何会缺了地基?   “因为这些武夫烂到根子里了!”   于德生感到了愤怒。   他以往怒这大宋文官贪财,故而赌誓愿竟毕生心力助贾似道行公田法。   今则怒这大宋武将怕死,逆贼杀来,竟是人人只知自保,望风而降,敢奋起反抗者寥寥。   没想到,川蜀士兵烂到如此地步,根基烂了,城垒自然一挖就陷。   经此一场大挫败,兵事上再想制衡李瑕,却已是更难了。   连马千父子都不能应付李瑕,如今这蜀中将领,论将才、论威望,又有谁还能直撄其锋?   只能说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心想着这些,于德生自知已无力在蜀中挽回局势。思来想去,还是先还临安请贾似道决断为妥。   忽然,身后有号角声响起。   于德生回头看去,大吃一惊。   只见十余艘大小战船顺江而来。   “张珏竟派如此多人来追杀我?!”   他心中暗叫不好,连忙让船夫向南岸划去。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竟是与在成都逃亡时一般,只是已更为狼狈……   ……   史炤按着刀站在船头,觉得自己威风凛凛,转头四看,仿佛是在顾盼自雄。   想到自己才十五岁,却已随张珏平定了马千之乱,心里不由得意。   “伯父,我们是去收复涪州吗?”   史进正看着江面上避让开的小船,随口应道:“你别说‘收复’啊,听着好像叛贼攻下了涪州一样,我们只是去把涪州镇住,看有没有不开眼的想随马千叛乱。”   “哦。”史炤道:“对了,张副帅审问了几个马千手下的人,说是这些天有个临安来的先生一起跟着马千。张副帅怎么不下令去把那先生捉起来?”   “捉来做什么?我们是打仗的,又不是衙役。”   “当然是查清楚到底是谁指使马千叛乱的啊。”史炤理所当然道:“这可是大案。”   史进懒得搭理这天真少年。   有些事,连他都心知肚明。   大案个屁。   谁指挥马千叛乱,这有何好查的?   当然是大位上逼死余帅、冤枉蒲帅的昏君……不对,是更昏庸的新君。   至于张副帅哪有空到处去搜查一个读书人?   等哪日到了临安,那些大奸臣还不是一捉一大把?   “伯父?”   “一直吵我做甚?”   “你还没说,为何张副帅不办这大案呢。”   史进一拍史炤的头盔,骂道:“既然答允你从军,就叫‘将军’,军中没有你的伯父。”   “是!”   “没事少听些评书,大案大案,哪有那许多大案。马上要春耕了,张副帅忙着呢……”   ……   这日西风烈烈,十余艘战船挂满帆,又借大江之力,直趋涪州,速度飞快。   避在江边的小船上,于德生低头背对江心,直到那些船只走远了,这才重新让船夫出发。   他心里庆幸不已,又道幸亏自己急智,运气又好,接二连三地躲过了张珏派人追杀搜捕。   想必李瑕当年北地谍探而归,也不过如此。   小船继续驶往江南。   随波遂流。   ……   “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   于德生从重庆到鄂州的路程,顺风顺水,花了八日光景,终于在二月二十三日抵达鄂州。   鄂州码头上一片繁忙,到处可见民壮将粮草、兵械搬上战船,做着出兵前的准备。   于德生穿过繁忙热闹的大街,终于感受到了许久未见的市井气。   不同于川蜀那一片废土,在大江南岸的城池里,百姓才算是有生活的,商人、百工、城中平民走在长街之上,游艺、百戏,从田亩中脱离出来。   于德生喜欢这样的百姓,他们不像蜀民那般麻木,面容更鲜活。   一路进了府署,见到了吕文德。   述说了重庆府所发生的一切,于德生闭上眼,已准备开始听吕文德那些粗言秽语的破口大骂。   吕文德会有多暴怒,可想而知。   女婿范文虎正是在大殿之上被李瑕活活打死,实为他平生之耻辱。   不报仇雪恨如何能行?   然而,堂上却是安静了许久。   “吕帅?”于德生终于没忍住,又重复了一遍,道:“重庆府丢了。”   “你想让老子说甚?”   吕文德咬着牙,几乎是一字一字从嘴里挤出来的话。   他脸色已然涨得通红。   于德生目光落处,见吕文德那双手上已是青筋爆起,只好将头埋低看着那如小船一般的大脚。   “本打算这两日动身入蜀……不等老子起兵,马千已经把重庆丢了……老子还能说甚?”   “这……确实是太快了。”于德生应道,“吕帅若能急行军至万州……”   “万州个屁!”   吕文德本已不想说话,终于还是被于德生激怒。   “夔州路安抚使都死十日,等老子逆长江而上,行军到三峡还怎么过去?!老子给你三十万大军,你去打个试试!若打不下,让老子撕烂了你可好?!”   唾沫溅了于德生满脸。   他想到这一路而来,行经巴东三峡时那“重岩叠嶂,隐天蔽日”的险峻地势,犹觉心肝乱颤。   三峡,突然之间,成了横亘在朝廷与反贼之间的天堑……   ……   暮春三月,江南莺飞草长。   临安。   刚刚加了“平章军国重事”之衔的贾平章公端坐在太师椅上,从头到尾,脸色都没变过。   于德生话到后来,渐渐觉得背脊上一片冰凉。   他希望平章公别再用那目光盯着自己看了。   若说吕文德的愤怒像是烈日骄阳,今日平章公的怒意则像是千年寒冰,冻得于德生直打哆嗦。   “你说,李瑕是几日拿下重庆的?”   于德生不敢说,但还是应道:“学生只知,李瑕入合州的次日夜里,张珏便杀了马千,这般算,只用了两日……至于之后夔州路各地如何,学生当时已……已……对了,学生过涪州时,涪州已落入李瑕之手。”   “见过吕文德了?”   “是,吕帅说……三峡天险,他实无办法过去。”   其实于德生认为,吕文德若能在第一时间出兵,不管抵达巴东三峡时李瑕有没有掌控夔州路全境,局势都是比之后要好的。   不出兵,只会让李瑕在巴东愈来愈站稳脚跟。   但,他一介幕僚,并没有对吕文德发号施令的权力。   便是左相,哦,平章公,便是平章公手握天下军政大权,有调动兵马之权,但统兵之权犹在地方将领,吕文德若实在不想行险抢攻三峡,也相逼不了。   于德生不认为这些事罪在自己。   他奉令入蜀,职责只在劝说马千对付李瑕,提供成都情报,但如今牵扯太大,不得不为自己辩解几句。   “李瑕之所以能这么快降服重庆府兵将,因朝廷并未诏明他已谋逆,若朝廷下诏,想必……”   “去。”贾似道忽然开口,道:“你到按察院去听一听。”   于德生不知要自己去听什么。   他随着两名小吏转进按察院,远远地,便听到堂上有人正在慷慨陈辞。   “当今诸将,顾望畏避、保安富贵、贪饷自丰者多矣!唯李节帅不然,平居洁廉,奉己至薄,与下士同甘共苦,持军至严,所过秋毫无敢犯。临战亲冒矢石,为士卒先,摧精击锐,不胜不止,则不知有其身,忠义徇国。你等既掌国法,岂可损陷忠臣?!”   “……”   于德生已走到堂中,目光看见说话那个,只见是个中年官员,长着一张大方脸,方得不成样子,想必便是江春了。   他已听小吏说过江春之名,知其来临安是为李瑕谋官的。   至于江春方才那番话,什么“奉己至薄”“同甘共苦”,当武将的喜欢收买军心,不就是李瑕想要谋反的铁证吗?   江春是故意的,他说的那些话恰恰是时人对岳飞的评述,也是岳飞的死因之一。   自污保身的道理,一千多年前王翦就教过世间武将了,王翦出征楚国时,不断向秦王索要良田美宅园池。   岳飞不明白?   他明白。   但,恃才不肯自晦。   李瑕不明白?   他明白。   但,骨头太硬,要与朝廷叫板。   避讳都不避讳了。   ……   “程元凤诬节帅谋反,此功臣之冤也。而马千……”   “江载阳!你有完没有完?!”   “今日我只问你们,程元凤既已引咎,为何朝廷犹不惩马千?为何不正李节帅清白之名?!”   “清白?”   正在与江春争辩的官员中有人挺身而出,大喝道:“李瑕不欲反耶?记得他尉庆符县,蓄养私兵乎?记得他娶妻异族,伪造籍贯乎?记得他无诏出兵陇西、大理乎?记得他潜通关中蒙古豪阀乎?”   “不错!如是种种,岂不是要反?!”   “程元凤引咎,咎在专权擅政,非在冤枉李瑕……”   江春此时发现贾似道已派人来了,忽然大笑一声,甩了甩袖子,负手仰头,傲然道:“那你等便请官家宣诏,定李节帅之罪罢了。”   “当我等不敢……”   方才引于德生来的小吏忽然凑到那几名官员身边,低语了几声。   偶尔隐隐传出几个字眼。   “……重庆……暂不可……唯从长计议……”   堂上众人脸色骤变。   先前那官员没说完的话,竟是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既敢,那便宣诏天下,定李节帅之罪啊。”江春讥道。   他显然已得到重庆消息,见无人应答,愈发得意。   那张方脸仰得愈高。   “多说无益,你等若不定罪,那便议一议,有功不赏,是何道理?!” #第六百九十九章 为国相忍   西湖畔的雅致院落里,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天色还未亮,阁楼上的燃烛彻夜不灭,泛着点点馨光。   李慧娘从绵榻上支起身,见贾似道不知何时已起了,正坐在窗边,愣愣望着西湖。   他的背塌着,头发不像平时束得整整齐齐而是披散在那……李慧娘第一次发现,他有那么多白发了。   在她眼里,贾似道一直显得年轻,甚至称得上少年意气,今日知他已是个老人了。   也是啊,四十又七,年近五旬的人了……   一件狐裘被披在贾似道背上。   他没回头,叹息一声,不似平时在人前那永远自信的模样。   “阿郎怎起得这般早?”李慧娘执着象牙梳子,为贾似道梳着头。   “睡不着啊。”   贾似道颓然道:“先帝在时,连朝会我也懒得醒来,如今想睡也睡不着,老了。”   “阿郎有心事?”   “有人说我救不了社稷,却又不说该如何救社稷。到最后,他做的不过是另起炉灶而已……恶心。”   李慧娘不过是个侍妾,不懂这些。   她只是老老实实地站在那,老老实实地应道:“那这人,一定是因为想另起炉灶,才说阿郎救不了社稷。阿郎莫理会他。”   “不理会怎行,得除掉啊,但我不知要怎么除了。”   李慧娘默默无言。   他总是这样,动不动除掉这个,除掉那个,也不知结了多少仇。   她已不敢再劝。   “入仕之初,我便立下宏愿。当年便知艰难,却未想到,一路趟来,艰难百倍、千倍、万倍。”   在这个拂晓前的黑夜当中,坐在这的贾似道像是还没披上他的外壳,无比脆弱。   他孤独自语着,像是在怀念着谁。   “永远比预想中艰难,他们都怯了,逃了,都逃了……赵葵,三京之败后一蹶不振;谢方叔,道理说了满嘴,毫无实绩,灰溜溜地滚蛋,养鹤修道;丁大全,入朝时就忘了在福建路时的志向;吴潜,太直了,不肯为国相忍,他不肯;程元凤,太软弱了,不够直;叶梦鼎,老而迟顿……   他们都说要救大宋社稷,救大宋,一个个却都还想爱惜羽毛,以为我不知他们在想什么,等到社稷灭亡,他们早已入土了,又与他们何干?只会嚷着‘贾似道你做不成的’,他们做不成,只会闲语碎语拖累我。二十年光景,尽耗于此等懦弱之辈。   唯有……唯有李瑕,没有这些人身上的迂腐气。心志坚韧,不怯,不逃,与我相类,自持心志,从不因人言而易。但,他一开始路就走错了。社稷如沉疴重疾,治标也好,治本也罢,暴徒竟操刀而起,欲断社稷臂膀,妄图以臂膀求存。强虏在侧,犹敢酿如此祸端。”   贾似道骂人也骂得没了力气。   他在述说的是孤独。   高处不胜寒。   平章军国重事,终于是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执掌朝纲之权。   那些曾与他有一样志向的人都被他一脚踢开,满朝文武皆被他踩在脚下。   没有人配站在他身边。   连心里话也只能与听不懂这些的侍妾说。   他也累,他也想放弃,什么都别做了,风花雪月直到亡国,投降或服毒而已,岂不轻松?   ……   卯时。   枢密院。   贾平章公坐在大堂上,神情依旧自信昂扬。   官帽下,鬓角处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乌黑铮亮……   “议事吧。”   “平章公,谢方叔自江西来,向官家进献祥瑞,恐是想探听风声,了解情况,以求再次入相。”   贾似道闻言,扬起嘴角笑了一下。   这些人还在争权,没逃,不是在坐等大宋亡国了,只是手段不如他贾似道而已。   若说李瑕对宰执之权的轻蔑让贾似道感到寂寥、挫败。从谢方叔身上,他再次感受到权力的滋味。   都不知有多少人在眼热他的位置。   “献了什么祥瑞?”   “一琴、一鹤、金丹一粒。”   贾似道执起茶杯,淡淡扫了群僚一眼,道:“你们怎么看?”   “诱人主,为声色之好。”   “托名进香,擅进金器,好玩丹剂为人主寿,殊失大臣体统。”   “误国殄民,私入行在,违制擅制,宜重惩……”   贾似道点点头,道:“办吧。”   “平章公,程元凤近日罢相还乡,敢问,是否真允他守少保、观文殿大学士、醴泉观使等职致仕?”   贾似道沉吟了片刻。   这事本已定下,是给程元凤还乡后留多少体面的问题。   彼此只是政见不合,私怨不算深,程元凤不像吴潜那么没风度、党争败了还乱吠。他本来不想做得太过份。   但,得给李瑕一个交代……   “罢其少保、观文殿大学士之职。”贾似道闭上眼,语气冷冽。   再睁开眼,却又满是自傲与不屑。   “若非程元凤不愿耗费军饷,我半年前便要调吕文德入蜀。因这废物拖累,致川蜀局势如此。”   “正是如此,李逆之祸,因程元凤而极矣。”   终究还是得处置李瑕之事,避是避不过的。   廖莹中上前一步,提醒道:“平章公,江春又上了奏折,以李瑕平定大理之功,请朝廷加赏。”   贾似道冷笑一声,挥了挥手,道:“召他来见我,你们都下去……”   ……   江春仰首走过御街,进入枢密院,一路上引得无数官员侧目。   近来朝堂有人赞他为功臣直言,也有人骂他纵容藩镇之患。   无所谓了。   经历了这些事,他已想得很明白,李瑕要不要自立,他都已经被绑死在这艘船上了。   李瑕若自立,自庆符县练巡江手之日起,就已经是他这个县令在包庇、纵容。   到时,第一个以谋逆大罪被论处的便是他江春。   如今保着他性命的恰恰是李瑕那足以自立的实力……   不过,走进那大堂,看向坐上首的贾似道时,江春心里还是有些怯。   虽然李瑕信上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但江春着实没有自信与贾似道面对面交锋,贾似道与按察院那些官员毕竟不同。   年底才被程元凤几句话轻易哄骗了。   慎重应对吧。   “见过平章公。”   贾似道没应,冷冷看着江春。   江春被盯得毛骨悚然,强按下这情绪,道:“不知平章公召我来有何事相询?”   “谈你上的奏折。”   “是,今马千……”   “马千已被李瑕杀了。”   “可罪名未定。”江春也想展示出强硬风范,又道:“擅举兵戈,以下犯乱,此谋逆大罪!然今罪名不定,朝堂议论纷纷,甚至反诬李节帅……”   “休与我来这套,此间仅你我二人,有话不妨直说。”   江春才找到那种仗势慷慨而谈的感觉,正要继续滔滔不绝,不想却被贾似道打断,一时愣了一下。   贾似道竟是笑笑,指了指侧边的椅子,吩咐道:“坐。”   江春犹豫片刻,坐下。   贾似道把玩着茶盏,道:“说,李瑕想要什么。”   “李节帅须一个公道……”   “闭嘴,我揽军国重事,没功夫与你这小官闲聊淡扯白费嘴皮,直说。”   江春这才进门不过片刻,已被贾似道连番敲打得晕头转向。   他还未当过高官重臣,不知道高官重臣私议时是否真可以有话直说。   再一想,怪不得李瑕当年任县尉时就是直来直去的……   “那便直说,要封王爵、开府建牙之权。”   “哈,他休想。”   江春也笑了笑,漫不经心吟道:“白帝高为三峡镇,瞿塘险过百牢关。”   贾似道没笑,直直看着江春,像在看一个傻子,道:“把李瑕的信给我,别废话了。”   “李节帅并无旁的话对平章公说,只这一句,封王、开府建牙。”   “否则如何?”   江春终是不敢出口威胁朝廷,又以诗相应。   “白帝夔州各异城,蜀江楚峡混殊名。英雄割据非天意,霸主并吞在物情。”   前后几句诗都是出自杜甫的《夔州歌十绝句》,意思不用说也很明了。   ——否则就举旗造反,你打得过来吗?   夔州路之所以不叫重庆府路,因的便是这夔门三峡天险。   贾似道讥笑一声,道:“我说了,他休想。”   江春道:“封王,至少还是大宋的王爵。并非李节帅想要这大宋的王爵,无非是顾全蒙虏之患……”   “江春!你好大的胆子!”   江春被这大喝声吓了一跳,转头看去,见门外并无士兵冲进来才松了一口气。   贾似道已起身,步步逼进。   江春这才想起来,眼前这平章公不是什么文弱士大夫,也是在京湖战场上血拼出来的大将。   “你也是铁了心要谋逆?凭你也敢?”   江春终于有些撑不住了,身子向后仰着。   贾似道却还在往前凑,眼中杀气腾腾,几乎要贴上江春的脸。   “开口闭口说三峡,当朝廷不敢出兵平叛?我不妨告诉你,今我已命吕文德进长江、高达进汉江、李曾伯迂回大理,三路并进……”   “李节帅未必就不能抵抗住攻势……”   “但你可以去死了。”   江春没想到贾似道真有这么大的胆魄,一个激灵,骇然色变。   贾似道见了,冷笑一声。   “废物。”   他终于不再盯着江春,坐回太师椅上,整理着袖子,动作衿贵风雅。   确实曾输给了李瑕一次。   但,还不是李瑕随意派个人来就能拿捏他的。   国之宰执,自有尊严。   “你不配与我谈,滚吧,让李瑕再派别人来。”   江春犹在惶惶不定。   他起身,打算离开,忽然又停下脚步,咽了咽口水,再次开口。   “平章公吓住我了……但……吓住我没用……”   江春回过头,看向贾似道。   他若连这点事都办不好,要再派别人来,那往后的前程也任别人来领罢了。   “有本事就真杀了我,李节帅自立称雄而已。”   “他敢!”   “他敢。”江春毫不犹豫。   他气势虽不强,语气却坚定。   “也不必再闲聊淡扯……平章公既不答应,又不杀我,我这便回书李节帅,言朝廷已拒绝赏功。”   江春语罢,如同虚脱,转身便走。   他此时才想起来,还有很多威胁贾似道的话没说。   比如,如果不厚赏李瑕,马千谋逆一案的幕后黑手就要算到贾似道头上。毕竟关德已被姜饭掌握在手上,多的是办法坐实。   全都不必说了,贾似道心里明白。   只须说最有力的一点,实力……   展示实力,摆出态度。   节帅只让他做这些。   他伸手推门,便听身后已传来了贾似道的声音。   “慢着。”   ……   江春遂知道,封王之事已定。   其余的,自有贾似道与朝堂掰扯。   朝臣们当然不会答应,但堂堂平章军国重事的能力还是让人信服的。   而节帅根本就不在乎他们怎么掰扯,川蜀才是根基。   至于贾似道那破碎的尊严,江春管不了。   官小,不操这份心…… #第七百章 担当   叶梦鼎捻着花白的长须,又看了贾似道一眼,发现这平素轻佻无礼之辈今日竟异常好说话。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坚决应道:“不行,绝计不行。”   贾似道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缓缓道:“此事并非你我不答应便能作罢的,封他,不过是遥领个不世袭的郡王,尚可显朝廷彰功臣之意,无论如何,他名义犹是宋臣。但若不封,他举旗称王自立,局面坏百倍不止。”   “李瑕谋逆已是证据确凿,不重惩却加封,纲纪何在?!”   叶梦鼎话到这里,愈发声色俱厉,又大喝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贾似道揉着眉头,道:“诛不了,夔门必已丢了。”   “既如此,贾平章宜速征调京湖、两广诸军平叛。”   “叶相听到没有?我说,夔门已经丢了。”贾似道的耐心已渐渐耗尽,“早不宣布李瑕叛逆,他必已借四川安抚制置使之名,夺取了整个夔州路。”   “丢了便攻回来,难道不要了不成?”叶梦鼎气势汹汹,道:“长江上游不比中原,实为大宋门户,岂可轻予叛逆。官家既委贾平章以军国重任,便是如此行事吗?!”   贾似道竟是难得有好脾气,也不怒,闭上眼,缓缓道:“长江也好、汉江也罢,逆流穿行于天险,何等艰难,所费钱粮供应十倍于李逆不止……”   “大宋之国力,百倍于李逆不止!”   “大宋不只要除李逆,还有……”   “贾平章这是在推诿……”   “够了!”   贾似道忽然一声大吼,起身,“嘭”的一声重重拍在案上。   “叶梦鼎!休给脸不要脸!”   他终于是忍不了,“叶相”也不叫了,瞪着叶梦鼎,眼中已是杀气毕露。   吴潜他尚且敢杀,叶梦鼎这老东西仗着是帝师,每每阻挠他做事,他也早想杀了。   叶梦鼎手一抖,脸色一变。   虽然怕,他却也有胆气,直面贾似道的怒火,缓缓道:“老夫……乞老还乡。”   “含鸟猢狲,我入你妈逼!”   “贾似道!你还有没有一点大臣体统?!”   “没你娘鸟兴,老而昏聩的死顽囚,再敢大声一句,我药杀了你。”   “老夫,乞老还乡。”   “死顽囚你给我听清楚,我叫你安抚清流,封李逆为王,开府建牙。”   叶梦鼎梗着脖子,道:“老夫,宁死不纵逆贼。”   “休以为我不知你是何心思?!爱惜羽毛是吧?天塌地陷与你无关是吧?放几句屁话,拍拍屁股滚蛋,等我收拾完这摊乱局,承了这破名声,又是你们这些狗猢狲巴巴地回来争权,你想得美!”   “祖宗谨托牧守社稷之期寄。封乱臣为王,祸乱社稷,断不为之!老夫唯请官家宣李逆之罪,召天下平叛,若不成,死亦可。”   “哈?你搞搞清楚,到底是谁纵容李逆到今日之地步,到底是谁?!”   叶梦鼎不答。   贾似道又重重拍了两下桌子。   “嘭!”   “嘭!”   “两年前,先帝与我便看出李逆异心,召他还朝。最后呢?到底是谁胆敢弑君?”   叶梦鼎闭上眼,摇头,道:“先帝非因弑杀而崩。”   “不想承认是吧?李瑕就算再倒行逆施,你也不会承认他弑君。因为就是你们这些蠢材为了对付我,放虎归山……利益熏心,蠢得不可救药,蠢得骇人听闻!”   “信口胡言。”   “李瑕有反心,谁都看出来了。但又是谁胆小如鼠,不敢宣诏天下,只敢暗令马千动手,打草惊蛇?又是你们这些蠢材!”   贾似道愈说愈怒,手重重一挥,仿佛被叶梦鼎气得要昏厥当场。   “宁死不纵逆贼?哈,好一个宁死不纵逆贼,你个老蠢货给我睁眼看看,现在来给你们收拾烂摊子的人是谁?!”   叶梦鼎依旧闭目不答。   贾似道巨怒,一把扯起他的衣领。   “我叫你把朝中那些终日闲聊淡扯的杂官摁下去,封赏李瑕。”   叶梦鼎缓缓道:“贾平章擅夺权,却也不宜逼着老夫纵逆吧?”   “最后说一遍,我叫你出面,否则我药杀了你。”   “乔木亭亭倚盖苍,栉风沐雨自担当。成阴幸有云礽护,刀斧何由得损伤?”   贾似道怒极,猛将叶梦鼎提起来,咬牙道:“我真想把你这张老脸剥下来,看看到底有多厚。”   “栉风沐雨……自担当。”   ……   这日,贾似道忽然发现,他虽能决定朝堂官员的去留,却改变不了他们的心思。   甚至堵不住他们的嘴。   短短两日,朝野上下有半数人都在骂他纵容李逆。   他听不到具体是谁在说,只有那嗡嗡嗡的声音一直在响。   他也很清楚,哪怕这次他做了截然相反的选择,还是会有半数人在骂他冤枉功臣。   坐在这平章军国重事的位置上,竟是做什么都是错的……   良久,他愤而提笔,沾了浓墨即在枢密院的大墙上挥洒而就。   那是首诗,他不再像以往那般只爱给蛐蛐作诗。   ……   “收拾乾坤一担担,上肩容易下肩难。劝君高著擎天手,多少傍人冷眼看?!”   ……   傍晚。   轿子由枢密院缓缓行至西湖畔贾宅。   贾似道疲惫地坐在轿中,心中犹在想着是否药杀了叶梦鼎。   至于李瑕之事……不着急。   朝中这样子,江春也看到了,让其写信先安抚李瑕不难。   拖一拖也好。   贾似道一直有个猜测,李瑕既言要招刘黑马归附,依其人风格,只怕已得关中而不报,待封王之后再得寸进尺。   至于关中如何,也无甚好说。   待忽必烈回过头来,必定先攻关中,到时李瑕能守住再说吧。   蒙古使节郝经如今便在贾似道手上,他对局势自有见解。   接下来两三年,是积蓄国力的关键时刻,李瑕不可能比得过蒙古,以及扫除积弊之后的大宋……   想着这些,轿子落地,贾似道才掀帘出来,却见龟鹤蒲上前,有些欲言又止之色。   “说。”   “阿郎,这……”   “让你说。”   龟鹤蒲终是不敢说,只是悄声道:“请阿郎随小人往梅楼一看。”   ……   透过窗缝看去,贾似道微微一愣。   只见李慧娘坐在花木间,低着头,眼中满是惆怅,一名年少英俊的府中仆役正跪坐在她面前低语着什么。   李慧娘时悲时笑,轻轻推了他一把,背过身去摇头,须臾又不舍地回过头……   贾似道闭上眼,已不想再看。   “阿郎?”   “处置了。”   龟鹤莆听得这淡淡一声吩咐,低头应了,再抬头,却见贾似道已然走远。   他忽感到阿郎位极人臣之后,反不如以前过得快活了。   以往府里有姬妾与门阁相好,也曾哈哈一笑就放了。   想这些也没用,龟鹤莆招过几个下人,低声嘱咐了两句。   是夜。   “噗。”   “噗。”   两具绑着石头的尸体沉入西湖……   ……   几日后。   临安市井茶馆中那些颂赞鄂州之捷,或宣扬陇西、大理收复之战的说书渐渐没人听了。   更让城中百姓感兴趣的是近日广为流传的关于相府的一桩风流韵事。   “可贾平章、李节帅不都是大宋的英雄人物?我昨日还听……”   “还有甚好听的?一个是外藩,一个是奸相,这次是沆瀣一气了。”   “不会吧,战功……”   “说来说去便是那些,有甚意思?我倒是听说一桩秘闻,附耳过来。”   “……”   “那李慧娘遭老贼劫掳,陷魔窟、伴虎狼,却未忘辱身与杀父之仇,二月时在西湖巧遇裴郎君,不过是赞了三两句……”   “忒狠毒了。”   “老贼心如蛇蝎,天良尽丧……”   ……   枢密院。   “李逆之祸,自程元凤当朝而极,暂且容忍,虚以王爵委之便是。待我整顿弊政,抽出手来,以川蜀贫瘠之地,岂能与整个富庶大宋相抗?故而,公田法方为……”   贾似道话到一半,见廖莹中匆匆进来,抬了抬手,起身出了大堂,转进后堂密议。   “平章公,已查了谣言来源。”   “叶梦鼎?”   “并非叶梦鼎,他近日忙着辞官,已三次上书。”   “还有谁?”   贾似道问过之后,许久未得廖莹中回答,抬起头,道:“李瑕不至于这么下作,还能是谁?”   廖莹中迟疑着,沉吟道:“此番,不似某人手笔,倒像是自发传开的,城中太多书生主动编排。短短几日,已传至两浙,恐怕是堵不住了……”   贾似道像是愣了一下。   “为何?就因为我加封李逆?”   “恐怕不是。”廖莹中顿了顿,还是低声道:“恐是冲着公田法来的。”   贾似道脸色愈发阴沉。   “平章公,还有一事。”   “说。”   “吕文德来信,提及他早年间曾投靠谢方叔一事,称愿为谢方叔代罪……”   “这才几日?他竟已得到消息了?”   “必是遣人在观测朝中动向,他这次,怕是想向平章公表示……不肯攻三峡入蜀。”   贾似道藏在袖中的手已有些抖。   “平章公,公田法是否缓一缓,先解决了李逆……”   “不,不,反而该尽快行公田法,李瑕敢与我为敌也就罢了,那些倚仗着我才得安生的碌碌之辈,算什么东西?”   “那李逆之事?”   贾似道愈感压力,踱了两步,道:“本想再拖一拖,未想到如今朝中群邪乱政,反倒是我们拖不住了。告诉江春,他也该出些力……” #第七百零一章 我王   吴山,公主府。   胡真手里提着个针钱篮子,身穿粗布衣裳,又将脸抹得腊黄,扮成织娘模样,随着侍婢们穿过亭台楼阁,走进公主府内的一间道观。   她以往经营风帘楼,从董宋臣在时,便是由关德管着。   董宋臣死后,她依旧是听关德的。   这一年多来,关德却只管叫她打探市井情报,生意做得越来越差……终是做不下去了。   今日,该是最后一次来公主府了。   道观不大,外面看着朴素简陋,入内却是应有尽有。   转上二楼小阁,珠帘后,一素装美人倚在软榻上,身前趴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   “……”   “江少卿不知贾似道要我们出何力,他临行前听说,若有事不决,可问太妃,故而姜使司命奴家前来。”   “待我找找。”   阎容招过一名侍婢,吩咐道:“去,将我那些册子拿来,封皮上写着‘说嘴郎中’那本。”   不一会儿,一本名册交到胡真手里。   “这是?”   阎容微微一笑,道:“丁大全任相时,投靠他的可不止明面上那些‘丁党’,清流直谏之臣,收了钱财充作喉舌的,多了,今倒装着为国忘死,诬陷起我……李节帅来,总之凭证明细皆在其中,拿去吧。”   “是。”胡真应道:“此事办妥之后,奴家便往川蜀,请太妃保重……”   “什么?”   “姜司使让奴家卖了风帘楼,随关阁长走。”   “凭甚?”阎容不悦,支起身来,美目含威,道:“凭甚能带你走?”   “太妃息怒……”   “别叫我太妃!休忘了谁才是你的恩主。”   胡真连忙拜倒,解释道:“奴家不敢忘,但姜使司说奴家是贱籍,又太招眼,留在临安早晚为贾党所杀。”   “那我呢?李瑕便未想过我的安危不成?”   “姜使司言,恩主贵为皇眷,江少卿则是官身,自无危险,故而先……”   “哼!”   阎容愈怒,随手拿起榻上的软枕便掷在胡真身上,之后踹着脚自生着闷气。   “恩主息怒,奴家……”   “我问你,李瑕是要放弃临安眼线了?”   “姜使司说是……临安乌烟瘴气,也无甚好探的……”   “那我怎么办?”阎容不等胡真说完已径直打断,大骂道:“他怕是忘了这一年多以来,到底是谁在替他稳定朝中局势,他哪次升官加爵不是我助力于他?丧了良心,想用完便抛不成?他若敢不带我走,我……”   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威胁李瑕,只好又拿起一个软枕砸了过去。   胡真也不避,应道:“恩主请听奴家说完,李节帅已有信到了,姜使司今日便是让我送来。”   “你早不说,快给我。”   阎容看罢那信,自背过身去,轻笑一下。   “算是他没完全丧了良心。”   “是,恩主是贵人,不像奴家与关阁长轻易可脱身,宜先布置妥当,以免留下后患,让人多是非口舌。”   “何时开始布置?”   “先请恩主遣一心腹侍婢去见姜使司,待李节帅封王之后,他便着手安排……”   见过胡真,阎容心情大好,捧着信纸又看了一会,往榻上一躺,抬起自己修长的腿欣赏,自语着又轻骂了一声。   “没良心。”   ……   如阎容所言,李瑕每次升官晋爵,或多或少都有她出一份力,今次亦然。   三日后,赵衿便派人去探得消息来。   不知为何,仅听李瑕的官名,曾经当过贵妃的阎容竟觉心旌摇曳,仿佛那一连串虚职比皇帝还要威风……   赐号勤力奉国功臣,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少保,镇西军、永兴军、建雄军三镇节度使,川陕宣抚处置使兼云南检讨使,持节永兴军路军事、兼管内劝农使,封平陵郡王。   ……   三月初十的临安,骂声一片。   “二十一岁封异姓王,开国以来未有之事!贾似道轻佻,失大臣体统;李瑕居心叵测,有僭越之志,当天下人尽聋尔……”   李瑕在朝堂上的风评急转直下。   原本认为应该封赏李瑕收复陇西之功、反对诬陷功臣的官员们听闻之后,反而认为这次封赏过重。   不止是过重,简直到了荒唐的地步。   检校少保、三军节度都没什么,虚职而已;大理新平,加检讨使也无妨;遥领关中,暂时也不要紧……总之都是差遣。   封王、开府实在是太过了,收复陇西而已,赵葵还曾收复三京;至于赐号,也不该到这种功无可赏的地步。   由此可见,李瑕谋逆之心已如明示。   该骂!   乱臣贼子!   倒是那些一开始指责李瑕是叛逆的官员,有很大一部分息了声,不予评述……   ……   “无可奈何。”   贾似道合上手中的诏书,眼皮跳了跳,喃喃道:“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这诗说的是晚唐时社稷崩溃的景象。   而之后的五代十国,又是天下最残酷之际。   不得不让他想到使大唐由盛转衰的安史之乱。   如今相忍为国,为的便是避免再有一场叛乱。   贾似道也知道,大宋如今远远比不上安史之乱前的大唐。   恰是如此,更让人无可奈何。   “开府仪同三司、封王,这是李逆提出的条件;至于川陕处置使等职,给不给都一样;给些别的虚职,既是匹配他的郡王爵,也是彰显朝廷重恩,往后他若想叛乱,便是辜负君恩。”   “是。”廖莹中道:“平章公一片良苦用心。”   贾似道却还在自语,喃喃道:“平陵郡王……平陵这个封地亦是我仔细考虑过,山西汾州,既不在李逆治下,又隔得不甚远,寄托朝廷委他以收复之期望。使蒙人更在意李逆之威胁,往后若蒙人再次南下,当先攻李逆。”   “平章公深思熟虑……”   “恰是我请官家封赏李瑕,才是平陵郡王,否则他自立为秦王,如何征讨?”   贾似道说着这些,喟叹的口吻竟隐隐有些像程元凤。   他近来老气了些。   洒脱不起来了。   廖莹中正想安慰几句,下一刻,贾似道转过头,已不再叹息。   “李曾伯近来如何?”   “又上书胡言乱语。”廖莹中道:“他与吴潜私交极好,吴潜罢相时,他便作词相赠,‘堪怜处,怅英雄白发,空蔽貂裘’,因此忌恨平章公,故意刁难。”   “我上次是如何说的?”   “命张若晦弹劾李曾伯,叫他罢官撤职。”   贾似道轻轻敲着桌案,喃喃道:“沿边诸帅,唯有李曾伯、赵葵之威望足以镇住李瑕了吧?”   廖莹中道:“牟子才曾言‘首蜀尾吴,几二万里,今两淮惟平章公、荆蜀惟李曾伯二人而已’,李曾伯确实有能耐镇蜀。”   “牟子才何时说的?”   “有三四年了。”   贾似道摇了摇头,道:“我不愿用三京败事者,又恐李曾伯与李瑕勾结。”   “当不会,李曾伯虽不识抬举,却忠于社稷。”   “拟奏吧。”   贾似道拿起一份奏折递过去。   廖莹中一看,只见上面竟已用了天子官印。   “调李曾伯为陇西安抚制置使,兼知巩昌府……”   于贾似道而言,连败于李瑕两次,他亦做了反思与改变,竟肯给与自己不对付的政敌升官了。   总好过于用王坚。   相忍为国。   终于是暂应付了李瑕,贾似道往太师椅上一靠,似乎睡着过去。   这辈子,属近来最受挫败。   但不振作怕是不行了,那位“平陵郡王”只怕犹在川蜀积蓄实力。   贾似道搓了搓脸,再次坚定起来。   “近日少与我再提李逆之事,尽快废和籴、发金银关子、行公田法……先将我那两万亩良田充公,为公田倡。”   ……   慈元殿。   全玖坐在那,已是满面寒霜。   她少有将情绪显在脸上之时,平日里皆是不嗔、不怒,永远是那端庄模样。   “皇后息怒,平章公言他亦是迫不得已才劝官家安抚李逆,祸在程相公暗令马千擅动,平章公已尽力……”   全玖依旧冷着脸不应。   她其实明白贾似道为何这般做,但还是莫名地怒火中烧。   怒的并非贾似道,而是……平陵郡王。   作为赵禥的皇后,她是能最深切的感受到,堂堂赵宋天子的权柄,只怕是远不如那平陵郡王。   当李瑕谋逆的罪证一点点展现在她面前,当李瑕封王、开府,这让全玖忽然想到,嫁给赵禥的决定是如此可笑。   为了什么?   母仪天下?   当年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子才封郡王爵,她这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却是第一个对赵家社稷失去信心的……   她忽然很想知道,这般大事,官家到底是如何想的。   起驾,往胡贵嫔所在的宫殿而去,全玖正要下了步辇,一只脚才踏在绵凳上,已听到里面欢快的笑声。   “哈哈,又一个,又一个……”   全玖闭上眼,任两行泪水缓缓流下……   ……   这日,胡真则已随着关德乘船离开了这纷扰的临安。   船溯长江而上二十余日,胡真一路郁郁寡欢,她舍不得那繁华都会,舍不得半生辛苦得来的家业。   至三陕,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   再到夔门瞿塘关,两岸高山凌江夹峙,水势汹涌,呼啸奔腾。   前方小船先行靠岸。   忽然,听得关城上尽是将士欢呼。   “贺郡王开府建牙!再创功业,扫尽胡尘!”   “再创功业,扫尽胡尘!”   “……”   激昂的呼声回荡在两岸擎天绝壁之上。   胡真一路下船,待见披甲立于关城之上的李瑕,只觉气势陡然一阔。   是夜,军中庆贺。   近十六年不曾歌舞的胡真有些醉了,忽然起了兴致,把从临安带来的那小酒杯一丢,抢过关德手里的大碗痛饮一口,壮了胆气,跑到李瑕面前。   她发了酒疯一般,大声道:“今日方知江南数十年安定从何而来,奴家为郡王与将士们歌一曲,可好?”   “好!好!”   军中将士已个个抚掌欢呼。   胡真大喜,裙子一提,便径直起舞放歌。   “……”   “王出三江按五湖,楼船跨海次扬都……”   唱歌的老妓早已年华逝去,歌喉不如早年间婉转,更多了豪迈之风。   也不知是太醉了,还是本就是风格,故而比不过刘苏苏没能成为当年花魁。   “长风挂席势难回,海动山倾古月摧。”   “君看帝子浮江日,何似龙骧出峡来……”   也许是想向李瑕表忠心,也许是真开心,此时置身于与江南全不同的风貌之中,胡真已抛掉所有枷锁,只管借李白之诗歌,唱出心中感慨。   “我王楼舰轻秦汉,却似文皇欲渡辽。”   “……”   “初从云梦开朱邸,更取金陵作小山。”   “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   “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 #第七百零二章 小聪明   中统二年,三月二十七日,亳州。   张弘道快步赶到府门外,长街那边十余骑袭卷而来,须臾已到面前。   “吁!”   为首的骑士当先翻身下马,大步赶到张弘道面前。   他身材高大,器宇轩昂,长须拂胸,仿佛美髯公,然而目若朗星,显然还极为年轻。   “五哥。”   “九郎!”   张弘道用力拍了拍张弘范的肩,眼中既有赞许之色,隐隐也有些敬畏之色。   “辛苦五哥留守亳州,几年未见,听说你大病了一遭?”   “不妨事,父亲身体如何?”   “父亲无恙,近日又加封了荣禄大夫。”   “那看来,开平城无忧?”   “昔木土脑儿一战,攻守之势易也。阿里不哥败退,陛下甚至已休整一冬,反攻哈拉和林了……嗯?五哥听闻战况竟不喜?”   张弘道四下一看,欲言又止,道:“早得了消息,但还不知详细。”   “进去说吧……”   后面的亲随护卫搬着行李,兄弟二人走在前方,一路穿过府院。   张弘道称得上当世俊杰,然并肩走在张弘范身边,不仅身量有差,气势亦是被压下。   张弘范时年不过二十三岁,举止却老成,说话时抚着胸前长须,仿佛国相风范。   “冬月二十,我方十五万王师分三路列阵,蒙骑居右、汉骑居左,中路汉军步卒方阵以待。叛军由两翼杀来,我等以长矛、盾牌迎战……战至酣时,叛军夷剌兵先行溃败,阿里不哥下令撤兵。次日,阿速台又率五万叛军抵达,相助阿里不哥。”   “好险。”张弘道沉思道:“若阿速台早来一日,只怕难挡。”   张弘范转头盯着他看了一眼,方才继续聊起来。   “不错,次日再战,我方王师逐渐招架不住。当是时,史天泽居左路,眼见形势不妙,亲率三千汉骑悄然脱离战场,绕至叛军右翼之后,突袭。合拉查尔措手不及,叛军右翼登时溃败,连带着中军与左翼大乱,我军小胜。”   “史天泽立了大功啊。”   张弘范问道:“陛下挥师已北进,五哥认为哈拉和林一战会如何?”   “只需截断哈拉和林之补给,阿里不哥则败相已显。”   张弘范点点头,道:“陛下命合丹、塔察儿、合必赤等诸王随他北征,命父亲与史天泽、严忠济等汉军回镇中原,五哥可知何意?”   “因关陇情形?”   “此其一也。”张弘范抬手一指,道:“西边有一李,东边还有一李。”   “李璮谋划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陛下北征哈拉和林了。”   “陛下心里有数,一切他都有数。”   话到这里,两人已进了花厅,张弘范转头向后院方向看了一眼,笑了笑,闭口不再言国事。   “九哥九哥。”   张文婉快步跑来,身后还跟着一大群婢子。   她人还未到厅前,已嚷了许多话。声音清脆,使花厅里登时热闹起来。   “许多年未见九哥,这亳州城可真是太闷了,这次能不能带我回保州呀?我想和三叔家的六姐儿玩,她上次传信也说想我……欸,九哥竟没给我带礼物。”   “有礼物,后面那口箱子里,全是给你带的珍宝器玩。”   “有没甚好玩的物件?我想要一把大刀,五哥就不给我。”   “你舞又舞不动,九哥给你带了一支机弩。”   “太好了!果然还是九哥最好,你带我去砀山剿匪好不好?前次五哥死活不肯带我去,气死人了。”   张弘范先是抚须大笑,最后却是脸一板,道:“不许再吵吵闹闹,过了年你也到岁数了,此番回来,便是要送你往邢州成婚,你……”   “不要。”   “由不得你。你啊,半点也无名门淑女风范,不像大姐儿。”张弘范故作不知,又道:“对了,她人呢?也不来迎我?亏我还带了一箱字画……”   张文婉眼珠子一转,招呼婢子们搬了箱子便走。   “九哥鞍马劳顿,小妹便不打搅了,快走快走。”   风风火火,倒像是一群山贼来把张弘范打劫了一遍。   张弘范只觉好笑,道:“兄弟姐妹中,反是二姐儿这性子最像父亲。”   “嗯。”张弘道脸色沉闷,在椅子上坐下,揉了揉脑袋。   “去岁,我已见过郭弘敬,人不错,出身也好。”张弘范道:“邢州郭家虽非有权有势,却是书香门第,郭弘敬之长兄郭守敬,真真当世大才。”   “我知道。”张弘道点点头。   郭弘敬之祖父郭荣,乃是金末名望远播的大学者,通五经,精于算数、水利。   郭家兄弟先后师从刘秉忠、张文谦。   刘秉忠作为幕府第一谋臣,当年回邢州服丧时于紫金山开设书院,邢州学士研探天文、地理、律历、算学,英杰辈出。   邢州学派,是金莲川幕府核心、开国文臣班底。   郭弘敬之兄郭守敬,十八岁便佐地方官员疏浚邢州水利,得地方传颂,元好问著文赞叹,去岁,中统建制,陛下任命其提举诸路河渠时,才二十九岁。   这样的门第,确实是张家联姻最好的选择……   “二姐儿能嫁好人家啊。”   “郭家确实好,安稳长荣。父亲选婿,是尽了心的。”张弘范道:“却没想到,大姐儿到这个年岁还未出嫁。”   张弘道不语,转头看向窗外,心道谁知她出嫁了没有。   张弘范又道:“大姐儿素来娴淑,为何能……”   “怪我?”   张弘道转过头,想说些什么,最后无奈叹息,道:“我尽力了。”   张弘范道:“没有怪五哥的意思。”   张弘道摆了摆手,道:“我比不得你与六郎有能耐,只能留守家中,没想到连家事也处理不当,确实该怪我。”   “说了,并无此意,父亲让我回来,是与五哥商量如何处置的。”   “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五哥这几月以来什么都没做?”   “我把痕迹都清理了。”张弘道敲着案几,沉吟道:“在旁人看来,大姐儿已死在风陵渡的大火之中。”   “是吗?”张弘范捧起茶盏,像是漫不经心,道:“五哥是想成全大姐儿?”   “我还能如何?”   “既如此,五哥没派人去安排婚事?大姐儿入了李瑕的门是嫡是庶?会不会受委屈?这些问题,娘家就半分不管了?”   张弘道问道:“九郎认为我们该出面?”   “我是在问五哥是如何打算的。”张弘范道:“你若决定与李瑕联姻,那便全力支持这桩婚事,商议如何对付史家,谋河南,共举大事,又何必伪造大姐儿死讯?你若不支持这桩婚事,那便全力将大姐儿带回……”   “没这本事,我暗中派人往关中、汉中,至今未得消息传回。”   “我问的是五哥的态度,是进是退总该有个决择,大丈夫岂可优柔寡断?五哥什么都不做,态度含糊,举棋不定。到头来,李瑕若成事了不会感激你,陛下亦要降罪于你。白费了大姐儿千里相投李瑕的一番情意,又拖张家至大祸,坐以待毙。”   张弘道已意识到自己与九郎之间的差距。   但思来想去,他还是道:“我……没有态度。”   “为何?”   “隔着开封、洛阳,隔着史家,局势还不清晰。”   张弘范微微摇头,抿了茶水,道:“我若是五哥,我便去投了李瑕。”   “九郎想叫我这么做?”   “不是,只是站在五哥的立场推算,可以去投。最好,是能在我来之前投了李瑕。”   “没这个决心啊,九郎怎么想的?”   “我?自是为陛下效死。”   “近来,我看李瑕……”   “我知道李瑕了得。”张弘范道:“他取关中,已有鼎立之势。”   这句话之后,反而是张弘道愣了愣,讶道:“九郎对他评价这般高?”   “他如今该正名义了,有名义才好聚势。比如,若他封王,五哥便不觉得评价高了。”   张弘范说到这里,摇了摇头,道:“但高也无用。陛下待我恩荣过重,我已不可起杂念。”   “为何?”   张弘范欲言又止,最后道:“前些年,张世杰杀蒙古奥鲁,犯大罪,决意南奔,六哥送他,说‘你今既叛蒙古,日后仕宋不得再有反复,待我挥师南下,绝不相饶’,张世杰答‘若有当日,为宋死义而已’。我们张家不是李全父子那种泥腿子,我们是士族,重名望。乱世中,士族要存活,必须做选择,但不能总是做选择,每多做一次选择,便更难让人信任,灭族之祸便更近。”   “那大姐儿之事?”   “五哥若没有别的想法,我便将她接回来。”   “若接不回来呢?此事很难。”   “那便恩断义绝,父亲不再认她这个女儿,她不再是张家人。这不是遮掩,而是真的将她驱出家门……便如将张世杰从族谱划掉,再当面杀之不饶。然后,我们去向陛下请罪。”   “这还不如我的办法,暂且观望……”   “五哥,我已两次提及李璮,你竟还不明白?可知连史天泽都不敢再窥测局势了?”   “何意?”   “直说了吧。”张弘范摇了摇头,道:“陛下与父亲言,‘你家五郎,小聪明太多了’。”   张弘道忽感背脊一凉。   他再一回想张弘范说的那些话,“五哥最好是能在我来之前投了李瑕”、“坐以待毙”、“‘我们’去向陛下请罪”,感受到了一股杀意。   张弘范却还很冷静,继续开口。   “有件事很奇怪,大姐儿没到潼关,商挺为何已得到消息派人封锁?五哥在山西的遮掩,为何没能瞒住陛下?”   “谁?!”张弘道一个激灵,回头问道:“谁盯着我们?史天泽?张文谦?”   “五哥啊,史天泽也好,张文廉也罢,人家在潼关没下死手,就已经是顾念恩义,提醒你一次了。小聪明是会害死人的!我本不想说这么明白,但五哥难道以为陛下饶过张家一次就是心慈手软之人?”   张弘范又道:“张家的根,可是在保州。”   张弘道瞬间脸色煞白,冷汗直流。   张弘范低着头,道:“接回大姐儿,我才好保五哥性命……” #第七百零三章 曹娥诗   四月初,槐花挂满枝。   荔枝道上,与李瑕共乘一骑的张文静依旧言笑晏晏。   虽然也想努力保持淑女的样子,但这一趟出行四个月,实在是太开心了。   “那个是荔枝吗?”   “不是,那该是山稔子。”   “好吧。”张文静又转头四顾,寻找着荔枝的踪迹。   她这辈子还没吃过,只知苏东坡既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那定然是很好吃的。   可惜如今荔枝还未熟便要返回汉中。   “问你,若是到了季节我也想吃荔枝,你也能让快马为我送来吗?”   李瑕道:“我虽然不能让快马送来,但下次我们巡视蜀南,可以换作夏季出来。”   “蛮会说话的嘛。”张文静倚在他怀里,仰面笑道:“我就是逗逗你,不会真叫你为难。你若当了皇帝,才不要逼你为我一骑红尘妃子笑,我可是要当贤妃的。”   像是一个任性的玩笑,其中又带着她乖巧的心思。   这次回汉中,两人便要成亲了。   张文静并不想让李瑕因名份之事为难,说笑之后,继续抬手指点着四周风景,笑语嫣然。   ……   四月初六,他们回到汉中,结束了一场旅途。   “好累。”   闺房中,张文静沐浴过后,坐在椅子上任雁儿给她擦着头发,看向元严,笑问道:“元姐姐又在忙什么?”   “拟篇骈文,再拟篇白话,传谕各地平陵郡王开府一事,招揽有能之士……嗯,要宣读的事也太多了。”   元严正端坐在桌边书写,头也不回,又道:“对了,你的婚事我已筹备妥当,本以为你们二月会回来成婚。”   “原以为说服了几个地方要员便回来,却发现有个取重庆府的好机会。”张文静伸出手,任凤儿给她抹着香膏,“在重庆府时呢,我本想与他说不必大费周章,简单拜了天地也好,想着也许五哥会派人,可有来人?”   元严不答,玩笑着反问了一句。   “简单拜了天地?情到浓时不可自抑了?”   张文静羞恼,俏面生霞,啐道:“元姐姐说什么呢,亏你还是个女冠。”   “看你,就那么欢喜吗?”   “嗯,好好玩。”张文静回忆起一路上的卿卿我我,眼中愈发有光彩,“他说成亲前这叫‘恋爱’,嗯……恋爱真是有趣。”   “不枉你五年苦等?”   “嗯,不后悔。”   “休在贫道面前说这些。你鞍马劳顿,累了便去歇吧,我还得忙一会。”   “好吧,我得好好睡上两日……对了,五哥并未派人来是吗?”   元严停笔,点了点头,道:“这决定本也难做,你何苦逼他们?”   张文静嘟囔道:“张五郎不识天下英雄。”   她对这个哥哥终究是有些失望,自数着李瑕那些事迹,一直以来那种崇拜的感觉又占据了心房,最后蒙着头,期待起婚事来……   ……   帅府的匾额已换成了“平陵王府”四个大字。   这对于汉台幕府,甚至整个川陕、陇西、大理的读书人而言,有极为不同的意义。   平陵郡王开府建牙,自置官属,意味着可以不用金榜题名,即可得到属官之职。   至于属官有多少份量?   眼界不同的人看来份量亦不相同,但在平陵郡王治下,它就是官。   ……   “长史。”   “长史。”   韩承绪缓缓走过前衙小径,一路上听得这一声声唤,心头也是感慨万千。   进了议事堂,只见李瑕已到了,亲自上前扶韩承绪坐下。   “当不得当不得,我还能走,也能坐,请郡王上座。”   “我这一趟出门便是四个月,后方诸事辛苦韩老了。”   “不辛苦,见郡王终于正了名义,心头高兴,高兴呐。”韩承绪拍膝道:“待有朝一日,见郡王取归德府,老夫死也瞑目了。”   李瑕忙道:“切莫如此说,韩老得见我一统天下,任十年宰相再颐养天年。”   以前若说“一统天下”这样的志向,李瑕虽不会不好意思,但旁人听着也觉遥远。   如今再说,却是自然而然。   但十年宰相显然是不太可能了,韩承绪心中感叹着人世间的生老病死,笑应道:“盼着有那一日。”   “以宁先生既去陇西督促农耕,今日便只有我与韩老计议。先说目前的内政之事吧,接下来的重心有两件事,一是货币商贸,二是吸引人口。”   “郡王是希望以商旅让江南的人口物资流入川陕?”   “如此,才有积蓄实力的根基。”   韩承绪笑道:“简单而言,茶货走西域、天竺,易马匹、金银归来,金银下长江,雇劳力载货而归。”   “我正是这个意思,在这个过程中,还要塑造我们的钱币信誉,这立住了,才能把我们一倍的实力扩大到十倍、二十倍……”   许久,内政的大概方向做了一部分调整。   “说到外事,便分为许多方向。关陇须防住蒙古的反攻,我们都不知道汗位之争何时会结束,另一方面,将士暂时还是以训练、屯田为主……”   “蒙古汗位之争只怕不会太快,还有一位怀争雄之志的想来也在关注此事。”   “李璮可有派使节前来?”   “暂时还没有,蒙古的情报,他显然比我们更多,如今还未有动作,该是因为忽必烈走得还不够远。”   “韩老是如何预计的?”   “若忽必烈一年内逼近哈拉和林,一年大战,一两年稳定漠北局势,再一年回归休整。最好的时机该在两年后,哈拉和林大战最激烈之际,忽必烈的钱粮也损耗最多。”   “两年?”   李瑕沉吟道:“关陇地势与川蜀不同,我以往擅长的伏袭、防守反攻是不适合的……”   “郡王。”韩承绪问道:“可想过如何收服张家?”   “难。”李瑕道:“最主要的难处在于中间隔着史天泽,且张家根基在顺天路。亳州只是张柔暂据攻宋的前沿。换言之,张家离我太远,若想归附我,必然陷入各地世侯的包围。他们不会这么选,能做到‘暗通款曲’都很难得了。”   “暗通款曲……”   韩承绪摇了摇头,叹道:“若是当年蒙哥之时,暗通款曲不难。但忽必烈手段厉害得多。”   “我也察觉到了。”李瑕道:“有一个很重要的不同,韩老可记得?当年我们北上开封,史天泽分明是有异心的。”   “史天泽必曾与李璮有过秘谋。”韩承绪十分确定,道:“我与杨公详细聊过,当年之事,史天泽参与极深。”   “但这两年我并未发现史家有任何异动。”   “郡王是说……忽必烈完全收服了史天泽?”   “手段厉害啊。”   韩承绪道:“倒是不知,郡王与张女郎成婚的消息传出去,张柔会做如何反应,忽必烈又会如何对张家?”   李瑕点点头,沉吟道:“这种时候,忽必烈可得慎重才行。”   又谈了许久,最后,韩承绪抚须道:“说完内外之事,郡王也得将家事定下来了。”   “到九月份,巧儿年满十八了,我想娶她当侧王妃……与文静一样。”   于李瑕自己心里而言,有了王爵,家中几个妻小便容易安排。   到时,高明月为王妃,张文静、韩巧儿为侧王妃,年儿、唐安安请封郡国夫人。   也许需要向朝廷请封,这倒是无所谓。   平陵郡王说的算。   这名份说不重要又很重要,年儿、唐安安不太在意这些,但张文静、韩巧儿的家族关系需要这个名份。   果不其然,韩承绪大喜过望,抚须不已。   “好,好,郡王安心将家事定下,其余诸事我来尽心……”   ……   李瑕与张文静的婚期定在四月十六日。   虽只回来了几天,因别的事务都是安排好的,倒也不显得仓促。   随着这婚期愈近,张文静愈发有些患得患失。   十三日清晨,她起身看着铜镜,愣愣出神。   “大姐儿不是说要十里红妆吗?怎也不摆出来?”雁儿一边梳头一边问道。   “也不必太张扬。”   “大姐儿……”   “嗯?”   雁儿脸上红扑扑的,低着头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才道:“家里真不派人来吗?”   “是啊。”   “那大姐儿会不会不高兴?”   张文静还未回答,忽见凤儿跑进来。   “大姐儿大姐儿,有人送了这个,说是娘家人的信。”   张文静连忙接过凤儿手中的信纸。   纸上只有一首诗。   ……   “一夕为亲犹尽孝,若为男子事君何。江淮多少英雄将,厚禄肥家学倒戈?”   ……   汉中城内有个小小的曹娥庙,是早年间一名杭州官员就任汉中时修的,就在城南临近汉江的地方。   曹娥是东汉时的孝女,相传,其父曹盱溺于舜江,当时曹娥年仅十四岁,昼夜沿江嚎哭。过了十七日也投江,五日后抱父尸浮出水面,就此传为神话。   张弘范正坐在曹娥庙对面的食肆中,捧着一杯茶水喝着。   汉中茶叶确实不错。   桌前放着好几张文报,上面记载了各式各样的东西。   关于北地蒙人残暴的行径、江南的物价、种田织布的技巧、川陕官府的诏谕……杂七杂八。   还有一段岳飞抗金的话本故事,每张文报上都有一段,虽骂了金国,但也隐隐有骂赵宋自毁长城,倒也有些意思。   待看到“连载十五”之后,张弘范发现并无后续了,有些不快。   “吊人胃口。”   他这才看向最新一张文报上其余内容,稍稍一愣。   “平陵郡王。”   心头不得不感慨李瑕的手段。   想过其人要封王,却没想到这般快。   “嗒”的一声,一份小食被放在桌上。   张弘范抬起头,看向那伙计,道:“不是我点的。”   “送给客官,平陵郡王得了分封,东家心里高兴,与近日来店的客官共贺……”   张弘范看着那欢欢喜喜的伙计走远,夹了一块糖糕入口。   大姐儿眼光确实是好的。   但没办法。   他来,是来接大姐儿的。   这事,没有张五郎说的那般难,邀大姐儿出来见一面,直接带走。   诸兄弟姐妹中,他与大姐儿年纪最相仿,感情最好,相信她是能出来见一面的,哪怕她是为了说服兄长辅佐李瑕也可以……   目光再看向对街的曹娥庙,还未见到张文静的身影。   忽然,张弘范转过头,隐隐感到一丝不妥。   他毫不犹豫,迅速起身,快步涌入人群。   再回头一瞥,只见果然有二十余寻常装束打扮的大汉已包围了曹娥庙周围几间铺子…… #第七百零四章 娘家人   脚步匆匆拐进小巷,登上一间客栈的阁楼,张弘范站在窗边,从窗缝向外看去。   果然,长街那头张文静正向这边赶来。   她穿着男装,看起来却比在家中时明媚许多。   张弘范目光一转,又落在李瑕身上。   只一眼,他便知那就是李瑕。   身形肖貌,举止气度,也唯有这样的人的才能是他闻名已久的李瑕。   仔细观察了许久,张弘范才移开眼,看向李瑕与张文静那牵在一起的手,不由轻声嘀咕了一句。   “名门淑女,成何体统?”   街那边,李瑕与张文静已携手步入了方才那间食肆。   张弘范准备转身离开。   事已不可为。   出发前确实没想到,大姐儿会这般直接告诉李瑕。   这是该有多信任李瑕,才能连九哥都不先见一面,立即叫情郎动手?   才转过身,忽然,有呼喊声传来。   “九哥。”   张弘范回过头,再向长街望去。   只见张文静已跑到街道中间,一边四处看着,一边抬起双手放在嘴边,大声呼喊起来。   “九哥,我知道你还在,与我们谈谈可好?五哥一直不派人来,我很担心他。”   张弘范摇了摇头,再次嘀咕道。   “名门淑女,大呼小叫。”   大姐儿不像以往待字闺中时了。   再想到大姐儿说的是担心张五郎,而非担心家里,他便知晓这妹妹还是聪慧的。   那边,李瑕已走到张文静身边,稍安抚了她,也开口呼喊。   “仲畴兄,你不远千里而来,留下喝杯喜酒如何?我可保证今次只论私谊,亦不强求张家当即做选择。家中若有为难之事,你我可共商良策!”   张弘范立在窗后看着,只见李瑕喊过一句,转向曹娥庙后的高塔扫了一眼,已向他这边看来,片刻之后,才又看向另一间客栈。   “诚心请仲畴一晤,有桩情报给你。”   只听了这几句话,张弘范已知李瑕是能做事的人。   遇事情绪平稳,不骄不嗔不怒不贪。   换作是别人,只怕会有“我不管你张家死活,必须投我”的傲慢。   李瑕没有这种无用的情绪,只是心平气和提出要解决难题。   有这份坦诚与通达,故而能让大姐儿也坦诚相告。   因为“李瑕总能处理妥当,始终值得相信”,这是他给人的印象。   若他张弘范是大姐儿,只怕也会想着“把事情交给李瑕吧”。   ……   “九哥,信我们一次可好?我们不会害你……”   张文静又喊了一会,抬眼环顾着街道两边的民居,不知张弘范身藏何处,也颇苦恼。   她收到那诗的第一时间便找到李瑕带人赶过来,不想还是晚了一步。   又等了一会,她拉了拉李瑕,问道:“派人把九哥搜出来吧?长须美髯,身高体阔,很好认的。”   李瑕认为张弘范行事如此机警,已不好找。   但派一队人去搜也好,以免张文静有遗憾。   他四下看了看,指了指周围几间客栈。   “那间客栈、那间茶楼、还有庙后的高塔,都仔细搜搜……不得打搅百姓、让有心人以为城中出了乱子。”   “是!”   李瑕拉过张文静,道:“坐着等吧。”   两人走进那食肆,李瑕随手拿起桌上的文报看了看,沉吟了一句。   “来的为何是九郎而不是五郎?”   “不知,近五年未见到九哥了,他从小便待我很好,所有兄长里,属他待弟弟妹妹们最好。”   李瑕点点头,漫不经心道:“我觉得你五哥人品不错。”   他转头向食肆外看去,只见一名亲随已拿着一封信回来。   “郡王,找到了这个……”   ……   张弘范已出了汉中城东朝阳门。   他动作不可谓不迅速,决断不可谓不快。   见机不对,没有任何拖泥带水,也不因言语所惑,雷厉风行。   唯一就是,下巴光溜溜的。   让人极为不适应。   张弘范少时从学于郝经,出师之后即蓄髪明志,以示做事到底,绝不半途而废。   血气战则髯美长,这仔细养护了五六年的茂美长须,也不知曾引得多少军中将士崇敬,更不知多少人又因此而仰慕他的威仪。   今日,剃光了……   只在见到大姐儿与李瑕携手而行的那一刻,他已可确定这次来注定无功而返,连想走都难。   故而必须果断。   从这点而言,众兄妹中,大姐儿是最像他的。   反倒是五郎,遇事犹豫不决,尚不如大姐儿,否则今次他都不必来这一趟了。   罢了,成全了大姐儿便是,回去之后,带五郎去向陛下求情了。   ……   既出了城,要离开汉中便不难了。   汉中向来鼓励商旅,北面的走私商贩只要肯卖马匹与铁器,即可入境,还会发放通行文书。   在北面和江南的走私贩到了这里,反倒能得到正经商人待遇,只是不能携带武器,看管也严,以防闹事或打探机密。   张弘范是随着商旅来的,亦是随着商旅走。   他策马奔至城固,换乘商船,顺江而下,还是准备走拖雷迂回灭金的路线。   两日后,商船行入汉江峡谷。   张弘范倚在船舱内,摸着唇上短短的胡茬子,忽洒然一笑。   “管它呢。”   胡须总归还能再长,大丈夫何必在意这点细枝末节?   其余难事,也不过如此了。   以平生之才气,总能有办法保住五郎。   张弘范思及至此,顿觉心念一阔。   这一刻的他已比之前的美髯公又多了气概。   再想到从小就疼妹妹,今次她将要出嫁,自己千里而来,不送上祝福却留书恩断义绝,未免显得气度窄了,被李瑕比下去。   但既做了,也无甚好后悔的,人各有志,各尽全力罢了。   张弘范哈哈一笑,随口又拟了一句自嘲。   “世事莫论量,今古都输梦一场。笑煞利名途上客,乾忙!”   大笑出舱,他负手立于船头,看着船压着江上浪花,仿佛只是来旅行了一遭。   眼前天高云阔,正觉斗志昂扬,忽见汉江边上有数十骑自东面奔来。   张弘范眯了眯眼,看了一会,忽然愣在那里……   ……   四月十五日。   入了夜,平陵郡王府与张文静暂居的院落内外还是一片繁忙。   婢子们忙前忙后,小院里不时传来雁儿安排诸事的喊话声。   闺阁中带着胭脂香气,红烛通明。   张文静正在试穿她的婚服,打扮妥当,铜镜中照映的容颜美得不可方物。   “美得连我这女冠也动心呢。”元严笑语道,“好了,别看了,试试这凤鞋。”   “明日就出嫁了啊。”   “你也莫再介怀了。”元严见张文静有些走神的样子,不由宽慰道:“逐出家门也好,至少张家不会有事。”   张文静先是眉眼一低,才抬起头来,道:“本就不会有事,我料定了忽必烈不可能敢在这时候动家里,这才跑出来的。”   “那你为何还有心事?”   “哪有心事?”张文静笑了笑,低语道:“害羞嘛。”   元严叹惜了一声,正要开口,忽听院里雁儿喊了声“郡王”,她愣了愣,忙堵到闺门边。   “郡王此时不宜见新人……”   “元录事见笑了,我与文静说几句话……”   张文静回过头,竟见李瑕堂而皇之走进来,不由羞恼道:“出去,你快出去,哪有这时候见面的。”   李瑕笑笑,道:“有正经事与你说。”   “那也不成,明日可是我嫁人的大日子,今夜不许过来。”   张文静拾起桌上的帕子抛过去赶他。   她那凤鞋还未穿,坐在那也走不开,须臾已被李瑕抱起,坐在榻边。   “快放开,真打你了。”   “说说话吧,要成亲了,不想你带着心事。”   “哪有心事。”张文静笑道,“明晚再说好么?”   话虽如此,她还是将头埋在李瑕怀里,蓦地一阵委屈。   “别担心了。”李瑕轻轻拍着她的背,道:“我绝不信忽必烈敢在这时候动张家,他人还在去哈拉和林的路上,这时候若敢相逼,一个处置不当,中原一乱,简直是取死之道。”   “我知道的,正是想通了这些,我才敢来找你嘛。”张文静道:“我一小女子,若只因我便处置一方世侯,那才叫笑话。”   “那是因被逐出家门委屈了?地理位置就决定了张家本不可能现在叛蒙,我没想过如今就拉拢张家,既如此,干脆先划清界限也好,你家里更安全。”   “不委屈,早晚叫父兄知道我的眼光才高。”   “担心张五郎?”   “嗯。”   张文静应了,随后又嘟囔了道:“五哥也太傻了。”   李瑕道:“我理解他,这般大事,他做不了主的。”   “他若没个主张,倒是派人来见见我们啊。”   “其实,是有默契的。”李瑕道:“我暂时并无攻击史家、取河南的实力,张五郎投过来也无用。不如等上一两年,李璮举旗,我出兵河洛,到时他再考虑才实际。若肯投我,举亳州之兵袭史天泽腹背,东结李璮,大事可期。若能暗暗等到那时,于他、于我都是好结果。   故而,我也想保住张五郎,让他慢慢观望。为此我放出了许多假情报,构陷商挺、史天泽、仪叔安等人,造成河洛一带人人都可能有异心的假象。张五郎藏身于假象之中,才有可能瞒住忽必烈的眼睛,这也是我当日想与张九郎说的。”   “这两天我在想……九哥忽然跑来,是出事了吧?”   “嗯,不瞒你,我今日得到关中来的消息……上个月,阿合马亲至洛阳,强行罢免了赵璧、商挺,还杀了不少人。”   “出了何事?与五哥有关?”   “也许吧,商挺是被我陷害的,赵璧本就与阿合马有怨。至于你五哥……”   李瑕今日已与韩祈安商议了许久,勉强作了些推论,沉吟道:“张五郎应该一直在遮掩我们的事,这次该是也被查出来了。”   张文静一听就急着摇头。   “这如何遮掩得住?他太小瞧赵璧等人了吧。”   “看来是弄巧成拙了。是忽必烈默许张家收了我的聘礼,本不能再因此事处置张家。张五郎应该直陈此事,以示坦荡才对。一遮掩,反而留下把柄。”   “五哥这是叫所有人都为难。”张文静愈发苦恼,“他哪怕逃了,父亲也可与他划清界限。偏是如此一来,不处置他,连明面上都说不过去。”   “张九郎来该是为此。”   “那九哥是想接我回去,救五哥?”   “嗯。”   张文静头埋得愈低,许久,嘟囔道:“那我也不后悔。”   “不后悔吗?”   张文静搂住李瑕,道:“我信你才是天命所归,九哥救得了五哥一时,救不了张家一世。”   “也许只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呢?”   “就信你。”   “但还在担心张五郎?”   “九哥为何就不能放了五哥呢?”   李瑕道:“这种时候,张九郎若还敢放他,这罪便落在张九郎头上。”   “可他们不同的,五哥素来不入忽必烈的眼,这次犯了这样的大错,很可能就被处死了。而九哥这些年青云直上,明眼人都明白家业要落在他身上,论官职、功劳、人脉以及军中威望,五哥已远不能与他相比,忽必烈要稳张家,为的是张家的兵权,兵权在父亲、在六哥与九哥,唯独不在五哥。九哥若肯偷偷放人,罪名也轻,还有父亲偏心于他,至少,他必不会死的……”   张文静说着,已低下头。   “其实,这两天我便猜到这些了。我是在气九哥,气他宁可毁掉我的姻缘,宁可让五哥涉险也不肯放弃他的前程。但我没资格怪九哥,我不肯舍下与你的情意,他不肯舍下他的前程,我与他是一样的,我们兄妹两个都自私。只有五哥,心里从没想着他自己,顾全家中所有人……我怕他这次就傻傻地没了……”   这些话,她也只会对李瑕说。   李瑕向来不对她遮掩他的花心与野心,她也不向李瑕遮掩她的私心。   “你为了你的夫婿,他为了他的恩主。人各有志,强求不来。”李瑕道:“我派人去将张五郎带出来,可好?”   “好,不过那到时五哥便不能举亳州响应了。”   “事已至此,没办法的,忽必烈做这些目的本就是为了拔除亳州的隐患,他有这手段便随他吧。”李瑕道:“总之别再担心了。”   “我一点也没能帮到你……韩长史怕是要认为我没资格作你的侧王妃了。”   “不会。我喜欢的是你、娶的是你,又不是娶张家。”   “真会哄人,也不知有没有被你哄得好些。”   李瑕亲了亲她的额头,道:“别多想了,明日成亲,你只管作最美的新娘……”   闺阁外已响起敲门声,雁儿小心翼翼试探了一句。   “郡王还在吗?我们得把喜被抱过去了,可不能弄乱了……”   ……   次日便是婚期。   婚礼简朴中又带着隆重。   凤冠霞帔的张文静被扶上轿子。   她手里执团扇,遮着脸,既有喜悦,心里亦有些遗憾。   被逐出家门的女儿出嫁,到最后一个娘家人也没来。   轿子在城中绕了一小圈,行至平陵王府前,气氛虽显得隆重,却终究少了些什么。   前面,李瑕下马,掀开轿帘与她对视了一眼。   彼此笑了笑,张文静忙拿团扇遮着脸,等他抱自己下轿。   忽然,只听东面有马蹄声传来。   李瑕回过头看了一会,转身去听人禀报了什么消息。   “吉时还未到,再等一等……”   轿子里的张文静不由有些担心,生怕又出了什么乱子。   已是二十一的老姑娘,今日再嫁不成可如何是好?   她难免焦急,想掀帘却又不敢。   直等了好一会,忽然听得外面愈发热闹。   之后,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亳州一别多年未见,今日特来送我妹子出嫁,祝你们百年好合……”   张文静连忙掀帘看去,正见一身红色婚袍的李瑕正与风尘仆仆的张弘道相对着,互作了一揖。   她不由愣了愣,自语道:“五哥终于想明白了,也没那么傻。”   漫天的花钱洒下。   有喜娘喊道:“快安排请娘家人先进院。”   张文静目光扫过张弘道身后一张张熟悉的面容,此时才感到自己的婚礼完满起来。   “娘家人。”   她放下轿帘,忍不住扑哧一笑,抹了抹眼角,努力不让自己的妆花掉…… #第七百零五章 侧王妃   均州。   十六日傍晚,张弘范牵着马下了商船,自策马向东徐行。   他眼神有些落寞。   既想着今日该是大姐儿出嫁的日子,又想到在汉江河谷见到的张五郎一行人。   “看来,五哥该是猜到了。”他又低语了一句。   ……   正月,在昔木土脑儿,忽必烈那句“你家五郎,小聪明太多了”并非是对张柔说的,而是私下召张弘范密议,对张弘范说的。   当时大军马上要北征哈拉和林,山东李璮随时有叛变的可能;关中已为李瑕所据;廉希宪叛投;诸多消息直指商挺、史天泽、仪叔安、赵璧等人也有通敌的可能。   形势对于忽必烈极为严峻。   坐镇亳州的张弘道遮遮掩掩、与李瑕的暧昧,证据确凿。   亳州东可结李璮,西可与李瑕夹攻河洛,一旦有失,相当于对李璮的包围圈出了个大缺口,让其直接与李瑕相通。   不论张弘道行事是否代表张家的意思,已必须要除掉……   忽必烈一方面以防范关中之名,派严忠济镇守太行径,盯着保州,不给张柔反的可能,另一方面施恩张柔,加封荣禄大夫。   至于亳州……暂时而言,忽必烈不能令张柔除掉张五郎,也不能开口叫张柔交回亳州。   一个不好,真逼得张柔鱼死网破。   需要有所转圜。   张弘范就是最好的人选,深受重恩,忠心耿耿。   且哪怕事情办坏了,也不至于逼得张家跳脚。   忽必烈已给了张弘范太多的恩典,且还能给更多。   张弘范不会投附李瑕。   不说其家小在保州等各种原因,恰是因张大姐儿想嫁李瑕、张五郎已有暗中支持之倾向,张家投附之后,必被李瑕分权于诸兄弟。   只有忽必烈还能让张弘范这个人继承整个张家统领三十余城、八万户军民总管大元帅的权力。   蒙古之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   对于张弘范而言,这件事既是机会,也是考验。   若办妥,往后张家之权必然全归于他;若办不妥……忽必烈给他的恩典越重,一旦背叛,忌恨越深。   但张弘范不愿、也不能对张五郎下手。   家族才是乱世立命的根本,若兄弟阋墙,张家也要分崩离析了。   他身受重恩,也是身担压力。   事到最后,已全担在他一人肩上。   家小在保州要顾、前途抱负要实现、兄弟情谊要保全,怎么做都难。   但张弘范还是打算做得完满。   到了亳州,他试探了张五郎几句。   发现张五郎没变,还是那顾家的守成性子,张弘范这才决定接回大姐儿。   从根源上断掉张家与李瑕的联络,亦是最好的办法。   如此,兄妹三人,各作些牺牲。张五郎不至于死,最多去当个质子;大姐儿放弃些小情小爱,再找良人;他张九郎也愿挨些责罚,哪怕丢掉往后全统张家之权的机会。   往后,张家还是那个兄弟姐妹齐心的张家。   却没想到最后,不仅大姐儿不愿作这点牺牲,就连张五郎也不肯。   ……   这才是叫张弘范最难受的。   他想到当年离开亳州大姐儿讨要书籍之时,作为兄长何等宠爱这个妹妹;想到当年五郎宁可身负重伤也要保全家族……   转眼之间,物是人非,他们都变了。   心念萧索。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   时近黄昏,平陵郡王府内颇为喜庆。   “请宾客入席。”   一对新人对拜过,观礼的张弘道看着他们般配的模样,心中又添了感慨,转身入了席。   “娘家人请坐这边……”   宴席仓促间又多摆了五六桌,张弘道招呼着家小,又让张延雄去安排亲随。   “五郎,李瑕怎也不防着我们?”   “称他‘郡王’吧,去坐吧,你想喝酒就喝。”   张弘道桌边坐了,闭上眼歇了歇。   连日赶路,他浑身酸疼得厉害,但真正疲惫的还是那颗心。   也没了心情夹菜,他捧起一杯喜酒喝了,眼睛已有些发酸……   张九郎还真以为他想不明白。   自大姐儿离开后,他整整分析了四五个月,确定忽必烈根本不敢在眼下动张家,才敢行事。   李璮多年异动不断尚且无事,为何这边一点小打小闹到了张九郎口中,却成了大祸?   张九郎口中之大祸,只关乎其一人之前程罢了!   这次,做了些小动作,怕是被赵璧查到了。   是他张弘道能力不济,认栽。   那出奔逃命又如何?忽必烈敢动张家吗?   当年六郎尚且肯放张世杰,今张九郎却连亲生兄弟都不肯放了?   说什么求情,这次忽必烈能高抬贵手,往后呢?待天下大定,还能容他不成?   是,他能耐比不上九郎,也继承不了家族重担,且愿意为家族抛舍己身。   己身可抛,却不能只为实现张九郎一人之抱负!   那日相谈,张弘范头一低,说甚“接回大姐儿,我才好保五哥性命”,低头间愧疚的是什么?   真当人想不明白?   “妹妹的一世姻缘,兄长的一世自由,就都比不上你一时前程?!就你张九郎有本事?但我也有妻子儿女!”   ……   正想着这些,张弘道一转头,只见李瑕已端着酒杯过来。   对视了一会,李瑕持杯碰了碰他的杯子。   “我会好好待文静。”   “百年好合。”   “五郎能来,我们很高兴。”   张弘道又叹惜,道:“我弃亳州而逃,没本事,让你见笑了。”   “不会,面对忽必烈与金莲川幕府本就不易,人没事就好。”   “我就知道九郎不能从你这带走文静。”   李瑕抬了抬手,两人默契地转向后院。   张弘道捧着个空空的酒杯,发现没把酒壶也带来,微微苦笑,问道:“你是故意设计商挺?”   “嗯,把水搅浑才好浑水摸鱼,经验之谈。没想到你还是被揪出来了。”   张弘道又苦笑,道:“你作为对手尚且肯帮我做到这些……”   “妹夫。”李瑕道:“作为妹夫才帮你做这些。”   “是。”   “根本而言,还是忽必烈没将他自己看成是汉人。”李瑕道:“蒙古对待世侯太宽,这是弊政,制度上有疏漏,真有事,只能用猜忌来补。不如一开始就建立妥善的制度。”   “这话有深意啊,我得仔细琢磨。”   “那就好,只要这句话五郎听了就够了,别的就不打紧。今日是我大喜,不谈这些了。”   张弘道点点头,迟疑片刻,又道:“当年开封之事……向你道歉……”   “彼时各为其主罢了。”   “好吧,我只是想说……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先见文静一面吧,我不想她成亲时还带着担忧,你来得巧。”   “九郎一走我便安排了,紧赶慢赶赶到了……”   ……   新房中,张文静手执团扇走动了一圈,推了推窗往外面偷瞥了一眼。   往后这便是她这个侧王妃的院子了,空了得再布置一番。   最好再用嫁妆把整个王府都布置一下,李瑕也太穷了,失了郡王的气派……   听到外间响起说话声,张文静连忙又到榻上坐好,整理了一下凤冠,重新将团扇掩着脸,重新摆出名门淑女的模样。   “文静来见见五哥。”   张文静忙扶着凤冠又起身,拾着团扇绕到屏风外,先是了偷瞄了李瑕一眼,遮着半边脸,又看向张弘道,微微叹息一声。   “五哥累我好担心。”   “装扮寒碜了些,往后你为人妻子,要相夫教子,贤良淑德,不妒不忌,莫失了张家名望……”   张弘道负着手,也没兄妹相见的喜意,已开始板着脸训话。   父亲不在,长兄如父,他该交代的也要交代清楚。   张文静初时还肯听着,待见张五郎没完没了,已有些不耐,偷看了李瑕两眼,终于抽着个间隙应道:“谢兄长教诲。”   “嗯。”   张弘道见自己又把气氛拉低,看了看手里的空酒杯,有些尴尬,道:“五哥来得匆忙,也没备些贺礼……这方面,不如你九哥。我待你,一向也不如你九哥。”   张文静低下头,想了想,道:“五哥莫如此说,我心里自有杆秤,谁更顾念家族长远,我知道的。五哥能来,我们真的很开心。”   张弘道愣了愣,只觉暖心。   “你也别听你九哥说逐你出家门,此事父亲没表态,我则不同意,虽然我……但往后家里谁说了算,还未可知。”   张文静笑笑,抬起头道:“都说了人家心里有杆秤了,人家今日成亲呢,出去。”   ……   宾客散场,郡王府静下来……   ……   红烛摇晃。   李瑕送了人又回来,栓了门,在榻上坐下。   屋外已静。   “现在安心了?”   “嗯,安心了。”   张文静低声应了,并不愿多谈形势,她只觉自己这场婚礼已因家中事耽误了太多。   “五哥也是讨厌,我这装扮哪就寒碜了?”   她缓缓放下团扇,看向李瑕,低声问道:“你觉得呢?”   “淡妆浓抹总相宜。”   李瑕目光落处,见她今日打扮得仔细,唇上一抹胭脂比往常添了些明媚。   颊边红晕也不知是妆红还是羞红。   他遂低下头吻过去。   张文静似想到了很多,又似什么都没想。   五年前策马持剑奔来的少年身影,高塔上凌空一跃……往事一幕幕闪过,心跳得厉害,又不知是因当年还是因今昔。   那年枯冢里他便紧紧将她抱在怀里,到今夜才终于可以肆意相拥。   凤鞋掉落在地。   摇晃的帷帐被烛光映在墙上,许久,连红烛也已熄灭……   “坏人……”   张文静的声音里带着呜咽,像是在李瑕肩头咬了一口。   “你让我等了……五年……唔……坏人……”   ……   一纸彩笺被帷帐掀动的风带起,飘落在地上。   “题得相思字数行,起来桐叶满纱窗。秋光欲雨棋声泻,粉帐不容花露香……” #第七百零六章 上善若水   宋咸定二年,五月初。   战祸已远走大半年,关中复有了安定之态。   长安府署中,一棵银杏树下摆着棋盘。   “廉中郎,廉中郎,由宰相到一幕府中郎,你也甘之如饴?”   “吴公眼界浅了,今日是王府中郎,来日依旧是一国宰相,且不仅是一省之宰相,我哪就亏了?”   “到如今,遮掩都不遮掩了?”   “那吴公说如何办才好?不如请公恢复姓名,再列宋国宰执之位,请宋天子下诏平叛?”   吴潜不答,自摁了一枚棋子。   廉希宪看着棋盘,不由沉思破棋之法,喃喃道:“棋力高超,晚辈自愧弗如,可惜公如此高的棋力,犹救不回赵氏社稷。”   吴潜又不答,拿起廉希宪放在一旁的羽扇自扇着风。   廉希宪又道:“平陵郡王至少还是宋国诸侯,名义在,吴公为他效力也不是叛宋。至于往后……吴公这年岁也管不了了,交由我们年轻人便是,何必杞人忧天?”   听了这话,吴潜竟是笑了笑,眼中无奈更甚。   “若解不了棋,善甫便认输吧,今日是下棋,嘴上占便宜无用。”   “上善若水,顺势而为啊。”廉希宪感叹道。   两人开始收这一盘棋,吴潜也是真的无奈。   李瑕起势太快了,一年收复陇西、关中,一年加封郡王,根本已难遏制。   “山西、河洛一带,如今是阿合马在主持,新得到的消息,阿合马罢免了商挺、赵璧。”   “这个色目人老夫不了解,善甫说说吧。”   “不愿多谈他。”廉希宪眼中闪过厌恶之色,道:“与他相比,吴公平日骂的贾似道可称是谆谆君子。”   “才能如何?”   “比我不守规矩。”   吴潜拈着棋子想了想,心中已大概能勾勒出阿合马的样子。   文才稍弱于贾似道,但行事更肆无忌惮。   “最怕的便是这种人啊。”   “吴公不必惧他。”廉希宪道:“恰似有贾似道,使公得以归郡王。今恰有阿合马,已逼得亳州张五郎又逃至郡王麾下。哈,上善若水,上善若水。”   “于忽必烈而言,中原形势该以稳妥为重,不宜用阿合马这种爱排除异己的。这便与由急功近利的贾似道当权相类。”   “至少贾似道出于公心。阿合马,全凭私心罢了。”   “……”   两人各自骂着他们厌恶的政敌,仿佛要确明自己的那位政敌才是最可恶的。   当今南北两大名宿,也唯有在这种时候,才显得有失风度。   但这般聊着,就是高兴。   最后,吴潜愤愤又按了一枚棋子,道:“不分地域族群,到处都有奸邪之徒。”   廉希宪眯了眯眼,发现自己又快输了。   “郡王已请封刘黑马为成都府路安抚使,调张珏来关中,我马上要往陇西了。”   吴潜摇羽扇的动作顿了顿,道:“往后无人能与老夫下棋了。”   “望吴公治理好关中,使府库丰盈,来日郡王可大败阿合马,收取河洛,此为你我所共盼。公务还忙,告辞了。”   廉希宪再看了棋盘一眼,拍了拍膝盖,起身离开这院子。   吴潜笑了笑,自仰在椅上。   他发现自己近来忧愁国事的心思淡了许多,年老体迈,更想念的是儿孙故友……   “拼一醉,留君住。歌一曲,送君路。遍江南江北,欲归何处?”   ……   “归兮,归去来兮,我亦办征帆非晚归。”   李曾伯出了船舱,看向眼前繁华的临安码头,喟然叹息。   他时年已六十又三了。   总领两淮、宣抚四川、制置京湖、安抚广西、转运沿江,一生都在转战三边。   淮东淮西又四川,广西京湖又沿江。   但李曾伯不像吕文德那般战功赫赫,他更擅长的是治理、警戒、守备。   若朝廷能翻出他过往的折子看一看,会发现蒙军攻四川、大理、自杞国、两广……几乎蒙军的每一次斡腹之谋他都曾洞悉,提醒朝廷早做准备。   余玠曾多次得他支援、蒲择之出自他的引荐、刘整曾在他麾下立功……   牟子才言“首蜀尾吴,几二万里,今两淮惟贾似道、荆蜀惟李曾伯二人而已”,绝非言过其实。   李曾伯在朝堂上并无势力,入仕至今已是第三次被褫职了。   因他不是进士出身。   所谓“以一身横当荆蜀之冲,屹然如长城万城”之功臣,也就是中枢想免就免的“同进士出身”。   下了船,自有胥吏上前来接。   “可斋公当面,平章公今日得空,可赐见,请吧。”   李曾伯哼了一声,随来人往枢密院……   ……   贾似道近来消瘦了不少,但好在他的新政颇有成效。   他原本打算拿出自家一万亩良田,但感受到压力,干脆将家中两万亩田地一股脑全充作官田。   堵住了朝中所有反对者的嘴。   连饶虎臣也深受触动,拿着几亩职田也想支持,贾似道本以为这老迂臣终于转而支持自己,有心提携他复相。   不想,一番长谈,两人还是政见不合,在具体的革弊方案上多有异议。   “宗召且看,今已赎回公田三百余万亩,卓见成效,但远不足数额,如今只赎买有官职之门户,然已有诸多官员将田地寄于亲眷门下,当我等不敢收无官之家田地……”   “贾平章何意?收田不论官民?不可啊!一旦开此例,则百姓之田必为胥吏所强购,万万不可!”   “……”   谈到后来,饶虎臣不肯相让,终是又惹怒了贾似道。   “贾似道!你操之过急,祸国殃民!”   “国事危急,你给我睁开眼看清楚!”   “……”   “饶虎臣!你给我滚,滚!慢着,你今日若走出这道门,我削你二秩、夺你祠职,你归乡也无官身,死后无谥!”   “哼!”   饶虎臣头也不回。   滚就滚吧,本也不是一路人,贾似道也不需要这种迂臣相助。   老而昏庸,亳无胆魄,惯会在旁冷眼相傍,不足与谋。   收公田、罢和籴,国库可由公田收入,不需再剥削平民,大宋积弊正在被肉眼可见地改变……   “平章公,李曾伯到了。”   “我便不愿与这些迂人打交道。”   贾似道吐了口长气,揉了揉脸,又召李曾伯来见。   ……   李曾伯与贾似道的矛盾由来已久,最早可追溯到十年以前。   当时任京湖制置使的贾似道调任两淮制置使,知重庆府的李曾伯调任京湖制置使。   换防之初,两人还彼此欣赏对方才干。   李曾伯给了贾似道极高的评价。   “十年江汉之经营,万里巴渝之声援……规划大则事事备,识见远则着着高。古社稷臣其犹劣诸,今公卿间谁出右者?!”   彼时贾似道作为孟珙亲自举荐继任京湖防事的人选,也担得起这评价。   李曾伯还为此作诗,云“白羽一挥新玉帐,朱帘半卷旧红楼。此行整顿乾坤了,公衮莱衣正黑头。”   但就在换防的第二年,两人便发生了政见不合。   当时,襄樊残破,李曾伯认为“襄阳天下之脊,古今重地,南北必争”,必须恢复襄阳防御。   贾似道则以“孤垒绵远,无关屏障”为由反对。   李曾伯不听,贾似道便出手阻挠,三年后终于将李曾伯调任他方,自己插手京湖事务,调任嫡系吕文德为京湖统帅。   两人从此积怨愈深,渐至不可调和之地步。   李曾伯早早便看出,贾似道根本就是狂妄自大,容不得半点忤逆,量小贪权。   今日过来,遇到饶虎臣怒气冲冲离开,李曾伯与他稍聊了两句,最后只道:“贾似道早晚众叛亲离。”   “可斋公慧眼如炬……”   ……   贾似道端坐在太师椅上,看着李曾伯进来,也不起身相迎。   他年纪小于李曾伯,但官位一直高于对方,所谓“公衮莱衣正黑头”。   “长孺兄,有失远迎了。”   “休要惺惺作态!”   李曾伯毫不客气,在贾似道面前城府也不要,径直指向贾似道,喝道:“传言循州知州刘宗申毒害履斋兄,可是你主使?!”   贾似道捧着茶杯,淡淡道:“吴潜半截身子入土之人,我毒杀他做甚?”   “若我查清此事……”   “今我以平章军国重事之名召你入朝,欲谈国事,你若还是大宋臣子,休在我面前捕风捉影,不知所谓!”   “哼!”   李曾伯重重一甩袖子,怫然不悦。   贾似道最烦这些人动不动便摆出这姿态,眼露轻蔑,吩咐人端上一叠文牍摆在李曾伯案上。   “今我请官家起复长孺兄,为的是李逆之事……”   “有本事次次诬陷我,倒不必再起复我。”   “长孺兄至少比三京败事者有才干。”   李曾伯太烦贾似道这种每每讥嘲、羞辱别人的性格了。   他摇头不已,只觉贾似道已不可救药。   “贾似道,我再劝你一句,轻慢天下人者,天下人共弃之。”   “我也劝你一句,别那么执拗,不然你早拜相了。”贾似道又讥嘲了一句,喟然道:“我若肯听劝,泯然于士大夫矣。”   “呵,你若肯听劝,当年莫远调我离川蜀、京湖,李逆何至于此。”   这“李逆”二字入耳,贾似道安心了些。   这一次,他难得向人服了软,无奈地闭上眼,喃喃道:“长孺兄,我承认,你当年恢复襄樊防御是对的,可以了吗?”   李曾伯摇了摇头,又叹息。   贾似道不得不又道:“襄阳据南北之要,如长蛇首尾之呼应,已为当今天下之棋眼,你目光长远,洞悉局势,你是对的……满意了?”   “你若真心悔改,该调我任京湖,而非陇西。”李曾伯道:“无非还是因我不是你嫡系。”   贾似道闭上眼,耐着性子,道:“长孺兄不肯救大宋社稷?”   这次,换作是李曾伯良久无言。   积怨至深至久的两人不得不再协力一次。   原因只有一个……李逆。   ……   送走李曾伯,贾似道心情愈发恶劣。   平生,屡次被挫败自尊都是因为李瑕!   “李逆近来有何动静?”他招过廖莹中,开口问道,“为何许久不曾向我禀报李逆之事?”   “平章公不是说,若非大事,少谈李逆……”   “说。”   “倒也无甚动静,有些走私商贩屡下襄樊……对了,临安倒有桩小事,妖妃病重了。”   “全蔓娘那老蠢妇还未羞愧而死,妖妃倒病重了?”   “平章公慎言!”   “呵,李逆敢弑君,我骂两句怎么了?”   贾似道眼中闪过一丝思量,喃喃道:“这种时候,妖妃病重了?”   “平章公,依学生所见,那李逆与妖妃这两人,如何看都像是……”   “嗯,假不了,我这捉奸的眼睛一看……”   贾似道话到一半,忽想到李慧娘,没来由一阵烦闷,那讥嘲的话语又说不出口。   “想必要假死往汉中?”廖莹中又问道:“是否拦上一拦?”   “拦她做甚?祸国殃民的祸水,到了汉中才好。去瑞国长公主府下封拜帖,邀长公主蹴鞠。”   “是……”   贾似道挥了挥手,自拾起一颗鞠球,到院中只踮了两下,忽感到殊无意趣,于是自扶着石桌在地上坐下。   饶虎臣、李曾伯、阎妃……昔日的政敌又走了一拨,临安仿佛有种曲终人散之感。   “怪哉啊,长江水分明是自西而东奔流,近来为何总觉江水往西倒流了?” #第七百零七章 顺势而为   以临安地价之高,西湖边的贾府当中犹建了个宽阔的鞠场。   这日蹴鞠的舅甥二人却都没太大兴致,只踢了一会,便坐在湖边小亭里歇息。   赵衿捧着一杯沉香熟水喝着,偶尔鼓了鼓腮帮子,显出些烦恼之色。   “怎么了?”   “舅舅啊,你说,人为何要有生老病死呢?”   这问题竟是难到贾似道了。   他搅着手里的茶,感觉自己不再像以往那样敏捷了。   都还没到知天命的年纪,突然间就老了。   赵衿想了想,又道:“母亲早早走了,父皇也走了,连那坏女人也病重了,为何都要离开我?”   这问题贾似道倒是能够回答。   他看向西湖,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道:“阎太妃是装病。”   “真的吗?”赵衿有些惊喜,道:“她不会死?”   “她想诈死,离开临安。”   “为何?”赵衿想了想,问道:“是因为关在公主府里太闷了?舅舅竟是什么事都知道。”   “你舅舅有本事。”贾似道随口道:“阎太妃想去汉中找李瑕。”   “为何找李瑕?”赵衿又问道。   她有问题从来都是直接问的。   贾似道再次一滞,沉吟着,感到不太好回答。   他稍瞥了一眼,看到外甥女那天真无邪的眼睛,也不想说那些话污她的耳朵。   “公主也知,李逆之异心已昭然若揭……”   “因为异姓封王吗?是否是误会他了?”赵衿又问道:“若是好好劝劝他,能够善待功臣,是否有办法能让他不造反?”   贾似道竟再次迟疑了一会,没能立即给出回答,最后道:“官家这样子,公主也并非不知。”   “好吧,皇兄真是……”赵衿长长地沉默之后,道:“皇兄虽然那样,身为臣子还是应该劝导而非造反。”   “总之李逆要造反了。”贾似道不欲再多谈这话题,道:“阎太妃素来是李逆同党,故而要叛逃了……不生气吗?她一直欺骗,利用公主。”   “有些生气。”   赵衿又抿了一口沉香熟水,看着西湖,心情确实不算太好。   贾似道则回过头,看向亭外立着的几名女侍卫。   那是先帝当年培养的,专用于护卫赵衿。   “那个是叫王翠?”贾似道抬手指了指其中一名侍卫问道。   赵衿回过头,应道:“不错,王翠,可有本事了。”   “公主为社稷做桩大事如何?命王翠随阎太妃入蜀,杀李瑕。”   赵衿没答应,放下手里的茶碗,想了想,煞有其事道:“我又不管朝政。”   “公主身为天皇贵胄,该为社稷出些力。”   “那我又不知坏女人是否真要入蜀,李瑕是否真是叛逆,杀错了造成冤案怎么办?”   “不信舅舅吗?阎太妃请你保关德你便肯出力。”   “那是保人,若坏女人要杀谁,舅舅叫我保,我也一定帮舅舅。杀人可不同,我哪能随意杀人?”   贾似道又沉默了一会,眯着眼看着王翠那握刀的手、从衣服中鼓起的肌肉,以及那锐利的眼。   他打听过,王翠武艺高超、心性又坚韧,且唯瑞国长公主之命是从。   他敲了敲膝盖,沉吟着,缓缓道:“有桩秘事,舅舅本不欲说……但不得不告诉你,先帝遇刺,凶手不是庞燮。”   赵衿一愣,直直看着他。   贾似道长叹一声,有些不忍,但还是道:“弑君者,李瑕。”   目光落处,只见赵衿已捏起了小拳头,他不忍看这外甥女的表情,继续道:“阎氏帮了李瑕。”   “舅舅……”   赵衿的声音已带了哭腔。   “舅舅没骗我?坏女人做了这种事?我不信,若这般,祖母为何会回护李瑕?祖母可是爹爹的亲生娘亲……”   贾似道心想,因为全蔓娘那老妇蠢得不可救药了。   真的,铲除叛逆从来不难,难的是让那些蠢人能稍微聪明一点。   一个个永远看不到社稷的风雨飘摇,不明白到底是谁在独力擎撑。   这些年,就像是在一艘缓缓下沉的破船上,看着蠢材们还在拼命地凿船,惊雷暴雨之中,他拉住一个,又有一个……   好在,李瑕一封王,全蔓娘那双像瞎子一般的老眼也该能看清了。   “慈宪夫人当年是被蒙蔽了,长公主若不信,明日去见见慈宪夫人吧……”   ……   贾似道没有再说更多的证据。   虽然他有。   他与程元凤合力分析过先帝驾崩时的场景,已还原出了李瑕弑君的过程。   可惜,当今官家为李瑕所欺骗,为遮掩李瑕,曾亲口指证是庞燮弑君,此事已不宜揭开。   且明面上群臣还是称先帝是病逝的,也唯有暗中报仇了……   ……   次日。   大内,观堂。   “姑祖母到法净庵静养了三两月,近日方回来,难为她颐养天年的年纪还为社稷祈福,来回奔波。”   全玖端端正正地坐那,语气平缓而郑重。   她看着赵衿,终于不需要再仰视。   已可以俯视。   如今,她才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赵衿不过是一个逐渐远离皇宫的先帝之女。   可惜赵衿还未意识到这其中的差别,像是有些心事,只看着堂外,道:“表姐,我有急事想见见祖母。”   “不急,这不,姑祖母才回来,便急着要见官家,昨夜官家忙于国事,今早才见。”   全玖眉眼一低,看着自己的手指,眼中微有些思量之色。   她明白慈宪夫人为何到法净庵呆了这般久。   避风头。   三月初,李瑕要封王的风声才透出来,便已有不少官员提及当时慈宪夫人信任李瑕之事。   慈宪夫人连夜便奔至法净庵,不见外臣。   不然能如何?   如今李瑕尚未反,满朝官员已对慈宪夫人多加指责。往后李瑕若真反了,史书再提及先帝这位生母,都不知会是如何评述。   再想到自己的权谋宫斗之术,便是慈宪夫人亲手调教的,全玖一时也是无言。   忽然。   “不好了!不好了……”   “何事惊慌?”全玖起身,看着那匆匆跑来的宫娥,依旧保持着端庄姿态。   “皇后,大事不好了,慈宪夫人在延和殿跌倒了,昏迷不醒,怕是……怕是……”   ……   是夜。   “那老蠢妇死了?”   贾似道回过头,眼神颇为复杂。   廖莹中语气一滞,道:“慈宪夫人薨了。”   “便宜她了。”贾似道愈发萧索,喃喃道:“真想让她活着,让她亲眼看看李瑕举旗的那一日,我要问问她,当日摔我那一巴掌是何感受。”   廖莹中不得不宽慰几句。   “平章公如今大权在握,又何必还与一妇人计较?”   “我可以不与她计较,今李瑕割据西南、西北,大宋社稷、赵氏宗庙该与她计较,蠢妇。”   虽已一年半过去,贾似道还是很生气,竟是又骂了全蔓娘许久,才问道:“蠢妇如何死的?”   “当时,殿中唯她与官家在,想必是要问官家是否被李家父子欺骗,以及……荣王之事。”   “还有何可问的,我都替她查明了,官家是她亲生孙儿,官家亦已知晓,蠢妇还多甚嘴?”   “话虽如此,想必还仗着她皇祖母的身份,训导官家。似是因为离开时心绪激愤,摔了一跤。”   “还训导什么?你看官家那样子,蠢妇若是心平气和,能活得比官家还……”   贾似道也是无话可说了。   他已向赵禥揭露了李家父子那滴血认亲的谎言,让其知道自己是荣王亲子、与李家父子有血海深仇……赵禥还是满不在乎的模样。   那官家,就像是只想在酒色里早点驾崩。   “真是乌烟瘴气!”   贾似道愤愤骂了一句,问道:“蠢妇又误我大事了?”   “没有,咽气之前还是见了瑞国长公主……”   不久之后,一个戴着斗笠的黑衣女子悄然进了贾府。   入堂,她抬起头,正是王翠。   “平章公,长公主将依平章公之意,派小人随阎氏往汉中,具体如何铲除李逆,请平章公吩咐。”   “顺势而为。”贾似道面露自信,“我会查明阎氏如何脱身,请长公主前往揭露,假装担忧她沿途安危,命你随行。你到汉中之后,待李瑕与阎氏忘乎所以之际,杀之……”   ……   王翠出了贾府,重回到长公主府。   “公主。”   “舅舅如何说的?”   王翠遂低声禀报。   赵衿抹了抹泪,正儿八经地想了想,道:“我已派人往歙县见程相公,你先往汉中,其余事,待得程相公消息再谈……”   ……   汉中。   “支钱?”   严云云抬起头,打量了胡真一眼,沉吟道:“一千贯……郡王还从未于我处支过这么大的一笔私人花销。”   “这是文条,另外,此事还请严司使守口如瓶。”   胡真随着关德到了汉中之后,暂时分任郡王府内府总管、外府总管,算是李瑕家中管事。   严云云对她观感有些特别。   大家都是妓子出身。但胡真起点可比她高多了,临安乐伎,精于诗文歌舞,人脉丰厚,长袖善舞。   胡真打点着大生意、与高官名士往来之时,严云云还只是个乡野俗妓。   “胡总管稍候,我派人筹措。”   “是,我到外面等。”   “聊聊嘛,稍待。”   严云云出门吩附过后,转回堂中,亲手给胡真斟了杯茶。   “严司使不忙?”   “分对谁,对胡总管自是不忙。不知郡王要这笔钱做……”   “这是郡王的私事、小事而已。其余不该说的我不能说。”   胡真说罢,接过茶,又赔笑道:“这是办事的规矩,严司使莫怪。”   这事也不难猜,严云云已猜到了,无非是想问问是否再替胡真去买个院子来罢了。   但既不能说,她便自找了个台阶下。   “是我不该多事,只是想与胡总管多聊聊,向往临安繁华罢了。”   “说到临安,我离开前倒有一桩轶事,是关于贾平章的丑事……”   只半盏茶的功夫,远在临安的消息,已在两个女人之间被描绘得细致入微。   借着这背后对贾似道说三道四的机会,她们也迅速攀升了交情。   当年严云云曾绑过胡真,也算是就此泯了恩仇。   因她们都很清楚,平陵郡王不喜属臣之际有争斗……   “倒还有另一说,那湖中男子名赵源,乃贾府煎茶之仆人,常因端送茶水得进后堂,年少俊美,与李慧娘彼此倾慕,他赠玳瑁脂粉盒,她回赠绣花荷包,某夜里,二人……”   严云云不由摇头。   “贾蛐蛐啊贾蛐蛐,竟连我都能看出他早晚众叛亲离……” #第七百零八章 新的部下   吴山。   夜风吹来,带着些烟灰的气味。   不远处的公主府正在治丧,烧了许多纸钱。   姜饭拿着望筒四周扫视着,观察着没有生人靠近,方才命手下人学了几声鸟叫。   不一会儿,前方的小门处响起开门声,几个布衣荆钗的身影走出来。   “走吧。”   阎容脸上抹着炭灰,眼睛红通通的,显然是刚哭过,泪水还冲刷掉了炭灰留下两条白皙的泪痕。   她虽打扮得普通,挥手间却还是气度雍容。   姜饭却没马上走,而是吃了一惊,讶道:“出事了?”   “从棺材里爬出来时,被那小丫头撞见了?”   “哪个丫头?”   “丫头是你叫的吗?帝姬。”   姜饭又是一惊。   阎容自抹着泪,道:“怕甚?我与她情深如许,又不会害我……唉,都与她说清了,待她往后择了驸马,我哪有好下场,她放我走了。”   “那就好。”姜饭目光一转,又道:“说好只带四个婢子,如何又多了一个?”   “送来保护我的。”   “只怕不妥……”   “放心吧,跟了我与帝姬十五年的心腹,信得过。何况我身边若没个护卫,路上万一有人起了歹心怎生是好?”   “这一定不会的,我们都是有妻室的人……”   姜饭话到这里,想到哪怕自己并无歹心,但这一路山长水远,船上那许多护卫难保没人见色起意。   眼前这位,也确实是太美了些,叫人不安。   “也好,走吧。”   又扫了那带刀的女侍卫一眼,姜饭也不敢再做停留,请阎容等人上了马车,匆匆便往城外去。   连夜赶到乌镇,上了运河上一条大商船,姜饭才松了口气。   “请贵夫人最好不要出舱,以免让人看到,对了,这是最好的一间舱房……”   “知道了,快启程吧。”   “这……还需稍待几日。”   “又稍待?我既来了,为何还不立刻启程?”   “还有两批人要接来,且江少卿还未到。”   姜饭安排这么大一艘商船,自不会只接阎容一人,没这个财力。   这位便是再急,也只能等着。   他懒得挨骂,安排了护卫,匆匆又赶往湖州……   ……   “还不行船,还不行船……”   阎容好生气闷,居于船舱中又等了三四日,心里将李瑕骂了不知多少遍,船才启程。   她得了交代,倒也真不出船舱,偶尔推开窗缝向甲板上看去,也有些好奇。   “那些人都是谁?”   “方脸高挑的那位是江少卿家的夫人,正与她说话那位,听人唤作是吴夫人,乃是名儒吴定之妻孙氏。”   “吴定?谁?”   阎容身边侍婢也曾是宫中女官,替她联络丁党,对外臣事迹略有耳闻,又去打听过了,倒也能说上一二。   “该是已故相公吴潜之三子,未曾出仕,于乡中授教为业。”   阎容不耐听这些,又问道:“扶着孙氏那小娘子又是谁,蛮漂亮的,孙氏的儿媳?”   “侄媳,该是吴泽之妻,吴泽乃吴实之次子。”   “吴实又是谁?”   “吴潜之四子,早年弃文从武,于京湖抗蒙,力战而死,留下子三人……正在与江少卿说话那位便是了,旁边才是吴定之子,那边七个孩童分别是……”   “别说了。”阎容早不耐烦,道:“二十多号人,认又认不全。去让他们管管那些小娃,吵死了。”   “是……”   船行数日,抵达常州,却又停了下来。   阎容不由着恼,又遣婢子去骂姜饭。   但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实在是左右不了这艘船的行程。   ……   这段时间,李瑕收复关中的捷报已到了临安,请封刘黑马开国郡公,请调王坚镇守陇西,并派遣陇西官员。   满朝上下不喜反惊,高呼李藩之势难以遏制。   唯贾似道早有准备,不用王坚,而移李曾伯镇陇西。   “区别在何处?不仅在王坚与李瑕有旧,且在于王坚乃武将,一入陇西,李逆必以心腹文官佐之,钱粮控于李逆之手,王坚仅有统兵之能而无调兵之权;李曾伯不同,虽同进士之出身,实有治世之能,假以时日,未尝不能掣肘李逆……”   贾似道说到这里,知道这极难做到。   李曾伯若是到成都、重庆还好说,但李瑕不可能把这两个地方放出来,之所以请朝廷调人镇守陇西,无非是为了吸收人才。   这是个钩子。   没办法,只能挂一位重臣上去,挂上去之后,能做多少做多少吧,尽人事,听天命。   对付李逆,无奈感越来越强。   “平章公,听到消息,妖妃果然已走了,还查到李瑕的人到湖州,接走了吴家三房四房未出仕的子弟。”   “接这些人做什么?”   “想来李墉当年曾是吴潜门生,与吴定交情颇深,遂吴定也投了李瑕……吴潜虽死,名望犹在,地方上也不好阻挠。”   廖莹中话到这里,又道:“另外,隐隐得到消息,李瑕的人,似乎在暗中唆使王坚往蜀地。”   “果然。”贾似道冷笑道:“王坚果然与李逆有所勾结……王坚敢擅离临安?”   “没有,幸而平章公早有预料,荣升王坚五个儿子于东南各军。得到消息,不久前李逆手下往常州劝王安节往汉中,王安节严辞拒绝了,倒不负其‘安节’之名。”   “呵,还不是我手段高明。”   贾似道终于是赢了李瑕一招,找回了些场面。   “谈甚气节?王家父子不过是舍不得这些官职。”   “是,多亏平章公高明,拦下了王坚这等跋扈武将,如今往汉中者,或如李曾伯忠于社稷,与李逆为敌;或如阎妃红颜祸水,又暗中携带刺客;或如吴家未出仕的无能之辈……”   ……   商船于常州起行。   江春回首看了一眼码头,向姜饭问道:“王少将军真不走?”   “没办法了,本想暗中带走王老将军,但五位少将军分守各地,实在是带不走了。”   “以王老将军钓鱼城之功、以王少将军从父守合州之功,不过添差区区副都监,何惜之有?”   “不是惜这小小官职,他说,一日领宋禄,即一日为宋臣,岂能不得诏而擅离?”姜饭苦恼地摇了摇头,懊恼道:“郡王说了,不必强人所难,我这差事还是没办成。”   与此同时,另一艘官船正从运河中行过。   姜饭转头一看,见对方挂着官府旗令,连忙招呼船工避开,让对方先行。   “那又是哪方重臣赴任,好威风。”   “陇西制置使李曾伯……”   ……   六月初,李曾伯以及姜饭的船只虽还未抵达汉中,朝廷消息却已由快马传递先送达汉中平陵郡王府。   议事堂上,李瑕将诏谕递给韩承绪。   “看样子以宋廷对王将军猜忌之深,是不可能放他外任掌兵的,可惜我们谋划了这么久。”   “毕竟是击杀了蒙哥,功高震主。”韩承绪道:“连郡王也难以改变宋廷对武将防备之心啊。”   “李曾伯也好,转战三边、七任阃帅,才能还更高。”   “但贾似道能遣他来,只怕还是针对郡王?”   “无妨,近年内还是以抵御蒙虏为主,李曾伯能分得清轻重缓急即可。用人若只顾着猜忌,我与宋廷何异?”   对于临安来的消息,李瑕也只做了议论。   他愈发懒得关注东南。   近来除了治理民生,另一桩要事便是关中与成都的官员将领的互调,刘黑马就任成都、张珏转镇关中。   这当然也是一种制衡。   李瑕反感宋廷对武将的过度制衡,却也不会学蒙古放任世侯久镇一方。   将刘黑马调往成都,本就是对刘家在军中势力的削弱,招降之前便定下的。   张珏北上,则是重用。   可以预见的是,一旦兵戈再起,关陇才会是与蒙古交战之地,李瑕需要足够坚决的将领坐镇,并不敢用归附过来的旧世侯为统帅。   除此之外,李瑕确实对这些将领也没有更多猜忌了,毕竟他自己在军中威望便极高,且从不曾放松掌兵之权……   此时又聊了一会政事,他遂起身道:“那这些事便请韩老安排,我去趟俘虏营,数日便归。”   ……   如今关陇一战之后李瑕所获的俘虏已经被消化了大半。   如刘元振、刘元礼兄弟便一直在整编那些汉军俘虏,老弱伤残者仔细登记好家小籍贯,放他们解甲归田,其余的则编入军中。   至于蒙古俘虏,整编起来便慢得多,已被打散到川蜀各个地方的俘虏营,如在川西、川东建城,扩修蜀道、水利。   这些俘虏若想入伍,李瑕要求却多,首先便要学会说汉话,这便是颇难的一桩事。   好在俘虏营中劳作虽辛苦,却都各自组织了汉话学堂……   “长生天之子不仅降于蒙古草原,天可汗爱四夷部落如一,长生天之下众生皆依其如父母,遂云,六百年而长生天降一子……”   这夜,汉中往南,米仓道上的红庙镇俘虏营中,一群蒙古俘虏正瞪大了眼看着前方在说话的全真教道士,眼中露出迷茫之色。   却见一个小个子的蒙人上前,双目一瞪,便大声道:“听得明白吗?先给我学这句话,腾格里汗……天可汗……”   “天可汗。”   便有一名俘虏用汉话问道:“胡勒根将军,在山道里,就是天雷砸下,击败了六万大军吗?”   胡勒根哈哈大笑,道:“对,就是这个意思,你很聪明,已经会说汉话了?”   “会啊,我会说汉话了。”   “那你明日不用去干活了,跟在我身边做事,好了,别打岔了,继续跟着道长们学……”   却也有几名俘虏低着头,心里暗骂了几句。   “叛徒,背叛了伟大的成吉思汗,咒你的子孙永远是奴隶……”   而就在俘虏营外,十余骑已策马奔至。   看守俘虏的守卫连忙迎上。   “郡王!”   “郡王!”   “带路。”李瑕翻身下马,径直向俘虏营走去……   ……   六月初七。   一艘船只溯汉中而上,李曾伯立于船头,目光中泛思量之色。   自汉中收复以来,他是进入汉中官位最大、威望最高的朝廷重臣。   这次可谓是临危受命,须由他来遏制李逆之势。   当然难,陇西不受大宋统治已逾百年,要在这样的地方,于李逆眼皮子底下掌握住一支兵马,显然不易做到。   好在李逆名义上还是宋臣,汉中依旧有不少宋臣,要做的唯有先收这些人的心。   凭官职,凭威望,凭手段,尽力而为罢了。   但不知李瑕在汉中威望如何,其人能耐又如何?   “节帅,看样子,李逆……”   “平陵郡王。”李曾伯道,“有些话私下来说说无妨,进了汉中,须称他‘平陵郡王’。”   “是,平陵郡王似乎并未出城相迎。”   李曾伯点点头,打量着远处的汉中城,只见望江门码头上并未看到平陵郡王之仪仗。   想来李瑕并不欢迎自己这个阃帅。   “节帅,听闻平陵郡王自加封之后,唯独上表请求册封了侧王妃与侍妾,除此之外别无国事与朝廷言,许是沉迷女色也未可知……”   “也许吧。”   李曾伯话音方落,忽见汉江南边尘烟滚滚。   只一看,他便看出这阵势至少是两千余骑。   速度之快,声势之大……大宋根本没有这样一支迅如雷电,捷如鹰鹘的骑兵。   “太像蒙军了。”   李曾伯喃喃一声,眼中已有异色。   待近了,直看到那“平陵郡王”的旗号,他才放心下来,知道不是有蒙古骑兵袭扰汉中。   然而,须臾之后那骑兵列阵于江岸举旗欢呼,李曾伯又是脸色一变。   他眯起眼,赫然发现,岸边驻马高呼的骑士个个阔额高鼻,竟全是蒙古人!   已有不少随李曾伯而来的官员骇然色变,一跤跌坐在地。   “这这这……汉中失守了?!” #第七百零九章 将兴王业   “孟克腾格里!孟克腾格里……”   胡勒根高举着旌旗,大呼不已,显得十分狂热。   从在庆符县被捉至如今,他已跟了李瑕许多年了,为李瑕做事则是从一开始的不情不愿、身不由己,到祁山道一战之后,心想的便是“跟着李大帅也很好”。   但还差了点什么。   用汉人的话来说,还不够“心安理得”,那来自蒙古草原的一颗心还飘荡在空中,那对草原的思念还不能停歇。   直到连成吉思汗都尊敬的全真教真人们,带来了长生天新的诏谕。   原来,俊王是长生天赐下的又一位天可汗!   胡勒根了解这个就够了。   他根本不在乎郝道长那些话有什么错漏,不在乎那青冥教通司神女的巫术来自虫草还是神鬼。   他的心有了寄托,终于可以无所顾虑地将忠诚奉献给伟大的苍天之子。   安息在色楞格河边、居住于长生天之上的祖宗灵魂不会再质问他,为何背弃了对成吉思汗的忠诚。   “因为成吉思汗的子孙触怒了长生天的意志,长生天降下真命之子来爱护四方之民!”   胡勒根已是青冥苍天教的狂热信徒、俊王麾下镇西军归义营部将……   又有马蹄声起,胡勒根扯着缰绳让马匹撤了一步,李瑕已驱马到了江边。   高大的身形,扑面而来的杀气……胡勒根抬头一瞥,只觉那大红披风都显得如此威风。   之后,只见汉江上船只靠岸,一群宋廷官员列队下船。   其中有不少人都已吓得面无血色,那走在最前面的老头气势却很强。   胡勒根被对方扫了一眼,竟还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   “那便是李瑕吗?不愧有胆大包天之称,孤身置于两千蒙古人当中,竟还在那摆威风。”   “要降服蒙古人不容易的……”   细碎的低语声起,跟在李曾伯身后的几名官员犹在偷偷嘀咕,被李曾伯转头瞥了一眼,连忙止住话头。   看着李曾伯毫不犹豫走向李瑕,诸官员都只好跟上。   下了船,前方李瑕已翻身下马迎上前来,披甲佩剑、身姿威武,给人以威慑之感。   “可斋公一路辛苦,晚辈特来相迎。”   “平陵郡王多礼了,担不得……”   有官员暗道这是下马威,但目光看去,却见李瑕与李曾伯相谈甚欢,又不像是有敌意,不由奇怪。   更奇怪的是,李瑕亲手挽扶着李曾伯,当先行路,竟不是走向汉中城,而是一路往城北军营。   这显然于礼不合。   一般而言,这种接待官员的时候,该是设宴洗尘才是。   总不会是要杀朝廷官员马上造反吧?   难免又让人担心……   ……   “久闻可斋公大名,晚辈初尉庆符时,长宁军易士英将军便多次提及可斋公,回护之恩,感激不尽。”   李瑕说的不是虚言。   早在兴昌六年,李曾伯举荐蒲择之任蜀之后曾回护过李瑕。   当时,李瑕投靠丁大全,坏了名声。李曾伯传信于蒲择之、易士英,提及刘整之事作为比方,认为朝廷当用人不疑。   遂有了易士英和李瑕在巡司城关上的一场长谈,之后兀良合台入蜀时,长宁军还支援过庆符,蒲择之后来信用李瑕也与此有关。   李曾伯当时根本不认识李瑕,不过是抱着为社稷保存人才之念。   倒没想到,这人才如今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郡王言重。”李曾伯道:“郡王年十六即任官、年十八阃帅一方、二十一封王,此皆先帝与官家之重恩。”   “也是军民百姓支持,方能收复失地。”   两人说着这些,已步入了大营。   李瑕抬手指了指大帐,又道:“川蜀贫脊,官场不宜兴宴饮应酬之风,今日招待得寒碜,还请可斋公见谅。”   李曾伯抚须道:“好啊,临安风气若能如此,国库用度可削减不少啊。”   “朝中富裕,不好相提并论。”李瑕道:“今日先谈陇西形势,如何?”   “甚好,便依郡王之意,请。”   眼下并非战乱之际,车舟劳顿到了地方之后,马上就谈公事,显然是颇失礼数的。   李曾伯却并无怨言,心里是既欣赏又忧虑。   到汉中不到半个时辰,先是见识了李瑕麾下的蒙古骑兵,这是领兵之能;再是不设宴饮的简朴之风;此时径直谈陇西形势,又可见行事作风……   旁的尚看不出,但眼前几个细节,李瑕治政风气至少比抑武、奢靡、人浮于事的朝堂好不知多少倍。   “贾平章做事……不拘小节。”李曾伯抚须叹道,“想来若换平陵郡王入朝主政,或能一扫沉疴旧疾。”   近来,似乎人人都喜欢骂贾似道几句。   李瑕却是摇了摇头,道:“扫不了。”   “郡王妄自菲薄了啊。”   “并非妄自菲薄,是真做不到。”李瑕颇认真道:“在陕川,官员简朴廉洁或能改善风气,在东南,只会惹人耻笑。再说,论宰执之能,我逊贾似道远矣,贾似道在做的,我更做不到。可斋公就不必再哄我回朝了。”   李曾伯愣了愣,惊讶于李瑕如此直言不讳,眼神中泛起深深的忧虑。   李瑕则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根本没办法革除积弊,也救不了大宋。   盘亘在那的利益阶级之强大,宰相也好、皇帝也罢都对付不了。   不费心力的办法无非是以强过江南的数十万雄兵、完全听命于他的铁杆兵力挥师而下。   不破不立。   至于其它更复杂的手段,他自问不如贾似道。   但走得路不同,也不需要去比。   “说说陇西吧。”   李瑕引着李曾伯到了大帐内,指点着桌上的大地图,道:“如今我们在陇西的势力范围其实只到巩昌、定西一带,换言之,最远只达陇中而已。六盘山我一直不敢取,此为蒙古成吉思汗陨命之地,若取,蒙古虽内乱,必与我们争夺。好在陇西地广人稀,蒙军不多,六盘山仅有一支千人队,此外便是河套西部地域,兴庆府,兴州、凉州有蒙古宗王坐镇。”   “哪些蒙古宗王?”   “阔端之子,兴州帖必烈,凉州灭里吉歹。阔端活着之时,始终担任蒙古西路军首位统帅,册封凉王,经营西夏故地与吐蕃,设府于凉州。十年前,阔端死,其子……才干平庸,目前我所了解到的情报,并未看到阔端之子有甚才能。但我预计他们已在汗位之争中选择忽必烈,怕的是忽必烈会遣大将来接收他们的兵马。”   李曾伯是有备而来,抬手在地图上划了一圈。   “经营陇西,若能拿西夏故地,取河套、再拿下河西走廊,据玉门关而守,方才能稳固形势……”   一如他主张恢复襄樊防御,早早上书自杞国对西南的防御作用,李曾伯是极富战略眼光之人。   虽然还未脱开一个“守”字,但他的防守战略从来不是只着眼于一城一池,而是整个战略形势。   只听这一句话,李瑕已感到了惊喜,意识到这次调任来陇西的只怕是一个战略眼光还要胜于王坚的帅才。   “另有一事须先告诉可斋公,如今在陇西主政的,乃是由北面投顺的名士廉希宪廉善甫,善甫兄有‘廉孟子’之美誉,打点民生钱粮,必能使可斋公无后顾之忧,唯盼你二人能同心契力……”   李曾伯早知李瑕会使心腹掌管钱粮命脉,待听得廉希宪其人事迹,心中不由暗暗叫苦。   被这般一个厉害人物扼住钱粮命脉,再想做些什么,根本是难上加难。   从保全大宋社稷的心思而言,他已有些不太想去陇西,仿佛不经意间又问了一句。   “却不知郡王举荐何人任夔州路安抚使?”   李瑕坦然道:“大理国岳侯之后高长寿归附大宋,助王师收复大理,此大功,宜重赏,我有意请封他开国侯,举荐他任夔州路安抚使、兼知重庆府,可斋公以为如何?”   李曾伯早知李瑕不可能让出蜀中官职,闻言忧色愈浓,点了点头,一时也无法再作其他办法,唯往陇西再谈。   李瑕笑笑,心想着李曾伯与吴潜之交情,却也不急着提及此事,只继续谈公事。   “可以预见,等蒙古汗位之争结束,战事一起,则关中必直面山西阿合马、河南史天泽;陇西必直面兴庆府之敌。留给我们备战的时间说短也短,唯请可斋公全力布防……”   ……   胡勒根安排着归义营兵士把其余官员安置到营中,颇为顺利。   等他再到大帐外时,天色将暗,李瑕却犹与李曾伯在秘谈形势。   哪怕作为蒙古人,胡勒根都觉有些看不下去。   那老头才到第一日,歇都没歇,一定很累……   他在帐外护卫了一会,终于见李瑕掀帘出来,吩附道:“去给可斋公备些吃食来。”   胡勒根早有准备,让人端来酒菜,亲自送到李曾伯面前。   李曾伯笑了笑,问道:“你会说汉话吗?”   “会说,我还会写诗。”胡勒根见这汉人老头也有英雄气慨,倒也不敢看轻。   “是吗?念你的诗给老夫听听如何?”   胡勒根又看了李瑕一眼,见其点头,这才清了清嗓子,想了想该念自己作的哪一首诗。   “草原来的胡勒根,难得可贵在本真,臣服于我的天神,英俊的王百战百胜,蒙古人啊,为我的腾格里汗,热血沸腾。”   李曾伯沉默了很久。   也不知是对这样的称不上诗的东西无言以对,还是震惊于这个蒙古人对李瑕的崇敬。   等他回过神来,只见眼前这个长得像老鼠一样的汉子正瞪着眼盯着自己,像是在等待一个评价。   李曾伯在当今词坛有才气纵横之称,是不能评价这诗的,只是笑笑,请胡勒根退下。   胡勒根又转头看李瑕,待李瑕吩咐了才退下去。   李曾伯这才道:“我也送郡王一首词,如何?”   他不待李瑕回答,拍了拍膝,自吟了一首《沁园春》。   “……眼看四海无人,今天下英雄惟使君。想驰情忠武,将兴王业,抚膺司马,忍咎吾民?净洗甲兵,归来鼎辅,定使八荒同一云。经营事,比京河形势,更近函秦。”   李瑕听罢,摇了摇头。   “可斋公是劝我学岳飞啊,忠武……谥号‘忠武’,真就‘归来鼎辅,定使八荒同一’了?”   李曾伯苦笑,无言。   李瑕目光看去,能在老者脸上的皱痕看到深深的无奈。   他也一直在观察李曾伯。   即已知其志向、能力、人品,那今日只是初见,也不好再为难这位大宋忠臣名将了。   李瑕遂道:“我们在西北为官,还是少些浪漫、多顾些实际事,猜忌与野心不必再提,几年内最主要的还是先保一方安泰、抵制外虏侵袭,可斋公以为如何?”   “郡王之意是……?”   “简单,外虏未平,不兴内乱。”   这是李瑕的保证,也是建议。   李曾伯不由惊讶。   这次,朝廷派他前来是为制衡李瑕的,原以为其人狼子野心,必为阴鸷狡黠之辈……   不想,面对的是如此开诚公布又大胆的一句应对。   有些荒谬,但这就是势,否则又能如何?   想来,已是他这个六十三岁的老人能做到的最好结果了。   “外虏未平,不兴内乱。”   李曾伯没来由有些轻松。   有了这一句保证,至少暂时可以少将心思放在内斗上。   他来了之后那些试探、那些委婉提醒、那些藏在诗词里的隐隐机锋,像是就被李瑕如此轻易地化解了?   百年来的党争与内斗不休,几乎让所有宋臣都习以为常。   今日才发现,当有了绝对的实力、诚恳的态度、包容的胸襟、共同的愿景……化解内斗的办法,有时竟这么简单。 #第七百一十章 郡王府   李瑕暂时压住李曾伯那前来“平叛”的心思,说简单,只用了几句话的工夫。   但说难,他要统率数万忠心于他的兵力,要做到政局清明,要励精图治给治下军民希望……   且也是遇到了李曾伯这样顾念大局之人。   “定使八荒同一云。”   心里又念叨了一句,李瑕走出大帐。   天色已暗下来。   他正要翻身上马,忽听人呼道:“平陵郡王留步。”   一名中年官员快步追上来,人还未至,嘴里已满是赞谥之词。   “久闻郡王威名,今日一见,果然雄略冠时,英姿不世。郡王守巴蜀、控滇黔、复关陇;躬节俭、开籍田、劝农桑,纬武经文,天与神授,孰能与郡王相比者乎?”   李瑕抬了抬手,止住那些想要去拦这名官员的士卒。   而这一番赞颂之言至此,对方也已到他面前,长揖一礼,自问自答。   “昔汉献蒙尘,曹公成夹辅之业;晋安播荡,宋武建匡合之勋。”   这人说话文绉绉的,但李瑕听得懂,这是将他比作曹操、刘裕。   有些夸张了。   难得的是,眼前这官员并未给人阿谀奉承之感,相反,态度热情,语气慷慨。   能看出天下形势,还大胆说出来……至少东南官员少有这般人物,还多沉溺在大宋富强的美梦中。   “今虏寇肆虐,胡尘弥漫,天降郡王,取威定霸,则万民有所望,士胄有所期。功业若此,盛矣!”   对方一揖未起,腔调愈发热烈,在将李瑕比作曹操、刘裕之后,又提出了拥护之意。   “下官有一诗相赠郡王。”   “好。”李瑕道:“愿闻其详。”   “五纬煌煌裹在秦,项王称霸沛公臣。谁知四百年天下,已属宽仁大度人。”   李瑕听闻这诗,稍想了想诗中之意。   面前的中年官员又道:“汉王起巴蜀,当平四海……”   忽然。   刀光一闪,一支匕首已猛刺向李瑕咽喉。   这中年官员一番陈词,忽然动作,竟十分矫健,刹那间寒芒已至。   “拿命来!”   但激愤大吼之时,他的一只手腕却已被李瑕捏住。   “嘎哒”一声轻响,李瑕折了这官员的手,抢过匕首在其手背上一划,脚踹在其腹上,已将其摁住。   胡勒根连忙扑上,死死将这官员摁在地上。   “拿命来……”   这官员怒叱一声,犹吼道:“乱臣贼子!”   “别吵。”李瑕道:“我这郡王还是朝廷封的,你可有官家衣带诏杀我?若没有,你才是乱臣贼子。”   “那又如何?!我今日行事,无人指使,你要杀便杀!哈,再送你句诗……孔明汉贼不两立,梁公十念臣而皇。”   他在以代齐建梁的萧衍最后家破国亡、身自馁死、子孙皆为侯景杀戮的命运诅咒李瑕。   李瑕没理会这些,只是看着他手上的伤口。   若匕首有毒,这人死就死了,若没毒,也无所谓。   想成就大事,被刺杀是免不了的,习惯就好。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李瑕道:“给你二十息的工夫,自己逃回帐内,我只当没遇过你。”   那官员愣了一下。   李瑕已向胡勒根吩咐道:“让他跑,你们闭上眼,数二十下,数完之后还能看到他,杀了。”   “俊王,这是刺客……”   李瑕已经不再需要靠杀人来立威,淡淡道:“他只要肯跑,来日总有为我效命之时,往后克定四海,同书轨、兴邦国,要用人才的地方还多。”   说完,自翻身上马,驱马而去。   胡勒根虽没有听懂,但还是听话松开手,闭上眼。   “一,二,三……”   ……   李瑕策马出了归义营,一路进到汉中城。   回了郡王府,穿过花木小径到了后院,只见唐安安正站在一株桂花树下,抬头看着枝叶。   “嗯?”   “郡王回来了。”唐安安行了个万福,温温柔柔道。   “桂花还未开,在看什么?”   “帕子被风吹上去了。”   李瑕拿佩剑勾了一下,接了那飘落下来的帕子。   唐安安接了,问道:“郡王又遇袭了吗?袖口有两滴血迹。”   “那倒没有,有个临安来的官员不听话,稍稍惩治了一下。”   “先洗手再过去吧?免得王妃们担心。”   “也好。”   两人并肩而行,李瑕问道:“听说过李曾伯吗?他在当今词坛很有名气?”   “可斋公乃词坛大家,犹擅长调,但我们不常唱他的词曲,因他不屑作莺娇燕昵,喜慷慨悲壮之风,如他词中所言‘歌以寿南涧,愿学稼轩翁’。”   “愿学稼轩翁……他那人,推崇的都是带悲凉色彩的英雄,怪不得。”   “什么?”   “怪不得还不肯投靠我搏功名。”   “郡王不喜可斋公吗?”   “那倒不是。”李瑕道:“反而很感激贾似道,又送来一批能臣。”   “贾相那人,心眼是有些小的。”唐安安道:“当年他替我和年儿赎身,感激他是不假,我亦愿回报这恩情,可……凭郡王对年儿的情份,哪怕没有贾相,郡王也是会赎年儿的吧?被他抢了先,却又挟恩图报。”   她给李瑕擦着手,小心瞥了李瑕一眼,像是在看李瑕有没有注意到她话里的话。   偏不等李瑕回答,她自己又怕听到李瑕只对年儿有情份的回答,连忙又道:“王妃她们在厅里,我们过……”   “喜欢我吗?”李瑕问道。   唐安安一愣。   李瑕捡过她手里的帕子,倒了盆里的水。   “你总是委婉表达,倒不如我来直接说。”   其实在去岁,李瑕就打算与她聊聊,但当时要取关陇,之后谋王爵、与张文静成亲,便耽误了。   等如今这些事做完了,这姑娘又耽误了一年。   “你很漂亮,我见犹怜,总之我对你有动意……也有动心,但说实话,也吃醋。”   唐安安已是腾得红了脸,待听到最后一句,却是愣了愣。   “吃醋?”   “你知道的,我十六岁入狱,脑子里……换了个人。分不清你喜欢的是之前那个我,还是如今这个……”   唐安安瞪大了眼,像是呆住了。   好一会,她忽然“扑哧”一笑,捂着嘴背过身。   李瑕苦笑,道:“你看,有些话若说明白了,就是这么傻。在临安时我便与你说过,你是否当我身边人,自己想清楚。”   “所以,郡王是在怪我,既缠着你,却又不说清楚喜欢的是哪个你?”   唐安安反问了一句,忽显得大胆了许多,还敢嗔了李瑕一句,之后自捏着手指幽怨道:“人家体贴你那般久,在乎的就只是这个……”   话到后来,声音愈底。   “问题的根由自是须先解决。”   李瑕犹显得自若,走到廊上,解了身上的盔甲挂起来。   他这般,唐安安也不至于窘迫,提着裙子跟上。   “郡王可真是,又直率,又骄傲。”   “是。”   “这问题便这般重要吗?”   李瑕摇了摇头,道:“与其说是重要,倒不如说是我的性格缺陷。”   其实未必那么重要,只是他这人自强惯了。   他打熬体魄、心志,成就事业,始终在追求更好的自己,若身边相伴一生的女子只是将他当作替代的话,心里会不自在。   以往对唐安安的感受便是,何必为了她不自在。   他从来不是什么好男人,以往万花丛中过,但选择伴侣时却很慎重,前世一辈子都不曾选择一个……   唐安安招了招手,让李瑕俯下身来,附耳道了一句。   “可在妾身眼里,你一直都是你啊。”   “嗯?”   李瑕只觉脸上微微一凉,那小女子已亲了他一口,提着裙子跑掉了。   他于是愣了愣。   好吧,说话开了,果然是显得傻了。   ……   唐安安跑过月门,倚在墙边拍了拍心口,挥着手给自己扇了扇风。   以往,是怕他的。   但今日听他说了“动心”,说了“吃醋”,突然就不怕了。   倒像是那个一直以来裹住她的壳被敲裂开来,她探出头看了看,发现面对的已不是险恶的世道,有人在为他遮风挡雨。   把裙子稍提起了一点点,唐安安低头看了一眼,嘀咕了一声。   “多漂亮啊,还不动心……”   ……   花厅里,张文静稍稍提起高明月的裙子看了看。   “这件也是绢布,听雁儿说城南有间布坊新到了一批四经丝的素罗,给王妃裁今年的新裙可好?”   “不用。”高明月正坐在那抱着孩子逗弄,随意而恬淡地应道:“我若穿了绫罗,不出多久,汉中官眷上行下效,如何使得。”   “见不得完颜氏今日那嘴脸。”张文静在高明月身边坐下,“王妃莫理她,刘家最不成器的便是她夫婿,今日这事若真叫刘黑马知晓了,刘四郎先吃不了兜着走。”   “人家不就问一句我这衣裳是否褪色,岂至于?文静也莫传出去,可好?”   “高姐姐,我也觉得完颜氏真讨厌。”韩巧儿也不依,道:“她分明就是瞧不起我们,高姐姐、张姐姐都是贵胄出身,能没见过魁丝锦吗?年儿说唐姐姐箱子里还压着好几件深烟牡丹裙,不愿拿出来穿坏了简朴风气罢了。”   她本没将这些事放在心上,一说起来想到今日那完颜氏的样子,越说越气。   “在临安时怎样的好绸缎没见过,就她的魁丝锦漂亮,汉中哪就穷啦?姑姑前次报给李哥哥,去年平价卖布两百万匹,今年川蜀新添织机三万台,不好奢华,先顾百姓冷暖,怎就到她嘴里就是‘宋国繁华不过如此’,还说高姐姐裙子不拖地,失了王妃风范……气死我了。”   “好了好了,巧儿莫气了,文静你说说她。”   张文静只好搂着韩巧儿,正待开口,年儿已跑进来。   “王妃,侧王妃,那个……刘家大郎把刘四郎打了一顿,让刘四郎连夜捐了一千贯钱到慈济院。”   “嗯?谁跑去说的?”   “没人去说啊,是那完颜氏回去之后与刘家大娘子嘀咕王妃穿的旧衣裳,连件金玉也没佩云云……”   高明月听罢,只摇了摇头,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拉过张文静,道:“你也莫往心里去,这次北面的官眷来还算好的,江南奢侈之风更甚……以往郡王也说,病的是他们,不必理会。”   “自是知道的,不过是替王妃委屈。”   “我有何委屈?既嫁了这般如意郎君,身在福中,哪能因人说几句布料之事便委屈。”   在张文静看来,高明月还真就一点脾气也无。   换作早年她在家中时,刘家这儿媳妇上门来,言语不投机,也莫再相见便是,哪能再招待到最后,不显丝毫不悦。   今日若换作她这位侧王妃接待完颜氏,多的是办法扫了对方颜面。   另一方面,张文静对高明月也是佩服,又有些同仇敌忾。   旁人嘀咕高明月,骂的是郡王府,骂的同样也是她。   “说来,郡王以往也是好享受的,嫌麻布硌人,怕蚊虫叮咬,喝水只喝熟水。这些年风里雨里,腥风血雨里出来,反倒是对这些看淡了。”   说到李瑕,厅里气氛便又好起来,韩巧儿道:“李哥哥才不是变俭朴了呢,他说以后要偷偷找个地方,带我们过奢侈日子,不叫手底下人知道……”   过不多时,李瑕与唐安安先后过来,气氛便又更好了些。   旁人看着这是郡王府,对他们而言,也就是个小家……   ……   郡王府中另一个小院里,关德坐在摇椅上晃着。   “这么说,郡王是要将贵人安置在外面了?”   “这府里,哪还有恩主的位置?”胡真自挥着一把团扇,道:“且恩主的性子,与府中几位王妃夫人必是不相合的。”   “哦。”   “我倒是担心她到时不满……”   “瞎操哪门子心,小瞧咱郡王了啊。”关德漫不经心喃喃道:“贵人要的是郡王的垂青,也就够了。”   “能知足就好,我只怕……”   “贵人又不傻,想想那夜皇宫里的血与火,谁还敢不知足?”   ……   临安。   “说吧,那夜发生了什么?”   “依程相公所言,弑君者正是李瑕……”   “但为何皇兄指证是庞燮?”   “这,请容奴婢近前私语。”   “允。”   “……”   “碗?”   “是,此事说来话长,当时荣王之暴毙……”   “程相公真这么说的?”   “是,他说,欲救大宋社稷,当请长公主联络谢太后、贾平章,罢黜当今官家,于宗室中择一明君……” #第七百一十一章 欺软怕硬   汉中城南的望江门码头渐渐繁忙。   六月初,来自江南的官船送过往陇西赴任的官员,才扬帆离开,又一艘大商艘停泊在岸口。   劳力们搬着货物下了码头。   之后,吴家的子弟们下了船,岸上,丙辰科探花、转运司主管杨起莘打着仪仗前来迎接。   姜饭四下看了看,摁捺住急着回家的心情,到了船楼上的舱房前,正要说话,一名婢子推门而出。   “码头上的老官可是来迎我家贵人的?”   “不是,妙岚姑娘可看到路边那队马车?是胡总管来了。”   “好小的马车。”   “还请贵人将就。”   姜饭随口敷衍着,反正已护送到了汉中,往后不归他管。   没想到,今日那位贵人很好说话,已戴了个竹笠,遮着脸便出来。   “走吧,啰嗦什么。”   姜饭不知她急什么,难得今日安排得十分顺利。   又让人将那十几口大箱子随阎容送过去,他自出城先去见了李瑕,禀报了临安诸事。   “还有一桩意外……那位夫人身边有位女侍卫,是临时跟来的,当时,瑞国公主意外发现了假死之事……”   ……   一队马车穿过汉中街道,载得箱子虽多,却十分低调。   其中一个车厢中,妙岚偷瞄着阎容,心想贵人只怕一辈子还没坐过这样颠簸的马车,连忙要寻东西给她垫。   “别烦了,快些便是。”   阎容却是不甚再意,掀开车帘又往外看了一眼。   妙岚不由感慨道:“汉中城好破啊,人也少,这地方也没以往听说那般好。”   “少说话,我嫌你吵。”   阎容随口轻叱一声,不再理会她。   一颗心不知已飞到何处。   终于,马车转入汉中城东南一座大宅前。   抬头一看,牌匾上书“褒园”二字,园林颇为清雅,竹繁叶茂,中庭楹联上写着“赏静怜云竹,忘归步月台”。   风景不错。   虽远比不上临安奢侈,但确实也过得去。   胡真引着阎容一路转过前庭,最后问道:“恩主可满意?园内的粗使婆子奴家已安排妥当,还有一应物件……”   “知道了,他人呢?”   “郡王出城为人送行了。”   “你去与他说一声,我这边旁的不需你管。”   挥退了胡真,阎容只在宅院里稍逛了一圈,径直便进了主屋。   “烧水沐浴,再把床铺上。”   ……   水温正好。   阎容抬手,看着自己肤若凝脂的胳膊,满意地笑了笑。   往门外看了一眼,未见婢子禀报什么动静,不由又有些幽怨。   美人出浴,开始对镜梳妆,直到头发都干了,那人却还没来。   阎容不由着恼,唇上胭脂都未擦便要去睡了。   终于,妙岚急匆匆跑了进来,仓促之间整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只道了两个字。   “来了。”   “这么久才来,让他走。”   阎容哼了一声,目光却已向屋外直勾勾地看……   ……   王翠按着刀站在院外。   她看向院中那间主屋,心里算着李瑕进去也有一会了,眼下该正是那个“忘乎所以”的时候。   这一路来,离汉中愈近,阎容那愈发坐立不安的状况,王翠看在眼里。   那样的美人,那样的娇艳欲滴的状态,此时只怕是……   正想到这里,忽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回头一看,是李瑕身边一名亲随。   “女人也会武?比划比划?”   王翠倒也不惧,拍了拍腰间单刀,淡淡应了一句。   “死伤莫怪。”   ……   “支走她做甚?”   阎容站在窗边看了一会,转身坐下,对着铜镜理了理钗环,漫不经心道:“我觉得你多疑了,赵衿心肠还是好的。”   “我杀了她爹,派个人来报仇也正常。”   “她还不知吧,又何必让她卷到这些事里?”阎容叹道:“但说来,谁知临安那些人如何想的?逼急了,哪样下三滥的招术没出过。”   “懒得管临安,随他们去吧。”   “今日是没心情管他们。”阎容放下铜镜,瞥了李瑕一眼,嘴角微扬,道:“我困了,你若无事说,便走吧。”   话虽这般说,桌下,她的脚背已轻轻抚着李瑕的小腿。   李瑕愈发正经,道:“倒还有一事,谈谈你往后的生计。”   “你可是说好了,养我。”   “答应过保你安稳,说话算话。我私下里有个贸易行,让你入股好了,往后年年分红,衣食无忧……”   “让我入股?”阎容看向李瑕,眨了眨眼,又手捧着脸,已带了调笑之色。   “正事不想谈了?”   “不想谈,总归这辈子已交在你手上,由你。”   李瑕道:“但我得与你说好,别在汉中仗我的势行不法之事,只可这般规规矩矩赚营生,连我也是,何况是你?”   阎容没心思聊这些,反问道:“现在知道要守规矩了,当初在云锦堂怎么不对我守规矩?”   “公是公,私是私。”李瑕道:“我人品虽不好,也不能坏了规矩。”   阎容轻嗔一声,起身,翻出一个小匣子,推在李瑕面前,道:“呶,入你的股。”   李瑕打开看了看,见全是金银关子,问道:“来的路上怎不兑了?”   “金银珠宝不好带出临安,路上停泊时兑了小半,人家留着傍身的。”   “嗯,我派人到东南兑了吧,晚了不值钱。”   “人都是你的了,你看着办便是。”阎容道:“莫嫌少,真就这些家当了。”   “你这家当不算少,却没我想像中多。”   阎容悠悠一叹,道:“真当我是有钱的?当年那皇帝老儿也不蠢,我们这些奸党看似把持朝政,无非是替他弄来享乐的钱财,大建宫阙、调教舞乐,到头来我们‘阎马丁当、国势将亡’了,他不过只沾个‘怠政’之名,等着哪日‘一朝醒悟’,铲除阎马丁当,他还当他的明君。”   这也是大宋惯例了。   丁大全本事虽不如蔡京,无非也是“帝亦知其奸,以其竭四海九州之力自奉”罢了。   历史从来都是相似……   “帝王心术,不外如是。”   李瑕随口应了,阎容已靠近了他,一只白皙的手已伸过来,覆在他手上,盖上匣子。   她附在李瑕耳边,低声道:“我是说,往后你若有坏事要做,由我帮你,莫损了你名望……”   “看来我方才说的不明白。”   李瑕忽然冷了脸,淡淡瞥了阎容一眼,不怒自威。   “我这里,不容许为虎作伥之事,再敢用你以往那些手段,休怪我翻脸无情。”   阎容心中一凛,已是花容失色。   她此时才明白过来,李瑕进门以后为何说些钱财小事。   他不需要收搜治下财力供奉己身,不需要借助她以往那一套。   这是敲打。   阎容不敢再恃美貌而骄,立即就软了服。   “方才不过是说着玩的,本钱都给了,本就打算规规矩矩讨个生计,人家不过是弱女子……你也莫视我为妖女,我一定守规矩。”   “不会要我说第二次?”   “真的明白了,人家跟了你,自是听你的,往后我乖乖的,你也疼我,好不好?”   李瑕又凝视了她一会,脸上那冷意方才消散,点了点头。   阎容这才安心,顺势便倚进李瑕怀里,身子已娇弱无力,低声问道:“那公事的规矩我也守着……可以来‘私事的不守规矩’了吗?想让你知道我到底有多想你。”   李瑕低头看去,只见阎容眼中已是水雾弥漫,遂干脆将她抱起,往榻上走去。   趿在她脚上的绣鞋将掉未掉,晃了晃,落在地上。   才沐浴过后的青丝只用了一根细绳系着,一解,如云朵般铺开。   久违的呢喃声响起,之后,忘乎所以……   ……   六月十六,临安。   “这是……交引?”   “行商称它作‘盐券’,更多人叫它‘交钞’。”   盐引贾似道见得多了,但此时看着手中那一张精美的票据,脸色渐渐凝重。   这票据不大,比金银关子还要小上不少。   “纸质倒好。”   “该是桑穰。”廖莹中是印书世家出身,最是懂这些,道:“桑穰常作典籍书册书页之用,质地敦厚。”   贾似道点点头,眯着眼,看着这交引上的龙纹花栏,中间是“凭条取叙州盐五斤”几个字,旁边是数个印章,最下面则是奇奇怪怪的符号。   “近年来,四川盐价极为稳定,这盐券看似只是交引,但近来已有入蜀行商者将其当钱钞使用,平章公……”   “我明白。李瑕没那么多金银铜币发川陕的金银关子,若径直流通纸币,无人信他,且一遭挤兑便能毁掉他的威望。这盐劵则不同,既与承平初年之交引相类,世人皆会用。又与交子类似,兑换更为便捷。这,是他造纸币的第一步。”   “是,那边井盐量高,挤兑不了。盐价又稳,短短月余,蜀民已对这盐劵十分信任。”   “私盐呢?蜀地的私盐贩子在做什么?尸位素餐不成?”   “平章公也知道,李瑕治下,官盐价本就不高,私盐利小却须铤而走险,少有人贩。”   “那就运大批浙盐入蜀,压低四川盐价。”   “请平章公三思!江南物价沸腾,而四川盐价本低。此举只怕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那就买……”   贾似道话到一半,想到国库尚且支用不足,愤而将手里的盐劵揉成一团用力掷出去。   “给我设法伪造川陕盐券。”   “是……”   贾似道摇了摇头,忽道:“那妖妃到汉中了吧?你说,也许李瑕纵情声色之际,已死在王翠刀下。”   “平章公亦说过,不过是招不费事的闲棋,又何必寄于厚望?”   “烦恼啊,多久没斗蛐蛐了。”贾似道揉揉眉头,道:“继续说正事吧,我打算废十八界会子,由朝廷设发金银关子,群玉以为如何?”   “是否太急了?”廖莹中道:“公田法不过稍见成效,如今便从那些商贾手中收回铸币之权,到时民间凭关子兑不到金银,只恐……”   “打算法。待扫除了军中贪墨之弊,自有银钱保证关子流通,进而稳定物价。”   “是否等公田法落实……”   “等得了吗?”   “请平章公再想想,是否还有更稳妥的办法?”   “群玉啊,是我聘你为幕僚,你能否为我想想是否有别的任何一个办法?”   贾似道话到这里,叹息一声,又道:“发现我们与李逆的根本差别在何处了?川蜀无积弊,连私盐都少。反观江南又如何?如今若再不扫除积弊,如何做皆是徒劳。打算法,已势在必行。”   听得院外有动静传来。   “何事?”   “禀平章公,瑞国公主来了……”   ……   堂上仅有贾似道与赵衿谈了很久,忽然,贾似道重重咳了起来。   “程元凤所言,证明舅舅没有骗你……咳咳咳……当夜,正是李瑕带人杀入宫中,弑君叛逆……”   赵衿又道:“但舅舅并未告诉我,皇兄……赵禥与李瑕同谋之事。”   “如何能称是‘同谋’?官家是被李家父子骗了,如今我已与官家禀明真相,官家既知晓了,此事已过去。”   赵衿瞪大了眼,不可置信。   她近来不知暗地里哭过多少遍,整个人已消瘦下来,脸上带着异样的苍白,显得有些可怜。   “过去了……舅舅,你知道爹爹对赵禥有多好的,可赵禥怎么能如此对他?”   “说了,官家是被骗的,他那样子还有何可说的?还能再奢求他什么?”   贾似道话到这里,长叹一声,愈发显得颓废,道:“舅舅错了,之前便不该与你说那些。你只须知道,李瑕是真凶即可,莫要再追问了,可好?”   赵衿想哭,强忍着没哭,再问道:“祖母又是如何走的?”   “她年岁大了,不慎跌了一跤。”   “舅舅。”赵衿又唤了一声,转过头去,喃喃道:“我不知要如何才能相信你了。”   贾似道一愣,反问道:“这是何意?我是你亲舅舅。”   “可你一直在骗我,你是因为这样一个傻子当大宋天子,你才好掌权……”   “这话谁与你说的?”贾似道忽然大怒,叱道:“程元凤!老猢狲又要害我!”   “舅舅若能与谢太后合力,废赵禥……”   “不可能,我做不到!”   贾似道仿佛被五雷轰顶,抚着额头,连手都在颤抖。   他真的感到了愤怒,却还要在赵衿面前强忍着。   “信我,程元凤是在利用你,你万不可与朝臣表露出想要……”   话到一半,贾似道突然又是一个激灵。   赵衿不再声张又如何?   程元凤长着嘴,只怕早已暗中联络朝臣。   贾似道此时才意识到这件事的根在哪里——公田法。   哪怕眼下还只在两浙西路行公田法,反对它的人已开始迅速反击。   官家对他贾似道委以重任,于是这些人连官家也敢对付。   像狗群般扑上来,一口咬住官家的过错。   除了赵衿,根本就没人在乎先帝是怎么死的。   扑天盖地咆哮而来的,只有一句话。   “贾似道!再敢动我们的利益试试!” #第七百一十二章 统筹   一队车马自北面行向汉中。   林子跨坐在马背上,微闭着眼,身子晃动着,似睡非睡。   直到前方有快马奔来,他睁开眼看了一会,见是舆情司旗号,遂打起精神来。   “姜钩子,何时从东南回来的?”   “就在前几日。”姜饭道:“已接回吴公家中子侄。”   “王老将军呢?”   “未曾办妥。”   林子哈哈一笑,回身一指。   “军情司深入栾城,已接来了郡王想见的敬斋先生。”   姜饭连忙尴尬拱手,笑道:“林使司给我留些面子。我是来通传一声,郡王就在城门处准备迎敬斋先生。”   看起来,舆情司到江南行事更简单些,毕竟在名义上李瑕还是大宋的郡王,沿途关隘尚可凭令通行,军情司往北面行事则难上许多。   但这次,林子还真就派人往河北真定府接到了北地名士李冶。   ……   李冶掀开车帘,已能看到远处的汉水,以及屹立在迢迢汉水边的大城。   “千山万水,被掳至此间了啊。”   他抚着花白的长须感叹了一声,神色悲哀……   李冶字仁卿,号敬斋,河北真定府栾城人。   他出生时,正是金国由盛转衰之际,朝廷滥发纸币,物价飞腾,国虚民穷。   少年时,他与元好问结交,一同外出求学于名儒,才名播于天下,世称“元李”。   中年考中进士,知钧州,治理地方,以廉直能干著称。   之后,蒙古灭金,他与元好问见天下形势已不可为,拒绝入仕蒙古,避居山西,潜心学问,对“天元术”作了总结,写著了《测圆海镜》。   十年前,忽必烈经略漠南,遗民的生活有所好转,李冶得以回到真定府,在封龙山建书院,教导子弟。   四年前,忽必烈专程派人请李冶入朝,李冶提出了几条建议之后即返回封龙书院,潜心数学,写著了《益古演段》普及天元术。   去岁,忽必烈称帝,再次请李冶出仕,并给予了最清贵显要的“翰林学士知制诰同修国史”一职,李冶又以老病为辞,婉言谢绝。   他对忽必烈犹有不满。   “世道相违,则君子隐而不仕。”   至此,李冶已隐居不仕了近三十年,他年岁已六十又九。   一辈子已在国破家亡、流离失所的境遇里转眼而过,年少时经世济民的抱负已过去了。   没想到,五月中旬时,有人以张家五郎的名义至封龙山书院,以交托旧友元好问遗稿为由拜会。   李冶并未疑心,张柔一直以来就对金国遗民文人照顾有加,真定离保州亦不远,张五郎派人回保州办事,路过真定实属平常。   双方相谈,李冶才知宋国阃帅李瑕已取关中之事,再谈到老友商挺如今处境,不免唏嘘。   得知杨果、元严已投奔李瑕,他已预感到对方有些奇怪。   最后,杨果的书信被拿了出来,李冶方才惊觉,张家五郎竟已叛蒙投宋了。   “恳请敬斋先生携家人、子弟往汉中,施经世手段,解生黎困厄。”   “你们!”   李冶很愤怒。   他尚不了解宋国,也不了解李瑕。   但无论如何,派人强行将他这垂垂老矣之人掳行千里,确实是太过蛮横且失礼。   忽必烈尚且没有如此强逼。   由不得李冶了,车马以北上运粮归还亳州之名南下,却不走河南,转道山西,抵黄河边,趁夜渡河。   一路山长水远,先是到长安见了杨果,一番长谈,李冶怒意稍减,心中却还有许多埋怨。   再沿蜀南而下,终于是望到了汉中城。   李冶自是要狠狠地骂上那李瑕一顿……   ……   汉中北面拱辰门前,李瑕正带着许多人准备迎接李冶。   他最早是在去年听元严说了李冶之名。   这是北地仅剩的几位还未出仕的名士之一,数学上的造诣也许可算是称冠当世。   又有元家、杨果的这层关系,李瑕当时便起意招揽。   派细作往河北,这事很难。但张弘道来了,便有了机会。   张家一直有些走私生意,就是由张弘道打理。张弘道出奔,张弘范只能将亳州交还给忽必烈,并清算张弘道的人,这不假。   但需要时间。   暂时而言,张九郎忙着向忽必烈请罪、想办法让张五郎与张家划清界线都来不及,不会马上将张五郎叛逃之事搞得天下皆知。   趁这个关口,张弘道自要派人往保州与某些人暗中联络。   可以想见,那边军情司的人前脚才凭张五郎信令过山西,后脚张弘范必已快马褫夺张弘道之权。   就在这可以渗透河北的转瞬即逝之间,李瑕选择“抢”来了李冶。   此举,必然会再次引起金莲川幕府的警觉、加强对李瑕的防备,以后只怕再难出现这样的机会。   没关系,以李冶的才华与名望,值得。   要知道,忽必烈尚且两次邀其出仕未成。   ……   “晚辈李瑕,久闻敬斋公大名……”   “哼!休在老朽面前作态,你当是思贤若渴,老朽只当你是山贼土匪!”   李冶颤颤巍巍下了马车,一把推开李瑕想要搀扶的手,自站定了。   他一辈子游历山水,历尽艰苦,虽年近七旬,身子骨却还健朗,目光炯炯有神。   环目一看,见到李瑕身后的张弘道。   “你这竖子!”   张弘道面露苦笑,行礼道:“见过敬斋公,小侄失礼了。”   “哼!坑蒙拐骗,这便是你的世家风范?!”   李冶重重哼了一声,目光扫去,见人群中还有几个他认识的北归人,如考城名医世家子弟张考铭,遂又抬起拐杖继续骂。   唯独见了元严,他才叹息了一声。   “元二姐儿?都这么大了?当年才只有这么一丁点高吧?”   再见到旧友之女,李冶一句话间已是红了眼眶。   元严行了礼,道:“诓敬斋公南下之事,侄女亦有参与,还请敬斋公莫怪郡王与五郎。”   李冶上前几步,不忍再骂人。   “不怪,不怪你们……看到你,想起了裕之兄呐,可惜我未能送送他。犹记相识那年,他才年方十六,一转眼……”   老人显得有些啰嗦,他已七十岁了,故人与回忆对于他都太过重要。   什么蒙古大汗还是皇帝,什么宋国郡王,他从未怕过。   于他而言,甚至不如能与人聊聊老友及往事。   “二姐儿可知?老朽近年又填了首《摸鱼儿》和裕之兄……”   他们这些人年轻时,元好问以一首《摸鱼儿·雁丘词》名传于世,当年杨果填词相和,李冶亦是。   《摸鱼儿》这个词牌名下,曾有这一群年轻人的才情、志向、友谊。   近来旧友凋零,再赋词,愈显苍凉。   “倘万一、幽冥却有重逢处。诗翁感遇。把江北江南,风嘹月唳,并付一丘土……”   ……   几日后,汉台。   “老朽曾向北君提过五点建议,所谓‘辨奸邪、去女谒、屏馋慝、减刑罚、止征伐’。北君难做得者,‘止征伐’。不想如今宋国郡王竟连‘去女谒’也做不到。”   李冶话到这里,淡淡看了面前的严云云一眼,偏过头,仰着那花白的长须,傲然道:“老朽不与小女子共事!”   严云云眉眼一低,道:“听闻程朱理学尚未于北地兴起,却不知敬斋公为何如此迂腐?”   “迂腐,治国最忌讳妇人干政……”   “我并非干政之妇人。”严云云此前一直是恭敬姿态,此时忽然脸色一正,道:“我非郡王身边以私情扰国事之女谒,乃授官幕府之实干之臣。虽女儿身,做事与男子无异。行政,而非干政。”   “伶牙俐齿。”李冶哼了一声,将头偏得很远,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严云云又问道:“我与元录事都是女子忝差汉台幕府,敬斋公对她好脸色,对我却是严辞厉色,可是嫌我出身卑贱?”   “那倒不是。”   李冶抚着长须,无奈地转回头来,道:“老朽只是还未想好是否该出仕,找个借口罢了。”   “敬斋公来都来了,为何还不肯一展抱负?”   “哼,都入土的人了还被掳来。”李冶再次侧过声,嘟囔道:“颜面也挂不住。”   严云云无奈,只好推了一张纸到他面前。   “敬斋公看看这是什么?”   “咦……天元术?”   “方程,三次方程,敬斋公可能解?”   “呵,小儿之戏。”李冶讥笑一声。   “那这个呢?”   李冶默算片刻,挥手提笔填了两个数,搁下毛笔,斜睨严云云一眼,道:“再来。”   严云云头一低,微有些为难。   她与李瑕根本拿不出能难倒李冶的题。   只好再推出张纸,笑道:“敬斋公看看这个。”   “不就是用些奇形怪状替代数字,有何可看?”   “这样呢?”严云云列了个简单的除法运算,问道:“这般算起来岂不便捷?”   “便捷是便捷,九九小数罢了……班门弄斧。”   严云云点点头,应道:“敬斋公精于数学,我是班门弄斧了,但若能以此教后世,岂非更能发扬敬斋公之学?”   李冶这才捻须沉吟,道:“有点意思。”   “敬斋公再看这个。”严云云拿出一张盐券,指了指上面的编号,问道:“便捷?”   “不仅是便捷吧?还能防伪造?”   “是,从字形、编号、大小、位置诸处,有十一处用于防伪,敬斋公能看出几种?”   李冶已有了兴趣,接过那盐券,看了一会,先是问了那各个数字,之后竟是掐指算了算。   “正面与背面这两串数字是个二程?”   “是。”   “太简单了些。”   “还需请敬斋公出手。”严云云道:“除此之外,今王府欲发行纸币,然发行多少,须极慎重……”   “老朽明白。”李冶叹息一声。   他是经历过金亡之祸的,对纸币滥发或少发有大干系,深有体会。   严云云听得这一声叹息,眼神一亮,倾过身子,道:“小女子才疏学浅,实无力担此重任,再代郡王恳请敬斋公任幕府主簿、统计司司使,主管纸币一事,求敬斋公答应。”   ……   李瑕能给李冶的官职很低。   不像忽必烈开口便是翰林学士、同修国史。   但李瑕给的,是做实事的官。   李冶看着眼前那纸币,忽然回想起了当年知钧州时的场景。   终于,他无奈地叹息了一声,道:“盐券发了多少?”   “不多,不敢多发,心里真没个数,只敢谨慎试探。”   李冶嫌弃地摇了摇头,道:“把川蜀各地历年的盐、茶、米、布等账簿交由老夫算一算,再去沏壶好茶来。”   ……   郡王府中,李瑕放下望筒,喃喃自语了一句。   “运气不错,莫不是因老李祭祀了李家龙宫?”   最近,先是李曾伯来,再是李冶来。   前脚送“可斋公”往陇西镇守,后脚迎“敬斋公”任事幕府。   这一南一北、一文一武的二李入川陕,哪怕还未完全归心,文臣武将的班底却已充实起来…… #第七百一十三章 妥协   封王之后,李瑕先以自己对经济货币的理解结合宋初的交引制度,先小规模地发行了盐券,试图逐步建立起平陵王府的货币信用。   做这一步,他是慎而又慎,唯恐打乱川陕薄弱的货币体系。   那纸币的杠杆作用便发挥不出来。   直到建立了统计司,经过了合理的筹算,他才能做到适量发行券引,刺激川陕的迅速发展。   打个比方,以五石盐为锚定物,只要王府有公信力,眼下便敢发行二十石的盐券,相当于能凭空“借”来十五石的盐价做为本钱。   这自然对商贸自有了极大的促进。   李瑕懂理论、李冶擅统筹、严云云精明有手段,这样的草台班底形成之后,川陕发行券引一事便开始大步向前推进。   他们在一开始便制定了严格的统筹、监管,以防止再出现宋、金滥发纸币导致的物价飞涨。   六月中旬,李瑕再次召汉台幕府诸属臣议事,总结了上半年稳定形势、谋求名份的成果,确定了下半年的振兴之方略。之后便是一场人数更少的议事,确定了今年的盐、茶、米、布券引的发行数量。   在当今整个东南会子如废纸的情况下,不少人畏纸币如虎,李瑕亦觉自己这个动作颇为大胆。   诸侯不得朝廷之命,擅自大规模铸币,几乎等同于向朝廷在经济上宣战。   既是宣战,他便准备好应对宋廷,以及各种牛鬼蛇神的反击。   伪造券引、挤兑、作空、抵制……贫瘠的川陕要面对的是富饶的东南。   难得没有战祸的短短几年,川陕民生经济能休养到什么地步,这是第一个考验。   ……   很快,仅在七月初二,一家商行从荆湖运来晶石、铜器、丝绸、农具等等货物,且卖了两艘大船给汉中军器司,接受了面额五十万斤的茶券。   之后,这商行在汉中几个县衙兑换了二十万斤茶叶,又以剩余茶券与蜀地商贾采买了药材、毛皮、羊羔、竹器等诸多货物南下。   这桩生意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平陵王府发行券引也一向好用,无非是盐券之外又多了茶、布、米券。   对商行而言更重要的是原先北方走私的人参、皮货商路还没断,且在汉中就可以买到。   等到冬天,一株老参、一件狐裘在江南便能翻上百余倍的价。   ……   临安依旧繁华,街巷上的商铺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勾栏瓦舍中的表演终日不歇,金银铜钱落在盘上的声音叮啷作响。   御街上有官轿行过,轿中的叶梦鼎偶尔掀帘看着街上的这热闹景象,目泛沉思之色。   轿子进了枢密院,叶梦鼎踱入公房,见贾似道坐在桌案后,不由面露鄙夷,但还是转身掩上门。   “贾平章又有国事商讨?”   “我不像你,终日只知上表求辞,拂官家颜面。”   叶梦鼎叹道:“垂垂老矣,只想归家致仕也不许吗?”   “你是帝师,没有官家登基不到两年便六次辞官的道理。”   “平章公好生霸道呐。”   “我不是来听你冷嘲热讽的,说话拐弯抹角无甚意趣。”贾似道揉了揉额头,道:“程元凤想学吴潜……你可知我是何意?他竟敢逼我行废立之事,好大的胆子。”   叶梦鼎没说话,扶着椅背,缓缓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回想着近年诸事……   吴潜当年一向是反对先帝立如今这个官家的,程元凤那时则对储位之争并不感兴趣。   一转眼,吴潜贬调循州,已不在人世。   程元凤变了,不再是对皇位之争袖手旁观。这一个多月以来,不知联络了多少官员,准备弹劾贾似道。   还传信来表示贾似道若不罢相,朝中正直之士只能请太后垂帘听政了。   这是婉转的说辞,意为要针对官家。   为何如此?   官家实在是太荒唐了!   这就是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天子。   扪心自问,叶梦鼎也自觉愧对天下生黎……   “你一直骂我沽名吊誉,说我屡次辞官是爱惜羽毛。”叶梦鼎道:“我今日实话告诉你,这帝师、这宰相,我真不愿再当了。”   “老而昏庸的懦夫,事到如今,再说不愿当帝师还有何用?”   贾似道冷笑一声,只觉听叶梦鼎说一句话都烦,道:“不绕关子。先帝驾崩那夜发生了什么你很清楚,此事不可揭开。”   “那不如请贾平章上书致仕?”叶梦鼎道:“想必,等贾平章致仕了,以申甫兄的为人,必不会再揭开此事。”   贾似道怒极反笑。   “果然,你们这些人盯得还是我这个权柄。若我不肯请辞又如何?”   “也许申甫兄会与你玉石俱焚?”   “玉石俱焚?”贾似道问道:“为了对付我,他不惜拖累官家,你能答应?”   叶梦鼎叹道:“我管不了。”   “够了!你们不就是要毁掉我的公田法吗?鼠目寸光!来,鱼死网破罢了!”   说罢,贾似道终于压不住怒火,倏然起身,向外走去。   叶梦鼎低头沉思着,渐渐有些忌惮起来。   他终究不是程元凤,不能狠下心来对天子动手。   “贾平章留步。”   贾似道停下了脚步。   如果有选择,他真的不想再一次找叶梦鼎联手。   这让他觉得平章国事也还是不能摆脱党争。   没完没了……   叶梦鼎缓缓道:“程元凤之所以如此,终究是担心贾平章对国事操之过急。”   从“申甫兄”到“程元凤”,他与程元凤之间,终究还是被贾似道撬开了一道缝隙。   “说,你要我如何?”   叶梦鼎道:“经界推排法,老夫竭力反对,请贾平章停下来。”   贾似道犹豫了。   这“经界推排法”就是废除十八界会子,以金银关子完全替代会子,是他平抑物价的良策。   不推行此法,便不能让朝廷停止超发会子。   “反对?”贾似道冷笑道:“半年来米价又翻两倍,百姓破家者不知几何,你竟还敢反对?”   “谁破家?贾平章真有在临安城看一看?”   “城中百姓当然不肯用会子,谁会傻到还用会子?被会子害苦的是何人?乡野里种粮的平头百姓!岁岁以废纸‘买’他们的粮,他们还如何活?你不如到乡野里看一看吧,睁眼瞎!”   “还未到不得不废会子的时候,反而是你把十八界会子尽废,手持会子的农夫才真要破家荡产!”   “蠢货。已谈过太多次了,够了。”   贾似道不想再与叶梦鼎多说,下意识想要抬步走,才意识到今日是来找叶梦鼎帮忙的。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闭上眼。   叶梦鼎提醒道:“这次不是我在逼你。”   “好……我退一步。”   这一句话出口,贾似道的背已弯了下来。   “我退一步。”他有气无力地喃喃道:“废十七界会子,留第十八界会子与金银关子并行,你看如何?”   ……   近月以来,弹劾贾似道的奏折如雪一般。   放眼朝堂,已没有还能与贾似道叫板的高官。   便是程元凤在朝时,也没有这么大的能量让这么多人同时弹劾贾似道。   也唯有贾似道自己能将群臣逼到这个地步。   终于,连不问国事的赵禥也感到慌了。   七月十六日,赵禥难得召一众大臣于延和殿内引奏事。   ……   “怎么……怎么回事?师相这不是做得很好吗?国库也有钱了,为何要弹劾他?”   赵禥先开口问了,良久,却没听到臣子们的回答。   沂王府教授、枢密院编修官的马廷鸾站在殿中,抬眼瞥了瞥叶梦鼎,见叶梦鼎不动如山,于是微微点了点头。   很快,已有谏臣出列。   “禀陛下,贾似道推行之公田法,初以官品逾限田外买之,有嫉富抑强之意,继而派买,除二百亩以下者免,余各买三分之一。其后,虽百亩之家亦不免,令田主抱纳,已失之初意……”   “臣弹劾贾似道纵容平江知府包恢行以峻急之法强买民田,与八十老翁施以肉刑,至其死,平江骚动,人心不服……”   “臣弹劾贾似道贪墨,今公田每租一石明减二斗,不许多收。而毗陵、澄江等地凡六七斗皆作一石。及收租之际,总额有亏则取足于田主,以为无穷之祸……”   “臣弹劾贾似道纵恶吏鱼肉百姓,镇江一恶吏,将其贫瘠之地强与人更换,于田主其祸尤惨……”   赵禥已经听呆了。   他虽然完全听不懂这些人一个个站出来在说什么,但已能感到事情很严重。   在御榻上坐了良久,他只觉脑子里嗡嗡嗡,直到一声呼喝传入耳中。   “臣请陛下罢免贾似道!”   “臣等,请陛下罢免贾似道……”   马廷鸾亦出列,行礼,郑重道:“臣乞陛下遏恶扬善以顺天,举直错枉以服民!”   若说之前那些谏臣都只是在弹劾贾似道,他一出列,则已是对官家言带威胁。   今日,若不罢免贾似道、遏恶扬善,那官家便不是在“顺天”了。   “臣等,乞陛下遏恶扬善以顺天,举直错枉以服民!”   “……”   马廷鸾知道官家或许听不懂。   但这声势其实是给叶梦鼎等人看的。   今日必须罢免贾似道,否则他们便要请太后临朝听政……这代表着什么叶梦鼎不会不明白。   ……   赵禥愈发不知如何应对。   谏臣们声势浩大,而贾党官员却全都沉默不语。   赵禥不由大急,心想着你们倒是说句话啊,不然就只能罢免贾似道了。   好一会,他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位老师,连忙看向叶梦鼎。   只要叶梦鼎能站出来……赵禥也不在乎谁来当这个平章军国重事。   贾似道,其实也是可以说丢就丢的。   但叶梦鼎却只是向赵禥摇了摇头。   赵禥又是一愣,只好向贾似道问道:“师相,你怎么看?”   “臣,乞骸骨。”贾似道脸色平静,摘下官帽。   这样的场面,他都不知经历过多少次了。   永远都是在疲于应对百官攻讦……   赵禥愣了愣,依旧未见叶梦鼎有愿意出面收拾残局的样子,愈发焦急,不知如何是好。   “师相,你……”   ……   马廷鸾看眼贾似道已将官帽放在地上。   大事将成,他心里却是疑惑起来,认为贾似道、叶梦鼎的反应并不太对。   果不其然,下一刻,叶梦鼎似叹息了一声,出列,道:“陛下,臣以为贾平章不宜于如今去职,枢密院今日得京湖吕文德奏报,蒙兵攻长江下游甚急……”   “当”的一声,御案上的酒杯被推倒了。   马廷鸾闭上眼。   他知道今日事又败了,贾似道早已与叶梦鼎、吕文德有了交易……   下一刻,一句惊呼声入耳。   “师相啊!”   马廷鸾猛然抬头,眼中绽出不可置信之色。   他竟是看到……御榻上的官家突然窜了出来,一把抱住了贾似道的腿。   然后,卑躬屈膝拜倒在地,大哭不已。   “陛下!不可如此……”   “陛下!”   “陛下……”   群臣大惊失色,之后大怒,纷纷呼喊。   “陛下快起来!”   “陛下万不可如此……”   赵禥却如没看到他们的激愤与惊讶,只顾死死抱住贾似道。   “师相!师相……朕的师相,你不能辞官啊……求你不要弃朕而去!可怜可怜朕吧,师相……”   ……   贾似道闭上眼,心里并未有得胜的喜悦,只感到挫败与疲倦。   这次,无非是向吕文德妥协了,答应往后行公田法、打算法,绝不牵扯到吕家军,并加吕文德太尉之衔……   一次是对叶梦鼎,一次对吕文德,两次妥协,换来了今日又一次党争的胜利。   累了。   哪怕天子匍匐于地哀求他不要走,也难已消磨心中的失望。   推排法、公田法、打算法俱被人砍了一刀。   这一刀也砍在他贾似道心上。   “这便是我的鼎力革新吗?”   ……   慈元殿。   全玖一直关注着前廷的动向,焦急不安。   “若贾似道不肯妥协,程元凤到底有何手段对付官家?”   “平章公不肯说,只交代此番他必能保住官家,稳定朝局,请皇后不必惊慌。”   “去查,问问叶梦鼎,到底何事还能危胁到官家?”   ……   许久,有宫娥匆匆赶来,附在全玖耳边低声禀报了一句。   “怕是落在瑞国长公主处,不久前,瑞国长公主遣人往歙县见了程元凤。”   全玖脸色当即冷了下来,再无往日端庄。   她侧过脸,对着阴暗处,在心中自语了一句。   “无怪乎贾似道不肯说,原来是你,赵衿……” #第七百一十四章 攀比   西湖,半闲堂。   廖莹中走过小径,看了眼庭院。   犹记官任平章之前,贾似道还常常拥着姬妾在此间玩乐,趴在地上斗蛐蛐、赌博,大呼小叫,好不热闹。   一恍神,那些美人的身影已不见了,贾似道那汪洋恣溢的不羁笑容也不见了。   只有满庭花木还在默默盛开,显得如此寂静……   进到中堂,那“偷得浮生半日闲”的牌匾已被取下,搁在一边,像是还未想好要换成什么别的牌匾。   “平章公?”   廖莹中转过屏风,见贾似道躺在凉椅上,额上还覆着一块沾湿的方巾。   他不由一惊,问道:“平章公这是病了?”   “病死我才好。”   贾似道以往精力旺盛,处理朝政之后继续走鸡斗狗、夜夜笙歌,亦不觉累。   近来不行了,不过一场小朝会,回来之后已怏怏不振。   但他倒也没甚大病,无非是心里不痛快,还是支起身来,道:“说事吧。”   “吕文德又传信来了,称高达常在私下里辱骂平章公。”   贾似道翻了个白眼,随手将方巾往地上一掷,道:“襄阳是防备汉中的重镇,离了高达,还守得住李瑕吗?”   廖莹中从袖子里掏了信递上去。   贾似道摆手表示不看。   廖莹中遂道:“吕文德言,以吕文焕之能,足可守襄阳。”   “调高达为淮西安抚副使、兼知庐州。”贾似道都不必询问,对地方上何处有要职空缺心如明镜,随口便做了安排。   “是,另有一事是,我们已伪造出了川陕的盐券。”   廖莹中说着,又从袖子里掏出两张盐券递过去。   就这小小一张交引,从纸张墨料到工艺印法样样仔细琢磨,花了一个多月,终于是有了成果。   “请平章公过目,其实这字里还带了一层暗纹,肉眼看不出来,须对着光。”   贾似道抬起两张盐券于日光下仔细看了看,只见竟连那藏在墨印中的隐约花纹都一模一样。   “群玉不愧是刊书大家,这下面的图案可看破了?”   廖莹中道:“该是数字,每张券引各有编号,于德生在成都时曾见人用过,我们便改了几个数字。”   这券引毕竟还只是小事,问题在于藏在券引背后李瑕那叛逆之心,贾似道有心平叛,却不敢再起战火,只能如此小打小闹地应对,心中不免气闷。   因为朝堂不宁、国库空竭,民生凋敝的种种问题还未解决。   “我们的金银关子与李瑕的券引不同……”   话到一半,贾似道回过头,见龟鹤莆已站在堂外。   每次都是这样,才想谈谈正事,总会有各种琐事来打搅。   “说吧。”   “禀阿郎,去歙县的人已回来了,事已办妥当。”龟鹤莆禀报过,又补了一句,“神不知,鬼不觉。”   ……   瑞国长公主府。   赵衿独自坐在阎容曾住过的道观里,趴在桌案上。   只剩一只猫还蜷缩在她身边。   “长公主。”有侍婢匆匆上前,禀告道:“任梅像是真不见了,奴婢找遍了府里都没看到她。”   赵衿支起身来,转过头,眼睛里更添悲伤,喃喃道:“她武艺那般高,怎就没了呢?”   “奴婢不知,只听人说她昨夜出府后便再没回来……”   赵衿张了张嘴,心里已明白过来。   任梅便是她派去歙县见程元凤的女侍卫,如今不见了,还能去哪?   “我想去见见舅舅,备轿吧。”   “是。”   然而那婢女才转出去,不一会儿又回来了,禀报道:“长公主,平章公来了。”   ……   偌大的鞠场显得十分空旷。   赵衿随意地坐在台阶上,指了指远处的鞠场,道:“我五岁那年,爹爹叫她们随身护卫我,其实哪有遇到危险啊,她们就是陪我玩的。任梅蹴鞠蹴得好,也会斗蛐蛐,她还与舅舅斗过蛐蛐,每次我见过舅舅她都说‘贾相为人最大方了,总赏我们东西’,她一直很崇敬舅舅的……”   贾似道挠着下巴,道:“我没杀她,只是把她送走了。”   “那程相公呢?”   “死了。我不想骗你,所以,你的侍卫还活着,这是真的。”   “我也分不清舅舅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了。”   “这事就到此为止吧。”贾似道叹息一声,道:“我不该告诉你真相……”   “真就到此为止了吗?”   “程元凤临死前说了,他将先帝之事告知你,是为了逼迫我。其他官员并不知道真相,他也不敢揭开,只告诉他们已到了罢黜我的时候。总之,我们不要再提,不会有人知道。”   “可是爹爹……”   “王翠不是入蜀了吗?只要她能杀了李瑕,我们已无愧于先帝。是你报的仇,你已尽了孝心。”   赵衿又问道:“那赵禥呢?”   “弑君者是李瑕,我们只找李瑕报仇,足够了。相信舅舅,我做这些,并非为了我的高位显贵,为的是社稷安稳。社稷经不起再一次动荡。”   赵衿低头不语。   “这次你也看明白了,那些为官者不值得信任,嘴里谈忠义道德,心里只有权谋算计,全都是在利用你。”贾似道又道:“别再与你兄长置气了,他就是个傻子,何苦来哉?舅舅会办妥一切,报了先帝之仇,保住社稷,你只需无忧无虑地过日子,回头再挑个喜欢的驸马,哪有那许多烦心事?”   “是啊。”赵衿喟然应道:“杀爹爹的是李瑕,我何必怪罪坐在皇位上的官家?有舅舅保着大宋社稷,我哪还有甚可担忧的?”   “正是此理。”   贾似道笑了笑,显得颇为爽快。   他这次又在朝堂上赢了政敌,本觉并无可欢喜之处,还是见了赵衿,见她经此一遭终于明白了道理,才觉值得。   往后,舅甥同心诛李瑕。他贾似道也守住了权势,继续振兴社稷。   ……   赵衿目送着贾似道离开,眼神里却依旧有些迷茫,之后在心里兀自思量着。   “舅舅说的都不错,可祖母被赵禥推倒在地而亡,又该如何?”   这件事,她已不敢与任何人说。   与贾似道说了亦无用,他打定主意是要保住赵禥这个听话的天子。   至于百官?   无非还是如这次一样,只有算计与利用。   赵衿抬头看着漫天低沉的暮云,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她才发现,以公主之尊,放眼偌大的临安城,竟是连一个还能信得过的人也没有了……   ……   数日之后,贾似道又清洗了一片朝堂上敢反对他的臣子,终于可以继续推行他的变革。   公田法试在浙西施行,经界推排法却已是箭在弦上。   此前他已借助大商贾手中的金银使民间对关子有了信任,翻脸无情便夺回发行金银关子之权,严令禁止私印关子,胆敢违律者则尽数抄没。   同时,废除和籴、收回十七界会子,平抑民间物价。   试行一个月之后,已有初见成效之态,江南物价终于有渐渐平缓之势。   这些政策确实是切中时弊,只要往后不再滥发金银关子,可以预见的是物价还能越来越平缓。   贾似道心里也是舒了一口气。   这感觉,就像是驾着一辆狂奔的马车,眼下终于是把惊马稍控制住了。   ……   “让民间休养生息数年,凭公田法国库亦可有钱粮,到时兴兵讨伐李逆亦必再征粮使民怨沸腾。”   “川陕近来如何?”贾似道笑问道:“李逆的盐劵作用可比得了我的金银关子?”   “想必消息也快回来了,若能毁掉李瑕的盐券,川陕便只能用金银关子,朝廷掌握其货币,自也能控制川陕。”   贾似道漫不经心地听廖莹中说着,又想到瑞国长公主已病了大半个月,今日若得空该携名医去探望。   又聊了一会公事,他正要离府,那边于德生赶来,却是禀报了一个坏消息。   “平章公,入蜀的商船被重庆府衙抄了。”   “什么?”   “运过去的货物、盐券俱被李逆扣下,派遣过去的暗探还未下船,已俱被拿下……”   “为何?!”贾似道叱道:“李逆既未起兵造反,犹有宋臣之名,他如何敢?!”   廖莹中亦是错愕,道:“李逆向来不禁商旅,今次为何如此?他们是拿下了所有入蜀的商船?”   “不是。”于德生摇头道:“直扑我们运盐劵的商船,似乎是假盐券才入蜀便被盯上了。”   “为何?伪造的不对?”廖莹中错愕不已。   他祖上数代刊印书籍,又有朝廷会子务的工艺,对自己伪造的盐券极有信心。   贾似道却已踱了几步,下令道:“伪造米、布、茶券之事停下来,给我先弄清楚此中原由再谈。”   “是……”   ……   次日。   廖莹中领着两名官员再次进入贾府。   这两名官员,一个已年逾五旬,神态潇洒不羁;另一个年不到四旬,举止端重,带着一板一眼的表情。   “平章公,人带来了。”   “见过平章公。”   贾似道回过去看去,目光先是落在那五十来岁、神态潇洒的官员脸上,似不经意地摇了摇头。   “道古来了,你看出了李逆那盐券中的的把戏?”   “久未见平章公,平章公风采依然……下官以为,那盐券上的数字确有玄机。”   “说。”   “是,平章公请看,这张是真的川陕盐券,正面该是串数字,乃为编号,想必是每段数字表示川蜀各地不同的交引铺,故而可追查出伪券来源……”   “你能认出这些数字。”   “已能认出。”   贾似道沉吟道:“背面的数字与这编号有所关联?”   “不错,背面这数字是根据这编号推演出的。也简单,二程之术。”   “哈?”贾似道一看便明白,“原来如此。”   “但这是上个月之前的盐劵,请平章公再看这张米券,大不同矣。”   贾似道沉思了片刻,不由皱眉,喃喃道:“想不通。”   “不仅有天元术,还有负数。”   “负数?你可解得开?”   “这米券背后恐有高人,小官该能解,但还需时日。”   贾似道点点头,不太愿意在这种小事上多费工夫,打算勉励几句,将事情交代下去。   忽见有仆役急奔而来,跌跌撞撞冲进院中,脸上还带着惊慌之色。   贾似道忽感一阵心悸,快步出了堂,拦住这仆人,低声叱骂了一句。   “何事?”   “阿郎,不好了……不好了……瑞国长公主薨……薨了……”   “你说什么?”   “长公主病故了……阿郎!阿郎!”   ……   大内,慈元殿。   全玖正坐在那看书,一边听着内侍低声禀报着什么。   待她又翻了一页,那低语声也正好停了下来。   “知道了,去领赏吧。记住,此事到此为止了……”   待看着那内侍恭恭敬敬退了出去,全玖才放下手中的书,低下头,自想着什么。   记得是很小的时候就与那位表妹一起玩了吧?   “表姐你为什么要学规矩啊?我就不用,想玩就玩。”   “公主不一样的。”   “表姐喜欢这个玉镯子?那给你吧……不心疼啊,我有很多的,特别多。”   “谢公主赏赐……”   赏赐、赏赐、赏赐,那声音在脑中不停回荡开来。   全玖抹了抹眼角的泪,喃喃道:“我也不想的,但,到此为止了……” #第七百一十五章 碰撞   枢密院公房内,杨辉坐在那筹算了许久,搁下毛笔,沉吟道:“我不明白。”   “确实难,但你我可解得开。”   秦九韶捻着胡须笑了笑,又道:“每张券引都是一样的,先有了编号,再以天元术算出一串数字印在背面。背面之数虽不同,然算法只有一个。”   “我并非是说这个。”杨辉道:“是不明白为何要伪造蜀地券引,朝廷若不愿给地方铸币之权,只须下诏……”   “别无它法了。”   秦九韶只用这一句打断了杨辉的话,又道:“不仅要算出这券引上用于防伪之数字。与蜀地货币之争,你我之才干可得大用啊。”   杨辉对此反应十分平静。   秦九韶反而有些喜意,眼睛里发着光,手中笔走龙蛇,嘴里偶尔喃喃自语。   “这蜀地数字用起来倒方便……”   两人俱是数学大家,仅半个时辰便将廖莹中给的三十余张真券引上的数字筹算了一遍,各列了几个算法,但一时还不能确定蜀地是哪种。   秦九韶走到门边向外看了看,又道:“平章公还未吩咐,或还能再见见我们,且等着,不急走。”   “依道古兄所言。”   秦九韶又坐下,拿起茶叶看了一眼,赞道:“瑞龙茶,好茶。”   他怡然自得,就在这枢密院的公房里煮起茶来。   “谦光可知?我马上要被贬谪梅州了,幸而又遇此机会。”   杨辉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欠了欠身。   秦九韶动作潇洒,又道:“川蜀,我十分了解。家父曾任官巴州,嘉定十二年,兴元兵变,叛军进占巴州,家父才避回临安。宝庆元年,家父又任潼川知府,我随他入蜀,彼时蒙军肆虐,我于民间募集义兵,游击蒙虏,那年,才十八啊……”   “道古兄抗虏之事迹,我亦有听闻,感佩不已。”   “这段经历,虽比不了李瑕,然于潼川府路练兵克敌,我可谓与李瑕有过相似经历?”   “是。”   秦九韶眨眨眼,笑问道:“那,若平章公起用你我、对付川蜀劵引,谦光辅我,可好?”   杨辉倒没想到他这般直接,愣了愣,点点头,应道:“自是如此。”   “多谢。”   秦九韶更显潇洒,煮水泡茶,动作一气呵成。   杨辉却不知再说什么。   他久闻秦九韶之名,知道对方是真正的天才,星象、音律、算术、诗词、弓、剑、营造、骑术、蹴鞠之道无一不通,无一不精。   但,太过醉心仕途,也太好钻营了。   在官场营营至五旬,如今竟已到这般直言不讳求官的地步,未免太……   “道古兄。”   “嗯?”   “恕我冒昧。”杨辉犹豫片刻,还是道:“仕途终不可强求,你我皆不是擅于官场经营之人,不如于学术……”   “谦光啊谦光,”秦九韶感慨着,道:“我十八岁起乡兵抗蒙;二十一岁擢县尉,葺城楼、平抑泸州蛮夷之乱;二十四岁中进士,魏相公青眼有加……为官三十年,政绩斐然,吴相、贾平章公相继倚重我之才华。何谓不擅官场经营?”   杨辉无言以对。   在他看来,秦九韶才华之高,可谓耀眼于当世。   也就是真有这份才华,还能在到处得罪人的情况下曾官至江宁知府这等高位。   但,秦九韶在官场上的昏招也实在是太多了。   以权贩盐牟利,建宏敞住宅,广纳美姬,生活奢华,用度无算,说话直言不讳,到处树敌,一边与吴潜交好,一边巴结贾似道……   这种种官场大忌,便连杨辉这个书呆子都明白,以秦九韶之聪明却不明白?   恃才傲物罢了。   “你看,今日平章公犹得起用我。”秦九韶给杨辉倒了杯茶,笑道:“他前两年才与我言失望,今我尚未往梅州,又进此间。”   “是。”   杨辉也不敢再与秦九韶多说这些,岔开话题,只敢继续聊蜀地券引之事。   “这小小的券引背后,有高人在啊……”   许久,直到夜幕降下,廖莹中才重新赶回来。   “平章公今日见不了你们,但会向官家举荐你们到江陵府任官。”   人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廖莹中却远不止这威风,秦九韶颇为客气,笑问道:“但不知平章公今日遇何难事?下官或能为他分忧?”   廖莹中不由白了秦九韶一眼,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   贾似道曾经极欣赏过秦九韶。   这样一个才华无双的人才,不仅文武皆通,还会游戏,会蹴鞠、斗蛐蛐,如何能不喜欢?   贾似道对秦九韶的提携也曾不输于当时对李瑕,但可惜彼时吴潜一复相,秦九韶马上又立场不定,让人极为失望。   此番若非为了对付李瑕,贾似道绝不再用秦九韶。   “别笑了,临安不是你待的地方,尽快赴任江陵……”   ……   数日后,又一艘大船由临安启程,沿运河北上,驶入长江,溯游向西一路抵达江陵府。   至江陵之后,商船改载货物,继续向西,经三峡至夔门,经过沿途盘查,去与蜀地贸易。   ……   时维九月。   汉中,郡王府桂荫堂。   这日议事初始,韩祈安先开口道:“我们发行券引已过了数月,宋廷竟还未有太大反应?”   “是有的。”严云云道:“前阵子重庆府便查抄了一批从东南运来的伪币。想必如今还在设法伪造我们新的券引。”   “我担心的反而不是这些伪币,而是宋廷封锁与我们的商道,进行经济制裁。”   “经济制裁?”   “蜀地毕竟贫乏、人口稀少,有大量的物资仰赖东南商旅运来。故而,我们比东南更害怕商旅中断。打个比方,我们这间屋子里东西少,要是被关上了门,难免会被困死在屋中。眼下江南完全有‘封锁’我们的实力。”   李瑕话到这里,向李冶问道:“敬斋公如何看?”   “郡王这是考校老夫啊。”李冶坐在那,手摇着蒲扇,慢条斯理道:“我对南面情况还不算了解,近来听说过一些,认为宋廷是封锁了不了贸易的。”   “何以见得?”   “宋人确实有钱,但只怕钱不是握在其朝廷手里吧?”   李瑕笑笑,颌首道:“敬斋公说的有理,对金银关子如何看?”   “会子也好,关子也罢,宋廷始终是那个问题,钱不在朝廷手里。国库没钱,会子换成了关子,换汤不换药。”   李瑕道:“最坏的情况便是如此,国库没钱,平头百姓亦没钱。”   严云云道:“故而,宋廷哪怕想封锁贸易,能从中获利的商贾也不会答应?”   “只要川陕还能与蒙古贸易。”李冶道:“谈商贸,不能只看东南,脱不开西北。”   他支起身来,沉吟道:“蒙人喜欢收藏黄金珠宝。把通往西域的商路称作‘黄金绳索’,通过卖出丝绸、瓷器、铁器、药材,从西边运回大量的黄金、珠宝、象牙、犀角。与西边的贸易有两条商道,一称‘钦察道’,一称‘波斯道’。商道上色目人往来不绝,贸易、进贡、传道,数十年来往哈拉和林运送的金银珠宝不知几何……”   说到哈拉和林的财富,李瑕知道那必然是一个让人难以想像的数字。   从成吉思汗时期起,蒙古人就在征服、抢掠,孜孜不倦地收藏黄金,到如今,丝绸之路上则是遍布了从中欧、东欧、西亚、中亚、东亚、南亚而来的商旅、传教士。   故而,忽必烈也发行纸币,却不会出现江南那种物价沸腾的情况。   这是真正的实力。   相比起来,李瑕远没有这种积蓄。   “换言之,只要我们还能与西域有商旅往来,哪怕只是走私,商路就不至于断绝,一边是来自东南的工艺品,一边是来自西北的金银皮货,眼下是‘中间商赚差价’,有了本钱之后,则发展工艺、扩大地盘,从中间商成为真正的富豪?”   李冶道:“郡王这话虽糙,但大致是这道理。”   李瑕议事时说的往往都是这样的大方略,与诸人达成统一意见了,方才做下一步的安排。   接下来聊的便是对整个商贸的统筹。   ……   李瑕原本是把李冶当作数学家看待的,但近来相处发现,李冶首先是个官,哪怕闲居三十余年,其人生最开始的目标还是经世济民。   其次,李冶则是个文人,经史文章诗词样样精通。   不由让人感慨,天才只要对某件事有兴趣就能达到这般成就。   李冶却没有这些感慨。   他读书科举,本就是想经世济民。   之所以不仕忽必烈,是因为“世道相违”,懒得去当个翰林学士,写些阿谀文章增其名望。   但忽必烈请了两次,若再第三次,李冶也是不敢拒绝的。   他又不傻。   活到这把岁数了,什么事看不明白?   至于李瑕……说实话,李瑕与忽必烈,李冶都看不上,一个是宋国叛臣,一个是蒙古强虏。   李瑕与忽必烈的不同就是没有那些一请三请,直接把他强掳了。   还能如何,骂了一通,找个台阶下了,做官就做官吧。   反倒是做了这官之后,李瑕竟还真放权给他民生经济之事,且正好得以一展平生所学,叫他颇为惊喜。   ……   这日议过事,回到公房,李冶正继续伏案统筹,却有小吏快步过来。   “敬斋公请看这个……”   李冶先盖上案上的文书,方才接过几张券引。   眯着老眼看着上面的数字,他微微讶然,道:“这张是……”   “是伪券,重庆府有人凭此兑走了大批粮食,察觉不对,一查,果然是假的。纸质、工艺,蜀地不该有人能以假乱真到这地步。”   “这防伪编号也没错,是有人泄漏了算法?还是……被算出来了?”   李冶喃喃了一句,眼中却是绽出饶有兴趣的光芒来。   他并未拿最复杂的算法来加密这些数字,以免各地券引查核算起来不方便。   本想着自己于算学一道已独步天下,无人能破解。   倒没想到,宋国还有这般人物……   “好,好,果然还是南面学术昌盛,好啊。”   李冶忽觉这王府的属官当得实在有趣,捻须喃喃道:“那老夫就陪你们玩一玩也好……”   ……   这日,褒园。   “贵人,王翠说有急事求见。”   阎容正拿着一本账簿在算她的分红,闻言,懒洋洋地道:“都说了不要让她随意进内院,我那位……信不过她。”   “王翠递来了这个。”   阎容转头一看,忽起身道:“让她来见我。”   “……”   “你说什么?”   “当时任梅不见之后,秀环便察觉到不对,她实在不知还能找谁了……”   良久,有什么东西砸碎在地上,碎瓷溅了一地。   “临安这些人都死定了,都给我去死!” #第七百一十六章 治家   褒园原是一位褒姓人家的园子,因打算迁居到成都去故而卖了。   李瑕本以为阎容住下之后会换一块牌匾,她却并未如此。   偶尔抵死缠绵之后,她也会问李瑕自己是不是他的褒姒。   李瑕待她自是远未到“烽火戏诸侯”的地步,无非是玩笑话,多添些意趣。   他来的时间像是有某种规律,一般隔了四五日来一趟。   穿过竹圃小径,正见王翠从内院出来,李瑕停下脚步,脸色虽不显,心中却微有防备。   王翠却是没理他,绕了一圈,自出了院门。   那避着李瑕的样子,倒像是李瑕要刺杀她一般。   ……   “你那女侍卫不如放回临安,她留在这也找不到机会杀我。”   进了主屋,随口说了一句,李瑕未听得阎容回复,转过屏风,正见她背身坐在那哭。   “怎么了?”   阎容腰一拧,扑在李瑕怀里便大哭起来。   “呜呜……我的赵衿被人害死了……你帮帮我,派人到临安查,杀光他们,把敢动她的人全都杀了……呜呜……你再派姜钩子去临安,把他们的心肝挖出来,帮我好不好?呜……”   李瑕轻轻拍着阎容的背,却不马上表态。   阎容却是真的伤心欲绝了,泪如雨下,将他前襟染湿了一大片。   “临安那边还传她是病死的,但不是……她是被人害死的,秀环都发现不对了……”   等阎容哭了许久,稍缓过来了,李瑕拿手背擦着她的脸,道:“为何说是被害死的?”   “赵衿偶尔是有心痹之症,但秀环陪在她身边,素来都备了麝香保心丸,以往每次服用之后便好的……”   李瑕如今对赵氏家族这常见的遗传病也算了解,精神方面如英宗、宁宗以及当今那个皇帝,还有就是屡屡无后或孩子养不活。   另外大概是心脑血管方面,赵昀就有严重的脑溢血。   此时听阎容说“心痹”,他猜测赵衿大概是有些冠心病之类的症状。   “我看她那般好动,想必心痹还不算严重?”   “任梅不见了之后,赵衿每次用药,反而喘得厉害……秀环也是傻,到后来才怀疑被人换了药……”   “也许是正好大病了一遭,病灶才显出来,药效相克?”   “不是的。”阎容喊了一声,摇头不已,恨恨道:“就是有人害她,不然秀环也不会派人来找我,她得是完全找不到人帮她了才能千里迢迢传话到汉中来啊……呜呜……”   李瑕又搂着她拍了拍,问道:“秀环人呢?”   “不见了,秀环也不见了。”   “具体是如何回事?”   “你看这个。”阎容这才想起递了一封信给李瑕看。   那该是公主府的侍婢秀环写给王翠的信,说的是任梅不见了,赵衿生了病,且察觉到公主府中的麝香保心丸被人换了,让王翠早些回去。   信上也只说了这些。   阎容道:“秀环将这信交给一个信得过的仆役,那仆役还在准备,订了船约定两日出发,结果就在次日,他便得知公主死了,秀环也找不到,他不敢在临安多待,走陆路赶到了吴江才敢乘船……别的他就不知了。”   李瑕一听便知这事情透着不对。   当然,也有可能就是赵衿病死了,身边的丫环怕被降罪,逃走了。   “此事,找到剩下的麝香保心丸一查便知。”   “你帮我查好不好?”   李瑕抚着阎容的头发又安慰了一会,道:“但我在临安的人手都撤回来了,等往后攻下临安再查此事,谁做的杀谁,一个不留,可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我不是君子,我就要现在给她报仇……”   “那这样,我先写封信问问贾似道。”   “也许就是贾似道做的,任梅就是他杀的,他不会承认的。”   “我觉得不是,贾似道这人还是有真性情的。”李瑕道:“别急,让我先问问他。”   阎容自顾自又道:“那也得派人去临安查啊,我要他们都付出代价……帮帮我好不好?她也帮过我们的啊,她帮过你的。”   李瑕擦着她的眼泪,想了想,最后还是应道:“好。舆情司多已被我派往京湖了,我另外再调派些好手,让王翠随他们往临安,找到了凶手,为你替赵衿报仇。”   阎容又哭,一把抱住李瑕,将头埋在他怀里,嘤嘤细哭。   “我就知道你会为我出头的。”   “你这次蛮有义气的,那就为你讨个公道。”   李瑕还打算教育阎容一番,让她知晓若是无理要求他则不会答应。   但阎容哭得梨花带雨,显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好了,不哭了,怎么有这么多眼泪?”   “她从来没想着要害谁啊,我这样的恶女人都没死。”   阎容与平时不同,一直倚在李瑕怀里倾述着她的哀思。   直到天色暗了,她才问道:“你今日过来……想要吗?可是我心情……”   “我们之间又不是只有那个,你难过我也心疼,岂是只为了那事过来?”   “真的吗?”阎容仰起头问道,“你不是只喜欢我的身子?”   “真的。”   阎容又难过又满足,往他怀里挤了挤,像个孩子般闭上眼。   “你真好……”   ……   李瑕对临安之事已丝毫不感兴趣,答应阎容,纯粹是出于人情。   另外,他分不清赵衿的死,有没有自己间接的影响……   宋廷内斗之惨烈,并不让人意外。   吴潜早就料到了。   弱主当朝,历朝历代都有过,所以总有士大夫觉得天子垂拱而治就行,朝臣自然能治理天下。   哪有那么简单,眼下宋廷的情况就很难出现如霍光那样的摄政之臣。   就算有,也得经历最残酷的争斗。   这种内斗之下自会有牺牲品,也许这次是牵扯到了那个小姑娘。   谁知道呢?   总归再派些人过去也不难。   夜里,李瑕将阎容哄睡了,起身磨了墨,提笔给贾似道写了一封信。   这年头车马缓慢,想必等再收到贾似道的回信又是两个月之后。   鞭长莫及,也就只能如此了……   ……   次日,平陵郡王府。   韩巧儿睡到大中午才起来。   她如今过得愈发自在,父祖在王府属官里地位最高,整个汉中都不见得有人敢为难她,府里高明月本就与她交好,张文静因元家的关系也是待她最亲近。   李瑕对她亦是宠溺,万事都随她,有种让她把小时候受的苦都补偿回来的意思。   揉着眼出了屋门,饭也没吃先到院子里拿竹子喂竹熊。   蹲在那看竹熊吃得津津有味,她四下看了看,小声道:“过几日便是九月二十,我就要嫁给李哥哥了,我还得要先搬回韩家住几日,你自己要会摘竹子。”   这般与竹熊说过悄悄话之后,她才转回堂上,拉着年儿的手又说起昨日听说的几桩趣事。   “听说了吗?汉中城如今也有瓦舍,下午我们一起去看杂戏好不好?”   “好啊好啊,哦,不行,我家姑娘染了些风寒,我得陪陪她。”   “安安姐病了啊?那我也不去了,我近来听了些故事,我们在她屋子里说……”   韩巧儿与年儿转进厅上,只见饭已摆上了。   李瑕近来都在家里用饭,正抱着孩子在厅中走动,高明月跟在一旁,一副想从他怀里把孩子接过去的样子。   人说君子抱孙不抱儿,王府许多人都劝李瑕该对儿子严厉些,不宜过于亲近,总之是被李瑕当耳旁风一样。   张文静也是刚起来,正坐在那与唐安安说话。   见人都到齐了,李瑕才把孩子递到奶娘怀里。   没外人在,他们吃饭倒是都很随意。   但韩巧儿才坐下,听李瑕说了一句什么,则是惊呼了一声。   “什么?”   “从明日开始,你们每日清晨都随我一起锻炼吧,跑跑步,做做体操。”   “跑……跑步?”   “嗯。”李瑕道:“近日我得知了一个消息,临安那位瑞国公主病逝了,她才二十不到吧,年纪轻轻的。安安今日也病了,可见,你们身子骨还是弱的。”   “我只是偶感风寒,没事的。”   “话虽如此,锻炼不能少了。”   李瑕少有对她们如此严肃的时候,仿佛强身健体是什么很大的事一般。   张文静慢条斯理舀了一勺汤水入口,先是瞥了瞥李瑕,又转头与唐安安对视一眼,有些暗道不好的样子。   韩巧儿虽然不解,但她向来是听她李哥哥的,倒也没有拒绝。   “好啊!”   她是第一个拍手应和的。   “这有什么打紧?当年我可是北上到开封走过一遭的……”   ……   九月初八,天光微曦。   “好烦哦。”   韩巧儿睁开眼,看到年儿正站在榻边拉自己,无奈翻了个身,趴在那嘟囔道:“好困,能不能不去了?”   “可是官人已经在外面了啊。”   “每日弄得汗津津的,李哥哥最近公务为何这么闲,应该一起来就去忙才对……”   好不容易爬起来,换了衣裳推门出去,只见李瑕、高明月已在院中活动筋骨。   “咦,张姐姐怎不来?”   “她今日歇息。”   “唐姐姐风寒没好也就算了,张姐姐又歇了……可是我也不想跑。”   高明月无奈,只好上前与韩巧儿低语了一声。   韩巧儿不由眼睛一瞪,叹道:“她好聪明啊。”   “胡说什么呢,文静岂是因为懒得跑步才怀的,你快活动起来。”   “哦,好吧。”   清晨的微风徐徐,韩巧儿绕着院子跑了一圈,困意消了便欢快起来,到最后又跑到李瑕身边,嗔了一句。   “哼,过几日我可搬回家里住了。”   “好吧,回头我也要让韩老与以宁先生开始锻炼。”李瑕一本正经道。   韩巧儿噗嗤一笑,盯着李瑕又看了一会,也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生我气了。”   “哪有,就是抱怨一下嘛。”   韩巧儿想了想,脸上的笑意消了,拉了拉李瑕的衣袖。   “李哥哥。”   “嗯?”   “我在想……公主出身那么好,却年纪轻轻便病殁了。我现在这么享着福,会不会把福分用尽了啊?”   李瑕目光看去,在韩巧儿眼里看到了她有些幼稚的担忧。   他拍了拍她的头,道:“不要担心什么福分尽了,有好日子是因为世道在变好,努力把世道变得更好就可以……”   韩巧儿乖巧地点了点头。   她如今虽然喜欢赖床,却没有忘记以前的苦日子。   ……   临安。   贾似道拿着一枚麝香保心丸用力一捏,将其捏碎。   他闻了闻,对面前的秀环道:“我查过了,成分没错,是你疑心太重了。”   “不可能,我陪了公主十年,这药就是有问题……”   “我说,这药成分没错,你不必再多想,过几日……”   “贾似道!果然就是你动的手脚,任梅也是你害死的……”   贾似道眯了眯眼,仔细打量了秀环一眼,喃喃道:“果然是我?看来你知道的很多了?”   他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放我出去!你……”   贾似道却已径直转身走了出去。   “嘭”的一声,龟鹤蒲关上门。   “阿郎?”   “查了?”   “查了,那御医死活都说加三倍的冰片是正常施药,称此事与他无关,但小人打探到,两个月前,皇后以官家之名许了他儿子一份前途。”   “皇后?联络宫中人,给她一个教训。”   “是,那秀环?”   “送去见任梅吧。”贾似道想了想,道:“此事,到此为止了……” #第七百一十七章 治属下   一口箱子被打开,陆小酉清点了里面的三十枚霹雳炮,“啪”的一下又合上箱子。   “走吧。我不在汉中,你要好好操练我们的士卒。”   “你去哪?”李泽怡提着一捆箭走在陆小酉身边,道:“马上要秋收了,军屯要收粮的时候能有何公干。”   “舆情司人手不足,借调一阵子。”   “等你伤残了,打算在舆情司落脚?”   李泽怡说话从来就这么难听,也没个朋友。   陆小酉却不在意这些,正儿八经道:“你别问那么多,我走了。”   他一手抱着箱子,一手接过那一捆箭矢,拐向汉中城门。   李泽怡随手从他怀里把一枚信令掏出来,塞在陆小酉嘴里。   “你手没空,咬着,不然持着军械进不去城门。”   说罢,自翻身上马,带走陆小酉的马匹,奔回军营。   “呜……呜!”   陆小酉放下手里的箱子,拿下信令又塞回怀里。   “我可以把东西放下来啊,怎么进不去?”   进了城,拐过城南那汉代拜将台,穿过一条不起眼的小巷,进了舆情司的大院,眼前豁然开朗。   三十余人正在院中准备着行李。   与军中不同,与军情司也不同,这些人各式各样都有,甚至还有几个妇人、残疾,市井气颇重。   陆小酉在人群前站定。   不一会儿,只见李瑕带着几个人,大步走过。   “陆小酉,随我过来。”   “喏!”   ……   阎容带着面纱遮着脸,跟在李瑕身后,在堂中坐下了,听李瑕开口吩咐人做事。   “临时有桩事须往临安办,舆情司人手不足,小酉你来带带外面三十三个新人。”   “喏!”   “不用这么大声,这与战场不上同。先说目的,瑞国公主死掉了,我怀疑是有人动的手脚,你去查,查清了除掉凶手。”   “末将……我明白了。”   “再说计划,我写了封信给贾似道,你到了临安,先到摆铺偷取了他的回信看一看,看过之后留个记号,我收到信便知。若是贾似道信上说他已讨了公道,你就回来。若不是,就查,一查医药,二查贾似道是否有销毁证据。”   “我明白了。”   “我们在临安的暗线不多。”李瑕引了引堂上一人,又道:“这位是录书老,他在临安有些人脉,查凶的事由他主导,你领队、杀人。”   “喏。见过录书老。”   “郡王放心吧,小事。”   李瑕道:“这位是王翠,瑞国公主身边的侍卫,也会从中出力。船只我已安排了,直往临安贩货,船上就是普通商旅,莫与他们牵扯。”   “……”   阎容默默看着李瑕安排,轻轻吸了吸鼻子,又一滴泪落在她手上。   之后,她随李瑕出了门,抬头看向东南方向的天空,眼中已泛起狠意。   “我这辈子,杀了很多人,但少有人来向我讨公道。”   李瑕开口说了一句,指了指走在人群中的王翠,又道:“陇西汪家上百人死于我手,汪家尚不敢理直气壮来找我报仇,刺杀我的人很多,却只有这个王翠,奉赵衿之意而来讨公道。”   “她只是想为父报仇,且没有真的动手……”   “我是说,赵衿要这个公道,那就给她。”李瑕道:“我杀赵昀,因为他该杀。若说那小女子不能放眼天下,那就只看临安,她无辜惨死,足以见她赵氏没资格来找我讨公道。”   阎容抬头看向李瑕,愣了愣,拉过他的手,柔声道:“你就说你是为了我嘛,我才不在乎什么公道。”   “你在乎我的公道,我才在乎你。”   “哼,又训人家,还想要妖妃能有多贤惠?”   ……   这件事对于李瑕只是小事,安排阎容先回褒园,他又策马去了城外军屯巡视收成。   他这人几乎就没有瘫坐下来的时候,虽然做什么事都从容不迫的模样,一天里做的事却极多。   就说今日,李瑕早起带家眷一起锻炼、之后见了张弘道、安排了往临安的人、巡视军屯、到城外规划汉中新城、安排官吏往川蜀各地监督粮税、批阅了幕府文书……   到晚饭前,他还去统计司见了李冶一面。   ……   “正想求见郡王,不想竟亲自来了。”   李冶正坐在那与下属说话,转头见李瑕已迈进堂中,心里对李瑕这点还是满意的。   俭朴、干练,出门从不前呼后拥,精力旺盛。   他早年也见过几个宋国的官,小小的使臣也是终日摆架子坐在馆中,做事情呼来喝去,颐指气使,气派大得不得了,实则一桩小事都办不成,昏聩不堪,已成风气。   就那样,能收复才是怪了。   倒是好叫人奇怪,这样的宋国如何能出李瑕这般龙精虎猛、雷厉风行的人物?   更难得的是,上行下效,川陕官员风气亦是如此俭朴干练。   “若叫人请敬斋公过去,往返一趟的工夫,再取些宗卷,不如我来一趟已把事情谈完了。”   李瑕知道李冶爱听这些,果然,开口一说,老头子已抚须颌首不已。   “这是新一批的券引,请郡王过目,觉得可容易伪造?”   李瑕伸手接过,先是纸质、工艺与之前又有所不同……至于数字密码,他其实是看不懂的。   “老夫不知那对手算才至何地步,近来了解宋国学术才方竟是在十余年前便出一本算术奇书,名曰《数书九章》,好生了得啊。”   李冶不等李瑕放下手中的券引,却是又递了一本书过去。   李瑕一看便知是世彩堂刊印的。   不得不说,贾似道、廖莹中在印书之事上确实是尽了力。   李冶已凑上来,指点着,道:“且看这‘大衍求一术’与‘正负开方术’,纯凭代数加法,予以统一运算,扩充至任何方程……”   李瑕是真听不懂,首先他的数学就很差、连方程式都忘得差不多了,其次李冶口中许多名词本就与他所知的不同。   什么“商常”“实常”“衍数”,待一瞥那本《数书九章》,只见一行字是“谓诸数各有分子母者本门问一会积年……”   每个字倒是都认得,全然不知何意。   李瑕只是保持着礼貌的笑容,听李冶在那里滔滔不绝。   “敬斋公是说,他可以解任何高次方程?”   “正是此意。”   李冶莫名地就认定李瑕是算术天才,很喜欢与他聊这些,一开口又是说了许久。   “我的意思是,我们聊数学,遣文用字该简单一点,编书的时候直白一点,放低些身段,才好传播算术。比如,可以把这大段的文字列成这样的公式……敬斋公以为如何?”   “倒是简洁易懂。”李冶捻须沉吟了一会,问道:“以这符号替代,是为了让宋国人看不懂?”   “也可以这般说。公式这般一列,各地的铺子核对起来也方便。”   李冶觉得,若如李瑕所言编写些入门书籍、弄些奇形怪状的符号,实在是有失名家风范,好不情愿。   但想到要将平生所学发扬光大,且又是公务需要,还是点了点头应下。   “如此便好。”李瑕终于可以问起他在乎的正事,“出现伪币影响严重吗?”   “让人赚了些粮食,但无妨。”李冶摇了摇头,道:“这第一批的券引数量并不多,远未达到川陕所需。老夫统筹时,早已考虑到若出现伪币的情况,包括这第二批券引哪怕出现伪币,老夫也已算过,对物价不会有所影响……”   “但他们会赚我们的物资不是吗?”   李冶瞥了李瑕一眼,觉得这位郡王实在是有些抠了,据地千里,还在乎那点东西?   “不要紧的,老夫算过,就以近一个月汉中与襄阳贸易而言,我们的券引能私下流入襄阳,而襄阳的会子不能流入汉中,郡王在乎的粮食、铁器,还是进入汉中的更多……”   李瑕在乎的就是这个。   简单来说,他印的钱能到江南买东西,江南印的官钱不能来他这里买东西,这就很赚了。   宋廷当然也会反击,提升官钱的信用度,或摧毁川陕券引的信用度。   若再幼稚一点,还可以与川陕印一模一样的券引,拖着川陕一起物价沸腾。   当然,江南眼下还远没到这种地步,总之防伪的意义就在这里。   “敬斋公认为,我们何时可以直接发行纸币?”   “这一两年必是不行了,且让老夫再算算,还远,眼下重要的还是稳住券引。”   “也好。敬斋公放心,我已派姜饭往江陵,揪出伪造货币之人。”   “何必如此?这是治标啊。”   李冶就不喜欢这种作风,觉得李瑕这么做就像是拿锤子乱砸。   “好不容易遇到这样的人物,让老夫与此交手,正好可验证券引是否足以防伪,为钱币发行做准备,此方为治本之道啊。”   “敬斋公所言有理。”   李瑕随口应了,心里则不以为然。   姜饭都派出去了,何必再召回来?   有人伪造自己的券引,那就捣毁,就这么简单。   ……   临安。   “平章公,此为江陵府急递文书,状告秦九韶数桩大罪,甫一到任,即占城中富户宅院,以权谋私……”   贾似道接过文书,看都不看,丢在一边,道:“哪个不是这样?旁人做在暗地里,秦九韶做在明面上,如此而已。”   “此人恃才傲物,在琼州便惹得官民生怨,到任仅数月即去职,走时却还能携大量钱财,可见其狂妄贪婪,平章公用他……”   贾似道对秦九韶失望只因其立场不定,岂在乎这些?   如今官场风气,做事者诽傍多矣。   他讥笑一声,不以为然。   “还能如何?他是真有才干。看着吧,他多少能让李瑕栽个跟头……” #第七百一十八章 后宫   李瑕本打算见过李冶,聊聊钱币之事便回去用饭,但因李冶多谈了些学术问题,比预想中便拖得久了些,干脆就与李冶找韩承绪一起用饭。   入了夜,他才转回后衙。   近年来形势不算紧迫,天黑之后李瑕一般也不打理文书,以免坏了眼睛。夜里他无非是与妻妾相处。   大部分时候都是聊天,她们平时与官眷交往,总有许多人情往来的琐事或是城里的变化要说给李瑕。   比如,今日林子之妻杨氏就跑来诉苦,说是与娘家闹了矛盾。从此便可见老探花郞、转运司总管杨起莘对李瑕只怕是有所微词,需要李瑕空了去稍微笼络一番。   比如,陆秀夫的夫人已许久不曾与高明月书信往来,中秋节高明月送了她礼物,也不曾有回礼,只怕也表明了陆秀夫的某种不满或为难。   这些都是藏在背后含蓄的表达。   张文静则是给她在北边的许多闺中好友都写了信,有些送到了,有些送不到,回信的更是寥寥。   但偶尔得到回信,她都能开心很久,盼着往后能招揽来许多北边的士人,就那信又能聊许多北地的风土人情。   有时唐安安会在堂上抚琴或跳舞,李瑕听不出曲子有多好,只知她跳舞确实是漂亮。   她与张文静都算是才女,她们平日在一起会拟些诗词,或画些画像,然后互相夸对方漂亮。   娱乐活动则不多,蹴鞠、斗蛐蛐、捶丸之类的游戏,时人很感兴趣,李瑕却只觉得无聊,也没工夫玩这些。   他倒是说过有空了写些话本,送到瓦舍里让人排演杂剧来看,但根本就没动过笔。只在空了给妻妾们说故事。   韩巧儿、年儿都是最喜欢这种时候,每次都赖着不肯去睡,等旁人都睡了她们还要凑着脑袋讨论许久。   高明月则是早早便要回屋去睡,她身为王妃,每日其实是很忙。   ……   这夜,李瑕陪她走过长廊,道;“有时觉得,你比我还辛苦。”   “不辛苦,安坐家中打点些琐事,人家还羡慕我的福分呢。”高明月想了想,又道:“官人若觉得我辛苦,不如免了我的晨练吧?”   “欸,你也这样,你可是目前表现最好的一个。”   难得听李瑕这语气,高明月不由扑哧一笑,又有了些成亲前的羞涩样子。   私下里,她始终像是个娇娇怯怯的小丫头。   “那好吧,哪怕旁人都不陪着你晨练了,我也陪着你。不过,明日可不行。”   “嗯?”   “那个……来了。”   “那就好,担心了好几日了,如今再怀上,怕你身子吃不消。”   “我倒是好奇,官人这身子骨像是熬不坏?”   “生命在于运动嘛,睡眠与运动最是能修补劳损……”   高明月低头笑笑,小声道:“好了,孩子在屋里睡得正香,你别吵醒了他,去文静屋里吧。”   “还有一事,下个月我再到重庆一趟,迎一迎高二郎凯旋并上任,你与巧儿随我一起如何?”   高明月抬起头,有些欣喜,近年来她已许久没随李瑕外出了,颇怀念那去开封、走大理的光景。   “那汉中?”   “我安排好了,无妨的。去不久,来回不过月余。”   “怕还是不行,孩子还小,走不开的,你代我向二哥问好。”高明月也是想去,抱着李瑕,将头埋进他怀里,低声道:“待往后孩子大些了,你再带我出门走走好不好?”   李瑕低头,附在她耳边轻语了一句。   隐隐是“我的月亮”什么的……   高明月脸微微一红,推了推他。   “我困了,你这汗臭味去洗一洗。”   “陪你一会。”   “那别说话了,吵醒了孩子……”   ……   厅堂上,张文静不知说了个什么笑话,逗得韩巧儿笑得前俯后仰。   “他真是好能折腾吧?”   “嗯嗯,李哥哥什么都好,全都超好的,就是每次要求人晨练也太严肃了……张姐姐你看我,好不容易才变白的,都晒黑了。年儿,你也不喜欢跑步吧?”   “不会啊,我可不习惯被人侍候,就想动一动。”   “你这年儿,显得我多懒啊。”   张文静由得韩巧儿在那闹,一边让唐安安喝了药去歇着,一边叫雁儿、凤儿去准备些热水来给李瑕沐浴。   好一会儿之后,待凤儿过来禀报了一声,她便起身往澡房走去。   雁儿正抱着条澡巾趴在那往屋里瞧,一转头见自家大姐儿来了,反而告了一状。   “嫌奴婢洗得慢,要自己洗呢。”   张文静见了也只是笑笑,接过她手里的澡巾,道:“去睡吧。”   她自推门进去,绕过屏风,正见李瑕脱了衣服,眼神便有些敬佩。   “那年在鹿邑你这身肉还没这般硬吧,不然怕是箭都射不进去。”   “夸张了,但肌肉对内脏确实有很大的保护作用,战场上死掉的概率也能低些……”   “不好笑。”   张文静嗔了一句,见李瑕故作一本正经的模样,却还是莞儿一笑,上前给他搓着背。   “听嫂子说,你要带五哥到重庆去?”   “嗯,趁如今让他多熟悉蜀中情况,过两年便可坐镇后方了,张五郎是守成的人才。”   “我怕五哥见了高二郎,相处不好,该多嘱咐嘱咐嫂子。”   “倒也不必。”李瑕道:“正好是他们相处不好,我有空时得摁着他们好好相处,不求他们如胶似漆,能彼此和气、不误公事就好,以免往后战乱之际不能配合。”   “能做到吗?”   “我强。”李瑕道:“有足够强权的领导,不等起苗头就开始严禁内部争斗,做到应该不难。”   “防范于未然?”   “嗯。”   张文静忽有些走神。   她心里对他是很崇拜的,很早之前就是,那年那持剑策马时的英姿、敢杀蒙人的胆魄,北地就少有豪杰能与之匹配。   近年,她则愈发感受到他的强,强在体魄、也强在意志。   他随口说出的“我强”二字,是骨子里的自信,以及渐渐形成的霸道。   于国事上,李瑕常说的是“宋的问题在于弱,需要有强者来替”。   于私事上,他实在也是体力强悍……   此时说的是张五郎、高二郎之事,但其实,李瑕对她与高明月也是一样的,想让两个女子能一直相处得好。   此事其实说来简单,其实也难,她与高明月都是出身名门,能包容侍妾,于对方却难免在意。   之前元严说李瑕治家很厉害,张文静不算太懂,如今才愈发知李瑕厉害。   她一双柔荑抚过李瑕的肩,笑了笑,莞尔道:“官人是强……还喜欢恃强凌弱。”   “哪有恃强凌弱?”   “嗯?”   “不是说在外面,是说在家里啊。”   “那我就更没有。”   “休以为我不知,安安是如何病的?”   李瑕微微苦笑。   他倒是没想瞒,唐安安自己觉得那般病倒了实在是丢脸不愿说。   本以为她舞技了得,又愿意配合,再加上着实是漂亮……当时确实是很尽力,不想她确有些娇弱,却是病倒了。   “既说的是体力,你还不好好锻炼?”   “哼,果然是好色之徒,我说没来由叫人家随你晨练。”   “说到这个,我问过大夫,你如今还早,是可以多动动的,你这身子骨更娇弱,我本该早些带你练练。”   “我可是名将之女,会骑马、会射箭,哪能比安安娇弱?”   这件事李瑕还真是最清楚不过,自认没有冤枉了张文静,又道:“若不喜早起,我们可以傍晚锻炼。”   “才不要,你说瑞国公主年纪轻轻就病死了,却又说她喜欢蹴鞠,可见强身健体也可能会病的。”   “那不一样的,她是先天……嗯?”   李瑕回过头看,发现不知何时,张文静已将他的头发绑成了两条麻花辫,一时也是无言以对。   “快帮我解开,配上我这身肌肉很可笑的。”   张文静不由好笑,眼睛都弯成月牙。   “你不说我还不觉得……好好笑……那你别逼我受累了嘛?我是有些娇气,又不是娇弱。”   “那等生了孩子再谈?”   “到时我跟着明月姐练,才不跟你……头发也洗吗?怕擦不干。”   “夜还早,干得了。”   张文静不再说话,脸上却浮起一抹红晕……   ……   次日。   天才亮,韩巧儿吃力地爬起身来,揉着眼道:“再忍一日,明日我便回家里住。”   以前不愿过去,她都叫那边“韩府”,如今便成了“家里”了。   推开屋门,正见晨曦中,李瑕举起一块重重的石墩。   韩巧儿不由无可奈何地叹惜了一声。   “文静姐说的对,李哥哥好能折腾啊。”   ……   小小的埋怨也许是有的,但等韩巧儿被接回韩府不到半日,她却已怀念起郡王府来。   “父亲,女则三十卷,女儿早就背下来了。”   “背下来?我看你是毫不理解,为父特为你写了批注,全背下来。你记力不凡,该是花不了两日,之后学女红……”   “女红?可是女儿……”   “没有可是,为父早便看你太过散漫!还看着为父做什么?嫱娘,你来督促她,这丫头越来越不像话。”   韩巧儿抬头看了看她那大着肚子的继母孔氏,再一低头看了看案上她父亲呕心沥血批注的女德,心里已只有一个念头。   “韩府真是个苦地方……再熬几日,我就要回家里去……”   ……   终于是到了九月二十日。   因是朝廷已答应了李瑕请封韩氏为侧王妃,韩巧儿自也是有凤冠霞帔的。   她其实也知道,祖父与父亲对她是有极大的期望的。   但懒得想这些。   因她是跟着李瑕最久的人了,最是懂她李哥哥的性格。   花轿一路到了她最熟悉的王府,拜了天地,她终于是将名义也定下来了。   路过后院,透过团扇一瞥,见到那肥嘟嘟的竹熊因被吵到了,想翻身又没翻过来,只好暴躁地咬了一口竹叶。   韩巧儿见它没有饿瘦,放心了不少。   之后便是坐在新房里等着,心里隐隐期待着什么。   终于,夜幕完全降了下来。   ……   “李哥哥?”   李瑕看着韩巧儿将那团扇放下来,忽然发了呆。   初见时她年十三岁,黑黑小小的,那时他看似只比她大三岁,心理却要成熟得太多。   这五年多以来,说是宠溺她,其实还是没留意她的变化。   今夜看她抹了胭脂,点了红唇,有些妩媚之态,他才颇觉惊艳。   “漂亮吧?”韩巧儿得意道:“我可早就说了,才不是小孩子了。”   李瑕被她这一嗔,有些默然,在榻边坐下,也不动。   反倒是韩巧儿先拉住他的手,凑近了看他,又道:“李哥哥,我早想嫁给你了。爹爹说等到十六,你偏说要等到十八,有什么区别嘛?”   韩巧儿将头倚在他肩上,自然而然的样子。   她抬了抬双腿,很高兴的样子,等了一会不见李瑕有动作,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被我美呆了吧?真好,我可以一辈子陪着你了,以前总怕你不要我了……”   韩巧儿说这些其实也慌,但本就与李瑕亲昵,还是挤了过去。   李瑕本想说“你就算不漂亮我也不会不要你”,但才意识到这种话还是不要说为妥。   他伸出手,揽住韩巧儿,还是不知说什么。   “李哥哥,我明日也不想晨练了,你就答应我吧?”   “嗯?”   “人家也很漂亮啊,撒个娇你就答应我呗。”   “你和谁学的?”   李瑕目光看去,也分不清她脸上这神情是魅惑,还是有点傻。   韩巧儿则已抬起头,努力凑近了些,唇上的胭脂仿佛要点在李瑕唇边。   “终于成亲了,李哥哥也能像与高姐姐那样与我亲近了吗?”   ……   “李哥哥……郎君……唔……唔……”   好不容易,韩巧儿那抻得长长的腿才放下来,伸手将被汗水晕湿沾在嘴里的头发拨开,忍不住又颤了颤。   她才意识到,人家说的李瑕能折腾根本不是自己以为的那意思。   以前还说自己长大了,她们一定都是在偷偷笑话自己。   现在才是真长大了…… #第七百一十九章 全才   李瑕又打算启程往重庆府。   这个辛酉年,忽必烈北征哈拉和林,而李瑕初显自立之心、与宋廷产生裂痕,正是抓紧稳固蜀地的时候。   若有时间,他甚至想往大理再走一趟,可惜实在是太远了,只能见了高长寿、聂仲由之后再亲自谈一谈。   这次不是轻骑快马,而是正儿八经地带了仪驾车马。   摆出了声势,让地方官知道平陵郡王又出巡了,收秋税时都谨慎一些。   随行的幕属与官员主要是张弘道、昝万寿、李泽怡等等,都属于李瑕之后想要寄予重任的。   另还有李冶、严云云这些人打算到夔门考察、设置商税。   李瑕本想把家眷都带上,但高明月被孩子拴着,张文静也不宜再出门,以免路上耽搁上几月,大着肚子还得赶路。   十月初三,车马启程。   刚入门不久的韩巧儿已将头发完全挽起来,额头上没有了那傻气的刘海,整个人都有些不一般,脸蛋儿白里透红,添了许多韵味。   韩祈安出门相送,见这女儿终于显得贤惠了些,才满意地点点头,须臾又皱起眉,不满于这丫头走路还一蹦一跳。   “我们出发了,你们要记得喂小胖墩啊!祖父,你要照顾好自己,回来给你过寿啊……”   韩巧儿上了马车便探出头挥手不已,末了,也不理会她父亲那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一转头又与年儿说笑,眉眼里满是那种新娘子被宠溺的喜气。   那边韩祈安袖子一摔,兀自骂了一句。   “恃宠而娇!”   骂归骂,他却也知自己女儿心性,也知李瑕有分寸。待转身一看周遭景色,又感慨道:“好年景啊,年年如此就好了……”   ……   荆湖北路,江陵府。   江陵府又名荆州城。   它西面就是巫山山脉,将荆湖与四川交割开来,唯有长江从巫山中奔流而出,成为交通要道。   而汉水到了襄阳之后南流到江陵以北不远,才转道向东。   故而,江陵七省通衢之地,位置十分重要,西控巴蜀,北接襄汉,襟带江湖,指臂吴粤,有“江左大镇,莫过荆扬”之誉。   如今这天下形势,川陕实成藩镇之势,隐有不臣之心。作为中原面对巴蜀的要冲之地,江陵这个东南重镇,更显重要。   不同于川蜀的凋敝,江陵城中极为繁华。   从曲江楼上望去,只见一条大街上只瓦舍就有四处,那咿咿呀呀的声音传来,让姜饭觉得仿佛置身于临安。   “大宋的市民阶层啊,好是很好,可惜好景不长。”   这话是李瑕曾说过的,姜饭也只会这一句了,总之就是感慨一句,显得他也深沉一些。   有汉子上了楼,掩上屋门,道:“司使,终于摸清了,造伪券的工坊就藏在秦九韶的大宅里。”   “果然,我就说谁有这样的能耐。”   姜饭走到案边,那探子已铺开了图纸,解释介绍起来。   “宅子就在北湖畔,占地四十余亩,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墙高近一丈,有官兵防卫,难以入内打探……”   “难以打探?”   “是,几次收买了那宅子里的仆役,始终没得到里面的消息传出来。”   姜饭倒有些诧异。   他接手舆情司以来,还没遇到过这种连对方的门都摸不进的情况。   “伪券呢?”   “每半月印一批,由不同的商船入蜀,且江陵似乎已有了蜀地新造的券引。这些人做事,似乎很有些手段……司使,要不干脆强攻进去得了?想办法把霹雳炮弄进城来,直接……”   “闭嘴。”姜饭骂了一句,道:“强攻也许能做到,到时我们怎么走?划着小舟过长江不成?去给我继续查,找到机会再谈。还有,给我打探秦九韶,我要知道他过往之事。”   “是。”   那探子下了茶楼,姜饭立即便走到窗边看着,发现这名探子身后并无尾巴,稍松了口气。   过了一会,当另一名探子从远处走来,姜饭的眼神却忽然凝重起来,抬起望筒,观察着更远处两个挑担的贩子。   “蠢货,你被跟上了……但,这两人真是私盐贩子?”   姜饭愈发疑惑,官府驱使私盐贩子这种事他也是第一次见。   他随手在桌子上划了个叉号,提醒了手下,拢起袖子,转身出了茶楼,须臾又躲进了另一个据点……   ……   北湖畔,绛园。   此间本是江陵府一位许员外的别院,秦九韶到任之后,仅三日便拿到了那许员外的一系列罪证。   比如,荆湖这边常有杀活人祭鬼神的习俗,那许员外不知如何成了“稜睁鬼”的信徒,每遇闰月之年,便派人盗杀小儿,剖腹取肝,以祭淫祠,谓之“采生”,偶尔还捉些官员、书生,认为这种聪明人祭一个可以抵三个。   承平年间,宋仁宗不喜这些,查办过几桩这般大案,罪首都是凌迟处死。   而许员外的罪证还不止这些。   于是,秦九韶轻而易举就威胁着占了这绛园,以及许家大半家产。   等以后升官了再发卖出去,又是一笔丰厚收入。   他这事做得确实不算漂亮,证据也是伪造的,各方面也没打点,除了把许员外唬住之处,几乎与强取豪夺无异,留下了一大堆话柄。   不是他做不到更好,不愿更费事而已。   于公,他急需早点立足,铺开摊子做事;于私,他已逾五旬,能为官敛财的年景怕是不多了,岂可束手束脚?   慢吞吞地贪墨,能敛多少钱财?   他是算学天才,如何敛财效率最高,算得清清楚楚。   在江陵有了奢侈宅第,直接将伪券作坊建在其中,调了大量官兵护卫,派商船带伪券往重庆兑粮……同时,秦九韶还命人缉拿了江陵府大量的私盐贩子,之后摇身一变,堂堂通判也成了最大的私盐贩子。   不仅贩盐,他还贩酒、茶、铁、漆器,短短两个月之间,铺开了一条既能完成贾似道的差事,又能为自己赚钱的商路。   以琼州偏僻之处,他上任数月尚能敛财无数,何况是在这荆楚名都?   ……   这日已是十月底,秦九韶正坐在堂上与十余个美姬饮酒作乐。   他却不像世间某些俗人,只会追逐美人傻笑,他风雅得多,擅歌曲、擅舞乐,还精通诗词。   早年与秦九韶唱和诗词的都是刘克庄、周密这等词坛宗师,虽然后来大家翻脸了,但可见他的诗才也是顶级的。   美姬们也是喜欢与秦九韶玩,分曹射覆、投壶猜谜样样精通的妙人,又有权有钱,谁不喜欢……   “秦郎,奴家舞得好不好嘛?”   “好!凌波高歌临湖渚,嫩玉文鸾此歌舞。罗袜朝行巫峡云,珠襦暮湿高唐雨。”   “秦郎再饮一杯……”   待听得有下人禀报了一声,秦九韶持壶而起,一边走一边痛饮,出了暖厅,自到前院见客。   冷风一吹,他四下一看,眼中多了提防之色。   偏堂上,几个私盐贩子的头目已等在那。   “这几日散开网盯到了一些人,都是在周围打探的,但都跟丢了……”   “跟丢了不要紧,江陵府不大,你们仔细说,我来推算一遍。”   秦九韶已有些微醺,走到案前,一边听着汇报,一边持笔在江陵府城的舆图上标注。   他依着这些线索划出了几条线,摊开《江陵府志》与户籍册对照着,嘴里叨叨算着。   最后,他提笔,随手圈了一圈。   做这些的时候,他就像是在随手涂鸦。   “主事者就藏在这附近,安排我们的人盯着,多留意外地口音……”   “是。”   才安排完,那边已有人道:“于先生来了。”   “请他进来,你们先退下去……”   ……   于德生走进偏厅,一见秦九韶便道:“你安排的那些私盐贩子根本盯不住李逆的人。”   秦九韶坐在那,也不知是睡觉了还是在思考,慢吞吞应道:“私盐贩子当然盯不住探子。”   于德生一滞。   “我们伪造川陕券引,猜到李逆一定会派人来捣毁。于先生又说,李瑕军中有威力颇大的霹雳炮。”秦九韶道:“所以,我们防备的很严,命城门加紧搜查,严禁军械、火器进城,这不就是了。”   于德生本想着若有人持火器来江陵,正好直接拿下,省得日日躲在这大院里。   没想到对方这么沉得住气。”   “你是何意?你是打算就这么一直躲着?”   “有何不可?我们来,是为造券引,而非来捉细作,细作是捉不完的。”   “既知李逆派人来了,自是要拿下。”   秦九韶像是猜到了于德生会这般说,心里虽不认同,还是递过他标注好的舆图,道:“我算过,对方的据点很可能在这附近。调荆门军去捉拿罢了。”   “需调兵马?万一闹大了,又像重庆……”于德生话到一半,又住了口。   “于先生不愿调兵,可待我慢慢找到他们。”   于德生道:“我有一计,你们拿出一批伪币,钓对方上勾?”   “不可。对方都是老手,不会上勾。”   秦九韶根本就不屑于德生这些权谋。   “范围还大,但调两百人细搜对方也逃不掉。我已算过了,那就不会有错……”   于德生虽然讨厌秦九韶,但不得不承认,除了仕途、交际,秦九韶随意一项才华都比绝大多数人强。   仅在次日,他便已调兵堵住了姜饭……   ……   “该死,我小看秦九韶了!”   “司使,怎么办?马上要查过来了。”   “我们的落脚点全被他摸排出来,马上撤!”   “走。”   “前面街口被堵了,在查口音和户籍。”   “找个还能藏身的地方,附近可有官员居住?   “那边有几户人家是官员,像是恨极了秦九韶,我听过他们给秦九韶哭丧……”   几个人语速飞快地低声说着,脚步匆匆转进偏僻小巷。   姜饭认为这次已一败涂地了。   开始时,他犯了个大错。因听说了一本《数书九章》,就以为秦九韶是像李冶一样的学者。   直到现在,才真正意识到普通人和天才之间的差距有多大。   然而,后方那些荆门军士卒的呼喊声才传过来,前方的院门已被打开,有人怒气冲冲道:“秦九韶又在做甚孽?!”   姜饭忽心念一动。   拼才智比不过对手,这次莫非能拼一拼人品?   …… #第七百二十章 下三滥   万州。   李瑕坐在驿馆中,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在看,一边听着舆情司的探子汇报情况。   “当日,我们在绛园附近打探之后,回到曲江巷,聚在据点议事,恰被江陵府的人包围,附近所有外乡人俱被拿下,六十余外乡人被审问之后,其中,舆情司二十七人全数被俘……”   李瑕合上手里的书,眼神凝重不少,道:“姜饭呢?”   “姜司使与我还有两个兄弟,避进江陵府的学正王沂孙家中,骗王沂孙说是外地来的商贩,被秦九韶迫害,请他庇护。王沂孙信了,将姜司使藏于家中。”   “姜饭怎不先撤回来?”   “司使说,秦九韶到江陵不过两月,官民皆憎恨他贪暴,想留下试试能否借此来对付他,求郡王再给一次机会。”   李瑕道:“知道了,你先去歇息,明日我再派人随你往江陵。”   他手里拿的是一本《数书九章》,这书看起来像是一本数学书。   但数学只是其中一章而已,大衍、天时、田域、测望、赋役、钱谷、营建、军旅、市物,秦九韶还自序了其十年军旅生涯。   这家伙好像只是个算学大家,但其实,作武将时也比当世大部分武将强,作谋士时也比当世大部分谋士强。   只派姜饭过去,确实是小瞧他了……   ……   那探子走后,李瑕想了想,请幕府属官们前来商议。   他并不避讳这次的失败,道:“我派去江陵捣毁伪券的人手,被秦九韶反手端掉了……”   李冶并不诧异,重重哼了一声。   “老夫早便说了,此乃治标之策,便是不让宋国在江陵府伪造券引,宋国犹可在江宁、临安等地伪造了券引运来,还可派人一一找过去?!防伪方是根本!”   “敬斋公所言甚是。”   “奈何郡王不听!”李冶道:“若是治下之地有不法之徒伪造,自该以雷霆之势扫荡。然荆湖之地,郡王毫无根基,冒然派人前去,如何不栽跟头?”   “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李冶方才消气,抚须沉思片刻,提了建议。   “遣商旅再往江陵府一趟,将人赎买回来便是。”   “赎买回来?”严云云很是诧异。   李瑕则明白李冶这话里的意思。   这次,是不可能像取重庆时一样,继续将手伸到江陵去了。   重庆本就是李瑕治下,当时对付马千是师出有名。江陵不同,李瑕若管江陵的事,不动武,荆湖官员必不理会他。   若动武,相当于与宋廷开战。派小股人手过去,已经被秦九韶端掉了。   而若派大股兵力……没有水师,打不了。   在川西,李瑕能以少量骑兵一以敌五击败马千的步兵。反过来,在江陵那种地形下,宋廷的水师能把李瑕打得找不着北。   本来也没有开战的打算。   明面上不能以郡王的名义勒令江陵府放人,暗地里派去的人又被擒下了,且不打算动兵,那把人赎回来确实是最稳当的办法。   “依敬斋公所言吧。”李瑕向严云云道:“先去把我们的人赎回来再说。”   “可,江陵府能答应吗?”   ……   “哈哈哈!好,答应你们便是!”   绛园,秦九韶随手拿起一串铜钱看了看,丢回箱子里,道:“回去告诉你们背后的主事者,再敢派人来偷鸡摸狗,只怕要赎得倾家荡产。对了,你们藏在城外的火器、军械,我也笑纳了,哈哈……”   他挥了挥手,吩咐手下人去放了那些俘虏,押送上船,随那来赎人的商贾回重庆府。   做完这些,秦九韶往榻上一躺,披上一件狐裘,颇为惬意。   可惜,没多久于德生又跑来聒噪。   “你怎么能放了那些细作?!”   “于先生也是平章公府上领禄米的幕僚,该能想明白才对。”   “我想不明白!”   秦九韶这才耐着性子解释道:“平章公又不打算逼李逆现在造反,杀他几个人何益?我等奉命前来,为的是李逆私下筹币之事。”   “李逆再派人来又如何?!”   “这里是江陵府,我等藏身于坚城高墙、重重护卫之中,再派人来又如何?除非李逆亲率三万水师南下,能奈我何?来一个我捉一个。”   “那也无捉了又放的道理!”   “怎就是‘放’了?是‘赎’啊,我的于先生……”   于德生大怒,叱道:“你见钱眼开到这地步!”   “唉,于先生怎就不明白?”   秦九韶随手拿起案边的纸晃了晃,又道:“看到了吗?解出这背后的防伪数字,我即可挤兑川陕券引,足矣。故而李逆狗急跳墙,派人来杀我。杀不掉我,哈,那便是了。”   “你解得开?”   “快了,快了。”秦九韶道:“李逆手下有算学大家,着实了得啊,但不如我;李逆手下有精明于市物者,有些手段,但不如我;李逆手下还有些谍报细作,亦不如我。”   于秦九韶而言,他来江陵,凭江南财力物力、凭自身才华,即可慢慢摧毁川陕货币,就这么简单。   他比贾似道,也只差在没有一个好姐姐。   ……   姜饭已不敢再去打探绛园,被王沂孙庇护下来之后,只敢藏在江陵府某间民舍里……   “司使,郡王问你,真有信心对付秦九韶?若无把握,可先撤回去,他会亲自安排。”   “有把握,可答应再给我一次机会?”   “既如此,这是严司使的信,还有这几箱货可以看看……”   姜饭先看过信,再打开大箱子一看,只见满满全是会子与关子。   ……   临安,中瓦子附近的一间民居。   陆小酉与王翠在密室中坐了许久,才见录书老回来。   “秀环不见了。”   录书老进门之后,径直便开口说起来。   “当时,贾似道是最早到公主府,之后,有人看到公主府的几个侍女,皆是被带回了贾府。其余仆役则是得了恩典,尽数被放回乡了……”   王翠激动起来,问道:“那秀环就在贾府?!”   “不,老夫所询问的那位,乃宋国高官,与贾似道亦有来往,他特意到贾府打探过,并无人看到过秀环。”   “她去哪了?”   “不知,让老夫再查查。”   陆小酉奉命前来主要是负责杀人,事情如何查,还是归录书老负责。但他却记得李瑕的吩咐,遂问道:“另一条线索呢?公主用的药可查了?”   “对!”王翠急道:“那药一定有问题,秀环不会乱说……”   “你这女娃,吵得很。”录书老摇了摇头,慢吞吞道:“你说,给公主制药的是御医萧世炎对吧?此人,前阵子已摔死了。”   “摔死了?!”   “出门时,脚踩了空,滚下台阶便摔死了。”   “这……”   “眼下,临安并无人说公主是遇害,皆称是病死的,线索都断了啊。”录书老道:“我与那位高官揣测了一番,在临安能做到如此手眼通天的,只有……”   “贾似道?任梅也是他害的,果然是他!”   王翠喊着,已向屋外冲去。   陆小酉一把拉住她,道:“你别急,还没查明白呢。对了,贾似道给郡王回信了吗?”   “没有。”录书老道:“他近来不在临安,还乡祭祖了。”   “还乡祭祖了?”陆小酉颇诧异,“何时走的?”   “御医萧世炎死前两日吧。”   “我们也去台州。”王翠道,“贾似道一定就是真凶,正好他不在临安,我们到台州杀了他!”   陆小酉有些为难,道:“你别急,让我想想。”   李瑕没怀疑过贾似道是凶手,这点陆小酉感受得出来,因为严云云当时就试图除掉贾似道,失败了,而这一趟并没有做这种准备。   陆小酉甚至觉得,有点让贾似道帮忙替瑞国公主讨公道的意思。   但临安之事显然说不准,这次的任务是杀掉凶手。   “能确定就是贾似道吗?”   录老书用下巴指了指王翠,道:“女娃都说了,那任梅便是贾似道杀的,此事该是真的。所有线索,不都指向他吗?”   “可这……贾似道可不好杀。”   录书老微微讥笑,道:“他不是到天台县去了吗?难得一遇的好机会啊。总不能是贾似道料定你这小娃要杀他,特意布局为了引出你。”   “那不能。”陆小酉挠了挠头,“他肯定不是为了我才去台州。”   录书老反正就是听张五郎的吩咐来为平陵郡王做事的。   让他查,他就查,能查到这些已经尽力了。   王翠算是半个苦主,爱杀谁杀谁,他懒得管。   “总之你们这两个娃看着办。”   “定是贾似道,我要杀了他。”王翠道。   陆小酉无奈,只好道:“那好吧,但得听我安排,一击不成立刻退走。”   ……   十一月七日。   台州,天台县。   天台山,桐柏宫。   贾似道正坐在金庭湖边吐纳养神。   他已回乡休养了十余日,气色又好了不少。   人虽不在中枢,他对朝堂的掌控却不减。   居于乡间,静下心来想了想,对近年来的国事反而想得更明白了。   脑子里,挥之不去的一个人物,是李瑕。   以往,与李瑕较量的是军功、权谋。   论军功,彼此没有对战过,一直各施能耐,一个谋中枢之权、一个谋藩镇之权。   论权谋,他输给过李瑕两次,输在不够大胆,也输在与朝臣们无法同心协力。   到了眼下,比的是治理地方的能耐。他平章军国重事,主政整个大宋东南全境;李瑕割据川陕,开府自治。   各自治理,交集当然就不多了。   派遣李曾伯任陇西,命王翠入蜀,皆没能除掉李瑕,那能用的手段更少。   如今唯一的交集也就是货币商贸。   只剩这个还能对川陕有所掌控的办法了。   不能再输了。   再输,真就等于对李瑕放任不管了,而川陕那边政局清明、官风清廉……   那还各自治理?   必须加以扼制!   所以,贾似道甚至忍下了对秦九韶的憎恶,再次拔擢其人。   秦九韶比起他,也只差在不懂得官场晋升之道。   由这样一个人物主持对川陕货币商贸的打压,扼制……   “什么人?!”   忽听得侍卫一声大吼,贾似道回过头,只见前方十余个山民打扮的汉子正向这边冲来,手里还举着什么东西,正在冒烟……   “保护平章公!”   “走!”   附近的护卫不过八人,连忙护着贾似道便向桐柏宫里冲去。   桐柏宫里才有大批的护卫。   “轰!”   前方的石栏杆已轰然碎开,碎石与烟尘齐飞。   “轰!”   “走这边!”   护卫不敢再向前跑,连忙转身,拥着贾似道重新向金庭湖奔去,慌慌张张上了小舟。   用力一撑,小舟离开湖岸,迅速向湖心划去。   “轰!”   岸边乱石腾飞,有杀手又向这边掷了霹雳炮,入水却是哑了火。   “放弩!”   箭矢射来,贾似道连忙趴下身。   岸边还传来了杀手的呼喊。   “留着炮,放弩!”   “别跳!”   “杀了他!”   只听“噗通”一声,有杀手已跳进冬日的湖水,奋力游过来。   “都听我安排!那边还有船,追过去……”   “……”   一片混乱。   “该死,从哪里上山的?”   贾似道此时才从遇袭的混乱中回过神来,看向北面。   那些杀手显然有擅于指挥之人,不慌不忙抢了湖边的所有小舟,向这边划来。   金庭湖很大,比天台县城还大,此时贾似道的大量护卫还在北面的桐柏宫里,而他却已只有一艘小船向南划去。   小舟上还只剩两个护卫。   情况已很糟糕了。   贾似道却像是遇到了极有趣的事,哈哈大笑起来。   “哈?这是什么?霹雳炮?李瑕派人来杀我?杀我?狗急跳墙了。看到了吗?!李逆派人杀我,他也就这点能耐了!哈……”   “平章公,刺客逼过来了,怎么办?”   “怎么办?先往湖对岸逃再说……呵,狗急跳墙了。无能之辈,只会这些偷鸡摸狗的小手段……”   ……   这日,从江陵赎回的十七名探子灰头土脸地回到了万州。   他们都是舆情司最精锐的一批人,平生还是第一次受到这种挫折。   负责去将他们赎回来的商贾走进堂中,苦着脸禀报道:“郡王,那位秦通判要我带几句话。”   “说。”   “他说……总使些下三滥的手段无甚意趣,莫非是不敢堂堂正正与他交手……”   李瑕闻言,只微微冷笑。   堂上,李冶已开口喝道:“便是堂堂正正较量,老夫又何惧于他?!”   “敬斋公理他作甚?”   李瑕道:“我们等着宋廷堂堂正正兴兵攻上汉水、攻上长江已等了大半年。我们自发行券引、治理川蜀,又何曾伪造过十八界会子、金银关子?我们难道不是在等着他们堂堂正正与我们贸易,看谁的钱币更为可信、可靠?   到底是谁屡次派人刺杀?到底是谁伪造券引、扰乱川蜀物价?偷鸡摸鸡之事做尽了,却叫我们莫再使些下三滥手段?   我看它宋廷是内斗惯了、下三滥惯了,习以为常罢了。于民间和籴百姓口粮,滥发纸币,强占民田;于朝堂栽赃、嫁祸、造谣,毒杀了年近七旬的老人、毒杀了不谙世事的小女子,一转头,自以为清高,自以为堂堂正正了?抬手便指责旁人下三滥……” #第七百二十一章 走卒贱婢   江陵城南,离关帝庙不远,便是关子铺。   关子铺前已连着几日聚集了许多人,挥舞着手里的纸币,都没有“财不外露”的自觉。   “今日还兑不了?”   “兑不了哩。”   “一个多月前我便想兑了,如今许多铺面不收关子了。”   “怎回事啊?”   “说来话长了,前两年会子贬得厉害,三五百贯连双草鞋都买不到不是吗?江南巨商们为了方便金银往来,便有了这关子。今年夏天,官府收回了关子的发行,巨商们看似吃了大亏。但这事,可不是看起来这么简单。”   “我记得,当时经界推排法出来,知府还说‘四海臣民,举首期冀新政’,哪不简单?”   “你想啊,七月中旬关子发行是吧?八月中旬,物价降了三倍,好似朝廷抢了巨商们的金银平抑物价。但这些巨商岂是那般好拿捏的?”   “我听说,只在十月,两浙、荆襄的关子铺已被人挤兑一空。”   “嘿,这位兄弟也知道?那些关子可都是真的,江南巨商早在朝廷动作前印了大量纸币,大赚一笔。”   “还听说收缴的金银都是漆的,一刮就掉。”   “娘的,怪不得兑不到。”   “唉,苦的还是咱们这些平头百姓。”   “说起来,只要不和籴,我不收这纸货也成……”   这些手里还能攥着关子的人,也不算太穷,个个愁眉苦脸,却还是过得下去的。   他们这般抱怨,到最后若实在兑不了,无非是想办法把手里的关子花出去。   当然,还是很不安。   忽然,有人道:“我听说,新来那位秦通判,在绛园里伪造关子哩。”   “什么?!那我们手里这钱岂不是……”   “真的,我亲眼看到了,绛园每日里进进出出的,都是那些纸料、颜料。”   “知府就不管吗?”   “官官相护!”   “不行!大家伙有胆的跟我来!我们去府衙讨个说法,必须查!”   “走!我早看那姓秦的不顺眼了……”   ……   绛园。   毛笔被搁在一旁,杨辉转头看向秦九韶,道:“对了?”   他整个眼眶都是黑的,显然是许多天没有睡好,但眼睛里分明有些兴奋。   “厉害了啊。”秦九韶感慨一声,又咂了咂嘴,“到底是谁列出这般算法。”   “但还是不对,这个图形又是什么?”   “避过去,按我们的算法来印背面的数字,运到蜀地试试。若可以,这次走汉水,到汉中去兑……”   于德生坐在一旁,看着他们讨论的那算法,似懂非懂的。   但他知道,新一批川陕的券引又能伪造了。   秦九韶这人虽然恃才傲物,但确实是有本事的。   这点就与马千全然不同。   马千待人倒是很客气,可惜就是个无能之辈。   不由不让人感慨大宋人才济济,贾平章公随手一提拔,便能有高才独当一面。   李逆那边,也只有李瑕一人有本事,治政的则全是一群废物,每次只会派细作过来小打小闹……   忽然。   “阿郎!杨知府、王学正带了许多人来了,一定要进内院……”   “杨知府?王学正?”于德生回过头,倾耳听去,忽道:“外面什么动静?”   “是啊,那是什么动静?”   秦九韶已迈步出了堂,倾耳听了一会,冷笑道:“姓杨的又想找我什么麻烦?”   “你又何必得罪他?”于德生微有些不悦。   “因为他不是平章公的人啊,否则平章公何必要我来?”秦九韶笑了笑,理所当然的样子,道:“何况他是马光祖的姻亲,我怎么讨好他,他也看我不顺眼。”   “你便不能如我们一样,与他客客气气?”   于德生摇了摇头,还是大步向外堂走去,打算为秦九韶打点好这些破事。   他又想到,三年前平章公举荐秦九韶任琼州守,到任仅百日,因其贪暴,官员百姓大闹一场,于是朝廷只好免了秦九韶之职。   但这次不一样了,这次平章公是全力支持秦九韶,谁弹劾都没用。   才到前院,前方愈发喧闹。   ……   “快看!那就是伪造的关子!”   “拿下他们!”   “嘭!”   于德生才走到门前,正见两口箱子被砸在地上,洒了满地的关子、会子。   他抬起头,只看到院外竟是人山人海。   数不清有多少人。   好一会,于德生对上了站在门外的几名官员的眼睛,看到了他们眼中的愤怒……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栽赃?”   心中才浮过这一个念头,只听得怒吼声已起。   “我们要进去!”   “给我拦住他们!”   “江陵知府在此,谁敢动知府治下百姓……”   “打进去啊……”   于德生才想拿出平章公门下的威风压一压局面。   但,这日的局面却突然间超出了这些官员们的设想。   人群中已有几个汉子忽然冲出来,猛扑向于德生。   “给我拦……”   “嘭!”   于德生只见眼前金光一冒,人已倒在地上。   他没想到,有人竟敢当着江陵府诸官员、当着这么多兵士的面,殴打平章公门下客。   “嘭!”   又是一拳砸了下来。   “进去啊!不然罪证又被销毁了!”   打人的汉子们一边猛击于德生,一边还在继续呼喊。   人群已经湮没过来,各种各样的鞋挤在院门处,不停向内。   于德生努力想站起来,想找他的护卫,头上又挨了一下。   脸上一热,有血流了下来,他只觉眼前一黑,之后又是剧痛……   “抢啊!”   不知又是谁呼喊了一声,高举起一个漂亮的瓷器。   “我的!我的……”   局面愈发失控。   这些本该是来查案、伸张正义的百姓,隐隐已有要暴动的趋势。   终于,一把火点燃了藏在绛园中的纸币作坊。   “他们要销毁证据了!”   “找到秦九韶!别让他逃了啊……”   ……   傍晚时分,天台山,金庭湖南畔。   “别让贾似道逃了!”   陆小酉提着弓弩跃上岸,扫视了一眼那艘留在岸边的小船,思考着贾似道往哪边跑了。   他们这些人都是蜀地来的,划船太慢,让贾似道逃远了。但在山林里追就快了。   这里离桐柏宫远,陆小酉算着距离,心里已有分寸。   看了看,四野无人,南边只有一条山路通往一座小道观。   另外,只有沿湖还算平坦,其余地方都是崎岖的山道。   “哥哥,分开找吧?!”   陆小酉有些意动,但还是道:“不行,所有人一起追,走这边!”   他选择的是向东,沿金庭湖去追。   贾似道不可能去那小道观等死,必然只能从湖边绕回桐柏宫,而西边不好走,那只能是走东边。   而且,他刚才也远远看到贾似道似乎是从这边逃的。   十余人脚步不算快,一边走,一边还观察着山林之间,以免贾似道藏身其中……   陆小酉没想到这次会这般顺利。   之前,严云云想杀贾似道,连他在城内、城外都不知道。   这次,却是连贾似道会在桐柏宫小住几日都知道。   据录书老所说,他联络的那位朝廷高官是贾似道的“好友”。   因此,陆小酉在山间拿望筒一看,当即就指挥人手,斜插过去,用霹雳炮把贾似道与桐柏宫一众护卫切割开,进行围杀。   但陆小酉心里却很是疑惑。   “贾似道一个宰相,为什么放着好好的临安不呆,跑到这深山里来?”   这问题他问过录书老许多次。   录书老也不知道,说是既然有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把握住就是了。   ……   追着追着,转过一个山坳,终于看到前方有两个在奔跑的人影,正是贾似道身边护卫。   “放箭!”   陆小酉大喝一声,抬起弓弩便射。   十余箭矢射去,径直将那两人射倒在地。   “贾似道人呢?!”   “呵,平章公已经安全了……呃。”   陆小酉是军中出身,没太多审讯技巧,直接结果了两人,起身便道:“撤吧,找不到了。”   王翠大步追上,道:“这么好的机会,你这就撤了?”   “再找就要遇到那些护卫了,现在撤还能安全撤走。”陆小酉挠了挠头,又道:“我们说好了,一击不成就走,这不是……不成了吗?”   “在那里!”   忽然又是一声喊。   陆小酉抬头看去,只见东面的山头后面,高高的树冠后面,贾似道刚刚爬过远处一面峭壁。   显然,贾似道是发现了身后有追兵,让护卫引开追兵,独自躲进山林,然后攀过山顶。   “快追……”   “都给我回来!”   陆小酉叱喝一声,将旁人都喝止。   唯有王翠已向密林中奔去,他也不管她。   “你们,把这两具尸体处理了,往南面撤,走远以后放几枚霹雳炮引开护卫,之后撤了,到约定之处等我汇合。”   “是。”   “记得引开护卫……”   陆小酉这才不慌不忙地走进密林,心里还念叨了一句。   “好好一个宰相,怎就跑到这破地方来,哦,是他老家……”   他走得不快,主要做的是确保不会有护卫追过来。   至于杀人,以王翠的武艺本就是够的。   夜幕降下。   终于,陆小酉听到了前方的峭壁上传来了喝骂声。   “贱婢!你太可笑了,杀我?你是投靠了李逆,欲跟着造反不成?!”   ……   长湖。   这是江陵府城外东北方向十余里处。   夜幕中,秦九韶逃到湖边,终于在芦苇丛中找到一艘渔船,迅速冲过去,解着缆绳。   他想到了以前父亲说的旧事,嘉定十二年,兴元兵变,叛军进占巴州,父亲想必也是这样一路奔逃才得以避祸……   忽然,身后响起脚步声,有十数人。   “别过来!”   秦九韶猛回过头来,点开火折子,喝道:“我手里是霹雳火,谁过来便死!”   “秦九韶,你逃不掉了!”   秦九韶冷笑,道:“府衙的人?你们都被杨湛那个伪君子骗了,说要查案,不过是排除异己,你等若是……”   “那你搞错了,是杨知府被我骗了。”   “哈?你们是李瑕的人!那更知我手中这霹雳炮的威力,走远些吧,我辞官归乡,不再招惹你们便是。”   “那不行,你敢伪造川陕券引,得依律来办……”   “依哪里的律例?!”   “川陕律例。”   “这里是荆襄……”   “你被荆襄官民赶出来。”   秦九韶喝道:“别过来!”   他退后一步,踩上那艘小渔船。   忽然,一阵风吹来,他手里的火折子灭了。   前方,本就在一步步逼近的汉子们已猛扑过来。   秦九韶当即持起长篙去打。   他武艺颇高,以一敌十,犹支撑了好一会。   但最后,终究还是被重重踹倒在淤泥当中。   秦九韶闷哼一声,忿恨道:“今日……折于小人之手!”   “你他娘才是小人!”   姜饭上前,一脚踩住秦九韶,喝令下属拿起绳子就捆。   “啐!走卒虎伥!叛逆……”   “就你这破名声还敢骂老子?且看看江陵百姓怎么骂你的吧!”   “政敌颠倒黑白而已。我至江陵,除杀人祭鬼之恶徒,扼制叛臣贼子,做得比那尸位素餐的蠢知府多多了……”   姜饭用力一拉绳索,将捆好的秦九韶一把提起,见其还在骂骂咧咧,忽凑过去重重吸了吸鼻子。   “恶臭!”   秦九韶一愣,确实闻到了自己身上那淤泥传来的臭味。   “恶臭!”姜饭又重重骂了一句,啐道:“为官之道学得不怎样,浑身上下沾的全是官场上的恶臭!” #第七百二十二章 恶臭虚伪   天台山非常漂亮,群山中有悬岩、峭壁、湖泊、瀑布。   贾似道一直以家乡风景为傲,唯在这个夜里,深恨这山势绵延,太过荒凉。   一座悬岩之上,他正将王翠死死摁在地上,拼命按着她的双手,试图夺下她手里的刀。   在京湖统兵十余年,他是颇有勇武的,奈何年数渐大,渐渐地,体力已拼不过王翠。   “去死!”   王翠一挣扎,刀锋已向贾似道划去。   这女人的蛮力实在是大,贾似道拼了老命,好不容易才又摁住她,却还是没能夺下刀,仿佛是在与猛虎相搏。   “王翠,住手吧……李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和我说,我能给你更多。”   “我杀了你!你害了公主!”王翠一脚一脚重重踹在他身上,杀意毕露。   “不是我。”贾似道额上已有冷汗下来,道:“真不是我,她是我的亲外甥女啊,我怎会害她……信我,我绝没有。”   “还想骗我!不是你,还能是谁?”   “她是病故的……”   “去死吧!”   贾似道已能听到有落石从峭壁落下去,知道是李瑕的人正在向这上面爬。   “好!我实话与你说,公主是被人害死的,但真不是我。我已为她报仇了,是御医萧世炎开错了药……”   “我不信,任梅是你杀的!”   “不是,我没杀任梅,我带你去见她,秀环也在,我带你去见她们,真的,我带你见她们。”   终于,王翠的力道似乎轻了些。   贾似道才松一口气。   然而,才一放松,当即竟是挨了一刀。   王翠竟是猛挣起来,一刀划得他皮开肉绽。   “信你?谎话连篇!”   贾似道大骇。   “我错了!我错了!你听我说,她是皇后害死的……是皇后,真的,这次真不是骗你……”   “不可能,皇后与公主交情最好,你还在骗我!死吧”   贾似道真是厌极了这等蠢货,余光一瞥,只见一个年轻人已爬上了这块悬岩,不由大为惊恐。   他连忙凑到王翠耳边,又低语了一句。   “……”   这一辈子,贾似道说话从来都是张口就来。   在他眼里,没有什么“真话”还是“谎话”。平生骗过忽必烈,也骗过官家。   没想到,今日却被一个贱婢逼到这等地步。   王翠听了一会,渐渐呆滞在那里,显得有些不可置信。   “真的?   “你随我到桐柏宫,只需一过去,你便可知。”   “可我哪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那只看你信或不信了,我命就在这里。”贾似道又道:“你别杀我,我掏个信物给你看看……”   他稍稍松劲,伸手入怀,找了一会,先是拿出一个蛐蛐罐,之后找出一个药瓶。   “自己闻闻看是不是……”   ……   陆小酉跃上悬岩,从腰间拔出短刀。   目光看去,只见王翠还没杀了贾似道,正在低声说着什么。   陆小酉于是防备了些,往身后的山崖看了一眼。   他对王翠此时的反应并不惊讶。   王翠放下刀,转过头,向陆小酉道:“我好像搞错了,凶手应该不是他。”   “哦。”   王翠道:“我还不能跟你说原因,但你能不杀他吗?”   陆小酉还未回答,贾似道已冷哼了一声。   “他怎可能不杀我?”   贾似道摁着身上的伤口,走到王翠身后,低声道:“你得保护我。”   陆小酉并不理他,向王翠问道:“你确定凶手不是他?”   “我得去确认一下。”   王翠脸色羞愧,又道:“是我嚷着要杀他,现在又是我不让你杀他,我太对不住你了……”   “没事,郡王只叫我除掉凶手,要是凶手不是他,那就不杀。”   这一路上,陆小酉就没忘记过自己的任务。   王翠愣了愣看着陆小酉,眼睛一酸,竟有些感动,道:“你这人,真是很讲道理。”   “我觉得郡王好像没怀疑过他……”   “呵。”   贾似道再次冷笑。   他已躲在王翠身后,扯下衣袍给自己裹了伤口,脸上又浮起讥意。   “小崽子,何必假仁假义?你既得到这般千载难逢的良机,岂能不杀我?怎么,还想骗了王翠再偷袭我?”   陆小酉仿佛听不出贾似道话语里的机锋,道:“都说了,我是来为公主讨个公道的……”   “哈哈哈,滑天下之大稽。”   贾似道径直打断陆小酉的话,道:“李瑕派人来讨公道?弑君者是何人?不就是他吗?我若杀了你亲生父亲,转头却来为你报仇?可笑至极!李瑕为了什么?他与妖妃那苟且之事,说来我都恶心!呸!”   陆小酉没想到这一国宰执,说起话来这般咄咄逼人。   他也不是没见过别的相公,人家多有修养的。   “贾相公,郡王不是给你写信了吗?你……”   “李瑕也配给我写信?杀人夺妻的逆贼,什么货色?”   陆小酉大怒,提刀一指,吼道:“你没资格骂我王!”   “呵。扬刀了?果然,你们不过是找个借口来杀我。狗急跳墙了是吧?行刺?李瑕永远就只会这些招术,他还能有别的招术吗?还会什么?”   ……   “说真的,我瞧不起你们。”   江陵府城外的野地里,秦九韶被押着往南而走,忍不住讥笑了一声。   “斗不过我,只能来捉我?李瑕盛名之下,原来却只会这点伎俩?”   姜饭抬手就钩住秦九韶的衣襟,刀一割,割下一块布来,准备塞住那张讨厌的嘴。   但被这般冷嘲热讽,也有些不吐不快。   “斗不过你?老子在临安有多少眼线知道吗?撤回来了,懒都懒得理你们这些烂货!你搞搞清楚,你们才是大宋朝廷,东南数十万兵马,打仗不敢打。官印的会子、关子,我们川陕百姓用都不用。要斗,有本事你他娘的让你们的纸币比我们的券引值当啊,印伪券?这他娘的,你们还像是个朝廷吗?”   秦九韶“呵”了一声。   他是最聪明的人,知道姜饭说的这事,几年内都是不可能做到的。   天下间,蠹虫太多了。   “老子今日来捉你,是绳之以法,懂吗?!看看谁才有朝廷的样子。”   姜饭已在地上啐了一口。   “还我们只会这点伎俩?我们郡王贩盐,为的是练兵抗蒙、为的是平抑盐价,你们这些猢狲还在往官盐里掺沙,赚得好个良田美宅。我们郡王肃清吏治的时候,你们这些猢狲还在那抢占民宅,强征民粮。”   “那你错了。”秦九韶道:“我从不往官盐里掺沙,我贩的亦是私盐……”   “你娘!老子与你说这个吗?你若有本事,让江陵百姓把手里的废纸兑了,再来谈我王到底有何手段罢了!”   秦九韶默然不语。   心中犹是不服气的,但不服什么。   这次栽了,不是栽在技不如人,而是栽在了这大宋朝廷的积弊里。   印了那么多券引入蜀,对蜀地物价毫无影响。而人家只抬两箱官钱来,却已能激起民乱……这般情形,又还有何办法?   再想到自己旷世奇才,却只能带来做些伪造券引的勾当。   朝廷与李瑕,到底是谁拿对方没办法了?   ……   “李瑕拿我没办法了,只能派你来杀我?”   天台山悬岩上,贾似道面对着陆小酉的刀锋,犹在放肆嘲笑。   与其说是在找死,实则是他坚信,李瑕派人来就是为了杀他。   不需要有一点点怀疑!   他是贾似道,手握天下大权,为李瑕平生之劲敌,自是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这是你死我活的权力之争,岂有不杀之理?   陆小酉已气得满脸通红。   他能忍受李泽怡平日里损他,却忍受不了贾似道无端揣度李瑕。   “放屁!”   陆小酉大吼一声,骂道:“你就是小人之心……”   但他也只会说这些,论骂人,他无论如何也骂不过贾似道。   下一刻,却是王翠猛地转身,瞪向贾似道。   “闭嘴吧你!”   她大吼一声,终究是盖不住心中的怒气。   “发了什么疯要像狗一样咬人?!小酉哥就是没想杀你,他就是来替公主讨公道的!李郡王没资格讨这公道?你才没资格这么说他!”   那柄刀在王翠手里上下挥舞,贾似道骇然退后了一步。   他不在乎激怒陆小酉,在乎的是王翠的态度。   但这贱婢又在发疯了。   “你才是满嘴谎话,一直在骗我们。公主不信你,秀环也不信你,我也不知该不该信你!”   “我和你说的都是真的……”   “虚伪!”   王翠大骂一声,又道:“李郡王才不像你,他敢做敢当,待太妃也是真的好。小酉哥说他是英雄,是不是英雄我不知,但他至少是大丈夫。”   “放屁!他就是个逆贼……”   “闭嘴!”王翠单刀一挥,喊道:“皇后要害公主时,秀环能信得过谁?公主没了,能为她出头的又有谁?你是她的亲舅舅啊!”   “我……”   王翠说到这里,终于是委屈起来。   “整个临安,你们这些跟在公主后面巴结的人,到底有谁肯为她出头?我放眼看去,只有你们骂的妖妃,只有你们骂的逆贼,不顾千里迢迢……你说他没资格?他比你可靠得多。”   贾似道良久无言,最后道:“你个小女子不懂。你不懂,你没资格评述我与李瑕孰是孰非。”   王翠道:“那就是在我这个贱婢眼里,李郡王比你有气概得多。”   她说过,转头看向陆小酉。   月光不亮,但这一眼之间,陆小酉已感受到她眼里有崇拜,也有感激。   他方才的怒气忽然之间全消了下来,看向贾似道。   “贾相公,只要公主不是你杀的,我这次确实没有得到要杀你的命令。”   “呵。”贾似道冷笑道:“李瑕怎可能不想杀我?”   他反而莫名地有些烦燥起来。   陆小酉认认真真道:“贾相公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我来临安,郡王只说,找到凶手后,能杀就杀了,须我尽力而为,并保全手下人性命。至于凶手是谁,是否贾相公,郡王没说过,想必是宰相也好,皇后也罢,他不在乎。”   贾似道不喜反怒,重重一摔袖子。   “装模作样,李瑕若无意杀我,无非是怕我一死,朝局混乱,无人收拾局面,给了蒙古趁势南下的机会……”   “郡王没提过,但让我说的话,朝堂上也不止有贾相公一人,总有能稳住朝纲的相公,或许还做得更好。”   陆小酉已是平平静静的语气。   事实上,从围杀贾似道开始到现在,除了贾似道骂李瑕的那一瞬间,陆小酉就没怎么激动过。   这已经不是当初严云云刺杀贾似道的时候了,如今川陕日渐稳固,在陆小酉这些将领们看来,郡王真正的对手已是北面的蒙古。   先是姜饭撤出临安,陆小酉再回头来一看,真不觉得今日这场围杀是多大的事。   此时一句话说完,站在他面前的贾似道身子重重一晃,如遭雷劈,已有要暴怒的架势。   陆小酉不由又道:“贾相公,你真的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他随在李瑕身边已久,见惯了李瑕平素做事的风格,今夜与贾似道……不,是与整个朝廷一对比,这种感慨犹为深沉。   因此,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却不知,由他这个走卒说出这句话,对于眼前的平章公又是怎么样的打击…… #第七百二十三章 着眼于前   当贾似道口中的贱婢与走卒走到一边说话,贾似道便显得有些孤独。   他独自坐在悬岩边,捂着身上的伤口,能看到远处的火光。   那是他的护卫们正在寻找他。   这次上山带了两百多随行人员,好像是三百多人,记不清了。   反正再多又有何用?都是些酒囊饭袋,脑子里关心的只有俸禄、赌钱、享乐。   夜风吹来,也把那泼男泼女的对话声传过来。   “我得随他走一趟,有件事无论如何都得确认。”   “我帮你查,哦,让老先生帮你查,你不用随他走也行的。”   “得去的,你小心些,快脱身吧。”   “那好,你知道怎么与我们汇合,对了,害公主的是皇后是吧?我去查一下……”   贾似道稍稍转过头,似乎想要看一眼。   但忍住了。   而陆小酉转过身来,提高音量,道:“贾似道,你若敢动王翠,我早晚杀了你。”   贾似道没理会他。   这话,是陆小酉个人的意思。   那就还没资格能与他对话。   “你听到没有?!”陆小酉又喊道。   王翠道:“他听到了,不敢动我,你快去吧。”   “哦。”   贾似道微微回头一瞥。   只见那个看着就糊里糊涂的傻小子终于是又从峭壁上爬了下去。   他这才起身,道:“扶我走。”   “自己走。”   贾似道于是哼哼唧唧,艰难地向桐柏宫走去。   心里继续思考着遇袭前在想的那些事……   第一次败给李瑕,让李瑕回到了蜀地任帅;第二次败给李瑕,让李瑕开府封王。   今夜不算第三次,今夜是个误会,是那个小卒没听清李瑕的指示,对,就是这样,李瑕之所以没多说,不是什么不在乎,是因为猜到了害赵衿的凶手不是他。   那个小卒把案子查偏了,闹了误会,却还在那嘴硬。   总之,李瑕开府封王之后,朝廷能扼制他的手段,也只有在钱粮上动手脚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秦九韶坐镇江陵,为的便是此事。   这才是第三次的争斗。   还没输……   ……   数日之后,万州。   驿馆中,秦九韶站在李瑕面前,神情愈发悲愤。   因为姜饭正摁着他的肩,想让他跪倒下去。   “别按了。”   李瑕终于发现了姜饭正在使力,抬手止住。   他就没看重过自己的个人荣辱,没要求过别人跪他,每次都是止住,哪怕今日姜饭是有心挫一挫秦九韶的傲气。   比起秦九韶的傲气,川陕不兴跪来跪去的风气更重要。   “我问你几句,你为母守孝的三年间,写就了《数书九章》,但兴昌二年起复以来,再无学术上的进益,为何?”   秦九韶意识到李瑕在问自己,斜睨了一眼,道:“忙。”   “忙什么?”   “兴昌二年任沿江制置使参议,兴昌四年去职,居贾相公门下,兴昌六年知琼州,后去职居吴相公门下,兴昌七年任平江司农丞,咸定元年知临江军州。”   “换了两次门庭,免了数次官职,起起落落,今沦为阶下之囚,可留下了什么?”   “犹有万贯家财、宏敞华屋、美姬如云。”秦九韶不知是在自鸣得意还是自嘲。   李瑕道:“我不放你回去,这些都是空的。”   “那只论一世成就。在座诸位能高于我的,寥寥无几。”秦九韶遂环顾了这驿馆大堂一眼,道:“此间,多庸才。”   只这一句话,众人皆怒。   因为许多人都知道,他说的很可能是真的,所以更让人生气。   坐在左侧的张弘道、坐在右侧的高长寿,虽然都与秦九韶毫无交集,闻言俱是面露不豫,像是被那“庸才”二字戳到心底。   李瑕却无甚反应,道:“你的书我看到撰营建一篇,本以为你是算学大家,原来还是建筑大家。”   “郡王过誉了,触类旁通而已。”   秦九韶不屑理会周围那些愤怒的目光,先是扫了李冶一眼,点了点头。   只见这老者的目光中透着好奇与考校之色,他便知这是个肚子里有墨水的,与周围那些蠢货不同。   想必是川陕那位算学大家了。   之后,秦九韶正眼看向李瑕,已不似方才那般倨傲,开始谈起学术之事。   “家父曾任工部郎中、秘书少监,工部掌营建,秘书省掌图书,下设有太史局。我年幼时,因此可借阅大量典籍,可拜访精于天文、历法、建筑等名家……”   秦九韶有气节,却没必要与大宋的平陵郡王讲究气节。   之所以先倨后恭,他自有计较。   只要李瑕肯用他,他还有前途富贵。   但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这才刚刚入蜀,他所谈论的东西已经与在东南时不同。   因为坐在上面的那个人在问的就是这些……   李冶愈发感兴趣,问道:“你方才未说,算学是师承何人?老夫听闻南面有名家蒋周、李文一等人。”   秦九韶道:“先生是位隐士,不便透露名讳。”   “私下与老夫言,如何?”   秦九韶道:“答应过先生,不提他姓名。”   李瑕遂觉得,如今这学术氛围就是这样的缺点,有才能的人总以为“隐士”高尚,著作不能流传,不知多少了不起的成就因此而消散于云烟之中。   “好,好,还算是守信之人。”李冶却是抚须颌首,继续向秦九韶发问道:“你诗文亦了得,师从何处?”   “诗词文章,师承梅亭先生。”   “李梅亭?了得,了得。”李冶感慨道:“师保万民功业别,向西京、原庙行圭瓚。你有许多好老师呐。”   秦九韶默然不语。   十余年来醉心功名利禄,今日再想起年少时遇到的诸位先生……不愿也不敢再提他们了。   但他心里还是庆幸的。   ——看,还是要用我这般奇才。   这辈子一直都是如此,魏相、贾相、吴相,以及今日之平陵郡王,谁不爱惜我的才华?   果然,李瑕开口便道:“既然你是建筑大家,如今成都府路正是百废待兴,可愿过去出力?”   秦九韶大喜,拱手应道:“多谢郡王提携。”   “今日便出发吧。”   李瑕做了安排,手一抬,自让人押送秦九韶往成都出力。   李冶眯着老眼向堂外看了一会,起身道:“不如……”   “敬斋公莫说情,这人还是欠收拾,你愈多看他,他愈得意,且待心晾一晾。”   李冶转头看去,有些不舍,慢吞吞又坐下。   严云云不动声色又给他换了杯茶。   她颇想让李冶收她为弟子,近来常有这样的小殷勤。   “继续议事。”   李瑕已开口,道:“姜饭,你给大家谈谈江陵的情况。”   “……”   驿馆中的议论声继续响起。   码头上的吆喝声还隐隐传来。   这是号称“万商云集”的万州,它不像夔门那个川蜀军事门户,它是川蜀的经济门户。   近年来,长江上的商船如过江之鲫,万州城已恢复了些许往年的热闹景象,这驿馆却依然很破。   一缕阳光从破碎的瓦片中照在堂上,下面是因漏雨而生出的青苔。   当这缕光线渐渐暗下去,已时近黄昏。   ……   “这是我今年第二次到夔州路。”   李瑕已开始为此次的万州之行作总结。   “我第一次来,为的是到夔门防备宋军攻过来,但他们没有,允了我的开府之权。而这一次,为的是来万州防备宋廷的商旅过来把蜀地百姓的血汗钱赚走。   宋廷又让我失望了,我既期待它的新法能够遏制纸币的滥发、平抑物价,能够使得豪贵之家少剥削平民百姓一点;也担心他们国库充盈,会驱兵西进。   但没有。   这次来,我还是没看到一张真正能买到东西、兑到钱的金银关子。看到了什么?是伪券。过去赤山会纸局每日印纸币十五万贯,今秋,江陵伪券坊每月印伪券五百万贯。   印钱来买百姓的粮——这就是宋廷数十年来一直在用的办法,区别只在他们印的钱是买东南百姓的口粮或买我们的口粮。   衮衮诸公就只会这一招,是想不到别的办法了吗?不是,而是别的办法做不到了。   以上这些,是对手的情况。   说我们。   市贸司做得很好,一直以来都保持着长江、汉水两路商路不被中断,让我们的钱能买到他们的物资;舆情司也不错,没让看起来是我们的实则是他们的钱买我们的物资。   统计司则是关键,是我们与他们之间的区别。我们的券引不是用来强征百姓口粮的,为的是方便、是促进交易,故而能不滥发,这是原则。   在座诸君有的了解我,有的不了解,那就再强调一遍,触到原则问题我绝不手软,不管是谁。   往后你们就任地方也好,任职幕府也罢,记住,统计司定下的券引数量背后,有人在监察。   说了这些,想必你们也知己知彼了,如何胜、为何胜也知晓了,保持下去,我把长江这条命脉交在你们手上……”   张弘道瞥了眼高长寿一眼,已感受到了对方的压力。   显然,李瑕让高长寿坐镇重庆,除了守三峡防线,要守的还有这长江商贸。   ……   “说完经济,最后再说说形势。”   李瑕也不愿多说,但这是例行总结。   “这咸定二年马上又要过去了,这一整年,我们与宋廷争开府之权、与宋廷争货币之利。这是必须的,因为宋廷必然扼制我们。   现在,争也争过了。我们已巩固住了川陕的情形,可喜对吧?只用了一年光景,我们完成了年初订下的‘稳固发展’的目标。   但一年光景已经过去了。   这一年忽必烈只做了一件事,北上哈拉和林。或许明年他也只做一件事,重返燕京。   很快,我们不会再有时间与宋廷这样争斗下去。   咸定三年,我不想再两次往返川东,在这夔州路与宋廷争权争利。故而,盼诸君同心协力继续稳固后方,使将士无后顾之忧,着眼于前……”   ……   一艘船只由江陵出发,至临安,之后,有急信送至天台县贾家老宅。   贾似道看罢,一言不发。   又败了。   这是第三次败于李瑕之手。   而这次之后,似乎已真的想不到办法还能再去遏制李瑕了。   对付蜀帅,还可以压制;对付郡王,勉强有办法。   虽然他一边推行经界推排法抑制滥发纸币,一边用滥发伪币的办法对付李瑕,但总归算是办法。   现在,连办法都没有了。   夫复何言?   ……   “阿郎,王翠出门了,该是去见李逆的人,是否派人跟上?”龟鹤莆上前,附耳禀报了一句。   贾似道转头一瞥。   又想到了那泼男泼女,让人不悦。   “不必了,重要的不是这个小人物,而是……算了。”   “是。”   “往后无事莫与我再提李逆。”   “阿郎这是?不再派人往西边了吗?”   贾似道本不想回答,但最后,却又喃喃了一句。   “我忙,只想着眼于自己的事……”   ……   嵊州。   “贾相公能有那般生我气?可我一共只与他说了三句话。”   陆小酉走在剡溪溪畔,看了王翠一眼,又道:“当时是他不停追问,我只好告诉他,郡王真的没吩咐我那么多。”   “好吧。”王翠不由低头笑了笑,之后又正色交代道:“你得罪了他,一定要小心。”   “好。”   “你们这就回汉中去吧?”   “事还没办完,公主既是皇后所害,我与录书老商量过,找找关阁长在皇宫的旧人在不在。”   “你也去过皇宫吗?”   陆小酉转头看了看远处的风景,道:“我是说,杀掉皇后也不是没有把握,找个宫人……”   “别去做这些了,好吗?”   “你怎么了?以前不是一直想报仇吗?”   “现在想法变了,我已明白你们都是抗虏的豪杰义士,临安这些事,不值得你们再冒险。而且,皇后是公主的表姐,她们从小就在一起玩……嗯,如果公主还在,也一定不想让人为她报仇吧?都过去了。”   “我不懂这些,只管奉命行事。”   “就知道你是这样一人。”王翠瞄了陆小酉一眼,“那日,随在李郡王身后的那位贵人你见到了?此事是她请托了李郡王……你只要拿着这个回去,就可以交差的。”   陆小酉接过一封信。   只见信封上写的是“代转厘宫主人”六个字,字写得很好的样子。   王翠又问道:“能答应我不拆这封信吗?一定送到李郡王手上,他一看便知。”   “能。你看,我这般一点头,死都要做到。”   “别死,好好活着。那就这样,你回去吧。”   “你呢?不随我们回去吗?”   “不了,我打算到桐柏宫当女冠。”   王翠说罢,停下脚步,按着腰间的佩刀轻轻摆弄了两步,道:“你走吧,恩恩怨怨就此两消了。”   “什么?我们有恩怨?”   “有,但消了。另外,我很感谢你。”   陆小酉好生奇怪,还想问上几句。   王翠却已挥手作别。   陆小酉走了两步,想起一事,回过头问道:“对了,我娘在给我说媳妇……你不要去喝杯喜酒?”   “太远了,只能先恭喜小酉哥。”   王翠含笑摇了摇头,转身往南。   陆小酉懊恼地挠了挠头,往北走去。   好一会之后,他听到身后王翠又喊了一句。   “小酉哥,你是个靠得住的人,往后上了战场一定要活着,按你说的,一往无前、当大将军!” #第七百二十四章 约定   一转眼,已到了咸定二年的年底。   腊月十八,李瑕回到了汉中。   随行的张弘道进了城便转回家中,次日一早,便得知录书老求见。   “五郎。”   “不必多礼。你竟已从临安归来了,可为郡王将事情办妥?”   录书老道:“昨日已见过郡王,已交了差事。”   他这次到临安做的不是什么机密差事,大概说了。   张弘道漫不经心听过,道:“留梦炎知道我归附郡王之事,还肯出手相帮?”   “是,他说是为了回报五郎的恩义。”   “假的,能威胁到他的是张家,而不止是我。他肯这般配合,像是有些对付贾似道的意思?”   录书老道:“小老儿也觉得他是这意思。”   “嗯。”   “本想着顺手除了贾似道,可惜了。”   “随便吧。”张弘道并不太关心东南之事,想了想,沉吟道:“刘黑马病了。这次我随郡王南巡,回来时经过成都,看刘黑马病得很重。”   “刘公今年不过六旬又三吧?”   “虽然延请了名医,但怕是时日不多了……郡王或是想让我接替安抚成都之职,与刘元礼共事,你觉得如何?”   张五郎话没说透,意思却很清楚。   如今刘元振在汉中练兵,刘元礼随着刘黑马在成都。   而刘黑马若是死了,李瑕肯定不会让刘元振接替成都安抚使一职,以免像是世袭。   最多是让刘元礼任个安抚副使,配合别人。   而在川陕,资历、才干、身份能高于刘元礼的人少,张弘道勉强算一个。   录书老摇头,道:“小老儿这次往临安,还得到一个消息,李璮正在与宋廷接触……换言之,马上就是谋取河南的时机,五郎何必去坐镇成都?功劳没有,旁人还要说郡王任人唯亲。”   张弘道点点头,深以为然。   但马上他意识到,情愿或不情愿,这件事李瑕既已说过,也由不得自己拒绝了。   于是,才点过头,张弘道又道:“我帮妹夫做事,岂是为了什么功劳?何处有需要便去何处。”   录书老一愣,心想五郎在老元帅面前也没这么乘巧,今日这真是……   “那……恭喜五郎。”   “准备一下,年后,随我去成都吧。”   此时堂外便有仆役过来,禀报道:“五郎,郡王邀你过去,说是让五郎见一位故人。”   张弘道遂起身出门,心中感慨才回汉中就这般忙。   这日,李瑕是在汉台见客。   张弘道一步步踱上汉台,看到了正站在那与李瑕说话的那人。   来的这人他还真认识……那张让人讨厌的大嘴、那眼里让人讨厌的笑意。   王荛。   张弘道没想到今日会在汉中再见到王荛,不由一愣。   王荛却已转过头来,见来的是张弘道,咧开嘴笑了笑,打了招呼。   “五郎,许久不见!当年你我歃血为盟约定异日起事,今起事之机至矣……”   ……   王荛算得上是张弘道平生最讨厌的人之一。   当年他追杀李瑕之时,正是王荛在他身边、一点点拿了他的把柄。   结果呢?   “呵,歃血为盟?你王家父子暗中串联,一转头却向忽必烈投顺,反过来告发我。”   张弘道说着,怒意更甚,走到了王荛面前又道:“我该斩杀了你。”   “五郎误会了。”王荛笑着,伸长了手臂,似还想拥抱张弘道,“不如我听我解释一二如何?”   “没什么好解释的,你王家父子出卖我。”   王荛又笑,转向李瑕,感慨道:“犹记得当年,张五郎往开封追杀郡王,我联络杨果助郡王脱困。没想到一转眼,郡王已雄据西南。”   李瑕这是第一次见王荛,对其人却已有了解。   要了解王荛,首先得了解的该是王荛的父亲,王文统。   王文统是李璮的谋士,也是李璮的岳父,也是李璮儿子的老师。   一般而言,王文统、李璮之间的关系之近,已经是一人造反,另一人必然被株连。   但就在忽必烈登基之前,张文谦举荐了王文统。   忽必烈见王文统是真有才华,任他为中书省平章政事,负责改革蒙古政务。   从世侯幕僚,一跃为副相。   若说廉希宪不到三十任行省宰相难得,王文统一入仕便任副相更是难得。   也唯有蒙古国才总有这般的官场奇迹。   王文统不仅是副相,还是实权宰相。   忽必烈登基以来,近两年内,都是王文统主持中书政务,他改蒙古旧制,建立十路宣抚司,制定律例,约束官员,发行中统交钞,并使其流通无阻。   值得一提的是,中统交钞是实物纸币。   一开始以丝绸为本位。之后以白银为本位,称“中统元宝交钞”。   任何人持中统钞都可按银价到官库兑换成白银,北地百姓可以用它缴纳赋税。   王文统的改革,非常有效。   短短两年,取得了良好的效果。   李瑕想来,同样是改革,比一比王文统与贾似道,只觉差别极大。   贾似道是外戚,在宋廷资历极深,且出将入相,战功与恩宠傍身,平章军国重事;   王文统追随忽必烈只有两年,资历、功劳都没有,只有谋反的隐患,一入仕就主持国政。   但看改革的成果,贾似道这权倾朝野的大宋权相屡屡受挫;王文统则是成效卓越,制定了一套立国的法度。   但是,这种时候,王文统的儿子竟还在私下串联,准备谋反。   ……   李瑕知道,确实是王荛联络杨果,给自己递了一份情报,但助自己脱困,王荛是没做过的。   王荛只是杀了阎复,敷衍交差了而已。   这没什么好掰扯的。   李瑕道:“说正事,李璮打算何时起兵?”   王荛没想到他如此直接,愣一愣,应道:“正月一过便起兵。”   “忽必烈还未回来?”   “该还在哈拉和林与阿里不哥大战。”   “李璮准备如何做?又有何条件?”   “哈哈,李郡王真是直爽人。”王荛咧嘴一笑,道:“我此番来,自是请李郡王到时出兵响应。不如立个盟约,正月一过,共同举兵如何?”   李瑕摇了摇头,道:“牧樵远道而来,该歇几日才是。”   “李郡王有何顾虑?”   “没有,快过年了,过完年再谈吧,五郎,你招待好他。”   王荛本是极为自信地站在一边,没想到李瑕问过之后竟先搁置不提,不由急道:“李郡王为何如此?我有几句话想对李……”   “牧樵客气了。”张弘道已站了出来,“你千里迢迢跑来,不多歇两天如何使得?请吧……”   他没想到李瑕会晾着王荛,莫名有些幸灾乐祸,从容了许多。   王荛又转头看向李瑕,很是惊讶。   他发现,李瑕对于响应李璮的热情远没有他预想中那么高……   ……   与此同时,史天泽面对使节,答应得却很爽快。   “请史公立盟为誓。”   史天泽爽快一笑,手中匕首轻轻一划,割开手指,以血印按在那盟书上。   “如此,你们可信我?”   “好,正月一过,共同举兵……”   ……   正月还没到,眼下,天下各处更多的都还在准备着年节。   李瑕并不急着给李璮答复。   他认为自己不管如何回答,李璮都要在明年二月举兵,那为何还要派王荛来冒险当使节?   这其中,也许是有其它的问题……   这是李瑕回汉中的第二天,已接见了许多人,直到傍晚,他才得空到褒园走了一趟,将一封信递在阎容手里。   看信的美人本是直着身子,渐渐地,倚进李瑕怀里。   之后却是又哭起来。   “怎么了?”   阎容抹了抹眼,哭着笑了一下,问道:“这信你没看吗?”   “没看,不是写给我的。”   “也是写给你的,与你恩怨两消了……”   “唔,那很好。”   李瑕嘴里应了,漫不经心地想到,也许是王翠被贾似道骗了,谁知道呢…… #第七百二十五章 谁的机会   腊月二十。   天才亮,录书老走进汉中张家的大堂上,只见张弘道已早早起来,正在打理他漂亮的小胡子。   “五郎,小老儿已将王荛安置在城北驿馆中,舆情司也已安排人在他周围。”   “大过年的,跑来坏我心情。”张弘道头也不抬,道,“下封拜帖吧,邀他饮酒。”   自有跑腿的下人去做这事。   录书老则是幕僚,是智囊。   他挥退旁人,在一旁坐下,问道:“五郎可想过,郡王为何让五郎来招待王荛?”   “总不能是为了让我出气吧?”张弘道笑着反问了一句。   之后,他神色正经下来,道:“我也在想这事,郡王是想给王荛一个下马威,掌握主动权。或是还信不过王荛?让我探一探。”   “李璮准备多年,势必要反的。”录书老道:“但王家父子的立场,着实奇怪。”   “想不通的地方太多了。”张弘道揉了揉额头,道:“王文统多年来明目张胆助李璮谋反,还能得忽必烈重用。而我才做了一点小事,忽必烈却已命令九郎杀我。”   “可能忽必烈并不信任王文统,因此王文统还是决意谋反。”录书老道:“而王文统主持中书省,要么是极有利的情况。要么……”   “要么忽必烈一直在提防着他们,他们的一切所作所为都被忽必烈看在眼里。”张弘道话到这里,又低声讥了一句。   “小聪明。”   “正是如此。”录书老便是要将这些可能给张弘道罗列清楚。   “待我与王荛谈谈便知……”   ……   城北驿馆。   几盘小菜、两壶美酒摆在桌上。   对坐的两人坐姿颇有不同。   王荛一脚踩在酒坛上,不时哈哈大笑,显得十分豪放而放松。   但他身子是向前倾的,直勾勾地看着案几对面的张弘道。   张弘道没笑,脸色有些平淡,身子则是微微后仰。   “五年了吧?”王荛笑道:“当年五郎为了捉拿到李郡王,可是呕心沥血啊。如今再一看,原来是为了找个妹夫,哈哈哈……”   “再回头一看,原来令尊当年为李璮出谋划策,是为了自己能平步青云,得忽必烈重用?”   张弘道话到这里,抬起酒杯,道:“中书省相公之子……该唤作王衙内,来,敬王衙内一杯。”   “家父是为了保护大家啊!”   王荛忽然喊了一句,显得很是激动,又道:“五郎总责怪家父在忽必烈面前把所有事全盘托出。可你想想,忽必烈有因此责罚谁吗?不正是因为家父的坦荡,打消了原本的猜忌。”   张弘道大摇其头,道:“牧樵又是这样,凡出了结果,便给自己揽功,当我不知?”   王荛又把头往前凑,道:“五郎果然是了解我,那该知道我这谋逆之心,天日可鉴。”   他自以为说的话颇为风趣,那张大嘴又咧开来。   张弘道只好再向后仰了些,问道:“以令尊今日之权柄,还舍得叛忽必烈?”   王荛先是很自信地抛出了一个称呼。   “齐王……”   张弘道明白这指的是李璮。   以前,李全就想让宋廷封他为齐王而不得。如今,李璮必是要这齐王的名号了。   “齐王是我姐夫。”王荛笑道,“也是家父的女婿,忽必烈怎可能真信任家父?当然是据齐鲁以举事,齐王复为盛唐之主,家父继作玄龄之臣。”   “玄龄之臣?你们这是把李璮认作唐太宗,也把自己当作是开国的房玄龄了?”   王荛摊开手,道:“不然呢?”   张弘道不屑地笑笑。   他虽没说出口,但笑容里的意思很明显——李璮还不配。   “怎么?”王荛问道:“五郎莫非以为你妹夫比我姐夫更有实力不成?”   “不知这‘齐王’是谁封的?是宋国还是蒙古?总不会是自封的吧?”   “只要有实力,哪怕是自封的,也能让蒙古、宋国承认。”   张弘道问道:“李璮只想当个齐王?”   “不妨实话与五郎说一句。”王荛道:“如今忽必烈北征,家父可于燕京响应,与齐王里应外合,一举夺得天下。”   “我也不妨与你说句实话,忽必烈已命张、史、严等诸家世侯防备山东。”   王荛笑了笑,问道:“若有家父在燕京响应,再加上史天泽于开封起兵呢?”   “史天泽?”张弘道放下手里的酒杯,目露沉思,“可靠吗?”   “自是可靠,他早已答应了。”王荛道:“值此时机,汉人已可联手夺回中原!”   他眼睛愈发明亮,继续开口劝说起来。   “齐王、李郡王、史天泽,只要这三家联手,不,还有张家,我眼前不正是你张五郎吗?想必到时令尊只要见到我汉家男儿的声势,必定愿意声援。如此一来,驱除蒙虏岂非易如反掌?”   张弘道虽觉王荛讨厌,也感受到了他的热情。   且如王荛所言,倘若方才提到的人真能联手,忽必烈也只有灰溜溜滚回草原的份。   “史天泽真能……”   “此正是我父子纵横捭阖之能。”王荛道,“五郎你想想,当年你我初见时,你对蒙古何等忠诚?最后如何?与我歃血为盟。今日又如何?已投身李郡王。我汉家男儿,合力驱虏,实乃大势所趋!”   王荛说着,身子越来越向前倾,人已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而张弘道还想再避,却已不能再向后仰。   只能听着王荛又开始高谈阔论,口沫横飞。   王荛与其父亲一样,好以言语动人,说起这些话来慷慨激昂。   但张弘道却是问道:“若依你所言,一旦攻取燕京,李璮可愿奉我王为主?”   “五郎啊五郎,这还没起事,你便惦记着争权夺势,如何能成就大事?”   “此为关键。”   “齐王必定能先入燕京,到时名正言顺,可为天下之主……”   王荛话到一半,见张弘道眼神中是不以为然的神色,又道:“时机难得,不如先以大局为重。待扫净胡尘,再行聚议如何?”   ……   “他说史天泽已经答应举事了?”   “是。”   李瑕想了想,又问道:“你是怎么看的?”   他与张弘道私下里说话颇为随意,彼此也不讲究什么称呼。   “去岁十一月的昔木土脑儿一战,史天泽立了大功,之后忽必烈北征,史天泽留守中原。”张弘道沉思道:“若说他大胜而骄,再起异心,并非没有可能。”   “但史天泽能奉李璮为主吗?”   “不可能。”张弘道毫不犹豫,“王荛话语里必有虚言,但不知有多少夸大。”   “时机呢?”李瑕问道:“李璮选择这种时候起事,是确定忽必烈陷在哈拉和林了?”   “据王荛的说辞,王文统得到的消息是如此。另外,李璮之子李彦简本在燕京为质,如今已潜逃出燕京往山东,李璮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是因为李彦简发现时机很好,所以逃回山东?还是因为李彦简逃回山东,所以李璮起事?”   “不知道。”张弘道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这会是几年内少有的能再削弱忽必烈的机会,必须是要把握的。”李瑕道:“但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   保州。   时近年节,保州张家大宅热闹非凡。   张家本就人丁兴旺,也不会因为张五郎与大姐儿的离开而显得冷清多少。   但这日大堂兄弟齐聚之后,张弘范四下看了看,还是皱了皱眉。   他转身往后院走去,找了一会,终于找到了正在拉着小马驹散步的张文婉。   “二姐儿,怎不到堂上去?”张弘范笑道。   张文婉瞥了他一眼,没理会他。   “怎么?生九哥的气了?”   张文婉忽瞪了张弘范一眼,道:“五哥是被我气走的,还是被你气走的?你来说!”   “哈?他自要走的,既与你无关,也与我无关。”   “哼。我原以为是我与五哥说‘九哥待我更好,五哥管得太多了’才把他气走的。但十哥都与我说了,是九哥把亳州交回朝廷,还辞了官,这才把五哥气走了,以后我不理你了。”   张文婉说罢,一把拉过她的马,径直又走。   如今说来还算平静,但没人知道张弘道刚刚离开时她有多伤心与内疚。   最近知道这些都是九哥的错,难免生气。   张弘范低头苦笑了一会,忽冲着张文婉的背影喊道:“过了年,你九哥便要从征了,你真要生闷气?”   张文婉回过头,道:“又从征?你不是被罢官了吗?”   “起复了,万一我死在战场上,不希望这最后一个年节,二姐儿还生我的闷气。”   “呸呸呸,不许说这种晦气话。”   张弘范笑了笑。   无非是找个借口吓唬妹妹罢了。   征个山东李璮能有何危险?   也亏得是有李璮,才能在发生了张五郎叛逃之事后,还能再有一次被重用机会……   ……   燕京城外。   风雪之中,一队骑兵由北而来。   燕京城中也有骑兵出来相迎,两边将领相逢,有笑声与蒙古语响起。   “哈哈,我的赤必合安答回来了,这该死的大雪天,快入城喝一碗奶茶吧。”   “听说有只小耗子从燕京逃走了?”   “哈哈,这次也是个机会,让大汗知道,就该罢免了那些汉人的兵权才好……” #第七百二十六章 自不量力   李瑕对着地图看了很久,越想,越对李璮的行事感到疑惑。   山东地界不比川陕,基本上是无险可守。那么,李璮想要成事,最好的办法必须趁忽必烈北征,直捣燕京,占据居庸关长城。   有王文统于燕京里应外合,又有史天泽起兵响应……其实,李璮只要闷声不响地攻到燕京即可。   如果这样,就没有太大必要派人来汉中联络。   偏偏依王荛所言,李璮想要更稳妥,希望李瑕从关中出兵,攻打山西,牵制一部分蒙古兵力。   若如此,李璮、史天泽、李瑕三路并攻燕京,驱蒙古人出中原确实是轻而易举。   但得要三家都不抱私心、全为公利才可以,做得到吗?   军阀若能做得到同心协力,早在二十年前外虏就被赶出中原了。   不闷声发财,却弄个先入燕京者为王?   可见,形势绝没有这么顺利。   比如史天泽还不值得信任。   那有史天泽在河南虎视眈眈,李璮就不能直取燕京。还不如与李瑕约定,前后夹攻史天泽,瓜分了河洛再谈……   思忖着这些,李瑕突然发现,李璮竟连封亲笔信都没有送来。   一直以来,只有王荛那张大嘴在那鼓唇摇舌,煽动游说。   幸而没有被其言语迷惑。   正想提笔给李璮写封信,已有吏员过来通禀。   “郡王,诸位先生已经到堂上了。”   “我现在过去。”   李瑕又搁下笔,先往堂上与王府属官议事。   事实上,李璮之事也只是平素要处理的诸多事情中的一小件。   不一会儿之后,桂荫堂上便又响起了议论声。   “今岁两淮一带又有涝灾……”   “若要迁移人口入川陕,难民往往无力沿汉水、长江而上,须继续派遣人手组织,派遣船只载运……”   “既然所需船只数量日增,汉中、重庆势必需要建造船厂……”   “唉,钱粮劳力不谈。造船之事我等毫无经验,须到襄阳再请些人回来……”   “等正月吧,也让人家在家中过个年……”   ……   到了夜里,李瑕回到后宅吃过饭,才想起要给李璮的信还没写,干脆让唐安安代笔。   他踱着步,又得重新整理思路。   “先表示对他父母双亲的景仰吧,李全、杨妙真夫妇之事迹,安安也知道吧?”   “有听说过一些。”   唐安安铺开纸墨,张文静也抱着肚子过来坐下,随口说起当年旧事。   “金国末年,朝廷横征暴敛,蒙军来了也无力抵御,反而让溃退下来的乱军杀害百姓。因此,河北、山东一带便有人聚众起义,称‘红祅军’。当时,益都杨安儿、潍州李全、沂蒙山刘二祖,为红祅军三支主力。   后来,杨安儿被金军围困,坠水而亡,余部便由他妹妹杨妙真统领。这杨妙真着实是个人物,人称她‘四娘子’,亦唤为‘姑姑’,善骑射,所创梨花枪,号称天下无敌手。杨妙真率部与李全会合,二人便结为夫妻,一起抗金、抗蒙、抗宋……”   张文静记得,以前张柔偶尔说起山东李家,虽鄙其出身微末,但李全、杨妙真确实称得上豪杰。   唐安安听了,轻声问道:“只说对李全、杨妙真的景仰,不提景仰李璮是吗?”   李瑕“嗯”了一声。   唐安安会意,遂行笔便写。   “松寿仁兄青睐。金国失统,丧师于外虏,及令尊令堂以布衣揭竿而起,振臂一呼,山东义军云合响应,真盖世豪杰。   昔陈胜偏袒唱于前,刘季提剑兴于后,汉业遂兴。今戎狄横骛、虎噬中原,红袄军之首事,必有英雄因而创业,荡一四海,方为道义不孤。”   李瑕低头一看,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继续口述。   “你李璮想要造蒙古人的反,此事并非秘密。如今还有人传言,说是南面有个李要叛宋,北面有个李要叛蒙。   公然割据有公然割据的好处,但你该想清楚到底谁是你的朋友、谁是敌人。史家为蒙古效忠近四十年,岂肯轻易叛乱,毁四十年之功勋而居你我之下?   你既已明目张胆,如何能指望忽必烈不知道你的野心,指望他放任王文统主持中枢,为你里应外合而取燕京?欲成大事,岂能将事机寄望于旁人之手?   忽必烈不会那么快便击败阿里不哥,却有可能先抽出个空来解决后顾之忧,你如今起事,时机未必就好,不如再静待三年两载,厉兵秣马,到时你我共击河南……”   总而言之,李瑕认为,李璮还没有现在就起事与忽必烈交战的实力,不如等这边再发展两年,才好相互支援。   待唐安安写完信,李瑕看过,自拿了往前衙吩咐人送到军情司,想办法尽快递至山东。   路过花厅的时候,倒还听到韩巧儿正在那叽叽喳喳地与高明月说这次去重庆府一路上的经历。   ……   “回程的时候,李哥哥还带我们回了庆符县一趟呢?”   “那边还好吧?”   “嗯嗯,大变样了呢,虽说是一个县,但比有的州城都大了,房伯父开玩笑说是‘蜀南南都会’呢。”   韩巧儿数着手指头,却还把房言楷与李瑕说的庆符县之所以繁华的原因一个不落地说了出来。   “那年李哥哥把成都大量难民迁到蜀南,又教化山民、建城昭通、扩修五尺道、撤回凌霄城军民、合并大理,加上这些年战乱波及不到蜀南,南丝绸之路恢复,南北客商增多……翻天覆地的大变化呢。”   高明月想了想,问道:“过完年,房知县已任庆符县六年了吧?”   “七年呢,他比李哥哥还早一年多到庆符县。”   “官人就没举荐他升官?”   “李哥哥说,不是不想举荐房伯父,而是与大理商路在那里,无人可以替房伯父,待往后有了人才,自是不会忘了他的功劳。”   “嗯。”年儿也道:“官人还说,有巧儿在帮忙记着,他忘了谁也不会忘了房知县。”   韩巧儿用力点了点头,又继续说道:“后来我们又路过了成都,去探望了刘老元帅,他好像病得很严重……”   “是啊,得让父亲与大哥带着刘家嫂子尽快往成都一趟。”高明月说到这里,想到李瑕也许又要亲自往巩昌,低声道:“明年你李哥哥怕是不能在家中待太久了。”   “啊?”韩巧儿一时很是不情愿,嘴里却颇硬气,道:“不在家才好呢,不会再逼着我晨练。”   厅上几个话到这里,李瑕正去向前衙,而唐安安扶着张文静过来坐。   唐安安一听韩巧儿抱怨晨练之事便有些赧然。   因为就在刚才,她偷偷和李瑕说,她病已经好了,也该随他一起好好强身健体。得了李瑕一顿夸。   自然不是喜欢大冷天还要晨练……   唐安安正想着心事,一转头正好与韩巧儿对视了一眼。   韩巧儿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搂着年儿说起悄悄话来。   这两个小丫头自从一起随李瑕出门巡视过,莫名地更加要好起来,常常梳一样的发型不提,这两夜还总喜欢凑在一起睡觉,说是冬天冷。   唐安安心想,韩巧儿此时说的该是“我们之中出现了一个喜欢晨练的叛徒……”   之后趁着高明月与张文静说话时,年儿跑过来在唐安安耳边悄悄说了一句。   “姑娘今夜到韩侧妃屋里来吗?”   唐安安闻言便愣了愣,昨夜李瑕在张文静处,今夜该是到韩巧儿处。   下一刻,韩巧儿也坐过来,低声道:“安安姐,我们让李哥哥累到爬不起来怎么样?我们耗光他的体力,叫他明日没力气晨练吧……”   “我们?耗光他的体力?好……好啊……”   ……   咸定二年、中统二年,终于在相对的和平势态当中接近尾声。   对于李瑕而言,这确实是今世最轻松的一年。   而年节时,一封信也随着东去的探子一路发往山东。   ……   一转眼,到了中统三年,正月初十。   山东,益都。   几骑快马自北方而来。   李彦简抬头看去,终于看到了前方新修筑过一番的益都城。   自从蒙古占据华北之后,禁止诸路世侯修筑城墙。唯独李璮以防御宋国为名,修筑了益都的城防,且还开挖了深沟大壕。   李彦简见此壮阔坚城,深吸一口气,驱马而前。   很快,益都城内响起欢呼声。   “世子回来了!世子回来了!”   李彦简一路进到行省总管府,与父亲李璮、同父异母的弟弟李南山、表兄杨友等等亲人相见,自又是一番热闹。   “见过父王!先生言,今他已得蒙人信任,执掌中枢大权,只待大军一至,轻易可为父王取燕京……这是先生给父王的亲笔信。”李彦简说的先生便是王文统了。   “好!好!我儿终于归家了……”   谈过这些近况,李璮坐回案边,先是看了王文统的信,神色舒展,志得意满。   便等他收起了王文统的来信,重新落回桌上那封来自汉中的信,眉头又开始皱了起来。   “父王这是在看什么?”   “王荛真是自作主张。”李璮道:“本王自取燕京,又何须他代本王去联络川陕李瑕?”   “联络李瑕?这……毫无必要啊。”   “但王荛也不说一声,便自去了。”   李彦简亦是一愣,道:“舅舅竟如此不智?他比孩儿还早离开燕京,算时间,原来是直接往川陕了?不智啊。”   李璮似乎有些怀疑什么,心中沉思着,还能是谁叫王荛去找李瑕的不成?   但到了最后,他想到王荛平素就是自作聪明的性格,还是摇了摇头。   “他那人啊,一向便是那样。”   李彦简问道:“那父王打算如何回复李瑕?”   “李瑕竟要本王静待他三年两载,简直不自量力,恨不能骂他一顿,但也不好拆了你舅舅的台,本王且回书问李瑕是否愿意投顺吧。”   李璮说罢,不屑地丢下手中的纸信。   “其他的,待攻取了燕京再谈……” #第七百二十七章 功臣   过了年节,已是壬戌年,狗年。这一年是大宋咸定三年,蒙古中统三年。   正月初十,王荛终于重新来到汉台,再见了李瑕一面。   他本来以为李瑕要将他扣留在汉中很久,没想到李瑕还肯在元宵之前见他,竟然还有些感激。   作为巧舌如簧之人,王荛原准备了许多说辞。可惜,一个月来,与张弘道说得实在太多了,连他也感到疲倦。   此时再见李瑕,行了礼,王荛难得显得有些沉默。   李瑕先开了口,道:“你不是李璮派来的,到底有何目的?”   王荛一惊,再抬头已是愕然。   李瑕扫了他一眼,道:“我既已得到证据,你敢不认?拖下去吧。”   “李郡王,我当然是齐王派来的,你这是何意,你怕了忽必烈不成?”   张弘道看着王荛被拖下去,问道:“山东的回信到了?王荛果真有诈?”   “没有,回信也太慢了。”李瑕道:“今日正好有空,我诈一诈他。”   “王荛此人面皮极厚,怕不会轻易交底……”   话音未落,只听被拖下汉台的王荛已高声呼喊起来。   “李郡王饶命,我招了,我招便是!”   这便是李瑕要让张弘道来应对王荛的原因,桀黠油滑之辈,应对起来实在是费工夫。   不一会儿,王荛重新被拖上来,招得却是很快。   “请李郡王饶我不死,确不是齐王派我来的,是我自作主张……”   李瑕打断道:“是你自作主张,而不是受人指使?”   “其实我与姐夫感情深厚,往往不需他命令,我便自主做事,绝非受人指使。”王荛道:“此次姐夫举旗,意在直指燕京,然而我以为史天泽不可靠,故而擅自作主,想联盟李郡王,以牵制蒙军,亦使史天泽不敢趁机攻山东。”   “你看出史天泽不可靠了?”   “是。可惜姐夫对史天泽深信不疑,我多次苦劝无果,只好出此下策。”   王荛应对如流,并无太多的局促不安。   李瑕却又问道:“那有没有可能是忽必烈让你前来诓我?或诓我过黄河攻山西,他从上游偷袭我船只,断我退路?或诓我出潼关,他从黄河绕攻潼关,堵我归路?”   王荛愣愣看了李瑕好一会,忽然笑着摇起头来。   “本以为李郡王乃当世豪杰,原来如此畏惧忽必烈?忽必烈如今尚在哈拉和林,竟能吓得李郡王不敢出关中一步?”   “真在哈拉和林吗?”李瑕道:“咸宁元年十一月,昔木土脑儿一战结束,忽必烈稍作休整即北征,今已是咸宁三年正月。算时间,已够忽必烈往返一趟。”   王荛大摇其头,脸上还带着嘲笑的神情。   “未免也太看得起忽必烈了,真当他一到哈拉和林即可挫败阿里不哥吗?蒙古宗王可都是支持阿里不哥的。”   李瑕观察了王荛一会。   王荛笑了好一会,坦然迎上李瑕的目光,拱手道:“我所做一切,皆为恢复汉家河山,李郡王可信我。”   张弘道向李瑕低声道:“此子说假话从不变色,昨天还与我信誓旦旦是李璮派他来的。”   李瑕点点头,道:“这样吧,你回去告诉李璮,不必急着举事。”   王荛道:“若齐王已举事,李郡王可愿响应?”   “如若史天泽能与他合攻燕京,我便尽力出兵山西;而若史天泽不可信任,或可共击史天泽……到时再做联络吧。”   “好!”王荛再次拱手作揖,道:“请李郡王手书一封,我带回给齐王,商定战略后再作回复……”   ……   两日后,在汉中滞留了一整个年节的王荛终于得以被允许离开。   他似要去往山东,却在离开蜀道、出了潼关之后,渡过了黄河,往山西而去。   被扣押了太久,来不及再去山东了。   王荛先到解州,见了仪叔安。   “李瑕很警觉,并未上当,但还有机会……”   一场私下的密谈之后,王荛当即又离开解州,赶往燕京。   ……   就在这个正月,在益都以东、以南的山东各地,李璮正式宣布自立称王。   因李璮从来没有忘记过他父亲李全的遗志。   “南宋君臣昏昧不可依,蒙古凶悍蛮夷亦不可恃,我父子侥幸于乱世之中居山东、淮南之地,拥数十万之众,若用心经营,伺机进取,逐鹿中原,天下谁属尚未可知也!”   从他继承这个遗志开始,三十余年,一直在苦心孤诣地谋划。   他有两位妻子,除了王文统的女儿,还娶了东蒙古宗王塔察儿之妹。   不仅是联姻蒙古黄金家族,他还一直在拓大地盘并不断巩固着统治,确立了山东的官制,修复文庙,招揽儒生文士到幕下。   他到处购马、筹集了大量军粮,练就了十万大军。   终于,他等来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蒙哥死,而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两虎相争……   李璮已传檄于各路诸侯,邀他们依先前约定起兵响应,以造声势。   他散尽府库财宝犒赏将士,准备出兵济南。   同时,下令杀尽境内蒙古戍军。   “点炮!祭旗!”   “斩!”   校场上,炮声响过,大刀斩下,一颗颗带着辫发的头颅滚滚而落……   ……   燕京。   会同馆中,刘秉忠与王文统正对坐而谈。   王文统时年已六十余岁,双眼细而长,看起来便像是一只狡猾的老狐狸。   “如今想来,陛下当时一见我便让我主政中书省,怕是想将我从山东调开啊。”   “这是自然。以道你一走,李璮身边便再无像样的谋士了。”   这“以道”是王文统的字,偶有人说笑,蒙古这位平章政事的字号,比宋国平章军国重事贾似道的名字少了个“人”,但王文统做得却出色得多。   而此时聊到李璮,王文统却是长叹了一声。   他当然明白,自己一旦离开,李璮身边便再无一个可以拿主意的人。   但两年前,忽必烈将他这一介布衣直接拔擢为平章政事,已是容不得拒绝……   “两年来,以道做了很多啊。”刘秉忠又道:“恢复汉法,我辈虽倡导多年,却是在你手中真正被实现。”   王文统道:“是刘公与诸公多年来为陛下陈述儒学,我不过是恰逢其会。屋子盖好了,我添上瓦片而已。”   “不能这般说。”刘秉忠摆手道:“你做的皆是得罪人的事,老夫心里明白。”   王文统笑了笑,那细长的眼微微眯起,隐隐有些讥色,却不知是在讥谁。   刘秉忠又道:“李璮叛乱,此事不可避免,而你与他的关系,本是洗不清的……”   “我明白,此次多谢刘公为我求情,给了我一个与李璮划清界限的机会。”   “并非是为了你。”刘秉忠道:“而是为了汉法,汉法既是在你手中实行,不论你一开始为何入主中书省,这谋逆大罪不可再沾。”   王文统用袖子扫了扫自己的膝盖,悠悠然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是啊,为了汉法。”   “去吧。”刘秉忠道:“去觐见陛下。”   “刘公,告退。”   王文统起身,行了一礼,确有感谢之意。   他感激刘秉忠向忽必烈美言,保住了他王家父子。   但也正是刘秉忠,以汉法之存亡相逼,逼他放弃了李璮……   其实,从两年前起,他就已经没有选择了。   他只能把自己与李璮的所有信件交给忽必烈,促使李璮在这个忽必烈已还跸燕京的时节叛乱,并引诱李瑕率军出关中……   ……   王文统离开后,刘秉忠依旧坐在会同馆中,想着心事。   他最清楚忽必烈的心思。   一开始重用王文统,也是他向忽必烈建议,为的确是将其从李璮身边调开。   但没想到,王文统是真有大才,这两年除了实行汉法,在国家开初时建立制度,这次与阿里不哥的汗位之争中,正是他主管财粮,短期间从中原征集与运送了大量物资北上。   “是功臣啊。”   王文统是行汉法的功臣,也是汗位之争中的功臣。   刘秉忠于是希望,能把他从李璮叛乱的大罪中摘出去,以免蒙古贵族借王文统之罪攻击汉法。   因此,他私下里已说服了忽必烈,给王文统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这很难,对所有人都很难。   王文统要放弃其女婿、恩主;忽必烈要消除心里的芥蒂。   但好在,这对君臣都做到了……   ……   与此同时,仁政殿中。   几封密信被摔在地上,随着忽必烈嘴里的蒙古语响起,自有人给王文统译了出来。   “卿教贤婿为逆,举世皆知,朕今问卿当何以相对?”   王文统目光落处,见那密信正是自己上交给忽必烈的。   他当世之大才,岂能在谋逆之际连几封密信都藏不住?   因此,王文统心中颇为平静,想着是陛下要怪罪自己一次,之后再施恩而已。   他一行礼,当即应道:“臣惶恐,臣一介蝼蚁之命,愿苟存残喘,定为陛下取江南赵家。”   “……”   忽必烈忽然大笑,之后便听译官道:“卿实是厚颜至极!”   王文统愣了愣,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你自始至终,连一句‘臣罪当死’都不曾说过,朕还怎么饶你性命?!来人,拿下!”   王文统双眼一瞪,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然而,不等他反应过来,殿中力士已然扑上,径直将他摁倒在地…… #第七百二十八章 失望   汉中,张府。   堂上点着火炉,案上摆着小酒和一盘瓜子。   张弘道捧着一份关于成都的卷宗在看着。   准备好去接任成都府路安抚使,这是他要做的正事。   有亲随进门来禀报道:“五郎,军情司来人了,说是给五郎送个客人。”   张弘道并不惊讶,道:“快请。”   不一会儿,一个军情司的探子先进来说了情况。   “人是在山西境内拿的,他一出潼关便乘船北渡,到解州见了仪叔安……”   “你们辛苦了。”   “五郎打算在何处审?可需要押到我们军情司刑房?”   “不必了,就在这堂里吧。”   ……   王荛显得很狼狈,但进堂时还在笑,仿佛只是投壶之类的小游戏输了一般。   “五郎这是舍不得我,又将我请回来?”   “事到如今,还嬉皮笑脸,怕是不知死字怎么写的。”   王荛道:“我若说是我想取道山西去往山东,五郎可信?”   “不信。”   “那……我想见李郡王。”   张弘道眼神冷峻起来,道:“若非是我,你此时该是在挨酷刑,而不是还能好端端的坐在这里嘻笑。”   说罢,他身子向前倾了倾,凝视着王荛,又提醒道:“别以为郡王比我客气,也别把我的耐心耗光。”   “好吧,我招。”   王荛伸手从桌案抓起一把瓜子,道:“我这次来,确实是想诓李郡王出兵山西或河洛。”   他脸皮确实是厚,浑然不记得上次与李瑕的信誓旦旦,全无半点羞愧之色,一边说,一边还嗑着瓜子。   张弘道问道:“谁让你来的?”   “刘秉忠。”   “忽必烈呢?返回燕京了?”   “不知,我南下时还没有。”   张弘道又问道:“诓我们出兵,之后呢?”   “只知有人在练水师,准备渡黄河攻关中。”   “谁在练水师?”   “某个归附的宋将,不太清楚……”   张弘道又问了一会,之后目露鄙夷,冷笑道:“这便是你说的造反?这些年你到处串联,结果就是给忽必烈当狗?”   王荛难得低下头,眼中显出少见的无奈。   “五郎,以前我与你说的都是真的,一直以来,我们是真的想造反。但谁能想到,忽必烈登基时,会把我父召到中书省任相呢?”   王荛话到这里,重重吐出一口瓜子皮,有些激动起来。   “这谁能想到?我父一直在为妹夫谋划叛乱,世人皆知,但忽必烈就是把我父提拔成中书省平章政事了……把谋逆者一举任命为宰相,古之未有啊!你说这蛮夷,简单荒唐!”   张统道讥道:“所以,你父子就出卖张家、出卖史家,把当年开封之事透个底朝天?”   “哎,五郎何必一直提这事,如妇人般没完没了。”王荛道:“我说的是,忽必烈把我父召进中书省了,这手段太厉害,我们没办法了。”   他显然也有委屈。   “当时,忽必烈领大军从鄂州归来,召见我父。我们若不从,便等于当即叛乱,姐夫如何是忽必烈的对手?父亲便只好入朝为官。”   “呵,我早便提醒过你,这造反不是那般轻易的。”   “五郎今日不也在造反吗?”   “得看跟着谁了。”张弘道冷笑道:“李璮志大才疏之辈,不足与谋。”   这话,六年前他就这么说的,今日还是这么说。   此时王荛却显得很坦诚,竟是点点头,道:“姐夫确实志大才疏,需由我父辅佐,故而说忽必烈这一招是釜底抽薪,着实了得!”   张弘道有些不耐烦,淡淡一瞥,道:“我要的,是你的解释,而非让你来夸忽必烈。”   “这便是我的解释!”   王荛又道:“忽必烈更了得之处是什么?他竟是真放手让我父掌权了……父亲助姐夫谋反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开国建制、一展抱负吗?谁能想到,忽必烈真就把这权柄轻而易举交到他手上?这是何等的胸襟?!这是得多欣赏我父的才华?!”   “胸襟个屁。”张弘道讥笑道:“我本以为你王牧樵脸皮厚,原来忽必烈才是脸皮厚到极致,他毫无底线,只求利益,简直无耻至极。”   “五郎想说忽必烈是在利用我父?但又如何?这新王朝确是在我父手中立制!这世间,庸人有亿万万,而开国建制者有几人欤?你根本不知这短短两年间我父做到了何种程度!”   王荛的双手已经摊开,挥动着,述说着他的激荡。   “一个蛮夷的君王,在我们的教化下,学汉学、行汉法、建汉统!而我父,从无到有,为一个残暴的蛮夷部落立制建统,使它成为一个正统王朝……这是古往今来疆域最大的王朝!他亦将成为流芳百世的千古功臣!”   ……   燕京。   刘秉忠走进仁政殿,稍稍一瞥,看到了前面窦默、姚枢、王鹗、张柔等人的身影。   但未见到王文统。   地上,是几封秘信。   上首传来忽必烈那怒气冲冲的说话声。   殿内都是老臣了,皆听得懂蒙古语,但今日议事显得非常正式,不仅有通译,还有起居郎记录。   “卿家且看,此间有王文统致李璮之秘信,其谋逆之罪证据确凿……”   证据当然确凿,早在数年前大家都知道王文统要反。   问题在于,这两年来王文统已位极人臣,还有何反的必要?   另外,这信是从何而来的?李彦简一个大活人走私驿回了益都,几封信却被截获?   这些问题,刘秉忠心里都很清楚,他眼一抬,瞥见那起居郎下笔如飞,隐隐有些不安起来。   “朕将王文统以一介布衣提拔至宰相之位,授之政柄,可谓待其不薄,奈何他负朕至此?”   “陛下,万莫如此伤心……”   “陛下,王文统之才,罕有可与其相比者,今立国之规模法度,多出于其功,不如……”   忽必烈摆手打断这些劝谏,一副痛心疾首之态。   自有近侍出列,详细说了王文统那狂悖的态度。   刘秉忠一惊,这才意识到忽必烈怕是真要杀王文统。   而随着忽必烈发问,通译已问道:“汝等谓王文统该当何罪?”   “禀陛下,若真是谋逆,自是该死,但……”   一众文臣还想为王文统开脱,忽必烈的目光已看向张柔。   张柔是武将,且正是今日殿中最受猜忌的一个,子弟与李璮、李瑕皆有过瓜葛。   此时面对忽必烈的目光,他已不敢多为王文统辩解一句。   “臣以为……王文统当剐!”   刘秉忠无奈地闭上眼。   他知道,殿中这位陛下对汉法的态度,已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   忽必烈不仅剐了王文统,还将此事的前因后果一并谕告天下。   很快,一封诏书已自燕京传出。   “人臣无将,垂千古之彝训;国制有定,怀二心者必诛!平章政事王文统,起由下列,擢置台司,倚付不谓不深,待遇不谓不厚……”   ……   汉中。   “……王文统负国恩而谋大逆,死有余辜;处相位而被极刑,时或未喻!咨尔有众,体予至怀。”   “你说什么?!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王荛大吼一声,试图扑上去抢夺张弘道手里的文书。   “给我按住他!”   张弘道抬手一指,自有人上前将王荛撂倒在地。   王荛大喊道:“你休想骗我!休想骗我!我父不可能被极刑……”   张弘道走上前,对着王荛就是一巴掌。   “啪”的一声响,之后又是一声重响。   他先抽了王荛的左脸,反手再抽了右脸。   “我骗你?我有工夫骗你?王牧樵,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   张弘道骂过,将手里的情报一摔,摔在王荛面前。   “这就是你们要的流芳百世?将行汉法的希望寄托于忽必烈,自以为受千古传颂?”   “不,我父没死,他不会就这么死了……”   “他死有余辜!忽必烈真心赏识他行汉法?哈哈,寄望于一个胡人保他来立制,这胡人连汉话都不会说啊,你父死有余辜!”   “张弘道!你闭嘴,你休想骗我……”   “够了,你给我冷静下来,到时我再带你去见郡王……你们帮他冷静冷静!”   ……   走过汉中城,会发现过了年后城内的气氛已有了大不同。   城防严密了许多。   道路上也多了许多匆匆往来的兵士。   登上汉台望江楼,能看到一队队运粮的马车以及兵士正驰向北方。   张弘道走到李瑕身后,望着远处的尘烟,问道:“这是要开战了?”   “也许吧。”李瑕道:“最新的情报,忽必烈北征哈拉和林,大军还未到,阿里不哥弃城而逃,逃至吉利吉思……这吉利吉思,我与文静商量了一夜,还是未搞清楚在何处。”   张弘道对此略知一二,道:“谦河上游,唐时称‘黠戛斯’。吉利吉思和谦谦州土地肥沃,适宜耕稼,夏种秋成,又产良铁,金亡后,有不少工匠被迁到那里。成吉思汗把那一块领地封给了幼子拖雷。拖雷死时,由幼子阿里不哥继承……”   “有多远?”   “我也只是听说过。”张弘道应道:“该是难以想像的远。”   “远过北海?”   “远过北海很多。”   “好吧,总之阿里不哥是逃回了自己的封地。”   这次,李瑕对阿里不哥很失望。   但另一方面,阿里不哥至少还懂得逃,还活着,还有机会。   “李璮却是逃都不好逃了。”   张弘道叹道:“想必李璮也已得知王文统被杀的消息,也不知该有多慌。”   “他必不敢再攻燕京,那就完全处于被动了。”   李瑕摇了摇头,道:“总之,蒙古汗位之争还未结束,但双方已都在休整,忽必烈想趁着这个空隙灭了我与李璮,不能让他轻易如愿。”   “如今川陕这情况,能应付得了战事?”   “战事要起,哪能管人准备好了没有。有外敌来,我们从不怯战。”   李瑕显得很坚决。   哪怕暂时还没发现忽必烈要对关中动兵的迹向,他却已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不论是守关陇,还是阻止李璮的灭亡,战事要起,便不抱侥幸。   “但要救李璮也难吧?”   “嗯,眼下的情况是,军情司已探到蒙军确在黄河上游练水师,由叛将刘整负责……”   ……   凉州。   这里曾是大蒙古国大汗窝阔台二太子、西路军统帅、凉王阔端的封地。   阔端曾设府于此,统治河套、吐蕃、河西走廊、关中、陇西、四川等等地域。   十年前,阔端死,由五个儿子继承封地。   这日,夕阳下的风沙漫天,一队骑兵驰至凉州。   “吁!”   马上的蒙古骑士还很年轻,随手掏出牌符,却是一枚金虎符。   “奉大汗之命,我兀良哈·阿术,接任大蒙古国西路军统帅,速让灭里吉歹来见……” #第七百二十九章 搅动各方   汉中,桂荫堂。   李瑕与几个属官各自落座。   他先是看了韩祈安一会儿,道:“说来,王文统之于李璮,便如以宁先生之于我。”   这么一想,忽必烈对付王文统的手段就很厉害了。   换作是赵昀或赵禥,就不太可能把韩祈安拉拢到中枢去,最后还背叛李瑕。   韩祈安一想,觉得自己与王文统相像的地方,一则最早就辅佐各自的主公谋反,二则是主公的岳翁。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道:“不同的,我之才能,远不如王文统。而李璮,则不配与郡王相提并论。”   李瑕不理会这种马屁,道:“一个原本就要杀掉的人,忽必烈杀之前先用了两年,这还不算,还利用他引诱李璮起事并引我出关中。”   “不仅如此。”韩祈安道:“还用来平息了反对汉法的蒙古人的不满,并敲打了汉臣……王文统这颗脑袋,可谓是被忽必烈用到了极致啊。”   “少说了一点,还能用来震慑李璮。”   “郡王近来愈发关注此事,这是决定出兵了?”   “还在规划阶段,但有这打算。”李瑕道:“否则,一旦李璮被灭,而阿里不哥还躲在什么吉利吉思,则忽必烈一定会攻打关中。与其到时被动,不如现在主动。”   “希望李璮能撑得足够久吧。”   “寄望于别人都是靠不住的,做好最坏的准备吧。”李瑕道:“这几日把政务交代妥当,我便启程往长安一趟。”   韩祈安虽不希望李瑕总是这般奔波,却也只能仔细听他安排政务……   ……   燕京。   姚枢走过宫城,心头再次浮起王文统之死。   此事之后,他与刘秉忠秘谈过一次,皆认为这是陛下在击败阿里不哥之后,对蒙汉之间的平衡进行的一次调整。   这代表着忽必烈不打算再完全信赖汉臣了。   君臣之间,本就是互相制衡的。   以往汉人的作用大些,多倚重些;如今要给蒙古贵族们一个交代,杀王文统祭旗……确实是证据确凿。   王文统一开始就是要杀的,所以这两年将最得罪人的事交给他做了。   姚枢与刘秉忠不会像孩子一样去抱怨什么,但到最后,两人却有一个非常默契的对话。   “陛下觉得我们逼得太紧了……”   “莫生怨怼,莫连累燕王。”   燕王,指的是忽必烈的嫡长子真金,承载的是他们这些汉臣的深厚期待。   有他在,汉臣们就完全承受得起这一点打压。   死掉一个性格刻薄的王文统,还远远没到会让他们离心离德的地步。   反而,王文统的背叛,会让不知情的汉臣们自惭形秽,不敢就忽必烈往后重用蒙古人、色目人而多说什么。   这场心理博弈,忽必烈完全是拿捏着的……   而今日这场奏对,姚枢也得拿出点实力出来了。   “臣以为,李璮有三策,李瑕亦有三策。”   “说。”   “于李璮而言,以海船、骑兵两路并行,直捣燕京,为上策;真正投降宋国,将防线南移,与宋国连成一片,静待陛下与阿里不哥再次开战,此为中策;攻打济南,制造声势,等待各路世侯响应,此为下策。”   忽必烈用蒙语问道:“他将如何选?”   姚枢断言道:“必出下策。”   “为何?”   “李璮志大才疏之辈,鄙视宋国君臣昏聩无能,不会真心降宋,此为志大;王文统一死,他必不敢再取燕京,此为才疏。   他或将假意投降宋国,却不会将治下之地并入宋国,以为固防。依其心志,必攻打济南,以求扬威于诸路世侯。然实沐猴而冠,必成擒尔。”   忽必烈连连点头,对如何平李璮之叛已有计较。   “李瑕又如何?”   “于李瑕而言,坚壁清野,按兵不动,固守关中四塞,静待阿里不哥卷土而来,此为上策;出兵河洛,牵制史天泽,以救李璮之覆灭,此为中策;攻打山西,寻刘整部决战,此为下策。”   “为何称下策?”   “刘整擅水战、杨大渊擅守山城,李瑕若敢出山西,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尔。关中比河洛,居黄河上游,而河套比关中,居黄河上游,随时可支援山西……”   忽必烈听了,并没有太大反应。   姚枢的看法与他相似……   这次的战略目标很简单,在阿里不哥卷土重来之前,解决了中原的祸患。   李璮是必须灭掉的。   而对付李瑕,眼下已安排了两路兵马。若李瑕出兵,便可一举消灭,而若其固守关中,却需等中原汉军先灭了李璮再回过头来攻关中,也许到时又要北征了。   故而说,李瑕不出兵才是上策……   ……   二月二十日,临安。   枢密院中,贾似道看着眼前的降书,长长地叹息了一口气。   李璮说得很好听,又要来向大宋称臣了。   但其公开反叛蒙古之前,根本未曾派人来临安联络过。   直到王文统一死,这才匆匆联络,说是要献出之前夺走的涟州、海州,请宋廷出兵。   但据贾似道派出的细作打探来的消息,李璮分明没有向南移兵,与大宋兵马腹背相倚,反而是出兵济南了。   贾似道懂李璮这是揣着什么心思。   一方面,挟大宋之名虚张声势,恫吓蒙古各路世侯;另一方面,攻打济南,亦是恫吓各路世侯。   李璮就是想让别人都服他。   “四十多年过去了,还是这般狂妄愚蠢!”   贾似道不由又想到幼时与李璮同窗时的情形。   那时他父亲贾涉主持淮海局势,安置红袄军为忠义军,李全等人皆为其所用,因此随军的子弟也聚在一个学堂。   李璮当时便是终日想叫别人都服他,傻里傻气的……   “这次,就帮帮你吧。”   贾似道喃喃了一句,提笔拟了奏章。   出兵不出兵?眼下实在太过仓促,短期内如何来得及?   至少,先用宋廷的名义为李璮多添几分威势再谈。   ……   “什么?”   “宋廷封李璮为保信宁武军节度使、督视京东河北等路军马、齐王。”   “哈?”   张弘范笑了笑,翻身上马。   此时已是三月中旬,他终于得到了起复的机会。   忽必烈命他领两千人先往燕京由其亲自校阅。   而在这李璮公开叛乱的第一个月里,所做的竟只有请来了宋廷的封赏,并占据了济南。   张弘范不太明白,李璮做这些的目的是什么?   若是为了威慑如他这样的世侯,那显然,他并没有被威慑到……   “说来,李瑕今年二十二岁吧?去岁封的王。囚牢出身,弱冠之年以战功封王,我敬他一声王爵,是因其本事。赵宋却有甚值得敬畏之处?”   “当年李全便请赵宋封其为齐王,三十余年过去,李全这儿子真是丝毫没有长进。”   “哈哈哈,我记事起便听人说山东李璮有反意,本当是何等英雄人物,竟是将成事之机寄于在如此虚妄之中。”   “……”   跨在马背上说话都是与张弘范交好的张家一辈年轻子弟。   他们从保州领兵往燕京的一路上,迅速却又从容,这般谈着谈着,竟显得李璮这场叛乱像个笑话一般。   偶尔避过人群时,张弘范眼底也会隐隐浮出一抹忧色,那是种“伴君如伴虎”的不安。   ……   与此同时,开封。   “报!都元帅,山东捷报!”   史天泽接过战报,只见是史楫已在山东高苑县附近击败了李璮麾下大将李范,使李璮不敢再兵出济南。   意料之中……   “准备出征吧。”   史天泽对心腹将领吩咐了一句。   之后,他喃喃自语道:“打完了李璮,还得打李瑕,今年怕是忙了……” #第七百三十章 主动   《孙子兵法》云“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   换言之,十万大军出征,要有七十万户人家停止原本的农业生产,专门供给军需。   当今天下,能有这个实力的军阀,李璮确实算一个。   而占地千里、坐拥川陕的李瑕没有这个实力,因为李瑕底子太弱。   就川陕那点可怜的积蓄,一旦叫百姓“不得操事”,百姓首先就得饿死,又何谈“专门”供给军需?   为何李瑕拿下关陇,忽必烈却依旧有足够的钱粮用于北征阿里不哥?在于“积蓄”二字。   自从蒙军攻入蜀地,到李瑕收复汉中,整整二十五年。   二十五年间杀光了九成人口、抢走了所有粮食财物,不是靠把土地抢回来三五年就能挽回国力的。   这是积蓄的差别。   连宋廷都没有这个供应十万大军远征的实力,守了二三十年,“国库”已一穷二白。   反而就是这个李璮,自其父李全身死,继承益都行省总管至今已历经三十一年。   山东是地阔人稠之地,三十一年来李璮储存粮草、截留盐课,蒙哥每次征调诸路兵马,他都诡辞不至。   如此积蓄下来,使李璮有了看似强大的纸面实力。   这也是他让史天泽、李瑕都起兵响应他、奉他为王的底气。   ……   史天泽承认李璮有实力,可惜,没有与其实力相配的能力。   山东是地阔人稠,但也无险可守。   李璮一旦起兵,就只能直扑燕京、依托燕山防线阻击蒙军主力南下,其他的任何结果,都只能算是失败。   若做不到,那不如趁早南逃,依托于宋国的江淮防线保命。   守着济南算什么?守得再久也是输。   有些事,结果在最初做选择时就已经注定了……   偶尔史天泽也会想到自己与李璮的那一纸盟书,只觉李璮未免太过狂妄,也太过单纯。   正是在这种心境中,他披上盔甲,准备提兵出征。   开封这边只出兵一万余人,其余各路兵马将会在抵达济南后陆续集结。   誓师之后,史天泽正要下点将台,长子史格已快步赶上。   “父亲,峡州方面已探到有兵马西来。”   史天泽不动声色,又走了几步,避开周围的将领,才问道:“李瑕这么快出兵了?”   他着实惊讶于李瑕动作之快。   眼下这形势,李璮才公然叛乱不过一个多月,蒙古大军都还在征发,赵宋则还无动静……谁能想到,最先出兵的竟是李瑕。   比起李璮的优柔寡断,李瑕却是每次都抢占先手。   但也无妨。   之所以让王荛去汉中鼓唇摇舌,本就是为了诓出李瑕的主力,以一举击败。   河南、山西一带早已做好战略布署。   董文炳主持洛阳防御,坚壁清野;史权镇守唐州、邓州一带,封锁包围;阿合马已亲赴河中府,命刘整、杨大渊于黄河上游编练水师。   一旦李瑕率主力出潼关,董文炳将拒之于洛阳,史权则北上包围或出兵武关道,山西兵力将迅速渡过黄河,包围潼关,封锁其归路,将其主力歼灭在豫西通道。   这仅是东线,西线则还有阿术。   “阿合马……”   史天泽开口才说了三个字,却听史格已说了下一句。   “李瑕带了两千骑兵,由南面绕过洛阳,尚不知其意图……”   “你说什么?只两千?骑兵?”   ……   永宁县。   永宁古称“崤地”,是洛阳与长安之间的官道所在,位置自是十分重要。   如今守着永宁的蒙古将领名叫“忽撒蛮”。   忽撒蛮虽只守着这个小小的永宁县,官职却是不小,不仅是万户总管,还有一千户的食邑。   因为他是木华黎的后裔。   木华黎的儿子很能生,故而孙子、曾孙、玄孙封官封爵者很多,洛阳一带其后裔也很多,忽撒蛮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   他之所以封在永宁县,一则此处靠近洛阳这繁华大都,二则永宁县域内有金矿,就在县西南的熊耳山脉当中……   中统三年,三月十七日,忽撒蛮听说宋人出兵洛阳,非常诧异。   “家养的小狗竟然敢来攻打猛虎?”   “成吉思汗的子孙争夺汗位时,名叫李瑕的小狗叼走了关中这块掉落在一边的骨头,现在又想要咬下河南这块肥肉。”   答话的是他麾下最聪明的奥鲁官,名叫孛秃。   孛秃不仅会说汉话,还随着萨满学过回鹘文,甚至还会一部分汉字,平时为忽撒蛮记录金矿的收成。   此时才有信使从洛阳回来,孛秃便负责给忽撒蛮通报战况。   忽撒蛮听了却是翻了个白眼,问道:“然后呢?那些汉军打不过这只小狗?”   “依董文炳说的那些话,意思是本想把小狗引到笼子里来。”孛秃道:“但董文炳没想到小狗有两千骑兵,怕把他的笼子给顶翻了。”   “然后呢?需要我带领勇士出击吗?”   孛秃道:“董文炳是说,希望我们关闭城门,封锁住崤道,把李瑕堵在洛阳以西。”   “无用的汉军。该做的是击败李瑕,而不是堵住他!”   忽撒蛮骂了一句,显得颇为不屑。   他只有一千户的食邑,却可拉拢出两个千人队。   当然不会全是蒙古勇士,其中大部分都是回回人、汉人。但猛虎领着羊群,也能让羊群变成老虎。   木华黎的子孙,自是看不起懦弱的宋人,哪怕对方是一个王爵。   没过多久,鸣镝声响。   一道狼烟也从永宁城头上腾起……   ……   李瑕的战略目的很简单。   他要尽力袭扰河南,牵制史天泽的兵力。   不管这难不难、险不险,他只知道一点,即在李璮还在时与忽必烈开战,一定会比等李璮覆灭了再开战要轻松得多。   眼下是春耕的时候,以骑兵打出潼关,将战场推到潼关以西。   他知道黄河上有蒙军水师在埋伏,所以,他只带两千骑兵,而不抽调黄河防线以及潼关的守军。   这反而让山西的蒙军将领难以抉择,要不要渡黄河攻关中?   关中主力尚在,对蒙军而言,渡河强攻显然不是好的时机,而李瑕仅有两千人,用河洛的兵马包围就足够了。   对李瑕而言,要做的就是让蒙军知道,仅凭河洛的兵马还围不住他这两千人。   只要他小胜两场,就能作出有可能攻下开封的姿态,逼得山西的蒙军支援,或逼得史天泽不敢离开。   相当于以少量兵力,打乱了蒙军在山西、河南的布局。   所以说,李瑕的战略目的不在于攻城略地,只是“打乱”二字。   把对方的布局打乱了,就相当于占据了主动。   ……   而眼下的情况是,坐镇洛阳的蒙古将领也被李瑕打了个措手不及,原本的战略布置没能防住突然杀出的两千骑兵,只好等他孤军深入再重新包围。   李瑕没有攻城的实力,只希望尽快找到某个蒙古贵族的庄园,劫掳一番。   他正在学习小股骑兵的纵深战术,用得还不是太熟练……   这日,才行过崤山道,忽见前方腾起狼烟。   这是李瑕路过的第三个县城,他本以为又会是坚壁清野,再吃一个闭门羹。不想,望筒看去,只见前方烟尘滚滚。   不多时,探马回报。   “敌兵杀上来了!”   ……   这次随李瑕出征的有两个骑兵统领,一是胡勒根,二是李泽怡,大概算是李瑕麾下骑术最高超的两个将领。   听得前方号角阵阵,胡勒根原是半点不慌的。   这种骑兵深入的打法,本就是他以前常做的……比如,被李瑕俘虏时,他正是跟着千夫长孤军深入到庆符。   他跨坐在马上,双脚踩着马蹬努力站高,终于看到尘烟中出现了敌兵的大旗,之后,忽然惊呼了一声。   “是木华黎的子孙!长生天……木华黎……”   周围那些归附李瑕的蒙古人纷纷变色。   木华黎是被成吉思汗破格封为国王、赐下九斿白纛的异姓功臣,在蒙古人眼里如战神般的存在。   此时虽然只有其子孙抬着其旗号出现,也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威慑。   “是木……”   “当!”   一声响,李瑕策马而上,用长槊敲打着胡勒根的头盔。   “木华黎死了四十年了,论天下英雄,只看今朝……”   ……   忽撒蛮并不知董文炳、史天泽这些汉军世侯想如何与李瑕打。   他也根本就不了解李瑕。   他只知道木华黎的子孙不会让软弱的宋人欺负到头上来。   于是,他跨上战马,领着他的两个千人队便引上了向西面而来的骑兵。   但木华黎已经死了四十年了,忽撒蛮这个曾孙,享福也享了三十余年。   他虽然还记得祖先的荣耀与战功,却没意识到,数十、近百个家族子弟里,还能战的只有区区几人……不包括脑满肠肥的他。   当忽撒蛮扛着带着祖先名字的战旗冲上战场,才发现,那个“软弱的宋人”麾下,全是已经投降过去了的蒙古勇士……   ……   两日之后,两颗头颅和一面旗帜被送到洛阳。   随之带给董文炳的,还有一封李瑕的信。   没有人代写与润色,显得十分潦草。   “尔辈将中原百姓按户编籍,充作蒙人食邑,视蒙人为主,顶礼膜拜。李某不然,可驱蒙卒而战,今先废木华黎家河洛食邑一千户,来日再废其东平食邑四万户,必使天下百姓无一户为蒙人食邑……尔辈既作蒙人奴才,可来拦阻。”   董文炳抬起头,看向忽撒蛮与孛秃的头颅,愣了好一会。   “去告诉史帅,李瑕是想激怒我们,但不必乱,只有两千人而已,史帅可继续东征平叛……” #第七百三十一章 盘活   关中,黄河西岸宋军大营。   林子快步进了大帐,向张珏一拱手,道:“张帅,探到了。”   他毫不客气,上前便在地图上黄河上游的位置一点。   “刘整正在龙门渡口造船,人数大概有一万余人,未必都是精兵,但是编练过的水师。”   之后,林子手指往上又一点,再道:“杨大渊在孟门津造浮桥,准备助蒙军渡河,此处大概又有一万余人。”   张珏脸色难看,问道:“他们可有出兵的动向?”   “暂时还没有,但他们必定已得到郡王已出兵潼关的消息,开始派小船沿岸试探我们了……”   “我看到了。”   张珏点了点头,自沉思着。   眼下这情况是,蒙军做好了两面开战的准备,如果关中响应李璮,主力一出潼关,刘整、杨大渊就会渡过黄河,夹攻潼关。   所以,关中的主力不敢动。张珏正是领着主力守黄河边。   论水战,蜀中将领就没几个擅长,张珏自问打水战比张实都不如,肯定比不过京湖叛将刘整。   而且,船也没几艘。   黄河防线只能被动挨打。   但李瑕又想牵制史天泽,因此,竟是在不调动关中主力兵马的情况下,只领着两千骑兵出潼关。   张珏是很反对这个计划的,主要是认为没用。   当时,他说的是“史天泽怎可能因为你的两千骑兵就耽误去平定李璮?”   “估且试试好了,若实在拦不住史天泽,死的也是李璮。”   “你被包围了怎么办?”   “他们必定想不到我会带骑兵入境,一开始没堵住我,之后再想包围我,就要大量的兵力,岂不就是牵制了史天泽?”   到最后,张珏虽然反对,但也不能劝李瑕改变主意。   因为蒙军一旦平定李璮之乱,必然要攻打关中。   不出兵是坐以待毙,出兵又会被趁虚而入,所以李瑕用快速机动的少量兵马试图盘活局面。   他似乎每次都是这样,最困难的事,永远是主动先迎上去。   出发前说的那些话倒是浅显直白。   “我们是小门小户,忽必烈则是家大业大。那要如何胜他?打个比方吧,若说他手下有一百个大将,我们只有四五个,那我们这四五个大将便该每次都辛苦些,把他的人先一个个打败……”   “等等,你,我,李曾伯,这是三个,还有谁?”   “我的意思是,我们小门小户,得亲力亲为。”   “好吧,你要去便去,总归是听你的。说来,河南地势平阔,你以骑兵穿插袭掠,这是蒙古人的打法啊,不怕栽了?”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中原腹地的蒙古人,太安乐了。记住,等我搅得河洛不得安生,阿合马便会命令刘整强渡黄河以封锁我的退路。到时,便不会管我们的主力在不在,不会管李璮被灭了没有。”   “懂的,我会守住黄河。他们以为他们准备好了两线作战,我们会告诉他们,远远没有……”   ……   几封情报传到了汉中。   韩祈安看罢,招过人吩咐道:“把王荛带上来。”   等待的这会工夫,他从屉中抽出几封原先写好的信,挑了挑。   不一会儿,王荛被带上来。   “我要见张五郎……”   “五郎去成都了。”韩祈安道:“时至今日,你可信王文统已被忽必烈处以极刑?”   王荛不知如何回答,闭上眼,心如死灰。   韩祈安又道:“忽必烈可谓将王文统利用到了极致,死后还诏告天下,审王文统有反状者累年,宜加肆市之诛,以著滔天之恶……”   “够了,别说了。”   “你父子二人简直可笑……”   “别说了!你要我做什么?!”   韩祈安目光瞥去,见王荛胸膛起伏,满脸通红,一双眼中满是怒火。   “我来助你们灭了忽必烈。”王荛一字一句道:“我要叫他不得好死。”   韩祈安没说什么。   张弘道说王荛这人自以为是,果然如此。   “我已很冷静,说,你要我做什么?”   韩祈安又打量了王荛一会,隐隐有些摸不准此人做事是否稳妥,先是递过一封信,道:“你且看看。”   这是最新一封李璮从济南送来的信。   与年节时答复李瑕的那封信不同,李璮绝口不再提要李瑕归附一事,只痛骂史天泽,邀李瑕共击之,瓜分河南诸城。   “你如何看待?”   王荛摇了摇头,道:“一开始便料到会是如此,我唯一没料到的是忽必烈会动我父。”   韩祈安道:“今我王已出兵河洛,牵制史天泽。你需速往济南,说服李璮提兵南移,联宋固防。”   “来得及吗?”   “也许吧,还要李璮肯舍得。”韩祈安又递了另一封信,道:“这个交给他。”   王荛又问道:“倘若最后还是救不了姐夫呢?你费这么大功夫要我做事,不会只让我当个信使、说客。”   “还不算蠢到家。”   “……”   这日,韩祈安见过王荛之后,又招过摆铺的信使,将另一封信交出去。   “尽快送到临安。”   ……   开封。   史天泽已命令兵马停止东进。   他不认为李瑕仅凭两千骑兵就能攻下开封,或给河南造成太大的动乱。   让他为难的是,蒙古贵族们的食邑遭到了破坏……   成吉思汗立下的三个“国俗”是大蒙古汗国的基础,即千户百户制、怯薛制、兀鲁思分封制。   所谓“兀鲁思分封制”说来也简单,无非是“分赃”二字而已。   黄金家族的准则,即“所有儿子、孙子、叔伯都分享权力和财富。哥哥弟弟每次商量好,取天下了,各分土地,共享富贵。”   而除了蒙古高原上被称为“中央兀鲁思”的地方是黄金家族的公产,其余土地则是属于黄金家族个个宗室们的私产。   包括中原也是如此,民户编好籍册以后,按五户缴纳生丝,都划为黄金家族的食邑了,而且分封得非常混乱……   上一个让宗亲贵族们丢失食邑的人,是廉希宪,已经叛逃了。   商挺、赵璧也已经落狱了……哪怕许多人都知道,他们没有通敌。   当然,史天泽不同,作为拥兵数万的大世侯,他不至于像商挺、赵璧一般下场。   但总归是不愿得罪诸蒙古贵族,因此史天泽开始有些犹豫是否在东征李璮之前,先将那个竟然胆敢孤军深入的李瑕除掉。   暂时还来得及……   ……   燕京。   张家在燕京城也有大宅。   张柔一身便衣坐在堂上,看着从外间走来的九郎,神色并不高兴。   “父亲。”张弘范道:“陛下亲自校阅孩儿之兵马后已起复孩儿,命孩儿随宗王合必赤往山东平叛,特归家拜别父亲。”   张柔重重哼了一声。   他并不关心儿子的官职,更在乎的还是自己的地盘和兵力。   “你不该自作主张、将亳州交给陛下。”   “孩儿知错,但当时那情形,孩儿尽力了。”   “是吗?”张柔道:“那若是张家得回亳州,你莫再沾手。”   张弘范一愣,思忖片刻,问道:“父亲是说……六哥有办法?可陛下……”   张柔看着张弘范许久,叹息一声,道:“陛下既命你平叛,你尽力便是。到时围城,诸将择地设防,你莫避险地,恰是选择李璮可能全力突围之处,兵卒方不会心生懈怠。哪怕遇险,合必赤也必会来救你。”   张弘范应道:“孩儿明白了,谢父亲教诲。”   “伴君亦是如此,亦是这‘莫避险地’之理。你当握着地盘、兵权太险,却不知恰是地盘与兵权救你。”   “是,孩儿知错。”   “去吧,立大功归来,勿坠张家威名。”   张弘范恭敬行礼,缓缓退下。   张柔目送着他离开,眼中泛起沉思之色。   这次,他更满意的还是六郎……   ……   临安。   枢密院。   “攻淮北,取亳州?”   贾似道反问一句,已意识到这将是鄂州一战之后,又一个由他匡扶宗社的机会。   留梦炎已又劝道:“听说淮河以北的重镇亳州,本是世侯张家坐镇,今刚换了主将,恰逢李璮叛蒙归宋……”   “眼下出兵,还来得及吗?”   贾似道思忖了许久,却听门外有通报声响起,之后是一小吏上前。   “平章公,西南急信,廖先生请平章公尽快一览……” #第七百三十二章 定计   巩昌。   李曾伯与廉希宪相处得并不算好。   他们各任陇西制置安抚使与副使,是李瑕与朝廷相互妥协的结果,李瑕放李曾伯过来任官,朝廷任命廉希宪官职。   虽说各有分工,一个施政,一个领兵,偏偏两人都是文武双全,能对对方管辖内的事插上几句嘴。   再加上出身与立场不同,看对方更是不太顺眼……   “稀客啊,海牙公难得来我大营,何事?”   “我不姓‘海牙’,我们是父子连名,家父讳‘布鲁海牙’,家祖讳‘吉台海牙’,海牙是父名,不是姓。”廉希宪解释到这里,摆了摆手,“我既起了汉姓,李公称我汉姓即可。”   “恕罪,我不知你们畏兀儿人连姓也无。”   廉希宪上前几步,走到了李曾伯桌案前,提起毛笔,在一张纸上写下几个字。   “维吾儿。”   李曾伯问道:“有何不同?”   “我们部族之名,有‘团结联合’之意,译为‘畏兀儿’不妥,依李郡王之意,译为‘维吾儿’更彰原意,此名……美矣。”   廉希宪看着自己写就的那三个字,不由再次感慨道:“美矣。”   他是真心喜欢这个族名,便是与李曾伯合不来,也不忘显摆一番。   李曾伯低头看去,至少承认对方写得一手好字。   “廉公喜欢美名?”   “算是吧。”廉希宪应了,想了想,干脆大方承认道:“我确是想要青史留美名,有何不妥?”   他一承认,李曾伯反倒是无言以对。   两人这一照面,寒暄的几句中,彼此便看出了许多东西。   廉希宪为何归顺于李瑕?除了实力之外,李瑕的施政态度其实是比忽必烈更包容,眼光更深远的。   眼下虽还未有个成形的新制,但廉希宪却能从如“维吾儿”这个译名等各种小事中感受到李瑕的理念。   哪怕就是为了青史留美名。   李曾伯也在反思。   大宋党争内斗确实是太久了,斗得久了,不自觉气量便窄了。   不得不说,川陕风气是不同。陇西这边天高地广,风景辽阔,这边人也豪阔。   廉希宪在回回人里气量不算大的,但比贾似道还是能容人得多……   “谈公事吧,廉公今日来,为的是山东李璮之变?”   “是啊。”   “牵一发而动全身,谁能想到远在东海之滨的一场变乱,还能干系到陇西时局?”   “李公夸张了。”廉希宪道:“不说蒙古,便是当年西辽国也是疆域广袤,相比而言,山东到陇西这点路真不算远。”   李曾伯颇觉没面子。   作为宋臣,与人谈疆域……没甚意思。   “近来西北面常见蒙古探马出没。”李曾伯起身,指点起地图,“观蒙军于会州、兰州、至六盘山一带动向,恐有南下之势。”   “想来,既是为了牵制我们在关中的主力,使我们不能响应李璮……也是打算入境抢掳。”   “忽必烈既要平定李璮之乱,犹能抽得出兵力攻陇西?”   “恰是因阿里不哥弃哈拉和林而逃,忽必烈方得空隙平李璮之乱。”廉希宪手指在地图上河西走廊的位置划了个圈,道:“而阿里不哥一逃,西域诸王必有一部分转而支持忽必烈,借着攻打陇西,还可整合这一部分兵马。”   李曾伯的眼神便忧虑起来。   陇西地势开阔,不像川蜀多险峻高山,不像京湖多江河湖泊,本就不好守。   何况如今立足未稳?   “老夫已数次传信,请从汉中、关中调更多援兵入陇,今日廉公来,可带了李郡王的答复。”   廉希宪沉默了片刻,道:“须再等等,这次不仅是西面受敌,东面防线的压力亦很大。”   “老夫听闻,李郡王先后俘虏了近七万骑兵?陇西、关中、汉中一共有骑兵近两万之数,犹有五万俘虏……”   “不恰恰是这五万俘虏供养着这近两万骑兵?”廉希宪道:“六万匹战马,每年支草一千五百万束,料一百五十万石。一骑之费,可养步军五人,而五名劳力,难养骑兵一人……这帐李公不会算不明白,不知问这话又是何意?”   李曾伯微微苦笑。   他之所以问这个,无非是还想捉廉希宪手里的钱粮之权罢了。   且这般一问,李曾伯对李瑕如今的实力也有了个更直观的了解。   李瑕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穷,在于没有积蓄。但只要再有几年光景,让川蜀恢复生产,让李瑕整编好兵马,则必有不弱于李璮那积累了三十年的实力。   怪不得朝廷以及忽必烈都如此忌惮李瑕,因看得出来,眼下再不除掉,往后必然成为后患。   但对于李曾伯而言,这种内斗已不是当前最要紧之事。   蒙古骑兵就在西北方向虎视眈眈。   “老夫自是想守陇西。”李曾伯缓缓道,“但不知多久才能有援兵?”   “眼下还说不准。”廉希宪道:“只能与李公谈谈这次的方略,郡王打算尽可能地拖住河南兵马,延缓李璮的覆灭。只要李璮还在,宋廷……朝廷便可趁机出兵,渐渐将河南的蒙军拖入苦战,则蒙军在山西的布局必乱,之后则趁乱先解决东面之敌,方可全力支援陇西……”   ……   此时远在济南的李璮大概不知道他这一场叛乱在多大范围内造成了影响。东至濒海,南至临安,北至燕京,西至巩昌,各方势力皆被他牵动。   但也就在叛乱最开始,主导局势之人就已经不是李璮了,是忽必烈。   之后,李瑕也开始试图掌控住局势的走向。   他的思路很简单……当对手要把压力推到他头上,他都是毫不犹豫把压力反推到对手头上。   在心态上,李瑕已显得很轻松,至少已比史天泽、董文炳轻松。   ……   董文炳确实是感到了恼火。   他亦是世侯,时年虽只有四十五岁,却长相老成,做事稳重,甚至连忽必烈都称他为“董大哥”。   董大哥文武双全,曾随忽必烈南征大理,也曾攻过鄂州。政务上,他这两年也能与赵璧、祃祃一起总领中原钱谷。   去岁,阿合马怀疑赵璧、商挺通敌,强行将这两人免职押往燕京,洛阳便换由董文炳坐镇。   这次李璮叛乱,川陕的李瑕会有何反应,董文炳是与中书省通过气的……依刘秉忠的意思,与其说派王荛到汉中是引诱李瑕出兵的,不如说是让李瑕感觉到这是诱敌之计。   换言之,刘秉忠通过王荛告诉李瑕“你若敢支援李璮?我们布好埋伏了。”   确实有埋伏,但李瑕来得太快了。   两千骑兵,一人双马,粮草也不带,专找拥有兀鲁思的蒙古领主或是奥鲁官进行抢掳……   这是蒙军的打法,但李瑕不如蒙军那么擅长驱使俘虏攻城,注定是达不到蒙军穿插敌境的效果。   董文炳思来想去,推算出了李瑕攻下永宁县之后的几种可能。   一是径直退回关中;二是奇袭洛阳;   三是占据永宁,等待关中援兵,这是最有可能的,因永宁县附近有个金矿,确实值得占据。   董文炳有了推断,命令他八弟董文用向北绕道,封锁崤道,又命令其八弟董文忠由洛阳领兵缓缓向西推进。   两路兵马共万余人,向永宁县的两千人包围上去……像是两只手伸出准备拍苍蝇一般,只等“啪”的一声,将那苍蝇拍死在手掌之中。   董文炳还交代了两个弟弟见机行事,哪怕李瑕没有困守永宁,也不能让其逃脱。   这一战不难打,李瑕确实是太冒险了……   终于,董文忠回来了。   董文炳得到消息,快步便向府门外赶去,心中颇为期待。   陛下虽然没明着说过,但除掉李瑕显然是极大的功劳,比如报了先帝死在钓鱼城的大仇,封赏绝不会少……   “这么快就回来了?李瑕的头……”   “大哥。”董文忠快步进了堂,却是道:“我们没见到李瑕的兵马。”   “何意?情报有假不成?”   “我与二哥抵达时,那两千骑已不在永宁境内。”   “撤回关中了?”   董文炳没得到有敌人进攻洛阳的消息,只能推断李瑕撤了。   他有些惊讶,道:“永宁的金矿他竟是不取……”   “大哥,李瑕应该并未撤回关中,按探马探到的迹向,他似乎转道东南,往汝州去了。”   “汝州?”   董文炳更是惊讶,大步到地图边,目光凝视着河洛的道路。   他之前没想到李瑕还敢去汝州,不是因为汝州不能去,而是李瑕没有补给、没有援兵,如此孤军深入,与取死无异……   “不对,不是孤军深入……”   董文炳将头凑得近了些,擦着地图,像是上面有只苍蝇。   “这是……这是蒙古国借道攻金的路线?你反过来走?”   他猛地瞪大了眼。   “李瑕有援兵?他从汉中出兵了?要攻唐州、邓州?要攻史权,逼史帅回防?快!通知史权戒备,通知山西留意关中宋军是否疑兵……”   ……   临安。   廖莹中看罢手中的信件,又去看地图。   “机会确实是极好!李璮牵制了一部分蒙军在山东,亳州附近的蒙军换了将领,李瑕又出兵河洛,牵制了唐州、邓州一带的蒙军……淮河一绕,几乎是空的啊。”   “可取?”   “平章公已有定计?”   贾似道点了点头。   他这人,说奸也奸,但至今还从不畏战、怯战。   既要做周公,便不愿轻易放弃这个匡扶社稷的机会。   眼下,也确实需要更大的威望。   “定计有,只是国库钱粮不足。”贾似道喃喃自语道:“这么好的机会,再和籴一次吧……” #第七百三十三章 摆棋   四月初八,李瑕率两千骑兵从汝州向东南方向袭卷而过,至郏城县西面十余里,遇到一千蒙古汉军的封堵。   双方交战,互有伤亡,之后蒙古汉军败退,撤往郏城县,李瑕过城而不入,火速北上钧州。   钧州有炼铁大坊,去岁阿合马巡视河南,清查出三千户隐匿户籍的百姓,驱使他们炼铁,半年上缴铁器五十万斤。   李瑕当日即攻入钧州,开仓放粮,将炼铁坊武器尽数发放给百姓,北上攻打新郑县。   新郑县再往东北一百五十余里便是开封,如今史天泽起河南兵马往山东平叛,各地都在转运粮草物资,李瑕兵马杀过,又是一番抢掳……   董文用率着五千骑一路追在李瑕后面,探得消息,大惊不已。   李璮之叛,让忽必烈担心的从来都不是叛乱本身,而是这场叛乱给蒙古诸世侯造成的心思变化。   一旦让李瑕攻下开封,则河南震动,天下震动,叛军声焰大炽,董文用必是大罪,故他来不及扎营歇息,连夜率军追赶。   这一带已是开阔平原,一马平川,邙山、嵩山、箕山、外方山已被他们甩在西面。   董文用还在向东北方向追击李瑕,李瑕已转向东南方向。   四月初九,李瑕过许州,再次甩脱了董文用的追兵,之后转道向西南。   初十,李瑕连过襄城、方城、泌阳诸县,进入南阳境内,直逼唐州。   ……   南阳府如今是蒙古治下。   而宋蒙的交界就在南阳南部的邓州、唐州一带。   淮河作为宋蒙的交界,从东往西,一直到桐柏山的淮河源头。   淮源与秦岭之间隔着的就是南阳盆地,豫、鄂、陕交界之处。   这个地方,南下就是襄阳,西进可以溯汉江到汉中,往西北方向走武关道可进关中……战略位置十分重要。   史天泽经略河南时,请封了两个侄子史权、史枢为万户总管,命他们分别戍守唐州、邓州,一是屯田,二是不时进攻宋国重镇襄阳。   史枢是史天泽二哥史天安的儿子,在伐蜀时奇袭苦竹隘立下大功,可惜没多久在缙云山中了李瑕的埋伏,死掉了。   史权则是史天泽大哥史天倪的儿子,原是戍守唐州,托了李瑕的福,得以戍守唐、邓二州……   这次,李瑕的战术正是攻打唐、邓二州。   他要拖住史天泽不是因为嫌河南的蒙军不够多,而是史天泽早晚必须去山东。现在多拖一会,李璮撑得久一些,往后局面就更好一些。   而拖住史天泽,唯有攻其必救。   拥有兀鲁思的蒙古领主们是其一,史天泽的侄子是其二。   故而,攻打史权,则史天泽必救。   另一方面,史权也是最好打的,唐、邓二州本就三面临敌,李瑕再由北面杀来,如同一把尖刀插在了史权的腹背。   当然,川陕若敢把主力调到南阳,山西的蒙军也会渡过黄河攻打关中……但,洛阳的蒙军被李瑕带着兜了个圈子,如今还在李瑕后面。   相当于利用骑兵的机动性,将万余敌兵从整个大战场上甩脱。   这正是蒙古人的打法。   李瑕走的甚至就是当年拖雷借道伐金的路线……   董文炳猜到了李瑕的战术。   但来不及了,当董文炳坐镇于洛阳城中,猜出李瑕要攻打南阳时,李瑕已亲自领着骑兵穿过汝州。   当董文炳派出信使提醒史权时,李瑕已杀出郏城县守军的封锁。   当李瑕已抵达唐州城外,董文炳的信使才堪堪过汝州。   ……   兵力方面,李瑕不仅有两千骑兵。   他出发前,已命刘金锁率两千人沿汉水而下,命杨奔领一千五百骑后出商州,由武关道而下。   三路兵马聚于唐、邓,也不过仅有五千余人,倒不是川陕没有更多兵力,而是需要留下主力防守。   且能调动多少兵力出征,更多时候是受限于粮草转运的能力。   李瑕每每喜欢用二到三千兵力的小股作战原因便是在此,辎重压力轻一点,整个战术就灵活很多。   当然,这也意味着冒险,而以小搏大本身就是一种冒险……   ……   史权是名将。   他在南阳屯兵这些年,先后与宋国襄樊一带的守将高达、吕文焕交手,互有胜负,也锤炼出了很是了得的领兵能力。   当年,史枢随蒙哥攻蜀,史权却不同,随忽必烈攻打鄂州。   这是兄弟两人命运的转折点……   这次李璮叛乱,对史权的驻地也有所影响。   李璮既然有与宋国合作的可能,史权便要防备襄樊方面的宋军攻来。   汉水、武关方面属于李瑕的兵马他也在防备……但山西方面已有攻打关中的准备,南阳这边更多的还是准备派兵逼进武关道,以配合山西的兵马。   史权还在唐州准备,忽然听说邓州被围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的是一个极荒诞的念头。   “准备渡黄河攻关中的是刘整吧?当年招降他的刘元振叛逃了,现在,连他的家乡邓州也要失守吗?那刘整这归附还有何意义?”   史权摇了摇头,将这莫名其妙的念头挥散。   “邓州还没丢。”   他迅速点齐三千兵马,出唐州,支援邓州。   唐、邓两州之间的交界是一条河,名叫白河,史权领着兵马还未到白河,忽见有探马疾奔而来。   “敌兵!敌兵……”   ……   白河畔。   四月的南阳风光极好,河边青草依依。   但仓惶的马蹄和脚步踩踏着青草。   血泼洒在泥洼之中,汇聚着,流向白河,将河水染红。   尸体倒下,至死犹瞪大了眼,带着不甘。   每一个死掉的人都很不甘。   不管是汉人,还是蒙人。   奇怪的是,这一仗,蒙人在为汉人而战,汉人又在为蒙人而战。   其实都是为自己而战。   “不许退!援军马上到了……”   已经厮杀了大半日,两支兵马陷入了最后的肉搏。   ……   李瑕手中的长槊又刺穿了一个敌将的胸膛。   槊杆上沾满了血,不滑,反而粘手。   他正领着百余人追杀史权。   史权更惨,兵马已然溃散,领着亲卫逃到白河边,一回头,瞪大了眼盯着李瑕,然后,折返,杀了上来。   打仗,败了很正常。史权以往与高达、吕文焕作战,互有胜败,但却从未有这般惨烈过。   因为李瑕太疯了。   没有试探,也不是步步推进。   李瑕是从北面这个史权根本意想不到的方向突然杀出、直接插进了史权的阵中,将他的兵马分割开来。   果断,狠辣。   史权措手不及。   胜败就是这样决定的。   李瑕从出潼关开始,一直到杀入史权阵中,他都占据着主动,所以士气更盛,带着必胜的气势。   打仗,比的是将士们的心理。   当史权麾下的士卒惊诧于敌兵从天而降,就已经输了……   ……   “缴械投降!可不杀你……”   史权没有理会面前那些士卒的呼喝,犹举刀向李瑕杀过去。   “噗。”   史权又中了一刀,摔倒在地。   他自知再也无力挽回,举刀架上了自己的脖颈。   李瑕策马上前,问道:“你有为蒙古殉节的理由?”   “你杀我兄弟,我绝不受辱于仇寇!”   史权大喝一声,挥刀割向自己的脖颈。   他死前其实还又自语了一句。   “我不服气……”   ……   “我就很服气。”   胡勒根笑嘻嘻说着,翻身下马,上前,亲手要去把史权的人头割下。   他一边动手,一边嘴里还喃喃哼着歌。   “我祭祀了飘扬的大纛,擂响牝牛皮幔的战鼓……随天可汗上马与敌厮杀!”   哼着哼着,胡勒根一抬头,正见李泽怡跨坐在马上淡淡看着他。   这已经不是李泽怡第一次以这种眼神看他了。   之前都在策马赶路,现在打完一仗了,胡勒根不由问道:“看我做什么?”   “我在观察你。”李泽怡十分直率,道:“观察你对郡王有几分忠心。”   胡勒根大为惊讶,一把将手里的人头抛给亲卫,挥着手里的刀便喊道:“你知道我跟了俊王几年吗?!你不知道,因为你才来两年,你这个新来的!”   “但我是汉人,还姓李,你却是个蒙古人。”   “蒙古人怎么了?比起你们这些陇西来的,临安来的,我们才是最忠心的,我们都是信徒……”   “也是。”李泽怡道:“你们这些叛徒若再回到蒙古人手里,死得最惨……”   “不是因为这个,我告诉你,我忍你很久了……”   “都闭嘴!”   李瑕策马而过,大喝道:“带上伤员,立即赶往邓州!”   他知道,董文用马上又要追上来了。   之后,还有董文炳、史天泽、刘整、杨大渊、阿合马……   史权只是个小小的开始,是打乱史天泽布署的第一步。   ……   与此同时。   荆湖北路,蕲州,时任大宋河南招抚使的夏贵终于得到了来自临安的诏令,准备誓师北上。   淮南东路,淮安,权淮东制置司事的青阳梦炎亦领了军令,北渡涟水,准备支援李璮。   淮南东路,海州,大宋海军都统赵马儿则奉命率舰队向登州、莱州一线进发,准备袭扰蒙军。   ……   而在济南,蒙古宗王合必赤已率领十七路兵马集结,准备与史天泽合兵、包围李璮。   ……   若说这年的天下形势是一局因李璮而起的棋局,那么,在四月上旬,各个棋手终于都把棋子摆好了。 #第七百三十四章 邓州   “邓州!邓州!邓州!”   数日之间,河洛、荆襄一带,不知有多少宋蒙将领在喊着邓州之名。   这里是个棋眼。   百余年前的绍兴十一年,宋、金议和,大宋将邓州割给金国,以邓州以西四十里和以南四十里为界;绍兴三十一年,大宋收复邓州;又两年,邓州再归金国……   故而,刘整是北归人。   他出生在邓州治所穰城内,出生在金国。   王坚不是北归人,他出生在邓州西南五十余里外的彭桥镇。   当今天下最耀眼的名将当中,有两人皆出自邓州。   而邓州人物,不仅有王坚、刘整。   宋蒙开战之初,孟珙在邓、唐、蔡三州招募壮士两万余人,号忠顺军,兵强马壮,每每重挫蒙军。   王坚崭露头角时,身边正是两万忠顺军义士。   宋蒙开战之初,孟珙招募刘整至帐下,刘整夜登信阳城,以十二人攻城,这十二人又是何等骁勇?   乱世,越是丧乱之地,越出豪杰。   因为这一带是交界,是“京湖之首”,是“天下之脊”,是枢纽,是门户,是天下之中。   邓州的战略位置,宋蒙将领们全都明白。   最早,拖雷灭金就是从汉水下襄阳,再北上唐、邓,直趋开封;   贾似道与李曾伯之间的芥蒂,就是因邓州以南的襄阳防事而起;   史天泽把最看重的两个侄子安排在唐、邓两州;   廉希宪应对李瑕时,就是命刘元礼走武关道,出邓州,至宋境,溯汉水攻汉中;   吕文焕坐镇襄阳,首要面对的就是邓州之敌……   而正是因为了解这一带战略位置的重要,一直以来,双方将领都是稳稳当当对敌,均不敢轻举妄动。   战事一直都有。   当年高达守襄阳时,与蒙军守枣阳的董文蔚在这白河河畔大战过一次;次年,塔察儿攻襄樊,又是大战了一场。   前些年,吕文焕守均州,也常与史枢、史权交战,上次还与刘元礼打了一战。   总之,两国将领打了十余年,相互也熟悉了,基本上旗号一挥,就知道对方屁眼里闷着什么臭屁。   那打起仗来也就失去了激情,更多了些理智。   有时甚至只需派使者过去推演一番,互相便知胜败,诸如,“这两月阴雨连绵,你们攻不过来,退兵吧。”   “退兵就退兵,对了,你们再卖些铁锅过来吧?”   “开个榷场才好……”   类似这般,渐渐便成了边境战场的常态。   这次李璮叛乱,蒙古调了不少将领去山东平叛,比如蔡州的唆都、枣阳的董文蔚等等,皆准备领兵出征。   吕文焕不是没想过趁机出兵,但一则没有朝廷的命令,二则蒙古方面确实有所防备……   谁都没有想到,李瑕会突然攻下邓州。   此事给吕文焕的感觉很怪,就像是他正与史权对峙着,彼此考虑下一步如何出招,兀地,李瑕猛地冲上来,按住史权的头就在他面前猛砸。   砸得血肉飞溅,也把吕文焕惊呆了。   邓州的探报归来,他看到了李瑕作战的风格,如此粗鲁、残暴,也如此利落、凌厉。   ……   李瑕攻邓州之前,并未与吕文焕有过联络。   唯在攻下邓州之后,派人至襄阳请援。   说是请援,吕文焕却明白李瑕的意思,挑唆襄阳守军与蒙军在南阳大战,牵制住蒙军,分担关中的压力。   这是祸水南引,但李瑕愿意交出史权的头颅以及邓州城。   吕文焕认为,这交易不是不行。   但他得先请示朝廷,才能决定是否出兵。   好在这次朝廷的反应速度极快,不等吕文焕的奏报送至,已有诏谕送达,命他出兵牵制蒙军,配合李璮。   另外还有一桩事……吕文焕并不确定李瑕是本人就在邓州,还是派遣了一名将领过来,那若是有机会,是否该除掉李瑕,为朝廷消除祸患。   而朝廷发出诏谕之时,显然是没想到李瑕会攻下邓州,并未对此有所命令。   吕文焕暂时也管不了这些。   他只能立即点了一万五千兵力,溯白河而上,直取邓州……   ……   “太慢了。”   李瑕眼看宋廷还不出兵,已有些等不住了。   四月初十,他在白河河畔歼灭史权的援军;四月十一,他赶到邓州,与刘金锁、杨奔合兵,攻下邓州。   到了四月十六,李瑕已在邓州城休整了五日。   越来越多的蒙军已齐结过来。   有本就在追击李瑕的洛阳兵马,董文用部、董文忠部;有南阳府诸城兵马,董文蔚部、唆都部;还有本已出发要往山东平叛的诸路兵马……   邓州城已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感。   ……   陪着李瑕巡视城头的刘金锁远望了一会,放下望筒,向杨奔问道:“我们在等什么啊?援兵吗?”   杨奔正在思索,未马上回答。   刘金锁又问道:“汉中是调不出太多兵力了,张副帅会从关中派援兵来?”   “不会。”   “那我们等什么?”   “等吕文焕来接手邓州城。”   “为啥?!”刘金锁大眼一瞪,道:“我们辛苦打下来的城,凭甚给别人?”   杨奔目露不耐,自语道:“我如何与你刘大傻子解释呢。”   “你说两句,我保证听得懂。”   “兵法云,散地则无战,轻地则无止,争地则无攻,交地则无绝,衢地则合交,重地则掠,泛地则行,围地则谋,死地则战。邓州是轻地,不可停留,亦是衢地,须与襄阳守军合交……”   “杨臭脸,你故意的是吧?”   刘金锁才要再骂杨奔,那边李瑕已下了城头,同时吩咐道:“军议。”   ……   “我们为何要来攻邓州?”   李瑕指在地图上潼关的位置,沿着这次迂回南下的路线划了一圈。   “我们以两千骑调动了近万的洛阳兵马,让他们跟在我们后面。攻下邓州后,我们又吸引了另外万余蒙军,如今一共有两万余蒙军赶来。   我们只有五千五百余人,牵制不住这两万余蒙军,故而需要襄阳守军来,由他们来与蒙军交战。”   李泽怡问道:“但我们是守城,五千余人未必不能守住邓州,如果再从关中调些兵力?”   李瑕道:“别忘了我们原先的战略目的。”   李泽怡一愣。   李瑕重新在地图上的潼关点了点。   “黄河对岸,还有一支蒙军兵马。他们守在这里,等着我们主力尽出了便攻进关中。而当河南的蒙军都聚集到南阳这一带时,我们就可以将他们歼灭。”   “哈哈,郡王这般一说我就懂了。”刘金锁恍然大悟。   “真懂了?”   “简单哩,刘整和董文炳堵在我们家门口,史天泽要去打李璮。郡王就翻墙出来,把董文炳、史天泽带到吕文焕家门口,叫吕文焕打他们。然后郡王回去先揍趴了刘整……”   “不错,聪明。”   刘金锁得了夸赞,大喜,道:“这便是兵法,和我们原先在临安打架是一样的。”   堂上,胡勒根、李泽怡纷纷向刘金锁投去了敬畏的目光。   胡勒根是不懂这些兵法的,很是佩服刘金锁,心想自己在身量、勇武、兵法各方面都比不过刘将军,就不知刘将军会不会诗文。   李泽怡不了解刘金锁,只觉这位刘将军能用那么粗浅的话语,把这么复杂的战局阐述得如此简明,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刘金锁很是得意,又瞥向杨奔。   杨奔头一偏,懒得再理会这糙汉。   他明白李瑕平时军议多是在培养将领。   果然……   “打仗与追求淑女类似,我们不能见异思迁,今日想攻洛阳,明日想攻开封,之后又想要邓州。我们得按我们自己的节奏来,始终掌握着主动权,并贯彻我们的战略……”   “明白!”   堂中诸将应得颇为大声,心中却有些地方不甚明白,比如刘金锁便觉得追求淑女哪有这般麻烦?   杨奔又问道:“末将担心的是,吕文焕不肯领兵前来,而邓州已快要被包围了。”   李瑕道:“不来也无妨,抢出一个时间差试着击溃山西蒙军便是。而无论他来不来,我们在四月十八日撤出邓州,各自做撤退准备吧。李泽怡,你随我断后……”   ……   “邓州、邓州……”   董文用已率军赶到邓州,并在邓州城四面扎营下寨。   他没有急着攻城,而是准备构筑环城,困死李瑕。   蒙古汉军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减少了以骑射杀敌的战术,开始喜欢筑城围困。   如汪德臣在利州时,便多次提出过构建山垒对付宋军的山垒。   京湖战场这边,河流湖泊众多,这些年来双方其实也一直都在挖沟、立栅。   越来越缺少当年成吉思汗用兵的风范。   毕竟,成吉思汗那套也攻不下金国。   四月十八日,董文用还在筑城,却听探马回报,南面有襄阳宋军杀来。   “这么快便来了?!”   董文用不由为难,当即便增兵往南面防线,以免两股宋军合兵。   ……   之后,号角声响起。   “报!李瑕杀出邓州了!”   董文用听闻战报时,正在邓州城南布防,完全没想到李瑕会在这个时候突围。   “传我命令,立即围歼李瑕部……”   “报!南面宋军已到五里开外,看旗号是吕文焕部……”   “先堵住西北方向!绝不可让李瑕逃回武关……”   “报!援军来了……”   一片繁忙之中,董文用策马绕过邓州城,向北面看去。   只见尘烟滚滚,也不知又有多少兵马南下而来。   终于,他远远望到,那是一杆“史”字大旗。   “史帅来了?”   董文用喃喃一句,也不知该不该惊喜。   史天泽现在是能来,但早晚必要去山东平叛的……   倒也无妨,只要尽快歼灭李瑕,再赶去山东还来得及。 #第七百三十五章 疑兵   邓州北门大开,李泽怡领着一千骑已袭卷而出,试图冲散董文用布置在北面的防线。   城头上,刘金锁抬着望筒看去,见到了从南阳府官道过来的尘烟滚滚。   “史天泽来了?!”   随着这声惊呼,刘金锁身子一倾,更仔细地向北望了一会,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真是史天泽来了,郡王算得真准,说四月十八撤走,敌方援军果然是四月十八来了。”   “闭嘴吧。”   杨奔已放下望筒,追着李瑕匆匆下了城头。   “动作快!准备出城……”   这些事,杨奔比刘金锁就清楚得多。   哪有算得那么准的?知道史天泽今日杀到,这边还选今日撤走,未免也太赶了。   事实就是,他们推算史天泽无论如何也要在四月二十日之后能赶到。   算的是史权的死讯传到、史天泽回师的时间……没算准。   “报!襄阳守军也到了!南城城楼上望到吕文焕大旗已在三里外……”   李瑕才翻身上马,听得汇报,又勒着缰绳向城南而去。   杨奔策马跟上,问道:“郡王,吕文焕既来了,我们还撤?”   “撤。”   说了今日撤,吕文焕若不来,李瑕也不打算再等;但既然来了,李瑕还是决定将邓州给到吕文焕手上。   他登上南面城楼,执着望筒望了一会,确定了南面是襄阳宋军,当即下令。   “刘金锁,你带步卒守城;杨奔,你领兵接应吕文焕入城;胡勒根,随我破敌……”   ……   史天泽策马缓缓而行,听着身边的将领汇报着军情。   “董文忠领了五千余人增防南阳府城,并向西北方向设伏,以防李瑕再从武关道遁走;唆都将军本已发兵前往济南,得到战报,已立即回防……”   待这将领说到最后,史天泽道:“算上我的大军,有三万人了?”   “是,整个南阳,因李瑕而牵动的兵力有三万人,但邓州这里一共只有一万五千余人。其余皆在守南阳府各州县城,并扼住交通要道。”   “吕文焕带了多少人?”   “探马回报,该是一两万之数,有数千正围攻新野,又数千人保证辎重与河道,已有七千兵力抵达邓州城外。”   “……”   只听这个,便知吕文焕打起仗来比李瑕稳重太多了。   辎重、后勤先安排妥当,再确保了退路,沿途有危胁的城池都要拔掉……稳。   李瑕不同,打起仗来,该用“拼”字来形容。   每次都是从死局中拼出了一个破局之法……也拼死了自己的侄子,又一个侄子。   想到这里,史天泽眼睛有些发酸。   他大哥史天倪年仅三十九岁便惨死于武仙之手,当时史天倪的五个儿子有三个尚年幼,带在身边,俱死于难,只留下史楫、史权。   再加上二哥史天安之子史枢,这三个侄子,各个都是文武双全。   比他史天泽八个亲生儿子出色。   史枢、史权,俱死于李瑕之手……   史天泽努力掩住了眼中的哀恸,保持着大帅的威仪,心思又转回了战事之上。   依探马回报,邓州城内外,大蒙古国有兵力一万五千余,宋军兵力一万三千左右,这是一场大战,双方主力又是今日方才抵达,各自扎营,试探为主。   这是应有之理。   否则双方士卒俱疲惫,战不了多久天色一暗,还是得各自撤兵,徒增伤亡而已……   “报!报!”   鸣镝声大作。   “大帅!宋军骑兵杀过来了……”   前方已是尘烟滚滚,李瑕的两千余骑兵竟是已向这边杀将过来。   史天泽没想到李瑕有这么狂。   哪怕他远道而来还在行军,立足未稳,阵势未列,但也是万余人,兵力五倍于李瑕。   且董文用随时可以支援他,反观吕文焕,此时还需李瑕派兵接应。   李瑕怎么敢的?   嚣张得不合常理……   史天泽终究是当世名帅,虽诧异不解,却不慌乱,已迅速下令应对。   “中军停止行进,原地列阵!两翼拉开,包围他们……”   ……   行军至邓州,一切都与吕文焕预料中不同。   李瑕派人请援,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功劳给你,来拖一拖河南蒙军”。   那正常而言,吕文焕领兵抵达,李瑕派兵出城接应,双方暂时杀退城外敌兵,入城,交接,李瑕领兵从西走或从南走……   但不是,今日行军到邓州城外,敌兵多得让吕文焕感到头皮发麻。   狼烟、尘土、鸣镝、号角、厮杀。邓州四面八方都是蒙军,尤其探马回报称北面似是史天泽的大军。   这不是闹着玩的。   他吕小六名气是大,又是吕文德的弟弟,但今年才不到四十岁,资历还浅,自问是不足与史天泽对阵的。   比如,当年蒙古宗王塔察儿来攻樊城,吕文焕就是再瞧不上对方的领兵能力,也只能请贾似道来支援。   因为双方地位不同,塔察儿遇到各种事都能作主,吕文焕不能,打起仗来会吃大亏。   同理,史天泽是蒙古五路万户、河南等路宣抚使、中书右丞相、枢密副使,能调动的兵力,远多于他吕文焕,决定战略也远比他及时。   要是早知道史天泽会来,吕文焕绝不来。   兵者,国之大事,不是拿来冒险的。   襄阳是天下门户,领兵轻离,万一……   然而,探马回报李瑕已领着两千骑兵,向史天泽的大军杀过去了。   狂妄至极,像是疯了。   战不是这么打的啊,两路大军相逢,该先望势……   吕文焕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也许这便是反贼与忠臣良将的区别?反贼行事就是无所顾忌。   ……   邓州南面,城门大开,一队骑兵已杀了出来,前来接应襄阳兵马,那主将的一杆“杨”字大旗招摇。   而阻止在这两支宋军之间的蒙军,打着的是个“董”字大旗。   城头上鼓声阵阵,又将沙场上的声势推高了一层。   杨奔已率骑军攻向董文用的阵线。   吕文焕虽不想冒险,却没有事到如今再撤到道理。   哪怕李瑕是反贼。   其实,李璮也是反贼,但李璮一旦表示愿意归附大宋,朝野上下依旧欢腾。   除非李璮已成了李全那样不可控制,那还是要先用李璮抗击蒙古,而非先除掉李璮、正中蒙古人的下怀。   这么一想,李瑕这个郡王,名义上还是宋臣,至少比李璮要好一点。   话虽如此,这一战吕文焕并未尽全力。   他认为李瑕打仗太“疯”了,他没有必要与之一起疯……   然而,这边才交战不到半个时辰,却见那杆“董”字大旗忽向东北方向移去。   董文用竟是放任吕文焕入邓州,自去与史天泽汇合。   为何?吕文焕不知。   总不会是史天泽的万余大军面对李瑕两千骑的突袭,需要支援了吧?   隔着太远,暂时也望不到,只能等探马回报。   渐渐的,前方的蒙军如潮水般退去,显出邓州城的城门。   ……   “吁!秦州雄武军都统制杨奔,迎吕将军入城!”   一队骑兵穿过吕文焕的兵阵,为首的武将翻身下马,冲吕文焕一抱拳,喊了一句,神态有些倨傲。   吕文焕性情与吕文德大不相同,竟是抱拳回了一礼,问道:“军情紧急,不必多礼,北面发生了何事?”   “史天泽快被郡王击退了,时间不多了,请吕将军尽快入城。”   吕文焕犹在思考冒然进城是否中计,先派了一队人进城打探。   杨奔不耐,却也能理解,催促吕文焕尽快入城。   直到吕文焕下了令,杨奔那倨傲的神态也没消减,反而还问了一句。   “吕将军没认出我来?”   吕文焕犹在思考着什么,转过头,淡淡问道:“你是?”   “吕将军不认得我?”   “不认得。”   杨奔此时才知自己当年在吕文德军中便是如此不入眼的小角色。   只好冷笑一声,自策马走开……   吕文焕暗骂此人无礼,在亲兵的拥簇下登上邓州城楼,观望北面战场到底出了何事。   只见湍河北岸人仰马嘶,史天泽的大军方阵正缓缓向北退去,虽是退,却是有条不紊。   相比起来,李瑕那两千骑就像是一群小狗,围着人家的大阵来回奔跑,试图想要扑上去咬一口,又不知从何下嘴的模样。   这第一眼,吕文焕犹感到史天泽用兵有名帅风采,指挥一万骑兵进退如一人。李瑕火候还没到。   但不可否认的是,史天泽就是在退,李瑕就是在追。   “为何?”   吕文焕喃喃一句,眯眼看了一会,终于在更北面,看到一条黑线如浪潮一般涌来。   “杀啊!”   “杀啊……”   喊杀声隐隐传来,也不知有多少人,却卷起了漫天的尘烟,向史天泽大部包围过去。   之后,一杆“张”字大旗显现了出来。   “张珏也来了?”   邓州附近的兵马似乎越来越多……   ……   黄昏时分,史天泽一直退到邓州城与南阳府城之间,李瑕不敢再追。   “报!大帅,已探到张珏主力在邓州以西的赵集扎营。”   “有多少人?”   “观阵势,至少有两万余人。”   史天泽面容冷峻,道:“继续探。”   “是。”   “报,大帅,南阳府城传来消息,围攻南阳的宋军探知大帅返回,已退兵,去与张珏部汇合了……”   “张珏?”   史天泽自语一声,沉思起来。   今日正与李瑕交战,因看李瑕那两千骑兵一往无前的气势,他早便怀疑对方有援兵。   果然,才接战,探马便禀报北面有宋军援兵来了,且还有宋军在攻打南阳府城。   当时为稳妥起见,下令暂退,这没什么不对的……他打仗从来稳当。   为侄子报仇虽重要,但若是在南阳深陷于与数万宋军的战事,不能去山东平叛,便成了抗旨……   但最后,张珏的兵马却有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架势。   关中的宋军主力从武关道南下了?   攻下南阳,便可北上开封,还可以支援李瑕。   真的?假的?   看来似乎是疑兵,又像是故意如此,要他史天泽轻敌冒进。   打探明白之前还不好下定论……   史天泽想着想着,突然骂了一句。   “竖子该死!”   李瑕与他不同,李瑕是全权调动川陕所有的兵力,决定战略远比他快,也远比他灵活。   到最后,他招过心腹,下令道:“以最快速度传信往洛阳、解州,问问董文炳、阿合马,关中主力到底还在不在……”   ……   洛阳。   董文炳对着地图看了很久,同时听着幕僚们分析局势。   “如我们一开始所料,李璮一叛乱,李瑕果然出兵配合。但没料到的是,李瑕不是出兵河洛,而是南阳,南阳诸城毫无防备,竟真让他击杀了史权,激怒了史帅。”   “史帅怒而兴兵,不智啊。”   “确实不智。”   “相比而言,李瑕用兵太灵活了,进退自如,狡捷如狐。”   “今日探马得到消息,张珏领着两万余兵马悄悄往商州,但不知真伪。”   “倘若史帅遭李瑕、张珏围攻于南阳,河南局势大坏矣。”   “若是疑兵又如何?”   “简单,让刘整一探便知。”   “现在渡黄河?可李璮还未灭……”   “然而南阳之战已打到这个地步了……” #第七百三十六章 领功劳   天色渐暗,一列列士卒们执着火把,由西面城门鱼贯而出。   城楼上,刚入主邓州城的吕文焕已命人把挂在高竿上那史权的头颅解下来,盛装在匣子中,敷以石灰。   这是入城后的第一桩事。   吕文焕看着匣子里的老对手好一会,大概已明白李瑕是如何拿下邓州的。   两路兵马,一路出汉水,一路出武关,合攻邓州城。那边史权从唐州急疾赶来支援,却被李瑕从北面袭杀。   主将一死,人头一递,三面合围的邓州城也就破了……   说来,邓、唐、蔡三州,包括枣阳、信阳,在宋金之战、宋蒙之战时一向都是这样今日归南,明日归北。   吕文焕想着想着,忽然还在这邓州城内想到了当时以十二人取信阳的刘整。   之后,他回过神来,允许杨奔上前。   双方一抱拳,吕文焕开口便道:“我要见平陵郡王。”   他有很多话要对李瑕说,但不对杨奔说,因此也只有这一句。   他对杨奔还算客气,其实却没把杨奔看在眼里,只当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懒得多说。   杨奔也感受到吕文焕对自己的漠然,冷着脸道:“要见郡王可以,请吕将军到城外赵集一见。”   “要我置城内防事不顾,出城去见?”吕文焕笑道:“未免也太小心了。”   “吕将军若不想去,我们这便撤了。”   “好吧。”   吕文焕对此其实还有许多想说的,譬如李瑕实在太过小心了,胆子小到都不敢在城内见自己。   另一方面,他也理解,他七千余兵力入邓州,确实有可能把李瑕留下来。   相反,他出城去见李瑕,李瑕确实没有要留下他的理由。   领了二十余亲卫,在夜色中沿湍河策马向北,行了近一个时辰,前方便是李瑕的赵集大营。   两杆大旗立在营前,吕文焕抬头一看,于月光下隐约看清一面是“宋平陵王川陕处置使李”,另一杆是“宋川陕处置副使张”。   他摇了摇头,一路进了大营,粗略一观帐篷数量,该是两万大军的营地。   进了大帐,只见李瑕披甲端坐于上首。   与预想中年轻鲁莽的形象不同,李瑕气质雍容,衣着虽简朴,却有种贵气,想必是封王爵一年,已有了王爵威仪。   转头一看,帐中将领有四五人,但并未见到张珏。   ……   “吕将军不必多礼,我与你大哥是亲如兄弟,那你我亦是兄弟,请坐吧。”   吕文焕错愕了一下,隐隐觉得眼前这二十二岁的年轻人那语气像是兄长。   让人觉得荒谬。   他略作沉思,开口先是道:“今山东李璮举旗反蒙,我大宋正可出兵配合。李郡王既已攻取邓州,何必退兵?”   李瑕问道:“你不希望我退兵?”   吕文焕点点头,道:“合力攻取南阳府,如何?”   “不。”   见面这几句对话,李瑕已感受到吕文焕与吕文德不同。   吕文焕文雅得多,有股子忠肃之气。   很标准的大宋武将的样子。   想来是因为在吕文德发迹之时,吕文焕年纪还小,在军中在官场上读了书,受了熏陶,因此没吕文德那么粗鄙。   能说出攻取南阳府,有这份收复之心,李瑕认为吕文焕其人还是不错的。   但他还是果断拒绝了……   南阳这一带确实是“天下之中”,对蒙古很重要,蒙古若要攻宋,必须有个地方能练水师下长江;对大宋也很重要,这里是长江门户。   但对李瑕并无太大意义。   不论是宋还是蒙古要打李瑕,走汉水攻汉中,或走武关道攻关中,都需要穿过漫长的山路。   南阳是宋国门户,但不是川陕门户。   反过来,李瑕若要攻蒙古,必然是北伐燕京;若要攻赵宋,从夔门顺长江而下即可,都不需要走南阳。   若说要土地,他不缺土地。   若说要人口,人口是可以迁走的,当然,蒙军已包围过来,连让迁移人口的时间都没有。   当然,能拿下都是好的,这里说的是值不值得用兵,且拿不拿得下的问题。   总之,在现阶段,李瑕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攻南阳一城一地。   有时候,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比拥有什么重要得多。   ……   “实不相瞒,我手上的钱粮、兵力,连守卫关陇尚且捉襟见肘。”   “是吗?”吕文焕不信,反问道:“若无兵力守,又为何出兵攻打邓州?”   “以攻代守罢了。”李瑕道。   吕文焕摇了摇头,道:“恕我直言,我不认同所谓‘以攻代守’,太冒险了。”   “大家打仗的风格不同,倒不强求吕将军认同。”   “方才在营外看到张帅的大旗。”吕文焕道:“若合兵,或可击败史天泽……”   “张珏没来。”李瑕干脆应道,“疑兵而已。”   吕文焕不算很诧异,目光一转,看向帐内一大一小两个将领。   对方遂抱拳见礼。   “刘元振。”   “末将,昝万寿。”   昝万寿面对吕文焕的态度很恭谨,他领来的是汉中的五千余民兵,负责在此地扎营,多安帐篷,多摆旗号。   刘元振则是神色冷淡,心情不是太好的样子,他领来的是蓝田、商州、武关一带的驻军四千余人,佯攻南阳府城,造出了声势。   只听到“刘元振”这个名字,吕文焕脸色已凝重起来。   邓州西北方向便是武关道,也称“商山路”,经内乡、武关、商州、蓝田可至长安,而商州、武关一直以来是谁镇守的?   正是刘黑马、刘元振父子,这便是李瑕攻打邓州的优势所在。   “我们没带太多辎重,也没有两万精兵。”李瑕道:“这不到一万的驻军算是临时抽调出来,很快也要回防各地……我没骗吕将军,守关陇的兵力尚且捉襟见肘,无力攻取南阳。”   “原来如此。”吕文焕早已察觉这大营有不妥,倒不算太诧异,无奈叹道:“看来,郡王这是决意要撤了?留我独自应付河南蒙军?”   “吕将军想要这功劳不是吗?有所得,便有所付出。只需守一段时间,史天泽必要往山东平叛。到时斩首史权、收复邓州之功就是吕将军的。”   “郡王小看我了。”吕文焕道:“不仅是为功劳,此番出兵,只为守国。”   李瑕本以为吕文焕来邓州是来领功劳的,此时却能感受到他态度的诚恳,倒是微微有些诧异,最后点头笑了笑。   “今日很高兴认识吕将军,盼往后还有机会并肩杀敌吧……”   ……   是夜,吕文焕见过李瑕之后,回到了邓州城。   他身边的一个名叫“方回”的幕僚与他议计了一会,了解到张珏并未带大军前来,好生失望。   “攻不下南阳,邓州也不好久守啊……看来,李瑕只是想利用将军来牵制蒙军。”   方回说到这里,想了想,缓缓又道:“既如此,将军何不再为朝廷立上一功?”   吕文焕讶道:“再立一功?”   方回眼中便泛起些神秘的笑意来。   他曾经是见过李瑕的,早在兴昌五年,贾似道还在鄂州时正是派他去庆符与李瑕传话。   当时,方回对李瑕印象就不太好,之后再听闻李瑕是叛逆,便觉得果然如此。   “将军只消将疑兵一事告知史天泽,正可坐山观虎斗,看外虏与贼逆斗个你死我活。待他们两败俱伤,将军正可收复南阳……”   “够了!住口……” #第七百三十七章 烈卒   战船沿白河而上,拐入湍河,最后停泊在邓州城北面的护城河边。   站在船头操船的民兵队正名字很普通,就叫张顺。   他还很年轻,十八九岁模样,个子生得矮,因此有个“矮张”的绰号。   他是均州人,年幼时家人遭蒙虏屠了,仅他与小他两岁的弟弟张贵侥幸逃生。因此兄弟俩一直便想投军抗蒙,但身材不高,仅作了民兵。   此时将一船粮食运来,张顺抬头看去,只见邓州并未闭门,士卒们都在加固城防,挖渠开沟,好一派热闹情景。   收复失地总叫人欣喜,这艘船上的民兵们迅速搬了粮草运进城。   “矮张,还是你去告诉常将军,请位先生来清点,再问问我们在哪扎营。”   “好!”   张顺为人豪爽,跃下粮车,一抬手,招呼了他弟弟张贵便朝着常将军的将旗所在处而走。   这支兵马全都是今日刚接手邓州城防,对城内并不熟悉,到处都是忙忙乱乱的。   张顺先得常将军的护卫抬手一指,走进其驻扎的院,却没见到将军,反而是隔着墙听到那边传来的争吵。   他没那许多规矩,也不知避着些,反而向张贵作了个噤声的动作,凑过去听起来。   “李逆与蒙虏,皆大宋心腹之患,合该借机除之。”   “方先生若无将军信令,与我谈这些无用,我只奉令行事。”   “常将军不智呐!难道你只知吕将军之命,而不知太尉心意?”   ……   隔着墙,方回踱了两步,脸上已是忧国忧民之色。   他极富文才,当年以《梅花百咏》献媚贾似道,却未如愿得到高官,反而是去见了李瑕一趟,因言语傲慢,差点便死在其剑下。   后来,却是与吕文德痛骂李瑕,终得吕文德青眼有加。   而吕家诸将当中,吕文焕最有文才,守襄阳又最能立功,方回便请吕文德遣他到吕文焕幕下。   而此时口口声声说的“太尉”自是指吕文德。   早年间便有人这么称吕文德,那时还是僭称,如今却是实打实的了。   今夜,方回是打定主意要为吕文德立功了。   “太尉有多恨李逆,常将军该知晓的,被李逆当廷冤杀的范将军正是太尉的女婿啊……想太尉一生拼死报国,临老却要看着外孙儿小小年纪便遭丧父之痛?”   “可吕将军既言当前该以国事为重,而李瑕才收复邓州交于将军,我如何敢私自派人联络蒙虏?岂不为通敌大罪?”   “谬矣,何谓通敌?卖国为通敌,今我乃驱虎吞狼之计……今次若放李逆遁去,则史天泽必攻我军。相反,诱史天泽攻李逆,我军方有立大功之机。再者说,吕将军虽无吩咐,早前朝廷却有密令,暗令襄樊防备李逆叛乱,除李逆,正是奉朝廷之令行事。”   方回说到此处,压低了些声音,又道:“常将军,我知你偶有与蒙军中将领贩运盐铁,此事不难做到。待除李逆、驱蒙虏、复南阳,我替你向太尉与平章公报功……”   终于,听得了一声“好吧”,方回抚须而笑。   他非常确定,这次是一桩大功。   因为哪怕反对此事的吕文焕,态度也不是那么坚决。至于吕文德,那更是常说无论如何一定要找机会弄死李瑕。   很快,他们安排了两名兵士趁着天还没亮往北面去联络。   其实也就是这么简单一件事。   方回含着笑意,转身便往外走去。   邓州城不大,七千余人入驻城中又还在布置防务,显得很繁忙。   方回转过头看了一眼,见一个民兵从巷子里出来。   他没在意。   “方先生。”   直到对方唤了一声,方回才着眼打量着那民兵。   个子矮小,没有甲胄,只穿了一身破旧的军衣,裤腿卷起,脚下是双靴……不是靴子,是干了的灰泥。   灰泥沾在那民兵破烂的草鞋上,一直裹到其小腿处,夜里看,还以为是双靴子。   方回摇了摇头,为自己看花了眼而稍稍自嘲。   他这才问道:“何事?”   隐隐约约地,他从迎面走来的民兵眼中看到了委屈和愤怒。   想必又是谁吞了他们的兵饷。   军中积弊让人愤怒。   方回亦与他们感同身受,准备就此赋诗一首……   忽然,那民兵大步抢上,拔出了腰间单刀。   “噗!”   “啊!”   方回还未反应过来,背上先挨了一刀。   他惊惧之下倒地大呼,只见后面又有一民兵提着刀过来。   “你们……你们要造反不成……别杀我……别……”   “啊!”   这次却是那两个民兵大吼一声,脸上满是怒意……   ……   “你说什么?我过去看看。”   吕文焕翻身而起,一边披着衣服,一边大步向外走去。   到了堂上,只见两个汉子正被五花大绑摁在那,手上满是血。   吕文焕无奈地揉了揉脸,显得有些心烦。   好一会,他才开口道:“说,如何回事?!”   “……”   “为此你们就敢朝方先生身上挥刀?!”吕文焕听罢,叱喝道:“连我尚且敬重方先生大才,你们竟如此放肆!造反不成?!”   他不愿斩杀士卒,但眼前这张顺、张贵犯如此大罪,不斩不行了。   不斩,无以正军律。   张顺却是面不改色,应道:“将军要杀要剐,我绝不吭声,但说我们造反却是不行!那方回通敌卖国,该杀!”   他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说来说去,总归就是四个字。   对错分明。   “闭嘴!无知走卒,胡言乱言!拖下去斩首示众……”   “我兄弟不怕死,但将军不治方回之罪,我兄弟就是不服!”   “给我堵上他们的嘴!”   “不服!方回通敌叛国,那就是虏寇,我兄弟二人欲杀虏寇,有何罪?!”   “不服!”   “杀虏……”   张顺、张贵终于是被堵上了嘴带下去。   吕文焕知道自己该去看看重伤的方回了。   但不想去。   他不能责怪方回什么,对方是大哥举荐来的,与平章公也有交情,虽说擅自行事,但做的事确实更合大哥与平章公心意……   这般想想,他吕文焕虽自问是名将,但相比那两个民兵,这所谓的名将又有几分烈性?   执掌数万人生死,本该有铮铮铁骨,杀伐决断……道理他吕文焕都懂。   但做起来,还真就不如区区两个民兵。   他思来想去,终是挥了挥手,又吩咐了一句。   ……   天还未亮。   “噗。”   张贵解开手上的绳索,拿下嘴里的破布,呸了一口,马上又去解张顺的绳索。   “看都看不严,哥,我们逃吧?天一亮,将军便要砍我们的脑袋示众。”   “不逃,若怕死,我就不做这事了。就是斩了我的脑袋,我也叫弟兄们知道方回不是好人。不然他这次卖了李郡王,下次就要卖了我们的弟兄。”   “哥,我是这么想的,我们虽砍了方回,那跑去给蒙人送信的却还没拦住,不如趁现在去提醒李郡王防备,莫被蒙人偷袭了……”   兄弟二个对视了一眼,也不多话,当即便点了点头。   “走!”   ……   天光微明。   赵集大营,李瑕见过了张顺、张贵兄弟。   “原来如此,好在两位义士及时提醒,我带营中万余将士多谢。”   张顺、张贵受宠若惊,不敢应礼,连称惶恐。   李瑕又道:“那便请两位义士留在我军中,往后一道杀虏,可好?”   他话到这里,又道:“放心,只管抗蒙杀虏,领饷养家,若有家眷,我这便安排人去接来。”   张顺一拍胸膛,当即便道:“小人没有家眷,随郡王杀敌便是,在哪杀敌都是杀敌。”   ……   刘元振看着李瑕安排了这两个民兵下去,打了个哈欠,道:“还当是什么机密军情,这点小事……竟还要谢他们,谢他们做甚?”   “心意得谢。”李瑕颇为认真道。   刘元振微微一讥,道:“我读过方回的诗。”   “嗯?你竟读过。”   “他很有名啊,诗写的不错,人原是这般蠢。”刘元振道:“真当他告诉史天泽我们是疑兵,史天泽便会信?只看郡王过往的战绩,史天泽就不得不慎重。越是告诉他是疑兵,他越以为是诱敌之计。”   “嗯。”李瑕道:“也别太轻敌了,史天泽来,就是来歼灭我们的,万一冒险一试呢?”   “来。”刘元振道:“我来与他打一仗,更能让人相信我们关中主力尽出。”   李瑕点点头,没就此再多说什么。   看起来他已经出兵在河洛绕了一圈,但今年的战争都还不算正式开始,只能算是调整着各方的兵力分布。   这次来,相比其它,反倒是吕文焕的为人叫他颇在意。   一开始,李瑕觉得吕文焕要远远好过预想之中,能战、敢战,也有报国之心,无论如何称得上是个良将了。   但这一夜,与两个民兵一比,良将也显得软弱了……   “邓州只怕守不了太久。”李瑕沉吟道:“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为何?”   刘元振先是这般问了一句,略一思忖,道:“吕文焕确实……守不了太久。可难题在于,我们没有水师,黄河一战,主动权在刘整手里,也不知这次能否将他引过河来,否则一旦等董家回师,甚至等史天泽灭了李璮,我们……”   李瑕拆着案上几份情报看着,忽道:“你先回成都一趟吧。”   刘元振一愣。   “别慌,刘公还没走。”李瑕看着他叹息了一声,道:“但时间不多了。”   “那……关中?”   李瑕指了指自己,道:“放心吧。”   ……   陶罐置在火上,里面的粥不时噗地一声。   张贵盯着看了好一会,不由“哇”了一声。   “哥,这边伙食太好哩。”   张顺用手挠着额头,遮着脸,低声道:“轻些声,莫叫人笑话。”   下一刻,有人往陶罐里倒了什么粉末,登时满是肉香味。   张顺擦了擦口水,抬头一看,正是那位方才领他们去见李郡王的刘金锁将军,不由大为敬畏。   “羊肉粉,香吧?加些水一泡,能涨到几倍大。”   刘金锁很会说话,已挤在他们身边坐下,又道:“你们原来是水师?”   “不是水师,是民兵,不操练的时候捕鱼,不捕鱼的时候巡卫汉水。”   “哈哈,我以前也是巡江手,和你们一样的。眼下正是缺水师的时候,你们可赶上了。”   张顺不由问道:“我没五尺二寸,也能……”   刘金锁哈哈大笑,道:“哪有那许多死板破规矩,快吃,吃完我带你去看看我们军中的五尺将军,还是个降将。”   张顺、张贵兄弟俩对视一眼,只觉才入川陕军中,已是前程开阔起来…… #第七百三十八章 急切   五月初,成都,府河河畔。   刘黑马由李昭成搀扶着,在床榻上坐起。   他脸色惨白中透着乌青,双眼中仿佛有种死气。   死气这种东西,说来不是实物,但其实也能通过那一层僵硬、发灰的颜色被看到。   吃力地抬了抬手,让张弘道在对面坐下,刘黑马缓缓道:“上次说到哪了……成都府路的色目人,当年蒙军占据成都。”   “说过了。”张弘道应道:“侄儿会安置好治下人口。”   “好,好,水利农田也与你说过了吧?成都府有太多伤残者,无力农耕,却可从业手工,去岁末郡王路过时,与老夫商议了治理之法,一为茶马贸易,二则,成都该出不输江南的名品,川扇、蜀锦、蜀笺、蜀版雕刻,还有新起的棉纺、酿酒……莫看它们都是小物,其实是兴盛之法。”   “刘公不必操心这些,养病要紧。”张弘道遂应道:“小侄既来成都任事,必当做好。”   “我们北人,治理地方,莫输给了张珏,得比前两年好。”   刘黑马向张弘道说完,转头又看向李昭成,道:“前几天,五郎说我虚伪……他当我睡着了,与你说‘杀人杀了一辈子,临到老了,装起仁义来’,五郎不懂我啊。”   “五哥不过是看你不肯歇养,说的气话。”李昭成道:“郡王说,用岳翁主政成都,看重的就是岳翁曾救下河南数万百姓的这份仁义。”   “我知道自己这病,好不了了,走前,能多操劳些国事,死而无憾了……至于虚伪不虚伪?我们这些人啊,已经富贵至极了,遂想青史留名,亦想保家保国保天下,老夫确实想要个身后名……”   张弘道没想到刘黑马还有这样一面,虽然以前同为世侯,他也以为刘黑马是个粗莽武将。   “刘公言重了,你比家父还年轻十载,静养些日子,病愈就好。”   话到一半,张弘道转头一看,感到外面有动静,又道:“该是仲举兄回来了,小侄去迎一迎。”   刘大郎都赶回来了,谁还真信能够病愈?   ……   “郡王,你在想什么?”刘金锁凑到李瑕面前,挥了挥手。   “在想我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又改变了多少。”   刘金锁不解其意。   他从来都不是那个青冥苍天教的信徒,心底里有时觉得李瑕有些装神弄鬼,还总觉得胡勒根那种信徒傻得不行。   但此时李瑕是很认真在想事情,又让刘金锁感到某种神秘感。   ……   近来,李瑕与吕文焕有过接触,又遣刘元振先回成都见刘黑马最后一面,接下来又要对敌刘整……他心里也不免在想这些人的命运是否有因为自己而改变。   这些名将在当世名头很响,放在史书上就有些默默无闻了,名气远不如卫青、霍去病,也比不上宋江、方腊,甚至还不如童贯知名,因此李瑕也不太了解他们。   他心想的是原本吕文焕肯定是没守住襄阳的,不知这次能否守住?   而刘黑马,也许是被自己多击败了几次,因此重伤,死得早了?   才归顺两年,刘黑马主政成都一年多,还未享到归顺之后的福气便死了,李瑕便替他觉得有些亏。   想来,该建一个伟大的王朝,让他比原先更能青史留名才行……   过了一会,看到跟在刘金锁身后走来走去的张顺、张贵兄弟,李瑕又在想他们原本该是什么命运?   事实上,虽然已经封了王,有时李瑕脑子里想的事情也是这么幼稚、傻气……   ……   龙门渡口。   龙门渡又称“禹门渡”,位于山西河中府河津县。   它是黄河流过秦晋大峡谷之后的第一个渡口,自古为晋陕交通要隘。   龙门是商贾云集、货物集散的埠口,北通陕北,下行潼关,东往河南,西至关中,鼎盛时每日往来船只有千条。   当然,黄河与长江不同,黄河不太能成为阻挡北方骑兵的天垒,因为它隆冬时容易结冰,龙门渡便是如此,春、夏、秋季以舟楫摆渡,隆冬则可踏冰过河……   五月初七,刘整随着阿合马走到河滩边,举目望去,只见北面便是秦晋大峡谷,西面,则是关中的韩城地域。   “末将之所以选择在龙门渡练水师,便是因北面是大峡谷,水流湍急……而当年金国大将娄宿正是从龙门渡踏冰入关中,攻下韩城、郃阳,遂使金国吞并关中。”   刘整抬手指点着山势,最后又道:“我们若要攻回关中,只需待到隆冬。到时李璮之乱已平定,各路大军调回,可履冰而过黄河,再加上阿术元帅杀入陇西,东西合攻,关中必可攻下……”   阿合马闻言,点头不已。   他是个回回人,典型的回回人长相,黑发黑眸,眼睛深邃,鼻梁很高,八字胡有些向上飞扬,加上两个辫子挂在耳边,显得有些狡黠。   阿合马原本是察必皇后的陪嫁奴隶,因此得到忽必烈的信任。   此时他虽是点着头,仿佛非常赞同刘整的方略,但之后开口却是道:“刘元帅说的有道理,可是,大汗最担心的,还是北方的叛臣,阿里不哥。”   他会一些汉语,但腔调怪怪的。   刘整听得很难受,但还是耐心继续听着。   “所以,需要刘元帅来练一只水师,这样,就有可能在隆冬来临前,攻下关中。”   “我明白。”刘整点了点头。   阿合马又问道:“你认为,真的需要先平定了李璮的叛乱,再等到隆冬黄河结冰吗?”   “末将只是认为那是最好的情况。”刘整道:“但哪怕仅以现在的兵力、船只,强渡黄河,亦有攻下关中的可能。但需要阿术元帅,以及杨大渊配合。”   阿合马揪着胡子,看着刘整,眼睛发亮。   他更擅长的是理财,在军事上还是愿意重用刘整的才华。   而阿合马手里还有一封来自南阳的战报,并不争着掏出来,只是笑道:“那请刘元帅来说一说,我们要如何击败那个狡猾的李瑕。”   刘整抬手引了引,道:“船上有地图,请……”   ……   “如今,杨大渊在孟门津造浮桥,随时可渡兵力进入绥德一带,之后可南下攻打延安府。延州素有‘三秦锁钥,五路襟喉’之称,李瑕布置在此的兵力并不多,我们一旦攻下,可对长安形成威胁。   阿术元帅既已接手了凉州兵马,与打穿宋国的精锐骑兵整编完毕,可谓雄师。精兵突骑,来去如风,无人可挡。这支骑兵甚至不必攻城掠寨,只须杀入陇西,再突入关中,不停劫掠,则可使李瑕疲于应付。   而我等可派兵马从龙门渡过黄河,再由水师配合,可先取韩城,再下郃阳。之后,一路北上配合杨大渊,前后夹击,攻下延安府,此时整个关中已是乱成一团。驻守在黄河沿线的宋军必须回防,防延安府,防阿术元帅的骑兵。   长安、渭南、蓝田、商州、武关等地驻兵加起来,宋军大概还有一万兵力,可以让南阳诸城攻武关,牵制关中这些兵力。   如此,我们另一路兵马可配合水师沿黄河而下,先取华阴,再与河南兵马左右夹攻,再取潼关。看,关中门户大开,可唾手可得矣。”   刘整话到这里,拍了拍地图,举手投足都显得笃定。   阿合马满意地点了点头,之后却是拿出几封情报来,问道:“如果,关中主力已经不在了,更加‘唾手可得’?”   刘整接过情报看了一会,却是渐渐皱起眉。   他伸出手,先是拔掉了地图上一枚兵棋,那是潼关东面董文炳的一万兵马。   “少了这部分兵力啊。”   之后,他把方才已摆到凉州的一枚兵棋捻起,又喃喃道:“阿术元帅整合好兵力了吗?”   “差不多了。”阿合马摊开手臂,道:“你可以相信他,兀良哈·阿术,能征善战。”   刘整看了阿合马一会儿,见他并没拿出准确的情报,只有这一句话。   “好吧,等上半月一月,想必能有阿术元帅送来的消息。”   阿合马上前,伸出手,拿掉了地图上那摆在黄河岸边的两枚红色兵棋,道:“张珏,两万主力不在了。”   刘整避开他灼灼的目光,低头又看了一会史天泽递的情报,最后道:“张珏调了两万主力攻南阳……那关中还有各地驻军,而南阳已经无余力对武关形成危胁了。”   “可以,史帅就在南阳,他会从南阳攻打武关。”   阿合马说着,把被刘整拿开的那枚代表着董文炳的兵棋又摆回地图上,放到了南阳的位置。   “我们的兵力没有少,还多了史帅的一万人。”   刘整问道:“史帅不去山东平叛吗?”   “他的侄子,死在了李瑕手里,他可以先攻下武关,再去平叛,来得及。”   “来得及?”   “耽误不了几天。”   阿合马显得有些兴奋起来,道:“打下关中,刘元帅认为可以吗?”   刘整知道阿合马为什么这么急切。   为了钱。   这是一个非常善于理财的回回人,且很大方,比贾似道、吕文德之辈要大方得多,刘整近来也分润了不少好处。   “好,不急,探马很快回来,待我们确定一下张珏的主力在何处……” #第七百三十九章 诱敌   阿合马到了山西之后做了几件事,都是关于理财。   比如太原那边私盐猖獗,解州的官盐卖不出去,阿合马便把盐税强制摊派到和尚、道士、军士、匠人等各户身上。   意思是,要买私盐可以,该买的官盐得先买了。   一年间,他为忽必烈的朝廷多收缴的盐税便有八千两白银。   阿合马还把手伸到河南,强行罢免了赵璧、商挺,又在钧州炼铁,除了缴铁一百万斤,还铸锻二十万件农具,与百姓换成粮食,上缴了粮食六万石。   此外,他还到处开银矿、铜矿……   刘整不知阿合马私下里吞墨了多少,但认为阿合马为人是真的不错,虽然名声很差,朝野里不少人在骂他。   可以确定的是,如今忽必烈最需要的就是阿合马这样的臣子。   王文统、赵譬转运钱粮,做得都很好,几乎已在能力范围内做到最好了,但转运的其实都是“份内”的钱粮。   阿合马不同,上缴的都是多出来的钱粮。   他这人,像是有种能从没钱的地方变出钱来的能耐。   可以想到的是,前两年在缺少了关陇财赋的情况下,这些理财大臣犹保证了忽必烈的北征。   这其中,阿合马是出力不少的。   山西之地,已有些经不起这位转运使的折腾。   他已迫切地想要拿回关陇、川蜀,心情比许多武臣都迫切。   甚至,他已经想好收复这些地方之后该如何治理。   首先当然是推行钞法,将民间金银铜币统统兑换成中统交钞。   之后便是盐法,如在山西时一般,哪怕不禁止便宜的私盐,也可将盐税分摊下去。   像宋国那样贩卖掺沙的官盐,这种没良心的事阿合马是不会做的,他虽然强派盐税,当至少贩的是货真价实的官盐。   总之是诚信且精明地在为国收缴税赋。   再之后,还有贸易,还有山林矿木,再清查田亩……阿合马始终相信世上没有贫瘠的土地,回回人总能运用理财的办法变出钱来。   公囊能填多少,他会为了大汗尽力而为。   但,私囊肯定能填得满满的。   因此,待听说有机会拿下关中,阿合马是全力支持的……   ……   “河对岸的韩城,小人打探过,西岸渡口有千余守军,城内又有千余守军,近处还有清水关、延水关两个渡口各有上千驻军,防备森严。”   探子禀到到这里,阿合马有些失望。   刘整便显得沉着得多,道:“继续说。”   “韩城下游便是宋军的郃阳大营了,张珏的大旗还竖在那里,夏阳渡附近密密麻麻都是宋军,比前阵子更多了……”   刘整随手在黄河西岸的夏阳渡一指,低声向阿合马解释道:“夏阳渡口,北可支援清水关渡口、延水关渡口,南可支援潼关,是宋军黄河防线的郃阳大营所在。”   阿合马善于理财,对兵事却不熟悉,道:“张珏的大旗,在南阳吧?”   “一打便知。”刘整道:“末将这便安排出兵?”   “好!”阿合马捻着他的胡须,道:“南阳战势,很凶险。需要我们出兵,牵制关中。”   这是董文炳来函上说的,也是山西出兵的理由,阿合马努力说得义正严辞,语气中却还是带着笑意。   精明而又市侩。   末了,他还搓着手,向刘整笑道:“我来给我们刘元帅送一件精美的礼物……”   ……   夏阳渡。   楚汉相争时,韩信从这里渡河,命人在当地收买大批大肚小口的陶罐,也就是“罂”,再用木棍夹住扎成木筏,称为“木罂”,大军乘木罂渡过黄河,直逼魏都安邑。因此,夏阳渡又称“木罂渡”或“淮阴渡”。   夏阳渡在关中郃阳县。   渡口在黄河西岸,在关中这段黄河的中间偏北一点的位置。   从这里南下潼关、北上韩城的速度差不多,李瑕设置黄河防线时便将它当作主营位置。   而刘整的战术很简单。   他从东岸上游的龙门渡,随黄河而下,攻西岸中游的夏阳渡,这是占了很大优势的。   他擅长水战,借由阿合马支持的财力造了大量船只,提前训练了水师……这便掌握了战场的主动权。   事实上,哪怕张珏真就还在合阳大营,甚至领着两万精兵准备埋伏,刘整也不怕。   这一次是试探,他完全可以想攻就攻,想走就走,不会水战的张珏根本就留不住他……   五月初七。   天晴,万里无云,吹的是东风。   黄河浪涛汹涌,龙门渡口停着大小船只百余艘,载了兵马万余人,其中以刘整的旧部整合而成的兵力七千余人,由刘整以及其四个儿子、心腹将领统率。   另有解州、河中府的世侯兵力三千余人,由刘整统一编为水师调度。   军中又有蒙古达鲁花赤巴根、奥鲁官胡日查,共领了蒙古赤军一个千人队,牵着马匹上了最大的船。   站在楼船上的刘整一声令下,船队便向西南方向驰去,顺风顺水。   他归降之后,被忽必烈任命为成都路都元帅,故而一直被称为“元帅”,当时都以为成都很快就能攻占回来。   那一年还是中统元年,一转眼,都已经是中统三年五月了。   不是蒙古没有实力战胜李瑕,而是先得平定阿里不哥之乱。   今年若不趁着与阿里不哥歇战之际抢回川蜀,下次再兴兵,便不知是两年还是三年之后了……   想到这里,刘整又觉得,这两三年许多事很奇怪。   以前,宋廷好让文武官员遥领官职,什么兴元都统、利州安抚,颇可笑;自己到了蒙古,却也开始遥领官职。   一转眼,当时来劝降自己的刘家大郎反而叛逃李瑕了,这次,连邓州也被李瑕攻下了。   更可笑的是,李瑕率领着的骑兵称作宋军,杀入河洛,迂回、穿插、奔袭;自己率领着的水师称作蒙军,顺江而下,强攻黄河西岸。   仿佛是投了敌,又仿佛没有……   只想到这里,远远的,已能看到夏阳渡了。   刘整抬起一个望筒,向西岸看去。   这望筒便是阿合马送给他的那所谓“精美的礼物”了,以玉石紫晶制成,十分贵重,乃是从李瑕军中偷师来的。   望筒在川陕将领中已十分普及了,要偷到一两个并不算太难,原理也简单。   难的是川陕所用的是更晶莹剔透、形状更适合的晶片,暂时还不知如何烧制,阿合马暂时先用的是玉石紫晶。   泛紫的画面里,刘整能看到宋军在黄河西岸修筑的城垒,还有水栅栏将夏阳渡口围起来……   “昏招。”他自语了一声。   水战不是那么打的,船只得要灵活,而不是把渡口围起来,像是坚城一样防御。   可见,宋军之中虽有很多擅水战的大将,但李瑕军中没有。   若让刘整来安排,张珏这种川蜀出身的更适合守陇西,李老节帅……李曾伯这种京湖出身的更适合守关中。   他望筒一抬,看到了城垒处插着一杆杆宋军旗帜。   张珏的大旗在河上看不到,只能看到夏阳渡守将许魁的旗号。   ……   “虚兵,并非宋军精锐。”   很快,刘整便做了判断。   他的长子刘垣便问道:“父亲何以断言?”   刘垣时年二十七岁,继承了刘整的魁梧英气,举手投足已有大将风范。   “川陕从去岁开始便裁汰了大量冗兵,除了部分精兵,各地驻军皆有屯田,何时有过这般多兵力同时聚在一处。”   刘整话到这里,随手将望筒递在刘垣手上,道:“自己看那些宋军。”   “不少了已经褪了盔甲啊。”   “或是没有盔甲的俘虏,或是耐不住盔甲重量的民兵,绝非宋军精锐,张珏这是虚张声势啊。”   “他真领着精锐去了南阳?”   “很有可能。”刘整面容沉着,过了一会又道:“但也未必,或可能是想引诱我主动出击。”   “诱我们进攻?”   “他们水战不如我们,想引我们到关中歼灭。”刘整道:“但他们算计落空了,我不是那么容易上当的,且我与史天泽齐攻关中,他们还真就不是我们的对手。”   一句话说完,他已走了几步,登上将台开始指挥……   先是浮木顺着汹涌河水而下,轰然撞击在夏阳渡的木栅栏上,巨响声中,也撞裂了几艘宋军船只。   之后,木架绞动的声音在蒙军战船上响起,火球被抛向夏阳渡口。   岸边,也有砲车向蒙军船只回击着,远远砲出霹雳炮。   “轰!”   撞击声一开始还稀疏,渐渐越来越密,越来越响。   裂木顺着黄河水向下游漂去。   之后是漫天箭雨互相射去……   蒙军水师的优势在于是顺风顺水,箭矢、火球远比宋军射得更远,更有利。   因为主动权在他们,开战的时间是他们选择的。   刘整亦不愧有名将之称,稳当地把握着这场小战的胜机。   “宋军溃败了!”   “抢下渡口!抢下渡口!拿下他们的砲车……”   “是虚兵!宋军不是精锐,营帐里是空的……”   ……   是夜。   张珏听着林子的禀报,眉头微微皱了皱。   “夏阳渡口已经丢了,刘整很小心,没有马上进攻合阳大营,而是派出探马四下打探,我的人险些被他们射杀……”   “多少兵力驻扎在夏阳渡?”   “该是不到千余人。”   “他的兵力呢?在船上?船只泊在渡口?连起来了?”   “没有,驻扎在东岸吴王渡。”   张珏大讶,反问道:“刘整已经攻下了夏阳渡,没驻军西岸?”   “没有。”   “很谨慎。”张珏起身,绕着地图沉吟道:“他在等,等武关、陇西、延安府的消息……谨慎……”   张珏不算了解刘整,从十二骁勇取信阳,到箭滩渡一败,他本以为刘整是勇将。   如今看来,有失偏颇了。   良久。   “让他攻下合阳大营。”   张珏终于是下了决心,又重复道:“我得让他攻下合阳大营。”   林子惊道:“不可。大营一丢,合阳城必失守。如此,我们的黄河防线便让刘整完全切断,首尾不能联络,万一蒙军直驱长安……”   “不尽早打掉刘整主力,到时阿术直驱长安,腹背受敌,如何防?我预感,阿术很快就要来了。”   “预感?!可郡王只说过丢夏阳渡,没说过合阳大营也要丢……”   “他说过由我来全权指挥。”张珏大手一挥,道:“你继续打探情报,我来召诸将议事,商议如何放弃大营。”   “张帅,你可算过这会有多大损失……”   张珏摇了摇头,眼中只有冷峻。   他是从钓鱼城出来的。   钓鱼城是什么地方?构垒守蜀,几乎把整个川蜀的城池全都放弃了,数十万人背井离乡,有多大损失?但这样才有了一战击杀蒙古大汗的胜利。   打仗,在张珏眼里就没有舍不得。   要胜,还计算什么损失?   输了,才是一无所有。   “这是在拿黄河防线,是拿整个关中在冒险……”   见林子还要喋喋不休,张珏懒得多说,干脆操起一把斧头,随手一劈,将案几劈烂。   “嘭!”   林子话到一半,惊愣住,发现平时温文尔雅的张珏一拿上斧头,已变得凶狠且吓人。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张珏转过头来,道:“给我闭嘴,听令行事就够了……” #第七百四十章 各个击破   林子明白张珏的思路。   简单来说,张珏水战打不过刘整,想引诱刘整进入关中来打。   丢掉合阳大营干系太大,林子作为李瑕的心腹,实在是有些不知能不能信得过张珏。偏李瑕确实说的是由张珏全权指挥。   他也只能听令行事,同时派快马往武关通禀李瑕。   军情司探马行进飞快,换马不换人,两日即过蓝田、商州,至武关。   但武关的情景却是叫他们有些吃惊。   “什么?郡王还未回师?”   从武关城楼上向南望去,隐隐还能望到有蒙军的旗帜……   ……   一张地图上,“武关”二字被人用毛笔圈了一下。   随后,又圈了“延安府”与“巩昌府”这两个地名。   “关中可以打,但得是四面齐攻。史帅攻打武关、杨大渊攻延安府、阿术元帅攻巩昌,我们来攻宋军合阳大营,如此一来则关中必克。”   赶到吴王渡来为刘整传递情报的正是解州世侯仪叔安,已将各路的消息汇总过来。   “史帅已与宋军在南阳交锋,待击败宋军,即攻打武关;我们已经派人通知杨大渊从孟门津渡河,一个月内,必定攻到延安府;而陇西路远,联络还需时日,但阿术元帅自能把握战机。”   “好!”刘整道:“那便等武关情报送来,我等即可杀入关中。”   “为何还要等武关情报?”   “万一关中犹有宋军精锐,我等孤军深入,却无援兵,容易给了敌手各个攻破之机。”   “错了。”   仪叔安断言了一句,指着地图,已开始滔滔不绝。   “李瑕确实是想要各个击破,故而,他不惜亲领骑兵,吸引河洛兵力至邓州,与吕文焕合击董文用所部兵马。   史帅正是识破了他这个目的,宁可暂时不攻李璮,只好先支援董文用。正是为了挫败李瑕各个击破的战略。   李瑕却是决心要歼灭河洛兵马,预料到史帅会去支援,遂让张珏领关中主力出武关。如今南阳正在大战,我们该及早攻关中,为史帅牵制敌兵。   否则,才是给了宋军先击破史帅所部的机会啊!”   仪叔安说得确实像是很有道理,堂中诸将听了,已是纷纷点头不已。   刘整沉默了一会,道:“但,如果李瑕这‘各个击破’的战略,不是为了先歼灭河洛兵马,而是以疑兵之计,先歼灭我,又如何是好?须知,史帅、董将军于南阳作战,并无覆灭之危。而我一旦出兵,乃是敌境作战。”   “刘帅已攻下夏阳渡,犹以为是疑兵之计?”仪叔安掷地有声,又道:“李瑕、张珏就在南阳,如何有假?!”   “我没有‘以为’什么,是否疑兵,我并非断言。然为将者,未虑胜,先虑败,故可百战不殆,时机未至,何必急于擅入敌境……”   仪叔安大怒,叱道:“刘整!你对大蒙古国到底有几分忠心?!”   相比之下,阿合马待刘整就客气得多,从来都是和颜悦色地请教军务。   但,仪叔安此时表明的,又何尝不是阿合马的态度?   否则,难道还要阿合马亲自过来,再次和颜悦色地请教一番?   这道理仪叔安懂,所以敢对刘整如此大发雷霆。   而刘整虽于兵事上才华横溢,却偏偏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已拍案怒喝道:“仪叔安!仗是我打的,不需要你这缩着脑袋躲在后方的废物聒噪!”   “好!”   仪叔安抬手一指,道:“万一李瑕与张珏击败史帅,只看你这反复无常之辈担不担得起这等大罪!”   ……   次日,阿合马又遣人给刘整送来了军需。   作为大蒙古国“成都府路都元帅”,刘整并无实际的地盘养兵,确实只能仰仗阿合马。   也必须是要打仗,刘整才能扩军,才能有前程地位,才配与阿合马分润利益。   因此,当被问起与仪叔安之间的过节,刘整摆摆手表示无妨。   他这辈子走到哪里都容易惹得同僚嫉妒,也是习以为常了。   刘整虽不喜仪叔安对自己指手划脚,但这日领了军需,转念一想,却也认为那番话确实有些道理。   于是重新推算了南阳之事。   目前为止,连史天泽都认为关中主力就在南阳,那看来真是如此了?   若非关中主力真去支援李瑕了,这半个多月过去,史天泽早该歼灭李瑕才是……   “那这样,我先攻宋军大营,在西岸占下据点,再观各方态势,看是否全力出兵,如何?”刘整道:“我亦想攻下关中,但需稳妥行事。”   ……   李瑕确实想要各个击破。   目前为止,他的策略是奏效的。   他已经把河洛兵马对潼关虎视眈眈的压力化解。   反过来,现在是他与吕文焕合作,对南阳形成了兵力压迫。   可当战略用完,实力的差距显现出来,他就没那么顺了。   刘整太谨慎,并未立即中计,到现在还没被引到关中。   而史天泽也没有急着去山东平叛,还在坐镇南阳,不让李瑕对董家形成兵力优势。   史天泽的战略意图是“你既然调关中主力来了,我不与你正面交战,我紧紧咬着你,抢占你回武关的道路,消耗你的粮草、士气,一点点拖垮你。”   至此,李瑕的策略反而有些像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因为战略能做到的,只能是让他掌握一部分的主动权而已。   要想真正有战果,还得靠实力来拿。   还得靠打。   刘整若不入瓮,那就打一打董文用、董文忠,甚至是史天泽。   给蒙军造成“南阳防备吃力”的假象,逼刘整入瓮。   否则李瑕的战略就落不到实处。   问题在于不好打……   李瑕麾下的兵马分为三个部分,其中,昝万寿的带来的五千民壮是从汉中带来的,本该驻守石泉、汉阴、安康等地;刘元振带来的四千人本该是蓝田、商州的驻军。   这九千人勉强能造出两万余人的声势,但远没有关中主力的战力。   一群没磨合过的民壮、新兵,在南阳这种敌境与史家、董家作战,基本没有胜机。   于是,李瑕几次作势攻打南阳府城,气势做足之后,逼得史天泽加强防备南阳府城。   之后,李瑕又作出“想不到你史天泽不去山东”的架势,向北撤离,一路上让士卒保持迎战的状态。   一副“不想打攻城,要么你出来野战,不然我先撤回武关了”的样子。   总之是维持着嚣张姿态,其实是一点点缩回家门口,并默默寻找战机。   打仗,有时确如刘金锁所言,与街头斗殴相似……   ……   关中与南阳的交界在武关,武关以北是李瑕的地盘。   而从武关道南下,有两条路。   西面一条是汉驿道,沿丹江而下,出山道可抵南阳盆地,往邓州亦可,往南阳亦可;东面一条是唐武关道,经商南、西峡,直抵南阳府城。   换句话说,两条山道是从芈月山左边走还是右边走的区别。   五月初十,李瑕率军行至芈月山下,与史天泽部遭遇。   战事已不可避免。   这一战,李瑕若胜,即可继续贯彻他的战略,造成关中主力威逼南阳的假象,逼刘整出兵关中,为南阳解围,让张珏一口吃掉。   李瑕若败,则史天泽立即知道他带来的都是疑兵,而武关、商州等地空虚的情报也会被蒙军得知,到时蒙军猛攻武关,关中便守不住…… #第七百四十一章 小胜   丹水缓缓而流。   “和云归汉浦,喷雪下商山。”   武关古驿道便是傍着丹水而下,过了芈月山,丹水又与淅水交汇。   这一带便是秦楚丹阳之战的古战场。   战国时,秦惠文王派张仪欺骗楚怀王,许诺割地六百里让楚、齐两国绝交,结果却说只给楚国六里土地。   楚怀王怒火冲天,发动大军进攻秦国,走武关道,破武关,直到离咸阳仅百里的蓝田。   而秦军却从汉水而下,就在这丹水又与淅水交汇之处,击败楚国本地的十万大军,兵锋直逼邓州、南阳,楚国只好连忙割地求和。   这个典故,李瑕出兵前就看过。   年节时为了制定战略,他翻阅了大量的地方志,以及古时战例,才这拟定了南阳这个战场。   他有地利,恰是秦国对楚国的地形优势。   另外,这几年读书读得多,李瑕也长了不少见识,比如便知道秦惠文王很会骗人,既骗蜀王开凿金牛道,又骗楚怀王与齐断交。   真的是很没有诚信了。   “呼。”   李瑕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深呼吸了几口气,心态愈发轻松。   每临大事有静气,这是他做事的态度。   “心有静气,则攻无不克、事无不成。”   大步走上搭建在小山包上的战台,抬起望筒看去,李瑕已能看到史天泽、董文用正在列阵。   双方人数差不太多。   李瑕这边,五千余精兵、四千余普通驻防兵、五千余民壮;史天泽有万余兵力,董文用五千余兵力……阵势摆开,各是一万五千左右。   南阳府城中,董文忠至少还可以带出五千余人,加上周围内乡、西峡、镇平诸城,蒙军后续或能有近万人的援军。   而邓州的吕文焕是不会来支援李瑕的,能为李瑕牵制住枣阳、葵州方面的蒙军,已是难能可贵。   这是人数上的劣势。   而论战力,李瑕麾下有一半人的战力皆不如蒙军。   当然,他也有优势。   这一万五千人一路而来之所以走得慢,便是因为在虚张声势,扛着更多的旗帜,搭了更多的帐篷,又在马尾上绑了树枝,扬起尘烟,造出接近三万人的阵势。   史天泽其实还没来得及摸清李瑕的实力。   那在兵力安排上必然是趋于保守。   而论军心士气,李瑕自认是有优势的。   他的战略目标一直很清晰,始终处于主动进攻的状态。   于是,他的士兵们想的是“我们出征,我们攻下了邓州,蒙军只敢守着南阳城,我们不打攻城战,把蒙军拉出来野战,我们居然敢与蒙军野战了?蒙军居然不敢来打我们。”   而史天泽的士兵们只会在想“我们要去山东平定李璮之乱,为什么转到南阳?为大帅的侄子报仇。怎么又退了?宋军兵马太多了。这么多天为何还不攻打宋军?”   显然,蒙军士卒心里的疑问更多……   这些优劣对比,其实是在一瞬间便呈现在李瑕脑中。   他有信心。   这很奇怪,分明是只有三四成左右的胜算,但他就是有信心……   ……   “哥,我怎觉得郡王麾下的蒙虏比对面还多?”   “你咋知道?”   “听对面的喊声,好像全是汉军,都不知有没有两千个蒙虏。”   张顺也觉得这事实在是太奇怪了,但那些蒙虏既然投降过来了,实在也无甚可说的。   “杀贼也是一样的。”他拍了拍张贵的肩,又道:“别说话了,跟上刘将军。”   张顺、张贵兄弟如今属于刘金锁的亲卫。   他们是头一次穿上皂底军靴,披上盔甲,却一点也不觉得重,只觉浑身充满了力气。   终于,号角声大作。   “列阵!列阵!”   刘金锁扫了一眼将台上的令旗,已大步在中军阵列中穿梭着。   从军这么多年,领一两千人的精兵对他而言并不难了。   他带的是步卒精锐,分为两个方阵,各八百人。   这方阵又分为五排,头排是盾牌手,后两排是长矛手,再后两排是弓手与掷弹手。而每一排又有佰将来指挥。   而刘金锁自己身后则是跟着三十余个亲兵,倒不是用来保护他的,有人扛着他的旗帜,有人背着令旗与号角用来发号施令。   还有人专门留意战台上李瑕发出的旗令,以免刘将军错失了命令。   远处,马蹄声隆隆作响,宋军这边先出战的是右翼的归义营骑兵,分批向蒙军的阵营掠去。   双方都是游骑,是要先去用箭雨袭扰对方。   张顺有“矮张”的外号,跟在刘金锁这大块头身后,抬眼看去,只看得到刘金锁的背,以及两侧的同袍。   战场上正在发生什么,却是一点也看不到。   他大概明白了为何宋军募兵需要身材高些的人,心想自己得要打水战才好,操舟弄船,江面上的视野可开阔得多……   之后便是缓缓行进,每走一会就要重新整理队型,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与蒙军接近到百余步的距离。   偶尔已有箭矢射来,隔得远,轻飘飘的,不能对披甲的士卒有甚伤害,这几轮箭主要还是为了削弱士气。   张顺并不害怕,他从来就不怕死,以前没有盔甲上战场都没眨眼,如今披着甲,便有种让人安心的感觉。   披甲确实能救一个士卒好几次性命。   “咚!咚!咚……”   鼓声大作,双方中军终于开始接刃交战……   ……   双方共三万人,放在纸面上看,仿佛是很小的数。   但列了阵仗摆开来,方圆五里全是乌泱泱一大片,密密麻麻。   厮杀一直持续到下午未时。   日头已经偏西,跌落在张顺身后的远山上,投出长长的影子,落在满是血的地上。   张顺一直在战场上枯站到现在,终于可以随着刘金锁向前冲杀,也终于见到了敌兵的身影。   他与张贵是刘金锁的亲兵,不像普通士兵那样列阵,厮杀起来随意得多。   杀着杀着,那挺着长枪乱刺的刘金锁被湮没在人群中。   张顺身侧全是并不相识的士卒。   后面的人挤上来,使他根本不能转身,只能向前挥刀……   “啊!啊……”   前方,一个蒙古汉军士卒大吼着,挥刀向张顺劈来。   其人满脸都是血,显得很是狰狞。   张顺性子却更烈,丝毫不惧,迎上去便砍。   长刀劈进那蒙古汉军的脖子里,锋刃径直往里削,直撞到了胛骨才停下来。   这一刀显然是将对方的咽喉血管劈断了,鲜血乱喷而出,溅了张顺满脸都是,使他变得与那蒙古汉军方才的样子类似。   眼前的画面突然间抹上了腥红。   血太热了。   被日头晒了一天,盔甲里也全是汗水,叫人愈发烦躁。   但张顺犹在向前杀去。   一个,两个……汗水淌得像是瀑布,眼睛已睁不开,混合着身上的血,黏得让人难受。   耳畔是厮杀声,还伴随着苍蝇嗡嗡嗡嗡嗡,没完没了。   到处都是恶臭的气味,每一个被刀斧劈开的腹部都能淌出屎尿……张顺不知道自己每踩一脚,踩到的是肠子还是秽物。   这样的战场,每一刻都是煎熬。   对几乎每一个士卒都一样。   他们都在等敌兵溃兵,恨不得下一刻就看到对方转身逃跑。   “啊!”   不时又有被挤到前线的士卒放声大吼,宣泄心中的不适感……   张顺还能坚持住。   他虽然是第一次追随川陕的兵马打仗,但前阵子,与刘金锁的交谈中,他已对这支兵马打仗的风格有所了解。   “郡王打仗,从来都没输过。哪怕是最险的时候,他反而不会逃,而是亲自杀上去,每次他杀上阵前,我们马上就大胜了。”   刘金锁说来说去,最后让张顺有了一个印象……李瑕若没上阵,这一场便是必胜的,而等到李瑕,很快也是要胜。   而此时在战场上,显然还是必胜的……   ……   东面蒙军战台上。   一名信使上前,道:“大帅,宗王合必赤加急军令。”   史天泽伸手接过,扫了几眼,默默将信件收了,没多说什么,只是挥退了那信使。   “史帅?”董文用问道,“可出了事?”   “无妨。”史天泽道:“眼前的战事要紧。”   他继续观察战场,之后喃喃自语道:“李瑕竟还不把后军押上来?”   他一直在算着,从开战至此,宋军的兵力一共也就押了一万人上战场。   换言之,其后军至少还有一万五千人?   可他这边也已押了万余人杀上,仅有五千人的后备队了。   宋军战力不俗,李瑕军中有这般野战之力,却是让人没想到。   终于,远远的有探马绕过战场,狂奔而来。   ……   “报!大帅,小人策马在敌军大营后绕了几圈,确定敌军后方绝不超过五千兵力。”   史天择听了,眼中怀疑之色愈浓。   他确实怀疑李瑕并未将关中主力带来。   李瑕兵马的营帐、旗号、尘烟等等,看起来像兵力充沛,但也有不少蛛丝马迹表明其兵力有诈。   再加上襄阳宋军中有人通风报信。   但史天泽想到李瑕过往便是诡计多端,一直不敢确定。   到底是面对两三万的精锐,还是一万余拼凑出来的杂兵?   他希望能在今日这一战看到结果。   现在,结果似乎出来了,假的……但,若是李瑕拼凑出来的普通兵士,有这般战力吗?竟能与自己的主力战得旗鼓相当。   ……   “史帅,我们能胜。”董文用听罢消息,道:“将后备兵力押上,再调南阳府诸城兵马包围,可歼灭李瑕。”   “似乎如此。”   史天泽应道:“若他所有兵力都在这里,这一仗我们可胜矣。”   “史帅还是不放心吗?”   “若是李瑕是藏了一支一万人的兵马,只待我等放手一搏,再突然杀出,我等岂非一败涂地?”   “会……会吗?”   史天泽道:“应该不会,但不无这等可能……”   下一刻,只听远处战场上鼓声大作。   渐渐的,史天泽已能看到李瑕的大纛正向这边移来。   他吃了一惊,双手已拍在栏杆上。   “竖子!不退反进?”   董文用极目远望着那杆大纛,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张珏的大纛呢?昨日还有探马看到,今日却不见了……”   史格开口道:“张珏本就没来,自然不会有大纛。”   “但李瑕昨日还故布疑阵,今日却装都不装了?”   “董将军何意?”   “李瑕亲自杀来了,他到底有何凭仗。”   “别管那么多了。”史格道:“干脆什么都不想,全军押上,与他决一死战!”   他猛地拔出剑来,请命道:“父亲!下令吧!我愿领中军杀上,歼灭李瑕!”   史天泽转头看去,眯起了老眼。   眼前,是他的长子,雄姿英发。   帐下,还有五千最精锐的亲军,人人有骏马,有精良甲胄,是史家实力的底牌。   这些都押上去,一战即可击溃李瑕……   ……   李瑕已从望筒中看到了董文用的指挥出现了破绽。   蒙军右翼,有一部兵力已经鏖战了太久,阵势已有松垮的趋势,董文用却没有派遣兵马来支援。   打仗,就是保持住让自己少出破绽,然后攻击敌方的破绽。   李瑕毫不犹豫,命令昝万寿领着民兵杀上战场,同时他奔下战台,翻身上马,领着亲兵便杀向蒙军右翼。   他当然知道,昝万寿带来的民兵不堪一战。   而史天泽还有五千最精锐的后备兵力,还有周围诸城近万的兵力,如果……   没有如果。   上战场是来取得胜利的,出现任何一点胜机都要马上捉住,拼命地去赢。   战场不是来求活命的地方。   更想活命?那永远别上战场!   长槊已经举起,马蹄奔得飞快,李瑕已心无旁骛,眼中只有胜利。   他知道他只要冲锋,必能让麾下所有将士的士气大振,这会是他的将士战力最炽烈之时。   也是最有可能击垮敌军之时。   ……   “杀啊!”   战场上呼喊声大振。   杨奔扭过头,看到了战台上的旗号,迅速下令,让他的骑兵向蒙军左翼冲杀过去,切断其左翼与中军的联络;   李泽怡原本在与蒙军右翼交战,一回头,见李瑕以及两百亲兵如洪水般从身边袭卷而过,连忙领兵杀上。   “随郡王杀过去!”   ……   张顺抬起头,根本没看到李瑕在何处。   他却已听到了袍泽们的高呼,感受到了必胜的信心。   “杀啊!”   “杀!杀!杀!”   川陕宋军已重新喊着口号,猛冲上前……   ……   史天泽犹豫了。   当他看着长子时,又想到了两个死在李瑕手中的侄子,那报仇之心突然就淡了许多。   只这一犹豫,李瑕的大纛已推向了蒙军的右翼。   这一刻,史天泽没有犹豫,立即就鸣金收兵……   他是当世名将。   世人总以为当世名将打仗是不败的。   但史天泽其实经常败。   他曾与史天倪一起败于武仙,之后他夺取真定,威名大振。没多久,武仙命奸细在真定城中里应外合,又夺取真定,史天泽只好向董家求援,才再次稳住情形。   后来,他又败给完颜白撒,只好杀出重围,领来蒙古大军,才得反败为胜。   再后来,领兵攻两淮,败于杜杲;攻京湖,屡屡败于孟珙。   包括钓鱼城之战……其实,蒙古名将一直都是败在宋军之手。   史天泽之所以是名将,因他每次都能败而不损实力,越败越强。   他一生谨慎,多谋善断,料敌用兵,极少吃亏。   为了不吃亏,他宁可败。   败也不吃亏,宋军反正追不上……   但今日,擅长撤退的史天泽忘了一点,李瑕麾下有骑兵……   ……   “噗!”   长槊刺穿一个敌兵,又刺穿一个,之后,前方有十余骑围上李瑕。   李瑕不惧,提槊便冲。   他是渴望上战场。   事实上,那方战台对他而言是一种拘束。   从来不是为了安全才站在战台上指挥,而是他得要尽到指挥的责任。   直到可以奠定胜局了,他才终于可以提槊挥洒。   “铛!”   对面的大锤被李瑕格开。   他力气极大,且又懂发力、卸力的技巧,火花才溅开,长槊已轻而易举地又刺透了一个悍兵。   相比于战场别处的惨烈,李瑕的战场更冷冽。   周围的亲兵见了血便欢呼起来。   之后便是蒙军阵中的鸣金声。   李瑕犹不过瘾,勒马绕了一圈,领着自己的大旗,杀向蒙古汉军中正在与他中军接刃的步卒。   ……   “杀啊!”   张顺高喊着,提刀追赶前方的敌兵,渐渐有些追不上。   他听襄阳的老兵说,蒙军就是败了,骑兵跑过了休整一番又能杀回来,便是有步卒也能被其救下。   下一刻,他便见到李瑕领着骑兵硬生生地切进了前方的蒙古汉军步卒方阵中。   “嘭!”   一杆蒙军的将旗倒下。   张顺踩着旗面杀入敌兵之中,再无原先的疲惫。   心里反复念叨的只有一个念头。   “打胜仗!打胜仗……”   打胜仗,驱外寇,真能杀敌才叫打胜仗。   他虽是微末小民,却知男儿生于乱世,就得保家卫国。   ……   残阳如血。   旌旗迎风而立,烈烈飞扬。   李瑕驻马望去,只见史天泽的大部兵马已远遁而走。   他没有再追。   这一战只是小胜,战时互有伤亡,最后则是留下了史天泽的两千步卒。   战果不大,但作为守关陇这整个战役的开始,算是落实了第一步战略…… #第七百四十二章 抗压   内乡县。   这里是唐武关道的出口处,有“守八百里伏牛之门户,扼秦楚交通之要津”之称。   史天泽撤到内乡县城,并未因今日的小败而感到受挫。   他迅速便整顿好了士气,甚至还能派出探马观测宋军动向……   “报,大帅,我们在岵山附近发现了宋军迹象。”   “多少人马?”   “我等才靠近,宋军便从林中杀出,但观林间飞鸟,似有大军在内,竖张字大旗,声焰喧天……”   史天泽听罢,没说什么,老眼中浮过些许疑惑之色。   董文用与史格对视一眼,大为庆幸。   “史帅料对了。”董文用拱手道:“如史帅所言,张珏果然悄然绕后,意图偷袭我军。”   “万余兵力,他们遮掩得未免太好了吧?”史格沉吟道:“能做到吗?”   “李瑕每有不可思议之大胜,想必正是因他如此诡谲。”   “若如此,倒真是诡谲了。”史格点点头。   暂时只是探到迹象,未必就能够确定了,只能再派探马去打探。   不过天色已暗,大概也难以真打探到多少军情。   董文用却已开始盛赞史天泽。   “史帅用兵可谓独到啊,洞若观火,察觉到李瑕的诡计,激流勇退,佩服……”   他已大概清点了军中伤亡,对战果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今日一战从清晨战到傍晚,宋军的战亡一直都是高于蒙军的,只是宋军还等着张珏带一万人绕后,始终没有溃败。   也就是最后史天泽鸣金撤军,有两千正在接战的步卒没能撤回来。但统筹整场战事,一共也只比宋军多伤亡了千余人而已。   不算败。   真给了张珏可趁之机,那才叫败了。   “说来,今日宋军学的是史帅在昔木土脑儿一战中悄然绕后的战法啊,班门弄斧,难怪被史帅一眼拆穿……”   洋洋洒洒一通奉承,史天泽却有些听不下去,摆了摆手。   “虚也好、实也罢。”史天泽喟然道,“我小觑了李瑕,本想着在往山东平叛之前,先歼灭李瑕。结果,追着他两千骑兵一路过来,却遇到了两万人。”   “是,是被李瑕引来,耽误了工夫。”   “他既有此实力,那便并非顺手可灭。”史天泽道:“待我先平定李璮之乱,请奏陛下,调动诸路大军,共击关中。”   董文用道:“是,史帅此言是正理。”   这便是史天泽之所以撤退的原因,当李瑕展示出实力,显得足够难打了。那便不是他这一方世侯负责剿灭的了。   在旁人看来他是败了,但事实是,他只是决定退下来,换更稳妥的办法对付李瑕。   “我不可再耽误了,如今宗王已在济南等待我近一月,须尽快出兵济南。我观李瑕所携军粮不多,必很快撤回武关。”   董文用却又问道:“可……史帅一旦带兵离开,李瑕再次出兵袭扰,我恐挡不住他。”   史天泽摇了摇头。   “一则,李瑕粮草不足,我牵制他这些时日,已足够逼退他;二则,有阿术、刘整、杨大渊等诸路兵马相继威胁关中,李瑕也不会再有余力出境袭扰。”   话到这里,史天泽有些感慨,又道:“可看出来了?李瑕把握的便是我们这诸路大军进攻前的一点点时日,这竖子对时机的把握极细。”   “这么一说……确实是史帅出征,到诸路逼进关中前这不到一个月的空隙,李瑕借此大闹了一场。”   “我只好在这一个月堵住李瑕啊。”史天泽拍膝叹道。   他的意思是,之所以在出征山东前跑来追讨李瑕,是因为李瑕像只老鼠一样带着两千骑兵在河南乱窜。   他带兵来追一追,至少是将这只老鼠赶走了,可以安心攻山东了。   董文用拱手应下,暗道史天泽还是稳当的。   ……   次日,探马回报,李瑕果然引兵往丹水而上,徐徐退往武关。   此事不出所料,史天泽亦不能再多待,当即便提兵东进。   董文用则开始联络董文忠、董文蔚,准备攻回邓州。   邓州前几年一直是史家子侄负责镇守,史天泽这次来,只怕想除掉李瑕只是其一,也有不让邓州落到别的世侯手里的意思。   但合必赤催得急,终还是让给董家了。   两家交情其实很好,以前史天泽丢了真定,正是董家兄弟的父亲董俊把亲卫都借给史天泽,数十年来两家更是联姻不断。   由董家攻回邓州,已是史天泽不得不接受的结果。   这一战,董家兄弟并不难打。   吕文焕守邓州的决心并不坚定。   邓州居南阳盆地之中,地势平坦,并不好守。   襄阳则好守得多,居于汉水以南,有汉水北面的樊城为犄角,水师横于汉江,可有效歼敌。   他这次出兵,收复了邓州、斩首了史权,已经是立了大功。   更重要的是,在战略上牵制了蒙军整整一个月,有力配合了李璮。已经是完成了朝廷布置的军令。   这只是不坚定的原因,从个人意愿而言,吕文焕是想守下邓州的,但渐渐也发现,钱粮根本支撑不了他守着邓州……   因为,宋军与蒙古是不同的。   蒙军攻城掠地,为何一直有钱粮支撑?   三个字,不封刀。   蒙军是不守城的,所过之处,屠杀过去,钱粮有了的同时,根本没有防守压力。   今日换作蒙军主攻,先攻下樊城,屠了城,马上可以继续攻襄阳。   运送辎重?留守兵马?营建城防?安抚百姓?   都不用。   当然,忽必烈现在讲汉法,讲仁义,很少这么做,因为蒙古立国六十年,正是国力最富有之时。   吕文焕没这个实力。   若说蒙军每攻一个城,是汲取。宋军每攻一个城,则是分散。   本来是十分的力量守襄阳,多了一个邓州,十分的力量便要分三分到邓州,还有两分得放到后勤线上。   北伐之难,才北上国界不过一百五十余里,已深有体会。   短短几日守城,吕文焕已明白,自己注定守不住邓州。   就好像有种力量,把大宋的防线又推到了襄阳。   更像是身后有种更强的力量,要把大宋防线“拉”回到了襄阳。   当年李曾伯想筑构襄阳防线,贾似道还要极力反对。   因为大宋确实不能从开扩中获得利益。   ……   “准备准备,今夜撤出邓州。”   五月二十日,在守城战持续到第八日,吕文焕终于下令道。   他也无奈,也不甘。   但没办法……   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就在这日下午,他竟又看到更北面有一杆宋旗招摇……   ……   这日,董文用、董文忠兄弟对视着,也是有些惊讶。   “史帅一走远,这竖子竟又回来了?”   “真当他打胜了不成?”   “可……我们确实也不曾击败李瑕。故而使他想进则进,想退则退。”   董文用道:“史帅之意,诸路进逼关中,李瑕不该有余力再来袭扰才对。”   “想必是那几路兵马太松懈了,没给到李瑕压力……”   “再派快马往洛阳,让大哥再督促吧……”   ……   李瑕其实已感到很大的压力。   当他回到武关,各地的消息纷至沓来。   坐镇陇西的李曾伯显然已深刻地感受到了阿术的威胁,不停致信往汉中请求援兵,汉中感到事态严重,这才将信转至武关;   延安府急报,正在被蒙军围攻……   若说这些都还只是将战、在战,合阳消息传来,则是刘整已攻占了合阳大营。   而这种情况下,刘整竟还不将水师主力移驻到夏阳渡,只遣少量兵马先入关中,散出探马,掳掠百姓,修筑据点。   这学的是当年曹操与马超潼关之战时的打法,先渡黄河,再在黄河畔结硬寨、打呆仗,一步步推进。   这就像是张珏布置了一个陷阱,抛下一块肥肉,刘整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像是将要踩进陷阱了,却开始一点点试探、破坏这个陷阱。   如此一来,张珏想吃掉刘整的水师,就很难。   显然是没想到十二骁勇取信阳的刘整,打起仗来如此谨慎。   “张帅的意思是,合阳县城他不守,继续放刘整主力入关中。但诸位将军都很担心,看延安府和陇西的情势,若让刘整在关中立足,万一赶不走……”   李瑕听着这些,也有一瞬间考虑过,想要各个击破,是否真的该选择先攻刘整。   但他最后,还是支持了张珏的决定。   “由张珏全权指挥,再告诉他,我会尽力给南阳施压,逼刘整入瓮……”   ……   六月初二,一封董文炳的信再次送到刘整手中。   “军情如火,不战不行了,李瑕、张珏主力尽出,南阳已危如累卵!”   “不至于。”刘整摆手,还真不信南阳危如累卵……   “刘帅啊!李瑕主力不在关中,今若犹豫,万一南阳再败,担不起这贻误战机之罪。”   “这……”   “陛下诸路布置,防的正是李瑕趁我们平定李璮之叛时出兵,今李瑕既已出兵,正是刘帅用武之时!”   “今史帅往山东平叛,能解南阳之急者,唯刘帅矣,当领水陆大军入关,直趋长安。”   “不错!直趋长安!”   “……”   刘整本就没有不愿出兵,他也想打仗,只是稳扎稳打而已,都占下合阳大营了,怎么能叫不出兵?   但,原来众人的意思,是大军直趋长安才叫出兵……   ……   “马上便要三面甚至四面受敌了,如今还不能歼灭刘整,再引他入关中还有何意义?”   张珏帐中,名叫蒋凯的幕僚劝了一句,又道:“张帅不如收复合阳大营与夏阳渡,布置好黄河防线,尽快北上救延安府?”   “防黄河?黄河那么长,渡口那么多,得拖累多少兵力……正是四面受敌,才该先打掉一路。”   “话是如此,奈何刘整不上当,人家是扬名天下的‘赛存孝’。”   之后,有人匆匆入帐,向张珏禀报了一句。   张珏大舒一口长气。   “终于……赛存孝的本事显得差不多了,该我来会会他……” #第七百四十三章 傲慢   六月初五,小暑。   虽说是“小暑不算热,大暑三伏天”,但秦岭以北的焚风吹来带着燥气,入伏以后的关中盆地热得像是蒸人。   刘整身穿着戎袍,戎袍外又披着盔甲,像是被裹在蒸锅里。   他才走过校场,浑身已被汗水浸湿。   不止他是这样,要在夏天打仗,这种罪所有的敌我将士都得受着。   所以说武人低贱。   这种时候,士大夫文人们穿着素纱襌衣,居于凉亭由美婢挥扇,何等风雅?   因此,刘整其实也嫉妒贾似道。   当年一起在孟珙麾下时,他便感受到那种差距,贾似道战功不如他,却因为是文官、是国戚,得到了不一样的对待。   凭什么?   这些念头转过,那种不忿感愈发强烈。   说来,刘整已是名满天下的大将,任一路都元帅。但他还是有种不满,认为这一切相比他的兵略之才,都太轻了。   他想要更大的功业。   这一仗他当然也是想打的,虽然与阿合马、仪叔安等人对如何打有不同看法,但他想打下关中的心情其实更为迫切。   受够了这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打下关中、打下成都,靠兵略之才,抢回自己应有的……   一旦决定出兵,他便不再有顾虑,六月初二誓师,初四已将全部兵马渡到黄河西岸,入驻合阳大营。   这次不仅有水师一万人尽数渡河,还有一万探马赤军。   也就是强如大蒙古国,在忽必烈与阿里不哥歇战的间隙、在一面平定山东之叛一面应对关中之时,还能让刘整一路再凑出两万兵力。   虽然关中主力尽出,各地却还有驻军,凭这两万人很难完全控制关中。   除了由阿术、杨大渊的配合,直趋长安也是尽快取胜的办法。   刘整遂命次子刘埏领两千人守住合阳大营,又派一千人守夏阳渡,互为犄角,以保证退路不失。   他又命长子刘垣领七千人大造声势,一路南下,从西面攻潼关。   若是董家的兵力还在河洛,他或许会全力先取潼关,与董文炳合兵。   如今则是换了种打法,刘垣对潼关的攻势更多的还是为了吸引宋军的注意。   刘整则亲率一万骑兵,直趋长安……   ……   合阳大营便是在兵马起征的繁忙中渡过了燥热的一天。   直到入了夜,被马蹄扬起的尘烟才重新落下。   满地的马粪吸引了数不清的苍蝇,黄河边的蚊子也极多。   刘埏送了父兄出征,又巡视了大营防务,回了大帐,终于可以卸下那身盔甲。   里面的戎袍已是被汗水浸透。   他继承了他父亲沉稳坚毅的性格,没抱怨什么,只是脱掉了戎袍,光着身子在帐中睡下。   当然没有必要披甲而眠,他目前所守的合阳大营是从宋军手中抢来的,又加固了防事,易守难攻,并不担心会被袭营。   帐中蚊子虽多,累了一整日的刘埏却很快就睡下了。   迷迷糊糊中听得了叫喊,刘埏于睡梦中还愣了一下,待听得“敌袭”二字,迅速惊醒过来。   “怎么回事?!”   “夏阳渡正遭宋军强攻,急请将军支援……”   “多少人?”刘埏问着,已伸手拿起自己的戎袍,往身上一披,湿漉漉的,让人浑身难受。   “夜里还没看清有多少人马,但攻势迅猛。”   刘埏向帐外看了一眼,自语道:“天快亮了……给我把号角吹起来!”   天快亮了,这使得刘埏能更快地调集兵力,他留下三百人守营,亲自领着一千七百余人便向夏阳渡杀去。   出了大营,远远能看到渡口处火光冲天,映着大河的波光,显得犹为壮阔,也能看到黄河上有船只正拼命向东岸划去。   这一战首要保的就是船,这是大军的退路。   刘埏看到有部分船只脱困,稍松了一口气,继续赶向渡口。   过了一会,天光微曦,能看到更远处的山势,到处都是黄土……北面,出现了一支敌兵。   刘埏对这种围点打援之计并不意外。   宋军知道合阳大营不好攻,故意引他出战。   他意外的是,仅这一支来包抄他的宋军兵力竟似两千人,且看起来便像是精锐。   “该死!”   刘埏一把拉过一个亲兵,喊道:“宋军主力未出关中!快!快派快马报于父亲……”   杀喊声已越来越近。   刘埏却是先安排了各种探马,分别去提醒刘整、刘垣。   之后,他才整理了阵列迎战。   仓促之中掉转方向,这一战一开始便显得有些许混乱。   ……   “阵线不许乱!随我杀敌!”   许魁大喊着,奔跑在最前面。   黄河边的风吹来,带着灰味,他只觉得痛快。   就该烧光蒙军那些船只。   但总的来说,这次跟着张珏打仗,许魁觉得憋得慌,先是丢了夏阳渡,又丢了合阳大营,连着合阳县城也丢了……   许魁跟在张珏身边没亲眼看到,不清楚死了多少人、有多大损失,但知道合阳县很惨。   他当年在庆符县时记住了一句话,“让敌人向百姓挥刀,是从军者的耻辱”,那是在马湖江一战张实战败后,他们守庆符县时的信念。   这次,许魁认为张帅太冷酷无情了,放任蒙军入境糟践。   他更喜欢跟着郡王打仗,不论面对何种情况,迎上去、破敌。   当然,郡王需要能独当一面的帅才,他许魁还不是,差得远呢。   但无论如何,今日终于可以杀敌了。   心里憋着的火气也该杀一杀……   ……   刘埏看到对面那宋军将领的旗帜一直在阵前,便感受到了对方的激动心情,认为这该是个勇将。   没想到,待到双方开战,宋军竟是打得按部就班。   先是霹雳炮、箭雨的远程对射,宋军趁机将蒙军的阵型打乱,便向他刘埏的大旗包围过来。   便好比,刘埏预想的本该是两支箭矢对碰,结果宋军却成了绳索,向他的箭矢捆了上来。   宋军看起来烈烈威风,打得却是呆仗。   而蒙军本就是被围点打援,失了先机,处在弱势,宋军又不肯卖破绽,越打越没有胜势。   渐渐的,刘埏已入宋军包围。   他后悔没有在遇袭之初就撤退,只能力战突围。   但力战到了后来,刘埏又发现,竟是连突围的机会都没有了。   ……   “将军走啊!”   呼喊声中,刘埏迎向了前方的一名宋兵,挥刀斩下,将对方斩翻在地。   下一刻,他身后的亲兵也被杀倒,又有两名宋兵扑上来,把刘埏按倒在地。   “拿下他!”许魅大喊道。   张珏需要这个活口,审出刘整的计划或是利用其打乱刘整的心神。   又有宋兵抢上,去摁住刘埏。   刘埏却还在挣扎,他脖子被一只胳膊绞住,遂低头去咬对方。打斗中,那宋兵的手指捅进他的嘴里,被他拼命咬住。   “啊!”   那宋兵大喊,奋力去掰刘埏的牙齿,手指几乎要把他的脸皮捅破。   另一名宋兵猛砸刘埏的头,要让他松手。   又是一声惨叫,刘埏咬断了嘴里的手指,猛地扭过头,“噗”地吐出断指与血。   混乱中他的一只眼也被戳得鲜血直流,却终于挣扎出来,挥刀乱砍,状若疯魔,周围扑上来的几个宋兵又被击退。   许魁大怒,抢过一柄长矛,冲上前,见到一个破绽便一矛捅进刘埏的大腿。   “你还不就擒?!”   说的是“就擒”,不是“投降”。   刘埏又挥刀,逼退许魁,跌跌撞撞摔了几步,摔进后面赶上来救他的几个亲卫怀里。   “蠢货!你不配擒我!”   大旗下,已仅剩刘埏这几人还在顽抗,不是为了给蒙古国尽忠,而是不甘。   他父亲为何投降?也是不甘。   不甘与碌碌无能之辈为伍,不甘于得不到该有的高官厚禄。   刘埏继承了他父亲的自负与傲慢,绝不会让那些他看不起的废物擒下他。   可惜,此时此刻,耳边响起的还是那些呼喝……   “你父子不思为国尽忠,甘作蒙人走狗吗?!”   “投降异族,你有脸见你的祖宗吗?!”   “为你的蒙古主子殉节不成……”   刘埏忽然咧嘴笑了笑,啐出满嘴的血。   这些人瞧不起他,可笑。   他刘家父子是主动投降蒙古的,不是怕死而降,而是不甘、不忿、愤怒。   本就是无国、只有家的人,为哪个国尽忠?这些人什么都不明白,只会叨叨叨。   到处都是蠢材,宋国也好,蒙古也罢,全都是些不肯听父亲战略的蠢材,一天到晚惯会叨叨叨……   刘埏提起刀,揪着自己的耳朵,一刀将它割了下来。   之后,血淋淋的手揪起另一只耳朵,一刀割下。   周围的宋军都是一愣,包括许魁在内,都不再说话。   他们感觉到了刘埏的傲慢,那种不愿听人说话的孤傲。   刘埏终于感到了天地清静下来。   他再次笑了笑,心里念叨道:“父亲,别再听那些蠢材的话了,放手施为,天下无敌……” #第七百四十四章 围堵   北洛水自北向南而流。   刘整站在大河东岸,抬起他的望筒看去,只见对岸的黎起塬走势已成了横向。   塬是西北常见的一种地貌,由流水冲刷而形成,他以往也没见过,只当是黄土高原延伸进关中的山势。   此时,刘整所处的是蒲城地界,西面是北洛水,河水绕了个弯包围了南面。而东面则是两个由北向南延伸的塬,分别叫河城塬、楼子塬。   他们是从北面来的,于这河与塬之间行军,可最大限度不引起宋军的注意,奇袭长安。   骑兵当然能攻城,穿插敌境,杀入城下,驱俘虏,起砲车,熬尸油,蒙军一直都是这么打的。   当然,若速度更快,可如当年取信阳城一般,轻骑骁勇先行潜跃,擒其城守,再大军押上,控制长安。   若奇袭不成也无妨,只要这一万骑兵出现在长安周围,则关中震动,整个防线便接近崩溃,为阿术、杨大渊、董文用等人牵制住宋军。   行军至此,已须渡河。   刘整命令旧部泅水到对岸,绑起绳索,大军则准备搭简易浮桥。   浮桥还未搭,远远有探马奔了回来。   “大帅!发现了宋军踪迹……”   刘整转过望筒,向北面看去,远远看到了一座高塔。   那是海源寺塔,金国国力鼎盛时修建的。   高塔立于黄土之间,周围已腾起滚滚尘烟。   “张珏果然还在关中。”   刘整并不慌乱,却是先召集了诸千户、奥鲁、达鲁花赤,以及军中部将吩咐军略。   很快,便是许多蒙古语的呼喝,以及通译匆匆说话的声音。   “胡日查将军问大帅,为何探马现在才打探到宋军……”   “大帅,巴根将军说他领一千骑即可拖死这支敌兵……”   “……”   “都闭嘴!”刘整叱骂了一声,显得很不客气。   他嫌这些嗡嗡的声音吵闹。   喝止了诸将之后,周遭安静了些,他才不慌不忙布置起来。   “张珏匹夫够狠,先丢大营、再丢县城以引我入瓮,所图不小。既是为歼灭我等,他必先取夏阳渡,断我等退路。今退路既断,我等唯有攻破关中方有生路。”   刘整说罢,稍停了停,待通译将他的话都翻给那几个蒙军千户。   此时,将士们的战意已被他调动起来,但之后,他话锋一转,却是又道:“而攻破关中,在我看来,轻而易举!莫忘了,我们不仅有这一路兵马,还会有陇西、延安、武关、潼关诸路兵力的支援……”   再次给将领们分析了局势,刘整提高音量。   “故而,急于决战的是宋军!而我们根本不必着急,只须穿插于关陇,即可调动宋军疲于奔命。这一战,我们不会与宋军打,各千人队自先突围,于长安汇合……”   ……   刘整不愿与张珏接战,原因很多。   如他所言,没有必要,他只要不被歼灭,就能够牵制关中守军;且他确实是中了张珏的埋伏,处于被动,现在决战,把握并不大。   另外,他麾下大部分兵马都是蒙古探马赤军,指挥得并不顺畅。   蒙古探马赤军……听起来像是很强的蒙军,但其实不是这样。   蒙古军队分好几等,最精锐、地位最高的自然是怯薛军,乃是大汗的宿卫军,属于大汗最信任的兵马。   一入怯薛军就是蒙古籍,但怯薛军中并不全是蒙古人,畏兀儿人、党项人、阿速人、钦察人、汉人、高丽人都有,关键在于“大汗的信任”。   另外有属于炮灰的八都鲁军,有质子军、汉军旧军、汉军新军。   至于探马赤军,说来是比汉军地位高些,但也高不多。   他们属于从蒙古军中签发来长期驻守地方的。   正经的蒙古人其实都不愿意离开草原,认为探马赤军是“重役军”,是不愿意去的。   所以探马赤军中也是各式各样的人都有,混得不好的蒙古人、色目人居多,也有一部分汉人,战力则是参差不齐。   比如前些年在大理、在川蜀的蒙军除了汉军,多是探马赤军。   说他们不强吧,他们骑射确实了得,阿术也是带着探马赤军打穿了宋境。   但若说探马赤军有多强,又是年年都在打败仗,史俊率三千人便可击三倍之敌,蒲择之入成都直接就斩杀了阿答胡。   蒙古人口本就不多,支持忽必烈的更少,故而说,汉军已渐渐成了忽必烈除了怯薛军之外的主力兵马。   刘整心里清楚得很,带着探马赤军去攻城掠地可以,若能像阿术那样穿插迂回,打宋军并不吃力。   但不好打硬仗,犹其是眼下指挥不顺的情况下。   一定要打,则得以蒙古骑兵最擅长的打法来打。   刘整马上便决定兵分五路突围,指定时日,于长安会师。   一万骑兵迅速分散开来,以免被宋军所包围。   所谓“散如风雨,迅如雷电,捷如鹰鹘,鞭弭所属,指期约日,万里不忒,得兵家之诡道,而长于用奇。”   若在天上俯瞰而望,便像是一个蚁窝炸开来,一队队骑兵散开绕圈。   这叫“鸦兵撒星阵”。   ……   “刘整空有盛名,不过如此。”   宋军阵中,当林子看到蒙古骑兵的阵型散开,完全没有决战的架势,不由怒火冲天。   张珏脸色铁青,额头上的青筋跳动。   林子说刘整“空有盛名”,但张珏最害怕的就是刘整不打,怕刘整撤走。   知道何时该撤,且能撤得走,才是名将最厉害的本事。   旁人感受不到张珏有多大压力,但他放任敌兵入境掳掠,到头来若是这一战还不能歼灭刘整……其后果,张珏已有些担不起。   一万的蒙古骑兵没带多少辎重,一旦散开,必是四处掳掠。   而且只怕要不了多久,关中必被四面合围,难以防守。   那他张珏无颜面对将士,只能自刎以谢天下了。   而关中这个地形,能够围困蒙古骑兵的地方并不多,眼前这个战场至少还有北洛水和黄土台塬,再往南真就是一马平川了。   换言之,今日不歼灭刘整,之后就更难了。   可哪怕是在今日这个战场,地形也没有完全包围蒙军,黄土台塬之间还有可供穿行的通道。   “击鼓,传令,给我围死蒙军,绝不能让他们突围!”   ……   去年年初,李瑕封王之前就与张珏聊过治下的人口与兵力。   当时重庆还未囊括,四百余万人口养七万兵马。   而近一年半以来,占据重庆府以及吸纳人口之后,川陕人口已达到五百余万。   李瑕没有像宋廷那样供养冗兵,去岁就开始裁兵还耕,行精兵政策,并让各地驻军进行军屯。   即便如此,汰换之后加上吸纳的俘虏,治下总兵力已达到十余万。   说多不多,但已是包括老弱病残的每五十人便要供养一个兵员,这其实还是一个颇沉重的负担,是因政局清廉,风气简朴,才得以支撑。   而这十万兵力,要守大理、重庆、成都、汉中、陇西、关中,能抽调出的精锐兵力也不到三万人。   这次李瑕甚至是在赌上蒙军、宋军不会沿汉水进攻汉中的情况下,悄悄将汉中西面的兵力抽调出来,同时还抽调了关中南面从蓝田到武关的兵力。   而他亲自去牵制董家的兵马,却是将两万主力交到张珏手上。   张珏分兵四千余人去攻夏阳渡,此时率精兵一万六千人,又抽调了蒲城附近驻军两千余人,开始对蒙军进行封堵。   然而,两倍于敌的兵力,面对散成鸦兵撒星阵的蒙军骑兵,却是不那么充足。   ……   “拦住他们!”   “盾牌手!”   “叮叮铛铛”的响声过去,熊山从盾牌后面支起头来,向前方望去,却见方才的一轮霹雳炮并没能杀伤太多蒙军。   因为蒙军的兵力分布太散了。   熊山如今已是都统,守的是河城塬和楼子塬之间。   但与预想中不同的是,蒙军并没有强攻过来,只是不停地纵马奔跑,以箭矢与宋军对耗。   这么耗下去,就在家门口作战的宋军当然是占优的。   但熊山很快就发现了不妥……   “他们还在造浮桥!要从西面走!”   号角声已起,熊山目光看去,只见张珏已径直领着斧头队杀进了蒙军之中。   这个张帅打进仗来着实是相当凶狠,对自己狠,对敌人也狠……   但又战了一柱香的工夫之后,却发现两股蒙军已向张珏的帅旗围了上去。   “啐,终于聚集了。”   熊山啐了一口血水,立即率军杀上。   先是霹雳炮、弩箭又抛射了两轮,宋军们当即便架起长矛,捅向了蒙古赤军,展开肉博。   世上许多人总觉得,来自草原的蒙古人吃的肉多,身强体壮,打起仗来肉搏一定很强悍。但熊山这么多年与蒙人厮杀下来,则认为蒙人强的是骑术、箭术,以及马匹的耐力。   这些优势,使蒙军始终能够进行千里大迂回的战略,进行奇袭,从而取胜。   刀斧厮杀,宋军将士其实并不怕蒙军。   披步人甲的士卒顶到马前,长枪齐捅,血便泼洒下来。   天上的太阳炙热,光晕晃花了人的眼,熊山目光一转,能看到旁边披步人甲的士卒红扑扑的脸上冒着蒸气……   也不知厮杀了多久,忽然有蒙语的吆喝声响起。   其后马上有懂汉语的双方士卒各自喊叫。   “浮桥搭好了!”   “退啊!”   “掩杀过去!给我把蒙军杀下河。”   号角声再次响起。   熊山回过头一看,赫然见到刘整的帅旗竟已在北洛河对岸,不由大吃一惊。   “狗贼逃了!”   “咴律律!”   下一刻,一队蒙古骑兵趁着场面混乱之际,不向洛水浮桥上撤,反而向河城塬和楼子塬之间冲去。   此时熊山的防线已经散开,竟是成了一个突围的空隙。   “拦住他们!”   熊山当即便向防线上猛冲上去,手中大刀高高扬起。   迎面,是一名蒙军千户,已举起了打头锤。   马速愈提愈快,向熊山撞来,打头锤已蓄满了力。   “啊!”   熊山也蓄满了力。   自从他从军以来,很久都没再想自己是个苗人还是汉人,只想着守住现在的一切。   这次,放敌兵入境的策略,他很生气。   还是那一句,是“敌兵挥刀向治下百姓,是我辈从戎之人的耻辱……”   “嘭!”   马匹撞来。   熊山一刀斩下…… #第七百四十五章 又见箭滩渡   一声重响,一个披着重甲的身影被打头锤击飞出去。   然而,一颗马头竟是已被硬生生地斩下来。   蒙军达鲁花赤巴根刚刚才奋力挥动打头锤,一转眼也摔下马背。   那匹死马还在肆意喷洒着血,巴根才落地便被溅了一身,像是被淹没在血河里。   场面骇人。   后面的蒙军也确实被吓到了,因没想到会有这般生猛的宋人……   巴根前一刻还很得意,毕竟是利用骑术打断了宋军的防线,正要率军冲出,没想到竟是被这样的一刀劈断了去路。   重要的是气势。   “咴律律……”   有马匹受惊,嘶鸣着减缓了速度。   “拦住他们!”宋军士卒已被他们的主将激励,持着盾牌与长矛堵上来。   “快给我匹马!”巴根大吼道。   一切发生到现在不过瞬间,他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身来,“噗”的一声,血已从他背上喷溅而出。   那是一把飞来的斧头,毫不留情地劈进了巴根的背……   巴根却未当即就死,只觉背后很重,迅速的失血让他恍神,心里还想着刘整这个死驱口竟是先逃走了。   之后,他已倒在地上,再没了声息。   只有张珏的亲兵冲上来堵住这道防线。   “挡住!”   宋军士卒们都能感受到张珏不愿放跑蒙军的心情。   张珏已亲自执着大斧到处冲杀,仿佛是疯魔了一般。   他并非莽撞忘了指挥,而是故意把帅旗推到蒙军中间,吸引蒙军来围杀他这个大帅,以达到尽可能多地杀伤敌兵的目的。   可恨的是刘整这般铁了心要撤的,还有方才那个想趁机突围的蒙军将领。   忽然。   “大帅!又有蒙军从北面突围了!”   “骑兵!吹号让骑兵堵上去!骑兵堵上……”   ……   川陕的骑兵将领主要有三种,刘元振、刘元礼等旧关陇世侯;李泽怡、胡勒根等归义营将领;杨奔、宋禾等庆符军出身的嫡系。   这之间并非泾渭分明,而是兵源互相整合,力求做到将士们不会生冲突,又能互相协助学习,故而一直还在整编。   如今,川陕骑兵多在陇西防线。而杨奔、李泽怡、胡勒根皆已被李瑕带走,关中这边主要的骑兵将领便是宋禾。   宋禾作为李瑕最早训练出来的马军将领,一直以来并未带领骑兵打出太多战果。   在收复关中一役时,他还只是斜谷关守将,只能带兵在关中平原虚张声势。   并不是他个人的骑术不好,而是当时马匹,以及适合当骑兵的兵源,包括钱粮干草不足。   这些问题恰是在这两年得到了解决,使得他麾下的骑兵迅速成型。   宋禾不如杨奔善战,但性格更沉稳。   张珏今日领来的一万八千人中,便有三千是他所率领骑兵,此时正绕着这片战场掠阵,以弩射杀蒙军的同时,也是防止敌人突围。   此时号声一起,宋禾已望见了那突围的蒙军,于是领兵追上。   ……   “额秀特,狗驱口先撤了。”   胡日查因为看到张珏孤军杀进来,正指挥着兵马围杀张珏,回头一看,发现刘整竟趁机搭浮桥撤了,不由骂骂咧咧。   他驱马退出阵线,观察了一会,捕捉到一处宋军防线的破绽。   “走那边!”   哨声一起,这股骑兵便迅速向北面突围而去。   他们在马背上放箭,果断冲过海源寺。   有宋军从侧面杀上来,胡日查连忙俯下身。   “嘭!”   有霹雳炮在前方炸开,一名蒙骑摔倒在地,而胡日查则早已捂住马耳,驰骋而过。   很快便有十余骑跟上,扛起他的大旗,让更多的蒙骑突围过来。   对于这些骑兵而言,只要能突围,宋军便追不上。那么,像阿术打穿宋境那样打穿关中也是可以的。   这本就是蒙古一直以来的战术,几路分兵穿插,再合兵一路奇取大城。   忽然马蹄声起。   胡日查以为是麾下的兵马奔到了,回头一看,竟见一队宋军骑兵如利箭一般飞驰而来。   “额秀……”   “噗!噗!”   二十余支劲弩已激射而来,仅仅有两只射进了胡日查的面门而已……   ……   “轰”的重响声中,浮桥已被宋军炸断。   北洛水惨叫声不绝,须臾漾起一片血水。   双方鏖战至日暮,张珏眼看不能一日之内彻底全歼蒙军,终于放开北面的出口,任剩下的两千余骑蒙军往北面的黄土台塬之间逃去。   那些台塬间他已布下埋伏,又命宋禾领兵追上去,倒不至于让这些蒙骑脱身。   这一日鏖战下来,阵斩蒙军近四千,而己方伤亡不到两千,称得上胜仗。   究其胜负原因,刘整率先渡浮桥撤退,余下的蒙古千户各自为战……这根本就是另一场箭滩渡之战。   刘整还是先撤了,战事一起,他还在继续搭建浮桥,之后率着三个千人队渡过北洛水,杀穿了河西面两千蒲城驻军守卫的防线。   张珏最怕的反而正是刘整如此果断地撤退。   本不该如此的,领着一万大军,还未开战、并无损伤之时,就断然决定要撤,哪怕壁虎断尾,这是种怎样的心性?   故而箭滩渡一战,连蒲择之都没想到刘整会那样败撤。   今日张珏亦没想到。   但好在刘整撤出的兵力不算多,张珏遂领兵继续追击。   于他而言,难题并不仅在于要追上并歼灭刘整的残军。   而是延安告急,同时还有七千蒙军正在攻打潼关。   张珏手中的兵力,扣掉伤亡以及蒲城的驻军,再扣掉追击北面蒙古逃兵的宋禾所部人马,不过只剩万余人。   既要追刘整,又要守潼关,还要支援延安府……已显得捉襟见肘。   这本就是一开始就想解决的问题,战略目的是先歼灭刘整,再全力应付杨大渊。   现在不能说是失败了,但确实不算完全实现目的。   这是很现实的问题。   当关陇面对这样的四面进犯,而张珏手上的兵力本就不足,已只能做到这个地步,根本就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   为什么这么难?   余玠更难。   正是敌我实力摆在那里,余玠才不得不把蜀地的城池全都迁到山城上去。   回想起来,当年那情形才真正叫人绝望。   张珏也就是想到这里,才觉得那让他头皮发麻的焦虑感消散了一些。   眼下至少还能想办法补救……还算可以先分少量兵力支援延安、潼关了,这也是这一战的意义所在。   接下来,只要在延安、潼关撑不住之前歼灭刘整。   ……   之后几日,张珏亲自率兵沿刘整的踪迹追击,推算其行军路线,又以快马调动各地驻军,硬是在一马平川的关中平原几乎咬住了刘整。   但时间也越来越少了。   “张帅,这是陇西的急信。”   林子说话时神色很郑重,这次没有一战全歼刘整,他反而更佩服张珏。   因为局势至此,林子反而看明白了,若不是张珏以大魄力重挫了刘整,目前还要再多面对七千蒙骑的强攻,那才真是难办。   “阿术佯攻巩昌府,却是精骑绕过陇山,意图穿过灵台古道杀入凤翔,幸而李公察觉出不对,提早防范,今廉公已赶到凤翔,并派人请回刘大郎……但,如此一来,为防备阿术,陇西防线便要拉长一半……”   “灵台古道?”   张珏不熟悉陇西地势,扫了一眼地图,不由骂道:“阿术这狗厮,未免太能绕!”   他没心情去关心别人。   因为林子很快便递上另一封情报。   “我怀疑刘整就是在牵制我们的兵力,为了让刘垣能攻下潼关……据潼关消息,董文炳也出兵了。”   “董文炳还有兵力?郡王不是将董家兵力引自南阳了?”   “不多,暂时只有千余人在金陡关试探。”   张珏愈发为难,盯着地图思考着能否从渭南、华州调驻兵支援潼关,又想到蓝田一带的驻军已被李瑕带走。   如此一来,万一让刘整杀下蓝田,从背面打开武关,与董文用前后夹击李瑕,后果不堪设想……   突然,林子走出了帐篷,接过一封急信。   “张帅快看!来了……”   ……   刘整确实就是为了拖住张珏的兵马,为了给刘垣所率领的七千嫡系创造从西面攻下潼关的机会。   而要保全住这些嫡系人马,潼关就必须攻下。   那么,他以三千探马赤军来牵制住张珏的兵力,就很划算了。   张珏以步兵追骑兵,需要数倍于他的兵力……   这正是孙子兵法所说的“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李瑕调动董家的兵力,也是一模一样的兵法。   兵法就那么几条,运用时存乎于心罢了。   刘整厉害之处就在于,他一入关中就凭直觉让长子率着嫡系到潼关。   而攻长安看似大功,其实是宋军必救,本就是冒险。   果然,被仪叔安那个蠢材害了。   眼下关中主力既然还在,那李瑕是以何处兵马与史天泽战于南阳?   武关?商州?这是最近的地方。   换言之,长安以南宋军兵力空虚?   想到这里,刘整认为可继续往长安。   一则,逼近长安则关中震动,必吸引各地守军支援,可助刘垣破潼关;   二则,若长安以南真是兵力空虚,可出武关,保存性命,甚至顺手立下大功;   三则,长安乃关中最富庶之地,可供劫掳,而若阿术、杨大渊已攻进关中,又可夺首功……   他已不打算凭三千人便攻破长安,但既敢带十二人就去取信阳,他还真不怕带着三千骑兵在关中多逛逛。   主意既定,刘整迅速便有了方略。   他本被张珏围在卤池附近,先是假意东向,摆出攻下蒲津渡的意图,之后迅速迂回,绕过卤池,甩脱张珏的包围圈,直扑高陵县。   因为高陵县以南一十八里便是东渭桥。   过东渭桥,摧毁桥梁,即可从容在渭河以南迂回,寻找战机。   半日间狂奔一百数十余里,入了夜,刘整这支兵马虽未到高陵县,却已到了高陵县以北的一条河边。   河名清河,河边有几个村镇,东有清河镇,中有河口镇,西有枫林镇。   三千蒙军二话不说,分头便向三个镇子而去…… #第七百四十六章 麦田   通往河口镇的道路是由北向南。   沿着道路边有一条新修的水渠,水渠两边尽是麦田。   六月是冬麦熟的时候,白日刘整策马狂奔便见到了,这关中情景,正是“六月麦黄香满塬”。   而此时夜风吹来,犹能嗅到麦香阵阵。   虽还未遇到一个人,却已能感受到丰年的喜悦。   刘整放缓了马速,任一队队骑兵像流水一样从身旁淌过。   偶尔能听到几句对话,未必是蒙语,军中色目人也很多,刘整虽听不懂,但完全能感受到那话语里的淫邪之意。   那种呼之欲出的、想肆意宣泄的强掳欲望,如野兽般危险的气息弥散在周围,伴着汗味与血腥味。   心中有些愧疚与不忍,让刘整在这一刻驻马不再前进。   他的四子刘垓驱马过来,问道:“父亲,可是有不妥?”   刘整摇了摇头,喃喃道:“贾谊三年谪,班超万里侯。何如牵白犊,饮水对清流?”   刘垓听得懂这诗的意思,贾谊被贬长沙三年,班超离家万里才封侯,哪比得上回乡自在?   但,再看作这诗的是何人?   李白又何尝放下过仕途的抱负?   知父莫若子,刘垓知道他父亲心底根本就不是在羡慕田园生活,而是在抱怨封侯太难。   惨叫声响起,打碎了这份和平安宁的夜。   “啊!”   刘整眼睛中的惆怅散去,再次显得坚决,抬鞭指了指前方,道:“看,此为乱世,寻常百姓不过是刀俎下的鱼肉,生为男儿,合该万里封侯!”   “父亲教诲的是。”   刘整眼神更冷硬,驱马上前。   方才那一瞬间的软弱与迷茫没有了,他是名满天下的赛存孝,当有盖世功业。   前方的杀喊声愈发响亮。   但,似乎有些不对……   “额秀特!”   “额秀特……”   刘整、刘垓对视了一眼,刘垓还在发愣,刘整已大喝道:“有埋伏!”   有骑兵冲到道路边,目光向前移去。   月光下只见道路上的马匹如流水,马上的骑士偶尔回过头来,眼中带着贪婪而残暴的神色还未来得及褪下,与火把相映。   已有弯刀被扬起,迫不及待要向镇上的百姓炫耀武力。   更前方,是激射而来的弩箭。   “呼!”   破风声很响。   弩是巨弩,八牛弩,三弓床弩。   箭杆很粗,比人的身量还长。   这样的床弩需要两个力士推动绞轴,三张大弓同时射出弩箭,射程可达一千步。   “噗!”   “噗!”   “噗……”   激射而出的弩箭先刺穿了一个色目人的面颊。   那箭头比他嘴还要大,径直撞爆了他的整张脸,血液飞溅的同时,弩箭已刺透了第二个蒙古汉军的脖颈,将其整个头都击落。   几乎同时,第三个蒙卒的手臂已被击碎,血肉横飞……   弩箭便这样一路激穿了近十个蒙卒的身躯,最后钉在一匹惊马的前胸上。   一座牌楼立在镇子入口处,牌楼下,一列列宋兵已执盾、执矛杀出。   他们的人数显然出乎了蒙军的意料。   出发前探马已打探过,说镇上只有二十余巡丁,但此时看去,竟是有上千人不止。   “有埋伏!”   “……”   “灭虏!”   “杀!杀!杀!”   三声呼喝,一则壮气势,二则慑敌兵,三则整理节奏。   第一声“杀”字喊完,宋兵们已冲至蒙骑身前,第二声喊完,长矛已蓄满了力。   “杀!”   随着最后一声呼喊,长矛已斜斜齐刺。   “噗噗噗……”   ……   刘整的嫡系都交给了长子刘垣,身边仅带了两百余的亲兵。   而从北洛水带出的三支探马赤军有两支分别去了清河镇、枫林镇,今夜还有一支跟在他这边。   突然临战,那蒙古千夫长昂格尔也很快做了应对,立即鸣金,带着还能跑动的兵马便向北面撤去。   刘整作为“成都府路兵马都元帅”,名义上是代替当年纽璘的地位,自是能指挥这些探马赤军。且蒙军素来兵法森严,各个千夫长进入关中以来,虽有态度傲慢的,至少都还听他调度。   但此时,刘整却是不急着指挥,丝毫不作喝止,任昂格尔领兵先撤。   他拉着缰绳驱马退了几步,回头向北面望了一眼,略作思量。   河口镇并非设伏的好位置。   宋军是在河口镇设伏,而非在更北面的官道,可见也是从南面匆匆赶来的,或许是长安守军……不对,长安守军擅离防线的可能性很低,更可能是李瑕回师了。   董文用、董文忠又没拖住?   无论如何,李瑕军中是有骑兵的。哪怕没能选到更适合的设伏点,既已能搬出八牛弩,骑兵绕后包围也不难。   “探马赤军从两侧走!”刘整遂大吼一声,“督标营保持阵列,随我断后!”   “喏!”   刘整的两百亲兵都是他从邓州带出来的骁勇,能马战、能步战、能水战,领命之后便稍撤出了一段距离,以保证不被冲散。   他们重整好队列,只听北面呼喊声大作。   之后,昂格尔的那杆旗帜似乎倒了下去。   刘整不慌不忙,转向通译问道:“在喊什么?”   “你们逃不掉了,已经被包围了,不想这么快去见长生天的的话放下武器投降……”   刘整讶道:“那些蒙语是在喊这个?”   他驱马向前又看了一会,隐约可见到北面还在厮杀,那些骁勇的勇士并未投降。   但已能在月光下看到一杆高牙大纛,远比一般的将旗要大,杆顶上还有一团旓。   刘整会辨旗,不用看字,已知这是李瑕的王旗。   他毫不犹豫,拉过缰绳就走。   “向东撤!”   马蹄进麦田。   秸秆上顶着沉甸甸的麦穗已落在地上,之后又有马蹄踏过,三百余骑很快穿进麦田。   “火把给我,烧了!”   “呼……”   火势腾起,渐渐袭卷成一片火海。   刘整看也不看身后的大火,不断赶马向前。   周遭全是哗啦啦的声响,马匹拨开麦穗,扬起纷纷洒洒。   竟显得颇为好听。   身后的大火则照亮了半边天空。   当向东奔了近十里,远远又听到了杀喊声。   刘整知道,那是去往清河镇劫掳的那队探马赤军也被李瑕包围了。   他没再试图去救,而是马上推翻了之前的所有战略,决定放弃往长安的计划。   只能赶回潼关,与刘垣汇合,寻机攻下潼关杀出关中了……   奔了许久,刘整领人向南拐去,很快看到了清河。   向导已不见了,他对地势并不熟悉,但只要顺着清河而走,便能抵达渭河,再顺渭河而走,可抵潼关。   河中波光粼粼,刘整边骑马边想着这些,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的计划脉络太清晰了。   攻长安、东渭桥、高陵县、渭水、清河……全都是有迹可循。   之前当李瑕犹在南阳,关中空虚。   现在情况有变,现在李瑕有兵力设伏。   正想到这里,突然,前方响起一声大吼。   那是麦田的尽头,清河有个拐弯处,树林中已杀出了许多人影。   “刘整狗贼!你爷爷已在此等候多时!”   “嗖!”   先放箭的竟是刘整。   他不等对方的弓弩射出,已张弓搭箭,循着那呼喝声来处,一箭射出。   “噗!”   对面一声惨叫的同时,箭雨已袭过来。   “嗖嗖嗖……”   刘整已俯下身子,收了弓,一手抬起长刀,一手拿了盾牌保住马身,继续往前冲去。   ……   世人知他刘整善于骑射,却不知他到了何等地步;世人知他取信阳,却皆以为是信阳城易取。   少有人想过,换作自己做不做得到。   李瑕便经常在想这个问题,但也从来没有只带十二人去取城,最少的一次也带了千余人。   而当年刘整取城,便连孟珙事后得知,也是大惊。   信阳并非易取,刘整也不是运气好,只不过是,他做成了的事落在旁人眼里,永远都显得轻易。   他总是被小瞧,或也正是因此,身上便有股愤怒的气质。   此时怒气上涌,刘整迎着前方挺枪杀来的宋军将领,一刀斩下。   “铛!”   火光四溅。   马匹继续向前,掠过那个将领,刘整横刀一扫,劈死两名、逼退三宋兵,纵马撞开一人,径直冲破对方防线。   之后,他勒马绕了一圈,复又杀了回来救刘垓与部下。   “杀啊!”   ……   远处的麦田上还有火光。   河边已躺满了尸体。   刘金锁其实并不是在此“久候多时”,而是看到火光要来补防的路上正好遇到刘整。   马匹也没带,兵力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也只有三百余人,刘金锁毫不犹豫就堵了上来。   战了许久之后,他双手持枪,吃力地挡住刘整的数次劈砍,已是虎口绽裂,双手血流不止。   “狗贼去死!”   一名宋兵大吼着冲来,长矛直刺刘整。   刘整先是一刀劈在那宋兵身上,又迅速挥刀重重砸在刘金锁肩上,将他砸倒在地,驱马便撤。   “走!”刘整大喝。   他已救出了刘垓,不肯恋战,撤马便走。   “咴律律!”   战马才转身,却是一声惨叫,只见方才那宋兵竟是又扑上来,挥刀猛砍他的战马。   刘整又一刀挥下,直劈进对方的皮甲,而战马受惊,已飞快狂奔起来。   那宋兵却是一手握住刘整的刀柄,一手持刀继续劈砍战马。   刘金锁翻身而起,大吼道:“邹老四,你他娘松手啊!”   邹老四是他的亲兵,此时却还捉着刘整的刀杆不肯松手,被那战马拖着在地上生磨。   刘金锁连忙领着人追上。   追了许久,只见邹老四躺在地上血肉模糊,眼看是活不成了。   刘金锁上前便破口大骂。   “你他娘的,叫你放手不放手!”   “狗贼……烧……烧麦子……”   “是你家的麦子吗?你他娘的,你不是扶风人吗!”   刘金锁一边骂一边捂着邹老四的肚子,伤口太大,血已是止不住了。   再低头一看,只见这个小亲兵已断了气,刘金锁只好站起身来,再去寻刘整的踪迹。   “将军,死马在这里!”   之后便是“噗通”两声,有人跳进了河里……   ……   清河汇入石川河,石川河又汇入渭河。   天光初亮时,河口处有一艘商船摇摇晃晃。   “噗通。”   “噗通……”   一具具尸体被丢进了河里。   刘整走过满是血的甲板,扫视了一眼,下令道:“出发。”   他麾下已只剩三十六人。   但都还是精锐,昨夜纵马奔到河口便抢下这艘船等他。   而他的战马虽死,却也找到了一个小舟,顺着清河入石川河,最后进渭河,果然找到了刘垓与部下。   这便是邓州骁勇的精锐程度……   船只随着渭水而下。   刘整打算到潼关找到嫡系兵马,而之后,已不能再保全实力,必须血战攻下潼关,才有在这乱世立足的资格。   “父亲。”   “又有何事?”   “后面有个小竹筏追上来了。”   刘整转身,走到船尾,向河面上看去,却只见到一只空空如也的小竹筏。   “没人?”   “也许只是两个渔民,吓得泅水走了……”   刘整放下弓,漫不经心点头应了。   他此时才终于可以回顾整场战事,两次中伏,一次败于张珏,一次败于李瑕,竟是将一万兵力全折损在关中以内了。   他看似有攻入黄河这一路兵马的统率权,其实真正做主的却是阿合马。   而这一路,又只是攻关中的四路兵马之一。   他刘整并非是全局统帅,故而有此之败。   “仪叔安误我,阿合马不肯听我言。善战者不能统领全局,可叹!”   “父亲,孩儿觉得……船好像是在下沉?” #第七百四十七章 水性   石川河汇入渭河前的一段河滩处,刘金锁正一边走一边裹伤口,嘴里不停骂骂咧咧。   “看着吧,昨夜杨奔那一路,李泽怡、胡勒根那一路,肯定都立了功劳。就我们,跟着郡王堵刘整,还让人逃了,真是倒了大霉……说来,杨奔脸臭,李泽怡嘴臭,你们有没觉得?”   刘金锁再回头一看,发现自己的亲卫死伤惨重,平素逗闷子的几个死的死、伤的伤,也没人应了,遂住了口。   过了一会,他又嘟囔了一句。   “要是老子战死了,你们别摆这丧气脸。”   须臾,有亲兵带了个老渔夫过来。   “老丈,可有看到蒙军过境?大概在天没亮时。”   “禀将军,小老儿是后面邱家村人,打渔的,今早……”   “没问你这些,就说有没看到蒙军呗。”   “那没有。”老头把头直摇,瞪着眼,道:“小老儿是来报案的,有两个盗贼抢了小老儿的竹筏……”   “盗贼?”   “可不是吗?天快亮时从上游漂来,吓了小老儿好生一跳,一人生得矮小,一人稍高些,却也不高多少,瘦得如竹竿一般,二话不说把小老儿抱下竹筏,抢了竹筏便顺流逃了……”   “矮张?竹园张?”刘金锁忙喊道:“追!继续追……”   话音未落,前方已有信马飞奔而来。   “将军!将军!”   刘金锁抬头望去,心里突突,暗想道,那刘整好生勇猛,今日可莫要再死了谁了。   “将军!矮张与竹园张立了大功了!渭水,渭水正捉拿狗贼……”   ……   “咕噜噜噜……”   刘垓好不容易游到江边,已是力竭。   他水性很好,但从前几日起便一直在策马狂奔,昨夜里又逃命、厮杀了一整夜,早已是又困又饿。   而当他终于上了商船要东去,也不知是被谁凿穿了商船,沉没得极快。   “卸甲!卸甲!”   刘整军中骁勇都是会水性的,但披着甲却实在不能泅水,因此一发现船沉,父子二人便已下令所有人脱掉盔甲。   来不及了。   就连刘垓,落水之际尚且才刚刚解掉护腹甲……   之后,他便看到那些来不及解甲的将士挣扎着,沉下去。   又有血在江里晕开,一个瘦小的汉子从江中探出头来,之后又是一个。   这两个汉子便那样咬着刀,在渭水中翻腾,比游鱼还要灵活,寻找着还能游动的兵士。   刘垓不敢去阻止他们。   他真的早就没力气了,只能勉力游到岸边……   才捉着一块石头把身子从水中拉了起来,便见有好几个光着膀子的村夫提着锄头冲过来。   “救我。”刘垓喊道:“我商船……”   话音未落,他肩上已重重挨了一下。   “打强盗啊!”   “打强盗啊……”   刘垓大怒,一出手便抢到那锄头。   他弓马娴熟,还真没将对方看在眼里。   然而用力一拔,那村夫却是被拉倒在地也不肯松手。   两人对视了一眼,只见那村夫摔了个狗吃屎,抬头看来,眼中还带着惊恐。   “强盗打人啦!”   “嘭!”   一群村夫已围上来抡锄头乱打。   刘垓又重重挨了一下,才发现此时盔甲也没披,武器也没有,竟真有些打不过这许多村夫。   不是有些。   很快,他已栽倒在地……   ……   这日,渭河北面的西张村显得犹为热闹。   一开始,有人说西边有艘商船被人劫掠了,死了很多人。   “额趴在树林里瞧得真切,砍得满船都是血哩……看!就是那艘船,往下游去了……”   “快报官吧……”   之后,当有人指着渭河上的船大喊“船沉了”,村民们便涌到河边看。   “真的沉了?”   他们都看到了有两个身影在渭河中游来游去。   凿船、捕盗……偶尔冒出头来,之后又沉下去,就像两条自由自在的大鱼。   最后,还是村中唯一考过金国乡试未中的老者知道该如何称赞,拍掌大呼。   “真英雄也!”   ……   高陵县。   李瑕清点过战场,心中想道:“这次是靠着阿合马这些人侥幸赢的。”   也就是面对的是刘整,若换成阿术显然会难打得多。   倒不是说刘整的军事水平不如阿术,刘整更擅长水战,战略制定上也许还要长于阿术,这也是他能够负责主攻黄河防线的原因。   他的打法本该是占据着合阳大营,不时派这些探马赤军袭扰,一点点将整个关中的防线拖垮。   可惜刘整大战略上做不了主,被迫提前进入关中。   他是第一个被推出来试探关中兵力的。   而阿术才有真正自主的统帅之权,更擅长穿插奇袭,行军路线更为诡谲。   昨夜这三支探马赤军若是阿术来指挥,将爆发出完全不同的战力。   因此,李瑕没有志得意满,只觉如临深渊……   虽然如此,当杨奔、胡勒根、李泽怡过来复命,他还是夸了他们几句。   昨夜,杨奔伏兵于枫林镇,将一支蒙军的千人队堵进了河湾,厮杀了一整夜,最后俘虏了差不多四百人,他麾下也伤亡不小。   胡勒根与李泽怡则是伏兵于清河镇,劝降了七百余人。   黑夜之中,能控制住这些敌兵不乱窜,其实颇为不易。   反而是李瑕亲自坐镇的河口镇,走了刘整,还被烧了一整片麦田。   因此,在与将领们清点好战场之后,李瑕马上便要见高陵知县以及几个镇子的宿老,商议赈灾之事。   议事者才到齐,又有信马赶到。   “郡王,拿下刘家父子了。刘金锁都统麾下两名亲兵,张顺、张贵一直追到渭河……刘整夜里受了许多伤,伤口被河水泡烂了,大夫说是难治……”   “嗯,先给将士们治伤要紧。”   “是,郡王可要见刘整?人已往这边押来。”   “忙过再谈。”   李瑕话到这里,想起林子传来的那封情报,关于刘埏宁死不降且割下了自己的耳朵。   他倒也明白刘家父子的心境,遂又交待了一句。   “刘整若要自刎,允。”   ……   “当”的一声响,一柄匕首被丢在地上。   “你要是想自刎了事,允了。”   张顺心底恨刘整带着胡虏入境烧杀抢掳,本有许多话想要骂眼前的刘整,但因得知刘埏死前的惨烈之举,也懒得再骂。   用刘金锁的话说就是“这种不听人劝的老顽贼,与他无甚可说的,骂他是好心,没来由还显得自己蠢了。”   张顺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他退了两步,以免血又溅自己一身,只与张贵等人并肩而立,冷冷看着刘整。   刘整只冷眼瞥了他们一眼,根本未细瞧。   但看着那匕首,神色已渐渐悲凉。   他可以败,进入关中之前,早已有过会败的预感了。   若是就擒于李瑕之手……不可耻。有刘黑马、廉希宪之事,不至于因此损一世英名。   但,就擒于眼前这两个黝黑矮小的无名之辈,乡野村夫?   未免让人太不甘。   ……   张顺等了一会,见刘整还不自刎,忽然想起来还有一句话没说,遂道:“你放心,你自刎了,我们会说你是自刎的,刘将军说这与你的身后名有大关系。”   刘整终于捡起匕首。   这一刻,也想到了过往之事……   年轻时,他从金国投靠宋国名将赵方,属于赵方麾下的克敌营。   克敌营都是金国降兵,也是后来他麾下精锐的来源。   赵方死后,其次子赵范守襄阳。赵范也是名将,但贪杯好酒,蒙人收买了克敌军,趁赵范大醉时打开城门,攻陷了襄阳,赵范也因此罢官。   襄阳失陷那一年,京湖七州俱陷,宋国有覆灭之危。   是他,跟随孟珙力挽狂澜、扭转战局!   之后,随李曾伯收复襄阳,屡建战功。   但克敌营的经历、北归人的出身,注定得不到宋廷的信任……   “哈哈哈!”   回顾至此,刘整仰天大笑。   “李瑕要让我死?他不敢用我?‘刘整才气,汝辈不能用,宜杀之,勿留为异日患!’赵方如此,李瑕亦自知无能,不敢用我!哈哈……”   张顺倒是愣了一下,与张贵对视一眼,皆不知如何回答,心想这刘家父子不是不想与我们说话吗?   却见刘整已将那匕首掷在地上,用那通红的双眼瞪过来,理所当然道:“我要见李瑕。”   “郡王还在忙。”   张顺不耐烦答过,见这个五旬老者身上的伤口被河水泡烂,看着也有些可怜,遂又好心提醒了一句。   “你想活?刘将军说了,你活着未必比自刎了好。”   刘整根本就不理会是哪个刘将军有这许多屁话,自顾自地道:“李瑕无自信、无气度、无胆量,果然!”   张顺一听便恼,只觉这刘整实在让人讨厌,捡起地上的匕首,道:“那你等着。”   刘整仿佛捉住了生机,自冷笑两声,傲意又回到了脸上。   但一日过去,又一夜过去,他根本就没见到李瑕。   心境渐渐有些变了……   ……   次日。   河口镇的水渠边。   远远有灰烬飘来,也不知是麦田里的余灰,还是镇上烧祭遇难者的纸钱灰。   李瑕一身普通打扮,正与几个老农指点着那片烧毁的麦田说话。   “小郎君不知啊,小老儿不是与你讲官府这处置妥不妥当,讲小老儿心疼呐,心疼呐!”   “老丈莫急,我知道的。烧了确实太可惜,但还是得要再种,这批俘虏先留在高陵县,由老丈亲眼看着他们做牛做马,把水渠挖到北面的三川河……”   围在一边的农夫们一个个愁眉苦脸,缩头缩脚的,也不敢多说话。   唯有一个读过书的老农夫满脸痛心疾首,与李瑕说个不停,不时猛捶自己的胸口。   “从去年冬到今年六月,眼看就要麦熟了,眼看就要熟了,多少心血?!”   “……”   “唉,小老儿看小郎君这气度,必是富贵出身,这六十余亩田的收成未必能入眼,唉,本也不是小老儿的,但心疼啊。”   “哪能不入眼?又有谁不心疼粮食?粒粒皆辛苦……”   ……   刘整被押过来之时,看到的便是这吵吵闹闹的情形。   李瑕必然很忙,因不远处就有人牵着马匹,满脸焦急,该要等李瑕他赶往别处。   而那些村夫显然不识抬举,认不出微服出巡的李瑕便罢了,连分寸也不懂。   好一会,李瑕终于是转过身来,算是接见了被俘的刘整。   就在这田野边。   “他们若是知道是你带着外寇来杀人烧田,该一锄头一锄头打死你。”   刘整微微一愣,没想到这是见面的第一句话。   仓促应对,他回答得也很奇怪。   “呵,还要我赔不成?我赔得起。”   李瑕仿佛没听到,自顾自道:“但这片土地上的老百姓还是最善良的,他们最后也没打死你儿子,押送刘垓见官了。”   刘整道:“我长子正领七千精兵攻潼关,由西面攻。”   “所以呢?”   “你不敢用我?”   “你知道自己的伤势?”   “我还能捱。”刘整没低头看他溃烂的伤势,道:“我并非怕死,而是要给我一路带出来的将士们一个归宿。”   他似乎想降。   不论是否出于真心,像是有这个打算。   但李瑕态度却让人感到难堪。   于是刘整仰了仰头,道:“我虽不愿降你,却须保全将士。你亦不必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既想杀我,何必惺惺作态让我自刎?”   “讨厌贾似道吗?”李瑕忽然问道。   刘整再次愣了愣,无意识地往前倾了倾脖子,骂道:“贾似道心胸狭隘,自是惹人憎恶!”   “嗯,他是言语刻薄,你则是态度倨傲。你就没想过,走到哪都能与人相处不好,是自己有问题?”   李瑕还认识一个如此傲慢的人,是秦九韶。   若是秦九韶,此时必会说“我不必与世间庸才相处”。   刘整不同,他的傲气不像秦九韶那样流于表面,他更深刻,傲是刻进骨子里。   他本就是惹人讨厌,也被各国猜忌,这点他自己也知道,所以显得尤为孤独。   沉默了一会之后,刘整才道:“我落在你手里,无甚可说的。你既认为降服不了我,要杀便杀,到时我儿……”   “不必虚言试探,我不会用你,因为你没有信念。”   “我未打算为你效命,你本也不敢……”   李瑕回过头,用眼神打断了刘整的话。   “回答我一个问题吧。”他像是想认真与刘整探讨,问道:“你觉得,人活于世,没有一个‘国’,行吗?” #第七百四十八章 国   “国?”   刘整反问一声,语气颇为不屑。   之后,他抬起自己的手掌看了一眼,愈发显得孤傲,道:“我有灭国之能,我本该如王翦,灭燕、赵,灭楚国;该如杨素,扬旌江表,平定南陈;该如苏定方,前后灭三国,皆生擒其主……我当如这些名将。”   那手掌轻轻翻了翻,握成拳,又松开。   刘整这才看向李瑕,道:“孟少保之后,若赵宋肯用我,我亦有北复中原之志;今若蒙古人听我建言,我早晚可击败你、南下灭宋……国?自古多少兴亡,国由人开建,亦由人灭亡。”   “所以你眼里只有自己,而无国家。”   “有何不可?苏秦以才华纵横于诸侯,身系六国兴亡,所在国重,所去国轻。”   “我没看到你的才华。”李瑕道:“我只看到你一败再败,箭滩渡大败,北洛水再败,河口镇三败。”   “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你没有信念。你说王翦、杨素、苏定方,只知他们有灭国之功,却未看到他们背后有一个多强大的国家。再看看你,就是棵连根都没有的树,想抵御风?你被风一吹就倒,一个无国可归之人,有根吗?有归属感吗?”   “我背后站的大蒙古国比你强百倍不止!”   “那你何不为蒙古死战?”   刘整默然。   他本来很想回答李瑕那一句“有归属感吗?”   ——没有。   但不好开口,只好抬出大蒙古国来表示强横,却被一句话顶了回去。   他握紧了拳,感到强烈的不甘与愤恚。   “我凭什么死战?!蒙古视我如犬马,则我视之如国人。赵宋视我如草芥,则我视之如寇仇,那凭什么要我死战、要我殉节?!   不错,我是败军之将,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大可不必拿些莫须有的忠义之言诘问于我,你没这资格,你亦是乱臣贼子,又有何忠忱体国之心?!”   “我有。”   李瑕回答得很干脆。   刘整微微一滞,随后骂道:“厚颜无耻。我虽失节,不屑学你沽名吊誉。”   “我确有忠忱体国之心,不是对宋国。”   李瑕说罢,抬手一指那被烧成灰烬的麦田,道:“你说我沽名吊誉,当我说的话是假大空,不如先看看这世道,看看你亲手烧掉的麦田……”   “可笑!你也是为将者,莫不知打仗便是杀人盈城、杀人满野,你知秦灭六国、唐开疆土死了多少人?这算什么?百亩田地?”   “不错,这高陵县的六十七亩麦田、八十一条无辜性命,你当然觉得不算什么,因为这些年战乱下来,死于屠刀下的人以千万计!相比而言,眼前这算什么。”   “你招降的刘黑马又有多清白?南征北讨三十年来,死在他手上的无辜冤魂少吗?这天下哪一个为将者手底下干净,你要讲仁义,你敢说你脚底下没有冤魂枯骨?!”   刘整话到此处,瞪向李瑕,又骂道:“休在这惺惺作态,当此乱世,人不过是二只脚的羊,人比牛羊尚且不如,死于屠刀下的千万计人也不是我杀的,而我若不杀人,便要为人所杀。当人活于世,只能选择成为刀俎或成为鱼肉,我选刀俎,何错之有?!世道便是如此!”   “所以才需要有国,不是吗?”   李瑕反问了一句,道:“太平时节,我还能勉强理解你们这些把个人利益远置于国家之上的人。但,在这个外寇可以肆意地、疯狂无比地残害我们每个人的乱世,你们还不能明白个人的力量在外寇面前弱小到何等地步?当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国家来保护,大部分人活得连狗都不如……”   这些年,他遇到的那些在川蜀侥幸存活下来的人都有太多故事。   当外寇杀过来时,妻儿父母在眼前被活生生的剖开、作为胡虏的取乐之物,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拦?   个人无能为力。   当宋廷不能保护这些人,也只有他们自己才能明白什么是“叫天不灵叫地不应的绝望”了。   冤无处伸,公道无处讨。   莫说比猪狗不如,人如孤魂野鬼般地活着,连屁都不是……   李瑕也说不完那种无国之人的苦,摇了摇头,又道:“我待北地世侯,论迹不论心,待你亦可如此。但今日多说一句,北人至少皆有心想要一个国,他们都在千盼万盼,盼有一个像样的国,但你没有。”   “你怎知我没有?!”   “你自恃才高,只想做那无根之木。举世称你刘整军略无双,你恃个人才气睥睨万物,然后呢?你比旁人活得更像一条狗?而时至今日,你还不肯反省,满心满眼犹只有个人的利益。自私不是罪,人都自私。但你不觉得,你已经蠢得不可救药了吗?”   这也是他不打算用刘整的原因。   他能从张柔保护学术、刘黑马为民求情、以前那些北地文人努力立汉制这些事上感受到一个类似的信仰——需要一个强大的国家来结束乱世。   而刘整没让他感受到有这个信仰……   因此,李瑕确实是在认真地问。   他是真想知道刘整是否觉得自己“蠢得不可救药”了。   这句话问完,刘整已是脸色涨红,额上爆起青筋。   他不认同。   且被这个“蠢”字侮辱到了,大怒。   但因身为俘虏,无法暴起杀了李瑕,一时还未组织言语反击,只好握紧拳头。   “风凉话说得够了!”刘整怒吼道:“不是我背弃国家,是国家背弃我!”   ……   在夏阳渡,刘整的二子刘埏面对宋军将士的诘问,激动地割掉了自己的耳朵,不愿多听一句那些未经历他人苦的人站在道德高处指指点点。   刘整没有割掉耳朵。   他不年轻了,没那么冲动。   今日他来见李瑕,要保住长子、要保住嫡系,还带着某种不甘愿。   不甘愿就此去死,还想一展才华。   最后,被李瑕那认真探讨的神情激怒了。   “是宋廷先背弃我!说克敌营通敌,但在克敌营通敌之前,赵方便已留下遗训要赵范、赵葵杀我们,你们从来就没把我们归正人当作自己人!”   刘整说着,一把拉开自己的衣襟,显出伤痕累累的身躯。   那些旧伤痕如沟壑,密密麻麻……   李瑕也是上过战场的,一看便知这些都是二三十年的老伤了。   也只有还只是小卒或校将之时,才能受到这么多伤,当了将军、大帅,有了精良的盔甲与亲卫,与小卒时完全不可比。   从这些旧伤之间,仿佛能看到宋金争战之末、宋蒙争战之初是何等惨烈。   “绍定六年,光化之战,随孟少保战金将武仙,大胜,俘敌七万,我随张将军阵斩武天锡,重伤四处;”   刘整重重在胸膛肩膀上点了四下。   “当年九月,葵州之战,我渡堑登城,先取信阳,伤七处。随孟少保杀入蔡州,亲眼见孟少保将完颜守绪尸体一分为二,灭金;   端平三年,江陵之战,我们连破敌二十四座营寨,抢回被俘百姓两万,为此,身中两箭;   嘉熙元年,黄州之战……   嘉熙二年,襄樊之战……   嘉熙三年,夔州之战……”   一个北归人在二三十余年的战事间,从小卒成为将军,要受多少伤?   刘整指点着身上的伤痕,愈发不甘、愈发愤恚。   “你年纪轻轻就封郡王,而我为宋廷立的功、受的伤,比你多得多了!我每出谋划策即被否定,但有功劳即被隐瞒不发,凭什么再为宋廷效死?!   直到我想明白了。箭滩渡我便是胜了又如何?能得到我该得的?反而恰是我保存实力,宋廷才不敢惩戒我……我如何想明白的?吕文德做得,凭甚我做不得?!”   “……”   刘整捶首顿足说了很久。   最后,以通红的双眼瞪着李瑕,眼中犹有傲色。   “说来说去,我可谓利剑,有人可提利剑荡平天下,有人只恐为利剑所伤。你李瑕可有孟少保之英雄气慨?敢执这把利剑否?”   刘整不像是来求降的,反而像是来给李瑕一个承诺。一个“用我,可为你荡平天下”的承诺。   李瑕腰间就悬挂了一把剑。   他拍了拍长剑,却是道:“这不是利剑的问题,而是我们为何拔剑的问题。”   刘整眼底隐隐有些希冀的目光,像是某种野心又死灰复燃,听到这句话,再次愕然。   “我拔剑,志在建一个强盛王朝,给许多如你这般无根漂浮的人一个归属感。而你将个人荣辱看得太重,骄傲而固执。像一把只想沾血的剑,我怎么用?”   “你不敢……”   “我是不敢、或是不欣赏你,你心里清楚。”李瑕道:“从头到尾,你说的只有才华、委屈。你太傲,太固执,死不悔改。我不会用你。”   一句话,刘整愈怒。   他握着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到最后眼中依然有不甘之色。   “你不必诈我,我儿正攻潼关……”   “你若愿意说服他们投降,我会给他们一个改过的机会;你若不愿,我去击败他们。此事你考虑,当然,等他们面对我的兵马了,他们也自会考虑。”   李瑕又看了一眼刘整腿上溃烂的伤口,又道:“至于你,时日不多了,好好想明白吧。”   他转身便走。   刘整却已怒吼道:“李瑕,你别太狂了!你早晚会后悔没有招降我,天下帅将之才少有能与我……”   “还不明白吗?”   李瑕回过头,微微喟叹。   “今日见你,不是为了招降你。见你,因为你是这个南北分裂、这个无数人无国可归的时代的缩影。你毁于这个时代,我很为你可惜。”   他迎着刘整愤怒的目光,走上前。   “我批判不了你与宋廷的对错,我要做的是改变这个糟糕的时代。我从你的经历里探讨着它糟在何处,为何如此糟糕,思考如何改变它……这些才重要,因为,天下人都想要一个能给他们归属感安全感自豪感的国,这才是大势所趋,浩浩荡荡,无可阻挡。我们为何而战?胜负因何而定?答案皆在其中。而你一直在乎的军略才华,相比而言,不值一提,明白了?”   “不值一提”四字入耳,刘整瞳孔一震,已是面如死灰…… #第七百四十九章 叛徒   六月十四日。   董文忠领兵行向金陡关,于马背上抬头看去,只见关城上的蒙军旗帜飘扬。   “大哥果真拿下金陡关了?”   “还有假的不成?”   董文用比他早到几日,今日是出关来接他,应道:“只等你领来的兵力一到,明日便可攻潼关了。刘垣正在攻潼关西面,两面齐攻,正可一举攻下。”   “那就好。”董文忠道:“潼关之险,一在禁沟、二在金陡关。大哥既取金陡关,克敌营战力不俗,由西面强攻,十拿九稳。”   “南阳战事如何?李瑕撤入武关后没再出兵吧?”   “没有。”董文忠笑道:“让刘整杀入关中是有用的,果然牵制了李瑕,使之不能再攻南阳。之后,唆都将军的援兵抵达,吕文焕已撤出邓州。”   “终于是把南阳局势稳住。”   “轮到我们攻李瑕了。”   兄弟二人领着兵马进了金陡关,很快便见到了他们的大哥董文炳。   董文炳既然请刘整杀进关中,又承诺过会予以配合,一得到消息,立即便亲自率兵配合刘垣,哪怕只能调动千余兵力。   之后,南阳战场李瑕退兵,他便调董文用回师河洛,终于是攻下了金陡关。   ……   “你们不必志得意满,李瑕、张珏绝没那么简单,他们夺回了夏阳渡。”   这是董文炳与两个弟弟开口的第一句话。   一句话给军议定了基调,打消了那种傲慢轻敌的气氛,董文炳才继续开口说起来。   “莫忘了,我们部署兵力,为的是防止李瑕在李璮叛乱之际出兵响应,他也确实响应了,我们算是守住了,此为其一。   其二,只要击败李璮,至少可从山东再调三五万兵力攻关中,我们此时并不急着攻关中,拿下潼关足矣。   其三,刘整既以出兵,李瑕必欲趁李璮还未覆灭,先各个击破,故而,我等绝不可坐视……”   董文用、董文忠听得都很认真,且表情恭敬。   因董文炳就是能服人。   他与刘整的不同之处,并不在于刘整是降将,董家也是降将。   整个大蒙古国又有几个将军不是降将?便是蒙古将领,也有许多是父辈时才投降黄金家族。   董文炳威望高,在于实力。   而他人缘好,在于人品。   他十六岁丧父,一手抚养几个弟弟长大成人。   治理地方,遇旱灾、蝗害,董文炳拿自家粮食数千石赈济灾民;他卖自家土地为百姓还贷;丈量土地,均给贫苦人家。   他轻减民赋,又抵制府官索求无厌,弃官而去,并忿言“终不能剥民求利”。   忽必烈南征大理时,董文炳又毅然赶赴从征,故得忽必烈厚爱。   旁人只当他这样的世侯所做所为就是为了权力富贵。   不错,谁都爱权力,谁都爱富贵。   董文炳也不避讳这些。   但他在蒙哥汗时辞官,之后又不远万里奔赴吐蕃投奔忽必烈,自有他的抱负。   他被忽必烈称为“董大哥”,不是因为他的年纪或地位,正是因为他做事沉稳,性格敦厚,有为人兄长的风度和可靠的人品。   也唯有董文炳自己心理最清楚,这种人品,有时也是他能成事的原因……   ……   潼关以西,蒙军大营。   “大哥,有消息了。”刘均快步冲进刘垣的大帐。   刘垣还没解下身上的盔甲,转过身忙不迭便问道:“有父亲的消息了?”   “还没有,是董帅派人乘小舟穿过宋军防线递了消息,他已拿下金陡关,明日便合力攻城。”   刘垣立即便见过了那信使,确认了消息真伪之后,心便定了下来。   “不愧是‘董大哥’,着实是可靠啊。”   “着实如此,夏阳渡一丢,父亲又没了消息,我这心中更不安,幸而得到这消息。”刘均道:“北地世侯中,我最佩服董帅。”   刘垣一边铺着地图,道:“明日一攻城,我们本就能知道援兵已正在攻潼关东面,董帅却还是先传了消息,可见他心中重视我们。”   刘均颌首不已。   董文炳初时只领一千人攻金陡,之后又火速从南阳调兵,这都是做不了伪的。   兄弟二人之后再商议着军务,气氛便与原来不同。   因董文炳的支援,军心士气也马上振奋起来。   次日,刘垣再次攻潼关,果然便发现了潼关东面也有了战事。   从战台上看去,砲火、火球、硝烟隐隐可见。   潼关,显然已守不了太久……   ……   六月十六日。   潼关。   一场攻防战终于在傍晚时分落幕。   西面城墙上,茅乙儿手一松,手里的单刀“当”的一声落在地上。   他咧嘴笑了笑,掩饰着方才那一瞬间的因力竭而有的恍惚,道:“刀柄好像有点松了,没松。”   说着,捡起了单刀。   “将军,潼关两面都被包围了,怎么还不见援兵来?”   问话的是茅乙儿麾下一名队正,名叫牛平,今日守城还救过茅乙儿一命。   “援兵不是来了吗?”茅乙儿抬刀指了指,道:“张帅派了兵马攻西面的蒙军,看到了没?”   “也太少了吧。”牛平嘟囔道:“怎么也得派一万人来,尽快歼灭这些蒙军才好。”   “马上就来了,真的。”   茅乙儿拍了拍牛平的肩,笑了笑,露出满嘴的牙,又道:“很快。”   但昨日有信使冒死乘小舟从黄河边递了消息,张珏既要追剿关中北面塬台间的蒙军,又要支援延安府,另外夏阳渡、蒲津渡还要防御……总之是希望茅乙儿再撑久一些。   他能撑。   无非就是死战而已。   这样又苦苦守了两日,到了十八日夜里,茅乙儿累得倚在城楼上睡着,迷迷糊糊被人拍醒。   他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的手脚竟已被绑了起来,一柄冰凉凉的刀已架在他脖子上。   “你们……”   “将军别喊,喊了也没用,人都被我们支开了,但我们也不想害你。”   “牛平?茅五?你们想做什么?”   “我想与将军说几句……我们不如……降了吧?”   “哈?”   茅乙儿全没想到麾下能出这等叛徒,已不知说甚才好。   “将军,从金陡关撤回来的兄弟,有人已经投了蒙军的董元帅,已说服了许多人投降,与我们也说了许多,很有道理。”   “不错,潼关眼见就要守不住了,真要死在这里吗?我不怕死,但有甚用处呢?”   “茅五,你平日不是这般说的,你求我允你从军时说过什么忘了吗?”茅乙儿道:“还有你牛平,你前两日才救过我的命……”   “将军啊,守不住了啊,这每日睁眼就等死的日子太难熬了。”   “将军,蒙古国与宋国又有甚不同?不都是当兵吃饷种地,好死不如赖活着。”   “人家董元帅说了,我们降了,一样是驻守城池,保境安民,给我们个个官升三转,也当将军,像那赛存孝,投了蒙古便当了元帅……”   “董元帅还说了,这些年降将是越来越多了,是大势所趋……”   “将军前几年才讨得婆娘不是吗?娃才一岁,怎忍心死在潼关,献城降了,去把家小接来……”   被劝了好一会之后,茅乙儿问道:“我要不答应呢?你们便杀了我?”   “我们也不想的,要么提将军的头去开城门,要么随着将军开城门,就这两条路走……”   “好吧。”   茅乙儿为难了片刻,终是应道:“实话与你们说,张珏来不及再派援兵来了,我一直骗了你们。”   “我们就知道,果然是想骗我们卖命,将军真愿意投降?”   “潼关这两面围着,几万大军堵上来,不降我去死吗?实话说,我早便想投了,恨没有门路罢了。”茅乙儿说完,仿佛终于松了一口气。   “真的?”   “真的。一边是保命富贵,一边是死,还有甚假的?”茅乙儿干脆应了,问道:“城门的几个守将你们说服没有?”   “那还没有。”   “我来,给我松绑吧。”   “那不行。”牛平道:“请将军先下道军令,把……”   “嘭!”   茅乙儿趁着他们松懈,已重重将额头撞在牛平脑袋上。   那抵在他脖子上的单刀虽被移开了些,却还是在他脸上划得血淋淋。   牛平才被撞晕,茅乙儿已将茅五扑倒,用膝盖死死抵住其喉咙,硬生生压得茅五脸色涨得青紫,拼命挣扎也挣扎不开。   茅乙儿显然已怒极,目眦尽裂,下手狠辣。   两个大汉也不知这般纠缠了多久,茅五那血丝密布的眼中渐渐没了生气。   “呃……”   牛平却已在地上爬起,伸手去捡那掉落的单刀。   茅乙儿突然回身又扑倒他,用那被捆在一起的手捉住牛平的头发,摁在地上猛磕。   “嘭!”   “将军……饶了我吧……”   “嘭!”   “别……将军……外面都是我们的人……都被我们说服了……饶了我吧……”   茅乙儿重重喘着粗气,手里不停。   “我守潼关……我守潼关……你要我学放胡虏进成都屠百姓的赵彦呐……可耻不可耻……可耻不可耻?!”   “嘭!”   茅乙儿终于是将牛平砸死在地上。   而城楼下脚步声已响起,有兵士冲了进来。   茅乙儿想到那句“外面都是我们的人”,回过头去,眼中已满是惊诧……   ……   一盏暗淡的油灯照着牢狱。   因伤昏迷了数日的刘整悠悠转醒,眯着眼看去,也不知自己在哪。   他挣扎着从茅草铺上起来,坐着想了半夜,忽然用尽力气甩动着身上的铁链、呼喊不已。   “来人!我要见李瑕……告诉他!我可以劝降我的兵马,我答应了……”   过了许久许久,才看到有披着甲的兵士过来。   此时刘整已发完疯,正在茅草上端坐着,又成了不慌不忙的样子,道:“我要见李瑕。”   “你方才说,你想劝降你的兵马,是吗?”   “我要见李瑕。”刘整又道。   “郡王不会见你,但我已请示过,你若打算见你儿子和你的部下,可以让他们来见你。”   刘整微有些讶异,问道:“让我见垓儿?”   那兵士也不回答,淡淡扫了刘整一眼,安排人抬了担架,带着他出了牢狱上了马车。   一直到天光大亮,刘整才被抬进一处营地。   他被安置在帐篷中,又等了好一会,见到有几人被押起来。   “父亲?”   刘整定眼一看,不可置信。   “这……垣……垣儿?这是哪?你怎会……怎会这般快被俘了?” #第七百五十章 克敌营   潼关西城楼上,茅乙儿回头看去,只见一队兵士已撞门进来。   那刀枪明晃晃,吓得他心跳不已。   “将军?!”   “你们……”   “谁敢捆着将军?”   待有兵士冲上前扶他,茅乙儿再一低头,才发现不知何时腹上已中了两刀,还在涓涓流血。   也是刚才实在是太过于激动,竟是到此时才感到疼。   “城门,”茅乙儿捂着腹部,道:“城门还没开吧?”   “我们这就去开城门。”   “什么?”茅乙儿愕然了一下。   却见那说话的兵士脸色黝黑,一脸淳朴,认认真真又重复了一句。   “这就去开城门吧?将军。”   茅乙儿心一沉,竟是因那张淳朴的脸而感到些恐怖的意味。   他才要再扑上去,下一句话已落在了耳边。   “将军,娄都头说是否等到天亮开城门为妥?虽说是郡王信令,但确定一下为妥?”   “什么?援兵来了?”茅乙儿看着地上的尸体,喃喃道:“何必呢?”   那兵士倒也明白是怎回事,挠了挠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干脆把背一挺,大声应喏。   “报将军!援兵来了!”   ……   天光大亮,一根大梁木从西城怀远门前被拉开。   沙石“唰啦啦”滚滚而下,士卒们上前抬走石块,现出下面被砸烂的血肉与骨骸。   “呕!”   “吐了?拿沙子埋一埋,昨日城头杀人也没见你吐。”   “不一样,杀敌时脑子是热的,今儿看他……呕……”   “唉,被砲石砸死的,尸体都没来得及拉出来就被堵在城门下了。”   “动作快,放援兵进城!趴在那做什么?!”   趴在地上呕吐的士卒连忙起身,继续搬开木石,缓缓拉开了城门。很快,一队队兵士入城。   茅乙儿抬头看去,看着那杆大纛竖在潼关城头上了,他才终于定下心来。   紧绷的神经到此时才松了下来,忽觉浑身无力,差点摔在地上。   这日见了李瑕,谈及这次守潼关的种种,茅乙儿又报了牛平与茅五背叛之事,愈说愈觉戳心。   “末将不明白……他们怎么就能通蒙?一个救过我,一个是我同乡,平日里都不是这样的啊……”   “男儿有泪不轻弹,哭什么?”   “末将的军中有叛徒啊……他们以前不是孬种,是我没好好治军……”   “当然不可能所有人都能陪我们打这种逆风的战,所以说疾风知劲草。能被风吹走的无根之草,吹走就吹走了。”   茅乙儿愣了愣,眼神颇为茫然。   “吹走就吹走了”说来容易,打死了往日袍泽,心里却没那么容易过去。   李瑕拍了拍茅乙儿的肩,赞扬了他两句。   “你做得很好,在狂风中扎住了根。不止是劲草,更是栋梁。”   ……   营帐中,刘整愣愣看着刘垣,许久不敢相信。   他知道李瑕既已从武关回师,那便可能击败刘垣……原因太多了,刘垣已成孤军深入,只有七千余兵力被堵在敌境,只等看到李瑕的兵马,再得知去长安的主力已败,军心就要大乱。   所以,刘整思来想去,才会表示愿意劝降这支兵马。他不想看到儿子与部下力战而死,哪怕李瑕不答应再用他。   但没想到,刘垣会败得这么快。   “怎么会?李瑕还没把我押到军前以威胁于你,你如何就……”   刘垣已跪倒于刘整身前,看着刘整身上的伤势,大哭不已。   他身后的宋军士卒也不管他们,任由这对父子说话。   之后,刘垣才提及为何这么快便被俘,开口便是痛斥了一句。   “父亲,军中有叛徒啊!”   “……”   “孩儿无能。在潼关西面扎下营没多久,便得到二弟传来急信,称夏阳渡遭遇宋军袭击,不待孩儿派兵支援,夏阳渡便丢了。既断了退路,孩儿只好猛攻潼关。由西面攻潼关,很快便截断了潼关与十二连城之间的联络。直到五日前得到董元帅的传信,东面已拿下金陡关,本以为潼关立即可破……”   “之后呢?”   “前日,三弟突然领着残兵回到营中,言父亲在华州遭遇宋军埋伏,被围在华山峪,我便让四弟带了半数兵马前去支援……”   刘整听到这里,已是怒不可遏。   想骂李瑕无耻至极,终于没能骂出来。   “垓儿,他……如何了?”   “不知。”刘垣道:“三弟领着四弟往华山峪去了便未再回来,当夜,我们的大营便被宋军围了。有多少人也未看清,只知四面八方都是。孩儿不识关中地势,也不知该如何突围……”   “被围一日,便败了?”   刘垣道:“军中有叛徒,昨夜突然押住了我,想必是三弟留下的几个伤员撺掇的。”   “谁?!”   刘整喝了一声,眼中绽出常胜将军的威风。   他麾下的旧部,从在克敌营开始,到入蜀支援再到北上投蒙……一直被他视为心腹精锐,实难想到会有人敢动他的长子。   刘垣却是没有马上回答,只摇了摇头,小声道:“不是某几位将领。就是些小卒,父亲不知名字。”   刘整一听,便知刘垣在这里说了假话,替那些人隐瞒下来了。   那当时刘垣是被押住了还是被说服了,便不好说了。   刘整终是叹了一口气,抬眼扫视了那几名看管他们的士卒一眼,又看向刘垣,问道:“你投在李瑕麾下了?”   “没有。”   “何意?为何没有。”   “李瑕只让我来见父亲,说是念在父亲曾为国立功,允我们父子团聚……”   刘整诧道:“他不用你领兵?”   刘垣愣愣看着刘整腿上的坏疽,应道:“孩儿愿在父亲膝前尽孝,往后作个平头百姓……”   话未说完,刘整已是大怒,吼道:“他不用我刘家父子领兵,休想沾我刘家兵马!”   帐篷外,忽有人大喊了一声。   “起营!分批带进潼关!”   刘整猛回过头,才知自己果然是在潼关附近。   “不用我,邓州骁勇,他休想收服……”   ……   潼关。   城楼上,杨奔拿着一本册子,勾了一下,介绍了一个被带上城楼的俘兵将领。   “何泰,当年随刘整取信阳的十二骁勇之一,官任副统领,叛逃后任蒙古千户,赐银牌。是这克敌营七个千户中资历最老的……”   没过多久,便是李瑕与对方的谈话声响起。   “俸禄、家小等实际问题,先前已记录过了,你可还有问题?”   “多谢郡王。另有一事,请郡王莫怪,罪将还是想跟着刘帅打仗,恳请郡王允刘帅效力。他一辈子掌兵符,离了实在不习惯,也许他一碰兵符,心气回来了,那伤势也就好了。且罪将也不愿背弃他。”   “我这两年也常想招降的标准,难就难在我们这个时代。一是南人归南,北人归北的遗祸;二是蒙古动辄屠城的暴行。那么,北归人的‘情有可原’与‘罪不容恕’之间如何衡量?”   “自是不容屠城之人。”   “忽必烈攻鄂州还下令秋毫无犯,刘整入关中却屠无辜百姓。”   “郡王明鉴,攻破夏阳县后,并非刘帅下令屠城。”   “但他是统帅。”   “打仗难免需要因粮于敌,实属常事。且此事刘帅也作不了主,恰是如此才由他领兵。”   “是,因粮于敌,实属常事。前阵子我带骑兵去邓州,因为邓州与我接壤,能从汉水、武关道出兵攻之,再围点打援,先取其主将。但我就想不出办法攻洛阳、开封。刘整带一万探马赤军,直奔长安,打算如何破城?可有计划?”   “这……”   “是打算驱使数万百姓蚁附,建砲车、炼尸油?”   何泰低头,沉默了好一会。   李瑕问道:“你可知蒙古人炼尸油时,投进油锅里的人还是活的吗?”   “刘帅并未真这么做,郡王阻止了他。”   “所以我还没杀他。”李瑕道:“但你却要我用他?”   “恳请郡王谅解,刘帅也没办法,他在蒙古人麾下……”   “旁人都在想办法,就刘整没办法?同样是投降,杨大渊杀蒙古使节,苦守大获城,直到真守不住了,为保全满城百姓而降。刘整呢?形势还未到最坏,主动杀人投降。”   “刘帅只是料算得比别人更远。之所以主动投降,是被宋廷猜忌太甚,吕文德又逼迫于他,他不得已……”   “他可以降,问题是降了之后如何做,多少北人为了劝忽必烈止杀,多年来不停努力。而刘整带着蒙人来打草谷?之后毫无悔意,开口闭口与我言才华、委屈?”   “因为刘帅太委屈了啊!”   “全天下就他一人受委屈吗?!蜀地百姓被屠杀殆尽都比不上受猜忌的委屈?!”   在连续见过克敌营许多将领之后,李瑕终于是发了火。   “他可以委屈、可以愤怒,他叛宋、投蒙,我都可以理解,但不能只剩下委屈和愤怒。因为愤怒于猜忌他的宋廷,转身带蒙古人把刀捅向无辜者……你觉得该?”   何泰本还有别的话想说,听到后面,还是应道:“不该。”   李瑕点点头,稍郑重了些。   “我前几天与刘整探讨。我说,我们需要一个有秩序的、统一的、强盛的国,来避免蜀地被屠杀的悲剧,来避免北人无国可归的困境……别的北人与我的争论点只在由谁来建这个国。   刘整不同,刘整只在乎他自己。他委屈,一直说是宋廷把他逼成这样。也许吧,宋廷也想过要杀我。但我现在没工夫理宋廷带来的委屈。   重要的是,克敌军中有多少人是这样?还有多少人能与我们一起建国?偏激很容易,做事却很难。尤其是艰难困苦的事业,没有信念的人做不来。”   话到这里,李瑕看向何泰,又问了一句。   “你呢?你是更在乎你的委屈?还是想活在一个属于北人也属于南人、能保护百姓不会死于屠杀……甚至更好的国里?”   李瑕像是在问何泰。   又像是在问克敌营。   又像是在问所有北归人。   又像是在问天下所有人。   “你们受够了没有?这个南人归南、北人归北,胡尘弥漫,屠刀飞扬的世道,你们受够没有?”   ……   这日,刘整麾下的部将当中有人坚持只追随刘整,有人则不屑、冷笑。   也有人给了李瑕回答。   人不同,答案当然不一。   ……   刘整患的是破伤风。   他全身乏力、头痛,渐渐出现了面部瘫痪的情况。   被转移到潼关之后的几日间,一直有旧部来看他。   这些人全都是穿着便衣过来,但刘整知道,他们都已降了李瑕。   他这才完全想明白那日相见,李瑕话语里的意思……   直到六月二十三日。   一个部下跑来探望,将刘整的愤怒推到了顶点。   “刘帅以前说,为赵宋立那许多功劳没用。但在郡王眼里,那是保全京湖百姓的功劳。郡王记得这功劳,故而不追究刘公投敌之事……”   “滚!滚!”   刘整大怒,又骂那穿着粗布麻衣的刘垣无能。   “李瑕不可能收服我部下,不可能!”   他呛咳着,重重喘着气。   最后,他伸手探向空中,似还想捉回他的功业。   “父亲?父亲!”   刘垣大哭……   ……   “刘帅伤重不治了……”   消息再传到何泰耳中已是日暮时分。   何泰双眼一红,很快有浊泪落下。   他曾经以为他像刘整。   都是北归人,都被宋廷猜忌,一辈子在一起经历同样的一切。   但今日才发现,他不是刘整。   他没有刘整那么有才气、那么强大、那么自负,能独自一人对抗这个世道。他做不到,需要有更强大的力量来庇护。   何泰抬手抹了抹眼,却是重新回到校场上,继续整编兵士。   因思绪万千,他最后干脆把麾下所有的士卒们都聚在一处,大声训话。   “全都听着,谁再叫我们降卒,揍他!郡王会给我们作主,这是刘帅临死前求郡王的,他说他不愿再领兵,只愿让我们不再受欺负。   郡王还答应继续留着我们克敌营的旗帜,我们要叫人知道克敌营不再是金国降兵、不再是宋国降兵、也不再是蒙古降兵,我们不是降卒,也不是北归人,我们是中华之军!   都听懂了?你们……他娘的……你们不是归正人了,从今以后,我们脚下的是自己的国土,都给我堂堂正正地活!” #第七百五十一章 调整   金陡关。   董文炳近来愈发沉默了。   “大哥,潼关上又射下信箭,说是今夜杀掉姓茅的守将,开城投降……”   当董文忠又拿着一封密信过来禀报,董文炳只是将密信接过、撕碎,随手一扬。   碎片在黄河边纷纷扬扬。   “大哥?”   “别问了。”董文用止住董文忠,道:“显然又是假的……大哥的计划失败了。”   “真失败了?”董文忠犹有些怀疑。   之所以有这疑惑,因董文炳确实很擅长招降敌将。   这或许与他的经历有关,他是家中长子,十六岁丧父,却有兄弟十余人,换言之,董俊十余年间仅生儿子就生了十余个。   这种少年抚养众多弟弟的经历,使得董文炳便很会调解矛盾,把握人心,征战时便体现在招降敌将上。   这次攻潼关,本以为十拿九稳。潼关被两面夹击、已成孤城,再劝降敌人,则是双管齐下。   但在六月十八日之后,潼关西面的攻事突然停了下来,再两日,便有信箭射出,约定时日献城。   董文炳一推算就知,该是宋军援兵击败了刘垣,这援兵不是张珏就是李瑕,能这么快击败刘家父子,更可能是李瑕,入了潼关之后,仅两天便把他派去的细作揪出来了,之后便开始诱他。   又隔了几日,对方见他不往,怕是心想着“董文炳万一没收到信呢?再射一封”,于是又有了今日这信箭。   想起来有些可笑,却可见对方主帅颇有耐心。   直等到更确切的情报传来,董文炳才召麾下商议……   “消息切实,刘整确是败了,近两万兵力丢在关中了。”   这一句话后,又是长久的沉默,董文炳又道:“我已禀奏陛下,此仗过错在我一人,与你们无关。”   “大帅,分明是刘整无能,如何说错在你?”   董文炳抬起手,止住了麾下众人,道:“李璮叛乱未平定之前,对关中该以防御为主,我却因李瑕攻南阳而命刘整出兵,应当罪我。   李瑕已回驻潼关,潼关暂时攻不下,关中以东这一路损失近两万兵力,初战确是败了……”   这是对他之前种种的一次总结。   总结了,让人把之前的挫败感和怕被怪罪的惶恐都消了,不让初期的坏情绪影响到后面的战事。   之后,董文炳对整个战略进行了调整。   “但我们依旧是占优势,继续进攻潼关,至少牵制李瑕一万兵力,则陇西与延安的攻势依旧可以摧毁他整个关陇防线……”   ……   “蒙军确实还占了很大的优势,差距有拉近,但攻守之势还没变。”   李瑕也已与张珏碰头,开始对战略进行调整。   “歼灭刘整这一部兵马之后,我们解决了黄河这一道防线上的危机,蒙军几不可能在短时间再练一只水师,但潼关、延安、陇西这三路的威胁依然在,蒙军的实力依旧大于我们。”   张珏道:“不,黄河防线的危胁还在,等到隆冬,黄河一结冰,蒙军还是能从黄河杀过来。而入了冬,还有另一个威胁在于,到时蒙军若是已击败李璮,便可以全力出手对付我们。”   说到这里,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怕你笑话,我真是怕入冬啊。”   “忽必烈也没那么轻松,阿里不哥必还要卷土重来。”李瑕道:“我不太信忽必烈完全击败阿里不哥之前,能调大军过黄河。反而是阿术这一路,怕是打的是‘以战养战’的主意。”   “我不认为蒙军会再犯孤军深入的错,稳扎稳打,先压着我们,待到击败李璮。冬日再出兵更有可能。”   “稳扎稳打?”   张珏点了点地图,道:“我看杨大渊这意思,准备在延安府构建山垒了,这鸟厮,守城很有一手,怕是不好赶……”   李瑕一听就有些烦。   因杨大渊这种打法听起来没什么,对垒起来却很讨厌。   这意味着这支蒙军就在延安府驻扎下来了,必然时不时出来袭扰,抢掳人口过去屯田。长年牵制着关中一路兵力。   相当于强盗在家门口搭了个窝。   这些降将投蒙,带来影响颇为恶劣,帮敌人练水师,帮敌人打攻防战。   “怕是该分开来看,阿术、董文炳、杨大渊,各有各的打法,你看杨大渊要稳扎稳打、我看阿术要以战养战。”   “那杨大渊交给我吧?”   “嗯,你尽快带步卒北上。”   “阿术呢?”   “他行军太诡谲了。李曾伯说,若再不给陇西援兵,他保不准阿术何时突然杀入关中。”   “是该派兵往陇西了,但董文炳这一路又如何?”   “有封信你看看,有点意思。”   张珏目光看去,便见李瑕从案头的文牍中翻出一封公函。   一看便知是临安来的。   “哈?”   张珏看过,讶了一声,道:“贾似道有些狂了,他也配命令我们出战?”   “他就是仗着大义名份,随手布招闲棋。”   李瑕随口应着,一边还在文牍里翻找。   事实上,中枢这封公函送达之时,李瑕都已经攻下邓州,从南阳撤回武关。   而若真等朝廷命令了再出兵,此时只怕刘整已经打下长安了。   张珏并未见过贾似道,却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这位平章公的傲慢,隐隐还有些得意。   “有没有可能,他算到我们要与蒙古开战?显得像我们是听命于他。”   “也许吧。”   李瑕已拿出一封情报,递给张珏。   “最新打探到的河南战报,大宋将士确实是有战力的。趁着李璮还没败,得捉紧了……”   ……   金陡关。   董文炳与诸将才商议过,便又忙起各种琐事。   他暂代赵璧任河南经略使,还要为忽必烈总领中原钱谷,忙得不可开交,若非战事不顺,本不必亲自到金陡关来主持局势。   但他既来了,关城东面便是信使络绎不绝,皆是为给他传递情报,安排政务。   “大帅,洛阳急报……”   董文炳接过急报一看,脸色不由郑重起来。   他沉思良久,又招来董文用,道:“你留在金陡关坐镇,我得立即赶回洛阳。”   “出了何事?”   董文炳揉了揉额头,方才道:“亳州丢了,夏贵离开封不远了。”   董文用一愣,既是惊讶又是烦恼。   宋军确实是出乎了他的预料……但另一方面,蒙军本就不太重视守城的,蒙古国甚至不允许世侯修建城墙。   “倒是没想到,夏贵还有些战力。大哥放心,宋军显然没有攻打开封的实力,这种出一路偏师的小打小闹,无非是配合李璮罢了。”   董文炳摇了摇头,道:“河南、山东地,宋军已攻入亳、邓、滕、徐、宿、邳、沧、滨八州,以及新蔡、符离、蕲、利津四县。夏贵与青阳梦炎不是有些战力,是战力不凡啊。”   “不过是才与宋开战,没注意防备淮河罢了。”   聊了这几句之后,董文用脸上那惊讶之色已经散了,又道:“大哥且看吧,待李璮一覆灭,两场野战便能将这些宋人赶回去。”   “你莫轻视了。”董文炳无奈,道:“不论如何,我得回镇洛阳。潼关你须稳扎稳打地攻,可明白?”   “大哥放心……”   董文炳不愿让弟弟轻敌,脸一板,道:“我不放心。灭李璮之后、北征阿里不哥之前。就是收复川陕的关键时候,不好错失了机会。”   ……   临安。   北面战报传来,朝野上下隐隐又有些像当年鄂州之战后,开始夸赞贾似道的战功。   大宋朝几乎是达到了南渡之后疆域最盛之时。   继前些年收复关陇之后,如今夏贵攻河南,青阳梦炎支援山东,已至利津一带,准备向沧州进军。   河北沧州,于满朝臣民而言都是从未去过的最北之地。   为何攻沧州?   绕后断蒙军辎重补给,助李璮解济南之围。甚至,待攻下沧州,便可与海军配合,直指燕京!   战报传来,贾似道也有些意外。   “与当年派李瑕北上取情报一般,本是一步闲棋,不曾想,打出这等战果!”   “平章公此次或真有北复中原的可能?”   贾似道仿佛从美梦中醒来,白了廖莹中一眼,叹道:“莫异想天开了,李璮必败。趁此机会,能取些好处便赶紧吧……”   ……   鹿邑。   张弘略拿着一枚金虎符把玩,听着靖节说了张柔的吩咐。   “再等数日,宋军将声势再闹大些,六郎便可出兵了。”   “放心吧,击败夏贵,我已有定计。”   “姑父还说,此战之后,不仅该拿回亳州,也须将五郎叛逃所带来的猜忌消了。”   “兵权、地盘在手,猜忌自然也就消了。”张弘略笑应了,将金符收进怀里,“还好有李璮这种叛乱。”   “李璮这一叛,不论是阿里不哥、赵宋、李瑕,还有我们,都缓了一口气啊。” #第七百五十二章 西线   七月的骄阳似火,只需在潼关城头站上半日,盔甲就烫得厉害,手一摸便能烫起一个泡来。   到了正午时,从东面攻城的蒙军早早便退下去。   李瑕汗如瀑雨,仰着头咕噜噜直灌了一整个水囊的水,才觉得不至于脱水。   他也烦躁于这没完没了的战事。   算时日,张文静在汉中家中已临盆了,这次他是赶不回去了,而眼下消息还未送来,连是否平安也不知晓。   而他被拖在潼关,对面的金陡关蒙军却没有好好打仗的意思,每日只在上午攻城半日,摆开兵势,攻城也并不激烈。   目的无非是把关中的兵力拖在东线,为西线、北线创造机会。   这日的守城战双方伤亡都很大,被砲石砸死的尸体已被抬下去,留下了满地的血,到处都是飞舞的苍蝇。   而城外的尸体却还堆积着,不过一日,便散发出了恶臭。   李瑕遂派了信使到金陡关,提议歇战一日,让蒙军派人到城下把尸体拉去掩埋了,以免瘟疫横行。   没多久,信使回报,敌将果然答应了。   由这些事情上,可见北地汉人对蒙古人的教化确实是有意义的。   从姚枢说服忽必烈第一次竖起“止杀”的大旗,到如今中原有了初步的秩序,蒙古政权有在走向文明。   只是李瑕嫌它不够,对它未来还能走多远不抱期待。   在眼下这个阶段,便有几家世侯颇喜好标榜仁义……   “你是说,你只见到了董文用,没见到董文炳?”   “只见到了董文用,他不忌惮让我看金陡关城内的防御,确是固若金汤。”   李瑕便知董文炳已回了洛阳。   眼下的情形是,李曾伯不停在催促李瑕往陇西派援兵,而李瑕要往陇西派遣援兵,必须尽快想办法把金陡关抢回来。   而金陡关有一万蒙军,李瑕并不想强攻。   若是损失太大,即便打赢了,他的兵力也要更加捉襟见肘。   因此,李瑕的计划是由克敌营率水师顺黄河而下,断董文用的辎重线,形成前后夹击。   潼关一带的攻防战,打来打去,离不开的那句话始终是“潼关之险,一在金陡关、二在黄河。”   由潼关至陕县之间的这段黄河,河面宽阔,航船算是便利,但其中有不少的石滩、暗礁,至于从陕县再往下,那就更难行船了,更有三门峡之险。   克敌营要绕到金陡关背后,倒不需过陕县,但即使绕后,一旦被蒙军攻击,却很难逆水而上、回到潼关。   要让才归顺过来的克敌营打这种硬战、难战,李瑕并无把握。   从箭滩渡一战至今,他还没看到这支军队打过硬战,必然要先整编。   眼下在潼关的将领,如刘金锁、茅乙儿等并没有统帅七千人的能力,因此李瑕亲自统帅这克敌营。   相当于这些士兵甫一归顺就成为郡王的督标营,好处自是极多……颇惹一些兵士眼红。   但李瑕治军极严厉,这份优容亦不是好享的。   克敌营原来的七个千户,李瑕只留用了四人,又选拔了军中擅水战的将领接替。   张顺、张贵兄弟最擅水性,因擒下刘整的大功,被提拔为正副将,共领一千兵力。   刘整虽是在他们手下被擒,却非死在他们手上,克敌营士卒对他们的观感也是复杂,敬畏者有之,暗怨者也有之。   于他们这对民兵出身的兄弟而言,突然被安在这个位置,面对这些精锐士卒,显然有些不知所措。   好在他们善于水战,至于领兵之能,由郡王亲自带着,也能说是在迅速成长起来。   整合一支水师、攻下金陡关、再凑出兵力支援陇西……这并非一蹴而就之事,但李瑕打算尽快做到。   他必须得要尽快。   ……   陇山有南北之分,北陇山是六盘山,南陇山是关山。   关山屹立在关中西北,成为关中屏障。   纵向进入关中的道路有回中道,基本是顺着陇山的走势,沿千河河谷而行。   如今这条道路宋军防备森严,阿术并不愿强攻,于是绕过整条陇山山脉至东面,欲走灵台古道杀入关中。   这条路从平凉府灵台县,越羊峡关,直抵凤翔,绕得很远。   由于李曾伯、廉希宪的警觉,宋军很快又有了防备。   但宋军的兵力本就少,拉开如此长的防线,哪怕李曾伯、廉希宪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守住关山所有道路。   他们守十处,便须将兵力分为十份。   而阿术却只管攻一处。   他将廉希宪的兵力牵制到凤翔府之后,迅速掉头,之后西进,穿过回中道进入关山,之后竟是横穿了关山。   所谓“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但其实横穿关山的古道很多,有木峡道、鸡头道、番须道、陇坻道……   阿术走的便是鸡头道。   鸡头道沿途多是峡谷,迂回弯曲,坎坷难行。   阿术擅长领兵走这种险道,穿过鸡头道,已杀至宋军陇西防线的后方。   杀进陇西之后,阿术的攻城战术很有蒙古传统。   他准备攻打巩昌府,却不是直扑巩昌,而是四处攻打弱小的郡县,掠夺俘虏……   ……   通渭县。   “娘,儿到山上去采些药,过几日又有药商过来收。”   一家普普通通的民宅里,李丙拿起一个箩筐背在背上,转身向余氏说道。   “天热,明早再去吧?”   “不怕热,怕是过几日便要封城了。再采些药材卖了,给娘和阿姐裁两匹布来做衣裳。”   “哪要甚衣裳,若有钱了,家里打口井吧,省得你与你姐夫每日天不亮到外头挑水。”   “都得有的。”李丙笑呵呵道:“过几月姐夫养的马儿卖了,还得把屋子修了。是吧?姐。”   “修甚屋子,给你讨个婆娘要紧……闪开,别挡着我光,害我绣坏了这花样。”   “走了。”   “斗笠戴上,别晒脱了皮,诶,我说你,认得那药材吗?让你姐夫带你一道……”   “不用,不用。”   李丙高高抬起手摇了摇,已走出了屋子。   外面的阳光实在是太亮,他眯了眯眼,理了理背上的箩筐,大步往城外的万花山走去,干劲十足的样子。   山林间药材很多,党参、黄芪、柴胡、大黄等等,李丙也只认得这些,他闲时便采些。   说来,当年通渭重新归为宋国治下时,李丙是没有太多感受的。但这两三年以来,先是免了五户丝,又免了丁税,日子登时便好过起来。   之后官府买马,价格给的公道,再加上商贸一通,便更有盼头。   李丙差不多已忘了自己曾在大蒙古国世侯汪家治下……当然,大部分时候他都没想着这些,只是近两三个月来,渐渐有了要打仗的气氛。   前几日还听客商说,蒙军从陇山东面攻凤翔府去了。   ……   好不容易走到林间,到处都是蝉鸣声。   李丙采到了两株当归,渐渐走到了山崖边。   小腿被草叶子划出细细的血痕,他根本不以为意,吹着山风,欢喜于收获满满。   忽然。   “轰、轰、轰……”   李丙抬头一看,看到了远处滚滚而来的尘烟,遮天盖地。   得益于汪家数十年的庇护,得益于咸宁元年时通渭县和平收复,李丙其实是没见过这样数万匹战马奔腾的景象,完完全全惊呆在那里。   他呆了好一会儿,才猛然想起什么,忙不迭向山下跑去。   他想跑回家中,赶快告诉家人。   娘亲、姐姐、姐夫……   虽不知会发生什么,但李丙慌得厉害。   他根本没有想过自己的两条腿跑不跑得过马匹……   ……   号角悠长。   呼啸声如山呼海啸。   “破城不封刀!”   一句蒙古语的齐喊声响起之后,漫天的战歌飘扬。   “为大汗的荣耀,擂响黑牦牛皮幔战鼓,骑上黑色快马,穿上铁硬铠甲,拿起弯刀与利箭,上沙场……”   在城门前,有人厉声呼喊。   “把箭头饲料推上去!”   “……”   被驱赶的百姓根本听不懂这些,也不明白那蒙语的“箭头饲料”是何意。   他们就是箭头饲料,用来喂城头上的宋军的箭头。   当身后的屠刀扬起,惨叫声大作。   通渭县的城门还没来得及紧关闭,被驱赶的人们却已被吓得魂飞魄散,拼了命地冲向城门…… #第七百五十三章 战略优劣   成都。   张弘道走进刘府,抬眼便看到一个大大的“奠”字。   刘黑马已经安葬了,但刘家兄弟还跪在灵堂中。   刘元振神色萎靡,眼眶红肿,抬起头,见张弘道祭拜过后,一幅有话要说的样子,还是起身引了引,请他到庭院中说话。   ……   “北面来信了,今国事方急,希望你能不必守孝,尽快赶往潼关。”   张弘道说着,脸色也有些为难。   但该传达的话他还是得转达。   “待金陡关收复之后,郡王打算立即领兵往陇西,关中东面必须要有人坐镇。”   刘元振点点头,道:“我明白,父亲生前亦说过,须以国事为重,我明日便出发。”   “仲举兄能体谅就好。”张弘道亦是感慨。   “但我不知如今是何形势,恐万一误了大事。”   “才守了东面便得守西面,幸而李璮与宋廷眼下牵制住了不少蒙军,还能抽出些兵力支援关陇。”   “时间差。”刘元振嘟囔了一声。   因李瑕擅于打时间差,他也曾是吃过亏的。   这次虽不是刘元振去陇西迎敌,但对手是阿术,他想想也都觉得头疼。   ……   凤翔府。   廉希宪看着地图推演了一番,已能确定阿术是要攻巩昌府。   纵向穿过关中并杀入关中的路就那么两三条,且必须经过凤翔府。   由他镇守凤翔府,才能让阿术不能直接杀入关中。   但防不住阿术在关山横向穿插。   这是太大范围的移动,己方不论有多少兵力都不可能完全封锁那么多条关山古道。   除非能在某条险路上伏击阿术。   但大战略上暂时还做不到,因阿术所率领的是高机动的骑兵,掌握着进攻的主动权,临机的选择太多。   需要等战场再缩小。   廉希宪于是把这一战与陇西之战作了对比。   阿术从北面攻关陇,可比作浑都海;他廉希宪坐镇凤翔,可比作刘黑马;李曾伯坐镇巩昌,可比作汪良臣。   ……   首先,遭殃的始终是百姓,一直以来都是。   阿蓝答儿杀向六盘山与浑都海汇合时,一路在关中烧杀掳掠,使得一部分关中人口逃难到汉中。   当年忽必烈没有责怪,廉希宪是自己心中不安;如今不同了,如今他效力的王府很在乎这些,压力更大了。   但,避免不了。   战略上处于被动。   虽然蒙军在凉州最多能拉出三万兵力,阿术也只带了一万五千人出击,没有以一场决战吞并关陇的打算。   宋军算上驻防军,在陇西有四万余兵力,分布在临洮府、巩昌府、平凉府、凤翔府,及整条陇山防线。   兵力上看似有优势。   但阿术用兵之能远胜浑都海,也灵活太多。   浑都海是犹豫不定,最后选择下策进攻关陇,大军直接寻找关陇主力决战。   阿术则是潜出间道、迂回穿插。   迂回则把战场扩大,穿插则把破坏扩大,他兵锋每至一处都有一万五千人,而宋军不能集中兵力。   先侵扰、推毁,把宋军的防线越捅越破。等待李璮被平定后,有了更多援军再吞并关陇。   阿术主攻一路,便要有一个能力不弱于他的将领防守。关陇一带,大致有五到六路的进攻方向,相当于得有五到六个阿术才能将一个阿术拒之门外,且还要有三五倍兵力。   这是蒙古骑兵的战略优势,迂回穿插,总能找到防线的薄弱之处,攻敌之弱。   蒙古骑兵在六十年间横扫天下,灭西夏、灭金,前后灭四十余国,灭七百余族,自有强横之处。   只有在宋朝的两淮与京湖这种江河湖泊纵横之地迂回不起来,在川蜀这种崇山峻险之地只能跟坚城硬碰,蒙骑的优势才发挥不出。   陇西不同,不像关中、汉中那种四塞之地,也不像川蜀可以将城池迁到万仞高山上。   眼下这个局面虽然坏,但已经是他们利用战略眼光,弥补了防守蒙古骑兵的战略劣势。   阿术不管怎样兜兜转转,还是得去强攻巩昌府,至少进不了关中、汉中。   ……   廉希宪现在要做的就是,确定李曾伯能否在巩昌府拖住阿术。   若能,他即可包围过去,围堵阿术,此战可胜。   若不能,他只好尽力守住凤翔府,不让阿术杀进关中,算是输了一半。   但也有更坏的情况。   阿术行军,路线难以计算,一旦没拖住的话……   廉希宪甚至认为,阿术从荒废的阴平古道忽然杀进成都也是有可能。   这是最让人头痛的一点。   “寝食难安啊……”   ……   巩昌以西,双泉镇。   “我不太想去攻巩昌府。”   阿术随手把一个女人的尸体抛开,把带血的弯刀放在腿上擦着,眼神中带着思索之色,又道:“我还是更想杀进关中,像雄鹰一样盘旋一圈,叼了猎物再回来。”   “但布鲁海牙的狗儿子堵在关山后面,你杀不到关中。”   应话的是阔端的儿子,帖必烈。   帖必烈说完,又怕惹恼了阿术,找补了一句,道:“也不是杀不到关中,但还不如打巩昌府。”   阿术道:“要是能找到一条路杀到汉中才好。”   “汉中?”   阿术冷笑道:“到汉中,杀了李瑕全家,再杀进关中。”   帖必烈不得不提醒道:“不管从哪条路到汉中,不打下巩昌,李曾伯都能堵死你的屁眼。”   “巩昌防御坚固,李曾伯带着大量兵力坐镇,硬咬他没有意思,被拖住就麻烦了。”   阿术时年才二十八岁,脸上已满是威风之气。   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都元帅之子,而是曾打穿过宋境的大蒙古国西路军统帅。   除了威风,他眼中那股锐利的杀意也让人不寒而栗。   但这样凶神恶煞的模样,他说出的话却是很谨慎。   “骑兵想去哪都行,但不能被拖住。”   帖必烈还是那句话,道:“问题是南下的路都被堵死了,不打巩昌哪都去不了。”   “李曾伯该死!”   阿术不悦地啐了一口,翻身上马,又道:“那就先杀李曾伯,走……”   他们这次是领了一队骑兵绕过巩昌,到西面来小小地烧杀掳掠,制造蒙军无处不在的消息,引起宋军的恐慌,并打乱李曾伯的布署。   杀了一镇子的人之后,这队骑兵便向东与主力会合。   一路尘烟,呼啸而过。   半日之后,阿术便看到了自己的主力,正向巩昌进军。   先映入眼帘的是许许多多的俘虏,也就是箭头饲料。   蒙军将他们编为十人一组,每组由一个蒙卒押运。   “太慢了。”   阿术勒住缰绳,看着驱口走动,颇为不耐。   “行军太慢,我真想把这些驱口杀光。”   帖必烈惊道:“要用来消耗宋军,哪能现在就杀光?怎么?你又不想攻巩昌了?”   阿术虽然暴躁,眼神中却始终带着思考,最后道:“攻一攻也行,至少先把宋军的兵力吸引过来,看看哪里兵力空虚了。”   他似乎一直在潜意识里衡量下一步行军是否危险,敏感而善变。   帖必烈不太了解阿术,只觉得他打起仗来实在是太随意了。   一会一个主意,一直在变卦,让人琢磨不定。   偏是这种善变,让人感到莫名的危险。   ……   箭头饲料之一的李丙正被驱赶着。   他的箩筐已经丢了,连带着他活着的希望一起被丢掉。   他也想要反抗,但手无寸铁的他根本不可能反抗得了披甲执刀、戴弓骑兵的上万蒙军。   通渭县的一场大火,数不清的尸体堆积成尸山烧起来时,他便知道娘亲与姐姐肯定是没能活下来。   痛苦让他承受不住。   渐渐地,什么都不敢去想,心如死灰。   两天下来,李丙已显得有些麻木。   于是只能这样像狗一样被驱赶,踉跄而行。   前方,一道狼烟腾起。   李丙抬头看去,望到了巩昌城……   ……   “敌袭!”   巩昌城头上,陆小酉抬起望筒看着那蒙旗渐渐靠近,脸色愈发凝重。   眼神中的愤怒越来越重,他下意识地就伸出手,摸了摸身旁那门火炮。   整个川陕如今只有二十门火炮,因此没有摆在潼关、金陡关这样有地势可守的地方。而是摆在难以守卫的重镇。   当看着那些被驱赶而来的百姓,陆小酉已恨不能现在就一炮轰碎那杆大旗下的蒙将。   “大帅。”   “大帅。”   周围响起呼唤声,陆小酉转头一看,见到李曾伯走上城头。   “阿术来了……有这多人被俘,罪皆在我啊。”   李曾伯的老眼中透着深深的无奈,站在哪自言自语地低声喃喃着。   这个老元帅此时显得有些疯魔。   “但阿术能来与我一战,前面没堵住,后面还是堵住了,还不算最坏,与我一战……” #第七百五十四章 胡与汉   李曾伯时年六十四岁,一生转战三边辛苦操劳,已是垂垂老矣。   他披着甲立在那,不像是用身体挂着盔甲,反而像是盔甲在支撑着他枯瘦的身子。   之所以给人这种感受,许是因为他脖子上的皮肤过为干瘪,有些像枯枝。   他腰间配着一把刀,站立时无意识地会把刀拄在身前。   巩昌城头上,这位主帅便是如此苍老。   暮气沉沉……   而隔着东面的渭水,便是阿术的大军。   一万五千余骑兵,一人三至五匹马。   军阵前又有被驱赶而来的五万余百姓俘虏。   造成的声势胜于十万大军。   马蹄扬起的尘烟弥漫,嘶鸣声、哭声、歌声、号角声、笑声……嚣于天地。   这支大军的统帅阿术,还很年轻、锐利。   他的胡子很乱,根根如铁,给人一种很暴躁的感觉。   但他的眉骨很高,又有股阴鸷之感,眼神里始终带着股杀气。   他高大强壮,像是盔甲都裹不住他的肌肉。   强大、暴躁、阴鸷,又带着属于年轻人独有的旺盛、随意的气质。   也就是他,能这般攻到巩昌城下。   凉州至灵台,一千五百余里路途;从灵台折回,横穿过关山峡道,直扑巩昌,又是七百余里路途。   阿术远不止行军了这二千三百余里,他迂回腾挪,走了两倍路途。最后那数百里险道急行,更是只花了半月。   没人能防得住他。   现在,他带着这样的自信,抬头向巩昌城看去,咧嘴笑了笑。   “城旧了,墙不坚固了。传令!把驱口们押到渭水上游,掘开河道,灌城。”   帖必烈连忙驱马上前,问道:“灌城太慢了……”   阿术踢了踢马腹,上前一鞭子重重抽在一个正在搭帐篷的俘虏身上,直抽得他摔地抽搐。   “吵死了。”   “噗。”   自有蒙卒一刀把那驱口砍死。   血溅在阿术靴子上,他丝毫不以为意,转向帖必烈,哈哈大笑道:“我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帖必烈有些怕他。   但想到自己是黄金家族的子孙,凉王之子,他还是跟着哈哈大笑。   阿术策马上去,倾过身,就在马背上揽过帖必烈的肩,直白地提醒道:“私下里说什么都可以,但我发命令的时候别多话,好不好?”   帖必烈脸色一白。   “好,好……”   阿术这才哈哈大笑,喊道:“传令下去!”   很快,蒙军开始驱赶一部分驱口往渭河上游劳作。   ……   李丙已经很累了。   他从小就很能吃苦,却没想过自己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一步步走到巩昌城。   身后的蒙军不会管他累不累,饿不饿,但凡敢不走……死很简单,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拉在马后拖得血肉模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却不是好受的。   李丙要做的就是到渭河西岸挖开渠,到时把渭水引出来,灌到巩昌城。   锄头有,蒙军俘虏他们时显然已准备用他们攻城,收缴了所有的铁器。   李丙握着锄头的手却在抖。   他已浑身无力,饿得头晕。   才恍了恍神,一鞭子已抽在他背上,辣辣的痛。   李丙想哭,却不敢发出声音,只好紧紧抱着自己,每挨一鞭都抽搐一下。   突然,几声蒙语响起,鞭子停了下来。   李丙挪开抱着头的手,抬头看去,只见那挥鞭的蒙卒在一个点头哈腰的中年人脸上拍了拍,骂了两句。   之后,这蒙卒啐了一口痰,正落在李丙耳朵上,人已骂咧咧地走开了。   耳朵里嗡地一下,带着股别人口水的腥臭,李丙感到有些异样的难受。   这难受却微不足道,他身上还有更多伤口,周围还有更多血腥,到处都是人死时失禁秽物的臭味。   相比于家破人亡的苦,一边耳朵被口水堵住真不算什么……   这日帮了李丙一把的中年人名叫冯量载。   冯量载祖上是沙陀人,读过书,自称是曾给大世侯汪家做过事。   大概是个小小的账房先生,做些收缴五户丝之类的差事,因此会几句蒙语。   “宋人真是把我们害惨了。”   到了夜里,冯量载是这一堆俘虏里唯一敢开口说话,也有力气开口说话的。   他坐在李丙的左侧,道:“现在才明白了,是汪总帅保了我们陇西百姓数十年,要不是宋人侵占了陇西,也不会有这样的事……”   李丙左边耳边里嗡嗡的,侧着头听着冯量载说话,倒也听得清。   “金亡之时小兄弟你还没出生吧?二太子的大军来了,汪总帅亲自与二太子求情,保全了巩昌府的十万百姓……”   冯量载说着说着,李丙也难过起来。   他忽然也很希望能再有一个汪总帅那样的人,能够与蒙军说上话,保全他的一家老小。   “宋人想要功劳,不会像汪总帅那样保全我们的性命,大帅只好征发我们来攻城……”   “征发?”李丙此时才开口,喃喃道:“我娘……我娘……”   冯量载拍了拍他的肩,道:“打仗,死人是难免的,但你要好好活下去。”   他抬手招了招,把周围几个俘虏都聚到身边。   “大家伙听我说,我是能够给大家伙说话的,今儿我们这些人领的吃食也比别人多些吧?明儿大家伙好好干活,我来保大家伙。   汪总帅数十年保全百姓的功劳被宋人毁了。这种时候,我虽然也落了难,但一定会保着你们……”   ……   与此同时,洛阳府中。   “当此时局,我辈汉人该做的是保境安民,以顾全百姓为重,李璮呢?因私而忘公,该死。”   董文炳正在与一名由燕京来的官员谈论,语气渐渐激愤。   “多少年的苦心经营,才促使陛下用汉制!万一因李璮、王文统一己之私,而使陛下猜忌汉人,三十年功劳因之而毁,罪莫大焉!”   郭弘敬连忙拱手称是。   方才他提及燕京之事,说到王文统死后,忽必烈似乎开始亲近蒙古、色目大臣,董文炳便忽然激动起来。   由此可见,这位经略使、万户总管一心为民,心向汉法。   至于王文统之死……郭弘敬听他兄长说过“此事或许另有隐情”,却不知是什么隐情。   明面上看,陛下明知王文统曾助李璮谋反,还是重用,并将国事托付,可谓君恩深重,信任至极。   王文统受此重恩,本该摒弃李璮,以汉制为重,并报陛下重恩……却还是反了。   汉臣们也没什么好说的。   因为错的就是王文统,于情、于理、于法,王文统大错特错,陛下无可指责。   董文炳骂来骂去,也只能骂李璮、骂王文统。   郭弘敬则是默默听着,并不多话。   他是刚到河南路任官的……   今年,忽必烈终于得到了分封在西夏旧地的蒙古宗王的支持,开始命张文谦治理西夏旧地,着重劝课农桑、水利之事。   不久前,又升郭守敬为副河渠使,随唆脱颜前往西夏故地视察河渠。   董文炳总领中原钱谷,自是明白这是为了什么。   要继续北征阿里不哥、要平李璮之乱、要攻李瑕收回川陕,处处要用钱粮。   钱这一方面……董文炳知道他的陛下极有钱。   整个天下的金银珠宝一直在流向哈拉和林,至今已不止五六十年。   当然,董文炳也不知他的陛下到底有多少钱,总之黄金家族肯定是不负其名。   粮这一方面,则是重中之重了。   郭弘敬便是派来提举河南路河渠的。   董文炳对水利、农田之事很感兴趣,遂亲自与他相谈到夜里。   谈完了李璮,又谈到李瑕。   “关中必然得要收复。”董文炳叹道:“令兄前往西夏治水利,若文你则来河南。隔在中间的便是这李瑕了。”   郭弘敬应道:“我虽不知兵略,却知于水利而言,关中对河南至关重要。”   他时年才二十一岁,话不多,姿态始终一板一眼的样子。   董文炳显然很欣赏郭弘敬,也愿意与他多说。   “不错,只待东平李璮、西灭李瑕,则河南可恢复太平,你我才能好好治理,为百姓谋福。”   郭弘敬深受触动。   他虽才到洛阳府,已开始敬佩自己这位上官。   ……   潼关。   何泰大步走上战船,领着麾下兵士准备往黄河下游。   战船是宋军在夏阳渡收缴的,本就是他们这些兵士的。   区别在于,他们原是为刘整,为蒙古效力,如今却是为李瑕效力。   黄河汹涌,这一去便是生死未卜,不免有士卒心生嘀咕。   “统领,我们才投降,怎就做得这样冒险的事?”   何泰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抬起头,看向潼关城头的李瑕。   为李瑕而去死战,能做到吗?   当然做不到,凭什么为别人去死。   ……   李瑕在潼关上看着克敌营的船只。   这些兵将,在刘整麾下从不打硬仗,箭滩渡之战逃了、北洛水之战逃了、高陵县之战逃了,先降蒙古,再降他李瑕。   今日他李瑕能给他们的俸禄,蒙古人也能给。   这支军队似乎已不值得信任了。   唯有一点,蒙古人给不了。   他李瑕要打天下,不是委曲求全地给蒙古人引路杀自己的同胞以促成统一,也不是舍弃一半的人口与土地偏安一隅。   而是这南与北所有人共同的天下。   李瑕确实很在乎这一点。   这是他所做所为的根由,是他与蒙古、宋的区别,也是他唯一能强于蒙古与宋之处。   若不在乎,他何必做这些?大可在燕京、在临安舒舒服服过一辈子。   当然,这只是他李瑕个人的信念,不代表这天下所有人。   有人不在乎这些,比如刘整。   克敌营的将士是什么态度?   李瑕眼下还不能完全确定。   时间太短。   但他已没时间再为他们树立信念了,他必须得反攻金陡关了。   那克敌营是金子、是石头?烈火一烧便知。   ……   号角声起。   水师出发的同时,李瑕也下了城头,翻身上马,亲自率兵出发,由陆路攻打金陡关。   刘整是不在乎,克敌营是不确定,而在那金陡关的董文用等人则是不认同李瑕。   董文用等人认为,蒙古人也能治理好这个天下。   要做的是帮助蒙古人。   因为蒙古人强。   李瑕得去问一句。   “谁强?” #第七百五十五章 支援   兵围巩昌城近十日之后,蒙军才开始攻城。   天光微亮,一口口大瓦罐在渭河东岸被支起来,尸体被丢进其中炼尸油。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怪味,油香掺杂着秽物与血的腥臭,让人闻之作呕。   “嘭!”   一颗火球被砲车砸出去。   隔得远,只落在外城墙下方,燃起熊熊烈火,可以见到城头上的宋军在往下泼沙土。   有可怕的惨叫声响起。   李丙转头一看,又看向瓦罐,他瞳孔一震,嚅嚅着嘴唇。   隔得不算近,他们这批俘虏在更上游的位置。但仍能看到那个被丢在瓦罐中烤尸油的人,双手伸得很高,剧烈地挥动。   这场面让李丙的心久久颤栗。   死不可怕,这样死却太可怕了。   冯量载用力推了他一把,道:“快走,我们去挖渭河。”   “那那那……人还活着……”   “那我们还不快去挖河?!”冯量载压着嗓子叱骂了一声,催促道:“卖些力气才能活下去,那种奄奄一息的人,本就是要死的……”   于是李丙不敢再说话,赶到上游,拼命地搬石头堵河堤。   冯量载似乎也是被吓到了,时不时喃喃道:“先有汪家人,后有巩昌城。”   他像是希望这种顺服的态度,能让巩昌回到汪家在时的样子。   “大家伙,加把力气!今日就叫渭水灌往巩昌城!”   ……   巩昌城创修于唐。   贞观十四年,越国公汪达镇守陇右时筑城,这就是“先有汪家人,后有巩昌城”之语的由来。   如今巩昌一带,却多有人以为这“汪家人”指得是汪世显一家。   汪世显在时,拓修了东城,城墙用大石作为地基,城周长九里又三,高四丈一尺,壕深三丈七尺。   此时城头上,李曾伯用望筒从巩昌城头往北面看去,能看到乌泱泱的俘虏正在掘渭河。   这是常规兵法,攻城先掘开城池上游的河,目的有很多,蒙军既可以更方便地渡过渭水攻打巩昌城,或者断城中水源,或者用水灌城。   以前蒙军攻西夏中兴府时,便是引黄河水灌入城中,西夏军民死伤惨重,城墙几乎坍塌了,紧急之下,西夏国君李安全只好献出美女包括自己的女儿,以及大量金银珠宝,投降议和,附蒙攻金。   问题在于,阿术有这个耐心与时间如此缓慢地攻城吗?   就不怕给大宋集中兵力的时间?   忽然,只听远处一阵大响。   蒙军已把水渠挖到了河道边,那筑在渭河上的堤坝一封,河水终于撞进水渠,向巩昌城漫延过来。   倒也称不上有多壮观,就像天地被泼了一大瓢水,街道如雨后溢了水一般。   河水淌在城墙下,继续向东流淌。   “嘭!”   被尸油烈火浇得滚烫的城墙一遇水,下方的基石崩裂开来。   河水渗进城墙下。   “大帅,放炮吗?”   “不急。”李曾伯抬起手,道:“蒙军还未开始攻城,不急……”   他看着城内城外的河水,眼神显得有些迟缓。   眼前的阵势看着虽大,但让河水慢慢泡,泡到城墙坍塌,他也完全等得住。   考虑了片刻,李曾伯没有把目光再放在巩昌这一地,而是抬眼望天,默默想了许久。   “莫不是佯装长期攻城,吸引我们集中兵力,围点打援?或找个破绽穿插出包围,杀进关中,甚至汉中?”   一念至此,李曾伯有些心悸。   他本盼着援兵尽快杀到,击败蒙军,解救出城下百姓。但此时又担心万一因兵力调动造成更坏的局面。   但巩昌已被包围,他能做的唯有守住城池,其余的只能靠廉希宪了。   换作以前,李曾伯做梦也没曾想过,要寄望于一个畏兀儿……哦,一个维吾尔人。   ……   “成了!成了!”   冯量载望向巩昌方向,疲惫的脸上显出轻松的表情。   他环顾了周围的俘虏,道:“现在蒙军只要等着,等河水泡烂了城墙就可以,大家伙都活下来了。”   李丙听了,也是松了一口气。   他左边耳朵还堵着。   自从被那个蒙军啐了一口进耳朵,许是因进了沙土,却是越来越堵,快十日了都有种嗡嗡的感觉。   好在,至少不用再这样拼命掘河了……   下一刻,有一队蒙军执弯刀过来,将他们赶着,聚集起来。   俘虏们挤在一起,到处都是人,汗臭味熏得李丙几乎要晕过去。   后面传来惨叫。   人群开始动,向巩昌城方向涌去。   李丙被推搡着,也跟着跑起来,混乱中,死死捉住冯量载的衣角。   “怎么了?!怎么了?!”   冯量载显得有些迷茫,好一会才道:“挖墙根……我们要去挖墙根……”   李丙脑子里“嗡”地一下,喊道:“冯先生,你不是说掘了河就行吗?我们老实听话……不会死的……你说的啊……”   他早想着死了算了,但到这一步,他已经为了活下去做了太多了。   “不要怕,不要怕。挖墙根不一定会死,更早些攻下巩昌,一切就和汪大帅在时一样的。”   “可到城墙……”   “啊!”   惨叫就在身后不远处响起,李丙转头瞥了一眼,只见一排蒙军张弓搭箭,正在射他们这样的俘虏。   绝望涌来,他不由大哭。   大哭着向巩昌城奔去,脚下是漫开的河水,泥土泥泞难行,他摔进城外的壕沟里,躲在那,不知所措。   “挖啊!”有人大喊道。   “挖啊!”冯量载也喊道:“回去就是死,只有挖墙根才能活下去……”   “嗖嗖嗖……”   宋军的箭矢射来,有人惨叫一声倒在泥泞里。   ……   更远处,有蒙军欢呼起来,愈发高兴地驱赶着俘虏,向巩昌城四面八方围上去。   “箭头饲料,让宋军的箭头喝饱血!”   ……   天水。   廉希宪风尘仆仆踏进大堂中。   一群披着甲的将领正围在地图前,已纷纷转过头来。   “廉公……”   “说战况。”   “好,阿术还在攻巩昌,已掘了渭水灌城,似有长期围城的架势。”   堂中气氛激烈。   鲍三脸色满是杀气,连瞎掉的那只眼睛仿佛也熠熠有神。   他向廉希宪一抱拳,当即便道:“王益心等人已收缩北面防线,搂虎等人已领兵自东面包围蒙军,巩昌以西的高年丰等部也已在火速支援,只待我等由南面杀上,可重挫阿术于巩昌城下……”   廉希宪没说话,而是走到地图前看着。   关陇有四万余兵力,其中李曾伯领五千余人驻守巩昌。其余兵力已在短短十日间对阿术形成了包围,正在缓缓推进。   廉希宪还在推算诸路进展,身边的将领战意高昂,斗志迸发,恨不能马上生啖阿术。   “廉公既至,一声令下,可与蒙虏决一死战!”   “请廉公下令……”   “阿术要长期围城?”廉希宪低声自语着,抬手止住诸将,问道:“搂虎已从关山防线赶到通渭县了?”   “是,他传快马过来,称通渭县最是惨不……”   廉希宪道:“传令,让他停止进军,马上回守关山。再传令庄浪、川回、张绵驿等诸地守军,严守番须道、陇坻道、关陇道。一旦发现蒙军,立即求援。”   诸将不解,但还是领命行事。   廉希宪又转向鲍三,吩咐道:“增派一千人守祁山道。”   “是。”   “再派探马往文县驻守,我恐阿术有寻找阴平古道的可能,务必严密盯防。”   “是。”   “陈仓狭道你留了多少兵力驻守?”   “……”   一道道军令下去。   廉希宪改变了之前他与李曾伯定下的许多命令。   军中虽军律严明,诸将终于愈发迷茫与不满。   “廉公,阿术俘虏了通渭、鸡川、甘谷诸县,以及宁远、漆麻等寨的百姓,我等若不尽快灭敌,只怕是消耗不起了。”   这里说的“消耗”指的是人命经不起这样消耗。   宋军有三倍于蒙军的兵力,如果能在巩昌与阿术决战,也许能一战破敌,但继续分兵把守,则是继续处于被动。   不用别人提醒,廉希宪早就头皮发麻了。   数万生灵的性命就压在他与李曾伯肩上,他每做一个决定,有可能救数万人,却也有可能害死数十万人。   他不得不向诸将解释清楚,伸手在地图上划了划,道:“直接包围过去,若是被阿术杀穿了我们某一路,突入关中或汉中,如何是好?”   便有将领道:“恕末将直言,我等兵力三倍于敌,不惧阿术突围。”   “不错,以往之所以害怕与蒙军野战,因没有骑兵而已。如今陇西有骑兵万余,与蒙军相当,已能以骑战骑,拖住蒙军。”   “廉公,战吧。”   廉希宪反问道:“一万余骑兵战一万五千蒙骑,若败了如何?”   “犹有万余步兵,当胜!”   “为将者未虑胜,先虑败。”   有朝廷派来的官员当即问道:“廉公不急着救巩昌府与数万百姓吗?”   “军情如火,请廉公抛弃与李公之私怨,先解巩昌之围……”   “无论如何,战胜蒙虏方为燃眉之急……”   廉希宪再次抬起手,止住这些人。   这里是陇西,他有这个威望,还不至于被李曾伯手下的几个文官拿捏了。   他已不看他们,目光转向诸将,道:“我并未说不战,而是请诸君严守各州县、各隘口,谨防蒙军杀进腹地,我会亲率骑兵支援巩昌。”   鲍三忙道:“廉公,分兵之后,天水只剩三千骑兵……”   “无妨,由我去支援李公。”   ……   巩昌城外,蒙军大营。   几骑探马奔来,向阿术汇报了军情。   “哈,廉希宪来了?”   阿术本以为这边拖住了陇西的宋军,刘整已能杀进关中,在长安那种地方狠狠掳掠一番。   相比起来,巩昌就实在没什么意思。   但廉希宪既然来了,刘整很可能是败了。   “驱口就是靠不住,自己来吧。”   阿术自语了一声,走到地图前看着,眼神中已显出贪婪之色。   他也不跟任何人商议,嘴里喃喃自语。   “从鸡头道穿回关山,再走灵台道去凤翔?不行,宋军会有防备……祁山道……阴平道……打打看吧。”   善变的阿术没有急着下决定,只是把每条线路在心里过了一遍。   他的策略始终是未知的,可能是攻破巩昌,可能是围点打援偷袭廉希宪,也可能绕道关中,甚至汉中。   只需要等宋军出现任何一个破绽。   对手是人,必然会有破绽…… #第七百五十六章 驱口   时间过得非常缓慢,终于是到了八月。   阿术已围巩昌城二十余日,巩昌的城墙也已在水里泡了十余日。   战况看似非常激烈,每日都有俘虏被驱赶到壕沟里挖地道通往城墙;宋军会放箭射死挖得太卖力的俘虏,蒙军也会放箭射死不肯卖力的俘虏。   尸体倒下,血随着那浅浅淌在城外的河水漫延开来,使到处都是红褐色。   蒙军已经不向城内砲射火球了,而是直接把腐烂的尸体砲射进城,以期在城中造成瘟疫。   这并非阿术独创的攻城战术,本就是西征时的常法。   对于处在城墙下的俘虏而言,这样的战场根本就是地狱。   可事实上,蒙军还没有开始全力攻城,大股兵马都没进入到城头上的砲车能够打到的地方……   于宋军而言,这一仗打得很难受。   负责守着东城的陆小酉越来越焦急。   他每日都只能站在被水泡着的城墙上,眼睁睁看着百姓痛苦地死去,却连一个敌人都没杀到。   这日李曾伯例行巡视过来,陆小酉终于忍不住问道:“大帅,火炮能打到那个营寨,让末将开火吧?”   他不是巩昌驻军,是汉中来的援军,虽听李曾伯调遣,却非直属,因此有时也敢提出建议。   “不要急。”李曾伯道:“你就是一炮打死了十几个蒙人,有何意义?”   “可若是城墙塌了,还一炮未发……”   “战阵上不必考虑这等无关之事。”李曾伯忽然抬起手,指向城下的一队俘虏,吩咐道:“射杀他们。”   “嗖嗖嗖……”   又是一轮箭雨,十余个过于卖力挖城墙的俘虏倒在地上挣扎着。   李曾伯没去看他们,而是观察着蒙军的态势,思忖着。   “还没蚁附攻城?阿术想要围点打援是必然了……但此子不可以常理推之……”   想着想着,他忽然又想道:“若以常理推之呢?”   若按常理,阿术要做的本该是牵制关陇兵力,给刘整创造杀入关中的条件,不该杀到灵台去,更不该杀到巩昌来。   须知李璮正在山东举旗,而大宋已攻至河南、山东、河北等地,蒙军自是不该再攻关陇。   为何刘整、阿术还要杀来?   以攻代守。   蒙军不擅守城,故而以攻代守。   如此一想,阿术打仗看似天马行空,实则打的还是常理。   在巩昌城下拖着,真无一部分原因是为配合东线蒙军?   算时间,刘整六月中旬战败,彼时阿术尚在灵台附近,至七月初,阿术仍在迂回关山古道,而再往后的二十余日,已至巩昌城外。   一个半月间,刘整战败的消息早早就传来这边了。   但蒙军的消息须由山西先确认,再放信马至凉州或六盘山,之后才传给阿术。   阿术行军太快了,当并未得知刘整已败。   ……   李曾伯想到这里,喃喃自语道:“竖子,行军再诡谲,也并非无迹可寻。”   他年老疲惫,抬起手,招了招。   陆小酉遂道:“请大帅吩咐。”   “有封紧要军令,你能否派人突围传出?”   “末将一定想办法。”   “莫急,这两日或许便会有援军抵达,看是否有机会……”   ……   蒙军大帐。   阿术正在等着探马回来。   他百无聊赖地掏了掏耳朵,道:“宋人的援军应该就快来了,如果来的兵力与我们相当,就可以杀进关中。”   帖必烈很诧异,问道:“宋人有同样的兵力你就不敢打了?”   “我是说那样的话,关山道路的防线就是空的,当然应该杀进关中。”   因为不是在阵前,他们说话很随意,没什么礼节,也不管冒犯不冒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阿术说着笑了笑,又道:“如果宋人追上来拦我,我就折返到南面,穿过祁山道。”   “你每天都在说这个,一定想要去关中吗?”   “巩昌这点小打小闹没有用的。”阿术打了个哈欠,斜睨着帐外,道:“这么大的地方,只有五万驱口,当年我打穿宋国,歼敌四十余万人。”   帖必烈点点头,深有同感,道:“大汗就不应该听那些驱口的,早该把关中河南的汉人杀光,把田地改成草原,那就不会有这次的麻烦了。”   “呵呵。”   阿术随意笑了笑。   说来,这两个年轻人虽然也杀了几十万人了,比起他们的祖父辈而言,确实都只是小打小闹。   金国在泰和七年的人口,大概是五千三百万人,而在蒙金战争之后,只剩下一千万人。   三十年不到,四千余万人死于战火与屠杀。   阿术的祖父,就是参与灭金战争、率军攻破汴京的速不台。当时速不台还想屠了汴梁,被耶律楚材救下了一百四十七万人。   帖必烈的父亲,就是屠蜀的阔端。   二人的父祖加起来,下令屠杀的人数是真真切切以千万计,这次赶着五万俘虏攻城二十余日,每日只死那一点人,确实是有些没意思。   “天下那么大,大蒙古国还有那么多土地没有征服。”帖必烈又道:“大汗不屠城,抢下来的地盘又让汉人抢回去,白费时日。”   阿术又随意笑了笑,没回答。   帖必烈还想再说话,还没开口,被打断了。   “你别评价大汗的做法了。”   “好吧。”   过了一会,探马终于回来。   “报元帅,廉希宪领兵到了,驻扎在南面四十里的寨为镇,全是骑兵,有万余匹马……”   “万余匹马?”阿术问道:“多少人?”   “不超过五千。”   阿术好生失望。   廉希宪领兵才从天水境内出来,探马就已经探到了。阿术本想突击一场,没想到短短三五日的行军路线,宋军骑兵硬是走了十余日,步步为营,并不给他偷袭的机会。   现在好不容易廉希宪到了,另外几路宋军却又退回了各防线,继续堵着阿术的道路。   廉希宪只带几千人来,到底是故布疑阵还是真的兵力不足了?   阿术一时也感到疑惑,遂干脆不再去想。   临机应变好了。   “帖必烈,明日我领五个探马赤军队去攻廉希宪,你来强攻巩昌,别让城内宋军出城接应援军。”   “好……”   ……   天光还未亮,李丙已经被驱赶到了巩昌城东。   巩昌城四面原本是各有一万俘虏,分为十个千人俘虏队,各由蒙卒一个百人队看管。   最近伤亡很大,城东这边的十个千人的俘虏队已经只剩七个了,即死了近三千人。   李丙站在千人队中,眼神愈发麻木。   他的左耳已经越来越痛,那嗡嗡的声音还没消失。   他本来以为还是像平时一样去挖城墙……十余日的挖掘经历,他已明白大概要怎样才能在壕沟里活下去。要装做很卖力,但不能太靠近城墙。但也可能只是因为运气好,没被射中。   但很快,云梯被人抬了上来。   李丙预感到不好,看向冯量载。   “我们……”   号角声突然响起。   与之前一样,蒙军杀了一些人,俘虏们向城墙涌去。   这次不是去挖掘了,这次是真的上战场……   李丙知道自己今天要死在城墙下了。   他已经能听到最前面那些倒霉鬼的惨叫。   “啊!”   像是被滚烫的金汁浇死的。   “我想死得痛快点……叫石头砸死我吧……”   “我们能立功的!”冯量载大喊道,像是在用声音为自己壮胆,“我们攻上城头,能进八都鲁军,当蒙古人……”   李丙只感到绝望。   “听到了吗?!”冯量载又喊道:“我们要立功。”   他喊得虽大声,却已经哭了。   已经跑进宋军箭矢的范围了,他随时会死。   “我们要立功啊!”   冯量载抬起手,努力做最后的激励士气。   “打赢这一仗,我们就不再是驱口,像汪总帅一样的汉官们会求情,释放驱口……”   李丙只觉耳朵里嗡嗡嗡,突然不想再听这些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还在挣扎,就麻木地,任由本能的求生欲望驱使。   随它去吧。   “噗!”   血泼了李丙一脸。   他愕然,回过头看去,与冯量载那带着泪又带着惊诧的眼神对了一眼。   一片红雾中,冯量载的脖子已经被劈断了一半。   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这个读过书、会说蒙语的……驱口,就那样轻易倒了下去。   李丙本以为他会是数万驱口里活得最久的……   尸体倒在地上,李丙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落在了这一千人的末尾。   一个骑在马上的蒙卒一手举着带血的弯刀,另一只手拉着缰绳,驱马在宋军箭矢能射到的交界处来回走动,嘴里大喊着。   “乌日格希!”   当冯量载的尸体倒下去,蒙卒依旧没意识到他杀掉了一个会说蒙语的通译。   他不需要通译。这里也没有通译,只有驱口。   只要挥刀,驱口们自然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乌日格希!”   又一声大吼,蒙卒看向了驻足不前的李丙,一刀劈下……   李丙还在发愣。   “轰!”   一声惊雷砸落在天际。   “轰!!”   大地似乎震了一下,李丙忽然觉得天地清净下来。   “啊!”   他忍不住大吼一声,胸前一痛,整个人已被惊马撞飞在地上……   ……   “杀虏!”   巩昌东面永安门大开,两千骑袭卷而出,绕了一圈,径直向远处的蒙骑杀过去。   又一声雷响之后,城头上战鼓大作,为出城的骑兵鼓舞气势。   李曾伯却嫌它还不够响亮,大步冲到擂鼓台,接过鼓捶用力砸下。   “咚!”   “咚!”   六旬枯瘦老人,这力气竟大极,鼓声洪亮,声震四野。   正隔着渭水河道观战的蒙军大阵根本没料到城头上有火炮能打如此之远,已是乱作一团。   正在近处督战的小股蒙军则没料到宋军竟有骑兵会出城来战,也是懵在那里。   ……   “咚!咚!咚……”   李丙终于又能听到声音。   他左耳还是很疼,但已没有了那嗡嗡的感觉。   仿佛像是那一声惊雷把堵在他耳朵里的脏东西震碎了一般。   一切都显得有些不同……   他从混乱中抬起头看去,看到了城头上一抹大红色的披风。   “都是宋人害的。”心头又浮过冯量载这句话。   之后,李丙则是想到了通渭县衙的吏员们。   “五户丝?不收了,往后再也不收了。大娘卖了这布,给娃多买两斤肉吃,看他瘦的……”   “哪年?蒙哥汗五年?借了一吊钱,还欠他五吊?大娘放心吧,我看是县衙要治他的罪,而不是叫你还钱……”   李丙想着想着,便见到一小队宋军骑兵已绕到他这边,持着马槊便杀向那些蒙卒。   俘虏们吓得到处乱窜。   很快又一队宋军骑兵策马而来,大喊道:“放下武器!缴械入城!”   场面依旧混乱。   李丙站的这个位置处于这批俘虏的最后方,不远处便是那督战他们的百余蒙骑与宋骑厮杀的战场。   他一低头,忽然看到了方才杀冯量载的那名蒙卒。   对方已摔在马下,正在呻吟。   李丙于是俯身拾起地上的一支箭矢,扑上前,扎向那蒙卒的喉咙。   他是今日唯一一个,也是第一个这么做的,既是为冯量载,也是为他的家小,报仇。   血又溅了李丙一脸,他才发现破家之仇自己并未忘记…… #第七百五十七章 老对手   “鸣金!鸣金!”   巩昌城头上那一声惊雷传来时,帖必烈正站在大营战台上观战。   他亲眼见到什么东西从城头上轰然撞进了他前方的军队里,撞得一个个士兵四分五裂,血花四溅。   其中有人脑袋直接被撞碎,脖子上瞬间空空如也,血喷得尤其高。   那红色喷泉喷了数息,无头尸体才缓缓倒下去。   离帖必烈也只有四十步了而已。   一片惨叫声中,又一炮弹落下……之后,巩昌城门大开,有宋军骑兵冲杀出来。   帖必烈当即便决定后撤了。   不是他胆小怕死,而是蒙古骑兵战术便是如此。   避实击虚。   打战,应该像是杀牛一样,一块一块把牛肉割下来。而不是和牛去对撞。   眼下巩昌城有可怕的砲车,有骑兵,就像一头牛撞上来了。   帖必烈也不须撤太远,退后三十余里,等宋军回城了,或阿术归营了再杀回来就可以。   巩昌是孤城,早晚守不住的,粮食也不多。   他没有理会那些驱口。   驱口到处都有,再捉就可以。   ……   “咚!咚!”   鼓捶再次用力敲下,那战鼓实在是有些旧了,终于破裂开来。   李曾伯喘着粗气,转过身,抬起望筒。   许久之后,终于听到蒙军的鸣金声,远处的蒙古骑兵开始向东撤去。   这并未出乎李曾伯的预料。   他知道廉希宪领援兵到了,昨夜便看到远处的信号。   今日用望筒一望,他便推算阿术已悄悄领兵马离开,该是去攻廉希宪了。   待蒙军突然开始蚁附强攻,李曾伯反而更确定了这点。   因此,哪怕城中只有五千精锐,他还是敢派兵出城冲锋。   一万蒙军,分围四面城,每面也只有两千余人,因有俘虏才显得声势浩大而已。   宋军火炮一轰,先慑其气势,再出城冲锋,蒙军必然不会打硬仗。   那些轻骑从来都是那副德性,没有必胜的把握之前,一定是先散开跑远。更何况阿术必定没有严令今日要破城。   阿术领兵看似诡谲,这次还是被李曾伯预料到了。   远处,那杆蒙古宗室元帅的大旗越来越远,宋军骑兵追了一会,调头回来,开始接被俘的百姓入城。   李曾伯他本不想就这样就用了火炮,想等到更好的机会,或许能达到奇效。   但得趁机击退蒙军,救回治下百姓。   这对于李曾伯有另一层意义……   他与兀良合台、阿术父子的交手最早可以追溯到兴昌三年。   那年,兀良合台突袭四川,李曾伯是京湖制置使兼四川宣抚使,急调播州兵马助战,九战九捷。   兴昌六年,阿术攻降交趾之后,杀至广西,时任广南西路制置使的李曾伯便曾挫败过阿术的先锋,对峙两月,广西连月下雨,蒙军多得瘴病,阿术遂退兵。   兴昌七年,阿术再入广西,李曾伯陈兵数万于横山寨、老苍关一线,试图拦截阿术。   战事之初,阿术接连败退,后退四十里,四处抢掠,最后潜自间道,绕出其后,从义宁小路杀进湖南。   于是整个宋境就没有一个将领能拦住阿术,任其转斗千里,过长江而还。   李曾伯也是因此而第三次被褫职。   哪怕他早早就看出蒙军的斡腹之谋,并提前一年便请朝廷增援。   当时宋廷从淮东调了兵力往广西,然而到了开战之时,这些援兵才到潭州。   ……   打仗,不是单单看个人能力这一项。不能说李曾伯强于或弱于阿术,就能决定战场胜败。   蒙古骑兵的斡腹战术,在当世几乎就是无敌。所以才能在短短半百年间,灭了四十多国。   阿术对蒙古骑兵斡腹战术的运用,或者还比不上拖雷,但也极难防。   你能赢他一次两次,甚次十余次,但只要歼灭不了他,就不算赢。   他只要找到一条路,就能屠杀你的人口。   堵?   堵得了一州一府,他却能绕到你整个疆域的背面。   你调十倍百倍之众守土,只要有一条小小的山路没堵住,他又可绕出其后。   只好坚壁清野。   川蜀坚壁清野是最成功的,因为本该一千余万人口的土地只有一百余万人,有险峻的高山,山顶还得是一马平川。   在广西时李曾伯也坚壁清野,但他没能做到让整个湖南也坚壁清野,于是阿术“歼敌”四十万……   这次陇西一战,四月初,探马在打探到会州、兰州一带的蒙军有异动,李曾伯就已在尽力布置了。   他把兵力布置在定西、会宁一带,使得阿术根本不敢直攻陇西。   而到了五月底,推算出阿术要走灵台古道,李曾伯便大吃一惊。   灵台并不在陇西,灵台县在陇山以东,隔着整个关山。   六月中旬,阿术离凤翔府只有不到两百里路,距离长安已不到四百里。   只要一个没拦住,蒙军杀进关中,就是数十万生灵涂炭。   李曾伯与廉希宪只能尽全力堵住了灵台古道。   当时阿术离巩昌却有七百余里。   其中还隔着关山。   关山难越。   阿术几乎不可能翻越过关山,就像忽必烈本不该翻过苍山。   若说李曾伯必须得考虑到阿术能翻过关山……那样一来兵力布置就完全乱了。   他一共只能调动四万兵马却要守纵横千里之地。   当他把别的地方的兵力调出来去堵关山险隘,必然会有更大的破绽。   所谓捉襟见肘。   讨来更多的兵力?李曾伯也一直在向李瑕要兵,但刘整曾杀到高陵县,离长安只一河之隔。东线兵力少了,后果更为可怕。   回顾这整场战事,李曾伯、廉希宪到底要如何在三个月内,既布置兵力堵住陇西关中、且保护治下之民?   坚壁清野自是一直在做,若非他们把定西、会宁一带百姓迁移,阿术大可先到陇西劫掠,而不必先往陇东。   定西还在坚壁清野,凤翔又要紧急坚壁清野,然后是通渭县。   不可能把陇西百姓全迁到关中。   关中更危险,东面、北面都是敌人主攻方向,阿术也一度离关中只有两百里山路。   只说数十万百姓走在陈仓狭道上,一旦被蒙军追上,后果便不堪设想。   骑兵绕一千里三五日,一个州县要坚壁清野却要耗费数万人心力。   整个陇西、与关中任何地方,甚至汉中、成都,都有可能被蒙军穿插斡腹。   不是蒙军杀来了,李曾伯不肯坚壁清野。   而是他一直在全力防备与坚壁清野,于是蒙军杀到了他防不到与来不及坚壁清野的地方。   这就是斡腹。   这一次,李曾伯自知已做到了极限,没有再造成兴昌七年任阿术穿过湖南湖北杀戮四十万人的恶果。   他以更少的兵力,防守比广西更难防守的地域,在接连没猜中阿术行军路线的情况下,减少了伤亡。   巩昌府境的伤亡他还不知,但至少有五万人被俘。   李曾伯得救出他们,他想在极限之上做到再多些,以弥补那一年没能在静江府堵住阿术的内疚。   ……   巩昌城有内外城,此时被接来的俘虏皆被安置在内外城之间。   地上到处都淌着渗进城中的渭河水,俘虏们一个个都老老实实地蹲着。   李曾伯走下城头,亲自视察着百姓的安顿情况。   他脸上没有小胜之后的喜悦,只有沉重……   ……   “都老实点!”   “有受伤的起来,到那边治伤!”   “……”   李丙的左耳还是很疼,但却没应那喊叫的士兵。   只是蹲在城墙边,双手抱着头,一动不动。   “你这脸上手上都是血,受伤了没有?”   忽然有人问了一句。   李丙抬起头,见是个宋军中的大夫,摇了摇头,道:“我杀了个蒙古人。”   他想说的是,杀了个蒙古人,脸上沾了血,没有受伤。   但神志有些恍惚,显得呆气。   那大夫眯了眯眼。   李丙平生是第一次杀人,害怕对方把自己当成凶徒,于是又解释了一遍。   “我为我娘和我姐、姐夫报仇……”   “好样的。”   一根大姆指竖到李丙面前。   “小兄弟好样的,你这左耳伤了吧?到那边的窝铺里去……”   城内很忙,宋军还在接俘虏进城。   李丙受了一次针灸,又喝了碗葛根汤,便是出了窝铺,默默蹲在墙边。   忽然。   只听得那堂上一声惨叫。   “啊!”   李丙探头看去,见是大夫在给一个烂了腿的汉子切腿。   “先生,酒精不够了……”   “快!烙铁!”   “滋……”   “啊!”   “按住他!按住他!”   “啊!”   李丙不敢再看,继续在那蹲着。   过了一会,他便听到一个女人的哭喊。   “你们赔我汉子的命来啊!赔来啊……”   那哭声很是凄惨,有士卒过去,似要将那女人控制住。   “别动我!都是你们这些宋人害的!冯先生说了……都是你们害的……你们保不了百姓,干嘛要把汪大帅赶走……你们这些丧良心的废物!废物!”   “窝囊废!宋人全是窝囊废……别碰我……”   李丙听着听着,忽感到前方有人影。   他抬起头,便看到一个老将军立在那里,默默听着。   又有兵士赶过来。   这让李丙愈发害怕,把头埋下。   “大帅……”   “让她骂,我们是该好好听听……”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丙终于敢抬起头看一看,却见那老将军的身影映在夕阳中,正伸手抹着泪,却怎么都抹不完,最后终于哭得泣不成声。   这还是他头一次看到当将军的人也会哭…… #第七百五十八章 避实就虚   “吁!”   阿术用单手勒住缰绳,那疾驰的马匹在地上兜了一圈便停下来。   前方,本该属于蒙军大营的地方,却是空空如也,只留下一地马粪。   再回头向西南方向望去,远处,巩昌城犹矗立在渭水河道边,城头上点点火光。   “大营呢?”   蒙古人是很容易聚合的,阿术领着五千兵士顺着马蹄、马粪以及各种大军留下的踪迹,向北又行了三十余里,找到了大军的驻地。   只搭了寥寥几个帐篷。   到处趴着马匹,兵士们野宿在地上,或趴在马背上睡觉。   早有探马望到五千骑奔来,几个千夫长迎上前,开口便直言不讳。   “大帅,我们不想跟着帖必烈打仗,他丢了黄金家族的脸。”   阿术问道:“怎么回事?!难道是我离开了一个月,没能及时支援,才让你们被一个快要腐烂的老头赶到这里来。”   “帖必烈是个懦夫,不配作为凉王阔端的儿子。”   “……”   骑兵避实就虚地撤退不要紧,但今日帖必烈逃跑时只顾着带上东面、北面的兵马,而西、南两个方向兵马他却是没再管。   要不是宋军兵力少……其实就算宋军兵力多也没什么,蒙骑只要不想打,跑还是能跑得掉的。   但帖必烈的表现确实不是能让蒙古勇士敬重的英雄。   此时诸将见阿术回来,不免抱怨不已。   帖必烈出了帐篷,也听到了这些,虽然很生气,但并未多说什么。   他虽是蒙古宗室,地位却没有很高……   阔端虽然是窝阔台汗最出色的儿子,但不论是窝阔台汗还是乃马真皇后,都没想让他当大汗,只想把他分封在西凉。   阔端倒是想争一争汗位,可惜贵由汗一死,他也病死了。否则哪怕没争到汗位,也能像金帐汗国一样的建一个独立封国。   蒙哥一上位便开始严厉打压窝阔台一系,也没忘了剥削阔端。   当年窝阔台为了削弱拖雷系的势力,在不和诸王大臣商量的情况下,曾擅自把拖雷系的兵马分给阔端,让他出镇西凉。   现在,拖雷的另一个儿子忽必烈,派阿术来,说是总领西路兵权,其实是把当年窝阔台一系从拖雷一系手中抢走的兵马加倍抢回去。   总而言之,帖必烈并不受忽必烈待见。   他面对阿术很客气,小心地解释道:“宋人在城头上用了很可怕的砲……”   “我听说了,等杀进了巩昌城,把工匠留下来。”阿术问道:“驱口呢?”   “驱口当然是丢掉了。”帖必烈笑道:“我们还能带着驱口撤军吗?”   “要是驱口没有用处,我为何不早早把他们杀光?没有杀光,就是有用!”   “那再去抢来就是了,都是小事。”   阿术啐了一口,暗骂帖必烈真是无能。   原本蒙古人是“凡攻大城,先击小郡,掠其民以供驱使,每一骑兵,必欲掠十人”,原本阿术至少要掠十万人来攻城的,这次才掠到五万。   他到了巩昌之后,又派探马打探过巩昌府附近,发现宋军已布置好各处防线,再掳掠已经是很难了。   不如转到别处。   但要转到别处,反而该先摆出继续强攻巩昌的架势,围点打援,再消耗一些宋军,并逼宋军调动防线。   “我击败了廉希宪,抢了他的辎重,能带的都带回来,带不走的一把火烧了,把这个色目人叛徒像狗一样赶到了漳河对岸……”   ……   同一个夜里,漳河边。   陆小酉策马绕了一大圈才抵达廉希宪的大营,正在复述李曾伯的话,之所以不写下,无非是怕被蒙军截获。   “……阿术打仗无别的能耐,只强在‘找路’二字,李公曾数次击败阿术,然而老苍关一战,让阿术找到了义宁小路,李公战虽未败,实则一败涂地。   而所谓行军诡谲、绕出其后,无非是阿术也不知要从何处走,连他自己也不知,我们当然猜不出,也防不住所有的路线。   那与其去猜,不如化被动为主动。阿术尚不知刘整之败,那他对我们有多少兵马便不清楚,或可诱他决战……”   廉希宪点点头,没有多问。   因为陆小酉是转述李曾伯的话,问了也不会有什么答案。   他听到最后,脸色始终沉静,仿佛已有定计。   ……   次日,阿术再次领兵包围了巩昌城。   这次却是围而不攻。   失去了驱口之后,他并不愿意让勇士平白折损。   他已开始寻找下一个劫掳的方向。   其实还有一条路,李曾伯、廉希宪根本就没能力封住,完全能够让阿术杀进川西……   如今西面的宋军是不多的,过了临洮,再西面就更不是李瑕的地盘了。   简简单单就能突围而出,进入阿坝草原。   从阿坝草原南下有两条路,其中一条阿术走过,是他当年随兀良合台攻大理时的路线。   另一条则是忽必烈走的路。   从阿坝草原循大渡河西岸南下,通过吐蕃聚居区,到泸定东渡大渡河,就能进入黎州。   再往东,杀入雅州,便可北上成都。   这条路李曾伯、廉希宪无论如何都防不住,只看阿术肯不肯走。   阿术还没想好。   食物应该是能撑到成都,虽然一路掠夺而来的物资被帖必烈丢了许多。   蒙古军中,一匹母马一天能产的马奶也可饱三人。   士卒自己也会去打猎,兔子、鹿、野猪,老鼠也吃,如果迫不得已,马肉能吃,人肉也能吃。   蒙古勇士就像狮子,只要饿了,自然会去猎取野兽。   如果没水,刺马血也可以。   至于草料,蒙古马最大的优点就是什么都吃,竹叶也吃、树皮也啃。   当然,这样穿过吐蕃确实有些冒险。   关键在于,他的大汗并没有要求他做到这种地步,只命令他“保证李瑕不能响应李璮,并在北伐阿里不哥之前,收复川陕行省”。   按常理而言,实在是没有必要走这条路。   但阿术想这么走。   他已经被激怒了,想到能再次绕出其后就兴奋。   他想要杀进汉中,杀李瑕全家,为兀良合台报仇。   “走吧,这才是兀良合阿术的战法。”   “不,只要牵制住陇西兵力就可以,攻关中不止这一路兵力。”   阿术喃喃自语着,最后做了个决定。   “今日探马回来,要是还没发现宋军破绽,干脆就走阿坝草原……”   ……   李曾伯看着地图,老眼中泛着深深的沉思。   他在分析阿术还能走哪里。   “九和熟路……九和熟路……”   这不是李曾伯这些天第一次念这个名字。   九和熟路,是他给蒙军灭大理国的路线取的名字。   在忽灭烈灭大理之前,蒙军曾攻过大理一次,算是踏路问道。   当时李曾伯任广西经略安抚使,他派属下谢图南出使大理,敏锐捕捉到这个情报,上了《帅广条陈五事奏》,称一支蒙军行吐蕃界中,不经过四川,攻入大理境内,破三城,杀三节度,兵锋直至大理之九和镇。   李曾伯上这封奏折,比忽必烈灭大理还早四年。   可惜他没能挽回西南局势,只打探到了一条九和熟路。   “那……蒙军能否从吐蕃杀到成都?”   李曾伯老眼中愈发充满焦虑。   廉希宪一直在担心阴平古道,这几乎是能预算到的极致了。   但也许还有比阴平古道更难以提防的道路……防不胜防啊。   最好的结果,是廉希宪能引阿术决战才行。   如今李瑕在川陕的兵力与大宋以前不同了,有野战决胜的实力。   这一战若能再摸索出更多以骑制骑的战法……   “大帅!蒙军动了!”   戍楼外响起一声通报。   李曾伯连忙出了戍楼,抬起望筒向城外望去。   只见一队队蒙军竟是向西北方向滚滚而去,一路扬得尘烟漫天。   “西面?西面……廉希宪没能成功?没能成功……”   李曾伯愣在那儿,感到无比的失望。   他守了一辈子了。   一辈子只能守,这种仗打得太憋屈、太憋屈了!   这一次失去了决战歼敌的机会,垂垂老朽之躯也不知还能不能看到大宋将士与蒙虏野战得胜……   “罢了,罢了,传快马告诉他们,川西务必要防蒙古由吐蕃入境……防、防、烦啊。”   ……   阿术策马而行,大军一路向西。   他像是要突破临洮的宋军防线,杀往河州。   河州并非李瑕的地盘,他可以在河州休整,而河州往南,便可往阿坝草原。   但其实他并不打算去阿坝。   因为据可靠消息,李瑕已击败刘整急援陇西,兵马刚出天水,正想寻求决战……   阿术才不会决战。   一支支宋军正在向巩昌包围而来,包括李瑕的援兵,决战并不有利。   他要调动宋军,把他们往西面吸引,一次次给宋军好像能包围蒙军的机会。   然后,他突然北上,跳出重围。   眼前是黄河奔腾,风卷马嘶。   他要绕过整个陇西,腾挪千里,直奔泾河古道,杀入关中!   只要走一千五百里路途,防守空虚的关中就在他的眼前,比走吐蕃快得多。   阿术哈哈大笑,扬鞭向东。   “勇士们!巩昌的小打小闹受够了,我们去京兆府,有十倍的金银、女人任你们拿,破城不封刀!”   回应他的,是勇士们的咆哮,以及马蹄踏在黄土地上的如雷响声。   黄河、黄土……终于穿入泾河河谷,又沿河而行数日,前方便是泾川。   泾川再往前,就是浅水塬了…… #第七百五十九章 围堵   一只野猪咆哮着,绕了一圈,撒开蹄子撞向前方的骑兵。   “嗖。”   箭矢射中它的腹部,是另一名骑兵绕到了它的侧方射了一箭。   野猪呲牙大怒,另一侧却又中了一箭。   终于,它流了太多血,已无力反抗,在骑兵的斡腹中嗷嗷哀鸣着倒下去。   斡腹本就是打猎的战术,而打猎和打仗有时是相通的。   骑兵们呼喊两声,喝令仆从军把野兽的尸体拉回大营。   蒙军大营就在泾川城往东二十余里。   他们原来是一路急行军,到了这里之后忽然停了下来,散出探马……似乎是因为前方有宋军封路了。   当然会有宋军,只看是多是少、防得牢不牢,蒙军士卒们对此并不在意,因为他们很相信他们的统帅。   野猪肉在篝火上烤了一会,端进阿术的帐篷。   阿术随手抓过肉,嚼着,继续听着探马的汇报。   他对潜出间道很有经验,始终提防着被敌兵伏击,既派了先锋走在前面,又派了许多探马登高望远。   “宋军堵在前方六十里,占了城,又在城外挖了壕沟,建了高垒,把道路封死了……”   听到宋军挖沟建垒,阿术警觉起来,感到宋军是早有防备。   但不应该。   东线的战报已经传到了六盘山,之后又给到了阿术手里。刘整与张珏在北洛水一战,有两千余探马赤军向北而逃,穿进黄土台塬。   最后,只剩数十人走泾河谷道,逃到六盘山,他们在关中时便探得刘整败了,但也重挫宋军,歼敌近万,毕竟是号称“赛存孝”的大将之才。   阿术还从他们嘴里得知泾河谷道上宋军防备空虚。   在巩昌时,探马也确确实实望到了李瑕领着五千骑兵赶到天水。   待撤出巩昌,阿术也确定至少调动了三万宋军围追堵截,包括李瑕、廉希宪都被牵制到了巩昌以西。   推算下来,可以确定关中空虚,泾河谷道守军不足。   但现在看来,也有另一种可能,宋军故意放小股逃兵出泾河谷道,并放出假消息,吸引他往这条路走。假消息是掺夹在“刘整败了”这个真消息中,阿术一开始并未起疑。   而宋军料算到他会来,才能这么快做出布防。   阿术希望自己猜错了。   但接下来的形势,却让他发现自己真的是天生的战士,对危险有敏锐的直觉和预感。   ……   在泾川休整了一日之后,阿术点齐兵马继续行兵,攻打宋军驻扎的高墌城。   这里是北魏浅水城的遗址,“墌”是地基之意,高墌大概就是指浅水城留下的地基很高。   陇东的道路不像蜀道那么险要,相比而言道路还算开阔。   至于说黄山台塬高不高,看和哪里比,与秦岭是没得比的。   因此宋军占据高墌还不足以封堵道路,于是分兵在城外,挖沟筑垒。   也亏得这样的地势,阿术没有被伏击,但要穿过宋军的防线却也不易。   号角声起,蒙军开始攻城。   阿术这次掳掠的驱口不多,只有山林间搜捕来的千余人。   千余驱口被驱赶着大造砲车、推车,准备填前方的壕沟,击毁宋军筑好的高垒。   出乎意料的是,宋军竟是直接派五千骑杀了出来。   见此情形,帖必烈驱马上前,道:“在巩昌城外就是这样,宋军突然杀出来,我只好暂时退开了。”   阿术冷笑,打心眼里瞧不起帖必烈。   不过是五千骑兵,正好野战歼灭,趁胜杀破宋军防线。   进了关中,又是平阔的地势,远比被围堵在这里安全……   战事才起,却见一杆宋军大旗出城而来,竟是一面王旗,大书“宋平陵郡王李”。   宋军士气大振,欢呼不已。   阿术一见,眼中则是绽出杀意来,恨不能亲自策马杀上去。   但今日只是初战,试探性的交锋,还没到决一死战的时候。   没有必要决一死战,得要像狩猎野猪一样,一箭一箭把野猪射得血流不止。   现在,李瑕这头野猪正刨着蹄子,埋头向这边撞来。   聪明的猎人是不会被野猪撞到的,骑马避开就可以,绕一圈再找机会。   “鸣金!”   帖必烈一愣,瞥了一眼阿术,暗想这个名将,打仗也就和自己是差不多的。   阿术则是当机立断,马上决定撤军。   李瑕已经到泾川来了,那必然还有更多的宋军正在包围过来。   没必要再打了,先回六盘山,再回凉州,往后多得是机会破敌,等平定李璮之乱,等入了冬黄河结冰。   当年,阿术随兀良合台两次杀入川蜀,都是败退而归,杀入广西也是败退而归。   但没关系,不被歼灭,最终他还是打穿了宋境……   “回六盘山!”   蒙军如流水一般的后撤。   阿术退得太快,甫一接触便退,并非溃败,蒙军骑兵也个个有经验,只抛下百余伤亡,很快便脱离战场。   回到大营,携带了马匹,马不行蹄便撤退。   在泾川,能走的路很少。   往北可去庆阳府,往东可往长安,道路都却被李瑕堵住了;   往南,可以走灵台古道去凤翔,但阿术不打算走,因为廉希宪已做了防备,那路小,很难杀出去;   往西南方向,倒是有一路小路可以到关山,穿过番须口道抵达陇西,但阿术不敢走了,第一次是出其不意,再一次就是把宋军将领当傻子了。   只能往西北方向,通往六盘山。   再无别的道路……   想到这些,不安的预感越发强烈。   “报!”   探马远远奔来。   阿术是第一次没让探马直接回报,而是翻身下马,走到一边,独自听其汇报军情。   “都元帅,西面发现宋军……”   很快,又有探马来报,南面亦有宋军由凤翔顺灵台古道而来……   阿术没有承认,但心里隐隐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头野猪,已被吸引到了陷阱里。   他有些后悔今日没有与李瑕决一死战。   ……   固守高墌城的确实是李瑕。   阿术是绕了一千五百里不假,李瑕跑得也不少,先是攻下了金陡关,马上急驰天水支援,追阿术至河州,再赶到高墌设防。   双方都是疲师远来。   这次逼阿术到泾河谷道决战的计划,廉希宪人还在凤翔府便已有所准备,并非等得到了李曾伯的消息才开始谋划……只能说这镇守陇西的两个人虽然相处不好,遇事却所见略同。   算上李瑕,宋军这边指挥这一战的三人都认为该决战了。   李瑕从整个局势考虑,认为李璮与宋廷牵制不了忽必烈太久了,必须尽快歼灭阿术所部;   廉希宪没当过宋臣,脑子里根本就没有守的概念,本就一直在谋划决战;   李曾伯反而是最后意识到这一点的,他守了一辈子,对于防守每每有远见,却还是看着局势一年差过一年,如今终于有了决战的机会,他也是最激动的一个……   倒不是阿术太有能耐,需要他们三人合力才能对敌。事实上,阿术若不跑,很轻易便能败在他们其中一人手上。   这是攻守之势的区别。   若有朝一日李瑕能领兵杀入草原,只怕也需要有十余个阿术来围追堵截。   不论如何,阿术想打得打,不想打也得打了。   宋军并不急着开战,既然已完全封堵了道路,将蒙军围困愈久,胜机越高。   因此,李瑕只是固守高墌,守在高墌城北面的则是刘金锁,杨奔则领骑兵策应,这是东面,一共有万余兵力。   而在西面,则是李曾伯亲率万余人番须口道杀出,另有陆小酉、鲍三、搂虎等六千余人从灵台古道而上……   宋军不急,阿术却非常果断。   在等知自己陷入封堵之后,他立即便选好了突围的方向,只在休整了一日之后,已全力突围。   他没有选择向西去冲李曾伯的防线,而是在次日夜里,突然强攻刘金锁的防线。   一万五千蒙骑已不顾伤亡,做困兽之斗,一开战便尽了全力…… #第七百六十章 破阵   “嘭!”   霹雳炮在马蹄下炸开,炸断了马腿,将马背上的骑兵甩下马来。   同时,飞溅的铁片又溅射在另一个蒙古骑兵的脸上,痛得他嗷嗷大叫。   阿术终于承认蒙军的箭矢在远程对射中不占优势,因为宋军是躲在墙垒后面放箭,并投掷霹雳炮。   唯有冲锋。   随着阿术的一声令下,蒙军士卒纷纷点火烧着了多余马匹的尾巴,任它们疯狂向前冲去,掉进深壕。   “咴律律……”   马嘶声很凄惨。   一匹匹落入壕沟的马匹仰着脖子,眼睛里带着悲伤。   看它们的眼睛,像是它们比乱世之中许多麻木的人还有灵性。   终于,有蒙骑策马冲过壕沟,马蹄踏在马的尸体上,冲向前方,意图从宋军的堡垒之间穿过。   阿术的路线也简单,突破宋军东面防线,北上庆阳府,回凉州。   之所以不向西突李曾伯的防线,因为他与李曾伯交过手,知道那老东西擅长防守。   过去几年,真的打正面攻防战时,阿术一次都没赢过李曾伯。   什么歼敌四十万、转斗千里未曾一败,那是绕路斡腹的战果而已。   阿术狂虽狂,却不打算做没把握的事。   而攻东面,虽说面对的是李瑕,又有高墌城以及深沟堡垒这样的防御工事,但李瑕毕竟年轻,战阵经验必不如李曾伯。   还有一点,东面这整道防线是分为三个部分,高墌城是一个部分,南北的防线又各是一个部分。   守在北面的那个挂着“刘”字牙旗的宋军将领布防的水平,在阿术眼里就非常一般。   比如,若是李曾伯这种老将来防守一个地方,各种防御手段就数不胜数。除了壕沟之外,还会有鹿脚布局,就是把木桩钉在地上,与梅花鹿的腿一般高,起到绊马作用,是花费最少的防御工事。   因此,阿术毫不犹豫选择了这一面突围。   蒙军就像是从一个怪石嶙峋的缝隙中硬生生地挤过去,刮得鲜血淋漓,将身上的皮肉一条条挂在尖锐的石头上,终于是挤了出去。   有幸运的蒙军士卒躲过了霹雳炮的爆炸,策马踏过那被同袍与马尸填满的壕沟,穿过重重的堡垒……前方便是浅水塬。   浅水塬东北方向,是泾河与蒲河交界,顺蒲河往北可通往庆阳府,那就是他们的生路。   “杀出去!”   生路已在眼前,蒙军士气大振……   ……   高墌城头上,董文用正站在李瑕身后,望着北面的战况。   如今已是九月初,他已经被俘虏了一个多月。   金陡关一战还是在七月……李瑕正面围攻,董文用则以一万兵马苦守金陡关,结果被宋军克敌营从水路走黄河切断了后方。   董文用也多次率军出金陡关,与洛阳、陕州来的援军夹击克敌营。   本以为能一击即溃这支刚投李瑕的叛军,没想到克敌营比他预想中要坚韧得多,硬是扛住了两面攻势。   金陡关由此被包围半个月,人心浮动。   之后李瑕突然渡堑登城,关城也就攻破了。   董文用本以为这一战很激烈,但近日对比宋军对阿术的围追堵截,才知道那种你占着潼关城、我占着金陡关每天攻城半日还能帮忙收拢尸体的战事,不值一提。   被俘的一个半月间,他亲眼看到李瑕安排好潼关防事后就火速西进,马不停蹄从天水到巩昌,追阿术到河州,再赶到高墌布防。   每日行军六十里,兜兜转转两千六百余里路途。   相比阿术,董文用确实没能让李瑕如此费心竭力,他没阿术那么强的战力,也没那么大的破坏力。   他算是一个不错的将军,随忽必烈征过大理、鄂州,能督运粮草,也能当先锋破敌。   北地没把文武分得太清,比起打仗,董文用更像是个文官,擅长教书和农事,他曾给忽必烈的儿子讲经,任官河南之后,不打仗时主要做的便是兴农劝耕之事。   因此,李瑕并未杀董文用,反而是有些招揽之意。   值此乱世,李瑕是否招揽一个人的标准非常简单,只看对方是保民还是害民。   当然,这是他的原则,还得看对方愿不愿降。   董文用便不肯投降,反而常常出言不逊。   此时眼看刘金锁的防线要被突破,他开口评点,语气虽没讥讽,但很诚恳地表示了看不起李瑕之意。   “看,你的北面防线要崩溃了,我虽厌恶阿术,但实话实说,你只怕要大败了。”   过了一会,见没人回答,董文用又继续道:“莫说你今日要败,便是能胜,以蒙古之强,绝非一次两次的小胜即可削弱,草原上牧民不必训练,招之即可成军,大蒙古国疆域广阔又有海纳百川之量,能容汉、契丹、女真、色目人,须臾又可成军……”   李瑕没理他。   耳边总有这样吹嘘外寇的言论,实在是讨厌。   但强与弱的问题是最简单的,不必多做争论。   仗打完了自然有结果。   李瑕抬着望筒又望了一会,看到阿术把中军押上去,不计伤亡地、完全攻破了刘金锁的防线。   刘金锁大败,只能领兵向东北方向的浅水塬退去。   一万五千蒙古骑兵如洪流般涌过。宋军挖沟建垒的营地则如礁石般立在了这洪流当中,也像是一个闸。   李瑕这才转身走下城头。   他本就披着甲,径直到了城中校场翻身上马。   ……   董文用看着李瑕的背影,也感觉到了这个宋国郡王、川陕阃帅的杀气。   他脸上那不屑的神情收敛了许多。   说句心里话,他这个手下败将也没什么好不屑的,反而有些佩服李瑕。   只看这段时间以来的战事,斩史权、攻邓州、败史天泽、歼刘整、守潼关、复金陡关、援陇西、堵阿术……不停不歇,当世有几个能做到这种地步。   董文用甚至没在李瑕脸上看到疲惫的神情,其人必是很疲惫的,只是未曾表露罢了。   正是这种铁一般的意志才教人服气。   董文用佩服李瑕的也许还不止这一项……但却还是不愿投降。   因为他的家族还在北面。   但,哪怕不投,董文用被俘之事,已必然会给董家带去许多麻烦。   到时李瑕必然又要利用他离间董文炳,如同去岁对待商挺、赵璧。   哪怕没有这些伎俩,忽必烈对董家的信任岂能不动摇?   董文用心中焦虑,放眼望着北面的大战,不由心想道:“倘若李瑕败北,或有逃脱的机会。”   至于今日之战孰胜孰负?眼下看来,董文用还是认为阿术兵力更强些……   ……   战事才起一个时辰,双方伤亡都很惨重。   刘金锁部只有三千人,但占据着地利,又有火器、壕沟、堡垒,其实造成的杀伤还更大一些。   蒙军则是达成了攻破宋军防线的目的,因此士气大振。   而且杀穿防线之后,蒙军骑兵也终于可以奔跑起来,已有胜势。   ……   “撑住!”   刘金锁已领兵败退到了浅水塬,正拼命组织防线,示意守住塬台。   然而这一带地势已空阔得多,蒙军箭雨袭下,宋军士卒纷纷倒地,或被蒙骑追上,砍杀而亡。   眼看刘金锁这点兵马就要被包围,杨奔终于领骑兵从高墌城南面绕来。斜斜插入蒙军前锋兵马。   “包围他们!”   宋军骑兵先是把冲在最前面的两千蒙军与蒙军大阵分割,同刘金锁部合力将其包围。   杨奔已懂得如何灵活运用骑兵切割敌阵。   这种打法便像是庖丁解牛,一刀一刀有条不紊地切……这本是蒙古骑兵最擅长的战术。   “杀啊!”   隔着密密麻麻的人群,阿术已望到了这情形,指挥中军去攻杨奔所部。   至此,战事对他而言还是顺利的。   他唯一担心的是被拖住。   这里是在宋境,被拖得越久自然是越危险。   而此时恰恰是阿术整个军阵是最乱的时候,他前方的兵马刚杀破刘金锁的防线,却陷入杨奔的包围。   中军正在迅速补上,试图对杨奔部形成反包围。   正当此时,高墌城门大开,城头鼓声大作。   “咚!咚!咚……”   宋军第三股兵力此时才杀入战阵,带带马蹄声滚滚,从高墌城而出。   若回顾整场战事,蒙军的一万五千兵力虽一开始便全力压迫宋军防线,但真正能面对宋军的也不过最前方的两三千人。   这是地势原因,蒙军兵力施展不开。   高墌堵在中间,使得蒙军形着了一个接近长蛇的阵型,这是最不利的。   而宋军虽将兵力分为三股,却已利用地势,把每股兵力发挥到最大战力……   只见一杆王旗出城,宋军骑兵仿佛是一支箭矢,径直撞向蒙军中段。   在那里,还竖着宋军构筑的高垒,使蒙军骑兵无法灵活转动,只能与宋军骑兵肉搏。   李瑕就像是这支箭的锋矢,策马奔在最前。   他却没把自己当成箭锋,而是一柄大斧。   他要如大斧一般重重劈下,把蒙军一分为二。   而蒙军士卒们转头看去,还想张弓搭箭,那一队披甲执槊的骑兵已然撞了上来。   “噗噗噗……”   长槊捅翻蒙卒,破入阵中。 #第七百六十一章 搦战   开战之前,李瑕想了很多。   包括从高墌城冲到蒙军阵中这短短一段路,他想到了家中刚出生的孩子,想到陇西那些死难者也有孩子,想到也许自己做得并没有最好……   当真冲进了战场,用长槊捅翻敌人、腥臭的血泼到脸上,反而能不再患得患失,由此感到了内心的平静,开始心无旁骛。   他在厮杀时没把生死胜负看得太重,专注的是厮杀本身,每一次长槊刺出,都务必尽到全力。   敌兵的性命在李瑕眼里变得更像是得分,他收割时不带情绪,认真,无情无念。   这种认真看在敌兵眼里,反而更为可怕。   除此之外,他还有强大的体力、熟练的技巧、精良的盔甲、神骏的马匹、冷静的心态、精锐的亲卫等等。   种种条件相加,使得战场上的李瑕显得尤为不可战胜……   此时眼见李瑕破阵,一名蒙军百夫长便向他迎了上来。   这百夫长身形如同铁塔,跨坐着蒙古矮马,仿佛脚已踩在地上,显得尤为不伦不类。   但当他冲到李瑕面前,奋力抡起打头锤砸下,战场上已无人觉得这位百夫长骑马的样子可笑。   只剩可怖的气势。   然而当李瑕执起马槊挡住打头锤,又猛地将槊尖往这蒙军百夫长喉咙间送的时候,那巨人般的蒙古勇士瞬间便涨红了脸。   “噗!”   那蒙古百夫长虎口巨痛,马槊终于还是猛地劈开他的皮甲。   李瑕迅速收槊,闪电般又是一刺。   那蒙古百夫长中槊的一瞬间,竟是一勒缰绳,掉头就逃。   他是老猎人了,对危险有最敏锐的直觉,不是什么野兽都能成为猎物的,只这一交手,他就已经感觉出来这个宋军主帅的凶狠可怕……   换句话说,他怯了,逃了。   这一逃,对于整个蒙军阵势而言,并不如被李瑕一槊捅死。   百夫长一逃,其麾下数十人也迅速掉转马头,拼命向东北方向撞去。   “必胜!必胜!”宋军再次欢呼。   一切发生得都还很快,宋军增援、李瑕破阵、蒙将领着人逃并撞向蒙军阵中,阿术还没来得及反应。   ……   阿术正在迅速地估量战场形势。   他处于军阵居中偏前的位置,若想要尽快脱离战场,便可先行离开,让后军突围后自行汇合即可。   蒙古骑兵与一般的兵马不同,特点是聚如丘山,散如风雨,指期约日,万里不忒,就是哪怕被完全打散了,也能很容易聚合。   帖必烈在巩昌城下抛下半数人马便逃,最后人马也都回来了。   但李瑕既已亲自冲锋陷阵,阿术也很担心自己这个统帅一逃,军心若是完全丢了,真成了大溃败。   干脆先杀了李瑕。   蒙古人数更多,完全能围杀。   阿术扬起弯刀,高声请长生天赐福,驱马便要亲自杀过去。   需要他这个统帅上阵,激励士气了。   “阿术!”帖必烈已纵马上前,拉着了阿术便喊道:“不能再拖了!宋军一定还有援兵……快撤吧。”   阿术有个规矩,私下里说什么都行,但战场上他下了军令,最讨厌别人多嘴。   帖必烈这次又犯了他的忌讳。   阿术已冷冷扫了帖必烈一眼,正要开口……   “必胜!必胜!”宋军再次欢呼,隔着百余步,那股振奋之势却很逼人,像是扑面而来。   阿术转头看去,只见李瑕的大纛前进的很快,竟有要杀穿蒙军的架势。   杀穿敌阵没什么大不了的,阿术就无数次杀穿宋军的大阵。   但今日竟是换成蒙古骑兵的阵型被宋军杀穿?   这让阿术怒火冲天。   帖必烈感受到了阿术的可怕怒意,心中不由惶恐。   “你说的有道理。”阿术忽然这般应了。   之后他抬起手,大声喝令不止。   很快,如鸟鸣般尖锐的姑诡之声响起。   阿术不再理会李瑕,而是继续驱中军向杨奔所部杀去,先杀宋军防线,保证能从浅水塬向北突围。   而处在后阵的蒙古骑兵则是纷纷散开,向西面拉开距离,尽量利用马速移动起来。   简单而言,阿术就是放任李瑕切割蒙军,也要先保证退路;或者说暂避了李瑕的锋芒,先歼灭东北面宋军,再回过头来合击李瑕。   不是阿术胆小,而是这更符合蒙骑的战法。   他恨不能亲自上场与李瑕决一死战,但得先保证能够退兵,能退兵就是胜利。   他已下定决心只要这次能脱离,必要绕道川西,杀得天翻地覆……   ……   高墌城头上,董文用眼看着李瑕的大旗不断往前,终于是杀穿了蒙军大阵。   他讶异地张大了嘴,许久没能合上。   脑子突然便想到了一句话——   “太宗将骁骑数十入贼阵,于是王师表里齐奋。”   正是在这浅水塬,唐太宗也曾亲自陷阵破敌,此情此景,只能说是……李瑕故意效仿,未免幼稚了。   董文用嘴里喃喃着“幼稚”,目光移过战阵,望向东北面的浅水塬,又移回来,看着那杆大纛,不由发起呆来。   许是巧合吧,入关中的道路一共就是这几条,故而浅水塬再次成为战场。李瑕确实也有这份勇武,其人胆量也实在是大……   董文用想着想着,从浅水塬联想到了大唐盛世,又联想回当今这乱世。   再低头一看,自己已是俘虏之身,前路茫茫。   “或是天命所归吧……”   一念至此,董文用深感羞耻,也觉得自己的联想实在是荒唐、幼稚。   喜欢陷阵破敌便是天命所归吗?   但这陷阵破敌也不是轻易能做到的……   董文用摇了摇头,眼神惊疑起来,自语道:“真能胜了再谈罢。”   再望向战场,只见蒙军已被宋军分为三段,此时战场上最激烈的是最东北方向的浅水塬。   阿术的帅旗也已押上前,正在亲自冲阵,猛攻杨奔所部……   ……   阿术杀人时确实亳无怜悯之心。   他在还很小的时候便开始宰牛。   牛是知道自己要死了的,看着人的时候,眼睛里会哀求、会落泪,若一直看它看得久了便容易不忍心。   “把它送去长生天。”   当年在驻秃剌河畔,老迈的速不台如此告诉年幼的阿术。   长生天的力量让阿术消除了杀生的痛苦……   这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到如今再回想就显得很可笑,阿术早就习惯了杀人,不杀都觉得不习惯。   他冷血、残暴,嗜杀者的气质是真的能被感受到的,在任何与阿术交手的人看来,他都是个非常可怖的敌人。   “噗。”   “噗。”   阿术拿的是一杆长骑矛,一冲锋便刺翻了两个宋军骑兵,之后便直冲杨奔。   ……   “将军!”   杨奔正在指挥兵马应对猛攻,忽听一名宋兵大喊一声。   他回过头,便见到阿术已倏然杀奔到他附近长骑矛正狠狠扎下,刺翻了提醒他的那个亲兵。   杨奔大怒,当即迎向阿术。   然而阿术看似来寻杨奔搦战,才冲到面前,却是身子一俯。   他身后一名蒙军迅速放箭。   “嗖!”   一支冷箭正中杨奔皮甲,将他钉落马下。   “杀啊!”   蒙军既受主帅的鼓舞,又是急着想要杀破杨奔的防线,已是士气大振,奋力涌上来。   而杨奔中了箭,被亲卫拖着不断后撤,抬眼只看到蒙军不断在向前推进。   “将军!守不住了!”   “再撑一会!”   “……”   “长生天保佑草原儿女生生不息……”   蒙军也在高声呼喊着,为了杀出浅水塬而振奋不已。   阿术终于咧了咧嘴,稍松一口气,亦是认为自己得到了长生天的保佑。   然而,前方本要败退的宋军忽然又欢呼起来。   阿术一听心里便是一凉,料想是宋军又有援兵到了。   回头一看,如他所料,李曾伯的大旗已迤迤而来。   阿术遂觉得那种自己像是一个猎物一般的感受已经越来越浓了…… #第七百六十二章 断腿   “吁!”   陆小酉勒住缰绳,放慢马速,驱马跃上一个小小的坮塬,之后掏出望筒,向前方那正在厮杀的战场望去。   喊杀声不歇,隔着千军万马,能看得到李瑕那高竖着的大纛。   他还看到了红黄蓝白黑的五面将旗,知道其中那面蓝色的便属于李泽怡。   陆小酉遂很为李泽怡感到骄傲。   他认为李泽怡往后的军功一定能超过他,且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他知道李泽怡比他有本事,有本事的人当然得出头。   才放下望筒,便见李曾伯也已跃马上来。   李曾伯从巩昌出发,走的是番须口道。   这一路颠簸而来,陆小酉看在眼里,实在担心老节帅的身子骨会散了架……   “大帅请看。”   李曾伯接过望筒看了一会,却并未马上下令进攻,而是重新调整了阵列,之后才调遣兵马支援李瑕。   每招过一个将领,他都不厌其烦地反复交代。   “困兽犹斗,须围三阙一,放蒙军走南面豁口。”   “缓缓逼进,阵型不得散了,以免将蒙军逼急了冲乱我方阵列,或掉头反攻东面。”   “……”   这片战场不大不小,浅水塬之战时双方十余万兵力也摆得下,但它终究是古道,称为“泾河古道”或是“萧关古道”。   西面是关山、东面是子午岭、北面是黄土高原,唯有泾河与几条支流穿过的河谷还算开阔,可以行军。   它没有蜀道那么难走,但本质上还属于山谷。   阿术的这支蒙军已被堵在山谷中。   刘金锁、杨奔堵住了他们往东北的去路;李瑕从中间将他们一分为二;李曾伯则从西面围堵上来。   若是从天上看,就会明白东、西两边的蒙军应该同时齐攻李瑕。   但战场上的将军与士卒只能从他们的视角看,不可能看得到完整的战场局势。   东边的蒙军放眼看去,看到宋军的防线已被他们冲得支离破碎,马上便能突围;西边的蒙军只看到自己被宋军包围了,必须要尽快散出去。   这种情况下,已没有任何人能号令被分割开来的两部分蒙军同时合攻。   李曾伯要做的便是先歼灭西边的蒙军。   他以往打仗,就好像是守着一间破屋来防狼,拼了命地钉窗户,一不小心便让狼窜进屋中肆虐。   而这一仗,他是猎户。   这里便是他的陷阱。   现在狼已在陷阱里,可以套住它的后腿了……   ……   阿术一看李曾伯的旗帜过来,已是大怒。   他不是要弃掉一半的兵力,而是打算先歼灭堵路的宋军,再围杀李瑕所部。   李曾伯太快赶到,让他有种被扯住后腿的感觉。   恨不能一脚将那老东西踹死,再拔腿而走。   但暴怒归暴怒,阿术早已联络不了被分割的那部分蒙军,只能任他们被李曾伯包围。   像一头狼被套住了后腿,且已失去了知觉。   阿术只好一口咬断了自己的后腿,拼命跳出这个陷阱。   这一口咬得鲜血淋漓,他已发了狠。   他今年二十八岁,从体力到意志都是最巅峰的时候。   他是一头最强壮的狼,已被陷阱激怒,且是最暴怒的时候。   呲牙咧嘴,夺人而噬……   “噗。”   阿术的长骑矛借着马匹的一点近距离冲势,轻而易举地刺死一个宋兵。   他一扯缰绳,马匹拐了个弯,避开前方列阵的十余个宋军。   身后的蒙骑已撞上去,撞乱了这十余宋军的阵列。   阿术马上又拐回来,长骑矛乱捅,突破这一层防线。   马蹄下的尸体和伤者渐渐增多,他就这样领兵突进。   这也是阿术从戎以来,打得最激烈的一战。   蒙古军队其实是很少打硬仗,他们擅长使用俘虏和仆从军去消耗敌兵、通过屠杀来恫吓敌兵、利用骑兵的优势不停削弱敌兵……   总而言之,蒙军战术的关键,始终在于“乘敌力竭”四个字。   乘敌力竭,便是掌握主动权,保持以强击弱的状态。   阿术深谙这种战术,因此以往每次败都是小败,每次胜都是大胜。   他号称不败,却从来没像今日这般惨烈地拼杀过。   ……   战到中午。   浅水塬已被鲜血染红。   这是今日伤亡最惨重的战场。   杨奔、刘金锁两部兵马占了地形的优势,且更擅长于近战肉搏,因此杀伤了颇多蒙军;   而蒙军是拼了命地要冲杀出去,同样也给宋军造成了大量的伤亡。   一个个想斩杀阿术的宋军兵士、校将倒下,死时还怒目圆睁,带着不甘。   他们当中有许多人想立一个斩杀都元帅的大功。   也有许多人单纯是因为痛恨蒙虏,这些大部分是从川蜀来的,也有少部分是陇西兵士,看到家乡被烧杀抢掳,而心生恨意。   可惜,未能遂意。   战场之残酷,一方面是残酷在冰冷的铁器会劈在人身上任何一个柔软的地方,生命毫无尊严;另一方面则是它永远是无情地碾压过来,哪怕有人拼命想保护无辜,拼命想斩杀恶徒,它不管这些。   “向塬上撤!”   刘金锁大吼一声,终于是放开了防线,撤上坮塬。   他粗略一看,浅水塬上已是尸横遍地,只他麾下便有近千人的伤亡。   只能撤了。   混乱中,刘金锁转头向杨奔的旗帜望去,目光找了一会,只见杨奔半片身子都是血红,犹抢了一匹马想去追阿术。   他连忙命令亲卫去拦住杨奔……   ……   阿术终于杀穿了浅水源上的宋军防线,杀出了一片生天。   他领着六千兵马冲向泾河与蒲河交汇处,准备越过河,往北到庆阳府。   走庆阳盐马古道就可以,阿术对陇东地势很熟悉,因为到六盘山祭祀成吉思汗不是一次两次了。   他盼着被李曾伯围堵的兵马能散逃回六盘山一半,如此一来,还能带八九千的兵力回凉州。   那么,纵观整个战事,拖住了李瑕、未让其响应李璮,而他杀入陇西歼敌五万……想到这里,阿术也懒得再给自己找回体面,因为败得实在是太惨。   也只有斩杀李瑕才能挽回这场败势……这念头一闪而过,他很快又冷静下来,这次时机不好。   下次吧。   等下次大汗调遣大军来攻,到时必可斩杀李瑕。   也要不了太久。   ……   泾河河谷开阔,通常山谷宽一里以上,泾川这边则有五六里。   策马奔过这几里地时,阿术心中又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   但他近日的预感都太过准确,此时遂努力不去想,以免又猜对了。   终于,他望到了泾河……仔细观察对岸,并未发现宋军。   黄土坮塬上树木并不茂密,藏不住伏兵。   阿术有些意外之喜。   他本担心李瑕会设一支伏兵于此。   但没有伏兵也不意外,毕竟他从河州杀到这里也只花了半个多月,留给李瑕调动兵力的时间本就不多……   “下马备战,准备渡河。”   趁着宋军还没追上来,阿术迅速下令将士下马在河边列阵迎敌,同时命人渡河拉飞絙。   飞絙便是连结两岸的绳子,泾河水势并不算汹涌,士卒们拉着绳索便可过河,马匹也可泅水。   仅仅安排好这些,阿术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李瑕那杆大纛已开始向这边移动,竟是这么快便要追了过来。   这次,阿术没有再避战。   已避无可避了,背水一战,打便是了。   他不急不缓地包扎着伤口,抬头看着自己的大纛,嘴里喃喃低语着,请求长生天的保佑。   他坚信长生天会让他活下去,就像以往的每一次战争…… #第七百六十三章 粗暴   李瑕分割了蒙军之后,本想与李曾伯合力歼灭一半,再歼灭另一半。   但阿术既已杀出防线,他得马上率军追击。   因此只好让李曾伯负责独立歼灭被分割在西面的那支蒙军。   此时,这些蒙军骑兵正在向南面逃窜。   他们大概是想借着骑术在一个个黄土坮塬中绕道,以为这样就可甩脱宋军的包围。   但李曾伯布置包围的时候,其实是特意留了南面的山谷,允许蒙军逃窜。   这不是新鲜的战术,蒙古骑兵为了降低敌人的抵抗意志,每次包围敌人时都会贴心地在包围圈内让出一个缺口,让敌人逃,他们再轻骑追击,一路砍杀。   李曾伯也差不多,但有一点不同——他给的是死路。   所以,高墌城南面看似宽阔,但阿术就从没想过从这边突围。   一队队被分割了的蒙骑绕过一个叫“落箭塬”的坮塬,本以为逃出生天了,却听得水声传来。   再往南不远,一条河已显在眼前。   河名“黑河”,是泾河的支流。   河对岸,有一支宋军正在那里,在调整着床弩的方向。   逃命的蒙古骑兵纷纷勒住缰绳。   来不及了。   “嗖!”   床弩射出的硕大弩箭已穿进了他们的身躯……   同时,号角声也在黑河北面响起。   随着李曾伯一声令下,宋军已齐齐向前杀去。   这一刻,有许多蒙卒们已经并不凶狠了,反而显得惊慌失措、有些可怜的样子。   人在面对死亡时都懂得哀求。   但宋军将领们,尤其是不久前才守过巩昌府的陆小酉看到这种哀求的眼神之后反而更加大怒。   他脑中浮现的是守着巩昌城时看到的那一具具在陶罐里被烤成油的尸体……压抑了两个月的愤怒终于得以释放出来。   “杀虏!”   宋军齐声大吼,杀向蒙军。   ……   在浅水塬作战,有一个结果往往与过往相似,如旧唐书所载——   “投涧谷而死者,不可胜计”。   ……   相比在黑水河边群龙无首的蒙军,泾河畔的蒙军有阿术这个主帅,局面好了很多。   阿术让骑兵下马步战,在很短的时间内布置了一个防守阵列。   蒙军很少步战,但在遇强敌之时也会如此。   比如,木华黎便有两次步战,且还是在主力会战时。   第一次是神水县之战,他命半数兵力下马放箭,配合骑兵,斩首锦州军阀一万二千八百余级;   第二次是黄陵冈之战,当时两万金军列阵河岸,示以死战,木华黎令骑下马,引箭齐发,大败金军,溺死者众。   今日阿术遇到的对手,比金国末年时的金军强,强得多。   当这个念头浮现出来的时候,他突然前意识到一个问题……大蒙古国面对的好像从来都是些衰弱国家,似乎很少遇到哪个正在兴盛的。   摇了摇头,阿术把这个该死的念头从脑子里驱出去。   总之,他得步战迎击李瑕了。   这种地形没有腾挪的空间,步战便更具优势。   蒙军士卒砍杀了受伤的战马,堆在阵前。   士卒们就站在马尸后面,张弓搭箭。   双方距离渐渐靠近……终于,箭矢齐射而出,比在骑射时更为有力,射程也更远。   “嗖嗖嗖嗖……”   “咚咚咚咚……”   箭雨落下,宋军士卒举起盾牌格挡着,缓缓向前推进,同时也以箭矢、霹雳炮还击。   ……   宋军后方的一个黄土坮塬上,李瑕正在观战指挥。   他并非是累了才没有冲锋,而是在阿术突围之后,战局有了变化,须重新调整。   先是命令刘金锁、杨奔两部兵马攻阿术正面,也是下马步战。   李瑕这边则剩下不到三千的骑兵,分为两队。   他先命李泽怡绕到左翼,等待号角。   诸将各领了命令,开始推进。   李瑕拿起望筒,向泾河上游看去。   许久,直到望到有几艘小船从斜对岸划出,并有旗帜晃了晃,他才下令吹响号角。   “呜呜呜……”   随着这号角声,李泽怡攻向蒙军左翼。   而泾河上的小船已冲了下来。冲向蒙军好不容易在河上拉好的飞絙。   宋军士卒们立在船头,毫不留情地挥刀斩下,轻易便将那些飞絙斩断。   蒙军一片哀嚎。   他们逃命的路就这样断了……本以为河对岸没有伏兵,然而伏兵却是在上游。   不是所有列阵于河边的战斗都叫背水一战。   比如黄陵冈之战,金兵便是列阵河岸,示以死战,还是被木华黎杀得大败,溺死无数。   置之死地,需要有极强大的意志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否则就是死……   到了考验蒙军意志的时候了。   ……   李瑕踢了踢马腹,驱马下了黄土坮塬,驰到另一队骑兵前。   这队骑兵则是胡勒根率领的,眼见李瑕过来,已默契地跟上。   “随俊王杀敌!”   “违背了长生天意志的,他们不配身为草原人……”   胡勒根一边跑一边喊个不停。   马匹小跑着,渐渐加速,冲向蒙军的右翼……   李瑕微俯着身子护着面门,任箭矢射落在盔甲上。   他忽然想到上次与阿术交战,还是在杀了兀良合台之后、阿术领兵追来。   那次,庆符军死了很多人。   今日也死了很多人,当年只是数百人作战,如今则是数万人,死的人更多。   当年,李瑕被阿术追得游过长宁河才得以活命。   今日他则不打算让阿术游过泾河,以免还要再一次交手,死更多人,甚至是更多无辜之人……   想到这里,李瑕已冲到了蒙军右翼。   他开始心无旁骛地亲自冲阵。   为了以更小的伤亡获得更快的胜利。   ……   夕阳如血。   这已是李瑕今日第二次冲阵。   第一次杀穿了蒙军,阿术仓惶而逃。而这一次,阿术已是毫无退路。   于蒙军而言,当敌方主帅屡次陷阵,唯有阿术亲自去迎击,才能振一振士气,否则蒙军要不了多久便要溃败。   不,蒙军溃败似乎已成事实。   阿术不再去想这些,将胜负生死全都抛开。   总之是杀了李瑕,一切都好,杀不掉的话死就死,也不是什么大事。   而且,有长生天保佑。   “让开!”   “让开!你们绕过去!”   阿术大吼着扑向李瑕的大旗。   他要亲自杀上前,给草原上的勇士们提心力。   统帅奋勇,士卒才能奋勇。   他是速不台之孙,是成吉思汗的“四獒”之一速不台的孙子,继承的是獒狗一样的凶狠……   距离越来越近,阿术已能看到李瑕正在放肆屠戮蒙军士卒。   阿术紧紧握住长骑矛,举起,蓄满了力……猛地向前掷去。   “杀啊!”   长骑矛飞出,掷向的是李瑕的战马。   李瑕早注意到阿术的旗帜正在过来,一听风声,扯过缰绳便躲。   长骑矛正中胡勒根的战马。   一声马嘶,胡勒根摔下马来,忙指挥士卒上前保护李瑕。   阿术更快,已经就地一滚,滚到李瑕马前,拔出弯刀便斩马腿。   李瑕再次勒住缰绳,让马匹抬起前蹄,同时手中马槊扎向阿术。   “噗。”   马槊迅若流星,径直捅穿阿术的大腿,李瑕奋力一顶,马槊刺得更深,将阿术钉在地上。   “啊!”   阿术中怒吼着,一翻身,躲过胡勒根一刀,反手劈开胡勒根。   而他腿上的皮肉也硬生生被他从马槊上扯破。   血柱由下往上飞喷而起。   “噗!”   “咴律律律……”   血柱从马腹中喷出,溅了阿术一身。   李瑕跨下战马一声悲鸣,扬起前蹄,倒地。   马槊还钉在地上,李瑕连忙松手,跃下战马。   一道血红的身影已扑将上来。   寒芒一闪,阿术扬着弯刀,奋力斩下。   李瑕才落地,连忙侧身,弯刀已劈进他盔甲的缝隙中,血绽出。   同一时间,他已拔剑,一剑挥砍,径直斩在阿术手上。   阿术四个指头被斩落,接连落地。   “铛”的一声,弯刀也掉在地上,与石头碰了一下。   周围的蒙兵、宋兵才反应过来,纷纷抢上。   阿术剧痛,已奋力一扑,将李瑕扑进蒙军阵中。   “杀了他!”   “杀他!死啊!死啊!”   蒙古语的呼喝声中,阿术拼命用带血的手去摁住李瑕,以供蒙卒斩杀。   李瑕力气大极,一手挥剑乱斩,一手推开阿术。   阿术也是力壮无比,但脸色涨得通红。   “呼……呼……”   两人都在喘着粗气,像是两只野兽。   区别在于,一个坚决,一个疯狂。   最后,阿术还是没能摁住李瑕,又被李瑕头盔一顶,鼻血长流。   李瑕已就地一滚,躲过一柄长骑矛。   阿术不放过他,又扑上来,左手捡起一支箭便扎在李瑕背上,箭矢卡进甲胄当中。   李瑕吃痛,反手一剑。   因双方都是盔甲精良,他每一剑都是向着这样无甲覆盖的地方。   这一剑毒辣,正刺进阿术眼中。   “噗……”   这一下痛不欲生,阿术如厉鬼般惨叫,竟是还拼命挥动手里的箭矢,意图刺死李瑕。   李瑕已退,脚步如行云流水,两步便退进宋军阵中。   阿术已杀疯了,不管不顾杀将过来。   李瑕又是一剑刺出,刺伤阿术握箭的那只左手。   几个宋军上前,连接劈砍阿术。   阿术接连重伤,惨叫不已,满脸都是血,简直形如鬼魅。   蒙卒们大骇,拥上杀退宋兵,抢过阿术便逃。   他们才转身,李瑕追上,一剑刺进阿术的膝弯。   阿术摔倒,竟是还能用腿一绞,以最大的力气绞落了李瑕手中的剑。   他是愈受伤愈凶狠,马上用那被捅穿了的左手拾起一柄弯刀,还想要斩李瑕。   李瑕已抢上,一把摁住阿术的手,一拧,夺过弯刀,径直斩下……   从阿术冲到李瑕面前,再到此时,一共也不过只过了几息时间,周围的宋军、蒙军士卒们也就各来回了几步。   而这一刀斩下,持续了一整天的战事终于有了结果。   简单而粗暴。   简单粗暴到就像阿术这个人本身。   至死,阿术都以为长生天会保佑他,就像过往的每一次。   但,战场很残酷……   残酷的是,数万人,数十上百万的无辜冤魂,凶手也只有一条命来偿。   偿不起的。   只有结束它,换新的秩序。   李瑕说不上这一刀斩下是怎样的心情。   他坚定,始终向前看。   但一定也是带着愤怒的。   “噗!”   血从脖颈中喷涌。   “噗噗噗……”   溅得到处都是血,腥臭得厉害。   一颗桀骜不驯的头颅被提了起来…… #第七百六十四章 答案   当阿术指挥蒙军与宋军鏖战时,帖必烈正在准备渡河。   他不会游泳,因而备了浮囊,就是将羊皮完整剥下后扎紧再吹鼓起来的气囊。   蒙军行军时常有携带,用于渡河。   只要把浮囊拴在腋下、趴在上面,再拉着飞絙,足以让他带着辎重安全渡过泾河。   然而宋军的小船顺河而下,斩断了飞絙的同时,箭矢射来,马上便射破了帖必烈的浮囊。   “嗤嗤……”   帖必烈看着堆在岸边的一个个浮囊瘪下去,发了一会呆,不知如何是好。   周围的杀喊声摇山倒海,他回过头望去,只见阿术的那杆帅旗正在向右翼移动,靠近了宋军主帅的那杆大纛。   背水一战,一定能斩杀敌将。   到时再渡河也是一样的。   “长生天保佑草原儿女生生不息……”   帖必烈正想着这些,阿术那杆大旗已缓缓倒了下去。   “阿术已死!”   “阿术已死!”   “……”   宋军那边有人齐喊起来,高声地重复着这一句简简单单的蒙语。   之后,一个人头被高高举起。   隔得远,帖必烈看不清楚,只知道以阿术的脾性是不可能容许敌人这样羞辱他,如果是假的,一定会不管不顾继续冲杀。   而现在,右翼全乱了……那看来,阿术真死了。   帖必烈只觉脑子里“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整个战场如此炸开来,蒙军已立即陷入了混乱。   他们若是骑着马,还能驱马而逃,但此时是下马步战,混乱中连找到马匹跨上马背的时间都没有。   逃也无路逃,北面临着泾河,而其余三面都有宋军杀过来。   很快便有人跳进泾河,试图涉水到对岸。   泾河这种河……它不像黄河、长江一看就波涛汹涌,泾河看着就平静得多,常水期河水澄清,水深也就半人高,看似可涉水而渡。   但过泾川之后这一段,谷窄岸陡,与蒲河汇流,水力增大,河道多跌水险滩,急流瀑布,何况如今还是九月,汛期才过不久。   宋军的小船停在河道中央,以竹篙撑着。   撑篙的船夫们最是清楚这河能不能够涉水而过,其中一人叹了口气,喃喃道:“真以为能跑得掉吗。”   没人在乎这一个船夫说了什么,前方密密麻麻的蒙军士卒听不到,也听不懂。   “放箭!”   张顺大喊一声,自己却没张弓,而是拿起一根长长的鱼叉,等待着蒙军游到他面前。   然而,大部分的蒙军是到不了河中央的。   水还未没到他们脖子时,脚下一没站住,呛了第一口水之后,河水便开始吞噬他们的性命。   箭矢铺洒而下,蒙卒多是把盔甲扔在岸边,只能以皮肉迎接箭矢,鲜血很快把河面晕成了红色。   更大的杀伤在于中箭的蒙卒一慌张便溺了水,呼喊着,挣扎着,慢慢在水中窒息而亡。   而他们在溺亡这个过程中展示的痛苦,给了同袍更大的恐惧。   连没中箭的蒙卒也被扯倒,在河水里窒息、疯狂挣扎、越发窒息。   便是有少数能游到河中央的,宋军的鱼叉也会毫不留情地扎下。   “噗!”   张顺的鱼叉每次扎下,都能带走一条性命。   并非是每次都刺中要害,而是只要刺中,对方就不能在水里活下来。   杀戮成了很简单的事。   张顺幼时听老人说,端平三年蒙军屠他的家乡时,杀戮也是很简单的事,蒙军一人赶十人,将他们赶在街道中央,长矛齐捅……   “噗!”   “噗……”   惨叫声在张顺耳边回荡,也在他心里回荡。   夕阳在西山边投出的最后一道余晖,印得江面红得可怕……   “投涧谷而死者不可胜计”,史书上简简单单一句话,今日复现,其实是人间地狱。   ……   帖必烈脚已踩到了河水里,望着前方可怖的情形,猛地打了个寒颤。   河水太凉了。   他于是召集身边的宿卫,重新穿上盔甲,杀了几个溃兵,抢了马匹沿河往下游。   天色渐渐暗下来,几骑宿卫护送着帖必烈冲出蒙军军阵,悄然逃离。   “咴!”   夜色中马匹悲嘶,“嘭”的一声,帖必烈摔倒在地,便见宋军箭矢射来,他的宿卫们惨叫起来。   帖必烈盔甲上也中了两箭,幸而盔甲厚实,未伤到要害。   他捡起弯刀,站起身,招呼还能动弹的亲卫,迎向了宋军。   他,孛儿只斤·帖必烈,成吉思汗之曾孙、窝阔台汗之孙、西凉王阔端之子,流着黄金家族高贵的血液……只要杀向懦弱的宋人,一定能赢得胜利。   长生天保佑着成吉思汗的子孙。   本以为前方只是一小队巡卫的宋兵,没想到冲上前一看,月光下能看到这里竟是宋军刚扎好的营防,短短的防线上有密密麻麻百余人。   帖必烈一愣,不等对面宋军动作,他膝头一软,已跪倒下来。   “我投降了!”   这句话他却是用汉语说的。   帖必烈也忘了自己是何时学会的,但总之是学会了这句话,虽说话时口音十分奇怪。   出乎他意料的是,宋军里竟有人用蒙语喝了一句。   “这一战我们不接受俘虏,把他们杀了!”   帖必烈又惊又喜,连忙喊道:“我不是普通的俘虏,我是成吉思汗的子孙……”   ……   当胡勒根听说俘虏了帖必烈,大乐。   他兴冲冲策马赶到下游的营防,准备亲自带其去见李瑕。   面对这个黄金家族的子孙,胡勒根稍保留了些许礼貌,没有多加折辱,只是用绳索捆着帖必烈的手,拉着他跟在马后。   马速并不快,胡勒根在意的是与昔日的草原主宰宣扬他的信仰。   “你们知道你们为何会败吗?!”   面对这样掷地有声的质问,帖必烈懵了好一会,抬起头看向马上的矮个子,也不知这个叛徒到底是什么出身,但一定是某个与黄金家族有仇的部落酋长。   “我们应该败。”   “铁木真的屠杀已经背弃了长生天,他才是草原的叛徒,他折断了通天巫的脊柱,不再听长生天的指示,他屠戮世间的生灵,已经触怒了长生天的意志。故而,长生天子降于世间,要成为新的天可汗……”   胡勒根最近一段时间与许多俘虏探讨蒙古的历史,加之被李瑕的一些观念熏陶,因此有了对铁木真的看法,形成了他对青冥苍天教的独特理解。   若不是打仗太忙,他真希望能找点时间与郝老道长探讨教义。   在军中,对教义有这样理解而且愿意与他探讨的人是不多的。   此时遇到了黄金家族的子孙,胡勒根心情复杂,既怀揣着过往的敬佩,又有了新的不屑。   他很努力地想要说服对方,以证明自己是对的,于是尽量驱马在帖必烈身边,滔滔不绝地讲述。   口沫如雨水般洒了帖必烈满脸。   帖必烈听不懂,也没打算听懂,却放下了黄金家族的骄傲,赔笑道:“幸好听到了胡勒根将军为我讲述长生天的意志,原来我的阿布病死了是因为他信奉了喇嘛、背弃了萨满。”   “不,你没有懂。”胡勒根大急,翻身下马,继续滔滔不绝。   帖必烈只好道:“对对对,我们做的一切都违背了长生天的意志,所以败给了伟大的天可汗,请胡勒根将军能为我求情,允许我献上忠诚……”   胡勒根终于说服了帖必烈,很是兴奋。   待到了地方,他命人把帖必烈押在帐外候着,他则亲自去见李瑕,并承诺会替帖必烈求情。   帖必烈心中稍安,他认为自己是有用的。   他毕竟是黄金家族的子孙,李瑕想与忽必烈议和也好、想到阿里不哥联络也好,甚是想往凉州扩张,他都有大作用。   但他等了许久,这一夜却并未见到李瑕。   直到两天后他被带到了泾川县,依旧没见到李瑕,而是被捆着押到了城头上,面对着近两万的宋军兵马。   宋军显然也是刚收拾过战场,扎驻到泾川城。   风吹过城楼,带着呜咽声,帖必烈心中泛起非常不好的预感。   他目光看去,能看到有些宋军额头上是扎着白布的。   这场面,太过于像一场祭祀了。   但没有看到萨满和祭品……   ……   “这是做什么?”李泽怡喃喃道。   “宣扬。”胡勒根答道。   他按着刀站在李泽怡身边,眼神却是比之前还狂热了许多。   “宣扬忠心不分汉人与蒙人,你明白吗?”   李泽怡皱了皱眉,道:“好吧,别和我说话了。”   “草原来的信徒胡勒根,胸怀越来越宽广了,忠诚于天可汗的信念。”胡勒根道:“而你,只懂得忠诚于前途……”   “疯胡子。”李泽怡转头一看,见董文用已被押过来了,道:“来了,你开始吧。”   胡勒根兴奋起来,大步走上城头。   他看向归义营的士卒,当先大喊道:“将士们,你们有人是从草原来的,有人是从西域来的,效命于我王,但不知我们与汉人的区别是什么。当看到你们的族人出现在敌阵,你们分不清为什么他们是你们的敌人。到底谁是胡人?谁是汉人?今天,胡勒根来告诉你们!”   “第一条,保护生灵者,便是我们自己人;残害无辜生灵者,就是我们所有人共同的敌人,该杀!”   “杀!杀!杀!”   归义营士卒遂高声大喊起来,他们需要界定自己是谁,归属感该落在何处。   但不需要太复杂的规则,要用最简单、清晰的规则。   第一条就是这样泾渭分明。   胡勒根已一把拎起帖必烈,放声高吼。   “这个,是阔端之子帖必烈,领阿术杀入巩昌,屠五万生灵……”   “杀!杀!杀!”   帖必烈已骇然变色,他终于知道今日的祭品在哪里。   ……   于更多人而言,这不是祭祀,而是惩戒。   刘金锁、鲍三、陆小酉等人各自领着人站在城外列成方阵,抬头看着城头上胡勒根的叫嚣,已有些不耐烦。   “娘的,聒噪个没完没了,老子麾下的川兵还等着上去一人一刀……”   ……   更远处,董文用抬头看着这场面,转头向李瑕道:“当众虐杀黄金家族的子孙,你会……”   “虐杀称不上,与他有仇者,一人一刀报仇雪恨,应该不算过分。”   “你会触怒蒙人,陛下会……”   李瑕再次打断了董文用的话,反问道:“你很害怕蒙人?”   董文用语气一滞,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瑕抬手指了指城头上阿术的头颅,以及被挂在那已被割了几刀正在哇哇大叫的帖必烈。   “那我来告诉你,那种需要靠屠城来恫吓敌人的军队,一开始就是外强中干,只是野兽而已。也只能吓吓你们这些软弱之人。”   在他眼里,阿术确实只是野兽……帖必烈虽然弱些,也是野兽,并无更大的作用了。   董文用默然,叹息一声。   他目光望向了城外,像是在望向浅水塬、泾河、黑水……在那里,不计其数的蒙军尸体还堆在那里。   这次进犯的蒙军,已是匹马无归。   胡强?汉强?   孰为胡?孰为汉?   经历这一仗,董文用已开始重新思考着这些问题……   李瑕有答案,他的答案在百年后、数百年后凝练的历史,他努力想用这个答案拿给当世这些深陷迷茫的北人、南人解惑…… #第七百六十五章 士望   长安。   吴潜由他的孙子吴泽扶着,缓缓走上了长安城北面的戍楼。   由戍楼中看去,可看到城头上的火炮由毡布盖着,还静静摆在那里。   前些日子,差一点就要点燃这火炮,以迎击蒙军。   长安城外其实并不空旷,北面便是龙首原与唐皇宫的旧址,如今虽无城墙保护,已日渐繁华,很难想像这一炮轰出去会是怎样的光景。   若非李瑕、张珏把刘整所率的万余探马赤军歼灭在渭河以北,那不论吴潜如何做,长安附近生灵涂炭显然是不可避免的。   想到这里,再回想廉希宪撤出关中一事,方知廉希宪是顾忌着多年治理这片地方的心血……   总之,发生于咸宁三年夏秋接连不断的战事让吴潜想了很多。   关陇确实难守,朝廷不愿收复有朝廷的道理,偏偏让他们这些人守住了。   他们当中,有最坚定抗蒙的南人,也有经历了丧乱之痛而愈发怜惜民生的北人,以及数不清的只想好好活下去的人。   这群人形成的风气,与临安不同……   吴潜就这样站在戍楼中,用他那一双老眼凝望着这片土地,愈看愈是不舍。   许久,一大队车马逶迤而来,风卷旌旗,带着得胜归来的气势。   吴潜领着长安官员迎出城外,只见大纛下策马而来的李瑕一身戎装,英姿雄武。   他以往也常见到李瑕,但今日再见,感受愈发不同。   从浅水塬之战,不免联想到唐太宗,联想到刘文静,于是不免想到刘文静在唐太宗年少时评价的那一句“非常人也,大度类于汉高,神武同于魏祖,其年虽少,乃天纵矣。”   连吴潜都有这种联想,这一战对李瑕的威望必然会有更大的影响。   当今之乱世,世人最憧憬的是什么?   便连李璮举事,喊的也是“复为盛唐之主”,王文统则想“继作玄龄之臣”,如果可以,他吴潜难道就不想当房玄龄吗?   士民之仰望便是这么来的吧……   吴潜脑中这些念头才转过,李瑕已翻身下马,扶住了他,笑道:“吴公何必来接?未免太兴师动众了。”   “王师凯旋,便是兴师动众也该迎一迎,以提振人心。”   “好,多谢吴公了。”   李瑕笑应了,待与吴潜并肩而行,却低声道:“还不算凯旋,我很担心河南局势……晚些再谈吧,吴公请看那是何人?”   吴潜转过头,目光穿过人群,待看到李曾伯,不由哑然失笑。   老友相见,他颇为洒脱,哑然一笑之后摆了摆手,有种“往事不必多谈”的意思。   李曾伯反而是情绪复杂,初时还能克制,等看吴潜这洒脱神情,一个没忍住,老泪纵横……   ……   “我听得你‘离世’之前留下三首《谢世诗》,便知你是为刘宗申所累,唯不知是否贾似道主使……”   入了城,李曾伯坐在厅上,再谈起两年前他听说吴潜死讯时的过往,却是愈说愈激愤。   “‘伶仃七十翁,间关四千里。纵非烟瘴窟,自无逃生理’,哪怕今日见你还在人世,当时奸党迫害之烈犹可见一斑!”   李曾伯有愤怒的理由。   他派人到循州查探过,得到的各种蛛丝马迹直让他怒发冲冠。   据说刘宗申到任之后,不止一次对吴潜下杀手,先是遣人在吴潜所住寺院的井中投毒不成,为了下毒又设宴邀请吴潜,被婉拒之后干脆强行把宴席设在吴潜住处。   更痛心的,是吴潜的“身后事”。   吴潜是盼着能落叶归乡的,诗云“朝廷有至仁,归骨或可觊。魂兮早还家,毋作异乡鬼”。   但他是牵扯储位之争而被贬谪的,在没有平反之前,不具备扶柩还乡安葬的条件。   因此,李曾伯当时探知的是,吴潜的尸体被安葬在相距循州六百里的湖尾山中的荒僻之地。   一代状元贤相,死后连葬身之地也无,何等悲凉委屈?   “可斋莫再气了,莫气了。你已花甲之年,任一方阃帅,岂好哭成这般……我未死,还在人世。”   “毅夫兄,你看看你这辈子!”   李曾伯摇了摇头,愈发激愤。   他一时也不知如何表述这种激愤,只好再念吴潜的“绝命诗”,只觉字字泣血。   “边马南来动北风,屡陈长策矢孤忠。群豺横暴嘉谋遏,仪凤高飞事业空……”   念到最后那句“欲知千载英雄气,尽在风雷一夜中”,想到吴潜差点便要被一杯毒酒葬送在那个雷电交加的夜里,李曾伯已愤怒地捶着桌案。   “莫气了,过去了。”吴潜叹息不已,道:“三首绝命诗,其中两首是我本以为必死,有感而发,一首是为了造成我已死的假象……总归是过去了,你莫要偏激,也莫要心生不满。”   “不满。”李曾伯道:“我确是不满!联络朝臣逼着贾似道罢了刘宗申的官……唉,但又还能如何偏激?”   说到这里,他语气沉重下来,终是又吐出了四个字——   “国事为重。”   “是啊。”吴潜深以为然,“国事为重。”   旁人或理解不了他们,受如此迫害,竟还要禀承国事为重的观念。   但,恰是有这份胸怀与意志,才能数十年苦心支撑这摇摇欲坠的家国。   国事之重,没有这种毅力的人本就扛不住。   故而他们是吴潜、李曾伯。   个人的荣辱与委屈谈也谈过,哭也哭过,话题便渐渐转回正事上来。   “没想到会是李瑕救你,深谋远虑啊。”   “守垣这个儿子……让人不知如何说啊。”吴潜喃喃道:“先帝若有这样的儿子、或荣王若有这样的儿子,倒是社稷之幸事啊。”   “毅夫兄这话,太大逆不道了。”   “是啊,这话里第一层意思,对当今官家便尤为大逆不道。我被贬谪循州,不冤、不冤……”   提到当今官家,李曾伯也是无言。   他揉着额头,一会想到浅水塬战场上,李瑕亲率骑兵截断蒙军的英勇之姿,一会想到在临安数日听闻的有关官家那些荒唐之事。   更不提吴潜这一辈子屡次在朝中受到的迫害,再相比起这一年李瑕的对待,更不知说甚才好。   “唉。”   终是一声长叹。   之后,李曾伯道:“我不能谋逆。”   “六十又八矣。”吴潜捻着长须叹道,答非所问,又道:“你小我三岁,亦不年轻了。”   “你这是要我莫再管身后之事啊。”   “不然如何呢?”吴潜反问一句,拍着膝,漫不经心道:“无可奈何了啊。”   “但……”   吴潜摆摆手,笑道:“故友重逢,谈谈诗词才对。当年你我诗词唱和,我填‘问匈奴未灭,底事菟裘’,你填‘谁为把中原一战收?问只今人物,岂无安石’,至今回想你我这些词句……牢骚太多了。”   他们这两首词,一个叹匈奴未灭却要隐居了,一个问天下是否还有谢安,转头还是说隐居,“隐居”二字虽然都只是说一说,但这种悲观却像是刻到了大宋文臣的骨子里。   说来说去,都是悲观。   “你我为何就不能如岳武穆?‘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你我为何总是‘人间事,尽悠悠且且,莫莫休休’,为何总是‘危栏外,渺沧波无极,去去归休’?”   吴潜话到这里,往前一倾,问道:“以往连谈收复都是欲语还休,但你不觉得近年来振奋了许多吗?你我垂垂老矣,便只管振奋,有何不可?”   李曾伯感慨不已,“连收复都欲语还休”这几句,他们对朝廷岂就是毫无不满。   “毅夫兄你莫非是……”   “不,我每每向李瑕耳提面命,教他忠君报国。可我一介老朽,除此之外,又还能如何?”   “耳提面命,忠君报国?”李曾伯反问一声,犹觉不安。   “近来常想起一句话啊……”吴潜又道,“如何言之呢,‘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可斋以为呢?”   话不必说透,李曾伯已会意吴潜的意思。   他本该是来遏制李逆之势,没想到还没开始对付李瑕,立场已有了这些的变化。   而李瑕还根本都没对付过他,确有大气量。   想到这里,让人心中不由又浮起一个评语。   “大度类于汉高,神武同于魏祖。”   ……   李曾伯到长安,既有见见老友这样的私事,更多的则是为了在回陇西前了解清楚接下来的形势。   换句话说,才歼灭阿术,他们就马不停蹄地赶到长安进行军议了。   入城稍歇了一会之后,李曾伯与吴潜转到府署大堂上,只见不少文武官员已经到了。   李瑕没有换掉那一身戎装,脸色并不是太好。   “先总结今年夏防、秋防……”   一句话,把许多将领带回了以前年年遭蒙军入寇的氛围,又要开始年年防蒙虏入寇了。   “我们连接打了几场胜仗,歼蒙军近三万,但从南阳、黄河、潼关、巩昌、延安、浅水塬等一场场仗打下来,我军的伤亡也已逾万,更有五万无辜百姓受难……”   李瑕对此很不满意,他不愿与蒙古进行这样的消耗。   因此,他首先明确提出了他往后的战略倾向。   “我们必须往外打,把敌人堵在家门之外,这是下一个阶段的战略,请诸位都仔细想想如何做到,明日继续就此商议。现在谈形势……林子,你来说。”   李瑕议事时与临安完全是两种作风。   他总结、提出目标,简明扼要。   而他对情报的重视,也是世间少有人能及。   林子已站起身来,却有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架势。   “据山东、河南方面情报,夏贵已被张弘略击退、李璮被围济南已有败亡之势,只怕今冬蒙军就能抽出手来,转头攻川陕了……” #第七百六十六章 快错过的机会   李瑕有些疲倦地往太师椅上一靠,碰到背上的伤口,遂又重新坐正了。   面对堂中这些心腹属臣,他也懒得再摆出大胜后的威风,表情不算太好。   这次虽然除掉了刘整、阿术,看似大胜了,但他还是觉得亏了。   因为李璮举旗这件事,是李瑕从好几年前起就知道的,都准备好了要好好地利用一番,狠狠地从忽必烈身上剐下一片肉来。   最好是取河南。   原本该趁李璮举旗时,出兵开封,给史天泽、董文炳一个重创,逼张家投顺……李瑕一直在做这些准备。   结果,先是张五郎被逼走了、亳州不再在张家手上;之后阿里不哥败逃得太快,完全出乎了李瑕的预料;李璮不得不仓促起兵。   攻河南的计划其实完全被破坏了,等收拾了杀入关陇的两支蒙军,李璮之乱已快要过去……   李瑕当然不高兴。   但他也在思考是否对阿里不哥、李璮寄予了过高的期望。   人终究还是得靠自己。   ……   堂上,林子还在叙说山东、河南的情报。   李曾伯很气愤,认为李璮不该这么快败亡,反复确认林子的情报是否有误。   “末将推断李璮将败亡,依据在于济南已经被围死了,那城中粮食还能撑多久……”   林子说着,走到地图前,开始指点济南周围形势。   要知道的是,蒙古国在山东有三家实力雄厚的世侯,即东平严实、济南张荣、益都李璮。   济南是张荣的地盘,李璮很早就想拉他一起造反,曾私下以马蹄金相赠,张荣拒绝,并把李璮谋逆之事告了。   这也是为何李璮一举旗便攻打济南的缘由之一。   问题在于,济南虽攻下了,但李璮却被围在城中。   “李璮被围在济南,甚至不如被围在益都。我们不知济南的粮草具体有几何,但据王荛抵达之后传来的书信分析……我们不认为其部还能撑到十月。”   李曾伯在地图前看了许久,抚额,无奈道:“为何早不突围?趁史天泽被拖在南阳之时南撤,与大宋连成一条防线。”   “李大帅说笑了,李璮既攻下济南,占了地盘,岂有放弃的道理。”   “他若能再撑半年,我们倒可再出兵河南……”   李曾伯想的很好,打败了阿术之后,关陇兵马也要休整两个月,到时攻打洛阳、开封,可与夏贵配合,如此一来,局势就非常有利了。   结果,这边才击败了阿术,东线的战事已经如此了。   因此,话到一半,李曾伯已停了下来。   他当然懂,只不过是太可惜这个机会。   林子当李曾伯是真不懂,还解释道:“撑不了半年,末将方才说了,李璮连十月份都撑不到。不等我们出兵,蒙军已经掉过头来攻我们了……”   堂上旁人都不想说话了。   时到今日,救也没办法救李璮,只能当作是故事听。   “再说大宋支援的兵路,夏贵领中路军一度攻下了亳州,有进攻开封之势。但到了七月,张弘略迂回绕道,从鹿邑出发,不攻亳州,而是乘战船沿涡河而下,一路绕到了涡河入淮的涡口。”   众人看向地图。   “年轻人打仗,天马行空啊。”吴潜叹息道。   之所以这么说,因为夏贵攻开封都攻到半路了,深入蒙军境内了。张弘略却是根本不管,反而绕道至两国交界之处的淮河。   “张弘略杀至涡口,截断了夏贵的辎重线。夏贵只好连夜退兵,途中又遭张弘略伏击,被追杀殆尽,物资损失不计其数……”   李曾伯抚额。   这一战,他帮不了夏贵,当时他正被围在巩昌城。   但从这一战中却可见大宋收复中原的困难,首先便是需要大量的物资与补给,需要漫长的辎重线。   反观蒙军,根本不在意一城一地的得失,迂回包抄,无往不利。   林子又继续道:“大宋另一路援军,青阳梦炎部于六月兵临沧州城下,猛攻沧州,但之后攻势受挫,又失去了夏贵在侧翼的掩护,不敢孤军深入,朝廷命他驰援济南……而我们得到的消息是,青阳梦炎已绕过济南,从益都撤回宋境了。”   吴潜看过贾似道发给李瑕的公文,遂问道:“海军呢?”   “海军……杳无音讯。”   议事的诸人实在无甚可说的,许久,吴潜才从无奈中回过神来,道:“该担心的是蒙军灭了李璮之后便能抽出手来……待入了冬,黄河结冰,蒙军会再次来犯?”   “不错。”李瑕道:“这也是我方才说的,我们要提前做好准备,最好能够以攻代守,御敌于门外。”   “……”   董文用坐在堂中,漫不经心的样子。   夏贵败、青阳梦炎败、李璮要败……这些都是他早早就预料到的。   当时他大哥回镇洛阳,他就是这么分析的,全都猜中了。   董文用唯一没猜中的就是自己败于李瑕之手,成了俘虏。   其实,他还没答应归顺李瑕,只说要考虑一下。   怎么说呢?为人臣者,谁不想要一个恢弘大度、英明神武的英主,但总不能贸然害了家族。   慢慢考虑为妥。   奇怪的是,李瑕竟已让他参与这样的军情议事……   董文用脑中灵光一闪,很快有了推测。   李瑕也许会故意让自己听到某些重要军情,再假意露出破绽,放自己回到洛阳,传递假情报。   看来,是要用反间计了?   才想到这里,便听到李瑕开始问话了。   “彦材,你怎么看?”   彦材是董文用的字,李瑕直接称呼,便是将他当私人幕僚来用,既不像称廉希宪、张珏那样“善甫兄”“君玉兄”,也不像称吴潜、李曾伯“吴公”“李公”,因为毕竟是俘虏。   董文用回过神来,心想自己分明还没答应投效,为何偏要相询。   但想了想,他还是应道:“我比诸位更了解蒙古形势,并不认为蒙军会在今冬再攻关陇。”   “是吗?”吴潜反问一声。   董文用道:“之所以刘整、阿术须先攻关陇,便是为了让蒙古大军在平定了李璮之乱后能尽快占据关陇。但如今这两部人马已被全歼,蒙军已难以速定关陇,而你们虽胜,却也兵力受挫,无力作乱,故而蒙军更可能先伐阿里不哥。当然,你们也不必想着出兵河南支援李璮,我大哥早有准备……”   他这话说的也不知是站在谁的立场,有种“忽必烈现在不打你们,你们也要老实点别惹他”的意味。   堂上很快就响起好几声冷哼。   杨奔径直向李瑕拱手,道:“郡王,我看他是故意这般说,让我们掉以轻心。”   董文用冷笑,道:“爱信不信,冬日便见分晓。”   他本就还没想好要不要归附,才提了意见又马上被人反驳,心中不痛快,干脆闭口不言。   李瑕似乎也没有太重视他的意见,这日军议到最后,说的还是防患于未然。   “不论蒙军今冬是否会再次犯境,我们都该尽快做好准备,现在开始重新调整防线……”   ……   李曾伯出了府署,走过长安城。   这八百里秦川被收复之后他还是第一次来,也不知还能来几次,自是该好好看看。   他换了一身普通老汉的衣裳,走过东大街,绕过钟楼,登上广济街的一间酒楼,坐在那看着人来人往,脑子里又想到今日议事时李瑕说的那些话。   “以攻代守,拒敌于家门之外……但打出去也难,太容易像夏贵那般被迂回包抄,截了辎重……”   地图早已刻在脑中,李曾伯想着想着,忽听得长街上响起了驼铃声,他蓦地起了一个念头。   这念头一开始显得有些不真切,但越想,他越觉得兴奋,最后干脆菜也不吃,径直又赶向府署。   ……   “李公?请他进来。”   府署中,李瑕正对着地图揉额头,听了通报,马上便应了。   他们也不提现在的所作所为到底是在为谁效命这个问题。   李曾伯大步上前,直接开口道:“李璮撑不了太久,留给我们的时间太少,郡王想要以攻代守,但若要攻山西、河南,面对的是中原诸路世侯重兵,难。何况我方水师尚且不成熟,渡过黄河只怕是回不来。”   他这般直接冲进来,招呼也不打,显得颇为莽撞,李瑕却马上进入了李曾伯的节奏。   “不错,李璮之乱没能利用好,让人失望。但东面确实打不了了,我们的粮草也不足,支撑不了经年累月的战事。”   “东面难,西面却可以。”   李曾伯看向李瑕,眼神郑重,颇为突兀便道:“不须粮草,只须给我两万骑兵,可打下西凉、河套。”   李瑕也不讶异,反问道:“李公能做到吗?”   “蒙人能做到的,我们有何做不到?若要守陇西全境,四万余人犹不足,而阿术新败,凉州空虚,两万人即可攻下。我认为董文用所言不假,忽必烈犹有阿里不哥这一大敌,但恰是如此,反而更该捉住最后的机会,趁李璮未灭、忽必烈欲伐阿里不哥之际,先从他身上割下一块肉来……”   李曾伯话到一半,忽看到那张摆在案上的地图,他不由愣了一下。   只见地图上凉州的位置早已被李瑕画了个圈,且已画了几条行军路线。   “这是?”   李瑕与李曾伯对视了一眼,道:“我也是这般想的,既然没能从忽必烈左腿上割下一块肉,那不如试试从他右腿上割……” #第七百六十七章 戍边策   屋外忽然下了大雨。   分明还是午后,天色忽然暗了许多。   李瑕转头一看,起身关了窗,添了两支火烛,邀李曾伯坐下谈。   用兵不是小事,往西打的想法还只是击败阿术之后的这几天突然冒出来的,并不成熟,显然有太多事需要斟酌。   但李瑕开口,用一句话定了基调。   “打,我们必须得打,还得趁忽必烈还有李璮、阿里不哥这两个敌人的时候先出手打。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李曾伯精神一振。   他从长安大街赶来的一路上也考虑过李瑕也许并不肯支持这个策略,此时却已感受到了对方迎难而上的气概。   正是这种临安朝廷不具备的气概让李曾伯到了关陇之后渐觉如鱼得水,恰如吴潜所言“只管振奋”。   也确实是振奋。   ……   若给当今形势打个比方,忽必烈便像是一个壮汉,先挥动大棒把阿里不哥这个残暴又胆小的壮汉赶跑了,再一手掐住小瘦子李璮的小细脖子、一手摁住李瑕的头。   宋廷则像是个面黄肌瘦的病弱之人,趁机冲上来想给忽必烈一刀,才到面前,被一脚踹飞了。   这各方势力里,李瑕就像个幼童,头被忽必烈摁住了,虽说用力咬了忽必烈一口挣扎出来,却也跌了一个大跤。   爬起来一看,病人已被踹飞了,小瘦子也快被掐死了,另一个色厉内荏的壮汉还是躲得不见踪影。   换成别的孩子,这时便该跑了。   李瑕不跑,还想给忽必烈捅上一刀。   当然,他没有积蓄,粮草兵力都不足,这便是他被比喻成一个孩子的原因。   这一刀不好捅。   往哪捅?怎么捅?就成了务必考虑清楚的问题。   ……   “往东打、或是往西打?其中有大区别。”   李曾伯是饭吃到一半才跑来的,胡子上还沾着汤渍,一边擦了一边又道:“东面的蒙军有防备,且高城坚墙、大军云集。史天泽、董文炳都等着灭了李璮之后对付我们;西面不同,西面地广人稀,蒙军兵力不足,且不知我们有骑兵两万。此为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李瑕提笔,在纸上写了几笔。   此时与李曾伯的对话,已基本在战略层面上说了为何要打、又为何不能打东边而该打西边。   笔尖再往下一移,下面还记了林林总总许多要考虑的问题。   “往西打可以,先定目标,我们该打到哪里?换言之,我们割多大一块肉回来?”   “河西四郡、河套。”李曾伯毫不犹豫。   这大概就是西夏的疆域,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   李瑕讶然。   他在地图上只标注了凉州这个位置,确实没想过要在现在打下整个河西走廊,更遑说河套了。   从地图上看,只算从六盘山到凉州这个范围,就已经比关中大很多了。   “我们有这个实力?凭我们的实力最多打下凉州吧?”李瑕问道。   “河西走廊与河套地域意义重大,得之则关中稳如泰山,失之则中原不守。”   李曾伯并不回答有无这个实力,开口却先说意义。   “河西走廊为抵御西部诸蕃之天然屏障,东连关陇,西通西域,南接河湟,北达蒙古,正是天下要冲,国家藩卫……”   李瑕知道河西走廊的战略意义。   简单来说,这是一条咽喉要道,东边是中原王朝,西边是游牧民族,以前的匈奴、现在的蒙古。   谁占据了这里,谁就掌握主动。   中原国力强大时,河西走廊是向西北扩张的跳板;国力衰弱时,它是抵御外敌的战略要地。   一个对比,汉武帝命霍去病两次进军河西,在河西走廊建立四郡,将防御前沿推进到蒙古高原,有力保证了整个汉王朝的稳固;反观宋朝,不能将河西走廊控制在手,只能龟缩一隅,最后陷入被团团包围的尴尬境地。   “再说河套,蒙军若至燕山南下,必经过沙漠,即使是他们也不可能奔袭上千里而无补给,在何处补给?河套。蒙古正是占据河套,故能以此地放牧养马,积蓄力量,随时进攻中原;而若我方占据河套,以此地可作为战略粮仓,利用崇山峻岭闭关据守……”   河套的意义,李瑕也不用李曾伯多说。   还是那一个对比,汉王朝占据河套,对匈奴虽远必诛。   而宋朝没有占据河西、河套,或许再加上燕云十六州,因此,始终处在战略被动、只有挨打的份。   这也是为何宋军年年打胜仗,却根本没办法逆转与蒙古的强弱之势。   包括李瑕重生多年以来,也是现在才渐渐发现自己以前的眼界太小了。   以往说什么川蜀是宋朝的门户、汉中是川蜀的门户。   当中原王朝连中原都没有,要把川蜀作为门户,着实是太辛酸了。   看看汉唐的门户在哪里,才能明白为何宋朝一直挨打、一直挨打。   才能明白为何匈奴、突厥没能那样欺凌中原王朝,而蒙古可以。   这次李曾伯在陇西挨了打,痛定思痛,又或许是与吴潜谈过之后,想到自己六十余岁高龄,想要捉住这最后的年景最后再成就一番功业,他渐渐显得激动起来。   哪怕不敢比霍去病,他也想效仿在安史之乱后为大唐收复河西的张议潮。   “河西沦落百余年,路阻萧关雁信稀。赖得将军开旧路,一振雄名天下知。”   若说张议潮克复河西走廊是“百年左衽,复为冠裳;十郡遗黎,悉出汤火”,到如今,历经五代、西夏,蒙古,左衽了几百年那是数都数不清了。   李曾伯不仅是想要这份功业,也是因这想到都觉得沉甸甸的痛、以及沉甸甸的责任。   两人又说了许久……   李瑕一开始真没想要吞下河西走廊与河套那么大的地方。   听李曾伯一说,他确实有些被说动了。   拿下这样的战略要地,对忽必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也确实只有这最后的机会了。   但他还是很冷静,提笔在纸上又标注了几点,沉吟道:“下一个问题是,我们打得下这些地方吗?打下之后又如何守?”   李曾伯虽是今日才思考这个问题,却已有了大概的思路。   “若有两万骑兵,足以攻打了。这片地域基本是西夏国故地,看着虽大,实则人口并不多……”   说到河西走廊与河套的人口,因大宋基本就没有占据过这些地方,也只能依照对西夏的了解来进行推断。   宋军对战西夏,屡战屡败,认为西夏有五十万兵力,再考虑到西夏“无兵民之别,有事则举国而来”,那西夏人口最盛时也不过在两百万人左右,其疆域虽广,却有太多沙漠,人口集中在州城附近。   在这本就地广人稀的情况下,蒙古对西夏的屠杀,也只需要用“灭族”两个字来概括。   河西走廊与河套平原上生存的原本是党项人。   党项是一个融合了各部、高度汉化的族群,现在被灭掉了。   被灭掉的意思就是,它已经消亡了,没有了,整个文明被抹掉了。   除了被屠杀殆尽,幸存的党项人一部分归顺蒙古,成了蒙人、色目人;一部分逃往中原,成了汉人;一部分南下吐蕃。   至此,整个河西走廊的人口更少,基本都是征发来的探马赤军、从草原迁来的牧民、西域通商的色目人,以及阔端一系从各地掳掠来的大量驱口。   “河西走廊地域虽大,却只需攻下西凉、甘州、肃州、瓜州等地,即汉武帝所设的河西四郡……”   李瑕一边听着,目光看去,见李曾伯的手一直捂在膝盖上。   想必是年纪大了,今日一下雨,风湿发作。   雨滴打在屋檐上响个不停,李曾伯与李瑕也长谈了很久很久。   他们所谈的事绝不容易。   也必然面对蒙古军队强烈的反扑。   奇怪的是,对此保持冷静的是李瑕,而年老体迈的李曾伯反而更有种少年般的冲动。   “活到这把年纪,我已不剩几年了,用这最后数年为中原将这西北门户夺回来。班超久在绝域,年老思归,但愿生入玉门关。我不同,一世偏安,唯盼能死在玉门关……”   ……   是夜。   李曾伯回到驿馆,犹心神激荡,久久不能入眠。   他忽然又想到在临安时与贾似道的详谈。   为保大宋社稷,除掉李逆吗?   相比于今日与“李逆”相谈的事业,孰轻孰重?怎么选择?   是该“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还是该“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还是该“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还是该“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汉家男儿的志向抱负,写在唐诗里。   李曾伯干脆翻身而起,铺开纸墨,欲写封书信训一训贾似道。   然而笔尖才落,又觉与那江南水乡里的平章公无甚好说的。   于是与贾似道说都懒得多说了。   干脆写下了一首以往作的诗。   那是在襄阳时经过隆中,借诸葛亮咏志的诗。   烛光忽明忽暗,李曾伯奋笔疾书,留下一列列金钩铁划的字迹。   “老瞒晚当汉道卧,黑云触天月新破。英雄湖海应如响,独向南阳静中坐。”   “当时不遇刘豫州,抱膝吟啸谁为酬?本图一旅复夏祀,岂为万户伸韩仇。”   “……”   “空存遗庙千载后,过者犹知袒为右。呜呼龙乎如有灵,盍使胡营落天狗?!”   毛笔被掷在桌上。   李曾伯推开窗,向西望去,吐出一口浊气,顿觉胸襟一阔。   这一首旧诗写的是诸葛北伐,是复夏祀,是冠裳右袒,是汉道永昌。   多年过去,当年咏的志向还在…… #第七百六十八章 公事私事   长安的这场雨下得很大。   一队马车由永宁门进了城,停在了府署前。   韩祈安掀帘向外看了一眼,也不等人拿伞来,抬手遮着头便往里跑去,不理会身后一声声呼喊。   “中郎。”   “中郎慢些……”   韩祈安官不大,任从事中郎,属于王府属官,管理王府各类事务而已。   他跑到廊下,长安府署中官吏们见了都大吃一惊,连连行礼。   “不必多礼,引我去见郡王。”   长安府署自南向北分为五堂,每堂又有衙舍若干,层次分明。   前方是照壁,两侧各有一个辕门,东为“整纲饬纪”,西为“察吏安民”。   通道尽头过了仪门,两侧为科房,是官吏们务事之处。再往前是大堂,东有四间官厅,西有四间戟房。   大堂名“勤事堂”,门外楹联上书“刑赏唯求孚众志,清勤端在励官箴”。   再北面的二堂才是会客议事的地方,韩祈安匆匆赶上前,正遇到杨奔、宋禾、胡勒根、李泽怡等人出来。   杨奔走在最前,神色严肃,目光正直直看着前方,有种舍我其谁的气势。   宋禾正拍着李泽怡的肩,像是在勉励着什么,胡勒根则凑在他们旁边,仰头插话,脸上带着笑意。   韩祈安先是暗想这些骑兵将领们好闲,竟没去戍守地方,再一想便知他们聚在这长安府署必然是又要有战事。   还真是征战不休,让人心神俱疲。   到了议事堂,远远便看见一个将领从堂中出来,其人名叫萧全,曾经随刘元礼偷袭关中被俘虏过一次,后来随刘家一起投降。   其实这种刘家旧部才是如今李瑕麾下骑兵将领的大多数。   ……   李瑕见过萧全,正在给手臂上的伤口换药。   那伤口还没结痂,看得出是个带倒钩的箭头刺中的,挖出之后犹有皮肉被翻开。   “阿郎又受伤了?”韩祈安赶进堂中一看,脸上已浮起关切之色。   “皮外伤,不碍事的。”李瑕起身拿了一块帕子递给韩祈安,让他擦干头上的雨水,道:“反而是岳翁身体不好,不该淋雨。”   韩祈安不太敢担这岳翁的身份,稍欠了欠身,说起汉中的各种公事。   今年的秋收已经过了,咸定三年积累的粮钱基本也因战事花出去,可喜的是南丝绸之路上有了贸易往来,稍有些积余;   各种券引发行得还算顺利,平陵王府已能得到川陕民间基本的信任。江南那边,金银关子却比之前的会子还贬值,因此川陕的券引渐渐在江陵、襄阳等地私下通用;   棉花的种植稍见成效,王府施行了让蜀地每十亩田地种一亩棉花的政策,且可以棉布抵税……   “说到这个,能否临时再赶制出两万件棉衣来?”李瑕忽然开口打断了韩祈安的叙述。   “莫不是今冬要向北面动兵了?”韩祈安讶异道。   “准确而言是西北。”   李瑕也不瞒韩祈安,开口便说了想要占据河西走廊,进而再图河套的想法。   听到最后,韩祈安捻须沉吟,缓缓道:“怕是吃不住吧?”   “先攻下凉州,再由李曾伯屯兵于河西四郡,陇西的防守压力能轻不少。”   “倘若今冬延安、潼关,以及黄河沿线战事有变又如何?”   “所以才该打出去,先占据主动。还能寄望着我不打他,他便不打我吗?”   “这样接连作战,耗费太大了。”   “钱粮耗费,该算。”李瑕道:“但不能算得太清楚。算得太清楚了,反而更容易做糊涂事。”   他说着,随手把今日找来看的那些关于宋与西夏战事的记载丢到一旁。   大宋的士大夫从来都算得清楚,在将士奋死血战一次次击败外虏的时候,算得出还是杀良将换和平更为划算。   徽宗一登基,旧党便把收复河湟地区的王瞻流放逼死,把将士浴血打下的西北六寨甩手割让。   他们当然有理由。   说起来也是丝丝入扣,条理清晰。   但李瑕懒得分析了。   “这次不管耗费多少钱粮,不管划算不划算,便是倾家荡产,就当买一个振奋人心,泄一泄这大宋将士的愤懑,提一提汉家男儿的心气。”   韩祈安该提醒的提醒了,见李瑕主意已定,也不多劝,先是将一应钱粮调度之事应了,又问李瑕何时归汉中。   李瑕摇了摇头,道:“李曾伯想要领两万骑西讨,他怕是做不到。方才见了萧全,如他这般的刘家旧将,李曾伯很难如臂指使,我到凉州一趟,为他坐镇吧。”   “也是。”   韩祈安明白李瑕的顾虑在何处,少带或不带粮草孤军深入,需要在军中有极高的威望,李曾伯年纪虽然大,至陇西不过一年,必是做不到。   老人慷慨激昂,也富战略眼光,但以李瑕的做事态度,不可能任由他去冒险。   明白归明白,韩祈安也叹了一口气,道:“阿郎离家也大半年了,倒不如将治所迁到长安来?”   “也想过,但待川蜀民心大定了再迁也不迟。”   “……”   谈过了公事,韩祈安才说起私事。   他给李瑕带了一大叠的家书。   因为韩巧儿递信最方便,写了特别多封。   李瑕也想家,渐渐真的明白“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当中的情绪。   而在李瑕看这些信的时候,韩祈安想了想,还是问道:“听说,张六郎击败夏贵,重据亳州了?”   “嗯,河南局势可惜了。”   “张家果然有实力……对了,还未恭喜阿郎,喜得贵子。”韩祈安道:“听巧儿说,阿郎这次本希望要个女儿,求个儿女双全。侧王妃则是又生下了儿子……”   “知道岳翁想说什么,放心吧。且不说天地之广,只说蒙古国如今之疆域,三五代人分封治理尚且难以巩固下来,没什么好争的。”李瑕随口说着,眼睛也不抬,又道:“我心里有数。”   七月初七时,张文静生下了孩子,男孩。   李瑕本想陇西之战一打完便回汉中,结果又打算攻凉州,难免心中挂念。   至于这个刚出生的次子对于张家有何影响?   或许会有些影响,关键在于主动权在谁手里。   李瑕翻开张文静的信,只见上面先是说了许多小事,又在小事中掺杂着表达各种想念,最后,她问他是否将孩子的事告诉张柔,并附了一封信,若他同意便直接递往北面。   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夫妻,生了孩子得让外祖父知道一下……   李瑕不由笑了笑,没拆开张文静给张柔的信,而是又写了一封亲笔信,并在一起送往保州。   ……   燕京。   张柔缓缓打开一口箱子,只见里面满是书籍。   他缓缓捧出最上面一本,轻抚了抚封面,递给了王鄂。   王鄂曾是金国状元,如今忽必烈的诏书多出自他手。   此时王鄂双手捧过张柔递来的书,摊开看了看,道:“张公有大功于后世矣。”   这是《金实录》,于他们这些北人而言,有超乎寻常的意义……   金国的历史重要吗?   抛开女真人不提,一百多年间活在中原的万万人不能没了历史,否则他们才是被真正的完全灭亡。   不久前,王鄂向忽必烈进言“自古有可亡之国,无可亡之史。盖前代史册,必代兴者与修,是非与夺,待后人而可公论也。”   忽必烈允了。   这代表着蒙古国要为前朝修史,也代表着它维护正统。   蒙古再也不会像灭西夏时那样,完全抹杀掉一个文明。   “千万生灵之幸事啊。”王鄂感慨。   “献了《金实录》,朝廷能为前朝编史,我最后的心愿已了。”张柔道,“可以致仕了。”   王鄂颇为讶异,惊道:“张公这便致仕了?”   “不错。”张柔道:“想请陛下允六郎袭职。”   他这是让王鄂也帮忙说话的意思。   正好借着这个张弘略击败夏贵、收复亳州的时机。   王鄂却是有些疑惑,问道:“但依陛下心意,恐是更属意九郎吧?”   张柔心意坚决,摆摆手,不再就此多言,把王鄂送到院门处,道:“状元公慢走。”   ……   看着王鄂离开的背影,张柔微不可觉地叹息了一声,想到了许多往事。   三十年前,他随拖雷攻打汴京,当众放言“我用兵以来,杀人多矣,岂无冤死者?从今以往,非与我为敌作战者,誓不杀也!”   结果,金帝逃到汝南,城中金军死战。依蒙军惯例,凡拒不投降者,一旦城池攻破则屠城。那句“非与敌战,誓不杀也”言犹在耳,张柔已下令屠了汝南城。   当时每一个兵士牵着十余个俘虏斩杀,他只在其中救下了王鄂这样的文人。   如今活到老了,最近却总想到当年这些事,汝南被屠后的情形浮在眼前,让他莫名地心悸。担心会报应不爽,遗祸子孙……   “大帅?大帅?”   张柔回过神来,便见一个信使已赶到面前。   “大帅,亳州急信。”   张柔目光看去,迅速抢过那三封信快步赶回书房。   其中两封虽无署名,他却知道是谁写的。   他把张弘略的信丢在一旁,先拿起那封张文静的信,之后转念一想,转而先看李瑕的信。   “阿术死了?”   看到一半,张柔终于是脸色一变,却还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硬话。   “小兔崽子,但李璮都快完了,你已失去了一个强援,往后还能怎么办?”   如果李璮刚起事时,亳州还在张家手上,李瑕能击败史天泽,攻下洛阳、开封,局势未必不能影响他的决定。   现在显然是晚了,河南已被忽必烈稳定下来。   再往后一看,得知女儿已生了孩子,张柔的神情却又无奈起来…… #第七百六十九章 分功宴   济南西城外,蒙军大营。   张弘范巡视过战场,策马赶回营中,听亲卫禀报了一句“李家郎君来了,正在帐中等候”,他遂连忙赶向大帐。   帐帘一掀,一个年轻人已起身。   “九郎。”   “德卿兄。”张弘范上前,道:“你攻下淄川了?如何?家小可安好?”   “已攻破淄川,救出我的家眷。”李恒笑应道,“淄川已定,赶来增援,就数百人马,旁人瞧不上,想在九郎这里下营。”   他年纪在二十六七,面容俊秀,举止贵气,穿着一身蒙军的戎服,算是蒙古将领中最文雅的面貌了。   李恒是西夏王室后裔。   虽说西夏灭国最惨,王族屠戮殆尽、宫殿尽数销毁、王陵掘地三尺……但也有一只漏网之鱼。   早在夏神宗在位时,西夏一边受着蒙古劫掠,一边还依附着蒙古、穷兵黩武地去帮蒙古攻打金国。   当夏神宗命太子李德任统兵打金国,李德任坚持联金,拒不领兵,夏神宗气愤,一举废掉了李德任的太子之位,把他囚禁在灵州。   后来,蒙军攻破灵州,李德任不屈就死,当时他儿子李惟忠才七岁,也想追随父亲殉国。   蒙古宗王、铁木真的弟弟合撒儿见了,收养了李惟忠。   合撒儿死了之后,次子移相哥最为显赫,李惟忠也追随着移相哥立了功劳,被封为淄川的达鲁花赤。   李恒是李惟忠的次子,从小就留在移相哥王府当人质,被王妃当作自己的儿子一般抚养长大。   他年长之后回到山东,去年发现李璮准备举旗造反,随李惟忠弃家而逃,到燕京告状。此番也算是表了忠心、立了功劳。   李璮恼怒李家父子行径,遂将其满门押于淄川狱中,李恒这次便是领兵救出家眷,再来围攻济南。   此时李恒说完了这些经历,张弘范也是唏嘘。   “德卿兄忠于国事,陛下必不薄待。”   “不谈我了。”李恒摆手,把话题转到张家身上,道:“听说,你六哥击败了宋军,收回了亳州与河南诸城?可喜可贺。”   “是啊。”张弘范笑道,“六哥一向有大本事,又听父亲话。”   他已在帐中翻了一会,没找到酒,招过亲卫去别处拿一坛来。   “九郎呢?攻城也有数月了,可有斩将夺旗?”   “没有。”张弘范径直摇头,摊开手,道:“一滴血还未沾。”   李恒指了指他,笑骂道:“帐中无酒,我看你未曾懈怠。”   “有酒有酒,你看,这不就来了。”   张弘范大笑,接过亲卫找来的酒,坐下,给李恒倒了一杯,道:“德卿兄前阵子在淄川,怕还不知济南这边的战况,我来给你说说。”   “多谢。”   “史帅赶到济南之后,与合必赤宗王商议,认为李璮诡计太多,且兵马精良,不宜强攻济南城,当围城困死李璮。所谓‘以岁月毙之’,这是稳操胜券的打法。”   李恒听得懂。   打李璮与打阿里不哥不同,没必要损兵折将,因此诸路世侯都想保全实力,这也是为何需要史天泽来统一指挥。   能保证众人的利益,才能得到众人拥护,史天泽懂得这道理。   “稳操胜券。”李恒笑道:“那更重要的就是……看谁能分到功劳了?”   “是,只看谁能分到功劳。”   两人会心一笑,碰了碰酒杯。   李恒抿了酒,向帐外看了一眼,评价道:“你守的这地方不错,李璮很可能会从此突围,少不了你一份功劳。”   “史帅待我不错。诸路军中,只有史格那道防线比我更好。”   “史格在哪?”   “西南,扼守历山一线。”   李恒点点头,道:“确实是李璮最有可能走的方向。”   “史帅的亲儿子嘛。”   张弘范往前稍倾了倾,道:“到了济南,我才知道父亲真是老谋深算……我出战前,他便告诫我要找‘险地’驻营。”   “哈哈,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李恒大笑。   哪有甚险地?   这里不是在打仗,是一场分润功劳的宴席,是诸路世侯把年轻一辈的子弟拉出来亮相的一次机会。   张弘范话锋一转,却道:“这两个月李璮已开始突围了。但,他一次都没有攻击我的防线。”   “哦?李璮畏惧九郎之名?”   张弘范大笑,颇为张狂。   然而,他眼里却没有笑意,稍微笑了一会便停下,肃容道:“不闹了。我还不至于中了这样浅显的骄兵之计。李璮欺我年轻,当我不会领兵,以为一直不来攻,我的士卒一定会心生懈怠。”   李恒道:“我等他来吃个大亏。”   聊到这里,大雨倾盆而落,帐内的地上也满是雨水。   张弘范连忙去冒雨去抢修防事。   到了夜里,便听士卒说,史格依托河涧修筑的防御工事毁了,木栅全被冲垮了。   张弘范自语一声“来了”,遂向李恒道:“德卿兄是否到史家大郎处下营?”   “不了,我只这点人马,在哪都是一样的。难得能与九郎并肩作战,九郎不嫌我分润你的功劳便好。”   “自是不嫌。那今夜便看史格独领大功。”   是夜两人抵足而眠,半夜,果然被动静惊醒。   “报!李璮夜袭南面史将军大营了……”   “下棋吧。”   李恒道:“等等战报,看史格如何应对。”   张弘范打着哈欠,随口道:“看吧,史格一定又要闹出些轶事来,显得他英勇。”   棋下到第三盘,果然,听得探马来报,说是史格亲自反击,杀至李璮大纛下,投掷火炬为号,一举破敌。   “德卿兄觉得如何?”   “这故事……勉强能在战报记一笔,博陛下一笑。”   “不错的亮相……”   ……   天光微亮,王荛站在济南城头上,望着最后一支残兵退回城中,眼中满是无奈。   对李璮失望透顶了。   李璮是他姐夫,以前王荛怎么看,都觉得姐夫是当世豪杰,心怀大志,武勇绝伦。虽知道李璮不擅谋略,但没想到是如此不擅谋略……   回想起来,王荛赶到济南之时,史天泽还未率军抵达,当时他便劝李璮放弃济南,把防线拉到江淮一线,与赵宋联合防御。   这是韩祈安让王荛转告的话,既是李瑕的意思,也是王荛的意思。   局势很清楚了,王文统一死,李璮根本不可能再直捣燕京,那就只能退。   须知忽必烈还有阿里不哥这个强敌,只要依托于江淮、依托于赵宋,时不时北上袭扰,往后还有机会。   但李璮拒绝了,理由也很充分——   “赵宋岂可信任?若赵宋可信,当年我父也不会丧命于赵方、赵葵之手,我绝不重蹈覆辙!我联络赵宋,为的只是得到赵宋的应援而已,岂真有投奔之意?便是有,你真当赵宋君臣敢接纳我吗?!”   王荛也是一时语塞,想都能想到赵宋朝堂上是怎么说的“岂不惧重蹈梁武帝接纳侯景之覆辙?”   李璮不仅是娶了王文统的女儿,还娶了塔察儿的妹妹,对蒙古局势十分了解,知道太原路、平阳路,以及河套地区的九原城等地,都是支持阿里不哥的蒙古宗室术赤一系、察合台一系的封地。   他想要将声势闹大,让天下人感到忽必烈已岌岌可危,群起响应。   王荛跑来相劝时,李瑕还在南阳拖着史天泽,对此,李璮也有自己的看法。   “李瑕之所以能拖住史天泽,实则是因史天泽本就无意来攻山东,借机观望罢了。当此时局,天下间无数目光盯着,我岂能退出济南?!合该坚守下去,待群起响应……”   “姐夫啊,若有人响应,三十年前就响应了。”   “三十年前岂有这大好机会?如今不同,李瑕若能再拖史天泽一阵子,便是连史天泽也能倒戈。”   “拖不了了,蒙军不止有一路攻关陇,他何为要为姐夫再拖下去?”   “有何拖不了?我守济南,千辛万苦尚可支撑。他不过对敌那欲战不战的史天泽一路人马。”   “人家不像姐夫你不管不顾,人家要讲策略……”   “传信于他,只差这最后一步便可驱逐蒙虏,为山九仞,不可功亏一篑。到时我与他平分天下又有何不可?”   “姐夫!”   “休再多言,你如此相劝,到底是何目的?!”   “……”   王荛于是明白李璮不信任他了。   因为他与王文统这父子俩确实起过要投靠忽必烈的心思,也就是如今王文统死了,他才再次决心抗蒙,不被信任也实属正常。   既劝不动李璮,王荛只好去劝外甥李南山早做败亡的准备。   李南山被说动了,且做了准备……   李璮是有一支水师的。   山东三面环海,李家对海战十分重视。早在李全在时,便知赵宋利于舟师,于是谋习水战。重金招募柁工、工匠,大造船只。   李璮则修葺了旧海城作为水师基地。   这次举旗,李璮本打算水陆并进、攻打燕京,然而才攻到济南就被堵住,如今水师还留在旧海城未动。   因此,李南山趁着史天泽还未领兵抵达,派出心腹,令其将家眷、物资运往旧海城。待局势有变化,他们便打算强行带李璮从海上逃亡……   结果,到了九月十八日,王荛已放弃带李璮一道离开的想法了。   他再次找到李南山。   ……   李南山在昨夜的突围中受了些伤,正在裹着伤口,见王荛过来,叹道:“悔不早听舅舅之言,如今便是突不出去了。”   “姐夫是如何想的?”   “舅舅何不自去问父亲。”   “他不信我。”王荛那大嘴一咧,既是苦笑,又是无奈。   李南山叹息一声,道:“父亲还想着杀回益都,重振事业,却不知益都陷落了没有。”   “听我说。”   王荛凑上前,低声道:“拖得太久了,如今兵马已不可能突围而出,你我趁乱带着家小逃吧……”   “何意?”李南山大讶,“舅舅这是要我弃父兄于不顾,苟且偷生?”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不。”李南山很坚决,道:“我绝不背弃父亲。”   王荛拍了拍额头,摇头不已。   “舅舅,你也不必过于忧虑。”李南山只好劝他,道:“未必就不能突围,父亲有办法。”   “是吗?”王荛漫不经心地应着。   他心里清楚李璮那所谓的办法是什么。   无非是欺张弘范年轻,打算从张弘范的防线突围。   对此王荛不抱期望。   但他手里倒是还有一枚张五郎给的信物,只看能否趁乱带走一些人了。   至于李璮,想必只能放弃了…… #第七百七十章 法不责众   王荛懒得听李南山说李璮突围的计划,转身去找了他姐姐。   “姐夫打算明夜突围而出,到时阿姐带上儿女轻装简从随弟弟走吧?”   王芝摇了摇头,道:“相公若能突围,还能不带我吗?若突围不出,我自是随他死。”   她四十几许年岁,年轻时是个大美人,如今老了,因她父亲王文统之死而哀恸,显得很是憔悴,头上还戴着白布。   李璮这次北征,原意是要直扑燕京当皇帝,妻儿也是带着。这也是王荛陪着他们拖到现在、被困围在济南的原因之一。   若非为了姐姐与几个外甥,他早便抛下李璮走了。   事到如今,还听王芝这般说,王荛实在生气,恼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再不走,我王氏满门为李璮陪葬吗?”   劝了一会,王芝思来想去,遂招过膝下一双儿女来。   她为李璮生了二子一女,除李南山外,还有一儿名李齐山,如今只十二岁,女儿李忆真,十四岁。   说来,李璮相貌堂堂、王芝也是美人,李南山、李齐山兄弟仪表出众,唯有李忆真最像她舅舅王荛,嘴大、眼小,说不上丑,但显然不是美人胚子。   但王荛却是最喜欢这个外甥女,拍了拍她的头,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   总之是接走李璮这点血脉,还能号召益都的余部、带到旧海城,那么红袄军、忠义军就不至于完全没了……   次日夜里,李璮果然又准备突围。   且如王荛所料,是打算从张弘范的防线上突围。   计划是不错,两月来李璮一次都没攻打过张弘范的驻地,为的便是让其部掉以轻心。   至于为何选张弘范?   因为那是最好的突围方向之一。   而且张弘范年少成名,但真正统兵上战场其实是第一次,在李璮眼里,这就是个赵括。   为了这一战,李璮预先造好了飞桥,专门用于搭在壕沟上,让士卒们能越过蒙军的防事,直接进入张弘范的大营……   这种骄兵之计若用在别人身上或许能成,王荛却不认为张弘范会中计。   他在燕京时就与张弘范来往过,认为忽必烈用人确实有眼光。   一路上想着这些,王荛跟在队伍后面,眼神颇为忧虑。   王芝不知是否与李璮说过,派了四个亲卫带着李齐山、李忆真,跟着王荛。   他们全都打扮成普通百姓模样,打算悄悄从山林离开济南……   很快,夜色中传来了杀喊声。   “突围!”   “杀……”   王荛抬头看去,等了好一会,心中也渐渐浮起一些期望。   如果李璮能突围而出,那当然是最好……   “飞桥不够长!蒙军把壕沟挖宽了!”   不等王荛那点期望酝酿太久,前方已有了这样的呼喊。   他摸了摸怀里那枚张家的信令,一咬牙,牵着李齐山与李忆真就走。   “随我走这边……”   ……   “放箭!”   蒙军一声令下,箭雨射出,将正在翻越壕沟的叛军尽数射杀。   张弘范不是赵括,他非常善于治军,军中也没有出现一丝懈怠。   既料到这几夜李璮要来突围,张弘范下令要守夜,军中也无人不满,自是轻轻松松便能击退李璮。   他也没学史格弄什么掷火为号、直冲李璮大纛……只他未中骄兵之计的事迹,已足够传到陛下耳中。   战了大半夜,李璮只能退回济南城。   张弘范并不追击,这是稳操胜券的一战,李璮只有被困死的命运。不必一个人把功劳抢光。   他只下令严守,以免有漏网之鱼逃走。   之后巡视战场,他却是皱了皱眉。   “十郎人呢?”   “将军像是回营了。”   张弘范点点头,举步便向他十弟张弘正的营帐走去。   李恒不由劝道:“九郎何必呢?仗打完了,年轻人熬不住夜……”   “士卒尚在清理战场,为将者不能与之同甘共苦,如何服人?”   张弘范这般应过,大步走至张弘正帐外。   夜色中,只见帐外几个士卒动作显得有些慌乱,张弘范警觉,当即便让人将他们拿下。   “九哥?”张弘正掀帘而出,勉强笑道:“怎么了?”   张弘范不应,继续走向帐篷。   忽然,只听不远处有人喊了一句。   “什么人?!”   快步一赶,便见有几名士卒在追逐着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张弘范径直抢过一把弓,一箭射去,那鬼崇奔逃之人应声而倒。   这一箭只射中那人的大腿,然而却见他毫不犹豫拔出箭支,当即捅了自己脖子。   张弘范再上前一看,地上那尸体抽搐两下,已然气绝。   他不由暗道对方刚烈,转身向张弘正叱道:“怎么回事?!”   张弘正四下一瞄,驱退了周围的士卒,才应道:“王荛想逃出济南,拿了五哥的信物……”   “糊涂!你不要命了,这种纵敌之事也敢做。”   “多大点事啊?把一队人调换了,睁只眼闭只眼,当什么都不知道。”   张弘范冷笑道:“我看你是被王牧樵骗了,五哥平常最讨厌他,岂会护他?”   “真的,九哥你看信物。五哥说最讨厌王荛,还说最恨李瑕。但他如今却投了李瑕……”   “闭嘴。”张弘范眼看骗不到张弘正,干脆直接喝止,问道:“你打算调哪队人?”   “玉符河附近。”   张弘范皱了皱眉,让亲卫将张弘正带下去看好,又招过几个将领往玉符河附近去搜。   “格杀勿论,不必留活口,去吧……”   安排完这一切,他才转头向李恒笑道:“让德卿兄见笑了,家门不幸,出了叛逆。”   “九郎放心,我不会乱说。”   张弘范信得过李恒的人品,点了点头。   李恒又道:“等到天明让人瞧见了不妥,我派人帮九郎一起搜吧。”   “多谢德卿兄了。”   “你我之间,说甚谢不谢的……”   ……   天光大亮。   李璮基本已失去了突围的机会,济南在重重围困当中又渡过一日,而粮食早已见了底。   驻扎于城西的张弘范却是深深皱起了眉,眼神疑惑起来。   “没找到?”   “是,末将搜遍了附近所有能藏人处,并未找到王荛。”   “十弟没派人过去?”   “没有。九郎,若说可疑,有没有可能是李恒的人……”   张弘范抬手打断了下属的话,摇了摇头道:“不必怀疑德卿兄,他既能出奔状告李璮谋逆之事,岂有私放逆贼的可能?”   “那王荛……”   张弘范思来想去,喃喃道:“许是退回济南城了吧。”   ……   这日之后,李璮的部下已开始纷纷出逃。   有些逃出去了,有些没有。   张弘范对此松了一口气,意识到张弘正说的是对的,只要李璮不能逃脱,逃走几个小鱼小虾确实算不上大事。   李璮与宗王塔察儿尚且有联姻,北地世侯之间更是盘根错节,难免是要漏走一些人。   法不责众,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兹当是加快平定李璮之乱。   济南已出现了人相食的情形,李璮败亡,确实不远了……   ……   九月二十日。   城溃。   李璮也心灰意冷,放弃了突围。   他竟是在济南府署当中登楼眺望,题了一首词。   “腰刀首帕从军,戍楼独倚间凝眺。中原气象,狐居兔穴,暮烟残照……”   王芝缓缓走上楼阁,目光看去,正见李璮在墙上挥笔写下这五句。   举目望去,中原沦陷,被胡虏鹊巢鸠占,而她丈夫继承了一代豪杰伉俪的抗争之志。   天下皆折腰,唯他还在抗争……   “世变沧海成田,奈群生、几番惊扰。干戈烂漫,无时休息,凭谁驱扫?”   百姓受尽了战火,不能休养生息,还有谁能驱逐胡虏,收复中原?   今日事败,还有谁?   王芝是不知还有谁的。   她目光看去,只见李璮写到这里,手已有些颤抖。   他虽还未回头,她却能从他的背影中读出悲怆。   “眼底山河,胸中事业,一声长啸。”   李璮没有长啸,停顿了好一会之后,方才写下最后一句。   “太平时、相将近也,稳稳百年燕赵。”   写罢,又喃喃自语了一句。   “凭谁驱扫?陇西年少,百年燕赵……”   丢开笔,李璮转过头,看到妻子,愣了一下,表情中有种穷途末路的潦倒。   王芝拿出一把匕首递在李璮手里,道:“妾身不敢动手,由相公来吧。”   李璮没说话。   失败的男人无话可说。   他抱着妻子,用匕首捅穿了她的后心……   手刃了几个妻妾之后,李璮去了大明湖,他跳下水中,向湖心走去。   才走到水及腰处,一人从后面冲上来一把拉住李璮。   “相公何必如此?!”   李璮转头看去,见这幕僚已十分老迈,他只记得其人姓黄,却已忘了其名字。   因其也就是个平庸之辈。   除了岳父王文统,李璮身边又哪有甚高明的文人?   “放开……”   李璮魁梧强壮,只怕一个动作便要将这黄老先生震飞。   之后却又听到一句话,正说到他心槛里。   “相公为天下不平,因而举事,何必自损?!”   李璮一愣。   既是为天下不平,岂可独自一人受死?   今日自损,正如了那些世侯的意……   一念至此,他忽然大笑,转身登岸,任由蒙军俘虏。   ……   这样俘获李璮,其实有些出乎史天泽的意料。   他思来想去,不得不向宗王合必赤建议不必将李璮押往燕京,在济南杀掉为好。   这次的整个平叛过程实际上是由史天泽指挥的,合必赤作为名义上的统帅,平时很少干涉战事,但此时却是用蒙古语反问了一句。   “为什么要现在杀掉李璮?”   史天泽默然片刻,最后用蒙古语答道:“为了安人心。”   “安谁的心?”合必赤又问。   史天泽不答。   合必赤等了一会,之后环顾了满堂的世侯将领,拍了拍肚子,道:“好,那就杀了。”   诸人松了一口气。   合必赤继续拍着肚子哈哈大笑,仿佛就是个粗莽的草原人。   他眼中却是掠出一抹狡黠,忽然喝道:“把李璮押来,本王审过便杀了!”   这一句话,诸路世侯皆惊。   再转头看去,只见已有蒙军士卒抱着一个装满信封的匣子过来。   于绝大多数世侯而言,真正难打的一仗……此时才刚刚开始。   但也有人低下头,暗自冷笑。   “想追究?北面阿里不哥未平,关陇新败于李瑕……我看到最后能追究几人?” #第七百七十一章 审讯   张弘范站在堂中,目光始终落在那个信匣之上。   只见那信匣被放在一个回回人面前。   这回回人生得一双黄眼,须发皆卷,一直就追随在合必赤身边,懂蒙汉文字,却从没与他们这些世侯通过姓名。   信匣一放,第一封当即便被拆开。   张弘范不动声色地走了一步,站到黄眼回回人身后几步。   这个距离有些字能看到、有些不能,他却认得出这回信是东平万户总管严忠济的笔迹。   转头一瞥,果然见严忠济脸色非常难看。   严家是不弱于张家的世侯。   金亡时,严实是先归附于宋,后感到宋不可靠,率彰德、大名二府八州之地三十万户归降。   严实二十年前死了,严忠济袭了职。   值得一提的是,严忠济正是张五郎的岳父。   换一句话说,严忠济之女,如今正在川陕……   想到这里,张弘范已有些暗暗心惊,然而那黄眼回回人竟还在继续拆信。   这次那信纸一摊开,张弘范又是眼皮一跳,已看出这正是他六哥张弘略的笔迹。   前些年,张柔镇亳州,张弘略权顺天万户总管,而顺天正处于李璮北上之路,李璮必然是要联络张弘略的。   但张弘略却从未与张弘范说过,是如何回复李璮的……   忽然,铁链锒铛声响起。   李璮已被人押了过来。   张弘范没有马上转头去看,而是等到那黄眼回回人把张弘略的信收好、看下一封信了,他才回头看向李璮。   只看身形相貌,李璮确是一条好汉。   他父亲李全就是有名的魁梧雄伟,人称“李铁枪”,他母亲杨妙真不仅梨花枪天下无敌,也有“艳若桃李”之称,李璮继承了父母的外貌,一看便是让人折服的豪杰。   此时虽是被铐着押上来,李璮却毫无惧色,才入堂便仰天大笑。   “哈哈哈……”   一听这笑声,堂上众人面色愈发难看。   谁都知道这种起兵谋反的叛逆若被俘了不会有好下场,必然要受尽极刑,五马分尸或凌迟处死……本以为李璮懂得自我了断。   不曾想,这狗厮竟是这般就俘了。   “哈哈哈,昔日我与诸君侯盘膝环坐,割鹿煮酒,评点天下。”李璮环目而视众人,最后目光落在史天泽脸上,问道:“今日如此相见,不知史元帅与诸君侯打算如何处置我?”   “李璮!”   当先开口喝叱的,不是史天泽,而是严忠济。   严忠济比李璮还要仪表堂堂,他年轻时以相貌著称,且文武双全,擅弓马、擅曲词,二十年间任一方诸侯养成了威仪气质,其人风度是诸路世侯中最好的一个……但此时情绪却分外激动。   抬手一指李璮,严忠济已向前两步。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一句话,像是在问李璮谋反之事,又像是在问李璮胡乱攀咬之事。   李璮冷笑,道:“我做什么?你严忠济又在做什么?既然与我相约起事,为何失约?!”   ……   张弘范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另一桩事。   就在前几日,他收到了张弘略从亳州发来的消息,说的是李瑕在九月初五歼灭了阿术的两万人马。   张弘略并没有就此分析,只将这一个消息传过来。   问题在于,今日是九月二十。正常的消息传递绝不可能这么快,阿术既然匹马无归,那现在甚至连六盘山、解州、洛阳都还不知道阿术战败之事。   只能是李瑕故意把消息传给张弘略,再由张弘略传出,才有可能在十五天之内让张弘范得知。   张弘范敢肯定,今日在场众人当中,知道这消息的不超过三人。   如合必赤、史天泽等人,不可能得知。   那严忠济呢?   李瑕有没有门路把全歼阿术的战报传到严忠济处?   才想到这里,只听得“噗”的一声。   严忠济竟是已一刀捅进了李璮腹中……   张弘范迅速扫过合必赤的神情,在其眼中发现了震惊之色……这位蒙古宗王被吓到了,显然没想到严忠济有这么大的胆子。   再看史天泽,史天泽有些惊讶、疑惑,目光有一瞬的闪烁,须臾又已恢复了平静,之后迅速扑上去,亲自拉住严忠济。   场面很乱。   有人去摁住李璮的伤口,有人想劝严忠济,又恐伤到正在拉扯中的两位大世侯。   “放开!我杀了这叛逆!”   “冷静……”   张弘范上前两步,眯着眼,死死盯着严忠济的嘴。   他分明看到,严忠济一边与史天泽拉扯,趁着喊话的间隙,嘴唇微微张合间说了句什么。   若让张弘范猜,他说的该是“杀了他,我不信陛下真敢动我们……”   史天泽像是微微点头,很快便把严忠济拉开。   “你给我冷静一下!”   “哼!我绝不受他攀污!”   严忠济毫不给史天泽面子,大步而出。   张弘范再一次回眼看向合必赤,只见这位蒙古宗王已然完全呆住了。   严忠济这一闹,已让合必赤意识到,有些场面他把握不住,让史天泽来做主比较好。   果不其然,合必赤已不再言语,抬了抬手,示意黄眼回回人把那信匣收起。   此时李璮鲜血长流,却还未死,看着史天泽继续哈哈大笑。   “史天泽!你有文书约我一同起兵,何故背盟?”   “够了!”   史天泽大喝一声,看也不看合必赤,喝令道:“将这叛逆押下,斩去四肢、刨腹切肝,凌迟处死!”   不是他有多恨李璮,而是叛逆必须处以极刑。   然而只听李璮一边被拖下去一边还在狂笑高呼。   “史天泽!当年蒙古攻宋的情报不是你递给李瑕的又是谁?!蒙哥之死,你就是幕后推手!事到临头,你却做个缩头乌龟!”   “严忠济!你严家降过金、降过宋、降过蒙古,观哪方势大便倒向哪方,今日是小觑于我,欲投西南李瑕不成?还是认为时机未到?哈哈哈……”   “张弘范!你五哥早便与我相约起事,当年他在开封……”   张弘范大怒,不等李璮说完,已大步追出去,才赶到堂外,正见两名兵士硬是掰开了李璮的嘴,用手指将那根舌头全拉了出来,一割。   血光四溅,李璮喷出满口的血,犹在哇哇大叫,却已不成句。   一根舌头掉在地上。   “拖下去!当众削掉四肢……”   李恒上前,拉了拉张弘范,示意他不必太过扎眼。   两人遂退到一边观刑。   此时合必赤已不敢出面,任由史天泽来主持后续事宜。张弘范冷眼旁观,附耳向李恒轻语道:“记得王荛一事吗?今日诸世侯中,必有人与李瑕有联络。”   “九郎认为是谁?”   张弘范道:“我说不清,但只怕陛下要为难了……”   李恒眯了眯眼,反而微微一笑,低声道:“但这也是九郎的机会,不是吗?”   张弘范还不及回答,前方已传来一阵喊叫。   那是李璮的双手已被砍了下来,因其没了舌头,惨叫声很是怪异,吓得周围不少人惊呼连连……   ……   史天泽脸色阴沉。   他很清楚,忽必烈早就想借李璮一事收回各家世侯的兵权。   今日合必赤审李璮,并收集信件的举动便是一个信号。   那位皇帝陛下做事总是滴水不漏,想动文官,便利用王文统来捏文官的把柄;想动世侯,便利用李璮来捏世侯的把柄。   总之都能找到借口。   严忠济也看得明白,想用阿里不哥、李瑕来威胁陛下。   这事,陛下可不好把握好这平衡。   那这种时候,他史天泽的态度就至为关键了。   他若带头强硬一些,必能为诸路世侯巩固住原有的权柄;而若带头服软,则可以帮忽必烈稳住局势并收回一部分世侯之权……   想到这里,史天泽回过头看向众人,正好与张弘范对视了一眼。   一老一少两个人却是颇有默契地点了点头。   ……   十数日之后,一封秘信传到了长安。   韩祈安看过之后,将信递到了吴潜手中。   “看样子,哪怕李璮被灭了,中原的局势也不会太快稳固下来。忽必烈竟还想在这时候敲一敲那些世侯。”   “不敲打不行啊,以往蒙人太过放任诸侯,如今要争汗位,他需要蒙古宗室的支持,敲一定是要敲的。”   “我们已挑唆了几个世侯,不让忽必烈轻易收拾局势。”   “莫太乐观了。”吴潜摇了摇头,“此事,关键在史天泽的态度。”   韩祈安道:“并非是让史天泽归附,他只要敢争他该有的利就可以……”   “若他真有硬骨头,何必卖力攻李璮。依老夫看,时间不会太多了,我们需要在忽必烈空出手来之前夺下河西走廊才行。” #第七百七十二章 牵连   燕京。   皇宫还是金国时修建的,经历了灭金一战,已被毁得不成样子。   耶律铸穿过应天门,正见到安童。   安童今年才十四岁,却是在十三岁时就担任了怯薛长。   换言之,名震天下的怯薛军、忽必烈的宿卫亲军,就是由这个小小的少年统帅。   因为怯薛军的统帅是由博尔忽、博尔木、木华黎、赤考温这蒙古开国四大功臣后裔世袭。   而安童是木华黎的曾孙,他的母亲是察必皇后的姐姐,他是木华黎数不胜数的后裔当中最受忽必烈喜爱的一个。   十三岁统帅一军,这在宋朝是不可思议之事,但在大蒙古国,只要忽必烈一句话。   四十一岁的耶律铸面对十四岁的安童很客气。   “怯薛长,我来见陛下。”   “我领丞相进去,大汗马上就到。”安童道:“大汗让我也参与议事,是平定李璮叛乱的消息传回来了。”   他年纪虽小,说话却是一板一眼。   耶律铸没敢把他当成孩子,神色郑重,道:“李璮这场叛乱,就像是一块石头投进了湖里,惊起了层层的涟漪啊。”   两人说的都是蒙古语,叽里咕噜了一路,待进到大安殿,只见忽必烈还没来,站在殿中的是几位重臣。   塔察儿、忽鲁不花、忽都察儿、线真……   耶律铸遂发现,自己是在场唯一一个崇尚汉学的人。   他是耶律楚材之子,母亲苏氏为苏轼后裔。   但他虽崇尚汉学,对忽必烈的忠心却不容质疑。   耶律楚材匡扶的是成吉思汗、窝阔台父子,因此,耶律铸从小就侍奉窝阔台之孙失烈门。   蒙哥继位时,耶律铸卷入失烈门谋反一案,险些被处决,是忽必烈救了他。   虽说耶律铸是契丹人,今日能站在这里,其实相当于就是蒙古人了。   大殿上摆着一张地图,这些蒙古重臣们在地图边站定。   安童见人来齐了,便指点着地图介绍起当前的形势来。   这是要在忽必烈抵达之前让重臣们把该知道的情报都了解了,以免到时还要再说一遍。   之所以由安童来介绍,因为忽必烈真的打算再过两年就任用他为丞相。   安童虽说只有十四岁,毫不怯场,总归按情报上的消息便开始主持议事。   “史天泽砍下李璮的头颅之后,守在益都城的李彦简自尽了,其他人打开了城门投降……”   塔察儿听到这里,止住了安童,问道:“我妹妹和她的儿子在哪里?”   李璮儿子很多,与塔察儿之妹生下的只有一个,名叫李凤山。   安童看了看战报,道:“史天泽把他们从益都接出来了。”   “好,把其他人全部杀掉。”   “杀了,只逃走了一个李齐山,是王氏生的……”   “那就追上去杀掉。”   “他从旧海城逃了……”   塔察儿大怒。   他是在场所有人中表现得最想杀李璮的。   之所以会把妹妹嫁给李璮,是因为他当年地位很低。   塔察儿的祖父是成吉思汗的幼弟铁木哥斡赤斤,曾经因为造贵由汗的反被处死了。而当时山东一代的民户是分封给铁木哥斡赤斤的,塔察儿为了保证这个利益,才选择与李璮联姻。   等到蒙哥汗继位后,他便发迹了,早就心生悔意。   到如今,更是恨不能当作没这回事。   “逃到哪?宋国?往南杀过去……”   忽鲁不花已经喊道:“别说这些小事了,合必赤、史天泽会处理。今天大汗召我们要商议的事才更重要。”   “为的是从汉人手里把兵权收回来吧?”   安童终于摆脱了塔察儿的纠缠,道:“是,但大汗今日召你们来,是因为阿术在关陇被李瑕全歼了。”   殿中安静了片刻,爆发出惊呼之声。   “不可能!”   “兀良哈部的阿术,速不台的子孙,怎么可能会被一个汉人……”   忽然。   “兀良合台也是死在这个汉人手里的!塔察儿,你给我收起你那像河水一样溢出来的傲慢,给我正视这个敌人!”   随着这一声大喝,他们的大汗终于抵达了大殿。   ……   大蒙古国前几代大汗,窝阔台、贵由都是暴虐贪淫之人,但凡议事都是一坐下来就捧着酒猛灌,恨不能在议事结束前就把自己醉死。   忽必烈不同,他沉稳刚毅,进殿之后并非是往上首一坐,而是直接走到众人身边。   众人都不自觉地因大汗的威仪而低下头。   忽必烈时年四十七岁,正当壮年,举手投足都显得那样富有力量。   他指了指地图上济南、益都的位置,直接开口说起政事。   “李璮的反叛影响很大,牵连了很多汉人世侯……”   随着这一句,指尖扫过东平、毫州、开封、洛阳、南阳、太原、保州……   这一句话,便叫殿上的这些人明白了局势的严重性。   忽必烈没有让这些最忠心于他的臣子们去猜,很快,他便清晰地讲出了他要什么。   “还没有完全解决阿里不哥,李瑕又在西南作乱,如果过份追究这些汉人,很可能会把他们逼反,汉人有一句话,狗急也会跳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这是在向他的蒙古势力们表明他的立场。   先声夺人,把基调定下来,以免这些蒙古大臣不停叫嚣要打压汉人。   果然,忽鲁不花马上便喊道:“我伟大的大汗,你对这些汉人太过于宽容了!”   “大汗有明智的考虑。”耶律铸应道,“长生天赐给了大汗无比的智慧,不需要你来质问。”   他其实信道教,但总归用长生天堵住了忽鲁不花的嘴。   忽鲁不花闭了嘴,忽必烈这才道:“你们说我太过宽容,但我告诉你们,治国要像分牛肉一样,一刀一刀慢慢地来。”   “大汗,是我太急了。”忽鲁不花道。   虽然忽必烈心里已有了主意,但还是环视了众人一眼,道:“你们来说,该怎么办?”   塔察儿道:“大汗还要再讨伐阿里不哥,但如果诸王问大汗如何保证他们的利益,又该怎么办?必须得打压汉人。”   他原本是蒙哥派来代替忽必烈掌漠南兵权的,但蒙哥一死,他又是第一个支持忽必烈的宗王,因此很有底气。   律耶铸道:“诸王的封地与五户丝都不会有变化,他们的驱口和财产都可以得以保留,大汗的承诺像金子一样珍贵,有什么不能相信的。”   “只怕他们要看到大汗做出行动来。”   “不错,李璮敢发动这样的叛乱,如果大汗不处置汉人,怎么让诸王心服。”   “到时阿里不哥又会指责我们的大汗是蒙古的叛徒……”   “汉人们这几年太过份了……”   “够了!”   安童竟是按着刀出列,喊道:“大汗召你们来,让你们出主意,而不是争辩不停!”   他是怯薛长,得以佩刀入殿,此时小脸一板,很是威风。   塔察儿低头不再说话。   他叫嚣时很大声,真到了出主意的时候却没了声响。   忽必烈转头看了安童一眼,眼中闪过微微的笑意,很是满意这孩子。   其实,不论是蒙古、回回、契丹、女真还是汉人,他更看重的还是忠心。   至于行汉制还是旧制,比起臣子们有颗忠心又算得了什么?   换句话说,只有他忽必烈才是最最重要。   这也是他对各个部族的宽仁。   还是耶律铸站出来,道:“大汗,我以为不该继续追究世侯,要继续优待他们。但也要利用他们现在人人自危的心理,一点点削弱他们的实力……”   用蒙古语说这些事很难受,耶律铸的蒙语虽是极好,却还是感到许多词汇的不足。   “可以将世侯治下的民政与兵事分开来治理;调换世侯所在的地盘;给他们升迁高官……此事,宜缓,而不宜急。”   这本就是忽必烈心里的主张,由耶律铸说出来之后,他环顾了殿中诸人一眼,见没有人反对,便问道:“如严忠济这样的世侯,你认为该怎么办?”   “可以招回朝中担任丞相。”   “他若认为我是要夺他的兵权呢?”   “可以由他们的子弟继续掌握兵权。”耶律铸答道:“继续任用他们的子弟,大汗便能从其中挑选出最忠诚的一批。”   忽必烈深以为然,让人拿出几封信给耶律铸。   “你认为张弘略有没有与李璮勾结?”   耶律铸看了一会,看到的是张弘略与李璮的通信从头到尾都是劝李璮不要谋反。   表面上看起来,张弘略很忠心。   但一对比李恒,张弘略这种知情不报、却又故作忠诚的举动……可谓其心可诛。   再想到张弘道投降李瑕一事,张家有太多人已不值得信任。   耶律铸遂道:“张家便是汉人世侯的典型,暗中观望时局。我以为大汗应该给张柔封公爵之位,解除张弘略的兵权,调他回京师宿位,赐他冠服以从宴享。再从张家子弟中挑出最忠心的袭职,任顺天军民万户……”   “你认为谁最忠心?”   “张弘范。”   耶律铸没有太多犹豫,张九郎的忠心是明眼人都能看到的。   这便是他那套办法的一个诠释,升世侯们的爵位、官职,迁他们回朝,挑选他们的子弟袭职,便能更好地拿捏这些年轻人。   忽必烈对这办法大体上是满意的,踱了几步,回过头,道:“你不要忘了西南还有李瑕,如果狗被逼急了跳过墙去投李瑕呢?” #第七百七十三章 大敌   提到李瑕,耶律铸的神情郑重了不少。   他感觉得出来,忽必烈非常在意这个敌人,在平定李璮之乱以后,下一个要除掉的目标不是阿里不哥就是李瑕了。   北讨或西征,暂时还没定,故而有今日这场议事。   然而,再转一看殿中那几位蒙古重臣,他们显然还没引起重视。塔察儿在听到李瑕之名时,有个很明显的轻蔑表情。   因李瑕还只有二十二岁,名义上还是宋臣,总是让人轻视于他。   “李瑕实力已经强过李璮了。”   耶律铸不得不得先强调了一句,表明他的态度,继续道:“近年来,有几个汉人世侯投奔李瑕,而这些世侯之间又互相联姻,让人担心会有越来越多的世侯叛投。”   这两句话则是在附和忽必烈,表示大汗的担忧是有道理的。   之后他才话锋一转,道:“但世侯是否会被逼反的关键在于,大汗给他们什么,李瑕又给他们什么。”   耶律铸很清醒地认识到一点——   现在看起来,忽必烈想要削世侯的权是对世侯不好,但大蒙古国之前对世侯太好了。   哪怕忽必烈这次用些手段削弱世侯之权,至少还能让世侯子弟保留兵权和职位。哪怕如此,古往今来,还是没有一个朝代能如此优待世侯。   他的谏言基本能让各方满意。   老一辈的世侯们与李璮联络的罪过不被追究了;年轻一辈的世侯子弟们得到了一次亮相的机会,可以被挑选重用;而忽必烈敲打了汉人世侯,收拢了一部分中原的兵权……   若连这种程度的削权都受不了,这些世侯到了李瑕那边只会更加接受不了。   刘黑马投顺李瑕之后是完全失去了世袭统兵之权,刘家兄弟如今也就与普通的文官武将无异。   李瑕更严厉、更不会给世侯权力……   另一方面,李璮叛乱许多世侯确实牵扯其中,已给了忽必烈动他们的理由,必须有所动作,这才叫恩威并施。   相反,若是一味的退让,才有可能让世侯们以为蒙古易欺,再生跋扈之心……   将这其中的道理说清了,最后,耶律铸道:“按这个做法,已能保证世侯们不会转投李瑕。”   忽必烈道:“这些汉人世侯如果能够冷静地分析,自然会明白我的宽容。但李瑕刚打了胜仗,使用手段去逼反他们呢?”   “有一人可以稳定局面。”   “史天泽?”   “大汗圣明。”耶律铸答道,“只要史天泽能够第一个带头,主动上书解除兵权,世侯们一定不敢有异动。”   忽必烈还是不满意。   这些,是在他安排平定李璮之乱时就已经准备好的。   如今多了一个变数——李瑕歼灭了两万蒙古探马赤军。   这人数不算多,但动摇了中原汉人对蒙古军队的信心。   也许耶律铸的办法能够平稳地收服住北地世侯,但只怕万一。万一李瑕再杀入河南、山西、西凉,或随意哪里,再打出一场胜仗。   不能再让李瑕打胜仗了。   忽必烈凝视着地图上的关陇,眼神中透出杀意。   北讨或西征,他已有了决意……   耶律铸感受到了忽必烈这种不满,又仔细思考了一会。   “大汗,还有一个办法……在这一件事上,汉人文官与汉人世侯的立场并不相同,大汗可以拉拢汉人文官们,以稳定局势。”   忽必烈抬起手,止住了耶律铸。   他知道汉人文官们确实能稳定局势,但他已不太愿意给他们更多的信任了。   “就按你方才说的计略来削弱汉人世侯们,至于李瑕,按照我的办法来。”   “大汗是说?”   忽必烈扫了耶律铸一眼,平平淡淡应了一句。   “敌人是用来打败的。”   ……   议事之后,耶律铸走出大安殿,心绪复杂。   忽必烈用了他的策略来削弱世侯之权,这是其一;大蒙古国很快将要发大军收复川陕,这是其二。   更重要的是,耶律铸与李瑕其实有过节。   他的长女正是嫁给了汪惟正,汪家被李瑕灭族之后,他就失去了女儿的消息。   有消息说汪家家眷被送到了宋国,有消息说是已经被李瑕杀光了,也有消息说是被李瑕霸占了……耶律铸分不清真假。   另外,耶律铸有一双妻儿如今就失散在河西走廊。   他有七个妻子、十多个儿子,其中,赤帖吉氏为他生下了第四子耶律希亮。   蒙哥死在钓鱼城时,耶律铸、耶律希亮正随浑都海在六盘山运送辎重,消息传来,耶律铸劝浑都海支持忽必烈,浑都海不肯。   耶律铸于是丢下妻儿,只身投奔忽必烈。   浑都海大怒之下,遣一百骑兵追赶,拿下耶律希亮母子,要把他们送往哈拉和林。   之后,浑都海大败,陇西为李瑕所占,耶律铸就打听不到儿子的消息了,只听说是被送到甘州就失去了音讯。   这次忽必烈既打算征讨川陕,耶律铸便起了随军之念,歼灭李瑕报仇,也找到儿子、女儿。   想着这些,他已情绪激动起来。回到家中,马上提笔写了一封奏章。   他用的是回鹘式蒙古文,并不能展现他在诗赋文章的才华。   “窃以为今蒙古之大敌不在南、北,而在西南。阿里不哥虽有鹰隼之貌,少谋而独断,溃败远遁,不足为虑;赵宋主弱臣庸,自守于江淮,不敢寸进,于中原毫无妨害。唯李瑕窃据关陇,东可进晋豫之心腹,西可指河煌之门户,如鼾睡于卧榻之侧、执匕于咫尺之间……   若欲灭李瑕,不可再以小股兵马予其各个击破之机,当以举国之力一举而定。今十七路世侯之兵犹集于山东,取李璮益都之积累,可由合必赤、史天泽整编十万兵力;再遣一宗王,领开平、九原之兵力,暂驻陇西,只待黄河结冰,两路并进……”   ……   次日,忽必烈看到了耶律铸的奏章。   他的眼神很锐利,透出一丝凌厉。   他时不时微微点了点头,因耶律铸的判断与他一样,李瑕必然成为他忽必烈的大敌。   这是忽必烈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正视李瑕。   在过去几年里,他忙着争汗位、稳固局面、平定叛乱,一直没能顾得上那个在西南不断坐大的年轻人。   现在,得抽出手来把这个威胁的苗头掐掉……   ……   六盘山,凉殿峡。   随着几声吆喝,避暑行宫内的大旗被轰然砍落。   李瑕策马驰上高坛,回过头看去,只见犹在顽抗的蒙军已摆出拼命的姿态向宋军撞上去。   战事已定了,唯有这些蒙卒还不愿投降,宁死也要守护这个……成吉思汗殒命之地。   他们的头盔已经掉了,辫子随风飘扬,手中的弯刀高扬,显得有些悲壮。   “杀!”   血泼洒而下……   李瑕没再看战斗,而是向北眺望。   六盘山行宫这个地方,李瑕之前并不攻取。因为得之无益,还会逼得蒙军必须来攻打他。   但这次既要取河西走廊,就没必要回避了。   眼下的局面,忽必烈不是打阿里不哥就是打他李瑕,与其抱着侥幸盼着忽必烈放他一马,不如先下手为强,扼住河西走廊。   不久前,李瑕已收到了李璮覆灭的消息。   李璮其人,李瑕并没有太多印象,只知在这天下豪强皆向蒙古折腰之际,唯有李璮敢举旗抗蒙,但也有刚愎自用、妄自尊大等等各种缺点。   一开始就是错的策略,注定是失败的。   但在李璮失败之前,他对李瑕来说就像是个挡在前面的人,忽必烈必然是要先平定李璮。   现在,李瑕仿佛感受到了忽必烈的目光向他投望过来。   就像是,一具被掐死的尸体被丢在地上,拿着匕首正在绕后的小孩抬头看去,看到那个凶神恶煞的大汉正缓缓转过头来。   小孩该怎么办?   只能咬咬牙,继续握着匕首去捅…… #第七百七十四章 兰州   李瑕是在九月初决定出兵占据河西走廊。   在九月中旬,他完成了两万骑的调集以及辎重的准备。   之后,他与李曾伯各领一万人,分头出兵。   李瑕走东路,攻会州、六盘山等地;李曾伯走西路,攻河州、兰州等地。   阿术战败的消息都尚未传出,宋军骑兵已然杀至,这种突袭确实是势如破竹,只在十月初,他们便已扫荡了陇西北部。   但蒙军素来是不注重防御,战事之初的攻城掠地并不值得欣喜。   一个不慎,很可能像夏贵一样大败而归。   宋有淮河、长江为屏,经得起那样一次大败,李瑕却经不起。   他必须尽快击败在凉州的蒙军才算占得先手。   再打一次大胜仗,还可让北地世侯人心惶惶。   因此他下一步便是与李曾伯准备合兵兰州,渡过黄河,直扑凉州。   “传令下去,出发,兰州。”   行军号再次响起,才攻下六盘山行宫的宋军纷纷上马。   “快!西进,西进……”   ……   兰州有“联络四域、襟带万里”之称,是丝绸之路上的重镇。   黄河如果在这里直接向东南流,穿过陇西、关中,便可以形成一条直直的河。   但黄河不肯。   它一定要向东北方向弯折,形成一个“几”字形,再拐向南,滋养河套,分割关中与山西。   兰州便是在这“几”字弯上的一颗明珠。   它古称“金城郡”。   唐末,兰州被吐蕃占领;李元昊击败吐蕃后,兰州归为西夏;宋神宗年间,大宋曾收复兰州;但在绍兴元年,兰州被金国攻占;一直到蒙古灭金。   吐蕃、西夏、宋、金、蒙古……饱经数百年战乱不休。   终于,大宋咸定三年十月十二,一杆宋旗重新插上兰州城头。   那城墙很残破。   蒙古人不爱修城墙,因此它还保存着蒙古灭金时的各种痕迹,城垣被巨石砸塌,骑兵可以跃马而过,火油烧出的裂缝能容人穿行。   风吹过沙土,露出城墙下的白骨。   二三十年的陈年白骨早已破碎,只是当年堆了太厚,须这样一点点被风吹得才能显现出来。   马蹄踏过骨头碎片,马背上的李曾伯抬眼望着那杆宋旗,百感交集。   他说不出亲手收复兰州是怎么样的心情。   多少年来奢言收复二字,今日终于是收复了一座大城。   说欢喜也欢喜,那满目疮痍的景象又让他欢喜不起来。   没有想象中的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场面,兰州城内的百姓根本就不认识宋军。   五百年间,它仅有短短五十年属于大宋治下,且至此已过一百数十年。   所谓“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在这里只不过是大宋将领的一厢情愿罢了……   李曾伯望向大旗的这一眼之间想着这些,额上的皱纹仿佛更深了。   他抬起手,一挥,喝了一声。   “进城!”   在宋军骑兵进城之后,一队队民壮也运送着物资入城。   兰州将是这些民壮此次西行的最后一站。   他们把辎重运到兰州,造船助宋军渡过黄河,便会留在兰州修筑城防。   而宋军骑兵在渡过黄河之后就不会再有补给。   ……   李丙推着独轮车走在民壮的队伍中。   他本是通渭县人,阿术侵入陇西时俘虏了他,在巩昌城下被宋军救回,因此应募了民壮。   这一趟的饷钱攒下之后,李丙足以回到通渭县翻修老宅、重拾生计。但他依旧不太打得起精神来。   当时那些俘虏们有一部分人被宋军救下之后找到了失散的亲人,李丙对此也曾抱着期待,渐渐地,反而觉得……活着不知为何。   他无精打采地走进残破不堪的城门,心中有些怪异之感。   此时宋军士卒的尸体刚刚被拉去安葬,蒙军士卒的尸体还堆在不远处。城门处铺着血迹,不时能看到一些破碎的血肉。   腥味冲鼻,让李丙又想到了通渭县被攻破之时。   他发现自己厌恶了战火,有些后悔应募当民壮,应该直接回老家去……   独轮车的轮子上已沾了带血的泥,进了城中,能看到远处偶有些负隅顽抗的蒙军哇哇大叫着被一排排宋军的长矛捅翻。   兰州留守的蒙军不多,往往是十余个宋军士卒齐刺一两个蒙军。   城中更多的还是面黄肌瘦的人们,一个个缩在破屋后面,麻木地向这边看来。   李丙很快意识到他们都是什么人——驱口。   他也当过驱口,对这种绝望与麻木的气息十分熟悉。   这里是蒙古贵族的兀鲁思,这城里大部分都是蒙古贵族的驱口。   ……   草料被堆在马厩前。   李丙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喘着气往外走了几步,发现落下了水囊,遂转身回走。   听到草料后面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绕过去一看,吓了一跳。   本以为是什么野兽,定眼一瞧,却是个瘦骨嶙峋、浑身沾满马粪的女子,正在那小小翼翼地掏他运来的麻袋。   她一见李丙,骇得往后一缩,躲进墙边的一个狗洞处。   李丙追上两步,再一看,只见这女人脸上身上全是鞭痕,正在瑟瑟发抖……干草丛里还藏着个瘦得不成人样的孩子。   第一眼看李丙还以为是那是只小野猫,之后再一看那孩子的黄色眼睛,他便大概明白这女人是怎么样的境遇。   她该是哪个色目人的驱口,看年纪估计还很小,也不知是逃出来的还是因战事被主人丢掉了。   李丙从怀里掏出一块馍,掰了一块……想了想干脆整个递了过去。   他转身向外走的时候就在想,不知道宋军会不会像蒙军一样驱赶这些驱口,用来作箭头饲料。   他希望宋军与蒙军不同,这样一来他方才就可以向那个瘦骨嶙峋的正护着孩子的女人说一声“别怕”。   但不确定,就只好让对方继续躲在干草堆里。   忽然。   只听钟楼处“咚”的一声,已有人用陇西的方言大喊起来。   “城中乡亲不必害怕,王师收复兰州,入城秋毫无犯……”   “王师收复,入城秋毫无犯……”   李丙倾耳听着,肩膀已被另一名民壮撞了一下。   “愣着做什么,军爷让我们去放粥。”   李丙连忙跟上,当看到前方的城墙,他心有所感似地一抬眼,正看到一位老将站在城头上,身影与当时把他从蒙军手中救下时一模一样。   他忽然不再后悔这次应募当民壮了…… #第七百七十五章 秦腔   只在李曾伯收复兰州的次日,李瑕的东路军也赶来汇合。   杨奔跨坐在战马上,遥望着兰州城上的大旗,神情有些紧绷。   他还年轻,眉间的皱纹却很深,额头上已有些抬头纹。鼻翼微张,深深吸了一口气,把马蹄扬起的尘烟吸入鼻腔。   “知道霍去病吗?”杨奔突然向身边的部下们问了一句。   “知道!我们当兵打仗的,哪个不知道霍去病。”   杨奔指着前方,想说些什么,又没想好怎么说。   他的动作却十分有力,最后指了指兰州城,向部将们大声介绍起来。   “霍去病大败匈奴,汉武帝置河西四郡。其后又置金城郡,谓之河西五郡。金城郡控黄河之险,隔阂羌戎。自汉以来,河西雄郡,金城为最……”   这是出发前军议时李瑕说过的。   杨奔越近兰州城,越明白李瑕为何要说这些。   为何?   走得太远了。   他从川蜀打到陇西,现在打到河煌,千山万水,这里的人说话他不太听得懂,这里的人看向他们这些宋军时,眼睛里是漠然、陌生。   太远了,给人一种异国他乡之感。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到这个貌似荒凉的地方来?为何不能留在关中、汉中富饶之地?   因为杨奔心里很清楚,这里绝非什么异国他乡。   这里在秦时就是陇西郡,汉时置城……只是丢得太久了。   所以要夺回来。   他想效仿霍去病,想名垂千古,想要后人提及他的名字就交口称赞。   那夺回金城郡就是第一步。   ……   进了城,安置好了兵马,杨奔马上又向州署赶去,默默跟在李瑕身后。   州署很破,到处都是马粪。   李瑕正站在衙门前,看着大柱上的楹联。   漆已经掉光了,还沾着马粪,字迹倒是勉强能看清。   “云雷天堑,金汤地险,名藩自古皋兰。”   “营屯绣错,山形米聚,襟喉百二秦关。”   入城这一路能看到的汉字不多,不像别的城池铺面上都是有汉字的。兰州实在有些萧条,李瑕不免驻足对着这幅楹联多看了一会。   李曾伯大步迎出来,抱拳见礼,之后指了指楹联,道:“这是金国修建的衙署,也是金国官员题的楹联。”   李瑕点了点头,道:“说尽了兰州的山河之险,有些气势。”   李曾伯叹息一声,道:“出自词作,‘招取英灵毅魄,长绕贺兰山’,这金人写词也有些豪迈雄浑的气概。”   “因为都是汉人,押的是一样的韵,用的是一样的典。”   说着,他们往堂内走去。   这衙署也就没什么别的好看了,既看不到文牍,也没见有什么书籍,一看就是许多年没有官员坐镇兰州治理了。   大堂的地上只有早已干涸的黑褐色血迹。   “越往西,越是胡化了啊。”   “蒙古之前并没有怎么治理河湟,只当作牧马之地,以及色目商旅往来的商埠。”   由此可以看出一点,兰州这一带差不多可以算是一个分界线。   或者说巩昌汪家是一个缓冲,东南属于忽必烈经略之地,行汉制、用汉法,勉勉强强算有些封建王朝的样子。   而河湟、西凉这一带,便属于阔端的兀鲁思。   兀鲁思便是封地,是窝阔台实封给阔端的地盘,不是只收些五户丝,而是实封。   阔端不仅被称为西凉王,也是库滕汗。   他如果没有早死,可以预见的是河西走廊这片土地或许会分裂成另一个汗国。   大汉建河西五郡以来的文明会被销毁,这里将没有文明,没有秩序。   唯一的秩序就是驱奴制,蒙古贵族拥有无数驱口……   还好阔端死了。   也该死。   但迈进这个西凉王、库滕汗的兀鲁思之地,看着一片残破景象,李瑕还是打心眼里对其人感到憎恶。   “兰州很糟糕啊。”李曾伯感慨了一句,“与关中大不相同。”   “忽必烈也是刚得到西夏旧地,刚刚开始经营……”   话到这里,李瑕不得不承认忽必烈与蒙古旧贵族之间的不同。   忽必烈行汉法自有其必要性。蒙古人那一套野蛮、粗糙的旧制是行不通的,必定走向分崩离析。若不行汉化,也征服不了中原。   “西域诸王是在阿里不哥逃离哈拉和林之后才转而支持忽必烈的。我们再往西打,面对的会是阔端留下的势力,而忽必烈也才刚刚开始掌控他们……”   “刚开始掌控,阿术还死了。”李曾伯抚须道。   随着这句话,他们铺开地图,与将领们围着地图而站,开始商议攻取凉州之事。   “阔端有五子,长子名‘灭里吉歹’,继承西凉王之位,坐镇于凉州;次子名‘蒙哥都’,曾随忽必烈征大理,如今代替被我们处死的那帖必烈坐镇于兴庆府;三子名‘只必帖木儿’,封为永昌王,坐镇于永昌;五子名‘曲列鲁’,分封于甘州……”   ……   “有纸笔吗?”   军议之后,回到营中,宋禾向杨奔这般问了一句。   杨奔去找了一会,将纸笔递给宋禾,便见他在纸上把阔端还剩下的四个儿子的名字仔仔细细地写下。   “写这个做什么?”   “要杀的人。”宋禾吹了吹没干的墨水,应道。   杨奔感受到了那股子冷冽的杀意。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道:“郡王与李老元帅自有战略,岂是你想杀谁就杀谁的。”   宋禾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把纸收进怀里,往外走去。   杨奔跟上,跟着走了一段,终于听到宋禾开口说起来。   “我出生在嘉定府,虽比不了你将门世家,家里也算人丁兴旺。我五岁那年,蒙军到了嘉定府,屠戮一空,我随难民逃到蜀南……”   宋禾说得很平淡,事情已过了二十七年,且当时他还很小,根本记不得许多细节。   他平素话很少,此时也不多,心里很多想说的,最后又懒得再说,就化成了一句。   “阔端屠我全家,那现在有了机会,我也要屠他全家。”   杨奔觉得宋禾实在是没什么气势,声音也不大,语气也不狠。   但态度坚定,让人觉得他一定会做到。   杨奔停下脚步,向驻地回望了一眼,道:“你说军中多少人像这样想的?”   “很多。”   ……   傍晚时分,李瑕与诸将议过事之后,出了兰州城,往黄河边走去。   此时正有许多民壮在金城渡口边造筏,准备渡大军过河。   待到太阳落山,这些民壮们便各自领了块馍馍,三三两两地蹲在那吃着。   李瑕正准备回程,见到一名老者摔倒在地,忙让人去扶他到树干下。   “老丈多大年岁了?”   那老者茫然地嚅着嘴唇,却也不答,像是听不太懂李瑕说话。   又问了几句话之后,李瑕得不到回答,用蒙语问道:“蒙语听得懂吗?”   “听得懂。”老者遂把衣领拉开,道:“乃颜家的驱口……没有逃,没逃。”   “我们不是蒙军。”   “乃颜家……乃颜家……”   李瑕便知他是在兰州当地募集来的。   兰州与巩昌不同,巩昌至少是世侯汪家在治理,汪家屯田抚民,并从川蜀掠夺人口耕种,保持了金国时的风貌。   兰州这边除了蒙古贵族与色目商人,就是奴隶驱口。哪怕有些侥幸活下来的汉人,也早就逃难离开了。   李瑕这次攻河西走廊,对这种与当地人口之间的隔阂很是警惕。   战事之初攻克几个城池不难,蒙古人向来是疏于城防的,难的是守住。   要守住,就要在河西四郡驻屯。但河西四郡已太过胡化,驻屯的难度又要大上许多。   深入敌境、不带辎重的情况下,既没有像蒙军一样把驱口当成财富赐给将士作为奖励,同时又得不到这些驱口的感激拥护,甚至将士们感受不到收复失地、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荣耀……这是一个很不好的情况。   ……   李丙蹲在窝棚边,看着马瓦儿,道:“你不要怕,这些宋军不是坏人。”   马瓦儿便是他昨日遇到的那个偷草料的女子,今日她把孩子背着,由李丙领着扎了一天的竹筏,傍晚时也领到了食物,此时正畏畏缩缩地嚼着。   彼此说话还是不太听得懂,李丙也是指手划脚费了很大的劲才问到了她的名字,并教她做这些。   本来蹲得好好的,看到不远处有个披甲的将军走过,几个兵士唰的一声行了军礼,马瓦儿背上的孩子便哭了出来。   马瓦儿害怕,连忙把孩子抱下来,死死捂着孩子的嘴。   李丙连忙便劝她。   “你别这样……松开,松开……莫把娃儿捂死了……别怕,别怕……”   马瓦儿也不知听不听得懂,只用惊恐的眼睛瞪着李丙,手上的力道却没松。   李丙大急,努力安抚着……   忽然。   “咣!”   有梆子声响起。   李丙转头看去,也不知哪里在敲梆子,总之是敲起来便不再停歇。   “咣咣咣……咣咣……”   梆子的律韵响过之后,有个苍老的声音唱起词来。   李丙听不太懂,却觉得很熟悉。   那是秦腔。   刹那失神之后,李丙回过头,只见马瓦儿也愣愣瞪着前方,像是在回想这样的调子是什么时候听过。   因这秦腔歌唱,她已渐渐不再像方才那样害怕,李丙于是把手放在袖里,小心勾了一下,隔着袖子把她捂在孩子嘴上的手拨下来。   “听过吗?”   “阿……阿爹也唱……”   李丙倾耳听了一会,才听懂马瓦儿在说什么。   想来也是,李丙记得,小时候他爹还在世时常这样唱,说是金国太平时节,逢年过节就好听这些。   至于是从什么时候流传下来,那就更早了……   ……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敲梆子的老汉一只枯瘦的手持着木棍,用力敲在梆板上,嘴里大声高歌,颇有气势。   李瑕坐在一旁,不太能听得懂,却能感受到秦腔的魅力。   他以前不爱听这种戏,但今日却在这黄河畔,因这一曲秦腔,感受到了与金城郡遗民们的同根同源。   ……   这夜,当李瑕准备离开,却见前方有个畏畏缩缩的身影过来。   “这位将军,我……我也能当兵吗?”   于火把的光亮中看去,李瑕依稀看到对方是个年轻人,遂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丙。”   “李丙,你为何想当兵?”   李丙挠了挠头。   他看眼前这个将军的盔甲,分不出其人比起之前见的老将军谁官大谁官小,但一般年轻的总是官小些。   年轻官小,他才敢上前来问。此时面对这个为何当兵的问题,李丙想了想,总之心里是怎么想的就怎么答。   “想吃饷……不知道该往哪去,不如就跟着你们,救驱口……保太平。”   “保太平?”李瑕饶有兴趣。   “真的。”李丙急道:“我真是这么想的。”   以往他对这些没有概念,只想活得好,以往问他想要什么,无非是赚钱养家。但这三五月以来饱受战乱,李丙发现自己真想要的也就是还能再听阿娘唠叨,以及听阿爹坐在门槛边哼几句秦腔。   想来想去,原来那种日子便是“太平”。   这道理一想通,李丙便有些振奋,因此起了投军的念头。   “我知道宋军是好人。”   他还如此补了一句。   因害怕李瑕觉得他这样的小人物也敢说这样的大话,李丙又低下头,有些不安。   李瑕看到了他的不安,遂不再问别的,只问道:“会骑马吗?”   “会!我姐夫就是牧马的,我会骑马……”   “那跟我走吧。”   “太好了!”李丙大喜,连忙跟在后面,但想到马瓦儿,又道:“将军稍等。”   他又回身跑去向马瓦儿告别,把身上的一串钱掏出来递过去,道:“你放心,我问过了,兰州也会向巩昌一样安置俘虏……”   隔着十余步,李瑕回过头看去,心想如李丙这样一个一个地帮这些人大概是帮不了几个的……所以,对方选择了投军。   投军保太平的道理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也能想得通,关键是这支军队是怎么样的军队。   李瑕之前也担心这样孤军西进,士卒们士气不高,但今夜听到的秦腔,见到的乡民,还是给了他莫大的信心。   ……   次日,两万宋军骑兵在金城渡渡过黄河,金城关垣、浮船古渡、掠掠雄师、啸啸铁骑。   一条黄河长,一曲秦腔唱,人与人源远流长…… #第七百七十六章 兀鲁思   大蒙古国在蒙语里是“也克蒙古兀鲁思”,“也克”是“大”的意思,而“兀鲁思”既是封地的意思,也是“国”的意思。   从这个词就可以看出来,兀鲁思是一个半独立的封国。   阔端原本是有实力成为大蒙古的大汗,至少可以建立一个完整的兀鲁思。   如果说成吉思汗长妻所生的四个儿子是汗国宫廷的四根栋梁,那么,窝阔台的儿子当中,唯有阔端能算是一根栋梁。   可惜,窝阔台一心只想将汗位传给那个体弱多病的阔出,阔出早早暴毙之后,窝阔台又瞩意阔出的儿子失烈门;乃马真皇后则只偏爱那个体弱多病、沉溺酒色不可自拔的贵由。   阔端自己也是病体缠身,乃马真皇后就是以他“病体奄奄”为由把他从汗位继承人当中排除掉的,他也确实年仅四十余岁便病逝了。   大蒙古国的汗位注定要落在拖雷一系。   显而易见的是,拖雷的子孙明显比窝阔台的子孙更加优秀。   不仅是汗位丢了。在阔端病逝之后,他的子孙们连兀鲁思都保不住。   这片兀鲁思其实很大,阔端曾经统治整个西夏故地、吐蕃,以及陇西、关中、西域等地。   但他的长子灭里吉歹继承西凉王之位后,在蒙哥的打压下封地一直在收缩。   去年阿里不哥逃出哈拉和林,忽必烈在汗位之争中占了上风,已开始设立中兴等路,直接控制治理西夏故地,并派遣大将接管了西路军统帅之职……   这看起来很糟糕,但灭里吉歹不认为是坏事。   他不像那个野心勃勃的堂弟海都,他只想以黄金家族宗王的身份一辈子享乐。   忽必烈答应保留他的采邑,“采邑”也就是每五户百姓向他供一斤丝,足以供养灭里吉歹继续穷奢极欲。   灭里吉歹还坐拥河西走廊,色目商旅往来于西域、河套、开平,能给他带来丰厚的斡脱利益。   所谓“斡脱”,是蒙古贵族提供本钱,委托色目人贸易金银珠宝、名贵皮毛、金锦罗缎,从中坐收高额息银的贸易行为。   蒙古诸王、公主、后妃都各自设置斡脱,年息是百分之百,次年息转为本,又复生息,一枚锭银在十年内能本利共合一千零二十四锭,而蒙古汗廷规定,斡脱若被盗窃,则由当地百姓代偿。   故而,人称斡脱为“黄金绳缆”。   一句话,只要有采邑、有斡脱,灭里吉歹与他的兄弟子孙不论怎么穷奢极欲,哪怕拼命地生儿子穷奢极欲,他的财富都只会永远地、疯狂地增长下去。   除此之外,灭里吉歹还拥有世袭的王爵,有不计其数的驱口,以及阔端屠蜀时从四川抢掠而来的堆积成山的巨大财富。   ……   十月二十三日。   “宗王,哈兰术将军来了。”   灭里吉歹从醉眼朦胧中抬起头,漫不经心地哼唧了两声,砸吧着嘴,道:“让他进来。”   他倚在一张完整的熊皮之中,任由侍女们为他醒酒,好一会才逐渐清醒过来。   过了一会,哈兰术走进了他的宫殿。   哈兰术是阿术的副将,他祖父是成吉思汗的厨子,他父亲追随窝阔台征钦察、康里、回回等部有功,被任为涿州路达鲁花赤。   哈兰术继承了他父亲的官职,之后在汗位之争中效忠忽必烈,不久前被任命为西凉万户。   他的靴子踩在那张柔软的地毯上,留下血渍与污渍。   灭里吉歹见了,有些生气。   倒不是因为心疼一张地毯,而是没感受到对方的尊敬。   他可是黄金家族的嫡系,是西凉王。   但灭里吉歹还是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没有为这点小事发作,问道:“大汗的勇士,你这么早就来拜会我,有什么事?”   哈兰术欠了欠身,道:“来告诉宗王一个不幸的消息,阿术元帅在宋境病死了。”   灭里吉歹愣了愣,叹息道:“大蒙古国的勇士没有死于敌人的刀枪,却总是不能免于疾病的折磨。”   对此,他深有感触。   他的祖父窝阔台、叔祖拖雷,他的大伯贵由、父亲、叔父阔出、叔父合矢,全都是病死的。   对了,还有上一任大汗蒙哥,也是到了宋境之后就病死了。   叹息着命运无常,灭里吉歹又狠狠地猛灌了一大口烈酒,问道:“我的弟弟帖必烈随阿术一起出征,他攻占了关陇吗?”   哈兰术道:“更不幸的是,阿术元帅病死之后,帖必烈把兵马带到了绝路,中了宋人的诡计,被歼灭了。帖必烈被宋人一刀又一刀放干了血。”   “不可能!”   灭里吉歹大怒。   但等他冷静下来,很快就知道哈兰术这是在污蔑。   帖必烈不会这么没用。   他们的父亲横扫川蜀、平定吐蕃,战功赫赫,帖必烈继承了这样的勇猛,怎么可能败于宋人?   一定是阿术统兵无方,速不台的子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大败了。   “我把西路军统帅之权交给你们,你们就是这样打仗的?简直是辱没了草原勇士的荣耀。”   灭里吉歹很想这般训斥哈兰术一番。   但话到了嘴边,他还是收了回去,问道:“那怎么办?我们要怎么为可怜的帖必烈报仇?!”   “大汗已经平定了东边的叛乱,马上会发兵来夺回关陇,在这之前,我们会保证河西的防御,只是需要宗王的支持。”哈兰术道:“我要赏赐勇士们,稳定士气……”   又是来要钱。   该死,害死了帖必烈,却还敢来要钱。   灭里吉歹不由心想,怪不得海都一门心思想要重振了窝阔台家族的荣耀。因为失去了汗位的窝阔台子孙,现在连忽必烈的一条狗都能上门欺负了!   其实就在前阵子,灭里吉歹接见了海都派来的使者。   海都提议一起联合阿里不哥、反对忽必烈,让汗位之争继续下去,消耗拖雷家族的实力。   灭里吉歹拒绝了,表示自己已经交出兵马支持忽必烈了。   使者大怒,骂他“伟大的窝阔台汗早就知道会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哪怕裹上草、牛也不屑于吃你,哪怕裹上油脂、狗也不屑于吃你。麋鹿敢在你面前穿越、老鼠敢跟在你身后走,无能之辈……”   灭里吉歹于是斩杀了这个使者,用来讨好忽必烈。   结果呢?   被海都的使者说中了,哈兰术就是跟在他身后的老鼠,一点都不害怕他。   但灭里吉歹还是没有发作,而是与哈兰术谈起条件来。   “我的二弟蒙哥都,他说大汗派了一个叫张文谦的汉人到兴庆府了,要设立西夏行省,叫嚷着要释放驱口屯田,还要废除羊羔息?”   哈兰术摇了摇头,道:“宗王不用担心,这些汉人是动不到宗王头上的。”   “真的吗?”灭里吉歹道:“我支持了大汗很多,可他对那些卑贱的汉人实在太过纵容了。”   “不用担心,张文谦最多动一动别的蒙古贵族,但一定动不到黄金家族头上。”哈兰术道:“我可保证,只要我还在一天,这些像羊羔一样的汉人绝不能啃到宗王牧场里的一根草……”   得益于蒙古人的爽直性子,灭里吉歹与哈兰术很快有了默契。   他可以支援哈兰术的军费,哈兰术则帮助他保护他的利益。   这是应该的。   灭里吉歹交出了封地的治理之权、西路军的统帅之权,并选择支持忽必烈,就该换得黄金家族子孙应得的富贵与保障。   ……   蒙古旧制与汉制之间的冲突、妥协,远远不止在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之间,而是在像这样一场小小谈话当中。   数不清的黄金家族子孙、忠仆们分封在无比广阔的土地上,因此这种利益分配涉及得很大。   这些,才是构成汗位之争。   汗位之争是整个黄金家族之间的利益分配,而不只是忽必烈与阿里不哥打一仗。   如今忽必烈在很多地方基本做到了让蒙古贵族、将领、汉人士绅能够保持一个平衡。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   在见过了哈兰术之后,灭里吉歹命令仆从把那条被踩脏的地毯丢掉。   因今日被太早吵醒,他想在饮酒与玩女人之外再找些乐子,于是决定狩猎,以一展西凉王的雄风。   “太久没有打猎了,去准备一下。”   “要去祁连山吗?”   “太远了,就在牧场吧。”   ……   有数百人被赶到牧场上。   初时,他们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以为是要来放牧或挤牛奶。   马蹄声响起,灭里吉歹策马而来。   骏马载着他肥胖的身躯,酒色过度使他的脸色有些异样的憔悴,但他还是能够拉弓。   “嗖”的一声,箭矢射向人群,正中一个妇人。   人群尖叫着散开,中箭倒地的妇人惨叫着,她八岁大的孩子扑在她身边,茫然无措。   灭里吉歹哈哈大笑,太久没有打猎了,这让他莫名地兴奋,仿佛他继承了他祖上三代人的勇武与威风。   他驱马上前,又是一箭射出……   ……   “嗖。”   祁连山北麓、乌鞘岭下,一名策马狂奔的蒙军探马被射倒在地。   之后几名归义营的骑兵策马赶上,继续追逐蒙骑,放箭,终于将另几名蒙军探马截下。   “噗。”   “噗……”   血泼在结满白霜的林地里,一列列骑兵正迅速向前,奔向凉州城。 #第七百七十七章 黄金家族   “报!”   一个归义营骑兵从高山上冲下来,喊道:“灭里吉歹就在凉州城外牧场……”   他是蒙古人,名叫“合格温”,起了个汉名叫“马戈”。   马戈是祁山道上被俘虏的,为了活下去投降了,他不觉得丢人。   他从来也不讲什么气节。   当年,他的部族斡亦剌部与诸部联合,反对蒙古部,打了败仗才选择归附蒙古。那时如果要讲气节,所有人都得死了。   活着才重要。   因此,马戈归附李瑕、献上忠诚,学汉话、起汉名,一点都不觉可耻。   这次取凉州,出发前他与李泽怡吵了一架。   因为李泽怡信不过他,说“怎么能让蒙古人去打探情报,万一通风报信怎么办?”   换作平时,马戈就忍了,但这次不行,打凉州,马戈是下决心要出大力的。   “凭什么信不过我?!我告诉你……我我要把窝阔台的子孙杀光!”   马戈的汉话原本说得不错,但一激动,喊起来还是磕磕绊绊。   李泽怡,大怒,吼道:“你敢吼我?军中律例森严,你还敢以下犯上……”   “凭什么不信我?你当蒙古人之间就没有仇恨?你知道窝阔台有多……额秀特,你知道他有多坏吗?!”   马戈最后用的是“坏”这个字,显得很无力。   他很难用汉语述说清楚窝阔台的残暴,于是用蒙语大吼了一通,听得李泽怡愣住,完全不知他在说什么。   后来,是胡勒根过来给李泽怡翻译了……   大概是二十五年前,斡亦剌部落听说大汗有诏令,要把部落的少女拿去配人,于是连忙把部落中的少女在族内婚配。   窝阔台听说后大发雷霆,把七岁以上的女子全都集中起来,哪怕许配了人家的,也得从夫家追回,之后,他把四千余名女子全聚集到了一处,命令兵士当众糟蹋。之后,或送入后宫为婢、或赏赐奴仆、或送至妓院。   而她们的父兄则必须立在一旁观看,不得埋怨、哭泣。   那一年马戈七岁,他就站在那,看着他姐姐被糟蹋至死……   这就是他的大汗,窝阔台汗。   严酷、恶毒、残暴、饮酒无度、纵情声色。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二十五年,马戈已经很少去想,他早已学会不得埋怨、不得哭泣。   但让他生气的是,反而是那些汉人以为他是无比忠诚于窝阔台汗。   那些汉人什么都不知道!只会用他们自以为是的认知去推测他!   是汉人们一直在愚蠢地认为蒙古大汗都是英明神武,自以为是地以为蒙古人全都是一个部落,全都是大汗的忠仆。   马戈必须愤怒地,一字一句地凑到这些汉人耳边,告诉他们——   “我,斡亦剌部的合格温,憎恨窝阔台!我恨不能生生咬断他的喉咙,让他的尸体在德勒格尔河发烂!窝阔台和他的子孙,全都去死吧!”   ……   李瑕留意到了包括马戈在内的许多归义营骑兵对阔端家族带着深深的仇恨,远不止是马戈一个。   大蒙古国的繁盛终究是属于王公贵族们的,它的本质还是驱奴制,在王公贵族眼里,蒙古奴隶与汉人奴隶的区别有限。   草原部落之间的杀掠,并不逊于蒙古对诸国的杀掠,反而更频繁、更残酷。   以前不是没人恨嗜酒好色残暴的窝阔台及其子孙,而是恨也没用。   而一旦李瑕给他们一个机会,那复仇的屠刀一样锋利。   这一战,归义营与宋禾所部骑兵很是振奋,快马比大军先行三十里,射杀蒙古探马。   加之蒙军根本没想到宋军竟然敢反攻凉州,疏于防备,因此,直到宋军骑兵杀到凉州南境峡口的和戎城时,蒙军才反应过来。   杀过和戎城,李瑕与李曾伯便再次分兵。   李曾伯领大军杀向凉州城的同时,李瑕本是想绕道凉州西面,阻截蒙军援兵……   这一日,却是得到马戈探到的消息,灭里吉歹就在凉州城外石羊河的牧场。   “消息确定?”   “确定!我在那边山顶拿望筒看的,西凉王的大旗一定不会认错……”   消息由胡勒根传至李瑕处,李瑕毫不犹豫便下令兵马转向,杀向石羊河。   ……   河西走廊之所以叫河西,因为它在黄河以西。而之所以叫走廊,因为它处于南北的山脉夹恃之中。   它南面是祁连山脉;北面则是北山,包含马鬃山、合黎山、龙首山。   再北面,就是广袤的沙漠。   河西走廊中也大部分都是戈壁、山地,适宜耕种的土地不多。   好在祁连山孕育了皑皑冰川雪峰,有“万年雪原”之称,祁连山的雪水汇集成了大小河流,汇成石羊河、黑河、疏勒河三条大河。   在它们的滋润下,有了三大绿洲,所谓“汪洋澎湃,曲折数州县,皆成膏腴之地”。   一是石羊河流域的凉州、永昌平原;二是黑河流域的甘州、肃州平原;三是疏勒河流域的瓜州、玉门平原。   石羊河畔早已没了耕地,只剩下牧场。   十月深秋,枯草上结着白霜,河水已结了浅浅的小冰面。   马蹄声响,飞鸟从河畔的芦苇荡里惊起,展翅高飞。   “呼……呼……”   喘息声回荡开来,奔跑到河边的一个老人已无路可逃,一跤摔在芦苇丛中。   回过头,眼看着那个蒙古贵族骑着马过来了,老人感到绝望,只好将他的孙女护在身后,试图以他枯瘦的身子来拦住危险。   灭里吉歹赶马而至,张弓,却没有先射老人,而是将箭尖指向了一只高飞的天鹅。   他是成吉思汗的后裔,窝阔台汗、库滕汗的子孙,该是一个神射手。   微眯着眼,拈着弓弦的手指一松,“嗖”的一声,箭矢在空中滑了个漂亮的弧度,落进石羊河中。   天鹅已飞远。   灭里吉歹大怒,失去了再射箭的兴致,策马上前,用套索勾住那摔在地上的老者的脖子,拖着他沿着河奔跑起来。   “博瓦!博瓦……”   小女孩大哭着向她的祖父跑去,拼命迈动着她短短的腿,很快就摔在芦苇丛里。   她是畏兀儿人,但属于西夏遗民……   在大蒙古国,好像色目人比汉人高一等,汉人比南人又高一等……这或许是在汗廷升官的时候会有区别吧。   但在灭里吉歹眼里,只有权贵与奴隶的区别,如果是权贵,耶律楚材、张文谦这样的契丹人、汉人也能让他忌惮。   驱口之间没有区别。   顶多就是征服的顺序不同。   只要是被灭了国,百姓都是流散四方、惨遭奴役,等到蒙古再灭下一个国,这些先一步被奴役的驱口好像便显得高一等,但也只是在驱口之间的对比而已。   “博瓦!博瓦……”   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中,被拖了一路的老人已经血肉模糊、奄奄一息。   灭里吉歹终于停下马,喘着大气。   汗水从他额头上不停冒出来,酒色过度让他的眼眶发黑,显得有些诡异。   抬手擦了擦额头,灭里吉歹终于重新感到了自己的力量。   他不再是被阿术、哈兰术抢走兵权的无能之辈,这一刻他很像他的父亲阔端,凶狠、让人恐惧。   在小女孩的哭声中,他感受到了自己的力量,于是拉住缰绳,将马蹄抬高,狠狠地踩下去。   马蹄踏下,将那老人的胸膛踩碎。   “博瓦!”   灭里吉歹哈哈大笑,笑声盖住了小女孩的哭声。   强大。   成吉思汗的强大延续至今……   突然,远处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已有骑兵向这边冲来。   “逃啊!宗王快逃啊!”   马上的蒙古骑士大喊着,拼了命地催马,像是要在马背上飞起来。   “逃啊!”   在他们身后,一列列骑兵已带着漫天的杀意,向灭里吉歹席卷过来…… #第七百七十八章 复仇   哈兰术得知宋军骑兵突然杀至凉州的消息,确实是猝不及防。   甚至连“宋军骑兵”这四个字都让人莫名其妙,有种极强烈的违和感。   他东征西讨多年,听说过西夏骑兵、金国骑兵,还是近来才听说宋军有骑兵。   消息才送到,对方已经杀到面前了。   哈兰术不会困守于凉州城中,马上便点齐兵马迎战……   由东南方向逼近凉州的正是李曾伯领的一万骑兵。   李曾伯行军迅速,不给哈兰术包抄的机会,双方很快开始对峙。   李瑕于是借此机会绕过凉州城,直杀向石羊河畔牧场,径直取灭里吉歹的王旗。   这算是战略上的一个见机行事,原本是迂回包抄,此时改成擒贼先擒王。   哪怕灭里吉歹已交出了兵权,但阔端家族坐拥河西二三十年,威望还在,只要西凉王的首级一挂起,蒙军士气必溃。   哈兰术望见,顿时大怒,指挥右翼便要阻截。   然而不等蒙军有所动静,宋军号角声大作,李曾伯这支骑兵已径直杀来。   老将用兵深谙兵法之道,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大军一动,哈兰术吃了一惊,不敢再怠慢,连忙收回右翼,不再管灭里吉歹死活,只求他能先躲进凉州城。   他这边则开始全力应付李曾伯,意图利用蒙军的骑术优势先拖垮一部分宋军,分而击之。   而李曾伯则希望迅速开战。   孤军深入、未带粮草,这一仗,他不想拖,哪怕是拼着伤亡,也想要速胜。   因此,甫一对垒,马上便吹角冲锋。   这老将的打法显得很冲,却正中杨奔下怀,他马上以吹角回应,之后立刻挥师而上。   ……   宋军骑兵的武器装备比蒙古骑兵要稍丰富一点。   他们披的是棉甲,将棉花反复拍打做成棉片、缀成厚实的棉布,夹着铁甲。轻便、防寒、防御力也高。   行军时盔甲是放在空余的马背上。得益于之前接手了大量的六盘山俘虏,李瑕供养两万余骑暂时并不缺马匹,这次来都是一人三马到四马。   马是蒙古马,耐力极好,也不挑食。平时用精料喂了膘,战时啃些草也能应付过去,何况这次攻凉州正是秋高马肥的时候。   侦查有望筒,以及更完善的地图。   武器则有弓、弩、霹雳炮,近战则是马槊、砍刀、套索等等。   一般只有归义营的蒙古骑兵擅于用弓,杨奔、宋禾所编练的骑兵更多时候都是用改装过的手弩,扣动扳机就能射出,算是弥补射术上的劣势。   霹雳炮则是用来增加远程攻击的优势,以前李瑕是让郝道长改良了火药,使他的霹雳炮与原有的火器不同,是可以直接以爆炸的威力伤人。   如今又有了一个小改变,是不需要点火,直接把拉环一拉,抛出去就可以,这在骑马时便能抛远。   宋军骑兵的马匹都是经过训练,适合了这种爆炸时的声响,并且在冲锋时往往堵住马匹的耳朵,而敌方马匹往往会被爆炸声所惊,这又是另一个优势。   若是迂回斡腹,蒙军或许还有大优势,但若是冲锋对阵,宋军已不惧怕蒙军……   ……   李瑕领的一万余人,多是归义营或像萧全这种刘家旧部。   因为李曾伯这位宋臣的威望确实不太指挥得动这些北面跋扈将领。   李瑕指挥起来却如臂指使,与刘元振、刘元礼在也差不多,刘家旧部们也明白李瑕其实还是重用刘家兄弟的,只是刘五郎犹在守孝,刘元振还在镇守潼关。   绕到凉州西面之后,李瑕先是命令萧全领一支兵马从侧翼支援李曾伯,再分别散出骑兵堵住各条道路以防蒙军援兵忽然杀至,同时又包围凉州城。   之后,他才让剩下的兵马去围杀灭里吉歹。   宋禾便是负责此事。   他麾下的川蜀将士最多,听说是来打阔端家族,早已人人振奋,目光冒火。   报仇这件事,他们以前是没想过的。   就是些在屠杀中侥幸活下来的幸运儿,年轻一点的根本就没经历过二十余年前的事,只听父辈说过哪些亲人丧命。   能活下去,都很难了,自然也不会想着报仇。   这种国仇,普通人也背负不了。   但这次踏上西征的路,一切都不同了。   这一路上,军中一直有人在说过去的故事。   “阔端至成都,大书‘火杀’二字,尽杀城中百姓,放火焚城,之后焚眉山,蹂践邛、蜀、彭、汉、简、池、永康……川蜀一千两百万人,丧命者千万计矣。”   行军路上的每一夜,都有士卒在这种话后应上一声。   “我祖辈成都城外田家村的,全村三百多口,只活了七个。”   “我阆州的。”   “邛州的……”   等到行军至此,他们心里也只剩下一个朴实的想法了。   “杀他全家。”   当军令一下,这些将士飞马而出,李瑕忽然感觉到自己也拦不住他们了……   他望向前方,想了想,终究是懒得去拉。   ……   “在那里!”   “围过去!”   “别让他跑了……”   远远的,那些宋军骑兵的喊叫声落在灭里吉歹耳朵里。   灭里吉歹虽听不懂,却能感受到他们的狂妄。   还有冲天的杀意。   一瞬间他真的很愤怒,也认为这些宋人太蠢了。   凉州现在确实没做好防御的准备,因为大蒙古国不需要建立防线,这让宋人突然杀过来了……可这些宋人就没好好想一想怎么面对大汗的愤怒吗?   西夏、金国、还有之前的宋国,是多么害怕触动大蒙古国的怒火,小心翼翼不敢挑动边衅。   可现在,他们竟然敢杀到黄金家族的子孙面前。   这一刹那的愤怒之后,马上,灭里吉歹感受到的是惊怒。   擅启边衅的宋人该怎么惩罚再说,当前他必须先逃过宋人的屠刀。   “哈兰术呢?!快让他来救我!他和阿术抢了西路军统帅之位,就是这么领兵的吗?”   “保护我!”   “快!拦住他们……”   阔端曾经教过灭里吉歹如何指挥兵马,但阔端在三十岁到三十五岁之间完成对川蜀的掠杀之后便开始招降吐蕃,很少再亲自上战场了。   成吉思汗的第四代子孙灭里吉歹,其实是没上过战场的。   他只会抬起手大喊不停。   好在他还有怯薛。   不止是大汗怯薛军,大蒙古国的诸王、皇后、公主等王公贵族也有自己的怯薛,虽然无法与大汗的怯薛军相匹敌。   灭里吉歹于是喝令他那一个千户的怯薛去拦住宋军,他则一扯缰绳,向凉州城奔去。   ……   此时是午后,太阳正在中天偏西一点的位置,也是一天之中阳光最盛之时。   地上的灭里吉歹策马向东面跑,天上的太阳开始向西移。   蒙古怯薛们迎向宋军。   弓弦被拉开,弩机被扣好。   有手指扣着霹雳炮的拉环……   “别踩到她!”宋禾忽然大吼一声。   他满是仇恨的眼睛本还盯着远处的大旗,忽发现前方有个大哭不已的小女孩,于是举起盾牌,在冲到近处时奋力一掷,将盾牌插在小女孩面前的地上。   混乱之中,他也只来得及做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马上又瞪向了前方的敌人。   “放弩!”   “杀虏!”   ……   日光一点点偏西。   人影被拉到灭里吉歹面前,他已有些骑不动马匹了。   太累了。   身后是还在奋勇保护他的怯薛,前面的凉州城已然在望。   忽然。   “呃!”   一根套索套住了他肥厚的脖子,用力一拉,将他拉下马来。   “嘭!”   剧痛传来,灭里吉歹抬头一看,腿上已挨了一刀。   他惨叫着大哭起来。   “我是成吉……啊!”   很快,宋军的大吼盖住了他的惨叫。   “要他的首级破敌……”   “别便宜他了。”   “拖到城南的路上慢慢杀……”   “好!剥了他的皮。”   “他全家都在凉州城内,急什么?”   “俺偏要剥了他的皮!”   “啊!”   又是一刀刮过灭里吉歹肥厚的皮肤,宋禾感到有酒气混着血腥冲进鼻间,复仇的快感才涌来,又想到家乡百里无鸡鸣的惨状,不由眼睛一酸。   他用力踩住敌人的头颅,任同袍们上前泄愤,目光却是转向西面望了一眼,因想到怀里的纸条,于是喃喃了一句。   “还不止这一个……” #第七百七十九章 凉州   哈兰术原本指望着灭里吉歹能够赶回凉州城内,召集兵力,牵制住另一支宋军。   在他想来,灭里吉歹至少有一个千户的怯薛,久镇凉州,再召来散兵、牧民,凑出两千余人不难。   这就好比三峰山之战,拖雷以三万人正面迎战金军十五万大军,又以三千人专门袭扰……打法不同,总之哈兰术希望灭里吉歹能有些作用。   毕竟是黄金家族的子孙。   然而,他这边还在指挥兵马环绕宋军,战之胶着之时,便听探马汇报道:“都元帅,不好了!宗王被宋人捉了……”   哈兰术的目光从战场上挪开,望向了凉州城。   汉唐时,凉州城仅次于长安旧城,城墙厚实、雄伟壮观,多年来的战火,毁掉了所有的望楼、闸楼、箭楼、城楼、角楼,仅余隋末修筑的十五里的城墙。   光秃秃的城墙上,此时已扬起一杆宋军大旗。   隔得远,哈兰术看不太清,于是策马向那边奔了一段,终于看到几个宋军正把灭里吉歹挂在旗杆上。   灭里吉歹还未死,大吼着不停呼救。   之后,“轰”的一声大响,旗杆上的身躯如同爆竹一般炸开,血肉四溅,纷纷扬扬,旗杆上已只剩下一颗头颅……   哈兰术愣了一下。   这一幕给附近的蒙军士卒们带来了不少的冲击,许多人甚至忘了继续驱马。   “鸣金!鸣金!”   哈兰术马上就决定退了。   阿术才接手阔端一系的兵马没有多久就已经死了,作为刚上任不久的副都元帅,哈兰术还没完全掌握这支兵马,灭里吉歹一死,士气大跌。   蒙军作战从来也不在意一城一地的得失,把兵马领回兴庆府,等待大汗再派遣一位宗王主持战局就够了。   宋军孤军深入,到时只要切断了他们的辎重线,围困一段时间,自然能大败宋军。   “咴!”   一匹匹战马的辔头被拉着,蒙军掉转方向,向东北方向涌去,试图绕过李曾伯的右翼。   哈兰术打算撤往兴庆府。   ……   兴庆府即银川。   黄河形成“几”字,兴庆府就在几字那一撇的中段。   它位于黄河西面、贺兰山以东,是丝绸之路上的重镇,也是西夏的国都。   西夏建国时,兴庆府为首府、凉州府为辅郡,有“东都兴庆,西都凉州”之说。   ……   李曾伯是从东南方向来,攻向凉州;此时哈兰术则是从凉州向东北方向撤往兴庆府,而不是向西去守河西走廊上的州地。   因为穿过河西走廊,就是西辽故地。   成吉思汗在时,把西辽故地分封给了他的第二个儿子察合台。   察合台作为窝阔台的兄长,在大蒙古国有着崇高地位,早已在自己的兀鲁思形成了几乎独立的汗国,也已经称汗。   察合台死后,其孙子、曾孙相继继承汗位。   一个年幼的孩子坐在汗位上,引得忽必烈、阿里不哥、海都纷纷有所动作,企图占据察合台汗国。   去岁,忽必烈曾派兀鲁克去当察合台汗国的汗,兀鲁克也是察合台的曾孙,结果在路上便被阿里不哥的兵马所杀。   之后,支持阿里不哥的阿鲁忽登上了察合台汗国的汗位。   总而言之,穿过河西走廊,并不属于忽必烈的势力范围……   哈兰术并不打算守河西走廊,撤得极为果断。   他原本还以为,宋军根本想不到他会撤,一定是反应不过来要围堵。   然而,李曾伯几乎是第一时间下令,全军转向,突向北面,斜斜杀入蒙军后阵。   是后阵,而非堵在蒙军前方、封锁住蒙军的逃路。   这种地形,宋军做不到全歼蒙军,如果贸然围堵上去,阵形必乱,反而会给蒙军破阵的机会。   因此李曾伯只打算分割一部分蒙军。   就好像两只野兽在厮打,其中一只夺路而逃,另一只若拼命去拦,未必能拦下不说,必然是要被咬伤的。   那不如狠狠在其后腿撕下一片肉来。   李曾伯只在一瞬间就做出取舍。   他打仗便是这样,看似有种“时不我待”的急切与莽撞,但真到了关键之时,又能慎重地做出决定。   负责截断蒙军的又是杨奔。   与浅水塬一战时相同,骑兵径直突入敌阵,弩箭乱射,火球乱掷,长槊乱捅,宋军骑兵硬生生穿透了蒙军阵型。   东面,哈兰术已领着八千余骑撤离,回头一看,只见宋军竟是用这种蒙军的战术,将他的兵力割了两千余人。   他不由大怒,指挥一路兵马便要去牵制住李曾伯本队,打算包围杨奔所部。   须臾,西面又是尘烟滚滚,一杆大纛迅速袭卷而来。   正是李瑕已领着人从后面包抄过来。   李瑕与李曾伯这种配合,分兵时各个击破、合兵时声势大振,完全逼得哈兰术没办法,只好含恨抛下被包围的两千余人,狼狈而逃……   ……   凉州城外一片苍茫,北山将河西走廊的绿洲与北面的浩瀚沙漠分割开来。   汉长城沿沙漠边缘而筑,有些地方已经坍塌,仅留下残垣断壁,但有些地段仍如磐石屹立。   远远望去,如同蛟龙蜿蜒。   蒙军的黑色洪流就在这漠漠黄沙与于绿州之界向东奔涌。   它被撕裂开来,像是断了一条大尾巴,拖着满地的血痕。   血染在草地与黄沙之上,越铺越开。   宋军有了骑兵之后,蒙军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来去如风……   之后李曾伯率兵追击东撤的蒙军,李瑕率兵围歼被截留的蒙军。   仗打到这一步,已不讲究什么兵法,只剩下杀戮。   忽然,正杀得兴起的宋军士卒回头一看,大喊起来。   “起火了!”   “凉州城起火了……”   ……   李瑕既见凉州城中起火,只好让李曾伯继续主持城外战事,他则领着一部分兵力先入城。   策马进了凉州,一队士卒正摁着几个蒙军拷问,有人匆匆迎上来。   “报,审出来了……放火的是哈兰术的侄子忽剌出。”   “有多少人?”   “一个千人队,据说这个忽剌出是个蒙军中有名的猛将,他看哈兰术战况不利,遂放火烧城,之后杀出城门,往永昌逃了,宋禾将军已派人去追。”   “不急着追,先救火要紧。”   李瑕催马向城中而行,观察城中火势,一边调派兵马救火并安抚百姓。   此时城中到处都是滚滚腾起的浓烟,流火不停地往下淌,让整个城池都燥热起来。   粮仓、民居烧毁不少,许多人已丧生于火海……   李瑕见了,既觉愤怒,又认为蒙军已有狗急跳墙之势。   当年鄂州之战,忽必烈听从张文谦“王者之师,有征无战,当一视同仁,不可嗜杀”的劝告,改变了蒙古掠地屠城的旧习,命令诸将进入宋境后不可随意杀人,不可乱烧民房,要释放全部俘虏。   是否出于仁义李瑕不知道,只知道当时忽必烈一定是认为江南早晚是他的治下之地。   有时为将者选择摧毁或是保全一个城池,动机在于是否打算占下它。   阔端进成都之后,先问巫师能不能占据成都,巫师占卜之后说“民心不归,成都四绝死地,若住,不过二世,不若血洗而去”,阔端于是屠蜀。   没有信心占领,所以要屠光。   软弱。   三十余年来,蒙古对宋的攻势并没有展现出与其疆域相符的霸气,只是不停地抢掳、屠杀,一次次被宋军打得逃回去,下次再来,直到宋王朝流血流到力竭而亡。   当然,战争本就是卑劣的,能胜就好。   先卑劣,之后渐渐有了胜势,才能让忽必烈在鄂州之战时展露出“王者之师”的气场。   可一旦胜势不在,大蒙古国只会重新显出它的真面目。   它的弊疾比宋王朝严重得多,只是都掩藏在强大之后,一旦这块强大的布被扯下,才会现出它野蛮、落后、粗糙的一面……   现在,蒙军没办法再自诩“王者之师”了,面对李瑕的攻势,他们又开始烧杀。   烧杀关陇、烧杀凉州,连他们也觉得自己是强盗、而非政权,也觉得这些城池更像是李瑕的治下之地。   因为这些城池本就是中原王朝治下之地,不知治理的强盗怎能不心虚?   而李瑕才刚刚进入凉州,却早已视凉州为国土,开始全力救火。   ……   城外的宋军在歼灭了被包围的两军蒙军之后,也没有继续追击、扩大战果,而是迅速转回凉州城中。   终于,军民合力,火势在夜里终于被扑灭。   烟气还在废墟中弥漫。   士卒们被熏得满脸灰烬,摔坐在街巷边喘气。   但当有凉州百姓捧着水盆让他们洗脸、拿出瓜果向他们致谢……气氛便开始不同起来。   为救火而累竭的将领们此时才想起来,还没来得及通报全城——   “告凉州父老周知,今王师入城,秋毫无犯,数百年沦落胡尘,披发左衽,今复为汉家冠裳……”   “告凉州父老周知,今王师入城,秋毫无犯……”   这些话是李曾伯让喊的。   他来不及安排人学着当地方言来喊,干脆就说些他想说的。   不强求凉州百姓现在就能听懂,反正早晚都能听懂。   此时此刻,只要他们能感受到入城的兵马是自己人就好。   因这一场大火,凉州百姓确实已感受到了,宋军助他们灭火,他们也助宋军扎营……   一整夜就在这救火、扎营、箪食壶浆迎王师的情形中过去。   此情此影,李曾伯看在眼里,不由老怀大慰,向李瑕喊了一句,声音却因救火而哑得厉害。   “收复失地,真乃平生畅事。”   “李公说什么?”   李曾伯摆了摆手,无力再说话,只是整理着胡须,哑然而笑。满腔报国热忱,独自在心中体悟……   “昨夜蕃兵报国仇,沙州都护破凉州。黄河九曲今归汉,塞外纵横战血流。” #第七百八十章 以快打快   当哈兰术领着残兵逃至兴庆府,张文谦得知消息,很是惊讶。   他并非惊讶于李瑕能击败哈兰术、攻下凉州,而是惊讶于李瑕竟敢调动兵力西进……而这样一来,关中、汉中得空虚成什么样子?   李瑕能用的兵力本就不多,根本就没有两线作战的实力,这种时候出兵河西走廊,确实是冒险。   另外,李瑕缺的是人力物力而非疆域,这般拉长防线,只会让他本就兵力稀薄的防线更加捉襟见肘。   眼下这时局,要灭李瑕已不难,有两种打法。   一是以快打快,趁李瑕兵出河西之际,阿合马或董文炳这些方面重臣能察觉到机会,出兵关中。   二是等到隆冬,陛下调动完十余万大军,遣两名宗王东西并进,踏过黄河直接平定李瑕。   若让张文谦来选,他认为以快打快为好。   理由很多,比如避免将战事拖长,劳师动众,徒费国家财力物力;比如能尽快收复河西,不耽误他在西夏屯田利民的大计。   于是,张文谦立即便修书几封,遣快马递往燕京、山西、河南等地。   这日是十月二十八日,信使们从兴庆府出发。   其后半月间,他们穿过广袤的黄土高原,路上还遇到了正在延安府与张珏构垒对恃的杨大渊的麾下探马。   渡过黄河,几名信使分头行进,其中一个便往洛阳而去……   ……   潼关。   一队车马由长安而来,入了关城,韩祈安下了马车,抬头一看,便见刘元振从关楼上迎下来。   刘元振还在丧期,竟未着官服也未披甲,只穿着一身麻衣,看起来比过去成熟稳重了许多。   “韩中郎怎么亲自来了?”   “不放心啊。”韩祈安摇了摇头,叹道:“我不知兵事,看着这一年就是东边打完了调兵去打西边,西边打完了又调兵遣将打东边,悬之又悬,如何能放心?”   “韩中郎说到根上了。”刘元振道:“正是以快打快,不等蒙军准备好犯境,抢先各个击破他们的兵力,用郡王常用的词便是这‘时间差’了。”   几句话间,他们已进了堂,韩祈安四下一看,见无旁人,遂道:“新得到的消息,蒙军准备好犯境了。”   “不久之前才说得到消息,忽必烈有意夺世侯之权。”   刘元振对此是有些幸灾乐祸的态度,巴不得忽必烈把北地世侯的兵权全都捋下来。   “北边既然在夺权,还能出兵?”   韩祈安道:“忽必烈确实已着手对付世侯,但手段比我们推测得更高明。而正是因为要剥弱世侯之权,他才必须对我们出兵。”   “为何?”   “这般说吧,你若是一个世侯……”   “倒不必‘若是’,我原本便是。”   韩祈安敷衍地笑了笑,应付了刘元振不合时宜的玩笑,道:“你是世侯,因为被忽必烈打压而不满,隐隐起意联络川陕,此时得知忽必烈起十余万大军攻伐川陕,心思不就歇了吗?”   刘元振不由吃惊。   “十余万大军?这么多?”   “是啊。”   “消息可靠?”刘元振摇头道:“我不信,我刘家当年也与诸路世侯交好,我近来全力打探也没能探到……”   “论串联,还得是王荛。”   “王荛?”刘元振颇为不屑,道:“王荛多年来为李璮暗中联络,结果李璮一举旗,应者寥寥,废物罢了。”   韩祈安摆手道:“并非王荛口才不好,没能说服诸路世侯,而是李璮实力太差,举事时机不对。李璮一就擒,使得诸路世侯惊恐不已,足以说明王荛之串联有所成果。”   “韩中郎对山东形势很了解啊。”   刘元振不由感慨。   他微微沉吟,自语道:“有这么一人,能见到李璮就擒时的场景,能探知诸路世侯的心思,还得知忽必烈举十余万大军……此人由王荛联络,该是久在山东……东平严家?是严忠济给韩中郎传了消息?”   韩祈安摇了摇头,摆手道:“不必猜测这个了,只须知道,消息属实。”   “消息属实……那守不了了啊。”刘元振叹道。   他确实没办法应对忽必烈的全力一击。   韩祈安也没办法。   近日来他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来办法,反而是脸上更添了愁苦之色。   什么放弃关陇、退守汉中,什么向宋廷软服、请求援兵,这样的破主意想了一堆,但都不是韩祈安能作主的。   面对这样的攻势,要么就是举全境之兵力与忽必烈决战,一战定存亡,要么龟缩于险要蜀道……这需要李瑕来决定。   此时与刘元振倒无甚可说的,韩祈安遂道:“郡王自有计较,刘将军只需要谨慎布置防务,在郡王回防前不出岔子便好。”   “这是担心董文炳趁我们收复河西走廊之际来犯?”   “正是如此。”   韩祈安的意思也简单,忽必烈的十余万大军不指望刘元振来守,但在李瑕从河西回来之前,保证东线不失就是刘元振的职责了。   刘元振点点头,道:“我们兵力空虚之事,董文炳似乎已有所察觉,近来屡屡试探。”   “他如何试探?”   “说是商议赎回董文用,邀我明日往金陡关外一晤……”   ……   董文炳近日很为难。   他这个“董大哥”比别的世侯更受忽必烈信重,李璮之乱后,忽必烈已开始削弱诸世侯之权,唯独对董家不予触动。   董文炳反而还加了官。   他已取代了史家邓州光化行军万户、河南等路统军副使之职。   可这件事若是深想,却容易有很多种解释。   是否因为董文用被俘虏了,忽必烈对他董文炳也不放心了,故而升官安抚?   是否因为想让董家、史家这世代联姻的两家心中生隙,分化董家与诸路世侯?   还是真心信任?   董文炳分不清,但不论背后的缘由是什么,这种时节忽必烈对他的信重就是君恩深重。他必须殚精竭虑报答。   两件事,一是尽快救出董文用,避免董家渐渐陷入张家那样的尴尬处境;二是做好收复关陇的准备。   董文炳打算在刘元振身上找突破口。   他们以往私交不错。   十一月十四,两人在金陡关外见了一面……   ……   已经入了冬,天气冷得厉害,每一次喘息都能冒出白气。   云压得很低,像是要下雪却还没下,金陡关北面的黄河边,水气重的草丛中已结了层厚厚的霜。   这段黄河湍急,一般不至于结冰。   但上游水势平缓之处或许已结了一层冰面,再有一两个月,或许就可以踏兵过黄河。   董文炳仅带四名侍从,策马赶到金陡关东面宋军箭矢射不到之处,等了一会,终于见刘元振带着三人出了关城。   “多年未见,仲举在宋国可还好?”董文炳朗笑着高声问道,不等刘元振回答,抬手一指不远处,又道:“我昨日让人来搭了个帐篷,你们有望筒,可望到我并无埋伏,过去一叙如何?”   刘元振没能反驳那一句“在宋国可还好”,心头有些气恼,但还是保持了名门子弟的风度。   “彦明兄请。”   到了帐篷前,董文炳先翻身下马,向刘元振示意了自己没带武器,道:“放心,我诚心赎回我兄弟,并无害你的心思。”   “哈哈,彦明兄也放心,我打算说服你归顺我王,也绝无害你的心思。”   董文炳大笑,指了指刘元振,道:“无怪乎你当年能只身说服刘整。”   刘元振应道:“可惜,我当时还未识天下英雄。”   “哈哈,仲举战败而降,无奈之举罢了,何必谈甚英雄?”   “我王确实英雄,远胜于胡虏。”   “终究是君臣一场,仲举就是变节了,也不必以‘胡虏’相呼陛下。行中国之道,为中国之主,你我当年皆是认同这道理……”   两人说得客气,其实眼神都四处打量。   待确认了没有危险,方才进到帐中。   刘元振道:“蒙古大汗治中原,终究做得不够好。便是我不说,彦明兄也该明白。”   “不必谈够不够好,李瑕若败亡了,一切都是虚的。”   董文炳话到这里,又道:“时日不多了,不是吗?”   “呵。”刘元振冷笑一声。   董文炳试探了一句,并不马上就继续试探,叹息着斟了一杯酒,洒在地上,喃喃道:“这第一杯,祭刘公英灵在天。”   刘元振默然。   “仲举节哀顺变。”   “嗯。”   “刘公本为万户侯,世代相袭,掌地方兵权,治理一方,战败投降,失了这些尊荣,岂不可惜?”   刘元振摇头,正要说话。   董文炳抬手摆了摆,继续道:“仲举若愿归正,不消做别的,不需打开金陡、潼关,犹可恢复世侯之位。”   “可笑,真以为蒙古人能一直纵容世侯不成?我王治下,法度清晰,文臣武官不必心怀戚戚,惴惴不安。反倒是你们,如今日夜担忧忽必烈兔死狗烹,又何苦来哉?”   “哦?仲举是听说了什么?”   刘元振自知有些许失言,面上却不显,笑了笑,低头拿起酒杯,将一瞬间的表情遮掩过去。   他捧着酒杯却不饮,缓缓道:“彦明兄啊,不妨告诉你,彦材兄已经归附我王了。忽必烈不会再信任你……”   “若这般说,我董家满门都还在大蒙古国治下,李瑕更不能信任我三弟才是。”董文炳打断道,“这些都是废话,我相信陛下的胸襟。”   “既然如此,你也不必赎彦材兄了,就让他辅佐我王匡扶天下罢了。对了,彦材兄说,他怎么算,阿里不哥今冬都要卷土重来,你们的日子只怕不好过吧?”   聊到这里,该说的都已说尽了,刘元振正是最得意之时。   董文炳忽然道:“我来,是来给你一个机会的,别以为我不知关中兵力空虚。张珏正守延安,李瑕已深入陇西,就你们那点兵力,此时还敢扩大战线。我杀入关中,你拦得住吗?”   他说完,死死盯着刘元振。   刘元振不惊反笑,身子往前一倾,道:“来。”   “当我不敢?”   “你敢,我盼着你敢,像刘整、阿术一样,自以为捉住机会,孤军深入……哦,不,这次你真可以杀进来,如你所言,关中确实空虚,来。”   刘元振话到这里,眼中已满是挑衅。   他眉毛一挑,又问了一句。   “对了,你知道霍去病转战河西五国,急行千里,重创匈奴,用了几日吗?” #第七百八十一章 拖延   “霍去病?”   提到这个名字,董文炳的声音显得很轻,不似方才厚重。   哪怕那套“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主也”的道理被他们这些北地文人说通了,哪怕如今他们真的已将忽必烈的法统定下来了……可提到汉与匈奴,提到霍去病,董文炳还是不能坦然把自己与霍去病放在同一个立场。   他肩膀微微往下塌,腰稍弯了些,面上却还是云淡风轻,之后轻笑一声,似在讥刘元振拿李瑕与霍去病比,有些“你们不自量力”的意思,以保持气势。   刘元振却是又问道:“彦明兄不知道?”   “六日。”   董文炳只好答道。   霍去病的战绩他背得出,因为少年时读史记,对那一句记述太过于震惊了。   “转战六日,过焉支山千有余里,合短兵,杀折兰王,斩卢胡王,诛全甲,执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首虏八千余级,收休屠祭天金人。”   刘元振大笑。   他又恢复了以往的爽朗,举杯痛饮了一口,学作匈奴悲歌。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面对赵宋时,他说“我乃契丹后裔”,因为他祖上辽国耶律氏在赵宋面前就是有种高人一等的倨傲。   但避难山东一百多年了,刘家早都和汉人无异了。   契丹后裔也就只有这四个字放在嘴上说说而已,一百多年,还能知道契丹什么?祖谱上都是个大大的“刘”姓。   文化、长相、礼仪,早就是汉人了。   提及汉王朝的强大,刘元振完全不记得契丹后裔这件事,以大汉之强盛为傲,以霍去病之彪悍战果为傲。   六日灭五国。   “你想说什么?”董文炳看不惯刘元振脸上那嚣张的笑意,摇了摇头,道:“自汉以来,以霍去病自比的武将多了,几人能做到?”   “是。”刘元振道:“少有人做到。”   “李瑕更不可能做到,他没有这份国力。”   董文炳对这个判断很确定,刘元振只说霍去病六日灭五国,却没提及汉武帝命张骞出使西域以来的长年准备。   但刘元振却是道:“你们也比不了匈奴。”   董文炳怒,喝道:“休将大蒙古……大蒙古国与匈奴相比。”   “看,你自己都心虚,大蒙古……国?蒙人真当自己是个国吗?连个国号都没有。”   这句话之后,刘元振没有继续嘲讽董文炳,而是道:“你知道的,河西之地原属于窝阔台一系。蒙古诸王之间内斗不休,忽必烈对河西的掌控比不上当时的匈奴。”   “暂时而言。”   “打的就是这个暂时。”刘元振道:“二十三日,我王攻克凉州,二十四日即奔袭至永昌,杀永昌王只必帖木儿,其后十日间转战千余里,破甘州、抵弱水,斩甘州大王曲列鲁,趁胜进肃州、沙州、取玉门关,擒忽帖尼……”   “不可能!”   董文炳倏然起身。   刘元振只是笑。   他归附李瑕以来一直有个感受,即李瑕虽国力还不强,却每每有出人预料的胜利。   一直胜,所以刘元振笑得有底气。   这笑容落在董文炳眼中,董文炳登时就在心里暗道不好。   他嘴上虽喊着“不可能”,但在“忽帖尼”这两个名字从刘元振嘴里说出来时,他便知此事大概是不假了。   忽帖尼是谁?   是窝阔台汗的第三皇后,是阔端的母亲。   蒙哥汗二年,蒙哥允许忽帖尼居于阔端封地之西。   这样一位老妇人被俘,蒙古人或许不太在意,草原上的人不以这些事为耻,连成吉思汗的正妻被人掳走也从不做遮掩。   但北地汉人在意,如今开国建制,待太庙落成,窝阔台汗便是太宗皇帝,太宗皇帝的第三皇后陷在宋军手上了……   问题远不止这个,整个河西失陷,不论是对战略还是对政局都有很严重的影响。   这影响的范围太大,董文炳一时也难以想清,最直观的感受只有一点……太快了。   真的太快了。   李璮之叛才刚刚平定,只过了一个月。   一月之内,这边还在调集大军,那边李瑕已拿下河西,消息只怕还没传到燕京……   “你在诈我,我不信。”   董文炳语气坚定,又道:“这不可能做到,千余里行军,他没有补给……”   “补给?霍去病征匈奴时,匈奴人除了一匹马一张弓,身无旁物,抢无可抢。如今河西的蒙古诸王可不同,‘几世几年,剽掠其人,倚叠如山’,阔端诸子锦衣玉食,可谓取之不尽,祁连山下,牧马拥沓,疏勒河畔,牛羊成群,岂缺补给?”   董文炳闭上眼,仿佛看到了阔端那几个肥得流油的儿子如羔羊一般被李瑕捆了。   黄金家族到了第四代,难保不出几个废物,但这些废物也没有辜负“黄金”之名,个个坐拥无数财富,家财绝对支持得起李瑕征战河西。   刘元振谦逊地摆了摆手,又道:“此战,比不了霍去病河西之战,然可彰我汉家儿郎之决心……”   他语气渐渐郑重,最后吐出了一句。   “宜悬头槁于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帐内安静了许久。   董文炳几次想开口,却说不出话来。   他实在很难站在大蒙古国的立场上去与刘元振争辩谁才是汉家儿郎。   抛开这种情怀不提,那便以胜败论英雄……确实也败了。   刘元振等了很久,忽然一把拉住董文炳的手。   董文炳吓了一跳,几乎以为刘元振是要突袭他,想要抽出手却被死死拉着。   “彦明兄,归附吧。”   刘元振已拍着董文炳的手背,语气饱含诚挚。   当年他劝降刘整便是这样的态度,以诚相待。   “今率土分崩,胡虏南掠,群生荼毒。天降我王,早怀远略、英明神武,平定乱世,正一四海。彦明兄何不共襄盛举,辅尊主而庇万民,复汉唐之恢弘……”   董文炳愣了一下。   有一瞬间,他透过刘元振那双眼神,仿佛要被说动了。   之后,他却是猛地抽出手来,一指,喝道:“哈,刘大郎好会用典故。”   说了那么久的霍去病,无非是刘元振在用典故引他遐想而已,这是种劝降的技巧,董文炳还不至于轻易就中了这种套路。   “李瑕趁我等忙于平定李璮之际窃取河西。如夏贵占亳州,青阳梦炎攻沧州,虽有一时小胜,早晚必败!”   说罢,董文炳拂袖而去。   他今日来的几个目的,包括打探关中虚实、劝降刘元振、救回董文用,都已经做不到了,谈话已经让刘元振占了上风。   若是说出忽必烈已调集大军,倒可以把气势压一压,但没必要泄露了军情让关陇早作准备。   那继续谈下去只会被牵着鼻子走,就此打住吧。   ……   快马赶了十里路,见到了前方接应的兵马,董文炳松了一口气。   他虽表现得从容,其实也怕刘元振暗派人手擒他,好在一路无事。   “大哥。”董文忠迎上前,道:“阿合马又遣人来,说是李瑕偷袭河西,关中兵力空虚,要大哥出兵。”   提到阿合马,董文炳皱起眉,眼中明显泛出不喜之色,径直道:“转告阿合马,李瑕或可能已取河西,不宜冒险轻进。大军再有一月便至,静待为宜……”   董文炳其实也考虑过刘元振或许是使诈,唬住他,使他不敢妄动。   被唬住没关系,至少不会重蹈刘整、阿术覆辙。总之等大军到了,以力破巧即可。   ……   “将军怎不擒下董文炳?”   “擒他做甚?”刘元振淡淡道:“他为人稳重,有他在,还能拖一拖蒙军。擒了他,董文忠还不马上兴兵来犯?”   说着,他叹息一声,像是在感叹问话的下属太蠢。   一路回到金陡关,只见韩祈安正站在城头向东眺望。   “韩中郎看到了,我没能劝降董文炳。”刘元振先打了招呼。   他这人,不论心情好不好,待人都是热忱的。   “看到了。”   “也就是韩中郎今日在金陡关,不然我差点要被董文炳劝降了。”   韩祈安因刘元振的风趣再次敷衍地笑了笑,问道:“大郎稳住他了?”   “将韩中郎带来的最新战报透露给他,想必能唬住他。”   “那就好。”   “可惜,将一场战事消弥于无形,不能彰我功劳。”   韩祈安道:“上兵伐谋,大郎今日可谓不战而屈人之兵。”   “略逞口舌之能罢了。”   “胜过于守城两月。”   刘元振得了一顿夸赞,颇为满意。须臾再次露出愁态,道:“我看董文炳虽惊于我们取河西之快,却还有底气,想必消息属实,忽必烈真要调动大军进犯了。”   韩祈安亦是忧虑,点了点头,默不作声。   刘元振想了想,无奈摇头,道:“郡王既取河西,想必已回师关中了,由他愁吧。”   “大郎见董文炳之前,我不敢相告,以免漏了消息。”韩祈安道:“其实,郡王并未回师……”   “为何?!”   刘元振一惊。   他方才与董文炳相谈,咄咄逼人,原本算时间李瑕还能赶在蒙军抵达黄河时回防。   没想到竟是如此。   韩祈安道:“自是想先拿下兴庆府,今既取河西,减轻了西域方向的防御压力,若是再能趁蒙军来犯前一举攻下兴庆府,北控河套,据诸路上游,即可扼西陲要害。”   话到这里,他语气一转,又道:“但这是在得知蒙军大举进犯之前就做的战略,眼下,只怕来不及了……”   韩祈安也是在数日前才收到山东来的消息,急忙发往凉州,想必此时李瑕还未收到消息。   那李瑕是否会调整战略、尽快回防关中,韩祈安也说不准,他这才连忙赶到潼关。   虽然暂时缓住了东线的局势,但想到蒙军大举来犯,他还是渐渐不安起来。   “以往笑李璮无能,如今才知是真不好打啊……” #第七百八十二章 归家子   这次攻取河西,李瑕与李曾伯配合颇为默契。   在占下凉州后由李曾伯领一半兵力修整,安民、筑城,稳固防御,而李瑕立即西进,根本不给蒙军报信的机会,连续奔袭千余里,连斩蒙古三宗王,歼敌六千余。   从十月二十三日出发,往返一趟二十余日,待李瑕回师凉州,坐镇、休整,李曾伯则已准备停当,径直领兵北上,攻打兴庆府。   此时李瑕已没有太多兵力。   一万人西进,扣除伤亡、留下兵力驻留甘州、肃州、沙州,仅余两千人能带回凉州。   那么,不论李曾伯攻打兴庆府是胜是败,两万骑进入河西之后,几乎也只有这两千人能供李瑕带回关中。   另外还可以抽调一些陇西的驻军。   取了河西走廊,本是为了减轻西面的防御压力,但随着治下地域的扩大,兵力反而更不足。   当然,防御压力和兵力是两回事。   李瑕认为取河西走廊是值当的,哪怕关中的兵力因此不足,至少不需要对西线日夜担忧……   正是在这种局势下,十一月十五日,李瑕收到了韩祈安的快马传信。   山东传来消息,忽必烈已令合必赤、史天泽领平叛大军攻关中,同时另派宗王领兵自开平出发,经河套,绕道西路攻陇西。   那位被俘虏之后心不甘情不愿、想投又不投的董文用,猜错了,忽必烈平定李璮之后,并非是立即北征阿里不哥,而是冲川陕来了。   李瑕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有些头皮发麻。   不需要临时想办法,他早已分析过如何应对这种局面。   几个办法。   比如,征调所有的兵力与忽必烈决一死战,如今他治下所有的地盘驻军调动起来,再征发些民壮,也能凑出十万大军。   但这是必败的。   他凑出十万大军,那是抽空了各地,不提宋廷如何,蒙军最擅长的就是迂回包抄,轻易就能摧毁李瑕的后勤补给。   如今决战,那必是一战灭亡。   别的不提,忽必烈经营漠南十余年,府库有积余。   李瑕不知忽必烈现在还剩下多少积余,但反观他自己,休养生息一年,今岁又打了一年仗,已经是支撑不住战事了。   最简单一个例子,北面有稳定的中统元宝交钞,交钞背后是蒙古国几代人掠夺的金银。若战事持续,忽必烈也学着超发纸钞榨取民间,还不知能撑多久。   只知道宋廷在连年的战事下撑了三十余年。   而李瑕若想榨取民用,那刚发行的券引只怕三个月都撑不住。   人都是很现实的,今日说着民心所向,日子一难过,民心马上也就变了。   宋廷有三百年潜移默化的统治基础,蒙古有五十余年扩张的威望,李瑕却只任蜀帅三年……   思来想去,李瑕遣快马传信李曾伯,令他暂停攻打兴庆府,回驻凉州。   才安排了这件事,又有快马赶到凉州城下,却是马戈奉胡勒根之命,押送了一群人来。   “俊王,我们出关打探时,遇到了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   马戈汉语算是不错,却也费了好大功夫,才向李瑕说明了前因后果。   因这件事当中,涉及到的地域、势力、人物颇为复杂,便是一个蒙古士卒也难搞清。   “遇到一个年轻人领着十几个男女老少,说要投奔我们,但他好像以为我们是忽必烈的人,但我们不是忽必烈的人,但胡勒根将军就说不用告诉他我们不是忽必烈的人,我们可以骗他……”   “不用勉强,你可以用蒙语与我说。”   “不勉强,不勉强。”   马戈颇倔强,努力展示着他的汉语。   “他说他叫‘耶律希亮’,今年十六岁,是蒙古丞相耶律楚材的孙子、耶律铸的儿子……”   “你们没告诉他我们是宋军?”   “是,胡勒根将军让我们找了个马车,把他们关在马车上一路送来。”   李瑕听了,并未让马戈将耶律希亮等人提来,而是道:“带我去见他。”   ……   对于阔端家族而言,凉州只是个牧场,与别的牧场没有太大区别,还不够水草丰美。   但在许多宋人看来,凉州有它独特的风貌。   它有诗情,不论是“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还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凉州”二字就是诗名,是曲调,是意象。   它还有景,有平沙夜月,指的是沙漠上的月色,雁塞沙沉一掌平,夜来如水漾轻盈;有天梯古雪,指的是祁连山上的积雪,秋来春去万年雪,时是沧海亦桑田;还有镇西晓角,有狄台烟草……   城内还有一景,称为“大云晓钟”,指的是大云寺的钟声。   大云寺位于城东北,原是前凉国王张氏的宫殿,规模宏伟,后改为寺庙,唐时易名大云寺。   李瑕如今就驻军于大云寺内。   因为城中太多建筑都被蒙人捣毁改成帐篷了,唯有寺庙多。   端阔自从凉州会盟之后,招降了吐蕃,同拜八思巴为精神导师,信奉藏传佛教,二十年间在凉州盖了特别多的寺庙。   耶律希亮就被关在大云寺的一间客院当中,院子里站着几个归义营的探马守着。   他几次意图出门,却始终被拦住,不由渐渐焦虑起来,在屋中来回踱着步。   终于,他听到了屋外有动静,连忙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年轻英俊气质不凡的年轻人进了客院,抬手止住了那几个蒙卒的见礼。   这年轻人只穿着便服,一时也看不出身份,但必然不凡。   耶律希亮于是整理了衣冠,待对方进屋,忙拱手道:“在下耶律希亮,敢问阁下是……”   “我姓李。”李瑕应道:“单名一个‘恒’字。”   耶律希亮一愣,看了李瑕好一会,方才笑道:“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耶律希亮本想说“原是西夏王室后裔,怪不得有如此雍容气度”,终究是不敢说,脸色却是十分仰慕。   “怪不得李兄如此风采出众。”   耶律希亮本以为是哪家世侯子弟,倒没想到是那位闻名已久的西夏后裔,不由奇怪忽必烈怎会遣其回到西夏故地领兵,遂问道:“李兄怎会到凉州来?”   “陛下命都元帅接管河西,我奉命驻守凉州……坐下说吧。”   彼此就坐,李瑕脸色已严肃下来。   “你只怕要怨我为何将你看押着。”   “不敢,不敢。”   “因我初担大任,而你身份可疑,若不仔细说出身世,我难以信你。”   耶律希亮不过十六岁的少年,又为眼前这位李恒所折服,当即便全盘托出,竟是从出生前经历开始说。   他母亲赤帖吉氏其实是由乃马真皇后作主赐给耶律铸的,他还有个蒙古名字,也是乃马真皇后起的。   由此可见,耶律铸其实原是窝阔台一系的臣子,并不受蒙哥重用,却受忽必烈重用。   蒙哥登上汗位后,耶律铸进言说“臣先世皆读儒书,儒生俱在中土,愿携诸子,至燕受业”,于是带着孩子回燕京,教其汉学……   李瑕点点头,算是了解了耶律希亮的生平,又问他为何会流落西域。   耶律希亮也不隐瞒,开口先是道:“我是逃到叶密里城,被阿里不哥的人赶回来的。”   “阿里不哥?他的势力范围在西域?” #第七百八十三章 张骞   李瑕对蒙古的封地情况略有了解,知道西域一带属于察合台汗国。   过了敦煌、玉门关,下一个丝绸之路上的重镇便是高昌城。高昌即是察合台汗国的领地,其东界大概在天山附近。   当然,窝阔台一系也有几个宗王的封地与它交织。   阿里不哥的势力范围若能伸展到西域,便说明他成功联合了察合台、窝阔台家族共同反对忽必烈。   可见阿里不哥打仗比不了忽必烈,人脉这方面却有太大的优势。   耶律希亮所说的,正是李瑕想具体弄明白的。   ……   “并非是说阿里不哥的势力范围在西域,而是西域诸王如今正联合反对我们的陛下。叶密里是海都的兀鲁思。”   耶律希亮话到这里,神情忽然激动不已,又道:“对了,我在叶密里听闻,陛下是称帝了,是称帝吗?”   这话怪怪的,但李瑕明白他的意思,遂道:“不错,是皇帝。”   “太好了!”耶律希亮道:“家父常说,可于马上打天下,不可于马上治天下,今陛下登基,国家终于有了治国章程……”   “是啊,立国五十多年了,终于懂得要治国了。”李瑕随口应着,语气淡漠中带着讽意。   耶律希亮没能听出来,继续感慨这来之不易的成果。   “李兄可知?我耶律氏自家祖父辅弼成吉思汗,历经三世,终于恢复文治。”   他年少,没有为此痛哭,而是振奋,一幅要回到上都大展才干的样子。   李瑕漫不经心听了一会,将话题拉回了西域,问道:“你是如何到叶密里去的?”   被问到这番经历,耶律希亮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问道:“蒙哥汗八年……如今可有年号?”   “中统三年,马上要过去了。”   “快四年了啊。”   耶律希亮抹了抹眼,道:“当年,大汗驾崩,父亲毅然投奔陛下,我与母亲,以及两个弟弟被浑都海所擒。之后,浑都海遣百人,押我们往哈拉和林。到了甘州,听说是浑都海大败了?”   “不错,败于汪良臣之手。”   李瑕说完,才想起自己现在是在假扮蒙古世侯,这里漏了破绽。   太久没扮演了,有所退步。   当然,今日情况与以前不同,今日随便扮扮无非是为了更方便打探情报,否则严刑拷问还费工夫又未必打探得全面。   耶律希亮没意识到李瑕对汪良臣直呼其名有何不妥,自顾自地说着。   “叛军大败的消息传来时,我带着母亲与弟弟们趁机逃了,藏在黑河以前的沙陀子中……”   李瑕对耶律希亮刮目相看。   算时间,那是在蒙哥死后的第二年,耶律希亮才十三岁,却能在百余兵力的看管下逃了,小小年纪,属实有本事。   “后来,有叛军来找马匹,老婢漏言,暴露了行踪,我们又为叛军所获,送到肃州。”耶律希亮又道,“那时河西叛军已推举‘哈剌不花’为都元帅,哈剌不花与家父有旧,没有杀我。”   这是越来越向西了。   汉代设制的郡名与如今的州名不同,甘州大概是张掖郡,肃州大概是酒泉郡,再往西还有沙州,大概是敦煌郡。   果然,耶律希亮又道:“之后,阔端诸子选择支持陛下,哈剌不花便西撤,到了沙州,我们趁机逃出叛军,为躲避追兵,涉雪翻越天山,抵达北庭都护府……”   耶律希亮说了很久。   他经历实在是丰富,三年间一路西逃,在西域见了诸多蒙古宗王。   而这些蒙古宗王,有的支持阿里不哥,派人追捕他;有的支持忽必烈,派人护送他;有的举旗未定,默默放他过境。   李瑕听后,又结合之前北上得来的情报,对蒙古西域诸王之间的混乱关系厘清了不少。   ……   简单来说,蒙古国有四个老派系,也就是成吉思汗长妻的四个儿子,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   蒙古有个传统,即大儿子派出去扩张地盘,小儿子留在家中守灶。   成吉思汗处理后事的时候也许是类似的思路,给术赤、察合台分封了大片的领地,把汗位传给三子窝阔台,把军队留给拖雷。   术赤一系,术赤有个大名鼎鼎的儿子拔都,拔都西征,攻掠了大片的疆域,建立了金帐汗国,基本已是独立的汗国,如今汗位由拔都的弟弟别儿哥继承,别儿哥如今支持阿里不哥。总之,大儿子一家独立出去了,却还能对本家事务指手画脚;   察合台一系,察合台作为大汗的兄长,在世时确实位高权重,但他死掉之后,偌大的封地就被盯上了,谁都想咬上一口。如今继位的是察合台的孙子阿鲁忽,属于阿里不哥的傀儡。总之,二儿子家业虽大,但一团乱,需要本家帮忙安排,同时本家也在贪二儿子的家业;   窝阔台一系,窝阔台成为大汗后很风光,弄死了拖雷之后,又想让拖雷的遗孀嫁给他的长子贵由,并瓜分了拖雷一系,结果他自己饮酒暴毙,几个嫡子也纷纷早死,妻子、儿媳把持政事几年,汗位也丢了。如今子孙中成器的,也就是孙子海都,两个庶子分别是合丹、灭里。总之,三儿子一家与四儿子一家争得头破血流,丢了本家的位置,有的子孙想抢回家业,有的想老实听话混口饭吃。   拖雷一系,拖雷虽死了,他的正妻唆鲁禾帖尼却很厉害。唆鲁禾帖尼所生的四个儿子,蒙哥夺得了汗位、忽必烈登基称帝、旭烈兀西征已打下了大片的领土、阿里不哥也已称汗并得到了诸王的支持。总之,四儿子家的子孙争气,旭烈兀自己有家业,只看忽必烈与阿里不哥谁能争到本家。   在李瑕眼里,大蒙古国的纷争,差不多便是这样一个颇为狗血的家族内斗……   子孙真的很多,最出色的大概便是这几个。   再看疆域。   李瑕并不能通过如今各种奇怪的地名与他所知的地理联系起来。   他一边听耶律希亮说西域故事,一边在纸上画,只能画个不算准确的范围。   他把蒙古国的疆域分为两大部分,东部算是本家,西部算是支系。   东部包括哈拉和林、中原在内的大片领土,正是忽必烈与阿里不哥在争的,属于拖雷一系。   而西部又可分为四小部分,李瑕画了一个“田”字。   左上方,术赤一系,别儿哥的地盘,大概是俄罗斯西部到欧洲东部;   左下方,拖雷一系,旭烈兀的地盘,范围大概是西亚;   右上方,窝阔台一系,海都与窝阔台子孙遗留的地盘,范围很小,大概是哈萨克附近;   右下方,察合台一系,阿鲁忽的地盘,范围大概是西域与中亚的一部分。   ……   这么一看,李瑕眼里,蒙古派系便有了一个大致的脉络。   脉络厘清之后,目光回到西域。   这是窝阔台、察合台两个家族势力交织的地方。   耶律希亮刚从西域回来,对这些情况十分清楚……   “海都、阿鲁忽,看似都支持阿里不哥,但心思不同。”   “如何不同?”   “阿鲁忽只是阿里不哥派去的傀儡,他是察合台第六子拜答里的儿子,一直跟随阿里不哥,被视为心腹,正在为阿里不哥征集钱粮。”   “反攻哈拉和林吗?”   “是。”耶律希亮道:“察合台汗国有农耕之地,可以提供大量的补给。阿鲁忽已在阿母河以北和突厥之地召集十五万骑兵,征调牲畜、马匹和武器”   “十五万骑兵?为了助阿里不哥?”   “不错,我在西域见到的,便是阿鲁忽以‘阿里不哥汗’的旨意征发牧民。”   李瑕再次陷入了沉思,之后在纸上轻轻一划,把之前写下的某行字划掉了,还低声自语了一句。   “傀儡?心腹?”   “阿鲁忽是傀儡,海都却是一个野心勃勃之人。”耶律希亮道。   他不可谓不聪明,但终究年少,想法还是单纯,又道:“海都是窝阔台大汗的孙子,他打着支持阿里不哥的名号,其实是在扩张地盘,他已经占据了叶密里城。我就是因此才从叶密里城逃出来的……”   “是谁助你东归的?”   “合丹大王之子。合丹大王支持陛下的消息传回别失八里,其子也迭儿想联络他父亲,因此助我脱逃。”   “……”   从正午到傍晚,又到了入夜时分,有士卒端上烛火与菜肴,李瑕一直在听着耶律希亮的叙述。   三年多的时间里,一个孩子带着母亲与弟弟长途跋涉,不可谓不艰险。   耶律希亮本还想强忍,说着说着,最后却还是哭了出来。   他本是名门子弟,却在十六岁的年纪已染满风霜。   而李瑕虽有耐心,更在乎的却只是在这西行游记里探知西域形势。   直到深夜,耶律希亮说完一路经历,抹了眼,道:“让李兄见笑了,我本以为……我再也回不来。”   “不会,昔有张骞通西域,难得你小小年纪有这番经历。”   李瑕是有感而发。   他近来攻取河西,闲暇时常看的便是汉武帝反击匈奴之事,今日终于体会到张骞自西域归来后汉武帝连日与之倾谈的心情。   耶律希亮连忙道:“比不得,万不敢与博望侯相比。”   李瑕一想也是,张骞出使西域,困居十三年,持汉节不失,风餐露宿,倍尝艰辛,更为大汉留下千古功绩,后人确实比不得。   但不论如何,在蒙古大军来犯之际,与耶律希亮这场谈话虽还改变不了任何局势,却让李瑕对忽必烈这个敌人的处境有了新的认识。   ……   说完了西域之事,耶律希亮也对中原之事颇为好奇,又道:“我流落西域多年,却不知中原有何变化,恳请李兄指教。”   “也好。”   “多谢。”   “若说中原变化,当先说关陇的李瑕……”   “李瑕?那是谁?”   “你没听说过吗?”   “我还从未听说过这样一个人物。”耶律希亮当即摇头。   他被浑都海掳走之时,蒙哥汗的死讯才刚刚传到六盘山,蒙人既不承认蒙哥是战死,当时自然未听说过李瑕之名。   待耶律希亮再回来,已是沧海桑田了…… #第七百八十四章 匈奴   黄昏时分,耶律铸抬眼望去,只见漫天飞雪,草原上一派苍凉景象。   这不是出征的好时候,马匹会在寒冬掉膘。   但战机转瞬即逝,不可错过,这支西征的兵马还是在冬月里赶往河西。   这日行军到九原城,大军扎营。   耶律铸看着天边的落日,不由喃喃道:“千里万里游子去,一行两行归雁来。”   其实还没看到有雁归来,大雁一般要等到春天才会北归。   这诗不应景。   耶律铸只是想到了失散多年的儿子们,盼着他们能归来。   当然,他不止有那三个儿子,他有七个妻子,十多个儿子。诸妻子中,赤帖吉氏是乃马真皇后赏赐的,于他的仕途也并不有利。   若说于仕途有利,他前两年还娶了塔察儿的一个妹妹,与李璮算是连襟。   这般看起来,耶律铸仿佛是醉心仕途之人……其实不然。   不是他醉心仕途才广结联姻,而是因为他的身世、名望、才能,各家族都想与他联姻。   虽是契丹人,以耶律父子辅佐黄金家族三代人的资历,自是得到不少王公贵族的追捧与拉拢。   耶律铸的地位比普通汉官高得多。   这使得他与汉官们格格不入,虽然他继承其父“以儒治国”的理念,倾向推行汉法,但其实并不能亲近汉官。   因此他保持着超然的态度,并不积极于仕途。   这次,若非是为了儿女,他也不至于随军出征。   出征前,忽必烈说“耶律丞相出征,这一战没有失败的可能了”,可见对耶律铸才能的信任。   这日才安营下寨,合丹马上便请耶律铸商议军情。   ……   九原城位于河套平原,在黄河“几”字形上方一横的中段。   成吉思汗出征时,监国公主阿剌海便是驻守在九原城。   此地又名“鹿城”,成吉思汗在这里打猎时,看到了鹿,于是起了名“包头”,因为“包克图”蒙语里“是有鹿的地方”之意。   赵武灵王修筑的九原城是最早的城池,土城墙依山而建如今早已坍塌,蒙人并不修缮,只在城中搭着一个个大帐。   合丹的大帐是现在的王帐,就在当年监国公主的驻地。   耶律铸进了帐,只觉帐内温暖如春。   他踏过柔软厚实的地毯,行礼道:“见过宗王。”   “耶律丞相坐下喝杯酒吧,天气真冷啊。”   合丹正捧着酒杯,招呼耶律铸坐下。   他是忽必烈的堂哥,时年已五十岁,披着厚厚的长袍,戴着皮毛帽子,显得十分好相处。   合丹是窝阔台的第六个儿子,庶子。他身上这种好相处的气质便是因为这庶子的身份。   窝阔台有六个皇后,这六个皇后生下了孩子都能算是嫡子,但一共也只有四个嫡子,另外还有三个庶子,嫡庶共七个儿子,如今已经死了五个,只留下六子合丹、七子灭里。   合丹、灭里两兄弟都参加过长子西征。   那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西征,黄金家族最杰出的几个儿子都参加了,拔都、别儿哥、蒙哥……以及窝阔台的嫡长子贵由。   诸王统兵向西,灭诸国,攻城拔地,所向无敌。   也就是在这场西征当中,贵由公开辱骂拔都,为自己死在征讨拔都的路上作了铺垫,也为拔都助蒙哥登上汗位作了铺垫。   西征之后,贵由成为大汗,却完全看不起自己的两个庶弟,并没有给予任何封地。   从这时开始,合丹、灭里就已经倒向了拖雷一系,支持蒙哥上位。蒙哥也投桃报李,把窝阔台的地盘拆解分给他们,合丹被分封到了别失八里。   蒙哥死后,因阿里不哥一系提前得到消息,隔绝了别失八里与中原的消息,使合丹一度不能联络忽必烈。   但等合丹在得知消息后,还是毅然选择了领兵支援忽必烈。   这是他第二次在汗位之争中做出选择,且坚信是对的……   如今忽必烈命合丹从开平领了六万兵马从西线攻打李瑕,而这些兵马本是准备北征阿里不哥的领地,可见这一战能打的时间不多。   忽必烈显然是希望尽快灭李瑕,再迅速回师北上。   合丹明白这个战略意图。   “大汗希望在春天结束这一战,也许我们应该更快速地行军了,丞相说吧,该怎么走?”   耶律铸道:“抵达九原城之后,我们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沿黄河抵达兰州,攻陇西;二是向南,走秦直道。”   帐中摆着张有些简陋的地图,耶律铸却是不需要地图也对山川地势了如指掌。   “沿黄河而行,好处是一路都是河套平原,路途好走,可在兴庆府得到补给,前两日得到的消息是李瑕已攻下凉州,我们赶过去正好可以切断李瑕的归路……”   话到这里,耶律铸略略沉思,道:“但是这几天之内,河西的情况也可能有变化。”   合丹问道:“我二哥阔端的那几个儿子连牛狗都嫌弃,拦不住李瑕……丞相是这个意思吗?”   他对阔端并不敬重,因为他的嫡系兄长们一直都在排挤他。   耶律铸缓缓点了点头,又说起秦直道。   “九原城是秦直道的终点,由这里直直南下,经安塞、甘泉、富县、黄陵等等,即可直抵长安。”   他点了点地图上的延安府,这里也就是他说的黄陵。   “杨大渊如今正在此处与张珏对垒,此处地形是黄土高山,都很难击败对方。我们如果走这条路,好处是能趁着关中空虚,直捣李瑕的腹地。但……”   合丹又道:“但路不好走,而且延安府不容易攻破,我们不一定能杀过去?到时还要绕回来。”   “是这个道理。”   “丞相觉得走哪条路好?”   “……”   这边正在商议,雪夜当中有信使赶到了。   “宗王、丞相,是兴庆府的消息。”   “进来说吧。”   合丹让信使入帐,还赏赐了他一杯热酒暖身子,接过那封回鹘式蒙古文写就的书信看了一眼,递给耶律铸。   “中书左丞行省西夏张文谦急报,敌贼李瑕十日内攻下永昌、甘州、肃州、沙州等地,斩永昌王、甘州大王、擒忽帖尼三皇后……”   耶律铸看过,道:“消息能这般快就到了,一定是李瑕故意让张文谦知道,这是威慑的伎俩啊。”   换作汉臣,必然是大惊失色,但合丹、耶律铸没有。   他们久在哈拉和林,更了解蒙古诸王,知道阔端的儿子并不出色。   正是因为窝阔台嫡系是全面的没落,合丹才选择坚定地支持拖雷家族,又怎会对阔端诸子抱有期待?   至于三皇后被俘,他就更不在乎了。   蒙古习俗,儿子连父亲的妾氏都要收继,哪在乎这些?阔端的母亲都七旬了,还能活多久?   合丹反而认为这是个好机会,道:“李瑕现在还在河西,丞相说我们该怎么办?”   耶律铸道:“算得出来,他的兵力不超过两万人,我们走黄河,经兴庆府,先包围凉州,可以试着歼灭李瑕。如果有变故,可以收复兰州,驻兰州、攻巩昌。”   “不会有这个变故,我们的六万骑兵将像狼群一样扑向野狗。”合丹感慨道:“贪吃的野狗忘了周围的危险啊。”   ……   这夜,耶律铸离开合丹的大帐,已对这场征战充满了信心。   在他看来,阿里不哥、李瑕不过是像汉时的七国之乱,他与合丹便像是周亚夫率领三十六位将军前往讨伐。   唯独不知流落西域的儿子如今怎么样了,如昭君出塞,音讯杳无……   “汉使却回凭寄语,汉家三十六将军。劝君莫话封侯事,触拨伤心不愿闻。” #第七百八十五章 敢战   亳州。   几个仆从背着包袱、牵着马走在道路边。   张弘略回头看了一眼,见张弘范跟在自己身后,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愠怒。   但他终究是有涵养的世家子弟,过了一会,还是停下脚步,道:“九弟不必送了。”   “再送六哥一程。”张弘范道,“有些事也要解释清楚才好。”   张弘略听得张弘范语气坦然,心头那丝火气又消了些。   他长长吐了口气,也不愿再与兄弟置气,竟是还勉强笑了笑,有些无奈道:“罢了,我毕竟是升官了,无甚好抱怨的。你不必怕我生气,往后自安心建功立业便是。”   之所以说升官,因张弘略如今已授官为朝列大夫、同行工部事,兼领宿卫亲军、仪鸾局。   文武官衔都有,皆还不小。   但与此同时,忽必烈同意了张柔致仕的请求,但没让张弘略袭职,而是特别拔擢张弘范任顺天路军民总管、行军万户都元帅,佩金虎符。   张家的世侯之权还在,只是转到了其中一个子弟身上。   这件事如何应对,张弘略并未收到张柔的传信,只见到张弘范亲自来亳州接手兵权。   他有两个选择,从或不从。   不从如何?学张五郎转投他处?父亲如何、家眷如何?这些先不提,诸路兵马已从山东转向关中,李瑕已危在旦夕。   朝廷已经把一切都算妥了,夺权的同时又留了一条出路、同时还大军压境把他改换门庭的退路堵死。   其实已只有一个选择。   初时,张弘略着实很生气,但思来想去,到燕京去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富贵日子……也只能如此了。   这不是容易下的决定,相当于半辈子的辛苦付出尽数白费了。若只打算当个富贵闲人,何必自幼刻苦读书习武?   但既然下了决定,他也能很快平息心绪。   “我怕六哥误会我。”张弘范道:“我知父亲属意六哥继承家业,但此番并非是我有意欲夺六哥之权。而是凑巧……”   “我明白。”张弘略道:“我给李璮的回信出了问题,当时年轻,想得不通透,以为劝李璮忠义就显得我忠心了,呵,掩耳盗铃。”   “并非如此,只等灭了李瑕,陛下还是能信六哥……”   张弘略再次抬手,打断了张弘范后面的话,道:“别说了。”   “六哥。”   “算了,啰啰嗦嗦,效小女儿姿态。”   语罢,张弘略袖子一拂,脱口而出又拟了一句。   “功名归堕甑,便拂袖,不须惊。”   一句词出口,心境陡然豁达起来。   张弘略踱了两步,又吟道:“且书剑蹉跎,林泉笑傲,诗酒飘零。”   功名既失,拂袖而去,以诗酒度这飘零一生而已。   他摇了摇头,洒然一笑,一时也懒得再仔细填后面的词句,拍了拍张弘范的肩,翻身上马。   “走了……莫泣穷途老泪,休怜儿女新亭!”   马鞭一挥,张弘略领着几骑径直扬尘北去。   ……   张弘范望着兄长的背影远去,渐渐成了天际处的一小点,最后不见。   他摇了摇头,将心头杂念抛去,已不再愧疚,而是坦然接受了这一切。   随口拟了拟,还将张六郎的几句残句补全成一首新词。   “天际暮烟冥,正百二河山。一时冠带,老却升平。英雄亦应无用,拟风尘、万里奋鹏程。”   “谁忆青春富贵?”   拟到最后,他这般自问了一句,之后,自己给了答案——   “谁忆青春富贵?为怜四海苍生。”   策马回到亳州城,张弘范已不再去想这些杂乱的私人情绪,将心思都放到公务上来。   他命张弘正暂驻亳州城,之后点齐亳州兵力、征集钱粮,准备两日后往开封城集结。   这次是要灭李瑕,且是举十万大军,以举国之势雷霆一击。   这两年李瑕确实是上蹿下跳,惊扰了张家原本的生活。   大姐儿、张五郎皆因李瑕而叛逃,已破坏了陛下对张家的信任,但灭掉他就好,一切都会恢复原本该有的模样。   张弘范连许多小事都想到了。   大姐儿与李瑕的孩子,他会留下来,向陛下恳请留孤儿寡母一命,之后他亲自抚养;五郎的家眷也将尽力保全。   一路上想着如何把家族事业拨乱反正,终于行军至开封城郊……   ……   天上飘着雪花,地上满是泥泞。   诸路大军正在集结。   推着独轮车运输物资的民壮看起来很怕冷,单薄破旧的衣衫下身体微微颤抖,每前进一步,都把脚下的冰土踩得更烂。   好在有董文炳、许衡、徐世隆等能臣安排后勤,并未因这隆冬转运军资而出现死人的情形。   百姓民壮都感激不已,只觉中统建制之后日子比以往好了太多。   偶尔倒是听到士兵们的抱怨。   “鬼天气……”   冬日有冬日的不好,却也有好处,比如黄河水小,下游在冬日终于停止了泛滥。   大概就是在开封城郊这个位置,黄河再往下游的河道已经是一塌糊涂,宋、金、蒙三国在之前的战乱中都开掘过黄河,至今未曾治理,年年泛滥成灾。   以前是不管的,下游受灾的一带多属于李璮的地盘,或属于宋境,不治理也可以。   如今李璮之乱既平,又占据了琏、海二州,便有人不合时宜地提及了治理黄河一事……   “什么?”   张弘范才扎好营,听郭弘敬说了一句话,不由大为惊讶。   “请九郎一道上书,请陛下拨钱治理黄河如何?”郭弘敬又道,须臾补了一句,“哦,我知道,待灭了李瑕,战事既定,可放手治理河南。”   张弘范还是愣了愣,再次打量了郭弘敬一眼,暗忖选来选去,莫非是给二姐儿选了个书呆子?   以往打交道时没发现他是这般呆气。   “九郎?仲畴兄?”   张弘范回过神来,沉吟道:“只怕……不行。”   “是提此事的时机不对?”   “那倒不是,治理黄河,耗费太大了,敬臣莫再提了,可好?”   郭弘敬苦笑,道:“我知我说这些是给九郎添乱,然陛下既命我提举河南路河渠,在其位,谋其政,黄河不治,如何称水利?”   张弘范踱了两步,道:“在其位,谋其政……提举河南路河渠要做的是增加粮食,你须明白朝廷需要你做的是什么。”   郭弘敬正要开口,张弘范抬手止住。   “我并非说不治黄河,但待四海归一,天下太平。你可明白?好了,不谈这些了,把钱粮交接了吧。”   郭弘敬并不轴,既没说动张弘范,也不再就此事多言。   他是被董文炳调来打点辎重,当然也要将这部分差事办妥。   两人交接了钱粮。   末了,张弘范拍了拍他的肩,道:“暂时莫再想黄河之事,趁此番大战,你转运军需亦可立下大功,等开了春北上完婚,你我便是一家人。”   “谢九郎提点。”郭弘敬一丝不苟地执礼,告退。   张弘范看着帐外,心想这年轻人确实有些无趣。   但无趣没关系,反正也不是他要嫁过去。   扎营安顿之后便是军中议事。   张弘范才出他这片营寨,便见李恒过来。   李恒如今接手了李璮的一部分降兵,整编之后已在前两日率部赶到,今日听闻张弘范到了,特地过来与他一起去中军大帐。   两人走在营中,李恒四下一看,叹道:“河西的消息九郎可听说了?这几日在营中传遍了。”   “才刚领兵抵达,倒还未听说。”   “李瑕已拿下河西了。”   张弘范诧异。   他是从山东方向而来,之前连李瑕攻凉州的消息都还未收到,不由脱口而出问道:“这么快?”   “九郎考虑过李瑕会取河西?”李恒反问道:“你只惊讶于他取河西之快,想必是考虑过?”   “考虑过。”张弘范立即做了推演,“李瑕若想趁李璮之乱占好处,攻山西、河南都不妥,他没这个实力,河西是最好攻取的……但我没想到他有这个胆魄,并这么快。”   李恒这才将河西的战况仔细说了。   “西凉王、永昌王、甘州大王、六皇后……可谓是威震西凉了。消息在军中传开,十分打击士气。”   “威震?”张弘范摇了摇头。   他掂量了一番,认为十日间转斗千里,斩杀阔端家这些平庸之辈,他也能做到,着实谈不上什么威震。   “将士们不了解详细情形,当这些宗王都是猛将罢了。”   张弘范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又道:“殊不知大蒙古多的是宗王,杀不完的。”   李恒笑了笑,道:“总之士气下跌,得提振一番,又得耽搁数日。”   “我知道。”张弘范道:“这战况是李瑕故意传开的吧?否则肃州、沙州的消息不会这么快传来,由此可见李瑕已知道我们大军到了。另外,消息能在军中传开,军中必有细作。”   “九郎以为是谁?”   “是谁我不知,但好在我来得晚,否则这事便栽赃在我头上。”   “李瑕实在可怖,九郎你想,如今若是诸路世侯散回家中,听闻此消息,难免人心浮动,再起观望之意,幸而陛下已调大军来攻。”   “对付这般敌手,得慎之又慎。”   ……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中军大帐,先验了信符。   以往蒙军打仗没有这种繁文缛节,但史天泽回顾李瑕的几次战事,担心李瑕再遣人扮作蒙军偷袭,命军中严查令符,以防奸诈。   步入大帐,张弘范一看便感觉到上首合必赤、史天泽、董文炳的脸色有些过于肃穆。   史天泽在平定了李璮叛乱之后,并不居功,反而第一个上书“兵民之权,不可并于一门,行之请自臣家始。”   张柔已上书致仕,史天泽已是世侯之首,他带头做了这样的表态,其余小世侯更是没办法。   如此一来,史天泽表了忠心,未必真就吃亏。忽必烈更是心满意足,实力受损的还是其他几路世侯。   当然,这一仗还有很多表忠心的机会。   只要最后能胜了李瑕。   “近日军中有传言敌军已攻取河西,将士人心惶惶,你等回营后须尽快提振士气。我方东线有十万大军,而敌方哪怕从川陕各地调兵也凑不到一半之数,何惧之有?!”   史天泽一开口便声若洪钟,接着马上便安排他的战略布署。   “此番正是尔辈取建功业之机,我军将分三路进军,主力北渡黄河,踏冰面直捣关中,分一路兵力攻潼关,再一路偏师攻武关……”   帐外,雪下得愈来愈大,放眼看去,开封城郊白茫茫一片积雪,而仔细一看,才知连绵数十里全是军帐。   ……   长安。   快马奔至城下,马蹄在结冰的石面上一滑,已无力再站稳,悲鸣一声摔倒在地,口吐白沫。   林子摔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迅速翻身而起,看也不看地上的马匹,径直向长安府署跑去。   穿过年节前的热闹长街,一路奔到府署前。   “吴相公、杨相公在吗?!”   也就是林子能这般直接点名要见吴潜、杨果,他大步冲到二堂,正见两位老人迎出来。   “郡王消息可到长安了?”   隔着十余步,林子已迫不及待问道。   他是从潼关来的,不确定凉州的信是否已到长安。   “还没有,算时间这两日该有回信。”   “可靠消息,蒙军真在开封集结了,密密麻麻,我直说吧……韩中郎、刘将军,我也是,我们都认为守不住,关中不是钓鱼城……这里不是钓鱼城。”   林子语速飞快,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抬头看着两位老者,问道:“郡王还未下令撤回汉中吗?我们认为汉中或许能守住的。”   吴潜看都不看杨果,脸色凝重道:“早有准备,只待有了决议,可马上开始南撤……”   “……”   隔着几重院落,一名信使也大步赶来,踩着积雪上林子的脚印。   到了二堂外,几个衙役正要去拦,信使已扬起一枚令符。   “八百里加急。”   “吴公……”   衙役还在通报,堂门已被推开。   堂中几人转头看去,吴潜当先问道:“可是凉州来的消息?”   话音未落,老迈的身躯已赶上前接过那份加急文书。   入目,当先看到的是李瑕写在最后的那一列字——   “不退,与蒙虏一战。” #第七百八十六章 白雪歌送李郡王归长安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已是十二月了,凉州城外风貌正是“瀚海阑干百丈冰”。   “吁!”   一队骑兵涌向城门,李曾伯翻身下马,寒风一吹,身子一颤很快便感到僵硬。   随着一声“吁”,嘴里冒出一口白气,胡须上也结满了风霜。   适应不了这凉州天气。   前两年李曾伯还在广西,今年却已到了凉州,十分不耐这大西北的冷冽……   凉州城原本只剩下城墙,这一个月间在东北隅搭了座箭楼。   城中到处都是忙着筑城的民壮,正来来回回搬运木石。   李瑕从箭楼下来,迎了李曾伯往里走,进了堂便拿出一件大氅给他披上。   李曾伯只觉鼻子要被冻掉了,嘶着冷气,感慨道:“这天气,风雪如刀啊。”   便是往常开口就谈正事的人,也忍不住先抱怨几句。   “把火盆支起来。”   “郡王方才在屋中竟不支火盆?”   “与李公交接了军务,马上便走……说到这个,善甫兄已从巩昌支运了物资,棉衣、火炭、武器都有,到时食物若不够,把缴获的牛羊宰了吧。”   “到时?”   千头万绪,李瑕也不知从哪里开始说,走到箭垛处望着城外,烦恼地皱了皱眉。   寒风吹来,李瑕想到李曾伯怕冷,又把窗子关上。   “到时围城日久,食物总是不够的。”   李曾伯一听这话,便知是蒙军要来了。   但谈话还是要有个节奏,他开口道:“老夫正要取兴庆府,却是被招回来了啊。”   “我得到消息,忽必烈已遣东、西两路大军来攻……李公若继续攻兴庆府,只怕要与蒙古西路军迎头赶上,对方兵力至少在五万以上。”   李曾伯这次奇袭兴庆府只带一万人,一听这兵力对比,便没了脾气,坐在火盆边来回抚着膝。   李瑕则是把得到的消息详细说了,包括合必赤、史天泽所领的东路十万兵力。   虽诧异于这情报来得如此之快还如此详细,但李曾伯并不多问。   李瑕谍探出身,情报方面还是让人信得过的。   许久,李曾伯把当前的局势了解清楚了,喟然长叹。   “打了一辈子的仗,守了一辈子的城。这才收复了几座城池,又要守城了啊。”   “李公也莫太贪心。攻与防都是兵家常事,总不能一直都是由你进攻。”李瑕微带着调侃的语气道,“收复两座城池,守一守,来年继续收复,这是该有的节奏。”   李曾伯反应很慢,看着火盆出神了一会,才慢吞吞地开口,沉吟道:“不打算退回汉中吗?”   说要收复河西走廊时,他很热切,但当局势有了变化,他也能保持理智。   枯瘦的手在空中虚按了一下,他示意李瑕先听他说。   “此番,我们预料错了。本以为汗位之争不死不休,推算忽必烈除掉李璮之后该尽快发兵到阿里不哥的兀……兀……”   “兀鲁思。”   “我小瞧了忽必烈。”李曾伯道:“我以为胡虏一定会想着‘草原上的地盘不能丢,至于汉地,何时来取都是一样的’,我以为胡虏没有雄才大略,目光会先落在老家的一亩三分地上。”   李瑕应道:“结果忽必烈确实有长远眼光,看出我们才是心腹大患。”   这句话李曾伯没有答应,因为分不清李瑕这个“我们”和大宋之间的关系。   他继续道:“我们预料错了,那就认输吧,不必因为收复了河西而觉得亏硬抗。该退就退。”   “我懂李公的意思。我不想退并非是因为意气用事,或者觉得好不容易收复了河西现在退那之前的就白忙了。”   李曾伯道:“我只怕你太年轻,硬抗着。”   “我是认为忽必烈抗不过我们,故而敢跟他打这一仗。”   “若倚秦岭之险、蜀道之难,汉中或可守,而关陇,则不易守……你做这决定,干系很大,真的很大。”   李曾伯没有先问李瑕的依据,而是如此提醒了一句。   “之前判断忽必烈会先北上,已经错了。这次的判断若是再错了……经不起一场大败。”   “确实经不起一场大败。”李瑕道:“但关陇若是丢了,就再也夺不回来了。”   他也不坐下,在堂中踱着步,显得思虑重重。   “以蒙古的实力,我们要胜它,一共也只有寥寥三次机会,蒙哥之死、李璮之叛、阿里不哥。   借着蒙哥之死,我们收复汉中、关陇,这是第一个机会。李璮叛乱,这是第二个机会,我们并未把握得很好,没能拿下河南,但收复了河西走廊。   现在是第三个机会,趁着阿里不哥还没被彻底打败,我们得要守住这些战略要地,否则再也不会有机会重新收复了。”   思虑重重的李瑕说着这些,眼神中却有某种坚决。   他两世为人,有一个经验之谈,人有时得做些看似很艰难的选择。   打个比方,就像在冬日的清晨,再困再倦也得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走进冰冷的空气,把美梦和困意惊醒,才能在繁忙的一天完成所有要做的事。   机会、时间,这些都是一去就不复返的东西。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有确切的消息,阿里不哥很快就要反攻哈拉和林,所以认为忽必烈抗不住我们。”   李曾伯还是没有问李瑕的消息渠道,先是提醒道:“不可将期望寄托在旁人身上,阿里不哥未必靠得住。”   “我明白,但我的意思是,眼下会是往后几年中忽必烈最弱的时候,明年,他的实力会更强。”   “我们可以先撤回,若明年忽必烈与阿里不哥大战,我们再反攻……”   “这才是将期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李瑕道,“等到明年,阿里不哥只怕也是一触即溃。所以我才说,他的作用,反而是在他真正与忽必烈交手之前的这段时间……他的声势,比他本人更有威慑作用。”   李曾伯没听懂这句话,想了想,依旧觉得这情形很微妙。   他终于问道:“是何情报,能让郡王做出这样的判断?”   “阿里不哥安排的傀儡、继承察合台汗国的阿鲁忽,如今已征集了十五万大军……”   当李瑕仔细说完了天山以西的形势,李曾伯这才有些明白过来。   他拨弄着火盆里的炭火,分析道:“只在西面便有十五万援兵,再加上北面从他领地带来的大军,阿里不哥的声势不凡,待消息传到开平,足可威慑忽必烈了。”   “是。”李瑕道,“声势真的很厉害。”   “但也只有声势了吧?”   “阿鲁忽我不了解,但他的领地比大宋国土也不遑多让,一个坐拥万里山河、一个能在短时间内召集十万大军的汗王,就只是个傀儡?”   “还是阿里不哥这个……外强中干之辈的傀儡。”李曾伯摇了摇头,“我不信。”   “李公也看出阿里不哥的外强中干了?”   “虽远隔万里,但只看这几个情报。阿里不哥本得众望,然而弃哈拉和林而逃。”李曾伯道:“便像是……”   “像徽宗皇帝弃汴梁而逃?”李瑕问道。   李曾伯脸色难看了些,但还是道:“弃庙社而幸远地,都城人心崩溃,势不可逆矣。”   从这一点看,阿里不哥与赵宋皇氏一样的懦弱。   李瑕本已提前给了蒙哥身死的消息,但没用,阿里不哥缺的从来都不是消息,而是胆气。   没胆气,就是再早得到消息,他还是要心怀侥幸,盼着忽必烈会去参加什么忽里勒台大会。   没胆气,守都不守就弃哈拉和林而逃,虽远在万里也教人瞧不起。   “阿鲁忽看似支持阿里不哥,实则绝不会真忠心于这样一个大汗。故而我说,阿里不哥只有声势。那么,他能对天下局势带来的影响,反而在于忽必烈去征讨他之前这段时间。这时间很短,转瞬即逝。我们若撤出河西、关中、陇西,绝不会再有机会收复,所以,只能守,不能退。”   李曾伯点点头。   一叶落知天下秋,李瑕能从这一桩情报里就窥见天下之势,这份洞察力却是难得的。   “西域这消息郡王是何处得来的?若是我们将消息放出去,或许蒙军便可退……”   “可以,但不太有用。”李瑕道:“要让蒙军退兵,得等阿里不哥构成威胁了才行,只有消息没用。”   ……   耶律希亮被蒙上眼,一路带到了箭楼。   眼前的黑布才被解下,他已笑道:“李兄还不信我的身份吗?哪怕这凉州城有机密军情,我绝不会告诉叛军。”   说到这里,他才发现堂上并不止有“李恒”,还有一位老将军,遂连忙拱手。   “敢问这位是?”   “史天泽。”李瑕随口道。   如果是认真地假冒蒙古将领,当然不能这般直呼其名,当称“五路万户军民总管、河南等路宣抚使、中书右丞相史相公”之类。   但李瑕想问的都已经问到了,已经不在乎耶律希亮是否会看破他们是宋人,也懒得再称呼史天泽。   这次是李曾伯想全面了解西域消息,干脆把耶律希亮提来与他仔细说。   方才并没有商量要继续扮成哪位世侯,此时李瑕说了,李曾伯便抚须道:“老夫……真定史天泽。”   耶律希亮愣了愣。   他看着李曾伯身上的宋军盔甲,心头疑惑不已。   略一沉思,眼前一切不合理的情况,似乎只有一个答案才能解释得通。   ——那位让他倾盖如故、风采不凡的西夏王子李恒,恐怕已背叛蒙古,联络宋军。果然,把西夏后裔一放回西夏,他想要复国了……   想通了这一点,耶律希亮双手作揖,向李曾伯行了一礼。   “原来是史元帅当面,小子久仰史帅大名。”   一低头间,他已掩饰了脸上的神情。   十六岁的少年能这般镇定自若且有城府,倒让李曾伯有些诧异,他笑了笑,看破不说破,道:“不必多礼,老夫想问问你西域之事。”   耶律希亮已经把一切都说过了,再说一遍也无妨。   他只当自己没发现破绽,应道:“史帅但问无妨,小子一定知无不言。”   李曾伯点了点头,已起意招降这个少年。   他并不讨厌耶律希亮。   一部分原因是十多岁的孩子就带着母亲与弟弟跋涉万里着实不易;另一部分原因是耶律楚材在当世声望很高,其人是辽国王室出身、与苏轼后裔联姻、才高八斗,且曾保全了中原百余万性命与文脉。   接下来,李曾伯打算把西域的消息散播出去,借助关于阿里不哥与阿鲁忽的这份情报来逼蒙古退兵、或引蒙军不安。   李瑕则任由李曾伯去做,并不为此事操心。   他认为作用不大。   忽必烈自然有西域消息渠道,慢不了太多。   李瑕能看出阿里不哥外强中干,忽必烈也一定能。   既然忽必烈出兵了,就是认定了李瑕的威胁比阿里不哥更大,还认为先打川陕再征阿里不哥来得及。   李瑕要做的就是坚决地打,只有打得蒙军头破血流了,他们才会放弃那种“宋人很弱,我们可以在北征之前抽空灭掉宋人”的想法。   敌人的傲慢态度,不能靠敌人的敌人来改变,只有打疼他才行。   ……   河西的防事已经交接给李曾伯了,李瑕要往东线去。   这次带来的兵马他没有带走太多,而是留着守河西。   几个骑兵将领中,他只让胡勒根领了两百骑兵、一人三马,随他东向。   出了箭楼,在寒风中翻身上马,李瑕又看了眼留守凉州的宋禾、萧全。   “还是那句话,你们一切听李公的,我信他守得住河西。”   “是!末将送郡王。”   “不必了……走。”   马蹄踏雪而去。   凉州城内的将领登上城头目送,只见那一队骑兵很快消失在风雪之中。   ……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第七百八十七章 战前的温存   黄河在兰州一段已然结了冰。   时人有地志云“迨腊月,河水坚凝,船不能渡,改由冰上行走,称冰桥。”   腊月初,一队人走在冰上。   马蹄上包着布,以免打滑,李瑕牵马而行,履冰渡过黄河之后回过头去,心头犹觉震撼。   这是他第一次从冰上过黄河。   收复关中那年,从风陵渡带着张文静回潼关时还是秋天,而且潼关那段黄河流速湍急,该是不能履冰的……有些想念张文静了,然后又想念更多人。   难得有些惆怅。   思绪拉回来,东面黄河能履冰处大概在上游的韩城附近,“关中四塞之地”并不好守。   又走了一段,终于是踏上了实地,让人放下心来,李瑕再次翻身上马,奔驰了一段路,才到兰州。   城门士兵通知,很快有人迎了上来,正是廉希宪。   关键时候,廉希宪最能帮到李瑕,他虽没有亲自领兵上阵,却已在得到消息的最快时间写就了防御策略。   包括兵力如何调动、哪些地方应该坚壁清野、物资又如何调备……   当情报从汉中传到巩昌再传到凉州,李瑕从凉州回来,直接便得到廉希宪的御敌之策。   既显得默契,又显得匆忙。   进入兰州府署,李瑕看过廉希宪的御敌之策,已能直接签发准备好的调令。   “幸而有善甫兄啊,否则真是被打个措手不及。”   “还是情报传来得及时。”廉希宪道:“这王荛用的好,一枚废棋送回山东,有这般大用。”   “意料之外的收获。”   “李璮无能,不然也不至于这般赶。”廉希宪看着李瑕肩上的风霜,叹息道:“今年真是马不停蹄啊。”   “这一仗肯定得打到明年春了。”李瑕道:“史天泽还在开封集结兵力,快的话正月能准备妥当。”   “当是送了我们一份新年大礼。”   “我谢谢他。”   比起在凉州,他与廉希宪商谈起来就轻快得多,毕竟都是年轻人,且能力眼界差不多。   “再派遣一位使节请宋廷出兵支援如何?”廉希宪道:“人选我都挑好了,董楷董正书。”   董楷亦是兴昌四年进士,李瑕带那批进士到大散关时,陆秀夫是第一个来找他谈公务以表示明白如何在汉中为官的,董楷当时是第二个。   “临安未必肯出兵。”   “姑且一试吧。”   “好。”   李瑕“啪”地给一封文书盖了大印。   许多事廉希宪已准备好了,只等李瑕同意,印章一盖,公文自会走急驿送到各处。   这日李瑕便是在兰州与廉希宪商量了陇西的防事,次日则赶往长安……   ……   汉武帝时,长安与金城郡,也就是兰州之间有设置邮亭。一千四百五十余里路,公文传递一个来回,只须七天。   但这是换人换马加急速度,李瑕换马不换人,花了四天。   身子几乎要散了架,他终于在腊月初十回到了长安。   敌我双方都在备战,战事很可能在正月打响。   城中一派忙忙乱乱,吴潜已在做应战的准备,坚壁清野,安顿百姓与物资。   牵马才行过西大街,李瑕忽觉得这情形十分熟悉。   就在数月前,才打败阿术,也是从这里入城的。   这一年,守完了东边守西边,守完了西边守东边,来来往往已不知有多少趟,战事却还未停歇。   士卒们还有调换,去南阳的是一批,守潼关的是另一批。李瑕却是一天没停,不知不觉奔波了整年。   一瞬间十分烦闷。   但也只有一瞬间,李瑕很快敛了神,依旧显出坚韧不拔的眼神来。   ……   才到署衙外,李瑕正要去见吴潜,忽见到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在大门边探头探脑。   他微微一愣,唤亲兵去将那婢子叫过来。   “见过阿郎,终于等到阿郎回来了。”   “你叫……妙岚是吗?”   “是,是,阿郎记得奴婢的名字。”那婢子很是高兴,等李瑕翻身下马,便踮脚上去,低声禀报了一句。   “胡闹。”   李瑕难得叱骂了一声,吩咐了两句,先安排那婢子候着,他则依旧往府署议事。   ……   议过事已是夜深,出了二堂,李瑕却是往偏厅而去。   只见那叫妙岚的婢子正坐在那支着头睡着了,因听到动静,她脑袋一点,便醒过来,喜道:“终于好了,我带阿郎去见主人。”   这是个漂亮的小院,就在府署边,院子里栽着梅花,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战乱之际,这种漂亮的景色显得并不相衬。   因这种不相衬,李瑕脸色渐渐不悦起来。   妙岚原先还很高兴,后来感觉到李瑕不高兴了,偷瞄着他,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转过一道院墙,前方便是主屋。屋内亮着烛火,印着屋中人的剪影。   李瑕眼中的不悦之色稍微消了些。   他踏上石阶,推开门。   坐在屋中的女子回过头,与他对视了一眼,当即便扑了上来。   她不自觉地轻哼一声,踮起足尖,把脸贴在李瑕脖子里,鼻息带着香气吐在李瑕肌肤上,整个人已搂了上来。   两人相拥了好一会。   “死鬼,你自己算算,多久不着家了……我好想你。”   开口便是嗔骂,但话到后来,语气已软腻起来。   李瑕却还是板着脸。   “谁让你来的?”   “我想来就来,却要谁答允了?”   “马上要打仗了知不知道?”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想你,想与你打上一仗……”阎容说着,转头向妙岚吩咐道:“出去。”   她推着李瑕,抵在门上,将门栓栓了,像是只猫一样,把身子往他身上蹭着。   “你不该擅作主张跑到长安来给我添乱。”   “人家错了,饶人家这一次好不好?”   阎容嘴上认错,却也不怕他。   裙纱时不时挂在李瑕腰下,阎容知道他虽是一幅想教训人的样子其实并没有真的生气。   于是她继续撒娇,气息轻轻喷在李瑕耳边。   “好不容易才来的,偏还扳着脸。”   李瑕不由心软。   他家中妻妾,确实也只有阎容会自己跑来了,张文静或许也敢,但如今则要照顾孩子。另外几个,则个个乖巧。   他不接她们来,怕有危险,但其实也想她们了。   “要打仗了,你过几日便回汉中。”   阎容软言道:“我也想乖巧听话,但你这次出门实在太久了……打仗就打仗,你若战败了,你当霸王,我来了才好当你的虞姬嘛。”   “我不会战败。”   李瑕一向不喜欢输。   阎容便笑。   李瑕低头看着她的笑容,眼中不由也有了些笑意。   “不是自比褒姒,便是自比虞姬,怎不和些好的比?”   “美貌才重要嘛,我喜欢美的。”阎容理所当然道。   她环着李瑕的脖子,凑在他耳边又道:“你别在恼我了,我心疼你,怕你太辛苦,想来照顾你嘛。”   “照顾我?”   “嗯,想好好照顾你。”   “我怕你来了我更辛苦。”   一句话,阎容眼中已浮起雾气,玉手抚在李瑕胸膛,咬着唇。   她像是有些因为在这种时候还缠着李瑕而羞愧,但想了想,却是低声道:“人家以为你的体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想看它用完……唔。”   一声轻呼,她整个人已被抱起。   在时隔数月的想念之后,她再次能与她的心上人耳鬓厮磨了。   “李郎……我来之前,也很怕你生气……”   “已经不生气了。”   阎容大喜。   她于是安心仰着头享受,嘴里却还是念叨道:“但我想,你也一定很想我……总是在打仗,打了这么久,你也一定想我了……”   李瑕也俯在她耳边。   “是,我其实也很想很想你了。”   阎容只觉这句话也直接送进了她心底……   “李郎……李郎……”   ……   次日,李瑕再披上盔甲出门,已经做好了今年不回家过年的心理准备。   本来确实有些厌战了。   但这样稍稍调整了之后,李瑕就能重新摆好心态。 #第七百八十八章 辞旧迎新   在汉中的董楷也已收到了陇西发来的公文,启程往临安。   年节肯定是不能回来过了。好在他有不少亲戚朋友在临安,这一趟还打算再带些书籍回汉中。   他带的人不多,除了小厮,另还有两个从军中派遣来保护他的护卫。   乘船沿汉水而下,顺风顺水,又特意嘱咐了船工加快行程,仅在腊月二十三日,董楷即已抵达了临安。   年节前的江南都会愈发繁华,杭城大街充斥着叫卖之声。   茶楼酒肆间有弦乐声传来,不时还能听到有人吟诗作对,这些声音都是董楷最为熟悉的。   他径直到贾似道府上递了拜帖,又递了李瑕给贾似道的信。   董楷是台州人,与贾似道是同乡。这也是廉希宪之所以选他来当说客的原因之一。   贾府的门房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用颇为看不起外地官员的语气打发董楷,然而董楷再到亲戚家中投宿没多久,却是又有小厮来请。   “平章公忙,往后数月都不会得空见你,你若要谒见,便在今日吧。”   董楷遂再次返回贾府,穿过庭台楼阁,步入一间温暖如春的花厅,便见穿着轻裘锦衾的贾似道正端坐在那,眼神中透着思虑。   “见过平章公……”   贾似道头也不回,道:“今岁先是李璮请援,朝廷遂遣三路大军北上,兵锋直逼开封、沧州。然李璮无能,坐困于济南,不能与王师配合,早早覆灭,反累朝廷将士送命。而今李瑕又来求援,真当朝廷国库充沛,兵力充足?”   董楷道:“恰是蒙军先攻我大宋山东之地,又攻我大宋川陕之地。既已灭齐王,又欲灭平陵郡王,可见其侵宋之心不死。我大宋……”   “你不必多说。”   贾似道径直止住董楷,道:“我不听虚言。李璮向朝廷支援,献出了海、琏二州之地,如今李瑕要求援,一样,交回夔州、万州。”   “平章公何出此言?李璮是外臣来投,郡王却一直都是大宋臣子,夔州、万州亦是大宋治下之地,不过是……”   “等朝廷派兵马接手夔州、万州,即派遣援兵北上,你明白了?”   “我……”   “你若做不了主,尽快传信过去一问。其余的休提。”   董楷还待再言,贾似道已潇洒地抬手一指。   “话就说这些,出去。”   自始至终,他没转过头正眼一看。   董楷备好的许多说辞未能开口,深深看了贾似道的身影一眼,心知确难说动这位如今只手遮天的平章公了,遂无奈一摇头,不再开口。   贾似道那明明白白把国事当作交易的一番话,也让董楷感到失望。   川陕正在轰轰烈烈的备战,上至各州县官员,下至平民百姓,谈的都是“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而这临安城像是早已忘了靖康之耻犹未雪。   平章公无情,只讲交易。   “大宋朝廷……”   董楷出了贾府,抬眼望向远处的凤凰山,愣了很久,肩背微微有些垮了下去。   他其实并不是李瑕的心腹,也没想过要助李瑕造反,这次来,只是身为宋臣,向朝廷汇报边事,请求援兵。   但贾似道看董楷是李瑕的人,开口直言不讳,已全然忘了董楷是宋臣。   ……   见过李瑕的使者之后,贾似道起身,在堂中踱了两步,眼神中愈发思虑。   他知道这次北面的战事看似与朝廷无关,其实干系甚远。   忽必烈是个很可怕的敌人,这点,贾似道心里非常清楚,鄂州之战时,他与忽必烈交过手,深切体会到一个既掌握着彪悍兵马,又能用北地文人的君王有多可怕。   大宋皇帝受制于朝纲法统,忽必烈以汉制为己用,这其中的区别太大了。   贾似道害怕忽必烈,所以才谎言议和、诈许岁币。   若不是因为这心底的恐惧,他本可凭不屈、坚决的态度,告诉忽必烈宋人不是好欺负的,指望先掠夺宋境再回去争汗位,休想。   需要比忽必烈更狠才能吓退他,贾似道做不到,于是让一步,给个台阶,服个软。   至于事后摆出不羁姿态,用那种“哈哈哈,你被我骗了”的语气来证明他贾似道不怕忽必烈,事实如何,也唯有贾似道自己知道了。   总之,忽必烈必须提防。   李璮一举旗,贾似道还是主张出兵,朝廷也确实兵出三路支援。   可惜最后的结果,夏贵大败、青阳梦炎仓皇而退,由海上支援的水师都统赵马儿就更可笑了,船只在山东沿海滞留数月,回来后还给贾似道编了个“海神擎日”的故事。   说是在海上每日都看到一个红色肌肤、眼睛碧绿的巨人,用头顶着太阳缓缓升起。士卒极为惶恐云云。   贾似道已经心力俱疲了。   这次,是否再出兵响应李瑕?   让李瑕这只白眼狼来抵抗忽必烈,最好的情况当然是让他们两败俱伤。   出于对忽必烈的忌惮,且认为李瑕是完全抵挡不住忽必烈的大军的,因此想要出兵。但朝廷在支援李璮失败之后,已无余力。   李瑕真的完全抵挡不住忽必烈吗?   也许能呢?   反而是,万一支援了李瑕,往后让这只白眼狼反咬一口又如何?   这些想法在贾似道脑中不停转过,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最后说要李瑕交还夔州、万州……也只能如此了。   “国事艰难啊……”   远远的有爆竹声响起,在这年节时分愈发显出临安的繁华与安定,感慨着国事艰难的贾似道摇了摇头不再去想。   总之,战火还远没有烧到江南。   ……   董楷思来想去,想着朝廷未必真就由贾似道一手遮天、对川陕战事毫不关心,未必就没有心忧战事之人。   他遂去寻了他的师友、同年,并向几个重臣府中投了拜帖,试图联络朝臣上表出兵。   慷慨热忱之士有,纷纷表示要与外虏抗争到底。   但抗虏归抗虏,眼下既有平陵郡王守在川陕,这事情并不急切,马上便要过年了,一众同年们白日与董楷慷慨陈词之后,回到家中还要置办年货。   出兵这种大事不是他一个外地官员有可能促成的。   连续奔走数日,董楷只收获到临安热忱之士们捐财捐物,置办了一船物资支援战事。   一船物资,让人看了哭笑不得。   “唉。”   这日董楷回到住所,叹了一口气之后回过身,却是吓了一跳。   “你是谁?!”   “嘘。”   正坐在屋中的男子抬起手指放在一张特别大的嘴上,“嘘”了一声,笑道:“正叔不必惊慌。”   “你……你怎知我的字?”   “阿汕兄弟告诉我的,也是他带我进来的。”   这阿汕便是这次从汉中军中派遣来保护董楷的护卫之一,此时董楷已马上意识到什么,却还是问道:“他为何要带你进来?”   “因为他是舆情司的人,这次随你到临安,便是负责接应我。”   “你又是谁?”   坐在那的男子又笑了笑,慢条斯理地拨了拨额边的一络头发。   “我是谁?如今这天下风云便是因我而搅动……”   董楷听到此处,好生震惊,然而听对方将名字缓缓报出,却是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名字。   “王荛。”   “……”   又听王荛说了一会,董楷才大概明白了事情经过。   这次李璮虽然覆灭,王荛却从山东带出了万余人以及许多物资,这只船队规模并不算小,难以堂而皇之地顺长江而上前往重庆,因此暂时停泊在一个叫嵊山岛的地方……   简单而言,王荛需要借董楷来取得一个能通行长江的名义。   “既然宋廷拒绝了出兵支援,而其朝野又有诸多士民声援,那正好。”王荛仿佛是坐在自己家中一般,斟了一杯茶请董楷坐了,侃侃而谈道:“正好让我们的几艘大船西向,其余的,到时再慢慢伪装成商船……”   董楷没问王荛为何不直接联系朝廷,而是要费这么大的功夫也要去蜀地。   且不提朝廷待北归人的态度,只在这几日间,就连他自己已能对比出朝廷与川陕的不同了。   心想着这些,董楷愈发有些感慨,之后便听王荛敲了敲桌案,道:“正书且上心些,如今战事危急,关陇急需我的支援……”   一阵爆竹声忽在不远处的院墙外响起,仿佛是听不惯王荛的自大之言。   这些格格不入的外乡人还在谈着什么征战之事,年节已经近了。   马上就是大宋咸定四年,爆竹声响过之后,巷口已有人欢呼起来。   “辞旧迎新,岁岁大吉啊……” #第七百八十九章 黄河夜雪   咸定四年,正月初一。   黄河畔,合阳宋军大营。   隆冬的天黑得很快,太阳早早便在西山落下,余晖照着漫天的大雪,晕出奇怪的光。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一串爆竹在营地里响起,之后有人哈哈大笑起来。   “竹园张,听说你前阵子讨了婆娘?那大年初一还舍得离了被窝归营?”   “滚你姥姥的,少管老子闲事……对了,这给你。”   “腊肉?好香。哈哈,难得你个铁公鸡大方一回。晚上营里有戏看,热闹热闹。”   “……”   张贵摇了摇头,懒得再理会那正在校场边磨刀的克敌营统领王栓贵,径直向他的营房走去。   张顺正在换甲,将一双臭烘烘的脚塞进军靴当中。   “哥。”   “回来了。”张顺随口应着,又仔细擦拭着佩刀。   张贵放下物件,道:“你这脚真臭。”   “嘿,从前不觉得,如今有了这厚底大靴,才知道我脚有这么臭。”张顺拍了拍腰刀,道:“糙人一个,就不配穿这样的衣鞋。”   回想起以往赤脚踩淤泥的日子,犹觉得如今这日子过于富足,让人不知怎么办才好。   张贵却是道:“以前不觉得?以前就已经很臭了。”   “莫啰嗦这些,家小们都送走了?”   “已在安排了,先送到华州了,那边城高,要是战事不顺,往汉中避了方便。”   “好。”   兄弟俩说话时语气随意,不像外面那个王栓贵老把“大年初一”“热闹热闹”挂在嘴边。   克敌营被调到黄河畔安置也有两个多月了,除了训练之外,不少人也在此安家立业。   张顺、张贵兄弟也各自娶了妻,置了屋田。   金陡关一战之后,他们已升为统领、副统领……   这本是落脚关中的第一个年节,偏是因战事这年节也没能过好,只能分批回家与家人小聚。   “你说河对岸蒙虏在这时候备战,是草原上的人不过年吗?”张贵又问道。   “管这些做甚,你也莫学人抱怨逢年过节还要打仗,这次幸好是提前得了消息,不然……”   张顺想了想,还是把他听来的那句狠话复述出来。   “不然我们在家里吃着年夜饭,蒙虏杀过来,砍翻了我们妻儿老小。”   “知道。”张贵道:“我能不明白这道理吗……哥,你去哪?”   “到夏阳渡守夜。娘的,黄河结了冰,船一动不能动,全是在冰上走了,我们这水师也没了用处。”   “我随你一道去。”   “甲披上,动作快点。”   很快,兄弟两人便领着麾下士卒往夏阳渡走。   这段路并不远,冒着冷风才出大营,已能望到东面的冻川,那便是黄河了。   刚来的时候他们觉得奔腾的黄河吵闹,日夜咆哮不停,不似汉水那般灵秀。如今到了隆冬,黄河上的浪花结成了冰面,却又让人不安起来。   但还是吵。   “呼!”   大风吹过,呼啸不停。   鹅毛大的雪花吹得人满脸都是。   张贵抬起望筒,风雪中根本望不到对岸的情形。   “哥,最近有人走到对岸吗?”   “六子领人去了。”张顺注视着那茫茫风雪,过了一会,道:“他们就没再回来。”   “是迷路了还是被蒙军杀了?”   “不知道。”   过了一会,张顺显然嫌这三个字不够郑重,闷声闷气又补了一句。   “真不知道。”   ……   这日值守夏阳渡的是克敌营的将领何泰。   归降于李瑕的刘整旧部当中,何泰是资历最老的一个。   他从山西坐船过黄河到夏阳渡时还是盛夏,热得汗流浃背,如今却已到了隆冬,冷得人瑟瑟发抖。   张顺、张贵两兄弟到时,何泰正坐在火炉边看家书,见有人进来,当即便将家书收起。   “何统领,我们来轮防了,你领兄弟们回大营吧。”   何泰点点头,却是起身吩咐副将去领着士卒回大营,自己却又重新坐下,道:“我与你们一道守着吧。”   张顺摸了一小壶酒递过去,道:“天气冷,何统领暖暖身子。”   军中本不宜饮酒,但在这样的寒冬又逢年节,每日还是会给他们这些将领发一小壶。张顺都是不喝的,每次都分给旁人。   何泰也不客气,接过了就喝。   仿佛守在这里就是为了等张顺孝敬他这一小壶酒。   张贵坐下,问道:“六子他们还没回来?”   “回不来了。”何泰道:“让蒙人杀了,军情司说的不错,蒙军已经集结到东岸了。”   “何统领派人找了吗?”   “还找什么?”何泰皱了皱眉,道:“蒙军人数必定多,六子有能耐,连他都没回来,再派人过去也是枉送了性命。”   “你们不是熟悉对岸……”   张贵还待再说,张顺已起身踢了他一脚,道:“走吧,跟我去巡视一圈。”   换防的这会工夫,天色已快要完全暗下来,渡口处的船只已经被冻在河面上,一动不能动。   兄弟俩走上黄河冰面,已不再感到害怕。   身上的棉甲虽又保暖又轻便,但凉气还是一丝丝地往脖子里钻,张贵回过头看了一眼,见已经与身后的士卒拉开一段距离了,遂道:“哥,咋不让我问他,他们这些降军,对河对岸的情况熟悉……”   “能不提‘降军’吗?”   “本就是啊,我又不是看不起他,说的是他以前就是在河对面待过。”   张顺道:“就是因为他们在河对面待过,也说了河对面蒙军很多轻易去不得,我们更该听他们的。要按你说的,六子也是降军,熟悉对岸,结果还不是没回来,这还不够吗?”   “我不信他。”张贵道:“哥刚才看到没?我们进去的时候,何泰在看信,谁知道是不是蒙人给……”   “别说了。”   张顺突然叱喝一声,已有了些恼色,低声道:“金陡关一战,他们也是拼了老命。都是并肩杀虏的同袍兄弟,背后嘀嘀咕咕有甚意思。”   “我又没旁的意思,不过是提醒哥稍防着他些。”   张贵话到后来,声音愈轻。   因想到了军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许再说克敌营是归正人。   其实张贵麾下也多是克敌营,平素也最是维护这规矩,这次无非是死了些同袍,觉得何泰不能就这样算了,好歹把人是怎么死的说清楚。   张顺看张贵低了头,拍了拍他的肩,道:“这里是军中,几百上千人聚在一块才成军,一个人做不成事,得信大家伙……走吧,到戍楼上看看。”   夜里愈来愈冷,驻防的宋军自是不能待在野地里,已分散在戍楼、望台、渡口、船舱等各种地方。   ……   不是所有将士都认为这样的驻守有意义,每天夜里,难免都会有人抱怨。   这夜张顺走上一座戍楼时,便听到上面有士卒正在聊天。   “要我说,张统领也太紧张了些。就这天气,就这时节,蒙军哪能打来啊?”   “张统领?矮张就是一个泥腿子,乍一下当了统领,当然得卖力表现,他管蒙军能不能来……”   箭垛外的寒风呼啸,盖住了从下面传来的脚步声,大戍楼上聊天的几个士卒没听到有人上来,说话也不顾忌,从不信蒙军会来,又说到了张顺的身量。   “就矮张那身量,还不如让我当统领。”   “矮张……”   正说话的士卒看到火把的光亮,转过头,正见张顺举着火把上来,登时骇了一跳。   “统领?!我我我不是故意叫……”   “统领。”   “统领……”   一个个士卒连忙起身,纷纷唤道。   张顺却是咧了咧嘴,笑了起来,道:“都别怕,没事的,我诨号本就是‘矮张’,早听惯了,听人这么叫才舒坦。”   士卒们见他是真的不生气,这才纷纷舒了一口气。   但说过了这个,张顺脸色一扳,又道:“但你们说蒙人不会打来,那就太松懈了。”   “松懈”是他学到的新词,就是这些新词能让他越来越显得有将领的风范。   “我是均州人,你们和我差不多,邓州人、信阳人,总之都是南阳一带的,南阳好哩,冬日好过得多,我们觉得这黄河上天气难熬,蒙虏不会来,可人家蒙虏是从更北方的草原上来的……”   有些士卒偷偷对视了一眼,觉得张顺太啰嗦了。   当将领的人太好说话就是这样,有时容易没有威严。   此时张顺说的,他们便不太相信。   但张贵已走到了箭垛边,抬起他的望筒向东看去,忽然惊呼了一句。   “看!”   众人吓了一跳,冲到箭垛处,隐隐已在风雪夜里看到东面出现了一点点火光。   “蒙虏来了!”   “敌袭!”   “鸣镝!鸣镝!”   “……”   “点火!”   寒风呼啸,雪花打着卷向火光撞了上去,须臾又融在火里。   一团团篝火在夜色里被点燃,这是宋军早已堆积好的干柴,像是用来把黄河冰面烧化,其实不是,是为了让对面的蒙虏知道,这边早有准备。   “快!吹号,集结……”   张顺大喊着,已忘了冷意,他一边召集着士卒,同时瞪大眼望向前方的黑夜,根本还没望到蒙军。   但渐渐地,对面的火把光亮越来越多,最后连绵开来,一往无际…… #第七百九十章 履冰而战   蒙军将要进犯的消息在半个月前就传到张顺这里了,他也一直在全力戒备。   但说句心里话,张顺其实也没觉得蒙军真会在这大过年的时候打过来。   军中有统制、统领们分析,说是蒙军在十月才平息李璮之乱,短短两个月内要收拾了山东残局再开赴关中,怎么看都是没那么快的。   张顺刚才虽然说了一大堆道理,什么草原上的蒙虏耐寒……那不过是他这个当将领的要让士卒们警惕起来,好好戍守。   他自己都认为在戍楼上那几个士卒嘀咕的话是对的,他就是一辈子都是苦命人,突然受到了平陵郡王的器重,不知怎么报答才好了,恨不得掏心窝子。   对,他确实就是为了卖力表现。   这卖力表现,不仅是努力戒备防事,还包括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蒙军会来”,不信也得信。   军中规矩,绝对服从……   突然,蒙军真的来了。若是没有准备,整个合阳大营遭遇突袭,或许可能被瞬间杀得崩溃。   但张顺为了这个防事付出了太多,逼着士卒们在大年夜里守着黄河,他甚至有了一种“蒙军要是不来,那不就白干了”的心情,于是在这一瞬间,他没有慌。   不仅没慌,他还显得尤为稳重,从容不迫地指挥着士卒们鸣镝、点火、请援、集结、推出拒马……因为准备得太充分了。   蒙军显然是想偷袭,所以才选择在正月初一的夜里过黄河,但没想到宋军竟然这般防备森严。   于是,偷袭转为强攻,点起火把以调整队形便打算杀过来。   ……   张贵抬起望筒,只见蒙军的火把还在数百步开外,如同长龙一般。   雪花被吹到眼睛里,叫人不得不眯起眼。   篝火的光亮只能照到前方十几步远,两军中间的地带一片漆黑。   “蒙虏还没动……他们在做什么?!”   “娘的,太黑了……”   忽然,张贵隐隐像是看到了什么。   一点点篝火光中,似乎就在前方数十步,有人影一闪而过。   数百步之外,蒙军仿佛还在列阵,但……   “来了!”   张贵惊呼一声,手里的望筒已掉在地上,在冰面上清脆地“叮”了一声。   “来了!”   “放箭!”   有士卒匆忙放箭,“嗖”地一声射向黑暗,并没有反应。   然而不等他们松一口气,脚步声已响起。   张贵本想俯身去拾地上的望筒,已看到一排恶汉突然从黑暗中出现,跃进篝火泛出的光亮之中,如野兽一般敏捷。   “杀!”   对方喊的不是蒙语,而是带着些河北口音。   “呼”的一声,弯刀已劈到面前,宋军士卒则是长矛齐捅。   战事一起,马上便有血泼在冰面上。   热血没有将坚冰融化,而是迅速被冻结。   一只脚踏在冰血之上,将冰冻的血块踩成零星的碎块,但没过多久,这人也倒在地上痛苦地喘息着。   他被一刀砍在了脖颈处,一时未死,却不能呼吸,在寒风里抽搐着,痛苦得满脸紫青。周围的同袍与敌人却都不理会他,兀自残杀。   他便这样无助地倒在冰面上,想到了那间属于他的茅草屋,屋中有他的老母和八岁的儿子,今日是大年初一,也不知他们吃得好不好……   “呼……呼……”   喘息声混着风声,渐渐又只剩风声。   倒地的伤者终于死透了,身子一点点冷下来。血从他的脖子流到冰面上,冻住,连着伤口也结了冰,便不再流血。   死者发青的脸又慢慢地覆上了一层白霜,有旁人的血泼在他脸上,霜才化,雪花也盖上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已成了一个横卧的雪人。   当把视线从这具尸体往上拉开,只见这片战场已铺满了尸体。   ……   克敌营归顺时有七千余人,之后整编为一万人。   这其中,张顺、张贵兄弟只统领千余人,与何泰统领的千余人负责夏阳渡、合阳大营这段防线。   别的统领们则沿着黄河各有各的防线。   此时身处这种环境下,他们不知道其他地方是否有战事,也不知这道防线面对多少蒙军,只觉得敌人源源不绝地涌上来。   就好像十万蒙军全在攻打他们这一千人。   张顺不停地发号施令,同时还拼命给士卒们鼓劲。   “床弩呢?快放弩!蒙虏马上要退了!”   “放砲!放砲!把冰面砸塌了,所有蒙虏都得淹死!”   因这样的指令,宋军士卒们想懈怠或想退缩都没有工夫,被催促着忙碌不停。   哪怕如此,前方列阵抵挡蒙军的士卒还是一个个倒下。   渐渐感到快要守不住了。   “守住!”   张贵再次大喊,同时却已挨了一刀。   这一刀劈在他的棉甲上,没能砍透,却砍得张贵一个踉跄,陷入了三个蒙卒的包围。   他连忙持矛去捅,正中一人,但长矛也已被握住,“咔”的一声断成两截。   “噗。”   这次臂弯中了一刀,生疼,张贵忙将一名蒙卒扑倒在地。   “嘭!”   一块大石从后方砸落下来,把前面的冰面砸了个大窟窿,窟窿下是奔流的黄河水。   混乱中有人大喊不已。   “怎么抛得这么近?!”   “砲杆断了……”   张贵没工夫管这些,他已与蒙卒缠斗在一起。   “噗”的一声,断矛捅进了敌人的脖子,血洒了一脸,很暖和。   之后又是“噗噗”两声,他也中了两刀。   打了太久,盔甲已破了,这两刀的伤势并不轻。   张贵就地一滚,捡过一把刀便斩敌人的脚,抬头却见好几个敌人涌上来,他不由大为绝望,心想这下要死了。   “轰隆。”   突然一阵大响,惨叫声大作,却是前面的冰窟窿周围的冰面坍塌下去,不少人径直被卷进冰冷透骨的河水当中。   他们还想挣扎,可被盔甲拖着,根本就爬不上来。   张贵看着这一幕也是心惊不已,拼命一蹬,连忙逃开,就地滚了两圈。   裂缝蔓延到他身下,终于不再继续开裂。   周围的人纷纷逃开,倒在冰窟窿边的张贵才得以稍稍喘息。   但再一抬头,附近只有密密麻麻的蒙军在向西面杀过去。   宋军的防线败退了。   张贵大惊,正要起身,突然,一柄刀从他腹部穿透。   一个受伤的蒙卒爬起来,捅出一刀后猛地便把张贵往冰窟窿里推。   张贵被摁在冰面上,挣扎不开,目光落处,只见前方的一具尸体正是傍晚时才见到的王栓贵。   他忽然想到今天送的腊肉王栓贵都还没来得及吃。   说来,王栓贵这人虽然嘴上没个把门的,但热心肠,总喜欢帮别的士卒们磨刀,可惜了。   “咕噜咕噜……”   张贵的头被摁进冰河,他身后的蒙卒力气极大,马上就能要了他的命。   “噗。”   正以为自己要死了之时,张贵忽觉头上的力道一轻,有人猛地将他提了起来。   他眼前一黑,觉得自己似乎晕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瞬间。   等稍缓过来,只听到处都是脚步声、呼喊声,混乱中让人看不清形势。   有人正按着他的伤口给他止血,他于是唤道:“哥,我不行了……”   “没伤到要害,活得了。”   说话的却是何泰。   张贵努力睁开眼,看到了何泰额头上的皱纹。   “何统领?”   “别动,蒙军见我们有援兵来暂时退了。今夜怕只是他们的试探攻势……”   张贵莫名感到心安,这是一种老兵才能给人带来的感受。   他闭上眼,任由何泰给自己治了伤,又想到自己确实不该怀疑何泰。   在生死之间经历过绝望,才能明白战场上能信任的只有同袍。   然而,当张贵回过头看向那尸横遍野的战场,虽未清点,却能估算出仅在这一夜之间,他们这千余人已损亡惨重。   若说这一战还只是蒙军的试探攻势,在这种兵力对比下,他几乎已不知后面的仗要怎么打了。   何泰似乎也在想着这个问题,在起身离开张贵身边时也自顾自地嘀咕了一句。   “克敌营能打这种硬仗?连老子都不信……” #第七百九十一章 揪狼   吴王渡。   蒙军大帐中,史天泽披着狐裘坐在火炉边听着一个个探马回报战事。   今夜只是他的试探性攻事,调派了几支兵马履冰过河,若是顺利,可以占据黄河对岸的据点。若是不顺,则可摸清宋军在黄河对岸的兵力部署。   结果并不顺利,宋军有防备。   “报,夏阳渡又有宋军支援……”   史天泽略作推算,认为夏阳渡的宋军最多不过三千人,才打算再派兵过去继续强攻,忽然又有探马回来。   “报!大帅,见到李瑕大旗了,就在韩城。”   “韩城?”   史天泽思忖片刻,并未再增兵夏阳渡,转而增兵攻韩城。   之后又过了许久,探马再次匆忙回报。   “大帅,韩城附近的黄河冰面被砸塌了?”   “如何能砸塌?”史天泽反问了一句。   便是有砲石砸在冰面上,最多也只能砸出一个小洞,远不至于砸塌。   却听那探马道:“小人也不知,宋军也不知是用什么物件,声音如打雷一般,一砲砸过来,能打碎数人,把冰面砸塌……”   一边听着,一边在地图上作了标记,史天泽微微皱着眉,已确定李瑕就在韩城。   他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那种动静像打雷一般的到底是哪种砲车。   过了一会,他问道:“今夜有哪路兵马渡到黄河对面了?”   几个探马面面相觑,最后有一个出列,应道:“郝万户派小人回报,他已顺利到了对岸……”   这郝万户指的是名将郝和尚拔都的儿子,名叫郝天益。   郝天益还很年轻,胆子也大,只领千余人从禹门渡河、往偏僻处钻。   要知道禹门那里河水湍急,冰面并不结实,而且渡河之后对岸都是险峻的高山,没有可以占领的据点,过了河也没有辎重与支援……   只有鲁莽的年轻人敢这样过去。   黄河那么长,宋军不可能完全守住,总是有地方可以过去,但不是每个地方都有战略意义。   在史天泽看来,郝天益这就是在冒险。   他由着对方冒险,万一成功了呢?   忽略过这一小队人马,史天泽又问了一遍,发现今夜的攻势竟然没有除郝天益之外的任何一支兵马在对面抢下了据点。   当然,战事才刚刚开始,他并不着急。   “李瑕在韩城……”   又重复了一句这个结论之后,史天泽下令道:“传令,把兵马都撤回来吧。”   ……   合必赤听史天泽下令收兵,身子微微一倾,像是想要说些什么。   但想了想,他却是又道:“不急,那么大的关中,宋人不可能所有地方都防住,早晚一定会出现防线的破绽。打仗就像是打猎,猎物已经被围起来了,只要找到它柔弱的腹部,放箭、捅刀子。”   史天泽点点头,称赞合必赤的高见。   之后,他才提出自己真正疑惑的地方。   “李瑕的兵力肯定不足,他总兵力不到十万众,却要分守那么大的地方。而我们集中兵力,可以各个击破……但,李瑕的准备太充足了,如果没有提前一个多月,他不能做到这么充分的防御。”   商议这些军议时,史天泽都是说的蒙语。   哪怕他蒙语说得很好,但考虑战略且还想着如何译成蒙语也有些费神。   史天泽虽是这一战的实际指挥者,但合必赤这位宗王才是名义上的主帅,因此,自是由史天泽去适应合必赤。   这种迎合,让他有些感受不到统帅的威风。   “提前一个月?”合必赤问道:“你的意思是什么?”   “我们十月除掉李璮,十一月中旬稳住山东局面,之后才收到大汗的召谕、西征李瑕。不可谓不快。李瑕却还能得到消息。”   话到这里,史天泽想了想,一时也找不到别的蒙语来委婉阐述他的怀疑,干脆直言不讳,道:“我怀疑有世侯给李瑕通风报信,且地位不低。”   “严忠济?”   合必赤问了一声,之后却自己摇了摇头,再问道:“张弘范?”   史天泽沉思着,不语。   “把他们捉起来审一审便知道了。”合必赤笑道。   这个笑容便可见他不是真的鲁莽,而是轻蔑。   合必赤很清楚忽必烈为何让他当这个统帅,是要来制衡世侯的,那哪怕制衡得有些过了,忽必烈自然也能收拾局面,不需要太讲究。   面对这种不加遮掩的轻蔑,史天泽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不必,只要灭了李瑕,自然不会再有世侯敢这般通敌。”   “那也得把这只混入狼群的黄鼠狼揪出来。”   “宗王放心,我有办法……”   ……   韩城。   韩城位于关中盆地的东北隅,与吕梁山隔着黄河相望,地势西高东低。   这里大概便算是李瑕布置的黄河防线的最北端了。   北面是高峻的深山,蒙军便是渡过河也只能在险要的地势里穿梭,最后还是要攻韩城。   或是再往北,那是黄土高原,由张珏防守。   李瑕走在黄河冰面上清点战场,同时听着各地的探马汇报昨夜的战况。   各地的伤亡都很大,如夏阳渡就遭到了蒙军最多兵力的袭击,幸而何泰、张顺没有掉以轻心,勉强守住了。   虽说守住了,但听过战况之后,李瑕还是深深皱起了眉。   黄河防线实在是太长了,他的兵力做不到完全封锁,现在也就是史天泽打仗稳重,喜欢步步为营,主攻的都是李瑕设在西岸的各个据点。   史天泽的打法与刘整相反。刘整虽也抢占合阳大营,实则喜欢冒险,一过河就骑兵直驱长安,从哪里渡河都差不多;史天泽则是蒙军将领中少有的不喜欢绕路的,他更喜欢抢占战略要地,以免被断了后路。   抢了兵力上的优势,以力破巧,这方法有点笨,但往往越笨的方法越难被找到破绽。   李瑕暂时还没找到胜机。   他的兵力本就少,分散在黄河上,被史天泽集中兵力攻击,伤亡便更大。昨夜才开战,就已经有支撑不住的样子。   ……   “来消息了。”林子快步从东面赶过来,低声汇报道:“史天泽带了五六万人到山西主攻黄河沿线,另派了两队人马分攻潼关与武关……”   “昨夜史天泽偷袭,我们没收到消息。”李瑕问道:“是他没得到消息,还是失去信心了?”   于李瑕而言,史天泽的兵力分布他能推算出来,他更在意的是那位为他递消息的世侯是否有了心态的变化。   林子道:“他说昨夜是临时定下的,他事先并未得到命令……”   “不是临时定下的。”李瑕道:“正月初一夜里偷袭,必是早就安排好的。也许史天泽已经怀疑有人给我递消息了。”   “末将再小心些。”   “问了吗?是否有偷袭蒙古大军的可能?”   李瑕并不喜欢被动防守,尤其是这种只靠被动防守已不能取胜的情况下,还不如以攻代守。   “有。”林子才回答了一声,正要再答。   李瑕已反问了一句。   “有?”   “是,史天泽已下令移营,将移营到龙门渡附近,我们可以出其不意,由北面履冰过河,走小路绕到蒙古大营后面……”   “消息可靠?”   “可靠。传了这么多次消息,对方还未骗过我们……” #第七百九十二章 黄鼠狼   吴王渡并非是因某位“吴王”而得名,原是因有吴、王二姓居于此,建吴王寨。   吴王寨的位置便是楚汉争霸时楚军建营之处,韩信曾偷袭了这个大营。   如今这寨子则成了蒙军大营。   正月初三,李恒与张弘范登上大营西南隅的望楼。   向西眺望,无非还是那日复一日风雪茫茫的冰川,南北一线则是蒙军连绵的营帐。   “上午又有几支兵马去攻夏阳渡了,被打了回来。”   张弘范聊起了今日的战事,带着漫不经心的口吻,又道:“可笑的是,守夏阳渡的,恰是刘整的克敌营。”   李恒闻言笑了笑,道:“确实可笑,想来当时刘整若是按兵不动,如今我们的兵力反而更强过宋军。”   他今日披着一件鼬皮大裘。   鼬,便是黄鼠狼。   黄鼠狼皮上有细密针毛,底绒丰满,色泽鲜润,尾毛沥水耐磨,是制裘的上等皮毛。   军中穿皮毛的多是蒙古人,个个看起来又脏又臭,虱子跳来跳去,肉眼便能看到。   李恒是蒙古贵族养子,却与这些蒙人不同,把一身鼬皮大裘穿出了华贵公子的气质。   他毕竟是西夏王室后裔。   这也是李恒、张弘范能成为至交的原因,军中诸多世侯子弟,唯他们最出色,最气宇不凡。   “克敌营新降李瑕,能打出这样的战力我是未想到,郝仲威已是连攻三次夏阳渡不下了。”   “郝仲威?”   “德卿不认得他?乃是郝和尚拔都的次子,他兄长郝天益领兵过河了,因此郝仲威最是卖力牵制宋军。”   李恒讶道:“郝天益过河了?”   “你竟是什么都没听说。”张弘范无奈道:“具体详情我亦不甚清楚,但我已有两日未看到郝天益,他那人功利心重,必是过河了。”   “居然,郝天益倒与他父亲一样勇猛。”   “哈,拔都嘛。”   提到郝和尚拔都,李恒也有些感慨……郝和尚拔都的名字虽奇怪,其实是汉人,自幼为蒙军所掠,被蒙人收养。   这个经历则与他相同。   李恒凝视着河面,抬手一指,道:“史帅重兵压境,想必不用几日便能攻破宋军防线吧?”   “不急。近几日的攻势一则为了试探宋军兵力,二则是抢占对岸据点。其实大军才从山东过来,太过仓促,还未休整妥当。史帅大概欲待潼关、武关、延安府、兴庆府等诸路就位,以不再给李瑕各个击败的机会。”   “稳当。”   “黄河至少能冰封到二月底,来得及,这次史帅是不愿给李瑕一丝反败为胜的机会了。”   张弘范话到这里,在李恒耳边低声道:“史帅其实已经败给李瑕许多次了,不得不慎。”   “我们是第一次与李瑕交手,也该慎重。”   “这是自然。”   张弘范嘴角虽浮着一丝笑意,似在看史天泽笑话,眼神却很郑重,道:“当世年轻一代名将之中,不论战绩与名望,李瑕的确是首屈一指。”   他的眼神已透露出,他想要打败李瑕、成为这“首屈一指”的决心。   李恒的眼神却不同,更复杂些。   “史帅今日移营了?”   “不错,李瑕就在韩城,若能杀之,川陕可一战而定。史帅这次移营便是为了偷袭韩城……”   张弘范话到这里,停了话头,道:“此事本不该说,他叮嘱我保密。”   李恒道:“有甚好保密的,他也与我说过。”   “哈,是吗?”张弘范倒是想起一事,沉吟道:“我们平定山东后便立即西征了,李瑕却还能充分防备……我怀疑是军中有人向他通风报信,往后你我若谈这些机密之事,也该注意些。”   “所以选在这望楼说话,不是吗?”   李恒耸了耸肩,一幅不以为意的模样。   张弘范目光四下一扫,见这望楼并无旁人过来,叹息了一声,道:“我与你不同,若有机密军情泄露,宗王与史帅便要怀疑我。”   “我信得过九郎。”   “谢了。”   张弘范拍了拍李恒的肩,颇为感动。   李恒是宗王移相哥王妃的养子,地位超然,不像他张家因与李瑕有些不清不楚,总受猜忌。   两人又站在这望了一会,李恒忽沉吟道:“史帅移营龙门渡并未让你我随行,为何又要告之你我,且还让……”   “龙门渡?”张弘范道:“是汾阳渡吧?”   李恒神色一变,转头过去,静默半晌,道:“是,是汾阳渡,我说岔了。”   “德卿兄方才想说什么?”   “我说想随史帅攻韩城,会一会那李瑕。”   “我也是。”   张弘范负手看向远方,憧憬着他的功业。   这样的风雪天气中,他站在高高的望楼上迎风而立却还是只披着轻便的甲胄,丝毫不怕冷,那大红披风被吹得上扬,颇显豪情。   因这满腔豪情,使得他没留意到李恒自从听到“汾阳渡”三个字之后眼神就已有了变化……   ……   李恒的驻营地在整个蒙军大营的东面。   这次攻关中,他显然不会有太多立功的机会。   他麾下兵士不多,一共也只有五千余人。   除了在淄川的旧部之外,就是他整编的李璮的降兵,更多的是负责警戒以及后勤之事。   这日营内正一片忙碌,李恒回到驻地,四下看了一会,抬手一招,招过一名士卒。   “去烧些热水来,提到我帐中。”   “小人知道将军回来便要沐浴,已烧了热水,这便去提来。”   那士卒颇为殷勤,马上便招呼人给李恒提了水。   过了一会,他从大帐从出来,却是将一枚信符揣进怀里,领着三人往帐外走去。   “吴老六,这是去哪?”   “将军想吃鲜鱼,我们去打一尾来。”   “这天寒地冻的,上哪去打鱼?”   吴老六大笑,一指西边,道:“这黄河里的青鱼可是出了名的大。”   “黄河不是冻住了吗?”   “冻住了我也能凿冰撒网。”吴老六晃了晃手里的铁锹,笑道:“我就是这吴王寨人,惯会在黄河上捕鱼。”   “嘿,这倒是稀奇,河面冻住了还有鱼。”守小营兵士嘟囔着,放吴老六等人出了李恒这片驻地。   一行人便这样又往蒙古大营的西边走去,依旧是这般说辞,出了大营走向黄河,走进一片风雪苍茫之中。   风雪之中根本难以辨别道路,吴老六却极为熟悉这一带,往北绕过蒙军攻打夏阳渡的路线。   他们脚程极快,一路斜斜向北,半个时辰便找到了黄河河心处的一个中洲。   吴老六抡起铁锹便刨,很快便埋了一个东西在中洲上,又摆了几块石头,方才转身回程。   “走吧。”   很快,这片小小的河中洲便静谧下来。   待到傍晚时,风雪中却有一个身影从北面倏然滑来,快得仿佛流星一般。   这人却是跪坐在一块木板上,而木块下却是装着一把冰刀,附近的乡民偶也有知道这是何物的,称作“单腿冰刀”或“单腿驴”。   此时乘着单腿驴而来的这人只扫了一圈,很快便挖出了吴老六留下的包裹,迅速又向北面滑去,速度越来越快,最后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   夏阳渡。   受伤的张贵虽没再次上战场,却还坚持守在砲车附近,以砲石击打蒙军。   到了黄昏时分,望着远处的“郝”字大旗向东而退,他松了一口气,终于是跌坐在地上。   “终于退了。”张顺也跌坐在地上,自语道:“何统领指挥得比我可好太多了。”   张贵累得没有力气回答,但想到何泰的救命之恩,还是应道:“何统领打了二十多年仗,跟着赛存孝取信阳时就成了名哩,我们兄弟向他学着就是。”   远远的,却见有一队骑兵从北面进入合阳大营,过了一会,何泰便遣人来请张家兄弟俩过去议事。   大帐外守备森严,张家兄弟俩一进帐,便见到何泰正与林子站在地图边指指点点,遂连忙抱拳。   “林统制。”   林子转过头,见来的是张顺、张贵兄弟,满意地点了点头,毫不耽搁便开口说起来。   “明夜合阳大营这边须出兵佯攻吴王渡,以策应郡王在韩城出兵偷袭史天泽营地,这是佯攻的路线……”   张顺顺着林子的指尖看去,听着他介绍地形,不由大为惊讶,道:“林统制真是了得,有这般详细的蒙军大营地图。”   林子笑了笑,顺手便拍了拍张顺的肩,因张顺身量矮小,这动作便莫名地自然。   “此事涉及到我们在蒙军中的暗线,故而找你们这些最能信得过的将领。”   “……”   商议了许久之后,张顺、张贵便先行离开,去准备军务,留下林子与何泰继续说话。   “何统领,你手下还有多少当时你们在山西招募的将士?要能信得过、熟悉地形的……”   ……   张贵离开大帐时已兴奋地忘了身上的伤势。   在经过了几日艰难的防守之后,今日策划的这场反击终于让他对战事有了信心。   但回到营房,他忽又想到什么,转头向外看了一眼,挠了挠头。   “还不歇下做甚?回头还得打仗。”   “哥,我前两天不是和你说何统领是降将吗?”   “都叫你别嘀咕这些了。”   “不是,我是说,比起信我们,林统制好像还更信何统领一些。我怎么觉得,有些机密军情,何统领知道,我们却不知哩。”   张顺点点头,道:“那当然。”   “为啥?”   张顺沉默了片刻,道:“我就和你说一遍,这些话你烂在肚子里,莫再传出去。”   “好。”   “郡王是有天大本事的人,都说大宋朝廷压不住他,我们兄弟虽说是铁了心跟着他,但我们毕竟是宋人,反而不比何统领让人放心。再说了,人家打了多少年仗,我们才从军多久?林统制更器重何统制些,应该的。”   话到这里,张顺拍了拍张贵的肩,又道:“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我们克敌营兄弟们一个个心里怎么想的你还不懂?蒙虏是异族,朝廷又不把这些兄弟们当国人,他们当然只管跟着郡王平天下。”   “哥,我懂了。”张贵老实应了。   他不由为前两日怀疑何泰而有些羞愧,之后却又想起一事来。   “对了,那六子他们是真死了还是何统领不好与我们说?六子不就是刚才林统制说的‘在山西招募的’吗……” #第七百九十三章 擅于偷袭   汾阳渡并不是在汾阳县,而是在汾河汇入黄河的入河口,处于黄河东岸、龙门渡与吴王渡之间。   而在汾阳渡以东,便是荣州。   史天泽已领着一队亲卫悄然入驻荣州城内,好整以暇地与合必赤喝酒。   “河津县、龙门渡、荣河镇、汾阳渡、张营、夹马口……但凡军中可疑的世侯都已得到不同的消息,只看这几日李瑕偷袭何处了。”   “史相公为什么就确定李瑕会偷袭?”合必赤道:“我们有十万大军,杀进关中就能很简单地结束这一战,大汗还急着征讨阿里不哥。”   史天泽笑道:“汉人有一句话,叫‘欲速则不达’,意思是,想要快反而会出乱子,就像急着骑马狂奔常常容易摔下马,李瑕这人很会使用绊马索,刘整和阿术就是跑得太快了,被他绊下马来。”   蒙古语少了许多成语典故,也唯有用这样的比喻能让人更容易听懂。   果然,一句话之后,合必赤便明白了局势,知道史天泽打仗稳妥、重视李瑕。   “当年先汗率十万大军伐蜀。”史天泽斟酌着用词,缓缓道:“李瑕也是靠偷袭,才击败了我们。”   他记得很清楚,李瑕先是偷袭了史枢,之后扮成史楫穿过蒙军包围圈,偷袭汪德臣,最后更是偷袭了蒙军大营。   钓鱼城一战,给史天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犹记得当时他也是仓皇领兵逃窜……   把心神收回来,他饮了一口酒,感觉从喉咙烧到胃里,没那么冷了,才继续道:“如今就在我们营里,有一个地位不低的世侯在给擅长偷袭的李瑕通风报信。如果不将这个人找出来,我们怎么能心安呢?”   这句话也解释了他为什么确定李瑕会来偷袭。   “李瑕一定会来的,这是他惯用的打法,也是他取胜的唯一机会。他一定想偷袭我们,杀掉宗王和我。”   合必赤已经明白了。   尤其是最后一句话,让他充分支持史天泽的做法。   如果史天泽没有解释清楚,合必赤也会把战事交由史天泽指挥,但不解还是会藏在心里。   像这样耐心地解释却能避免以后的许多麻烦。   “那么,看李瑕最后偷袭哪里,就能知道谁是那只混在狼群里的黄鼠狼。”   “是。”   史天泽已经说得累了,简简单单应了一句。   合必赤倾过身子,道:“这荣州城与汾阳渡最近,你在等李瑕偷袭汾阳渡,因为你怀疑张弘范。”   “大汗很信任张弘范,我也很信任他。但在军中,除了他,我很难想到还能是谁?这次出征,将领都是大汗亲自挑选过的。”   平定李璮时,十七路兵力多是由世侯家中年轻一辈领兵,因为这本就是一个亮相的机会。   而这些将领都是忽必烈挑选过用于继任世侯之位的,足以信任。   史天泽确实想不通是谁。   关键是有实力派遣信马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从山东送信到关中,地位一定不低。   一定要说的话,只能是张弘范,或者是其营中的某人,如张弘彦、张弘正。   合必赤不在乎叛徒是谁,问道:“设下埋伏等李瑕来偷袭了?”   “不错,不仅是在汾阳渡。李瑕不管来偷袭哪里,都会遇伏。”   “那伏击了李瑕,关陇也就攻下了,可以向大汗交差了?”   “正是此意。”   “好!”   合必赤哈哈大笑,安心饮酒,与史天泽聊到后来,还叮嘱要给李恒一个立功的机会。   因为李恒也算是他的家奴。   李恒之父李惟忠当年便是被合撒儿收养。   合撒儿有四十多个儿子,其中继嗣的是最出色的移相哥,移相哥又收养了李恒。   而合必赤也是合撒儿的儿子,移相哥的弟弟。   如果说塔察儿把妹妹嫁给李璮,为的是维持他在山东的采邑,移相哥派家奴李惟忠、李恒父子到山东,为的也是采邑。   合必赤要保证兄长的利益。   聊到李恒,史天泽忽然想到什么,问道:“李恒是西夏王室吧?”   “西夏早就灭国了,哪还有西夏。”合必赤有些醉了,随口道:“我兄长的家奴,忠心,得赏他。”   史天泽自不会忤逆了他,有要求便应下,之后陪着这位宗王喝到尽兴,方才回到住处,临睡前却是军务繁忙。   ……   “大帅,吴王渡大营急报,宋军三千人趁夜出夏阳渡,履冰过黄河偷袭了大营,突入大营东南隅,烧了一仓粮食……”   “东南隅?”史天泽怒叱道:“宋军是如何从西面绕到东面的?”   “末将不知。”   “查。”   “是。”   “包围住这支宋军没有?”   “郝将军已领兵围堵,但……但被宋军击穿了左翼,天太黑,一时……”   听说局势坏到这个地步,史天泽反而冷静下来,踱步到地图边,皱眉沉思着。   地图正中画的便是由北向南的一条黄河,夏阳渡与吴王渡在黄河中段的东西两面。   他的手指在黄河中段划了一圈,犹豫片刻向北移,在汾阳渡停了停,移过两个地名,落在“龙门渡”三个字上。   “龙门渡还是汾阳渡?你来都是送死。”   史天泽喃喃自语了一声,重新回想了一遍,知自己的埋伏并没疏漏,便安排探马继续去探消息。   他则回到后堂,抱了两块灵牌出来,摆在桌案上。开始有条不紊地准备着祭祀用的器物,像是在准备以李瑕的头颅来祭奠他死去的两个侄子。   香炉被摆好,轻轻一扶,扶正。   三根香插在香炉中。   “子明啊。”史天泽随手倒了一杯酒,“你若在天有灵,就让李瑕今夜中伏而亡吧。”   之后又倒了一杯,他转向史权的灵位,正待开口。   “伯衡,你……”   “大帅!”   一声通禀打断了史天泽与侄子的在天之灵谈心,他回过头,因那探马的神情而预感到有些不妙。   “宋军……宋军绕道偷袭了汾阳渡……”   听到这里时,史天泽还在想,这不是坏消息。   李瑕中计了,偷袭汾阳渡,却不知他早已布下埋伏。   然而那探马还在继续往下说。   “北面的伏兵,逊都台将军所部兵马损失惨重。”   “慢着,何意?什么叫宋军偷袭了汾阳渡北面伏兵?偷袭伏兵?”   “是,逊都台将军说他正在全力准备埋伏,不想宋军从背后的百峪沟杀出,难以……以抵挡,被……被击溃了。”   “有多少伤亡?”史天泽问道。   逊都台领着五千兵马,本该与其他人合击李瑕的,如今却成了第一个被李瑕击溃的。   那伤亡多或少,便影响着李瑕把双方兵势扳了多少回来。   “不……不知,恐怕是大败了。”   “传我军令,附近兵马全力围追宋军……”   “……”   史天泽发号施令,心里却已不抱今夜能击败李瑕的期望。   他独自在堂中徘徊,眼中愈发疑惑。   “李瑕是如何知道我布下了伏兵?汾阳渡?是张弘范吗?”   ……   吴王渡、蒙军大营。   张弘范正在命令他的士卒打起精神守备。   今夜有一小股宋军袭营,烧了一小仓粮草。   这些粮草算起来并不多,但宋军为何能袭营、还能全身而退却颇为蹊跷。   显而易见,军中必有李瑕的细作,且地位不低……   被偷袭的并不是张弘范的防区,他的营地在大营的北面,此时守好自己的营地就好。   安排完防务,张弘范重新转回他的营房准备歇息,却见张弘正从一旁跑来,神情有些怪异。   “九哥,你看这是什么?”   张弘范一转头,见了张弘正手里的那封书信,还未看内容,想到今夜的袭营一事,已突然明白那会是什么,脸色瞬间大变。   “谁投过来的?是谁要陷害我……” #第七百九十四章 离间   天还未亮,帐篷中还残留着一丝鱼汤味。   气味是从一个陶罐里散出的,那是傍晚时李恒派人送来的鱼汤,说是昨日在黄河上捕的几尾青鱼,味道确实鲜美。   张弘范吃过之后便把陶罐摆在一旁,忘了让人收拾。   方才不觉得,但出了帐再回来才闻到残羹的腥味。   暂时顾不得这点细枝末节……   张弘范目光落处,是一封被摆在桌案上的书信。   信封上写的是“张九郎仲畴兄亲启”,旁边一列小字则是“弟李瑕手肃”。   炉火烧得很旺,映着他的半张脸,显得有些阴郁。   “九哥,你拆啊。”   张弘正先是伸手在炉边烤了烤火,方才挪着身子在桌案对面坐下,直勾勾地看着信,又道:“我倒是好奇,李瑕能与九哥说甚。”   张弘范没动,也不说话。   张弘正于是又嘀嘀咕咕。   “我对李瑕也很好奇,能把大姐儿拐走,得是怎样的人物?短短数年间名震天下,引得我们十万大军来攻他,他……”   “信是如何来的?”   张弘范像是没听到张弘正还在说话,一开口就只管问问题。   “我一回帐篷便看到了。”张弘正道:“就摆在我床上,倒是怪了,为何不直接递给九哥,却是递到我的帐中?”   “你今夜何时不在帐中?听到有敌人夜袭才离开的?”   “不是啊,我一直在戍楼上和士卒赌钱……哦,不是,是谈天,一直在与将士们议论军务。”   “也就是说,你一整夜都不在帐中?”   “若这般说,好像也可以。”   张弘范目露沉思,凝视着张弘正的眼睛,道:“十弟,你实话与我说,是否你一直在暗中与李瑕串联?当时在济南城外,你见到王荛了是吧?五哥托他与你联络?”   “没有啊。”张弘正道:“我根本没见到王荛,他派了人来,被九哥你杀了不是吗?”   “我能信你?”   “你爱信不信。”   张弘正径直往地毯上一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五哥要怀疑我,我大不了就回保州去。有意思吗一天到晚说这个投敌那个投敌?投敌的多了,五嫂也去汉中了,怎不怀疑严家?廉希宪叛逃了,廉家又有几人受罚?凭甚尽日指责我张家?当年说好了世代镇守地方,如今要变卦了不成。哈,爹还在呢。”   张弘范无奈地轻叹了一声。   他知道张弘正说的不错,张柔还在一日,忽必烈就不敢动顺天张家,张弘正大可以万事不操心,回保州躺着。   但往后呢?   往后张柔不在了,谁还有功劳、威望能服众,能保家族长盛不衰?   别的兄弟能添乱、能不管事,他张弘范却要趁早建功立业。   “我并非是怀疑你,而是要收拾这烂摊子,免得别人怀疑我们,你可明白?”   “那九哥你收拾啊,要么把这信拆了看看,要么烧了,审我做甚?”张弘正依旧躺在地上,显得有些不耐烦。   见这态度,张弘范便确定军中那个给李瑕通风报信的人真不是他。   “好了,你去歇着吧,我来解决。”   “九哥真不拆开我也看看?”张弘正翻身起来,依旧对李瑕的书信好奇。   “出去。”   “好吧,那九哥是要把它烧了?”   “出去。”   ……   坐在案边的兄长显得不怒自威,将那喋喋不休的弟弟赶了出去,之后却也没有拆那封信。   一直坐到天光渐亮,张弘范才起身,招过一名兵士,吩咐道:“去看看史帅是否回营了。”   “报将军,史帅还未回营。”   “去看看,应该快了。”   “是。”   过了只半个时辰,那士卒再跑回来,眼神中已带着对张弘范的敬畏之色,禀道:“报将军,史帅果然回营了,让你马上去见他……”   案几上的信件被张弘范拿起。   一路赶到史天泽的大帐之后,连信封都没拆便被递到史天泽手上。   “史帅请看,军中有人暗通李瑕,欲陷害于我。”   史天泽赶回大营,本意是想找张弘范审问,却没想到张弘范抢先一步主动交代。   他接过那封来自李瑕的信,看着上面的字迹,滞愣了一下。   忽然想起,在蒙哥汗死的前一年,他也曾收到过一封来自李瑕的信。   已经过去四年了,此时想来,信上那句话还是记忆犹新——   “斩纽璘、斩汪德臣,可足矣?若犹不足,唯敢问史公,还需斩谁?”   至今,不仅是纽璘、汪德臣,连蒙哥汗都已死了,刘黑马、廉希宪相继投于李瑕。   这样厉害的一个年轻人,不得不慎啊。   ……   “史帅?”   张弘范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史天泽作答,不由又出声提醒了一句。   史天泽回过神来,竟是径直将手里那封书信丢入火炉,就像是这信上沾着瘟疫,碰都不能碰。   火炉迅速将那纸吞噬,化为灰烬。   “看到这封信我反而明白了,李瑕还在争取张家,这是他的离间计,不可中计。”   张弘范看着火光,好一会之后,转身向史天泽,深深作了一揖。   他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气,庆幸不已。   这信,必是只要有任何一个人看了就要心生疑窦,幸而今日递信及时,史天泽也不傻。否则若是稍有犹豫,必要中了李瑕的离间计。   “多谢史帅信任。”   “我曾怀疑过你,告诉你宗王与我会以少量兵马移驻汾阳渡,实则设下伏兵等你给李瑕通风报信引他前来……但,伏兵反倒被偷袭了,一夜下来,损失了三千余兵马。归根结底,对手比我聪明,我布下的局完全被人看穿了。”   说着,史天泽脸色愈发深沉。   他眼神中透着思虑,喃喃自语道:“该如何将这人揪出来呢?”   张弘范沉吟道:“恕我直言,史帅过于在意这个叛徒了。”   “何意?”   “我方大军有十数万众,超李瑕数倍,只需强攻关中,李瑕必败。而若我等因区区一个叛徒通风报信便心生顾虑,踌躇难安,岂不正中李瑕下怀?”   史天泽摇了摇头,道:“并非踌躇,而是李瑕已有准备,而我方军中……人心不齐。”   这最后四个字说的未必只是通风报信一事。   从攻打李璮之时,诸路世侯便是不愿有太大损失,故而选择围城“以岁月毙之”。   张弘范却想要改变这种打法,上前一步道:“李瑕眼下最缺的便是时间,他要转移关中人力物力、坚壁清野;他要拖住我们,等阿里不哥反攻以使我们撤兵。   那我们便不该给他这个时间,不该怕他,而是该以雷霆之势一举将他歼灭。这也是大汗决意出兵的原因,以力破巧,展示兵威,那些敢起异心的人才自然不敢再有所动作。”   他说得不算委婉,意思是史天泽打仗过于平稳,太过于瞻前顾后了…… #第七百九十五章 全线进攻   韩城。   李瑕才刚刚领着兵马从汾阳渡撤回来。   因昨夜歼敌三千余人,将士们都很振奋,撤回西岸后忍不住都扬起武器欢呼着。   韩祈安从城中迎出来,见此情形,不由向李瑕笑道:“看来昨夜是大获全胜了?”   “大获全胜不至于,小胜了一场。”   “打仗打的便是士气,哪怕只是一场小胜,士气堆垒,便可积小胜为大胜。”   “那也得能一直胜下去才行。史天泽若是不怕损失,猛烈强攻,怕是马上就挡不住了。”   此时周围并无别的士卒,只有李瑕与韩祈安并肩而行,他才敢显露出忧虑的神情。   经过这些日子的对垒,双方的兵势差不多已了解清楚了,李瑕在黄河防线上已只剩万余兵力,面对的却是史天泽的五六倍兵力。   这种对比让李瑕根本想不出在战场获胜的可能。   但他还是渐渐有了这一仗的战略。   “打刘整时,我们逼他快些出兵,那是因为蒙军还未全面来攻,我们想要先诱敌过来歼灭他;现在打史天泽,得反过来,拖着他、吓唬他,让他不敢全力出手。”   韩祈安道:“无非还是故布疑阵这样简单的办法,关键是得针对他的脾性,他那人向来顾虑很多,万事求稳求全。还有,他麾下是各路世侯的兵马,指挥起来并不能如臂指使吧?”   “他既知道了军中有人为我们传递情报,还会担心若前方猛攻时后院起火。比如他这边与我们硬仗,合必赤却死了,这是我惯用的打法,还是先揪出我们的细作才能放心啊。但其实我与山东之间,事先毫无联络,他查不出的……”   两人说着这些,回到大营。   李瑕坐下之后揉了揉额头,有些忧虑。   “阿郎忧的是其它几处地方的防事吗?”韩祈安问道。   他是从潼关赶过来的,向李瑕汇报了潼关的防事,之后负责军中后勤转运、参谋赞画。   参谋的不止是黄河防线的战事,因此他最了解李瑕所想。   眼下,李瑕麾下能独当一面的帅才还是太少了。   这一次是四面八方都有战事,张珏守着延安府以及秦直道的方向;李曾伯守着河西;廉希宪守着陇西;刘元振守潼关。   但还有许多地方没大将坐镇,比如从南阳沿汉水而上的这一条路线,均州虽然掌握在宋廷手中,可难保蒙军不会突破宋军的防线,因此,李瑕已急调刘元礼往金州安康郡坐镇。   相比起来,武关只有昝万寿这样的守将,便有些镇不住。   李瑕也调不出更多的大将了,他信得过的人里,聂仲由还在云南、高长寿镇重庆府、张弘道经略成都,都是调不出来的。   只好把刘金锁也调过去支援。   这种情况下,最难守的黄河防线,则是由李瑕亲自领着最少的兵力来防守。   所有兵力都在防御体系内撑到了极点,像是一根弦绕着川陕,已绷到了最紧,随时有可能裂开。   任何一环都有可能出问题。   李瑕恨不能变出几个分身,亲自去把各个方向都守住,这种瞎想当然不可能实现,那也就只能信任他的将领们。   这便是他日渐忧愁的原因。   心理负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重。   当年北上开封虽然凶险,但李瑕根本不在乎生死,其实是以游戏人间的心态面对;当年川蜀战场迎战蒙哥的伐蜀大军,抵御蒙军时虽艰难,但还有蒲择之、王坚这样的主将挡在前面,李瑕不管起了多大作用,心态上却不是一个人扛……   唯有这一次,基业初成,像一只小鸡才要从鸡蛋里孵出来,便遇到一只大脚踩下来。   ……   黄河东岸。   张弘范犹在劝史天泽。   “眼下的情形与去岁刘整所遇的情况不同。如今我们是大军压境,李瑕马上便要扛不住了,就像……”   他随手拿起一支箭矢,掰弯。   “就像这支箭,已到了随时要被我们折断的时候,只等史帅用力一折……”   “咔”的一声,箭矢被折断。   张弘范将它丢在地上,一指,道:“这便是李瑕。”   这些道理,史天泽自然明白,但他也有自己的考虑。   如今并不只他这些兵马攻关陇,还有宗王合丹正率领六万骑兵马强攻西线,这一支西路军多是探马赤军,或是归附的契丹、女真人,不说有多精锐,至少是令行禁止。   史天泽麾下则不同,是十七路世侯合聚。   当然,有合必赤坐镇,他史天泽又有手段,并不难驱使这些世侯兵马卖力。只看有没有必要折损实力去灭李瑕。   若能像灭李璮那样当然好。   李瑕便像一支快要被折断的箭,那等合丹突破关陇防线,或董文炳杀入潼关,李瑕这支箭自然也要被折断。   “放心吧,攻自然是要攻的,我既领兵来了,还能放纵李瑕不成?”史天泽道:“但军中叛徒也要揪出来。”   “史帅,我的意思是,强攻,不计代价。至于叛徒,只怕一时不好查。”张弘范道:“如今是诸路合围关中,必然很快便要有人杀入关中,此时史帅若已重创李瑕,则此事可速定,反而,万一错失良机……”   “不计代价?留着叛徒在军中?”   史天泽低声喃喃了一句,道:“我会考虑,九郎既一心杀敌,明日便由你先领兵攻夏阳渡吧……”   黄河战场,本是两军兵力最悬殊,宋军最无险可倚之处。   也是战事最先开始的一个战场。   而蒙军虽然每日都有组织进攻,但进攻的目的并非是一举歼灭李瑕主力,而是像对付李璮一样,试图拖垮他。   史天泽认为,自己已经拖住李瑕了,另外几路必然有人能杀入关中,胜势已定,重要的是稳妥,不被李瑕找到破绽。   张弘范也认为另外几路必然有人能杀入关中,这是最佳的破敌机会,当求速胜,因为越拖下去越对他们不利。   两种想法说不上谁对谁错,总之是黄河战场初期的情况……   ……   应理县。   应理县就在黄河边上,是丝绸之路上的重要驿站。   它位于凉州以东、兰州以北的位置,是李曾伯抵御蒙军的第一道防线。   正月初十,当夕阳在城外的沙丘洒下最后一道余晖,攻城的蒙军终于缓缓后退。   骑着马的蒙军如同黑色的洪流向北而去,越来越远,那些被驱赶来攻城的俘虏则落在后面,缓缓后撤。   “走!”   李丙听得城内一声喝令,连忙从城头冲了下去,翻身上马,驱马汇入李泽怡的队伍当中。   不一会儿,城门大开,这一支骑兵便向城外奔去。   他们也不攻蒙军大阵,而是斜斜绕上去,去救那些被蒙军俘虏来攻城的驱口。   那些驱口其实是从兴庆府押来的。   李丙原以为蒙军只捉敌境的百姓当箭头饲料,但原来为了攻城,治下的驱口也是能押出来的。   昨夜军中商议,将领们都知道出城抢驱口很危险,万一被蒙军杀个回马枪,城就守不住了。   最后是李泽怡说:“放着蒙军驱赶俘虏攻城,早晚也守不住,还不如去抢了。”   就这种破罐破摔的话,李曾伯却是同意了。   因此有了今日这一幕。   李丙还是头一次上战场,并不负责与蒙军厮杀,而是跟在一个老兵后面,负责把那些驱口带回城中。   他做这些时,心里有种奇异的感受。   曾经他就是被救出的俘虏中的一个,如今则轮到他来救更多的俘虏了,因此格外感到兴奋,以及感慨。   “快!进城啊!”   马匹不安地在地上刨着蹄,北面已有如雷的马蹄声响起,那是蒙军见宋军出城,又重新杀了回来。   李泽怡已领着人迎上去,将要抵挡住蒙军的攻势,让后面的人把俘虏接进城。   “快!”   李丙又喊了一句,转头看去,只见那些衣衫褴褛的人混乱不堪,而北面已马上便要开始厮杀,不由大为着急。   大冷的天,他额头上的汗却已滚滚而下…… #第七百九十六章 同姓   这不是李曾伯第一次在被围城之际指挥骑兵出城袭掠了,守巩昌之时他便有过这般打法,如今故技重施,更为熟练。   得益于李瑕留给了他大量的骑兵,许多战术得以灵活地运用。   以蒙军的兵力,是足以完全把这小小的应理县城围死。   但李曾伯早在腊月便建了许多防御工事。他命令士卒以冷水浇灌沙石,构筑城墙,天寒地冻,墙面很快结冰。   这种简易的筑墙之法,让宋军得以把防御铺开来,比如东西两侧的一字墙就从城池延伸到黄河冰面上。   因此,饶是蒙军兵力众多,从正月初五开始攻城,到初十还没能来得及将城池围堵。   李曾伯却已准备在被围堵之前撤出应理县,决意在撤出之前,抢夺蒙军的俘虏到后面的州县筑城。   他要在黄河与黄沙之间建起一道道冰墙,因此除了骑兵之外还需要大量的劳力。   事实上李曾伯守防大宋三边数十年,比起指挥骑兵,更擅长的还是指挥民壮筑城……   此时他站在城头上看去,只见三千宋军骑兵出城,绕了一圈,在黄河冰面上驰骋而过,穿插至蒙军阵中将其截断。   每次都是同样的迂回穿插打法,只是这次分割的是俘虏。   蒙军的营地并不算远,马上便掉头回来,与宋军骑兵战在一处。   双方兵势差距很大,当越来越多的蒙古骑兵掉头涌来,汇聚成一道洪流,那三千余宋军骑兵便显得单薄得可怜……   李曾伯缓缓抬起手。   站在他身边的是陆小酉,是从巩昌前来支援的,并且往河西运了两门火炮。   巩昌城原有的四门火炮,另还有两门则已运往兰州。   冰天雪地里拖着那笨重的东西走自是不易,但能杀敌。   陆小酉正盯着李曾伯的手,余光之中的战场上,蒙军的黑色浪潮已狠狠砸下,似要将应理县这座小城拍碎。   李曾伯倏然挥手。   “放炮。”   轰鸣声起。   对于此时此地的许多宋军将士而言,这是一个熟悉的场景,坚城、骑兵、火炮,正是以这三者,才让宋军能对蒙古骑兵进行最猛烈的反击。   ……   “轰!”   炮声一起,别人都觉得震耳欲聋,李丙却感到无比畅快。   他始终记得巩昌城下那一声惊雷改变了他的命运,如今换作是他来解救那些驱口了。   “进城!你们进城啊!”   李丙的口音并不能让周围那些俘虏全都听懂。   他们这些宋军执着长矛也显得十分吓人。   但很奇怪的是,俘虏们虽然听不懂,虽然害怕,却也能感受到他们的回护之意,开始拼命向城门跑去。   李丙喊到喉咙生疼,因紧张而呼吸急促,他顾不得擦脸上的汗水,一边催促俘虏进城,一边向北面望去,想看看那些负责阻挡蒙军的同袍怎么样了?   他其实不知自己这种新兵蛋子配不配得上与他们作同袍……   再一转头,就在西边两百步开外,已有一小队蒙军绕过宋军防线向这边杀来。   李丙才想驱马上去,他的什将王承宗已转头冲他大喝一声,命令他继续护送俘虏进城,之后便领着人迎上去。   王承宗年纪比李丙还小两岁,今年不过十八岁,在这个年纪能担任什将当然是很厉害。   李丙每次见到王承宗那黝黑的面庞便觉得可靠,浑然忘了其年纪还小这件事。   这日也是一样,宋军骑兵一冲上去,拦住了那一小队蒙军,使他们一直无法冲到城门前。   战场上各种声音还在响着,炮声也还未停。   像是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会儿,太阳已沉进西山,天色渐渐暗下来,大部分俘虏已进了城门。   李丙扬起长矛,驱马便去支援王承宗。   忽听城头上鸣金声大作,宋军骑兵迅速涌回城内。李丙这单人单马很快被数千骑裹在其中。   “进城!”   “进城!”   又是一声炮响,威慑住蒙军让他们不敢再追。   一道道军令,伴随着鼓号传递,之后有校将冲着城外大吼“狗虏!有胆莫退啊,来与你爷爷夜战……”   李丙翻身下马,目光在一队队入城的骑兵身上扫过。   有一名校将冲过来,向他喝道:“哪一队的?!还不回自己的防线?!”   “我什将还没回来……”   “让你回自己的防线!”那校将大叱一声,口沫乱溅。   李丙却还没发觉对方生气了,兀自在城门处张望,喃喃道:“我们那一队……”   “让你回防线上去!”   忽有人策马从旁边经过,二话不说,一把提起李丙便是一巴掌。   “啪”的一声响,李丙被打得完全懵住。   “先回你的防线。”   一声低沉的命令响起,李丙这才想起军令如山,连忙跑向自己防线。   城内的宋军入城后马上各归其位,使得军令能够迅速传达,所有人各司其职,渐渐从最初的混乱中稳定下来……   李丙回到城头,很快便找到了他的本队,不由大喜。   他看着一个个同袍,觉得这些丑脸今日格外顺眼。   看到最后,目光重新又来回扫了一遍,他问道:“什将呢?”   “没能带回来。”   有人闷声闷气地应了一句,像是为了盖住这压抑的气氛,又补了一句。   “但他足足杀了三个蒙卒,值了。”   其它士卒们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想称赞王承宗几句却不知怎么说,纷纷道:“值了。”   “值了。”   ……   这夜回到营房,李丙凝视着黑暗的天空,始终在为王承宗年纪轻轻就战死而可惜。   他甚至都还不算了解这个十八岁的什将,所知的还只有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一张黝黑的脸,也没问问什将家里几口人……   营房外有动静传来,李丙与几个同袍连忙起身。   “统制。”   “都坐下。”   李泽怡大步进来,目光扫了一圈,径直骂道:“废物!若依以往规矩,什将战死,伍长皆斩。”   “报将军,我们不是逃兵,因听到鸣金声什将便命我们后撤,他亲自断后……我们不孬!”   说话的是伍长彭有余,这种态度吓了李丙一跳。   李泽怡却没觉得彭有余态度有问题,抬手一指,道:“很好,还有点骨气,你来当什将。”   说罢,风风火火转头便要走,却又回头看了一眼,招过李丙,问道:“脸还疼吗?”   李丙一愣。   “看这傻样。”李泽怡道:“军中规矩,律令为先,叫你别堵在城门口,屡屡不听,因此打了你。懂吗?”   “我我……我……知错了。”   “你是新兵?叫什么名字?”   “李丙。”   “好,你我同姓,祖上也许还是一家。”李泽怡拍了拍李丙的肩,道:“郡王姓李,大帅姓李,将领姓李,士卒姓李。我们给李家人打出威风来。”   他自以为风趣,还笑了笑,看在别人眼中却显得有些幼稚。   唯有李丙大受鼓舞,腰板登时挺得笔直。   ……   李泽怡之后又接连巡视了几处营房,待到李曾伯召集将领议事,遂往军议大堂而去。   路上遇见陆小酉,两人遂并肩而行。   “受伤了?”   “被你看出来了。”李泽怡道:“腿上中了两刀,但不要紧。”   “我扶你?”   “不用。你赶紧多立些功劳吧,不然我马上要比你官高了。”   “那有什么,你比我有本事,应该的。”   陆小酉对眼前的军职很知足,另外,他们这些去过临安的其实还另有一份俸禄,陆小酉虽不计较这些,却也因此对官职有些超然之态。   而李泽怡调任骑兵将领之后,确实是屡立奇功,晋升得特别快。因他在汪家时本就是大将,打起仗来确是有两把刷子。   两人分开了一年多,近日才同守一城,但各自军务繁忙,直到此时才能借着走这段路的机会说话……   李泽怡想了想,道:“去年你与李公守住了巩昌城,多谢。”   陆小酉很诧异,道:“谢什么?”   “我妻儿在城中。”   “守住巩昌城也是应该的。”   “我管你应不应该,我们抚恤银多,战死了无妨,领抚恤的家小却不能出了事。”   “求你说些吉利话吧。”   也就是这几句话的功夫,他们已步入了军议堂。   李曾伯显得很忧虑,见诸将到齐,开口道:“我们得准备撤出应理城了……” #第七百九十七章 节节败退   蒙军兵力雄厚,应理只是一座小城,注定是守不住的,本也就只能用来拖延蒙军的攻势,眼下这情形最多是再守几日,需提前安排步卒与民壮撤往南面的城池。   但如何能在蒙军的强兵环伺之下做到,也是一个难题。   李曾伯在军议之前心中便有了计较,指点着地图做出安排。   陆小酉奉命带着今日救回来的民壮先走,李泽怡奉命领兵策应,李曾伯则打算继续守应理县阻挡蒙军……   诸将各自领命,唯有李泽怡却是敢请李曾伯策应南撤的队伍,由他来守城断后。   理由也很充分,撤到南面的城池后,还需要李曾伯构筑防线。   此事便这般定下来,李泽怡抢到了最难又最能立功的差事,踌躇满志。   ……   应理城西面是黄河,东面是广袤无垠的沙漠,北面迎着兴庆府,南面则是通往兰州。   蒙军当然可以绕过它,直接履冰过黄河往陇西。   但宋军在河西的据点不拔掉,又有大量骑兵,便能随时骚扰蒙军后方,蒙军并不能不理会河西的宋军。   其后几日,蒙军果然继续强攻应理城,从兴庆府又征发了大量的劳役,制造砲车,不断砲击城墙。   正月十五,元宵节这日,李泽怡眼见马上就要守不住了,终于下令撤退。   然而骑兵出城不过三十余里,前方已有快马赶来,却是运送火炮的队伍陷在沙漠里,行进缓慢,希望李泽怡多阻挡蒙军一阵。   这边话音才落,北面已是尘烟滚滚,蒙军已经追上来了。   战事在绿洲与沙漠交界处展开。   三千余宋军首先面对的是两千余迂回包抄过来的蒙军,李泽怡第一时间下令迎战。   双方鏖战一整日,各自有了许多伤亡,宋军借助于霹雳炮、弩、棉甲等武器还占了上风。   然而不等他们杀败蒙军,各处却已有越来越多的蒙军奔来。   李泽怡远远望去,甚至还看到了蒙古宗王合丹的大旗,他不由打了一个激灵。   “突围!”   这不是逞能的时候,李泽怡当先便拨马而走,以旗号引着兵马撤退。   他已经完成了掩护主力的任务,也已经利用应理城拖了蒙军半个月。   但在这个野战的战场上,蒙军人数与骑射娴熟的优势终于显现出来,很快便有一队骑兵包抄到宋军的撤退路线上,拉开一道防线。   “杀出去!”   骑兵与骑兵撞在一起,马匹的悲鸣中有骑兵重重摔在地上。   ……   李丙就在这支军中,渐渐发现他已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绝境。   如果,在兰州城外的那一晚他没有突然起意要参军,也许此时正在安全的地方烤火取暖。   但奇怪的是他并不后悔。   此时根本就没有时间让他去想这些,他有些笨拙地扬着长矛向前冲锋,心里记着平时训练时的那些要点。   二十步,催动马匹全力奔跑,长矛架稳,另一手握紧缰绳。   越来越近……   长矛猛地一送,送进一名敌兵的身体,李丙没架住长矛,那矛便落在地上,同时缰绳已拉紧,马匹转了一个方向,斜斜从蒙军阵线的缝隙中杀了出去。   “突围了的,走!”   “咴……”   越来越多宋军从包围中杀出来,自发地聚集,重新拉出阵列。   李丙回头看去,只见李泽怡的大旗还矗立在敌兵的包围之中。   “主将被蒙军围了……”   “走!”   李丙不想走,且认为副统制和两个统领应该领兵回去救李泽怡。   但没有,那包围圈里的令旗晃动,示意分头突围。   这让李丙又想到了在救出俘虏那一日在城门口挨的一巴掌,让他不敢违命。   他们策马从浩瀚沙漠的边缘向南狂奔,身后的喊杀声越来越远。   李丙再次回望,只见那杆大旗还矗立在那里……   ……   “他娘的,看到三个万户的旗帜了……”   陷入包围的李泽怡望着越来越多的敌人包围过来,心里也不知是绝望还是骄傲。   今日这场厮杀,他已看到一个蒙古宗王,三个万户都总管,千户更是数不过来。   这种兵势,逃是逃不掉了,他反而觉得能随李曾伯挡住这数万蒙军这么多天,实在是有些了不起。   当年汪世显臣服于蒙古,所面对的也不过是这样的兵势。   降是可以降,他李泽怡也不是没想过……但军中没这种风气,军中以坚决抗争为荣,袍泽兄弟全都瞧不起卑躬屈膝者。   李泽怡不由又想到因为拉不下脸死掉了,未免亏得慌。但若坚信郡王能成事,今日便是战死了,也能保家小一份安稳富贵,不亏。   比起被汪忠臣指认而死的三伯,可好得太多了……   脑子里一瞬间乱七八糟的,李泽怡已又一刀斩在一个蒙卒皮甲上。   他的长武器早就被击落了,持的是汉中造的钢刀,本是每一刀都能劈进皮甲,但此时才发现刀刃已起了卷。   低头一看,虎口已是鲜血淋漓。   “噗。”   就这一分神之际,一个蒙军将领策马而来,弯刀一斩,将李泽怡斩杀于马下。   其实重围之中,已不剩几个宋军了,只有满地流淌的鲜血……   ……   忽剌出提着李泽怡的头颅一路到了合丹面前。   “宗王,已经攻下应理城,歼灭这支宋军。”   合丹点点头,很是勉励了忽剌出几句。   “草原上真正勇猛的勇士越来越少了,忽剌出你很英勇,在你伯父撤出凉州时只有你还能放火烧了凉州城,这次又第一个立下战功……”   话虽这般说,合丹只是扫了一眼李泽怡的头颅,没有太过在乎。   他望向南面,等待着另一支骑兵回来,把宋军那个动静如雷响的火器抢过来。   这便是合丹与帖必烈的不同之处。帖必烈遇到火炮只会逃,合丹却能想到要据为己有,故而他是统帅。   然而,许久之后有将领奔来回报,却是道:“报宗王,我们没能截下那些宋军,让他们带着辎重撤进了南面的锁罕堡。”   合丹大怒,下令道:“继续进攻,给我攻下锁罕堡,我要让河西这些像老鼠一样乱窜的宋军再也不能阻挡我的脚步……”   ……   锁罕堡。   陆小酉从火炮边走了下来,兀自骂着蒙军。   自他从临安回来,便一直陷在这漫长的战事当中,仿佛永无止境。连他娘亲要帮他说媳妇的事也耽误下来……   心头想着这些,便见李泽怡麾下的兵马入城迎上来。   “你们李统制呢?”   “统制被蒙军包围了,战……战死了……”   陆小酉恍惚了一下,只觉有种不真实感。   他一直知道战场凶险,谁都可能在下一刻死掉,但没想过是李泽怡,因为骑兵将领本是最缺的,也因为李泽怡说话难听。   说话难听的人本不该那么容易死的,祸害遗千年嘛。   一整夜,陆小酉都没能从这种恍惚中回过神来。   直到天亮时,“嘭”的一声响,蒙军的投石车将石头砸落过来,碎石乱飞。   陆小酉遂以火炮回应。   炮鸣如雷,仿佛他心里的咆哮,哪怕他面沉如水。   小小的堡垒凭着火炮又守了数日,之后,李曾伯又下了一道军令。   “毁掉火炮,撤。”   陆小酉心里不愿,却也只能将火炮拉到黄河上,凿开冰面,看着它沉没下去。   做这些的时候,他心情很复杂……   战事最初之时,他们这些人都是心比天高,放言“蒙虏来多少都叫他们有去无回”、放言“早点打完仗去吃小酉的喜酒”,放言“借此战建功立业,名垂千古”。   个个都想当霍去病。   但千年以来,有几个霍去病。   打着打着,士气逐渐衰退,火器也慢慢用完,蒙军的兵力优势与底蕴却开始显示,终于使得战事越来越艰难。   陆小酉看着脚下,那凿开的冰窟窿又已渐渐结冰,隆冬还久,黄河还远远没到化冻的时候。   忽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想哭就哭。”李曾伯用苍老的声音叹道:“在老夫眼里,你还是个小娃,哭了没甚丢脸的。”   “大帅,我没想……”   陆小酉还想否认,终究是抹了抹眼。   李曾伯道:“哭了没甚。哭过之后继续走吧,凡是难打的仗打到后面,都是看谁更坚韧,心气莫卸了。”   ……   又两日,李曾伯已放弃了黄河防线,向西撤往凉州,任由蒙军占据皋兰县,将他与廉希宪分割开来。   河西与陇西的防线终于是被合丹切断了。   李曾伯、廉希宪没办法,他们的兵力太少,只能据城而守,处于被动。   但他们虽然退,却是在每退一步之前都做出坚强的抵御,尽力使蒙军每一步都前进得艰难些。   凉州还在下大雪,风雪之中,李曾伯愁白了头。   在他的指挥下,西线的防御不至于分崩离析,但终究实力所限,已节节败退…… #第七百九十八章 南线   武关,春寒料峭,丹江边结满了霜。   一队队兵士踏过浮桥,将霜雪踩碎,走进了关城南面的蒙军大营。   “将军,元帅的口信来了。”   唆都抬起头,问道:“史元帅攻进关中没有?让他遣一只兵马助我攻下武关。”   信使摇头,道:“元帅在黄河边遇到了李瑕,如今战事僵持不下,命令将军尽快攻破武关……”   唆都倏然站起身来。   他身材高大,留着山羊胡子,头发剃了大半,只留下额前一团,两边各一团,扎成一络,标准的蒙人打扮。   他是蒙古札剌儿部人,出自木华黎的部族。   这些都是他的底气,因此,虽只是一路将军,却也有顶撞史天泽这个统帅的胆子。   “史元帅有七八万兵力,黄河又结了冰,杀过去灭了李瑕,还要我攻什么武关?!”   “唆都将军。”信使不得不加重语气,提醒了唆都一句,道:“宋军在黄河沿岸经营了太久,建了许多壕沟堡垒,又有声音大得像打雷一样的火器,并不是能轻易击败的。史元帅已经逼得李瑕把关中大部分兵力都拉到韩城一带防守,正是南面克敌的好机会……”   “好吧。”   唆都当然知道史天泽是有保存实力的意思。   讨伐李璮时,唆都也领兵随史天泽围攻济南,当时见史天泽就是这样,用汉话说是“稳扎稳打”,其实就是想赢,又不想损失太大。   这就是汉人世侯与蒙古大将的区别。   汉人世侯是带着地盘和兵马投降的,原先在金国是什么官职,投降后就是什么官职,仗着有点实力来讨封赏,是大汗散养的狗。   蒙古大将才是真正能勇猛作战,靠战功升迁,忠心耿耿于大汗的家犬。   唆都能这么想,是因为他是忽必烈的宿卫出身,且还是忽必烈只是蒙古宗王时就在王府任宿卫的。   他们这一批人,才是忽必烈真正的心腹。   这一战,唆都的私心杂念比别人都小得多。   他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打下武关。   其实他早该打下武关了,蒙军十日前就开始猛攻武关,但却遭到了宋军顽强的抵抗。   那一座关城,每次都看似马上要被攻破,却总是在每天的太阳落山之际还屹立不倒。   唆都思来想去,终于了有了办法。   他命人去请来了董文蔚。   唆都是蒙古人,又是宿卫出身,其实与董文蔚地位相当,一个是蔡州守将、一个是枣阳守将。   事实上,唆都只有勇猛之名,根本还没立下多少功劳,董文蔚反而已有不少功绩……   ……   董文蔚是董俊次子,董文炳的二弟。   不得不说的是,董俊虽然死得早,却留下了很多出色的儿子,或许也与董大哥的教导有关。   董文蔚从小就持重敦厚,沉默寡言,不事嬉戏。   他文武双全,读书刻苦,同时还善于骑射,膂力绝人。   性格上,他为人谦恭,与人交往不论贵贱长幼,待之毫无差异。每次作揖都要正容端礼,俯首几至于地,徐徐起拱。   他随忽必烈征过大理,之后驻于南阳一带,筑多座城池与襄阳对垒。因他对民壮体恤,极得人心,有善治之称。   蒙哥汗七年,塔察儿攻襄阳无功而返,唯有董文蔚领兵士一夜造桥,天亮渡江攻取樊城外城。   蒙哥汗八年,董文蔚随蒙哥攻钓鱼城,曾亲自冒着飞石登上云梯,直抵城头苦战,之后虽受伤而回,却已是那一战之中除汪德臣之外最勇猛的将领了。   一句话,他打仗有智略,却不像史天泽那样稳扎稳打,关键时是真愿意拼命。   这次讨伐李瑕,董文蔚负责的是溯汉水攻打汉中。   依史天泽的军令,正月初一总攻,董文蔚当夜偷袭均州,天亮时便攻下均州城。   作为宋蒙交界之地,均州城也是多次易手了。   董文蔚遂以均州为据点,迅速溯汉水而上。   这一次奇袭本是蒙军寄予厚望的一战,汉中兵力尽出,若能一战端掉李瑕的治所,自是意义重大。   但没想到的是,刘元礼就领兵守在汉水沿途的重镇,金州。   刘元礼兵马虽不多,却挖沟筑垒、占据了险要地形,使得董文蔚兵力施展不开,根本无法突破其防线。   当年正是刘元礼从这一条道路奇袭汉中,谁又能想到如今却是他为李瑕守着汉中东大门。   可谓人生际遇变幻莫测。   董文蔚猛攻数日,连金州外围防线都不能突破,遂请刘元礼一见,意图招降刘元礼。   巧合的是,不久前刘家大郎与董大哥才在金陡关外会晤过一次,双方都费了许多口舌,试图说服对方。   而在金州城外,刘五郎面对董二哥的邀请,只有一句话就谢绝了见面。   “我认定我王会平定天下,铁了心要当这开国功臣,董二哥若不来投,不必多言。”   刘元礼沉稳有主见的性格也就在这一句话里了。   董文蔚强攻不下又智取不成,无可奈何。   正是在这种时候,唆都邀他合攻武关。   换作是旁人,大概是不太愿意的。原本独自攻一路,他自己是主将,转而去帮唆都,必定要被一个官位相同的蒙古人呼来喝去。   传出去,难免有人要说他董家巴结人家怯薛出身的。   但董文蔚为人谦恭持重,还是迅速赶到武关见了唆都。   ……   “这是史元帅的命令,他已经将李瑕的主力牵制在了韩城,关中并没多少人,要求我们尽快拿下武关。”   唆都把史天泽的来信按在桌上,却不给董文蔚看,只顾着要求董文蔚领兵来支援他强攻武关,一幅趾高气昂的模样。   董文蔚也不生气,肃容端坐在那,听完了唆都那颐指气使的话,竟还补充了几句。   “唆都将军说的不错,我军占据南阳,向西可以攻汉中,向北可以攻关中;而宋军受限于秦岭的阻隔,关中与汉中不能相互支援,连传递消息都不可能。我军可集中兵力,宋军却只能分兵防守。我们该利用这个优势。”   “我就是这个意思。”唆都大乐,道:“史元帅没想到我们这么废物,连武关、金州这样小小的关城都攻不下来。”   这蒙古人急起来连自己都骂,显然是更在乎战事,认为仗打得不好就该骂。   他倾着身子看向董文蔚,又以吩咐的语气道:“我们打不打刘元礼,他都得守在金州,你来帮我一起打下武关。”   董文蔚下意识点点头,沉吟道:“唆都将军先与我说说宋军在武关的布防吧。”   “武关地势实在是太难攻了……”   “是,我知道。”董文蔚久驻南阳,不需唆都再说武关地势,问道:“兵力呢?”   “宋军守武关的是个叫……”   唆都说到一半,一时也忘了那宋将的姓氏怎么念,招过一个士卒,让他照着宋军的旗号把那字写下来。   “昝。”   “昝万寿。”   “额秀特,这小子打仗像鬣狗一样凶狠,他兵力不多,已经被我打得不剩两千人,但与武关成犄角的白阳关又有宋军来增援,是个姓刘的大蠢货……”   ……   白阳关是武关南面的一个小关城,与武关相望,相依设防。   刘金锁如今便驻守在白阳关。   武关地势本就易守难攻,刘金锁每次在蒙军攻武关时举兵攻其侧翼,因此蒙军哪怕有十倍之众,始终没能攻下武关。   蒙军之前也攻过白阳关,当时昝万寿领兵前来支援,与刘金锁前后夹击,给蒙军造成了大量的伤亡。   之后唆都觉得这么打划不来,就算攻下白阳关,要去关中还是得经过武关,便少有再攻白阳关,只在攻武关之时防着刘金锁。   每次开战,昝万寿倚城而守,刘金锁却是出城支援,道路虽不远,地形又险要,但毕竟是出城作战,十余日间,兵力损失得很厉害。   他已经只剩不到一千人,且多有伤者。   情形其实已经到很艰苦的地步了,刘金锁却从不唉声叹气,始终保持着乐观的样子。   他领兵的能耐或许不高,但这个态度却能保持着士气的稳定。   哪怕只剩这么一点兵力,刘金锁还是每日都拿着望筒向远处的山道上望,以准备随时支援武关。   正月十八这日,他正一边瞭望,一边与士卒闲侃。   “说到昝万寿,这小兄弟肯定得要有大前途。他可是武进士出身,能文能武。啧啧,才二十二岁吧?郡王说过,我们川陕这些年轻将领里,昝万寿算是一个帅才。这次守武关,几场仗打得真漂亮。要换作是我,哪能那般指挥啊……”   事实上,刘金锁的军职比昝万寿高得多,这一战坐镇商州或蓝田指挥着昝万寿都行,至不济到了武关也能接管防事。   但刘金锁想来,自己对武关都不熟,到战场最前面真刀真枪地拼杀有用。   他只会这么打。   当士卒们拍马屁说甚“将军也很会指挥”,刘金锁便大手一挥。   “放屁!真要说战略战术,我哪能比得上昝小兄弟,嘿,他还有个字哩,你们知道为什么他名‘万寿’,字‘天庆’不?这名和字啊,得是有关联的。”   “将军知道得真多,不过有字有甚了不起的,将军也起一个便是了。”   “这么一说,得起个什么字号才好?诨号好起,我‘锁命金枪’多威风,字号却难起。我五行缺金,这才起的金锁这名字,得如何想个关联的字……”   正胡聊瞎侃到这里,刘金锁转动着手里的望筒,却是“咦”了一声。   “咦?”   “将军想到了?”   “想到个屁,蒙虏朝我们攻过来了。”   蒙军一转过山涧便显出络绎不绝的军势。   这分明是十分危急的情形,刘金锁的反应却像是稀松平常之事,宋军们于是不慌不忙地准备应战。   “今日不用走山道了!就在关城上杀虏!把砲车都架起来,教他们敢来送死!”   “金汁还有多少?!你们这些杀才也不多拉些……快备上,备上!”   迎战的号角声响起。与之前每一日都相同的战斗再次打响,只不过今日主战场从武关往南移了一些而已…… #第七百九十九章 仗房岭   武关关城。   关城建在峡谷之中的高地上。北面是高峻的少习山,南面濒临险要悬崖。只有东西各开一门。   西门上刻有“三秦要塞”四个大字,铁划银勾,气势逼人。   昝万寿站在西南的戍楼上,抬着望筒向南面望了一会,让副将杨立舟率部守着关城,同时下令召集八百精兵,他要出关支援白阳关。   他大步下了城门,城门内门上是“秦楚咽喉”四个大字。   走到关城内的点兵场,只听得脚步声有序且不停,八百人已迅速列队。   “出发!”   每日都在打仗,他们早做好了准备,昝万寿也不必有更多的言语,直接领着这些将士出战。   八百人看似少,但此间的地势险要,能让他们打八千人都不慌。   出了东门,沿山腰蜿蜒而过,崖高谷深,狭窄难行。   前方是四道岭,岭高而陡峭,只有一条路上山,容不下两人并骑。   这条险道就在武关上的砲石攻势范围之内,因此宋军得以安心通行。   从四道岭下来便是四道沟,沿沟赶到仗房岭,大路继续向东便是商南,也就是蒙军主力所在。   而仗房岭向南,沿武关河走十余里,便是白阳关。   昝万寿的打法很简单,占据仗房岭,堵住蒙军后续支援的兵马,与刘金锁前后合击,歼灭武关河谷当中的蒙军……   ……   “来了。”   而就在四道岭的险峻高山之上,唆都已望到了那杆“昝”字将旗进入了四道沟。   他嘟囔了一句,把绳索系在山上的巨石上,开始攀援而下……   自蒙军退出川蜀之后,似乎已有许多人忘了他们这些勇士征服天下凭的是什么?   勇猛。   史枢敢从苦竹隘的悬崖上荡过去;汪德臣、董文蔚敢攀上钓鱼城那可怕的城头。蒙古人更敢。   当年,唆都曾随忽必烈征大理,走过吐蕃,穿过满是瘴气的不毛之地、翻越崎岖的大雪山,踏过随处陷人的沼泽地、横渡水流湍急的大渡河、金沙江。   今日为了攻下武关,他也敢再像当年那样拼一把。   昝万寿利用地势,敢只带八百人来堵他与董文蔚的两万人。唆都也敢只带一百人攀过四道岭,再攀援而下到四道沟,堵住昝万寿的退路。   锋利的石头划破唆都那张凶狠的脸颊,他拉着绳索、一下又一下在险峻的高山上往下跃……   远处的仗房岭,昝万寿已占据高点,扼守住只有单人能通过的河谷。   蒙军挤在河谷里攻打白阳关,承受着白阳关上不停抛落的木石、箭矢,后面便这样被昝万寿切断,堵在河谷里。   而后续的蒙军想从商南方向支援,兵力却施展不开,只能一个一个地穿过险道,在仗房岭下被宋军杀伤。   这种地形下,蒙军往往死十余人也难以射杀宋军一个。故而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故而宋军不过三千余人,硬生生抵挡住了唆都万余兵力的猛攻。   但今日董文蔚却是不停地指挥着兵力杀上去。   时间就在这种杀戮中一点点过去。   白阳关上的宋军不停地拉动砲车、丢出木石、倒下金汁……   仗房岭上的宋军不停地放箭、抛掷霹雳炮,挥动长矛,收割一个个蒙军的性命。   这样的动作不断重复,终于箭矢用完了,蒙军却还是源源不绝地涌上来。   昝万寿已感到不对了,今日与别的时候不同,时间已到午后,蒙军却还没有要退的迹象。   他知道士卒们挥刀的手很酸,却还能撑到傍晚,而蒙古士卒不可能在入夜前得到进展,士气必然会泄。   但奇怪的是,今日至此蒙军士气还很旺。   而宋军士卒已疲惫不堪。   他们的箭矢和霹雳炮都用尽,体力也告竭,差不多该向后撤回武关了……   忽然,杀喊声从背后传来。   “杀啊!”   一支蒙军竟是从天而降般出现在了四道沟当中,堵住了昝万寿的归路。   “武关已经被攻下了!”   “你们已经被堵死了……”   蒙军们用汉语大声叫喊着,提刀杀来。   宋军措手不及。   他们根本不知对方有多少人,也不知武关是不是真丢了。   同时,董文蔚军中号角声大作,蒙军士卒大受激励,冲过狭窄的道路,杀上仗房岭。   宋军之所以能占住仗房岭,除了倚借背后的武关,还有霹雳炮。   但此时后路被断,霹雳炮用尽,士卒们已完全陷入混乱。   一瞬间所有士卒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   “将军快看!”   远远的,白阳关上,刘金锁听得望楼上的士卒们一声惊呼,连忙登上楼顶,一把抢过望筒。   一看,他便是呆愣住了。   只见昝万寿的阵线已经完全失守,蒙军像是一条细细流下的墨水,源源不绝地流入了一汪清泉,将泉水渐渐染成黑色。   仗房岭上的宋军已越来越少。   隔得虽远,刘金锁却能望到那一抹血红,感受到八百将士一个个被斩杀的惨烈。   而那个被寄予厚望的年轻人,也已经陷在包围之中了……   ……   “噗!”   昝万寿一刀砍翻一个蒙卒,血泼了他一脸。   他看都不看,转头向四道沟中看去,只见到一个又一个蒙卒。   “娘的,也就大几十个人。”   他此时才发现背后杀来的蒙军并不多,但已经晚了,他身后根本已没剩多少士卒。   昝万寿打算砍翻这大几十个蒙卒,一路杀回武关。   手中的刀被握紧,他大步向前,一个个蒙卒也提刀迎上了来。   昝万寿一刀劈下,将一人脖子劈断一半,血才溅开,他第二刀已然劈下,又是一人惨叫倒地。   这些蒙卒为了攀上高山,只披着轻甲,甚至有的根本没披甲。面对他又快又猛的刀锋,每每一刀就被砍倒。   “一、二……”   昝万寿心里默数着,只要数到八九十,他就能杀光这些蒙卒。   他还不想死,还没建功立业。   犹记得当年随那批官员到汉中就任,一起去到大散关,唯有他十九岁初上战场便能杀敌。   当时他还稚气未脱,但三年多以来,他已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将领。   现在还不算崭露头角,至今他还没打出能显得出他潜力的彪炳战功。   他还年轻,还要成为帅才。   “七、八……”   昝万寿已杀成了一个血人。   他眼神空洞起来,望向前方,看到的却是多年以后,他统帅大军攻打燕京的场面。   他从来不说,但心里知道李瑕是想平定天下的,他想成为那个率部北征为新王朝打下燕京的大将。   到那时,他正好是军中的中坚将领,之后驱胡虏于漠北,正该由他封狼居胥、勒石燕然。   昝万寿一直坚信自己能成。   他年轻、有潜力,这次奉命独守武关,就是一场最凶险的磨砺。   看另外几路都是谁守?张珏、李曾伯、刘元振……唯有他初出茅庐就能坐镇一路。   只要抗过去,就是一战成名,锋芒毕露。   大业已见曙光,怎能死?   “噗。”   “十一。”   “噗。”   “十二……”   昝万寿又挨了两刀,踉跄了两步被砍倒在地,他同时也挥刀劈进一名蒙卒腿上,用力一扯,将这蒙卒的身体拉到自己背上当作肉盾。   周围蒙卒的弯刀遂砍到了这名蒙卒身上。   昝万寿翻身一扑,扑倒另一个蒙卒,手中的刀猛砍两下。   “十三、十四……噗……”   他喷出一口血来,身子已被一柄长矛钉在地上,怎么动也动不了。   “啊!”   昝万寿怒吼一声,手中单刀乱斩。   “十五、十五、十五!”   但他已挣扎不出来,也砍不到蒙军了。   那些蒙卒们学聪明了,已捡起宋军掉落的长矛来捅他,不让他起身。   “噗。”   “十五!十五……”   “噗。”   蒙军手持长矛一下下捅下去,感受到那伤痕累累的宋将死前竟还有巨大的力道,忍不住纷纷大骂。   “额秀特……”   “死了?”   “死了。”   “额秀特。”   唆都大步走到昝万寿的尸体前,默然了良久。   往年打襄阳,只觉宋人夸作第一的吕家军也就那样,今日真觉宋人的勇猛。   他以往不明白阔端为何要厚葬曹友闻,今日却明白了。   遂开口下了一道命令。   “厚葬他。”   ……   是夜,蒙军攻入武关,宋军千余人力战不敌,副统领杨立舟战死。   两万蒙军长驱直入,两日后,兵围商州城下…… #第八百章 黄河龙腾   从蒙哥死,到如今忽必烈全力攻关陇,已过了四年多,李瑕一直很顺。   至少这些年的战事,收复汉中、关中、陇西、大理、河西,他一直都在赢,高歌猛进。   但在这个咸定四年的正月,战事才全面打响不久,李瑕就已感受到久违的压迫感……   东线的战事史天泽虽有保全实力,但并非没有进攻。   事实上,蒙军对韩城的攻击十分有效。   若换作一般的将领来指挥一场不计代价的猛攻,死伤再多人,效果或许还比不上史天泽这种稳妥的攻势。   要知道,李瑕收复关中后马上就开始布置防务,两年多以来已在黄河沿岸建了许多的防御工事,韩城外有数不清的深沟暗垒。   史天泽不用想都知道,除了这些深沟暗垒之外,李瑕一定还有别的陷阱。   就像当年在钓鱼城,他曾亲眼看到与李瑕战到酣时,石子山轰然爆炸……   总之,他预感蒙军若是猛攻,必定损伤惨重。   因此史天泽的选择是层层推进,一层一层打掉韩城外的防线。   这还只是表面上的。   表面上史天泽在稳扎稳打地攻韩城,试图推进到黄河西面与李瑕决战。   暗地里他其实是准备攻打宋军合阳大营,为的已不是占据西岸据点,而是为了堵死李瑕。   道理也简单,若是猛攻李瑕,蒙军在一道道防线下损伤惨重,但等好不容易推进到李瑕面前了,他还能逃到长安。那要继续攻长安,又不知打到什么时候了。   于是史天泽在表面上放松一些,作出保全实力的样子,然后悄悄把李瑕的退路封死,再击杀李瑕,关中、汉中、川蜀、大理全都能轻易平定,毕全功于一役。   这才是他的打法。   虽然旁人看了会说“七八万大军和一万多人对峙了半个多月,毫无进展”,但打仗这种事本就是常人永远看不准的。   韩城的战事在这样平稳的推进中一直持续到了正月二十,宋军却是渐渐焦虑起来……   ……   “阿郎,我们似乎想错了。”   这日入了夜,持续一整日的战事结束之后,韩祈安拿着几封信报看过,沉吟道:“之前我们说战事拖得拖久对我们越为有利,盼着史天泽不来猛攻,但再这么拖下去,只怕其他几路撑不住了。”   他手中的信报是各地的求援信,大概都是数日前发出的,潼关、武关都表示兵力不足,需要支援。   李瑕道:“我们想的没错,确实是战事拖得越久,对我们越为有利。现在的问题在于有些地方拖不住了。”   韩祈安不由叹气,感到深深的无奈。   纵观整个战场,李瑕已是用最少的兵力迎战兵力最强的一路蒙军。若史天泽猛攻,确实很难抵挡。   “也是。方才还想着若是能与史天泽速战,得胜后再去支援其它方向。但再一想,以一万余人迅速击败七八万人,几乎不可能。”   “观史书,以少胜多的战役,人数对比更夸张的也有不少,但对手不同。”   “史天泽破绽太少了?”   “他太稳了。”   李瑕走出戍楼,站在城墙边望向黑夜里的黄河,道:“这些天我还没找到史天泽有多少破绽,防线却已经被他推到韩城边了。”   “那这些求援如何是好?”韩祈安走出来,追问道:“再从重庆或汉中调兵吗?”   “不。再调,重庆与汉中就完全空了,一空,原本不敢打我们主意的各路牛鬼蛇神就要冒出来,局势只会更糟……向张珏请援,让他再多分担些,多少调些兵马来支援我。”   “支援韩城?”   “嗯,调三千人先往华州,随时支援潼关或武关。”   “这……”   李瑕抬手止住他后面的话,道:“调兵吧。若是其他防线有失,守住黄河也无用。”   但韩祈安还是道:“阿郎深思,这么长的黄河防线怎么守得住?”   李瑕似乎微微叹了一口气。   “那就把我们在黄河上的布置一口气全提前用了吧。”   ……   史天泽很快发现李瑕把兵力调往别处了。   这简直是对他的羞辱。   观如今各路蒙军,合丹统帅六万人面对的是河西近两万宋军以及陇西两三万宋军;董文炳两万人强攻的是金陵关、潼关近万的宋军……   算下来,唯有他史天泽与李瑕对比,兵力差距最大,有五六倍。而李瑕再调走一部分兵力,在黄河防线的兵力已不过万,差距已达到八倍。   如同张弘范一开始提醒的,如果其它路的兵马得到机会,而史天泽却不能以猛攻拖住李瑕,战事就可能出现变故。   现在李瑕把兵力调往别处,可见一定是董文炳、唆都、董文蔚,甚至是杨大渊或更远的苏丹已逼进关陇了,若是因李瑕派人去支援而导致这几路兵马失去机会,他史天泽也担不起。   因此,二十二日,蒙军终于对黄河西岸发起猛攻。   这日天气并不好,寒风凛冽,由东北向西南方向吹去。将雪花卷起,扑在宋军士卒脸上。   蒙军从黄河东岸履冰而来。   这次出战的有五万人,形成了极大的阵仗,铺天盖地,根本看不到尽头。   这样的兵力其实没办法让每个士卒都接触到宋军。毕竟宋军整条黄河防线才不到一万人,韩城守军再调出三千余人之后,最多也就三千人。   蒙军绝大部分人只需要在后面站着。   但绝非没有意义,有他们在后面站着,前面的蒙军才会认为这一战必胜,而宋军一看敌人这么多,便会害怕。   打仗打的就是心理,谁先觉得己方会输,那他们就真输了,马上会有人弃械投降。   就像蒙哥伐蜀时,所求的是宋军能望风而降。若真的每个山城全像苦竹隘、钓鱼城一样死守,莫说十万蒙军,便是二十万蒙军也打不下川蜀。   声势很重要……   号角声起,蒙军开始冲锋。   他们并不密集,散得很开。   因为有经验了……   “轰!”   一颗炮弹从韩城城头上喷射而出,击穿四名蒙军的身体,并砸穿黄河冰面。   有人惨叫着在河面上打滚,蒙军士卒上前,一刀将惨叫着的同袍刺死。   他们再看向那冰窟窿也是心有余悸,但分散开的阵型使得炮弹造成的伤害并不高。   才到西岸,却见前方又是一堵高高的冰墙。   蒙军士卒们一看这堵冰墙便有些烦躁。   正是这些不断被拆毁又被建起的工事使得他们无法包围韩城。   但今日不同,史元帅下令,不诛李瑕便不收兵。   ……   “呼……呼……”   葛顺跑在蒙军的最前方。   他是张弘范麾下的一名士卒,也非常爱戴张弘范。   葛顺始终记得,就在包围济南的那几月里,他患了病,自家将军亲自前来探视,嘱咐要大夫仔细用药治疗。   只这一件小事就能让他铭记一辈子。   他是个低贱人,从军这么多年,张弘范是对他最为关怀的一位将军。   更何况张弘范治理信赏必罚。破济南之后,凡是战死的士卒,张弘范把他们柩骨全送回故乡,有军功而未获酬赏的,张弘范便把自己的赏赐分给士卒……   故而,葛顺愿为张弘范死战。   但张弘范说“你们不是为我而战,是为你们自己而战,为你们的家小,为你们的功业前途。”   最后,张弘范用一句话敲在他们这些士卒的心头。   “今日斩李瑕者,封爵,世袭罔替,代代作富贵人。”   葛顺不是第一次攻韩城,以往每次遇到冰墙,都是远远用砲车砸开,完全砸碎之后再缓缓推进,继续砸下一道冰墙。   前些日子的攻事,蒙军已不知砸裂了多少堵冰墙了,宋军又不停地连夜重建。   现在韩城宋军的兵力有了明显的减少,宋军终于是无力再建,今日只将前方的冰墙砸出几道裂缝,军中便已下令冲锋。   葛顺于是提着刀穿过冰墙的裂缝,抬起头,已能看到韩城上的宋军大纛。   那个“李”表示李瑕就在城头。   只要攀上城头,斩将夺旗,他就是首功。   “轰!”   又是一炮弹砸下,就撞在葛顺身畔不远处。   他连忙趴下,此时才发现自己已踏上了黄河的西岸,地上已不是冰面,而是冰凌带着沙土。   不容细想,惨叫声已响起,血肉飞溅了他一身,如同下雨一般。   这血雨来自几个被炮弹撞碎的同袍。   葛顺爬起身来,周围满是残肢与内脏,腥味让人作呕。只这一会工夫,已有人奔到了他的前面,想要争抢李瑕的人头与那世袭的爵位。   蒙军实在是太多了,且已稳当地攻打韩城太久,所有人都知道元帅与将军们打算在今日破城。   葛顺不甘人后,连忙迈动双腿狂奔。   他以往是骑兵,他履冰过黄河不好骑马,而且今日是攻城战,所有士卒都是下马步战。   这段路并不远,韩城那矮小的城墙已然在望。   周围还有不少搬着云梯的民壮、驱口,却会是他们的掩护。   然而跑着跑着,葛顺却突然停下脚步。   他身子前倾,几乎要摔倒在地,而就在他前方不远,那些正在冲锋的士卒、民壮、驱口却是齐齐摔进了一道壕沟里。   唯有云梯与各种攻城器械还留在壕沟上。   惨叫声接连而起,随后城头上却是火箭齐发。   有些摔进壕沟里的士卒才爬出来,身上还带着刺穿他们身体的竹杆、树枝,大火已从壕沟里倏然腾起。   “啊!”   葛顺瞪大眼看去,看到的是面前一张张扭曲的脸。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便往后缩了缩……   ……   史天泽抬起阿合马送给他的玉石紫晶望筒看着战况,摇了摇头。   他转向站在身后的张弘范,叹息了一声,道:“看到了?这便是你劝我别‘踌躇难安’的结果。”   张弘范欠了欠身,道:“史帅顾虑得对,强攻李瑕确实会损失惨重,我愿亲自领兵,先登城头。”   他并不认为自己的提议便是错的。   强攻必然会有很大的伤亡,但打仗哪有不伤亡的?   士卒伤亡了还能再征,杀李瑕的时机错过却不会再有。   而史天泽的战略也未必就是错的,战场从来没有对错之分,只有成王败寇。   此时,面对张弘范的请战,史天泽缓缓点了点头。   他并没有派史楫或史格去抢功的意思。   这一战看似简单,但史天泽并不认为李瑕就那么容易失败,便让张弘范去捡这个功劳又何妨?   想必从黄河到韩城城下的一路上还是埋伏重重。   张弘范原先派遣出去的还只是他麾下的普通士卒。此时得到史天泽的命令,这才开始率精兵准备攻城。   这个时机他是算好的。   果然,号角一响,张弘范大旗前移,附近几支世侯兵马眼看张弘范想要抢功,也纷纷全力出击。   ……   葛顺听到号角,转头一看,看到自家将军领兵支援而来,士气大振。   此时前方的壕沟中大火已渐渐熄了下来。   蒙军士卒开始把雪铲进壕沟,盖住了那些被烧焦的尸体,铺上木板,便顶着宋军的箭雨开始登城。   葛顺却已留了个心眼,没有傻呼呼地冲在最前面,而是让那些民壮与驱口先去送死。   也不知城头上又砸了多少木石下来,当一层又一层的尸体堆高,张弘范的精兵终于杀到城下。   葛顺不能再避,咬住单刀便向云梯上爬去。   这次却是出乎他意料的好运,那些不停被推下的木石没砸到他,云梯也没被推开,金汁也没泼到他。   在周围同袍们的一片惨呼声中,葛顺跃上了城头。   他不是第一个登上来的,却决意要成为第一个攻下城头的……   城头上宋军真的很少。   比想像中少很多,连城垛都没有站满。   那杆大纛已就在他前方三十余步了……   ……   张弘范正冲到城下,抬眼看去,只见麾下士卒们正一个个在全力攀登城墙。   他有些诧异于进展如此之顺。   但可以预见的,只有这区区数千人驻守的矮小城池已经不住经日的攻势了。   死再多人他都要拿下来……   ……   葛顺看到那大纛下披着甲的李瑕了,正处在宋军的层层拥簇当中。   李瑕没有转过头看葛顺,正很认真地望着前方,抬着手像是在指挥着什么。   “点了,一次点个干净。”   葛顺猛地向前扑。   这一刻,他离他的功业真的很近。   只要杀穿那几层宋军,斩杀李瑕,既报张将军的大恩,也得封爵世代富贵。   “杀啊!”   “噗”   一列宋军已齐齐架着长矛冲上来,毫不留情地将葛顺捅穿。   像是他们刚才有些走神,一回过神来便轻而易举地将他推下城去。   就在这摔下城头的一瞬间,忽然,葛顺听到了地动山摇的巨响。   这声音并不是火炮。   他已很熟悉宋军的火炮,这次的声音更大。   血从葛顺的胸口溅出,他回过头向黄河望去。   河面早已成冰川,冰川上站的是密密麻麻的蒙军,掩在风雪中,无边无际。   这大军列阵的壮观场面曾激励着他,给了他莫大的信心,相信蒙军必胜。   然而,就在上游,冰面正在爆裂开来。   “轰!”   无数的细纹一瞬间显现。   像是一条巨大的龙就藏在黄河下面,此时正要翻身,竟是要将那连绵的冰川整个掀翻、砸裂。   “轰!”   葛顺如在梦中,努力瞪大了双眼想要看一看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他就像是下一刻就能看到那条从黄河中腾空而起的巨龙。   “嘭!”   但下一刻,他的身体已经砸在城墙下,砸得稀烂…… #第八百零一章 触龙门   “你们可曾想过,为何李瑕会到韩城?”   这是开战以来,史天泽常问诸将的一个问题。   答案很多。   比如韩城再往北就是黄土高原与吕梁山脉,地势险峻。韩城可以算是关中的东北角,李瑕守韩城便如下棋先占最关键的一角。   比如黄河经过上游的禹门之后,河面才豁然开朗,而南面的冰面又够厚,能履冰过河的也只有韩城到合阳这一段河面。   合阳大营与韩城,李瑕总得守一个……   “是啊,但李瑕为何要到韩城来?”   得到了许多答案之后,史天泽还是在追问。   “李瑕为何不守着长安?他大可遣一将领驻守韩城,坐镇长安,居中调度。此战,我军五路大军进攻,每路兵势皆远强于他,只需一路破,他势必败亡。既如此,他该居中坐镇啊,为何独守一路?”   “而独守一路,李瑕也就那般,打了这么久,我们并未看到他亲自守韩城与遣一将领来守有何区别?”   “……”   带着这些疑惑,统帅十七路兵马七万大军的史天泽面对着李瑕薄弱的黄河防线,始终不肯尽全力。   合必赤催得很急,史天泽耐心解释,本以为稳住了。   张弘范虽提出异议,史天泽却认为诸路世侯想要保全实力,会支持他稳扎稳打。   他错了。   这次西征不同于平定李璮,这次诸路世侯领兵的将领都是忽必烈挑选过的年轻一辈。这些年轻将领想的更多的还是建功立业,而不是保存实力。   而且李瑕那道防线不仅薄弱,竟还抽调出兵马去支援其他地方。   所有人都在催史天泽下令总攻。   终于是走到了这一步。   史天泽站在战车上,目光所望之处,他麾下的兵士如黑色的浪潮涌向小小的韩城。   就像是巨浪掀起,要将一只小木筏拍碎。   当浪头推高,小木筏显得如此脆弱而易碎……   史天泽不由有些疑惑起来,暗道自己莫非是多虑了,李瑕就是这样跑到韩城来送死的。   就在这时,战车晃了一下。   像是要打雷了,从地底传来了沉闷的声音,轰隆隆隆的。   史天泽于是抬起了他的望筒向北面望去。   北面是连绵的冰川,一列列士卒铺开,肉眼望不到尽头。   若一定要说个尽头,或许是禹门。   禹门据说是大禹凿开,两山对峙,状近斧凿。断壁夹着黄河,宽只有百步。   在不结冰之时,黄河冲出峡谷,声震山野,所谓“禹门三激浪,平地一声雷”。   禹门也叫龙门,正是那“鱼跃龙门”的龙门。   每年十二月龙门为冰所封,次年三月惊蛰时冰消。冰消之际,黄鲤会游集至此,竞相跳跃,一登龙门,云雨随之。   那也是韩城八景之一,所谓“禹门春浪”是也。   禹门冰消不仅有景,偶尔还有凌汛。   凌汛就是某个河段突然开河,融冰与蓄水裹着冰块急剧下泄。而下游尚未解冻,被上游的河水推动,水鼓河开,冰坝阻塞,水位暴涨。   当然,如今不过是正月二十二,离三月惊蛰还早。   史天泽原本还有很多时间,慢慢地、稳稳地耗死李瑕,今日这些时间都还没用完。   “轰隆隆……”   那声音很响,又显得很沉闷,像是被什么盖住了,之后却持续着,越来越响。   “轰隆隆……”   “发生了什么?”   脚下的战车晃动得越来越厉害,史格、史楫吼叫着冲上来,绑着史天泽拼命将他往战车下拉。   天边那惊雷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史天泽却是像聋了一样,根本听不到史格与史楫在喊什么。   望筒已经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站得不够高,拿不拿望筒也都一样了。   他被拖着,目光向北看去,视线里是漫天的风雪,而风雪里的蒙军已经全都在向东岸推搡,奔跑。   “轰!”   冰面上已出现了裂缝……   史天泽终于明白为何李瑕会到韩城。   因为韩城有“禹门春浪”,龙门冰消雪化,能够形成吞噬万军的淩汛。   只有是李瑕亲自来了,他才会被那杆李字大旗吸引,将所有兵力推到韩城来,推到这排山倒海而来的淩汛之下。   李瑕根本就是在用其性命吸引蒙军主攻最危险的地方。   又是那一招诱敌入伏的打法,他本已预感到了,本不会上当的。   “尔等误我!误我!”   史天泽巨怒。   他愤怒于合必赤、张弘范等人催促自己合力出兵,愤怒于自己没能坚持住原有的战略。   但已经没人关心这些了,漫天都是惊慌失措的叫喊。   上游的浮冰已撞击在下游的冰面上,爆炸声持续不停,整个黄河冰面都有裂开的可能。   “跑啊!跑!”   “……”   ……   一条黄龙从冰面下腾起。   它本还有一个月的沉睡期,却被炸药惊醒,于是愤怒、咆哮,张牙舞爪,向龙门重重撞去。   “轰!”   它没撞碎龙门,却从龙门中一跃而出,身子迅速放大,重重举起前方的冰块猛砸下去。   “轰!”   冰块被它砸裂,卷起,黄龙继续咆哮,向下游冲去。不停地把冰块砸碎,不停地拱起身体……   不是黄龙。   待它稍冲得近了些,远远望着这一幕的人才堪堪看清,那不是黄龙,那是奔腾的黄河水。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   ……   李瑕就站在韩城城头上看着。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埋伏。   不是史天泽来偷袭他,哪怕史天泽在正月初一的夜里出兵,也算不上偷袭。   因为张珏早早就告诉过李瑕“蒙军有可能履冰过黄河”,连张珏都说“我真怕入冬啊”。   所以要早些开春,开春了黄河冰面就能化冻。   不开春怎么办?把冰面炸开。   之所以来韩城,便是为了炸禹门段。   禹门两岸高山夹峙,不是蒙军的过河处,且冰面下的河水湍急。   炸冰这件事,与其说是为了引发凌汛,不如说是为了“防凌汛”,在解冻前的适当时间,在狭窄河段进行引爆,使水顺利下泄。   李瑕所用的火药,虽经过郝修阳的改良威力远胜于当世,但若到更北的黄河九原城一段,未必能炸得开河面,至于更北方的河流就更难了。   当然,具体案例具体分析,禹门这一段黄河炸冰则看时间。   天气冷,冰层冻得坚硬那便炸不开。而若到了二三月份,不用炸它自己也能裂。   关键是把握份量与时机。   本该再晚上半个多月。   但形势已拖不到那时了,因此李瑕今日其实带着无奈的口吻在说那一句。   “点了,一次点个干净。”   是有些遗憾。   李瑕原本想要的效果也就是上游的浮冰能把下游的冰撞碎便足够了,但时节还早,必然是达不到这个效果。   哪怕如此,黄河也展示了足够大的声势。   这是天地之力。   哪怕大河只是翻个身子,也能让人显得像蝼蚁。   爆炸声还未停,不管能不能炸开冰面,李瑕至少是吓住了蒙军。   蒙军的鸣金声已经响起,史天泽的大旗马上就向东岸移动。   谁都无法保证继续留在冰面上会发生什么,疯了一般地向东岸拔脚跑去。   见此情景,李瑕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冰面能碎到什么地步他根本无法控制,但杀溃敌人、扩大战果却是能做到的。   李瑕径直下令,迅速下了城头,翻身上马。   “出城,杀敌。”   宋军鼓手当即便开始击鼓。   远处的爆炸还未停下,那鼓手拼尽全力敲出了最响的鼓声,却还是在那漫天雷鸣中显得如此微弱。   宋军已不再守城,而是竟是向城外的蒙军杀了上去…… #第八百零二章 胜败之势   张弘范正回头看向黄河上的情形,有些犹豫。   就在北面数里之外,黄河水已卷着浮冰撞击下来,一下又一下砸在冰面上,使得冰川都在微微晃动。   爆炸和城头的炮火也未停,似要将整个冰面崩裂。   张弘范才刚刚领兵踏过黄河冰面,他估摸着若现在就跑应该还能跑得回去。   史天泽已鸣金收兵。   但这种败逃很可能成为溃败……   如张弘范所言,史天泽就应该趁早以全力歼灭李瑕。   不论李瑕准备了多久,要安排炸药必须在黄河结冰之后。若在二十余日前史天泽全力出兵,李瑕根本就没有时间布置这么大分量的炸药,且一月初的冰面也不至于能被轻易炸开。   整个黄河冰封期三个月,看似很久,被史天泽白白耗了近一个月。   一帅无能,累死三军……   张弘范对此感到愤怒。   因为他极在乎尊严,不像史天泽不要脸。   “还有脸退吗?近二十万大军,分六路进攻,黄河、延安、陇西、潼关、武关、汉中,打了近一个月了,竟没有一路能杀破川陕那脆弱的防线。今日几声雷响,就要退了吗?!”   张弘范猛地回过头,不再去看那还在破裂的黄河冰面与正在溃逃的大军,而是看向了宋军。   其实有机会,宋军就只有那么一点人,只要能稳住一部分军心,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出乎他意料的是,李瑕的旗帜竟已出了城,正在迅速向东推进,意图掩杀溃兵。   张弘范目光再一扫,只见郝仲威的旗帜竟是向着宋军迎了上去。   他不由大叫了一声好,暗道郝和尚拔都这个儿子不负其父威名。   既然连郝仲威都敢,他又有何不敢?   “不退!”   张弘范已是热血上涌,仿佛已看到今日一战正是由他歼灭李瑕。   这比在济南堵住李璮功劳大得多。   此战之后,他真正能成为节制河南河北诸翼兵马、八万户军民总管的都元帅。   “将士们听令……”   然而“嘭”的一声,张弘范整个人竟是已被扑倒在地。   “九哥!走啊!”   张弘正大喊,指挥着士卒拉着他便向东跑。   到处都是爆炸声、撞击声,以及山呼海啸般的呼喝,根本已没人注意到张弘范的发号施令。   只有那一声声“走啊”。   “走啊!”   “放开我!”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张弘范挣扎而出,指向将旗,大喊道:“给我护住旗……”   “九哥走啊!”   “啪”的一声,张弘范一巴掌便抽在张弘正脸上,直接将其打得摔倒在地。   “别误我大事!”   他转头向他的兵马看去,却见那杆大旗还在,已跟着他逃了回来。   但兵卒也全在向这边涌来,只在这短短一会儿,阵线已然完全乱了。   两军交战,人数的优势很多时候并不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此时宋军已然列阵向这边杀来,而他已没有时间整兵列阵……   “走啊九哥。”张弘正已从地上爬起,根本顾不得被打的那一巴掌,又拉着张弘范跑。   “废物!别拉我了!”   “再不走会死的!”   “你害我错失良机,还不如杀了我!”   张弘正被那凶狠的眼神一瞪,愣了一下。   他突然有些看不懂这个九哥了。   生死关头,那眼神里的狂热到底是为了什么?   也就是张弘范平时治军有规矩,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还有一部分人没有乱跑,全护在他们周围,能给兄弟俩这样相互对喊的时间。   “军法如山,我下军令时你别打断我。”   张弘范喝骂过后,又向郝仲威的阵线望去。   那已经是唯一还敢向宋军迎上去的蒙军方阵了。郝仲威有五千余人,若是能稳定军心,未必没有胜机。   然而,只见宋军还在冲锋,郝仲威那阵线就像是一捧沙子漏个不停,还没等宋军冲到面前,已跑了一大半的人。   连郝仲威的大旗都在后撤……   “咔嗒。”   突然,一条裂缝已出现在了北面不远的冰面上。   张弘范转过头,看着那裂开的冰缝,眼皮跳得厉害。   喉节上下滚动了一下,他似乎吞咽了一口水。   之后,他走了两步,特地到了旗手的身前,拍了拍他的肩。   “都慌什么?!冰面还没塌呢!”   终于是从失态当中恢复过来,张弘范放弃了立功的想法,打算领着兵马撤回东岸再看。   他先是用力指了指张弘正,骂道:“临阵抛下士卒逃命,回头再处置你。”   这般教训了弟弟一句,他面向将士,稍稍提振了士气。   “你等都是精兵,不可慌乱,为敌所趁。听我军令,徐徐后撤,方可保全你等,明白没有?!”   “我等誓死保护九将军!”   周围将士感动不已。   他们是亲眼看到九将军为了他们掌掴了亲弟弟。   这种体恤,让他们在这山崩地裂之中冷下来,没有如其他部的士卒一般乱窜……   张弘范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方才下令道:“撤。”   ……   “嘭!”   一颗炮弹激射而下,击碎了几名蒙军的身体,带着血肉撞击在冰面上,将冰面又砸出一个窟窿。   战事开场以来,已不知这是宋军砸出的第几枚炮弹了,平时这样一个小小的冰窟窿不会怎么样,今日却是在加剧着冰面的崩塌。   几乎所有蒙军都在逃。   看起来不可思议,他们有五万人,面对着区区三千余人的敌兵,哪怕一人一刀也能胜。   问题在于,一个人是砍不了三千人的。这种时候没有人能够让其它蒙军有信心和他一起召集足够杀败宋军的人。   要召集多少?三千不够,五千不够……冰面都要塌了,没有时间让谁去召集兵马了。   逃了或许能活,英勇就会死。   能在战场上活下来不代表有多了不起,战死了也并非无能,只是做出了一个选择而已。   如史天泽,看似丢脸,但跑得足够快,这便是他老于仗阵、经验丰富之处。   ……   郝仲威则选择迎上宋军。   郝和尚拨都死后,郝家七个兄弟个个都得到重用,任万户者就有六人,除了最年轻的郝天挺还是陛下的宿卫。   郝家的地盘虽不如史、张、严家,但这份恩宠却太重了。   更何况,郝和尚拔都就是以勇猛名冠当时的。   窝阔台汗七年,攻襄阳,宋军四十万人陈兵汉水,郝和尚拔都率数百人击溃宋军;   窝阔台汗八年,随阔端伐蜀,郝和尚拔都率死士夜袭剑门关,使蒙军直抵成都。   之后取夔州,杀至长江遇宋军水师,郝和尚拔都只领九人,乘小舟杀入宋军阵中,往来驰骋……   郝家兄弟不敢丢掉父亲的威名,因此一开战郝天益便领一千人从龙门渡上游过黄河,进入韩城北面的高塬地域。   在郝仲威想来,他长兄这么多天没消息,该是全军覆没了,不然一定能阻止宋军炸冰。   那他便要重振父亲的威名,为长兄报仇……   凭着这一腔临危孤胆,郝仲威在所有蒙军都在撤退之际,毅然整军与敌相抗。   给郝仲威下决定的时间很短,从史天泽鸣金、宋军杀出,再到他整兵迎战,一切发生得很快,让他根本没有去细想。   也不必细想,战便是了。   他父亲只领数百人便敢击四十万人、领九人便敢攻一整支水师,虎父无犬子。   心中无比的波澜壮阔……   “噗。”   很快,一名宋兵已一刀斩下郝仲威的头颅。   战场根本就不管谁内心的波澜壮阔。   只论胜势、或败势。   胜势之下,数百人也能击溃四十万人;   败势之中,也没什么尊严、威名……只有一片狼藉的血污。   郝仲威圆滚滚的头颅在泥泞的地上滚了两圈,被一把提起。   “我杀了个万户!我杀的……”   “杀啊!”   周围的宋兵被激励得红了眼,愈发疯狂地向前冲去,推倒郝仲威的大旗。   很快又是一阵喊杀声。   南面,又一队宋军已向这边杀来,那是来自合阳方向的宋军。   两支宋军没有汇流,而是各自开始掩杀,努力扩大着战果。   落荒而逃的蒙军愈发惊恐,相互推搡着,甚至拔刀相向。   没有马匹,只能奔跑在冰面上,他们不习惯,愈跑,心里愈是崩溃。   但凡有人摔在地上,马上便痛哭流涕,鬼哭狼嚎……   今日的黄河破冰,淹死的蒙军甚至还没有因推搡倒地而死的多。   但这天地之力,造成了蒙军的败势,之后才形成了宋军的胜势。   蒙军已是兵败如山倒,各将领们拼了命也只求保存更多的兵力…… #第八百零三章 溃逃   雪花被狂风卷起,落在地上,很快又被踩踏成血水。   一名宋兵大步奔跑着,长矛捅出去,刺穿一名蒙卒的后心。   那蒙卒原本是有盔甲的,被刺之时却是已脱掉了,也许是为了能跑得快些,也许是怕掉入黄河会被淹死……慌乱之中想得还蛮周到。   这宋兵将长矛拔回来,继续向前追去,赶到河岸边,对着另一名趴在冰面上的蒙卒又是一捅。   冰面被太多人踩过之后,滑得厉害,那蒙卒滑倒之后努力想要爬起来,屁股抬得高高的。宋兵的长矛一捅,便将其戳在冰面上。   “呃……求你饶命……”   那名蒙卒被钉在冰面上,翻身都翻不过来,努力侧过头,哀求道:“我……我不是蒙古人……是太原人……文水县……文水……”   他很想活,眼神里满满都是哀求,嘴里念着家乡的名字,满是眷恋。   宋兵感觉到了一股力道从矛杆传过来。   那是被刺在长矛下的敌人最后的生命力。   于是这宋兵用力拔出长矛又重重戳了两下,将这蒙卒完全捅死。   没什么好可怜对方的。   因为从军久了,习惯了、麻木了,就这么残忍……   “猢狲!对着倒地的窝囊废乱捅个锤子,去追那些敢反抗的啊!”路过的队正叱骂了一声。   “队正,追过去吗?”   “看看再说!等命令!”   队正挥舞着带血的刀又匆匆跑开,临走前还骂了一句。   “把他们杀慌,让他们怕,懂不懂?!”   被呵斥的宋兵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拔回长矛,捅了捅冰面,向北面看去,眼前的场面让他呆愣住。   浑浊的浪涛显得非常有力,像是个疯子一般,举着大冰块乱砸,砸得一排排的冰面纷纷塌下去。   就像是,碾麦田一样。   “娘哩,咋有这样的河……”   他是汉中勉县人,不可置信。   说起汉水,那是“银汉迢迢”“汉水悠悠还漾漾”,相比起来,黄河就实在是太过于暴躁了。   “河神发怒了!”   普通小卒理解不了黄河,杠起长矛,双手合十,朝黄河拜了拜才继续扫荡。   一个人提着长矛在西岸追杀着蒙卒跑,这只是整个战场里最小的一个场景。而成千上万个这样的场景,构成了数万人疯狂逃命的溃败。   终于,爆炸停了,城头的火炮也哑了。   浮冰堆积在一处,犹承受着浪涛的拍打。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距离第一声爆炸到现在,蒙军都还在冰面上跑着。   黄河上的冰面在崩裂了该有二十余里之后,平息了许多。   但冰川上出现了一道可怕的裂缝,还在一点点扩大。   “咔达。”   冰块爆裂的声音十分清脆,也十分吓人。   “追过去!”   “追过去!”   这宋兵于是跟着同袍们冲上了冰面,他们排成一排,驱赶着蒙军,造成恐慌。   只见前方有许多蒙军正堵在一道大裂缝前。   宋兵们毫不犹豫,长矛捅了上去。   “啊!”   “宋军杀来了!”   一名蒙卒听得身后的叫喊,连头都没回,根本没看清有多少宋兵杀过来,只拼命推前面的同袍。   “快!快!”   终于,他看到了前面的裂缝。   七尺多宽,用力一跳就能跳得过去,混乱中,看到有的人却没能跳过去,落入冰冷的黄河水中,嚎啕大喊。   他管不了这些,用力一推,挡在他前面的另一名蒙卒跃到对面,头也不回地逃远了。   他于是也准备起跳……   “啊!”   没等蓄力,身后好几双手推来,将这蒙卒推下了裂缝。   黄河水冰冷刺骨,他拼命游了两下,一把攀上对面的冰面。   手上马上就是剧痛传来,后面跃过来的蒙卒已一脚踩在他手上,不等他起来,又是另一个人砸在他身上。   “咕噜咕噜……”   涌动的河水已将他裹到冰面底下,他瞪大眼,看到的只有透过冰面的隐隐约约的脚底。   用力一敲冰底,声音很闷。   “咚。”   一个个想要逃命的蒙卒跃过冰面,从他头顶上逃过,他却只能在冰底挣扎,窒息。   ……   张弘正纵身一跃,摔倒在冰面上。   他手脚着地爬了几步,才松了心神,便闻到一股恶臭。   定眼一看,前方是一具尸体,而自己的手正按在那死者失禁流出的秽物上……   “呕。”   张弘正吐得不行,终于忍不住大哭。   整个战场上有上万人在哭,在悲嚎,但唯有他还能处在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里哭。   他今年二十岁,从小习文练武,在军中校场上摸爬滚打长大,常在淮河边与宋军作战,并非毫无阅历。   但战场的残忍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   也只有在这种大溃逃中,能让他们这些世家出生的将领体会到一小部分的残酷……   张弘正还想擦泪,手上才有动作,一股恶臭已传到鼻间,他又呕吐了出来,根本就止不住眼泪。   好在他们是冰面上唯一还保存阵列的兵马,且已快到东岸了。   忽然。   又是一声冰爆……   “将军快走!”   冰面被拱开,瞬间又形成一道裂缝。   惨叫声中,也不知有多少兵士瞬间掉进黄河。   张弘正吓得连哭都顾不得哭,忙拼命地向前跑。   在他身前,张弘范领着士卒不停地砍翻拦在前面哇哇大叫的溃兵,这让张弘正得以踏过一具具尸体逃命。   冰爆、风雪、秽物、惨叫……甚至有死者的肠子挂在了张弘正的脚上。   终于,他跑过这人间炼狱,跑到了东岸坚实的地上,回过头看去,只见远处至少还有三成的张家士卒被隔绝在那裂开的冰面那边,被推搡着掉进黄河。   那些被他从保州带出来的汉子,和他一起赌钱的汉子们正在冰冷的黄河水里挣扎,高举着双手。   “为什么啊?!”   张弘正大哭。   鼻涕眼泪俱下,冲刷着那沾在他脸上的血污。   他一把拉住张弘范,肆意渲泻着他的恐惧之情。   “九哥你为什么啊!我早叫你逃了……早叫你逃了!这就是你的不慌?还不够狼狈吗?!六哥把兵马交给你的时候你怎么说的!五哥说的对,李瑕很可怕……”   这一场仗中被打到痛哭流涕的张弘正没留意到兄长的脸色,还在喋喋不休。   “五哥说,什么都不做也能保全……”   “啪!”   这是今天的第二个巴掌。   若说张弘范打他的第一个巴掌是出于情急,那这次就是出于愤怒。   他一把拎过张弘正,冷冷道:“别再让我听到你提张弘道,他会害死我们全家人。不管你懂不懂,你给我记住——我才是对的,只有我在保全家业。”   说完这一句话,保全家业的张弘范听到了什么呼喊,转头望向了身后的黄河。   远远地,被他落下的士卒因失去主将终于慌了,在黄河边挤成一团,与别路兵马别无二致。   宋军追上,丝毫没有因为那是张家士卒而有留情,像赶鸭子一样把他的兵马赶下黄河。   鸭子会游泳,这些落水者却不能再爬上来。   死得毫无尊严。   残酷总是这样留给战场上的败者、溃败者。   张弘范站在河东看着看着,已看得红了眼。   他的心志却愈发坚韧。   “我是对的,只有我……”   ……   黄河水拍着堆积在一起的浮冰,试图将整个冰面往前推,但渐渐推不动了。   夕阳西下时,宋军也徐徐退回西岸。   李瑕站在一块坚冰上,凝视着风雪之中蒙军退去的方向。   周围都是欢呼声。   而李瑕虽是胜者,眼神中却透着忧虑。   在冷兵器时代的战场,黄河几乎可称得上最具杀伤力的武器,李瑕从没想过利用它来攻下游洛阳、开封,但处心积虑把蒙军吸引到韩城,自是希望能一次歼灭敌军。   若再晚些日子,冰面更薄,才是更好的时机。   当然,原本就几乎不可能达到最理想的效果。   以蒙军的兵力,川陕各路能够守到现在的程度,已经是超出了李瑕的预期了。   暂时而言,李曾伯、廉希宪、张珏都还能撑得住。但来自潼关、武关的战报已表露出快要守不住了,不能再等了。   李瑕想要尽快从东线黄河战场抽出兵力。   以不到一万人与七八万人对峙,要胜,还要抽出兵力去支援别处……只有黄河能帮他。   现在到了查看战果的时候。   战事还在尾声,李瑕只能粗略估算形势。   包括民壮与驱口在内俘虏了四五千人,一时还不好区分。   负责追击的士卒只有冲在最前面的能够击杀蒙卒,目前报上来的斩首数字其实并不多,不到两千。   被推搡倒地踩踏、落水而亡的不少,保守算来至少有万余人。   算到这里,李瑕认为蒙军至少有两万人的减员。   但战场上实际的损失远不止这些,逃散的、隐匿的、受伤的必然不是小数,哪怕能重新召回,也得花不少的时间。   那么,加上今日留守未出战的两万余人,黄河东岸暂时是四万余人,且已是惊魂未定的败军。   思量至此,若慎重些、往多了算,李瑕就当作蒙军还有五万兵力来推演……关键在于,这样的蒙军要多久才能重新组织起进攻?   黄河化冰之前,必然做不到大举进攻了。   小股进攻呢?蒙军还有多少兵力敢在这一月内过河偷袭?   两千?五千?一万?   再望向东面,能看到越来越大的雪花落在河面上,暂时还没能盖住一场战争留下的一片狼藉。   至于李瑕想要的答案,自是不能用眼睛就看出来的。   转身之前,他先是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再睁开眼,已不见了先前的思虑、疲惫,还是把自信的神情呈现在士卒面前……   这日是正月二十二,远远的,有快马狂奔而来。   “报!武关八百里急报……” #第八百零四章 敌人的敌人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凉州城外壮阔荒凉。   夕阳下,蒙军又结束了一天的攻势,徐徐退去。   陆小酉扶着城垛缓缓坐下,抬头看到始终站在那的李曾伯,于是想重新站起来。   “坐着吧。”李曾伯像是没看他,却是对周围的情况全都很清楚,道:“你腿上受伤了,敷药吧。”   “末将真的佩服李公。”   因为在治伤,陆小酉的声音带着些嘶气声,又道:“本来还担心我们往西面退,蒙军会去攻陇西、不被我们牵制,但李公却能牵制住蒙军兵力,末将真是敬服……”   “那是杨奔的本事,能骚扰到蒙军的后方。”李曾伯头也不回,始终在看着远方,随口应着。   与刚开始守巩昌城时不同,经过了这些日子的战事,陆小酉显然很珍惜战后与李曾伯说话的机会。   他想多学点什么,但又不敢打搅到李曾伯。此时见对方正在专心看城外,只好低下头。   之后,却听李曾伯道:“杨奔只有一点不好,功业心太重了,你莫学他。”   “末将……”陆小酉也不知怎么应才好。   “在老夫看来,临阵最重要的是神明安定,不怒、不贪、不慌、不急,不怀杂念,不得妄动意气。”   陆小酉这才明白李曾伯已看出了自己的心思,连忙答应。   李曾伯已摆了摆手,走进戍楼。   正坐在戍楼里治伤的杨奔起身,扶李曾伯坐下。   “哈,我方才还在与人说你功业心太重不好,一进来便被你逮到了啊。”   “末将受教便是。”杨奔道:“知李公是怕我太过激进,容易中了蒙虏埋伏,想方设法地提醒我。”   “你近来屡屡领兵出城偷袭,最怕的就是你急功近利。”   杨奔点头称是。   他这人脸臭,但心里明白,他能跟随有三十余年的战场经验的老将打仗,是极为幸运的一件事。   也正是因这丰富的经验,他们面对相比其更精锐的六万余蒙古骑兵,硬是没让对方杀入陇西。   这比守城不败要难得多。须李曾伯与廉希宪默契配合,一左一右牵制住蒙军,同时还得显露出着能够进攻的势态,保持对兴庆府的威胁。   以弱逼强,逼得合丹来进攻他们。   这其中所讲究的进退分寸、兵马调度显然十分熬人,廉希宪正当壮年没什么,李曾伯却已疲惫不堪。   “我怕再这样打下去,合丹不耐与我等鏖战,学阿术的打法迂回绕道啊。”李曾伯叹息着,又问道:“今日,将耶律希亮放回去了?”   “是。”杨奔道:“依李帅吩咐,故意留了个疏漏,让耶律希亮逃了。”   “也不知蒙虏得知西域情形还敢不敢这般举国来犯……”   ……   燕京。   忽必烈近年来越来越常待在燕京,而不是他兴建的上都开平。   因为他更关注南面的战事,燕京的位置确实更适合控制中原。   金国留下的残破的中都宫城不配供这位雄主居住,营建新的都城之事已有计划,但得等到战事之后。   这从点上看,忽必烈的国库与私库都很充裕。虽然北征阿里不哥时,他命臣下总领中原钱谷,但不代表他缺钱。   在能够收支平衡的情况下,谁会先花自己的积蓄?   阿里不哥其实也不缺钱,不至于打一仗就一穷二白,他领土上还有数不清的财富,逃回去之后,很快便恢复了元气……   “阿里不哥恢复元气后马上就想反攻哈拉和林,但是霍历极告诉他,说是大汗正在犹豫是先攻打南边、还是先征讨吉利吉思,让他暂时示弱,等大汗与宋人打得最激烈的时候再动手……”   说话的是塔察儿,身后还站着他刚从北面回来的儿子,乃蛮台。   忽必烈的脸色很平淡,问道:“霍历极是怎么知道我正在犹豫攻打南边?”   “是罕秃忽告诉了他儿子霍历极,罕秃忽随蒙哥汗出征钓鱼城,亲眼看到蒙哥汗被李瑕从望台上炸下来,认为只要阿里不哥不离开封地,大汗一定会先攻打李瑕。”   “罕秃忽?”   “请大汗不要怪罪罕秃忽。”塔察儿道:“我的这个儿子乃蛮台、罕秃忽的儿子霍历极、合丹的儿子忽鲁迷失和纳臣、赤因帖木儿的弟弟也速,都参加了阿里不哥的忽里勒台大会,不是因为我们支持阿里不哥。而是当时我们都在漠南,而我们的儿子都留在了哈拉和林。消息还没有过去,所以出现了误会。”   塔察儿看似在为罕秃忽说话,其实还是在为自己的儿子申辩,因为他的儿子曾经在忽里勒台大会上支持阿里不哥。   至于霍历极已经成为了阿里不哥的智囊,罕秃忽却还传递了情报。   但忽必烈竟然真的没有怪罪他们,开口道:“我可以原谅他们,包括罕秃忽,只要他们不再支持我那愚蠢的弟弟。”   他得要原谅他们,就像张柔有儿子投降李瑕一样,塔察儿提到的这些家族都有人支持阿里不哥。   父子兄弟分别支持不同的人,这事很常见。如果要追究,他首先得要将自己的势力连根铲除。   这便是蒙古内斗远甚于宋国之处,忽必烈其实很羡慕宋国清晰明确的继承制度……   “大汗的心胸实在是太宽阔了,比草原还要宽阔。”塔察儿道。   “别再说无用的废话了,塔察儿。我已经明白了你们父子的忠心。说有用的。”   “霍历极劝阿里不哥联络李璮、李瑕合攻大汗,阿里不哥说,宋人只配当驱口,不配与他联盟,李璮与李瑕只要能削剥大汗的实力就可以,原话是‘我的哥哥是一匹野心勃勃的狼,让那两只鬣狗流尽鲜血来把这匹狼的力气耗尽’。”   忽必烈听到这里,似乎讥笑了一下。   但似乎又没有,一瞬间脸上依旧是那威严的表情。   塔察儿继续道:“直到去年冬天,他得知大汗已经与李璮、李瑕同时开战了,这才重新攻向哈拉和林。”   前年,忽必烈占据哈拉和林之后,自己很快就转回中原,留下在哈拉和林驻守的是宗王移相哥。   移相哥是合撒儿的次子,算起来是忽必烈的堂叔,威望很高,且有神箭手之称,称得上是如今黄金家族里最了得的一批统帅了。   这样的人驻守哈拉和林,阿里不哥本不该攻下。   但塔察儿已经继续道:“阿里不哥骗了移相哥,他派人向移相哥说要向大汗投降,率众来归,使移相哥疏于防备,突袭成功。这就是乃蛮台所知道的一切。”   忽必烈向乃蛮台问道:“我的胞弟就是这样占据的哈拉和林,是吗?”   “是。”   “你觉得移相哥尽全力为我守护草原都城了吗?”   乃蛮台不敢回答,瑟瑟发抖。   塔察儿连忙道:“请大汗不要怪罪移相哥,他被狡猾的阿里不哥欺骗了。”   “狡猾?”   忽必烈冷笑一声,转向年少的怯薛长安童,问道:“川陕最新的战报送来了吗?”   “禀告大汗,最新的战报上说,还没有任何一路兵马突破宋军的防线。”   连转述着这些的安童都为前线上的将领们感到羞愧。   安童于是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大汗,是否该让这些兵马回来,准备征讨叛乱?”   忽必烈深深看了安童一眼,并不掩饰他的赏识,但开口却是道:“你错了。”   随着这句话,忽必烈显得有些高深莫测。   “你太高看我那个狂妄自大的胞弟了,比起西南边那个年轻人将造成的威胁,他就像是一只猴子,用汉人的话说,叫‘沐猴而冠’。”   “大汗,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地上只有一个大汗。”安童道:“大汗不能容忍一个伪称大汗的叛逆占据着哈拉和林。”   “来得及。”忽必烈道:“传信给合丹、合必赤,我要在北上之前,先看到李瑕的人头。”   安童不明白。   他不明白连哈拉和林都已经丢了,为何他的大汗还这般不急不缓的模样。   忽必烈坐在那,凝视着摆在案前的地图,目光还是停留在西南隅……   他高高在上,眼中是掌握一切的神色。   “李瑕,想靠阿里不哥给你解围吗?没用的。你这个汉人根本不了解草原,就连阿鲁忽都已经转而支持我了,阿里不哥还有什么用?” #第八百零五章 蓝关   凉州城外,蒙军大营。   合丹坐在那,听着耶律希亮说完西域形势,渐渐放下了捧着酒囊的手。   阿里不哥的傀儡阿鲁忽召集了十五万大军,要助阿里不哥争夺汗位……   在心中咀嚼着这个消息,合丹已在思虑也许忽必烈很快就要召他回师,那接下来的攻关陇的战事也许该换一种打法了。   他才打算询问耶律铸的意见,已听到耶律铸自语了一句。   “李曾伯打仗真是厉害,词也写得好。但官场权谋一道,真是……”   耶律铸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   他显然十分看不上李曾伯的政治才能。   “耶律丞相想说什么?”   “李曾伯是故意放回我的儿子,让我们知道阿鲁忽的消息,希望我们因此放缓攻势或因此退兵。但他根本不了解草原……”   耶律铸缓缓说着,嘴里的话与心中所想却有些不同。   大蒙古国是什么?   暂时还称不上国,称作“黄金家族们的兀鲁思”更为贴切。   兀鲁思是何意?封地、领土、国、民,各种意思都有。   各个宗王半独立的小汗国、一整个蒙古汗国,都能称作兀鲁思。   但换一个角度想,兀鲁思不过就是人口与土地,不过就是财产。   大蒙古国,就是“黄金家族们的财产”而已。   那大汗是什么?   是给黄金家族子孙们分配财产的人,是当家的。   只有愚蠢的牧民们相信“忽必烈背叛黄金家族”。   真正的黄金家族反而不在乎这些。   只在乎利益。   宋人以为汗位之争轰轰烈烈,支持两位大汗的人们各自秉承着纲常礼法,如他们的士大夫一样誓死悍卫纲常礼法。   错了,没有什么纲常礼法。   若把大蒙古国看成一个国,理解不了汗位之争。   得把它看成一个家。   成吉思汗打下了家财,过了半百之年,子孙们想要什么?   分家。   分家才符合家族中最有权势的一批人的利益,如别儿哥、阿鲁忽、旭烈兀、海都。   阿里不哥给不了这种利益,阿里不哥太狂妄,领地也不如忽必烈,做不到像忽必烈那样能轻松说出“大不了就分家”。   就是一群子孙们互相拉拢,互相争家产的过程罢了。   ……   “大汗的智慧如长生天上的星光一样闪耀,早已说服了阿鲁忽归顺。”   耶律铸赞颂了忽必烈的英明神武之后道:“在我们出征之前,阿鲁忽的使节已经到达开平觐见大汗,只要大汗也支持他继承察合台汗国,他愿意支持大汗继承汗位。可见阿里不哥无能,并不能成为大汗的心腹之患,李瑕才是。”   合丹愈发庆幸自己支持忽必烈。   他慧眼如炬,做出了对的选择。   耶律铸又道:“请宗王一定全力攻下关陇,尽快。”   他们还有歼灭李瑕的时间。   六路兵马齐攻,西路军是兵力第二多的,绝不能拖了后腿。   合丹明白了这些道理,问道:“耶律丞相认为该怎么才能尽快击败关陇的宋军?”   开战以来,他兵力虽未遭到太大的损失,却屡屡因李曾伯、廉希宪而受挫。   耶律铸略略沉吟,道:“宗王不如‘将计就计’,作出得到西南消息已起意退兵的姿态,我看那些宋军兵将很有进取之心,贪功冒进,到时必驱兵追来、抢夺后方辎重,可以伏击。”   合丹点头不已。   他东征西讨打了几十年仗,对方兵将是什么脾性一交手便知,对耶律铸的计划深为赞同。   只要歼灭宋军的骑兵,那关陇便像是被砍掉腿的鹿,可以肆意蹂躏。   ……   正月二十三日。   一夜的大雪已盖住了黄河战场上的血腥。   宋军士卒犹在打扫战场。   城楼上,林子正站在李瑕身边,低声禀报着,又递出了几封信报。   “这是兰州消息今日到了,是五日前传出的。”   李瑕接了看过,稍松了口气。   廉希宪的意思是,他与李曾伯已展示出了足够的威胁,让合丹知道,如果领骑兵杀入关陇,是会被断了后路,会被追上、会被包围的。   相当于告诉合丹“我们的防线安排得很好,我们也有骑兵,你要敢迂回穿插有可能死得很惨,阿术就是前车之鉴。”   但另一方面,陇西防线实在是太长了,它不是潼关或武关那样只有一条险道、一座关城。   哪怕有李曾伯在河西牵制,廉希宪也表示兵力太少,很难保证一定能拖住合丹。   防守便是这样,防得了百日千日,只要一个破绽便可能败亡。   李瑕了解廉希宪,这种程度的叫难就是暂时还守得住。   这是西线的情况。   北面张珏的情况差不多。   事实上,张珏面对的杨大渊并不简单。   在蒙哥攻打钓鱼城之前,杨大渊在蜀中的资历、威望、战绩原本高于王坚,且杨家子侄人才众多。   后来杨大渊投降,王坚则是坚守到底,王坚所展示出来的胆魄、创下的功业已不可同日而语。   而与同样是降将的刘整相比,杨大渊虽无十二骁勇取信阳的名气,其打仗水平该是远强于刘整。   这是李瑕通过一些战例做出的个人判断。   杨大渊投降之后,还连带招降了许多宋将不提,打的几场仗也全都是硬仗,攻的是蜀中坚固山城,助蒙哥长驱钓鱼城下。   而刘整从箭滩渡之败开始,就有种欺弱怕硬的架势,遇强则败,遇弱则胜。   蒙古给杨大渊的官职也更高,先是拜侍郎、都行省,后封川陕都元帅,同署事征南都元帅。   但比起刘整,杨大渊这人总是显得默默无闻,因为他四平八稳。   四平八稳的敌人最难对付,还最不显功劳,有时李瑕也容易忘了张珏还在北边苦守。   “郝天益的兵马找到了吗?”   “没有。雪下得大,并未在北面发现人马行动的踪迹,是否情报有误?”   “不,我们引爆了禹门冰面他都没出来,很可能是绕到北面去了,要提醒张珏别被背后偷袭了。”   “是,已经派了加急快马。”   “再派,这次我确定了,郝天益就是去偷袭张珏了,提醒他。”   西北由三个最能独当一面的人坐镇,李瑕却还是担心,因为他没分配给他们足够多的兵力物力。   那他们就没有足够多的容错空间,蒙军可以小败许多次,他们却是一次都不能败……   至于潼关、汉水两道防线,相比陇西就好守许多了。   刘元振战前见过董文炳一面,气势上把对方压住了,这便是他精明老练之处,而且这人一有难处就懂得叫苦,从李瑕这里喊走三千援兵,算是稳当。   刘元礼守着汉水河谷,兵力虽不多,纵深却长,重庆的高长寿也做好支援的准备,当不至于迅速失守。但这部人却是不能调动的,因关系到汉中乃至整个川蜀的安危。   确认过这些防线的消息之后,李瑕叹息了一声。   “武关可有新的消息?”   “吴相公已往蓝田县去了……”   ……   战国时,秦惠文王派张仪欺诈了楚怀王,遂有了秦楚丹阳、蓝田一战。   先是秦军顺汉水而下,在丹阳击败楚军。   之后,楚国集中精锐,孤注一掷,杀上武关道直逼咸阳。   楚军杀到蓝田,秦国形势危急,秦王甚至为此祭天祈求诸神保佑。   但这一战的结果并非在蓝田战场。而是韩国、魏国联军攻打楚国,而楚国也无力在后路被断之前攻破蓝田,只好连夜撤军、向秦国割地求和。   历史总是相似的。   不久前,李瑕的兵马正是顺汉水而下,在丹阳击败了蒙军。   现在,蒙军也是杀上武关道,一边兵围商州,同时分兵直抵蓝田。   蓝田自古据秦楚大道,有“三辅要冲”之称,县城南临峣山,有峣关,为关中与南阳之交通要隘。   峣关即蓝关。   正是“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蓝关。   蓝关是武关道出秦岭的最后一个关隘,出了蓝关,便是豁然开朗的关中平原,离长安不到八十里。   正是这样只隔一道关城的距离,曾经让秦王也觉得危险,只好祈求上苍保佑。   今时今地与战国时不同之处在于,李瑕在关中的兵力已经调空了。   唆都只要杀破蓝关,即可蹂躏关中。   他跨马望向蓝关城头,问道:“那是什么字?守将是谁?”   “搂。”   通译上前道:“宋人也很少见这个姓,小人也没听说过有哪个将领是这个姓,是个不出名的宋军将领。”   “去招降他。”   “是。”   通译策马向前,才出军阵,尚未到一箭之地,忽觉眼前一闪。   “嗖!”   “噗!”   马背上一空,马上的人已经摔落在地。   城头上竟是一箭射落,射穿这通译的喉咙……   两军俱静。   蒙军下意识等了一会,却没听到关城上的宋将放什么狠话。   只有那一箭,显出那宋将的冷峻寡言。   “额秀特!”   唆都大怒,伸手便要举自己的弓,动作到一半却又停住。   他没有信心能在同样的距离仰射并射中对方。   “准备攻城!”   ……   唆都攻蓝关的同时,董文蔚则是在围攻商州。   商州已是死地,他真正在乎的是金州的刘元礼。   并非害怕,须知金州是汉中的东面要隘,若刘元礼敢顺汉水而下来断蒙军后路,南阳随便可调出一支兵力,收复汉中。   因此,董文蔚不怕刘元礼来,想的是刘元礼若来,是个很好的机会。   当然,这其实是不太可能的,哪有这样的好事?只能是先收复关中,再走蜀道收复汉中了。   那该不会有人来断后路了……   想到这里,董文蔚想起入武关时白阳关还未攻下。   当时,白阳关防守顽强,他留了麾下最稳当的将领石同甫领着三千人包围,断了关城水源,又掷火烧了关城内仓房,加上关城其实也没剩几百人了,必能拿下。   现已五日过去,若两日拿下关城,三日急递消息,消息该到了才是。   “石千户派信马来了没有?”   “报将军,没有。”   董文蔚皱了皱眉,有些疑惑。   他再次思考了一遍,是否有像秦楚蓝田一战的楚军般被前后包围的可能。   他很快想到自己已布置好兵力防着金州刘元礼、襄阳吕文焕,且刘元礼不可能敢出兵,吕文焕不可能会想要出兵。   宋军没有援兵,那己方取白阳关便绝不会有意外。   无非是晚了两日攻下罢了。   “快马催促,让他速取白阳关……” #第八百零六章 唐诗   灞河发源于蓝田县境内的秦岭北坡,自南向北流入渭水。   “杨柳含烟灞岸春”的灞河绕过“蓝田日暖玉生烟”的蓝田,本是长安郊外最美的两个意象。   船只从灞河艰难地溯游而上,吴潜有些念恋地看着两岸风貌,道:“朝沿霸水穷,暮瞩蓝田遍,关中风物怎么也看不够……原来只有在关中,才能作出盛唐的诗。”   扶着吴潜的是他的孙子吴泽。   吴泽有些焦虑地看着岸边奔逃而过的民兵,心里正嫌脚下这运着辎重的船逆流而行太慢,恨不能下船跑向蓝关。   没想到祖父却还在这慢吞吞地谈唐诗,未免文人风气太重了。   吴泽没有这种文人风气。   他父亲吴实是吴潜的第四子,早年间因眼看胡虏肆虐、家国多难,遂弃文从武,于京湖从军,后力战而死。   吴泽继其父之志,因此不像堂兄弟们专心科举文章,还习了一身武艺、兵法。   他是两年前被姜饭掳到长安的,待到长安一看……终于见到原以为已暴亡于潭州的祖父还活着,哭得死去活来。   吴潜对于李瑕这个藩镇是何看法不提,吴家三房、四房的年轻人当时便已有了自己的倾向。   吴泽平日不说这事,但他的想法其实已显露在他眺望蓝关时的焦急眼神里。   没心情听唐诗了。   “盛唐有关中,见得黄河,见得秦岭,才有‘黄河之水天上来’,才有‘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大宋没有这般大气的诗了,我这状元写了一辈子诗词,写不出,我只会写‘报国无门空自怨,济时有策从谁吐’,庸才啊庸才,老而昏庸。”   吴潜说得很慢,与两岸匆忙仓促的情形显得格格不入。   说到后来,他自嘲地笑了笑。   “这场仗打完,再见到李可斋,他又要笑我了,关中风物算甚?他若在河西建了不世之功,还要写出‘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这样的千古名句。”   “孙儿愿奋力杀敌,助祖父全谢安之功劳。”吴泽道。   他为人至孝,心里虽着急,却还肯陪着吴潜慢慢说话,还应了一首唐诗。   “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靖胡沙。”   吴潜闻言却是皱了皱眉,须臾又释然,道:“这诗虽不吉利,但胡真真唱过之后,军中很喜欢,诗确实是好诗……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   说到这里,吴潜转头看着自己的孙儿,欲言又止。   之后,抬头望向北面,他才把那句想说的话说出来。   “四海南奔似永嘉,靖康之耻真像是永嘉之乱。我辈终日念叨谢安,谢安,但谢安之功劳……不够。”   吴泽一惊。   若非当世人,绝不明白谢安在大宋士人心中的地位。   当苻坚率百万大军南下,欲吞灭东晋,唯有谢安,淝水之战挡了北方雄师。   这偏安江南的大宋朝士人太崇拜谢安了。   问当今人物,岂无安石?   但今日吴潜却说谢安的功劳不够。   这一句话之后,吴潜并没有做过多的解释。   他胸臆中似有豪情,只是太过苍老,已迸发不出来。   “关中真好啊。”   最后,老人这般感慨着。   他眼前是唐诗里的关中,是他治理好的关中,所以一定要叮嘱孙子几句。   “得守好关中啊,莫再像永嘉之乱。”   慢吞吞地说了这么久,花费了这许多时间,吴潜想说的无非也就是守住疆土的愿望。   但说了这么久,花费了这许多时间,其实也没能说尽。   言语终究是不足的。   吴泽咀嚼着那句“谢安之功不够”,略有所悟,问道:“祖父,但若是功劳比谢安还大,那便不是功劳,是要抄家灭族的大罪了,怕是连郡王也难免吧?”   “老夫不过随口一说罢了,此番能保得了关中便是难得,其余的,另说吧。”   “船快到了,孙儿扶祖父下去。”   “莫扶,战事在眼前,让士卒们见了,还当援兵都这般老弱,一会先去把物资清点了……还有你啊,心不能急,临阵最忌讳心急。”   ……   吴泽今年二十三岁,原本因他父亲殉国的战功是能荫补一个官职的,三年多以前他便想要去襄阳任官。   但当时吴潜正好卷入了储位之争落罪贬谪,此事便耽误下来。   这年轻人习得文与武,今岁还是头一次上战场……   走上蓝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很重。   因为蓝关很高,它处在秦岭之中,而关中与秦岭的高度落差极大。   从蓝田县走上蓝关古道,短短十几里路,高度却攀升了近四百丈。   “呼……呼……”   终于登上了蓝关。   北面是一望无际的关中平原,最远还能望到长安西郊的白鹿塬,那里田地肥沃,村庄近年来日渐稠密,不久前吴泽才刚随着吴潜去迁移百姓。   一转身,南面是连绵险峻的秦岭群山,秦岭之险峻一览于眼中,万仞高峰,骇人心神。   无怪乎说“寸步教人不得游”,无怪乎说“雪拥蓝关马不前”。   “嘭!”   大石砸在戍楼上,屋顶被砸塌,瓦砾横飞,尘烟滚滚,宋军士卒们呼喊着,构着了一幅战乱的场面……   “小郎君,太危险了,下来了!”   身边的随从大喊,吴泽不理,径直向南面城头走去。   吴潜年迈,还在后面的山道上,吴泽先登城与搂虎见了一面,才交接了物资与民壮,搂虎便匆匆跑掉了,遂无人能喝止他。   “嘭!”   “沙土!得用沙土埋!”   “金汁倒下去!”   “娘的,他娘的,南阳老乡啊。”   “你管他老乡不老乡,给老子倒下去!”   “戍楼倒了!戍楼倒了!”   “二狗!干,换个人来堆砲啊!额干你们祖宗,堆砲啊,不然额怎么砸……”   “……”   耳朵像是要炸了。   吴泽却又向城垛边走了几步,看到箭雨“嗖嗖”射上来,一个军汉冲他吼了一句“没甲的滚开!”   他遂让开,又见几个民壮正在烧一缸金汁,那味道……   强忍着要呕出来,吴泽却留意到那装金汁的是个大瓦罐缸子。   当然是瓦罐缸子而不是铁锅,哪有那许多铁器,但瓦罐缸子就是重了些。   很快,他已走到一座砲车后面,带着两个随从开始堆石头。   旁边是两个被砸死的年轻人,拉砲车的民壮则是满口粗话。   “终于堆了!额干你们祖宗……用力,一,二!”   “嘭……”   “射中了!”   “呼!破虏!破虏……”   忽然,听得一阵欢呼,吴泽转头看去,只见搂虎立在那已倒塌了一半的戍楼上,手持一张大弓。   再看城下,却是一名正指挥攻城的蒙军百夫长被搂虎一箭射下了战马,使得千余名攻城民壮陷入一片混乱。   吴泽遂觉得,搂虎那微微眯着的眼神实在有些威风……   据许多临安来的官员说,庆符军出身的将领颇傲。   吴泽对搂虎的第一印象也是如此。   接收物资时搂虎没说几句话,只看了一眼就走了;城头上一箭射敌,眼神凌厉。   但这日傍晚,蒙军退去之后,搂虎那凌厉之气也便消了,站在那自言自语地嘀咕着。   “戍楼咋砸塌了……戴先生没了……”   “将军,该去迎吴相公了。”   “吴相公?”   搂虎解下头盔,挠着头,道:“对了,我刚才好像见了个谁,送粮来的,是谁来着?人呢?”   吴泽这才上前,拱手,第二次通报了名字,道:“在下吴泽,字伯常,下午与搂将军见过。”   “哦,我戴先生没了,辎重该怎接收我不懂……”   “戴先生是谁?”   “参谋。”搂虎烦躁地又拍了拍头,道:“没有参谋,我打不来仗了。”   吴泽看着他黝黑的面容,觉得这个不爱说话的将军其实并不狂傲。 #第八百零七章 不速之客   “吴相公站这里看,这里看得远……”   “蒙军有多少人?”   “不知道。”   “祖父,搂将军是真不知道,因蓝关城下地势并不宽阔,蒙军又驱百姓攻城,暂还不知其主力有多少人。”   吴潜缓缓点了点头。   在他这年纪,连续两月为战事转运物资、迁移百姓,已是疲惫不堪,今日几乎攀不上蓝关。   但此时站在城头,他还是恢复了健朗的模样,凝视着远处的蒙军营地许久,又问道:“商州破了吗?”   “不知道。”搂虎应道。   吴泽又道:“搂将军是说,商州上次传消息还是说武关告破、商州告急,之后蒙军便已堵到蓝关城下,暂不知商州情形。”   “不是我说的,是戴先生说的。”   吴潜瞥了搂虎一眼,又瞥了吴泽一眼,似乎叹息了一声,道:“商州应该还在。”   “祖父如何知晓?”   “数蒙军营帐,眼下主力大概三五千人。这兵力拿不下武关,必然还有其他兵力,很可能在攻商州。”   搂虎不由佩服,赞道:“吴相公比戴先生还厉害。”   吴泽却是大惊道:“也就是说,之后蒙军还有万余人会杀过来?”   吴潜不理会这些,问道:“蓝关还有多少人?”   “精兵两百,民壮一千。”   “好吧。老夫带了两千民壮前来……关城中粮食、盔甲、箭矢等辎重所余几何?”   “不知道,戴先生记的。”   吴潜又是叹息一声,道:“老夫来清点吧。”   搂虎许久没洗头了,总是忍不住挠。   他觉得吴相公都亲自来给他当参谋了,自己却一问三不知,也只能明日再射杀个百夫长让吴相公高兴高兴。   ……   吴潜却是高兴不起来。   搂虎山民出身,以前连汉话都说不清楚,算是庆符军出身的将领中最少智略的一个,但擅于厮杀、箭术高超……这些他都是知道的,所以这趟来就是帮搂虎守住防线的。   这是关中南面最后一道防线了,退无可退了。   ……   蓝关还能组织起像样的防御,这让唆都很诧异。   他随忽必烈征过大理,当时蒙军攻龙首关不下,忽必烈遂令一小股兵马翻越苍山,这支人十之八九死在苍山之上,但存活下来的勇士从山顶直冲而下,大理君臣以为天人,吓得魂飞魄散,弃城而逃……   那之后,忽必烈在大理几乎便没遇到过像样的抵抗。   这次攻关中,唆都用的是一模一样的打法,他翻越险峻的四道岭,夺下武关。   本以为夺下武关之后,就能长驱直入,大破关中。   按常理,应该是诸城望风投降。   但没有,宋军比大理军顽强太多了。   武关没有成为龙首关。   但蓝关一定是了。只要攻破蓝关,那背后就是完全空虚的关中。   就像是面对一个女人,只差将她的腿分开。   唆都已感到了兴奋,他盯着蓝关的眼神像狼一样凶狠。   至于怎么打?   比打武关简单多了,就现在看到的,蓝关根本就没有多少官兵,盔甲武器粮草都不足,消耗几日,那些民壮士气就泄了,直接就能攻破。   蓝关的宋军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击败蒙军,那就早晚必败。   而打仗,当一方士卒知道必败,根本就不会有战意。何况蓝关城头大部分都是普通民壮。   唆都认为,不等董文蔚从后面赶上来,他已经攻破蓝关了……   ……   石同甫还未攻破白阳关,但快了。   白阳关几乎已成孤城,孤城是守不住的,因为没有希望,没有希望就没士气。   打仗这种事,士气一崩,不管多少人,马上就一败涂地。   当年蒙哥伐蜀就是如此,那一座座山城何等险峻,但还没成为孤城、只是觉得大势已去,便有许多纷纷投降,使蒙军得以直抵钓鱼城下。   那一战石同甫也在,他先随董文蔚攻上钓鱼城头,之后董文蔚重伤,他又随董文炳的长子董士元再次攻上钓鱼城。   不可谓不勇,但最后还是攻不下来,宋军更勇。   一辈子没打过那么难的仗。   打仗最怕的就是就是遇到王坚这种不怕死的。   时隔数年,在接手围攻白阳关却屡攻不下时,石同甫忽然又想起了钓鱼城。   但白阳关根本不是钓鱼城,顶多也就是多撑了几日,今日必然要攻下。   “传令下去,先登城者重赏!今日破关不收兵!”   号角声再次响起。   先是民壮抬着云梯去攀城,之后见白阳关上真的没有了霹雳炮、箭矢、木石……连金汁也没有了,于是蒙军士兵便开始登城。   “立功啊!”   一名蒙卒攀上云梯,登上了残破的白阳城头。   “噗!”   长枪捅出,径直将这蒙卒捅下了关城。   ……   刘金锁还未能缓一口气,又一名蒙卒跳了上来。   他遂立即又将长枪捅了出去。   没有功夫歇息,也没有别的办法阻挡蒙军了,白阳关已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一身力气和一柄武器。   但就在今日守城战打响之前,刘金锁还在激励士卒。   “会有援军的。”   他不是想骗士卒,不是想给他们一个假的希望。而是真心那么认为。   “只要我们能守住,等汉水上的将领们确定不会让蒙军偷袭汉中了,就得发兵救我们哩。还有,襄阳那么近,韩老早派人去联络吕文焕了……”   “将军,可听说均州丢了啊。汉中的援兵要来,得把均州打回来吧?”   “那就打回来,有啥难打的。”   “可襄阳守军就算来,还得经过邓州、南阳。那吕文焕能来吗?”   “能,郡王都说了,他与吕文德那是亲如手足。”   刘金锁说到这里,嘿嘿一笑,又道:“还有,我告诉你们,其它路打败了蒙军之后,也能来支援我们。从商州杀出来,收回武关,把蒙军赶回去。但说到底,我们得能等到那时候。   我和你们说,打了这些年战,老子学到一条,只要在最难的时候咬着牙撑下去,他娘的,最先泄气的就得是对面那些狗虏!你们别不信,在钓鱼城,连蒙哥都是先泄气的那个。”   “将军,你也打过钓鱼城一战?”   “老子想带你们回汉中……”   刘金锁就这样不厌其烦地与士卒们谈着心。   若不是如此,也许真有人会选择投降,就像是过去无数个被蒙军攻下的城池。   除了一身蛮力,刘金锁也就这点能耐,他不是智将,但就是得军心……   但在这一日,他一下一下地奋力捅着那攀援而上的蒙卒,渐渐也感到无比的疲倦,也怀疑起自己到底能不能等得到援兵。   “其实不可能等到援兵了吧?”他心想。   就像吕文焕,怎可能真的从邓州、南阳杀过来?   这若还能让自己说中了,可得是多大的福份……   才想到这里,力气还没用竭的刘金锁抬头一看,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看!我没骗你们吧!我们还能撑,援兵就来了,我们还能撑!”   因为太过高兴,仿佛像是嫌援兵来早了一般。   但刘金锁已是痛哭流涕。   他一边哭着,一边横着长枪把几名蒙卒推下城头……   “我们还能撑!”   他哭的是昝万寿没撑到这时候,也哭吕文德来得太晚了。   但在又含泪厮杀了许久之后,刘金锁再抬头望去,却诧异地发现,来的那一支小小的援军似乎并不是吕家军。   “咦?那旗号是谁……” #第八百零八章 反败   “上去?”   “当然,你看城头上那些鸟厮还有几分力气?待我砍了那狗屁宋将,换个厚赏。”   说话的是两兄弟,贺五与贺六,原是村中恶霸,因性格活络,在蒙古汉军中也混得开。   他们又自诩懂兵法、地势,盼着能为大蒙古国建功,换个世侯当当。   眼看破城时机到了,贺五咬着刀便攀上云梯。   他膂力过人,手一挣,起身一跃,已跃上白阳关城头,只见城头上正有十余名蒙军在与宋军厮杀。   宋军排成一排,还在试图以阵势把蒙军推下去。   “蠢鳖!”   贺五心里大骂了一句。   都他娘打成这样了,这些宋军还不投降,搁这把体力耗到最后一分,然后被杀,不是蠢到家了是什么?   要么投降活命,要么躺好受死还能换个舒坦。   念头一闪而过,贺五已拿下了咬着的刀,双膝微屈,准备发力向那宋将杀去。   一杆“刘”字大旗是由一个十五六岁的宋军小娃抱着的,死命抱着。   贺五村里很多这样的娃儿,眼神呆滞,长得就他娘像是缺根筋。   再看大旗前面,就是那宋将了,高大魁梧,脸上就没哪个地方没长胡子,长得像头野猪似的,正在那呼哧呼哧乱捅,其实已累得气都喘不上来了。   两个蒙卒正围攻上去,一个的刀劈在那宋将长枪上,另一个的刀顺势向下一滑,割到那宋将的手掌。   “好机会!”   贺五猛扑。   就这个瞬间,他看到那宋将向这边望来,表情有些愕然,这是被他贺老五吓到了。   “哥!”   贺五被人一拉,身后又是一群蒙卒抢上,挤开贺五,涌向那个宋将。   ——额秀特!功劳要被抢了!   “贺六你个被驴踢了命根的狗……”   “看!宋军援军来了!”   转过头前的这一刹那,贺五是绝不相信宋军有援军的。   他懂。   武关道这地方离汉水河谷近、离襄阳也近,这不假。   但宋军不管是从西面来还是从南面来,得路过多少大蒙古国的城池啊。   均州、邓州、唐州、南阳府、内乡、商南、丹阳……   宋军能把这些州县打下来吗?不能!   不打下来,宋军敢绕路吗?   就吕文焕?   他贺五以前跟着石千户跟着董万户跟着塔察儿宗王打樊城的时候对上高达,高达也就是借着秋雨避城不战。   就他一个小小百户都知道,吕文焕不如高达……喝酒的时候石千户说过的。   贺五已转过头。   关城南面是一片河谷,武关河向南汇入丹江,蒙军便是驻扎在这河谷里形成一条长蛇的阵势。   两片山之间,一队宋军正迅速溯武关河而上,直扑蒙军。   因为这种地势,宋军援军的兵力看起来并不多,看起来只有一小支。但那山谷后却是源源不绝地有宋军转出来,根本不知后面还有多少。   “南阳府丢了吗?宋军有这么强?”   “不是吕家军啊,怎么是个‘李’字?!”   “什么?李?!”   “……”   周围有人乱喊。   贺五顾不上这些,他只觉心如刀割。   他当上蒙古汉军百夫长之后,自是抢掠了许多钱财,在南阳置宅买地,也养了许多姘头。   因此,这一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老子的钱和女人怎么样了?!”   ……   “杀虏啊!”   宋军士气大振,挺着长矛齐捅攻上城头的蒙军。   一寸长一寸强,蒙军士卒攀上城头时没带长武器,本是欺宋军疲惫,在士气上完全压住宋军。   但现在双方士气此消彼长,宋军自然就压过来了。   更重要的是,城下的蒙军士卒不再向上攀登了。   于这些蒙军士卒而言,既然敌军援军来了,那这仗还打不打可就难说了,何必再急着爬上城头送命?   一人停,十人停,百人停……   先登城的蒙卒自然成了孤军。   惨叫声中,当贺五再回过头来,只见方才冲上去抢功劳的同袍一个个被捅得血肉模糊。   那满脸胡须的宋将哈哈大笑,目光已瞪了过来,杀气澎湃。   “走!”   贺五一推贺六,马上便要下云梯。   云梯上还挂着五个蒙卒,尚未注意到宋军援兵已至,正咬着刀专心攀爬。   贺五二话不说,抬刀便砍。   “噗!”   爬在最上方的是另一个百人队里的一个女真人,肩上中了贺五一刀,惊愕,巨怒,破口大骂。   “嘎鲁翎嘎!”   随着这一句最恶毒的女真语,贺五又是一刀,直接把他砍下云梯,直将下面还在爬的几人一道砸下云。   “嘎你娘!”   贺五毫不停留,马上便顺着云梯向下爬。   他不可谓不快了,但马上已经有宋军在掀云梯了。   云梯被用力一推,贺五整个人马上便成了后仰的姿势,遂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迅速向下爬了几步,之后主动向下一跳。   身子砸在几具尸体上,一杆根断掉的木头从贺五腹中穿出来。   剧痛。   贺五低头一看那木头断裂处满是他的血,也不知有多少木刺卡在他体内。   “嘭”的一声响,一个人影在他眼前砸下。   “老六!”   目之所见,贺六已经如麻袋一般砸在地上,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一般七扭八歪。   “老六!”   贺六瞪着那呆滞的眼,已经没了生机。   贺五大恸,艰难地把身子从那断木中抽出来,捂着腹部向北面跑去。   因为南面的宋军已经杀过来了……   ……   石同甫在刚刚看到宋军援兵之时,他一度以为是李瑕来了,着实吓了一跳。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仔细辨认了一会之后,确认那杆迤逶而来的宋军旗帜并非是李瑕的王旗。   另外,石同甫也十分确定,宋军没有攻下南阳府任何一个州县,否则不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宋军是绕道过来的,只要挡住第一轮的攻势,孤军深入的宋军没有补给,马上便要败亡。   于是石同甫下令兵士向南,挡住河谷。   他还很冷静,犹想挽回战局。   但士气一崩就像是山崩地裂,并非人力能够阻挡的。   这里是河谷地势,视野并不开阔,当蒙军发现宋军时已经太晚了,根本来不及整队。   不仅是视线不开阔,而且阵线也摆不开。   这边石同甫调派的生力军才准备迎上去,那边宋军已杀向了正在攻城的蒙军。   白阳关下,有的蒙卒还在抬头看关城,有的还处于发懵的状态。   “南面!南面!迎敌啊!”   军中号角在响,石同甫的命令刚刚传来,宋军已抬起了弩箭。   “嗖嗖嗖嗖……”   来不及射箭反击,位于最南面的蒙军已中箭倒下,伤者哀嚎不已。   “杀啊!”   两轮弩箭之后,一排排长矛已然杀至。   与此同时,白阳关城门大开,关城守军斜斜杀向蒙军侧翼。   ……   “不许退!”   贺五捂着小腹还未跑回蒙军阵中时,便听到前方传来了喝令之声。   他也怕继续逃回去会被军法处置,有些犹豫是否要返身杀回去,但也只犹豫了一瞬间,身后便传来了杀喊声。   只瞥一眼,自然而然便能感受到一边是背水而战一往无前,另一边则是处在混乱之中。   贺五拔腿就继续向前跑。   这些其实并不是他理智地想出来的,而是那正在一点点放大的恐惧在驱使他求生。   “杀啊!”   后面的宋军在吼,前方的蒙军在吼。   贺五被这种吼叫吓得失去了残存的理智,哇哇大哭,拼命地跑。   这样的人并不只有他一个。   他们拼命地跑着,然后,冲散了蒙军阵线。   若说战场的胜负往往由士气决定,贺五从开战到冲乱己方阵线的这个过程,便是今日交战双方士气此涨彼消的一个缩影。   鸣金声起。   撤退很快成了溃逃…… #第八百零九章 合力   贺五拼命推着前方的同袍。   越跑,他越是陷在无法思考的情绪里。   血从他腹部的伤口不停往下流,伤口里一定是带着木刺,越跑越痛。   “走啊!走啊!”   恐惧让他愤怒,再连推了两下却还没推动前方的人之后,他干脆扬刀去砍。   “噗。”   这次却是贺五被砍翻在地。   他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一只脚已踩上来,踩得他五脏六腑都生疼。   之后是第二只脚。   他的同袍们都很用力,没有顾惜他的意思,每一脚都是重力一踹,恨不能借这一蹬马上逃离战场……   终于,逃兵们如流水般穿过。   一列列宋军追过去,大喊着、恫吓着。   这些宋军则从容有序得多,并不从贺五身上踩过,而是从他身边跑过。   贺五已被踩烂。   他还未死透,奄奄一息地躺在那。   杀喊声向北移,越来越遥远,白阳关下渐渐平静下来。   “掩杀上去!给我趁势夺回武关!”   一只手出现在贺五眼前,手掌摊开,手指微张,掌心虽然是空着,又像是在握着什么。   就像是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说话的那人就站在不远处,每说一句话就挥动一下手。   “呃。”贺五喉咙里的血像泉眼一样涌上来。   那人便低下头,看了贺五一眼,然后抬起脚。   靴底对着贺五的脸,用力一踩。   ……   就像是踩死一只蚂蚁。   王荛一脚把地上的蒙卒踩死,继续指挥着士卒追杀蒙军、扩大战果。   他显然对自己非常满意,在指挥的间隙还向大旗下的李齐山指点战场……   同样站在附近的董楷已转头向白阳关方向望去,上前迎向刘金锁。   才到近前,董楷还待开口,整个人却已被刘金锁一个熊抱抱住,之后便听得这魁梧的壮汉大哭起来。   “哇……终于有援军了……咦?”   刘金锁哭到一半,定眼看向董楷身后一名宋官,不由讶异。   “咦,我见过你,你是那个小官……”   闻云孙绝不是什么小官。   他如今已起复,提点京西南路刑狱、兼掌理军器监,这已是相当高的官位,在他这个年纪就任如此差遣在大宋官场上已是难得。   但被刘金锁说成是小官,他也坦然受了,一拱手,道:“刘统制别来无恙,战事正急,还请刘统制细说蒙军情形……”   这支援军的组成就是这样奇奇怪怪。   换作其它任何时候,宋廷绝不会让李璮的余部去投奔李瑕。   但在这次战事中,整件事却以一种怪异的方式达成了。   一方面宋廷不愿、也无力支援川陕;   另一方面,李瑕毕竟是大宋臣子,川陕名义上还是大宋治下之地,遭遇蒙军攻势,若不派兵支援,着实是不妥。   眼下这个阶段,蒙古这个强大的敌国显然比一个有异心的藩镇要可怕很多。   这点,贾似道还是能分清的。   当董楷打着江南士绅主动支援川陕的名义要带李齐山、王荛所领人马到川陕时,贾似道思来想去,还是捏着鼻子认了。   他不仅默允了,还册封了李齐山为忠义军节度使,命其领兵火速支援关中。   名字叫“忠义军”,其实就是一支掌握不住的残兵及其家眷,当年李全反复之事犹在眼前。   既不能养着,又不能除掉。别的时候放任他们去投奔李瑕让人担心两个乱臣贼子合流,这个时候却正好当做挡箭牌。   因此,这件事名义上便成了朝廷调遣忠义军上万人西进抗虏。   实则只是说了一句话而已。   而董楷奉命往临安求援,其实也得到许多指示。比如,若朝廷是调京湖兵马支援,应当督促吕文焕再度出兵襄阳,立即减轻南线压力。   既明白这个战略,忠义军行船到汉口,董楷便提议拐上汉水,直出襄阳。   王荛马上同意,并打算说服吕文焕出兵。   忠义军既是奉朝廷调令,吕文焕自是没有为难他们。   但王荛也高估了自己的口才。   吕文焕就不可能出兵,经过去年,他便意识到占据不了邓州。而如今若敢出兵,并无辎重支撑,万一大败导致襄阳有失,江南无数人将因此而大祸临头。   更何况,没有朝廷召令,他擅自出兵是大罪,担都担不起。   恰在此时,董楷遇到了闻云孙。   两人是同年,皆是兴昌四年进士。   ……   大概是因为兴昌七年闻云孙敢得罪李瑕,这次才得以起复任官京湖。   但他到任之后,还未着手防范藩镇之乱,均州已然失守,切断了襄阳与汉中之前的联络。   抗蒙,马上便成了摆在眼前的当务之急。   彼时几个汉中来的李瑕属官一直在劝吕文焕出兵,闻云孙遂向他们了解到了不少北面形势,之后遣派间谍往南阳打探情报。   闻云孙有手段,他提点京西南路刑狱、掌理军器监,却是招募了襄阳大狱之中一些南阳强人,命这些人戴罪立功。   几乎是武关才被攻破没多久,他便得到了消息。   作为熟读经史之人,闻云孙亦知秦楚蓝田之战,深思熟虑之后,以此为例开始劝说吕文焕遣一支小股兵力潜行绕过南阳府城,封锁武关道,使蒙军陷入前后夹击。   吕文焕思来想去,犹觉太过冒险。   恰在此时,忠义军到了。   这次的出兵,与其说是恰巧,其实也是宋廷与它的两个藩镇合力抗蒙的又一次尝试。   在蒙古还无比强势的情况下,他们自然是有试图合力,或多或少而已。   这种努力不是很多,李璮不肯南移,李瑕不肯交回夔州、万州,宋廷也不愿再出太多兵马。但他们有做这种努力,所以才有了最后这支杀到白阳关的援军。   这日,闻云孙听过了刘金锁述说的关于武关的情形,认为形势并不太好……   “援军都来了,还有何不好?”   “我们需要在蒙军攻破蓝关之前击败两万蒙军,但蓝关能撑多久却不好说。”   “我们并没有攻下南阳府。”董楷补充道:“那南阳各地的驻军很快便会围攻过来。而我们却没带辎重,也许撑得还不如蓝关久。”   闻云孙与董楷这两位同年说着说着,都已不再管刘金锁,自凑到一旁商议。   “正叔兄可有高见?”   “必须要夺回武关,倚为屏障,否则孤军必败。”董楷道:“今日我方胜了一仗,吕将军还不肯出兵吗?”   “他未得朝廷诏谕,不会出兵……对了,金州守军能来牵制蒙军吗?”   “这……汉中安危……”   “我敢断言,一旦我方攻董文蔚,蒙军便无力驱汉中。但不知你们能否信我?”   “派快马请刘将军作主便是。”董楷道:“同为宋臣,又岂有‘你们’?”   “是啊,我们先击退蒙军再谈。”   “……”   王荛侧头瞥了正在分析形势的两位大宋进士一眼,眼神中泛起些讥嘲之态。   他与他们根本便相处不来。   这些宋国官员纸上谈兵这会工夫,他都已调遣妥当,让忠义军掩杀着溃兵到武关了。   这便是他王荛的能耐。   天下风云,因他搅动而起,也将由他来决定胜败。   他要让背信弃义的忽必烈付出该有的代价…… #第八百一十章 敌急   董文蔚已劝降了知商州的魏若虚。   魏若虚是刘黑马的妻弟,早年曾随刘黑马出镇商州,了解当地,因此被李瑕任命此地。   城中驻军早已多次调派去支援武关,没有多少兵力,且已前后无援,注定是守不住的。   董文蔚劝降也很诚恳,说是刘家父子投敌不能被原谅,但魏若虚却只是被刘家牵连,还能有回头的机会。   又说现在降了还能保全满城百姓,若不降,待唆都杀回来那便是屠城了。   给足了台阶。   魏若虚出于公心也好、私心也罢,顺理成章也就降了。   这是最稀松平常之事,大蒙古国攻城掠地一般都是这样,屠城威慑,恐吓别的城池纷纷投降。   经过一个月的苦战,这一路的蒙军终于打出了胜势。   破武关、降商州、攻蓝关,只差一点点就能够长驱关中,胜势一起,所向披靡。   ……   入城,接管了城防,董文蔚即给魏若虚讲述了形势。   “关中是守了一月不假,但守住了才算赢,否则一月、二月,有何区别?反而是守得越久,越苦了庶民百姓。”   都说董二哥待人真诚,他说起这些确实是有感而发。   董文蔚没想到李瑕麾下各路将领能抵抗住蒙古大军这么久,让他既为蒙军的无能感到耻辱,也有些佩服这些宋将。   但道理还是那个道理,守得了一时,守不了一世。   宋国只会守,李瑕稍好些,趁着蒙古内乱反攻过来占了些便宜。   这让人感到了威胁,却还不足以改变攻守之势。   当大蒙古国一回过头来,宋国、李瑕始终是挨打的那个。   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好在,战事马上要结束了。李瑕的防线只需被攻破一路,便似一艘船被凿开了一处破漏,转瞬即沉。李瑕覆灭只在眼前,西南可早些安定……”   忽然,董文蔚停下了话头。   他微微眯起眼,注视着南边。   一支千余人的兵马正沿丹河向这边迅速奔来。   看旗号,是石同甫终于赶到了,比预想中晚了许多,本该更早地攻破白阳关,赶过来。   怎也不提前派信马来报?   脑中这些念头一闪而过,董文蔚很快已察觉到了不妥之处。   也不知为何,看那军容队列,竟像是正在仓惶逃窜的残兵败将?   因李瑕不是一次两次假扮溃军偷袭,董文蔚没立即放石同甫的兵马入城,只将石同甫以吊篮吊上城头。   当着魏若虚的面,石同甫说出了那个让人意想不到的消息。   “末将无能!没能守住武关……”   ……   是夜。董文蔚之子董士庆快马疾驰至蓝关城下的蒙军大营。   他给唆都传达了坏消息,同时也转述了董文蔚对这一战的意见。   “秦楚蓝田之战胜败的关键并不在蓝田,而在南阳,因为南阳是四战之地,古往今来地形便没变过。宋军期望以同样的战略对我们进行两面包夹,却忘了现在不是战国,疆域广阔的大蒙古国也不是处于诸国环伺之中的楚国。   我们不怕被堵在武关道上,我们唯一要担心的是这次攻打关中已经耽误了太多时间。六路大军攻一宋国军阀,齐集关中之外一个月未破境,唯独将军逼近蓝关,距长安一步之遥。宋军援兵来了又如何?晚了,已阻挡不了将军杀入关中,为陛下速定西南,立二十万人之中的第一战功。至于身后之武关,家父来阻拦……”   唆都没有完全听懂所有的语言,却能感受到董文蔚隐隐的担忧和焦急。   这一仗明明是压倒性的优势,却打到现在还没有太多进展,怎么能不急?   现在好不容易打到蓝关,身后又有宋军堵过来,当然不能退,而是该尽快冲破眼前那薄弱的蓝关,尽快把这一仗打赢。   ……   蓝关还不知道在南面发生了什么,只知蒙军的攻势越来越猛烈。   蒙军虽没有放弃以驱口来消耗宋军霹雳炮、箭矢、木石的方式,却明白只消耗是消耗不完宋军的,遂开始派遣精锐进行攀城作战。   这自然是伤亡惨重的一种攻城打法。   但蓝关城头上宋军只有数百精锐战兵,其余都是乡勇民壮。   民壮抛落木石、倾倒金汁可以,遇到蒙军杀上城头时却容易慌乱,几次都险些被蒙军攻占城头,幸而搂虎亲自带人将蒙军驱赶下去。   宋军精锐就这样被一点点消耗……   这种守城战,让吴潜心力交瘁。   正月二十八日夜里,吴泽扶着吴潜到营房坐下,看着祖父憔悴的脸色忧心不已。   “祖父,孙儿已熟悉了蓝关情况,可为搂将军参谋。而蒙军并不只有一路攻关中,祖父还是回长安坐镇为好。”   “我知你这孩子是担心我,然而关中已无兵力,蓝关若失,回长安又岂能安全?退无可退,不必退了。”   “孙儿并非此意,而是……”   “而是嫌我老而无用了?”   吴泽当然不是这意思。   吴潜并非没有别的事情要处理,事实上整个关中在太平时节的治理都有够他忙的了,战时他要处理的也不止是南线,而是整个大战场的后勤调度、以及整个关中的坚壁清野。   连他都要到蓝关来,已经说明了整个川陕已经到了极限。   此时吴潜却不说这些,笑着拍了拍吴泽,不让孙子说话,自顾自地说起来。   “那日,我与你说谢安的功劳不够,那何等功劳才够?当收复失地、四海归一。收复是功是罪,已非我所能考虑,今日只谈如何做。”   “是。”   “我们与蒙古国力之差距,须有大胜方能弥补,一场两场,不够。我说不准还得胜几场才够,想来是看不到那天了。只说……开始扭转国势的第一场大胜,由王坚在钓鱼城打出来了。此次,是第二场,没有钓鱼城的地势,且蒙军数路来犯,我们一路都不能输。”   话到这里,吴潜叹息道:“难。”   当然难,若说钓鱼城一战是奇迹,扭转国势需要一次次的奇迹。   “越是难,心气越不能泄了。关中没有兵力来支援,只有我这手不能提的老朽来,来给将士们鼓鼓劲,我们咬牙撑到蒙虏撑不住的时候,那就是胜了。”   有这样地位够高的人坐镇,士卒才不会起投降的心思。   战意高、足够坚决,大概就是杨大渊与王坚之间的区别。   吴潜说着这些,疲惫地躺下。   “观这几日攻势,我感觉蒙虏已经急了……也是,抢掳惯了的强盗,开战一月犹未见战利品,如何能不急?”   “不怕他们急,急也攻不上来。”   “依蒙军攻蜀战例,不少山城都是被他们夜攀险地、偷袭得手,你莫当他们只会骑马射箭,不可懈怠。”   “是,请祖父好好歇息,孙儿这便去巡城。”   ……   吴泽本是翩翩贵公子,短短几日战事却让他脸上的皮肤都显得有些粗砺起来。   他成长得却极快,愈发沉稳。   有些人就是做什么都有天赋。就像吴潜,年纪轻轻便能中状元,胜过许多寒窗苦读的人。   吴泽亦是如此,习文学武,治军打仗,上手都很快。   他如今已代替戴先生,暂时当搂虎的参谋。   那戴先生说是读书人,其实都没有功名,只是识得字、会算帐。吴泽出身于状元门第,自觉至少做得不会比戴先生差。   但这夜与搂虎坐在望台上闲聊,搂虎却说吴泽不如戴先生。   “戴先生平时都给将士们提心气,吴郎君便不会。”   “要如何提心气?”   搂虎想了想,招过一个士卒,道:“栓娃你来说,想让吴先生给你说什么?”   “戴先生说,这一仗我们能赢哩。但额正问他为啥能赢,戍楼就给砸塌了。”   “那你想知道我们为啥能赢?”   “也不是,额跟着将军打仗,但就是……戴先生没了,有两日没给额们谈心哩……”   吴泽没做过这些,也不敢贸然学着前任参谋去开解士卒,只试着给这栓娃说说为何能胜。   想了想,他说的还是吴潜刚才说的那句。   “我们能撑得住,蒙虏撑不住。蒙虏打多久,我们就守多久,最后肯定是他们先撤。他们还忙着争权、争财,已经急了。”   “那我们这路守住了,其它路破了怎么办?”   吴泽就苦笑,道:“放心吧,我们这路是最难打的……”   忽然。   搂虎猛地站起,张开他的弓,对着悬崖一箭射出。   那分明不见人的黑暗中响起一声闷哼,有人滚下悬崖。   “敌袭!”   正月末的夜色很暗,稀薄的月光中人影难辨,望台上的篝火却照亮了搂虎与吴泽的身影。   “嗖!”   搂虎纵身一扑,将吴泽扑倒,再一回头,只见黑暗中已有一支支钩索钩在城垛上。   在这开战之际,他心里却还浮起一个念头。   “吴相公说的对,蒙虏果然急了……” #第八百一十一章 黄鼠狼行动   潼关东。   董文炳已攻下金陡关,连日猛攻潼关,这夜正在迎接从燕京赶来的信使。   “陛下不急。若李瑕是妄想借阿里不哥逼我们撤军,打错算盘了。宋人当哈拉和林是‘都城’,却不知逐草而居的草原人从来不在乎都城,此次必灭李瑕。”   “臣谨遵圣谕。”   “彦明兄啊,私下与你说一句,你必须尽快攻下潼关。整整一个月,没有一路突破李瑕防线,陛下虽说不急,但又有多少时日容你们这般虚耗?”   “臣……”   “不要称臣,你我多年好友,这是我私下告诉你的。但,还要多久才能攻破潼关、攻占川陕,陛下需要听你们一句准话。”   董文炳不自觉地抬起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水。   “愿立军令状,一月内必破潼关。”   “你还要一月?”   “仲实,你该知道,诸路之中潼关是最难的一路……”   ……   延安府。   从太和山上向北望去,能看到延河岸边的延安府城上的火把光亮。   秦直道历经千年风雨犹然完好,跨河桥墩犹存,路边虽有杂草,然而夯土结实。   郝天益眺望着夜色中那遥远的火光,眼神冷冽。   他履冰从龙门渡上游渡过黄河后,确实是一度迷了路。   不是他无能,事实上,迷路就是行军过程中最常见的事……   但郝天益其实很快就捉到了一些当地人,当得知有小路可绕到延安府背面时,他突然意识到,背袭张珏才是真正的大功劳。   经过近一个月的艰难跋涉,终于已准备就绪,只等杨大渊与张珏决战,他将出其不意,给张珏的兵马致命一击……   ……   凉州东南,冰草台。   耶律铸彻夜未眠,坐在篝火边抚着琴。   动作虽风雅,他心里想的却全是杀戮之事。   琴声悠悠。   耶律希亮肃容端坐在一旁,聆听着他父亲的琴音。   篝火另一边,趴在地上正呼呼大睡的是蒙古大将哈兰术,以及哈兰术之侄忽剌出。   这叔侄二人当时没能守住凉州城,哈兰术是直接领着残兵逃往兴庆府了,忽剌出却是在凉州城内放了一把大火,之后率着少量骑兵穿过了沙漠也抵达兴庆。   能穿过沙漠,可见忽剌出并不简单。   他其实还是黄金家族的驸马,娶的是宗王莫哥的女儿忙哥台只思蛮公主。   跑到这荒山野岭来驻军,夜里露宿在篝火边,他们自然不是为了来与耶律铸郊游听一曲琴的。   为的是伏击宋军。   依耶律铸之计,宗王合丹今已率大军假意撤军,正缓缓向兴庆府撤退。   劫掠来的辎重、驱口都是放在最后,吸引宋军来追引。   宋军有一支年轻的骑兵,组建不久,将领也都很年轻,一直以来的作战风格都很有锐气,且不是第一次出城抢夺辎重与驱口了。   这次还是将计就计,顺着李曾伯的伎俩设伏,不愁宋军不中伏。   当然,如果不用这样的谋略,耶律铸也有信心能攻下关陇。   毕竟蒙古的国力在,数十年的积累,拥有的钱粮、盔甲、武器、马匹等等物力,广大的疆域能迅速征集出人力。战略上始终是处于攻势,如果能一直攻下去,必定能胜。   比如,一群从川蜀、陇西来的宋军,守河西能守一月两月,但守不了半年,得不到兵力的补充、替换,军心必然崩溃。   问题在于,能攻半年吗?   暂时可以不在乎阿里不哥夺回了哈拉和林,但这暂时,绝没有半年那么久。   依最初的计划,此时合丹应该坐在长安,与哈必赤、史天泽商议出兵一路兵马扫荡川蜀,另一路回师北平……而不是还在河西与宋军对峙。   故而得用计。   耶律铸有信心,还能坦然在此抚着琴。   远远有马蹄声传来,惊扰了琴声,于是拈弦的手指最后一拨,弦颤出最后一声琴音,停下。   “报!”   蒙卒翻身下马,奔至篝火边,带着满身的雪沫子。   “丞相,宋骑尽数出凉州城了……”   ……   一张地图凑在篝火边,李瑕一边看着情报,一边标注了各路的形势。   虽未能亲至每一道防线,但每日都有一部分消息递回来,让他得以了解整个战局的形势。   能察觉到各路蒙军的攻势都开始变得猛烈起来。   李瑕判断,忽必烈没有因为阿里不哥而急忙掉头,但至少会着急。   一如他开战之初与李曾伯说过的,这一战要打,不是意气用事,而是认为忽必烈扛不过他。   当然,前提是得守住。守到让蒙军气馁,失去速胜的信心。   要让蒙军感到一脚踢到铁板上,打不进关陇,打累了、打怕了。   这个战略目标一开始很远。   现在当蒙军的攻势开始变得猛烈,李瑕认为战略目标近了。但也更危险,随时会有某一道防线被攻破的时候。   就像是一只堵在家门口的野兽发怒了,开始猛扑、猛撞门,这时顶着门的人必须要能够顶住,直到它掉头走,或顶不住,被它一口咬死。   很难,像是力气已要快用尽了。   若说眼下哪一路最危险,或许是蓝关。但不好说,因为战场永远是诡谲多变叫人猜不中的。   也很可能会是蓝关守住了,但潼关因某个意外丢掉了。   什么意外?   也许一万个人里会出一个开城门投降的人,谁也无法确保没有这万分之一的可能,甚至是千分之一,百分之一。   受不了一个小小的意外……   但不论如何,李瑕还是信任各路领将,也只能信任他们。   他这边能做的就是尽快抽出手来去支援各路。   在收拾了韩城之战的局面之后,李瑕又赶到了合阳大营。   正月二十八日这夜,依他的命令,何泰、张顺、张贵已集结起了兵马。   这夜依旧有风雪,合阳段的黄河冰面依旧坚固。   李瑕按着剑走向黄河。   林子有些担忧,上前,低声道:“由末将领兵前往可好?”   “你怕情报有误?”   “是,黄鼠狼若是……”   “信得过。”李瑕道:“狼已经急了,须狠狠抽它一棍子。”   这句话之后,他抬手让林子不必再说话,大步走到了将领们面前,没有多说,只是拔出剑,指向黄河东岸。   在韩城之战仅过去六日之后,李瑕就这样换了一批生力军,从合阳段再次偷袭蒙军。   他私心里将这次偷袭称作黄鼠狼行动…… #第八百一十二章 踏营   这夜,史天泽正在见忽必烈派来的蒙古重臣,线真。   线真是克烈部都元帅土薛的儿子,土薛可以称得上是蒙古国的宿将了,随成吉思汗统一蒙古诸部,随拖雷参与过三峰山之战灭金,又随阔端攻蜀。   蒙哥汗在时,把汉中六百户封给土薛作为采邑。   换言之,李瑕现在所占的汉中,有一部分也属于线真的财产。   虽然是蒙古人,线真不像他父亲那样战功赫赫,样貌显得很文气。   他曾是忽必烈的宿卫,管理膳食,是忽必烈非常信任的人,如今任大蒙古国枢密副使,勉强算是文官。   “天灾?”   询问着史天泽为何会大败,得到了完整的回答之后,线真用蒙古语反问了一句。   “打着打着黄河冰面塌了,所以输给了李瑕的,史丞相要我像这样禀报给大汗?”   线真也很烦恼,他来之前根本还不知道史天泽大败的事,本以为到的时候史天泽已打了胜仗,会与他分享很多的战利品。   结果赶上了这个坏消息。   局势的变化也比史天泽想像中更坏。   本以为,哪怕他这一路没能取得进展,别路的兵力也该攻入关中了。   他这边除了当日留在后方的两万余人,他麾下的将士已成了惊弓之鸟,这几日兵将都被分派出去追捕溃乱之后的逃兵。   再稍整军阵,继续派小股兵马过岸,继续稳扎稳打,不求大胜,但求继续牵制住李瑕主力,待别路破敌,也可分润些功劳。   到时也算败得不那么难看。   但忽必烈既派人来催促,来不及挽回了。   史天泽只好先找一个理由。   “我怀疑军中有世侯已经暗地里投靠了李瑕,才让局面变得如此糟糕。”   线真问道:“谁?”   “目前还只是怀疑。”史天泽欲言又止,捻着胡须作为难状,沉吟道:“保州张家与李瑕有姻亲……”   “张弘范?”   史天泽其实并不太怀疑张弘范,但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而眼下需要有人来为战败担罪责。   帐中气氛有些神秘起来。   毡毯上的线真把酒囊凑到火炉之上烤着,有些不信,道:“大汗很相信张弘范,真的是他?”   史天泽正待开口,夜色中忽然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他回过头看向帐外,久经沙场的经验让他警觉起来。   倾耳听,远处那是什么动静。   “……”   “袭营啊!”   “宋军来了……”   喊声传入史天泽耳里,他很快速地就进行了思考。   确实没想过李瑕会杀到这里,因为距韩城之战才过去六日,宋军也要打扫战场、安顿俘虏、救治伤员、休整体力,来不及做袭营所要的一切准备。   就算来偷营,是如何穿过黄河冰面却没被巡卫发现的?如何无声无息就到了哈必赤营地附近?   必是内应。   今夜,是李恒值防……   史天泽脑中忽然明白过来,李瑕的内应不是张弘范,而是李恒,那个终日穿着黄鼠狼皮袄子的西夏后裔。   眼下更重要的却是如何防备。   自从韩城之战后,蒙卒士卒根本还没从惊慌中回复过来,一旦被踹营,尤其是宋军忽然间已杀进大营,很可能会迅速崩溃。   这不是闹着玩的事,史天泽很清楚,且在一瞬间作出了反应。   “快!召集士卒!”   史楫、史格掀帘冲了进来。   “叔父!”   “父亲……”   “快,准备应战!”史天泽大喝。   “叔父快走!宋军杀进来了!”   史楫根本顾不上什么应战不应战,已径直扑向史天泽护着他要向外撤。   线真则是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是蒙古名将之子,此时的反应却远不如史天泽。   站起身来,那肥胖的身躯一抖,线真才想起他对这片地方根本不熟。   “保护我!”   史格听到这一句蒙语,连忙命两名亲卫架上线真,匆匆忙忙便向帐外跑去。   史天泽处变不惊,虽不拒绝子侄辈带他离开危险之地的好意,却还顾着稳定局势。   “张仝、李伯、张林、郭侃、崔德彰……”   混乱中,史天泽点齐他麾下将领,下令道:“召集兵士!宋军不会超过两千人,稳定军心,稳定军心!”   “轰!”   宋军的霹雳炮炸在营寨外。   史天泽连忙翻身上马,之后想起一事,大喝道:“传下去,李恒已叛投,诸路兵马若遇之,拿下!”   “传下去,李恒已叛投……”   突然。   “轰!”   有霹雳炮落在营寨内炸开,铁片四溅,有士卒惨叫起来。   转头看去,只见百余宋军已出现在视线能看到的范围之内。   “李瑕来了!”   火光中,确见李瑕的王旗向这边移来。   “咴!”   马嘶声起,马蹄跶跶,宋军冲刺的速度更快。   史楫大骇,根本不给史天泽继续发号施令的机会,牵着史天泽的马匹就走。   史格连忙护着线真跟上。   自爆炸声一起,整个大营已是一片混乱。   哪怕还有成建制的蒙军,也在迅速向史天泽这边靠拢。   “看清楚李瑕多少人!他多少人就敢冲我们?!”   “父亲快走!”   “拦住他……”   ……   合必赤大营。   守着营寨的蒙卒回过头,喝道:“谁?!”   “淄莱路奥鲁李总管想要见宗王。”   两个士卒都是汉军,喊的也都是汉话。   蒙古士卒一般也不用在夜里值守。   夜色中,守营的蒙卒举着火把照过去,除了确认了对方的令信之外,还辨认了对方的脸。   果然是李恒麾下的人,这几日常跟着李恒来见合必赤。   “吴老六?”   “是我。”   “李总管呢?”   “看那里。”   那蒙卒才转过头,一把匕首已架在了他脖子上。   吴老六用匕首一划,喷血的声音不大,但喷得到处都是。   在他后面,一队人已经扑了过来,趁着蒙卒还没反应过来,当即就挥刀乱砍。   “杀!”   “噗噗噗……”   吴老六又扑倒了一人,匕首猛刺了几下,再站起身,只见一队队宋军已冲进营寨。脚步声有序又繁忙。   “六子,你真的没死!”   一道矮小的身影已上前,手用力一拍,拍在吴老六身上。   吴老六转过头,见是张贵,咧嘴一笑,道:“我还行吧?”   “好你个六子,了得!”   “了得!”   有从一旁跑过的士卒凑趣喊了一声。   吴老六丢开匕首,拔出佩刀,跟着队伍往前跑去,一回头间还向张贵问了一句。   “现在信我们山西人了?”   ……   吴老六是吴王寨当地人,刘整驻军在此征兵时招的他。   他这人武艺高,脾气也好,还识字,脑子活络,因此军中晋升很快,人缘也好。   这些日子以来,他奉命混入蒙军兵营,做得确实不错。   但来之前,林子颇怀疑他的决心,一直在做所谓的审查。   吴老六当时很觉冤枉,说了两句话。   “你们南边人当我们山西汉子全是傻的不成?是,是有给金人、给蒙人卖命的,但连谁是异族我们都分不清吗?”   之后,他脾气上来,几乎是骂出来的。   “老子不想让乡亲们缴着五户丝,缴着羊羔息,再把儿女送给蒙人当驱口,老子受够了!”   当然不仅是因为他吼两句话便信任了他,但这两句话吴老六说出了他想要做什么。   为了这场袭营,他已摸清了蒙军大营的各种布置,也摸清了合必赤的营寨地形,领着宋军径直杀向那位蒙古宗王。   ……   合必赤原本睡得正沉,听得叫喊声,才翻身而起,已有蒙卒架着他便逃。   连盔甲都没来得及披。   才出大帐,迎面却是宋军杀了过来。   冲在最前面的是个身材矮小的宋将,只怕还没有合必赤一半高。   “杀了他!”   这宋将正是张顺,在看到合必赤的王帐那一瞬间,他已不需吴老六带路,径直便迈步冲锋。   合必赤还在上马,一转头见宋军已包抄了这片营寨,再逃也未必来得及。   不如先斩了对方将领。   他遂抢过一根狼牙棒便向张顺迎上去。   蒙军连箭都来不及放,张顺抬手一拉,径直抛出一枚霹雳炮。   “嘭!”   火光中,铁片激射,射了合必赤满脸。   “啊!”   合必赤大怒,冲上前就将狼牙棒横扫。   他满眼都是血,视线已有些模糊。   而张顺就地一滚,单刀斩下,“咔”的一声,径直从合必赤的脚踝处斩过,将一只脚斩断。   “啊!”   这次是惨叫,合必赤登时倒在地上疯狂挣扎。   “噗!”   张顺起身,一刀,堂堂蒙古宗王的脑袋已经在地上滚落。   一切发生得很快,踏营就是要以快打快,慢了反而错过时机。   黄金家族的宗王又不是真的无敌于世,非要死得慢一些。   战场上谁都一样,运气不好,让刀砍中,就死。   在地上滚了两圈的脑袋停住。   合必赤还虎目圆瞪,栩栩如生……   ……   并非所有蒙军都陷入混乱。   如东平世侯严忠范、顺天世侯张弘范就保持着清醒,也将麾下兵马约束得很好。   尤其是张弘范,因受到史天泽的怀疑,其营地已有些远离主营,士卒并未太受到宋军闯营的惊吓。   张弘范早留意到宋军很可能在声东击西,遂马上领兵去救合必赤。   才到半路,只见前方溃兵涌来,一个个都在疯狂喊叫。   “宗王死啦!逃啊!”   “敢冲阵者斩!”   随着这一声令下,刀举起。   “斩!”   刀锋对着溃逃而来的士卒就砍。   场面愈发血腥。   “溃逃的往两边,马上列阵。”   张弘范冷着脸,又喝令士卒点燃附近的篝火,将周围照得彻亮。   终于,前方逃来的士卒渐渐冷静下来。   隔着溃军,他甚至还能看到宋军举着长杆挂着合必赤的头颅向这边杀过来,意图继续将蒙卒冲溃。   暂时而言,张弘范并不能绕过溃军去击败这支宋军。   “九哥,你看那是谁?好面熟。”张弘正忽然抬手一指,问道。   张弘范眯了眯眼,摊开手,道:“弓给我。”   他已认出了宋军中那举着长杆的士卒是谁,正是李恒麾下的吴老六,是李恒到了山西之后招募的,颇受重用。   因吴老六常在李恒身边,见得多了,熟。   弓被拉满。   张弘范瞄着人群中的吴老六。   混乱中有人撞了他一下。   一恍神,吴老六已举着哈必赤的头颅转向了,宋军显然是发现前方有整好队的蒙军,不敢继续追。往别处继续去制造恐惧与溃败。   “追!别让宋军再击溃其他兵马。”   张弘范很快下了令。   他策马追向方才那一路宋军。   同时,在这一瞬间他想起了很多事——   李恒是西夏王室后裔,过去也曾与王荛交好,李瑕的来信送进自己帐中那夜正是李恒送过鱼汤。   还有,今夜是李恒巡防。   一直知道军中有叛徒,竟是最好的朋友。   之前竟是一点都没看出来,可笑……   张弘范有些悲伤,有些愤怒。   也有些庆幸。   至少叛徒找出来了,没人能再冤枉他。   追着追着,能听到远处有人在喊“小心李恒叛逆”,可见连史天泽都知道了。   忽然,有动静从侧面传来。   张弘范转头一看,只见是李恒领着兵马向这边奔来,马蹄急促,夜色中也看不清有多少人马。   他毫不犹豫,张弓搭箭。   这一刻,没有什么挚友,只有被欺骗后的愤怒,以及被栽赃后的冤枉感。   李恒一直以来都骗了他。   白首相知犹按剑。   “嗖!”   松弦,一箭激射而出,径直钉穿李恒的喉咙。   “呃。”   李恒应声而落,摔在马下,登时没了生机。   轻裘快马的王孙贵公子,死时也与一般小卒无二……   ……   似乎是忽必烈那一句“不急”传入诸路蒙军的耳朵里,战事陡然变得猛烈起来。   人命也就愈发显得不值钱了。 #第八百一十三章 穷追不舍   “史天泽在那里!”   “宋军追上来了,保护大帅走!”   马蹄急促,护着史天泽的数百人从官道转向平野,狂奔不止。   李瑕只有两百余骑,本是飞奔来包抄史天泽,一见他转道,当即便继续追上去。   “挡住他!”   史天泽头也不回,逃得心安理得。   他虽是主帅,但蒙军并非全都是只属于他的兵马,而是十七路世侯兵马。   蒙军大营也不是所有兵力全在一个大营中,而是分散成一个个营寨。   这使得偷袭的宋军能够轻易穿插到史天泽的大营附近。但另一方面,各不统属情况也让蒙军很难形成全盘的溃乱。   真定史家被偷袭了,营乱能波及到旁边的归德邸氏,但更远的大名王氏、太原郝氏毕竟还隔着层层营寨,虽陷入了混乱和迷茫,倒不至于被冲溃。   这种时候,史天泽留下来,既不可能组织起像样的抵抗,万一被宋军斩首,人头还会被用来推动更大的溃乱。   不如把李瑕引开,等某几路世侯重整兵力,到时自然能逼退宋军。   他这是稳妥,不是怕了。打了一辈子仗,占着胜势时,五十人也敢冲上万大军;败势时便退了,等卷土重来,也并非丢脸之事。   是谓“量敌用兵”。   ……   终于,一支蒙军骑兵开始向宋军追过来。   是东平严氏的兵马。   这次严家率兵西征的已不是张弘道的岳父严忠济,而是严实第四子,严忠范。   与张弘范替代了张弘略一样,这本就是忽必烈开始对世侯进行削剥、收权的步骤,是对张弘范、严忠范这一类人的提拔、施恩、考验。   不同于史天泽这一仗不管打得好或不好都可能会回朝任相以稳定世侯之心。年轻一辈在这一仗的战果关系到的是他们在家族中的地位、前程。   “李瑕在那里!”   “追!”   “……”   李瑕没有回头看,听着马蹄声估算着身后的蒙军还有多远。   追击史天泽的时间不多了,且能否击杀史天泽已不重要。   合必赤才是蒙军名义上的统帅。   李瑕打着旗号突袭史天泽大营,还是为了吸引蒙军注意,给其他兵马创造偷袭合必赤的机会。   为的是威慑蒙军。   袭营,斩杀敌方统帅,全身而退。两千人若能做到这一步,即可对五万人形成震慑。   那东线黄河战场的攻守之势就变了,主动权就掌握在宋军手里。   “走。”   李瑕勒住缰绳,迅速指挥兵马向南绕道。   两百宋军不再恋战纷纷跟上。   饶是军中风气肃穆,还是有将士忍不住大笑。   “哈哈,走了!来拦啊,狗奴才们,数万蒙虏跟烂泥一般!”   ……   正在前面逃路的史格大怒。   追追逃逃这一路,他已明白李瑕实际兵力并不多,不过是利用了这边的恐慌。   此时援军既至,已无甚好怕的,史格当即便勒住缰绳。   “将士们!随我拦住他们!”   他一调头,便打算领着前一刻还在仓惶逃窜的士卒回头,去拦住李瑕。   短短的一会儿工夫,双方的行进路线已从一追一逃变化成了斜斜地对冲。   史格有愤怒、有野心。   这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如火一般燃烧着他,使他脸色涨红,浑身充满了力量。   “杀!”   李瑕平静地架起长槊,估算着双方的距离、角度,深呼吸,然后,从容迎了上去。   他的情绪与过往每一次上阵时都一样。   毋须多言,急促的马蹄声中,双方越来越近。   “啊!”   史格的大刀扬起,将力气发挥到极致。   迎面,是一柄显得沉默的长槊。   “嗖。”   如毒蛇般倏然惊起。   “噗。”   一具魁梧的尸体摔在马下。   后面,才鼓起勇气反击的蒙军瞬间大溃。   “走!不必恋战!”   李瑕敢带着一小股兵马到蒙军营地横冲直撞,利用的就是蒙军新败的恐惧。   只击涣散之敌,不与成建制的队伍交战,这是原则。   后面的严家兵马追近,他迅速放弃了继续追史天泽。   史天泽也是头都没回,看都没看史格一眼。   这是李瑕第三次试图击杀史天泽不成。   能在蒙、金、宋战场上纵横数十年,自有其厉害之处……   ……   “别走了李瑕!”   “让开!”   因合必赤之死,蒙军大营到处都是一片混乱。   严忠范被李瑕那一点兵力带着绕了好几圈。   逃兵每每冲撞上严忠范的围堵路线,使其难以追上李瑕。   李瑕则利用他们制造更多的溃逃,加剧了更多蒙古士卒的混乱。   终于,天光微亮。   一声声哨响,宋军火速撤往黄河。   “走!”   严忠范不由大急,转头一看,却见北面还有一支成阵列的蒙军正在追击一股跑上黄河的宋军。   “北面是张弘范吗?他还在追谁?堵李瑕啊!堵李瑕啊蠢材……”   ……   “咴律律……”   “嘭!”   一名骑兵策着马履冰奔在黄河上,马蹄一滑,整匹马轰然砸在冰面之上。   马上的骑士滑得老远,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晕了,许久没有动静。   他身后的同袍却未理他,继续向前冲去。   “追……”   “娘的!蒙虏的狗腿子追上来了。”   奔跑在前面的宋军回头一看,破口大骂。   “狗虏!”   “追你爹哩,你大营都要被冲溃了还咬着你爹追,想捡屁吃。”   “这狗虏疯了,还在追……”   斩杀了合必赤,宋军已分为许多支小股人马去冲溃蒙军,之后分散撤退。   他们的战略目标已基本达成,让蒙军混乱,士气低落、逃兵增多,确保其在短期内不能再构成威胁。   现在只差撤离了。   不想这一个小队却是被一大股没被冲散的蒙军追上。   何泰大急,整个蒙军大营还保持了战力的一共也就那几支蒙军,要么去保护史天泽,要么去维持秩序,不明白这支蒙军为何死咬自己不放。   他转头一看,只见合必赤的头颅还挂在一杆长杆上。   “六子,把蒙虏的狗头还给他们,已经没用了。”   “还他个驴球,要还也是还给矮张。”   “这是军令!”   吴老六骂了一句粗话,回过身,提起合必赤的头颅就向身后抛去。   “狗奴们,接着你们的狗主子……”   头颅被掷飞,最后摔在冰面上滚了几圈。   有马蹄踏过,并不理会它。   张弘范又奔了二十余步,张弓,一箭径直射出。   “嗖!”   以他万户侯之尊,今夜却是亲自追了十余里,第二次对着一个小卒张弓搭箭。   “噗……”   吴老六一个踉跄,连忙转身就跑。   “霹雳炮掩护!”   “没有了!”   两名士卒拉着吴老六就走,又是几支箭雨射来,将他们射倒。   “走啊!”   何泰连忙回头,亲自拖着吴老六,跑得飞快。   血在冰面上拖得很长。   “老何你走啊!”   “闭嘴吧你,你他娘刚立了大功,老子……老子……”   “被你……被你拖死了……”   何泰回过头,见蒙军已没在追了,方才停下,喊道:“兄弟捉紧裹伤。”   吴老六只是瞪大了眼看着东面,他家乡吴王寨的方向,那里,晨曦正在缓缓升起。   “老子没想立功……老子就是受够了被欺负……受够了……得叫这些狗虏瞧瞧,老子不是他驱口……”   “懂。”   何泰轻轻一巴掌抽在吴老六那渐渐迷糊的脸上,一边给他止血,一边道:“我懂,我若不懂,为甚这般拼命?我也一样,在南边吕家军惯给我气受,北面蒙人真他娘当自己是我的主子,都滚吧……六子,你想说的都给你说了,你撑口气,好日子在后头。”   “好日子……给乡亲们看看老子出息了……”吴老六喃喃道:“他们还当狗屁驱口……”   何泰给他包扎好起身,拉着他继续走。   “矮张兄弟还总跟我问你,真当他们跟你比我还亲,哈,我告诉他们你死了,我舍得吗?我们军中有几个像你这般活络的……” #第八百一十四章 庸人自扰   骑马在黄河上跑,未必能跑得过步卒。   张弘范射了几箭之后,终于不再追。   他策马赶回大营,却根本没理会周围那些乱象,而是径直回了自己的大营。   “人呢?”   “押在大帐。”   “你们在外面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张弘范冷着脸,大步进了帐。   只见李恒的两个心腹亲兵正被绑在帐中……   “你果然是勾结李瑕的叛徒,可惜我家总管还是信了你。”   “呵,我是叛徒?”   “不是吗?你多次派人从我家总管处刺探情报了。”   “多次?一次次说。”   “……”   “噗。”   “噗。”   张弘范擦着手,走出大帐,脸色愈冷。   他回想着自己与李恒的来往,隐约明白过来李恒是何时开始起疑的。   是正月初三,两人聊天,聊到史天泽到底往何处移营,他说是汾阳渡,李恒说是龙门渡,当时李恒眼色就有些不对……   那么早在之前,李恒就怀疑他张弘范,却是一直没禀报给合必赤。   心想着这些,张弘范走进另一间帐篷。   张弘正已经被他扣在这里了。   “九哥……”   “我问,你答。敢有一句假话,我绝不饶你。正月初三之前,你问了李恒,史天泽要往哪移营,李恒说是龙门渡,是吗?”   “是……是。”   “那你怎不告诉他,我得到的消息是汾阳渡。”   张弘正道:“你们得到的消息不一样,明显是史天泽在施诈啊,我告诉他做甚。”   他像是个没事人一样,还打了个哈欠。   张弘范又问道:“是何时开始给李瑕递消息的?”   “在济南的时候啊,记得李璮突围不成那天夜里吗?王荛其实就在九哥你的帐里。”   “哈?我的帐里?”   “是啊。五哥既然开口了,我自是要帮他一把。王荛说别处都不安全,你帐里最安全,就留了个人在我那传递消息,结果被九哥你射死了。”   张弘范听得无言以对。   张弘正又道:“后来,李恒不是去帮忙搜王荛吗?那时王荛就打算把细作栽赃在他身上了。”   “是吗?”   “是啊,他们都久在山东,论了解李恒,王荛不输九哥。而且当时王荛拉拢李惟忠李恒父子失败,本就恨他们……所以喽,让我用九哥的关系,问李恒的情报,走李恒的门路。比如我们才打算出兵关陇,我马上就把消息递到关中,李瑕早就知道我们要西征。”   “谁递的消息?”   “在山东时,王荛有许多眼线。一到山西,马上安排了人到李恒身边,就是那个吴老六,九哥也见过的,李德卿身边那个。”   张弘范气极反笑,冷冷道:“你打仗怕死,做这些倒是一点都不怕。”   “九哥你搞搞清楚,我就是没出息才做这些。若有出息,我像你一样争军功争家业了……”   “我没在争家业!”张弘范大怒,拍案喝道:“我在保全家业你知不知道?!”   “哦。”张弘正终于有些怕了。   张弘范一把将他拎过来,看着他那满不在乎的脸色,恨不能一巴掌抽醒他。   “所以,你上战场知道害怕,却不害怕陛下,是吗?”   “陛下有何好怕的?家里与李瑕眉来眼去这么久,陛下也没怎样啊。”   “够了!蠢材!”   “九哥,你别气了,真没多大事,我其实什么都没做,就是问几句情报,自有人递,不须我操半点心。李瑕的人全都安排好了,你看,现在所有人都怀疑李恒,就是没人怀疑我。”   张弘正显得有些得意,凑近了些。   “九哥你知道吗?之后还会有更多不经意间的小证据,让李恒之罪板上钉钉,不会有人怀疑到我,五哥说了,李瑕做事,可以放心……”   张弘范闭上眼,都不需要再细问,仿佛就能看到张弘正是如何在他和李恒眼皮子底下勾结李瑕。   “九哥,德卿兄,那边就是吴王寨,过去看看吗?”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老实听话的人才,让德卿兄抢了……”   “咦,史帅往哪移营了?”   “九哥,德卿兄,好巧,我正问我麾下这笨蛋会不会在黄河捕鱼……”   “德卿兄,今夜你值守吗?我帮你啊……”   这一句一句,当时张弘正满不在乎的语气,他根本没放在心里过。   就连李恒,怀疑他张弘范,却没怀疑过张弘正。   因为觉得张家已经是张九郎作主了。   史天泽、合必赤,也都认为张九郎不至于连弟弟都控制不住。   但不是。   张家根本还不是他说的算……   他父亲谋算不可谓不深,却只考虑到如何保数年家业,左右逢源,挟地方势力自重,这是行不通的,十数年后天下一统怎么办?需要年轻一辈来想办法。偏他父亲没这种深远考量。   张五郎呢?自己叛逃也就罢了,若如张世杰一般磊落倒也无妨,却还每每伸手回来把家业掏过去。   张十郎,更是毫无主见,被人一蛊惑,酿成如此大错。   “你那天没说完的,可以继续说……张弘道还说什么了?”   “哦,五哥说,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就能保全家业。但助忽必烈,只怕早晚还是世侯都做不成,不如助李瑕,往后皇亲国戚,岂不更好?自古富贵险中求……”   张弘范发现自己还是听不进去。   他再次打断了张弘正的话,问道:“我呢?他可说过我怎么办?我得陛下之信重,便没付出代价吗?”   “九哥你就当作不知道好了。”   张弘正话到一半,感受到张弘范眼神有些可怕,缩了脖子,道:“不会有人知道的,不管他们怎么查都只能查到李恒……”   整场谈话至此,张弘正依旧不认为这是一件多严重的事。   他相信他兄长与姐姐姐夫不至于要害他,要做的本就不是多难的事,说几句话而已。   同样的道理,坦诚与九哥说了,九哥也不会害他,把秘密藏在心里而已,对九哥也不是多难的事。   世上本无事,何必庸人自扰?   ……   而张弘范踏出这个帐篷,心中只有冷笑。   张五郎、张十郎都不知道忽必烈有多可怕。   因为,这就是两个庸人。   庸人与张家的兵权无关,所以忽必烈的目光从来就没放在这两个庸人身上,他们自然是感受不到那种可怕的压力。   “无知者无畏。”   张弘范念叨着这句话,摊开手掌,看到自己掌心已满是冷汗。   “怎么办?”   有一个念头泛起,他犹豫片刻,摇了摇头……   ……   合阳大营。   李瑕翻身下马,走进帐中,脚步马上有些踉跄起来。   不一会儿,韩祈安匆忙进来,只见李瑕还没能把身上的盔甲卸下。   “阿郎这是……”   “血干了,粘住了,帮我一把。”   “受伤了?!”   “没事,小伤,岳翁帮我敷药吧,不必让将士知道……林子走了?”   “是,袭营成功的消息一传回来,林子立即抽调了下游的两千兵马,赶往蓝田支援。”韩祈安道:“关中东面三百里黄河防线,只有不到五千人驻守。只要蒙军攻一次,我们都守不住了啊。”   李瑕任由韩祈安治伤,额头上的汗水不停往下淌。   因失血,唇色也苍白起来。   他却是笑道:“诸葛亮也唱空城计嘛。”   如今虽没有《三国演义》,其实这些小故事却早有流传,如空城计便出自晋人笔记。韩祈安也懂李瑕这点小玩笑。   他勉强笑笑,用刀割下李瑕伤口处的布,啧了一声,道:“盼着这次暂时能废了这一路蒙军。”   “李恒死了……我得知他的旗倒了,特意绕过去看了一眼,该是死了。”   “那近期我们不宜让蒙军知道我们还有情报来源?”   “是啊。”   李瑕想到在耶律希亮面前故意扮作李恒一事,想必等耶律铸仔细一问,难免猜疑他为何能如此熟悉李恒,又能坐实李恒一事。   “这次吴老六做得着实漂亮。”   “何泰已经回来了,也是这般说。我则觉得,这次黄河东线能守住,这批山西汉子立了大功。”   “是啊,山西人居功甚伟……” #第八百一十五章 围堵   从合阳大营赶到蓝关大概是三百三十余里路,信马一路不歇一趟须走二十个时辰。   两千人行军则完全不同于单人匹马赶路,必定会慢上非常多。   林子只给将士们二十四个时辰。   正月二十八这日夜里,他从合阳大营到下游集结了两千兵马,开始向蓝关行进。   出发时看了天色,是丑时三刻,他们决心赶在正月三十日丑时之前抵达蓝关。   若能抵达,这样的行军速度称得上不可思议。   累当然会很累,但其实士卒们什么道理都明白。   他们的家小和家业都在关中,父母妻儿正避在各个城池里,不久前刚分了田地建了屋舍,当然不能让敌军杀进来。   “出发!”   “我们已经连胜了两场大仗,马上就要击退蒙虏了,都咬咬牙撑住,打好最后一战!”   “火把打起来,连夜赶路……”   将官们一直吆喝,激励着士气,声音渐渐哑掉,越来越喘。   士卒们则无人说话,只管闷声赶路。   脚步声阵阵,似在诉说他们的焦急……   ……   蓝关。   “敌袭!”   吴泽还在对栓娃说“我们这一路是最难打的”,忽听得一声大喝,整个人已被搂虎扑倒在地。   混乱中,栓娃已举着号角吹起来。   号角一响,一个个枕戈待旦的宋军士卒从营房中跑出来,冲上城头。   “栓娃,好样的!”   “噗。”   箭雨射来,望台上叮叮当当,全是箭雨射落的声音。   号角声突然停止,栓娃已倒在地上。   “栓娃!”   “杀敌!杀敌!”   突兀而且混乱,吴泽甚至没时间悲伤,已开始随着搂虎杀敌……   越来越多的蒙军已在黑暗中跃上城头。   若非有吴潜事先提醒,宋军将士们也许很可能像大理君臣看到蒙军从苍山跃下来时一般瞬间心神崩溃。   即便如此,突然遇袭的战斗自然是不好打,宋军的伤亡远比平日守城时要多得多。   蓝关似乎已有要失守的架势。   吴泽也觉得绝望,但想到不久前自己才口口声声与栓娃说要撑得比蒙军更久,现在栓娃死了,自己却要辜负他?   说的全是哄他去死的鬼话?   胸臆中有股怒气。   吴泽一边杀敌,一边大声激励着士气。   他不知戴先生之前是怎么做的,反正就是把“一定要守住”的情绪喊出来。   战场上,主将的意志是否坚决有很大区别,主将奋勇,士卒便也奋勇。   “列阵!列阵!杀蒙虏下去。”   终于,越来越多的守军士卒赶上来,搂虎开始在城头组织列阵。   吴泽退了两步,与士卒们站定。   他发现站在身边的就是第一次到蓝关时遇到的拉砲车的那个汉子。   “贼你娘!额干你们祖宗!死吧狗虏!”   这关中汉子还是一副暴躁的样子,不停骂粗口。   “捅他娘的啊……”   “噗噗噗……”   长矛捅翻了前面的几名蒙卒。   蒙卒也挥刀砍倒了几名宋兵,还有快摔下城的蒙卒还伸手拉住宋兵的脚将其拖下城。   搂虎已领着另一队人迎向从左边杀来的敌人。   吴泽满手都粘着血,腻腻的,余光一瞥,那个骂粗话的关中汉子已经不见了。   “贼你娘!”   出身于书香门第的吴泽下意识骂着粗口,准备面临蒙人下一轮的冲击。   还要死更多人……   “轰!”   一声重响。   吴泽回过头看去,只见是吴潜不知何时已在主城楼处。   火光中,吴潜怒吼着重重挥手,身影显得苍老,但竟有种遒劲无比的力量感。   遒劲、雄健。   其实城外还是一片黑暗,搂虎、吴泽只顾着应付不停攀上城头的蒙军,没想过城外是否有蒙军正在列阵,准备等城门被打开就进城。   吴潜想到了。   他此次来蓝关,把长安城头上的火炮运了一门过来。   蓝关若失守,只守长安又有何用?   虽垂垂老矣,他比年轻人更果断,更豁得出去。   “嘭!”   炮弹向城外激射而去,响起一片惨叫……   ……   天亮时,唆都咬牙切齿,满心不甘地收了兵。   一块一块被打成碎片的尸体被运回来,摆在了营地前。   有的是半片身子,有的只剩一只腿,断裂流出的内脏让人见之作呕。   “宋军用的是什么砲?”   “砲?”董士庆脸色很难看,像是把喉咙里什么东西又吞了回去,喃喃道:“什么砲能打这么远,有这样的力道……”   他奉父亲的命令到蓝关来传话,本想的是唆都一两天就能攻破这个只有民壮在守的关城,等有了结果再到商州回报。   但经过这一夜的战事,他发现蓝关似乎已不是短期内能拿下来的。   宋军将领有这样的巨砲,却留到最危急时才放……那下一次快要攻破蓝关时又会遇到什么?   这种心理上的对弈让他觉得有些难受。   当然,蒙军还是占上风的。   “我不管那是什么,我还是能攻下蓝关。”唆都道:“我需要更多的箭头饲料,你到商州给我送过来,再消耗几天就足够了。”   董士庆有些不愿,但他在唆都面前不好说什么,只能应下,准备驱马到商州将这一切报给董文蔚。   临行前,他回过头望了一眼蓝关那残破的关城,觉得这个连城墙都已裂开的关城本不该守到现在。   好在,宋军并没有反攻的能力。   只能挨打的宋军必定要败,早一点或晚一点而已。   ……   董士庆快马赶回商州,发现董文蔚正在与敌军对峙。战场就在商州以南的龟山。   走到哪里都是在打仗,让他感到有些厌倦。   一路登上战台,只见董文蔚披着盔甲站在那。   “父亲。”   “秦岭以南的雪开始化了啊。”董文蔚自顾自地喃喃一声,并未回头看儿子,问道:“攻下蓝关了?”   董士庆上前,望了一眼远处的两军方阵,低声道:“没有,宋军中有种巨砲,威力很大……”   良久,董文蔚听罢蓝关战况,道:“巨砲再厉害,能打死几人?守方也只能用来提振士气罢了。唯有攻,方能击溃敌军,方能歼敌。”   “是。”董士庆望向敌方的将旗,道:“李?莫不是李瑕亲自来了?”   “这是山东李,李璮之子李齐山。李家又投了宋国,又成了忠义军,反反复复。”   董文蔚抬手指了指,道:“他们比我们急……”   他说的不错,忠义军虽然攻下了武关,其实还是处于被动。   忠义军一则没有粮草,二则孤军深入。若守在武关,一边要面对南阳守军的围堵,一边要面对在商州的董文蔚。如果长期对峙下去,会成为先崩溃的一方。   所以,忠义军分兵了,留三千人驻守武关,其余兵马直驱商州。   “李齐山年纪小,背后站的是王荛,这小子太狂了,疲师远来,实力不足。”   这日,董文蔚在观望了战场之后,作了如此判断。   ……   事实上,王荛决定分兵来商州之前,根本没想到商州已经降了。   他原本盘算的是在商州城下与守军合力,击败董文蔚,之后解蓝关之围。   待看到倚城而守的董文蔚兵马,便让人有些傻眼。   王荛、董楷、闻云孙等人商议良久,废话说了许多,甚至还派人劝降董文蔚,被拒绝之后,他们做了一个决定。   “打。”   ……   商州这一战,双方几乎都是世侯的兵马,士卒战力都差不多。差的只有人数、地形,还有指挥。   将领之中,忠义军将领杨友、郑德衍都是良将,也正是有他们,忠义军能偷袭了石同甫,拿下武关。   但七千余人与上万人大战,还要看统帅的调度。   在董文蔚看来,对面的统帅根本不知兵,可谓毫无经验。   王荛、董楷、闻云孙确实是全都是第一次指挥这样的场面。   他们有一腔热血,胆子也大,然而战事一起,走上战台一看,根本不知如何调度。   这使得宋军很快就成了小股兵马的各自为战。   刘金锁颇勇猛,领着他那一路兵马长驱直入,瞪着董文蔚的大旗越杀越近。   身后的战台上根本就没有提醒,他也看不见整个战场的形势,因此一直以为马上就要赢了。   左翼,杨友陷在了蒙军的包围之中,拼命向战台求援,旗帜晃动、军号不停吹。   战台上始终没有打出令旗让右翼的郑德衍过来支援……   一战至此,表面上看起来,双方伤亡还没有显出大的差别来。   但董文蔚已有必胜的信心。   他从容指挥兵马分割忠义军,思绪已飞到了蓝关,想着今日击败商州之敌,趁势抢回武关,即可支援唆都。   不容易,如今已到了二月,终于是要奠定整个胜势了。   前几天还担心被前后围堵,原来遇到的只是刚上战场的书生。   “那是什么?”   忽然,有呼声响起。   董文蔚大步转到战台北面,望见北面尘烟滚滚,乌泱泱的一股人马正在向这边涌过来。   “那是什么?去探。”   “报将军,好像是……唆都将军的溃兵?”   “溃兵?”   唆都怎么会溃了?   董文蔚回想着唆都那精干凶猛的模样,很难相信唆都会被人击败。   但眼前发生的一切,确实在证明着这点。   仿佛是在梦中,他移回南面,还能看到忠义军已经被分割开来,是胜是负,只看能否在被溃败冲乱之前就先歼灭忠义军了。   双方都是被对方两面夹击,都没有退路了……   “传令下去,拦住北面溃兵!”   “擂鼓!命右翼尽快歼灭杨友所部敌兵!将士们,此仗若胜即取关中,这是最后一场硬战,杀敌!”   “咚咚咚……”   远处的战台上,那几个毫无经验的书生这次竟是先下令击了鼓。   他们都是聪明人,自然会学习指挥,至少开战到现在,他们已经多了一点点的经验…… #第八百一十六章 不直人间一唾轻   唆都没想过自己会败。   可一旦士气崩溃,兵败如山倒,他根本无法挽回。   若说士气如山崩地裂,那第一道裂痕就是二十八日夜里偷袭蓝关失败,反遭到了宋军的炮击。   当时唆都以为伤亡并不大,无非是晚几日攻城。   但这已在士卒们心底埋下了“没到最后一刻,宋军都还有后招”的担忧。   之后唆都又下令驱赶民壮攻城,终于在三十日的夜里,攻破了蓝关。   蒙军大喜。   然而,入城之后,他们迎来的是整个蓝关关城的烈火、爆炸……轰然巨响声中,宋军竟是直接毁掉了关城。   烈火持续了一日一夜,当蒙军好不容易灭了火,面前遇到的又是轰鸣的炮响。   以及一整支严阵以待的宋军。   宋军怎么可能还有援兵?   蓝关这么重要的地方被攻打了那么多日,宋军能抽取的援兵早抽掉了,哪里还有援兵。   双方一交战,宋军就大喊着告诉他们了。   “合必赤已死,蒙军在黄河大败!”   蒙军士卒不管信或不信,一次一次面对宋军的顽固的防守,潜意识里早已认为攻不进关中的。   爬上蓝关,被打回来了;攻破蓝关,关城被炸了;好不容易灭了火,又遇到宋军援兵严阵以待……那再打过去,一定还有别的宋军。   宗王合必赤那一路友军都完了啊。   像是雪崩时的第一块积雪掉落,马上便有第一个掉头就跑的蒙卒。   唆都是蔡州总管,麾下是蒙古汉军。他是蒙人,下令都是通过通译下令。   有胜势时,这些都不是问题。   但一遇逆势……就像是雪崩,在雪崩面前,人力无比渺小。   唆都是乐极生悲,根本没能预料到杀入蓝关之后会面对这样一系列的情形。溃败一起,他根本无挽回。   ……   林子则是大悲大喜。   他率兵赶到蓝关以北之时,正是正月三十日的丑时,只见蓝关城上一片大火,还以为是蓝关已经失守了。   之后,很快便遇到了吴潜。   林子无法言说当时是怎样的心情。   他曾经为程元凤做事,清楚这些相公到底有多尊贵,这夜他却见到了声望更高的吴相公最狼狈最憔悴的模样。   熬到油尽灯枯了一般。   “吴相公,这是……”   “让将士们歇一夜,火势一灭,破敌吧。”   将士们歇了,吴潜却没歇,规划着接下来的战事,调整火炮与伏兵的位置,安排探马。   直到看到蓝关火势渐小,他才菀尔了一句。   “看小儿辈破虏。”   ……   “破虏!”   从蓝关跑到商州,一百五十里秦岭山路,拼命跑、拼命跑也需要跑十个时辰。   蒙军士卒为了逃命,在山道上奔跑、翻滚、砍杀、踩踏,一口气都不敢歇。   宋军竟是也追了上去。   搂虎本来就有些疯,他是彝族山民出身,在这险峻高山上如履平地,麾下的士卒或是他带的旧部,或是当地人,对地形熟悉,跑得也快。   林子带来的这两千人好不容易到了蓝关,歇了一日一夜,已缓过劲来,不愿白来一趟,也不愿落在蓝关守军后面。   宋军这般奋力追赶,一直追着蒙军溃兵到了商州以北。   吴泽原本打算停下。   他比搂虎、林子更清楚形势。一直奇怪唆都为何只领数千兵力驱赶着驱口攻城,商州至少还有万余蒙军,却不调到蓝关。   直到林子派控马回报,称发现商州正在大战。   吴泽这才确定有援军牵制住了很大一部分蒙军。   他马上为搂虎、林子参谋,提出继续驱赶溃兵冲溃商州蒙军的阵线。   若没有吴泽在,搂虎、林子这样的武将也许还是会这么做,但未必有自信。从吴泽口中提出就不一样了,他们佩服吴潜,也连带着佩服吴泽,对读书人天然的有种信服。   军师这般说了,那就一定对。带着这种想法,冲杀起来便是毫无顾忌。   ……   武关道上,有人逃,有人追。   再一看前方杀声冲天,竟还有一场战役在进行,溃逃中的蒙军心情愈发崩溃。   都说蒙军好战,喜好的是那种击败敌人肆意抢掠的战争,而不是这样的硬战、苦战、败战。   受够了。   战事太多了。   好不容易逃到这里,前方还在打?!   越来越多的蒙军发了疯。   他们看到商州城门紧闭,于是吼叫着继续向前冲。   宋军在他们身后驱赶着,引导着他们逃跑的路线,最后撞向董文蔚的大旗。   唆都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本以为董文蔚能够接应他“撤退”回来的兵马,稳住颓势。   但现在看来,反而是他要冲乱董文蔚的兵势。   ……   一名溃军被斩杀。   执刀的蒙军士卒放声大吼道:“不许冲阵!所有溃兵从两边绕后……”   溃军涌上来,推倒了这些士卒,活活将他们踩死。   “咚!咚!咚……”   蒙军战台上的鼓声大作,董文蔚已亲自冲锋,直扑忠义军左翼杨友一部。   宋军的战鼓也大作。   杨友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反正就是王荛在告诉他,快胜了。   但依旧没见到战台上有令旗提醒右翼来支援。   杨友只好一边指挥士卒抗住蒙军的攻势,一边大骂王荛。   不可否认的是,王荛确实指挥得很糟糕。   这种糟糕使得忠义军被分割。但战场形势的突然变化,使得整个战场都趋向于混乱,战阵似乎不那么重要了。   各方陷入了乱战。   ……   左翼,杨友所部的两千余人被分割成好几部分,身边只剩百余人了。   杨友是杨妙真的侄儿,身上有股红袄军的草莽之气,打起仗来也着实是凶。   他的枪法了得,比刘金锁还厉害,只不过气力不如刘力锁大而已。   此时见王荛还不派援兵来,杨友放弃了打胜还是打败的想法,干脆冲向石同甫的旗帜所在。   一旦杀入敌阵,不管别的,这小股忠义军就像尖刀一般,直杀到石同甫大旗下。   石同甫才指挥着把忠义军左翼分割,一回头,见杨友杀来,连忙招呼亲卫挡上。   来不及了,长枪刺来,枪尖如梨花雨落,包围了石同甫。   “叮叮叮叮……”   仅仅交战四招,“噗”的一声,杨友一枪捅进石同甫的眼窝。   “死啊!”   长枪一挑,挑破眼球,把石同甫的头盔挑落。   有忠义军士卒扑上,一刀劈开石同甫的脑袋。   左翼士气大振。   “叛贼受死!”   董文蔚、董士庆已策马赶来,两柄长刀猛劈杨友。   都是河朔世侯,董文蔚认得杨友,见面亦不留情。   但今日杀到眼红,董家父子显然是托大了,为求迅速取胜,亲自冲锋。   “吁!”   有忠义军士卒抢上前,与董士庆马匹一撞,闷响声中,那士卒倒地吐血,董士庆也摔下马来。   “噗!”   只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杨友已冲上前一枪捅翻董士庆,哈哈大笑。   “噗!”   董文蔚上前,一刀砍倒了杨友。   血光飞溅,那持枪的臂膀已被斩飞起来。   “死啊!”   终于,忠义军左翼的将旗倒了下去。   董文蔚又悲又喜,站在儿子的尸体前大哭。   “胜了!胜了!”   他已击败忠义军侧翼,很快就能驱其溃兵冲乱所有宋军。   但来不及了,回头一看,只见溃军已如潮水一般涌上来。   ……   才投降蒙军不久的商州知州魏若虚还站在蒙军战台附近。   转头一看,宋军已然冲杀过来。   “别杀我!”   魏若虚连忙向高处攀去,一边回头大喊道:“我是郡王任命的商州守,不得已……”   “噗!”   杀红了眼的宋军士卒根本不管这些,既见到蒙古高官,直接便砍了报功。   “杀啊!”   ……   整个战场渐渐向西面偏。   董文蔚想冲溃宋军,却被自己的溃军冲得不断向西逃。   但西面是秦岭的高山,逃着逃着,他终于被围困在山崖下。   今日一战,竟是从必胜突然转成了这等惨败。   荒谬,却又无法挽回。   当然不甘,对手根本就是不会指挥,唯运气太好。   “时也,命也……尔等投了吧。”   董文蔚想到家中仕大蒙古国者,还有兄弟六人,子侄数十人。而董文用被俘已让家族十分难堪。   一念至此,他径直提起刀,架在脖子上一抹。   尸体倒在地上。   “将军!”   周围士卒纷纷大哭……   ……   一旦溃败,伤亡的人数急剧上升。   越来越多的尸体倒在了丹江边,直到忽有人大喊了一句。   “拿到蒙将了!”   “俘虏唆都了。”   “……”   唆都几乎已逃过了宋军的阵线,将要脱离战场。   但其实也逃不掉,前面的武关还在宋军的掌握中。   他并非没有战死的勇气,只是在蓝关初败时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而之后一路溃逃,逃着逃着,已不知何时战死才好了。   他被一路押上宋军战场,看到了王荛得意洋洋地站在那,不由破口大骂。   “这就是你们这些汉人所谓的忠义吗?王荛,你说过要忠于大汗,但还在暗地里谋反,你太无耻了!我们蒙古人宁可折断骨头,也绝不会像你这样背信弃义……”   王荛冷笑,上前就给了唆都一巴掌,用蒙语回骂。   “额秀特,你的狗屁大汗不背信弃义?宁可折断骨头?信不信我拔出你的舌头,把它像你们烤牛羊肉那样烤成美味。”   “……”   闻云孙转过头,与董楷低声交谈了几句,听董楷翻译了这些对话。   “他又说什么?”   “他说,他不会投降,蒙古人不会乞求敌人庇护。”   闻云孙道:“倒是条好汉,他既不降,传首以慑蒙兵,如何?”   语气平平淡淡,商州这场战事基本已定下来,敌将如何处置,小事而已。   董楷望向远处的战场,点了点头。   “宋瑞所言甚是。”   ……   “噗。”   唆都因得了闻云孙一句夸,很快,脑袋便被挂了起来…… #第八百一十七章 肯将衰朽惜残年   蓝关已成一片废墟。   吴潜由人搀扶着,缓缓走过废墟,抬手指着几处地方,安排民壮挖沟建垒,以防万一败了,蒙军卷土重来。   普通将士只看到要胜了,不会去想情况会有其他变化。   但吴潜是当过一国宰相的人,做起事来,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旁人只做一件事,他或许要做十手准备。   在焦黑的瓦砾场中走了一圈,老人体力不支,扶着拐杖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有人风尘仆仆地赶来,正是他的三子吴定。   吴潜有子四人,长子、次子进士及第,在宋廷为官;四子吴实战死;唯三子吴定不曾入仕,原本守在老家,近年则侍奉在他身边。   说是不入仕,但关中这个局面,吴定既来了,岂能清闲?   “父亲。”吴定也是年逾四旬的人了,好不容易爬进蓝关废墟,见吴潜脸色憔悴,忙关切道:“父亲这是……”   吴潜微微抬手,示意闲话少说,问道:“关中局势如何了?”   他并不是武关道这一路守将,而是坐镇整个关中后勤。   这些日子他是抛下了份内之事来蓝关,对关中情形当然忧切、心焦。   不等吴定回答,吴潜马上又问道:“杨西庵可有骂我拉走了长安的守军与火炮?”   吴潜怕的不是被杨果骂。   火炮之所以留在长安,因为不止是蓝关破了会有敌兵到长安,多的是敌兵有可能从别处攻来。   吴潜怕的是因他调走了守军火炮,长安失守。   好在吴定马上应道:“父亲放心,长安暂时无恙,只是……”   “快说。”   “廉公传信,提醒我们戒备西面防御,称近期陇西将有大战,杨公急请父亲将火炮、兵力调回去,否则长安民心大乱。”   吴潜后怕不已,心中暗道此番运气好,若再晚一步破敌怕是就来不及了。   他惊得一身冷汗,面色犹从容自若,道:“好,待兵马回来,马上便教儿郎们回防长安。”   话到这里,吴潜想到他交代过吴泽追到商州以前就立即回师,但此时却还不见动静,不免又是忧心忡忡。   直到傍晚时分,有快马匆匆赶回蓝关。   “捷报!捷报!我军于商州与忠义军合攻蒙虏,大胜,大胜!”   “……”   吴潜听罢战报,哈哈大笑之后却又以袖抹泪,背过人,与吴定感慨不已。   “小儿辈大破贼,小儿辈大破贼……谢安石雅量,闻捷报,意色举止不异于常,可笑我见识短浅,喜形于色。犹敢言谢安石功劳不够,笑我大言不惭。”   “父亲并未大言不惭,放眼当世,除了父亲,还有谁堪比谢公?”   “胜得太难啊,如何能不喜形于色?”吴潜自顾自喃喃着,老泪纵横。   他还想安排回师长安之事。   但听得捷报,他像是一口气泄了,神色迅速萎靡下来,这夜说着话忽然晕了过去。   ……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吴潜再转醒,便见到身边站着许多人。   他不由恼怒,咳了几句,大骂不已。他恍然以为自己骂得很大声,其实旁人听得是气若游丝。   一众武将被吴潜喝叱了一通,低着头退下去。   吴泽跪在一旁。   吴潜显然有话想对这个孙子说,却见一个人影上前。   “吴相公。”   “是……是宋瑞?”   吴潜精神一振,努力支了支身,端详着闻云孙,叹息道:“临走前老夫还能见你一面,好,好。”   闻云孙与吴潜的长子、次子是同年,皆是兴昌四年进士,与吴家往来亲近,此时上前两步,看着吴潜的面容,有些不可置信。   他听说过吴潜身死循州之事;近年也隐隐听人说过在关中主政的某位老相公正是吴潜;在商州战场,他也在想,到底是谁在统兵,能击溃唆都的蒙军。   直到随吴泽一路赶来,路上也得知了当年的隐密之事。   但若非亲眼所见,如何能叫人相信?   堂堂朝廷宰执被毒杀,假死脱身,主政关中两三年而朝廷一点风声都无?难以置信,难以置信!   “吴相公。”闻云孙眼中带着些震撼,不知如何开口,道:“学生曾听得吴相公一诗,欲知千载英雄气,尽在风雷一夜中。”   “老夫知道你想问什么。是啊,老夫没死在循州那一夜风雷中,又苟且偷生了几年。回想起来,了却平生不少心愿……你可知,老夫守住了长安千年古都……”   闻云孙登时红了眼,肃色道:“学生……学生定为吴公讨还公道!贾平章……”   “公道不公道的,老夫不在乎了,也不怪贾似道,如我这般涉及皇位之争的罪臣,流放到地方之后,暗中杀掉,本就是常例。”   吴潜说的是流放,不是“贬谪”。   宋廷的贬谪有三种,一是左降,放任地方州县,依旧有权;二是安置,仍有一定的自由和虚职;三是编配。   吴潜贬循州就是编配,是被专人押送到偏远恶劣之地管制,定期向地方官“呈身”,即是被关押在循州。   说是“贬谪”,听起来像是把官位降一点,外任地方,看起来还是官。   其实编配就是流放,编配官就是罪犯。   当然,这也是大宋对士大夫的优渥。连谋逆大罪,也只是“贬谪”处置。   今日吴潜随口一句话,把这窗户纸在年轻的闻云孙面前捅破了。   因为他真的不在乎什么公道不公道了,在乎世道。   “江古心尝言‘世道之责当在宋瑞’,你莫辜负其厚望。”吴潜以一双老眼注视着闻云孙,喃喃道:“世道之责,在尔辈年轻人。”   闻云孙一愣。   他触动很深,但许多事暂时还未完全想明白,登时惘然。   再一看,见吴潜还有话要与吴泽说,他只好郑重行了一礼,告退。   帐中,只剩下吴泽还守在吴潜身旁。   “也不知陇西能否守住啊。”   “祖父切莫再忧心战事,好好休养才是。”   “不行了,回光返照了。”吴潜的思绪似乎很飘,说起话来有一搭没一搭的,道:“杨西庵与我同岁,你看他精神矍铄,怕是还能看到四海归一之日,让人羡慕啊。”   吴泽大哭。   吴潜含笑拍着他,道:“莫哭……也好,我至死犹是大宋臣子,也好。”   他不给孙子哭着说那些安慰话的机会,让吴泽凑近了,缓缓地交代身后之事。   “此番若能挡住蒙虏攻势,李瑕的基业便立住了,我一直劝他要忠于大宋,尽力了。事到如今已拦不了他。也好,身后事管不了了,往后你想如何做,便如何做。”   说着说着,吴潜有些累了,最后道:“我走之后,由你三叔守孝……你不必守孝,你守关中。”   “孙儿……”   “记得来时我与你说的话吗?你守关中。”   吴泽大恸,跪着含泪答应。   隐隐地,能听到吴潜以极低的声音在念着唐诗。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这不是吴潜此时的心境,这是他被贬循州时的心境。   但谁曾想,最后他并非死在循州瘴气弥漫的江流边,他守住了蓝关。   想到这里,吴潜有些遗憾,更有些得意,不由微微一笑。   良久,吴泽再抬起头,看到的是凝固在吴潜脸上的那一抹淡淡的笑意。   “祖父!”   吴泽泣不成声……   ……   三日后,一封急信由快马传到了合阳大营。   李瑕展开信,愣了一下,之后默然了许久。   他已经算不清重生以来见过了多少人的死亡……乱世人命如草芥,不是说说而已。   让人麻木,也让人疲惫。   “阿郎。”韩祈安走进帐中,似想汇报些什么。   李瑕把手里的信递过去,道:“我想让宋廷为他昭雪,追复原官、赐谥、追封。”   韩祈安微微一愣,看了讣告,长叹一声。   “与宋廷掰扯这些终究太麻烦,吴相公反对立赵禥。赵禥在位一日,宋廷若敢为吴相公平反,天子威严尽失,难。不如待阿郎立事了再追封,为吴相公立庙。”   “不。”李瑕道:“他想要的是宋廷的昭雪,他是大宋的忠臣……我本该早些帮他昭雪的,让他不留遗憾。”   韩祈安摇头,又点头。一会觉得昭不昭雪不重要了,一会又觉得吴潜走时也许还有遗憾放不下。   李瑕不怕麻烦,要去与宋廷掰扯,便由他吧,韩祈安汇报道:“阿郎,史天泽派使者来了。”   “做什么?”   “说是……”连韩祈安都有些替史天泽感到难为情,道:“说是给我们一个归顺的机会……” #第八百一十八章 战已久   奉命来招降李瑕的蒙古官员名叫王恽。   王恽时年三十又六,他出身金国高官之家,少年便有才名,彼时史天泽领兵攻宋,路过卫州,初见王恽对他优加礼遇。   之后王恽又从学于姚枢、郝经、王磐等北地名儒,后经燕京行省参政张易举荐入仕。再受丞相耶律铸提拔,授翰林修撰、同知制诰,兼国史院编修官。   从这经历便可看出,他人缘很好。   因人缘太好,这次王恽也受到了李璮、王文统的牵连罢官,幸而史天泽为他辩护,留他在幕下做事。   结果韩城之战大败,大营遇袭,统帅合必赤被斩,军心动荡,伤亡惨重……史天泽的处境非常不妙。   恰是此时,王恽站出来说,应当遣使去招降李瑕。   这个建议看起来很荒唐。   李瑕显然不可能被招降,另一方面,史天泽的长子史格刚死在李瑕手中,新仇旧恨,自不愿招降杀他一子二侄的仇人同朝为臣。   但王恽自有充分的理由认为应该遣使。   一则,名为招降,实为休战,借着招降的名义停一停战事;   二则,刺探李瑕军情,看其人是否还在黄河沿岸,是否已领兵去支援别处,如今又还有兵力几何;   三则,做最坏的准备,若诸路兵马皆攻不破关中,未必不会和谈。那谈得好与谈得坏将会有极大的区别,虽无奈,但也可早作准备。   至于李瑕愿不愿谈?   王恽至少能确信他不至于斩杀使者。   所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李瑕作为一个要争雄天下的人,必要争取北人的归心,如今正是树立名份、威望之时,不会做自损名望之事。   如王恽所料,李瑕没必要为难一介使节,也愿意接见。   ……   “李王之风采,着实让人倾倒。”   “我听过你的词,‘百年总是逢场戏,拍板门锤未易当’。”   王恽苦笑,讶道:“李王竟听过在下拙作?受宠若惊。”   “耶律有尚与我说过,他与你算是好友,当年也曾像这般出使,如今正在我幕下做事。”   略略几句寒暄,王恽感受得到李瑕的自信,这让他有种气势始终被压着的感觉……   “今陛下甚得中土之心、得蒙古诸王推戴,稽其气数,观其德度,可谓汉高祖、唐太宗、魏孝文之流也,明君当世,李王若归顺,则可王爵万世,从此偃武休兵,岂不美哉?”   见过礼,李瑕便不太理会王恽,改由韩祈安开口说话。   意思也很简单,蒙古没有资格劝降。   “惨败成这般模样,仲谋竟有勇气来大放厥词?凭何归顺,凭尔等脸皮厚不成?”   王恽早有准备,应道:“韩城一战,我方虽有小败。然胜败乃兵家常事,战到最后方能定成亡。李王或可胜一次、两次,甚至五次、十次,但只需败一场即有覆败之虞。而以大蒙古国疆域之广、国力之雄,早晚必胜……”   韩祈安打断了王恽的侃侃而谈,道:“那不如待尔等真能小胜一场了再谈,如何?”   王恽笑了笑,道:“恐韩先生不知,在兴庆府、在延安府,大蒙古国已是重兵云集,若待我方小胜一场,只怕尔等连归附的机会也没有。”   “不妨,我们等得住,只要忽必烈也能支撑得了这场战事,大可慢慢打。”   王恽下意识抬手捻着唇边的胡须,眼神中闪过沉思之色。   他意识到,李瑕肯见他也有目的。   这一场对话,双方都不认为有任何归附的可能,但都在试探。   “韩先生多虑了,以大蒙古国之国力,足可撑到占据成都、重庆,并无撑不了一说。”   “可惜这‘大蒙古国’似乎并非忽必烈一人的,蒙古人可以不在乎哈拉和林丢了,你们这些北地汉人也不在乎国都丢了?”   王恽一惊。   他人缘好,因此隐隐在军中听说过一些风声,说是阿里不哥复占了哈拉和林。   蒙古人逐草而居惯了,对城池并不太看重,只是难免让人担心汗位之争的结果到底如何。   另一方面,要稳定北地汉人之心,夺回川陕可比夺回哈拉和林更快、更有用。   所以燕京诏谕,继续攻川陕。   这事很微妙,并非说哈拉和林与川陕之间有一处绝对比另一处重要,而是要看形势。   眼下的形势是,史天泽已经把李瑕主力拖在黄河一个月,相信合丹、杨大渊马上可以大胜,到时李瑕腹背受敌,史天泽、董文炳犹可从东面杀入关中。   但王恽没想到,李瑕竟连这样遥远的情报都知道,那必然会继续顽抗……   李瑕并不知道阿里不哥是否夺回了哈拉和林。   他只是认为拖了蒙古近二十万大军这么久,阿里不哥怎么也该有动作了,所以让韩祈安试探了一下。   接见王恽,为的本就是试探……   王恽的惊诧只有不易察觉的一瞬间,很快,他淡淡一笑,道:“韩先生与其关心些无稽之谈,不如多担心陇西战事,不是吗?”   韩祈安也是淡淡一笑,不让眼神里的忧虑被王恽看出来。   他与李瑕仔细分析过局势,认为这一战如果一直打下去,哪怕一直能胜,打上三个月,积累的钱粮就将耗尽;打上半年,只能退守汉中;打上一年,只能学着余玠构垒守蜀……这还是最理想的情形,得一直胜且没有人叛投,但若有一场小败便说不准了。   当然,忽必烈也绝不会好受,真花了一年半载来与李瑕打仗,谁也不知道阿里不哥能将势力扩张到什么地步。到时哪怕歼灭了李瑕,还能不能胜过阿里不哥?   这是李瑕无法估量的,但他与韩祈安说了一句。   ——“我若是忽必烈,哪怕打上一年半载三年五载,打到只剩最后一口气,也要先灭李瑕,再试图缓过这口气,慢慢对付阿里不哥。”   这句话让韩祈安非常不安。   李瑕了解他自己,且了解历史走向,因此确信忽必烈一定得先灭了李瑕才行,但这是本不该有的判断。   忽必烈会怎么选,不知道。   ……   此时帐中互相试探的双方都有些吃不准对方的心思。   但论表现出来的态度,李瑕却比王恽坚决得多。   在看到了王恽那一瞬间的惊诧之后,他已得到了他想试探的东西,径直将王恽驱逐出去。   “多说无益,有本事你们便打进来。”   ……   燕京。   忽必烈已收到了史天泽韩城之战的战报。   意想不到。   论将帅、论兵力,论天时地利,这一战都没有败的可能。   史天泽打了一辈子仗,稳中有进。既能打出围歼李璮那样稳妥且伤亡小的战役,也能在昔木土脑儿一战迂回突袭,一举奠定胜局。   十七路世侯的十万大军哪怕分兵三万到潼关、南阳,犹有七万众,皆战力不凡,由名帅统领,履冰过黄河,攻打不到一万人的敌兵,如何会败?   说是黄河冰面被炸塌了。   忽必烈怎能不怒?   他发怒的方式却很平静,只是坐在那,眼睛微微眯起,从细缝中透出沉思而阴郁的光。   怒火不急着发散出来,因为这些臣子他还把握得住。   该有的责罚不会少,但同时他还能驱使着他们为他的大业出尽所有的力。   一瞬间,先思量了如何处置败军之将,之后,忽必烈眉头一皱,考量起形势。   开战一个多月了。   在李璮举旗叛乱的最初一个月,蒙军就已经将李璮围困在济南,奠定了胜局。   原本以为能很快覆灭李瑕,可现在一群废物却连关中都没能杀进去。   比预想中慢得太多了。   但,还有合丹、杨大渊的战报没送来……   有一路能杀入关中就足够,李瑕的防线一看就是外围壁垒重重,内部空虚。   想到这里,忽必烈心中已有了决意。   只需要一封捷报就够,有一封捷报,他便可决意继续攻打李瑕。   ……   终于,在二月十六日,有快马狂奔至燕京,一封战报被急递入行宫之中。   “大汗,陇西战报到了!”   忽必烈竟不着急,以面沉如水的表情接过那封情报,摊开一看,眼中似有精光闪过,之后神色依旧平静。   他回过头,看向挂在墙上的地图,只见大蒙古国的疆域是那般大…… #第八百一十九章 撑   “大汗,只有草原在,蒙古人才能生存,这是成吉思汗的箴言!大汗再不反攻阿里不哥,他就要联络诸王占据整个草原了!”   塔察儿很气愤,提高音量,又道:“我们还在等什么?等无能的合必赤与合丹攻破宋人的防线吗?!等抢回了草原,我只带两万勇士就可以为大汗打下成都。”   之所以会有这一番话,因为兴庆府消息传来,合丹小败于宋军,并称短期内暂无攻破宋军防线的办法。   塔察儿浑然忘了当年他领十万大军攻樊城与宋军对峙数月最后灰溜溜地退回一事。   他觉得合丹太过无能了。   “大汗说阿里不哥愚蠢得不像成吉思汗的子孙,认为李瑕的威胁更可怕。那更应该先打倒阿里不哥,再全力对付李瑕。只要保证身后还有草原,蒙原人就永远还有重来的机会……”   忽必烈冷着脸,听着这些像是牢骚的谏言,始终保持着冷静。   直到最后,他把蒙古诸王、蒙古大臣们赶出去,转过头,看着他的宿卫长安童,问道:“你记得上一次说起该先打阿里不哥还是李瑕,是什么时候吗?”   “是在正月二十二日,大汗。”安童答道,“已过了二十五日。”   “二十五日,足够我灭大理国了。”忽必烈喃喃道,“可我们的勇士们有什么进展?”   “没有进展。”   “有很大的进展。史天泽在黄河被打得大败,合必赤死在了宋军袭营时,唆都与董文蔚被围歼在武关道,耶律铸设计偷袭宋军反而被伏击。”   安童连忙跪下,因忽必烈话语里的怒气感到颤栗。   “大汗,勇士们在砍木篱笆时断了斧头,但只要砍倒篱笆,院子里的一切就是大汗的财富。”   忽必烈对安童有这份见识很满意,适时地展露了他的阴冷之后很快便摆出宽厚的一面。   “起来吧。你知道这次与二十五日前有什么不同吗?”   安童道:“我年少愚笨,认为没有什么不同。最多只是过去了二十五个日夜罢了。”   忽必烈笑了笑。   他心想,不同在于之前考虑的是先打阿里不哥还是李瑕,而现在考虑的是……暂时打不下李瑕,该怎么办?   区别很大。   原本是“来得及”,现在很可能是“来不及”了。   “去把那些汉臣们叫进来。”   ……   “陛下,臣以为如今万不可撤兵。”   刘秉忠出列,掷地有声道:“一旦撤兵,即陛下承认攻李瑕不克,岂不惧世侯离心?!”   忽必烈的眼睛又微微一眯。   他本觉得塔察儿的谏言有道理,先收兵击败阿里不哥,保证草原的根本之地,再回过头来全心全意地攻打李瑕。   但,刘秉忠切中了另一个关键。   比如,顺天张家、东平严家,都有亲属正在川陕。   这些世侯未必不是在窥探局势,察觉出谁有取天下的可能,心里便倾向谁。   此次若是近二十万大军合攻李瑕到最后却无功而返,难保这些世侯不生异心。   忽必烈扫视着面前的金莲幕府群臣。   刘秉忠、姚枢、李德辉、王鄂、张易、王磐……   只见他们一个个文质彬彬,看起来并无力量。   世侯离心?   谁知道这些文人会不会离心?   他遂大笑道:“聪书记说的对,汉人有个词说的就是朕今日的处境,叫‘进退维谷’,聪书记认为该怎么办?”   这个成语忽必烈念得字正腔圆,可见忽必烈不是学不会汉语,只是没有必要。   刘秉忠应道:“有两条路可选,一是继续攻打李瑕,他占据川陕的时日尚短,没有积累钱谷,只要打下去,他一定会败亡。”   “可这样一来,让阿里不哥占据了草原,让朕麾下的蒙古勇士们离心了,又怎么办?”   “歼灭李瑕,保证不会有一方势力能够威胁到中原,到时以中原之力攻打草原即可。”   忽必烈笑了笑。   若是依刘秉忠的意思,到时失去了草原,愿意支持他的蒙古人就更少了。   那岂不就是顺了这些汉人的心意,中原就真成了一个汉人王朝?   “第二条路呢?”忽必烈问道。   他的神情显得很是宽厚,但那蒙古大汗的威仪已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因为他看得出,金莲川幕府这些汉臣有私心……   ……   皋兰山县,子城县。   县城隔着黄河与兰州城对望。   北面则是蒙军的大营,宋蒙双方已在此处对峙了一段日子。   原本,蒙军已把宋军堵到了更西面的凉州,但耶律铸想要将计就计佯退伏击宋军一次。   那一场偷袭战发生在冰草台。   依耶律铸的计划,宋军追击合丹的辎重,哈兰术、忽剌出绕到宋军后方,与合丹形成合围。   没想到宋军没有中计,只是远远缀着合丹,与合丹的主力拉开了很远的距离。   当哈兰术、忽剌出领兵出冰草台,却无法得到合丹的支援,最后反而败退。   蒙军士气为之一颓,宋军遂趁胜追击,把防线拉到了黄河附近,与兰州守望相助。   合丹失了锐气,不敢强攻,双方便对峙起来。   这一战,对于杨奔、宋禾这些年轻的骑兵将军而言,受益匪浅。   如果没有李曾伯,他们一股脑地追上合丹,只怕此时脑袋已被斩下来堆在兰州城下了。   经此一战,杨奔像是一夜之间成熟了不少。   若说收复河西之前,他想像霍去病一样建功立业,如今他更在乎的则是守卫疆域或开疆扩土的过程,而不是封狼居胥的结果。   李曾伯让他明白,脑子里装太多封狼居胥的狂热,却忽略了战场与士卒、忘了保持冷静的将领,早晚必死在战场上,还要害死麾下士卒。   打仗不是求功业,是求活。   战到最后,死了无数人,活下来的人自然会有功业……   这日,杨奔巡视防线,忽皱了皱眉。   “彭有余!”   “在!”   “你麾下士卒少了一个,哪去了?”   彭有余回头一看,向旁边的士卒问道:“新兵呢?”   “不……不知道。”   杨奔脸色已冷了下来。   这一什人原不是他麾下人马,是因杨奔的兵马折损太多,李曾伯便把李泽怡留下的兵马补充过来。   今日竟出了逃兵。   “还不给我找?!”   “将军,那新兵叫李丙,是在兰州时找郡王说要从军的。”   “我不管他是新兵老兵,追回来军法处置!”   ……   黄河上,宋军已筑起了一道道冰墙。   今日陆小酉正在领兵督建工事,有麾下士卒过来说捉到一个逃兵。   一看,竟是李泽怡留下的旧部,陆小酉气不打一处来。   “嘭。”   “你他娘的,说要保太平,求着郡王要从军,领了兵饷,现在要逃?”   陆小酉又是一拳。   李丙被打得摔在地上。   他鼻青脸肿,满嘴是血,却是一声不吭,也不求饶。   陆小酉恨铁不成钢,却知道李丙与别的士卒不同,是兵马开拔到兰州后临时入伍,未经过训练便直接上战场,且前阵子李泽怡战死,李丙又转到杨奔麾下。   若非能体谅这些,他便直接将李丙斩了。   狠狠打了一顿,稍了些气,他才终于拉起李丙,喝道:“吭一声!为何当逃兵?”   李丙一直没求饶,此时见陆小酉态度缓和,反而哭了出来。   “说!当初说想保太平来投军,现在不想保了,是吗?”   “不是。”李丙摇了摇头,闷声闷气道:“我想去兰州,看看马瓦儿和她孩子。”   “马瓦儿是谁?你婆娘?”   “不……不是,不是我的谁。”   “窝囊。”   陆小酉骂了一声,在李丙身边坐下,叹了口气。   谁没有人想见的人?   好一会,李丙喃喃道:“我当过驱口,当驱口太苦了,比当兵苦多了,我不怕苦……”   “你是因为换到了杨奔麾下,觉得他太严苛了?”   “不是。”   李丙脸上的血也不擦,痛苦地按着自己的头。   “一睁眼就是打仗,每天都有人战死,什长死了、将军也死了,你们都跟没事人一样。”   “不然呢?天天哭吗?”陆小酉道:“李泽怡战死了,我心里才……唉。”   这战场上的每一日,对他一样也是煎熬。   “陆将军,我犯了军律,我是孬种。”李丙道,“请军法处置。”   “处置肯定要处置,但你不是孬种。我们训练了好久才拉出来打仗,真比起来还不如你呢。当兵的,哪个没哭过?”   李丙闻言大哭,道:“蒙军怎么杀都还有那么多,看不到怎么赢啊,我以为从军就能立功杀敌,没想到是这样,没想到是这样……我保不了太平,我只想保一两个人的太平。我怕我们败了,蒙虏就杀到兰州。”   同样都是上过战场的人,陆小酉懂李丙的痛苦,揽过他的肩,想了想,道:“知道吗?蒙虏比我们难受,蒙虏早晚撑不过我们,我们能赢。”   随着这句话,远远地有士卒向这边跑来。   陆小酉起身,听了信使的汇报,大讶。   “你说什么?”   “蒙军撤了,现已撤往兴庆府!李帅唤陆将军速回大营!”   “……”   李丙愣住。   没上过战场的人不能理解他心里的痛苦。   他觉得每时每刻都那般难捱,觉得战事绵延仿佛永远尽头。击败了蒙军一次又一次,却始终没看到双方优劣之势的变化。   所以撑不住了。   但没想到,就在这个他决定逃掉的日子,蒙军就这样突然撤了。   ……   陆小酉俯下身,双手按住李丙的肩,一脸郑重地交代了一句。   “蒙军还会来,下次别再逃了。记住,咬紧牙关撑下去,敌人就永远撑不过我们。”   ……   三月初一,夏阳渡。   “开船!”   顺着张顺一声大吼,战船向东划去,撞破了冰面。   看着那冰面如此脆弱,宋军欢呼不已。   仿佛砸开冰面就是击败了敌人。   “开河化冻了!”   “守住黄河了……”   李瑕站在河边,见此情景,眼神中的神色似轻松了许多。   韩祈安上前,道:“阿郎,对岸确切消息,蒙军退了。”   “真退了?”李瑕有些难以置信,又问道:“这就退兵了?”   虽然每天都在想这种可能,他还是感到了有些不真实。   “忽必烈真敢撤了?他要怎么稳定人心?”   “真撤了,真撤了。”韩祈安抚须道:“阿郎说只要忽必烈肯打一年半载总能打赢我们,但我不认同……我觉得真个打下去,我们未必会输。”   话到这里,他哈哈大笑,道:“想必,忽必烈与我想的一样。”   李瑕犹在想这是否会是佯退之计,韩祈安已笑到眼中落泪。   “阿郎,我们击退蒙军了,如你所言,他们撑不过我们。”   “是吗?击退蒙军了……”   李瑕没来得及喜悦,只在这瞬间长松了一口气,感到一阵疲惫。   这一场仗,真的打得太久了。   他抬头看去,天高云阔,黄河化冻,到处都是战死的亡灵…… #第八百二十章 战略调整   延安府。   延安唐时称“延州总管府”,宋元祐四年,升延州为延安府。当时宋与西夏战事频繁,此地便是主战场之一。   当时李元昊称帝,率兵进犯宋境,于三川口击败宋军,兵临延州城下。   宋仁宗遂命韩琦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范仲淹以天章阁待制之职出知永兴军、兼知延州。   范仲淹戍边西北,又拔擢了狄青、种世衡、郭逵、张亢等等名将。   总之,延安曾是宋与西夏的战场,涌现了一个时代的风云跌宕,名相良将辈出。   但从另一个方面说,大宋所谓的“西北边境”,似乎有些丢脸。   比太原都靠南,西距玉门关还有五千里。   换成任何一个大一统的王朝,延安都处在疆域中心。   名垂千古的将相,韩琦、范仲淹、狄青,多年守边,离河套都遥不可及。   是他们做的不够吗?   换作卫青、霍去病来,可能做到更多?   张珏是否比得了过往这些将相?   ……   秦直道上,李瑕策马而行,脑中考虑着这些问题。   远远的,延州城在望。   张珏没有出城迎接,直到李瑕进城时,他才匆匆从戍楼跑下来,浑身泛着一股酸臭味,显然是有几个月没洗澡了,脸上的血污也没擦干净。   倒是一咧嘴,牙齿还算白。   他守延安府一年多了,开战时根本没想到这一战会打这么久。   当着士卒们的面,张珏很给李瑕面子。不过等见了礼,二人走上望台,言行就自在了许多。   “你这是受伤了?”张珏看向李瑕,完全是朋友之间说话的语气。   “养了二十余日,快好了。”   “脸上血色都没了,伤成这样了还跑延安来,不放心我不成?”   “形势变了,得及时作调整。”李瑕道:“我岂能不与你商议?”   “召我到长安,或让我写封长信过去便是,何必跑一趟。”   “当面说才好。你还在与杨大渊对峙,不宜轻动,干脆我来一趟,花不了几日。”   “你好歹是一方诸侯,连威严都不讲了。”张珏笑骂道。   李瑕道:“讲什么威严,这次能守住关中靠的是你们这几位名将。我得来为你们把杂事处理妥了。”   他说的是吴潜、李曾伯、廉希宪、张珏,四人或可称得上他的四根定海针了。   除了廉希宪,另外三人都是宋臣,本就一直在为大宋朝抵挡蒙军。   李瑕能做的,也就是让他们在做事时能比以前更顺手。   张珏道:“你莫说这些好听的,名将我也许当得,但这次却没立甚大功。”   他笑了笑,之后又玩笑道:“不过,说来还是你抢了我守韩城的功劳?”   事实上,最早就是张珏留意到黄河冬日要结冰,勘察地形、训练士卒这些前期的准备都是他做的。   只不过由李瑕来守韩城,更能吸引蒙军兵力罢了。   此时说起这事,张珏倒不是故意邀功,而是两人相熟,说话不用过脑子,想到什么就说,也不顾忌。   李瑕也笑,道:“巴不得功劳全归你,我坐在汉中城等着听你的捷报才好。”   “坐镇汉中有甚意思?得坐到哈拉和林城,那得是多大的疆土。”   “疆土再大,哈拉和林也不适合定都。”   “我吹几句牛皮还不行吗,较什么真?”   张珏爽朗大笑,随手一拳推在李瑕盔甲上,动作有些像少年人的打闹。   他没觉得是平陵郡王来巡视边地了,只觉难得有好友来看望自己,心里非常高兴。   一个四川人跑到这荒凉边境戍守,每天一抬头只看得到黄土地,枯燥乏味到让人想疯,当然想念家乡亲友……   ……   “好不容易有条黄河能借水势破敌,功劳还被你抢了。黄土塬不像黄河啊,你看,站在高处一眼看去,光秃秃的,地势一目了然。我和杨大渊在这样的地势下,谁也别想偷袭对方……说到这个,郝天益还想偷袭我,却不知我早已得了你的情报,自是轻易将他围了。”   “没借机给杨大渊一次重挫?”   “哈?当杨大渊和那些蒙古将领、北地世侯一样吗?他可是我大宋川蜀将领出身。”   李瑕明白张珏的意思。   如果说史天泽打仗稳妥,那也是在蒙军中属于稳妥的,其战略本质还是进攻。   宋将出身的杨大渊,战略的本质则是防守,哪怕要进攻了,也是用防守来代替进攻。   具像一点来说,史天泽打仗是骑马前进,杨大渊打仗是推着堡垒前进。   这一战之中,宋军用了很多计略,伏击蒙军、反埋伏蒙军,当然,不可能每一次都能重挫蒙军。   有大胜,有小胜,也有败绩,这是常情。   张珏道:“蒙军就像是狗,到处乱啃。你能重挫史天泽,因为他再稳当,也还是疯狗一只;杨大渊是个咬不动、砸不烂的龟壳。   郝天益这只小狗被我围歼时,杨大渊救都不救。贼他娘,也教这些蒙军知道当年我们守钓鱼城时等不到援兵是何心情。”   李瑕问道:“郝天益你俘虏了?”   “嗯,就押在那边。”   张珏抬手一指,又道:“杨大渊并非毫无作为,他这一年占据了金明寨、万安城,大修城垒,再看那边,芦子坪、青涧城、鄜城,十余个城寨被他连为一片,对延州城形成包围之势,又营田其中……诸路蒙军,杨大渊一开始兵力、粮草最少,但抢掳我们的人口,招附羌民,一年内,将战线往南推进了二十余里,可说是越打越强。”   “这种打法确实讨厌,正如汪德臣当年在利州营田。”   “当年蒙军面对我们构垒守蜀也觉得棘手吧,所以二十余年打不下川蜀。”   “你没用火炮轰他的城垒?”   “你得先给我能收复各城寨的兵力啊。”张珏道,“否则轰破他的墙却不派兵进去,有何用?”   李瑕抬着望筒看了许久,自语道:“蒙军撤兵了,杨大渊不撤?”   张珏道:“史天泽撤兵,是因为各路世侯兵力集中在黄河东岸,每日糜费巨亿;合丹撤兵,是因为那些兵马属于蒙军主力……杨大渊不一样,兵力不多,且不耗费钱粮,还能种出粮草,越推越近,他是不可能撤的。”   说到这里,他又骂了一句。   “贼他娘,这数典忘宗的狗奴才除非被我斧头劈死了,不然怕是一辈子扎在这里。”   李瑕遂想起《水浒传》里石秀骂梁中书的话,随口也骂了一句。   “与奴才做奴才的奴才。”   张珏大乐。   李瑕平素都是绷着,打仗、理政,极少就某个人某个事表露出个人的情绪。相比很多人,杨大渊也绝不是他最讨厌的那个。   今日能这般骂上一句,还是因为与张珏是朋友,没那么绷着。   但骂过了之后,也要面对眼前的形势。   大宋南渡之前,与西夏的疆域就划定在延安以北安塞县附近,因为再往北打也守不住。   打仗不是征很多很多兵打下疆土这么简单的事,要考虑到钱粮能否支撑,疆域一大,防线拉长,补给线拉长,所需耗费就成倍地增长……   “所以说杨大渊这一枚棋,是卡死在我们北面了。”   “如今我们已收复河西,若要进取,下一步便是河套。必然是两路出兵,一路出河西,一路出延安。”   “好!何时出兵?”   “一场苦战才歇,急不来的。要打到河套,至少需要能够支撑我们在河套立足一年的钱粮。”   张珏道:“军饷就不说了,路上的消耗怕是二十倍不止,再加上建城所需的人力物力。我不用算,只看对面十二座城寨,杨大渊花费了一年时间修筑。河套防线十倍于此,你莫告诉我你要筹备十年。”   李瑕道:“十年或许不要,一两年也是要的。”   “能?”   “没更多时间了。”   “好吧。”   张珏微叹,心知能在一两年内出兵河套都已是奇迹。   毕竟对河西是偷袭,而如今蒙军已有准备。   打个比方,当年李曾伯要收复一座襄阳城,宋廷还要为钱粮之事争执半年。   “君玉兄何必叹气。”李瑕问道:“我们能用的办法又不仅是打仗一途,你就没想招降杨大渊?”   “无耻叛逆,招降回来做甚?”   “不是为了杨大渊,而是为了试探忽必烈。”   李瑕看着北面,沉吟着。   “我这几日一直在考虑,忽必烈这般灰头土脸地退回去,其威望必定要大跌。我们必须加以利用,不是说有多器重这些仕官蒙古之人,这是瓦解忽必烈政权的最好机会……”   张珏明白过来。   “不错,我们挡住了近二十万蒙古大军。以北地世侯、文官的德性,素来是谁强他们便倒向谁,怎么可能不在心里犯嘀咕。”   “南阳、河南、山西,甚至更多地方,我已派出细作试探。但离我们最近,且最值得试探的,就是对面的杨大渊。忽必烈对中原还有多少掌控,一试便知。”   这便是李瑕所说的“战略调整”了。   于他而言,与忽必烈的交手现在才真正开始。   此前的战事不是交手,是他被动挡住了忽必烈并不太认真的一击。   挡住了,他才能开始出招反击,击的是人心…… #第八百二十一章 破镜难圆   蒙军的突然撤退,其实有些出乎李瑕的意料。   也许是他太高看自己,但他认为忽必烈若这样灰溜溜地退走,北地难免有一部分人会起观望的心思。   对手突然露出这么大一个破绽,也许是有解决之法,但无论如何李瑕都得把握机会。   突破口有几个,顺天张家、藁城董家、东平严家,甚至因为俘虏了郝天益,还可试试说动太原郝家归附。   世侯之中,最有可能拉拢的自是顺天张家,但李瑕并不想先以顺天张家作为突破口。   原因很多。   最简单的一点,保州那个位置处于蒙古势力包围中,忽必烈对张家有所防备,并不给机会让张家起兵、并将全族家眷带到关中。   李瑕所求的,一直都只是等适合的时机,比如他北伐之时,能让张柔兴兵响应即可。   他要的是张家的兵权,以及在河北的声望,这些带不走,也不是几个张家兄弟叛逃过来就有用。   没有必要太早让张家反水,至少要等拿下河南。   但可以借此机会多亲近一番……   东平严家、藁城董家、太原郝家也不会归附,但家中有重要人物在李瑕手上,可以搞些小动作。   而现在若想搅动局势,杨大渊才是最好的突破口。   杨大渊的长兄叫杨大全,曾是曹友闻帐下统制,在抗蒙战场上战死。   杨大全留下两个儿子,杨文仲、杨文安,兄弟俩在父亲殉国之后就投奔杨大渊,守运山城、大获城。   杨大渊在投降之前,还斩杀了前来劝降他的叛臣。这时,他们一家人既有川蜀柱石,又有忠烈之后……   “我这一年,在延安府与杨大渊作战,与他对阵叫骂,也听过他一些事。”   张珏本不想说,他不喜欢杨大渊。   但既是借机为了瓦解蒙军在延安的形势,他还是道:“杨大渊说他本不愿投降,但为乞活大获城数万人性命,只好为民背国。”   “为民背国?”   张珏摇了摇头,道:“叛国之臣,招降他又有何用?像他这种降臣,再降而复叛,名节毁尽,家族便完了。纵观青史,岂有反复之辈有好下场的?他嘴上说得漂亮,其实心里明白,不会再归返的。”   “我们又不是宋廷。”李瑕有些随意,道:“因为宋廷太腐朽了,他只好投降异族,但发现了更光明的政权,于是弃暗投明,很正常。”   “他不是因为‘宋廷的腐朽’而投降的。”张珏纠正道:“他是为了家族前景。”   “何必较真?”李瑕道:“只要能削弱忽必烈、增强我们就可以。”   张珏点了点头,问道:“你想怎么做?”   “我先见他一面吧。”   “好,我来安排。”   李瑕并不能在延安久驻,点点头,道:“希望能尽快吧。”   ……   塞门寨。   塞门在延州城西北二十里,乃是当年范仲淹所修筑的。   宋、西夏的交战更多时候都是这样修筑城寨,屯兵营田,互相对峙。只有这种打法才有足够的粮草来支撑漫长的战事。   蒙人不擅长这种打法,攻打关中时选择的是迂回包抄。   杨大渊擅长。   筑城屯兵,当世比他有经验的人没几个。   当年随余玠、蒲择之构垒守蜀之人,比他资历老的,也只有王坚,却还在临安荣养。   便是张珏,论经验也比杨大渊浅得多。   据垒推进的策略,首先看水路。   延河自西北向东南流经延安,流向黄河,塞门寨就在延河边。   杨大渊占据了延河上游,面对张珏,他在地势上占尽了优势……   其实,当年蒙哥死时,杨大渊也曾想过反正,复归大宋。   但当时他家小都已陷在蒙军之中,不好逃离。   之后北上觐见了忽必烈,被忽必烈之气度折服,他便罢了再叛心思。   一转眼,已成了蒙古都元帅了,几乎已成为一个新的世侯……   三月初五。   杨大渊才刚刚收到合丹、史天泽撤兵的消息,招两个侄子来商议。   “猛攻一两个月,却攻不破李瑕的防线,大蒙古国愈发不能战了,莫不是国势衰退了?”   “立国不过数十年,正是最强盛之际,岂可言国势衰退?”说话的是杨文安,他时年二十三岁,生得威风凛凛,眼神冷峻。   相比之下,他的兄长杨文仲便显得文弱了些。   杨文仲叹息一声,又道:“但蒙军对阵李瑕,接连吃了败仗,此为不争之事实。我只觉当年投降时几乎就是蒙军兵势最强之时,至于如今……唉。”   杨文安道:“兄长多虑了,因阿里不哥之乱未曾平定罢了,实力犹在。”   他并不因蒙军的撤退而沮丧,相反,显得有些兴奋,转身面向杨大渊,拱手道:“叔父,我认为这对我们而言还是好事。”   “好事?”杨大渊沉吟道:“宋军可抽调出更多兵力支援张珏,岂可称好事?”   杨文安道:“诸路皆败,损兵折将、耗费钱粮无算,唯有叔父取得进展,功高于诸将;又可借与宋兵对峙之机积蓄实力,学史、张、严家自治一方,管军民之权。自是好事。”   杨大渊摇头,叹道:“你目光短了,只顾一家之利,却忘了国势若败,家也难保。”   比如大宋就是国势衰败,不能保家。   正待再说些什么,有校将匆匆入内。   “大帅,张珏遣使送了口信来,称李瑕邀大帅明日午时在延河渡口隔岸一见。”   “谁?”   “说是宋国平陵郡王,末将猜测该是李瑕亲自来了。”   杨大渊一愣。   再一想,他隐隐已明白李瑕想要做什么。   但又觉得这反应也太过迅速了,蒙军才退,便马不停蹄赶到这里来拉拢?   这是什么勤快人……   “叔父,他是来收买人心的?这就到了?”   “嗯。”   叔侄三人沉默了一会,反应各不相同。   杨大渊抬眼望向窗外,眼神中竟是带着不合时宜的缅怀,像是在想念家乡;   杨文仲则是不以为然,他虽抱怨大蒙古国的打了败仗,对李瑕与宋国却也没甚好感;   杨文安则显得有些诧异与不悦,李瑕这一来,似是打乱了杨家谋求成为一方世侯的步伐。   终于,杨大渊回过头来,似已有了主张。   他没问两个侄子的意见,但杨文安却是先开了口。   “叔父,侄儿以为不妨借此时机袭杀李瑕,立下不世之功。”   杨大渊反问道:“为谁立下不世之功?”   “当然是陛下。”   杨大渊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默了许久之后,最后还是没答这话茬,自语道:“见见李瑕也好。”   他起身,又吩咐杨文安道:“你不得自作主张安排人袭杀他,坏了我杨家声望。”   杨文安不由大奇,问道:“杨家既已举家归降,还有何声望?”   “我为民背国,污名一人承担便是。兄长当年壮烈殉国,你二人不可做于信义有亏之事。”   杨大渊说罢,眼神深沉,叹息一声,负手自出了大堂。   杨文安看着他的背影,颇为不解。   “也不知叔父一天到晚在想什么。”   “有何难猜的?”杨文仲道:“叔父一直耿耿于怀的不就是迫于无奈投降,坏了一世名节。”   “名节?破镜岂能重圆?”   “难免遗憾,不是吗?”   “求的太多。”杨文安问道:“兄长呢?如何想的?”   “都说陛下是雄主,这次雄主怎么就败给李瑕了呢?我真是想不到。”杨文仲道:“李瑕与你同岁,才多大年纪竟能逼得陛下退兵了?”   “说了,并非陛下败了,是为了北上平叛。”杨文安道:“到时回过头来,一样可并吞天下。”   “是啊,北上草原,草原更重要……那我们这上面,到底是陛下?还是大汗?” #第八百二十二章 心思   蒙军主力是在三月初开始分批撤离的,在许多蒙军将领看来,李瑕还不知道他们正在悄然退兵了。   但其实仅在三月初五,李瑕已经住进了延州城中的箍窑。   箍窑是用土胚、麦草、黄泥浆砌成,远看像房,近看是窑。   延州城内箍窑多些,城外则是在山塬处挖出来的窑洞比较多。   这地方确实是荒凉贫瘠。   李瑕收复关中时,陕北这一带驻守的蒙军很少,因此刘黑马一倒戈,拿下延州不难。   反而是这一年多,杨大渊领兵进犯,筑城对垒,掳来了不少散落在黄土高原上的流民、羌民,延州城内城外才算有了一点点烟火气……也就一点点。   张珏作为一方阃帅,给李瑕安排的已是延州城里最像样的院子了,看起来也十分简陋。   城中也许有过更奢华的宅邸,全被拆了筑城了。   领着李瑕歇息的小将只有十七岁,名叫史炤,在钓鱼城上与李瑕见过一面。   史炤有些崇拜李瑕,刚开口有些结巴,慢慢才捋直舌头。   但太紧张,说话也不过脑子。   “驿馆前些日子被大帅拆了,谁让它有大木梁子呢,正好起砲。请郡王住这吧,大帅说,反正只住一两日,将就将就得了。”   一旁的两名士卒诧异地瞥了史炤一眼,暗道自家队正是不打算晋升了。   “也好。”李瑕倒无所谓,道:“把郝天益带来。”   ……   “把那败军之将带过来!”   一群俘虏正在修筑城防,不停用脚踹着夯土,虽是春寒料峭的天气,汗水还是淌在了黄土上。   郝天益正在其中,听得有人叫喊,回过头来。   他三十多岁,身材魁梧壮硕,虽然手脚戴着镣铐,模样十分狼狈,却还是在一众俘虏中显得鹤立鸡群。浑身气势,衬得那两个看管俘虏的士卒像是他的随从。   被押在这里做劳力,他也很恼火。   一般而言,大将被俘,要么就杀、要么施恩招降。让堂堂太原路军民万户都总管在这夯土,能夯多少土?   根本就是折辱。   蒙古人都没这么无礼。   今日终于有人要见他了,看来张珏还记得他郝天益是一方诸侯……   被押着转进一片刚收拾出来的院落,郝天益看外面护卫严密,马上便猜到要见他的人不是张珏,但地位不低,且之前不在延州城。   果然,院子里一个年轻人正在洗漱,靴子上满是泥泞,显然是今日赶了远路过来。   这年轻人一转头,面容英俊,举止雍容,神情不怒自威……郝天益心里马上有了隐隐的猜测。   “知道蒙军已经退兵了吗?”   “退兵?不可能。”   “知道我是谁吗?”   “李瑕?”郝天益出言试探了一句,须臾又摇头,道:“我不信。”   李瑕笑笑,自脱了靴子坐在那泡脚以洗去满身疲乏,倚在那拿起延安的兵图看着。   郝天益拖着镣铐上前,又道:“我不信大军环伺,李瑕会突然跑到延州城来,除非是大蒙古国在陕北增兵了。”   “信不信无妨,我可以放你回去。”   “什么?”   李瑕没有再重复一遍,显然,郝天益已经听到了。   “你能放我回去?”   “明日我会见见杨大渊,你随我去,之后便放了你。”   “你……”   见面一共还没几句话,郝天益已完全懵住了。   他须停下来想一想,如今到底是怎样的形势、李瑕又有何目的。   “你,你是想招降我?不必痴心妄想。”   “开诚布公与你说吧。”李瑕道:“我放你回去,就是为了离间你,自然有人会疑惑我为何放你回去,随你如何解释。”   “你打错算盘了……”   郝天益正要反驳,话到一半,又想到反驳了李瑕、他不放自己如何是好,遂闭嘴不言。   气场完全被李瑕盖住。   李瑕虽年轻,却已经把王爵这个封号转化成了王气。   “也许吧。但你降或不降,其实不要紧,我放你回去,要离间的是所有世侯与忽必烈。明白吗?忽必烈败了一场,人心必须有所改变,你回去,就是把这个改变带回去。”   这话很拗口,郝天益没有马上明白。   但他能从李瑕的语气中感受到一丝霸道,属于胜者的那种霸道。   哪怕是小胜、惨胜、险胜、胜之不武,胜就是胜。   当年蒙古人能压服无数中原豪杰,不正是有那种不断胜利之后累积起来的霸道吗?   ……   天色很快暗下来。   李瑕是连续奔波了三日才赶到延州城的,车马劳顿,坐在夕阳下与郝天益说了这几句话之后自去歇了。   郝天益今夜难得不用劳作,被带下去安顿,等着天一亮就要随李瑕出城去见杨大渊。   他睡不着。   因为心里还没接受蒙古退兵之事,让李瑕这么嚣张。   “你降或不降,其实不要紧。”   李瑕这句话始终回荡在耳边。   让人有种被轻视的感受。   也是,这一战先是迷了路,结果还没打出战果来就被俘了。   一次运气不好,怕是一辈子背上庸才之名了。   郝天益不由悲怆。   之后,想到了他父亲郝和尚拔都。   被俘虏有何丢脸的?父亲从小就是俘虏,最后还不是成了威名赫赫的大将?   这念头一起,郝天益不由一惊。   倒不是起意要投李瑕了,只是原本从来没想过的事开始想了,像是某块瓷器“咔”地裂了一道缝。   ……   天色蒙蒙亮时,郝天益便被喊起来,被押着随李瑕出城。   黄土高原壮阔荒凉,一队人沿着延河向西北策马而走。   周围是驰骋到远方的探马。隐隐地还能感受到身后马蹄声,那是张珏在为李瑕压阵,倘若杨大渊想突袭李瑕,只怕要成全了张珏想要野战的心思。   与李瑕出行并不乏闷。   一般而言,越年轻的上位者越绷着,怕压不住场面。但这位年轻的郡王不摆架子,对待士卒颇为亲和。   说着当年的风土人情,很快便有来自当地的士卒应李瑕的询问,开腔唱了信天游。   那是史炤麾下的一个年轻士卒,完全是陕北人的特点,黝黑、爽朗、大大咧咧。   他一手拉着疆绳,一仰头便高声唱起来。   “天呀!地哟!”   高亢的歌声像是直刺云霄,像是宣泄着所有的情绪。   “家呀!人哟!”   “天上火烧云,地上麦苗青……”   ……   “东边下雨西边晴,受苦人多会才能过上个好光景?!”   “……”   延河北岸,杨大渊驻马而立,听到了那远远传来的歌声。   他祖籍陇西秦州,但很早就到了川蜀,早已适应了蜀地的山青水秀、冬暖湿润,陕北对他而言太干燥了。   唯独这边的民歌与蜀地相像,让人每听一次便想念家乡。   其实当年投降的时候,他本以为蒙古要一举灭宋。毕竟蒙哥汗亲征,来势汹汹,大宋危在旦夕。   遂想着,已经无可奈何了,守国守不住了,为了满城百姓与家小,只能投了。   王坚之所以坚守,那是抱定了殉国的决心,也没想到能胜。   当时,谁都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天意弄人。   杨大渊满心就是这些牢骚与不情不愿。   他眯眼看去,终于见到李瑕的队伍向这边过来。   双方各自在河的一边站定,各自的士卒都还在戒备。   杨大渊眯眼看了一会,待确定了真是李瑕来了,他翻身下马,向前走去。   这举动吓了他身后的杨文仲一跳。   “叔父!你……”   “都不必管我!等着!放心,李瑕不会杀我。”   杨大渊手一抬,竟是头也不回,独自踏上了延河上的小木筏,自撑着篙向对岸划去。   ……   郝天益原还抱着侥幸,认为李瑕只是在诓他,实则并未击退蒙军。   但此时一看杨大渊竟这般迫不及待赶过来,不由大吃一惊,暗道一旦杨大渊叛蒙,对北地人心只怕震动不小。   郝天益很想开口骂上几句,如“杨大渊,你个胆小鬼,我邀你合击张珏,你却见死不救。”   但他明白,骂出来反而是丢的自己的脸,涨了李瑕的威风。   此情此景便让人无比难受。   李瑕要的就是让这些为蒙古效命的人难受,淡淡瞥了郝天益一眼,任由他旁观,举步向杨大渊迎去。   从杨大渊曾斩杀蒙古劝降使节一事来看,李瑕便知道其人投降蒙古并不甘愿。   ……   塞门寨。   “报将军!现已探到,张珏领千余兵力,距延河渡口十余里……”   杨文安眯了眯眼,估量着袭杀李瑕可以一试,遂抬手道:“出发。”   他已披了一身甲胄,跨坐于战马之上,身后是数百人的精骑。   寨门打开,先头的骑兵已如流水般涌出去。   “吁!”   后方又有信马赶到,凑到杨文安身边道了一句。   “将军,燕京的天使许公快到了。”   “我知道,让文粲先去迎接,便说战事危急,恭请许公稍侯。”   “这……副帅已告诉许公李瑕之事,许公请将军不必出击,他自有计较。”   ……   与此同时,北面的秦直道上,许衡正端坐在马车中。   他已听说了李瑕突然到了延安之事,但评点起来犹语态从容。   “当年,杨大渊先斩杀王仲,仿佛为宋国殉难之心甚坚,但到头来,不还是选择了归附?你看他想要什么,莫看他平时如何说,得看他最后如何选……” #第八百二十三章 切身利益   杨大渊之弟杨大楫驻守在延州城以北的清涧城。   许衡此番前来并未事先派人告知,直到他抵达了清涧城,杨大楫才得知此事,连忙派人往塞门寨通知杨大渊来迎。   信马到塞门寨时,杨大渊已出发去见李瑕。   杨文安听说有重臣自燕京而来,不再犹豫,点齐心腹精兵便要去袭杀李瑕。   而就在杨文安点齐兵马的这会工夫,许衡竟已得知了杨大渊要去见李瑕之事。   表面上说是副帅杨大楫说的,但杨文安一思量便知杨大楫不太可能主动告知许衡这种事。   想必是军中有人告诉了许衡,杨大楫见瞒不住了,只好全盘托出。   想着这些,杨文安已有些不安起来。   他没有卸甲,直接便披着一身盔甲北向去迎接许衡。   思量着近日发生的事,他认为以忽必烈的气度,不至于因这点事追咎杨家。   万一真要追咎,杨文安也不介意提着许衡的脑袋去投靠李瑕。   一路上想着这些,他迎到了前方的马车,见到了许衡。   许衡时年五十四岁,是名满北地的宿儒。当年廉希宪才任职关中,第一件事便是请许衡为京兆府提学。   后来忽必烈从鄂州北归,征召许衡入朝,任他为太子太保。   虽说大蒙古国任官随意,不管之前是何职、是何品级,只看大汗的心意,但能被忽必烈授予高官的汉臣,确实个个都有真才实学。   这种破格提拔,每每让人感激涕零,心生效死之意。   许衡虽是书生,一掀车帘,浑身气场却是把周围将士的杀伐气都盖了下来。   因为他奉忽必烈之命前来。   “杨文安特来迎鲁斋先生。”   “好,好。”许衡一看杨文安便是目露赞赏,颌头不已,赞道:“好一个少年豪雄,英姿飒爽!”   杨文安得了夸赞,不由对许衡大生好感,忙上前以学生之礼相见。   “先生当世圣贤,晚辈渴慕已久,惜不能得先生教诲。”   “老夫与将军边走边谈,如何?”   “晚辈幸甚,先生唤晚辈表字‘泰叔’即可。”   “……”   杨文安是个很简单的人,他是个将军,只管打仗,讨要功劳。   他不像杨大渊,心中藏满了不合时宜。   这样的性格,使得杨文安说话做事都很爽快。   他的态度很简单,胜败乃兵家常事,忽必烈实力还是雄厚,没必要因为这次退兵就去想有的没的。   很快,他也把这层意思表达给许衡,之后道:“叔父也是此意,今日去,正是去伏杀李瑕。”   “无妨,哪怕杨元帅是去与李瑕谈谈,又能如何呢?”许衡抚须道:“老夫很想知道,李瑕能给他什么……”   ……   延河边。   远处的黄土塬上也有草木,但相比川蜀的山,这里的草木总显得稀薄,露出下面的黄土,显得干燥。   黄色是苍凉的颜色。   有兵士策马赶到,只见两岸各有兵士列阵,却并非剑拔弩张的场面。   杨文仲回过头,问道:“何事?”   信马上前,低声道:“将军,燕京有高官来了。”   “这么突然?”   杨文仲似叹了口气,抬眼望向对岸,眼神中带着些担忧。   ……   杨大渊毫不担心自己的安危。   因为李瑕若杀他,得不偿失。   李瑕眼下要做的关键是争取北地的人心,每争到一分,他就强一分,忽必烈就弱一分。   这种时候,若杀杨大渊,只会毁掉信誉,往后很难再有北人相信李瑕。   且杀了也没用,杨家还有杨大楫、杨文仲、杨文安等将才,还有杨大渊之子杨文粲。   因此,杨大渊坦然到了对岸,走进宋军士兵之中来见李瑕。   李瑕遂邀他到塬上的小亭子里谈话,一起用了午饭。   谈话尹始,杨大渊问的都是川蜀如何了。   他听说各个山城的军民又被迁下来,很是感慨,渐渐还红了眼眶。   “这辈子,历任蓬州、利州、阆州、夔州……走遍了整个川蜀,你方才所言每个山城,每个地方,我都曾去过……”   杨大渊仰了仰头,想到蜀中军民返乡安居乐业,自己却在这西北吃风沙,只觉造化弄人。   他也不为自己推脱,顿足长叹。   “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李瑕看得出,杨大渊说这些都是出自于真心。   这个蜀中老将是真的对大宋、对川蜀、对川蜀的山水与百姓有感情。   “还有回头路。”李瑕道。   今日的谈话,杨大渊分明是一副恨不能马上就归降李瑕回归川蜀的样子,而且不是演的。   但谈到关键问题,他却沉默了。   李瑕有耐心,不急着催,等了许久,才又听杨大渊开口。   “老夫很羞愧啊,食大宋米禄,却屈膝投降,辜负天子厚望,毁家兄忠烈之名。”   杨大渊没说自己愧对百姓,他保全了满城百姓性命。   他坐在亭边,抚着自己的膝盖,想了想,又道:“若有可能,老夫确实是想回川蜀……”   这句话,或许有可能影响到整个天下的形势。   以杨大渊的资历,他投降之后,迅速让所有降将都围绕在他周围,在蒙古又形成一个军阀势力。   当年他一降,几乎是带着除了钓鱼城之外的蜀中诸城一起投降。   现在,他若肯降李瑕。重要的不是他之后能为李瑕做什么,这件事本身就能让无数人对忽必烈失去信心。   李瑕很慎重,听了杨大渊的表态之后,想了想,缓缓问道:“杨老将军有何想要的?”   他称“老将军”,而不是“都元帅”,这是不承认蒙古给杨大渊的帅职。   这一句话之后,杨大渊表情似乎平静了一些,继续拍着膝盖,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啊。”   隐隐的,已没有刚才那么真诚了。   李瑕笑了笑。   他知道,杨大渊和刘黑马还有些不同。   刘黑马是被打败了,不得不降;杨大渊却还有选择的余地,而且明白现在这局势他正好能起到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作用。   这种时候,是该给些足够的条件。   但李瑕还是道:“杨老将军也知道,蒙古如今待武将虽宽,往后却未必。”   “在蒙古……都元帅之职可承袭下来。”杨大渊缓缓道。   小亭子里安静了一会。   先前饱满真挚的情感发自于杨大渊的肺腑,他已双目通红,像是已决心反正。   但,实在话现在才说出来。   切身利益。   这只是杨大渊的第一个条件。   后面必然还有别的。   当然,李瑕若不得答应这个条件,后面的也不必谈了。   李瑕却是答非所问,谈起了别的事。   “这次忽必烈齐集大军来犯,最后却无功而返,杨老将军是如何看待?往后的局势,可看清了?”   什么世袭的都元帅、军民总管,倘若最后蒙古国若没了,一切也都没了。   杨大渊反问道:“这次若不是草原出了变乱,关中真的能守得住吗?”   “蒙军强攻两月,未进关中一步,足可见忽必烈外强中干。”   “阿里不哥为你解围了,不是吗?”   “不是。”李瑕道。   “呵,好吧。”   杨大渊笑笑,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再谈这个话题。   他这个笑容有些讨厌,态度有些轻蔑,若换作张珏来劝降,只怕要气得扬斧头了。   扬斧头也没用,改变不了杨大渊的想法,暴躁只会更让杨大渊看轻。   这场劝降,似乎被李瑕搞砸了。   好在杨大渊没有马上离开,捻须沉吟了许久,自语道:“听说,王坚只进封了清水县开国伯。”   他把这“只”字咬得稍有些重。   态度像是在说“若不肯给世侯之权柄,至少也该给个爵位……当然,哪怕你肯给,我也得考虑考虑。”   李瑕沉吟不答。   他自己也只是一个郡王,又能答应给杨大渊什么?   “这样吧,往后……”   “往后?郡王既自诩击退了蒙军,凡事犹待以后?”杨大渊反问了一句,摇头叹道:“老夫活不了几年了。”   谈条件总是繁琐的。   眼下已涉及到太多问题,甚至包括李瑕名不正、言不顺,确实很难给到旁人足够的信心。   不过今日原本就不会有结果。   李瑕不可能马上就答应杨大渊的任何条件,只需要先知道杨大渊的态度,再做考虑。   杨大渊亦是如此,且他自己考虑还不算,哪怕他决定归顺李瑕了,还须回去与家族商议,说服所有人同意。   两人就这样相互试探,直到天色渐暗……   最后,杨大渊走下塬台,重新上了木筏,撑着篙向延河对岸划去。   今日与李瑕相见,他有些后悔、失望。   李瑕没有如他预想中一般应允诸多条件,表露出的态度是“我早晚要打败忽必烈,现在是给你机会。”   杨大渊自是不喜。   但心底有个念头在问他“敢不敢赌这个年轻人能成事?”   这念头并不强烈,也就只有一点,让他想多试探试探李瑕,再做考虑。   ……   李瑕翻身上马,扫视了郝天益一眼,再看向杨大渊那撑篙的背影,认为今天已经有很大收获了。   不论杨大渊如何选择,忽必烈与支持他的汉人之间的裂缝将越来越大。   天色暗得很快。   杨大渊划到河中心时,李瑕只能看到河上的一道剪影。   说来,杨大渊这人,谈不上崇高,但人品并不坏;私心有,公心确实也有;会软弱,但也悲天悯人。   他守过川蜀、保过百姓、投了蒙军,心里也后悔,也想要好名声,终究还是要为家族考虑。   也许,换成别人到他的处境,会有很多很多人做出与他一样的选择。   人嘛……   “噗。”   黄昏与夜色交替之际,天地之间存着的最后一点光亮中,不知何处有箭矢射出,正中撑着小筏的杨大渊。   “噗通。”   那道身影直直地落入水中。   蜀中宿将、川陕都元帅,连挣扎都没挣扎一下,尸体随波而下。   “叔父!”   “大帅!”   “……”   “渡河!给我杀了李瑕!为叔父报仇……” #第八百二十四章 许诺   郝天益在延河岸边坐了一天。   比起被俘之后不停劳作的日子,难得能休息着看看风景其实也不错。   而李瑕要他看的不是风景,他已经看到杨大渊的态度,撑筏靠岸,与李瑕长谈至日暮。待他回到太原,提及此事,便要掀起一层波澜,吹皱北地人心……   这一天原本就是这样,夜幕降下,岸边的宋军持着弓保护着杨大渊过了河心。   过了河心,那已是杨大渊的地盘,北面那列队森严的全是杨大渊的心腹。   宋军士卒们于是收了弓弩,转身,准备回程。   郝天益的双手被绑着,自有一名士卒牵着他,让他跟在马后走。   很狼狈。   延州城一战,他误入张珏的埋伏,杨大渊见死不救,所以今日他沦为李瑕的阶下囚,杨大渊还是座上宾。   但就在回过头之际,他余光瞥见河面上那道身影跌了下去。   前一刻还是座上宾、还是都元帅,川陕局势因他一念而动;下一刻已是河上浮尸,死得毫无挣扎。   造化弄人。   作为整件事的旁观者,郝天益心头有些感慨,他迅速冷静下来,扫视着周围寻找凶手。   对岸的蒙军人声鼎沸,怒吼不已,一片大乱,不少人怒吼着在向这边放箭。   箭矢大部分落在河面上,超过了河心。   换言之,延河两岸虽射不到对方,但都能射到杨大渊。   郝天益再转头,只见河岸两边都有一排树木。   陕北这边的树木多是柏树,所谓松柏长青,在这三月时节,柏树枝叶繁盛,树冠可以藏人。   没看到南岸有人从树冠上跳下来。   至于河对岸,嚣声振天,已无法从混乱的场面中看到杀手是否趁乱隐匿至士卒之中了。   这一瞬间的观察,郝天益已有大概的判断,认为该不是李瑕动的手,既毫无必要动手,也不是适合的时机。   他并不确定,也影响不了对面那些大声呼喊着要报仇的人。   已有船只从延河上游顺流而下,杨文仲正高声下令,命士卒渡河杀李瑕。   郝天益见此情景,倒是颇为好奇李瑕要如何向杨文仲解释。   此时若能让杨文仲冷静下来,未必不能找到杀手,若能解释清楚,只怕杨家还真能复归李瑕。   李瑕没有解释,已开始一道道命令布置下去。   郝天益听不太清,只听到不远处史炤正在向麾下传达。   “让蒙军攻过来,围歼他们,一个都别放跑……”   有马蹄声向南而去,那是李瑕派信马去调动援兵了。   这让郝天益很诧异。   李瑕的反应有种冷冽之感,像是根本就不带情绪。   没有惋惜,不喊着冤枉。事情发生了,解释也没用,杨文仲想杀过来那就杀回去,最好直接杀人灭口,把事态控制住。   仔细一想,这么年轻就能这么理智,可见其性情凉薄、无情,郝天益真不喜欢李瑕这种人,觉得有些可怕……   宋军士卒开始紧张有序地备战。   郝天益被绑在了一棵大树下,他抬起头看向头上的树冠,忽然感到背后凉嗖嗖的。   他不由想,也许就是李瑕方才与杨大渊没谈拢,派人射杀了杨大渊呢?   杀手此时就藏在这树冠上,跳下来就能给他郝天益一剑,封喉毙命。   郝天益喉咙滚动了一下。   他觉得人命真是脆弱……   夜幕完全降下,有人点起火把,双方已开始箭雨试探,战事胶着。   南面有像闷雷一般的马蹄声传来,那是张珏的援兵快到了。   没想到的是,杨文仲原本是一副不死不休的姿态,却是在这之前已下令撤退了。   鸣金声自对岸传过来,郝天益松了一口气。   他被绑在这,跑也跑不开,万一对面攻过来,战线推到附近,极可能会要了他的命。   之后便见宋军沿河追了一段,但毕竟是位居下游,而且没多远就是蒙军那层层构筑的堡垒,蒙军一退,宋军已做不到歼灭对方,很快也就退了回来。   一场冲突便这样草草落幕。   就连郝天益都察觉到杨文仲反应异常,从怒而兴兵到冷静退敌的转变太快了,显然是得到了提醒。   说明有人正在与李瑕过招。   “大蒙古国既然是主动退兵,陛下又怎会没考虑到此举带来的人心变动,怎会没有后招?”   ……   一具尸体被打捞起来,送进了塞门寨。   有士卒高举着火把在前方引路,还未到大堂,已听到怒吼与恸哭之声。   “二哥!”杨大楫上前哭喊,满脸的震惊、悲痛,哭道:“大哥走了,你也走了,这一大家子人,我怎么办啊?!”   “叔父?叔父?”杨文安伸出颤抖的手轻轻碰了碰杨大渊的尸体,似乎不肯相信叔父已然身亡。   待确定担架上的人真的活不过来了,杨文安木住了。   他转头看了看兄长杨文仲,向后走了几步,也不知是想去那里。   直到想起了幼年,父亲战死时,杨大渊曾一把将他揽在怀里说了一句“叔父还在,叔父会把你当儿子养”,杨文安眼眶一红,落下泪来。   他性格倔强,素来不愿在人前显情绪,抹了抹眼,站在一边,冷静下来。   “父亲。”杨文粲隔着几步远,没能抢在他三叔与堂兄们之前接触到他父亲的尸体。   杨文粲举止文弱,当周围杨家人都在呼喝“报仇”时,他却是听了几个族叔的吩咐,去把孩子们都带到一旁。   杨家人各有反应,而杨大渊平素宽待将士,全军莫不悲恸。   不少人拔出佩刀指天,立誓必斩李瑕为元帅报仇。   直到这些人的情绪渡过了最激动之时,许衡才缓缓踱步到了杨大渊的尸体前,作为大蒙古国重臣表达了哀悼。   示意士卒将火把稍稍凑近了一些,许衡俯身,眯着老眼仔细看了杨大渊被河水泡得苍白的面容、溃烂的伤口。   箭矢是从左侧贯穿了整个脖颈。   是弓箭,不是弩箭。   弓箭上手更难,但擅射者能射二百余步,弩箭虽行疾十倍于弓,但直射只能达五十步,再远便要失稳。   换言之,射死杨大渊的人大概在离河心五十步到百步远。   再看箭矢插过,有些自上而下的倾斜……   “看来,宋军攀上了河对岸的树,射杀了杨元帅。”许衡做了判断。   杨文安遂招过两名士卒做了演示。   宋军在南岸,杨大渊回来时面朝着下游撑篙,夕阳最后的一点余晖投在他背面,一箭从右面射来……   末了,杨文安向杨文仲问道:“大哥,是这样吗?”   “不错。”杨文仲哽咽。   杨文安闻言皱了皱眉,踱了几步,站在了篝火最亮之处。   在这里,他扫视着那些随杨大渊一道去的士卒。   “都说说你们当时看的情景。”   “先治丧吧。”杨大楫道:“让二哥入土为安,再谈报仇之事。”   毕竟是长辈,杨大楫既开口了,杨文安遂不再继续质问……   军议大堂很快改成灵堂。   塞门寨里一片忙碌。   至深夜,许衡、杨大楫、杨文仲、杨文安四人方才坐在偏厅秘议。   人少,有些事才好开口,才能开诚布公。   在沉闷的气氛中,许衡先开了口,道:“杨元帅为招降李瑕,不惜己身,渡河受之,为国家之利而效死。老夫当禀明陛下,为杨元帅追封。”   杨家叔侄三人闻言皆松了一口气。   杨大渊死在去见李瑕的时候,他们必然要担心忽必烈会怎么看待,有了许衡这句话,自是安心不少。   “当年,武仙设宴伏杀史天倪,为天下所不耻。”杨大楫道:“如今李瑕竟敢效武仙之行径,必将他碎尸万段。”   把杨大渊比作史天倪,杨大楫这是自比史天泽了。   而将李瑕比作武仙,引得北地世侯对其反感,显然也是对大蒙古国有利的。   两句话,整件事的基调已定了下来。   那之后所说的话,便不能改变方才定下的基调了,只是探讨。   杨文安此时才问道:“我还有一点疑惑……叔父中箭时,是面向东边还是西边?大哥可记得?”   杨文仲一愣,回想着,缓缓道:“当时天色已暗,隔得又远,看不清了。”   “军中士卒也无人看清?”   “方才问过了,有人说叔父面朝上游,但更多人都确定叔父是面朝下游……二弟是何意?”   杨文安并未马上回答,目光似乎向许衡看了一眼。   许衡叹息一声,转向杨文安,问道:“看来,泰叔是对老夫有所怀疑?”   “晚辈不敢。”   “有所怀疑,人之常情。”许衡道:“但老夫并无杀杨元帅的理由,老夫万分肯定,杨元帅绝不会受李瑕蛊惑,因为李瑕根本就给不了杨元帅任何许诺。”   他点到为止,但杨文安已听得明白,点了点头。   既然不担心杨大渊被策反,代表忽必烈前来的许衡根本没必要杀杨大渊,反而要当心主帅一死,陕北局势动荡。   “那看来,是叔父与李瑕谈过,拒绝了李瑕提出的要求,李瑕因此发怒,派人射杀叔父。”杨文仲道,“我愈想,愈觉得当时的情形正是如此。”   “不错。”杨文楫道:“李瑕见二哥对大蒙古国忠心耿耿,故而起了杀心。”   许衡叹惜一声,遗憾不已。   “老夫此来,本有一桩大好消息欲告知杨元帅,想必他若得知,定会欣喜欲狂,可惜了啊。”   杨家叔侄三人纷纷肃容,看向许衡。   只见许衡放下了抚须的手,缓缓道:“自金亡以来,天下震荡已久。蒙古虽大,以杀伐攻虏为事,无法度纪纲,与突厥、回纥何异?今老夫有幸,与诸君共辅圣明,以汉法治中夏,变夷为华,立纲陈纪,开统建国……”   说着,他已站起身,环顾着座中三人。   “诸君皆为开国之功臣矣。”   于杨家叔侄而言,只这一句话,即可知大蒙古国给的比李瑕多得太多太多了。   不,不再是大蒙古国了…… #第八百二十五章 吾心独无主乎   许衡的一番话,冲淡了杨大渊之死带来的悲恸。   杨家叔侄三人眼底似有什么被点燃了,皆有些昂扬起来。   “国号……国号是什么?”   “本朝疆域之广,历古所无,陛下认为,若似汉唐那般以初起之邑为名,不足以彰盛大。故有意取《易经》‘大哉乾元’之意,定国号为……”   许衡愈发郑重,缓缓吐出了两个字。   “大元。”   堂上安静了一会,杨大楫重复道:“大元。”   他咀嚼着这个国号,过了一会,又低声念叨道:“这是历古所无的国号啊。”   座中四人放缓了谈话的节奏,各自思量,体会这件事背后的意义。   定下国号,当然不只是“改了个名字”那么简单的事,改变的是整个政权,是变夷为汉的最重要的一步。   与他们这些人切身相关的利益便有许多。   如官职、爵位、青史留名,且这些是确定了名份的。   确定名份是何意?   一个谋士追随一个主公打天下,鞍前马后,出生入死,最后能得到怎么样的封赏?未知的。   而现在,杨家助大元朝开国,这已是实实在在的功劳……   一念至此,杨大楫嚎啕大哭。   “二哥!二哥啊!”   他哭得动容,显然心中无比遗憾,泪水滚滚而下。   “二哥你为何要去见李瑕那阴险小人?!为何啊?”   可想而知,若杨大渊未死,这次忽必烈开统建国,必定会有封赏。   如今陕北这局势正是要靠杨家对抗李瑕,而中原人心不稳,正要靠厚赏杨家来起到千金买马骨的作用。   偏偏,杨大渊死在这将要得到重赏的前夕,何等可惜啊。   杨大楫捶胸顿足,愈发伤心了。   许衡原本还有话想说,见杨大楫如此,一时却不好开口。好在并不急在今夜,他遂转向杨文安,道:“先为杨元帅治丧吧,旁的,明日再谈。”   “晚辈送鲁斋先生。”杨文安道。   杨大楫止住了哭,道:“我送鲁斋先生。”   许衡没有拒绝,在杨大楫的引领下先去休息。   剩下杨文仲、杨文安两兄弟坐在堂上。   杨文仲疲惫地往后一倚,揉了揉额头,问道:“叔父明显是李瑕所杀,二弟今夜在追问什么?”   “问清楚总是好的。”   杨文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能对叔父下手的,只有两个人,一是李瑕,二是……”   他话到这里,他指尖往天上一指,指的是忽必烈。   这次,许衡代表忽必烈前来,时间又来得这么凑巧,众人嘴上不说,难保没人怀疑。   杨文安道:“我并非怀疑鲁斋先生。今日我听说了一件轶事……当年战乱时,鲁斋先生曾在盛夏往河阳避难,口渴难耐,正遇路边有棵梨树,旁人纷纷去摘,惟独他端坐树下不动。”   “因梨树有主人?”   “有人告诉鲁斋先生,时值乱世,梨树便是有主人也跑了。他答,梨无主,吾心独无主乎?”杨文安话到这里,摇了摇头,道:“这样一个人,该不会刺杀叔父。”   杨文仲问道:“二弟若不是怀疑鲁斋先生……该不会是怀疑我吧?就因为当时只有我随在叔父身旁?”   杨文安看向兄长,脸色平静,淡淡道:“说了,问清楚为好,以免旁人嚼舌。”   杨文仲喉头微微有些滚动,偏过头,有些怅惘、不安。   “二弟,信我,我没有害叔父……叔父一定要过河,我没拦住,也没保护好他,我以为李瑕不会杀他,没想到会这样。”   “我知道。”杨文安道。   “是我疏忽了,李瑕向来擅用刺杀,他那人便是刺杀起家的。”   “不错,他执于刺杀小道,为天下人不耻。”   ……   不一会儿,杨大楫回来,脸色犹带着沉痛之色,在上首的位置坐下,道:“方才鲁斋先生说上书请陛下追封二哥爵位。”   杨文仲抬起头,有些疑惑。   “该能追封郡公,但不知能否承袭。”杨大楫道:“不过,可确定的是,依大蒙古国……依大元惯例,文粲可承袭二哥的都元帅一职。”   “应有之意。”   “是,应有之意。”   “鲁斋先生又言,观文粲为人,过于文弱了。他欲启奏陛下,效巩昌汪家设总帅府,再于杨家中推举出一名能服众之人,赐佩金虎符,任川陕安抚使、军民总管都元帅、相总帅府事。”   这是大蒙古国的优待世侯的特色了。   就像汪家有个总帅汪惟正,但汪忠臣、汪良臣等人各个也是都元帅,既辅佐汪惟正,也有各自的食邑、前途。   简单而言,杨大渊的职位由杨文粲继承,而兵权由杨家其他人继承。   历古以来,就没有哪个王朝能比得上大蒙古国宽待诸侯。   杨大楫说着,有些掩不住眼中的向往之意。   他转头看向两个侄子,道:“如今李瑕就在延州城,虎视眈眈,明日我等便召集诸将推举,如何?”   杨文仲略略犹豫。   今日唯他与杨大渊同往延河边见李瑕,最后没能保护好杨大渊,又不能挥兵报仇,暂时已无资格相争。   他干脆便应道:“何必推举?自该由三叔主事。”   杨大楫很满意,又看向杨文安。   论军功,当年杨文安曾击退吕家军,甚至一箭射中吕文德,但他毕竟还年轻,杨大楫希望侄子这次能够相让。   杨文安面露悲痛,道:“侄儿先去为叔父守灵了。”   他径直起身离开,到灵堂跪下,接过一沓纸钱,为杨大渊烧纸。   黄纸落在火盆中,腾起轻烟袅袅……   ……   延州城。   好像上次在成都城外见面时一样,张珏坐在火炉边暖着酒,李瑕则坐在他对面。   “忽必烈派人来杀了杨大渊吗?”张珏问道,“比如他军中有忽必烈的人。”   “这种眼线必然是有,但忽必烈不至于做这种事,他是君主,相比于暗杀一个还未反叛的大将,他的威望更为重要。”   李瑕说着,张珏抬起酒壶示意着问他是不是喝一杯,他摇了摇头。   “君主暗杀臣子,尤其是在我这个敌人面前,一旦被我证实,必大损他的威望。你看他对付李璮便知,直到李璮举旗反叛,他才动手。”   张珏问道:“那我们就证实忽必烈杀了杨大渊?”   “证实不了,既无证据,苦主又不认。”李瑕摇了摇头,之后道:“不过,可以放出些风声,争取些舆论。”   “为何没证据?你认为不是忽必烈派人动的手?不可能。”张珏道:“否则还能是谁?”   “我也在想……你看,杨大渊有心投降,但还没定下。在今天,暂时还没影响到我与忽必烈之间的形势。”   “最受影响的是什么?”张珏沉吟道:“万一杨大渊投降,你能给他的权力少了?”   “若是忽必烈为了安抚人心,给了杨家更多的权力,使得杨大渊亲族或部下中有人坚定决心效忠忽必烈到底……”   “此时,杨大渊一见你,就已经耽误了他的前程?”   “对!韩城一战时我便注意到了,忽必烈如今正在提拔世侯中的年轻一辈,以新代旧,掌握世侯兵权。”李瑕道:“我疑惑的是,到底是给了多大好处,能让这人如此果断地动手杀杨大渊。”   “你又给不了,你就是一个郡王,还能给人封官许爵不成?”张珏拿酒杯碰了碰李瑕的水杯,道:“打个赌,你觉得谁动的手?”   “我不如你了解杨家形势。”   “那我先猜,若不是忽必烈派人动手,那就是杨大楫。记住,若是忽必烈的人动的手也算我赢。”   李瑕反问道:“杨家这些人,你最不愿与谁对战?”   张珏一愣,放下酒杯沉吟了一会。   “我换一个答案……”   ……   次日。   塞门寨中三军缟素。   杨大楫一夜未睡,已准备接手兄长的兵权。   他久随杨大渊在军中,威望足够,本就是最适合掌兵的人选。   眼下这陕北局势,继续奉行杨大渊留下的“以城攻城”之法,缓缓推进战线,再立些功劳,几年内再谋一个公侯之爵,应该不是难事。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今日并非是如他所想的那般,把诸将召集在一起进行推举。   许衡竟是一个一个召见了军中将领,说是问询几句,将诸将的言辞记录给陛下。   这让杨大楫有些失望。   好在只是推举的方式不同,在他想来,结果是不会变的……   ……   第一个去见许衡的是行军万户张大悦。   张大悦曾经是运山城守将,受杨大渊招降,投降蒙古之后他便唯杨大渊马首是瞻。   许衡先是问他可有信心掌兵,张大悦连忙推辞了,他在军中势力远不如杨家,自问根本没能耐从杨家手上夺权。   许衡又问谁可掌兵。   张大悦略有些迟疑,应道:“若说资历,该是杨三哥适合,可若说领兵之能,文安才是最出色的那个。”   许衡并不惊讶,抚须道:“原来如此。”   张大悦的表态,似乎已将事情定下来了。   之后,许衡又见了许多将领,若有人说杨大楫、杨文仲的好话,许衡便会反问对方觉得杨文安如何。   大部分将领都对杨文安服气。   坐在一旁的还有许衡的学生吕端善,负责记录。   末了,吕端善忍不住抛出了心中的疑惑。   “老师似乎瞩意杨文安?”   许衡抚须,玩笑般应道:“不帮他一把,万一他指责是老夫派人暗杀杨大渊,如何是好?”   吕端善一愣。   此地都是杨大渊的旧部,若谁被指为杀杨大渊的凶手,那些将士还真敢报仇。   昨夜一直在利用这点、且能让人感受到威胁的,只有杨文安。   “他会这么做吗?”   “杨大渊死时面朝东?面朝西?谁说了算?”   吕端善悚然而惊,道:“可我们没有。杨大渊绝非老师派人暗杀,该是李瑕所为。”   “杨文安当然明白,他怎会不明白?”   许衡似乎对杨文安很欣赏,又道:“他还很明白他所求为何,且示意得很明白,他心中有主,满足他,他即可坚定效忠于陛下,效忠于大元……” #第八百二十六章 叔侄   桌上摆着一串油馍馍,几块风干的羊肉。   张珏没拿筷子,手拿着馍一口一个就着马奶吃了,抹了抹嘴,道:“我看你这次是栽了,跑来想招降杨大渊,结果弄得一身腥,往后传出去,谁还肯归顺你?”   “你怎会觉得我亏了?”李瑕反问道,“说的好似杨大渊是我麾下大将一般,分明是敌方死了个都元帅。”   张珏见他已喝完了一碗马奶,随手把桌上装马奶的陶罐推过去,道:“杨大渊本来有可能归顺,结果死了,你还坏了名望,岂不亏大了?”   “你是这么算的?”   “不然呢?没赚就是亏。”张珏道:“你可想好了,要如何洗清污名?”   “算不上什么污名。而且与敌人辩解殊无必要。”   “就这样放弃策反杨家了?”   李瑕没说是与不是,只答道:“本就是试探,现在试探过了,对面能动手杀人,说明忽必烈给的好处大。”   “但忽必烈刚输了一仗。”   “他的实力还在,比我们雄厚。”   “但他是异族。”   “杨大渊还有情怀、愿意与我们对话,但死了。”李瑕道:“与别人没什么好谈,权力场上说起来都是正义,做起来都是利益。”   张珏深以为然,道:“话虽如此,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却灰溜溜地走了?”   “不然呢?你想趁着对面群龙无首,打一仗?”   “哈,你看出来了。既然不打算与对面辩解,那就打一仗如何?要争人心,不逞逞威风怎么行?”   李瑕对张珏毫不摆架子,拿起桌上最后一个油馍馍,包着羊肉干,眼中有些思索,态度则很随意,道:“你是主帅,你安排……”   ……   塞门寨。   诸将既愿意奉杨文安为统帅,许衡顺从军心,但准备为其上表请封,同时已将杨大渊的金虎符交给杨文安。   有如此老成持重之人主持,根本没有给人七嘴八舌提出意见的机会,竟是在杨大渊暴亡不到一日,便完成了兵权的过渡。   等杨大楫反应过来,已是杨文安手持金虎符在大殿下号令诸将之时。   “国朝初立,我必继承叔父遗志,尽犬马之劳,辅陛下一统四海。请诸位共建功名,创开国盛举,往后华盖朱轮,富贵延绵,忠贞以传奕叶、彪炳垂于青史……”   杨大楫站在点将台下,看着英气勃勃的侄子站在台上收服人心,脸色愈发阴沉。   好在许衡行事周到,并没有忘了安抚杨大楫,特意邀了他私下相谈。   “以往,世侯家中少有争权之事,杨副帅可知为何?因大蒙古国以战功为重,只要作战奋勇,陛下从不吝于赏赐……”   许衡说着,心里也在思量着形势。   原本平定了李璮之乱以后是该开始收世侯之权了,循序渐进地做这件事,一边打仗,一边通过提拔忠诚好控制的世侯子弟,汰换那些心思复杂的世侯。   但,没能击败李瑕是一个意外。   这让有些该被汰换掉的人心生侥幸。   时局遂变得微妙起来,故而需要他来安抚住杨大楫。   简而言之,告诉杨大楫,既然才能不如侄子,那就放下脸面,安心辅佐侄子,往后犹不失富贵前程。   事到如今,杨大楫已没办法,心中虽郁闷,但也只能试着去接受。   他没心情再去杨大渊的灵堂听人哭,自拿了一坛酒到城头痛饮。   ……   正喝着酒,却见麾下心腹将领钟捷上前,轻声唤道:“副帅。”   “我知道。”杨大楫喃喃道:“二哥在丧期,我不该饮酒,但……心中哀恸。”   “副帅,末将是想说,在城头捡到了这个……”   那是几张字条。   杨大楫接过一看,只见第一张上面写的是“杀杨大渊者,杨文安是也”。   他不由一愣,问道:“对面射上来的?”   “是,射了好多。”   杨大楫摇了摇头,道:“这是宋人的诡计,不能中计。”   嘴里这般念叨着,杨大楫已看向下一张。   “众人亲眼所见,箭矢自北岸而出。”   若没看到这纸条,杨大楫也许就如许衡劝的那样放下身段,明日酒醒之后便开始辅佐侄子。   此时心底那才沉淀下去的一点情绪却又被拨弄起来。   他又重复道:“这是宋人的诡计。”   话虽这般说,他已转头看了钟捷一眼,示意其继续说。   “副帅,我们这边也有好几个人说,昨夜见到那支箭是从北岸射出的。”   “不是天快黑了,能看清吗?”   钟捷低声道:“射箭者都能看清大帅,自然有人看到。只是所有人咬定了是李瑕那边射出的箭,他们只好当自己看错了。”   杨大楫放下酒坛,招了招钟捷,低声吩咐道:“去查。”   若今日继承杨大渊兵权的是杨大楫,他一定只会坚信杨大渊死于李瑕之手,说什么也无用。   但杨文安一掌兵,有些想法便突然不同起来。   杨大楫不由想到杨文安昨日曾要领兵去袭杀李瑕一事。   原本,因李瑕确实杀了杨大渊,让人觉得杨文安有先见之明,看穿李瑕险恶,要提兵去救杨大渊。   可若换一个思路看呢?   若杨文安是听说杨大渊已独自渡河,这才提兵呢?   岂不是逼着李瑕杀人?   想到这里,杨大楫登时酒醒。   他还没有任何一点证据,却已经在心里确定杨文安才是凶手。   又过了一会,钟捷重新回来,这次却是又带了几个士卒,给出了更多的佐证。   “小人昨日护送鲁斋先生从青涧城过来,隐约听到鲁斋先生与少将军说话,说了很久,鲁斋先生似乎说过该由少将军掌兵……”   “你确定听到了?”   “小人……应该听到了,好像说是‘如顺天张家,张帅致仕之后,选族中出色子弟’什么的,之后说到少将军该当统帅云云。”   杨大楫脸色完全阴沉下来。   他踱步良久,双拳不时紧握,最后下定了决心。   “杨文安人在何处?”   “还在灵堂上……”   ……   灵堂上不时响起哭咽声,杨文安还跪在那烧着纸钱。   张大悦坐在一旁撕着黄纸,劝道:“你昨夜便熬了一整夜,今夜我守着,去歇歇吧。”   “叔父待我如亲生儿子,那岂有父亲过世了,亲生儿子不守夜的道理。”杨文安道。   一旁的杨文粲抬头看了一眼,复又低下头。   杨文安不仅在丧事上尽心尽力,另外还要料理军中事务,比杨文粲这个亲儿子辛苦得多,也更像亲儿子。   忽然,只听得堂外脚步声阵阵,有百余士卒包围了灵堂。   张大悦回过头,正见杨大楫脸色通红地过来,不由皱了皱眉,道:“杨三哥,你喝酒了?这是做什么?”   杨文安也回头看了一眼,起身行礼,唤道:“三叔。”   “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在场的都是自家人,三叔有话,不如就在此处问,如何?”   杨大楫四下看了一眼,道:“我看你随我来比较好。”   “是。”   杨文安为人子侄,态度恭谨,向杨大楫走去。   那边杨文粲目光看去,犹在疑惑三叔为何带这般多人手到灵堂来,堂兄问也不问便过去。   突然。   “动手!”   也不知堂外谁喊了一声。   杨大楫身后有人拔刀上前,刀光一闪,杨文安已滚倒在地,在地上留下一道血痕。   “三叔?!”   杨文安捂着伤口,仰起头来,惊讶道:“你这是做什么?!”   一瞬间,张大悦大步上前,已挡在杨文安面前。   “杨三哥?!你做什么?!”   “我……”   “来人!”   与此同时,远处有鸣镝声起。   “敌袭!敌袭!”   “宋军来了……”   远远的叫喊声传到灵堂,满堂皆惊。   杨文安不可置信,捂着伤口又退了两步,惊问道:“三叔?原来是你?你投了李瑕了?!” #第八百二十七章 开弓没有回头箭   今夜虽说是杨大楫主动过来,可之后发生的一连串发生的事,却全都出乎他的意料。   当杨文安中刀受伤倒地,他已懵在当场。   还未反应过来,一声声呼喝响起,外面别的兵士杀将过来。   “杀了杨文安、杨文粲!”   这并非是杨大楫下的命令,但混乱中他回过头去,已找不到是谁在挑动是非。   他的人杀进灵堂,灵堂中也有人向杨大楫杀来。   “三叔?!你做什么?!”   “杨大楫你勾结李瑕害死大帅!”   “我没有……”   杨大楫拔刀挡了两下,心中有些怀疑自己可能是猜错了,也许并非杨文安害死了杨大渊。   “别打了,我们中了李瑕的计……”   他看向钟捷,猜测是钟捷暗中投靠李瑕,故意挑拨是非,离间他与杨文安。   一转头,却见钟捷喊着“保护副帅”向这边冲,同时,一柄刀正从钟捷心口透出,刀尖上还淌着鲜血。   尸体倒下,杨大楫看到一名自己的亲兵嘴里正喊着“杀了杨文安”,手中的刀却砍在别的亲兵身上。   队伍中这样的人还有好几个。   杨大楫一惊,分不清是这到底是何情况。   只在这走神的一瞬间,背上一痛,已中了一刀,也就是他的盔甲比钟捷的厚,一时没要了他性命。   杨大楫反手一刀劈退砍伤他的人,环顾一看,越来越多的士卒已包围过来,而灵堂上的诸人根本没有一个人还信他。   “走!”   虽说他才能比不了兄长、侄子,毕竟是多年从戎,还是能迅速看清形势,果断撤退。   ……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杨文粲终于从错愕中回过神来。   他激动地跳起来,指着灵堂外便大喊道:“追!追啊!是三叔勾结李瑕害死我爹!三叔是叛徒!”   堂中诸将见杨大楫退走,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纷纷看向杨文安。   显然,他们只唯杨文安马首是瞻。   杨文安本就是杨家子弟中最出色的一个,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当年随莫哥从川蜀撤退时,只以五百骑便击退了吕家军。   这次,从杨大渊去见李瑕开始,唯有他保持着冷静,一开始就断言李瑕不可信赖,果断决定击杀李瑕,可惜被拦住了。   待杨大渊一死,当所有人都一口咬定凶手是李瑕,唯有杨文安还在怀疑、在审问,连燕京来的重臣也敢质疑。   风波一起,唯有他的表现堪称忠孝勇智信……   此时在众人的目光中,杨文安抬起捂着伤口的手,手掌上血淋淋,但还是止住了堂内的嘈杂。   “拿下三叔吧,但莫伤他性命,让我问清楚。”   “是!”   “眼下当务之急,乃宋军夜袭,请诸君奋力守城,我裹好伤马上便到。”   “大帅放心,沟深墙高,箭矢充足,宋军攻不进来……”   这“大帅”二字,于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而言,实在是有些重了。   当今天下间在这个年纪就任都元帅的,如李瑕、汪惟正,一只手数得过来。   他父亲杨大全战死后,才得一个区区武节大夫,在五十三阶武臣官阶当中是第三十阶……   杨文安裹了伤,披上了原属于杨大渊的那一身盔甲。   很重。   但他身材魁梧,完全担得起。   他比杨大渊更有力。   他披甲走向城头,有一个个士卒赶来禀报。   “大帅,杨大楫开了城门,放宋军进了西城……”   杨文安皱了皱眉,不敢再耽误,亲自领兵向西城奔去。   他虽年轻,但确实是猛将,又占着地利、人和,激战了一个多时辰之后,终于将宋军从城中击退。   张珏这次袭城本也无意占据塞门寨,主要目的还是袭扰,趁势烧了两处军械库,在蒙军别的城寨的援兵赶到之前撤了出去。   这算是杨文安继统帅之后的首战告捷,他的脸色却有些阴郁。   因为杨大楫跟着张珏逃了。   杨文安张弓对着黑暗中瞄了很久,没有目标,遂随手一射。   远处传来了一声马嘶,之后宋军退得更快了……   ……   “未曾想,竟是杨大楫勾结李瑕害死了杨元帅。”   “眼下已明了了,李瑕有两手准备,他先收买了三叔,利用三叔诓骗二叔去与他相见。”   “之后,杨元帅未能被他说服,他遂射杀杨元帅。”   “不错,我原本还奇怪,他为何杀二叔?原来是劝降不成,打算扶三叔来接管兵马。”   许衡闻言,长叹一声。   叹的不是杨大楫。   在以前,世侯家中很少有这种权力之争,因为大蒙古国在不断外扩,只需有本事,根本不需在家中争权。   如今有了三个大变化。   一是李璮之乱后,忽必烈开始削世侯之权,这做法可谓是亲手挑起了世侯家族内斗。   二是蒙古汗位之争未歇,黄金家族兄弟争斗,诸王纷纷站队,上行下效,内斗愈烈。   三是李瑕侵占关陇、河西,导致外扩之势被遏止;这次仓促讨伐李瑕,却又临时撤退,人心纷乱,更加引发了内斗。   如果外敌不强,这种世侯家族中的内斗是好事。   但李瑕显然正在紧盯着这件事做文章,决心要借机搅动波澜了。   许衡意识到,回京以后必须劝忽必烈再次改变削弱世侯之权的策略了。   回过神来,他接着杨文安的话,随口评价了李瑕一句。   “精于暗杀,擅于教唆,一个刺客、间谍出身的豪强,终究是上不得台面。”   “是。”   在杨文安眼里,李瑕与忽必烈的区别其实不在这里。   区别在于,忽必烈有三代人的积累,成吉思汗、拖雷、蒙哥积累下的底蕴,只能用可怕来形容。   李瑕没有。   再加上忽必烈更大方。   就这样,别的什么都是虚的。   他不介意李瑕刺客出身,但也不理会什么名节、什么情怀。   向许衡告退了,杨文安又向灵堂走去。   杨文仲正跪在那儿。   “大哥。”   “你随我来,有话要说。”   “又是这样。”   “走吧,莫当着叔父的面谈。”   ……   兄弟二人走上了望台,不惧有人能听到他们的谈话。   杨文仲背对着杨文安,道:“我可能会杀了你。”   “大哥若杀我,叔父的心血也就毁了。”   “你还知道叔父的心血?”   “投降那一夜,在大获城,叔父与我们说的,不是吗?既然选择了这一条路,就必须走下去,保家族长荣。”   杨文安说着,扶着栏杆看向夜空,他并没有防备他的兄长,叹息一声,又道:“李璮之乱平定后,有人与兄长说过吧,陛下有意提拔些年轻将领,他不放心叔父啊,尤其是离李瑕这么近。”   杨文仲不答。   “大哥能猜到是我,又是这个反应,说明身边也有陛下的人,那该能理解我。”   “怎样都好,你不该杀叔父。”   “父亲战死那年,大哥是七岁吧?”   “嗯。”   “我不认得父亲,只记得叔父说他忠烈。这份忠烈说了一辈子,到了投降那日,又换成了保全……”   “这不是你对抚养你的至亲动手的理由!”   “是叔父与我说的,他说顺势而为,于是我们背弃了叔父说了一辈子的忠烈去顺势而为,结果呢?蒙哥却死了。逃出川蜀的一路上,只好又说我们杨家不再当宋廷的狗了,看看那些蒙古世侯是过得多好,我们为宋廷卖命太不值了。大哥记得吧?叔父很羡慕世侯,希望杨家也能像那样。当世侯,当世侯,到头来他反悔了,所有人白干了?昨日说好要当土皇帝,今日又说要回去当狗,谁能答应?!”   “所有人?”   “不然呢?我本不想动三叔,可他刚起疑马上有人报给我了。否则大哥以为我一个人做得成吗?一个人做得到天衣无缝吗?你以为只有你能看出来?”   “你……”   “我被选中了,从陛下到鲁斋先生,再到军中将士们,他们都选了我。”杨文安叹息道:“我没退路了啊。”   杨文仲默然,无奈地背过身去,看着这连绵的城垒中点点火光,许久不答。   该为叔父报仇吗?   他想着想着,分了神。   投降不可怕,可怕的是心里坚守的底线一退再退,像退成了大溃败一般,信念崩塌了。   许久之后,杨文安见兄长不说话,知兄长这是想通了,遂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兄长既然明白,就好好帮我吧,何必自寻烦恼?”   “我难过的是我们兄弟俩这般对待叔父。”   “这次真是叔父错了,他说了一辈子的忠烈既已毁了,只以利益动人,那便休再去盼名节。否则顾此失彼,终究自误。”   “破镜难重圆?”   “开弓没有回头箭。”   过了一会,杨文仲又问道:“三叔逃了,怎么办?”   “确实没想到,但无妨,坐实了是他勾结李瑕……” #第八百二十八章 归正   延州城。   史炤正领兵站在衙署守卫,远远听得人仰马嘶,很快又听得张珏爽朗的大笑声。   “一听我就知道,大帅今夜的战果比预料的还要大。”   “该不会把塞门寨占下来了吧?”   张珏大步进来,正听到这一句,哈哈大笑。   “傻小子,延州边地堡垒密布,一座座占,要占到什么时候?看我将敌首带回来。”   史炤定眼一看,便见到杨大楫。   他父兄当年与杨大渊兄弟共在川蜀任将,大获城又处于钓鱼城前沿,往来颇多,史炤也是认得杨大楫。   “呸!”   一见面,史炤径直啐了一口,啐在杨大楫靴上。   “数典忘宗,与蒙虏作奴才!”   杨大楫看着靴面一愣,抬头看向张珏,愕然道:“张珏,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   “贼你娘的待客,俘虏还有脸了?”   张珏道:“好了,不得无礼,他不是俘虏。”   “那又怎样?”   正当年少的史炤心思简单,也纯粹。   他才不管杨家兄弟千回百转的理由与心思,看不起就是看不起,又是一口啐出。   “要不是他们杨家兄弟自削了膝盖骨给蒙虏下跪,狗一样帮蒙虏伐蜀,钓鱼城怎么会死那么多人?我爹、王叔父、骆寨主……”   杨大楫愣住。   旁人骂他们兄弟,他们都可以反驳,是为了大获城数万百姓。   唯有史炤这些当年处在他们身后奋死反抗的钓鱼城军民能骂得他无言以对,那时史炤还只是个孩子尚且抗争至今。   杨大楫偏过头,不去看史炤,似不屑与这不谙世事的小娃计较。   “张珏,原来你就是这般带兵的?”   他指了指自己衣襟上的口水,又问道:“不给我个交代?”   张珏哈哈一笑,一拍史炤的头盔,开口便骂。   “小混球,老子说你几次了,再说‘贼你娘’这种粗言秽语试试。”   这般即算是教训过了,张珏不再多说,抬手邀杨大楫入内。   杨大楫脸色阴晴不定,自觉这一遭扫了颜面,但此间是张珏的地盘,若不依不饶,万一起了冲突,遭殃的又是谁?   张珏给的台阶不好下,但只能下。   心情很差,像是下台阶时摔了个大跤,狼狈不堪。   ……   进了衙署,张珏先让人给杨大楫处理伤势,独自先往堂内走去。   今夜他领兵去袭城,李瑕竟真就半点不管,此时正在堂上见郝天益。   听对话,李瑕显得有些随意。   “既说过会放你,天一亮你便回太原吧。”   “哈?你离间杨大渊的谋划已失败了,还敢放我回去?到时我会告诉诸路世侯,你约见杨大渊却设计杀他,可谓无耻至极。”   “随你。”   “中原只会耻笑你惯会刺杀小道,也配争天下?”   张珏上前,拍了拍郝天益的背,提醒道:“你说这些,不怕他不放你?闭上嘴,老实回去吧。”   郝天益一愣。   他双手还被绑着,身子一倾,有些嫌弃地躲开张珏的手。   李瑕道:“他不想走,他怕像杨大渊一样,被忽必烈杀掉。”   “我没有,我不是。”郝天益当即否认。   “哦?”张珏问道:“那你是希望我们放你走?”   郝天益无言以对。   若说不想走,像是想投降李瑕;可若说想走,又像是在求饶。   他心里清楚,李瑕放他回去这件事,就是对杨大渊之死最好的回应,不在乎他说了什么。   至于回去,隐隐确实有些不安。   近年来,大蒙古国那位大汗陛下似乎没有以前那么宽弘大度了。   之后,只见张珏俯耳对李瑕说了句什么。   李瑕向郝天益看了一眼,道:“不用带下去,就让他在堂上听吧。”   “哈,也是,昨天没办完的,今日补上。”   张珏笑了笑,指了把椅子让郝天益坐下。   不一会儿,杨大楫被带了进来。   如果那年蒙哥攻蜀,杨氏兄弟再多撑两个月,李瑕也许有机会与他们并肩作战。那今日再坐在此处,杨大楫的地位也许不会比张珏低。   可惜往事不可追,事已至此,说如果已无意义……   ……   “如此说来,都是杨文安做的?”   张珏听杨大楫说过这一夜一日在塞门寨发生之事,很快有了推论。   “应该不会错了。”杨大楫颓然应道。   “你真是从头到尾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啊。”   这一晚上,也不知是张珏第几次冷嘲热讽了,杨大楫脸上有些挂不住,抬眼看向李瑕。   此时的情形,李瑕应该开口为他解围,然后晓之以国家大利,展露宽广气度,求贤若渴地招揽他了。   但李瑕也不知在想什么,正在发呆。   杨大楫又等了一会。   还是没听到李瑕说出那些招揽的话。   最后,他先耐不住这异样的沉默,道:“当年,我与家兄本待与虏寇死战,可惜大获城孤立无援,家兄考虑到满城数万百姓……”   一番话说了很久,杨大楫心中惆怅。   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不会选择去与杨文安争权。   现在回想起来,作为叔父去辅佐侄子并不觉难堪,至少还能有家族作伴、还有富贵荣华。   悔不该听得两句怂恿便一时冲动。   可惜没有回头路了。   杨大楫心中大悲,最后哭道:“今日幡然悔悟,愿弃暗投明,恳请郡王收留。”   好像在哭当年不应该投降一般。   李瑕没认真听,最后这句话还是听到了,点了点头。   “也好,毕竟你们当年守蜀立过功劳,再给你一次机会,为不得已而投靠蒙虏的将士开个先例。”   杨大楫心中一颗大石落地,连忙起身称谢。   他清楚自己对李瑕有用。   当此时局,他投靠李瑕带来的影响虽然比不上杨大渊,但依旧有影响,而且还能引发北地世侯思考……杨大楫投降李瑕了,那杨大渊是谁杀的?   “可惜末将没能为郡王带出更多兵马,但末将一定尽力招降青涧城。”   李瑕对杨大楫的能力不抱期待,问道:“杨将军当年在大获城任副都统,是吗?”   “是。”   杨大楫有些期待。   这是到千金买马骨的时候了,李瑕该给他的一个厚赏,为后面的归正人开个先例。   “原是副都统,叛而复归,功过并论,降为统制,留张珏帐下听用便是。”   杨大楫一抬头,愣在当场。   他兄长与李瑕谈,谈的还是世袭都元帅甚至是公侯之爵,一转头,却只给他一个小小的统制?   “这……”   杨大楫错愕的当场,率先冷笑起来的却是郝天益。   “这便是你们的胸襟,这便是你们的诚意?”   “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张珏道,“郡王不须假仁假义收买人心罢了。”   这显然不能说服郝天益,他大笑不已,道:“是,是,那便请你们自行‘赏罚分明’,莫在奢求我们中原人归附了。”   “中原人如何作想,凭你与虏寇当奴才的嘴一张一合便能作数不成?”张珏冷笑道:“忽必烈是大方?怕是自知死到临头了,才胡乱封赏,毫无章法。”   “陛下敢任年轻有为者为各路万户,你们却连大将也只给个统制,乞丐也想争天下……”   张珏还待再应,李瑕道:“不必理他,他想激怒你,好教你别放他回去,他怕忽必烈会杀了他。”   又是这一句话。   郝天益收了声,默然不语。   李瑕转向杨大楫,问道:“可是嫌这官位太低?”   “不敢。”杨大楫在这会工夫已仔细想过自己的处境,连忙应道:“能为国尽忠,为郡王效犬马之劳,末将之幸事。”   李瑕语气平淡地又勉励了他几句,打发了杨大楫。   他再看向郝天益,沉吟道:“今夜如你所见,便是我对你们这些世侯的态度……愿意归降的,一份功劳一份赏赐,不必狮子大开口。执迷不悟的,待我灭忽必烈之时好自为之便是。”   “哈,夸口。”   “这次他灭不掉我,往后如何你们自己想。去吧,回去与你的兄弟们商量。”   李瑕不打算再多说,一挥手,让人把郝天益带下去。   他已展露出了他接下来的态度,会笼络北人,但不打算过份笼络,且有自信能胜。   中原人心之争才刚刚开始,在这一夜,郝天益最先了解到了忽必烈与李瑕分别是何策略,又是何态度。   大蒙古国将改国号为大元,各世侯的年轻一辈被提拔、掌握兵权,将成为大元皇帝的死忠……只是想想,都让郝天益心怀激荡。   但很快,他的激荡平息下来。   因为都元帅的荣宠属于张弘范、杨文安那些人,不属于他这个败军之将。   这念头一起,他忽然觉得方才与张珏争执实在太可笑了。   再看李瑕的应对,似乎很凌厉,战事才平息,人已赶到此间见杨大渊。   可仔细一想,李瑕似乎极克制…… #第八百二十九章 政战   “跟我们不是一路人。”   张珏看着堂外,如此评述了一句。   杨大楫、郝天益被带下去之后,他感到畅快了许多,似乎连空气都不再似方才那般浑浊。   李瑕似像是还在思忖着什么,漫不经心道:“不是一路人,但你可给他引路。”   “引路?我二十多岁时,还是杨大渊教我忠君报国。”   “好吧。”   “你在想什么?”   “在想杨大楫说的那些话……忽必烈将改国号,许衡到了陕北,杨文安赐佩金虎符。”   “对面确定是杨文安统兵了?”   “不明白吗?是忽必烈先选中了杨文安,才有杨文安杀杨大渊一事。而非杨大渊死后,再决定由谁统帅。”   “你这么一说,更显得杨大楫蠢了,人家都定好了,他还要争。”   张珏在乎的是陕北这一路敌方换帅。   李瑕则更在乎别的,对这个话题只是点点头,“嗯”了一声。   张珏又道:“我赌对了,果然是杨文安动的手。”   “嗯?你不是赌的杨大楫吗?”   “你忘了?我换了个答案,换作杨文安了。”   “押三份,还有意思吗?”   “不论押几份,我确实赌赢了。”   “赌注都没说……”   原本是朋友间玩笑的语气,可话到这里,李瑕想到了什么,语气踌躇起来。   他轻轻敲着扶手,斟酌道:“你说,忽必烈改了国号,想必会开始大肆加官进爵了,我们的人可羡慕?”   张珏收了笑容,摆了摆手,认认真真道:“我不是在借机和你讨要官爵。”   “我知道。”   “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难得你过来,我太高兴,忘了分寸。”   张珏从没说过他戍边的苦闷。   他的苦闷全都只表现在这过于欢脱的玩笑里。   李瑕道:“我知道,我是问你,觉得我们这边的将领是否也羡慕世侯们加官进爵?”   “自是羡慕。”张珏坦然道,“杨文安才多大年岁,持金虎符称都元帅,往后什么上柱国将军、太尉、公侯,也难怪他死心塌地为忽必烈效命。”   “关中这一战我们打得不容易,士卒们有军赏或许能满足,但将领们的军功要如何封赏却是个难题。”   “忽必烈能给人封世袭的都元帅,你封不了。你还只是大宋的平陵郡王,只有举荐之权,没有封官之权。”   “嗯,这方面劣势太大了。”   “但有些事你能做到,忽必烈做不到。”张珏抬手一指北面,又道:“我与那些人不是一路人,求的也不是这些。”   “我知道。”   “你不知道,这一年来,北面遣使来招降我五次。我若点头答应,杨文安想要的,我早便有了。但我到这延安府来,不是来求个蒙古世侯当的。你我早便说好了,要恢复汉唐雄风。”   张珏语拙,念叨着“汉唐雄风”四字,像是品酒一般地品味着,最后道:“一家一姓据一小城,也称甚军民总管,也称甚世侯,土财主罢了,有些人一辈子眼界也只在那可怜可笑的土财主,也配与我们万万汉家男儿的志向相比?”   他还在气方才郝天益的讥讽。   因郝天益就是连讥讽他的资格都没有。   李瑕看着张珏,笑了笑,道:“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想。”   “你可以给他们引路,不是吗?”   “也是。”   “这种胡虏肆虐的世道,我信天下间一定有很多很多人,像我们一样有志于振兴。”   李瑕自语道:“需要我们给他们更多的信心。”   张珏道:“我只管打仗。至于怎么给别人信心,你慢慢想。”   “是,这是政治仗。你管打仗,我管打政治仗。”   李瑕应了,又思忖了片刻,说起更实际的话题。   “你轻视杨文安吗?”   “不会。”张珏道:“不得不说忽必烈选将是有眼光,杨文安不仅继承了杨大渊的战略之才,还更加勇猛。年轻人锐气足,我怎敢轻视杨文安?”   “我是说,你可以轻视他。”李瑕道:“若想家了,趁着这几个月可以回去看看。让他觉得你轻视他。”   张珏打起精神,想了想,道:“那小子怕不会轻易上当。”   “未雨绸缪,若一年半载你都是一副轻敌的样子,他再不信也会习惯。还有,今日我们对杨大楫并无优待,他或有可能反复……”   “我懂,但暂时还要杨大楫来招揽人心。”   “嗯,不急。”   “他们只怕不会想到,我们这么早就开始布局。”   “只要耐得住性子,哪怕他把那些城寨筑成乌龟壳,总会有反击的机会。”   “……”   蜡烛换了两次,堂上两人谈到最后,李瑕看了一眼天色,道:“差不多了。”   张珏问道:“这就走了?”   “夜里你偷袭塞门寨时,我收到封急信,得回去处理。”   “蒙军反攻了?潼关?”   李瑕对张珏也不瞒着,沉吟道:“重庆那边……朝廷的援兵到了。”   “援兵?支援重庆?这种时候?”   “正在夔门与我们对峙。”   张珏的脸色遂难看起来,道:“朝廷这是何意?”   “很正常,李璮叛乱之时,朝廷也接管了海州、涟州。同样的道理,这次想接管夔州、万州,算是没有厚此薄彼,此事你不必管。”   “好吧,那你真就走了?不再歇一觉?”   “不了,备辆马车吧,路上歇也是一样的。”   “能颠到你骨头散架。”   “没事。”   李瑕已起身出门,心想路途再辛苦也就是几天,苦也苦不过这些戍边的将士。   张珏出城相送,脸上少了这些天常带着的玩笑之意,多了几分风霜。   两人谈了一整夜,一路上也没甚要说的。   只在城门打开时,正好看到一轮旭日从东面缓缓升起。   “真是大好河山。”   “我辈无能,大好河山犹沦落胡尘。”   “这次胡虏没能打垮我们,我们早晚能北伐。”   张珏停下脚步,道:“昨夜忘了说,在我这里,北伐,比什么高官厚禄都有用。”   “好,但我们得再等等。”   这话,一点都不霸气。   他们有志向,但离成功还远,还得要隐忍。   李瑕抬了抬手,止住张珏再送,径直上了马车。   车厢内被褥铺得很厚,但颠簸还是有的,李瑕枕着头,心里回想着这次延安之行。   延安之行,看似没有吃亏,但李瑕是亲自来的,依旧不能争取到杨大渊及其兵力。   而忽必烈只下了一道改国号的召令,竟是已把出师不克、仓促撤兵之后人心浮动的情况稳定下来。   那在别的地方,忽必烈受士庶仰望的程度怕是要不降反升。   因为他马上要建立元朝了。   不论南边承不承认,在金国之后,中原又会有一个有法理的王朝。   这对李瑕的势力其实会有很大的影响和打击。   金国遗民一直是李瑕势力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韩承绪与杨果便是他最初的助力,包括他们招来的亲朋故旧,还有廉希宪、张弘道、刘元振等人也算是金国遗民。   中原汉人对蒙军的残暴深有体会,一部分人其实比宋人更憎恶蒙古的凶残,只是不得不屈服。他们受的苦难更多,对天下一统的盼望也比偏安享受太平的宋人高。   但另一方面,他们祖辈生活在辽、金治下,对于汉化的异族王朝接受程度又很高。   他们不像张珏这些宋将出身的能最坚决地抗击胡虏。   忽必烈改国号,既是稳住中原汉人,不给李瑕趁机搅动人心的机会,也是对李瑕势力的一次反攻,政治上的反攻。   本是李瑕要瓦解“漠南蒙古政权”,却成了“大元王朝”与“宋国臣子”争取中原人心的较量。   忽必烈都不需要求胜,在这双方都无力出兵进攻的情况下,他只要保持稳定,一两年间能够平定阿里不哥,待回过头来,依旧能以国势压住李瑕。   政局稳定是一切发展的基础和前提,一个动荡的政权什么都做不成。   既是两国之争,战场上不能输,政治上更不能输。   必须要做出应对,但具体如何应对,在延安府是议不出的,故而要尽快赶回长安。   更让李瑕头痛的问题在于,忽必烈马上要建立大元了,宋廷反而趁势开始夺取夔门。   外虏才退,还在虎视眈眈;内患又起,正在咄咄逼人。   像是都吃准了他这个大宋臣子是好欺负的…… #第八百三十章 长安三月   “忆长安,三月时,上苑遍是花枝。”   “青门几场送客,曲水竞日题诗。骏马金鞍无数,良辰美景追随。”   如诗中所言,长安三月,正是风和日丽,良辰美景。   去岁吴潜曾与杨果相约,开春若得空闲一起到骊山游览。如今开了春,吴潜却已不在,徒留下一个战后疲弊的关中,以及一大堆政务给杨果独自处理。   一个是北人、一个是南人,两人的交情说不上多深,杨果真正的挚友只会是元好问、李治这些中原文人,吴潜的挚友也只会是李曾伯、江万里这些大宋名臣。   至于他们二人,只是同僚罢了,不过是恰好年纪相仿、工于诗词,又都是羁旅漂泊之人,且同心协力求个江山一统的太平盛世。   三月初十,杨果正在家中埋首案牍,批阅着一份份公文,皱眉思索着,最后搁下笔,喃喃自语道:“这些事,吴履斋更擅长啊。”   回想起两年来的许多事,他长叹了一声。   忽然有人推门进来。   “祖父、祖父。”   杨果以苍老的手盖在脸上,泪眼朦胧间看去,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跑进书房。   那是他的最小的孙儿,如今不到五岁,在昭通城时起的名字,杨昭。   “祖父给昭儿说故事呀。”   杨果抹了抹眼,脸上已浮出和蔼的笑意来,把孙儿抱在膝头,道:“忙喽,忙喽,没空给昭儿说故事。”   杨昭不依,拉着杨果的衣领,奶声奶气道:“祖父说说郡王北上的故事。”   杨果脸上浮起回忆之色,笑道:“好好好,祖父再和你说说,那年在开封,祖父第一眼看到郡王,就知道他必定不凡……”   ……   院外有仆婢探头看了一眼,一路小跑到内堂。   内堂上,一名老妇正在刺绣,正是杨果之妻吕氏。   吕氏是贫苦人家出身,杨果少年时便是出名的美男子,曾因战祸避居河南,受到吕氏的照顾,两人便成了亲。   后来杨果金榜题名、高官显贵,旁人都说吕氏配不上杨果,却没妨碍过他们白头偕老。   看一个人的人品,有时看其家人便知……   “老夫人。”   “你慢点,慢点……昭儿又磨着相公说当年的故事了?”   “是,就怕太打搅了阿郎。”   “不怕打搅他。”吕氏满头白发,说起话来语速很慢,却还带着些揶揄之意,“相公近来不太高兴,让昭儿去哄哄他,哄他多说些最得意之事。”   “是呢,阿郎以为是他在哄着小郎君,却不知是老夫人在哄着他高兴。”   ……   杨果的故事其实并不吸引小孩子,杨昭坐在杨果怀里听了好一会,已经昏昏欲睡,眼皮都睁不开。   反而是杨果愈说愈是精神。   在遭遇坎坷之际,重新回顾过往,让他振作了不少。   说着说着,目光看向吴潜留下的手书,杨果也会想到老友虽逝,但志向犹存。   他把背挺直。   说到当时是如何决定携家带口投奔李瑕,杨果想着说完这一段就不说了,还有公务未处理。   时近黄昏,“咚咚咚”,书房外又有敲门声响起。   杨昭一听就知道这是要催他们用饭了,今日家里做了他最爱吃的葫芦鸡。   他睁大眼盯着门,很是期待。   但进来的人则是快步到了杨果面前低声禀报了一句。   杨昭从杨果膝上滑下来,探头往门外又看了一眼,才听到一句“已经进长安城了。”   之后,杨果起身,拍了拍杨昭的头,拿了桌上两份文书便向外走去。   “祖父,快开饭啦……”   杨昭喊了一声,却见他祖父根本不答,身影都大步赶到院门处了。   小孩子看不到年近七旬的杨果是否衰老,只觉得祖父身材还很高大,走起路来步子也迈得很大,让他很羡慕,想要快点长大……   ……   “真是郡王回来了?方才听说我还不信。”   “杨公快坐,晚饭可曾吃过?吃碗臊子面吧。”   “好,好,一看这便是衙署外对街的胡记臊子面……”   杨果坐下,林子便将自己那碗面端过去,自又从怀里摸出几张馍来吃。   不论是宋还是金,甚至是北面的蒙古,官场上迎来送往,难免都要摆上酒宴接风洗尘。但李瑕不搞这一套,他治下其他官员更是不敢铺张。   “前日才听闻郡王往延安府去了。”杨果接过筷子,道:“原来是讹传。”   “不是讹传,是从延安府回来了。”李瑕道:“我还带回了很厉害的消息。”   “是何消息?”   “杨公先吃面。”   杨果愣了愣,苦笑道:“得到蒙军要撤的消息不到十日,蒙军还未撤完,郡王便到延安府去了一趟了?”   “一路之内,十日一个来回,不算快。”   李瑕应着,忽然又想到一事。   他才记起来,行省制度好像便是忽必烈首创。   但更具体的也不知了,只能在心里玩笑般地想道:“十天在省内出趟差,实在不算什么。”   其实“大元”这两个字一出,想到有许多制度是忽必烈留下并且对后世影响深远,李瑕还是感到某种压力。   那个把钱币真正推行开来,据说还发明了涮羊肉火锅的元朝开国皇帝,原本就是这个时代的天之骄子。   李瑕几口就唆完了一碗臊子面,接过林子的情报继续看起来。   又过了一会,杨果仔细擦了胡子,道:“郡王此时赶回来,怕是为了重庆之事?”   “先与杨公说说北面吧……忽必烈真改国号了。”   杨果一愣。   好一会,他笑了笑,道:“难怪是要先吃了面再说。”   “杨公是何感受?”   “没甚感受,只是没想到,真让他们促成了啊。”杨果捻着胡子,有些沉思之色,缓缓道:“这件事,北人谋划了很久。记得最早是焕然兄与我提及……金朝既灭,蒙古入中原已成定局,所能做的也只有促其承继汉统,如女真化金朝,足足二十年了,竟真让他们促成了。   金莲川幕府多年辛苦,终有所得,想必如今该是人人振奋了。但郡王若问我是何感受……忽必烈再如何,施行汉法还能比郡王更彻底不成?”   李瑕又问道:“那杨公觉得,中原人会是何感受?”   元朝建立之事的影响,李瑕不是当世中原人,是根本不可能准确把握的。   他必须问问杨果。   杨果沉思着,缓缓道:“先说中原遗民对蒙古大致有四类态度。”   “愿闻其详。”   “一者,如刘太平,完全归附蒙古,忘了祖宗家法;二者,如金莲川幕府,欲促蒙古推行汉法;三者,如我这般,仕蒙古为官,又不情不愿;四者,如裕之兄、仁卿兄,坚持不愿仕蒙。”   第一种,像刘太平那种人不多。   第四种,说的是元好问、李治这些人,也不多。   李瑕想与忽必烈争取的就是中间这两种人。   杨果继续道:“这是以往的情形,随着金国灭亡十年、二十年,马上便是第三十个年头了,只怕如我、裕之兄、仁卿兄这等老顽固已越来越少。”   “换言之,大部分中原人已趋向于认同蒙古?”   “与郡王说句实话。在中原人眼里……宋国便先不提了,百年来宋国一直便是敌国,只说金亡已三十年。如今三四十岁以下的中原人,从记事起便自认为蒙古人。”   李瑕默然。   杨果这句话背后的概念,他很难想象。   就像年近四旬的张五郎曾经与李瑕说过他与张九郎对国事的看法有时就像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杨果叹道:“说句心里话,如今中原的年轻人还能懂汉法,还能认同历代法统,已是殊为不易。是老一辈还在坚持,也是这汉字、书籍……太了不起了。”   “是,汉字、书籍,太了不起了。”   “好在,还不到三十年……二十八年,我们这些老人还没死绝,还有机会。”杨果喃喃道:“至于这次改国号,忽必烈实现了中原人盼望以久的期望,必能安抚人心。”   “果然。”   “但,”杨果道:“但还是那句话,我们这些老人还在,我们很想看看,下一次呢?下一次忽必烈还能给什么?”   他抬头看向李瑕,一双老眼有很多期许,又道:“郡王还年轻,如今只是宋的郡王,犹有许多可以激励人心的改变。忽必烈呢?若再败,他改一个汉名不成?”   李瑕豁然开朗。   有时他也会觉得,一次次的努力都看不到局势的改变,杨果这句话则点出不是局势没有改变,而是对手的后招还没用完。   对手的后招总会有用尽的时候,只需要能咬牙撑到那个时候。   “我倒是很期待忽必烈的汉名。”   杨果抚须而笑。   他近来又掉了两颗牙。   “若忽必烈到了要改汉名的地步……那便是一个蒙古人只能与我们比谁更像汉人了啊。”   这般一说,从长远来看,让人乐观了不少,但眼前的困境还在。   李瑕没急着问解决之法,而是道:“谈谈重庆之事吧。”   “是。”林子道:“据重庆府来报,荆湖北路安抚副使孙虎臣领水师两万人驻兵秭归,设立营寨,每日遣人到夔门,扬言要支援川蜀,命我方放行,否则军法处置……”   “如何军法处置?”   “倒是没说,但只怕拖不住了近日会打起来。”   “孙虎臣……”   李瑕念叨了一声,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再一想,在临安大殿之上,曾经打死过一个范文虎,当时还有位饶虎臣在看着。   “这位是贾似道的人了?”   “是。”林子上前,从一叠情报下方抽了一张,放在上面。   李瑕看过,随手又递给杨果,问道:“这便是如今北面与南面的情况了,杨公认为我们该如何应对?”   杨果看过情报便放在一旁,沉吟不已。   过了好一会儿,林子几乎以为这位老人睡着了,才听到一句自言自语地嘟囔。   “名不正则言不顺,到了自立之际,但境内那些宋臣如何是好?难啊……”   林子大讶,反问道:“杨公方才说的是……自立?!”   他抬头一看,却见李瑕神色平静。   此时他才明白,这个仓促回到长安只有寥寥几人一边吃着臊子面一边聊天的夜,议的居然是自立之事。   林子低头一看手里那咬到一半的馍,连忙把它收回怀里,以示郑重…… #第八百三十一章 口号   堂上有股子面汤和臊子的气味。   “忽必烈定国号,论功行赏;宋廷趁我们兵力空虚,遣兵溯江而来,打着支援川蜀的名义。他们皆占了名份,唯独我们……”   杨果总结到这里,正色道:“敢问,大部分中原人可知我们与宋廷有何区别?可知我们的抱负与志向?”   李瑕摇了摇头,道:“他们不知。”   当然不知,李瑕虽不忌惮于表露野心,但这依旧属于私下里说的话,有几个或几十个世侯明白李瑕想当皇帝,但一千万中原人从来没听到过李瑕的公开宣称。   没有公然表达,那就只是个人野心,算不上任何名份。   “一个中原王朝马上要建立了,它比南边的小小宋国更可能一统天下,且它的法理比宋国正统……”   杨果说到这里,抬手,止住想说话的林子。   “老夫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必说,你心里认为宋国有正统,但老夫尚且不屑一顾,中原更不会有一人承认你宋国的正统。”   林子不服,还是:“大宋……”   “你们宋人怎么想无用,现在老夫是在谈论中原人如何看待。”   “是,在中原人看来,元朝比宋朝正统。”   李瑕一句话阻止林子再插嘴,示意杨果继续说。   杨果有些诧异李瑕顺口就说“元朝”,但这点细枝末节他暂时也没理会。   “中原人有了大元,而我们只是宋国的一个藩镇,这一对比,开春那一场战事带来的影响就会被降到最低。”   “而我们再与忽必烈打政治仗,就处在下风了。”   “不错,原本是一方诸侯立志驱逐蒙虏,如今成了敌国藩镇在攻打大元,忽必烈定会如此宣扬。”   “我们也可作出宣扬。”   “以何名义宣扬?此时谈的,便是这名义。”杨果叹道,“再说宋廷,这次宋廷看我们兵力北移,怕是敢于开战、也很可能开战了。”   “是,宋廷不会错过这个拿下夔门的良机,眼下只是还在准备,且希望我能示弱,主动让出夔门。”   “夔门若不肯让,那便要打了。到时宋廷必称我们是叛臣贼子,那与其被动,不如主动。但此时自立,郡王麾下只怕还有大量的宋臣不会支持,将造成动荡。如今河西未稳,夔门受敌,不能生乱。”   杨果话到最后,皱眉道:“让人两相为难啊。”   “杨公可有法教我?”   “分寸。”杨果道:“为政最讲究火候,所谓‘治大国若烹小鲜’,油盐酱醋不能过多,亦不能缺位……”   政治战不同于真刀真枪的战争,攻的是各方的心态,得不停试探,故而分寸很重要。   李瑕自是明白这些,他从延安回来的一路上都在考虑这分寸要如何把握。   谈到这里,杨果渐感吃力,表情踟躇,道:“不得不说,这方面我们金国遗民不如宋廷这些士大夫擅长,吴履斋若是还在,这是他最拿手的……”   ……   夜幕才降下,长安大街上的胡记面摊外便挂起了灯笼。   暮春三月还有些冷,大锅里腾起的烟气便显得犹为暖心。   一队人牵马走来,有人道:“小郎君,天也晚了,吃碗臊子面再回吧?”   “也好。”   遂有护卫大声喊道:“老胡!老陕咥面,铡刀伺候!”   “好哩!”   随着这两声呼喊,面摊上“啪”的一声,一团面被甩在案板上压薄,老胡拿起一把大菜刀就铡,铡得很薄,薄得像能透风。   有常来吃面的老者就形容他铡的面“长如线而柔韧、细如丝而不断”。   如此,才能与臊子和汤入味。   一边煮面,一边唱,唱的是秦腔。   “煮在锅里莲花转,挑在筷子打秋千,捞在碗里一条线……”   食客们系了马,坐在那默默听着,好一会,老胡回头瞥了一眼,见这队人都披麻戴孝,不由一惊。   再定眼一看,却是偶尔有来吃面的主顾,虽不算认识,但也面熟。   “小郎君家中……节哀顺变。”   吴泽应道:“家祖……寿终正寝了。”   “那是喜丧,喜丧。”   老胡其实不知那位吴老是多大年岁,一直以为有八旬,擦了擦手,又问道:“那小郎君守孝,可还吃肉?臊子还放……吗?”   吴泽闭上眼,道:“放。吃饱了还有许多事。”   “好,好。”   老胡是个木讷寡言的,不再多说,只是盛面时给他们每人多加了些臊子……   吴泽从蓝关归来也是饿惨了,风卷残云般吃过面,便让亲随去会帐。   却听那摊主老胡推了钱,道:“今日这面,额请诸位客官。”   一句话,这边一行人都愣了愣,以为这摊主是看他们戴着孝、可怜他们,反倒有些不悦。   老胡连忙道:“额是看诸位客官好像是军爷吧?前阵子不是说长安要打仗了吗?那个……”   他挠了挠鬓角,实在是拙于口舌。   “长安城能平平安安,额请客官们吃碗面,应该的。”   吴泽上前,亲手把钱推到老胡手里,道:“多谢你,今日回长安,听到你这番话……值了。但面钱得给,这是军法。”   说完,他转头又回看了这面摊一眼,吸了吸鼻子,走了出去。   他本是两浙湖州人,这夜回到长安,闻着这里面汤和臊子的气味,想到祖父临终前“守住了关中”的遗言……这一切让他也变成了长安人。   一路回到府邸,只见门前挂着大白灯笼。   进门不久,家中管事便迎上来,低声禀报着。   “郡王回长安了,刚进城便来祭拜了相公……”   吴泽抬头看了看天色,到灵堂磕了头,见过妻儿之后顾不得坐下,换了身衣服便向衙署走去。   衙役都认得他,远远见到他便上前宽慰。   吴泽一一谢了,行礼道:“我想求见郡王,还请通传……”   ……   寒暄之后,吴泽发现李瑕很懂吴潜,当听到李瑕说要宋廷为吴潜平反时,他才明白吴潜当时那又遗憾又欣喜的神情是何意。   之后是漫长的沉默。   沉默之后,吴泽很自然便加入了对局势的商议。   “祖父说,这一战若能挡住蒙虏攻势,基业便算立住了,立业,当先立志……”   随吴潜赴援蓝关这一趟,吴泽听了很多,但直到最后才明白那些慢吞吞的语句其实指点了许多往后的形势。   诗云“好收吾骨瘴江边”,吴泽收的不是吴潜的尸骸,而是政治理念。   如杨果所言,南边的士大夫对政战更擅长。吴泽虽很年轻,但谈论起来很有条理。   “不论是‘伐无道,诛暴秦’,还是‘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哪怕是一句‘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都是教天下人知道,我们要做什么。”   李瑕没有犹豫,道:“扫荡胡尘,天下一统。”   再想了想,他又加了八个字。   “治世安民,振兴华夏。”   十六个字。   之前不论怎么想怎么做,李瑕这次是明确、正式地提出了他的政治主张。   吴泽眼神激荡起来。   杨果则起身,提笔写下了这句话,之后道:“还是那个问题,该以何名义宣扬?”   “秦王。”   吴泽径直应道。   他是有备而来,整理了衣冠,双手一合,向李瑕长揖一礼到地。   “请王上自封为秦王。”   李瑕没马上答应,坦然受了这一礼。   林子原本听杨果分析了良久,都有些迷糊了,被吴泽带着振奋起来,也跟着行了一礼。   不同于老成持重的杨果考虑问题时处处周全,年轻的吴泽一来,提出建议便是干脆果决。   或者说,这是劝进。   “再答杨公疑问,便以秦王之名谕告天下。”   杨果抚须问道:“为何是秦王?”   “一国之君称王,王上据秦国,自该称秦王。”   吴泽语速很快,又道:“待扫荡胡尘、一统天下,则天下之君称帝,岂非名正言顺?称帝之后,治世安民、振兴华夏,岂非天下士庶之盼?如此,简明了当,世人皆可知王上之志向。”   “治下宋臣如何处置?”   “正是顾忌治下宋臣,故而请王上称国,而非称帝。”吴泽道:“既留有这一份体面,不信宋廷敢撕破脸。”   他的态度与吴潜大不相同,这口口声声的“宋廷”,以及坚决表露出的随李瑕造反的态度,让堂上其他人都有些不习惯。   杨果又看了李瑕一眼,抚须沉吟道:“这次,宋廷一定敢趁机开战。”   “开战也未必就是撕破脸。”   吴泽刚才并非镇定,而是有些太激动,此时才意识到杨果是长辈,声音小了许多。   他向杨果行了一礼,这才继续提出意见。   “自封秦王,宣扬北伐一统,本就是与宋廷撕破脸了。但晚辈自幼常去枢密院,了解宋廷衮衮诸公,他们只要打了败仗,那脸皮就够厚,撕也撕不破。”   “何以确定我们一定能胜?”   “简单,算时间蒙军退兵不过十日,消息根本都还未传到临安,说明宋廷根本想不到我们能这么快击退蒙军。多算击少算,我们必胜。”   杨果指了指吴泽,叹息道:“你啊,像履斋公,但又不像履斋公。”   “我继承的正是祖父遗愿,扫荡胡尘,天下一统,治世安民,振兴华夏,这既是王上的志向,也是祖父与我的愿望……” #第八百三十二章 平叛   “自古天下之君称帝,一国之君称王。今王上攘秦蜀之地,称王则实至名归;反观宋之君奄有天下、何以称帝?宋帝徒有天子之名,偏安一隅,实为宋王、吴王。故而,秦王乃真秦王,宋帝乃假宋帝。”   “昔春秋有秦国,并吞六国,车同轨、书同文,今王上志在吞并天下,以秦王之名谕告万民誓将‘扫荡胡尘、天下一统’理所当然;反观宋自太宗以降,倡‘北伐’者皆为罪人,秦王以天下一统为己任,则举世皆知秦王已非宋臣。”   “只留天子之名于宋,而得立国之实,要谈分寸,这便是分寸。宋廷若肯依,便允他自称‘天子’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若不肯依,那便是连虚名也不给它罢了。”   “……”   一直谈到丑时三刻。   林子出了府署,上了马车,整个人依旧处在一种兴奋状态。   下意识往怀里一摸,他掏出半个馍馍,一边嚼着,一边回想,竟是忘了到最后李瑕是怎么说的、是否答应了自立。   好像李瑕就是一幅平平静静的模样,然后夸赞了吴泽几句。   “王上到底是何态度呢?”   林子咀嚼着嘴里的馍,想着想着,忽然灵光一闪,反应过来。   他一拍大腿,喃喃道:“吴小郎君好聪明!”   今夜,其实并不是召集谋士来商议办法。   自立这个办法很简单,从延州城回来的一路上,李瑕很可能便想明白该如何做了。   所以问的是态度。   需要有人劝进,需要有人表态。   杨果不需要表态,始终是站在李瑕的角度分析利弊。   吴泽不分析,上来就是单刀直入地劝进,这就是表态。   说他聪明,因为他在开口之前就确定李瑕想要什么,以吴潜孙子的身份明确支持,甚至做第一个劝进之人。   杨果的几句提问,更是在帮助吴泽表明其坚决态度。   林子却是到此时才反应过来,竟然还一直在猜李瑕的心思。   根本就不用猜。   早就不是“自立与否”这个问题了,而是——   谁支持、谁反对……   想明白这些,林子懊恼地把最后一块馍塞进嘴里用力嚼着,后悔方才在堂上没有更大声地请李瑕即秦王位。   不过再一转念,也没甚好懊恼的。   作为当年追随李瑕北上出生入死的老部下,态度哪还用说?不需要去刻意表现了。   能想到的是,舆情司接下来该会很忙了。   ……   三月初十这个夜里,驻扎在秭归的宋军确实还不知晓北面之事。   夔龙山下,宋军大营,主将的大帐之外燃着篝火。   火上支着锅,正烧着几条鱼,响着咕噜声,泛起香味。   鱼是士卒们在长江钓的当地铜鱼,鱼身呈古铜色,头小肉厚,肉质细嫩,异常鲜美。   孙虎臣拿起筷子拨开一块鱼肉,还在看它熟了没熟,便听得对面的姜才嘟囔了一句。   “真要打?都是大宋将士,他们还在打蒙虏,我们却来打他们,哪有这道理?”   “若真按你说的,对面是大宋将士,便听调令由我们驻守重庆府,抽出兵力去打蒙虏,有何不可?”   孙虎臣这般反问了一句之后,又道:“他们守着夔门不肯放王师入蜀,不是叛逆又是何人?既然是叛逆,打便打了,有何理亏的?”   姜才一听,也觉得孙虎臣说的有道理,遂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又问道:“那先打退了蒙虏,再除叛逆,不是更好?”   孙虎臣夹着鱼,头也不抬,道:“长江三峡你也见了,这地势,好打吗?”   “不好打。”   “那不就是了,不趁这次,还有什么机会能打?”   姜才道:“也是。”   孙虎臣夹了鱼到他碗里,道:“当然,最好是李逆能够让出夔门。”   “他能让吗?”   “该是可以。前阵子襄阳传来的消息,蒙军已攻破武关,想必李逆防守压力也大,这种时候要是再两线开战,他撑不住。”   姜才又问道:“那若是李逆放弃关中、回防川蜀,岂不是把属于大宋的关中陇西又弄丢了?”   孙虎臣放下筷子,端起酒饮了一口,道:“今日,高长寿派人来谈了,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他不愿与我们开战,须得请李瑕做主,又问若移交了夔州、万州,朝廷是否愿意出兵支援南阳。”   “这便像是李璮让出涟、海两州,请朝廷出兵?”   “是啊。”   姜才道:“希望如此,免得我们同室操戈,教蒙虏占了便宜。”   “看李逆如何选了。”孙虎臣饮着酒,眼神冷峻,淡淡道:“我不会给他留太多时间。”   “末将虽然更想去打蒙虏,但全听将军命令。”   “好,那就好。打蒙虏看时机吧,会有机会的。”孙虎臣道:“今夜我喊你过来谈心,便是知你临阵有些犹豫,既与你说清了,打起精神来。抗虏也好,平叛也罢,都是为朝廷效命。”   “是!末将明白!”   长江水势湍急,拍打着两岸的山岩,声音很大。   风吹进峡谷,像是在呜咽。   两个宋将就这样吃着鱼,各有各的烦闷……   孙虎臣是将门出身,年轻时便生得高大健朗,得到了贾似道的青眼相看。   当年鄂州之战,正是他领七百精兵护送贾似道移镇九江。   也就是这一战之功,他官运亨通,先是被调回临安任侍卫总管,再出镇江陵,任湖北安抚副使,知江陵府,兼夔州路策应使。   将门子弟,少时听的都是收复中原的故事,有过一腔热血。   但这些年官位越来越高,要考虑的得失也多。   这次领兵前来,贾似道千叮咛,万嘱咐,实在是给了孙虎臣很大的压力。   他手里的酒,是消愁的酒。   姜才则坐在那,把碗里的鱼吃得很干净。   他吐在地上的鱼刺,没有带一丁点鱼肉。   从这点可以看出,姜才是贫苦出身。   他是濠州人,年幼时被蒙军掳掠到了河南当驱口,成年后才逃亡回归宋境,在两淮从军。   他身材虽矮,但非常悍勇,屡立战功。   军中都说,两淮将领虽多,论骁雄,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姜才。   可惜姜才毕竟是从北面逃回来的,归正人从来不受重用,他战功赫赫,至今不过是统制。   他不在乎这些,只要能杀虏就好,杀那些曾经破了他的家并把他掠到北面的胡虏。   “将军,末将吃完了。”   “喝口酒吧。”   “不了,后半夜是末将替吴统制守营。”   孙虎臣点点头,道:“链子崖那边筑垒的情况你去看看吧。”   “喏。”   姜才抱拳领命。   他素来服从军律,今夜便是孙虎臣没有开导他,他也会全力作战……   孙虎臣看着姜才走远,眼神闪烁起来。   他独自喝了一会酒,忍不住又想到……姜才的妻子很漂亮。   姜才未曾在某处定居,一直是将家眷带在身边,这次出征亦然,不久前把妻子安置在秭归县内。   孙虎臣见过一次,便有些难以忘怀。   他自是明白,临战之际还惦记着麾下将领妻氏,此为大忌。   但孙虎臣近来本就烦恼,脑中那念想便愈发强烈。   “不妥。”   他喃喃了一句,摇了摇头。   之后又想到姜才泥腿子出身,五短身材,举止粗鄙,如何配得上那样的佳人?不像他孙虎臣相貌堂堂,高官厚爵,对待女人又体贴入微。   “不妥。”   孙虎臣再次喃喃一句,转回帐中。   过了一会,他掐指算着姜才已去往链子崖了,遂换了一身便服,趁着夜色往秭归县城而去…… #第八百三十三章 风气   白帝城。   此地位于瞿塘峡口的长江北岸,所谓“白帝高为三峡镇,夔州险过百牢关”,这里是川蜀之门户。   三月十一日,高长寿站在白帝山上,一边眺望着远处,一边听姜饭说着各种奇奇怪怪的情报。   “……他最出名的一战,是在忽必烈十万大军包围之下,以七百骑护送贾似道移镇九江。”   “交锋了吗?”   “鄂州一战之后,贾似道让人写了记述战况的《福华编》,每日在临安街头巷尾让人说书,说的是他一夜之间巩固江西、两淮防线。至于七百骑突围之事,各种说法都有,有说孙虎臣勇不可挡的,也有说突围途中并未遇到蒙军。”   高长寿不悦,皱眉道:“我不是来听你说书的。”   姜饭一手抵着钩子作抱拳状,道:“只知孙虎臣因护送贾似道而立功,不知其是否有其他战功。”   “那他如何官至一路安抚?”   “孙虎臣以贾似道门下走狗自居。鄂州之战后,贾似道返回临安,彼时,钱塘县西山有一樵家女名为张淑芳,才色双绝,董宋臣欲送她入宫献于理宗皇帝。贾似道见之,命孙虎臣领人痛殴董宋臣手下,强抢张淑芳入府,此事之后,孙虎臣遂得任侍卫总管……”   “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在临安时所收集到的关于孙虎臣的市井传闻便是这些。”   高长寿皱了皱眉,觉得姜饭不太靠得住。   他负手踱了两步,吹着江风,喃喃自语道:“莫中了敌人的骄兵之计。”   “临安风气便是这般,两代皇帝沉溺酒色不可自拔,朝堂高官党争不停,用人从来先看忠心与否,派遣出来的大将很多都是花架子。”   “花架子?”高长寿摇头,道:“我不信。”   他显得很认真,虽不确定孙虎臣有多大能耐,但他与宋军的先锋兵力对峙过,看得出对面很有几个良将,不容小觑。   ……   姜才奉命到链子崖督促筑城之事,一直待到十二日清晨转回夔龙山大营。   如今还是两军对峙阶段,他前两日接了最辛苦的差遣,接下来自有别的将领轮替,本打算到秭归县城,却又被孙虎臣召到中军大帐。   “据襄阳消息,吕将军已在武关全歼蒙军唆都、董文蔚部。”   孙虎臣一身甲胄,威风凛凛,坐在上首环顾了诸将一眼,又道:“据吕将军探报,蒙军有可能退兵了。”   诸将哗然。   “李逆竟是守住了关陇不成?”   “哈哈哈!好!哪怕他李瑕是个叛臣,能挡住了蒙虏今年的攻势也好,我们带兵平叛也不用有顾虑啦!哈哈哈……”   “麻士龙!将军说话,没轮到你开口。”   那哈哈大笑的麻士龙正是姜才麾下部将,姜才一听便转头瞪了麾下一眼,低声提醒道:“闭嘴。”   上首的孙虎臣板着脸,四下一扫,继续道:“如此看来,高长寿所谓的移交夔州、万州,乃是缓兵之计,若再拖下去,叛军便要从北面回援重庆……”   他说了好一会,诸将渐渐也感受到了要开战的气氛。   果然。   “咣啷!”   孙虎臣起身,拔出佩刀,双手捧起。   “这柄刀,乃是我就任湖北之前,平章公所赐。咸定二年,李逆派人潜入江陵破坏,知府杨湛无能,故而我临危受命,为大宋守长江门户。两年经营,终于得到这个收复夔门的机会。现在,我们已打探多日,瞿塘关叛军兵力薄弱,妄图以口舌之能欺瞒我方推延时日,我们会中这个计吗?!”   “不会!不会!”   “那就溯江而上,夺下夔门。有平章公与圣明天子在朝,诸位不必担心薄了你等的赏赐,只管奋勇杀那大逆不道的叛贼!”   之后便是下达军令。   姜才领命为先锋,次日需第一个领兵攻瞿塘关。   既如此,他便歇了到秭归城歇一歇的心思。   攻下了瞿塘关,很快他便可到万州任副都统,到时把家小安顿到万州即可。   早日开战也好。   如麻士龙所言,关陇已守住,如今平叛,不必担心让蒙虏占了便宜。   军议之后,姜才便没再出营,径直回到自己的营地。   “备战!都给老子早些滚去睡,夜里三更造饭,天不亮出发。”   ……   在营中巡视了一圈,姜才皱了皱眉。   他又看到一群士卒围在麻士龙帐中,个个笑得龇牙咧嘴。   那麻士龙是临安人士,时年才二十出头,颇有任侠之气,打仗也英勇,就是一张嘴话太多。   “……”   “哈哈,我骗你们做甚?出征前我才听人说的。那宫娥姓叶,平章公见她貌美,当着官家的面,抬手这么一指,便要将她带出宫当侍妾,官家哪敢不依?点头便应啦,哈哈。”   “平章公真是了得。”   “我还是不信,那可是官家,平章公敢抢官家身边的人?”   “还不信,临安城可传遍了,有诗为证。”   麻士龙说着,摇头晃脑便吟起来。   “山上楼台湖上船,平章醉后懒朝元。羽书莫报攀城急,新得娥眉正少年……”   姜才走到他身后,一脚就把这麻士龙踹倒在地。   “哎哟!哪个猢狲……将……将军。”   “明日打仗了,滚去睡。”   “这不,明日打仗了,给兄弟们说些稀奇事,消遣消遣……”   “滚。”   贾似道的那些风流韵事传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真也有假,总之是各种奇奇怪怪的说法,众人也不以为意。   他们这支伐蜀的兵马本就属于贾党,便是听到这些传闻,也只是佩服平章公厉害。   姜才不喜军中这种风气,暂时却也没意识到有太大的不妥。   他依旧忙于军务,在天蒙蒙亮时,便领兵上了战船去攻瞿塘关。   ……   日出时,夔龙山上,孙虎臣目送着一艘艘战船西进。   风吹动他的红色披风,衬得他愈发的高大威风。   他的眼神有些深沉。   旁人只当他在忧愁战事,却无人读懂他的风流与惆怅。   许久,有人匆匆从远处狂奔而来。   “将军,不好了……”   孙虎臣回过头,见是自己的一名心腹亲卫,遂招了招手,让他近前说。   听得那一句低声耳语,他瞳孔一瞪,脱口而出道:“不可能!”   “将军,是真的……上了吊,发现时尸体都僵了。”   “不可能……”   孙虎臣摇头不已,依旧不肯相信,喃喃道:“是姜才发现了杀了她?”   他显出一种怪异的自信来。   红色披风还在飘动,他是位高权重的大将,仪表堂堂,在临安有数不清的女人都任他招之即来。   那个矮小粗鄙的姜才娶得一个漂亮的妻氏,她一定早就在心中哀怨,在江陵渡口那匆匆一见,她瞥过来的那一眼……定是看上他孙虎臣了。   “将军,人是自尽的啊……”   “自……自尽了?可……可我我告诉过她,我待她是真心的……”   嘴里说着不可能,孙虎臣心里却很清楚,这次是用强,结果逼死人了。   “完了!”   回想起来,他本就不是看上了那个女人,不过是想证明他孙虎臣比姜才好无数倍。   此时他没有哀痛,只有挫败感和后悔。   他一把拎住心腹的衣襟,尽量压低声音,咬牙道:“丁寿翁的未婚妻被他老子丁大全据为己有都没自尽,你看看丁青皮那个样子……她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她害死我了知道吗?!”   被拎起的亲兵完全懵了,不明白自家将军莫名其妙在说什么。   这又与丁青皮有何关系?   “将军,这次真是死人了……而且,而且姜家有个仆人逃了,已不在秭归城里。”   “人呢?!”   “已派人去找。”   “快找!找!”   孙虎臣来回踱步,想到姜才之悍勇,心里越来越慌。   然而,不多时,最坏的消息已传来。   “不好了!那人上了姜才的战船,小人们没能拦住……”   孙虎臣一惊,咽了咽口水,望向长江水面,完全乱了分寸。   ……   日落时分。   从巫峡口望去,晚霞铺在长江上,形成一道壮阔的风景。   高长寿披甲立于船头,眼神茫然。   他今日正与宋军水师鏖战正酣,他落在下风,打算先退往瞿塘关,却不知为何宋军收兵了。   高长寿想不明白,因此有些不安。且他兵力太少,也就没继续追击,遂退往白帝城,让姜饭想办法打探秭归情报。   直到五日之后,姜饭终于探到了消息。   “……”   “我不信。”   姜饭道:“一开始我也不信,但据我们在秭归的细作所言,孙虎臣霸占并逼死了姜才妻氏,姜才得到消息,遂收兵回去质问孙虎臣。孙虎臣反指责姜才作战‘不肯用命’,姜才遂提刀要杀孙虎臣……”   姜饭说到这里,感到高长寿那种看傻子一般的眼神实在让人不适,低下了头。   “你没在与我说笑?那不是贾似道亲自挑的主将?”   “没在说笑。”   “仗是这么打的?”   高长寿犹不信。   他这辈子见到的是忽必烈不远万里远征大理,经历的是北上敌境出生入死,听到的是川蜀军民英勇抗争。   哪怕是蒙军,一直以来也都是全力以赴地在征伐天下。   他接受不了这么荒唐的一仗,甚至感到了羞辱。   姜饭却很认真,道:“没有欺骗岳侯,眼下孙虎臣已领兵逃回江陵,留姜才部独守秭归……”   高长寿有些看不懂这种局势。   他与姜才交过手,知道对方是个响当当的汉子,难以想像姜才遭遇这种事到底有多愤怒。   他踱了几步,问道:“既然如此,姜才可愿归附?”   “派人稍稍试探过,他该是不愿。”   “为何?”   “这……”姜饭道:“也许是还没考虑这些吧。”   高长寿沉吟不语,拿起一封才从长安送到的信件看了起来。   他低头看了良久,眼中思索之色越来越浓。   最后,高长寿抬起头看向姜饭,似有一瞬间的犹豫,犹豫这个总是给他奇怪情报的舆情司头目是否可靠。   “你想办法,我要见姜才一面……” #第八百三十四章 说客   姜饭知道高长寿手里的信是何内容。   长安秘信传来,李瑕正在筹备自立。   接下来是宋廷能镇压住西南藩镇、还是李瑕裂土为王?在这局势剧变的前夕,各方的目光都盯着夔门。   夔门作为冲突的前线,正可从中窥探出双方战力,再推测出战力对民心士气产生的影响。   若把长安与临安之间的交锋比作一场赌局,夔门之战就是开赌之前在发筹码。   之后双方势力的表态,都是看夔门之战给了多少底气。   比如,若孙虎臣真能攻下了瞿塘关,李瑕则筹码尽失、也不必再称秦王了。   但局势的变化出乎所有人的预想……   措手不及之中,高长寿有了决定,道:“我必须说服姜才支持秦王。”   “岳侯不打算直接出兵姊归?”   “不需要攻占姊归。”高长寿道:“更重要的是姜才归附。”   一般而言,该趁机占下姊归、再占下江陵,总之地盘占得越多越好。   可问题在于,川蜀与湖北之间隔着长江三峡。   哪怕占下了江陵府,也很难与川蜀及时互相支援,还可能拖垮整个川蜀。   而李瑕眼下最需要的是积蓄实力。   如果实力足够,且没有蒙古这个大敌,灭宋时只需顺江而下一举攻克临安。   根本没必要在长江三峡上拉锯,做无意义的互相消耗。万一处理不好,还容易造成三国时吴蜀夷陵之战的后果。   有蒙古在北面,现今不能有一场夷陵之战。   故而,比起姊归或江陵一城一地的得失,姜才以及其麾下兵马的归附才真正能增强实力、真正能影响人心。   高长寿很明白这一点,对姜才十分热忱。   他马上开始积极地联络,极力邀约姜才见上一面。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姜才拒绝了与他见面……   ……   三月下旬正是桃花开时,夔龙山风景秀丽。   从山上望去,还能看到渡口边的军营。   一座新坟边,姜才坐在那,眺望着远处。   香溪口长江水的无尽风光映在他的瞳孔里,眼神里有悲痛也有热爱。   山路上,麻士龙带着一个中年书生走过来。   “将军,庄先生来了……”   这书生叫庄怨师,是孙虎臣身边的幕僚,平时与姜才其实交情颇好。   “姜将军节哀顺变,此事孙虎臣大错特错,我不愿再为他做事,已辞了幕僚之职。”   庄怨师脸上满是惋惜哀悼之情,先表明了他不是来给孙虎臣做说客的,这才擦了擦额头,在姜才身边坐下。   他目光落处,见姜才身上包扎了好几处。   当时姜才与孙虎臣对质,忽然暴起,持刀猛扑孙虎臣,一人杀入数十亲卫当中,吓得周围士兵护着孙虎臣抱头鼠窜。   回想起来那场面,庄怨师至今依旧心有余悸。   “不知姜将军有何打算?可是打算投靠李逆?”   姜才淡淡道:“没有,我与孙虎臣之间是私人恩怨,不该误国事。”   “那就好,那就好。”庄怨师长舒一口气,赞道:“姜将军深明大义,此国家之幸……”   “但仇一定要报。”   “是,是,孙虎臣该死。”   庄怨师这般应了,像是不知还能说什么,沉默了好一会,问道:“到时,杀了孙虎臣之后,姜将军有何打算?”   “没想过。”   庄怨师看向站在身后的麻士龙,又问:“那麾下这些兵将又该何去何从?”   姜才道:“我自报我的仇,与兄弟们无碍。”   “眼下两军对垒,几乎已成兵变,倘若孙虎臣指责是你们叛乱如何是好?将军虽无牵挂,可将士们的家小都在江陵府啊……”   麻士龙站在后面听着,感到庄怨师这些话没来由让人有些气闷。   说不上来哪里有些不对。   “若依我说,还是让朝廷来处置孙虎臣为妥。”庄怨师又道:“出了这等事,朝廷自是不会包庇他。”   “会如何处置?”   “必然是重惩,若是其罪该杀,何妨杀了。不过,若以局势为重,朝廷宜先撤换了孙虎臣,由别的将领来坐镇江陵,到时再惩治方能无所顾忌。”   庄怨师说到这里,抚须叹道:“说这些,俱是我的推测,依当前情形、据实而言,并非是为谁开脱。”   姜才不语,默默看着远处。   他像一块石头。   过了一会,庄怨师又开口道:“重惩孙虎臣不难,我担心的却是姜将军的声望,骁雄一世,出了这等事,传出去难免让人耻笑。”   姜才依旧不语。   庄怨师便自顾自继续往下说。   渐渐的,话锋与先前已大不相同。   “说句实在话,眼下事情闹得不算大,战场上未曾大败,姊归也未丢失。唉,若一切未曾发生,该有多好。孙虎臣该杀,事到如今,竟言予家产请将军息怒。还说甚重归于好,当作无事发生,先向平章公举荐将军为副都统,待攻下瞿塘关,再为将军报功,如此,将军声望犹在,将士们也免遭连累,将军之前途更是上一层楼……”   姜才已听明白了,庄怨师不是辞了孙虎臣来替他讨公道的。   是来给孙虎臣当说客的。   “大丈夫何患无妻?我虽不才,自信能为将军再牵一桩美满姻缘,以将军之才,联姻吕家也使得。听说先夫人乃民家女,于仕途上不能为将军助力……”   庄怨师话到这里,背上一痛。   姜才一脚踹出,径直将他踹下山。   “将军……啊!”   树枝、石头刮在庄怨师在身上,刮得他浑身血肉模糊,他连摔带滚,很快便在草木间不见了身影。   ……   傍晚,伤痕累累的庄怨师才乘小舟回到了江陵,一路进城,见到了孙虎臣。   孙虎臣脸色不太好,透着一股深深的疲倦与忧郁,但已经不再像前几日那样惊慌。   待听闻姜才还没叛投,他有些惊讶,同时大松了一口气。   “好在没因此误了国事。”孙虎臣低声自语一句,看向庄怨师,关切道:“先生这是……他竟对先生下此狠手,唉,千错万错,错在我一人,连累先生了。”   “是学生无能,未能说服姜才。”   “他还是不打算与我善罢甘休?”   “是啊。”   庄怨师目光看去,见孙虎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不由劝道:“不过将军也不必太过忧虑,回头想来,也不是多大的事,不过死了个女人而已。”   孙虎臣一愣。   庄怨师道:“打仗死千人、万人都是常事,一个女人死便死了。难处只在于姜才气不过,但刚开始他在气头上实属平常,再过些日子,他想通了便会明白,将事情压下、受了将军给的好处才是于他最有利的。”   ……   与此同时,姜才从小船登上了一艘停泊在长江上的大船。   高长寿很热忱地迎到舱外,拱手见礼。   姜才原是不打算见他的,却没想到他敢径直乘船到姊归来。   至于为何不借机除掉高长寿?   目前这个势态,继续开战,胜败已不言而喻。   姜才已传信给这些年一直提拔他的李庭芝,让李庭芝请朝廷遣良将来接手他麾下兵马,至于他与孙虎臣的私仇,他自会私下报,不牵连旁人。   这种情况下,见高长寿,无非是为了将其打发回去,以免私事扩大到国事。   彼此落座,高长寿道:“近日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何会发生这等事?也想不明白,若大宋将领们都是孙虎臣这德性,为何还能抗蒙近三十年?”   姜才道:“你若是想怂恿我附逆,不必说了。我之所以来,因你们眼下还是宋臣。”   “现在还是宋臣,但也许很快就不是了。”高长寿道:“你可知为何?因为宋国懦弱,凡有功者,往往以计除之,是以离心离德。”   “我只是个武将,只管奉命打仗,不管这些。”   “你是为谁打仗?为孙虎臣?贾似道?赵禥?”   听到“赵禥”的名字,姜才抬头看向高长寿,有些发愣。   “不错。”高长寿道:“我们就是要反宋,郡王很快就要自立为国,称秦王,他素怀大志,要扫荡胡尘,天下一统。我们眼下最缺的就是如将军这般人物,深盼将军能共举大事,杀权奸、驱胡虏,一扫这些年受尽的屈辱,使我汉家男儿扬眉吐气,岂不快哉?”   “我来只告诉你一句话,不必再来劝降我,而你若敢强攻姊归,我必誓死与你一战。”   姜才说过,便转身要走。   高长寿追问道:“将军不想杀虏吗?”   “想。但我堂堂正正从军杀虏,不会附逆。”   “堂堂正正?”高长寿道:“我敢说将军只有与我们一道抗虏才称得上堂堂正正,继续屈委于宋,只有数不清的腌臜事与窝囊气……”   “够了!你不必把我与孙虎臣之间的私仇翻出来挑拨,我誓杀孙虎臣,但这不是我背叛家国与祖宗的理由!你嘴巴一张一合便我轻易信你什么?推翻朝廷、收复河山?那是否只为你们的私利,是否让天下内乱不止,到时蒙虏南下,又有多少人被掳到北面为奴?!李瑕也好、贾似道也罢,孙虎臣,还有你……你们这些当权的,他娘的能不能少一点盘算?!”   姜才抬手一指高长寿,眼神凶狠。   “我再说一遍,我的仇、自己报,你们这些野心勃勃之辈别想借机起祸乱。”   他那不断酝酿在心间的愤怒,终于稍稍在人前显露了一点。   如冰山一角。   高长寿呆愣了一下。   彼此都还不了解对方,但在这冰山一角显露出的愤怒之中,他心里的一个疑惑突然想明白过来。   为何这大宋王朝的权贵都已经烂透了,烂到一推就塌了,但它还是能与最强大的蒙古国抗争近三十年?   这腐朽朝堂重重压在军民将士的身上,于是军民将士就一边受着压迫,一边继续以最坚决的态度抗争。   所以三十年胡马不能南下…… #第八百三十五章 说服   当被姜才骂了一句,高长寿不怒反喜,上前一步,愈发显得热忱。   “骂的好!正是因这宋廷内斗不休,外虏不敢打,欺压忠臣良将却有千方百计,你看,你也明白,所以我们该助秦王取而代之……”   “没听到吗?”姜才道:“我连你们也一起骂!”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我们。”   高长寿摊开手,以示没有武器,继续上前。   “你当然不了解我们,宋廷只会说所有仗都是靠朝廷调度才打赢的;只会说江南百姓的钱粮都供应给了关陇前线、而不是进了谁的私囊;只会说君恩深重,结果遭到了李逆的背叛。   我们是大理人、中原人、北归人,我们是叛逆,我们很坏,我们野心勃勃,要给天下带来祸乱,但,这都是你往日听到的。今日我就在你面前,李瑕就是我妹夫。让我来与你谈谈,让人亲眼看看我们到底是什么人。”   姜才因高长寿的热情而不适,又退了一步,道:“没用的,你不必试图说服我。”   他眉头皱着,确实是不喜这种被劝诱的感受。   有些后悔来见高长寿了。   “我明白,你心中有大义。”高长寿道:“若你只顾个人私利,我都不需劝你,只需给出高官厚禄,再承诺帮你杀孙虎臣就好。”   “高官厚禄?孙虎臣能给的比你多。”   “不错,这点我承认。想必你若肯与孙虎臣修好,他能给你很多,包括我们给不了的江南的良田美宅,还有无数美姬。但你要的不是这些,不是吗?”   姜才沉默。   高长寿道:“你看,我们聊到一起去了……坐,坐下说,哪怕你最后不愿归附,只当是你我的私谊。”   他先在桌边坐下。   船有些晃,桌椅都是连在船上的,高长寿斟了一杯酒,酒就在酒杯里摇摇晃晃。   “我了解一些你的过往,你我很像,自幼便家破人亡,在蒙虏治下讨活命,但我比你稍好些,你是驱口,我是……体面些的驱口。”   听到这里,姜才在高长寿对面坐下。   他接过酒杯,闷头喝了一口。   “我与孙虎臣有不死不休之仇,但朝廷从未对不住我。我原本只是个卑贱的驱口,受淮右李相公赏识……知足了。”   “你搏命拼杀来的,只任统制,不公。”高长寿道:“你不欠宋廷,是宋廷欠你。”   “你说我官职低了。”姜才道:“可战场上有多少人伤了、死了,又得到什么?”   “话虽如此,秦王赏罚分明,比宋廷公平。”   “我已经知足了,一个逃回来的驱口,没死在战场上,还当了将军……很知足了。”姜才喃喃道:“累受国恩,我不可能叛。”   “孙虎臣如此待你,你如何想的?”   “杀妻之恨,不共戴天。我杀他,理所当然。”   “何时动手?”   “先把该了结之事了结,一则我驻守此地不能被你攻下;二则将士们不能受牵连。”   “到时可还有把握杀他?”   “有。”   高长寿道:“我可以帮你。”   姜才不悦,道:“我要报仇,自会提刀去找仇人,就这般简单。它不会成为我一气之下投靠谁的理由,报仇只是我的私事。”   其实,若他真是一怒之下投靠李瑕,或是提兵杀到江陵府,手里的兵权一定会水涨船高。   甚至,纵容士卒们在江陵抢掠一番,很快就能成为一个小军阀。   且他杀了孙虎臣,还占着理,最后宋廷还会重新招安他,封官许爵。   多痛快。   报仇泄愤,痛快至极。   但这是报仇吗?   害人的是孙虎臣,关别人什么事?   这事若站在姜才的角度看,爽快了。   那换做江陵府任何一个普通人的角度又如何?两波官兵打起来,哪怕不杀到他家里。   辛辛苦苦供的税赋便是用来给官兵互相讨伐的吗?   故而,于姜才而言,报仇是很纯粹的一件事,不是他做别的选择的理由。   ……   高长寿沉默一会,忽道:“这不是你的私事,这不仅是孙虎臣与你个人之仇,这是宋廷又一次残害忠良。”   “别再利用我妻子的死了。”姜才咬牙道,“我说过,这是我的事,你别再利用她……”   “不。能发生这种事,因为你们这些武将在他们眼里太低贱了。这绝非你一人之事,是庙堂之上权贵们对武将、士卒、百姓的蔑视。”   高长寿有个疑惑,孙虎臣为何要做那些事?   他一直在想。   直到现在,姜饭给的所有情报在他脑中浮过,他才忽然想明白。   “你杀孙虎臣不够的。”   高长寿知道姜才没有耐心了,但还是抬手一指,指向长江下游。   “知道吗?整个宋廷都是你的仇人,他们放任了这一切,放任孙虎臣这样对你。你看,你只是个小小的统制,你战功赫赫,但你只是个统制啊,你再知足又如何,事实就是在宋廷比起有多少战功,是谁的党羽才更重要。   一个统制,武官,他想要欺凌你怎么了?也就是现在是在战时,也就是你姜才骁勇异常,不然呢?像你这样的武官被欺凌的不知凡几。   他们缺女人吗?不缺。那为何还要这样?因为你们那个傻子皇帝就是靠女人来证明他不傻啊,你们的皇帝是什么德性,让人如何言说呢?还有贾似道,他不正是靠些风流韵事来彰显他的权柄吗?他让世人看他连要送进宫的女人都敢扣下。   女人是这些人的军功,孙虎臣就要抢你的女人,这是你会对他俯首帖耳的最好证明,因为数十年的党争有太多人就是这么做的。他要让你这个小小的统制在受到屈辱后还向他低头,像被打过的狗咬过骨头一样,接过他给的荣华富贵,从此最听他的话……”   “别说了!”   “你们整个朝廷就是这么乌烟瘴气,我不说你就不知道吗?!”   高长寿拦住想要走的姜才,又道:“与我追随秦王吧,以军功立国,你该看看打仗时没有孙虎臣这样的蠢臣在上头发号施令是何等感受……”   ……   长安。   李墉赶到长安之后,先以弟子之礼拜祭了吴潜,其后才去见李瑕。   “决定了?”   “自立是必然的。”   “好吧,确实也该自立了。”李墉叹息一声。   他自是支持李瑕,但想到自己生出的儿子要与三百年的大宋王朝决裂,也是心中唏嘘。   造反,在真正成功之前,都不算光宗耀祖。   吴曦称王时,也没想到最后的结果是让祖辈蒙羞。   李墉担心李瑕,也担心在嘉兴的祖坟……   抛开这些人之常情,他要做的还是出谋划策。   “打算何时宣称?”   李瑕正翻看着刚送来的一叠公文,一边应道:“至少得等夔门的战报传回来,知道夔门情况,才有可能推测出宋廷的反应。事先做好应对。”   “是啊。”李墉道:“高长寿早有准备,又据三峡地形,夔门该是能守住,唯不知战果如何……”   吴泽认为,夔门之战只要胜了,宋廷就不会撕破脸。   但李墉则有不同的看法。   相比于杨果的周全、吴泽的锐气,他考虑问题更实在些。   “依我看,若是险胜,宋廷或许会继续强攻川蜀。”   李瑕道:“他们不会想到我们这么快就能击退蒙军。”   “正是因为我们击退了蒙军,才会更引起宋廷的忌惮。”李墉道:“你别看宋廷无心收复中原,但川蜀不同,川蜀是上游门户。”   “我倒是不怕与宋廷开战,只怕两败俱伤。让忽必烈得利,这点,宋廷该考虑到吧?”   李墉摇了摇头,道:“他们可以和谈,因为忽必烈一定会先攻我们……我的看法是,夔门必须大胜,胜势足以威慑住宋廷了才可自立。否则便是落人口实,陷入被动。”   “若不能呢?”   “那便再等一等,寻下一次时机,胜机总会有的。”李墉道:“我更担心的反而是我们治下一些官员……”   “不用等了。”   李瑕翻阅着情报,忽然将其中一封递给李墉,道:“夔门的结果只怕要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这是姜饭探到的关于姜才与孙虎臣之间的事端。   后续消息虽还未送来,胜败几乎已成定局。   李墉并未因此大喜,而是马上便开始思忖此事带来的影响。   终于,他眉头一动,缓缓道:“依高长寿的计划,我觉得不够……这次要大作文章,那就作出须我们‘清君侧’的罪名来,如何?”   “清君侧吗?”李瑕微微沉吟。   “旗号一出,自会给朝堂上旁人对付贾似道的理由。”李墉道,“孙虎臣只怕想不到他能给我们多大的借口。”   “计划?”   “不复杂,只要姜才愿意归顺,便好办了……”   仅仅四天后,一封急信通过驿马走子午、荔枝道,最后送抵高长寿手中。   ……   三月二十六日。   庄怨师再次乘小船抵达秭归。   才到渡口,远远便见麻士龙大步迎来。   “这次真不是来当说客的。”庄怨师也怕被打死,忙不迭便向麻士龙解释,“真有喜讯告诉姜将军,我这才肯来的。”   难得的是,这次麻士龙的态度也有所缓和。   想必是事情也过了许多天了,该消的气也消了。   “庄先生,我悄悄与你说吧,将军的想法,还是要以国事为重。”   庄怨师闻言,大喜。   这句话他可太熟了,一听便知姜才是何意。   他这个说客上次说的话还是有用的。   世上哪有过不去的槛?只要姜才肯服了软,孙虎臣又不是打点不起,给些好处,一点小事过去便过去了…… #第八百三十六章 训兽   江陵。   “将军,好消息,学生幸不辱命,安抚住了姜才。”   “太好了!先生辛苦。”孙虎臣亲手扶住庄怨师,赞许不已。   从最初的惊慌,到中间的疲惫与忧郁,再到现在,他的神情已完全放松下来。   庄怨师任孙虎臣扶着坐下,抚须笑道:“将军的好意,姜才都受了,服了软,说将军可再领兵往秭归指挥,不然再耽误下去,只怕要误了国事。”   孙虎臣苦笑,道:“看似国事为重,他还不是为了前途?”   “是,经此一事,他在将军面前怕是抬不起头来。”   “平日里一幅桀骜不驯的德性……”   话到这里,孙虎臣忽然又想到什么,迟疑道:“让我到秭归去,他不会有诈吧?”   “不会。一时冲动才会想要玉石俱焚,冷静下来了他何必再自毁前程?何况将军麾下兵力五倍于他,当不惧他。”庄怨师提醒道:“平章公要将军攻下夔州、万州,不能再耽误了。”   这些话虽有道理,孙虎臣却不答。   庄怨师又道:“那……让姜才先还江陵,当面与将军冰释前嫌,再驻兵秭归?”   “可。”孙虎臣道:“莫让他带太多人来。”   ……   两日后,孙虎臣遂在长江边万寿园招待姜才。   事情已过去大半个月,他反而矜持庄重了很多,嘴上虽对姜才深切地道了歉,但隐隐表露出的态度仿佛姜才才是做错了事的那一方。   因为姜才收了他的好处。   这使得整件事看着很荒谬,但可以把它看做是训兽的过程。   先是重重给了狗一棍子,狗很生气,呲牙咧嘴冲上来差点要咬死人,这时就得把它关上一阵子,给根骨头,等它能摇尾巴了,就是训好了。   孙虎臣终于把麾下将领桀骜不驯的脾性磨掉了,不然为了传达军令,还要每次召姜才来说,亲手给他夹鱼,哄着他去打仗不成?   至于,仗打得怎么样了?   旁人看起来,事情很严重,临战之际与麾下将领起了大冲突,耽误了战事,仿佛后果很严重。   其实没什么打紧的。   就算攻下夔州、万州,又怎么样?   真攻下了,往后就得年年和李逆打仗了。   哪比得上回临安?   便是打了败仗回临安,也远好过打了胜仗镇守夔州路那贫瘠战乱之地。   重要的是,这次把李庭芝的兵将借调过来,收为了自己人。这可比打胜仗有用得多。   先给姜才一个难堪,再试探其反应,逼得他服软。   不过话说回来,孙虎臣一开始根本就没想这么远,只是心里就想要这么做而已。   既是色迷心窍,也是隐隐觉得事情就应该是这样的。   党争了这么多年,这些手段在临安见得多了,不需刻意,随手施为即可……   “啪、啪。”   孙虎臣拍了拍手掌,一群美姬便盈盈登堂。   香风阵阵,其中四人拥在姜才身边。   “奴家为将军斟酒。”   “奴家为将军捶背。”   “将军好英武,讨要奴家回去可好……”   孙虎臣遂笑道:“她们既然仰慕你,今夜你便把她们带回颐园便是。”   他其实从来不缺女人。   至于之前给姜才的羞辱,他仿佛已忘了。   姜才显然不习惯这些,低着头问道:“将军不急着攻瞿塘关吗?”   孙虎臣抬起酒杯,道:“瞿塘关自然要打,但溯江攻险关,先锋必然伤亡惨重,不该由你领兵去攻,待本将再调兵为先锋便是。”   说罢,他停了停,又问道:“今日,我把你当成自己人。你明白吗?”   半个多月前,他们在江边吃鱼,孙虎臣告诉姜才“平叛也是为朝廷效命”,督促他奋力平叛。   因为姜才是从李庭芝麾下借调过来的,当然是得去作送死的先锋。   至于现在这一句“你明白吗”,问的其实是“想不想当自己人?”   孙虎臣目光灼灼,盯着姜才,等待一个回答。   他信不过姜才。   需要让姜才抬起头来,仔细看看他的眼神,仔细看看他是暂时隐忍,还是真的想明白了。   但姜才还没有抬头。   孙虎臣不急,自揣着酒杯思考……今日姜才只带了寥寥几个护卫来江陵,兵马还留在秭归由麻士龙统领。   那如果姜才不服气,可以拉拢麻士龙,再找一个罪名除掉姜才。   罪名也好找,如今打算法正在施行,指其“侵盗官钱”就好……   等了一会,不见姜才抬头,孙虎臣又问道:“你明白吗?”   终于,姜才抬起头。   “我不明白。”   孙虎臣一愣,盯着姜才的眼睛,呆滞住。   很奇怪,姜才那双眼睛里,就好像是有股怒火在烧,越烧越旺。   这种愤怒再次把孙虎臣吓到了。   但它不应该此时出现在姜才眼睛里。   ……   孙虎臣并没有忘记半月前被姜才追砍得落荒而逃的狼狈,特意加强了防备。   这里是江陵,这里是他的别院,周围全是他的人。   姜才几乎是只身前来,兵马还在留在秭归,在江陵城毫无势力。   今日赴宴,连甲都没披,怎么敢在重重护卫之中流露出这种愤怒的眼神。   孙虎臣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他揉了揉眼,却看到院子里有一道人影摔在地上。   “嘭”的一声响,倒地的护卫还在地上打滚,十几个提着刀的汉子已冲进院中,抬弩便射。   “什么人?!”   “杀!”   “将军接刀!”   “嗖嗖嗖……”   几乎是同一时间,护卫反应过来拔刀迎上那些杀手,有的杀手抬起弩便射向护卫,同时有人已抛出一把单刀丢给姜才。   “拦住他!”   孙虎臣反应过来时,姜才已接了一把单刀,向他扑了过来。   堂上的美姬尖叫着,散逃开往角落里缩,护卫们拥向姜才。   玉盘珍馐摔了满地,啷当作响。   孙虎臣转身就跑,绕过屏风,奔向后院。   虽然他的护卫还有很多,而姜才的人还很少,打起来他分明还是占有了上风的。   但就是怕。   才动手,姜才那种凌厉的气势就足够让人害怕了。   各处的院墙边也响起了厮杀声,杀手并不少,只怕有数十人。   在混乱中奔出大堂,孙虎臣还没想明白为何会这样,姜才怎么可能在江陵城内安排出这么多杀手?   数十个,就算是李逆在江陵城安排的细作一共也就这么多,姜才肯定安排不了……   想到这里,孙虎臣心中一个激灵。   “嗖嗖嗖……”   院内才被打开,前方又是几支弩箭激射。   ……   “别让孙虎臣跑了!”   姜饭一边喊,一边不急不缓地走着,左手在右手腕上一拧,“咔嗒”一声响,一把弓弩被卸下。   之后,姜饭又装了一把带血的单刀。   他并不轻松,眼神很凝重。   从两年多以前开始,姜饭就在往湖北安插探子,还摧毁了秦九韶的伪券坊,但今日这场刺杀也动用了他在江陵的所有人手。   他觉得有些划不来,只为杀一个孙虎臣,两年多来布置的情报网全都毁掉。   但既然命令是这样,那就杀,且不能失手。   有备击无备,他犹作全力一搏……   ……   孙虎臣本以为逃出生天,没想到又遇堵截。   他护卫虽多,却乱了分寸,一看到后院又有杀手冲上来,竟是哄然散作一团。   孙虎臣被他们一冲,一跤摔在地上,赶紧连滚带爬往别处爬……   “噗。”   剧痛从身后传来,他惨叫一声,转头看去,只见浑身是血的姜才一刀扎下,已把他钉在地上。   “你们?!保护我……”   没人再上来保护他,他嘴唇抖动了两下,看着姜才,想要哀求,到最后却只是绝望地摇了摇头。   “我不想的……”   “噗。”   血溅了孙虎臣一脸,他痛得眼皮直跳,却不再惨叫,也不再求饶,伸手抱住姜才的靴子。   “不该这样的……”   “噗。”   孙虎臣喉咙里滚出血来,感觉一切像是一场梦……明明是手握万军,前一刻还高高在上,为什么下一刻就成了刀下冤魂?   做错了什么?   偷情而已,在临安不都是这样吗?三百年来,太宗皇帝、真宗皇帝不都是这么做的吗?   都已经道歉了,都给了姜才那么多好处了。   一点小事,这些骄兵悍将就能反目成仇。   “……”   剁肉声还在响,姜才似乎是故意不给他个干脆。   孙虎臣感受着刀一下下劈在身上的剧烈痛苦,看到自己的血肉在眼前溅起,看到远处那些慌忙逃窜的护卫的脚步……而他已无力再动一下。   遥远的记忆里,当年也曾只领数百人杀向蒙虏,彼时数百人同仇敌忾,无惧无畏。   现在领两万大军,却是一点用都没有,一碰就散,一碰就反。   麾下兵士竟无一人肯用命…… #第八百三十七章 恶人先告状   “咔嗒”一声响,姜饭把钩子重新拧在了右手的义肢上,同时走到姜才身后,探头看了一眼。   “死透了?”   “是。”   姜饭道:“如果能留下活口,可能会更好。”   “你之前没说。”   “杀了也没关系……我先封锁万寿园再说。”   一边安排着,姜饭同时简略地与姜才说起江陵城的形势。   “今日孙虎臣出来宴饮,兵马由他心腹张思聪统领,就驻在埠河码头。我现在不让人报信,但明日张思聪不见孙虎臣回营,必派人来查看,之后带兵包围我们。所以,我们只有一夜的时间安排。”   “安排什么?”   姜饭道:“当然是炮制孙虎臣谋反的证据。”   姜才低头擦着带血的刀,沉默了一会。   姜饭招了招手,不一会儿,便有人押着庄怨师过来。   突遭变故,庄怨师已经吓得脸色苍白,瑟瑟发抖。姜饭的钩子一把钩住他的衣领,像在称一只鸡。   “教过他没有?”姜饭向手下问道。   “教过了。”   “好,你说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庄怨师感到那冰凉的钩子贴着后脖颈,哆嗦了一下,道:“孙……孙虎臣之所以调任荆湖,是为了掌握兵权,助贾似道谋反。这次名义上支援川蜀,孙虎臣就趁机逼姜将军随他谋反,并以姜将军妻子性命相逼,彼时姜夫人说‘将军深受国恩,不必顾忌妾身’便撞上刀尖,姜将军这才与孙将军起了冲突。”   姜才惊讶地张了张嘴,才要开口,姜饭已一把揽住他的肩,把他揽到一旁,低声说起来。   “长安传来的命令就是这般布置的,一则,我们需要给孙虎臣定个足够的罪名。二则,人言可畏,将军与尊夫人的清誉也没必要任那小人坏了。”   “我与内子行得正,坐得端,何惧人言。本求的是公道,如此一来倒像是我心中有鬼。”   “我知道,我知道。将军恩怨分明,坦荡直率,端的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可问题在于这宋廷的官场将坛一片污浊,将军于这污浊中滚了一遭犹不失本心,行得正坐得端,但,何必让尊夫人死后再遭人诋毁?”   姜饭低声说到这里,一指地上孙虎臣的尸体,凑在姜才耳边又继续低声说道:“此贼所为,你我义愤填膺,可在庙堂之上又算什么?那些高官们,道德文章说了个遍,其实早见怪不怪哩。你我的义愤填膺听在他们耳朵里不过就是个屁。得给他们一个贾似道的罪证,才能教他们打个激灵。”   姜才听得烦闷,闭上眼自语道:“打仗杀敌,杀的全他娘是鸟气。”   “我知岳侯与你说好往后不会让你攻宋,这次收个尾就好,其它事自有我们舆情司来办。”   “唉。”   “我说真的。”姜饭拍了拍他的肩,“我就是干脏活的。你是武将,武将只管杀敌,这次之后就莫挨这些……”   两人私下说完这些,再回过头,姜饭继续质问庄怨师。   “然后呢?”   庄怨师苦着脸,道:“孙虎臣回到江陵后,又派人把姜将军擒来,本欲直接杀了。但孙虎臣还一直想要除掉上一任湖北安抚使高达留在江陵府的旧部,如都统程大元、李和等人。程大元、李和素与姜将军交好,孙虎臣遂逼姜将军诓二人到万寿园来……正在威逼利诱之际,我召集义士,杀孙虎臣,救出姜将军。”   姜才又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   姜饭问道:“然后呢?”   “然后,孙虎臣的心腹张思聪领兵追杀我们,东面又有吕文德的手下拦截,我们只好先逃回秭归。张思聪追兵又至,我们只好逃往重庆找忠臣义士,以免遭反贼毒手……”   他这是把之后许多未发生之事都预料到了。   姜饭听完,挥了挥钩子,道:“去办吧。”   庄怨师遂被带去诓哄那些不明就理就被擒下的侍卫。   不一会儿,院子那边便有了细碎的嘀咕声。   “不是有杀手,而是孙虎臣想要谋反,我召集义士杀之,你们是想跟着孙虎臣谋反吗?”   庄怨师这一张嘴,自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那边姜饭则是转向了姜才,道:“将军听懂了?这便请派人去通知程大元、李和吧,还须将军再传一封信给李庭芝,揭露贾似道的阴谋……”   ……   “拙劣!”   临安西湖畔的葛岭别院中,贾似道看过李瑕的奏折,冷哼了一句。   近来李瑕终于肯给朝廷上奏了,自陈大功,说是击退了蒙军的攻势,丝毫没有谦让之意。   而最近一封奏报,李瑕提到了“支援”夔门的兵力,说是蒙军既然退了,不必再支援了。   若只是这般,那还算是守着臣子之礼。   可之后李瑕话锋一转,竟是质问起孙虎臣为何不攻蒙军而兵进夔门,毫不避讳地说是贾似道独揽京湖兵权之后,又想把手伸到川蜀……   简直恶人先告状,厚颜无耻。   到底是谁独揽川陕兵权,这还用说吗?   李瑕若非有叛逆之心,为何敢拦着王师进入夔门?   原本大家心照不宣,在背后交手,朝廷虽然明知道李瑕的野心,官面上还是给了他体面,认他是大宋的臣子,维持着表面和气。   现在,是李瑕不想要体面了,把事情揭开来说。   毫无智慧。   “李逆现在说话愈发肆无忌惮了,当我不知他想做什么!”   骂着,贾似道随手将那奏折一丢,丢在心腹幕僚面前。   今日在他身边的不是廖莹中,而是翁应龙。   翁应龙接过公文看了,摇了摇头,道:“李逆原本只需说不必朝廷支援即可,可语气这般放肆狂妄,显然是因击退蒙军便开始目中无人了。”   “岂止是目中无人。”   翁应龙沉吟道:“他是想公然造反了?”   贾似道冷笑,道:“他是想学吴曦自立为王。”   “因此他攻讦平章公,指望着平章公忙于应付,从而无力收拾他?”   “打得好算盘。”   翁应龙微微摇头,道:“李逆还是小瞧了平章公,也小瞧了满朝诸公。他叛逆之心路人皆知,而平章公忠心耿耿,谁能信他?”   他抚须沉吟着,又道:“更何况,他此番竟真能让蒙军退兵,诸公对他更加警惕了啊。”   “警惕?”贾似道反问道:“满殿惊慌失措,生怕逆贼杀到临安,你称这叫‘警惕’?我五年前那才叫警惕!”   “是,是,学生是说,在诸公眼里李瑕比蒙古人可怕得多。蒙古人终究只是蛮夷,虽屡屡来犯,掳掠一番也就走了,年年攻川蜀,年年失利……”   “莫用老眼光看,忽必烈不同于窝阔台、蒙哥了。”贾似道抬手摆了摆,“只有我明白,对大宋虎视眈眈的两方势力都不再是强盗了,都是想取而代之啊。”   “这种时候,李逆竟还想三言两语,挑唆诸公与平章公内斗,放任他自立,痴心妄想。”   贾似道往太师椅上一躺,虽然在人前还挂着自信的笑容,眼中却透出些思虑。   都交手许多次了,他知道李瑕很少无的放矢,一定有后续安排。   “临安没发现李逆的人在活动吧?”   “没有。”   “朝臣中没人与李逆有所接触?”   “没有。”翁应龙道:“诸公虽然……嗯,绝不至于勾结叛逆。”   “一群庸才,也就只有这点好了。”   想到那些朝臣,贾似道又有些烦躁。   他虽独掌朝纲,但奇怪的是,这些年反对他的人斗倒一个来一个,斗倒一个来一个,没完没了。   除掉了程元凤,谢方叔又想起复,压住了谢方叔,叶梦鼎又站出来,打压了叶梦鼎,马廷鸾便冒头,摁住了马廷鸾,王爚又开始找麻烦……   难得的是,这次满朝都意识到李瑕的威胁,勉勉强强算是齐心协力了一次。   趁着李瑕与蒙军交战之际拿下夔门,这是众人都同意的。   之所以不用吕文德,因贾似道近年来渐渐感到吕文德有些许不易掌控了,遂趁这个机会培养心腹将领孙虎臣。   鄂州之战已过了快四年,让当年忠心护卫他的虎将重新到地方领兵,这也是贾似道巩固权力的一步……   “这次的关键还是在夔门啊。眼下川蜀空虚可想而知,只要孙虎臣能攻入夔门,就相当于卡住了李逆的喉咙。”   “孙虎臣可有新的战报到?”   “最新的战报还是三日前到的那封。”   贾似道皱了皱眉,那封战报算时间还是二十天前送出的,孙虎臣说先锋姜才不肯用命,耽误了最好的时机。   他隐隐已经意识到,有些东西不对了。   完全不同于当年随孟珙守京湖时,现在不少大宋将领是以文官的思路在领兵。   何谓文官的领兵思路?   打仗时权衡太多利弊,考虑太多战场之外的东西。   孙虎臣就有些这德性。   这让贾似道有些不安起来。   他沉吟着,缓缓道:“我在想,是否让吕文德支援夔门,让吕文焕出兵汉水?”   翁应龙马上便问道:“那……钱粮?”   贾似道踌躇起来。   这二十多年来,真是一年都没消停过。钓鱼城之战、鄂州之战,之后又支援了川蜀两年的钱粮,马上便出兵支援李璮。前年本说要废除和籴,去年又向百姓和籴。   眼下还是公田法施行的关键时刻,再筹钱粮真要完全打乱他的变法规划,牵一发而动全身。   “夔门也很重要,变法也很重要,都是救命的药啊……”   贾似道轻轻敲着太师椅的扶手,思忖着,一时难以决定。   翁应龙拿出纸笔,准备筹算出与李瑕完全开战所需的钱粮。   正在此时,廖莹中大步入堂。   “平章公!”   “哈?”贾似道抬头一看廖莹中的脸色,竟是笑了,道:“输了是吧?我早已猜到了。无妨,攻不下就攻不下。”   他是真猜到了。   哪怕现在告诉他,孙虎臣战死了,他都不会太惊讶。   不算太糟,只是开始赌之前分筹码而已。   可当廖莹中把一封信报摆在他面前,贾似道还是变了脸色。   “竟然……竟然……呵,竟然还能坏到这种地步?这是什么?拿三个骰子给你们,现在连三个点以上都掷不出了是吧?输不要紧,现在输到连常理都不顾了,是吧?!” #第八百三十八章 疑心病   廖莹中本也想痛骂孙虎臣,但看贾似道大发雷霆了,他反而只能开导起贾似道来。   “平章公息怒,事虽反常,好在只是死了孙虎臣、叛了姜才,毕竟损失不大。”   翁应龙上前接过信报看了,脸色难看,却也是宽慰道:“平章公莫气坏了身子,说来,不过是一个统制杀了上差、投敌而已,也不是没有过。”   果然,贾似道怒叱道:“问题是这个吗?!”   问题的关键当然不是“姜才杀了孙虎臣,领着一点兵马投敌了”这点小事,大宋不至于连这点兵将都损失不起。   事实上,哪怕孙虎臣两万人被全歼了、江陵府丢了,都不算太糟。那就代表李瑕公开造反了,也不必再犹豫了,朝廷下决心开战就是。   在这个李瑕刚与忽必烈大战结束时,走到下策的下策,朝野至少能拧成一股绳,全力平叛。   孙虎臣再无能、就算是一头猪,也该起到宣战的作用。   这就是贾似道说的,三个骰子全掷出最小的点数,好歹也得有三点。   最坏的情况也就这样了,还能坏到哪去?   结果仗都没打起来,逆贼李瑕都还没造反,贾似道先“谋反”了。   这看着没什么,似乎只是一场拙劣的栽赃。   但贾似道知道这件事带来的恶劣后果。   打个比方,他正和李瑕对坐在赌桌上,正等着分筹码开赌呢,李瑕正在那出老千没人管,反而是他贾似道身后竟然有人开始喊:“我们平章公要出老千了!”   “……”   “很难吗?!不管成败让孙虎臣与李逆打一仗,很难吗?!连打都没打起来就逼反了姜才,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平章公息怒,容学生查清此事,为平章公正名。”廖莹中拱手道。   说罢,廖莹中瞥了翁应龙一眼,让他担待着贾似道的怒火,告了一声罪,又去了解更具体的消息。   翁应龙则继续宽慰贾似道。   “平章公放心,李逆如此漏洞百出的伎俩,定然影响不了局面,无人会信他。”   那边廖莹中整理了各方送来的情报,直到夜里才重新回来向贾似道禀报。   “江陵传回的情报各种说法都有,不少人都在散播谣言,称孙虎臣欲谋反,为此逼迫姜才……这必是李逆的手笔;有士卒说在秭归,孙虎臣、姜才因为口舌之争大打出手;亦有些小道消息,说他们都看上了江陵名妓赵真真,为此反目成仇,这该是赵真真故意让一些无聊文人放出的谣言,借机扬名……”   贾似道不耐恼,但也只能听着。   一桩事从江陵传到临安,早已变了味,只能从各种乱七八糟的传闻中抽丝剥茧,分析出真相。   “更有甚者,有人说孙虎臣霸占了姜才之妻,故而逼反了姜才。”   “说出去朝臣们信吗?”贾似道反问道:“一个一无所有的北归人好不容易升任统制,只因一个女人弃前程与气节不顾?”   “诸公只怕不信。姜才官职虽不算高,在淮右战场上名声却大,其人性情刚烈率直,素为人称道。”   “你说的这些事由,选一个。我是该与朝臣们说事情到这一步只是因为将领们起了口角?还是说他们争风吃醋?或是夺妻之恨?”   “这……”   “所以我谋反了,是吗?”贾似道问道。   “平章公勿虑,这点粗鄙伎俩,定然扳不倒平章公。”   “呵……”   ……   “李逆此番大胜之后或可能公然叛乱,依贾似道之意,当遣吕文德出兵讨伐。”   “贾似道、吕文德?”   “此为讨伐李逆的最好时机,若再不下决心,只怕养虎为患。”   枢密院一间冷清的公房中,马廷鸾听叶梦鼎说到这里,神情有些犹豫起来,沉吟半晌,终于应道:“可如何确定贾似道不是借机攥权,欲行谋逆之事?”   叶梦鼎踱步走开,打开门,交代了两句,让手下去守好门。   之后他才转回来,低声道:“看来,翔仲也得到消息了。”   “叶相公也听说了?”   “是啊。”叶梦鼎道:“都还未与李逆交手,江陵府就先乱了,事情闹到这地步,到底是贾似道真唆使孙虎臣造反,还是李逆在构陷贾似道?”   “此事必然是李瑕在背后推手,这点毋庸置疑。”马廷鸾道:“贾似道称李瑕欲反,我等没有因为这话出自贾似道之口,便以为李瑕不会反。同理,李瑕称贾似道欲反,因是李瑕所言,便是假的吗?”   “翔仲也认为贾似道欲反?”   马廷鸾不答。   叶梦鼎道:“当此时节,若还互相猜忌……”   “如此官家,如此权臣,真无反意?”马廷鸾道:“叶相公信吗?”   这次换作叶梦鼎答不出了。   就他们这个皇帝,哪个权臣不想取而代之?   其实,哪怕李瑕不说,不少人早都怀疑贾似道要篡位。   这次确实有了证据。   李庭芝相信姜才的忠直,朝臣们也相信李庭芝的忠直。   马廷鸾等了很久,见叶梦鼎不答,干脆道:“事情很简单,我不管是否李瑕的手段。只问,朝廷是否敢放权任贾似道征发钱粮调令举国之兵,以平叛之名统天下兵马?叶相公敢吗?”   “……”   类似这谈话出现在临安城中各个公房,重臣们各自商议着,准备议政时表态。   如今,大宋国事都是在中书通议事都堂决定的。   不久前,贾似道已被拜为太师,平章军国事,特许一月三赴经筵,三日一朝,治事都堂。   把“平章军国重事”当中的“重”字去掉,因为贾似道觉得,不管事重不重都得由他全权处理,而不仅仅是“重事”才由他说的算。   至于治事都堂,基本就是赵禥敞开了说“国事全交由贾相公说的算,不要来烦朕了”。   当然,贾似道再位高权重,还是臣子。   有些大事连天子说的都不算,何况他一个臣子,终究还是要与诸位重臣商议。   四月十三,中书通议事都堂。   都堂上大部分都是贾党党羽,但也有许多名望显著的重臣连贾似道也罢免不了,摆在都堂上时不时找些麻烦。   叶梦鼎、江万里、马廷鸾、王爚、章鉴等人都已得到了江陵的消息,准备今日当面质问贾似道,问出个结果来。   他们脸上都透着一股愁苦之色。   遇到这种官家,国事全由奸佞权相操持,当然愁苦。   这就是他们当年觉得天子只须垂拱而治、名臣良相自能治理好天下,然后把一个傻子扶上皇位的后果。   贾似道走上都堂,脸色却也不好看。   “今日议两桩事,一是万州副都统姜才杀夔州路策应使孙虎臣一案;二是继续商议击退蒙军之后的封赏事宜,包括如何封赏平陵郡王。”   不同于私下计议,这是正式的议事,一开始还维持着体面。仿佛大宋还在蒸蒸日上,收复了关中、河西,击败了蒙军。   “封为亲王,请他回临安颐养,如何?”   “是啊,请他颐养天年。”   “咳咳,都堂议事,不得冷嘲热讽。”   “不然呢?官家任命的夔州路策应使却进不了夔门。”   “案情未查明之前,若只说是姜才杀孙虎臣怕是不妥。据姜才所奏,称是孙虎臣欲谋反。”   “那就将姜才召回临安来查一查。”   “还召得回吗?”   “姜才杀孙虎臣逃往川蜀,再不处置,朝廷形同虚设。”   “朝廷不查,由平陵郡王查不成?”   “……”   突然。   “诸公,欲自欺欺人到何时?!依律例,李瑕私自封赏将士已是谋逆大罪,何必再粉饰太平?!”   先是由一些品秩不高的官员抛砖引玉,说着说着,终于有一名去岁才中进士的官员陈宜中直接把事情揭破。   陈宜中是贾似道近年网罗的门生,才华横溢又血气方刚。   贾似道特许陈宜中可免省试而赴考,去年陈宜中榜眼及第,之后在贾似道的庇护下升迁极快,今已拜秘书省校书郎,专门在都堂议事时当贾似道的喉舌。   “这般遮遮掩掩,能议出何结果来?!眼前局势,李瑕反意昭彰,宜中虽位卑言轻,敢断定他很快便要自立称王,敢请诸公拿出应对来。”   马廷鸾终于开口,问道:“与权有何看法?”   说来,马廷鸾比陈宜中还年轻四岁。   陈宜中四十四岁及第,不算晚;马廷鸾却是二十五岁就省试第一、殿试第四,如今才四十出头已官至礼部侍郎,这还是被贾似道多次打压之下。   两人对话,陈宜中就像是个小年轻,马廷鸾则沉稳有名臣风范。   反正贾似道为人轻佻,用人也喜欢少年气,要的就是敢说敢干。   陈宜中毫不犹豫便应道:“自然是早作准备,眼下准备出兵,等李瑕叛乱之际,平叛。”   “用何人平叛?多少兵力?”   “我举荐京湖阃帅吕文德,起二十万大军平叛。”   “钱粮何来。”   “自是依旧例。”   马廷鸾摇了摇头,不屑理会陈宜中。   陈宜中遂追问道:“数年来,朝廷可有一道谕诏能入川陕?李瑕据于川陕,犹如自成一国,诸公真不管吗?”   马廷鸾微微沉吟,不答,反而开口道:“不知诸位同僚于孙虎臣谋反一事有何看法?”   “荒唐!”   “如此破绽百出的陷害,有何可谈的?”   “……”   贾党官员一片呼喝声中,贾似道抬了抬手。   他今日议事,与平时有些不同,显得诚恳了许多,也不卖关子,径直看向叶梦鼎。   “李逆一叛,绝非儿戏。我欲设临安都督府,调度天下兵马,作平叛准备,你等是何态度?”   叶梦鼎没想到贾似道如此直接就问出来。   他还没来得及答话。   身后却已响起一片呼喊。   “不可!”   “李瑕尚未造反,贾平章却要揽天下兵马,意欲何为耶?”   “我等绝不答允!”   “贾平章真当朝堂是你一言而决了不成?”   “……”   贾似道哈哈大笑,张开双手,道:“既如此还议什么?诸君议来议去,李瑕会因诸君的慷慨陈辞而少一根头发不成?散了吧。”   他说着,径直向外走去。   “长江上游川蜀门户已经丢了,乱臣贼子马上要割据自雄,这太平光景你们粉饰不住了,却还在疑我?不敢开战,还有何可谈?你们当中有谁拦得了李瑕不成?呵,去喊住他,求他停手吧。”   “平章公……”   “滚开!”贾似道袖子一摔,抬手指向满堂重臣们,“污我谋反是吗?好,我既戴罪在身,证明清白之前,不宜平章军国事。那就请诸位同僚,多,多,担,待,吧。”   贾似道头也不回。   就像是这次的赌局都还没开场,他做好了一切应对,还在搓着手准备,却因为出老千被赶下场了。   他们要换个人与李瑕赌,由他们去丢脸…… #第八百三十九章 后盾   “希望他去职还乡之日,也能这般痛快洒脱。”   都堂上的官员们散去,有人搬来凳子,叶梦鼎缓缓坐下,如此感慨了一句。   留下的几位重臣都知道这句话里的“他”指的是谁。   王爚叹惜道:“看来他真的是不打算管了?”   “还如何管?明眼人都能看出李瑕的几封奏折是在试探朝廷反应,很快便要割据自立,他已有诸侯之实,不是安禄山,而是曹操。”   “李瑕比曹操还远不足。”   “是不如曹操,李瑕手里没有汉献帝,汉献帝在贾似道手里。”   堂上气氛一滞,诸人大惊,纷纷转头看向大理少卿家铉翁。   家铉翁身高体阔,相貌奇伟,威严儒雅,时年虽已五十岁,却依旧是心直口快的性格。   他是眉州人,并不讨厌守蜀的李瑕,但忠于大宋社稷,也容不得叛逆。   反正他毫无私心,想说什么都没顾忌。   此时眼见诸人目光看来,家铉翁把头一仰,道:“都看我做甚?将官家比作汉献帝不妥?那据实而言,官家不如汉献帝远矣!”   换作别人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必要完蛋。   但这里哪一个不是名望大到连贾似道都动不了的?家铉翁官声好,政誉翕然,诸人只当没听到这些话。   叶梦鼎沉吟片刻,整理了被打乱的思绪,开口道:“老夫是说……李瑕远在长安,他要割据自立,且已有其实,我们阻止不了。贾似道正是看明了这点,才如此干脆地放手不管。”   “说是我们拦着他,其实他并未决心出兵罢了。”马廷鸾道,“倒显得我们是一群蠢材。”   “平时独揽朝纲,真遇到事了却撂挑子不管。”   “他败给李瑕不是一次两次,没有把握。”   “无能之辈。”   “此事归根结底坏在贾似道派遣孙虎臣攻夔门,却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江陵变乱,或应证实贾似道谋反之罪,或该追咎他用人不当之罪,今日反倒让他咆哮一通、把国事一推,就算了吗?”   “否则如何?”马廷鸾道:“我等追咎得了贾似道吗?”   “追咎不了,我等文臣不过是群废物,连官家不上朝我等都没办法。”   “够了!国事至此,再骂又有何益?!”   马廷鸾点点头,道:“都别再冷嘲热讽了,谈看法吧……我不赞成出兵,尤其是由贾似道设都督府、调度天下兵马,不论是否李瑕构陷贾似道,举国之兵权不可专委于外戚。二则,贾似道委任之大将孙虎臣无能至此,再征发百姓存粮交由此等将帅……”   话到这里,他摇了摇头。   叶梦鼎问道:“可不趁现在夺回川蜀,往后如何还有机会?”   翰林学士徐经孙讥道:“待到公田法、打算法功成,大宋国力鼎盛,自有机会。”   “也不会没机会,蒙军早晚还要攻打李瑕。”   “唉,莫再讥讽了。”   “不是讥讽,蒙军……”   “咳咳。”   叶梦鼎听不下去,以手抚额。   “不论往后有无机会。”家铉翁朝天拱手,又道:“有‘圣明’天子坐堂,岂能委兵权于外戚?”   他一开口,堂上气氛又是一滞。   哪怕贾似道没想谋反,就现在这个官家在位,谁敢答允贾似道调度举国兵马?   别的不说,官家一副随时可能因酒色驾崩的样子,到时真的是权臣行废立之事了,谁担得起。   诸人息了声。   “我的看法是能不开战尽量不开战。”最后还是马廷鸾开口,把话题扯回了正题上,道:“自兴昌七年李瑕任蜀帅,迄今不过第五个年头。在川蜀犹根基不深,我等还须以联络蜀地心向社稷的官员为主,如何?”   说罢,马廷鸾看向江万里,问道:“古心公以为如何?”   江万里从头到尾还未开口过,眼神中透着无奈。   国事到了这一步,不管换作谁、不管说什么,都显得无能。   但总归还要尽力挽回。   “我确实有些门生故旧在川蜀为官,我与他们联络吧。另外,也再劝劝李瑕吧。”   江万里话说到这里,眼中愈发苦涩。   偏也有些官员连连颌首,显得十分天真。   “江相公所言甚是,李瑕若不反,我大宋眼下这局势可谓有中兴之势……”   马廷鸾听得这“中兴”二字,忽然感到一阵莫名心酸,转过头去,长叹了一声。   接下来,诸人各自表态能联络到哪些川陕官员,商议如何以声势阻止李瑕反叛。   议到这里,老臣们都显得心力交瘁,但总归是拿出了主张。   “那就请诸位协力,各自去联络吧。”   正要散去,家铉翁却又问道:“倘若李瑕决意裂土自立,而蜀地官员未能阻止,我等如何?”   许久,见无人回答,家铉翁道:“若有叛乱而不平,国将不国。既不敢专委兵权于贾似道,请官家御驾亲征,如何?”   许久,才有人应道:“说些气话,于国事何益?”   “非置气,若要平叛,唯请官家亲征。”   “万一开战,不迁都海上都是万幸了。”   “好了好了,莫再说了。”   家铉翁虽然有些话大逆不道,但确实忠耿。   眼下这局势,贾似道信不过,别的宰相短期内又不能取代贾似道,也就只有天子能号令吕文德平叛。   他还待再言,马廷鸾拉了拉他,低声劝了一句。   “家相公,罢了。便是我等愿作寇準,官家……唉,你觉得可能吗?”   ……   傍晚时分,议事的结果传到了葛岭别院。   戴罪在家的贾似道正在与姬妾们赌钱。   院子里莺莺燕燕,姬妾们各种出身的都有,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娼妓、宫娥、女冠、尼姑……   “平章公,都堂议事有结果了。”   贾似道笑吟吟地在爱妾下巴上一捏,交代道:“你再掷一个叉,我们把师太的肚兜都赢过来。”   “相公怎就知晓师太穿了肚兜?”   调笑了几句,贾似道才漫不经心走到一旁,听廖莹中汇报。   “……故说只能联络蜀中官员了。”末了,廖莹中道:“满朝衮衮诸公,也只这点能耐。”   这次,贾似道却没再骂“庸才”。   他似乎叹息了一声,转头看向那些在院里玩关扑的姬妾们。   “赌桌上筹码都没有了,还能怎么办?”   “平章公说什么?”   “没什么,去吧。”   贾似道看着廖莹中的背影远去,自言自语地叹息了一声。   “我说……这些庸才真是庸才吗?比金莲川幕府、汉台幕府差?给他们换个官家试试看……”   这次,贾似道深深体会到自己与忽必烈、李瑕的差距在哪里。   对方一个是大汗,一个是藩镇,下达任何命令都能一以贯之。   而他这个平章军国事呢?只是臣子。   敢开战吗?   李瑕刚与忽必烈战罢,本该趁机平叛的。但万一战事不顺,群臣逼他贾似道亲自挂帅出征怎么办?   到时,宰相在外统兵,凡遇弹劾不得自辩,当请辞。   类似这样的顾虑太多了。他贾似道和群臣之间的一点信任,脆弱得反贼只要说一句话就能摧毁。   第一次,贾似道发现背后至少该站着一个能坚定支持他的皇帝才能让他成事。   越是遇大事,越需要强有力的后盾。   可现在呢?   扶持一个废物却不想篡位,打算扶着这个废物在这种乱世中兴社稷。   一开始怎么会选这么一条路……   “我真他娘是个撮鸟,蠢透了!”   以往怪权贵、怪同僚,现今实在无法了,只好连官家一起怪了,贾似道浑然忘了以往正是他认为这样万事放权的官家最让人满意。   至于如何应对李瑕?   忽必烈早晚必还要再攻李瑕。   这次错估了局势,下次,等他们两败俱伤了再说吧。   ……   而就在这四月十三日,姜才刚刚抵达长安。   他牵着马走进永宁门,抬头看着长安城,目光直愣愣的。   为他引路的兵士便问道:“将军也是头一遭见大唐故都吧?”   “我去过开封。”姜才道。   想要在姜才面前炫耀一番的士卒没想到他这么见多识广,挠了挠头。   “南边见过开封的也没几人哩。”   “整个淮右军中去过开封的一只手数得过来。”姜才道:“但那没啥好说道的,我是被蒙人掳去当驱口。”   “啊?是吗?”   “淮右军中到过长安的就更少了,我怕是头一个。”   姜才话到这里,正走到府署前,忽听身旁有人插了一句话。   “且还是到了我们自己的长安。”   姜才回过头,正见一名年轻人施施朗朗走来,向他一拱手,自报了家门。   “将军幸会,吴泽吴兑夫,忝为王府记室参军事。”   “吴相公客气了,请。”   姜才不知对方官职高低,总之遇到文官都叫相公。   他连忙请吴泽先走,吴泽却抬手一请,邀他并肩而行。   姜才见吴泽气度不凡,心知这是名门子弟,遂道:“我是粗人,不敢与相公并行,请。”   “将军切莫多礼。”   吴泽见姜才反应,才想起一事。   在宋境,武将地位很低,尤其是在文官面前。   如抗金之时,虞允文鼓励比他官职还高的武将时俊,许诺若能胜即收时俊当义子。能给文官当义子,时俊喜不自胜,奋勇杀敌。   再一想,姜才还是归正人,往日遇到文官是何情境,也可想而知了。   吴泽遂放缓脚步,故意与姜才并肩而行。   “相公是文官,请先行。”   “文官又如何?文官到战场上看看,才知能与奋勇守国者并肩而行是荣幸。”   姜才一愣。   吴泽笑道:“这或许是将军看到的第一个不同,我们对有功于国的武将只有敬重,这里也没有‘归正人’这一说法,我们站在大唐的故都,不按宋的疆域来分国人。”   姜才转过头看去,忽觉眼睛一酸。   说来可笑,他打了这么多年仗,还是初次在这个角度看一名文官……   两人就这样并肩走进府署大堂,堂上正有几人在与李瑕商议事务。   才看到姜才远来,马上有人笑道:“哈哈,这便是淮右姜将军吧?李太公说这次姜将军一人可挡江南十万兵,这不就来了吗?哈哈哈。”   “别笑了。”   “为何不能笑?这不是大好事吗?”   隐隐的,能听到有人很小声地说道:“于我们虽是好事,他却是经历了一遭祸事,设身处地想想……”   待姜才走近了,有人轻咳两下,气氛马上便肃穆起来。   这种肃穆让姜才觉得过于隆重了,让他不知如何报答这种好意关怀。   “坐在上首的就是秦王。”进堂之前,吴泽向姜才小声提醒道。   语气有些骄傲。   “秦王。”姜才低声念叨了一声,惊诧于李瑕的英武。   一个人是否值的追随,有时只要短短一会儿就能确定了。   两人并肩迈入堂中,吴泽转头看去,能清晰地看到姜才眼中的景仰。   这便是宋廷对川陕自立的应对了,把有胆气、有血性的先锋将领送过来。   先锋倒戈,宋廷气势已失,还敢挡秦王立国? #第八百四十章 秦王劝进表   四月的长安还未从战乱中恢复过来,城内城外还有不少人家在丧期。   这日吴泽从府署回到吴府,依旧是先往灵堂给他祖父叩头,才到院中,却见他三叔吴定正陪着一名年逾五旬的男子出来。   彼此见过礼,吴泽陪吴定送了客,叔侄俩往回走时便谈起今日这客人。   这客人叫孙逢辰,几年前,吴潜知庆元府时,孙逢辰正是他治下象山县知县,两人私交甚笃,常有诗词应和。   但有一年,庆元府遭遇水灾,朝廷规定民间房赁统一放免半年,而象山知县孙逢辰为维护屋主大户利益,并不执行,吴潜根本不顾私谊,请奏罢免了孙逢辰的官……   此时吴定谈起这些事,感慨道:“没想到他还能不远千里来为父亲吊唁。”   吴泽亦是唏嘘。   他还年轻,第一次见到这种友谊。   吴潜能把私交与公事分清,做到铁面无私,这很难得;孙逢辰也能明白这些,不心怀芥蒂,这也是难得。   “今日议事之后,王上与我谈了为祖父平反之事,正愁没有合适的人选往临安,不如请孙知县来办如何?”   “平反吗?”吴定沉吟道。   “若不平反,祖父会觉得遗憾吧?”   “四十余年效忠大宋社稷,蒙冤贬谪,当然遗憾。”吴定道:“但眼下这关头,是否会节外生枝?”   吴泽道:“今日姜才到长安了。换言之,夔门之战已然有了结果,结果便是尚未开战主将已逼反先锋。我们放出风声,指贾似道意图谋反,此时正是揭露循州一案的时机。继续指出贾似道的罪证,为祖父讨个公道。”   吴定侧过头向灵堂看去。   “此时揭开循州一案不是节外生枝,而是算清楚账好分家,得从贾似道放出谣言迫害祖父开始算,算到刘宗申下毒。”   吴定道:“那位官家只怕是不可能为父亲平反,父亲一向反对他继位。贾似道亦不可能承认指使刘宗申下毒。”   “他们不答应,总有朝臣会答应。”吴泽问道:“三叔可去信联络了大伯、二伯?”   “联络了,孙知县便是因此得知了父亲丧讯……”   吴潜的长子吴璞、次子吴琳,都是兴昌四年进士,与闻云孙、陆秀夫同榜。   吴潜诈死循州时,因是罪官,不能扶柩还乡,只能就地“安葬”,当时吴璞、吴琳还在任官,闻讯赶到循州守孝。   他们有官身,又受吴潜牵连,虽然丁忧,一直也是被监视居住的状态。   当时李瑕收复关中暂不欲为朝廷所知,避免与朝廷冲突,直到近来准备自立了才请吴璞、吴琳弃官入蜀。   这本来不算晚,差不多是刚有与朝廷抗衡的实力就公开此事。   没想到,吴潜已死,吴璞、吴琳再等到消息竟又是父亲的死讯……   吴泽道:“秦王很快要自立了。宋廷既不敢开战,只能宣称秦王是大宋的秦王,并答应为祖父平反,放大伯、二伯入蜀。”   吴定还是有些忧虑,现今吴家的三房、四房都被带到了川蜀,但长房、二房,以及姻亲平家、奚家,还有数不清的门生故旧都在宋境。   这也是之前吴潜一直不公开未死的理由。   偏偏在这李瑕准备自立之际选择把事情公开,万一宋廷撕破脸,不仅是牵连到吴璞、吴琳,还要害不少人。   “把父亲平反一事放在一起做,若是宋廷执意平叛,反称吴家是乱臣贼子又当如何?”   “我们有把握。”吴泽道:“今日推演了宋廷的反应,正是有把握,王上才问我是否敢赌一赌。”   “那……秦王何时自立?”   “快了,一是把王都迁到长安,二是等临安消息传回,三是治下有些官员的想法须探明……这三桩事准备完即可。”   叔侄二人说着这些,已到了灵堂上。   吴泽上了香,看着吴潜的牌位,心情复杂。   他近来为李瑕出谋划策,有时会觉得自己运筹帷幄,事事都料中了,说夔门一战必胜、说宋廷必不敢撕破脸,俱是一语中的。   很厉害吗?   冷静下来之后,吴泽发现不是自己厉害,而是顺势而为,他只要提出计策,众人便齐心协力做成,那当然显得提出计策的人智计超绝。   但若是在临安,摊上那种事事被掣肘的局面呢?   当一个皇帝太弱,弱到臣子们稍微显出一点点能耐都可能功高盖主,也就什么智计都用不出来了。   真正厉害的人,在十余年前就预料到这局面了。   ——“臣无史弥远之才,忠王无陛下之福。”   大宋朝廷能无力到这种地步,非一朝一夕所铸成。   深谋远虑者十年前提出的谏言都不能挽回国势。时至今日,宋廷就算有诸葛在世……可当今官家比得了蜀后主吗?   弱国弱主,太让人无奈了。   一念至此,吴泽深深一拜,返身,大步赶往书房。   他抬手阻住迎上前的妻儿,不让人来打扰,独自磨了墨,提笔写起来。   “臣承信郎吴泽”这几个字之后,他空了好几列,写下“奏曰”二字。   之后,才继续写正文。   “自靖康以来,京畿陨丧,社稷靡安;中原故地,悉为敌封;宗陵暴露,不得瞻拜;疆土分离,生民困苦。此中华之大辱、臣子所不忍言者。”   “今贾似道窃弄国柄,专事阿党,利惑君心。欺天罔人,阻塞义理之路;忘仇灭理,不思北复中原;戕伐国本,只顾汲引庸妄。”   “社稷之难,外有胡虏欲吞天下,内有权奸残害群寮,天下有倾覆之危……”   ……   “平陵郡王、川陕安抚处置使李瑕,天锡神勇,以恢复为己任,百战重安宋鼎……然爵号不彰,九锡不加,无以镇社稷。阃帅于外,权奸阻断视听,臣等唯依故礼,请即奏王位,以关中、陇西、河西、川蜀、大理,并为王国,自置官属。”   “……”   两日之后,陆秀夫看到这里,放下了手中这封《秦王劝进表》,向吴泽道:“兑夫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自是知道。”吴泽手里拿着一支笔,正递在陆秀夫面前,问道:“君实兄不联名吗?”   陆秀夫与吴璞、吴琳是同年中榜,平素有所交往,因此与吴泽也相识。   李瑕封平陵郡王时,举荐孙仙为转运使,举荐陆秀夫知利州。如今两年过去,上个月招陆秀夫到长安来,今日才到。   长安,陆秀夫也是初次来。   当年在大散关望见关中,他便心生向往,有朝一日必要收复河山。   没想到初入长安,先是祭拜了吴潜,之后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封表文。   “我还疑惑战事方歇为何立即召我来,原来为的是此事。”   陆秀夫看着纸上那“秦王”二字,目光再一移,看到的是最右边的位置,已有许多人的名字。   “有何不妥?”   “有几个疑问。”陆秀夫道:“你以父荫承信郎,食君之禄,深受国恩,可有愧疚?”   “这又不是反宋的檄文。”吴泽笑道:“是贾似道窃弄国柄……”   “这次不是反宋的檄文,下次呢?”   “至少这次不是。”   “说心里话,你可有愧疚?”   吴泽道:“没有,我为国做事,领百姓缴纳的奉禄,有何愧疚?反倒是满朝权贵食民脂民膏,尸位素餐,他们才该愧疚才是。”   “你说‘权奸阻断视听’所以你只能劝进。”陆秀夫道:“可事实是你们想造反,不是吗?”   吴泽问道:“权奸阻断视听这个借口我是为朝廷找的,保留着合力抗蒙的余地,否则我若劝王上称帝,到时朝廷就必须发兵来攻,反而让蒙虏渔翁得利。”   “为何一定要造反?”   “此事我往简单了说,君实兄看王上如何、再看临安官家又如何?你让如此英雄人物侍奉如此……废物,可能吗?”   “若世上但凡有英雄便要挺剑而起倾覆天下,天下如何还能安稳?”   “三百年才有一次倾覆天下又有何妨?”吴泽问道:“看看当今这乱世,还不足以称大争之世吗?”   陆秀夫闭上眼,叹道:“我明白,但总得有人守节,否则世人以为‘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往后便年年都是乱世……得有人守节啊。”   “君实兄的道理我也明白。”吴泽道:“但今日我们不必说这些道理。因为还没到要君实兄守节之时,我说过,这不是反宋檄文。”   “有何区别?”   “区别就是我们还给朝廷留了一点余地。若朝廷承认秦王的名义并让君实兄继续任官川蜀呢?哪怕守节,至少也得等朝廷公开宣布秦王反叛了,不是吗?”   陆秀夫无奈地摇了摇头,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若朝廷真的那这粉饰太平,他又能怎么办?   吴泽收回了手里的笔,不再强求陆秀夫联名。   不差任何一个名字了。   当然会有人反对,但阻止不了此事……   吴泽双手缓缓卷着他的联名奏书,道:“北有蒙虏在侧,我们还是盼着朝廷能够承认秦王,并为祖父平反。君实兄也不必认为有损气节,如果,我是说如果,有朝一日朝廷要让君实兄去向蒙古祈降,又如何?可觉受辱?”   陆秀夫眉头皱起,显然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这就是弱主弱国的无奈了,我前日在为祖父惋惜,今日则为君实兄惋惜。”   吴泽把卷好的折奏装到书篓里,想了想,又道:“王上让我先见你,以免他不能说服你,反而失了余地,可见他对你有维护之意,他还让我转告你一句……强国而使民不受辱,也是种气节。” #第八百四十一章 报皇恩   长安城近月以来越来越热闹了。   李瑕正在把治所从汉中迁到长安。   目前成都才是他控制地域的中心,长安属于最北。将政治重心北移,也是在向世人宣示他这个政权有统一天下的野心。   虽说是天子称帝、国君称王,但长安政权面对临安政权时,天然就有种压迫感。   随着一批批车马入城,称王自立便到了最后的准备阶段。   但对于李瑕而言,自立最重要的不是他成为秦王,而是建立一个诸侯国的制度,制定一个新的国策。   需要从宋的冗官冗兵冗费中摆脱出来,需要消弥宋偏安江南、重文轻武的国策带来的影响,所以李瑕才改变了“缓称王”的想法而决定自立。   近日来李瑕一直在就税制、兵制、官制、法制等等诸多事宜与汉台幕府商议。   就像金莲川幕府没有因为忽必烈迁到开平或燕京就改名一样,汉台幕府大概也会被时人继续这般叫着……   这日正一边议事,一边翻着各地送来的奏报,李瑕忽道:“我们请宋廷迁都长安如何?”   堂上诸人一滞。   末了,李墉先笑了笑,自嘲道:“我竟忘了这办法。”   杨果与韩承绪对视一眼,也是抚须惭愧。   “论勾心斗角,我们还是道行浅了啊。”   “这不是我想的。”李瑕道:“张五郎的信上说的。”   “张五郎?”杨果道:“他岂有这般了解宋廷?”   “秦九韶向他提的办法,诸公看吧。”   不得不说的是,秦九韶很快就让李瑕与汉台幕府再次注意到了他。   张弘道在信上也详细阐诉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秦九韶作为俘虏,其实是没资格也确实不知道李瑕打算自立之事,但知道蒙军退兵了。   哪怕只有这么一个情报,秦九韶却敏锐地感觉到李瑕该再更进一步了。   其实比起直接宣布自立,请大宋皇帝迁都长安,才是政治上更成熟的作法。   首先是名正言顺,长安属于三京之一,而临安只是行在。如今李瑕挡住了蒙军对长安的攻势,请天子北还,这是大义。   天子也应该北还。   当然,赵禥是绝对不可能答应迁都的。   朝臣们已经把李瑕视作董卓、曹操之流,怎可能再把汉献帝送到他手中。   那不管他们找什么借口,李瑕再说“阻塞义理”就占据了名义。   这时再自立,方能叫江南士绅无话可说。   大宋文臣党争的厉害便体现在这里,除了秦九韶,李瑕麾下没有旁人有这种心眼。   杨果、韩家父子是北人,不算太了解宋廷;李墉只官至主簿;吴泽太过年轻;史俊这些人则不会为李瑕在与宋廷斗争中出谋划策……   不过这也只是锦上添花,只涉及造反时是否更体面的问题,实力才是关键。   但诸人想起了秦九韶,眼下既是用人之际,显然是要将他召来重用的。   正说着,吴泽步入堂中,与李瑕禀报见陆秀夫的情形。   “君实兄说,想要当面再劝一劝王上。”   “他在哪?”   “就在外面……”   ……   从长安钟楼上望去,能看到位于城中心偏西北方向的府署的隐隐一角。   府署会是之后的秦王府,李瑕没想过要修建新的王府,也不打算扩建,只打算换块牌匾。   再绕到钟楼南面,只见城门处人来人往,百姓根本不在意朝堂与藩镇的勾心斗角,只管认真地活。   李瑕看了一会,问道:“你不是想劝我不要造反吗?怎么不说了?”   “见到节帅,觉得不该劝,节帅矢志救天下于危乱,委居于宋臣身份怕是做不到。我想劝节帅忠于大宋社稷,根本就是空谈。”   陆秀夫还是和在祁山道时一样,站在李瑕身边显得很听话端正。   他上次见李瑕时李瑕还只是蜀帅,因此用的还是当时的称呼,并没有因为李瑕想要自立而反目。   说到最后,他作了一揖,道:“故而今日我是来向节帅辞官的。”   道理他都明白,但他有他的坚持。   别的不说,二十一岁临轩唱名,被钦点为二甲第二十七名,仅这件事就足以让他在青史上被记上一笔,这是无数人一辈子都没有的荣耀。   当时他说“今日皇恩渥重,吾欲当思报国,相勉为天下第一等人物,方不负此举。”   便像是女子收了无比厚重的彩礼嫁人,又岂能转眼间因夫家家道中落便弃他而去?   唐时张籍面对藩镇李师道拉拢,便是自比节妇,委婉拒绝。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恰如陆秀夫此时的心境。   ……   李瑕能看到他眼中深深的为难,问道:“若我们灭国了,你会殉国吗?”   “会。”陆秀夫毫不犹豫。   “那数百年后,再有人提起这段历史,骂我们是废物、懦夫,至少得有几个名字能让我们拿出来告诉别人,我们有骨气……从这点而言,我若不能成功救亡,那所做的一切都不如你的气节有意义。”   李瑕一生只追求成功,在他眼里,失败了就是毫无意义。   这或许是错的,但他就是这样。   “我理解你,你可以成大宋最后的尊严,但,我更希望我们能协力开创一个强盛的国。”   陆秀夫道:“没有我,节帅也能做到。”   “有些人骨头软、有些人意志脆弱,我们形势顺的时候他们很快便投靠过来,这种人我是要用。但一遇到逆境,他们要么怕了,要么心态马上就崩了,我靠不住他们。要成事,只能靠意志坚定、百折不挠之人。”   李瑕没有许诺封赏,说到这里,又道:“我缺你这样的人,需要你留下帮我。”   陆秀夫犹豫了。   他转头眺望着长安城,想到收复长安时未能亲眼目睹,若有朝一日能收复开封,岂能错过?   这比金榜题名还要让人向住。   但已受了金榜题名的皇恩渥重……   最后,陆秀夫还是深深一揖,道:“此身已许大宋社稷。”   “也好,不强求。”   “多谢节帅。”   “你帮我带封奏折回临安,我欲迎官家迁都长安,官家若应允,一个月内昭告天下,示天下人收复中原之决心,我可答允你再不反宋,誓佐大宋中兴。”   陆秀夫一愣,脱口而出道:“真的?”   “你为大宋争取到的。你说深重皇恩,此行足以报答赵家天子了。”   ……   这日,陆秀夫捧着一封公文出了长安,不由又喜又悲。   喜的是终于在不可能之中挣得了保大宋宗社的一线渺茫生机,悲的是他明知官家不可能答应。   但必须全力一试。   万一做成了呢?   江船顺汉水、长江而下,陆秀夫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赶赴临安,一刻也顾不得歇便求见了恩师江万里。   江万里见到陆秀夫,先是叹惜一声。   他本去信陆秀夫,希望能控制利州到剑门关局势,却没想到人已经回临安了。   再看过李瑕的奏折之后,江万里良久无言,叹息连连,有些无奈地连夜召官员商议。   有人喜不自胜。   “今我大宋疆域为南渡以来最广,据守关中,收复汴京指日可待。眼下只须答应李瑕,即可由危转安,还有何可犹豫?!”   “我只看到李瑕悖逆,为人臣子,威胁官家,跋扈至极矣。”   “他便是料定我等不敢让官家迁都……”   “那我们便迁都,逼他骑虎难下。”   “他有何骑虎难下?不过口头与君实一句承诺。”   “假的。”   “君实,你如何看?”   陆秀夫道:“我信节帅的人品。他虽是不信官家敢迁都,但若官家敢迁,或许能打动……”   “没用的。”众人纷纷摇头。   “他允诺有何用?关中有多少北人,怎可能安全让官家抵长安?”   “李瑕说空口白牙一句,根本做不得算,官家若昭告天下,反而不能再反悔,威名扫地矣。”   “故而说不必搭理他。”   “诸位!半壁江山啊,不值一搏吗?!我们想召李瑕还朝,何不敢到长安镇压他……”   “可能吗?”   “别理他,他想害官家。”   “万一呢?!”   “……”   但凡有理智的官员都认为不必理会李瑕。   唯有个别心思简单的年轻官员认为值得一试,让陆秀夫面呈天子。   陆秀夫等整整七日,终于能随江万里进宫启禀官家。   这日已是五月初八,离李瑕说好的一月之期仅剩两日,但满朝似乎所有人都像是忘了这事……   这也是新帝登基以来,陆秀夫初次面圣。   他听说过许多关于新帝的传闻,作好了心理准备……但当真看到赵禥进殿里,还是吃了一惊。   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萎靡不振、脚步虚浮的病瘦青年就是当今官家。   “江相公又有何事?”   江万里道:“禀陛下,还是为李瑕请迎陛下迁都长安一事。”   陆秀夫知道,李瑕是料定了赵禥不可能敢,这么做为的是断掉许多人对大宋的期望。   但如果官家能展示出足够的气魄来,也许李瑕会改变想法。   半壁江山,至少也该……   “朕不去长安,朕只在临安。”赵禥道:“想都不要想。”   江万里道:“但再不拿出决意,李瑕马上便要反叛自立了。”   “这么大的事,怎么能来问朕?”赵禥道:“国事该由贾相公处置。”   “陛下,老臣认为……”   “别认为,朕绝不会去长安的,江相公一直来问,还不如去请出贾相公商议。”   “……”   陆秀夫闭上眼,回想起吴泽那一句“这就是弱主弱国的无奈了”。   ……   日子在临安的繁华与平静中过去。   到了五月底,陆秀夫知道李瑕已得知赵禥没有昭告天下迁都长安,且即秦王位的准备也差不多做好了,临安的反应也试探了,境内的大宋忠臣也试探了。   群臣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写信,但就连他陆秀夫都回临安了,几封信显然阻止不了任何事。   六月初一。   陆秀夫在楼台上独坐了一整日,一直抬头看向天空。   他在猜想远在长安的李瑕应该正在即秦王位了。   那最快也要半个月后,临安才能得到消息。至于现在,很多人还能抱着侥幸心想李瑕也许没有这么做。   不知大典该什么模样,想必很俭朴简单。   “错过了啊……” #第八百四十二章 秦王   六月初一。   天还未亮,李瑕就被推醒过来。   睁开眼看去,主屋里烛光摇曵,他的几个漂亮的妻妾们正捧着他今日要穿的冕服聚在那叽叽喳喳。   对她们而言,李瑕自封秦王这件事最大的乐趣就在于需要裁制几身新衣服了。   这当然不是简单之事,诸侯冠冕如何设计裁制、依哪朝规范,绘怎样章纹……样样都有的说道。   为李瑕制了王服之后,还有她们自己的礼服需要裁制,这阵子以来她们忙得不亦乐乎。   用韩巧儿的话说就是“一年多没裁新衣服了,难得要裁这么漂亮华贵的,当然开心”。   “官人快起来吧,今日还有得忙,仅这冕服便要穿戴许久。”   见李瑕睁开眼,高明月温温柔柔道了一句,马上让人捧了水盆来给他洗漱。   “几时了?”   “丑时三刻。”   李瑕是在丑时一刻才歇下的,本该梦醒再开始“次日”的即位大典,却没想到才刚入睡便被推醒。   这显然比成亲还要繁琐得多,看样子是要准备一整夜。   夫妻还想再说会话,有婢子跑上来道:“王妃,世子不肯换礼服。”   “我过去吧。”   “王妃,胡总管说车驾寅时就到,她还得先与王上对一遍祭天流程。”   “告诉她王上已经起了,慢些。”   “王妃,侧王妃请你过去换吉服。”   “知道了,安安你来帮官人换冠服,记得先鷩冕,祭祀过后再换衮冕……”   高明月比李瑕还忙,须臾间又吩咐了许多事,还不忘体贴李瑕两句。   李瑕正握着她的手要说话,年儿拧好帕子便上前给他擦了脸。   之后,便被按在那里由唐安安梳头。   同时一份祭天告文已塞到了他手里,需要尽快背下来才行。   寅时车驾就到,屋内婢女更显忙乱。   唯独韩巧儿刚刚睡醒,摇摇晃晃过来,打着哈欠便往李瑕腿上趴,非要与李瑕腻一会才肯去梳妆。   “李哥哥,你困不困啊?”   “你不是夜猫子吗?”   “不一样嘛,平时是睡前再玩一会,今天可是要忙很久很久,想到我都困了。李哥哥,我们以后就住在长安了吗?没有汉中的院子宽敞呢,小胖墩觉得院子太小了。”   “那是它太胖了……”   ……   相比于以古汉台为基础建造的汉中王府,由府署改建的秦王府确实是有些小。   如今的长安城没有宫殿。   唐末的混战一次次摧毁了这座城池,比如朱温篡国时不敢定都长安,担心成为众矢之的遭遇各方攻击,干脆派人拆毁了整个长安城里的宫殿,把木料全部运往洛阳。   五代各政权多次定都洛阳而非长安,这有各种原因。其中一个原因就是长安残破,并无时间、精力、意愿去重新修建长安宫殿。   李瑕目前也没有修建宫殿的打算。   总之,秦王府没有地方让百官列队,礼乐也摆不开。   即位典礼遂安排在南郊天坛。   寅时,李瑕乘上车驾出发往南郊。   在秦王即位之日,秦王府并没有显出一个封疆万里的政权该有的威风。   虽说没有实际影响,但不少人见李瑕的仪驾如此寒碜,也会觉得他自封为王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一般可笑。   没有该有的排场,秦王显然很难给予人足够的信心。   但等到车驾缓缓驶到南郊,渐渐没人再敢觉得寒碜……   长安南郊天坛始建于隋,是隋唐三百年皇家祭天之处。   圜丘高二十四尺,十二面有台阶。   此时天还未亮,圜丘东南正在烤牛犊,西南悬天灯,烟云缥缈,火光摇晃。   坛下,文武官员已列成列,排成整齐的队伍,往外则是一列列的兵马,夜色中不知有多少人。   祭天的各项准备早已做好。   编磬、编钟、鎛钟,六十多件乐器排列整齐。   黑暗的夜,火光印着无数人的身影,却少有人开口说话,这构成了一股奇怪而神秘的气氛。   庄重,而且肃穆。   祭天的时辰在日出前七刻。   “咚!”   随着一声钟响,礼乐响起。   “秦王祭天!”   “……”   这是一场繁琐的礼仪。   人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李瑕以前不明白为什么‘祀’是大事,他向来不喜欢迷信。   但在这乱世,他渐渐明白了,这时候的人祭天祭祖,祭的是心中的敬畏与信仰。   祭祀与其说是为了迷信,不如说是为了定义“我们”,以同样的礼,祭同一个天,祭同一个祖先,才能让这些在乱世飘零的每一个人找到归属。   他通过这个肃穆的仪式,让身后所有人知道,礼仪之大还在,华章之美还在,华夏还在,国还在。   “维咸定四年,岁次癸亥,秦王李瑕谨以至诚告山川神灵。”   “盖念祖宗艰难肇造之地,岌岌于胡虏之祸,子孙立足之无所,今集众用武,歼彼贼寇,复克吾土,祗承天序,嗣守秦邦。惟伏苍天,佑吾邦家,恭陈牲帛,谨用祭告,尚飨!”   “尚飨!”   “……”   太阳缓缓从东边升起,照亮了长安郊外,围绕着祭坛的是数不清的人。   每个人都有些诚惶诚恐,但当他们的声音合在一起,又显得壮阔。   ……   老迈的韩承绪站在文官之首。   他头戴冠帻,身穿着崭新的朝服。   这是他初次披重臣朝服,就已是秦王之国相,李瑕即秦王位之后,马上便要下诏封官。   韩承绪本以为自己会在任相之时情难自控,却没想到,才开始祭天他就心绪起伏,不能自已。   之前李瑕总说缓称王,也不喜华章典乐,这样的典礼其实很少。好不容易来这一遭,于韩承绪而言,包含了太多意义。   金亡三十年间,如孤魂野鬼,他都不知自己是谁。   与宋人格格不入,与蒙人格格不入。   唯在今日,与他一起祭天的数万人,以及秦王治下数百万人,俱与他成了国人……   ……   站在武将队列中间的胡勒根一直瞪大了眼望着圜丘。   在他看来,祭天和祭长生天是一样的。   而所有人能在一起祭祀,已是代表着都是自已人。   这让胡勒根心中最后一点关于蒙古人、汉人之间的迷茫消逝了。   原本身为俘虏,置身于宋国,隐隐地总是有些不安,但现在他早早辅佐的秦王已经立国了,心里便有种“这是自己的部族”的感觉。   他仿佛已能望到李瑕称天可汗的一天……   待到祭天结束,之后便是等秦王颁发各种诏令。   胡勒根不由踮起脚,期待地向天坛上望去。   他知道自已要被册封为归德郎将,往后也是名正言顺的官了。   唯有一点不好,今日这列队该是按身高来排才好,可惜是按官位大小来排的,被前面那大高个挡着什么都看不到。   ……   “军帅戎将实国家之砥柱,不可泯其绩而不嘉之……”   随着这道诏令传开,何泰听了好一会,终于听到了自已的名字。   “定远将军高年丰、宁远将军何泰、归德郎将胡勒根、昭武校尉张顺……”   何泰咧嘴一笑。   他转头向后看了一眼,才发现后面站着个蒙古将军,竟和矮张一样高。   这多少让何泰有点膈应,但不影响他的喜悦,继续向张顺抛了个眼神,示意晚间请张顺喝酒。   对于他而言,今日秦王立国,一切就正式与以往不同了。   自秦王打出那十六字口号,便是公开否认了那狗屁“南人归南,北人归北”之大宋国策,从此再没有“归正人”一词。   他何泰与前面那位大理人、后面的矮张都同是国人……想到这里,他又看到身后那蒙人笑得很真挚,遂将他也算上。   而“南人归南,北人归北”还只是今日所改变的国策之一,随着封赏武将的诏令之后,下一道诏令便是开始改变宋“崇文抑武”的风气,宣读军功勋赏制度。   “凡策勋十二转,授勋田、铨选授官。一转武骑尉,视从七品,授田三十亩……”   何泰抬起头望去,听得很仔细。   今日这一场秦王即位典礼还是显得很简朴,但他已看到了一种新的气象。   ……   一道道诏令宣读过,从文武官员又传到更远处一个个士卒的方阵。   站在圜丘上的李瑕终于完成了这持续了一整天的仪式。   于他而言,真正忙的其实是两三个月来制定国策的过程,今日反倒只是个形式。华服、礼乐、祭祀、诏令,只是把结果告知众人。   可当他站在这里,会发现他很渺小。   二十四尺祭坛之下,数万人排开,一眼望不到头……   李瑕站在这,只是把人们的愿望说出来,以此让他们凝聚。   这个过程中,李瑕反而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被人们注视的符号,他的情绪不重要,连他这个人都不重要。   因这漫长的典礼而感到乏味、疲惫。他放下手中的诏令,心想这种无实际意义的事往后还是少些为好,但……   “秦王。”   远远的传来了呼声,很快重叠在一起,排山倒海般涌过来。   士卒们、长安百姓们全都在竭力大喊着“秦王”。   他们当中大多数人其实根本就不认得李瑕,之所以如此激动,因为统一、安定、兴盛正是他们在这乱世中的愿望。   平时他们不知如何表达。   任战乱摧残,任胡虏欺凌,面对祖宗觉得羞愧,想要活得好一点……这些经历与憧憬不懂怎么说,不懂怎么去做。   当有人说出来、有人领他们去做,当情绪蔓延开,当有了希望,他们便情不自禁用尽全力去回应。   由此,欢呼声响彻了长安城内外。   “秦王!”   “秦王!” #第八百四十三章 因而封之   六月十八日,李瑕自立为王的消息终于传到了临安。   朝中诸公并无太大的反应。   “唉。”   他们早便预料到了,能想的办法也早已提出了,但提出的办法无用,又能如何?   因为太聪明,把一切都看明白了,所以得到消息时也就是平平淡淡地叹息一声,连叹息都显得空洞而无力。   叹息之后,朝野依旧平静。   反倒是年轻官员们为此事义愤填膺,聚在秘书省公房中抨议时事。   他们大部分都是去年,也就是咸定三年壬戌科的进士,有状元方山京、榜眼陈宜中,还有刘辰翁、黄镛、邓剡、萧雷龙等等。   陆秀夫也被请来,因他是邓剡的好友。   他依旧矜持庄重,但眼神中带着思虑,心事很重的模样,端坐在那很少开口,只默默听着旁人议论。   “……”   “当年吴曦称王,仅四十一日朝廷便平定叛乱,斩首吴曦。”   “非朝廷平定,消息从成都到临安一个来回便不止四十一日,等朝廷反应如何来得及?吴曦之叛能迅速平定,乃因其不得蜀地人心,兵马未动,七十骁勇已执斧杀入吴曦宫殿。”   “是蜀人自发举义平叛啊。”   “吴家三世建功西陲、镇蜀八十年,素得蜀民之心,吴曦一朝反宋尚且众叛亲离,李瑕才到川蜀几年?”   竟真有人答道:“兴昌四年任庆符尉,今已是第八个年头。”   说话的是黄镛。   黄镛字器之,本是太学生,在兴昌四年伏阙上书被流放,成了贤关六君子之一,直到丁大全倒台后,他才被江万里保荐还朝,去年中了进士。   他记得很清楚,也就是那一年他曾与一个叫“唐伯虎”的少年相识相交,对方就是后来名扬天下的李瑕。   “八年,李瑕之八年,抵得了吴家之八十年不成?”   “也许蜀地军民已在举兵讨伐李瑕。”   “倒不必心怀这种侥幸,没来由显得我们是群蠢才。”   “你骂谁呢?”   “议论国事,莫起这等口角。君实,你怎么看?”   陆秀夫被人点到,不得不说话。   论年岁,他是在场最小的;论资历,他比在场的都早六年中榜;但论官职,则有些尴尬,他是由李瑕举荐才知利州事。   他微微沉吟,道:“虽同样是自立称王,吴曦乘天子车、改年号,却把阶、成、和、凤四州献予金国,削发、左衽,他这蜀王是称臣于金国的蜀王;李瑕不同,复汉中,克关陇、大理,有并吞天下之志,暂时却未行天子仪驾,未改年号,与朝廷保有余地。此其一也。”   “有何余地?自立称王,已是公然叛乱。”   “是啊,公然叛乱若不剿,朝廷颜面何在?”   “可看诸公反应,有发兵平叛之意乎?”   “你们是说朝廷还能……承认李瑕这秦王?”   陆秀夫还在斟酌言辞。   邓剡已问道:“君实是说,吴曦是金国的蜀王,李瑕勉强算是大宋之秦王?”   宋有过两位秦王,宋太祖的四弟、四子死后被追封为秦王。   至于活着的异姓秦王,且还是自封的……   “李瑕不是请官家册封,问都不问便自立称王,如此公然造反,朝廷若还能腆着脸贴上去承认,体面何在?”   “掩耳盗铃!”   “自欺欺人!”   “粉饰太平!”   “若如此,这官我不当了!”   “我随子高兄辞官!”   “……”   陈宜中捧着茶杯撇着茶,淡淡瞥了众人一眼,摇了摇头,道:“国事艰难,往后要含屈受辱相忍为国的事多了,这点气都承不住,早些辞官也好。”   “不错。我方才没说完,当年吴曦反叛之后,韩侂胄不知所措,有人说不如趁势就封吴曦为王,韩侂胄采纳了这提议。”   “问题是如今忍了,往后拿叛贼如何?真就允他裂土分疆不成?”   “诸公自有计较。”   “有何计较,总不能等蒙虏再度南下,我等坐山观虎斗?”   “胡言乱语!萧显辰你听听你说的是甚鬼话!”   “别吵了。”邓剡阻了旁人说话,道:“君实,你继续说,李瑕与吴曦还有何不同?”   陆秀夫道:“吴曦自立之后,第一桩事便是在成都营建宫殿,同时派兵沿江而下,声称与金人夹攻襄阳。其自立时间虽短,蜀地军民却已不堪其乱;反观李瑕,躬节俭、减徭赋、平物价、仓廪实、法令行,得蜀民之心、亦得关陇人心。”   “躬节俭,只这最简单的一条……”   “嘘,后面的话不必说了。”   “唉,听君实兄是何意吧。”   “你们方才也说,吴曦之叛非朝廷所平定,朝廷本欲‘因而封之’,乃蜀地军民举义,诛杀叛逆。今李瑕称王,一不兴战乱,二不建宫室,精兵减政,轻徭薄赋,岂有军民兴义?那朝廷只能是因而封之。”   陆秀夫说到这里,回想着这次前来临安的经历,心中长叹。   其实,早在两三个月前当姜才投奔李瑕时,朝中诸公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也早就知道最后只能顺势封李瑕为秦王了。   所以他陆秀夫回朝,提议迁都长安,得到的只有那空泛的回应。   越想,越让人觉得无力。   “可笑!”   忽然有人将官帽一摘,径直起身走了出去。   公房中诸人转头看着这一幕,良久无言。   “没事,他要辞官还得上表,一时气不过而已。”   “这是上不上表的事吗?”   “屈辱。”   “这就屈辱了?诸君忘了靖康之耻了?”   又是一阵沉默,新科进士中竟有人骂了一句脏话。   “靖康之耻”这四个字一出,所有人都有些无精打采起来。   “唉,披上这官袍前一腔热忱誓要中兴社稷。今日拿一叛逆都无可奈何,遑谈靖康之耻,真废物也……”   “没得意思。”   又几个官员这般说着,这次虽没摘官帽,却也径直走了出去。   他们往后大概也懒得再褒贬时政了。   随它去吧,顾好自己才是实在。   不一会儿,公房里已没剩几人。   “随他们去罢。”陈宜中道:“这等心性,便是考中进士也不过是庸才。”   黄镛随口道:“何必贬低同僚,倒显得你高人一等,以往也不这般。”   马上便有人讥笑道:“人家是平章公门下,自觉高人一等又如何?”   “我至少直言不讳,不曾暗沙射影。”   “那我便直说,陈与权你愈发像贾党走狗了。”   “总好过某些只会讪谤的废物。”   “你说谁是废物?!”   “说你又如何?!”   “都闭嘴!”   “够了,都别说了。”邓剡倏然起身,道:“议论国事,说些气话何用?”   “……”   陆秀夫默默看着他们争执、劝架,眼中思索之色愈浓。   陈宜中、黄镛当年在太学是至交好友,都是贤关六君子,也都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为何会沦落到在此斗嘴?   因为议不出结果,国事艰难,能想的办法就那多,大部分都用不了。   战或和,变革或守旧,每条路都那么难走,那必然政见不合,必然只能互相争执,换作再聪明的人来都是一样的。   就像是被困在罐子里的蛐蛐。   ……   陆秀夫忽然再也不想参与这种议政了,到最后都是拿不出主意,互相消耗。   这日离开时他对邓剡说了自己这个想法。   “那君实认为该如何做?”   “我还是那个主张,盼官家振作,彰圣明天子之气度,而使李瑕臣服。”   “比如迁都长安?这比陈宜中所谓为求国而变通于贾似道门下还荒谬。满朝上下,有几人理你?”   “然而万一功成,则国家之幸甚,万民之幸甚。”   邓剡点点头,喟叹道:“话虽如此,那与其盼着官家使李瑕臣服,不如……”   “不如什么?”   “没什么……”   ……   年轻的官员们这般褒贬着时事,而朝中重臣们对李瑕称王之事虽反应平淡,对其后续影响却很重视。   西湖畔的葛岭别院中,贾似道听幕僚们商议了一整日,正在做最后的总结。   “他们必然要顺势册封李逆,谢太后那边这般说,我早便察觉出李逆的野心,有意出兵平叛,正是他们勾结李瑕,陷害于我,如今国事被这些庸才推到这种地步,如何对得起先帝?”   “是。”   “平章公,不如顺势罢免几个江万里的学生如何?”   “哦?”   “方山京策题中借题发挥,颠倒黑白,言公田之害;刘辰翁廷试对策时称忠良固遭陷害,其气节无法撼动,似有影射平章公之意;陆秀夫此番归朝,称是因李逆叛乱而逃回,然似有陷陛下于逆贼之图谋,且其妻眷犹留于利州……”   贾似道不耐烦听人一个个报,挥了挥手。   “趁这次,通通罢免便是。”   ……   “这次必罢免了贾似道。”   在西湖畔的另一间别院中,几名老者也正在商议。   “该有把握?”   “既要册封李瑕,那便是认同李瑕即王位时所用的理由,半片疆域的臣民都认为‘贾似道窃弄国柄’,已有罢免他的名义。”   “那便依李瑕所言,彻查循州一案,为吴履斋平反。”   “为吴履斋平反?事涉官家……”   “平反。”   “好!既要除此权臣,便忤逆官家又有何妨。”   “此番借李瑕称王之势,或可使贾似道党羽自危了。”   “唉。”   谈到这里,有人终究是叹息了一声,觉得没什么好振奋的。   “分明是国势愈坏,朝中却是内斗愈烈,这真是……”   “为之奈何?我等若不除贾似道,则为贾似道所除。我等垂老,去官不可惜,却得庇护朝中忠直的后进之辈,那才是往后的社稷栋梁。”   “是啊,斗吧,斗吧,为之奈何……” #第八百四十四章 孱   于大宋皇室而言,李瑕自立称秦王之事暂时还不是最要紧的,毕竟目前只有密报而已,消息还未传开。   等群臣拿出章程来便是。   眼下更大的一桩事是,赵禥又夭折了一个儿子。   孩子是九嫔之一的俞修容所生,谁曾想转眼便乐极生悲。   六月二十二日,太后谢道清与皇后全玖一起去探视了修容俞筠。   殿内哭哭啼啼的声音始终不停。   全玖面上虽还是一副端庄恬静的模样,心中却猜测俞筠是故意的。   故意显得委屈,仿佛孩子是被她这个皇后弄死的一般。   她没心思去弄死谁的孩子。   就赵禥这模样,养活一个儿子不容易,若最后落得要到宗室里挑养子,那与这些妃嫔生下的子嗣也无太大差别,总归她才是皇后,往后她才是太后。   全玖自已也没孩子,为谁去争这些。   一年半以前她倒是怀了一个,流产了。   就在赵衿死后不久,某夜她腹中绞痛晕死了过去,再睁眼孩子就没了。   全玖有些怀疑是被人药了,或可能是贾似道的报复,但没证据,也拿不准。   看俞筠生的孩子又是一副养不活的样子,显然赵禥血脉太孱弱,因此没保住胎也是有可能的。   这个“孱”字可真是形象,一个行尸走肉般的丈夫,今已夭折了三个儿子。   而赵禥还在胡贵嫔处饮酒作乐,俞筠哭有何用?还不是要打起精神来尽快恢复美貌。   否则真不能生个一儿半女,等赵禥一命呜呼了,到时谁知无子的妃嫔是别居,出家,守陵,还是陪葬?   又不像那妖妃阎容,傍了个反贼李逆……   脑子里突然泛起这念头,全玖摇了摇头,不让自己再想下去。可怜自己嫁了个看起来就短命的丈夫,二十出头便要担心这些。   “莫哭了,你还年轻,来日方才。”   谢道清轻轻拍着俞筠的手,温言安慰了声,其实有些漫不经心。   “起驾吧……皇后与我同乘可好?”   ……   坐上凤辇,不用再听俞筠的哭声,登时便清静了许多。   谢道清虽是个女人,但以她皇太后之尊,又遇到一个孱弱的皇帝,每每遇事不少朝臣都会请她出面,更有甚者,朝堂上偶尔竟有请她垂帘听政的声音。   当然,能说这种话的臣子显然是不满于贾似道专权,也是对赵禥完全失去了信心。   这种情况下,谢道清对时政至少还算了解。   “长安那边,李逆自立为秦王了。”   全玖闻言虽还端坐未动,手却明显地颤抖了一下,情不自禁惊问道:“他……他自立了?不会打到临安来吧?”   谢道清看着全玖那倏然颤动的手,道:“不必惊慌,李逆无力出兵。”   “真……真的吗?”乍闻之下,全玖还有些慌乱,还在努力恢复镇定,“可这秦王……”   “因而封之便是。”谢道清揉着额头,叹道:“官家甚至说,‘李瑕何必自立?想当秦王,我们册封他好了’,唉。”   全玖一愣,咀嚼着这话里的含义,渐感到屈辱。   越来越屈辱。   仿佛是看到赵禥被李瑕摔了一巴掌,又把另半边脸凑上去再挨一巴掌,转头还笑吟吟对别人说“我的臣子对我忠心才打我。”   恬不知耻。   当着全天下的人,她的丈夫已在李瑕面前丢尽了颜面。   她也丢尽了颜面!   她的孩子流产时,赵禥和今日一样犹在寻欢作乐,当时全玖没哭,她不像俞筠哭哭啼啼悲诉自己有多惨。   但此时,她因为颜面扫地,两行泪水不由就簌簌而下。   “哭什么?”谢道清大讶,拿帕子给全玖擦着,问道:“可是因俞修容之事想到去岁?”   “哭社稷受辱……”   “你呀,就是太要强了,太要强了。”   谢道清这般喃喃着,拍着全玖的手,等她收了声,又叹道:“社稷受辱?李瑕之事真不算什么,想想靖康之耻,都不算什么。”   全玖本已收了泪,猛听得“靖康之耻”四个字,吓得一个激灵。   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之前听到的都是克汉中、关中、陇西、大理、河西,前阵子还听到捷报,突然一下李瑕反了,“靖康之耻”就像砸到眼前一样。   这一哭又是许久,待回到殿中,全玖的情绪才平复下来。   听俞筠哭,听全玖哭,大半日光景已过去了,谢道清一点也不急。   她一个老妇人,处理事情就是这个节奏。   “好了,看你吓得……李逆封王与否,无非是一个名义,暂留他抵御蒙古又有何妨?待来日时机到了,再遣兵讨之便是。”   涉及到兵戈打仗,她们一窍不通,朝臣怎么说就怎么样。   谢道清要做的不是分析兵力云云。   从朝中重臣中选择出最值得信赖的那一个、交托国事,这才是皇太后的职责。   之所以找全玖说,她心里其实已有了主意。   “叶相公言,李瑕之所以自封秦王,乃贾似道窃国弄权之结果……”   话题从西陲战场拉回了朝堂争斗,全玖很快就听懂了。   有一瞬间又感到绝望,心想李瑕公开造反了,满朝重臣还只想着排除异己。   谢道清平时最支持贾似道,但这次不一样。   这次事情闹得这般大,几位重臣们说的又实在有道理。   中间说了许久,谢道清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她反正是被说动了,想罢了贾似道,用叶梦鼎、江万里为左右丞相。   当然,她也没那么坚决,因此问全玖的意见,若是态度一致,那就合力给官家施压。   官家软弱可欺,党争就是看谁更能控制住官家。   朝臣、太后、皇后合力,借着这次贾似道被李瑕吓退的机会,该能掌控住官家了。   “皇后认为呢?”   全玖思索片刻,想到赵衿之死,想到自己流掉的那个孩子,终是点了点头。   ……   朝臣们这次是卯足了劲对付贾似道,不仅说服了谢道清,其余事项也推进得很快。   私下里,他们放任风声传出,仿佛李瑕真的是因为贾似道柄国专权,不得已才自称秦王。   明面上却仿佛天下太平,既没有什么柄国专权、也没有叛乱自立,只有大破蒙虏,特册封李瑕为秦王。   当然不敢在官面文章上把矛头指向贾似道、李瑕。   不能撕破脸,得先稳住这些奸臣、叛贼,也就是先稳住了国势,之后再设法罢免贾似道。   借由为吴潜平反之事。   吴潜的罪名在于,“忠王之立,人心所属,潜独不然”。那一般而言,只要赵禥在位一日,他都休想平反。   但朝臣们总有办法,指出当时吴潜亦支持立忠王,是贾似道党羽侍御史沈炎、孙附凤、萧泰来、刘宗申等人凭空捏造,诬陷并残害吴潜。   他们没有直接把矛头指向贾似道,而是在数日间定了这些贾党党羽的罪名,追复吴潜原官。   之后,朝廷再次下诏,任吴璞为成都府通制,任吴琳为夔州路镇抚使,任吴潜女婿奚季虎为钦差大臣往关中管理农营田事……   如此一来,既顺着李瑕的意思,安抚住了这个叛贼。又显得朝廷还有权威,能派遣官员往秦王治下。   贾似道也未反对,仿佛真是戴罪在家,实则是知道只能向李瑕妥协,由朝臣去受这些窝囊气。   而朝臣们也趁势打压贾党党羽。   这场争斗中,李瑕自立,但名义上却还未完全脱离大宋;贾似道暂避锋芒,让别人去担责任,但也默许了势力打压;朝臣们开始对贾党反击,但也承担了来自李瑕的压力。   三方都在谋取利益,但也都有妥协。   政治本就是在妥协中牟利,最可怕的反而是妥协不了,必须撕破脸的时候。   ……   在这个过程中,陆秀夫渐渐理清了他挽救社稷的思路,且得到了江万里的支持。   “学生以为,不该只将李瑕视为叛逆。   大宋有岳武穆,本可收复中原,奈何失此不图,冤杀遂闻,可谓亡国之祸源;今李瑕有岳武穆之能,却惧步其后尘,朝廷安可再以叛逆视之,自毁长城,则宋必亡。   忘靖康之国耻,弃半壁江山、臣民而偏安一隅,恐功高之臣而论功行戮……忘亲之罪,任相之非,定都之失。此昔日杀岳武穆之因,今促李瑕叛乱之由。   欲救社稷,当拨乱反正。请陛下还都中原,视功臣如手足,方为正理,方为大义,方为救国之道。反之,不求天子振作,唯恐臣子功高,岂非亡宋之本?”   陆秀夫这一番话到最后,座上江万里、家铉翁皆喟然长叹。   他还是坚持那个主张。   在旁人只想着怎么除李瑕的时候,他还是想通过君臣之义使李瑕不叛,推持住大宋社稷。   这条路很难。   但江万里、家铉翁也没像旁人一样马上就告诉陆秀夫“这不可能”。   “也好,何妨一试。”江万里缓缓开口,道:“拨乱反正,可分为两步,一劝李瑕反正,二拨朝堂之乱……”   他们已有了挽救社稷的思路。   接下来,江万里会在朝堂上扫除贾似道这样的奸党佞臣,之后规劝天子,不可再奢侈无度、沉溺酒色。   而陆秀夫则可带着朝廷的诏令与诸公的规劝信再往长安,说服李瑕莫要颠覆大宋社稷,哪怕是奉天子而柄国。   顺利的话,还都长安,由朝廷忠义之士以理法约束住李瑕。   他们当然也知这很渺茫,但哪怕只有一线机会,总好过贾似道的公田变法,也好过祸起萧墙大宋君臣内战,更好过亡国。   为臣者,尽力保社稷、生黎安稳。   ……   七月初一,陆秀夫登上了西进的大船。   船上有往长安传旨的使者、有往川陕为官的吴潜党人。   有人觉得这艘船是大宋朝廷粉饰太平的遮羞布,也有人认为这是维持社稷安稳的最后努力。   人各有志,对此的看法当然不同。   邓剡前来送陆秀夫,也带来了不少好消息。   “官家已同意罢免贾似道,拟叶相公为左相、老师为右相。盼老师能扫除朝中佞气,规劝官家励精图治……”   “官家真答应了?国势到这一步,官家终于警醒、振作了。”   陆秀夫不由欣喜。   他对官家的要求不高,能每日上朝、勤于政事;能裁撤宫中用度,倡行节俭;能轻徭薄赋,爱养百姓;能与民休养、劝课农桑;能宽弘大度、优待功臣……只要做到这些,也就足够了。   三十年战乱,百姓太需要休息了。   当今官家不需要效神宗皇帝变法,不需要公田法。   只要不打仗,有叶梦鼎、江万里贤相在朝,有李瑕戍边于外,让百姓好好休养几年,社稷至少也能喘一口气。   告别了邓剡,陆秀夫走上江船,看着大船扬帆,感到大宋又有了希望。   他迫不及待想要去告诉李瑕……天子能容秦王,那不需要打破重来,君臣相得,也可以保社稷江山安稳。 #第八百四十五章 天子圣明人心在宋   临安宫寺,锦胭殿。   “官家,王昭仪到了。”   王清惠进殿时,赵禥正与一群美人蹲在毯子上玩弹珠。   他手指一弹,弹珠滚进一个美人的裙底,于是伸手进裙底一摸。   之后,赵禥笑吟吟又喝了口酒,醺醺然依在另一个美人怀里,这才向王清惠道:“你把朕的玉玺拿出来,给那封圣旨盖个章。”   王清惠步态娴淑,走到御案边拿起那旨稿看了一眼,问道:“官家答应罢免平章公?”   “太后、皇后、老师都说,是师相把李瑕逼反了,那为了稳住局势,只好让师相荣养了。好美人,你觉得呢?”   赵禥的女人极多,其中最有才气的便是王清惠王昭仪了。   昭仪也是九嫔之一,王清惠在后宫的地位虽不如全皇后、杨淑妃、胡贵嫔,却很受赵褀信任。   若说赵禥这个皇帝的权力,贾似道拿走了大部分,群臣、太后、皇后拿走了小部分,几乎是瓜分殆尽。   但他们多少还是出于尊重给赵禥留了一点权力,那这点权力就在王清惠手上。   她过目不忘、博学多才,为赵禥掌管着内廷文书。   历代像她这种干政的妇人都是要被文官大骂的,但王清惠少被人骂。   一则她能处置的文书基本已是群臣过目后的,二则她确实才能不错,比官家亲自处置要好。   此时王清惠看完了整封圣旨,略略沉吟,问道:“官家不是说过,不能得罪平章公吗?”   赵禥道:“对对,可师相好久没有露面了,皇后说师相自己戴罪在家,是被李瑕吓得不想当官了,让他荣养,换老师来处理国事比较好。”   王清惠提起御笔准备批允这封圣旨。   她目光扫过,有些犹豫起来。   “毋以深宫燕闲有所恣纵,毋以谗谄面谀有所假借,饬躬践行,明示天下……”   除了罢免贾似道,这封圣旨分明还有些罪己诏的意思。   王清惠也知这是几个相公为了官家好。   李瑕自立之事,该让官家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但作为赵禥最信任的人,她还是问道:“官家看了这封圣旨了?”   “没有啊,不都是美人帮朕看的吗?”趴在地上的赵禥支起上身,问道:“是不是不妥?朕也觉得怪害怕的。”   “也无太大不妥,几位相公只是说官家该勤政些,如此才能安抚人心。”   “对啊。”   赵禥忽然惊呼一声,也不再玩了,焦急道:“要是没有了师相。朕不就得被这些老夫子管住了吗?!啊……之前都没想到。”   这态度转变来得太突兀,连王清惠也愣住了。   赵禥想到了一出是一出,一脚踢倒了酒壶,任酒水洒在那名贵的地毯上,急忙忙跑到御案前便抢过圣旨。   “别批了,朕让太后、皇后给骗了,朕怎么能没有师相……”   一声响,那圣旨已被撕成两半。   ……   “急什么?哪怕就让他们罢免了我又有何妨?”   “让人警惕的是,这次太后、皇后真的站到了那边。”   “两个素来无主见的女人,理她们做甚……”   葛岭别院中,贾似道早便知朝臣们已对他出手。   他根本不急。   李瑕才自立为秦王,再让朝臣们去承担纵容叛逆的罪责,早晚是要清算的。   至于被罢免?   临安的文官到现在还不明白,他贾似道屹立于朝堂,靠的已不仅是圣眷了。   而是从他随孟珙守京湖,到他阃帅京湖、两淮,再到他鄂州之战重造大宋社稷这种种大功中立下的功劳,以及在军中建立的威望。   除了他贾似道,还有谁能遏制吕家军这样的骄兵悍将。   现在看起来像是他要被罢免了,实则是因为他自罪在家以来,一直没出手过。给人造成了他无心党争的假像。   他只是在暂避李瑕锋芒,等李瑕锐气过去再起复,来得及。   这日正与翁应龙谈及此事,贾似道嘴里“不急”两个字才说完,那边龟鹤莆已匆匆跑来。   “阿郎,宫里来人了,请阿郎入宫。”   “入宫做甚?”贾似道笑道:“时机未到,我犹戴罪在家。”   “官家说派人转告阿郎。”龟鹤莆四下一看,压低了声音,有些神秘,道:“官家说,求阿郎入宫见他,求阿郎莫再生气了。”   “哈,我生什么气?”   “官家还说,那些人想罢免阿郎,他要把他们全罢免了,只希望阿郎能尽快回朝主政。”   “……”   贾似道也是惊讶,须臾,摇了摇头,苦笑道:“既然如此,盛情难却啊。”   这大宋官家如此德性,岂还能指望规劝?   唯有靠他贾似道代天子柄国,才可力挽狂澜于危难之际。   ……   江万里、家铉翁还在等着天子下诏,准备为大宋社稷拨乱反正。   “君实所言不错,天子若不振作,唯指望权臣、藩臣救国,却又猜忌过甚,如何能不亡国。”   “前些年李瑕屡破蒙虏,倒让朝中许多人愈发有了太平盛年的假象,一朝自立,该梦醒了。”   “欲使贾、李之流不叛,不可仅寄望于他们没有野心,须得教天下人觉得他们不该叛,故天子须行善政,善待百姓,百姓自能维护天子。”   “救亡之正理,只在‘贤明’二字。”   家铉翁拍着膝,满脸期待。   这次一切都很顺利,目前为止,贾似道根本还没有任何反应。   只等贾似道这种放纵官家以独揽朝政的奸佞滚蛋了,到时他便可好好地“规劝”官家了。   终于,诏谕下达了。   “壬戌科进士方山京、刘辰翁、邓剡、黄镛,谤议国事,夺官罢免……”   先是这一批批忠正敢言的官员被罢免,之后是重臣们或是虚职致仕,或是贬迁地方。   官家怜叶梦鼎老迈,特赠少傅,以观文殿学士致仕;   章鉴以提举洞霄宫致仕;   马迁鸾贬迁饶州;   到这一步,江万里、家铉翁也不必等诏谕下来领个虚职受辱,自上表辞了官。   ……   离开临安这一日,他们也说不出这是何等心情。   国势日微,能想的办法全想了,哪怕是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也全力去试过了。   家铉翁踏上船时犹在回想着这一遭受了无数窝囊气,最后竟还是这般结果,愤忿不已。   “真合了吴履斋那句‘报国无门空自怨,济时有策从谁吐’,只悔没在这昏君继位时一道被贬往循州。”   “莫骂了。”   “偏要骂,宗社至此,犹只顾沉溺酒色,拱手权佞……呸!”   江万里长叹一声,让儿子将离京唯一要带的一个包袱放进船舱,坐在船头,想到后来,揪然心痛。   “去国离家路八千,平生不爱半文钱。苍天鉴我无私意,莫使妖禽夜叫冤。”   ……   全玖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结果。   半壁江山都被李瑕封疆裂土了,出了这般大的事,她本以为赵禥再昏庸,也该知道要整顿朝纲。   哪怕不能真罢免贾似道,作为天子,敲打一下这个权相,让其往后柄国更上心些,也遏制遏制李瑕。   然而,突然间,朝中清流反而为之一空。   全玖真的惊到了。   连她都看得出,朝堂上的平衡都被完全打破了。   这要是贾似道想篡位,都不知如何是好。   怎能不惊,不惧?全玖得到消息的一瞬间,从背脊感到一阵凉意。   她难得起驾锦胭殿,想寻赵禥问个明白。   往日她从不来锦胭殿,这次也不知是抱着怎么样的期待……也许想看看她的皇帝丈夫到底还有没有一点理智。   “哈哈哈……”   “噫,官家再饮一杯……”   满殿的娇呼声突然停下。   “皇……皇后……”   “圣人。”   “圣人。”   全玖一派端庄地走进殿中,扫视了一圈。   王昭仪、胡贵嫔、朱春儿、朱夏儿、朱端儿、朱梅儿、周冬儿、石润儿、周赛儿、闻润儿、陈宜儿、胡安化、沈咸宁、黄新平……   满殿的美人风格各异。   “都退下。”   她已懒得去记她们的名字,轻喝一声,看向赵禥。   赵禥吓了一跳。   他一向有些害怕这个皇后,连忙拉住王清惠。   “陛下。”全玖强忍着情绪,问道:“陛下罢免诸公,可是因他们册封李瑕,失了朝廷颜面?”   若是如此,确实理应处置这些臣子。   这便是她想问的,赵禥是否还有这个理智。   至少是为了社稷体面。   然而,只见赵禥道:“不……不是啊。”   “那是为何?”   赵禥理所当然道:“他们想管着朕啊!当然是师相最好,师相要给朕再修一间宫殿安置美人……”   说罢,偷偷睥睨了全玖一眼,又迅速收回去。   意思是“你也别想管着朕”。   全玖闭上眼缓了缓,又问道:“但……李逆叛了,若是他攻到临安,甚至蒙人攻来,又如何应对?贾平章话说得漂亮,夔门之败却没拦住李逆,不是吗?”   这问题太复杂了。   赵禥一拉王清惠,小声嘟哝道:“你和皇后说。师相是怎么说的,告诉皇后。”   王清惠连忙万福,道:“禀圣人,贾平章言……周瑜赤壁之举,笑谈而成。谢安淝水之师,指挥而定。”   全玖不等她说完,转身就走。   只听身后赵禥已小声吩咐道:“快把美人们再召回来……”   这句话入耳,全玖欲哭无泪。   她很想返身拎住王清惠,问她一句“陛下不知靖康之变,你也不知吗?!”但那一个女人再聪明,又能左右什么?   全玖忽然又回想起那年在蹴鞠场上遇到的那惊才绝艳的男子,也想到家里要她嫁给赵禥的那日。   她摇了摇头,心道,还想这些有何用,好像当时真的有选择一样。   ……   凤冠霞帔的身影离开之后,锦胭殿很快又响起了欢声笑语。   秦王之立对临安带来的影响、推起的波澜,就在这欢声笑语中渐渐消融。   ……   江船逆着长江而上。   不知临安变故的陆秀夫犹在奋笔疾书,书写着他想要痛陈于李瑕的千言万语。   他还在尽最大的努力,以期延续大宋国祚…… #第八百四十六章 归秦   湍急的长江水拍在船舷,江船艰难地从三峡逆江而上。   陆秀夫走出船舱,只见奚季虎正负手站在船头看着江边的纤夫。   奚季虎是吴潜亲手选的女婿,才华横溢,人品才干俱是第一等。   举例而言,吴璞、吴琳都是四十出头及第,犹可算是年轻进士;陆秀夫与他们同榜,二十一岁及第,与状元闻云孙一起名动当时。   奚季虎则比他们早十二年登科,十九岁即进士及第。   至今他已在官场沉浮整整十九年了,今年才堪堪三十八岁,却已有足够的磨砺,正当鼎盛之年。   他本该是大宋栋梁,本能成为在青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名臣。   但因忠王之立,先帝下诏“吴潜党人、永不录用”,奚季虎的仕途遂蒙上一层阴影。   只要赵禥在位、贾似道柄国,他便不可能得到重用。   显而易见,这样的人到了川陕,很容易便会投身于助李瑕争天下的大业,且很快便要成为中流砥柱。   而这些吴潜党人公然归秦王,又是向天下文士宣告仕官能有新的选择。   这次从临安西向的一路上,陆秀夫很喜欢同奚季虎聊天。   若连奚季虎的想法都不能了解,又如何说动李瑕继续忠于大宋。   “仲威兄在看什么?”   “江水无情,三峡不知多少血泪。”奚季虎指向江边像蚂蚁一样的纤夫们,“难怪这边有句话,‘寄语名利徒,莫作远行客’。”   三峡两岸险峻,纤夫光着膀子,艰难地走在锋利的岩石间。   因江水太急,他们身子弯得双手都快触到地上,在七月炎热的天气中累得挥汗如雨,走得却很慢,走十步就要退九步。   纤夫艰苦,江船其实也很危险。   江中巨浪拍着礁石,涛声如雷,端的是“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若纤绳中有一根突然折断,怕是所有纤夫都会失手,拉不住船,船顺江一冲,很可能触礁翻沉。   “谁非赤子。我辈入蜀为官,虐使斯人至此,如何忍心。”   “当了官,若躲在临安城里,未曾亲眼看看百姓有多苦,怕是不知头上的官帽有多重。”奚季虎有感而发道:“盘剥这些人辛苦挣出的一点血汗钱,又如何忍心?”   陆秀夫默然,心里不由在想若是真能规劝官家迁都长安,这一路山水迢迢,可否让官家看到民生疾苦?   还是说会携百官、后宫、护卫,大摆仪驾,用度奢侈,惊扰地方,反而又成了一场百姓浩劫?   一念至此,陆秀夫竟有些茫然。   奚季虎问道:“君实又晕船了?”   “此番是我第二次乘船入川,没想到还是这般孱弱。”   陆秀夫确实头痛得厉害,浑身都不舒服。   往返于长安与临安之间本就是极辛苦的事,甚至路途上很多地方,比如这三峡险滩,都是拿命在冒险行路。   “值得吗?”   “什么?”   “你少年登科、天之骄子,本可在江南享福,或留在长安也能得秦王器重。何必宁愿奔波万里,风霜烈日,犹不忘每日劝我忠贞于赵氏天子,值吗?”   陆秀夫没想到同行大半个月,奚季虎说话愈发大逆不道了。   刚从临安出发时还能以宋臣自居,这才刚刚到川蜀,开口却称官家“赵氏”了?   “你我深受君恩,忠君报国,不是理所应当吗?”   奚季虎默然片刻,随口唱起了几句歌谣。   “大蜈蚣,小蜈蚣,尽是人间业毒虫。夤缘扳附有百足,若使飞天能食龙……”   他声音不高,唱到后来却有些红了眼,道:“毒虫若不能飞天便罢了,但既真能飞天了,为何不食龙?”   “仲威兄,可朝廷已为吴相公平反了。”   “是谁出力,才得以平反?”奚季虎反问道。   陆秀夫叹息一声。   奚季虎道:“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于我而言,忠王不堪为君。他亦不值得你这般忠心耿耿,为他辛苦奔劳。”   “我并非是为了官家。若兵强马壮即可称王,则天下必重回五代乱世,生黎再难安定,须有人守正统,须有矢志不渝者使世人信道义。”   “嗯,你说的有道理。”奚季虎点了点头,深以为然,道:“须有人矢志不渝,那既然你已矢志不渝,我便不掺合了,正可追随英雄展平生之抱负。”   陆秀夫一时无言以对。   奚季虎莞尔道:“我说笑罢了,想让你把心放宽些。国祚有尽时,王朝有兴替,道义不也存至今日?何必想那么多?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说着,他笑了笑,拍了拍陆秀夫的背,因喜爱这个年轻人而多开导了两句。   陆秀夫晕船晕得厉害,意识到他没能说动奚季虎,反而是对方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似乎有些动摇了他的想法……   ……   船行到万州,吴家子弟们急着赶到长安祭拜吴潜,先行转陆路北上,陆秀夫急着见李瑕,随之一道。   路途艰辛,好在如今荔枝道、子午道重修过,道途还算平坦,几经跋涉终于在八月前赶到了长安。   吴家子弟终于团聚不提,陆秀夫却听吴泽说如今李瑕不在长安城内。   “王上去巡视丰利渠了。”   ……   关中水利,先是秦时所修的郑国渠,引泾水灌溉关中北部的农田,之后历代完善其水利,汉代时修白公渠、唐时修三白渠。   正是这些水利,使原本贫脊的关中一度变得富庶,利在“衣食京师,亿万之口。”   宋承平之时,修了丰利渠,溉灌泾阳至富平七县田地三万五千余顷。   八月初三,富平县郊外。   吴泽领着临安来的官员们到丰利渠边见李瑕。   奚季虎望着远处的牧民,问道:“关中似乎有不少胡人?”   “不错,金国与蒙古留下的胡人,剃发左衽的汉人,以及俘虏,行商,关中的风物与江南大不相同矣。”吴泽道:“姑父再看那边,那些牧民都是沙陀人。”   “秦王在这边吗?”   “渠边那位便是。”   隔得虽远,奚季虎一眼便找到如鹤立鸡群的李瑕。   “果然是绝世之英雄人物。”   “那当然,秦王明睿,文武双全……”   陆秀夫听着他们说话,感到这种英武之主所带来的自信、生机勃勃的气氛,与临安真是完全不同。   然而,奚季虎策马行近,却是吃了一惊。   只见李瑕穿的窄袖戎装,正带着一群人在围观一头公牛与一头母牛……行敦伦之事。   “这是在做什么?”   “培育黄牛,改良品种。”   其实江南养牛很厉害,奚季虎对此也略知一二,很快便指点着说起来……   ……   待李瑕与吴家子弟说过话,陆秀夫才单独与李瑕详谈。   “朝廷已册封秦王之爵位,可见官家与诸公对秦王有包容之心……”   说了好一会,他捧出在船上写就的谏书,请李瑕过目。   “我也有许谏言想劝告秦王。”   但李瑕接过,只扫了两眼,便道:“扫除奸佞、君臣相得吗?看来你还不知,临安那边,叶梦鼎、江万里等人俱已被罢免了。”   “什么?老师他们……被罢免了?”   陆秀夫不可置信。   他登船之时,才听得江万里等人传来的好消息,要扫除奸党,规劝官家。   如今这才刚到长安。   “会不会弄错了?秦王得的消息也许前两年的?”   “我的情报比你乘江船而来快些……”   李瑕说了临安的情报,让陆秀夫平缓了一会情绪,道:“早与你说过赵氏社稷没救了,别再抱这种期待。”   陆秀夫惊愣在那里,脑子里已只回荡着这句“赵氏社稷没救了”。   他呕心沥血想挽回局面,但只简简单单一句回应,就让他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   李瑕随手把那谏书又塞回陆秀夫手里,道:“我没时间再听你说这些,也不希望你再去想这些。这是乱世,救民、驱虏、平天下尚且来不及。因要换掉那废物皇帝牵扯了些气节、道统,争来争去,我已厌烦了,够了。”   听得这话,陆秀夫既失望又惭愧,脸色一黯,仿佛心灰意冷。   他低下头想了良久。   忽然,他喃喃道:“彧岂不知魏武之志气,非衰汉之贞臣哉?”   随着这句话,他的颓气开始消散。   他终究要比别的年轻人坚强得多,很快已在自我调整。   “良以于时王道既微,横流已极,雄豪虎视,人怀异心,不有拨乱之资,仗顺之略,则汉室之亡忽诸,黔首之类殄矣……”   陆秀夫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默背着什么。   李瑕不太听得清,也不太听得懂问道:“你说什么?”   而陆秀夫默念着,缓缓抬起头,脸上还挂着些苦意,眼神还有些迷茫,但渐渐恢复了坚定。   极短的时间内,他竟已调整好了情绪……   “我想明白了,秦王说的不错,沧海横流,生灵涂炭,怎可只顾赵氏宗庙?”   说着,陆秀夫拿起手中的谏书,撕开,将它成两瓣,之后撕成碎片,随手一抛,抛进河渠里。   他长长吐了一口气,让过去的过去。   心里反而轻松了下来。   “今日归秦,唯愿佐秦王驱胡尘、匡四海,救天下百姓。”   “好,君实能回来,我很高兴。称王之事早便过去了,不必再理会朝廷那点争斗,来看看我们新铸的犁……” #第八百四十七章 农牧   “哞……”   公牛已被人牵走。   随同来巡视的官员却还在对它指指点点,议论不停。   “这头牛倒真是雄健,鼻镜方圆,肩峰高大。”   “西镇牛,好牛种,那头母牛则是荆湖的水牛。王上说,试试用杂交之法以改良畜种,提高畜产。”   奚季虎对此颇感兴趣,很快便参与进这话题。   “你们帮牲畜试情?”   “咦?你这江南来的官员也懂放牧?”   奚季虎道:“当然懂,连北方胡羊我们江南人也能栈养。只说临安有个牛羊司,隶下有供应所、乳酪院等,负责祭祀与宫延享宴的牲畜,其下栈养牛羊,每一存栏出羊三万余口,每年宫中享晏,食羊十万口。”   “哦?江南畜牧如此厉害?”   人群中竟还有一蒙古人站出来,操着汉语道:“我不信,宋国养牛羊还能养得过我们草原人?”   奚季虎道:“浙东、福建系出产牛去处,我家乡祭神,一次杀牛数千头。”   “栈养牲畜,疫病怎么办?”   “……”   李瑕重新回来时,听到的便是这般的谈论。   听奚季虎说来,宋朝的相畜、饲养、品种改良和繁育、兽医技术等等都十分成熟。   江南大量栈养禽畜,还有一套完备的防瘟疫的机构,如药蜜库、牧养上下监、医马院等。   奚季虎随口提及畜病治疗的书籍便有四十余种。   其实宋的农牧业非常发达。   甚至南渡前的一些农具、书籍已经失传了,可以预见若按历史的走势,其后百年间或许会有更多的农业技术失传。   李瑕不由在想,若没有被战火打断,若没有逐渐腐朽,宋能否在农业上有质的突破。   类似于先有了英国农业革命、圈地运动,才有工业革命,而有了工业基础,才能谈其他。   民以食为天。   农业才是立国之根本。   李瑕虽不博学,但这毕竟是课本学过的东西,农业革命的内容无非是几点。如,使用农耕工具,比如中国的犁;轮作制的推广,以饲料作物取代土地休耕,有些饲料能增加土壤的肥力,又可喂养牲畜,而牲畜的粪便也继续增加了土壤肥力;改良畜种,增长产量……   他认为这些方法适宜如今的关中。   长安在上千年的时间里作为天下都城,其实是不堪重负的。   历代在此修建城池,营造宫殿,砍伐了大量树木,水土流失严重,唐代人口不断扩张以及唐末战乱,土地失去肥力,耕地面积减少。   李瑕把王府从汉中迁到长安,称王只两个月,却已有大量的官吏、士卒携家带口迁到长安。   以王都聚集人口的速度,也许两三年后,长安又需要从川蜀运粮补给。   因此,保持农业迅速且可持续地发展,已成为李瑕立国后的第一要务。   今日临安来的官员有两个细节给了李瑕一些信心。   一是从陆秀夫身上他看到了赵氏的无能,哪怕如此,蒙古灭宋依旧显得吃力;二是从奚季虎所说的情况看来,宋虽积弊丛生,但经济科技确是蓬勃发展,只要有好的引导,假以时日,国力是有可能超过蒙古国的。   ……   一行人围着那耕牛讨论之后,又去看新铸的铁犁百姓用得是否顺手。   这次负责讲解的则是随李瑕出巡的一名年轻道士,名叫孙德彧。   “这叫双华犁,去年冬天我们才造出一批。与一般的木耙犁不同在何处呢?”   陆秀夫道:“它多了两个轮子。”   “对!但可不止。”   孙德彧一指,仰了仰头,颇为得意地介绍起来。   “此犁,乃我根据曲辕犁所造,形如匙,长六尺不止,我增加了犁评,深耕也可,浅耕也可。犁壁如此,若将土翻到一旁,减轻了前进时之阻力,且能翻覆土块,以断绝杂草。然而一般的曲辕犁重,需要大气力,我便加了这两个轮子。”   “哦。”   “你们莫小看了我的改进,首先我改用铁辕,省去犁箭,使犁身简化而却不影响耕地,更坚固耐用,有此二轮,便是没有耕牛,一人也可拉动。”   孙德彧说着,招过附近一些农夫,道:“你们来说说,这犁可好用。”   “好用哩,要是有牛,不用这轮也行。”   “额用了这铁犁,犁出来的沟垄又直又深哩。”   “……”   孙德彧大喜,环目一看,见陆秀夫对这东西感兴趣,又道:“来,你来套上试试,往那边犁一犁。就这东西,看起来简单,可不是一般的冶铁匠人能造出来的……”   他这话倒是不假,铁犁与木犁看起来只是材质不一样,但对锻造的要求却是划时代的,尤其是要做到量产极难。   如今这铁犁造出来,也只在汉中、长安周围几个地方试用。事实上更多乡野里的农夫连木制农具都无,犹在面朝黄土一锄头一锄头挖。   李瑕才不听孙德彧吹嘘,而是招过富平知县以及乡中老夫仔细问了,了解之前一人能耕几亩地,换了铁犁之后又能耕几亩。   他需要让人将这些切实的数都记下来,再商议是否推广。   而今日随他出巡,伴在他身边做记录的是秦九韶。   秦九韶看起来一副恹恹然的模样,仿佛认为自己是被大材小用了。   但他才干确实是了得,漫不经心地记录着,待到李瑕问了,算都不用算,李瑕想知道的张口即来,一户人家改用新犁能多耕几亩地,增产几何,一县之地又增产几何,再核算农具造价,两句话已把所费所得推算清楚。   李瑕听过,方才招过孙德彧,问他能否量产农具。   郝修阳从全真教抢来的弟子当中,孙德彧既听话又聪明,两年以来一直以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豁达态度做事领俸禄,脸都圆了不少。   “当然可以,王上只要说了,小道自然要认真办妥。但还有那么多武器盔甲要打造,铁矿也不够,人手也不够,还有,尤其是煤也不够……”   一抱怨起来,孙德彧有些没完没了,他并不害怕李瑕,是以一种领多少钱做多少事的态度在说话。   “大半年都没有再运煤回来了,当然是炼不了铁了,如今搬到长安来,连树也不让砍。要让小道来说,比起汉中,长安真是光秃秃的,实在是没什么好的。”   “知道了。”   无非仗打完了,又可以与某些蒙古世侯走私些煤炭回来了。治理一国,凡要做点什么事,往往都是千丝万缕。   ……   那边陆秀夫试着拉了双华犁,他在前面拉,奚季虎则在后面扶。   等到李瑕完成了这日的巡视,两人连小半亩地都没耕完,却已累得大汗淋漓。   农人们把他们迎回田边,赔笑道:“相公们尊贵,哪是做这些粗活的。”   陆秀夫擦着脸上的汗,大口喘着气,脸上终于又有了笑意。   临安一行他攒在心中的灰心无奈就在这大汗淋漓里挥散了。   奚季虎则是问道:“我们翻的地还行吗?”   老农们只是傻笑挠头,又道:“相公们哪是做这些粗活的。”   随行的官员们也全都笑起来。   其实他们当中或有许多人觉得这样的出巡累,也烦与老农打交道。但秦王这么做了,上行下效,他们也必须显出重农、爱民的态度来。   风气便是这般形成的。   黄昏,从丰利渠走向驿馆的路上,奚季虎叹息道:“临安犹在党同伐异,甫到长安,迥然不同啊,秦王即位,不造宫殿,不设仪仗,难得这么快便能沉下心励精图治。”   “不是这么快就沉下心。”吴泽道:“是从未因称王而浮躁。”   “如此少年便坐拥半壁江山,一朝自立,举朝震动,秦王却犹不萦于怀,属实了得。”   “是,我们都说秦王不像少年人。”吴泽笑道:“秦王自己也玩笑称‘不如贾似道少年习气’。”   “贾似道装的镇定自若罢了,实则这次也是如临大敌。”   “如临大敌大可不必。朝廷偏安一隅久了,眼界难免太窄。其实王上称秦王,并非是给朝廷看的。”   奚季虎恍然有所悟,反问道:“是给中原看的?”   “不错,临安不敢开战,那作如何反应,是否册封,我们都不在乎。该看的是忽必烈的反应,姑父且看吧,在开平或在燕京,忽必烈怕是来不及准备妥当便要匆忙称国了。”   “开平、燕京。”奚季虎咀嚼着这两个地名。   这是遥不可及的地方,以前几年都不怎么听人念过。   以往考虑天下大势的时候,从不用考虑到燕云十六州。   脑子里,淮河往北像是看不到的地方,一片黯淡。   但今日才到长安,连燕云十六州以北的开平都像是被点亮了一般。至少往后分析局势,必须把它纳入考虑。   眼界突然开扩。 #第八百四十八章 三五知交   八月初六,李瑕自丰利渠归长安,马上便招集臣属商议兴修关中水利之事。   自唐末战乱以来,关中水渠管理逐渐废弛,眼下的水利难题有两个。   一是长安城的用水问题,城内水源不足,挖井所得往往又是苦涩不堪的咸水。以往人口不多,还能应付,但随着秦王迁至长安,人口聚集,用水已有很大困难。   二是关中耕地的灌溉问题,这次巡视丰利渠,秦九韶的记录是“河底低深,渠道高仰,水不通流,废弛湮塞,几百年矣。”   诸人当中,李墉、吴璞、奚季虎都得过吴潜兴修它山堰之后的经验指点,虽然都不是水利专才,倒也可负责此事。   战后百废待兴,李瑕麾下人才又太少,要他们处置的事远不止这些,总之就是让他们“辛苦一些,多多担待。”   这事肯定不是一天两天能商议出结果的,需要考虑到各渠道的引水、分水、输水整个体系,以及长安城的规划。   孙德彧也参与了这商议,因开凿河渠所需的火药以及各种器械须由他负责督造供给。   与会时也不知打了多少个哈欠,好不容易李瑕结束了这场议事,孙德彧才得以散衙还家。   从永宁门出了长安城,乘马车往南行两里地到小雁塔,又往西南方向行了十余里,才抵达唐城墙的遗址。   足见唐长安之大。   前方是一大片庙宇,马车行到近处,却见上面的牌匾分明是“格物院”三个大字,字迹疏朗飘逸,出自大家之手。   时近黄昏,进了格物院,里面是一派繁忙景象。   因是不久前才从汉中调了一批人到长安分院,此时院子还堆满了装着书籍、图纸、材料、样品的箱子,来来往往的人们在整理。   人员也是形形色色,道士、和尚、文人,老的、女的、残疾的,进格物院做事基本只有读书识字这一个要求。   孙德彧一进门便负起双手,微昂着头,摆出些架势了,才往里踱步。   “院长回来了。”   “院长……”   每有人唤,孙德彧都含笑点头应着,最后自己没忍住得意,完全笑开了。   他本就长得一张娃娃脸,白白净净的,这一笑更显得孩子气,但路过的众人都还是“院长”唤个不停。   “院长回来了,这趟辛苦吧?”   “虽然是有些辛苦,这么热的天我都晒黑了。”孙德彧笑道:“可我不就这点嘴皮子的能耐了吗?大家伙把事情办好,我来为大家伙向秦王讨赏。”   相比于他那些木讷的师叔师兄们,孙德彧或许不是最会炼火药的那个,但他最会与人来往。因此格物院但凡有什么事,多半是由他主持的。   格物院之前最主要做的无非是依照李瑕给的原理研制出各种军事、医疗的武器或工具,多是配合军队。   这次随李瑕走了一趟,孙德彧便知道以后格物院还要配合分管农业的官员们,研制并想办法大量制作出农具、提高关中的产粮。   用李瑕的话说“要尽快促进农业、牧业的发展,以推动建立工业、军工业的基础”云云。   这种奇怪的话,孙德彧偏偏很能领会,这也是他年纪轻轻就能脱颖而出的原因。   回到格物院,他也能准确地传达给别人。   在秦王府议事时他昏昏欲睡,可回了自己的地盘,他却能笑嘻嘻地把事情交代清楚。   “秦王又给我们派了更多的活……”   ……   “好了,今日便说到这里。王都刚移到长安,诸事繁杂,还请尽力,忙过这一阵,大家到溧阳酒吃炒菜。”   从堂上出来,孙德彧终于可以回屋歇着。   “好累。”他往铺上一趴,道:“也不知郝老道何时才来长安,这许多事由全交给我打点,累死我了。”   与孙德彧同住的是他的师兄俞德宸,才进屋便把被孙德彧踢乱的蒲团重新摆好。   “郝老道暂时不来长安,他打算到吐蕃,再与佛教辩论一次……信在这里,你自己看吧。”   “咦。”   孙德彧支起身来,接过那封郝修阳的信。   郝修阳无非是交代他要打理好格物院,至于自己要去做什么说的却不多,只提到他要带着全真教的老道士们往吐蕃大昭寺去一趟。   仔仔细细把这信看了两遍,孙德彧道:“老道长不会是想借着吐蕃秃驴之手,把全真教灭门吧?”   “别胡说。”   “胆子真大,我听说吐蕃秃驴已被忽必烈册封为国师了,既然身处国敌,还有何必要再作佛道辩论?还有,郝老道那么大年纪了,能走那么远?”   俞德宸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孙德彧道:“郝老道想当国师想疯了。我看,他之所以把格物院丢给我来管,就是为了能全心扑在宗事院上。”   当年全真教被围,李瑕曾给了孙德彧两个选择,一是“信仰”,二是“格物”,这也便是如今宗事院、格物院的由来,郝修阳本是两院兼顾,但自从格物院的杂事孙德彧能够打理之后,已是越来越少管这边。   “我可太清楚郝老道的心思啦,无非是想着若能为秦王说服吐蕃归附,万一秦王称了皇帝,可不得给他封个圣人。可秦王才多大年岁?八思巴才多大年岁?可都是二十多的年轻人。他郝老道哪能陪他们继续合纵连横这天下大势,那么老了,还上到吐蕃高山上去。”   孙德彧说到这里,大摇其头。   他重新趴回榻上,又道:“换作是我这般天姿,或许是能做成,但也太累了吧,身入敌国也太危险了。还是在这格物院玩玩小物件比较好……”   俞德宸坐在那打坐,也不应话,任由孙德彧在那嘀滴咕咕。   到最后,孙德彧道:“师兄到底有没有在听?真是好生无趣。”   “有在听,对了,她说等你随驾回来了,一道聚聚。”   “谁?”   “嗯……昭成兄。”   ……   次日傍晚,长安城西,李昭成府中。   “你们尝尝我这道烂蒸羊羔。”   看着几盘炒菜被端上来,孙德彧便眼睛发亮,下箸如飞,不忘嘟囔道:“李大郎这厨艺果真了得。”   “还是请小道士吃饭有趣。”   “小道士?人家都叫我院长。”   “真就任院长了?”   “旁人不知郝老道,你还不知吗?他哪还肯管这摊子事。我就只好接手管了。”   “也是,老道长一心想要去吐蕃,我与父亲苦劝他许久,还是没拦住。”李昭成对此颇有些忧虑。   以前李昭成就喜欢去找郝修阳,这两年依然是时常去格物院走动。   旁人觉他是李瑕的兄长,来往时避嫌、巴结、敬而远之都有,如孙德彧这般能与他自在相处的其实不多,因此李昭成颇喜与孙德彧来往。   “没拦住就让他去呗,其实你要不说他多大年纪,看着比我师父还健朗些。”   李昭成这才轻松不少,笑道:“孙院长说的有道理。”   此时正有人进了堂来,闻言便应道:“院长?哪里的狱吏头子来了?”   声音清脆,却是个女子。   李昭成转头一看,果然是江荻、江苍姐弟到了,一指孙德彧,道:“你不说我差点忘了,狱吏才叫‘院长’,正是这位孙院长了。”   “小道士惯是个人精,能升官属实平常。”   江荻拉开椅子,从容自在地便坐下,道:“好香,我没来晚吧?临散衙有些公务耽搁了。”   “来晚了,罚你明日到再请我吃一顿。”   “好个贪财吝啬的小道士。”   “……”   几个年轻人一边吃菜,一边饮酒说笑,到后来江荻有些微醺,却显得颇开心。   再一看俞德宸一直闷不吭声,她便问道:“木鱼一整晚没说话,有心事啊?”   “我师兄从来就是这样。”   “哈哈哈哈……”   “吓我一跳。江女郎,忽然笑什么?喝醉了?”   “欸,我忽然想到那时候在庆符县,木鱼扮成女子,也是这样一直都不说话,好生娴静。”   俞德宸大为窘迫,忙道:“别说了,你醉了。”   “没有,没有。”江荻犹在笑,拈着酒杯,摇了摇头,道:“聊聊当年趣事,有何打紧的?你扮作女装丢脸,我当时与你说的事更丢脸。但都过去了不是吗?”   “姐,你与俞道长说了什么啊?”   “没什么啊。有趣的是,前年在汉中再见到木鱼,我吓了一跳,他也吓了一跳。然后他与我说,‘江女郎放心,我不认得你’,嗯?不好笑吗?他叫我名字,又说不认得我。”   “不好笑啊。”   “好吧,我就觉得,木鱼虽然是个杀手,但心肠很好。”   “师兄那是把杀手的脸都丢尽了。”   “但是,木鱼是有什么心事吧?”   “师兄,你有吗?”   俞德宸终于点点头,道:“我就是觉得,我待在格物院没什么用。”   “怎么会?”孙德彧讶道,“要是没有师兄,我们怎么能占下城郊那个荒废的寺庙,哪有现在的长安格物院?”   “别说了,昭成兄和江女郎都是当官的,再说下去,我要被捉起来。”   “扑哧。”   江荻不由好笑,道:“难得听俞道长说句风趣话。”   “我说真的,我脑子木讷,唯独有些身手。”   “那师兄你可去当个捕快,万年县正好在招捕快。”   “哈,正好与孙院长这个狱吏搭班子。”   “不过,话说回来,我早便觉得师兄道心又不坚,老想着娶媳妇,就适合还俗当个捕快。”   李昭成问道:“你们说真的?我去问问有无缺额?”   “其实,林司使也想让我过去做事。”   “军情司?那是最危险的衙门吧?”孙德彧大摇其头,道:“我们格物院多好,莫理他。”   “就是。”江苍道:“连我都想去格物院。”   “读书吧你……木鱼你也莫听他们说,终究是你自己拿主意。”   “是,我再考虑。”   “师兄没什么好考虑的,我们格物院那么多机密,也需要身手好的人保护。”   “呀。”江苍忽然道:“我想起来了,当年姐你与俞道长说了什么我可猜到了。”   “猜到就猜到,有甚打紧的。”   “脸皮真厚。”   江荻笑了笑,随手举了举杯,与旁人敬了,自饮了一口。   她已经不再是只会模仿李瑕的那个少女,她已有了属于她自己的气质。也不觉得如今这样有失大家闺秀的体统。   这夜,当着几个好友,酒到酣时,江荻还说了番心里话。   “我这般不漂亮的女子,若受父母之命嫁了人,足可想见的会是殊无意趣的日子。所幸十四岁那年我遇到秦王,他虽未与我有男女之情,却教我活得自在,如今我能施展才干,有三五知己,多好。”   “说的好。”李昭成道:“江女郎之风采,非寻常闺秀可比。”   堂上气氛正好,江苍却偏要给他们拆台,道:“咦,想起来了,有一次父亲还起意让姐姐嫁给李大郎君。”   李昭成一杯未饮尽,呛了一下。   “哈,李大郎君更想娶两房妻室……”孙德彧声音愈低,“好吧,连我也救不了场。”   正有点尴尬,江荻已举杯,道:“既已成过往,敬当年一杯。”   李昭成想到那年在叙州,苦笑,举杯。   “敬当年。”   “敬如今开明风气。”   “敬人尽其用,物尽其材。”   “敬……敬我读书有成,前程似锦。”   “下次再聚,走了,明日还要公务。”   “莫叫人知道我又下厨了……” #第八百四十九章 执棋人   次日,江荻早早醒来,想到昨夜酒后的言语,不由懊恼自己疏狂,好在就算出丑也是在至交好友面前,没丢脸到外面去。   她换了官服,向衙门赶去。   江府就在长安钟楼以东的案板巷,再往东不远有家石记泡馍,再往北有家胡记臊子面,面馆前数十步便是秦王府。   因秦王府太小,周围的一大片房屋已被买下来作为官廨。   偶有一两户人家不愿卖屋的,倒也无所谓,比如文报局与大司农司之间便隔着一户人家,已在此间住了上百年了,住的是个老员外,每日在门中支张凳子与官员们说他祖上在唐时当过官。   江荻如今在磨勘院,任功考郎中,做的是审记各州县户口、两税等事。   她算是位高权重了,若依宋廷官制,磨勘院往上便是三司,三司主官只亚于宰相,称“计相”。   一女子在这个年纪任官到这地步……其实历代义军中就有很多。   但李瑕若能成事,那就很厉害了。   如今在秦王治下为官的,基本都能算是元从,彼此都很熟悉,上衙时少了些肃穆,多了些亲切。   “江郎中来了,听说令尊要调回长安任知府了?”   “是吗?我都未曾听说过。”   一路打着招呼,才进磨勘院,却见严云云正领着一名五十多岁的小官过来。   说是小官,因他穿的一身绿色的官服。   但其人风采气度不凡,官威比她爹江春都大得多。   “给你麾下派一属官,秦九韶,到磨勘院任主簿。”严云云随手引见道,“这位是功考郎中江荻,你暂随她做事。”   “见过江郎中。”   秦九韶一行礼,江荻便感到有些棘手,一个年纪、名望、才干都远胜她的下属被调过来,其实是官场上最麻烦的事。   她连忙应道:“不敢担。久闻秦公大名,往后多多指教。”   “江郎中唤我的字‘道古’即可。”   秦九韶抚着长须,眼神里分明还带着倨傲,偏又不得不笑,又道:“一定任凭驱使。”   他当然很不高兴,觉得屈才。   哪怕谦逊一点,他也能自称一句“千古高才”,在宋廷被贬,那确实是得罪了太多人,还能接受。   李瑕算什么?一个反贼,且正是用人之际,烧高香才能碰上他这么一个大才,居然先是打发到成都为营建之事出力。   好不容易建言献策,被调到李瑕身边,鞍前马后随同巡视地方大半月作为考验,居然只封了个最小的官。   但也唯有谦逊谨慎些,才能再得重用,否则回成都继续出力不成?老不以筋骨为能。   ……   严云云之所以亲自送秦九韶上任,其实是看中了他的才干,想着往后把他调回来。   只是李瑕认为这人的脾性还需要磨一磨。   调到一个年纪轻轻小女子手下算得上是折辱,好打一打秦九韶的傲气。   另一方面,反过来也是对江荻以及磨勘院官员们的培养。   大清早安排完此事,严云云遂往秦王府见李瑕。   李瑕每日还是早早起来锻炼,之后在大堂上处理公务,幕府近臣若有事商议,只要过去即可。   若类比临安,他这有些像是更随意而高效的小朝会。   严云云与关德禀报一声,过了一会便被领上堂。   堂上正在商议的也不是什么秘事,是奚季虎正在提议以考试选拔人才。   “……如此,王上足可与临安昏君争士人之心。”   李瑕如今其实还缺大量的官员,选拔人才既可以收买天下人心,也可将地方上的官员汰换成心腹。   这事本就是李瑕想做的,难题在于如何实施,遂让奚季虎去拟个详细章程。   接下来谈的依旧是关中的水利,所需的预算,诸人已大概估算了一遍,最后由李冶呈上了一封公文。   李瑕看过之后,招严云云上前,问道:“你看看,我们有这份财力吗?”   “若是征七县百姓的徭役,一年内勉强能凑得出。”   征徭役自然是不付工钱的。   虽说兴修水利是造福于关中百姓,但李瑕还是摇了摇头,道:“我们与百姓说好的不征徭役,不可出尔反尔。”   说罢,他转向李冶,问道:“敬斋公以为,我们可到了能发行纸钞之时?”   以目前李瑕施政的经验来看,他认为相比于直接征底层农夫的徭役,不如发行纸钞,再雇佣劳工。   一则以工代赈,可招揽安置更多的流民;二则还可推进纸钞的发行;二则税收不至于马上摊派在贫苦人家头上,发行钱钞相当先向有购买力的人户隐性收税。   问题在于眼下的时机是否适合。   李冶头也不抬,白了李瑕一眼,端坐在那沉思着。   “容老夫想一想,拟好详折再启禀王上吧。”   这不是小事。   相比而言,不得不说忽必烈的中统交钞十分了得,只看那无比充足的准备银,李瑕眼下就远远不能与之相比。   “……”   一桩桩事务就这般处理着,进展并不快,要摆到这里来谈的本就属于较大的难题,需要商议、调查、筹备。   待旁人都退下去之后,严云云上前递了她备好的单子,道:“与山西走私的钱与货已经备好了。”   “放着吧,我安排人去一趟……”   ……   这日傍晚,一辆马车绕过长安钟楼,向西行到城隍庙后面的小巷,径直进了一间没挂牌匾的深宅大院。   院中戒备森严。   “现在去北面的,哪有当年我随秦王北上时那般冒险,如今都只是传些信。”   林子随口闲聊着,抬了抬手,请王荛下马车。   王荛一只脚才落地,目光一瞥,瞥见阁楼上有人抬着弩对着这里,微微一凛,道:“林使司过谦了,都说军情司是最危险的衙门。”   “不知哪些猢狲传的,近来好手都不好招了。”   “哈?林使司这是想要敷衍我不成?”   “没有。”   林子略略思忖,斟酌之后,还是与王荛透了些口风,道:“说实话,近来往北面派人不易,我连忽必烈与阿里不哥打成怎样都还未探到。”   “对面有防备了嘛。”王荛那大嘴一咧,笑了笑,随意而自信地道:“这次去我替你打听。”   “多谢了。”   “都是同僚,谈甚谢与不谢的,派些好手给我便是。”   “不只是谈走私生意?”   “三件事。”王荛随着林子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随口道:“一是与看山西世侯反应,商议走私事项;二是给保定张家送封家书,并助你打探北面情报;三是离间李恒之父兄,李惟忠、李憬。”   “你还要到燕京去?”   “怎么了?”   “这不是闹着玩的。”林子皱了皱眉,感觉王荛太随意了。   他每次挑选人手北上,都会想到当年自己被当成弃子丢掉的心情,所以他往往很慎重,做好周全准备。   但随着韩城之战蒙军意识到军中太多宋军细作,防备越来越严,这次只好让王荛领人去一趟。   见王荛这种态度,遂有些不放心起来。   “知道为何秦王派我去吗?”王荛道:“一则我熟悉中原,又有故旧相助,二则我能独当一面。能去就去,不能便罢了,这种事讲究见机行事。”   末了,他自信笑笑,又道:“放心吧,我有数的。”   林子狐疑地看了王荛一眼,微微思忖后,还是领他进了后面的校场。   “都是好手,且都去过河南河北,会说北方口音,其中甚至有人在中原还有故旧……你选人。”   感到凌厉的杀气扑面而来,王荛满意地点点头。   ……   “马琰,河北藁城人,随董文用在金陡关被俘的。一身武艺了得……马琰,你说句话给他听听。”   “介人的嘴可真大。”   王荛摆了摆手,示意马琰不用说了,上下打量了一眼,道:“倒是条好汉。我能信得过你吗?你为何愿意帮我们做事?”   “恁爱信不信。”   “好,好。赵燕多慷慨悲歌之士,你是条爽快汉子。”   王荛又看向另一个年轻人,道:“一看这虎口生茧便可知是高手,尊姓大名?”   “俞德宸。”   “在北面有故旧?”   “有,燕京长春宫掌教诚明真人、赤诚崇真观洞明真人都是我的师伯,蒙古国赐我的道谍还在身上。”   王荛又问道:“为何效力于军情司?我怎知你不是为了去投靠他们,假意随我北上?”   “我朋友们都在为秦王做事,我闲着也是闲着。”   “所以呢?”   “所以我没想着投靠蒙古。”   王荛点点头,走开了。   他私下却对林子道:“你手下人脑子如此之笨,无怪乎探不到情报……”   ……   两日后,李瑕亲自送王荛北上。   他如今起了势,不像以往那样需要依靠大量的间谍工作才能弥补实力的差距。   相反,他反而要减少使用一些刺杀手段,以减少不光彩的手段对他威望的影响。   李瑕对王荛的交代中也透露着这种意思。   “你这次北上不必太冒险,我们目的在于了解草原情报、看看世侯们对我自立的反应。说我杀了杨大渊,有人信,但必有人不信,正在暗中窥测局面,给他们一个与我们打交道的机会,走私的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这个。”   “王上放心,我明白该怎么做。趁着忽必烈败退,王上自立的机会,拉拢一批北地人心。”   “不错。太原的郝天益已回去一阵时间了,代我向他问好。”   听了这话,王荛咧嘴一笑,像是要把郝天益一口吞下。   ……   今年初的战事结束后,李瑕就开始与忽必烈争夺北地人心。   在延安的交手打了个不相上下,但这场争夺并没有停止,李瑕称王就是为了加上一个筹码,然后继续争夺。   以往他是被遣往北方的人,如今则是遣人北上了。 #第八百五十章 廉访司   李瑕相送王荛之地,正是长安东城外的灞桥。   灞桥作为关中八景之一,风景自是好的,筑堤五里,栽柳万株。   它又名“情尽桥”,因长安送别往往到此为止,所谓“从来只有情难尽,何事名为情尽桥,自此改名为折柳,任它离恨一条条。”   灞桥烟柳,离别之情,当然很有韵味,但对李瑕而言没有必要。   他与王荛没有这份交情。   王荛就是个普通的下属,只是因为要去做的事很重要,才需要他亲自相送。   反而是李昭成也特意赶来送行,让李瑕有些不解。   “我都不知道你和王荛关系这么好。”   李昭成摇了摇头道:“我和王荛不熟。”   “那来送谁的?”   “俞道士。”   “知道他们去哪吗?”   “不知,他大概是不愿我们担心,或是行踪要保密。只与我们说是随大人物外出巡视。但最大的人物就是你,他骗不了我,我过来看看。”   李瑕本以为是王荛把行程告诉旁人、行事不密。问了发现只是这样,那就还好,别的事他也懒得多问。   八月上旬的长安依旧闷热,他让人去路边买几个西瓜,在灞桥的柳树下与一众护卫们分着吃了,然后策马回城。   “马上要中秋了。”李昭成并辔而行,“中秋到家里来吃饭吗?”   “一大家子带过去不方便。”李瑕随口拒绝了,又道,“你带太公到府上来吧。”   如今旁人都唤李墉作“李太公”,李瑕遂也这般称呼。   其实李墉、李昭成也是一大家子,但李昭成却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欣然点头应下。   家事说过,李瑕自然而然又换作公事公办的语气,道:“交代你一桩差事。”   “好。”   李昭成与李墉眼下并没有正式的官职。   他们身份在那里,李瑕若能成事,太公与长公子自不失皇亲之爵;若不能成事,就当作逆贼的九族一起被诛而已。   李墉虽无官职,做的事类似于副相,具体说像是参知政事,不坐堂、不知印,并议政务。   李昭成今日之前则类似于中书舍人,也不坐堂,领命做事,时忙时闲。   若有必要,他当然也能领具体的官职……   “我准备发行纸钞、兴修关中水利,此两桩事牵扯巨利,难保没人中饱私囊。你来筹建一个衙门,叫‘廉访司’吧,类似于监察御史,监督是否有官员在其中上下其手。”   李昭成算是有能力的,但也看和谁比,在普通人里他是佼佼者。与陆秀夫、奚季虎、秦九韶这种可怖的天才相比,就显得有些平庸了。   此事李瑕与陆秀夫也说过,陆秀夫当即应了,回去便拟了一个折子,反而能把整件事给李瑕说透。   而李昭成则需要李瑕仔细说清楚。   “此事你与陆秀夫合力来办,具体的事务他会处理,由你为主官,意在表明不论是谁敢伸手,临察都有处置之权。另外,舆情司、磨勘院可配合你们调查、审记,同时互相监督……”   若做个类比,李瑕想要的这个机构有些许类似于宋的御史台。   说到御史台,唐代御史官员分为台官、垣官,台官监察官员,垣官劝谏皇帝。到了宋时,台垣便合并了,只能监察官员,不能再管皇帝。   为了让皇帝安稳,挑动臣僚相斗,又规定监察官员若百日无所弹劾,须撤职罚俸。   这也是宋廷内斗日益激烈的因素之一,所谓“政紊于廷,日削以亡”。   如今李瑕亦设置监察,对这点十分慎重,之所以暂时叫“廉访司”,则是希望少一点互相弹劾内斗,先把关注点放在这个“廉”字上。   “明白了,我与君实接洽,拟定了章程之后报给你。”   “嗯,尽快吧。这种时候不能靠人自觉,监督制度先完善起来。”   “也许设了廉访司,发现一个贪官污吏都没有。”   “那是不可能的。”李瑕根本没有这种天真幻想,道:“严格监察才是对官员们的保护,太过信任反而会给他们伸手的机会,那才是害了他们。”   “是。”   李昭成有些害怕李瑕的严肃。   他也只有二十五岁,虽努力想拿出当兄长的沉稳,心里却感觉到李瑕才是他的兄长与王上。   ……   两人一路进了长安城,到了官廨区域,李瑕自回了秦王府。   李昭成则顺道先去与江荻说一声俞德辰之事。   “我去送过他了,他没骗我们,与小道士说不用担心便是。”   “真的吗?”江荻问道:“秦王派何人出巡,连你都不知道?”   她桌案上堆满了文书,很忙的样子。   “机密。”李昭成随口便敷衍了,正要走,又想起一事,道:“你如今随秦道古做事?”   “不是。”江荻搁下笔,招了招手,低声道:“他是我下属。”   “镇得住吗?”   “你说呢?当然不行,头疼。”   “我年幼时在嘉兴便听过他的大名,当时他在湖州写著《数书九章》,受官家召见。”   “我也是,我才随父亲到叙州就听说他的大名。”江荻以手抚额,道:“在他潼川路府募义兵抗蒙,就是我父亲也要执礼相见,你说我怎么当这上差。”   “给你透个口风,诸公的意思是,他这人贪财奢侈,以权谋私。但一直是坚定的主战派,著书传世,抗击胡虏,曾有功于国。这次若能改过,还得再给他一个机会。”   “你要是说这些,我更觉得难办了。”   “走了,还忙。”   李昭成出了大堂,又到隔壁的公房看了一眼,不由心想,若真设了廉访使,这便是要着重注意的官员之一了。   他回过头,用眼神向江荻示意了一下。   江荻微有些疑惑,再次搁下笔,起身往秦九韶的公房探了一眼,只见秦九韶正好整以瑕坐在那泡茶喝,羽扇轻摇,悠然自得。   这让江荻有些无奈起来,她不久前拿了一摞各州县的户籍让他统计人口,也不知是做完了还是在这偷懒,正犹豫该怎么办,便听里面秦九韶问道:“江郎中有事吩咐?”   “咳……临洮府今年的人口卷宗秦公何时可给我?”   “这里便是。”   秦九韶一指桌案,犹不慌不忙地饮了口茶,过了一会才想起过去把卷宗递给江荻,很快又重新坐下。   江荻讶道:“这般快便核算好了?”   秦九韶微微一笑,抬手请她核对,他倚着椅背,仰着头,轻抚着下巴上的长须,问道:“此间核勘盐铁、度支、税目,类似于三司,可是由敬斋公主管?”   此事江荻还没与秦九韶说过,不由讶道:“秦公怎知晓的?”   “秦王之计相,如今除了敬斋公,还有谁可胜任?怎么不见敬斋公来衙门?”   “敬斋公自有旁的事务,我们做好本职之事,莫出了错处即可。”   “也是,他该是还兼管着券引之事,近来忙着发行交子吧?”   江荻不由再次讶然。   准备发行纸钞不是什么机密,但目前也只有一些相关的官员知道。她不明白秦九韶如何知晓。   “不难猜,我在江陵府时便是与敬斋公在券引之事上交过手。”秦九韶重新捧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喝着。   落在江荻眼里,便显得实在是高深莫测。   秦九韶摇了摇头,叹息道:“他已年过七旬了吧?竟还如此操劳,太辛苦了。”   江荻眨了眨眼,不再看他摆谱,转身搬了一大摞卷宗过来,摆在秦九韶案头,道:“那就请秦公多担待些吧,核算好之后立即报给我。”   这次,她语气就强硬了许多。   在她眼里,秦九韶不可谓不聪明,不论是筹算、文章,样样精通,本以为他是不会为官,其实官场智慧也很厉害,唯独就是野心也太明显了。   三句话就透露出想要升官的意图,实在是很没有城府,显得急功近利,难免让人心生轻视。   江荻对他的敬畏也就少了许多。   ……   “怪不得这人官声不好,到处树敌。他醉心功名利禄,真是毫不掩饰。”   中秋前再与朋友相聚,谈到秦九韶,江荻不免如此评价了一句。   “你这般一说,我倒是觉得他不是人品不堪,而是人品不错啊。”孙德彧反而有不同看法,笑吟吟道:“旁人贪得悄悄摸摸,道貌岸然,唯独他贪得明明白白,瞧不起人还直说,可以说是……道法自然嘛。”   李昭成不由苦笑摇头,道:“明也好,暗也罢,贪便是贪了,盘剥百姓膏血,用度无算。在江南我管不了他,但往后再敢伸手,唯有绳之以法。”   孙德彧与江荻纷纷笑起来。   “廉访使还未上任,已有好大的官威。”   李昭成表情凝重了些,道:“我看接下来我们在公务上还有许多交集,事先说好,私是私,公是公。”   “能有什么交集?”   江荻笑道:“你个小道士便是个贪财的,这次关中修渠,打通大小龙山的火药便是由你督造,若让我审出账目有误,一定报给廉访使,拿你下狱。”   “不错,这位格物院院长也须我们廉访司着重关注。   “……”   这小院里说说笑笑,李昭成却没发现他的两房妻子已将他时不时偷偷下厨招待朋友之事报给李墉知晓。   李墉站在窗边听了一会,终是摇了摇头走开,没说什么。   如今总算是稍稍安定了些,长子喜欢做菜,偶尔做做也不打紧了,偌大的川陕不至于容不下这点爱好。 #第八百五十一章 不团圆   秦王府。   李瑕却还是在傍晚时收到了奚季虎关于关中水利的初步规划。   “明日便是中秋,先生这是知我心急啊。”   “确知王上心急。大战之后,勋功授田已完成,明年关中的耕地增加三倍不止;而长安城人口愈多,用水亦成当务之急,可以说关中水利刻不容缓。”   李瑕颌首不已,道:“是啊,纸钞发行、关中水利。今年我们大部分措施都是围绕这两件事。新设的衙门、新任命的官员,必要时得能够像拳头一样攥紧才好。”   “是,王上基业草创,今各官署设立,正是合力做事之时。”   “这封折子我还须仔细琢磨才能看懂,正好明日休沐,后日再议如何?”   “是。”   李瑕亲自送了奚季虎,又回到大堂上拿了李冶的折子,将两本厚厚的折子带着,这才转回后宅。   回到后宅,高明月一见他手里的文书便知他明日要看,一边给他换着衣服,一边道:“十六岁随你往开封,未见有哪一日你曾闲下来过。”   “近日毕竟不似以前那般忙了,看看公文也不累,中秋还是能过的。”   李瑕想到这已是高明月相伴的第八个年头了,不由握着她的手。   夫妻二人抱了一会,他问道:“若有哪日空闲,陪你做些什么?”   “什么也不做,只在家中歇着也很好。”   “那若天下太平,无所事事,想过怎样的日子?”   “怎样都好啊,你能多陪我们就很好。”   “一定要说一个呢?”   “嗯……那就,想你能再带我在临安街头逛逛,买买东西,上次去就只顾着打打杀杀了,其实很想多看看的,好多东西都是我在大理没见过。”   “原来你当时很想逛逛街,怎么不说?”   “那时和你还没有很熟嘛……嗯,可不止是我,安安和年儿说想到开封老家看一次,不过天下最繁华之处还是临安,巧儿也说想再去丰乐楼吃饭,文静没去过,也想去看看江南风韵。不过我们都知道繁华再好,若不是官人这样艰难地守着,转眼也就成空了,就是说着玩而已。官人呢?要是有闲暇想去哪里?”   “怎样都差不多。”李瑕想了想,道,“等天下太平了,我们到江南去住上几年。”   “能去玩一玩就很好,半个月也许就腻了,长安在官人治下,以后能更繁华。”   确实也就是夫妻俩说着玩的,高明月其实忙得厉害,也就是陪李瑕聊天才说些烟雨江南的诗情画意,一转头便要处理许多礼单。   李瑕不喜欢这些人情往来,觉得秦王府不收礼也很好,但人情往来在这个时代其实是必不可少的。   在李瑕已自立,却又未完全脱离宋廷之时,许多官眷们的态度便十分重要。   比如,前两天陆秀夫刚把妻小从利州接来,陆夫人才到长安第一桩事就是拜会秦王妃,哭诉陆秀夫在利州不让她与别的官眷来往。   这一哭,表示的便是陆夫人的立场,只要李瑕势大,她是能劝她丈夫归顺的。   但她才不会听李瑕说秦王府不收礼的理由,高明月若不与她礼尚往来,她马上便会觉得秦王府不亲近。   因此吃过饭,李瑕便坐在那看高明月打点这些事务。   堂上,他的大儿子正拿着筷子到处乱刺,说是要学剑术,胡真也拿着一根筷子与他对打。   “世子明年又要有弟弟妹妹,开不开心呀?”   “那和我比武哟,呀哺呀哺……”   二儿子实岁刚满一岁,正在张文静怀里,努力想向李瑕身上爬。   “也不知爹收到信没有。”张文静低声道:“还真是一封也不给我们回。”   她与李瑕已给张柔送了好几封家书,始终不见回信,临近中秋,难免有些不高兴。   “不回反而才是好结果,证明他还在考虑,相反,若是形势不太好,他或许就是来信与我们恩断义绝,或信件落在别人手中,回信误导我们。”   李瑕担心的反而不是张柔的态度,而是张十郎与他联络之事暴露,隔得远又是在敌境,这种事是最不可控的。   “这次我派人北上,不仅是带信给你爹,也有联络山西世侯。”李瑕又道:“我们若能与保州接壤,张家才是真正有选择。但未必是打通河南,撬开山西也是一样的。”   “山西世侯小而杂,只怕是很难一举拿下吧?一群州县官。”   “先试着撬个缝也好。”   张文静“嗯”了一声,倚到李瑕肩上,低声道:“其实我也没有在担心什么,只是逢年过节有一点点小情绪。”   “我知道。”   “生了孩子你还肯哄我,就很高兴。”   张文静遂笑了笑。   她如今多了几分不同的韵味,眼神里却依旧是少女时的灵动,倚着李瑕又道:“当年我看上你,爹还骂我,如今你已称王立国,总得气他一下才行,偏是没能看到他吹胡子瞪眼。”   孩子终于是爬到了李瑕身上。   李瑕逗着孩子,享受着这个难得宁静的中秋……   ……   顺天路,保州。   金国贞祐元年,蒙军攻陷保州,焚城,使保州沦为废墟。十四年后,张柔主持重建保州城。   他重新划市井,定民居、建衙署、筑寺庙、造园林、筑城墙、疏浚护城河,使新建的保州城成为京师门户,谓为燕南一大都会。   故而说,眼下之保州乃张家之保州。   如今张柔已致仕,暂时回到保州老宅,于家中准备过中秋。   八月十四日夜里。   张家十二子张弘毅忽听奴仆禀报一句,有些讶然,但还是出门相迎。   只见十余骑从北面奔来,为首骑士翻身下马,竟真是张弘略。   “六哥?六哥竟真归家了?不是在京中宿卫吗?”   “回来陪父亲过中秋,若非宗王不允我多休沐几日,前日便可到家。”张弘略把马鞭一丢,又问道:“父亲可歇下了?”   “没有,傍晚时与二姐儿吵了一架,正生闷气呢,六哥回来得正好,陪他喝两杯。”张弘毅四下又看了看,问道:“九哥与十哥没回来?”   “随陛下往开平了,没得空闲。”   张弘略说着,打发了张弘毅,自去寻张柔。   保定老家是他最熟悉不过的地方,不用人引路便知他父亲在何处喝酒。   ……   府院开阔,规格恢弘,后院育英亭中,张柔听得脚步声,转头看去,见是六子过来。随手便推了一个杯子到石桌对面。   “父亲。”   “这时候跑回来,前程不要了?”   张弘略便笑,道:“若还有前程,倒不至于因这点小事毁了。若无前程,做得再好也无用。孩儿给父亲斟酒。”   “回来了也好。”张柔捧着酒杯,沉吟道:“前阵子,杨大渊死了,此事你如何看?”   “孩儿骇然不已。”   张弘略话到此处,脸上的笑意消融,浮起担忧与疲惫之色。   “孩儿当时便在想,父亲主动致仕,或许便是为了避杨大渊之祸?”   一句话,张柔深以为然,道:“出了那样一个女儿,我们与李瑕太近了,若再不小心些,杨大渊便是前车之鉴。”   “当不至于。”   “不至于吗?”   张弘略点点头,语气坚定道:“我张家以孝治家,绝不至于沦落至与杨家同样下场。”   他似乎什么都没说,但这“以孝治家”四字,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首先他认为杨大渊不是李瑕所杀,而是死于家中后辈之手,这才提“孝”字。   其次既然是后辈,那为何动手?他亦能推测出来,无非是忽必烈“以新汰旧”罢了。   若说张家被选中的继承人是张九郎,张弘略这“绝不至于”便是在表明对张弘范的信任。   张柔闻言,似乎叹息了一声,道:“希望九郎不至于被逼到杨文安之地步吧。”   他竟是什么都知道了。   “是。”   张弘略不敢多答,斟酒。   “保州这个地方,四面环山啊,没有退路。”张柔接过儿子递的酒,缓缓道:“我听说太原郝天益回来了,想派人去开条山路,又怕太危险。你既回来了,帮为父想想……”   “太原?”   张弘略一惊,想了想,却是低声自语道:“若能做得隐匿,不失为一条好退路……” #第八百五十二章 家族利益   三十年前灭金之战,张柔攻入开封,取走《金实录》及秘府图书、并保护城中诸多大儒名宿北归。   这些人如今几乎都成了忽必烈的重臣。   且不提王鄂、郝经、赵复这些名满天下的,随便举几个例子便是户部尚书兼翰林学士高夔、礼部尚书赵思文、尚书省令赵贽、翰林学士杨恕……   半个中原的士卿,皆受过张柔恩惠。   当年他是甘冒大罪保存北地文脉,但到如今,此举也成就了他的声望。   因此虽其女儿已嫁于李瑕,虽其有子投奔李瑕,但只要张柔没明着叛乱,忽必烈都不能动他。   原本是这么想的。   原本,张柔觉得致仕了,忽必烈便不宜再追咎他,到此为止了。   但杨大渊之死,却让他心里一个激灵。   蒙古大汗、中原皇帝竟开始用这种暗杀的手段了……明面上不会对他这个功臣下手,暗地里呢?   君臣之前的信任瞬间变得薄弱起来。   倘若李瑕一联络,忽必烈就要逼张家子弟表明立场……这太让张柔不安了。   他不是南边那些忠君之臣,也不像年轻一辈那么崇敬忽必烈,在成吉思汗时期他就是蒙古汉军首领之一,骨子里就觉得“若无我等中原世侯支持,拖雷一系能争得大汗之位吗?”   他是地方豪强,一辈子讲究的就是拥兵自重、靠实力自保。   当信任变得薄弱,有人第一反应是争取信任。地方豪强第一反应则是增强实力,保存退路。   哪怕这会让信任更加薄弱。   做最坏的打算,一旦忽必烈要对张家动手,怎么办?   张柔的亲族势力全都在保州,不可能弃之而去,张家不是十几个人的张家,“张家”指的从来都是顺天路保州近十万军民。   据保州城而守呢?   那李瑕至少要保证能做到两点,一是有余力出兵河北,二是能够在保州城被攻破之前为保州解围。   这是张家反戈最基本的两个前提条件,否则归附李瑕则等同于灭族。   与张柔怎么想无关,与什么大义、眼光、利益,统统无关。李瑕做不到这两个条件,一切免谈。   所以,张柔一直在关注李瑕是否能打通河南。   直到郝天益回到太原,让他豁然开朗。   “这女婿有些手段。不走河南,也可走山西。”   山西与顺天路之间,仅隔着太行陉。   李瑕既布局太原,张柔的不安也在催促他不要等,主动往太原去接触。   先暗中布置一条人力物力可以流通的“通道”,局势会渐渐大不相同。   今夜,张柔其实不是在问张弘略的意见。   当父亲的想如何做,还不必要儿子同意。   事实上,他已经派人去往太原了。他问,是在试探张弘略的态度。   不得不说,忽必烈对世侯的打压,已经使得张家父子有所猜忌了。   ……   “自五郎失了亳州,与宋国的生意往来即断了,近来家中用度不足啊。这不,年底二姐儿出嫁,为父连像样的嫁妆都凑不出。”   亭子里并无旁人,但张柔开口说话还是藏头露尾,言外之意太多了。   若说张五郎丢了亳州,可张弘略击败夏贵之后,张家其实可重占亳州。   之所以如今亳州又不在张家手上,是因张九郎把兵力领去攻关中,且大败了。于是忽必烈顺势行“迁转之策”,移畏兀儿将领阿里海牙镇亳州。   张柔偏要说是五郎丢的亳州,因为他已经很久不提张九郎了。   五郎只是中人之姿,向来是挨骂的。但即便是中人之姿,当时做到那般地步,至少是为家族尽力了。   问张柔心里对哪个儿子更不满些?怕还不好说。   至于说二姐儿出嫁要嫁妆,可大姐儿出嫁时的嫁妆还没给。   张弘略斟酌着,缓缓道:“但只怕生意不好做?”   “是不好做。”张柔有些懒散地往后一靠,漫不经心道:“你思咏叔卖些笔墨纸砚糊口,可他那易水砚往北卖不动啊,北边有几个写字画画的,那如何养家?太原那边倒是有几家商贾肯收他的货,类似这般的难处多了,数万张嘴要吃饭。不做生意如何能行?”   张弘略颔首,愈清楚他父亲的意思,问道:“派谁去呢?”   “到这时候才发现,幕府里诸位先生,俱被陛下征召到朝堂上为国效劳了啊。”张柔瞥了一眼儿子,对他还是放心的,这才道:“只好让你舅舅往山西走一趟,他前日已出发了……”   ……   抛开小妾不谈,张柔这辈子有四个妻氏,其实出身最好的是靖氏与毛氏。   靖氏乃河北九公之一的靖安民之女,毛氏则为河北名士毛朋伯之女。   毛朋伯曾任潞州录事,蒙军攻来时义不受辱,自杀殉国。值得一提的是,毛朋伯有位族兄毛端卿,其女乃是元好问的续弦妻子。   换言之,张柔与元好问算得上是连襟。   毛居节便是毛朋伯之子,他唤张柔、元好问都是称一声“姐夫”。   当郝经、赵复等等顺天张家的幕僚都被忽必烈征召之后,毛居节已经是张柔幕府最重要的计议官。   他材干强敏,当年保州城的营建正是出自他之手。   毛朋伯面对蒙军,义不受辱、触墙自尽,元好问则不仕蒙古,这两人其实还是影响到了毛居节的立场。   他效忠的是张家,虽说也算是为蒙古做事,但在蒙古立国不可阻挡的情况下,并没有别的选择。   可当李瑕起势,当张文静、张弘道、杨果、元严、李冶等亲朋故旧皆已投奔李瑕,毛居节便有了倾向。   张柔只能派他到太原,且也信得过他。   ……   穿过太行八陉之一的井陉,毛居节策马而行两日到了太原以北的菁蒿嘴镇,歇了一夜,在八月十五中秋节,才从驿馆出发往太原。   隔着太行山,山西地貌与河北大不相同,这曲阳县境内六山一水三分田,山高谷深,河谷纵横。   菁蒿嘴镇位于县南,是晋商往北商贸的通衢之地。   毛居节跨坐在马上,任由护卫牵马缓行,一路观察着地势,眼神中带着思量之色。   他年逾五旬,精神却很好。   “先生,我们不如赶一赶路,今夜到太原城过节吧?”牵马的护卫问道。   “不急,路途已不远,午间必是能到的。”   “是、是。”   过了一会,毛居节问道:“白茂,中秋佳节你随我漂泊在外,心里可有抱怨?”   “哪能有抱怨啊?主家养小人这么多年,小人却没出过什么力,难得能随先生办趟事,欢喜还来不及。”   “再与老夫说说秦王李瑕当年之事吧。”   “是。小人这些年总是说这事,先是与五郎说,之后又到保州与大帅,与各位郎君、先生们说,可着这故事挣些米禄哩。”   路途还长,毛居节也不急着听那些听过的事,问道:“李瑕如今已是一方诸侯,你可后悔当年没跟着他?”   “不后悔。”白茂毫不犹豫摇了摇头,道:“主家待小人好,把小人娘亲接来保州照顾,又给小人讨了婆娘,娃儿还能随先生识字,大恩大德,小人哪还有一点后悔的?”   “可你当年若跟着李瑕,如今也许已有一份前途。”   “嗬,旁人不晓得,小人却最清楚不过。那位啊,是个刀尖上拿命换前途的主,说九死一生都是轻的,小人就这点小偷小摸的技艺,要是跟着他,就算没埋在往开封的路上,也一定死在川蜀或汉中,尸体都不知烂成哪样哩……”   白茂不是为了讨好毛居节才这般说。   他很清楚自己有多大能耐,遇到敌人提刀冲上来,他只有抱头鼠窜的份,实在不可能跟着李瑕闯出名堂。   哪比得上被张家养着却不用卖命?   毛居节俯下身,低声问道:“可若是到最后,连张家都迫不得已只好投了李瑕,你也不后悔?”   “小人可不傻,大帅之所以遣小人随先生来,便是因那日大帅问我李瑕之事,我说‘张家才是最聪明的,管谁取了天下,平平安安坐镇保州才叫好’。”   毛居节不由朗笑,赞赏道:“你虽出身市井,但看得透彻啊。”   “小人就是胆小,求个安稳。”   “如此说来,你是个能信得过的?”   “是,先生但凡有吩咐,小人一定做到。”   “……”   这边还在缓缓赶路,忽听得身后马蹄阵阵,毛居节转身望去,只见是一队数十人的骑兵,连忙带着人避在一旁。   他不怕遇到蒙军。   张柔如今还是数一数二的世侯,中原就没几个人敢明着与他为难。且毛居节这次往太原,怎么查也都只是把生意铺过来而已,不可能留下任何叛乱的证据。   待身后那队骑兵愈发近了,未亮出旗号,但看士卒相貌也是汉军。   毛居节肯避让,那是他为人低调,且出门在外不愿与人为难,否则他亮出身份,只怕还要对方避让他。   但今日事情却有些凑巧。   一名将领策马从毛居节身前驰过,忽然拉住缰绳,勒马回来,带着惊讶之意呼唤了一声。   “五舅?”   毛居节抬头看去,见到来人,不由大为惊讶。   他脸上泛起笑意,心中却暗道不好…… #第八百五十三章 生意   太原郝氏的先祖最早可以追溯到殷商。帝乙即位时,将儿子子期封于太原郝乡,称郝氏。   与李氏一样,郝氏也有许多郡望堂号,比较出名的便是晒书堂,晋时每年七月各家会把衣服拿去晒,郝隆则脱了衣服晒肚皮,旁人问他做什么,答曰:“我晒书,书在肚里。”   郝和尚拔都是否出自郝氏晒书堂已不可考,他幼时就被蒙人掳走,哪知自己的家谱?但他却是如郝隆一样的直率、多智。   若看“郝和尚拔都”这个名字以及其人的战绩,很容易误以为他是个大字不识的莽夫,但其实他头脑聪慧,从小在蒙营学会了辽、金、蒙古、汉等语言,以能言善辩著称,曾作为使节出使宋国。   因此,郝家的几个儿子,其实都文武双全,甚至比起武人他们更像是文人。   如郝家幼子郝天挺,虽是忽必烈的宿卫,但自幼师从于元好问,如今已改以文学之事随侍皇子真金。   再如郝家三子郝天举,平素治理太原,多注重于租税、盐课之事。   郝天益回到太原,听说郝仲威在韩城一战中身死,心里就有些不安。   当时,他才回到家中坐下,即向郝天举表达了忧虑。   “诸兄弟中,能领兵的唯我与二弟,今二弟战死,我战败被俘。若陛下以此为由移郝家兵权,三弟以为如何是好?”   片刻的沉默之后,郝天举缓缓答道:“大哥不幸言中了,陛下将任命我为燕京路总管兼府尹。”   “府尹?”郝天益惊了,“这是什么?文官?”   “顾名思义。”郝天举答道,文质彬彬的模样。   “文官?”   郝天益环顾着还在太原的四个弟弟,正色道:“父亲幼遭磨难,百战而任五路万户,佩金虎符,世袭兵权。你们就这般轻易被任调为文官?”   “大哥,三哥若任燕京路总管,亦为显赫要职。我们也并非文官,将任奥鲁官……”   “不懂就闭嘴!”郝天益喝道,“再显赫的官,兵权地盘不能世袭,比得上别的世侯吗?”   “那能怎么办?二哥兵败战死,大哥你被俘,兵马皆被别的将领接手。”   “大哥当时便不该那般卖命,你看别家有多少损失……”   郝天益听着这些抱怨,想了好一会,忽喝道:“我还是太原路军民万户都总管!”   “大哥,今陛下已行转迁之政……”   “可我回来了!”   ……   所有人都没想到郝天益还会回来。   忽必烈原本都准备再转迁新的太原总管,赫家兄弟也准备往各地担任显赫高官。   偏偏李瑕就是把他放回来了,似乎众人都懵了一下,关于太原路的所有任命被暂停下来,五月中旬,忽必烈下诏褒奖郝天益,至于其它的事却都没说。   像是默认他继续任太原路军民万户都总管,又像是在观察他是否还忠心。   郝天益整个人都低沉下来,他知道眼下的处境很微妙。   摆在前面的路有两条,一是挟兵自重,看能否逼得忽必烈继续承认他这个世侯;二是主动上表放弃兵权,请求转迁。   无数双眼睛看着,都在等他做一个选择。   郝天益却只是上了许多封折子解释被俘的前因后果,直言这一切都是李瑕的离间计,希望他的陛下能够再次相信他的忠心。   他一边忙着郝仲威的丧事,一边等着新的诏谕。   终于,八月十五,有仆役禀报道:“大帅,有客求见。”   “是燕京有消息来了?”   “不是。来人只递了这个,说是来给大帅送中秋礼的。”   郝天益接过那拜贴一看,脸色便难看起来。   “让他走!我不见……不,让他进来,领他到我书房相见,路上莫让人瞧见了。”   ……   太原总管府占地宽广,规格恢弘,比长安秦王府气派得多。   因为当年廉希宪坐镇京兆府时,就没想过要世代相传、并将府衙扩修得金碧辉煌。   而若是修好了府邸、准备世代相传,人却又要被调走,想必是很不情愿。   王荛双手背在身后,悠闲地走过亭台楼阁,嘴角已挂着些幸灾乐祸之意。   自他父亲遭到背叛并被处以极刑,这中原所有襄助忽必烈者皆他之敌,他便要冷眼看这些人统统完蛋。   果然,迈进郝天益的书房,看到的便是一张惊虑交加的脸。   郝天益不是没城府,但已忧急到了掩饰不住的地步。   王荛讥笑之意更浓,道:“特来为郝兄贺中秋,值此良辰佳节,郝兄也不请我喝一杯?”   两人是相识的,当年王荛为李璮四处联络,便见过郝天益,相处得并不算愉快。   “你怎来的?”   郝天益看着王荛,心道这张大嘴招摇过市,也不知被多少人认出了,实在让人头疼。   他是真不愿见王荛。   如今正是他争取忽必烈信任的关键之际,最怕与李瑕接触且被人发现。   偏偏王荛已神不知鬼不觉到了太原,若是不见,王荛必故意宣扬、诬陷郝家通敌。   郝天益有心除掉王荛,但又怕打草惊蛇,反而将事情闹大。   也只有先见了面,听听他说什么,了解清楚他带了多少人来再设法杀之,献其头颅至开平,以示忠心。   “我怎来的?我能到太原,自有我的手段。”王荛道:“但你若敢动我,我保证你会死得很惨,连整个郝家都会人头落地,你可信?”   郝天益叹道:“令尊已人头落地,你何苦犹不知悔改?”   他愈觉王荛惹人生厌。   “嘴硬没用,有胆子杀我试试,我尸体摆在这,自有人咬定你与我联络。”   王荛说罢,等了一会,见郝天益没动手,轻笑一声,又道:“你若配合,我保证无人知晓此事,你自平平安安当你的太原路总管。”   “我岂会信你?”   “败军之将,王上若要杀你,在延安便杀了。”   “士可杀,不可辱。”   “败者自辱。”王荛悠然踱步上前,“我身入险地并非来侮辱你,没这份闲心。我来,乃与你谈生意……”   “别过来!”   “怕了?我还能杀你不成?”王荛兀自走到郝天益桌前,目光一瞥,“哦?‘昔范蠡不殉会稽之耻,曹沬不死三败之辱,卒复勾践之仇,报鲁国之羞’,郝兄这是自比李陵啊?何必侮辱前人。”   “王牧樵,你嘴太贱了,别逼我杀你。”   “你也别逼逼叨叨,我只问你,想不想稳坐这太原路总管之位?”   “你还能帮我不成?”   “不然呢?王上放你回来,让你当个废物不成?”   郝天益猛一抬手,已拿匕首架在王荛颈上。   “说你的提议,若我不满意,杀你又如何。”   “我可以让阿合马帮你说话……”   “谁?”   “阿合马,蒙古中书行省左右部、兼山西都转运使。”王荛讥笑道:“你不认得他?”   “他怎可能听你的?”   “说了,我来是谈生意的。王上想要山西的煤、钧州的铁,阿合马则想要黄金白银,我与他的关系,比你近得多。否则我如何顺利行路到太原?”   郝天益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匕首,脸色阴晴不定。   这事情简直是太荒唐了。   他忠心耿耿,却屡受猜忌,到头来却还要敌国间谍联络朝中奸臣来保他吗?   思及至此,郝天益心中大恸,又看向了案上他近来在抄录的《答苏武书》,那是汉时李陵所书,其中有些字句,恰是以血泪诉说今日这等可笑之事。   ——“妨功害能之臣,尽为万户侯;亲戚贪佞之类,悉为廊庙宰!”   阿合马这等贪佞之类……   “怎说?”王荛又睥睨了郝天益一眼,道:“答应与否,给句话便是。”   “你们要我做什么?”   “做什么?做生意。北面的皮草、马匹、药材、煤炭,尽可运往关中换南边的绫罗绸缎、珠宝玉器。”   “之后呢?”   王荛又道:“能让阿合马挣到钱财,你方有留镇太原路的处用。再拿些钱财打点蒙古王亲公主,有何解决不了的难题?难道天下高官厚禄都是靠立功得来的吗?你到底有无脑子?”   他骂得颇不客气,郝天益竟是默默受了,踱了几步,掀窗往外瞧了一眼。   “但,太原往南,并非我的地盘。”   “呵,我能来,便是打通了商路。”王荛道:“这般说吧,解州仪家仅去年运煤一项即获利白银三千两,今年仗打完了,迫不及待想开始走私。”   “安知你不是骗我?”   “信不信由你。打点、征兵、修城、争民心,样样需钱,当世侯没实力便是任主人棒打的狗,是要摇尾巴求骨头,还是争些骨气,你选。”   “……”   郝天益其实很清楚,李瑕并不是为了走私才派王荛来,为的是拉拢世侯。   这是在用利益掘蒙古国的根。   但,鬼使神差的,他还是点了点头,道:“你让我考虑一下。”   “考虑?”   王荛很明显地“啧”了一声,鄙夷之色愈浓。   从助李璮拉拢盟友开始就是这样,中州豪杰似乎已在蒙金之战那些年里死光了,尽剩些优柔寡断之辈。   “不是我优柔寡断。”郝天益道,“我需要与兄弟们商议,并控制太原……”   王荛轻呵一声,与郝天益约定了两日后再见,又警告他休派人跟踪,之后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块月饼叼着,洒然往外走。   出了总管府,他很快便消失在街头巷陌之中。   ……   与此同时,在太原北城门,有骑士正在进城。   一道金虎符在城门前亮了出来,守城的兵士大惊,连忙放行。   马蹄声踏在青石板路上,哒哒作响。   一路到达总管府门前,为首的两名英挺青年驱马上前,其中一人昂然道:“去告诉大哥,郝七郎领圣谕归来……” #第八百五十四章 兄弟   王荛走后,郝天益吩咐下去,请几个兄弟到堂上议事。   他收起自己誊抄的那份《答苏武书》,目光看向那句“谁复能屈身稽颡,还向北阙,使刀笔之吏弄其文墨邪”,深以为然。   到了堂上,几个兄弟们各自落座,郝天益正准备开口,话到嗓子眼,却是滞了一下,咽回去重新斟酌。   以往在大蒙古国说话是毫不讲究的,郝氏兄弟商议“要不要跟着李璮造反”这件事时尚且都是当众讨论。   可到了今日,郝天益有一瞬间竟连想做点走私生意都不敢明说了。   “大哥,你有何事要说?”郝天举问道。   郝天益反应过来,道:“伐关中之战,我不慎被俘,经历艰险才逃回来。本以为陛下会重惩于我,如今归来已有数月,陛下唯予我以勉励,正是君恩深重……”   郝家几个兄弟面面相觑,不明白长兄在家里打什么官腔。   自家兄弟,又不是外人。   冠冕堂皇的话说了好一会,郝天益终于说到了正题上,又道:“陛下恩泽深厚,我至今犹任太原路总管,正该练兵筑城、秣马厉兵,准备为陛下再讨李瑕……”   “钱粮从何而来?”   郝天益胸有成竹,道:“自是开矿、卖马,通商贸……”   话到此处,门外有动静传来,堂上诸人停下商议,便见门子过来禀报道:“大帅,七郎回来了。”   不多时,年少雍容的郝天挺迈步而来。   败师被俘归来的郝天益遂气势一弱。   ……   若说忽必烈好用年轻人,指的并非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比如安童十三岁任怯薛长,今年才十五岁。   郝天挺今年只有十六岁。   他是郝和尚拔都的幼子,且是最受宠爱的一个。   郝天挺五岁那年,元好问在家乡隐居。当时郝和尚拔都已病重,犹特意携幼子到忻州,寄在元好问门下拜师从学。   六年前元好问逝世,郝天挺回到太原,之后作为质子被送到燕京受忽必烈召见。忽必烈对他的仪容举止、才华志气很满意,让他去陪伴嫡长子真金。   此时郝天挺进了大堂,马上团团行礼,满脸都是欣喜。   “大哥,诸位兄长,多年未见了。”   他昂扬、朝气蓬勃,与皇长子真金的多年陪伴,竟让他已隐隐有了一种储相的气度。   “七弟怎回来了?”   堂中众兄弟纷纷热切相迎。   “陛下优容,特许我回来与兄长们团聚。”   “好好好,你还未见过几个侄儿吧?速将儿郎们带来见过七叔……”   佳节团圆的美满气氛中,唯有郝天益显得有些阴沉。   他作为长兄的风头与威严已全被幼弟抢走了。   目光一转,看到了随郝天挺入堂而来的张弘范,郝天益不由一个激灵,连脸色的变化都没掩饰住。   “仲畴怎来太原了?”   张弘范笑容和煦,答道:“奉命公干,正好与七郎同行。”   郝天益底气已虚,连忙招待。   他脸色虽还含着笑意,心里却暗自嘀咕。   王荛这祸害,每每搅弄是非,莫又将李璮、王文统之祸惹到太原来……   ……   王荛已进了一处官邸。   这里是军情司在太原城中布置的一个据点,收买了一个达鲁花赤的护卫,以蒙人名义置办的。   大蒙古国占下中原的三十年来,治理得实在是太过松散了。   管理军民就像放牧一样。   此时王荛走进大堂,觉得此处就像自己家一样。   “今日中秋,我方才在城内晋阳酒楼买了好酒好菜,请兄弟们用。”   “先生,我们毕竟是在敌境,还是小心些好。”   说话的是林子布在太原的眼线,也姓王,名叫王成业。   王成业自称是太原王氏之后,祖上也是名门望族,其实穷得揭不开锅,因此到关中从军,随刘黑马在渭水一战中被俘,归降后被林子挑选为细作,今已潜回太原两年。   相比于王荛的放肆,王成业显得沉稳得多,很担心因为长安派了这样招摇的人物来,把这个他好不容易设下的据点暴露了。   “不必忧虑,将酒菜摆上。”   王荛则是从容洒脱,安抚众人坐下。   “出门做事,像你这般一天到晚忧这忧那,反而容易漏馅。须将此处当作自家宅院,才不至于让人看出端倪……这晋阳楼的月饼不如我在郝府拿的那块,早知多拿几块给你们。”   王成业是林子亲自培养的细作,被王荛这般一教,一时无话可说。   但他终究是谨慎惯了,没过多久又问道:“燕京派人来了,方才有数十骑入城,俱是精兵。先生要小心。”   王荛正在剥螃蟹,动作文雅,胸有成竹地笑了笑。   “我知道,来的是张九与郝七这两条乖狗。”   “先生认为他们不足为惧?”   “不。”王荛虽不愿,但也不得不承认道:“世侯子弟中,他们是最出色的那几个。”   当年王文统定立国制,王荛作为宰相之子在燕京也没压张弘范与郝天挺的风头。   话虽如此,他还是不慌不忙地拿起小圆锤对着蟹壳轻敲。   “但无妨,张弘范来得正好,正可吓得郝天益答应我的要求。这便叫……借力打力。”   ……   夜幕降下,郝府中秋宴到一半,张弘范起身。   “多谢郝兄款待,路途疲乏,我先去歇了。”   郝天益还待再客气两句。   郝天挺已起身,笑道:“我送仲畴兄。”   “请。”   郝天挺遂引着张弘范,以及毛居节等人往客院行去。   待进了张弘范所住的客房,郝天挺看着毛居节往另一间客房而去了,方才道:“仲畴兄的五舅来太原做什么?”   “家里有人是烧瓷的,五舅出面来谈桩生意。”   “仲畴兄没说实话。”郝天挺笑道:“岂是烧瓷这般简单?定窑瓷器享名已久,值得毛先生亲自来谈,这是大生意啊。”   张弘范摆摆手,随口叹道:“没落了,定窑没落了。”   郝天挺叹息了一声,脸上笑意消逝,道:“我查了,大哥竟真与李瑕的使者有所接触,就在今日,才刚见了一人。”   “这么快便查到了?”   “三哥身边一个亲随看到了,说是,来人趾高气昂仿佛公鸡,偏生得一张大嘴似要吃人。”   “王荛?”张弘范大奇,“怎会是他?”   “有何不妥?”   “太招摇了,中原认得王荛的人太多,李瑕怎会派他前来?”   郝天挺笑了笑,道:“也就是他,一过黄河便能引得各家齐注目山西,不是吗?”   “查一查吧,看他在城中何处活动……”   ……   郝天挺再回到主院,执酒敬了郝天益一杯,道:“我想与几位兄长好好聊聊。”   “好。”   宴席被撤下,家眷们亦退了下去。   对于郝家几个兄弟们而言,今日最关心的还是郝天挺带回来的圣谕。中秋佳节,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能把心思放在团圆宴上。   嘱咐手下来守卫,郝天挺踱了几步,先开了口。   “大哥今日见了李瑕派来的人,是吗?”   “你……”   “大哥莫虑,都是自家兄弟,我回来是来帮大哥的。”郝天挺问道:“李瑕想让大哥做什么?”   郝天益还未回答,郝天举已道:“李瑕让大哥与他通商,再叫大哥拥兵自重。你回来之前我们正在商议此事。”   “拥兵自重?李瑕怕是想害郝家。”   郝天挺这句话并未说全,若还有半句,或该是“李瑕放大哥回来害郝家”。   几个兄弟立即你一言、我一语,表明了立场。   “通商?李瑕毫无信用,拉拢杨大渊不成,便行暗杀,安可信他?”   “好在七郎回府了,劝劝大哥吧,与李瑕暗中联络简直与虎谋皮。”   郝天益道:“我与你们说过,杨大渊并非李瑕所杀,当时我……”   “看,大哥糊涂了。”   “当时我亲眼所见。”郝天益道:“杨大渊……”   “大哥,别说了。”郝天举道,“我们知道你想联络李瑕、拥兵自重。可李璮的后果你也看到了,前车之鉴啊。”   “大哥不至于学李璮。”郝天挺道:“想必只是还想维持原本的样子?”   “是。”郝天益道:“我只想保全父亲留下的基业。”   这句话没错,本以为诸兄弟会全力支持。   但没想到,郝天挺却摇了摇头,叹道:“陛下优容大哥,大哥便更该知道分寸才是。不如请大哥上表,自请军民分治,如何?”   “军民分治?”郝天益稳住心神,道:“七郎你在说什么?”   “中原已行汉法。”郝天挺道:“中统元年五月,陛下设十路宣抚司,大哥以为何意?”   “何意?意在监视诸万户!”   “不错,当时陛下虽无废世侯置守之计划,却已有压制世侯之意。”郝天挺道:“平定李璮之乱,严忠济有功,却以‘裘马相尚,宴饮无度’为由,由严忠范代之。”   郝天益咽了咽口水。   郝天挺走到堂中,看向他的兄长们,继续说起来。   “军民分治,政官、军官不相统摄;罢诸侯世袭,行迁转法;易将,使将不专兵;选怯薛监视汉军万户……我今日自开平来,不妨明明白白告诉兄长们,陛下已开始收世侯之权。”   除了郝天益脸色难看,众人却并不意外。   “但这是坏事吗?”郝天挺道:“父辈于兵戈之间为国扩土,不就是要我辈牧守天下?由乱入治,兄长们俱为国之重臣,陛下岂有薄了封赏?”   一番话,堂上众人纷纷点头不已。   郝天挺又道:“我来,给兄长们带了好消息。半个月后,陛下便要召告天下,改国号,建大元……追赠父亲太保、仪同三司、冀国公,赐谥号‘忠定’。”   “陛下真是恩泽深厚。”   “还有诏谕给到三哥,请三哥中秋过后即往开平承旨,任燕京路总管……不,不是燕京,是大都路总管兼府尹,三哥将成为大元首任京兆尹。”   “大都?”   “不错,陛下改国号之后,将改开平为上都,定燕京为大都。”   话音未落,郝天举大喜。   “臣谢陛下隆恩!”   “……”   堂上嗡嗡嗡一片,郝天益却觉什么也听不清。   直到郝天挺又唤了两遍。   “大哥,你自上表请求军民分治,往后只管民政,不再统摄兵事,从此安安心心继续任太原总管,可好?”   郝天益想拒绝。   他与郝天举、郝天挺不同,他被李瑕俘虏过,注定得不到信任。   只有实力才能让他安心。   但想开口与几个弟弟解释的一瞬间,他却觉背上一片寒凉。   环顾大堂,他忽然发现,没有一个人站在他这边。   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他几个弟弟的所思所想,与他完全不同。   他想要保全住父亲留下的世侯之位,那是因为这位置终究是他的,往后传下去在这太原路当土皇帝的还是他的儿子。   愤声厉吼地骂当文官不好,可于他几个弟弟们而言,当文官却太好了。   比郝仲威战死沙场的结果要好,也好过在家中辅佐长房。   燕京府尹比不了他郝天益的世袭万户,但对郝天举来说确实是高官显要。   至少,郝天益没办法给出这样的官职。   他们当然坚信杨大渊就是李瑕杀的,并非他们傻,而是利益如此。   以前,大蒙古国在不停地向外扩张,将门子弟只要立下军功,根本不愁封赏。   戛然而止了,当蒙哥大汗身死于钓鱼城,反过来是李瑕在侵噬大蒙古国的疆域。   当时所有人都没意识到,以为这只是暂时的,以为卷土重来就好。   韩城一战,黄河水轰然袭卷而来,也像是一盆冷水泼在众人脸上。   一旦扩张停止,还拿哪什么封赏?   世侯子弟该与谁去争?   只能来瓜分他这样原有的、犯了错的得利者…… #第八百五十五章 甜枣   长安。   秦王府这个中秋很热闹,不仅是李墉、李昭成携家带口地到府上来,还有韩承绪一家也带着元严一起来过了中秋。   李瑕平时虽忙,性格也有些疏离,但心底其实很享受这种与家人相处的时光。   但等到家宴结束,亲戚离开。妻妾们闹着要赏月时,他却还有几封公文没看完。   只好在月下支了张桌子,点上火烛,继续挑灯夜读。   这等辛勤务事的模样却惹得张文静揶揄了两句。   “良辰美景,可惜秦王殿下还要埋首案牍。”   “可怜我就快来帮我看看这个吧,竟还有好些字不认得。”   “哼,才不帮你。”   话虽这般说,张文静还是笑意盈盈地在李瑕旁边坐下,看了一眼正在忙着打点家事的高明月几人,附在他耳边小声问道:“你下午去了何处啊?”   香气在鼻间萦绕,那话里却分明带着些审问的意味。   李瑕很淡定,道:“见了个朋友。”   “怎么不请回家来?”   “身份不方便。”   “哦?”张文静眨了眨眼。   “身份隐密,不太好说。”   李瑕并不多作解释,趁旁人没注意,亲了张文静一下,这话题便这般过去。   张文静遂帮忙看起公文来。   她其实有觉得秦王府中妾室太少,毕竟从小长在高门大户,所接触的各家都是妻妾如云,她也打算让李瑕纳更多妾室。   但另一方面,知他去见了外室,她免不了又有些小小的吃味。   总之这般问上两句,勉强也算是敲打过他了。   稳固了作为侧王妃的威严。   李瑕转过头,道:“这两封折子行文实在过于晦涩,且涉及长安水利。我准备明日议事便作出要求,往后这种文书该有个图表才行。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不太妥当。”张文静低声道:“看得出这位先生精通水利,但显然对北方地理不是很熟悉。”   “嗯,他刚来不久。你怎看出来的?”   “南北治水是不同的嘛。”   张文静是真懂营建以及水利之事,提笔便将几处地方圈出来,又道:“看这里……堤坝的工期便不准确,因南北汛期不一样,所谓上七下八,明年七月前此堤若不完工,是漫田的……”   又商议了一会,李瑕不由夸了张文静几句,惹得她有些得意。   “厉害吧?当年父亲重建保州城,建得就很好,遗山先生还作了一篇《顺天府营建记》,洋洋洒洒两千言都是夸他呢。其实父亲不仅是打仗厉害,还精于营建,哦,五舅也是。要是他们都能帮你就好了。”   其实平时还好,今日正赶到中秋,又看着巧儿一家团圆,张文静难免有些想家。   李瑕知道这些,伸手将她揽进怀里。   张文静贴着李瑕的脸,不由笑了笑,抬起手来,漂亮的手指在李瑕下巴上轻轻划着,道:“等到你要扩建长安城的时候,也许能让父亲帮你营建吧?”   “来得及,要有钱粮筑城还得等上几年。”李瑕道,“以后也未必定都长安吧。”   “那希望以后父亲能为你主持修筑一个恢弘的大都城……”   李瑕拥着张文静,轻轻拍着她的手。   他却知她这个愿望是很难实现的。   以张柔的年岁,以眼下的形势,怎么看都是等不到那天。   ……   中秋月圆。   保州张家,一场家宴结束之后,张柔与张弘略对坐饮酒,才刚刚谈起京中形势。   昨夜到现在,父子谈得更多的一直是想往西南扩张的生意,于北面之事反而不太关心。   想必提起来,无非又是忽必烈收世侯之权的各种手段,张柔不太爱听。   “大都?”   “是,陛下同意改燕京为大都。毕竟要统治中原,燕京的位置更为适合。”   “打一大棒给一颗甜枣,诸公们该会很高兴。”   “若没有李瑕,想必陛下集权于中枢之事会更加顺利,或许这颗甜枣不会这么快便给。”   张柔叹息,喃喃道:“想了一辈子恢复汉制,彼时却未想过恢复汉制第一桩,便是夺世侯之权。”   张弘略道:“孩儿说句心里话……虽然如此,大元依旧是比历代都宽待臣下。依陛下的做法,哪怕军民分管,允许大量的官僚世家存在,依旧是其它君王不可能承诺的。”   “为父明白。陛下当然还是宽厚的,收世侯之权对于不少世侯子弟而言比原来更为有利了。唯有些……不受信任之人,会很危险。”   “请父亲放心。”   张柔摆了摆手,懒得再谈这些,问了一桩他感兴趣之事。   “燕京残破,水源不足,怕是不宜为都城吧?”   “是,孩儿离开开平时,听说陛下已命聪书记开始规划,将召回郭氏兄弟北归负责水利规划。”   “想起了当年营建保州城之时啊。”张柔闭上眼,缓缓拍着膝盖,道:“当年说‘誓不滥杀’是真心的,一生戎马,反倒觉得在废墟里建起新城更有趣些……”   ……   “陛下改国号之后,将加任父亲判行工部事,主持大都的城建。”   太原郝家别院中,张弘范正与毛居节对坐而谈,又道:“六哥也会加任为筑宫城总管,辅佐父亲。”   “为何?”毛居节下意识便问了一句,之后改口问道:“这是何意?”   张弘范道:“父亲擅于营建之事,也喜欢做这些,五舅你也一样。不是吗?”   毛居节抚着长须,淡淡道:“哪有甚喜欢做这些,不过是当年得操这份心而已。”   “那就请五舅回保州,告诉父亲、六哥,别再与李瑕联络了。安心到大都主持筑城事宜,可好?”   “九郎在说什么?”   “陛下既往不咎了。”张弘范闭上眼,缓缓道:“这也是最后一次。”   毛居节笑了笑,道:“我竟听不懂九郎所言。”   “我知道五舅此来太原是为了何事,这般说吧,王荛就在太原,我很快便会拿下他。”   毛居节脸色有些僵住,但还在掩饰神色。   张弘范则继续道:“郝天益确是李瑕放回来的不假。但我之所以来,便是为了制住他。我只领了不到一百怯薛。足矣,因为郝家已不受郝天益掌控了。”   “呵呵,我哪管郝家如何。”   “总之,父亲想通过山西与李瑕联络,我已拦下了。”张弘范自说自话,喃喃道:“你们可能会骂我……自幼你们便教我凡事先保张家之利益,然而国事至此,大元初立,将一统天下重建盛世,一家一姓之利不可与国家之利相悖。”   毛居节不再否认。既然张弘范已全都知道了,再装聋作哑也无意义。   “九郎就没想过,陛下将姐夫召至大都,或会害了姐夫?”   “不会。”张弘范道:“首先,五舅你要明白,想害父亲的人是李瑕。他拐走大姐儿,一直在试图离间父亲与陛下。而陛下已做到了足够的宽仁,五舅你好好想想,历代君王,有几人能容忍重臣嫁女于敌?更不用说张五郎也投了敌。”   毛居节不知如何回答。   张弘范又道:“陛下也不会害父亲,因为我还在。”   “韩城一败,陛下就信任你吗?”   “我已得到了陛下的信任,故而父亲得以行工部。”张弘范道:“这是对大元、对张家都好的结果,五舅歇一夜,明日便回去吧。”   话说到这里,毛居节已无可奈何。   他没想到这次来太原,竟是这般轻易便无功而返,但也只能点点头,叹道:“我明日便回去便是。”   “多谢五舅,代问父亲安好。”   张弘范长舒一口气,走出客院。   他在院门口站了一会,显得愈发沉稳自信。   自李璮之乱后,忽必烈大举夺世侯之权,只有三家所受影响最小。   真定史家、藁城董家,以及他顺天张家。   史天泽、董文炳一向都最受忽必烈信任,能有这结果实属正常。   张家却与李瑕关系匪浅,最受猜忌。也能够得到优容对待,一是实力,二是声望,三就是他张弘范得到的信任了。   现今金虎符愈发显得珍贵,比如郝天益的那枚就必将被收回。   唯有年纪轻轻的张弘范,犹佩金虎符、任顺天路管民总管、汉军都元帅。   大元立国,君恩深重……   脑子里想着这些,站了许久,只见郝天挺不急不缓地过来。   “仲畴兄怎在此相候?”   “想些事情。”张弘范问道:“如何了?”   “大哥服软了,会上表主动请求军民分治,并答应助我们拿下王荛。”   “太原的兵力呢?”   “三哥已完全掌控了。”   张弘范偶然间又浮过那个念头,李瑕是派不出相貌平实又有口才的间谍了吗?非派王荛这样扎眼的人物过来……   但局面已稳,显然不会有太大变故了,他还是点了点头。   “让你大哥约见王荛吧……” #第八百五十六章 改换门庭   在郝天益表态愿上表请自裁兵权之后,他的诸位兄弟方才满意地离开。   中秋之夜还未过去,但众叛亲离的感觉在心头挥之不去,倒不必再过中秋了。   往书房走去的这一路上,他有种茕茕孑立之感……   忽必烈削世侯之权,对别的中原世侯而言,虽然损失了些权柄,却还是尊荣无比的高官门阀。   蒙古人治理地方之宽,依旧是历代少有的。   如果,郝天益没有被李瑕俘虏过再放回来,他也能乐呵呵地接受从太原路“军民总管”变为“管民总管”。   子孙虽不能世袭兵权,但送质子入朝也很容易成为中枢高官,郝家依旧显赫,且能显赫得更长远。   可问题就在于,没有如果。   只有他不一样了,只有他早晚还是要被清算。   “其实我也想如你们所言,平平稳稳当个太原路管民总管,太原府尹也好。但我和你们一样吗?呵。”   “你们在大元还能当高官世族,只有我失去兵权,连活着都难。”   回到书房,郝天益从书柜中拿出那张誊抄好的《答苏武书》,随手放在烛火上点了。   当初就不该就俘。   就俘后就不该回来……   青烟腾起,他脑中忽然浮起李瑕与张珏相处时的画面。   “李瑕?”   郝天益喃喃着这名字。   若换作去年这个时候,他无比鄙夷李瑕,没有一丝可能想要投靠李瑕。   当时他看李瑕,是太原路的土皇帝在看宋廷的一条狗。   唯到了今日,他忽然觉得……到了李瑕治下,哪怕只据蜀而守,能当一个普通的开国功臣,至少比往后被清算更好。   “呵,好笑。”   人性如此。能当世侯,想都不会想要改换门庭;能在蒙元当高官门阀,依旧不会起叛投的心思。   甚至,同样是当普通官吏,还会有人觉得蒙古治下对官员更宽仁。   但只要处境再差一些,一旦沦落到朝不保夕的地步,如郝天益这般,他忽然就觉得李瑕显露出了威加四海的明君气质。   一念至此,都不用人劝,只要立场一变,郝天益忽有了改换门庭的念头。   他很快兴奋起来,脑子里很活跃。   又想到要把妻子儿女一起带走,可那三十余个妾室却不好安排,真要抛弃她们不成?   还有家产万贯与良田万顷,怕是带不走……   因此又有些迟疑。   往后若能继续效忠大元,这半个太原城至少还都是他的财产,到了李瑕那却只能过清贫日子。   能不叛投还是不愿叛投的。   可惜忽必烈已然见疑。   一会这样,一会那样,郝天益看起来很优柔寡断。   但若换作旁人,这种时候哪有什么理智?有几人舍得抛弃两辈人挣下的荣华富贵,重头再来?   只怕绝大多数人的选择还是跪在忽必烈面前、恳请他继续信任。   优柔寡断的郝天益心里反复斗争之后,咬牙做出了决定,其实已超出正常人的反应。便连那几个最了解他的弟弟,怕也不觉得他真能抛得下太原。   也许忽必烈若再给他些时间想想会有不同,也许真正促他下定决心的,反而是他那几个弟弟。   “父亲年幼被掳掠,不得已而附蒙。今汉道已昌,该拨乱反正了。我汉家大好男儿,岂可再屈身侍于胡虏?!”   ……   下了决心,便是考虑具体如何做了。   郝天益铺开太原城的地图,才开始思量,眼神忽然凝滞住。   灭金以来,山西已成蒙古腹地,三十年来未有战乱。   太原路名义上养兵两万,其实只有不到八千人,作为应付大汗征召之用。   其中千余最精锐的兵马已随他到延安,被李瑕俘虏了;韩城一战,随郝仲威损失了五千人,残部被史天泽收拢。   剩下的兵马,郝天益不确定自己能否指挥得动。   之前他一直觉得自己很勇猛,不坠父亲的赫赫威名。   可仔细一想,平生除了些顺风顺水的小仗,唯一的成名之战……便是在延安被俘了。   还有多少将士愿意追随这样一位败军之将?   哪怕余下的不到两千人真愿意叛乱,可太原离关中一千里,中间全是大大小小的世侯,根本不可能得到李瑕的兵力支援。   守城守不住,一路杀到关中更不可能。   事实上,太原的兵马根本就不可能愿意抛妻弃子、背井离乡追随他去投奔李瑕。   郝天益知道,但凡与任何一个将领透了口风,极可能下一刻便迎来背叛。   脖颈一凉,他仿佛看到自己的头颅被砍下来,身后有心腹将领冷笑道:“我为何要随你离开太原……”   再加上现在城内还有张弘范,以及数十名怯薛军。   张弘范兵力虽少,但郝天益有自知之明,他根本没有与张弘范作战的能力。   连胆气都没了。   那与其带兵突围,还不如悄然逃脱。   “我真是个废物。”到最后,郝天益这般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   八月十六。   日上三竿之时王荛犹在酣然高卧,直到被王成业推醒。   “先生,郝天益在总管府后门挂了五个灯笼,约先生明日相见。”   王荛不急着回答,先是好好整理了他的头发,特意将两边留出一络,方才问道:“你打探总管府时没被人跟着吧?”   “没有,我雇了城内的泼皮在隔街的茶楼上望着,确定他身后没有尾巴了才见的他。”   “杀了?”   “没有。”王成业道:“司使教过,杀人看似简单,却容易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你就没有自己的思考吗?”   王荛对着铜镜整理着仪容,漫不经心又道:“杀人是容易引起他们注意。可问题是,燕京的两条乖狗就是来捉我们的,还管这些?”   “需要我再去把那泼皮杀了吗?”王成业问道。   “没必要再找过去。”王荛道:“郝天益被两条乖狗控制了,这是在引我过去。”   “是否马上转移?”   “急什么?”   王荛洗了脸,整理了袖子,推开屋门,迎着阳光笑了笑。   “天气真好。”他看向站在院中的马琰,问道:“早饭可吃了?”   “吃咧,我往年一天吃两顿,进了军情司一天吃三顿。”   王荛嫌弃地摇了摇头,道:“你别说话了,两天闷出一句,开口就自报‘衙门’,呵,这也能当细作。”   俞德宸走上前来,手里提着一个篮子,看向王荛,脸上的表情有些无奈。   “你在晋阳楼定的早点到了。”   “一起吃?”   “不了。”   王荛淡淡一笑,也不接俞德宸手里的篮子,径直从里面拿出一块月饼,掰开。   连着掰了三块,他从中拿出一张纸条,扫了一眼,脸上满是自信的笑容。   “看,我说过,来了两条狗,会逼反郝天益……”   王成业、马琰、俞德宸俱是惊讶,终于有些佩服起王荛来。   “这是?他约先生见面共商归附之事?”   王成业接过纸条,沉思着。   他是谨慎惯了的人,又问道:“郝天益怎会这般递信给先生?”   王荛摆了摆手,嘴角似乎都咧到了耳朵边,语气却愈发云淡风轻。   “我多留了几个让他联络我的办法,如此而已。”   “先生高才,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自是让他调动心腹,先杀掉张弘范、郝天挺,再控制郝家诸子,掌握太原。”王荛道:“太原一堵,山西以南诸世侯便与燕京断了联络。我即可联络阿合马,告知他山西世侯皆与我们合作,逼得阿合马就范。如此,再请秦王配合,蚕食山西……”   王成业听得有些发懵,却是问道:“可关键是,郝天益能做到吗?”   “我管他怎么做。”王荛轻呵一声。   他是谋士说客纵横家,搅动局势至此便是他的才能所在。   其余事,他不管。   带兵打仗不会,对太原又不了解,且身边一共就这几个人,想管也管不了。   “郝和尚拔都死了十一年,郝天益任太原路军民总管也十一年,若连两条狗都杀不掉,还要这废物做什么?不如打包行李回长安罢了。”   王荛这般嘟囔着,又往屋中走去。   “我去乔装改扮,见见郝天益。”   ……   院内,王成业与俞德宸对视一眼,低声道:“我怎觉得,怕是要栽跟头?”   俞德宸也不惊讶,还是波澜不惊的样子,问道:“林司使给你的锦囊看了吗?”   “没有。”   “他说觉得危险了就看。”   俞德宸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马琰、王成业,又道:“我们才是军情司。”   马琰却指向他手里的篮子。   “这早点他不吃,能给我吗?” #第八百五十七章 狍子   中秋休沐之后,长安官员们再次忙碌起来。   晌午,秦王府议事方歇,李瑕已领着一队护卫驱马行至渭河码头。   之后,一艘江船顺渭水而下,在夜里抵达潼关。   刘元振打着灯笼迎了李瑕进了关城,一边说着话,一边径直向东城的戍楼行去。   “王上竟还亲自来了,若是长安官员挑不出能担事的,臣愿多担些担子。”   “要担的事太多,人才总归是不足。基业初创,我总不能歇了。”   “说来也怪,宋国冗官,王上却少人才。”刘元振有感而发道,“因为江南士大夫惯喜欢挂个虚职,辞官、归家、养望,荣华富贵俱是在家乡养出来的。王上创业,要的却是能做实事的人才,自是不足。”   他向来也是个好聊天的,李瑕若搭理他,能顺着滔滔不绝许久。   “说正事吧。”   “是。兵事与防务我皆已交给茅乙儿处置,这半年我主要是与河南打交道。”   “如何?”   “忽必烈对我们防范很严啊。因王上擅用谍探,甚至还影响了黄河之战,不由得他不警惕。河南是转迁之法施行得最厉害的地方。如今史天泽已被调回燕京任相,河南经略使改为董文炳接任,但不少地方都以色目人、蒙人监视汉军万户,蒙人直接坐镇地方的虽有,但不多,比起汉军将领,忽必烈的蒙古将领还是少的……”   李瑕问道:“草原上的情报有吗?”   刘元振摇头道:“没有,或是战况还没传到中原,或是忽必烈对我们谍探的防范起效,我们未能打探到。另外,虽不太可能,但我还是想说,也许是忽必烈大败了,因此封锁了消息。”   李瑕终于还是因他的风趣稍笑了笑。   “你若是对阿里不哥还抱着这种希望,怕是要失望了。”   刘元振道:“着实让人失望。阿里不哥从来都不是实力不行,是人不行。”   “看和谁比……”   两个聊着这些,已登上了戍楼最高处,有士卒递来了望筒。   李瑕接过,向东面望去,隐隐地已能望到火光。   许久,有人先赶到潼关关城前,被吊篮吊上城头。   李瑕并不表明身份,只看着刘元振与对方接洽。   “林子呢?”   “司使还在后面与董先生安排货物。这是货单,请大将军过目。”   “……”   刘元振与王荛相像,都好高谈阔论,却也有不同。王荛是好以言语打动人,语言是他搬弄是非的利器;刘元振好谈论只是因为热情、喜欢聊天,他其实还能做实事的人。   这半年在潼关,不声不响,他还是做出了实事。   今夜便是他给李瑕检验第一个成果的时候。   很快,刘元振已将货单递给李瑕。   “今夜是第一批货,由钧州铁坊运来铁器与煤炭各一万斤。”   “交易时小心些,切勿让蒙人细作混入潼关。”   “王上放心……”   钧州铁坊还是因阿合马而成为如今河南最大的冶铁地,阿合马曾清查出三千户隐匿户籍的百姓,驱他们炼铁。   李瑕一度也曾攻占过钧州。   那还是去年四月,他奇袭南阳之时。   “有多少货都没关系,重要的是这走私的生意打开。”   “是。这事便像是勾搭小娘子。”刘元振很明白李瑕的意思,“大户人家的小娘子虽不打算改嫁,需登堂入室几次,待到被她夫家发现,她不想改嫁也难。”   “不太恰当的比喻,但大概便是如此,眼下最关键便是莫让忽必烈发现了。”   “是,我们做得非常隐匿。”   随着刘元振这句话,潼关外有几点火光暗了下去。   仿佛关中与河南之间小小的走私生意又藏进了黑暗之中。   ……   太原总管府。   “大哥昨夜至今日,一共派遣了十多个仆役出门,我问过,他们所去的地方都列在这里。”   “多谢三哥了。”   郝天挺接过那张纸看了,只见密密麻麻有三十多个地点,大部分是郝天益派仆役去送中秋礼物的人家。   他接连问了几次,郝天举都已派人去悄悄打探过。   “我记得这晋阳酒楼,是大哥一个宠妾的兄弟开的吧?”   “确实是,且去晋阳酒楼的潘六,也是大哥最信得过的心腹,他到了酒楼之后,安排酒楼伙计制作月饼,又给蒙古奥鲁官的几个下属送了月饼。”   “三哥可曾问过酒楼里有无小厮见过王荛?”   “正在查,想必一会便会有结果……”   郝天挺虽年纪最小,在几个兄长面前说话却最有份量。   因为他是皇长子宿卫,是与大元皇储最亲近的人之一,往后注定要权柄通天。   反而太原家中,家主被俘,兵力几乎折损殆尽,余下一点势力,还有五个兄弟抢着分。   郝天举等人很清楚,郝天挺才会是他们往后的靠山。   过了一会,有仆役过来禀报,果然查到了王荛的行迹。   “小人拿画像问了晋阳楼的小厮,确是见过这人,中秋节前日到店里买了酒菜带走。”   “他住在何处?”   “该是延寿寺以西。”   “延寿寺……”   郝天挺略略沉吟,核对着潘六遣人送月饼的几户人家住址,在其中一处点了点,语气笃定。   “王荛就藏在杏花巷。”   在他看来,王荛就是只傻狍子,惯会夸夸其谈,其实目中无人、眼高手低。   一出手也就找到了。   郝天举道:“我派人去拿下!”   “不必。”郝天挺道:“请仲畴兄过来吧。”   “去请张帅过来。”   郝天挺能唤张弘范“仲畴兄”,郝天举等人却不敢,他们还认为大哥郝天益也没这个资格了。   人生在世,看实力、看成败。他们的大哥输光了兵权,畏死就俘,连名节也输光了,真没资格端着架子,该放下身段乞求保全才是。   “也把大哥请过来如何?”郝天挺又道:“大哥这边答应帮我们揪出王荛。那边却背着我们偷偷与王荛联络,有些说不过去吧?”   “我去吧。”郝六郎郝天麟起身。   郝天举看着这一幕,沉吟片刻,道:“无论如何,毕竟是大哥,替他遮掩下来吧?”   “三哥是怕大哥连累了你大都路总管不成?”   这次则是郝五郎郝天泽显得成为气愤,道:“还遮掩什么?欺君不成?大哥怕是连太原路管民总管都不想要了。”   郝天挺听了,不由暗自摇头,心想还是张九郎说得对,人须往高处走,往中枢朝堂上放眼天下大势,而不能局限在一家一户,尽顾些蝇头小利。   这般想着,再看家中几个兄长的嘴脸,郝天挺亦有些无奈起来。   争论声中,张弘范已经到了。   郝天泽连忙停下抱怨,道:“张帅来了,王荛不过是个该陪他父杀头的货,竟还烦扰张帅陪七郎走一趟。”   “王牧樵除了好以言语动人,无旁的能耐。但他投奔了李瑕,不易对付……”   张弘范话音刚落。却见去请郝天益的郝六郎匆匆赶来,脸色难看。   “张帅也在。”   “六哥有事就说吧,仲畴兄是自己人。”   “是。”郝天麟犹豫了片刻,还是道:“大哥不见了。”   “去哪了?”   “是不见了,带着三个侄子……不见了。”   众人愕然。   郝天挺亦是愣了好一会,之后摇头不已。   他对郝天益太失望了。   打仗时迷了路,兵败束手就擒,归来后不以为耻反欲拥兵自重,现在甚至叛敌潜逃,且还连妻妾都不要了。   真能狠得下心。   十六岁的年轻人理解不了他大哥这样无能、懦弱、失败、毫无担当的人生。   换作是他,只会轰轰烈烈战死在战场上。   郝天挺从小不是在忻州求学就是在燕京为质,与郝天益感情并不深。   但此时他还是第一时间向张弘范道:“仲畴兄,还请留我大哥一条性命……以免教旁人以为是陛下容不得他,便是要处置,押回大都当众审明才是。”   “我明白。”   ……   张弘范动作很快,一方面让郝家兄弟控制太原城,封锁各条道路,另一方面亲自组织人手包围了杏花巷王荛的据点。   “报大帅,已团团包围,并未见有人出去。”   “搜,尽量留活口。”   怯薛军与太原汉军迅速冲入院中。   脚步声阵阵,弓箭上弦的咯咯之声大作,士卒们提刀踹开一间间屋门。   “报,未发现宋人细作!”   张弘范眯了眯眼,心中暗叹了一句。   “太警觉了。”   以王荛那狂妄的性子显然做不到这般警觉。   问题是,当李瑕的间谍系统与他配合,需要时放他来蛊惑人心,危险时又能迅速撤离,便使得事情麻烦了很多……   不过张弘范也并不担心。   太原往关中有千余里路途,中间全是大大小小的山西世侯。王荛离开时并不像来时那般隐匿,不太可能逃得出山西。   他在各个屋中走了一圈,伸手摸了茶壶、火炉,很快有了判断。   “人还在城中,封锁太原城。”   ……   与此同时,太原城外三十余里。   王荛从昏迷中转醒过来,四下看了一眼,见这是个马车,车厢里竟还有郝天益及其三个儿子,不由大怒。   “你们做什么?带这个废物走?”   坐在一边的王成业答道:“先生醒了,还请小声些。”   “给我调头回去!郝天益,我们还没谈完,我要你调你的心腹……”   “先生,他做不到的。”王成业打断道。   “哈?你们军情司这是反了不成?”   王荛气得以手抚额,又指了指郝天益,摇头不已。   “知道这废物与我说甚吗?他连太原都掌控不住,连两条忽必烈的狗都杀不掉。我们带他走做什么?给我把他踢下去!”   “别喊了!”王成业终于低声叱喝道:“这里是军情司!”   “你敢吼我?”王荛愈怒。   王成业这次却是一改常态,拿出一面令牌在王荛眼前一晃。   “先生的差遣已完成了,接下来的事,军情司办。”   “我才是……”   “啪”的一声,王成业把手拍在王荛背后的厢壁,盯着王荛的眼,又郑重提醒了一句。   “先生似乎忘了自己是在为谁做事?王上可不是李璮那种志大才疏之辈。还有,先生有些脾性也该改改了,心比天高可做不成事情……” #第八百五十八章 小蚂蚁   王成业在被选拔到太原来之前,受过林子很长一段时间的训练。   有些话是林子用鞭子一鞭一鞭打进他脑子里的。   “身入敌境,周围所有人都是你们的敌人,这很危险,且危险永远不会过去,当你以为危险过去了,下一刻会是更危险的时候……”   军情司校场上,每当有人出现了一丝松懈,“啪”的一鞭子便抡下来,打得他皮开肉绽。   “若是你们在敌境犯了疏忽,现在已在被敌人严刑拷打,或死无葬身之地了。今日只挨我一鞭,谢天谢地吧。”   直到有人受不了到嚎啕大哭,林子才会淡淡说一句他的口头禅。   “打你们,因我也曾经经历过,我希望你们都能活着回来……”   当年不知这些话的深意,在太原潜藏两年,王成业才真正懂了林子。   他像是走在悬崖边上,害怕得几乎每天是站着睡觉,随时准备着逃命。   这次来了个王荛,给他带来了强烈的不安。   说实话,王成业忍王荛很久了。   王荛太高调了,一直在高谈阔论,像是恨不得整个太原城都能看到他的才华。   但王成业却认为,只有在一个地方能被满城人瞩目——等他们被拖到菜市口杀头之时。   好在林子是有数的,命俞德宸带来了一个锦囊,让王成业感到危险时就打开。   锦囊里一枚令牌,给王成业升了官职,还告诉他必要时要接手差事。   其实不叫接手,只是给王成业把事情点明白。   “军情司才是负责敌境的一切任务,王荛是我们借调来当说客的。当说客把局势搅到让你这个在太原的老人感到危险了,那他该做的就完全了,可以撤回来了。”   就是这么简单。   马琰再傻、俞德宸再嫩,林子也更信任他们,因为他们才是军情司属下,才是被遣派到太原与王成业接头的人。   当时马琰还在吃早饭,王成业看过锦囊,马上便有了决议。   他放弃太原城的据点,带人保护王荛去见郝天益。   会面确实很隐秘。   在太原城中一家青楼,有人隔着巷子挖了一条暗道与妓子偷情。也不知郝天益是怎知道的,利用了这条暗道。   王荛与郝天益谈的时候,王成业就守在外面,听到他们渐渐开始大声争吵。   “还有点自知之明没有?你是被我王放回来的,一桩事都做不成,要你有何用?”   “你懂太原在哪吗?!若太原与关中接壤,我举旗一呼,自有人响应。但太原地处蒙古势力中心,我怎么反?谁肯跟我反?!”   “我管你这些。走私你做不到,夺权的实力也无,当我千里迢迢过来是来接你走的?”   “我若真有你说的那种实力,忽必烈都不敢动我,我又何必叛逃?!恰是因为我战场上尽心竭力,处处掣肘,才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那你就当鱼肉吧,休将我当作菩萨。”   “王牧樵,我真瞧不起你。你还是和当年辅佐李璮时一样目空一切、自以为是。以为你们振臂一呼,全天下人就活该听你的?只懂叫人给你主子当狗,却不看看能喂几斤肉。我告诉你,争天下就是喂狗。我连当狗的资格都没有了,忽必烈才要割我的肉喂别的狗,你却还想把我当狼用?李璮活该被千刀万剐,王文统活该被斩首示众,我看你也就是被他们砍头的命!”   “我去你娘的,你个废物在这等死吧,你个驱口生出的废物……”   王成业没想到这些高门子弟对骂起来也就这德性。   但想来也是,真论士族风范,早几百年都比不上他太原王家。   等手下人探到郝天益把三个儿子都带出来,又发现有人已开始暗中盘查太原城,王成业当即便警惕起来。   他径直踹门进去。   “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走?”王荛冷笑一声,道:“你不懂就休要聒噪……”   话音未落,王成业刀手一敲,已将王荛敲晕在地。   ……   “激将法可懂?我是在激郝天益,当时我已将他逼急了,他已开始大声咆哮。只要不给他留退路,他气急之下,只能跟忽必烈拼个鱼死网破……”   王荛醒后,冷静下来便与王成业下了马车,说起他被敲晕之前的许多想法。   “我知道郝天益实力有限,但他毕竟坐镇太原多年,千余兵力召不齐,上百人还是能做到的。让他们杀起来也好。明白吗?我们带一个废物回去没用。”   王成业确实不懂这些,但他有自己的做事的准则。   “有用没用,上面安排的任务既然已经做完了,剩下的便是由我来定,以保证安全为重,在此基础上扩大在太原的势力。与其把郝天益在太原的人情故旧一次毁个干净,不如留着徐图发展……”   “别给我说你们这些条例,听着烦。”   “我们就这几个人,先生能在敌境说服敌首,已经很了得,换成两条乖狗能在长安做到这一步吗……”   “闭嘴吧,我懒得听你拍马。”   王荛从来不是那种沉稳而循序渐进的性格,他喜欢轰轰烈烈,希望举世瞩目。   留在太原搅动局势这非常危险,王荛一直都知道。   他不在意危险,愿意拿自己的命以及军情司这些人的命去填。   像是在放火烧忽必烈的宅子,他也会在烈火中哈哈大笑,嘲笑忽必烈“你看背叛我父,我会搅动更多世侯背叛你……”   这才是王荛,他像火。   但王成业不同,王成业是个小人物而已,像只小蚂蚁。   他和中原各地许许多多留下姓名或没留下姓名的细作一样,只喜欢啃,只会一点点啃忽必烈宅子的根基。   慢吞吞的。   王荛看着就难受。   他想燃烧,想看忽必烈的宅子轰然倒塌。   “轰……”   但他这团火没能烧起来,像是跑来熏了一下木梁就要被灭掉,由小蚂蚁来啃。   “啊!”   他烦躁地用双手挠着头皮,喃喃道:“你这样让我很难受知道吗?”   王成业遂一脸诚真地问道:“先生若觉得难受,我可以再敲晕你……”   ……   “去你娘的军情司,你们完成了个鬼任务。”   王荛本以为自己是执棋人,拈着军情司这枚棋子肆意挥洒。   今夜却看出来了,他只是军情司借来的一张嘴,一枚棋。   没甚意趣。   再回到马车上,王荛也不多说,蒙上头就睡。   其实以马车的颠簸,他不可能睡得着。但在这颠簸之中还能高枕而卧,至少能显出他的名士风采。   至于同在车里的郝天益是否会给他一刀?王荛毫不担心。   经过了他这次前来的一番游说,郝天益已成为最忠于秦王的那一批人。若说这车厢里谁可能改投忽必烈,王成业的可能性还更高。   因为他王荛、郝天益,在蒙元已是千人嫌、万人厌。王成业却很有价值,若愿意归降蒙元,能带去许多情报。   马车在夜色中前行,郝天益开口道:“你不是与阿合马有所合作吗?我们可以……”   “没有。”王荛淡淡打断了郝天益的话。   过了一会,王荛又道:“你若能掌握太原,我先说服你,可以此再说服阿合马,至少能把山西的走私商路打通。”   “解州仪家的走私生意也是骗我的?”   “走私有,只是量没我说的那般大,也瞒着仪叔安。”   郝天益轻呵一声,道:“那看来,我才是你要牵的线头?”   “但你连太原路都掌握不住了,呵,废物。”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没用。”郝天益道:“你让我举旗一呼,军民云集,真不行。山西世侯不过是州县小官,没人会随我舍家舍业地卖命。但我……”   “那是能与你卖命的都死在黄河上了。”   “够了,嘲讽的话,我近来听得太多了。”   “因为我瞧不起你,你逃出来连妻妾都丢了,还配当男人吗?”   “我妻眷不会有事。”郝天益道:“我近来常读《答苏武书》,发现我不是李陵、蒙元也不是汉。蒙古人将女人看成财产,不会因此杀她们。胡人嘛……”   “几年前我便与你说了一万遍,你今天终于发现了。呵,可笑。”   “总之。我若不跑,我那几个弟弟会觉得我是累赘。但我若真逃了,他们不能拿我如何。回过头想想,反而会认为我是条退路。我退一步,对谁都好。”   “呵。”   王荛懒得多说,翻了个身。   郝天益转向王成业,道:“我经营多年,太原路的故人们虽不能随我抛家舍业。但我请他们偶尔帮些小忙,这点人情还是有的。我活着,对你们有用。”   “我知道。”   “今日你们舍了一个据点,来日,我可为你们再设十余点。”   “我知道。”王成业掀帘向外看了一眼,道:“到了安全之处,你把太原的情报给我。”   郝天益笑笑,道:“我不仅知道太原的情报,还知道草原的情报。”   王荛倏然坐起。   “你知道?”   “郝天挺能收买我的人,他身边却也有我的人。”郝天益道,“我想当秦王的开国功臣总得有点用。”   “哈拉和林如何了?”   “我为何要与你说?”郝天益反问道,“到了长安,我自会面禀秦王。”   他抛出这几句话,舒了一口气,疲倦地往车壁上一倚。   累了。   他能耐确实远不比郝天挺、范弘范这些能得忽必烈青睐有加的。不堪受辱,拼命求活,也只能挣扎出这点活路。   但终究是感到些许安稳了,能睡个好觉了。   ……   王成业出了车厢,坐在车辕上与马琰并肩而坐。   车厢里是蒙古宰相、元帅的儿子,虽然归附过来,始终还是与他们这些人不同。   他们这些在军情司卖命的,才是身世相近,相互关切。   “还好,我们听了恁的,恰能出城。但是我好担心道士,不知他咋样?”   “是啊,希望他没事……” #第八百五十九章 犰狳   一具尸体被搬到了太原总管府门前。   郝天挺执着火把,俯身看去,自语道:“少见这般平整的伤口,这人是个用剑的好手。”   他虽年少,不仅文武双全,还会些医术。因如今的中原士人没有宋人那么在意科举,活在战乱连绵的年头,讲究技多不压身。   “是个好手。”张弘范道:“我抵达杏花巷时,王荛或其属下才走不久,火炉尚是温的,派人去追,死了这个手下,却还让对方逃了。”   “说明王荛还在城中?”   张弘范点了点头,道:“不论是不是王荛,算是李瑕手下的能人。”   “也许是李瑕弟子,我听说他擅长剑术。”郝天挺道:“若有机会,能交手一番才好。”   他说罢,看向郝天举,问道:“三哥,你那边呢?”   城门是郝天举负责派人封锁的。   十一年来,蒙古大汗时有征召世侯兵力攻宋,以往多是郝天益、郝仲威领兵随征,郝天举也常年打点太原路之事。   中秋节那夜,郝天益被诸人所逼服,答应上表自请军民分治,便交出了金虎符。   当时郝天举便已在控制太原城,配合擒下王荛。   他很确定,王荛在太原城内。   “中秋夜里到现在,我都派人严密控制城门,而大哥是今日白天才去见王荛的,必然还在城中。”   郝天举说着,向张弘范一拱手,道:“张帅也辛苦了、毕竟张帅对太原还不熟悉,也不知哪些人有可能包庇对方。不如由我散出人手去搜捕。等有线索了再请张帅派人捉拿,如何?”   “暂时不要清理郝天益留下的将领,以免人心浮动。”   “是,张帅放心。”   “有劳了。”   张弘范点了点头,安排人收敛手下的尸体,将搜捕之事交给郝天举。   ……   这场搜捕持续到了次日。   太原城并不大,郝天举也有足够的掌控力,在最快的时间里就完成了对整座城池的筛查。   王荛特征明显,郝天益更是城中太多人都见过,且还带着其三个儿子。   然而,这样好找的几个目标,一遍筛查下来,竟是毫无线索。   郝天举不得不怀疑他们莫非是出城了。   “让张帅见笑了,或许是哪个大哥的旧部,将他们藏在什么密室当中,又恰好无人瞧见。”   “昨日有谁出城了吗?”张弘范问道。   “没有。”郝天举很笃定,道:“除了两名往开平的信使,就只有毛先生一行人出城。再无旁人。”   张弘范心念一动,不动声色道:“知道了,王荛必还在城内。我明日须往解州见阿合马,太原之事便请郝兄尽心。”   “份内之事,一定尽力。”   “对了,郝天益的金虎符……哦,我回程时再给我即可,我须带回开平交还陛下。”   郝天举有些为难,犹豫了一会,到最后还是低声道:“这个……被大哥拿回去了。”   这事他也有些想不通。   当时从郝天益手上拿到金虎符,他分明有留意着不再让兄长拿回去,都是贴身揣着,但不知怎地,还是丢了。   张弘范却没就责怪他,是道:“那就是尽快拿回来吧。”   ……   送了郝天举,张弘范独立在客院廊下,目泛沉思,偶尔还有些叹气。   许久,肩上被人轻轻一拍。   “仲畴兄在想什么?”郝天挺问道。   “在想……狍子竟这次懂得躲起来了。”   “老狍子死了,狍子也成了胆小的犰狳。”   犰狳胆小,有时自己能把自己吓死。   在他们眼里,李瑕的军情司探子们确实显得胆小如犰狳,比狍子难捉。   张弘范勉强笑笑,道:“搜捕王荛该外松内紧才是。陛下遣你我来,是为稳定太原形势,以免再造成类似杨大渊遇刺的局面。倒不是为了几只小鱼小虾。”   “不错。”郝天挺低声道:“出发前皇子便交代过,凡事以稳定人心为第一要务。”   提到皇长子真金,张弘范点了点头,与郝天挺更显亲近。   显然,两个年轻人在储位之事上已经走了很远。   这份默契心照不宣,张弘范道:“此来太原,我们是做给整个中原人看的。你我代表的是陛下对汉人的态度,有功则赏,有过则罚,赏罚必须分明,我们是陛下的尺。”   “仲畴兄放心,我虽年少,这些道理却清楚。我大哥既已被俘,李瑕还能将他放回来,可见早有异心,留不住也无妨。陛下遣你我来,目的在于不给李瑕以走私之利串联更多世侯的机会,我们已做到了。至于其它,马上便要改国号了,当以妥当为主……”   ……   燕京北郊,刘秉忠正站在一座小山丘上眺望地势。   他时年才四十七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   蒙古没有科举,用人全凭大汗心意,这造成了很多任人唯亲的情况,却也让很多人年纪轻轻就崭露头角,在壮年便位居高位。   刘秉忠十三岁为质子,十七岁即任官。以忽必烈潜邸旧臣的出身仕蒙三十余年,其忠心自是不必多说,促蒙古汉化的功劳亦是不必多说。   这日,史天泽刚到燕京,正与他并肩而立。   “终于到了这一步,马上便要建国号定大都。我等数十年努力一朝如愿,着实欣喜若狂。然而终有些不足。”刘秉忠道:“不像是水到渠成,倒像是被逼无奈。”   “是啊,北方战事未定,而南边又未能一举平定。此番诸多举动,仿佛是陛下害怕中原人心不稳,故意安抚。让人难免有些不足……”   两人谈话时并没有太多顾忌。   因为到他们这地步,已经不可能再背叛忽必烈了。   刘秉忠深受忽必烈的信重不提,大蒙古国走到今日这一步、成了大元,本就是出于他的规划、塑造。   他不仅是大元的臣子,他还是大元的一部分,同时也是他催生出大元。   史天泽则不同,心底或许是带着些不甘的。   作为一代北方豪强,他远比李全、李璮父子更有实力,未必没有过自立的想法。   但他太谨慎了,他大哥英年早逝,大意死于武仙之手,把史家的重担交到他头上,这铸成了他谨小慎微的性子。   最好的时机一直没出现,史天泽终于还是斩李璮于济南城,放弃了自立一途。   他近年来虽几次败于李瑕之手,但厉害之处在于,他往往是败而不丧师。   打个比方,史天泽每次都是出七分力对付李瑕出的十分力,留有三分力来保全实力。   这是他在政治上的智慧。   因此忽必烈也给了他足够的尊荣。   要说心中还有何不足?史天泽思来想去,自答了一句。   “若黄河一战再多些时间,容我平定李瑕,倒可称得上完满。改国号,定都城,之后便是立太子,大元很快便能如辽、金一般承继汉法,且还是一统天下。”   刘秉忠却是道:“凡事有好有坏,或许恰是因这李瑕,才促陛下有了决意。”   “那到未必。”史天泽不置可否。   “说到李瑕……中原虽人心浮动,实则真正心思难定的也只有那几人,郝天益、张柔。这次出了杨大渊一事。李瑕刻意将郝天放回来,心怀叵测啊,旁人只道他想向山西渗透,我却认为,他怕是为了保州张柔。史公如何看待?”   “李瑕若想与张柔联络,无非两条路,河南或山西。河南那边,董文炳、阿里海牙等人都是忠心耿耿,能力出众;此番陛下既已派人往山西,想必亦能稳住局势。正是挫败了李瑕的阴谋。何况,陛下已下旨,招张柔领工部不是吗?”   “防住了这次,却不知下次又如何?”   史天泽有些疑惑,问道:“聪书记今日想说何事?”   “陛下不久前问我,李瑕每以间谍细作滋扰中原,如何应付。”刘秉忠道:“我回禀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史天泽神色一动,若有所思,问道:“我们也要设一个打探情报的衙门?此事,蒙古或色目人只怕是做不来吧?”   “是啊。”   刘秉忠感慨着,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精制的望筒,继续观测着地势。   史天泽又问道:“陛下能答应吗?”   他马上就想到,若真有一个汉人情报机构……如今是为了对付李瑕。而往后,怕是还会造成更深远的影响。   势必将改变汉人在大元朝的地位。   “陛下还在考虑。”刘秉忠道:“我与陛下说,我是一个文臣,具体组织此事的人选,该问问史公。”   史天泽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他已被刘秉忠三言两语拉上了船,要合力促成此事……   ……   保州张家。   毛居节是在两日内策马赶回来见张柔的。   “姐夫,只怕要让你失望了。此番我并未办成姐夫交代之事,且事情还是坏在九郎手上……”   张柔正坐在那看着一封书信,一边听着毛居节详述前因后果。   他脸上始终是波澜不惊的表情,并没有丝毫的诧异。   “如此看来,开平对姐夫颇多防备,生怕姐夫倒向李瑕,要瞒着北面走私,怕是不可能。”最后毛居节如此总结道。   张柔将手中的信推过去,道:“你看看吧。”   “这是?”   “刘秉忠的手书。”张柔叹息一声,苦笑摇头道:“我那点心思,全被他猜中了啊。派我儿子防着我,呵。”   “这……他还邀姐夫往燕京筑城?”   “他既然说了,陛下的旨意怕是马上要到了,这趟不能不去了。”张柔叹道:“不仅如此,你再往后看。”   “组织细作?刘秉忠好深的心思,他做得成?”   张柔沉吟着,喃喃道:“此事,我不会参与,也不能参与。陛下既信不过我,我若真为刘秉忠出面只会适得其反。他这是在提醒我、敲打我。”   “那姐夫怎么办?”   “还能如何?”张柔起身,走到窗边,自语道:“事以至此。小外孙怕是见不着了。”   他其实孙子很多,多到记不清。   但,某个外孙终究是不一样的,不论是其母、还是其父,张柔每日在心中思量着他们,难免让这个外孙有些特别起来。   “见不着了,罢了。”   “……”   堂上几声轻叹,许久之后,有仆役匆匆跑来。   “阿郎,门外有客求见,像是一支今日入城的大商旅……这是拜贴。”   张柔微觉疑惑,接过拜贴。   “董三?这是何人。”   略一咀嚼,他不由愣住…… #第八百六十章 叛道   有件事俞德宸没有与他的朋友们说实话。   他说是林子想让他到军情司做事,好像他已经被人看中了。   但其实林子从全真教挑选人手时,认为俞德宸有些木讷了,并没有很满意。反而是俞德宸努力说服林子,给自己谋得这差事。   “林司使,我当过间谍,有经验。”   当时林子反问道:“在庆符时刺杀秦王被策反的经验吗?”   俞德宸想了想,应道:“被秦王策反,也不丢脸。”   林子倒是微微愣了一下。   “木道士竟然还挺会说话,有点小急智。”   后来俞德宸与朋友们说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加了些小小的吹嘘,作为修道之人,他对此很是惭愧。   之所以吹嘘,是因为他在他们面前,总觉得没有底气。这心虚倒不是因官位与钱财不如人,俞德宸早看淡了这些。   他是觉得自己做的事太少了。   有时听江荻、孙德彧、李昭成说起发生在关中的各种大事,轻民赋、薄民徭、修水利,他虽听不懂但也能感受到那种欣欣向荣。   众志成城重整汉家河山,身处其中,连讲究清静无为的道家弟子也跃跃欲试。   他们都在担当重任,于是他也想在其中能有自己的一份功劳,谈起时能像他们一样由衷骄傲……   于是俞德宸来了太原。   当王成业决定撤离,他毫不犹豫提出要留下来断后。   才刚刚把所有的卷宗资料放在炉子里烧了,便遇到蒙军包围了杏花巷。   俞德宸是特意杀了一人,吸引了追兵的注意。   也正是因此,追兵十分确定他们还在城中,继续封锁了太原城,为王成业那批人至少争取了一天的逃脱时间。   若顺利,他会等风头过去,太原城解封之后出城到城东的三清观潜藏下来。   待军情司再派别的人来,他便可为他们安排身份,帮助他们熟悉太原,建立新的情报据点。   初次北上做间谍能起到作用,他对此很满意,想着回到长安以后说起来,不算太丢脸……   心中想着这些,俞德宸将珠钗在头发上插好,理了理裙摆,离开了藏身的民宅。   低着头走到巷口,远远看到前方有一队兵士过来,他不慌不忙地拐进另一个巷口。   ……   一名百户按着刀走进巷子,眯眼看着前方那一袭襦裙掠过的身影,稍舔了下唇,向一间屋子里的民户喝道:“有没有见到一个年轻道士?”   “没……没有啊兵爷……”   那百户身后便有一个无赖汉连忙上前道:“兵爷,不会错,小人昨日看到那道士了,就在这巷口看到他。”   百户点点头,一挥手,喝道:“搜!”   士卒衙役们踹开一间间屋门,挨家挨户的搜查,拿着画像辨认。   有人十分不解,问道:“不是要捉挟持大帅的宋国细作吗?怎要找什么道士?”   “知道宋国细作是怎么一路到太原的吗?其中便是有一个小道士,冒充成三清观通真真人的师侄,一路上招摇撞骗。你看他这画像,眉清目秀的却如此卑劣……”   太原有个三清观,十余年前道士披云子宋德方主持三清观教务。   宋德方是丘处机的弟子,汗廷赐号他“玄都至道真人”,是一代道教宗师。如今宋德方虽逝,由弟子通真真人秦志安主持三清观,依旧在山西民间很是有威望。   此时周围士卒一听,纷纷应道:“这也太可恶了。”   “这些宋国细作入境行凶也就算了,竟还敢坏三清祖师之名!”   “瞧你说的,入境行凶怎么能算了……”   ……   三清观,郝天举也正与秦志安谈及宋国细作。   “确实是打着通真真人你的名号来山西的,我七弟查到他们在十三日夜里宿在祁县的玉龙洞。近来原本盘查细作严格,但当地巡卫因误以为他们是真人的弟子,疏忽了?”   “郝元帅莫非认为老道与这些细作有所勾结?”   “倒没这个意思。”   秦志安手中抚尘轻轻一挥,叹道:“我龙门派师承全真教,然而全真终南山祖庭已沦落为宋国占据。这次的宋国细作,想必是出身全真吧?”   说着这些事,这位老道人也有些忧虑。   这些年,先是在佛道辩论中输了,之后终南山为李瑕所占,北方道教由盛转衰,且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该怎么办?   以如今蒙古之强,还能效当年师祖长春真人远赴万里与成吉思汗龙马相会的盛举吗?   心头想着这些,秦志安不等郝天举诘问,反而抢先开口又道:“全真出了这般叛徒,老道亦痛心疾首。然更痛心者,师门为正一教所欺凌,老道深盼着大蒙古国能尽快收复关中。”   “是,是。”   郝天举请秦志安来,本是想怀疑三清观与细作有所勾结,没想到对方竟还提起要求来。聊得颇为无趣。   “那便请真人见谅,容我搜一搜三清观。”   秦志安闭上眼,心中微微一叹。   他知道观内没有细作,自是不怕被搜的。但道家清修之地,却遭公门衙役践踏。   换作是以往,郝天举岂敢这样对待全真教?   “郝元帅请。”   不论秦志安如何想,已拒绝不了,只好缓缓点了点头。   ……   搜过三清观,郝天举依旧一无所获,但回城之际却还是邀秦志安往太原城内帮忙辨别那出身全真的细作。   他态度很客气,但这一举动所透露出的其实是不信任。   担心秦志安协助对方,干脆将他请到郝府。   秦志安既已容忍搜查道观,此时也只能应允下来。   “那老道便随元帅走一趟。”   他应允时的举止依旧洒脱,仙风道骨,丝毫看不出其中的妥协、无奈、不满……   一路行到太原城东门,只见城门开了一小半,只容一人进出,隐隐能看到城内排着许多想要进出太原城的商旅、百姓。   中秋之后已大张旗鼓搜查了四日,今日方能放人进出城门,只是盘查极为严格。城门口贴着几张画像,除了王荛、郝天益之外,还有根据祁县玉龙洞的道人所描绘的俞德宸的画像……   郝天举的马车一到,那些排在城内城外的百姓俱都被赶到一边排队等待。   当见到三清观的通真真人也在马车上,不少百姓纷纷顶礼膜拜,显得很是敬重。   秦志安手持抚尘,端坐在马车上,一双老目也始终在看着路边的百姓。   他是真心希望天下太平,不再战火连绵。也希望这些事能尽快结束,郝家不必再肆意搜查,扰民、扰道门清净……   忽然,秦志安目光一凝,落在路边一个女子身上。   这名女子方才也在偷瞧他,猝不及防地对视了一眼之后,慌忙低下头。   秦志安先是觉得面熟,其后定眼一看,才发现她似乎是男扮女装,再一回想,几年前在终南山似乎见过对方一面,乃是祁志诚师兄的弟子之一。   一瞬间,他有些犹豫。   但想平息事端的愿望、三十年来对蒙古国的臣服,习惯性地他便抬起了手,止住了马车。   还未开口,坐在一旁的郝天举随着秦志安所指的方向看去,正看到一个女子抬起头。   郝天举先是有些疑惑秦志安这道士一把年纪了竟还这般盯着小娘子,之后才猛地反应过来……   “给我拿住他!拿下那个穿红襦裙的!”   然而,当士卒们冲上去,出人意料的是,道路旁那扮作女装的年轻道士没有逃,反而是迎着这边,冲了上来。   ……   一袭红裙掠过一个个士卒,俞德宸出手夺过一柄单刀,一挥,马上便劈倒一名士卒。   这使得周围的士卒反而全都乱了。   他们其实还没明白过来,为何突然就要捉路边的一名女子。是郝三元帅突然兴致上来了还是什么?   “拿下他!”郝天举大喊道。   在俞德辰不退反进的瞬间,他也被吓到了。   双方隔的也只有路中间到路边这二十余步的距离,当看到一个个士卒被砍倒在地。俞德宸的身手好得有些吓人。   “拿下他……拦住他!拦住他!”   “拿下她!”   “……”   只在这两句话的瞬间,场面已是一片混乱。   秦志安还觉有些悲悯,有些愧疚,但知道自己无可奈何。   但就在他无奈悲悯的目光中,那袭红裙已利箭般蹿上了马车。   双方越来越近,秦志安能看到俞德宸的眼神。   沦落在敌国治下之后,俞德宸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变得茫然、彷徨,相反,他虽穿着一身女装,却显得无比坚决。   俞德宸并不是没有受伤。   几步冲上马车,任他武艺超群,身上也中了好几刀,但他没被任何人拦住。   “拦住……”   郝天举犹在大喊着要人来保护,俞德宸手中的单刀已劈进了他的脖颈。   “噗。”   血就在秦志安眼前溅开。   他这老道士一直在无奈、在妥协,却在此时才发现郝天举是如此的外强中干,脆弱无能。 #第八百六十一章 掉队   八月二十一日,平阳府,霍州。   七里峪的山道上,张弘范俯下手,观察着地上的马粪。   “马粪是今早刚拉的,应该就是昨夜探马所见到的那辆马车。一见探马就逃,很可能是王荛……”   原本张弘范并不想来追杀王荛、郝天益。   费力把郝天益捉回来反而不好处置,杀了或许让某些人自危,留着又让某些人认为被俘也没关系。   逃了当然也不太好。但至少还能说成是“郝天益这个废物,打仗迷路,被俘投降,想替李瑕阴谋取山西,一看张九郎来了却又落荒而逃。”   既然怎么做都不完美,张弘范本也懒得再费力。   一到太原就吓跑郝天益,成功挫败了李瑕借走私商道暗地打通山西的阴谋。对他个人而言,已经是立功、立威了。   但张弘范察觉到,似乎是毛居节助王荛逃脱。   他真的不希望张家这些人立场不坚定。   在他看来,两头下注不是稳妥,而是取祸之道。   因此,张弘范嘴里没说,但还是借着到解州见阿合马的借口亲自来追杀王荛。   他很快便找到线索,追杀至此……   看过了马粪,他站起身来,环顾山林,推算着在这样的道路上马匹在两个时辰内能走的距离,开始布置人手搜捕。   “你们几个,登上五龙壑远望,看是否有人影活动。”   “你们向南搜索,方圆二十里仔细搜,他们很可能就藏身在此……”   相比于郝天举在太原城内搜查细作的表现,张弘范显得很轻松。布置好之后就盘膝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闭目养神。   果然,没过多久,便有士卒回来禀报道:“大帅,在南面山路上发现了车厢,他们还有匹马累死了……”   张弘范抬起头望着天色,嘴里自语着计算着。   “弃马车而走了?走不了多远,我们这点人手,这片山林搜查起来怕是要两日吧?”   “大帅,我们仔细搜,一定能搜到。”   “但你安知这不是王荛的金蝉脱壳之计,故意派人引开我,其实他已经逃远了。”   “这……小人不知。”   “带我去看看他们的车马。”   张弘范才起身,却见有快马从峪外的官道上狂奔而来。   他预感到会是某个重要消息,停下脚步,等着。   很快便听到那信使向峪口的士卒喊道:“顺天张元帅可在?太原急信!”   “让他过来。”   “见过张帅,太原出事了!”   “……”   “郝天举死了吗?”张弘范喃喃自语地沉思着,又向南边的山林望了一眼,最后还是做了决择,道:“回太原。”   这趟到山西,他最大的职责还是保证人心安稳。   眼下回太原镇局势更为重要。   另外还有一个小小的原因是,于他而言,郝天举这一死,很像是王荛还在太原城内,那不论是或不是,已经不会再有人去想李瑕的细作是否已在毛居节的帮助下逃出太原城。   ……   王成业从草丛的缝隙中向外看去,当看到那些士卒终于退走,不由松了一口气。   “走了?”   “走了。”   “怎么就走了?”   “差点折在张弘范手里,他真是条好狗。”王荛暗骂了一句,从树丛里爬了出来,向山下望去,道:“我们怎么走?”   “等风头过去,到时我们可联络霍州的据点。”王成业道:“只要不再遇到张弘范,我有信心带你们回到关中。”   王荛面露不屑,冷笑道:“张弘范也没什么厉害的,若换作是在关中,由我来搜捕他,且看他能否逃得掉。”   王成业想了想,道:“有我们军情司在,不会让蒙古细作潜入关中。”   若说王荛是在嘴硬,王成业则是说得十分诚恳。   一行人经历了张弘范的搜捕之后,愈发谨慎,在七里峪的山林中又躲了六日,感受到风头渐歇,王成业方才联络了霍州的军情司据点,由对方提供了新的身份与牌符。   又等了三日,他们混进一支商旅,却并没有向南往解州,而是向西北往吕梁山。   待商旅将马匹、皮革卖给吕梁山附近的走私商队,他们便随走私商队沿黄河南下。   这一路艰险难行,走私商队几乎能说是拿命换钱,沿着悬崖小道穿梭而行,又渡过最汹涌的一段黄河。   “四时雾雨迷壶口,两岸波涛撼孟门。”   初时,王荛还能吟诗作对,以显示自己并不被这险峻的地形所慑,渐渐地也闭了嘴。   好不容易,穿过了瀑布、峡谷,他们终于踏进了三秦大地。   郝天益故地重游,心境复杂。   他上一次险渡黄河还是为了率兵攻打李瑕,谁能想到这一次却是为了投奔李瑕。   但孤身来投,往后的前程未卜,终究是不安。   王荛则是又感到了受挫。   逃命时他忘了去想,但离长安愈近,他愈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   抵达长安城已是九月二十六日。   走进秦王府大堂,王荛看向李瑕,一行礼,开口竟带了哭腔。   “王上!”   李瑕放下手中的公文,道:“你辛苦了……”   “臣愧对王上!”王荛深深一鞠,却是真的感到自己没办好差事。   李瑕如今还只是称王,有时虽也有属下自称臣下,也只是用来表示立场,更多时候谈话都是随意的语调。   而王荛平素虽一副傲气模样,却是李瑕手下少数几个对李瑕礼数周到,爱自称臣下的。   因为他最瞧不起宋,也因为他父亲曾与李璮说过“王复为盛唐之主,统继作玄龄之臣”。   王文统没在李璮身上实现的抱负,他王荛要在李瑕身上实现。   且他做起事情来疯得很,随时有必死之意,那就早些称臣,早些享受这辅佐“盛唐之主”的感觉。   “当日王上亲自到灞桥相送,对臣寄以厚望,臣本该为王上谋得山西,奈何功败垂成……”   这边絮絮叨叨,李瑕却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他目光落在桌上的公文上,也不知有没在听王荛的自罪之词。   好不容易,直到王荛说完,他才斟酌着,勉励了几句。   “胜不骄,败不馁。望你在这次有所进益,明白自身不足在何处,去吧,好好歇歇。”   ……   之后便是王成业、郝天益一个个去见李瑕。   王荛则是先出了秦王府。   他觉得李瑕对自己的处置有些轻了,但也无可奈何。   比起这一趟之前,如今的他已更能接受无奈的结果,并沉下来想要如何才能做到更好。   或许这便是方才李瑕所说的“进益”吧。   才走到胡记面铺,王荛抬头一看,竟发现自己被几个人围住了。   他目光一扫,没理会一旁那女子和那小道士,一拱手,行礼道:“李长公子,有礼了。”   “有礼了。”李昭成回了礼,也不耐寒暄,很快便问道:“俞道士呢?”   王荛一愣,才想起此事,无奈叹息了一声,道:“该是已死了吧……” #第八百六十二章 障眼法   在王荛看来,俞德宸肯定是死掉了。   死了也实属正常,连他王荛本也做好死在太原的准备。   当说出一句“该是已死了”,他认为自己足够委婉了,那声叹息也足可表示哀悼。   “死了?!”   不想,李昭成却是上前一步,带着不解与震惊喝了一声,有些失态。   王荛只好稍做了解释,最后道:“我在霍州时,听传闻说郝老三似乎死了。也许这便是张弘范停止搜捕我们、赶回太原的因由,我承俞道长救命之恩……”   “那你没见到我师兄死喽?”   王荛落在孙德彧脸上,一时也有些无奈。   除了秦王的兄长,这位小孙院长也算得上平时见秦王最多次数的臣下之一了。   都是得罪不起的。   “我虽未亲眼见到,却足可推断俞道长必将难逃。”   “为何?”   王荛不愿承认,却还是不情不愿地应道:“孤身陷于太原,被张九、郝七这两条狗盯上,便连我也没把握……连我也无计逃脱,何况他还当众行刺郝老三。”   他既确定俞德宸必死透了,又看出其与李昭成、孙德彧关系亲近,不敢让他们再抱希望而之后更记恨他,因此干脆将话说死。   “我没能将他带回来,万分惭愧。”   说罢,王荛诚挚一拱手,向李昭成、孙德彧郑重道了歉。   至于一旁的江荻姐弟,就直接被他忽略掉了。   王荛可以向人服软,但不是对地位低于他的人……   李昭成沉默了一会,让开道路,手微微一抬,道:“牧樵兄这一趟辛苦了。”   “为王上办事,不辛苦。”   “请。”   王荛走后,四人在道边站了一会,都有些低落。   “怎么就放他走了?”江苍扬了扬拳,道:“把他打一顿才解气。”   “就该把他打一顿,胡乱咒我师兄,他都没看到师兄出事。”孙德彧话虽这般说,但低头却还是自言自语地又小声抱怨道:“都不会当细作,每次还非要逞能,好了吧……”   江荻站在那一直没说话,始终都显得有些平静,待听到了孙德彧的抱怨,她才道:“当年在庆符县时,满县城都在搜他,他可还好端端在我面前……木鱼这人就是看起来太木了,才让你们都小瞧了他。”   这般说着,她竟是还笑了笑,道:“放心吧,他一定还活着。”   ……   李昭成回头看去,只见江荻的身影十分洒脱,在安慰了孙德彧两句之后,她径直又去了磨勘院。   显得有些凉薄。   “姐姐怎么这样啊?”江苍嘟囔道,“看起来都不担心。”   李昭成道:“她信木鱼肯定还活着……”   话虽这般说,李昭成心里忍不住还是对江荻有一点点的失望。   从江南移居关中,因为有这几个朋友才让他感到此地不是异乡,江荻的态度他虽理解,却还是让他觉得她对朋友没那么在意。   之后进了秦王府,在大堂上见到李瑕。李昭成忽然明白了江荻的凉薄性格是从哪里来的了。   李瑕这人就像是不需任何情感依托、不需家人朋友,哪怕一个人寄身异乡也始终是那副坚韧的样子。   不会难过,不会气馁,性情凉薄,待人疏离,遇到任何事都不为所动。   这或许是李瑕强大的原因之一。   李昭成知道自己一辈子都做不到这样,他有人情味得多,但也软弱得多。甚至只是看到江荻的坚强平静,他都觉得不安。   他希望李瑕偶尔也软弱一点。   ……   李瑕刚见过郝天益,正拿着根炭笔在地图上标注着什么。又看到李昭成进来,头也不抬便吩咐公务。   “来得正好,如今已是九月底,十月初关中水利便要动工,且第一批纸钞已在装箱。万事俱备,牵扯的利益也大,你们廉访司务必盯紧了。说说情况吧,有何困难?”   说完之后,李瑕等了一会,却没听到李昭成的汇报。   他这才放下手中的笔,道:“怎么了?”   李昭成有些犹豫,问道:“你能想起以往的事了吗?”   李瑕一开始没听懂,略一思忖才知他问的是重生之前的记忆,于是摇了摇头。   “那……若我死了,你会难过吗?”李昭成又问道。   李瑕不由皱了皱眉。   连他家中妻妾尚且没有这种矫情的问题。   “怎么?患了重病?”   “没有,就是想问问。若是我死了,你还是会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嗯。”   李瑕毫不犹豫就点了点头,其后看李昭成神情有些失落,终究还是又补充了一句,道:“但我会努力让你不死。”   虽然只有一句话,但李昭成似乎颇受安慰。   李瑕正准备继续问廉访司一事。   却听李昭成又问道:“你觉得俞德宸在那样的情况下还能活下来吗?”   李瑕没答,反而道:“王荛把所有事都告诉你了?以为太原之事败了,就能到处说了,是吗?稍遇挫折便破罐破摔,我看他这性子还要狠狠敲一敲。”   李昭成感受到李瑕的不悦,有些怵,忙应道:“他只是……信任我。”   之后,他犹豫了一会,面对李瑕那道冷峻的目光,还是抬起头问道:“能告诉我俞德宸如何了吗?”   李瑕沉默了片刻,道:“我不知道。”   他重新看向案上堆积如山的公文,有些自嘲地叹息了一声。   “我过问不了那许多细节了。不止是俞德宸,而是很多人的性命都已经成了我过问不了的细节……”   ……   这日傍晚,李瑕回到后宅坐在屋中看张文静给儿子换尿布。   聊起今日发生的一切,有些他不好对李昭成说的话,却都可以与张文静说。   “王荛从太原回来了,他做得不错。”   若是王荛亲耳听到李瑕说出这句话来,许是会十分诧异。   但这事,其实一想也就明白了。   郝天益是李瑕放回太原的,那忽必烈只要不是傻子,就绝对不可能放任李瑕借助郝天益之手,控制太原路的蒙军或山西的走私商路。   换言之,王荛这趟北上,表面上的任务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一丝成功的可能性。   李瑕实则是借助他为人狂妄,好唱高调的特点,吸引忽必烈的注意。   而由刘元振、林子、董文用等人在河南暗中活动,通过走私与各地世侯尤其是保州张家进一步地暗中联络,这才是李瑕真正的目的。   一个很小的例子,张弘范若守在保州,李瑕就不可能达到目的。   忽必烈麾下将才很多,但文武双全、了解中原情况、能安抚又能震慑诸世侯、且还忠心耿耿的,不多。史天泽算一个,张弘范也算一个。   王荛只要能让所有人相信李瑕正在试图用全力打通山西、从而忽略掉河南,实际上的任务就已经完成了,张弘范始终留在山西便是明证。   “你九哥被拖在太原了,应该能给我们更多接触保州的机会。”   李瑕说到这里,想了想,又道:“当然,太原能变成一团乱摊子把你九哥拖住,也因为俞德宸杀了郝天举。”   张文静便问道:“俞德宸是谁?”   “军情司派去保护王荛的好手……”   李瑕简单说了几句。   其实杀了郝天举有好处,也有坏处。虽然能将太原变成一个烂摊子,拖住张弘范;却也会让许多中原人产生李瑕只会刺杀的印象。   但今日与李昭成谈过之后,李瑕已并不太在意这点坏处。   “记得当年我们在鹿邑吗?”李瑕忽然问道。   “嗯。”张文静在李瑕边上坐下来,挽着他的胳膊,温柔地笑了笑,道:“我怎么会忘?记一辈子。”   “那时我也是个棋子、小人物,如今却掌握着他人命运,将他们派到北地险境,交代他们的任务都是假的、不重要的,只要让他们北上一趟,哪怕送死也没关系……我怕我成了与当年那些庙堂诸公一样的人。我虽不愿把谁当成‘小人物’或‘棋子’,但有时确实是这么做的。”   张文静握着他的手轻轻拍了拍,道:“你和那些人不一样,他们不在乎棋子的性命,你在乎。有时候,有些事情只能那么做,会有牺牲,派出去的人会死,但你在乎……我知道的。”   “我就是太冷静了?”   “嗯,你就是太冷静了。”   “想要我改吗?”   “不想。”张文静转过头认认真真看着李瑕,睫毛似乎要触到他的脸上,“这样的你,我还是很喜欢,还没腻,先不改。”   李瑕遂笑笑,才要说话,榻上的娃儿已然大哭起来,仿佛是因父母只顾着说话忽略了他,非要引人注意。   张文静抱起孩子轻轻晃着,看着那小脸蛋,心中难免得意,向李瑕问道:“他这么可爱,要是我爹能看到,一定会很喜欢吧?”   她之所以对此事耿耿于怀,因为知道李瑕在守住关中之后,已有招揽张柔的资格,且已派了人前往保州联络,难免对此事的结果有所期待。   李瑕却还只收到了山西方向的情报,而保州的具体情况还未回来,并不确定是否会让张文静失望。   ……   其后几日,秦王府中忙着的依旧是纸钞发行、关中水利之事。   但到了九月二十九,有自东面来的信使匆匆赶到秦王府。   “报王上,钧州急信……”   钧州地处河南,并不在李瑕治下。除了走私的铁器外,还能有信从钧州来,可见军情司的活动又有进展。   信是加密过的,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数字,李瑕对着破译本一字字填出来,看过之后却是微微皱了皱眉,心道这次怕是要让张文静失望了。   串联保州的计划并不顺利。   忽必烈竟是以一招釜底抽薪,直接封官许职,要将张柔从保州调往燕京。   更具体的消息还未至,董文用只说暂留张府,以寻找转机。   但张柔一走,张家很难再有一个人有胆量作主、有能力做到,且还能瞒过忽必烈的耳目与李瑕暗中串联。   这转机怕是很难有了……   ……   于此同时,河北真定府。   一大队马车正被拦在哨卡前,车队中有人不缓不忙迎向了前方的巡卫,随手便赏了一串铜钱。   “保州张家,运批定窑瓷往开封。”   巡卫不敢怠慢,连忙放开道路。   车队遂再次启程,鱼贯通过关卡,其中一辆马车上,林子掀开车帘向外望了一眼,又关上帘子,向车内的同伴道:“没查,你安心歇着……” #第八百六十三章 转机   进入十月,随着纸钞发行、兴修关中水利等事宜进展,长安各个官署都忙得不可开交。   磨勘院亦是如此,便连平日处理公务举重若轻的秦九韶也显得有些不堪重负。   公务如此繁重,江荻本就焦头烂额,但在十月初九,她却不得不换上一身女装,随她母亲牟珠往秦王府聚会。   早年在庆符县时,江家与李瑕便有一段渊源,包括江春认韩巧儿为义女之事,使江家与李瑕私下里其实如亲戚般往来。   牟珠自然是尽心竭力维持着这份关系。   她每个月都会找一两次机会来见见王妃、侧王妃,聊聊家常、叙叙旧。   江荻平时我行我素,往往穿着一身官服往衙署做事,牟珠也管不了她,但每逢要往秦王府见王妃时,江荻若敢推拒,是真有可能被牟珠打死的。   总之对于牟珠而言,与秦王家眷往来是天大的事……   “母亲是高兴了。这发髻一梳,我脸可显得方?”   “哪就方了?”牟珠正一门心思看着婢女们手里捧着的几匹布,看也不看江荻,随口敷衍道:“漂亮得很,你常这样扮,早可说一户好人家。”   江荻遂也懒得与母亲多说,负手而行。   须臾,牟珠一巴掌将她的手拍下来。   “有点女儿家的样子。”   进了秦王府,走在小道上,牟珠又开始嘀嘀咕咕,说是前几日见到了吴定的夫人,说是吴璞的长子吴宝谦少年丧妻,想要续个弦云云。   江荻于是玩笑着回应说不在意给人续弦,但因吴泽的妻子很是漂亮,她并不想与她当妯娌,让旁人作比较。   牟珠大怒,骂道:“你喜欢就好,管旁人怎说。”   “母亲说的是,我自喜欢不嫁,管旁人怎说。”   牟珠气得便想打死这个女儿算了。   下一刻,院子那边有个漂亮丫环跑过,喊道:“快快快,好多箱子要搬进来,怕是那边院子都堆不下。”   很快,秦王府便显得忙乱起来。   一口口大红箱子被搬来,置在院中。只见胡真、关德这两名总管忙得团团直转。   江荻正好走在廊上,转头看去,接连见关德打开了几口箱子。   绫罗绸缎、人参鹿茸、珠宝玉器、书籍字画……   再一看关德打开一幅画卷,江荻眼睛一直,人已愣在那儿。   “鹤鹿同春图?”   她拉了拉牟珠,喃喃道:“母亲,那幅是《鹤鹿同春图》吧?”   牟珠没答,因为就在不远处侧王妃张文静已端端庄庄站在那,正接过一张长长的礼单。   还有禀报声隐隐传来。   “阿郎说,嫁妆早便想送的,只是之前路途不便,干脆连着给小公子的满月礼一块送来……”   旁观到这一切的牟珠、江荻都有些被吓到。   还是高明月先注意到这些,遣婢子过来招呼她们进堂。   牟珠又向院子里看了一眼,那些红木大箱还没搬完,都不知还要搬多久。她不由自言自语嘟囔了一句。   “啧啧,这大老远的,怎就能运得过来?”   江荻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连忙转身向外堂赶去。   “哎,你去哪?”   “林司使回来了?我要见林司使……”   ……   一路赶到秦王府大堂前,江荻却被护卫拦了下来,称是秦王正在议事,不宜相见。   她只好在外面院子里等着。   不一会儿,竟是见到元严也来了。   江荻连忙迎上,问道:“元姐姐,能带我见秦王吗?我有事想问问林司使。”   “你别急,我尚不知发生了何事,你待我见过秦王再谈可好?”   元严话音才落,秦王府大堂内已有一名中年男子出来,看装束却是军情司中人。   先是请元严入堂,他抬手,请江荻到旁边的小厅谈话。   “江郎中,请。”   “我想见你们林司使,有话要问他。”   “好,但不急,司使有要事正在禀报秦王。我却有几句话想先提醒江郎中……今日能进秦王府,都是可以信任之人,但不论看到什么,还请务必保密。否则军情司定严惩不饶。”   “我明白。”江荻应道。   “那就好,再请江郎中与我说说,你知道哪些事。”   “好。”   江荻有些害怕,但还是开口说起来。   有一部分事情,她是在上次李昭成问王荛时听到的。   不久前,王荛刚刚被李瑕重惩过,一同被惩罚的还有李昭成、孙德彧、江荻、江苍,罪在泄露与打听机密。   其实也不是什么机密,无非是怕远隔千里的燕京那边知道有世侯与李瑕走私,说来,当年李璮行事可比李瑕大胆得多。   “我知道俞德宸随王荛北上是为了联络中原世侯,建立走私商道。王荛没做成,但有人做成了。”   “具体在哪里打通商道知道吗?”   “不知。”江荻道:“但先是北面张家能够运来大批物件,之后秦王议事时请元姐姐。可见这件事是做成了。”   “所以,你想打探什么?”   江荻道:“我想知道,是不是俞德宸留在北面做成了这些?他回来了吗?”   “就这些?”   “就这些。”   “好吧,总之……请江郎中务必保密。且在此稍候。”   江荻连忙应下,便坐在小厅里等着。   她等了很久,才见有人进了厅。   江荻大喜,但才站起身,却发现来的是吴泽,只好连忙行礼。   “不必多礼,江郎中想必也是为了关中水利之事来的吧?”   吴泽说着,在椅子上坐下,打了个哈欠,又道:“我亦是为此事来见王上,想必磨勘院近来也忙……”   “是,需筹算审核的太多了,仅雇佣劳力一项便千头万绪……”   聊起了公务,便有许多可以商谈的。   待到傍晚时分,江荻才说完她估算的兴修水利的钱粮消耗。一转头,忽感到有人影正立在厅门处。   这人背对着夕阳,因此有些看不清脸。   江荻定眼一看,看清他的相貌,不由一愣。   她揉了揉眼。   眼前这人不是俞德宸却又是谁?   “你回来了,我便说你能回来。”   俞德宸还未说话,已有人匆匆赶到,请吴泽往大堂。   吴泽因见俞德宸身上有伤,遂施了一礼,礼貌地点点头,这才往堂上而去。   俞德宸转头看着吴泽的背影,有感受到方才那种敬重的目光,不由大为满足……   等再回过头,便见江荻笑了笑,道:“就知道你能回来。”   ……   “走吧,去找找小道士和李大哥。对了……方才你是何时到厅门口的?我与吴参议谈论事务太过认真,竟没看到你。”   “刚到。”   “前些日子,王荛回来说你一定遭遇不测了。我却不信,果然,他没做成的事,你做成了。”   俞德宸摇了摇头,苦笑道:“并非由我做成的,我不过被人救了罢了。”   他平素话不多,此时却很想说些什么,闷了一会之后,却是道:“不过,我亦做成了不少事,可惜事关机密,不能告诉你。”   “没关系。”江荻负手笑道:“你能回来就好,我不问机密。”   俞德宸保持着修道之人云淡风轻的姿态,嘴角不自觉地扬着,想了想,却还是又吹嘘了一句。   “其实我当刺客,当细作都很厉害……”   ……   李瑕这日也是忙得厉害,议事之后转回后院,却发现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只好隔着一排排红木箱子,与对面的妻妾挥手打了招呼。   只好又从秦王府正门绕出去,又旁边的小门再回到后院。   其余事不论,他先是与张文静谈起保州张家之事……   “平时没听你详细说过你二哥。”   “如何没说过?”张文静道:“我常说啊,二哥当年想求娶元姐姐,被元姐姐一首诗逼退了,‘补天手段暂施张,不许纤尘落画堂’,如何没说过?”   李瑕道:“除了这事,倒未听你说过他别的事。”   “其实与二哥不算很熟,我们并非同一个生母,他年纪也大我许多,身子不太好,一直在保州老家歇养。”   李瑕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能从林子、董文用、俞德宸的描述中推出保州之事大致的脉络。   “这次看来,你二哥很有手段啊……” #第八百六十四章 拼凑   因张弘基求娶元严不成之事,以往听张文静提起这位二哥,总容易觉得他有些平庸无能。   以李瑕、张文静这对夫妻的性格,每聊起旁人感情之事,都认为张弘基与其心心念念着元严不放,不如做好自己。   在时人眼里,痴情男子总显得软弱,更何况张二郎本就是个体弱多病的。   但这只是张文静的印象。   “本就很少见到二哥,就是小时候有听人打趣这些旧事,你也知道姑娘家就只对这些感兴趣嘛。我哪知道二哥除了喜欢元姐姐之外,平时还做什么。”   李瑕道:“今日我倒是问了元严她对张二郎的印象。”   张文静一听便来了兴趣,手里的礼单一放,推着李瑕在椅子上坐下,顺势便坐在他腿上。   “我每次问元姐姐,她都是叫我别闹,却还从未与我说过她是何想法。”   分明还有许多正事未谈,她却已一副要听李瑕说家长里短的样子。   “倒也没什么,她说张二郎并非是对她有意,当年不过是有媒人牵线,不成也就不成……”   张柔与元好问是连襟,当年张弘基想求娶元严,倒也称得上是门当户对。   之所以不成,元家只是觉得张弘基的身份太高,且还体弱多病,容易招祸,不是良配。   元严后来嫁了位读书人,不曾想,夫家死的比张二郎还早。   身逢乱世,丧夫对于女子而言称得上命途多舛,她素来不愿提及这些往事,也就是李瑕相问了,她才不情不愿地细说一番。   但并不认为当时张二郎有非她不娶的念头。   至于后来张文静所言的“二哥心心念念”,看在元严眼里,不过是出于两家之间的交情帮衬些。   当李瑕转述到这里,张文静不由反驳道:“哪就是因为家里的交情?当年元姐姐的夫家殁后,回到了秀容娘家,在白鹤观出家,二哥还追到白鹤观呢。”   “元严说她当时拜玉清真人为师,玉清真人又是披云真人宋德方的弟子。张二郎早年曾随宋德方修道,后来宋德方逝世,他前往三清观吊唁,回程时受玉清真人之邀小住于白鹤观养病。”   “借口。”张文静道:“我小时候在家中还看到二哥留着元姐姐的画像呢,说是凑巧才到白鹤观,你信吗?”   “我知道张二郎确实喜欢元严,故意找的借口去看她。”李瑕道:“但喜欢归喜欢,应该没影响他的判断,你看,他求娶被拒绝之后也便算了,没到不管不顾的地步。之后虽也有挂念,却未曾死缠烂打,发乎情、止乎礼。可见他有主见……”   张文静觉得好笑,问道:“怎么忽然这般关心起他们这些过往了?”   “我在想,你二哥为何要倒向我们?”   “元姐姐在我们这边,他当然更希望张家归附过来了啊。”   “或有一小部分理由是因为元严,但必然不是全部。”李瑕道:“若他真这般感情用事,反而会很危险。”   “说明二哥看得明白,你才是最值得辅佐的。”   “你就这般相信我?”   “嗯,我信自己的眼光。”张文静毫不犹豫道,“二哥这次的选择,可见他也是个有眼光的。”   李瑕笑了笑,道:“好吧,我对他已有大概印象了。”   ……   这次,保州来的消息有些突兀,张柔被调往燕京,其二子张弘基却留在保州负责暗中与李瑕串联。   如此结果也出乎了李瑕的预料。   他也需要通过一个个消息,拼凑出千里之外的保州发生了什么事情,拼凑出张弘基这个人的面貌,决定对方是否值得信任。   向张文静了解了张弘基与元严之间的往事,李瑕又开始根据俞德宸讲述的经历来继续拼凑。   “记得上次我说过的俞德宸吗?他为张二郎所救,这次也随商队一起回来了。”   “怎么会?”   “方才说,张二郎早年曾追随宋德方修道,后来,也曾在秀容白鹤观长住过一段时间。”   “嗯,我大哥早夭,二哥从小体弱,那时父亲长年在外征战,遂将他寄养在披云真人门下一段时日。”   李瑕道:“宋德方逝世后,太原三清观由他弟子秦志安主持,与张二郎是旧识,而三清观往北不到百里则是白鹤观,观内有几个是你二哥安排的人。”   “我二哥安排人在白鹤观?”张文静想了想,道:“明白了,他留在那保护元姐姐的,只是后来遗山先生在获鹿逝世,元姐姐赶到获鹿之后再未回去,二哥的人却留在了白鹤观。”   “据俞德宸所说,他在太原城门处刺杀了郝天举,其后抢下郝天举的马车冲出太原城。当时秦志安正在马车上,因此三清观弟子不让蒙军放箭,俞德宸向东逃了十余里,追兵赶至,秦志安却为他驾车引开追兵,让他往三清观寻一位叫云归子的道人。”   秦志安引开追兵不难,也许马车被追停之后,还会划自己一刀,称刺客向某处逃了。   但,李瑕不确定这个老道士这般做能不能躲得过张弘范的追查。   这件事他却已是未知。   李瑕继续道:“俞德宸到了三清观之后,找到那云归子,云归子与你二哥是好友,因此在太原境内有些门路。”   张文静问道:“但此时二哥应该没有得到消息并能告诉好友要出手相助吧?”   “毛居节留了人在太原,听说了城门刺杀之事后,便到三清观找云归子打听。”   “五舅?”   李瑕道:“据郝天益所言,他出奔之前,曾与毛居节见过一面,毛居节向他仔细打听了我的所做所为。”   “可见父亲是在考量要不要来辅佐你,才派五舅过去。”张文静连忙问道:“那当时郝天益可有说你英明神武?若没有,可得重惩他一顿。”   “郝天益不必多说,他弃家来投我,已用行动表明了他认为我值得投效。”   张文静很得意,双手环着李瑕的脖子,道:“那五舅一定也知道你是盖世英雄。”   “不知在他眼里我是不是盖世英雄,但他确实是想与我搭上线,因此派人偷了金虎符,助郝天益离开。且留了人在太原,俞德宸说这人个子小小的,贼眉鼠眼。一报名字,却是我的一名老相识。”   “你的老相识?”   “白毛鼠,白茂。”   “不认识。”   “记得你当年写的那首词吗?你五哥偷了,就是让白茂拿给我的。”   “真讨厌。”   李瑕继续道:“你五舅与你二哥显然有默契,但具体是如何,俞德宸也不知,只知云归子与白茂商议之后,将他带往白鹤观暂避。之后,保州的命令到了,又把俞德宸送出了山西,接到保州。”   “有些凑巧吧?”张文静道,“这道士运气不错。”   “毕竟是我们拼凑的情况。说巧也巧,说是你五舅与二哥有示意要救我的人也说得通。”李瑕道:“他们本不必冒险,之所以如此做,既是在向我示好,也可能是俞德宸乔装打扮、刺杀郝天举的过程中显出的能耐,让他们觉得值得一救。”   从这件事上看,张弘基更倾向于李瑕的态度十分明确,甚至可以说是很坚决。   这是李瑕完全没想到的,毕竟他从未与张弘基打过交道,虽说他是张弘基的妹夫,可张文静却也与这位二哥不算太熟悉。   意外,但确实是好事。   “而俞德宸到了保州之后,很快便见到了林子、董文用,他们正在张家老宅与你父亲商谈。当时你父亲已得到了忽必烈的诏谕,马上要动身往燕京,遂让你二哥准备了给你的嫁妆……”   提到张柔,张文静有些遗憾。   虽说这次张柔就算没有被召到燕京,也不可能马上举旗,从结果上而言,无非还是走私而已。   但还是让她觉得距离上远了。   她不由问道:“那往后你若是出兵北伐,二哥有无能力与决心响应你?而到时父亲也不在保州,是否会有危险?”   李瑕轻轻拍着她的背,道:“你想得远了,眼下还未到需要考虑这些的时候。只说你二哥能与我们走私,已能起到许多重要作用。既能助我往河南渗透,获取很多的情报,又能缓缓以利益拉拢河南世侯,来日北伐,我们的兵马对中原不是两眼一抹黑,甚至能有一支奇兵悄然直抵保州……”   ……   若说保州之事的意义,李瑕能与张文静说的也只有大概。   事实上,还有更多的情报,他还要慢慢地核实、消化,想出应对。   比如,张弘基亦给了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之争最新的情报,须把郝天益带回的情报与林子得到的相比照,分析出忽必烈的兵力布署。   再如,忽必烈或有可能设立一个间谍机构的消息在燕京尚未传开,长安这边却已经先知道了。   这日林子回到长安,见过李瑕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回军情司大衙,召集心腹议事。   “我们军情司要有对手了,北面马上会有一个用于防范并针对我们的衙门。”   林子的语气冷冽,眼神却带着傲气。   “蒙古人也妄想在谍探之事上与我们争锋,却忘了王上是谁、我是谁、你们是谁。不知他们是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过家家……”   军情司与军中的气氛不同,没人大大咧咧地应话,听着林子说着,这些暗探们都是时不时冷笑一下,显得十分阴鸷。   “使司,既如此,不如派些人过去给蒙虏当这谍探衙门的元老罢了,我愿第一个往……” #第八百六十五章 怀疑   酒楼雅间。   “叮啷”几声响,五只酒杯碰在一起。   “这一杯贺木鱼平安归来。”   几人纷纷开怀大笑,举杯共饮。   “近日太忙,过阵子我再下厨做一桌好菜,为木鱼庆贺。”李昭成很高兴,又倒了一杯酒,道:“晚间还有公务,不能多喝。但木鱼你须让我们一人敬一杯。”   “我能多喝。”江苍道:“我可以多敬几杯。”   话音未落,他头上便挨了江荻一下。   “你想得美,喝醉了不想读书是吧?”   江苍只好捂着头,偷偷端着酒杯又抿了一口。   李昭成则是向俞德宸道:“你进了军情司立功归来,又负伤在身,不如调到舆情司如何?”   孙德彧连忙点头。   “对对对,李大哥所言甚是,舆情司比军情司还是要安稳得多。师兄你听李大哥的比较好。”   “不论木鱼答不答应,小道士你休要每次便替他做了主。”江荻拿着杯子一指孙德彧的鼻子,道:“他是师兄,你是师弟,偏你总要左右他,才显得他木讷。”   “咦,我师兄分明是从小就木讷,扮成女子娴静清雅,岂是因为我?”   “因你这小道士太过伶牙俐齿,衬得他更木讷。”   “平时叫人孙院长,正经有建议却又成了小道士,那你觉得师兄去舆情司不好吗?”   “我也觉得好。”江荻道:“但木鱼自己决定。”   俞德宸还一句话没说,这边三人却已没完没了说了许多。   之后,便是连江苍也就此议论起来。   “你们听我说,听我说。如今长安最大的事,不正是发行纸钞、兴修水利吗?我姐每日忙着筹算用度,李大哥忙着清算贪墨,俞道士若是进了舆情司,正好互相配合、共为秦王出力。”   “那我呢?”孙德彧问道。   “孙院长造火药时贪墨用度,正好由我姐查出不对,报与李大哥,由俞道士捉起来。”   孙德彧无奈地白了江苍一眼。   忽然,雅间的门却被人推开。   “哈哈哈,麻烦各位莫要挖我军情司的墙角,如今好手可不易寻了。”   江苍转头一看,见来的竟是林子,不由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又手揣着杯子不敢说话。   俞德宸则连忙拱手道:“司使。”   林子则先是向李昭成行了一礼。   本来是几个朋友小聚,因他这么一来,便有了官职高低之分,气氛马上就不同。直到李昭成说“私下小聚,都不要多礼”,几人方才又轻松了些。   孙德彧最会活络气氛,道:“林司使好厉害,我们才要挖人,马上就赶到了。”   林子道:“诸位现在知晓军情司的厉害了,往后说话做事可得小心点。”   “哇。”   江苍轻呼一声。   林子笑了笑,却是道:“哈哈,我说笑的,特意来敬俞道士一杯。”   他忽然闯进雅间,却真就没别的事,蹭了一杯酒喝了之后也就告辞了,临走前倒是还赞扬了俞德宸几句。   “你别听他们的,去什么舆情司,那是养老的地方。你在谍探之事上很有天赋,颇有秦王当年风采。”   俞德宸听到这句评价愣了愣,转头向江荻看去。   江荻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你这一趟北上果然很厉害。”   孙德彧却不在乎他师兄厉不厉害,转头看着门外,嘴里喃喃道:“好奇怪,怎么就突然跑进来举杯喝了杯酒……”   ……   夜色中,林子走出酒楼,抬头又向雅间看去,眼神中有些疑惑。   他心里显然有不解,一时却没找到答案,只好摇了摇头走开。   次日,林子才刚起来,便听人匆匆上前禀报道:“司使,秦王要见你。”   林子并不意外,早早便赶向秦王府。   这次李瑕却是在前衙的一处观景台上。   他刚锻炼完,身上还隐隐有些热气泛起。   “王上。”   “你派人监视俞德宸?”李瑕捧着杯牛奶喝着,漫不经心地问道。   林子应道:“是,我觉得他从太原出逃的经历太过离奇。”   “所以呢?”   林子道:“昨日董先生与王上禀报过张弘基所言,张弘基曾说,若他与我们走私之事将要被忽必烈察觉,他会说他其实忠于忽必烈,这么做是为了借机向关中安插细作。”   “预先考虑好各种应对,应该的。不是吗?”   “我是在想,万一张弘基真是忠于忽必烈……”   林子说到这里,停了停,偷眼看李瑕的反应。   李瑕却没什么反应,捧着热牛奶一口一口慢慢喝着。   林子只好继续道:“北面那些人也不蠢,刘秉忠既决定要劝忽必烈设立情报衙门,必然要往关中安插细作。但如何安插?借着我们联络张家之时,让张弘基明明白白地把细作送进关中,这一手岂不高明?”   “你看不透张弘基?”   “看不透。”林子道:“能看得出张柔有倾向于王上之意,但张柔、张弘略都被调往燕京。而张弘基此人表面柔和,态度坚决,却总让人觉得有城府。”   “继续说。”   “如果,俞德宸在太原已落入张弘范之手,并且叛投了。张弘范与张弘基兄弟再与刘秉忠定下这个‘将计就计’之策,把俞德宸与更多的细作派入关中。而我们还在得意于先得到北面的情报……那我这些年掌控军情司便是毫无长进,愧对王上。”   这些,李瑕显然也是考虑过了,因此他昨夜一直在与张文静聊张弘基这个人。   他想了想,道:“这些是张弘基主动告诉你的,他若不告诉你,你想得到吗?”   “也许没有这么快想到。”   李瑕沉吟着,道:“暂时而言,可能性有很多。有没有可能张二郎可以不急着做决定,总之他打通走私商路,与两边都能应付?”   林子道:“那他就随时可能倒戈,故而我觉得查清楚为宜。因此从俞德宸身上查,他从太原逃脱的经历太幸运了……”   “他不应该能做到,所以他可疑?”   李瑕忽然打断了林子的话,这般问了一句。   林子愣了愣。   李瑕把手里的碗放在桌上,显得有些认真起来,又问道:“记得我们从开封回到临安之时吗?满朝诸公也是这么看我们的,我们逃脱回来,有太多侥幸,创造了太多奇迹。所以难以相信,不信,怀疑。郝天益也是这样被忽必烈逼到长安来的。”   “王上,我……我……没有想要迫害俞德宸,只是……”   “我信他。”李瑕道:“我不了解他,但李昭成、江荻、孙德彧我很了解,他们不会看错人。”   “是,这就撤下监视俞德宸的人。”林子道,“那张弘基……”   “怕什么?”李瑕道:“军情司设立多年,还怕北面渗透吗?在制度上想办法防范,而不必轻易怀疑谁,与其疑神疑鬼,不如变得更强大。”   话到这里,他沉吟着,又总结了一句。   “破除怀疑最好的办法是自信。”   “自信?”   李瑕道:“我自信我比忽必烈值得追随。” #第八百六十六章 暧昧   虽是清晨,从观景台上望去,已能看到许多官吏走向公房。   甚至还看到陆秀夫正捧着一沓公文往王府大堂而去,也许是初任廉访司便查到了许多贪官。   林子见此一幕,犹豫片刻还是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俞德宸毕竟是刺杀过王上一次。万一他真的倒戈了,再刺杀王上?”   “那就规范秦王府以及长安城的防卫,或者去核对他所说的细节。别鬼鬼祟祟的,你盯着他哪怕一年半载没找到证据,你也不会释疑,反而容易让他感到被猜忌、也让旁人不安。”   俞德宸回来得太幸运,林子有所怀疑很正常,但谨慎与猜忌之间的度如何把握?   这个问题,李瑕思考着该如何与林子说清楚。   “怎么说呢,这种事便像是追求女孩子,不自信的男人会不停逼问、要求立刻确认关系,但成熟自信的男人懂得享受暧昧。”   “这……”   林子听不懂,且认为追求女子就是该让媒婆去确定清楚。   李瑕道:“就好比当年张五郎只想在我与忽必烈之间观望,但因为忽必烈的猜忌,反而逼得他到汉中来投奔我。而张五郎一反,忽必烈对张家更为猜忌,迫不及待逼他们表明立场。   这就好比一个财大气粗的强盗带着刀站在一群女子面前,要求她们说喜欢他。其中,张弘范看上了他的家财,愿嫁给他,得了最好的位置。但别人只会感到害怕,恐惧,想要逃开,这也是为何近年来张家渐渐愿意与我接触。”   林子听懂了一些,问道:“那我们对待张弘基,应该像对待这个强盗的小妾?应该安抚她,而非逼她表态?”   “大概是这个意思。俞德宸也好,张弘基也罢。我们不必总是去追问‘你有没有忠于秦王’,忠诚不是问出来的,不是调查、监视出来的。忠诚有两种,一是信仰,二是立场。这世上的忠诚大部分都是立场。”   “有张侧王妃的关系在,想必张家的立场该是站在王上这边。”   “哪有这般简单?”李瑕道:“那我若去一趟开平、和林,把蒙古公主娶个遍,岂不是忽必烈、阿里不哥也得投靠我?”   “这……”   “我举个例子。”   说到这个话题,李瑕倒是也想起一人,道:“比如张弘范,他的立场便只能与我为敌,不死不休。”   “为何?”   “不能只看张九郎的想法,得先看忽必烈……现在你是忽必烈,你发现张柔的女儿嫁给李瑕了,李瑕一天天变的强大,你该怎么办?信不信任张柔?对不对付张柔?如何对付?”   “我……我不知道。”   “那接下来,若是整个张家都倾向于投奔李瑕,连一个忠诚于你的人都没有了,怎么办?”   林子亳不犹豫,道:“那必须灭了张家。”   “你会损失很大,李瑕却毫无损失。”   “总也好过让张家投奔李瑕,让李瑕……不,是让王上实力增长。”   “没事,你就把自己当成是忽必烈。”   “是。”   “那如果张家还有一个出色的子弟,绝对地、明确地向你表达忠诚。你怎么做?还灭张家吗?”   林子道:“那就没必要鱼死网破了,只要他是真的忠心于我,便利用他控制张家。”   “政治是妥协的艺术啊。”李瑕道,“我不能发兵河北,张家也做不到占据河北,侵占河南,那就必须有人旗帜鲜明忠于忽必烈。”   林子想了想,问道:“若是如此,往后张弘范也有投效王上的可能?”   “没有。”   李瑕不加思索,马上便摇了摇头。   “一开始只是做选择,之后利益会把立场越推越对立。张家的利益既分为两端,张家人必然会分化。一边是与张家有姻亲的李瑕正在越来越强大;一边是旧有的蒙元势力依旧强大,且还能决定张家存亡。   张九郎之所以对忽必烈忠心耿耿,因为顺天路总管之位必然要吸引张家最出色的子弟;张五郎早晚会来投奔我,因为一旦我事成他便是皇亲国戚,而他必然当不了顺天路总管。   我不可能让整个张家投靠我,忽必烈也拦不住张家有人倾向于我。这种分裂是注定的,谁都阻止不了。”   ……   在汉中时,张弘范不肯出来相见,李瑕便知道再也别想招揽这个人。   在李瑕有实力打到河北之前,张弘范根本也没得选,也没必要投效李瑕,忽必烈更重用他、更信任他、给的也更多。   而在李瑕有实力打败忽必烈之时,也就不需要他了。   因为那时要做的,该是削张家兵权。   到时张家不管剩下多少权力,也不可能分到张弘范头上。好比开赌之前下了注,没有开盘了之后还两头通吃的道理。   如果最后李瑕败了,忽必烈不可能给最早叛逃的张五郎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甚至有可能是张九郎出手清理门户。   反过来也是一样的道理。   最先站出来表态的人,能占最大的利益,但同时也冒最大的风险。   总而言之,李瑕充分理解张弘范的立场,也做好杀他或被杀的准备。乱世之中,这都不算什么。   “说回张弘基。既然已有了张五郎、张九郎站出来担风险,张家其余人便不必太卖命,最好的态度便是表面忠于忽必烈,但尽力不得罪我,这是立场。我不信张弘基会如你所言,策反俞德宸来刺杀我或刺探情报,这种反应太过激烈,不符合张家的利益……”   ……   保州城西有条河名“一亩泉河”,从西向东流过保州城。   当年张柔重筑保州城,引一亩泉河入城,既作防御,又给城中提供清流水源。   小河潺潺,河边建了许多水车,用于灌溉农田,在秋日里构成了一副安宁祥和的景象。   张弘范沿河策马而行,看着这般风景,原想赋词一首,脑海中却无端泛起一句“小桥流水人家”,因为一句词不免又想到李瑕。   他摇头苦笑,拉住缰绳,眺着远处。   很早以前张五郎也曾带着他们这几个小的兄弟姐妹来附近踏青,有次问及大姐儿往后想找怎样的夫婿,当时只六七岁的大姐儿说“要能帮家里做事哦,让父亲不那么累”。   那时候多懂事。   总之是每次回到保州,有太多大大小小的往事会想起来,家乡大概便是如此……   一路行到城外,张弘范却不急着进城,而是先到了城外的一处庄园。   那是一名张氏族中长辈的庄园,张弘范需唤对方“七叔公”,这七叔公见他回来,很是高兴,忙不迭安排果脯茶点。   坐在院中石桌前,看着美婢煮水泡茶,正好寒暄完便闻到了茶香四溢。   “好茶啊。”   张弘范捧着茶杯嗅了嗅,闭目品味了一会,问道:“这品种……龙园胜雪?”   “九郎好眼界。其实我哪懂品茶啊,灌进去都是一个味,购些绝品新茶招待客人,方显得出实力,不教人小瞧了张家不是,哈哈哈哈。”   “龙团一斤值黄金二两,但黄金易得,而茶不易得。”张弘范问道:“该是从宋国福建路来的吧?”   张七叔公身上既有河北庄稼汉的草莽之气,又有豪门权贵的奢豪气,闻言哈哈大笑,道:“那当然,不然还是种出来的不成?有黄金二两却无门路,买不到这茶。”   张弘范亦笑了笑,又问道:“不知七叔公是何门路?”   “当然是与往年一样,不是从亳州来,便是从益都来,还能从何处来?”   “亳州如今不由张家镇守,而益都李璮也已被平定了,这商路竟还没断?” #第八百六十七章 将计就计   张弘范既问了,他这七叔公便爽快答道:“商路倒是断过一年,那阵子想找几匹缂丝送王孙公主也难找,给你婶子急坏了。这不,前段时间还是二郎找到门路,从亳州又运了批南货过来。”   “亳州?二哥有这本事?”   “有甚难的?与那阿里海牙打好交道不就好了。”   张弘范笑道:“七叔公还知道阿里海牙?”   “哈哈哈,偶尔也关心些天下大事。”   张弘范捧着那价比黄金的茶水喝了,随意攀谈着问道:“二哥终于肯从莲花山下来了?”   “这不是陛下又给你爹加官了吗?又得去燕京建城了,六郎也不在。”   这位张七叔公说到这里,倾过身,压低了声音,又道:“九郎,听说如今天下各处军民分管了。但我们张家可不一样,陛下既能许你管军,不如让二郎管民,如此勉强还能接受……陛下不是信任你吗?”   张弘范点了点头,道:“七叔公放心,我有分寸。”   去年张柔致仕,本请求让张弘略继任顺天路军民总管。忽必烈偏升了张弘略的官,把顺天路军民总管之职交给张弘范。   至此,张家的兵权名义上已在张弘范手里。   之后忽必烈征调张弘范攻打关中,顺天路的民事还是由张柔管理。军、民之权已有渐渐分开的趋势。   这次张柔被起复至燕京,顺天路的民事又将换一个人来管,这个人选必还是张家子弟。   在城外这处庄园坐了一会,当张弘范准备离开时,却听到通传,说是张二郎来了。   ……   兄弟二人走在一亩泉河边,张弘范转头看去,只见张弘基脸色苍白,身形瘦削,背有些弯,看起来十分疲惫。   如今他已比张弘基高大得多了。   “多年未见二哥,不知二哥病可有好些?”   “我这病好不了了,无非是慢慢调养,能多活一天是一天。”张弘基说着,摆手示意莫在这话题上多说,反过来问道:“回来了怎不先入城,反跑到七叔公这里?”   “尝尝七叔公从南边购来的龙团茶……对了,这茶听说是二哥从南边走私来的?”   张弘基缓缓在河边的石头上坐下来,道:“我也不瞒你,你若想查,早晚能查到。这次我们不是从两淮走私,而是陕西。”   “为何?”   “价格好。”   “哈?”   “与陕西走私,他们价格确实好,一匹松江缂丝能比两淮来的便宜近半。”   张弘基说着,随口又说起些无关要紧之事。   “缂丝这东西,百余年前,以河北定州所制最佳,所谓‘北有定州,南有松江’,可宋金之战后这百年,民不聊生,哪还有这样的好工艺。如今只能靠从松江走私来了。”   张弘范道:“攻下宋国,河山一统,便也不用走私了。”   “是啊。”   “二哥既是与陕西那边贸易,只怕给的不只是黄金白银吧?”   “嗯,还有马匹、牛羊、煤炭、皮革、药材……”   “这是资敌的重罪。”   “可他们给的价高。”   张弘范像是好气又像是好笑,道:“二哥与我说笑不成?所以连你也想倒向李瑕吗?”   “我明白,我们身处中原腹地,你必须坚决地效忠于大汗,才能让张家存续下去。”   张弘范没想到张二郎会吐出这样一句话,不由愣了愣。   “二哥竟还知道这道理?”   张弘基叹息道:“我懂,你根本没有选择。陛下不会一直隐忍世侯两面摇摆,真触怒了他,如今便发兵灭了张家。我们不比李璮,他至少与宋国接壤,眼下李瑕也无力出兵支援。一直以来,是你在稳着张家。”   张弘范听了,沉默了片刻,搬了块石头,在张弘基身边坐下,道:“整个家里,也只有二哥懂了。”   “是,我确实理解你的立场。”   “那为何还窜联李瑕?”   “说了,价格合适。”   张弘范抿了抿嘴,看向张弘基,目光灼灼。   “好吧。”张弘基从怀里掏出几封书信递了过去,道:“自己看吧。”   “聪书记?”   待张弘范看到这信竟是刘秉忠所书,恍然大悟。   张弘基道:“李瑕每每遣细作入境,聪书记欲劝陛下亦设间谍应对。关于此举,父亲最在乎的是,能使我汉人地位提高,遂决意全力支持……”   张弘范已看完第一封刘秉忠邀张柔北上的信件,很快翻开第二封。   第二封却是一分草稿,是张弘基代张柔手书的回信,果然字字句句关心的都是汉人在大元的地位。   其后,便是潜间谍入关中的计划。   这倒是有些出乎张弘范的意料。   “竟是为了刺探关中?”   “不信?”   “不是不信,是惊喜。”张弘范问道:“二哥素来不喜俗事,常年在莲花山休养,这次却为了布置细作下山来?”   “父亲不在,家里总该有人守着。”张弘基叹息道,“因大姐儿与李瑕私奔,陛下一直怀疑父亲,我们身为人子,也只能立下功劳助父亲释疑了。”   “派人混入长安刺杀李瑕,万一伤及大姐儿又如何是好?”   “否则如何?便因大姐儿嫁了李瑕,我们全家便投降不成?这世道,还让人顾得了一点亲缘吗?无非是以保全家族为重。”   “二哥不像是这样的人。”   “当然不是,无可奈何罢了。”   兄弟二人沉默了一会,张弘范似无意般又问道:“对了,听闻当年二哥曾求娶过元家二姐儿?”   “嗯。”   张弘基闷声应了一声。   “可还想着她?”   “只因我曾经倾慕于她,而她又身处长安,我便要因此决定暗中投靠李瑕?”   “是我失言了,不该如此小瞧二哥。”   张弘基道:“为了保全家族,你可以死、我可以死,其余的,我早已不多想。”   “言重了。”张弘范问道:“但这次派人过去,能否取得李瑕的信任?”   “才刚刚将细作送至关中,不急,看看他们能不能探得紧要情报便知。”   张弘基说着,缓缓站起身,又道:“走吧,今日出城来便是为了告诉你,不必再城外查探了,直接问我。家里还有人懂你并支持你。”   “多谢二哥了。”   “我知你或许还不信我,不信我无妨,却该信聪书记。”   ……   燕京。   城内城外都是一片繁忙。   城内是在准备着改国号的大朝会,城外依旧在进行新城的勘测与规划。   行工部事的张柔已在路上,张家的书信却有几封不是送到张柔府上,而是递到了刘秉忠手上。   “不出所料,张二郎现已练出一批细作,派往关中。”   “他瞒过李瑕了?”   “李瑕也许会怀疑他是否真心归附。”刘秉忠沉吟道:“但到最后,该还是会选择相信张二郎。”   “何以确定?”史天泽问道。   “张二郎为人看似多情、深情,擅于取得旁人信任,但其人极有主见。”刘秉忠随手递过一封情报,道:“这便是他探出的第一封情报了,史公看看吧。”   “还是聪书记运筹帷幄啊。”史天泽感慨着,接过情报看了看,皱眉道:“钧州有人暗中走私铁器?我才离开河南多久,一群混账!”   “往好处想,可见张二郎已取得他们信任。”   “也好。”史天泽想了想,道:“眼下该是不急着动手处置。与其打草惊蛇,不如在每次他们走私时安排细作进入潼关……”   这是将计就计,一时间史天泽已想到好几种利用走私攻取潼关的办法。   “若如此,等陛下抽出手来再攻关中便顺利得多了。”刘秉忠道:“张二郎有此作为,或可让陛下明白设立间谍衙门的好处。”   “此事可成?”   “该是要成了,且甫一设立即取得了成果……” #第八百六十八章 大哉乾元   时近傍晚,会同馆中的光线暗下来。   刘秉忠身前的案上铺着的是一副巨大的规划图,他一边谈论,一边还提笔在图纸上画了屋舍庙宇。   刘秉忠道:“若依陛下本心,其实并不太愿使专人行这等刺探、监视之事,好在如今终于有了进展,陛下回复,有意让怯薛军中的矢宝赤卫负责应对李瑕之军情司。”   “矢宝赤?”史天泽反问了一句,对此结果并不满意,“若须往关中遣派间谍,矢宝赤那些蒙人做不了。”   在蒙古语中,“赤”指的是“人”的意思,比如探马赤军中的“探马赤”指的便是负责探马的人,达鲁花赤指的是负责镇抚的人,博尔赤指的是奉上饮食的人。   矢宝赤,则是怯薛军中负责管理鹰隼的人。   听起来只是养鸟,但一个怯薛军的千户,抵得上普通军中万户。   此时史天泽问话,担忧的是忽必烈不愿将权力交给汉人,真让那些养鹰的蒙古人负责,那也就白办了。   “蒙人当然做不了。”刘秉忠缓缓道,“故而请史公举荐人选任职矢宝赤卫。”   史天泽眉毛一挑,心中早有计较。   “以张易为主,以史楫辅之,可否?”   张易乃是刘秉忠至交,同被时人誉为“紫金山五杰”,其人有足够的本事主持此事;   而史楫官任真定军民总管。   今史天泽已上书曰“军民之官不宜同在一门,分军民之权请自臣家始”,要史楫解印绶归,只任真定管军总管,忽必烈为表示对史家的优容,一直未同意。   如此一来,让史楫到矢宝赤卫任万户,由史楫之子接任真定管军总管,既可消除一部分忽必烈对史家兵权的猜忌,又能争得一个前途无量的位置……   矢宝赤卫有宿卫亲军之名,实为天子爪牙耳目。   这个人选提出之后,史天泽注视着刘秉忠,只见对方半个身子隐在黑暗里,眼神里泛起些许光亮,有些佛性。   刘秉忠以前是个和尚,却娶了妻子、治国平天下,如今还操持起间谍之事。   像是过了很久,其实又只有一瞬间,他缓缓点了点头。   这个情报机构的主要人选便这般定了下来,张易代表的是能力与忠诚,而史楫代表的是史家的全力支持……   就着此事又谈了一会,刘秉忠倒是又想到一桩小事,道:“既是由汉人主导,‘矢宝赤卫’之名终究是不妥。”   他放下了手中的工笔,从一旁拿起毛笔与纸,写下“察事亲军都指挥使司”几字,递给史天泽。   “史公以为如何?”   “作为正式官职名妥贴,平时称呼却是太长了。”   史天泽对这个由他与刘秉忠一手推动才设立的情报衙门颇有感情,认真想了想,终于想出一个名字。   “矢宝赤卫,鹰房,译过来不如就叫……控鹰卫?”   “控鹰卫?”   刘秉忠念叨着,喃喃道:“只盼能防住李瑕那无孔不入的军情司。”   “水来土掩,垒好了土台,不惧他放水过来。”   两人眼中微带着些笑意,心知一旦这察事亲军都指挥使司设立,往后忽必烈会更倚重他们这些汉臣。   终究又让大蒙古国向汉制推进了一步。   ……   这日的燕京与平时更多的不同,在会同馆议事时,隐隐地总能听到一些远处的呼喊声。   当控鹰卫之事商定好,刘秉忠才拉了拉案边的绳索,因他们先前秘议,不让人打扰,此时这一拉绳牵,外面的守卫才肯放人进来。   马上有官员匆匆赶进来通报事宜,满脸都是焦急之色。而这焦急之中又带着难言的欢喜与激动。   “史丞相、聪书记,大事,大事……”   史天泽、刘秉忠不自觉站了起来。   “哈拉和林消息,我方王师未至,阿里不哥弃城而走了!御驾已由开平动身回燕京……”   纵使史天泽、刘秉忠平素为人沉稳,闻言也是大喜过望。   两人对视一眼,已猜到阿里不哥为何放弃哈拉和林。   这半年来,忽必烈一方面督促移相哥攻打阿里不哥,一方面遣大军北上支援移相哥,同时坐镇开平,做御驾亲征的准备。   但另一方面,金莲川幕府也在助忽必烈联络汗廷诸王,怂勇阿鲁忽背叛阿里不哥。   如今看来,该是计成了。   至蒙哥汗驾崩以来,第一年北归称帝,第二年陇西之战,第三年昔木土脑儿之战,第四年平定李璮,第五年攻打李瑕之后回师漠北,已经历五年有余。   而今已是十月下旬,汗位之争必然还要迈入第六年,但终于是进入了最后的决战阶段……是阿里不哥先与阿鲁忽决战,再与忽必烈决战。   这场汗位之争一点都不惊心动魄。   它是一群强盗的子孙在分家财,大部分时候都只是在骂骂咧咧,比的是谁能争取到更多黄金家族子孙的支持。   真正的决战只有那一场两场,多数时候不过是黄金家族诸王各自征发牧民与百姓、征集钱财与粮食,之后比一比谁的实力更强。   从一开始,阿里不哥就是必败的。   他并非没有机会。   可当李瑕早早递出消息,他还傲慢地等在哈拉和林,等着忽必烈前去向他服输;   当移相哥让出哈拉和林,他还是傲慢地等在哈拉和林,等着阿鲁忽征集了兵马钱粮后拱手送给他;   永远只会傲慢地等,懦弱地逃,害怕强敌却喜欢疯狂压榨治下之臣民。   把汉人当作两只脚的羊,不屑于汉人的帮助。固执于蒙古旧制,只知道以马蹄践踏四方,妄图以屠城、抢掠征服天下?   成吉思汗的时代早就过去了!   中原早已不是腐朽金王朝治下,蒙古军队捡便宜的日子到头了。   刘秉忠知道这是汉制的胜利。   是他十余年前便告诉忽必烈“以马上取天下,不可以马上治天下”的政治主张的实现。   他转头看向案上的图纸,想像着一座恢宏的大都城拔地而起,他看向馆外那原属于金王朝的残破宫城,看向天边那一抹残阳,像是日薄西山的蒙古旧制。   “这该是大元对蒙古旧制之胜,若能先改国号再北征……”   这个“大元”的国号,其实就是刘秉忠起的。   如今忽必烈虽答应了改国号,并一直在做准备,但一日未诏告天下,便多一日让人心中不安。   不久前,刘秉忠刚刚把郝天益叛逃之事禀奏给忽必烈,诉说的就是这种不安。   才想到这里,便看到一道人影自馆外向这边匆匆赶来。   “史丞相、聪书记……”   王鄂是金末的状元,开封破城时为张柔所救,如今是翰林学士承旨,负责拟圣旨。   他今年已有七十三岁了,边呼喊边跑,气喘吁吁动作僵硬的样子,看着便让人既担心又心急。   而在他身后追赶的则是女真大儒徒单公履。   史天泽、刘秉忠连忙迎上。   “状元公慢些,何事如此急切?”   “陛下已动身回燕京……”   “我们知道,知道。状元公莫急,慢些说。”   王鄂喘得说不出话来,忙抬手招呼身后的徒单公履,让他快把消息告诉史天泽与刘秉忠。   徒单公履方才上前,道:“方才得到陛下品谕,要我等拟旨,准备下召改国号……”   “真的?!”   便是素来沉稳,行事不露声色的史天泽也难以自持地泛起惊喜之色来。   史天泽甚至因为这两年的南阳之战、韩城之战没能尽全力而有些羞愧。   刘秉忠一个激灵,已是欣喜若狂。   回想起王文统之死,他本以为陛下会开始猜忌汉臣,当时却没想到近年间这些汉制会来得这般快。   这些年总有遗民说,助蒙古人行汉法之事行不通,但现在他们用事实证明了这条路没错。   蒙古崛起于沙漠,五十年而将定天下,终将在他们这些人手里蜕化为正统汉家王朝。   “真的,待陛下还于燕京,便下诏改国号……”   ……   中统四年,十一月。   鼓乐声在燕京城荡开,有人在高声宣读着诏书。   “诞膺景命,奄四海以宅尊;必有美名,绍百王而纪统。肇从隆古,匪独我家……”   诏文出自于徒单公履之手。   徒单公履是女真人,却能为不懂汉语的忽必烈写出这等锦绣文章。   因为天下就是需要这样的诗书文章。   “我太祖圣武皇帝,握乾符而起朔土,以神武而膺帝图,四震天声,大恢土宇,舆图之广,历古所无……”   随着这诏书继续往下念着,站在群臣中的张易听着听着,已是双目微湿。   张易如今官任燕京行省参政,他已得到消息,在今日定下国号之后,他将改任为察事亲军都指挥使司的都指挥使,也叫控鹰卫指挥使。   这是大蒙古国从未有过的官职,为了应付李瑕而特设的。   他会是大元正式建国之后第一个加官之人。   接着,只听那诏书已念到了下一句。   “可建国号曰大元,盖取《易经》‘乾元’之义……”   至此,他们脚下这片土地,正式更名为了大元。   “嘉与敷天,共隆大号!”   “嘉与敷天,共隆大号……”   大典很隆重。   更隆重的是金亡三十年间无数中原人的期待终于在这一日得到了回应。   对于他们而言,大元皇帝陛下的君恩深重,唯有以死相报了。   ……   短短几日之后,张易一边还在组建控鹰卫,一边已挑选了十二名精干校尉分别带人南下。   大元初立,中原亦有了新的气象;控鹰卫初立,正是立功之际。   人心振奋,北平阿里不哥、西定李瑕,像是指日可待…… #第八百六十九章 不符   长安。   秦王府大堂上,一份重要情报刚刚被展开。   “忽必烈已改国号;阿里不哥放弃哈拉和林,转攻阿鲁忽……”   李瑕听了,把地图上哈拉和林处摆着的兵棋移向西。   但他想了想,忽停下动作,向堂上的郝天益、董文用问道:“在蒙人眼里,哈拉和林这座都城意义大吗?”   郝天益道:“蒙人逐草而居,对都城虽有膜拜,但……怎么说呢,绝对没有开封对宋人那么重要。”   “宋人丢了开封,也还没亡国。”董文用嘲讽了一句。   李瑕遂看向他特意召来的胡勒根,问道:“你看呢?”   胡勒根挠了挠头,想了好一会,答道:“在蒙古人眼里,大汗不是占据在哈拉和林城的那个,而是打败敌人的那个。”   “总结得不错。”   李瑕随口夸了胡勒根一句,也理解了阿里不哥为何会直接放弃哈拉和林。   抢兵力、抢钱粮比占着哈拉和林重要。   再结合去年从耶律希亮处听到的关于西域的情报,他已能推断出蒙古汗位之争的大概走向。   简单而言,阿里不哥先是派支持他的阿鲁忽去继承察合台汗国,再命令阿鲁忽征集察合台汗国的兵马、钱粮,供他与忽必烈征战。   当时李瑕只听阿鲁忽能征集十五万大军就确定此人绝对不会臣服于阿里不哥。如今这形势,可以说是早有预料。   接下来怎么做?   需要再给忽必烈找些麻烦,不能让其太轻易就灭了阿里不哥。   说是找麻烦,无非是出兵了。   难题在于,经历了去年一整年的战事,川陕也是疲惫不堪。   若是挤一挤钱粮与兵力,一两场小的战事倒是能够支撑,但也得看蒙军的兵力。   比如,若是派一两万人与小股蒙军打一打,攻下几个城池,之后分兵守卫,这就是李瑕目前能做到的极限了。   但若是遭遇大股蒙军,将他的这一两万精兵堵在防线外回不来,粮草一断,全军覆没。蒙军再杀过来,防线上兵力又捉襟见肘,那就是偷鸡不成反惹了大麻烦。   现在能进攻的只有两个方向,兴庆府、延安府。   这两个地方远离中原,也就远离忽必烈兵力集中的核心地域。   这般一想便会发现,中原由汉军、色目人、怯薛军组成的兵马,已经远比大漠蒙军带给李瑕的威胁感大得多。   这不仅是蒙军战力是否有所衰退的问题。   而是当蒙军不停西征、蒙古疆域不停扩大、汗位之争不停进行等等各方面原因导致,在西夏故地这一带,没有足够的蒙军兵力驻守。   西边当然还是有可怕的蒙古大军,但不论是阿鲁忽、阿里不哥,甚至是旭烈兀,至少还没将目光投到李瑕身上。   李瑕希望不被这些人注意到,也不打算去联络阿里不哥合攻忽必烈。   他觉得一旦让阿里不哥注意到他,极有可能不是派人来联盟,而是举兵杀进关中来抢掳,再行“取偿于宋”之策。   这想法听起来很荒唐。可事实上,当年金国就是这么对宋国的。   而且此时此刻,阿里不哥就是在这么对阿鲁忽。   有时候很难想象对方为何会这么不理智?但只信奉杀戮的野蛮人就是这样。   野兽不会为了打败另一只野兽就去与人结盟,它只会把人吃干抹净,以增加力气。   李瑕甚至有些担心,忽必烈或许会放开兴庆府一线的兵力,吸引阿里不哥攻关中。   这般一想,还是攻占兴庆府,将贺兰山防线握在自己手上为妥。   “兴庆府。”   轻声念叨着,李瑕点了点地图上的兴庆府,再看蒙古有何处能出兵支援兴庆府。   也只有河套的九原城了,也就是成吉思汗取名“包头”之处。   李瑕微微皱了皱眉,看向郝天益,问道:“你确定合丹一直领着五万兵马驻扎在九原城?”   “禀王上,确定。郝天挺与人说过‘宗王合丹尚领五万兵力在九原坐镇’。”   郝天益一拱手,隐隐有些喜意。   他觉得自己带回来的这个消息立功了。   但下一刻李瑕却道:“可根据我最新的情报,三月份关中之战结束时,合丹就已率兵北上支援移相哥攻打哈拉和林了。”   这依旧是张弘基递来的情报。   不是说合丹近两个月内才北上,而是一直就没驻扎在九原城,与郝天益的情报不符。   郝天益一愣,忙道:“禀王上,臣绝对没有听错。”   他从太原投奔李瑕,带来了许多十分机密且有用的消息,如忽必烈与阿里不哥对峙十分轻松,阿鲁忽多次派使节见忽必烈,很可能要合攻阿里不哥。   这些,也就因为郝天挺是真金的近侍才能知道。   今日张弘基的情报回来,也证明了大部分消息是对的。   唯一有不符的就是九原城的兵力。   董文用出列道:“王上,臣以为两份情报必有一份是假的,且是元廷有人故意放出以迷惑我们,意在引诱我方出兵,或恫吓使我方不敢出兵。”   他说罢,转向林子,问道:“不知军情司能否探到九原城的兵力?”   林子摇头道:“难。往九原城唯有走兴元或延安府,还须渡过黄河。而河套地广人稀,生人难进,且关中一战后对面防范森严,唯恐我们的人潜入。”   董文用遂向郝天益问道:“可有觉得,郝天挺是故意让你得到情报的?”   这么一问,郝天益犹疑起来,摇了摇头,道:“应该不至于。”   只看这回答,郝天益与他七弟相比就显得有些不自信了。   当然,也有可能张弘基的情报才是假的,目的在于吸引李瑕出兵,以包围歼灭。   李瑕想了想,心中已有了判断,只是还没能证明。   用兵与否是大事,没确定之前他并不敢下令让李曾伯对兴庆府出兵。   “今日便议到这里,林子、胡勒根留下。”   郝天益临走前又看了地图一眼,已收起了那一点不自信,认为张弘基的消息才应该是假的。   也许是张弘基故意传递假消息,也许是被人骗了。   他本想再提醒李瑕两句,但抬眼一看李瑕那从容笃定的神色,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老老实实退了出去。   秦王从来都会有理智准确的判断,根本还没有猜忌的意思……这是郝天益一瞬间的感受,因此安心下来。   堂上,李瑕看着旁人都退下去,向林子道:“你到胡勒根军中再招募些人手,要蒙古人,加派往兴庆、九原探探。”   “是。”林子道:“只是担心,蒙古人到了河套之后是会逃……”   “不会。”胡勒根已抢答道:“我麾下只有忠于王上的臣民!”   林子遂应下,又问道:“是,那我往河西一趟,亲自办此事。”   李瑕点点头,道:“去吧。”   因为他起势太快,包括军情司在内的各个机构还没有培养出足够成熟的中层人才,许多事都要主官亲力亲为。   但想来这样的局面不会持续太久,李瑕已开始大量设立学堂,并准备选官考试了。   ……   那边林子出了秦王府,转头却见一名下属从那边赶过来。   “司使。”   “来得正好,我得出门公办,去把老吴唤来见秦王,长安若有事便……”   “司使,钧州那边,似乎出事了?有几个弟兄联络不上。”   “这个月的货呢?还交不交?”   “交。不像是走私被发现了,或许是那几个兄弟自己出了事?”   听到这个回答,林子反而愣了愣,有些疑惑起来。   “走,回衙门安排,莫不是蒙人也有了军情司……” #第八百七十章 动工   十一月的长安,城隍庙香火鼎盛。   长安是城隍的原发地,供奉的城隍神是纪信。纪信是刘邦手下大将,荥阳之战中救过刘邦,后被封为十三省总城隍,建庙立祠。文景二帝时封为城隍神。   关中之战能守住,百姓们很感恩这位长安城的保护神,近来日子好了便纷纷来拜。   林子绕过城隍庙,走过小巷,进了军情司衙门,见了前院冷清的场面,皱了皱眉,又回头看了一眼。   “都是保护长安的,城隍那般热闹,我们这却连个人都没有。”   “司使要是嫌冷清,不如我去请那些百姓都过来拜拜我们堂上的关公?”   “不好笑。”   林子往大堂走去,身边的探子还在喋喋不休。   “不请百姓来拜也可以。可以让刚上任的官员来军情司拜拜,可比拜城隍有用。”   因宋律规定新官到任三日内必须拜城隍,借神明之威约束官员,故而有此一说。   “小的敢保证,来我们军情司拜过之后,绝没哪个官吏还敢伸手……”   这次林子倒是笑了笑,道:“你是不想当探子了是吧?话这么多。”   “话多,人机灵,才能探消息不是吗?”   “废话少说,去把校尉以上又没带差事的人都叫过来。”   军情司近来往北面又派了不少人,比如王成业又带了一批人往太原联络郝天益的旧部,同时保州这条线铺开也需许多人手。   身上没带差事的,其实真没几个了。   ……   今日安排了出发去往河西前的诸多事宜,林子才到马厩,却见俞德宸大步赶过来。   “司使,派马琰单独领人去钧州怕是不妥。”   林子脸色瞬间冷峻下来,问道:“你怎知马琰要去钧州?”   “他告诉我的。”俞德宸又解释道:“因我是军情司中人,他与我交好,方才说的,司使不用怕他会向别人泄密。马琰武艺高强、熟悉中原地势、擅弓马,但性格率直,不适宜往钧州。司使,我想请命去钧州。”   林子放下手里那喂马的草料,心中着实生气。   这次无人可用,才给了马琰一次机会,还反复叮嘱口风要严,结果人都没出军情司事情泄露了。   不由让人怀疑是俞德宸故意套了马琰的话。   “马琰主动与你说的?”林子似无意般问道。   “是。”   “知道了,去吧。”   “司使,我可以去……”   林子抬起手,止住俞德宸的话,心中有些犹豫起来。   其实,关于军情司若是怀疑有人被策反要如何处置,李瑕已交代过林子要怎么做了。   谨慎是对的,有怀疑也是正常的。   要防范,那就建立一个规范的审查,对每个人都审查。   同样是北面回来的,王成业、马琰,甚至他林子自己其实一样都有被策反的可能。不能因为俞德宸遇到的危险最多,就只查他一个。   审查之后,核实、找证据,有证据就处置,但没证据的话需有个原则,李瑕称之为“疑罪从无”。否则凡是有运气好的脱困就会被怀疑,那往后探子只要陷在敌境便都不用拼命了,或者敌人只要放出一点离间计就能让军情司自废武功。   丧失北地百年、三百年,人心要挽回,那信任与怀疑之间必须得有个原则。这原则听起来很简单,做起来却极难。   至少赵构对岳飞做不到,赵昀对余玠也做不到。弱主做不到对强臣疑罪从无,绝对不可能。那种威胁感会刺到弱主的骨子里,叫他们夜不能寐。   李瑕无所谓的,定规范、定原则,并交代原则定下来就遵守。之后便不再过问此事,把重点转移到其他事情上了。   林子并没有忌惮俞德宸到夜不能寐的地步,却也没有李瑕这般洒脱。   两月间他审过太原之事,没有找到俞德宸通敌的证据,只好不再监视俞德宸。   但,心里有没有做到疑罪从无?一直没找到俞德宸通敌的证据就一直怀疑下去?   到了今日这无人可用的地步,宁愿用马琰,还是不愿用俞德宸?因为马琰就算被策反,造成的威胁也不大?   林子闭上眼想着这些,好一会才睁开眼看向俞德宸。   俞德宸那双眼睛看起来颇为单纯……这种是最适合被蒙古人利用来当间谍的了,林子这般心想。   但开口,显得十分威严。   “你的伤势,好了吗?”   俞德宸眼睛一亮,应道:“伤早就好了。”   “那好,你带马琰去钧州。”   林子的语气不再迟疑。   没什么好担心的了。秦王身陷死囚牢尚且能创下如今这份基业,其实根本就不怕麾下任何一个人叛。那与其靠个人的直觉去猜测怀疑,不如信法度与规范。   态度一果断,军情司指挥使的气势瞬间比方才强了不少。   “事情不大,有几个军情司的探子失联了,你过去查查……”   ……   秦王府中,李瑕议过事之后,提笔分别给廉希宪、李曾伯、张珏写了封长信。   无非是将方才所商议的关于北面的形势详细与他们分析,保持一个有效且及时的沟通。   他还拿起李曾伯上次的来信再看了一遍,想着如何回信,方才落笔。   信还未写完,奚季虎已匆匆赶来求见。   奚季虎近来在总领关中水利之事。今日也不知是去何处勘察归来,脚上满是泥泞,连衣袍下摆也是干了的泥土。   李瑕见了,放下手中的笔,起身引奚季虎在一边的小几边坐下谈事。   只这待遇便可见他对奚季虎的看重。换作大部分人来奏事,李瑕多是一边批公文一边听对方说话。   “这是在何处摔了一跤?”   “龙首渠。”奚季虎笑道,“前几日下过雨,地滑,我一个没站稳,还拉着旁人摔倒了一大片。这若是在江南,怕是要指责县役们没照顾周到。这边众人却嫌我没干过粗活,这才是做事的样子啊。”   他不是诉苦,也不是告状,是真心欣赏关中官场风气。   毕竟以往见过了太多养尊处优的朝廷官员,到民间巡视连轿子都没下过的比比皆是。   说话的同时,奚季虎也没耽误时间,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图纸来递给李瑕,紧接着便提到了正事。   “王上请看,这是长安城引渠用水的图纸,目前我们认为该重修龙首渠、永安渠、清明渠,再与运粮的槽渠互相连接,构成运输、供水两用的水道。但是否足够供应城中用水,还需再核算……”   这图纸来的绝不轻松。   奚季虎是八月初到长安的,中秋时给了李瑕关中水利的初步规划,之后开始更仔细的勘测,到现在十一月中旬,开始渐渐给出图纸。   这图纸并不完整,只是为了可以动工,先给出一小部分。   但三个多月的时间,规划、勘测、绘图,换作任何人也很难做到更好了。   这也是李瑕看重奚季虎的原因,其人有才干,且还是全才。   但欣赏归欣赏,他还是问道:“只能确定先重修三条旧渠?若往后扩建城池用水如何解决?排水又如何规划?”   奚季虎苦笑,道:“王上所言甚是,故而我以为眼下动工操之过急了,不如徐徐图之?容我等再仔细勘测,拿出一个更完善的办法来?”   李瑕往后稍仰了仰,思忖着。   他今日才议过北面的形势,估计着蒙古汗位之争不论是忽必烈或阿里不哥胜出,也就这一两年就会结束了。   之后也许休养一两年,必会再有战事。   这般形势,当然着急。   不过,兴修水利所耗费的大量钱粮短期内还是远超过水利带来的增产的,很可能等到开战时还没看到收益。   换作五代十国时那些政权,大部分都会选择屯集兵粮应付战事,而非建设民间。   而李瑕考虑的则是要有面对长期的战争的能力,他不打算荒废建设,只打算加快。   “并非是我不想徐徐图之,而是局势不容许。依我之意,可先动工修龙首渠,至于槽渠如何连接,排水如何规划,还请尽快。”   奚季虎很为难,摇头叹道:“王上。旁的不提,只说懂水利的人手也不足……”   李瑕明白,这般大的工程,仅有一个两个懂水利的人才是远远不够的。   更何况奚季虎才到关中三个月多,不了解北方水系。哪怕参与过它山堰的修筑,其人本非专长于水利。   想到这里,李瑕忽然心念一动。   他起身从屉中拿出李曾伯的一封信。   信上是关于兴庆府的详细情报,李瑕摊开来在字里行间仔细找着什么。   “兴庆府……找到了……张文谦行省西夏,以郭守敬修唐来、汉延等渠,欲灌田九万顷,时长日久恐其城高粮足,宜攻兴庆府……郭守敬?”   “郭守敬。”   李瑕放下手中的信,再次念叨着,心里有些思量。   能让他记着名字的人其实不多,郭守敬算一个。   眼下他与忽必烈都在紧锣密鼓地修渠兴田,若能把助忽必烈修水利的郭守敬请回来,那不仅能满足眼下关中水利规划的需求,还能起到此涨彼消的作用。   “既是人手不足,我们就再请两位水利名家来,如何?”   “求之不得。”奚季虎马上应道,之后笑了笑,道:“不过说句大言不惭之语,能在我面前称得上水利名家者,怕是不多了。”   李瑕也笑了笑,道:“不多,但碰巧知道一个。” #第八百七十一章 嫌疑   钧州城西,官道上大雪纷纷,有一队人正策马而行。   “西南便是三峰山了。”董文炳抬手一指,为郭弘敬指点。   郭弘敬转头看去,见到的也就是三座连绵的山峰,其实并不雄伟。   无非因它是蒙古与金国决战的战场,才平添了几分壮观,让人赋诗云“黑风吹沙河水竭,六合乾坤一片雪”,或是“鏖兵大雪三将死,流血成河骨成堵”。   不过想来,蒙金的决战地点在这里,其实根本不合理。   正常而言,北面的古北口、居庸关,或是西面的潼关才该是当时金人迎敌之地。   钧州则处在洛阳与开封的正当中偏南的位置,属于河南的腹地。   可见蒙古用兵天马行空,不拘一格。   郭弘敬终究是对这些战事不感兴趣,目光一转,从三峰山方向移开,看向钧州郊外的田野,喃喃道:“一路来,似乎没看到水渠动工了。”   “待入城了,听邸泽如何解释吧。”   “怪哉……”   郭弘敬到河南就是来治水兴田的。   这两年战事一直未停,先是平李璮,又是伐李瑕,河南的东面、西面始终在打仗。好在战火没有波及过来,使他还能够规划水渠。   钧州的水渠如何修,在半年前郭弘敬就规划好了,之后他又到别处去勘测,由董文炳下令,让钧州知州邸泽组织军民依规划修渠。   可如今半年过去,再次来钧州,却没见预想中热火朝天的景象。只看到农民还是从很远的地方担水。   还未进城,郭弘敬眼中已泛起了忧虑之色。   再往前进行数里,钧州城门处,邸泽已夹道来迎董文炳,并在城中设下酒宴接风洗尘。   邸泽出身于归德邸家,乃是蒙古大将邸顺之侄,邸琮之子。   邸琮当年镇守颖川,因李瑕北上为间谍,被张五郎诬陷为勾结宋人,达鲁花赤额日敦巴日之死也被栽在邸家头上。   此事害得邸琮这一支完全失势,几乎沦为罪人。   没多久,邸琮便气死了。   那一年邸泽已二十七岁,突逢大难,只好来回奔走,到处求人。   好在邸家没有被连根拔起,至少还有邸顺这一支在。   邸泽在伯父家中寄居了数年,终于等到张弘道叛逃,当年的许多事也终于水落石出,洗清了邸家的罪名……当然,根本就没人在乎。   称不上是平反,总之在那之后,邸泽便被任命为钧州管民总管。   ……   “陛下任命我坐镇钧州,因我与李瑕有深仇大恨。”   接风宴上闲聊起来,邸泽每每都要提一嘴当年颍州之事。   “八年过去了,当年李瑕初次北上时,家父是第一个看出此贼将为心腹大患的人。却也成了第一个被李瑕与张弘道联手陷害之人……”   这些内容董文炳听过。   但邸泽每次都能添上一些新的细节,倒是并不枯燥。   比如李瑕与张弘道原来早在八年前就勾结在一起了,这就是董文炳上次没听到的。仔细一想,也有些道理。   郭弘敬则是还不曾听过这些,一时有些被邸泽描绘的那个阴险狠毒、卑鄙无耻的李瑕吓到。   “对了,说来……敬臣你与李瑕是连襟吧?”邸泽说着说着,忽然这般问了一句。   郭弘敬一愣,手里的酒杯微微一抖。   他其实没想过这个问题。   还是董文炳摆了摆手,替他解围道:“不能算连襟。李瑕之庶妻张氏早已被逐出家门,断绝父女关系。”   “原来如此。”邸泽笑了笑,对郭弘敬还是很尊重友好的样子,举杯敬了一杯,道:“敬臣何时完婚?”   “岁末便北上,开春完婚。”郭弘敬道:“之后便留在燕京,为建城规划水利。我想在临走……”   “恭喜恭喜,敬臣这是要得陛下重用了。”   “不敢当。水利之事我大哥才是真的擅长,我不过是个庸才,略尽绵薄之力而已。钧州有三万顷田亩水灌……”   “敬臣过谦了。”邸泽笑道:“今大元初立,修水利、制历法、兴文教,正是你们兄弟大展拳脚之际,只盼往后位列中枢了,能提携我一二。”   郭弘敬一心想问问钧州的水利之事,偏是被这般打岔,渐渐也意识到邸泽是故意的。   想必是修渠的钱粮被此人吞了。   心中这念头一起,郭弘敬转头看向董文炳,悄悄用眼神示意。   董文炳素来爱护百姓,曾经卖自家田产帮百姓还羊羔贷,丈量境内土地均与贫苦人家……   近两年在河南的相处,郭弘敬对这位上司是颇为佩服,相信他一定要严查钧州水利之事。   但此时董文炳没注意到郭弘敬的眼神,捧着酒杯沉思着什么,隐隐有些心事的模样。   他偶尔不经意地回过头,却是看了看门口的几名护卫。   又顺着邸泽说的话题聊了一会,从在兴庆府的郭守敬聊到了要在燕京新建的大都城又聊回与关中的战事。终于,董文炳咐吩旁人退下去,与邸泽单独聊。   “敬臣,你也先去歇息。”   “是。”   郭弘敬起身施礼,退出了大堂。   他回头看去,只见董文炳的护卫大多也退了下去,只留下几人。   那几个显得十分特别,眼神锐利如同鹰隼,扫视着周围,像是董文炳还没吩咐,他们就已知道马上要谈的是重要之事。   “与水利有关吗?”郭弘敬心里喃喃了一声。   ……   堂上,董文炳放下酒杯,目光灼灼看向邸泽,问道:“可知我此次来为了何事?”   “下官不知。”   “你坐镇钧州,敢与我说不知?”   邸泽扫过门口的几名护卫,莫名地有些不安起来,终于应道:“下官确实察觉到,似乎还有李瑕的暗探在城中活动。”   董文炳脸色愈发难看,缓缓道:“方才我说,张柔与其女断绝父女关系。可我又得到风声,不久前,张柔曾送了大量的嫁妆往长安,正是从钧州经过。”   邸泽大惊。   “这是何意?大帅莫非是怀疑我通敌不成?这钧州城谁都有可能通敌,唯有我与李瑕不共戴天!”   这句话之后,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似在情急之下又补了一句。   “何况,钧州与潼关之间隔着洛阳,我如何放任车队过境?”   “……”   几位护卫站在檐下听着这对话,眼神中透着一股傲慢与怀疑之色。   他们是控鹰卫,前来查钧州铁器走私案。   于他们而言,今日在堂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嫌疑,不论是李瑕的连襟郭弘敬、守钧州的邸泽,还是有一个弟弟已投靠了李瑕的董文炳…… #第八百七十二章 连襟   矢宝赤在蒙语里是“鹰人”的意思。   乍听之下有人会将其当成养鸟的仆役,可事实上他们所饲养的海东青要远远比常人尊贵。   鹰是孛儿只斤氏的保护神,成吉思汗的十一世祖曾依靠猎鹰捕猎才维持生存。   故而若说怯薛军在诸军之中是第一等,矢宝赤则为怯薛军中第一等。   矢宝赤与普通怯薛军的着穿亦有不同,往往在肩上或袖子上裹着皮革,作为鹰的停歇之处。   控鹰卫保留了这个穿着习惯。   汉人能成为蒙古皇帝的宿卫近侍本就是难得的优容,竟然还能成为第一等的矢宝赤,这是无上的荣耀。需要让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否则便如锦衣夜行。   肩、袖上的皮革便是这荣耀的象征。   虽然他们不会养鹰,但他们本身就是大元皇帝的鹰,翱翔于高空,为陛下捕猎。   哪怕是李瑕,在他们眼里也只是一只野鸭。   ……   夜幕降下之时,两名控鹰卫校尉离开了钧州衙署,转过几条巷子,进入了一间不起眼的铺子。   一进前堂,便闻到空气中有股咸湿的气味,这原是一间私盐铺子。   但走到后院,有仆役迎上来引着他们穿过一条暗道,才发现后面是个牢房。   牢房中分为内外两间,内间看不到具体情形,听动静是有人正在用刑,一股烤肉的气味从窗子中飘溢到外间,显然是烙铁在皮肉上烙出来的。   外间,一名私盐贩子打扮的中年人正坐在火炉边,透过小窗看里面的详情,见有人来了,拉上小窗,回过头来。   这中年人看起来确实像是经历穷苦生活的贩夫,脸上带着股愁苦之态。   但他迎向两名控鹰卫校尉的目光分明是上司看下属的眼神。   他举起一枚令符,语气淡淡地自报家门。   “控鹰卫百户,崔文。”   这百户是怯薛军百户,若调任地方便是千户也做得。何况控鹰卫初立,眼下还未开始立功。   两名校尉见令符,连忙行礼。   “控鹰卫校尉刘曒、刘虔通,见过百户。”   他们行礼时行的已是蒙古礼,鞠躬时右手放在胸前,上身微躬,左手下垂,向崔文低头以示恭敬。   这一代人出生起就在蒙古治下,自记事起就以蒙古为尊。能互相这样行蒙古礼其实是一种荣耀。   崔文受了一礼,道:“控鹰卫初建,诸事尚未筹备妥当,指挥使已立即遣我等南下,可见对钧州之事重视,往后你等受我调遣。”   “卑职不明白,百户为何是这样……悄然而来?”   崔文道:“因为我只需你们在明面上探听风声、搜集证据。哪怕真查出了真相,也须装作不知。明白吗?你们是给河南官员、以及潼关那边的李瑕看的。”   话说到这里,崔文指了指自己,又道:“若查出了与李瑕走私之人,由我来安排,将计就计,渗透关中。”   刘曒道:“卑职明白了,一明一暗两条线,百户好生高明。”   “是指挥使高明,陛下圣明。说说吧,官面上河南是何情形……小股的走私禁不掉,但张家那么多的车马过境,若说河南没有官员包庇,我绝不信。”   “有嫌疑的很多。”刘曒道:“当时董文炳在开封、邸泽在钧州、董文忠在洛阳,皆有嫌疑。”   刘虔通道:“城外有商旅过境,一应文书凭据俱全,官员居城中不知情很正常。但洛阳离潼关最近,治下有人屡次与李瑕走私,董文忠却不知,这怕是说不过去?”   “若是收买了关城值守,趁夜过境,董文忠未察觉也有可能。”刘曒道:“钧州每每走私铁器,冶铁坊一查便知之事,邸泽却说不知。老鼠都踩到他脸上了,他看不到?太可疑了。”   “邸家与李瑕有仇,不太可能反。要我说,是整个董家反了。”   “如此一来可就非同小可了,没有证据之前不要乱说。”   “还要什么证据?董文用已叛投李瑕了。指挥使命我等协同董文炳彻查走私案,又命我等‘贴身保护’董文炳,可见早已疑心……”   “够了。”崔文打断了他们的争论,抬手问道:“查清了没有?董文用真的叛投李瑕了?”   “董文炳说,董文用只是被李瑕俘虏了,并未叛投。李瑕是故意放出风声,陷害董家。又说敌人施展离间计很简单,董家的忠心却不容动摇。”   “从头仔细说。”崔文道,“我不管董文炳怎么说,只问董文用到底投敌与否?怎么投的?”   “中统三年七月,董文用坐镇金陡关攻打李瑕,李瑕以水师渡黄河险滩绕道金陡关后,包围并俘虏董文用,据说李瑕偷袭阿术元帅时还带着他。”   “确定?”   “据说有逃回的俘虏称,在浅水塬时,董文用经常在李瑕身后巡视俘虏营。”刘虔通道:“此事开封有不少人知晓,董文炳一直在试图盖下这传闻。”   刘曒道:“这就是李瑕故意离间。”   “是故意离间,但确实就是有官员帮李瑕走私,甚至就是董文用在联络。”   “若如董文炳所言,有人假冒董文用呢?”   两个校尉各有看法,争论到最后,刘虔通迟疑着,却是问了一句。   “有没有可能,他们都通敌了?”   崔文眼皮子一耷,淡淡扫了他们一眼,道:“李瑕若能把这些重臣全策反了,河南还在吗?只需要有一个人通敌,甚至这个人有可能只是一个幕府属臣、或衙署小吏,我们就不得不怀疑许多官员,这便是控鹰卫的难处。但我要你们把这个人找出来……”   “百户,还有一个人也有可能。”刘曒忽然道。   刘虔通不加思索,马上道:“郭弘敬?”   “不错,郭弘敬马上便要成为张柔之女婿,与李瑕正是连襟。”   “我还调查过他,他去年多次上奏请朝廷治理黄河未得批允,常有抱怨之语。”   “这两月,他正好就在陕州勘测黄河水势,借挖渠之名指挥民夫运送土方,更可为走私车马掩护。”   “我唯一觉得……看他性格木讷,不像是通敌之人。”   当刘虔通提出这个看法,刘曒摇了摇头,道:“越是性格木讷之人,越可能是潜藏在我们身边的那只老鼠。”   “是啊,有道理。”刘虔通喃喃道:“但若这般一说,邸泽反复说与李瑕有仇,是否也是障人耳目?”   “……”   可以说,控鹰卫才到河南短短几日内便是成效巨丰,取得了大量的情报,以极快的速度罗列出了许多有嫌疑之人。   且这可疑之人的数量还在不停的增加,每说几句话就能举出一个。   从董家、邸家开始,下属、亲友,要查的人不知凡几。   崔文思来想去,一时也不能锁定某个目标。   此事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他沉吟半晌,还是吩咐道:“全都监视起来。”   “是!可是卑职们人手不足……”   崔文道:“我们来河南不仅仅查一桩案子,而是控鹰卫将要在天下各处铺开。”   “卑职明白。”刘曒、刘虔通纷纷拱手。   ……   若说这些身披控鹰卫军服的校尉们是在自上而下的明查,崔文则是在进行自下而上的暗访。   在见过刘曒、刘虔通之后,他重新打开窗户看向里间的刑讯房。   “招了吗?”   被绑在木架上的是一个钧州冶铁坊的匠人,崔文已有足够的证据确定他就是军情司埋在钧州的细作之一。   这匠人此时已奄奄一息,开口喃喃道:“我招……招了……”   “放他下来,给他水喝。”   不一会儿之后,崔文又掌握了钧州铁器走私案的更多细节。   “调令从哪来的小人真是不知,只记得那天夜里我们赶着马车引着河渠走……”   “慢着,水渠?哪条水渠?”   “就是在修的那条水渠。”   “陕州利人渠?”   崔文反问了一句,命人去将地图拿来,指点着沿途的地名与这匠人核对,确定当时的走私的路线正是郭弘敬主修的利人渠。   ……   这夜,郭弘敬睡得很不安稳。   想到在河南任上已没剩多少时日,而许多地方的水利却还完全没有进展,他难免心里发愁。   一整夜辗转反侧,好不容易挨到天亮,郭弘敬早早便去求见董文炳,甫一见面,问的便是钧州水利之事,问董文炳昨日可曾质问过邸泽。   不想,一直以来都最关心民生的董文炳这次却是叹息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   “你可听说过钧州走私一案?”   郭弘敬一愣,摇头道:“未曾听说过。”   “上个月,张弘基向中书省告发,称我三弟董文用曾与他联络开榷场,张弘基将计就计遣人押货至钧州,果然得十倍之利。此事一经告发,引起轩然大波,陛下设立控鹰卫严查。”   “这是何意?”郭弘敬完全听不懂了。   “钧州有人与勾结李瑕,不仅是从各地世侯处收购马匹、皮货,还从冶铁坊运大量铁器往潼关。”董文炳叹道:“而我之前却一无所知。若非张弘基告发,我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这……”   “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将货运到潼关的。”   郭弘敬一脸茫然,实不知董文炳为何要与自己说这个。   下一刻,董文炳双手按在他肩头,郑重道:“敬臣,你与我实话实说,你是否涉及此事?”   郭弘敬完全不知该说什么。   勾结李瑕吗?   生在这乱世,什么金国、蒙古、宋国、大元,谁是正统,谁是异族,其实已很难分清。   他只知道既然入仕为官,上忠于天子,下不负黎民,食君之禄,得百姓供养,那就把份内之事做好,修渠灌田,让民间多一口吃的。   就这么简单。   郭弘敬根本就没想过要选择明主去辅佐其争天下,勾心斗角甚至染得满手鲜血,这绝非他所愿,也是太远的事,他只能看眼前的小事。   “我……我没有。”   “我信你,我知你的性情。”董文炳道:“但我查过,他们走私那天夜里,所走的正是你当时在修的利人渠。”   “怎么会?我都不知有人过去……”   董文炳脸色还算平静,但眼里有深深的忧虑,道:“我因三弟被俘,嫌疑最重。唯有尽快找到真正通敌之人方能洗清,此事我怀疑是邸泽所为,昨日却未探出结果。总而言之,眼下不是操心钧州水利之时,你尽快回燕京吧,别再此事中越卷越深。”   “这可一年平李璮,一年攻李瑕,眼下再不修,明年复明年。”   “我也想修渠兴田啊,可眼下这情形,哪还有这份心力?” #第八百七十三章 一根木头   董文炳并不认为控鹰卫有办法禁绝河南与关中之间的走私。   因为自蒙古取中原以来,对地方的治理一直就很散松,各地世侯、乡绅、豪强不是今日才开始经商。   现在的问题是,当李瑕迅速地崛起,使忽必烈意识到过往宽松的、放牧般的治理已不足以应对,因此开始收权。   若是蒙古灭金,是对地方豪强由严入宽的过程,现在则就是由宽入严了。   这怕是不容易,且难免会造成一定的混乱。   混乱一起,走私真的能禁止吗?   但另一方面,董文炳也理解他的大元皇帝陛下必须开始收权了,没有第二个选择。   面对宋国、金国时,蒙古的制度越简单越有利,可一旦面对李瑕这种新兴的势力,蒙古那简单有利的制度就像是一张快要兜不住猎物的破网。   不补不行了……   这事,董文炳有些不敢深思。   他不知道控鹰卫还有多久就会查到郭弘敬,出于爱才之心,今日才给出了提醒。   郭弘敬得了这提醒,却觉得好生失望。   他知道陛下与中书省必然是想修水利、灌田亩、兴农事、增钱粮。这才会让他兄长与张丞相到西夏屯田,同时也将他派到河南来。   但近年来,比起修渠屯田,似乎打李瑕才是最重要的事。   尤其是韩城一战之后,到处都在说有世侯通敌,必须严查,于是人人自危。   郭弘敬懒得再想这些,也不打算依董文炳所言放弃钧州的水利。   他干脆独自骑马往城外而去。   钧州城外有条古渠,叫干渠,因战乱早已荒废。   以郭弘敬的规划,重修干渠,初步可灌溉良田万顷,还可改善城中水质。   冒着风雪再次来到岳庄村,沿干渠所见,根本没有动工的痕迹。   岳庄村与当时来时还是一样,似乎还更残破了些。   有一个瘦小的身影背着一捆柴禾缓缓走在村口,郭弘敬策马上去,试着喊道:“岳伯?”   背柴的老者转头一看,喜笑颜开,喊道:“郭相公回来了!”   这是当年过来勘测时认识的当地人,郭弘敬与之也有些熟络了,道:“真是岳伯,干渠怎还不开始修?”   “什么?!外面风雪大,郭相公快进屋里吧……”   其实屋里也是漏风。   好在把柴禾丢进灶里烧着,郭弘敬与这岳伯一家四口围在灶边,也不算冷。   “郭相公看看这个。”岳伯颤颤巍巍地拿出一根大木头,道:“这是当初郭相公你写的,小老儿一直舍不得烧。”   说到这里,他傻笑了一下,笑自己傻。又道:“可小老儿忘了当时郭相公你念的了,看也看不懂。”   郭弘敬目光看去,低声念道:“大禹千秋功在水,新渠万古利于民。”   这正是他规划干渠时,意气风发,用木炭写下的句子。   “这渠,怎么还不修?”郭弘敬问道。   “小老儿也不知,许是明年就修了吧。”岳伯笑道。   “岳大哥人呢?”   “应了徭役,今日便回来。”   “渠不修,征徭役去做什么?”   “说是给奥鲁官修座大宅子。”岳伯摇了摇头,叹道:“唉,提到这个老大啊,连羊羔利都敢借……”   “羊羔利?”   郭弘敬皱了皱眉,心知今年这户人家的收成若不借钱是过不了年了。   像这样的,他能帮一家,却又能帮几家?唯有修渠才能一次帮成百上千家。   转头向屋子里看去,没看到什么家当,连张吃饭的桌子也没,倒看见屋子角落摆着两个水桶。   两个水桶都破了,又用树藤绑了木板上去。   “岳伯啊。”郭弘敬叹息一声,问道:“你提水还是到两里地外的河边吗?”   “哪用啊。”岳伯笑道,“这不下雪了嘛?有阵子没去提水了。冬日就是柴禾不好捡,没柴了夜里冷得厉害……”   郭弘敬一愣,苦笑道:“那明年浇田,还得一桶桶水从两里外提不是吗?”   “郭相公知道明年可修渠吗?若能赶得上,后年不就有水浇田了嘛?要是修渠,小老儿也能服徭役,总比提水快活……”   郭弘敬听着听着,再看到岳伯手里那木柴上“新渠万古利于民”几字,忽觉鼻头一酸。   他猛地抢过这木柴,丢进灶里。   “郭相公?这怎使得!”   岳伯连忙将那木柴抢出来,用手擦了两下,也不怕被上面的木刺割了手。   “郭相公的墨宝,哪就能烧了?前阵子邻村的读书郎还说这字写的是顶好的,一手好字啊……”   “烧就烧了。”郭弘敬道:“不过就是一根木头。”   他颓然拍了拍膝,又自语了一遍,也不知在说那柴禾,还是在说自己。   “就是个木头。”   ……   忽然。   “有人跑了!”   “拿下他!”   外面传来了喊声。   “老大回来了?”岳伯自语一声,手里还拿着那根柴禾,起身推开屋门。   坐在灶边的郭弘敬抬起头看去,只见岳伯的大儿子才走到院门处,又转身向远处跑去。   却有两个人从屋子附近窜出,猛地向他追上去。   这情形郭弘敬一时也不明白是什么回事。   只见正追赶着岳老大的两人身穿着厚实的皂衣,肩膀处还缝着一块皮革,一边追一边呼喊。   “拿下!”   “要活口……”   随着这声呼喊,其中一人已提起一支弩。   “噗。”   那还在奔跑的岳家老大已倒在地上,背上一片鲜血。   ……   “死了吗?”   “小心他诈死反击。”   刘虔通交代了手下一句之后,转过身重新向那间民居走去。   他今日是跟踪郭弘敬来的。   若说河南有官员通敌,郭弘敬显然是最可疑的一个,尤其是今日竟还单独出城,必然是要会见军情司的细作。   刘虔通领人远远跟着,等其进入了一间民宅,便悄然过去偷听。   才贴到窗边,便听里面郭弘敬要烧什么东西。   紧接着,便见一个要来接头的汉子因发现了他转身就逃。   基本已能确定了,通敌的果然就是张家的女婿、李瑕的连襟郭弘敬。   至于这个案子为何是张二郎揭发的?无非是被九拔都发现了,找一个托辞而已。   如指挥使所言,张家只有九拔都最忠心……   刘虔通想着这些,缓缓拔出刀,走向郭弘敬。   “你们是谁?!做什么?!”   郭弘敬也在大步迎向刘虔通。   他已经认出来了,这是近来才到董文炳身旁的护卫之一,实则是传闻中的控鹰卫了。   “你们眼里还有王法没有?!”   “郭弘敬,就是你吧?通敌叛国。”   “我从来没有……”   郭弘敬话到一半,忽觉身侧有什么东西一晃。便见岳伯手举着那根柴禾扑向刘虔通。   “噗。”   一声轻响,老人已倒在地上。   那根柴禾也落在积雪中。   又一名控鹰卫的探子从后面出来,一脚踩着地上的尸体,将刀拔了出来,转身便向屋内走去。   郭弘敬吓呆了,拔脚便要冲过去拦他,背上一痛,人已被刘虔通摁在地上。   积雪冰凉,他的心更凉。   “不是!”   郭弘敬连忙喊道:“你们听我说!我没通敌……他是借了羊羔利才跑的……别……”   “不招没关系,我带你见个人,你早晚会招。”   “不是我们!”   “嘎达”一声响,刘虔通已把郭弘敬的下巴拧脱了臼,捆着他便往外拖。   屋内几声惨叫传来,又迅速平静下去。   郭弘敬努力回过头看去,只能看到有血淌过那间屋子的地板,一只无力的手落了下来。   ……   “都说了不要打草惊蛇。”   树林里,看着马匹的刘曒见刘虔通把郭弘敬捉回来,不由皱了皱眉,又道:“百户还要借机派人潜入潼关。”   “当我想这样?正好被军情司的细作撞见了,只好拿下他交给百户处置。”   “好吧,先回城,莫被董文炳的人遇到了。”   “我觉得,董文炳也有嫌疑,今早他们见了一面。”   “审过便知道了。”   很快,另两个探子也向这边走来,进了树林,却是先低语道:“好像没有迹象表明这户人家是军情司的人。”   “不可能,郭弘敬绝对可疑。”   “我看可疑的人多了,郭弘敬是最好对付的那个。”   “我觉得,我们先审一审再把人交给百户?”   “审。”   从燕京来的年轻人做事没什么分寸,又道:“若说搞错了就一刀宰了算了。”   “大小也是个官,还是张家女婿,我们今日是否有些过了?”   “怕什么,你还是天子近卫。”   “知道吗?李瑕当年也是杀了个张家准女婿,后以身替之,我当效仿……”   很快,在这树林里便开始了一场刑讯。   树冠上有许多积雪,将枝叶压得很低,这使得树林里有些暗。   刘曒俯身摁着郭弘敬的下巴,将它归位,问道:“你什么时候勾结李瑕的?”   “噗。”   有人从一棵大树后转出,一剑捅进了刘虔通的喉咙。   血滴在刘曒的脖颈和侧脸,有些温热,他抬头一看,又听得“噗”的一声,又一人杀出,一刀劈翻了另一个控鹰卫探子。   “……”   很快,在这树林里又开始了一场刑讯。   “衣服很显眼,控鹰卫都这么穿吗?”   “你们这些该死的……呃……该死……休想叫我招……啊!啊……”   “钧州冶铁坊有几个人不见了,在哪里?”   “呃……钧州城内……府东巷有间私盐铺子……” #第八百七十四章 两根木头   十二月大雪纷飞,泾阳县城西北六十余里处,中山西瓠口。   “河床太高了,渠堤再往上夯不行的……”   “奚公来了,让奚公看看……”   风雪之中,有一辆马车驰到泾河边,奚季虎不等马车停妥,匆匆又跃下车辕。   河边站的是密密麻麻的人。   吴璞从人群中出来,迎向他妹夫。   “你总算来了。”   这样的大冷天,说话时嘴里不停冒白气,原本不易察觉的叹气都更明显了。吴璞一句话间就叹了两次,显然是愁得厉害。   “大哥这边出了何事?”奚季虎问道。   一条渠三百余里都要重修,关中仅有的这几个懂水利的,本说好每人各负责一段,但总是能遇到各种意想不到的问题。   两日间,奚季虎只顾着在这三百余里之间来回奔走了。   吴璞站在风雪中向北抬手一指,先不说遇到了何事,直接给出他已想好的解决方案,道:“我们必须要将原定好的引泾渠口再向北移两里。”   “为何?”   “河床太高,土质太软,在此开渠口,往后河堤容易塌。”   “到河边再说吧……”   地很滑,雪地上走动的人太多,已将河边踩成了淤泥。   奚季虎俯下身,伸手进淤泥里挖起一捧土来看了看,脸色凝重起来。   “发现了吗?此处与江南不同,每年积雪有这么厚。”   “可原本郑国渠便是在此开渠口的,‘凿泾水自中山西邸瓠口为渠’,为何到我们就不行了?”   “我们要建的是完整的引水枢纽,渠闸、石堰、洪门,此处已不足以为渠口。”   奚季虎只觉头皮发麻。   现在整个关中水利已经开始动工,最上游的引泾口却不得不改,牵一发而动全身,必然是麻烦的。   之前吴璞纠结、思考的过程,奚季虎也要再经历一遍,两人讨论、争论,最后还是决定按吴璞方才说的把引泾渠口向北移。   “过去看看,若只能移,那便尽快吧。”   办法虽是吴璞提出的,但他还是道:“难处也有。”   “我知道。”奚季虎口中又呼出一口白气,道:“这一带我曾勘测过,若再往北移两里,就必须打通大、小龙山了。”   “大、小龙山石质坚硬,不好凿啊。”   “也不知要费多少人力物力。”   奚季虎皱眉思索着,不经意间看到吴璞满身都是积雪,又因不停跑动身上有热气,使得积雪渗到衣裳里。   “大哥去烤烤衣裳,以免染了风寒。我先到上游看看,看过了我们再谈。”   “一道去吧,边走边谈。离春耕没多少时日了……”   风雪愈大。   泾河边站着许许多多的民夫,个个手握着铁锹,翘首向两位相公的身影望去。   “怎停下来了?”   “可莫说不得修喽,我可盼着这工钱过个好年。”   “你眼界有没?紧望着这点工钱?额明年开耕可等着新渠灌田。”   “咋不让挖了,急死个人……”   若说种田吃粮是百姓这辈子最大的事,引水灌溉又是种田时能省最多力气的大事,由不得他们不殷切期盼。   不是说官员们一到关中就能变成好官,而是当士大夫们真走到田梗上、亲眼见了百姓这些眼神,只要不是心肠太硬,那责任感便能推着他尽心去为民做事……   ……   次日,奚季虎赶回长安,商议引泾渠口要往北移之事。   虽说是只有两里,但因要凿开大、小龙山,涉及的用度、人力、工期便完全不同,太多事要重新规划。   为了关中水利之事,李瑕临时从各衙门抽调了人手,组成了一个工作组。   众人站在沙盘前听着奚季虎指点。   角落里坐着的则是磨勘院的江荻,拨着算盘估算着费用。   秦九韶站在一边,云淡风轻地伸手一按盖住算盘,另一只手掐指一算,接过笔便写起来。   等到奚季虎说完,李瑕便问道:“如此一来,要增加多少钱粮?”   江荻看了秦九韶一眼,见他微抬了抬手,示意由她来回答李瑕。   换作旁人,眼看着这个下属在自己面前这般装模作样、显摆能耐,大概会很不高兴。   但江荻知道秦九韶就是这性子,也不生气,看着纸上筹算好的结果,应道:“若是普通地势,锸田两里预估费钱十又三万贯,佣三千工,工期一月。但若是开凿大、小龙山,却还得奚相公拿出更详细的章程……”   这边李瑕还在听着这些,那边关德悄然凑到他身边,低声道:“王上,军情司有要事禀报,说是钧州探子回来,带了位来投奔王上的北人……”   提到军情司,正在商议水利之事的李瑕便想到现已派林子往河西,也许有办法把那名垂青史的水利大家郭守敬请回来。   但兴庆府路途遥远且守备严密,这件事已经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了。   李瑕扫视了堂上,见此时也脱不开身,遂道:“既是有北人投奔,让董文用先去接待……”   ……   董文用看到郭弘敬的一刻,有些失望。   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想见到谁,也许是大哥董文炳。但他又非常明白,董家的根在藁城,李瑕打到藁城之前,董家不可能归附。   一般而言,家乡在谁治下就效忠于谁……除非是被俘了。   董文用叹息一声,上前,只觉招呼怎么打都显得有些荒诞。   “敬臣也来了,许久未见。”   “见过董公,董公原来也在。”   郭弘敬正牵着马跟在俞德宸身后,愣愣看着远处的龙首渠,忽听人唤自己,连忙回头应答。   两个“也”字,有些他乡遇故知的惊讶,同时也有些尴尬。   董文用默然片刻,目光扫过,只见俞德宸、郭弘敬站在那丝毫没有要说热络话的意思。   像是两根木头。   “敬臣这是来投奔秦王的?”   “说来惭愧,我是被朝廷误拿了,后为军情司所俘,被带来了长安。”   郭弘敬简略述说了此次遭遇,有些蒙冤受屈、离家去国的惆怅。   他说得简单,董文用便明白了大概过程,但不知详情,遂看向俞德宸,以眼神相询。   俞德宸不知哪些可以说,只应道:“是这样。”   其实李瑕既然让董文用来接待,便是没打算瞒着他钧州之事,甚至钧州之事本就是他负责的,军情司只是辅助罢了。   待到有军情司统领出来问话,俞德宸这才说了经过。   当时他看那几个控鹰卫校尉衣着显贵,便盯着他们等他们落单,一路缀着脚印出了城,在树林里追上他们,几剑结果了。   “之后我到那私盐铺子探过,发现控鹰卫暗派了百户崔文前来,捉拿了冶铁坊五人,其中两人已被杀,有三人挨不住刑降敌了……”   他到钧州本只是调查冶铁坊失联的眼线,查清了也就完成了差事,后续自有军情司再安排。   至于带回郭弘敬,也只是顺便而已。   “像是个好官,正好遇到了就带回来了……”   郭弘敬一路随俞德宸到长安,却还是初次知道这些,喃喃道:“我以为是你们故意陷害我。”   董文用招了招手,让郭弘敬与他并肩而谈,道:“我们不必陷害你,李璮一叛,中原汉人被猜忌得厉害,岂还需特意陷害?”   郭弘敬又问道:“可……你们走私之时,特意走利人渠沿线,不是为了陷害我?”   董文用颇诧异,问道:“从陕州过来,不沿利人渠,还有几条路可以选?”   郭弘敬愣了愣,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好一会,他摇了摇头苦笑起来。   “可当别人要怀疑你,说什么也没用。”   董文用道:“放眼河南,比你有嫌疑的人太多了,可知你为何会是第一个被拿的?”   “我若与张氏成亲,便是李瑕的连襟?”   “呵,秦王的岳翁尚且未遭牵连,连襟算什么?”董文用道,“连襟不算什么,怕的是连襟没有实力。”   郭弘敬默然。   “弱肉强食,这是汉制吗?”   “董公……你是真的投降李瑕了吗?那就不怕牵连董家吗?”   “方才说了,保州张家还未遭牵连。”董文用说着,沉默了一下,也不顾身边还有军情司的人,道:“其实我本也不愿降。”   “不愿降,可你却北上为李瑕串联世侯?”   “因为我本是想借机逃的,但……”   董文用想了想,也不知该如何说。   他其实没有明确表态过要降李瑕,当时阿术死后,他只是不情不愿地为李瑕出谋划策而已。   甚至后来,他二哥董文蔚还在攻打李瑕时战死在了商州。   李瑕也没逼他表态,只问他“若将来我取天下,董文炳愿为忽必烈殉国,谁来保藁城董家?”   “不可能!”当时董文用这么应着。   他心中底气却虚,渐渐也会想若是李瑕是真命天子,那活下来辅佐真命天子以图保家保国保天下才是对的。   李瑕那种强烈的自信一直在感染着他,有时他甚至不愿去分析局势,想要盲目地去相信李瑕算了。   就像不久前北上当说客,董文用不明白为何李瑕就能这么信任他,敢在这种时候放他去河北?   他有好几次都想借机从林子身边逃走。   但逃回去也很难再得到信任了,反而只有李瑕信任并重用他。   一个人能做到恢弘大度,往往是因为有强大的实力或强大的内心,从这点上看,董文用能感受到李瑕的强大。   这种感受很难说清,董文用只是拍了拍郭弘敬的肩,道:“你慢慢会知道的,知道我为何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郭弘敬有些茫然。   这次被俘,也不知前途如何,但他肯定是有气节的。   食君之禄,一定不能像董文用那样变节。   郭弘敬忍不住又回头望向远处的龙首渠,只见劳工的身影不停忙碌,不由心想,关中到处都在修渠啊,也不知是否把漕渠和皂河一起修了? #第八百七十五章 关中见闻   一路到了长安秦王府,郭弘敬其实已决意不愿变节,做好了被囚禁或发落的准备。   他倒是没逃,怀着侥幸,心想李瑕也许能看在张家的颜面上放了他。往后便是不再受朝廷信任,辞官归乡也就是了。   到了大堂外候了一会,却见董文用与秦王府侍从低语了几句之后,竟是径直让他们进去。   更多的细节还没看,但郭弘敬却留意到大堂的门槛已被踩得只剩原来的一半高,后面的地砖也被踩坏了,微有些晃动。   李瑕确实是穷的……这是第一印象。   才进大堂,便听到了议论声。   “如此,核算下来,每里河渠费钱一万四千二百八十五贯,三百二十七里渠,共费钱四百六十七万贯……”   “这还只是重修郑国渠的花费,另外还有长安城的引水开槽……”   郭弘敬只看到一群人正围着几张大图纸指指点点,一时也顾不得去看哪个是李瑕,只咂舌关中能拿出这许多钱来修水利。   他这边愣愣听着,那边董文用已上前与其中一个年轻人低语了几句,又重新过来。   “无防,你也过去看看。”   “我?”   “不关乎你降不降,为关中百姓谋福不是吗?令兄的处世之道忘了?”   郭弘敬早便对那图纸感兴趣,小心翼翼走了几步,在恰好能看清的地方停下脚步。   周围那些官员竟是毫不理会他,犹在指指点点地说着。   “若如此,灌溉田地四万余顷,三年两载,足使关中富强。”   “臣隐约明白王上之意了,造纸钞而增亩产,若算起来,这花费是值得的……”   郭弘敬对这花费不感兴趣,目光落处,却是在那引泾渠口,忍不住问道:“开凿大、小龙山吗?此处石质坚硬,没有三五年工夫怕是做不到吧?”   有一名中年官员回过头,上下打量了郭弘敬一眼,也不问他是谁,只道:“既敢提出这计划,自是有办法做到。”   郭弘敬颇好奇,却又不敢多问,抬手指了指另两张图纸,道:“既然重修了龙首渠、永安、清明渠,何不开凿皂河,与龙首渠在城西汇合,以改善城中水质?”   “哦?你对关中水系很了解?”   “这些都是旧渠,可查的。”   郭弘敬虽没来过关中,却对诸路河渠之事如数家珍。   “既然要修,何不将漕渠也一并修了?漕渠起于秦岭北麓,沿途收纳灞河、浐河、沋河等增加水源,与昆明池水汇合于长安西南,再流至黄河西岸,既可灌溉下游民田、供应长安用水,且三百余里河渠皆可为漕运,将潼关至长安之漕运时间节省一半……”   议论开始之后,郭弘敬一度忘了自己正身处敌境。   他甚至还与一个年轻人争论了一番。   直到忽然瞥见对方穿的似乎是亲王常服,郭弘敬再定眼一看,才猛然惊觉原来这年轻人就是李瑕。   这一瞬间他是觉得有些荒唐的,一个才被带回来的俘虏,竟是就这般被带到议事堂与敌人讨论政务。   另一方面这种相见,又让人心底隐隐觉得像是那种明君贤臣的野史故事。   但,总归是不能变节的。   好在李瑕并没有要求他变节,只在议事之后留他又聊了几句,丝毫没有勉强他,只是在最后问道:“既然来了,一道去引泾渠口看看如何?”   郭弘敬本就对此事好奇,闻言愣了愣,既很想去又觉得这般答应下来实在不妥,想了想,应道:“身为俘虏,任凭安排便是。”   ……   说是身为俘虏,郭弘敬到了长安之后却并未觉得不自由。   俞德宸每日都看管着他,却丝毫没限制过他的出行。   而他也没有别的太多地方想去,每每喜欢到城外的龙首渠看人修渠的进展。偶尔也说些自己的看法。   虽然才刚来,但他仿佛已很习惯长安了。   守着气节?还是多为民做事?如何选择也愈发迷茫起来……   ……   两日后,李瑕往泾阳县巡视引泾渠口。郭弘敬便也跟在队伍中。   他说不上来自己是何身份。说是俘虏,事实上没有人轻贱于他;说是秦王连襟,其实他还未与张家二姐儿成婚。   若一定要说,郭弘敬发现,关中诸人是以对待一个“水利大家”的态度在对待他,常称他为“先生”。   这态度十分诚恳,因为关中确实缺他这样的懂水利的。   队伍在第一日行到了三原县……次日,李瑕杀了个人。   当时三原县衙大堂上摆开了公审,任由满县的百姓围观。   但主审人却不是李瑕,李瑕只是从到到尾沉默着坐在公堂后面旁听。   反而是郭弘敬有幸由俞德宸带着看完了整场审讯。   是一场贪墨案,三原县令伙同下吏侵吞了修渠款二十八万贯。   其实很乏味,大部分时候都是廉访司的官员质问,磨勘院的官员打着算盘核算,舆情司则把一个个犯官押上来押下去。   最后证据确凿,把主犯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就这么稀疏平常的一桩案子,但郭弘敬想了想,忽然发现大蒙古国或大元似乎从未惩治过贪官。   比如阿合马贪婪若斯,其行径却被称为“理财”。   这是汉制吗?   ……   “前两日因要多费十三万贯的修渠款,秦王与诸公商议了一整日尚且觉得为难。这贪官却贪墨了两倍不止的修渠款。”   “他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却不知我们廉访司早便盯上他了。”   “只盼着别处没有这样的贪官污吏吧……”   从三原县往泾阳县的路上,郭弘敬也交到了几个朋友。   一个是李昭成,乃是李瑕的兄长,廉访司的主官,也就是主审三原县贪墨案的官员之一;另一个是江荻,磨勘院的中郎,颇为奇特的一个女子。   倒是没想到俞德宸这般木讷一人也有朋友,郭弘敬自己也是性格木讷,在中原朋友便不多。   问起此事,江荻便笑道:“原是不愿与这木讷道士来往的,奈何他有个颇有趣的师弟。”   “不错。”李昭成亦道:“若非小道士为人更有意思,你看我搭不搭理他。”   俞德宸听了也不生气,显然是习惯了他们的调侃。   气氛有些轻松,郭弘敬本以为南边的礼数更甚,没想到竟是连男女来往都如此自若,不免疑惑。   几人就此讨论了之后,得出原因是因为秦王不喜繁文缛节……   一路行到大龙山,他便见到了他们口中所说的那位“小道士”。   说是小道士,但能看到的是许多人都在听孙德彧指挥,要以火药炸开大龙山下的坚石。   郭弘敬本不相信火药能有这样的威力,认为此事很难做到。   怎么可能控制火药炸出预定的效果?   但孙德彧却是一幅成竹在胸的模样,亲自指点在何处该装填多少火药。   “都让开,退到远处去!孙院长马上要炸山了!”   “准备好了没有?!全都捂住耳朵……”   “……”   一切都有条不紊。   郭弘敬站在远处,捂着耳朵,远远听得一声“轰隆”,只见大龙山下腾起一阵尘烟。   他没看到更多细节,却知道孙德彧的火药必然有了很大的改良。   天地间安静了好一会之后,响起了欢腾之声。   那是郭弘敬最想听到的声音,是百姓因为修渠而欢呼的声音……   还有一点,李瑕手下这些年轻人都格外让他在意。   李昭成、江荻、孙德彧、俞德宸,这几人身在不同的衙门,但当关中要全力做些什么,比如这次兴修水利,竟是每个人都能出上一份力。   他们并没有每天说要众志成城,甚至显得很轻松,但却都做好了自己份内之事,查贪墨、审钱粮、改良火药,甚至是往敌境走一趟,因为看到谁“像是个好官”便想着要掳回来…… #第八百七十六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   整个泾阳县之行,李瑕都很忙。   因为吴璞病了,四十多岁的人冒着风雪修渠,最后还是染了风寒,一开始还想瞒着,结果在炸山时便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这事吓坏了孙德彧,说是分明隔得那般远,怎就炸晕了吴相公,且还在心底嘀咕“莫不是想讹小道士吧?”   待吴璞转醒,问他为何病了还要瞒着,他苦笑不已。   “一段河渠关乎八百二十户人家生计,每日殷殷相望……数千双眼睛盯着,哪敢病啊……”   之后吴璞还想逞强,又说当年随父亲修它山堰工程量比这大得多、也难得多,他身体完全能扛下来……只是关中的冬日这天气比江南恶劣太多了。   “我知道,不是吴相公身体不好,确实是关中太冷了。”李瑕也不知还能如何勉励吴璞,想了想,道:“吴相公给我们新修的这段渠起个名字吧?”   “好,好。”   吴璞大喜,喃喃道:“广惠于民……就叫‘广惠渠’,王上以为如何?”   “好,就叫广惠渠。”   总之吴璞病了也只能养着,李瑕既来泾阳巡视,便接过了这一摊子事。   秦王亲自督管,人员安排上自是轻松的,只难在不懂水利,于是又请郭弘敬来顾问。   郭弘敬是不打算接受官职的,但其实李瑕也没给他官职。   只是以俘虏的身份回答了一些并不涉及大元机密的小问题。   “关中土壤不同于江南,土质松软多沙,一经水浸便容易崩塌,要固河堤,该在堤上广植榆柳……”   奚季虎其实更擅长于政务而非水利,缺的就是对关中地貌的了解,一听到郭弘敬指出的问题,马上便能给出解决之法。   “王上,臣以为宜倡导百姓沿堤种树,按每户所有田亩数量,每亩地需种榆柳十株,多种有赏,并禁止私伐沿河树木。”   “善,交个详细章程来。”   “是。”   郭弘敬本来只是被问到了就回答一下,几个问题之后见奚季虎应答如流、高深莫测,渐渐主动谈论起来。   修埽固堤、设置闸门、造圩护田、挖筑池塘……各种方案因地制宜,大有文章。   奚季虎或许不了解关中地貌,但是个全才,谈及方方面面完全能压服郭弘敬。   因此郭弘敬有时也会把兄长搬出来撑撑场面,放言“此事家兄若是在此”如何如何。   他这人确实没什么城府。   不知不觉便开始奔走在引泾渠口的各个地方,甚至已操心起整个关中的水利建设,以及水利技术的发展。   ……   “孙院长,格物院能改良修渠工具吗?我们造一个‘铁龙爪扬泥车’如何?”   “呵呵,我就不爱听你叫我‘孙院长’。”   孙德彧一直在大龙山勘测,等劳工们把炸碎的石头搬走后再布置下一处爆破点。   见郭弘敬又来找,他便将手中的火药收到一边,摇头道:“旁人唤我一声院长那是要听我使派,你却是要使派我做事。”   “但格物院之责不正是制造物件吗?说到此事,我觉得秦王如此重视格物,若与我兄长相见,定能成为知己。”   郭弘敬对格物院十分感兴趣,他兄长便特别擅长于制造各种机械器物,难得能在长安遇到主攻这方面事务的衙署,天然有些亲近。   “郭兄,我劝你还是不要轻易变节,你毕竟还是一个元臣。”孙德彧不以为然道,“还有,我们秦王虽然重视格物,但也只是重视而已,莫要在此事上对他寄予太高的期待了。”   郭弘敬很喜欢孙德彧这种说起王公贵胄也一派随意的态度,也愿意与他聊天。于是从水匮、埽、水恺、龙骨水车、简车……   最后又聊回浚川耙、铁龙爪。   宋承平时,王安石治黄河,曾大力推广这两个工具。   铁龙爪是以铁铸爪形,系于船尾,清理河道;浚川耙则以八尺巨木,二尺铁耙,也是系绳于船尾,来去挠荡泥沙。   孙德彧自然有造过这物件,抬手一指,道:“铁龙爪那里不是有吗?”   “是铁龙爪扬泥车,家兄以铁龙爪改良而出的,不仅可以清理河渠里的泥沙,还可治理黄河。”   “哈?你都打算开始治理黄河了?”   “那倒没有,但治理黄河是家兄毕生心愿,他入仕为官便为了往后能主持此事。”   “好吧,这扬泥车如何造?”   “先将船身加宽,船首成翘起状,将铁龙爪安在船首。”   “船首?”   “不错,将铁龙爪下部改为半球,可使淤泥、碎石落入其中,拉起后可将泥石等抛至岸边,而不阻塞下游。船头再设置一铲斗,以绞绳架配合铲斗的移动和起降。船尾再挂整平铁耙。如此一来,以铁龙爪扬起淤泥,以铲斗捉泥,以铁耙整平河底……”   “啧啧。”   孙德彧听了,不得不佩服郭弘敬这位兄长,问道:“这扬泥车……你们造出来了?”   “那倒还没有。”   “哦,官位低是吧?”   “大元就没有格物院,也没有大船,但也许孙院长可以造出来一试?”   孙德彧微微一笑,将此事记在心里。   想了想,自己这格物院长也不能被人轻易比下去了。   “扬泥车也无甚了不起的。说到铲斗,秦王曾命我造一个挖渠利器,不仅可以挖渠,还可铺桥造路。”   “哦?”郭弘敬马上便连了兴趣。   孙德彧略略沉吟,道:“以铁铸成一铁臂,铁臂连铲斗,人居于车厢之内,控制铁臂,挖掘土方……”   郭弘敬听着听着,先是呆愣住,最后拍手称奇。   “但这能造得出来?”   “原理我都想透了,不难。”孙德彧负过双手,显得有些高深莫测,“只等条件成熟。”   “那这条件何时才能成熟?”   “好了好了,我忙着呢,你要的铁龙爪扬泥车我们会造的。去吧去吧,我要炸山了。”   “除了铁龙爪扬泥车,还有……”   孙德彧摇了摇头,向不远处的俞德宸招手道:“那边军情司的,你过来。有蒙元细作在打探我格物院机密,把他带下去。”   “可需要我帮你勘测爆炸点?”   “郭哥哥,我可告诉你,我一身都是机密,你再招惹我,可休想回你河北老家……”   ……   “你别理小道士,他就是吹牛厉害。王上要他造的物件,没几个是他真能造出的。”   俞德宸带着郭弘敬往泾河边走去,随口聊着天,语气轻松的模样。   “不用送了,整个河渠我都很熟悉了。”郭弘敬显得很自在,笑道:“还担心我跑了不成?”   俞德宸摇了摇头,道:“我看河渠上的难题没解决之前,赶你都赶不走。”   郭弘敬遂自嘲一笑,之后才反应过来,道:“好像我只有来大龙山时你才一直跟着我,真是怕我打探到格物院的机密吗?”   俞德宸没再应话。   两人之间像是没刚才那么自在了。   过了好一会,俞德宸道:“问你一件事,你常往我师弟这边来,可猜到为何我们的火药威力大了?”   郭弘敬想了想,道:“应该是除了配方有改良,还制成颗粒状,与此有关吧?”   “你果然看到了?”   “并非只有我看到,上千人在修渠挖山,许多人都看到了。”郭弘敬道。   他像是完全忘了修渠挖山的上千人都有户籍登记在册,唯独他还是个外人。   不仅如此,他还想到一件事,随口便说起来。   “早便对你们的火药有过猜想。去岁经略使便与我说过,你们修蜀道时用了火药,他已派走私商贩去打探配方,若得手,将交由我仿制。除此之外,战场上缴获的霹雳炮也在研究……总之,军情司守得了一时,但早晚守不住。”   说着说着,郭弘敬才察觉到俞德宸的沉默,回过头问道:“怎么了?”   “你知道的太多,回不去了。”   郭弘敬不以为然的样子,笑着反问道:“否则你还能放我回去不成?”   ……   数日后,吴璞病情转好,李瑕也结束了对泾阳的督巡,仪驾转回长安。   他还把郭弘敬也带回长安,为整个关中水利做规划。   经过了深思熟虑、反复商议,李瑕也倾向于按郭弘敬说的,既然要修,那干脆就重开皂河、重修漕渠。   如此一来,把长安城用水,渭河以南的田地灌溉,以及与潼关之间的漕运等等诸多事宜都一次性解决清楚。   好处很多,比如往后打河南或山西,辎重的运输能节省一半水路,除了省下时间,还能省下运输过程中的钱粮消耗,甚至能把握住转瞬即逝的战机。   这也并非是什么天才的规划,郭弘敬只是总结了历代的经验而已。   他的才能不如其兄长,好在关中水利也不比治理黄河,有这份才能完全足以规划好了。   但钱粮还是很紧张的,李瑕只好加印了“些许”纸钞。   李冶大怒,问他是否欲甫一发行纸钞便如宋廷之会子一般使物价沸腾。   言辞确实有些夸张,总之是提醒李瑕,纸钞之事必须慎之又慎。   事实也确实如此,宋孝宗说“朕以会子之故,几乎十年睡不着”,绝非说说而已。   李瑕亦有警醒,据此又设立了一连串的规范以控制纸钞发行。   郭弘敬虽不知详情,却也能感觉到李瑕是砸锅卖铁才挤出钱粮来建设关中。当在秦王府大堂上,他亲耳听李瑕定下规划时,感触不已。   他也重新又开始思考,若是秦王再次招揽,请他出面为百姓做事,那能叫变节吗?   ……   但李瑕回到家中,与张文静聊到此事,却是沉吟着道:“我本想把他放回去。”   “真的?”   “我派董文用到河南针对的是董家,倒没想到会是如此。郭弘敬成婚在即,这种时候军情司把人捉回来,离开家乡、耽误了婚期,想必他也无法安心留下。”   张文静莞尔道:“亏你还知道,回头要教二姐儿说你这姐夫坏了她的婚事。”   李瑕道:“原是打算过阵子便将他放了,反正我放也好不放也罢,考验的都是忽必烈用人的气量。但现在怕是放不了了,他从格物院打探了太多机密了。”   “我看你是故意的吧?”   李瑕笑着摇了遥头,此事说故意他还真不是故意。   虽希望中原有更多人来投奔,但他做的计划一直都是先串联、争取往后打过去了能有人反戈,而懒得去逼迫着谁背井离乡、抛下家小,这种事做多了,其实得不偿失。   除非,对方是真的很喜欢留在这边…… #第八百七十七章 再聚   中统四年腊月二十五,钧州。   “禀千户,如今几乎已能确定,当时潜藏在钧州与李瑕勾结者,当为河南路河渠副使郭弘敬。”   府东巷的私盐铺子,崔文面对着坐在眼前的年轻人,恭恭敬敬地禀报了一句。   这年轻的千户名叫何玮,过了年才十九岁。   何玮出身名门,其父何伯祥乃是张柔麾下大将,曾为张柔摄帅府事。自十年前起,何伯祥就常被蒙哥单独征调,屡立大功、屡受封赏。   从这时起,何伯祥就已不太像是张家家将,而更像是蒙古大汗麾下将领。后来,何伯祥病死,张柔带何玮觐见忽必烈,忽必烈授何玮银符,任行军千户。   两年前李璮叛乱,宋将夏贵趁机杀入河南,何玮随张弘略攻夏贵,身先士卒,立下大功。此战之后,张弘略被调回燕京,何玮却被调为阿里海牙帐前镇抚,依旧镇亳州。   如今能被升为控鹰卫千户,入怯薛军军籍成为矢宝赤,何玮显然是已脱离了张家……   “郭弘敬?”何玮略略沉吟着,道:“此人是张家的准女婿吧?”   “是,他马上要与李瑕成为连襟,平日常有抱怨朝廷之语。”   何玮显然不信,冷哼道:“我并非没见过郭弘敬,他为人迂腐木讷,满是书呆气,岂能做这种事?”   崔文道:“但,郭弘敬事败后,已杀了我们四名手下,叛逃到潼关那边了。”   “说,如何一回事?”   “此事还须从董文用金陡关之败说起。董文用投降之后,联络了郭弘敬,暗中进行走私生意。之后,郭弘敬又联络保州张弘基,劝张弘基送大量马匹、药材等军资至钧州。借修水渠之便,运往潼关,故而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直到张弘基告发此事……”   崔文直说了很久。   何玮也耐心听着,脸色越来越平静,让人看不出他到底信还是不信。   “钧州城外岳庄村有一户人家便是李瑕的眼线,当日郭弘敬前去联络被我们察觉,遂伙同军情司杀人叛逃……”   “说来说去,你的意思是董文炳、邸泽都是不知情的?”何玮问道。   “应该是。”   “不是因为我们控鹰卫还查不动他们?”   崔文沉吟了一会,缓缓道:“控鹰卫初立,到钧州不过短短一个月内能查出郭弘敬,已是卑职能力所限。今千户亲来,或许还能查到更多同党。”   何玮不置可否,又问道:“可有派人潜进关中。”   “有。”崔文道:“卑职查到军情司在钧州冶铁坊的眼线,策反了两人,掌握了他们走私铁器的动向,已趁势安排了十名好手扮作普通力夫过了潼关……”   “很好。”   何玮听完汇报,方才离开个这个暗处的据点,去见了董文炳。   他以控鹰卫千户的身份,向董文炳赔了罪,表示绝没有怀疑过董文炳。   话虽如此,经历了一个被怀疑又释疑的过程,控鹰卫的一个个千户所也就钉在了河南。   董文炳治下出了叛逆,势必会削弱他一部分的权柄……   之后,何玮又说离京之时听陛下所述如何信任董文炳,说当年南征大理时,董文炳、董文忠兄弟随驾所经历的艰险陛下永远记得。   听说陛下如此追忆往昔,董文炳痛哭流涕。   君恩深重,他也只能受了。   唯独还想再为郭弘敬洗清冤屈。   “我思来想去,犹不认为敬臣会叛国通敌。”   “不需要再为郭弘敬开脱。”何玮在堂堂河南经略使面前还是显得有些硬气,“勾结李瑕的就是郭弘敬,证据确凿了。”   他有说硬话的底气。   再查下去,查出是你董文炳或张柔勾结李瑕又如何?   陛下要的是知道这种显而易见的结果吗?   要的是削你们的权啊。   ……   整件事的本质是,大元皇帝又从世侯麾下拉拢走了一大批家将子弟,授予他们怯薛军的荣誉,让他们脱离世侯,再以天子亲军的名义到地方上分权。   以前河南、河北、山西、山东这些地方掌握在世侯手里,是守是降都掌握在他们手里。现在不同了,现在是忽必烈开始亲自掌握将领。   他只能这么做。   否则放任下去,有可能会出现张家、董家举家叛降李瑕的情况,毕竟大蒙古国过去太宽纵了。   若说这是汉制,确实也是,让地方武将把权力交回中枢,南边的宋廷做得比这严苛百倍。李瑕同样也是集权。   大元立国,只是稍微收收权而已。   事情到这里,大元皇帝调整了中枢与地方的权力;董文炳等人也消除了嫌疑;控鹰卫立了功劳;派往关中的细作已经安插过去;更多的汉人成了天子宿卫……   这已经是各方都能接受的结果。   董文炳看得明白,只是不愿郭弘敬这样的官员成为权争的牺牲品,还是开口为他争辩了最后一句。   “敬臣为人木讷,当做不到暗中通敌。”   “李瑕最擅于用间,屡屡于看似不可能之处化出可能。”何玮道:“往往便是这样看似个书呆,仿佛最不可能的人,恰恰才是隐藏得最深的那个间谍……”   ……   腊月二十八日,长安。   董文用走进秦王府的大堂,禀道:“王上,最新一批从钧州来的铁器与煤炭已运到了。”   “交接吧。”   “是。另外,根据俞德宸所言,钧州冶铁坊有两人被策反,这一批运货来的力夫中该有人是蒙元细作,臣正在甄别。”   “林子不在长安,你多上心些。”   “是。”董文用又道:“另外,钧州传来消息,说是事情已经平息,竟真是定了郭弘敬的罪名,不再追究旁人。”   “是吗?怎有些宋廷的风格?”   “只要涉及到要分权力了,哪里都是一样的。”   “嗯,继续联络吧,该给的金银不必小气,人家需要钱重振家业。”   “是,他有铁,我们有钱,各取所需……”   这些都已是小事,李瑕听过,知道董文用心里有数就好。   倒是又想到林子说俞德宸可能被策反之事,接着再想到郭弘敬竟这般轻易就被元廷定罪了。   也许,俞德宸真是被策反了?   再一推敲,此事或是张弘范布置的,在太原拿下了俞德宸,从燕京长春观请了人来说服他,之后顺势安排郭弘敬过来。   两个最木讷的元廷间谍,简直是天衣无缝的计划。   就好像当年韩王派一个精通水利的间谍入秦,修了郑国渠。   等到他李瑕放松警惕了,由看似最不可能动手的郭弘敬一刀捅进他的胸膛。   本来嘛,控鹰卫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查清事实,而是为了将计就计,安插眼线到关中……   李瑕想着想着,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结束了这种无聊的猜想。   ……   年节愈近。   李昭成终于得空又做了一桌子好菜招待朋友。   “好香!”   孙德彧搓了搓手,用力嗅了嗅,道:“上次吃大郎君做的菜还是好几个月前吧?”   “八月初,如今是腊月底。”江荻随口一算,道:“已是快五个月过去了。”   “啧啧,忙了五个月,可算是稍喘了口气。”   “我们倒是很忙,你忙什么了?”   孙德彧傲然道:“我们格物院造了多少东西……有蒙元细作在我就不说别的了,只说关中农具,你可知我们督造了多少把锄头?”   被称为“蒙元细作”的郭弘敬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虽然还未授官,却已十分习惯这边,每日规划水利,看着河渠一点点挖掘……简直是如鱼得水。   “这般说来,明年会是个大丰年吧?”   “看,蒙元细作又在打探机密了。”   “小道士你别闹了。”江荻看得出来,郭弘敬这人在提到农事时是很认真的。   果然,郭弘敬道:“并非想打探机密,我只是想多看看,当原本一个农夫要走两里地担水浇田,到有了水渠之后能多收几石粮。”   他傻笑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低声道:“想多见到几个丰年,不管在哪。”   虽然没细说,但众人都知道担着满满的水桶走几里地回来有多辛苦。   这年头,当有一个人喜好研究水利,必然是对“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的情形感触极深。   李昭成目光落在满桌子的菜肴上,沉默了一会,微微叹了一声。   但他很快又挺了挺背,道:“没事,明年一定是个丰年。”   “嗯,不仅是关中,汉中的水利前两年就修了。”   “对啊。”江苍道:“成都那边早几年就从山城撤下来了,都江堰去年也小修了一下。”   “今年各个官员包括我们都做了许多事,好歹都有些用吧?”   孙德彧则是神秘一笑,道:“有用有用,都高兴些。我带了个好东西,一会放给你们看看啊?”   “爆竹?”   “以权谋私,廉访使可以把孙院长捉起来了。”   “……”   几个年轻人就这般说说笑笑,最后,当李昭成看到桌上的菜都被吃完了,不由松了一口气。   他先举杯,笑道:“年关将至,敬你们一杯。”   “敬岁岁丰收。”   “敬岁岁丰收……”   五个月前,他们也是这般聚在一起,那若问今日有何不同?他们或许没太多变化,但随着他们这五个月内做的事,关中百姓的生活将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若控鹰卫想知道李瑕如何治理关中,从何处看?   就从这几个年轻人两场聚会之间的各自的所做所为,或可一见端倪…… #第八百七十八章 岁在甲子   过了年节,到了宋咸定五年。   这是甲子年,鼠年。   正月初三,天蒙蒙亮,李瑕睁开眼。   年节的欢庆气氛才刚刚过去,他算了算,重生已有八年,这是第九个年头。   幸运的是他还很年轻,算实岁今年才二十四。   但若考虑到这辈子想实现的许多理想,依旧很有紧迫感。   李瑕才想起身,韩巧儿已把一只手搭在他身上。   “李哥哥……今天不锻炼了,陪巧儿多躺一会嘛……”   声音嘟嘟囔囔,韩巧儿其实还没睡醒,迷迷糊糊的样子。   相比于当年那个黝黑瘦小的小丫头,她已是女大十八变,皮肤细腻白皙,脸上还残留着几许红晕,沾着细碎的发丝。   李瑕也想多拥着她躺一会,但看了看从纸窗透进来的那一抹微光,反而是问道:“巧儿也起来陪我晨练怎么样?”   “不要,我怀孩子了。”   韩巧儿前两年还很羡慕张文静不用晨练,如今她终于也可以名正言顺赖掉晨练了。虽然她一直都是赖掉的。   李瑕道:“只是月事还没来而已,也不一定就是怀了。”   “肯定是。”   二十岁的韩巧儿其实自己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仗着李瑕的宠溺每天只想着玩,前几日还在与年儿玩捉迷藏。但这与她想要生个孩子并不冲突。   总之她是不打算去晨练的,一翻身,嘴巴还未来得及合上又重新睡着。   李瑕则起身离开了这温香软玉的被窝。   ……   长槊挥舞而过,重新被按回兵器架上,“咣啷”作响。   天气还很冷,李瑕身上已冒着热气,依旧是唐安安帮他安排洗漱、更衣。   进到堂上,只见高明月与年儿已安排好了早餐。   李瑕对吃的不讲究,秦王府的厨房里只有两个当年从庆符县就跟着他的厨娘,也没什么手艺。早餐无非是面片汤或是各种饼加上牛奶、鸡蛋。   若说与平常人家有何不同,无非是以他秦王之尊,需防备被人下毒。   “文静与巧儿又在睡懒觉,不等她们了。”   如今高明月与年儿都有了身孕,只是还不太显肚子。   高明月坐在那给李瑕剥了枚鸡蛋,问道:“昨日你从前院回来,见到与我聊天的两位小娘子了?”   “嗯?印象不太深。”   “吴中郎家的三姐儿,兴元府学教援胡进士的妹妹,觉得她们漂亮吗?”   “站在你身边,她们黯然失色了,我说真的。”   高明月有些嗔怪又开心地瞥了李瑕一眼,又道:“臣属还是希望你能再纳几位仕女。”   李瑕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假设他如今真纳了那位吴家三姐儿,往后若得天下,吴三姐儿至少也是位妃子,若再能生下了儿子,不说争位,至少也有个王爵。   那么籍贯湖州、祖籍宁国的吴妃就能代表江南许多人,至少遇到问题了有人出头。   这绝不是什么小事。   今日大家辅佐李瑕争天下,来日李瑕稍偏心南方一点或北方一点?或谁想为家乡争取利益时,李瑕身边能否有一个人帮腔说句好话?   天下事,不患寡而患不均。如今秦王府一个王妃是来自大理,两位侧王妃籍贯都是北方。   至于唐安安、年儿,虽能算是临安人士,但出身贫苦,其实代表不了江南士人。   不仅是要代表利益,还包括各种想法、礼法。   比如,唐安安会对李瑕说“流民好可怜啊”,因为她出身于流民。但她不会在看到江荻的时候对李瑕说“江大姐儿也太有伤风化了”,因为她没受过大家闺秀的礼法教养。   只有李瑕纳了吴三姐儿这样的仕女,才会有人提醒秦王“到处乱跑不好”、“在路边吃西瓜不好”、“亲自上战场太危险了”等等事情。   有不少人希望秦王能纳一些江南籍贯的仕女。   当然,或许也没有这么多心思,只是有许多臣属之女想嫁李瑕也有可能。   李瑕并不排斥这件事,只要有必要,他没什么不可以的。   但眼下没必要,还远远没到需要他安抚江南人心的时候。   而若看个人喜好的话,吴三姐儿看起来不漂亮,还有些呆板无聊。   李瑕遂答道:“不纳,不要理他们,现在便想管我的私事。让他们安心处理公事比较好。”   高明月遂附在李瑕耳边低声取笑道:“那……若是等安安也怀了,家里可没人陪你玩。”   自从去年战事告一段落以来,李瑕终于不太奔波,高明月、年儿相继怀孕,上个月张文静又有了喜脉,这几天连韩巧儿也说月事停了。   若是能平安顺利,今年下半年李瑕就能一共有六个子女。   也许三五年后,他子女的数量就能有十人。   日子安安稳稳的……   李瑕离开后宅前,忍不住转头看向了挂在那的盔甲,想到上次披甲还是十月演兵之时,之后便忙着关中水利。   伸手摸了一下,两月未披甲,上面已有一层薄灰。   ……   到了前衙,在堂中坐下,李瑕先是问道:“军情司可有新的消息?”   “禀王上,没有。”关德低声应道,“韩相公已在议事房相候。”   李瑕点点头,先是拿起案上的公文看了一眼。   军情司递来的那一撂依旧是昨日那些小事,没有打探到与草原、阿里不哥有关之事。   他批了几封公文,这才转到议事房。   韩祈安正坐在那整理着文书,起身笑道:“王上,新年大吉。”   “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李瑕也只有对熟悉的人才会开开今年这个甲子年的玩笑,之后便道:“我们先议一下今年的规划。”   这是老习惯了,每一年李瑕都会总结过去一年并规划新的一年。年节前汉台幕府便议过一次。   总结去年,是守住忽必烈的攻势、并大力开垦关中;今年则简单得多,李瑕说的是“发展、积累”。   他最欠缺的就是积累。   从任庆符县尉以来,他几乎没有停歇过扩张的脚步。有多少钱粮用多少钱粮,一直都在挤出所有的人力物力打仗。   就像一个赌徒,每次把手里所有的钱押在赌桌上,赢了之后马上又押到下一场。李瑕始终在赢,所以在最短的时间内从一穷二白赢到了如今的身家。   但在这个过程中,他没有时间积累。几年前还在与长江水匪一文钱一文钱地赌,才刚有了些身家,却要与忽必烈玩千金一注的赌局。   输不起,所以需要有积累……   “今年终于可以喘口气了。”韩祈安道:“应该不会有战事。”   “若有机会,兴庆府或延安府还是能打一打。”   “毕竟是境外小仗。”韩祈安笑问道:“难得有一年没有大敌犯境,王上入蜀以来还未有过吧?”   李瑕道:“有些不习惯。”   “想习惯也习惯不了。”韩祈安也不知是在玩笑还是在苦笑,道:“这两年怕会是最后的喘息机会。”   “嗯,怎么看汗位之争也到了决胜负的时候,不论谁赢,到时必然会全力来犯。”   说到这里,李瑕又开始思忖着西北方面的局势,自语道:“我认为赢的该是忽必烈,但哪怕我有足够的理由做此推测,战场上的事还是难以确定。”   “自是确定不了。”韩祈安道:“相隔万里之遥,如何能确定?”   韩祈安对蒙古内战并不感兴趣,已拿起他的文书,准备与李瑕商议。   “五千里。”   “什么?”   李瑕道:“没有一万里,据耶律希亮所言,察合台汗国设帐于阿里麻力。这也是阿里不哥与阿忽鲁决战之地,距此大概五千余里。”   “五千余里,与一万里还有何区别?王上不可能出兵阿里麻力。”   “嗯,我没这个实力。”李瑕道:“由此可见,阿里不哥实力其实是远超于我的。”   “他不是实力不行,他是人不行。”韩祈安叹道:“还在与忽必烈争着汗位,却要转头去与自己曾经的追随者决一死战……”   说到这里,也不知怎么评价阿里不哥了,韩祈安摇了摇头。   “王上,西域之事变数很小了。只看能予我们几年时间生息,以应对之后的战事。”   话题终于从阿里不哥移回到正事上。   要做的事说来简单,做起来却非常繁琐。   “今年的几项规划,兴田增粮,这是民生;营建城垒、练兵养马冶铁制火器,这是国防;整顿吏治,维持政治清明,做事高效,这是政事。除此之外,忽必烈为治理汉人尚懂得宣扬‘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我们如何对蒙人、色目人却也要有所主张……” #第八百七十九章 近卫   傍晚时分,姜饭走进议事房,见到了李瑕与韩祈安。   “‘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称得上是忽必烈能得中原支持的根由,这是道统,郝经给了忽必烈道统。”   “据北面情报,最后一次有郝经的消息是三年前,忽必烈命他为使者到临安和议,之后便没了动静……姜饭来了。”   “见过王上,见过韩相公,新年大吉。”   “胖了?”   “是,但王上放心,我还是很灵活。”   “派人往临安查查,郝经如今人在何处。”李瑕吩咐道。   忽必烈既然有一个统治中原的道统,那他也需要一个道统以准备往后收复中原、囊括蒙古……如果能打赢的话。   同时仗打赢了还要避免万一辩不过对面。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将对面最擅于争辩此事的人扣下,尤其是对方如今还在宋境,这么做也没太多负面影响。   姜饭拱手应了,又留下说了舆情司今年的诸多安排。   待姜饭退了下去,李瑕又吩咐让一些大儒明日前来议事,希望能慢慢议出一个既先进又合适于当世的,关于国家、民族的理念。   一整日便这样过去,与韩祈安拟订了今年的政务提纲,见了几个衙署的主官,李瑕确实很认真地处理着这些内政。   之后韩祈安也退下,李瑕又转回堂上,看了看军情司是否有新的情报送来。   没有。   相隔五千里,当然不会那么快就有情报。   ……   日子安安稳稳的。   李瑕每日便是这样,处理着大量的政务,议事、埋首文牍,水利、田亩、城建……所有事他依旧尽全力。   夜里则是陪陪妻小,说说笑笑,团圆美满。   八年来拼死拼活,他几乎把一切都经营得很好,因为性格便是追求完美。   每日清晨,长槊都会被挥舞一遍,只是很久没有沾血。   挂在后堂上的盔甲每隔十日会有人擦一遍。   李瑕很有耐心地在积蓄实力。   他知道这种安稳的时候更不能松懈,更不能心乱。其实现在这个积蓄的时间很短、很珍贵。   但隐隐地,就是有种少了什么的感受,像是力气无处发泄。   也像是怕这种安稳会一点点磨掉他的激情……   ……   “李瑕……李瑕……”   汗水从李瑕脸上淌下,汇在他下巴上,随着他的晃动洒落在阎容脸上,如同下雨一般。   终于,阎容用尽最后的力气按住他。   “……”   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她捧着李瑕的脸,闭上眼,喃喃道:“我想给你生个孩子……”   一双修长如玉的腿架得高高的,她显得满足而又欣喜。   “我算过日子,今日一定可以的……”   “你以前不是不想要吗?”   阎容缩进他怀里,慵懒地闭着眼,道:“那人家不是怕怀胎一年,耽误了我们好好玩么。”   “现在呢?”   “现在想给你生。”阎容声音很轻,软绵绵,“想要个孩子证明我们这日日夜夜没有白费力气……”   李瑕笑了笑,看着她抬起的腿勾勒出的优美弧度,并没说话。   阎容休息了好一会,缓过劲来,撒娇般地便抱住他的头,道:“怎么了?你有心事?”   “没有。”   “让我猜猜……你没有对手了,只有我能跟你顶撞,偏我也想要生孩子,没有和你顶撞了,是不是?”   阎容又凑近了些,低声道:“我知道你……你想要更多,像当年抢走我一样,抢走更多东西。”   她大概是在胡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她一只手已抚在李瑕胸膛上,又喃喃道:“你今天闻起来,就像是一只强壮的野兽想吃肉了,吃了人家这块肉还不够,还想要更多……”   李瑕抚着阎容的腰,恍然明白了近来隐隐有所缺失的是感受是什么。   “以往每年都是打打杀杀,去争去抢,现在忽然缓下来了,虽然明知缓下来很有必要……”   说到一半,李瑕回过头看去,阎容已经睡着了。   她是他身边性格最强势的一个,沉睡时却也显得温柔而缱绻。   李瑕于是任由阎容枕着,抬头看着帷帐,像是处在一种……睡不着但也只能躺着等待的状态。   ……   李瑕心底觉得,自己确实像一只困兽。   他像是一只狼,和老虎撕咬了一番,累倒在地上,这时老虎本要扑将上来,但却转身走了。   老虎要去对付豹子。   于是狼喝着水,补充着体力。它知道,待老虎或豹子咬死了对方,留下的一方一定会再过来。   喝水与休息当然是必要的,但它不安。   因为没看到树林深处老虎与豹子打得怎么样了,而且饥肠辘辘,没有肉吃……   次日清晨,李瑕重新回到公房,还是没等到军情司的情报,心中已有一点狂躁。   他踱了几步,再次翻开地图,手指沿着河西走廊一路向西。   长安、凤翔、巩昌、兰州、凉州、甘州、玉门关……伊州、别失八里。   “远?太近了,太近了。不能坐着等他们的结果,不能只是等。”   就像是那只瞪着树林深处的狼呲着牙,微俯着身子刨了刨地。   它莫名地不安,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往树林深处嗅一嗅。   李瑕忽然想到什么,隐隐捕捉到自己要怎么做才能消弥那种野兽般的不安预感。   他瞬间精神一振,坐下,铺开纸墨,提笔写字。   笔尖触在纸面上,起笔转折,写的却是回鹘文。   写到一半,李瑕忽停下笔来,把这半篇回鹘文撕了,重新落写。   这次,他写的却是汉字。   ……   次日,李瑕从关中守军中抽调了一百名精锐之士,组成了他的近卫,军中称之为选锋营。   自李瑕上战场以来,一直都没有专门设立亲兵营,都是战时临时选调。以他的武力,护卫也少有表现的机会。   这次却有些不同,他会在处理完政务之余,亲自训练选锋营。   似乎是为了借此找回当初在庆符县练兵时的感觉。   如今他已是秦王,治下之疆域跨地四千里,拥兵近二十万众,亲自训练一百人其实是显得有些不务正业的。   好在李瑕并不耽误处事公务,臣属们也没说什么,权且只当是李瑕的个人消遣。   选锋营驻扎在长安城西郊,显得有些神秘。   而在选锋营成立了几日之后,胡勒根也被调防回长安,领着一队蒙古骑兵进入了选锋营的驻地。   “四千里山河,西抵玉门、东至夔门、北镇关中、南拥大理,所谓二十万兵力分镇四方守卫疆土,若要调动,先问二字,曰‘粮草’。胡勒根,你先教教他们蒙古人是怎么行军的……” #第八百八十章 贤主   时间说快也快,说慢也慢。才过了年,一转眼正月又要过完了。   正月二十七日上午,隅中时分,阳光透过纸窗洒进议事堂,偶有院中柳树上莺啼声也传来。   天气正好。   议事堂上桌椅陈旧,但两排官员坐在那,不论老少,个个都是腰板笔直,精神奕奕。   秦王基业初创,正是生机蓬勃之际。   “引渭穿渠,起长安并南山下,至黄河三百余里,另治废堰营田六十庄,计田八百五十四顷,今秋约收二十五万石……”   奚季虎犹双手捧着折子在念着,把今年春耕的田亩数从关中一直说到河西。   “宜于古凉州建镇戎军以备蒙虏,请于城四面置屯田务,开田五百顷,置军三千人、牛一百四百头以耕种之,再置堡寨,使其分居。无寇则耕,寇来则战……”   他这说的全是数字。   站在议事堂四角的几个侍卫听着听着,困得不行,已经连着把头往下磕了许多次。   端坐在上首的李瑕却半点没有觉得乏味,很认真地一边听一边记,以求做到对这些事都心里有数。   事实上,恰是因为他这个秦王始终态度勤勉端正,上行下效,才让下属人都是一副认真做事的模样。   有些人可以嘻嘻哈哈,活出自我,一听这些数字枯燥乏味就走神,如孙德彧所言“道法自然,无拘无束”。李瑕不行,只要他还想在这乱世对抗蒙古,就必须做到常人做不到的。   至于“无拘无束”对他而言不是奢侈品,是根本就不存在的概念。   李瑕有这样的自觉,堂上的官员们对他也十分满意。   坐在最上首的韩承绪目光看去,感慨不已,以前那个每每伤痕累累的李瑕如今已是雍容文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身衮袍虽不华贵,却尽展威仪。   这边还在说话,那边关德轻手轻脚从后面绕进来。尽量在不惊忧诸位相公的情况下将一封公文摆在李瑕案头。   能在议事时送进来的文书,只有李瑕交代过的“军情司若有情报马上送来”。   目光看去,有两封信,封蜡完好,一封是林子的情报,另一封是李曾伯的回信。   李瑕抬了抬手,止住了奚季虎的汇报,因为他一会还要继续听。   拆开两封信看过,他环视了堂中一眼,将信递给韩承绪,道:“都看看吧……依军情司的打探,依河西经略府的判断,蒙军在九原城并没有五万兵力,兴庆府可以打。”   他这句话一出,堂上众人都有些紧张起来。   韩承绪首先与杨果对视了一眼,将手里的情报递过去。   后面韩祈安、李冶、吴璞、奚季虎、陆秀夫、董文用等人虽还未看到信,却都一副有话想说的样子……   说来,李瑕想攻兴庆府不是一日两日了。早在前年李璮叛乱还未被平定之时,他便与李曾伯出兵河西走廊,只是在打兴庆府时因为忽必烈掉头打关中了才不得不停下。   关中之战结束,才稍缓了一口气,李瑕就已派军情司打探忽必烈到底还留了多少兵力在河套,为的就是继续攻兴庆府。   这些,众人之前便知晓,他们紧张的有两点,一是战事规模不能太大,眼下是与民休息的时候;二是,不希望李瑕再亲征。   开年以来,李瑕时不时就到城外亲自训练选锋营,若说秦王好武,保留了一点小爱好,众人可以接受。   但若是为了亲征兴庆府,绝对不行……   一时间,众人纷纷向李瑕拱手。   “王上!”   “看来都想踊跃发言。”李瑕道:“韩老先说吧。”   韩承绪捻着花白的胡须,沉吟了一会,开口不谈战略,谈的还是粮草问题。   “兴昌六年以来,川蜀年年与蒙古作战,直到去岁三月。换言之,去岁以前,不论川蜀有多少缴获、多少收成,基本都耗在这战事里,还有战后的抚恤、封赏……”   他说得很慢,话里的意思用一个字即可表达——穷。   之后又说李瑕治下的情况。   大理不说是赔钱的,但没有二十年的生息,基本不可能提供多少赋税,或者说从大理运些可怜的钱草过来还抵不上路上的消耗。宋太祖玉斧一挥不要这地方,并不是毫无道理。   好在,川蜀包括汉中在去岁倒算是丰收。   虽说经历了被蒙军杀戮一千万人,如三十年以前那样供应一百五十万石军粮的硕果不可能再做到,但李瑕还是征收了近三十万石粮食。   这可称得上奇迹般的产量,也是他执政以来初次有所积累。   但若不是忽必烈掉头去打阿里不哥,三十万石粮食根本也不足以供应战事持续下去,算上路途上的损耗,也许两个月、三个月就一干二净。   若不是运气好,凭什么扛?   运气好攒下这一点钱粮,还要修水利、建城防、增加军备、铺桥修路,还要积累粮草应对以后蒙古的举国攻势……   能拿多少再去打兴庆府?   韩承绪表达出这个意思之后,语气渐渐郑重。   “如今攻兴庆府,所费几何?便是攻下兴庆府,两三年内所获钱粮几何?可有助于王上到时抵抗蒙元大军攻势?”   李瑕道:“若是要算这个账,那必定是亏的。不说两三年,我们若占下兴庆府,五年十年内必然是要一直付出更多的钱粮去守这个地方,维持它的秩序,这一仗,绝对是不划算的。”   土地绝不是越多越好。   包括大理、西夏,宋军并非是打不下来,而是不划算。   为何打了胜仗还要议和?这看似荒唐的情况背后是宋承平年间衮衮诸公的权衡考量。   这些地方种出的粮食,就是远远少于要占据它所要耗费的粮食。   蒙军解决这问题的办法就简单得多。   屠杀。   攻下一城便屠一城,抢掠走金粮珠宝粮食物资,将人都杀光。因此蒙军越战越强,无一国可与之争锋。   李瑕就显得很傻,这些年占了太多的地,却一直没有足够的兵力与钱粮去守。因此捉襟见肘,困难重重……   “但打仗不能只看划不划算。我们必须打兴庆府,之后才能打河套。占据了河套,才算是抢占了胡虏南下的跳板。要的是这个战略位置,那么消耗钱粮便是值的。何况眼下蒙军主力并不在中原,这一仗我们承受得起。”   韩承绪的本意并不是反对打兴庆府,而是提醒李瑕还有多少可用的钱粮。   李瑕既然心里有数,他便停了下来,看向董文用。   董文用已看完了两封信件,沉吟道:“去岁郝天益打探到合丹率五万大军驻扎于九原城。如今又接连有情报说太原空虚,那有无可能蒙元想要引诱我们?”   他如今说“蒙元”“我们”已是十分自然了。   “既然军情司、河西经略府都认为九原城空虚,此事可以确定。”李瑕敲了敲桌案,又强调道:“别忘了,对于忽必烈而言,草原比中原重要,这是一定的。”   众人沉默了一会。   他们都生怕李瑕说出要亲征兴庆府。   理由太多了,既是担忧李瑕的安危,认为如今以秦王之尊已不必亲赴战场,也害怕因为李瑕亲征而将战况扩大。   而且李瑕虽时常听取旁人的建议,但其实一贯有主见,一旦心意已决,怕是没人能劝的。   此时,眼看着李瑕已起身,马上要下达命令,众人愈发紧张。   陆秀夫不自觉往前一步,已准备好了劝谏。   好在李瑕开口只是道:“那便依河西经略府所请,允李曾伯出兵攻兴庆府,调十万石粮草支援河西,诸公以为如何?”   众人不管是否心疼这批粮草,却还是都松了一口气……   ……   议事之后,韩家父子回到家中书房,韩祈安便道:“前阵子看王上每日总问蒙古消息,又编练了选锋营,我便觉得他是摁捺不住了。”   韩承绪慢腾腾地在椅子上坐下,开口说话也是慢腾腾的,道:“王上的刻苦勤勉是骨子里的,但凡有一点余力,他都想要用尽,不愿停,不愿歇……但今岁不论想打何处,能调出来的也只有这十万石粮草了,用完了,也省得再记挂了。”   这句话透着他对李瑕的了解,有些无奈,又有些释然。   总之就这点家底花光了,由李曾伯去打兴庆府,李瑕不想安稳也只能安稳了。   “是啊,开了年便常在记挂阿里不哥与忽必烈之事,远隔五千里的战事又能与关中有多大牵扯……” #第八百八十一章 个人消遣   仅在正月二十八日,遣李曾伯攻打兴庆府的命令便出了长安城。   由此可见,这一战并非仓促决定,李瑕与李曾伯显然是预谋已久,只等着对大形势有了确切的判断。   这大形势,指的还是阿里不哥与忽必烈的汗位之争。   若说从长安到伊犁河流域五千余里,李瑕离阿里不哥很远。   忽必烈则更远,从开平到哈拉和林也要四千余里,再从哈拉和林到伊犁河又是一个四千余里。   这确实是一场地跨万里的战争,只能说再遥远的距离都阻止不了蒙古人的马蹄。   李瑕与他麾下的官员、军队则去不了。   汉人总是有乡土的羁绊,做不到四海为家。   不过若是抛开这种乡土情怀,李瑕其实已经占据了河西走廊,从玉门关开始算的话,距离阿力麻里只有两千余里。   从玉门关到阿力麻里,比从玉门关到长安还近一点。   如今守在玉门关的守将叫马戈,是归义营的将领。马戈若要联络阿忽鲁、阿里不哥,比联络李瑕还快。   诡异之处便在于此,玉门关外便是察合台汗国的领土,阿里不哥就在那里与阿鲁忽大战。可以理解为,阿里不哥与忽必烈的决胜场就在李瑕的家门口。   但另一方面,它又让人觉得遥不可及。毕竟整个大宋疆域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加起来都没这么远。   数千里之遥,满是荒芜之地,沿途没有补给,势力难以延伸过去。   因此,长安官员的说法是“我们管不了西域之事”,认为蒙古汗位之争对于长安而言鞭长莫及。   最简单的道理,李瑕不可能派遣兵马往西域,完全没这个实力。   总之,最后一点钱粮都用于给李曾伯去攻兴庆府了,长安官员们也放心下来。   ……   “王上亲自训练选锋营就是消遣,没打算亲征。”   “是啊,也该歇一歇了,自从我到汉中为官以来,每年都见王上征战沙场,该缓一缓了,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说话的官员名叫杨起莘,是大宋兴昌四年探花及第,与闻云孙、陆秀夫同榜。   杨起莘是第一批到汉中的官员之一,原是任府学,如今调到长安主管文教之事,权柄不大,地位声望却高。   他的妻子有个侄女便嫁给了林子,再加上他年纪已有六十四岁,李瑕称王时,他跑也跑不动,只好留下,再把家人都接到长安来。   老探花文章自是了得,又精通历史,前阵子李瑕交代他写几份奏章,今日写好了,傍晚来求见秦王,却听说秦王不在。   杨起莘想到近日长安官场上的传闻,迈着老腿便赶到廉访司,要李昭成带他到选锋营见秦王。   说是有事回禀,李昭成则担心他是要劝谏,故而很是宽慰了几句。   “是,老探花且放心,这一百亲兵想必是当作将领培养的,往后派遣到军中带兵。”   “不是要亲征就好。”杨起莘颤颤巍巍地走着,叹道:“若说起来,兴庆府也实在不该攻,劳师动众去取西夏旧都,又非为我大宋故土,何益哉?何益哉!”   李昭成不知兵事,也不好多言,只扶着杨起莘下了轿,走向选锋营的驻地。   能容耐一千人的营寨据说只驻扎了一百人,就在曲江边。曲江已荒芜成了壕沟,对面便是一堵木墙,看不到里面是什么样。   两人还未到近前,突然……   “嗖!”   也不知哪来的一支利箭忽然就钉在杨起莘脚前。   “军营重地,走开!”   李昭成连忙问道:“我是廉访司使李昭成……”   “嗖!”   又是一箭钉在李昭成脚下。   “管你们是谁?!走开!”   李昭成无奈,扶着杨起莘便想要退。   不想,杨起莘却是从袖子里拿出一封奏折,高举着喊道:“本官有重要国事求见秦王!”   他虽年老,好歹也是去过大散关、真经历过一次战场的,倒不是一两支箭矢能吓倒的。   营寨中安静了一会,似乎是那守卫走去问上官了。   许久之后,吱吱呀呀的声音响起,一座吊桥轰然砸在壕沟上。   杨起莘毫不犹豫便迈脚踏上浮桥。   他始终沉着一张老脸,显然不太喜欢这个选锋营……   寨门处立着的是两个脸色冷峻的护卫,偌大的营地里空空如也。   李昭成扶着杨起莘继续往前走,终于听到前方有呼喊声。   若在隋唐时,这里其实是在城廓之中,称芙蓉池。唐玄宗好在此地宴会群臣,唐时进士及第亦会来此曲江流饮。   如今却早已荒废,渠道干涸,少有流水。便是剩下一些池墉壕沟,里面也满是淤泥……   “快!”   走了一会,两人放眼看去,只见一个个汉子正在那荒废的芙蓉池里踏着淤泥奔跑,肩上还扛着重重的大木桩。   这还是二月初,天气尚未转暖,关中依旧寒冷,这些汉子却还光着膀子。肮脏的黄泥水随着他们的动作溅起,泼在他们身上,却遮不住他们铜墙铁壁般的壮硕肌肉。   李昭成、杨起莘不由有些吓呆了。   他们一个文弱,一个年迈,仿佛只要被这些汉子吼一声就能跌倒在地。   这些汉子虽只在选锋营训练了不到一个月,却是从军中精锐里层层遴选出来的,原本就个个都是军中最骁勇善战的一批。   黄水四溅,当他们离岸边越来越近,一道道眼神看向这边,已是杀气四溢。   李昭成的手还扶在杨起莘胳膊上,他很明显地感觉到老探花的身子僵住了。   他也心慌的厉害。   因为能看得出这些兵士手底下绝对都有许多条人命,他觉得李瑕每日与这些人相处……实在是不太妥当。   甫一见面,这种危险感就让人不寒而栗。   “嘭。”   一根大桩被砸在地上。   最先爬上岸的两个汉子歇也不歇,径直走向岸边一个麻袋,提着它迎向了还在池中奔跑着的同伴。   “咯”地一声,麻袋被割开。   一瞬间,李昭成一个激灵,浑身寒毛都竖起来。   他拉着杨起莘想要退,腿却软得厉害,抽不出半点力气。   “嘶……嘶……”   也不知有多少条蛇从那被割破的麻袋里游出来。   初时,它们纠缠在一起,就像一团麻绳,之后迅速散开,蠕动着那滑滑的身躯,游向四面八方……   马上,一条蛇已向李昭成这边游了过来。   李昭成头皮发麻,吓得脸色惨白。他很怕杨起莘会在这里吓死过去。   张开嘴想喊,那种恐惧感却是卡在嗓子眼里。   “噗。”   一名选锋营兵士扑上前,手中的匕首利落地扎住那条蛇。   “呼。”李昭成大舒一口气。   接着便见对方利落一割,剖开蛇腹,犹不犹豫把血淋淋的蛇胆一口吞下。   “……”   良久,李昭成睁开眼,扶着杨起莘往后退了好远。   此时越来越多人从黄水里爬出来,放下巨木,从头到尾竟是没有一个人搭理他与杨起莘,他们只顾着满地捉蛇,然后剥蛇吞蛇胆……   不时有血混着黄水滴落地上,但没人说话,场面透着股冷意,像是蛇血的冷,也像是二月春寒的人。   “多苦啊。”李昭成终于说出话来。   那声音仿佛不像是从他喉咙里发出来的。   他虽然好烹制佳肴,却怕蛇。   杨起莘则是过了好一会才开口。   “王……王……王上在哪?”   李昭成这才想起来找李瑕。   他转着动头,四下看着,之后看到了人群中有个身影很像李瑕。   这人浑身都淌着泥水,看不太清样貌,正从地上捏起一条蛇,剥开蛇身吞下蛇胆。   李昭成于是认为这人应该不是李瑕。   他那位弟弟,连喝水都只喝煮过的,怎可能在这里吃生肉?   下一刻,却见那刚吞了蛇胆的人抛下死蛇,向他们走了过来。   隔得远时只觉这人身量比别的汉子还高些,周身气势也更危险。但等他走近,擦了一把脸上的泥泞,竟真就显出那英挺的面容来……   “杨老有急事要说?” #第八百八十二章 谏臣   当李昭成被满地的蛇吓得说不出话来,老迈的杨起莘却显得十分镇定。   他非但没退,反而上前一步,指着满身泥泞的李瑕,义正辞严道:“王上为何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杨起莘说着,又瞪了四周的兵士一眼,喝道:“还不给王上把衣服披上?!”   没有人回答,选锋营的兵士们已经都站在了岸上,个个都是一脸冷漠的样子。   直到李瑕稍稍招了招手,马上便有人端了清水过来。   李瑕一边擦拭,一边道:“杨老有急事便说吧,我听着。”   杨起莘却不急着说他要面禀之事,吹胡子瞪眼,道:“今秦王身系川陕之安危,如何能于这隆冬入水,万一染了伤寒,又要耽误多少大事?”   他虽是批评李瑕的语气,但神情带着关切。既有种臣下正在苦苦劝谏的恳切,又有些许家中长辈管教晚辈时的严厉。   “杨老放心便是。”李瑕道:“体质好,不容易染病。”   他想轻描淡写地将这事带过,这般应了之后又道:“今日来,是我交代杨老写的文章写好了?”   杨起莘显然还有话没说完,但秦王既问话,他只好再次从袖子里掏出一封折子,应道:“是,请王上过目,这是我写就的反驳忽必烈‘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主’之说的文章。”   李瑕擦了手,披上衣服,手一抬,带着杨起莘往大帐方向走去,边走边看手中的文章。   “果然是探花郎,杨老文章辞赋了得。”   话虽这般说,他却是又合上了手中的折子,沉吟片刻之后话锋一转。   “但杨老只怕没有明白我的意思……这般说吧,郝经为忽必烈辩经,不是在做学问,他是在笼络汉人士大夫。同理,我要杨老写文章不是要讨论此事的对与错,而是要宣扬我的民族政策。”   “王上是说这文章写得不好?”   “文章写得好,但你没明白我的意思。简单点说,我是要你帮我告诉世人,我们这是一个国家,至于他们不论是蒙古人、维吾儿人、回回人,还是沙陀人?这只是民族之别,而民族属于国家。”   李瑕说到这里,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了个圈,又道:“我们要做的是把这道理说顺了,把各民族圈进来,成为我们治下之民。”   “这……”   “忽必烈说他是中国主,意思是他这个蒙古大汗要来‘包括’我们了。那现在到我来提出我的观点,我才是中国主,且中国包括蒙古。我不是要对忽必烈说,而是与他争。我需要让牧民们知道,大汗不一定只在黄金家族中产生,我也可以是他们的大汗……”   杨起莘迟疑片刻,缓缓道:“王上莫非是说,忽必烈敢争中原道统,王上则欲与之争草原道统?”   “大概是这意思。”李瑕道:“草原人不讲道统,只讲利益和信仰,我可以向他们自称‘天可汗’。那,这天可汗的正统从何而来?我们的臣民如何看待?能不能不叫‘天可汗’而是直接让各民族承认国君?这便是你要为我梳理清楚的。”   杨起莘心里不太认同李瑕所说的将夷狄纳入中国的观点,也不愿写这样的文章,于是一拱手,劝道:“王上,夷狄不可以中国之治治之也,譬如禽兽然……”   李瑕道:“用夏变夷,以礼仪文章同化夷狄,这是孟子说的,不是吗?”   “夷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道理我都知道。我要与忽必烈争,而不是要与你辩。”李瑕抬了抬手,止住杨起莘再说话,道:“杨老若不能写,我请别人来写也是一样的。”   “王上言重了,文章自是能写。只是……眼下似乎不是做这些的时候?”   “为何不是?”   “私以为王上还是以治理好川陕为重。”   杨起莘说得算是很委婉了。   他不认为李瑕现在需要一个道统去面对各个民族。   以川陕目前的情况,应当积蓄实力,等待下次蒙古大军入侵时好好抵御。   至于别的,他有生之年大概也看不到了……   “不,我很快就需要这个道统。”李瑕道:“我不希望当有蒙古部众在考虑是否臣服时,我们还没有一个成形的观念去招降他们。”   “很快?蒙古部众?”   杨起莘瞬间警惕起来。   他再次环顾了一眼那芙蓉池畔的一个个选锋营士卒,眼神中泛起疑虑之色。   略略思索之后,杨起莘神色沉重起来,又行了一礼,道:“王上,臣斗胆问一句。”   这是他第一次对李瑕称臣。   他是大宋的进士,无可奈何被留在长安,眼看着秦王奋武,真有崛起之势。那为了天下一统,为了儿孙安稳,他可以辅佐李瑕。但本还是想着老迈之躯反正也没几年了,保留着大宋的臣节为好。   今日终于还是忍不住想要劝谏,那这一声“臣”表明的是他真是站在李瑕的角度替他着想。   “臣不得不问一问王上,为何在这百废待兴之际,无心民生政务,却日日于这废园之中与武士角力?”   李瑕略略沉默了一下,觉得那“无心民生政务”有些刺耳。   他每次议事从没有打过盹,于民生政务都是认认真真地听臣下说,为何到了杨起莘嘴里,却成了无心民生政务。   杨起莘见李瑕不答,再行一礼,又道:“今秦王镇四千里河山,为四百万生黎之所仰,却犹亲操一百武士,岂非顾小而失大?至于蒙古部众又所谓何来?王上到底想做什么?莫非是要领这百人去河套或西域不成?”   探花郎毕竟是探花郎,寥寥数语之间,似乎真就猜中了李瑕所想。   这是少有过的质问。   并非是李瑕的威望下降了,而是以前这些士大夫没将李瑕视为君主,如今以君主视之,便有了新的要求。   不仅是杨起莘,长安许多官员见李瑕这些日子总在操练选锋营,一直就很担心李瑕哪天突然带着这些人杀到敌境。   李瑕看着杨起莘,轻松地笑了笑,正待回答,却有士卒快步跑来,低声在李瑕耳边道:“禀王上,军情司急报,信使就在寨外。”   “让他来见我。”   李瑕吩咐过后,抬手示意杨起莘先退下。   “王上!”杨起莘却是不肯走,拱手劝谏道:“业精于勤而荒于嬉呐!以关中今日之形势,臣请王上着眼于大局,莫再耽于逞个人小勇。”   李瑕看了他一会,道:“杨老先退下,等回长安城了,到议事堂我们坐下再谈。”   李昭成像是也想劝说些什么,但被李瑕目光一扫,头一低,还是顺从地扶着杨起莘向外走。   杨起莘极不情愿,但李瑕既下了严令,也只好唉声叹气地先行离开。   李瑕则是看着他们的背影,自深呼吸了几口气。   不一会儿,有军情司的探子上前,低声道:“王上,保州来信……”   “信给我。”   李瑕拆开信封,一边看一边翻出地图,陷入沉思。   ……   等李瑕策马离开了荒废的芙蓉园,一路回到了秦王府,只见朱红大门前正站着一众官员,个个都显得有些激动。   “韩老一定要劝劝王上呐!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杨起莘正拉着韩承绪的衣袖哭嚷,像是在告状一般。   待众人见李瑕策马归来,纷纷上前行礼。   “王上,我等有要事求见。”   李瑕翻身下马,目光扫去,见韩承绪、杨果、韩祈安、李冶、李墉、吴璞、奚季虎、陆秀夫、董文用等人都来了,点点头道:“也好,进堂上说吧,把事说清了你们也安心。”   众人于是跟在李瑕身后往堂上走去,还未落坐,韩承绪已道:“听说王上是与选锋营士卒们一道操练?趟淤泥、啖生肉、饮马血?老臣记得以往王上是连生水也不喝的。”   “有条件我当然不愿喝生水。”李瑕道:“但我近来在想,为何蒙军行军可以不顾万里之遥,而我们每要攻打一处,绕不过的两个字始终是‘粮草’。”   他在主位上坐下来,在案头的一叠书里翻了翻,拿出两本书来。   “《黑鞑事略》与《蒙鞑备录》,大家都看过,蒙古行军的答案也不难找,就在这里面……”   这两本书分别是三十年前彭大雅、四十年前赵珙出使蒙古回来后所著。李瑕案头这两本已是被他翻烂了的,里面密密麻麻都是笔记。   “羊食尽则射猎野兽,不举烟火。怕的就是这‘不举烟火’四个字,把生肉在马鞍下磨烂,入口时口感正好。马乳能喝,马血能喝,饿极了老鼠能吃,人肉也能吃。他们不带辎重,只要还有能跑的马匹,就永远饿不死。这行军万里的关键就在于茹毛饮血……”   “王上。”奚季虎道:“蒙军是蒙军,我们汉家男儿却不必学这种野蛮人的作风也能打败他们。”   “不错。我们汉家男儿能打败他们。这些年在川蜀、在关陇我们打败了他们很多次。但现在我说的是行军的问题,说的是我们拿不出钱粮来征。”   韩祈安马上问道:“不知王上还想征何处?”   “不必紧张,我哪也征不了。”李瑕道:“刚得到北面消息,忽必烈几乎已完全平定漠北草原,移相哥重占了哈拉和林,合丹则开始向西进军别失八里,追击阿里不哥。但忽必烈本人却还留在开平,命郑鼎、昔剌忙古驻守山西、河南等地。”   “既然如此,我等想问问王上,为何还要亲自训练这一百武士?”   原本众人都是把选锋营当作李瑕的个人消遣,但今日李昭成、杨起莘的所见所闻显然是吓到他们了。   他们不由对此事完全转向了反对的态度。   “倒也不是什么机密。”李瑕这一个月已考虑得差不多了,因此答得十分坦率,道:“我邀请了阿鲁忽或阿里不哥与我会盟。就这么简单……” #第八百八十三章 坚定   说是“就这么简单”,堂上气氛却是一滞。   唯有李瑕显得很轻松平静,又道:“以往我们规划新的一年,每次都有‘内修’‘外攘’两个方面,今年却只提了内修,因为说蒙古汗位之争相距太远,我们管不了。若真管不了的话,不妨做个推演。”   他起身,摊开了就摆在案头的地图。   地图很大,这张地图里李瑕与宋的疆域加起来也只有小小的一角。   “首先,阿里不哥放弃了他的封地吉利吉思,也放弃了哈拉和林。为什么?因为他没有粮食以供应他的大军与忽必烈持续的作战。蒙古人可以吃生肉行军,那是为了掠夺,而不是一直饥饿下去。那么,阿里不哥没有治理地方的能力,连领地都没有了,像是流寇。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流寇要在伊犁河流域大败。到时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他怎么办?投降忽必烈?”   “会吗?”韩祈安沉吟道:“他们为争汗位,已是不死不休的敌手。”   “他们是兄弟,与彼此都比与我亲。”   李瑕随口应了,眼神中显出些忧虑,又道:“我担心的是,如此一来,忽必烈就可以从河西走廊进攻我们,甚至直接驱使阿里不哥杀过来。因为一旦阿里不哥败亡或投降,忽必烈就能全力对付我们。我们从玉关门到伊犁很远,对于他们从伊犁到玉门关却很近。”   手指在玉门关轻轻敲了一下,之后,又说了另一个可能。   “如果,阿里不哥胜了会如何?此人不会经营,只会掠夺,那等他抢掠完伊犁河流域,有两个方向,向西,迎上术赤家族或旭烈兀,或向东,抢掠我们。”   堂上大部分都是不知兵事的文官,杨起莘见诸人都没说话,缓缓问道:“王上是否过虑了,毕竟离得还远。”   李瑕没接他这话头。   说了很多次了,远是相对的,对这些人而言很远,对蒙军而言其实一点都不远。   “我邀请阿鲁忽或阿里不哥会盟,这个‘或’指的是只有他们当中的失败者会考虑与我结盟。若阿里不哥败,与其让他投降忽必烈,不如由我给他一条生路继续牵制忽必烈的精力;若阿鲁忽败,至少我能提前得到风声……当然,此事很危险,称得上与虎谋皮。刘太平当初便曾想用我们去消耗汪良臣的兵力。”   李瑕面对他的这些官员还是有耐心的。   他信任他们,也有耐心同他们仔细分析他的计划,前因后果是什么,要怎么做。   “所以如果得到回复,我打算亲自到玉门关一趟。必须由我去,因为到时有可能是阿里不哥已完全落败,前来投降于我,但也有可能是他挥师东进,前来攻打我们,此事只有我能把握……”   “不可!”   李瑕话音未了,堂上已有许多人行礼劝谏。   “王上莫非打算只带一百人出玉门关不成?!”   “不是只带这一百人,而是这一百人能发挥出更大的战力。”   “王上。”吴璞不得不出列,郑重告诫道:“事有轻重缓急,蒙虏于西域自相残杀终究是蒙虏之事,岂值得王上涉身犯险?积蓄钱粮、扩军练兵、筑城固防、打造军备……增强关中实力才是正道啊!”   李瑕道:“吴相公所言甚是,我们每日在这议事堂议的岂不就是这些政务?内修外攘,我说的是想在这内修之余,看能否影响蒙古汗位之争。”   “臣愿往玉门关!”   这次竟是董文用站了出来。   他倒是干脆,只用这一句话便表明了态度。   李瑕摇了摇头。   方才他也说了,担心阿里不哥挥师东进,才打算亲自去。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局面,是因为以李瑕的国力守河西走廊太吃力了……人口被屠戮太多,防御太过残破,钱粮不足,局面还没完全打开。   就好比汉、唐疆土包括河西,打打匈奴、吐蕃,虽说支出大量军费,但大部分时候是承受得了的。而若是宋能够占据河西,每年花费大量钱粮去维持局面就会非常吃力,毕竟没有燕云十六州,北面还有辽国。   一般人的选择是不强求,河西走廊那么长,土地荒芜,又没有人口可以迁过去,放弃它,守黄河就可以。   李瑕知道堂上一定有人是这么想的,这是现实、是无奈。   但他不想放弃河西。   那没实力就得多花心思。   若再有三万兵力及三十万石军粮往河西走廊一摆,遣一大将即可。但既然没有,李瑕亲自过去,就是为了万一西域真有蒙军过来,能表明一个态度。   “秦王对河西走廊很重视,亲率大军前来了。”   这是到时要告诉敌我双方的,不仅是威慑蒙人,也是为河西走廊的将士提气……   但旁人也有旁人的考虑。   “董相公所言甚是,阿里不哥无能之辈,何需王上亲往玉门关?”   “王上,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今王上已身系天下,岂可再如当年一般轻身犯险?该稳重些才是啊……”   “千金之子?”李瑕琢磨着这几个字,看向董文用,道:“当年忽必烈伐大理时,你大哥、八弟就在他身边,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情况?”   董文用一愣,俯身行礼道:“是。”   “给大家说说。”   “绕道吐蕃,穿蚕从数千里而至大理,死者十余万。”   “具体说。”   “是,大哥说过,他随忽必烈经满陀城、懋功、泸定,过大渡河,这段路是最凶险的,万丈悬崖之下就是急流险滩,大哥所带的精锐亲兵四十六人至泸定时已死得只剩下两人,食物用尽,只能生吃腐烂的马肉……”   “忽必烈也亲自过去了?”   “他是被郑鼎背过去的。”   李瑕沉默了片刻,道:“我不希望我在你们眼里比忽必烈还娇贵。”   “可是蒙哥亲征死了!”   杨果一直没说话,看了李墉好一会,终于还是站了出来。   “请王上也莫怪臣等啰嗦,臣等也是关心王上安危。如今已非当年立业之初,王上又是这般亲自训练一百人,又是想领着他们去玉门关,着实不妥。”   “杨老,我训练选锋营不是因为想要轻身犯险,恰恰相反,我是因为爱惜性命。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不是吗?”   “还是请王上三思。”   最开始告状的杨起莘出列,道:“既然这次诸公都觉得不妥,不如请王上晋升选锋营将士往各军中任职如何?臣虽老矣,愿随董相公往玉门关。”   有一瞬间,李瑕稍稍皱了皱眉。   他听得出那句“既然这次诸公都觉得不妥”背后是何意。   杨起莘认为,这次是他错了。   再环顾一看,会发现其实堂上众人都没有恶意。   他们都是为了他好,都是为了基业好。   只是他们觉得李瑕不应该再这样亲力亲为地做某一桩小事,作为秦王,更重要的应该是“坐镇”,坐在那里镇着人心,让手下人去做。   贤主最大的作用应该是让人安心,保证治下的安全稳定。   最好再纳一个江南仕女,既能平衡各派系,又能提醒李瑕注重礼仪,还能收收心,少到城外角斗,既危险又耽误时间。   ……   “我想要成为一个贤主。”李瑕开口说道。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包括初次参与这种议事的杨起莘,这句话已坦然表露了不愿称臣于宋的野心。   “我很愿意听从诸君的建议,真的。我也并不叛逆,因为我需要你们的辅佐才能成事,但……”   “王上!恳请王上收收性子,莫再以身犯险了。”   在这个议事堂上,几乎没有人这样打断过李瑕说话,至于“收收性子”四个字,更是隐隐表露出了对李瑕这次做法非常不认同的态度。   “但我认为,不是每件事都听诸君的建议才叫贤主,此事我意已决,就不必再劝了,也请诸君相信我。我考虑过的不仅是你们所考虑的范畴,我认为西域之事是我们国力反超蒙元的机会,甚至事关我们的存亡。就这样,都歇了吧。”   众人看向李瑕,一时无言。   倒不是辩不过他,而是感受到李瑕竟如此平静坦诚,并非是用暴怒或威严,也并非用拉拢一方或各个击破的办法来镇住他们。   李瑕只是开诚布公地把想法说清楚了,并继续保持着坚定的态度,只此而已。   那他还是不是贤主?   选锋营是他的个人消遣或是国之利器?是否亳无用处并且浪费精力?   这些问题众人一时也没有答案。   分歧在所难免,李瑕还是保持他的自信与笃定…… #第八百八十四章 供   直到从堂上退出来,李墉都没开口说过话。   “太公也不劝劝王上?”   “如何劝呢?”李墉道:“如今若是阿里不哥或阿鲁忽到了玉门关,他打算带人前去会盟,那我们还能劝。可这次他甚至没与我们提前商量,护卫都已编练一月才肯吐露计划,可见心意已决,岂还能劝得住?”   “终究是太远了。”   “也是,西域远隔万里,阿里不哥、阿鲁忽未必会理他,若无动静,他自然也就不去了。”   “希望如此吧。”韩祈安感慨了一句,往外走去。   李墉则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走到秦王府外,便见胡勒根按着刀站在石阶处,靴上满是泥泞,手上还有些血迹。   李昭成向李墉低语了两句,李墉遂走到胡勒根面前,问道:“你也与秦王一起训练选锋营?”   “我只教他们骑马,还只教在沙漠、雪山行军。”胡勒根汉语其实很好,但一紧张,还是有些奇怪,他又道,“我平时更忙从俘虏营编练新军,很少时候才到选锋营……”   李墉不关心他平时都做什么,问道:“一百多人也敢护卫着秦王出玉门关去见蒙人?”   “哪是一百人?”胡勒根大为讶异,道:“要是有粮草,想带多少人就带多少人。反正,见黄金家族的时候,至少得有最精锐的一两百人护在我王身边,我们就是这个护卫。”   李昭成道:“我看他们不像是护卫,倒像是杀手。”   胡勒根嘿嘿一笑,道:“王上从军中挑的最有杀气的人,到时候站在王上身后,阿里不哥、阿鲁忽一看,多威风!只有最尊贵的王才能拥有最凶猛的巴都鲁。”   他根本没意识到李墉及身后诸官员已经很不高兴了。那只没按着刀的手还不自觉地叉在腰上,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情。   “草原人只会服从强者,我们这些最凶猛的勇士跟在王身边,一定能吓住那个卑劣大汗……”   李昭成比胡勒根高了整整一个头,首先就没有被吓住,问道:“那就是你教秦王啖蛇胆的了?”   “哈哈。”   说到这个,胡勒根大笑起来,道:“在长安城,大公子是个好厨子。等到了戈壁滩,胡勒根就是好厨子。肉干吃完就吃马酪,要是在沙漠里没水喝只好找蛇血喝,今日就是适应一下捉蛇杀蛇,吃不了蛇胆的就不要去了……”   胡勒根曾经随着兀良合台南下大理,走的是西线,没有忽必烈的中路军那么艰险。但从草原远征万里到大理,过程中也是什么都吃过,就此又滔滔不绝说了好一会。   最后,他总结道:“大理的老鼠就没有草原上的老鼠好吃,冬天草原上的老鼠又肥又大,对了,老鼠就是胡勒根……”   “够了,别再说这些茹毛饮血之事。”   这个成语有些吓到胡勒根,他连忙道:“我不是茹毛饮血,平时我也吃煮熟的,我是有礼仪的,就怕玉门关那边沙漠多……”   李墉虽不悦,但还是沉住气,问道:“若只是去玉门关,岂能缺少辎重到这等地步?”   “怕万一啊,那一带全是沙漠,万一敌人绕道堵住河西走廊呢?在那个地方,蒙古行军太有优势了。”   李昭成问道:“既然如此,秦王已有归义营,为何还要亲自练选锋营?”   “不能到时让黄金家族一看,王身后只有蒙古人啊,当然也得带上汉家勇士。”胡勒根理所当然应道,“带出去了,就得做最坏的准备。”   说完,他恍然明白了李墉的担忧,一拍胸膛,道:“太公你们不是怕王有危险吗?放心,我们就是最勇猛的护卫。王上就是知道你们担心,才特意练了选锋营……”   李墉皱了皱眉。   这说的就驴唇不对马嘴,他担心的不是李瑕带一百人去还是两百人去的问题,而是根本就不该亲自去。   与这夷狄蛮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他摇了摇头,径直转身走开……   ……   李瑕转回后院,走到后院大堂前便看到院子里站着两排婢子,再往堂上一看,几个女子正在聚会。   若只有自家妻妾在,他便过去了,但只见有两个不认识的小娘子正坐在那与高明月说话。   她们年纪显然不大,但不论是坐姿还是说话时的态度都是一板一眼的,没能显出少女该有的灵动来。   大概是来告状的。   李瑕遂转到后厢,正遇到雁儿,让她去拿了毛巾、衣物来,他则自己提了水洗澡。   洗到一半,听到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隔着屏风,李瑕道:“我在洗澡。”   高明月却还是端了一杯水转过来,将水往木桶边的案上一搁,道:“听说官人往后能喝生水了,正好免得煮水呢。”   声音还是带着她一贯的温柔,听不出火气,但显然是来教训李瑕的。   “有人找你告状了?”   “嗯,本当是我们几个都怀了,家中没人陪你玩,你才在闲暇时泄泄力气,谁曾想得你这般不爱惜自己。”   李瑕笑了笑,道:“想到以前我们俩从山东回临安的一路。那时候我不仅不喝生水,还傲气得很,当时我只管照顾好我一人就可以,逃命途中生火烧水,冒烟就冒烟,我的骄傲最重要。如今称王了,反倒……骄傲不起来了。”   高明月拿着小凳子在他身后坐下来,给他洗着头发。   李瑕也没有与她解释什么,只叹了一口气,向她说了自己的心情。   “以前我不怕蒙古人,现在反而怕。以前我鄙视他们,粗鲁、蒙昧、野蛮、原始,但现在基业大了,才发现在当世,文明还不足以胜过野蛮,文明需要佐以野蛮才能胜过野蛮,尤其是当想要扩张之时。”   “一定要去玉门关吗?”高明月问道,“诸公都说没有必要,说是官人就是闲不住性子。”   “我的恐惧在于,蒙军十余万大军从哈拉和林到伊犁,说出兵就出兵了。而我们两三万人要拿一个兴庆府,钱粮,钱粮。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太慢太被动了。”   李瑕知道,依原本的进程,一定是忽必烈取胜。   但现在一切都改变了,已没有人能告诉他,阿里不哥会不会东进?或者阿鲁忽会不会东进?忽必烈会不会命他们东进?   各种可能都有,只取决于这些蒙古人一念之间。   “这种被动太让我不安了,我必须主动邀请他们会盟,让他们知道我有所准备。否则,等到阿里不哥或阿鲁忽到了玉门关,一切都来不及了。”   高明月道:“我不懂这些,只是诸公说没有必要,你说有必要……”   “那你信谁的?”   “我担心你。”   “不用担心,我已经比以前小心很多了。”李瑕笑了笑,“以前总是孤身冒险,如今还带了许多人能保护我。你看,如果等到蒙古人攻进玉门关了,我不得已起兵去防,是不是就有必要了?就不是我‘闲不住的性子’了?但太被动了,我喜欢主动……”   有人敲了敲屋门,之后,胡真的声音响起。   “王上,有急事。”   “何事?”   “杨起莘递了辞呈,弃官致仕了,听说明日一早便回汉中,王上是否去劝劝?”   “原因呢?”   胡真于是直接进来,打量了李瑕一眼,将一折子递了过来。   “他说王上好胡风胡俗、有勇无谋,又以项羽喻王上,而以范增自喻。”   “知道了,去吧。”   看着胡真转过屏风,高明月问道:“杨老这次好像真的很生气?”   “能理解,我一意孤行,确实不是他心中贤主的样子。”李瑕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又道:“应该说,我原本就不是什么君主,只是割据地方的军阀而已。他以君王视我,我却还没登基,还没这个实力。”   “那……是不是想办法劝劝?我劝劝杨夫人如何?官人如今正是用人之际。”   “劝不来的,看事的角度不同。”   在文官眼里,明君贤主显然有个模版,一个符合规范的君主不能不顾群臣意见、孤身冒险……这道理没错。   李瑕愿意按这个框架去做,但他渐渐发现,这个框架会把他供起来。   越供越高,越来越安全,越来越尊贵,也离下面的人越来越远。越来越多的手段不能用,今日因危险不能做,明日因不合礼而不能做。   他不确定成为那样一个高高在上的君王还能不能对抗蒙古。   只知道,那样的君王不是他。   他首先得是自己,是他要当皇帝争天下,而不是要把自己改变成一个别人心目中的皇帝。   若非如此,何必自立?何不去篡赵宋的皇位?   “杨老心目中的贤主与我想当的贤主不一样,这是立场不同,劝不了的。”   “那怎么办?”   “怎么办?”李瑕随口道:“他希望我听他的,我不听,他可以负气一走了之,我却不会,这是我的基业,我为它考虑,还能因为旁人觉得我考虑得不对也一走了之吗?”   话到这里,他有些口渴,随手端起高明月搁在案边的水杯。   却听高明月温温柔柔道:“方才是故意气你的,其实是煮过的凉开水,没舍得给你喝生水。”   李瑕回过头看去,见了那双眼眸,不由觉得心软。   他不由在想,也许是自己想错了,也许西域局势确实不需要自己担心。   也许阿里不哥能立足伊犁,既不东进河西走廊,还能与忽必烈多对峙几年,不至于让忽必烈马上就平定蒙古本国。   “最好是我多虑了,远隔万里,或许阿里不哥、阿鲁忽理都不理我……” #第八百八十五章 强盗的头脑   阿力麻里。   “阿里马”在突厥语里是“苹果”之意,阿力麻里其实就是“苹果城”之意。   它位于伊犁河谷的西北部,北依天山、南濒伊犁河,乃是丝绸之路上的北道重镇。   四十多年前,邱处机会见成吉思汗时来去都经过阿力麻里,并写下《长春真人西游记》描述沿途见闻,据其所言,沿赛里木湖向南,即可到达阿力麻里。   大蒙古国阿里不哥汗五年,三月二十日。   阿里不哥已驻扎在阿力麻里半个月。   他知道自己一旦离开,哈拉和林一定守不住,干脆倾巢而出,带领着所有支持他的蒙古诸王、军队、牧民,浩浩荡荡十余万人来讨伐阿鲁忽。   阿鲁忽是察合台之孙,本就是因为支持阿里不哥,才被阿里不哥派来继承察合台汗国的。   没想到阿鲁忽征集了所谓十五万大军之后,竟不满于阿里不哥,转而归附忽必烈以图自立。   阿里不哥大军一至,毫无困难便击败了阿鲁忽。   这些年,阿里不哥错过了好几次击败忽必烈的机会,在不停被人拿出来与忽必烈对比的情况下,显得狂妄无谋。   蒙古人中凡对他失望者,都能随口嘲讽他几句,好像谁都能轻易把阿里不哥一脚踩到地上。   阿鲁忽就是这样。   他听忽必烈的使者说了太多,也听海都的使者说了太多,真把阿里不哥当成废物。   但至少在此时的西域,阿里不哥才是蒙古的大汗……这还是阿鲁忽两年前宣扬的。   从哈拉和林远征而来的蒙古铁骑眼看着伊犁河流域的富饶景象,战意蓬勃,很快就杀败了阿鲁忽征调的大军。   此战,阿里不哥获胜的诀窍也很简单,抢掠。   这是数十年来蒙古大军不断获得胜利的关键,攻城掠地,放肆劫掠,以财富女人激励战士们的士气。   只是这次是所谓的蒙古大汗放肆抢掠了他自己的子民。   但之后半个月,阿里不哥就一直驻扎在阿力麻里,也没有了下一步的计划。   这日,他正在大帐中与玉龙答失一起喝酒,有信使送来了一封来自李瑕的信。   信使是三个蒙古人,俱是在战场上被李瑕所俘虏的,恭恭敬敬递上信之后便跪在一边等着。   阿里不哥打开信一看,见上面写的是汉字,已很不高兴,命人去找一个通译来。   他坐在篝火前喝着酒,等了许久,才来了一个。   这是个会识汉字会说蒙古语的回鹘人,阿里不哥也不认识,将那封信一抛,挥了挥手里的酒囊,道:“给本汗念,看那个虎剌海又递来了什么消息。”   “虎剌海”是阿里不哥对李瑕的蔑称,指的是“小贼”之意。   在他看来,蒙哥是被忽必烈派人暗杀的,李瑕就是一个趁着这个机会偷走了川陕诸地的无耻盗贼。   像羊羔一样懦弱无能的废物汉人,只配匍匐在蒙古人脚下当驱口的汉人,竟还敢一次次地写信过来,想要巴结伟大的成吉思汗的继承人,大蒙古国真正尊贵的汗。   李瑕当初递出蒙哥身死的情报,这动作在阿里不哥看来,只觉得李瑕不仅是个贼,还是个马屁精。   “禀告大汗……他在信上说,大汗如果愿意与他结盟,他可以帮助一起攻打忽必烈,以后大汗可以占领西边别儿哥、旭烈兀的地盘,他则……与大汗分……分一半大蒙古国的地盘。如果大汗以后走投无路,也可以去投奔……”   “额煞!额煞!”   阿里不哥已勃然大怒,瞬间摔掉了手中的酒囊,起身扑到通译面前,一把夺回那封信。   “嘶……”   信径直被撕碎。   阿里不哥回过头,恶狠狠瞪住那三个送信来的信使。   “杀了他们,把他们的尸体拿去喂我的海冬青。”   “大汗饶命啊,我们没有投降汉人……”   三个信使告饶不已,顷刻却已被人拖了出去,之后几声惨叫。   通译被一脚踹出大帐,阿里不哥愤怒地踱了几步,忽然一巴掌重重摔在坐在帐篷中的一名回鹘少女脸上。   “弹雅托克!”   少女半张脸被打得通红肿胀,眼中登时满是泪花,但还是马上弹起了她的雅托克。   弦乐声并不能抚平阿里不哥的烦躁,他恨恨又踹倒一名侍女,方才骂道:“一个卑贱的汉人,也配与我谈联盟。这是对黄金家族的侮辱!侮辱……”   他时年已四十五岁,身形高大壮硕,但这脾性却很浮躁。   反而是坐在那的玉龙答失虽然才二十二岁,却沉静得多。   玉龙答失是蒙哥的第三子,也是蒙哥最喜爱的儿子。   如果,蒙哥没有突然暴毙,这蒙古大汗的位置本应该是他的。但钓鱼城之战消息传来,玉龙答失也只好放弃汗位,转而支持阿里不哥。   这在汉人看来很难理解。   但蒙古就是这样,决定汗位归属的是忽里台大会,谁能服众谁就是大汗。   当时蒙哥暴毙、旭烈兀在西征、忽必烈在南征,拖雷家族四个嫡子,只有阿里不哥在阿拉和林,当然最能服众。   “大汗!”   这些年玉龙答失一直都是这样称呼阿里不哥。   他喝住了暴怒的阿里不哥,道:“只是一个卑贱的汉人,不值得大汗这样发怒。但有一件事李瑕说的没错,大汗接下来要到哪里?”   “当然是等到马匹牛羊强壮了,打回哈拉和林。”   玉龙答失听了,很不满意。   其实他和阿里不哥都很清楚,以阿里不哥的理财能力,不太可能扭转与忽必烈的差距。   “大汗。”玉龙答失不得不提醒道:“旭烈兀已经指责你才是叛乱的那个,要支持忽必烈登上汗位……”   他的意思很明白了。   阿里不哥这样洗劫伊犁河流域,已不太可能立足于此稳固势力,等忽必烈、阿鲁忽,甚至是旭烈兀合攻过来,形势就很不妙了。   “李瑕的信提醒了我们,我们当然不可能与他联盟。但现在打不过忽必烈,可以联络李瑕牵制忽必烈,再向西联络海都、别儿哥,占领旭烈……”   “不!”   一个“兀”字还未说完,阿里不哥已断然拒绝。   他非常清楚,他不可能是旭烈兀的对手。   如果要向西去与旭烈兀打仗,他宁可面对忽必烈。   在他看来,喜好用汉人的忽必烈手下只有一群废物。   “大汗,旭烈兀现在正与别儿哥交恶,在帖列克河像疯狗一样争夺。”   “我不会放弃伟大的成吉思汗留给我的兀鲁思,不会把哈拉和林让给叛徒忽必烈。”   “可是大汗想要怎么击败他?”   阿里不哥道:“我可以杀进京兆府……”   他走到地图前,抬手划拉了一圈。   那是一张非常简陋的地图。   玉龙答失目光看去,却是眼前一亮。   “绕道抢掠李瑕,再从西面杀入忽必烈的腹地?好!真是个好办法,那马上就下令吧?!”   “不。”   阿里不哥再次断然拒绝。   他想到李瑕的来信,很是烦躁地踱了几步。   “李瑕这个小贼已经有防备了,而且合丹的先锋堵在别失八里,现在还不是好时候。”   玉龙答失一愣,问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已经远远地离开了哈拉和林,就是为了让忽必烈与李瑕再打起来。”   “会吗?”玉龙答失非常疑惑,“可是我觉得忽必烈一定会先争得汗位……”   “会。”阿里不哥又拿起酒囊大口喝了一口,十分肯定道:“等着,漠南会再打起来。”   玉龙答失记得当年也是这样……阿里不哥本可以早点下定决心与忽必烈开战,却非要抱着期待邀请忽必烈回哈拉和林。   阿里不哥还自认为这个办法非常高明。   他说“为了举行蒙哥大汗的丧礼,全体宗王都必前来”,忽必烈根本无法拒绝,否则会失去威信。   结果呢?忽必烈失去的威信这五年间已一点一点抢回来了。   而他阿里不哥失去的机会,永远不会再回来。   玉龙答失都分不清阿里不哥这到底是狂妄还是怯懦,或是就喜欢等着。   他环顾了大帐里的美酒、美人,以及所有香喷喷的食物,有些明白过来……只有等到消耗完了,阿里不哥才会挑一个最弱的对手过去抢掠一番。   当套用大汗的想法去分析阿里不哥,许多事都想不明白,可一旦站在一个强盗的立场上去分析,他的所做作为也就豁然开朗了。   玉龙答失忽然明白了阿鲁忽为何要选择归附忽必烈了。   “大汗说的对。”   他这般应着,出了大帐,找到同样正在沉迷酒色的兄长阿速台、弟弟昔里吉。   “你们听我说,阿里不哥完了,我的意思是,找回父汗的玉玺,投降忽必烈……”   ……   与此同时,一支蒙古骑兵正在向别失八里进发。   合丹从马鞍下拿出一块肉嚼着,望着远处白雪皑皑的雪山,忽有所感。   “我随蒙哥大汗征蜀时,从别失八里走河西走廊到六盘山,只走了半个月不到。这次从草原过来,却走了三个月了?”   耶律铸道:“等平定了阿里不哥之叛,宗王正好可以领兵从别失八里杀到六盘山。”   话到这里,他笑了笑,又道:“当然,到时麾下还有阿里不哥投降过来的人马。”   “丞相是怎么确定阿里不哥会投降的?”   “三代大汗已经占领了最广袤的疆域,马背上打天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比的是治理天下的能力。阿里不哥抢掠了伊犁河流域,却没有下一个可以抢掠的地方,只会被所有人背叛。”   合丹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却是转头向东面看去。   “也许他可以去抢掠李瑕?”   “如果他能撑得到那时,可以。”耶律铸则是头都不回,淡淡道:“也省宗王还要再领兵攻打河西……” #第八百八十六章 西使记   一队商旅缓缓进入长安城。   下榻之后,商队中有人悄然出了驿馆,暗中见了李瑕。   “秦王要的情报,我家二郎能得到的不多,只知元帝已得到了旭烈兀的支持,开平那边近来接连有旭烈兀的使者抵达,据说元帝要封旭烈兀为伊尔汗……”   这人是个中年人,身材、相貌、名字都普普通通,名叫张安,是张家一个老仆。   张安的语气平淡,对忽必烈称“元帝”,对李瑕称“秦王”,似乎保持着一种中立的态度。   其实宋国、蒙古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都曾经是三四百年往上的敌国。他没倾向,只听主家吩咐来递情报。   “伊尔汗?”李瑕问道:“也就是说,忽必烈只要打败了阿里不哥,他依旧会是蒙古名义上的大汗,直接统治着除了伊尔汗国,以及术赤、察合台、窝阔台家族封地之外的蒙古疆域。”   “是,且各个汗国名义上还是元帝的藩镇。”   李瑕不置可否,看了看摆在身旁的地图。   大蒙古国的疆域之广,哪怕是分家之后,还是大到让人窒息。   他略略沉吟,继续问道:“分封了伊尔汗国,开平与波斯依旧能保持着贸易往来?”   “不仅是贸易往来,往后开平与波斯的使节往来一定会很频繁,贡献、赏赐、册封。另外,听说如今已派出使者宣告,汗位之争平息之后,高丽、天竺、波斯、罗马、大食,天下各地都会派人到开平朝拜。”   “阿里不哥可还没败,不是吗?”   “这就不知了。二郎提醒秦王一件事,我们与秦王交接的账本,用的是大食人的数字吧?”   “嗯。”   “大食已经被旭烈兀灭国了,这次到开平觐见的使者里便有不少大食工匠、学士,大食数字不宜当作密文来用。”   “知道了。”   大食是自唐代以来对阿拉伯帝国的称谓,旭烈兀灭了大食,阿拉伯数字随着旭烈兀与忽必烈的来往传到开平是必然。   也许它原本不会被接纳,但以元廷对李瑕的关注,既见过川陕券引纸钞上的数字,定然会重视它。   数字只是小事,可从这件小事,李瑕对大蒙古国的国力有了新的认知。   他仿佛能看到忽必烈将要从汗位之争中摆脱出来,快要能整合出大半个欧亚大陆的资源。   “西域那边阿里不哥如何了?”   张安又道:“西域方面之事,二郎不敢太过打探,只为秦王寻了这本书。”   “书?”   “是,六年前蒙哥一死,忽必烈便派使者见旭烈兀,这使者名常德,他从哈拉和林出发,经天山北麓西进,抵波斯,往返十四余月。去岁常德口授、监察御史刘公笔录,记载了其西域见闻,刊印为书,名《西使记》,请秦王过目。”   这勉强算是李瑕想要的,他接过书,又问了几句之后,已不能从张安处打听到更多情报。   谈完这些,又说起一桩家事,李瑕问道:“对了,郭弘敬如今在关中,张家有何打算?”   张安无奈地瞥了李瑕一眼,沉默了片刻。   他虽只是个仆役,但似乎在以此表达对李瑕的不满。   “就在小人临行前,二郎确实收到了大帅的家书。”   话到这里,张安稍微停了一下,像是在让自己客气一点,这才接着往下说起来,语气郑重其事。   “希望秦王往后莫要再插手张家女婿之事。”   “这次是意外,我今日是想与你们、郭弘敬一道商量这桩婚事该如何挽……”   “秦王。”张安颇不客气地打断了李瑕的话,以示不满,“郭弘敬已与张家无关,大帅自会为二姐儿另觅良配。”   之后,他恭敬行了一礼,道:“小人失礼了,但这就是大帅的态度。”   李瑕能理解,毕竟这已是二次坏了张柔招女婿,张柔有些气愤在所难免。   另外,对郭弘敬也有些歉意。   他对此事也有预料,遂拿出一封写好的信递过去,又道:“此事我写了封信作解释,烦你带回去。”   “是,告辞了。”   李瑕遂招了关德进来,问道:“郭弘敬怎么还没来?”   “禀王上,说是他往秦岭北麓潏河上游去查看水势了。”   “前几日不是叮嘱他张家或许要来人吗?”   关德手一挥,细声细气道:“我看那呆子……哦,我看他那样子,怕是忘了这事。”   李瑕点了点头,心思很快就回到了正事上。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西使记》,对照着地图以及其它情报,继续勾勒着西域的面貌。   “数日过龙骨河,复西北行,与巴实伯里南北相直,近五百里,多汉民,有二麦黍榖,河西注潴为海……”   以前看多了大宋疆域图,觉得西域远得不得了。最近看多了蒙古地图,只觉这段距离近得不得了。   阿力麻里是赛里木湖。   别失八里差不多就是乌鲁木齐。   那再往东只要经过高昌、伊州就到玉门关了。高昌差不多是吐鲁番,伊州就是哈密。   换言之,只要有向导,从别失八里行军到玉门关根本要不了太久。   李瑕估计阿里不哥、阿鲁忽都已收到自己的信了。想来,他们当然不太可能马上便答应会盟。   但至少让他们知道他正在关注西域形势,不必想着偷袭玉门关。   之后,就只看阿里不哥能不能撑住了,若守不住阿力麻里,其人能做的选择就很少。   大家离得这么近,那就要么合作,要么火拼。   心想着这些,李瑕再翻了一页。   阿力麻里城的面貌便在文字里稍稍向他展示了一点点。   “西南行二十里,有关曰铁木儿忏察,守关者皆汉民,关径崎岖似栈道。出关至阿力麻里城,市井皆流水交贯,有诸果,惟瓜、葡萄、石榴最佳。回纥与汉民杂居,其俗渐染,颇似中国,又南有赤木儿城,居民多并、汾人……”   李瑕沉吟自语道:“并州、汾州人?山西人?”   之后便听得外面急切的脚步声。   “王上,玉门关有信来了……”   ……   阿力麻里是很美的一片地方。   它北面是赛里木湖,南面是天山,伊犁河自西向东流过。   在唐朝时它属于北庭都护府,如果唐之后是一个强盛的大一统王朝,它可能会有一个更好记的名字,林檎、瀚海、天山、伊吾、庭州、玄池之类。   当然,这时候的苹果城也“颇似中国”,它和平杂居着回鹘人、蒙古人、汉人。绿洲流水潺潺,物产丰富,水果颇丰……   “啊!”   一串未熟的葡萄掉在地上,砸得汁水四溅。   很快,一个回鹘人惨叫着摔倒在地上,脑袋正砸在那串葡萄上,将其砸得稀烂。   他已没心思去可惜了,因为一柄弯刀又劈下来,劈开了他的胸膛。   蒙古骑兵们欢呼着,继续向南杀去。   而就在他们身后,两杆高高的大旗正在缓缓前进。   那是九斿白纛,蒙古大汗的象征。   大汗阿里不哥跨在战马上驱马而行,眼神有些阴翳。   这是四月初六,仅在占据阿力麻里短短一个月之后,这个富饶的绿洲已经十分残破。   十余万大军肆意抢掠了一个月,在附近已抢无可抢,开始军心涣散的样子。   阿里不哥只好下令,让诸王、万户、千户自行带兵去更远些的地方抢掠,并挑选牧场,在伊犁河流域安顿下来。   他自己则带着两万骑兵向南,绕过天山,试图去追击阿鲁忽。   马蹄下是一具具尸体,周围的蒙古骑兵们往空置的马匹上放着战利品,更远处还有勇士拖着刚失去了丈夫或父亲的女人进帐篷。   就这样一路行军,一路欢呼,一路惨叫,两日后,阿里不哥这路兵力趟过伊犁河,眺望着天山继续向南……   这日却听探子回报了一个消息。   “大汗,前面遇到一个回鹘部落,敢反抗我大汗的勇士,并射杀了千夫长门都。”   阿里不哥的回答很简单。   “杀光他们……” #第八百八十七章 高昌回鹘   天山脚下有个农牧场,属于一个高昌回鹘部落。   回鹘之名始于唐贞元四年,武义天亲可汗向大唐上表请改回纥为“回鹘”,取“回旋轻捷如鹘”之义。   后来一部分回鹘人西迁至高昌,即吐鲁番,成为了高昌回鹘。   大宋承平时,高昌回鹘与宋往来密切。   再后来,耶律大石建立了西辽,将高昌回鹘收为附庸。   待到大蒙古国崛起,高昌王投降成吉思汗,从此回鹘在蒙古语里多了一个译名,称为“畏兀儿”。   因为高昌就在别失八里以东,属于忽必烈的势力范围,忽必烈把贵由的女儿巴巴哈尔公主嫁给了这一代的高昌“火赤哈儿·的斤”。   总而言之,高昌回鹘已经成为大蒙古国的一部分,且在汗位之争中支持忽必烈。   因此,当阿里不哥在天山脚下发现一个回鹘部落,马上便下令将他们的人屠光。   随着他一声令下,一队队蒙古骑兵流水一般向前涌去。   两万大军扬起的尘烟像是一条巨蛇,相比之下,一个部落在它面前就只像是马上要被巨蛇一口吞下的小老鼠。   ……   “族长,蒙军太多了……”   “怎么办?”   德苏阿木望向远处,当看到那隐隐约约显露出来的九斿白纛,眼神中有了绝望之色。   “完了,是大汗的旗帜……”   今日,有骑兵杀入牧场,德苏阿木原本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叛军,于是带领部民奋起反击。   但绝对没有想到,来打劫他的,是大蒙古国的大汗。   回骸人也好,畏兀儿人也罢,归顺大蒙古国已经五十年了。因为那一代高昌王的理智,使得西域并没有历经过太大的战乱。   生活在天山南北的畏兀儿人早已成为察合台汗国的一部分。   汗位之争,阿鲁忽支持阿里不哥也好,支持忽必烈也罢……德苏阿木从来没想过,自己的部族会因此成为被屠戮的目标。   唐、宋、金、西辽,哪个皇帝会为了争皇位而去屠杀自己的子民?   但阿里不哥就是这么干了。   “守住寨子!全都回来守住寨子……”   这是个大部落,有近千人,算上能射箭的女人,部落里也能拉得出五百余人的战力。   今日本以为是小股的敌人来,不少部民还骑着马追了出去。   此时见蒙古大军杀来,他们再想逃却难了。   “嗖嗖嗖……”   蒙古骑兵已袭卷而来,箭矢射来,一个个部民倒在地上。   连没有战力的牧羊人也被射杀……   高昌回鹘是个颇文明的部族,三百年前其王向宋太宗上书时自称“西州外甥”,辽国也称“高昌本汉土”。   他们殷勤好客,喜欢交际,同时也好战,除此之外,他们在游牧的同时也兼营农耕。   德苏阿木这个部落里有人是猎人,有人是农夫,有人是牧民,还有人负责采摘果实、种棉花,甚至还有人专门负责以棉花织白布、以兽皮制貂皮作为货物发卖的。   天山下,特克斯河边,田园,牧场、水磨、荞麦、牛羊、大雁……一切都在这日被完全摧毁。大雁飞远,血泼洒在水磨上,马蹄踩过荞麦,男人被杀死,女人被拖走。   “嘭!”   终于,木制的寨门被关上。   德苏阿木根本没能喊回那些在寨子外面的族人,只能狠心守住寨子。   但木制的寨墙显然无法阻挡大汗的雄师。   蒙古骑兵们开始围着寨子奔跑,时不时射出箭矢,发出欢腾之声。   他们还只出动了四分之一的兵力。   对于他们而言,这只是打猎而已。   ……   箭矢钉在木墙上如雨一般,有火把被投了进来。   德苏阿木愈发绝望,知道自己绝不可能对抗得了大汗。   “伟大又尊贵的汗,请允许我献上最赤诚的忠心并向你告罪,无知的牧民德苏阿木不知道前来作客的是你麾下的勇士,失手杀害了他们。恳求你不要示我为叛逆……”   绝望之下的德苏阿木毫不犹豫选择投降。   投降没什么丢脸的,这就是强者为尊的世道。   “无知的牧民德苏阿木向你请罪啊!大汗……”   “嘭!”   一面木墙被绳索拉倒,如雷的欢呼声响起。   尘烟弥漫中,德苏阿木大惊。   “走啊!”   “走啊!”   他迅速领着族人向寨子里退。   惨叫声、箭矢声、欢腾声,一片混乱中,德苏阿木忽然一愣,他看到前方他的妻子拉着他的女儿跑着跑着,一支箭矢射透了他妻子的背。   “罕扎岱!”   德苏阿木猛冲一步,摔倒在地,拼命爬上前去,抱住了他妻子。   “啊!”   随着这一声怒吼,他起身,再次拔出佩刀。   拼了,大汗既然不受降,也只能以这数百能战之力拼死一搏。   “阿娜!”   忽然,听得一声哭喊,德苏阿木转头看去,才发现女儿阿木依已摔倒在地,转头发现母亲身上满是鲜血,大哭起来。   这是他唯一的女儿,才十三岁,在他心里,她像天山上的雪莲花一样需要呵护。   “走!”德苏阿木喊道:“带我的女儿走。”   “阿娜!呜呜……阿塔……”   德苏阿木不理身后的呼喊,不再逃,而是大步迎向蒙古骑兵。   然后,他在地上跪下来,膝盖重重砸在地上。   “伟大又尊贵的汗,无知的牧民德苏阿木请求你的宽恕……”   ……   在阿里不哥眼里,整个察合台汗国都是叛徒,他不打算饶恕他们。   更重要的是,他必须拿出钱粮来供养他的大军。   为了与忽必烈争夺汗位,他征发了太多太多的牧民,中途又丢失了哈拉和林。五年过去,他终于供养不起他的兵马了。   蒙古是很富有,但财富是在诸王手里,并不是他一个人的。   总不能去抢诸王吧?   失去了他们的支持,他会死得比任何人都快。   也只有背叛了他的阿鲁忽可以放肆劫掠。   所以,哪怕是他的臣民,他也只能屠戮。   但其实他知道这样下去不行。   太奇怪了,数十年来,蒙古大汗都是这样做的,都是这样驱使勇士们去抢,才打下了这个伟大的兀鲁思。   他阿里不哥是成吉思汗之后,远比窝阔台、贵由、蒙哥还要强大的战士,可就是越抢越穷,越抢越无处可去……   阿里不哥其实很清楚,随着伊犁河流域愈发残破,他的部下正在迅速与他离心离德,而且这离心离德的速度快得像飞奔的马。   怎么办?他已经尽力了,拿出了历代蒙古大汗所有的看家本事了。   还能怎么办?学忽必烈,用那些软弱的汉人种地吗?来不及了……   这日正在像看一场围猎一样看着勇士们占领一个部落,忽然,长子明理帖木儿策马赶上前来。   毡帽下,是一张极为慌张的脸,明理帖木儿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父汗,不好了!”   “合丹到别失八里了?”阿里不哥道,“我知道。”   “不……不是。”   “说。”   明理帖木儿咽了口水,又策马上前一步,道:“玉龙答失……玉龙答失那个像老鼠一样卑鄙的胆小鬼逃了……”   阿里不哥转头看去,正见勇士们用绳索拉倒了前面的寨墙。   轰然大响中,他有些恍惚,还没反应过来玉龙答失逃到了哪里。   “他去联络别儿哥、海都了?”   阿里不哥也许已猜到了那个答案,但还不相信。   但明理帖木儿还是道:“他联络了诸王,要叛投忽必烈……现在已经控制了兵力,占据了阿力麻里……”   “怎么会?!”   阿里不哥一个激灵,绝不相信。   “我的勇士怎么可能跟着玉龙答失投降忽必烈,他是蒙古的叛徒,玷污了黄金家族的血脉……”   “他们想回漠北草原了。”   阿里不哥愣在那儿。   他不敢相信突然之间自己已失去了玉龙答失的支持,失去了主力。   但其中原因,他心里也清楚……   “去。”   阿里不哥愣了良久,抬起马鞭,指向远处的寨子,用突然沙哑了的声音道:“去问问那些畏兀儿人,当我的驱口,给我带路……本汗还有地方要去……”   他犹豫了一下。这一瞬间在心里思考着,南边的阿鲁忽和东边的李瑕,哪个更弱一些。   汗位之争还远远没结束,他还能奋力一击。   “绕过别失八里,本汗还有两万雄师,还能带着他们继续抢掠。”   “父汗,听那些信使临死前说,阿鲁忽也收到李瑕的信了……” #第八百八十八章 猛兽不与羊羔为伍   “我绝不与李瑕会盟。”   “东边有合丹、阿鲁忽、李瑕,父汗总得会盟一个,才能打另外两个。这三个人里,合丹是忽必烈的狗,阿鲁忽背叛了父汗。”   “不。”阿里不哥十分坚定地表明了态度,道:“我要做的是占据阔端兀鲁思,得到吐蕃的支持,再抢夺李瑕与宋国,养肥马匹牛羊,从西线攻上开平,赢回诸王的支持……”   明理帖木儿道:“可是,如果阿忽鲁与李瑕会盟,我们就占据不了阔端兀鲁思。”   “阿忽鲁已经投降了忽必烈,不会这么做。”   “他能背叛父汗,对忽必烈能有多少忠心?为的还是保住他的兀鲁思,谁能帮他抢回伊犁河流域他就与谁合作。”明理帖木儿劝道:“我看要么就西进联络别儿哥一起攻打旭烈兀,要么就东进联盟李瑕攻打阿鲁忽。”   阿里不哥脸色阴沉下来。   现在这个情况,他更不可能去攻打旭烈兀了,只能东进。然而,明理帖木儿说的也没错。   他摇了摇头,还是喃喃道:“我绝不可能与李瑕会盟,我只会去打败他、夺取他的财富粮草……”   在阿里不哥眼里,汉人是要被他烧杀抢掳的对象,是要分给他身后支持者的战利品。   猛兽怎会与羊羔为伍呢?怎么会与食物结盟呢?   但。   有那么一个瞬间,阿里不哥回过头看去,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兽群抛弃了。   ……   若有一个宋人在此,会完全无法理解一位蒙古大汗的十万余大军兵权怎会说丢就丢。   这就是蒙古制与汉制的完全不同之处。   大蒙古国由诸王、部落酋长构成,虽然成吉思汗把这些部落改制成了万户、千户,但它依然松散,依然不够集权。   大汗不是皇帝,大汗没有手握天下兵马。   轰轰烈烈杀到伊犁的十余万大军本就是诸王的部众,牧民们带着女人、孩子,上马可以作战,下马可以放牧,连女人、孩子也能打猎。   这也是蒙古人为何能轻易就集结起大量的军队,迅速地远征万里。   蒙古大汗不需要治理牧民,不需要管理军队,也没有粮草辎重的困扰。   这是汉人军队永远不会有的优势。   但蒙古军队并不完全是大汗的,大汗只是把诸王召集起来商量“我们接下来该去瓜分哪个地方?”   甚至连大汗由谁来当,也是和诸王一起商议的。   所谓的“忽必烈背叛大蒙古国”,不是因为忽必烈信了佛或是信了儒,而是他登基称帝不与诸王商量。   忽必烈还一定会把汗位或皇位传给儿子。   这违背了黄金家族太多人的意志!   因此诸王支持阿里不哥。   有他们的支持,漠北十万、二十万,甚至大蒙古国数百万大军都可以是阿里不哥的。   问题在于,阿里不哥能给他们许诺多少利益,又能实现多少利益?   五年多以来,阿里不哥汗许诺大蒙古国会像过去一样不停扩张、不停掠夺。诸王都能像术赤、察合台、拔都、阿鲁忽一样分封更多的土地……闲聊淡扯。   做不到扩张,为了赢得诸王的支持,五年来身为大汗阿里不哥还要拿出无数黄金去贿赂他们。   忽必烈亦然,两个大汗其实一直都在用黄金收买人心。   阿里不哥就是因为黄金不如忽必烈多,才只好来抢阿鲁忽。   但阿鲁忽抢完了,诸王吃饱喝足了,一看你阿里不哥也没有更多利益可以给了,转头就决定支持更富有、更强大的忽必烈了。   抢兵权?   没什么兵权要抢的,阿里不哥也就这两万怯薛,还包括奥鲁,也就是女人孩子在内。只有这些才是他真正的心腹……   宋人无法理解这些。   宋廷还指望着汗位之争就是两个大汗互相打,十万人、八万、七万、五万、三万……指望蒙古勇士像拥戴皇帝一样,战死、消耗,然后捡个大便宜。   好像蒙古诸王们会为了支持阿里不哥或忽必烈而奋不顾身,牺牲部众。   看来看去,阿里不哥一下就丢了哈拉和林、一下就丢了十万大军,真是太废物了。   制度环境不同,根本毫无可比性,汉人的皇位之争是法统之争,蒙人的汗位之争是分赃。   盯着哈拉和林这个都城属于谁、盯着谁的兵力更多,全都没有意义。   汗位之争,看的是诸王的心向着谁。   不去了解蒙古,不去看这种利益分配制度,只会觉得蒙古诸王都是傻子,偏偏就是这群傻子占据了历古所无的广大疆域。   事实上,阿里不哥的思路一直很清晰。   “依蒙古制,你忽必烈一定得回来参加忽里台大会,这是绝对的,黄金家族绝不容忍你未经商量就擅自称汗。”   “竟然……你竟然真敢不回来?背叛黄金家族、以一己之力对抗诸王?你绝无活路了。”   “……”   “强大的黄金家族诸王竟败给了忽必烈的怯薛和汉人世侯?因为长途奔袭被以逸待劳了?还有那狡猾的史天泽竟然偷袭了侧翼,合拉查尔是太久不打仗变成废物了吗?!合拉查尔这个废物!”   “只好等养肥战马与牛羊再来了,有黄金家族的支持,最后一定能够……什么?诸王私下里收受忽必烈的黄金?!他们怎么能这样?!说好了一起坚守蒙古旧制。”   “唉,没办法,只能也给诸王黄金拉拢他们,不然他们就会转而投奔忽必烈。诸王这个样子,再打忽必烈太没把握了,但比治理,放牧怎么能比得过农耕?只能去抢,可漠北又无处可抢,唉,等忽必烈犯错吧。”   “五年了,黄金家族的支持越来越少,黄金也越来越少。给阿鲁忽一个汗位,作为交换,阿鲁忽应该上缴财……什么?阿鲁忽背叛了?”   “只能带着诸王去抢阿鲁忽了……果然,诸王也背叛我了,这就是黄金家族。”   阿里不哥在决定坚守蒙古旧制之后,其实一点错都没犯过。   他是一开始就错了,相信了一群表面还很强大、其实已经是酒囊饭袋的宗王,相信祖辈的做法一定能让他得胜。   恰是黄金家族诸王最激烈地反对忽必烈,怂恿、拥戴他去与忽必烈争,结果他们先背叛了。   不是阿里不哥蠢,他已经是如今黄金家族漠北诸王里最出色的几个之一了。   论才智,论武勇,一百个贵由都比不上他。   就连贵由那种被母亲、妻子指手划脚的大汗都能带着大蒙古国蒸蒸日上……那是在扩张时期。   到如今,不仅是蒙古人扩张的热情正在消退,天下的人口财富在减少。而且阿里不哥还被包围在了大蒙古国的腹地。   如果他的封地和忽必烈调换,他也许还能取偿于宋……也许。   暂时不提两淮的江河密布、川蜀的山垒重重,不提金国也曾想要取偿于宋,不提蒙哥殁命钓鱼城。至少能有个扩张的方向。   也许阿里不哥能把整个汉地夷为草原,像旭烈兀一样建国,被册封为一个漠南汗国。   可惜,他只能带着一群打仗来不情不愿的宗王,与忽必烈比治理、比财富、比拉拢人心。   最后,这群宗王拍拍屁股,说:“大汗说的没错,我们还是坐下来收税比较舒服。”   而这个“大汗”指的已是忽必烈。   毕竟忽必烈虽然称帝、改国号了,但蒙古人依旧称他“大汗”,称大元为“大蒙古国”,忽必烈也从来没有改过这些,它们是并用的。   ……   扩张停止,由乱入治,这是历史的走向。   代表着上马扩张的、松散的蒙古旧制与强盗思维,败于代表着下马治国、更集权的汉制与帝王思维,是必然结果。   ……   “祖述变通,附会汉法。”   阿里不哥想着想着,抬头看向长生天,叹息道。   这八字是忽必烈说的。   说伟大的成吉思汗那一套不行了,现在该下马治天下了。天下人要太平,那反正不打仗,大汗或皇帝之位就不要商量着来了,以后就全由我忽必烈的子孙来当。至于你们这些宗王,安心收税放羊羔利也就好了……   诸王在乎个屁的祖宗,诸王只在乎利益!利益!利益!   归根结底,谁能给更多利益,谁说的就对。   一瞬间,阿里不哥想投降了。   他才是忽必烈的同胞兄弟,凭什么让那些废物宗王去领封地,继续享乐?   说忽必烈叛了黄金家族,可现在黄金家族背叛了他阿里不哥,那还争什么?   但,心头又掠过一丝不安,想着以老四那阴沉的性子,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像窝阔台害死阿布一样害自己?   不然怎么办,总不能真与李瑕结盟吧?   阿里不哥望向东方,像是看到忽必烈的势力像块石头裂了一道缝隙……那是李瑕砸出来的缝隙。   他于是打消了投降的念头。   会盟还是抢掠这暂且不提,他要到东边去。   因为他这个决定,历史的走向这一刻似乎又被推着移动了一点……   ……   “哈哈哈,杀了这些下贱的色目人。”   “大汗有令,接受这些色目人的投降。”   “……”   德苏阿木跪在地上,血就滴在他面前二十余步,还有几个牧民正抱着头趴在地上痛哭。   这时,对面的蒙古兵士忽然停止了屠杀。   他们幸运地在屠刀下活了下来。   德苏阿木就这样被带到了阿里不哥的面前,他努力保持着目不斜视,不去看遍地的血泊与尸体。   “伟大的大汗,恳请你接受我们这些虔诚的奴隶……”   阿里不哥驱马上前,冷冷看着德苏阿木,道:“你射杀了本汗的怯薛千户。”   德苏阿木连忙跪道:“无知的牧民德苏阿木……”   “告诉本汗,卑鄙的背叛者阿鲁忽逃到哪里去了?”   “于阗。”德苏阿木恭敬地应道:“我听说,阿鲁忽率领着残军逃往于阗了。”   “于阗在哪里?”   “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南沿……”   阿里不哥叱道:“你是觉得本汗无法穿过沙漠吗?!”   “不敢,不敢,大汗的铁蹄能踏遍天下每一个角落,只要大汗愿意。”德苏阿木道:“我绝不敢欺骗大汗。”   阿里不哥并不是不愿走沙漠,而是担心德苏阿木在骗他。   “说说这个于阗。”   “是,于阗是大唐安西四镇之一,国君为尉迟氏,两百年前喀喇汗灭尉迟氏,在于阗建国。喀喇汗与我们高昌回鹘同族,但曾数次攻打我们。当然,如今我们都是大蒙古国的臣民……”   在德苏阿木的介绍下,阿里不哥大概明白了阿鲁忽如今的情况。   他不惧沙漠,但很显然,于阗贫瘠,比不上凉州,更比不上关陇。   “知道怎么绕过别失八里去往凉州吗?”   “要绕过别失八里向东,也是只能穿过沙漠,伟大的大汗。”   “做本汗的向导,往后你就是本汗的千户。”阿里不哥道:“明理帖木儿,给他一块银虎符。”   德苏阿木连忙拜谢。   明理帖木儿将一块银虎符丢在他面前,道:“把牛羊都分享给大汗的勇士。带上你的族人,跟随大汗去抢掳更加水草丰美的牧场……”   ……   一把大火熊熊燃起,百年未发生过战争的寨子被付之一炬。   尸体与农田、果树被滚滚黑烟笼罩。   牛羊被赶走,失去了家园的畏兀儿人成了向导与战士,带领着他们的大汗向东南进发。   没有人问德苏阿木是什么心情。   这是强者为尊的世道,他只能觉得荣幸…… #第八百八十九章 最后的契机   “我确定,一旦阿里不哥败亡,合丹绝对会攻打玉关门。为何?我们在打兴庆府啊,李曾伯都已经打到贺兰山了,蒙元怎么可能不救?   从哪救?别失八里最近。只需要走高昌、伊州,预计十日就可抵玉门关。从玉门关到凉州呢?不说霍去病转战千里只花了六日,我们算十六日。那么一月之内,蒙军就能攻到凉州城下。   到时李曾伯撤不撤军?只能撤军,否则被堵死在贺兰山与黄河之间,死路一条。可一旦撤军,我们对兴庆府的一切图谋全白费了,诸位最在意的十万石粮草也白花了。更重要的是,占据河套的战略意图作废。   为何汉、唐追着匈奴、突厥打,到了我们却被蒙古打成这样?汉人突然成了废物了?是因为没有了城池与突火枪,汉人就是废物了?   战略位置处于弱势了。   没有河套、没有河西走廊、没有燕云十六州。祖辈辛苦经营的战略重地,万里长城都丢了!胡人骑兵今天来抢一次,明天又来抢一次,这仗还怎么打?你埋头耕地,才种出了粮草被抢了,然后呢?只管继续埋头种?   先把这些地方拿回来!   当然难,否则不会三百多年了还拿不回来,还有机会吗?眼前不就是?   这些年,我们趁蒙古内乱拿回了汉中、关中、陇西、河西走廊,现在李曾伯不正在猛攻兴庆府?兴庆往北不就是河套?   别人都说我傻,人少地多,占有了那么多荒芜土地,没有人口开发,耕不了,难防守,越占越多,越来越入不敷出。但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这是在扭转战略位置上的劣势。   打下河西走廊,你们看着没用,却没想过这次忽必烈出兵攻打阿里不哥有多不方便。合丹从九原城出发去别失八里,却要绕道走了漠北草原。   那等我们再打下河套会怎么样?蒙古人再想攻我们的西线,不仅要绕道万里,中途连补给都没有。   这是我为何一定要李曾伯攻兴庆府,为何之后还要他攻河套的原因。我不能坐视忽必烈连通西域,我们自己也要连通西域。   这本书是《西使记》,忽必烈的使者花了十四个月,去了西域、波斯、印度、巴格达,你们知道这本书里有多少个‘颇类中国’吗?   这本,《大唐西域记》,你们又知道这本书里有多少个‘颇类华夏’吗?于阗国听说过吗?大唐安西四镇之一,因仰慕盛唐,国君改姓李,名李圣天、李从德。   三五百年过去,本该成为华夏人的西域人重新胡化,都快成了蒙古人了。   我们怎么办?连通西域。   拿下了河西走廊为了什么?连通西域。我们拿下河西走廊,就得用它。   西域不仅有忽必烈的同胞兄弟旭烈兀,还有他的敌人。虽然他的敌人如阿里不哥未必是我们的朋友,但西域必然有我们的朋友。   这是最后的契机,这是我们继续扭转战略地位优劣的最后一段时间。等汗位之争结束,则机不再来。   当忽必烈平定蒙元,回头南顾,河西走廊、河套、燕云十六州这三个地方至少要有两个在我们手里,我们才有防守的可能。去年那一战还不够警醒吗?如果不是忽必烈掉头去打阿里不哥,四面受敌守得住吗?那等阿里不哥没了,还要四面受敌吗?!”   “……”   秦王府议事堂中,李瑕长篇大论到这里,大概也是有些火气,猛地把一封信拿起来摔在桌案上。   “为何阿鲁忽给我回信了我就要去玉门关?为何以我秦王之尊要去会盟一个区区察合台汗国的可汗?因为阿鲁忽不在乎谁是蒙古大汗,他只在乎他能成为西域之王。他能背叛阿里不哥,也就能背叛忽必烈,只看谁能给他更多利益。若说他要长久地成为西域之王需要养寇自重,我就是那个寇。你们叫我别去?董文用,你来说,你会允诺给阿鲁忽什么利益?”   董文用出列,道:“臣……”   “你不是想不到,你是没有这个权力。或者你来当秦王,你来作主。”   “臣不敢……”   韩祈安感到背后被人轻轻捅了一下。   他没回头,但猜是奚季虎要他说点什么。   “王上,臣有几点疑惑。”韩祈安出面道:“王上刚才说敌军从玉门关到凉州只需要半月,但臣若没记错,沿途甘州、肃州、沙州、凉州,共计还有八千左右兵力。”   “分散到各个关城又有几人?长城破败,挡得住蒙元骑兵吗?”   “那王上以一百人前往玉门关,又何济于事?臣等并非是反对连通西域,而是担忧王上之安危,太过冒险了。”   李瑕问道:“我何时说过我只带这一百人去冒险?我一直说的是需要一百能保护我的精锐。”   “王上欲带几人?”   “多多益善,最好有五万人,但要快。这样吧,我抽调走所有黄河、潼关驻军。你们十天内调集三十万石粮草到巩昌府,其余我自会安排。”   “这……显然不可能……”   韩祈安无奈。   谈着谈着,伸手要钱就没意思了。   李瑕道:“是,要的兵马太多钱粮不好安排。若只调个两三千的,还不如就在陇西、河西走廊当地征发驻军。不然要运点粮草,路上运输耗费的是实际所需的五六倍。我打算一人三到四骑,若两三千人走,马匹就要带上万匹,一路到玉门关不仅慢,还扰民,风声也盖不住,何必呢?”   总归都是他决定的,怎么做也都是他说的算。韩祈安觉得再劝也没意义,只好沉默下来,但不放心。   若说杨起莘是因为李瑕不像是个贤主而不高兴,韩祈安则不同,是真的担心李瑕。   那本《西使记》他也看了,西域那地方是怎样的?“有兽似虎,毛厚金色无纹,善伤人。有虫如蛛,毒中人,则凡渴饮水立死。”   如今韩巧儿怀着身孕,李瑕又有这么大的基业,他认为派个使者过去也可以。   李瑕道:“你们也不必担心,会盟谈判而已,有一百个千挑万选出来从正月与我一起训练到四月份的精锐充作护卫,有两百归义营精骑,有充分的情报网,还能调动陇西、河西的上万驻军。我不知你们在担心什么?我觉得我这次太摆谱了,这辈子都没有过这么充裕的兵力。”   “嘿嘿。”   难得进到议事堂来一次的胡勒根不由得意一笑,十分捧场。   “就这样,今日我不是来说服你们的,说这么多,只盼你们能安心任事。接下来说这两三个月长安之事。防务我已交待了张珏、刘元振等人,你们不必担心。政务……”   “王上,若忽必烈趁机来犯又如何?”   “我带数百人星夜兼程离开,消息就能传到开平,忽必烈还能调集大军来攻?那就是你们中有细作,去年就递了消息告诉忽必烈我最近不在,是吗?好吧,玩笑不开了……汗位之争持续太久,忽必烈已笃定阿里不哥要败,诏谕四海前去开平朝拜。今年若不能击败阿里不哥,对他的威望会是极可怕的打击。西域形势已容不得他分心,我也是为此去的。总之军务不需你们担心,政务暂由韩老处置,我不会去太久……”   李瑕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说到最后口干舌燥。   因为相比于西域,反而是长安诸臣的反应让他担心。   基业初创,只好说清楚了,让他们把力气拧成一股绳。   至于西域,他相信总有人愿与他谈一谈的。   不管阿里不哥是不是朋友,但全天下忽必烈的敌人们这时肯定都会往阿里不哥身边聚集。   ……   四月六日夜里。   俞德宸在江府院墙外坐了一会,最后在夜色中起身。   上次从钧州回来,他便升了官,便想着向江荻提个亲,听说是江荻的父亲明日就从潼川府路到长安来了。   但他正好被秦王征调,要出门一趟办差事,那就回来再说吧。   至于这趟差事,俞德宸与朋友们只说有秘密公务,要离开两三月。   他一路穿过长安街巷,进了军情司衙门。   换了衣服,拿了行李,他在院中站定。   很快,便成了三十余人的队列。   “都与家小道过别了?”   “是。”   “走吧……”   这些军情司的探子一路出了城门,翻身上马到了选锋营,不多时,三百三十余人与千余匹骏马便向西而行。   天色还未亮,马速并不快。俞德宸受召与李瑕并辔而行继续说丘处机西行的故事。   其实有许多西域之事没有被李志常记录在《长春真人西游记》里,但全真教弟子多少听过一些。   一边说一边骑马而行,到了皂河时,太阳才刚刚出来,俞德宸转头一看,忽发现远处有一人的身影十分面熟。   仔细一看,却是郭弘敬正站在皂河边伸懒腰。   今日却不方便打招呼。   “你把他带回来时,知道他快要成亲了吗?”李瑕也看到了郭弘敬,随口问道。   他出门前还时常听到雁儿与凤儿嘀咕“秦王又坏了二姐儿的姻缘,他总喜欢坏人家的姻缘”之类的,没完没了。   但此时,真正坏人姻缘的俞德宸却是摇了摇头,道:“没听说过。”   “他没说过是吗?”   “没说过。”俞德宸道,“他那人木木的。”   “你不木,这么多年怎不与江荻说?”   俞德宸吓了一跳,惊道:“王上怎知……”   “刘金锁说的,他说在庆符县拿下你时就看出来你对江大姐儿有意。”   “没有……我是说,真不是那时……其实是后来,嗯,刘将军确实是胡说了。”   李瑕并不在意这些,随口道:“等这次回来,我帮你向江春提亲。”   “真的?!”   俞德宸惊喜了一下,须臾又恢复了镇定,但显然很高兴。   “嗯,我跟你不一样,我从不坏人的姻缘,只帮人撮合。”   李瑕认为雁儿真是冤枉他了。   他已写信给张柔,等北面回信,那是挽回了一对,再替俞德宸向江家提亲,那是又促成了一对,再加上给军中配婚之事,简直可以称得上当世红娘了。   ……   郭弘敬眯了眯眼,看着那没打旗号的数百人千余骑行过,见他们没有把摆在河渠旁的土方踢乱,才安下心来。   一回头,便见一行人正向这边走来。他不由笑了笑,问道:“江郎中,不知修渠要增加的钱款核勘过了没有?”   江荻故意打了个官腔,挥了挥手,道:“自去找户司要钱吧。”   “多谢多谢。”郭弘敬大喜,掐指一算,又有了新规划。   “出城接我爹,正好看看你渠修得怎么样了。我听说汉武帝时修龙首渠可是用了开井渠法,怎未见你用过?”   郭弘敬愈发点头不已,因说到他最关心之事,谈兴渐高。   “你竟还懂这个?此事我已琢磨了好几日,关中土质不同于汉时矣……”   ……   与此同时,高昌城中,合丹与高昌王火赤哈儿相谈甚欢。   一阵笑声之后,合丹看向高昌王之子,名叫“纽林·的斤”的年轻人。   “的斤”是高昌王的姓氏,几代人分别是巴而术·阿而忒·的斤、撒怜丁·的斤、火赤哈儿·的斤、纽林·的斤。   此时只见合丹点了点头,道:“真是个英俊又强壮的王子,大汗想把不鲁罕公主嫁给你为妻,你可愿意?”   “不鲁罕公主?谢大汗!”   纽林的斤大喜,连忙称谢。   因这桩婚约定下,堂上喜气洋溢,气氛愈发欢腾起来,就像蒸蒸日上的元蒙事业…… #第八百九十章 畏兀儿   高昌王子纽林今年十八岁。   他并不是火赤哈儿与蒙古巴巴哈尔公主所生。   火赤哈儿是先娶了畏兀儿的女子,生出了纽林。几年前因为承袭王位,才得到忽必烈的赐婚。   换言之,历代高昌王虽然已有三次与黄金家族联姻,但还没有生出一个畏兀儿与蒙古融合的血脉。   这个重担如今落在了纽林头上。   他暂时还不敢问不鲁罕公主在宗室中的出身,只在心里期望着会是大汗的女儿。   这桩喜事定下之后,堂上的西域舞姬被驱赶出去。   合丹道:“再说个好消息,蒙哥汗之子玉龙答失已经联络我了,他愿意说服诸王一起归附大汗。”   “真的吗?”火赤哈儿问道:“会不会是欺骗我们?”   “不会。”合丹摆手笑了笑,道:“阿里不哥没有这么狡猾。”   之所以这么笃定,并不是合丹神机妙算还能分析这些,而是耶律铸说的。   现在还在与玉龙答失进行具体联络的也是耶律铸。   有这种一等一的聪明人辅佐,合丹主要做的就是出面稳住西域诸王,并准备必要时与阿里不哥打一仗……   “阿里不哥身边只有两万怯薛军了,我们却有漠北诸王、有西域诸王、还有阿鲁忽可汗的兵力,加起来快有他的十倍。”   “他要投降了吧?”火赤哈儿道,“也许大汗还能原谅这个鲁莽的兄弟。”   合丹道:“我们还是要小心,别让他逃走了。”   火赤哈儿道:“我明白,要像打猎一样包围住猎物。”   合丹端起葡萄酒喝了一大口,不喜这样的口感,皱了皱眉头。   他更喜欢烈酒。   阿里不哥之事变数很小了,也就谈了这么几句,接下来要说的事便让他显得有些许烦躁。   “你知道吗?我离开了九原城,从漠北草原绕道这里来追杀阿里不哥。但就在前几天,我得到消息,李曾伯那只老山羊在我走了之后就开始攻打兴庆府了,额秀特,卑鄙的汉人。”   以往,蒙古人几乎是不守城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忽必烈为了粮草,派了张文谦、郭守敬到兴庆府去修水利、督农事。   这种时候兴庆府要是丢了,战略上的影响不提,对蒙元皇帝陛下的威望必然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合丹道:“上一次我快要打败李曾伯,阿里不哥却攻下了哈拉和林。我来追击阿里不哥,李曾伯却杀出来,你说卑鄙不卑鄙。”   “他们就像草原上钻洞的老鼠,这只冒出来,那只又冒出来。”火赤哈儿作了一个比喻,道:“但就算是孩子也能捕捉到这些老鼠,我们很快就能把他们一起消灭。”   “这就是我要和你说的。你知道要怎么做了吗?”   火赤哈儿道:“我明白了,我会征发勇士,等阿里不哥投降了,就带着勇士们随宗王一起杀往贺兰山,把这些卑鄙的汉人杀光。”   这就是合丹这次过来的三件事了,赐婚、交待包围阿里不哥、要求高昌准备兵力东征,火赤哈儿的回答都很顺服。   毕竟高昌回鹘已经归顺蒙古五十五年,早已属于蒙古的心腹部族。   恰如火赤哈儿所言:“畏吾儿人对大汗的忠诚像火一样炽烈。”   ……   兰州。   千余骑扬起的尘烟一路到了城下。   廉希宪站在城门处,看着翻身下马的李瑕,合手平推,郑重地执了时揖之礼。   “臣,见过王上。”   “善甫兄怎么还这般多礼起来?边走边说。”   “上一次见到王上还是关中之战前,今日再见已自立一国,岂能不郑重?”   李瑕上次从兰州到长安花了四日,这次从长安过来也是一样。   而关中之战前,他本就坐镇凉州,让李曾伯攻兴庆府,只是要做的许多事被忽必烈的攻势打断了,相当于这次回来把这些事接着做下去。   不过反过来,忽必烈显然也有许多计划一直在被他和阿里不哥打乱。   与廉希宪进到衙署,接过热茶,李瑕便问道:“兴庆府战况如何?”   “李曾伯如今在攻灵州。”   廉希宪早便备好了地图,放下茶杯,手指一点,道:“当年蒙古攻西夏,长达二十二年灭国之战,党项人几乎灭绝,西夏故地人烟稀少。当时灵州便荒废了,直到三年前,忽必烈才下令复置灵州城,可见灵州城池残破、补给不足,如今蒙军守将忽剌出以三千人守灵州,李曾伯十而围之,当能攻下,但还需时日……”   “稳当的?”   廉希宪笑了笑,手指一移,道:“担心的只有这里。”   他指的是河西走廊。   “不久前给李曾伯运输补给,他还传话说‘这次别又功亏一篑了’,蒙军不擅守城,忽剌出死守着灵州不退,必是为了争取时间,等西域支援。”   “一定的。”李瑕道:“等合丹的骑兵绕道,断李曾伯的粮道,标准的蒙古战术。”   “亏得是我们的情报厉害,能及时得到合丹出兵西域的消息。否则只怕攻兴庆府的三万人会全军覆没,继而导致关陇失守。”   “给李曾伯递个消息,我们会给他堵着河西走廊,全力攻下兴庆。”   “他这仗打得未免太舒服,我给他督运粮草,王上来为他保证不会腹背受敌。”   听了这句玩笑话,李瑕不由笑了笑。   手下几个重臣中,张珏、廉希宪是他每次见到都蛮高兴的。   这两人除了与李瑕有君臣之份,还有朋友之谊,且都极具战略眼光,谈话时像知己,由衷感到轻松。   廉希宪是畏兀儿人,了解蒙古,还久镇陇西,因此完全不同于长安诸文官,是连通西域的鼎力支持者。   这阵子以来,正是他坐镇兰州,一边处理陇西政务,一边为李曾伯保障后勤,一边还要关注西域局势,为李瑕的前来做准备。   长安有许多人想劝李瑕别来,却从没人说过让廉希宪去与阿里不哥或阿鲁忽会盟,因廉希宪是地方大员,不是一个小小的使节。这就好比宋廷不希望孟珙招降范用吉,也好比贾似道在鄂州时其实没有权力与忽必烈和谈。   说过了兴庆府局势,自然而然就谈到西域。   “得知合丹增援别失八里之后,臣已提醒河西诸郡注意防备。陇西的驻军已整备妥当,随时可以西进支援,只是人数不多,唯余三千人。”   全境二十万兵马,河西、陇西五万余,关中包括潼关、黄河、武关防线五万余,北面包括延安府在内三万余,其余则分布在汉中、川蜀、大理等地防备,也包括各个州县的驻军。   而河西、陇西这五万兵力,已有三万余随李曾伯北上兴庆府,那在给各地州县留下少量驻军的情况下,廉希宪已经算是调抽出非常多人了。   好在河西走廊上的关城、州城还有八千驻军,但地方总是需要人防守的。   李瑕算了算,道:“看来,抽调兵力出玉门关占据西域是不太可能了,还是先扶持一个忽必烈的敌对势力为宜。”   “选择有。”廉希宪道:“但阿鲁忽是第一个回信的,确实出乎了我的意料。”   “我们都以为会是阿里不哥。”   “王上允诺了他什么?”   “与他贸易,与他共击忽必烈或阿里不哥,保证察合台汗国自立。”李瑕道,“说来,阿鲁忽不是拖雷一系,不需要完全臣服忽必烈……但说实话,此事还有是有些奇怪。”   “着实奇怪,阿鲁忽才刚倒向忽必烈不久。想必还没有利益冲突。”   李瑕笑了笑,道:“我都没敢对长安诸公说这个疑点。”   “阿鲁忽应该还是有诚意的。”廉希宪不由也笑,道:“他会亲自到阳关与王上相见,想必王上也没有与诸公说要出玉关门吧?”   “他也不傻,不会入关与我相见,但不是为了诓我出去杀我吧?”   廉希宪转过头,只见几个李瑕的护卫正站在院中,于是抬手一指,道:“阳关这个位置,我不信蒙军能留得住王上。”   “那就去见他。”李瑕从怀中掏出那封回信又看了一眼,低声自语道:“四月二十八,阳关会盟。”   廉希宪倾了倾身子,继续道:“高昌城那边,臣也派人过去了。”   “你的老族长怎么说?”   “他是忠于蒙古的畏兀儿,怕是得换成一个本为华夏人的维吾尔才行。”   “尽快找个人选,我既然来了,顺带见一面吧……” #第八百九十一章 汗国之秉权者   肃州。   肃州便是河西四郡之一的酒泉,在隋时撤郡改州县时改名为肃州。   这是河西走廊的西端,是玉门关身后的大城。   李瑕当年收复此地并没有花太大的功夫,因为城防残败,人烟凋零,蒙古人向来不怎么防守一城一地,分封在此的阔端子孙也只知享乐。   但收复容易,等忽必烈再抽出手来攻打时,要怎么守住才是难题。   李瑕暂时还没有钱粮人口经营这里,因此当时只在玉门关安排了马戈领一千人驻守,并在肃州安排了两千兵力。   这是出于后勤的考虑,因为肃州城池更大,田地更多,补给的压力更小。且一旦狼烟腾起,随时可以出兵支援玉门关。   这三千人是常备兵力,而在这个四月下旬,则不断有兵马从东面驰来,这是从甘州、永昌、凉州、兰州,甚至陇西等地抽调来的。   整个河西、陇西也因此形成内部兵力空虚,重兵集结于肃州、玉门关的情况。   说是重兵,其实也不过数千人。   四月二十五日。   随着东面一阵尘烟扬起,又一支人马到了。   “河西军统制陆小酉奉命增援。”   “让兵马下营安顿,随我熟悉城防。”   如今负责肃州城防的是宋禾。   自从李瑕收复关中之后,蜀道不用守了,他这个庆符军马军出身的将领就被越调越往边境。   这其实是受到信重的体现。比如宋禾虽然在庆符系中不是与李瑕关系最近的,如今却已是副都统。   相当于钓鱼城一战时张珏的官位,而他才二十六岁。   这次李曾伯攻打兴庆府重用了杨奔。   宋禾其实也是想去的,但李曾伯说“你比杨奔心细、沉稳,守住西面门户,方可使王师全力攻城,到时记你大功一桩。”   他就这么被哄住了,一方面不敢懈怠,另一方面也觉得守肃州有些寂寞。   没过多久,他就一点都不寂寞了,先是军情司的情报接连送来,阿里不哥、合丹相继兵抵西域,长安方面甚至分析蒙元兵马会从西面攻打河西走廊以解兴庆之围。   再到现在,各州县驻军被抽调来支援,宋禾忙得一塌糊涂。   战事将起的紧张感也愈发强烈。   问题在于,宋禾深知兵力是不足的,他其实相当不安。   陆小酉也看出问题所在了,低声道:“蒙军喜用斡腹之谋,我方这般抽调各州县驻军,万一蒙军绕道,河西、陇西都要失守。还不如收缩防线,集中兵力。”   “我知道。”宋禾揽住陆小酉的肩,避开旁的兵士,低声道:“但这战略不是我安排的。”   “还能是谁?河西、陇西真要并为一路了?”   整个河西,除了李曾伯、杨奔在攻兴庆府,宋禾、陆小酉就是兵权最高的两人,故而陆小酉实在不明白还能是谁。   宋禾才想回答,忽见远处尘烟滚滚,一小支兵马迅速奔来。   陆小酉连忙奔到城墙边,手上已拿起一枚望筒。   只见千余匹骏马奔腾,马上骑士却是不多,大概一人三到四马。   “来了?王上真来了?”   “蒙军真要打河西?”   城头上这两名将领对视一眼,竟是不惊反喜,眼中俱是狂热。   虽说不久前他们还在担忧蒙军来犯己方兵力不足,担忧蒙军的斡腹之谋。   但秦王已亲至,这一瞬间他们却只觉大丈夫建功立业的时候又到了。   然而,等他们准备好要接信令开城门,却见那数百人的骑兵队伍毫不停留地向西奔去……   同时也有骑士赶马到城下。   “吁……秦王有令,命肃州守将时刻注意西面烽火,随时准备支援玉门关。”   “末将领命!”   “再给宋将军、陆将军带句话……枕戈待旦,身后的将士们随时敢打、随时能打,就是他威慑西域诸部的底气。”   “……”   随着这句话,宋禾、陆小酉再抬头向西望去,只见那滚滚尘烟已越来越远。   ……   李瑕差点没赶上见阿鲁忽。   因为阿鲁忽的回信显然是不考虑长安有多远的,只说李瑕若有诚意二十八日前到阳关会盟。   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二十六日夜里抵达了玉门关。   他没有时间与守将马戈谈太久,只是稍作勉励,赏赐了马戈一些珠宝。   等马戈乐呵呵地下去,上前拜会李瑕的便是军情司司使林子了。   “王上真的来了。”   “你这趟立功不小。”李瑕道:“先是探明合丹不在九原,又探明了西域情报。”   “其实就是同一桩事。”林子笑道:“合丹从沙漠那边绕到别失八里,我从河西走廊派人到别失八里跟着他。”   “信上说的不详细,你仔细给我说。”   “王上,能探到的都在信上说了。阿里不哥抢掳了伊犁河谷、合丹兵抵别失八里、阿鲁忽回信,眼下只有这些消息是确切的,具体详细还在探。”   李瑕敲了敲盔甲,略略沉思了一会,竟是此时才察觉到林子的异样。   “嗯?头发呢?”   “嘿嘿。”林子嘿嘿一笑,拿下毡帽,满不在乎的样子,道:“这边人信和尚的多,我让探子扮成和尚,有人与我扯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先给他们剃一个。”   李瑕笑笑,道:“等天下一统了,有什么想要的没有?”   “想让王上与我家里婆娘说说,我也想多娶一房妻子,我其实有个伯父早年殁在战乱中,也没了香火……”   这小小的打岔之后,林子又摸了摸头,重新正经起来。   李瑕遂问道:“知道阿鲁忽为何答应与我会盟吗?”   这次他本以为再等等会是阿里不哥先回信,但不明白为何是阿鲁忽先提出会盟。   这个疑惑始终没有解开。   “不知,太远了,又隔着沙漠,实在不好查。”林子道:“而且阿鲁忽这人以前是阿里不哥一系的,我们从未往他的势力范围安插过探子,完全不了解。”   李瑕知道此事不易,颇能理解,又问道:“他真的只来了两千人?”   “这点可以确定。”林子道:“玉门关西南全是戈壁,一望无际,若有大股骑兵来远远便能望见。他若想当面刺杀王上有可能,但若想大军包围,以王上的骑术,围不住的……”   再问了几个细节,确实也没有更多情报了。   次日李瑕又安排探马、并亲自往阳关探查了地势,确定阿鲁忽并无大军埋伏。   如此,很快到了约定好的会盟之日……   ……   四月二十八日,阳关。   这是“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阳关。   它曾是丝绸之路上的重要关隘,唐代之后却已渐渐废弃了。   出了阳关废墟,再往西南行了十余里,一路都是漫天黄沙。   终于,前方是墩墩山,大漠戈壁之上被称为“阳关耳目”的一座烽燧城墙还立在那里,透着股残败之感。   阿鲁忽的人马就在烽燧城墙的那一面。   胡勒根带了一人驱马上前,奔上了墩墩山,放眼看去,只见极远处的绿洲上搭着帐篷,有数千匹马停留。   很快,有两名蒙古骑兵上了墩墩山,与胡勒根交流了几句。   之后绿洲那边便有小股骑兵向这边而来,举着一杆象征着可汗的旗帜。   胡勒根让人看着对面,自己则驱马回到李瑕面前,禀道:“王上,对面有二十多人过来了!”   李瑕也不摆谱、也不拿大,对面带了二十人,他便也点了二十人,驱马上了墩墩山。   ……   到了烽燧城墙前,李瑕翻身下马,迈步上了这千年古迹。   他按着剑,向西面看去,只见那二十余骑也刚刚到附近,为首之人裹着一身黑袍,抬手止住下属,竟是独自一人向这边走来,也没带武器。   风沙太大,李瑕只好稍眯起眼,打量着对方,渐渐有些疑惑起来。   他看得出来,对方这身形……像是个女人。   而且是颇成熟的女人。   终于,等对方走到近前,拉下脸上防沙的面罩,果然是位四旬左右的蒙古妇人。   第一眼,这妇人谈不上美或不美,只有威严。   她神态、步履间给人一种杀伐决断之感,比赵昀、贾似道要有威严得多。   相比起来,赵昀、贾似道在她面前就像少女一般。   她缓缓走到了李瑕面前,没有开口说话。   李瑕先开口,用蒙语问道:“你不是阿鲁忽?”   “我不是阿鲁忽。”黑衣妇人语气淡淡的,道:“但,我才是察合台汗国真正的掌权人……” #第八百九十二章 可敦   听到“掌权人”三个字,李瑕才再次仔细打量了走到近前的妇人。   岁月已在她脸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风吹、日晒、霜雪,还有干燥的天气和刀枪箭戟。   她脖颈处还有一道颇深的疤痕,也许是旁人,也许是她自己,曾经将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割了进去。   若在江南,就连一些老男人都拥有比她更细嫩的肌肤。   她不像一个长年养尊处优的妇人,而像是一个征战沙场的将军。   李瑕都有点想把高明月、韩巧儿非要他带的防晒膏送给她一瓶,听她们说是以益母草、紫茉莉花秄研磨而成的……但不记得那行囊放在哪里了,一路上就没用过。   这念头一闪而过,他点头示意,用蒙语作了自我介绍。   面对着李瑕那直视的目光,妇人并没有逃避,也没有生气,任由他打量着,甚至还抬起头让他看清她的脖子,似乎是以伤痕为荣。   两人这般对视了一会之后,她才报了自己的名字。   “兀鲁忽乃,汗国的可敦。”   李瑕忽然明白了军情司为何从来没有提到过这一个妇人。   阿鲁忽、兀鲁忽乃,这两个人的名字读出来不能说一模一样,但也只差最后是否“乃”这一下。   林子去年年底开始打探西域消息,半年来,伊犁河流域战乱不断,阿鲁忽远遁大漠。消息渠道少,还往往一两个月才能往返一次消息。要他能分清蒙古语里的“阿鲁忽可汗”“兀鲁忽乃可敦”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历史总是有太多令人意想不到的低级错误。   好在军情司这个失误没造成太大的影响,区别只在于来的是阿鲁忽还是兀鲁忽乃。   “看来,我们写信交流过?”   “是我回复了你的信件。”   “你邀请我来会盟,但我还不确定你是否真的有足够的权力。”   兀鲁忽乃道:“是你邀请我来会盟,你刚刚才说了,你写信给我。”   “写信给阿鲁忽。”李瑕纠正道,“我邀请的是他,不是你。”   “不要因为我是女人而小瞧我,英俊的年轻人。”兀鲁忽乃道,“我是察合台汗国的监国可敦。”   “阿忽鲁正当壮年,应该不需要妻子来监国。”   “不是他需要妻子监国,是因为娶了我、他才能成为可汗。”   兀鲁忽乃说着,扫了一眼李瑕身后二十余人。   李瑕遂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烽燧。   他们都想掌握谈话的主动权,区别在于,李瑕不需要去证明他这个秦王对秦国的掌控。   兀鲁忽乃却不得不述说她的故事。   “我十四岁就嫁给了哈剌旭烈,那一年他十二岁。他是察合台可汗的长孙,是汗位的继承人……”   李瑕只是不了解兀鲁忽乃而已,并非是完全不了解察合台汗国。他当年从开封拿回的情报当中便提及十多年前察合台汗国的汗位争夺。   他知道,察合台的长子死在了第一次“长子西征”中,于是察合台想把汗位传给孙子,这在汉家王朝是极为正常的。   但蒙古制度不是这样。   “二十二年前长生天带走了察合台汗,哈剌旭烈成了新的可汗,那时我十八岁,他十六岁。”兀鲁忽乃轻声叹道:“哈剌旭烈有些文弱,虽然不是一个战士,却是一个宽仁可亲的可汗。但他的叔叔们却在反对他……”   说到这里,她从回忆中恍过神来,看向李瑕,又道:“你们汉人真的很聪明,懂得立下嫡长子继承家业的规矩,可惜我们蒙古不是这样的。”   “是,蒙古人喜欢聚会商量。”李瑕道:“嫡长子继承制是为了稳定,诸王议事制则是看实力。”   “你很了解蒙古。”兀鲁忽乃道,“我辅佐哈剌旭烈成为可汗之后,他的第五个叔叔也速猛哥非常不满,请求贵由给他一支军队争夺可汗之位。”   她没有称呼贵由为“大汗”。   说到也速猛哥、贵由,她语气里中只有轻蔑。   “你知道贵由为什么要支持也速猛哥吗?”兀鲁忽乃问道。   似不经意地,她也在试探李瑕对蒙古的了解。   李瑕笑了笑,故意道:“首先,因为贵由有这个权力,他是大蒙古国的大汗,而察合台汗国只是大蒙古国分封的领土。察合台汗国的可汗,需要蒙古大汗来册封。”   兀鲁忽乃有些愠怒,瞪了李瑕一眼,眼神中有不悦,也有杀气。   但须臾之后,她笑了笑,意识到李瑕是故意在提醒她——忽必烈或阿里不哥还是能随时干涉察合台汗国。   “其次,贵由自己也是一个‘与侄子争位的叔叔’,他虽然是窝阔台的长子,但窝阔台一心只想把大汗之位给阔出,阔出死后,窝阔台宁可传位给阔出之子失烈门,也不打算传位给贵由。   贵由必须证明,窝阔台传位给孙子是大错特错,那么,察合台传位给孙子也必须是大错特错。他一定会派兵支持也速猛哥,从你丈夫手上夺走汗国。”   兀鲁忽乃冷笑,道:“确实是这样,大汗派兵前来,我与哈剌旭烈根本没有办法抵抗。我只能带着他逃了。”   “很聪明,能屈能伸。”   李瑕当年得到的情报也只对察合台汗国之事记录到此,也就一句“也速猛哥废黜哈剌旭烈,册立为可汗”,毕竟十多年前中原能听说的也就这些。   之后的事,则只有兀鲁忽乃知道。   她眼里泛着回忆的光,道:“逃走之后,我带着哈剌旭烈,投靠了唆鲁禾帖尼可敦,请求她的庇护。”   “为何是唆鲁禾帖尼?”   “因为我知道只有她能帮我,而且拖雷家族一定对窝阔台家族很不满……”   一瞬间,李瑕对兀鲁忽乃刮目相看。   唆鲁禾帖尼是谁?   拖雷的妻子。   蒙哥、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的母亲。   她的四个儿子,分别成了蒙古大汗、蒙元皇帝、伊尔汗国大汗、忽勒台大会正式推选的大汗。   可以称她为“四帝之母”了。   这绝不是幸运,仅看一件事便知……拖雷死后,窝阔台想侵吞拖雷的家产,希望唆鲁禾帖尼能改嫁给贵由,被拒绝了。   还有各种蛛丝蚂迹,拖雷九十六个千户的兵马是如何被守住?蒙哥是如何成为窝阔台的义子?拔都为何会支持蒙哥?   这些,是要回过头来看才能发现唆鲁禾帖尼的厉害之处。   问题在于,兀鲁忽乃选择投奔唆鲁禾帖尼之时,窝阔台家族还如日中天、拖雷家族还没起势,当时贵由还是大汗,而所谓的“四帝之母”才刚刚摆脱自身难保的困境。   兀鲁忽乃在丈夫汗位被夺、得罪了蒙古大汗之际,却能果断做了决定,跋涉万里找到唯一能救他们的人。   长远的眼光、坚韧的意志、冷静的判断、果断的决择,还要一些时运,缺一不可。   李瑕于是能确定,面前这个妇人有资格当自己的盟友。   兀鲁忽乃道:“唆鲁禾帖尼可敦收留、保护了我们,她告诉我们,要学会等待……我们没有等太久,不到两年,贵由在讨伐拔都的路上病死了。”   “真是病死的?”   兀鲁忽乃不答,又道:“等到蒙哥汗继位……”   李瑕打断了她,问道:“海迷失称制的三年你还没说,你们在做什么?”   乃马真称制五年、贵由统治两年、海迷失称制三年,这是蒙古汗位从窝阔台家族转向拖雷家族的关键时期。   回望这程汗位之争,大蒙古的国运几乎就是取决于这几个女人。   而这关键时期的后半程,兀鲁忽乃都待在唆鲁禾帖尼身边,不可能不了解这些。   比如,海迷失便是唆鲁禾帖尼亲自下令处死的。   兀鲁忽乃却只是淡淡道:“都过去了。”   她并不想把这段往事告诉李瑕,继续道:“蒙哥汗继位后,马上给了我们一支大军夺回封地。但走到按台山的时候,我的丈夫、可怜的哈剌旭烈病死了。”   换作别的女人,大概会觉得命苦。   流亡了四五年,终于得到了复国的机会,丈夫却在这时病死了。   但兀鲁忽乃并没有太大的反应,道:“于是我带着大军回来,击败了也速猛哥,并亲手杀了他。”   很平静的一句话。   她杀了丈夫的叔叔,一个可汗,但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惜,也速猛哥死了,我的丈夫也不能活过来。”兀鲁忽乃道:“但我的儿子是明正言顺的可汗,他年纪还小,只好由我来监国。”   “看来蒙哥很支持你。”李瑕道:“他需要证明贵由是错的,那贵由册封的可汗也是错的。”   “是,蒙哥汗很支持我。”   “我杀了蒙哥。”   兀鲁忽乃瞥了李瑕一眼,道:“蒙哥汗驾崩之后,忽必烈与阿里不哥再次盯上了属于我儿子的封地。”   “我以为你与拖雷家族的关系很好。”   “这里是我儿子的领土。”兀鲁忽乃道:“任何人都休想夺走。”   “但现在,阿鲁忽夺走了。”   “这是我的选择。”兀鲁忽乃闭上眼,道:“蒙哥汗驾崩之后,在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之间,我必须做出选择。”   “为何是阿里不哥?”   “他弱,而且他维持蒙古旧制,能让我继续监国。”兀鲁忽乃道:“忽必烈心机太深了,早晚会夺走我儿子的领土。”   李瑕点了点头,认为兀鲁忽乃这是一个清醒的选择。   兀鲁忽乃道:“而且,忽必烈没有经过我的同意,派了兀鲁克前来争夺我儿子的汗位。于是我亲自前往哈拉和林,在忽勒台大会上推举阿里不哥为大汗,并让阿里不哥派兵攻击了兀鲁克,杀了他。”   “你已做到了这一步,阿里不哥还要派阿鲁忽抢夺你们的汗位?”   兀鲁忽乃拉下衣领,再次让李瑕看她脖子上的伤口,道:“不错,阿里不哥做出了愚蠢的决定,哪怕我用鲜血提醒了他,却还是不能让他清醒。”   “也许他不是愚蠢,而是看穿了你的野心?你想独立一国,谁都不能容你。何况,阿里不哥确实需要一个心腹来搜刮你的治理多年的领土。”   “哼。阿里不哥小瞧了我,因为我是个女人。现在,他付出代价了。”兀鲁忽乃冷笑一声,又道:“但当时,我阻止不了阿鲁忽……那就只能嫁给他。”   阿鲁忽是哈剌旭烈的堂弟。蒙古习俗,兄死弟继,他娶堂嫂很正常的事。更乱辈份的事都还有很多。   这个女人的冷静与政治智慧却再次让李瑕刮目相看。   “你保住了权力。”   “阿鲁忽也想要这个权力。”兀鲁忽乃道:“他用阿里不哥的名义征齐大军,再借忽必烈的势希望摆脱阿里不哥,甚至是我的控制……”   “可惜,阿里不哥击败了他?”   “是。”   李瑕道:“我知道你为何要与我联盟了。”   “阿里不哥马上要败了。”兀鲁忽乃道:“我可以帮助你击败合丹,你也就没有了来自西面的威胁。”   “把西域范围内,阿里不哥、忽必烈这两家的势力都除掉?”   “是。只剩下我们两家。”   “阿鲁忽呢?你如今的丈夫。”   兀鲁忽乃又走近了一步,伸手似乎想触碰李瑕的盔甲,但意识到这样万一会引他误会为要刺杀他。   那才抬起来的手便止住。   她难得笑了起来,悠悠道:“只要我们联合的顺利,我可以送他去见长生天……”   李瑕忽然回想起了有一次与阎容的谈论,谈到了他野兽般的不满足感。   此时此刻,他确定自己已摆脱长安城中那种安稳、波澜不惊的空虚。   他又在与一个女人谈论如何杀掉她的丈夫了…… #第八百九十三章 底细   站在烽燧城墙上的两个人对视着笑了笑。   谈话到这里,无非是在互相摸对方的底细。   因为兀鲁忽乃是个女人,只是监国、而不是可汗,所以弱势一些,不得不把更多的底细展示给李瑕,以表明她拥有的权力。   李瑕已摸清了大概的形势。   她个人的能耐非常厉害,这是她故意让李瑕得知的。   二十余年间,有四个蒙古大汗都在打察合台汗国的主意,都想压榨它的国力。一个女人苦苦支撑,能保住多少积蓄?   别的不说,伊犁河现在正残破不堪。   那么,与寻求蒙哥帮助时一样,兀鲁忽乃这次找盟友,还是想要借兵。   一是为了对付合丹,二是因为察合台汗国必然是有一部分兵力控制在阿鲁忽手里。这才让她不得不借助外力,以期夺回、并稳住儿子的汗位。   李瑕需要试探出她有多少兵力,阿鲁忽又有多少兵力。   “我们要如何歼灭合丹?”   兀鲁忽乃不说,只道:“适合的时机到了,我会邀请你来夹击他,你准备好兵马。”   “需要我派多少兵力?”   “不需要太多,三五万人就足够了,起到一个‘出奇不意’的效果。”   她竟还会用汉话说成语。   李瑕依旧从容,道:“听说,阿鲁忽征集了十五万大军……”   兀鲁忽乃打断了他的话,道:“等我们结盟了,再谈具体的计划,否则有没有意义,不是吗?”   “好。你就不担心我领着五万人攻下别失八里之后,继续西进?”   “你不敢与我翻脸。”兀鲁忽乃道:“你没有阿里不哥那么蠢,你只有与我联手,才能抗衡忽必烈。”   “也就是说,我损失兵力,替你把合丹赶走,替你承担了忽必烈的怒火,牵制蒙古本国的注意与攻势。好让你的儿子单独在西域称汗,你也许还有随时倒向忽必烈的可能?”   “但没有我的帮助,等合丹接手了阿里不哥的兵力,他一定会杀入河西走廊。你自己想想,是要一个战火不停的河西走廊,需要你布置重兵防守的河西走廊,还是与我联手,让它平安无事?我还可以与你贸易马匹、牛羊,能为你阻断蒙古诸王的攻势。”   “问题在于,你这‘帮助’能有多少?”   “相信我的能耐。”兀鲁忽乃道,“自察合台可汗离开后的二十三年,我与虎狼争斗,为我的儿子守住了这广阔的领土,自然有我的手段。”   “那所谓的十五万大军剩下多少?你又能控制多少?”   “你知道阿鲁忽的军队是怎么来的吗?”   “我很愿意听你说说。”   “他强行征调了突厥斯坦的牧民;又把河中地区属于别儿哥的人都杀掉,掠夺牧民的财产,征调他们;汗庭驻扎在怯失迷儿的两万大军,统帅被他囚禁,被他抢夺了兵权……明白吗?这些人只是表面服从了,他不得人心。汗国臣民心中真正的可汗是我的儿子,他们真正敬畏的是监国大可敦。”   李瑕道:“如果真是这样,你就不需要我了。”   “我是一个女人,我需要一个不会因为害怕忽必烈而背叛我的盟友,我需要一个能保证汗国东面不受威胁的盟友。”   说到这里,兀鲁忽乃意识到自己有些急切了,笑了笑,又道:“当然,我也有另一条路,我可以与阿鲁忽继续归附于忽必烈。等到忽必烈与你大战之际,再重新立我的儿子为可汗。”   她的笑容像是在说“你看,我也可以不需要与你联盟。”   李瑕却道:“忽必烈绝对不会让你的儿子当可汗的。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他会像阿里不哥一样,派一个心腹来,榨干你的领土,用来给我的西线施加压力,你很清楚这点。”   有一瞬间,兀鲁忽乃有些许恼火。   显然,李瑕没有她预料中那么好糊弄。   “你还想要什么?”   李瑕道:“我要知道你的底牌,你凭什么认为我们能歼灭合丹?你确实还差我这一部分的实力?还是想空手套白狼?挑唆各方势力相斗?你还有别的盟友?”   他问话时一直在盯着兀鲁忽乃的眼睛,仔细留意着每句话时她眼神里的变化。   兀鲁忽乃没有生气,反而像是很欣赏他。   比起阿里不哥,她显然希望有个更理智的盟友。   “看起来,你很了解大蒙古国?”   “因为我要击败蒙古。而击败它,必须先了解它,清楚它的制度与习俗。”李瑕道:“忽勒台大会制度、分封制度、继承制度、行军制度、妻妾收继制度,还有为何容许女人摄政……搞明白这些,我才知道你们这些人心里打着什么样的主意,不是吗?”   兀鲁忽乃用汉语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她大概也只会这一句,又用蒙语道:“你是我见过,最重视了解敌人情报的王。”   “所以,你如果想要与我联盟,隐瞒是没有用的。”   “英俊的年轻人,不要着急,你可以回去考虑清楚,再来与我谈。”   “你说了你的要求,我还没有说我的。”李瑕道:“我需要确保我的将士们出关之后不会陷入包围,但你却不告诉我你能出多少兵力。”   “会盟,是要建立信任,而不是把对方的一切都打探清楚。”兀鲁忽乃道,“年轻人,你太过于小心了。”   她迎着李瑕的目光,再次缓缓抬起手,慢慢地盖在李瑕的胸甲上。   李瑕没有拦她,因为她手上确实没有东西。   “你看,这就是我们互相信任的第一步。你可以当我的义子,以保证能够得到我始终支持你。”   李瑕向后退了一步。   他有些不悦。   无论怎样,他不会给人当儿子。   兀鲁忽乃道:“我的意思是,我想让我的儿子,察合台汗国的可汗与你结拜,两国为兄弟之邦。木八剌沙今年十八岁,你可以成为他的兄长。”   “没有权力的、名义上的可汗,甚至还不是可汗,他代表不了察合台汗国。”李瑕道:“我只与真正有能力的人会盟。”   “你有几个妻子?”   其实李瑕只有一个正妃两个侧妃,还有两个妾室。   但他还是毫不犹豫答道:“五个。”   兀鲁忽乃微微皱眉,竟是没有被吓退,道:“我的女儿可以成为你的第六个妻子。”   她已想得很明白,忽必烈必然不会册封她的儿子,求饶没有用。那就必须拉拢更多的势力威慑忽必烈。   与李瑕联姻,稳固领地的东面,甚至可以为儿子的未来铺路。   这需要非常长远的眼光、非常大的魄力才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也许像当年兀鲁忽乃选择投奔“四帝之母”唆鲁禾帖尼,也许这次大错特错……   李瑕也在思考。   于他而言,答应联姻好处很多,比如对忽必烈的威望又是一个重大打击。   但也有坏处。   首先,他并没有五万兵力出关,因为他绝不肯放弃对兴庆府的攻势。不可能因为兀鲁忽乃三言两语再嫁个女儿,就把兵力调过来为她出力;   其次,兀鲁忽乃嫁女,说的是“第六个妻子”,是要名份的。大概就像是铁木真的四大皇后,设置四个斡鲁朵。往后木八剌沙若是实力强,就可以通过这个妹妹或妹妹的儿子干涉李瑕,不过反过来也是一样。更重要的是,这是妻不是妾,会让李瑕失去很多江南人的心。   娶一个蒙古公主稳定西域形势,以后却要失去很多江南方面的助力。   问题在于,有无必要……   “让我考虑考虑。”李瑕道:“信任不是一天能建立的,五万兵马出关也不是小事。”   兀鲁忽乃忽然说了一句题外话,道:“阿里不哥绝不是一个好的盟友。”   李瑕懂她的言外之意。   他确实也想再接触一下阿里不哥。   兀鲁忽乃又道:“朵思蛮今年十四岁,就在那边的营地,你愿不愿意到我们的帐篷里喝一碗奶酒?”   她话到这里,停顿一下,道:“如果害怕的话,你可以把护卫全都带上。”   在提出了联姻之后,她看似处于被动,甚至借用女人的身份故意示弱,稍带讨好之意。   却有想逼得李瑕有些下不来台的意图。   李瑕则还在考虑若与兀鲁忽乃结盟,该如何把五千人当成五万人用,且还要显得底气十足。   另外,心里隐隐还有个感觉,眼前这个妇人或许能耐不凡,但很可能有不小的麻烦。就像是一块摆在野外的食物,旁边很可能有陷阱。   这么一想,今日的会盟,有可能就是两个实力都不太足的人,都不肯说出自己有多少兵力,都虚张声势着,想哄对方多拿出点东西来。   “好。”李瑕愿意再探探兀鲁忽乃的实力,哪怕观察一下她那两千人的军容。   “请……”   才抬手,他忽感觉到不对。   猛地转头看去,西面有几骑探马狂奔而来。   那扬起的尘烟登时让双方都紧张起来。   李瑕与兀鲁忽乃对视了一眼,眼神都已有所防备。   好在,探马很快奔到了面前。   “报!报王上!并未发现敌兵包围面来,但探到西北方向一百五十余里开外有兵马正在交战…… #第八百九十四章 奶酒   兀鲁忽乃不太听得懂汉语,但当李瑕的探马狂奔而来,仅仅通过神态、语气,她便明白一定是有兵马行军过来了。   这日的会盟也就这样被打断,双方算是有了初步的意向,接下来只看各自能拿出多少兵力了。   果然,李瑕与探马聊完,用蒙语向她道:“有兵马在附近交战。”   “不是我的人。”   “我知道。”李瑕道:“西北一百五十余里,是哪里?”   “风蚀谷?”兀鲁忽乃道:“那是在从沙漠去往玉门关的路上。”   李瑕点头表示了解,略略沉默了一会。   兀鲁忽乃以为他会马上离开,返回玉门关,没想到他竟是手一抬,道:“走吧,到你们的驻地去喝碗奶酒。”   “你不怕被包围或追上吗?”   “来得及。”李瑕道:“你应该也有安排探马到附近侦查吧,你的人更熟悉地形,消息应该更详实,让我也听听你们探得的消息如何?”   “好,我们会用奶酒和情报,好好招待我们的朋友。”   兀鲁忽乃眼睛里似乎带上了些笑意,做了个邀请的动作,向自己的马匹走去。   她发现李瑕性格沉稳、遇事从容不迫。这不像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而是历经磨砺的男人才能有这样的沉淀……   ……   绿洲就在西面五里的馒头山下,畔着一片小湖泊,终于是见到了树林与花草。   一顶顶帐篷之间能看到有人在喂马,有人在挤牛乳。   蒙古人行军都是带着女人、孩子,负责后勤,称作奥鲁,但这并不影响那些男人的战力。   兀鲁忽乃带来的显然是她的怯薛军,倒并不全是蒙古人,至少一半以上都是色目人,其中又以畏兀儿人居多,看着高鼻深目、毛发旺盛。   远远见到李瑕等人过来,这些战士纷纷站定,手握住弓箭,显出防备之意。   他们的队列并不整齐,却显然是精锐之士,身形彪悍、杀气冲天。   李瑕身边的人马却更彪悍。   他跟在兀鲁忽乃的二十余骑后面,身边是一百选锋营将士,而两百归义营将士又分为两队在左右。   三百余人除了身材壮硕之外,气势上也更强。   这种气势没有丰富的战场经验和长期的训练是不可能有的,正因为他们有经验又有强大的自信,能从心底就确定自己比对面的蒙军强很多。   对方也很明显地感觉到这点。   因此有了气势上的差别,李瑕的人马虽然个个面无表情,锋芒不露,却比三千人还有威慑力。   尤其是选锋营的一百人。李瑕勒住缰绳下马时都不需要下令,只向他们看一眼,他们已领会他的意思,驻马守在营地外,排好阵列。   动作利落整齐,百人仿佛一个人。   世上强兵有很多,主将与士卒之间能有如此默契的,一定不多。   兀鲁忽乃本想向李瑕展示一下自己的精锐怯薛,这五里地过来却先是看了李瑕的军容,感受到他的治军之能。   李瑕却把人手都留在了外面,只带了六人随兀鲁忽乃走向大帐。   他大略看过了这个营地,认为万一兀鲁忽乃要动手杀他,这不算太长的一段距离已经足够他逃到外面了。   当然,只要兀鲁忽乃还想要自立,不会做这种莽撞的决定。   “我们的探马回来了吗?”   “回可敦的话,还没有。”   “去把公主带到我的帐篷里……”   兀鲁忽乃又小声地向手下人吩咐了一句,之后才回过身与李瑕并肩向大帐走去。   她就走在李瑕身边,让他随时都能拔剑控制她,以示没有拿下他的意思。   “不必着急,既然你的探马回来了,我的探马很快也会到的。”   “我不急。”李瑕笑道,随意而自然地观测着营地的情况,又问道:“如果你的所有兵马都是像这样的精锐,也许不需要与我合作也能击败合丹。”   “我担心的是诸王领着兵力投靠了忽必烈。我们都知道,这很有可能。”   “不是有可能,是一定,只会破坏而不会治理,阿里不哥无法立足于伊犁河流域。”   “我在乎长远。”兀鲁忽乃道,“只击败了合丹,忽必烈还会再派人来干涉我的汗国。”   李瑕笑笑,不答。   这次的会盟又能有多长远?   在他心里,兀鲁忽乃所占据的,是他的北庭、安西都护府。   当然,就像忽必烈只有击败了阿里不哥才能开启忽必烈的时代,他也必须击败了忽必烈才能再考虑这些。   输了就什么都没有。目前的一切还是以对付忽必烈为先。   想到这里,李瑕发现自己并非不能接受兀鲁忽乃的各种条件,关键还是看她的实力。   两人停止说话的这会儿,已走到了大帐前。却见那边一群人拥着个盛装打扮的蒙古少女过来。   “哇。”   听到了一声欢呼与拍手声,李瑕目光看去,正见到那蒙古少女毫不害羞地对旁边人说了一句话。   “那就是我要嫁的王吗?好年轻英俊,太好了,我还以为会是个又老又丑的……”   想必她便是兀鲁忽乃所说的朵思蛮公主了。   朵思蛮说过话,一抬头正见李瑕的目光看来,还是不害羞,反而又打量了他一眼,之后再次向身边人说了一句。   “他正在看我……”   而李瑕却已收回了目光,看向了兀鲁忽乃,道:“原来在我们会盟之前,可敦已经决定好联姻了?”   听得这句纯熟的蒙语,那边的朵思蛮吓了一跳,她没想到这个汉人竟然听得懂她的话,忙用双手捂住脸,显得有些害羞。   但并非江南女子的娇羞,而是自然、活泼的表达。   兀鲁忽乃却因此有些陷入被动,只好平平淡淡应道:“可见我想要与你会盟的诚意。”   “我由衷地感谢。”李瑕从容不迫应道。   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那个蒙古少女身上,甚至隐隐有些失望。   一句口无遮拦的话,可以看出兀鲁忽乃想要会盟的热切。   可惜,她越热切,越说明她处境不妙,能起到的帮助越小。   ……   走进帐篷里,李瑕盘腿坐下。   很快,奶酒被端了进来,蒙古人盛奶酒有专门的酒囊,名叫“库克尔”,以牛皮制成,上面有漂亮的花纹。   朵思蛮走进帐中,拿起一只金碗,舀了一碗奶酒,却是自己先抿了一口,方才敬给李瑕。   李瑕也不诧异,这是蒙人敬酒的习俗,先饮一口代表酒是纯净的。   “朵思蛮给来自东方的王敬酒,愿情谊长存,彼此都能在丰饶的草原上共度春秋……”   她头上戴着玛瑙装饰,五官倒是还不错,尤其是一双眼睛十分明亮,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皮肤稍有些黑,不算很漂亮,算是健康、秀气的类型。而李瑕素来喜欢肤白貌美的。   不过她美不美并不重要,她若嫁人,重要的是身份。   李瑕接过酒,用右手无名指蘸了酒,朝空中一弹,朝地面一弹,以示敬天敬地。   敬了酒之后,朵思蛮也就退了下去。   她袍裙下穿的是一双靴子,走路时忍不住踮着脚,像是想要蹦起来,显得颇为开心。   兀鲁忽乃从头到尾都很平静,等到女儿走了出去,才开口道:“我知道你很想打探出我的虚实,这很无礼,我们之间的信任不应该是建立在无休止的试探中,联姻才是更好的办法。”   “可以联姻,但我只能让你的女儿成为侧室,而不是正妻……”   “你在蔑视蒙古?还是在蔑视我?我劝你不要犯和阿里不哥一样狂妄自大的错误。”   “我只是在回答我能应允的条件,如果你觉得委屈了你的女儿,也许还有别的互相信任的办法?”   兀鲁忽乃道:“我未必需要与你联盟,而你现在正在我的帐篷里。”   “威胁没有意义。”李瑕平静道:“我们都知道,你的处境比我更需要一个盟友。”   他是在试探。   兀鲁忽乃稍作沉吟,却是避过了李瑕的试探。   “对于蒙古人而言,联姻很重要,你只有娶了黄金家族的女儿,才能承继黄金家族的财产和军队。”   “我知道,但蒙古的习俗是,如果想要一个蒙古人的财产和军队,就应该杀了他并娶了他留下的妻子,而不是他的女儿。”   帐篷内有片刻的沉默。   “你想娶我?”   “不想。”李瑕道:“我希望我们能谈些更有意义的话题,这样吧,我会回去召集军队。而你则须要考虑清楚,是把女儿给我当侧室更能赢得我的信任,还是真诚地、坦白地告诉我你的兵力,说出你歼灭合丹的具体计划。”   兀鲁忽乃发现,自己居然在谈判中渐渐落了下风,主动权竟是悄然被李瑕所掌握。   她稳了稳心神,不打算现在继续谈下去。   “我会考虑。”   说罢,她向帐外道:“让探马进来”。   马上有两名蒙古人进了大帐。   “可敦,我们发现有人在风蚀谷交战。”   兀鲁忽乃道:“仔仔细细地说。”   “我看旗号,一方应该是阿里不哥麾下的两个千人队,想要往东面探路。另一方应该是高昌王火赤哈儿的人马,应该有三千多人。”   “还有呢?”   “不敢再往前了,只打探到这么多……”   李瑕在旁边听着,对那交战双方的兵力已确认下来,因为他的探马也是这么回报的。   但他的人并不认得那些旗号,此时却有了答案。   阿里不哥是不难猜的,不过另一方却让他颇为在意。   高昌王火赤哈儿…… #第八百九十五章 找机会   “幸运的是,阿里不哥还没有投降忽必烈。这对于我们都是好事,不是吗?”   兀鲁忽乃端起一碗奶酒向李瑕敬了敬,仰头一饮而尽。   她知道自己在谈判过程中泄了一些底。   但没关系,李瑕表现出了足够的强大与自信,像是有充足的实力。   如果他不是虚张声势,那今日还是有很大的收获。   李瑕听到了情报之后,却是认真思考了一会儿。   之后他才看向兀鲁忽乃,若有深意地问道:“可敦不如出兵从背后袭击,助阿里不哥歼灭火赤哈儿这部人,如何?”   兀鲁忽乃摇头,道:“现在还不能让合丹知道我反对忽必烈。”   李瑕不出所料,脸上却显出些许失望。   今日也就谈到这里了,他告辞离开,兀鲁忽乃果然没有强留他,亲自送他到营地外。   李瑕翻身上马,立即便带着人马离开。   他跨坐在马上,翻开地图,看着高昌城到风蚀谷的距离,以及玉门关到风蚀谷的距离,心中已有了更清晰的判断。   “立刻派人回肃州,命陆小酉率两千精骑到风蚀谷,若遇敌兵,自行驱退。”   “是。”   “派人回玉门关,命林子加紧渗透高昌城,我要在半个月内知道一旦火赤哈儿死了,都有哪些人有资格成为新的高昌王。”   “是。”   “走,往西北方向,去风蚀谷。   “是。”   三百余人就这样带着千余战马向西北而行。   并不是李瑕胆大,而是这种一望无际的大漠之中,人少其实并不可怕,人少而精反而灵活。   只要有向导、有马力、有食物与水源,大股兵马很难围堵住小股骑兵。   他的目标很明确,展示出一些实力,让阿里不哥、合丹都知道他在玉门关设置了重兵,不是好欺负的。   如此一来,阿里不哥才不至于太轻易就投降了,也打消一些取偿于宋的想法。   同时吓唬合丹,让他不会马上出兵河西走廊。   之后,可以伺机寻找机会,看是否能歼灭火赤哈儿。   廉希宪已经得出结论了,火赤哈儿是忽必烈的忠犬,那就必须给西域的畏兀儿人换一个头领。   这也是对兀鲁忽乃的一种威慑。   李瑕并没有五万兵力,那就得用五千人打出五万人的声势,那才能在与兀鲁忽乃的会盟中完全占据主动。   因为他要掌握局势,而蒙古人只服强者。   他来西域谈判,不断提醒自己要注意的第一条就是“夷狄,畏威而不怀德”,必须抓住一切机会立威。   没有机会?   机会都是找出来的……   ……   “额吉。”   馒头山下的绿洲营地,木八剌沙走进帐篷,向兀鲁忽乃道:“李瑕已经答应帮助我们了吗?”   兀鲁忽乃不悦,道:“不要说‘帮助’,我说了多少次了,你要明白我们是需要利用他,或者说……互相利用。”   木八剌沙连忙低下头,不知所措。   他已经十八岁了,没有继承他母亲的坚毅果断,反而像是他的父亲一样优柔寡断。   因为从小他就在拖雷家族的封地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而当时兀鲁忽乃很忙,他只能跟着他那永远唉声叹气的父亲。   兀鲁忽乃终究还是疼爱她的儿子,耐着性子给他分析局势。   “历任蒙古大汗,从贵由、蒙哥、阿里不哥,都在干涉我们的汗国,觊觎我们的黄金、畜牲、马匹、战士。而忽必烈是更可怕的一个,他甚至还嫌蒙古大汗的权力不够,他要学做汉人的皇帝。当年在可敦那里我就看出来了,这个心机深沉的第四子,拥有着强大的野心。   现在,阿鲁忽借着忽必烈的帮助,掌控了大部分的军队,阿里不哥又掠夺了伊犁河流域。我们只有剩下不到两万人的怯薛,唯有利用李瑕来击败合丹。这样一来,阿鲁忽便无法再利用忽必烈的威望控制他强征来的兵马,我们便可以杀了他。”   “可是,李瑕真的能击败合丹吗?”木八剌沙很担心。   “从我今天的观察来看,他应该有个这实力……可是还不能确定。”   兀鲁忽乃眯着眼,回想着与李瑕会盟的细节,没有发现任何李瑕心虚的表现。   但李瑕几次都流露出想要拒绝的眼神。   她于是喃喃道:“就算确定了,他也不一定会帮助我们。”   兀鲁忽乃没有留意到自己也用了“帮助”两个字,沉吟道:“他出不出兵,要看西域的利益能不能够吸引他。他没有占下西域的实力,那出兵对他而言就没有足够的理由。”   “他还想要更多的条件吗?”   “那是一定的,难道他还会因为你的妹妹而冲昏头脑吗?但我们不能流露出迫切想要与他联盟的态度。”   说到这里,兀鲁忽乃想到朵思蛮的口无遮拦,摇了摇头。   好在那也不是坏事。   “额吉,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兀鲁忽乃思考着,缓缓道:“不要急,先看看他有多少实力。我们还有两条路可以走,如果李瑕实力够强,我们就与他会盟。但如果实在没办法,那就蛰伏下来,等忽必烈不再注意我们了,再恃机除掉阿鲁忽……”   才说到这里,帐外有人进来,低声禀报道:“可敦,合丹派人到于阗,命令阿鲁忽带兵一起包围阿里不哥,并说这是最后一战,包围猎物不让它逃走就可以。”   兀鲁忽乃微微皱眉,感到局势有些不妙,但面上淡淡的,道:“我知道了。”   “可敦,我们如果再不回去,只怕阿鲁忽要起疑了。”   “那就告诉他,我还在为他征调兵马,希望帮助他打败阿里不哥,早点把这些强盗从我的领地赶出去……”   待来人退了下去,兀鲁忽乃脸色终于难看下来。她虽然还能忍受阿鲁忽一年、两年、三年,但只要有一丝机会,她也想马上除掉他。   于是她看向了西北方面,回想着李瑕说的歼灭火赤哈儿之事,最后沉吟自语道:“希望李瑕有这个实力。”   她相信自己的眼光,这次看好李瑕,就像当年看好拖雷家族。   希望下一个十年,甚至更久,李瑕能像当年的蒙哥一样庇护这个汗国……   ……   大漠的夜色极美。漫天的繁星比任何地方看到的都亮,甚至还出现了星河。   这样的星光下,哪怕趁夜赶路也能朦胧看清前方的道路。   到了半夜,李瑕在距离风蚀谷还有三十余里之处停了下来。   他驻马而立,倾耳听去,竟是听到了有些可怕的声音。   “呜呜呜……”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哭,但不是人。   人哭不出这样的声音。   “王上,那是风吹过石头的声音。”胡勒根策马上前道,“像是鬼哭一样吧?”   “我知道了。”李瑕点点头,已明白过来,这边应该是雅丹地貌。   继续往前行路,渐渐地,一道道大气磅礴的石梁在远处显现出来,隔得虽还远,却已能感受到它的奇异。   李瑕再次驻马停下,抬起望筒,只见无数的石头像墙、像塔、像岗,千姿百态,绵延开来,一望无际。上苍竟是只靠石头,便在戈壁之上筑出了一座恢宏的大城。   怪不得它被称为风蚀谷,就像是一整块巨大岩石,被风硬生生吹出了无数道裂缝。   他不敢贸然进入这样的地域,也不愿被敌方的探马遇到。   等了一会,前方有探子赶来,禀道:“王上,阿里不哥的人马被逼进石谷了……” #第八百九十六章 弱者   这片汉人称为风蚀谷的地方,畏兀儿人称它为“雅丹魔鬼城”。   “雅丹”是畏兀儿人的语言,意思是“陡峭的土丘”,这土丘是被风劈出来的,无数个土丘又聚成了一座大城。   夜深,鬼叫森森。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德苏阿木身边,拉了拉他。   “阿塔。”   德苏阿木马上就睁开眼,迅速坐起,发现跑到身边的人是他的女儿,才松了一口气。   周围躺着的是他们的族人,因为疲惫都睡得很沉。只有很远的地方,有人站在土丘上放哨。   “阿木依害怕吗?”   “嗯。”   阿木依打扮得像一个男孩,只是脸上与身上都包着布条,只露出一双眼睛,怯怯地点了点头。   德苏阿木伸手把有些松散的布条重新裹好,道:“不要让那些蒙人看到,也不要说话,知道吗?”   “知道,我看别人都睡着了,才敢和阿塔说话。”   “不要怕,我会保护好你,我雪莲一样的女儿。”   又有风吹过,呜咽声响起。   阿木依听着这可怕的呜咽声愈发害怕,问道:“为什么鬼一直在哭啊?”   德苏阿木于是说起了关于这个魔鬼城的传说。   “这里曾经是一座美轮美奂的城池,人们过着安定祥和的生活,可随着他们越来越富足,就开始迷沉享乐,为了争抢财富而打斗、流血,就像是……”   德苏阿木叹息一声,看了一眼不远处另外一千蒙军的驻地,心想,就像是拥有了无数财富的黄金家族。   “阿塔,像什么?”   “没什么。”德苏阿木道,“我说到哪里了?哦,于是天神化身为一个乞丐,告诫他们,再不悔改就会像他一样变为乞丐。但不仅没能劝服他们,反而被辱骂、嘲笑、欺凌。天神一怒之下,把这里变成废墟,所有人压在这些石丘下面,日日夜夜哀嚎。”   阿木依道:“好可怜啊。”   “可怜吗?”德苏阿木道:“如果有人为了争夺财富,抢掠我们部族的畜牲、粮草,甚至害死了你的母亲,如果天神也惩罚他们,阿木依觉得可怜吗?”   女孩摇了摇头,声音低落下来。   “阿塔,我好想阿娜啊。”   德苏阿木点点头,也想念死去的妻子……   父女俩这样小声说话时用的是畏兀儿语。   也许德苏阿木吐露了一丝对阿里不哥与其军队的不满,但没有关系,既然不会有天神,那么这点不满改变不了什么。   服从于强者,是这片土地永远的规矩。   ……   德苏阿木的寨子被烧毁之后,他的部族便成了阿里不哥的一个千人队。   男人跨上马就能成为战士,女人与孩子随军行进,负责后勤。   但他们更主要的作用是作为向导,带领阿里不哥的主力去往玉门关。   这条路顺着库尔勒河,穿过了沙漠的边缘,从南边绕过了别失八里、高昌城。   两万怯薛军当中有一部分是随军的奥鲁,还带着他们抢掳而来的财富,驱赶着马匹、骆驼、牛羊……速度不算慢,但也不算快。   别的不说,马匹便有将近十万匹,构成了非常壮观的行军场景,像是一个大部落正在迁徙。   合丹的探马发现了他们。   更大的可能是合丹身边有人猜到了阿里不哥的行军路线。   其实不难猜的,西域虽然广阔,行军路线却只有几条……沿和田河,或者塔里木河去于阗;沿绿洲经过别失八里与高昌城去玉门关,或库尔勒河。   阿里不哥还未行军到罗布泊,探马已在周围几个方向都发现了忽必烈的兵马调动迹象。他派小股兵力分别突围,试探各方敌兵的虚实。   德苏阿木便是第一支先锋队。   因为阿里不哥并不信任他的忠诚,还派了另一个千人队与他同行,千夫长名叫脱里发。   脱里发把自己的奥鲁留在主力队伍中,却允许德苏阿木携带着所有部众。   他们的目的有两个,一是试探通往玉门关的道路上是否有忽必烈的兵马阻截;二是看看是否有直接奇袭玉门关的可能。   但要如何攻破玉门关也没提,这一带十分荒凉,便是连箭头饲料也不好找。   两千人向东走了近五百里,遭遇了三千畏兀儿人,却是高昌王火赤哈儿的兵马。   双方交锋了一轮,天色渐暗,德苏阿木带着脱里发退进了这个风蚀谷……   这种情况下,他渐渐起了别的心思。   他不在乎谁能成为大汗,阿里不哥还是忽必烈,对他而言都不重要。他只想带着部族好好地生活下去。   而且,他是畏兀儿人,而堵截在风蚀谷外面的,正是高昌回鹘王、畏兀儿人的都护火赤哈儿。   德苏阿木决定,只要火赤哈儿能够击败脱里发,他就要带着部族投降……   天光渐亮。   德苏阿木低头看了看趴在他膝盖上睡着了的女儿,唤醒了她。   “还是躲回护卫队里,不要出声。”   阿木依不敢说话,乖巧地点了点头便跑开了。   德苏阿木则开始召集战士们备战。   但高昌王火赤哈儿没有着急发动攻势,而是分散兵力守着离开风蚀谷的各个方向,显然是打算将他们围困起来。   脱里发也不打算给德苏阿木叛投的机会。   “德苏阿木,我们不能被围困在这里。火赤哈儿这条忽必烈的猎狗,他一定还有援兵,我们得要尽快突围出去。你对地势熟悉,就由你来当先锋吧。”   德苏阿木还来不及回答,只见脱里发的怯薛军过来,将他的部民包围起来。   脱里发道:“打仗的时候把多余的马匹和女人孩子都留在后面吧?这个石谷就很安全。”   德苏阿木的战士只有脱里发的一半,其余都是女人、孩子,战士也没有足够的盔甲。   弱者没有主宰命运的机会。   “你来寻找突围的方向,我会保护他们离开。”脱里发又道。   有那么一瞬间,德苏阿木的眼神里闪过无奈、愤怒之色,之后却表现得很顺从。   “好。”他应道:“我来当先锋,带领我们突围。”   脱里发拍了拍他的肩,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别起小心思,如果敢背叛,第一个死的会是你。”   “我是尊贵的大汗最忠诚的部下。”德苏阿木应道。   他转身,面对自己的部众,喊道:“都不要惊慌,勇士们随我突围,蒙古勇士会保护我们的女人和孩子……”   德苏阿木就这样召集了疲惫不堪的战士,他们有五百骑,选择了南面,向风蚀谷外行去。   之所以选择南面,因为这是顺风的风向,如果打仗时风沙大作,逆风的方向是更加吃亏的。   没有了选择余地的牧民们策马而奔。   远处有号角声传来。   火赤哈儿的兵马也发现了他们的行进方向,正在召集兵力围堵他们。   “杀出去!”德苏阿木用畏兀儿语大喊道。   “他们突围了!拦住他们……”   对面的呼喊也是畏兀儿语。   这事很奇怪。   分明蒙古的汗位之争,所牵扯的也都是蒙古诸王的利益,但诸王们正在饮酒作乐,反而是这些畏兀儿人先拼杀、先流血……   “噗。”   箭矢刺穿了一名畏兀儿人的喉咙,鲜血汩汩而流。   他的喉结最后滚动了一下,其实到死都不知道自己这条命是为了谁而牺牲的。   甚至连打这一场仗是为了什么都不知道。   “噗噗噗噗噗……”   对面只有不到一百人,箭矢却马上就给德苏阿木的战士们造成了二十余人的伤亡。   因为他们没有盔甲。   “放箭!”   畏兀儿语的命令声与惨叫声同时响起。   没有任何人因为彼此是同族而手下留情,就好像蒙古汉军杀入宋国时也不会容情。   德苏阿木发现,自己想要投降高昌王的想法太天真了。   “杀过去!杀了他们!”他大吼着,带头冲进了敌军的阵线当中,抡起弯刀就砍,希望以个人的武勇在更多敌军包围过来之前突围。   但越来越多的敌人已涌过来。   也不知杀了多久,忽然有骑兵冲上来,一把将德苏阿木拉回阵中。   “不好了!蒙古人把我们的家小赶在前面当箭头饲料,从另一边突围了……”   德苏阿木脑子里“嗡”地一下,已吓得脸色苍白。   “回去!回去!”   “……”   马蹄疾疾,浑身浴血的德苏阿木好不容易重新撤回风蚀谷,又向北奔了许久。   沙子被吹到德苏阿木的伤口里,被血粘住,越粘越多,渐渐黏在一起。   风沙也迷了他的眼,让他越来越看不清前面。   终于,快到傍晚之时,他看到有一百余蒙古怯薛军正在驱赶着他的部民。   蒙军只有这一百人,脱里发却不知领着千人队从哪边突围。   而在更北面的谷口,风沙漫天,只能隐隐看到那后面是一排排敌军,也许正在张弓搭箭。   “呜呜呜呜……”   鬼哭声在谷口北面尤其凄厉。   但也有可能是他那些被驱赶着的部众们在哭。   “冲过去!”蒙古语的命令响起。   很快,哭响声也传了过来。   德苏阿木一手持鞭抽着马匹,一手抹了抹眼,看到了有蒙军策马上前,挥动着弯刀砍在一个个部民身上。   其余人吓得往前冲去。   “放箭!”更远处的畏兀儿语命令被风吹了过来。   “噗噗噗噗……”   女人与孩子就这样倒在风沙之中,他们的喊叫与死亡能吸引来更多的敌军,为被包围的怯薛创造突围的机会。   这是强者为尊的乱世。   弱者永远把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这一刻,德苏阿木深有所感。   “杀了他们!”   他疯了一般地举起刀,向那百余蒙军撞上去。   刀落下,血泼了他一身。   但来不及了,他们这些人已经成为脱里发吸引敌军的箭头饲料,越来越多的敌兵正在包围过来。   而德苏阿木的部众们还在跑向谷口。   他恍惚中在人群中看到那个瘦小的身影,正被裹胁着涌向谷口。   而下一轮箭雨就要袭来。   “阿木依……”   德苏阿木瞪大了眼,绝望地看着这一幕。   风声中,似乎有什么尖锐的声音。   “嗖嗖嗖……”   只有寥寥几支箭矢。   对面的敌军似乎稀疏了非常多。   德苏阿木只觉一阵惊喜,大喊道:“快停下!快停下!”   同时他也感到十分不解……敌军是发现了脱里发的兵马吗?是因为同是畏兀儿人所以容情了吗?   “你们守着,其他人与我回去……”   谷外隐隐有人呼喊,之后是马蹄声阵阵,似乎有敌兵正在向北狂奔。   德苏阿木顾不上这些,努力砍杀着那一百个正在驱赶他部民的蒙军,止住他的部民再去喂箭头。   终于,他迎上了女儿。   “阿木依!”   “阿塔!呜呜呜……”   “阿塔错了,阿塔也不知道怎么才能保护你……”   阿木依的哭声中,德苏阿木抹了一把眼,连忙招呼剩下的族人治伤休息。   他则爬上了一座土丘,向谷外凝望。   远处尘烟滚滚,有两股兵马正在向北面的小绿洲狂奔。   鸣金声愈发尖锐,敌方的探马还在喊叫着,隔得太远,声音十分缥缈。   “是宋军来了……” #第八百九十七章 黄雀   血从尸体上淌下来,流进草地里,很快就被沙土所吸收。   周围除了这样的尸体,便只有满地的马粪。   一只靴子重重踩在一坨马粪上,将它踩扁。   没粘在靴底,因为它已经有些干燥了,留下它的那匹马,已经被赶走有一段时间。   “阿囊死给!”   火赤哈儿愤怒地咒骂了一声,转过头四下望着,脸色阴沉。   他听从合丹的安排来围堵阿里不哥的人,也是一人两到三马,打仗时便将马匹与辎重留在这里,却没想到会被宋军打劫了。   宋军是一个非常遥远的名字。   火赤哈儿一辈子都没见过宋军,只听人说宋人不会打仗,只会齐聚在城池里,有无数的财富,是最好抢掠的对象。   但今天第一次遇到,宋人却像黄鼠狼一样狡猾。   深吸了一口气,让马粪的味道与沙土一起充斥着鼻腔,火赤哈儿问道:“宋军有多少人?”   “最多就两三百人。人数太少了,趁着夜里绕过来,我们的探马才没有发现。”   “两三百人?也是探马?胆子真大。”火赤哈儿很快有了判断。   “也不算胆大,他们往东面逃了,东面一百五十余里就是玉门关。”   火赤哈儿点了一个千夫长,下令道:“带你的千人队追上去,他们骑术不行,跑不了太远。而且被赶走的是我们的马匹,吹吹哨子就回来了,还能冲乱他们的阵线。”   “亦都护放心,一定打败宋军……”   火赤哈儿又点了另一个探马,道:“去告诉合丹大王,阿里不哥很可能与李瑕联盟了。”   “是。”   “把我们安排在周围的兵力都召集过来……”   火赤哈儿其实有两万多的兵力,分布在东线各个绿洲、河流之间,以防止阿里不哥的主力突围,他自己则带了三千人坐镇这条通往玉门的要道。   果然遇到了阿里不哥的先锋兵马,同时还遇到了宋军的探马。   这边还在安排,忽然又有快马狂奔而来。   “不好了!有一千叛军从西边杀出去了!”   火赤哈儿有些诧异。   他本以为南面、北面,总有一队人是叛军的主力,却没想到对方居然用一千人来当饵。   而且,叛军应该往东面跑才对,东面的玉门关只有一百五十余里,而阿里不哥的主力还在西面五百里外。   这也是火赤哈儿派了一整支千人队往东的原因。   没想到叛军往西走,说明阿里不哥还没有与李瑕结盟?   “他们跑不掉的……”   因为派了一支千人队去追击宋军,夺回马匹与辎重,火赤哈儿的兵力变得捉襟见肘起来。   他虽然还剩下两千人,但既要封锁风蚀谷,又要追击脱里发。   好在,今日的战事中杀伤了不少叛军,想必风蚀谷中留下的叛军战力已不强了。   于是留下五百人,火赤哈儿亲自率一千五百人向西,咬住脱里发部。   他不急着决战,他的兵马正从四面八方赶来……   ……   脱里发终于突围了。   把从天山脚下征发来的畏兀儿人当作箭头饲料,他得以暂时甩脱了火赤哈儿的兵马。   他要回罗布泊告诉阿里不哥,东面有忽必烈的兵马,最好还是继续西徙,沿塔里木湖去追击阿鲁忽。   这一个千人队已经丢掉了所有的辎重,牛羊也留在了风蚀谷,连备用的马匹都没能带出来,那就没能带上足够的乳酪与肉干。   跑到半夜,脱里发不得不下令歇息。   此时他的兵马已经又饥又渴,脱里发下令杀马。   如果只是刺马饮血还好,以蒙古人的经验,马匹哪怕失去三分之一的血也能恢复过来。   但脱里发隐隐预感到了战事,决定让战士们充饥止渴。   老练的蒙卒抚摸着马背,将兽骨制成的管子刺进马的第四、第五根肋骨之间,往里吹气,很快,战马便倒在了地上。   这样杀的马,肉质会非常鲜美。   一匹马的肉量足够三百人食用,因此只杀了三匹马。   他们也不生火,就坐在戈壁滩上生嚼着马肉,然后休息,恢复体力。   前方有探马回来,与脱里发低声禀报了一句。   “不知道有多少人,敢生那么多团火,人数一定很多,没打旗号,夜里看不清,但一定是火赤哈儿的人。”   脱里发思来想去,下了决定。   “继续休息,天亮时火赤哈儿会追过来,与他决战……”   ……   天亮时,霍小莲跨上战马,随着李瑕向东北方向而行。   霍小莲虽然名字柔美,其实是个魁梧的大汉。   他之所以有这样的名字,因为他家里有个大姐,且身体康健。而他爹娘后来再生的两个男娃却都夭折了。   等到他出生,霍老爹听村里的老人说,得取个女娃的名字,才能像他大姐一样好好长大。故而有了这样一个名字。   在军中虽然常被人嘲笑,霍小莲却不嫌弃自己的名字。   他那木讷无知的爹娘生怕他夭折,也没有别的办法,把担心与希翼都放在这个名字里。   而且,它确实保佑着他越长越壮,还历经几次战场都活了下来。   咸定三年,他十八岁,从军,随茅乙儿守潼关,头三个月,于城头肉搏战中斩首五级。   咸定四年,蒙军再次猛攻潼关,霍小莲出城夜袭,一次杀进数十人中斩杀了敌方百夫长,一次闯进蒙军大营腹地、烧了董文忠的大帐。   刘元振、茅乙儿相继夸他是潼关军中第一猛士。   今年正月,霍小莲被抽调到选锋营时还很骄傲,但一入选锋营才知道,营中每个都是精锐。甚至以秦王之尊,也亲自与他们一起训练。   四个多月间,霍小莲的骄傲是被打碎,又被重塑。   他比以前沉稳,因为知道世上不止他有本事。但他也比以前更自信,因为知道选锋营已经历经磨砺。   这份沉稳自信体现在何处?   当胡勒根从长安城回来告诉他们那些官员说秦王训练他们是耽误正事,说他们只是武技小道。   换作以前,霍小莲真的会很生气、会不服气。也许他会憋着一股劲,觉得应该要拼命立下功劳给那些人看看。   但经历过这四个月,他的性情已然不同。   他会立下功劳,但不是为了给那些人看。他也不会因为憋着一股劲而冲动、导致犯不该犯的错,他学会了坚忍、冷静……   因此,当胡勒根问“你们都不生气吗?”的时候,他只是平静地回答了一句。   “我们会追随秦王建立远大的功业,在我们远大的功业里,几句骂不算什么……”   这似乎是选锋营的性格,像一把喑哑无光,却又锋利无比的剑。   今日,这柄剑是第一次出鞘……   李瑕的布置很简单,悄悄赶到风蚀谷之后,趁着双方人马在交战,洗劫了忽必烈一系兵马的营地。   之后命令胡勒根的两百归义营赶着数千匹战马回玉门关,以数千匹战马扬起的尘烟吸引了敌军的注意。   李瑕则亲自带着选锋营西向。   他们人少,更不容易引起敌方的注意,又拥有望筒,因此能游离在战场之外,同时把握住战场势态。   就像是一匹狼,趁两只野兽相斗时悄无声息地在附近徘徊着。   终于,狼嗅到了空气中血的味道,迈开脚,开始向斗兽之处走去……   “报,元军已追上蒙军。”   “报,双方已经开战。”   “报,元军稳扎稳打,稍占上风……”   一共也只得到这三次情报,虽有望筒,探马却已不敢更近。   这三个情报却已足够让李瑕做出判断,并下达命令。   “绕后袭元军。”   选锋营人少又有默契,不需要更复杂的命令。   向东北方向,绕过一个叫梁坎的沙丘,一百骑兜了一个大圈,转道向南,渐渐到了火赤哈儿的背后,再转道,向西。   前方的杀喊声越来越响。   “缓!”   随着李瑕一声令下,选锋营减缓速度,换马,恢复体力。   他们不急。   没什么好急的。   霍小莲在第二排第三列,他跨马而坐,拿起水囊喝了一口水。   他先润了润嘴唇,才把水咽下去,然后不急不缓地把水囊放好,拿出一支弩,开始调弦。   远远地,有哨声传来。   那是元军的探马已经发现他们了。   没关系。   又等了一小会,当李瑕在望筒里看到元军探马已经奔了一段路了,才再次下令。   “杀!”   选锋营于是驱马而上,冲向大漠之上那一杆高扬的畏兀儿的王旗…… #第八百九十八章 高昌本汉土   王旗下,火赤哈儿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   宋军来了?   这里是离玉门关三百多里的大漠戈壁、无险可守,不擅骑马的宋军敢出来?而且还能这样神出鬼没?当自己是蒙古骑兵吗?   “来了多少人?”   “好像是只有一百多人……”   火赤哈儿这才放下心来,目光连忙重新望向与脱里发交战的战场。   原来是宋军的探马。   宋人真是太胆小了,连探马都要百余人一起行动。   “你们去盯住他们,看看他们想要干什么。”火赤哈儿遂调派了一个百人队往东面防守。   他不认为宋军会冲过来。   想必是玉门关的守军发现了西面有大股兵马迹象,派了几百探马出来观战。   观战也正常,就让宋军看看也没关系。   由近期这一场又一场小战所构成的整场大战,将彻底平定阿里不哥之乱,混乱马上就要结束,大蒙古国马上就要重新凝聚国力……宋人当然紧张。   就像野兽在嘶咬时,草原上的傻狍子就喜欢探头探脑。   火赤哈儿有了这样合理的推测,心思已重新落在与蒙军交战的战场上。   想必是因为他调来的兵力已经快到了,堵住了西面的道路,所以脱里发明明兵力弱、马力疲惫,还是不得不决战。   这一仗对火赤哈儿而言就很好打了,以优势兵力布置防守阵型,消耗脱里发的兵力。   战斗从天光微亮时开始,一直持续到了正午,哪怕不是肉搏战,两军之间的尸体还是越铺越多。   天上已经有鹰隼在盘旋,等待着饱餐一顿。   “叛军坚持不了太久就会投降。”火赤哈儿对身边的将领们道:“可以喊话了,告诉他们,真正的大汗会……”   “亦都护快看!”   呼喊声打断了火赤哈儿的命令。   他想看看是哪个士卒如此慌张,回过头,只觉阳光刺眼,就在千余步之外,正有数十骑残兵败将在向这边冲过来。   在他们身后,那百余宋军终于显出了身影。   如果不是甲胄里那红色的军袍显示了这些人的身份,火赤哈儿真以为他们是蒙古人。   因为只有从小生活在马背上的蒙古人才有这么高明的骑术……   ……   霍小莲双腿夹着马腹,手却根本没有握着缰绳,而是又从背后拿出一支弩箭,装填好,瞄准。   “噗。”   “咴咴咴咴……”   一名元军从马背上栽倒,战马继续向前跑去。   有三百骑从元军大阵剥离出来,喝令着败兵转向,同时向这边迎上,要来阻拦选锋营。   霍小莲觉得对方人数太少了。   他们这一百人,装备、粮饷、训练的花费等等,耗费的钱粮比得上普通的两千兵力。   换句话说,一千人以下的敌兵,霍小莲认为选锋营可以轻而易举把对方杀翻。   何况还只是驻守高昌城,久未经历战乱的畏兀儿军……   这种小股的遭遇战倒没有太多的阵列要求,两边相对而冲,各自放了两轮弩箭。   “嗒、嗒、嗒。”   有三只箭矢钉在霍小莲身上。   他根本就不在乎,这箭支还未透甲。   两年前开始,李瑕军中大力普及棉甲,而选锋营的盔甲又有不同,除了将棉花浸湿之后不停捶打、晒干,一层一层薄棉相叠,中间还夹了铁片、牛皮、绢布等材料,军匠称之为“复合甲”。   这甲轻便且薄,却十分有韧性。   就是西域的太阳实在太晒,有些热。   多亏了近年来与北地的走私生意,才有了足够多的皮革,还有牛筋,用于制造弓弩。   奔到相距百步时,霍小莲才又放了一支弩箭,对面一名元军应声而倒。   他终于收起了弩箭,提起一把打头锤。   把身子俯低,蓄力……近了,三十步,十步,打头锤扬起。   对面一名元军十夫长迎上来,同样是打头锤。   “钉!”   两支打头锤重重撞在一起,其中一支“咔”的一声径直断裂。   早在三四年前,郝修阳就在改进炼钢之法,他把生铁片嵌在盘绕的熟铁条中,用泥把炼钢炉密封起来烧炼,把这办法称为团钢。   到了孙德彧接手格物院后,条件好了太多,把高炉建得更为密封,也有了更多的铁矿,再打造出了一小批精钢武器,提供给选锋营。   从一个冶炼方法的改进,到反复试验定下火候、配方等等,再到做完前期的建炉、开矿准备,到现在炼出一小批更好的钢,花了三四年,还不可能做到大批量地为所有将士制作武器。但这已经是非常非常快了……   钢锤与铁锤相交,第一下,霍小莲砸断了对面元军的武器。   他迅速再抬起锤子,第二下,砸烂了对面元军的脑袋。   继续向前。   杀到第三排,对面的元军一刀劈在霍小莲的复合甲上。   “噗。”   甲裂开,破了一层皮,有血渗了出来的同时,打头锤已把这名元军砸飞。   更前方的元军看得一愣,等霍小莲大锤一抡,他已扯过缰绳逃开。   才交锋没过多久,选锋营竟是就这样突破了元军这三百余人的阵线。   他们毫不停留,直直杀向火赤哈儿。   身后,还有人惊慌喊道:“宋军的探马就这么能打吗?”   “这不是探马?!快拦住他们……”   ……   火赤哈儿回过头。   漫天风沙中那一支红色的骑兵越来越近了。   他到此时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判断错了。   这不是来观战的傻狍子,这也是盘旋在头上的鹰隼。不,鹰隼至少还懂得等人走了再啃食尸体,这是……   没时间给他想这些了。   已经抽调了四百余人去拦那一百余人,对阵脱里发的兵力优势已经渐渐失去。   再调兵力去阻挡?   “撤!”   “撤!”   火赤哈儿迅速下令。   这绝对是此时此刻最正确的选择。   如果他知道东面的一百人不是探马,而是秦王李瑕带着他亲自训练的精锐。他应该更早就做出这样的选择。   而到了此时,能随他撤的也只有数百骑了。   “快走……”   “咴咴咴咴……”   “嘭!”   忽然又是一声巨响。   这是今日抛出的第一颗霹雳炮。   之后一共也没抛出几颗,选锋营已杀进了元军当中。   混乱迅速漫延开来。   宋军的凶悍显然超出了火赤哈儿的预料,竟是如狼入羊群一般砍杀着元军。   “走啊!保护我!”   火赤哈儿策马奔了二十余步,回过头,有几骑已向他杀了过来。   他大骇,马上想到之前廉希宪的来信,连忙用畏兀儿语大喊道:“廉希宪?!是你派人来了吗?阿囊死给!廉希宪……”   眼看追兵越来越近,火赤哈儿愈发惊慌。   一名宋军将领已高高扬起了打头锤。   火赤哈儿不得不说起仅会的几句汉语。   “廉希宪……他写信我,信……高昌本汉土……”   “嘭!”   一锤砸下!   钢锤落处,金色的盔甲破碎开来,火赤哈儿猛地喷出鲜血,摔倒于马下。   他倒在黄沙之上,瞪大了眼。   血光中,只见一名骑士策马到自己身旁。   “宋人……真卑鄙……”   霍小莲翻身下马,拔出他的佩刀。   他没听懂火赤哈儿最后一句话是在说什么。   倒是前面那句求饶的汉语他听清了,但没用。   因为秦王有令,斩火赤哈儿不饶……   ……   廉希宪与李瑕详细地说过畏兀儿的情况,说火赤哈儿极力拥护忽必烈。   能有这个推论,因为廉希宪本就是高昌人。   五十五年前,那一代高昌王归附蒙古时,廉希宪的父亲正好十八岁,随主内附,被选为宿卫,扈从蒙军征伐,之后才留在燕京。   近年来,廉希宪曾多次依李瑕之意写信给火赤哈儿,从祖宗基业说到蒙古内乱,不求火赤哈儿立即举旗,只需要他稍起暗中窥测局势之心,稍生自立之意就够了。   没想到火赤哈儿严辞拒绝了。   若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这事便好比在偷忽必烈的妾。李瑕、廉希宪都是一派风流倜傥惯做这等事之人,尤其这个妾还是廉希宪的同乡旧好,本以为手到擒来,没想到遇到了贞洁烈妇,一盏茶泼到廉希宪脸上。   之所以说这比方不恰当,因为李瑕并不是恼羞成怒了,才决意偷袭火赤哈儿。   他把高昌视为国土。   虽然偶尔他也会用偷人妾来打个方比,以表达世侯、诸王的摇摆之心,但他心底却从来不认为这是偷。   高昌本汉土,中原本汉土,他对待火赤哈儿与对待中原世侯是一样的心情。   当世只有李瑕一个人抱着这种心情。虽然往前数百所、往后数百年,中原王朝都没能把它纳入疆域,但最后它们还是密不可分了。   就连廉希宪,也仰慕汉学,但认为“高昌本汉土”是对高昌的夸赞,认为高昌是夷狄之地,心里还是不自信、不确定。哦,这里的汉指的是连忽必烈也得用汉制的“汉”,不是“宋”。   李瑕则能非常确定,也因此有种“理所当然”的气质,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兀鲁忽乃应臣服于他,所以兀鲁忽乃一点都看不出他在虚张声势。   他理所当然地要除掉阻挡他恢复汉土的火赤哈儿,所以哪怕是小股偷袭,哪怕分明是偷鸡摸狗般的卑鄙战术,这一百选锋营也有股王师的气势。   或许有人说忽必烈才是历史潮流。但李瑕是个坚定、不会自我怀疑的人,他更信自己,且决心做得比忽必烈好。   所以,这从来不是他对蒙古牧民、畏兀儿牧民发动的战争。   绝大部分普通的蒙古人、畏兀儿人同样是黄金家族与宗亲权贵们抢掠、驱使的对象。   ……   “火赤哈儿反叛,已经伏诛,降者不杀。”   惨叫声又持续了一会,畏兀儿语的喊声已响起。   虽然只是一场遭遇战,但李瑕准备得显然很充分。   火赤哈儿的头颅已被高高挂起,反抗者杀,投降者缴械,选锋营很有经验地处理着这些事。   而方才还在与元军作战的蒙军则已向后撤了百余步,开始休整。同时暗暗戒备着这边。   李瑕才跃马上了沙丘,便听得对面一声蒙古大喊。   “对面是李瑕的人吗?!我是蒙古大汗麾下勇士脱里发,想代大汗与你们商议会盟之事,共同攻打忽必烈……” #第八百九十九章 强者   经历了一场反败为胜的小仗,脱里发十分疲惫。   他知道自己是幸运的。   如果不是遇到李瑕的探马从玉门关出来,他也许就要败给火赤哈儿了。   这种千人作战时百余人杀出来自背面偷袭的战事,其实看不出这百余人的战力。   但可以看出李瑕想要与大汗会盟的意愿显然很强烈。   脱里发认为,既然玉门关已经有防备了,不如就劝大汗会盟,先一起打败忽必烈,别的事以后再说。   无论如何,他都应该与对方打个招呼,因此策马而出,向对面喊话。   很快,一个汉人士卒也策马向前,用蒙语回应。   “我们是秦王麾下,阿里不哥在你们这队人里吗?”   脱里发听到对方直呼大汗之名,有些不快。   不过,李瑕麾下就连普通士卒都能说蒙语,也许是因为太仰慕强盛的大蒙古国了吧。   “尊贵的大汗当然不会在这里,我只是为大汗探路的战士而已。”脱里发笑着喊道:“难道你们的秦王就在这里吗?”   对面的士卒向两边让开,一个年轻的汉人策马上了沙丘,出现在他面前。   脱里发目光凝视着,感受到了对方的威严……   他承认,李瑕有资格与他的大汗谈一谈。   “蒙古的战士脱里发,很高兴见到大汗的盟友,愿长生天保佑你康健长寿。”脱里发策马上前,又道:“我这次来,就是奉了大汗的命令,向秦王送上礼物……”   李瑕没有策马上前,只是看了眼脱里发,又看了一眼远处还在休整的数百蒙军。   然后从旁边的一名士卒手里接过弩,举起,对准了脱里发。   一瞬间,脱里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李瑕在考验他的胆……   “噗!”   激射而出的弩箭径直钉进脱里发的喉咙。   马背上的蒙古将领身躯一晃,直挺挺摔在地上,已成了一具尸体。   脱里发至死都不明白为什么。   他分明听大汗说过,李瑕想要会盟,大家分明有共同的敌人。   但已经没有意识再想,从喉头不断涌出的鲜血夺走了他的性命。   ……   “杀过去!”   “杀!”   才抛下兵器蹲在地上的畏兀儿人有些懵住了。   他们刚刚经历了首领战死,缴械投降,结果俘虏了他们的敌人居然在须臾之间又杀向了敌人。   这话很绕。因为他们心里也是这么乱。   有人偷偷抬起眼向西面看去,又瞄了一圈,发现宋军真的没有留下人手看守他们,于是一骨碌翻身上马,武器、盔甲也不拿,径直策马向西北方向逃去。   其他还蹲在那的畏兀儿人见了,纷纷学着夺命而逃。   倒是还有人记得带上了火赤哈儿的无头尸体。   而就在西面数百步,选锋营正在掩杀着蒙军。   战事没有悬念。   脱里发麾下的兵马已鏖战了大半日,正是疲惫之时,又在猝不及防间眼看着主将被射杀,已完全丧失了战意。   有人战死,有人下马投降,更多人则是上马便逃。   选锋营也不怎么追,只用蒙语厉声大喊。   “回去告诉阿里不哥,敢踏入玉关门一步,脱里发便是他的下场!”   “休当我王不知你等胡寇想要做什么!”   “……”   这些话,才是李瑕想告诉阿里不哥的。   脱里发就是要来劫掠玉门关的,必须死。   谈?   在这些强盗感到害怕之前,谈没有用,只有展示实力。   李瑕不需要脱里发去传达什么善意、什么诚意,阿里不哥根本不会在乎他李瑕半点诚意。   之前的一封信,只是为了让阿里不哥不会在关键时刻投降忽必烈。   而如果真的要会盟,李瑕绝对不是要去向阿里不哥示好。   必须得展示强大。   否则,只要稍微有一丝丝显得弱了,阿里不哥就会亳不犹豫举起屠刀,杀进河西、陇西、关中、川蜀……   不用怀疑,现在那个残破的伊犁还摆在那里,二十年都休想恢复之前的繁华。   二十年都还是乐观的,人口恢复没有五十年都不可能……   终于,残余的蒙古骑兵也在漫天黄沙中逃远。   李瑕抬起手,示意不要再追了。   “伤亡如何?”   “两个兄弟被拉下马战死了,轻伤七人,正在治伤。”   李瑕回过头看去,只见已有秃鹫落下来啃食尸体,道:“这次还能把他们带回去,下次只怕是带不回去了。”   ……   火赤哈儿的头颅挂在马鞍边晃晃悠悠。   霍小莲策马返回东边的沙丘,四下一看,笑了笑。   他满脸都是络腮胡,原本看着很是深沉,这一笑才显得开朗了不少。   “你们,不逃?”他用有些生疏的畏兀儿语问道。   畏兀儿语也是在选锋营训练时要学的,只是时间太短,他的语感还很差。   等了一会,不见有人回答,霍小莲又道:“我维吾尔语,很差吗?你们,听不懂?”   终于有俘虏抬起头。   “亦都护死了,逃回去可能也会被王子杀了。”   “你们,很聪明,很好。”   “你们是金兵吗?很强大。”忽然有一名俘虏问道。   虽然火赤哈儿与一些将领知道李瑕是宋国的王,称他们为宋军。但很多普通的畏兀儿士卒根本就没听说过“宋”,完全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金?”   “博哇说,东边有个夏国,夏国东边就是金国,夏国已经灭了,你们是金国人吗?”   这大概是最无知的高昌人了。   但随着这样的问话,选锋营初战得胜的喜悦就渐渐淡下去。   在这西域,只有读史、看书的人还记得汉唐与宋,普通人则已经忘了。   霍小莲于是想报一个国号出来。   但报不出来,天下还未一统,秦王还未称帝。   忽然,他想到了那日在选锋营,那个叫“杨探花”的老文官来与秦王谈的好像就是这件事。   “我们不是金国人。”   李瑕也已重新过来,随口向那个俘虏做了解答。   “与其说‘你们’,不如说‘我们’,我们可以都是中国人,只是有不同的民族。”   “……”   “听说过吗?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主?”   几个俘虏纷纷摇头,之后竟有个元军士卒操着山西口音,用汉语怯怯应道:“好像……好像有听过,官府是这么说的。”   “元蒙只是说说而已,我们则要比他做得更好。首先五户丝和羊羔利就得废除。”   李瑕暂时还没时间说太多,这两句话之后,已又行向另一边。   而蹲在地上的俘虏们别的没听懂,唯独听到了废除五户丝、羊羔利。   几个畏吾儿人便嘟囔了几句。   “原来有三个人争大汗。”   “这个大汗好,不要羊羔利……”   ……   风蚀谷。   德苏阿木领着族人又躲了两日。   如果他的战士们有盔甲,也许还能与敌军拼一拼;如果没有带女人、孩子,也许还能带着战士们逃脱。   不过,就算逃又能逃到哪去?已经没有牧产可以养活他们了。   到处都是战乱,不依附强者,只剩下不到八百人的部族根本无法生存……   另外,德苏阿木身上伤口太多,已经有些溃烂,他发了烧,头晕得厉害。   担心自己撑不了太久,他希望能投降,安顿好部族。   五十多年前,回鹘人以高昌为冬都,以北庭为夏都,北庭就在阿力麻里附近。   换言之,德苏阿木的祖辈本就是高昌王的臣民。只是归附蒙古之后,他生活的地方被封给了察合台而已。   怎么说也是同族。   守在风蚀谷的元军将领名叫阿巴木,回复能接受了他的投降,让德苏阿木到他的营地里去谈。   营地就在风蚀谷的北边。   走进帐篷,德苏阿木右手掌抚着左胸,鞠躬。   “愿将军平安吉祥。”   阿巴木冷笑,没有接受德苏阿木的行礼,捧着酒杯自饮,问道:“你为什么追随阿里不哥叛乱?”   “我们只是生活在天山脚下,被叛军劫掠至此,无心反叛高昌王,更不敢反叛尊贵的大汗。”   “够了!你嘴里的大汗怕是阿里不哥吧?!”   德苏阿木连忙道:“不是……”   有数人上前,一把摁住德苏阿木。   “杀了他!拿他的头颅请功!”   德苏阿木意识到不妙,挣扎开来,抢过一把刀,猛扑向阿巴木。   但帐篷里人太多,他才扑出去,脚下被人一绊,重重摔倒在地。   “嘭”的一声,有人情急之下拿了什么东西重重砸在他头上。   本就昏沉的头更昏了。   德苏阿木还想起身去杀阿巴木,肩上一痛,被人用刀钉在了地上。   剧痛传来,德苏阿木眼前一黑。   他听到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其后便是几句对话。   “千夫长,是怯薛军银虎符!”   “哈哈,杀了他,再把那些男人都杀光,女人分给你们当驱口。”   “斩首阿里不哥怯薛军数百人,大汗一定会有赏赐……”   德苏阿木最后的意识里看到了他的部民,疲惫而无甲的男人们被欺骗、被杀光,女人沦为驱口……   还有他唯一的孩子。   阿木依。   女儿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德苏阿木像是看到有人正向她走去。   “阿木依!”   他无比愤怒,咆哮着,猛地坐了起来。   “阿木依!”   “阿塔!”   回应他的是一声清脆的声音。   德苏阿木抱住女儿,抬起头的瞬间显出狰狞的目光,瞪向阿巴木。   一愣。   他只看到阿巴木的尸体被人拖了出去。   再一转头,只见这大帐里是一个个煞气四溢的汉军……只能说,看长相应该是蒙古汉军。   德苏阿木心想,这应该就是忽必烈的主力了。   果然是强者风范…… #第九百章 甘肃   大帐中的几具尸体全被拖了出去。   外面有人用汉语在利落地喊话。   “下次杀人时离水源远一点。”   “别埋了,附近人少,不会有瘟疫。”   “……”   德苏阿木听不懂汉语,不知那些凶悍的士卒在说什么,心情十分紧张。   这次反而是他怀里的阿木依显得十分镇定,很小声地与他说着经历。   “阿塔你走了以后,那些坏人就杀了库图鲁克大伯,我们就跑,然后王师就来了……”   “王师?”   “嗯嗯,秦王来了就会平安吉祥的,他们救了我们,给我们治伤,还生了火。我求他们来救救你……”   之后的故事就很简单了,这支“王师”杀到营地,轻而易举的样子。   阿木依说完,看向帐篷外。   她仍包着布条,惟独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今天这双眼睛却是格外明亮,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德苏阿木则在思考着秦王是谁。   他不知来了多少汉军,只知能有这样的猛士作为护卫绝对不是普通人。   德苏阿木与廉希宪一样,祖上是高昌回鹘贵族,还是有领土的,虽然这领土有些小。总之他不是孤陋寡闻的人,知道忽必烈的“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主”,也知道中原王朝的皇帝只给儿子分封。   那来的很可能就是忽必烈之子,只是不知道是哪位皇子封秦王、哪位封燕王。   帐帘被掀开,有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迈步进来。   “王上。”   “王上……”   逆着光,德苏阿木眯起眼,感到了对方的年轻、有力、尊贵,看轮廓,看气场是像一位皇子……不,是个汉人?   汉人?秦王?   这位畏兀儿部族的首领不由愕然,好一会才努力起身,行礼。   他右手抚着左胸膛,郑重鞠躬。   “牧民德苏阿木感谢尊贵的王救了我的性命,我会铭记这份恩情,祝愿王永远平安吉祥。”   “平安吉祥。”   德苏阿木目光看去,只见对面这位汉人的秦王竟然也以手抚着胸膛,颇得体地回了一礼。   不仅是这四个字,德苏阿木还能从对方的眼神中体会到……尊重。   礼仪之邦绝不是说说而已,它不是体现在繁琐的礼数当中,而是态度。   有些胡虏夷狄嘴上好谈仁爱,其实不过是烧杀掳掠抢得盆满钵满了,才开始假惺惺地装作高贵,实则骨子里还是粗鲁傲慢、高高在上,若悖了他的利,且再看看他仁爱高贵与否。   而礼仪之邦却有着数千年诗文浸染的温良敦厚。   眼前的汉人秦王待人处事的态度便是如此,德苏阿木感受到那种平淡冲和。   虽然他连“平淡冲和”这样的词也说不出。   “我不会说汉语,但我想问一问,尊贵的王是……”   “你不必着急,等安顿好了之后,我们会把所有牧民叫过来一起谈谈。你已经醒了,那就先治伤吧。”   这位秦王接过一枚银虎符,仔细瞧了瞧,便转身走了出去。   德苏阿木、阿木依父女俩都直愣愣地向外看着。   直到有人用不太纯熟的畏兀儿语说道:“我来,治你的伤。”   本以为是有大夫来治伤,没想到却是个脸色黝黑的普通士卒。   “你能治伤吗?”   “别怕,我们没带大夫,但个个都是大夫。”   这士卒拿着匕首在手指上转了几圈,随手割下一块破布便往德苏阿木嘴里一塞。   “疼,忍着。”   德苏阿木伤口上的腐肉被一块块割下,痛得脸上满是汗水。   他以为那士卒要用烙铁来烙他的伤口以止血并防止破伤风,没想到对方却是拿出两个瓷瓶来。   软木塞一拔,一股浓烈的气味传来,那士卒拿棉花放在瓷瓶里沾湿了,擦在他的伤口上,德苏阿木感到一阵刺痛,那士卒已拔开另一个瓷瓶,在他伤口上洒了黄色的粉尘,熟练地拿布条一绑。   这药粉带着一股土腥味,神奇的是,血很快就止住了。   “多谢恩人。”德苏阿木终于吐出嘴里塞的布,喘息着道:“这药真好,很贵重吧?”   “我们军中的机密,你别打听。”   “是,是,不敢打听……”   德苏阿木说话间,一颗药丸又塞进他嘴里,又苦又凉,带着股豆腥味。   “退烧、生血的药,就水喝。”   那士卒淡淡说完这句话,已走了出去。   德苏阿木低头看着身上包扎好的伤口,心中无比庆幸。   烧还没退,但他知道自己活下来了,原本以为捱不了几天了。   此时他才意识到这支兵马远比他以为的还要精锐。   哪怕是怯薛军士卒,中了这样的伤也只能钻进牛肚子里以牛血疗法来治,不一定能活下来。   但对于这些汉人军队而言,皮肉伤很难夺走他们的性命。   越容易存活,就越能练出更多有经验的精锐……   ……   傍晚,众人吃的都是乳酪。   充了饥之后,李瑕把人都聚在一起。   这与他计划里有所出入。   他有一套安顿畏兀儿人的计划,但那是他打算等西域之事尘埃落定之后交给廉希宪做的。所以这趟出行,他第一个见的就是廉希宪。   但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德苏阿木这些部众。   这些部众在李瑕眼里其实不属于军,而属于民,是人口、是百姓。   “我不会视你们为异族。大蒙古国至今也不到六十年,有多少部族?捏古斯、翁吉剌、弘吉剌、兀良哈、亦乞列思、斡勒忽纳惕……这些部族能融合为一国。畏兀儿、契丹、沙陀、党项为什么不行?再往东一千里,你们看过去的契丹人现在与汉人有何异?关键是我们是国人……”   李瑕曾经让杨起莘写些文章,那是用来让长安的汉人更能领会他的意思,接纳他的政策,并能有更多的文人一起来招揽西域人口。   这件事进行得并不顺利,不仅杨起莘没有为李瑕说服更多汉人,杨起莘自己都致仕了。   现在廉希宪也还没到,由李瑕亲自说这些,其实是吃力的。   “说实际的。我希望你们迁居到肃州。古弱水,你们叫黑河,黑河流域就是一大片绿州,合黎山下就有原先被阔端家族占据的最丰饶的牧产与田地。别说一千人,便是三万人也容得下,当然,前提是我们得保护好这些绿洲,你们得按我们的耕牧方式来。”   “……”   德苏阿木坐在篝火边,神情非常认真。   别人听不太懂,他却能听得懂。   说起来高昌回鹘原本是有一套治国之策的,反而是在投降蒙古之后变成了更粗犷的治理。   土地被分封,有的分给察合台,有的分给合丹;人口被分封,每家每户给蒙古贵族们上缴牛羊、布匹。   至于怎么治理?只规定诸王的羊羔利必须得到保证,其它的便依各个地方的领主。   此时说得却很细化……   “不久之后,我们将会把河西走廊、陇西合并为一路,称为‘甘肃’。甘肃安抚制置使廉希宪就是兀畏儿人,我说廉希宪,你们不太认识,我说他祖上你们或许就很熟悉,他父亲叫‘布鲁海牙’。总而言之,甘肃会有一个既熟悉汉、又熟悉畏兀儿的安抚使,而你们可以成为甘肃人。”   李瑕指了指脚下。   “这里,同样也是甘肃境内。一直到更西边的沙漠边缘,北面到星星峡,南到阿尔金山。凡属于汉时河西四郡的疆域,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我麾下的将士不会让强盗杀进来……”   “至于更具体的,比如移居甘肃之后,你们的生活必然会更加方便,会有商贩卖给你们盐、布、以及各种生活必须的物品,会向你们购买马匹、牛羊。”   “……”   其实李瑕不需要说这些的。   他手里有强兵,对付这数百人的部民非常轻松,想让他们去哪都只要一声令下就足够了。   说这些,啰啰嗦嗦的,他们也听不懂。   但听不懂没关系,这是李瑕在表达一种态度,安抚这些畏兀儿人。不能小看这种安抚,当遇到乱子这些人会不会混乱,就看心定不定。   让他们相信秦王是真心把他们视为子民对待,在后续治理中也能省却无数麻烦。   另一方面,李瑕也是一边招揽,一边修改完善各种政策。   这确实是在画饼,只看眼前这个部落肯不肯心甘情愿吃这块饼。   等说到最后,李瑕看向了德苏阿木。   德苏阿木连忙起身,准备表态。   “尊贵的王,我……”   “吁!”   有快马疾驰过来,霍小莲迅速翻身下马,赶到李瑕身边,低声禀报了一句。   “东面那一千追赶胡勒根的元军已回到三十余里开外,西面有一支五千余人的元军也在赶来,都是打算今晚赶到这个营地,探马已经过来了。”   李瑕看了一眼那些畏兀儿的女人、孩子,道:“那我们走不掉了?”   “王上若要带上他们,走不掉的……” #第九百零一章 畏威且怀德   “放弃这片营地,到风蚀谷。”   “是。”   李瑕下了令,霍小莲就去执行,很利落。   选锋营的将士不会说“我们一百人护着王上轻易就能走脱,请王上以安危为重”云云。   一百精锐如果要跑,当然是谁都捉不到,现在要跑回长安都可以。   李瑕是要来做事的,选锋营的职责就是听令行事帮助他把事情做好、并保护好他。   如果什么危险的地方都不去,那还要他们做甚么,那事也不要做了。   很快,选锋营将士已纷纷上马。   李瑕则招过德苏阿木,交待他把部民重新带回风蚀谷。   ……   德苏阿木四下一瞥,意识到李瑕的兵力似乎只有这一百人。   之前他一直没有发现这点,因为不认为堂堂秦王会只带这么少的人就深入大漠。   此时这个发现不免让他紧张起来。   阿里不哥的兵马把他们当成向导、后勤、箭头饲料;忽必烈的兵马把他们当成战功、战利品。   唯今日见到的秦王把他们当成子民在治理,但……谁知道是不是夸夸其谈?   秦王到底有多少实力?   德苏阿木忽然发现,比起那些美好的畅想,效力于一个真正有实力的王、能得到有力的庇护才是最最重要的。   他想着这些,带着部民重新回到风蚀谷中安顿,愁容满面。   阿木依跟在德苏阿木身后,不停回过头看去,时不时还踮起脚来。   “阿塔,我们会跟着秦王去甘肃吗?”   “还不知道。”德苏阿木道:“汉人以前很强大,但现在强大的是大蒙古国。”   阿木依于是抬起头,眼神里有些不解,又带着很多的期待,像是很想让德苏阿木跟着迁徙到甘肃去。   德苏阿木叹惜了一声,心里又浮出了一个念头。   西域之事,秦王要亲力亲为,可见其实力是弱的,也许看有兵马来了,就要带着一百人离开了吧。   他其实理解的,道义上,对方也没有一定要保护他们这些部族的责任。   ……   半个时辰后,天色黑了下来。   李瑕策马进了风蚀谷。   他只带了四名士卒,点起篝火,丝毫不担心火光会引来敌兵。   这让德苏阿木有点担心他会不会害了自己的部民。不过李瑕自己也留在这里,就在畏兀儿人的驻地不远处搭了一个小帐篷便进去睡觉。   那四名士卒则搭了两个小帐篷,两两轮换着守卫。   仅此而已。   李瑕甚至连情况都没告诉德苏阿木,宿在这些畏兀儿人之间,也不怕被他们砍死。   但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举动,德苏阿木感到有些心安下来……   ……   夜色很好。   玉门关西面五十余里处,陆小酉还没安营,在夜色中继续往前进行。   这是两千人的队伍,是李瑕在阳关时便派快马调来的。   马蹄每每在沙土上踩下一个坑,很快,风沙又将这一串串脚印掩埋起来……   这两年陆小酉已经习惯了疏勒河流域的水草丰美,这次一路向西,经过玉门关之后黄沙便渐渐增多起来。   他忽然萌生一个奇怪的想法。   “你说,我往后解甲归田了,就在疏勒河种树,让西边这些土地不再荒芜,是否就不会再有胡汉之分。”   “将军有心思想这些,不如等下次归乡了娶个媳妇,免得老夫人总是念叨我。”   “我娘都成老夫人了,以前村里人都喊她缝破针,因为她眼花,针线缝得可差……”   堂堂将军,与士卒私下说起话来也傻气得很。   前方,胡勒根的人马终于迎了上来。   归义营两百人怕是赶了有四千余匹战马。   胡勒根在诸将中有些特别,不属于战将,他的主要职责是从俘虏中招揽蒙人进归义营训练,训练好之后这些蒙人往往会被分派到各地。   除此之外,李瑕时常会带他出征,借助他对蒙古的熟悉完成招降敌人、探路等任务。   而赶马就是胡勒根的老本行了。   他小绕了一点路,把一千元军引到东边,让火赤哈儿分兵。   今日这些敌军应该打探到了西面又有兵马来,早早便退了。   “哈哈,陆将军来得真快。你看这些马匹,高昌王丢在营地的……”   “王上呢?”   胡勒根摇头,道:“不知道。但陆将军放心吧,王上和选锋营的骑术不比蒙古人差了,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了。”   陆小酉看了看天色,见星光还很亮,于是下令继续赶路。   他不是什么名将之资,打仗到现在,靠的只有一条,那就是听话。   听话就是做事一板一眼,收到的命令是什么,那就做到什么。   李瑕下令五日内到风蚀谷,他不会因为阳关有战功就转到阳关,也不会晚上哪怕只一个时辰。   他的特点就是听令行事,克期必达。   ……   天光微亮时,德苏阿木早早便爬上一座土丘,向远处望去。   他看到火赤哈儿的兵马已经在远处的绿洲附近集结了数千人,而李瑕的兵马就像探马一样在风蚀谷北面游荡。   奇怪的是,火赤哈儿的人暂时还未杀过来,只是派探马绕着大圈观察风蚀谷,像是有些忌惮。   但兵力的悬殊已经很明显了。   这让德苏阿木的心情复杂起来,一方面,那位秦王还没走,确实让他有些敬佩;另一方面,如此大的实力差距……也许这秦王是个骗子。   他想着这些,重新回到驻地,只见阿木依正拿着一块乳酪走到李瑕帐前,像是问了几句话之后,双手把乳酪递过去,之后便跑开了。   ……   李瑕拿着乳酪,回过头,见到德苏阿木,招了招手。   “昨夜我们还没谈完,你可愿带着你的部民到黑河畔去?”李瑕的语气里有种对下属说话的感觉。   德苏阿木略略犹豫,应道:“当然是愿意听从王上的吩咐,就是担心魔鬼城外有这么多敌人……”   “我们相处的时间很短,你信不过我,这很正常。”李瑕道:“希望下次,你别再有这种犹豫。”   说罢,他抬起手,止住德苏阿木的跟随,独自往前走去。   那边一名士卒,禀报着什么,与李瑕一道走开。   他们用汉语在说话。   其中有句话,德苏阿木曾经听说过。   “畏威而不怀德……”   德苏阿木一愣,觉得秦王像是对自己有些失望。   他回想起来,昨夜谈到甘肃,秦王是显得有些热忱的,规划着那些东西时,偶尔会挥舞一下手,今日神态却有些冷淡。   思及至此,德苏阿木不由愧疚,因对方救了自己的命,自己却还没有全心追随。   难怪阿里不哥不肯信任自己……   ……   “他们想要回火赤哈儿的头颅,说是我们归还了,他们就会退兵,不然就杀进风蚀谷。”   “反了,我们把人头还了,他们马上就会杀进来,因为那样显得我们心虚。此时他们之所以不敢马上动兵,是在害怕我们的实力,记住,这些人畏威而不怀德。”   李瑕方才不是在说德苏阿木,谈论的是谷外那些高昌城来的元军。   他与霍小莲说着话,走上土丘,拿起望筒向北面望了一会。   “六千人?”   “是,有五千人是火赤哈儿的弟弟带来的,想必正在犹豫该攻打我们,还是回高昌争王位。”   “犹豫?我们就一百人,还犹豫。高昌王人头还在我们手上,不拿回去,他争不过。”   霍小莲问道:“如果他们攻打过来,我可否领二十骑从西面绕到北边,斩将夺旗?”   如果有旁人在这里,会说霍小莲疯了,想以二十骑冲五六千人。   他这人其实就是又冷静、又敢不要命。   李瑕很了解他,毫不惊讶,望筒都没放下来,道:“不行,你做不到。”   “王上,我想不到除此之外这仗该怎么打。”   “不用打。再有半日,就是我命陆小酉赶到的时间。”   “陆将军能到?”   李瑕放下望筒,瞥了霍小莲一眼,道:“选锋营这次做得很好,但别傲,别看不起我们的边军……”   霍小莲一凛,连忙抱拳。   “小莲知错,绝不再犯。”   太阳一点点西移。   风蚀谷外黄沙漫天,马啸西风。   谷内的畏兀儿人愈发不安。   唯有李瑕与他的选锋营始终平静,仿佛外面不是五千人,而是五个人。   德苏阿木也不知在想什么,额头上汗水直冒。   他不时转头看看远方,不时看看李瑕。   李瑕太镇定了。   这让德苏阿木完全摸不准。   这个秦王行事实在是与旁人有太多的不同,要么就是受真神眷顾、无比强大的雄主,要么就是一个大骗子。   德苏阿木忽然想要赌一把。   他觉得这个秦王能击退外面的五千人,他不想等到这战果定了,再去说“我愿意带着部民追随尊贵的王。”   那这个王到底尊贵在哪?   心中的冲动越来越强,德苏阿木起身,向李瑕走去。   “族长。”忽然有人拉住他,低声道:“我们好像被包围了,这个宋人的兵很少……”   德苏阿木伤还没好,挣了一下没挣开。   他转头看去,只见李瑕身边的士卒已从土丘上跃下,翻身上马就走。   “放开我。”   ……   “来了!”李瑕喝道:“你去传我命令,把人头挂起来,选锋营一起冲击敌军。”   “是。”   霍小莲转头就走。   “我王!”   李瑕忽然听到一声畏兀儿语的大呼,德苏阿木向这边冲了几步,跪在他的面前。   “牧民德苏阿木,愿意带整个部族追随我王!”   德苏阿木抬起手,双指指天,又道:“德苏阿木愿意带部族里所有战士为我王征战。”   “还没到征战的时候。”   李瑕伸手,扶起德苏阿木,道:“至少在你的战士们拥有良好的盔甲之前,我不需要他们上战场。”   “可是外面……”   “外面只有因为主将被杀而吓破胆的懦夫。”   随着李瑕这句话,远远的,有号角声传来。   之后是马蹄声、杀喊声,盖过了风吹过魔鬼城的呜咽,响彻了天地。   李瑕带着德苏阿木向前,登高观战,只见前方的战场上尘烟阵阵,从东面而来的兵马正在逼近西面的元军营地。   而在风蚀谷前不远,德苏阿木看到了那颗被高高挂起的头颅。   这颗头颅属于他曾经的高昌王。   “我王。”他喃喃了一声…… #第九百零二章 裂缝   一百人对六千人,或两千人对六千人,难吗?   战场上的强弱不是靠人数来定义,还有地势、士气、装备、指挥、后勤等等。   金军两万就能击败七十万的辽军,这不是奇迹,而是这两万人本就强于七十万人。这时,人数是最没参考意义的一项数值。   只把人数作为衡量标准,是极为偷懒的行为。   偷懒容易败,甚至死。   而且不是谁都有能力指挥五千人、六千人。   能管一百人吃喝拉撒睡,能力就算远远强过普通人了。   没有足够的指挥才能,人越多只会越混乱,一碰就崩,甚至不等敌方来打就能崩溃。   陆小酉只能指挥两千人。   他的精力能顾得上两千人正面、两翼、后军不会有破绽,能确保万一遇到埋伏能应对得过来。   若兵力再多,他就顾不过来了。   会乱。   他觉得蒙古人真的很厉害,鸦兵撒星阵这种无比混乱的阵容都能保持指挥。   他却连指挥两千骑兵冲锋都做不到,只能向元军营地逼近。   是逼近,不是冲锋。   河西军排成阵列,缓缓前进,前排的骑兵举起盾牌、长槊,端起弩箭、霹雳炮。   每走五十步,还停下来调整一下阵型。   骑兵打出了步兵的笨拙。   但没有破绽,两千人既像一个人,又像是两万人。   在这大漠戈壁,平时打仗都是骑兵横冲直撞,真是少有人见过这种呆战。   对面的元军将领大概也是看得有点懵,心想“你们怎么过来得这么慢,不怕我们跑了吗?”   再想,又觉得不对,于是心想“你们兵力少,应该是你们跑啊。”   可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当河西军越来越近,军容士气带来的压迫感推到面前,谁该跑这个问题他们终于找到答案了。   又一阵号角声响起。   南面,又有将近一百骑开始向这边冲锋。   是冲锋,不是逼近。   气势比那两千人还要凶狠。   元军将领们见了,不由心想“你们这么快冲过来,不是为了送死的话,是怕我们跑了吗?”   一颗头颅被举起,蒙语、畏兀儿语的喊叫声分别传来。   “高昌王火赤哈儿已死!你等叛军还不束手就擒?!”   “火赤哈儿已死!”   “……”   压迫感还在堆叠。   元军渐渐开始乱了,将领们不确定对方的虚实,不能马上做出决策。士卒们不知道要做甚么,越来越慌。   “咴咴咴。”   有不驯的畏兀儿战士翻身上马就逃了,他是向导,自己就能找到路回高昌城。   他为了战利品才来打仗的,这一仗就算打赢了,有战利品吗?打得赢吗?高昌王都死了。   跑了怎样?   他又没有户籍、兵籍。   向导一逃,登时又是一阵尘烟。   鸣金声也马上响起。   “宋军兵力太强!回高昌城!”   战场上进进退退最正常了。   可怕的不是退兵,而是当一道退兵的命令下达的同时,还有一道进攻的命令传来。   “杀过去!为亦都护报仇!”   “杀啊……”   元军有两个部分,一是高昌王的怯薛军,包括向东去追辎重的一千人;二是普通的畏兀儿战士,原本负责封锁阿里不哥,被火赤哈儿临时调过来。   火赤哈儿死了之后,这些军队暂由他的弟弟“阿而尔·的斤”统领。   不过,也就是名义上是这样的。   一时间,更需要为兄长报仇、也更需要夺兄长首级去争王位的阿而尔怕了,径直撤军。   他不算太无能,至少还鸣金了、下令了,而不是自己当先跑。   火赤哈儿的怯薛将领却下令迎了上去。   亲兄弟未必有义气,心腹将领却有忠心。   结果,命令冲突,一团大乱。   “嘭!”   混乱之中,选锋营骑兵冲到面前,甩手就是一枚霹雳炮,炸得场面更乱。   ……   杀向营地的陆小酉看得都有些迷糊,心想对面将领就这个指挥水平,怎么就有勇气统率六千人?   ……   风蚀谷,站在土丘上观战的李瑕心思已从战场上移开。   没什么悬念了。   这次杀到西域来,遇到了一些泛泛之辈。   进攻就是有这样的好处,敌方或愚蠢或平庸的人都是在腹地,要进攻才能遇到。不像防守时,遇到的都是忽必烈派遣来的大将。   所以一定要来。   远看,忽必烈无比强大,仿佛马上要控制欧亚大陆了。   遇到这种对手不能怕,一定要走近、了解。   走近了,才会看到大蒙古国这个庞然大物已经有一条条裂缝,它的根基已经在成吉思汗建国将近六十年的时间里开始腐朽。   了解了,才知道该怎么利用这些缝隙……   今日这一战,便是他到西域后出的第一招,风蚀谷外的小小一战。   那接下来,便要看各方势力对这一战的反应了。   李瑕望着大漠,眼里仿佛看到了整个西域的局势图。   阿里不哥,在西面的罗布泊,敌我关系暂时还不清楚。   兀鲁忽乃,在阳关西南驻扎,想要会盟,但其处境怕是并不太好。   阿鲁忽,在更西南方向的于阗,未必是忽必烈死忠,那就未必是他李瑕的敌人。   合丹,应该还在西北方向,别失八理与罗布泊之间,这是忽必烈的直属兵力,必须除掉。   此外,还有阿力麻里、高昌城,以及别的地方散布的蒙古诸王、各部族首领的势力……   等各方都知道他李瑕来了、还除掉了高昌王,必然有人愤怒、有人忌惮、有人惊讶、有人畏惧。   不论怎么样,必然给出反应。   有反应,就会有冲突,就像一个将裂未裂的陶瓷,每一块瓷片都想要动,它们之间的缝隙就会越来越大……   考虑着这些事,李瑕对接下来的局势有了更清晰的把握。   不管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少,他始终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怎么做……   “给你看看。”   李瑕把望筒递在一旁的德苏阿木手里,走下土丘,准备去接收更多的俘虏。   他脑子里规划的已经是一个月、甚至一年以后的事,因此十分笃定。   德苏阿木却还沉溺在今日的危险之中,因李瑕深陷重围时的镇定、调兵灭敌的从容而惊为天人。   他抬起望筒,有样学样地向北面看去,吓了一跳。连忙拿下望筒又看了一眼,才重新对准。   视线里,选锋营的将士绕着敌军奔了两圈,等河西军杀上、敌军左支右绌了,才斜斜杀入敌阵。   一杆大旗倒了下去。   望筒再抬高了一些,天与大漠的交界处,阿而尔的败军一点点消失在风沙之中……   德苏阿木觉得手里的望筒真是个神物,觉得秦王麾下将士真是天兵天将。   他无比庆幸自己做出的选择。   ……   杀喊声在身后渐渐远去。   阿而尔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到漫天的风沙,那些汉人的军队还没追上来。   惊魂未定地喘了几口气,他开始收拢残军。   之后怎么办?   派人禀报合丹,自己被李瑕与阿里不哥联手击败了……不,应该是说火赤哈儿被击败了,自己在混乱之际收拢溃兵,稳住了局面。   要赢得合丹的信任,才能继续统领高昌的兵马,从而才能争到高昌王之位,而不是急着回高昌城。   李瑕与阿里不哥联手了、西面的防线被杀败了,都是因为上一任高昌王火赤哈儿的无能。   合丹必须临时任命一个新的强大的高昌王……   想到这里,阿而尔招了招手,招过一名心腹。   “我要去见合丹大王。你带三百勇士,护送我哥哥的遗体回高昌城,让纽林病死,明白吗?”   “明白。”   就是这么直接。   首先是要明白,高昌王是蒙古大汗册封的。   投降蒙古五十多年间,高昌王已经换了好几任。蒙古大汗不会去查这些,只要忠心,能册封谁,大汗就会册封谁。   阿而尔又想了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却是忽然咽了咽口水。   虽然才从战场上逃出生天,他眼睛里却泛起了些淫光。   “再替我带几句话。”阿而尔道:“我需要收继我可怜的嫂子,不能让她无依无靠。”   很快,三百骑带着火赤哈儿那具失去了头颅的遗体,向高昌城而去…… #第九百零三章 收继   两日后,李瑕领着归附的畏兀儿人返回了玉门关休整。   才进关城,他第一件事便是招过林子。   “在阳关时我传了口信给你,让你查查火赤哈儿死后,谁能成为新的高昌王?”   李瑕要的不是知道几个名字,“纽林·的斤”或“阿而尔·的斤”,而是要知道这些人的性格、实力如何。   他还要知道谁可以拉拢、谁死忠于元蒙,知道他们的弱点、并如何利用这些弱点……等等。   林子脸色有些惭愧,低声应道:“禀王上,高昌的情报本该于五天前就跟着商队回来,但今日还没到。”   “何意?”   “军情司安插在高昌城的探子,似乎被除掉了。”   “我们要做的是击败合丹,把忽必烈的势力从西域赶出去,那么,高昌城便是重中之重。知道为何吗?”   林子对战略并不熟悉,低头应道:“不知。”   李瑕遂指了指队伍中的几个俘虏,道:“你去审一审那几个俘虏。阿里不哥的人、火赤哈儿的人都有。”   “是……”   过了一会,林子再赶到李瑕面前,脸色已有些惶恐。   此时李瑕已经上了玉门关的城楼,正站在地图前思考着。   “王上,我审完了。”   “嗯,说说吧。”   林子行了一礼,上前在地图上圈了圈阿力麻里、别失八里,道:“根据俘虏所言,结合我们的情报,阿里不哥真的被蒙古诸王背叛了。此时诸王有十余万大军正在阿力麻里,与合丹接洽……”   “不是合丹。”李瑕道:“他们说的‘丞相’指的应该是耶律铸。耶律铸正在别失八里,为忽必烈安抚这十余万兵力。”   “是。”林子擦了擦头上的汗。   “接着说阿里不哥。”   “如果消息属实,阿里不哥此时应该正在罗布泊附近,合丹正在包围他。”   “换言之,耶律铸正在招揽的兵力在高昌城西北;合丹的兵力在高昌城东南。”李瑕问道:“我们要击败合丹,该怎么做?”   “联合阿鲁忽和阿里不哥攻打合丹,同时控制高昌城。”林子道:“高昌是重镇,是别失八里的门户。控制高昌,就能切断别失八里到河西走廊之间的要道。”   他现在知道高昌为何如此重要了……   李瑕又问道:“那高昌城要怎么控制?”   林子低下头,想了想,应道:“两种办法,一是换一个便于掌控的高昌王上位,暗中控高昌。二是派遣兵力绕道奇袭,攻下高昌城。”   “我可以派兵绕道,但需要知道更多的情报。城池的布防、兵力,指挥是何人,还是谁是高昌王。我不会什么情报都没有,就让将士们两眼一摸黑地去送死。”   李瑕没说第一个办法如何。   因为林子先前派去高昌城的探子已经断了联系,控制一位高昌王很可能已做不到了,再派人已经来不及了。   “王上。”林子道:“我没有做好……”   “我不是在怪你。”李瑕道:“路途遥远陌生、风俗语言不通。军情司很难拿到情报,理由可以举很多。我需要的是你明白此事的重要性。”   “是,我会再派人去打探高昌情报。”   “尽快。”李瑕道:“我会再次联络阿里不哥,等到我确定盟友之时,需要拿到高昌城的情报。”   ……   “司使。”   出了城楼,林子立即招过心腹下属,问道:“高昌城的探子回来了没有?”   “禀司使,还没有。”   “那别叫我司使了,叫我‘上师’。”   手在短短的头发上又摸了两圈,林子显得有些烦躁。   事实上,这些年他统领军情司,性格已非常沉稳,这次却是真的被西域的情况逼急了。   “大不了我披上袈裟,扮成喇嘛,亲自去一趟高昌城。”   话虽如此,林子知道自己必须坐镇玉门关为秦王处理各个方面的情报,他已不是能亲自行动的时候了。   但要打探情报的范围太大、势力太多,军情司的人手着实不够用,已经有许多被派出去的探子都没经过足够的训练。   正为难之际,有下属上前提醒道:“司使忘了吗?秦王从长安带了三十余名我们军情司的好手。”   ……   半个时辰之后,便有人打包好了行李,策马离开玉门关。   行李也简单,一本《长春真人西游记》,两本道经,一个罗盘、一套襦裙、一盒胭粉……   ……   五月十一,高昌城。   高昌城位于火焰山南麓。听名字便知这地方干燥炎热,素有“火洲”之称。   汉武帝时,李广利领兵驻扎于此,远望故土,依照长安格局,建起了最初的高昌城。此后高昌城布局一直类似长安城,方方正正。   这里不是荒芜之地,这里曾经是“西域长安”,曾经昌盛繁荣,有过灿烂的文明。   城内份外城、内城、宫城,里面有烽火台、佛塔,以及各种佛像。   它与中原城池没有太大的区别,除了行走在其中的人们。   街上有汉人、蒙古人、畏兀儿人、回回人,说着不同的语言,交易着香料、胡椒、宝石、骏马、丝绸、瓷器、茶叶等等。   ……   一名道士走进了高昌城,用熟练的蒙古语向守军述说了他远道而来的目地。   “贫道从燕京长春宫而来,家师乃大汗钦赐尊号的‘玄门正派嗣法演教真常真人’,因想要重走长春真人当年会面成吉思汗时的路途,因此经过此地……”   看守城门的士卒被他话语里的“大汗”“成吉思汗”“长春真人”唬得一愣一愣的,又看过了他的信令,恭恭敬敬地放了行。   其实如今在山西、河南等地已开始对道士严加防范。   但这里是西域。   短短一年时间,元廷根本不可能因为山西出了间谍而在西域做出反应。   于是这个道士就施施然然地进了高昌城,很快,消失在街巷之中。   不多时,又有三百骑狂奔到城外,呼喝不已,进城之后迅速拉着一具由王旗覆盖的尸体向宫城狂奔。   “快!我们要见可敦……”   ……   黄金家族与高昌王室的联姻可以追溯到五十余年前。   当时的高昌王归附之后,成吉思汗大喜,把女儿也立安敦公主许配给对方,称高昌王为“第五子”。   可惜这位“第五子”当时已有妻氏,且妒忌、霸道,不允许高昌王再娶一个妻子。好不容易等到这位王妃过世,也立安敦公主也撒手人寰。   等新的高昌王继位,窝阔台把阿剌真公主许配到高昌,可惜还未出嫁,这位公主便过世了。   没过多久,窝阔台暴毙,黄金家族陷入汗位之争。   直到火赤哈儿继位,才恢复了联姻。   忽必烈把巴巴哈尔公主嫁给了火赤哈儿,并赏赐了十二万钞锭,赈济畏兀儿百姓。   巴巴哈尔是贵由的长女,是忽必烈的堂侄女、是合丹的侄女。   她今年二十二岁,嫁给火赤哈儿已有两年,还没生出孩子。   前阵子,她听说忽必烈又给火赤哈儿的长子纽林赐了婚,感到非常的不满。   意思是,哪怕她这个蒙古公主生下儿子,高昌王之位也会允诺给纽林吗?   她没办法不这么想。   但再不满,她这位蒙古的公主、畏兀儿的可敦,确实阻止不了这门亲事。   因为李瑕的原因,忽必烈正急切地在巩固对西域的统治,为了拉拢高昌王室,又岂会在乎一个女人的想法?   纽林已经在准备成亲之事,只等合丹、火赤哈儿平定阿里不哥之乱,喜上加喜。   巴巴哈尔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她的丈夫火赤哈儿回来,与他生下一个儿子,并在以后的日子为儿子争到王位。   不然,等纽林成了王,她还要嫁给“儿子”纽林。   终于,这位守在家里的妻子等到了她的丈夫出征归来。但她的丈夫已经成了一具尸体……还没有了头颅。   “头呢?!”   刚成了寡妇的巴巴哈尔并没有被面前的无头尸体吓到,而是愤怒地叱骂着押送尸体回来的战士。   “没有人头,你让我怎么相信这是我的丈夫?不!我是不会相信的,我的丈夫像红山一样雄伟,他的智慧像开都郭勒河的河水源源不绝。他一定会再回到我身边,像那只北归的鸿雁……”   “可敦,这确实是亦都护。”   护送遗体归来的战士没有被巴巴哈尔那黄金家族的威严吓到,反而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轻声道:“小人有重要的事禀报给可敦。”   巴巴哈尔并没有她表露出来的那么悲伤,挥了挥手,把她的侍女们都驱退下去。   之后便听那人低声说了几句。   “可敦也不想嫁给纽林吧?纽林瘦弱无能,只有真正雄伟的英雄才能保护可敦……”   依蒙古的习惯,收继也好、改嫁也罢,情况都是寡妇嫁给了谁她丈夫的家产就归谁。   换言之,谁是高昌王,谁就得娶巴巴哈儿,反过来也一样。   巴巴哈尔听懂了阿而尔的意思。   她有了选择,可以选择嫁给儿子或嫁给叔叔。   ……   纽林也做好了准备收继巴巴哈尔。   他今日出城打猎,忽然听到父亲战死的消息原本有些悲伤,但一赶回来见到巴巴哈尔,他脑子里想到的却是……收继了她。   巴巴哈尔与他很快要娶的不鲁罕是一对堂姐妹。   他将娶了这一对姐妹,两个黄金家族的女儿。   仅这一点,就足够让他兴奋了。   十八岁的男子,脑子里常常就是女人、女人、女人…… #第九百零四章 遗孀与遗产   今日与纽林一起去打猎的人是耶律希亮。   蒙哥死后,耶律希亮与母亲、两个弟弟被裹挟到西域,当时汗位之争还未开始,火赤哈儿还未决定支持忽必烈,因此没有救出他们,但还是给了耶律希亮一家很多帮助。   如今耶律希亮的地位已完全不同。   耶律家三代都是蒙古重臣,耶律希亮当年也没有在最艰难的时候投降阿里不哥,而是历经艰险,从西域返回了中原。   虽然,他回到凉州时被李瑕俘虏过,但忽必烈依旧对他信任有加。   相比郝天益,耶律希亮得到了太多的偏心,已任怯薛军执事官、文书令。   而且他的父亲是丞相,是与合丹一同前来,主持西域局势的耶律铸。   他可以反过来帮助高昌,甚至决定高昌的命运。   ……   “当年若非亦都护出手庇护,我与母亲、弟弟早已成了大漠里的一具白骨。万没想到,大恩未报,亦都护已为国捐躯……呜呼!魂兮归来,哀哉尚飨!”   当火赤哈儿那失去了头颅的遗骸被装殓好,耶律希亮是第一个进王宫哭泣的。   巴巴哈尔、纽林跪坐在一旁,高昌的臣子们排队在殿外……高昌王宫弥漫在悲伤的气氛之中。   但也许只有耶律希亮一个人是真心在哀悼,真心希望他的恩人还没有死。   哭祭之后,耶律希亮略略打量了王宫一眼,与纽林说想同他单独聊一聊。   半天之前,两人还在一起打猎,而此时纽林本该忙着处理丧事,耶律希亮偏要这时候私下聊,显然是发现了什么紧急之事。   “怎么了?”   “是谁把亦都护的遗体送回来的?”   纽林应道:“是父王麾下的将士。”   “你二叔为何没有回来?”   “他说要统兵随合丹大王继续平阿里不哥之叛……”   耶律希亮扫了纽林一眼。   他们是同龄,今年都是十八岁,但经历过各种魔难的耶律希亮显得成熟得多。   “把兵马交给合丹大王,他回来拜见新王有何不可?是觉得合丹大王统领不了畏兀儿诸军,还是怕丢了兵权?”   纽林此时才反应过来,有些慌张。   “你是说……”   耶律希亮附耳道:“我是说,阿而尔想要害你,抢夺王位。”   “那我怎么办?”   “没事,我会帮你。”   对于耶律希亮而言,这不是太难办的事。   高昌王位的决定权在陛下,他父亲与合丹大王可以在西域代表陛下的意志。   相比于阿而尔这个平庸之辈,耶律希亮更在意的是李瑕。   两年前,当他好不容易从西域返回,却一头扎在李瑕手里。而且还傻乎乎地以为李瑕是李恒,把西域局势一五一十地告知于他。   如今回想起来,此事造成了极严重的后果。   李瑕就是知道了阿里不哥命令阿鲁忽调兵调粮之事、从而确定阿里不哥的反攻计划,坚定了守关中的决心。   更深远的影响是,李瑕还从此开始插手西域之事。   耶律希亮这次到高昌城,已发现了廉希宪曾屡次写信策反火赤哈儿。   他甚至还找到了几个军情司的探子。   这些军情司探子们收买了一支色目人的商队,以贸易的名义常年往返于玉门关、高昌之间,打探情报、传递消息、策反将领官员。   耶律希亮有心调查,留意到他们往返的速度极快,这次剪掉了军情司的这条暗线。   ……   “使君,今日有人在询问那支军情司扮的商队。”   “什么人?”   “一个年轻道士,到了那商队住过的驿馆打听了几句。我们问过城门的守军,这道士是今日一大早进城的。”   “去查,拿下他。”   耶律希亮迅速警惕起来。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火赤哈儿据说是死在玉门关的兵马手上,换言之,是李瑕的人杀的。   同时,李瑕又派探子到高昌城。   这是想做什么?干涉高昌的王位不成?   册封高昌王,这是大元皇帝陛下才有的权力。   ……   高昌城存在了上千年,其实是相当大。城内和尚、道士众多,要在其中找到一个道士很难。   但就在次日夜里,耶律希亮的一队手下还是发现了线索。   “那个道士很可疑……”   “让驿馆的人过来看看。”   “前面的道士,站住!”   忽然,远处的王宫火光大作,长街上被拦下的道士侧头向那边望了一眼。   “认认,是他吗……”   “噗。”   剑光一闪。   利刃划过一名、又一名元军的喉咙,血洒在街边的香料摊上。   “啊!”   香料贩子尖叫声中,持剑杀人的道士已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出。   “追!”   “快调人来,别让他跑了!”   “追!”   与此同时,高昌城中也是一边大乱,却并非因为街头拔剑杀人的小场面。   而是王宫有了叛乱……   ……   “使君,找到军情司细作了。这人很能跑,但我们已把他逼到佛陀寺附近了。”   耶律希亮正在审讯一个畏兀儿人,抬起头道:“再调两百人包围……”   “使君!”   忽然,又有人冲了进来,道:“阿而尔的人提前动手了,已杀进王宫。”   “这么沉不住气。”耶律希亮皱了皱眉,起身上前,一脚踹倒地上的俘虏,道:“你的人都是蠢材吗?怎么能这么蠢?简直是嫌命长。”   说罢,他不急不缓地出了大堂,从容地布置着。   “调五十人堵住佛院寺附近街巷,别让那军情司细作逃了。你们带上人手,随我先去王宫平叛。”   耶律希亮不太担忧,因为已经做好了布置,并且提醒过纽林要安排好王宫的防备,尤其是不能让阿而尔的人靠近大殿或寝宫。   何况,阿而尔派来的三百人已经被他瓦解了一部分,至多只剩一半敢拼命。还能杀到纽林面前不成?   ……   纽林今夜既不在大殿守灵,也没在自己的寝宫歇息。   他支开了旁人,到了巴巴哈尔的寝宫。   围着火炉,葡萄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在纽林许下了诸多承诺之后,巴巴哈尔回过头问了一句。   “真的?”   她其实不算漂亮,有些黑,有些胖,但也并不丑。   此时她头上的玛瑙微微晃着,眼神里有别样的韵味。   纽林咽了咽口水,非常心动。   他有几个美貌的姬妾,但今夜面对巴巴哈尔,却格外冲动。   因为她黄金家族的血脉、高昌王后的身份,因为她是他未婚妻的姐妹、是他父亲的继室……这种种加起来,给纽林的刺激远远超过了美貌。   “真的!耶律希亮答应我了,他已经写信给他父亲和合丹大王,让我当高昌王,并且娶你。”   “但你还是会娶不鲁罕?”   “我们的儿子会继承王位。”纽林迫不及待地做出了许诺。   这并不是耶律希亮教他的。   没有必要。只要耶律铸与合丹答应,高昌王之位跑不了,巴巴哈尔自然会由纽林收继。   虽然巴巴哈尔是贵由大汗的女儿,不鲁罕是哈剌察儿大王的女儿。哈剌察儿是窝阔台的庶出子,所以不鲁罕没有巴巴哈尔高贵。但合丹也是窝阔台的庶出子,在两个侄女之间,合丹更喜欢不鲁罕。   总之,这种许诺毫无必要,耶律希亮还提醒纽林,事情没定下来之前,最好不要节外生枝。   但纽林没忍住。   他希望由自己来征服巴巴哈尔的芳心,相当于是自己夺得的王位。   “我们的儿子?”   巴巴哈尔听得这句许诺,眼睛一亮。   她以手撑着脸颊,注视着纽林。   许是因为饮了好几杯葡萄酒,她的脸色绯红,眼神也迷离起来,呼吸渐重。   纽林于是陷在了她的眼神里,缓缓伸出手。   他摸上了那鼓胀之处,不由打了个激灵……   寝宫内的气氛渐好。   忽然。   “不好了!”   外面有人冲起来,“嘭”地推开门,隔着屏风大喊道:“不好了!叛军杀过来了,王子快跑啊!”   纽林才脱了裤子,却是吓得一抖,猛地转过头。   “什么?!”   “杀……杀过来了!快跑啊。”   “这这这……”   纽林连忙向外冲去,赫然发现来报信的人身上也满是血迹。   此时杀喊声已传了过来,愈来愈近。   他大骇,眼睛一翻,一个没站稳摔了个踉跄,连滚带爬便跑。   “跑啊!跑!”   ……   屏风后,巴巴哈尔依然红着脸,喊着侍女们来给她穿衣服,却始终没得到应答。   听得王宫里的杀喊声越来越大,她也愈发害怕,想要自己爬起来,却是手足无力。   再转头一看那由纽林带来的葡萄酒,想必是酒里下了什么东西,一时不由急得不行。   “纽林在那边!”   “杀了他!”   “杀啊……”   巴巴哈尔又害怕又难受,急得满头大汗。   “嗒。”   屏风外忽然传来一声响。   之后,有人走了过来。   巴巴哈尔非常害怕,但当她抬起头看去,只见到一个护卫正按着刀四下查看着。   这是个汉人,长得十分英俊,眼神里有种平和高雅的气质,让人一看就觉得可以信任。   “救我。”巴巴哈尔喊道。   那汉人护卫低下头,却是脸一红,避开目光,显得十分羞涩。   “纽林呢?他应该是在这里。”   他的蒙古语说的十分的纯熟。   “你不是王宫的护卫?”巴巴哈尔能从他的态度里感受到对纽林的轻视,问道:“你是来杀他的叛军?”   “我来保护他,并给他带一封信。”   “来保护我。”巴巴哈尔紧紧盯着他,“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现在我才是高昌的主人。”   她终于引起了这个汉人护卫的注意。   他想了想,走上前,伸手扶起了巴巴哈尔……   ……   王宫里的大火还在燃烧。   耶律希亮走过一道道宫城,不时发号施令。   这场小小的叛乱,于他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但让他生气的是,纽林差一点就死在这些愚蠢的叛军手里。   终于。   “使君,救出纽林王子了。”   耶律希亮松了一口气,道:“杀光那些叛军,一个不留。”   “是。”   之后,又有人来禀报道:“使君,搜遍了佛陀寺,没找到那个细作。”   “能去哪?”   “也许是从佛塔上跃下,拐过北面那条街……趁乱进了王宫?”   耶律希亮一愣,转过身四下看了一眼。   叛乱与军情司细作两桩事挤在一起,让他感到格外地警惕。   “封锁王宫,仔细搜索……” #第九百零五章 女儿与嫁妆   “噗通。”   一枚石子被投入湖水中,泛起一阵阵涟漪。   像是火赤哈儿之死让西域局势一石激起千层浪,也像是有些女子心里生起的波澜……   这是五月十一日。   兀鲁忽乃依旧驻扎在阳关以西的绿洲上,每日派出探马打探情报。   朵思蛮感到十分的不解。   她不明白她的母亲想做什么,因此趁着这日母女俩在湖边闲逛时,她要问个明白。   “额吉,我答应嫁给李瑕……如果这对额吉有好处。”   “你答应有甚么用。”兀鲁忽乃淡淡道。   朵思蛮探头看着湖面,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低声道:“他也愿意娶女儿嘛……”   “知道侧室与正妻的区别在哪里吗?”   “只要他能帮助额吉,只要他能对我好。”   朵思蛮话到后来,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捂了捂脸,才想起回答她母亲的话,道:“额吉不是说,他以后一定会称帝的,能封我为妃子。是这个意思吧?就像忽兰王妃虽然不是成吉思汗的大皇后,但因为受到宠爱,儿子也受到嫡子一样的对待。”   “傻话。”兀鲁忽乃道,“庶子阔列坚有自己的汗国吗?”   朵思蛮急道:“可是,比起嫁给别的又丑又老的麻速忽,女儿真的更想嫁给李瑕。”   兀鲁忽乃没有回答。   她并不太在乎女儿的情绪,自有考虑利益得失的方式。   朵思蛮又道:“额吉,女儿不在乎当侧室。”   “那是你还太年轻了。”兀鲁忽乃道:“正妻是实力相当的两个家族联姻,与丈夫分享财富;侧室则是附庸,是属于丈夫的财富。”   “可是女儿愿意……”   “你愿意,察合台汗国不愿意。”   兀鲁忽乃抱起双臂,转过头,望向了东北方向的玉门关。   她愈发不像是在与朵思蛮说话,而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以为李瑕想要的是你吗?他那样的男人,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过?他要的是察合台汗国臣服于他。”   朵思蛮不明白了。   她脑子里只有男女之情,不懂这桩婚事背后所代表的意味。   “可是,额吉还等在这里,不是为了让女儿与他联姻吗?”   “是联盟,而联盟未必要联姻。李瑕说互相信任的办法不止一种,要么纳你为侧室,要么我说出我的兵力与计划。他知道这是我不可能答应把你嫁给他当侧室,所以他是在逼我对他‘真诚、坦白’,明白了吗?”   “不明白!”   “他想要的是坦诚,而不是你。”   听了这句话,泪水便在朵思蛮眼里打转。   她还是不懂,为什么李瑕都答应娶她当侧室了,母亲却不答应,还说李瑕要的是坦诚,坦诚能比一个公主还重要吗?   阿鲁忽想把朵思蛮嫁给理财大臣回回人麻速忽。   正是因为极为不愿,她才求着兀鲁忽乃带她出来,没想到却是这样的结果。   朵思蛮想着想着,终于大哭起来。   “呜呜呜呜……”   兀鲁忽乃不太在意女儿的哭声。   她是来找李瑕结盟的,不是来归附于他的。   把女儿嫁给李瑕当正妻,是想操控他。但他不吃这一套,且说的有道理,双方坦诚摆出实力,拿出诚意来谈计划,这更有意义。   兀鲁忽乃便是在等李瑕展示实力,再考虑如何与他聊一聊,正式歃血为盟。   至于女儿?   堂堂察合台汗国的公主,当然不可能当李瑕的侧室。   宁可许配给麻速忽,至少还能借此操控那位理财大臣。   想到这里,终于见到探马远远奔了回来。   ……   “可敦。”   “说。”   “李瑕击败了火赤哈儿的八千兵力,斩杀了火赤哈儿……”   “他有多少兵力?”   “应该不超过两千。”   兀鲁忽乃表面上还是很平静,但其实心里已十分震惊。   “消息属实吗?”   “属实,我们策马看了,火赤哈儿的人头现在还挂在玉门关外,至少死了有十天了。”   “这么久?!”   这次,兀鲁忽乃没能掩饰住惊讶。   因为这个消息是她的探马来回奔走打探到的,而李瑕如果愿意告诉她,两天就能把消息送到阳关。   快的话还不用两天。   李瑕应该要告诉她的,这是展示实力的好机会。   她一直等在阳关,正是想看一看李瑕的实力,好继续会盟,现在正是李瑕提条件的时候。   可为什么他说都不说一声?   极少见的,兀鲁忽乃有一瞬间感到了惊慌。   她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吩咐侍女道:“去看看有没有使者来。”   “是。”   “你继续说。”   “是……”   “禀可敦,没有使者。”   兀鲁忽乃愈发不安。   她止住了部下的跟随,独自走开,开始咬着手指低声自语。   “他为什么不联络我会盟?是看穿了我的处境,知道我兵力不多了?”   “不,他不可能知道,短短十多天,都不够派人到于阗来回一趟。”   “那他如果更早就派人过去呢?他还可以会盟阿里不哥……甚至,阿鲁忽?”   “不,他是故意的,谈判就是这样,他故意摆出不想会盟的态度,想从我这里得到更多的好处。”   “万一他联络阿鲁忽……”   “不会,不会的,阿鲁忽没有这种智慧,以阿鲁忽的狂妄看不出李瑕的能耐。”   “两千人击败八千人,还斩首了火赤哈儿,阿鲁忽看不出李瑕的强大?万一阿鲁忽与李瑕联络,会是什么后果?多给李瑕一些好处,又是什么后果?”   “……”   “李瑕比你预想中还要强大,趁早与他结盟,别等到他更强大,相信自己的眼光。”   渐渐地,兀鲁忽乃冷静下来。   她深吸了几口气,重新走向了她的部下,走向了她的大帐。   “派信使去玉门关。”她如此吩咐道……   ……   玉门关。   德苏阿木部民经过十多日的休整,受伤的人也养好了伤,玉门关这边也备好了拉货的马匹、骆驼,这几日正在准备去往肃州定居。   今日李瑕正在安排此事。   他正在城头上向东面看着,看到城下德苏阿木有些犹豫地走来走去,像是忽然下定了某种决心,招来了几个人交代事情,样子啰啰嗦嗦的。   之后,德苏阿木拍了拍他们的肩,转身向城头这边走来。   “王上。”   德苏阿木走上城头,学着汉人将军的样子,一拱手,道:“我想带两百个战士留下来,为王上征战。”   “为什么?”李瑕道:“说实话。”   “想要追随王上。”德苏阿木马上应道。   他也怕自己说得不够坦诚,又补充道:“我觉得王上是当世的大英雄,想跟着王上建立功劳。这样的机会如果都不懂得把握,那牧民德苏阿木就太愚蠢了,目光太短浅了。”   李瑕回过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眼神与之前有了些不同。   “你就不担心你的部民吗?不怕没有你的照应,他们会受委屈。”   德苏阿木道:“我相信在王上的治理下,他们不会受到不公正的对待。当阿里不哥的屠刀举起,就算是我在照应他们,也难以改变他们的悲惨的命运。而现在我追随在真正的强者身边,我的部民们离得再远,旁人也会尊重他们。”   李瑕微微笑了笑,心里对德苏阿木有些赞赏。   依他原本的计划是打算让这个部落起到千金买马骨的效果,招揽更多畏兀儿人。但如今看来,德苏阿木也许值得他重用。   “去领两百件盔甲,到胡勒根麾下训练。”   “谢王上!”德苏阿木大喜。   正在此时,有士卒匆匆奔上城楼,禀道:“王上,有信使来了。”   李瑕点了点头。   其实在心里他松了一口气,暗道了一句。   “终于来了……”   ……   李瑕近日来连续派了信使去见阿里不哥与阿鲁忽。   不是因为他认为他们有结盟的诚意,而是为了搅乱西域的局势。   他没有给兀鲁忽乃任何消息。   因为他真正在等的、要确定下来的第一个盟友正是兀鲁忽乃。不给消息才是在为谈判做准备,先把姿态摆好。   实则这场谈判至关重要。   西域局势一开始是怎样的?   忽必烈有二十余万兵力,他却只有数千人可调派。   但这二十余万兵力未必就真是完全忠心于忽必烈。   上次拉拢德苏阿木的一千人过来,双方的差距就减少两千。   这次如果能再拉拢兀鲁忽乃的五万人过来,双方的兵力差距就减少了十万……假设兀鲁忽乃有这个兵力的话。   下次就是高昌城,控制高昌不仅能分割合丹的兵力,以后还能作为与察合台汗国之间的缓冲。   虽然高昌城的局势还完全没开,但思路就是这样,分化、拉拢,在西域扶持起亲善的势力,赶走忽必烈。   总之,已打完了一场战,到了订立盟约并且收获战利品的时候…… #第九百零六章 缔盟   与兀鲁忽乃的第二次谈判,李瑕郑重了很多,从玉门关带了几名军中参谋,专门负责礼仪与文书之事。   依旧只带选锋营一百人到兀鲁忽乃的营地。   表面上看,这是十分危险莽撞的行径,一不小心会陷在兀鲁忽乃这里。   实则李瑕这种来去自如不把她两千兵力放在眼里的作派,却增加了谈判时的气势。   两人单独到大帐坐下,没有侍女在侧,身为主人的兀鲁忽乃遂亲手为李瑕倒上奶酒。   这个动作让她在姿态上不自觉地低了一等……   “秦王上次要我拿出击败合丹的计划,但我怎么能把计划告诉一个还不是盟友的人呢?”   “是否能成为盟友要看诚意。”李瑕道:“好比我们合伙做生意,说好了一人出五千贯本钱,但如果你只有两千贯,还怎么谈合作?”   “我也不知道你手里有多少本钱。”   “火赤哈儿的脑袋,还不能证明我的本钱雄厚吗?”   兀鲁忽乃抿了抿唇。   她之前谈判时小动作很少,今天却不同,显得没上次那么平静从容。   “好吧。”兀鲁忽乃道:“阿鲁忽的十五万大军在败给阿里不哥后溃散了大半,但他重新征集了不少人,现在已经有十二万人。”   “这么多?”   “不是全在于阗,还有一部分在撒马尔罕。”   “康居都督府。”李瑕问道:“这些兵力你能调动多少?”   兀鲁忽乃道:“不是我能调动多少的问题,而是怎么供养这么多兵力。阿鲁忽让回回人麻速忽帮他征集了大量的赋税……”   “你能调动多少?”李瑕根本不为她的言语所动,再次问道。   兀鲁忽乃沉默了片刻,老实回答道:“与你坦诚地说吧,我只能调动三万五千余人,但这些是汗国的精锐战士,战力很强,不像阿鲁忽那些临时征集的兵马。”   李瑕面无表情,不说信或不信,观察了一眼兀鲁忽乃的表情。   她今日沐浴过。   蒙古人很爱惜水,哪怕是贵族也很少沐浴,尤其是在这个小绿洲水源有限,不宜生火。但兀鲁忽乃却为了这场谈判仔细洗过澡。   她头发柔顺,脸色白皙了些……能嫁入黄金家族,她底子还是漂亮的,只是经历磨难,平时显得粗砺。   今日,这粗砺感消了不少,女人味便出来了。   由此,李瑕认为她所言的三万五兵力肯定要打个折扣。   一个妇道人家身处阿里不哥、忽必烈、阿鲁忽群狼环伺当中,还能留下多少家当?   “三万五?这个兵力对比,你连阿鲁忽都对付不了,还想击败合丹?”   “只要你能牵制住合丹,我必定能除掉阿鲁忽。”   李瑕道:“我看不到与你合作的必要。只为了与合丹火并。”   “不,你有。如果没有我作为你的盟友,西域的二十多万兵马全都是你的敌人。”   兀鲁忽乃从容地捧起奶酒喝了一口,准备说服李瑕。   “而与我结盟,我来除掉阿鲁忽,再收伏他的兵力,与你联手对付合丹。相当于你少了十万的敌人,多了十万人的友军……”   “把我当成三岁的孩子哄吗?”李瑕打断了兀鲁忽乃的话。   “你需要一个盟友,别以为你还有其它选择,阿里不哥、阿鲁忽不是好的盟友。只有我……”   “不,没有盟友我也没关系。让合丹攻打玉门关看看,让忽必烈再来攻打我看看。”   “你别太狂妄……”   “我还没败过。”   李瑕平平淡淡地应了一句。   兀鲁忽乃沉默了。   终于,她开口道:“你想要什么?”   “围攻合丹时,把你的兵力交给我指挥。”   “什么?”   兀鲁忽乃讶异。   李瑕可能提出的各种各样的要求她都想过,唯独没想到是这样。   “不可能。”兀鲁忽乃道:“商量都不用商量,我不会接受这种要求。”   “不接受就不必谈了。”李瑕道,“歼灭合丹一战,指挥权必须在我,战场必须由我调度。我宁可独自面对合丹,也不要一个把握不了的盟友。”   兀鲁忽乃没想到他是这般强硬的态度,愣了一愣。   李瑕此时才道:“放心,我抢不走你的兵权,更不可能在战后带走你的兵马。你只需要让将领们做到听我命令即可,且只在歼灭合丹一战。”   “你想让我的人去送死?”   “我与你结盟不仅是为了这一战,而是为了往后十余年内西域的安定、让我不会在西面受敌。我还需要你牵制漠北与伊尔汗国,削弱你对我有何好处?”   李瑕放缓了语气,又道:“我要指挥权是为了保证我的兵力不会在西域损失太多。我的根基在中原,要把将士们尽可能多的带回中原。”   兀鲁忽乃摇头道:“不,你一定是想更多的损失我的兵马,一定的。”   “由我指挥,你付出的代价会更小。”   “我怎么可能信任你?我不能把汗国的战士交给一个汉人指挥,你没有这个资格。”   “要资格很简单。”   李瑕一边说着,人却已站起身来,离开了座位,似乎知道接下来的要求兀鲁忽乃不会答应。   “你先把朵思蛮公主嫁给我当侧室。”   兀鲁忽乃听前半句,以为李瑕愿意娶朵思蛮为妻,那她会马上点头,但此时只能认为李瑕是在得寸进尺。   “我以为你对我女儿不感兴趣。”   “这是你们表达对我的认可与尊重,否则我如何信任你们、并为你们强敌作战?我不会无缘无故帮助一个敌国。”   李瑕说淡淡扫了兀鲁忽乃一眼。   也许是错觉,兀鲁忽乃突然觉得李瑕是想要占领、征服察合台汗国,他之所以一定要朵思蛮就是在为此事做准备。   但他显然做不到的。   她挥散心里这种奇怪的想法,捧起奶酒喝了一口,用慵懒的语气道:“除了要那个什么都还不懂的干瘦丫头,你还有很多办法让我坦诚。比如今夜就留在这间帐篷里……”   “我要的是让天下所有人知道察合台汗国的公主成了我的侧室,而不是躲在帐篷里偷偷摸摸过一晚。”   此时说的像是男女之间的事,实则指两国之间。   兀鲁忽乃说的始终是妻子或情人,要的是两国的平等,甚至她能够干预到李瑕的国事。   李瑕却是想吞并察合台汗国。   就算现在不行,他也要为以后做准备。   他不遮掩这种野心,堂而皇之地在兀鲁忽乃面前展露这种侵略性。   这让兀鲁忽乃感到很危险,甚至隐隐还生出一些畏惧。   无论如何,她不打算答应这样的要求,淡淡道:“察合台汗国不是好拿捏的。”   “那看来我们不能建立彼此之前的信任了。”李瑕毫不意外,道:“告辞。”   他已站在地毯上,根本不指望兀鲁忽乃答应,从容一挥手,转身便走。   兀鲁忽乃不拦,端起奶酒品尝着,观察着李瑕的背影。   从整场谈判看下来,这个年轻的汉人比唆鲁禾帖尼还有心计。   唆鲁禾帖尼会利用善意与仁慈来感化别人,让人心甘情愿地为她效劳,因为她足够强大。   而李瑕,在选择盟友时也表现得咄咄逼人。   为什么?   忽然,兀鲁忽乃念头一动,有了一种怀疑……因为李瑕没有实力,在虚张声势吗?   会不会是李瑕只有两千兵力,或者说不超过一万,总之远不足以对付合丹,所以才一定要指挥权。   他这么强势,为的就是借她的兵力,且不被看出他的虚弱……   想到这里,兀鲁忽乃认为他还会回头,至少会停一停给她一个再提条件的机会。   然而,李瑕亳不停留就走了出去。   ……   “沉住气。”   兀鲁忽乃依旧坐在那,思忖着、等待着。   她其实还是吃不准的。   又过了一会,她终于坐不住了,起身踱了几步,掀开帐帘向外看了一眼……   ……   “走吧。”   李瑕翻身上马,拉着缰绳,才把马头掉过来,忽然听到一声呼唤。   “秦王慢走。”   只见两名蒙古士卒快步跑来,而兀鲁忽乃则从容不迫地走在后面。   李瑕遂向身边的士卒道:“问问他们,是想拦着不让我们走吗?”   一句话,选锋营将军横刀而出,喝道:“你们想要拦我王吗?!”   “误会了,误会了。”赶来的蒙古士卒连忙喊道:“可敦想请秦王回去再谈一谈……”   兀鲁忽乃停下了脚步,看着这样拔刀相向的场面,心中不由在想若双方真打起来,谁能胜?   这一百骑能杀穿两千人的营地,把她和木八剌沙的头都砍下来吗?像是对待火赤哈儿一样。   这个问题她想不出答案。   她也不需要这个答案,就像十四年前,她不需要问蒙哥当了大汗是否会对付她。   因为她的眼光让她早早选择了拖雷家族。   今日亦然。   兀鲁忽乃抬起手拦住周围的部下,她则继续向前,孤身走进选锋营的阵列。   她走过一个个凶悍的士卒,走到李瑕马前,抬头,笑了笑。   “秦王,再到我的帐篷里谈一谈?你的要求我未必不能考虑。”   李瑕也笑了笑,道:“你做了对的选择,你会为此而庆幸。”   他的语气是如此理所当然。   不是虚张声势。   虽然他的兵力不足。但他心中坚信从长远来看自己处于优势,优势在于他本身。   他不需要倚靠什么兵力人数,什么财力、物力。他从来不从别人和外物身上汲取底气。   他的底气永远是因为他自己。   哪怕今天他只有孤身一人,如同那时在临安大牢之中,他也会理所当然地说出这一句“你做了对的选择”。   当年面对聂仲由如此,今日亦然……   兀鲁忽乃抬头看着李瑕,恍然间竟有些呆住。   所谓谈判,实力才是关键。   什么是实力?   偷懒一点,只看兵力就行,五万人、三万人,谁多谁少一看便知。   但仔细些,有更多端倪可以看出实力。   李瑕在风蚀谷一战后,展现出的是比兵力更硬的实力,是直接把战绩推到她眼前。   兀鲁忽乃没有战绩。   她的数次成功靠的是眼光,她需要依附一个强者,就像唆鲁禾帖尼、蒙哥,她擅长选择强者,然后依靠强者成事。   这一刻,她确定李瑕不是在诈她,而是真的很强大,比她原以为的还要强大…… #第九百零七章 继父   朵思蛮躲在一顶帐篷后,一直盯着前面的大帐看。   也不知她母亲与李瑕谈了什么,谈到很久,直到天色暗下来之后,才见他那高大笔挺的身影出了大帐。   朵思蛮连忙跟上,结果因为帽子上挂着的玛瑙链子晃来晃去响个不停,连忙停下来捂着帽子。   那边听得马嘶声响,李瑕已径直离开了绿洲。   她睁大了眼望着星空与大漠交汇之处,双手合十,祈祷道:“长生天保佑,让额吉一定要答应朵思蛮嫁给俊俏的秦王。”   许完了愿,她才转身向大帐跑去,想问一问兀鲁忽乃今日会盟的结果。   但朵思蛮终究是没能进入帐篷。   兀鲁忽乃已经在第一时间把木八剌沙喊过来商议,她始终偏爱儿子,远远甚过女儿,或者说她眼里就只有儿子木八剌沙。   虽然这样,朵思蛮今夜还是满怀憧憬。   她守在大帐对面的一顶帐篷里,对侍女娜布其说着她的猜想。   “额吉和他聊了那么久,一定是和他结盟了,那我就会嫁给她。我想和他生下一儿一女,我会一样的疼爱他们……”   这个年轻的少女对她的姻缘也只有这么多猜想了,更多的她也不懂。   她出生以来就没有父亲,前两年才看到她母亲嫁给阿鲁忽,却完全不像她想像中的夫妻生活。   总之就是不知何为美满,但期待。   等着等着,她便趴在娜布其怀里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香,她再睁开眼时,天光已经大亮,阳光洒满绿洲,小蝴蝶在草地上飞舞着,落在小花上。   突然,一只靴子踩倒了那朵花,是有信使飞快冲进了营地翻身下马向大帐跑去。   “可敦!大汗到了!”   这信使带来的并不是什么机密消息,一边跑一边已大喊起来。   “可敦!大汗领兵到台特玛湖了,让你马上带人去见他……”   朵思蛮登时惊慌不已。   她很害怕那位继父阿鲁忽,这次随母亲离开继父身边让她感到了久违的自由自在,这才恨不得能马上嫁出去,哪怕嫁给一个汉人也好。   兀鲁忽乃已开始召集心腹商议,朵思蛮趁机便跑进大帐,站在木八剌沙身后。这次,兀鲁忽乃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没赶她出去。   “……”   “可敦只能去见阿鲁忽。”   说话的是一名畏兀儿的智者,正在为兀鲁忽乃分析着局势。   “这次,可敦说是到鄯善国故地召集兵马,为了不引起阿鲁忽的怀疑,却没有把怯薛军带上,只有这两千人护卫在身边。阿鲁忽却是带着数万大军反攻阿里不哥,如果可敦不去见他,他起了疑心,直接包围过来,可敦难道要放弃领地,躲进玉门关吗?”   “我只担心阿鲁忽已经起疑了,是特意来对付可敦的。”   “应该不会,可敦与他还是夫妻,他要统治汗国还离不开可敦。我认为可以去见他,安抚住他,让他继续领兵去攻打阿里不哥,而可敦返回于阗,控制住剩下的兵力,再与李瑕合攻阿鲁忽、合丹……”   朵思蛮听不太懂这些,只知道众人都还是劝她母亲回到阿鲁忽身边。   这让她愈发不安。   终于,等兀鲁忽乃要派人给李瑕送信时,朵思蛮立即道:“女儿可以去送信,我很会骑马……”   兀鲁忽乃冷冷道:“闭嘴。”   这是她今日唯一与女儿说的话,之后便一道道命令布置下去。   “把公主带下去。”   “准备拔营,去台特玛湖。”   “拿我的金虎符和这封信回于阗……”   很快,绿洲上的一顶顶帐篷被拆下,战士们跨上战马,向西面进发。   就在罗布泊的西南方向,阿鲁忽正在包围阿里不哥……   ……   同一时间,罗布泊以北、孔雀河畔的另一片大绿洲,合丹大营。   “有个坏消息,纽林伤心过度,病死了。”   大帐中,合丹正在看一封信,一边看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   站在他面前的,是高昌王的弟弟阿而尔。   阿而尔闻言心中大喜,脸上却是一片悲痛,问道:“什么?!纽林他……他虽然身体弱,但怎么会……”   合丹心里冷笑。   他手中的信上,正是耶律希亮亲笔所书,说的正是阿而尔派人暗杀纽林,幸而纽林逃过一劫之事,请合丹为高昌作主。   此时看阿而尔这个反应,合丹已心中有数,道:“高昌城不能没人镇守,你回到高昌城承袭王位,等待大汗的册封,你觉得怎么样?”   阿而尔忙不迭行礼,却是道:“可叛乱还未平,我愿意为大汗……”   合丹不愿听他废话,摆了摆手,放下手中的信。   “我派勇士来暂时统领畏兀儿的兵马,等平定了叛乱,回师高昌再给你。”   “依宗王吩咐。”   “金虎符呢?”   “在这里。”阿而尔连忙从怀中掏出令符,双手递给合丹的怯薛长,“这是我兄长的那枚。”   “快去吧……”   待阿而尔离开了大帐,合丹才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向外扫了一眼。   高昌王死了,叔叔和侄子之间由谁来承袭王位?大汗想选谁?   还用猜吗?   李瑕已经占据河西走廊。大汗怎么可能还放任高昌自为一国、掌军民之权?必然要用心腹接管高昌王的兵权,那首先就是换一个年轻好控制的高昌王。   谁能想到李瑕居然除掉了火赤哈儿,让人一度忧心身后的高昌生出变故……真是想多了。   总之,按耶律希亮信上所言,高昌局势是不必担心的。   “去,除掉阿而尔。罪名已经有了,他已经叛乱了。”   “是……”   处理完这桩小事,合丹的心思才转回到正事上来,问道:“重新堵住阿里不哥东进的道路没有?”   “报宗王,已调兵替换了畏兀儿人的防线。”   “那就好。”   合丹起身看向地图,手指在风蚀谷一带划了一圈,道:“这是阿里不哥与李瑕会合最近的道路。李瑕先是偷袭火赤哈儿部,之后又派人联络阿里不哥。这几天开始,阿里不哥已不断派人向东面突围,一定要紧紧防住。”   “是。”   “我们在打猎,围着猎物绕圈,一定把猎物围在圈里再慢慢射杀,别让它跑了。”   “宗王可以放心。如果阿里不哥能从东面杀过去,请宗王砍了我察察儿的人头当酒杯吧!”   合丹点点头,又问道:“阿鲁忽到哪里了?”   “已经堵住了叛军西进的道路,只等阿鲁忽逼进罗布泊,就可以杀了猎物了。”   “……”   在这样的推演中,一枚枚兵棋被推在地图上。   怎么看,全地图几乎都是合丹的兵马。   这次平叛,他格外慎重。   大汗已经在准备平叛之后,召所有属国到上都朝拜了,绝对不能出问题。   也出不了问题……   ……   台特玛湖。   车尔臣河、塔里木河围绕着塔克拉玛干沙漠,在沙漠边缘形成一条长长的绿洲。   这便是从于阗到罗布泊惟一的行军路线了。   而台特玛湖就是两条河流交汇之处,这里是方圆五百里最大的一个绿洲,阿鲁忽驻军于此,就能堵住阿里不哥西进的道路。   阿鲁忽这次领了六万兵力赶往罗布泊,除了配合包围阿里不哥,更重要的是夺回阿力麻里。   他已经见过李瑕派来的信使。   李瑕希望能与他会盟,再重新联合阿里不哥,把忽必烈的势力扫出西域。   阿鲁忽不需要,他手握雄师,不会与一个汉人会盟,因此这次也是毫不犹豫就把信使赶出去。   但他在意的是,李瑕上次就派了信使过来,之后有人私下与他禀报“可敦似乎给李瑕回信了。”   阿鲁忽从来就不信任那个女人,他的堂嫂、也是他的妻子……   五月十八日。   兀鲁忽乃领着两千余人抵达了台特玛湖。   马匹才踏上绿洲,有一名负责辎重的妇人已驱马上前,为兀鲁忽乃献上水囊的同时,也低声禀报了一句。   “可敦,可汗派了探马到鄯善国故地打探过了,说你没有在那边征兵。”   “我知道了。”   兀鲁忽乃面不改色,继续领着士卒进入绿洲安顿。   之后便见阿鲁忽领着人从大帐中出来。   “我美丽又体贴的妻子,你为了我而穿越大漠历经辛苦。”   “可汗。”兀鲁忽乃翻身下马迎上了阿鲁忽,道:“只要能帮助可汗打败阿里不哥,给臣民们带来祥和,我不怕辛苦。”   当着众人的面,夫妻二人马上便展示出了深厚真挚的感情。   但等他们走近,眼底各自都流露出若有若无的提防之色。   兀鲁忽乃并不马上就走进大帐,而是转向阿鲁忽身边一人,道:“丞相也来了?”   “见过可敦。我又为可汗收到了许多税赋,正好押运过来。”   “不要学着汉人那般多礼,你很快就要成为我们的驸马。”阿鲁忽笑道,目光却是隐隐审视着兀鲁忽乃,又道:“对了,木八剌沙和朵思蛮呢?我给孩子们各找了一匹小马驹。”   “木八剌沙已经是大人了。”   “是是,我们的儿子长大成人了,哈哈哈。”   这一家团圆的欢快气氛中,木八剌沙和朵思蛮在士卒的护卫下出来。   见到阿鲁忽,兄妹二人同时打了个冷颤。   阿鲁忽却已大步上前,揽住木八剌沙的肩,大笑道:“听说你可以骑烈马了?”   就这一句笑着说出的平平常常话,木八剌沙脸色登时煞白。   而他旁边的朵思蛮抬头一瞥,发现回回人麻速忽正贪婪地注视着她,更是心头大骇,几乎要哭出来。   唯有兀鲁忽乃伸手抚在阿鲁忽背上,一脸的温柔体贴…… #第九百零八章 仓促   匕首熟悉地划过羊脖子,血淋在草地上。   一只手从羊脖子这个刀口中伸进去,把内脏、羊肉、骨头全部拿出,竟是让整张羊皮都没有破损,便已掏空了这只羊。   “盐。”   “盐不多了,省着点用。”   宰羊的士卒依旧捉起一大把盐往羊肚子里抹,随口道:“不多了就去抢,不然怎么办。”   篝火已然点起,很快,处理好的全羊被架在火上。   羊毛被烧卷、烧焦,火炙在羊皮上,油滴下,香味扑鼻。   一道道白烟直直腾起,远远便能望到。   小股的蒙军在行军时一般不举烟火,害怕被敌军看到,只吃生食或乳制品。   但这不适用于阿鲁忽的六万大军,这是方圆千里内最强大的两支军队之一,另一支则是合丹,是他的盟友。因此阿鲁忽完全能放开了在营地上欢宴。   半个时辰后,太阳落下,在天边勾勒出一片金黄,烤全羊也泛着金黄的油光。   毡毯被铺开,美酒被端上,迎接可敦归来的宴饮终于开始。   坐在最上首的阿鲁忽一直在笑,笑声回荡在一顶顶帐篷之间。   他看起来是个非常和善的人,眉毛有点倒八的形状,面相毫无攻击性,所以能得到阿里不哥的信任。   “哈哈哈,我美丽的妻子,你在鄯善国故地征集了多少兵马啊?”阿鲁忽问道。   如果依照兀鲁忽乃的第二个计划,她会回答征集了五千兵马,并会在几天内来到营地。   这是从阳关出发时安排的,她派人传信给李瑕,请李瑕派五千兵马来帮助她。   计划并不周密。   因为她的第一个计划是返回于阗设法杀了阿鲁忽,再用她的怯薛军控制局势。没想到阿鲁忽突然到了台特玛湖,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仓促之间只能出此下策。   仓促到连李瑕第二次的回复都没收到,她已赶到了台特玛湖。   但现在,兀鲁忽乃知道阿鲁忽派探马查过,遂应道:“没有征集到兵马,鄯善国故地的牧民早已被火赤哈儿带走了。”   “原来是这样,怎么不早些回来?”   “探马打探到火赤哈儿被玉门关的守军斩首了,我特意留下来确定了这个消息。”   “什么?”   阿鲁忽十分诧异。   他远道而来,还真不知道此事。   话题就此转到了风蚀谷一战。   兀鲁忽乃说着打听到的情报,不经意间回头扫了一眼。   有一名属于她的怯薛默默转身离开,绕过一顶又一顶的帐篷,翻身上马,向东方奔去。   这是去告诉李瑕,不能再派人扮成她征集来的兵马进入绿洲了。   ……   兀鲁忽乃有些后悔当时没有与李瑕说实话。   她说能掌握三万五千人,其实只有一半。   回回人善于理财,帮助阿鲁忽收缴了充足的钱粮,供养了十多万的大军,这十多万的大军,并不全是从她原先的领地上征集来的。   察合台汗国的封地原本只有畏兀儿到不花剌之间,再往西的地盘其实是阿鲁忽近两年来抢到的,从别儿哥、海都,甚至是阿里不哥手上抢的。   所以,兀鲁忽乃原先的领地不大,而且十多年间没有经历战火,维持两三万兵力就够了。   败于阿里不哥之后,兵力损失了一些,休整好也只有一万七千余人,不到两万。   另外,她说她才是汗国的掌权者、臣民拥戴的可敦,这话半假不假。   问题在于,阿鲁忽实实在在是娶了她,也取得了她的财产。   阿鲁忽并非不得人心,他是察合台的孙子,受阿里不哥册封,之后还得到了忽必烈的承认。他这个可汗的名义,无懈可击。   总而言之,这一对夫妻俩实力差不多,相互利用、相互依靠、相互提防,并非是由其中一个秉权。   可为了拉拢李瑕这个盟友,兀鲁忽乃把话说得太满,信誓旦旦能短时间内吞并阿鲁忽,合力对付合丹。   她做不到这个“短时间”。   没有两三年的布置,她还不能镇住那些从不花剌以西来的军队,以及那些阿鲁忽原本的心腹军队。   现在还能怎么办?   只能继续虚以委蛇,等待一个更适合的机会了。   “可汗,如果这个李瑕有这样的实力,可汗也许可以考虑与他结盟……”   “不。”阿鲁忽大笑着打断了妻子的话,道:“你这个女人不懂的,我们这两年已经趁着汗位之争,占下了阿姆河以北以及突厥斯坦等地,忽必烈已经承认这些领土归我们所有。怎么能与李瑕结盟呢?   哈哈,黄金家族的子弟,不可能与软弱的汉人结盟。别说我们了,连阿里不哥都不敢,如果他敢那样做,他的威望会跌入谷底,再也挽回不了的。”   兀鲁忽乃道:“但忽必烈能这么干脆地答应让可汗占有这些领地,以后是一定会干涉汗国的。”   “那又怎么样?”阿鲁忽顾盼自雄,道:“我们已经强大起来了,只要我还活着,忽必烈都不可能再干涉我们的汗国。”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把搂住了兀鲁忽乃。   “不要害怕,你的男人会守护这个汗国。记住,我才是察合台的子孙,我会让察合台汗国越来越强大……”   兀鲁忽乃淡淡一笑。   她也希望察合台汗国独立、强大,但前提是她的儿子必须是汗国的可汗。   这才是最重要的,毕竟她又不是察合台的子孙……   “你洗过澡了?”阿鲁忽问道。   兀鲁忽乃推开他,坐起,开始享用羊肉。   阿鲁忽又大笑了两声,道:“我们之间的争执,我想了一个好办法来解决。”   “是吗?”   “木八剌沙,你虚弱的儿子,他真的不适合成为下一任可汗。”阿鲁忽贴在兀鲁忽乃耳边说道:“真的,我是为了察合台汗国好,木八剌沙无能、软弱,不配成为可汗,这与他是不是我的儿子无关。”   兀鲁忽乃淡淡应道:“木八剌沙也是你的儿子。”   “不,他只像哈剌旭烈、我短命的哥哥,他们父子俩一样是个废物。”   阿鲁忽本可以不必这么直接。   但他太了解他的妻子了,她越坚持,他越想强调这件事。   他想要打碎她的认知,最后不惜以最刻薄的语言来羞辱她的儿子。   “哈剌旭烈是个废物。以前,察合台家族只要还有一个男人,就不会让他这样的废物当上可汗。现在,我们也不会让他的儿子当上可汗……”   兀鲁忽乃没有回答。   她自顾自咀嚼着羊肉,看向前方,像是没听到这些话。   宴席上别的人如果向这边看来,会看到可汗还在笑,还在贴着可敦在小声说话,很亲近的样子,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阿鲁忽说着说着,因得不到妻子的回答,愈发生气。   “你怎么不回答我?来,我美丽的妻子,承认吧。哈剌旭烈在帐篷里不能让你满足,他那病弱的身体给不了你欢愉。只能让他早早地回到长生天,在长生天上看着你和我夜夜做夫妻之事,看着我强壮的身体压着你……”   兀鲁忽乃笑了。   这笑容愈发激怒阿鲁忽。   “我发自真心地告诉你,我不可能把汗位传给他。”   “我也不可能允许你把汗位传给你和别的女人生下的儿子。”   阿鲁忽道:“所以我说我想到一个好办法,我们应该再生一个儿子。”   随着这句话,桌案下,他的手伸进兀鲁忽乃的衣服里,在她的腿上抚摸着。   当然,宴席还没有结束,也不能就在这里生孩子。无非是一个男人想要打破一个女人的高傲,先是以言语刺激,之后便是一些小动作。   兀鲁忽乃如同没感觉一样,站起身,双手端起酒杯。   “察合台汗国的勇士们,在奋战之前,请畅享美酒与羊羔。”   “感谢可汗,感谢可敦。”   欢呼声中,阿鲁忽也站起身来,道:“今天本汗还有一桩喜事要宣布,本汗打算将朵思蛮公主许配给才能卓越的大断事官麻速忽。”   “……”   宴上的气氛又被推高了。   朵思蛮原本低着头坐在那,茫然抬起头看去,却见她母亲毫不在乎的样子,竟然还在祝福回回人麻速忽。   “公主,快感谢可汗赐婚。”   朵思蛮说不出话来。   而麻速忽已经鞠躬感激了可汗与可敦,回头向她走过来。   “感谢长生天赐给我与公主的姻缘。”麻速忽笑道。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回回人麻速忽了,但每次朵思蛮都会被他又老又丑的样子吓到。   也许并非因为像貌,而是因为他的眼神吧。   她被侍女们扶着,与麻速忽并肩站在那,接受着众人的祝福。   篝火越来越大,火苗跳跃着,有人弹起了马头琴,有人围绕着他们跳着舞。   麻速忽看着朵思蛮,咽了咽口水。   也许世间会有人嫌朵思蛮还不够白皙娇嫩,但其实她已是这片大漠上最美的一颗明珠。   “咕噜。”   朵思蛮分明听清了这声咽口水的声音,一颗心像是被手攥住了一般。   她转头四下一看,却没发现有一个人能帮她。   火光中,她的哥哥木八剌沙正低着头,显得十分孱弱。   她的继父阿鲁忽正仰头饮了一杯酒。   而她的母亲兀鲁忽乃,正在听一名侍女禀报着什么。   ……   “咣啷。”   侍女手里的酒杯碎在桌案上。   兀鲁忽乃忽然拿起一块碎瓷,一挥,扎进了阿鲁忽的喉咙里。   “噗。”   血从伤口中喷出,从兀鲁忽乃的指缝间流淌而下。   阿鲁忽剧烈地挣扎起来。   他本还坐在那,一只手端着酒杯,一只手探在兀鲁忽乃的衣服里,脑子里还思考着要如何降服自己倔强的妻子。   也许该让她再生个儿子,也许该废掉她的权力,也许该除掉木八剌沙……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察合台汗国好。   下一刻便感到喉咙间一凉。   他瞪大了眼,不敢相信。   不是没想过兀鲁忽乃要杀他,可现在绝对不是好的时机。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处于他六万大军的营地之中,怎么可能会是好时机?   “噗!”   兀鲁忽乃又扎了一下。   瓷片已经陷在了阿鲁忽脖子上的碎肉里,于是她随手又拿起一块。   “噗!”   这一下扎进了阿鲁忽的眼窝。   兀鲁忽乃已满脸、满手都是血,从后面死死抱住了阿鲁忽的脑袋,拖着他向后,再向后。   他还在挣扎,手脚并用试图从她怀里挣出来,于是掰她的手、砸她的头。   她显得更疯,被他掰着,砸着,却还用手指把他喉咙里的瓷片往里按,手指勾住他肉里的喉管。   血在地上淋成一条长长的线……   周围的护卫还没来得及上前,已惊呆在那里。   他们还没想明白,可敦为何会在忽然之间要杀可汗…… #第九百零九章 盟友   这一整晚,兀鲁忽乃都显得很平静。   在阿鲁忽直言她的亡夫和儿子都是废物时,她也没有表露出太多的情绪,任这个男人在耳边聒噪。   但一动手,她却毫不犹豫。   因为没得选了,李瑕已经杀到营地了。   她当然也想更周全一些,更稳妥一些,避免用这样当众杀人的方式解决问题。可李瑕就是要逼她,故意不给她权衡的时间。   不杀阿鲁忽,等阿鲁忽反应过来就要杀她。   动手之前她很愤怒,是对李瑕的忿怒。   但当看着阿鲁忽那双震惊、恐惧、哀求的眼,她却感到了快意。   “呃……我……真的是……为了……汗国……”   也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阿鲁忽说这句话时很努力,也很真诚。   也许他真的没想要与妻子为敌,真的努力在为察合台汗国扩张基业,真的认为木八剌沙不适合继位……   兀鲁忽乃恨阿鲁忽吗?   恨的是察合台一系除了她丈夫以外的所有人!   察合台的每一个儿子、孙子都在对她儿子的汗位虎视眈眈,不,是整个黄金家族,都想要夺走她儿子应得的东西。   他们每一双贪婪的眼睛都让她憎恨。   受够了。   她不是待剥的羊羔。   “额秀特!”   兀鲁忽乃恨恨骂了一声,勾着喉管的手指用力一扯。   终于,那双瞪大了的眼睛渐渐失去了光彩,挣扎着的阿鲁忽也失去了力气。   “……”   “保护可汗!”   “杀了他们!”   并不止是阿鲁忽在流血。   周围的护卫抢上来要救他们的可汗,兀鲁忽乃的怯薛也同时杀了过去。   纵观整个营地,她的怯薛只有两千人。但今日的赐宴既然是为了欢迎她回来,宴席上属于她的部下并不算太少。   一名名勇士在冲突中死去。   兀鲁忽乃已站起身,抢过一把弯刀,砍翻了一名护卫。   她没有躲避,只在第一时间命令部下保护好儿子,之后她便站上桌案。   “汗国的勇士们,还记得谁才是汗国真正的可汗吗?!木八剌沙汗在位的十年,给了你们十年的富足与祥和,阿鲁忽偷了汗位,给你们的是什么?是战火与逃亡。今夜我们要杀掉窃国者,把汗位还给木八剌沙汗……”   不时有人惨叫着倒在地上,也有箭矢在空中飞过。   兀鲁忽乃视若无睹,犹在努力宣示着木八剌沙的正统。   她表面上很冷静,其实心里无比紧张。   这真的不是好时机,一旦控制不好就可能引起叛乱。   随便哪个万夫长、千夫长都可能带兵过来,杀了她的护卫,抢走所有的女人、牲口。   一定要稳住局面、一定要……她心里不停地在念叨。   而在更远处,号角声也已经响起。   “报!敌袭!”   策马狂奔而来的探马才冲到大帐外,见到这一团乱战的景象,还以为是敌人已杀到大帐。   但找不到可汗,他只好大声把消息喊出来。   “报可汗!有敌兵偷袭了我们的营地……”   没有可汗回答。   阿鲁忽还躺在地上,眼睛里毫无生机。   木八剌沙还傻傻地站在护卫之中,脸色煞白。   唯有兀鲁忽乃站出来,喝道:“那是我的兵马!听从我的命令,向我效忠,我保证你们能够安全……”   来不及了。   阿鲁忽一死,马上叛乱的就是万夫长麻儿哈兀勒。   麻儿哈兀勒原本并不是察合台汗国的将领,而是汗廷派遣驻扎在阿姆河附近的将领。是阿鲁忽利用阿里不哥的旨意征集来的。   之后,阿鲁忽又用黄金、女人怂恿了麻儿哈兀勒一起背叛阿里不哥。   ……   “把我的勇士们都召集起来!”   麻儿哈兀勒第一时间从酒宴上退了出来,策马奔回他的营地。   他驱马穿过帐篷,大喊不已。   “兀鲁忽乃为了夺权而杀了可汗!但来自阿姆河的勇士不会听一个女人的命令,我们来打败她可怜的军队,让我来当她的丈夫!我答应你们,营地里的女人、黄金、牲口……全都会是你们的!”   “呜呼!”   一名名战士披上盔甲翻身上马,也不用列阵,拔出弯刀径直便向大帐的方向杀去。   “拥护麻儿哈兀勒汗!”   “麻儿哈兀勒汗!”   这是明目张胆的反叛。   没有了黄金家族,就没有人能镇住这些桀骜不驯的蒙古战士。   ……   兀鲁忽乃还在努力控制住局面。   她以自己的两千怯薛军为底,迅速地拉拢原属于察合台汗国的兵马。   同时,她不停地派遣信使去告知李瑕该往哪里杀过去,除掉或震慑阿鲁忽的心腹兵力。   在变乱初起的这段时间,她与李瑕十分同心协力,两人都生怕局面不可控制。   因此,一边是可敦在大帐安抚人心,一边是强军在外围以武力威慑,双方配合默契,很快便让兀鲁忽乃稳住了至少两万余人的兵力。   这指的是这些兵马大部分都老实地待在帐篷里不生乱,小半数则开始涌过来,保护着兀鲁忽乃。   “可敦!麻儿哈兀勒杀过来了,怕是有近万人……”   兀鲁忽乃吃了一惊,连忙派她的怯薛军迎上去。   叛乱便像火,必须在最开始的时候扑灭,否则火越烧越大,最后就会把救火的人吞噬进去。   夜色中,双方的兵马越来越近,终于……   “放箭!”   “杀啊!麻儿哈兀勒汗向可敦提亲了!”   用血与火来提亲。   箭矢放出,弯刀挥下,一颗人头滚落在篝火边,旁边是一根羊骨。   刚才大家一起喝酒,吃羊肉……酒劲都还没散,已在互相残杀。   虽说同为蒙古人……不,他们本就不是同一族,畏兀儿人、汉人、回回人、沙陀人,他们没有民族、没有国家。   本就是为了黄金而战,砍谁不一样?   从一开始就是强盗,至今还是强盗,不火拼才是奇怪……   ……   风吹来,带着一股血腥的味道。   李瑕驱马在绿洲上绕了一圈,转头听着远处的杀喊声……   兀鲁忽乃的消息他已经收到了,知道了台特玛湖营地的大概兵力分布,知道了今夜阿鲁忽设下酒宴。   他向兀鲁忽乃保证,他带来的兵力能为她稳住局面。之后却以她的名义袭营,以逼她动手除掉阿鲁忽。   彼此已经详谈过两次,李瑕了解她,相信她有这样的果断和决心。   就像当年她带着丈夫放弃汗位,逃出察合台汗国。   果然,她没让他失望。   反而是李瑕这边,只带了两千人来。   因为人少,所以才能避过阿鲁忽的探马。   变乱之初,以杀一儆百的方式连续踏营,杀败了好几支想要叛乱的小股蒙军,两千人便足够了。   但一旦有人召集起上万兵力,李瑕就很难歼灭对方。   除非能在麻儿哈兀勒还在收拢人手的时候就杀过去,像灭火一样把小火苗先扑灭。   李瑕也不急,带着兵马暂时退出绿洲,在外围驻马歇息,寻找更合适的时机。   夜色中,兀鲁忽乃已多次派人向他求援。   “秦王,可敦请你尽快支援……”   “秦王……”   李瑕面沉如水,听着风声带来的动静,良久没有反应……   ……   夜越来越深。   越来越多的鲜血流入草地。   兀鲁忽乃亲自挡在了木八剌沙面前,看着前方的叛军一步步推进。   今夜的形势,大部分的蒙古战士还处于不知听谁指挥为好的状态。她虽拉拢了两万人,但能形成的战力显然还要大打折扣。   麻儿哈兀勒所率领的却是他麾下的一万人,还明确地告诉这些士卒要抢钱、抢女人,爆发出的战力便比兀鲁忽乃这边的士卒高出不少。   双方战了大半夜,兀鲁忽乃已完全落入了下风。   她尽力了。   已经没有更多的兵马能够调动,连战场上能转移的地方都没有,陷入了包围。   于是她心里忽然在想,也许是被李瑕骗了。   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要她成为盟友,只是为了骗她与阿鲁忽决裂,再坐收渔翁之利……短视,像阿里不哥一样短视!   “轰!”   夜色中,忽然有爆炸声传来。   那是霹雳炮。   兀鲁忽乃转头看去,有些惊喜,又有些愤怒。   但不论如何,李瑕还是来了。   她确定李瑕的五千精锐战力不凡,在麻儿哈兀勒与她交战正酣之际杀出,胜负已定。   与此同时,麻儿哈兀勒也回过头。   他不认为今夜有谁能阻挡他的士卒。   只要许诺这些勇士可以放肆抢掳,他们能有无尽的战意,这正是成吉思汗所向披靡的原因。   “给我杀光这些软弱的汉人!让兀鲁忽乃知道她选择的盟友有多可笑……”   ……   德苏哈木领着他的两百人跟在胡勒根的队伍后面。   他的畏兀儿部民们已经全换上了盔甲。   是棉甲,虽比不上选锋营的复合甲,却比一般怯薛军的皮甲还要精良。   他们手里的武器也与以往不同,沉了许多。   但他们拎得起,因为近来的伙食很好。   这一仗赢了伙食会更好,功劳可以换成土地或别的东西,甚至可以换中原的各种货物,茶叶、盐、铁锅,以及各种各样的东西。   于他们而言,这比土地要有吸引力。毕竟有太多东西,黄金也买不到。   总之,一群畏兀儿士卒正是战意昂扬的时候,迫不及待想教秦王知道他们一旦披上盔甲,并不输别的士卒,也迫不及待想挣战功为家人添一些好物件……   这夜,打仗似乎变得容易起来。   德苏哈木已跟着李瑕歇了好一会,恢复了体力与马力,刚才还吃了一块乳酪。   他们是杀向敌兵的后方。   选锋营先杀出,在霹雳炮和弩箭之后,已在敌阵杀出了缺口。   归义营则不停放箭抛射以杀伤敌兵。   之后才是这些畏兀儿兵。   他们举起长槊或长矛,驱马上前。   “噗噗噗……”   不少蒙古士卒是临时从帐篷里爬起来的,为了抢掳甚至来不及好好披甲,被一捅便倒。   这些因为没有盔甲而受尽欺凌的畏兀儿部民,今夜竟是反过来欺凌别人一回。   便是有披甲的敌兵迎上来,长矛上钢尖竟也能刺进他们的皮甲……   “杀啊!”   德苏阿木感受到的是成为心腹精兵的自信。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厌恶打仗,相反,他的战意愈发澎湃,脚步越来越快,挥刀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终于。   “保护麻儿哈兀勒汗……”   “走啊!走啊!”   “拦住他!敌将要走……”   德苏阿木听得懂蒙古语,且还是军中少数见过麻儿哈兀勒一面的人。   他毫不犹豫领兵杀过去,奋力拦截麻儿哈兀勒……   ……   兀鲁忽乃上前两步,试图在篝火的光亮中、隔着敌阵看清李瑕的兵势。   隐隐地,她觉得这似乎不像五千人的动静。   心中正有些疑惑,忽然便听得鸣金之声,那是麻儿哈兀勒已被杀败了。   兀鲁忽乃终于松了一口气,惊于李瑕麾下士卒战力之强。   之后没过多久,却又响起一阵惊呼。   “麻儿哈兀勒人头在此!”   有人呼喝着,将一颗头颅高高举起。   汉人军阵中便响起欢呼声,他们吆喝着杀向残军,同时齐声大吼,像是为兀鲁忽乃立威,又像在向她示威。   “秦王特来相助可敦,已杀败叛军!” #第九百一十章 抢功   变乱一开始,朵思蛮便吓得不知所措了。   她亲眼看到母亲突然发难杀了阿鲁忽,之后整个营地便陷入了混乱之中。   分不清谁是谁的兵马,一开始还有怯薛军保护着木八剌沙和她,但等到阿鲁忽的心腹兵马杀上来,形势迅速变得危急起来。   一个个战士被砍倒在地,怯薛军便首先护着木八剌沙冲向兀鲁忽乃所在处。   “还有公主……”   侍女娜布其眼看公主被落下了,拼命大喊着,被涌上来的乱军一刀砍倒在地。   血溅在朵思蛮白色的狐裘上,她吓得尖叫连连。   忽然,有一队人冲上来护住她,领着她避到一旁。   定眼一看,却是回回人麻速忽。   两人被赐婚之后,麻速忽本就站在朵思蛮身边,一看阿鲁忽汗被杀,他连忙召集护卫,因此顺带着救下了朵思蛮。   麻速忽是整个营地上最快看明白形势的人,甚至已经想明白了往后该怎么办。   阿鲁忽已死,如果还想活下去并继续位高权重,只能投靠兀鲁忽乃。   而眼前的朵思蛮公主,就是他得到兀鲁忽乃重用的最好筹码。   “我美丽的公主,你没事吧?”麻速忽问道。   他努力展示出了英雄救美的气概,威武而温柔地摊开手,想要去搂住朵思蛮,并柔声安慰道:“请公主放心,作为你的未婚夫,我会保护好你。”   “你别碰我!”   朵思蛮转头一看,见到的只有那张皱巴巴的脸上深陷的皱纹,像钩一样的鼻子挂上鱼饵就可以丢进台特玛湖钓鱼,尤其是那双眼睛里的猥琐之意,竟是比周遭的战乱还要可怖。   她此时才想起来,她也是黄金家族的子孙,不应该害怕血与火。   “唰”的一声响,朵思蛮拔出靴子里的匕首。   “都别碰我!”   麻速忽笑了起来,道:“公主太害怕了,没关系,你慢慢会让我保护你的。”   作为一个满是智慧而受到可汗重用的大臣,他看懂了眼前这小女孩的害怕,并有耐心欣赏这种少女的慌张。   慢慢来。   等他娶了她,还有很多时间可以享受她。   他要做的是在今夜掌握一部分兵马,让兀鲁忽乃不得不倚重他。   于是麻速忽命令护卫召来两个侍女安抚住朵思蛮的情绪,之后带着她,去收拢兵马。   大半夜的时间,兀鲁忽乃、麻儿哈兀勒近四万人还在混乱,麻速忽则去拉拢了不花剌的三千兵马。   他一边整顿士卒,一边观察着营地里的大战,计划趁双方战到最关键的时刻,他领兵杀上,为兀鲁忽乃奠定胜局。   为何这么选?   很简单,兀鲁忽乃更理智,还有一个黄金家族的儿子,更适合被辅佐。   甚至,麻速忽还想过自己可以一并娶了兀鲁忽乃、朵思蛮母女,在背后掌握察合台汗国……   “准备支援可敦。”   “快了。”   麻速忽不断派探马打探,还在估算着以自己这三千兵力,如果从背后偷袭麻儿哈兀勒,差不多可以给他重重一击了。   “勇士们,我们去……”   麻速忽话音未落,已听到了前方的爆炸声。   当他领着三千人赶到大帐附近,只见麻儿哈兀勒的人头已经被高高挂起。   “秦王特来相助可敦,已杀败叛军!”   “……”   秦王?   那是蒙古语的喊话,麻速忽听得懂也知道秦王是谁。   李瑕曾经派使节见过阿鲁忽。   但直到今夜,麻速忽才真正见到了李瑕的兵马。   这一瞬间,他心里是有些震撼的。   打败麻儿哈兀勒不难,兀鲁忽乃的兵力已经与他厮杀了大半夜,叛军的伤亡也不小,到了最疲惫的时侯。   李瑕能做到的,换作是他麻速忽也能做到。   问题是,李瑕对时机的把握也太准了。   麻速忽才估计他的三千蒙古勇士有把握出击了,那边李瑕已经击败了敌人?   ……   “秦王特来相助可敦,已杀败叛军……”   呼喝声中,朵思蛮抬头看去,只觉一颗心都要飞走了。   此时她被那两个麻速忽派来的侍女拉着躲在后面的帐篷里,却是径直一掀帘就向外跑去。   她已经被赐婚给了麻速忽,而且看今夜这个样子,她母亲为了稳固住汗位,也许会继续信重麻速忽。   可眼下,她只觉得那位汉人秦王,简直是长生天特意赐给她的。   “公主!”   “公主!”   朵思蛮一把推开想要阻拦她的士卒,跑向大帐。   身上挂着的首饰哗哗作响,她的一双眼睛越来越亮……   ……   厮杀了大半夜,天已经快亮了。   东方洒出一层薄曦,让人更能看清这一片狼藉的营地。   酒水被打翻,与血水汇流在一起。   篝火还在燃烧,不远处还有好几顶帐篷已经烧起来了。兀鲁忽乃眯着眼看去,只见麻儿哈兀勒的叛军正在向西逃去。   李瑕没有派兵追击,而是在第一时间开始列队休整,救治伤员。   她只好命令两支千人队去追,同时皱起眉头,心中非常不高兴。   表面上看,今夜是李瑕帮她吞并了阿鲁忽。   其实不是。   她本该有更好的时机、更稳妥的办法,能顺利并完全夺回察合台汗国的所有权力,包括兵马。   是李瑕在了解了她之后,推了她一把,逼得她不得提前、仓促动手。   六万大军,她好不容易安抚了两万余人,却还是让万余人形成叛乱。   极可能就是李瑕故意纵容叛军召集、故意削弱她的实力。   就好比她正在驯服一匹烈马,正需要慢慢地安抚它,这时有个男人忽然跨上来,一挥鞭子把马惊了。惊马要将她摔下马背、踩死之际,男人猛勒缰绳将她救下,让马匹摔断了腿。   这时怎么办?   感谢这个男人吗?   感谢他以高超的骑术将她抱下马背,感谢他以英勇的身姿打倒受惊的烈马?   更让人生气的是,所有人都还在佩服他、赞叹他……   “秦王特来相助可敦,已杀败叛军!”   “秦王……”   不仅是李瑕麾下的士卒在欢呼,就连蒙古士卒也在对他们投以敬畏的目光。   仿佛今夜动手杀了阿鲁忽的人是李瑕,仿佛是他以五千人就打穿了这六万人的大营……不对,不像有五千人,观阵势像只有两千人。   兀鲁忽乃只觉一股怒气上涌,面上已满覆寒霜。   就在怒气最盛之际,一身甲胄的李瑕驱马而出,向这边过来,剑眉星目,赏心悦目。   他眼神里满是坦诚,不像阿鲁忽的眼睛里总有些让人不悦的情绪。   “恭喜可敦拨乱反正,恢复汗位。”   李瑕没有走得太近,没有离开他身后选锋营的护卫范围,嘴里说着恭喜,目光已落在兀鲁忽乃的手上,仿佛怕她用这双刚杀了丈夫的手杀了他。   兀鲁忽乃脸色依旧难看,道:“你只带两千人来,还摆什么威风?”   “没想摆威风。”李瑕道:“确实是想来助可敦平叛。”   “对,你是想来确保我能掌权察合台汗国。同时也放任我的兵马自相残杀。”兀鲁忽乃道:“你是故意的,你本可以更早助我消除麻儿哈兀勒的叛乱。”   李瑕笑了笑,没回答。   他没必要回答这些问题。   双方只是盟友,盟友是用来一起对付共同的敌人。他没有理由还要去细心呵护她的势力。   兀鲁忽乃盯着李瑕的眼睛,能感受到他这种态度……之后她自嘲一笑,意识到自己对他抱了太多的期待。   盟友也就做到这一步了,李瑕不是蒙古大汗,本来就不可能像蒙哥那样庇护她。   “我明白了。”兀鲁忽乃道:“今日秦王如何对我,往后我一定也会这样对秦王的。”   李瑕道:“那就好,希望下次我与敌人交锋时,可敦也能夹击敌人。”   “好,下次我也一定会,把,握,住,时,机。”   兀鲁忽乃一字一句应道,肆意发泄着她的怒火。   不需要城府。   不论如何,此时的她已经不是昨日的她。   此时在这里,她至少能掌控三万余的兵力,而李瑕只有两千人。   现在是李瑕向她赔罪的时候,别的不说,他至少应该好言好语,劝她直到她的怒火消下去。   双方若还想结盟,他必须拿出……   突然,李瑕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回过头,向东面望去。   隔着层层兵马,隔着遍地的尸体,可以看到朵思蛮被几个蒙古士卒拦着,正在向这边又跳又挥手。   李瑕竟是不再说什么,径直拉过缰绳,返身,向那边过去。   他身后的选锋营将士自动拦开一条道路,并迅速跟上。   ……   “秦王,今天是第三次见到你,但朵思蛮很想嫁给你,侧室也没关系,虽然额吉说这有辱黄金家族的尊荣。”   蒙古风俗显然与宋大不相同。   不少选锋营将士随着李瑕行到近处,听得那蒙古公主大胆地吐露心声,都忍不住替她感到难堪。   反而是朵思蛮在大胆地喊着,毫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   她本想跑过来看看李瑕,但却被人拦住了,于是想喊些心里话向他告别。   结果却越说越伤心。   “但是,额吉已经把我许配给了回回人麻速忽,我也许不能够再嫁给你了……”   说到这里,忽然听前方有人大喝了一声。   “蒙古不是有抢亲的习俗吗?怎么?黄金家族连蒙古旧俗都忘了不成?”   朵思蛮一愣。   她睁大眼向前方看去,只见破晓之际,那人从军阵中跃马而出,手持长槊向这边冲了上来。   其实李瑕与她根本就不熟悉的。   她还没从他眼里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喜爱。   但随着这一声马嘶,随着他越冲越近,她眼里已只看得到他,觉得他整个人都是发着光的。   ……   “随秦王抢亲啊!”   李瑕策马冲上的这一刻,也很清楚自己要抢的是什么。   他要让蒙古人也看看他的野蛮、粗鲁,如果野蛮与粗鲁在这个时代就代表着强壮。   他要抢走兀鲁忽乃的女儿、察合台汗国的公主,也抢走西域臣民对黄金家族的敬畏。 #第九百一十一章 抢亲   抢亲就是把别人的新娘抢过来,变成自己的新娘。   这是蒙古十分常见的习俗。   成吉思汗的母亲诃额仑,就是也速亥抢来的。   诃额仑哭着唱了“我夫赤列都,彼何至落得如此惨境焉”,无奈之后,也就全心全意地侍奉着也速亥了。   不管南边那些吵着要贞洁的大儒们理解不理解,蒙古习俗就是这样。   但这日台特玛湖大营里有人高喊着“抢亲”时,大部分的蒙古士卒都十分紧张。   反而是李瑕麾下的汉人显得更为欢快。   “随秦王抢亲啊!”   选锋营的将士们放声大吼着,甚至还用蒙语喝令道:“无关的人滚开!”   “……”   隔着军阵,麻速忽听着这些话语,气极败坏。   旁人都称他是回回人,其实他是花剌子模人,信奉的是真主,其实不太喜欢抢亲这种风俗。   尤其是,今日要被抢的是他的新娘。   麻速忽不是轻易好拿捏的人,在成吉思汗时期就随父亲归降蒙古了,追随过窝阔台、拔都、贵由,是大蒙古国在西边十分重要的臣子。   愿意辅佐察合台汗国,那是因为阿鲁忽给了他足够的好处。   麻速忽擅长理财。   他为大汗们收税,让大汗们有钱粮享乐、有钱粮打仗。他则跟着享乐,而很少打仗。   结果呢?一个汉人崽子,也想来抢他年轻美丽高贵的新娘。   “给我杀了他!别忘了是谁在供养你们!”   麻速忽的眼神里迸出凶狠的目光,怒火冲天地大喝不已。   他的鼻子完全就像是鹰嘴,使得他的表情十分的凶猛。   但除了表情之外,他只有一具瘦弱的身体还跨坐在马上……而且还在军阵中非常靠前的位置。   因为他赶到战场时麻儿哈兀勒的叛军已经败逃了,战事基本已经平息。麻速忽只好下令兵马停止前进,他单独策马向前想去见兀鲁忽乃。   此时在他面前,也仅有七八排兵士而已。   隔着七八匹马的距离开外,李瑕已经冲到了。   一瞬间,麻速忽居然还是有些懵,心里还有许多疑惑。   ——居然真的敢冲过来?他是可敦的盟友啊?就不怕再有叛乱吗?怎么办?   蒙军士卒根本还没做好准备。   前一刻还在听着公主倾述她的爱慕之心,下一刻便听那汉人说要抢亲。   这些蒙军只是在昨夜的混乱中选择听从麻速忽而已,完全没做好要为麻速忽与人抢亲的准备。   甚至,有人还忘了要被抢走未婚妻的麻速忽就在他们身边,还在饶有兴趣地看热闹……   “放箭!”   “不许放箭,别伤了公主!”   “拦住这个汉人!”   “杀了他!”   有蒙军士卒下意识地便冲上前,迎面便是一支支举起的弩,以及横扫而出的长槊……   ……   盔甲在朝阳下闪着光。   血光扬起,也在朝阳下闪着光。   朵思蛮傻愣愣地站那儿,直直看着李瑕执槊冲锋的矫健身姿。   同样是杀人的场景,昨夜她吓得几乎要晕过去,此时此刻却终于找回了黄金家族子孙的勇气,站在血泊间,竟是一点也不害怕。   周围的士卒或死、或逃。   终于,李瑕策马到了她面前,伸出手,一把将她拉上了马背,拉进他怀里。   朵思蛮脑子里“嗡”的一下,整个人便晕乎乎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迷糊了多久,再反应过来,感受到李瑕的身体完全包裹着自己,抬眼看则看到前面一团大乱。   “跑啊!”   “保护大断事官……”   “拦住他……”   一道道人影从眼前晃过,直到有个只披着长袍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是麻速忽。   早晨看,他似乎更丑了,眼睛里已没有贪婪,只有恐惧。   朵思蛮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害怕麻速忽是怕什么。   怕他那种想要把她像羊羔一样剥掉的目光。   虽然她是黄金家族的女儿,其实也就是为黄金家族的男人们换回权力的筹码……   “噗。”   一柄长槊径直捅翻了麻速忽。   李瑕抬手一举,直接将长槊上的尸体高高举起。   “万胜!”   身后欢声雷动。   “秦王抢到亲了!秦王抢到亲了……”   朵思蛮大喜。   她一点也没有觉得这些事血腥野蛮,回过身一把抱住李瑕,抬头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面。   “太好了!你是我的丈夫,朵思蛮要全心全意地服侍你。”   如果说江南女子的婉转像是拿她们的足尖在李瑕的心湖里轻轻一触,触起一圈涟漪。那蒙古女儿的直接爽朗的性情,就像是搬起一块大石头,“咚”的一声就往湖里砸……   李瑕笑笑,拍了拍朵思蛮的头。不再理会前方周遭乱成一团的、由麻速忽带来的蒙古士卒。   他掉转马头,向兀鲁忽乃行去。   这次台特玛湖之变,李瑕的对手从来就不是阿鲁忽。   阿鲁忽只是兀鲁忽乃的对手,早在阳关会盟时,李瑕就知道阿鲁忽是个死人。他根本就没考虑过怎么除掉这个察合台可汗。   配合着兀鲁忽乃踏几个营帐、除掉一支叛军,轻而易举。   他要考虑的是,既要让兀鲁忽乃夺权,还要快,还不能让她太强大、又不能太弱,要让她的实力维持在一个刚刚好的程度。   所以必须刺激、放任察合台汗国内乱,又必须帮忙解围。   但故意削弱兀鲁忽乃之后,还得把控住,不能让她一怒之下撕毁盟约。   这才是最难的部分,比杀阿鲁忽难太多了。   兀鲁忽乃再有理智,始终是个女人。女人若被惹恼了,有时情绪爆发会比男人还可怕。   李瑕并没有想好要怎么稳住兀鲁忽乃。   那就算了,干脆不想着怎么去稳住她,一条路走到黑,继续削弱她。   先除掉有可能成为她左膀右臂的回回人麻速忽。   麻速忽太会理财了,且是从小就随父亲追随成吉思汗,不可能招揽。除掉他,兀鲁忽乃就不能顺利接管阿姆河流域的财赋,不能长期供养十余万大军。   总之,没有了麻速忽,李瑕对兀鲁忽乃的重要性便能体现出来……   ……   兀鲁忽乃已经握紧了拳头。   当李瑕杀向麻速忽时,她没有下令围攻李瑕,反而下令全军不得妄动,就让他们抢亲。   这就是她理智的地方。   两个男人为了她的女儿抢亲,无论如何,结果就是死掉其中一个而已。   反而是她一旦下令,便会再次演变成乱战……   她确实是打算把女儿嫁给麻速忽,因为屁股决定脑袋,夺权之后,她某些想法已经变得和那个被她亲手杀掉的丈夫一样了。   该把势力向阿姆河扩张,该利用回回人麻速忽征齐财赋供养大军……   “噗”的一声,李瑕一槊捅穿了麻速忽,把她的屁股重新摁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让她别想有的没的,继续与他联盟。   ……   “李瑕,你太过份了!”   “可敦曾经答应过我,会把朵思蛮许配给我为侧室。”   李瑕从容不迫地应着,甚至还继续维护着兀鲁忽乃的威严。   “阿鲁忽夺走了木八剌沙汗的汗位,朵思蛮为了帮哥哥夺回汗位,答应嫁给我,请求我出兵,是吗?”   最后这句话,李瑕是低下头问的朵思蛮。   “是的!”朵思蛮毫不犹豫应道。   兀鲁忽乃闭上眼,似乎是在平息自己的怒气。   李瑕道:“伪汗阿鲁忽许下的姻缘,原本就不算数,但我还是依照蒙古的习俗抢亲,给了可敦最大的尊重,怎么就过份了?”   “我的女儿是黄金家族的公主,她可以嫁给你,但必须是正妻。否则,你问问我麾下这五万勇士答不答应?!”   她绝对没有剩五万战士。   昨夜战死、反叛,尤其是逃跑的人数都超过两万了。   李瑕算过的,认为她刚刚夺权,还身处这个各方势力交汇之处,应该不会撕破脸。   但此时,周围的蒙古士卒大吼起来,还是形成了可怕的压迫感。   “不答应!不答应!”   “不答应……”   数万人就这样围着两千人大喊。   山呼海啸,声势惊人。   兀鲁忽乃高高抬起手,看向李瑕,又道:“让我的女儿当侧室?我没看到你对我、对黄金家族的尊重,那我未必需要你这个盟友。”   这话已是满带威胁。   李瑕脸色并无太多变化,心里却微微有些诧异。   他看兀鲁忽乃允许他抢亲,本以为她保留着理智。就像当年同意嫁给阿鲁忽一样。   但不知为何,这女人今日还是有些发狠。   忽然,朵思蛮拉了拉李瑕。   “我和你说,我可以不当这个公主的……”   她揽住李瑕的脖子,附在他耳边,低声又说了一句什么话。   李瑕微微皱了皱眉,低声道:“那些人骗你的。”   他不需要按朵思蛮说的办法,而是扫视了一眼围围的蒙古兵士,又看了看身边的两千士卒。   “我不管你们答应或不答应,我今日便按盟约带走朵思蛮,敢来拦的,便拦一个试试。”   一排排弓弩、长矛又架了起来。   霍小莲用汉语高声大吼道:“秦王抢亲回去喽!”   他这一声吆喝竟还带着秦腔唱腔。   “哈哈哈哈!”   选锋营将士大笑,其后两千人都纷纷大笑起来,重新压过了方才喊着“不答应”的那些蒙军的气势。   霍小莲单手高高举起长槊,接着吼道:“秦王纳个蒙古公主为侧室喽!给大伙儿提气喽!”   “给大伙儿提气喽……”   多年以前,成吉思汗说“战胜敌人,夺其所有,见其亲人落泪,纳其妻女,乃是人生一大乐趣”,把残忍之事说的十分宏伟。   而在今日,抢亲这种粗俗的举动,被霍小莲这个关中汉子用秦腔一喝,竟也显得有些浪漫。   “秦王抢亲回去喽!”   士卒们跟着霍小莲用秦腔唱起来。   倚在李瑕怀里的朵思蛮听不懂,却因周围这些欢呼而欣喜起来,眼睛转动着,对新的生活充满了期待。   ……   兀鲁忽乃冷冷看着李瑕这支人马在她的营地里缓缓转向、移动。   她只要一声令下,就能围杀他们,夺回被抢走的女儿、找回失去的尊严。   但会失去一个盟友。   再转念一想,这个盟友总让人觉得十分危险。   如何抉择,就看兀鲁忽乃考虑了。   不过,也许还要看她是不是真的有本事能围杀这两千人、并确保李瑕不会突围…… #第九百一十二章 礼尚往来   罗布泊。   这是玉门关以西一千里的大绿洲,本是阿里不哥的驻地。   但在五月二十二日,合丹已踏上这片绿洲。   草地上血迹未干,到处倒着尸体。   这些尸体大多都是典型的蒙古人面容,浑身都披着精良的皮甲或铁锁甲……他们都是阿里不哥的怯薛军。   有士卒上前,将他们拖到一边,剥下盔甲,光溜溜的身体则抛到沙漠里。   鹰隼遂开始盘旋。   若有探马在远处,看到这些鹰隼便能知道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战斗。   合丹翻身下马,大步踏进大帐。   “阿里不哥呢?!”   “报宗王,还没追到……昨夜只截下三千叛军,他们拼死反抗,让阿里不哥向西南逃脱了。”   “继续追!尽快告诉我他的位置。”   合丹走进帐中,接过酒囊豪饮了一口,马上又接过一块烤得半熟不熟的羊肉。   “啪嗒。”   有血水滴在了一张简陋的羊皮纸地图上,合丹一手拿着羊肉吃着,另一手的手指敲着地图。   “额秀特。玉龙答失都带着蒙古诸王归附大汗了,阿里不哥连大营都丢了,还不投降?他在沙漠里苦苦支撑,还不如求一求自己哥哥,求一个平安富贵的闲王,怎么都比打仗容易。”   说来,合丹与阿里不哥是堂兄弟,小时候也曾一起摔跤、打猎、抢掳,长大了生死交锋却还是毫不留情。   关乎子孙后代几辈子的权力和荣华富贵,堂兄弟算什么?   “他还不投降,唯一的原因只能是想要东进玉门关与李瑕联合,再派人传话给察察儿,给我守好东面的去路。”   “是!”   “报!”很快又有探马奔回来,道:“找到阿里不哥的踪迹了,他很可能在楼兰古城附近。”   合丹凝目看向地图。   他已经对阿里不哥的东、北面形成了无法突破的防线。   而西南面,距离楼兰古城三百余里就是台特玛湖,那里驻扎着阿鲁忽的六万大军。   这是在阿力麻里之战后,又给了阿鲁忽一雪前耻的机会啊。   包围圈已经缩小,最后的决战马上便要开始,两三日内就会有结果。   “传令下去,大军准备逼进楼兰古城!”   这是蒙古汗位之争的最后一战。   合丹知道自己很快将要带着阿里不哥或者阿里不哥的头颅返回开平。   完全来得及赶在万邦使节朝见之前,向天下宣告谁才是大蒙古国新的大汗……   之后,合丹招过麾下的断事官,道:“我要写封信给阿鲁忽。”   “是,宗王请说。”   “告诉阿鲁忽,平定阿里不哥之后,大汗会助他与别儿哥争夺……”   话到这里,帐外又是马蹄声哒哒而来。   合丹停下了口述。   他心想,也许是阿里不哥投降的消息来了,甚至有可能是有勇士已经砍下了阿里不哥的头颅。   还能是什么呢?   这黄沙漫天的大漠之上,方圆一千里,十余万兵力包围着阿里不哥的一万多人,结果早已经注定了。   合丹放下了手中的羊肉,手在阿里不哥留下的虎皮上一擦,等待着探马入帐。   “宗王!宗王!”那探马的声音急切。   应该是斩杀了阿里不哥了。   之后,便见那探马冲进营中,道:“宗王,找到了几个阿鲁忽的败军……”   “败军?”合丹听得十分迷茫,“什么叫败军?”   这探马一时也解释不清,道:“宗王是否要见一见这些败军?”   “……”   半晌之后。   一声惨叫响起,一条血涟贱在毡布上,流下了好几条血迹。   合丹抬起一脚,将一颗头颅踹到帐篷之外。   他提着刀盯着剩下的几个败军士卒看了看,好在怒气已消了不少,终是只冷笑了一声。   “我会信你们吗?阿里不哥派你们来诈我……”   话虽如此,合丹认为阿里不哥正常而言不会使这种诡计。   还是那句话,如果有心力如此拼命地反败为胜,真的还不如向同胞兄弟求求情。   又不是没退路的人,弄些雕虫小技、歪门邪道没有意思,平白损了大汗的尊严,被人瞧不起。   那,消息就是真的了?   李瑕联合了兀鲁忽乃,除掉了阿鲁忽,控制了察合台的兵马?   合丹在这一瞬间也感到十分的茫然。   原本十拿九稳的局势,突然间竟被翻转了过来。   就像是抱起一块巨石要砸狗,狗还没逃,手里的巨石突然碎开了。   合丹看着那条裂缝,还想用力按住裂成两瓣的石头,结果它在手里哗啦啦碎了一地。   他驱散大帐中的士卒,独自坐在虎皮大椅上看着地图。   “额秀特!”   手指在楼兰古国与台特玛湖这一整片地方划着圈,合丹不得不做好心理准备,他有可能要与李瑕、阿里不哥、兀鲁忽乃三方联军作战。   他已经冷静下来了,喃喃自语道:“打就打。正好一次击败你们,省得来回跑。”   现在还不确定这些人有多少兵力,少的话六七万,多的话甚至有十余万。   合丹首先得联络耶律铸,从阿力麻里、别失八里调来更多兵马。   很快,一队队探马冲出罗布泊大营,有人向西南而去,探查敌情。   有人则往高昌城方向狂奔。   他们必须经过高昌,才能抵达别失八里、阿力麻里……   安排完这些,合丹走出帐篷,目光向南望去,心想一旦李瑕联合了阿里不哥,那双方在西域的优劣之势只怕也要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   同一时间,塔里木河畔,李瑕走出帐篷,向北面眺望。   这已是他离开台特玛湖的第三天。   幸运的是,当他拥着朵思蛮扬长而去,兀鲁忽乃并不敢真的与他撕破脸。   也许是因为她以西域大局为重,珍惜他这个盟友;也许是因为李瑕的两千兵士展示出的战力震摄了那些才经历过夺权之乱的察合台汗国兵马。   李瑕打算等她冷静下来再提醒她履行盟约。   而之所以驻扎在塔里木河附近,是因为才离开台特玛湖,探马便打探到了北面三百余里有大股兵力。   李瑕推算那是阿里不哥的兵马,但还须确定。   他现在就是在等确切消息。   身后的帐帘被掀开,朵思蛮跑出来,一把从背后抱住他。   她昨夜抱着李瑕一起睡了一觉,起来便觉得自己是李瑕的妻子了。   虽然李瑕还没动手做些什么,觉得她太小了。   但这位蒙古公主既不在乎什么虚名,也许也不懂什么实际,总之已以李瑕的侧室自居。   两人说起来根本还不算熟,也没有互相了解,朵思蛮却什么话都和李瑕直接说。   就像是抱着大石头往他的心湖里砸了一颗还不够,还要一颗颗地砸。   “有了丈夫真好啊,昨夜睡得一点都不冷,你像火炉一样暖和。”   纵使是李瑕,一时也不知如何回应。   想说她还不知道什么是真的好,又觉得对一个小女孩说这些没多大意思。   朵思蛮又问道:“我是不是很快就能给你生孩子了?”   “也许需要等个几年吧。”李瑕道,“对了,前两天忙,忘了问你……你那天悄悄与我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说的是她可以不当公主,因为“有人说我不是额吉的女儿”,但以当时的情势,不论她是不是兀鲁忽乃的女儿,李瑕也不打算让,更不会去否定她公主的身份。   到了现在,正在等消息时有了空闲,才想起来仔细问一问这事。   “如果我不是公主了,你还会要我吗?”朵思蛮不答,反而问了一句。   “会。”李瑕应道。   谁说蒙古少女没有小心思。   她虽然看起来很笨,在李瑕带走她之前,先把这个小秘密提了一嘴,让他知道他带走的有可能不是一个真公主。   被带走之后她也不提,抱着李瑕睡了两晚了,才肯把事情说出来。   “那我告诉你,小时候有听人说过,我这个年纪,可能不是察合台汗国的公主。”   “谁?”   “被额吉杀掉了,好像是以前阿布身边的人。”   “年纪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但额吉一直讨厌我,一定因为我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吧。你说好的啊,不会抛下我……我给你唱歌吧?”   “先不要唱,我想一想,你今年十四岁吗?”   “是,正好是嫁人的年纪。”   李瑕想了想,十四年前,应该是兀鲁忽乃与哈剌旭烈杀回察合台汗国的那年,也是哈剌旭烈死的那年。   “你是遗腹女吗?”   朵思蛮点了点头。   李瑕便大概明白为何会有这样的传言。也许是哈剌旭烈病死前的身体已经很弱了,不太像能留下一个女儿;也许是因为兀鲁忽乃不太可能挺着大肚子领兵从漠北杀回来。   但这事根本没有证据,更可能只是流言而已。   朵思蛮正是叛逆的时候,希望自己不是兀鲁忽乃的女儿,可事实上人家只说她可能不是察合台汗国的公主。   不过真相也不重要了,当了十四年的公主,已很难因流言而否定掉。李瑕要的名义已经有了。   “你额吉还是疼你的,哦,她偏心确实也是真的。”   “她就是偏心木八剌沙,但是没关系,我有我的丈夫疼我……”   这小女孩开口闭口就是“丈夫”,让经验丰富的李瑕都感到了尴尬窘迫,不知如何招架。   正在此时,远处扬起尘烟,有探马归营了。   “你先到帐篷里等我。”   李瑕拍了拍朵思蛮,迎上探马。   ……   “吁!”   一名骑士翻身下马,道:“王上,确定了,那支兵马确实是阿里不哥的人。”   说罢,他向后方一指,又道:“阿里不哥愿意与王上会盟,并派来了使者,约定会盟时间地点。”   “他派了几名使者?”   “一行五人。”   “挑三个杀了。”   那探马一愣。   李瑕又道:“让剩下的两人回去,告诉阿里不哥,这是我表达诚意的方式,他杀过我三名使者,礼尚往来了,才能再谈会盟。”   “是。”   李瑕自认为有诚意。   阿里不哥想派兵入玉门关劫掠,他杀败他们;阿里不哥杀他三名信使,他回敬过去……这是公平。   谈判一定要讲公平。   他要让阿里不哥把善意拿出来,那他才会以善意回报过去…… #第九百一十三章 合纵   “我绝不与李瑕会盟。”   这是阿里不哥刚刚准备东进之时说的话。   言犹在耳,他却打算反悔了。   被合丹重重包围,营地都被攻占了……如果不想投降忽必烈,已经只有会盟李瑕一条路了。   听说李瑕已经策反了西南方向兀鲁忽乃的六万人,因此,阿里不哥决定再给他们一个效忠蒙古大汗的机会。   ……   “大汗,使者回来了。”   简单搭建的帐篷里,阿里不哥回过头,道:“他们提条件了?”   兀鲁忽乃想要自立一国,李瑕想要联手对付忽必烈,这些,阿里不哥都知道。   以前只是觉是他们不配。   “大汗,不是提条件了,是……”   阿里不哥转过头看去,见两名他派出去的色目人满眼惶恐地进来,那卷曲的头发颤抖个不停。   “怎么?他们提的条件让你们不敢开口了?我的嫂子兀鲁忽乃想要当大蒙古国的可敦不成?”   “大汗……他他他……李瑕杀了苏尔坦尼他们……说说说是给给大汗的回礼……”   阿里不哥愣住了。   他是蒙古大汗,绝不可能忍受这样的羞辱。   蒙古大汗的怒火是怎样的?   夷平花剌子模、夷平西夏、夷平金国……灭国无数,杀人无数。   而李瑕竟然敢激怒他?   “让勇士们准备随本汗杀过去!”   这句话到了嘴边,阿里不哥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又把话咽了回去,感觉像吃了苍蝇一般难受。   一整夜他都没睡好,想着李瑕如此羞辱自己,不如就投降忽必烈,让这些汉人看看黄金家族到底有多可怕……   天亮后,他却又派了几个使者去见李瑕,约定会盟的时间、地点。   如果把整个黄金家族的利益与自己的利益甚至性命相比,哪个更重要?   阿里不哥思考了整夜,给出了他的答案。   ……   会盟的地点就在沙漠边缘。   到处都是一望无际的黄沙,双方的探马来回奔走,很容易就望清对方来了多少人。   阿里不哥还没兀鲁忽乃放得开,把兵力全带出来了。   连胡勒根听说前方有将近两万的蒙古怯薛军,都忍不住要嘲笑两句。   “还不如直接请王上到他的帐篷里去谈算了,他把兵马全带过来,选地点还有什么用?”   李瑕笑了笑,独自驱马上前。   他走了一段路,停下,直到前方的探马奔回来,汇报说阿里不哥也单骑过来了,才继续往前走。   双方就这样反复确认着对方没带兵过来,才慢慢地接近。   只这个步骤便花了很多时间。   终于,李瑕见到了阿里不哥。   双方都披着甲,各自防备着对方……   “本汗怎么确定你就是李瑕?!”阿里不哥先开口喝道。   “我倒是可以确定你就是阿里不哥了,妄狂无礼、鼠目寸光。确实也只有你,能把大好局面毁到这个样子。”   阿里不哥眯了眯眼,驱马上前,围绕着李瑕开始打转,审视他。   被冷言冷语讥嘲了两句之后,他反而真正开始考虑是否要与李瑕结盟。   “听说你与兀鲁忽乃联手了?你有多少兵力?”   “你向西逃到这里,是因为被合丹击败了?”李瑕没有回答阿里不哥的问题,反问道。   至此,他能感觉到阿里不哥走投无路,想要联盟的心情。却感受不到对方有一丝一毫的尊敬。   不得不说,阿里不哥确实有过人之处。   哪怕是对手,很多人在见到李瑕时都会下意识地重视李瑕。   但阿里不哥一点都没有被李瑕的气场影响到,时至今日,还是真的瞧不起李瑕。   说好听一点,这个蒙古大汗睥睨天下人物,谁都没放在眼里。   说难听一点,就是目空一切。   “本汗可以答应与你们结盟。”阿里不哥也不回答李瑕的问题,如没听到一般,径直拿着马鞭指着李瑕,道:“听到了?我说的是‘你们’,包括兀鲁忽乃,我需要察合台汗国的兵力。”   “只有小孩子才会认为自己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闭嘴。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你不就是想要我削弱忽必烈的实力吗?我可以不再东进,可以册封兀鲁忽乃的儿子。你放我的勇士们进玉门关,打出潼关,我会杀向燕京、开平,击败忽必烈。”   “就凭你不到两万的兵力?”   阿里不哥冷笑一声,道:“杀穿汉地,两万人已经足够了。”   李瑕正在渐渐失去耐心。   他是带着很大的诚意来的。   虽说杀过阿里不哥的使者,但恰是因为李瑕有诚意,所以在塑造一个公平的会盟环境。   他需要阿里不哥这个“蒙古大汗”的名义,阿里不哥的势力还在,那就代表着忽必烈还没有平定北方。   因此今日会盟之前,李瑕心里已做好打算,要耐心地与阿里不哥好好谈一谈。   他私心里甚至想过这会如白登之围、渭水之盟一般,改变天下大势、改变历史进程。   但与阿里不哥面谈至此,他只觉无比乏味。   眼前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却有种十多岁熊孩子的执拗狂妄。   不是蠢,而是自私与唯我独尊的性情,让阿里不哥根本就不肯站在别人的角度去想一想别人想要什么。   或者说,在他眼里,这些都不是人,全都是他这个大汗的牛马。   他看李瑕的眼神,与他看着草地上那些属于他的食物、为他劳作的牛马一样。   “你说够了?”李瑕道:“我说说我的计划。”   “我让你放我的勇士们从你的地盘穿过,出潼关……”   “我要歼灭合丹,带上你的兵马,按照我的安排,我们可以胜。”   “本汗让你放开玉关门!”阿里不哥吼道。   李瑕停下,冷冷看着阿里不哥。   没用。   阿里不哥根本就没感受到李瑕眼中的冷意,极少见的,他没有被李瑕震住。   “本汗要杀到燕京、开平。这就是本汗给你的会盟条件。”   “歼灭合丹,这是我给你的。”   “额秀特,你这个蠢材。你知不知道蒙古诸王已经投降了,你知道合丹能调多少援兵吗?”   “奇袭高昌,包围合丹就可以。现在你闭嘴、听我说完……”   ……   高昌。   纽林、巴巴哈尔正坐在王宫大殿的主位之上。   而下首的耶律希亮也有一把凳子可以坐。   纽林对耶律希亮表达了足够的尊重,正因为有这个好朋友,他才得以打败了他的叔叔阿而尔、坐上王位。   “合丹大王的回信到了,恭喜亦都护。”   “亦都护?”纽林咀嚼着这称谓,不由惊喜,完全忘了他的父亲还在丧期。   历代高昌王都被称做“亦都护”,既是突厥语“幸福之主”的意思,也是因为高昌曾是北庭都护府。   耶律希亮的意思是,基本可以确定纽林就是新的高昌王了。   “合丹大王已处置了叛徒阿而尔,请亦都护放心。只等陛下册封了。”   “好,好,耶律兄,真的谢谢你。”纽林道。   他的脸色还有些苍白,那是当日有叛军杀进王宫,把他吓到了。   显然有些后遗症还没完全好,这几天以来,纽林总是有些心不在焉。   耶律希亮则交代了一大堆事情。   他扶持纽林上位,除了交情,当然也是为了高昌城能够稳定。成为一个完全忠诚于陛下的西域王。   巴巴哈尔坐在一边听着,注意到一个小细节。   耶律希亮每次提到忽必烈都是用汉语称作“陛下”,而之前合丹则是称“大汗”。   她于是想到,连她的叔叔忽必烈也喜欢汉人的制度。   其实她也喜欢……   之后耶律希亮又说了罗布泊的战况,最后说纽林要收继巴巴哈尔,还要娶不鲁罕,婚期又如何安排。   “对了,耶律兄,王宫里的守卫是不是太多了?”   “还请亦都护再忍一忍,现在城内还有不少宋人的细作没有捉到……”   “宋人”二字入耳,巴巴哈尔低下头,捧起一杯葡萄酒抿了。   心想,反而是北边这些汉人叫南边那些汉人“宋人”,而蒙古人都叫他们“汉人”,真是有趣。   只不知自己屋里那一位,是宋人呢还是汉人?   没人留意到她藏在酒杯后的眼神……   回了寝宫,巴巴哈尔把侍女们全赶了出去。   一名低着头走在最后的侍女被巴巴哈尔喊住。   “慢着,你走什么?留下帮我捶背。”   ……   俞德宸有些无奈地转过身。   他其实不想再扮女装,奈何当日潜进王宫之后,耶律希亮大搜宫城……只好又乔装成巴巴哈尔的侍女。   不过确实有一些惊外之喜,他逐渐掌握了许多常人根本无法探知的关于高昌的情报。   巴巴哈尔很热心,帮了他很多忙……   “过来,我有你要的情报。”   “你听到什么了?”   “先告诉你是关于哪些事。”巴巴哈尔道:“耶律希亮安排将领接管了高昌的驻军。”   俞德宸问道:“都有谁?”   “听我说完,这还只是我要给你的第一个消息,第二个消息是关于我的叔叔合丹与我另一位叔叔阿里不哥。你想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吗?”   俞德宸心里其实非常惊喜,但反应却很平淡,应道:“我都想知道。”   巴巴哈尔神秘地笑了笑,有种拿糖哄孩子的感觉,道:“我不仅有情报给你,还能帮你传递消息。”   “真的?你走哪条路?”   “知道什么叫‘斡脱’吗?黄金家族公主、高昌王后的斡脱商队,谁敢拦?你只要卖力为我做事,好处太多了……” #第九百一十四章 合则两利   戈壁滩上。   “你不可能拿下高昌。”阿里不哥道。   毕竟连他这个蒙古大汗东进时都不敢强攻高昌,而是选择翻过天山。   “我杀了火赤哈儿。”李瑕道:“想必我杀他之前,你也认为我不可能杀得掉他。但我告诉你,早在今年初,我就已让廉希宪联络高昌各个畏兀儿首领,如今高昌城里,到处都是我的眼线。”   李瑕拿剑鞘一划,在地上划出了一个简单的地形。   “这是西域地形,天山山脉横在伊犁河流域、塔里木河流域之间,要么像你费时费力地翻过天山,要么只能走天山缺口,也就是高昌城……”   阿里不哥的眉头越皱越深。   他认为,李瑕的计划也许有可能成功,但太难太危险了。   如果想当大汗要这么费力,说实话,还不如一开始就别和忽必烈争,舒舒服服当一个宗王好了。   李瑕说了很久。   “到时你有怯薛两万,我有精骑三万,再加兀鲁忽乃的五万兵马,凑出十万大军,合丹则陷入包围,短时间内得不到支援,优胜之势完全反转。一旦我们歼灭合丹,忽必烈在西域的势力被连根拔起,试问,蒙古诸王会支持谁?”   提困难时深深皱起的眉毛舒展开来,阿里不哥冷笑了一声。   蒙古诸王一直以来就是支持他的。只是因为屡次战败,他们不再看好他了,这才转投忽必烈。   如果真的有这样一场大胜,还真是能在那些人面前扬眉吐气。   整场谈话,真正打动阿里不哥的也就是这件事了,他需要黄金家族的亲戚们认同他、拥护他。   至于宋人李瑕如何如何,对他而言总有种“关我屁事”的感觉。   李瑕又道:“金帐汗国一直是支持你的,你只要再拉拢窝阔台家族,再加上兀鲁忽乃的察合台汗国,就可完全把忽必烈、旭烈兀隔绝开来。   对付任何势力,一分为二都是最致命的招术。如此一来,你再看忽必烈实力能覆盖到的范围,到时他能调动的资源与现在相比会是极大的差距……”   成吉思汗的四个嫡子,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构成了黄金家族的四大基石。如果阿里不哥能做到李瑕说这一步,相当于四大家族达成一致。   那忽必烈、旭烈兀真就在名义上和实际上都成了蒙古的叛徒了。   而且,别儿哥、兀鲁忽乃、海都,这些人原本就支持阿里不哥,只要一场大胜,再给出足够的许诺……这些并不难做到。   不得不说,阿里不哥有一手天赐的好牌。   连李瑕做着这些战略规划时都感到了嫉妒。   拖雷幼子,蒙哥死时正坐镇哈拉和林,不仅有漠北诸王支持,还有黄金家族三大兀鲁思的支持。   哪怕时至今日,一败再败,他还有两万怯薛,是成吉思汗留给拖雷、拖雷又留给他的大蒙古国最核心的主力……   “然后呢?”阿里不哥终于问道:“我还是没有钱粮兵马与忽必烈决战。”   “决战?当然决战不了。”李瑕道:“我建议你回吉利吉思立足,好好经营,慢慢恢复实力。”   阿里不哥冷笑。   他就是在吉利吉思经营不下去了,才不得不西徙,现在再回去有什么用?   李瑕自然没有忽略这些,又道:“劫掠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得要靠贸易。相比于打仗,贸易往来才是我们结盟真正要做的,也是你摆脱困境的关键……”   聊到贸易,阿里不哥登时没有了兴趣,根本不愿听这些。   他大笑起来,拿马鞭指着李瑕。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什么心思吗?!”   李瑕点点头,坦然道:“是,我认为这样僵持下去,我会是最后的胜者。”   他真是这么想的。   蒙哥死后这五年的汗位之争,让他开始缩小与蒙古的国力差距。   再有五年,则国力之势易也!   扶持阿里不哥,让其继续当大半个蒙古公认的汗、与忽必烈继续保持势均力敌,让汗位之争持续下去……就比比各方势力谁更擅于治理,这是对他最有利的局面。   “但你也这么认为吗?”李瑕又问道,语气有些讥讽,“你也怕以后会输给我?”   “猛兽怎么会怕软弱的羔羊?但我不会为了汗位,与兄弟长年争斗,让你们这些无能又狡猾的汉人欺骗走我们的黄金。等我们杀光你们,一切都是我们的。”   李瑕轻笑了一下。   这种问题,随阿里不哥怎么说,他已懒得回应。   是,把人全杀光了,世间的土地就全是黄金家族的,但没有人口来创造,要土地有什么用?   放牧吗?   对,就是放牧,阿里不哥就是这么想的。   话不投机半句多。   “不愿意就算了。”   李瑕拉过缰绳便走……   他做事向来拼尽全力,因此大部分时候都能做成,便是有时事败,他往往也有备用计划。   这次面对阿里不哥则没有备用计划,因为没有第二个人选能达到阿里不哥在蒙古的威望。   找不到第二个穷途末路的蒙古大汗了,选择其它任何人都是勉强、将就。   不过,李瑕有把握,他确定阿里不哥一定不会甘心败于忽必烈。   在个人利益与整个黄金家族的利益之间该如何选?今日阿里不哥人都来了,答案已显而易见。   一个赌徒输得倾家荡产的时候,有人借他钱,还会在乎利息高吗?   策马走了一步、两步……李瑕在心里数着。   果然。   堪堪走到第十步,身后响起一声呼喝,带着命令的口吻。   “我告诉你,让我兵出潼关,杀到燕京、开平,这是你唯一击败忽必烈的办法。”   李瑕头也不回。   又走了几步,阿里不哥语气愈发不悦。   “好!本汗可以答应与你联盟!”   “……”   李瑕没有马上回答,陷入了一瞬间地迟疑。   成了?   联盟了阿里不哥,意义远不仅在于西域,而在于整个天下之争。   李瑕第一次看到了击败忽必烈的希望,至少整个策略即将成型。   他终于拉着缰绳回过头。   不管阿里不哥这个人如何,今日这场谈判或许还是能像白登之围或渭水之盟一样改变天下大势。   李瑕希望从这一刻开始,他与忽必烈的实力对比会有一个转折点……   ……   戈壁广阔无垠,唯有几棵胡杨树作为点缀。   五百兵士正驻守在此,等待着李瑕与阿里不哥会盟归来。   德苏阿木抬头望向北面,眼神里带着满满的担忧。   他追随阿里不哥时,感觉自己的部族是被强盗裹挟着。这不是矫情,而是当一个强盗无法取胜、无法掠夺,还能给人什么?   那一路上,德苏阿木与他的族人感受到的确实只有苦难。   如今德苏阿木追随李瑕,部族得到了安置,有了一大片牧场和耕地,甚至有了更丰富的物资。   别的不说,李瑕宁愿少带一些兵马护卫自己的安全,也要留下驻军保证肃州百姓的安定。   阿里不哥像火,焚烧一切;李瑕像木,扎根于土,一点点地生长……这便是德苏阿木对他们的印象。   因此他很担心阿里不哥会害死李瑕,就像烈火会焚烧掉树木。   那样一来,他的族人又要漂泊无依了。   “胡勒根将军,我们是不是该再往前一些?”德苏阿木终于没忍住,凑到了胡勒根面前问道。   胡勒根正与霍小莲用汉语聊得起劲,手抚在下巴上作抚摸长须的样子,一会板着脸,一会哈哈大笑。   这里有汉人、蒙人、畏兀儿人,其实蒙语才是大家都能听懂的,但胡勒根偏爱说汉语,以表示忠诚。   这让德苏阿木十分羡慕。   “致仕就致仕,秦王是靠他们挣出钱粮养兵吗?哈哈,真到了要用人的时候,还不得是我们这些人……”   胡勒根说到这里,转头看向德苏阿木,用蒙语道:“你刚才说什么?”   “我们要不要往前探探?我担心阿里不哥会害秦王。”   “不用。”胡勒根抬手一指,道:“阿里不哥的兵马要是动了,探马会告诉我们。要是兵马没动,就他自己一人,留不住王上。”   霍小莲方才与胡勒根聊天时就一直望着远处,头也不回用蒙语道:“王上怎么吩咐,我们就怎么做。别轻举妄动,反而激了阿里不哥的兵马。”   德苏阿木面对胡勒根的时候还自然些,面对霍小莲,反而每次都要行礼,点一点头。   这和官职无关,他就是有些害怕这些选锋营的。   “霍将军说的对,我就是觉得阿里不哥这个人很危险。”   “我们更危险。”霍小莲似乎是笑了笑。   之后依旧是漫长地等待。   偶尔有探马回报,表示秦王与阿里不哥就一直在那谈判,并无别的动静。   想必是进展十分顺利。   直到太阳快要在西山落下之时。   霍小莲猛地转过头,抬起手止住周围所有人说话。   天边中似乎有种极尖细的声音,像是哨声,但因为太远了听不到,只有隐隐约约在割着空气的感觉。   “所有人上马!”   “探马打探到什么动静没有?!”   再凝视听了一会,当远方确定有个声音,一个个选锋营的士卒已然纵马冲了出去。   紧随在他们身后的,左边是两百归义营,右边是两百畏兀儿人,五百人风驰电掣。   奔了好几里之后,终于听清了前方那尖锐的哨声。   霍小莲举起打头锤,大喊道:“是王上发了信令。”   他稍稍放慢马速,仔细听着那哨声的缓急,很快便懂了其中的意思。   “谈崩了,掩护王上走……” #第九百一十五章 失控   李瑕的五百护卫,尤其是选锋营,多少都明白眼前的情势。   霍小莲就知道,阿里不哥只有与秦王结盟,才是合则两利的选择。   反正,如果是他处于阿里不哥现在的处境,一定会尽力保证结盟,绝不会试图除掉李瑕。   西南已经是唯一能突破阿里不哥包围圈的方向了,这时候如果对李瑕动手,成了没有太多好处,败了则是自陷死地。   怎么可能做这样的选择?   今日德苏阿木表达担心时,霍小莲认为他杞人忧天了。   但没想到,事情还是到了这个地步。   他甚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导致秦王与阿里不哥谈崩了。   “驾!驾……”   马匹跑得太快,迎面的烈风裹着沙子打在脸上生疼。   又跑了好一会,终于见到前方有数十人正在边追逐边厮杀。   “保护王上!”   “……”   德苏阿木驱马赶上,只见李瑕身边有七八名探马,而阿里不哥竟然有三十余个全甲的骑兵。   以阿里不哥驻军的范围,显然不可能这么快就有兵马杀到。   那只能是蒙军早早就设好了伏兵,想在会盟时击杀李瑕。   应该是被探马发现了,没能在第一时间成功,故而有了这场追逐。   “放箭!”   蒙军射出箭矢,有马匹悲嘶着倒在地上。   德苏阿木盯眼一看,一时没看到李瑕的身影,心里就咯噔一下。   他一边纵马狂奔,同时努力看向那还在逃的四五骑,只见到一匹骏马的马背上已没了人。   “王上?”   下一刻,竟见李瑕忽然又坐回了马背上。   他竟是在箭雨袭来之际抱着马脖子挂在了马匹另一侧。   这是只有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人才有的技巧,便是在蒙古人中这样的骑术也不常见,没想到汉人中尊贵的王也会。   德苏阿木身后的畏兀儿士卒中已响起了几声惊呼和赞叹。   反而是前面的选锋营士卒毫不惊讶。   ……   选锋营当然不惊讶,早在长安之时,李瑕但凡有闲瑕都会与他们一起训练。   这种默契今日便体现了出来。   见到李瑕的马背上没有人了的时候,他们没有像那些畏兀儿士卒一样惊慌。   只这一个细节,选锋营就与畏兀儿士卒拉开了十余步的距离。   远处,李瑕显然见到他们这五百人赶到了。忽然一拉缰绳,向东面奔去。   畏兀儿士卒又吃一惊,不明白秦王怎么跑开了。现在这种时间,应该向他们迎面过来才对。   “杀上去!杀了阿里不哥!”霍小莲立即喊道。   李瑕才转过马头,他就知道这是为了拉开道路,给他们冲击阿里不哥做准备。   秦王怎么会只顾着逃,当然是杀回去。   “杀!”   选锋营所有士卒的反应速度都很快,已经端好了弓弩,扬起了长武器……   ……   “嗖!”   阿里不哥举着长弓向李瑕的背影又是一箭射出。   未必能射穿李瑕的盔甲,但也许能射伤他。   只见李瑕突然变了个方向,而对面那些汉人骑兵,竟还迎面向这边奔来。   阿里不哥刚才就已经看到尘烟了,但以为这些懦弱的汉人接了李瑕就会逃,他才放心大胆地继续追杀李瑕。   二十人撵着五百人跑,对他而言不算什么。   没想到,对面竟然有胆子反过来要杀他。   这些汉人忘了他还有近两万怯薛军正在赶过来?   阿里不哥喝令一半的士卒留下断后,拉过缰绳就撤。   他反而不敢再追,掉头便走。   很快,身后就传来了杀喊声。   回头一瞥,阿里不哥正见李瑕策马追来,一槊捅翻了一名他的怯薛军。   “你们留下来断后!”   “保护大汗!”   能被带来的都是阿里不哥的死士,很快又有十余人勒住马匹,返身。   “圣主成吉思汗!”   他们握着弯刀,开口唱起蒙古歌谣,同时等待着敌人杀过来。   “圣主成吉思汗创伟业,祖先的习俗世世传。”   脚下的戈壁滩一片苍茫,蒙古人的歌声也分外苍凉。   这些战士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战。   都在歌里了。   他们不在乎阿里不哥是英姿雄伟的明主,还是狂妄自私的庸主。   他们效忠的是成吉思汗的传统、成吉思汗的血脉。   “圣主成吉思汗创伟业,尊贵的传统代代传……”   “嘭!”   歌唱到这一句,李瑕已冲过来,手中的长槊用力一砸,带着马匹冲刺的力道,猛地砸在两名蒙卒的弯刀之上,砸烂了他们的弯刀,砸烂了他们的胸腔骨。   也把他们的尸体砸落马下。   同时,李瑕已策马冲过了这些蒙卒的拦截。   “你们为他去死?”   他似乎低声骂了一句,以发泄心中的怒气。   身后又是几声惨叫,选锋营终于冲了过来,碾压过那些断后的蒙卒,追到李瑕身边,调整着阵形,形成一个拱卫李瑕并继续冲锋的阵形。   前方尘烟弥漫,阿里不哥的兵力也赶到了,当先便是两个千人队的先锋。   显然,剩下的兵马跟在后面……   ……   阿里不哥策马赶回军队中,脸色阴沉如同乌云。   “杀过去!给我杀了李瑕……”   事实上,今日某些时候,他本来已宽恕了李瑕曾经的罪过和悖逆,真打算与李瑕结盟的。   那些条件不算好,但确实是唯一能继续与忽必烈争汗位的办法了。   匪夷所思的是,双方不是因为不愿结盟而谈崩了。   问题只在一些小小的细节。   阿里不哥要求李瑕再支援两万人,被李瑕拒绝之后,退了一步,要李瑕提供五万人给他当箭头饲料,以便在与合丹决战时使用。   因为他已经没有了仆从军,总不能损失他精锐的怯薛军去与合丹拼死一搏,否则赢了又有何意义?   手里没了实力,打赢了仗也很容易被李瑕吞并。   当李瑕的傀儡,还不如投降忽必烈。   阿里不哥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合理,且李瑕很容易做到的要求。   没想到,再次被拒绝了。   “一只羔羊想当猛兽的盟友,那就要把自己变成猎狗。知道吗?你不愿给我箭头饲料的样子,比我们蒙古的妇人还要软弱。”   阿里不哥不是在激李瑕。   他是真心瞧不起李瑕。   那是大蒙古国五十年以来,深入骨髓的对汉人的鄙夷。   大蒙古国有旷绝古今的广阔疆域,这种无比的强大也让它的大汗变得无比的狂妄。   当数千万汉人被屠戮,当汉人的男人只能成为他们的驱口,女人只能供他们玩乐。要一个活在哈拉和林、守旧了一辈子的蒙古大汗怎么学会尊重汉人。   五年前,李瑕绝对不敢会盟阿里不哥,因为知道这是一个不受控的人,绝对不是好的合作对象。   那时候李瑕太弱,阿里不哥太强,只有被吞并的可能,没有合作的可能。   时至今日,本以为五年来的失败与挫折能够让阿里不哥变得清醒理智一些。   但没有。   今天,李瑕看向阿里不哥,突然发现,自己一辈子……应该说永远,都休想洗掉阿里不哥眼神里的那种蔑视。   除非把他的眼睛挖出来。   做了好几年的战略规划,马上就要成功了的时候,李瑕突然间没在想要怎么继续联盟阿里不哥。   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把他的眼睛挖出来,一脚踩爆他的妄狂。”   让豺狼虎豹学着尊重羊羔?不可能的。   只有一口咬断它的脖子,让它知道自己不是一只羊。   没想到的是,阿里不哥远比李瑕想像中还要狂妄。   当李瑕还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之时,先动手的那个人,竟然是阿里不哥……   阿里不哥在会盟之前便布置好了埋伏,准备一旦谈不妥就杀掉李瑕,再收服兀鲁忽乃,杀向玉门关。   当李瑕还在拒绝了他的要求,而李瑕的探马发现了他的伏兵之时,没有犹豫地,才刚刚说过要答应与李瑕结盟的阿里不哥马上就杀向了李瑕。   他想的很好,至少先让李瑕知道,激怒一个蒙古大汗是什么后果。   就算结盟,也应该按强者说的来。   ……   只怕包括合丹在内,谁都没有想到,一场如此重要的会盟会因为如此小的一件事而失控。   又或许这一件小事代表的正是五十年侵略战争所形成的不可调解的巨大鸿沟。   ……   此时此刻,李瑕以五百骑面对阿里不哥的大军,不知是冷静还是暴怒,却是大喝了一声。   “继续冲!” #第九百一十六章 骑兵对撞   “继续冲!”   李瑕的命令一下,传令兵立即吹响了号角。   德苏阿木望到了尘烟,见阿里不哥有援兵过来,正要勒住缰绳,听得号角声不由一惊,手都抖了一下。   不是害怕,而是惊讶。   蒙军现在有两千人赶来,后续恐怕还有两万人,李瑕应该果断撤离才对。   五百人战力再强,也不可能在两万蒙军赶到之前击败两千人、击杀阿里不哥。继续冲上去有什么用?   德苏阿木吃惊之际,前面的选锋营已随着李瑕的命令立即付诸了行动。   “列阵冲锋,杀穿敌军!”   悠长的号角声中,德苏阿木突然有些迟疑,自己有必要这么拼命吗?秦王为何带自己来?这么信得过自己吗?   一瞬间的迟疑之后,他咬咬牙,下了决心。   不是他重情重义、愿意为了别人去拼命。   因为每次看到李瑕、选锋营,德苏阿木就感觉到他们是乱世之中的强者。   他们有种敌虽万人但必打败敌人的强大气势,他们还有无往而不利的战绩、百战而存活下来的经验、精良的武器盔甲、充足的准备和训练。   追随强者是一种本能。   “畏兀儿的战士们!”德苏阿木冲在了两百骑兵的前方,开始激励士气,“还记得是谁烧了你们的家园吗?!”   他只需要这一句话就够了。   “杀了强盗!杀了强盗!”   两百畏兀儿骑兵于是大喊着、跟上了选锋营,冲向蒙军。   ……   高速冲锋能让骑兵的士气高涨。   因为他们的身体会开始分泌多巴胺,肾上腺激素飙升,情绪非常兴奋,像醉酒一般。   兴奋会让他们忽略危险,所以哪怕是懦夫,一旦冲锋起来了,也能随着勇士一起前进。   李瑕每次都带着一百选锋营,首先要起到的正是这种激励作用,至于这次为何带后面四百蒙古人、兀畏儿人?因为他们是军中骑术最高明的。   这就好像一杆长矛,矛尖用了最锋利的精钢,矛杆要用够长够韧的木材。   现在,这杆矛一刺而出。   马匹在鞭子的催促下迈腿,强壮的肌肉线条分明。   蹄铁每一步踏出都像是在重创地面,大量的沙尘被扬起,使得五百人奔出了两千人的动静。   骑兵冲锋给敌人造成的压迫感极为可怖。   人只要看到前方有东西以高速撞过来,下意识的第一反应永远是躲。   因此,骑兵作战,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发起冲锋的冲到近处时,另一方转身逃跑。逃远了与后续兵马会合,再调转马头,反过来冲击敌军。   双方往往就这样枯燥乏味地来来回回、跑来跑去,直到其中一方先崩溃,之后才会开始砍杀。   蒙古骑马纵横天下五十余年,遇到的骑战九成以上都是这种情况。   李瑕练骑兵以来也是这样,每当他的骑兵有把握冲锋了,对方基本都会退走。还从来没见过有骑兵敢迎着冲锋与敌骑对撞。   骑兵对撞,双方都是必死无疑。   那是送命,不是打仗。   ……   “杀过去!给我杀了李瑕!”   阿里不哥已命令两千怯薛军冲锋,与五百汉人骑兵对撞。   但李瑕下令太果断,反而是蒙军骑兵的速度还没提起来。   这两千人抵达时首先做的是迎阿里不哥入阵,他们没有太把小股的汉人骑兵当一回事,打算留下一部分人守着阿里不哥,分出一部分人去追。   但现在不是“追”了。   李瑕根本没逃,趁着他们分派人手时抢先提速,蒙军骑兵便显得有些迟滞。   这一点有些不利。   阿里不哥当然知道,他是成吉思汗之孙,是拖雷之子,是蒙古大汗,是当世最擅长指挥骑兵的人之一。   现在这情况,他只要下令带着这两千人继续逃一段路,与后续的兵力汇合,自然能化解掉李瑕这种冲锋。   之后再反攻回来,以他的近两万大军,闭着眼都能稳稳地取胜。   比六年前他的蒙古大汗之位还要稳。   但他能退吗?   今日来会盟,打算给李瑕这只羊一个机会,让身为食物的羊也能当他的狗。   结果,狗不仅不感恩,还不听话,阿里不哥便想要给狗一鞭子。   现在狗急了,扑上来想咬他,他能被这些羊啊狗啊的击退吗?   刚才李瑕五百人冲上来,没办法避了一下。现在两千怯薛已赶到了,若还再退,蒙古大汗的威望往哪里摆?   阿里不哥已完全忘了蒙哥死磕钓鱼城之事,反正,要送命不是他。   为了蒙古大汗的威望,再多人命都可以填进去。   “给我冲上去,杀光这些汉人懦夫!”   似乎有某个瞬间,这些蒙古士卒有些犹疑,毕竟是骑兵对撞,还是后提速的一方。   但他们毕竟是大蒙古国最核心的怯薛军,很快便展露出了非凡的悍勇。   “冲上去!吓退他们!”   马匹打着响鼻,列在前排的骑士举起弯刀,齐声大吼。   有人捶响战鼓,唱起战歌。   “圣主成吉思汗创伟业,尊贵的传统代代传……”   曾经有过太多次,他们只需要展示出野蛮凶狠的气势,就能吓退对面的敌人。这让他们有着强大的勇气。   但这次,那些“懦弱的汉人骑兵”没被吓到,没有任何放缓马速的迹象。   蒙古士卒们于是催动马匹,吆喝着冲了上去。   他们没有阵型,也不需要阵型,他们有更高超的骑术、更强壮的体魄。   相信只要冲到三四十步的距离,那些汉人骑兵就会掉头就跑。   “咚!咚!咚……”   地面都在微微颤抖。   双方原来越近了……   不过还未必会撞在一起,更大的可能还是某一方最后怕了,转身跑了。   哪怕双方骑兵都不撤,也很可能在最后同时拉住缰绳,互相对峙,或收住马速开始白刃,这是人与马匹的本能。   真正出现互相贯穿敌方的情况极少极少。   阿里不哥驻马向南望去,发现李瑕似乎就在骑兵阵中。   这种冲撞很危险,那李瑕很可能会死。   不听话的猎狗当然得打死,这就是激怒蒙古大汗的后果。   ……   兵法说“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李瑕一直以来都十分克制情绪遵循这点。   但这次也许他“怒而兴师”了。   算了很久的政治帐,与阿里不哥的联盟对往后的局势影响深远,来之前做了那么久的准备……这些,都因为冲动而被一举推翻了。   不然呢?   阿里不哥就像带着狂犬病的疯狗一样咬上来,原谅他吗?   此时此刻,在李瑕眼里,阿里不哥比利用汉制的忽必烈还可憎得多。   如果说忽必烈要的是统治汉地,那阿里不哥要的是奴役、甚至灭绝汉地。   结盟?   还结他娘的盟。   与其让他死在忽必烈手里,不如死在自己手里。   平生很少动怒的李瑕决心让阿里不哥知道激怒了他是怎样的后果。   三十步……   烈风迎面扑来,李瑕根本没有要拉住缰绳的意思。   他判断蒙卒大概率会掉头跑。   骑兵对撞不是没有过,但其本是处于绝境之中的人才会以这种惨烈的方式打仗。   而对面的怯薛军还有太多的退路,他们身后还有两万人,没有必要送死。   战场是会死人,也会有敢死队。但绝不可能有不经过挑选的两千人全都不怕死。   就连李瑕也只挑出一百个真正不要命的。   对面的蒙卒却没有要退的意思。   李瑕稍稍调整了一下马匹,准备从敌军的空隙中冲过去,他还相信自己的骑速和膂力。   对撞可以,一个回合便能定出胜败。   速战速决对他更有利。   二十步……   李瑕举起长槊,完全没有减速。   与此同时,选锋营的士卒为了保护他,奋力冲上,个个都试图抢到李瑕身前。   对面的蒙卒终于变了脸色,纷纷掉转马头。   李瑕对面的一名蒙卒原是仗着骑术高超,打算冲到二十步若汉人骑兵不退再转向,此时却真的被他们的气势震到,出现了一丝慌张,竟是没能避开。   “嘭!”   混乱之中,李瑕猛地抡出长槊,重重砸在那蒙卒头上,直将他整个脖子砸断。   惊马抛下那蒙卒的尸体,嘶鸣着逃开。   李瑕前方一空。   没有冲撞。   如果说他这五百兵士像是一个尖利的锥子,那蒙古骑兵就像是水流一般,从锥子两侧流淌而过。   这是侧击。   蒙古骑兵哪怕是冲锋的重甲骑兵,基本也都是侧击,极少有正面攻击。   “呼……呼……”   李瑕额头上也是大汗淋漓,心跳得厉害。   今日先是一场大怒,之后亲自冲锋激励士卒,终于算是赌对了,蒙骑不敢冲撞。   仅这赌命似的冲锋就至少贯穿了一千蒙卒。   然而,此时他们的马速也渐渐降了下来。   敌方终究是阿里不哥的怯薛,不敢让选锋营杀穿他们,后阵的数百人趁着选锋营马速一降便包围上来。   “挡住他们!保护大汗……”   ……   “啊!”   德苏阿木放声大喊着,以发泄心中的紧张。   他感觉像是从悬崖摔下,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在他瞪着地面以为自己要摔死的时候,“噗通”一声,砸进了水里。   蒙卒们以技巧控制着马匹擦肩而过,同时以弯刀向德苏阿木劈来。   “叮。”   双方兵器相交,立即擦肩而过。   骑兵交锋往往一回合便定胜负,不会再有机会补第二刀。   但后方却响起惨叫,德苏阿木身后一名骑兵却被那蒙卒砍落马下。   德苏阿木大怒,也不回头,瞅准了前方又一个擦肩而过的蒙卒,挥刀。   “噗。”   同时肩膀上咔的一声响,巨大的冲力带着他的整条手臂脱了臼。   但敌人的血也溅了他一脸,又腥又热。   德苏阿木愈发情绪激荡,已忘了他是一个部族的首领,只把自己当作一个战士。   他继续策马狂奔,大吼道:“助王上杀穿他们!”   然而,李瑕的命令也传了过来。   “别管我,杀穿东面,杀阿里不哥!”   德苏阿木转头一看,果然见余下的蒙军已都被李瑕吸引,他东面的敌军防线十分薄弱。   “随我杀过去!”   与此同时,只见北面尘烟弥漫,也不知有多少蒙军已赶过来。   而阿里不哥只带着不到百人驻马在后方不远处观望。   那位蒙古大汗的身影映入眼帘,德苏阿木猛地一个哆嗦。   他原本没有想过报仇,但就在这一刻,妻子的死、部族的毁灭忽然间浮上了脑海。   于是他像疯了一般地呐喊、冲锋。   “杀!杀……” #第九百一十七章 是狼是狗   阿里不哥看着两千骑兵冲上去,之后便看不到那些汉人骑兵了。   区区五百人,完全被湮没在蒙古骑兵之中。   马嘶声、惨叫声……偶尔响起霹雳炮的爆炸声,但不多,就像是一只快被打死的狗倒在地上“呜呜”地叫了两声,这是李瑕被围之后无力的反抗。   渐渐的,两千骑兵却像是被一刀分为两瓣,往两边越来越开。   阿里不哥瞪大了眼,发现他们没有对撞。   在最后关头,他的怯薛军居然怕了,避开了正面的碰撞,选择侧击。   蒙古重骑兵冲锋,本来也就是侧击。   但阿里不哥还是不能接受,两千人撞五百人,哪怕对面一个不避,全部撞死之后,他们也能剩下一千五百人。   那这些废物到底是在怕什么?   没时间给他思考了。   只见怯薛军向两边散开,突然,一支小小的骑兵出现在他的面前。   像是一柄长矛,击穿了一块木板,向他刺了过来。   阿里不哥没有马上逃,他转头看向身后,只见第二支援兵已经赶到了。   再重新看向南边,他有些讶异于那一两百人竟然还敢向他冲过来。   以为只这点人就能够袭击蒙古大汗吗?   “弓。”   阿里不哥伸手,接过一把弓,眯着眼看着对方的将领。   双方隔得并不算远。   阿里不哥本以为轻而易举就能击败李瑕,并没有向后撤。而是就在战场北面百余步观战。   此时那两百人甫一蹿出,顷刻间已冲了一半路程。   这个距离,阿里不哥完全可以做到箭无虚发。   他眯了眯眼,隐隐觉得那道身影有些眼熟。   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应该是兀鲁忽乃麾下某个曾经被自己击败过的将领。   手指一松,箭矢离弦而出,对面那个将领应声落下马匹。   一匹战马脱离开战场,向远处奔走。   阿里不哥身边数十人亦是纷纷放箭。   然而,让人意外的是,那两百人竟是在主将落下马匹之后,继续向这边冲杀上来。   “杀了强盗报仇!”畏兀儿语的呼喝声传来。   阿里不哥听不懂,也无法明白是什么能让士卒们在失去主将指挥之后还继续作战。   他又向身后看了一眼,再次考虑后退。   来不及了,敌兵已冲杀上来。   阿里不哥勃然大怒。   是怒,而不是怕。   此时他的援兵距离这里不过只有一百五十多步,而他身边还有八十名怯薛,敌方这点兵力能对他造成的威胁实在不多。   只不过身为大汗,本不该落入这么危险、狼狈的处境……   八十名怯薛留下二十人护卫在阿里不哥身边,六十人已迎向了畏兀儿人。   弯刀劈下,劈在棉甲之上,砍出一道伤口,一名蒙卒与一名畏兀儿人都愣了一下。   那畏兀儿人抬头,一刀也劈在那蒙卒身上,钢刀劈开了皮甲,将那蒙卒劈落在马下。   “阿囊死给!你们敢杀我的阿娜、烧我的房子……”   “嘭。”   一柄打头锤横着砸过来,将这名畏兀儿人的脸砸烂,有怯薛军百夫长驱马而出,喝道:“你们这些叛徒,去死吧!”   “轰!”   一颗霹雳炮滚进了蒙军之中,在马蹄下滚了两圈,突然炸开。   已学会用霹雳炮的畏兀儿士卒欢呼不已。   ……   就在这战场南面,有人从地上爬了起来。   德苏阿木一把推开想要扶着他的士卒,咬着牙,“咔嗒”一声将自己脱臼的手臂续上。   额头上已疼得满是汗水,他双手一掰,折断了插在身上的箭杆。   “首领,有汉人的药……”   “统领。”德苏阿木喃喃道:“以后叫统领。”   说话间他已向前走了十余步。   刀又被持在手中,他一边走一边从身上割下一条布,把刀柄绑在手上。   做这些的时候,他又走了二十余步。   前方,阿里不哥的第二支援军已经快到了,看阵势又是两个千人队。   两万人当然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全部行军过来,但四千人已经完全够了。   看起来,应该是没机会再斩杀阿里不哥了,逃命都难。   但德苏阿木身后也有援兵。   他已经听到马蹄声了,虽然没回头,他还是知道那是秦王已杀穿了敌阵。   五百人,仅一轮交锋就杀穿了两千蒙古怯薛,秦王总是能创造这样看似不可能的奇迹。   德苏阿木见了,也想试试看……看一个“不小心触怒了尊贵的蒙古大汗的无知牧民”能不能为妻子报仇,能不能把尊贵的蒙古大汗的头砍下来。   “我需要很多很多战勋,给族人多换些东西,才能抵得上你烧掉的……”   德苏阿木心想着这些,踏上一滩血泊。   有骑兵挥动弯刀斩下,他已提前一刀,将对方的手劈砍下来。   “啊!”   血喷了他满身,他继续向前,走向阿里不哥。   “保护大汗!”   北面,蒙古骑兵也快到了。   畏兀儿士卒们眼看十倍之敌盖上来,大惊。   “都别怕,秦王来了。”德苏阿木大喊着,加快脚步。   ……   阿里不哥在二十名怯薛的护卫之下,扯着缰绳又退了几步,他手中有一柄大刀。   但不屑与那些兀畏儿人交手。   那些人是他的驱口,且战斗经验并不丰富,伤不到他。   他已看到李瑕向这边冲杀上来了。   简直可笑!两千骑被五百人杀穿了,让一个汉人快杀到蒙古大汗的眼前来。   阿里不哥等待着,等李瑕真的冲到他面前。   这次他将亲自领着两千人与李瑕厮杀……   然而,李瑕并没有直接向他冲来,而是稍向西面绕了一圈,拉住缰绳。   阿里不哥转头看着那边,意识到李瑕这是在调整阵型准备下一轮的冲锋。   这次是蒙古骑兵的侧击战术,专攻阵型之间的联接处……   刚赶来的援军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今日阿里不哥来见李瑕也并没有带九斿白纛,他们一时也无法判断阿里不哥在哪。是在南面那正在向这边狂奔的队伍中,还是在那正与畏兀儿人厮杀的数十人中?   下一刻,号角声响,竟见到两百余骑向他们冲锋过来。   “阿里不哥已死!”   蒙语的呼喝声齐响。   ……   阿里不哥转过头,感到了有些荒唐,同时感到无比的愤怒。   “本汗不可能被懦弱的汉人杀死……”   一阵杀喊声打断了他的呼喝。   他嘴里“懦弱的汉人”已经凶狠地撞向了十倍之敌。   那赶过来支援的两千蒙军连命令都没收到,根本就不可能与汉人骑兵对撞,四下散开。   阿里不哥觉得这场面有些像是……蒙军被汉人一击就碎。   他知道不是。   这只是正常战术,就像满古歹战术、侧击战术、狼群游击战术,蒙古骑兵原本就不喜欢与敌人正面肉搏。   但就是太像是被击碎了。   让人忽然想到蒙哥的死。   阿里不哥从来都不承认蒙哥是死在汉人手上,从来都指责忽必烈。   唯独在此时此刻,心里忽然有些疑惑。   “真的吗?懦弱的汉人有这么强大?不,他们是食物、是驱口,是羊、是狗……”   “大汗快走!”   身边的怯薛士卒突然大喊起来,打断了阿里不哥的沉思。   他转头看向南面,大吃一惊。   “大汗……”   鲜血喷出,又一名怯薛倒地。   两百畏兀儿士卒已只剩一半还能战,却因德苏阿木不断的鼓励还在苦战,逼向阿里不哥。   好在,北面李瑕虽然击散了援军,但还是有零零散散的蒙卒意识到大汗在这里,络绎不绝地涌上来保护阿里不哥。   德苏阿木已经杀疯了,根本不管这些,只管拖着带血的刀一步步上前。   这些人其实已是伤痕累累,疲惫不已。   反而是阿里不哥与他的二十余怯薛还是生力军,开始驱马上前。   阿里不哥亲自杀向德苏阿木,大刀挥下。   德苏阿木举刀一格,整个人都被砸在地上。   阿里不哥一夹马腹,跨下战马一蹄便踩在他腿上。   “啊!”   几名畏兀儿士卒抢上,长矛向阿里不哥乱刺。   “废物。”阿里不哥只好退了几步,也终于认出了德苏阿木,喝骂道:“下贱驱口,你敢勾结汉人?!你怎么敢投降李瑕,本汗要屠光你所有的族人……”   “你做不到。”德苏阿木挣扎着站起身,“因为……因为我已经归附了真正的强者……”   这只是一个小人物说的话。   但阿里不哥却觉得无比的刺耳。   他可以接受忽必烈是强者,却绝不愿听到有人说李瑕是强者……绝不可能有人能强过黄金家族。   偏偏这话是一个曾经臣服于他的畏兀儿人说的,公允吗?   阿里不哥勃然巨怒,怒吼道:“不!你们都是些驱口,驱口懂什么?” #第九百一十八章 侵略者的下场   为了格挡阿里不哥的一刀,德苏阿木的虎口也因为巨力而破裂,刚接上的肩膀又再次脱了臼。   他摔在地上,姿态还是像个弱者。   一场仗打到这里,他已经精疲力尽,终究是不敌强壮的阿里不哥。   但反而是强壮的阿里不哥更愤怒,并且因为愤怒而显得无力,更像个弱者。   这让德苏阿木感到畅快。   “我们不是驱口……你也不配当蒙古大汗……”   他努力从地上爬起来,沙土黏在他满是血的手上,却不忘大声嘲笑着阿里不哥,尽管这样会牵动伤口,传来剧痛。   阿里不哥怒不可遏,喝令怯薛上前杀了德苏阿木。   也有畏兀儿士卒冲上前拦住、被砍倒在地。   就在德苏阿木想要爬起来的这片刻之间,他身前已多了好几具尸体,全都是他的族人。   之前已有太多族人战死在风蚀谷,那时,他们不知自己是为何而战。   为了拥护阿里不哥成为蒙古大汗,可蒙古大汗是谁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去你娘的阿里不哥!”   这句话,德苏阿木是用汉语骂出来的,这是他学会的第一句汉语,说得并不好,带着奇怪的口音,但却已足够表明他铁了心追随李瑕。   只看今日这大漠之上,阿里不哥有两万人、李瑕只有五百人,仿佛人数多就强。   可实际上呢?阿里不哥一无所有了,丢了地盘、丢了人心,只能带着最后这些兵力四处劫掳,像野狗,也像游荡的孤魂野鬼、表面强大,内里连魂都丢了。   反观李瑕带来的人是少,但留下了足够的兵力保证着治下的安定,甚至还在攻打兴庆府以扩大战略优势。他背后的领土正是百废待兴、生机勃勃。   今日,德苏阿木与他身后的畏兀儿人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战。   他们想让家眷族人在秦王治下的肃州安稳生活。   那再看,谁才是强者?谁又是弱者?   “去你娘的黄金家族……”   德苏阿木用力一撑,直起身来,又骂了一句汉语。   之后,他用他有限的词汇,又骂了第三句话。   “狗屁!”   与此同时,德苏阿木极尽蔑视地看了一眼阿里不哥,一口血水啐在地上,迈步向前杀去。   狗屁的黄金家族,强盗而已。   阿里不哥清晰地看到了那一口血水从德苏阿木嘴里落到沙土上的一幕。   这让他觉得恶心,也感到了极度的不舒服。   他知道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改变得了眼前这个畏兀儿人对自己的鄙夷了。也不可能改变对方眼里那极尽蔑视的神色。   只能把那双眼睛挖出来,狠狠地捏碎。   “杀了他!”   怒气顶在脑门上,让阿里不哥根本不能去想别的,一刀又一刀拼命砍向前方的畏兀儿士卒,并杀向德苏阿木。   一个合格的将领不会这么做,合格的君王更不会。   此时此刻,阿里不哥要做的应该是绕过李瑕的封堵,与他的兵士汇合。   但如果要说应该怎么做,他更应该放下狂妄的态度、与李瑕联盟。更早的时候,也不应该劫掠阿力麻里,不应该册封阿鲁忽为察合台汗国的可汗……也许应该行汉制。   没有那么多所谓对的做法。   蒙古大汗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大汗!”   当阿里不哥又劈死一名畏兀儿士卒,有怯薛拥上来,拉着他的缰绳向后退去。   “大汗!”   阿里不哥怒气未消,刀一横,便要顶开那名怯薛。   他决不容许德苏阿木对他的轻蔑,一定要杀光这些畏兀儿人才消气。   “大汗,快看……”   阿里不哥这才转头看去,只见北面的天空已完全被尘烟遮蔽。   那是他的主力大军已经快要来了。   当然不是为了保护他还需要把近两万人全调过来,按原本的计划,第一批的两千人其实已经足够,第二批的两千只是为了保证不会有闪失。至于主力过来,则是既然动手杀李瑕了,接下来马上就要攻打台特玛湖。   没想到会成了现在这样,前后四千余兵力,竟然还让李瑕的兵马杀到大汗身边。   好在主力也来了……   下一刻,阿里不哥才发现,那怯薛士卒指的不是北面尘烟腾起的方向。   而是就在身后不远,一杆蒙古千夫长的大旗随着“轰”的一声响,正缓缓倒下去。   李瑕竟是以不到三个百人队杀穿了他的两千怯薛军,斩将夺旗?   败了?   只在砍杀了几个畏兀儿驱口的这点时间里,蒙古大汗败给了一个汉人?   一瞬间,阿里不哥感到十分迷茫。   他并不是恨汉人,只是没把汉人当成是人而已,他把他们当成武力还没发育成熟的牲口。   所以,当听说忽必烈要学汉制,他是嘲讽的;听说李瑕要结盟,他感到了被羞辱。   现在呢?   阿里不哥恨不得是自己看错了,恨不能把自己的眼睛挖下来,以求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马上,呼喝声已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一汉当五胡!”   随着这呼喝,李瑕的骑兵已掉头向他杀了过来……   阿里不哥并不慌张,就在更远处,他的主力大军马上要到了。南面的两千人也正在重新调整,很快就要冲回来。   这一片大漠,他依旧还是主宰者。   “去告诉李瑕,本汗承认他有资格与我结盟了。”阿里不哥吩咐道。   末了,他还补上一句。   “可以按他的条件来。”   他的思路一直很清晰,刚才想的是挥鞭教训一下猎狗,现在发现是自己看错了,那就好好结盟罢了。   强强联手,击败忽必烈。   至于对方是否愿意?   他阿里不哥,这辈子,永远只会考虑自己的想法,不在乎别人的感受。   就像他认为忽必烈应该来参加他的忽勒台大会……   “嘭。”   那过去交涉的怯薛士卒才到近前,一柄打头锤砸下,直将他的头砸烂。   有些蒙卒本想上前保护阿里不哥,连忙拨马便走。   更多的怯薛则纷纷大喊起来。   “保护大汗撤啊!”   “大军马上就到了,保护大汗!”   北面的尘烟越来越近,李瑕却已包围了阿里不哥……   ……   当听到那一句“大汗承认你有资格与他结盟了”之时,李瑕感到了荒谬。   是,从政治账来说,现在还可以与阿里不哥联盟,继续之前的计划。   这次也许把阿里不哥打服气了,这位蒙古大汗能够改变其四十多年以来形成的对汉人根深蒂固的轻蔑,往后好好合作……不可能的。   到死都不会悔改。   现在刀架到脖子上了,阿里不哥才这么说。   那就杀上去,说不通的道理,用刀一捅就通了。   “杀了。”   不需要更多的命令,霍小莲一锤便砸烂了那怯薛的脑袋,杀向阿里不哥。   此时还守在阿里不哥身边的数十人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护着他们的大汗被包围在这里,已成哀兵。   而选锋营刚刚带着归义营杀穿了两千蒙军,气势正盛。   很快便形成了今日最惨烈的一场战斗……   李瑕这次却没有亲自杀敌,只是时不时驱马上前几步,目光始终盯着阿里不哥。   像是一场沉默的审判。   ……   阿里不哥也在看着李瑕。   今日是两人第一次见,但就像是有深仇大恨一般,第一场会面就发生了这样的火拼。   两人之间,一个个怯薛惨叫着倒在地上。   李瑕越来越近。   阿里不哥道:“李瑕,看到北面马上就要杀到的两万大军了吗?你不敢杀本汗,也吓不到本汗……”   “咴!”   他话还没说完,跨下的战马突然惨叫着倒下。   一道人影从后面猛扑过来,扑倒了阿里不哥。   是德苏阿木。   他满脸都是血迹,显得无比狰狞,一刀劈上,刀卡在阿里不哥的肩甲上。   阿里不哥力气更大,想夺刀却发现德苏阿木的刀是绑在手上的,反手用力一掰,径直掰断了德苏阿木的手。   “啊!”   惨叫声中,德苏阿木猛用头砸向阿里不哥的鼻子。   于此同时,一个个士卒扑上来,拼命要按住阿里不哥。   “杀了他!”   “杀了他……”   混乱中,却是德苏阿木喊道:“留活口……秦王也许有用……”   这里也只有他是一个部落的首领,还顾得上考虑这些。   想到了妻子的死,也想到了家园被毁,德苏阿木比任何人都想杀阿里不哥。但秦王的大事更重要……   “咔。”   霍小莲上前,从满地的血泊中提起阿里不哥,卸下了他的双手,提着他到李瑕面前。   “报王上,已擒得阿里不哥!”   “提着他过来。”   李瑕策马向北行了十余步,先是看了看越来越近的尘烟,之后看向阿里不哥。   只见阿里不哥的眼里还满是傲慢。   “哈哈哈,你想用我来威胁我的大军吗?”阿里不哥大笑道,“你心里很清楚,只有我能制衡忽必烈……”   “带着狂妄到死吧。”李瑕随口说了一句,向身边的选锋营士卒道:“有没有觉得他狗眼看人低?”   “太有了,王上。”   “那就挖了。”   ……   “啊!”   一声惨叫远远传了过来。   正在率主力大军增援的明理帖木儿、药木忽儿对视了一眼。   “那是父汗的声音?”   “好像是……”   明理帖木儿、药木忽儿连忙策马奔到军队前,也顾不上再收拢那些溃卒,拼命打马上前。   终于,他们看清了。   就在那些汉人的阵列前面,阿里不哥正被摁着跪在地上。   似乎是看到他们上前了、能看到了,那些汉人忽然喝了一句。   之后,有人举起刀。   “父汗!”   “杀过去!拦住他们!”   “敢动我父汗试试?!”   “大汗……”   “……”   李瑕抬着望筒,能清晰地看到明理帖木儿脸上那惊慌、愤怒、不知所措的表情。   所以,他更要斩杀阿里不哥。   今日算是看明白了,与野蛮人玩政治、把政治账算得再好,没用。   首先要做的应该是立威。   先把汉人丢掉的威风打回来,否则只会被当成弱者,不会有人来谈什么政治账。   为将者不可怒而兴师,对。   但,要让世人知道他李瑕绝对有怒而兴师的实力。   要让世人看看,一旦激怒了他会是什么后果。   “大汗!”   “大汗!”   当呼喊声传来,李瑕刻意等的时机也就到了。   他就是要在这近两万大军面前,让他们亲眼看看,他们的大汗是怎么死的。   不是像蒙哥一样病死的。   “斩。”   “呼。”   刀风声利落干脆。   刀下的阿里不哥还在惨叫、还在怒吼,“噗”的一声,头颅已滚落在沙地上,两个眼窝早已成了血洞,再也没有那傲慢的眼神。   “就摆在那吧,让他们也看看侵略者的下场……” #第九百一十九章 未归人   与李瑕会盟之事,阿里不哥兴趣缺缺,毕竟大不了还可以投降忽必烈。   但他的两个儿子却认为应该会盟,尤其是药木忽儿。   他认为忽必烈行汉制的举动已引起了诸王的不满,只是慑于忽必烈的实力,现在诸王才无奈地转投忽必烈。   而且,自蒙哥汗之后,唯有阿里不哥还能维持大蒙古国各个兀鲁思,忽必烈做不到的。   那只要阿里不哥能再大胜一两场,并有足够的钱粮供应,还是能挽回一部分局面的。   类似这样的道理,药木忽儿已提醒过阿里不哥。   但他太过年轻,显然没有引起阿里不哥足够的重视。   此时后果终于摆在了面前……   漫天风沙之中,药木忽儿瞪大了眼,不敢相信那颗被砍落的人头是他父亲的。   但当他奔向那杆竖在沙丘上的长杆,只见那人头的面颊上还不停有两行血从眼窝流出,流进那茂密的胡子里。   这一刻,药木忽儿知道,大蒙古国注定走向分崩离析。   成吉思汗创下的辉煌,从今日开始,必然走向没落。   这没落也许在更早的时候就露出端倪,但只有随着阿里不哥一死,才可以说是尘埃落定。   药木忽儿拉住了缰绳,驻马在长杆下,感到无比的悲伤。   他低声地唱起歌来。   “圣主成吉思汗创伟业,尊贵的传统代代传……”   连这句歌词,从此也成了向往。   明理帖木儿则更像阿里不哥一些,首先感到的是无比的愤怒。   “追上去!给我杀了他们!”   “为大汗报仇……”   ……   此时李瑕正带着三百余人的残部向西面撤离,堪堪奔出两百余步。   如果兵力更多些,他就敢趁着阿里不哥刚死,蒙卒军心不稳之际掩杀上去,再试着击败那一万多的兵力。   就像蒙哥死时一样,能够击退蒙军。   可惜的是没将两千人全带来,而现在将士们刚经历了连番厮杀,马力几乎快要耗尽,李瑕便不愿冒这种风险。   以五百人两次破阵,斩杀阿里不哥,再扬长而去,依旧是足够立威了。   但蒙军已追杀过来,呼啸声渐渐逼近。   李瑕并不慌乱,不断激励着士卒。   “不要爱惜马力,天马上要黑了……”   夕阳已落在地平线处,显得极为远。   近两万人的包围、追杀下,三百余骑显得极为渺小。   但放眼整片大漠,这两万人也显得极为渺小……   ……   陆小酉站在塔里木河畔,望着夕阳跌落地平线,天色完全暗下,他不由皱起了眉。   已到了约定的时日,李瑕却还没回来。   陆小酉遂招过麾下将领,接连下了几道命令。   “让士卒做好准备,明日一早随我去接应秦王。今夜散出探马,一定要探明北面情况,我们这些人骑术不如蒙军高明,预先了解了战场,才能在骑战中胜过蒙军……”   若说着急,陆小酉最着急,但做起事情来依旧稳妥。   恰是因为他这样的性子,李瑕才会每次都选择让他作为后援。   好在陆小酉没有贸然出兵,当夜,便有探马打探到北面六十余里外发现了大量的蒙军。   “那一带畏兀儿人称为‘库木塔格’,意是沙丘,沙丘背面是一片大沙漠,周围都是流沙,能没过马腿,就是当地人都不敢轻易过去……”   “你是说,王上被蒙军赶到那片沙漠里了?”   “有可能王下撤到最后六十里,蒙军阻断了他的归路,只好向西北方向进入那片死地。”   “地图拿来……”   还在谈着这些,帐外忽然有马蹄声传来,之后是一名信使回来。   “将军,兀鲁忽乃派人来了,说是要与王上商谈齐攻合丹之事,并问阿里不哥兵马已至,王上是否已与之会盟。”   “回复他快了。王上还在与阿里不哥谈条件。”   “是,兀鲁忽乃还派了许多侍女、送了许多物资过来,说是给公主的嫁妆。”   “已经进了营地了?”   “是。”   陆小酉脸色迅速难看起来。   他意识到这是兀鲁忽乃在刺探营地的情报。   如果秦王没有尽快回来,那只怕联盟西域共同对付忽必烈的计划就要功亏一篑了……   ……   台玛特湖营地。   兀鲁忽乃那日在放走李瑕之时,心里就已有了倾向。   朵思蛮被带走才不到五天,兀鲁忽乃还是决定大方送出嫁妆,让女儿给李瑕作侧室。   她心里其实还是非常不甘愿,但人既已被带走,用汉人的话说叫“生米煮成熟饭”,已是无可奈何。   而且,探马打探到阿里不哥的兵力正在南下。   那三方会盟,歼灭合丹也就快了。   这种时候,不宜因小失大。   兀鲁忽乃终究还是更希望能把忽必烈的势力驱逐出西域,让察合台汗国能摆脱汗廷的干涉。   但事情似乎有些不对起来……   “你说什么?”   从李瑕营地回来的侍女再次低声应了一遍。   “公主说他们已经是夫妻了,可是奴婢看来看去,公主不像是被男人碰过了……”   兀鲁忽乃有些诧异,又追问了许多细节。   倒不是大蒙古国也在意这些事,而是她在意李瑕的态度。   “李瑕难道是嫌弃我的女儿吗?”   “不像是,公主说李瑕对他很好,让可敦不必担心。”   “你没见到李瑕?”   “没有……”   兀鲁忽乃又招了几个过去塔里木营地的人问了,确实李瑕早几日便不在营地里了。   那结合朵思蛮的事,大概就能猜到李瑕的行踪。   李瑕抢了朵思蛮之后,第一晚太累,没有做那事,第二晚也没做,因为第三天他就去见阿里不哥了。   其后又过了三天,他都没有回来。   是还在与阿里不哥商谈?   想到这里,兀鲁忽乃又派出许多探马,往北面的营地去打探阿里不哥兵马的情报。   她心里隐隐有个猜测,但还不能确定。   如果,阿里不哥斩杀了李瑕……那个没有远见的大汗做得出这样的事,就像把阿鲁忽派到察合台汗国来。   偏偏现在阿鲁忽已经死了,倘若李瑕也死了,那她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也只能归顺忽必烈了。   就这样又过了三日。   这日终于有了相对准确的消息。   “李瑕应该是一直没回塔里木河,陆小酉已带着一千多人离开大营,现在营地里只有三百人驻扎,公主还在……”   兀鲁忽乃愈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吩咐道:“召集我的怯薛,我要去见一见朵思蛮。”   ……   塔里木河静悄悄地流。   朵思蛮坐在河边的胡杨树下,撑着头想着心事。   她发现自己很想很想李瑕。   偏偏他出去做事,已经是四天没有回来了,而且额吉派来的人还说他们没有真的成为夫妻。   这让朵思蛮或多或少有些烦恼起来。   忽然,只见得营帐外一阵马嘶。   朵思蛮起身一看,连忙向那边跑去……   她看到她的母亲正跨坐在马上,与李瑕的士卒对峙着。   于是她大步上前,拦在了那些士卒面前。   “额吉,你到了我丈夫的营地,为何不让你的士卒放下武器?这也太无礼了。”   “你还知道我是你额吉?”兀鲁忽乃淡淡道:“那就随我回去吧。”   “我不回去,我已经嫁给了李瑕……”   “李瑕死了。”   兀鲁忽乃径直打断了朵思蛮的话,又道:“会盟结束了,你也不再是李瑕的妻子或侧室,跟我走。” #第九百二十章 敬畏   在兀鲁忽乃看来,她所做的事天经地义。   李瑕在她还没答应时抢走她女儿,现在有机会当然得带回去。   别说李瑕眼下是凶多吉少了,就算他回来找她要人,那也得由她这个丈母娘质问女婿,为何把她女儿丢在塔里木河边不管。   这便是盟友,有利则合、无利则分。   李瑕放任麻儿哈兀勒的叛乱、削弱了察合台汗国的国力,她能理解,并且忍气吞声地放任了他抢亲。   现在他遇了难,轮到她来主持局面,掌握主动权了。   盟友不是夫妻,不需要讲究死心塌地。   但朵思蛮却自认为与李瑕是夫妻,也不打算有母亲这样的政治智慧……   “不!我的丈夫是最强大的英雄,他不会死。”朵思蛮抬起头道:“草原上的女人嫁了人,就要全心全意侍奉丈夫,这是额吉教我的。”   兀鲁忽乃平素城府很深、喜怒不形于色,但在女儿面前总有些不耐烦,下意识皱了皱眉。   “看来,李瑕抢走了你,却没把你的脑子从台特玛湖带过来……动手,直接带走。”   “我不走!”   眼看兀鲁忽乃命令了几个健妇过来,朵思蛮既不愿走,又转头拦住身后要上前的士卒。   在她看来,这些士卒就像是李瑕的财产,现在李瑕不在,她就要守护好丈夫的财产。尤其对面还是她的母亲,她认为自己能够应付。   她把一柄镶着宝石的匕首架在脖子上,道:“额吉如果要让我离开我的丈夫,那就带走我的尸体吧!”   兀鲁忽乃既感诧异,又怒其不争。   她受够了这个愚蠢的、被男人蒙了心的女儿,一心一脑地念着一个只见过几次面的男人。   “你这就开始讲忠贞了?真当你是汉人妻妾了?!以后是不是还要学她们三从四德?”   兀鲁忽乃一边骂着,翻身下马,亲自走到朵思蛮面前。   “额吉,女儿真的很喜欢……”   “啪”的一声响,兀鲁忽乃一巴掌重重摔在朵思蛮的脸上,在她脸颊留下了一个大红印子。   匕首被打在地上。   兀鲁忽乃作势抱住她,却凑在她耳边,压着声音淡淡道:“你这样,只会被汉人当成下贱女人,他不会珍视你。随我走,我不会害你。李瑕如果已经死了,你正好嫁别人,如果还没死,我能让你当他的正妻。”   朵思蛮已哭了出来,眼里噙着泪,却还是梗着脖子道:“这里是我丈夫的营地,就算是额吉,也休想在这里带走他的女人。”   “你简直与你父亲一样愚蠢、固执。”   兀鲁忽乃自语着骂了一句,不悦,但耐着性子低声道:“李瑕还没和你行夫妻之事,先跟我回去……”   “我们抱在一起睡觉了!”朵思蛮大声道。   “够了!带走!谁敢拦着,立即杀了。”   兀鲁忽乃一手制住朵思蛮,拉着她往后,麾下的蒙卒则驱马上前,吆喝不止。   对面的河西军士卒也纷纷执矛冲上。   “放开秦王侧妃!”   “谁敢来拦着?!”   一边是汉语,一边是蒙古语,双方虽听不懂对方在吼什么,但比的就是谁的声音更大、气势更足。   兀鲁忽乃带了三千人来,而驻守营地的河西军士卒却只有三百,若真发生了冲突他们显然打不赢,反而还要丢了性命。   此时这三百人却是毫无惧色,半分相让的意思也没有。   他们是真敢杀上去。   以兀鲁忽乃所处的这个位置,一旦厮杀起来,未必不会出现万一。   但这女人终究比许多身处高位的男人还有胆色得多,只在一瞬间的犹豫之后,依旧喝令健妇们带着朵思蛮走。   “我倒要看看,一个母亲要接走自己女儿,李瑕麾下有几个人敢拦?”   在这种对恃中,气氛渐渐紧张起来。   有几个从台特玛湖赶过来的探马原本有重要情报要禀报,正候在外围,此时眼看双方要打起来了,连忙上前赶到兀鲁忽乃身边,低声说了一个消息。   “可敦,我们捉到两个阿里不哥的人,说是阿里不哥……好像被李瑕杀了!”   “怎么会?!”   兀鲁忽乃感到有些口干舌燥,转头又看向了那些执矛要杀上来的汉人士卒。   她不确定如果换成是她的怯薛,是否会在这必死的情况下还豁出性命来维护她?   怕是不会,至少有大半不会。   如今各个蒙古王公贵族的怯薛军中已经有太多质子,太多酒囊饭袋了。   反而是李瑕带兵,用汉人的话说,称得上是精益求精。   “李瑕人呢?”   “还不知道,阿里不哥军中一直说是已经杀了李瑕……”   兀鲁忽乃大概能推算出发生了什么,李瑕就算杀了阿里不哥,被两万大军追堵着,困在沙漠好几天,很可能已经死了。   正在考量着这些事,又见北面有尘烟扬起,这次却是有探马回报,称北面有兵马正向这边赶来。   兀鲁忽乃不意外。   这些汉人骑兵重视哨探,想必是远远看到她带人来了便通知了兵马赶回来,现在到了。   “吁!”   尘土飞扬,后面的马匹还未完全停下,先行赶到营地的陆小酉已只带十数人驱马上前。   “可敦这是什么意思?”陆小酉的蒙语说得很糟糕,他并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兀鲁忽乃冷冷打量了他们一眼,没在他们身上看到伤痕。   可见他们没有与阿里不哥的兵马交手,也就是说,没有为了营救李瑕而有厮杀,这些汉人士卒也找不到李瑕。   被围堵在死亡沙漠里,当然找不到……   陆小酉没有等到兀鲁忽乃的回答,也没有因她的傲慢而生气,扫视了周围一眼,对眼下的情况心里有数了,方才向那三百河西军士卒下令。   “退下去。”   齐唰唰的一声响,那些执矛指向蒙卒的士卒马上向后退了几步。   就好像是这些汉人军队终于向兀鲁忽乃做了退让。   但很快,有人策马从双方之间过来。   “哒哒跶跶……”   马蹄声颇有韵律。   兀鲁忽乃转头看去,也分不清自己是惊讶还是习以为常了。   只见到……李瑕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浑身上下都是血黏着沙土干了之后的难看颜色。   他的脸也不再像原先那样干净,胡子乱糟糟,皮肤被晒伤,眼睛里满是血丝,嘴唇完全干裂开。   再英俊的男人从死亡沙漠里走出来,也不能维持光彩。   但在这一刻,兀鲁忽乃却发现他比原来更加……   “呜呜……我的丈夫!”朵思蛮已哭喊着想要冲上前去,却被身边的健妇拉住,“放开我!”   李瑕翻身下马,向她招了招手。   他像是没发现方才那剑拔弩张的气氛,抬手时已向兀鲁忽乃道:“可敦是来商量一起攻打合丹之事的,对吧?我回来得晚了。”   兀鲁忽乃稍稍瞪了那拦着朵思蛮的健妇一眼。   马上,这个蒙古少女已迅速扑进了李瑕怀里。   “我的丈夫,你是受伤了吗?!是哪个卑鄙的小人偷袭了你?”   朵思蛮每次开口,总能让周围的人替她感到尴尬。   但李瑕似乎有些习惯了,捧着她的脸看了一眼。   “谁打的?”   “我……我没事。”朵思蛮不想骗李瑕,又不想破坏母亲与他的结盟,只好避开话题。“你的伤更严重,我让人去杀一头牛来。”   李瑕丝毫不想用蒙古人那钻进牛肚子里的办法治伤,只又问道:“谁打了你?”   兀鲁忽乃始终没有开口。   李瑕回来得太突然,她一时还没想好怎么应付。   她甚至还不知道李瑕是怎么回来的。   感受到可敦的为难,方才按着朵思蛮的健妇便上前几步,开口便要说话。   蒙古人才不会说什么好听话,无非是“可敦教训公主,关你这个汉人屁事”之类。   “啪!”   不等她开口,李瑕身边一名士卒竟迅速抢上,一巴掌将这健妇抽倒在地。   兀鲁忽乃听着这一声响,保持着目不斜视,手却不由攥了攥,之后深吸了一口气,看向李瑕。   她还没开口,却听他先说了一句。   “今日是个教训,下次再敢动摇,就不只是这样而已了。”   这根本不是一个盟友该有的语气,反倒像是个上位者面对下属时说的话。   兀鲁忽乃想回答些什么,一时之间却觉得说什么都撑不回气势。   再想到李瑕斩杀了阿里不哥之事,她便知道,今日只带三千人来面对李瑕,连自己的命只怕也攥在他手里。   这是第一次,她感受到对李瑕有恐惧。   已有两位大汗死在他手里。   如果说蒙哥之死还能找许多借口、理由,让蒙古人继续否认汉人军队的能力。   阿里不哥之死,却是再也找不到办法来遮掩蒙军战力大不如从前的事实……   李瑕等了一会,没等到兀鲁忽乃的回答,却知道她心里已经明白了。   接下来便要对付合丹,他不希望盟友会一处于逆势就心生动摇,能让她吃个教训,不算坏事。   这大概是杀了阿里不哥之后最让李瑕欣慰之处了。   他失去了一个对汉人充满了无药可救的傲慢的蒙古大汗为盟友,却或多或少地收获到了其他蒙古人的敬畏…… #第九百二十一章 缴获   没有再提接走朵思蛮之事,兀鲁忽乃两次大失颜面之后,似乎默认了将女儿给李瑕当侧室之事。   她只说这趟是来与李瑕商议齐攻合丹之事。   三千蒙卒便在塔里木河下游之处安营下寨,等李瑕安顿好之后再谈。   距离上次洗澡不过半个月,今日兀鲁忽乃又洗了个澡。   这算是表达她对汉人盟友的尊重之意。   因为头发没干,她没有再扎成辫子,只是拢着绑在一起,像是汉时的妇女的发饰……   走进李瑕的大帐,只见他正光着膀子坐在那,任由朵思蛮给他抹药。   他又刮了胡子,也擦洗过,面容又恢复了许多,但更让人在意的却是那副身子。   平时李瑕穿着衣服,倒看不出他竟然有这么健壮。今日一看,像是皮肤下塞着铁块,很难被砍死。   “我以为汉人很文弱,你改变了我对看汉人的看法。”兀鲁忽乃道。   对于李瑕的强大,她本已有所意识,但那是出现在消息里的他杀了谁、又杀了谁。   反而是此时此刻用眼睛看到的更为直观。   至少,她不可能像杀阿鲁忽那样杀李瑕,李瑕一只手就能掐断她的脖子。   恐惧与敬畏便是这样一点点加强,而不是像阿鲁忽每天都烂在酒里了却还吹嘘“我强壮的身体压着你”。   “汉人不文弱。”李瑕道:“而且,汉人不需要所有人都崇尚武力,我们创造出的文明比武力有价值得多,当然我们也需要有强壮的人来守护这个文明。”   “太复杂了,我只想谈谈我们怎么除掉我们的敌人。”   兀鲁忽乃又瞥了朵思蛮一眼。   朵思蛮一张脸红扑扑的,也不知是被她打得还是因为害羞,看李瑕的眼神那种爱慕便像是要溢出来。   这个女儿大概是废了……兀鲁忽乃不由心中叹息一声。   “你在台特玛湖有四万人吗?”   “有。”   李瑕道:“我只要挑选出两万人,其余的那些阿鲁忽征发的牧民,我不要。”   兀鲁忽乃沉默下来,不知如何回答,并非是因李瑕带兵打仗宁缺毋滥的方式,而是他开口就讨要兵力的直接。   她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在他面前失语了。   “会盟之前便说好的。”李瑕道:“你想反悔不成?”   “你当时也说会领兵出玉门关,但我只看到两千人。”   “都说是兵出玉门关,当然是到时从玉门关出来。”   一句理所当然的废话,兀鲁忽乃又沉默了。   “我不会故意折损你的兵力。”李瑕道,“我指挥,比你指挥,更容易胜合丹。就像我斩杀阿里不哥一样。”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如何杀的阿里不哥?会盟又怎么办?你是怎么从围堵中逃出来的?”   “不需要与那些废物会盟。”李瑕漫不经心道,“我就奇怪,是怎么从昔木土脑儿败到哈拉和林,败到吉利吉思,败到阿力麻里,败到罗布泊……果然是一冲就散。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带着废物打仗,兵不在多,而在精。”   “阿力麻里之战,阿里不哥还是胜了的。”   “那说明阿鲁忽更废物。越是不会打仗的,兵力越多才有安全感。”   纵观这五十年战事,感觉就是越弱的势力,兵力越多。   终成吉思汗一代,蒙古总兵力基本都维持在十二三万,而金国的百万雄师已经灰飞烟灭。   大宋更是冗兵,冗到已承担不起庞大的军费开支;阿里不哥兵也多,多到黄金家族拖雷一系留给他的遗产都养不起,仗又打不赢,于是诸王说叛就叛了;阿鲁忽更是不择手段地扩军,结果浩浩荡荡带着六万人北上,死的时候一个都指挥不来。   反而是忽必烈不时会裁撤兵力。当年蒙哥一死,他返回燕京第一件事就是解散了脱里赤征集的民兵,因此北方“民心大悦”。   李瑕评价阿鲁忽这一句“废物”,语气又是理所当然。   他甚至都没正眼看过阿鲁忽,没问过兀鲁忽乃一句“你要怎么除掉这个有六万大军的可汗”。   总之,因为他手里没兵,反而还有一种“没兵才是强者”的态度。   这让兀鲁忽乃觉得非常的荒谬。   就在这种荒谬的感觉之中,她点了点头,把兵力交了出去。   “我要看着你挑选士卒,看着你指挥战事。”   “好。”   两万精兵到手,李瑕十分坦荡自然。   眼下这个女人,把女儿给了他,把精兵给了他,多少还是让他有些感触。   她当然不甘愿。   但不甘愿又怎样?   李瑕的感触是……他终于明白铁木真为什么说“男子最大之乐事,在于压服乱众,战胜敌人,夺取其所有的一切,骑其骏马,纳其美貌之妻女。”   当然,他要温和有礼得多。   “放心,你的儿子必然是察合台汗国之汗,且一朝结盟,你至少保了十年太平……这是我给你的承诺。”   “只十年?有十年?也许你明日就死了。”兀鲁忽乃莞尔一笑,有些打趣的意味。   当李瑕实力弱时,她在他面前能比阿里不哥还霸气;而当李瑕展露出了实力,她也能很温柔。   “你还是没说怎么从阿里不哥那两万人的围堵中逃出来的,又拿他们怎么办?”   “说了那就是一群废物,我在沙漠休整了几天,突围杀出来了。”   “那是阿里不哥的怯薛军。”兀鲁忽乃道:“我与他们交锋过,他们绝不是废物。”   “不信?”   李瑕握住了朵思蛮的手,示意她别再抹药了。   他起身,披上衣服,道:“你我双方兵力加起来,将近五千人。”   “是。”   “今夜便以这五千人,突袭那两万人的驻地,如何?”   兀鲁忽乃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她今日带这三千人来,是来抢回朵思蛮,占据结盟的主动权,甚至撕毁盟约的……但似乎李瑕一回来,几句话,像是把她的兵马骗走了。   李瑕根本就不管她答不答应,走到案子前,铺开了地图。   “他们昨日在木库塔格,距离我们六十余里。那一带没有水源,虽然他们的水囊、酒、马血足够撑上十天半个月,但我既然突围了,他们必然向西移,进入塔里木河流域……”   兀鲁忽乃道:“他们也可以投降忽必烈。”   “可以,但他们会先找水源。”   “为什么?”   “恐慌。”李瑕道:“阿里不哥死了,他们很恐慌,所以要马上解决短期内的困境。事实上这支兵马的上层将领中就没有人具有长远眼光,否则也不会让阿里不哥将他们从漠北带到这里了。”   兀鲁忽乃看阿鲁忽与阿里不哥打仗,比的是十五万兵力、二十万兵力。   但今日看李瑕算计,比的却是人心。   “都不必说阿里不哥已死,只说他还活着之时,为何轻易败给合丹、丢了罗布泊的驻地?因为他的怯薛不敢与合丹硬战了,他们还想着局势不妙,阿里不哥会投降忽必烈。这样一支有退路、无战心的士卒,五千人足够了。”   “可是领兵的是阿里不哥的儿子们吧?他们如果要带着蒙古怯薛为阿里不哥报仇,与我们死战,怎么办?”   “那就更好了。那是两万人,不是两千人。两千人还能同仇敌忾,两万人必然有人想要报仇,有人想另寻出路。有分歧就有裂缝,我们要做的就是杀进这裂缝当中。”   兀鲁忽乃目光看去,只见李瑕拈起几枚兵棋,随意摆了,轻轻一推。   “他们必然会先往塔里木河上游,准备休整之后再攻下游。我们只需要埋伏在绿洲,此战必胜,还会是大胜。”   说到这里,李瑕拍了拍手上的沙尘,随口道:“还能缴获蒙古大汗的九斿白纛。”   “……”   站在一旁的朵思蛮什么都没有听懂,却已兴奋起来。   她说不上有多崇拜这个突然从长生天上掉在她面前的丈夫,愈发连理智都没有了。   “额吉快答应吧,派兵随我的丈夫去把九斿白纛抢来。”   兀鲁忽乃看到这一对年轻人站在一起,看了看朵思蛮的脸,又看了看李瑕那满是威仪的姿态,再听那“九斿白纛”四个字,忽然有些恍惚…… #第九百二十二章 盟兵   六月初二。   合丹攻占罗布泊营地之后已过去十天。   他派出了大量的探马,想得知南面的大漠中阿里不哥、兀鲁忽乃、李瑕这三方势力结盟到何程度了?有多少实力?   原以为轻而易举的围歼战变成了一场决战。   这一战必须要打,但如何打,他现在还心里没底。   因为局势变化得太突然,让他甚至连情报都来不及打探。只好每日登上烽火台,等待探马带信归来……   罗布泊在汉代的时候“广袤三百里,其水亭居,冬夏不增”。正是因为有它的存在,让楼兰古国昌盛繁华,成为丝路南道上的要地。   但随着塔里木河的改道,致使楼兰国严重缺水,消逝在黄沙之中。   如今的罗布泊只是孔雀河流域一个“东西长八九十里,南北宽二三里”的小湖。   但这里却保留了很多汉代的遗迹,有汉代的屯兵营盘,营盘外是一道夯土城墙,已经历千年风霜。汉军曾屯兵于此,扼守丝绸之路中道,保护商旅。   不远处还有个烽火台,乃是当年与西北方向的尉犁县联络所用。   每次合丹站在这个烽火台上的时候都会觉得荒谬……他这个蒙古宗王守着汉代的营盘、烽火台;而李瑕身为汉人,却正在与蒙古人结盟。   其实这些年的征战,有几人是为了国与族?都是权力与财富而已,连互相开战的都是兄弟。   这么一想,西域之战是黄金家族的家事,只有李瑕是外人,没资格插手……   合丹仰头喝光了酒囊里的酒,让人把今日的第七个酒囊送上来之时,终于看到南面有探马回奔而来。   “报宗王,找到阿里不哥的败军了……”   败军?   合丹感觉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因此怀疑自己也许是喝醉了。   “哪来的败军?”   “……”   一个时辰后,药木忽儿领着一支残兵返回了罗布泊,命令他们放下武器,向合丹投降。   阿里不哥有四个儿子,除了长子明理帖木儿、次子药木忽儿,另两个儿子还没成年。   因此,阿里不哥一死,其两万怯薛军的兵权自然而然便落在了其长子、次子手上。   但,站在烽火台上的合丹大概数了数,发现药木忽儿麾下兵马已不到一万,且已被打得溃不成军、丢盔卸甲。   再招药木忽儿上前一问,合丹的脸色逐渐凝重起来。   在听说阿里不哥死了的一瞬间,他松了一口大气,庆幸最坏的情况没有发生,阿里不哥没有和李瑕结盟。   “哈。”   当着药木忽儿的面,一个没忍住,合丹甚至笑了出来。   他背过身,双手撑着那夯土城墙,心中嘲笑着阿里不哥,笑他死在李瑕手上。   黄金家族各个兄弟与李瑕交手,蒙哥死了,莫哥重伤逃回后几乎成了废人,合必赤也死了,也只有他合丹差点攻破陇西、直捣长安。   李瑕这样一个对手,阿里不哥不引为援助,竟是抱着轻视之意,在辽阔的大漠之上设伏兵偷袭李瑕。   那种地势能偷袭吗?   还是偷袭一个以偷袭起家的人。   这是乍听阿里不哥死讯时的感受,第一反应是这是好事,李瑕就像是个傻子,费尽心力出玉门关,结果只是帮忙杀了阿里不哥,好啊……   然而再一想,心头总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大汗派自己来,人却是死在李瑕手上?   合丹收敛了笑意,脸色反而阴沉起来。   “阿里不哥的遗体呢?”   药木忽儿没有带武器,空着手站在合丹面前,脸上还带着极为疲惫、悲伤的表情,回答问题却很老实。   “叔叔!阿布的遗体……被……被李瑕又抢回去了!”   合丹脸色更加阴沉。   “你刚才说,李瑕把人头挂在高竿上。”   “是……是后来抢走的。”   “你们有两万人,没杀掉李瑕?!他只有三百人,还能杀回来抢走人头?!”   “不是……他逃过了木库塔格西边的流沙地带,穿过死亡沙漠从我们包围圈的漏洞逃走了。”   “汉人军队怎么可能穿过死亡沙漠?”   “他的战士很强大。”药木忽儿低下头,道:“虽然他是我的仇敌,但我承认那些战士并不输给蒙古勇士。”   虽然败给李瑕的是阿里不哥的军队,但合丹还是感到了强烈的不满,甚至是强烈的愤怒。   因为李瑕没死,而接下来马上就要与李瑕作战的人就是他。   “蠢货!这样的好机会都把握不住!”   合丹咒骂一声,深吸几口气,瞥了药木忽儿一眼,又看向远处那些正在被收编的败军,等冷静下来了,才继续发问。   “怎么还败成这样了?明理帖木儿呢?”   药木忽儿脸色又是一颓,道:“我们包围了李瑕几天,发现他逃出了死亡沙漠。就向西去寻找水源,才抵达塔里木河,当夜就遭遇了大几千人袭营。我劝大哥来投降叔叔,但大哥说要报仇,不肯退。”   刚听到阿里不哥的死讯,合丹心里就把这两万怯薛当成自己的兵马了,此时听到这里,他就已经开始感到心疼了。   “大哥还想带着勇士们反击,却被李瑕杀溃了,我只好带着大部撤,被一路掩杀上来,很多勇士死在了汉人的刀下,还有更多勇士被马蹄踩死,夜里太黑,还失散了许多人。我逃了一夜,等到天亮收拢兵马,就只剩下这些人了……”   从药木忽儿的表情中,合丹就能看出那一夜他败得有多惨。   这支两万人的怯薛军户,是成吉思汗传给幼子拖雷,拖雷又传给幼子阿里不哥的,是大蒙古国的核心兵力。   两万人没有被招降,被杀戮、被驱赶,一夜之间损失了一半。   就在刚才,还觉得李瑕与阿里不哥狗咬狗是好事,但现在,合丹却有一种非常糟糕的感受。   “你说李瑕带了多少人来偷袭你的营地?”   “有好几千,应该是兀鲁忽乃的人。”   “该死的蠢女人,无耻地背叛了黄金家族。”   “……”   夕阳下,罗布泊营地很忙碌。   近万的怯薛军正在被收编至合丹的军队之中。   五骑快马奔出大营,向南方赶去。   这是合丹派出的使者。   他思来想去,除了开始备战,同时还打算劝说兀鲁忽乃回心转意,让她背叛与李瑕的盟约。   维护大蒙古国的统一,这是她作为黄金家族的女人应尽的责任……   ……   三日后,台特玛湖营地。   策马而来的使者抬头一看,吃了一惊。   只见竖在大帐前的,赫然是象征蒙古大汗的九斿白纛。   主纛用松木制成,粗五寸、十三尺长,插在花岗岩底座上。顶端有一尺长镀金三叉铁矛,形如火焰,铁矛下方是用白公马鬃制成的圆形缨子。   离主纛一丈五远之处,四面、四角上竖起八柄陪纛。   主纛、陪纛,一共九柄。   眼前这真真正正是大蒙古国的九斿白纛。   使者们于是心想,如果能说服兀鲁忽乃,这一趟还能把九斿白纛带回去,只怕封赏会更加丰厚。   他们下马,走进了大营……   一会儿之后,有士卒提着五颗人头,跟随着兀鲁忽乃走进了大帐。   这大帐里如今住的却是李瑕,正埋首在文书之间,似乎是在核验兵籍册。   “这是什么?”   “合丹派来的使者。”   兀鲁忽乃笑了笑,挥挥手,让人把人头依次摆在李瑕面前供他端详,仿佛是在上菜一般。   李瑕不以为意,随口问道:“怎么没借合丹想招揽你的机会,先和我坐地起价?”   兀鲁忽乃淡淡道:“结盟是为了打败共同的敌人,而不是每天讨价还价。”   李瑕点了点头。   结盟这种事情一向都是这样,当足够强大了,盟友就会变得乖巧起来。   “再过两日,我们便可北上与合丹决战。”   “这么快?”   “拖久了对我们不利。”李瑕道:“拖得越久,耶律铸越有时间整合漠北诸王的势力。药木忽儿的残兵败将也越能恢复士气。不如速战速决。”   兀鲁忽乃眯眼打量着李瑕,道:“我还是觉得很奇怪,阿里不哥的儿子怎么就这么轻易让你逃了,又被你击败了?”   “他们还能包庇我这个杀父仇人吗?”   兀鲁忽乃没能从他脸上看出端倪,只好叹息了一声,道:“我还以为你与阿里不哥会盟不成,勾结了他的儿子。”   “那夜你也看到了,我杀那些怯薛可有容情?哦,是我们杀那些怯薛。”   “好吧。你从我这里抽调了两万人,你呢?你出兵多少人?”   “我已传令玉门关出兵,与我们夹击合丹,且封堵住合丹的所有援兵。”   “堵得住?”   李瑕终于从案牍中移开眼,看了她一眼,道:“这是我作为盟友的诚意。”   兀鲁忽乃这才满意,又问道:“剩下两万余人真不带了?”   “简单说一点吧,兵力太多,后勤补给会失衡的。如果双方人口相同,他比我多征两倍的兵力,就是四倍的后勤压力。”   “听你的就是。”兀鲁忽乃道:“我去下令准备出征……”   她起身向帐外走去,心中感觉自己这姿态实在太像是李瑕的下属,而非盟友了。   但马上便要与合丹决战,也只好暂且忍一忍。   ……   出了大帐,目光望去,营地上妇人们还在挤着马乳;精良的盔甲、武器也全被收集在一起;而阿鲁忽带来的美酒和美女李瑕也一点都不碰;击败了两万怯薛后得到了大量的牲畜、妇人……这些全都要分给被李瑕挑选出来的两万勇士。   没有出现兀鲁忽乃想象中那种排斥汉人指挥的情况。   秦王的赫赫战功摆在那儿,所有人议论的都是只有被秦王选中者才有资格得到最好的一切,并去抢夺战利品和封赏。   兀鲁忽乃下了令,营地上响起了欢呼声。   风吹过九斿白纛,像极了当年成吉思汗西征之时…… #第九百二十三章 白纛与玉玺   “准备出征!用我们的刀箭带来的惩罚,警告一切为非作歹者……”   营地里不时有蒙古老卒扬刀呼喊上两句,这是成吉思汗说过的话。   木八剌沙掀开帐帘,向外面看了两眼,很快又放下,有些惊慌地踱了几步。   “慌什么?”   兀鲁忽乃掀帘起来,招了招手,让儿子在一旁坐下,道:“你已经夺回了汗位,平日要显得沉稳一些。”   “额吉,我觉得李瑕比阿鲁忽还要可怕。”木八剌沙低声道,“他是个汉人啊,怎么能这么像强盗。”   “他不是强盗。”兀鲁忽乃道:“他只是很了解牧民,或者说,他很了解人心。”   木八剌沙想问些什么,看了看他母亲之后又低下头,没说。   “想说什么就说。”   “儿子害怕说了之后,额吉会不高兴。”   兀鲁忽乃笑叹一声,道:“你啊,与你父亲一样善良、温柔。”   她面对儿子,与面对女儿时神情确实是不同。   “母亲把大帐让给李瑕,还每日过去,常常待到深夜……”   木八剌沙说到一半,终究还是停了下来。   兀鲁忽乃没有生气,摇了摇头,道:“你想多了,你妹妹也在。”   “就是因为妹妹在,李瑕才是比阿鲁忽更可恶的强盗!”   “我已经告诉你了,你想多了。”   “额吉……”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是汉人,讲礼仪、讲天理人伦,与草原的习俗不一样。”   木八剌沙似信又似不信,想着想着,也不知想到什么,竟是哭了出来。   “哭什么?”   “儿子哭额吉为了这个汗国,太苦了……太苦了啊……”   兀鲁忽乃捧起奶酒径自喝了一碗,像是想把自己灌醉,但酒量太好,却还是很清醒。   一碗之后,又灌了一碗。   她斜倚在毯子上,喃喃道:“我不苦,我活下来了,还夺回了汗国……”   “额吉……”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为了这汗位,我十五年前能和一个男人睡,两年前能和一个男人睡,现在为什么不能再和这个男人睡?确实没什么不能的,但没有就是没有。”   “是儿子误会额吉了,可是额吉也知道,朵思蛮和李瑕……”   “有什么关系。”兀鲁忽乃淡淡道,“霸占妻女,这不就是蒙古的习俗吗?”   木八剌沙一愣,再次看向帐外。   帐帘被吹动,九斿白纛上的马鬃飘扬。   这场景让木八剌沙有些恍惚,感到了宿命轮回般的无奈。   “长生天气力里,愿保佑大蒙古察合台汗国……”   ……   两日后,两万两千盟兵离开了台特玛湖营地,北上逼近罗布泊。   同时,宋禾亦领着五千兵马出玉门关,西进逼近罗布泊。   这几乎是李瑕亲自到西域所能争取到所有兵力……不是所有,而是他经过挑选而得到的兵力。   若只看纸面数字,合丹从九原带来的兵马,再加上从别失八里沿途征集的、从高昌王手中接手的、吸纳的药木忽儿的败兵等等,有将近七万众。   但当探马回报李瑕、兀鲁忽乃盟兵有将近三万人,合丹犹觉不够。   他想到李瑕五百骑斩阿里不哥一事;   他还想到自己是输不起的,毕竟忽必烈命令他平定叛乱之后,还要长驱河西走廊,解兴庆府之围;   再想到从兀良合台之死开始,李瑕过往的大大小小的战例……   终于,合丹决定暂时放下蒙古勇士的尊严,以稳妥为主。   他忘了野狐岭之战蒙军以十万破五十万金兵、忘了三峰山之战蒙军以三万破十五万金兵的辉煌。   就像金兵当时已忘了出河店之战、达鲁古城之战、护步达冈之战……忘了女真满万不可敌的辉煌。   战云未至,合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快马命耶律铸速调漠北诸王的十余万大军合力围歼李瑕,并趁势攻下陇西甚至关中。   ……   阿力麻里。   耶律铸这段时日为了残破的伊犁河流域伤透了脑筋。   阿里不哥、阿鲁忽这两个蠢材只会无休止地征集兵力、财力,当然会无以为继,最后成了惶惶丧家之犬,走向败亡。   故而,一场大战未起,耶律铸便敢断言阿里不哥必败。   打仗的要看的是这背后的东西……   而相比于阿里不哥,近日更让耶律铸在意的反而是蒙哥一系。   随着局势的变化,蒙哥的几个儿子对汗位带来的威胁正在渐渐加强……   六月初四。   “蒙哥汗玉玺?”   耶律铸用双手捧过面前的匣子,小心地翻开确认了一遍。   这玉玺并非是中原那块传国玉玺,而是成吉思汗所刻,用的是一方珍贵的玛纳斯碧玉整块雕琢而成。   背面的印文是回鹘蒙古文,一句话分为六列。   “长生天气力里,大蒙古国大汗圣旨所到之处的顺民与异民,必须敬畏之。”   耶律铸确定过这是真的玉玺,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回匣子里。   站在他面前的便是蒙哥的儿女。   蒙哥有五子三女,其中长子班秃早逝,长女伯雅伦已出嫁,剩下的四子二女都在这里了。   耶律铸环视一眼,目光落在蒙哥的第三子玉龙答失身上。   这是蒙哥在世时最喜欢的儿子,虽然年轻,这几年却渐渐展露出了比阿里不哥更出色的才能。   也许,蒙哥若再晚死几天,大蒙古国真的能完全不同。   “我听说,诸王想要再次召开忽勒台大会,推举你为大汗?”耶律铸似不经意地问道。   一句话,几个兄弟们都低下了头,担心万一答不好,让眼前这只契丹狗在他们敬畏的叔叔面前告上一状。   唯有玉龙答失坦然自若,应道:“是,因为阿里不哥难以服众,诸王多弃之而从我。但我年轻无能,不敢应承。劝他们随我一起附顺忽必烈汗。”   “我还听说,诸王现在又说只有蒙哥汗的儿子才能继承汗位,而蒙哥汗的兄弟没有继承汗位的资格,所以他们才抛弃了阿里不哥。”   这便是蒙哥一系对汗位的威胁渐大的原因。   当蒙古诸王发现武力不足以对抗忽必烈,竟然开始妄图制定一个类似汉法的规矩,试图以扶蒙哥的儿子们继位为筹码,争取更多的利益。   谁说只有汉人擅长勾心斗角?   耶律铸想到这里,微微有些讥笑,反问道:“怎么?是他们现在也想行汉法了?比陛下还喜欢汉法?”   玉龙答失应道:“他们只喜欢财富和权力而已,想利用我当个傀儡与大汗抗衡,我一定不会被他们利用。”   耶律铸笑了笑。   他欣赏玉龙答失的识趣,但也笑玉龙答失还是太年轻了。   待见过了蒙哥汗这些子女,看着他们离开之后,他自语了一句。   “聪明是聪明,但是安乐公聪明、还是归命侯聪明?”   把装着玉玺的匣子仔细收好,耶律铸自坐在案前,提笔写诗。   整场汗位之争,他为忽必烈作诗九首,名为《凯歌词九首》,写了收复哈拉和林时的“龙飞天府玉滦春”,北伐阿里不哥时的“追北龙骧过黑山”,追讨叛逆时的“镇西虎旅临青海”。   今已写到了第九首。   “说道埽除氛祲了,凯还歌奏到京华。”   阿里不哥成了强弩之末,只等合丹击败他,便是汗位之争结束,回京报捷之日。   当然,很快还要灭李瑕。   耶律铸诗意上来,提笔又写下《后凯歌词九首》的第一首。   “旁张虎翼搀风尘,直突龙城袭雪山。连夜可侦金水道,防秋岂在玉门关……”   笔锋还未从那个“关”字上移开,便见有属下上前,禀报道:“丞相,合丹大王派信使来了。”   耶律铸点点头,从容写就最后一个字,抬起头来。   想必是捷报。   今日这边得了蒙哥玉玺,那边得了九斿白纛,陛下可谓名正言顺的蒙古大汗。   然而,只听那风尘仆仆的信使上前说了合丹发出的第一个坏消息。   “兀鲁忽乃叛乱,阿里不哥突破西面防线与李瑕会盟了……”   话音未落,外面又有更加急的信报报来。   “丞相!合丹大王派来的信使晕倒在外面了……”   ……   那边玉龙答失离开耶律铸的驻地,却又见了一个颇神秘的色目人。   “我当然明白不能让忽必烈当上大汗,但眼下还能怎么办?你看看伊犁河流域这个样子,能成为我们对抗忽必烈的根基之地吗?”   “是,主人现在也还没准备好,阿里不哥一败,也只能静待更好的时机了。我来传话,正是主人希望你们能保存实力。”   “伟大的成吉思汗说过,平时应该像牛犊一般驯顺。”   来人虔诚地笑了笑,因为他的主人也是成吉思汗的子孙,于是恭敬地接了后一句,道:“战时应该像扑向野禽的饿鹰一般凶猛……” #第九百二十四章 汗位的争夺者们   “一个个嘴里说的都是成吉思汗的尊贵传统,心里想的都是自己的财富地位。”   耶律铸心中带着些许讥讽,脸上挂着谦和的笑容,看着一个个蒙古宗王走进大帐。   蒙古立国近六十年,成吉思汗以下三代、四代宗亲贵戚无数,个个有数千至上万户的五户丝作为岁赐,个个统率三到五个千户的兵力驻扎一方。   阿里不哥就是获得了这些人的支持,于是一败再败,北逃、西徙,最后财富耗尽,像一个喝空了的酒囊一样被抛弃。   就这些从诸王处征集来的十余万大军,能用吗?   能用,只要有一个威望卓绝的大汗,带着他们去征服富庶的土地。   但如果是要打一场无利可图的硬仗……那就需要好好整编了。   想到这里,耶律铸心中的讥讽渐去,觉得有些为难。   他近日收到的消息还是十多天前从合丹处递来的,但已经能感受到局势正在走向难以掌控的地步。   李瑕亲自来了,且还勾结了兀鲁忽乃;陛下没来,而不论是他耶律铸还是合丹,都不能够号令诸王。   一个外臣,怎么可能控制得了黄金家族的军队?   耶律铸只能用智谋来引导诸王。   他抬起酒杯,脸上的笑意愈发让人如沐春风。   “哈答驸马。我听到一个流言,有人称你说要推举玉龙答失为大汗?”   “哈哈,我说过吗?我没说过啊!哈哈哈。”   哈答驸马大笑着,仰头喝酒,显然没把耶律铸放在眼里。   他是斡亦剌部的首领,娶的是术赤的女儿火雷公主。   这次他统率四千扎剌儿军队随阿里不哥到伊犁河流域其实是来打秋风的,现在已经劫掳了足够多的女人、牲畜,打算要回叶尼塞河上游了。   而阿里不哥势力弱小已无法反攻漠北,他当然要转而支持别人。   如果能定个规矩让实力弱小的玉龙答失来当大汗,直接剥夺忽必烈当大汗的资格,那就更好了。   可惜忽必烈一定要用武力抢夺汗位,吓坏了可怜的小玉龙答失,那也没办法。   等先回了领土,再慢慢联络好了。   哈答驸马的心思是这样,在座所有人都是。   “我们是让玉龙答失带我们一起归附大汗,不是推举他为大汗,哈哈哈!”   众人纷纷敬酒,故意狂笑。   但他们的眼睛其实在瞄着耶律铸。   能让他们嚣张的只是黄金家族的这个身份,但忽必烈才是真的有实力。哪怕只是忽必烈手下的一个臣子,现在也能左右他们利益。   耶律铸于是站起身,道:“那看来是我误会了,现在合丹大王已平定了阿里不哥,只等他收复了陇西,到时再请诸位宗王到燕京向大汗请罪。”   “请罪?请什么罪?”   这些人终于正色,纷纷起身。   “我们已经支持忽必烈汗了,还要请什么罪?”   “阿里不哥已经被平定了?”   “怎么会这么快?”   “……”   耶律铸依旧保持着谦和的表情,道:“大汗的勇士何等强大,当然一战平定叛乱,现在药木忽儿已归顺。”   “还要打什么陇西?”   “那是平凉王阔端的领地,之前被一个宋人占了。现在合丹大王抽出手来,顺道先拿回来。”   哈答驸马听着这些,既忌惮于忽必烈的强大,担心他真要追究罪过,又对阔端的领地起了些贪心。   之后,便听耶律铸又道:“对了,诸王也该到六盘山祭祀,在圣主成吉思汗的英灵前发誓拥护大汗。”   “对,该到六盘山祭祀!”   “到六盘山祭祀,我来帮合丹击败软弱的宋人。”   “像牛羊一样只会埋头耕地的宋人,合丹还需要你帮手吗?”   “哈哈哈……”   大帐里又响起了欢笑声,耶律铸身份所限,也只能这般敲打笼络着这群貌似粗豪的蒙古宗亲。   ……   很快,诸王讨论到陇西抢掳之事传到了玉龙答失耳里。   “再详细说一遍,耶律铸当时的反应是怎么样的?”   玉龙答失十分仔细而慎重地又听了一遍之后,喃喃道:“倒像是耶律铸想借这支大军对付宋人。”   “为什么这么说?”阿速台问道。   “忽必烈喜欢汉人那一套鼓励农耕征收税赋的办法,如果有办法夺回六盘山,怎么可能允许诸王的兵马到汉地去?”玉龙答失道:“只能是因为合丹无法击败宋人,需要诸王相助,耶律铸才会想带他们到六盘山去。”   “宋人有这么强大?”   听得这个问题,玉龙答失略略失神了一瞬间。   宋人强大吗?他的父亲蒙哥汗就是死在宋人手上的。   他还记得蒙哥出征前,用那一双握着天下权力的手拍了拍他的小脑袋。   “我的儿子玉龙答失,等着你的阿布去灭掉宋国回来,到时候没有一个人会再反对我立你为继承人。”   蒙哥再也没有回来,玉龙答失也由此记住了两个宋人的名字。   王坚、李瑕……   其后这些年,他关注过南面,也曾经想过要为蒙哥报仇。   但太遥远了。   不是距离遥远,而是玉龙答失离权力还太遥远,连活命都难。   南面的消息不多,但他还是知道李瑕夺了汉中、关中、陇西……甚至李瑕想要联盟阿里不哥之时,玉龙答失就在阿里不哥身边。   现在,杀父的仇敌能够牵制住想要争夺汗位的叔叔,该怎么办?   想着想着,玉龙答失紧紧攥住了拳头。他希望自己足够强大,能把这所有人都除掉。但现在还不够强大。   那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   ——趁乱积蓄实力。   刹那间,玉龙答失果断做了决定。   他倏然起身,翻上马背。   “驾!”   在阿力麻里城西北方向,一队商旅正在缓缓而行,当玉龙答失赶马而来,其中一名色目人回头一看,登时面露讶异,连忙随他走到一边。   “玉龙答失王子,这是?”   “回去告诉海都,我们虽然失去了阿里不哥这个盟友,但忽必烈还有一个大敌,马上在玉门关附近就会有一场大战。让他不要再蛰伏了,做好出兵的准备……”   等玉龙答失又匆匆离开,披着白巾的色目人回过头向东方望去,回想起了他主人的口头禅。   “黄金家族成员,每一个,都是汗位的争夺者。”   这趟阿力麻里城之行,证明了他的主人是对的。   阿里不哥死了,但汗位之争还远远没有落幕……   ……   与此同时,在罗兰泊西南方向,象征蒙古大汗的九斿白纛正在迎风向前。   李瑕与兀鲁忽乃的两万两千盟兵虽已出征,却没有直逼合丹的大营,也没有向东往玉门关方向靠近。   他们反而是向西,趋往孔雀河的上游。   孔雀河畏兀儿人称作“库尔勒河”,汉人称做“饮马河”,据说是因为汉时班超曾饮马于此。   它自西向东流,最后注入罗布泊。   李瑕打算驻扎在孔雀河边一座名叫“骆驼山”的山峰附近。   那里属于尉犁县境内,距离合丹的营地只有不到一百里,几乎可以说是贴到合丹脸上了。   绿洲虽然没有罗布泊附近的那么大,但是有水源,足够两万余人短期内养马,有高地,利于长久对峙。   同时,宋禾领兵从玉门关而出,将会驻扎在罗布泊以东的风蚀谷,对合丹形成了两面夹击的势态。   总而言之,在行军阶段,李瑕的目的就只是先抢占有利地形而已。   兀鲁忽乃很担心没到骆驼山就遇袭。   当这日第五次看向合丹的探马,她不由驱马与李瑕并辔而行。   “你就不怕合丹直接杀过来?”   “不怕。”李瑕十分笃定。   “为什么?”   李瑕道:“我不确定合丹是否会主动出击,但我确定这对他而言不是好的选择。或者说,他来了会很惨。”   “怎么会?他的兵力至少是我们的三倍。”兀鲁忽乃道:“他完全可以速战速决,一举击败我们。”   “我来得太快了,刚击败阿里不哥就迅速北上,连打探我们虚实的时间都不给合丹,他丧失主动了。”   “所以,他才应该主动出击,抢回战场的主动权、不让我们占据有利地形,不是吗?”   “真希望他像你一样短视。”李瑕淡淡瞥了兀鲁忽乃一眼。   并非他为人狂傲,而是故意打压她的自信。   让她心里没底,之后的指挥才会更顺利。   兀鲁忽乃挨了这一句批评,十分不悦,脸色沉下来,显出察合台汗国秉权者的威严。   “真希望你说的是对的。”她语气也淡下来,“而不是像我那个被瓦片割了喉咙的丈夫一样只会说大话。”   李瑕反而笑了笑,自抬起望筒向北面看了看。   他这一笑,又让兀鲁忽乃觉得自己太过小家子气了。   没过多久,便听李瑕道:“他来了,你马上就会知道我是对的。”   他说罢,将手里的望筒一递,递在兀鲁忽乃手里。   兀鲁忽乃抬起望筒看去,只见前方极远之处,一名李瑕的探马正往回奔,手里摆动着一杆旗,代表更远处有敌军。   如她所言,合丹有三倍之众,不可能放任李瑕这么嚣张大胆地行军…… #第九百二十五章 曼古歹战术   “报万夫长!叛军就在前方,动静很大,还带着他们抢到的九斿白纛。”   风沙之中,正跨坐在马背上努力用指甲剃牙的察察儿抬起头,眯眼向西南方向看了看,骂骂咧咧。   “额秀特,我守了东面那么久,这狗宋人原来跑到西南去了,该烤了他的肉吃!”   说是这么说,牙缝里的肉没剃出来,实在是有些烦人,就算真烤了李瑕的肉,察察儿也觉得吃不下。   他不急,又歪着头剃了一会牙,才再次抬起头问道:“怎么样?狗宋人和狗寡妇的叛军更近了没有啊?!”   “报万夫长!没有,他们在原地停下了。”   “停下了?”   察察儿塞在嘴里不停挖牙缝的手指终于拿了出来,道:“他们是不是发现我们了?!”   “有可能,听说宋人有能看很远的东西,可能看到我们了。”   “额秀特,你不早说……勇士们!随我去杀败这些叛军!”   号角声终于响起。   察察儿这一万人先动,后面又有四万人从两边围上去,包围叛军。   将近二十万匹战马奔腾在大漠之上,黄沙遮盖了整整数里的天空,浩浩荡荡仿佛整片沙漠正在掀起一阵海啸。   他们当然不全是蒙古人,新域这地方各人种都有,但无一例外的是,骑术都很高超。   合丹本想等他的十万援军到了再与李瑕决战,但没想到李瑕竟是想行军到孔雀河的上游,若这还不战,不仅地利丢了,他这蒙古宗王就颜面无存了。   换言之,今日这一战,是元军预料之外的。   就像一只猎狗正趴着睡觉,有只老鼠突然窜了上来。   于是猎狗迅速扑向老鼠,双方展开了一场疾速的追逐……   察察儿骑术很好,而且他的战士是一人两骑。   只追了一个时辰不到,他就逼得李瑕抛弃了携带的大量牲畜。   “哈哈哈!真是在和宋人作战吗?我怎么感觉是和蒙古部落作战。”   察察儿大笑着,命令后方的高昌军来驱赶牲畜,自己则继续往前追。   他本以为接下来很快就能追上敌军。   但,出乎他预料的是,他整整追了半日,与前方敌军的距离始终保持着不变。   “额秀特,宋人……有这么好……的骑术?”   “万夫长,前面不是宋人,是那个寡妇的骑兵。”   “那总是有宋人啊!”察察儿大怒,“为什么没有一个宋人掉队?!”   “……”   又追了小半日,到傍晚时,察察儿已与另外四万人马拉开了距离。   再一看,他这一万人两万匹战马都累得筋疲力尽,不敢再追了,连忙就地休整。   此时察察儿才发现,这次追来得匆忙,乳酪带得不多,遂让士卒们挤马奶喝。   “额秀特,狗宋人和狗寡妇比阿里不哥的怯薛还能跑,我看他们动静,怕是有一人四马,追不上了。”   “万夫长的意思是?”   “当然是回去,对面两万人,我们一万人拉得太远……”   一声哨响打断了察察儿的话。   “敌袭!上马!上马!额秀特!”   察察儿喝马奶的酒囊掉在地上,顾不得捡,人已翻身上马,却见敌兵已冲杀上来,弓箭、弩箭乱射,将他麾下还没来得及上马的战士射倒在地。   好在,付出了不小的伤亡后,战士们终于从惊慌中恢复,纷纷上了马匹要与敌人死战。   但敌军却是很快就拉开了距离。   察察儿留意到,敌军有两万多人,方才却只有一半人杀过来,另一半人在休息。   不用想都知道,等他们下一次休息,敌军又会杀过来。   “额秀特,这是我的曼古歹战术啊,额秀特。”   察察儿连忙下令,掉头返回罗布泊,至少得尽快与后续的兵力汇合。   然而,追逐了一整日,战士饥饿,马匹疲惫,又是连夜行军,越来越多的战士落在后面。   一个多时辰,竟还是没遇到后面的四万兵马。   察察儿知道再这样下去,体力就要被消耗完了,只好再次下令休整。   他希望敌军没有追过来,或是还离得很远……   脑中这念头才起,身后已传来了号角声。   ……   大漠之上,满天繁星。   北斗七星亮得晃眼,策马奔驰的骑兵纷纷扬起弯刀。   “杀啊!”   号角声阵阵,李瑕与鲁忽兀乃的盟兵向元军反攻过去。   他们的战马虽然也累,但远比敌方有体力。   李瑕在台特玛湖营地挑选出两万人之后,让鲁兀忽乃把剩下的人先打发回于阗,但好的战马、盔甲、武器、牲畜是全都留下了的。   没被挑中的人们骑着驽马、穿着单薄的衣衫西向,看着是有些可怜的。   但这能在最短时间内激起战士们的骄傲和兴奋感,同时,征战的两万人能做到一人四骑、装备充足。   大漠一马平川的地势,配合着望筒,他们完全能够做到不让敌人追上,甚至消耗掉敌方的马力,趁敌精疲力尽了再反攻。   这正像蒙古人最擅长的曼古歹战术。敌人追,我就跑,放冷箭消耗;敌人跑,我就追上去袭扰再消耗。总之让敌人打不到、跑不掉。   但凭什么一定是蒙古人才能用曼古歹战术?   关键在于谁的马多、谁的马快……   ……   察察儿其实认为这一仗他打得不差。   刚发现敌军的马匹更多、体力更足,便果断下令不再追击。   不然被引诱得更远,是有可能全军覆没的。   这就是有经验的将领!   虽然现在跑得很狼狈,损失了一两成的勇士,但打仗就是这样。   用汉人的话说就是胜败乃兵家常事……   “噗!”   突然,一名奔跑中的骑兵被射下马匹。   “啊!”   惨叫声传来,察察儿吓了一跳,觉得落马者居然离自己这么近。   他才想起来追的时候自己冲在前面,逃的时候已落在最后。   再转头一看,见那九斿白纛还跟在身后,他几乎以为自己才是叛军、是被蒙古大汗打败了。   “撤!快撤……”   双方你追我赶,良久,就在察察儿感到跨下战马真的快跑不动了之时,前方终于出现了火光。   很快就要与后续兵马汇合了。   察察儿本以为那狗宋人和狗寡妇不会再追了,没想到后方喊声不停,敌兵竟还想驱着他的溃兵冲散更多兵马。   他不由大怒,骂道:“再敢追,要你们去死!”   可再定眼一看,前方的友军把今日缴获的牲畜都赶到这个临时营地。   他才想起来主力兵马其实是绕到东、西两个方向,准备包围敌军了。   眼前这一支高昌兵马,人数也只有数千,认为有那么多兵力都追上去了,不用跟得太紧,把牲畜截留下来就可以。   明白归明白,此时救命的后续兵马却忽然成了拦路的障碍,也着实让人气急败坏。   “滚开!滚开!叛军追上来了……”   “咴!”   战马终于力竭,察察儿知道马匹要倒,连忙纵身一跃,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嗒”的一声,嘴里鲜血长流。   那一直塞在他牙缝里的肉屑终于随着他的一排牙齿一起掉落。   满嘴都是血。   察察儿却什么都顾不得,抢过一匹战马,嘶吼道:“走啊!走啊!”   “牛羊不要了!”   “马匹也不要了!走啊……”   “额秀特……”   ……   “秦王必胜!”   胡勒根没参与厮杀,而是带着他的士卒们散在队伍各处高声叫喊,提醒着察合台汗国的战士,是谁在带着他们取得胜利。   呼啸声一声高过一声。   奔驰在大漠上的西域骑兵们哈哈大笑着,挥舞着手中的武器,追上了那些奔逃的元军,将他们打落马下。   他们丝毫没有感到有哪里不对劲,比如指挥他们的是个汉人。   这个汉人对蒙古骑兵战术的运用比黄金家族许多人还要炉火纯青。   当血泼开,惨叫声回荡,他们已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   连兀鲁忽乃都已经忘了上午与李瑕之间的不快,她双手捧着望筒看着战场上,嘴里喃喃道:“这才是黄金家族,不停胜利。而黄金家族的子孙们却反了成吉思汗的传统,只顾着争夺领地,征发牧民,他们忘了怎么去胜利……”   她说着说着,愈发兴奋,但一转头,却发现李瑕神色十分的平静。   “你怎么能料到了必胜?”   “说了,合丹处于被动,情报都不足,仓促应战。”   “没见你得意?”   “只是小胜而已。”李瑕道:“敌方只追了一天,离后续的兵马太近了,无法将他们杀成大溃败,可惜了……就当是前菜吧,至少地利有了。”   “你不像是一个年轻人,我时常忘了你只比木八剌沙大六岁。”   李瑕扫了兀鲁忽乃一眼,眼神里有种非常成熟、深沉的气势。   “记住,我一直是对的,战场上你必须听我的。”   兀鲁忽乃一愣。   回忆里,有另一句相似的话被回想起来。   “记住,一切都是我的,也包括你……”   她抬起头,看着上方的九斿白纛,再次想起了当年的蒙哥。   当时她二十五岁,蒙哥刚刚四十岁,目光看来时也是这样成熟、深沉。而在当时,他也确实强大到让人根本无法反抗…… #第九百二十六章 地利   孔雀河流过大漠,古楼兰国已然消逝,只留下漫天的黄沙,唯有河边的胡杨树点缀出几抹鲜活的绿意。   骆驼山在孔雀河北面,由西向东还连着一座座山丘,蜻蜓山、白云岗、开屏岗,全是光秃秃的,山上只有黄土、砾石,以及汉唐时的烽火台。   李广利灭渠犁国后,汉王朝沿着孔雀河设立了一道烽熢线,从轮台、尉犁到罗布泊,再到玉门关。   千余年过去了,宋王朝的防线都退到长江了,这些由黄土砌成的峰火台却依然矗立在这里。   也不知道它们是在等待着什么、守护着什么。   李瑕走上山坡,缓缓伸出手,抚上满是裂缝的黄土墙,感受到了它们的孤独。   他想到这一趟出发之前耳边回荡的那些声音。   “王上为何要到那般遥远之地去冒险?”   今日都绕到合丹背后,走到比敌人驻地还远的地方了,还是能看到这大汉王朝的遗迹。远吗?   隔得远了的不是疆土,是人心与毅力。   回头望向西面,只见连绵的山势只到脚下,再往西便渐渐归于平坦。孔雀河像是落在了大漠之中的一条衣带,天与地的交界处绿洲的面积渐渐扩大。   百里之外就是合丹的营地。   骆驼山虽然不是如钓鱼城那般险要,但相比于罗布泊,居上游、居高处,地利好了太多。   当然,罗布泊也有好处,绿洲更大,可以供养更多的兵马。   这是双方大概的地势优劣,基本已定下来了。   再看天时。   李瑕此时正在思忖与合丹决战该在何时?   若是太早,不妥。   合丹近七万兵力驻扎在绿洲已有一段时间,就算可以喝马奶、吃马肉,后勤的压力也会渐渐显现。对峙一段时日,让合丹麾下士卒看看七万人不敢强攻两万人是怎么一个怂样,士气必定会衰迷。   但若是太迟了,也不妥。   万一真让那位耶律丞相把阿力麻里的十万大军整合了带过来,兵力的差距就太大了……   思来想去,这时机未必好把握。   还不如把握好与东面河西军、玉门关兵马的配合。   思忖至此,李瑕招过胡勒根,吩咐道:“把骑术最好的探马都招来,我有军令传给林子、宋禾。”   于他而言,麾下两万的察合台汗国骑兵终究还是不如数千自家兵力可靠。   半日之后,有归义营骑兵离开骆驼山,向南绕过了罗布泊,再转道,奔向风蚀谷……   ……   “拦住他们!”   “追!”   合丹的探马散布在罗布泊方圆五十余里的范围之内,当发现这些嚣张的骑兵试图绕过这边,连忙追上。   穿元军战袍的畏兀儿人追逐着穿宋军战袍的蒙古人,跑了十余里。   箭矢射出百余步远,飘落在地上。   “阿囊死给。”   元军士卒们终于骂骂咧咧地勒住了缰绳,不再追赶,无奈地把消息报给他们的将领,用理所当然的语气道:“我们当然追不上那些蒙古骑兵……”   这话也是事实。   胡勒根麾下的骑兵大多是当年随兀良合台南征大理的,也许比不上忽必烈的怯薛军,但相比西域这边久未经战事的驻军确实精锐得多。   而就是这些远征大理的蒙军精锐二十年间一次次被宋军打退。   偏偏许多人认为宋军很弱。   宋国确实总给人很好欺负的感觉。不管是谁都觉得自己只要挥师南下,立即就能灭掉宋国。   因此,今日没追到李瑕的探马一事传到合丹大帐,几个万夫长、千夫长便纷纷讥嘲起来。   “个个都说李瑕厉害,厉害在哪?他打仗还不是只能靠我们蒙古的勇士?”   “什么勇士?都是叛徒!”   “就是因为叛徒太多了,才让比蒙古女人还要软弱的宋人欺负到我们头上。”   “……”   这些人性格野蛮,本就说不出文雅的话,一聊到女人,话题渐渐转到杀入玉门关如何如何。   昨日察察儿被击败后的低沉气氛便好转不少,士气渐渐高昂。   突然,“嘭”的一声重响,却是合丹实在听不下去,抡起了阿里不哥留下的那虎皮大椅砸在地上。   “今天是大汗要渡金沙江了才要你们来吹牛皮吗?!轻敌?再给我轻敌试试,额秀特!”   帐中众人一凛,其中还有不少人听不懂合丹话里的比喻,毕竟革囊渡江的艰苦他们还未经历过。   合丹没了椅子,只好起身踱了几步,却没马上接着说下去。   他不希望部下太轻敌,李瑕麾下是很多蒙古人、畏兀儿人,但这些人能够服从李瑕,恰恰说明李瑕不可小觑。   但也不好过于吹捧对手,倒显得他心虚。   分析对手的这个环节就这样略过,其后众人商谈的便是这一仗如何打的问题了。   “要打就得快打。”   察察儿昨日大败了一场,摔掉了满嘴的大牙,此时说起话来含糊不清,态度却十分鲜明。   “我不是轻敌啊宗王,罗布泊离玉门关这么近,如果拖久了,让狗宋人的援军先到,不如现在就打。”   蒙古人议事也没个规矩,有人听了察察儿的声音,已哈哈大笑起来。   “我说察察儿,你现在还能吃肉吗?”   “当然只能喝奶了,额秀特……”   合丹皱了皱眉,不喜这种闹哄哄的景象。   他倒不是拥护汉化,只是在开平、燕京呆过,再回到了西域,便觉得这些人粗鄙。   粗鄙的意思就是不懂礼节,显得不够尊重他这个宗王。   再看形势,察察儿说的有道理,李曾伯正在攻打兴庆府,总不能拖到他回师。   但现在开战,万一败了……   合丹看向了默默坐在帐边的一个年轻人,这里另一个与李瑕正面交战过的人。   “药木忽儿,你觉得呢?”   “李瑕敢跑到孔雀河来,说明他很有信心。”药木忽儿道:“他用五百人击败了我阿布的四千人,用五千人击败了我们的两万人,现在,他有两万人……”   大帐里有不少人嗤笑起来,纷纷斜睨药木忽儿,皆有鄙视之意。   这就是阿里不哥的儿子,胆小到这个地步,也配当黄金家族的子孙。   如果不是合丹刚刚才因为他们的轻敌而发了火,此时他们便要开口嘲笑。   感受到这种气氛,药木忽儿停下叙述,低下了头。   失败带来的屈辱便是如此,常常能刺痛人心。   “继续说。”合丹道。   “我的意思是,与李瑕打一战,不如以斡腹之谋攻杀进玉门关?”   “不,李瑕一共也没带多少人出关,玉门关内还有像廉希宪这样的叛徒在镇守……”   选择一共只有这些,问了一圈的合丹突然发现自己的想法其实很明确。   他就想对峙着,等待耶律铸带援兵来包围李瑕。   ……   这日军议之后,合丹独自回到寝帐,却是从怀里掏出今日收到的一封意外的来信。   他皱着眉,带着嫌恶摊开了它。   “我敬爱的叔叔合丹,你难道忘了你也是窝阔台家族的一员了吗?为何如此拼命地为拖雷家族奔走?你忘了你伟大的祖父成吉思汗曾说过,只要窝阔台有一个吃奶的后代,都比其他人优先继承大汗之位……”   对贵由的痛恨、对忽必烈的敬爱在脑中交织,合丹径直一撕,撕掉这封来信。   碎纸落在地上,他瞥了它们一眼,自语道:“不能败……”   ……   六月初九。   这是李瑕在骆驼山驻扎下来的第五日,他终于收到了林子、宋禾等人的回信。   早在他还身处台特玛湖之时,便递了命令送往玉门关。但其后他一直在行军途中,是不方便接收玉门关递来的消息的。   还是等到现在才恢复了联络。   几封信都是秘文,宋禾无非是按部就班,领着河西军在罗布泊东面牵扯合丹,并表态会安排好探马,不会落入包围,如果元军想来攻他,便后撤以消耗敌方云云。   等破译了林子的信,才看两句,李瑕的眼神才有些凝重起来。   “军情司有派人来与我当面汇报?”   “禀王上,有。”   “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一个商旅打扮的汉子走进李瑕的大营。   “禀王上,我是军情司第三批派进高昌城的,初时一直未取得进展,直到俞道长与我联络,我才知道他进了宫……”   “进了宫?”   “是。”   这位军情司探子仔细述说了在高昌城的经历,最后道:“我于是随着高昌王后的斡脱商队一路回了玉门关。”   “哪条路线?”   “经哈密力、我们谎称要向东往九原城,其实转道向南,经小路过星星峡,路不好走,抛了大批货物。”   “沿途蒙军盘查得严?”   “严,但没有拦斡脱商队。”   “能过多少兵力?”   “兵力好过,只是带不了辎重……”   余下之事,李瑕很清楚了,正是林子信上所书的内容。   林子收到俞德辰的消息时,李瑕正在大漠上与阿里不哥会盟,林子于是递信到肃州请廉希宪决断。   李瑕这次出西域,第一件事就是到兰州见廉希宪,与他商议后续的计划。   一则是需要继续督促李曾伯攻打兴庆府的后勤,二则是筹备甘肃路之事。   第三件要做的,便是在陆小酉、宋禾这些将领相继出关之际,移廉希宪坐镇肃州,以确保玉门关内万无一失。   这便是李瑕能耐心与合丹对峙的原因,他根本就不怕合丹会攻玉门关。   然而,林子这封信看到后来,其中一句话却让他担忧起来。   “廉公遂亲率两千人奇袭高昌……”   李瑕忧心忡忡。   他素来最信任的两个人就是张珏、廉希宪,把北面、西面最重要的两个门户交给他们,从不过问。   但这次却觉得廉希宪太冲动了。   不过,接下来再翻开廉希宪的信,当先入目的便是一句“请王上宽心,李公近日必克兴庆。”   李瑕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第九百二十七章 天时   高昌城。   耶律希亮接连看了几封信,其中便有他父亲耶律铸的亲笔。   简而言之,高昌将成行军要道、中转重地,务必要做好迎接诸王大军过境的准备。   看过信,耶律希亮目光转向了地图,手指沿着阿力麻里移到高昌,再移到罗布泊。   “有趣。”   他喃喃自语道:“本以为阿里不哥一死,一切尘埃落定,没想到竟成了合丹大王与你的决战。”   这一战,西道诸王全都在看着。   胜则可立威,败则再难弹压西道诸王的野心。   绝不可败……   当然,耶律希亮还不是合丹、耶律铸这等文武重臣,还左右不了整个战局。   他眼下要做的首先是稳固高昌城。   比如帮纽林树立威望,比如安排纽林与不鲁罕公主的婚事。   婚事本该由合丹回师后亲自筹办,但显然李瑕给了他太大的压力,使他抽不开身来。   而现在,大元需要新任的高昌王的绝对忠心,因此哪怕仓促,这场婚礼还是要在六月底举行。   六月十二日,不鲁罕公主的马驾便从别失八里抵达了高昌城,准备在半个月后嫁给高昌王。   ……   不鲁罕今年已有十八岁,原本早几年便要嫁人,但因为汗位之争,她的未婚夫伯岳吾部的王子死在了昔木土脑儿的战场上。   为了弥补她,她的叔叔们才将她再许配给高昌王。   按蒙古的婚嫁习俗,女人出嫁后往往会离娘家很远,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所以男人要娶妻,都要准备丰厚的聘礼,相当于买下妻子。   只要出得起聘礼,蒙古人不在乎有几个妻子。   由此,女人相当于财产,这也是收继制的原因之一,出聘礼买回来的财产,当然是属于这个家族的。   巴巴哈尔、不鲁罕,也是如此。   虽然她们是黄金家族的女儿,但同时她们也是两代高昌王用忠诚,向黄金家族买回来的财产。   战乱之中这仓促而潦草的婚礼便已表明,忽必烈、合丹这些当叔叔的,根本就不在乎侄女怎么样,只在乎卖了她们能换到什么。   ……   “我的姐姐,你住的宫殿好像是汉人的住处。”   这日,不鲁罕进了高昌王宫见巴巴哈尔,转头四下看着,第一句话就如此说道。   巴巴哈尔挥了挥手,让侍女给她们各倒了葡萄酒,端着酒杯,笑问道:“你是在嘲笑我吗?我美丽的妹妹。”   “没有嘲笑你,是很羡慕。”   不鲁罕的父亲是庶出的,在巴巴哈尔面前显得很胆怯,但那四下乱瞟的眼睛里确实带着艳羡之色。   “好柔软的地毯,好闻的熏香,暖和的火炉,一定比帐篷舒服很多吧?”   巴巴哈尔笑了起来,虚荣心得到了很大的满足,发现自己奇怪地并不讨厌这个堂妹。   就让她嫁纽林好了。   “当然舒服,我不爱喝有腥味的奶酒,更爱喝美味的葡萄酒。我不爱穿沉重的皮毛,更爱穿柔顺的丝稠。我也不爱那些臭气熏天的男……”   不鲁罕听得很认真,眼神里已泛起崇拜的光芒,但巴巴哈尔却停了下来。   “臭气熏天的什么?”   “没什么。”巴巴哈尔神秘地摇了摇头。   “我也喜欢汉人的东西,姐姐知道清和真人吗?以前清和真人到哈拉和林给我们讲道法,给了我两颗丹药,捣碎了抹在脸上能变白。”   “不知道什么清和真人。”巴巴哈尔微微一笑。   她不算很白,但相比不鲁罕确实白了很多。   这是定居王宫带给她的优越感……   侍立在一边的一名侍女不由心想道:“清和妙道广化真人,我全真教第六代掌教宗师,讳尹志平。”   这是俞德宸。   他不太喜欢这一对蒙古姐妹,觉得她们虚荣又做作,还不尊敬他全真教。   “……”   “不鲁罕,你今夜就住在这里吧,我们好好地喝酒。”   “真的可以吗?可是我还没有与高昌王成亲,他今夜如果过来。”   “他不会过来。”巴巴哈尔再次神秘一笑,悠悠道:“我可怜的不鲁罕,你慢慢就会明白了。我们以后就共同侍奉一个丈夫吧……”   俞德成不喜这对姐妹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她们是酒鬼。   或者说整个黄金家族都是酒鬼,宁可相信酒能治百病,也不愿相信道门的医术……   夜愈深。   俞德成百无聊赖地站在那斟着酒,只见巴巴哈尔头一歪,倒了下去。   他才扶着她到后殿躺下,那边不鲁罕踉踉跄跄过来,道:“好漂亮的侍女,你带我去姐姐说的浴室,服侍我洗澡……”   ……   王宫里发生的小事并不引人关注。   在耶律希亮看来,他已接管了高昌城的兵马,稳固了纽林的地位,遂开始征集粮草作为大军这次征讨李瑕的后勤准备。   他甚至还贴心地准备好了祭祀成吉思汗的各种礼器。   很快,时间进到六月下旬,耶律铸传信而来,大军已从阿里麻力起行,将在平定了阿里不哥之后继续东征,到六盘山祭祀之后,收复关陇再北归。   耶律希亮掐指一算,自己收到信的时间,大军已走了半途,那想必与李瑕的决战就在这二十余天之后了。   ……   与此同时,高昌城以东的库木塔格沙漠附近,一片小小的绿洲之中。   廉希宪抬着望筒向西看了很久,其实根本还望不到他的家乡。   不多时,林子大步而来。   “廉公,城防图到手了。”   廉希宪放下望筒,就在沙地之上铺开那卷羊皮地图看了一会,沉吟道:“从外城到王宫,三道城墙,防卫森严啊。”   “是,不过我还探到一个消息,六月二十八日是纽林大婚的日子。”   “能否安排五百人进入王宫?”   林子想了想,道:“安排两百人应该能做到,够吗?”   廉希宪笑了笑,道:“也够。”   他叹息了一声,用畏兀儿语喃喃道:“我回来了,我的家乡高昌城……”   ……   六月二十五日。   站在骆驼山上的李瑕同样放下了手里的望筒。   他就在烽火台边坐下,拿出林子、廉希宪的信看了两遍,又对着地图标注起来。   “差不多了。”   如果北面顺利的话,眼下该是他与合丹决战的时刻;而如果北面不顺利,那更是不能再拖,否则合丹的援兵怕是快要到了。   总归是该布局的都布得差不多了,是成是败,只看战场上的结果了。   稍有些遗憾的是,终究没有对峙到合丹的辎重耗尽。   但好处在于,二十天以来合丹竟真是不敢主动决战,只不停派小股骑兵袭扰。因此战场的主动权还是掌握在李瑕手里。   这次李瑕并不打算光明正大地派使者前去与合丹约定时日。   他提前做好了准备,在日落前便安排士卒歇息,在夜里拔营,偷袭合丹的大营。   也许会被发现,但至少这个开战的时间是由他选择的。   这是这一仗的地利与天时…… #第九百二十八章 人和   下午,孔雀河静悄悄的。   只有骆驼山的烽火台上还有人眺望着远方,更远处还有探马来回。而营地里的绝大部分人都已早早睡下。   居中一顶帐篷里,朵思蛮正在缝补李瑕破损的战袍。   虽说是公主,她挤奶、剪羊毛、缝衣服的手艺却很好,兀鲁忽乃从小就告诉她,她往后要嫁的丈夫一定会是个统帅,她要照顾好后勤,那自己也必须要会这些。   帐帘掀开,见李瑕走进来,朵思蛮立刻上前抱住他,热情且毫不掩饰她的心意。   “我的丈夫,我好想你。”   “才半天没见。”   “那也是好想你,我们现在睡觉吗?”   “嗯,睡吧。”   李瑕揽着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作为安抚。   她像一匹小马驹或是小狗,总是需要这样的抚摸才觉得满足,才肯从他怀里起开。   “今天也不脱盔甲吗?隔着盔甲,抱得不舒服。”朵思蛮在毡布毯上与李瑕一起躺下,又道:“想要贴着你。”   “等这一战打完,快了。”李瑕道。   今夜便是他与合丹的决战。   “说好了要带上我,我射箭很厉害的,一百多步就能射中猎物的眼睛。”   “好,你就跟在我身后。”   朵思蛮不甘心地又往李瑕身上蹭了蹭,试图把手从甲胄间伸进去。   “额吉说我们还不是夫妻,还没有做夫妻间的事。”   “你额吉还说什么了吗?”   “她害怕袭营会折损太多的勇士,她想让我给你生个儿子。”朵思蛮毫无保留地便将这些都说了出来,不依不饶地继续问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做夫妻间的事?”   “等等吧,等回了长安?”   “为什么要等?”朵思蛮追问道。   这位蒙古少女待他百依百顺,但就是有些一根筋,像是认定了要做什么一百头牛都拉不回。   “到时候看看你发育好了没有。”   颇下流的一句话,若是那位麻速忽来说,大概会十分吓人。   李瑕用平淡的语气说出来,却只让朵思蛮感到不服气。   她又蹭了蹭,隔着盔甲终究是不能拿李瑕怎么样。   “睡吧,睡醒了我帮你把你的盔甲也穿上。”   朵思蛮这才听话,又凑在李瑕耳边表达了一句思慕,这才老实下来。   李瑕知道她没有马上睡着,也不管她。   他其实很享受少女的温柔,但眼下想的更多的还是战事。   一旦输了,那位驯顺听话的盟友兀鲁忽乃,立即就会背叛;这营地里现在听他指挥的两万人立即就会成为他的敌兵;合丹会不惜一切代价追杀他,然后杀进玉门关……   只有胜者才能享受到一切,一切也都归胜者所有。   败者没有尊严,甚至没有性命,一无所有。   无休无止的战乱,命运只能交托给胜败决定,一刻也不敢放松……细想来这是很残酷的一件事。   但李瑕能适应。   他从小就喜欢决胜负。   “必须胜。”   脑子里这般想着,他很快就睡着了。   一觉睡得很香,再睁眼已是入夜。   “你醒了?”朵思蛮也马上翻身起来,拉起他的手,道:“帮我穿盔甲吧……”   ……   “都起来!”   刚睡醒的战士们从帐篷中走出来,不少人都还揉着眼。   “来,打我一巴掌。”   有恶汉打了个哈欠,招了招同伴。   “用力,用力,老子困得厉害。”   “啪!”   狠狠的一巴掌摔下,也是那汉子皮糙肉厚才挨得住。   “囊死给!”   “哈哈哈哈……”   大笑声中,这些战士却显出如狼似虎的凶狠。   他们原先未必有这种气势。   但经历了一番挑选,装备了好的物资,打了几场胜仗,获得了一些战利品,不少人便嚣张起来。   再加上被故意灌输了一些想法,便有种“秦王很强,跟着秦王的我也很强”的意识。   他们各自吃了奶酪、肉干。   每人还有一口酒暖身子,大漠上的夜里实在是太冷了。   简单地进了食,两万士卒个个翻身上马,齐集在烽火台下。   很快,李瑕、兀鲁忽乃并肩走上了火烽台。   “勇士们!”   开口激励士气的是兀鲁忽乃。   她也披着盔甲,头盔下的皮肤重新显得粗砺起来。   不是装装样子的,她一旦上了战场,确实是一个勇猛的战士。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依旧铿锵有力。   “属于你们的水草丰茂的伊犁河流域被敌人抢走了!你们像丧家的狗一样被撵出了家园,你们的女人正睡在敌人的帐篷里,牛羊正在被敌人享用,而你们还在这大漠上吃沙子,你们都是窝囊废吗?!”   被骂一骂,这些刚睡醒的战士们马上就精神了。   哪怕是那些隔得太远的,听前面的人转述了可敦的话,也立即羞愤难当。   “杀回去!杀回去!”   当权者分得清忽必烈与阿里不哥,这些普通人哪分得清?   他们一直以来都只是在当权者的驱使下战斗,说什么就是什么。   此时在他们看来,占据伊犁河流域的每一个都是强盗。   “杀回去!杀回去……”   呼喊声中,一道道目光又看向了李瑕。   这些战士们心里都明白敌人的兵力众多,需要有强者带领他们去取胜。   识别强者、追随强者是动物的本能,他们下意识地就能分辨出站在高处的两人中谁更强。   这也是兀鲁忽乃的无奈。   她处在这样一个世道,不论做得再多再好,当有一个更高大、更强壮、更威武的男人站在她身边,众人的目光还是容易移到这个男人身上。   李瑕说不出比兀鲁忽乃更激励士气的话。   但他驻扎在骆驼山的二十日并没有闲着,他已能够更加顺畅地指挥这些战士。   他还几次袭扰合丹,战果虽小,但却能通过一点点的小胜巩固信心。   此时,李瑕迎着这些目光,举起了他的长槊。   “必胜!”   他有很多必胜的理由。   因为阿里不哥之死,合丹未战先怯,气势已失;蒙军战力参差不齐,互不熟悉;反观他占据了主动权和有利地势,士气正旺……   不过,不必与士卒们说这些理由。   说得多了,显得他在说服他们。   他只要命令他们,并让他们知道这一仗“必胜”就可以了……   胡勒根驱马在战阵中穿梭而过。   作为最早一个追随李瑕的蒙古人,如今身处在九斿白纛之下,胡勒根的心态已完全不同于几年前的勉为其难。   经过了充分的自我说服,他就像是李瑕最狂热的信徒。   而在面对察合台汗国的战士时,他又像是一个布教士。   归义营的骑兵在他的指挥下散开,继续鼓气。   “二十天了,躲在下游的敌人还是那么的怯懦,他们畏惧我们,不敢走近我们的驻地,知道为什么吗?”   “秦王战无不胜!”   胡勒根驱马而过,扬起弯刀,虔诚又热烈地喊道。   他所过之处,一个个战士随着他高喊起来。   “秦王战无不胜!”   “……”   兀鲁忽乃微微皱了皱眉,不太喜欢这个气氛。   李瑕显然是有意搞这种个人崇拜,但问题在于这是她的军队。   偏偏决战在即,她拿这个男人无可奈何……   ……   漫天星光,九斿白纛已缓缓向前。   两万两千名骑兵掠过无垠的大漠。   他们并没有披甲,而是将盔甲武器都放在另一匹马的马背上,以节省体力。   将近一百里的行军距离还是太远了,且大漠过于空旷,双方又对峙已久,合丹派了足够多的探马散在营地周围。   袭营很难实现。   李瑕不宣而战的目的只在于掌握战场的主动权,打合丹一个措手不及。   路途非常好走,一马平川,方向也容易辨认,顺着孔雀河直直东进就可以。   到了丑时,他们已行军七十余里,在离合丹大营还有二十余里之处停下来休整。   此时合丹的探马已经发现了这支骑兵,已开始疯狂地向回奔跑,吹哨示警……   远远地,还能听到风吹来前方的呼喊声。   “敌兵来了!敌兵来了……”   李瑕没有着急。   他也很想要直接冲锋、踏营,可惜没有高山密林的掩护、不能在距敌更近处休整,战士们已行军太久,人与马的体力不支很难直接冲锋。   因此,他有条不紊地下令让战士们下马进食补充体力,披戴盔甲,喂马……   做完这一切已到了寅时。   原本是一人四骑,现在载人、载物行军而来的马匹都被留在了后面,每个士卒都换了一匹马,一人二骑,再次启程。   马匹没有疾驰,而是小跑着向前。   “呜呜呜……”   前方的号角声越来越响,仿佛像是合丹大营正在提醒着这些战士“我们发现你们了!别过来!别过来!”   又行军十余里,终于,前方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那是合丹派出的第一队来迎击的士卒。   他们来得很快,也来得很急……   李瑕立即下令道:“传令下去,河西军迎敌,其余人就地休整。”   他传令的方式有好几种,令旗、号角、火光。   但现在还未开战,有充裕的时间让传令兵去完整传达命令。   因此,相比于对面的锣鼓喧天,这一个两万人的大阵显得有些安静、沉默。   李瑕策马在中军偏前的位置,身边是兀鲁忽乃。   朵思蛮、木八剌沙则分别跟在他们身后。   选锋营如今已仅剩七十余人还保护在李瑕周围,而陆小酉将近两千人的河西军在最前方。   很快,前方有齐吼声响起。   “杀敌!”   这是汉语的呼喊,兀鲁忽乃如今已能听得懂。   她踩在马蹬上站起身,用望筒向东看去,只见两千骑已蹿了出去。   虽是深夜,却能感受到他们一往无前的气势。   她知道他们很强大,除了更坚硬的钢刀、更厚却更轻便的盔甲,他们还强在令行禁止,这才是散漫的游牧民族比不过汉人军队的一点…… #第九百二十九章 先声夺人   兀鲁忽乃原本认为汉人士卒有种“老实听话”的感觉。   像牛,一鞭子下去,哞哞两声就老老实实地拉犁耕地。   而她的牧民战士像马,显得更自由、更桀骜不驯,其中更有些战士像是烈马。   老实听话的汉人士卒如果处在无能的将军手下,也会变得十分无能。   他们就不像烈马一样的牧民,不甘于服从于庸主,烈马会掀翻驾驭不了它的骑士,只服从于强者。   所以,牧民们选择了成吉思汗,有了无比强大的大蒙古国。   汉人也只能臣服,显得那样弱小。   但直到认识了李瑕,兀鲁忽乃才明白老实听话不代表弱。   只要有一个强大的统帅,汉人士卒的老实听话,能让他们变得无比的强大。   他们能在烈日下负重行军,大汗淋漓,哪怕马上要脱水而死,还依旧迈动他们的脚步;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们也能毫不犹豫上前……   坚忍、服从命令。   这是自由自在的牧民所没有的气质。   那两军对峙,谁能咬牙扛到最后不崩溃?   李瑕麾下这不到两千的河西军,就是能给兀鲁忽乃一种“可靠”的感觉。   正是这种可靠感,让她在没看到李瑕的“五万大军”之时就在他身上押上了自己的筹码。   仿佛这两千兵马就能展现出五万大军的实力……   “我不会故意损耗你的兵力,现在这些都是我们的兵力。”李瑕也在凝视着前方,道:“合丹还没反应过来,河西军先上,之后轮替交战。”   “我知道。”兀鲁忽乃道。   她显得很听从指挥……   ……   陆小酉却知道李瑕根本就不是为了照顾盟友才命河西军先上,而是因为最信任他陆小酉、最信任河西军。   这是整场战役中的第一场交锋,至关重要。   事实上,在战前李瑕就已经私下里嘱咐过陆小酉这一仗该怎么打了。   “我军训练有素,令行禁止。敌军临时聚集,战力参差不齐。今我们以有备而击无备,务必要快、要狠。先声夺人,把敌人打乱、打怕,后面的仗才会好打……”   越是这种时候,陆小酉越沉着。   他听着前方传来的急促的马蹄声,连下了几道命令。   “击鼓!”   比起吹号,鼓声能够打乱对面的马蹄声,增加这边的气势。   “冲锋!”   如果放任对面的骑兵高速冲锋到面前,河西军应敌时的心理便会处于下风。   迎上去,他相信先心生胆怯的会是敌人。   此时河西军士卒已又换了一匹马。   他们缓行了十余里,现在才开始提速,而对面的骑兵却是急驰了十余里,正是马匹体力告竭的时候。   很快,不到两千人如流水一般,向前涌去。   马蹄踏在地面上的速度由慢到快,气势也渐渐起来。   ……   “快!迎上去!”   随着千夫长图德格的不停呼喊,一阵阵急促的号角声响起,催促着他身后的士卒们尽快迎敌。   可问题在于,他也是刚刚才睡醒。   图德格是早年随着合丹一起被分封到别失八里的千夫长,在呼图壁河畔拥有一大片牧场,统领一个千户的兵马。   合丹随蒙哥南征时,他奉命留守,没有随军,因此不了解中原那些事。   简言之,这是蒙古国腹地的小领主。   在这片绿洲待了一个月了,每天也不打仗,军中一方面是合丹等人忧心忡忡。   另一方面,就是这些中层将领、小领主们显得格外轻松。   “什么李瑕,就是狗寡妇兀鲁忽乃养的小白脸,哈哈哈……”   合丹曾经因为他们的轻敌而发怒过一次,事后却没有惩罚,有些话在大帐里虽然不说了,私下里却还在说。   “大蒙古国强盛快六十年了,哪里还有敌人?哪里有?”   “阿里不哥都被平定了,没有人配当我们的敌人了,哈哈哈……”   这种氛围下,图德格每天都要饮酒到半夜。   他还用半袋酒从药木忽儿麾下一个士卒手里买了一个女人,每夜喝酒、玩女人。   昨夜当然也是。   又没说过第二天要决战。   才刚刚入睡,猛地听到了敌袭的警报。   合丹下了严令,让他务必把敌兵挡住。   不然等李瑕再逼近到眼前,战场上都摆不开七万大军,或者离营地太近了,辎重、牛羊、妇女都挤在后面,战士们还怎么全力打仗?   匆匆披甲,整军,急驰了十余里……   天色马上就要大亮之际,图德格突然听到了前方急促的鼓声。   “咚!咚!咚!咚……”   像是千军万马正在狂奔过来。   图德格渐渐感觉到不对了,同时,他感受到跨下的战马已十分疲惫,正在大口大口地喘息,想要减速。   “停下!停下!”   “吁!”   换作是普通的骑兵,这个时候就要大乱了。   但这一个千人队的蒙古骑兵毕竟是骑术高超,居然真的能在急速奔跑中刹住马匹。   甚至还能提醒后面两个千人队别撞上来。   “大蒙古国的骑兵就是强。”图德格心想。   这让他感到了骄傲与放松,但下一刻,头已剧烈地疼了起来。   喝了太多酒,又在夜里迎风狂奔,头不疼才怪了。   “咚!咚!咚!咚!”   前方的战鼓和马蹄像是踢在他脑子里的某条粗筋上,让他疼得想要杀人。   “准备放箭!”   图德格下了令,伸手向身后的箭囊摸去,之后愣了一下。   来得太匆忙了,忘了带箭囊。   这让他突然感到了口渴,隐隐有种不安。   战前的轻敌感终于消散,他想到了合丹发怒时砸烂的那把椅子。   难道合丹害怕李瑕吗?   “没关系的。”图德格在心里告诉自己,“你是强壮勇猛的图德格,不会怕寡妇的小白脸。”   安慰过自己,趁着这个间隙,他开始激励麾下的士卒。   “勇士们,寡妇兀忽鲁乃背叛了伟大的大汗。你们说,那些叛逆者的牲畜与女人应该归谁所有?!”   “我们的,我们的!”   倒有一名士卒真因为这样的激励、而太过兴奋,大吼道:“我要抢了寡妇……”   “嗖!”   一支弩箭倏然激射而来,贯穿了这名士卒。   “放箭!”   图德格听得惨叫,应激反应般的一个激灵,放声大喊。   这是黎明前天色最黑的时候,他明明听到马蹄声还在两百步开外,没想到已有敌兵杀到了面前。   箭矢向前方抛射而出。   也许造成了伤亡,但看不到。   敌兵的脚步却没有因此而被阻拦,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双方仅剩百余步。   “冲锋!”   那一声齐吼的汉语,图德格听不懂,却知道什么意思。   黑夜中,他紧张地握着手中的弯刀,死死瞪着前方。   大蒙古国的勇士就像是一座挡在大营前的坚韧大山,迎面而来的汉人骑兵会撞死在这座山前。   远处,迟来的战歌才想起要鼓舞他们的士气。   “圣主成吉思汗……”   图德格咽了咽口水,准备要迎接敌人的冲锋了。   多少人的冲锋?不知道。   心里蓦然想到“成吉思汗死了三十七年了”。   一口口水下了喉咙,他终于狂呼起来。   “退!退!”   才从美人浓酒里醒来,怎敢以肉身阻挡高速冲锋的骑兵?   图德格当先勒住缰绳后撤。   这一撤,登时把后方赶上来的兵马也冲乱了。   汉人骑兵已杀到面前,又是一轮弩箭激射而出。   有人因为混乱的命令而反应不及,被弩箭射中,栽倒在马下。   至此,伤亡其实还不算大,蒙古骑兵还能够向两边散开,毕竟是骑术高超,或聚或散,或出或没,十分自如,恰似鸦兵撒星。   话虽如此,但图德格已失去了对麾下兵马的掌控。   这个千夫长成了整个战场上最慌张的人。   可笑的是,蒙古立国五十八年,贫苦的牧民还在风霜雪雨的艰苦磨难中保留着坚韧,大小领主们却有不少都已被酒色腐蚀。   图德格过得太好,已十分怕死。   他完全忘了自己大言不惭地说过的“李瑕打仗只能靠蒙古勇士”,几乎是哭着命令后方拦路的骑兵让开。   “让开!我是千夫长,让我过去!”   ……   一缕晨光破晓而出。   有河西军士卒忽听得一声“千夫长”,不由心头一动。   他下意识向左右的战友看了一眼,发现他们不熟悉蒙语,还没发现敌方的千夫长已脱离了旗帜。   “驾!”   他驱马上前,分明又听得了人群中那声大喊。   “让开!我是千夫长……”   那士卒咧了咧嘴,偷笑了一下,提起长矛用力一捅。   “噗!”   就在东方,一轮朝阳像是突然跃起在大漠之上。   天光大亮。   朝阳照在罗布泊上,波光潾潾,千年前已干涸的盐湖也泛起白光。   而混乱的战场上,一柄长矛竟是就这般轻而易举地穿破了图德格的喉咙。   血从脖子流淌而下,图德格的眼角还粘着眼屎,可见这位蒙古将领仓促应战,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虽然两军已对峙二十余日。   “嘿,老子来告诉你,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随着这一声陕西腔调的自语,一颗人头被割了下来。   “陆将军!额的……额的功劳,额杀了千夫长!”   陆小酉沉着脸,挥手喝令道:“继续掩杀!”   他很清楚自己的战略目的,要驱赶着溃敌打乱合丹主力…… #第九百三十章 参差不齐   合丹昨夜也喝了些酒,虽不至于醉,但睡得也不早。   他是窝阔台汗的庶子。   在他年少时,大蒙古国还秉承着成吉思汗的伟大传统。   “天下土地宽广,河水众多,你们尽可以各自去扩大营盘,征服邦国。”   合丹由此西征,开疆扩土,但后来他才知道,只有嫡子才能分封大兀鲁思。   不是说他们这些庶子过得穷,而是天下事不患寡而患不均。   同样是窝阔台汗的儿子、同样参加西征,贵由回来后成了大汗,他却连一片领地都没有。   与嫡兄不合,由此,合丹站到了拖雷家族这边,一站就是二十年。   这是黄金家族最鼎盛、也最动荡的二十年,他们聚集起了无比丰厚的财富,开始互相残杀。   外人不知道,合丹身处其中却看得太清楚了。   拖雷暴毙、窝阔台暴毙、乃马真暴毙、贵由暴毙、唆鲁禾帖尼下令处死海迷失……   成吉思汗的伟大传统,就是在这财富与权力的争夺中丢失了。   合丹这人没什么个性,这些年就一直支持着忽必烈,用海都的话说是“叔叔就像是忽必烈的傻狗。”   但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是不想大蒙古国这样内斗下去。   海都为的是窝阔台汗国、阿鲁忽为的是察合台汗国、旭烈兀为的是伊尔汗国、别儿哥为的是金帐汗国……只有他合丹,为的是大蒙古国。   这位庶子、宗王就这样默默地为家族承担着这些责任。   心中忧切,每天夜里都不免多喝一些酒。   这夜合丹被探马吵醒时,李瑕的兵马已杀到了二十余里开外。   合丹很是惊讶。   是惊讶,不是害怕。   他是久经战阵之人,早已预料到狡猾的汉人很有可能会偷袭他的营地,于是撒出了大量的探马。   果然起到了作用。   在他看来,李瑕这种行军速度实在是太快了。   骑兵小半天一百里的急行军,只有体力好的士卒能跟上,而体力差的士卒会大量掉队。   换句话说,李瑕疾驰八十里,两万骑有可能只剩一万骑,而且体力耗尽,士气低迷。   合丹马上派出图德格等三个千人队去抵挡,防止敌军杀到营地造成混乱、烧毁物资。并下了严令,让他们必须为后续主力打出宽裕、有利的战场条件。   图德格等人去后,合丹才得以在匆忙中调动大军。   他有六万八千余兵力,派出了三千人,留下一个万人奥鲁队留守驻地,负责看管牛羊、马匹、辎重。   出阵的有五万五千兵马。   一万是他的怯薛;两万是从九原带来的探马赤军;五千是从别失八里等地征集来的战士;一万是高昌畏兀儿兵马;一万是药木忽儿投降来的兵力……可见来源十分复杂。   终于,将领们赶到,合丹命两万探马赤军分别往左、右两个方向,包围敌军。   虽然这段时间他一直没有主动攻击,好像有点怕李瑕。但今日一开战,他还是有野心想要一举斩杀李瑕。   须知李瑕是轻兵简从来西域的,如果不能杀掉李瑕本人,那这一战就算胜了,之后还要强攻玉门关以及河西走廊诸城,要打太多场硬仗。   所以只是击溃察合台的叛军,意义不大。   这才是合丹希望等援兵到了再围攻李瑕的原因,他要把李瑕包围得和铁桶一样,用汉人的话说叫“一劳永逸”。   总之侧翼必须实施包围,开战前便要做好防止李瑕突围的准备。   之后安排中军,合丹又命畏兀儿兵马与药木忽儿的降军负责主攻。   这些新归附的兵马就相当于八都鲁军,给他们蒙古户籍或赦免他们的罪过,换他们去卖命……这是旧习俗了,从来都是这样。   至于合丹自己,则领着一万怯薛与五千别失八里的兵力在后方做为预备,准备随时投入战场。   兵力极为充裕。   做完这些安排,骑兵们依次出了大营。   马蹄声踏碎了夜色。   同时,因为太多人还没有从睡梦中清醒过来,营地里还在大呼不已。   “快快快!敌军杀来了!”   “盔甲披上,不披甲你是想死是吗?”   “额秀特……”   千言万语,最后都化成了谩骂。   其实本也快到他们该起来的时间了,偏是因为遇袭而显得无比匆忙。   连战歌也忘了唱……   “额秀特!”   那边没了满嘴大牙的察察儿领着他的万人队从东面出了营地,马蹄踏过罗布泊曾经的湖底,正见一轮朝阳升起。   察察儿不由信心大涨。   “勇士们,让我们杀了狗宋人和狗寡妇,再回来烤肉吃!”   他这么一说,士卒们才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   ——饭还没吃。   ……   同样是看着东方的朝阳,药木忽儿整张脸却是脸色阴沉。   他麾下还有一万怯薛,本是战力强横。   但现在这些人的盔甲却已经被合丹的探马赤军搜刮了,这就是合丹所谓的“整编”,因为怕忽必烈猜忌而不敢吞掉一万怯薛,只打算利用、剥削他们。   甚至,连别失八里那些像驱口一样的兵马都敢欺负他的人。   就在昨夜,药木忽儿听麾下千夫长抱怨,合丹的人强行抢走了他麾下士卒带在身边的女人。   对方甩下一个空酒囊,说是用来交换。   被抢的虽然只是他麾下士卒的女人,这种羞辱却是像粪水一样泼在药木忽儿脸上。   他是黄金家族的子孙、阿里不哥汗的儿子,本该继承整个大蒙古国,却遭遇这样的对待,怎么忍?   还是只能忍。   就像今日这一战,为合丹当先锋,也许麾下会有很多人送命,但至少要不了他药木忽儿的命。   可如果敢不忍,那他便是叛逆,会第一个死。   药木忽儿能做的,也只有低声吩咐麾下将领们一句。   “让畏兀儿人先上。”   “王子放心,我们懂的,李瑕不弱,没那么好打。”   “嗯。”   药木忽儿听得那一句“李瑕不弱”,心里也不是滋味,情绪愈发低沉。   幸运的是,高昌王火赤哈儿兄弟都死了,高昌兵马已被合丹掌握。   那些畏兀儿人大抵是听了合丹的鬼话,真以为对面只有万余人,抢着杀上去就能立大功,挥舞着马鞭已向前冲去。   药木忽儿刻意落后,跨下的马匹甚至悠闲地拉出一坨马粪,身后,合丹的怯薛军催促不已。   他这才驱马前进。   此时天已破晓,极目远眺,到处都是尘土飞扬,马粪味扑鼻。   突然,他眯起了眼,隐隐感觉到了不对劲。   但看不到。   以前,阿里不哥是大汗、是统帅,随军都会带着望杆车,可以在车上立起望斗,由此看到整个战场。   现在,药木忽儿不需要再看战场,只需要听合丹指挥就够了。   他猜到前方两三里就是交锋之处,但隔着将近两万人,真的是什么都看不到。   不好的预感已经压下来了。   已不是第一次败给李瑕了,怎么想都知道那三千个废物不可能阻挡得住李瑕。   但,总不会这么快就败了吧?   “探马!给我派出探马,前方发生了什么?!”   “王子,我还不知道……”   “别再这么大声叫我王子。”   “是,这就去探……”   ……   “驱赶过去!”   陆小酉趁着天光大亮,已命人把图德格的头颅高高挂起。   同时他还抢到了千户大旗,驱赶着溃军杀向合丹的大营。   可惜才追了三里地,前方已出现了合丹的后续兵马。   陆小酉很担心,害怕如果合丹第一时间把精兵压上场,或许会被对方挽回颓势。   好在,当双方越奔越近,他渐渐判断出这一批来的敌兵不是精锐。   都是常打仗的人了,望筒一看,通过衣着、士气、旗号,各方面都能看出来的。   陆小酉不由松了一口大气,心中暗叫了一声好。   交锋之初,他完成了任务,先声夺人……   由此,河西军的疯狂追杀带给了蒙古骑兵巨大的恐惧,那些听不懂的关中腔调哇哇不绝,弩箭激射,逼得溃军们不停挥鞭抽在马匹身上。   全速冲向了刚迎上来的高昌军。   “别过来!”   “啊!”   “嘭……”   马头相撞,拥有巨大肌肉的马脖子也瞬间被撞断,骑士则更惨,被撞飞起之后砸落下来,又被惊马踩踏。   这一幕把不少正想着立功领封赏的畏兀儿人吓呆了。   “射杀他们!”   终于,有将领反应过来,指着前方的溃兵,高喊道:“敢冲阵的溃兵,杀了,杀了!”   “放箭!”   同袍的箭矢袭来,有的溃兵终于想起来从两边跑,失了魂的、反应不及的便没这么幸运,马匹被射倒,人摔在地上。   被踩踏而死是最惨烈的死法之一。   很快,战场已是血流如注。   ……   至此,李瑕用兵与合丹不同的地方已渐渐显露出来。   李瑕喜用精兵,宁可舍弃冗员也要保证装备充足,士气不被影响,后勤不会有太大压力。   坏处则是他要用别的方式,比如亲自激励士气,弥补失去的那种“人多势众”的心理优势。   他也胆大无比,虽只有两万两千人,却敢连夜奔袭合丹,且做到了无一人掉队。   而双方甫一遭遇,李瑕马上派出的是自己最强的一支兵马。   没有犹豫,没有舍不得。   他不需要带一堆炮灰,迎面就是一记重拳。   合丹完全相反。   求人多势众、求万无一失、求保全实力。   双方统帅的作风便体现在此时此刻那些正在死去的人身上,有人中箭,有人被踩踏,有人急速撞上了友军。   这便是李瑕所求的,打出威风、打出气势。   而合丹正大步走上望杆车,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的战场。   他再次惊讶了。   李瑕还有两万兵力,竟然没有人因为急行军而掉队。   但今日他不会再惊讶第三次。   “没关系。”   合丹已看到了他的士卒在战事伊始就伤亡惨重,却不以为意,淡淡道:“没有死掉多少人,我们经得起消耗……” #第九百三十一章 消耗品   号角声愈发响亮。   这是合丹在催促着高昌军迎敌,同时督战队已经驱马而上,斩杀溃兵。   元军借着兵力优势,开始渐渐挽回颓势。   但仓促应战,合丹还是失了先手,导致他的许多兵马还被堵在营地里。   身后不远就是罗布泊的湖水,摆不开阵势,推推搡搡。   望杆车就竖在一顶帐篷边,甚至还有妇人慌张之中赶着牛羊经过,拦住了他精锐怯薛军的行军路线。   若用一个字形容现在他营地里的情象,就是“乱”。   所以,需要高昌军、降军用命去耗,消耗敌军的体力、锐气,并让后续兵力从混乱中恢复过来。   合丹不停下令,一个个传令兵们驱马前向、高声厉喝。   “宗王有令,挡住敌兵、不得撤退,否则军法处置!”   他们也高声喊着成吉思汗的箴言,以激励士卒。   “没有铁的纪律,战车就开得不远!”   “不得后撤……”   ……   陆小酉抬起望筒观察着敌阵,有信心能杀破这些畏兀儿的人阵列。   可当他正要下令,李瑕的传令兵已赶到。   “秦王有令,命陆将军原地待命,守住防线,等后续兵马迎战了将士们便可歇息。”   陆小酉抿了抿唇,应道:“遵命。”   他其实有些不情愿,认为正该趁热打铁,杀败畏兀儿人,再驱赶他们冲击合丹主力。   但性格使然,他还是连问都没问,径直向麾下将士下令不再追击。   很快,随着一声声或急或缓的号角响起、随着中军不同颜色的令旗挥舞,急促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   察合台汗国的战士,或者说盟兵们,已策马上前杀向了高昌军。   当河西军冲锋时,他们都是在李瑕的约束下缓缓而行,节省着体力。   对于他们而言,此时此刻才是战斗真正的开始。   他们闻到了漫天的牛羊粪的气味,那是能供养十万人的牛羊,还有足够的喂养这些牛羊并挤奶的妇人……只要赢了,这些全都是战利品。   带着贪婪的渴望与必胜的信心,这些骑兵爆发出了鬼哭狼嚎般的呼啸声。   “杀光他们!抢回我们失去的一切!”   “前面是辅兵啊!哈哈哈……”   被马蹄扬起的沙尘飘在陆小酉脸上,他看着这些盟兵的背影,依旧没有很喜欢他们。   但也不那么讨厌了。   “河西军听令,下马休息,补充体力……”   很快,李瑕的中军已赶上来,与河西军汇合。   ……   因为没有望杆台,李瑕只能通过探马传递的消息得知前方的战况。   在等着战报传回的空暇之时,他招过陆小酉。   “你打得很好。”   “报秦王,是末将该做的!”   “但别松懈,这一仗才刚刚开始。”李瑕又道:“我军一夜未眠、奔袭百里,我很担心士卒们久战会困倦,所以要速战速决。”   “末将不困,河西军所有将士也不困!”陆小酉道:“大敌当前,我等正心神振奋,欲为秦王杀虏。”   李瑕点点头,以示欣赏这样的将领。   他不忘解释了几句为何不让陆小酉继续追了。   “探马已探到合丹命两万人绕道左、右,打算攻击我方侧翼,预计再有半个时辰就要包围过来,你们尽快休整,到时来拦住右翼……”   这么一说,陆小酉便有数了。   “末将领命!”   布置好这些,李瑕抬起望筒,继续观察着战场的形势。   平坦的地形下用不了太多的奇谋,这一战的胜负就很简单了,无非是厮杀到看哪一方先崩溃。   他这边的优势在于兵马精锐,且士气旺盛。   合丹也有优势,在于人多,经得起消耗。   也就是说,李瑕的优势在于前期,以一种锐气突然杀出,也许能直接恫吓住合丹的士卒,打懵他们,让他们在心理上更早崩溃。   而合丹的优势在于后期,只要能维持住士卒不被冲崩,用冗兵就能消耗尽李瑕的兵力,或者人马的体力,渐渐就能形成围歼。   胜负……其实也就是五五之数。   如果李瑕把这点告诉兀鲁忽乃,这女人必定要大吃一惊。   她近来所见所闻,真以为李瑕成竹在胸。   出发前那一声“必胜”还在耳畔回荡,她已对李瑕有十足的信心。   兀鲁忽乃正仔细端详着李瑕,忽见他放下望筒,回过头来。   “只要你的兵马能在半个时辰内杀溃高昌军,合丹便反应不过来,此战可大胜。”   “既然是你在指挥。”兀鲁忽乃道:“那就该说是我们的兵马。”   李瑕不信她这些好听的话。   此时说的都是些废话,用来缓解紧张的情绪罢了。   ……   药木忽儿愈发紧张。   探马还没回来,合丹的催命兵,哦,是传令兵已来了两次,要求尽快上前围堵敌兵。   这种不知道前方发生什么了的感觉实在太难熬了。   而且这些怯薛已失去了精良的甲胄,药木忽儿实在不想让他们去消耗,只好下令让士卒们在后方抛射箭矢,射杀敌兵。   身后有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合丹之子睹儿赤驱马赶到他身边,杀气凛然。   睹儿赤身披威风凛凛的铁甲,跨下的高头大马也是披着马甲,身后百余怯薛军亦然。   “药木忽儿,你不会是想保存实力,背叛大汗吧?”   “我当然不会……”   “你最好不会。”睹儿赤道:“只要这一仗能赢,我阿布保证大汗会宽恕你,往后你还是黄金家族的王亲贵族。不需要这些兵马,明白了吗?”   药木忽儿看不起睹儿赤,但还是笑道:“我知道了,这就去杀光这些敌人。”   “我陪着你。”   “好……”   此时战场上正在厮杀的,双方各两万人。如果没有任何一方败逃,只凭刀枪箭戟去杀,杀一天一夜都杀不完。   而合丹正在做的,就是像这样逼着药木忽儿和畏兀儿人的这两万人厮杀下去。   都不必一天一夜,只要半天,敌兵的体力就会耗尽,到时他的精锐骑兵合围上去,不必有太多损失就能全歼。   唯一的变数就是恐惧,高昌军与新附军这些士卒的恐惧。   所以,用刀架着,用矛顶着,也要让这些人上去送死。   ……   药木忽儿渐渐听到了前方激烈的杀喊声。   终于,他的探马奔来,因太惊恐而没有发现睹儿赤就在不远处。   “王子,不好了!敌兵杀穿了畏兀儿人,一万废物拦两万强军,再没有援兵,马上要败了!”   探马话音未落,药木忽儿便听身后“咣啷”一声。   那是睹儿赤已拔刀在手。   “我们就是援军,传令下去,挡住!”   “传令下去,挡住。”   “告诉前方的战士,我们还有很多援军,马上就到……”   时间一点点过去,高昌军的防线摇摇欲坠。   药木忽儿已能看到他的士卒正在被迅速消耗,每一刻都是煎熬。   半个时辰仿佛像是过了一整天。   终于,远处尘烟漫天,察察儿这个狗东西终于舍得领兵出现来攻打李瑕的侧翼了。   药木忽儿敢拿合丹的人头打赌,察察儿肯定让士卒歇息了好一会,看局势不妙了才出来。   “援军来了!马上要胜了!”   周围响起一阵阵欢呼。   欢呼声中,药木忽儿无奈地闭上眼,悲伤于自己注定要损失半数兵力了,往后只怕忽必烈想杀就杀。   但还能怎么办,反抗忽必烈吗?怎么敢?   一朵云遮住了天上的太阳,天阴下来。   就像这个穷途末路的王子此时的心境。   “必胜!秦王必胜!”   敌方突然也以欢呼回应了这边高涨的士气,更热烈,也更凶猛。   只见更远处的战场上,一阵阵尘烟腾起,那是李瑕派出了预备兵马去迎击侧翼的攻击。   同时,李瑕还押上了最后的兵力。   “这么快吗?”药木忽儿心想,“那你没有后续兵力了,而合丹却还有一万五千人,胜负已定了。”   他不由庆幸,自己没有反抗合丹。   做了对的选择。   ……   同一时间,望杆车上的合丹笑了笑。   现在,李瑕面临的就是兵力不足的局势。   李瑕的筹码出尽了,没有后手能出了,而他合丹还有。   “年轻人还是不会打仗。”合丹低声自语道,“你甚至不知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在西征中灭了几个国。”   太阳又从云朵里出来,眼前豁然一亮。   今天是个好天气。   战到此时,他才放松下来,感受到了饥饿。   还不是吃饭的时候,需要再把主力兵马压上去,全歼了敌人,再大口吃肉、畅快喝酒。   ……   “随我破阵!”   当有一名探马奔到李瑕面前禀报了一句之后,李瑕下了命令。   简简单单四个字,完成了今日他的兵力安排。   布置完兵力,李瑕终于可以提起长槊,领着最后的预备队冲向敌阵。   没有更多的兵力了,七十余选锋营将士跟在他身后。   其后是胡勒根、朵思蛮与归义军,两侧是兀鲁忽乃的怯薛军。   他们像一个箭头一样,希望自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能击溃敌军的心理防线。   “秦王必胜!”   战场上所有人都听胡勒根说过只要秦王冲阵便一定能胜的故事。   他们没想过为什么。   也无法登高望远,否则就能看到合丹已对他们形成了合围之势,就算击溃了高昌军与药木忽儿降军,后面还有合丹一万五千怯薛精兵,怎么能胜?   但若能登得再高些,也许能看到就在罗布泊以东,又有一道滚滚尘烟正在向这边掠过来。   ……   风沙扑面。   急驰在风沙中的骑士大腿已磨出了血,犹在咬牙前行。   与盟兵战士不同的是,这次赶来的士卒们不要抢回什么牛羊、妇女,什么战利品。   他们从军是因为懂得从汉唐传下来的诗意,今日杀至此处,要的是“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第九百三十二章 前后夹击   “把废物们撤下来吧。”   因为紧张,合丹的双手紧紧握住了望斗的栏杆,身子微微向前倾着。   他注意到随着李瑕的亲自冲阵高昌军和降军马上就要撑不住了,如果再不撤下来,万一大溃败了,反而要冲散后续的主力。   “命他们往两边撤,别像蠢货一样挡着主力上前。”   虽说是下令,合丹只管依着自己习惯的口吻说话,什么“废物们”“蠢货”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他也走下了望杆车,跨上了战马,准备带着主力迎击。   黑牦牛皮战鼓被擂响,惊天动地。   也只有主力出战才能有这样的声势。   同时,让高昌军和降军撤退的命令正在传递,由合丹的几队心腹执旗上前。   合丹已有必胜的信心。   整个战场的形势,就好像李瑕的两万人顶进了蒙军的兵阵之中,而蒙军像是张开两条腿,要夹住他们。   “宗王快看那边!”   正准备发号施令的合丹转过头,东望,看到大漠之上有十余骑探马正在向这边狂奔而来。   隐隐地还伴随着示警的哨声。   不用等这些探马奔到眼前,他很快就知道出了什么事,就在天与地的交界之处腾起了滚滚烟尘。   有骑兵追上了他的探马,射杀。   这一幕映入眼帘,合丹在不知不觉中额头上已有滚滚汗水流下。   他才想起来,李瑕不仅有两万余人驻扎在西面的骆驼山,同时还有数千兵力出了玉门关,一直在沙漠的边缘游荡。   这些日子,派去的探马一直没能深入风蚀谷,故而合丹对这部分的敌军并不算了解。   但风蚀谷与罗布泊相距四百里,从出发到完成袭击至少要五六天。   而这个行军过程中可能出现的意外太多了,迷路、被发现、延误、遇到坏天气……   李瑕居然敢把胜负生死交给麾下的将领,而且还能掐得这么准,这是合丹没想到的。   要做到这一点,须有非常充足的准备,了解地形、约定决战时间,之后是强有力的执行。   合丹以为的打仗是在战斗打响的那一刻开始就拼尽全力,但现在才发现李瑕不一样。   李瑕是早在战斗没开始之时就拼尽全力了……   “迎击他们!”   合丹终于下了命令,然而在这之前,他已因为突如其来的攻势而被打乱了阵脚,没能马上计算出还有哪些兵力可以派去阻截这支敌兵。   明明拥有近三倍的兵力优势,但在这一刻他却十分捉襟见肘。   因为他心里清楚,那些用于消耗的杂兵三万人也未必敌得过敌方的精兵一万。   这边还在分派兵力,而东面那些狂奔而来的骑兵已经越来越近了。   “他们从大老远外奔来,马匹疲惫,趁他们休整时,一轮冲锋把……”   合丹说到这里,忽然转过头。   他的瞳孔在这一瞬间放大,努力想看清远处的情形,又希望那不是事实。   他的废物们,像是真的大溃败了……   ……   “啊!”   就在药木忽儿前方不远处,响起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大叫。   那边喊叫的士卒并不是受了伤,处在他们这里,其实根本看不到任何战场上的情况,更遑论受伤。   之所以这样绝望地吼,是因为他心理崩溃了。   人山人海的战场虽然只看得到同袍的脑袋,但情绪会传染。   如果处于有利,那阵线一定是在向前推进的,斩敌立功者兴奋的吼叫声也能渐渐传过来鼓舞士气。   反之,蔓延而来的就是恐惧。   看不到战况,未知感会加剧这种恐惧。   主力出战的鼓声已经响了很久了,但援兵始终没到。而前方,汉语的欢呼声越来越近了。   药木忽儿眼皮跳得厉害,有种不好的预感。   睹儿赤已拔刀过来,再次催促。   “不许退!”   就是在睹儿赤犹想着督军之时,战场上爆发了哭嚎。   “啊!”   不少被传染了恐惧的高昌军纷纷转头,推搡着同伴。   “让我走啊!”   更可怕的是,还有人已看到了罗布泊东面扬起的大量烟尘。   “敌方的援军来了!”   被杀戮、被压迫到了极限的高昌军终于完全崩溃。   他们只想马上逃离这个鬼地方。   像是一场海啸卷起了第一道大浪,开始向罗布泊扑了过来。   就在溃逃的大浪前方,药木忽儿转头看向睹儿赤及其身后浑身甲胄的怯薛强兵。   跟着阿里不哥大败过几次之后,药木忽儿其实已经胆怯了。   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很害怕再次背叛忽必烈会导致死路一条。   但此时此刻,李瑕的一些话语也浮上了脑海。   “我可以帮你争蒙古大汗……”   ……   阿里不哥死后,药木忽儿曾把李瑕包围在死亡之海。   不管之后会不会改变,但在当时,药木忽儿确实是一心想为父亲报仇。   在追击李瑕的一开始他就拼尽全力。   但他不知道李瑕从多早以前就在拼尽全力了,不明白自己怎么能在那样的情况下还让其逃了。   李瑕是像成吉思汗一样得到长生天眷顾不成?   之后在塔里木河畔一战中,有信使给药木忽儿带了口信。   药不忽儿不屑一顾。   黄金家族的子孙怎么可能与一个汉人合作,且这个汉人还与他有杀父之仇?   于是,李瑕用明理帖木儿的脑袋告诉药不忽儿不合作的后果。   兀鲁忽乃一直感到奇怪,问李瑕“阿里不哥的儿子怎么就这么轻易让你逃了,又被你击败了?”   不是阿里不哥的儿子包庇了李瑕。   恰恰相反。   实则是李瑕放了药木忽儿一马……   ……   “药木忽儿!你忘了李瑕杀了你父吗?不想报仇了吗?拦上去啊!”   睹儿赤眼看前方即将大溃,喝令道:“敢掉头撤退的,斩!”   就在他身后,合丹终于重新做好了兵力部署,主力兵马终于姗姗来迟。   只要再让降军顶住一会,也许还来得及阻止大溃。   “拦不住了!”药木忽儿转过头冲着睹儿赤喊道。   睹儿赤大怒,驱马上前两步,吼道:“我不管你拦……”   “嗖!”   仅隔着十余步的距离,药木忽儿迅速张弓搭箭,一箭射出,正中睹儿赤的面门。   两人是族兄弟,睹儿赤以为作为黄金家族的子孙,争汗位可以,面对外敌怎么也不可能背叛。   但疾射而来的箭头已钉进了他的脑骨。   “哒。”   那是骨头碎列的声音。   而溃兵已涌了过来,睹儿赤扎倒在地的同时,他的怯薛掉头就逃……   “合丹败了!”药木忽儿大喊着道:“想活命的跟着我走!”   他根本不可能控制得住大溃逃,唯一能做的就是顺应它。   只有顺着它,才能渐渐收拢兵力。   就好比大浪能把迎面而来的一切拍碎时,需要顺着浪走。   他分明是被溃兵裹胁着涌向合丹,却表现出了带领这一万多兵力杀向合丹的气势。   “收拢兵马,随时准备随我从侧翼脱离……”   药木忽儿还能冷静地向心腹部将下令,因为他今日还是没亲眼看到交锋,不知道已经败成什么样了。   很快又是一阵惊呼响起。   身后是追兵残酷的砍杀,逃命的士卒越来越惊恐,不管不顾地冲撞着同袍。   有逃得慢的人被拉下马背,被马蹄重重踩踏,发出恐怖的惨叫。   越来越乱。   药木忽儿一句话没说完,身后被人一挤,再一转头,方才就在他身边聆听命令的部将已经不见了。   “都别挤,都别乱……”   没用了,杀了睹儿赤之后,场面已失控,没有人还能保持冷静。   药木忽儿很聪明,知道要往两边跑。   但知道没用,他已无法掉转马头,就只能这样被裹胁着,随着汹涌的人潮撞向合丹的主力……   ……   此时若俯瞰这片战场,正在杀向合丹主力的兵马并不只有一支。   李瑕是从西面进攻,使得双方绝大部分兵力已聚集在营地西面。   宋禾则正领着五千河西军赶到罗布泊以东。   仅隔着一里,这五千河西军开始驻马稍歇,做着最后的调整。   就在他们对面,合丹重新安排兵力布署才派遣出来的蒙古骑兵也在拉开防线。   蒙古骑兵很少防守,他们更擅长的是像曼古歹战术那样的运动战。   现在却为了守住合丹反败为胜的希望,不得已而摆开阵线,等待着对方先冲锋,甚至还希望能拖得久一点。   怯了。   宋禾麾下的河西军将士却是丝毫不怯。   因为早在数月前宋禾奉命抽调河西走廊兵马增援肃州时,他就想过会有一战。   “尝读西域传,汉家得轮台。”   在肃州呆久了,将士们甚至因为没有战事而感到戍边的孤寂了。   而李瑕出关之后,第一次调走了陆小酉的两千人,第二次则传令回来,命宋禾率军到风蚀谷准备夹攻合丹。   压抑已久的战意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放。   汉唐之后,时隔了太久太久,再一次进兵西域,他们每个人都以此为荣。   ……   “杀啊!”   时机刚刚好。   当蒙古骑兵们以为敌方已没有更多兵力,这样一支援兵突然杀至,对心态几乎是致命一击。   五千河西军只一轮冲锋,妄图只用弓箭就阻挡住他们的蒙古骑兵便哄然而散。   其实,宋军步卒也能这样逼退蒙古骑兵。只是步卒逼退骑兵之后,下一次还会遇到袭扰。   但河西军不会。   随着宋禾将旗一指,他们已猛地冲向合丹的大营。   败逃的蒙古骑兵们叫嚷着,与西面的鬼哭狼嚎汇在一起,再加上河西军骑兵的马蹄重重踏在地上带来的震动……如此种种,都在包围着合丹麾下的士卒。   “轰!”   一顶帐篷被炸飞,燃起熊熊大火。   河西军已杀至合丹主力的东面,马槊齐捅。   “咴咴咴咴……”   失去了主人的蒙古马惊慌地逃开。   这一切发生之际,鸣金声突兀地响起……   “别让合丹跑了!追上去!” #第九百三十三章 追亡逐北   罗布泊这一战,看似只是李瑕与忽必烈双方势力又战了一场。   可实际上它影响到的是西域各方势力。   就像是牛群,牛都看着李瑕这头野牛与忽必烈这头公牛斗角。   野牛如果赢了,牛群未必会马上承认它是头领。但失败了那头公牛肯定也休想再当头领。   合丹当然明白这一战重要,他的大汗都发出国书诏所有属国派使者前往开平朝拜了,他怎么能输?   但兵败如山倒,由不得人。   西面,李瑕驱赶着溃兵过来,这些溃兵都已经被吓得失去了理智,疯狂地撞击、推搡,甚至劈砍他的主力士卒。   东面,宋禾率军冲到他的营地里……让合丹不敢相信的是,汉人骑兵一轮冲锋就冲散了他的蒙古骑兵。这战力竟是比兀鲁忽乃的兵马战力还高。   只能退了,保存主力才有可能控制住诸王的大军,才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合丹无奈之下,只能甩下所有的牛羊、奥鲁、物资,甚至一部分马匹。   “撤!”   “撤……”   整个罗布泊乌泱泱的,数万人挤在一起厮杀,卷起的沙尘像是要形成一场风暴。   终于,有人从风暴中迅速逃窜而出,仓惶、狼狈,又带着死里逃生的庆幸之感。   ……   “杀虏啊!”   “追上去……”   合丹一撤,李瑕与兀鲁忽乃这个同盟士卒的差距便显现出来了。   兀鲁忽乃麾下的骑兵继续屠戮着溃兵,以此为乐,并以此消解这一仗带给他们的各种情绪。   甚至有不少人没得到吩咐,便杀向合丹的鲁奥,缴获战利品。   这是传统,李瑕指挥他们还不到一个月,也改变不了这种传统。   与西面这些察合台汗国的骑兵相反,东面的宋禾第一时间做的就是下令追击合丹。   宋禾是川蜀人,出生在嘉定府,蒙军屠蜀时逃难到了蜀南。因此,他之前的理想就是驱退蒙军,一开始想的是驱退到剑门关以北。   从庆符县走到剑门关,走过汉中、陇西、河西走廊……他甚至亲手杀了屠蜀的阔端的儿子灭里吉歹。   脚踩着灭里吉歹的人头,将其踩得面目全非。   自那一刻起,宋禾的理想有了些变化,驻守在河西,他的思想渐渐从“宋人”变成了“汉人”“唐人”。   他想的事从“驱退”变成了“恢复”甚至到“开扩”。   用李曾伯的话来说,这是“铁马秋风大散关”到“孤城遥望玉门关”的区别。   用杨奔的话来说,不想当余玠了,要当就当霍去病。   霍去病,霍去病……这已成了河西许多将领的执念。   如今还远远比不上。   八百骑深入大漠,斩首俘虏二千二十八级;一万人辗转歼灭匈奴近十万人……就连秦王都还比不了霍去病。   秦王用兵太稳了,不敢轻易打那么险的仗。像今日,终究还是调了将近三万人才击败敌方鱼龙混杂的近七万人。   如果还让合丹逃了,那就差得更多了。   带着这些想法,河西军不断催促马匹,狂追不止。   然而,同时也有一支兵马斜斜杀过来,试图为合丹断后……   ……   察察儿原本领着一万骑兵想要攻打李瑕的左翼。   李瑕是由西至东攻打合丹,其左翼也就是北面。   而南面便是孔雀河,李瑕本就是沿着孔雀河杀下来的,虽然合丹还派了一万人攻李瑕右翼,这一万人却还要涉水过河。   察察儿则是被陆小酉的两千兵马拦住了。   当时他打算把兵马散开,不理会这小小的两千人,直接冲李瑕的后方。   但陆小酉看出了他兵力布署上的缺陷,挥师直取察察儿本人。   察察儿的一万骑绕道驰骋而来,体力并不足。   反而是陆小酉的两千骑刚休整过,从气势上弥补了人数的劣势,吓得他连忙带着大旗后撤。   但等跑了一段路了,这一万蒙骑便想反过来包围两千汉军,又轮到陆小酉下令后撤。   为了消耗对方体力,大部分的骑兵就是如此无聊。   在这你追我赶的过程中,合丹已大败而逃。   察察儿不由惊讶,连忙领着兵马往北跟上。   相比别失八里的驻军,他还是会打仗的,知道必须阻一阻追兵,否则被咬得太紧就更难逃掉。   宋禾部五千人与一万蒙古骑兵撞在一起,浴血厮杀,直杀得这些蒙骑尸骨累累。   察察儿惊得面如土色,连连下令远撤。   河西军毕竟是远道而来,士卒疲惫,终于无力再追。   宋禾极为不甘。   但确实也只有亲身在这广阔的大漠中厮杀一番,才知道霍去病不是那么好当的。   蒙古游骑来去如风的优势,眼下还没找到办法克制……   ……   “王上!末将无能,放跑了合丹。”   “不急,他逃不了。”   李瑕也是浑身浴血。   他刚刚从西至东,杀穿了整个敌阵,整条手臂和手上的长槊像是刚从血缸里拿出来,被染得融成了一体。   先是扫视了战场一眼。   此时此刻的罗布泊周围全是四散而逃的蒙军士卒,他们已完全被打散,丢盔卸甲各自逃命。   因为是平坦的大漠,又都是骑兵,且还没从恐慌中回过神来,投降的并不多。   除了孔雀河上还在涉水的一万人,其它的蒙军已没有任何将领能重新收拢。   有一部分人也许能回去,有一部分人也许会成为强盗……大部分会迷路,然后饿死、渴死在大漠之中。   “宋禾、陆小酉,领你们的人休整,不需你们收拾战场、也不必管缴获,天一亮便随我追击合丹。”   “是!”   李瑕继续策马离开,指挥兀鲁忽乃的骑兵歼灭那些虽然败逃,但还能成建制的蒙军……   ……   “我为李瑕立了大功,额秀特。”   药木忽儿在心里咒骂了一句,情绪几乎要崩溃了。   他原本还想趁乱收拢兵马,但这种大溃逃中,他险些连命都保不住。   到最后,也只收拢了八百人。   也是合丹撤得早,合丹的怯薛军一撤,前方空旷起来,溃军散逃,药木忽儿才得以领着这八百人向北逃,否则怕是要被踩踏而死。   风吹来已闻不到一点马粪味了,只有血腥味。   前方还很堵,马匹暂时还跑不快,但终于不用挤在人群中了。药木忽儿这才稍稳了情绪,没有真的疯掉。   他回过头,看到了父亲留下的九斿白纛。   有一个瞬间,他想过可以去找找李瑕。   可以告诉李瑕,今日正是他反戈一击,成了击败合丹的关键……   但很快,药木忽儿放弃了这个想法。   李瑕又不会真心扶他当蒙古大汗,想找个傀儡而已。而且李瑕已有了兀鲁忽乃,他就算去当傀儡,也是随时可以被换掉的那个。   好在,合丹已败了。   忽必烈在西域的势力也许会就此被消除,正是联络别儿哥、海都这些人的好时机。   只是需要收拢更多的兵马。   药木忽儿向南看去,远远望到原打算攻击李瑕右翼的一万兵马还在涉水……但已有一万兀鲁忽乃的兵马杀了过去。   这批人收拢不了,那就只能从溃兵中收……   “嗖!”   一支支弩箭突然射向他这八百人。   药木忽儿回头一看,只见有一队敌兵竟然向他杀了过来,连忙驱马便逃。   身后惨叫声不绝于耳。   直到八百骑或杀或散了,那些追兵才掉转马头去追杀别的小队。   药木忽儿早已吓得疯狂挥鞭,像离弦之箭一般窜了出去。   周围人越来越少,也不知狂奔了多久,天色渐暗。忽听得马匹一声悲鸣,他才停下马来。   环顾四周,只有漫天狂沙,广袤无垠。   风一吹,马蹄印被吹没了,让人不知方向,感到无比孤独。   药木忽儿愣住了。   不久前,他还是大蒙古国的大汗之子,如今竟是一无所有。   “李瑕!我答应你了,你帮我当大汗。”药木忽儿跪倒在地,大哭道:“我当你的傀儡啊……”   喊声回荡在沙漠中,无人应答。   只有在他看不到的沙丘后面,一条蛇悄然吐了吐信子。   ……   夜幕盖下。   罗布泊附近回荡着秃鹫极为尖锐的叫声。   可想而知,接下来是各种野兽饱餐的日子。   李瑕与兀鲁忽乃在帐篷里一直谈到了深夜,又在几件事上说服了她。   这位察合台汗国的秉权者近来变得并不难说服。   因此,天亮之际,兀鲁忽乃留下了伤员以及两千人看守罗布泊的辎重,带着其余兵力随李瑕北上追击合丹。   唯有把高昌这个重地,以及合丹的封地别失八里控制住,才能彻底不再让忽必烈插手西域。   同时还有耶律铸与诸王的大军需要解决。   而这其中的关键,在于高昌城。   李瑕对廉希宪有信心,因此毫不犹豫便提兵追上。   蒙古骑兵来去如风,又怎么样?   还是那句话,尝读西域传,汉家得轮台…… #第九百三十四章 故乡与故人   西域有两座名城,楼兰、高昌。   楼兰位于罗布泊,早已被废弃。而高昌犹处在昌盛之时,衣着鲜艳的人们穿梭在黄土夯成的城池之中,显出西域古城的独特韵味。   六月二十七日。   昨天在楼兰古国发生的大战,显然不可能现在就传到高昌,此时长街之上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因为明日便是高昌王纽林迎娶不鲁罕公主的日子,许多商旅闻讯涌进城中,卖出各种喜庆物品,为大婚添彩。   一个年轻的畏兀儿人带着随从走进一家书铺。   书铺掌柜连忙迎上,显得与这人十分相熟。   彼此开口说的却是汉语。   “见过四公子。”   “不必多礼,我要的几本书可找到了?”   这位年轻的畏兀儿人名叫普颜,确实当得起“公子”之称。   畏兀儿人喜欢以祖、父的名字作为名字。普颜的祖父就名叫普颜脱忽邻,原是高昌佛教首领,后追随成吉思汗西征,战死。   普颜的父亲名叫爱全,深受四帝之母唆鲁和帖尼的器重,奉命驻守真定府镇阳,而镇阳是唆鲁和帖尼的私邑。   换言之,爱全很早就是拖雷家族的私臣,是给忽必烈的生母看管家财的。   忽必烈称帝后,追封普颜之祖父为恒山郡公,封普颜之父为赵国公。   赵国公一家迁居真定府已二十八年,行事基本与汉人无异。   普颜今年二十岁,从小就在真定府长大。   三年之前,普颜的母亲过世,他遂带着母亲的骨灰回到高昌,并留下守孝,以读书度日。   可惜,自南蛮李瑕攻打河西走廊以来,战乱迭起,商贸大受影响,许多书籍已经买不到了……   “这几本书本就不好找,却不知四公子为何要找?”   “早作准备,给诸皇子及诸王大臣子孙进讲之用。”普颜淡淡应道。   书铺掌柜一惊,连忙拱手,笑道:“恭喜四公子前程似锦,平步青云。”   普颜摆了摆手,嘱咐他再帮忙找书,转身出了书铺,站在石阶上叹惜了一声。   “眼前这位……莫不是四郎?”   普颜回过头看去,只见是一个畏兀儿人,望之三十出头,高鼻深目,毛发浓密,长须飘然,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器宇不凡,显然是某位高昌贵族。   隐隐的还有些面熟,但就是想不起来是谁了。   他遂一拱手,彬彬有礼地应道:“兄台认得我?”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对方笑着随口念了句诗,似在埋怨普颜没认出他来,其后才提醒道:“家父与令尊乃是至交好友。”   “原来如此。”   普颜一听便相信对方说的是真的,话语或许可以骗人,那气度、神态却骗不了人。   正想继续追问,对方却是打量了那书店一眼,问道:“四郎是要找书。”   “是,想找《资治通鉴》《大学衍义》《贞观政要》这几本书。”   “巧了,这几本书鄙处便有,正好可借予四郎。就在前面不远,四郎若是方便,一道去取如何?”   “兄台若愿借阅,小弟感激不尽。”   两人说着话,自然而然便踱步并肩而行。   普颜还想要通姓名,对方却已说到了这高昌的儒学、道学不如以往兴盛,佛学已独树一帜了。   聊到这个话题,普颜也来了兴致。   “我生于河北,长于河北,幼时诵儒家之学,及冠起字‘君卿’,自是心慕汉学。近年归乡亦时常感到高昌胡风渐盛。其实方才所求的几本书,我在中原时已看过,这次是想将它们译成畏兀儿文……”   说着,两人已转过小巷。   “当今陛下宽仁圣明,行汉法、用汉制,天下一统指日可待,那想必,我畏兀儿人之学与汉学终有融合的一日。”   普颜说罢,人已随对方进了一间宅院。   他见此处雅致,遂回头嘱咐随从们在院子里等候,独自随对方去取书。   “对了,还未问兄台尊名?”   “四郎……哦,君卿你还是孩童时,大概是六岁那年,我们见过。”   “六岁?那年我还在镇阳。”普颜讶然,其后一拱手,笑道:“原来兄台也去过中原。”   “家父与令尊是同僚,家父担任真定路达鲁花赤时,令尊是真定路宣抚使。之后家父才调任燕京路廉访使。”   普颜稍稍回忆,忽然想到对方说的是谁了——布鲁海牙。   布鲁海牙与普颜的父亲爱全一样,同为四帝之母唆鲁和帖尼的家臣,同时被调往河北驻守,两家确实算是世交。   布鲁海牙汉化很深,以其官职廉访使为子孙取汉姓“廉”,这几年因累儿子廉希宪迁连,已被迁任清闲官职。   但好在他有好几个儿子,除了二子廉希宪,其余诸子都还在国朝效力、忠心耿耿。   “兄台行几?”普颜脱口而出问道。   一句话问出,他也感到自己有些失礼,同时,心底隐隐有些不好的感觉。   其后,便听得一句。   “行二。”   “二?”   “秦王麾下甘肃路安抚处置使,廉希宪,字善甫。君卿可认出我了?”   普颜一惊,张嘴想喊,便见廉希宪笑了笑,抬起手指按在嘴上“嘘”了一声。   与此同时,已有提刀人悄然绕到了普颜的身后。   “不必担心,你我两家是世交,今日在故乡见到故友,我绝不愿为难你。”   “善甫兄,回头是岸,只要你愿意悔悟,陛下……”   “回不了头了,不仅是我,你最好也别回头。”   普颜听到身后似有脚步声,才想转头看看,肩膀已被廉希宪按住。   “善甫兄,你……你想要什么?”   “我欲控制高昌,故而极需高昌佛教以及各家权贵支持,恳请君卿出手相助。”   “我帮不了……”   “有劳君卿带我去拜见令伯父。”   廉希宪彬彬有礼地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普颜稍稍向后一瞥,发现院子里已不见了随从们的踪影,紧张得冒了汗。   “走吧,见过了令伯父,明日你我还须一起去恭贺纽林大婚……”   ……   与此同时,高昌城中另一处。   “使君,发现线索了。”   耶律希亮从信件中抬起头,问道:“在哪里?”   “这几日我们假装是因为高昌王大婚放松了戒备,终于发现那些消息似乎是从巴巴哈尔公主宫里递出去的。”   “藏在她的寝宫里?”   “还不确定,但应该是。”   耶律希亮这才放下手中的信,又问道:“她今日在做什么?”   “正在招待不鲁罕公主。禀使君,这段时间不鲁罕公主几乎每日都会到王宫一趟,我们怀疑,消息就是在她们进出之时传出去的……”   耶律希亮听罢,点了点头,起身道:“我要求见高昌王。”   ……   半个时辰之后,纽林带着一群侍卫、侍女抵达了巴巴哈尔的宫苑,以王宫出了盗贼之名让侍卫在外间搜查,让侍女入内搜查。   “把所有人都带出来,一个个仔细辨认……两位公主呢?”   “禀亦都护,公主正在里面洗澡。”   “洗澡?”纽林一听便有些疑惑,“她们是一起洗吗?”   “是。”   纽林竟也不感兴趣,只是百无聊赖地指了指他身边几个侍女,道:“你们去看看,别让盗贼藏在里面,万一伤了她们。”   “是……”   等待的时候,纽林一直都站在侍卫中间。   这是耶律希亮嘱咐他要小心,而他现在也比之前要听话得多。   等了许久,终于见那几个侍女出来,禀道:“禀亦都护,没有发现细作。”   “在里面服侍的宫女全都拉出来辨认了?”   “禀亦都护,里面没有别人,只有两位王后在浴桶里洗澡,也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   “没有吗?那还能在哪?”   “王后说,亦都护如果不放心,请亲自进去看一看。”   “不用了。”纽林叹息一声,摆了摆手,道:“明日就要大婚了……”   话到后来,意兴愈发萧索,他也懒得说完,转身便走。   这归附了蒙古的高昌回鹘其实也不用讲太多礼仪,又不是汉人还讲究婚礼前不能相见。   他是高昌王,想进去就进去。   问题就在于他不想。   那就没必要惹怒两个黄金家族的公主了,反正都搜过了,人不在这里。   还能去哪?   只能是耶律希亮弄错了……   ……   “我弄错了吗?”   耶律希亮听纽林说完经过,眼神里有狐疑之色闪过。   他暂时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只好起身出了王宫,心想着黄金家族的公主总不至于包庇李瑕的细作,可如果不是公主包庇,那人莫非真不在王宫里了?   眼下西域局面刚刚安稳下来,莫因这些小事坏了大局才好……   想到这里,耶律希亮摇了摇头,奇怪自己怎会冒出这想法,小事当然坏不了大局。   才出王宫,却见有探马在宫门处已等候多时,上前禀报了一句。   “使君,在库木塔格沙漠边缘似乎发现了宋军……”   “怎么可能?!”   耶律希亮吓了一跳,完全没想到会有宋军已抵达高昌附近。   大蒙古国虽然不擅长于防守,或者说根本就不防守。但李瑕派大股兵力来则瞒不住探马,小股兵力来则毫无意义,不如用于与合丹的决战,怎么会派人过来?   “多少人?”   “一千人左右。”   耶律希亮踱了几步,拿出一枚令符,吩咐道:“调失秃儿、阿鲁威带两个千人队去击败他们。”   “那高昌城……”   “防守的兵力足够,去吧。”   耶律希亮安排妥当,揉了揉额头,翻身上马。   当年在凉州李瑕冒称李恒骗过他一次。那么,在西域,他是除合丹、耶律铸之外,唯一与李瑕当面过过招的人。   那时没输太多,这次就更不能输了……   ……   与此同时,王宫中正有人笑嘻嘻地拍了拍那位正在被搜查的细作。   “出来吧,还真是他们每搜一次,就便宜了你一次……”   “姐姐,刚才还没说完……他的人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什么?”   “他说‘别忘了你们是窝阔台汗的子孙,而不属于叛逆的拖雷家族……’” #第九百三十五章 吃席   六月二十八日,高昌王大婚。   “永生万物的是大地,永降甘露的是苍天。”   “美好的祝福如愿以偿,美满的姻缘地久天长。”   所有礼仪都是依着蒙古习俗来办的,献刀、献茶、接亲……整场大婚过程中最多的事便是唱歌。   直到不鲁罕公主被送进了王宫,婚礼歌还一直在被人唱着。   “姑娘的额莫哟,应该有三个。”   “香炉的腿哟,原来是三个……”   听到这一句歌声,不鲁罕忽然抿嘴笑了一下,转头看向身后的侍女。   那侍女见她转头看来,却是不自觉地轻叹了一声,显得有些无奈与悲伤。   ……   纽林正是在此时走进了寝宫。   他身穿色彩鲜艳的蒙古袍,身后还跟着几个强壮的女护卫。   这又是耶律希亮的安排,为了保护他的安全。   纽林神情中带着一种迎娶黄金家族的公主、稳固王位而产生的志得意满。同时也流露出了一丝无奈与悲伤。   尤其是听到那一句“香炉的腿哟,原来是三个”,他愈发觉得心里被戳痛了。   下一刻,他转头看向自己的新房。   火炉的光映着不鲁罕那张有些黝黑、有些普通的脸。   她长得不算丑,就是有些壮。   纽林本以为迎娶了一对姐妹会很兴奋,但得到了之后才觉得……不过如此。   “高贵的公主,我美丽的妻子,我们安歇吧。”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热情一些。   此时前殿还在举行喜宴,但耶律希亮愿意帮忙应付那些贵族们,让他能早点休息。   纽林也真的只想休息。   不鲁罕抬起头,也不害羞,反而带着骄傲的语气,道:“你喝得酒气熏天,去洗一洗。”   “不用洗……”   “你带亦都护去洗。”不鲁罕不理会纽林,转头向自己的侍女吩咐道。   纽林目光一转,才看到就在不鲁罕身后那名汉人侍女,高挑、美丽、清冷。   如触电一般颤栗了一下,让他只觉此刻的感受便是古老的畏兀儿歌谣里唱的那样。   “我的心儿被烧得焦黄,点火的罪人便是那位黑眉毛的姑娘。”   紧接着,他发现自己的状态有了变化,这让他整个人都兴奋不已。   香炉的腿哟,原来是三个。   “好!好!我喝醉了,你来扶着我先去沐浴……嗝……我的公主、我的妻子昨日才沐浴过,我不能臭气熏天……”   那侍女闻言,十分讶然看了一眼纽林身后的侍卫们,像是在惊讶于事情如此顺利。   远超预料的顺利。   ……   水气氤氲。   纽林躺进了浴桶,舒服地哼了一声,眯着眼看着那侍女栓上了门。   “嗒”的一声响,把还回响在整个王宫的婚礼歌隔绝开来。   终于安静了。   纽林志得意满地笑了起来。   那些大夫说的对,他的病不在身体而在心,果然是对的。   现在好了……   他抬起手,招了招,把那低眉顺目的侍女招到了面前。   “你怎么不说话?如果你不是公主的人却敢对我这么无礼,我会杀了你。”   纽林故意先吓唬吓唬对方,好让她更听话。   那侍女遂抬起头,与他对视着,然后凑上前,说了句话。   “你说反了,是我会杀了你。”   这句话入耳,纽林惊呆在浴桶里。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因为这句话分明是……男人的声音。   视线中,他看到了对方微抬起头,露出了喉结。   “……”   香炉的腿哟,原来是两个。   “咚。”   此时此刻纽林的心境,便像那两条腿的香炉,晃了晃倒在了地上,碎了一地。   “你你……来人……”   “噗!”   血顺着纽林脖子上被划开的巨大伤口涓涓流下,把整个浴桶都染成红色,像是一桶红色的葡萄酒。   俞德宸不慌不忙把匕首丢进浴桶,悄然从窗户翻出,从袖子里拿出一枚烟花。   “咻……嘭!”   烟花在空中绽放。   地上的人还在唱着歌谣。   “美满的姻缘地久天长……”   ……   王宫前殿,一场宫宴还未散场。   耶律希亮正在主持宴席,已借机与高昌各个贵族接洽,近一步架空纽林的权力。   他端着酒杯,向高昌佛教的领袖宗统敬了一杯酒。   宗统是畏兀儿贵族,时人称其“总戒律于高昌,震威声于西域”,其弟如今在中原任官,很受重用。   宗统与耶律希亮一样忠心于大元,是他在高昌最重要的帮手。   “大法师,你我还须……”   耶律希亮话音未了,忽听得一声烟花炸响。   不少人转头向殿外看去。   隐隐地,传来了喊叫声。   “亦都护遇刺了……”   “是耶律希亮杀了亦都护……”   “耶律希亮……”   耶律希亮愣了愣,这才放下举杯的手。   他意识到自己出了疏漏,也许是太过于关注一个小小的细作,而忽略了李瑕已派遣更厉害的人进入高昌。   听这喊声,两百人都不止。   能造成这样的声势,这次的对手绝不可小觑,而自己竟此时才发现对方。   “都别乱!亦都护未必就出了事!”   耶律希亮迅速招过他麾下的兵马,同时开始安抚人心。   “只是有小细作趁着亦都护大婚来捣乱,放出谣言而已。”   说着,他环顾了前殿一眼,走近宗统。   “大法师。”   宗统点了点头,拄着法杖随他走到帷幔之后。   耶律希亮道:“不瞒大法师,李瑕派人进了高昌,我一时大意,竟是没防……”   “噗。”   说到一半,耶律希亮腹中一凉,一低头,只见宗统一匕首捅进了他的肚子。   这一匕首并没有捅到要害。   宗统拔出匕首,还要再捅。   “大法……师……”   耶律希亮恍如在梦中。   他没有一丝一毫地怀疑过宗统,完全不明白一个高昌权贵怎么能突然就叛了?   他双手用力按住宗统还要再次捅来的手。   “为什么?”   “合丹必败,也许已经败了。”   宗统低声回答道,眼神里带着悲悯。   他看着耶律希亮,像是在以生死来渡化这个年轻人。   “你被骗了!”   耶律希亮大怒,一把夺过匕首,想架在宗统脖子上好好劝一劝他。   然而,他才夺过匕首,宗统整个人已跌出了帷幔。   “耶律希亮叛了!他杀了亦都护,还要杀我……”   耶律希亮持着匕首呆立当场。   他在年幼时就带着母亲与弟弟跋涉过西域,经历磨难,不可谓不聪明。   但就是太年轻了,他今年才十八岁。   十八岁的少年郎就这么瞪大了眼看着他曾经敬重的得道高僧在地上滚了两圈,连跌数步,继续演着戏。   他太过惊讶,以至于都没发现就在这前殿之中,一名高昌贵族站起身来,淡淡扫了他一眼,向外走去。   这就是耶律希亮在找的敌人……廉希宪就坐在这前殿之中,刚喝过高昌王的喜酒。   ……   “耶律希亮叛了!他杀了亦都护,还要杀我们……”   巴巴哈尔、不鲁罕这两位王后已冲出了后宫,在数十名侍卫的保护下,开始控制宫中侍卫以及蒙古怯薛军。   有怯薛军百夫长根本不信,喊道:“大汗有令,我们只听使君……”   “我才是黄金家族!”   巴巴哈尔怒吼。   她瞪大了眼,双手往腰上一叉,确实显示出了黄金家族的气势。   “我才是成吉思汗的子孙!耶律铸父子,甚至耶律楚材,不过是我的家奴!你们听谁的?!”   那怯薛军百夫长还想开口说话。   “啊!”   巴巴哈尔捂着耳朵尖吓起来。   “我的丈夫,哦,不,我的儿子高昌王纽林被叛逆杀死了!你也是叛逆吗?!”   “公主……”   “杀了他,杀了他!谁杀了他谁来当百夫长!”   “噗。”   一柄弯刀捅穿了这名百夫长的心窝……   巴巴哈尔吓得又是一声尖叫,一转身抱住了身后的侍女。   “保护我,快保护我……”   那侍女都还没回答,百名蒙古怯薛已大喊起来。   “我们来保护公主!杀了叛贼耶律希亮!”   “杀了叛贼耶律希亮!”   “……”   王宫终于大乱。   一方面,受伤在身的耶律希亮逃出前殿,指挥着他带来的兵力试图挽回局势;另一方面,是黄金家族的两个公主与高昌贵族们咬定耶律希亮才是叛逆。   由此,厮杀的双方其实都是最忠于蒙古的兵力。   ……   血泼在了门柱上,一具又一具尸体倒下。   王宫外,耶律希亮所住的驿馆也遭到了血洗。   夜深时,廉希宪踩过血泊,走进了耶律希亮的书房。   他拉了拉抽屉,没能拉开,自有士卒上前,一刀劈开上面的锁头。   廉希宪随手拿出一撂信件翻看着,待看到耶律铸那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不由喃喃了几句。   “寸心万里云山梦,一日三秋铁石肠……成仲兄,多年未见了,今日与令郎交手无趣,该会会成仲兄才是。”   随着几封信看罢,林子也按着刀大步赶来。   “廉公。”   “人都擒下了?”   “擒下了。”林子几步上前,道:“但探马得到消息,西北面来的十余万大军,三五日怕是便要抵达高昌。”   廉希宪手指轻弹了一下信件,道:“来得太快了。”   他转头看向了挂在墙上的地图,仿佛能看到一左一右两路大军都在向高昌城涌来…… #第九百三十六章 我分裂你   从罗布泊到高昌城五百五十余里,沿途俱是荒凉大漠。   合丹围剿阿里不哥之时,不急不忙行军,半个月才抵达罗布泊。   而这次大败而归,却是每日狂奔百余里,只用五日便赶到了高昌城以南的阿克伊迪尔塔格山。   此山算是天山东部余脉,没有水源,没有草地。远远看去,只有一片灰白色,山名是畏兀儿语,意思是“白石山”。   七月初二。   “宗王!过了前面的山,离高昌城就只有八十里路了……”   随着探马这一声喊,军中一片欢腾,庆祝他们死里逃生。   这是由衷的庆幸,因为就在大军后面不远,狗宋人和狗寡妇追得实在是太紧了。   撤退之初,合丹有将近一万五千人,察察儿的万人队则剩八千余人。   他们是仓促撤退,有的士卒记得多牵了一两匹马,却有一半人只有单马。   逃了一百里之后,已有不少人掉队,且马匹体力告竭。合丹预计李瑕追不上来,下令休整。   在那时全军已是又累又渴又饿,附近还没有水源,只能喝马奶充饥。也得亏是蒙古马耐力足,能让他们把这第一天应付过去。   但就在第三天,李瑕便追上来了。   而且李瑕麾下的骑兵是一人四骑,吃饱喝足,得到了充足的休息。   小股精骑追上,只一轮掩杀,合丹便损失了三千余人。   往后又是两日追赶,到这白石山之时,合丹、察察儿两部人马相加,已只有一万三千余人。   如合丹之前评价李瑕的,日行百里要掉队一半。   也确实是他的怯薛军和九原城带来的探马赤军骑术高超,在这种缺水缺粮的追击战中,掉队加上伤亡还没达到一半,可谓是精锐。   换作一般的军队,两日前李瑕一轮掩杀就能击溃他们。   好在,高昌城就在眼前了。   合丹驱马走上山路,回过头向南望去,还没看到李瑕追上来,不由松了口气。   “宗王,放心!高昌城一眨眼就到,公狗母狗一定是不敢追了!”察察儿大声喊道。   不得不说,在漠南的蒙古将领就是比在腹地的能打,察察儿在河西战场上是最差的。   到了西域战场,却是诸将当中最出色的一个。   至少还活着。   察察儿没了牙,说话合丹根本听不清,但那种嚣张还是很能鼓舞士气。   对于不在乎一城一地得失的蒙古军队而言,输了一场仗虽然也会沮丧,但更容易走出来。   各个千夫长们也开始鼓舞人心,越说,心情越好。   “狗宋人是不敢追了!知道前面就是我们的大军,他夹着尾巴跑了。”   “狗宋人能有什么能耐?给狗寡妇当小白脸借着察合台汗国的主力才赢了一小仗,我们又不是大汗的主力……”   前方又有探马回来了。   合丹脸上带着笑意,招手,让探马上前,才听得两句话,脸色倏然凝固住。   他的心情就像是平地一声惊雷,前一刻还晴空万里,下一刻便狂风暴雨。   马鞭被举到半空中,合丹恨不能给眼前的探马一鞭子,惩罚他对自己的欺骗。但合丹最后还是放下了鞭子。   黄金家族第三代中,拔都、阔端、蒙哥……哪怕算上阿里不哥,擅战者已经死了太多。合丹不算出色、也不算无能,但就是他这样能克制住对部下挥鞭的平庸之辈,已称得上三代中的领军人物。   承担的多了,脾气就小了。   “全军……向西,往艾丁湖驻扎。”合丹下令道。   “宗王,怎么了?怎么不进高昌城?”   “发生了什么?”   将领们并没有马上领命,而是围了上来问道。   合丹没心情解释,只沉着脸下令往艾丁湖畔驻扎。   他怕现在说了消息军心就散了,还是找到水源,让将士们歇一歇再说。   ……   艾丁湖。   此处是高昌城西南方向六十里的一个盐沼泽。   它四周都是盐滩、碱地、沙丘,道路难行。但至少有水源、有猎物,能让合丹麾下的将士得到补给。   才安营下寨,傍晚时分,有一队骑士自北面而来。   他们人数不过十余人,为首的是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远远地看到探马便派人打了招呼,以防止被射杀。   “合丹大王可在?真定路宣慰使之子普颜求见。”   ……   营地里帐篷并不多,寥寥几顶还是撤退时正好放在马匹上的。   疲惫的士卒们坐在地上,手按着弯刀看着从营地里走过的年轻人。   “察察儿万夫长,那就是耶律希亮吗?”   “不是啊。”察察儿应道。   他本来懒得管这些事,此时有些疑惑,遂起身先进了大帐,按着刀站在合丹身边。   不多时,普颜走进了大帐。   “宗王……”   “你背叛了吗?”合丹径直问道,“是你投靠了李瑕,里应外合帮他拿下了高昌城?”   站在一边的察察儿吓了一跳,像是被狗咬了一般跳起。   “什么?!高昌城丢了?!”   合丹没有想要瞒着察察儿,只是不知怎么说,干脆闭上眼,等着察察儿大呼小叫。   其后,普颜才能继续说起事情的经过。   他原本并不想背叛忽必烈,可等他带着廉希宪见过了他大伯宗统,宗统很快就做出了选择。   并且点化了他。   ——“孩子,你须记得你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你是回鹘人而非蒙古人,我们高昌回鹘既可以臣服于宋、辽、西辽、蒙古,又为何不能臣服于别人?我与你父亲的功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高昌的生灵。如今西域乱象已生,大汗远隔万里而秦王近在咫尺,又到了高昌再做选择的时候了……”   普颜的妻儿本就住在大伯家。   当时抬头一看,开平、燕京真的是远隔万里,还能向大元皇帝陛下报信不成?   “……”   “请宗王体谅普颜的无奈,高昌处在察合台汗国与秦王之间,如果坚持臣服于大元,灭亡近在眼前。畏吾儿人只好做出新的选择……”   “叛徒!”合丹大怒,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怒火,吼道:“你这只狗一样的驱口!”   普颜一愣。   他是大元的臣子。   自己以为的,其实只是驱口。   心中的无奈感消散了一些,普颜脸色冷淡了些,道:“廉希宪让我带几句话给宗王。”   “说。”   “他说,他本可以设下伏兵,引宗王入城;也可以布伏于艾丁湖,断绝宗王的水源……不论如何,宗王已至绝路。”   廉希宪确实可以做到这些。   或许可以说,先遇到了廉希宪而非李瑕,这是合丹的幸运。   这两人的行事风格不同。   李瑕会偷袭、歼灭合丹所部,俘虏了人之后再考虑如何利用;廉希宪则彬彬有礼,一般不会不宣而战,每次都会先派使节劝降。   比如廉希宪会事先给火赤哈儿写信进行劝降,这是他对待敌人的包容。   这次,他也给合丹写了一封信。   普颜说着,已拿出信件交给一名合丹的怯薛军。   “我没到绝路!”   合丹却是大怒着,接过信一把便将它撕碎,喝道:“高昌是一座孤城,十余万蒙古大军马上就要赶来,廉希宪他守不住!”   “我并非是来与宗王争论,我只给宗王带话。”普颜看着那碎纸落在地上,也不惊讶,道:“廉希宪说,他之所以放过宗王,是因为宗王还有选择……”   “我不用选!来人,杀了他!”   普颜害怕起来,连忙大喊道:“宗王是窝阔台汗之子,忘了自己的出身了吗?!”   声音一大,他情绪反而亢奋起来。   合丹大骂道:“你才忘了自己的出身!你父亲是太后家的驱口,居然敢来唆使我?!”   “我父亲有的选吗?!”   这“驱口”二字不绝,普颜终于被激怒,大吼道:“当你们的屠刀扬起,高昌回鹘不投降就会被屠光,我们除了当驱口还能怎么办?你们灭了我们的国,只给一点点的好处,我们反而要对你们感激涕零不成?!”   “叛徒!果然是叛徒……”   普颜抬手一指,道:“你还有的选,窝阔台的庶子。现在,贵由汗的公主、高昌的太后巴巴哈尔称制掌管了高昌国。你是要当她的叔叔,还是要当她的敌人?”   “谁?”   “这便是廉希宪给你的选择。要么,活着想想你祖成吉思汗把汗位传给了谁;要么,到长生天去问一问……”   ……   合丹没有杀普颜。   杀了普颜,能做的选择就都没有了。   送走了使者之后,他独自坐在帐篷中,把脸埋在双手之间,思考着。   他已经走到绝路了,答应廉希宪的建议是最好的选择。   西域有太多人做出这样的选择。   李瑕这一趟来,就像是拿着一根大锤在敲击黄金家族,非要把它敲得四分五裂。   裂缝已经产生了。   术赤家族、察合台家族、窝阔台家族已经开始走到了拖雷家族的对立面。   这些该死的人,全都是为了私利而背叛了大蒙古国!   ……   “宗王,已经把那些人赶走了。”察察儿走进大帐,用他那没了牙而造成的含糊声音道:“这只狗驱口,宗王真该杀了他。”   “杀了他有什么用?李瑕要的是分裂大蒙古国。”   说到这里,合丹深有所感,叹道:“再强大的敌人都不可怕,最怕的是自己人不合啊。”   察察儿听不懂,挠了挠他的秃头。   “有酒吗?”   “有,最后一袋了。”   合丹喝了一口酒,苦笑起来。   “勇士察察儿,你知道吗?如果我答应廉希宪,也许以后也能成为‘合丹汗’,但最多是占据西域的国王,而大蒙古国、这成吉思汗留下的伟业,也就散了,散了。”   “对,他们只想要宗王的兵马而已。”   “你放心。”合丹摆了摆手,道:“我不会答应他。”   “那就好,不过。宗王,李瑕已经追上来了。”   “不怕。”合丹道:“我相信耶律丞相,他一定很快就能收回高昌城。察察儿,你放心,我们……”   “噗。”   合丹低下头,看到察察儿手里的弯刀已经捅进了他的心口,捅到了只剩刀柄。   “你……”   他刚才就觉得察察儿不对劲,此时才想起来,察察儿都不叫李瑕“狗宋人”了。   这些该死的东西,还真是谁赢就倒向谁。   “嘿。”   一点火光中,只见察察儿咧开那没牙的嘴笑了一下。   “他们只想要我们的兵,你不给,我来给……”   ……   “嗒。”   高昌城中,廉希宪拈起一枚棋子按在横盘上,道:“我赢了。”   宗统神色平和,丝毫不以输赢为意,一派得道高僧的模样,道:“大军压境,善甫已无一兵一卒迎击合丹,真能赢?”   “大法师着相了,兵再多,若寻不到出路也不过只是虚无。”廉希宪笑了笑,“若能勘破这虚无,一言也可破敌。”   宗统颌首不已,称赞道:“善甫有怜悯之心啊……” #第九百三十七章 你分裂我   艾丁湖的南北侧各有一个烽燧,一个叫塔什烽燧,另一个叫乌盘土拉烽燧。   它们都是汉代烽燧,与十二烽燧线相连,长三丈,宽二丈,高二丈,由土坯砌成却能经历千年。   夜里,李瑕走上了乌盘土拉烽燧,抬起望筒。   星光下能看到有天鹅在远处的湖面上游弋。   盐沼在月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熠熠生辉。畏兀儿人把艾丁湖称作“觉洛浣”,意思“月光湖”。   李瑕于是想到了高明月。   好在西域诸事想必很快就能有结果,归家的日子应该不远了。   望筒里忽然看到不远处的高山上有什么东西一跃而过,李瑕警惕起来,顺着那方向用望筒扫视过去,才渐渐在星光下看出那是一只雪豹。   这确实是个很美、很原始的地方。   马蹄声由远而近,惊走了湖面上的天鹅。过了一会,林子大步赶上烽燧,一掀斗篷,露出一个西域喇嘛样式的光头。   “见过王上!”   “别激动,慢慢说。”   “是。”   林子缓了缓,让声音不再像方才那样颤抖。   “廉公做成了,他说服了高昌王后巴巴哈尔和以宗统为首的高昌贵族……现在的高昌已打着恢复黄金家族正统的名号,独立于忽必烈之外。但耶律铸也已从别失八里出发,兵临城下,廉公还在想办法防守。”   “知道了,善甫兄派人劝降合丹了?”   李瑕了解廉希宪的行事作风。   因此,他虽然是刚赶到艾丁湖、只做了简单的接洽,却还是能与廉希宪配合默契,直接兵围合丹大营却不强攻,给合丹施加压力。   “是,派了普颜为使,我扮成护卫混在队伍中。”林子道:“普颜虽没能说服合丹,但我却与万夫长察察儿约定,只要率兵来投,给他高昌白杨河畔的牧场。”   “察察儿?他被我追了一路,只怕不剩五千人了吧?”   “五千余人。”林子道:“而合丹的怯薛军由其三子也迭儿统领,尚有八千余人。”   “察察儿敢反?”   “我告诉他,拿了合丹的头颅,我们会出兵助他击败也迭儿。”林子拱手道:“事急从权,我其实是骗察察儿的,就让他与也迭儿自相残杀……”   “无妨,出兵吧。”   “可察察儿并非真心归附,而是见西域乱起,想要分一杯羹……”   “那就分他一杯。”   李瑕说着,转过头看向了兀鲁忽乃所在的方向,眼神中泛起了警惕之色。   “这锅羹还不是我们的,分他又何妨?”   ……   天上星光灿烂,湖上也是星光灿烂。   这日夜里,忽然响起了呼喊声。   “合丹叛了大蒙古国!合丹要带我们去死!不想死的勇士们随我来啊!”   挂着合丹人头的长杆被高高举起,察察儿跨上战马,召起自己的兵马。   他本以为整个军队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只要举旗就能一呼百应。至于合丹那几个儿子,根本就是废物,怎么敌得过他?   但真的厮杀起来,察察儿才想起自己麾下的战士也已经精疲力尽了。   也迭儿愤怒于察察儿的背叛,拼了命地想要为合丹报仇,一度在战场上占了上风。   处于火拼状态的双方似乎忘了,真正的胜利者就在一旁。   “咚!”   当战鼓响起,一队队骑兵从烽燧线以南绕至战场,战斗基本已没有了悬念。   就像是两个重伤之人正互相掐着脖子在地上翻滚之际,来了一个壮汉,一把拎起他们,一拳。   壮汉只挥出一拳,将其中一名伤者打死在地……   “嘭!”   霍小莲驱马上前,随手挥动着打头锤,砸死也迭儿身边的一名怯薛。   那锤头陷在了尸体的胸腔里,一时拔不出来。   此时蒙卒已然大溃,霍小莲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干脆弃了长武器,一踢马腹,用鞭子勒在了也迭儿脖子上。   “驾。”   他就这样拖拽着也迭儿绕着战场奔跑了两圈,奔到李瑕面前。   “王上!小莲已擒到敌首!”   “审。”   “是……窝阔台的子孙,为什么不答应讨伐忽必烈?”   也迭儿被勒得满脸涨红,努力捉着脖子上的马鞭,稍透了几口气,嘶声道:“大蒙古国……不能分裂……不能……”   “王上!审过了。”   “执迷不悟,杀了。”李瑕随口应着,转过头,继续与面前的察察儿说话。   霍小莲一看,已明白了李瑕的心意。   他翻身下马,勒着也迭儿的脖子走了几步,正好走到察察儿面前。   “狗……狗驱口们!”也迭儿大怒,努力挣扎着。   靴子蹬着地,临死前的挣扎显得极有张力。   霍小莲用力拉着鞭子,嘴里还骂道:“蒙古勇士是吧?秦王要你死,你就得死……”   “咯咯咯……”   鞭子磨在皮肉上的声音响在察察儿耳边。   一辈子以屠夫的身份杀人的察察儿,难得近距离体验了一把作为鱼肉是怎样的感受。   终于,一股恶臭味泛起。   那是也迭儿失禁了。   察察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低着头向李瑕道:“尊贵的秦王,愚蠢的牧民察察儿在摔掉了牙的时候,就得到了长生天的指引,不能再与我尊贵的王为敌……”   “我听说,你想要白杨河畔的牧场?”   察察儿一愣,不敢答话。   李瑕笑笑,十分的温和。   他甚至还上前拍了拍察察儿的肩,道:“放心吧,我能给你牧场,也能给你更好的东西,看你怎么选……”   ……   天光微明时,艾丁湖畔还在打扫战场,已有快马连夜将消息递进高昌城。   “合丹死了……也好。”   “若能控制住合丹及其兵力,岂非更好?”林子一夜未睡,来回奔波,眼圈已成了乌青色,道:“可惜我与普颜还是没能说服他。”   廉希宪摆了摆手,道:“本就是要杀的,王上还能放心合丹这样一个蒙古宗王手握大军驻在别失八里、高昌一带不成?”   “原来廉公早便算定了要挑唆合丹的部下?”   廉希宪微微点头,随手一指高昌王宫的方向,带着些调侃之意道:“我们这位高昌太后也是个有野心的,还能真给她找个有实力的叔叔不成。”   林子随口道:“蠢女人一个,她成不了势。”   “蠢才好,蠢才值得我们助她成势。”   关于窝阔台家族这一对叔侄之事也只说到这里,廉希宪很快又将心思移回北面的防事之上。   “王上来了就好啊,与耶律铸之战也就有了底气。”   “王上说接下来重要的不是战场上打得如何,而是……”   “而是要稳住这些盟友。”廉希宪道:“会盟最怕的就是小胜之后的各起异心,万一盟约破碎,则功亏一篑。”   “是,王上亦是这么说。”   “……”   林子与廉希宪聊过,才出了驿馆,迎面便见俞德宸迎了上来。   俞德宸今日已换回了他的道袍。   他近来瘦了不少,眼底透着股疲惫。   “司使。”   “知道你想要什么。”林子随手塞了一枚令符过去,“等回了长安,与你师弟吹牛吧,俞佥事。”   俞德宸脸色不变,眼神中却绽出欣慰之色。   终于,一年间屡立奇功,平步青云,好不容易官职已高于磨勘院郎中了。   等往江府提亲,便不怕被江公看不起,可是……   想到这里,俞德宸低声问道:“司使,我们军情司之事,是永世不为外人知晓的吧?”   “不一定,看是什么事。你穿成这样做什么?还不换了衣服进王宫?”   “事已定,为何还要进王宫?”   “那怎么办?高昌太后点名要你服侍她。”   “司使莫打诳语,巴巴哈尔并无实力,她还能逼得了我们军情司不成?”   林子随口道:“她是贵由汗之女,是我们的重要盟友,连廉公都不敢轻易得罪她,只好把你献出去。”   “司使!”俞德宸大怒,“你若说为了任务不择手段,可以。但我修道之人,绝不……”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与你实话说吧,这女人愚蠢狂妄,万一生变麻烦,你再盯着她一段时间……”   ……   艾丁湖营地,李瑕举起一杯马奶与兀鲁忽乃碰了一杯。   “最后一战了,击败了耶律铸,西域便是你我的势力范围。”   “希望我们的友谊天长地久。”   兀鲁忽乃满意地笑了笑,举杯饮了奶酒,动作比以往优雅了许多。   这是胜者的优雅。   她上下打量了李瑕一眼,又道:“希望朵思蛮能早些为你生个儿子。”   “会的。”李瑕道:“也希望到时你能给这孩子送上礼物。”   合丹一死,两人之间不自觉地还是有些锋针相对起来。   这是心态的微妙变化,并不受控,有时他们情不自禁便要挑衅或回应挑衅,以试探对方对盟约的态度。   盟友永远不会比自己的部下好用。   但还有敌人没除掉,兀鲁忽乃并不敢激怒李瑕,微笑着,起身退出大帐。   走时还找补了一句。   “你放心,察合台汗国的战士还是听你指挥,还是我们的兵马。”   李瑕点了点头,目送她的背影离开。   这日上午,正准备拔营前往高昌,玉门关派出的探马却终于赶到了……   “王上,姜司使到了玉门关了。”   “姜饭?”   “是,还带了吴泽吴相公,说是长安诸公急着请王上回去。”   “出了何事?”   信使连忙递出一封信。   李瑕摊开一看,稍松了一口气。   “贾似道释放郝经北归……”   李瑕当然明白这事十分蹊跷,郝经是忽必烈派往宋廷的使者,被贾似道扣押多年,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放回去。   想必是他这边在分裂大蒙古国,那边忽必烈也是英雄所见略同,也想到了要分裂他与大宋。   “看来忽必烈也在努力啊……” #第九百三十八章 附庸   血脉是很奇妙的东西。   巴巴哈尔作为窝阔台之孙女、贵由之女,确实继承了她父祖的性情与爱好。   蒙古大臣形容窝阔台,说的是“大汗在不断酗酒和亲近妖娆美姬中,打开了欢乐的地毯,并踏上了纵欲的道路”。   贵由则是身体孱弱,还患手足拘挛之病,却继承了父亲的遗志,昼夜沉溺于酒色,在欢乐的地毯上继续探索纵欲之路。   如今轮到了巴巴哈尔。   纽林才死,她便命人将高昌的美酒搬出来,整夜地豪饮。   “我的妹妹不鲁罕,与我一起重振窝阔台家族的荣光吧,我会与你分享一切。”   巴巴哈尔喝到尽兴,向不鲁罕高举起手中的酒杯,笑道:“这里的王位、黄金,都是我们的。”   不鲁罕的父亲哈剌察儿已死了,但她还有三个兄弟,正是巴巴哈尔需要写信去拉拢的人物。   因此,这一对堂姐妹相处得愈发紧密了。   “我的姐姐,我不想要王位与黄金……”   “哈哈哈,我知道,你想要美人……来,我们的美人,你也一起喝一杯。”   “莫叫我美人。”俞德宸抬手一挡。   他穿了一身道袍,高情逸态、纯一不杂,自有一分神仙风骨,此时眉头微微一蹙,道:“明日秦王便要入城了,你们还是别喝得太醉为好。”   “那我们只喝完这一壶,好不好?”巴巴哈尔调笑道。   她有些害怕俞德宸不悦,既是因为喜爱他,更是因为他背后站的是她最重要的盟友。   她之所以独宠俞德宸就是为了他的靠山。   当然,这只是暂时的,等巴巴哈尔稳固了权力,李瑕这个盟友就不再重要了。   不鲁罕则更为在意俞德宸一些,放下了酒杯,道:“郎君说不喝,我们就不喝了。”   她毕竟是更年轻些,经历过的也少,初次遇到这样的男儿,更容易陷进去。   巴巴哈尔是故意利用俞德宸的英俊,让不鲁罕陷进去。   这就是她的权谋了。   她并不是被俞德宸说服了,而是她征服了他,通过他联盟了李瑕,利用他拉拢了不鲁罕。   如今,拖雷之子忽必烈背叛了大蒙古国,成吉思汗留下的伟业风雨飘摇。   正是她,巴巴哈尔,贵由汗之嫡女,通过她的权谋手段夺得了高昌的权力,像她的祖母乃马真太后、像她的母亲海迷失皇后一样称制。   她将在窝阔台家族和高昌权贵的支持下,东结宋国之秦王、西联察合台汗国可敦,三方会盟,共同讨伐叛徒……   越想越得意。   巴巴哈尔往那仙风道骨的男子怀中一倚,一手揽过不鲁罕,笑道:“不嘛,就喝这一壶。”   欢乐的地毯又被打开,她在纵情声色中沉沉睡去。   直到感觉到有人推了推她。   “可敦,你得赶快起来啦,秦王马上就进城了……”   ……   李瑕登上了黄土夯成的城墙,放眼看去,不由赞了一句。   “不愧是西域名城。”   廉希宪笑问道:“王上可觉像长安城?”   “不像。”   “它像的是唐长安城。”廉希宪叹道:“可惜唐长安不在了,要领略盛唐的风华,也只能从高昌城窥得一二。”   唐时,高昌乃丝绸之路重镇,称为“西域长安”,这也是廉希宪仰慕汉法的根源所在。   只有在汉人强盛的时候,才能把汉文化刻进西域,几世几代还存在于高昌人的血脉里。   但它其实一直在慢慢地消逝。   李瑕不知道在原有的时空,要不了多久高昌城就会毁于一旦。但他来,就是为了阻止这种消逝……   前方忽有鼓乐声传来。   “是巴巴哈尔来迎王上了。”廉希宪道,“此女类其父祖,来晚了未必是故意怠慢,便是这德性。”   “无妨,重要的不是见她,而是像宗统这样的高昌权贵们,他们是何意见?”   “他们希望像当年西州回鹘与宋一样,臣服、朝贡,让高昌当王上的‘外甥子’,也希望受到王上的庇护。”   李瑕心底里对这条件并不满足,但目前也只能这样了。   只有等踏过了忽必烈这个槛,他才能实现更多。   “就这样吧,答应他们。”   不需要与廉希宪讨价还价,廉希宪既然开口说了,那就表示他能与宗统等人谈妥。   这点小事,他办起来还是简单的。   相比而言,这些年镇守陇西更让廉希宪耗尽心神,因为真正的大业往往进展缓慢,需要十年、二十年才能看到陇西的变化,到时主政者的功绩才能显现。   不像跑到高昌来,一昔血洗王宫就可以出风头。   李瑕私心里更希望廉希宪能坐镇在肃州,老老实实地把千丝万缕的公务打点好。   但形势所迫,能有这样一个能人随时可以出手,也很好。   “善甫兄一来,我轻松太多了。否则,若是让合丹与耶律铸汇合,相比眼前的局势,可谓是天差地别。”   “身为维吾尔人,这是我该做的。”廉希宪笑道:“也请王上放心,这甘肃路安抚使,我是不会让的,此间事了便回去为王上镇守甘肃。”   “那就好,我还真找不到第二个适合的人选。”李瑕默契地笑了笑,“耶律铸如何了?”   “短短数日间,我与他已交过几次手。”   廉希宪说着,神情郑重了许多,捻着胡须说了近日的形势。   “耶律铸先是火速进兵,意图急取高昌,我匆忙应对,原是想要拖住他,只等王上兵马一到,祭出合丹首级必可大破其兵。可惜,他昨日退回了别失八里。”   李瑕道:“见机倒是快。”   “他不谨慎不行啊,漠北诸王鱼龙混杂,或许一碰就散,如今这形势对他很危险。”   话到这里,廉希宪提醒道:“不过,王上在西域并无太多兵力。能有眼下这个局面,恰是与各方结盟所取得的,可得万万小心,以免‘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嗯,我明白。”   廉希宪见李瑕神色颇为郑重,安心不少,他是真担心李瑕几场大胜之后忘乎所以。   “击败耶律铸与漠北诸王还只是一个小目标。”李瑕又道:“我们要的是在西域建立一个反对忽必烈的联盟,使我们在接下来的几年内不需要再出一兵一卒,也能把忽必烈与旭烈兀分割开来,完全打掉他能从西方获得的贸易、补给的优势。”   “正是如此。依我所见,对付耶律铸以及漠北诸王,须以分化拉拢为主。”   李瑕点了点头,显得有些轻松随意。   其后,他却是对廉希宪附耳低声道:“忽必烈正在联络宋廷,我预计东面很快会有不好的消息传来。暂时或不要紧,然西域之事得尽快解决……”   廉希宪听罢,神色丝毫不变,未让任何人看出不妥。   就在城墙下,高昌的太后与权贵们都到了……   ……   巴巴哈尔坐在大辇里,并没有因为来得迟了而觉得失礼。   在她想来,那位秦王李瑕还是需要倚仗她的。   就算李瑕不快,调笑两句也就是了,还能怎么样?   以她的身份、美貌、智慧,到时诸方会盟,她还打算争一争盟主呢。   “我听你们汉人的故事,汉末有盟军讨伐叛贼,是有盟主的吧?”   “是有。”俞德宸道:“东汉末年,关东州郡起兵讨伐董卓,推举袁绍为盟主。”   “我比起这个人怎么样?”巴巴哈尔笑问道,打算试探试探俞德宸。   她希望他彻底倒向自己。   俞德宸似笑非笑,没有再答话。   “说一说嘛。”   “看那里。”俞德宸抬手一指。   巴巴哈尔一抬头,只见一根长杆被举着进了高昌城,那上面挂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正是她叔叔合丹。   “嗝。”   她吓得打了个酒嗝,身子一个激灵,昨夜的酒气就在这个瞬间散去。   ……   不远处,宗统也正愣愣抬头看着合丹的头颅,其后双手合什,念道:“唵嘛呢叭咪吽。”   一时之间,高昌贵族们纷纷随着他念了起来,个个都在心里想,跟着大法师选择总是不会错的。   好在这次大法师做了对的选择……   ……   “王上,那就是巴巴哈尔与不鲁罕了。”   当双方车马还隔着二十余步,林子低声向李瑕禀报起来。   “俞德宸倒是享了这一对姐妹花的齐人之福。”   林子不是好说是非的人,但职责所在,需要让李瑕知道一切。而此时说起来难免也带着些戏谑、羡慕之意。   “嗯,你别大惊小怪。”李瑕漫不经心应道。   “是。”   林子不知李瑕是让他别大惊小怪又怀疑俞德宸叛了,还是说的是姐妹花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那边兀鲁忽乃已驱马过来,立在李瑕身旁。   这才是真正有实力的女人。   那气场压来,林子不敢多言,退到一旁。   双方队伍又近了些。   巴巴哈尔见到了李瑕,才意识到自己那代表窝阔台家族与李瑕会盟并成为盟主的心思有多么可笑。   如果说俞德宸的英俊可供她赏玩,李瑕虽然更英俊却只让她感到害怕,那是两万余精锐之士带来的威风。   她甚至忘了兀鲁忽乃还站在一旁,忙不迭便向李瑕行了一礼。   既不像蒙古礼,又不像汉礼,显得有些无措。   “欢迎秦王入高昌。”   兀鲁忽乃心中微哂,相比于她见李瑕之时,巴巴哈尔此刻的表现笨拙得就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丫鬟,哪有半点黄金家族公主的风范。   李瑕反而很欣赏巴巴哈尔的无能,很快便开口提出了他的要求。   “我愿助可敦讨伐忽必烈,只需要借助高昌的兵马相助,战士们也需要粮草与补给。”   当那锐利的眼神看过来,巴巴哈尔发现自己竟是连拒绝的勇气都没有,嘴唇哆嗦了一下,连忙应道:“一定让秦王满意。”   只在这一见面的功夫,她的野心就像是被李瑕伸出一根手指摁了下去。   李瑕于是笑了笑,因满意她的反应,便给出了他的许诺。   “我也保证没有人能反对你称制……”   至此,高昌的秉权者才真正确定下来。   ……   挂着合丹人头的长杆则被举着在城中巡游了一圈,最后挂在了城北偏西的城门口……   这一夜的宴席上,廉希宪赶到李瑕身边,低声说了一句。   “王上,城外有人射了信件进来。”   “希望这次是个好消息。”   李瑕笑了笑,接过信,扫了一遍上面的回鹘蒙文,目光落在右下角的印章上。   那印章上的文字是“长生天气力里,大蒙古国大汗圣旨所到之处的顺民与异民,必须敬畏之……” #第九百三十九章 傀儡   别失八里。   耶律铸近日以来愈发显得忧心忡忡。   他已得知了合丹之死,也知道以漠北诸王各怀异心的样子,很难在战场上对抗李瑕。   若再大败一场,大元在西域则大势已去。   耶律铸已再不求歼灭李瑕。   他是文人,更擅长不战而屈人之兵,眼下的局面也更适合以谋略应对。   首先,该稳住诸王,坚定他们对大元的信心;其次该离间兀鲁忽乃、巴巴哈尔与李瑕,破坏他们之间的联盟。   只有做到这两点才能反败为胜,至不济也能等到他的陛下再遣一宗王领兵前来。   要比合丹还强的,有移相哥、塔察儿……那从哈拉和林而来,至少还要四五个月。   那就求稳,尽力拖延也不能让李瑕速战速决。   ……   “诸位放心,局势并没有这么危急。”   “耶律铸,我听说合丹已经被那个宋人杀掉了?”   “所以呢?哈答驸马也想投靠这个宋人吗?”耶律铸并不着急解释,反而质问了一句。   这让他显得底气十足。   那哈答驸马本已有些轻视忽必烈的实力,此时反而心里没底。   “我没这么说!我怎么可能投靠外敌,还是最软弱的宋人?”   耶律铸道:“我已得到了具体的消息,合丹大王与阿里不哥鏖战了一场,勇士们正疲惫,李瑕与兀鲁忽乃的十万人包围了他。合丹大王一路北归,大大小小十一战,歼敌八万,终于退到高昌城下,却遭到了巴巴哈尔的背叛。”   “巴巴哈尔为什么……”   “因为她是海迷失的女儿。”   耶律铸根本不给这些人质疑忽必烈实力的机会,直接把当年汗位之争的秘情砸出来。   “巴巴哈尔的母亲施巫术暗害蒙哥大汗,所以她得到机会就叛乱了。你们也想效仿她吗?”   哈答驸马摇了摇头,嘟囔道:“合丹死得真冤枉。”   本感到忽必烈大势已去,三言两语间,合丹之死被形容得倒像是个意外。   而宋人也被形容得与印象里一样废物。   “丞相刚才说十万人,李瑕有这么多的兵马在西域吗?”   耶律铸指点着地图,道:“大汗已经在和宋国和谈、贸易。让宋国能够从两淮、京湖调支兵力攻打李瑕的川蜀,估计我们已经拿下了关中。所以,李瑕只好把剩下的兵力全调到西域,想要效仿建立西辽的耶律大石……”   “真的?!”   当然是假的,是耶律铸随意推演的。   但不可能有人能戳穿他。   蒙古诸王还能更信李瑕,而不信他吗?   要证明这消息是假的,到长安确认也要三五个月,足够援兵抵达了。   除非李瑕还能再拿出数万大军。   不少人质疑忽必烈的心思又开始淡了。   其后,耶律铸竟懒得再提那“很快就要败亡的李瑕”,转而开始分配阿力麻里、别失八里等地的牧场。   ……   “耶律铸哄我们的。”   玉龙答失回到了营帐,马上让人在外面守着,与兄弟们商议起来。   蒙哥的长子已死,第五子辩都是庶子且年纪还小。在帐中的只有二子阿速台、三子玉龙答失、四子昔里吉。   三人以玉龙答失为首。   “我早就觉得李瑕实力很强大,他能在钓鱼城击败父汗,又能从忽必烈手中抢走关陇的地盘。现在连合丹也败在他手上,一定不是耶律铸说的那样。如果连合丹都能歼敌八万,那大蒙古早就吞并宋国了。”   “我觉得宋人不会有这么强。”阿速台道。   阿速台就是当年随蒙哥南征,因为在陇西射杀汉人百姓为乐,被蒙哥重惩的那个儿子。   他骨子里的观念更像阿里不哥,视汉人为两脚羊。   连北地汉人他都瞧不起,更何况宋人。   偏偏玉龙答失很坚定,瞪了二哥一眼,道:“信我,李瑕已经很强大了,能够抗衡忽必烈,我们要借助他的力量。”   “可他是我们的仇人。”阿速台提醒道。   “闭嘴。”玉龙答失道:“我已经给李瑕写了信,相信马上就会有回信。”   阿速台面对弟弟这样坚定的语气,不敢顶撞,嘟囔道:“我以为你是我和商量。”   “我不需要和你这个蠢材商量。”   阿速台这就没声了。   他的生母只是蒙哥的妃子,而玉龙答失是忽都台大皇后所生。   这就是在陇西里把汉人百姓当成猎物射杀的强者、黄金家族的皇子、大蒙古国的勇士……只要有更高贵者给他一声厉叱,他就能唯唯诺诺,比羊还温顺。   玉龙答失没功夫理会二哥的废话,踱着步,焦急地等待着。   “你们知道吗?我用父汗的玉玺盖了很多空白文书。”   他是在通过说话来缓解紧张,而不是真在与兄弟们商量。   “只要李瑕有了确切的回复,我就要联络诸王,举起反对忽必烈的大旗……哈,到时看看西方,李瑕、兀鲁忽乃、海都,再加上我,全是忽必烈的敌人。”   “还有巴巴哈尔。”阿速台提醒道。   “她不配。”   玉龙答失漫不经心地应着,掀帘又向外看了一眼,有些紧张地咬了咬指甲。   “快了,我将要振兴大蒙古国……”   ……   与此同时,耶律铸正在道路上迎接一队人。   这队人仅有千余人左右,牵着马匹与骆驼,一个个风尘仆仆,显然是走了极远的路而来。   终于,队伍到了眼前。   一名年轻的蒙古人翻身下马,向耶律铸走来。   他年纪不到三十,望之二十七八岁,身材魁梧,举止却彬彬有礼。   蒙古人中难得有他这种姿态文雅者。   “八邻部的伯颜,奉伊尔可汗之命朝贡大汗,途经西域,向丞相问候,愿丞相身体康健。”   “伯颜。”   耶律铸轻声念叨着这人的名字,莫名地对他十分欣赏,赞道:“伊尔可汗麾下原来有这样的勇士。”   “不敢称勇士,只是使臣。此来,是为了向大汗表明伊尔可汗的支持。”   “好!”   耶律铸闻言,振奋了不少。   正好旭烈兀的使臣路过,表态支持,又能让诸王心定不少。   “伯颜来得正是时候啊!你从伊尔汗国而来,为何走西域这条路线啊?”   如今从波斯到中原的路主要有两条,一条是草原丝绸之路,一条是传统的丝绸之路。   而自从河西走廊落入李瑕之手,传统丝绸之路便难走起来,到了高昌之后要穿过阿拉善沙漠的北缘而行。   这一路太过艰辛,只有到了河套之后才能得到补给。   故而,耶律铸有此一问。   伯颜应道:“我从小就是在西域长大,熟悉路况,所以伊尔可汗命我出使。”   耶律铸观他举止,忽然问道:“那可会汉语?”   伯颜遂用汉语答道:“会些诗词,会写些行草。”   耶律铸不由啧啧称奇。   对这个年轻的蒙古人如何赏识不提,这一千人的队伍被带回别失八里,诸王看着那些琳琅满目的贡品,看到旭烈兀在国书上表露的对忽必烈掷地有声的支持,大受震撼。   耶律铸见此情景,不由又松了一口气。   这次他属实是运气不错,正好赶上旭烈兀的使节抵达,勉强抵消了合丹之死造成的人心浮动。   但危机还远远没有消弥。   耶律铸知道,就在这别失八里还有不少人想要伺机反戈一击。   他招过心腹,问道:“玉龙答失在做什么?”   ……   玉龙答失正带着阿速台在见驸马哈答。   谈了许久,万事商定,他把盖着蒙哥玉玺的檄文摆在哈答前面,道:“那就请我的姑父写上名字,共举大事。”   “哈哈哈,我们蒙古人不需要这个。”哈答摆手不已,道:“当时我就说了,得由你来当大汗。简单,杀了耶律铸,再开个忽里台大会,我第一个拥护你。不要这个,不要这个。”   玉龙答失皱了皱眉,还想再劝。   帐外忽然有人道:“哈答驸马,有人送了礼物来。”   哈答遂向玉龙答失道:“我去收个礼物就回来,我的大汗。”   “……”   玉龙答失与阿速台就在哈答的帐篷里等了许久,渐渐感到了不对劲。   “我们走!”   “怎么了?”阿速台不解,问道:“哈答已经答应我们了。”   玉龙答失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解释,但就是不对,我们走。”   正是多了这两句话的功夫,他大步走出帐篷,才掀开帐帘。   “嗖!”   一支利箭猛地射来,毫不留情地射穿了玉龙答失的喉咙。   他眼睛一瞪,不可置信。   他有着高贵的身世,他还很年轻,也很聪明,本该还有伟业在前方等待着他去实现。   怎么能就这样死了?   但就是这样……   血溅了阿速台一脸。   “玉龙答失!”   阿速台大喊一声,在失去了弟弟之后,竟完全不知该怎么做。   “噗!”   一柄弯刀斩下,径直将他劈翻在地。   “噗、噗。”   有蒙卒上来补了两刀,已确保两人死透了。   “快!尸体收了,别惊动旁人。”   “只有两个,昔里吉不在这里?”   “在他的帐篷,丞相已经派人去了……”   ……   昔里吉今年十六岁。   此时他正带着庶弟辩都,以及两个妹妹失邻、必赤合在收拾行李,以准备随玉龙答失举事。   忽然,失邻转过头,耳朵一动,仔细听着什么,最后有些疑惑道:“四哥听到了吗?”   昔里吉虽然什么都没听到,还是指了指帐中唯一的桌案,道:“你们到下面躲好。”   他小心地走了几步,稍稍把帐帘掀开一条缝。   只见远处有一滩鲜红的血。   昔里吉大骇。   “怯薛!保护我们!”   “嗖!”   箭矢激射而来,昔里吉已就地一滚,再抬头竟见到辩都已倒在地上。   他愣了一下,爬上前一摸,大哭起来。   “耶律铸!狗驱口!我是你主子……呜呜!辩都还是个孩子啊……”   此时外面已有杀喊声响起。   “保护王子!”   是玉龙答失留下的怯薛此时才反应过来。   但只怕已没用了,他们人数太少。   然而,很快又是一声尖锐的鸣镝声从远处传来。   失邻哭喊道:“就是这个声音……呜呜……是敌袭,是敌袭……”   下一刻,不远处也有人大喊起来。   “敌袭!”   “宋人袭营了……” #第九百四十章 逼杀   “这里便是北庭了,乃唐时北庭都护府治所在。”   李瑕举目望去,目光略过前方厮杀的战场,望到了天山的皑皑积雪。   廉希宪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指点道:“此处为天山北麓东端,故而为丝绸之路重镇。”   “换言之,耶律铸堵着北庭,我们便去不了伊犁。”   廉希宪微微一笑,应道:“王上已开始称‘北庭’,而不称‘别失八里’了。”   他不急着去伊犁河流域。   其实李瑕也不急,真正急着想夺回领地的只有兀鲁忽乃。   依李瑕与廉希宪的想法,最好再晚一些打耶律铸,潜移默化先把兀鲁忽乃和巴巴哈尔的兵马吞了,可惜没那么多时间。   这次出兵,更重要的目的,还是为了玉龙答失。   ……   当时,李瑕把玉龙答失的联络信递给廉希宪,问其如何看待此事,廉希宪却是叹了一口气。   “善甫兄觉得他太跳了?”   “是啊。”廉希宪问道:“若说巴巴哈尔似蜀后主刘禅,玉龙答失便像是吴末帝孙皓。”   当时李瑕看了宴上的巴巴哈尔一眼,见那贵由汗之女确实有些“此间乐、不思蜀”的憨态。   “安乐公、归命侯……玉龙答失对于忽必烈而言是归命侯,对我而言却不是。”李瑕道:“忽必烈强、而我弱,我要的是有实力的盟友,若每一个都是这样的安乐公,怎么能逆转局势?”   “王上驾驭得了玉龙答失?”   “当然,你当他是真聪明吗?”   廉希宪摇了摇头,将书信还给李瑕,道:“玉龙答失这是把耶律铸当成傻子了,仗着王子身份,当耶律铸不敢杀他。此时他最该做的本该是表忠心,待王上大军杀至,再突然反戈。而非上蹿下跳,与求死何异?”   “是啊,年轻人沉不住气。”   “王上欲如何回复?若答应与他结盟,在耶律铸眼皮子底下文书往来,不妥。”   “那就不必回复,我们杀过去。”   李瑕马上就做了决断。   决断得非常快,不论玉龙答失聪明或不聪明,李瑕要的是他的身份,要的是汗位之争继续下去,要的是让忽必烈不得安宁……   ……   从高昌到北庭正常行军需要四五日,李瑕仅用了两日。   兵马在天山脚下歇了一夜,清晨出发,直扑耶律铸的大营。   玉龙答失派来的信使作为向导,为李瑕指点了几个营盘的兵力分布。   “耶律铸带了两万人驻扎于此,守着山谷,这里离别失八里城还有十五里。玉龙答失王子的驻地夹在哈答驸马、宗王孛罗赤的驻地之间,再后面就是耶律铸的大营……”   李瑕望了一会,认为耶律铸还是稳的,这样布置,败了也不至于大败,还能撤回去。   这是不求胜,只求稳的战术,像个乌龟一样最是难啃。   “你现在回去,通知你的主子,盟兵已经到了。”李瑕道,“我要袭击那哈答驸马的营地,让他去杀了宗王孛罗赤,记住了?”   “记……记住了。”   “霍小莲,你带人跟着他去。”   “是!”   李瑕回头看了身后诸将一眼,又换作蒙语命令德苏阿木、察察儿为先锋前去袭营。   他只派遣了一万精骑,余下的兵马则继续留在山坡处作为策应,以防出现变故……   如果只看人数,十万大军听起来很可怕。   但李瑕只觉得他们臃肿、笨拙。   蒙古骑兵们的驻地从庭州一路绵延到轮台,拉成两百余里的防线,根本就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反应过来。   要调动十万大军,必须有合格的、能服众的统帅、将领,且形成一套有效的指挥体系。   耶律铸却是一个读汉家诗书的契丹人,平时任文官、参谋,辅佐一个宗王出征,可以出奇计、管后勤,无往不利。但合丹一死,蒙古诸王就不可能由他如臂使指。   也就是说,诸王这些兵力最多只能做到各自为战。   李瑕若攻那哈答驸马,只需考虑这一部的数千人,以及相邻驻扎的援军。   就像一只蚊子要叮一头大象,不必害怕大象的体重,只要躲着那一条尾巴就足够了。   从山坡上望去,万骑已杀入敌营,腾起火光。   廉希宪举着望筒看着,沉吟道:“若我们来得够快,此时只须玉龙答失一响应,漠北诸王可马上反戈一半人。”   “晚了。”李瑕指了指西面,道:“耶律铸已然发现我们了,而玉龙答失的领地还未有反应。”   “那我们还来……”   廉希宪话到一半,忽沉吟片刻,轻笑一声,道:“也好。”   “善甫兄想到什么了?”   “王上这招棋是将了耶律铸一军啊……”   ……   望杆车上,耶律铸手里也拿着一个望筒。   经过这么多年与李瑕作战,望筒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工艺本就极为简单,只是所需要的玉石紫晶过于贵重,蒙元军中暂时不算普及而已。   李瑕军中所用的已非玉石紫晶,换成了很透亮的镜片,此事控鹰卫也正在探查。   这次正因为耶律铸的探马有望筒,又能借助天山地势登高望远,才不至于完全被李瑕打得措手不及。   今日耶律铸接伯颜回到大营时,得到了两个消息。   一是探马发现李瑕已行军至二十余里之外,二是玉龙答失正在串联哈答驸马。   耶律铸当即就打了一个冷颤。   他本以为李瑕击败合丹,至少要在高昌城休整五日。没想到转眼就到眼前,来得着实太快、太惊人了。   这种情况下,他若稍有犹豫,等李瑕兵马杀到,玉龙答失一响应,诸王大乱,死的就是他耶律铸。   只要晚半个时辰做决定,等耶律铸一掀帐帘,只怕外面已站满了叛军,箭矢就能把他射成刺猬。   胜败生死就在那一念之间。   他立刻就下令杀掉玉龙答失。   如果不是被逼到这一步,耶律铸绝不愿亲自动手杀蒙哥汗之子。   他深知自己只是黄金家族的家臣,而玉龙答失无论做了什么,都是黄金家族的子孙,是陛下的亲侄子。   家臣敢动手杀宗亲……或者说奴才敢动手杀主子,影响极深。   但现在是你死我活……   从望筒中望到李瑕的兵马杀入哈答驸马大营之际,有人上了望杆车。   “丞相,石抹初七回来了。”   耶律铸放下望筒,只见自己的心腹已赶回了大营。   他遂下了望杆车,道:“进帐说吧。”   “是。”   走进帐篷,石抹初七道:“已杀了阿速台、玉龙答失。”   耶律铸点了点头。   蒙哥的儿子当中,唯有玉龙答失是忽都台大皇后所生,最能号召诸王。   昔里吉、辩都虽然也是蒙哥之子,威望就弱了很多,虽然也有。   “还有两个呢?”   “老八带人去了,在李瑕进攻之前就过去了,不会失手。”   “很好,这个你拿着。”   石抹初七双手接过耶律铸递来的一枚玉石,还在想这是做什么用的,一把匕首已捅进了他的喉咙。   “呃……”   耶律铸执匕的手一按,亲手杀死了这个心腹。   尸体倒在地毯上,他无奈地闭上眼,叹息了一声。   走出大帐,只听旁边的帐篷里“噗”的几声,有血泼在了那篷布上。   那是与石抹初七一起去的十名杀手也被灭口了。   时机拿捏得刚刚好。   李瑕正要袭营、除掉玉龙答失,正好可栽到李瑕身上。   如此一来,既免除了他耶律铸暗杀黄金家族子孙的罪责,又打消了诸王追随玉龙答失叛投李瑕的心思。   十万大军若能同仇敌忾,只要能守住了防线不失也就够了。   “把消息传递下去,玉龙答失迎战李瑕,战死了……”   ……   “王子战死了!”   百余蒙军向大帐冲去,试图保护哈答驸马,但很快又冲了出来,大喊着落荒而逃。   “走啊!驸马不在这里……阿速台王子、玉龙答失王子战死了!”   一队骑兵冲上,手中长矛马槊乱刺,须臾冲散了这些蒙军。   德苏阿木策马赶到大帐之外,掀帘一看,皱了皱眉。   “让人来辨认。”   “……”   没过多久,察察儿赶到,抻长脖子一看,道:“真是玉龙答失!德苏阿术,你失手把他杀了?”   德苏阿木还真是不确定,认为玉龙答失是混战时中了流矢而死也有可能。   虽然抬眼看去能看到哈答驸马的兵马已被击败了,他却感到了一阵挫败感。   玉龙答失一死,秦王分化蒙古诸王的战略目标怕是做不到了。   再看向战场,只见前方尘烟飞扬,蒙军的援军正在赶来,而旁边玉龙答失的驻地根本还没有要响应的动静。   才这般想着,德苏阿木忽听得了一声号角……   ……   耶律铸重新走上了望杆车。   他抬起望筒,能看到宗王孛罗赤已经领兵去支援哈答驸马的营地。   而就在中间玉龙答失的营地还是一片大乱。   那是因为耶律铸早就收买了玉龙答失军中许多将领。   一般人并不像贵族、将领们那样了解局势,基本就是看谁官大就听谁的。   相比于屡次败逃的年轻人玉龙答失,耶律铸确实更让人相信,只要他背后的忽必烈作为蒙古大汗的威望还能维持。   李瑕一直在挑衅这威望。   好在这一次,耶律铸尽力守住了……   突然,他看到有百余骑杀穿了玉龙答失的大营,其后,越来越多的蒙卒向他们涌过去,聚成了千余人的队伍,向他这边杀来。   怎么回事?   渐渐的,耶律铸听清了那些人在喊着什么。   “耶律铸!狗驱口!是他杀了玉龙答失王子……”   耶律铸不由哑然失笑。   他没想到昔里吉逃出生天了。   但一个孩子说的话,有几个人信?面对诸王只需要说李瑕劫持了昔里吉就好。   “狗驱口?”耶律铸自语着,返身走下望杆车。   走着走着,他忽然一愣,想到自己真的破局了吗?   今日是稳住了,可玉龙答失之死,能长久瞒得住吗?   这感觉就像是被李瑕将了一军,只能弃车保帅,可一旦把这个车弃了,往后又要花多少心力去弥补?   耶律铸忽然回头向南望去,低声问道:“你连夜提兵杀至别失八里,总不是为了逼我动手杀王子吧?” #第九百四十一章 筹办   “狗驱口!别逃啊!”   昔里吉策马跟在霍小莲身后,冲着残阳下远去的骑兵队伍嘶声大吼。   但没有用,耶律铸已领着兵马向北撤去,头也不回。   很快,李瑕也鸣金收兵,不再追击。   “狗驱口……”   昔里吉又骂了一句,已红了眼眶。   但他竟然是没哭,看了霍小莲一眼,默默一扯缰绳,就想向他已剩下不多的骑兵阵中而去。   “你敢?”霍小莲用蒙语淡淡问了一句。   昔里吉立即就拨转马头,继续跟在霍小莲身后,道:“请将军带小王去见秦王。”   至于刚才的小动作,他就像是没发生过一样。   ……   “昔里吉,蒙哥第四子,生母巴牙兀真贵妃,戊申年生,已十六岁。”   廉希宪站在李瑕身边随口说着,负手看着前方那个年轻人,之后给出了个评价。   “这小子怕是比玉龙答失还要聪明些。我问过了几个俘虏,都说昔里吉平素不显山露水,就是玉龙答失的跟班,但我看他遇事反应很快。”   李瑕看了一会,正看到昔里吉翻身下马对着霍小莲赔了个笑脸。   “身手敏捷,能屈能伸……还不错吧。”   “能比阿速台、玉龙答失活得久,有些本事。”   两人会心一笑,似在自嘲今日还要与初出茅庐的小孩过招。   不一会儿,昔里吉走到了他们面前。   昔里吉努力不去看李瑕身后的九斿白纛。   那是他父汗留下的遗物,他怕看得多了,眼神中流露出对李瑕的恨意。   不料,廉希宪径直开口戳破了他这心思。   “不必在我王面前遮掩,你小子的反骨遮不住。”   昔里吉低下头,语气怯懦,道:“我的哥哥们都死了,又被族人背弃,求秦王收留,愿意为秦王像牛马一样效劳。”   廉希宪摇了摇头,似笑昔里吉非要演戏,遂懒得再提点这小子,负手自去安排打扫战场。   昔里吉见了,不由骇然,生怕李瑕是要斩草除根。   李瑕却比廉希宪要温和些,道:“不用当牛马,我看你命里注定要当蒙古大汗。”   “蒙古大汗”四个字入耳,昔里吉便呆住了。   他算是聪明,但也就是十六岁的少年里还算不错的,又岂能真与李瑕这样的人耍心眼。   “我真打算扶持你当一段时间的蒙古大汗。不用谢,我为的是继续挑唆蒙古内斗,最后达到毁掉你们黄金家族的目的……”   昔里吉闻言又是一愣,不知该怎么回应才好。   “不过,在我的扶持下,你也许真有机会杀回哈拉和林。”李瑕问道:“我不怕养虎为患,你呢?敢试试吗?”   霍小莲摸了摸腰上的刀。   如果昔里吉也说一句“大蒙古国不能分裂”,那就又可以杀一个黄金家族的子孙了。   漫天霞光如血,入夜前的天气已经很凉了。   昔里吉额头上却是汗如雨下。   他忽然“咚”的一下跪在地上。   “我只感谢秦王的救命恩情,愿意为秦王效劳。并不是因为野心才……”   “起来吧,你的心意我知道了。”   李瑕虚扶了一下,昔里吉犹不敢起身。   霍小莲只好上前,一把架起了他。   “很好,拿出蒙古大汗的威风来,我见过你父亲,他就很有威严。”   昔里吉脸色更煞白了些,只觉李瑕说话未免太过狠毒,应道:“我……我与蒙……蒙哥,感情不好。”   李瑕像没听见一般,道:“现在大汗有了,九斿白纛有了,就差一场忽里勒台大会了。”   ……   “我们将要开一场忽里勒台大会。”   “哦?”   兀鲁忽乃坐在帐篷里,端着奶酒瞥了李瑕一眼,道:“秦王是在讲笑话?”   “我认真的。”   “推举我?”   “你不是黄金家族的子孙。”   “昔里吉?”兀鲁忽乃想了想,也不知想到什么,嘴角微微一扬,“也好,先让他当当大汗。”   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   “但,宣扬他为大汗可以,忽里勒台大会就不必了。”   “为何?”   兀鲁忽乃收起调笑之意,提醒道:“会很可笑的。”   “怎么会可笑呢?”   “你立昔里吉为大汗,旁人知道你是在挑衅忽必烈。但把忽里勒台大会办成过家家酒……用你们汉人的话说,会让人觉得是‘沐猴而冠’。”   “不会。”   “没有几个有份量的宗王参加,秦王会颜面无光。”   “会有的,我们要办一场能载入史册的忽里勒台大会……”   ……   其后两日,李瑕也不继续追击耶律铸,而是行军到博格达峰的半山腰驻扎下来。   他就安营在天池边。   天池古称瑶池,唐太宗时曾在山下设立过瑶池都护府。而就在李瑕驻地以北,有天池石门,是个峡谷,两侧岩壁耸立,形势峻险,可倚为门户。   登高望远,还能发现耶律铸兵马的异动。   这里是个不错的驻地,但对他进攻别失八里并无用处。   李瑕选择这里,主要还是为了他的忽里勒台大会……   ……   别失八里。   “你说什么?天池忽里勒台大会?”   “这是敌军射来的……给哈答驸马的请柬。”   哈答接过那卷精美的羊皮纸,只觉事情正在变得荒唐起来。   他轻哼一声,目光带着不屑瞥过去。   “丙寅年初,蒙古诸部长尊立铁木真为大汗,建九斿白纛,即位于鄂诺河之源,共上尊号成吉思汗。从此历代大汗即位,都由忽里勒台大会推戴,新汗须照例向诸王大臣颁发赏赐,此为成吉思汗之伟大传统……”   哈答不由把这封信拿得更远了些,眼神中泛起了疑惑不已的光。   他真是没想到,居然是来自于敌人的信能说到他心底里去。   “可不就是吗?”哈答自语道:“我们反对忽必烈,难道是反对他读汉人的书吗?关我们屁事。不开忽里勒台大会,怎么颁发赏赐?!怎么封领土?!”   再往后看。   无非是细数忽必烈的种种罪过,毒杀蒙哥汗,擅自即位,兴兵作乱,残杀忽里勒台大会推戴的阿里不哥汗,指使人杀了蒙哥汗的留下的儿子。   哈答有的相信,有的不相信,一时点头,一时摇头。   最后便是蒙哥汗第四子昔里吉,七月二十八日将于天池召开忽里勒台大会,诚邀诸王参与。   “真是太奇怪了。”哈答喃喃道,“去一个汉人召开的忽里勒台大会?一定不会去的,这汉人会杀我们……”   ……   耶律铸放下了手中的羊皮纸,捻着长须冥思苦想起来。   他已经意识到,相比于打败诸王大军、威震西域,李瑕想要的更多。   倘若真有一场足够份量的忽里勒台大会,这汗位之争怕是要无休无止了。   但目前为止,什么天池忽里勒台大会显然没什么份量,只有一两个寡妇参加。   “你想怎么做呢?”   犹在沉思之际,帐外忽然有人通禀道:“丞相,伯颜求见。”   耶律铸十分欣赏伯颜,收起了案上的羊皮纸便道:“让他进来。”   没想到的是,伯颜一进帐,马上便将一卷羊皮纸放在耶律铸面前。   “丞相,我们好像遇到了难题。”   “你觉得这是难题?”耶律铸指了指那卷羊皮纸。   伯颜是典型的蒙古人长相,浓眉大眼,显得很真诚,道:“一个汉人想召开忽里勒台大会,这很可笑。但我观看我们的兵势,认为我们敌不过李瑕。没有敌人强大,这才是难题……” #第九百四十二章 退   尚未开战,伯颜便跑来说十万大军“敌不过李瑕”,换作是旁人听了,只怕要以扰乱军心之罪处置他。   但耶律铸没有生气,苦笑着往后一倚,问道:“你可有良策教我啊?”   “退。”   伯颜只说了一个字。   耶律铸不由笑了笑,因伯颜的坦诚相待而感慨。   作为旭烈兀派来的使者,本不该插手大元的事务,这是僭越、干涉。   从私谊而言,两人也只相识数日。   可伯颜还是给出了建议,证明他在短短数日内就看清了局势,并了解了耶律铸的为人。   “战场上没有优势,那我们做得越多,就会错得越多。”   “我明白。”耶律铸叹息道:“李瑕想要拉拢诸王,那我们与其留下与他对峙,不如退回漠北。我们一走,他们共同的敌人没有了,很快就会内讧。退一步,有太多的好处了啊,该退……”   蒙军打仗时遇到难以长期占领的地方从来都是烧杀抢掠一番便退走,就像当时阔端攻占成都。   对待成都如此,对待别失八里亦没什么不同。   战略上确实可以退。   可是,耶律铸的难处在于他个人。   若说西域一战的关键在于高昌,是高昌城的失守导致大军被一分为二、合丹战死,那这罪责怕是要落在耶律希亮头上。   儿子犯了这样的疏忽,耶律铸若是不做挽回就直接退了,心中难免不安。   他与伯颜的区别不是伯颜能想到的他想不到,而是身份。   耶律楚材曾经对窝阔台汗忠心耿耿,而现在的高昌之乱,恰是拖雷家族与窝阔台家族之间的纷争。   “退吧。”伯颜又劝道。   他一共只说了这三个字。   耶律铸竟真就被他说服了,道:“好,那我便听伯颜的。”   两人心中不由得都松了一口气。   本不该提出建议的伯颜提了建议,表示愿为耶律铸一起分担。所以,本不敢轻易撤退的耶律铸终于敢下决心。   看起来很简单的一件事,却必须要两个人有足够的默契、眼界、担当才能做到。   绝大部分时候,退一步比进一步难多了。   ……   诸王大军开始陆续向西撤退。   他们将沿着天山北麓而行,抵达阿力麻里之后,再转回哈拉和林。   “不去六盘山祭祀成吉思汗了吗?”出发前,哈答驸马如此问了一句。   耶律铸脸色不变,淡淡道:“我们的大军已经攻占了陇西,并祭祀过了。”   “那为什么李瑕还到天池开忽里勒台大会?”   “正是因为他丢失了领地,才只能到天池小打小闹。”   “那我们为什么不击败了李瑕向东走,反而要向西走?”   “哈答驸马留在伊犁河的物资不要了吗?”   因耶律铸这样冷静的应答,哈答附马一时语塞,不再多说什么,听从了这个忽必烈家臣的建议,开始返程。   他前几天才被李瑕袭营,心里也是怕了,既然不愿打又不愿投降汉人,那回去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来劫掳了一趟,抢得盆满钵满,还能回漠北奉忽必烈为大汗,没什么不好。   ……   天池。   李瑕听了信报,沉吟着向廉希宪道:“出乎了我的意料,激流勇退不容易啊。”   “若再追到伊犁,对王上而言太远了。”   廉希宪没有再分析耶律铸走这一步的利弊得失。   他只提醒李瑕不能应对出错。   李瑕看向地图,没有马上回答一句“我不会追”让廉希宪放心,他还在思考。   廉希宪的语气遂郑重起来。   “我们的兵力不过数千,且已远离玉门关,辎重完全依赖高昌。倘若王上领兵追击,而兀鲁忽乃、巴巴哈尔背叛,则孤师于万里之外深陷包围……”   “有善甫兄在,高昌局面还是稳妥的。”   “王上抬举我了。”   廉希宪摇了摇头,走到李瑕身边看着地图,待见到李瑕标注的一条路线,不由哑然一笑。   李瑕也笑了笑,问道:“想起来了?”   “是。”   “我还要邀请蒙古诸王参加我的忽里勒台大会,这么走了如何使得?”   “是啊,王上热情好客。”廉希宪思忖着,随口应道。   “算时间,能堵一堵他们?”   “不好说。”廉希宪抬手在地图上点了点,沉吟道:“最多追到这里,再往西真不敢去了。”   “好,听善甫兄的。三百里之内,我若不能请诸王回来,便放他们走罢了。”   在长安之时,面对群臣的反对,李瑕一意孤行。此时面对廉希宪,李瑕却是从善如流。   毕竟廉希宪更懂西域,他说不能去的地方,那必是真的危险。   两人计议停当,又开始调兵遣将,准备追击……   然而,就在这一日,姜饭终于带着吴泽赶到了天池大营。   ……   “年节时,王上便命我查访郝经下落,现已查到。”   “说。”   “鄂州一战后,贾似道私自与忽必烈议和,许诺与忽必烈划长江为界,岁奉白银、绢匹各二十万。忽必烈称帝,则命郝经为使节,往临安负责此事后续。人一过江,贾似道便密令淮东制置司以李璮兴兵犯境为借口,把郝经一行拘禁于真州。此事,贾似道做得隐秘,故而我们虽知郝经出使,但未得后续,一直以为他是回程了,而蒙元那边怕是以为郝经出了意外……”   姜饭说到这里,一旁的吴泽摇了摇头。   虽然听了好几遍,他还是不太敢相信,堂堂大宋宰执竟能做出这种事来。   简直是胡闹。   “但,就在两个月多前,舆情司发现贾似道将郝经放回了。”姜饭又道,“我们探到,忽必烈该是在攻打关中失败后又带了使者前往临安,与宋廷有过秘议。”   吴泽遂起身,向李瑕一行礼,从袖子中拿出一张地图。   “王上请看,这是郝经返回之后,蒙元与宋廷的一些兵力调动。”   李瑕看了一眼,即向廉希宪道:“来了。”   “不幸被王上言中了。”   早在前些日子,高昌城头上,李瑕便说过“预计东面很快会有不好的消息传来”,果然如此。   “蒙元驻守在河南、山东的兵马,甚至包括蔡州、颖州、亳州、徐州、泗州等与宋接壤的重镇,都有兵力调往潼关一线。且还在黄河大造船只。”   “宋廷那边呢?敢抽回两淮、京湖的兵力?”   “那倒没有。但宋廷已任命夏贵为四川安抚制置使,并调张五郎、高二郎往临安任官……”   李瑕听完,对局势已有了了解,沉吟道:“他们现在都还在试探,试探我是不是真的在西域,带走了多少兵力……很快他们就会发现我们在关中、川蜀的兵力充裕。”   “但王上不在,长安文武心里都没有底。且一旦蒙元确定了消息,未必不敢开战。关中战事一起,这次宋廷必要夺川蜀,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与我们同仇敌忾。”   “我知道。”   “长安诸公请王上速归。”   “我知道。”李瑕沉吟道:“忽里勒台大会结束,我便马上赶回长安。”   吴泽转向廉希宪,问道:“廉公以为如何?”   廉希宪遂提醒李瑕道:“王上,西域一行已成果丰硕,不如先稳一稳关中……今日才说过,激流勇退方才难能可贵。”   就好比一个赌徒,已经小赚了一笔,继续赌下去很可能大赚特赚,但也存在输得倾家荡产的可能。   确实可以收手了。   李瑕掀开帐帘,看了一眼不远处那个为了忽里勒台大会搭建的简陋高台。   “你们信不信,忽必烈是在吓唬我们,他一定正在急忙派兵赶来西域,还想把我吓回去。”   “王上何以确定?”   “善甫兄你也是这么判断的,不是吗?”   “但我们赌不起。”   “答案就明明白白摆在那,对忽必烈而言,蒙古大汗之位远比大元皇帝之位重要,联合旭烈兀,在术赤、察合台、窝阔台三大家族的攻击下保住汗位,是他作为拖雷之子的使命。因此,他必然遣兵西域、而非关中。这次西域之行,我们离大获全胜只有一步之遥了。”   “但我们赌不起。”廉希宪又重复了一句,语气冷静至极,又道:“世间之事无绝对,万一呢?” #第九百四十三章 复国之子   从别失八里到阿力麻里,一路都是绿洲。   天山上的积雪融成一条条河流,滋润着这片土地,形成了水草丰美的牧场、耕地。   蒙哥汗在时,这里本是合丹和兀鲁忽乃的封地……由此可见,蒙哥汗还是大方的。   由此还可见,这次不论胜败,合丹和兀鲁忽乃都是损失最大的两个势力。   区别就是,合丹已经不在乎了。   哈答驸马跨坐在骏马上悠哉悠哉地走着,看着沿途的风光,忽然一拍脑门。   “我明白了!忽必烈一定是想把这片兀鲁思分封给他的儿子,难怪不让我们去六盘山祭祀成吉思汗,急急忙忙地把我们赶回漠北。”   “为何会这样想?”   应话的是昌吉驸马,出身于弘吉剌部。   弘吉剌部深受窝阔汗的器重,窝阔台曾经说过:“弘吉剌氏生女为后,生男尚公主,世世不绝。”   因此,昌吉娶的是正是贵由汗的胞妹。   大家都是驸马,关系颇好,哈答在昌吉面前也不拘着,道:“忽必烈不就是这样吗。为了把汗位传给他的儿子,背弃了成吉思汗的伟大传统。他那人,什么都想传给儿子。”   “有道理。”昌吉点头不已。   这确实就是如今忽必烈在蒙古人眼中的形象了。   “难怪合丹死了,你以为真是被那些懦弱的宋人杀的吗?那是被忽必烈除掉了。忽必烈会把真金立为大汗,把忙哥剌分封在汉地……那么,合丹的领地,当然是要分封给那木罕。”   被哈答驸马这么一说,原先许多奇怪的事就变得正常起来。   其实哈答也不傻,这些事又没证据,他当然也知道不一定就是真的。   但这么说符合他的利益。   越抱怨,越能逼得忽必烈给出牧地、赏赐。   甚至能鼓舞诸王换一个更大方的大汗。   因此,哈答那满嘴的瞎话根本就是张口就来,滔滔不绝。   “难怪昔里吉宁肯与汉人合作也要召开一个忽里勒台大会反对忽必烈,他可也是拖雷家族的子孙啊。”   昌吉摸着下巴道:“难怪昔里吉说玉龙答失是耶律铸杀的……”   当然,说归说,马蹄下这些肥沃的土地也不会分给他们。   无非是过过嘴瘾,再把蒙古的一切败迹都推到忽必烈头上。   这样一来,那种懦弱的宋人一次次击败蒙古大军的震憾感、耻辱感也就消散了不少。   他们宁肯接受一切都是叛徒忽必烈的罪过,也绝不愿承认宋人的实力。   一路聊一路行军,前方便到了玛纳斯河。   过了河,有个石河子城。   此地离别失八里已有五百余里,探马根本都还没发现后面有敌兵的动静。   当这些探马从后方赶上来要去回禀耶律铸,哈答驸马见了,哈哈大笑起来。   “那些懦弱的宋人和被宋人勾引了的寡妇肯定不敢追来啊!开玩笑,十余万大军……”   没过多久,仿佛是为了打击他的狂妄,前方响起了鸣镝之声。   “报!前方遇袭!前方遇袭……”   ……   耶律铸翻身下马,迎上了从西面赶过来的探马,只见他身上还插着两只箭矢。   “仔细说,被什么人攻击了?”   “报丞相,我们一个千人队先渡过河,往西探路,在三十余里外的石河子城附近遇见一队骑兵,看到我们的旗号,立刻就招呼人围杀上来,杀了我们的人,抢了马匹……”   “西面过来的?”   耶律铸轻声念叨着,已明白来的是谁了。   下一刻,又有一名探马从西面赶到,喊道:“报!丞相,敌军快到河对岸了。”   耶律铸抬起他的望筒,在那泛紫的视线之中,渐渐看到了一顶九斿白纛。   不是拖雷家族的九斿白纛,是窝阔台家族的。   “窝阔台汗嫡幼子的唯一嫡子海都,率军前来平定叛乱……”   齐吼声从远处传来。   战事未起,这边的诸王已然心乱了……   ……   海都今年三十岁。   他的父亲名叫合失,“合失”其实就是“河西”,指的就是河西走廊。   合失是窝阔台的嫡幼子,出生那年,适逢成吉思汗征西夏取胜,因此取了这名字。   窝阔台曾经有起意过,把汗位传给合失,但合失比父兄还能喝酒,嗜酒成疾,在欢乐的地毯上狂奔不止,年仅二十四岁就死了。   海都从此成了孤儿。   他的伯父贵由死的那年他才十四岁,蒙哥即位时他才十七岁。   因此,蒙哥虽杀了很多窝阔台家族的人,却放过了年纪还小且没有参与变乱的海都。   海都是亲眼看着堂兄失烈门被处死,忽察、脑忽被流放。   于是他忍辱负重,在蒙哥面前表现的甘于平庸、只求安逸,终于被分封在了海押立。   海押立位于伊犁河流域以西,离阿力麻里不过四百余里。   当时,蒙哥与金帐汗国的拔都、与察合台汗国的兀鲁忽乃关系极好;还在阿母河设立行尚书省,派遣官员治理;又派了使节石天麟到海押立紧紧盯着海都……   那些年,海都始终没有积蓄实力的机会。   直到六年前蒙哥终于死了,他才渐渐开始招兵买马。   做什么?   击败拖雷家族、夺回蒙古大汗之位!   这一生的经历,让海都完全不同于玉龙答失、药木忽儿、昔里吉这些年轻人。   蒙哥即位这些年,拖雷家族的年轻一辈们享尽荣华富贵的时候,海都正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咬着自己手背告诉自己要隐忍。   他已经褪去了这个年纪的冲动,愿意委曲求全,能够步步为营。   为了胜利,他能够不择手段。   所以,他能联络玉龙答失。   而当玉龙答失告诉他,东面有个叫李瑕的宋人正在与忽必烈斗得不相上下,海都马上就来了兴趣。   此时此刻,跨马立于玛纳斯河畔,他手里正拿着一卷羊皮纸。   那正是天池忽里勒台大会的请谏。   “反对忽必烈的忽里勒台大会,怎么少得了我?”海都喃喃自语着,眼神却很冰冷。   他将羊皮纸收好,抬头看向了对岸。   “可汗,那是阿里不哥带来的漠北诸王,是否先派使者招降他们?”   “不,先击败他们,让他们知道窝阔台家族已重新崛起。”   ……   战鼓起。   蒙古语的战歌也响起。   “为大汗的荣耀,擂响黑牦牛皮幔战鼓,骑上黑色快马,穿上铁硬铠甲,拿起弯刀与利箭,上沙场……”   河东岸,耶律铸终于无法控制他的神情,已把忧心忡忡刻在了脸上。   他用望筒扫视过对岸,判断出海都的兵力并不算多。   但诸王心思各异,让他实在没信心打赢这一仗。   耶律铸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文人,不是统帅。   “丞相。”   伯颜策马而来,径直赶到耶律铸身旁。   “丞相若能调万人队给我指挥,我有信心能击败海都。”   耶律铸抬手招了招,低声道:“并非我信不过伯颜,但人心不齐,不如趁海都还未过河,向北撤如何?”   “不可。”伯颜道:“请丞相放心,经过贵由、乃马真、海迷失的祸害,窝阔台家族已经丧失了人心。漠北诸王不会很快归附海都,因此海都想要用一场胜利来重振他的威望。我们更不能退了。”   “我担心诸王的战士没有战心。”   “我了解海都,我来时经过了海押立。”伯颜道:“海都还太年轻了,还没有积蓄到足够的实力。丞相如果能相信我,我一定能击败他。”   耶律铸深深看了伯颜一眼,感到有些荒唐。   就这样一个从伊尔汗国来的使节,自己竟要委于他重任吗?   然而,他竟是不自觉地应了一声。   “好!”   鼓声愈响,战歌愈扬。   伯颜接过金符虎策马穿行在大军之中,显得十分沉着。   河对岸的海都也是。   仅看统帅,双方竟是旗鼓相当…… #第九百四十四章 邀约   登山锤钉在覆盖着积雪的岩石上,德苏阿木用力一蹬,翻上了山顶。   “呼……呼……”   他喘气喘得厉害,嘴里冒着白气。来不及歇口气,直接拿出望筒向北面望去。   此时用肉眼也能看到天地尽头的青黄土地上像是有一大一小两片乌云,正飘浮在玛纳斯河的两畔。   下一刻,剔透的晶片把极远处的场面猛地拉到了他眼前。   一队骑兵正张弓向河对岸的敌人射箭。   “过河啊,胆小鬼。”德苏阿木嘟囔自语,心里巴不得双方杀得血流成河。   他并不能看到整个阵势,因此望筒一转,望向河西畔石河子城的方向,观察营地的规模。   相比于东面那一眼望不到边的诸王大军,西面的兵马显然是少了太多。   “不到两万。”   良久,德苏阿木喃喃了一声,开始向山下攀去。   他对这一片地形太熟悉了。   高昌与伊犁之间这条绿洲通道,就是畏兀儿人来回迁徒的路线……如今该改为美名“维吾尔”了。   德苏阿木已经见过了接下来将任甘肃路安抚使的廉希宪,对于以后要在这位重臣治理下的甘肃充满了期待。   攀下山的一路上想着这些,等到了汇集之处,犹干劲十足。   德苏阿木招呼了部下,喊道:“勇士们,我们再绕到前面看清楚点!”   “好!”   这些战士人数虽少,但换了精良的装备与骏马、又有了丰厚的军赏之后,他们显然比以前自信了太多。   很快,他们翻身上马,向远处的战场绕过去。   “勇士们,打出旗号!”德苏阿木又下令道,“喊起来,唱起来。”   前方响的是战鼓与蒙古战歌,维吾尔人也有着自己嘹亮的歌。   “流浪的人儿,踏破了天山,越过了戈壁,看见了美丽的阿瓦古丽……”   ……   石河子往东面百余里有一条呼图壁河,如今称作“古塔巴河”。   这里就是李瑕与廉希宪说好的“追击三百余里”的尽头。   不能再继续西进了。   没有强大的国力作为支撑,仅依靠盟友就深入西域,就好比根基不打牢就筑高台,会倒的。说白了,就是信不过兀鲁忽乃、巴巴哈尔。   盟友就只是盟友,因利而合,无利则散。   但李瑕没有马上就退,在河畔安营扎寨,派出探马,等待着。   他算过时间,判断海都应该快到了才对。   早在耶律铸还没有从阿力麻里出发之时,玉龙答失就已联络了海都,约定好出兵。   这件事后来又成了玉龙答失与李瑕谈结盟的筹码。   其人虽死,但野心不散。   海押立不过四百里远的距离,过了这么久,李瑕还又追了耶律铸三百余里,海都怎么都应该到了才对。   “我不希望你与海都结盟。”兀鲁忽乃走到河边,捋着被风吹乱的头发,道:“他一直在与我争夺阿姆河附近的领地。”   “是吗?”   “他也想反对忽必烈,这不假,但他的办法是先吞并察合台汗国。”   “我了解了。”李瑕道:“你是我的第一个盟友,我会保护你……只要你不背叛。”   兀鲁忽乃微微讥笑。   她没有给出不背叛李瑕的承诺。   这让她的笑容显得很危险。   她似乎就想告诉李瑕“看,我陪了你这么久、并把女儿嫁给你,你都不能信任我,何况是海都?”   “谁想吞并我,我杀谁。”   兀鲁忽乃低眉顺眼地说着,手指在李瑕右边胸膛上用力一点,下一刻却是用手刀做了个割喉的动作,转身走开。   “保持警惕,我的盟友。”   李瑕独自站在河边,又等了一会,西面有马蹄声传来,德苏阿木终于回来了。   ……   “王上料事如神,海都果然到了!”   字正腔圆的汉语句子,还带了个成语,这便是德苏阿木近来的学习成果了。   但禀告起事情还是得用维吾尔语。   “海都就在石河子摆开了阵势,堵住了耶律铸,双方正在大战。”   “说战况。”   “是。”   德苏阿木声音有些颤抖,他已对李瑕惊为天人,难以相信凡人能够料事料得这么准。虽然李瑕反复说过这不是预料,只是知道有人把海都邀请来了而已。   “耶律铸想要强行渡河,但双方隔着河对射时,海都派一支偏师绕到了上游造羊皮筏子顺流而下偷袭,耶律铸只好向东又撤了五里……双方第一场交锋,耶律铸是败了。”   李瑕问道:“海都准备渡河了吗?”   “是,我们回来的时候,他们正要过河。”德苏阿木说完,用汉语又说了个成语,“他想要乘胜追击。”   “他的人发现你们在打探战场了吗?”   “发现了,我们远远绕着战场跑了一圈,海都的人派了骑兵来追我们,我们没理他们,直接跑了。”   “……”   李瑕听完了这些情况,转过头下意识地想问廉希宪,却只看到了吴泽。   廉希宪这次没有随军出征,而是留在了天池营地,既是准备忽里勒台大会,也是保证高昌不乱,随时能接应李瑕。   姜饭已经又赶回关中,把李瑕的命令带回去。   唯有吴泽是个文官,倒也不急着回去,李瑕索性就留他在身边历练。   “兑夫,对这一仗怎么看?”   吴泽吴兑夫一被问到,不由精神一振。   随军参谋毕竟是很让人兴奋的一件事,让他差点忘了自己是受诸公耳提面命,来劝秦王早归的。   “回王上,臣以为两支蒙虏自相残杀,孰胜孰败皆可喜。”   话到这里,吴泽在地图上点了点,又道:“海都此人,绝不一般。得玉龙答失消息,当即提兵而来,可谓眼光卓绝、雷厉风行。初战得胜,锐气已起,想必接下来漠北诸王乌合之众,轻而易举……”   李瑕摇了摇头,显然有不同看法。   “你说漠北诸王是乌合之众,却忘了当年蒙古便是凭这些人开疆扩土。”   “臣听西域战报,认为这些蒙军并不强势。”   “牧民的战力其实一直都差不多,区别在于统帅。铁木真能团结蒙古诸部,使其趋利而战,故而人人振奋,无往不胜。如今蒙古诸王沉溺酒色,自是兵无战心。但倘若有个合格的统帅,能提振士气,那这些蒙卒的骑术在、箭术在,这支兵马依然能战,毕竟是十万人。”   吴泽道:“但诸王大军不太可能出这样一名统帅,何况还有王上与海都两面夹击,故而臣以为耶律铸必败。”   李瑕忽转头看了一眼,看向了兀鲁忽乃的营地。   盟友就只是盟友而已……他再次提醒自己。   “夹击?我为何要帮海都?”   “王上与海都有共同的敌人。”   李瑕轻笑了一下,拍了拍吴泽的肩,道:“你刚来西域还不习惯,这里到处都是野兽,野兽是不会讲规则、讲感激的……只看实力。”   他分析着这些局势,走到河边捧起冰凉的河水洗了把脸,试图让脑子能更清醒一些。   其实李瑕也不能确定这些判断是不是对的。   牵涉的势力越多,火候就越难把握。   总之,他来这片草地是想当野兽之王,而不能当一个看到敌人的敌人就热情地冲上去的傻白甜……   ……   傍晚,石河子战场。   初战以海都的胜利告了一段落。   拖雷家族的兵马没能守住河东岸,连退了五里,给了海都从容过河的机会,更关键的是,一战打出了威风,镇慑住了漠北诸王。   海都把他们称为“拖雷家族的兵马”,也只有最了解蒙古的他,才能有这样准确的划分。   他很清楚漠北诸王支持阿里不哥也好、忽必烈也罢,不会轻易再转向窝阔台家族。因为对窝阔台家族有好感的早被蒙哥处理了一遍了。   必须用一场场胜利来立威。   海都今日已发现了李瑕的探马在战场附近徘徊,甚至一度奔到了战场的一箭之地外。   再根据一些俘虏的供述,他已能推测出别失八里发生了什么。   合丹已死,耶律铸都与李瑕对峙了几天,没交手就跑,显然是怕了。   由此可见,李瑕兵锋颇盛,这次能派探马过来,必然是要追着耶律铸。   正好夹击了拖雷家族的兵马,召开忽里勒台大会……   想到这里,海都微微眯了眯眼,思忖着若几方会盟,该如何成为盟主,并获得最大的利益,比如可以先与李瑕瓜分察合台汗国。   “李瑕能够吓退耶律铸,可见实力确实是不弱……该让他来打几场硬仗。”   想到这里,海都招过一名心腹,命其以汉文修书一封,盖上了自己的大印,连夜派快马送往东面。   他虽然从未去过中原,久居于西域之外,但却不像阿里不哥那样排斥汉法。他认为只要能成事,手段并不重要。   ……   次日,战鼓再次响起,海都开始命麾下战士继续渡过玛纳斯河与耶律铸决战。   他很警惕,未虑胜而先虑败,一夜之间已在玛纳斯河上用羊皮筏子搭起了浮桥,防止被敌军半渡而击。   往东而去的信使还没有回来。   但不要紧,漠北诸王战心涣散,海都的策略是继续逼退他们,直到让他们遇到迎头赶上来的宋人军队……   这日的战斗,海都显得比昨日还要谨慎认真。   他不仅要击败耶律铸,还要利用此事来削弱李瑕。   既要让李瑕实力受损从而在会盟时处于被动,又不能太过,还要保留其一部分实力合力对付忽必烈。   这个火候很难把握……   当海都正思考着这些,前方的战场上双方的兵士已然交锋。   突然,海都抬起头望去,感到有些事与自己想得不一样。   隐隐地,他听到敌方有人在喊。   “海押立的封地……”   “勇士们!打赢了这一仗,大汗会把窝阔台家族的领地全封给我们……”   “……”   同样的兵马,昨日与今日爆发出的气势完全不同。   海都突然意识到,敌方统帅是故意引他过河的。   这种冒险的打法根本不像是耶律铸的风格。   连敌方统帅都弄错了,这一仗还能赢吗? #第九百四十五章 獠牙   “勇士们,海都的叛军已经中计了!”   “杀了他们,抢回你们留在伊犁河的牲畜和女人!”   “……”   伯颜做出了很多承诺,且都具备能落实的条件。   他与耶律铸的不同是,耶律铸只敢胡编乱造李瑕有多弱。而他却敢给他们编织出一个美好的前景。   伯颜告诉诸王,忽必烈会与旭烈兀联合,完全除掉窝阔台家族,分封窝阔台家族的领地。   就算他不说,哈答驸马都已经有这样的推断了。   既然解释不清,那干脆就顺着说,并且化为有利。   “击败海都,抢占他的地盘,往后伊尔汗国与哈拉和林的贸易互通都会从那里过,你们知道能有多少黄金吗?”   “真的?!”   不愿为忽必烈卖命的漠北诸王终于兴奋起来。   要蒙军打仗就是得这样,得告诉他们去抢哪里。   有利可图,才能把强盗军队变回雄师。   但,哪怕如此,伯颜依旧没信心以同样的兵力面对海都。   他只好讨来一万兵马,佯败,并告诉诸王海都中计了,接下来可以半渡而击,如此以给他们信心……   这一战,伯颜是在被逼到绝地之后,以有心算无心,希望能够歼灭海都。   他很怕李瑕会从东面杀至。   他表面上沉着冷静,其实非常紧张,手里攥着一枚十字架,心里默念不停。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中午,海都叛军的伤亡越来越严重,已渐渐显出了败象。   伯颜回过头,向东面看去。   他借过耶律铸的望筒,一次次抬起,观察着天际。   生怕看到突然腾起的尘烟。   “探马回来了吗?!”   “报,回来了,东面还是没有发现有敌军踪迹……”   忽然,伯颜听到了西岸的鸣金之声。   他回过头,只见海都的大纛已向西退去。   “退了?”望杆车上的耶律铸身体向前一倾,眼中带着警惕又带着欣喜,“击退海都了?”   伯颜又向东面看了一眼,有些讶然。   “李瑕真不追来吗?高看他了……”   ……   “你说什么?!”   战场另一边,海都十分诧异地瞪着眼前的信使,道:“再说一遍。”   “李瑕说,他可以出兵帮助可汗,但要可汗答应与他会盟,奉他为盟主,支持他拥立的昔里吉为大汗,并不再侵占兀鲁忽乃在阿姆河附近的领地,往后双方可以贸易,共同讨伐……”   “该死。”   海都咒骂了一句,没有再理会那个喋喋不休的信使,马上便下令撤军。   他发现自己被玉龙答失骗了。   玉龙答失说的是“李瑕非常具有会盟的诚意,好几次派使节见阿里不哥,邀请他一起攻打忽必烈。我已经与他约定好一起攻打合丹。我的兄长,你应该出兵来抢占察合台汗国的领地了……”   现在,玉龙答失已死,中间的联络已然断了。   而李瑕并不值得信任。   这个宋人根本没有远见卓识,在大敌当前之际居然还在讨要小小的利益,放任本该成为同伴的盟友失败……李瑕就不是一个能成大事的人。   海都在心里做了如此评价,算是发泄心中那难以抑制的愤怒,嘴里已平静地吐出了一连串的命令。   “弓箭掩护。”   “后阵散开,拉开距离。”   “怯薛军绕上去断后。”   “……”   “鸣金收金,大纛不动,本汗要等勇士们全都退回西岸!”   这般平静地指挥过后,心里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句。   “李瑕这个废物!”   ……   “叛军还没乱。”   伯颜拿着望筒扫视着战场前线。视线所及之处,海都的兵马虽然伤亡不小,但确是井然有序地退回河西,并没有发生在浮桥上推搡的情况。   仅看这一点,他与耶律铸都不得不承认,黄金家族第四代中有这个领军能力的……屈指可数。   在更多人崭露头角之前,海都已是他们所见的第一人。   一战告捷,伯颜深吸了一口气,没有显露出高兴的情绪,反而愈发郑重。   “丞相,我们得追上去,歼灭海都、夺回阿力麻里的物资,休整之后才能北返。不这样做的话,他一定会再追击我们。”   耶律铸十分认同这一点,当即便命伯颜为督军,带几个宗王领兵追击海都。   一整日的战斗又这样过去,天色降下时,伯颜已领着近三万骑兵追了五十余里,直到一条叫霍尔果斯的小河边。追得海都抛下了满地的尸体,泅水渡过小河。   ……   那边耶律铸则亲自押后,打扫战场,剥下叛军的盔甲、随身物品,分享战利品。   之后带着随军的奥鲁、赶着牛羊牲畜行军数里,渡河,在石河子城驻扎。   不时还有探马向东打探,最后回来禀报李瑕并没有向西追,在呼图壁河畔驻扎了两日之后就已经东返了。   耶律铸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庆幸于李瑕没有配合海都杀过来,因为清楚这两方一旦联手会造成多大的威胁。   想必是李瑕也无力再继续追击,又或是与海都还不能相互信任……宋人便是那样的,最擅勾心斗角。   耶律铸不会再给李瑕这么好的机会了。   “年轻人终究还是眼光浅了……”   ……   这一仗,败退的海都、追击的伯颜、休整的耶律铸复盘起来,都对李瑕的战略水准大失所望。   就连哈答驸马,也更加看不起李瑕。   “我都说了,宋人怎么可能杀了合丹。合丹虽然打仗一般,也是窝阔台汗几个儿子里数一数二的了!”   “哈哈,窝阔台汗几个儿子,除了阔端就是合丹。”   贵由毕竟当过大汗,诸王也不多加嘲讽,只是哈哈大笑。   哈答驸马是术赤家族的女婿,说起这些根本就无所谓,又道:“拖雷的几个儿子还是真能打仗的,你们看旭烈兀派来的一千人,和那个伯颜……额秀特。”   晃动着酒囊,他有了些醉意,又骂道:“这两个兄弟联起手来,哪个是他们的对手。还有人说宋人领兵追在我们后面?哈,牛马都不信,发现没有。忽必烈现在杀了谁都往那个李瑕头上推。哪有那么强?我要是李瑕,今天我已经配合海都、拿下了耶律铸这个狗驱口,叫他给我作首诗,夸我,哈哈哈……”   说着说着,哈答驸马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纸。   “这个天池忽里勒台大会,太可笑了,一个没用的宋人带着毛都没长全的昔里吉,也想号召诸王聚会,让他们像狗一样去舔我们吃剩的骨头吧!”   “嗒。”   一根带血的羊骨被他丢出了帐篷。   羊皮纸则被丢进了火堆。   帐外,风吹过石河子城土墙上的裂缝,响起了呜咽声。   就像是风蚀谷的鬼哭。   “呜……呜……”   忽然,有人问道:“你们听到了没有?”   “什么?”   “是马蹄声吗?”   “伯颜回来了?提到伯颜,我又想说旭烈兀派来的勇士真的强壮……”   “嘘!马蹄声好像是……南边传过来的。”   ……   宋禾正领兵从南面攻向石河子城。   迎面的风吹来,他觉得自己强悍极了。   以前,宋军的步卒总被蒙古骑兵追击,恐惧于蒙古骑兵来去如风。   庆符马军刚刚练起来的时候,都不敢称“骑兵”,因为那时他们连马上作战都做不到。   一直到近两年,终于练成了精骑。这次出西域,才突然发现蒙古骑兵行军速度也就那样。   蒙卒们上马可作战、下马可放牧,归根结底还是半兵半牧,骑术再高,行军路上还要驱赶牛羊、打猎,还要驮着战利品。   反而是秦王麾下的骑兵,军令如山,一声令下哪怕是抛下战利品,饿着肚子,也要克期必达。   他们甚至可以完成许多蒙古骑兵想都想不到的任务。   昨夜,他们连夜行军,奔袭了一百余里,直到河石子城以南三十里一座名叫“南山”的山峰,驻扎于山坡的南面。   也就是说,海都与耶律铸大战之际,他们就在海都的南面二十余里。   就是不肯救海都。   为何?   抛开海都,独自击败蒙古诸王的大军,才能给西域这些心高气傲、始终还不相信他们有多强大的睁眼瞎们当头棒喝;才能在获胜之后,不至于让海都、兀鲁忽乃、巴巴哈尔,甚至是昔里吉心想着,这个宋人全靠蒙古勇士才能获胜。   必须让这些人收起轻视之心,收爪子的时候掂量掂量有没有这个本领,才能谈会盟。   野兽与野兽之间,得先亮獠牙…… #第九百四十六章 古战城南   “结陈背南河,指顾望城北。冠军申号令,谓彼是劲敌。”   耶律铸正在写长诗,记述今日击败海都这一战。   与金莲川幕府的文人们不同的是,他没经历过亡国的悲哀,他身为丞相耶律楚材之子,从出生起就是达官显贵。   他人生中唯一的槛就是卷入了失烈门谋反案,险遭处决,幸为忽必烈所救。   除此之外,事事顺遂。   这样的耶律铸,保留了这北方绝大多数文人所没有的飘逸、洒脱。   “今朝一战在,有国与无国。但得社稷存,此命不足惜。”   落笔写到这一句,耶律铸已隐隐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哨声。   也许是有探马回来了。   但诗兴正高,他不急着问话,继续将后面的句子写完。   这方面,他颇有书生气在身上。   他更爱自己高雅的诗意,下意识里也讨厌听那些腌臜的蒙古诸王聒噪。   “风云为动色,士卒为感激。奇正遽雷合,横冲奋霆击。”   远处忽传来了杀喊声。   “敌袭!”   “啊!”   混乱的声音由远及近,速度极快,似乎真有敌人杀进了营地,正在“横冲奋霆击”。   耶律铸耳朵动了动,闭上眼,似叹了一口气。   再睁开眼,他依旧没有转身去应对,而是继续落笔。   “雌雄势未决,忽忽日将匿。以剑指羲和,挥戈呼天日……”   打了胜仗的豪迈壮阔还在诗中酝酿。   “丞相!”   一声呼喝从帐外传进来,打碎了耶律铸诗里的情绪,将他拉回了慌乱的、破碎的现实。   “丞相!有敌军偷袭,已经杀进来了!”   耶律铸身子一僵。   才蘸起的浓墨滴在纸面上,盖住了那个“日”字。   他缓缓搁下笔,转身,道:“请诸王来见我吧。”   这动作显得从容不迫,因为他知道,着急也没用。   想来,诸王必在饮酒作乐,就算自己先赶过去了,还是得等着他们。   走向石河子城的小城头,一路上耶律铸都在思忖应对之法。   他麾下有五千精锐怯薛,本是合丹留给他用于控制局面的,如今却只留了一千人在身边,其余皆被他派去助伯颜追击海都了。   漠北诸王倒是还有近七万大军,可这些人无利不起早,整日只知叫着要陛下到哈拉和林召开忽里勒台大会。   石河子城可为倚仗?   海都就没想过守石河子城。   此城为唐代所建,归属于北庭都护府,土城墙只有一人高,经历数百年从未修缮,残败不堪。   作为当年唐军营屯的驻地,城中最多只能容下两万人。   今夜,诸王带着各自的怯薛宿在城中,五万余骑兵围绕着城池,形成拱卫之势。   本以为这种布置能有效地应对敌军,毕竟探马打探到李瑕已从百余里之外东撤,伯颜的三万余人离得也不远。   结果,一被偷袭,石河子城那低矮的城墙反倒成了军令通行的阻碍。   话说回来,暂时并没有军令要通行,耶律铸无权调动诸王兵马,只能商量着来,要求他们征战……   耶律铸走上城头,听着城外大营混乱的声响,等着。   等待的时候,他又赋了一首诗。   “城高一百尺,枉教人费力。贼不从外来,当察城中贼。”   脚下的城墙分明很低,城中显然也没有内贼。   他却觉得这诗应景,简直是有感而发。   好一会儿之后,醉醺醺的诸王终于赶到了。   人未至,骂声已传入耳中。   “额秀特!耶律铸,我们都击败海都了,那敌人到底是从哪来的?!”   “海都是你们击败的吗?”耶律铸在心中反问了一句。   为了击败海都,伯颜已把十万大军中最能战的三万余人调走了,像是把骨头也抽走了一般,剩下一滩烂肉。   心里骂过了,他嘴上却没说什么,迅速指着城外道:“诸位宗王的怯薛军都在城中,战士们难免心慌,请派出各部怯薛军出城迎战,来敌毕竟人少……”   这边话没说完,哈答驸马已当先摇头。   “我看你就是奉了忽必烈的命令,要除掉我们,想骗我把怯薛调开。”   哈答这么一说,马上便有宗王喝骂起来。   “狗驱口,忽必烈是不是让你把我们也杀了?”   “别想调走我的怯薛……”   蒙古语叽哩咕噜,直吵得耶律铸脑壳疼。   他挥了挥手,像是在挡住飞来的唾沫星子,最后终于大喝了一声。   “那就请诸王亲自领兵去阻一阻敌军!”   他终于到了情绪失控的边缘。   然而,诸王显然还是没把敌军当一回事,甚至还有人问道:“要我们出战,大汗能赏我们什么?”   “你和伯颜哄着孛罗赤攻打海都,可是给了他海押立的封地的。”   “我们可以不要封地,但要成吉思汗的传统!”   “对!丞相要我们出战,得答应劝大汗恢复成吉思汗的传统……”   忽然。   “轰!”   也不知哪里一声巨响。   “杀虏!”   汉语的呼喝声远远回荡开来。   其后是沉闷的鼓声。   “咚!咚!咚……”   唐贞元六年,北庭都护府治所失守之后,时隔四百七十余年,这也许是第一声重新回响在这里的属于汉家军队的破阵鼓乐。   就是普普通通的鼓点,夹杂着汉人、维吾尔人、蒙古人的喊声,但这片土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苏醒了过来。   遗留了数百年的黄土城墙微微摇晃,抖落了满身尘埃……   ……   石河子城内,诸王到现在其实还没看到敌军的身影。   毕竟七万人的营地连绵开来足有数里地,绕一圈也要小半个时辰。   但黑夜遇袭,有的蒙卒被砍掉了手脚,正倒在地上哭嚎;有的蒙卒肚子被割破,也倒在地上哭嚎……   “啊!”   “啊!”   黑夜加剧了这种痛苦、绝望,使得恐惧漫延。   “败了?!”   哈答驸马脖子一缩,瞪着远处的火光问道。   他从不屑到不知所措,只需要被吓一下,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真杀来了?”   诸王大惊。   前一刻他们还在讨价还价,浑然不把宋人当回事,现在却开始不安。   越来越不安、焦虑、害怕。   “不不……不会吧?合丹真是被这些宋人击败的?”   “我要回斡难河!我要回去!”   “这城墙要倒了吧?”   已有宗王转身就跑。   耶律铸微微愕然,连忙拦住。   “诸王,我们还有七万大军,我们刚击败了海都,还能破敌的,只需要你们的怯薛……”   “放开!我的怯薛要保护我!”   “你们是黄金家族的子孙……”   “滚啊狗驱口!”   “……”   哈答驸马落在最后,转头看了看耶律铸,又看了看纷纷逃窜的诸王,拍了拍自己剃秃的头顶,跟着跑了。   很快,城头上只剩耶律铸。   他笑了笑,似乎轻松了许多。   父子两代都是大蒙古国丞相,看得最清楚,黄金家族早已开始腐朽,权贵们早已对治下的牧民实行最残酷的剥削。   窝阔台时期,斡亦刺部四千名七岁以上少女的血酿成了权力的美酒。贵由则是弱主当朝,后宫掌权。立国短短三十年间,腐朽程度已可与辽、金、宋比肩。   是拖雷几个雄才大略的儿子挽救了这一切。   蒙哥汗即位以来,向西征波斯、灭木剌夷、灭阿拉伯;向南征高丽、灭大理,攻南宋,经略漠南,改用汉法,让汉地源源不绝供应财赋,才使大蒙古国再次展示出强横姿态。   少有人能看到它被酒色泡烂了的肚腹,反而是不了解大蒙古国的外人还在不停歌颂“蒙古铁蹄强大无比!”   结果,阿里不哥把这团腐肉拖到西域来丢人现眼了。   这些分封在大蒙古国腹地的领主,旭烈兀西征没带他们;蒙哥汗南征没带他们;有长远眼光的,这六年陛下也都收买了。   只剩一群因循守旧、好吃懒做的蠢材们无路可去,为了财富跑来劫掳察合台汗国。   就这样一群货色中,最像样的几个还被伯颜挑走了。   而且居然还能挑出十分之三可带兵打仗的宗亲,黄金家族可称得上了不起。   蒙古牧民们跟着这些废物还能远征万里,确实都是天生的战士。   ……   “李瑕今夜杀到石河子城,就像是杀到了哈拉和林,杀到了大蒙古国最废物的一群人面前,狠狠地戳中了黄金家族的腐肉。”   耶律铸不再劝诸王,开始大骂不已。   他已经尽力拖着这群累赘前行,累了,怒了。   现在只想渲泻心中不满。   “知道金灭辽、蒙古灭金时是什么样吗?一旦绕过外面的防线,杀到国都,就会看到帝国中心里原来只有一群废物在哇哇大哭!去死吧,也许你们这群酒囊饭袋死在今夜,才是大功于国……”   随着这些话喊完,心中的怒火一泄,耶律铸闭上眼,无力地在地上坐了下来。   敌人都还没看到啊!   至少还隔着五百步远,但竟没有一个统帅能保持冷静。   这成与败的心理太难把握了。   “要好处是吧?我答应你们,劝陛下回哈拉和林召开忽里勒台大会。”耶律铸自言自语地讥笑道。   他其实知道,要让诸王作战,该给好处。   这是强盗的习俗。   但,他的皇帝陛下,不需要通过忽里勒台大会来继承大统。   不能再有忽里勒台大会。   杀喊声越来越近了。   他却懒得再看,脑子里只想着父亲耶律楚材临死前说的话。   ——“我随成吉思汗东征西讨近三十年,不觉辛苦。然而,乃马真后与诸王争权三年,太累了啊……太累了……”   耶律铸喃喃道:“父亲可知你走后六年大蒙古国汗位之争犹不止?宪宗皇驾崩以来,又是六年……太累了啊。强盗就是强盗,怎么拉扯也难拉扯成官军……”   他也累了,心想,就让它分崩离析吧。 #第九百四十七章 虽楚有材   星河璀璨,照着玛纳斯河西岸这边广袤的土地。   石河子城外驻扎的五万余兵马,在星光的照耀下,像是一片黑色的海。   有一条船从南面的山丘上冲入海中。   黑色的海开始退潮,涌向北面的大漠。   这是五万余蒙古骑兵被摧枯拉朽般地击败了。   首先崩溃的是蒙古诸王从伊犁河流域裹胁来的畏兀儿人仆从军。   兀鲁忽乃是这些仆从军的可敦、十余年来的无冕女王,如今已带回了强大的盟友,一场夜袭,如魔鬼般展示出了强大的实力。   于是这些仆从军望风而降,引起了蒙卒的大规模溃散。   蒙古战士们是自由的。   他们上马作战,下马放牧,没有财产,领主们一声令下就来了。想走了,随着人群也就走了。   月光下的每一匹骏马都显得那样洒脱。   反而是石河子城里的诸王与他们的怯薛,被堵住了……   “逃啊!”   哈答驸马大吼着,冲回帐篷里,一把推开迎上来的西域胡姬。   转头一看,帐篷里全都是他在察合台汗国抢来的好东西。   黄金、丝绸、玉器、象牙酒杯……   “呜呜呜……该带什么啊……还不快收起来,走啊!走啊!”   哈答驸马也不知道敌军杀到哪了,其实连是不是李瑕杀来了都不太确定。   也许就是忽必烈为了这些财宝,命令耶律铸除掉这些亲人呢?   懦弱的宋人、没有战略眼光的李瑕,怎么可能杀到石河子城?   现在的问题是,别的宗王都逃了,他不想当最慢的一个。   刚才从城墙跑下来时他就是最后一个,这让他太紧张了。   额头上都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终于,最心腹的一百怯薛用丝绸裹好了帐篷里的财宝。哈答连忙带着他们赶向小城的北门。   看不到城外怎么样了,只听到那些乱哄哄的声音,便可想象到是怎么样一片仓惶狼藉。   马嘶声不绝于耳,嚎叫声不绝于耳。   “就像是有魔鬼一口能吞下五万人,真是吓死他们了,一群废物。”哈答心想着。   “前面的,走啊!”   眼看前方被堵住,哈答驸马一鞭挥出,一名不知属于哪个宗王的士卒怀里的包裹摔落下来。   哗啦啦掉落了满地的黄金,金灿灿晃花了人的眼。   “开城门!我们快回漠北。”   “别挤,城门是向内开的,让开!”   “为什么学狗汉人建城?急死我了!额秀特……”   吱吱呀呀的响声中,破旧的城门被打开。   “走啊!”   “噗噗噗噗噗……”   迎面,弩箭如同狂风暴雨般袭卷而来。   数不清有多少诸王的怯薛在这一轮的箭雨下倒地、抽搐。   “啊!”   哈答驸马吓得魂都要丢了。   他完全乱了心神,掉转马头要走,“嘭”的一声撞到了另一匹马,摔下马来。   他连忙爬过血泊。   只听得还有人想指挥诸王怯薛,大喊道:“杀出去啊!”   “城中摆不开阵势……”   “摆?!额秀特,还摆什么?投降啊!降啊!”   “……”   血泊浸湿了丝绸,黄金玉石滚了一地,其后一具具尸体又倒在了上面。   哈答驸马真的哭了。   随阿里不哥西徙时想的不是这样……当时觉得,反正先抢一遭,后面不管归附谁,终归都是拖雷家的两兄弟,还能对他不好吗?   连要和忽必烈说什么他都想好了。   “大汗啊,当年哈答也是和拔都一起支持蒙哥汗的。”   总之,汗位转到拖雷家族,他也是出了力的。就算看在他妻子火雷公主、他妻兄拔都的面子上,忽必烈都得厚待他。   没想到这趟出来,还真要打仗。   就他这个身份,在斡亦剌享乐一辈子都不会缺钱,为了什么啊?   为了更富有,好和别的宗亲攀比。   哈答驸马越想越伤心,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怎么就这么虚荣?”   他手脚并用地爬回帐篷,躲在地毯下,不敢出声,沉默地哭着。   也不知哭了多久,外面惨叫声渐歇。   他稍稍揭起帐篷,想看看情况如何了……   忽然,背上被人一踩,整个身子都被踩在地上。   “哎哟!”   “秦王,这就是哈答驸马,斡亦剌部首领,娶的是术赤的女儿火雷,黄金家族的嫡系……”   “不是!”哈答驸马惊得一个哆嗦,连忙喊道:“娶个女人怎么能算嫡系?斡亦剌部是黄金家族的死仇啊死仇。”   “哈答驸马今夜还骂了秦王,他说秦王没有战略眼光,像狗一样啃蒙古人剩下的骨头。”   “没有!没有!”   哈答驸马吓坏了,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抬头看去,只见帐篷外立着好几道高大的人影。   因为是逆着火光,他根本看不清那些人长什么样,却惊讶于怎么会每一个都这么凶悍的样子。   泪水如决堤一般流。   哈答真的不想死,他父亲很早就归附成吉思汗,让他从小就享受到了快乐的生活,也充满了对生命的眷恋。   “秦王……你不要听这些小人说,我从小就仰慕汉人,我……对!我和玉龙答失联络了,要归附秦王!对,我按了手印,哪里去了?哪里去了?”   他叨叨不停,转头看着帐篷,似乎想把玉龙答失的魂找出来作证。   但再一抬头,帐外就只剩下一个汉人士卒,走进来,与踩着他的另一名汉人士卒三两下就将他捆了起来。   “饶命”哈答忽然用汉语喊了一声,“饶命!”   他也就只会这句了……   ……   “王上,找到了。”   霍小莲迎上李瑕,道:“耶律铸服冰片自尽了。”   “死了?”   “快了。他想见见王上,我们已搜过身了。”   “找大夫来。”   “是……”   李瑕举步进了一间帐篷,只见耶律铸瘫坐在那,怀里抱着一方玉玺。   “秦王……好风采……我败了,败得心服口服……”   耶律铸似乎控制了冰片的剂量,为了撑住一口气见李瑕。   眼见一名大夫要上前,他抬起一只手,摇了摇。   “你不一定要死。”   李瑕示意那大夫继续上前,道:“我希望你辅佐我,成为比你父亲更能青史留名的名臣。”   耶律铸阻止不了那大夫伸过来把脉的手,只好深深看了李瑕一眼,苦笑。   “不瞒秦王……我心底是愿意的,‘虽楚有材,晋实用之’,家父乃大辽东丹王之后裔,家母乃苏东坡之后裔,我又如何不想有个中州正统?”   李瑕上前两步,道:“那好,善甫兄也很希望能与你共事。”   “可我与廉善甫不同……他是高昌世族,其父曾为太后驻守汤沐邑,又曾任真定路达鲁花赤,在高昌畏兀儿人、北方军中素有威望,因此,廉善甫虽然叛了,陛下不会动、不敢动他族人。但耶律氏不同,一直是文官,且族中太多妇孺,除我之外,却再无人能支撑门户、在陛下面前保全家族……请秦王体谅。”   说到这里,耶律铸见李瑕已明白这其中的意思,苦笑了两声,自嘲道:“什么忠义气节,个人事,个人自有考虑……我父子仕蒙五十年,还是有始有终,求个身后名吧……”   那大夫站起身,神色为难地叹息了一口气,道:“秦王……”   “知道了。”李瑕道:“高大夫辛苦了,去吧。”   耶律铸见这大夫果然救不了自己的毒,既松了一口气也有些微微的失落。   他把手里的蒙古玉玺放在地毯上。   “我本想摔碎它,但……可否以此向秦王提两个要求。”   “你说,我未必答应。”   耶律铸道:“当年,宪宗皇帝刚驾崩,我在六盘山,抛下妻儿,投奔陛下……无情无义,无情无义。因此我儿耶律希亮只好碾转西域……”   “他在高昌城被善甫兄擒了,我会饶他一命。也不会逼他出力而害了你族人。”   “多谢秦王。”耶律铸又道:“我长女嫁汪惟正为妻……”   “她应该还活着,在临安。”李瑕道:“汪家女眷,我并未为难。若来日南北统一,她可返家改嫁。”   “多谢……多谢……”   一连说了两个多谢,耶律铸的眼神就此安宁下来。   这一儿一女,是他平生愧对之人,此事也困扰了他两年,本想通过击败李瑕来解决,没想到今夜败于李瑕,反倒是把事情解决了。   “我写了一封信,就埋在地毯下……若我有亲友欲为我报仇,请秦王以此信示之。”   “好。”   耶律铸了却心愿,便不再看向李瑕,把身边的玉玺一推,是嫌碍事。   他在地毯上躺下,用尽最后的心力,做了平生最喜欢做的事。   写诗。   “万古消沈尽,浮云事几场。”   “酣歌颓醉玉,休得问兴亡。”   ……   李瑕在帐中站了一会,待耶律铸最后一缕呼吸声停了,微觉有些遗憾,毕竟失去了一个有可能招降的能臣。   但再一想,比起政治,耶律铸也许更喜欢诗词。   活到最后一刻时,能无牵无挂地写诗,于他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虽然李瑕觉得他的诗写得其实也没有很好。   ……   捧着玉玺走出了帐篷,走上石河子城残破的城头,东面的晨曦才刚刚升起。   李瑕转身看向满是狼藉的土地,到处都是血泊、尸体、马粪……这些,将是拖雷家族唯一还能留在西域的东西。   随着忽必烈派来的宗王、丞相战死,这位蒙元的皇帝也好、大汗也罢,彻底在西域失去了他的威望。   接下来是瓜分战利品、并重新立规矩的时刻。   只看由谁来立规矩?   ……   兀鲁忽乃已走上了石河子城的最高处,凝望着伊犁河的方向,之后,把那道深沉复杂的目光投向她的盟友,不经意间显出警惕之色。   李瑕恍若未见,正吩咐士卒们把俘虏带出来,并带着诚意,邀请他们参加将在天池举行的忽里勒台大会…… #第九百四十八章 亏本   石河子城以西七十里,苏哈依特。   一场数万人的大战犹在继续。   双方都是骑兵,来回驰骋在辽阔的战场上,不断以箭矢消耗对方。   这种看起来并不算激烈的战斗并不比贴身肉搏造成的伤亡少多少,每一刻都有人中箭、摔下马匹、被套索勒住。   偏偏阵线拉得很散,消除了骑兵们的紧张感,让他们能继续投入战斗……   “咴!”   一名属于海都麾下的战士因躲避箭矢,没能控制好马匹,马一惊,径直将他掀翻在地。   轻轻的一声“咚”,头盔掉落在一边,这个战士就再也没了声息。   因为没看到血,反而更让人感到生命的易逝、战场的残酷……   海都的目光从这尸体上移走,眼神毫无波动。   他已经察觉到了敌方统帅的一些破绽。   对方的三万余人全都是战士,没带奥鲁,但看旗帜就知道他们是出自不同宗王的怯薛。其中甚至还有窝阔台家族的子孙孛罗赤。   为了利益,孛罗赤竟然能背叛窝阔台家族而支持拖雷家族。   至于指挥全军的敌将,用的是耶律铸的旗帜,海都却知道那不是耶律铸。   不论那是谁,其指挥是有些迟滞的。   当战场的形势开始变化,只有五千骑会立即得到命令并执行,而给其余兵力的命令往往要慢上许多。   海都推测,这个人没有统帅诸王兵马的权力,但居然做到了能说服诸王按其打法来作战。   眼下,海都的兵力已不到一万五千人,只有对方的一半,且马力与体力都被耗尽了。但他还是希望能通过指挥上的优势来反败为胜。   “如果能休养几天再偷袭这支散沙一般的军队就好了。”他心想。   但敌方不肯给他这样的机会,让他不由又在心里痛骂了那个毫无战略眼光的李瑕。   忽然。   鸣金之声响起。   海都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双脚踩着马蹬站起身来,努力向前看去。   看不清。   他毫不犹豫,策马而上,奔至战场的最前方向敌阵望去,只见一杆杆大旗正在转向北方。   向北,而不是向东。   向东才能与其后续兵力汇合,向北能做什么?   逃回漠北?   “追!”海都当即下令道:“追上去!”   他不怕这是敌方的诱敌之计,因为敌方本就占据了上风,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但海都也没有选择去追击敌方的主力,那是块硬骨头。   他观察着战场,看到了敌军的左翼,高悬着的属于孛罗赤的战旗……   ……   伯颜虽在北撤,犹显得很轻松。   他是旭烈兀派来的使节,这身份与耶律铸这个丞相完全不同。   丞相做得再好,有一桩疏漏,那就是事办得差了;使节只是路过帮忙,但凡有一点功劳,就能称得上非常好了。   伯颜只需要把这些兵马完完整整地带到开平,便是对拖雷家族的大功。因此,他做起事来便不像耶律铸束手束脚。   尤其是蒙古完全不像宋国那样多规矩,凡事看官职与资历。蒙古人只认强者,伯颜以“英雄旭烈兀”的声望,很容易就得到了许多士卒的拥戴。   这在宋人看来,是完全不能理解的。   他自己带了一千精锐,又有耶律铸派给他的四千骑,一旦狠下心来,维持建制并不算难。撤退之际,但凡有争先恐后的,他毫不留情便下令射杀了。   唯一没想到的是,海都像条疯狗一样咬了上来,缠住了左冀的兵马。   “伯颜使节,孛罗赤大王被叛军拖住了。”   伯颜招过自己带来的将领,吩咐道:“那就带走孛罗赤的战士……”   ……   俯瞰战场,只见那三万人汇聚成的大河正在向北奔腾,西南方向的敌军像是条小支流,撞在了它的左边。   大河于是转道向东,之后往东北方向流淌而去。有两千余人就此被甩下,与那支流在此汇聚成了湖泊。   黑色的湖泊。   渐渐又变成红色的湖泊。   血流了满地。   一杆大旗下,孛罗赤大王终于放声大喊,开始求饶。   “海都叔叔!你是我的叔叔啊,我投降了……”   直到这一刻,孛罗赤才发现,自己夹在海都、伯颜这两者之间,简直就像是个傻子。   “我的海都叔叔,我想要与你一起光复窝阔台家族的汗位,把无耻的叛徒……”   随着他的投降,战斗终于结束了。   海都上前,高坐在马背上,脸色冷冷的,开口只问道:“牛羊马匹呢?”   孛罗赤连忙躬着身子上前,答道:“在后面,耶律铸亲自押着,牲畜要多少有多少,还有财宝……”   “是谁带着你来攻打我的?”   “伯颜。是旭烈兀的使节……”   又问了一会,海都问道:“伯颜为什么忽然退了?”   “不知道。我还以为快要赢了,他突然走了……不是,我打算反击拖雷家族,重振我们窝阔台家族。”   “通过占据我海押立吗?”   “不,不是……我我我……”   面对着这个正惊慌不已的年轻侄子,海都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扬起弯刀。   “别,叔叔,我的叔叔……”   “噗。”   弯刀劈下,孛罗赤倒在了地上。   “叛徒不可饶恕。”海都踢了踢马腹,上前,迎着孛罗赤留下的怯薛,吼道:“你们都是我兄弟留下的勇士!不该追随了软弱的主人,该随着强大的大汗征服天下,那就是我,海都汗!”   周围的骑士们纷纷欢呼。   “但记住,敢背叛窝阔台,我绝不原谅!”   “……”   海都才不会去想,孛罗赤从小就是在哈拉和林长大、从小就被拖雷家族的大汗抚养又何来背叛之说?   他杀孛罗赤,只因为对方是废物,他要直接掌握对方的怯薛。   换成是伯颜投降,他只会下马上前拥抱伯颜,大呼“我的好兄弟,让我们一起杀到大地的尽头。”   实力可比血缘亲情重要太多了。   欢呼声中,海都扫过战场,背对着旁人之时,眼中却闪过阴翳之色。   他心里并不太高兴。   与伯颜打了三场仗,两胜一负,总的来说,他还是赢了。   海都汗反抗拖雷家族的第一仗,以一场小胜树立了他的威望。   但伤亡太高,收获太少了……   战士们处理战场上的死马,以马肉为食,剩下的则风干起来。   这些马肉会是他们接下来一段时间内的口粮。   ……   “可汗,打了胜仗,怎么没有酒喝?”   古纳达列走进大帐,大笑着问道。   海都正在召见从东面回来的探马,一回头,用冷冰的眼神扫视了他一眼。   古纳达列很快就收起了笑容,在帐边坐下。   他祖辈生活在叶尼塞河畔,归属了成吉思汗后迁居到吉儿吉思,是海都受封时就追随在其身边的心腹,刚刚升任为万夫长。   “酒?”海都挥退了探马,道:“这一仗,我们只收获到了尸体,敌人的尸体,我们的勇士们的尸体。”   他神色冷峻,说出来的话却像是诗。   古纳达列想了想,才听明白海都的意思是,损失的比收获还要大。   “那就请可汗带着勇士们东进,缴获敌人的辎重。”古纳达列道:“他们的精兵已经被击败了,只剩下一群杂兵。我只需要一轮冲锋,一定能够击溃他们。”   海都沉默了片刻。   这片刻之间,他的心情十分的复杂。   “那群杂兵已经被击溃了。”   古纳达列愕然,问道:“可汗派了谁去?为什么不让你最勇猛、忠心的古纳达列去?”   “我派了谁去?”海都冷笑道,“我派了我的汉人盟友,在我浴血奋战的时候,由他收缴了所有的牲畜、口粮、财宝。”   “什么?!”   古纳达列大怒,倏然站起身来,道:“那个毫无远见的废物?错失了良机的懦弱汉人?他怎么能……我杀了他!”   海都没有表态,拿过酒囊痛饮了一口,把最后半袋酒丢给古纳达列。   这真是最后半袋。   “可汗!别再隐忍了,让该死的汉人知道激怒可汗的后果……”   “你当我是阿里不哥那个蠢货吗?”海都再次冷笑,道:“他愤怒的后果就是把自己的脑袋挂在敌人的长杆上。”   “我们不怕李瑕。”   “我们不怕他,但我们需要他。”   海都说着,突然重重给了自己一巴掌。   “啪”的一声,他半边脸被打得通红。   “可汗!”   “我错了,我以为李瑕没有战略眼光,原来他这么狡猾。这一巴掌,我要记住汉人是这样的狡猾、卑鄙。”   “那我们杀了这些狡猾卑鄙的汉人啊!可汗!”   “不,我们的牲畜瘦了,等养肥了再说吧。”海都喃喃道,“我要去参加他的忽里勒台大会。”   一卷羊皮纸被掏了出来,随手被丢在地毯上。   海都嘴里的话很隐忍,眼神里闪动的却是极阴狠的光。   不论换作是谁吃了这样一个大亏都不会开心。   ……   七月二十六日。   在川蜀如今还是盛夏,天山天池却已是寒冬一般的冷。   海都行军至此,路上又死了一些伤者,加上从孛罗赤的怯薛中补充的,兵力才勉强接近一万五千人。   他留了兵马在天山下接应,只带五千精锐上山,驻扎在天池边。   很快,李瑕就派人来邀请他会面。   大会在大天池东侧的西王母祖庙附近举行,西王母祖庙乃四十余年前成吉思汗与丘处机相会后所建,倒勉强算得上是与大蒙古国的“伟大传统”挂得上钩。   从海都的驻地到西王母祖庙还有三里路。   依约定,与会者最多只能带一百人随行。   海都于是点了两百人……   “海都可汗,这只怕不行。”李瑕派来的使者道:“便是秦王也仅带一百人参与大会,大军留在了别处。”   海都不慌不忙引出一个身穿华贵貂皮的年轻人。   “这位是金帐汗国王子、拔都汗第三子安狄万,代表别儿哥汗前来参加忽里勒台大会……”   这是海都给李瑕出的第一个难题。   是让他打破规矩,还是拒绝金帐汗国前来参与大会?   “你如果做不了主,就回去问问你家主人。”   “不必问了,我谨替秦王欢迎王子参与大会。”   然而,让海都意外的是,李瑕派来的使者居然毫不讶异,也不转达,居然直接从怀里掏出牌符,双手递给安狄万。   这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什将,却表现得彬彬有礼、气度从容。   海都心中暗暗警惕,知道李瑕不止带一百人赴会、有绝对的信心把握全局。   而他虽然多带了一百人,却还是有一种每走一步都被李瑕算准了的感觉,让他十分不舒服。   得要反客为主才行了…… #第九百四十九章 寡嫂   两百余人沿着天池向东而行,穿过石峡,眼前豁然开朗。   海都并不太害怕李瑕会对他下手,因为双方确实没有太多的利益冲突,却还有着共同的敌人。   李瑕不至于连这点战略眼光都没有。   他浑然忘了就在十余日前刚败给伯颜之时,自己是怎样在心里鄙视、谩骂李瑕有眼无珠,不肯出兵相助。   摆在眼前的事实就是,李瑕得到了人力、物力,增强了实力,而海都的实力受损。   现在只能骂李瑕卑鄙、无耻、狡猾、下贱……只能憎恨他、厌恶他,但不能轻视。   咽下的这口气,让人喉咙生疼。   当然,这些事都过去了,接下来怎么做才更重要。海都擅长隐忍,有野心,也有耐心。   ……   “如果我们不来参加,那么,一个汉人召开的忽里勒台大会就是一个笑话。”安狄万与海都并辔而行,道:“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叫我来。”   “不要小瞧汉地的财赋,忽必烈就是凭它才击败了阿里不哥。”海都道:“而李瑕手里的汉地,至少能征收出忽必烈一半的财赋。”   “钱袋子?”安狄万笑了笑。   海都没笑,显得十分冷峻。   “别这样,我的兄弟。金帐汗国会一直站在你背后,支持你打败那个无耻的叛徒。”安狄万遂道:“我们会是最紧密的盟友。”   “谢谢你,我的兄弟。”   海都嘴里应着,心里却想,是啊,我会与忽必烈真刀真枪地大战,而你们只会站在背后。   所以,他知道自己需要李瑕。   那个汉人是除了阿里不哥之外,当世唯一还在正面迎击忽必烈的人……   不论如何,海都与安狄万都认为,若没有他们的参与,李瑕办不了像样的忽里勒台大会。   然而,逐渐出现在眼前的画面却完全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就在大天池畔与西王母祖庙之前的空地上,一顶顶帐篷摆开,各帐篷前皆竖立着诸王的旗帜。   “斡亦剌部的哈答驸马,那是你的姑父吧?”   “是。”安狄万转向另一面旗,念道:“哈达秃鲁干大王……这是谁?”   “合赤温的孙子。”   合赤温是成吉思汗的三弟,若是将这些黄金家族的支系算上,只怕有成千上万。   这里没有那多,但数十人也是有的。   数十个宗王勋戚每人又领了数十到一百的护卫,构成了数千人的会场。   热闹非凡。   海都数了一下,术赤、察合台、阔窝台、拖雷四大家族,都有人来赴会。   李瑕一个汉人竟真的凑齐了足够身份的诸王,能召开一场像样的忽里勒台大会。   “我感觉回到了杭爱山,回到了哈拉和林。”安狄万低声咒骂道:“我这些该死的亲戚们。”   海都冷笑道:“如果黄金家族再不能出现真正的强者,汉人很快就会把你的杭爱山称为‘燕然山’,在那里刻石纪功。”   “不会。”安狄万道:“如果我们敌不过忽必烈,那忽必烈也不会败给汉人。”   “是,但他的脑子会被汉人的墨水泡烂。”   海都的话语始终这样锋利得像他的刀。   他的眼神也很利落,扫视一圈,果然在正北方向的主帐篷附近找到了兀鲁忽乃的旗帜。   “都随我来。”   踢了踢马腹,海都径直驰向了兀鲁忽乃的帐篷。   “海都可汗!”给他带路的使者大怒,喊道:“你现在该去见秦王。”   “滚开!”   海都一喝,自有战士扬起弯刀把那使者赶开。   这两百人都是精锐,如狼似虎,以有备攻无备,径直冲撞向守在帐篷外的数十护卫。   “让开!海都汗要见你们可敦。”   海都骑术极高,一提缰绳,竟是跃过了帐前的拒鹿角,其身后骑兵亦是抢上逼开护卫。   “啊!”   有侍女们尖叫着跑开。   海都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赶到帐篷外,一掀帐帘便抢进去。   “什么人?!滚开!”   “可敦……”   帐内又响起了侍女们的喊叫声。   “嫂嫂,我们又见面了。”海都随手一挥,将一名侍女丢了出去。   从他冲过来到走进这个帐篷,不过是兔起鹘落的一瞬间。   不得不说,他的动作利落,气势夺人,且脸上始终是冷冽的神色,看起来倒是十分有英雄气概。   尤其是他戴着头盔,盖住了那剃光头顶的婆焦发型……   兀鲁忽乃正在换衣服。   令海都失望的是,因为天池太冷,正在换衣服的兀鲁忽乃还穿着十分完整的内衫。   只能看出身形还不错。   “以前都是在战场上远远见到嫂嫂,今天这么一看,嫂嫂原来这么漂亮,真不像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   不等兀鲁忽乃说话,海都已先开口。   一句话,也表明他是来谈话的,不是来打仗的。   兀鲁忽乃不急不缓地抬起手,与身边的侍女们道:“不要怕,我的兄弟过来打个招呼。”   很快,外面的冲突也停了下来。   “如果你是想让我交出阿姆河的土地,可以死了这条心。”兀鲁忽乃摊开手穿上狐裘,淡淡道:“想吞并察合台汗国,我让你死在天山。”   “好,我不要阿姆河。”   海都向前走去,随手就捉住一名侍女的头发,将她往帐外拽。   “嫂嫂的衣服可以不用穿了。”   “你想做什么?”   “我娶你。”   兀鲁忽乃笑了笑,抬头看向海都。   他很高,有着与李瑕相似的身量,相似的冷峻。   不同的是,李瑕显得孤傲,有种随时会离开的疏远感。   而海都显得很危险,带着随时会逼近侵犯她的危险感。   “你三十岁了?”兀鲁忽乃问道。   海都道:“正是好年纪,嫂嫂你一定会满意的。”   “但我老了。”   “不老。”海都又进一步。   “我不能再生一个孩子。”   “那就让木八剌沙继承察合台汗国,包括海押立,甚至整个西域、河西。”   “我不信。”   海都道:“我要的是恢复过去的大蒙古国,恢复成吉思汗和窝阔台汗的伟大传统,等我实现这一切,当然要给我们的儿子最大兀鲁思。”   “如果我不答应呢?”   “容不得你。”   与此同时,外面已有人大喊道:“滚开,海都汗正在睡你们的可敦!”   海都已走到兀鲁忽乃身前,一把掐住一个侍女的脖子,用力一拧。   “咯”的一声,那侍女倒地的同时,海都已扑到了兀鲁忽乃。   他手一扯,将她刚刚披上的狐裘撕开。   “嘶。”   “不用反抗,我看到你眼里的火在烧……”   “是吗?”兀鲁忽乃喘着气,道:“阿鲁忽确实就是个孬种……”   “我不一样,我……”   海都话音未落,突然伸手一格。   血当即就落在了兀鲁忽乃的内衫上,泼上了饱满的雪山。   雪山没有融化。   海都皱了皱眉,一手握着一柄匕首的锋利的刃,一手掐住兀鲁忽乃。   “再动我杀了你。”   “你的手先废。”   “好,我走。”海都道,“等你愿意。”   与此同时,帐外响起了一声惨叫。   “啊!”   “是弩?!汉人……”   “弄死他们。”   “可汗?!”   “……”   “都别动手。”海都喊道:“我只是来与嫂嫂打个招呼。”   他向兀鲁忽乃点了点头,缓缓起身,然后警惕地松开手掌,退了几步。   之后,随手从地上的尸体上撕下一片布裹了手,大步往外走去。   掀开帐帘,他才想起绑上自己的腰带……   ……   兀鲁忽乃坐起身,转头看着这一幕,讥笑了一声。   海都连伤口都记得裹,又怎么会忘了先整理好衣服再出去。   只是不知道接下来还能不能与李瑕互相信任。   很快,帐外已响起了海都的喝问。   “李瑕,你杀了我两个人,这就是你召开忽里勒台大会的诚意吗?”   “是,所以呢?”   都是同样平静又有力的声音,李瑕的语态却显得更不在乎一些。   帐外的海都沉默了一会,像是没有想到李瑕杀了人还一点台阶都不给,直接把“要不要翻脸”这个问题推给他。   兀鲁忽乃挥了挥手,马上有侍女哭喊道:“海都也杀了我们的人。”   “误会了,她是不小心摔死的。”   “他们也是不小心摔倒,脖子撞在弩箭上。”   “今日第一次见秦王,原来是这么风趣的一个人。”   “……”   这场“打个招呼”的小事就这样过去。   霍小莲亲自带人送海都、安狄万到给他们安排的营帐去。   李瑕则只是淡淡看了一眼走出帐篷的兀鲁忽乃,没多说什么,马上就离开。   ……   “你真睡了她?”   安狄万一进帐篷就问道。   “嗯。”   “我不信,你才进去多久。”   “你信不信不要紧。”海都道:“只看李瑕怎么想。”   “哈。”安狄万笑道:“他会怀疑我们与兀鲁忽乃联合了?”   “我查过,都说他们击败合丹时,兀鲁忽乃出兵两万,李瑕不过五千余兵力,等我离间了他们,看这里由谁说了算。”   “好,好,好。那刚见面这一过招,我们赢了?”安狄万大笑,又问道:“不过李瑕真的只带了一百护卫在身边?”   “肯定不止,但不知道有多少。”   “看起来他击退了耶律铸,为了邀请诸王赴会,允许他们带护卫前来,自己也得守这个规矩,但他却忘了诸王人多……”   “别妄想了,他不会犯这种错。”   两人商议到这里,古纳达列进了帐。   “可汗。”   “什么事这么紧张?”   “诸王……诸王身边的护卫好像是……”   “是李瑕的人?”海都道:“我留意到了,诸王身边那些人,有一部分是汉人。”   “不是一部分。”古纳达列咽了咽口水,道:“这里所有的护卫……全都是李瑕的人。”   “怎么会?!”安狄万脸上的笑容僵住,“除非诸王都被他俘虏了,不然怎么……”   “就是全都被他俘虏了。”海都道,“我以为你知道。”   “我想过,但不敢相信。”   安狄万想到自己正被四五千敌人环绕就不寒而栗。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他刚才绝不会帮海都围着兀鲁忽乃的帐篷。   “汉人真是卑鄙……” #第九百五十章 内定   七月二十七日。   这是天池忽里勒台大会前最后一天。   许多人都知道,往往会上的话都是过场,反而是大会开始之前的私下联络更能决定最后的结果。   所以连海都也没端架子,提前两天就赶到了天池。   但却有人直到二十七日傍晚才来……   一顶华丽的大步辇被缓缓抬上了天山博格达峰。   步辇这个东西在蒙古不常见。   毕竟草原辽阔平坦,蒙古人从一处到另一处又太远,乘坐步辇远不如骑马。   就连哈答驸马这样耽于享乐的勋戚,也还保持着不错的骑术,能随阿里不哥西徙万里,在历代的腐朽贵族里也算是十分能吃苦耐劳的。   只有像贵由大汗这种手足拘挛却又尊贵的人物,才配得上步辇。   而今日乘坐步辇上山的,正是贵由汗之嫡女巴巴哈尔公主。   “我和你说,这世道,我们女人啊容易被男人盯着,一个个都想占了我们吞我们的地位和财产。”   巴巴哈尔优雅地抬起手,吃了一颗葡萄,同时也有感而发地对不鲁罕说道。   不鲁罕于是转头看了一眼走在步辇边的俞德宸,低声道:“别人我不知道,但郎君一定没有想着我们的地位和财产。”   “是,他连我们的身子都嫌弃。”   俞德宸不得不开口说些什么,遂淡淡道:“没有。”   “真的?!”不鲁罕大喜。   “出家人不打诳语。”   不鲁罕愈发欢喜,下意识地双手合什,直夸俞德宸。   她虽不算漂亮,深隐情思时却也有少女的单纯与憨态。   巴巴哈尔却是眼睛一翻,不信俞德宸的鬼话。   就像她父汗说的,道士和尚巫师使者全都是哄鬼的,而人只需要享乐。   不过信不信都没关系,她有权,俞德宸就是得服侍着她。   权力真是太好的东西,才沾手,巴巴哈尔就舍不得放下。   就像她祖父说的,“人生,一半是为了享乐,一半是为了英名。”   可见她家教特别好……   渐渐地,天池出现在眼前。   之后,西王母祖庙渐渐出现在眼前。   “两位公主可知?这娘娘庙正是我道家所建,还有那边道观,正是我祖师见过成吉思汗后,亲手所筑。”   俞德宸虽然是第一次来,但看到了听闻已久的事物,难得的,话变得多了起来。   “建庙选址讲究风水,此地占天池山水之灵气、日月之精华。左边是终年积雪的神山,右边是小天池,前方是天山瑶池,后方是卧龙山,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藏风聚气,天时、地利、人和,达天人合一之境界。”   他这番话夹了不少的汉语词汇,不鲁罕便跟着念道:“捉青龙、有白虎……”   俞德宸闭上眼,感受着这玄妙的风水宝地,整个人都飘飘欲仙,开口吟了首诗。   “三峰并起插云寒,四壁横陈绕涧盘。”   “雪岭界天人不到,冰池耀日俗难观……”   这正是当年邱处机来到此地时作的诗。   时隔四十余年,徒子徒孙重游祖师故地,心头自然有感慨。   “师祖,徒孙无能,没能守住重阳宫。”俞德宸心中喃喃道,有些悲伤。   然而,当他再睁开眼,看到远处的九斿白纛,忽然心神一颤,像是得到了什么指引。   “龙马相会!”   这是孙德彧常说的四个字,说什么“我追随秦王就是效仿师祖”,以前俞德宸心里不太信。   可是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龙马相会的场面猛地砸到了眼前。   隐隐的,他能从李瑕对待蒙古人的方式中感受到一种胸怀。   就像是要做一番远比成吉思汗还要伟大的事业。   “师祖,原来你是在指引弟子!”   “……”   “俞道士,你哭了?”   俞德宸转头一看,正对上胡勒根那张丑脸,不由吃了一惊。   “你……何事?”   两个同样为自己做过心理开脱的人就这般对视了片刻,胡勒根点了点,忽然说了句颇有道根的话。   “嗯?道士你更纯净了。”   “不会说汉话可以不必说,何事?”   “刚才我听到你说的娘娘庙的典故了,很好!”   “很好?”   胡勒根双手合什,看天,道:“太好了!我们这场忽里勒台大会是最正统的,是长生天指引过成吉思汗之后,又指引了王上。俞道士,你明日要到台上去,告诉诸王,这个地方与成吉思汗的故事……”   “是与长春真人的故事。”   “对!与长生天的故事,我们这是一场最正统的忽里勒台大会!”   其实,蒙古人一般不在乎“正统”这个词,但胡勒根说的是汉语。   他是真的兴奋,而不是在引导俞德宸去宣扬。   方才这番对话,就是他真心相信的一切。   “伟大的忽里勒台大会……”   ……   巴巴哈尔也兴奋起来。   这场忽里勒台大会越正统,她以后在大蒙古国的份量就越重。   队伍继续前行。   已能听到诸王的大声议论。   “那是谁来了?”   “巴巴哈尔公主。”   “我还记得贵由汗的慷慨。”   “是啊,大汗打开府库,把无数的黄金赏赐给我们,说‘记住我的慷慨,这是我对你推举我为大汗的感激’,这是最慷慨的大汗了。”   “……”   巴巴哈尔听着,很是受用。   然而,等她的大辇过去了,方才赞颂她父汗的人马上又换了个说辞。   “如果不是贵由这个无能的大汗,我们怎么会被汉人俘虏到这里来。”   “贵由用他的无能祸害了大蒙古国,他的女儿又背叛了我们……”   没有人会真的感激贵由的慷慨。   只会记得他的无能。   巴巴哈尔不知道这些,依旧自认为是会场上最瞩目的人。   前方忽然有一队人迎面而来。   巴巴哈尔本以为是李瑕来迎接她了,但看了一会,却向胡勒根问道:“那不是我英俊的盟友秦王。那是谁?”   “直娘贼,又是这只禽兽。”   “谁?”   “额格其!”   随着这一声蒙语的呼喊,有人策马上前,道:“我的姐姐,太多年没有见到你,你愈发美丽动人。”   巴巴哈尔一头雾水,但一看,眼前的蒙古男子确实英俊魁梧,她不由问道:“你是谁?”   “我是你的兄弟海都。”   “啊,堂兄弟。”巴巴哈尔兴趣减少了许多,只剩下希望堂兄弟能支持自己的心思。   海都本已敏锐地察觉到了堂姐对自己的兴趣,才展露出英俊的侧脸,没想到她却已转头看向了身边的道士。   “还记得姐姐你离开哈拉和林那年我只有十四岁。十六年没见了,一起喝酒吗?”   “喝酒?”巴巴哈尔道:“好啊。”   海都抬了抬手,遂有人牵上一匹温驯的小马。   巴巴哈尔优雅地笑了笑,向俞德宸道:“你来扶我。”   海都皱了皱眉。   他没想到自己的堂姐居然如此没有智慧,竟没看出自己是想与她单独聊聊。   “我来给我的姐姐牵马。”他上前,以冷峻的语气赶开了俞德宸。   ……   天黑得很早。   这是忽里勒台大会召开前最后一晚。   夕阳下,两个窝阔台的子孙走在一起。   “你想拥立谁为大汗?”   “秦王要立昔里吉为大汗,他答应保护我在高昌的统治。”   海都道:“我来,不是为了把蒙古大汗变成傀儡交给一个汉人。”   “你想当大汗?”   “还用问吗?”海都道:“但我自己称汗没用。我希望李瑕、兀鲁忽乃都能够支持我成为大汗。”   “那你和他商量,你当蒙古大汗,他当中原皇帝,你们互通贸易,从高昌走……”   海都再次皱了皱眉。   他发现这位堂姐不是蠢,只是目光短浅而已。   非常短浅。   “不明白吗?他要我认昔里吉为大汗,借此占好处。”海都直言不讳道:“但我也想占好处。”   “怎么占好处?”   海都凑到了巴巴哈尔的耳边,道:“我已经与兀鲁忽乃说好了,再加上你,我们联合起来能控制整个西域,才能有与李瑕讨价还价的实力。”   “然后呢?”   海都凑得更近,几乎要亲到巴巴哈尔的耳垂,道:“当然是逼他拿出好处来,汉地很富有。”   巴巴哈尔有些心动了,身子却一动不动,像是等着海都亲上来。   “你也希望窝阔台家族恢复往日的荣光,支持我为蒙古大汗吧。”海都道:“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   俞德宸双手抱在胸前,看着远处那交头接耳的两人,脸色依旧波澜不惊。   终于,等巴巴哈尔回来,他问道:“海都说什么了?”   “没什么。”   “嗯?”   “进了帐篷我告诉你。”   “……”   “可以说了?他说了什么?”   “他好吓人,我的心跳得好快,你摸摸。”巴巴哈尔拉过俞德宸,转头又对周围的侍女们吩咐道:“你们都出去。”   俞德宸难得郑重起来。   他也会看人,认为海都会是比合必赤、合丹更强大的宗王。   巴巴哈尔咬了咬唇,心里想到海都说的那句“没关系,你可以告诉李瑕。忽里勒台大会就是大家‘畅所欲言’的地方。”   “他说……他、我、兀鲁忽乃可以联合起来,一起向秦王要好处。”   “什么好处?怎么要?”   “不知道,但他说,秦王一共就几千人在西域,而我们加起来有五六万人。我们都不想打,想谈,所以才来这里,但秦王也不能做得太过火……” #第九百五十一章 忽里勒台   七月二十八日。   天色还未亮时,已经有人在杀羊宰牛。   今日将会烤上千只牛羊,供赴会的所有人大快朵颐……   海都听着那磨刀声,早早便起身,走出帐篷,思考着。   “海都可汗。”有人远远站在他的营帐外,道:“秦王请你过去谈一谈。”   海都有些诧异,问道:“现在?他为什么不早说?”   “可汗如果不敢去就算了。”   “他在哪?”   “就在那边。”那人指了指天池的方向。   海都遂向天池走去。   他带两百人住在李瑕这四五千人包围的地方都不怕,更不怕单独去见李瑕了。   天池边点着一团篝火。   李瑕一个人站在那,听到脚步声就回过头来。   海都道:“忽里勒台大会马上要开始了,你早不谈晚不谈,现在找我谈是什么意思?”   “让你反应不过来,来不及做准备。”   “狡猾的汉人。”   “大会前的准备,你该做的都做了。”李瑕道:“与其到时候七嘴八舌地谈,不如现在我们两个人把盟约谈清楚。”   一句话,海都沉默了。   他发现自己这两天……着相了。   期待着忽里勒台,好像真把这场大会当成能决定蒙古命运的关键。   因为李瑕举办得真的有模有样。   可事实上呢?   那些诸王全都是李瑕的俘虏,巴巴哈尔就是个蠢女人,兀鲁忽乃现在还更信任李瑕。   换句话说,整场大会真正需要对话的,就只有他海都与李瑕两个人。   大会只是个仪式。   他与李瑕,只需要这两个人把盟约谈妥了,这场仪式才有意义,才会成为一场把忽必烈定性为叛逆,彻底改变大蒙古国命运的大会。   海都凝视了李瑕一眼,在这一刻,对李瑕的印象是两个字。   ——冷静。   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冷静,能让人在乱世多太多成功的可能了。   “好。”海都道:“我们来谈盟约。”   他这两天已经定下了说服兀鲁忽乃、巴巴哈尔的计划,现在不得不把心神从这些计划里收回来,重新思考着如何说服李瑕。   “我们一起对付忽必烈。”   “可以。”   李瑕道:“我希望你能在两年内攻打一次哈拉和林。”   “我还没有这个实力。”海都道:“我的牲畜很瘦。”   “你只需要攻打一次,不一定要胜。”   像西域、漠北这些地方,看着很大,但城池不多,驻军也不多。   好比李瑕这次来西域,只需要偷袭几场,就好像是占下了很大的地方,其实没有。这种地广人稀,无险可守的地方,来一次,打败敌人很简单。   难的是守。   或者说难的是经营。   没有经营,根本守不了。   哈拉和林也是这样,相隔数千里,看起来远得不得了,其中根本就无险可守,没有几个城池,更别说关隘了。   所以,海都只要出兵翻过阿勒泰山,就能直趋哈拉和林……只要不在路上饿死、迷路。   这对李瑕很重要,像上次黄河之战一样,这种对忽必烈的牵制是能保他命的。   “我当然也想收回哈拉和林。”海都道:“但只有等我的牲畜肥了,我才能出兵。”   “贸易吧,我给你铁器,你给我马匹。”   “不够,我需要兀鲁忽乃的地盘……”   “不可能。”   李瑕果断拒绝了。   兀鲁忽乃只想守成,保住察合台汗国现有的领地,对于她以及她那才能平庸的儿子而言已是艰难了。这世道,孤儿寡妇天然就是弱的。   海都则太危险了,有强大的野心、能力。   李瑕绝不可能放任这样一个人成为近邻。   否则,他这一趟来想要稳定西线以便往后抽调兵力往东、往北的战略意图就全盘作废,反而给自己引了个大敌,让西域永世不宁。   不能以为能共同对付忽必烈就是朋友。   事实上,忽必烈长期经营漠南,对西域的控制并不强;反而是海都,一旦吞并察合台,那就是西辽的版图,是能要了李瑕的命的。   “没有诚意啊。”海都叹息道。   李瑕道:“我很有诚意,希望你能雄据漠北,但也只能是漠北。”   “不,你连漠北也想吞并,我看得出来。”   “没错,等到我们除掉忽必烈。”   “我就知道你很危险,那我怎么能轻易帮你?”   “那你走?”   “这样吧。”海都道:“让诸王在大会上推举我为大汗,你我缔结国书,把诸王交给我、再把你缴获的战利品给我。作为交换,我明年就出兵攻打一次哈拉和林,帮助牵制忽必烈的兵马。”   “别儿哥也希望你出兵吧?”   “不,别儿哥更想攻打旭烈兀。”海都很快就有了回答,“你应该也知道,我已得到了金帐汗国的支持。安狄万便是替别儿哥来与我会盟的。”   “是啊,阿里不哥也得到过这些支持。”   “你只要说,答不答应。”   “不答应。”李瑕依旧坚决。   答应了这些条件,海都便能名正言顺地对察合台汗国出兵。   “我说说我的条件吧。”李瑕道:“诸王会推举昔里吉为大汗,他会给你分封兀鲁思,把阿勒泰山以北的乃蛮部的领地分封给你。”   “呵。”   “这样就可以形成察合台汗国、乃蛮汗国、金帐汗国、高昌王国、秦王国五国共讨忽必烈的联盟。”   海都抬起手,道:“没有好处,我为什么要和你联盟?”   “有好处,你得到了盟友、贸易,还得到了对付忽必烈的机会。”   “太少了。”   “不少。”   “只有不能捕猎的野狗才会去啃食路边的一点烂肉。我,窝阔台汗的嫡孙,不可能答应。”   “没关系,我不急,忽里勒台大会还有几天,你可以考虑。等你认清了,你会答应的。”   “认清?认清什么?”   “你没有别的路走。”   “别太狂妄。”海都道:“我怕我忍不住把你这张傲慢的脸踩在地上碾烂。”   李瑕道:“你可以选择与我为敌,试试。”   他还是很平静。   但这句话让海都有些下不来台。   片刻的沉默,海都的手指动了一下,像是真想与李瑕动手。   但没有。   他忽然问道:“你陪兀鲁忽乃睡了是吗?”   像是一句题外话。   又像是在问李瑕“你非要护着察合台汗国吗?”   又像是在说“我也可以与兀忽鲁乃合作,到时就是我和她来吞并你。”   李瑕不答。   海都又道:“你如果没和她睡过,那我就不客气了。哦,听说你是她的女婿,是吧?女婿。”   他不在乎风度,眼中泛着精光,仔细打量着李瑕,想从李瑕的神色中探知出他想要的东西。   然而,得到的只有一句冷淡的回答。   “你没有资格问这些。”   “是吗?”海都道:“李瑕,你别后悔,过几天我未必会给你这么好的条件。”   他冷笑着,转头,走了。   如果今天,他能向李瑕低头,他也就不是海都了。   要反抗忽必烈,怎么能向更弱的汉人低头?   “我的条件不变,等你答应。我知道你擅长隐忍。”   走了几步之后,海都便听到身后的李瑕这般说了一句……   ……   天光大亮。   “咚!”   随着娘娘庙里的一声钟响,忽里勒台大会的第一天就此开始了。   桌案被摆上会场,铺上柔软的地毯。   牛羊被架在火上,美酒也被端上……   海都心情不太好,冷着脸与诸王一起落座,很快便有士卒为他端上酒肉。   安狄万则坐在对面。   上首还空着几个位置,兀鲁忽乃、巴巴哈尔都还没来。   “连个美姬都没有,办的什么破忽里勒台。”   忽然听到有人小声地嘀咕了一声,海都转头看去,见是哈答驸马。   对于哈答驸马的抱怨,海都却有别的看法……只要他海都与李瑕谈妥,这就是一场伟大的忽里勒台大会。   至于一个废物有没有摸到女人的屁股,重要吗?   这些废物只是摆设而已。   心想着这些,便听到鼓乐作响,有人走上高台,显然是准备唱歌。   哈答驸马立即又与人交头接耳,低声道:“应该先祭祀啊,要唱也是唱祭歌。还有,连个萨满都没有。”   很快,李瑕的身影出现,哈答驸马登时就噤若寒蝉。   随李瑕一起来的还有三个女人,兀鲁忽乃、巴巴哈尔,还有一个陪在李瑕身边的小姑娘应该就是朵思蛮了。   “暂时还不如她额吉有味道。”海都心想。   他在等待着他的计划实现,同时冷眼看着李瑕的安排。   ……   “碧空如洗,风起云飞。云飞马跑,驰聘四方。客来问我,此为何方?此为我乡……”   随着钟鼓,已有人开始唱歌,竟是低沉古朴的蒙古语,且把歌词编得颇有古意。   海都环目望去,发现围在会场周围的至少有千余蒙人兵士,个个参与到了这首歌里。   千余人的声音汇聚,使得它有些像战歌。   但不是战歌。   “河水长,秋草黄,我愿家乡,战火不燃,和平安详。雁飞南,琴声扬,心在家乡,和平安详……”   海都不悦地皱了皱眉,极不喜这样愉悦轻快的调子。   他也很会唱歌,但唱的是更霸道的战歌,带着血和征服的豪迈。   然而,回头一看,只见哈答驸马虽然一脸嫌弃,但还在低声跟着唱。   “白毡房,红太阳。天可汗,蒙与汉,共浴地久天长……”   唱到这里,哈答驸马大概觉得这样的词句不妥,声音愈低,却被李瑕扫了一眼,吓得推倒了案上的酒杯。   海都听得声响,转头扫了一眼,才发现不知为何,自己竟有些被这歌激怒了。   又熬了许久,这种无聊的开场才结束。   像是李瑕算准了这是他海都能忍受的最长时间。   “诸位黄金家族的子孙!”作为场上年纪最大者,哈答驸马站起身来。   “自从六年前蒙哥汗驾崩以来,大蒙古国就没有一个真正的大汗……”   海都懒得听这些鬼话。   杀蒙哥的凶手此时就坐在那里。   那所有的言语都只是欺骗,毫无作用。   他只盯着李瑕。   但在数不清的废话之后,李瑕始终没有说话。   直到场上一阵哄然,海都才发现,居然是哈答驸马首先提出了李瑕的要求。   “我认为应该拥立蒙哥汗之子,昔里吉为大汗……”   如果说这件事并不出乎意料。   接下来哈答驸马所说的才叫卖国求荣。   “现在哈拉和林已落入叛贼忽必烈之手。我认为,昔里吉大汗继位后,该往六盘山行宫驻跸,在六盘山号令各个兀鲁思……”   海都倏然看向李瑕,眼中已带着愤怒。   把大蒙古国的都城迁到李瑕治下,这是侮辱。   这已经逾越了谈判的底线…… #第九百五十二章 说走就走   “六盘山,可以称为大蒙古国的支柱之山。”   当着这么多黄金家族宗亲勋戚的面,哈答驸马说出这些话之后,也觉得自己太厚颜无耻了。   海都、安狄万向他投来了愤怒、震惊的目光。   哈答驸马心虚地咽了咽口水,等待着他们暴怒,谩骂。   但没有,海都沉默着在思考。其余人纷纷低下头,传递出一种不安与无奈的情绪。   哈答驸马继续说起来,渐渐也说得顺了。   “伟大的成吉思汗亲征西夏之时,就是在六盘山行宫避暑,并且在六盘山留下了遗嘱,把汗位传给了窝阔台一系,蒙哥汗就是以窝阔台汗养子的身份继承了汗位。叛徒忽必烈却占有了哈拉和林,我们身为黄金家族的宗亲,当然应该选择蒙哥汗的儿子!当然应该选择六盘山……”   突然,宗王哈达秃鲁干问道:“哈答驸马,你有没有想过六盘山现在不属于大蒙古国?”   海都、安狄万有些惊讶,本以为李瑕在石河子城之时,就会把不听话的俘虏杀了。没想到诸王中还有这样硬骨头的隐忍到现在。   其后便听哈答驸马回答道:“哈达秃鲁干大王说的对。但不用担心。朵思蛮公主的丈夫、大蒙古国最亲近的盟友秦王,从叛徒忽必烈手里抢到了六盘山,让成吉思汗的英灵不会被不孝子孙玷污。秦王还慷慨地答应把六盘山行宫归还给大蒙古国。”   “原来是这样!”   宗王哈达秃鲁干恍然大悟,站起身,激动地应道:“黄金家族与秦王的情谊长存。”   他原来是在与哈答驸马一唱一和。   在这样的气氛中,越来越多人表态支持拥立昔里吉、驻跸六盘山。   “让我们来敬秦王一杯!”   “敬秦王!”   “……”   李瑕一直没说话,像是真把自己当成客人,只是来旁观黄金家族的聚会。遇到敬酒也只是随手抬起了杯子,喝了一口杯子里的牛奶。   是牛奶,不是奶酒。   他可以喝酒,但没必要和这些人喝,他们只是他的俘虏。   俘虏们说得再声情并茂,也只是在替李瑕表达意见而已。   表达给海都、安狄万听的。   他们代表窝阔台、术赤家族。   如果他们不同意,那天下各地的蒙古人就会觉得这场忽里勒台大会不够正规、是李瑕的一场宣告而已。   虽说作为石河子城一战的胜利者,李瑕有资格这么玩。   但他要的是与金帐汗国、窝阔台汗国达成共识,一起对付忽必烈、封锁忽必烈与旭烈兀之间的联络。   只有海都、安狄万同意了,等消息传开,蒙古牧民们才会觉得“昔里吉大汗”是名正言顺的。   当然,他们不会马上同意,需要时间来考虑。   李瑕有耐心听听他们的反对意见,再讨论、说服。   然而,海都虽然像是被激怒了,却一直保持着沉默。   ……   大会一直在继续。   海都似乎打算放任恬不知耻的诸王拥立昔里吉。   很快到了饷午。   羊肉已被烤到金黄,发出香喷喷的气味,有士卒一刀一刀割下羊肉,端往各个桌案。   这场景很像是在台特玛湖阿鲁忽与兀鲁忽乃举行宴会时,当时,兀鲁忽乃用手指插进了她丈夫的喉咙,把喉管拔了出来。   此时李瑕身旁坐着朵思蛮,兀鲁忽乃则坐在他左首边的第一个位置。   如果海都与兀鲁忽乃合并,再吞下高昌,疆域则可比西辽还要大。今日杀了李瑕,大可以驱兵东进,取汉地财赋,与忽必烈抗衡。   虽也有困难。   比如这大会场上有近五千李瑕的兵士。   好在他们也有四五百人,先杀李瑕,支撑一段时间,等外围的数万兵马杀过来,事也就成了。   风险很大,海都也并不想这样。   他更希望能利用李瑕来牵制忽必烈,也打算逼李瑕低头服软。   会盟谈判的关键是,不开战但展示出实力,让对方知道除了答应他的条件,没有更好的路走了。   海都在等。   坐在对面的安狄万好几次向海都看去,想看他眼神示意接下来怎么办。   但却只看到海都正把筷子丢开,拿手抓着肉吃,一边吸吮着指头,一边盯着兀鲁忽乃。   会场上的声音越来越响。   “没有人反对的话,我们就推举昔里吉汗继承大汗之位。”   安狄万自己不敢反对,紧紧盯着海都,心里焦急不已。   忽然,他看到海都嘴角一勾,轻轻笑了一下。   海都这人就像是一条冷血的蛇,除了轻蔑的冷笑之外,很少这样笑。   安狄万不由一愣,顺着海都的目光看去,只见兀鲁忽乃正回过头。   刚才似乎是她给海都使了个什么眼色。   安狄万心想道:“这女人怕是把海都的魂都勾走了。”   “……”   “昔里吉汗!”   昔里吉已经装扮好了,身披着一件貂皮长袍,缓缓走来。   一名老迈的萨满巫师早已带着弟子们等在草地中央。   神化大汗,这是从成吉思汗召开忽里勒台大会开始流传下来的传统。   牛角、牛筋制成的各种乐器被吹响,发出低沉的呜咽,弟子们用浑厚的声音唱着歌。   歌声很怪,古老、神秘、苍凉。   “鄂啰罗鄂啰罗……”   老萨满亲手杀了牛羊祭祀,之后端起一碗酒,拿手指往酒里一沾,往天上一弹,嘴里念念有词。   他跌跌撞撞迎向昔里吉,将酒递了过去。   昔里吉一饮而尽。   “大汗!”   “大汗!”   蒙古诸王纷纷起身,为他们新的大汗欢呼。   昔里吉却像没看到他们,只迅速向李瑕看了一眼,努力表现出乖巧、听话,一步一步向九斿白纛之下走去。   他知道自己会是一个傀儡,但依然非常配合。   因为李瑕至少给了他一丝希望。   冒顿单于也曾经到月氏当人质,也曾经向东胡王忍气吞声……昔里吉也能做到这种隐忍。   他将借助李瑕的实力,耐心等待,积蓄力量,守住属于蒙哥一系的汗位。   绝不让它落入无能的窝阔台家族手里。   九斿白纛在风中飘荡。   昔里吉忽然觉得喉头一甜。   他张了张嘴,血流了下来。   一阵眩目,他转过头,目光扫过身后的老萨满、海都,脑子里忽然想到他的祖父拖雷被窝阔台毒死的情形。   最后,他目光看向李瑕,带着求助之意,身上却越来越无力。   “咚。”   昔里吉栽倒在地。   所有人都呆住了,场面似乎凝固在这一刻。   “大汗!”   “大汗……”   哈答驸马站起身来,抻长了脖子看着这一幕,惊得合不拢嘴。   如果昔里吉死了,这场忽里勒台大会到现在所商议的一切就要作废了。   李瑕才刚刚安排了一切,转眼就出了这样的情况,威望大损,还开什么忽里勒台大会。   诸王窃窃私语起来。   “怎么了?”   “太年轻了,没见过这个场面,吓晕了?”   “又死了一个大汗……”   李瑕起身,向昔里吉走去,一众护卫纷纷跟上保护他。   ……   场面说不上乱,但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在昔里吉身上,包括李瑕。   唯有海都冷笑了一声,观察着周围。   他知道昔里吉死了,没什么好看的了。   因为他告诉过李瑕,听从他的意思,是这个联盟最好的选择。   海都向安狄万招了招手,趁着李瑕在查看昔里吉的尸体时,迅速起身,离开。   临走时,他又向兀鲁忽乃笑了笑。   “走。”   两百怯薛已全副武装、骑上了马,拥着海都、安狄万便向营地外冲去。   很快,前方李瑕的人已迅速集结起了三百余人往这边拦过来。   安狄万见了,讥笑道:“狡猾的汉人终于露出了真面目,还说这是诸王的护卫,无耻。”   “冲过去。”海都下令道:“别和他们缠斗。”   两百骑加速很快。   “……”   “咴!”   前方的守军突然向两边散去,拉起了绊马绳。   冲在最前的怯薛收势不及,猛地向前栽倒,被后面跟上来的马匹踩死。   而就在不远处,已有如雷的马蹄声传来。   那是海都驻扎在三里外的五千兵马,他出发前便与万夫长古纳达列约定好,得到他的信号马上便带兵来接应他。   “让开!”海都大吼道:“李瑕没说不让本汗离开!”   守营的将领眼看那边五千骑愈近,而他的三百人不可能在这之前拿下海都,无奈之下,只好让开。   海都冷笑一声,径直策马穿营而过。   他显得很自信。   既然敢两百骑赴会,当然有把握说走就走。   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他岂敢争蒙古大汗?   天池边,两百骑就这样向北面袭卷而去,如利箭一般凌利,很快就到了五千兵马前面。   “……”   “可汗!”   古纳达列迎上了海都,只觉自己的可汗实在是了不起的英雄。   “可汗,是会盟不成功吗?我们是杀过去灭了李瑕,还是现在就走?”   “谁告诉你不成功了?”海都勒住缰绳,冷冷道:“正是因为会盟很成功,我才需要与我的勇士们汇合。”   不仅是古纳达列不明白,就连安狄万也不明白,问道:“成功吗?”   “我断了李瑕的一条路。”海都道:“他现在只能选择战胜我或听从我的安排……” #第九百五十三章 竞争   海都没有离开天池。   他的兵马依旧驻扎在西王母祖庙北面三里之处。同时他还连夜调动留在山下的近一万人,对天池石门等战略要点进行围堵,摆出一副敢与李瑕鱼死网破的架势。   但双方依旧在互派使节进行对话。   李瑕首先派来的人却是哈答驸马,这大大出乎了海都的意料。   “你真的忠于一个汉人了吗?像牛马一样为李瑕效力了吗?”海都问道,“你忘了斡亦剌部的牧民,忘了火雷公主了吗?”   才进帐篷听得这几个问题,哈答驸马已是伤心落泪。   “海都可汗,我怎么可能会像你说的这样懦弱无耻忘恩负义呢?我现在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等待机会,救出诸王,回到草原啊!”   “是吗?”海都想到他在忽里勒台大会上的表现,冷笑了一声,问道:“李瑕让你来做什么?”   哈答驸马抹着眼泪,道:“李瑕说,他诚意邀请可汗前来参加忽里勒台大会,可汗为什么要指使老萨满对昔里吉汗下毒,还杀出营地,是想开战吗?”   “你回去告诉他,是因为他害死了昔里吉,我才只好逃出他的营地。还有,我说过,过几天不一定会给他现在这么好的条件。”   哈答驸马默念了一会,低声道:“海都可汗,能不能再说一遍?”   海都不悦,脸色愈发冷峻,但还是招人去写一封信,直接让哈答驸马带过去。   从这件小事中可以看出,他没打算开战,也认为没必要开战。   李瑕能做的选择并不多,最后还是得向他低头,与他合作一起对抗忽必烈……   等信写好,海都接过,忽然道:“既然我可以直接传信给李瑕了,还要使节做什么。来人!把这个叛徒拖下去,剥了他的皮做成地图。”   哈答驸马大惊失措,忙不迭就趴倒在地毯上。   “海都可汗,不要这样,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记得吗?你是在成吉思汗的斡耳朵中长大的……”   “你还记得成吉思汗,我以为你忘了大蒙古国的伟大传统。”   “没有忘!没有忘!我拥护阿里不哥为大汗,就是希望能有黄金家族的英雄,遵循大蒙古国的伟大传统……原来,海都汗才是这样一个英雄。”   海都仔细看去,见哈答驸马神色惊恐,是真的害怕了。   “再给我带几句话给兀鲁忽乃,这次你给我仔细背下来,错一个字,我要你的命……”   ……   安狄万看着哈答驸马远去的背影,问道:“你要怎么做?”   “我想要娶了兀鲁忽乃,吞下察合台汗国。再与李瑕会盟,让他供财赋、铁器给我征讨忽必烈。”   “他们为什么要答应?”   “因为兀鲁忽乃是一个女人。”海都道,“女人成为了不大汗,可她的儿子是那样的软弱。她必须依附一个强大的男人,我只要让她知道我比李瑕强大,更能让她依附,就够了。”   “怎么让她知道?”   “我先点燃她的情意。”海都脸色依旧冷峻,不像是在开玩笑,“我让她明白,她丈夫死后,我可以成为她新的丈夫。”   安狄万道:“但李瑕做不到,汉人的规矩太多了。”   “我在她与李瑕之间敲出了一条裂缝,再把这条裂缝分开。现在,我摆开兵力。她会发现,她可以就在一边看着,像一头母牛可以看着两头公牛顶角,不需要上去帮谁。”   海都说着,安狄万从他眼里看到了智慧的光芒。   蒙古人很少用这些计谋,海都是其中的异类。   “我明白了。李瑕只有几千人,主要依靠的是兀鲁忽乃的兵马,她只要不插手,李瑕就没有你强大。”   海都道:“李瑕是汉人,很快就会离开,到很远的长安,而我始终离得很近;李瑕希望西域是分散的,他想等以后抽出手来,吞并这个分散的西域,而我希望西域能合并在一起变得强大……兀鲁忽乃明白这些,她会倾向于我。”   “会吗?”   “那个老萨满,是兀鲁忽乃的人。我收买他让他毒死昔里吉,这件事瞒不过兀鲁忽乃的眼睛。但是她没有阻止,还用眼神告诉我她知道了。”   “李瑕做得太过份了。”安狄万道:“连兀鲁忽乃也有不满。”   海都道:“谈判就是展现实力,李瑕已经展现过了,失去了兀鲁忽乃的支持他只有那一点点实力。现在轮到我了。”   他望向西王母祖庙的方向。   “忽里勒台大会得开好几天,还没结束。诸王不应该是他的俘虏,因为听我的命令,高呼我为大汗,这才是对的……”   ……   那边哈答驸马回到营地,将海都的信件交给李瑕。   办完这桩差事之后,他在夜里找了个机会,偷偷求见了兀鲁忽乃。   “可敦与李瑕合作,用汉人的话说就是‘与虎谋皮’啊……”   “汉人还有句话,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意思是,李瑕不是蒙古人……”   “海都汗愿意用成吉思汗送给他的匕首作为信物,他会保护可敦和木八剌沙可汗……”   哈答驸马说了很久。   兀鲁忽乃派了两名心腹侍女带着哈答驸马悄然离开。   其后她独自坐在帐篷中,拿着那匕首端详。   这是把很好的蒙古小刀,刃用好钢、柄用牛角,鞘上有环,环上缀有丝线带子,一头可挂在胯上,一头有勃勒,中间嵌有珊瑚大珠。   正看着,李瑕走了进来。   “匕首不错。”   “是。”兀鲁忽乃收了匕首,道:“看来你说服不了海都?”   “年轻人有傲气。不打掉他这傲气,确实不好说服。”   “你很有把握?”   “嗯,其实这场忽里勒台大会里最重要的人不是海都,而是你。至于我和海都,一样是想合作、又想占据主动权。那么,你支持谁,谁就赢。”   “是吗?”兀鲁忽乃眼中流露出深遂的笑意,“因为我是一个带着死去的丈夫留下的庞大遗产的寡妇?”   “你若非要这么说。差不多也是这样。”   “你也看上这些遗产了?”   “当然,谁都想吞并它。我也不例外。”李瑕道:“我与海都的区别是,我不急,我的根基在汉地,必然要先对付忽必烈。也许是几年,也许十年二十年几十年才能再西望;而海都不同,他要现在就吞并,让察合台汗国成为根基。”   “那我让他吞了也没什么不好。”   “是吗?”   “我也该找个男人了,不是吗?”   “这是你的性格吗?”   “你以为我是什么性格?不依靠男人吗?”兀鲁忽乃道,“那你错了。一直以来,我都在找最强大的男人做为依靠。”   李瑕摇了摇头。   他端起案上的酒杯喝着,沉吟道:“其实察合台汗国已经很强大了……”   兀鲁忽乃起身,在他说到一半时,忽然拿匕首抵在他的背上。   “嗯?”   “我可以杀了你。”   李瑕没有搭理她,继续道:“再加上与我互通有无,互相支援,海都短期内想吞并察合台汗国都不太可能,他只能按我说的,向北面扩张……”   “你无非是想让我成为你在西域的防线,用我牵制海都,也用海都牵制我。”兀鲁忽乃道:“与其这样被你消耗,我不如和海都联手,壮大实力。”   “也可以。但你们一旦联手,必然要扩张,那必然触犯我的河西走廊。到时是壮大实力还是自取灭亡,你想清楚。”   李瑕说着,从袖子里拿出地图,在某处敲了敲,也不知是在思考什么,还是提醒兀鲁忽乃。   “自取灭亡?年轻人太自信了,我现在就能捅死你。”   兀鲁忽乃把匕首往前一送。   匕鞘在衣服上顶了顶,没能扎进去……   ……   夜深。   俞德宸听得营地里传来的动静,翻身而起,披衣出了帐篷。   不一会儿,只见有几骑策马奔来,在星光与天池的粼粼波光照耀下,显得格外的矫健。   待这几名骑兵进了营地,翻身下马,为首一人却是林子。   “司使回来了?”   “王上在哪?”   “就在大帐里。”俞德宸道:“王上夜里没出去过。”   “知道了。你回去……回去忙你的事吧。”   待俞德宸走开,林子身后便有探子轻笑了一声。   “笑什么?”   “怕俞木头忙不过来。”   “严肃点!”林子叱了一声,喃喃骂道:“那值得大惊小怪吗?没见过世面。”   他自又赶去见李瑕,在帐外等着通传,等了一会,却见李瑕与朵思蛮牵着手从天池那边过来。   “王上原来在外面?”   “嗯,消息到了?”   “还没有,但想必快了。”   “知道了,稳住了察合台汗国,要摧毁海都的傲气,就只等这一个消息了……” #第九百五十四章 以势服人   转眼到了八月初二,天池附近已然很冷了。   哈答驸马一大早便被他的“护卫”踢醒。   “狗虏,再不起,你就永远都别起了。”   伴随着这蒙古语的叱骂,还有拔刀的声音。   哈答驸马吓得连忙翻身,慌慌张张披上貂皮长袍。因多年未曾亲自动手穿衣服,胡乱系了腰带,邋里邋遢地就出了帐篷。   “起了,这不就起了……”   今日他需要再去见海都,传达李瑕的回信。   三余里的路途很快就到,进了海都的大营,李瑕派来的几个护卫被拦在帐外,哈答驸马独自进去,只觉整个人都松快起来。   “终于甩开这些狗东西了。”他轻骂了一声,上前见过海都。   “海都汗,这是李瑕给你的回信。”   哈答驸马随手就把那信件递过去,显得有些不耐烦。   快点把李瑕吩咐的事办了,他还要谈论更重要的事,为了黄金家族的骄傲、也为了自由和富贵。   反而是海都并不着急,仔仔细细把李瑕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思考着信上那些牵制忽必烈的计划,又对着地图推敲了一遍。   手指在那简陋的地图上点了几处,他点了点头,心里对李瑕的战略眼光还是认可的。   但双方的条件都还没谈妥,现在聊这些是不是太早了些?   “李瑕这是在向我服软吗?”海都喃喃自语,“想用这些来劝我放宽条件?”   声音太小,哈答驸马听不清,抬头看去,虽然看到海都的地图比李瑕大帐里挂的那张简陋得多,但他却觉得海都的气势强太多了。   具体强在哪里他也说出不来,反正就是这么觉得。   “李瑕还说了什么吗?”   “他说……还是那句话,他的条件不变,就等善于隐忍的海都汗答应。”   海都又问起李瑕这两天的近况。   哈答驸马所知有限,都回答了之后道:“海都可汗,我见过兀鲁忽乃了。”   “说。”   海都与察合台汗国接壤,要吞并对方多的是机会。现在急着联络兀鲁忽乃是为了压服李瑕。   所以他刚才更关注的是李瑕的反应,而非直接问兀鲁忽乃。   一说到这个,哈答驸马眼睛一亮,赶上前几步,道:“兀鲁忽乃想与海都可汗当面再聊一聊。”   “可以。”海都振奋起来,问道:“她的态度改变了?”   “她一定会答应与我们合作,像海都可汗这样一位黄金家族的英雄,哪个寡妇不想嫁?”   “是吗?”   “我很确定。”哈答驸马回忆着那夜里兀鲁忽乃的态度,道:“我很懂女人,敢说她听到海都可汗的名字时就像一只想被爬跨的母牛……”   ……   八月初五。   海都带着心腹,向南攀上了博格达峰,在雪山汇聚的小河边见到了兀鲁忽乃。   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勇士,他没有像上次那样扑上去,老老实实地走到河边相谈……   “这两年,你死掉的丈夫阿鲁忽一直在和我争夺阿姆河的土地。现在他死了,你能争得过我吗?”   “争不过。”   “当然争不过,阿里不哥破坏了伊犁河域,察合台汗国兀鲁思的实力大损。在我看来,就像是一只剥了皮的小羊羔,随时可以吞下。”   “我知道。”兀鲁忽乃道:“而且,阿力麻里城还在你手里,不是吗?”   “是。”海都道:“我从海押立过来,当然得拿下阿力麻里才能继续东行。”   他凑近一步,又道:“看来你想明白了,改嫁给我是你最好的选择。”   兀鲁忽乃向一旁撤了一步,道:“李瑕说,他能逼迫你承诺不再争夺阿姆河,并让你把阿力麻里还给我。”   “逼我?他如果说能杀了我,还更能让人相信。”   “看来,你是不打算答应他的要求?”   “我只带了两百人到他的营地,他都拿我毫无办法。反而让我杀了昔里吉,想走就走。”   说着这些,海都显得很坚毅。   他这辈子经历了太多事,隐忍至今,所拥有的实力都是一步步挣来的。   在这种实力面前,李瑕就该争不过他,兀鲁忽乃就该选择他,理所当然。   “我绝不会放弃扩张实力,而李瑕很快就要离开西域,他保护不了你,更不可能说服我把阿力麻里还给你,别被汉人好听的言语骗了。”   “知道。”   兀鲁忽乃从腰间掏出一柄华贵的匕首,问道:“你的承诺是真的?”   “是真的。”海都眼中精光一闪,像是野兽将要猎到食物。   他目光从兀鲁忽乃手上掠到她身上,停留在了她大腿往上,显出贪婪之色。   相比于好色,这种贪婪更像是一种野心。   兀鲁忽乃的兵力就驻扎在博格达峰下的草场,有将近两万余人。   李瑕与海都之间,她倒向谁,谁就会是西域的盟主,主导往后数年间的西域格局……   兀鲁忽乃道,“我可以嫁你,但要当你唯一的可敦,我的儿子将成为你的嫡长子。”   “我答应你。”   海都二话不说跪倒在地,抬起不久前才被割破的手,再次割开伤口,鲜血长流,他吸吮着伤口,向长生天起誓。   “我,成吉思汗的嫡曾孙子海都,舐血向神灵起誓,愿意废掉妻子朵儿别真,娶斡亦剌惕部的兀鲁忽乃为妻,视她的儿子木八剌沙为自己的儿子。以血为证,如背弃誓言,必遭流血之厄运……”   做完这一切,海都站起身来,又道:“我们成婚时,我会当着我们所有臣民的面,再次起誓。”   兀鲁忽乃笑了笑,把匕首收回腰间,问道:“你要我怎么做?”   “调动你的兵马,与我一起包围李瑕的营地。”   “好。你会杀了李瑕?”   “不,我们的牲畜还太瘦,需要他来牵制忽必烈。”   “那你要什么?”   海都道:“逼李瑕把他俘虏的诸王、缴获的财宝、牛羊、牧民,包括他的盔甲、武器,都交还给我……我们需要这些战利品,来弥补阿里不哥破坏伊犁河所带来的损失。”   “看来,你与阿里不哥不一样?”   “当然,我绝不像阿里不哥那个只会掠夺的废物。相信我,我们的领地会在我的治理下越来越兴盛。”   海都冷笑道:“要求不止这些,他得承认我才是蒙古大汗,并每年向我缴纳岁币。还有,他该把带着我父亲名字的那片土地还给我。”   他说的是河西走廊。   “他不会同意的,他还在想把河西、陇西并为甘肃路。”   “等被我们的四万大军包围,再苛刻的要求他都会同意的。”   “他很能打仗。”   “我更能。”   兀鲁忽乃想了想,道:“好,等我想办法把木八剌沙送出天池营地。”   海都皱眉,道:“最好尽快动手。”   “你说过会把木八剌沙当成自己的儿子。”   “好,我等你消息。”   说过了这些,海都上前便想搂住兀鲁忽乃。   他的一举一动都显得极具攻击性。   兀鲁忽乃下意识就退了几步。   “怎么?”   “我得走了。木八剌沙还在天池营地,不能让李瑕发现我和你联络。”   海都又冷了脸,问道:“你和李瑕是怎么说的?”   兀鲁忽乃从容一笑,恢复了高高在上的态度,道:“我承诺会帮他对付你。”   “很好。”   “很好?”   海都点了点头,道:“对,很好。我不是要杀他,而是要打掉这个年轻人的傲气,让他明白他对付不了我,只能听我的。”   兀鲁忽乃点了点头,十分默契地回应了一句。   “要打掉一个人的傲气,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尽全力去试,等到他快成功时再突然出手,让他也明白所做的一切都没用。”   ……   “当时海都在我营中,若我将他擒下,可杀他、却不可使他心服口服,不可逼他为我牵制忽必烈、封锁旭烈兀。杀一个人容易,降服一个人却难。”   天池边的大帐中,李瑕正与林子说到这里,俞德宸便过来禀报了一件事。   “王上,哈答驸马偷偷见了巴巴哈尔,带了海都的消息……”   “知道了,让巴巴哈尔答应他。知道怎么演吧?你全心支持她,不惜背叛我。”   “是。”   俞德宸也不多问,一抱拳便要领命而去。   反而是李瑕看出他有心事,道:“放心吧,西域之行不会太久了。出发时我答应你的事,回长安就办。”   俞德宸精神一振,走了两步,回过头来欲言又止,最后认为该以任务为重,个人小事还是返程时再说吧。   远远地,有信使向这边奔来。   林子迎上去一看,呼道:“王上,消息来了!也不知是成是败……”   “别紧张,马上就知道了。”   ……   是夜。   “嗖!”   几支信箭射落在海都的营地中。   有士卒将他们拾起,快步奔到海都的帐篷。   “可汗!消息来了!”   海都也不知睡了没睡,披着甲就快步赶了出来,在星光下摊开秘信,眼神愈发自信深沉。   “传令下去,明日天一亮起营,给我包围李瑕的营地。”   “是!”   一整夜,海都没有入眠。   在为窝阔台家族夺回大汗之位的路上,他又向前迈了一大步。   远交近攻,吞并察合台汗国,结盟关陇,而且是扭转困局,以势服人…… #第九百五十五章 以势逼人   天池一片碧波。   近处的山色青黄,远处的山色雪白。   有大军自北面而来,乌泱泱的一片,声势骇人。   号角声阵阵,仿佛要把南面更高处博格达峰顶上的积雪震落下来……   哈答驸马抬头凝望,真的有点担心引起了雪崩会让所有人丧命在这里。   当然,相比于这点担忧,他感到更多的是骄傲。   正是他忍辱负重,帮助窝阔台汗的嫡孙海都,说服了察合台汗国、高昌王国的可敦,促成他们共同对抗了可恶的汉人。   他将拯救被俘虏的诸王,阻止大蒙古国的分裂。   仔细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他喃喃道:“被包围了。”   “我们被包围了?”   “不是我们。”哈答驸马小声道:“是李瑕被包围了。”   此时天池营地内许多兵力都被调到外围防守。诸王也被赶在一处,由百余兵士一并看守,以节省兵力。哈答驸马才敢如此直呼李瑕之名。   “可我们是秦王的俘虏啊,真打起来我们会死的!”   “慌什么?”哈答驸马瞥了诸王一眼,骂道:“你们是黄金家族的子孙,拿出勇气来,不要玷污了成吉思汗的英灵。”   他显得十分英明神武,只是声音有点小。   “你们听我说,很快,李瑕就会把我们交给海都可汗。”   “可汗?我不记得海都有被册封过吧?”   “很好。”哈答驸马道:“秃鲁干大王,希望你见到海都可汗时当面问一问他。”   诸王又喜又怕,纷纷以哈答驸马马首是瞻,等着海都与李瑕冲突的结果。   数十人将他围在中间,听他分析。   “海都可汗从北面包围过来,兀鲁忽乃可敦从南面包围,巴巴哈尔公主传令高昌阻止李瑕的援兵。现在,李瑕已经像只猎物一样被死死围住了。”   “歼灭他?”   “不,海都可汗要与他好好谈谈,为的就是救出我们,并且借助汉地的财赋对付叛徒忽必烈……”   ……   李瑕并没有转移营地,天池这个位置也没有地方可以转移。   被包围之时,他正坐在大帐里看朵思蛮跳舞。倒不是因为他想看,而是朵思蛮想跳给他看。   听到外面的声响,朵思蛮几次停了下来。   “夫君,打起来了,你不去看看吗?”她近来学会了汉语的“夫君”二字,十分爱用。   “不用去看,排兵列阵还要一点时间,你继续跳。”   “好啊,那我把这几支曲跳完好不好?”   小姑娘的腰肢就是细,厚实的长袍也盖不住她的窈窕,小蛮靴在地毯上转动,银铃叮铛作响……   李瑕看着她,心想,大可不必告诉她兀鲁忽乃只带着儿子逃出了天池大营,并带兵包围过来。   从头到尾就没管这个女儿。   “夫君,我跳得好看吗?”朵思蛮终于是跳完了好几支舞。   李瑕看着她还是有些黝黑的小脸凑上来,觉得这“夫君”比蒙古语的“我的丈夫”更让人不自在。   “跳得很好。外面要打仗了,我去看看,你好好待在帐篷里。”   “那我可以让失邻、必赤合她们过来陪我玩吗?”   “可以。”   李瑕不紧不慢地安排了几个护卫,整理了甲胄,这才驱马向阵前赶去。   ……   九斿白纛之下,海都并没有显得太过得意。   虽然他是这一场会盟的胜利者,但这也只是一场会盟而已。往后他要做的还有很多,比如攻下哈拉和林、彻底击败忽必烈、真正成为蒙古大汗……   为了这些,他才在绝对的兵力优势之下,邀请李瑕到阵前见一面。   双方的阵线隔了一千步左右,两人都是单人单骑趋往阵地中央。   比起阿里不哥,海都显然更具远见,更能忍耐。   “李瑕,我原谅了你的狂妄,愿意邀请你继续参与忽里勒台大会。”   “谢了,我也会原谅你的狂妄。”   “别说这些废话了。”海都道:“我说过,不会再给你前几天那样好的条件。除了原来的要求,还要再加几条。”   李瑕笑了笑,抬手,示意海都大可以继续说。   “我需要河西走廊,以及六盘山以北的所有领地。”海都道:“你说的很对,六盘山对大蒙古国很重要。”   “是很重要,你该去那里祭祀成吉思汗。”   “把它交还给我。还有,你将让我的长女朵思蛮成为你的正妻,与大蒙古国结为父子之国,每年交纳十万匹绢、十万两银作为岁币。另外,我答应用马匹牛羊与你贸易铁器、火药,以及你的望筒。”   “这是要我割地赔款?”   “不,这是会盟。”海都道:“弱者想与强者会盟,当然需要有更多的付出。”   李瑕道:“多谢你的提醒,你说的话很有道理,我会记得。”   “别说废话,回答我,答应或不答应?”   “不答应。”   海都脸色不变,依旧冷峻,道:“如果你还不明白情势到了对你有多不利的地步,我可以等,我很有耐心。”   “我也很有耐心。”   两个人竟真就这样驻马对视着……   海都认为,李瑕只不过是还想靠装作强硬来讨价还价。   事实上呢?他孤师轻进,数千人陷在西域天山上,粮草被断、退路被绝,甚至有近四万大军包围着他。   这样的情形,还有什么资格讨价还价?   若李瑕真是不识好歹,那就歼灭他,挥师直取关中。   ……   远处的号角声愈发响亮。   那是兀鲁忽乃下令让兵马逼近李瑕大营了。   渐渐的,东南方向扬起尘烟,乌泱泱的兵马渐渐出现在了眼前。   他们越来越逼近李瑕的营地……   “你确定你不答应吗?”海都再次问道。   李瑕回过头看去,看了有一会,才转头看向海都,道:“我说我的要求吧。”   “哈?”   “我说过,我的条件不变,还是推举昔里吉为大汗,驻六盘山号令各大兀鲁思。我愿意邀请你继续参与忽里勒台大会,拥戴他,起誓效忠他。你将被封得乃蛮部的领地,只能向东北方向扩张,并在两年内攻打哈拉和林。”   海都冷笑一声,问道:“我不答应你打算怎么办?跪下来哭吗?汉人。”   “不答应,你就死在这里。”   “疯子……”   嗤之以鼻地一声冷笑之后,海都正想继续说话,抬眼看去,却发现了不对劲。   兀鲁忽乃的兵马还在继续前进,几乎已穿过了李瑕的大营,但没有交战。   他们那些士卒很有默契地汇合、列阵,向这边继续行进……像是要与海都对峙。   不是海都与兀鲁忽乃的兵力在合作包围李瑕。   而是李瑕与兀鲁忽乃的兵力正在与海都对峙,两万五千余人对付一万余人。   号角声还在响。   远处战台上的令旗招展,居于战场东南方向的两万五千大军气势雄浑,似真要将天山积雪震下来。   ……   “为什么?”   海都居然还能保持着平静,但声音里的颤抖和他重重的呼吸出卖了他,他其实极为愤怒。   “为什么?这个蠢女人不该做这样的选择。你的地盘太远,保护不了她……阿力麻里还在我手上,不还给她,察合台兀鲁思就完了……我才是黄金家族!你这个异族……她怎么会?”   李瑕不答。   他也很有耐心,可以等待海都明白情势到了对他有多不利的地步。   “你睡了她?”海都冷笑道,“你们汉人不是讲礼仪吗?”   他眼皮都在跳动。   愈想遮掩,他愈发愤怒。   “你们汉人不是骂我们不知礼仪廉耻吗?你怎么能……额秀特!你个狗东西!”   李瑕淡淡看着海都,看着他想动手又不敢动手的样子,像是事不关己。   “回答我!你这个畜生!”海都大吼道。   “别找借口。”李瑕道。   “别找借口,兀鲁忽乃支持我,原因并不像你认为的那样只是占有一个有丰富遗产的女人而已。事实就是……你比我弱。”   最后四个字入耳,海都大怒。   “额秀特!我操你妈!”   面对他的谩骂,李瑕只回答了两个字。   “弱者。”   “额秀特!”   海都气得满脸涨红,伸手便要去拿背后的弓,但手掌摊开又握紧,握紧又摊开……他还在犹豫。   “兀鲁忽乃是一个有头脑、有眼光的掌权者。她做决定,只看谁有实力能保护察合台兀鲁思。”   “你个废物,以为这样我就会信吗?”   李瑕随手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抛过去。   海都一愣,伸手接过。   那是一方大印,用的是上等的青田玉。   翻开一看,入眼是回鹘蒙文。   ——“中书左丞行省西夏。”   “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   李瑕随手又掏出一物抛过去。   那是一枚金虎符。   金虎符上还带着血。   海都擦了擦血迹,看到了背面的字迹,愣了愣,喃喃道:“驸马……忽剌出?”   他其实知道,忽剌出娶的是忽必烈异母弟莫哥的女儿,是拖雷家族的核心勋戚之一。   “你……拿下兴庆府了?”   兴庆府绝不是好拿的,那是西夏故都,是忽必烈重点经营的要地之一,换作是他海都,并无信心能攻下。   那么,兀鲁忽乃选择依附李瑕,真的是因为李瑕很强大……   “是。”   虽然只有一个字,李瑕却是松了一口大气。   李曾伯终于攻下兴庆府了。   历时大半年,不是李曾伯打仗比李瑕差,这与李瑕过往打过的每一仗都不同,没有伏击、没有奇谋、没有山城、没有大河。就纯粹地正面攻防,是从来不守城池的蒙军第一次认真开始防守。   什么是名将?   出身在强汉的卫青、霍去病是名将。   出身在弱宋的这些将领真的就不会打仗吗?   是因为才能所限,因为体弱多病,才导致三百年来打不过蒙古、金、辽、西夏?   李曾伯用一场大胜仗证明,他也能当名将……   为了这一战,他们押上了所有的积蓄。   唯恐出一点差池,李瑕出玉门关来阻挡合丹对兴庆府的支援。   此时此刻,西夏故地的意义、河套平原的意义暂时没工夫去想,李瑕首先享受的,是这一场胜仗带给他的底气。   李瑕看着海都,气势已完全将他压住。   论个人能力,两人之间就算有差别,差得也有限。   但一场胜仗展露出来的是国力的差别。   海都久镇海押立,韬光养晦,自从蒙哥死后才开始积蓄实力;而蒙哥死时,李瑕已有一支强军。   同样是六年,汉地哪怕人口凋零,传承数千年的底蕴在,依旧能使李瑕的国力胜过海都。   “兴庆府之战既已结束,没有人能再牵制我在河西的精兵。”李瑕道:“而你,弹丸大的一个兀鲁思,要我称臣纳贡?”   海都转头看去,见到有探马从北面汇入到他的阵地里。   他知道,那一定是高昌方向的消息。   “巴巴哈尔……”   李瑕不必等他说完,很有默契地答道:“廉希宪在高昌,堵死了你的退路……”   “我错了。”海都不必等他说完,很有默契地答道:“我不该怀疑你的实力。也请你相信我与你会盟的诚意。”   现在,被包围在天山的人,是他。   以他的能力未必不能突围,但李瑕还能从河西继续调兵,帮助兀鲁忽乃收回阿力麻里。   甚至长驱直入,攻下海押立。   李瑕也许有灭亡他的实力。   认清了这点,海都的态度马上有了变化。   他确实很善于隐忍。   “这几天的相处,我相信我和秦王你一定能成为非常好的盟友,忽必烈……”   “我可以原谅你的狂妄。”李瑕淡淡道,“你说的话很有道理,尤其是那一句,弱者想与强者会盟,应该多付出一些代价……” #第九百五十六章 条件不变   “阿力麻里城,我会还给兀鲁忽乃。”   海都没有等李瑕说完,主动把这件事先说了出来。这个条件是李瑕不可能让掉的,争执也没有意义。   “应该的。”   李瑕其实也有些诧异于海都的态度改变之快。   眼下这局面,不是所有人都能马上看懂的。   有的人甚至会觉得“你拿下兴庆府,关我屁事?”   拿下兴庆府,李瑕就有五万兵马空出手来。   他就算不马上调动这五万人,也可以从容调动河西走廊的兵力。   这就是实力。   不一定要真的用出来,但绝对能震慑住兀鲁忽乃。   这样一来,海都就算长得像天仙,也不可能再让兀鲁忽乃改变心意。   那么,兀鲁忽乃和李瑕加起来两倍的兵力包围着海都,后续还有源源不绝的兵力支撑。   如果撕破脸,海都必死。   李瑕真的有考虑过要除掉他的。   只留一个兀鲁忽乃作为西域的盟友,好处在于易控,坏处在于这个联盟的实力会不足以对抗忽必烈。   海都非常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危险。   他不敢表现得像个难以沟通的野蛮人,因此先服了软,缓和了剑拔弩张的局面……   “我与秦王之间不是敌人,而是盟友。不久前,我认为我已经包围你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要杀你。”   “那我还得谢谢你?”   “不敢要秦王谢,只是想说我是带着诚意来结盟的。”海都道:“刚才我可能有一些狂妄了,但还是答应了与秦王贸易、答应会攻打哈拉和林。”   攻打哈拉和林,这是两个人合作的基础。   海都借此提醒李瑕他的作用。   等李瑕心里再度倾向于联盟而非吞并时,他才会再讨价还价。   这很丢脸。   但丢脸算什么。   蒙哥即位那年,对贵由、阔出的儿子们赶尽杀绝。同样身为窝阔台嫡孙,海都为什么安然无恙?   说是怜他年纪小,那年他已十七岁了。   有句话李瑕说得很对,他海都就是很擅长隐忍。   就像一条饥饿的野狗,看到瘦弱的人就想扑上去咬上一口,但只要这个人拿出一根棍子,他马上就会摇着尾巴、嗷嗷地哭。   “呜呜。”   像是看到一条小野狗在自己面前哈巴哈巴,李瑕没有因为海都示弱而轻视他,反而更加郑重起来。   如果李瑕在发现海都与耶律铸交战之际,以“战略眼光”杀上去帮海都一把;如果李瑕没有保存住实力、展示出实力……也许能赢得好的口碑,但绝不能让海都这么俯首听命。   夷狄,禽兽也,畏威而不怀德。   这是李瑕出西域前就谨记的一句话,不敢有一刻忘记。   “能进能退,能屈能伸。你是一个可怕的敌人。”   “我会是忽必烈的可怕敌人,但对秦王来说,我会是一个可靠的盟友。”海都道。   “可靠?”   “对。有些我能为你做的事,兀鲁忽乃做不到。如果没有我,等秦王离开西域。忽必烈再派兵过来,兀鲁忽乃一定抵抗不了,她甚至连封锁住忽必烈与旭烈兀的联络都做不到。”   “留着你,等我离开西域,你也有可能兴风作浪。”   “不会。”海都道:“我已经见识了秦王的实力,知道凭我弱小的实力根本不能与秦王对抗,打起来只会让忽必烈占了便宜。”   他显得那样的听话懂事,说话得体得就像是江南的读书人。   李瑕终于抬起手,做了个停止的动作,东南方向那些正在逼近的兵马停下了脚步,与两人谈话的地方隔着三百余步的距离。   海都松了一口气。   他已在心里推演了许多遍,如果开战,他没有胜算。   李瑕问道:“你想要我的岁币?”   海都生怕李瑕反过来找他要岁币,道:“我错了,是因为海押立实在是在贫瘠了,我想要对抗忽必烈却没有财富招兵买马。如果与秦王缔盟,该结为兄弟之国,秦王为兄。”   “不必了。”李瑕道:“我说过我的条件不变。”   海都一愣。   他刚才还以为李瑕是随口说说的,没往心里去。   现在思考起来,条件不变……那就是继续拥载昔里吉为大汗,驻跸六盘山号令各大兀鲁思?   应该没错,李瑕刚刚才又说过一次。   但昔里吉明明已经死了。   想到这里,海都心里一个激灵。   “要打掉一个人的傲气,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尽全力去试,等到他快成功时再突然出手,让他也明白所做的一切都没用。”   兀鲁忽乃说过的这句话在他脑海中回想起来。   他知道,一开始就是李瑕与她设好的陷阱。   既然是设好的陷阱,又怎么可能让他轻易收买了那位老萨满毒死昔里吉。   从头到尾,李瑕就没宣布过昔里吉死了,是他海都自以为那是具尸体。   “条件不变,这简简单单四个字,李瑕看似大方,海都却是连讨价还价的机会也没有了。”   ……   天池大营中,诸王还是被看管在一起。   他们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也没有人来给他们汇报消息。   只能一个个支着耳朵听着动静。   也有人趴在地上,把耳朵紧贴地面……   “马蹄声停了!没有开战,没有开战!”   “没听错吧?”   “真打起来不会这么安静,一定没有开战。”   “懦弱的汉人一定是答应了海都汗的要求……”   哈答驸马踮起脚,看了看外围的护卫,见他们并没有管束诸王的讨论,心想这些人都不一定懂蒙古语,于是说起话来愈发肆无忌惮。   “诸王,我们很快就要被救出去了。但忽里勒台大会还要继续,我们应该在会上拥戴海都为大汗!”   “对,汗位属于窝阔台家族,这是成吉思汗的遗训。”   “……”   希望就在眼前了。   果然,很快就有一队人过来,吩咐带诸王继续参加忽里勒台大会。   “真的,李瑕真的要放了我们?可是我怎么感觉……”   “走,我早都说过了。”   哈答驸马趾高气昂地走在前方,往场会的方向而去,那些护卫也不管他,似乎真的不再把他们当成俘虏对待了。   ……   依旧是之前的座位。   当李瑕再次带着朵思蛮在主位上坐下,哈答驸马眼前一瞪,有些迷糊起来。   “这个狗汉人怎么还坐在那。”   脱口而出了一句话之后,哈答驸马看向海都,却发现海都饮着奶酒,头也不抬。   这让他隐隐有些不安起来,遂又瞥了李瑕一眼,发现李瑕并没有生气。   “嘿。”   哈答驸马胆子便大了起来,道:“我们黄金家族的忽里勒台,一个……”   “闭嘴。”   海都放下手里的碗,向李瑕一抱拳,道:“秦王,人都来齐了,那就开始吧?”   “嗯。”李瑕淡淡应了。   “咚!”   那是哈答驸马吓得把手里的酒杯掉落在了桌案上。   奶酒洒了他满身都是。   顾不得擦拭衣服,他呆愣愣地看着海都、又看着李瑕,直到感到有人把一柄大砍刀架在他脖子上。   一转头,哈答驸马便看到了霍小莲。   “狗汉人?”   “我是说……狗哈答。我才是狗,汪汪……汪汪……”   同样是退让,海都是能屈能伸、是卧薪尝胆的隐忍。哈答驸马的心气则是完全被击碎了。   他根本没有海都那样坚韧的意志,他前一刻还当自己是大蒙古国最伟大的功臣,这一刻就已自暴自弃。   学着狗叫当然丢脸,当然可耻。   哈答驸马甚至没有勇气面对这样的自己,于是一边摇尾乞怜地看着霍小莲,一边在心里把怨气完全发泄给了别人。   但不敢再怨恨李瑕。   因为李瑕的强大展露无疑,因为李瑕掌握了他的生死。   他只好怨恨黄金家族这些废物不能带给他荣耀,却一次一次让他承受这样的侮辱。   “海都这个废物!大蒙古国没救了!”他心里一遍一遍地痛骂……   海都冷冷瞥了如此丢人现眼的哈答驸马一眼,心里没有丝毫波动。   只觉得哈答驸马与他之间的区别,比狗与人的区别都大。   ……   “前几日,诸王都同意了拥戴蒙哥汗之子昔里吉为大汗!”   海都站起身来,单刀直入开始了话题。   “当时昔里吉汗得了一点点小病,今天他的病好了,应该请他继续即位为大汗……”   没有什么优美的辞令,海都显得有些敷衍,说的话还不如今日与李瑕谈判时那么恭谨。   因为这只是走个过场而已,该定下的事,两人都谈好了。   随着他主持全局,很快,那道披着白色貂皮长袍的身影又在萨满与护卫的拥簇下走了出来。   海都看着那九斿白纛,没有沉浸在挫败感之中。而是开始总结这次的教训,并思考之后该怎么做。   虽然他得到的不多,但其实也没什么损失。   他与兀鲁忽乃、李瑕达成了盟约,很快要开始贸易,还分得了乃蛮部的草场……   “不要挫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你终将恢复窝阔台家族的大汗之位,恢复大蒙古国的……”   突然,有惊呼声传入他的耳朵。   “那是谁?”   海都眯了眯眼。   那道走向九斿白纛的身影,很像昔里吉。   真的很像,五官极为相似。   但更白些,更秀气……根本就是一个女孩。   “……”   “那不是昔里吉汗!那是……失邻公主!”   哈答驸马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来,听得这一声大呼,转头看去,只见是哈达秃鲁干大王最先认出了失邻公主。   这一日里实在是太多事出乎预料,哈达秃鲁干情绪起起伏伏,太过激动,再次指着九斿白纛下穿着大汗服饰的身影喊起来。   “那不是昔里吉汗……”   “噗!”   刀光一闪,一颗头颅突然被砍了下来。   会场一静。   哈答驸马张着嘴,任由哈达秃鲁干的血喷进自己嘴里,吓得打了个嗝。   然后,他又看到霍小莲转了过来。   “这是昔里吉汗吗?”   “嗝……” #第九百五十七章 宣战   “条件不变,条件不变……”   海都闭上眼,在心里重复着李瑕这句话。   说好了拥戴昔里吉为大汗,但李瑕却在这个条件上加了太多附加的条件。   驻跸六盘山、号令各大兀鲁思,现在甚至还公开把昔里吉换成了新的傀儡。   侮辱了一次又一次。   就像是黄金家族被李瑕打了一巴掌,忍了,结果“啪”地又被打了一巴掌。   海都眼皮跳得厉害。   脑海里一边回想着自己跪在蒙哥面前求他饶自己一命时的场景,一边回想着亲爱的叔叔阔端哈哈大笑地述说着他是怎么屠戮川蜀。   “哈,宋人都是废物……”   “你可以忍一时之恨……”   两种声音在脑海里交织。   手掌再次握紧又松开。   忽然。   “噗通。”   那是哈答驸马对着李瑕跪了下来。   “大汗!不……昔里吉汗……不不不,你忠诚的哈答是说,那就是昔里吉汗!就是昔里吉汗啊!”   “是吧?前几日,昔里吉汗病了一场,瘦了一些。”   “瘦了,瘦了一些,眼睛更大了,很像……不不不,我是说这就是昔里吉汗,很像蒙哥大汗,真的很像蒙哥大汗。”   “你们说呢?”   “……”   海都回过身,走向李瑕,却被人拦住。   他于是抻长了脖子,咬着牙道:“我们是盟友,你不能一次次对盟友食言。”   “我食言了吗?”   海都抬手一指远处的失邻公主。   李瑕招了招手,允许海都更近一些,问道:“记得吗?是谁下的毒?”   “你和兀鲁忽乃一开始就在算计我,真能让我毒死昔里吉?那个老萨满活着,可见他没有被我收买。”   “我不管这些闲事,我只知道是你毒杀了昔里吉,拖雷家族的子孙也是这么认为。”   海都一时间竟不知怎么反驳才好。   他确实是这么做了。   可……   “你这样太卑鄙了,汉人有句话叫‘指鹿为马’,但真正伟大的君王是不屑于这么做的。”   “是,通天巫预言天意,为成吉思汗加冕。成吉思汗以摔跤比武的名义阴谋处死通天巫,这才是伟大的君王该做的。”   海都一滞。   李瑕正色道:“我不是在讥讽,我认真在说。”   “你真的不该这么侮辱黄金家族。”   “不重要。”李瑕道:“重要的是,我要扶持昔里吉为大汗,哪怕你杀了昔里吉,他也会是大汗。”   这句话很绕。   于是,李瑕再给海都解释了一句。   “这就是我做事的态度,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海都瞥了瞥身后的安狄万。   想到金帐汗国的支持,他还是不甘示弱地回复了一句。   “这也是我做事的态度……”   ……   与此同时,兴庆府以北,乌海。   “大帅!西北方向五百余里,发现大股元军过境的痕迹……”   黄河的咆哮声远远传来,漫天风沙之中,苍老的元帅迎了探马入帐,顾不得抖落满身的沙子,大步赶到了地图边。   “说仔细,在哪发现的元军踪迹?”   “沙漠北面,当地人称为‘乌兰陶勒盖’的一个地方……”   李曾伯手指在地图上轻轻移动着,努力看着沙漠北面并没有标注地图的地方,仿佛像是拼命想看清纸张里藏着的沙土、森林、道路。   听着探马的描述,他才慢慢分清了乌兰陶勒盖在哪,提笔写下了这个地名。   “元军过去多久了?”   “有几日了。”   “……”   “他们是从河套出发的,不来抢回兴庆府,反而一路向西,这是要去哪?”   杨奔上前,在九原城一点,手指往西直直地拉过去,道:“不必绕路,元军可直达西域?”   李曾伯皱了皱眉,招过一名信使,道:“速报给秦王。”   “是!”   李曾伯挥退帐中别的人,只留下了杨奔,叹道:“这是冲着秦王去的……”   “他们的消息未必有那么快。也可能是还不知我们攻下了兴庆府,想绕过大沙漠,奇袭河西走廊,解兴庆府之围?”   “不,就是去往西域。你不能用我们攻城掠地的想法套在蒙虏头上,他们没这么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只怕更在意的是这是一个包围秦王的好机会。”   “那我们追上去?”   “来不及了,且路途不熟,辎重不足,如何敢轻易追击啊?”   李曾伯眼中泛起了担忧之色,重新拿出李瑕的来信看起来。   从高昌到兴庆府,商旅要走一个月,但快马加急,传信快的话十天便能到。   李曾伯手里这封信便是李瑕十日前传到的,信上说希望李曾伯如若攻下兴庆府,可派出小股兵力震慑西域,促成他即将要召开的忽里勒台大会。   如果一切顺利,算时间,此时大会应该已经完成了。   但万一事有不谐……   “派出小股探马,沿沙漠以北追随元军打探踪迹。”   李曾伯思来想去,下了命令。   “再调动肃州所有兵力,出玉门关接应秦王。杨奔,你领兵补防肃州,也随时准备出关接应。”   “是!”   杨奔转身便要离开,却又听李曾伯自语道:“围魏救赵,我该攻打河套才行。”   “大帅?兴庆府一战,将士疲惫,且秋收……”   “我知道。”   “王上也并未下令攻取河套。”   “我是宁夏安抚处置使,临危有见机行事之权。”   李曾伯闭上眼,挥了挥手,又道:“去吧,做好你份内之事。”   “是,请大帅保重……”   这边杨奔连夜领兵赶往肃州,同时已有信马狂奔往河西走廊。   去高昌的话,元军的行军路线是更近的,直接走腾格里沙漠以北。而这些信马却是要绕过整个沙漠。   但好在这一路上设立了许多驿馆,使得他们能沿途换马。   沿黄河向南,穿过贺兰山,转道西南,穿过河西走廊……抵达玉门关,自有军情司校尉接了信,送往高昌。   他们都只是乱世之中的无名之辈,奔波忙碌,就这样在路途上度过了中秋节,没能与亲人相见。   也没能吃上一块月饼。   八月十七日,送信的军情司校尉在高昌城南面被阻住了去路。   因为一支元军正驻扎在高昌城以东……   ……   元军大帐之中,正有探马跪在统帅的面前,汇报着西域的各种战报。   “脱忽大王……我们抢回来了。”   一颗有石灰腌过却还腐朽了一半的人头被送进大账,弥漫出了一股恶臭。   “军中的神箭手把上面的绳牵射断了,我们冒着箭矢去抢,死了十一个人,好在高昌守军没有追过来……”   脱忽没有嫌弃那恶息,凑近了看着头颅上的发型,与死者的双眼对视了好一会儿。   “合丹?”   “这就是合丹大王……”   “我不用你说!”   刚进入帐篷的一名探马吓了一跳,连忙跪在地上。   “联络到耶律铸了吗?”脱忽转头喝问道。   “耶律丞相似乎是战死了。”   “什么?”脱忽一愣。   不是他消息滞后。他收到耶律铸的急信,从九原城赶来,已经可以说是神速了。   换作是宋廷,此时哪怕是收到消息了,也还在朝堂上争论不休,驻戍兵马更不可能擅自行动。   蒙古人就没这么死板。   脱忽本是奉命去支援兴庆府的,才走到半路,便听说兴庆府已经丢了。   他收拢溃兵,恰得到耶律铸的传信,称十万大军正围堵着李瑕,只是合丹已死,没有能镇住诸王的宗王。请脱忽“事急从权,不可坐失良机”。   脱忽一想,自己正是能镇住十万大军的宗王,赶过来就能轻易杀了李瑕立下大功,也免得向忽必烈解释为什么没能及时支援兴庆府。   结果,行军两千里却是这么一个消息?   “……”   “阿里不哥带来的十万兵马呢?”   “好像……都被李瑕击败了……”   良久,脱忽依然不能接受这个消息。   一连串复杂的情报让他措手不及,他只好搓着手,把它搓热了,把脸埋在手掌里,以手心里那牛屎一般的气味来缓和他的惊讶。   平静下来之后,继续让人去打探。   其后这两天,让脱忽有种以前听色目人说故事的感觉,什么神想要有光,世上就有了光。   现在是李瑕说要击败十万大军,十万大军也就被击败了……   “宗王,打探到了。”   “说。”   脱忽想听听李瑕在哪、剩多少兵力,看看是否还有能击杀李瑕的机会。   然而入耳却是一件更荒唐的事。   “……”   “忽里勒台大会?”   “是,赴会的有窝阔台汗的嫡孙海都;察合台汗国的可敦兀鲁忽乃、木八剌沙汗;拔都汗之子安狄万;蒙哥汗之子昔里吉……”   那名单很长,探马报了很久,比当年阿里不哥召开的那场忽里勒台大会也不遑多让。   脱忽正了正身子,问道:“这场忽里勒台还在进行?”   如果是这样,那他来得正好。   这些人之间一定有着裂缝,李瑕也不可能长期隐在西域。那他只要继续包围高昌,一切都还有转机。可以说,还好他来了。   然而。   “不,已经结束了,他们拥戴了昔里吉为大汗,驻跸六盘山。还有,还有……海都、兀鲁忽乃、李瑕歃血为盟,扬言要合力对抗大汗……”   “结束了?”   脱忽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说什么为好。   “海都当着所有人说,他做事的态度,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定会杀回哈拉和林,惩罚……惩罚背叛了黄金家族的……的……”   探马说到一半,迟疑着,说不下去了。   这是宣战,是海都的公然叛乱。   来迟一步的脱忽甚至还没能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这些消息就已经盖到了他眼前。   就在西域,一场忽里勒台大会之后,一个新诞生的联盟竟就这样向他伟大的大汗宣战了…… #第九百五十八章 人未归棋已落   高昌城。   一队队骑兵正在入城,这是李瑕率兵从天池返程,到高昌驻扎。   天池忽里勒台大会之后,海都已动身回海押立、兀鲁忽乃也正在率军回阿力麻里。   盟约刚刚缔结,之后的贸易、支援,自然会有使臣们联络。   “没想到,离开西域之前还能遇到元兵封路。”   李瑕与廉希宪再次站在城头上向远处眺望。上次两人在这里聊天是刚入城之时,这次却是西域之行将要结束了。   “王上莫轻视了敌方。虽说脱忽来晚了一步,没能阻止这场忽里勒台大会。但他确实是找到了个好机会把王上围堵在此。”   “是,这次我们的辎重钱粮多由高昌所出,最怕被长期围困。”   廉希宪道:“若我是脱忽,有幸围堵王上于高昌,都不必强攻,哪怕调动再多兵马,都是值得的。”   “还好他不是善甫兄。”李瑕笑道。   “王上别笑,万一真成了白登之围。”   “好吧,这脱忽是何人?”   “合撒儿的第三子。”   “辈份倒是很高。”   合撒儿是成吉思汗的同母胞弟,素有神箭手之称。   李瑕十分关注蒙古情报,道:“我听说,合撒儿的儿子众多,名声最响的应该是第二子移相哥吧?”   “是,移相哥战功最为显赫,镇守哈拉和林,算是如今东道诸王中第一人。在他的威名下,脱忽名声不彰,显得有些平庸。”   “黄金家族人真多。”   “这次王上召开的忽里勒台大会,赴会的黄金家族直系成员已不少了。反而是支持忽必烈的,多属于黄金家族旁系。”   “似乎如此。”   廉希宪道:“当年,成吉思汗分封诸王,将他的四个弟弟分封在东面,将四个嫡子分封在西面,王上可知为何?”   “他觉得东面不好?”   “以当时蒙古的版图,东方已临海,往北是极寒之地,往南仅有一块高丽尚且由成吉思汗单独经营。”   “还有中原。”   廉希宪摇头道:“当时金国尚不能攻克,又何谈中原?”   李瑕明白了。   在这件事上,成吉思汗显然是有私心的,把弟弟们分封在东方,他们便没有多少扩张的空间;把儿子们分封在西方,西方辽阔,只要打下去,财富土地不可估量。   这便是黄金家族的东道诸王、西道诸王。   发展到眼下,局面却不是成吉思汗能够预料的。   四个嫡子的家族分崩离析,而打压的东道诸王却能齐心支持忽必烈……   李瑕回过头看了一眼被他俘虏到高昌城来的诸王,道:“这么一说,我们这里才是黄金家族的嫡系。与我的‘昔里吉大汗’一比,忽必烈多少有点不够正统?”   这是玩笑话,廉希宪陪着笑了笑。   “话虽如此,安全回到玉门关以内才算赢。臣已将忽里勒台大会的结果故意散播给敌军。一则提提王上的威风,二则看能否吓退脱忽。”   李瑕道:“我离开关中太久,怕回去迟了生了乱子。而且盟友们都在看着,这一仗要打,宜早不宜迟,干脆找个机会踏了他们的营。”   “不是每一场对峙都需要开战。”廉希宪道:“脱忽远来,天时、地利、人和一个都不占,是有办法吓退的。”   “他是忽必烈的叔叔辈。算时间,他是收到耶律铸的求援,都没等忽必烈的命令就直接来了……这人有资历、有权力、有主见,能独挡一面,只怕不好吓退。”   “只要王上不在高昌了,他无利可图,自然就退了。”   李瑕笑道:“原来善甫兄今日说这么多,是想劝我先走?”   “是,请王上先回玉门关如何?”   现在这个情况,李瑕如果先走,肯定是更安全的。   抛下刚拥立的蒙古大汗,抛下九斿白纛、诸王、牛羊、辎重,率小股精锐翻越天山,绕过沙漠,回到玉门关。   有选锋营、河西军的护卫,就是遇到元军,基本也不会被追上。   到时再亮出旗号,脱忽一看,见李瑕已突围了,自然也就撤军了。   “我一直都喜欢只带小股兵马,后勤简单,行军快速。但以前是带小股兵马去迎战,你这次却是要我逃啊?”   “没什么不好的,战略转进罢了。”廉希宪道:“到时脱忽讪讪退兵,丢脸的还是他。”   “不急,我想想。”   李瑕没马上做决定,也没说这么做的坏处。   坏处有,但影响不大。   他就是想多了解了解脱忽,看是否有机会踏营而已。   西域之行,失之阿里不哥、收之海都,基本已达成了他的目标。若能在回程时再击溃一次元军,那便是更完美的结果……   ……   “王上命我们尽快打探出敌军兵力布置,今晚就把他们给我摸清了,统帅宿在营地哪里、牛羊圈养在哪。”   “是,这就去安排。”   “想办法联络到玉门关。我们可以被围在高昌,但消息不能断。”   “是……”   林子一直忙到半夜,从城头下来,忽然看到一道身影直挺挺地立在那。   “俞木头?吓我一跳,站在这做什么?”   “没什么。”   “我已问过王上,他已安排了德苏阿木留在高昌,不需你再陪着那对姐妹了。”   海都已与李瑕订立了盟约、返回海押立,那么,巴巴哈尔的态度变化已影响不了什么。李瑕并没有把俞德宸留下的意思。   这事,在天池时俞德宸便听李瑕说过了,当时是十分欣喜,结果一路到了高昌,他反而显得有些沉闷下来。   “怎了?”林子讶道:“立功归家,升官发财,马上便要向江家提亲了,苦着脸作甚?”   “我……司使怎知我欲向江家……”   “我怎知?你猜我是做什么的。”   俞德宸犹豫片刻,道:“我想带不鲁罕……”   林子等了一会,见这道士又不说了,道:“有话就说完。”   “没什么。”   “婆婆妈妈的,想清楚了再说吧。”林子还忙,迈步便走,其后又回头警告道:“巴巴哈尔不能带走。”   “我知道,她也不愿与我走。”   “那我懒得管你。”   林子又摸了摸自己刚长出来的短发,也有些感慨这儿女情长之事。   他的妻子是老探花杨起莘的妻侄女。这次李瑕出玉门关,杨起莘为了劝谏而负气辞官。   林子早就得到消息,担心因杨起莘触怒秦王而影响仕途。   所以,早在李瑕刚到玉门关时,他就开口说什么“也想多娶一房妻子,我其实有个伯父早年殁在战乱没了香火”云云。   李瑕没答应,就是在示意林子不必因此而影响夫妻感情。   这本就是一桩小事,林子是了解李瑕为人的,半开玩笑的一句话也就是了。但看了李瑕这次西域之行,他又有些担忧起来。   “秦王这趟来,无意中都不知坏了多少人的姻缘,一、二,三、四、五……”   一只手的指头全都掰弯了。   林子想到海都在天池时表露出的对兀鲁忽乃的求娶之意,又拿出一只手来,念了个“六”字。   数到这里,他懒得再数,心中暗道还是得赶紧回去,别叫老探花再闹出什么事来,什么举家回临安之类的,把他婆娘也带走了。   脑子里带着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以及更奇怪的想法,却不耽误林子做事,两日之后,军情司便探明了脱忽兵力的虚实。   ……   “王上,这是军情司绘制的敌军营防图。”   李瑕接过看了,仔细思忖了许久,初步想出一个袭营战术的大概。   西域盟约初立,正是立威之时,他有心通过一场胜仗奠定他盟主的地位。   一整夜他都坐在那儿补充着战术,而朵思蛮只去找失邻、必赤合公主说了一会儿话便跑回来陪着他。   “夫君,赶跑了前面的拦路狗,我们就能到你的领土吧?”朵思蛮坐在凳子上,抬起脚微微晃着,十分憧憬。   “离开了你的额吉和兄弟,你怎么这么开心?”   “他们不喜欢我。”   “木八剌沙我不知道,你额吉其实很喜欢你。”   “肯定不是。”朵思蛮非常笃定,不想再聊这件事,问道:“失邻以后都要扮成大汗吗?”   “就这几年吧,她今年十四岁吗?二十四岁之前,我会给她自由……”   李瑕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把地图标注得密密麻麻。   天亮时,他走出大帐,准备调动兵马,安排今夜的奇袭。   却见林子匆匆赶来。   “王上,脱忽退兵了!”   ……   脱忽回头望了一眼高昌城,拉过缰绳便走。   他得到了消息,李曾伯已有提兵攻打河套的迹象。   那就只能撤了。   西域这边,海都、兀鲁忽乃一叛,兵势、地利都不在,只有忽必烈亲自领兵来才能平叛。   可想而知,接下来忽必烈一定要先灭李瑕、再平西域了。   那,河套就绝对不能丢……   ……   “报王上!兴庆府李大帅急信!”   随着脱忽撤军,李曾伯的信也终于被送进了高昌城。   “眼光长远,当机立断,李公果然是‘屹然如长城万里’。”   李瑕看过信,感慨着,将信递给廉希宪。   廉希宪想到在陇西时与李曾伯下棋的日子,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天下如棋,西域这一隅才摆好,李公已打算抢下一个棋眼了。”   “是啊。”   李瑕人还未归,手指不由己地敲着地图上的河套。   “黄河九曲……” #第九百五十九章 活着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八月,有人从天池出发,东返长安。   队伍将经过高昌、罗布泊、玉门关,穿过河西走廊,到六盘山设立新一代蒙古大汗的行宫,再继续行进。   归途漫漫,大漠广袤。   黄河就在半途中。   过了黄河,离长安都还很远。   ……   同样一段时日里,还有一张精细的地图时常被人摆开。   但这地图纸面虽大,却看不到九曲黄河。更不必提黄河以北、以西那八千里路云和月了。   上等的宣纸上,细细的浓墨勾勒出半壁江山,色泽鲜艳。   汉中在西北角。   有人用手指点在襄阳,沿着汉水而上,轻轻敲着那汉中二字,显得有些焦虑。   “确定吗?李瑕果然不在长安?”   “必然不在。五月时,我们安插在长安的探子便察觉到了不对劲,当时他们已有一个月没打听到李瑕有任何出行的动静,只是还不敢确定……”   贾似道有些不耐地皱了皱眉。   长安与临安之间,消息一来一返就要两个月。各级官吏办事又慢条斯理,这导致他在情报上显然要比别人迟滞很多。   这迟滞体现在,忽必烈改国号为“大元”的消息都是大元的使节来告诉贾似道的,而不是北面的探子。   这不怪贾似道。   早年间大宋的谍报非常了得,岳飞以间谍除刘豫;韩世忠以死间破敌;更有宇文虚中、洪皓这样的人物;辛弃疾南归之时也不忘收集大量情报,他有张锦图,写满了敌人兵骑之数、屯戌之地与夫将帅之姓名。   可惜到了如今,南北分割已久,不仅谍报废驰,也没有北人愿意再给宋廷传递情报。   派些南人去北面,也只有李瑕那一批人能回来……   五月中旬,忽必烈派了使节来见贾似道,没有再谈当年在鄂州说好的岁币之事。   被骗了也不吭声,这位蒙古主终究是在贾平章面前吃了个暗亏、认了栽。   双方说好宋军出兵川蜀,配合大元共击李瑕。   说是这么说,贾似道还是不打算守约。   在他眼里,忽必烈就是个蛮夷,既然骗了一次,那又何妨再骗第二次?   李瑕还未公开造反,朝廷配合外敌攻打自己的藩镇,名不正言不顺。但朝廷必须要夺回川蜀、汉中。   没有长江上游,相当于皇帝把脖子放在反贼的刀下。   那最好的办法就是等李瑕与忽必烈开战,派兵进入川蜀,接手李瑕的势力。   这其中有很多种情况,最好的一种就是——李瑕死了。   ……   “平章公,根据眼下得到的消息,我们推断李瑕极可能是去了西域……”   贾似道听着“西域”都有些恍惚,扫了一眼地图,一时也不知那得远到什么地步。   “元廷比我们更早得到李瑕出关的消息,必然有所布置……”   这每一句话都让贾似道感到不悦。   “元廷要做的很简单,趁机杀掉李瑕,并派兵攻入关中。平章公请看,到时李瑕治下文武官员群龙无首,面对元军的攻势,必然无力支撑,只能求助于朝廷。高长寿、张弘道再想到朝廷召他们到江南荣养的召令,自会心动……”   “你想得倒是很美。”贾似道终于开口了,挠着自己的下巴,也不知是在讥笑谁,轻骂道:“每次都被浇了鸟兴。”   “雅兴,平章公说的是雅兴。”   “呵,继续说吧。”   “就算高长寿、张弘道一时没能想通,吕大帅已做好了随时支援汉中抗元的准备……”   幕僚们分析得井井有条。   贾似道却不太爱听。   他很清楚,这些计划听起来花团锦簇,其实成败都是掌握在别人手中。   要等李瑕死了,这些蠢材所规划的一切才有实现的可能。   真要有所作为,还是得他贾似道亲自挂帅,坐镇前线,一举为大宋稳住西南边陲。   “长安局势虽不易探知,我等却可观元军动静以判断。元军去岁方才大败一场,今岁若真敢开战,便说明李瑕凶多吉少……”   听着这些分析,贾似道又想到了兴昌四年,初次听闻李瑕从开封回来时的场景。   那人福大命大,怎么会死呢?   一抬头,却见龟鹤莆匆匆从前堂转了过来。   “何事?”   “阿郎,襄阳急信。”   堂上所有人都呆了一下,直直看着那封信被贾似道拆开。   却见贾似道眯了眯眼。   他每日都收拾得很体面,头发光亮,面上也敷了粉,远看十分年轻,光彩照人,但这一眯眼,其实眼纹已经很深了。   因为眼纹,他显得有些悲苦。   沉吟了一会,整理好心情,他开口还是轻佻的语调。   “董文炳已得到消息,李瑕已死,已开始强攻潼关。”   “……”   堂上诸人并没有大喜过望,一个个都显得很慎重。   大宋曾经联金灭辽、联蒙灭金,这不假。   显得这些士大夫全都是傻子,然而只有身处其中才知道那种无奈,至少联蒙灭金时,他们早已意识到这又是养虎为患。   怎么办呢?金国要取偿于宋啊。   其实,贾似道早都想透了,他明白乱世之中怎么选都是错的,昨日联金也好、联蒙也罢,今日联元也好、联李瑕也罢,全都没用。   只有增强国力才是正道。   因此,这次他的目标只是拿回川蜀汉中,尽量收回李瑕遗留的势力。   不得不慎重。   贾似道斟酌着,终于缓缓道:“你等以为此番若由我亲自去……”   “不可啊,平章公!朝堂离不开平章公。”   “我意已决,且准备吧,一旦元军攻破潼关,立即启程。”   “平章公……”   贾似道不再多言,自转身出了堂。   ……   “死了?”   独自走上高楼,贾似道望着远处的西湖,眼神中泛起疑惑来。   “我安排了一次次刺杀你不死,就是这么轻巧地死在了西域?”   终究是不愿这么简单地就相信李瑕的死讯。   但堂堂大元的一路统帅董文炳,总不至于得到假消息吧?   中原底蕴加上蒙古的国力,不该犯这么拙劣的错。   想着想着,贾似道忽然想道:“不会是故意的吧?”   有人故意骗董文炳,或董文炳故意骗麾下士卒,甚至骗大宋出兵?   但为何呢?   不至于的,蒙古人不至于花这种心思,大元也不至于需要用这种手段对付李瑕,又不急在一时。   将脑子里这突如其来的奇怪思绪挥散,贾似道想不出别的可能,讥笑了一句。   “你真的死了,死的好啊,好啊。”   抬手理了理袖子,想要去饮酒作乐庆贺一番,或作一首诗词以表欢庆,那词句到了嘴边,却是忽然没了兴趣。   最后,贾似道也只念了一句前人的诗。   “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时……欲祭疑君在啊。”   ……   时至九月中旬。   六盘山,有人正在祭祀。   “只因为有坚强的毅力,才有空中飞翔的生灵。只因为有为非作歹,才请你出面镇守……”   “圣苏勒德向你供奉膜拜,圣明天子成吉思汗……”   李瑕在很远的高台上,抱着双臂眺望着那穿着白袍的瘦弱身影。   那是由失邻公主扮成的昔里吉汗,正领着诸王在祭拜。   他也发现了,失邻与朵思蛮长得很像,同样的年纪,同样的一双眼,偶尔发脾气时也是一样的固执。   正想着这些,有快马赶到了六盘山行宫,信使先见过了吴泽。   吴泽连忙赶去见李瑕。   “王上!长安急报……”   李瑕接过信看过,稍稍皱了皱眉,但还是十分平静,道:“不必慌张,来得及。”   “是。”吴泽这才安下心来,继续看着远处的祭奠仪式。   他怀里有一枚望筒,抬起来之后却不是像李瑕一样看向“昔里吉汗”,而是望向了最上方那名老萨满。   心里莫名地一颤,吴泽忽然感到背上一片寒凉,不由问道:“王上,臣能否问一句,那个老萨满真毒死了昔里吉吗?”   “没有。”李瑕随口道:“昔里吉汗还活着,正在祭祀……” #第九百六十章 兄妹   “我哥哥真的死了吗?”   祭歌声中,正在祭祀的“昔里吉汗”忽然低声问了一句。   她稍稍转过头,站在她身后的老萨满于是能够看到她的侧脸,正是蒙哥的次女失邻公主。   这是在天池即位大典之后,失邻第一次能够有机会问一问这位老萨满。   此时只有他们两人站在高台上,蒙古诸王与臣民们正在后面跪了一地,天高云阔,西风烈烈,没人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   “死了。”   犹豫了片刻之后,老萨满缓缓应道。声音苍老,带着神秘之感。   他头上戴着兽角和羽毛,脸上戴着黑色的萨满面具。   但从面具里透出的那一双眼,浑浊中透着锐利,没有人会认错他。   “我不信。”失邻道:“李瑕说是海都毒死了我哥哥,可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还会允许你继续当我的萨满?”   “因为我们反抗不了他。”   老萨满叹息了一声,抬头看着长生天,像是希望看到成吉思汗的灵英能给自己启示。   再一低头,看到失邻眼神里的倔强之色,他提醒了她一句。   “大汗,成吉思汗说过,‘在我的力量还不足的时候,我就得忍让,违心地忍让’。”   “我能忍让。”失邻道,“你看,我听从了李瑕的安排,愿意当他的傀儡。但我还是想要知道真相。”   她脸庞稚嫩,眼神却坚毅。   “大汗,你为什么会对我说这些,你确定我值得信任吗?”   “因为我哥哥告诉过我你的身份……”   老萨满沉默了一会。   他原本是跟随在四帝之母唆鲁禾帖尼身边。   后来,兀鲁忽乃来投奔唆鲁禾帖尼,蒙哥汗即位时,借兵给了兀鲁忽乃复国,他就是那时与兀鲁忽乃一起到了阿力麻里城。   这一呆,就是快十五年了。   已少有人知道他其实是蒙哥的人,只有在这一次,遇到了昔里吉,他才告诉了年轻的少主。   “……海都想要收买我、借我之手加害昔里吉汗,但他却不知道我有多忠心于蒙哥汗家族。我假装答应了海都,并把这件事告诉李瑕、兀鲁忽乃,本以为他们会保护昔里吉汗。”   老萨满终于向失邻说起了天池忽里勒台大会背后的内幕。   “那天,海都以为酒里有毒,我以为酒里没有毒。没想到,昔里吉汗被毒死了……被李瑕毒死了。”   “为什么?”失邻向长生天跪下,通过为成吉思汗磕头,掩盖她的惊讶与不解,“李瑕明明需要我哥哥当傀儡,为什么要毒死他?”   “他要让海都在最得意的时候被打败,要让海都失望至极;他要用‘指鹿为马’的办法除掉诸王中敢反抗他的人;他不要昔里吉汗这样的聪明人,认为公主你更好控制……说到底,这一条人命在他眼里太轻了,杀就杀了。”   “是我哥哥做了什么事,惹怒了李瑕吗?”失邻又问道。   老萨满抬手,让站在台阶下的弟子们颂读着九十九重天尊号,在动作的间隙,低声应了一个字。   “是。”   失邻始终面无表情,头也不回地回道:“他做了什么?”   “大汗不该再问了,以免遭受与昔里吉汗一样的厄运。”   “不,我与哥哥不同……”   失邻偏还想要再问,然而,祭祀已然结束了。   萨满们撤了下去,诸王与蒙古牧民们高声颂赞起来。   “成吉思汗统一了蒙古,昔里吉汗带来了新的生活……”   且不说围在九斿白纛下的蒙古诸王作如何感想,六盘山下那些被俘虏而来的牧民们确实真以为这就是他们新的蒙古大汗。   普通人没什么消息渠道,也许连忽必烈的名字都没听过。他们跟着阿里不哥汗西徙,如今臣服于昔里吉汗,如此而已。   他们当中,残疾的人很多。西域几场战事中活下来的人全都被带来了,强壮者被秦王挑选走,家眷与老弱残废们便安置在六盘山附近的牧场。   如果换成以前,蒙古草原上没有这些人的活路。他们只能死去,让妻子儿女成为别人的战利品。   因此,这些人尤其感激昔里吉汗与秦王的宽仁。   他们看不到大蒙古国正在内讧中分裂,只觉得新汗即位带来了新的、更好的生活。   至于类似于“昔里吉汗已经死了,现在是失邻公主在假扮”这样的话,他们并没有听说过、也不会相信。   若要问他们,他们只打算把新汗的美名远扬……   ……   “这就是李瑕想要的一切吗?”   说话的是一名年轻的萨满。   他正跟着老萨满走过祭坛,将鹿血抹在了祭台之上,趁着无人注意,以很轻的声音这般说了一句。   与老萨满一样,他头上也戴着兽角和羽毛,脸上也戴着黑色的面具。   唯独一双眼睛露在外面,透着不甘之色,一边抹鹿血,一边继续低声抱怨。   “李瑕要通过我们这些俘虏来占据黄金家族的名义。往后,会有一封封盖着大蒙古国玉玺的诏文从这个行宫,送往各个兀鲁思,但九斿白纛不会再随大军征服各个地方,它会一直立在这里,直到李瑕吞并了大蒙古国……”   ……   六盘山行宫,如今该称为“汗廷”了。   这里原本是李元昊始建的天都寨行宫,西夏末帝将它献给了成吉思汗。因此,行宫保留了大量的唐、宋、西夏的建筑风格。   双角龙首石雕、兰釉螭形瓷屋脊,彰显出了不凡的气派。   李瑕自然而然地在主殿上,与几个将领围着地图议论。   地图边摆着的是一枚蒙古玉玺。   李瑕打算将它带走,以后,汗廷发给蒙古各个兀鲁思的诏令,他打算直接从长安发出。   当然,别人听不听,是别人的事。   此时众人的目光还是集中在地图上……   “我不信元军能这么早就做好攻打潼关的准备。”   “王上。”信使道:“董文炳确实在全力进攻。”   李瑕看了眼吴泽,知道吴泽已经想明白了,遂转向陆小酉。   “你说,为什么?”   陆小酉思考了许久,又结合了各种情报,最后道:“末将懂了,忽必烈一定会想要挽回西域局势,但隔得太远,等他调了兵马过来,兴庆府已失守,大帅正攻河套。所以董文炳此时猛攻潼关,也是围魏救赵的办法?”   “让李公撤回来吧,河套暂不可取,能守住兴庆府不失已不容易。别被大股的蒙军围住了。”   比起关中,李瑕更担心兴庆府方面。   他不认为忽必烈有足够的粮食供应兵马在潼关、河套多地开战,必然只能选一边,而另一边必然是虚张声势。   讨论过军务,将一道道命令传递了出去,他便准备动身离开六盘山……   ……   “李瑕明日便要走了,再犹豫就没有机会了。”   “你不该这样,你该当自己已经死了。”老萨满道,“长生天没有眷顾现在的你。”   “不,我想要办法劝一劝她。”   “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做这些。”   “但我身上流的血告诉我不能后退。”   “你会死的。”   “我这样,与死还有什么区别?”   老萨满叹息了一声,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带着小萨满跟着大汗的队伍趋向六盘山行宫。   “需要将长生天赐福的乌麦摆在大汗的寝帐。”当被拦住时,老萨满这般应道。   他们得以顺利跟着失邻进了行宫。   路上遇到了李瑕安排在行宫守卫的士卒。连一句客套话也未说,对方抬手一指,径直让人将那小萨满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   “嚯。”   周围士卒都轻呼了一声。   只见这小萨满脸上的皮肤全是被火烧出的疤。   “这是个可怜的孩子,雷劈中了他的帐篷,烧坏了他的脸……这是天神腾格里对他的惩罚。”   士卒们仔细搜了他们的身,放他们去见大汗。   周围还是有人。   但小萨满借着与老萨满为失邻祷告的时候,低声说了一句。   “是我……”   失邻一愣,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招过身边一个侍女,让她送两位萨满出行宫。   良久,等到这个侍女回来,果然给失邻带了一张纸条。   “朵思蛮是我们同父异母的兄妹,我们需要她的帮助……” #第九百六十一章 谣言   傍晚,朵思蛮抱住李瑕,又问道:“等到了长安,我们就能做夫妻之间的事了吗?”   “嗯。”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成吉思汗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   说起自己的曾曾祖父,朵思蛮算是有些尊重,但也没有什么忌讳,说起来更多的是好奇。   “六盘山这边有一些当年留下来世代驻守的蒙军士卒。有人说他是病死的,有人说是坠马死的。”   “那不是病死就是摔死的,夫君有什么好想的呢?”   其实李瑕是刚才听人正在议论成吉思汗死于西夏王妃之口,正思考着如果真是这种情况,应该是蒙古习俗与西夏习俗不同。   蒙古那边,杀人夺其妻女是太正常不过的事,女人只有习以为然的顺从。   习惯了这些,一时没想到西夏王妃会反抗,也许是可能的?   大概是谣言吧,总之是没有定论了。   李瑕看了怀里的朵思蛮一眼,终究是没打算与这样一个小女孩讨论这种事。   “你不是要去与失邻、必赤合告别吗?”   “对啊,那我现在去了?”   “去吧。”   这边朵思蛮才走,不多时李瑕却又收到了一个消息。   李瑕不由又想到了自己今日说过的那一句话。   ——“昔里吉还活着,正在祭祀。”   ……   “昔里吉还活着,杀了吧。”   林子这般吩咐了一句,挥了挥手,很快便有军情司的人向外涌去……   ……   昔里吉推了推面具,走出了行宫。   他心里有些后悔。   后悔在去往天池之时不应该策反兀鲁忽乃。   他虽然年纪还小,看着有些唯唯诺诺,但在被李瑕俘虏之后,也想到了要联合兀鲁忽乃,遂在李瑕去追击耶律铸时找了个机会……   “可敦,我小时候偷偷看过父汗给你写的信。”   “是吗?”   “父汗说,当了大汗之后,他最怀念的还是那几年,有客人寄宿在他的帐篷里的夜晚。”   “看来,你是真的偷看了那些信。”   当时,昔里吉咽了咽口水,有些紧张,但带着神秘的语气又道:“朵思蛮是你和我父汗生的吧?木八剌沙也是我同父异母的兄弟吗?我觉得应该由他来当蒙古的大汗……”   他自以为这句话说得很聪明,以为兀鲁忽乃会帮他。   他自然不知道,之前兀鲁忽乃听到李瑕要扶持他为大汗时,脸上露出的玩味笑容。   十多岁的人还理解不了三四十岁的人之间的情爱到底是如何回事,还相信深情。   不是昔里吉不聪明,他的所做所为,在他这样的年纪几乎可称得上聪明绝顶。   但也许他就错在了太聪明。   所以,海都想要毒杀他时,李瑕故意顺水推舟。   是老萨满悄悄救了他。   如果能重新来一次,昔里吉什么都不会做,会老老实实当一个傀儡。   但不能,他眼看着李瑕用失邻代替自己,居然一样能够让诸王臣服,心里越来越焦急,越来越不安。   今日他终于不顾老萨满的劝阻,放手一搏。   否则,这样活下去最后还是会变成一个废人。   “放心,接下来我会蜇伏下来,等待一个更好的机会。朵思蛮早晚会看厌李瑕那张脸,等她离开草原、受够了委屈,会帮我的。”   昔里吉其实自己也没有信心,因此又自我安慰般地说了一句。   “我是她的兄弟啊……”   忽然,有人从身后快步上来,拍了拍他的肩。   昔里吉转过头。   下一刻,身后人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   “呜!”   “噗。”   单刀干脆利落地割破了昔里吉的喉咙。   老萨满没有惊慌失措,只是缓缓摘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苍老而愁苦的脸。   血还在喷,喷了他一脸。   他抬起三根手指,把脸上的血雾划成了三道血痕。   “老萨满,秦王本不想杀你,但你做得太过份了。”有人用蒙古语低声道。   “我也想活,但黑乌鸦变不成白鹅,老蒙古人也变不成汉人。”   “是吗?真想留着你的命让看看你这话是错……”   还在说话的军情司校尉才说到一半,只听又是“噗”的一声,老萨满已被捅翻在地。   “废话什么。”   动手的另一名校尉骂了一句,割了头颅,开始处理尸体。   ……   “秦王。”   失邻公主正与朵思蛮坐在一起依依惜别,一转头见到李瑕进来,连忙起身唤了一句。   “朵思蛮你到门口等等我,我与大汗说几句话。”   “有什么我不能听的。”   朵思蛮话虽这般说,还是蹬着小蛮靴走了出去。   李瑕遂拿出一张纸条,递在失邻手里。   “你做得很好。”他却是这般道,“拿回去当个纪念吧。”   失邻犹豫了片刻,接过,却是直接把纸条放在火上烧了,然后低下头,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   “不需要纪念。”   “随你。”   “我和哥哥不一样,我更老实,更听话。”失邻又道:“我没有告诉朵思蛮她的身世,侍女们都可以作证。”   她努力表现得像一个听话的傀儡。   因为正是她,出卖了她的哥哥昔里吉。   她不想再受他们拖累。   失邻不是养在深宫娇滴滴的公主。   她从小所闻所见,是乃马真称制、海迷迭称制的权力滔天;是秃满伦公主怀着身孕,亲自领兵屠杀一百七十余万人。   这个十四岁的少女,在她父亲死后的六年多以来,见惯了叔叔们手足相残,见惯了生离死别,从哈拉和林到阿力麻里,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早已炼成铁石心肠。   黄金家族成员,每一个,都是汗位的争夺者。   如果把这里的汗位换成“权力财富”会更好理解,黄金家族成员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年纪大还是年纪小,天生就有对权力的野心。   李瑕转身离开了这间寝宫,愈发感觉到了蒙古人的好斗。   这种好斗不是指喜欢打架。   而是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骨子里都有种与天挣命的顽强。   很多时候他恨他们的残忍,但草原上难以想象的艰苦确实赋予了他们不择手段也要活下去的坚强。   次日,李瑕离开了六盘山。   然而在一个月后的十月中旬,他依然没有返回长安……   ……   十月十四日,襄阳。   “李瑕真的死了吗?”   “元军那边传得很热闹,但关中反而没什么动静。小人问了几个商旅,个个都笑传那是谣言,说是元军编出来的。”   “编出来的?”   “是,原话是‘秦王不过巡游了一趟,下个月回长安,元军真是瞎编’。”   “元军如此猛攻潼关,李瑕都不回长安,长安并未人心浮动?”   “长安城……一切照旧。”   吕文焕挥退了这名细作,等了一会,终于等到从河洛打探消息的探子回来了。   “元军那边传来传去,可有李瑕具体的死因?真是在战场上歼灭了他不成?”   “据说是……被一个蒙古女子杀了。”   “什么?”   “说是李瑕在西域抢了个蒙古女子,本以为是西域某个藩王的公主,未曾想,那是蒙哥之女,趁着与李瑕欢好之际,一刀捅破了李瑕的喉咙。”   “怎么可能?”吕文焕不信,站起身来,问道:“董文炳改行说书了不成?”   “这消息,是小人收买了董府外一个卖货郎打听来的,说是董家仆役说,董文炳一开始也不信,亲耳听到他惊呼‘这怎么可能!’”   吕文焕仔细一想,又觉得恰是这种离奇之事,反而不像是编的。   沉思良久,他也做不出决断,写了两封信急递出去,一封送往鄂州,一封送往临安。   李瑕一死,再不出兵取川蜀,只怕为时已晚…… #第九百六十二章 壮行   十一月初一,临安,候潮门码头。   鼓乐声中,一杆“大宋平章军国事”的大旗在船头招展。   披甲的士卒列队登上战船,脚步声齐整,配着钱塘江的浪潮声,颇显壮阔。   岸边的百官已然在列队恭侯,红红绿绿的官袍皆有,场面热闹。   时辰还早,交头接耳说话的官员也不在少数。   “平章公怎还不来?这万一耽误了时辰。”   “嘘,你知道什么?今日官家是要来为平章公送行的。宫城那边官家的御轿还未起行,平章公若来得太早,岂不成了官家故意让他久候。”   有官员拿袖子捂了脸,低声道:“可平章公未至,官家只怕也不好起驾吧?万一官家到了平章公还未到……”   这话说出来或者是为了玩笑,旁人却不敢这样跟着调侃,个个都不笑。转而说起别的话题。   “此去川蜀,也不知要经历多少颠簸。”   “也只有临安的青石板路平坦,坐马车也不颠簸,天下别处又哪里还有?”   “故而只好乘轿出行,蜀地人多坐步辇。”   “当年赶考,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来,到了临安,便再也不愿返乡了。”   “是啊,天下间便没有比临安更好之处……”   陈宜中听着身后这些官员的议论,心中微哂,暗道这些官员真是没吃过苦。   虽然同样是出身官宦人家,他却与他们不同,少年时他父亲因收受贿赂而被罢官入狱,他曾有过一段时间的贫苦生活。   后来他娶了一家商贾之女,才得以继续读书,进入太学。谁曾想又因弹劾丁大全而被流放。   这番经历,使得他很快能从一众未经风雨的同年之中脱颖而出,得到了贾似道的看重。   陈宜中是温州永嘉人,骨子里就有温州人的吃苦耐劳、敢为人先、能屈能伸。   吃苦耐劳所以能在家道中落后入仕为官,敢为人先所以伏阙上书弹劾丁大全,能屈能伸所以肯投靠官声越来越差的贾似道。   此时陈宜中目光看去,见到有风头吹来,战船摇摇晃晃,架在甲板与码头之间的跳板掉入了钱塘江中。   等了一会,没见到有人重新拿跳板来,陈宜中想了想,便走了过去。   守在船边的是贾似道身边的一名亲兵校将,彼此也是相熟的,他遂提醒道:“吴将军,跳板。”   吴载一步就从船上迈上了码头,笑道:“陈御史你看,这才不到半步宽的,哪用跳板。”   “再铺一块吧。”   “不用,不用,平章公当年在京湖随孟少保杀敌时什么刀山火海没趟过,这小小一步还能摔了不成?”   陈宜中上前一步,耳语道:“你看有多少人在看着,这一步,平章公若有些许踉跄,你我担得起吗。”   吴载一愣,转头看了看远处的人山人海,心头忽然不安起来。   “我这就去加一块跳板。”   他重新迈回甲板上,虽然还是稳稳当当,却已明白,如果贾平章真在这里有个踉跄,对其威望都是不小的打击。   就是在此时,贾似道已身披戎装,抵达了码头。   官家的仪驾也马上就到了……   ……   贾似道不是故意来得晚。   鄂州一战后,他回朝已将近六年,今日披上盔甲才发现髀肉复生,原来的盔甲已穿不下了。   如果只看镜子,他原本还以为自己瘦了。   让人重新改了盔甲再出门,若是再晚些,只怕还得让赵禥再等等他。   “愿平章公大破蒙元胡虏,凯旋归来……”   一名名官员赶上来寒暄,贾似道只是淡淡地点头。   他这次亲自挂帅出征,名义上并非是要去讨伐李瑕,而是抗元。   虽说与元廷有来往、有合作,那是私下里的。   私下里他贾似道敢欺骗忽必烈、扣下使者郝经,也能放了郝经、与忽必烈谈合作。没摆上台面,终究是不失大义。   这些肯定不能摊开了说,会凉了这些年前仆后继抗虏的志士们的心。   近一个多月以来,一直有战报传来,朝廷分封在关中的秦王李瑕死了,元军再次南侵。   大柱倾倒,西南半壁岌岌可危,朝廷必然要派出一个能替代秦王的统帅,率领川蜀军民继续抗击外虏。   不论是出于大义,还是迫于形势,川地文武将领听命于贾平章公,是理所当然之事。   如果有人还不听命,那只能说是勾结了元蒙,平叛便是。   比如吕文德已领兵出征了。   之所以能出兵这么快……其实不快了,从五月时初次怀疑李瑕不在长安,至今已是十一月,过去了半年时间。   之所以这次坚决出兵,因为已经错失过一次收回藩镇之权的机会。   去年蒙军猛攻关中之际,朝廷不仅没有果断派军进入川蜀,反而还帮助了李瑕抵御。其后李瑕自立称王,满朝上下深憾养虎为患。   那再有一次机会,自是不能错过。   ……   “朕预祝师相旗开得胜。”   赵禥亲手将大红披风为贾似道系上,又双手捧起一杯酒。   贾似道接过酒,一饮而尽。   “臣必披肝沥胆,鞠躬尽瘁,保大宋宗社万世无疆!”   官场亲手赐酒,将今日的送行气氛推到了最高点,甲板上的士卒们纷纷呼喝起来。   “万胜!万胜!”   “……”   陈宜中眯着眼,看贾似道踏上跳板登上甲板,没出现什么踉跄,一切都很顺利。   正此时,有人从后面挤了过来。   “平章公登船了吗?”   陈宜中回过头看去,见是一名枢密院的吏员,遂迎过去,问道:“何事?”   “襄阳又有急报来了,那信使最后一段路没有乘船,又骑马又跑的,昏过去前还说吕将军有十万火急的信要递给平章公。”   “人在何处?”   “从枢密院担过来了。”   “把信送上船,我去看看那信使。”   陈宜中并不敢看贾似道的信件,却往候潮门的方向而走,打算先为贾似道问一问那信使。   他为官有分寸,同时也大胆、精明。   襄阳的消息近来基本是十天一封,而上一封是两日前才送到的,也就是说两封情报之间隔的时间最多只有几天。   几天内有什么变故呢?   元军这么快就攻克了潼关?   思及至此,陈宜中的脚步也加急了许多,心想如果真是如此,王师就必须赶在元军消灭关中主力,兵进蜀道之前控制汉中。   只希望川蜀那些人以国家大义为重,尽快北上抗元,同时也少计算些个人私利,臣服于朝廷。   “陈御史,信使就在那……快把人放下。”   陈宜中快步赶到担架边,只见一个双目无神的汉子嘴边还带着唾沫干后的痕迹。   目光一转,还能看到这信使鞋底已经被磨破,显了一双带着老茧、伤痕累累的脚底板。   “我是贾平章公的门生、监察御史陈宜中,吕将军托你带了什么紧要消息来?”   陈宜中先报了自己贾似道党羽的身份,其后才报朝廷官职,若非如此,只怕对方还真不搭理一个官员。   “李……李瑕……”   “我知道,两天前的信报上已经说了,李瑕的死讯确定了,死于女人之手,是蒙哥之女对吗?”   陈宜中好奇的是,这消息到底是谁传到洛阳的。   那信使被问了一句,却显得有些迷茫,好一会没有开口。   “你说,继续说,潼关被虏寇攻下了吗?”   “没……没……李瑕到潼关了。”   “你说什么,是说李瑕没到潼关,他死了,没到潼关?”   “不……他没死……吕将军说……李瑕到潼关了,平章公别被董文炳……骗了……”   陈宜中愣了一会,嘴里喃喃着重复了最后一句话。   “董文炳?骗?”   他脑子里忽然嗡了一下,意识到大宋朝堂这次怕是中了董文炳的计了。   “吕文德已经出兵了吗?出兵了吗?”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陈宜中是有些慌乱的。   情报错了。   堂堂一个大国,与辽、金、西夏斗了三百余年,有着了得的间谍衙门,居然在情报上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满朝的聪明人,被一个河北村夫耍得团团转……   但很快,陈宜中平静下来。   一切都还来得及,还来得及收手,好在李瑕及时到潼关了,再晚上一些,仗真的打起来了,才叫一发不可收拾。   该想的是现在怎么办?真收手了,朝廷的颜面又往哪搁?   脑子里想着这些问题,陈宜中返身重新向码头上走去,他知道贾似道此时正在看吕文焕的长信。   他得猜中贾平章公的想法,及时做出应对,讨平章公的欢心。   那平章公会怎么办?继续出征,还是找个台阶下船回来? #第九百六十三章 颜面扫地   军鼓响亮。   有人收起了战船上的跳板。   大战船缓缓离开候潮门码头。   江风将那面“大宋平章军国事”的大旗吹得烈烈作响,也吹动着贾似道的大红披风。   远处观潮台上的人们欢呼着,抛下花瓣,为出征的将士送行。   他们生活在临安内城,感受不到乡野农民的生活,那种米价腾飞又因和籴而吃不到粮的累与饿,那种本该为公田法所救最后却被公田法夺走最后一亩田的苦与痛。   临安居民感受到的还是大宋的强盛。   三京已收复其一,这次贾平章出征,也许将洛阳、开封也收复了呢?   他们才不管这样的想法实不实际,真要贾似道一点一点地和他们说战略,没人要听。   反正庆符小县尉八年间收复关陇,平章公出马更要战绩斐然才行。   “收复三京!凯旋而归!”   “……”   贾似道站在船头上享受着欢送,但当听到了那些呼喊,不由皱起了眉。   他怀疑是哪个狗猢狲在故意捧杀自己,又觉可能真是百姓的心声……分不清了。   这些年官越来越高,他也越来越搞不懂他们是怎么想的,有时真心想施仁政讨好他们,结果还是骂声一片,换来更多人骂他是奸党。   街头巷尾,这两年多了很多奇怪的民歌,偏查不到幕后主使,让人怀疑是百姓自发编的。   此时再听到这种收复三京的要求,贾似道失了兴致,转回船舱便去解身上的甲胄,嫌勒得难受。   “平章公,这是襄阳的急信,紧赶慢赶才在开船前一刻送到的。”   贾似道接过信看完,收了,又接过一杯茶喝着,沉思起来。   旁人看着他,依旧是云淡风轻,但船只晃动,茶水洒在他身上他也并未察觉。   良久,终究是唾骂了一句。   “驴牛射出来的贼王八,狗入的鸟猢狲。”   这骂的是董文炳。   他贾似道这些年斗过了谢方叔、丁大全、吴潜、程元凤……哪一个不是老谋深算?但智计上他从来没输过。   这次却中了一个土鳖的计,难免生气。   他气量真的不大。   “平章公……”   “派个人去洛阳,把董文炳的脑袋带回来给我蹴鞠。”   “这……是。”   贾似道这才消了气,将那洒得空空如也的茶杯一推,起身,向船舱外走去。   “回师。”   “平章公,官家亲自为你壮行,满城百姓都在看着……”   “否则如何?情报错了,我去讨伐我大宋册封的秦王不成?”   贾似道对董文炳气量狭窄,对自己却很豁达,自语道:“情报错了,汉武帝误以为李陵教匈奴为兵,族灭其家……险些铸成大错。”   摇头笑了笑,他继续往外走去,吩咐道:“传信给吕文德,让他收兵吧,莫中了元人的挑拨之计。”   廖莹中匆匆赶来,看过了吕文焕的信,劝道:“平章公不如到长江巡视一番,月旬再凯旋而归如何?”   贾似道抬手指了指远处的观潮台,没说什么。   这次之所以要去川蜀,是因为李瑕死了,那确定有一桩大功劳可得,而且局势危若累卵,朝堂上的官员们不敢趁他不在而兴风作浪……换言之,值得赌一把。   但李瑕没死,元军根本攻不进潼关,已不值得赌。   且只看满城百姓今日这捧杀的态度,贾似道就不敢离开临安……   ……   陈宜中目光掠过观潮台,又掠过码头上的百官。很快就猜出了贾似道会做的选择。   “平章公必不敢离朝。”   心中自语一声,他迅速向官家的仪驾赶去。   “陈宜中求见官家……陛下!臣有要事求见!”   “……”   赵禥今日吹了江风,整个人都不太舒服,既觉得鼻塞,又感到头晕,恨不能送完了他的师相就赶紧回宫里窝着。   突然又听到有官员求见,他本能的是抗拒。   但身边的宦官提醒他,陈宜中是贾平章的人,赵禥还是召其上前相见。   “陛下!臣恭喜陛下,捷报!捷报……”   陈宜中行了礼,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知道自己是在拿前途作一场豪赌,赌情报的准确性、赌自己押对了贾似道的心思。   但不赌不行了,循规蹈矩地升官太慢了,不足以尽快掌权挽救社稷。   这一刻,陈宜中又恢复了当年伏阙上书时的大胆。   “好消息啊,陛下慧眼如炬,托边事于秦王,今捷报传来,秦王大败元军于潼关……平章公不必出征了。”   赵禥听着,呆若木鸡,心里只觉好生失望。   他真的,巴不得李瑕死掉。   前阵子刚得知李瑕的死讯,他还通宵达旦地痛饮庆祝了一番。   还好消息?   好消息个屁。   “陛下!臣请治贾似道谎报军情之罪!”   也没注意看是谁这般喊了一句,码头上如同炸了锅一般。   赵禥早已习以为常了,只顾傻傻地望着钱塘江,心想,现在把师相召回来,一定会很丢脸吧……   ……   这日,满朝文武都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   兴师动众的一场壮行,到头来却悻悻而归,当着全临安城的面,上演了一出何谓庸碌、愚蠢。   秦王治下早已不受朝廷控制,连一封消息都不能确认。朝廷要知道长安情况还得通过元军,像是个被蒙着眼的傻子。   灰头土脸。   宫城中和各个衙门里,不少官员都透出了沮丧之色。   “难得诸公与贾似道达成共识收回川蜀,没想到成了镜中花、水中月。”   “本以为朝廷能除掉一个叛逆……”   反而此事中颜面扫地的贾似道,在回到枢密院之后,已顾不得此事带来的丢脸心情。   他召过陈宜中,道:“今日你做的很好。”   “宜中受恩相提拔,做些份内之事。”   “看看这封信吧。”   陈宜中上前,双手接过,心想李瑕没死的消息自己既已听信使说过,却不知吕文焕还能说出什么坏消息。   目光一扫,“西域”二字映入眼帘,只觉远不可及……   “意想不到啊。”贾似道叹息了一声。   陈宜中压不住眼中的震惊,道:“所以元廷真的忌惮李瑕到了这个地步……如果没有我们一起攻打川蜀,董文炳没有信心能赢得了李瑕?”   “李瑕已守住关中一次。”   “学生本以为那是蒙古内乱,他侥幸……”   “天下的形势变了。”贾似道轻声道,“他不是侥幸,他已做成三分之一。”   随着这句话,他回想起了当年劝李瑕助他行公田法的情形。   当时李瑕说他贾似道的路走不通,他则认为李瑕连路都没有。   然而这才短短几年,那个年轻人居然真的要趟出一条路了?   就像是一粒种子掉到了岩石的裂缝里,没有土壤和水源,本以为不可能发出芽来,它却长成了参天大树。   “经此一事,他站稳了脚跟……就像当年的宋、辽、金。”   “平章公,李瑕毕竟还是宋臣。”   “不,他的实力已可与宋、元一概而论……”   贾似道没有再与陈宜中多说,有些事,只有他这种最敏锐的人能感觉到。   李瑕西域一行,使其四面受敌的处境得到了改变,其国力必然是增强了;元廷也必然是被削弱了。   现在,朝廷真的不能再将李瑕视为将叛未叛的藩镇了,而该平视他,视为一国。   这便是贾似道所言的“新的天下格局”。   ……   一直思考到深夜,贾似道写了一封信,招来心腹。   “且饶过董文炳一命,不必派人去杀他了。这封信送过去给他……”   ……   董文炳抬起望筒,看着潼关上的“李”字大旗,自语道:“终于来了。”   他一直都知道李瑕没死。   最初,他得到的消息是李瑕去了西域与阿里不哥会盟,需要他攻打潼关确认此事。   后来据说是西域形势不利,再后来是兴庆府失守……催促潼关攻事的命令一封赶着一封。   其实河南的元军还没做好准备,无非还是牵制。   终于把李瑕逼回来了。   董文炳有时也会想,如果陛下真的不顾一切,全力先攻关中会如何?   可惜,蒙古草原才是陛下不可能放弃的疆域,汉地终究是靠后的。   大帐那边有士卒过来,禀报了一句,是他的长子董士元从南阳回来了。   ……   “父亲。”   “吕文焕如何?”   “收兵回襄阳,放弃对汉中的攻势了。”   “宋人这般打仗,岂有攻下汉中的可能?”   董士元道:“父亲费尽心思想让宋人出兵,可惜遇到这样一群孬种。”   “不打紧。”董文炳抬了抬手,“向宋人示弱也好,让他们觉得我们为了对付李瑕绞尽脑汁,甚至有了不切实际的妄想。让他们以为我们这次攻关中又失败了。”   “这是为何?”   “为的不是这次的佯攻,为的是往后。”   董士元听明白了,点了点头,显得十分干练。   世侯培养子弟都非常尽心,这又是个文武双全的年轻人。   董文炳又从桌案上拿起一封明黄色的诏书,不紧不慢道:“这是今日刚到的圣旨,你看看,然后再去南阳一趟。”   “父亲,朝廷真要与宋国议和?”   “不错。”   董文炳没仔细说,但心里明白,现在到年节,陛下最关心的就是各国使臣到开平朝拜之事,无论如何得先把蒙古大汗的名份定下。   宋国虽不堪,国书往来,承认蒙古大汗,多少也有些言语上的份量,更重要的是不能再让宋国支援李瑕。   议和是眼下必然的选择。   董士元见父亲不说,也不多问,收了诏书,道:“既然陛下同意开榷场,吕家兄弟一定会答应的。”   说完,这年轻人还随口讥笑了一句。   “可怜赵宋小朝廷,把吕文德派出来,结果收复失地不成,又要养一个强藩……” #第九百六十四章 胡俗汉俗   潼关城头,李瑕望着元军渐渐退去,放下望筒,身上的积雪簌簌而落。   他扫了扫肩膀,道:“感觉一整年都在过冬啊。”   “王上说什么?”   刘元振回过头,颇为不解。   “今夏闷得人都要熟了,雪来得也晚,眼下冬月中旬了,才落第一场雪。”   “七八月时天山便在下雪,我九月到六盘山,十月到兴庆府,挨冻挨了半年了。”   刘元振哑然而笑。   他在李瑕面前没太多拘束,抱怨道:“今岁王上抛下琐碎政务游历了西域,却又让臣在这小小潼关戍守了一年。”   “等你打败董文炳,坐镇洛阳,可够光祖耀宗?”   “够,够。”   “说够没用,打败他才有用。”   “也就这两年了,否则每年都要让王上赶来潼关一次,我颜面何存?”   “这时局你还顾得上颜面,可见有余力。”   李瑕是有感而发,与宋、元朝廷不同的是,他每每在灭亡的边缘徘徊,岂有心思考虑这些小事。   两人从城墙上跳下,没注意到积雪覆盖的碎石,都摔了一步,李瑕牵动了身上的伤口,滴了几滴血在雪地上。   拿脚随意一扫盖了血迹也就是了。   回到堂上,李瑕先是问道:“军情司的探子回来了吗?”   “禀王上,还没有。”   刘元振犹跟进来,问道:“王上是在奇怪董文炳如何能放出那样的谣言?”   他这人一直就有些多事,用南方的俚语形容便是“八婆”,其实是好卖弄聪明。   李瑕见怪不怪,随口道:“是啊,我在六盘山还在想,成吉思汗是否西夏王妃所杀,转头却听到我死于朵思蛮之手。”   “董文炳要造谣,首先要确定王上会先去兴庆府,而非马上返回长安。”   “不用确定,猜测即可。”   “可他是如何知晓王上带回了朵思蛮公主?”   “脱忽退回了九原城,递了消息给他?”   “脱忽身为蒙古宗王,甚至是忽必烈叔伯一辈,为何肯递消息给董文炳?且,他们又是如何知晓公主身世?”   李瑕已拿出公文看起来,问道:“你怎么以为的?”   刘元振直言不讳,道:“王上身边出了蒙元细作。”   “朵思蛮的身世,拖雷家族很多人都知道。”李瑕道。   他其实知道很多事,只是不太说。   “臣还是认为有细作,此人必随王上一起到了六盘山,且知晓公主身世,知晓王上离开六盘山之后实则要往兴庆府,因此,递出消息给了董文炳。”   刘元振已自顾自地分析了起来。   这是最合理的推测,只不过他又忘了,世上的真相未必全是最合理的这个答案。   “董文炳得到消息,既无法提兵从我手上攻下潼关,只好谎称王上已死,欺骗宋廷出兵……”   “细作未必有,但你可发现元廷的情报系统已十分了得。”   “是。”刘元振深以为然,点头道:“先是消息传递,蒙古人很重视驿站,蒙古语叫‘站赤’,耶律楚材颁布《站赤条划》,使蒙古驿传站点星罗棋布,文书朝令夕至,可谓称雄一时……当然,我们也不差。”   “还是差的。”   李瑕有自知之明,他治下的疆域更多山川河流,起势时间又短,马匹、骑士远不如蒙元,更不提忽必烈是继承了蒙古构建了三十余年的站赤体系。   只能说,在这方面他与忽必烈都做得不错。   “而元廷的控鹰卫依靠着蒙古的站赤制度,壮大的很快。”   说到这里,刘元振皱了皱眉,显得颇为厌恶,又道:“河洛一带的敌探首领名叫‘何玮’,近一年来多次派人入境探知我们火药、精钢、玻璃的配方。”   “……”   从西域回到关中,李瑕有个明显的感受是——忽必烈确实是有被汉化的,虽然不算彻底,但确实有程度不浅的汉化。   元与蒙古确实有很大的不同。   元军打仗不是为了劫掠,会用谋略,且有战略目的,更重视军事工艺。   面对忽必烈,更像是在与一个中原王朝争霸天下。   想到这里,李瑕问了刘元振一句。   “你说,是野兽可怕,还是人更可怕?”   刘元振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指了指李瑕身下的那条椅子。   “王上所坐的这条椅子盖的是狼皮,臣射杀了三条狼,才缝制了这张皮毯……”   ……   十一月初七。   随李瑕返回长安之后,林子赶回了家中,穿过三重院落,正见他妻儿迎了出来,不由松了一口大气……   好不容易将儿女们都哄了出去,出门将近一年的林子便按捺不住,抱起覃氏便往内屋去。   “瘦了?”   “想官人想的。”   “我也想你,我在西域一个胡姬都没沾。”   “官人这剃了头回来……我还当你投降了胡虏,差点想上吊殉国呢。”   “你又不是不明白我是做甚的……”   林子在外面是威风凛凛的军情司指挥使,在家里便显得像个愣头青。   他其实才二十八岁,当年刚随李瑕北上时还十分白净,这些年风吹日晒、刀枪剑戟里过来,才显得老气。   但私下里稍不注意,他还是说话没分寸。   很快又提起了杨起莘辞官一事。   “官人还真以为妾身会随姑父一家回通城不成?”   “我也知道多半是不会啊,但人在西域,心里多不踏实。”   “像你这种读书人家出来的女儿,我哪摸得清你在想什么。万一把我的一双儿女带到荆湖北路,我还得拜托老姜那边派人去请。”   覃氏登时便恼了,啐道:“呸,你是怕我们回了娘家,还是怕坏了你的前程?”   “当然是紧着你……至于我的前程,哪能就坏了?我多伶俐,求秦王作主再给我许一门妻子,我一提,秦王就叫我安心。”   襦裙才掀起,覃氏忽然就变了脸。   “滚出去。”   “别闹,我和你说笑的。”   “姓林的,我告诉你,我覃淑自有半条街的嫁妆,不靠你也能活。”   “我不是这意……”   “我看你是在蒙虏那边待久了,真个儿将我当成你花聘礼买回来的财产,想聘几个就聘几个。等你死了,是否还要将我继给你叔伯兄弟?”   “言重了,你这婆娘言重了,不是,夫人你听我说……”   “滚!”   林子才被推出来,“嘭”的一声响,屋门已被关了起来……   与许多人印象中不同的是,在如今的大宋,其实妇人地位颇高,不仅有继承家产的权力、有改嫁的自由,嫁妆是她们的个人财产,还能提出和离。   林子虽说是堂堂军情司指挥使,却也是真怕触怒了妻子,只好到书房窝了一夜,次日一大早便老老实实到覃氏面前认错……   “我昨日话还没说完不是,秦王也没答应我,还将我狠狠骂了一通。”   “该。”   “好了,莫气了。姑父可还在长安?今日去看看他。”   “便知你要去,早让人上门说过,走吧,姑父在等你……”   ……   杨起莘今日正在见一个同年。   得益于当年吴潜的安排,兴昌四年丙辰科的进士在秦王治下的还是多的。   “君直竟然注意到了此事……不错,这几年我也发现了,反而是在蒙虏治下多有人推崇程朱理学。”   “莘老兄以为原由为何?”莘老是杨起莘的字。   “此事我曾与秦王有过谈论,试想,若有汉人女子嫁一蒙古人,她丈夫死后,要被丈夫的兄弟或儿子收继,她可愿意?”   “唉。”   坐在厅中的中年官员谢枋得长叹了一口气,道:“我在陇西任官时便判过好几桩这样的案子。”   杨起莘问道:“君直自是判女方不必被收继,还可带着儿子改嫁?”   他理了理袖子,又补充道:“对了,还可带走丈夫的一半财产。”   “莘老兄想得简单了,风俗不同啊,从蒙虏治下归正而来的这些人自有其风俗。若照大宋律例判决,陇西早便出大乱子了。”   “那是?”   “不改嫁。”   “朱熹尚且说过,‘夫死而嫁,固为失节,然亦有不得已者,圣人不能禁也’。”杨起莘皱了皱眉,摇头叹道:“未曾想,因胡风胡俗,反而更推崇守节。”   “是啊,我亦以为,此绝非长久之计。”谢枋得皱着眉头,道:“汉女不愿被收继,夫家不愿放人。也唯有让她们守节,在夫家养育儿子,方勉强算是两全其美。”   “两全其美?”杨起莘喃喃着这四个字,想到这些女人留在夫家守节,背地里又遭到了怎么样的厄运,恨不能马上写些折子。   但,他已经辞官很久了。   免不了又骂了李瑕几句。   “说来可笑,秦王那人,呵,他以为是我们这些读书人都推崇程、朱之理学,以为是我们要妇女守节、裹脚……”   “秦王毕竟是武人出身,不读书,容易有误解。”   两个同年才聊到这里,有小厮进来附耳对杨起莘道:“阿郎,姑爷来了。”   谢枋得知是又有客来拜会,起身道:“莘老兄,那我这便告辞了。”   “我得罪了秦王,也只有君直愿意来看我。”   “言重了,告辞……”   杨起莘送了客,重新坐回厅上,端坐着。   他其实还有济世经民之心,而秦王既然已回长安,那也到了该起复的时候。   不一会儿,林子便走了进来。   ……   林子已听妻子说过,这个姑父是有起复之心的。   李瑕也与他提过,需要给杨老探花一个台阶下,天下纷乱,正是用人之际。   “姑父,我随王上回来了。”   “坐吧,看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么好剪了头发……”   “西域那边人喜欢喇嘛,这样行事方便些。”   “西域、西域,事到如今,局势成了这般,秦王可后悔了?”   林子一愣,讶道:“后悔?”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这西域之行,三方会盟,大获成功,有何好后悔的。   “你还不知吗?”杨起莘指了指南面,道:“你为秦王耳目,难道不知……不知那边有可能与蒙元结盟吗?!” #第九百六十五章 人材木材   林子得到的情报比杨起莘多得多,对局势自是更加了解。   他知道秦王在西域会盟窝阔台汗国、察合台汗国、金帐汗国之时,忽必烈也没闲着,已开始与宋廷接洽、议和。   不排除他们有结盟的可能。   杨起莘知道这些,林子也并不讶异,毕竟襄阳、江陵两地前阵子一直虎视眈眈,吕氏兄弟只差一点便要提兵来攻。   林子讶然的是杨起莘认为秦王这一趟需要后悔?   “且不说宋廷还未与蒙元结盟,便是双方有可能结盟,王上岂不更应该联络西域诸国?姑父何来后悔一说?”   杨起莘讶道:“你还不承认秦王西行之策错了?”   “错了?王上此行,成果之丰……”   “丰?几个小小的蒙古藩王,躲在穷乡僻壤,一无礼义廉耻,二无钱粮支援,今日与秦王歃血为盟想占便宜,明日又可反悔,何益?”   林子一滞。   他不得不承认,杨起莘虽没去过西域,描述得却很准确……海都给他的感觉就是这样。   “秦王得到了什么?几个所谓盟友的口头支援,但再看看失去了什么。”杨起莘懊恼地拍了拍椅靠,道:“失去了占据整个富庶江南的正统朝廷的信任与支援,把最强大的靠山推到了敌人的一面!”   “姑父,你高看宋廷了。”   “你太年轻了。”杨起莘摇头不已,“秦王也太年轻了,好用你们这些年轻人,却不听老成谋国之言,早晚是要吃大亏的。”   “我看是姑父你太倔太顽固了……”   “我早便告诉你,为官做事,你须有清醒的判断,该提醒君王而非盲从于君王,否则你这庸人之资能于国事有何作为?”   “姑父有作为,高中了探花郎,人家状元才二十岁。”   “你以为进士那么好中吗?!”杨起莘愤而起身……   ……   仅在半日之后,李瑕就知道了林子与杨起莘吵了一架的事。   “也就是说,杨老不肯起复吗?”   “他既认为王上是错的,我自然是没能劝动他。”   李瑕正埋首批阅耽误下来的许多公文,随口道:“没什么对或错的,我反而很理解杨老。”   “王上理解他?”   “在江南水乡活了六十年,你再看看西域,会觉得那是个宜居的地方吗?”   “可王上说西域很重要。”   “那是我说的,我是通过我的经历和见识。”李瑕道:“那他呢?六十年里,眼睛看到的都是大宋的繁华,当然会觉得与朝廷合力抗元是最好的方法。”   还有些话李瑕没说。   人都是通过自己所看到过的、所经历过的形成想法,说服是说服不了的。   他李瑕看到的是后人统筹出的全面的历史,杨起莘所看到的只是宋人编纂的一小部分。他不能要求杨起莘与他有一样的想法,那不公平。   “其实杨老说的不错,宋廷的实力,比海都他们加起来更强。但,如果宋廷选择要与忽必烈一起对付我,我阻止不了。”   “为什么?”林子挠了挠头,道:“我就是不知为什么,才没能吵过他。”   “你鞋子里有根钉子,会选择先把钉子拔了,还是先去与旁人斗殴。”   “这……”   “我就是宋廷的钉子,而忽必烈就是西域那些可汗们的钉子。”   林子道:“可我怎么觉得,海都他们,才是忽必烈的钉子。”   “这么想也是一样的,那忽必烈鞋里的钉子比较多。”   “嘿,倒也是怪了,这一遭,王上与蒙人结盟,忽必烈倒想与宋人结盟。”   “还不都是与利益结盟。”   “我看王上与兀……”   李瑕淡淡扫了林子一眼。   堂上安静了一会,林子挠了挠头,道:“回了长安,我有些多嘴了。”   “别因为这事,影响了你和覃氏的感情。”李瑕笑道:“今早还有人说我总是坏人姻缘,你可别让我把这名头坐实了。”   “好。”林子也笑起来,道:“我和那婆娘好着呢。”   说到这里,李瑕倒是想起一事。   “去把江春和俞德宸找来。”   “是。”   林子才要转身,忽又回过头来。   “王上,你不会是想替俞德宸提亲吧?”   “嗯。”   “此事,似乎……不太妥当……”   ……   格物院。   “啧啧,师兄可真是了得。”   孙德彧拿起一枚晶莹透亮的晶片往铜管里套了,嘴里嘀嘀咕咕不停。   “秦王带回一位蒙古公主,师兄你也带回一个,我看你不是全真教门下,是秦王门生第一人啊。”   “其实,高昌还留了一个公主……”   “师兄你这是在和我炫耀?哎哟,烦死了。”   “不是炫耀。”俞德宸道:“我是想问你,你觉得……”   “我觉得师兄别太贪了。”孙德彧知道他要说什么,径直回答了一句。   “我是想问一问她,如果能明白我是因为……”   “师兄,求而不得,不求而得。你忘了师门的教诲了吗?”   孙德彧眯着眼,小心翼翼又卡了一枚晶片在铜管里,语气恬淡。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而师兄太过执着了。”   俞德宸默然了一会。   孙德彧又道:“师兄心中惦记的是她吗?又惦记她什么呢?不过厌了终南山上的清修,下山一趟便再忘不掉那俗世的烟火气,江姐儿不过就是这烟火气的符。你就是觉得扮成女人,听她说些情情爱爱的俗事也比修道快活。”   “我没有……”   “你有。”   “她以前说她芳心暗许秦王,师兄为何会由此对她动心?因师兄就好这些情爱之事。故而此去高昌,也未曾拒了两个蒙古公主,不是吗?”   俞德宸竟无言以对。   孙德彧嘿嘿一笑,道:“我说对了,师兄你要直面本心才行,万法自然嘛。”   “我不知道,我想去见见她。”   “别去,帮师弟扶着这个。”   “这是什么?”   “观星筒。”   “为何做这个?”   “编历法,宋、金的历法已不符合秦王疆域的农时,等编了历法……”   孙德彧说到这里,忽然不说了。   俞德宸便问道:“你会吗?师祖说这些的时候你都在打磕睡。”   “我没说我会,我只是造出观星筒,师兄会吗?”   “不会。”   “果然,师兄从未想着好好修道,只好尘世情爱。”   “不是这样……”   孙德彧心底里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暗暗道:“江姐儿,我可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   江荻正抱着大叠图纸走过一排排官衙。   一直走到都水司的堂上,她才将图纸放下,转头看了看,堂上摆了许多的泥坯,制的是关中的沙盘,工艺精良。   再往后一绕,一名年轻官员正在俯案书写。   江荻负手走上前看了一会,忽冷哼道:“秦道古果然是让你帮他编历法,我说他有闲暇去接他的妻小。”   郭弘敬抬起头,道:“不怪秦公,秦公诸事繁忙,我能尽一份力也是好的。”   “好吧,谁让天下像你们这样的全才也不多了。对了,你也教我星象之术,可好?”   “嗯。”   郭弘敬目光不抬,犹沉思了一会,随口应道。   江荻又道:“木鱼不是从西域立功回来了吗?李大郎君说明夜再一起聚聚。”   “不是昨夜才大家一起聚过吗?”   两人说着这些,正好有一名官员路过,讶然问道:“昨夜……是敬臣与长公子聚会?”   “是。”   “原来如此,我正从那边过来,听说有人弹劾长公子私下结交官员,敬臣小心些吧。”   江荻讶然,连忙又问了详情。   待那官员走后,她终究是不忿,自骂了一句。   “驴江马配的骡子,管得真宽。”   这是她从孙德彧处学来的粗话,不过孙德彧一般只骂人杂种,而不会用骡子这样的名词。   “咳咳。”   两个转头看去,只见一名相貌方正、气势不凡的中年官员步入堂中。   郭弘敬连忙行礼,道:“见过江知府。”   “嗯。”   江荻却是道:“爹,你怎么来了?”   “江知府是来督促长安城饮水之……”   “不成体统!”   江春已指着江荻的鼻子骂了一句,脸色一沉,喝道:“跟我走。”   “是。”   江荻其实并不怕江春,不过是在外面给他面子,遂还是随他往外走去。   “你娘好不容易为你说了亲,你为何让人家颜面扫地?”   “这就扫地了?我不过是公务繁忙,没过去罢了。”   “公务繁忙?忙到像窜门一样在各个衙门走动,骂同僚杂种?”江春怒气匆匆,自语道:“王上已不该再任用你们这些女子为官。”   “我看是爹有些越权了。王上用谁为官,还不是爹能管……”   “够了!我不管别人,只管你。你看看你这个样子!”   “我又如何了?”   “……”   江春本就是听说女儿被人弹劾了才带着气找过来的,此时见她还敢顶嘴,不由大发雷霆。   “你如何?就你这样还嫁得出去吗?!”   “江知府……”   “怎么?我不能教训女儿吗?!”   “晚辈是说,她嫁得出去。”郭弘敬上前,彬彬有礼地作了一揖,道:“我正有打算向江公提亲,恳请江公将女儿嫁于我。”   江荻一愣,心中暗想:“他这人啊,还真是半点不会看人脸色。”   这岂是什么好时机呢。   江春则是愣了很久很久,只觉事情突然得就像是……大晴天里打了一声雷。   “郭少监莫说笑了。”   “没有说笑,我诚心向江公提亲。”   “若我没记错,你有婚约在身吧?”   “年初张家就已然退婚了。”   江春皱了皱眉,没耐心与这不通人情世故的人说话。心道若将女儿许给郭弘敬,都不知要把秦王得罪成什么样子。   他也顾不得体统,一把拎起女儿的衣领拖着她就往外走。   “莫名其妙,想要害我江家,见过书呆,就没见过这样的书呆。”   “爹。”   “闭嘴,我绝不可能将你嫁给他,性子多怪……”   却听前方有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若思兄,请。”   “秦王客气了。”   “只盼若思兄莫嫌这衙门狭小……”   江春最是熟悉李瑕的声音,不由暗想,秦王这是对谁这般客气?   太客气了。   下一刻,李瑕已亲自带着一名男子迈步进来。   江春一瞥这人与秦王相处的样子,就知道其必然前途无量,不由猜测起这是何方高人。   忽然,身后已传来了一声呼喊。   “兄长!”   “敬臣……” #第九百六十六章 历法   去岁末,李瑕听郭弘敬说到其兄长郭守敬在西夏故地治水之事,便起意一定要招揽对方。   李曾伯攻打兴庆府之前,林子已前往陇西安排人手负责此事,即派人盯着郭守敬,并派人随军待破城时留下他。   军情司只为了一个人便如此兴师动众,究其原因,却是因李瑕久闻其名,这种久闻其名是指宋元之际的科学大家,他听说过郭守敬。   连李冶这般的北地名儒,李瑕也只是听元严说起才知道;至于秦九韶这种凭《数学大略》而受到赵昀召见的,李瑕与其打交道前也没怎么听说过。   由此可见,在李瑕心中郭守敬的名望。   当然,李冶、秦九韶没等到那一个王朝初立、百废待兴的时代,没能施功于千古,这才是他们在名气上远不如郭守敬的原因。   个人的力量在时代洪流面前终究是……很遗憾的。   像这些天才,修得满身才华,谁不想利在千秋、名垂青史呢?   李瑕在攻兴庆府之前就知道自己在联络西域之后要做的是什么,在立国并让治下百姓解决了基本的温饱之后,他要开始在制度、技术、风俗等方方面面进行一点点的改变,渐渐胜过元、宋,再强胜过元、宋。   开国奠基、革弊更化。   而郭守敬所擅长的,天文、历法、水利、算学,恰恰是凡开国之初需要的。   就在去岁,郭守敬被派往西夏时正遇到北地大儒许衡,许衡给了他一个评语。   “天佑我元,似此人世岂易得?!”   许鲁斋先生一世英名,但这次说错了。不是对郭守敬的评价错了,而是李瑕让他的前四个字大错特错。   ……   江春不知这些原由,因此不理解李瑕为何如此热情。   就在这都水司的衙门口,他抬头一看,才发现原来秦王也可以让人如沐春风。   当年在庆符县,那个听不懂人话一样的年少县尉不是真的不知礼数,而是对他江春没有必要而已。   此时秦王含笑一抬手,温文尔雅,知书达礼……如果女儿是学这样的他,现在一定能出落成大家闺秀。   再一转头,只见郭弘敬已与被秦王亲自领来的那中年人重重抱了一下。   “兄长,你真的也来了?”   “是啊,我也来了……”   江春隐隐听得这话里有些怪怪的意味,他打量了那人一眼,三十出头的年岁,相貌俊伟。   “郭守敬郭若思。”   见过礼之后,江春带着女儿退出来,心里念叨着这名字,又喃喃了一句。   “历法?历法。”   父女二人回到家中,江狄也没听到江春再骂自己,转头一看,只见他捻着胡须,也不知想什么想得入神……   胡须在两根手指之间搓滚着,江春想着想着恍然明白他这“知长安府”到底是差了点什么。   因为还不是京兆尹。   自己有多少能力,江春心里还是有数的。   他不是郭守敬那种开物成务的实干之才,不可能得到秦王对郭守敬那种倚重。他确实也就适合长安知府这种需要能八面玲珑的官位。   再往上升很难,但只要秦王一称帝……   江春一个激灵,搓着手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   “还有谁?还有谁能比我这种追随王上最久的老臣适合劝进……”   ……   那边李瑕带着郭守敬到了都水司之后,并没有马上安排其官职,只是寒暄了几句便让他们兄弟团聚。   “兄长,那这便随弟到住处去吧?”   “好。”   兄弟二人出了都水司,一开始都保持着沉默。   走到无人的小巷了,郭弘敬才开了口,道:“方才当着秦王的面不敢说……兄长来了,弟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悲哀。”   “不该问别问,只看你是高兴还是悲哀?”   “高兴。”   郭守敬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兄弟团聚,我也高兴。”   话虽如此,他眼神里却带着悲色。   “可是嫂子和侄儿他们都还在河北,祖父的墓地又由谁扫?”郭弘敬也叹道:“没想到兄长也被俘虏了。”   “是啊,我亦很牵挂他们。西夏故地的水利才要修完,黄河河套一段亦能漕运之事还未证明……已被俘了啊。”   “兄长这么快就要修完了西夏故地的水利?!”   郭弘敬震惊不已。   他在关中也有近一年了,亲眼看到关中各项水利进展不过只到三分之一,没想到面积更大的西夏故地,兄长已完成了。   换作是旁人,聊着被俘之事,接下来必是要忧心忡忡地议论前程性命。   偏话题不小心引到了水利之上,两兄弟便顺着水利说了下去,什么高兴悲哀都抛诸脑后。   郭守敬点了点头,道:“西夏有旧渠,如秦时所凿之北地东渠,汉时所修之汉延渠、光禄渠,唐时修唐徕渠……渠道完善,故而有‘塞北江南’之称。我随张丞相抵达之后,勘察水势,认为西夏治水,应‘因旧谋新、更立闸堰’。”   “因旧谋新、更立闸堰?”   郭弘敬推开一处宅院的大门,引着兄长走了进去。   院落宽敞、干净、明亮,正可住两家人。   兄弟两人却是看都不看,径直走过厅堂,在一处桌案前推开地图。   郭守敬正要磨墨,郭弘敬已拿出一罐墨汁。   “这里用这个,方便些。”   “且看,这是唐来渠,我疏浚原有河道四百余里,修堤建坝,控制进渠水量……”   黄昏的阳光透过窗户,正照在这张桌案上。   郭弘敬认真听着兄长的述说,颔首不已。   这场面就像回到了十七年前,六岁童子跟着十六岁的兄长每日也是这样读书习字。   “正渠十余条、大小支渠六十八条,如此,整个水渠如蛛网密集,可灌溉农田五万余顷。”   一直说到阳光没去,郭弘敬点了油灯,犹赞叹不已。   “兄长之才,弟远不及矣。”   “你修关中水利亦是如此,不该仅考虑渠道如何修更为完美,还该考虑百姓如何,工期工量附近百姓是否能够承担,做到简而实用……”   郭弘敬近来多受到夸赞,本以为自己做得已经很好了,而今兄长一来,还是高下立判。   他素来是崇敬兄长,并不因为被比下去而懊恼,反而更有了谈话的兴致。   “兄长可知,关中设有格物院,可将你的铁龙爪扬泥车造出来,只待到黄河一试……”   “真的?”   “……”   “小郭官人,还有大郭官人!用饭了!”远远的也不知是哪个老妇喊了一声。   那是长安府派来照顾郭弘敬起居的人。   郭守敬搁下笔,才发现这里是异乡。而方才进门、提笔、写写画画都那般自然而然,让他以为是回到了河北邢台家中。   兄弟二人正要转身去用饭,郭守敬瞥了一眼案头大量的文书,又问道:“这是你在敌营的差事,做什么?”   “历法。”   郭弘敬又回过身来,道:“如今,宋国那边用的是《会天历》,并不准确,赵氏南渡前后已十数次改其历法。而北方自辽、金以来,尤使用《大明历》,然而年代久远,误差太大。四季转回、农耕节令皆已不准,必须颁布新的历法。”   郭守敬像是被虫蜇了一下,精神一颤。   “新的历法?”   ……   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天时排在最前面。   而历法是什么?   是告诉世人今天是哪一天、春夏秋冬何时轮换、起居农耕该如何安排。   历法就是时间,若历法不对,一切都是乱的。   打个比方,李瑕收复长安时,按大宋的时间也许是七月三十,可长安城当时也许是八月十三,因为用的是不同的历法。   没有对的历法,连中秋的月亮都不圆。   八百年前,南北朝时期,祖冲之创制出了《大明历》,至今还在中原衍用,误差也越来越大。   当然,时人一直在修正。才能让南北的中秋、年节都差不多。   但随着观测越来越精密,一次同余式愈发难解,需要由李冶、秦九韶这样的算学大家进行繁重的运算,得出庞大的上元积年数字。   必然要有一个新历了,一个适用于当世,让人们合理地起居耕作的历法。   谁来创制?谁来颁发?   谁能来划定这个时代的时间?   往后数百年每一个还活着的人开口所说的几月几日,该由谁来定?   ……   郭守敬走出屋子抬头看向夜空。   他从小就喜欢观天象。   甚至这些年,他观天象时仿佛能听到上天的声音在告诉他,他就是被上天选中的那一位制定新历者。   如祖冲之一样的天才。   郭守敬憧憬过有朝一日会向大元的皇帝陛下献上一部新历。   可现在被俘虏了……   今夜没有星星,只有漫天雪花纷飞。   现在有的历法太乱,郭守敬忽然不知道今夕是何夕了…… #第九百六十七章 划分六路   磨勘院。   秦九韶才到公房,先是悠悠然坐下泡了杯茶。   正捧着茶杯喝着,却见江荻双手背在身后踱步过来,一副高官的作派。   江荻以前走路学着李瑕,这些年她见李瑕见得少了,反而有了自己的风格。   秦九韶抚须一笑,问道:“江郎中有事?”   “特来探望秦公,听说秦公昨日去接了家小,可安顿好了?需要我帮忙吗?”   虽口呼“秦公”,但江荻神态随意,并无尊敬之态。   这一老一少已共事一年,十分熟悉,若说江荻一开始还尊重秦九韶的才学,如今早已因他的人品而不屑。   “不劳江郎中操心。”秦九韶道:“舆情司了得啊,能将我的亲眷从湖州接来,从此我便可安心为王上效力了。”   “既知舆情司了得,秦公还须克己廉洁才好。”   “江郎中说话夹枪带棒的,是老夫得罪你了不成?”   “那倒没有,不过,韩相与李计相让你新编历法,你为何丢给郭弘敬办?”   “原来是为此事。”秦九韶哈哈一笑,招了招手让江荻坐下,道:“老夫当然是想给敬臣一个立功的机会。”   “我还不知你,若真有好处,以你的德性,怎肯让出来?”   “好吧,实话与你说。”秦九韶道:“历法乃天大之事,自古只有天子颁布新历。诸侯为之,与称帝何异?”   “怎的?你不支持王上称帝?我可提醒你,你家小已经接来了。”   “非不支持。”秦九韶连忙摆手,“但,这真是王上的意思吗?”   “你说什么?”   “我看,王上并无称帝打算。”   “方才可是你说的,颁布新历与称帝无异。”   秦九韶道:“我看,该是因宋廷想要与蒙虏议和,王上以此威慑宋廷。”   “威慑?”江荻思考着,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秦九韶得意一笑,又道:“历法,确实得由我这般高才方能新编。然不急也,且缓上两三年,由年轻人先应付些麻烦。”   “麻烦?有何麻烦?”   “你当近日为何有人弹劾李大郎君私下结交臣子?”   “他得罪人了?”   “哈,非李大郎君得罪了人,而是郭弘敬、孙德彧准备新编历法,引旁人不满了。”   江荻眼睛一瞪,吃了一惊,讶道:“竟是这样?他们得罪谁了?”   “试想,新历法若出自北人之手,江南士人颜面何存?饱读诗书却不知天文乎?再试想,若新历法一旦颁发,王上必与宋廷反目。但你可知有多少人希望王上与宋廷保持和睦?”   江荻被问住了,想了想才问道:“也就是说,有一部分江南官员担心与宋廷翻脸,不希望王上称帝,遂不敢创制新的历法。但若由北人来做此事,他们也不甘心,是吗?”   “被你这般一说,倒显得十分难堪。但,大概便是如此吧。”   “你怕这些人?”   秦九韶笑着摇了摇头,道:“并非我怕他们,而是他们本就是我的乡党、同门、故旧。”   “说名字,都有谁?”   “不是谁,是包括你我、你爹在内所有人的想法。”   “放屁。”   “这般说吧,你爹虽支持王上称帝,但他讨厌北人,然否?”   江荻想到父亲对俞德辰、郭弘敬等人的态度,点了点头。   秦九韶又道:“你也觉得北方学术凋敝,然否?”   “那没有,我觉得……”   “你分明说过,原来北方还能培养出郭弘敬这样的才子。可郭弘敬在我眼里不过是一介庸才。”   “谁在你眼里不是庸才?我告诉你,他兄长……”   “他兄长是他兄长,他自己也就是个庸才。”秦九韶道:“北方有大才不假,仅出于高门,民间多不识字者,学术凋敝,然否?”   这次,江荻点了点头。   秦九韶又道:“而我觉得王上眼下不宜称帝,宜缓上两三年……我等生于南方天然有这些想法,汇在一起遂成了对北人的偏见。”   江荻觉得他在胡绉,却又听得晕头转向,分不出对或不对,只好道:“我提醒你,长安可不是临安,若敢将党争风气带来,王上绝不饶你。”   “称帝有好处、亦有坏处。眼下王上尚未表态,众臣自会有政见不同。此为官场常态,你为官,就不该怕有政见不同,不该怕有争论。”   “好!”江荻道:“那你我也政见不同。”   秦九韶身子一倾,逼问道:“你觉得王上该称帝,逼宋与元联盟不成?”   江荻答不出,干脆起身,背着手就走,犹摇摇头道:“管你说得头头是道,就你这官途不顺的人,我信你才是怪了。”   “我不会做官?!我主政一府之时,你胎毛才长几根?我不会做官?”   秦九韶讶然,旋即一指自己的鼻子,傲然道:“若非要说,不过是因我才学太高,衬得我官位低罢了……”   ……   与此同时,秦王府。   “宋廷确已有与蒙元议和的迹象,据可靠消息,忽必烈已再次派使者南下。”   “之前贾似道私自扣下郝经,又暗中放人,皆未摆上台面。但这次,却是公然议和了。”   “臣以为,宋、元一旦议和,王上必须立即称帝,以示坚决抗虏,争取天下主战之人,使壮士不至于寒心。”   这日是私下议事,与会的也只有韩家父子、李墉、杨果、严云云等人。   因此,有些话说出来大胆,倒不至于被当成是劝进。   “此事微妙,我看宋廷也不见得就敢与元蒙议和,真想逼反王上不成?”   “忽必烈示弱了,由此可见,西域之事给他打击沉重,他已将王上视为首要大敌,欲先除王上,故千方百计与宋廷示好。”   “宋廷曾与蒙古联合灭金,自然也有可能再次联合。”   “临安的使者到了吗?”   “到汉中了,腊月前能到长安。宋廷的意思不难猜测,希望王上能‘不再阻挠重庆府的官员任命与兵力调遣’,他们便可拒绝蒙古使者入境。”   “上次是交出重庆才肯出兵支援,这次是交出重庆才不与外虏议和,下次呢?直接与外虏联盟罢了。”   “不然宋廷还真能等王上做好了准备不成?恰因眼下并非王上称帝的好时机,他们才敢提出这种条件。”   “……”   李瑕原本以为造反就应该先埋头发展、招兵买马,名义则没那么重要。   但真正做起来才发现这一切都是相辅相成的,秦王的名义基本就只能做诸侯权力范围内的事,逾越了,旁人就未必心服。   事实上,对手就根本不可能放任他埋头发展,会一直绕着他,寻找他的最薄弱的地方攻击。   比如,李瑕的一大弱点就是他还维持着宋臣的名义。   好处是没有因此与宋廷决裂、开战;坏处是宋廷开始借此来反制他了。   以前宋廷实力太弱,掣肘不了太多事务,但现在忽必烈一示好,宋廷马上就对李瑕强硬起来。   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就像是寄住在某个刻薄的远房亲戚家里,处处受气,让李瑕手下不少臣子恨不得将皇袍直接披在李瑕身上,与宋廷一刀两断。   但李瑕确实还没有做好称帝的准备。   只能威慑宋廷,使他们不敢轻易与蒙元议和。   当然,这其中的度也要把握,外交一直是颇麻烦的一件事。   谈论到最后,当众人的目光都看过来,李瑕道:“宋廷暂时还未与蒙古议和,暂不必考虑称帝之事,设法破坏其议和。”   “是。”   “说政事吧。”李瑕道。   他揉了揉额头,终于不用再考虑宋、元之间的关系,可以规划自己治下之事。   “我打算重新规划治下各路,如把大理改为‘云南’,分川蜀为‘四川’与‘重庆’,把汉中划入‘陕西’,并陇西与河西走廊为‘甘肃’,刚攻下的兴庆府则为‘宁夏’……”   “臣敢问王上,这是为何?”   “为何。”李瑕沉吟道:“一个个说吧,改大理为云南,你觉得可有必要?”   “确有必要。”   “将重庆另分一路,设立军镇,为长江门户,将田策与四川分离,可有必要?至于将汉中分出来,更是出于战略考虑。”   李瑕没有明说,但其实就是防止往后出现有人借汉中割据于蜀地。   至于甘肃就更有必要了,西北要经营,必须将土地资源都整合起来;西夏改为宁夏,则是收复之后绝不再容西夏割据的政治表态……   总而言之,把治下之地这样正式划为六路,治理起来更得心应手,是李瑕考虑到兵力调派、官员任命、兴修道路水利、整合资源、巩固统治等等因素做出的决定。   划分之后,也就是他完全掌控这六路重镇的象征。   韩祈安偏还要问他为何要这么做。   “禀王上,臣是想说。赵宋不过割据十二路,王上若诏告天下规划治下六路重镇,已越诸侯之权,实与公然决裂无异。既然必须划分,那与其遮遮掩掩,不如称帝以正名。”   难得有一桩事让李瑕犹豫起来。   他沉吟半晌,道:“眼下不必总提称帝之事,先做实务,其后再说这些虚名。”   “只怕非虚名……”   “不急,高筑墙、广积粮、缓称帝。”   “王上早晚当知,名不正则言不顺,则事事受掣肘……” #第九百六十八章 律例   一场议事颇费心神。   年节之前这样的议事还要持续好几日,内容与往年相同,都是为了总结今年并规划下一年的国策。   其后,李瑕开始接见从陇西调回来的官员们。   当年贾似道请出李曾伯、并从江南选调了许多视李瑕为叛逆的官员赴任陇西,为的是对付李瑕。   甚至就在李瑕为李曾伯接风洗尘的当夜,就有一个官员试图行刺他。   转眼数年过去,陇西环境艰苦,这批官员经历大浪淘沙,熬不住的早已辞官返回家乡;能留下的,都是付出了太多辛劳。   随着河西走廊、兴庆府相继攻下,他们经历艰苦,也算得到了回报,建功立业。似乎都忘了李瑕是个叛逆之事。   这次,李瑕把陇西与河西走廊合并为甘肃路,任用廉希宪为安抚使;调李曾伯主政宁夏路。   如此一来,他便可借机调派这些官员,相当于整编一次,使能者居其位,也使治下更安稳。   翻开了历年以来陇西官员的考核卷宗,李瑕首先看见的是政绩最出众的一个……   “谢枋得,字君直,江南西路信州人。”   李瑕轻声念着卷宗上的信息,看了眼前面的中年人,只见其年近四旬,身体壮实,下巴上留着一整排的长须,不似文弱的书生,颇显豪迈。   “你是兴昌四年进士,与闻云孙、陆秀夫同榜?”   “回秦王,是。”   “你对策时,本能擢升甲科,偏要抨击宦官董宋臣,只考中了乙科?”   “回秦王,是。”   “鄂州之战时,你被任为礼兵部架阁,招募民兵、筹集军饷,你变卖家产,八方奔走筹措,招募民兵一万余人,保卫饶、信、抚三州?”   “不过略尽微末之力。”   “战后,你既写文章骂了贾似道,也骂了我?”   谢枋得丝毫不惧李瑕,抬起头,道:“是,秦王有战功,但也确实狂妄,失君臣之礼。”   “我该骂?”   “该骂。”   李瑕又问道:“听说你到陇西赴任时写了一首诗,‘雪中松柏愈青青,扶植纲常在此行’?”   “是。”   “既要扶植纲常,这些年我的所作所为,你是如何看待的?”李瑕问道,“若是朝廷与蒙元议和,甚至结盟攻打我们,你又是如何看待?”   以前,李瑕会尽量避免这种问题,尽量只做为国为民有利的事,不去逼宋廷来的官员在忠与逆之间做选择。   很多事情,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李瑕不愿称帝,就是怕要逼太多人做选择,李曾伯、陆秀夫、史俊、易士英、房言楷……   但眼下时局不太好,所以他会试探一下某些宋廷官员的反应。   也就是多问上一句。   谢枋德的回答却是他没想到的。   “我还作过一首诗,秦王听过。”   “是吗?”   “孔明汉贼不两立,梁公十念臣而皇。”   “嗯,诗作得不错。”李瑕道,“不愿回答就算了,我不逼你们。安心为民做事吧。”   “秦王似乎没想起来。”谢枋得道:“我刺杀过秦王。”   “你是荆轲不成?”李瑕难得说了个冷笑话,他是忽然想到“荆轲刺秦”,觉得好笑。   但谢枋得没笑,而是很认真地道:“那夜我想行刺秦王,秦王却放了我。一开始我以为是假仁假义,等着秦王再派人来杀我,一直到了陇西。”   李瑕再次将目光落回卷宗看着谢枋得的政绩。   “到了陇西上任,我随李帅走访百姓。生于江南、长于江南,我从未见过那等贫瘠荒凉……”   “你是个好官。”   “我想做个好官。”谢枋得道:“也只想做个好官。”   李瑕沉默了好一会,喟然道:“好,我不逼问你,谈政务吧。”   谢枋得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懦弱。   他赋诗“扶植纲常在此行”,事到临头却还是逃避了这个问题。   “秦王,我有一事须当面启禀,北地多有胡汉婚嫁,然习俗大不相同,胡人子征父妾、兄收弟妻,故陇西多有强迫汉女收继婚之事……”   李瑕已看了谢枋得的折子,沉吟道:“君直认为自己这几桩案子,判女子守节,判得好吗?”   “不算好,但也只能如此。”谢枋得道:“忠臣不仕二君,烈女不事二夫,此天地常道也。判女子守节,既守天地常道,又免她们遭遇收继厄运。”   “你可知我们治下人口稀少,官府多次下诏鼓励寡妇自由改嫁。”   谢枋得注意到李瑕所说的“自由”二字,遂道:“胡俗难改,我亦不知该如何……”   “法治。”   李瑕忽然开口说了两个字,接着又道:“不论胡俗如何,也不论理学如何,一切皆以法为绳。完善法令,将收继婚入罪,且不论是强迫妇女守节或改嫁,但凡是强迫则皆入罪。”   “大宋律例……”   “近来提刑司正在重修宋律,君直便转任提刑司如何?这部分的律令便交由你仔细考量,做出完善的法规。”   谢枋得愣了一下,既觉秦王处理政务果断,困扰了自己两年的政务难题迅速就有了方案,同时又感到有哪里不对。   “敢问秦王,你是说……要重修律法?”   “不错,此事在我往西域之前便已安排熟悉刑律之人在办。”   宋律已不适应李瑕如今的疆域,修改律法亦是摆在眼前很有必要做的事之一,李瑕的语气亦是理所当然。   谢枋得却是呆愣了很久,似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不该开口说。   最后,他还是开口劝道:“秦王有匡扶天下之志,然秦王受先帝大恩、官家信重,望秦王不可辜负,否则失了大义、名望,再无信义以对天下人,得不偿失啊!”   ……   “王上既打算颁布新的历法、划分治下六路重镇,甚至要重修律法,却又言称帝之时机未至。然世间安有两全其美之事?既欲大刀阔斧,又何必待时机成熟。”   这是韩承绪私下里问李瑕的一句话。   当然,李瑕不会主动去背这不义之名,不论是否有打算称帝,总归还是等宋廷反应,再做应变。   这不是小事,不是马上能定下来的。   李瑕渐渐也开始每日思忖这其中的利与弊。   他还往格物院多跑了几趟……   ……   “这就是今年完全改良的火药了,王上想看看威力吗?”   “试试吧……”   孙德彧便开始安排,其后跟着李瑕策马去了白石峪,登上山峰高处。   等待火药布置的时候,孙德彧犹豫了一会,上前问道:“王上,前几日我被人弹劾了……”   “放心吧,没想要罚你。”   李瑕说过,又补了一句,道:“也不会扣你的俸禄。”   “那就好,我就是奇怪了,李大郎又不是亲王,我们吃几顿饭哪至于啊。”   “有人想试探我对称帝的态度。”   “啊?”   孙德彧突然听到这种事,吓了一跳。   他想到在开封重阳观认识秦王时,对方还是一个细作,一转眼都要考虑称帝了。   “好厉害!”   李瑕笑了笑,因难得听到有人在他称帝之事上给出这样的评论。   “没什么厉害的,我还远远没有称帝的实力。”   “哦。”   孙德彧想了想,道:“那王上就算天天来逼我也没用,我可造不出来能一炮轰到开平炸死忽必烈的器物……哦,我还是做了很多的,把大炮和霹雳炮的产量提高了很多。”   这小子毕竟是聪明的。   从李瑕来格物院的次数增多、又开始提出造各种火器,他便能猜得出来李瑕的心思。   “我知道。”李瑕道:“之前收复关中时,我亦是思来想去不得其法,只好把希望寄托在郝道长身上,希望他能尽快为我造出厉害的火器,并批量装配军队。”   “那郝老道长做到了吗?”   “技术终究是要循序渐进,军事与政治的问题终究会有军政上的解法。”   孙德彧虽然不能为李瑕改变实力不足的局面,开导人倒是很厉害,道:“又不是元军或宋军打过来了,却不知他们在紧张什么。北人想劝王上称帝,南人想劝王上缓些称帝。”   “你是北人,也想劝我称帝吗?”   “这种事,哪是该听我们的?天子主的是天下万民,那便该问芸芸众生才是。”孙德彧随口说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瑕竟是点了点头,道:“我看你说的有道理。”   “道理道理,道士说的话自然有理。”孙德彧嘿嘿笑道,只当是说笑哄秦王高兴。   “那我们就在下山之时,找些普通百姓与农人,问问他们觉得李瑕该不该称帝。”   ……   “当然不能!”   傍晚时分,白石峪下的滦镇,微服出行的李瑕随便找了一个老农问了,不曾想得到的竟是这样的回答。   “秦王当皇帝?秦王怎么配当皇帝?!”   “敢问老丈,这是为何?”   拐杖在地上用力一点,老农道:“额滴儿……额滴儿在洛阳,见不到!见不到……秦王秦王,只有小小地盘,怎么配当皇帝。”   “那老丈以为谁配当皇帝,蒙古主如何?”   “当然是天兴皇帝!”老农再次用力以拐杖击地,奋而有声道:“大金天兴皇帝才是真正的皇帝……”   孙德彧翻了个白眼,等李瑕问完了转回来,上前小声道:“王上不必在意这朽木,金国留下来的老古董了。”   李瑕默然,倒没想到数年努力,在老百姓心中还是这般印象。   其后,返回长安的一路上又问了许多人,大部分都是夸秦王治下日子过得好的。   但李瑕脑子里想的反而还是那个老农以杖击地呼嚎的那一句“额滴儿在洛阳见不到!”   那么称帝与否,答案还是他能为天下人做什么…… #第九百六十九章 宋元使节   一转眼,到了腊月中旬。   大宋咸定五年,只剩下最后半个月。   这一年江南江北没有什么战事,各地的百姓难得过了个相对安稳的年景,准备着年节。   而三个政权的高官重臣们,却都同时关注着一件事。   ——大元使节马上要到临安了。   宋、元或有可能议和,结束自端平入洛开始,宋蒙之间持续了整整三十年的战争。   天下将再次进入和平,如同当年的澶渊之盟、绍兴和议。   蒙古或大元,将与辽、金一样,结束它野蛮的攻势,如一头温顺起来的牛,俯在淮河以北,开始衰老。   这是江南大多数人对这场议和的期待。   经过一百年、两百年,主战派或死、或罢官、或投奔李瑕,宋廷这边议和派确实占到了大多数。   包括百姓也迫切希望战乱能结束,那逼得他们走投无路的和籴也能就此消停……   ……   临安。   “平章公,元廷的使者过了淮河到楚州了。”   “来的是谁?”   “正使是元廷礼部尚书,中都海牙;副使是行枢密陪都事,郝庸。”   “郝庸?”贾似道正随手丢着骰子在玩,问道:“是郝经的什么人?”   “郝经的弟弟。”   贾似道近来心情不太好,没外人在时都是臭着一张脸,讥笑道:“你们说,我这个破德性,忽必烈怎么还会遣使来议和。”   他这话未免有些太抬举自己,毕竟忽必烈是派人与宋廷议和,而非只与他一人合作。   堂上却没人提醒贾似道。   翁应龙反而道:“平章公不可妄自菲薄……”   “我在鄂州痛殴了忽必烈一次,且还戏耍了他,以岁币诈他退兵、关押他派来的使节数年。结果,他还上赶着又派使节来,颜面何存啊?”   说到“颜面何存”四个字,贾似道往椅背上一靠,显得慵懒。   被董文炳耍了一次,当着全临安城的面丢了次脸,他确实很不高兴,对元廷也没太多好感。   “我敢囚禁郝经,因我从不畏惧蒙元。”手中的骰子被把玩着,贾似道缓缓道:“实话实说,我并不愿与元廷议和,而是更希望李瑕能交出重庆。”   “只怕李瑕并无这种打算。”   “那就继续施压。”贾似道想了一会,眼神中渐渐又有了自信之色,道:“眼下的局面是两年来对我们最有利的时候。忽必烈想与我们议和,李瑕怕忽必烈与我们议和。拖下去,谈出好处来……”   “平章公。”廖莹中提醒道:“朝野上下,很多人迫不及待地与元廷议和。”   “一群蠢材!议和是威慑李瑕的手段,而不是结果。”贾似道拿骰子敲着椅靠,强调道:“我促成此事,为何?为的是有利于国,有利于国!一旦议和成功,交岁币给蒙元,逼反李瑕,何利之有?”   “与各大士族有利,一旦议和成功,南北贸易一开,各家皆有利可图。”   贾似道笑了。   以他的聪明,当然知道这些道理,于是讥笑着骂了一句。   “鼠目寸光。”   但很显然,贾似道没想到朝野上下会这么迫切地想要议和,有些事已开始脱离他的掌控。   ……   襄阳。   汉水上,一艘艘战舰扬帆而来,轴轳千里,旌旗蔽空。   若旁人不知,见此情景,还当是宋、元之间要开战了,但这却只是吕文德亲自到了襄阳。   “咚咚咚咚……”   甲板上脚步声不停,一队队护卫列了阵,吕文德才大步下了甲板。   他身材本就高大得如巨人一般,数年未曾亲上战场,还敦实了一圈。   襄阳水门已然大开,很快,吕文焕迎了兄长进城,设下酒宴,兄弟二人开始详谈。   “老子这趟来,就为两个字,榷场。”吕文德一壶酒灌下,开口半点废话都没有,“让董文炳来谈。”   “大哥,朝廷还没与蒙元议和吧?急什么?”   “就是先开了榷场,逼朝廷答应议和,免得这事最后办不成。”   两句话功夫,吕文德已吃得酒足饭饱,解了自己的腰带,脱了那小船般大的靴子,半躺在温暖如春的屋子里,说起自己的想法。   “老子养了这么多吕家军,万一哪天这兵权丢了,不得完蛋。那就得一直养兵养下去,钱粮哪来的?靠朝廷?朝廷早晚靠不住。你看恩相这几年,对我们也越来越警惕。我们还是得靠自己,贸易,换钱粮。”   吕文焕道:“大哥,你我只是武将,但议和是军国重事,该由宰执们决定……”   “就是恩相与元廷联络,才有了这次议和。”   “依我看,恩相也许只是借此机会对李逆施压。”   “老子打了这么多年仗难道不懂吗?管这些?”   “如果逼得李逆公然造反,反而误了恩相大事。”   “等我们与蒙人议和了,李瑕还敢反?担得了大宋与蒙古的齐攻?连金国都亡了。我告诉你,李瑕反了更好,你我开开榷场,赚钱粮,养兵马,立战功,连川蜀也占下了。”   吕文焕道:“对大局而言太危险了,就怕被蒙古人渔翁得利。”   “蒙古人废了。”吕文德道:“绍兴和议知道吧?当时女真人多厉害,结果呢,赵相公收复三京,把女真人打得跟狗一样。”   “且再等等如何?我听说恩相派了使节往长安,要李瑕交出重庆府……”   ……   长安。   “见过王上。”   吴泽走进大堂,便听李瑕吩咐道:“你出城迎一迎宋廷的使者。”   “是。”   吴泽应了,却没马上走,犹豫了片刻,道:“敢问王上,倘若不能阻止宋廷与蒙元结盟……”   “放心吧,我有准备。”   “那臣就不多问了。”   李瑕知道吴泽不安,放下手中的公文,道:“坐吧,你觉得以蒙古人的桀骜,为何会这样上赶着与宋廷议和。”   “可见西域之事对忽必烈影响很大,他迫切想要与宋廷结盟。”   “你觉得西域之事的影响发酵开了吗?”   “没有。”吴泽很确定,道:“消息必然没那么快传到蒙古各处。现在,王上与西道诸王会盟的好处还没开始显现。”   “所以慌什么?哪怕宋元真会盟了,他们也落后了我们一步。诸公急着要我称帝,只怕不是因为迫在眉睫,多少是有些贪了。放宽心,做我们的事,耐心等着,越往后我们的优势越大。只要我还没公然称帝,贾似道就不想撕破脸。”   “臣明白了。”吴泽道:“我们接见使节时,既不会答应他们的条件,却要做出有可能答应的姿态……”   ……   毁于唐末战火而后重建的长安城,确实还是太小了。   李瑕把王都定在这里,大力兴修水利、促进商贸,使得长安人口在近两年间迅速增加,已颇为拥挤。   这日天上下着雪,吴泽领着官员随从们出了南城门,只见进城采买年货的队伍已排成了一条长龙,颇为不便。   “吴小相公,是否让百姓先退到一边?”   吴泽摇了摇头。   身后自有人教训那说话的小吏。   “为了几个临安来的官员,你要把自己的百姓赶到一边,怎么想的?”   “小人知错。”   “那就是临安来的使节了,马车上插着旗。”   “往前迎一迎吧。”   吴泽冒着雪迎向那支队伍。   很快,双方见礼寒暄。   “礼部郎中俞明,奉天子之名来探望秦王……”   俞明说着话,目光看向前方的城门,苦笑了一下。   这一路上,他确实没受到多少款待。   吴泽向城门处看了一眼,抬手指了指一间驿馆,笑道:“天冷雪大,请俞郎中先到城外驿馆小憩,如何?”   “多谢。”   俞明与吴泽并肩而行,沉吟着,道:“我便开门见山了,我之所以奉命来前见秦王,实是反对与蒙虏议和。”   “俞郎中原来是主战派。”   “是啊。”俞明道:“近年常有谣言说秦王有反意,但官家是不信的。秦王屡屡收复失地,实大宋第一功臣,不该受这样的离间。君臣和睦,国泰民安,共抗外虏,这才是正理。”   他说话很客气。   如果说贾似道与元廷使节议和是吓唬李瑕,俞明就是来好言相劝的。   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   “说的好。”吴泽道:“正该如此,秦王才收复兴庆府,正欲乘胜追击,收复河套,此时朝中说要议和,多少将士寒心啊?”   “故而说万万不可议和啊。”   “看来,秦王与官家,与贾平章公是不谋而和了。”   “只是……之所以有谣言,也许是因为秦王这些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果能……”   吴泽问道:“比如,接受朝廷对重庆府的兵马调动?”   俞明转头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方才道:“以秦王如今之权柄,朝廷已不可能动他。可以说他已是位极人臣,显赫无比,又还想要什么?只要向朝廷证明他没有异心,自当与国同戚。”   “秦王不反,朝廷就不与蒙元议和?”   “是证明秦王不打算反。”俞明道:“交出长江上游方可证明。”   吴泽笑了笑,也不再回答,抬手引着俞明进了驿馆。   “俞郎中一路远来,今日天色已晚,不便进城。且歇息一夜,明日起早再去见秦王,如何?”   俞明心知他是故意拖着自己,但无可奈何,只好答应下来。   至少今日几句话间可见双方都还不想撕破脸,虽然条件谈不拢且不像是能谈得拢……   ……   招待过俞明,吴泽返回城中,吩咐下属道:“明早告诉他我有急事,下午再引他入城。”   “是。”   然而,就在这一夜,吴泽才出了书房准备睡下,忽听院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郎君,不好了!城外驿馆出了命案,临安来的官员都被杀了……” #第九百七十章 底气   天光初亮时,长安城南门外。   “夜里发生的命案……”   “死了五六个官员,杀手也被官差杀了四五人……”   洁白的雪地上躺着尸体,洒着的血已然结冰,色泽对比鲜明。   百姓们虽不敢靠近,却挤在几十步外交头接耳不走,围着出了事的驿馆指指点点。   可见这乱世之中,长安百姓过得还是相对安定的,包括秦王入主长安时也未有太多战祸。   南来北往的商旅们则只淡淡扫了命案现场一眼,暗道长安人没见过世面大惊小怪。   “大命案哩,死的是什么官?”   “额问了驿馆里扫地的,说是临安来的官。”   “大宋天子派来的?”   “我们秦王凭甚还理会啥天子?”   “所以一刀宰了。”   “莫瞎讲……”   此时已有不少官差正在查看现场,不多时,又有两批人赶到。   却是军情司、舆情司同时派了人来。   作为秦王的鹰犬爪牙,这些探子自带一股彪悍冷冽又傲慢的气质,不少百姓被吓得不敢多做停留。   相比军情司,更让长安城许多士绅百姓害怕的其实是舆情司,毕竟一个主外一个主内。   此时,军情司直奔杀手留下的尸体。舆情司的官差却是按着刀走向人群,目光如炬地扫视着。   “刚才哪个说‘天子’的?拿下!”   “是!”   “……”   “禀校尉,那几个在我们来之前就走了。”   “查!”   那官差皱了皱眉,招过下属吩咐了起来,隐隐说什么“人手不足”“鱼龙混杂”之类的。   “司使来了。”   “司使来了。”   这些话却是出自两拨人之口,不一会儿,林子穿着便衣大步从城中出来,很快俯身查看杀手们的尸体。   “吁!”   姜饭从城外策马赶来,不等马匹停稳就翻身下马,直接大步赶向围观的人群。   “妈的。”   一口痰啐在雪地里,他扫视了一眼周围的情况,招过舆情司的官差问了几句,其后挥了挥手,自在那又骂了几句粗口。   “妈的,要是哪个想拥立之功想疯了敢动手……死定了。”   随着蒙元使节南下的消息,长安城近来确实是有些人心思变。   此事姜饭是最敏感的,他大概能知道哪些人希望秦王称帝、哪些人希望缓一缓,有些是出于公心,有些出于私心,只要做得不出格都没关系。   舆情司正是负责控制事态。   至于姜饭的态度,他知道秦王早晚会走出那一步,不急在一时。   “看什么看!散了!”   姜饭眯着眼看着那些散去的百姓,以及悄悄跟上的几个暗探,回过神来,走向林子。   “有一年没见你了,忙什么?头发呢?”   林子拉了拉帽檐,道:“去西域当喇嘛了。”   “之前我俩各管各的一摊事,还没一起办过案子吧?”姜饭在尸体旁蹲下,拿钩子拉开一具尸体的衣领看着。   “宋、元要结盟了。”林子叹道。   “还没结盟,使节都还没到临安。”姜饭低声道。   林子便凑到他耳边,问道:“怎么?你们也打算动手。”   “先说这眼前吧,死的是什么人?”   “放心吧,确实是蒙元做的。”   “你确定?”   “控鹰卫。”林子指了指其中一具尸体的鞋底,道:“通过钧州那边走私铁矿的路子入境的,过了潼关,每人会发一套衣帽。”   “懂了。”   “指甲缝里有火药,狗东西偷过我们的火药。”林子恨恨不已。   姜饭则是松了一口气,道:“是控鹰卫就好。”   “不然呢?王上手底下哪个敢擅自动手杀使,不知王上的脾气不成。要功劳也不是这么要的。”   这次死了使节的责任显然是要军情司这边担了。   林子蹲在那,一抬头就显出了额头上的皱纹,颇为发愁。   若说以前他最大的特点就是长得普通,如今却越来越丑了。   “走吧,去见秦王……”   ……   这次回长安之后,李瑕一直在处理大半年累积下来的公文,好像是被囚禁在这秦王府里了一般。   听着两个情报头子与吴泽说了宋廷使节被杀前后的情况,他像是有些诧异。   “确定是蒙元动的手?”   “回王上,确定。”林子道:“但我敢保证这是他们在长安城安插的最精锐的人手。只为杀几个临安官员,我看是他们亏了。”   “先查过了再说。”   “是。”   吴泽上前道:“王上,臣家在江南犹有许多旧故,亦知晓不少主战派。这便传书联络,如何?”   “可,去办吧。”   李瑕挥了挥手,让他们都下去,摊开信纸写了起来。   姜饭却是没走,道:“蒙元敢派人来我们的地盘杀人,怕是当我们是好欺负的。”   “你要怎么样?”李瑕头也不抬,继续挥笔写着。   “舆情司亦可到临安去,把忽必烈的使者杀个干净。”   “忽必烈派去的是使团,可不像贾似道随便指派一个小小礼部郎中来。使团有使者数人,护卫上百人,你要带几人去杀?”   “我带人去,能做到。”   “算了。”李瑕道。   姜饭一愣,他很少听到秦王说算了。   哪能就这么算了啊。   “杀几个人,意义不大,宋元若真想要结盟,不是靠你杀了使团能阻止的。”   “可是狗虏们在长安城杀人,不找补回去,王上颜面……”   “无妨。”李瑕道:“这些事该看的是利益,国家之利。有利则合,无利则分,小打小闹没多大意思,倒显得我们还是未起势前的反贼土匪。”   “是。”姜饭只好咽下这口气。   反而是李瑕笑了笑。   元廷现在都需要派细作到长安杀人来挽回局势了。再想想大蒙古国最鼎盛时的国力,此事便显得有些可笑。   当然,大元的国力还是远远强过他的,这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被迅速改变了的东西,是人心里的底气。   底气这种东西,能从一个人的一言一行中透出来。   一封信写就,李瑕搁下笔,随意地将那信纸递了过去。   “派个人到临安,交给贾似道。”   “那这事……”   “就这样,够交代了。”   ……   一封信离开了长安城。   它经由急驿被送到了万州,走的是荔枝道。唐时的骑士为杨贵妃送荔枝很快,如今送信亦不慢,这条路废荒了又重修、迎来送往,穿过它就像是从历史的尘烟里穿出来。   抵达万州之后,转水路,过长江三峡。   信件抵达巫山时,正是大年三十。   前方的长江两岸灯火繁华,城池中有爆竹声响,有花灯挂起,有家家户户端出热腾腾的酒食。   也有人抻长了脖子看着这些热闹的街景,羡慕着能好好过年的人,然后继续饿着肚子缩在城墙下。   也有人冻死在路边,被白雪覆盖,默默无闻。   更远处,有人在金碧辉煌、温暖如春的软毯上,由十数个肌肤如雪的美人们拥着取乐。   有人阖家欢聚,有人骄奢淫逸,有人贫寒困厄……全都是这世间。   浪花滚滚,世间就此迎来了大宋咸定六年。   ……   乙丑,牛年。   大宋咸定六年,正月十五,元宵。   一封来自长安秦王府的信终于在贾似道手上被摊开。   “狂妄。”   只是看了一眼那薄薄的信纸,贾似道便觉得受到了轻慢,随口骂了一句。   “贾相勋鉴,见信如晤。今岁瑕曾西行万里,出玉门、阳关,辗转安西、北庭都护府,斩蒙古主阿里不哥于大漠;破宗王合丹于楼兰;杀丞相耶律铸于轮台;会盟三大汗国于天山。遥想汉唐之盛,不敢言功业,唯恐后世冠我辈以孱弱之名,恨不能直捣漠北,一洗澶渊、绍兴之辱……”   “没你娘的鸟兴听你吹嘘。”贾似道骂了一声,本想抛下手中的信,终究还是继续看了起来。   往后看,李瑕无非是引用了当世许多人对绍兴议和的评价,提醒贾似道注意身后之名。   只有最后一句话,让人十分在意。   “瑕虽不才,平生志向先扫荡胡尘,而后天下一统。贾相若愿相助,来日犹不失为公侯。”   这里的“先”与“而后”,是李瑕开出的条件,即允诺不会很快造反。   信纸被嫌弃地丢开。   贾似道用手覆住眼睛、揉着眉头,显得极为受挫,一副累得不想说话的样子。   “居然敢招揽我?居然敢……”   低声这般说着,他怒意渐生。   这才几年,那小畜生从开封活着回来的时候算个什么东西?   死囚、逃犯。   是他贾相公出手相帮,救了走投无路的李瑕。   就像看到一只蛐蛐将要被人踩死,他抬了抬手,止住了正要下脚的人,可见李瑕的命有多贱。   后来这些年,哪怕李瑕称王了,在他贾似道眼里李瑕依然还是低他一等的。   一个毫无根基的叛逆就算沐猴而冠也是毫无前途,怎能比得上大宋的宰执?   “招揽我,你不配……先扫荡胡尘,先。而后又是多久呢?”   贾似道起身转回卧房,挥手把侍寝的美婢赶了出去,独自仰躺在床上,感到一阵疲惫。   他最近每天夜里就翻来覆去睡不着,而白日一处理公务就累得厉害,本想躺下歇一会儿,很快却又睡着了……   “平章公。”   “官家召平章公……”   贾似道倦得厉害,睁开眼有些惊讶于天还很亮。   他本以为自己睡了很久,一问,却只睡了不到半个时辰。   “你方才说什么?”   “官家召平章公入宫议政。”   “官家?”贾似道讶然。   如果不提,他都忘了临安城还有一位官家了。   ……   一路上不急不缓地进了宫城,轿子直抵选德殿前,有内侍上前扶着贾似道下了轿。   “平章公来了,官家久等多时。”   “嗯。”   理了理衣袍、正了正官帽,贾似道迈步走进选德殿。   这一刻他犹认为朝堂尽在掌握。   然而目光一扫,却见御榻上不仅坐着官家赵禥,还有谢道清、全玖。   堂上的官员们则个个低下头,不敢看贾似道。   一张张带着心虚之色的脸转了过去,贾似道一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脸色冷了下来。   他甚至没心情行礼,草草向谢道清一揖,才直起身来立即就揶揄了一句。   “诸公为何不敢看我?该不会是打算谈都不谈就答应元廷的条件?”   事发突然,急智如贾似道却也没想出该说什么,竟是引用了李瑕信上的话,似笑非笑地又讥嘲了一句。   “尔等就不怕后世冠大宋以孱弱之名?” #第九百七十一章 议和   “平章公言重了,据下官所知正是平章公促成了此番议和,殊邻修好,宋蒙偃戈,确利国利民也,平章公德泽在民、功在社稷。”   “本相是否还要多谢你的称颂?”贾似道冷笑一声。   回过头看去,只见方才说话的是文及翁。   文及翁字时学,号本心,乃是兴昌元年进士,高中榜眼,如今官任礼部郎官、学士院权直、国史院编修官、实录院检讨官。   “下官真心赞同平章公睦邻讲好之功。”文及翁以往与贾似道相处得不算差,今日却故作听不懂贾似道的阴阳怪气,又道:“我等确实是在向官家禀奏大元使节提出的条件,至于答应与否,当然还是要看条件合不合适。”   “你们礼部懂什么?蒙元的条件合适与否,本相自有定夺。”   “平章公见谅,接待外使正是礼部职责。而说到定夺,该由陛下定夺才是。”   贾似道皱了皱眉,没想到这些臣子竟如此嘴硬。   自从驱走了江万里,一年多以来他在朝堂上可谓一手遮天,许久没有遇到这种情形了。   他转头向赵禥看去,只见赵禥正十分紧张地坐在御榻上,脸色吓得煞白,手里攥着一封奏折攥得紧紧的。   贾似道再看向谢道清和全玖,隔着珠帘,只隐隐看到她们目不斜视,似乎底气很足。   至于殿上的官员,官最大的不过是礼部尚书吴坚。   孱弱的傀儡、两个女人、一群小官……到底凭什么敢这般行事?   贾似道的目光转回,最后落在了赵禥手中的奏折上,已意识到那就是答案。   同时,他心里已有了猜测,只是还不敢也不想确定。   “师相……师相就答应了元人的条件吧?”   赵禥见贾似道一脸不高兴地站在那,恨不能让人去搬条凳子来请他的师相坐,但当着太后和皇后的面,他又不敢,那只能好言相劝了。   “以后能不打仗了,该有多好……这也是师相的功绩啊。”   殿上诸官员们没想到官家如此沉不住气,这么快就开口了,也乐得少得罪贾似道一些,个个便不再吭声。   贾似道一向知道赵禥是个不担事的,懒得计较,语气缓和了些,道:“臣既然允许元廷派使节来了,便是心中有分寸,为何官家要急在这一时。”   “元……元使今日在国宾馆发了脾气,扬言若再拖着,他们便回去了。”   “这不过是谈判的手段罢了,请官家安心,将此事交由臣来办即可。”   “师相还是现在就答应吧,免得那个……夜长梦……梦多,那个,条件也不高。”   元人提出的条件是不高。   宋每年奉大元岁币,白银、绢匹各二十万,并且两国于襄阳开设榷场互相贸易。   这岁币宋廷给得起,通了贸易之后也许还能赚回来。   唯有贾似道一听就暗暗警醒。   因为这正是当年他在鄂州议和时答应给忽必烈的。   这么多年过去,他扣留了郝经,行公田法、打算法,励精图治,终于开始使国库渐有积蓄。   大宋国力比当年增强,而蒙元这些年一直在被削弱。若再答应这样的条件,岂不是越活越回去了?   “陛下,元人要的岁币哪怕不多,那也有损我大宋国威。就由臣来与元人谈判,必为大宋争得最好的条件,如何?”   赵禥不敢应,转头看了一眼,焦急起来,道:“师相,就别再拖了好不好?早点订立和约,天下臣民都会安心的。”   文及翁再次出列,道:“平章公,国威总是虚的,议和为的是让百姓得其全生,往后边事方定,牛马休于林麓,疆亩遂其耕耘,太平之治。”   “出去!”   贾似道怒气渐生,忽然抬手一指殿外,示意这些小官通通都滚。   他并不认为自己高风亮节,他也想与蒙元和谈。但和谈也得顾着大局,而不是一味地委曲求全。   没想到,主战派都无力来与他争执,反而是一群人跳出来指责他屈服得太慢。   荒谬至极。   他是忍耐了一会才没有吐出那个“滚”字。   “本相有要事须单独禀奏陛下,你等先退出去。”   “对,对,朕与师相好好谈谈。”赵禥说过又补充道:“哦,对了,太后与皇后也留下。”   “臣等告退……”   不多时,群臣尽去。   只有文及翁在离开之前回过头又向贾似道说了一句。   “平章公,据我所知,我们派往长安的礼部郎中俞明被李瑕杀了,此举与公然叛逆何异?此时再不与元廷修和,如何平叛?”   “你怎知俞明是李瑕所杀?据我所知,李瑕没有叛乱,还是宋臣。”   “唉。”   文及翁并不争论,长叹一声,摇着头走了出去。   选德殿上空了下来,只留下满殿的乌烟瘴气。   ……   “师相啊,朕好怕蒙古人啊!”   赵禥一见群臣退下去,马上就坐不住了,可怜巴巴地看着贾似道哀求起来。   “师相就允了元人吧?好不容易……真是好不容易才议和啊,以前求都求不来……朕真的好怕他们,怕得我睡都睡不着。朕知道师相有本事,还能谈判,但可以了,师相已经做得太好了。二十万白银绢匹给他们吧,不用再少了,给得起啊……少十万五万的,有什么区别,朕求师相了,买个安心嘛。”   说到这里,赵禥真的哭了出来,泪眼婆娑,甚是可怜。   贾似道本有一肚子的策略想说。   他想说,如今的天下格局是三国之间的博弈,李瑕与忽必烈越来越针锋相对,大宋是有机会坐收渔翁之利的。   他想说,真的不用急着答应忽必烈。大宋与李瑕信里的海都、兀鲁忽乃不一样,没有必要马上做出选择,越沉得住气,才能从两边敲出越多的好处。   李瑕就很沉得住气,连大宋的使节死在长安城,一句道歉都没有,开口只给他贾似道封赏……这才是一个强君该有的气场。   哭?   贾似道看着赵禥的眼泪,这些策略就像是胎死腹中。   “官家,我们若与蒙元议和,会逼反李瑕的。”   “李逆?李逆不是已经反了吗?”赵禥道:“上次他就已经快反了,这次连我们派去的官员也杀了。”   “蒙古人杀的。”贾似道耐着性子做了解释,“由此可见,蒙元迫切希望朝廷与李瑕决裂。”   “平章公。”全玖终于开口,道:“不论是谁杀的谁,李瑕早晚会反,我知道他……他一定会反,不是吗?”   “禀皇后,这是国事,没有那么简单。”   贾似道虽用了一个“禀”字,语气却透露着对全玖的瞧不起。   “国事,并不是黑白曲直一眼分明,讲究时机,讲究平衡,讲究社稷之利。”   谢道清缓缓道:“官家,李逆之事,奏折上亦有提及。”   赵禥这才连忙低下头,恍然道:“对,对,吕文德说李逆不敢攻打我们,就算敢,吕文德也能歼灭李逆。”   他还没见过吕文德,因此对这位大将并无太多尊敬,开口便直呼其名。   至于李瑕反不反,吕文德能不能歼灭李瑕,做出这些判断的依据在哪里……他想都没想过。   贾似道沉默了。   果然是吕文德,这个狗军头果然为了襄阳榷场开始不顾一切了。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眼前的皇帝、太后、皇后理解不了,根本就懒得动脑子去想一想。只想拼命地把心里的恐惧填满。   说没用,兵权则在吕文德手里。   这次,贾似道很轻易就承认自己败了。   他聪明绝顶,却这样败在这些原本追随、支持他的人手里。   败给了人性的懦弱、愚昧、贪婪。   平章军国事的无上大权一瞬间就被瓦解了,因为贾似道的权力本来就是由傀儡、妇人、走狗赋予他的。   ……   “臣明白了,由陛下定夺便是。”   贾似道眼皮都不抬,淡淡说了一句,又道:“禀陛下,入冬以来家慈身子骨便不太好,臣想……”   “师相!”   赵禥吓坏了,连忙起身就要去拉贾似道。   “师相是不是生气了?我不想惹师相生气,就这一件事,只要能议和,什么都好,什么都听师相的……师相不要请辞……”   贾似道不是想请辞。   他就是累了。   他虽然很喜欢一手遮天,很喜欢独揽大权。但遇到大困难的时候,他还是希望身后这些人能有一个站出来帮忙分担一点点,哪怕只有一次。   实在不能分担也不要紧。   只要不拖后腿,就已经很好了…… #第九百七十二章 国书   一份国书被摆在桌面上。   国书用的是最好的澄心堂纸,乃宣纸之中最珍贵的一种,工艺复杂精密,选料苛刻,匀薄如一。   用的墨是松烟墨,加入了鹿角所熬制的骨胶,珍珠粉、麝香等珍贵药材与香料,色泽乌墨。   执笔的是大宋甲辰科状元留梦炎,书法造诣极深,一手楷书端庄妍丽,如美人簪花,又不失大气优雅。   就这样的纸、墨、书法,哪怕不及《兰亭集序》《祭侄文稿》等书画珍宝,也配得上被珍藏起来。   可惜,纸墨上的内容于宋人而言,稍带着些屈辱意味。   “维咸定六年,岁次乙丑,大宋皇帝谨致誓书于大元皇帝阙下,共遵诚信,虔守欢盟,以风土之宜,助军旅之费,每岁以银二十万两、绢二十万匹,令三司差人,送至南阳交割……”   “呸!”   一口浓痰从大元使节中都海牙的嘴里吐出,吐在了这黑白分明的国书上,正中那“大宋皇帝”四个字。   中都海牙吐出这口痰之前,已经把它在嘴里含了有一会了,直含了满满一口,故而连极品松香墨都被晕染开来。   文及翁一惊,吓得不知如何时好,忙转头看向留梦炎,只见这位状元郎嘴唇一抖,也不知是心疼墨宝还是什么。   宋臣们皆不敢说话。   殿中只有中都海牙敢动,他昂头、背手,趾高气昂地走了几步,怒气冲冲地向文及翁、留梦炎一个个瞪过去,吓得他们低下了头。   “你们欺负我不知道吗?!”中都海牙道:“你们宋人对金国都是奉表称臣,交给金国的是‘表’而不是‘国书’,你们居然敢在大元皇帝面前称‘大宋皇帝’,是国号里有大字吗?!”   他虽然是畏兀儿人,但汉语说得非常流利。竟还背了几句宋国赵王给大金皇帝的进表。   “臣构言,今来画疆……既蒙恩造,许备籓方,世世子孙,谨守臣节……伏望上国蚤降誓诏,庶使弊邑永有凭焉。”   “呸!”   背过了进表,中都海牙又是一口浓痰吐在文及翁脚边。   “在你们眼里,我大元不如金国是吗?!”   “不!不!”   文及翁吓坏了,身子一个激灵,满脸的口沫也不敢擦,慌忙应道:“贵使误会了,绝不敢轻视大元,绝不敢。”   稍缓了一会,他才稳下心神,解释道:“是因为……因为自隆兴和约之后,宋金已由‘君臣之国’改为‘叔侄之国’。”   这里,他卖了个小聪明。把宋的国号摆在前面说,就显得像是大宋才是金国的君、是金国的叔。   可惜,没人在意到这个细节。   中都海牙也根本就不吃他这一套,凑上前,恶狠狠地道:“如果我没记错,隆兴和约,你们给金朝的国书里没有用‘大’字,只有‘大金’没有大宋吧?”   “是……是……”   文及翁没想到这个胡虏这么清楚这些,连忙擦额头上的汗,还偷偷瞥了中都海牙身后的郝庸一眼。   他认为,今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全是大元副使郝庸唆使正使中都海牙。   因为只有郝庸这种读书人才能懂这些,而且郝庸的兄长郝经曾被贾似道扣留过。   由此可见,全都怪贾似道。   正是贾似道得罪了元人,才害得大宋今日在此受辱。   “贵使说的是……但是……”   “但是?”中都海牙声音又拔高,又背起了另一封国书。   “‘侄宋皇帝昚,谨再拜致于叔大金圣明仁孝皇帝阙下’,这就是你说的隆兴和约。你再看看今日你们写的!”   “嘭”地一声响,这次连留梦炎都吓到了。   “改!我等这就改国书……不不不,此事且待我等问过……问过,请贵使再静待佳音……”   中都海牙冷笑一声,一扫,将桌上的国书扫在地上,踩了一脚,方才与郝庸带着随从们离开大殿。   ……   “郝先生,为什么我们要在国书的事情上为难宋人?”   回了国宾馆,中都海牙方才向郝庸问道。   他今日说的那些话,其实是郝庸在看过了宋人给出的国书之后临时教他的。   中都海牙能当正使,因他有个本事是过耳不忘,郝庸一说,他当场能背下来,而且他长得凶神恶煞,正好增强气势。   他们的策略是正使发火,副使来劝;而宋廷的策略却是小官来谈,再问大官能不能定。   一个是为了漫天要价,一个是为了留下余地。   郝庸这么做却不是想要为难宋廷。   他踱了几步,走到窗边,看了临街的繁华景象,好一会才回答了中都海牙的问题。   “为了天下正统。”   “正统?”   “不错,赵宋的傻子皇帝是低声下气,还是更低声下气些,陛下又岂会在乎?”郝庸道,“而金亡之后,宋国窃居天下正统。故而,必命其纳表称臣,方可使天下正统重归中州。”   说着,他一指窗外那肉眼可见的吴山,又有许多感慨。   “赵国始于后周,后周始于后汉,后汉则由沙陀所建。赵匡胤窃位,既无传国玉玺,亦无疆域一统之功,名不正言不顺,称不得正统,称‘汴寇’适宜;   辽朝由契丹所建,契丹虽偏离中原,推根溯源亦属中国,皇氏祖上与汉高祖皇帝一家,遂以为‘刘’定姓,辽太祖曾是唐时官员,灭后晋得传国玉玺,包括西域各国在内,皆奉辽朝为正统。”   郝庸继续说到“大金”二字时,停了停。   他是金国人,心底里当然认为金国是正统,但真的话到嘴边了却又说不出来。   毕竟读书知史,了解女真开国之事脱不开“野蛮”二字。   金立国之初,女真人自认为统治不了中原,先后扶持了伪楚、伪齐,直到完颜亮篡位后才开始汉化。   要争正统有两种办法,一是继承辽,二是承认赵宋的正统,再由赵宋纳表称臣,将正统交给了金国。   绍兴议和之后,第二种说法成为主流,这便是金国的正统名义来源。   郝经为忽必烈提出的“四海一家、天下一统,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主”的观念,则是比辽、金、宋更合法理。   不必像那三个割据的小国一样争来争去,大元势不可挡横扫天下,再以汉化治天下,这就是正统。   大一统的汉制王朝才是煌煌伟业,相比起来皇帝个人的血缘根本不足以影响它的正统。   现在的问题在于……李瑕。   李瑕与那偏安一隅的宋国不同,李瑕也有统一天下的抱负,成了大元的绊脚石。   所以,让宋国把正统交给大元,是对郝经的观念的补充,是在统一天下之前争夺人心的办法。   郝庸这次来,不是因为兄长被囚禁了几年来找贾似道麻烦,而是时时刻刻都记挂着建立不世功业。   唐亡以来,天下分崩离析三百五十余年,再造一统王朝,当然是不世功业。   一点个人小恩小怨相比起来,不值一哂……   ……   选德殿。   赵禥没有亲眼见到大元使节发火,只听臣子转述,就已经吓得不轻了。   “官家,依臣之见,不如就答应了大元使节……”   文及翁话音才落,殿下马上有臣子出列,喝道:“不可!”   “臣,右言正曾渊子启奏,事关大宋颜面,官家万不可轻易退步。宋、元今岁并无战事,既非大败,岂可低声下气?”   礼部尚书吴坚遂大喝道:“曾渊子,你想阻挠议和不成?!”   “只想问问吴相公,为何元人使节提出这等荒诞要求之时,未曾据理力争?”   吴坚不好说自己不敢去与中都海牙谈,避过了曾渊子的问题,向赵禥道:“是否答应元使的要求,还须请官家定夺。”   即使殿上已全是主和派,依旧有曾渊子这样还保持着理智的臣子。   眼看臣子间有了争执,赵禥根本不知如何定夺,多年来作为贾似道的傀儡,他习惯性地就道:“那……问问师相吧?”   殿上诸臣面面相觑,心想吕文德既然急于议和,贾似道岂还愿意掺和到这样的事情里来。   末了,文及斋再次上前,道:“官家。是平章公把大元使节得罪了,臣以为,不如请平章公亲往国宾馆赔个不是?”   “啊,这……”   赵禥惊呼一声,又被吓到了。   一边是得罪大元使节,一边是得罪他的师相贾似道,却只是为了国书上的几个字?   “那那那……就把国书改了。”赵禥马上就下定了决定,末了却又补了一句,“朕……朕作得了主吗?”   “请官家圣心独断。”   “请官家圣心独断……”   听着异口同声的附和,赵禥呆愣住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一言九鼎的感觉。   一言九鼎地把国书上的自称“大宋皇帝”改为“侄宋皇帝禥”……   ……   而就在这一日,贾似道以生母病重之名归乡探病。   他已顾不得国书如何,国家之大利如何,太远了。   甚至连李瑕的威胁于他而言都不够迫切。   因为像匕首一样抵在他喉咙上把他退吓的,是他感觉自己控制不住吕文德了。   机敏如他,也只能选择暂避锋芒。   偌大一个朝廷,似乎找不到一个敢仗义执言之士。   ……   与此同时,因商州一战之功而擢升为尚书左司郎官的闻云孙才刚刚抵达临安。   才中进士不久就被罢免的邓剡在码头接了他,才回到住处便叹了一口气。   “唉,宋瑞可听说过朝廷与蒙元议和之事?”   “只听说了一些,却不知具体情由,打听亦未打听到,似乎是朝廷在压着消息?”   “是在压着消息。”邓剡道,“朝堂上本是贾似道一手遮天,此事他全然放任不管,由一帮和主派在办,只怕是想偷偷签订丧权辱国的和约。”   才议论到这里,有随从赶到堂上,两人遂止了话题。   “阿郎,门外有人求见,称是为阿郎带了故交的来信。”   “故交?” #第九百七十三章 最后的反对者   信封被撕开。   随着被抽出的信纸一同掉落的是一张被折起的地图。   闻云孙还没看信,拾起地图打开,一眼就知道这是李瑕的来信。   他确实当李瑕是故交,但他认为以李瑕秦王之尊荣、叛逆之野心,未必还当他是故交。   而之所以能通过地图一眼做这样的判断,因为这种囊括了黄河九曲的地图江南这边极少使用。   用也用不到,河套距临安五千里之遥,而三京尚未收复。   然而,再仔细一看,地图上标注着的红色、黑色的箭头,分别从九原城、兴庆府出发,交锋在汉时的朔方郡附近。   邓剡凑过来一看,惊住了。   “李逆这不会是取了兴庆府吧?”   蓦地,一句诗词泛上脑海。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若说岳飞词里的贺兰山是典故,如今却是真的实现了。   邓剡再想到百年的屈辱,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心中想着如果真是大宋做到了这个地步该有多好。   “在攻取河套……他还在攻取河套。”   闻云孙喃喃自语一声,莫名地就红了眼。   他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心绪,翻开了李瑕的信件看了起来。   “宋瑞吾兄见字如晤。岁末,李可斋公挥师五万,攻克兴庆府,收复失地,此诚可喜。年初正欲趁胜追击,长驱河套,此战干系重大不言而喻,然朝廷何以此时与蒙虏议和?如岳武穆军至汴梁之朱仙镇而绍兴和议之旧事……”   看到了这里,闻云孙停了下来。   他已大概能明白为何蒙元会在这个时候与大宋议和,心想朝廷此时该做的是派出重臣再去与李瑕好好谈一谈。   沉思了片刻,他继续往下看去。   之后说到了宋廷派往长安的使者被蒙人所杀,由此可见蒙元已经心虚,更不可轻易许和。   再往后,李瑕直言不讳地反问了宋廷这般行事是否因为忌惮他,并给出了他的承诺。   “唯盼收复燕云之日,犹为宋臣。”   ……   李瑕对贾似道说的是“先扫胡尘,而后统一天下”,对闻云孙说的话意思也一样,都是表示想要先灭元、再灭宋。   只不过给闻云孙的信上说辞显得更含蓄,如果没有继续深思,仿佛是李瑕在向宋廷表忠心一般,把他个人的造反野心隐藏在大义后面。   另一方面,李瑕没有说如果宋廷非要一意孤行的话要如何。   但“收复燕云”摆在“宋臣”前面,哪怕宋廷与蒙元议和,他也要收复燕云。   换言之,宋廷的议和不代表他。   闻云孙遂明白过来,宋、元盟约一旦订立,便是李瑕造反称帝之日。   他猛地一个激灵,再看向李瑕送来的那份地图,忽然发现它有些不同。   “云南路?甘肃路?他把治下划为六路了?”   再凝神一看,地图上李瑕治下的疆域似乎与宋廷的疆域还是不同颜色的。   就疆域而言,那六路之地已与大宋余下的十二路一般大小……   ……   长安。   吴泽正把一份名单交给韩祈安。   “韩相公过目,这是我们联络的宋廷臣子,不论是在朝的还是罢官的,算时间,这几日该已都收到信了。对了,包括贾似道在内,其中有些人是王上亲自联络的。”   韩祈安接过名单,从上到下扫了一眼,沉吟道:“怎么没有王坚将军?”   “姜饭说,从去年开始,王坚将军身子骨便不太好,迁居临安城郊歇养。因此并未传信于他。”   “王将军本该是主战派的大梁。”韩祈安自语着,叹道:“既然如此,也强求不得了。”   吴泽道:“哪怕王坚将军出面,只怕也……”   他是临安来的,更了解王坚的处境,稍作沉吟之后,继续道:“宋廷的主战派已式微,便如王将军一般,名义上是荣养,实则毫无实权。”   “明白了。”韩祈安看过名单,道:“这些人能否阻止宋、元议盟,我心里有数了。”   “那便好,王上带郭守敬往黄河巡视一趟,说临安之事我们能做的都做了,结果如何,请韩相公做好准备便是。”   “今夕不同往日。”韩祈安感慨道:“这次宋、元议和之事,反而让我发现王上真的有实力了……”   他的父亲和女儿都曾随李瑕北上,最了解李瑕是怎么起势的。   曾经是生死挣扎,桩桩件件事都要亲历亲为。   到了如今,事关三个国之间的邦交,李瑕也只是写了几封信而已。   不是说写了信就能阻止宋、元和议甚至结盟。而是李瑕的几封信就已经胜过别的任何手段了。   秦王的表态足够影响甚至说决定宋的命运,如果这样都不能改变宋廷的决策,那只能说占据了整个江南决策层的利益集团铁了心要联合蒙元了。   最重要的是,若事不可为,做好了应对准备便是……   ……   萧绍运河。   运河由钱塘江接萧山、绍兴,这一带水网发达,船只往来不绝。   正月二十二日,一队官船正由北向南而行,主船上,贾似道正带着狐朋狗友一边狎妓一边赌钱。   运河河水平缓,船只又沉,舱房里一点摇晃也感觉不到,倒像是到了青楼赌坊一般。   今日玩的是打马。   案上摆着张大棋盘,画了一圈的小框,书有“赤岸驿”“函谷关”“骐骥院”等名号,每人有二十枚棋子,称做马,通过掷骰决定各样走法。   “哇,贾相公好厉害,又赢了呢。”   “哈哈,赌博之戏,我平生少有输,何也?唯精而已。”   “奴家也想和贾相公一样精,教教奴家嘛……”   “平章公……平章公……”   一片欢笑声中,有仆役连续唤了好几声,贾似道才不耐烦地转过头,道:“何事?”   他今日喝了不少酒,正是醺醺然最开心之时。   “新任的尚书左司郎官闻云孙在岸边求见平章公。”   “是吗?”   有一瞬间,贾似道眼中泛起了郑重之色,但很快又消逝,他哈哈大笑着,继续搂着美人打马。   “平章公,是否……”   “滚蛋,让他滚蛋。”   贾似道一挥手,再也不理会此事。   他很清楚闻云孙追上来是要说什么,他也很清楚他放手不管的后果。   一旦与蒙元订立和约,而且是丧权辱国之和约,李瑕必反。   这次是再无余地的公开造反,把大宋最后一块遮羞布扯下,撕碎。   但想要阻止这一切,他贾似道必然会与吕文德翻脸。   为了暂时稳住早晚都会反的李瑕,付出这种代价,太大了。   他不可能付出这种代价……   岸边,风尘仆仆骑马赶来的闻云孙、邓剡被护卫赶走。这无奈的一幕在繁忙的运河上显得那样不起眼。   船只继续南下。   三日后,贾似道离开夹溪,转陆路回了天台县……   ……   天台山,桐柏宫。   风吹过金庭湖,南面有醴泉,东侧则是女梭溪自北往南萦流而过。   女梭溪发源于玉宵峰,峰山有一小潭,乃传说中的天台山三十六名潭之一。过去每逢有旱天时,一代名道士紫清明道真人白玉蟾往往会到这个小潭跪拜祈祷,可见它不凡之处。   白玉蟾乃是道教南宗的创立者,因生性嗜酒,逝世时享年九十六岁……   玉宵峰上有玉宵宫,因比桐柏宫的位置更高,更不便,只住着一些女冠。   小潭边有一亭台,亭台上题着一首白玉蟾当年留下的诗。   “满室天香仙子家,一琴一剑一杯茶。羽衣常带烟霞色,不惹人间桃李花。”   清晨时,有琴声响起,女冠打扮的王翠煮了清泉水,沏了一壶茶,摆在案几上,等抚琴人喝。   忙完这些,王翠起身,向山峰下看了一眼,远远便望见有一大队人正走向桐柏宫。   “真人,贾相来了。”   待那并不好听的琴声停下,案上的茶也温了,抚琴的女冠捧着茶杯,一口就将那香茗咕噜咕噜灌完。   “走吧,去迎一迎他……”   一条山路沿着女梭溪通向桐柏宫,几个女冠下了玉宵峰。   王翠远远便看到桐柏宫里有几个身影冲出来,迎上了贾似道,不由有些出神。   有一瞬间,她以为是陆小酉又带人来刺杀了……   但走近了一看,却发现那只是几个文人,像是在争执着什么,挥舞着手臂,十分激愤的模样。   她越走越近,终于听得前面的争吵声。   “贾平章你分明能阻止此事……”   “从‘奉表称臣’到‘叔侄之国’再到‘伯侄之国’,我大宋与金国的和议哪次不屈辱?金人说和就和,说战就战。直到先帝端平北伐、灭了金国,从此才挽回国威。如今官家若再屈从于蒙元,对得起先帝吗?!”   “你们懂什么,来人!拿下……”   王翠听着这些,转头向身旁的另一名女冠看去,便听到了一句轻声呢喃。   “先帝唯一留下的,也只有这点功绩了。”   王翠听了,莫名地有些为先帝心酸。   皇位没能留给血脉,宠妃走了,公主没了,唯一剩的也只有当年以金哀宗的尸体在临安祭祖以雪靖康耻的功绩了。   如今朝廷若再次自降国威,那真是连这点功绩也灰飞烟灭,落得个空空落落…… #第九百七十四章 空中楼阁   闻云孙、邓剡在运河边被赶走之后没有气馁,而是骑马走陆路,比贾似道更早抵达了天台县守株待兔。   但贾似道虽是以母亲病重为名归乡省亲,却并没有在贾府老宅多作停留,很快便起身往天台山。   好不容易赶到桐柏宫,终于拦到了这位独掌朝纲的平章公……   “拒绝和议,平章公一句话足矣,恳请平章公出面。”   “不错,我一句话就够。”面对这种吹捧,贾似道欣然接受,却傲然道:“但此事我不管。”   “为何?”   “官家圣心独断,为人臣子自不宜忤逆。”   邓剡听了这种敷衍,大急,义愤填膺地呼骂贾似道对不起先帝,盼着以此说服他。   闻云孙则更冷静些,拉住邓剡,上前,极为诚恳地行了一礼。   “鄂州之战时,公何其勇也。”   贾似道等了一会,没听到闻云孙接着说别的,就只有这样一句称赞表达敬佩。   那眼神很真诚,让他瞬间也有些触动,知道这次若避了一定会让很多人大失所望的。   鄂州之战何其勇,往后的评价也许是“丧权辱国何其哀也”,也许不是,决定权就在他自己手里。   但心头这点触动过去之后,他挂起一丝不耐烦的讥笑,道:“为了暂时安抚李逆而使大宋社稷动荡,你们这脑子岂也能中状元、进士?滚吧。”   “平章公……”   邓剡还想再劝,贾似道的护卫已然上前驱赶他。   “放开我!放开!”   “光荐,算了。”   闻云孙却不挣扎,任由护卫们将自己驱出桐柏宫,站在山道上回头看了一眼,道:“这样劝,平章公不会答应的。”   “不再试试怎知不行?议和是他牵头的,他此时归家省亲,可见他必是不支持如此和约。”   “他做事确是如此,公田法、打算法一开始都是利国利民的善政、良政,只是施行起来……”   闻云孙话到这里,思考着该如何评价贾似道做事的风格,最后道:“只是施行起来把控不住。”   若说鄂州之战的贾似道让这些年轻官员心中产生了敬佩之情,至此,闻云孙已看到了贾似道的故作轻佻,以及那被遮掩在轻佻之下的无力感。   救不了大宋朝廷,动不了国之蠹虫,改不了百年积弊。   “不错,贾似道做事虎头蛇尾。”邓剡道:“走吧,我们回临安伏阙上书。”   他走了两步,一转头,却发现闻云孙还站在那。   “宋瑞?”   “等等,光荐就不奇怪贾平章一回天台县就来这桐柏宫是为何?”   ……   如今掌管桐柏宫的是纯素真人王中立。   他得了道童通报,只稍作犹豫,很快就迎了闻云孙、邓剡到清虚院相见。   世人对状元十分尊崇,哪怕是道士亦愿与之结交,这是大权在握的贾似道都阻止不了的事。   王中立师承白玉蟾,深谙养生之道,因此虽已年逾六旬依旧精神矍铄,神采不凡。一见礼之后,他看着闻云孙,便十分感慨,点头不已。   “年纪轻轻即高中状元,不骄不躁,风采夺人。出类拔萃啊,出类拔萃。”   “真人谬赞了,今日打搅了山门清净,惭愧。”   “无妨,无妨,不知状元公何事相询?”王中立抚须道,“若是连平章公也办不了的国家大事,贫道亦是无能为力。”   闻云孙长揖一礼,道:“学生鲁莽,想请问真人可知平章公为何一到天台县便来访桐柏宫,可是与议和之事有关?”   王中立哑然失笑,摆手道:“贫道不知议和之事,至于平章公来敝观,不过是因他兄长之女自小体弱多病,住在玉宵峰上调养罢了。”   “原来如此。”   闻云孙本也只是觉得奇怪,姑且一问,既得了这样的回答也只能起身告辞。   他与邓剡出了桐柏宫,沿小道下山,走了一段路之后忽听得身后传来呼喊声。   “两位相公慢走!”   闻云孙转过头,见是一位女子健步赶来,虽是女冠打扮,腰间却是佩了一柄单刀。   她赶路是连续在山间跳跃着,颇为灵活矫健,这让闻云孙十分羡慕,转头对邓剡道:“男儿亦当如此,习武报国。”   “报国要做的事未免太多了。”邓剡不由长叹。   这女子赶到他们面前,道:“敢问,可是为阻止朝廷议和之事而来?”   “不错,不知……这位道长是?”   “王翠。”   “失礼了,学生是想问姑娘身份,女子还是不宜将闺名吐露给外人为妥。”   “没有身份。”王翠皱了皱眉,显然不喜这两个书生的迂腐,只道:“我这里有一封给当朝谢太后的信,也许可以阻止朝廷与蒙虏议和,两位可否转交?”   “这……学生或许不能,但老师一定可以。只是,还想请问……”   “别问,这封信可以交给你们。”王翠从袖子中拿出一封信来,却不马上给他们,而是又道:“你们则得和我说说,具体是怎么回事。”   闻云孙是初次遇到这样做起事来直截了当的人,倒是愣了一下。   虽然连对方的身份都不知道,他却能感受到那种单纯的热心,遂点了点头。   “好,个中详情,须从我收到秦王李瑕的一封信说起,不知女道长可知河套?”   之所以还问上这一句,是因为闻云孙觉得眼前的王翠道长不太可能知道远在天边的河套平原。   然而,王翠却是忽然惊喜起来。   “真的,他们已经打到河套了?”   这种纯粹的欣喜落在闻云孙、邓剡两人眼里,让他们忽然觉得肩上背负的东西是那样的沉甸甸,压得他们忘了本该因为能打到河套而高兴才对。   ……   送过信,王翠重新跑回山上。   她想到了当年从长安回来的路上,那些同行的人说了许多故事,说钓鱼城、汉中、关中……每一场仗都是那么艰难。   那些老实质朴的士卒,一个个看起来木讷寡言,却非常可靠。   这两年,江南依旧是那个样子,天台山的生活毫无波澜,但他们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真的要实现他们说的建功立业了。   她实实在在为他们感到高兴,在山路上跑着跑着,甚至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   一路跑到金庭湖畔,目光看去,只见站在亭中的两个人似乎正在争执着什么。   王翠连忙赶过去,同时一只手已按在了刀柄上。   ……   “是,向蒙元俯首纳贡,相当于像天下人承认先帝当年只是借了蒙人的威风,但这就是事实……姐夫在位以来,确实就是庸庸碌碌、毫无作为。今日你想保住什么?先帝的功绩?没有!它就是虚的,一个虚的东西,怎么能保得住?”   “那你呢你不是想保社稷吗?保来保去,都到了要向蒙虏俯首称臣的地步?”   “够了!”   贾似道喊了一句,其后反应过来,放低了声音,道:“记住,你是贾佩。你不该管这些。”   “我就算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宋百姓,也不愿朝廷向外虏委曲求全。”   “你不了解个中详情,莫再多烦神了,可好?”   贾似道揉了揉额头。   也只有面对眼前的贾佩时他还有些耐心,才忍住了没叱骂出来。   真是受够了这没完没了的劝说。   宫城大殿内一个敢言直谏者都没有,全都只知道来烦他。   见亭外按着刀的王翠走过来,贾似道抬手一指,指向另一边,示意她走开。   王翠不走,鄙夷地扫了他一眼,上前,在贾佩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并递上了一个信封。   “没用的。”贾似道摇了摇头,道:“这是李逆的奸计,朝中不少人都收到了他的信件,由此更能看出此子野心勃勃。”   贾佩不答,只低着头,郁郁寡欢的样子。   贾似道又道:“我本想做的比眼下这结果更好,但联元灭李,同样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为什么?”   “因李逆是反贼。”   “他说盼收复燕云之日犹为宋臣,这不正是保全先帝功绩最好的办法吗?”   “他骗我们的,他是弑君之人,我告诉过你,是他杀了先帝。”   “是你们所有人杀了先帝。”贾佩忽然道。   她丢开手里的信件与地图,用双手捂住脸大哭了出来。   “你们所有人杀了他……到今天你们还在一刀一刀地杀他……呜呜……杀掉他的血脉,他的功绩……杀掉他留下来的社稷……”   贾似道默然。   他转过身背对着贾佩,肩膀一塌,显得无比颓废。   这几年,输给了李瑕几次,如果这次是再输给李瑕,他也许就认了。   但这次不是,这次是李瑕想与他联手,共同对付大宋那些主和派。   闻云孙说“拒绝和议,平章公一句话足矣”,但贾似道却深知自己做不到,就算与李瑕联手也做不到。   因为主和派背后站着的是整个大宋的利益阶级。   而他贾似道的权力来源于他们,又怎么可能对抗他们?   他曾评价李瑕毫无根基,其势力就像是空中楼阁。   时至今日,他才知自己才是那个可笑的空中楼阁,这平章军国事不过是沙中塔、镜中花…… #第九百七十五章 聚众   临安。   文及翁终于将一封新的国书摆在了中都海牙面前。   “上使请过目。”   中都海牙淡淡瞥了一眼,只见这次宋廷的国书果然恭敬了许多,边上“侄宋皇帝禥”的几个字也显得没有原来那么端庄秀丽。   “啐。”   但他还是毫不客气地一口唾沫吐出,甚至连后面的内容也懒得细看。   因为再恭敬,这还是国书,而不是奉表。   “上使这是?”文及翁惊愕道:“这这这……既已改了国书,为何还是这般失……这般……”   “这般失礼是吧?在你们眼里,我不就是毫无礼数的胡虏吗?”中都海牙道,“你们向金国奉表称臣,却对大元交聘国书,以敌国之礼对待,是认为我大元不如女真人吗?”   文及翁没想到交聘国书这种大事,还能遇到对方出尔反尔的情形,一时茫然无措。   如果之前中都海牙就说要大宋奉表称臣,必定会有更多人提出不妥。   但都已经来回计较反复商议到了这一步,贾似道归乡,官家自称侄儿,朝堂上下已颜面无光,该受的不该受的折辱都已受尽了……   却还要再把“侄宋皇帝禥”改为“臣赵禥”才能订立和约。   文及翁一时没有想过强硬些、不答应会如何,脑子不时就浮起“臣赵禥”三个字,就这样茫然而立了好一会……   他本以为元廷使节的要求会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   但至少在选德殿君臣对奏时一切都还很平静。   许多臣子都沉默着,也许之前便想过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唯有赵禥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事。   他本在后宫饮酒作乐,被匆匆请到前殿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没想到就只是这样。   “只要改改国书就行了是吧?那就改。”   “官家,此事只怕没这么简单。”   “不简单?”赵禥愕然。   “如果拒绝了元廷的要求,担心的是李逆之势难以遏制。而且,也担心元廷会不会发兵来攻。”   赵禥道:“对啊,那就答应吧?”   “只怕……朝臣们会反对。”   赵祺也不知是反问还是疑问,道:“那你说说该怎么办?”   殿上对奏的诸臣答不出来,遂感觉这位官家今日终于清醒了,还懂得用反问来威慑臣子。   赵禥见到他们不答,不由着恼。   他还急着回去陪美人儿博戏,哪有许多工夫在这里与老头们闷坐着。   “那要不然把师相请回来?”   诸臣依旧不答。   此事也许已有了一个结果,只是还没有人敢出面说而已。   结束了君臣对奏之后,整场对奏都不愿多话的礼部尚书吴坚才开始分析形势。   “切记,大元使节的要求与盟约的细节,万万不可透露……”   “是。”   他们其实都明白,消息一旦传开,必然会有太多人反对。   ……   就在这样的反复商讨之中,时间很快到了三月。   这几日临安码头上常常能看到一些年轻书生的身影,往往是迎了一些友人后离开,往酒肆茶楼里高谈阔论。   三月十八日,闻云孙、邓剡等人早早便赶到码头。   终于,只见一艘乌篷船缓缓划来。   “江公来了。”   “老师。”   来的是江万里,他时年已有六十又六,更喜欢赋闲在家含饴弄孙,但得到李瑕的传信,还是毫不犹豫就动身前来临安。   由学生们扶着,笨拙地下了船,转头看去,江万里的目光第一眼便落在了闻云孙身上。   他素来欣赏闻云孙,曾说过“世道之责,其在君乎”,认为大宋社稷早晚要担在这个年轻的状元郎肩上。   因此这日见了面,江万里马上便让闻云孙来扶他,道:“前年因贾似道专权,朝中清流多受打压排挤,以致今日满朝无一人能主导朝堂反对议和。这次,宋瑞你就莫参与了,保全官位,以待来时。”   闻云孙摇了摇头,道:“学生不该违背本心,若这次妥协了,下次岂非便与那些卖国求和之辈一般?恳请老师允学生一同上书。”   江万里一边走,一边眯着老眼望着宫城,叹息着道:“也好,也好……走吧,老夫这就去求见太后。”   “老师一路远来,还是去歇歇才妥,不如明日再求见太后?”   “不了,不了,国事如此,如何还能歇得安心?”   虽说是擅自还朝,但江万里自创立白鹭洲书院以来,已培养了许多进士,声望极重。谢道清很快便答应了接见他。   至于其它士人,皆聚在阙门之外等待。   这里便是之前关贤六君子伏阙上书的地方。   随着江万里被召入宫中,越来越多的士人们便聚了过来声援。   有人议论着,也有人沉默着。   “若我等不来,岂非教那些苟且乞和之辈以为大宋再无主战之人。”   “苟且乞和?战败危急之时苟且乞和也就罢了,如今尚无战事,分明是卖国求荣!”   “有人盼的是开榷场,有人盼的是贪墨军费,有人盼的是升官发财……如何不是卖国求荣?”   “我听说,秦王正在攻河套?”   “不错,当此时节,岂可议和。”   当这些书生士人聚集到了一定的人数,也不知谁透了一个消息。   “奉表称臣?不可能吧?”   “怎么可能奉表称臣,自古从未听说过有斩杀虏主、收复失地却还要奉表称臣的道理。”   “不错,蒙哥尚且死于我大宋将士手中。”   “伏阙上书,伏阙上书!”   “敲登闻鼓,我要伏阙上书……”   这些议论国事的声音越来越多,众人越来越激愤。   忽然,宫城门大开,密集的脚步声响起,带着盔甲碰撞的声音。   一队队御前军执刀围了过来,甚至还有人抬起了弩。   “尔等书生欲聚众造反不成?!散了!”   “我不是书生,我乃朝廷命官,我有奏折要上达天听,然而言路阻塞,只好伏阙上书!”   “让开!”那御前军统领大吼道,“没人阻塞你的言路,但再敢聚众宫城,视同谋反!”   其实他说的未必有错,赵禥是根本不看奏折的,很可能没人拦这些奏章。   但这改变不了众人的激愤。   “我等要伏阙上书!”   “伏阙上书……”   “抬弩!”   “退开!再不退开放箭了!”   “……”   忽然,听到有人大喊了一句。   “都让一让!王将军来了!”   不知为何,因“王将军”这三个字,左阙门马上就安静了不少。   却有人疑惑地议论起来。   “王将军?哪个王将军?”   “莫非是钓鱼城斩杀蒙哥的王将军?”   “……”   御街那边,已有一队人走了过来,为首一人步履维艰,显得十分苍老,但身姿却又透着一股坚定。 #第九百七十六章 担保   王坚今年已六十六岁。   距离钓鱼城一战已过去了将近七年,当时他就已经不年轻了,却还能在陡峭山崖上身先士卒。   然而到临安赋闲荣养,打熬了一辈子的筋骨便开始松懈下来。   如剑埋荒冢,终究是起了锈,不再锋利。   王坚的苍老与衰败是肉眼可见的,江南杏花烟雨带来的湿气侵入他的旧伤,刺进他的膝盖骨,使得他连路都走不稳。   这日他缓缓走过御街,在东便门处停下脚步歇了歇才继续走,走过登闻鼓院,便看到了前方正在伏阙上书的人们。   走到这里他已经很累了,膝盖里像是带着刺,让他难以站住。但他还是拒绝了旁人的伸手搀扶。   他的背挺得很直,只是老眼昏花看不清东西,无意识地抻长着脖子。   “王将军来了,钓鱼城一战支半壁江山的王将军……”   私语声起,人们让开了通道,纷纷向王坚投以带着敬意的目光。   钓鱼城功臣里,他们并不喜欢那分藩在外的李瑕,因有太多流言说李瑕桀骜不驯,心怀异心,“西藩”“蜀藩”之名也让临安人感到遥远、不亲近。   总之,李逆让人感到危险。   王坚给人的印象则是忠心耿耿。   朝廷觉得他是受控的,官员、士人大力颂赞,于是临安百姓也认为能打仗又不会叛乱的王老将军才能保护他们。   带着这些殷殷期许的目光,王坚终于走到了左阙门前。   闻云孙等一众带头伏阙上书的官员们迎上来,如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王坚算得上是主战派的大梁,却没有一味地支持他们,反而沉着脸,问道:“你们聚众于宫门前做什么?还不散了。”   听他这般一说,不少人十分惊讶,或感到失望。   闻云孙却明白王坚的苦心,道:“多谢王老将军的回护之意。实因朝中言路阻塞,我等的奏折不能上达天听,只好出此下策,劝谏官家。”   邓剡不似闻云孙这般沉稳,早已按捺不住,上前道:“王老将军可知朝廷要向蒙元交纳岁币,奉表称臣?!”   这消息还是刚才有礼部官员偷偷传出来的,王坚确实不知。   他近年来深受风湿之痛,于城郊深居简出,今日还是发现小孙子偷偷溜出门,捉回来一顿打之后才得知宫城这边有人伏阙上书反对议和。   “咳咳咳咳……”   旁人至少还有一个心理上慢慢接受的过程,王坚乍听之下不由便咳得厉害。   “奉……奉表称臣,何以至此?打了败仗了不成?何处?”   “没有败仗。”邓剡急红了眼,气道:“恰是连败仗也没有,才叫我等……”   他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   说得愈多反倒像是他盼着朝廷大败一场一般。   国事如此,让人情何以堪。   不止是他们,只这片刻的沉默中,已有更多人再也忍不住,情绪爆发开来。   “偷安忍耻!偷安忍耻一百三十余年,何时才能吐气扬眉?!”   “昔岳武穆率师北驱,所战皆克,而以金牌十二召之班师。今王将军鱼台破敌,斩杀虏酋,犹许岁币以屈膝称臣,能忍吗?!”   王坚还在咳,原本笔直的背也佝偻起来。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他支起身,没有再劝这些士人们离开,而是向那些拿着刀与弩指着这边的御前军走去。   ……   刀锋与弩箭泛着寒光,御前军士卒方才面对士人十分冷酷,若这些士人不退,他们是真的会动手。   这些御前军的兵将很清楚自己背后站的是谁。   朝堂上,官家与绝大多数重臣想要和谈,地方上,各路统帅与高门大户也都想要和谈。大宋的权力就在这里,上百个文弱书生敢反对,大可直接视作叛乱、镇压下去。   但,王坚拖着这副垂老的病体走到御前军面前,其气势竟是将杀气硬生生地压了过去。   那位御前军统领被王坚盯着,咽了咽口水,心头一怯,低下了头。   一边是从尸山血海里趟出来的老将,威望大到连朝廷都不敢再用他,只能闲置荣养起来。另一边是临安城走鸡斗狗、在军中挂职的勋贵子弟,气势上天差地别。   王坚开口却很客气,先是揽下了众人聚集宫门闹事的罪过,其后才道:“老臣王坚,有要事禀奏官家。”   执守左阙门的御前军统领便为难起来,最后还是忌惮王坚的威望,勉强答应通传。   宫门前的众人都安静了下来,默默等待着,以示对王坚的敬重与信任。   这或许是大宋南渡至今,仅剩下的主战派所能做到的最大努力了。   但他们至少在这里,站着,没有跪下去……   ……   延和殿。   江万里坐在小凳上,默默等着珠帘后的太后谢道清看信。   信是闻云孙请他转交的,递到谢道清面前时上面的封蜡还在。   也就是江万里、闻云孙都是君子,信任那位叫王翠的女冠并答应了她不擅自拆信就真的不拆。   一个敢轻易送,一个敢答应,一个敢转交,风波诡谲中竟正好有这样几个人,做了一件如此简单的事。   终于,谢道清收起了手中的信纸,似乎拿帕子抹了抹脸。   她说话时,江万里还能听到她的哭腔。   “江公是为了议和之事而来?”   “禀太后,正是如此。”   谢道清不等江万里说理由,轻轻吸了吸鼻子,已先开口道:“我一介妇人,岂知国政,之所以觉得该答应元廷的条件,无非是怕再有一场靖康之变。”   她确实不太有政治智慧,显然还不了解整件事背后的权力斗争。只为“害怕胡人”这一个理由就支持议和。   当然,以她的身份,本就可以这样提出她的要求,要求臣子们办妥。   “太后所虑甚是。”江万里欠了欠身,缓缓道:“不过,依老臣所见,为杜绝再有一场靖康之变,更不该与蒙元议和。”   “为何?”   “今秦王李瑕据守关陇,攻略河套。蒙元既不能南下,又何必议和?”   “江公岂不知,朝堂诸公怕的不仅是蒙元,恰是这李逆。”   “老臣斗胆,想先向太后剖析最坏的后果。”江万里稍稍沉吟,之后道:“太祖皇帝代周之际,都城人心不摇,四方自然宁谧。待柴氏子孙宽厚仁慈,优容不绝……”   谢道清不由有些触动。   她只是个老妇人,对蒙古人确实十分恐惧,终于是稍稍被江万里说动了。   当然,江万里所说的这“最坏的结果”再温和她也不能接受,遂道:“江公可有既防蒙人南下,又平定李逆的办法?”   “自是有的,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该此时议和。想必,贾平章也是这般想的?”   谢道清又被说动了些。   当贾似道与江万里这两位重臣提出了相同的建议,她认为很可能会是对的。   恰在此时,有小宦官在殿外通报了一声,小心翼翼上前,对谢道清附耳禀报起来。   江万里老眼低垂,思忖着。   他心知仅靠说服太后是不足已改变局势的,因此默许了士人们在宫门外伏阙上书。   说得直接一些,目的便是吓住官家。   这不是什么权谋,也算不上逼宫,就只是一群不愿委膝求和的人在努力申张他们的理念,希望这大宋王朝的主宰者能听一听。   ……   选德殿。   赵禥确实被吓住了。   他听说有人伏阙上书时就头皮发麻,待听说王坚都来了,更是吓得胆颤心惊。   不情不愿地被抬到殿上,便听到了王坚声泪俱下的苦劝。   大部分内容赵禥根本就没有听懂,满脑子都在想“他到底在说什么啊”。   “老臣请陛下拒绝元使条件,以扬国威!”   “可是,吕文德的奏折……奏折在哪?说是再不联元灭李,李逆在长江上游什么……什么来着。”   “陛下!”王坚道:“老臣愿以人头担保,李瑕一心收复中原,绝无叛逆之心。”   这话连脑子不太聪明的赵禥都不相信。   “以……以谁的人头……”   话到一半,赵禥也不敢问,只觉师相离开之后事事都要自己亲自处置,实在是太难了。   王坚却已听闻云孙说过,了解江万里的进谏策略,对付太后这样的妇人要劝,对付官家却是要用吓。   “以臣的人头!陛下若不信臣,臣今日便可将这人头交出来。”   赵禥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不不不,但是这件事朕作不了主,须问问……问问太后……”   然而,没过多久,谢道清竟是真的摆驾选德殿。   王坚站在殿上转过头,见到江万里缓缓而来。   待江万里点了点头,王坚不由大为欣尉。   他们今日这一哄一吓,终于是阻止了一场丧权辱国的议和…… #第九百七十七章 向往   赵禥虽然不聪明,但其实有自己的坚持。   他更信任贾似道时,会坚持听贾似道的。而贾似道一离开朝堂,他更信任吕文德,因此一直坚持议和。   在他看来,不就是奉表称臣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岁币还是那个数,多写一句“臣赵禥”又不会怎么样。   一群人非要在宫门外伏阙上书实在是很讨厌。   直到被王坚吓到,并且太后赶来,劝了一句“江公、王公皆真知灼见,官家应虚心纳谏才是。”   赵禥一愣,这才知道太后谢道清已要被说服了。   他于是也不再坚持,调整了一下坐姿,问道:“两位相公想要朕怎么做?”   “请官家下诏,拒绝和谈,驱元使离开临安。”   “好……不是,允,朕允了。”   “臣以为,宜遣使往长安,勉励秦王攻克兴庆府之功劳,嘉奖安抚以定其心,使其忠于大宋。”   “允,都允。”   “官家该下诏,分西南西北为六路,由秦王开府治理。”   赵禥一愣,奇道:“西南西北不就是李逆在治理吗?”   江万里有一瞬间似乎无奈地叹息了一声,他开口正要解释。   “正因如此,故而……”   “允了允了。”   赵禥已失了听他说话的耐心,又调整了一下坐姿,恨不得早些回去喝酒享乐。   江万里、王坚皆是一滞,分不出是喜是忧,心头百味杂陈。   谢道清则道:“贾相既不在朝,国事繁杂,不可耽误了,下诏起复叶相公、马相公等人。”   大宋政局一直就是这样,争斗不停、也起伏不停。   凡为官者,一辈子若没有被罢官、起复过几次,都称不上官。   一连串的主张都是江万里提出的,算是清流对奸党的一次反击,不论如何终于是做成了。   代笔的宦官写下一封封诏书,盖上官家的私印,等待着次日开大朝宣读。   事定……   ……   “竟还惊动了王老将军,也亏得是王老将军来壮了声势,否则岂有这般轻易。”   “局势让人不安啊。”王坚道:“满朝皆言‘李逆’,却无人敢提吕文德之私心。”   “是啊,便是这吕文德之私心,连贾似道也退避三舍。”   江万里想到闻云孙在天台山收到的那封信,感慨道:“好在大宋有志之士众矣,得以劝动了官家……王老将军请。”   王坚终于肯坐上小轿。   一行人向御街而行,心头思虑着朝中之事。   忽听得后面一阵嘈杂,有人大呼了起来。   “干什么?!”   王坚转过头看去,隔得远,他只看到邓剡怒喝一声,用力一推,将一名消瘦的病汉推倒在地。   之后,那汉子却是再没有起来。   “怎么了?”   人群中响起窃窃私语。   “死了?”   “那书生杀人了。”   “当官的……”   很快,一队队衙役也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径直摁住了邓剡与其余书生。   “放开我!是他无礼在先……”   “无论如何,宫城脚下行凶杀人,随我们走一趟吧!”   ……   阻止了议和的喜悦就此被冲散。   江万里心知此事急也无用,只能慢慢再为邓剡奔走,竟是转过头道:“王老将军不必操心此事,先回府上歇息吧。”   王坚不放心,但终究是个带兵打仗的将军,陷在这临安的繁华御街,面对刑律之事确实是帮不上忙,点点头答应了。   “怕是主和派的报复吧?”   江万里沉吟片刻,还是没瞒着,道:“临安知府赵与可极力主张议和,此事或是他的报复。”   王坚久久无言,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以前守着钓鱼城,觉得高山险峰上的苦寒日子难熬、战场上的刀光剑影难躲。如今身处这天下最繁华的临安,才知看不到的刀光剑影更难躲。   这夜他回到府中,家中子弟连忙扶他躺下。   王坚已然非常疲倦了,被盖上被子的一刻却还不忘交代起来。   “明日官家开朝会,拒绝议和……来报我。”   “祖父放心,孙儿明早便去打听,一得到消息就来与祖父说。”   王坚点点头,道:“离开川蜀七年了……我一直听说乡亲们从钓鱼城上迁回了合州……”   他疲惫地闭上眼,喃喃道:“真想回去看一看。”   “祖父想去,待天转晴了,孙儿雇艘大船。”   “去不了了……去不了了……”   这一觉王坚睡得很沉,再睁眼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连忙招过孙子来问。   “议和之事如何了?”   “祖父放心,官家果然下诏将元使赶出临安了。”   “那就好,那就好……光荐,光荐的案子如何了?”   “孙儿这便去打听。”   王坚无力点头。   昨日强撑着一口气赶去宫城,耗费了他太多体力,到了今日反而愈发疲惫起来。   因膝盖太过刺痛,下午大夫又来看过,称是一段时日内走不了路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老人就只能每天坐在院中的藤椅上。   江万里亦来探望过他,王坚开口又是问了一句。   “光荐的案子如何了?”   “御街上太多人都看到他推倒了那人,不过此事却是巧合,与主和派无关。王老将军可以放心。”   “那就好啊,宋瑞怎未过来?是与光荐一起被拿下了?”   “没有,他刚迁官,公务繁忙,我叮嘱他莫来打搅。”   “……”   又过了几日,江万里也不来了。   王坚便显得愈发孤独。   他坐在那看着远处的落日,已记不得这是某月某日。   “以往以为自己会死在战场上,没想到老来竟是这幅光景,若叫君玉见了,他必要笑话我了……”   “祖父!”   “别哭,哭什么?那年你十岁,蒙哥十万大军压境,你都没哭过,今日哭什么?”   小孙子还是哭个不停,王坚也不再管他,看着落日,自顾自地用那沙哑的声音呢喃自语。   “后来,非瑜说,要打到阴山敕勒川,他与君玉都快打到河套了。我要是能再去与他们并肩杀敌,哪怕只有一场……”   “等祖父的腿养好了,便可以请命挂帅了。”   “是啊,我还不老,李可斋公刚收复了兴庆府,他与我同岁。”   王坚终于是笑了笑。   远处的落日仿佛是照到了阴山敕勒川,草原上,他与李瑕、张珏正在纵马狂奔,望到远处那杆敌旗消失在天际,三人遂哈哈大笑。   ……   与此同时,有人正哼着歌,走在王坚府邸的前庭。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贾似道走起路来施施然,眼神里却带着些难以遮掩的悲哀。   这是他以前没有的神态。   活到了五十二岁,尽管他倔强地认为自己依旧是个走鸡斗狗的少年,但岁月无情而残忍,摔了贾似道一巴掌又一巴掌,让他知道老了就是老了。   “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   轻轻哼着歌到这里,贾似道停下脚步,看到站在前面的那个少年。   “你是王坚的孙子?多大了?”   “你来做什么?别打搅我祖父。”   “我来告诉他一些真相。”贾似道摊开了手,道:“我和他一样,这次都输了。”   “请你出去,别打搅我祖父。”   “一点礼数都不懂。”   贾似道挥了挥手,自有护卫上前摁住了那少年,他则继续哼着歌,继续往前走。   哭喊声在身后喊起。   “贾相……别告诉他……求你了……呜呜呜……”   贾似道毫不理会,走过一重院门,便看到了坐在那的王坚。   ……   “官家调平章公回朝,也好。”   与贾似道对坐相谈了一会之后,王坚道:“非瑜的为人我是知晓的,他要收复中原,那在此之前,必不会背叛大宋。”   “我知道。”   “平章公果然能看得清,那就好,那就好。”   贾似道默然了一会,道:“很多事不是看清就够了,我早看清了这大宋的积弊,亦看清了革弊之法……凡事,我都看得清。”   王坚没有回答,他已经很疲惫了。   “只怕有时看得清,但做不到。”贾似道叹息了一声,道:“这件事一开始,我就知道,斗不赢那些人。”   “斗不赢吗?”   “上个月,淮西战报传来,阿里海牙集重兵于淮河,直逼蔡州。”   “咳咳……蒙元不会在此时开战。”   “我们都看得清,但夏贵是支持吕文德,还是支持你?”   王坚又在咳嗽了。   贾似道起身,道:“有个道理,是别人教给我的,今日我送给你们……得到圣眷没用,你们千辛万苦求得官家的支持,空中楼阁而已。”   “咳咳咳咳……”   王坚一下子没顺过气,似要把肺都咳出来。   贾似道视若不见,已转身向外走去。   “说得再简单点,官家就是个傀儡、废物,靠他点头你们就想阻止议和,异想天开。这件事,我们的区别在于,我看清了,你们没看清,徒抱幻想。”   那穿着官袍的身影走远。   院中的老人低下头。   血从他嘴角而下,一滴滴落在草地上…… #第九百七十八章 西藩   “吁!”   一辆由城郊入城的马车在宫门前停了下来。   “平章公,到了。”   车夫连续唤了几遍,车厢里的人始终没有回应。直到掀帘一看,却见贾似道犹端坐在那里闭目养神。   感受到了有风吹进来,他睁开眼,扫视了宫城一眼,目光懒散中又带着些锐利。   显得不像以前那么有干劲了。   入了宫,改乘小轿辇往复古殿君臣对奏。   殿内,诸臣已经在等着了,见到贾似道来纷纷行礼,恭敬至极。   他们从来不是对贾似道有什么意见,只是这次议和干系了太大的利益,哪怕贾似道反对也没用。   好在,贾平章公体贴、没有为难他们,那当然还是一团和气。   “平章公请。”   有官员上前,用袖子擦了擦一把摆在御座边的黄花梨椅子。   “官家今日龙体不适,不便前来奏对,凡事还请平章公定夺。”   这是常例了,莫说朝会,就连这种君臣奏对赵禥也不常参加,通常都是由贾似道替代他主持。   前些日子贾似道还乡,朝堂上主战派主和派争得厉害,大概也是愁死赵禥这位皇帝了。   现在称臣的表文一写、大印一盖,果然把事情都解决了,他的师相也回朝了,他终于又可以躲在后宫花天酒地,其乐融融。   一切都回到了本该有的平静模样。   多好……   贾似道大大方方坐下,目光掠过了站着的众人,吴坚、文及翁、留梦炎……最后落在吕文福身上。   “何时到临安的?”   吕文福连忙答道:“今早到的,先到恩相府上拜会,听说恩相不在,便一直等着。直到恩相派人来唤我入宫向官家奏事。”   他态度还是和以前一样,甚至更加的恭敬。毕竟吕家想要的是襄阳榷场,而非脱离贾似道。   “我去探望了王老将军。”贾似道的目光从吕文福身上移开,落在了殿上的几个宦官们身上。   “竟劳平章公亲自走一趟,王老将军身体还好吧?”   “王老将军大功于国,威望素著啊,那日在左阙门,一人便震慑住了一营御前军……”   殿上的官员们纷纷唏嘘起来。   “是,威望素著。”贾似道漫不经心道,“可惜身子骨不太好,怕是行将就木了。”   有小宦官听了,便退出了复古殿。   贾似道扬了扬嘴角,似笑非笑了一下。   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他早已学会了做妥协,这次的妥协换来了这些人继续支持他,使他没有像王坚、江万里一样满盘皆输。   他还有机会。   有些事也许李瑕是对的,比如兵权该掌握在自己手里更妥稳。   “议事吧。”   “是,平章公,今日要定下章程的事有这几桩,一则是左阙门闹事者的处置,一则是襄阳的榷场……”   贾似道摇了摇头。   他回朝不是为了来给这些人擦屁股的,他要做的是正事。   “本相不管你们这些鸡毛蒜皮,只问你们,这称臣的奏表一递,可想过如何应对西藩?”   以往逆贼逆贼的叫得起劲,如今真感受到李瑕也许要反了,他反而叫起“西藩”来。   事已至此,他才真正发现,李瑕若能一直是大宋的“藩”才会是一桩大好事。   只不知晚了没有……   ……   慈元殿。   全玖手里捧着茶杯,思虑着,缓缓道:“其实我思来想去,认为贾相一开始所说的也不无道理。”   低头站在那的主事宦官曹喜听了,暗道妇人就是没有主见,被人一劝就动摇,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太后如此、皇后亦如此。   “请皇后不必过于忧虑。依奴婢看,贾平章公说的再有道理,也没有阻止议和呀,现在事情了结了,再忧虑也无用了。”   全玖并不理会曹喜的提醒,自顾自地想着事情,道:“当时那些臣子们一闹,我只顾着害怕胡虏,反倒忘了西藩那边。”   她也是称李瑕为“西藩”。   总之是两边她都怕,既怕蒙古、也怕李瑕。只盼着睦邻友好,藩镇不乱。   每次想到李瑕,全玖都有种莫名的情绪,隐隐有些烦燥起来。   她自认为十分了解他,又喃喃自语道:“他那人素来狂傲,还能跟着我们向蒙古人称臣吗?”   “皇后放心,相信吕太尉一定能平定李逆。”   “你懂什么。”   曹喜低下头,暗道这话就是官家说的,没来由挨了一顿骂。   正此时,又有一名小宦官匆匆跑上前来,低声道:“奴婢方才从太后、官家处过来,贾平章公说王坚王将军怕是时日不多了。”   全玖微微一愣,心想连王坚都死了,往后更不知该由谁来阻挡李瑕,叹息了一声,道:“王将军那日着实是吓到官家了。”   “是,平章公一回来,官家就能安心了。”   “查了吗?”全玖放下茶杯,缓缓又问道:“太后那日为何会被江万里说动?”   曹喜站在一边听了,暗道皇后又问了个没用的问题,没主见的太后被劝一劝就改主意了不是很正常吗?妇人做事就是太细了,过分细了。   不想,只听那小宦官答道:“禀皇后,查到了,当日江公给了太后一封信。”   “信呢?”   “奴婢收买了太后身边的宫人松嫦,想办法将那信抄录来,本想得手后再回禀……”   一直到了夜里,全玖才终于得到了她要的信。   信是松嫦抄录的,字迹一般,全玖看到了第二列时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竟是惊得一下站了起来。   她似乎还有些惊恐,不安地向后看了一眼,又扫过窗外,抬手捏了捏衣领。   深吸了一口气,她拿着信纸凑近烛火,似想从那白纸黑字里看出些什么。   直到看完了整封信,她睁大了眼,依旧有些不可置信的样子。   “为什么?贾似……”   “皇后想向贾平章公问什么?”   全玖摇了摇头,眯着眼道:“我要看原件,想办法拿给我。”   “是。”   殿内有几人退了出去,全玖转头扫视了一眼,从主事宦官曹喜到几名宫娥,她忽然发现身边能做事的奴才还是太少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了这样的?   似乎正是从当年赵衿死了之后,不,更准确地说是自己小产之后,慈元殿里精明能干的内侍就渐渐少了,有被官家调走,有被太后调走,也有死了的……总之换上了一群废物。   “润物细无声,贾似道你好手段。可惜,也只会与我一个深宫妇人斗……”   ……   临安府,钱塘县牢。   夜深,牢役们正聚在那喝着酒、嗑着瓜子。   因今日县牢里来了新人,此时众人闲聊,便由牢头刘丙说起那些他早已说过许多遍的故事。   “小昂兄弟还不知吧?秦王李瑕就是从我们这里走出去,嗝,从我们这往北面立功的。”   “真的?”新来的牢役周昂兴奋起来,“这些年我可总听抗蒙的说书,王老将军孤守鱼台,张副帅长驱汉中,秦王设伏祁山反攻长安……总听,就好听这些哩。”   “那秦王是怎地走出了牢房又立功成了官身的事,没听过吧?”   “没。”周昂连忙央着刘丙道:“牢头多与我说说吧?”   他虽是新来的,却也是懂事,又支了些钱添了些酒食,刘丙这才嘿嘿笑起来,指了指铁栅栏那边的一间牢房。   “那间,现在里面住着那杀人进士的那间。”   “哇。”   “哇什么,本牢头与你慢慢说,当时秦王还不是秦王,在青楼与人争风吃醋,对了,和哪个争风醋来着,老子每回说到这便想不起那人的名字。”   “哎哟,忘了就忘了嘛牢头,谁在乎当年秦王打死的是哪个,你往下说便是。”   “对,当时就是在那间牢里……”   坐在那间牢里的邓剡偷瞥了一眼,见牢役们没看这边,遂挤到了木栅边,向对面牢房里盘膝端坐的闻云孙招了招手。   “宋瑞。”   闻云孙正听着刘牢头隔着铁栅栏说故事,闻言转过头来。   邓剡道:“你就答应他们吧,议和之事已经结束了,已然奉表称臣了,如老师所言,你再闹也无用,不如韬光养晦。”   “道理我都明白。”闻云孙道:“但这等偷安忍耻的和约一出,若无人反对,世人只当我大宋朝连一丁点的骨气也无。”   邓剡无奈地闭上眼。   他失手杀人了,证据确凿出不了狱;闻云孙其实可以,朝堂上有不少重臣不论立场如何都对其十分欣赏且愿意施予援手。   但闻云孙每一次出去,却都固执地又到左阙门伏阙上书。   他说他愿意像当年陈宜中、黄镛等贤关六君子一样被流放。   “朝堂有乱政,必须有人仗义执言。”   “宋瑞,我不是担心你被流放,你该知道那些人什么都做得出……”   “叮!”   忽然,有铁链敲击的声音响起。   那边说故事的刘牢头忽然停住了嘴。   邓剡吓了一跳,转头看去,果然见一队人气势汹汹地进了钱塘县牢。   “近日在左阙门闹事杀人者何在?!” #第九百七十九章 流放   刘牢头正喝到醺醺然,突然见有人来了牢里,吓得不轻,唯恐被追究一个玩乎职守之罪。   当然,在临安已少有人真的追究这种罪名。若是有,也必是用来排除异己。   此时只见这队人虽穿着黑衣,但脚下蹬着皂靴,显然是公门中人。   果然,一枚令牌很快就怼到了他面前。   “枢密院调令,人呢?我要带走。”   刘丙定眼一看,不由吃了一惊。   眼前这赫然是贾平章的令牌。   他不敢怠慢,连忙便掏出钥匙打开牢门……   叮叮当当的声音传来,邓剡第一时间又看向了闻云孙。   他心知那些当权者终于再也受不了他们这些愤慨又脾气死倔的年轻人,这是来下杀手了,也许会先流放他们,谪建昌军、或编管于崖州,也可能在路上杀掉。   “邓剡伏阙闹事并杀人案,判了,夺职、革去功名,编管于崖州;经查,闻云孙未参与杀人,系为帮凶,迁为郴州司户参军。”   邓剡并没有为自己遗憾,只是看向闻云孙的眼神愈发悲哀。   他们二人是同乡,又是白鹭洲书院的同窗,一向最为交好,而邓剡一直认为自己比闻云孙差得很远。   他对闻云孙既有友谊,还有一份敬佩、仰望之情。   “宋瑞,我……”   不等邓剡告别,那一队前来管押他们的官差已经上前了。   “带走!”   “到底是谁派你们来的?”邓剡大喝道:“为何是深夜前来?”   那些官差并不说话,显得十分沉默,上前铐上了两人便走。   至于为何深夜前来?邓剡问的时候便明白,无非是夜深才隐秘,不至于激起众怒。   他还想说什么,嘴上已被塞了块布,头上有个麻袋罩了下来。   “……”   黑暗中也不知被带到了哪儿,待到头上的麻袋被拿开,邓剡下意识地眯了眯眼避开烛火的光亮。   烛火不算太亮,很快他便能看清屋中的形势。   闻云孙头上的麻袋和嘴里的破布都先一步被取下了,却是安安静静坐在那儿,从容镇定。   邓剡心中暗道这个宋瑞啊,此时再镇定又有何用。   “你们这是想杀了朝廷命官不成?宋瑞可是状元……”   “状元好了不起。”   这次说话的却是位女子。   随着这句话,她从黑暗的角落里走了出来,身姿显现在烛光之中,手还按在腰前的佩刀上,颇为英武。   “是你?!”邓剡惊道。   闻云孙则是彬彬有礼地一颔首,道:“多谢王小娘子出手相助。”   “叫我王翠就好,小娘子多怪啊。”   “那便叫恩人吧。”邓剡终于回过神来,行了一礼,问道:“不知恩人这是……”   王翠道:“我家主人是贾平章府的侄女,方才用来接你们出来的令牌与判书都是真的。”   “真是朝廷的判决?谪宋瑞为郴州司户。”   “对。”   “可是……”   王翠抬起手一挡,道:“与我说没有用,我可管不了这些。我只是担心如果是别人押送你们,路上会对你们下手,所以让贾平章安排人手先行押送。”   “贾平章没有想要杀我们?”   “他说,若你们有威胁,前两次他便杀了。能留你们到现在,因他早就知道书生做不成事。”   哪怕只是转述,邓剡也能感觉到贾似道话语里那令人厌恶的傲慢。   “那……”   王翠和这些读书人是两种人,就不耐烦听他问个不停,再次抬起了手。   “我家主人问你们,如今朝廷已经向蒙古人奉表称臣了,怎么办?”   这次,是闻云孙先开口,反问道:“问的是什么怎么办?”   “社稷怎么办?”   “国事一团乱麻,须一桩一件慢慢地解。”闻云孙沉吟道:“奉表称臣带来的坏处长远,而摆在面前的第一桩,便是秦王李瑕对议和的态度。”   尽管他已经用了最简单的语句,王翠还是没有听懂。   “什么意思?”   “议和之事,朝堂没有问过秦王李瑕的态度……”   “那为什么不问?”   “因为秦王必定不同意,朝中主和派怕他阻拦,迫不及待就奉表称臣了。”   王翠终于明白了,惊道:“你是说他要造反?那他的将士们不是全都成了反贼?”   “此为眼下社稷之急病。”   说到这里,王翠忽然做出了一件让二人十分惊讶的事。   她竟是从袖子里一摸,摸出了另一枚令牌,啪的一下盖在桌上。   “那既然这样,你们去劝一劝秦王。”   “什么?”   “去啊,去劝一劝他。议和才刚订下,他还没得到消息,你们现在出发还来得及,再慢就晚了。”   邓剡惊呆了,只觉这事好生荒唐啊。   他愣愣看着桌上那一枚纹理复杂的令牌,暗想为何贾府的护卫会有李瑕那边的令牌。   只有一个可能。   ——贾似道与李瑕有合作。   这念头一起,他忽感到一阵可怕的战栗,心道若是这般,那这大宋社稷岂非是要亡了?   闻云孙却没有太大的反应,语气依然平和,道:“朝廷称臣于胡虏,不可无人因反对而受惩,还请王小娘子允我贬谪郴州。”   “都说了不要叫王小娘子。”   闻云孙笑了笑,他了解李瑕,知道李瑕极有主见,不会轻易听人游说,却还是转向邓剡。   想到从小到大的同乡之情、同窗之谊,闻云孙终于还是在法理之外庇护了本该被编管于崖州的邓剡一回。   “就请光荐兄往长安去一趟吧,为了大宋社稷劝一劝秦王。”   ……   天一亮,两队人早早便出了临安城门,分别称是往郴州、崖州押送犯官。闻云孙去的是郴州,先走陆路往西南方向;邓剡去的是崖州,乘船沿运河向南。   闻云孙其实很清楚,王翠的所做所为哪怕不是出自贾似道的安排,那也是贾似道默许的。   这么做,贾似道一方面成全了他那位“侄女”的想法,另一方面无非是多一个人去劝说李瑕。   哪怕不能成功,他们这些人于贾似道也不过只是蝼蚁,亏不了什么……   ……   同一时间,往长安的路途上有好几拨人。   邓剡行路最艰苦,却不是最慢抵达的。   事实上,在舆情司的探子把宋廷向元廷奉表称臣的消息送到长安城后的第七日,邓剡就到了。   时值五月中旬,长安虽没临安那般锦绣繁华,却也别有一股太平祥和的景象。   远远看去,长安城比临安包括外城在内的城廊还要大些。   城郊多植柳树,赏心悦目。   进了城门,只见街边盛开着许多牡丹花,显得十分雍容,或许已隐隐有几分唐时风采。   依微香雨青氛氲,腻叶蟠花照曲门。   邓剡递了王翠给的令牌,很快便被带到秦王府前院候着。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终于被带到了一间议事堂。   “王上,邓剡到了。”   “请他进来。”   邓剡目光瞥去,见堂上并不仅是李瑕一人,而是有诸多文武围着一张大案正在商讨着什么。   他们不忌讳人看,甚至是有意让他在此时进来的。   于是邓剡瞥了一眼,只见大案上摆着的是一张地图。   凝神看了看,上面的内容却是让他大吃一惊。   因为那赫然是攻打大宋的战略,鲜红的箭头一道道指向汉水、指向长江,似怒龙出水,将要顺流而下,直取临安…… #第九百八十章 说客   邓剡这一路来长安整整赶路二十八日,虽说有王翠派了人护卫,却也吃尽了苦头。   人在这种疲惫的情况下状态并不好,尤其还是处在陌生的环境之中,面对一群气场强大之人。   他无意识地缩着脖子,微微弯着背,双臂下意识地收在一起,整个人显得十分地不自信。全然不像是三年前登科时的意气风发。   其实他本也是天之骄子,三十岁中进士,想要富贵安逸很简单,只需要什么都不做。不成想将自己弄成了牢囚逃犯,千里迢迢跑到这里,被反贼们环伺。   “犯官邓剡邓光荐,见过大宋秦王。”   因为紧张,邓剡行礼时有些不自然,也未敢细看端坐在上首的李瑕。   他这第一句话还是用了点小心思的。   没想到,李瑕却是直接顶了回来。   “不是大宋的秦王了,没耐烦再侍奉这孱弱偷安的小朝廷。”   邓剡抬起头张了张嘴,却忘了言语。   果然,李瑕反了。   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结果就这么直接干脆地抛出来,倒让邓剡有些不知所措。   还有种不真实之感。   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李瑕得到议和的结果也就在这几日,哪怕此时说要造反,必定还不是与所有臣属商议的最终结果。   还有机会劝。   “秦王这是气话,恕犯官直言……”   “嘿!你这人,王上说的是气话不是,要你来定?你是王上肚子里的蛔虫不成?”   忽然一个颇为粗莽的声音打断了邓剡的言语。   他有些讶异,此间虽然简陋,但终究是王府议事,居然还有这样口无遮拦的汉子大声喧哗。   转头一看,见说话的是个满脸络腮胡的武将,正瞪着牛铃般的大眼看着这边。   邓剡毕竟官小,只经历过两次庄严肃穆的朝会,没见过大宋官家君臣奏对时如何,一时便觉得李瑕的议会果然是不够庄严。   终究是底蕴不足,草台班子的气质未褪。   心头才起这些感受,肩上却已被那武将一搂。   “依我来看,你这犯官与其要‘直言’那些婆婆妈妈的破事,不如随我们造了赵宋鸟朝廷的反。”   邓剡一惊,倒不是因为对方的言语,而是实在被搂得太紧,一抬头,便近看到这高壮大汉满脸胡须里密密麻麻的伤疤,颇为骇人。   “再说了,狗朝廷待你有甚好的?都流放到这里来了,你是犯人,我们是反贼,天造地设。”   “这位将军……”   邓剡话到一半,才留意到李瑕并没有管这边,正俯案写着什么。   就在其案头,还摆着一封信,信纸与信封正盖在王翠所给的令牌下。   显然,王翠还让护送他来长安的人带了信给李瑕。   邓剡不由又想,这一个小女子到底是何身份,都参与到这样的国家大事里来。   他脑子很乱,总是这样走神。   “说啊,你喊我刘将军就可以,有什么话你说了我才好反驳你。”   耳边那粗莽的声音又响起,但邓剡并不想与这位刘将军争辩,目光往上一抬,忽发现李瑕袖子上还挂着一条麻布。   目光再一转,这堂上众人上臂同样都挂了麻布。   长安这边,竟然是在为某人治丧。   邓剡意识到这也许会是劝说李瑕的一个突破点,遂肃容问道:“犯官冒昧,请秦王节哀……”   李瑕这才搁下笔,眼神显得有些遗憾。   “王坚王将军病逝了。”   邓剡一愣。   李瑕站起身,先是向堂中众人道:“你们先议吧,议定了再谈。”   其后,他向邓剡招了招手。   “随我到城中走走……”   ……   邓剡这辈子最敬佩的人是他的挚友闻云孙。   但仅仅在随着李瑕走出大门的短短时间内,他也对李瑕升起了一些敬佩之意,原因很奇怪,或许是因为李瑕身材高大,让他有种在气势上被死死压住了的感觉。   当然,更深的原因,还是李瑕过往的功绩。   心里有了这种感受,他就会觉得,秦王如此身份,出门还如此轻车简从,真是难得……   两人上了马车,邓剡恭敬地在车帘附近坐下。   出乎意料的是,长安的道路竟然也颇为平整,马车的车轮上似乎也有不同,行驶起来并不太颠簸。   李瑕掀帘看了看,随口闲聊道:“出门还是骑马方便。不过近来关中道路刚修整过一遍,乘马车感受一番。”   “秦王治理得好。”邓剡附和着应道。   这样乘车出门说话,他自然了许多,不再像刚才在王府大堂上那般拘紧,略略沉吟,将话题引到了正事上。   “如犯官猜得不错,秦王有大志向。”   “是,与我说话不要含蓄婉转,直接说,我想称帝,一统天下。”李瑕道:“我的志向就在那十六字的宣称里。”   “然而,眼下绝非称帝的好时机。”   “我知道。”李瑕道:“时机不对,实力不足,且蒙元虎视眈眈,绝不是我该与大宋翻脸的时候。”   “不错,这正是我想与秦王说的,眼下秦王一旦称帝,战事必起,到时……”   李瑕抬手止住了邓剡的话,道:“这些,我比你更了解。但你记住,我们做选择的时候不能只看困难。”   “秦王,其实只要两三年光景,待大宋缓过了这口气,废除和约,北伐中原亦非不可能。”邓剡道:“当年虽有绍兴和议,但也有隆兴北伐。”   “隆兴北伐,晚了。”李瑕道:“后来的再多次北上,比得了岳飞朱仙镇大捷吗?”   “话虽如此,然情况不同,今秦王也正需要休养生息。”   “有些事一错过就是一百年、两百年。你要让几代人活在分裂、屈辱、卑微之中,去保你那赵氏皇帝能坐他的龙椅上纸醉金迷,是吗?”   邓剡听了这句话,只觉心里莫名地颤了一下。   如果是闻云孙在场,凡事看得更透彻,更有主见,自然能识破李瑕的话术,从这世间的规矩与个人野心方面与李瑕讨论。   但邓剡不是闻云孙,马上便被李瑕话语里的强烈对比煽动了情绪。   百年的屈辱与当今官家夜夜笙歌一对比,让他的血气一下就涨到了脑里,连脖子都有些红。   ……   “到了。”   没过多久,马车停下。   邓剡本以为李瑕是要带他到军营中以展示军威,没想到下了马车一看,眼前却是个普普通通的村子。   两人走过田埂。   昨日下过雨,田地十分泥泞,走得一脚深一脚浅。   “看到那个老汉了吗?”   顺着李瑕的手指指去,只见一个老汉正佝偻着身子在田间除草。   五月中旬的天气还不算太热,那老汉却光着个膀子,身上大汗淋漓,而一个孩童正拿着一根木棍在田边挖沟。   邓剡本以为那孩童是在玩耍,但仔细一看,却发现他竟是真的以一根木棍挖出了一条排水沟。   李瑕道:“我以前想得很好,想让这样大的孩子都能上学堂读书……后来发现,根本是异想天开。供不起啊,供不起。”   “秦王是说,所有的孩子?”邓剡试探地问了一句,只觉得李瑕这个愿望实在太过疯狂了。   “那老汉不是长安人,是洛阳人。他一家人是十多年前才到长安的,但兄弟亲友还全都留在洛阳。前些年,他儿子回去探亲,结果长安被我占了。他们父子分隔已有五年。”   “秦王何不放他回洛阳?”   “不放。”李瑕道:“户籍在此,分了田地,怎能放了。今日放这一个,明日又要放几个。或者,他想要大金天兴皇帝,我还能立国称‘大金’不成?”   邓剡叹了口气,道:“如秦王所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那老汉算是幸运的,不幸的人更多。”李瑕问道:“这世上,天南地北与亲眷远隔他乡的人多了。有几辈人至死都见不到自己的血脉至亲一面。”   他停了一会儿,再开口,说出的话却是又让邓剡感到难堪。   “今后上国捕亡之人,无敢容隐。寸土匹夫,无敢侵掠。其或叛亡之人,入上国之境者,不得进兵袭逐……”   这是背的绍兴和议时的盟约,南人归南,北人归北的具体执行方略。   南与北的分割,几代人的亲情永隔,就在绍光年间的一纸称臣之表当中。   “屈辱吗?”   邓剡默然片刻,道:“屈辱。”   “于是你来,劝我接受这屈辱,劝我陪着赵宋朝廷再一起跪下去?”   “我……”   邓剡张了张嘴,后面的话就这样噎住了。   李瑕抬手指向田间的老汉,又道:“我来告诉你我要做什么,我要在这个老农的有生之年攻下河南,让他们父子团聚。”   邓剡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看到的似乎只有一个见不到儿子的老人、一个见不到父亲的孩童,但谁知道像他们这样的人天下又有多少?   “赵宋想要太平,可以理解。”李瑕又道:“但我想要大一统,赵宋阻挡不了。”   邓剡良久无言。   他本该是来劝说李瑕的,但此时此刻却发现自己在还没防备的时候,却是被李瑕先说服了…… #第九百八十一章 李元昊   从城郊归来,李瑕又带着邓剡去了城东的军营。   这次他们没有再乘坐马车,而是骑马而行,沿着河道与渠道可见到处都是柳树。   也有一些新挖的渠边只插着一根根柳枝,也许再等十年,长安的风景会更好。   有很多类似于这样的小细节让人觉得往后的长安会更好,带来了生机勃勃之感。   相比起来,就会发现临安的暮气沉沉……   军营坐落在灞水以东的临潼,才进大营便能感觉到一股肃穆的气氛。   目光看去,只见许许多多的士卒正站在校场上排着长队。   校场上立了一个木台,挂着一个“奠”字,两边则是两条白布黑字的挽联。   “英灵永存、四海齐缅。”   李瑕翻身下马,道:“王将军的死讯是前几日传到长安的,军中有不少他在川蜀时的旧部,也有来自天南地北敬佩他的人,都想祭奠一下他,因此布置了一番。”   邓剡道:“一个多月前,我在宫门伏阙上书,见过王老将军一面,真英雄也。”   “我听说他在临安这几年身体不是太好,上柱香吧。”   “正有此意。”   李瑕今日穿的是便衣,也没有宣扬身份,由几个随行的护卫亮了令牌,便排在队伍的最末。   他是日理万机的秦王,平时接见臣子时也不忘批阅些公文,此时却安安静静地站在那。既没与邓剡说话,也没处置别的事务。   很快,也有别处的军士赶来,排在他们后面。   秦王就被湮没在人群中,与一个普通小卒别无二致。   邓剡时不时看李瑕一眼,知道李瑕一定是在回想当年在钓鱼城与王坚并肩杀敌的日子。   不论谁有那样的一段经历,都足以骄傲一生。   邓剡也很向往。   一直排到了天色暗下来,才终于轮到他们登上木台。   只见台上摆着一口棺材,棺材中竟是摆着一幅铁甲,铁甲上满是刀枪剑戟痕迹,颇为残破。   李瑕上了香,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转身就走。   只有后面的邓剡隐约听到“收复河山以慰将军在天之灵……”   ……   夜里,李瑕才进长安城,候在城门处的姜饭便迎了上来。   “王上。”   “何事?”   “我们的人查清楚了王老将军死前的详情……”   姜饭说了一会儿,李瑕似叹了一口气,道:“知道了。”   “若如王家小郎君所言,贾似道着实可恶。”   “也许吧。”   李瑕对贾似道的所做所为没有太大反应,反而思忖了一下换作是自己在临安,是否会对王坚如实而言。   很快,前方又有侍从赶来。   “王上回来了,有临安来的信使求见,在王府大门处候了一日……”   ……   有些出乎李瑕意料的是,这次贾似道没有派人来,来的这个信使竟是皇后的人。   “见过秦王。奴婢曹喜,乃是皇后殿中的管事宦官,奉的是官家圣谕。”   曹喜长得有些男生女相,也不知是否因为他是个宦官的原因。   这人有些机灵劲,看起来颇讨喜,对李瑕也恭敬。   但什么“官家圣谕”李瑕是不信的。   贾似道没派人来,赵禥更不太可能这么做。   “你一路远来,不容易吧。”   “奴婢多谢秦王体谅,一路都是坐船,到了荆湖时见了杨太后的侄孙,杨镇杨将军。”   杨镇是李瑕在临安时一起蹴鞠的朋友。   先帝驾崩那一夜,杨镇或是受了些李瑕的激励,一改往日纨绔习气,跑到荆湖军中当了个将军,且做得不错。   做得不错的意思是,荆湖将领多做些生意,杨镇交友广阔,这方面是长项。这些年也常与蜀地走私。   曹喜是故意提到杨镇的,意思是他是打通了门路过来的。   果然,李瑕对他的态度就好了一些。   “原来你与杨兄关系不错?”   曹喜连忙笑着答应,又递了给李瑕的礼单,其后才神秘兮兮道:“可否请秦王摒退左右,奴婢有一事望能单独敬禀秦王。”   说罢,不等李瑕作答,他已举起了双手,又道:“奴婢已经被搜过身了,浑身上下没有一个硬东西。”   堂上有护卫没忍住,笑了一声,暗骂这阉人是有些会打趣的。   “下去吧。”   “是。”   曹喜眼珠子转了转,见旁人真退下去了,才道:“不知秦王是否还记得皇后娘娘?”   “有话就说。”   “皇后这次派奴婢来,不敢向秦王提条件,只告诉秦王一件事,贾似道、吕文德已做好了开战的准备,甚至正在联络蒙元……”   “威胁我?”   “不敢,绝不敢威胁秦王,皇后真的只是想提醒秦王小心,因为……她得罪了贾似道。”   李瑕看了一眼自己案头的信件,那是王翠托人送来的。   此时他明白了全玖说的“得罪贾似道”指的是何事。   但还是问道:“为什么?”   “具体原由不便告之秦王,奴婢亦不知晓,但请秦王相信皇后。”   李瑕有些不耐,径直道:“她要什么?”   “不要什么。”曹喜道:“只想请秦王记得今日的提醒,正是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   李瑕此时才明白全玖想要做什么。   派人做个接触,拿贾似道、吕文德的军事布置做个顺水人情,能吓住他,那边境相安无事;不能吓住,那便借他的势来打击贾似道;同时还有一种笼络之意,博取他的好感。   妇人考虑问题的方式还真是与男人不同。或者说是全玖本身没有实力,只能像这样在权力场上周旋。   李瑕看不上她这种手段,小打小闹,没多大意思。   “你们这宋朝廷真让我开了眼,我已准备兴师征宋了,竟还在内斗。”   “还请秦王三思。只要不起战火伤及百姓,秦王有何要求,皇后都可想办法……”   “够了。”   李瑕忽然断喝一声,道:“别当你宋朝廷是个左右逢源的女人,哄完了蒙元又来哄我,想要太平想疯了是吗?”   曹喜脖子一缩,被吓得心惊胆颤。   但等他缓了一会,却又暗道李瑕这比喻真是贴切。   其实曹喜也不太明白全玖的心思,报怨皇后派他大老远走一趟。   现在李瑕一说,他才完全理解这件事。   脑子里甚至都有画面了……   全玖一边说着“忽必烈哥哥别来打奴家嘛”,转头又向李瑕求情“奴家和忽必烈就是玩玩,你别生气好不好?”   无非是想要拉着这两个男人坐下,和和气气的。   这般理清之后,全玖交代的那些话语曹喜说起来就更顺了。   “皇后知道秦王战功赫赫,但考虑年战事连绵,亦要休整,这才未阻止和议,助秦王韬光养晦。”   他说这话的时候,脑子里依旧想的是那男人女人的画面,仿佛看到了全玖在说“奴家还不是看你受伤了,想让你养好了伤再动手,你却要冲奴家发火,哼。”   曹喜越来越理会这意思,说得也越来越起劲,觉得自己真要成功平息李瑕的怒气,化解一场干戈了。   然而,李瑕已招来了秦王府护卫。   “带他下去。”   “秦王息怒,奴婢真是为秦王好啊。”   “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她的千里送鹅毛,我体会到了,临安城破之日……我报答她。”   曹喜又是一惊。   他虽然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宦官,但这一路而来,还是能感觉到两个政权的不同之处。   尤其是李瑕与官家赵禥之间的天壤之别,让他隐隐觉得“临安城破”不是一句虚言……   ……   “真要开战吗?”   “不会。”   临安城中,贾似道正在与廖莹中下棋,谈论到国事,贾似道很笃定。   “官家……其实是皇后,沉不住气,真当李瑕会兴师而下。但兵力、钱粮、船只,李瑕有吗?没有,他打不了,无非是在造势。”   “但称帝是真的。”   “是真的。”贾似道下了一步棋,道:“所以他虚张声势是为了吓唬我们,为称帝做准备。”   “走一步,却装出要走三步的样子。”   “是这意思。”   “但,若是真开战了又如何?”   “我们敢打、也能打。大宋不是谁都能来捏的软杮子,辽、金、蒙每次以为能灭宋却都要大败而归。”   贾似道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又道:“当年李元昊称帝,与大宋经三川口、好水川、麟府丰、定川寨四场大战,与辽国经河曲之战,方才得以巩稳三分天下的格局,至于李瑕……实力远不如李元昊,路还远着。”   “李元昊?”廖莹中沉吟起来。   “我的判断不会错。”   “李瑕的路远归远,可是,当初我们拿他比余玠、比吴曦,如今竟已比李元昊了,这才几年光景?” #第九百八十二章 国号   “王上若如今称帝,与当年李元昊建西夏的情况最为相似。”   五月三十日,长安秦王府,主持议事的韩祈安正找了个例子、为众人说明当前时局。   “李元昊的祖上是北魏鲜卑后裔,出自党项八部中的鲜卑拓跋部。贞观初年被唐太宗赐为‘李’姓。”   “黄巢之乱后,党项李氏平乱有功,占据夏州,号‘定难军’。历经五代更替,仕唐、仕后唐、后晋、后周……赵宋取代后周之际,党项李氏已在西北割据世袭六十余年。”   堂上一部分人其实都非常了解西夏立国之事,不时也补充上几句。   简单而言,宋继承了后周,党项李氏一开始也是宋的诸侯。直到李元昊的祖父开始,开始了叛宋自立的道路,时战、时降,最后形成了“依辽附宋”的战略。   “宋明道元年,辽重熙元年,李德明病逝。宋、辽分别遣使封赏李元昊,宋封其为西平王,辽则封其为西夏王。”   “李元昊对宋、辽的封赏并不感兴趣。他在招待使节时不以臣礼事之,对诏书遥立不跪拜,且故意让宴厅后传出锻造兵器的铿锵之声……”   “相比而言,王上虽更年轻,却更沉得住气。”   “李元昊并非沉不住气,以此试探宋廷的反应罢了。”   “我亦非不懂,以此在称颂王上罢了。”   奚季虎说了一句俏皮话,堂上众人都笑了起来。   李瑕听他们说到了李元昊称帝的情节了,放下手中别的事务,参与到议事中。   “奚公哪是在夸我,是提醒我莫忘了试探宋廷的反应。先接着说李元昊吧,我先学学这位前辈是如何做的。”   众人皆笑,气氛颇好。   奚季虎遂补充道:“李元昊还当着使节的面,与左右人言‘我父王糊涂,有如此大国,犹臣服于人耶’,几乎是明着宣告异心,而宋使不敢诘问。”   “话虽如此,其父李德明其实已做好了称帝的准备,万事俱备,突然去世。”   “李元昊有三代积累,方敢称帝立国。”   “是啊。”韩承绪开口叹道:“我最担心的便是王上起势至今犹不到十年,积蓄远不及李元昊。”   如今最期望李瑕称帝的人,本应该是韩承绪、杨果。他们年纪最大,追随李瑕最久,能等的时间不多了,且封赏功臣时能得到的利益最大。   然而,韩承绪与杨果反而在此事上表现得极为慎重。他们考虑的不是利益,而是如何做才是对李瑕最好。   韩祈安则更果断些,道:“王上虽比不了李元昊三代积累,今日之赵禥却也比不了当时之宋仁宗。”   韩承绪对赵禥不以为意,道:“宋廷真正做主的人是贾似道。但议和之后,贾似道并未派使节来安抚王上,此事出乎我的意料。”   杨果道:“表明贾似道已做好了开战准备,并不害怕王上称帝。”   “看来,宋廷联盟了蒙元,底气很足啊。”   “底气?狐假虎威罢了。”   “说气话无用,西夏建国靠的是依宋、附辽,而非让宋辽联合灭西夏。”   李瑕道:“宋廷并非没有派使节前来。”   “王上说的是曹喜?曹喜名义上虽为使节,但一个并不懂政事的皇后派出的宦官,并不能代表宋廷。”   “我知道。”李瑕道:“我说的不是曹喜。”   “邓剡?邓剡只是逃犯。”   “能让一个逃犯逃到长安,可见贾似道心底里还是想要有说客来劝我。表面上他与吕文德准备好了开战,其实心底就是怯了。”   杨果捻着稀疏的胡子想了想,道:“但宋、元的虚实,试探得还不够。”   “没打上一场,再试探也猜不准。”李瑕道:“那就不必瞻前顾后了……”   这场议事,众人借着李元昊谈论着如何试探宋廷,越谈论越犹豫之际,李瑕一句话直接改变了议事的节奏。   “议个国号吧。”   ……   时近傍晚,高明月在后院花厅招待过几个官员家眷。   依她的性子,承担国母的责任其实是不习惯的。每日既要听人奉承,也要听人抱怨,叽叽喳喳的,自然也感到疲倦。   好不容易那些妇人们告退了,她独自坐在那儿发着呆,享受难得的清静。   待一回头,见李瑕正站在廊上,高明月不由惊喜起来。   她不自觉笑着,提着裙子快步到李瑕面前。   “你回来了怎也不说声,在看什么?”   “在看你,很漂亮。”李瑕拉过高明月的手,问道:“累吗?”   “有一点,尤其是这种关头,这些官眷们的心思最是复杂……嗯,看到你就不累了。”   “为什么?”   “因为我的夫君长得好看啊,虽说是看久了,但这也是很重要的。”高明月莞尔道,“今日柳娘便和我说呢,每次刘金锁犯浑,她就是看他长得太丑了,才更容易恼火呢……”   她与李瑕成亲多年了,但私下相处时还是带着少女的青涩感,叽叽喳喳地说些无聊的小事。这也让李瑕不必总关注着国家大事,心情轻松下来。   “对了,今日怎这么早回来?还以为你要议事到很晚呢。”   李瑕道:“本来他们在议该不该称帝,分析称帝后的各种情况。我没让他们说完,直接决定下来了。”   “决定了?”   “最终都得决定的。”李瑕低下头看着高明月的眼睛,道:“你要当皇后了。”   他从前院回来的路上想到这句话,自以为颇为浪漫。   没几个男人能对妻子这么说。   高明月却没因这种极难得的许诺而高兴,反而是担忧地问道:“这三年,从郡王到亲王再到称帝,是否太快了?”   “世上的事,不能都等到我们都准备好了再去做。”   “那……”   高明月想了想,松开李瑕的手,在他面前站定,收敛起脸上的笑意。   因为心情颇好,好一会她才把笑容敛好,然后十分端庄娴淑地行了个万福礼。   “陛下。”   “免礼。”   高明月才直起身,却又忍不住笑了出来,问道:“我的陛下习惯吗?”   “不习惯。”   两人继续拉着手往前走,李瑕道:“帝王的威风我还摆不来,要的是个做事名正言顺。”   “我也不习惯母仪天下,做得不好你可得包容我哦。”高明月难得撒娇道。   “你一直做得都很好,我两世努力修来的福,有你这样贤惠的妻子。”   “才两世,哼。”   李瑕笑了笑,知道自己不是在开玩笑,说的是正经的。   “想个国号吧?”   “嗯?诸公没有想好吗?”   “倒是想了很多,只是意见不一。”李瑕道:“起名之前,我总觉得名字不过是小事。但真讨论起来,却又十分纠结。”   高明月深以为然,现如今李瑕的孩子越来越多,每次到了起名之时,她都十分发愁。   她拉着李瑕在庭院里的秋千上坐下,听李瑕细说。   “奚公他们说,国号以我的封爵以及如今统治的地域而言,应以‘秦’为国号。”   “很有道理啊。”高明月道:“那有何不妥呢?”   “韩老他们则认为,以大唐李氏之名,复兴大唐,更能得天下人心,面对赵宋、蒙元时也更能占据法理,因此该以‘唐’为国号。”   “这也好有道理。”   秋千开始摇摇摆摆,高明月的意见也开始摇摇摆摆。   她双足并着,没有落地,裙摆随着秋千微微飘动,母仪天下的准皇后挑选国号时还是一副少女姿态。   “李公他们则说,纵观历代,重复过往朝代国号的,往往是短命王朝或割据政权。该起个新的国号才对。”李瑕道:“我是不信这种玄学的,无非是因为往往越小的政权越需要借前朝的势,故而难以成就大事。”   高明月长长地“嗯”了一声,却是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来,问道:“夫君不在意这种玄学,所以是更倾向于用‘唐’吗?”   李瑕与众人议论了半个下午,已有些懒得想。   他本就没有太在意这些,只不过得给众人讨论、纠结的时间,才能让他们觉得严肃、正式。   “你有好听的国号吗?”   “我只想到一个,国号为‘中’的话,是否不妥?”   “中?中国?”李瑕愣了愣。   “哦,我不是因为私心。”高明月忽然又想到什么,连忙停下秋千,道:“我是想到上次你说比‘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主’更正统,这才……”   “我知道。”   因为高明月的先祖曾经篡了大理段氏的国,建立了“大中国”。   她一时脱口而出,却是忘了这事,此时不愿李瑕误会,连忙摆手。   “妇人还是不要干政的好,夫君还是与诸公商议为好。”   “我觉得不错的。”   “不错吗?会不有会点奇怪?”   李瑕安抚了高明月,想了想,道:“封建王朝用这样的国号……是有些怪。”   一时踌躇难定,他起身道:“这几个国号都不错,但于诸公而言,此事重大不可轻断,需等他们吵够了、吵累了,我再定夺。走吧,吃饭吧。”   夫妻二人于是走过小径。   若只看他们手牵手的背影,与寻常人家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丝毫看不出是即将当皇帝、皇后的人…… #第九百八十三章 后会有期   六月初三,长安,廉访司。   傍晚时分,才听得外面的钟声响起,李昭成马上便站起身来,准备散衙还家。   路过陆秀夫的公房,他想到近来陆秀夫似有心事,敲了敲门。   “君实,今日到我处小酌几杯如何?”   埋首于文牍之间的陆秀夫抬起头来,客气地婉拒了李昭成的提议。   “今日恐是不便,我想将这些文书带回家中批阅。”   李昭成没有马上转身离开,而是犹豫了片刻,问道:“君实近来可有为难之事?”   陆秀夫摇了摇头,道:“并无为难之事,这几月秦王调动了不少官员,我只是忙于核查他们的卷宗。”   李昭成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陆秀夫已低下头继续做事。   “好吧,那,明日再会。”   “明日再会……”   廉访司设立还只有一年多,官吏不多、事务也不多,许多事务还得与舆情司合作办理。   李昭成这个主官一走,小小的衙门很快就安静下来。   陆秀夫叹息了一声,搁下笔,收拾着剩下的公文,带回家中批阅。   他平素极为勤勉,常常亲自主持调查官员是否贪腐。但若以缉查出多少贪官作为政绩考核的标准,廉访司的政绩其实不算太好。   李瑕起势至今都还不到十年,治下官员都是经过仔细筛选的,又有严密的制度在监督,贪官着实是不多。   陆秀夫说不上自己当这个官是什么感受,偶尔也觉得白费力气。但更多时候他其实明白,这是在开国定制。   只是没想到,开国的这一天来得这么早。   ……   陆秀夫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晚间用饭时也是安安静静的。   直到他搁下碗时,妻子才提醒道:“官人,今日秦王府送来了周岁礼。”   “知晓了,请夫人看着打点,辛苦夫人了。”   即便是面对自己的妻子,陆秀夫也显得彬彬有礼。   他并非所有时候都这般拘泥,其实心情激荡时也会欢呼雀跃。   近来他显然是有些心事,显得格外沉默。   回到书房,点燃烛火,继续处理着公务,没多久便听门外有人通禀,称是邓剡来了。   陆秀夫与邓剡本就是至交好友,近来在长安常常见到,却也让人唏嘘不已……对宋廷唏嘘。   “君实,我今日得秦王授官了。”邓剡一进门便道,“礼部员外郎。”   见面这一刻,陆秀夫看到邓剡脸上有些兴奋之态,微微讶然,须臾点头道:“恭喜光荐兄。”   “你呢?秦王一旦登基,你便是朝廷重臣吧?”   邓剡笑着落座,等了一会,却没听到陆秀夫回答,这才意识到什么,声音低落了不少,道:“我太过喜悦了吧?我并非醉心功名,只是……”   “我知晓。”陆秀夫道:“只是见关中百废待兴,生机勃勃,不由自主便斗志昂扬。”   “不错。文官想着为民、武将想着杀敌,世道不正是该如此吗?”   “正是如此,秦王若称帝,会是个圣明天子。”   “已不是‘若称帝’,君实还不知吗?诸公已在商议国号……怎么?”邓剡讶道:“君实莫非不支持秦王称帝?”   “我不知道。”陆秀夫闭上眼,抚额叹道:“我不知道。”   “你比我聪明,不会想不明白。”邓剡道:“朝廷已……宋廷已向蒙元奉表称臣,何等屈辱?我等伏阙上书,却受到何等构陷?君实你可知,我从临安流放出来时,已透不过气了。快憋死在那乌烟瘴气里,是这几日长安所见所闻,得以再站直了身子做人,胸中块垒尽消。连我初来乍到,也知秦王称帝不可阻挡。你又有何犹豫?你说你是秦王的学生,不是吗?”   “宋朝廷辜负过光荐兄,却未辜负过我。我年少登科,深受君恩,而今秦王一旦登基,挥师而下,我心何安?”   “个人恩义与家国社稷……”   邓剡话到一半,不再说了。   陆秀夫是比他聪明太多的人,这些道理不会不知道。   所处的境遇不同而已,换作他邓剡,若不是两番受到宋廷冤枉,一次罢官、一次落狱,又岂能心安理得做出这样的决定。   “我不知如何劝你。”邓剡道:“不过,宋廷待你君恩深重,秦王待你亦不薄。”   陆秀夫点了点头,从书柜里翻了好一会,才翻出一小壶酒,给邓剡倒了一杯,坐下,聊起近来的心事。   “秦王麾下有名心腹爱将,名刘金锁,为人大大咧咧,没心没肺。我时常会想,若我也能那般,多好。”   “我知道那位刘将军,初次到秦王府时便见过。”   “人生在世,有时须想的少些才好……”   这夜的一小壶酒两人分着喝了,连酒量很浅的陆秀夫也没醉。   他送走好友后继续埋首案牍,一直到天亮前处置好了所有的文书,在上衙时带到廉访司,摆在了李昭成的案头。   其后,他去求见了李瑕……   ……   “其实不仅是你,我治下有太多宋廷的官员,一称帝,会让大家很为难。前阵子,我才与谢枋得说过尽量不让他为难……还有才任帅坐镇宁夏路的李公,总说我称帝与否是他身后之事,他管不了,眼下倒好,我误了他。”   李瑕才见到陆秀夫便知要谈的是什么,不等他开口,自己就先说起来,一副不出所料的样子。   “我称帝哪怕有千般理由,你们的难处不会变。这件事确实是我自私了,没为你们考虑。”   陆秀夫忙道:“王上切莫如此说,是我不堪,辜负了王上厚爱。”   “无妨。”李瑕道:“前年,我称王时耍了个小心眼,把你留了下来。而我当时之所以称王而不称帝,就是知道一旦连这最后的余地都没了,必然有些人留不住。”   “王上误会了,我并非想要劝王上再为宋朝廷尽忠……”   “致仕一段时间吧。”李瑕道。   陆秀夫一愣。   李瑕道:“我若称帝,很快会与宋廷开战,你带些读书人到甘肃路那边教书育人,远离时事,如何?”   好一会之后,陆秀夫才再次行礼。   “深谢王上体谅。”   “不必谢。我不希望有人在我治下为赵宋殉节,也不希望放你们回去。只好如此安排,去吧。”   “……”   一顶官帽被摘了下来。   它还是宋官的样式。   陆秀夫缓缓将它放在地上,只觉轻松了许多,像是心头的重担也被放下了。   “秀夫拜别秦王。”   “后会有期。”   陆秀夫遂转身往外走去,走到门槛前,忍不住又回过头看了一眼。   于他而言,李瑕亦师、亦友……亦君。   ……   “王上,这是谢枋得的辞呈……”   随着这句话,又一封折子被放在李瑕的桌案上,在右上角已堆了很高。   李瑕头也不抬,依旧端坐在那处理着事务。   他知道必然会有很多人离开,一定会的。   世上的事,哪怕他很努力去讨好一批人,他们稍不满意也都会不再支持他,甚至破口大骂。又何况这些饱受忠臣思想浸淫的士大夫遇到了造反。   但还是那句话,哪怕走再多的人,李瑕自己还得坚持下去,这是他的基业。   这阵子,还有太多登基前的准备要做。   忙着忙着,关德又捧了几份折子过来。   “王上,这是史俊、孔仙、房言楷……”   “他们也要走?”   李瑕并不诧异,也已做了安排,提前把易士英、史俊、孔仙、房言楷等等出身宋廷的官员召回长安,换由信得过的人手坐镇地方。   但真得到了这一封封的辞呈,多少还是让人心情低落了些。   “王上,咱是说,这些是他们与江春的联名上奏,恳请王上登基,以慰天下生黎之盼。还有这些也是……”   ……   一封封折子被摊开,摆到李瑕桌案上。   这一方桌案由此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态度,有人不支持李瑕称帝,却也有更多人支持…… #第九百八十四章 联辽破宋   天光未亮,窗外传来了鸟啼声。   牟珠翻了个身,又听到身畔传来了一句低沉的声音。   “臣春顿首,愿陛下存舜禹至公之情,以社稷为务,以黔首为忧……”   “官人?”   牟珠揉了揉眼,于灰蒙蒙的晨曦中看到江春披头散发地坐在床头,脸色十分疲惫,眼睛却奕奕有神,嘴唇一张一翕,犹在背诵着什么。   “官人又是一夜未睡了?”   “啊?”   “睡了,睡醒了……从龙之功,至少也是京兆尹,我爹若是得知我当了京兆尹,黄泉之下也该欣慰了。”   “我看官人是魔怔了。”牟珠翻身而起,抱怨道,“官还不够高吗?尽日地叨叨,儿女的前程与婚事也不操心。”   “给为夫洗漱更衣,今日陛下要……”   劝进表背了好几日,“陛下”二字于是脱口而出,之后江春意识到李瑕如今还没正式登基,停了停,却也懒得再改。   “今日陛下要召见我。”   “这位‘陛下’以前还住在我们家里,有甚值得这般紧张的?”   牟珠低声抱怨着,却还是起身服侍江春,然而才捧起官服,却又听江春道:“我自己来,你去把女儿唤到前堂。”   这几月以来,江春每日出门前都会与江荻聊上几句官场上的事,并非为了提点女儿,反而是想听听女儿对长安官场各种消息的分析。   江春嘴上虽然不承认,但心里明白,在眼界以及做事的思路上他已逊色于女儿了。   “你还记得她是你女儿,不是儿子。”牟珠固执地为江春把衣服披好,嘴里喋喋不休道:“女儿该要嫁人,而不是当你官场上的同僚。”   “什么同僚?她官位比我还远着。”   “我听说陛下登基以后便不再任用女子为官了?你可得为女儿找门好亲事。”   “你听谁说的?”   “都在传,正经朝廷哪能用女官,听说严司使已递了辞呈。”   江春不知这消息真假,却颔首道:“是啊,今时不同往日,不再缺人手了,朝堂上也该庄重一些……你去,我自己会穿衣服,去把女儿唤到前堂。”   “知道了,知道了。”   “……”   江春自己还真是会穿衣服,危襟正坐在前堂等了好一会,才见到江荻穿着官服、拎着官帽、打着哈欠过来。   “爹这么早做甚,还没到上衙的时辰呢。”   “陛……王上今日召见我。”   在女儿见面,江春就收敛得多,不敢乱叫。   但那脱口而出的半个音江荻已听到了,笑了笑,道:“爹急什么?登基是大事,岂有那么快的。”   “吉日定了?”江春伸长了脖子问道。   算吉日的无非就是李冶、秦九韶、郭守敬、孙德彧这些人,与江荻关系都不错,她一定知道。   “没定,定了自然会告诉爹你这长安府尹。”   江荻从容不迫地在桌边坐下,拿起一块馍咬着,提醒江春道:“对了,爹今日也会去招待蒙元使节吧?”   “你怎知道?”   “元蒙使节一路大张旗鼓,我怎会不知?我说爹你该把心思放在这些正事上,若整日只想着从龙之功,倒叫王上不喜。”   江荻说到这里,卖了个关子,问道:“爹可知,王上称帝前最在意何事?”   “何事?”   “战事。”江荻道:“与宋是否开战不提,与蒙元是否开战可就落在这元蒙使节头上了。”   江春神情一凛,点了点头,道:“不错,依秦王为人,比起登基大典,更在意不能耽误了公务。只是这蒙元使节,我还没了解过。”   “连女儿都知,父亲却不知?”   “公务繁忙啊,你与为父说说。”   “好吧这次来的正使是赵良弼,赵良弼曾经任陕西宣抚司,与廉希宪共事,王上收复长安时,正是由他负责携带军民物资渡过黄河、往山西安置。可想而知,他对长安十分熟悉……”   当牟珠再端着一碗泡馍进来,便看到丈夫正前倾着身子,仔细听女儿说话,如同下属一般。   她摇了摇头,在心中微微叹息,暗想丈夫这进士考来到底有何用。   “……”   “副使耶律乃乃,乃东辽王耶律留哥之曾孙。”   “耶律乃乃乃?”   江荻抬手比划了个“二”,继续道:“他兄长耶律古乃是广宁路万户总管,持金虎符,辅佐诸王控制高丽,是如今蒙古军中的实权人物……”   “这些,你是如何得知的?”   “又不是秘密。”江荻道:“我朋友在军情司,将这些情报分发给了所有负责迎接的官员,爹没收到吗?”   “为父昨日去招待房主簿了。”   “原来房主簿已到长安了,改日女儿当去拜会一二。”   “闲话少说,说说蒙元此时派使节过来意在何为?”   江荻吃过馍,抹了抹嘴,道:“还能为何?爹又不是想不到。”   江春才意识到自己确实是习惯了问女儿、而忘了独自思忖,沉吟了一会,又问道:“那……我们这边如何应对?”   “诸公近来常常借着西夏旧事讨论时局,谈论李元昊依宋和辽、联辽破宋之策。因我们暂无实力面对宋、元的联合攻势,须各个击破,战战和和,逐步扩张。”   江春没有太听懂,又拉不下脸来问这是什么意思,只好作出赞许之态颔首不已。   “这些,你一个女儿家是如何推测出来的?”   “秦九韶与女儿说的。”   “秦公?”江春捻须道:“我前些时日见到秦公,他似乎……不太爱开口说话?”   江荻不用猜便知道江春想说什么,肯定是拿热脸贴了秦九韶的冷屁股。秦九韶这种眼高于顶的人,根本就不会搭理她爹这种庸材。   “爹你不必理他,秦老头就是被人捧习惯了的,你骂骂他,他就爱说话了。”   “这成何体统。”   “女儿上衙去了。”   江荻喝完了一碗汤,将官帽往头上一戴,往外走去。   “对了,爹也别太在意我这些闲话,秦九韶分析的政务从来都是错的……”   “错的?”江春犹坐在那喃喃不已,“我觉得秦公说得很对啊……”   ……   之前宋廷只派了个礼部郎中来见李瑕,因为朝廷讲究尊卑礼数。   忽必烈就不一样,直接派了赵良弼这样的重臣。   可见蒙古人实在,在西域吃了亏,又抽不出手来报复,马上就派出使节,这就是“畏威而不怀德”,不觉得太过重视李瑕会显得丢脸,不讲那些虚的。   开口只谈利益。   “给出白银十万两、绢十万匹的岁币,交出在六盘山称汗的蒙古叛徒昔里吉,归还九斿白纛与蒙哥汗玉玺。只要答应这些条件,大元皇帝陛下愿意封你为安西王,从此不再兴兵讨伐……”   赵良弼才到李瑕面前,很快就提出了蒙元方面的条件。   他是个女真人,本姓“术要甲”,音讹为“赵家”,因此以赵为姓,曾是金国进士,才学不俗,甚为忽必烈倚重。   听了这要求,李瑕并不表态,出面说话的是吴泽。   “可笑,我王如今已攻克兴庆府。大军收复河套、攻入燕京,指日可待。岂会接受如此和约?!至于安西王?更是可笑,何妨告诉你,我王已万事俱备,将即天子之位。”   赵良弼不惊反喜,竟是抖了抖袖子,上前一步,向李瑕道:“既如此,只需答应我方之条件,到时大元皇帝陛下或可承认你之帝位,并许配公主……”   江春作为长安知府,也在接待使节的队伍里,此时正站在大堂中。   他听着这些,联想着今晨与女儿的对话,心里分析着局势。   赵良弼的条件一开始听着十分荒谬,但仔细一想,其实对双方都非常有利。   忽必烈暂时并不想开战,而是想挑拨秦王与宋廷之间的战事,并且讹诈好处,先稳固其汗位。   秦王这边则承受不住宋、元的联合攻势,那让出一部分的利益给忽必烈,先可着手与宋廷相争,确定帝位。   再回过头来看这大半年来的外交,可以确定,忽必烈已经成功把秦王与宋廷分裂开来了。   因宋廷太过迫切地跳进了陷阱,让人根本无法阻止这场阴谋。   战火正在从秦王与蒙古之间,转移到秦王与宋廷之间。   这种情况下,蒙元反而成了坐收渔翁之利的那一方,一会讹一讹宋廷,一会讹一讹秦王。   当年,辽国就是这样挑唆西夏与宋,西夏也就是这样利用辽国称帝破宋……   江春思来想去,发现忽必烈给出的条件,竟真就是眼下最好的出路。   而这一切,秦九韶早已猜中了。   江春叹服不已,暗道果然是观史能使人明智…… #第九百八十五章 稳妥   堂上,赵良弼与吴泽还在争论。   李瑕坐在上首听着,推敲着忽必烈的想法。   他闭上眼,仿佛置身于开平城中,看到了各方使节,有黑发、栗发、金发,来自天下各处,准备为忽必烈这位新的蒙古大汗朝贺。   阿里不哥已经死了,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地上已只有一个大汗。   这一片盛况之中,忽必烈摊开手中的情报,看到了昔里吉称汗,看到了海都、兀鲁忽乃、李瑕结成了联盟,甚至还有金帐汗国的别儿哥参与其中。   当务之急是什么?   是稳固汗位。   把庆祝胜利的大典进行下去、完成、宣告大蒙古国新汗的诞生。   忽必烈真的需要李瑕交出六盘山那位“蒙古大汗”,或通过外交,或通过战争。   想着这些,李瑕对赵良弼的说辞已不感兴趣,目光又落回桌面上。   纸上写着三个字——秦、唐、中。   国号怎么定,已思考了许多日,这三个字对李瑕而言也有了更多的含义,代表了他不同的想法,或稳扎稳打,或借势而为,或冒险拼搏。   一样的道理,今日怎么回应蒙元使节,也代表着往后的策略是稳妥还是激进。   “……”   “大元若与赵宋联合来攻,你们必抵挡不住。盼你们能看清局势,以免治下百姓受战祸之苦。”   赵良弼说到这里,李瑕终于回应,问道:“你可知我为何称帝?”   “秦王之心,天下皆知,岂还用问为何?”   “那我为何在此时称帝?”   赵良弼笑而不应,但李瑕一开口,他还是显得恭敬了些,不敢再以“你”相称。   李瑕道:“我欲北逐蒙虏,救万民于水火,复汉家之威仪。然宋廷懦弱、屈膝于蒙虏,故而我须称帝、以带领天下志士站着抗争。又怎么可能与你们议和?”   赵良弼脸上的笑容不褪,像是对李瑕很恭谨,又像是带着一些讥讽。   冠冕堂皇的话他听得多了,李瑕说得再大义凛然他都不信。称帝必定是因为个人野心,方才李瑕自己都承认了。   说什么宋廷议和了才叛宋称帝,无非是找个理由而已。   “大元皇帝陛下继承天命,稽列圣之洪规,讲前代之定制,乃中原正统之君。望秦王莫以‘蒙虏’呼之。”赵良弼道:“至于议和与否,还望秦王三思。”   “不必三思了,之所以见你,因正需你带我的国书回去给忽必烈。”李瑕道:“且在长安再待些时日,待我登基大典之后,自会礼送你离开。”   赵良弼本就没指望李瑕能马上答应,行了一礼,道:“多谢秦王款待……”   ……   长安城没有国宾馆,还是知府江春临时安排了驿馆招待蒙元使节。   此时江春引着赵良弼离开秦王府便往驿馆而行,偶然还听到了赵良弼与副使耶律乃乃用蒙语低声交谈了两句。   江春蒙语虽不太好,但还是按李瑕的要求学过一些,倒也能听个差不多懂。   “他拒绝了,那就请大汗派兵打过来好了。”   “他会答应的,故意装作不愿答应,谈条件……”   江春淡淡一瞥,见赵良弼神色笃定,不由又想到秦九韶的分析,遂觉得秦王还真有可能谈谈条件答应下来。   比如岁币不给了,只需要交出六盘山的蒙古汗廷。   拿蒙古人去与蒙古人交易,就能在称帝后不用面对蒙元的攻势,专心应付宋廷……怎么看都是合算的。   ……   把使团安置在了驿馆,江春思来想去,却是不回长安府衙办案,而是转身又去勘磨院。   他想寻秦九韶再分析分析秦王的心思,好决定以何种态度对待赵良弼一行人。   走进勘磨院公房,只见秦九韶正躺在藤椅上小憩。   江春官位虽高,却很客气,站在一旁等了好一会,不敢吵醒他。   终于,秦九韶眼皮一抬,起身道:“江知府来了。”   “打搅秦公了,方才安顿了蒙元使节,路过勘磨院……”   “想问王上对其态度。”秦九韶语气淡淡的,显得十分傲慢“想问就问,何必绕弯。”   他也知道自己这性子在官场上吃亏了,但实在没办法给江春这种庸材好脸色。   不等江春说,秦九韶甚至都猜到了蒙元给的条件,让江春惊为天人。   “不必大呼小叫,此事不难猜,当年西夏便是如此立国。”   “那……秦公以为,王上也会如西夏一般立国?”   “与其猜这些闲事,不若猜国号会是什么……”   两人才谈到这里,外面忽响起急促的大喊声。   “江知府!出事了!”   “又怎么了?”   “军情司、舆情司包围了驿馆,称是蒙元使节中混入了细作,盗取格物院机密……”   江春一惊,因那驿馆正是自己安排的,怕担责任,连忙便走。   “……”   秦九韶则还是坐在那,轻抚着自己的长须,眼中透出深深的思忖之色。   “秦老头,你又猜错了。”江荻从公房门口探出了头。   “我何时猜错过?”   “先是说王上不会急着称帝,又说王上会答应暂时与蒙元修好。”   “不过是说,依常理而言该如此。”秦九韶依旧傲然。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错了。   手指轻轻摩挲着,又推算了一会,他喃喃道:“如此大胆冒险,王上该会选国号为‘中’了……”   ……   江春一路紧赶慢赶,才到驿馆,便见那外面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里面则是一片嘈杂。   “证据确凿,带走!”   “谁敢动我的人!”   “最后再提醒一遍,敢包庇细作者,格杀勿论。”   “我是蒙古使节,敢动我试试!”   江春听出那声音不是赵良弼,而是副使耶律乃乃。   耶律乃乃虽是东辽契丹人,汉语竟说得十分不错。   “狗东西,你们宋廷都向大元称臣了,你们这群奴才的奴才敢动我?!”   “……”   江春已听明白大致发生了何事,遂走上前去,正打算招呼林子、姜饭。   忽听得破空声响,马上有人惨叫起来。   “额秀特!”   “杀了他!”   “谁敢动他!他是东辽王之弟!你等想与大元开战吗?”   混乱中有人撞到了江春,将他撞倒在地。   几道身影迅速窜来,想逃出驿馆。   江春才爬起身来,心中大骇。   只见耶律乃乃正在夺路而逃,脸上还满是狂态,显然不认为这些兵士真敢留下他这个蒙元使节。   “噗。”   林子一刀捅翻了耶律乃乃。   “噗。”   甚至还补了一刀,其后,他俯下身,从耶律乃乃衣襟里翻出一个包裹,打开来,是一袋火药,一纸配方。   “狡辩?狡辩你娘!”   林子骂了一句粗口,转头看向赵良弼,却是没有再说话,只挥舞着手里的配方,冷笑了一下。   其后,军情司拖走了耶律乃乃的尸体和几个细作。   江春站在那,舔了舔嘴唇,再一转头,便见赵良弼赶上来。   “江知府。”赵良弼脸上义愤填膺,语气却不自觉地软了许多,“今日之事,江知府须给我一个解释……”   “解释?”   江春一个激灵,其实早已明白该怎么做了,喝道:“你们胆敢借出使之名行间谍之事,必须给一个交代!”   他竟是怒气冲冲一摔袖,转身就走。   今日,秦王可是要接见他的……   ……   秦王府。   “报王上。已斩杀耶律乃乃。”   李瑕听了林子的汇报,点了点头,转向了坐在一旁的韩祈安,问道:“我若不与蒙元结盟,是否太冒险了?”   韩祈安叹息了一声,道:“王上不是素来喜欢兵行险招吗?”   “不是。”李瑕道:“渐渐不再需要行险了,这次我是有把握在蒙元反应过来之前逼服宋廷,故而才敢对忽必烈死死相逼……其实我近来行事,喜欢稳妥。”   “稳妥?”韩祈安苦笑,“真稳妥,就该联元破宋了。”   “联元破宋也许可以成为下一个西夏,但我不打算当李元昊,我想当的是秦皇、唐宗。”   说到这里,李瑕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又道:“对了,国号也定了,就用这个。”   韩祈安目光看去,待见到了那张被推出来的纸,不由讶然。   “我以为王上更喜欢以‘中’为国号?”   “只当我是不敢好了,举行登基大典之后,尽快伐宋吧……” #第九百八十六章 祖谱   江春离开驿馆,马上便重新赶往秦王府,一路上整理着衣冠,显得十分郑重。   今天是要去当面劝进的。   事关个人前程,也事关与宋、元之间的战事,乃是当今天下一等一的重事……   路过街边那家胡记臊子面,江春却不由走了神,想到一旦称帝,秦王府作为皇宫显然是不适宜的,到时百官等候参加早朝,只怕是要排到街那头去。   一边上朝,一边闻着这臊子面的气味,成何体统?   想到这里,江春鼻子一吸,发现老胡今日还做了卤味,香气扑鼻。   再转头一看,却见史俊、房言楷正坐在桌边对酌,仿佛把这胡记面铺当成了新朝廷的待漏院一般。   在这个三国纷争、从龙之功摆在眼前之际,小小面摊里的一点烟火气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让江春的心境迅速沉稳了下来。   他转身走进面摊,有一瞬间又害怕官服沾了气味,犹豫了片刻,之后笑了笑,继续迈步。   “县令来了。”房言楷见有人在桌边坐下,一转头见到是江春,忙又拿了个杯子,“我初来长安,不免紧张,知州便请我到这面摊来坐坐,说是长安的高官显爵也不过好吃这一口臊子面。”   史俊抚须大笑,道:“紧张什么?秦王当年还是我三人的下属……对了,方才说到哪?这店家老胡啊,有人出五十两银子要买下他的铺面,你猜如何?不卖。关中汉子便是爽朗硬气。”   “是,此事我也听说了……”   江春很容易就加入了谈话,他与这两人实在是太过熟悉了。   三人就这般又等了一会,便有小吏过来,请他们去见李瑕。   ……   “潼川府路安抚使史俊、利州西路安抚使孔仙、知长安府事江春、知泸州府事房言楷等,顿首死罪,上书。臣闻帝受天命,实公四海,则为应期之运……”   李瑕对满纸的歌功颂德也没仔细看,毕竟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请秦王登基”而已。   但内容虽单薄,却是他的几位老上司对他的效忠。   李瑕放下手中的折子,看向史俊、房言楷,眼中浮出些笑意来,说的话却很直率,道:“这篇劝进表还是要改一下。”   江春一愣。   他这几天想过李瑕可能会拒绝、可能会答应,却没想过会遇到这样的要求。   “王上不愿即位吗?臣等……请王上以天下大局为重。”   “我没有不愿,只是让你们再改一下。”   “秦王。”史俊不得不开口了,行礼前环顾了大堂上一眼,见没有旁人,才轻声道:“秦王该拒绝为妥。”   这道理本是不好明说的。   一般而言,劝进就是臣子上表,君王矜持地拒绝、以示没有个人野心,臣子再连二接三的上表恳请,最后君王被逼无奈,再不情不愿地即位。   哪怕劝进表需要改,对臣子私下里说也便是了,哪有君主当面提的,显得吃相难看。   李瑕却更在乎效率,道:“都是从叙州出来的老人了,不必讲究太多繁文缛节……这么说吧,国号定了。”   他说着,起身,将两本册子递给了史俊。   顺手还拍了拍房言楷的肩。   史俊低头一看,先是看到一本祖谱,倒是不厚,封面十分的陈旧,显然是有些年头了。   他先是打开这一本,翻了第一页便眼睛一亮。   “始迁祖道公,唐昭宗时太子太傅,避梁王乱,逃至建昌而居焉。生轩、辕、并、辂四公,轩公及吾支之祖也……”   又翻到最后一页,找到了李瑕的名字,他微微颔首,之后又从头开始翻起来。   史俊作为李昭成的岳父之一,其实早便隐隐知道李家的祖上是陇西李氏。   这些年李昭成、李瑕每有儿子降生,李墉也会拿出祖谱添上几笔,却从未与史俊细说过,许是顾虑他是宋臣吧。   当然,天下陇西李氏子孙众多,也是直到如今,这祖谱才算有了用武之地……   史俊眯着眼观察着纸质,难以鉴别真假,遂不再管它是真是假,又拿出另一本册子看起来。   这本就薄得多,纸质也新得多,显然是近日才探访得来并抄录下来的。   翻开第一页,是诸多关于李家始迁祖李道的生平。   唐昭宗天佑元年正月,梁王朱温摧毁长安,强迁皇帝及百官往东都洛阳。昭宗屏退左右,只留几名宗室,泣曰:“绝于山头冻杀雀,何不飞去生处乐。朕与诸卿皆李氏血脉,此去洛阳,恐难保全。念大唐列祖列宗之传嗣,卿等不必随侍,可各自逃生,以保李氏血脉而期来日。”   最先冷静下来的就是李道,趁乱携带皇室宗亲、皇族谱牒避难逃亡,于湖湘停顿之后,辗转至建昌……   看到这里,史俊深吸一口气,看向关于李道的其他记载。   “唐太宗第十二世孙、吴王恪第十一世孙,李氏宗亲,官居征事郎,加银青光禄大夫、太子太傅……”   合上这两本册子,将它们递给房言楷,史俊目光看向李瑕桌面上被选出来的那个国号,再次颔首不已。   “这是最实用的国号。”   “不错。”李瑕道:“时局如此,也该讲究一次实用了。”   史俊十分欣慰。   如果再有一次李瑕执意去西域之事,若他在场,必然还是要反对的。但至少在现在,他看到李瑕还是肯讲究稳妥,在不触及原则时也愿意有所妥协。   深深行了一礼,史俊道:“恭喜秦王找回失匿之祖谱,臣以为当重编为妥,以唐高祖皇帝为一世祖,二世祖唐太宗皇帝……”   李瑕皱了皱眉。   依他的性子,其实并不太喜欢这般借助李唐来增加声望,他更喜欢“中”这样的国号,更进取更包容。   也许以后一统天下了会再改,也许不会……而眼前最重要的就是赢。   只有赢,才能谈以后,才能谈其它。   江春正往房言楷手里的祖谱瞥去,听到史俊的话不由愣了一下,暗道自己猜错了,连忙又随着史俊行礼。   “请王上放心,臣等明白折子要如何修改了。”   “那就好。”   ……   这夜回到家中,江春没有理会迎上来就要絮叨的牟珠,而是颇具威严地抬了抬手,自回到书房。   “哗”的一声响,雪白的纸被摊开,江春用手抚平,像是要把唐亡至今三百五十余年的割据抹掉。   通通不算大一统王朝。   该再开一片天地了。   然而摆上镇纸、磨好墨水,提笔正欲慷慨陈词,胸臆中犹满是豪情,一时却又不知如何写了。   思来想去,前面骂宋廷懦弱可耻的话他还是保留了,在后面歌功颂德的部分又添了几笔。   “伏惟陛下出李唐之脉,袭太宗之血,以雄图而起巴、蜀,力战而复关、陇,栉风沐雨,恢三百载之世功……”   ……   “……臣等不胜犬马忧国之情,稽首恭观偃月开泰,敢献此书,延颈待尽,布此悲诚,涕泣上闻!”   两日后,江春再次劝进李瑕,这次的官员人数却是多得多,名单罗列了整整两页。   然而,那辛苦写就的劝进表李瑕却只是粗粗扫了一眼,便放到一边。   “劝进而已,诸公倒也不必太费心思。”   江春心想,这次秦王倒是懂得拒绝了,只是拒绝得太过随意了些。   不想,李瑕下一句却是又道:“有这功夫、有这文采,不如好好写写登基诏书。”   这是直接便同意了,似乎还有些迫不及待之意。   “这……王上又拒绝了,臣等垦请王上以天下黔首为念,勿以克让谦恭为事。”   “黄道吉日算好了,就写份登基诏书吧。”李瑕又道。   堂上诸公沉默了一会。   最后,韩祈安上前一步,提醒道:“王上?”   李瑕无奈,只好点了点头,其后又摇了摇头。   堂上诸公纷纷拜倒痛哭。   “王上还是摇头不应啊。”   “王上欲不应,若宗庙何?若百姓何?”   “王其毋辞!何必勤勤小让也哉?”   “……”   称帝的步骤还是要走的,哪怕李瑕不在乎,众人还是得大哭、恳求他“勉为其难”答应登基。   哭给天下人看,哭给青史记录。   像是很荒诞,又像是很庄重,但这就是一种责任。   皇帝之位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它承系天下万民,它是担当……   ……   几日后,长安城郊。   傍晚时分,种地的老农一手拖着锄头,一手牵着孙儿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走路时光着脚,赤足上满是老茧与伤痕。   走着走着,迎面正遇到一个年轻的道士。   “老丈,记得我吗?”   老农嚅嚅不敢言,只是点了点头。   其后那道士便一路跟着他,喋喋不休地问了许多问题。   “老丈只认金国的天兴皇帝吗?他都亡国三十年了,在位时又做过什么?”   问了许久,才终于让这老农总结出了一句话,道:“宋是宋寇,蒙是蒙虏,当然只有大金皇帝才是皇帝。”   “那光复大唐呢?所谓金国不过也是女真人奴役你们,大唐皇帝总是真的皇帝了吧?”   “大唐额知道,阿爷说过。额祖宗还当过大唐的官哩,不信到洛阳看额的祖墓,都说那时候日子好过……”   “那大唐皇帝比金国皇帝,哪个是真皇帝?”   老农答不出来了,傻站了好一会才肯放弃他的天兴皇帝,低声道:“要是真有大唐皇帝,额认。”   连他都明白,若是光复大唐,那怎么可能不收复东都洛阳?   到时,就能让孙子与儿子团聚了,他活一辈子,求的就是落叶归根,血脉团圆。   年轻的道士孙德彧“哦”了一声,转身就走了。   他其实认为秦王应该取一个别的国号才对,比如“天”字他就觉得很好,一个字就能压那个“大元”一头,可惜没几人赞同他。   当然,他知道世事从来没有十全十美的,秦王立国称为“唐”,至少更容易映照这乱世许多人对太平盛世的憧憬…… #第九百八十七章 实在   李瑕称帝之事虽说仓促,其实早在去岁末元蒙派出使节往临安时,他就已经在准备了,因此大的方面并不显得慌乱。   却有太多小细节忙成了一团乱麻,比如龙袍没有赶制,比如秦王府来不及扩建……   长安城这种匆忙的气氛下,李瑕却觉得有种不真实之感。   他能察觉到诸臣陷在忙碌中、没太多心思与他聊具体的政务,因此他这个即将登基的皇帝反而有些像是个局外人。   便是听到“皇帝”这两个字,他也不觉得与自己相符。   奇奇怪怪的。   ……   “陛下。”   “官家。”   “圣人。”   六月初九的傍晚,阎容倚在李瑕怀里,接连唤了好几声见李瑕不应,撒娇似地唤道:“夫君,理理人家。”   “还是不习惯当皇帝,是因为太年轻了不成?”   “哼,嫌人家老了是吗?”阎容把那吹弹可破的面庞又凑到他面前,问道:“老吗?”   “你不老,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小姑娘。”李瑕道:“其实是我老,只是长得年轻,不像个皇帝。”   “你就是皇帝。”阎容搂着李瑕的脖子往上攀了攀,凑在他耳朵边,用最轻的声音道:“自从你睡了我的那一刻起,你就是皇帝。”   李瑕深吸了一口气,闻着她身上的香味,侧头贴着她的脸。   相处多年,阎容是懂得如何挑动他的。   若拿朵思蛮与她相比,那蒙古小公主就像是一根小木柴……   “别动。”阎容却是捧着他的脸,道:“先聊聊天,你在想什么?”   “攻宋。”   李瑕随手抚着阎容的青丝,重新将心思拉回来,沉吟着,发现要说这些事还是得拿西夏作例子。   “当年李元昊称帝,遣使给宋仁宗上表,追述祖先功绩,要求宋廷正式承认他的帝号。”   “宋廷自然是拒绝了。”阎容政治头脑不算好,却很擅长于陪李瑕聊这些。   她很会附和、提问,该显得聪明时显得聪明,有时又能恰到好处地显得笨,仿佛天生就适合当一个宠妃。   “不错,宋廷拒绝了,且下诏剥夺赐姓官爵,停止互市,在边境张贴榜文,悬赏重金取李元昊首级。”   “那他们会不会又来刺杀你?”   “不会,重要的是李元昊是怎么做的。他给宋廷送去了嫚书,指责宋廷背信弃义,挖苦讽刺赵氏,同时又借辽国之势威胁宋廷,最后却表示犹有与宋廷和好之意。”   “他为何要这么做?”阎容表示不解。   “目的终究是为了让宋廷承认他的帝号。而先激怒宋廷,一旦开战,百姓便会将战事之责归咎于宋。”   阎容便赞道:“很聪明的做法,你也这么做吗?”   “诸公劝我如此做。”李瑕道:“但我想要一称帝就攻宋。”   阎容未必懂得这其中的原因,偏是眼睛一亮,露出了崇拜李瑕的神色。   “李元昊当年做得再聪明,西夏终究只有一隅之地。而我要的是一统天下,有些事不该做得太聪明,太妥善。”李瑕道:“抢先攻宋,必然背上骂名。接下来的数年内都会被世人指为反贼判逆,但到了一统天下之日,谁又会记得这些?”   “你是不世出的英雄,所作所为自然与旁人不同。”   “求实用罢了。蒙古人做事便实在,而宋廷讲究了太多虚礼,与蒙古相争吃了三十年的亏。”   李瑕说得简单,但近来他的臣子们却极力反对抢先攻宋之事。   这次不止是出身江南的文官,而是不分文武、不分南北的官员都认为不妥。   归根结底,李瑕不理解当世人对声望的重视。   不仅是攻宋一事,便是连登基的黄道吉日,他们之间的看法也有很大不同。   李瑕愿意照顾众人想要一个黄道吉日登基的愿望,但更在乎的是登基的时间方便他接下来的各项战略。   而所有的臣子却都认为黄道吉日大过一切,哪怕是贻误战机也再所不惜。   李瑕终究是理解不了这种迷信,或者说他心里出现了“迷信”二字,观念就已有了大分歧。   但做事哪有一帆风顺的,破除万难做到就是了,总之商议到最后都会有结果……   “登基大典将在七月十八日举行,避开了中元节,庚子日,宜祈福、祭祀,大吉。登基之后,一月内我会亲赴重庆府,顺江伐宋。”   阎容不问他会是胜会是败,只问道:“会打到临安吗?”   她不知兵势,只是越来越崇拜李瑕,坚信他会赢。   李瑕却担心自己赢着赢着,免不了要遇到几场败仗。   他不希望败的是这样的立国之战。   “不会,我没这个实力。但如果能逼近鄂州,宋廷必然求和。”   “我可以帮你吗?”阎容道:“如果我回信到临安去……”   “没用的,邓剡之所以能抵达长安,是贾似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李瑕低下头道:“放心,我答应你若攻下临安,会保着她。”   “你真好。”   阎容又凑上去,在李瑕脖子上亲了一下,柔声道:“那……陛下即位了,能不能给人家一个名份?”   她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才敢开口提出来的,李瑕都打算抢先攻宋了,又何惧册封一个妃子?   果然,他点了点头。   阎容大喜,笑靥如花,整个人仿佛盛开了一般……   ……   如李瑕对阎容所言,相比于登基大典,他更重视的是实在的事务。   因此,在六月初到七月下旬这段时日,群臣忙着各种礼节之事,李瑕则忙着兵马调动。   而就在半年内,他已将大部分的水师调到了长江沿线……   ……   六月二十七日,万州。   姜才拎着两尾大鱼离开了他在万州城的家中,往城外军营而去。   告别怀孕的妻子,他有些不舍,但重庆府传来军令,近日所有将领得尽快归营。   归附秦王已两年有余,姜才也已继弦,是夔州路……如今已改成重庆路的安抚使高长寿为他作的媒。   他一开始不愿再娶,但如高长寿所言,人活着,日子总得过下去。   往事已矣。   连同他当年对宋廷的效忠,早已埋葬在长江三峡那边……   一路到了军营前,姜才加快了脚步。   “将军。”   “将军……”   姜才大步往一个营房走去,果然,里面的将士正在谈论着什么,气氛与家中完全不同。   “真议和了?!向狗虏低头称臣了?”   “你才知道?那宋廷朝堂上一群窝囊废,能硬气的起来吗?”   “老子用腚想也知道,受这鸟气。”   “我们呢?真议和了,我们也成了蒙虏的狗了不成?我可听说,西北李帅才收复了兴庆府。叫啥来着……宁夏路,当时我还说这名听着新鲜。”   “……”   宋廷议和的消息姜才是早便知晓的,只是如今才慢慢在军中酝酿开来。   重庆路这边每每听关陇的兵马立功,既养出了傲气又没处发散,早已恨不能与蒙人战上一场,再听得宋廷议和的消息,仿佛如炸开了一般。   或者也有军中训导官刻意引导的结果。   姜才前阵子已到重庆府去了一趟,得了高长寿的指示。   他把手里的鱼搁下,清了清嗓子,大步走进帐中。   “将军。”   “将军回来了……”   姜才环目一看,压着想要说的那个消息,沉着脸开口道:“兄弟们都在,看来都听说了,我只问你们,这一口鸟气吞不吞得下?” #第九百八十八章 普通人   姜才一句话,营房里一群校将亲兵马上又忍不住吆喝起来。   “将军,这哪是鸟气啊?这分明鸟屎糊进俺嘴里了!”   “就是说,既然要跪下来称他娘的臣,打来打去这么多年做个驴球,白死了许多弟兄……”   暂时而言,李瑕还是大宋的秦王,将要分割却还未分割。   将士们不懂这些。他们需要的是最直白的信息,比如宋国就是宋国、秦国就是秦国。   只要李瑕还没公开反宋,他们就还是认为自己是宋人。现在作为宋人又要对胡虏称臣贡纳了,憋屈得慌、窝囊得紧。   姜才再次清了清嗓,开口说话时背部的肌肉微微隆起,暗自警惕。   “那你们说……我们劝秦王反了这狗朝廷,怎么样?”   一句话问出口,他的手已按在了刀柄上,目光从麾下这些校将的脸上睃巡而过,仔细观察着众人的表情。   两年前,姜才杀孙虎臣、率部归附李瑕,他自己当然明白这是叛宋之举,但他的部将却未必清楚其中的瓜葛,都是听命行事。   也就是说,这些人当中,可能有人还以大宋将士自居,并不愿叛宋。   果然,便见一个名叫卢富的部将惊愕了一下,避过了姜才的目光,脸色显得有些为难。   “好!”   下一刻,姜才的心腹将领麻士龙大声嚷道:“由秦王当了皇帝,推翻赵宋狗朝廷。”   这不是姜才安排的,他艺高人胆大,事先没有单独找一两个最信得过的部将通气,就这么拎着几条鱼回到营房,直接就宣布消息。   好在这里终究是李瑕治下,营房里又都是姜才的心腹,绝大部分人都是拥护李瑕的。   “将军,秦王真要当皇帝了?”   “好,秦王当皇帝,总比临安的狗皇帝好!”   “拥戴秦王当皇帝,大家伙都官升一等啊哈哈哈!”   “我早就知道早晚要有这一天,不向蒙虏称臣!”   “……”   见众人反应热络,姜才不出所料,笑了笑,手从刀柄上松开,昂然道:“看来,你们都同意拥戴秦王?”   “那还用说吗?将军。”   “好!麻士龙,你让人去将我带回的鱼杀了,备上好酒好菜,我与兄弟们聊具体的了。”   “是!”   当年姜才随孙虎臣攻打重庆,也是坐在长江边吃鱼。   时过境迁,如今却换作是他借着请部下吃鱼的契机行拉拢之事。区别在于,姜才的拉拢是出自真心的,他真心想让部将们升官而不打算背后捅刀子。   姜才对自己的部将十分了解,一场酒肉下来,他观察他们的神色,已能确定他们都是支持秦王称帝的……除了卢富。   卢富虽然一直在应和着众人,但眼神里还有顾忌之色,笑得稍有些勉强。   姜才并不点破,只在最后举杯道:“既然都愿意拥立秦王,我等便在劝进书上盖了手印,送往长安。”   “好!”诸部将兴奋不已。   “都去吧,安抚各自的兵士,别闹出乱子来……卢富,再陪我喝两杯。”   卢富似乎吃了一惊,老实应了喏,坐在那等别的校将都离开了,他还低着头,显得有些心虚。   虽说是个部将,上过战场、杀过不少人,但卢富本质上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农夫,不可能为了反对李瑕称帝而悍然扑向姜才。   “你不支持秦王称帝吗?”姜才问道。   “没……没有……将军这话说的,我当然希望秦王当皇帝……”   “说实话。”   卢富挠了挠脖子,抬起头,露出一张皱得像苦瓜一样的脸,道:“将军,我什么都不懂啊,秦王和官家的好坏,我哪懂这些啊?我就只会划桨。”   事实上这才是常态,绝大部分人根本就不了解宋朝廷和长安政权如何如何。   “我没见过秦王,他称帝会怎么样我也不懂,我就知道……要是当了反贼,会连累我家里的。”   姜才道:“我和你说过,造反之后,马上会发兵南下,连累不了你们的家小。”   “我三弟读……读书的,今年要考进士,我造反了会连累他的。”卢富喃喃道:“我娘供他读书不容易……”   姜才愣了愣,讶道:“你家还有读书人?”   卢富局促地笑了笑,道:“今年九月考进士,乡里的先生说他是读书的苗子。”   这笑容虽局促,却透着一种以弟弟为荣的骄傲感觉。   姜才缓过神来,道:“你当你是甚人物?宋廷还能查到你有个考进士的弟弟。”   “万一呢?万一他中了进士,朝廷一看族谱,有个兄弟是当反贼的……”   “你这两年寄回家里的钱可都是秦王给的,你知道为了让我们这些士卒与家乡通信要费多大功夫?”   “可造反了,不就再也不能和淮西通信了?”   姜才与这没见识的呆子掰扯不清,怒气上涌,一把拎住他的衣领,骂道:“忘恩负义的猢狲,只想着你自己这点事吗?!秦王登基称帝为的是天下苍生。”   卢富被骂得愈发低下头,但显然并没有因为这样的指责而改变想法。   毕竟他随着姜才在秦王治下才两年,而供三弟读书却是他家里操持了十余年的大事。   比起天下,他确实就是更想着自己的事,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将军,我也没说不支持秦王当皇帝,我就是……”卢富道:“我怎么想的又有什么用?我一个管船工们划桨的,还能管得了谁当皇帝不成?”   姜才眯了眯眼,想到了前几天在重庆府的经历。   一场酒宴上,高长寿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我等拥戴秦王为帝如何”之后,却有三个重庆府的将领私下商议,要擒下高长寿、把重庆府献给宋廷立功,结果被告发了,高长寿毫不犹豫就斩杀了他们。   血淋淋的脑袋被挂在长江边。   要换皇帝,怎么可能没有人死?   姜才有一瞬间确实想过杀了卢富。   但他其实很清楚,卢富只是一个小人物,完全不可能影响得了秦王称帝之事,杀了有什么必要?   怕万一卢富闹起来,自己也要担罪责?那自己与孙虎臣又有何区别?   姜才思来想去,恨铁不成钢地用力在卢富头上一拍。   “猢狲,把信令给我。”   卢富一愣,老老实实把腰牌摘下,双手缓缓递给姜才,有些舍不得。   姜才却是一把接过,喝道:“解了你的军职,老实呆着,等事情定了再说。”   他招过两名亲兵把卢富带回其营房,自己去接手卢富的那一部人马。   ……   军中这种不愿支持秦王称帝的人终究是在少数,很快就被兴奋、激荡的情绪湮没。   其后几日,越来越多的消息从长安传来,更是让将士们欢腾不已。   许多人每天都翘首以待,掰着指头数日子,将打听来的消息在军中传播。   卢富独自被关在营房里,却也能听到外面的兴奋的呼喊。   “知道吗?秦王是唐朝皇氏血脉,本是为了扫荡胡虏在为赵宋效力,没想到赵宋狗皇帝降了蒙人,秦王只好决定恢复大唐基业……”   “国号是‘唐’啊……”   “秦王才是真天子,赵宋不过是篡位……”   “听说了吗?登基大典在七月十八,将军会有封赏,我们也都有封赏……”   “我们也是开国功臣吧?”   “我们老了还能对孙子说是我们助秦王打天下……”   这些人都是卢富的同袍,个个都参与到了一桩盛事里,这让他有些后悔。   只是转念又想到在参加宋廷科举的弟弟,又觉得只能这样了。   终于,时间到了七月。   天气突然热起来,军中操练之余,气氛也更加火热。   有人用洪钟一样的声音喊了起来。   “十八日登基大典,陛下将在长安祭天,允各地方、各军营同时祭祀,宣读诏书,封赏文官武将……”   卢富听着外面的欢呼,独自走到窗沿边,努力想向外看去。   他此时才知道各座军营里也会与长安同时进行典礼。也是此时才想起来,也许这新的大唐朝廷也会有科举,他兄弟也许可以参加长安的科举……   这种被看管的日子原本容易让人不知时日,但卢富却每日都能听到军中将士们算着日子。   “后日便是登基大典!要换的军旗准备好了吗?!将士们的新衣发了吗……”   “明日……”   卢富便知这是七月十七日了,今年的中元鬼节竟是过去了都还没有被意识到。   而这天夜里,他忽然听到了整齐的脚步声。   “咚!”军中的大鼓被擂响,“咚!咚!咚……”   这不是战鼓的鼓点,而是礼乐。   各个营房都有人下了命令。   “换军衣……” #第九百八十九章 万岁   这一年是乙丑年,是大宋咸定六年,同时也是大元至元二年。   去年阿里不哥的死讯传到开平时,忽必烈下诏改中统五年为至元元年。   到了七月十八这一日,天下又多了一个新的纪年。   “建统元年,七月十八,庚子,唐高祖皇帝二十四世孙祭祀于长安城郊……”   破晓前的祭坛周围亮着火光,红布盖着祭祀用的牲畜,年迈的礼官嘴里念念有词,显得神秘而庄重。   这场景,长安百姓、文武官员们都很熟悉。   不过两年前,平陵郡王才在此晋位秦王,如今又要称帝了。   人群整齐地排列着,密密麻麻。   终于,有一队车马缓缓从长安城门出来。   与称王大典类似的流程,不同的是火光中时隐时显的那一抹明黄……   ……   关德低着头跟在李瑕的车驾后面。   偶尔抬眼一瞥,看着那衮冕上绣着的飞龙,不由心中激荡,又觉恍如隔世。   他知道,自己将再一次成为大内总管太监,人生际遇之巧妙,莫过于斯。   但关德更相信这是冥冥之中注定好的,眼前的年轻的皇帝才是真命天子,上天才让他从临安那孱弱的昏主身边,追随明主到这一步……   ……   阎容穿戴着一身端庄的礼服,正向高明月缓缓施了一礼。   被扶起之后,她微低着头起身,努力不显出那与生俱来的媚态来。轻手轻脚地踱了几步,挤开了朵思蛮,站在了年儿身旁。   几年来的躲躲藏藏,直至今日她终于可以明正言顺地站在人前。   她将被李瑕封为妃子。   若问李瑕当秦王与当皇帝之间有何区别,阎容认为这就是区别,她的陛下愈发霸道,已无惧于从宋廷抢一女人。   ……   江春站在祭坛下,紧张得整张脸都已僵硬。   终于,他看到了新帝的车驾缓缓而来,连忙领着百官迎上前去。   “请陛下先告祭昊天上帝、皇地祗、日月星辰、社稷太岁、岳镇、海渎、山川、城隍……”   那身披明黄衮冕的新帝于是从车驾上下来,自带一股威严气场,缓缓登上了祭台。   关德连忙跟上,还小声地提醒了江春一句。   “祭天诏书与告民诏书万莫搞错了。”   江春张了张嘴,想要回应,却紧张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而就在前方,李瑕已登上了祭台。   “开始吧……”   ……   仪式都是很熟悉的了,李瑕一丝不苟、有条不紊地祭礼着。   奠玉帛、进俎、初献、亚献、终献、撤馔、送神。   始平之章的乐器奏响。   有人举着髦挥舞。   柴炉举火,焚烧着燔牛,香烟直冲霄汉。   李瑕依旧向正位、配位上的神袛上香、行礼。   之后,诏告天下。   “建统元年七月庚子,皇帝臣瑕,敢用玄牡,祭告皇天后土,自唐之亡也,更五代五十余年,至于天下分裂,北敌侵疆,南国猥懦,社稷堕废……”   今日李瑕称帝诏书有两份,内容是差不多的,一则用于祭天,向天帝自称为臣;二则用于告民,向万民自称为朕。   在长安祭坛上宣读的便是祭天诏书,同时之间,他治下各处也在宣读着告民诏书。   ……   “今边民暴尸于胡尘,赵氏玉食于江南。朕本帝胄,念高祖、太宗之业,身负束薪,十年对垒,万阵交锋,兴唐复国,勘定中兴。今文武大臣、百司、众庶合辞劝进,尊朕为皇帝,以主黔黎……”   “万岁!万岁!万岁!”   “……”   万州,长江边的水师大营里,一众将士们亦高高扬起了手,放声大喊着。   他们没能到长安观看登基大典,但就在这座军营里,他们依旧可以庆贺。   虽然大部分士卒其实并没有见过他们的新皇帝,却已在这些年体会到了新帝带来的安定与强盛。   称帝是为了什么?   为了越来越强盛,不再像过去那样受辱。   这才是他们赞颂的“万岁”,家国天下的概念很大,但对于普通人而言,日子能变好才是最大的事。   普通士卒们想要的终究还是实惠。   只见一名文官登上了校杨上的大台,摊开了手中的明黄诏书。   “朕思宏业,赖众卿合而戡立。凡赤诚智佑之士、疆关舍驱之卒,合当因功晋赏,小则仕镇、达则三卿。唯愿众卿尽职恪守,君臣一心共匡社稷。”   前头这一番说辞,连听不懂的将士都知道,这是要封赏了,纷纷嘀咕道:“将军会升官吗?”   果然。   “宁江军统制姜才,深执忠孝,宵旰忧勤,迁武功大夫、江陵府招讨使……”   “谢陛下隆恩……”   “宁江军副统制麻士龙、申自明、胡汾等,迁统制……”   这封赏的名单一直念了很久。   最后,众将士不由自主地再次山呼“万岁”。   他们都听说了,刚登基的那位陛下没有营造长安的宫城,却没有忘记给他们的赏赐。   ……   “万岁!万岁!万岁……”   听着军营中排山倒海的欢呼,连不愿表态支持李瑕称帝的小小部将卢富,也有被这气氛感染。   卢富知道除了他,同袍们都加官进爵了。   因为他没有在那份劝进书上盖上手印。   他有一瞬间也想过,拿一个开国立功的统领之职,去保不知道考不考得中进士的弟弟,到底值不值?   但事情都到了这一步了,他只好安慰自己……名字没有出现在那份封赏名单里,也是好事。也许万州这边有许多朝廷的眼线,会将这份名单抄录下来送到临安。到时他这位唐军统领,也许会影响了弟弟的仕途。   十多年来母亲的殷勤期望、大宋对文臣士大夫的优待,这些东西像烙印一般烙在了他的脑海里。   一直在营房中坐到傍晚,却见姜才走了进来。   卢富连忙起身,唤道:“将军。”   姜才摆了摆手,道:“陛下已登基称帝了,你是何想法不重要。”   “将军,我就是个小人物……”   “要伐宋了。”姜才忽然道。   卢富一愣。   他没有一双能看到天下版图的眼,平时目光所见,只有万州这两片山与长江边,看不到李瑕的强大。   相反,他看到的是李瑕的水师很弱,连大船都没有几艘。   不必说比荆湖了,比淮右都差得多。   在他的印象里,大宋才是强盛的国,所以才认为秦王敢称帝就会成为反贼。   没想到,姜才说要伐宋了。   “伐宋做什么?不和蒙古人打了吗?”   “打下临安。”   卢富大惊,讶道:“临安要被打下了?!可是我三弟……”   姜才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有个会读书的兄弟,盼着考中进士,我懂。我们武人比不了文官,家里若能出一个文官,才是祖坟上冒青烟。”   “将军……”   “听我说,你顾着你兄弟考进士这没错,但该要考的是大唐的进士,我看很快就要开科举了。你追随我这么多年,我不会害你。信我,我今日特意为你问了长安来的大官。”   卢富见姜才刚升了官却跑来为自己的事操心,颇为感动,点了点头,道:“我……我听将军的。”   “那好。”姜才起身,道:“在长江打仗,没有你领人替我操桨,我真不行。好好准备一下。”   “是!”卢富大声应道。   几日后,长江上旌旗招展。主舰上负责指挥水手的部将卢富大声喊着号子,参与着东征大宋的战争。   但其实称王称帝的天下大事在他这个普通人眼里也没有他兄弟能考上进士重要,因为这是他母亲的愿望。   至于什么唐或宋,他不懂,也不在乎…… #第九百九十章 不宣而战   鄂州。   时值七月盛夏,天气炎热。南湖畔的凤园却是清风徐徐,颇为凉爽。   一队妙龄少女端着酒水与冰块拾阶而上,走向湖心亭。   她们只披着薄纱,一双双修长的大腿在纱裙下时隐时现。   走进水帘亭,只见吕文德正躺在凉榻上酣睡。   吕文德身量高大壮硕,此时浑身上下只有一条小毯盖着肚子,像是肉堆成的山坍塌在那儿一般。   周围又有另一队侍女正给他打扇、按揉。   侍女们全都赤足而行,并且走路时踮着脚,动作尽可能的轻柔,以免吵醒了吕文德。   但随着几声蝉鸣,吕文德还是醒了。   他只是缓缓抬起眼皮,对于亭中的侍女而言却仿佛天大的事……捧着他那一双大脚正在揉按的侍女加大了些力道,并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反应。   “我三弟回来了吗?”吕文德懒洋洋地道,“让他过来。”   一杯冰酒下肚,吕文福也到了,悠闲地坐下,道:“大哥,襄阳那边的榷场,老六一个人忙得过来吗?不如让我过去负责吧?”   如今大宋与大元已经议和,且达成了互市的盟约,襄阳已开始互市,可以预见这其中将带来的巨利。   吕文福没有在兄长面前掩饰他对这种利益的渴望,屡次隐晦地表示过想去襄阳,今日干脆直说了。   吕文德眼皮都不抬,道:“你当襄阳那边只是做生意?老六在襄阳打仗的时候你他娘怎不说要去?”   吕文福尴尬地笑了两声,道:“大哥也知道老六那人太正派了些,不宜管榷场,由我过去盯着,免得被北人占了便宜。”   他说的是“北人”而不是“蒙人”。抗蒙这些年,他们都知道蒙古攻宋的主力其实是汉军,但为了激起士卒们的仇恨,还是称其为蒙虏;现在开始议和了,参于互市的都是中原豪族,当然不能再将其视为不会做生意的蒙古人,得警惕起来。   吕文德道:“过几日会有元人使节到鄂州来见我,你到汉阳迎一迎,待具体议过榷场之事再谈吧。”   “听大哥吩咐。”   “脑子里别他娘的只想着金银珠宝,可能要打仗了。”   “打仗?”吕文福十分惊讶,“都议和了,还打什么仗?”   “与蒙人不打,与那反贼猢狲免不了还是要打上一仗。”   吕文福轻笑,问道:“大哥这是打算征讨李瑕了?不是说下游攻上游不容易,朝廷又拿不出钱粮。”   “他真要叛宋称帝了,听说是在七月十八登基。消息还没回来,不知他娘是真的还是假的。”   “李瑕这才经营多少年?”吕文福不由笑起来,捻着嘴唇边的胡须,讥道:“说自己是皇帝就是皇帝吗?穷酸破落,能像个皇帝吗?别的不说,就大哥这几个别院,只怕比他那皇宫都要富贵堂皇得多?他也有脸,不怕成为天下的笑柄。”   这倒是大实话,李瑕在简陋破旧的长安小院里自称皇帝,要他们这些江南奢豪之家承认,确实是只觉得好笑。   吕文德却没笑,而是喃喃自语道:“皇帝……”   他随意地抬脚,用脚底板摩挲着正在服侍着他的少女,因他的脚实在太大,衬得少女的身躯格外娇小。   皇帝有甚好的?   比得上他现在过的日子吗?   “他称帝了也好,逼得朝廷去想办法凑出钱粮,给我攻打川蜀。”   吕文德之前不愿出兵西进并非因为害怕李瑕,而是因为朝廷不给钱粮却要他损兵折将。   现在不同了,与蒙元议和,淮河防线的压力顿减,大宋已能抽出更多的力量对付李瑕。   “也是,大哥耐着性子等了几年,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了。”吕文福看着他大哥玩弄侍女的场景,略略思忖,充当起谋主、开口分析起来。   “倘若李瑕果真敢叛宋称帝,真是走了一步臭棋。前两年他与蒙古人开战,朝廷还出兵帮他。这一称帝,这是逼着朝廷出兵平叛啊。不知他如何想的,这样下去,哪怕他真打赢了仗,还会逼得朝廷与蒙古人联盟吧?”   “年轻,骨头硬。”吕文德评价道,“傻狗。”   吕文福哈哈大笑,又道:“七月十八……那李瑕的使节已经在路上了吧?”   李瑕称帝之后怎么做?只能像李元昊那样,遣使于宋,争取宋廷的承认,至少也能把开战归咎到宋廷头上。   “算时间,使节差不多也到鄂州了……”   话到这里,吕文福眯着眼望着湖岸那边,只见那边正有下人跑来,焦急地踱着步,显然有急事要报。   “果然来了。”   然而,来的消息却不是李瑕的使节到了,而是水师到了。   “……”   “叛军水师兵出万州,一日破姊归、夷陵,次日破宜都、松滋、枝江,三日兵临江陵府城下!”   “你说什么?”乍听之下,吕文福还没反应过来,讶道:“什么叛军?”   “伪唐李逆的叛军,叛将姜才所率领,已攻至江陵府。”   “不宣而战?”吕文福没有仔细去听战报,而是重复地又喃喃了一句,“不宣而战?”   这些日子以来,所有幕僚都是借西夏立国之事分析李瑕称帝之事,都不认为李瑕有灭宋的实力。   朝廷在荆湖可以征集出十万大军、三万艘战船。   反观李瑕,战船不充足,水师不熟练,能调出的水师兵力只有朝廷的十分之一。   而且还有虎视眈眈的蒙元随时会出兵攻打长安。   李瑕注定不可能攻到临安,最多就只能通过一场小战事,逼宋廷承认其帝号。   但他竟然还出兵了?而且还是不宣而战。   就不怕激怒大宋?   “……”   亭子里忽然响起一声娇呼,却是吕文德一脚踹开了一名侍女,站起身。   “狗猢狲来得好!老子还嫌三峡不好走,正好先在江陵灭了他的水师……”   ……   江陵府。   长江上战船密布,江陵城大门紧闭,城头上砲车正在不断调整着方向,形成了两军对峙的肃杀气氛。   战船上,姜才抬着望筒观察了江陵城的动静,神情显得有些严肃。   顺长江而下,连着偷袭了好几个州县之后,他遇到了宋廷的第一个重镇,终于停下了前几日势如破竹的攻势。   “将军。”   麻士龙走上战台,四下看了看,见江风很大,说话不会被别的部将听到,方才道:“江陵城已经有防备了,城内码头有战船一千余艘,城中守军一万五余人,战船和兵力比我们都多……”   话到这里,他凑近了姜才,把声音压低了些,又道:“而且宋军还占着城墙,有补充,有援军,怕是不好打。”   姜才听了没有太大反应。   因为麻士龙说的这些更多的兵力、战船,更好的地势、补给,都是纸面上的数字。而宋军的每一场败仗,纸面上的数字都比对方要好得多。   胜败不止要看这些,还要看将领的指挥、士卒的士气、战术的使用等等,甚至还包括运气。   “不好打也得打,我们拿下江陵。”   麻士龙没有马上应喏,他是姜才身边的老人了,是真正的心腹,因此敢直说一些心里话。   “将军,我就不懂了,拿下江陵又有什么用?前面还有岳阳、汉阳、鄂州。等我们拿下江陵,宋军已聚集十万水师。”   “我自有分寸。”   麻士龙又道:“反正长江开阔,江陵守军也拦不住我们。不如顺江而下,趁吕文德还没反应过来,杀到鄂州。”   这是一个非常冒险的计划,绕过江陵顺江而下很容易,但没有辎重补给,他们这一支水师就打不了持久的战役,而且一旦战败,想要逆流而逃便几乎不可能。   也就是麻士龙这种疯子刚被开国功臣的喜悦冲昏头脑,才敢提出来。   姜才摇了摇头,道:“我们得到的军令就是攻下江陵。”   麻士龙只好拱手应下,却还是不太明白自己这一万水师哪怕攻下了江陵又有何用。   “应该是还会有援军吧。”他心想。   ……   很快,号角声响起,战船向江陵城缓缓靠拢,双方以砲石互击。   “攻下江陵!”   “放砲!”   “嘭……”   巨石砸起大浪,船只摇摇晃晃。   “帆挂住了!”   “我来……”   卢富还是站得很稳,每走一步就像是把脚钉在甲板上一样。   他赶到桅杆边,向上爬去,动作迅速。   有箭矢在前方飘过,他也视而不见。   卢富的性子不像是一个将领,也就是因为操船的技艺极为出色,水性又了得,能以成为姜才器重的部将。   这一战,同袍们都很战意昂扬,唯独卢富依旧有些提不起劲。   以前他是宋军,只管随着姜才杀蒙虏,至于姜才是跟着宋廷也好、跟着秦王也罢,他不懂这些。但现在,却是在攻打大宋的城池。   卢富奋力调整好了帆,正要下桅杆,低头一看,看到了战船边的一座座砲车,不由走了神,想着那巨石若砸进城里,该有几家百姓伤亡……   “快下来!”   “让开!”   忽然听得周围一阵大喊,正在走神的卢富回过头,只见桅杆下的士卒已纷纷逃开。   “嘭!”   桅杆缓缓往下倒去,轰然砸在了长江当中。   “咕噜噜……”   江水灌进了耳朵里,那厮杀声、砲石声突然停了下来,天地一片安静。   卢富瞪大了眼,看到有人落在江水之中,涌出血来,很快又被长江冲散。   他很快就找到了姜才的战船,奋力向它游了过去,然而,游了两下之后,他忽然收了力,任身体仰在江面上,顺着长江水漂去。   人各有志,同袍们都想要追随秦王……不,是天子了,同袍们都想追随天子建功立业,平定天下,他却不愿意攻宋。   那就回乡吧。   天高云阔,长江水滚滚东逝,在这一刻,卢富感到了自由…… #第九百九十一章 归乡路   汉阳。   八月初二,吕文福终于赶到了汉水畔,接到了蒙元的使节答鲁普蛮。   不同于中都海牙、郝庸所带领的到临安的使团是由忽必烈直接派遣,答鲁普蛮却是由阿合马派遣来见吕文德的。   他们将具体商议襄阳榷场一事。   答鲁普蛮是蒙古人,却起了一个汉人的字,兼善。   他会说汉语,且读过书。   这般看来,许多人会将他当作一个推崇汉化之人。但实则答鲁普蛮学这些只是为了更好的从他父亲治下的汉民身上敛财而已。   他也以善于理财著称,因此成为了阿合马的得力心腹。   这日,一见吕文福,答鲁普蛮便不耐烦地叱喝了几句。   “为什么要让我到这种炎热又潮湿的地方来?吕文德为什么不在襄阳见我?”   遇到这种态度,若是吕文德在此,以他的暴脾气,或许会给答鲁普蛮一点教训。   但吕文福却很好说话,道:“大人见谅,家兄数月前曾在襄阳久等,见过了董文炳大人,这才转回鄂州。”   这“大人”之称是宋时对外族首领的称呼,如今宋元既已议和,吕文福便以此作为对元人的敬称。   他敬的倒是答鲁普蛮这个人,他大哥吕文德现在还真不太把蒙古人放在眼里,敬的是有钱。   答鲁普蛮带来了大量的金银珠宝、人参皮货,希望与吕家贸易粮食、布匹、美酒。   可以预见的是,这贸易一旦铺开了,将会给吕家带来源源不断的利益。   “没用的话不要说了!”答鲁普蛮道:“带我去鄂州见吕文德,我不会坐船,需要骑马去。”   “这……从汉阳到鄂州,肯定是要坐船渡江的。”吕文福赔笑道。   “我说了,我不会坐船!”   答鲁普蛮是在表达不满。   他认为吕文德应该亲自到长江以北来与他商谈。   吕文福听得懂,却没办法再请吕文德来,只好一指长江,笑道:“长江天堑拦在面前,只好请大人坐船渡江。”   “额秀特。”   答鲁普蛮忽然用蒙古语嘀咕了几句,大意是吕文福的母亲家里遭了窃贼才怀上吕文福的。   吕文福心知那不是什么好话,看在钱财的面子上,没去问通译。   正聊着,远处有蒙古探马狂奔过来,向答鲁普蛮禀报了几句。   答鲁普蛮听了,眉毛一挑,问道:“你们在和李瑕打仗?开战了为什么不告诉大元?”   “李逆派兵偷袭了江陵府,但他攻不下,我兄长很快就能击败他。”   吕文福对李瑕的攻势不以为意,此地离江陵府远着呢,都不知这蒙古人是怎么打探到消息的。   他心底更在乎的还是财富,一边与答鲁普蛮谈着请他往临时搭建的凉棚饮酒歇息,一边安排着船只货物,准备渡江。   ……   “去押一批力夫来搬货。”   “是。”   远处的汉江码头上,有三百余赤着上身的力夫便开始把小船上的箱子搬往大船。   午后的天气炎热,晒得人昏昏欲睡。   忽然,大船那边响起了呼喊声。   “捉住他!别让他跑了!”   吕文福不耐,问道:“怎么回事?”   “有个犯人想跑。”   “狠狠打一顿。”   荆湖这边,但凡是身强力壮的犯人,都会被吕家所用,或在军中效命,或做打手爪牙,一开始多是做些粗力活。   吕文福对此事并不在意,引着答鲁普蛮便往大船上去。   走到江边,只见一汉子正被摁在地上打。   “啪!”   “啪!”   带着荆棘刺的靴子一下下甩过去,将那汉子的背打得皮开肉绽。   吕文德走过去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说不上来。   忽然,答鲁普蛮转过身,走到那汉子附近,从吕家随从手里抢过鞭子,猛地一甩,狠狠抽在那汉子身上。   他似乎嫌吕家的随从们打人不够用力,亲自上手。   周围的人都有些讶异,心道这关你个蒙古人什么事?   “不喊?”答鲁普蛮冷笑道,又狠狠抽了一鞭。   “啪!”   地上的汉子从喉咙里发出了怒吼声,奋力想要爬起来,却被死死摁着。   “让你惨叫。”答鲁普蛮又是一鞭。   “……”   ……   卢富额头上的青筋已然爆起,但挣扎不开,脑袋反而被踩到了江边的泥地里。   直到他力竭了,却有人将他提了起来。   迎面是一个衣着奢豪的圆脸中年汉子与一个蒙古人。   “这贱汉倒有几分血气,哪里人?”   卢富没应。   “吕太尉问你话!”有人上前喝道,用手指戳进他的伤口。   卢富眉头紧拧,终于应道:“小人,和州含山人……往岳阳做买卖,遇到战祸,丢了盘缠、户籍……”   “因此你就杀人、偷盗?”   “没有!”卢富大怒。   他当了逃兵之后,身上是有些贵重之物的,在岳阳典当了,本想沿河归乡,没想到才到汉阳便遭了水匪打劫。   那还是如今长江上颇有名气的一伙水匪,为首的叫什么“翻江龙”刘师雄、“妙算盘”史恢,吕家军也不剿。   卢富丢了盘缠,好不容易逃到汉阳城,结果,在破庙一觉醒来,便成了什么杀人逃犯,又有狱卒与他言,为哪位衙内顶了罪便只是流配,不然斩首云云。   无非是欺负他操着淮右口音,在当地人生地不熟。   荆湖一地如此盗贼横行、腐朽黑暗,这是卢富做梦都没想到的。   他就这般成了吕文福的奴仆。   方才被鞭打之时,他便想到麻士龙说过的许多话,“老卢啊,你是不是有病?好好的开国功臣不当,管你兄弟考不考进士。我看你是被读书人骗得脑子坏掉了……”   “倒是条汉子。”吕文福吩咐了一句,对自己的护卫们道:“带上他,好好给他治伤。”   “是。”   ……   大船渡过长江。   卢富身上的伤口倒是被裹好了。   但也不知那些人是忘了还是故意的,并不给他吃食。他饿得饥肠辘辘,无力地倚在舱底。   直到有人拿了一坨面疙瘩递给他。   昏暗中,卢富目光看去,只见是个年轻的船工。   “多谢。”   “大哥再喝口水吧?你可真硬气……”   “我?”卢富喃喃道:“我是最废物的那个……最孬种的那个……”   他捧着那面疙瘩吃了,想到军中那带肉的伙食,忽然更明白为什么同袍们听说要立国时会那般欢呼雀跃了。   吃完之后,却还是听到了“咕噜”一声。   卢富愕然抬起头,才发现是那个年轻的船工肚子里响的。   ……   又过了许久,吕文福让人架着卢富到上面的舱房去了一趟。   再回来时,卢富带回了一些酒菜,甚至还有一个鸭腿。   他把酒菜递给了那年轻的船工。   “大哥,你怎还回来哩?我以为吕太尉让你和护卫们住一块哩。大哥,你吃吧?”   “吃吧,我方才吃过了,你叫什么?”   “阿卯,我爹说我卯时生的。”   “你爹呢?”   “早没了。”阿卯一啃那鸭腿,眼睛马上就亮起来,“我听人说,到成都府去,能过好日子,这才当了船工,被征过来有两年了。”   “成都那边……去年收成很好。”   “大哥你也知道?”   “是啊。”卢富叹息了一声,不敢多谈这些,道:“我有个弟弟,打小就聪明,被我们村里一位致仕的相公看中,教他读书……”   莫名其妙的,他又说起了这些。   阿卯用手一摸,摸到了掉在地上的一点肉屑塞回嘴里,应道:“老有出息了!”   “是啊,全村人都夸他,今年他就要考进士了。”卢富低声道:“他如果能中榜了,我娘该有多欢喜啊。”   “那当然哩,那可是进士老爷!”   卢富在川蜀军中时,同袍们都懒得听他说这些,一听就不耐烦地应上一句“哈哈,老卢这傻蛋,现在世道不一样了,该当武将建功立业了。”   也只有在这里,名叫阿卯的小船工听到这种事会肃然起敬,让卢富找到了熟悉的感觉。   “我娘说,等他中进士了,在我爹坟前……”   才聊到这里,忽然听得上面传来喝骂声。   “小猢狲!又躲懒了是吧?蒙古大人吐了,你去洗了。”   “这就来!”   阿卯努力吮了吮手里吃得干干净净的鸭腿骨,却是将它收到怀里,这才忙不迭向甲板跑去…… #第九百九十二章 料敌于先   从汉阳到鄂州,乘大船顺长江而下,一夜也就到了。   卢富蜷在舱底睡了一觉,直到被人拍醒。   “兀那汉子,走。”   他看到有人站在舱门处招了招手,既不知对方是谁,也不知将要去哪,浑浑噩噩就跟了上去。   当了逃兵不过数日光景,在军中打磨出的精神气竟是就在这连番的遭遇中被消磨了许多。   但卢富必定还是有着与普通流民不同的一股劲在,才会得到吕文福的赏识,他隐隐明白如果没有这份赏识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走上甲板,他被人带到船舷边上等着,因为达官贵人们正在下船。   此时正是天光初亮之际,只见远处下船的队伍里还跟着一队女子,个个衣着绵绣,手里抱着乐器。   原来吕文福只是往汉阳接个人就带了这么多漂亮的小娘子。   卢富一看就有些看呆了。   他小时候也见过乡中那位荣养在家的老相公与某位花魁娘子来往,谈论琴棋书画。那花魁娘子的轿子到时,他在村口看了一眼,只觉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来了。   对“读书当官”这件事的敬畏,便是从此深深烙在卢富心里。   后来在淮右从军,从来也都是文官才能指挥战事。这两年在秦王治下,反而没怎么见到哪位官员有那种风雅、高贵。   便是重庆的高安抚,出门也都没什么排场,也只有今日,他才又见到这种场面……   又等了一会,达官贵人的队伍离开了,其余护卫跟上,船上便只剩下带着卢富这一队人,以及正在岸边挂锚的船工们。   “走吧。”   “对了,阿卯呢?”   卢富转头四看,发现从舱底上来到现在都没再见到那个小船工。   “我们不认识什么阿卯阿丑的,走。”   卢富被人推着,转头四看,没找到那个瘦削的人影,只看到船舷边有一抹被擦过又没擦干净的血迹。   血迹旁的木板缝隙中像是卡着什么。   卢富想尽量走得慢些,努力眯着眼看去。   那是一根被吮得干干净净的鸭腿骨……   ……   “噗通!”   一具尸体被抛入长江。   战船从江陵城边重新驶向江心。   “娘的,谁叫你们乱抛尸体的?!”   “这是跳上船的敌兵……”   “老子管他是不是敌兵!天气这么热,起了瘟疫怎么办?老子和你耍甚鸟。”   骂骂咧咧之中,这艘战船抵达了大战船的下方。   浑身沾着污血的麻士龙又瞪了江陵城一眼,接过绳索,奋力攀上了主战船。   “将军!怎么就退了?再让末将强攻半个时辰,保证杀入江陵!”   一跃上甲板,麻士龙便大步向姜才赶去,越说越是焦急。   “将军没看到吗?!西段城垣的守军已经被我们吓退了,这种时候怎么能鸣金?!”   话到这里,他定眼一看,分明见到姜才手里揣着一支望筒,于是不由奇怪起来,暗道自家将军这是越来越不会打仗了。   姜才却也没有多作解释,冷着脸道:“听令行事便是,明日继续攻城。”   麻士龙无奈,用力擦了一把脸上的血,大声应道:“是!”   此时竟有种当年随孙虎臣打仗的憋屈感。   姜才又观察了一会,转过身自去与一名信使说话。   “该让援军过来了,想必吕文德很快也会支援……”   “了解,末将出发前援军已抵达重庆,顺江而下很快便到……”   麻士龙默默走开,挠了挠后脖颈,心头蛮不是滋味。   当年他随姜才在淮右抗虏时,姜才以骁勇著称,可谓淮右军中第一,没想到如今打个江陵城畏首畏尾的,全失了当年的威风。   再转头一看,方才从江陵城墙上逃开的守军们已经又探头探脑地回来了。   今日错失良机,吕文德的援军很快就要到了,之后就算再攻下江陵,也只能对峙于长江,这一整场仗便陷入了被动。   若说行险一搏也许有机会取胜,往后必然是越来越难了。   “伐宋不坚决,还不如守着三峡呢……”   ……   鄂州。   从收到江陵战报至此已过了十余天,长江边上千帆待发,再次备战准备西征李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过去几年间吕文德曾两次下令整军,但一次是朝廷收回成命,一次是李瑕不等吕文德出发便击败了孙虎臣。   荆湖水师将士们中不少还抱着期待,指望这次还是打不成。   果然,吕文德显得不太着急,到了八月初三,还没从鄂州动身……   “想不通李逆是如何想的,没有十万水师,他绝不可能攻破我军的防线,却只派一万余人来。”   午时过后,荆湖帅府之中,将领参谋们谈起江陵府的战事,皆感到有些摸不着头脑。   “李瑕也派不出更多人来了,地方上需驻军,边关需设防线抵抗蒙元,再加上他刚攻克了兴庆府,还在河套与蒙元对峙。”   “不错,何况水师并非轻易可得,李瑕军中多为骑兵、步卒,水师不足。满打满算,至多三万水师,船只三千艘。”   “三万水师已是高估他了。扣掉守备汉江的兵力,以及援军,确实只能派遣万余水师。”   “真敢出兵,狂妄。”   “江陵府的消息到了……称姜才攻势凶猛,若再无援军,只怕守不住了。”   “这么快就要守不住了?”   “陈奕这个江陵知府在做什么?玩忽职守,尸位素餐……”   “……”   “够了!”   坐在上首的吕文德忽然大喝了一声,骂道:“哇哇烦得没完,尽是些鸟话,半句有用的没有!”   他把手里的战报往案上一拍,“啪”的一声重响。   “一群囫囵书生,当老子是好哄的!仔细看战报了没?姜才攻不下江陵府吗?有守将把西南角都献给叛军了,姜才还攻不下江陵。老子看他娘就是故意的,哪个领了老子俸禄的猢狲来说说这是为甚?!”   说罢,吕文德目光在堂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最信任的幕僚陈元彬身上。   “你来说说。”   “是,少保。”   陈元彬行了一礼,走到地图前,略略沉思,开口说了起来。   “诸位先生说得不错,李瑕兵力就那么多,学生推测他分了一半水师兵力攻江陵,不是意图下长江攻破鄂州,而是意图把荆湖的兵力都吸引到江陵……”   一名身披盔甲、样貌清秀的少年兵士上前,顺着陈元彬的指点,把摆在下游的鄂州的兵棋向上游移,移到了江陵府的位置。   还有一杆“吕”字的小旗,同样被插到了江陵府。   “少保请看,这样一来,鄂州就兵力空虚了。”   吕文德果然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扫了一眼,骂道:“驴球。”   陈元彬又道:“而李瑕还有一到两万的水师。”   那清秀的兵士又去拾起两枚黑色的兵棋,摆在重庆,缓缓推向江陵。   “不是在那里。”陈元彬道:“从汉中顺汉水,突破襄阳防线。”   两枚黑色的兵棋缓缓被推到了襄阳的位置上。   “继续。”陈元彬道:“继续推。”   那清秀的兵士一脸茫然,转头看向吕文德。   吕文德遂挥了挥手,让他走开。   这间议事堂许久没用了,他才安排这样几个亲兵在这边值守,要他们看懂地图就太难了。   陈元彬于是上前,亲手拾起那两枚黑色的兵棋,沿着汉水,从襄阳经潜江、江川,在汉阳注入长江,顺长江再向东推不远,就是鄂州。   此时,摆在鄂州的还有三枚红色兵棋,陈元彬想用两枚黑色兵棋把它们推倒,却是犹豫了一下,低声解释了一句。   “少保……这一两万人,许是李逆亲征。”   “嗯。”   陈元彬又道:“而少保已亲赴江陵,留在鄂州驻守的将领远无少保之盖世之能。”   说罢,他轻轻吁了一口气,手指稍稍用力。   推演到这里,意思是李瑕该攻下鄂州了。   “去你个泼娘!”   吕文德却是一脚将陈元彬踹开,破口大骂。   “老子给你荣华富贵,你说老子十万大军还能让狗猢狲取了鄂州!放你娘的屁,忽必烈当年都没取鄂州。”   陈元彬脚下一个踉跄,故意往地上一摔,也不敢应。   但吕文德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没多久也就消了气,目光再看向地图。   只见两枚黑色的兵棋立在鄂州,而往临安的一路上,还一枚己方的兵棋都没摆。   虽然只是推演,他仿佛已能看到大宋朝堂上的君臣慌乱不已的情景。   好一会儿。   “这次,老子猜准李逆的想法了?”吕文德哈地一声笑了出来,“都到这一步了,他还敢这么冒险?”   李瑕过往打仗总喜欢孤军深入,以奇制胜。如今已越来越多人能猜中他的打法,真的还敢行险?   吕文德心里带着这般疑问,很快却得到了解答。   就在这日晚些时候,那边吕文福派人来说接到答鲁普蛮了,同时也接连有急信传来。   “报!江陵府又送来求援书了,称李逆叛军已增兵至三万人,求少保支援……”   吕文德不答,冷着脸将江陵的信使赶走。   他招过陈元彬,写了封信给吕文焕,还在吹墨之际,吕文焕的急信也到了。   吕文德不认字,依旧由陈元彬念给他听。   “少保,襄阳吕将军急报,探得李逆已亲至汉中,不日将率水师攻打襄阳,恳请少保支援。”   “狗猢狲,敢在老子面前耍聪明,死期到了……” #第九百九十三章 岁币   吕文德已笃定今年这一战必能击败李瑕,遂安心招待答鲁普蛮。   是夜,凤园灯火辉煌。   就在外苑的一角,卢富与吕文福的侍卫们一起住进了一间号房。   “记住,你往后就是吕家的人了,安心为三爷做事。”   护卫头领这般说了一句,并没有马上信任卢富,又安排了两个人与他同住同行。   吕家军被称做“黑炭团”,在荆湖以抱团排外著称,这种排外并非指他们完全不接纳新来的人。   相反,他们自有一套让人死心塌地效忠的做法。   新来的人需要服从他们,从低等活做起。而有傲气、骨头硬、不愿受他们压迫的人,就会被排挤、打压。   吕文德炭夫出身,这些做法其实是从山贼土匪拉人入伙的方式里学来的。   这一夜,卢富就蹲在一条小沟边,为吕文福的护卫们刷着恭桶。   恭桶里那令人作呕的臭味逼上来,他努力忘掉自己曾经也是个将领。   他随姜才归附秦王,为褒奖这种归附之功,他才被擢升为部将;秦王称帝,他原本可以擢升为统领……但其实他一直都明白自己没有这个能耐,就是运气好,赶上了这种好事。   “不配。”卢富闻着那陈年的屎尿气味,心想道:“我不配,该把运气留给弟弟。”   心中的后悔之感已经不是“弟弟考中进士”这个念头能压下去了,他只能通过贬低自己去发散掉那种后悔感咬噬心尖的感觉。   因为他知道已经不太可能回去了。   ……   就这样,卢富在鄂州待了几日。   其实吕文福的护卫也不缺仆役洗恭桶,让卢富做这些,无非是想看看这个汉子听不听话罢了。   卢富的顺从、老实,让他通过了这一项考验,能够像跟班一样跟着两个护卫。   也偶尔能听到一些吕家的大事。   “八月初七,少保要亲自提兵支援江陵府了。”   “那就不能在鄂州过中秋了。”   “哈哈,还能过完中秋再去不成?这是打仗,国家大事。”   “吕少保不愧是大宋的顶梁柱。”   “说实在的,三太尉去吗?若是三太尉也去,我们怕也得在江陵城外的战船上过中秋了……我还盘算着与刘好好共度中秋。”   “哈哈哈,寄点钱回家吧,尽日将俸禄花在女人肚皮上。”   “比田老狗去赌要好。”   站在一旁为这几人添酒的卢富听“江陵城外”心中忽然有个念头闪过,正要仔细想一想,忽被人瞪了一眼。   “耳朵支那么高做甚?!让你听了吗?倒酒。”   卢富不敢说话,连忙添了酒。   其后这几人才接着说起来,道:“三太尉不去,蒙元的使者还没走呢,三太尉镇守鄂州,顺便招待他。”   忽见前院管事匆匆跑来,道:“大白天的喝甚酒?来一队人护送沈相公渡江。”   “哈?沈相公。弟兄都喝酒了,请管事到那边去寻……”   “没喝酒的随我过来。”   卢富心念一动,连忙跟上。   ……   一艘江船划过长江。   荆湖北路转运副使沈焕背着双手立在船头,三络长须随着江风轻轻摆动。   他眺望着长江水,也不知想到什么,吟起了诗来。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船上也没其他人听得懂。   只有沈焕独自站在那“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一诗念罢,他黯然了良久。   此时船才划到江心,沈焕站得也累了,坐下,抬头看向一名汉子,道:“你撑船撑得很稳啊,是吕三太尉的亲兵。”   “不知道是不是……是三太尉救了我……小人。”   “淮右人?”   “是,淮右含山人。”   “我有几位同年也是含山附近人,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卢富。”   卢富答了,再看向沈焕沈转运使,马上便有种崇敬之意。   他从小就跟着他娘、跟着村里人对那位致仕的老相公敬若神明,今日再见到沈焕,马上便联想到那位老相公。   沈焕这种文官大员,正是大宋朝三百余年来最高贵的形象。   “沈相公,小人想请你做个主,不知可不可以?”   “哦?”   “小人有位相识,遭了祸事……不知道……”   卢富话到一半,又犹豫了起来。   他这人,脑子素来有些迟钝。   沈焕却是脸色一肃,抚须道:“遇到冤情了?与本官禀来便是,必为你作主?”   “真的?”卢富一见他满脸正色,心中的顾忌登时便消了不少,道:“小人有个朋友,名叫‘阿卯’,像是在这长江上被人杀了。”   “可知凶手何人?”   “不……不知,小人猜想,也许是船上哪个人与他有过节。”   卢富再次犹豫了一下,想到那根被吮得干干净净的鸭腿骨,于是将当日的经过仔细说了,最后道:“一条人命就这样没了,小人想求相公……能不能查查……”   沈焕却是忽然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人命。”   两个字念罢,这位安抚使站起身,再次背过双手,道:“说到人命,你可知自李逆叛乱以来,江陵府每日死多少人?”   卢富一愣。   沈焕再次叹息了一声,道:“这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啊。”   “可是阿卯不是死在战场上……”   沈焕摆了摆手,喝道:“兀这汉子!无凭无据,仅看到一滩血迹就指有冤案,成何体统?!”   卢富呆愣了一下。   若不是这两年在万州军中,常有训导员给他讲世上的道理,他只怕真的要被沈焕唬住了。   此刻目光看去,他竟是看到了过去二十多年都没看清的某些士大夫的嘴脸。   有护卫走过来,凑到卢富耳边,轻笑了一声。   “蠢货,你真是个蠢货。”   ……   江舟缓缓停在岸边。   卢富呆愣愣跟着护卫们下了船,只看到前方是一大片营帐……蒙古人的营帐。   一杆杆蒙古大旗正在飘扬。   不少的蒙古人正绕着大营在策马游戏,欢呼声此起彼伏。   卢富不明白这是在做什么。   于是他回过头看去,这才忽然发现,长江上有几条大船正在向这边驶来。   “荆路北路转运副使沈焕,见过大人。”   “吕文德呢?你们转运使呢?!”   “吕少保有兵务在身,不能前来,转运使便在后面的大船上,将遣下官来知会各位大人,以免大人们久候。”   “你们到底要多久才能凑齐岁币?!”   “快了……快了……”   卢富此时才明白这是在做什么,他傻傻站在那,目光望着远处的青山,出神了很久。   直到听得一声大响。   “哗啦啦啦……”   转头看去,只见是一口箱子被力夫弄翻了,砸在地上,滚落出了满箱的白银。   卢富忽然莫名地鼻子一酸,红了眼眶。   他知道这里是哪里,鄂州对岸、长江以北,再北面就是大别山。   这里,正是淮南西路与京西南路的交界。   东面就是他从军七年一直在守卫的淮右,是他在淮河上一次次浴血奋战,才没让蒙虏杀进来的家乡。   结果呢?   一转头,这大宋朝廷的官员,把蒙虏请回到长江边上来收岁币了?   “大人莫怪,大人莫怪。”沈焕赔着笑脸,道:“如今李逆叛乱,正在猛攻江陵,小国深盼大元能出兵潼关……”   卢富站在后面看着沈焕的丑态,扬起嘴角,轻笑了一下。   不自觉地,有泪水从他眼睛里划落。   他心想,这就是麻士龙说的“鸟屎糊进了嘴里”,大宋皇帝先卖了国,又还要谁效忠?   让他饱读诗书的弟弟考上进士,然后也跪倒在外虏脚边赔笑吗?   回想起七月十八日,那封诏书在万州军中宣读之时。   当时卢富没有什么感触。他觉得那一切的发生都是能想到的,改国号为唐又怎么样?当了皇帝又怎么样?与他有什么关系?   当时他满脑子都是从小在淮右小山村里被烙印的那些崇拜。   只有回来一次,他才将那印象中的崇拜彻底打碎。   到了现在,他才听懂了同袍们的欢呼,到底是在欢呼什么。   “万岁!万岁!万岁……” #第九百九十四章 贪心   八月初,汉水两畔的风景正应了陆游的那句诗。   “汉江天外东流去,巴塞连山万里秋。”   有一名老者拄着柺杖缓缓走在汉中城郊,见迎面有一对父子分别挑着担子走来,笑呵呵地道:“今年收成好啊?”   那对父子虽不识得这老者,但见其笑容可掬的模样,遂停下脚步,做了回应。   汉中一带治安良好,民风淳朴,陌生人之间少有防备,往往碰面就能交谈。   “老丈吃过了吗?额在路边摘了些果子,吃点?”   “不用不用,老朽就想问一问,今天是哪一天啊?”   “今天啊,今天是大唐建统元年八月初九。”   老者自语道:“大唐建统元年,大唐建统元年……倒真能让人感到像是在五代更迭之前的大唐啊。”   名叫郝二富的农人憨厚地笑笑,应道:“可不是嘛,连着两年大丰收了,可不就是盛世嘛?”   “黄历改了?”   “改了!”   郝二富放下了手中的担子,从包裹里摸出几本崭新的黄历,下面还带着几张报纸。   他将其中一本递给老者,笑呵呵地道:“朝廷发的新历,农时可准了,说前天是白露,当天晚上我光着膀子真就着了凉。”   “当然准啊。”老者低声感慨了一句,有了郭守敬推行新历,又如何会不准,但他却是摆手道:“老朽怎么好拿你的东西?”   “老丈拿着吧,我住在外城安居坊,坊正让我帮忙发的。”郝二富道:“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发了新历,老丈回头只要能拿着它教人日子就好。”   “好,好。”   老者本已在袖子里摸到了几枚铜钱,想了想却没有掏出来,问道:“安居坊,你是住在工坊不远吧?”   “是啊,农闲时我也在工坊里干活,工钱能供我家狗儿读书咧……”   “爹。”一直站在后头没有说话的少年忍不住道:“都说了我改过名字了,郝兴邦、郝兴邦,爹你得记住我的名字啊。”   “知道了,爹这不是一下子说顺嘴了嘛……”   父子俩对话时,老者摩挲着手里的黄历,看向了汉江,忽感慨道:“这么多战船,怕不是要打仗了?”   “老丈放心,不会在汉中打仗的。官府张了榜,说是要讨伐赵宋狗朝廷哩。”   “那这是要沿着汉水而下打襄阳吧?这两日怕是就要出发吧?老朽想送些吃食给我大唐将士。”   “那就不知道了,这哪是我们小老百姓能知道的啊。”   “官兵可有加赋,多征你们的粮食?”   “还按今年的粮税纳哩,本来说是过五日再纳,前日有官兵上门来收走了。”   “我听说秦王……不,如今是皇帝了,已经到我们汉中喽?”   “对!”郝二富兴奋起来,连连点头不已,道:“御驾进城的时候,我还远远看到陛下!”   “你还见过陛下?”   “汉中城见过陛下的人多了,我逃荒来的那年,刚到汉中的第一天就见到陛下了。”   “……”   闲聊了一会儿,老者和煦地笑了笑,别过这父子二人,继续向东走,绕过小路,上了停在野地里的一辆驴车。   驴车上载着十余捆木柴,向东走了十余里,直走到了浦镇的柳林客栈。   “汤老头送柴禾来了?往里去吧,叫掌柜给你会钱。”   老者抱起一捆柴禾,低着头穿过院落走进柴房。   不多时之后,他便与人秘谈起来。   “打听到了?”   “难。但我问了许多农户,昨日之前,粮食都已经运上船了。”   老者本有些佝偻的背挺直了不少,原本有些苍老的面容也显得锐利起来,又道:“我看,该做的准备李瑕都做好了,这两日便会发兵东向。”   “不宣而战,无耻。将军再三让我们确认,真是李瑕亲自到了汉中?”   “真在汉中,汉中见过他的人很多。使不了障眼法。”   “那好,我这就派人报给将军。”   “往襄阳的道路封了。”   “我有办法。对了,还有火器之事,打听得怎么样了?”   老者道:“快找到机会混进工坊了……我看,以我们的工匠技艺,不必配方,只要拿到成品也可仿制。”   “嗯,听说元人也在刺探李逆的火器、军械。但我们的工匠更高明,更容易仿造出来。你能拿到什么,给我便是。”   “好,黑市上买到了一个望筒。”   老者掏了掏,不仅掏了个望筒,还有一本新的黄历。   ……   两人结束了交谈,很快便有一名探子出了柳林客栈,沿着荒野小道向东赶路。   数日后,他赶到秦岭山脉的汉江峡谷。   他不走官道,而是艰难地攀在山间。   走着走着,感到树林里的飞鸟动静不对,他奔到高处,抬起望筒向汉江上看去。   居高临下的视线极佳,只见汉江上有密密麻麻的船只正在顺江驶来。   一杆御旗出现在望筒里,信使喃喃了一句。   “真是李瑕……”   ……   一只鸽子扑棱着翅膀,任人将它腿上的绑着的信件拿下,其后它被关进笼子。   有兵士展开信件看过,转身,快步走向了站在高处眺望的吕文焕。   “将军,所有人的情报都确认这次确实是李瑕亲征。”   吕文焕接过那封小信看了一眼,又递了回去,脸上并无太多表情。   他此时所站的地方,是武当山上的一处山峰。   汉江流到这一带,大概算是一个分界,往西是秦岭的高山,往东便是南阳盆地。   此地为均州管辖,乃是汉江与丹江的交汇之地,丹江本叫黑江,尧帝的长子丹珠埋葬于此,遂改名丹江。   因此均州这里也叫丹江口。   这里是吕文焕迎击李瑕的第一道防线,然而,吕文焕自从赶到均州坐镇以来,对防务的安排并不算上心,反而更加注重情报的收集。   他深切明白一点——李瑕没有十万水师,这一战不是为了灭宋,而是为了稳固地位。   留给李瑕的时间很短,战事一旦拖长,等宋、元双方反应过来,两国联攻,李瑕不可能对付得了。   换言之,李瑕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打垮大宋朝廷的斗志,逼得朝廷承认其帝号。   也就是要亮出实力,争取与宋、元鼎立。   那么,其打法必然是出奇制胜,而不该是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   一个从担任县尉到立国只用了不到十年、以残破的川蜀为根基的小国,承担不了一场太长久的战争,只能追求速战速决。   然而,长江战场上,叛军的打法完全出乎了吕文焕的意料。   姜才竟然选择强攻江陵,且看样子还不能在一个月内攻下。   事出反常必有妖,吕文焕马上意识到李瑕又是在声东击西。   所以,他也不能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要做的是确定李瑕真正的主攻方向,并且挡住、甚至歼灭李瑕。   这种情况下,情报比城池重要得多。   ……   “这一仗不论怎么打,战略再多变化,无非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主攻汉江、要么主攻长江。”   “不错,哪怕如今确定了李逆真在汉江,但他也有可能是以自己为饵,吸引我们的援兵,倘若吕少保支援襄阳,李逆则可遣大将猛攻江陵。”   “可莫忘了,仅荆湖一地,我军便有十余万水军。不论他主攻哪一路,我军都可以守住。”   “不错,李逆好用奇兵,究其原因,实力不足尔。然而奇兵用多了,我等只需看破他,他便无计可施……”   宋军将领、官员们分析着局势,最后却还是需要由吕文焕来定夺。   吕文焕踱了两步,又理了一遍所有得到的情报。   “李逆本无水师,近两三年内才陆续收买了一些水师将领,其水师大将屈指可数。”   “也只有一个姜才了,李逆麾下其余水师将领称不得‘大将’,除了克敌营的何泰,他新提拔的几个都是无名之辈,看旗号叫张顺、张贵,未曾听说过。”   “还有王荛带去的一批人。”   “算上了,其水师将领、兵力统共只有这么多。”   “真想替他叹一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在开战之前摸清并确定李瑕的实力,让吕文焕安心了许多。   他思忖着这场战事,渐渐有了更多的野心。   既然是占据着襄樊江河密布的地势,以十万余水师面对不足三万人,想的不该是击败李逆,而该是围歼李逆,一举平定叛乱才是。   “我太贪心了吗?”吕文焕在心里问了问自己,感受着吕家军独撑大宋江山的豪情,摇了摇头。   不算贪心…… #第九百九十五章 贪心则易上钩   泗河由南向北注入汉江。   江面上,一艘艘战船正在顺江而下,高挂着“唐”字的军旗招展。   “噗通!”   又是一个铁锚被抛入江水之中,船只的速度愈发慢了。   前方就是均州了。   时间将近中秋佳节,对于处在异乡的唐军士卒而言,天时、地势都不算太好。   而且汉江两岸都是秦岭的高山,他们担心遇到宋军的埋伏,不得不减缓行军速度,好让探马先行打探路况。   有探子乘着小船抵达大船,努力攀上船舷。   “有军情报陛下……”   “核验腰牌。”   船舱中,李瑕正在听房言楷分析他称帝之后各地的反应。   “陛下称帝至今还不到一个月,本就是最容易动荡之际,却偏偏立即兴师伐宋。自然会有不少人不愿马上与故国为敌。”   房言楷说到这里,迅速地打量了一眼李瑕,见他神色平静,显然是做好了这种心理准备。   “我知道。”李瑕的眼睛虽然还盯在公文上,却像是知道房言楷偷瞥过来,道:“做事哪有一直顺风顺水的。要所有人都支持我称帝,本来就不现实。”   “陛下,还请注重称呼。”   “不要紧,继续说吧。”   “是,各地州县都有官员致仕,各地军中也出现了不少逃兵。”   “没有殉节的?”   “应该没有。”房言楷叹道:“开州有个推官上了吊,死活要回江南,无奈之下放回去了,类似这样的有三十六人。至于地方上,怕是有些当作命案处置了。”   “嗯,军中有叛乱吗?”   “至少报上来的没有。各地逃兵加起来大概有一千七百余人,因不愿与宋交战,请命解甲归田者有近三千。”   “比我预想中好些,称帝叛乱没流血……想必只能说是没太多流血,算是自古少有了吧?”   “绝无仅有。”房言楷语气确凿。   李瑕点了点头。   他知道地方上必然有瞒报,真相是他称帝时治下绝对有人因为反对他而死。   但地方官员、将领们能够压得下来,算是不错了。   莫说是现在这个时代,便是到了李瑕前世,那种受根深蒂固的思想影响的还大有人在。   他便听说过建国后有某些大文人固执地跑往异国他乡,最后凄凉地死在地下室里。   必然会有这样的人。   李瑕哪怕懂得很多更先进的东西,当世识字的人都没几个,官员都不够,他又如何一步到位改变所有人的思想?   那就普及教育?   可谁种地呢?   十年树木,百年才树人。   因此,李瑕一直在做的是去适应这个时代,而不是当上皇帝就按他自己想的来,把一些超前数百年的制度理念硬生生套在当世人身上,成为世人的枷锁。   “这次称帝后的反应,确实远好过我意想之中。唯一担心的是云南路的易……”   正说到这里,战报送来。   “陛下。”   “进来吧。”   “报,前方已发现吕文焕的旗帜……”   房言楷微微一叹,开始整理着桌上的书册,为李瑕摊开地图。   他如今已升了官,迁为这新的唐朝廷的中书侍郎……大概相当于宋廷的参知政事。   要知十年前,他不过才是一介小小的县主簿,一转头却进了中枢。   也只有造反能实现这种升官的速度,而且还是因为房言楷是最早帮助李瑕的老人,且能力不俗。   若在大宋朝廷正常升迁,再有三十年也无用,他是不可能任参知政事的。   房言楷也曾想过忠心于大宋社稷……真的。倘若李瑕只能给他一般意义上的荣华富贵,他很可能会义正言辞地拒绝。   但这是步入宰执之列,是他平生志向。   当利益大到能满足一个人整个人生的追求,那君臣纲常也是可以颠覆的……   “这一仗房卿如何看?”李瑕听过战报后问道。   “陛下自有定计,臣拾遗补阙一二。”   房言楷很谦逊,欠了欠身,用一只手拢住另一只手的袖子,在地图上指点起来。   “吕文焕亲自赶到均州防守,可见陛下的战略都还顺利。但臣只想提醒陛下,倘若吕文焕佯败引诱陛下追击,恳请陛下万莫冒险太过深入。”   李瑕笑了笑,道:“放心吧,出发前都答应过众卿了,这一场仗我要用稳妥的打法。”   房言楷稍稍松了一口气,一思量,却发现李瑕根本就没有正面回答。   于是他又道:“臣担忧的不是吕文焕,甚至吕文德诱敌深入,包围陛下。而是万一他们提前提醒蒙元。”   在地图上的丹江口的下游之处,手指划了一个圈,房言楷又点了点潼关等几处防线,道:“一旦蒙元得知陛下被包围在此,必闻风而动,瓜分战果。”   “房卿认为吕家兄弟会透露消息?”   “当他们没有信心击败陛下,必引蒙元为援。”房言楷捻着长须,又道:“臣不妨设身处地从赵宋朝廷推测当前局势……”   “也好。”   “陛下出身帝胄,战功卓著,复兴大唐,早晚必将取赵宋而代之。于宋廷而言,陛下是心腹大患,不可不除。至于蒙元于宋廷而言,不过胡虏而已,胡虏难以统治中原,最多如辽、金一般割据一方……”   李瑕微微叹息了一口气。   他知道元朝会灭宋、统一天下。   但当世也只有他一个人会这么想。   这是一个他非常容易忽略的认知差。   很多时候,李瑕会无意识地以为哪个宋人会站在自己这边,以为他们能意识到忽必烈的威胁。   但不是。   最可怕的就是这种带着现代人的意识去想当然地认为古人什么怎么想,非常危险。   李瑕一直提醒自己这很危险,但他有时还是会忘了。   这次,他想用最快的速度打垮宋廷的斗志,让宋廷求和、承认他的帝号、给出好处……他考虑这些的时候,是考虑到了宋、元之间相互牵制的关系。   但,可能考虑得有所偏差。   房言楷的提醒确实有道理。   “陛下万不可低估宋、元联合出兵的可能性。有些战术,在臣看来还是冒险了。”   “……”   战船就这样缓缓行驶在汉江上。   亲征的李瑕仿佛比以前惜命了许多,虽说是顺江而下,却根本没打出顺江而下的速度优势。   到了八月十三日,唐军都还未抵达丹江口的战场。   似乎想过了中秋节再开战……   ……   “陛下不会是想在中秋夜偷袭宋军大营吧?”   最前方的一艘战船上,张顺观望着前方的江水,向张贵低声问了一句。   兄弟二人是这一战的先锋将领,虽都是身材矮小,只披着轻便的皮甲,但站在摇晃的甲板上就如钉住一般。   “中秋夜偷袭?”张贵反问道:“大哥一说我才知原来还有这样的办法。”   “太容易被敌方猜中了。”   下一刻,有军令官赶上来,将一封密令递在张顺手里。   张顺快步赶到一边,打开军令一看,脸色一讶。   他认为这么打是不妥的,却是二话不说,大声喝道:“末将领命!必定破敌!”   ……   “中秋偷袭,吕文焕想必很容易猜到吧?”   “是啊,他们看我以前喜欢偷袭,会觉得很容易猜中我的心思。”   下达了军令之后,李瑕与房言楷谈及这一场交锋战,都显得非常平静。   房言楷抚须道:“那只看吕文焕会不会故意败上一场、吸引陛下深入了?”   “嗯,他贪不贪心,上不上钩,从这第一战就能看出来……” #第九百九十六章 起居注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丹江口上游六十余里处,有一大湖,名为汉丹湖,湖面开阔,唐军水师便是驻扎于此。   还未到傍晚时,随着一声声呼喝,有大大小小的船只掉头驶离了这片湖面,重新驶进汉江。   “风向正好,挂满帆啊!”   有水手一脚踩着木箱子,正拿着一块大大的月饼咬了几口。抬眼一看挂在长竿上的伣被风吹往东面了,连忙把嘴里的月饼硬塞下去,把手里的半块饼子放回袖子里,呼喊起来。   “出发啊出发,到均州城里过中秋啊……”   一艘艘战船就这样驶离了汉丹湖。   到傍晚时分,湖面上原有的船只便只剩下一半。   李瑕称帝之后,似乎变得谨慎了很多,没有亲临战阵去攻打均州。   因此,他那艘最大的楼船依旧停泊在湖中,由众多战船拱卫着。   负责统率中军的战船上挂着“唐武定军都统制何泰”的大旗。   更远处则是后军,最大的一杆旗上书着“唐洋州防御副使王荛”字样。   唐军中排得上号的几个水师将领都在这里了。   站在楼橹上望着最后一艘战船消失在视线之中,汉丹湖与汉水的交界处渐渐只剩下半江瑟瑟半江红,李瑕转身,走向船舱。   他身后还跟着一名起居舍人,自称帝以来就一直跟着他,记录他的言行。   起居舍人规矩颇多,据说记录的内容连天子都不能过目,李瑕却基本不管这些规矩,常常将他赶开。   今日见年轻的天子不是召见大臣,而是走向休息的舱房,这位起居舍人便自觉地要告退。   “跟着吧。”李瑕忽然叫住他,道:“等我吃了饭再走。”   “是,陛下。”   长廊那边,侍女妙岚探头看了一眼,匆匆转回舱房,只见阎容与唐安安正在准备酒菜。   妙岚急着想要开口,被阎容杏眼一瞪,只好双手扣在腰间先行了一礼。   “宁妃娘娘。”   她以前是临安宫城里的宫女,见过大场面,心底其实觉得主人这个宁妃的身份有些寒碜。李瑕称帝太快了,有些排场没摆到,难免有种过家家似的感觉。   置身于长安那又小又简陋的所谓“皇宫”中,妙岚有时恍然会以为自己在什么山贼土匪的窝里。   但阎容偏偏就喜欢被喊宁妃,也没个办法。   之后妙岚又转向唐安安,一行礼,唤道:“淑妃娘娘。”   唐安安低下头,因还没有习惯这种称呼,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她觉得自己出身贱籍,配不上被册封为妃。   当时在长安城确实有许多文官反对李瑕册封她,是李瑕一力将反对的声音压了下去。   而群臣更反对李瑕册封阎容,但与唐安安不同,阎容坦然接受了册封。   阎容了解李瑕的实力,也了解赵宋看起来锦绣繁华其实骨子里已开始烂了,因此虽出身奢豪,反而不以那种排场为意。   她很自信,一点也不觉得寒碜,每次听人喊“宁妃”,她都忍不住抿嘴笑起来。   “说吧,陛下可忙好了过来?”   妙岚偷偷撇了撇嘴,暗道这“陛下”可不太像皇帝,嘴里应道:“是,过来了,起居舍人还跟在陛下后面呢。”   “知道了。”   阎容听了,略略一思索,附耳对唐安安说了几句。   “一会陛下过来,写诗与他谈论……”   ……   船只又大又重,停泊在湖面上很稳,但船舱中微微有些晃动。   唐安安执笔在宣纸上写到最后几个字时,李瑕走进了这间大舱房。   “爱妃在练字?”   “陛下……”   阎容与唐安安连忙一起行了个万福。   两人都是绝色,一人妩媚一人清雅,李瑕的目光却是落在了宣纸上,看着那才写就的诗句,有些出神地念了一句。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跟在李瑕身后的起居舍人正站在门边捧着那起居注目不斜视,闻言不由耳朵一动,连忙拿起笔,开始记录。   同时,还能听到他的皇帝陛下在晚宴前的闲谈。   “爱妃懂朕的心思啊,刘禹锡这首诗,你们可知朕最喜其中哪一句?”   “臣妾猜,该是‘今逢四海为家日’一句?从此天下一统,四海统一。”   “继续说。”   “刘中山单选西晋灭吴一事为诗,耐人寻味,他写吴国,又着重写吴国的王气,千寻铁索与险峻地势都不足为恃,吴王昏聩,必然覆灭,天下终将一统。古来如此,如今陛下灭宋亦是如此。”   “不错,此战,分裂天下、偏安一隅者必将灭亡,四海必归一家。”   “原来陛下早有把握。”   “陛下亲征,未带皇后或贵妃、贤妃,偏只带了我们俩姐妹,必是想让我们再见见临安亲友,君恩深重。”   ……   那边,起居舍人落笔飞快,记录了一会儿之后,才停下笔,便听李瑕道了一句。   “你先下去吧,今日中秋,拿几块月饼。”   “谢陛下恩赏。”   他躬身领命,双手接过一盒月饼,退出舱房。   穿过长廊,下了阶梯,之后在一名名护卫们的注视又下了三层阶梯,终于离开了这座防卫森严的楼橹。   走到船舷,与一名水师校将打了招呼,便有士卒架起木板,让他走到了与这艘主战船接舷的另一艘大船上。   这般走了好一会,他才回到自己所住的舱房。   到这里,护卫也就没那么严密了。甚至还能隐隐听到水手们聚在一起说话的声音。   这位起居舍人立即在桌案边坐下,顾不得船舱的微微晃动,提笔,把方才潦草记录的起居注重新写好。   “淑、宁二妃皆临安人士,帝携二妃于侧御驾亲征赵宋,众臣皆不解其意。及仲秋夜兵至均州,方语露军机一战可定临安……”   细细的笔尖如龙飞凤舞,好不容易记录完这一段,他搁下笔,满意地点了点头,心想只要这一场大战得胜,今日记录的这段起居注怕是可以引用到国史当中,成为一段典故。   有人敲了敲舱门,送了酒菜进来……   ……   夜幕降下,天上一轮明月圆得像是银盘。   李瑕用过饭,便由阎容与唐安安陪着,坐在那等着战报传回来。   “陛下怎就确定会有人想办法偷看那本起居注,还把消息传回宋廷?”   “我本是宋臣,我治下有一大半人原本也都是宋臣。我一称帝,必然有很多人不支持,有的人直接摊牌,但一定也有很多人潜藏在暗中,找机会助宋廷平乱。”   没有旁人在,李瑕便显得随意了很多,说话也完全不似饭前那般严肃。   “这消息早晚会传出去,现在还没什么用。但等战事到了后面,却会给赵宋带来莫大的心理压力。”   说是小事,但气势很多时候都是由小事堆叠起来的。   只能说是提前做准备吧。   阎容打趣道:“陛下决意灭宋,到时已不是赵宋君臣求和就能了结的了。”   李瑕笑了笑。   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眼下的水师实力还远远不足,一战灭宋是不可能的。所以才需要不停地制造假像。   以求后面能够吓唬住人。   但这些只是锦上添花,真正的关键还是看战场上能否取得胜利。   他表面平静,心里也有些焦急。虽有两名绝色在侧,这夜却还是起身到地图前,继续分析战事。   终于,透过窗户望到了岸边有几点火光由远而近,像是有探马归来。   “报!捷报,捷报……”   一会儿之后,李瑕赶到船头。   “陛下!大捷,两位张将军攻破均州,吕文焕已败退!”   ……   “上钩了。”   连夜召开的军议上,房言楷情绪激动了些,道:“吕文焕不仅是想挡住我军的攻势,还想吸引陛下深入,他想设伏包围陛下。”   “仅靠吕文焕的兵力,守襄阳可以,不足以包围我军。故而,他必定会请吕文德增援。”   “对,对,吕文德也会来。”   房言楷端起了两支烛火,摆在了地图上。   “他们料定了我们攻宋的路只有两条。那首先还是会增援江陵府,以保证姜才不可能突破长江防线。”   “而吕文德必会亲自率军北上,由汉江支援襄阳……”   “不。”李瑕摇了摇头,道:“他不会支援襄阳,那样包围不了我。如果我是他,我会……”   他指向地图,接着道:“我会抛下船只,急行军绕到李瑕背后。”   “那,宋军的兵力调动可以确定了?”   “水路就这两条,基本上不会有太大的出入。”   “……”   又议了一会,将这些推演细化,房言楷反而有些紧张起来,自语着喃喃道:“垂钓者别翻了船才好啊。”   说完,他向李瑕一揖,又道:“请陛下万莫追得太深,能吸引出吕家军兵力即可。”   “传我命令便是,追击吕文焕……” #第九百九十七章 逃人   汉阳,汉口码头。   “报!”   随着一声拖得长长的呼声,一名信使不等轻舟停稳,人已跃到了岸边,一个踉跄就继续狂奔起来。   江边的晴川阁附近已站满了密密麻麻的兵士。   信使迅速登上这座名楼,只见身材巨大的吕文德正站在窗边。   透过窗户,正可望到长江、汉边上的战船摆得无际无边,旌旗完全遮盖了视线内的江面。   壮阔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报!襄阳急报,李逆亲提水师顺汉江而下,于中秋攻破均州,追击吕将军,连破武当大营、阴城、谷城,直逼襄阳城下……”   若只听到这些,战事可谓极为不利了。   但那信使旋即又拿出了一封密信递给了吕文德。   吕文德并不识字,将它交给几个心腹幕僚看过,方才议论起来。   “禀少保,六将军的意思是,李逆确定就在汉江战船之上……”   “有多确定?”吕文德问道。   “有人亲眼所见,且李逆之旗号、近臣,甚至李逆新册封的两个妃子似是当年宫中的阎妃和长安的花魁都在战船上,众目睽睽,假不了……”   “学得倒快。”吕文德骂了一声,又听幕僚们念了吕文焕信上的诸多证据,也知李瑕确实就在汉江。   这一仗的局势也就很清楚了。   最近,叛军接连有援兵自重庆府而下支援姜才,如今长江战场上的叛军已将近两万人。   江陵城求援的书信一封又一封。   吕文德就是不救,因为他下意识感到有哪里不对,最后察觉姜才就是故意不攻下江陵吸引他西进的。   这是为将数十年才有的直觉。   如果不是有这种直觉,那现在很可能出现的情况是,吕文德正在支援江陵府,而李瑕已攻破了襄阳,绕后奇袭鄂州。   好在看破了李瑕的战略……   “大郎,你去支援江陵府。”   吕文德终于下了决心,招过长子吕师夔安排起了长江防线的布置。   李逆攻宋一共就两条路线,两边都守住了,这一仗就立于不败之地。之后就可以安心打出更大的战果……   ……   鄂州。   卢富以前听说“二十万两银子”的岁币,觉得不多,虽然他这辈子连二十两银子都没见过。   这次在长江边,他才真正长了见识。   眼看着那一箱又一箱的银子被蒙虏搬走,他只觉心痛得在滴血,也想不明白有这些银子,为什么不能当成军饷,把蒙虏赶出去,收复中原。   万州军中有几个训导员,平素会说些家国天下的大道理,以前卢富也听了很多。   “为什么我们必须坚持由秦王带领我们抗虏呢?因为临安那位官家不知道理政,而朝堂上的重臣软弱无能,大宋朝廷已经太腐朽了……”   这些,卢富以前不信。   训导员说破了天,他也不信。   朝廷就是朝廷,臣子就是臣子,百姓就是百姓,这是千百年传下来的观念,他一辈子耳濡目染形成的观念。   几句话是不可能说服他的。   但这些话必然是有用的,只是需要在某一刻他才能想起来,融和自己的经历才能理解它们。   宋廷的腐朽说了他不懂。但他现在知道一个没有户籍的外乡人轻易就能被当成替罪羊,豪奢之家轻易就能把犯人收作仆役,再纵容仆役欺凌百姓。   就这样,卢富知道自己还是幸运的,拥有强壮的身体才有这种境遇,换作别的流民,早死在路上了……   从长江北岸再回到吕家以后,卢富每天就想着这些,想了一个多月。   他身上的伤势已完全好了,也终于成为了吕文福的一个护卫,但不是贴身护卫,那种好差事轮不到他。   他被安排在凤围外院当一个看守。   差事很清闲,他却渐渐有些想回到姜才军中了。   可是当了逃兵,想回也很难回了。   在这种无奈之中,时间到了九月十四日。   想必临安已在开始科考了……   这日,护卫队长踢了卢富一脚,道:“走吧。”   “去哪?”卢富虽不知去哪,还是马上站起身。   “蠢材……据说有从川蜀来的逃人藏匿在南浦附近的巷子里,为了府邸的安全,我们去搜出来。”   “川蜀来的逃人?”   “嗯,反贼、细作。废话少说,走吧。”   卢富有些不安起来,舔了舔唇,跟着护卫们走了出去……   ……   傍晚,凤园大堂上。   吕文福正陪着答鲁普蛮清点一批绢布,忽有仆役上前,禀报了一件事。   “太尉,出了点变故,今日几名护卫在城内搜捕万州来的逃人,有人指认了府中护卫……”   “刺客?”   “还未确认。是太尉亲自从长江边救回的那个。”   吕文福一惊,心中后怕不已,瞥了一眼答鲁普蛮,见这蒙古人没在意这边,告了罪,让儿子坐陪,转身赶到外院。   只见一排逃人正被摁在地上,其中正包括卢富。   “那个,押过来。”   “是!”   卢富又挨了一下,头破血流,浑身无力,才被拖到吕文福面前。   “李逆的人?叛军?”   “小人……不敢隐瞒实话告诉太尉……小人是叛军中的一名水师部将。”   “细作?”   “不!小人不是!小人是真心想回到故国家乡……”   “仔细审!府上所有近两个月内来的人,全部拿下!”   “……”   卢富还在发蒙。   他从来就不是什么细作,虽然回到宋境之后他心里改了主意,但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回去。   至少在事实上,他现在还是一个不愿归附李逆的大宋义士。   当年在淮右军中,随军西进之时,朝廷可是一直褒奖那些在吴曦叛乱之时不愿附逆的人,怎么现在又变了?   身上已经重重挨了几下,如破袋一般被拖进了一间大牢里。   这大牢很黑,有哭声不停地响起,伴随着惨叫和嚎啕。   “我们不是细作啊……”   “真的……小人真的是因为心向大宋,才从狗贼李瑕的治下逃出来啊……”   “我千辛万苦才逃回来的啊……”   “你们不能这么对我,我是大宋兴昌元年进士!吕文福,你迫害忠良,让忠臣寒心啊……”   “放我出去,我要去临安面圣!我有李逆的重要情报……”   卢富恍然明白这里面关的都是什么人了。   他还知道,这大牢里没有一个是细作。   以舆情司的能耐,要布置细作不可能等到陛下称帝以后。早在五六年前怕是都安插过细作了。   想到这里,卢富闭上眼,再次骂自己蠢,也骂吕文福蠢。   他本来以为自己对宋廷已经失望了,该设法回去了。但没想到,最后居然还要更失望一次。   就这种朝廷,想报效都不知从何报效了……   ……   “啪!”   鞭子再次抽了下来,将卢富才痊愈不久的身体又打得皮开肉绽。   每日这样挨刑,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昏昏沉沉中,有人抬起他的下巴,问道:“招了吧?你是李逆派来鄂州的细作。”   “我……不是……”   卢富抬起头,看到眼前是一个满脸奸滑相的狱卒。   他知道是这个牢里最心狠手辣的一个,名叫苟善才,有个浑号叫“狗杀才”。   “我不是细作……真的……”   “知道吗?李逆已经被我们少保包围了,马上就要死了。”   突然听到这一句话,卢富一愣,眼睛中透出震惊、不信、抗拒之色。   苟善才于是狞笑起来。   “哈哈哈。”   他声音尖细,让人很是难受。   “你就是细作,你看你这反应,哈。”   话到这里,苟善才凑近了,低声缓缓接着道:“你就是一个反贼,你死定了,我们会把你的皮都剥下来。”   卢富不由毛骨悚然。   然而,最让人战栗的一阵恐惧过后,他竟是忘了担心自己,反而焦急地问道:“假的吧?这消息是假的,对吧?你骗我的,你诈我的。陛……毕竟李……李逆不会那么容易败……” #第九百九十八章 水师名将   鹿门山。   一座新修筑好的城垒立在山头。   从汉江江畔到山间,可以看到遍地的芦苇、荻花,渲染出了萧萧的秋意。   九月中旬,一队元军自北面驱马而来。   为首的是个年轻的将领,翻身下马,大步进入城垒。   “总管。”   “战况如何了?”   “李瑕顺汉江而下,八月十五攻破均州,接着拿下阴城、谷城,杀到襄阳城下。”   “这么快?”   “吕文焕一路败逃,逃回襄阳城内。李瑕连着攻了八日,没有进展。到了第九日,吕文德从南面绕过了隆中山,抢回了谷城。截断了李瑕的退路……”   年轻的蔡州总管名叫百家奴,乃是唆都之子。   当年商州一战,唆都死在宋军手上,百家奴便承袭了父职。   此时他一边走一边听着战况,一直登到了鹿门山的山顶,极目远眺,望到了襄阳城。   “地图拿来。”   眼前眺望到的地形与地图上的地形一结合,百家奴才对局势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汉水从西向东流到襄阳,拐了一个弯,从北向南流。   鹿门山就在汉水东岸,再西边是襄阳城,李瑕则在襄阳城的西边进攻。   “被吕文德截断了退路之后,李瑕驻扎在卧牛镇。”   百家奴接过望筒,远远能望到汉江上的战船密布,但并不能望到更上游的李瑕的水师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地图,道:“说说卧牛镇的地势。”   “卧牛镇的北面是汉江,南面是隆中山。”   “就是诸葛亮在的那个隆中山?”   “总管知道诸葛亮?”   “隆中对,天下三分。”百家奴用流利的汉语说道,“当今不会天下三分,大元很快要灭了这两个小国。”   “宋人弱小,又还在内斗,不配三分天下。”   “继续说吧。”   “卧牛镇这地方两面环山、一面临江,只有东面对着襄阳。李瑕也没想到吕文德放弃船只,只率领步卒穿过了隆中山。他的后路被吕文德断了,如果渡到汉江北岸弃船而逃,也许能逃回汉中,但李瑕没有,现在已经被包围了。”   “兵力呢?”   “李瑕算上后勤,应该不到两万人。襄阳吕文焕有三万兵力,吕文德至少带了六万人来支援。不止这些,还有援军正在陆续赶来支援。”   “这么多?”百家奴讶然,其后沉吟道:“吕家兄弟这是下决心要留下李瑕了。”   “一定的,我们攻打襄阳这么多年。就是因为水师不足,不能从水路上断绝宋军的支援。李瑕的水师更弱,却敢孤师深入,这次终于要死在吕家兄弟手上了。”   “李瑕这些年打了不少胜仗,没想到一攻宋,还是被拖住了。”   “蒙古擅攻,宋国擅守。赵氏看起来软弱可欺,但就连我们大蒙古国攻了那么多年也没攻下。”   作为在蔡州与宋军对峙多年的元军将领,百家奴对与宋军交战之事也很有感触,道:“宋国很烂,却像是一潭烂泥,一脚踩进去就拔不上来了。”   “就是这个道理,也不知有多少英雄折在这潭烂泥里了。”   其实这些蒙古将领都知道,折在宋国的就有窝阔台汗的继承人阔出、蒙哥汗本人。   好在这次是轮到李瑕了。   “李瑕才刚刚登基称帝就被包围在襄阳,消息传到关中,其治下会大乱吧?”   “当然,我们已经火速传信给河南经略府,调动兵马拿下关中。”   “好!”百家奴道:“我带了三千骑来,李瑕若要逃,我随时追击。”   “不急,先‘坐山望虎斗’看吕文德消耗吧,等李瑕死了,我们还得与宋人争川蜀……”   ……   隔着汉江,襄阳城内城外正一派忙碌。   岚横秋塞,山锁洪流。   千丈长的铁链在江面上被拉开,阻挡着叛军继续顺江而下。   城头上沉重的砲车还在调整方向,民兵们搬运着木石。   战船趋往北岸。   北岸还有一个宋军的重镇,樊城。与襄阳一北一南立于汉江两岸,夹击着上游的来犯之敌。   旌旗招展中,樊城城门大开,步卒们出了城,向西而去。   “奉吕将军命令,增援汉江北岸,严防李逆突围!”   “围剿李逆!”   “平叛有功者,重重有赏!”   这些步卒向西行军,离开了襄阳、樊城地界,渐渐能看到汉江上停泊的叛军的船只……   ……   房言楷站在楼橹上望去,见到北岸的宋军越来越多,叹道:“现在就算陛下决意弃船向北走,也没有机会了。”   “陛下不打算逃,他们却封堵住陛下的逃路,把兵力用在没用的地方相当于浪费兵力。”   应话的是负责护卫李瑕的选锋营将领霍小莲。   房言楷一听,就知道这种论调是出自何人之口,不由又叹了一口气。   “太深入了啊。”   霍小莲敷衍地点了点头,不太理解这些文人的忧虑。   房言楷又问道:“待陛下过来,你随我一同劝劝他,可以开始突围了。”   霍小莲如果要答,他只会说“房相公无权吩咐我”,顾忌到对方的面子,遂并不回答,只好岔开话题。   他近来在学兵法,遂问道:“请教房相公。都说蒙军强、宋军弱,但我随陛下在西域与蒙军对敌,常常可以速胜。为何攻宋却感到……仗事难打。”   “宋军擅守啊,便是强如蒙古亦是攻宋三十年不下,常常大败。而蒙军不守城池,好野战,当然胜也是速胜,败也是速败。”   “蒙军不守城池……”   话到一半,忽然尖锐的示警之声响起,可见到西面已有狼烟冲天而起。   战事已在西面开始,吕文德自从包围李瑕之后,每日都有进攻。   攻势虽不猛烈,但吕文德的目的在于烧毁战船与粮草、使他们难以长期支撑。   “宋军又进攻了。”房言楷大急,忙道:“别让陛下再上来了。”   李瑕才走出船舱,听得动静,却还是不慌不忙地向这楼橹上的高台走了上来。   “陛下,宋军有砲石,高台危险。”   “万一像蒙哥一样被砸下去是吧?”李瑕道,“不要紧。”   “陛下既然还记得蒙哥,还请引以为戒。舍万乘之躯而逞小勇,古人所不取也!”   “已经没有上战场了,房卿也知道,这一仗我们是以稳妥为重……望筒给我。”   李瑕显得很从容。   旁人只当他是故作镇定,可事实上被包围之后他还常常有心思躲在船舱里陪阎容与唐安安,仿佛是来幸游襄阳一般。   当然,自信与狂妄之间的界限常常容易被模糊,倘若李瑕真的被吕文德歼灭于此,他所有的后手与布置就全都无用了。   只有成败才能论英雄。   房言楷的忧虑并非没有道理,事实上这日便有几艘小船杀破了唐军的防线,直冲到了李瑕的战舰前……   ……   吕文德是弃了船只从陆路绕到唐军的背面,只抢下了上游诸城的船只百余艘,因此只能通过岸边放箭、造浮桥接舷战、从上游抛下巨木等方式与唐军交战。   但他抢下了谷城县、有地利上的优势,兵力又是三倍于李瑕,开战后渐渐便占据了上风。   唐军负责最西面防线的将领是王荛,左支右绌,终于在宋军的强攻下被撕开了防线,让宋军的小船冲到了阵中。   宋军不由士气大振,一片欢腾。   一艘战船上,大宋宜城知县阮承恩见此情景,大为激动,拔出佩刀,喊道:“平贼!李逆假天子恩幸,祸乱天下,杀之!杀之!”   当年吴曦叛乱,蜀地仁人志士奋起反抗。如今李瑕再叛乱,遭过大屠杀的蜀地已没有那么多仁人志了。   但荆湖还有。   阮承恩自幼饱读诗书,学的是忠君报国,自是容不下李瑕这种乱臣贼子。   这次,吕文德率师讨逆,路过宜城,阮承恩散尽家财招募兵马追随吕文德平叛,并且在占有下谷城后日夜督促,改造了他脚下这一艘战船,并在战船上造了砲车。   终于,竟是真让这位文官知县率部冲过了唐军的防线,他站于船头看去,唐军中最大的那艘战船一点点出现在了前方。   “李逆就在那里。”   “装砲!装砲!砸毁李逆的战船……”   很快,大石头、瓷蒺藜火球纷纷被装在砲兜上。   阮承恩大为激动,亲自冲到船头,以佩刀指着李瑕的战船。   “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   “……”   “轰!”   一颗炮弹砸了过来,巨力把阮承恩的脑袋击得瞬间粉碎,血肉乱溅。   炮弹却还在向前,“嘭”地把这艘小战船击成了碎片……   ……   汉江岸边,宋军才建好一座巨大的砲车,正准备装上巨石抛射唐军战船。   吕文德则站在一座小山上,用望筒观察着战场。   视线里,他看到一艘己方战船已逼近李瑕的主战船,却忽然四分五裂沉入江底。   “怎么回事?”   他抬起望筒,寻找着宋军是用什么毁掉了那艘战船。   “轰!”   又是一声巨响,视线一晃,只见汉江岸边那座砲车突然被击成了碎片。   一道血雾在战场上爆开,惨叫声此起彼伏……   宋军士卒大惊不已,纷纷退开。   “轰!”   又是一辆砲车被击碎,吓得更多宋军士卒流水一般向后涌回来。   鸣金声迅速响起。   唐军的船只向北岸推进,继续放箭……   ……   “为什么?”   这是吕文德仓促退回大营之后问的第一句话。   “为什么?李逆有这等厉害火器,为什么攻襄阳的时候不拿出来?!”   他确实是会打仗的,马上就察觉到了战场上的关键之处。   不待诸将、幕僚们回答,他已又道:“狗猢狲不会是为了引我们来吧?”   “声东击西?”   “不会吧?李逆的兵力、船只就那么多,最重要的是,除了他与姜才,还有谁能单独领一路攻宋?”   “派骑兵从大理绕道,走阿术当年的路线?”   “不可能。元军马上就要兵逼关中了,李逆拖不久。”   “他只能以水师攻宋,陆路太慢了,不待他兵马赶到,他已经被灭了。”   “许是这火器他也不多,只用于保护他的安危?”   “有可能……”   正当众人皆以为吕文德太过多疑之际,忽有人想到了什么,问道:“李逆麾下最厉害的水师将领……不该是史俊吗?”   “史俊?”   “史俊?”吕文德回过头,眼中泛起一抹精光。   “不错,当年马湖江一战,叙州知州史俊以三千水师尾衔而击兀良合台,以一击十,此人不仅善战,还了解大宋……” #第九百九十九章 蒙军擅攻不擅守   吕文德几乎都忘了史俊这个人了。   他看不上这些领兵的文官,一直以为马湖江之战是李瑕的功劳。   这种判断是出于后面这些年来李瑕的作为。   外人看不清那一战之中,李瑕、史俊的功劳各有多少,只能依靠他们后来的成就来猜,总是这样以成败论英雄。   “史俊?”吕文德问道:“他也降了李逆?这些文官不他娘的都是大宋的忠臣吗?我还当他殉节了。”   “文官骨头最软了,降了也有可能。”陈元彬道:“不过,这些都是我们猜的。由李瑕吸引我军主力,再由史俊主攻……这样的战略,未必属实。”   “为什么未必?老子直觉就是这样。”   “水路只有两条。我们在长江防线有重兵防守,叛军就算把姜才换成了史俊,也不可能攻破。”   吕文德一想也有道理,那粗眉便拧了起来。   “他娘的,没有第三条路吗?”   陈元彬拢了拢袖子,十分文雅地指点起地图来。   “少保请看……秦岭、巴山、巫山、雪峰山,李逆绝对只有汉江、长江这条水路东进。”   “走陆路呢?”   “哪怕李逆想遣步卒绕道,步卒能否穿过这些险峻高山不提,便是穿过这些崇山峻岭,又能带多少辎重?费时几何?”   陈元彬说到这里,以一个漂亮的动作收了尾,笑道:“走陆路,不等李逆的兵马出了深山,他已灭亡矣。”   吕文德依旧拧着眉看着地图。   他转战天下各处,多年的战场经验让他直觉还是有哪里不对。   脑子里的想法正呼之欲出……   忽然,又有将领大声道:“末将以为根本就不必理会李瑕有哪门子战略!他人就在这汉江上,就在我们的重重包围中,杀了他,平叛。”   “不错!就算是有些厉害火器,重围之下能炸几下?杀了他就能平叛。”   “管他娘的千变万幻,我们就擒贼先擒王!”   这一声声呼喝中,吕文德不由心念一阔,喝道:“儿郎们说得好!今日继续强攻,杀了那狗猢狲,一了百了……”   ……   百家奴每日都站在鹿门山上望着襄阳战场,渐渐有些不耐烦起来。   “吕文德还没击杀李瑕?”   “没有。倒有几次宋军几乎要杀到了李瑕的主战船面前,被火炮击退了。”   百家奴咧嘴笑了一下,道:“矢宝赤那些人还没弄到火炮?”   “他们有了个别的办法,来找我说,要宋国的工匠。”   “说回眼下吧。”百家奴道:“我等不及了,派人告诉吕家兄弟,我会领兵帮他取李瑕的人头。”   “这是水战,总管带的是骑兵。”   “李瑕撑不住了自然会上岸。”   “也好,董帅已在猛攻潼关,早点确定了李瑕的死讯……”   百家奴听着听着,放下望筒,道:“怎么不说了?”   他回过头,只见负责镇守这个榷场堡垒的千户博罗欢正大步赶向一名探马。   百姓奴也想听他们说什么,遂跟了过去。   然而,那探马才低声说了两句,他们已变了脸色。   “绕过蔡州,取了信阳……”   “不可能!”置身于襄阳鹿门山的蔡州总管百家奴大怒,喝道:“这不可能!”   ……   “这不可能。”   吕文焕微微一讥,摇了摇头。   他刚刚才收到信报,内容便是那起居注,满是李瑕有信心一战而定临安的吹嘘。   “李逆夸大其词罢了。他那点兵力,这一仗最多能取得的战果就是逼得朝廷承认他的帝位。当然是要吹嘘自己的实力。”   道理吕文焕都看得明白,心中暗讽李瑕连襄阳都攻不破还要丧身在汉江了,却说什么攻破临安。   可笑。   想到这里,有亲兵大步赶了上来。   “将军,元人遣了信使来。”   吕文焕皱了皱眉,显得有些不愿与蒙元接触。   他的兄长们热衷于开榷场贸易,他则不然。   多年以来,吕文焕驻守襄阳,比旁人更了解元廷的野心。认为蒙元不是辽、金,忽必烈比完颜亮更有雄才大略,是誓要一统四海的。   这什么榷场一开,蒙古人转头就在鹿门山上建了堡垒。   这件事让吕文焕非常不安。   他懂襄阳地形的,认为这就像是脖子上被人放了一把刀一样。   只是正要处理这件事,李瑕又突然叛乱了。   “蒙元这些人全都聚集到襄阳,准备坐收渔翁之利了啊。”   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吕文焕想到兄长与朝廷都答应与蒙元结盟了,也无计可施,道:“让人进来吧……”   这阵子凡有蒙元来人,在吕文焕面前都十分趾高气昂。今日来的这个信使却不然,显得十分焦急。   “吕将军请看!”   吕文焕接过那个被拆过的信封,见里面是一张简单的地图。   地图上,两条蓝色的线条表示汉江、长江,山势也没有,只画了几处关隘。   其后,一条弯曲的红线落入眼中……   吕文焕愕然了一下,喃喃道:“不会吧?”   那信使欠了欠身,道:“吕将军一猜就猜中了。”   “你们蒙人……你们大元就是这样……”   吕文焕惊讶得话都说不出来,咽了咽口水,转头又看向了案上那本抄录来的起居注。   “众臣皆不解其意,及仲秋夜兵至均州,方语露军机一战可定临安……”   一滴冷汗不由从额头冒了出来。   “吕将军。我们总管说要破解也很简单,不惜一切代价把李瑕围杀在汉江即可。别的说什么都来不及了,杀了李瑕,宋国就能平叛……”   ……   这天夜里,吕文焕连夜亲自赶到了隆中吕文德的大营。   “大哥,有紧要军情……”   “老子操你妈!狗贼引老子性发,一手捻碎他的脖子,一只手提住腰胯,把狗贼直他妈的去!”   “……”   吕文焕闭上眼,不愿听炭夫出身的兄长那些粗鄙不堪的话。   “大哥,事到如今,也只能全力击杀李瑕了。”   “驴牛射出来的贼王八!老子……”   “大哥,大哥……”   “嘭”的一声,却是桌案被吕文德一脚踹得四分五裂,案上的一张张地图掉落在地上。   良久,吕文德胸膛起伏,渐渐平息了下去。   吕文焕拾起一根桌腿,就地点了点地图上的几个重镇。   “没别的办法,这盘棋就这两个棋眼了。”   桌腿点了两下,一下点在卧龙镇,一下点在了鄂州……   ……   鄂州。   一个个逃人被拉出大牢。   太久没有看到阳光,卢富的眼睛被刺痛得厉害,睁也睁不开。   好不容易适应了光线,抬头看去,这次被带出来的逃人有二十余人,个个伤痕累累,没有力气说话。   之后便见苟善才手里拿着一把刀,带着三个狱卒,阴恻恻地笑着。   “走吧,带你们出狱喽!哈哈哈……”   一行人就这样被带往长江边。   到了长江边,便听苟善才与那三个狱卒商量了几句。   “……”   “不然怎么办?放了麻烦,万一泄露了军情。留着也麻烦,万一事情传出去。既然审不出来,只能这样了。”   “干干净净,好得很。”   苟善才清了清嗓子,喊道:“你们都是李逆那边逃回来的,一定有李逆的细作,但一定也有人不是。老子再劝这些细作一句,赶紧招了吧,莫害了无辜的人!”   “我不是细作啊……”   马上便有人哭喊起来。   “我是大宋的忠臣啊!我是弃官逃回宋境……放开我!我要上达天听,状告你们……”   “噗。”   苟善才上去就是一刀,捅穿了那个还在大声喊叫的逃人的脖子。   鲜血狂喷之际,苟善才抬起一脚,将对方踹下了长江。   一众逃人吓得噤若寒蝉。   苟善才笑了笑,又道:“我再问一句,哪几个是细作的,自个招了,莫害旁人。”   “官爷!我真的忠于大宋啊……”   “噗。”   苟善才上前,又是一刀。   “蠢材,老子让你说话了吗?”   “……”   连着杀了两人,满身是血的苟善才摇了摇头,满是遗憾,道:“既然这样,那就全都去死吧,动手。”   “噗。”   “噗……”   四个狱卒杀二十余个被捆绑着的人,每人只要杀五六个。   无助的逃人一个个死去,江边已到处是血。   不停有尸体落入长江,任浪涛吞噬,卷走。   “狗杀才!”卢富见此情形,恨得牙痒,大吼道:“你们这些畜牲!”   “蠢材,你们活该,知道吗?”苟善才狞笑着,一把提起卢富的衣领,冷笑道:“你们就是下贱,活该。”   “是,老子活该,老子下贱才忠于这早该灭亡的狗赵宋!去死吧!去死……”   “你才给我去死!”   “老子就是细作!老子死前还杀了二十个忠于赵宋的蠢材、贱人,老子不怕死!”   苟善才猛地用刀柄重重一砸,砸得卢富头破血流,拎着他走到江边,背对着其余人。   “秦王万岁!”卢富大喊道:“大唐陛下万岁!万岁……”   “死吧!”   刀光一闪。   “噗通!”   “……”   苟善才看着那具身体落入长江水中,转过身,扫视了一眼满地的血泊,低了低头,又抬起头笑了笑。   “好了,现在逃人都清理干净了,我们也清闲了。”   “老狗,我就不明白了,叛军连江陵、襄阳都没攻下来,听说李逆都被包围了。鄂州这边还怕什么细作。”   “那你就不懂了吧?朝廷目前召集的大军都在鄂州西边,要是叛军杀到鄂州,临安可得慌了……” #第一千零章 以己度人   破晓时分。   吕文德的大帐外,两名士兵正在窃窃私语。   “昨夜六将军赶来,谈了一整夜,还没睡呢。”   “怕是出了什么大事,不妙了。”   “嘘,小心治我们惑乱军心之罪……”   二人立刻安静下来,不敢再多言。   更远处的营房则还是一片安详,井然有序。   陈元彬一觉睡醒,整理着衣袍走出营帐,秋风拂面,神清气爽。   抬头看去,隆中风景独好,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澄清,让人想到了诸葛亮躬耕于南阳之事。   他不由负手吟起李白的诗来。   “赤伏起颓运,卧龙得孔明。当其南阳时,陇亩躬自耕。鱼水三顾合,风云四海生。”   更让他感慨的是后面没念出来的几句。   诸葛亮未显达之时,崔州平对他最为赞许。如今陈元彬亦自诩是报国忧民的布衣之士,得到吕文德的提携,来日未必不能名垂千古,成就一番大事……   “先生。”有士卒上前打断了陈元彬的闲情逸致,道:“请先生到大帐议事。”   “现在?还未进食……”   “请先生立即到大帐议事。”   陈元彬登时感到了吕文德对自己的器重,颇受鼓舞。   “少保这是一醒来便要见我?”   那传令兵板着脸,也不多话,抬手示意他过去便是了。   一路进了大帐,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陈元彬没空理会,先是温文尔雅地向吕文德行了一礼,然后一转头见吕文焕也在。   “六将军竟也……”   话音未落,吕文德已大步上前,抡开那树干一般粗的胳膊,一巴掌摔在陈元彬脸上。   “啪!”   陈元彬整个人都摔了出去,他眼前一黑,只觉脖子因巨力几乎要扭断了,其后才感到脸上刺辣的疼。   “老子拍碎你个蠢材!”吕文德破口大骂。   好一会,陈元彬的视线才渐渐能看清了,他跪在地上,愕然看向吕文德,回想了一遍最近的出谋划策,依旧不知道纰漏出现在哪里。   “少保,我……”   “他娘的!老子早便说了狗猢狲的战略不简单,你非要说不可能、不可能,老子花钱聘你这么一个蠢货!”   陈元彬听了一会才明白那“狗猢狲”指的是李瑕,但却不明白李瑕还能怎么样破局。   “是李逆突围了吗?学生……”   “突围?”吕文德又骂了几句,怒火终于开始消了。   至少李逆还没有突围。   这日不断有信使传回了更详细的战报。   驻扎在鹿门山一带的元军已开始给宋军提供唐军的情报。   吕文德召集诸将议论,陈元彬才终于渐渐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史俊领了一到两万的兵力,从长安走商州、出武关……”   “一万还是两万?”   “暂时还不清楚。”   “叛军怎么会有这么多兵力?”   “推算李逆大致有将近二十余万众,扣掉各地的驻军、防备蒙元所需的兵力,以及兴庆府、河套一带的兵力,至多凑出五万余人攻宋……目前确实也是五万余人。”   吕文德大怒,喝道:“你们不是说他只有两三万水师吗?”   “少保息怒,那想必史俊所率领的是步卒。”   陈元彬怯怯地抬了抬手,道:“江陵府地攻势一直不算猛烈,姜才所率领的未必就是熟练的水师。”   吕文德冷冷看了他一眼,眼睛满是不信任。   反而是吕文焕颔首,道:“不错,史俊所率领的士卒很可能水陆作战都擅长……继续说吧。”   “史俊率部离开了武关之后,绕过了南阳……”   吕文德再次打断,喝道:“怎么可能轻易就绕过南阳?!”   “自从我们与蒙元议和以来,董文炳就抽走了南阳大量兵力往潼关。而且,自从李逆亲自下汉江以来,南阳剩下的元军几乎都被吸引到了汉江附近,防止李逆脱逃。包括元军探马,亦全在附近徘徊。”   “还有一点,史俊所部离开武关后,并未向南,而是向东,沿着山路绕过了南阳元军的驻地,经铜山,过蔡州,被发现后直扑信阳……”   陈元彬听到这里,已经惊呆了。   他回想起自己说过李瑕只有两条水路攻宋,这话没错,但从蒙元境内绕道已超出了“李逆攻宋”这个话题本身。   “不可能的,以元军探马的速度,传递这些消息只要数日,那史俊所部从南阳到信阳,只用了不到十天,怎么可能?叛军怎么可能在蒙元境内这么快地穿梭?”   吕文焕闭上眼。   怎么可能?   这些人只会喊着“蒙古强、蒙古强”,却不思考蒙古强在何处、有何弱点,遇事只会喊“怎么可能?”   当年青阳梦炎率军一路北上杀到河北沧州,离燕京只有三百余里,满朝亦是不可置信。而不可置信过后,又开始嚷着要收复中原。   根本不愿意换一个脑子去思考蒙古人如何想事情的,只管以自己的想法问蒙古人为什么不守好城池。   这就好比,宋人耕地种地,不能让人踩踏田亩;而蒙古人放牧,只在乎牛羊不会走丢,不会管谁踩过了草原。   现在,李逆的叛军从蒙古草场上跑过,宋人却还在惊奇蒙古人怎么能让人踩过他们的庄稼。   “史俊攻下信阳之后想做什么?”陈元彬终于反应过来,又有些后悔脱口而出问了句废话,该是他为吕家兄弟出谋划策才对。   他咽了咽口水,看向地图,努力冷静下来。   “信阳……他们可以南下攻鄂州,也可以向东南,攻重镇太平州。但他们渡不过长江……或许是要奇袭我们。”   吕文焕依旧认同陈元彬的才智,毕竟所有人都没有想过叛军会绕道蒙元境内,包括他自己也是。而统帅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还是需要参谋拾遗补阙。   “我认为他很可能想要扑鄂州。”吕文焕道:“但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乱。在未得到史俊的具体动向之前,我们……”   “报!”   大营外传来了呼喝声。   吕文德一脸不悦地坐在主位上不说话,由吕文焕吩咐放这信使进来。   “报!鹿门山的元人传信来言,昨日下午他们有探马在枣阳以南七十余里的三里岗望到了叛军动向……”   “这么快?”   吕文焕一惊,连忙看向地图,自语道:“竟然又向西了,那不是直扑鄂州……是要来解李逆之围吗?”   他一直在襄阳,不了解吕文德从鄂州北上支援的路线,因此有些事还没反应过来。   陈元彬却惊呼了起来,道:“船只!船只!”   正大马金刀坐在主位上的吕文德倏然站起,勃然大怒。   吕文焕手指在地图上的襄阳一点,指着汉江向下滑,嘴里道:“大哥把船只停在宜城?”   “嗯。”   吕文德沉闷地应了一声,脸色愈发阴鸷。   他来包围李瑕时,一路溯汉江而上,行至宜城,弃船走陆路,向西绕过隆中先攻占了谷城。   倒是也留下了数千民兵、纤夫把船只都拉到襄阳,这些日子已拉了大半,却还有一小半还留在宜城。   “狗贼史俊想抢夺船只顺江而下?”   “未必。”陈元彬分析道:“他从枣阳过来,偷袭我们的腹背也有可能。”   “你要是当不了老子的谋主,老子一刀宰了你算了……”   “咚、咚、咚、咚。”远处忽然传来了隐隐的鼓声。   呼啸声由远及近。   “李逆要突围了!”   “拦住他!”   “别走了李逆……”   吕文德方才还恨不能马上杀向史俊,此时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容忍已经被围堵在绝境里的李瑕逃脱。   他急不可耐地便要亲自去督战、围堵李瑕。   “张晏然,你提一万兵马火速南下,拦住史俊。六弟,你的人更熟悉襄阳地势,派一支兵马协助他。”   “是。”   “给老子截住史俊。”   吕文德吩咐过后,大步出了营帐,陈元彬抬头瞥着他的背影,惊魂未定,惶恐不已。   帐外立着一个从鹿门山来的元人信使,恰巧见了陈元彬那惶恐的表情,心念一动,马上便起了收买之意……   ……   吕文德麾下大将张晏然领了军令,却不是立即便能提兵南下。   士卒需要召集,后勤需要安排,路线需要规划,探马需要布置……直忙到午后,张晏然才终于能率军离开了隆中大营。   他一直留意着汉江方向的战事,希望吕文德能歼灭李逆,定下胜局,以免得他再去阻止史俊。   可惜,李逆亲自统率的这支叛军战力强横,显然不是一两日能击败的……   离开襄阳城之后,张晏然看到了汉江东岸的榷场与鹿门山上那一座小小的堡垒,心想这不是让元军在襄阳边钉了一个钉子吗。   行军没多久,天色就暗下来。   这一支宋军有军令在身,不敢耽误,连夜行军,好在是顺着汉江而行,速度虽慢,但借着星月之辉,勉强还可以赶路。   探马四散而出,并未发现叛军史俊部的踪迹,这让张晏然松了一口气。   天明时分,离宜城已然很近了。   远远看去,前方还是一片平静,至少表明史俊还没到……   “报!”   张晏然眼皮一跳,放眼看去,见到了一群残兵败将正从树林里逃出来,因看到大宋旗帜而不停招手。   他已猜到发生了什么。   “报将军,昨夜叛军已攻下了宜城码头,抢夺了我们的船只与辎重,顺江而下了……” #第一千零一章 汉江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汉江虽不比长江,但也是雄浑壮阔。   船只顺江而下,压过一朵朵波浪。   甲板上的血迹都没来得及清洗,经过一夜一日已然干涸发黑。   史俊站在船头,望着前方不断展开的山峦,确实体会到了何谓“山色有无中”。   连续半个月的高强度行军,他脸上泛着疲惫之色,好不容易抢夺了船只,他也没有休息,而是思忖着当前的局势。   陛下登基之后不宣而战,使得宋廷来不及调动太多兵力,唯有荆湖吕家军仓促应战。而眼下已成功地将这些兵马吸引到了江陵、襄阳两地……可以说是被甩在他史俊身后。   眼前是一个还没做好应战准备的宋廷。   战略上可以称得上顺利,但困难也很大。后面还有一支追兵,前方有汉江、长江沿岸的各个重镇。   无论如何,他得攻下鄂州。   因为鄂州是汉江与长江交汇处的重镇,是吕家军的大本营,也是宋廷长江防线的中段,拿下鄂州便像是打住了蛇的七寸,足以让宋廷举国震动。   所谓“荆湖之路稍警,则江浙之诸郡焉得高枕而卧?”   这便是当年忽必烈选择攻打鄂州的原因,也是贾似道的功劳为何被称为“吾民赖之而更生,王室有同于再造”的原因。   正想着这些,有士卒禀报道:“报大帅,前方有船只拦截江面!”   史俊抬起望筒看了一眼,当击立断,喝道:“撞过去!”   ……   “报将军,前方有船只拦截江面!”   张晏然正在舱中歇息,闻言起身走上高台,迎着江风眯起眼向前方望去,自语道:“是我们的船只还是叛军的船只?”   他观察了一会,待到距离更近了,终于确定前方堵截江面的是叛军的船只,而且都是小船,于是大喝了一声。   “撞过去!”   此时距离已经近了,宋军的战船已放缓了速度。   听得了将军的命令,水手们才重新挂起帆,奋力挥桨。   “弓箭手准备!”   甲板上的士卒纷纷张弓搭箭……   冲在最前方的宋军战船是海鹘战船。   海鹘战船是大宋南渡后才造出的一种攻击型战船,船长十丈,有十一个船舱,可载士卒一百人,另有四十余水手。   它两舷有铁板保护,船尖处有锋利铁刺,正适合冲撞。   张晏然考虑到他是追击史俊,因此把军中所有的海鹘战船安排在前方。他自己则是乘着一艘带龙骨的楼船就在后面指挥。   他就不明白了,史俊怎么敢这样绕过吕家军的主力去偷袭后方,怎么敢呢?   去的时候是顺风顺水,但还想回川蜀、汉中可就难了。   这与送命有什么区别?   李瑕用人,就是让人去死。史俊这么打,就是为了李瑕去死……   “嘭。”   风向正好,前方的五艘海鹘战船径直撞向了史俊留下来截江的船只。一艘小船被撞得四分五裂,木块纷飞。   张晏然不认为史俊留下的这一点小船能拦截得住他……   下一刻。   “轰”的一声闷响。   一艘海鹘战船晃了晃,却是开始向下沉去。   “轰,轰,轰……”   ……   “轰。”   长安城郊,渭水河畔,孙德彧看着溅起的水花,转头向郭守敬问道:“有意思吧?”   “水中爆炸,倒是方便开河清淤,但威力还是小了。”   “清什么淤啊,炸船用的,在水里有这个威力,足够把敌人的船底炸穿了。你可猜出我是如何造的?”   “牛尿泡?”   孙德彧大讶,问道:“你怎知道?”   “须防水、密闭,能用的材料不多,牛尿泡最适宜。至于引爆,可以香线作引信,但还须通气,可用……羊肠为留气口,系于浮木之上。”   “好你个郭若思,一眼就能看穿了?”   “看穿不难,原理是最简单的,造一个两个亦不难。难处反而在于如何养更多的牛羊,才有足够多、足够好的牛尿泡、羊肠。”   “啧啧,来,再给你看我下一个东西……”   ……   木板在汉江江面上漂浮着,系在它下面的一颗火炮轰然炸开,将一艘船的船底炸出一个大窟窿。   船只下沉的同时,也有被炸伤、炸死的水手落入水中。   甲板上的士卒们跃入江中,“噗通”的声音不绝于耳。   “轰。”   另一颗火炮又炸开……   而在江面上,随着“嘭”的重响,张晏然所乘坐的楼船撞向了前方正在往下沉的海鹘战船。   他感到脚下的大船摇摇晃晃,但还是能站得住,大喝不已。   “还不快把人拉上来?!”   忽然又是一声闷响,脚下剧烈地摇晃了一阵,张晏然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他愕然转头看去,看到了有人在江水里挣扎,血在江水中晕开。   再定眼一看,那人已不动了,却只有半具躯体,带着肠子漂浮在汉江之上又缓缓沉下去。   “船要沉了!”   “保护将军!放下小船!”   “我不坐小船,水下有火器。”张晏然还未从惊慌中平复下来,喊道:“我不要下去,水下有火器……”   他已没了追击史俊的信心。   这一刻他才想起,那是马湖江一战以一击十的史俊……   ……   “嘭!”   战船撞碎了前方的小船,木屑纷飞中,史俊所率领的船只一往无前。   以他们的行军速度,前方的宋军其实还未得到消息要阻截他们,只不过是看到有大量舟船驶来,例行盘问而已。   “放箭。”   这一仗担任史俊副手的何泰下令道。   何泰出身克敌营,是邓州人,且还是随刘整取信阳的“十二骁勇”之一,对汉江一带地势最为熟悉。   正是因为有了何泰的辅佐,史俊这一路才能这么顺利。   为了防止宋军提前猜到这一点,李瑕还把那“唐武定军都统制何泰”的大旗挂在中军,掩人耳目。   克敌营当年受够了吕文德的排挤才随刘整投降蒙古,何泰对吕家军自然没有好感。   眼看那些想阻截他的宋军士卒落水,他当即便亲自射出一箭,将一名还想游向岸边的宋军士卒射死。   同时,一声令下,箭矢纷纷射出。   正此时,史俊忽然大喝道:“住手!”   虽说史俊负责战略上的指挥,而何泰负责战术,一道放箭的命令本是何泰职责所在,史俊却还是大怒。   “此番攻宋,为了四海一家,非为让尔等杀戮这些无力反抗之人。”   “史帅,战场之上可不得容情。”   “不该容情之时老夫绝不容情!”   “末将认为此时便不该放过这些宋军……”   “什么宋军?不过是些民兵、小吏。”   这场争吵没有马上发酵,何泰官位低了一等,并不好与史俊相争。   但他心里还是认为史俊对付宋廷不够坚决,不够狠。   直到两日之后,派往两岸打探消息的探子回报了几则情报。   “岁币?”   “白银、绢匹各二十万。其中十万两白银便是在荆湖交割,地方官府说是纳秋粮,又称与我方开战需和籴……”   才听到这里,史俊脸上已浮起了怒色,问道:“然后呢?”   “大帅知道的,朝廷让地方官府收秋粮缴十万两,只怕是收了五十万两都不止。然后自然是……卖儿卖女,民不聊生。”   探马还未开始与史俊细说在沿途看到的景象,但只八个字,史俊已能想到那是何等惨状。   他坐在那,眼中的怒火一点点燃起,终是化成了勃然大怒。   “该杀。”   站在一旁的何泰突然感到史俊身上一股杀气逼人。   ……   鄂州,武昌县衙。   “把那些逃人处置了,总算是清闲了些。你做得不错,不错。”   “谢县尊夸奖,这都是小人该做的。”   苟善才正躬身站在武昌知县面前,赔着笑意。   “可是啊,住在吕家别院的那些蒙古人,昨日又在我们武昌县治下犯了杀人案,本官也不好纵容啊。”   “小人这就去处置。”   “去吧,这是苦主的住处,听说他们还想告到提点刑狱司。”   “是,小人明白了。”   苟善才默默接过那张纸条,退出了公房。   他没有马上循着上面的住址去找那家苦主,而是闷不吭声地转回自己的住所。   在无人处,一双眉毛始终是皱着。   一直等回到家、栓上门了,苟善才终于骂了一句。   “狗官……全他娘是一群狗官。”   “咳……咳咳。”   屋中突然响起几声轻咳,苟善才一个激灵,从靴子里拔出匕首绕到后间。   他缓缓探过头,只见一个伤者正半躺在那,身上还带着一支箭矢,用手捂着的地方血正不停流下。   “武昌县牢,狗杀才……是你吧?……我不行了……你得帮我递个消息……” #第一千零二章 登武昌楼   苟善才这间屋子没有窗,十分阴冷。   光线从墙上高处的一个气口透进来,能看到有灰尘在光束里飘浮着。   听了伤者的要求,苟善才没有马上说话,而是转身点起烛光,凑到伤者面前看了一眼,顺着地上滴落的血迹,又照了照床榻。   床榻已经被掀开了,露出下面的一条暗道,血迹便是从暗道中延伸过来的。   苟善才又往屋门处观察了一遍,才问道:“没人跟着你吧?”   “没有……我很小心……伤口在下面才迸开的……”   “你忍一下。”苟善才打开柜子,拿出一个匣子,打开来里面都是瓶瓶罐罐。   他拿出一柄匕首,用一个罐子里的药蘸湿了布擦着匕首。   “伤口。”   “没用了,我活不了……弩箭射到了我的要害……娘的……不想死……”   苟善才撕开这伤者的衣服看了一眼,见确实是伤到了要害,没再用匕首去给他拔箭,换了药给他敷上。   他捂着伤者的伤口,问道:“要递什么消息?”   “王师……王师要来了……我出发时,大帅已准备夺取汉江船只……”   苟善才愣了一下,其后他那带着阴狠的眼神有了变化,变得平静柔和下来。   他坐下,往床榻上一倚,“呵”地笑了笑,显得放松了许多。   “这次,该让我回川蜀了。”   “想回就回吧……我是不回去了。”   伤者的眼神带着不甘与眷恋,小心翼翼地松开摁在伤口上的那只手,入怀掏出一枚令牌,递给了苟善才。   “给……监门官……监望泽门……”   ……   “笃、笃、笃。”   傍晚时分,有敲门声在苟善才家门处响起。   “老狗,你在家吧?怎不给我开门?老狗?”   “笃、笃、笃……”   隔了好一会,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苟善才只穿着中衣,睡眼惺忪地站在那打了个哈欠。   “什么事这么急?”   “老狗你在家啊,我就说这门是从里栓上的。城里今日搜捕逃犯,要我们三班配合。”   苟善才问道:“又有从反贼治下逃回来的?”   “这次怕真是细作,听说是一进城便联络了个被太尉府盯着的细作,重伤之下还逃了……”   “一天到晚的,哪有那许多细作。走吧,老子还得往城南走一趟,知县交代了差事。”   “什么差事?”   “关你屁事。”苟善才骂了一句,却还是道:“丁字桥有户人家,被住在吕家别院的蒙古人杀了,说是要上告。”   “这事我也听说了,据说他那浑家模样还算标致,被蒙古人抢了,老娘也被踹死了。死活要把事情闹大,怪知县包庇蒙古人。他家里有些个余财,说是不怕到临安去告御状……”   “哦?”听到“余财”二字,苟善才眼睛一亮,笑道:“还是条肥羊?”   “老狗你真是丧了良心,那人都够惨了,你还想着宰他一刀,没有怜悯之心啊。”   “怜悯?老子不需要那种东西。”   同伴还在摇头叹息,苟善才已狞笑了一声,转身锁上了家门。   “那些蒙古人今日好像就要走了,刚才主街正清路,好大排场。苦主再怎么闹,官府都不可能替他出头,还真能治蒙古人的罪不成?还不是为难我们县尊……”   两人挎着腰刀转过小巷,果然见主街那边被封了路,吕府亲兵们高举着“回避”的仪仗,簇拥着那些骑着高头大马的蒙古人。   后方则是数不清的红木大箱子装着礼物。   让人讶异的是,沿街的百姓竟有不少人啧啧赞叹,议论着北面的大元朝廷行了汉法、以及蒙古人的威风……   ……   答鲁普蛮策马而行,一路出了鄂州城。   他偶尔也会观察沿途百姓的反应,心中暗自衡量。   距忽必烈攻打鄂州已过去了六年多的时间,但当年的蒙古大军撤离之前,金莲川幕府便收买了许多人让他们宣扬“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主”的法理,潜移默化地变化舆情。   他们希望下一次再征宋国,鄂州能够望风而降。   这次,答鲁普蛮前来,除了与吕家商议互市之外,也有观察宋国之意。   他冷眼看着吕家军与宋官府对李瑕的细作小心提防,心里只觉宋廷可笑可怜,还真把大元当成了不能南下的辽、金。   鄂州城临江,出了城门便能感到江风很大。   答鲁普蛮转头看了一眼,问道:“城门那里在做什么?”   “今日有反贼的细作混进了城中,现在还在搜捕。”   “李瑕的人?他派人到鄂州做什么?”   “还不知道。”吕文福道:“拿下了就知道了。”   答鲁普蛮笑了笑,问道:“我听说你们在襄阳附近包围住了李瑕?”   “大人原来知道。不错,家兄很快就要平定李逆的叛乱。”   吕文福已经可以预见到,李瑕一死,吕家将会在往后的十几二十年内成为大宋的第一藩镇。   “大人现在溯着汉江而上,到襄阳时李逆也许已经授首。如果不是胜劵在握,我们也不敢现在让大人北归,万一在路上遇到叛军封路……”   答鲁普蛮狂放地大笑了几声,道:“我还盼着能遇到李瑕,亲手拿下他的脑袋。”   笑归笑,他心里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些年的几场仗打下来,李瑕已给人一种难以战胜的感觉,没想到竟然是要死在无能的宋军手上。   但想到蒙哥汗也是死在宋军手中,答鲁普蛮还是接受了此事。   他抬头望向长江,等待着他的船只靠到岸边。   长江的江面宽阔,一眼望不到对岸,只能看到水天相接。   隐隐地,有黑色的船影出现在那水天交接之处。   “那是什么?”答鲁普蛮问道:“是你们的水师?”   吕文福也跟着眺望,只见最远处的江面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船只,桅杆隐隐约约,像是还扬着军旗。   “是家兄回来了吧?”他喃喃道,“我大哥这么快就平定了李逆?怎么不顺势取汉中?”   心中有些疑惑,又有些期盼,吕文福招了招手,马上派出亲兵上到西山去望一望。   ……   鄂州城郊有山名“西山”,北临长江,南濒南湖,襟江带湖,拔地而起。山上有吴王避暑宫,乃是当年孙权在赤壁之战时所住,所谓“岂是英雄真避暑?遥看赤壁好鏖兵。”   山顶上还有一楼,乃是东吴的瞭望塔,因孙权“以武而昌”命名为“武昌楼”。   武昌楼高五层,气势恢宏,登楼远望,烟波浩淼之万里长江与赤壁战场尽收眼底。   这日,荆湖北路转运副使沈焕正在武昌楼登高望远。   自从将岁币给了蒙元,沈焕承担了不少的骂名,他亦觉无奈、亦觉委屈,但无非是相忍为国。   不然怎么办呢?议和是朝廷议的,岁币是朝廷许的。他不过是一地方官,还是处在“开荆南之制阃,总湖北之利权”的吕文德手下,做不了主,只能安抚好蒙元,以保家国安稳。   此时站在武昌楼上望着气势磅礴的长江,心头郁气一吐而出,沈焕负过双手,又开始吟咏起来。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   这是辛弃疾的词。   从写这秋日的长江,写到这大宋的国势危殆,述说着空有沙场杀敌的雄心壮志,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沈焕吟着吟着,沉浸在了这词意之中。   他知道今日吕文福又在给蒙古人送行了,在胡虏面前真就显得像个下国、小国。   于是他躲在这里努力表现得愤怒,努力显出报国无门的无奈。   仿佛是这些大宋官员们把辛弃疾这个北归人抹杀了之后,却又借其词作来彰显报国之情……   “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沈焕一词念罢,叹息了一声。   与他同行的几名好友多是文士,纷纷感慨。   “吕文德专立己威,爵赏由心、刑戮在口,许多事沈公亦无可奈何啊……”   正聊着,有人上前来,低声道:“阿郎,城内出了命案,那个浑家被抢且死了娘亲的苦主自尽了。”   沈焕走了几步,避过友人,低声道:“结案了?记住,本官并未接过他的状纸,莫让人知道他拦过本官的轿子。”   “明白了。”   “去吧。”沈焕挥了挥手,转身继续与友人们议论国事,“吕文福欲让我随他去送那蒙古人,被我拒绝了……这不,遣人来责怪我。”   “沈公做得好,吕家再气焰熏天,不过粗鄙武夫,也配支使起沈公来。”   “有人是甘心顺服于蒙元,有人是韬光养晦,以期来日恢复中原,不可同日而语。”   “不错,终有恢复中原之日……”   “那是什么?!”   众人瞪大了眼看着长江,愣愣看着那些横布于江面的船只越来越近。   “这么多船,是水师吗?”   “挂着旗号……是什么?”   沈焕转过头一看,忽见到不远处的山头上一柱狼烟冲天而起。   他揉了揉眼,努力看着江面上最大的那面旗号,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   “是叛军?”   “不会吧?”   “是叛军!走啊!快回城!”   “……”   沈焕转身便向西山下夺路而逃,一边呼喝着要随从保护自己。   只在这一个瞬间,方才还在商论着的恢复中原再次被抛诸于脑后。   比起蒙元,他更害怕李逆…… #第一千零三章 楚天千里清秋   “是叛军?是叛军!”   一面“唐”字大旗出现在视线之中,各处的狼烟腾起,尖锐的警示声回荡开来……无一不在说明长江那边正向南驶来的船队是李逆的叛军。   吕文福不敢相信。   前一刻他还沉浸在他大哥马上就要获胜的自信当中,下一刻却看到敌军杀到了鄂州……就是做梦也少有这般荒唐的场面。   渐渐地,能见到许多小船越来越靠近江岸。已能看清那些水手正在拼命地划桨,声嘶力竭地向这边大喊着。   “叛军来了,叛军来了……”   长江江面上最先向南岸而来的这些小船更像是北岸的驻军,赶过来通风报信的。   “江南兵马准备迎敌啊!叛军来了!”   “后面是叛军啊……”   浪涛滚滚,他们努力拍着水,终于将这消息送到了长江南岸。   但晚了。   战报几乎是与叛军同时出现的,还有什么用?   “放箭!别让这些人靠岸!”吕文福已高声喝令。   他虽然惊诧,但毕竟是久经沙场的战将,倒也不至于吓到无措,终于开始有了应对。   吕文福并不相信那些小船上的水手。   李瑕打仗喜欢用小计,很有可能故意派士卒假扮成报信的宋军,先行登陆。   “不许靠岸!”   江岸上的士卒出于警惕,马上便张弓搭箭,对准了江面。当看到那些小船还在向南岸划来,毫不犹豫就射出了箭矢。   “叛军来了……”   有几个还在努力想要报信的江北宋军士卒没能反应过来,中箭倒在小船之上。   这些小船于是连忙向下游漂去。   更远处,显出了唐军水师排成一排的战船。   ……   “巡江水师在哪里?给我迎击叛军!”   “报太尉,巡江水师……在……在那。”   吕文福转头看去,才想起自己今日命巡江水师护送答鲁普蛮过江,此时不少水手们还正在岸边搬运货物。   若说当年忽必烈攻鄂州,吕文信还能迎战一番,这次叛军的攻势却更加突然。   从开战时的不宣而战、再到突然攻打鄂州,叛军每一步都让宋军反应不过来。   只能说,李逆比忽必烈还要无耻……   “水师退回码头防守!回城,回城!”   一时也顾不得思考别的,吕文福只能下令先回城中。   至少鄂州城的城防足够牢固,不至于被轻易攻下。   答鲁普蛮像是忘了就在不久之前自己还信誓旦旦说要亲手拿下李瑕的头颅。入宋以来,他是第一次如此服从吕文福的命令,毫不犹豫便策马随吕文福奔向鄂州城。   留在江岸上的许许多多礼品、货物一时也顾不得了。   “怎么会?你们这些宋军不是最擅长水战吗?李瑕怎么可能这么快击败你们的十余万水师?!”   答鲁普蛮大声喝问着。愈发把自己当成了吕文福的上差。   “你们宋军就是这么软弱的吗?”   这种时候,很多事连吕文福也不清楚详情,实在没心情回答。   换做是吕文德在场,虽然贪钱财,但也不怵蒙古人,可能会回过头喝骂几句“老子打仗不用你个外人多嘴”,但吕文福远无这种气势,只是沉着脸不答。   他心中烦躁,没意识到在他的士卒们看来,自家主将挨了骂不还嘴的样子,就像是蒙古人的下属一般。   这对其威望又是个颇大的打击。   ……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   立在战船上的史俊抬起望筒眺望着长江风景,脑海中便浮起了这词句。   汉江也是大江,但从汉江汇入长江,看得到长江却是更加宽广辽阔、气象恢宏。   正是水随天去秋无际,让史俊不由想到了辛弃疾。   身在这偏安一隅的江南,他当然也渴望有朝一日收复中原。   但他不敢把在脑海中浮现的这词句念出来,怕自己这个“反贼”糟蹋了稼轩公。   如果今日这一战不是南征赵宋而是北伐蒙元,他也许不会有这样的顾忌……   想到这里,史俊却摇了摇头,在心里告诉自己“不,不必有顾忌”。   议和的盟约,襄阳的榷场,交付的岁币等等,一桩一件其实已让他明白,必须得南征赵宋。   今日虽是南下,却是北伐的第一步。   由此,史俊的眼神愈发坚定了起来……   终于,长江南岸越来越近,鄂州城的城廓已出现在视线之中,城头上一道道狼烟腾起。   “报大帅,鄂州城门关闭!”   “报大帅,宋军水师占据了樊口,试图阻挡我军停泊。”   史俊喝问道:“青石矶呢?”   “青石矶、浒黄州都有宋军堡垒!”   “传令下去,命何泰攻打青石矶。”   “是!”   “右翼随我中军,强攻武昌门!”   很快,主战船上令旗摇动,唐军水师大部竟是直直逼向鄂州城北武昌门……   ……   今日是攻打鄂州,何泰并未与史俊同乘一船,而是单独指挥了一队战船。   得到了旗令,他马上率军转向青石矶。   “砲石准备!”   因为战船是抢夺而来,船上并没有火炮,只有少量原有的砲车。   这也是何泰最担心的一点。   鄂州城作为长江重镇,城防非常坚固,而且当年忽必烈攻打鄂州之后,鄂州城又重新加筑了一道城墙,可称得上是固若金汤。   而唐军远道而来,攻城器械不足,又是绕道偷袭,身后还有宋军的主力很快就会回援,并没有太多的攻城时间。   何泰认为最好是偷袭,而不是强攻。   可惜长江太宽阔了,宋军还是有了防备,今日只能先抢占一个驻地……   “抛石!”   “嘭。”   战船才堪堪接近青石矶,巨石砸中了青石矶上的城垒,将城墙砸出了一个豁口。   何泰抬起望筒,只见青石矶上摆放着好几座砲车,宋军士卒正在准备抛石。   “娘的!这相互砸起来我们怎么吃得消。”   他再转过望筒一看,发现还有不少宋军士卒正在向城垒后面狂奔,不由心念一动,判断那城垒后方的大门必定还未关上,且宋军仓促之下,驻军必定不多。   “放小船!放小船!随我攀上青石矶杀敌。”   值此关头,已然不再年轻的何泰再次拿出了当年渡堑破信阳的骁勇。   金环单刀在手上一扎,他跃下战船,踏在了轻舟之上。   而在身后,“嘭”的一声响,那是宋军的砲石砸落在战船旁的江水之中,溅起大浪。   “杀啊!”   ……   杀喊声传来之际,荆湖北路转运副使沈焕才堪堪下了西山。   他转头四望,发现叛军竟然已在攻打鄂州城。   “城门不会关了吧?”   沈焕惊慌不已,暗忖自己今日便不该跑到西山来游玩。   “走!我们走南门入城……”   “沈公,快看那里!”   再转头一看,却见几艘小船停泊在了山崖濒临长江之处,竟是有一队叛军士卒正在试图攀上山崖登陆。   “叛军是想绕后偷袭鄂州!”   说话的是个年轻的书生,乃是沈焕一友人的门生,竟是上前想拉住沈焕。   “沈公,你有护卫十人,命他们居高临下阻止叛军吧?!”   沈焕一惊,忙喝道:“不可!”   “为何不可?”   “放开我。”沈焕道,“当务之急,当立刻通知鄂州守军关闭西门、南门……不可逞匹夫之勇。”   一边说,他脚步不停,继续向山下赶去。   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那队叛军竟是身手极为灵活,没等他们离开西山,已有两人攀上了山崖。   “那里有个大官!”   “拿下他!”   沈焕这边众人皆是一惊,骇得心神俱丧,浑然忘了刚才隔得远时讨论要去阻止叛军,眼见两个叛军士卒提刀追上来,这边官员护卫加起来近二十来人却是屁滚尿流。   “拿下他……”   沈焕骇然,连忙脱了身上的官袍,丢开官帽便往树林里钻。   气喘吁吁逃了好一会,沈焕一个不慎,就地一滚,滚落山坡。   慌忙之中他回头看了一眼,远远见到那两名叛军士卒竟是放弩射倒了两个护卫,扑进吏员之中拿刀柄乱敲。   好在对方人少,没能马上制服所有人,给了他逃脱的机会。   山下是一个村庄,沈焕慌忙逃入一间农舍,只见一名老农正坐在灶边抹泪。   “呼……呼……老丈,叛军来了,救我……”   “叛军?!”那老农也是骇然变色,吓得簌簌发抖,“叛叛叛……叛军……”   沈焕一时也顾不得别的,竟是脱口而出了一句。   “老丈莫怕,叛军不会动百姓的……救我,先救我……” #第一千零四章 刁民   沈焕不是没有预想过叛军会攻到鄂州。   他在长江上无意识地吟出那句“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之时,心里其实已带着些悲观。   大宋立国三百余年、驻跸临安一百三十余年,豪强兼并、吏治败坏、经制崩溃……总之国势倾颓,文官们一个个心里都很清楚。   正是因为看得透了,包括对李瑕治下的情况也有所了解,沈焕才能脱口而出这一句“叛军不会动百姓”。   话一说出口,唬得屋中的老农愣在那里,不明白不动百姓的叛军还算叛军吗。   好一会这老农才想起来,当年蒙古大王亲征鄂州也曾下令不许军士入民家。   “那……那那怎么救相公?”   “让我躲一躲。”   “好,好。”老农没有迟疑,只是动作还是很慢,抬手往屋子里一指。   “那相公就躲到……”   沈焕顺着老农的手指,看到了一张破桌,旁边是几个竹筐,里间倒是有个小屋但也只有一张床,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大家当,并没有衣柜、米缸这种可供藏身的器物。   “躲到……”   老农那慢吞吞的说话声也停了下来。   反而是外面有人喊了一句“他进了这个村子!”   沈焕肝胆俱丧,跑到那老农的床上,掀起被褥便裹住自己。   此时他才发现床上的垫子是用稻草扎成的,硬邦邦又刺人,而破被褥盖到头上,一股又酸又臭的气味扑面而来,冲得他呕了一声,几乎要晕过去。   他觉得自己死定了。   然而,瑟瑟发抖地在被子里躲了半天,那些叛军士卒却也没有进到这家民房之中。   ……   一直躲到傍晚时分,沈焕终于敢从那床酸臭冲天的被褥里出来,只见老农还坐在灶台后面,正在生火做饭。   屋内昏暗,沈焕见老农摆了两碗饭出来,大大方方地坐下,道:“多谢老丈。”   老农愣了一下,嚅了嚅嘴,显得十分理亏、十分没底气,犹犹豫豫了许久才轻声道:“我儿子吃的……”   “不要紧。”沈焕从容一笑,要伸手到袖子里掏钱才意识到官袍已经被抛掉了,但他还是捧起了桌上那碗饭,道:“老丈放心,待本官脱难,必有重谢。”   于他而言这一碗饭实在称不得什么大事,满不在乎地便扒拉起来。   这却是愁坏了那老农,既舍不得这一碗饭,又不敢阻止这位相公,好生为难。时不时向门外看上一眼,忧心着儿子怎还不回来。   米饭是带糠的,一入口沈焕便觉糙得难以下咽,又夹了桌上的菜,却是半点咸味都无。   “老丈做饭,不用盐的?”   “盐太贵了……上个月加了税……”   沈焕终究是饿了,虽觉得饭菜难吃,还是吃了小半碗。   之后他搁下碗趴着门缝往外瞧了一眼,轻轻推开一点门缝,探头看去,却见远处的村口火光点点,像是有许多人在聚集。   这场景吓得他不敢轻易出去,只好又缩回屋里枯坐着,等待鄂州守军击退叛军。   他与那老农也没甚好聊的,一整夜都没怎么说话。枯坐到后半夜,眼皮愈发沉重起来,终于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隐隐听到有人在说话。   “官府说买我们的粮一斗五十钱,给的又是金银关子。还能往哪里去兑?不是凭白抢了我们一年的收成是甚……”   都是些老生常谈的东西,沈焕早已听得腻了。   他仿佛以为自己是在转运司的公堂上,梦呓般喃喃道:“岁饥,租税皆免,而和籴不能免,既免了尔等刁民之租税,籴价亦不低,休要无事生非……”   这种官腔他便是在梦里也能脱口而出。   “免狗屁的租税!岁币还征了三十钱!”   耳边突然炸开一句爆喝,沈焕惊醒过来,转头看去,竟发现身边站了好几个农汉,在这深秋之际还个个穿着短襟,敞开着露出里面瘦巴巴的皮肉。   “这是做甚?”   沈焕才想起身,却发现自己竟已被五花大绑,惊道:“你们……你们是叛军?”   “叛你娘的军,狗官,爷爷是你治下的刁民钟顺。”   “不是刁民,不是刁民。”沈焕环顾一看,发现并没有叛军在这些农汉之中,心下稍安,镇定下来,道:“钟小兄弟,你这是要做什么?快放了本官,本官保证既往不咎,绝不治你的罪。”   “嘿,还想治我的罪?”   “眼下是在打仗不假,但等战事过去了,你绑架朝廷命官罪可不轻。你爹老迈,总不能跟着你逃到异乡吧?”   面对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汉,沈焕渐渐又从容下来,脸上居然还慢慢浮起了笑意。   只要他愿意,他是最会哄这些百姓的。   “钟小兄弟,你是个有血气的汉子,本官很欣赏你,随本官做事如何?本官保你一个前程。”   果然,马上便有人被唬住了,低声向那钟顺道:“大顺哥,我看行叻,总不能真造反吧?那可是掉脑袋的买卖……”   沈焕心中不由暗道了一句,成了。   这些泥腿子便是这般无主见,对加税与和籴再有不满,只要给点好处,他们马上就能重新变回顺民。   “你爹对本官有救命之恩,本官……”   沈焕话音未落,突然脸上挨了重重一拳。   他喉中有些腥甜,舌头一舔感到有个硬物在嘴里,吐出来一看,却是掉了两颗牙,然后才感到疼痛不已。   他只觉这年轻农汉不可理喻。   “老丈……”   抬头一看,沈焕忽然发现,屋中站着几个老农,但他竟根本认不出救自己的是哪一个。   虽然已在这屋里从下午待到现在,但既忘了问那老农姓名,也没正眼瞧过对方。   印象里,只有一个佝偻的、木讷的身影,与这辈子见过的所有老实易欺的农民一样,毫无特点。   一个人待人真诚或不真诚,连没读过书的农夫也能感受的出来。   钟顺从上往下,淡淡看了沈焕一眼,道:“走吧,把这个当官的交给唐军。”   他其实还想说些什么以发泄心里的怒火。   有些情绪已经顶到喉咙边了。   税赋、徭役、和籴、不断上涨的物价、还有什么公田法下发马上要重新丈量他家的田亩,日子真的过不下去了。   为了能吃上饭,典当了家中的物件,却还是连盐都买不起。   但他说不出来。   那种被敲骨吸髓,活得像猪马一样的痛苦……猪马却形容不出来。   他只能用一身蛮力,拖着昔日高高在上的大官向外走去。   “你们……你们心中真的毫无大义吗?”   一路上,沈焕努力挣扎却挣扎不开,好言安抚不成,最后只能以言语相激。   “不读诗书不知礼义吗?当年忽必烈杀来,草民百姓以舟船相济,助蒙军渡江,如今叛军杀来,草民百姓缚忠臣而献……苍天呐,你睁开眼看看这些人吧!”   钟顺正用力拖着沈焕,闻言大怒,终于是停下了脚步,扭头骂道:“放你娘的屁!”   “你懂什么叫忠君报国吗?!”沈焕喝道:“助蒙元、助叛逆,你们知道岳爷爷吗?归来报明主,恢复旧神州。”   鄂州是重镇,岳飞曾驻扎于此,陆续被封为武昌县开国子、武昌郡开国侯,平反之后更是被封为鄂王,城内便立有岳鄂王庙。   由此可见,鄂州人十分推崇岳爷爷。   果不其然,钟顺一听便急了,忘了继续走,而是想与沈焕辩驳。   他明知道理不是沈焕说的那样,但一个没读过书的农汉又怎么可能辩驳得了一个进士高官。   “国势至此,你们……你们竟还只顾着一点蝇头小利,助纣为虐!”   到后来,便剩下沈焕在叱喝着。   他闭上眼、仰起头,显得那般忧国忧民,悲凉地长叹道:“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几个还想把他献出去的农汉低下了头,有些愧疚。   他们虽是一介草民,岂能真的没有大义?   正此时,前方却有火把的光亮照了过来。   “好个宋廷的狗官,满嘴的诗书道德,糟蹋了稼轩公,还在糟蹋岳武穆、陆放翁。我倒要问一问你到底是谁剥掠民脂民膏,转头却给胡虏纳了岁币?!忠君报国?待斩了你这斯文败类,方叫忠君报国!”   虽还未见其人,只闻其声,一众村民却已感到了来人的凛凛威风。   忽然,就在方才还满口“大义”的沈焕却是当先跪了下来。   “罪官沈焕恭迎王师,罪官素来反对议和,只是上命难违,不得已而……”   “够了!你欺得了旁人,欺不了我。来人,将此獠拿下,明日祭旗!”   夜色中,前方的一排排兵士现出了身影,有人上前摁住了沈焕。   其后,一名留着三络长须,相貌既文雅又威风的将领上前看了村民们一眼,没旁的言语,只说了句颇实在的话。   “明日老乡们到青石矶,王师开仓放粮……” #第一千零五章 望泽门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   宽阔的长江上战舰罗列,随着一声炮响,有人大喝道:“祭旗!”   “噗。”   站在主船上的将士能看到一颗人头落地,血喷在甲板上。   而在其它船只上的,只能看到一根长长的桅杆竖起,上面高挂着一颗头颅。   “赵宋的荆湖北路转运副使,相当高的官叻。”   有水师校将低声交谈着,道:“我们大帅之前也是一路转运使。”   他们却不知道,史俊若没有遇到李瑕,任凭泼天大功,官途也就那般了,还未必有沈焕高。   “祭旗!”   在沈焕的头颅被高高挂起之后,史俊依旧面沉如水,继续喝令。   这次,却是一排排的宋军俘虏、官吏被拖上了甲板。   刽子手们齐齐将大刀斩落,人头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往下砸,血迹四溅。   何泰伸手摸了摸脸,把溅在脸上的血滴擦掉,走向史俊。   “大帅。”   “你部昨日强攻青石矶,今日歇一日,把近来缴获的粮食放给百姓。”史俊道,“不是我心软,而是此战我们需速战速决,不必带太多粮草。”   “末将遵命!”   何泰抱拳领了命令,却并不走,反而上前一步,低声道:“末将还想向大帅负荆请罪。”   “好,荆呢?”   何泰一愣,倒没想到这个文官出身的史元帅也有风趣的时候,道:“末将曾说大帅心软……”   “你不是担心我心软,你是担心我是宋臣出身,战意不坚。”   这是实话,当时他们顺汉江而下,江边几个守军射杀或不射杀都不可能追上他们。何泰所担心的确实就是史俊对宋廷抱有旧情。   但今日史俊坚决斩杀了宋廷高官,已打消了何泰这种顾虑。   何泰渐渐能看懂史俊有“仁”的一面,也有“狠”的一面,正是如此,才能击败兀良合台。   他曾经随刘整在吕氏兄弟帐下听令过,心中评断眼下这一仗的将帅,认为己方大帅远强于吕文福……   祭旗之后,士卒们开始唱响军歌。   不知是否是为了气那些宋廷的官吏,这次他们唱的是陆游的诗歌,是近来常有宋军将领引用的一首。   “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   只不过,这些唐军士卒的“天子”不是那个临安宫城里软弱的赵禥,他们的天子英明神武得太多,他们的气势也更足。   “尔来从军天汉滨,南山晓雪玉嶙峋。”   “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   一艘艘战船又驶向樊口,唐军再次展开了对鄂州的攻势。   ……   “报太尉,沈转运使昨日在西山拒敌,为国捐躯了。”   吕文福听闻噩耗,微微愕然之后,骂道:“这些年白分了他许多银钱。”   “那私盐的生意?”   “蠢材,眼下是管私盐的时候吗?”吕文福大怒,重重抽了眼前的心腹两下,“打仗,打仗,叛军都顶到老子屁眼上了,私盐。”   “小人知罪,小人只是觉得小小叛军,太尉必能轻松平定。”   吕文福又抽了他一巴掌,这次却没太用劲。   转身走进军议堂,只见诸将已在恭候。   “……”   “当年忽必烈攻打鄂州,带了十余万大军。反观史俊,不足两万人,岂有攻破鄂州城的可能?”   “倒不宜比作是忽必烈攻鄂州一战,学生以为更像是三峰山一战。太尉请看,拖雷是向大宋借道攻金,史俊则是向蒙元借道攻宋。从兵力、战略而言,都差不多。”   “娘的,胡说八道,老子怎么养你们这些蠢货?!”吕文福在下属面前,有意学他大哥吕文德。   “太尉息怒,学生指的是兵势,叛军绕过襄阳,正如拖雷绕过潼关,且都将以两三万众对阵十余万众。”   “太尉,末将以为他是在放屁,史俊不是拖雷。少保也不是无能的金国将领。”   吕文福此时反而明白了那幕僚的意思,缓缓道:“你是说,李瑕还没有击败我大哥,史俊是绕道过来的?只要他不能攻下鄂州,会被我大哥回师包围?”   “正是此意。当年拖雷想要直扑汴京,却被金军堵在了三峰山,若不是一场大雪,必被金军围歼。可见这种绕道奇袭极为冒险,为智者所不取。拖雷是运气极好,史俊却绝无这等运气。”   吕文福昨日突然见到叛军杀来,最怕的就是吕文德已败了。   现在想明白了,终于安下心来。   “除非地龙翻身推倒了鄂州城墙,否则史俊绝无机会。”   “学生断言,半月之内,少保必已歼灭李逆,回师鄂州。鄂州城只需守住半月,危机自解。”   这慕僚说来说去,一点有用的建议没提,偏是利用话术来了个转折,似乎很有道理的样子。   吕文福不由笑了起来,想到了贾似道鄂州之战再造宗室的大功劳。   问题在于,史俊给朝廷的压迫感远远不如忽必烈。   倒是可以在战报上作些文章,夸大局势的危急感。   吕文福遂倾了倾身,问道:“递回临安的战报要怎么写?”   “依学生拙见,太尉该让朝廷知晓叛逆大军压境,社稷危在旦夕才是。”   吕文福眉毛一挑。   他还是有些顾忌,这战报一递,朝廷必定又要调动两淮、两浙、两江的兵力了,绝不是小事。   重要的是万一被贾平章公识破了……   “只怕万一?”   “正是李逆每每有出人意表之举,为以防万一该教朝廷有所准备。太尉出于谨慎,又有何错?”   “好,好。”   吕文福当即驱开旁人,只留下心腹幕僚,道:“写奏折吧,就说史俊兵力雄厚,沿汉江裹挟百姓五万余人,欲直驱临安,我奋力拦截。”   “学生拙见,沈相公战死之事宜再上一封奏折。”   “对对对,显得战况更为激烈……”   堂外有人赶来,禀道:“太尉,叛军又开始攻城了。”   “慌什么?区区万余兵力、又无攻城器械,能攻下什么?”   很快,几封奏折写就,吕文福盖上大印,遣兵士送往临安。   叛军的兵力毕竟不足,根本不足以完全包围鄂州城。   信使在一队兵士的保护下出了南面的望泽门,立即向临安出发……   ……   望泽门被打开,待一队官兵离开之后,又迅速被关上,封上石条。   一队队守军拔出刀来巡视。   “娘的,他们都能出去,老子不能出去?”   苟善才穿着一身衙役的公服站在街边,随手从一个小摊上拿了块馍啃着。   那小摊贩伸手向他要钱,被他反手摔了一巴掌。   “老子吃你的东西是给你脸。”   便是连同行的衙役都看不下去,低声道:“老狗,这时节小心些。我听逃人说,李逆那边官吏清廉,要是攻下了鄂州……”   “你娘,想造反了是吧?”   “不是,留条后路啊哥哥。”   “老子没想留甚后路。”苟善才冷笑着,指了指城门,道:“老子要出城把县尊交代的差事办了,去把城门监找来。”   “我的天,老狗你想钱想疯了,这种时候还出城?”   “叛军不是还在北面吗?还没围到南城。去把城门监找来,我只要出城小半个时辰就够。”   “还找什么,没看到武昌军接管了城门吗?”   苟善才只好啐了一口在地上,道:“那县尊交代我的差事,办不了了?走,请你喝两壶。”   街边那卖馍的摊贩低着头,偷偷地瞥了一眼,见到苟善才的背影走远,四下一探,迅速收了摊。   担着担子穿过一条小巷,他一路叫卖着。   “馍馍叻!香喷喷的馍馍……”   “那卖镆的,进门来,我家主人正好饿了。”   “好叻!”   ……   担子被放在屋门处。   屋中,一枚令牌被递了出去,隐隐显出上面“舆情司”三字。   “史帅大军已抵城下,但鄂州城防坚固,若无内应,只怕不能速下,还需你打开城门。”   “城门已被武昌军接管了,但我还有钥匙,得有人配合。”   “我们就这几人。”   “谁给你递的消息,你再去联络他,我要见他一面……” #第一千零六章 内战   卧龙镇,汉水边。   有水手将长篙一撑,一只新扎成的竹筏从岸边划向江心的叛军战船。   竹筏上的宋兵们个个提着盾牌、抵挡着前方射来的弩箭,曲着膝盖以保持身体的重心。   终于,他们进入了叛军箭矢能覆盖到的范围。   “盾牌!”   “笃笃笃……”   箭矢射在盾牌上,如同大雨倾盆。   伴随着惨叫,有两名宋兵中了箭,跪坐在竹筏上。   没上过战场的人往往认为士卒们该很英勇,可一般来说,十二个人在竹筏上只要有一个人惨叫,另外十一个人就能被吓得不知所措,掉头回去。   好在这一队宋兵是吕文德的亲兵营,颇为悍勇,才能继续前行。   “闭嘴,别嚎了!”   “娘的,叛军箭矢真多。”   名叫“孟光汴”的宋军队正骂了一声,迅速从盾牌的缝隙向外看了一眼,喝道:“上,杀李逆!”   “咚。”   小竹筏抵在了战船下面。   “盾牌顶起!”   孟光汴丢开自己的盾牌,拿出一根大铁钉与大锤,在摇摇晃晃中想要去钉叛军的战船。   竹筏晃晃悠悠,时而靠近战船,时而拉远。   “瘪三,给老子撑过去!”   回头一看,只见那撑篙的水手已经被叛军的箭矢射死了。   “硚口,你来撑……”   终于,盯着竹筏再次接近战船之时,孟光汴看准时机,用力砸了一锤,将大铁钉敲进了战船的两块木板拼接之处。   他奋力用手握住那铁钉,脚下的竹筏却要离开他的脚底,使得他几乎是被吊在了叛军战船上。   “绳!”   有同袍用力抱住他的腿,递来了绳索,孟光汴绑住了麻绳,用力把竹筏与战船拉在一起。   气喘吁吁回头一看,出发时的十二个人已经只剩下六人了。   “撑好盾牌!凿……”   “嘭!”   一块巨石砸落,把孟光汴身边那个士卒砸得血肉模糊。   肉泥才糊在孟光汴脸上,又腥又热,下一刻船已翻进汉江里。   “咕噜噜噜噜。”   浪花狠狠砸下来,抽得人又冷又疼。   孟光汴一瞬间就想要哭。   虽说是老兵了,一柱香时间不到就把日夜相伴的同袍手足全葬送了,怎么能不哭。   可这里是战场,他只能死死握着手里那绳索,挂在叛军的战船下,避免被江水冲到更远处、被箭矢射死……   “凿船!”随着又一声大喊,南边又有竹筏漂了过来。   孟光汴努力从江水中仰起头来,吼道:“黄陂,这里!”   “嗖嗖嗖嗖。”   箭雨落下,围绕着这艘战船,江水已泛红。   浪涛里,有几名宋军士卒害怕中箭,跳下江,游到孟光汴身边,拉着他的绳牵,终于开始凿船。   “凿烂叛军的船!”   “笃、笃……”   “噗。”   一杆极长的矛从战船上伸下来,轻而易举地就捅进了那宋军士卒的脖颈,像扎鱼一样。   “噗。”   比扎鱼都简单,站在船舷上的叛军士卒只需要一扎,就能收走一条人命。   “放箭!”   又一只竹筏划过来,宋军士卒放箭掩护。   船舷上那正专注扎人的叛军士卒终于“噗通”一下落进水里。   孟光汴又被江浪拍了一个巴掌,连忙继续凿船。   终于。   随着他用力一敲,一个大窟窿被砸了出来,江水咕噜咕噜往战船的底舱里灌。   “船被凿破了!”   “堵上!”   孟光汴听到底舱里有人大喊,连忙开始撬这个窟窿处的木板。   “啪。”   一块木板被他用力掰断。   “噗。”   他肩上已中了一矛。   “噗。”   船窟窿里突然有一柄匕首捅了出来,正插进他的眼窝,卡在他的眼骨上。   “啊!”   孟光汴剧痛,发了疯地用手去捉,混乱中顺着那匕首捉住了一条胳膊。   “啊!拉我!拉我!”   船底舱里的那名叛军也吓了一跳,迅速想往回收。   孟光汴眼睛剧痛之下死不撒手,竟是半个人都被拉进那窟窿里,肩膀死死卡在木板间。   “堵住!”   “去死啊!”   有人拿刀砍孟光汴的手,第一下却没砍断,刀砍在小臂的骨头上。   “咚”的一声响,像剁猪骨一般。   船舱里厮杀的人似乎都在这一瞬间清醒了一下。   孟光汴松开了手,不再捉着那叛军士卒,他心知自己必死,忽然就泄了气。   “娘的。”方才被拉住的叛军士卒骂了一声,惊魂未定。   “杀了他。”   “拿木板来,这人卡在这正好堵住窟窿先……”有人喘着粗气吼道。   底舱里的几个叛军开始跑动起来。   “我……”   孟光汴的胸腔卡在窟窿里,喘不上来气,脸色涨得青紫。   他不想死。   他还想回去孝敬他娘。   “我……叫孟光汴……安丰……安丰人孟光汴……”   因为想在这世上留下什么,他喃喃地说着自己的名字和家乡。   他今年三十一岁,他娘生他那一年,他爹随军参与了端平入洛之战,光复了汴京。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是安丰知县亲自给他起了这个名字。   “光复汴京的光汴……”   “死了?”底舱中的叛军问了一句,拿了些皮革,塞在了尸体周围。   “舱里还有水呢。”另一名叛军踢着水,哗哗作响。   “晚上再舀吧。”   “娘的,这宋兵刚才说什么?”   “光复汴京……就他?”   “他挺猛的,差点一个人弄沉我们的船,吓死我了。”   “猛有用?有用吗?赵宋都议和了,还猛?”   骂骂咧咧的士卒转身走开,另一人则上前拍了拍孟光汴尸体的肩。   “大兄弟,我六安人。”   想了想也没啥好说的,他吸了吸鼻子,最后丢下一句。   “老子以后光复燕云十六州叻。”   ……   远远地,有鸣金之声传来,船舱外响起了唐军士卒们的欢呼声,欢呼又一次击退了宋军的攻势。   但欢呼声也没有持续太久。   鏖战了半个多月,他们渐渐也意识到,他们所杀掉的很多人原本都是抗蒙战场上的英雄。   吕文德再混帐,曾经确实是抗击蒙军的中流砥柱,他麾下确实还是有很多忠肝义胆的将士。   另一方面,这样的大将为了与蒙人互市而不顾国家大利,也显得吕文德更加混帐。   每日便是那些敢奋不顾身作战的宋军士卒被推上战场牺牲。   唐军士卒已不能因为杀伤这些宋军士卒而感到喜悦。   每日打扫战场,他们都有种“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感觉。   好在,李瑕以及许多将领都察觉到了士卒们的心态变化,在军中安排了训导官做抚慰。   傍晚时分,一场战事告一段落,唐军中很快合唱起了军歌。   “……”   “尔来从军天汉滨,南山晓雪玉嶙峋。”   这是陆游的诗,史俊、房言楷都选了它来激励将士。   宋孝宗乾道八年正月,陆游赴汉中,在四川宣抚使王炎的幕府为官,在汉水边从军,每日望着终南山的山石嶙峋、白雪晶莹。   他还提出了军事主张,“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始。当积粟练兵,有衅则攻,无则守。”   这正是李瑕这些年的战略。   但战略执行到收复长安之后这一步,他却是与宋廷决裂了,转而东进攻宋。   宋廷指责他是叛乱,他则认为是宋廷背叛了立志恢复中原的天下人。   房言楷每次教人唱这首诗,都会仔细讲这背后的故事。   “好景不长,主张抗战的陆放翁至汉中不到十月,宣抚使王炎被贬官,赵宋以‘不拘礼法,恃酒颓放’亦罢了他的官职,他十分愤慨,遂自号‘放翁’,陆放翁这个字号,是他对赵宋的失望。我再教你们两首诗……”   唐军士卒们平时多有识字,虽不懂诗的格律,但只要听得解释,还是能明白诗的意思。   在他们眼里,诗词是很高贵的东西,能学到两首诗都格外骄傲,因此每次都听得十分认真。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陆放翁不自哀,可惜有心杀敌而连用武之地都无,这是赵宋的悲哀,下一首是‘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可有人知道是何意……”   如说故事一般说完陆游的一生,房言楷最后道:“我教你们这首《金错刀行》,因为我们会像陆放翁到了汉中所希望的那样,收陇西,取长安,经略中原,九州一统。”   “……”   夕阳如血。   江汉畔铺洒的是真的血。   唐军士卒的军歌在一遍一遍地唱。   唱着唱着,他们因杀伤宋军士卒而产生的愧疚也被填补了许多,底气也渐渐更足。   “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江畔那头,宋军士卒始终没有回应。   于是有唐军士卒大喊着问道:“孬种们!还有血气吗?宁愿死在你老子手里也要给外虏下跪呐?!”   一开始声音很小,其后,在将官的默许下,唐军士卒们的声音汇聚了起来。   “孬种们……”   良久,江边的宋军士卒也开始回应。   “狗贼们!你们先叛乱的!”   “老子宁愿叛乱也不会给蒙虏称臣,缴你娘的岁币……”   ……   李瑕站在楼橹上,用望筒扫视着对岸,看着两军的对骂。   他愿意纵容这种对骂,因为提前做好了准备,他相信比起自己的士卒,吕文德的士卒更容易被动摇。   忽然有士卒上前禀报道:“陛下,敌将派了使者求见。”   李瑕与房言楷对视了一眼,眼神都有些了然。   这种时候,吕文德派人来,必是因为史俊。   ……   汉江上的浮尸还未清理,就有载着宋军使者的船只划向唐军阵列。   可见,这种内战打得再厉害,上位者根据形势还是可以随时谈判的。   只有那些普通士卒的尸体还在顺江漂流,再也找不回他们丢掉的性命…… #第一千零七章 吕氏兄弟   “该死的李逆。”   陈元彬站在小船上,看着漫江的血红,感到心情十分压抑。   他分不清是夕阳把江水照得通红还是血染的,总归是不愿去见李瑕。   “如辽、金一般,元廷不能南下,只能与朝廷议和。若没有李逆,天下早已太平了,岂会死这许多人?生灵涂炭啊,生灵涂炭。”   小船终于到了李逆的主船之下。   有几个叛军跃了下来,仔细把陈元彬搜身了一遍,押着他上船去见李瑕。   ……   “大宋右承议郎权荆湖安抚使司干办公事陈元彬,奉命来问叛贼李瑕一句……你可后悔了?”   “陈元彬,你不怕死吗?”房言楷上前,反问道。   这句很没风度的威胁一点也不高明,但房言楷语气里透露的杀气却是实打实的。   反正都叛宋,甚至都不宣而战了,他的陛下在道义上已经破罐子破摔了,斩一个吕文德的使者也不会如何。   陈元彬怕死,于是沉默了片刻,再开口语气已软了几分。   “我来是为了秦王好,想给秦王一条出路。”   房言楷道:“吾皇乃大唐帝胄,今已登基光复大唐……”   李瑕隐在火把的光亮与夜色的黑暗的交界处,威严而有压迫感。   他像是雕塑一般,一句话也不说,听着房言楷与陈元彬就着这些名义的问题口舌交锋。   之后,陈元彬才说起这次过来的目的。   “如今你们已被吕少保的大军层层包围,负隅顽抗下去绝无生机。但,吕少保不愿让蒙元趁机占据关陇川蜀等地,他可保你一条性命,到临安荣养……”   房言楷看了李瑕一眼,不再针锋相对,而是开始试探起来,问道:“吕文德派你来的?我看,该是吕文焕才对?”   陈元彬暗自讶异。   事实上,此事确是吕文焕的主意。   相比吕文德的雷厉风行,吕文焕更顾全大局些。   眼下这情形,既不愿丢了平定叛乱的战功,又担心鄂州万一失守,还忧虑着在一旁虎视眈眈的蒙元军队……吕文焕认为,如果李瑕愿意投降是最好不过的结果。   如果李瑕不愿,派人来一趟至少也能试探出李瑕的态度。比如,都被重重包围了,到底哪来的信心。   陈元彬自是不会吐露这背后的详情,平平淡淡道:“不,我是奉吕少保之命前来。”   “看来,接连数日攻势没有进展吕文德没有信心了。”   “非也,你等被包围于此,辎重早晚耗尽,吕少保有十足的信心,不过愿在歼灭你等之前给一个机会,以保全西南西北百姓免遭战祸。”   房言楷偷偷瞥了李瑕一眼,其后故意冷笑一声,道:“何妨直言。该是鄂州的战报传来,吕文德不知所措了。”   陈元彬只听说史俊拿下了宜城,但还没有后续消息。   他不认为史俊这么快就能攻下鄂州,遂摇了摇头,笑道:“不必诈我……”   “不信便罢。”房言楷道:“滚吧,今日且不杀你,且待你亲口承认吾皇帝号再谈。”   陈元彬眼看这是真要把他驱逐出去,这才犹疑起来,面上却笑了笑,道:“你等若将希望寄托在孤师深入的史俊身上,只怕要失望了。”   “是吗?”   “我军已于荆门包围了史俊……”   陈元彬说着,一边观察房言楷的反应。   房言楷却连表情都懒得做,似觉得这种试探太过无聊。   “够了,回去告诉吕文焕,吕家兄弟曾抗蒙有功,希望这次不至于与蒙虏联手。”李瑕终于开口,一句话说完,径直让人将陈元彬带走。   ……   “什么意思?离间老子与六弟?”   待陈元彬返回吕文德的大帐,将面见李瑕的详细经过说了,吕文德不由骂道:“狗猢狲当老子傻吗?会连这种破把戏都看不穿?”   恰在此时,有士卒匆匆赶到帐外,通禀之后进帐向吕文德低声禀报了一句。   陈元彬低着头,支着耳朵听着,隐隐能听到说的是“李逆派人给六将军送了一封信。”   吕文德没有太大反应,而是又骂了李瑕几句,其后将那士卒挥退。   “打仗就打仗,耍个驴球的心眼子。”   他转头又看向陈元彬,问道:“李逆真认为史俊能拿下鄂州不成?怎么可能?”   陈元彬低下了头,心头却是想起了蒙元信使的交代……劝吕文德不惜代价攻李瑕。   那么,今日的试探,李瑕那边不论如何反应,他的回答都是一样的。   “鄂州城防牢固,十万蒙军尚不能攻下,史俊兵不足两万,必不可能攻破。学生已能确定,史俊不过围魏救赵,欲乱我方军心而已。”   “是吗?”   “诸多蛛丝马迹表明,李逆军中,粮草、箭矢、火器即将耗尽,正虚张声势,欲脱围而遁。少保只需再攻数日,可毕全功于一役……”   ……   夜深。   李瑕慰问过伤员,出了船舱,见房言楷等在甲板上,遂问道:“去见吕文焕的信使回来了?”   “禀陛下,回来了。”   “吕文焕回信了吗?”   “没有回信,只带了一句口信……”   房言楷欲言又止。   “说吧。”李瑕问道:“吕文焕说什么?”   “他说,陛下不必再耍些小心眼,既不愿降……引颈待戮而已。”   “没关系,他有在防着蒙元就好。”李瑕道:“总之各方态度都明了了,只等鄂州能打一场大胜仗。”   “陛下也该突围了,否则只怕……”   “不是刚说过吗?只等鄂州一场大胜,吕文焕态度必变,我不需要突围。”   “臣是怕……”房言楷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道:“臣是怕鄂州之战若是败了。”   “吕文德都能信得过吕文福,你我还信不过史公不成?”   “史帅虽有优势,地势、兵力却天差地别……”   李瑕拍了拍房言楷的肩,道:“房卿陪朕走走。”   突如其来的一声“朕”,把房言楷镇住了,他落后两步跟着李瑕。   “我说过这一仗我不愿冒险,想打得稳妥一点。房卿要相信现在我不是在逞能,而是必须留下牵制着吕文德。因为襄阳、鄂州、江陵看似是三个战场,其实是同一个战场,是与赵宋朝廷的博弈。比如,史公在鄂州胜了,但我却在襄阳战场上逃了,对宋廷的威慑就不够……”   李瑕对心腹臣子很有耐心。   他也曾在史俊出征之前与其这般长谈过,因此能信任史俊。   说着说着,李瑕从地上捡起几块木板,随手竖在甲板上。   “这是鄂州之战、江陵之战、襄阳之战。你看,鄂州之战先胜了,必能影响江陵、襄阳战场,小胜也好、大胜也罢,那我们这大唐于宋廷而言便是一个难以战胜的强国。”   李瑕手指一推,推倒了一块木板,另两块木板也被带倒。   “我不退,我要等一胜带一胜。”   房言楷能理解这些,最后却还是提醒道:“陛下登基时日尚短,若久困于襄阳,还需顾虑到治下人心思变啊。”   “我明白。”李瑕点了点头,道:“放心,拖不了太久,鄂州若能胜,必是速胜。”   他刚才把自己竖起来的三块木板一起推倒了,可现在真正的形势是,三个战场才刚刚布置妥当,还在等那第一场胜仗。   ……   夜色下的鄂州城外,正有人抬起望筒看着那高耸的城墙。   只见火把的光亮密集,守备十分严密。   视线一转,望泽门紧紧关闭。   “找到了。”   另一人在地上拾起一支箭矢,递了过去。   “想办法把消息传回去……就在后夜动手,内外一起配合。”   “会不会太早?”   “鄂州之战须速胜。”   “速胜?行吗?”   “不行也得行。为了经营荆湖五六年前舆情司甚至撤出了临安,这么多年当我们是白费工夫吗?” #第一千零八章 造反吗   十月初四,己巳日,诸事不宜。   因不是上香的好日子,旌忠坊的岳鄂王庙显得十分冷清。   祠庙后院的一间廂房里,有四人正坐在一起。   舆情司的牌符出示过之后又被收好,他们开始低声商议。   “明夜就动手,我们打开望泽门,迎王师入城。”   “从被城头守军发现,到王师入城,至少需要小半个时辰,我们能撑得住吗?”   “守军有多少人?”   “只算那一段城墙就有武昌军两千,民兵三千,且还有城中赶来支援的兵力。”   “……”   谈到最后,四人之中一名披着官袍、蓄着短须的中年男子掷地有声道:“只靠我们几个人偷偷摸摸做不成事,干脆闹场大的,煽动城中兵民反宋。”   苟善才有些诧异,抬头看了说话的中年男子一眼,犹豫了一下,却没作声。   他对座中的三个人都不算了解,只认得对方是鄂州监门官,名叫庄胥阳。   庄胥阳是舆情司六年前安排在鄂州城中的,一开始只是个门荫官,武昌司仓,六年里却渐渐做到了监门官。   “行吗?”   “宋廷近来一直在推行公田法、打算法。”庄胥阳道:“便说这打算法,看似针对武将贪墨、整顿军务,实则成了贾似道一党排除异己的手段。”   “是。”座中另一个年轻人咬着牙应道,语气中带着恨意。   苟善才不认得这人,只知今日能出现在这里的人,多少都有些故事。   他猜对方也许是有兄弟曾在宋军中,因打算法而遇害。   庄胥阳又道:“只说这鄂州城中,印知州因打算法而被弹劾罢官,后被逼迫致死,家属遭拘留,家产被籍没以偿付军需……”   “印知州死了?!”苟善才讶道。   武昌县附廓鄂州城,他在武昌县衙做事,早年间曾见过前任知州印应飞,颇崇敬对方。   去岁,印应飞罢官还乡,这是鄂州人都知晓的,但后续消息却是不知。直到今日,苟善才才从庄胥阳口中得知竟到了人亡抄家的地步。   “不止是印知州,还有荆南军副都统曹世英、汉阳军统制李和,因是高达旧部,皆被吕文德逼死,其部下早有不满。”   庄胥阳说到这里,点了另两人,道:“你们与我分别去联络这些兵将……”   苟善才坐在一旁没有吭声,觉得相比于他们,自己在鄂州城的地位、人脉确实是太差了。是今日这四个舆情司探子中最差的一个。   正有些走神,庄胥阳忽然转过头来,对他也说了一句。   “你来煽动百姓,可以吗?”   苟善才愣了一下,想到自己平时鱼肉百姓、欺凌弱小的行径,十分没有信心。   庄胥阳的眼神却很坚定,又道:“你要做的很简单,聚齐千余人包围总领所,使当夜吕文福不能及时反应即可。”   “好。”   苟善才感觉到了眼前人眼神里那“破除万难”的坚决,不由自主地也变得有信心起来,点头应下。   四人商议过后,出了厢房。   守在院子里的是负责打点这岳鄂王庙的老者,正在打扫着院落。   “老庙翁。”庄胥阳道,“寄在此间的物件,我想取出来。”   “好,随老小儿来吧……”   苟善才警惕地四下看了一眼,见整个岳鄂王庙都不见旁人,才安心随着他们走向大殿。   这是他们偶尔都会来的地方,颇为熟悉了。   大殿前是一个天井院落,青石铺成的甬道,两侧有庑殿,祀的是牛皋、张宪。   进入正殿,只见大檐下悬着一块“精忠报国”的横匾,岳爷爷的彩塑正坐在当中,身披蟒袍、臂露金甲,一派英雄气概。   岳飞生前并无资格穿蟒袍,平反之后又封鄂王,才有了这塑像。   待在这里,苟善才不由有些惭愧。   他说不上是什么好人,这些年为非作歹的事也做了许多,显然谈不上什么“精忠报国”。   可当他抬起眼,直视着前方那岳飞彩塑上那双雕刻得十分威严的眼睛,却意外地发现自己并不心虚。   再一转头,只见右手边那面墙上挂着许多凭吊的文墨,其中有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收复河山。”   苟善才遂磕了个头。   领着四人过来的老者慢吞吞俯下身,敲打着塑像下的地砖,嘴里还低声念叨着。   “多谢岳爷爷替小老儿守着。”   不多时,他掀开了青石板砖,掏出一个箱子,打开来,却见里面是金银珠宝。   庄胥阳上前接过,将里面的金银分了四份,拿包裹包好,递了一份给苟善才。   “要煽动民乱,还是得要花钱收买一些人。”   “明白。”   ……   这日下午,城南草市巷的一间破落民宅中,有个瘦削的汉子正跪在屋中的一口薄棺材前发呆。   鄂州是繁华大城,人口繁盛,城内城外几乎找不到空地,故而少有埋葬之所。近些年来,常有贫苦人家无力安葬家人,只好火化投骨于江。   生死大事,这瘦削汉子连母亲的丧事都办不了,神情痛苦……   忽然,“嘭”的一声,屋门被人踹开,一个面容阴冷的胥吏按着刀走了起来。   瘦削汉子转头一看,骂了一声“狗杀才”又拧过头。   他依旧跪在棺材前,但一双拳头却已握得紧紧的。   苟善才走进屋中,踱了两步,忽问道:“就是你的浑家被抢,娘亲被打死了?”   他前两日就奉了知县的命令来处置这事。   知县给的地址是城内,但那日正好唐军攻到鄂州,他便故意找借口到望泽门去给庄胥阳递了消息。   战事一起,谁也顾不得这桩小事。直到今日要在城内作乱了,他才想起这个苦主。   瘦削的汉子却没答话,只是怒目瞪向苟善才。   武昌知县与走狗们不愿为民作主,他没话说。   苟善才等了一会,蹲下身,低声问道:“造反吗?”   “狗杀才,你要捉我就捉,不用给我安什么造反的名头,呸,我能造什么反。”   “我是问你。”苟善才一字一句问道:“跟我反了这狗屁赵宋,怎么样?”   “……”   “我说真的,我打算杀了吕文福,投了唐军。你跟我一起干吗?”   又是一阵沉默,两人对视着,那瘦削汉子咬牙切齿,道:“干!”   他不是什么聪明人,也没多想,就这么简单地相信了苟善才。   “好,你还有认得哪些人愿意造反没有,都找来。”   “有,被你们武昌县衙逼得活不下去了的,我就认得二十多个。”   苟善才拿起一个包袱的铜钱丢过去,才想起问道:“你叫甚名字?”   “余财。”   苟善才一愣,想到之前听说的“这次的苦主家有余财”之类的话,才知原来是这个家有余财。   这年头,还有几个平民百姓余得下财来。   “这些钱你拿着,葬了你娘。其余的拿去收买愿意跟我们造反的,越多越好,但要找信得过的人,莫漏了风声。”   “你还没说我们咋干。”   “我现在能和你说吗?明日傍晚,带着人到三圣公庙等我。”   “好……”   余财二话不说,接过那装钱的包袱,也不看,毫不犹豫就应了下来。   不像是一个普通百姓,倒有几分豪杰之气。   因为这是一个失去了一切,已经不怕死的人。   “哪个敢泄密,就死定了。别忘了唐军就围在城外,马上就能打进来……”   苟善才似乎没想到这么快就谈妥了,摸了摸脖子,留下了最后一句威胁,起身离开。   原本以为不太可能做成的事,做起来竟觉得十分简单。   苟善才这些年在武昌县衙,欺压了不少百姓。   比如,公田法就是近年从两浙实行到了荆湖,本意是赎买豪绅之家过多的田地,实则却成了豪绅勾结官吏抢占百姓田地,名为回买,实为强夺。仅在苟善才手上,便有许多户被逼得家破人亡。   整日整夜,他便满城地找这些苦主,邀请他们反叛赵宋。   这些人就像是生活在鄂州城阴暗角落里的蚂蚁,一个找两个,两个找四个,终于慢慢聚集起来。   “明日傍晚,你们只要到总领府附近的大街上等着,乱子一起,跟着人喊就可以……”   ……   十月初五,傍晚。   苟善才快步穿过鄂州太平坊,躲在墙角,往三圣公庙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余财正与几个衣衫褴褛的人鬼鬼祟祟、缩头缩脑地蹲在柏树林中等着。   “咳咳!”   苟善才咳了两声,将余财招了过来,问道:“都是信得过的?”   “铁了心造反。”余财话不多,语气显得非常犟。   “都跟我来。”   苟善才领着他们往武昌县衙方向走去,到了离县衙还有半条巷子之时,又让余财带人等着。   余财有些不放心,问道:“带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苟善才不语,抬手指了指,独自走开。   他按着刀走进了武昌县牢…… #第一千零九章 煽动   牢中火光昏暗。   几名狱卒正坐在那嘻嘻哈哈地喝酒闲聊。   “这鄂州城不能真被叛军攻下来吧?”   “哪能啊?我听说叛军才一万多人,还没城内守军一半多咧。”   “李逆要真有那么能耐,哪会有那许多人从川蜀逃回来。记得吗?前阵子老苟才押了二十多个出去……”   “苟头。”   “老苟来了?也没沽两壶酒来。”   狱卒们聊着聊着,正见苟善才进来,纷纷起来打招呼。   “老苟,你昨夜没回家?吕家军有个都头到处找你。”   苟善才问道:“找我做什么?”   “好像说是……有个叛军细作最后藏身的地方离你家很近,还有条暗道被填了。”   “嗯?”   苟善才一回到县牢,脸色便显得有些阴狠,拿起挂在墙上的一大串钥匙把玩着,冷笑了一下,问道:“怀疑我勾结叛军吗?”   一众狱卒哈哈大笑。   “哈哈哈,哪里会有这种怀疑。”   “就算我是叛军,老苟也不会是……”   “哒”的一声响,苟善才已打开一个牢门。   有狱卒愣了一下,道:“老苟,别闹了,这他娘可是个江洋大盗……”   苟善才却是理都不理,只拿着一把钥匙对着牢里那名悍匪问道:“跟我造反,杀吕文福?”   “好!杀他娘的吕文福!”   简单干脆的一声答应,苟善才当即上前去解他的镣铐。   有狱卒已经懵了,也有人上前想要阻拦。   “苟头,你……”   忽然,又是“咣”的一声响,苟善才已拔刀在手,一刀就砍翻了这昔日的同僚。   “呃……”   那是个年轻人,还完全没搞清楚状况已被劈死在地上,血汩汩流入牢房中的稻草堆。   他不久前还与苟善才一起助纣为虐,之后一起到南草市嫖娼。   这是今夜的第一刀。   仿佛是由这一刀开始,鄂州才动荡了起来。   “反了赵宋!”苟善才大喝一声,将钥匙丢给牢中的悍匪,持刀逼近剩下几名狱卒,“哪个不愿反宋?!”   “拿下这狗杀才!”   有人才想拔刀,苟善才又是一刀劈下……   “哈哈哈!造反啊!”   牢里已是一片欢腾,有人用铁链敲打着栅栏,拼命造出动静来。   “造反!造反!”   剩下的几名狱卒吓得脸色惨白,又因昔日与苟善才的交情,连忙举着刀跟着一起叫喊。   “随我里应外合,助唐军拿下鄂州城,人人都有封赏,人人都有官当!”   “杀了吕文福,当开国功臣!”   “走!抢下武库,围攻总领府。”   “……”   煽动的“煽”字是怎么写的?   就是用扇子扇火,把火点起来。   煽动叛乱也是这样,苟善才就像是在点火。   他把鄂州城里对宋廷、贾党、吕家不满的人都聚到了总领府附近,就像是在堆积柴火。   把最激动,最容易被点着的人聚到县牢附近,然后到县牢点起火。   火苗一开始很小,很容易被扑灭。   ……   “拿下他们!”   武昌县衙的三班衙役们赶来时,与从牢里冲出来的逃犯们人数旗鼓相当。   衙役们胜在手上有武器,这是一个极大的优势。   因此他们毫不犹豫就拔刀冲向逃犯们。   “围住他们!守军很快就到了!”   隔着半条街,县衙大门处,武昌知县范嘉世已赶了过来,站在台阶上指挥着衙役们。   武昌县附廓鄂州城,附廓知县是极为难当的,而且鄂州城还是荆湖北路、甚至整个京湖战场的总领所在。   这样难当的官,范嘉世还能当着,无非是因为抱紧吕家的大腿而已。   已有太多官位、功劳比他大的人栽倒在鄂州了。   比如,印应飞官任鄂州知州兼湖北转运使,曾在忽必烈攻打鄂州时率师救援,立下大功,先帝亲赐牌匾“御侮堂”,嘉赏其能抵御外侮。   就这样一个人物,因与吕文德产生了大冲突,最后落得身死家破。   范嘉世小心翼翼,真的是生怕有一丝一毫得罪了吕家。   今日吕文福就在离此不远的总领府,万一事情再闹大了惹得他不快……   “快!你们都上去,尽快平息,尽快平息!”   范嘉世着急地督促着衙役上前,余光之中忽然发现有十余人正在向这边奔来。   他定眼瞧去,见是一群平民。其中一人似乎有些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滚开!”   范嘉世大喝一声,不喜这些平民跑到县衙大门前。   然而,对方非但不停下,反而冲得愈发快了。   “拦住他!”   一柄菜刀忽然被人从怀里掏了出来。   范嘉世一惊,猛地想起是在哪儿见过这人。   那是前两日,吕家招待的蒙古人欺负了几个平民,其中一人死活不肯甘休,难缠……   “噗。”   菜刀剁下,想上去阻拦的衙役挨了一下,惨叫不已。   余财冲上前,冲着范嘉世又是一刀。   干脆的一声“噗”,第一次杀人对于余财而言竟显得如此简单。   “噗。”   血涌在县衙前。   “杀官啦!”有人大喊道。   街那边的逃犯们马上就接着大喊道:“造反啊!”   “杀官啦!”   “造反啊!”   一有官员见了血,就像是火上浇了油,火苗一下便腾了起来。   “包围总领府!”   “抢了吕家啊……”   ……   城墙上,一名守军校将转过身,支着耳朵努力听着城内的动静。   “出了什么事?你带人去看看。”   “是。”   宋军校将于是继续巡视城墙。   十月初的天气已有些凉了,尤其是入夜之后,这种时候窝在家里喝酒显然比守城舒坦。   不过吕家军虽蛮横,打起仗来却不会放松。   这些宋军将士们守城都十分尽心,丝毫不敢偷懒。   忽然,望楼上的士卒大喊道:“将军!南面似有敌军动向。”   校将迅速大步登上望台。眯着眼看去,隐隐便看到月色中有黑影从城门外的空地奔过。   一开始看得不清楚,稍不留意便看不到。   但仔细观察之后,他不由悚然而惊,看出那黑影一道接着一道,密密麻麻。   “叛军偷城了!击鼓!”   “快报于太尉,速请援兵。”   “应战!”   “……”   这一片动静中,另一名校将迅速领人赶了过来,问道:“怎么了?”   “你看那里……”   “噗。”   一柄匕首从尸体的脖子上拔了出来。   有人探头对望楼下喊道:“开城门!”   “开城门!”   庄胥阳迅速领着人从黑暗中冲出,奔向城门。   与此同时,密集的脚步声已经响起,那是附近的宋军已经赶来支援……   “城内有细作,杀了他们,别让叛军进城!”   ……   城外,何泰还在催促着士卒奔跑。   他想起了当年随刘整取信阳城的那一夜。   之后三十余年,天下间再也没有人能打出那样迅雷不及掩耳的攻城战。   尤其是鄂州这种重镇,奇袭成功的可能更低。   果然,从城北绕到城南,哪怕是趁着夜色,终究还是瞒不过宋军。离城门还有两三里地,城头上已经响起了警示。   何泰因此认为今夜很难,刘整曾告诉他许多袭城的要点,他对此的判断往往很准。   但出发前,史俊却说了一句,“无妨,哪怕奇袭不成也无妨。”   当时何泰不明白,问道:“大帅这是何意?”   “怕是连陛下都没料到,鄂州的民心不在宋了,这才几年光景民心就不在宋了……” #第一千零一十章 戴罪立功   变乱一起,望泽门附近几段城墙上负责防御的宋军将领都有所反应。   “快去把叛军偷袭望泽门的消息告诉吕太尉。”   “是!”   奉命报信的士卒们连忙向总领府奔去,然而离总领府还隔着一条长街只见前方被围得水泄不通。   嘈杂混乱之中,能听到有人喊着要拿回自己的田亩、有人喊着要把手里的会子换回粮食、有人喊着要造反抢了吕府……   这些乱民像是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会一味地添乱。   军情紧急偏又遇到这种情况,难免让人心焦,报信的士卒遂拔出佩刀恨不能杀过去。但看着那人头攒动,着实不知该如何动手,只好转身再奔往城墙向将军们汇报城中情形。   这场骚乱势必导致指挥的紊乱、滞后,但好在宋军将士靠得住,局势还算可控。   忽然,惨叫声在总领府门前响起。   “放箭!”   “啊!”   “官兵杀人了!”   “让开,让开……”   总领府中一队披甲卫士冲出,对着堵在外面的乱民便是一通箭雨射下。   见了血,立即便有人吓得哇哇大哭。   虽说有一部分乱民抢了武备库里的刀枪,但没经过训练、没有披盔甲,在这些全副武装的士卒面前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长矛,刺!”   “将军?这些都是城内的父老……”   “杀了他们!”   “噗噗噗噗……”   从总领府中提兵而出的将领冷着一张脸,命令一下,一排长矛便对着还在慌乱逃窜的乱民捅了下去。   十余人倒在了血泊之中,有的已死了,有的还在翻滚。   面对暴乱,吕文福没有犹豫,直接展开了血腥的镇压。   “……”   长矛捅来,苟善才连忙挥刀格挡了一下,没挡住,长矛刺进他的肩膀,将他捅翻在地。   有人连忙拉着他向后退。   “娘的,娘的,官兵太狠了!”   “狗杀才,老子被你害死了,走啊……”   苟善才一开始也没想到吕文福会这么狠,本以为只要把总领府堵住,等到唐军杀进城中就可以。   但现在却成了一群乌合之众面对精锐之士,不可能赢的。   苟善才爬起身,正想带着人离开,却见几道身影突然从身后扑出,扑向那些宋军士卒。   那是他从牢狱里放出来的悍匪们。   “兄弟们,城门封着我们逃不掉,杀了吕文福助叛军夺城,当功臣啊!”   “老子是被冤枉的!”   “印知州没有贪墨……”   到了这个关头,居然还有人在申冤,像是被关得发了疯。   这些所谓“悍匪”,有不少就是当年追随印应飞支援鄂州之人,因为替印应飞打抱不平,反而成了牢囚。   用来查贪墨的打算法成了贪官排挤功臣的工具,大宋越来越多的忠臣义士都被关在牢里。   没人懂他们的愤怒。   只有劈砍而下的刀在发泄着这种怒火……   苟善才本来想带人走了,但却被他们的怒火点燃,跟着扑了上去。   混乱中他们用血肉之躯围着全副武装的士卒,一个接一个被砍翻在地。   唐军却还没进城……   ……   望泽门吱吱呀呀地被打开。   庄胥阳用力把城门往里拉着,额头上满是汗水。不是因为热,而是因为紧张。   随着越来越多的宋军赶来,他身边的人已经很少了。   杀喊声离他越来越近。   势态的发展没有庄胥阳想象得那么顺利。   今夜,鄂州守军确实尽职尽责,没露出太多的纰漏。这种大城重镇,守军不出纰漏,可以说是非常难以攻克的。   庄胥阳也很佩服鄂州将士,毕竟连忽必烈的十余万大军也曾败给了他们。   “噗。”   一柄单刀捅进了庄胥阳的身体。   同时,也有许多与他一起拉城门的人倒在地上。   “快啊!”   庄胥阳不顾身上不停流下的血,奋力继续打开城门。   此时城门已经被打开了一半,他大可以出城逃走。   但他不仅不逃,反而又向后几步,抵住身后那名宋军士卒,不让对方将他身体里的刀拔走。   力气从庄胥阳的身体里泄去,城门却是往里又打开了一些。   “关上城门!”   “关上城门!”   “推啊!”   站在庄胥阳身后的宋军士卒眼看刀拔不出来,干脆按着刀继续往前推,也不管庄胥阳以及别的叛军死绝了没有,连带着他们的身体一起往前顶。   “用力推!”   毕竟宋军人数更多,很快,城门开始关上。   吱吱呀呀的声响中,门洞越来越小。   突然。   一支长矛突然从城外捅了进来,径直插进一名宋军士卒眼窝里。   “进城!”   有人大吼了一声。   庄胥阳那逐渐黯淡的眼睛突然一亮,精神大振,反身扑在身后的敌兵身上,张开嘴就咬。   在他身后,有唐军士卒冲了上来,正在奋力顶开城门。   “叛军进城了!”   “太尉呢?太尉怎么还不派援军来……”   “杀……”   ……   有火把掉在地上,被慌乱的脚步踩灭,周围暗了下来。   没过多久,不远处忽然有火光大亮。   “着火了!”有人大喊道。   摔在地上的苟善才转头看了一眼,见是总领府着火了,咧开嘴笑了一下。   他已受了重伤,而且他带来的乱民已经死了许多、逃了许多,在面对军队时显得那样狼狈无力。   但这不代表暴乱结束了。   被欺压了太久的乱民没有看起来的那样软弱、容易屈服。他们是跑开了,却想办法在总领府、凤院、吕家别院、州署等等地方点火。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便是他们反抗的决心。   苟善才觉得自己做的已经够了。   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希望已经拖延了足够久,帮助王师顺利进城了。   前方,有个宋军士卒走上前来,看着受伤倒地的苟善才,眼神中有些怜悯,但还是提起了手中的长矛。   “好好的为什么要闹事?”   苟善才努力想站起来,嘴里反问道:“好好的?老子和你娘好了!”   他嘴里的狠话激怒了对面那原本还带着怜悯的宋军士卒。   “去死!”   不可救药的刁民没甚好同情的,那宋军士卒愤怒地想着,挥矛扎下。   忽然,一支弩箭射来,“噗”地钉在这宋军士卒肩上,破甲而入。   他抬头看了长街对面一眼,转身就逃。   苟善才转身看了一眼,微微错愕,只见一队唐军士卒已赶了上来。   他挺了挺背,微昂起头。   “舆情司第七处校尉苟善才,迎王师入城。”   “苟校尉辛苦了,吕文福在何处?”   有人上前扶住他。   “我领你们去。”   “走得动?别动,我给你包扎伤口。”   “走得动。”   苟善才咬着牙,任那唐军队正给他包了伤口,忽见到队伍中有一名普通士卒十分面熟。   “是你?你叫什么来着……”   那执着长矛的士卒一直在看着苟善才,显得有些激动,正想说话,前方忽响起了马蹄声。   “咴律律!”   “护太尉杀过去!”   “……”   唐军队正转头看去,大喝道:“拿下吕文福……”   “嗖”地一支利箭激射,却是径直将这队正射杀在地。   其后,马上有一队精甲骑士出现在长街之上,呼喝声起,却是蒙古语。   “是蒙古人?!”   “杀了他们!”   苟善才眼看着迎面有蒙古骑兵策马撞来,扬起刀想要迎击,猛地却被人推了一把。   有一名士卒推开他之后,执着长矛冲了两步,在地上扎了个弓步,斜斜举起长矛。   对面的骑兵冲得极快,一眨眼已到眼前,挥动打头锤正要砸下,“噗”的一声,唐军士卒的长矛已捅进了马脖子。   而那唐军虽然避了一下,却也被撞飞了起来。   他兀自吐出一口血,犹大喊道:“拦住他们!别让吕文福逃了……”   与此同时,这队唐军士卒已与这队蒙古人交战在一起,长街两边,双方的后续人马也赶来了。   “拿下吕文福!”   “护太尉冲围……”   苟善才提刀杀上,护住方才那名摔出来的唐军士卒。   “想起来了,卢富是吧?老子在牢里抽过你,你叫卢富,逃回来因为你有个狗进士的弟弟是吧?你果然没死,我当时……”   “你放了我……你故意放的,我在长江边找到大军了。”   卢富硬生生将嘴里的血又咽回去,又道:“我不会白让你放我……我是今夜第一个进城的……我是敢死队……要戴罪立功才能回去。”   “吕文福在那里!杀了他!”   “杀!”   卢富大口大口喘着气,在发现吕文福的身影出现在蒙古骑兵后面的一刻像是发了疯,立即便扑了上去。 #第一千零一十一章 自弃民心   吕文福考虑过叛军有可能让人里应外合打开城门偷袭的可能。   他不认为史俊能做到。   但有两件事他忽略了,一是吕文德利用打算法排除异己,使得军中存在一些心怀不满的低级将领,还没来得及筛别、除掉;二是鄂州的豪绅利用公田法侵占民田,使得城内城外有大量走投无路的贫民百姓。   这两部分人在今夜被煽动、利用,终于给吕文福酿成了一场大祸。   事发时,他正在设宴招待答鲁普蛮,一开始听说有乱民暴动还不以为意。   直到家人在高楼上远远望到城南有示警的火光,吕文福才反应过来这是叛军的伎俩,于是当机立断镇压暴动。   但来不及了,叛军已入城了。   现在只有吕文福亲自赶到城东大营统兵,还有击退史俊的可能。   才出总领府,前方却还有叛军与乱民在拦路。   居然只有区区数十人。   “螳臂挡车。”吕文福冷哼一声,喝道:“杀了他们!”   吕家军于是纷纷放箭。   马上便有几个没披甲的乱民倒在地上。   前面开路的是则是答鲁普蛮。   答鲁普蛮这次来鄂州本是同吕家谈生意的,既没想到史俊会攻到鄂州,也没想到还能攻进城。   事到如今,他再看不起宋人,也只得先助吕文福击退叛军再说了。   他带来的蒙古骑兵有二十余人,个个骁勇,居高临下,不停挥动打头锤,逼得叛军不断往后退……   ……   当先赶来的这队唐军士卒是由敢死之士组成的。   包括卢富这样当过逃兵又非常想要一个机会重新归营的。   因此他们是临时成队,默契并不足,被蒙古骑兵杀得节节败退。   “稳住啊!”   “杀虏!”   双方正在鏖战,忽然有脚步声从唐军士卒们身后响起。   卢富本以为是后续入城的兵马到了,转头一瞥,却见是一队宋军已赶来支援,不由大惊。   与此同时,苟善才还在组织乱民。   “唐军进城了!马上要胜了!”   “吕文焕勾结蒙虏!杀蒙虏啊……”   大街上乱成一团,有人还在尖叫着越跑越远,但也有人隔着民舍与店铺高喊着回应。   “杀蒙虏啊……”   赶来的那一队宋军士卒有百人左右,却是渐渐停下了脚步,隔着半条街看着这一幕,像是不知该怎么上前帮助蒙古人杀敌。   哪怕是叛军,昔日也是川蜀战场上的同袍。   正在犹豫之间,更远处终于有一队唐军士卒赶到。   远远的还有呼喊声传过来。   “手足同袍,并肩抗虏……”   “我们回驻地去!”   那队宋军于是拐过另一条巷子,跑远了。   局势有些不同起来……   ……   “额秀特。”   答鲁普蛮啐了一口,喊道:“让吕文福从西边突围!”   他已经没有信心帮助吕文福突围了。   这是巷战,蒙古骑兵的第一轮冲锋没撞破敌军的防线,而唐军士卒个个都擅长以步战骑。   越打下去就会越不利。   果然,叛军站稳了脚跟之后,开始用长矛把一个个蒙古骑兵捅下马来。   居然还有乱民敢重新跑回来。   “快!”答鲁普蛮越来越焦急,喊道:“让吕文福马上让开。”   终于,身后的队伍开始动了,吕文福听从他的命令向西撤去。   答鲁普蛮扯过缰绳,脱离战场。   忽然,一块石头忽然从天而落,猛地砸在他了头上。   “噢!”   答鲁普蛮惨叫一声,头破血流。   抬头一看,只见旁边便是总领府的角楼,正在烧着火,一道身影突然从角楼中砸了下来。   “咴律律!”   突然其来的,马匹被砸倒。   答鲁普蛮重重摔在地上,只觉浑身骨头都被砸散了一般。   火光与血光之中,只见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瘦小汉人正在挣扎着站起来,并从怀里掏出一把生绣的菜刀。   这汉人摔断了腿,却拼了命想要起来拿菜刀砍答鲁普蛮。   “去……去死吧……狗虏……”   答鲁普蛮拔出弯刀,一刀,将这汉人劈倒在地。   “额秀特。”   答鲁普蛮骂了一句,根本不屑于跟这种羔羊作战,只打算起身离开这该死的鄂州城……   “啊!”   下一刻,有人一脚踩在了他的脑袋上,长矛一扎,扎进了他的大腿之间。   那是一名唐军士卒,踩着答鲁普蛮奔跑而过,根本不作停留。   “追吕文福啊!”   答鲁普蛮剧痛,马上却又被人重重踩了一脚。   其后刀光一闪,竟是手腕都被人一刀斩下。   “啊!”   ……   “余财,还活着吗?”   摔倒在地的余财抬起头看去,只见苟善才正一刀斩断了那蒙虏的手。   余财往地上一摸,吃力地扬起菜刀,以示自己还活着。   苟善才再往前一看,只见卢富等人已追着吕文福追过了拐角,连忙跟了上去。   才跑过,便听得身后几声剁肉的声音,带着惨叫……   答鲁普蛮没想到自己会死在余财这样一个瘦弱的废物手里。   他背后是阿合马,是大元或称大蒙古国,他到鄂州来,连吕氏兄弟都要小心陪着。   鄂州城里的百姓,就像是吕家兄弟允许他围猎的猎物而已。   本来该是这样的。   但眼前是一柄挥舞的菜刀,每斩落一下,都有血滴和碎肉溅起。   “笃。”   “笃……”   一刀又一刀,也不知过了多久,把答鲁普蛮砍到模糊不清了,余财忽然丢掉了菜刀,趴在地上大哭起来。   满地都是尸体和血,他报了仇,但这是他想要的吗?   不是。   他想要的东西,其实死掉的知县、将军、转运副使、大元使节们很轻易都能给他。   他就想一家人好好过日子而已……   ……   “太尉,元使被截下了!”   吕文福勒住缰绳,回看了一眼,略一犹豫,骂道:“娘的,这时候老子还管得了那狗虏?”   议和之后,虽然有鄂州百姓骂他是蒙虏的狗,但说实话还真不是。   他吕文福和蒙人打了一辈子仗,还真不怕蒙古人。   他就是爱钱。   答鲁普蛮对他而言就是钱,平时答鲁普蛮想怎么样都没关系,生死关头却没必要管。   “别理他,走!”   然而,却又听前方也是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太尉,叛军围过来了!”   “吕忠!你带人拦住叛军……其他人,随我走这边!”   吕文福对鄂州地势更熟悉,勒马便走。   他弃马,只领着十余人穿过一条狭窄的小巷……   今夜有些狼狈,但没关系,他小时候过得更苦。   在大哥吕文德发迹以前,吕文福也只是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炭夫而已。   时隔三十年,他还记得当年那种饿到极点的感觉。   他很怕有一天吕家会再回到那种穷困潦倒的处境,所以要拼命地敛财。   以他们兄弟对大宋的功劳,应该的。   先帝、官家、贾平章公都默许的。   不过,吕文福今夜也在反思,认为自己确实太过份了,原来鄂州城有那么多人都不满。   他后悔、愧疚,也打算改。   “还是该当好大宋的忠臣,不可误国。”   穿过小巷,吕文福在心中自语了一句,提醒自己。   他听着四周的动静,判断自己逃出了唐军的包围,转身赶向另一条街巷。   “吕文福?!”黑暗中忽然有人喝了一声,“吕文福在此,别让他逃了!”   “杀过去!”   “噗”的一声响,迎面的叛军士卒竟是十分凶悍,长矛一捅,径直迎了上来,同时嘴里还大喊不已。   “吕文福在此……”   ……   苟善才跑着跑着,血越流越多,身体渐渐无力起来。   他扶着墙站了一会,转头看去,已不见了卢富的身影……   忽然。   “拿下吕文福了!”   “在这里……”   苟善才连忙顺着那声音跑过去,同时也有许多唐军士卒拿着火把奔上来。   火光一照,只见一条小巷里铺着十几具尸体,满墙都是血迹。   有士卒正押着几名俘虏走开,苟善才对此并不在意,目光一转,见到了卢富正躺在一个士卒怀里。   他上前,看了眼卢富身上不停涌出来的血,道:“老子……老子在长江边放了你个蠢材,你的命是老子的。”   “我……蠢材……”   卢富张了张嘴,嘴里也满是血迹,喃喃道:“我想……回去……”   “我知道,回临安看你弟中进士。”   “想回去找姜将军……请罪……我当了逃兵……”   苟善才叹了口气,犹觉得卢富太傻,折腾了一遭把好好一条性命弄丢了。   他吃力地坐下,默默等着卢富死掉,算是相识一场送他一程。   “以前只想要他……中进士……现在就想……中不中进士都没啥……就得当个好……好官……”   苟善才听得卢富最后喃喃了这一句,倒是愣了一下。   “好官?”他轻声喃喃道:“印知州倒是个好官,结果呢?”   过了一会,卢富已没了声息。   “如果印知州在,也许你这会已经到临安了。”   苟善才抬头看了眼这座被唐军攻下的鄂州城,脑子里想着这个一心逃回来的卢富和那个一心要申冤的余财,忽然觉得鄂州城是宋廷自己丢掉的…… #第一千零一十二章 战报   十月中旬,襄阳已然很冷了。   傍晚,结束了又一日的战事。   吕文焕在战甲外多披了一件皮袄,站在城墙上看着汉江上的归船。   不断有尸体漂过来,由襄阳城的民兵们负责打捞,埋葬。   便是叛军的尸体也会被安葬起来,因为吕文焕说他们也曾经是川蜀战场上抗蒙的同袍。   看着看着,一封战报递到了他手里。   “冬十月庚午,叛军既围鄂州,守将庄胥阳以城降,吕文福率兵巷战不支,力尽被执。吕师龙率部走江州,告援。”   短短的一句话,一眨眼便看完了。   看完之后他没能马上相信这件事,于是他又看了一遍、两遍。   看来看去,就这般短短的战报里却看不出更多的信息。   “信使在哪里?”   吕文焕走向那名信使,脸色冷峻,开口便叱喝道:“休当我不知,李逆派你来诈我的。”   “将军,小人是龚平啊,曾随将军打过泗州之战……”   吕文焕定眼一看,才想起确实见过眼前这张丑得让人颇有印象的脸。   他皱了皱眉,心想难道鄂州真的丢了吗?   ……   从襄阳城到隆中山大营的一路上,吕文焕终究艰难地接受了鄂州有可能已失守这件事。   隐隐地,这件事给他带来了一些警醒。   才走到大帐前,吕文德的声音已然传了出来,依旧是那般粗豪。   “老六来了?进来吧!”   “大哥。”   吕文焕掀帘而入,正见吕文德光着膀子坐在那,任他的亲家兼幕僚丘震亨针灸。   那具曾经健硕的身体已然皮肤松驰,唯有一道又一道陈年旧疤还在证明这个男人一直在为国征战。   随着丘震亨将一枚枚金针扎上,不一会儿,吕文德背上已满是细密的汗水。   “少保体内湿气太重了,最好清淡饮食、少饮冷酒。”丘震亨道:“尤其是莫再动怒,需知忧愤生疾,气则生疽。”   “哈哈哈。”吕文德大笑道:“瞧亲家翁说的,老子要是能不动怒,那老子还是吕黑炭吗?”   “大哥,你便听丘翁一次,多保重身体吧。”吕文焕亦上前劝道。   “坐,老六。与其说这些没用的,还不如说说什么时候拿下李逆,让老子早些回鄂州去。”   “鄂州……”   “李逆称帝没多久就离开长安,又被老子围着,他后方一定已经不稳了,军心必乱,再加上粮食、箭矢快用完了,老子觉得这一仗马上要赢了。”   吕文焕听吕文德说着李瑕的后方不稳,心神有些恍惚,担心说了鄂州的消息会让吕文德怒火攻心。   但这样的大事终究是瞒不过的。   “大哥啊,只怕后方不稳的,是我们。我得到急报,鄂州丢了……”   “蠢材,哪里听到的消息?姓李的狗猢狲又在耍诈。”吕文德喝道:“去把信使杀了。”   “很可能是真的。”   吕文焕叹息,将所知的消息都说了。   吕文德虽破口大骂,出乎意料的是,倒也没有太过暴怒如雷。   毕竟戎马一生,经历了太多大风大浪。   “娘的,老子还是不信,再等等后续的消息。娘的,也许我四子能把鄂州拿回来,史俊连两万人都不到。”   “大哥啊,鄂州能丢,可见这两年来恩相的变法失了民心,再要拿回来只怕是难了。”   吕文焕对这大宋朝的内忧外患早已有所察觉,甚至他自己就与原本守襄阳的高达有矛盾,与高达的部将有隔阂。   吕文德亦清楚这些,但没那么在乎,道:“那就是等老子除了李逆,带着他的脑袋去拿回鄂州。”   “我是怕鄂州一丢,再攻李逆就难了。一则将士们家眷田产都在鄂州,容易军心不稳;二则史俊、姜才随时可以切断我们的后勤,甚至进逼临安……”   “老六你是哪般主张?”吕文德喝道,“都把李逆围困在这了,还能放他走了不成?”   “蒙元借着开榷场互市之名在鹿门山筑垒,又趁着我们与李逆之战,驻兵越来越多。战事再拖下去,万一让蒙元渔翁得利……”   “再拖下去?李逆还能撑几天?他拿什么撑?!”   吕文德一发火,身上的灸针晃晃悠悠,抖得厉害。   丘震亨连忙给他拆针,嘴里劝道:“少保不必动怒。”   “亲家你来告诉老六,那句话怎么说的,平叛大业只差这最后一步,这狗老六想要气死老子。”   “六将军啊,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多难得才将李逆包围到这个地步,你教少保退了不成?”   吕文焕道:“若最后还是要与李逆和谈,那不如趁早和谈。”   “等他成了死人你再说和谈。”   吕文德十分生气,但因身上的灸针还没拆完,不能像年轻时候那样打吕文焕两下。   他遂深吸了两口气,语重心长道:“朝廷之所以与蒙元和谈,因为那是胡虏,取不了大宋的天下。李逆不一样,那是想取代赵氏社稷的,朝廷不可能与李逆和谈。”   吕文焕道:“可眼下之局面,若能让李逆与蒙元……”   “老子知道你怕什么,被蒙元吓破了胆的废物!老子一辈子都在与蒙古人打仗,多少次打得他们屁滚尿流。这么说吧,蒙古人不会水战,不会对朝廷造成威胁,先灭了李逆,鄂州自然就拿回来了。”   吕文德这一挥手之间,颇有英雄气概。   吕文焕拗不过这个大哥,只好叹息着退了出去,转回襄阳备战,准备又一轮对李瑕的攻事。   他才离开,陈元彬便赶来求见。   “少保,方才六将军来过?学生听说,李逆几日来,三番五次派人见六将军。”   “那又怎样?老子的六弟还能附逆不成?!”   吕文德喝叱一声,陈元彬连忙低头,不敢再多说。   丘震亨一边收拾着药箱,一边看着这一幕,暗暗打量了陈元彬一眼,似有些疑虑起来。   此时才刚刚入夜,营中有将士呼喝起来。   几人出了大帐一看,只见远处的隆中山上,正有一团烟火在绽放,照亮了大片天空。   没过多久,汉江上的叛军船队中便响起了欢呼声。   之后,叛军又开始对江岸上的宋军呼喊起来。   “拿下鄂州了,抄了吕老狗的后路!”   “对面的兄弟们!鄂州已经被我们拿下了,你们被包围了!”   “归降圣明天子,反了赵氏昏君吧……”   ……   李瑕也在船舱里看烟花。   “好美啊。”   阎容、唐安安都趴在窗前仰着头,一左一右将侧脸展示给李瑕,同时赞叹了一声,却不知她们比那烟花还美。   当天边那团绚烂褪去,阎容便抱住李瑕的胳膊,道:“是鄂州拿下了吧?信使逆流到了襄阳,临安想必也收到消息了。”   话到这里,她不由抿嘴笑道:“谢道清许是正抱着他的傻儿子吓得大哭呢。”   “大概是会哭的。”李瑕不认得谢道清,但想到赵禥那个样子,认为他很可能是要被吓坏的。   自宋蒙开战以来,蒙军曾攻到黄州一次、攻到鄂州一次,这是最逼近临安的两次,但都没有破城。   也就是说,这次唐军攻破鄂州,是临安小朝廷南渡以来,遭遇的最近的战火。   倒不是史俊的不到两万人战力比忽必烈强多少。   史俊攻鄂州比忽必烈有利之处在于他不是外虏,遇到的抵抗没有那么坚决。而且鄂州军民的士气显然不比当年了。   因此出战之前,李瑕便认为有七成把握。   “说不定现在,向我们陛下求和的国书已经从临安递出来了。”   这阵子军中粮草快要用尽,已经将一日的粮草分作两日发放。阎容、唐安安以往过得都是娇生惯养的日子,颇不习惯军中艰苦,眼看终于要熬出头了,自是欣喜非常。   “陛下终于要得胜还朝,回了长安我得好好洗个澡。看我们安安,都被饿瘦了。”   “姐姐……我没有,我不饿。”   “那是被陛下折腾得瘦了?”   “没……没有。”   李瑕吐了口气,略带着些笑意,道:“还得再忍一忍,宋廷未必就求和了。”   “那就真个儿打到临安去。”阎容道:“臣妾也想吃丰乐楼的菜了,陛下不就是要带臣妾到临安去吗。”   她其实不懂局势,说这些无非是陪李瑕解闷。   但这一句“打到临安去”倒像是真的给了李瑕某种思路与底气。   他眼底那一抹愁意也就消了许多。   阎容大概是能感觉到李瑕这一点点小小的情绪变化,得意地笑了笑,伸手就捧着他的脸。   “陛下明日又要早起,臣妾与安安今夜早些侍候陛下歇息吗?”   “今夜反而要迟些。”李瑕一把将她提到一边,“好了,陪你们看过烟花,我得去见个人。”   阎容不依,伸手便去解李瑕的腰带,撒娇道:“日夜就是在这几艘战船上,还有谁可见的?陛下倒不如让那些文武臣僚们休息休息。”   李瑕任她宽衣解带,道:“给我换件衣服吧,就换这件普通的……”   ……   换了一件普通的黑衣,李瑕出了船舱,跃上了一艘小船。   “走。”   撑船的是霍小莲及几名选锋营的士卒,难得犹豫了一下。   李瑕又道:“走,莫惊动了房卿。”   “是。”霍小莲道:“末将已打探过了,吕文焕没有设伏,只乘了一条小船出来。”   “我知道……” #第一千零一十三章 分歧   江水潺潺。   夜色下,小船晃晃悠悠。霍小莲每划一下桨,都警惕地向四周扫视一眼。   如今秦王已称帝,终究和去年在西域时不同,便是连霍小莲都不再轻易随他冒险。   但李瑕坚持要这么做。   于他而言,称帝或不称帝,无非是给世人看的。他则还是那个人,志向没变,处事的态度没变。   天气很冷,汉江虽不结冰,但每次呼吸还是能冒出白气。   终于,能看到前方有一点火光。   只见一艘小船停泊在江面上,有人正负手而立站在船上。   ……   “看到吕将军站在这小船上,让人联想到赵宋朝廷。”   “何意?”   “船小。”李瑕指了指吕文焕所乘的船只,道:“宋廷也小。”   他没有跃过去,就站在自己的船上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与吕文焕详谈。   “而且,宋廷当中,还能战的人不多了,吕将军早晚独木难支。”   独木难支,就像是吕文焕今夜立在小船上的情形,也像是他守襄阳的处境。   这些年,余玠、蒲择之、向士璧、刘整、姜才、高达、王坚等等名将或死、或叛、或贬,贾似道与吕家排除异己的同时,也终于让吕家成了一支独木。   “唐皇已经登基称帝了,还要亲自来当说客,逞口舌之利吗?”吕文焕反问道。   “不然呢?吕将军见过赵禥吗?他信任你吗?值得你卖命吗?”   “我为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卖命。”   李瑕不以为然。   吕文焕能脱口而出这种话,也许来日也能为了“黎民百姓”而投降。   在他看来,吕氏太过富贵了,当一个家族富贵到这种地步,就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全心全意地报国。   报国之心有,但必然会被摆在维护那泼天富贵的后面。   因此,李瑕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得到吕氏兄弟的效忠,他也绝不愿给任何人这种富贵。   吕文焕能感受到一句话之后,李瑕的态度冷淡疏离起来,并不掩饰那种轻视。   “你们拿下鄂州了?”   “嗯。”   吕文焕道:“想诈我?”   李瑕稍稍摇头,懒得回答这种问题。   吕文焕沉默过后,道:“你果然是狼子野心,早几年就在暗中谋划。”   “你我心知肚明,赵宋已经很腐朽了,你们吕氏就是最大的一块腐肉。”   “若非我兄弟周旋三边、守卫大宋,大宋只怕……”   “只怕早亡了。吕文德该当赵宋的天子才是,若社稷都是他的,也不必排除异己、敛财牟利。”   吕文焕大怒,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他平复心绪,道:“我之所以答应你来,因为我推算,这一仗早晚该议和。你兵力不过五六万人,粮草不足半年,灭不了大宋。”   “不一定,我也可能砸锅卖铁也要灭宋。”   吕文焕是个武将,其实不擅长言语交锋。   他很清楚这一仗很可能会走向议和,毕竟临安朝廷懦弱。   但他不能直说“我知道再包围下去也未必能除掉你”,处在被动的话条件就很难谈。   而虚张声势说什么“我们马上就能歼灭你”只会被李瑕耻笑。   思来想去,吕文焕再开口,竟十分真诚。   “我不希望更多的士卒死伤在你我交战的战场上,也担心蒙元坐收渔翁之利。鹿门山的蒙元兵马还在虎视眈眈。”   这一句话,李瑕对吕文焕反倒有些刮目相看,沉吟片刻,道:“说你的条件。”   “既然双方都打算议和,不如尽早。我会劝大哥答应休战,也请唐皇能答应一些条件,比如议和之后交还鄂州于我三哥,承诺退兵不再攻打大宋。”   于吕文焕而言,局势就像是在下棋,他已经预感到再下去会很不利,趁早提出平局。   李瑕思考了一会,道:“在我击败吕文德之前,他若愿意休战……可以。”   分明他才是被包围的一方,粮草将罄,物资将尽,但开口说话却像是占尽了优势。   吕文焕遂拱了拱手,道:“我会尽快劝说大哥。”   说罢,他撑起长篙,任小船向下游漂去。   ……   霍小莲一直在想着怎么一弩射死吕文焕,或是吕文焕想要动手,该怎么保护陛下。   没想到,这场月夜中的会面真的这般顺利。   “陛下,我还以为吕文焕来,是因为想害陛下。”   “是因为理智。”李瑕看着那漂浮而下的小船道。   国与国之间需要讲理智,他立国时间还短,积蓄不足,一口吞不下赵宋,要一步一步来。   亮武力、正名义、保发展、积实力、谋一统……这是他的节奏。   有理智他就不会打乱这种节奏。   对于宋廷而言,鄂州一被攻下,长江首尾就不能相接,那临安就存在被攻下的可能。   哪怕这种可能再低,战争都不适宜再继续下去。那么先议和、承认李瑕的帝号,这就是大宋王朝的理智。   当然,宋王朝也是由天子与文武百官组成,尤其是主弱臣强,万一贾似道、吕文德脾气上来,也可能出现不理智的情况。   李瑕一度很担心,虽说大不了如阎容所言,打到临安去,但不理智就容易出现各种控制不住的后果。   比如被蒙元渔翁得利。   好在,吕文焕是理智的,且顾全大局的。   ……   次日,战事再次在汉江边上打响。   与往日的区别在于,吕文焕深知唐军士气正盛,吕家军一定歼灭不了李瑕。   他再次赶到隆中山大营。   兄弟二人站在望台上执望筒望着战场,同时吕文焕也劝着吕文德。   “大哥戎马一生,岂会不明白?李瑕一直都是留着余力的。每次我军真逼到他主船前了,才肯放一颗火炮。他就是要让大哥以为平叛大功近在咫尺,将大哥拖在这里,好攻打鄂州……”   “闭嘴。”   “拿不下李瑕的,汉中居于上游,若李瑕真陷入不利处境,随时可有援兵顺汉江而下支援。大哥你这看似近在咫尺的大功,实则远不可及啊!”   “闭嘴!”   “如今鄂州失守、三哥被擒,我军后路被断,将士们军心不稳,临安随时可能议和,襄阳有蒙元在侧虎视眈眈,再战下去若有万一,局势不堪设想,不如休战吧大哥?”   “该死!老子打了一辈子的仗!”   “大哥,现在休战,李逆还能答应归还鄂州,放回三哥。等朝廷承认他的帝号,他便会退兵,局面至少是可控的……”   吕文德推了吕文焕一把,冲到战台边亲自挥舞着一面令旗。   不论如何,他还想再试试能不能歼灭李瑕。   就不信了,送到嘴边的肉,还能咬不到。   当然,吕文焕劝说的话语,他未必没有听进去。   ……   陈元彬走下望台,四下看了一眼,穿过一顶顶军帐,一直到了马厩附近。   “陈先生来了,昨日从襄阳榷场上买的蒙古马已经到了,十八匹,匹匹都是良驹,陈先生可要看看?”   “少保遣我来,正是要看看这些马匹。”陈元彬道:“也许李逆就要突围了,到时还得有支骑兵追击。”   两人走向马房。   陈元彬压低了声音,道:“可以确定鄂州已经丢了。吕文焕立即就怕了,现在正千方百计地劝吕文德与李瑕休战。”   “为什么?”   “吕文焕防着大元。”陈元彬将声音压得更低,道:“他几次都对吕文德说鹿门山的堡垒有问题,好在我反应快,对吕文德说是他怕吕文福到襄阳来,故意阻挠互市。”   “绝不能让吕文焕劝动了吕文德,绝不能让宋军与李瑕休战。”   “我就是个幕僚,还能怎么办?”   “会有办法的……”   ……   鹿门山。   百家奴每日都会捧着他十分珍惜的望筒观测汉江上游。   虽然看不到战场,但他能从浮尸和船只的碎片看出战事的激烈程度。   “今日又死了很多汉人。”   “最好不要这么说。”博罗欢道,“总管可以说死了很多‘南人’。”   百家奴无所谓这些,道:“我原来还以为吕文德很快能杀掉李瑕,但鄂州失守了,这场战事可能还要打得更久?”   “李瑕的辎重快用完了,如果汉中有援军来的话。”   “最好他们就这样一直消耗下去……”   百家奴说罢,转过头看去,只见一名宋军打扮的士卒正匆匆赶来。   “报总管,陈元彬说吕文焕一直在劝吕文德休战,要防备大元……”   百家奴与博罗欢对视了一眼,眼神中俱浮起不悦、恼怒,以及杀意。   “怎么做?”   “先给吕文焕找些麻烦,别让他再出襄阳了。一个襄阳城守,不好好守城。”   “好。”   “赵宋与李瑕这团战火,不能就这么灭了,我们得再煽起来……” #第一千零一十四章 老来糊涂   汉江上的战事日复一日。   宋军士卒们已然听到对面的叛军喊的“拿下鄂州了”,不少人都十分不安。   好在将领一直称李逆已经穷途末路,只需要再强攻一两次即可平叛立大功。   在丰厚的军赏的激励下,宋军士卒们终于爆发出背水一战般的气势。   这是他们最接近胜利的一次。叛军确实箭矢不足,渐渐不再像之前那样能阻挡他们的进攻……   “杀李逆啊!”   正当一个个将士在晃晃悠悠的小船上站起身,死死瞪着那杆飞扬的叛军龙旗,仿佛功业就在眼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闷响。   “轰!”   那是上游传来的声音,一声之后又是一声。   越来越多的宋军士卒听到,回头望向西北方向,渐渐地,看到了漂流而下的碎木。   之后还有了尸体……穿着宋军战袍的尸体。   “怎么回事?”   “援兵?叛军的援兵来了?”   渐渐的,可以看到有宋军战船从上游迅速漂下来。   那是吕文德布防在上游的兵力,一是防止李瑕逃脱,二是防止叛军支援。   虽说早有这样的准备,但士卒们的心态还是产生了极大的变化。毕竟身后的鄂州都丢了,本想要早点歼灭李逆,越快越好,现在这种期望被打碎了。   刚才宋军的士气有多高,此时便有多失望。   “还是不能打赢。”   “好累……”   有士卒心气一泄,手里的刀便落在地上,感觉到的是伤口的苦痛,体力的告竭,疲惫与恐惧涌上来,让他开始厌恶这场战争。   这场战争还不到两月,却让他觉得冗长、乏味,还每日都能听到对面的敌兵在大声高歌,质问“你们是为了能向蒙虏称臣而战吗?”   ……   越来越多的宋军船只从上游退了下来。   之后能看到在岸边奔走的士卒,匆匆忙忙的样子,显然是被叛军的援军击退过来的。   战台上,吕文德举着望筒望去,终于见到了一杆大书着“唐”字的大旗,之后才是将旗。   “刘元礼?这人不会水战,他娘的,给老子迎上去!”   一边指挥着兵力去迎敌,吕文德一边破口大骂。   他很生气。   败仗他不是没打过,但近在咫尺的胜利突然失去让人格外愤怒。   就像是一条狗把叼到嘴边的肉丢了,汪汪大叫起来。   “少保勿怒。”丘震亨连忙上前劝道。   他对叛军有援军之事毫不诧异,又道:“六将军之前也说了,李逆占据上游的汉中,随时可遣援兵顺江而下支援。”   “吕老六对了是吗?!”吕文德大怒,喝道:“吕老六说对了,要议和了,你们都高兴了?!一个个都不愿意平叛是吗?!”   丘震亨觉得吕文德这就是无理取闹了,李瑕会有援兵这是肯定的,谁都能猜到的。   不然李瑕待在这汉江上不跑是在等死吗?   “少保戎马一生,大小数百战,又岂能不明白李逆犹有后手?少保是太想歼灭李逆了,可事到如今还不愿死心吗?!”   “……”   远处,刘元礼所率的援军虽然逼近了,但还没能冲破宋军的防线。   李瑕也还没有突围而出。   从兵力而言,吕文德还占据着优势。   但吕文德像是突然失去了信心。   他没有再继续骂粗口。   打了一辈子的仗,连吕文焕、丘震亨都能看明白的局势,他怎会看不出来?   李瑕就是故意把他拖在这里,像是拿着块肉引诱着一条狗,把狗在看守的院子偷了,然后手一缩,又把那块肉缩回去了……   “气煞我也!”   吕文德大吼一声,转身向战台下走去,走到一半才回过头下令道:“鸣金!”   很快,尖锐的鸣金声响起,宋军将领们自组织着士卒由攻转守。   此时刘元礼还没能杀穿宋军与李瑕汇合,但看到宋军鸣金,李瑕很快也下令鸣金。   还没到黄昏,双方士卒在这一日终于能提前结束战事。   原本有许多可能会死在汉江上的年轻人得以松了一口气……   丘震亨看着这一幕,叹息了一声,遗憾这次没能除掉李逆,失之交臂,令人抱憾。   但另一方面,他也有些欣慰。   丘震亨很了解吕文德,看吕文德这次反应虽然暴怒如雷,但还是能在士气低落之际及时收兵,可见还是保持了理智。   那么,吕文德很可能会听劝,暂时休战,等待朝廷与李瑕议和的结果,以免被蒙古人渔翁得利。   ……   回到大帐,吕文德立即提起一大坛酒,拍开封泥便就着坛子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   “这……快放下!”   丘震亨才跟着进了大帐便吃了一惊,连忙上前要夺吕文德手里的酒坛。   但他一个年老书生,岂能从人高马大的吕文德手里抢得了东西,急道:“旧伤又多,体内本就湿热之毒重,岂可这样怒急交加,猛饮冷酒啊?!”   “老子烦死了!喝一口怎么了?”   “温一温酒再喝也好啊……”   好不容易,丘震亨才将这长得像棵大树似的吕文德劝抚下来。   让人温了酒,端了肉上来,吕文德大块朵颐之后,怒气渐渐消了。   “狗猢狲在御前打死了老子的女婿。”   莫名其妙地,他提到了范文虎之死。   丘震亨便劝道:“公一世为大宋尽忠,当此时节,岂可将私怨置于家国大利之上?”   一句话,把台阶摆到吕文德的脚下。   这台阶还是冠冕堂皇,能让人下得十分有面子。   但吕文德还在犹豫,问道:“老六怎么还没来?”   “叛军既有援军到,六将军便是不亲自来隆中大营,也会派人递信的。”   “你去襄阳一趟,问一问老六到底是怎么想的,这时候和李逆休战岂不是亏得大了。”   “是……”   ……   丘震亨出了大帐,很快便有人小步赶到他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陈元彬在哪?”   “这两日他常在马厩清点襄阳榷场送来的物资。”   丘震亨道:“我看他不太希望少保与李逆休战,盯着些,莫让他趁我不在到少保面前鼓动唇舌。”   “是,一直派人在盯着他。”   丘震亨又劝了几句,领了几个护卫,向襄阳赶去。   隆中大营与襄阳城说近不近,说远不远,隔着二十余里。   赶了几里路,到了一个叫羊石庙的地方,天色已完全暗下来,却见前方有火会光点点。   丘震亨让人到庙里看了,回报过来原来是吕文焕正在庙中。   他连忙亲自过去,只见庙外站着几名宋军士卒。庙内却是火光昏暗,隐隐看到一人坐在那。   “六将军这是要去见少保?”   丘震亨抚须问道,跨步而入。   “噗。”   一柄单刀捅穿了他的胸膛。   “动手!杀光他们!”   “杀……”   ……   这夜,吕文德知道李瑕不会突围、也不会袭营,难得喝得多了些,酣睡了一场。   迷迷糊糊之间,他感到头疼得厉害,于是睁开眼醒了过来。   才有动静,帐外马上有亲兵禀道:“少保,鄂州的消息到了,六将军也递了信来。”   几封信报很快被送到大帐的案头。   吕文德揉了揉头,没拆,吩咐道:“请陈先生过来。”   他的幕僚虽然多,但最器重的无非也就是陈元彬与丘震亨。   因为不识字,凡有文书往来,基本都是这两个幕僚给他念的。   不一会儿,陈元彬赶过来,衣衫不整,似乎是被吵醒的。   吕文德并没有什么客气话语,指了指案上的信,道:“看看说了什么。”   “是。”   陈元彬上前,小心翼翼地拆开火漆,看过之后大喜,道:“张晏然援兵追着史俊,赶到鄂州,与少将军合力,重挫了叛军。少将军在信上说,史俊伤亡惨重,他马上可以夺回鄂州,请少保不必有后顾之忧。”   吕文德松了一口气,心里便又倾向于歼灭李瑕。   “老六又说了些什么。”   陈元彬这才拆开吕文焕的来信,道:“六将军说,元军董文炳攻打潼关,大败,鹿门山附近的元军已退去。”   吕文德毫不诧异,道:“蒙古人真是废物,连牵制李逆都做不到。”   依照他过往打仗的经验,常常可以击败蒙古人,反而是对阵李瑕从来没讨到好,眼前的消息并不出乎他的意料。   “老子早就与吕老六说过,胡人不擅水战,不可能南下,让他不用担心。”   “是,学生也认为,眼下是歼灭叛贼的最好时机,一旦错过,便再也没有了。”   正说到此处,帐外又响起了通报声。   “报,少保,丘先生遇袭了,在羊石庙遭遇叛军,被叛军所杀……”   “什么?!”吕文德大怒。   陈元彬已快步到了地图前,沉吟道:“羊石庙,李逆这是要切断我们与襄阳城的联系。”   “一只被逼到死途的狗还敢咬人,打死它……”   ……   陈元彬拿起那两封信,要为吕文德将他们收好。   他走到了放置文书之处,背对着吕文德,却是将它们都收进了袖子里。   出了大帐,他抬头看向星空,心想这密密麻麻的十万宋军的命运、这大宋的国势居然被一个越来越暴躁、固执的老头一念之间就决定了。   若说出去,谁又能相信呢。   “可笑,可惜,也可怕……” #第一千零一十五章 背疽   天光初亮时,李瑕早早起来,走上了楼橹的最高处,召房言楷来一起用早食、观军势。   “昨日刘元礼的援军已经到了,房卿与我打个赌,猜吕文德今日是否会休战。”   “猜不透啊,吕文德名震天下之时,臣还只是小小一庆符县主簿,不了解他。”   李瑕想了想,道:“吕文德这人是个奇迹。”   “陛下竟如此评价他?”   “他是个奇迹,在当世以平民出身屡建奇功,官至显贵;在赵宋这种重文轻武的环境之中,能建立出这样的军阀。”   李瑕抬起手,指了指岸边那绵延数里的营地。   房言楷点了点头,道:“听说他还不识字,臣真是想不出一个不识字的将领到底是怎么打仗的。”   “不识字不影响他打仗。”李瑕道:“以前他比我还要凶猛、莽撞,他曾只率三千人乘船溯涡河而上,直捣汴梁,打得蒙军措手不及……”   “只能说是时势造英雄啊,那些年天下豪杰热血抗蒙,有人能勇、能打出战果来,有志之士自会追随他拼杀出一条血路。”房言楷道,“时势造英雄,也许没有吕文德,也会有李文德……臣反而认为,宋廷太过倚重他了。”   “吕文德还是有能耐的,他用兵灵活,不拘于常形。为人看似粗莽,其实懂进退、能屈能伸。你看他先后投奔赵癸、谢方叔、贾似道,可见他是个能变通的。”   “陛下认为他会休战?”   “很可能吧。”李瑕想了想,又道:“但不好说,就如房卿所言,宋廷太过倚重吕文德,也许会使他变得妄自尊大。”   说的是吕文德,他其实是在自勉。   房言楷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回过头,抬起望筒看了一眼,道:“没有休战。”   “那就打败他。”   李瑕没有太多的惊讶。   吕文德是否会休战本就在两可之间,打就打。   ……   号角声又响起。   宋军再次发动了攻势。   吕文德已经想得很明白了。   如果真如吕文焕所说的,休战,等朝廷与李瑕议和……那么,他还得要承认李瑕是皇帝不成?   临安城里的赵禥愿意承认,甚至向李瑕称臣。   他吕文德做不到。   同样是大宋的武将,他抗蒙三十余年战功赫赫,都没能裂土封王,凭什么李瑕能称帝?   他能屈能伸不假,投在赵癸、谢方叔、贾似道门下,是因为这些人天生就是比他高贵的。   而李瑕的出身比他贱,资历比他浅,只会激发他性子里“好妒而切忌”的一面。   那就杀。   令旗一摇,一队队的宋军士卒只能向叛军攻去。   ……   “轰!”   这日,叛军援军毫不留情、毫不节省地向宋军击射出火炮。   他们带的火炮不多,仅有一门,就摆在刘元礼的主船上,刘元礼也并不擅长指挥水战。   但他是生力军,又是从上游攻下游,且一出现就击垮了宋军的士气,天时地利人和都更有利。   每一次火炮射出,都很容易能击毁或击沉宋军的船只。   战场上的伤亡越来越重。   另一边,在吕文德的严令下,宋军也对李瑕所部发动了最猛烈的攻击。   士卒们在小船上载了火油,推到叛军的船只下引火点燃。   “轰!”   烈火燃起,一艘战船渐渐沉入汉江中,水手们大叫着在游出大船。   “放箭!”   叛军已然没有箭矢了,宋军却还能不顾消耗将箭矢倾扫而下。   战事到了最后的阶段,一天的伤亡比之前半个月加起来还大。   江水很快被染红,残肢碎肉飞溅在青草岸边。   ……   战台上,陈元彬焦急地盯着前方。   他深知利用假消息来坚定吕文德平叛的信心,这事很容易被揭穿,因此,希望能早些歼灭李瑕。   或者让这交战的双方有更多、更多的伤亡,让元军能坐收渔翁之利。   至少多摧毁些李瑕的战船,才好让不利于水战的元军能完全取得优势。   战事还在胶着着,暂时还没有一方有被击溃的迹象,那些被围困的叛军像是要等到剩下的一万余人全都死绝了才肯服输。   忽然,有探马赶回来,登上了战台。   陈元彬一看这探马是从襄阳方向过来的,一颗心就颤抖起来,退了几步,随时准备退下战台,往马厩方向过去。   “报!有敌军正猛攻襄阳、樊城……”   那信使进前一步,又向吕文德细禀道:“敌军旗号虽为叛军刘元振所部,然而六将军以为很可能是蒙元兵马欲趁势取襄阳。”   陈元彬一惊,转身正欲逃,忽听得吕文德一声大喝。   “胡说八道!”   吕文德喝道:“宋元已有盟约,元军岂敢擅自毁盟开战。吕老六可有证据?”   “六将军疑惑刘元振为何能一夜之间杀入襄樊城下,因此……”   “闭嘴!让他守好城池,待老子提李逆首级为他解围!”   “……”   陈元彬停下脚步,已镇静下来。   他冷眼旁观看着吕文德,能从这个老者的体态中看到太多衰老的痕迹。   ……   “娘的,老子头要裂了,酒……酒来!”   白日指挥大军激战,入了夜,吕文德一摘掉头盔,却是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他显然不是太舒服。   “亲家……该死,老子的亲家死在李逆手里了。把我的爱婿唤来……”   “少保。”陈元彬上前道:“清溪还在守孝……”   “那就找个大夫来!”   “是。”   陈元彬隐隐有些忐忑,站在帐边看着老大夫缓缓褪下吕文德的衣袍。   “这……”   老大夫明显吃了一惊,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少保恕罪。”   他缓缓伸手按了按吕文德的背,力气虽不大,吕文德却是痛叫了一声。   “啊!”   “背部红肿热痛,疮头有粟米样……”老大夫喃喃着。   “说!什么毛病?!”   “少保旧伤过多,湿气入体。忧思过重,内脏积热。放肆饮酒食肉,气血凝滞,使邪阻肌肤而发,成了……成了背疽。”   “背疽?!”吕文德惊呼一声。   陈元彬眉毛一挑,马上换上一脸焦急忧愁之色。   他其实也略懂医术,至少知道《灵枢》上背疽,“脓已成,十死一生”,一旦成了脓,发病迅速,很快就会从皮肤深入内里,高烧不退。   古往今来,只要患上背疽,基本上都是死。   却听那老大夫道:“好在少保暂时只有热痛,且待老朽开两副药,请少保清淡饮食,不饮酒,少动怒……”   吕文德又大骂了几声,挥退陈元彬,交代若吕文焕有消息再报来,便自顾卧床歇养。   “少保,那明日是否……”   “继续强攻!老子就是死了,先叫那狗猢狲给老子陪葬!”   吕文德似乎真的像是老糊涂了,显得愈发固执。   “少保勿忧,只需静养,必能痊愈。”   “滚吧!”   陈元彬恭敬退出大帐,连忙赶向马厩。   ……   夜色中,很快有人赶向十余里外的羊石庙。   隆中山蜿蜒至此,再往东十里就是襄阳,一队兵马正在这里驻扎。   “总管。”   “他怎么说?”   “瞒不住吕文焕……好在吕文德还一心要先灭李瑕,且今日双方伤亡都很大,估计也打不了太久。”   “嗯,传命下去,明日出兵。”   “另外,吕文德很可能快死了,陈元彬说总管可以既平李瑕又取襄阳……” #第一千零一十六章 错误   二更时分,唐军士卒们已爬起了身,坐在船舱中默默用饭。   军需官将剩下的粮食全都拿了出来,供士卒们饱餐一顿。   房言楷巡视过船舱看着这一幕,叹息着自语道:“侥幸,可支撑到现在。”   如今既然史俊已拿下了鄂州城、刘元礼的援军也到了,李瑕决定与吕文德决一死战。   要么胜,要么撤,他不打算再留在卧龙镇,将存粮用尽,大概是有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走上楼橹,只见披了一身战甲的李瑕已站在那,腰间佩着长剑,正在亲手擦拭马槊。   “陛下又可以亲自上场了。”房言楷道,“似乎龙颜大悦?”   语气中带着三分担忧、三分调侃、三分无奈,以及一分不满。   “是啊。”李瑕像是只听出了调侃之意,笑道:“一直被吕文德堵在这里猛打,不给他点颜色瞧瞧哪行?”   登基称帝之后,他反而不像以前那般冷酷。像是更多了人情味,更爱开玩笑了。   房言楷道:“费心布局至此一步,陛下若有万一,满盘皆输而已。”   “房卿放心便是。岸上步战,朕远胜王荛。”   这句话,李瑕是脱口而出便自称“朕”的,他对战场有强大的自信,无意识便表露出这种霸道来。   他确实也被憋得有些久了。   自从被包围以来,战事一直是由王荛从山东带来的水师将领指挥的。李瑕在旁看着,觉得他们稀松平常,奈何自己不擅水战,无可奈何。   感觉便像是被吕文德用手夹着脑袋,一下下猛拍。   终于是等到了局势变化,该反击了。   房言楷道:“臣非是不信陛下之神武,唯恐……”   “好了。朕要当皇帝,有人不服,不打到对方服,难道是靠嘴巴去说服吗?”   ……   四更时分。   天色灰蒙蒙。   刘元礼从战船上跃下,牵过战马,翻马而上。   他深吸了一口夜风,眯着眼看去,能远远望到就在东面不远的宋军营盘,有点点火光。   只要杀穿那个营盘,他就能与李瑕汇合。   今夜必然要重挫宋军。   杀掉很多的汉人士卒。   而原本只需要吕文德理智一些,这一战是可以避免的。   “仗打到这个地步,吕文德还不知休战、不知保全实力,一代名将就这么蠢吗?”   刘元礼驱马而上时,这般喃喃了一句……   ……   襄阳。   吕文焕在四更时分才安排好明日的防务,疲倦地走下城头,掀开衣甲。   血已然干了,黏着他的伤口,很紧,撕下来之时很疼。   即便如此,他还是召过亲吏们,问道:“我大哥的消息回来了吗?他何时率军来支援襄阳?”   “将军,吕少保似乎不打算支援襄阳。隆中战场似乎还在猛攻李逆……”   “为什么?”吕文焕讶道。   他分明已传信吕文德,指出元军有所异动,请吕文德先与李瑕休战,静观其变。   哪怕只休战几天也好,这是最稳妥、最理智的决定。   “末将也不明白。在敌军攻打襄阳之前,末将便已将消息递出。今日又派人冒死渡船送信,但一直没收到吕少保的回复。”   “大哥怎么会……”吕文焕语气焦急,“襄阳地临三国交界之地,形势复杂,岂可如此莽撞?”   这种多方势力渗透的局面,以不变应万变才是良策,本以为吕文德懂的。   吕文焕从小就亲眼看着吕文德南征北战、建功立业,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大哥会犯这样的错误。   要知道,三十年间,孟珙、赵癸、杜杲、余玠、王坚等多少英雄豪杰都走了,大宋的中流砥柱只剩下吕文德一人。   这是大宋最有经验、最有威望的名将。   怎么可能?   “我不信,怎么会……”   “将军,也许吕少保是另有考量?”   “还有什么考量?”吕文焕急道,“蒙元装作是刘元振攻城,我能信吗?这都撕破脸了,大哥却还在攻李瑕,真当盟约一订,蒙元就死了吞并大宋的心吗?!”   他坐不住了,再次上到城头,迎着夜里的江风往远处看去,犹能听到汉江南岸的马蹄声。   天太黑,根本无法看清那支敌军的动向。作为襄阳守将,吕文焕根本也不敢在这种时候开城门。   如他所言,局势越复杂,越要以不变应万变,保全战力,避免太多的折损。   “希望大哥真的是有所考量吧,他不该如此不智……”   ……   天光将亮未亮之际,一艘艘小船停泊在汉江边上。   一道道黑影上了岸,或执矛或持弓。   李瑕提着马槊,眼神渐渐变得冷峻下来。   如果他是吕文德,不会选择继续打下去,但不管吕文德是昏了头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李瑕不知道、也不打算替吕文德承担后果。   他的存粮已没有了,必须突围,必须杀出个战果来。   有一方不理智,那一切后果就得不理智的一方担。   很快,阵型已经列好。   为数不多的马匹打着响鼻。   士卒们持着长矛,调整着呼吸。   终于,快破晓之际,江风把前方的杀喊声带了过来。   那是刘元礼已经开始踏营了。   “出发。”李瑕下令道。   士卒们便向着已被刘元礼突袭的营地杀了上去。   ……   天还未亮,丘通甫还在伤兵营。   他是吕文德的二女婿,号清溪居士,是个医师。   就在三日前,他父亲丘震亨在去往襄阳的路上遇到了李逆的叛军,包括同行的十几人都被杀掉了。   丘通甫本可以扶柩还乡,或待在灵前守孝。但因吕文德下令猛攻李逆,军中有太多的伤亡,他便还是如平时一般来为伤员治疗。   说来,吕家有个幕僚名叫方回,前两年被张顺、张贵兄弟杀了,其生前却写过很多巴结吕家人的诗,曾称赞丘通甫“军门出入一药囊,精兵十万无金疮。”   这显然是夸大之词,近日来吕文德的十万精兵损伤惨重,丘通甫竭尽全力也没能多救回一两个人。   他能做的无非是略尽绵薄之力,总之医者父母心是有的。   ……   “姑爷,可算找到你了!”   一名吕文德亲兵匆匆赶来,掀开帐帘一见丘通甫便上前拉住他的手,将他往外拉,轻声说了几句。   “吕少保病了……这种时候,姑爷怎好在这里治些粗鄙丘八,快到大帐前候着,一表孝心才对。”   丘通甫一惊,看了一眼正在治疗的那名伤兵,道:“来,按着伤口,等血止住了就好。”   “小人谢丘神医救命之恩。”   丘通甫默默点了点头。   以他的身份亲自来救治这些伤兵,在旁人看来难得,他只觉是医者该做的。但另一方面,他也不会为了这些伤兵而耽误他自己的紧要大事。   吕文德这个岳父就是他的天,眼下赶回大帐,无可厚非。   转身,丘通甫掀帘而出,吐了一口郁气。   走过兵营时,他忽然听到有士卒在唱歌。   歌声显得低迷,而又悲伤。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   这是靖康之变、金军南下之时流传在民间的歌谣,已经唱了一百多年了。   今夜在营中又听到,给丘通甫带来了一种极不好的预感。   他不由停下脚步,倾耳听了一会。   哪怕不知兵事,他也认为卧龙镇对吕家军而言是个不祥之地。   鄂州丢了、父亲死了、将士伤亡很重,看这势态很可能会战败……他本以为吕文德会暂时休战。   “姑爷?”   “我听伤兵们说……今日又有俘虏被李逆放回来,李逆让他们带话,这一战可以不打的。只要朝廷承认他的帝位、疆域。”   “这只怕不是我们能管的,姑爷眼下还是顾好少保更要紧。”   “我明白,可士卒们并不想再战……”   “姑爷,走吧。”   丘通甫举步正要走,耳朵一动,却又忽然停了下来。   军营很大,而极远的地方似乎正有人在叫喊着什么。   “叛军……叛军反攻了……”   之后,北方汉江的方向,一声炮响,拉开了叛军反攻的序幕。   ……   刘元礼那艘载着火炮的主船推开水浪驶到岸边。   “轰”的一声,吐出的炮火轰碎了宋军西线离汉江最近的望楼。   “冲锋!”   刘元礼一声令下,先锋阵列直指敌方将领的旗帜所在。   此时天刚刚破晓,宋军士卒大部分其实已经起来了,只是还没有列阵。   如果选择在夜里攻击,也许会更出奇不意,但一方面唐军并不熟悉地形,另一方面,这一战的战略目的并不是以杀戮为主。   但杀戮必然有……   ……   “叛军反攻了!”   一名宋军士卒原本梦到了家乡,醒来后正坐在那唱着歌,忽听得杀喊声,第一反应是痛苦地抱住了头。   他已经厌倦这一战了。   将军说,这一战是因为李逆有称帝的野心,祸国殃民,必须除掉,否则天下大乱;对面则说是因为朝廷向蒙虏称臣,破坏了收复大计。   对和错,他一个小兵怎么能分清。   只能披上他破旧的衣甲,执起长矛出帐列队,在校将的指挥下迎向叛军。   “那里!已经杀进来了……”   嘭的一声大响,前方的栅栏倒在地上,溅起了尘烟。   “杀!”   “杀过去,叛军没有箭……”   “嗖嗖嗖嗖……”   只见前方的叛军迎着朝阳,驻马,举起弩,扣下。   双方隔得太近了,叛军骑马踏营,连对射的时间都没给宋军。   不像弓箭是抛射而出的,弩箭是直直地射出的,速度更快,锋棱钉进了宋军士卒的脸上,是真能射破脸颊骨的。   “啊!”   “啊!”   痛。   脸被弩箭射破,剧痛。   马蹄踏在肋骨上,剧痛。   断掉的肋骨刺进内脏,剧痛……   “啊!”   曾经在抗蒙战场上无比英勇的士卒被踩断了腿,伤腿里的血汩汩而流,身体不停抽搐。   他哭得满脸都是泥土。   没办法像以前那样无畏。   因为不知道这一战是为什么,明明鄂州都丢了,明明敌方援军都来了。   他不想死,也不知道为何要死。   不知道这是在保家卫国,或只是为了哪个人犯下的低级、愚蠢的错误,而付出生命的代价…… #第一千零一十七章 挑唆   “那是什么声音?”   反坐着趴在椅背上、保持着怪异姿势的吕文德惊醒过来。   他站起身,觉得睡了一觉之后头没那么疼了,只是背上还有些发痒。   “少保!叛军刘元礼正在攻打西面防线,意图救李逆突围。”   吕文德点了点头,反应还算平静,道:“速传令吕师留,领兵支援。”   “是。”   “老子要观战。”   不一会儿,吕文德已披上战甲,步上战台。   接过望筒,扫视着西边的战场,能望到隆中山脉与汉江一样,都是由西向东延伸。   而在山与水之间的平野上,宋军的营帐像是一朵朵白色的云彩,红色的宋军士卒像是火焰。   叛军的衣甲则是更暗些,是玄色,像两颗肮脏的牙齿。   对,在吕文德眼里,刘元礼部就像是狼的上牙,兵力更多些,从西面咬穿了宋军大营。东面那支叛军就像是下牙……   望筒一转,他开始寻找东面那支叛军的旗号。   玉石紫晶将画面推近,能看到有叛军杀到宋军大旗附近了,再往东移了些,终于,叛军的大旗映入眼帘。   吕文德滞了一下,整个人兴奋起来。   “狗猢狲!”   “狗猢狲。”他又骂了一句,“老子终于逮到你了。”   一瞬间,像是回到了当年蒙哥初死之时。那个初出茅庐的李瑕,坑瞒拐骗,从他手里夺走了汉中。   在那之前,吕文德就自诩是大宋第一名将,排挤打压任何有可能超过他的将领。   但就在遇到李瑕之后,这个年轻的猢狲以不光彩的手段抢起了本该是他的功劳与威望,复汉中、关中、陇西……直到称帝。   若是他吕文德,绝不会称帝。   李瑕打败蒙军的种种战绩,他觉得自己拼一拼应该都能做到。但称帝做不到,不管是出于对大宋的忠心,还是时机不对。   总之,李瑕的一切本该是他的,但李瑕不珍惜,他就要拿回来,然后告诉大宋所有人,唯有他吕文德才是中流砥柱、力挽天倾。   他吕文德,才是大宋的救世主。   “某本淮右一介炭夫,一身是胆,束发从戎,三十年守卫社稷,声名在于敌国,勋绩著于三边……”   吕文德喃喃自语着,话语里除了第一句是他对自己出身的叙述,别的都是世人对他的褒扬。   三十年,全天下都在倚靠他。   如果没有李瑕就更好了。   ……   “传令下去,点集所有兵马,本帅要亲自围取李逆!”   “呜!”   悠扬的号角声起。   从隆中山以北,一个个方阵的宋军开始向西进发。   也有纤夫开始拉着宋军的战船溯游而上。   战船上的士卒们张弓搭箭,死死注视着江面,负责阻止李逆再从汉江逃脱,也隔绝叛军的船只支援李逆。   既然李逆要陆战,那他们就在岸上围住李逆。   大军的调动缓慢,而这一战的关键就在于西边的宋军防线不能被打穿、不能让刘元礼与李瑕汇合。   因此,同时还有三支小股兵力迅速抢向西面,先行支援。   吕文德打这一战是毫无保留,全力一击。   他似乎忘了,还有敌军在攻打襄阳。   他本不应该犯这种错误……   ……   隆中山往东,离襄阳城还有二十八里。   而在隆中山往东十余里有一山名叫摩旗山。   据说,唐太宗征讨萧铣之时,曾在山中的万人洞避敌。   但征讨萧铣之战其实是由李孝恭与李靖率领,这传说大概有些不实。不过摩旗山中有万人洞确是真的。   元军就驻扎在此,倒没有必要藏到万人洞里。   他们猛攻襄阳重镇,已逼得吕文焕不敢开城门。出乎意料的是,吕文德也没有来支援襄阳。   “我都怀疑是不是吕文德的计了。”这日,博罗欢听了战报,惊疑道:“他真就这样去猛攻李逆了?”   百家奴道:“这么多兵力的战场,还能是假的吗?”   他本来以为不会这么轻易的。   原本,除了派人扮成唐军攻打宋军,他还准备了许多别的手段,威逼也有、相劝也有,假情报、真好处,允诺也可以,哪怕把邓州、唐州给赵宋,总之不择手段他都要教吕文德继续与李瑕打。   但只是收买了吕文德的亲吏陈元彬,简简单单就把事情办成了。   “我看,吕文德也想灭李瑕,给他一个理由就够了。”   “那我们就帮他一把。”   百家奴笑起来,翻身上马,道:“走吧,先歼灭了李瑕,再弄死吕文德。”   博罗欢登时眼睛发亮,对这样的战果非常满意,也只有在襄阳这个地方,能有这样的战果。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   “别急,太早出兵,万一吓退了吕文德。不如等吕文德真歼灭了李瑕。”   “有道理啊,成吉思汗说要有坚强的忍耐力。”   终于,又等了一个时辰之后,有探马从西面的高山上奔了回来。   “报!宋军马上就要合围李瑕了。”   百家奴与博罗欢对视了一眼。   “出兵吧,我等不及了。”   “知道吗?我第一次进女人的帐篷,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着急。”   “出兵!”   “还要准备好使者,告诉吕文德,我们是来帮他杀李瑕的。”   “对,先继续假装与宋军合作,只要歼灭了这支唐军,保证能夺回失去的地盘。”   “传令下去,探马赤军散开,远远观战,莫让李瑕逃了!”   “驾!”   “……”   元军行进比宋军迅速,但也杂乱很多。   前方有宋军的探马惊见这边的尘烟滚滚,连忙掉头狂奔,赶向隆中山大营报信……   ……   卧龙镇外的战场上也是尘烟滚滚。   一杆“吕”字大旗下,吕文德正一边骑马进行,一边下令不止。   “传我命令,不惜代价,必须挡住刘元礼,绝不许他与李逆汇合。”   “喏。”   “传令吕师留,若有敢退者,斩!”   “喏。”   “吕师望!”   “父亲,不,大帅……末将在。”   “你带一万兵力绕过隆中山,包抄刘元礼后阵。万一刘元礼与李逆汇合,也绝不能让他们突围。”   “喏!”   “吕……”   “报!少保,丘通甫求见。”   吕文德平素很器重自己的医师女婿,但今日却不耐烦,挥手喝道:“让他滚开!没见老子在打仗吗?!”   那亲兵上前,低声道了两句,“被叛军抓了,又放了回来……”   吕文德皱了皱眉,扫视了周围一眼。   他的中军行进得不快,前方密密麻麻都是士卒,暂时还没抵达第一线战场,而前线自有将领指挥。   算是勉强有一点点时间见丘通甫。   “上战车,让他过来。”   然而,先抵达的却不是丘通甫。   吕文德才蹬上战车,却见有一名浑身湿漉漉的襄阳守军被人扶着过来。   “又怎么了?!”   “少保,六将军十万火急的信。”   吕文德接过,只见那信却是封在皮革里,遂不耐烦地拿匕首划破。   打开来,却是不识字。   他不识字这事,是出了名的。   有官员骂他“愚鄙小民,不识字,每佯痴,好无礼士大夫”。   而吕家起势多年,家中许多人都学得满腹诗书了,吕文德却从没想过要去学字。   他不仅不学,还骂孔子“不曾教我识字”,表面上看骂的是孔子,其实骂的是所有敢不敬他的人。   就算他不识字,士大夫也该佝在他面前老老实实地给他念。   因为吕文德是大宋社稷的倚仗、是天下人的倚仗,不许有人不敬他!   ……   “陈元彬呢?”   这日,吕文德在战车上转头一看,竟发现在文吏之中没看到陈元彬。   正不悦之际,丘通甫已到了面前。   “小婿拜见岳父。”   吕文德招了招手,让丘通甫上车,忽然一把拎起他的衣领,怒骂道:“你个蠢材!被叛军捉了?”   “小婿无能,只求岳父万莫动怒,以免伤了身体……”   丘通甫很有孝心,到此时还在关心吕文德。   而吕文德哪怕面对亲近的人也要恶语相向,叱道:“要不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老子恨不能宰了你这废物!”   “岳父,小婿见到李瑕了,他说此仗他必胜,军中有将领已暗中与他联络……”   “闭嘴!”吕文德大怒,一把掐住丘通甫的喉咙,喝道:“闭嘴!”   “呃……”   “臭读书的,能懂什么个屁的打仗,别再让老子听到你蛊惑军心。”   “岳父,可李瑕说,他没有……”   “闭嘴!”   吕文德久经战阵,不管信或不信,至少表面上对丘通甫的话根本不给反应,又道:“记住,这是李逆的伎俩,别再说,也别再提你被俘虏过之事。”   “咳咳……岳父……”   “给老子念这封信。”吕文德将吕文焕的信递在了丘通甫手里。   难得今日丘震亨、陈元彬都不在,他宁肯让信任的人念信,也不会随便把军机泄露给别人。   丘通甫分明还有极重要的事想说,但骇于吕文德的怒火,连发青的脖子都不敢揉,接过信便念了起来。   “大哥亲启,弟断言攻襄阳者必为元军,此与三日前弟信中所料之事相符,恳请大哥速与李瑕休战,静观其变……”   “慢着!”   吕文德喝问道:“三日前老六不是说元军撤了吗?”   丘通甫忽然直接就跪倒在车辕之上,哭道:“请岳父听小婿一言,李瑕言三日前并未派兵登岸扫荡。父亲并非死于叛军之手,此必为元军在挑拨战火……”   “闭嘴!” #第一千零一十八章 误国家者,我也   “闭嘴!”   吕文德勃然大怒,猛地在战车上站了起来,指着丘通甫。   “你是说老子被蒙古人骗了?!老子怎么可能被没长脑子的蒙古人骗了?你知道老子多少次驱退蒙军?”   “岳父……”   “大宋与蒙元议和了,娘的,老子抗蒙三十年,蒙元主动与大宋议和了……”   话到这里,吕文德更气了。   他不愿承认,蒙元是被李瑕打得议和的。   他打了三十年,还不如李瑕打十年。   但至少蒙古人是想与他吕文德做生意。   “现在是李逆想要破坏议和,他怕大宋得到了战马,怕大宋贩卖出丝绸、茶叶,慢慢恢复国力剿灭他,所以他一直在挑拨议和!明白吗?你这个读书读到不明国事的蠢书生!”   “岳父啊!六叔说的不错,静观其变……静观其变总是错不了的,大军折损不起!”   丘通甫跪在车辕上,用膝盖走了几步,重重磕了个头。   “岳父!小婿崇敬你,敬你两淮驱兵、抚定京湖、经营两广、支援川蜀,声名在于敌国,勋绩著于三边!小婿却不想让父亲的死被蒙元利用来挑唆你的怒火,使得京湖十万精兵为此折损……父亲在天之灵何以安息啊?!”   话到这里,丘通甫大哭。   泪水洒在车辕上。   但战车还在前行。   已能听到前方又是“轰”的一声巨响,也不知是哪里又被叛军的炮火击倒了。   丘通甫吓得身子一颤,抬起手来向四周一指,指向那些吕文德的亲兵。   “岳父啊!这些都是你的同乡人啊!现在鄂州丢了,江陵丢了,你难道要让你的同乡子弟送死……”   “什么?江陵什么时候丢了?”   “李瑕说的,他说姜才与史俊一旦合兵,就能扼住汉江下游,那么,岳父你的援兵进不来,而他的援兵能从汉江上源源不绝……”   “放屁!”吕文德怒道:“李逆是在放屁!他不会有援兵了!你当元军什么都不做吗?老子告诉你,河套、延安、黄河、潼关,元军正在全力攻李逆!”   “岳父难道是想让元军重新吞下汉中吗?那是汉江上游啊……”   “闭嘴!老子难道还没你懂吗?!闭嘴!”   吕文德只觉怒气上涌,头痛欲裂。   “老子不要与你这蠢材说,陈元彬……”   他开始喊自己最信任的幕僚,也是最懂自己心意、且愿意出谋划策歼灭李瑕的人。   “陈元彬!你来告诉这小畜牲,老子马上就能歼灭李逆……”   事到如今,太多人支持吕文焕的意见了。   但吕文焕比他年轻了二十岁,见识还太浅了。   只有陈元彬懂局势……   远远有探马奔过来。   “报!”   那一声通报似乎很远。   吕文德转头看去,因为他的军阵太大,其实什么都看不到。   “娘的,老子什么都看不到……”   以前,他带三千人奇袭汴梁,那时候不是这样的,那时候虽只三千人,但从淮右到河南,一路上的局势他都洞若观火。   “报!少保,元军来了!元军来了!元军派使者来告诉大帅,愿意助大帅歼灭李逆……”   “好。”吕文德道:“告诉他们,老子马上就要歼灭李逆,让他们等着……。”   “岳父!”   丘通甫大急。   他是医者,一眼就能看出吕文德病得很严重。   而被李瑕俘虏了一次,他认为这一仗要赢的话不是没可能,但绝对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试想,元军都逼到附近了,大军歼灭李瑕而伤亡惨重,主帅又病重……那一切的战果必然全部都被蒙元吞下。   “岳父啊!这种局势就是傻子也能看出来,岳父怎么就看不懂呢?六叔都提醒你了,求你醒一醒啊!”   “你说什么?”   “小婿敢断言,岳父今日若不与李瑕休战,必为天下笑柄……”   “小畜牲!你给老子再说一遍!”   “岳父会是天下的笑柄!”   “……”   吕文德那高大到可怕的身体忽然晃了晃。   他有些头昏眼花,看不清眼前的画面了,于是向后退了两步,想在战车上坐下来。   耳畔回荡的却是那句“醒一醒啊”“醒一醒啊”,像是战鼓在脑子里敲。   “不,老子是大宋社稷唯一的倚仗……”   吕文德想坐下来,但眼前一黑,竟是就这样栽倒下去。   “岳父!”   “少保!”   “……”   ……   “咚!咚!咚!咚!”   战鼓一直在响。   李瑕亲身策马上阵,领着士卒们杀到了宋军营帐之中。   因为身后有太多都是步卒,不得不减缓行军的速度,不然他现在已经与刘元礼汇合。   那么,这一战就更多些胜的可能。   但……事实上,李瑕并没有必胜的把握。   因为这些宋军士卒确实是好样的。   在后路被断、敌方来援的情况下,士气低落的宋军士卒还是爆发出了惊人的意志。   后人看历史一直看不起的宋军士卒们,抗蒙三十余年不败的宋军士卒,让李瑕觉得比蒙古人还难缠。   一方面,敌方将领仓促应敌,李瑕在战术上有优势,但真的穿入了宋军阵线,却又能感觉到宋军士卒的顽强。   很奇怪的感觉,就像是陷在泥潭中。   其实,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好打。   李瑕的信心在于,他始终相信大宋上层的腐朽与软弱。   若非如此,何必反宋?   忽然。   “陛下!”   李瑕勒住缰绳,退回了阵列,听探马禀报。   入耳的消息却不太好。   “陛下,元军来了。”   “怎么会?”李瑕皱了皱眉,在心中喃喃自语,“我以为至少吕文焕是理智的。”   他不可能料中所有的事。   本以为吕文焕是理智的,那吕文德之所以敢继续打,应该是吕文焕已经控制住元军了才对。   没想到竟是这样的……   登时,李瑕为难起来。   连他也没想到,吕文德会让局势走到现在这种玉石俱焚、很可能让蒙元渔翁得利的地步。   他已不愿亲手去杀戮那些宋军士卒,而是立马在军阵中向东回望,在心里喃喃了一句。   “失望。”   过去,哪怕有私人仇怨,哪怕不齿于吕家的贪婪。李瑕至少是敬重吕文德保家卫国的三十年的。   但今日,他确实感到了失望。   连带着对吕文德的能力以及他对天下社稷的贡献都感到失望……   ……   战斗还在继续。   远处,吕家军的中军大阵没有再向前行进。   但各个小战场上,将领们还在各自指挥。   一个个士卒倒下,有宋军,也有叛军。   一张张脸庞仰望着蓝天,都还很年轻。   他们本不该死……   ……   一片黑暗之中,隐隐传来一个声音。   “吕少保怎么能连这都看不清?”   “老糊涂了。”   “唉,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   吕文德缓缓睁开眼,转头看去,只见自己还在战车上,但军阵已经停止了前进。   方才听到的说话声是在战车后面,该是文吏们在低声议论。   但吕文德认真听了一会,却什么都没听到。   “少保,陈元彬叛逃了。”有亲兵上前道:“陈元彬逃到元军当中了……”   吕文德愣了一下,如再遭重创。   丘通甫跪在那,不敢再说话。   良久。   “可笑。”吕文德喃喃道,“可笑,陈元彬一逃,老子不就……不就……”   他没说后面的话。   也许是不就“明白”了,也许是不就“不会上当”了。   “陈元彬真蠢。”   “少保,李逆派人来了,也许是来投降的……少保要斩,还是要见?”   吕文德抬头看去,见战事还在继续,遂应道:“见。”   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叛军士卒昂手阔步走来,才到阵中,被宋军摁在那儿。   “李逆派你来,何事?可是想要投降。”   那叛军士卒竟是冷笑一声。   “奉房相公之命,特来告诉吕少保一句话……”   吕文德听对方唤自己“少保”倒是愣了一下。   他下意识看向了远处的旗帜,上面是他的官衔。   “京湖制置使,宁武军节度使、武昌军节度使,兼湖广总领财赋、管内劝农营田使、三衙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授少保,封崇国公,开府仪同三司。”   开荆南之制阃,总湖北之利权,如日中天。   但不如李瑕。   叛军呼一声“少保”又怎么样,还呼李瑕是“陛下”呢。   吕文德回过神来,只听对方继续说着。   缓缓地,一字一句地。   “吕少保,你真蠢,蠢到连我一介小卒都看不起。”   吕文德一愣。   他张了张嘴,极难得地没有破口大骂。   只见那小卒往地上啐了一口,又道:“房相公的原话不是这个……吕少保之失智,天下人窃笑。”   “吕少保之失智,天下人窃笑。”   “吕少保之失智,天下人窃笑。”   “……”   也不知过了多久,丘通甫都已唤人把那个叛军士卒带下去了。   吕文德失神地合上嘴。   他知道,自己就像是被猪油糊了心,他前两日竟是完全只想着杀李瑕。   一世英名毁了。   三十年从戎,周旋三边,大小百战,立下的功业、威望毁了,以后众口烁金,只会骂他吕文德蠢。   “报!蒙军逼近了!至少一万人……”   “少保!蒙军……元军,是元军一万骑逼近了……”   战报不断传来。   所有人都在等着吕文德下令。   “我……”   “我……”   连续几次开口,吕文德才终于悲愤地喊了一句。   “误国家者,我也!”   ……   “误国家者,我也!”   似乎在这一刻,吕文德回到了那个没被李瑕改变的青史上他的命运。   景定四年,七月,蒙古以玉带行贿吕文德,建榷场于襄阳外,筑土墙于鹿门山,内筑堡壁,以阻襄阳南、北之援。   吕文焕知道被欺,两次去信申告,吕文德亲吏陈文彬藏匿之。   及蒙古于白鹤城增筑第二堡,吕文德深悔,叹曰:“误国家者,我也!”   因此,“识者窃笑之”。   ……   李瑕观着东面元军的尘烟越来越近,也越来越为吕文德的愚蠢与失智痛心。   因他不读史。   否则他会知道,这两宋三百年,真正能让人痛心的愚蠢与失智是什么样的。   金军南下、蒙军南下,那满朝士大夫要怎么失智,才能辜负战场上这一张张仰面倒在那的面容。   他想当皇帝,更重要的是,要在与宋廷的战争中明白,自己得当一个怎样的皇帝…… #第一千零一十九章 玉石俱焚   李瑕与刘元礼前后夹击的宋军营地是在一处名叫“长岗岭”的山坡上。   再往西数里便是九天玄女洞,山势一直向北绵延到汉江边,形成了天然的包围圈。   长岗岭营地内的便是吕文德布置于此以防止李瑕向西逃窜的兵马。   直厮杀到将近中午,刘元礼终于听得一声欢呼。   “陛下!”   他连忙驱马而上,奔到这低矮的山坡之上,便看到了李瑕的旗帜。   终于汇合了,比预想中久。   刘元礼仿佛回到了当年随刘黑马与余玠交手之时,体会到了宋军守营时的顽固。   但总算还是杀破了宋军的防线,他穿过还混乱不堪的阵列,见到了李瑕。   “臣护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刘元礼这还是第一次在李瑕称帝之后见到他,眼眶一红,顾不得还在战场之上,又迅速说了几句心声。   “金亡国三十余年,臣终于……终于看到中原有了正统皇帝,喜不自胜……喜不自胜!”   这话听起来有些矫情,刘元礼却是出自真心。   旁人说他是辽太宗耶律德光之后,但契丹皇氏自认为刘邦后裔,因此刘黑马叫刘黑马,而不叫耶律黑马。   李瑕未起势之时,刘家已经是“刘家”两三百年了。   这就是一个中原刘姓人家,在失去了皇帝数十年之后,终于失而复得的心情。   在匆忙的战场上,刘元礼翻身下马,跪地行了礼。   “陛下连让臣到长安觐见的机会都不给。”   “五郎免礼,你救驾有功,当有重赏。”   “谢陛下隆恩。”   刘元礼迅速地抹了抹眼,起身上马,很快又恢复了平素沉稳、不多话的样子。   李瑕指向东面,道:“看到了吗?”   “宋军增兵了?”   刘元礼抬起望筒,对着数里地之外腾起的滚滚尘烟望去,动作滞了一下。   他放下望筒,道:“元军?怎么会?”   “鹬蚌相争,渔翁来了。”   李瑕一直处在宋军的包围之中,自然不可能知道包围圈之外宋军是怎么让元军渡过的汉江。   只能作大概猜测,或许是因为鹿门山榷场……   刘元礼愈发讶然。   “臣以为吕文德敢令全军冲锋,该是已杜绝了被元军趁火打劫的可能。”   “朕原本也以为如此,还去见了吕文焕,以确保他有理智。”   “这……”   刘元礼摇了摇头。   吕文德成名之时,他才七八岁,也曾视吕文德为大敌,今日难免有些失望。   “一代名将,怎能有如此疏忽?三方对峙,便是小儿也该知当以稳妥为重。”   三方交战,忽然有一方犯了连小儿都不该犯的错,让刘元礼感到十分难办。   他环顾了四周一眼。   此时长岗岭上的宋军将旗已经被夺下了,宋军士卒被隔绝为两部分。   临山的那部分开始向后撤,临江的那部分大多选择投降。   更远处,其它部的宋军正在包围过来。   刘元礼转身看向西面,隐隐能看到尘烟在山林间飞扬。可见吕文德在大战略上犯了糊涂,但战术上还是老道的,已安排了更大的包围圈。   眼下无非就两条路。   一是退往汉江,回到船只上,利用船只和火炮防守,但粮草不足,很难在重兵包围的情况下,溯江而上、退回汉中;   二是乘胜追击,驱溃兵击溃吕文德全军,招降其部,再击败元军。   但这更难实现,唐军被围已久,早已是疲兵,在元军随时可能冲击的情况下,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击溃五倍之敌。   刘元礼感到了焦虑,因口干得厉害舔了舔嘴唇,望着东面越来越近的尘烟,终于道:“臣以为……当退回江船休整。”   他性格沉稳,还是选择了更保守的办法。   “毕竟鄂州在我们手上,宋军的后路已被切断。只须我方撑下去,有可能先崩溃的是他们。”刘元礼又道:“三方对峙,不止我们为难。”   李瑕却是摇了摇头。   之前是为了拖住宋军主力,给史俊创造攻打鄂州的机会,他才留在这里。   如今援军到了,若再不突围,之后只会士卒越来越疲惫、粮草越来越少,就算拖死了吕文德,元军还会源源不断赶过来。   当断则断。   吕文德糊涂,那就让他为糊涂付出代价。   “退则缓死,进或有生机。朕不愿退,五郎可愿为朕破敌?”   刘元礼望向东面那乌泱泱望不到尽头的宋军大阵,顿感压力。   他有心想劝李瑕再考虑考虑。但方才还热泪盈眶,此时岂可退缩?   “臣赴汤蹈火,誓为陛下斩吕文德愚夫!”   ……   隆中山的望楼上,宋军能用望筒望到四五里之外。   只见元军已经到了离宋军仅有两里远的距离。   望楼上的旗帜不断挥动,提醒着战场上的将帅们注意。   其实不用看望楼旗帜,只看东面的尘烟,宋军将领们也看到十分紧张。   听得吕文德自罪了一句,文吏们纷纷赶上前,安慰起来。   “少保守卫社稷,此战尚未败,岂可自称误国?”   “少保莫惊。元人已派使者来言,并无开战之意。只因我军一直未能歼灭李瑕,元人总管等不及了,故而前来。”   “倒是又说,若我军没有这个实力,可由他们来。”   “毕竟大宋与元廷有盟约,派人去与元军说一声吧,我们必能很快歼灭李逆。”   “是啊,莫落得个‘擅启边衅’之罪。”   “……”   吕文德听着他们说这些,愣了愣,像是更糊涂了。   见此情形,丘通甫急得不行。   “够了!”他抬手一指,“你们……你们眼里还有天下兴亡吗?!”   他认为岳父身边这些人不是蠢,而是坏,是为了顺着岳父一直以来想除掉李瑕的心思才这么说的。   大宋与元廷是有盟约,但元廷为什么要和大宋议和?   因为李瑕。   如果李瑕被灭了,那盟约还有什么用?   换言之,今日李瑕一死,元军必掉转马头直取宋军。   如此简单的一个道理,连他一个医者都能看得明白,他不信这些深谙权谋之道的文吏们看不出来。   其心可诛!   丘通甫记得很早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吕大帅幕下人人出谋划策只为驱除蒙军。   不知是何时开始,讨论的是怎么取代蒲择之,怎么排挤刘整、排挤向士璧,怎么讨好贾似道,之后就是怎么除掉李瑕、除掉李瑕。   因为吕少保太想富贵,太想除掉李瑕了,所以周围人也全都变了……   这种变化,更让丘通甫痛心疾首。   “京湖精兵尽在于此,主帅重病,鄂州已失、后路被断,居然……你们居然还在想着先为元军除掉心腹大患,那摇摇欲坠的大宋社稷还能保吗?!”   “大宋社稷”四个字入耳,吕文德转过头,嚅了嚅嘴,开口,说的却不是如何应付元军。   “那个小卒……他竟敢说我蠢?”   “岳父,万莫与那等粗鄙丘八一般见识。”   “竟是……连敌人也对我失望了?”吕文德也不知在看哪里,以很低的声音自语了一声,“三十年从戎,吕老六再三提醒……却连这点局势都看不出来?”   这句话也只有站得最近的丘通甫听到了,略一琢磨,隐隐体会到岳父的心情。   到底是怎样低级的错误,才能够让对他最不抱希望的敌人都感到失望?   据丘通甫所知,这位岳父不是没被人骂过。   事实上,有太多人骂吕文德性子忌切而贪婪,他贪污腐化的名声可谓人人啐骂。   但也许他觉得为大宋社稷立下那么多功劳,吕家的“宝货充栋宇,产遍江淮,富亦极矣”是他该得的,骂这些,他不在乎。   但,对他的赫赫战功,对他的能力还从来没有人敢稍批评一句。   私德有亏没关系,一世英名不能毁。   虽贪、虽妒,但不能蠢……   丘通甫目光看去,只见吕文德的脸色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变得更难看了,因为晕倒转醒,头发都有些散乱,从头盔中落下来。   往日没发现他的头发已经是灰白色的,原来看着格外苍老。   确实是老了,糊涂了……蠢了。   “岳父。”丘通甫上前,低声又道:“今日已折损了不少将士,万一真将十万京湖精锐丢在这里,后果不堪设想。”   他懂得吕文德那句“误国家者,我也”是什么意思,劝说之后,又委婉地补充了一句。   “且岳父身体不适,不如收兵,调养好之后再战。”   本以为这般能劝得动吕文德……   然而。   耳畔炸开的又是一声喝叱。   “闭嘴!”   吕文德一把推开丘通甫,骂道:“你个蠢书生懂甚?莫烦老子!”   也不知这大病之人哪来的力气,站起身来再下令,已是声若洪钟。   且顽固,死不知悔改。   “去,将那该死的叛军士卒提来!再派人去告诉元军将领,老子马上便能歼灭李瑕,不需他们援助。再问问他们,宋元盟约还在,怎敢进入大宋境内?速速退去。”   丘通甫一听,见吕文德竟还是固执地要灭李瑕,不由大急,犹想相劝。   ——岳父你怎么能犟到这个地步?   下一刻,吕文德回过头,冷冷瞪了他一眼。   那眼神凌厉而坚决、杀伐决断。   丘通甫一骇,背上一片凉意。   “咚!咚!咚……”   忽然又听得西面长岗岭上战鼓又被擂响,叛军像是有种被宋、元联军包围的悲壮,又像是有必胜的决心。   这边吕文德性子顽固,那边李瑕性子也烈,竟是想要一战击败宋、元兵力。   丘通甫认为李瑕不可能胜,该退一步的……哪怕是吕文德犯了糊涂,他也认为该由李瑕退一步。   但同时,他又惊恐于这种决绝。   由此,他开始思考李瑕有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获胜,目光一转,落在吕文德的背上,想到万一大战时吕文德背疽复发……愈发惊恐。   “岳父……不可啊!”丘通甫终于从喉咙里发出恐惧的颤音,“玉石俱焚……万一……万一……” #第一千零二十章 了解   马蹄搅得地面尘沙飞扬,十里地走来,骑士们仿佛吃了两斤土。   百家奴派了许多探马散开,绕过宋军,围着战场远远观察。   他自己则带着主力,保持着不急不徐的速度行进,缓缓逼近宋军的东面。   此时,他与李瑕之间,还隔着宋军的大阵。   这种情况下,李瑕能望到他的尘烟,而他看不到李瑕那边的情况,只能通过探马汇报。   终于,有探马回来,百家奴迫不及待便问道:“李瑕死了吗?”   “还没有!长岗岭上宋军没能阻止李瑕与刘元礼汇合,反而被击溃了。好在吕文德派兵绕后了,双方正在决战。”   “真是无能!”   百家奴抱怨了吕文德一句,再想到老头子已经重病了,倒也可以理解。   “继续去探。”他转向别的探马,问道:“宋军什么反应?”   “总管,吕文德派人来了……”   百家奴问话时,余光还冷冷瞥了陈元彬一眼,深厌这个狗宋人沉不住气。   依照他的设想,陈元彬此时应该继续留在吕文德身边,怂勇吕文德全力攻打李瑕。最好在李瑕死了之后,还能弄死吕文德。   结果,陈元彬这个胆小鬼,竟然提前跑掉了。根本就不敢随吕文德出战,反而带着人投奔过来。   依着百家奴的性子,恨不能砍了陈元彬以泄怒火。但立了功劳投降过来的人暂时还是要厚待,好给别人看看大元的宽仁。   “总管。”陈元彬一听吕文德派人来便站出来出谋划策,道:“吕文德极为贪财,一心想要与大元互市,断然不敢擅启边衅,派人来必然是口头质问。”   “是吗?”   “小人可以断定,吕文德必然承诺马上能歼灭李逆,并请总管退兵。总管可以嘴上答应他,见到李瑕首级就退。而等李瑕一死,便发兵偷袭吕文德。”   此计正合百家奴之意,他点了点头。   陈元彬又道:“到时吕文德一定怒火攻心,他背疽已生,心热瞀闷,脓一成,三五日内必死。”   “你确定吗?”   “小人懂医术,正是确定吕文德必死,才特意赶来禀报总管……”   百家奴斜眼瞥了陈元彬一眼,心中更加鄙夷。   不过,很快吕文德的使者到了面前,果然如陈元彬所言吕文德保证马上能杀了李瑕,要求元军离开。   “告诉吕少保,大元与大宋有盟约,我当然不会毁盟,只想早点歼灭李瑕。”   百家奴嘴上答应了退兵,心中微微一笑。   同时,他对陈元彬的怒气与杀意也消了,认为这条狗还是好用的。   “咚、咚、咚、咚……”   前方的战鼓越来越响,营造着肃杀的气氛。鼓声中,仿佛能看到两支兵马正在你死我活地厮杀。   而元军则像是督战队一般,开始驻马休整,等待着战果。   “宋人真胆小啊。”   百家奴又招过陈元彬,闲聊道:“听说,你们当年面对金人也是这样,低声下气,小心面对,生怕起冲突是吗?”   虽然只与宋廷议和几个月,他却很享受那种有求必应的感觉。   想要岁币就拿,想开榷场就开,想在鹿门山修堡垒就修,现在都提兵到吕文德面前了,吕文德也只能用嘴请他离开。   “总管说的是。”陈元彬小心赔笑道:“当年金人南下,把赵宋两个皇帝和宗室女眷们都掳到北方去行牵羊礼了,赵氏吓坏了。”   百家奴笑了起来,道:“吕黑炭一死,宋亡不远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总管放心,吕黑炭肯定要死。小人跟了他八年,他是什么样的人小人最懂。”   百家奴很感兴趣,道:“说说吧。”   “是。”陈元彬谄媚一笑,凑到马前,细细说起来。   “八年来小人每日都听他念叨要除掉李瑕,他这人,最见不得有人的功劳高过他……”   ……   “咚、咚、咚、咚……”   站在吕家军后阵的宋军部将何复听着那战鼓,渐渐烦躁起来。   单名一个“复”的人,在吕文德军中有很多。   因为京湖兵马大多都是当年孟珙留下来的部将以及部将的子弟,尤其是三十岁左右的那一批人,起名正是孟珙最有希望恢复中原之时。   再往上追溯,孟珙的曾祖孟安、祖父孟林则是岳飞的部将。   宋廷虽然不想北伐,但这些军人就是这样一代一代把恢复之志传下来,祖父传给父亲,父亲再传给儿子。   不过,不可避免的是到了何复这一代这种志向已经淡了很多了。   何复给儿子起名,便起作何锦绣,希望儿子长大后能做出锦绣文章,或过上珠玉锦绣的日子。   反正与元廷已经议和了,马上也要平定李逆,往后是太平日子。   然而,这日看着元军兵马越来越近,祖、父留在何复身上的某些念想就像火苗一样忽然冒起来。   三里、两里、一里……骑兵扬起的尘烟飘散过来,尘土甚至落在了何复的脸上。   “呸。”   吐出嘴里的尘土,何复瞪大了眼向东看去。   他站在宋军最东的方位,待那些尘烟下落,甚至能看到最前面一排元军骑兵脸上的表情。   那种傲慢的、轻蔑的,属于胜利者或掠夺者的表情,高高在上的。   何复感到了威胁。   “蒙虏到境内了,堵在大军与襄阳城之间了。”   出身于京湖军中,来自于他的家教,甚至来自于血液里的某种对敌人的警惕泛上来,让他背上的鸡皮疙瘩都泛起来。   手握住弓,何复下意识就想持弓与元军对峙。   但,中军传来的命令却是不得擅启边衅。   “宋元有盟约,元军很快会退。”   他们这些离元军最近的将士,连身子都没转过去,脚尖依旧指着西面,等待着被投入包围或追杀李逆的战场。   之后,战鼓一直在响,中军大营一直没有令旗摇动,也许是因为李逆已经被包围,大军正在进行最后的剿杀,不需要命令,只要擂鼓打气。   何复根本感受不到西面这场平叛大战的激烈,只因为东面的元军觉得越来越紧张。   无意识地,他的鼻孔张大,一张一合呼吸越来越重。   “老何。”   突然一声低喝响起,何复转过头,却见是自己的正将按着刀大步走来。   “将军,元军都入境了,我们……”   何复才开口,一只手已然搭在了他肩膀上。   “闭嘴,军令怎么吩咐,你就怎么做……”   ……   耳边陈元彬还在讲述着吕文德的奢侈生活,百家奴掏出一枚望筒亲手擦拭着。   骑兵就是这样,一天到晚都要面对沙土,就连放在怀里的望筒都容易脏。   抬起望筒,终于看到远处有探马奔回来了。   之后视线一转,望到前方宋军的某些反应,百家奴皱了皱眉,闪过一些疑惑的神色,向赶到面前的探马喝问道:“怎么这么久?!”   “宋军一直在调动,需要到高处才能看清战场……李瑕往汉江边逃了!”   百家奴惊愕了一下,问道:“宋军这都围不住?”   “好像是吕文德病倒了一阵子,没拦住溃兵,中军被冲乱了,往后退了许多。李瑕作势要冲吕文德主阵,突然杀向汉江。”   “然后呢?”百家奴向南面的隆中山望了一眼,恨不能亲自登高远望。   “汉江边的宋军不多,见李瑕杀来,逃了。”   “为什么?吕文德名震天下,打起仗来这么废物吗?!”   “唐军战船上有火炮、弩箭支援,宋军不敢密集布在江边防御。”   陈元彬上前插话道:“也许吕文德认为李瑕不可能溯江逃走,故意让他逃回江船上,以岁月毙之……”   百家奴转头一看,只见搏罗欢打了个旗号,领兵沿着汉江向李瑕所部杀了上去。   ……   此时,只有站在隆中山望楼上的宋军士卒能看到,宋军的大阵正在收缩,像是原本摊开五指的手掌正在缓缓握成一个拳头。   而叛军像流水一样逃向汉江。   再看汉江江面上,叛军的大部分船只还停留在江心,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接应叛军士卒上船。   与此同时,随着宋军的收缩,在汉江边留下了足够宽阔的平原。   于是元军如离弦之箭般杀向了叛军……   “吕少保在保存实力,故意让元军与叛军交战。”望楼上的宋军士卒马上做了判断。   在他眼前的情形,宋军就像是个忽然捂着肚子蜷在了地上的人,让元军叛军继续打。   但他却没想过,吕文德为什么敢收缩兵力……   ……   与此同时,吕文德却是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   “娘的,李逆跟疯狗一样凶,去死。”   因为就在他面前,站着一个叛军士卒,不久前还冷言冷语地说了一句——   “大不了吾皇先斩吕少保、败元军,再顺江而下,直取临安……”   “狂?狂你娘!老子操了你个驴球塞屁眼的狗东西!”   吕文德清楚地知道李瑕做不到,刚刚称帝什么都没理顺的时候,绝对不可能带着那点疲兵、那点粮草陷在江南打仗,否则要不了多久元军就能把长安打下来。   但……只是没必要拿大宋国运和一世英名去赌。   不过是承认那小畜牲是皇帝而已。不行就承认吧,疯狗都要扑上来了。   于是,他命人将那个骂他蠢叛军士卒提上来之后,传话给了李瑕。   “元军来了,暂且休战……”   让新唐皇帝和元军去打,都在掌握之中……   ……   “不对!”   战场另一边,百家奴突然放下望筒,喝道:“告诉博罗欢,宋军有诈。”   “总管,怎么……”   陈元彬上前又要出谋划策。   百家奴突然一鞭子猛地抽了下去。   “滚开!贱狗!这就是你说的了解吕文德?!”   百家奴虽然不能看到整个战场,但已感到吕文德不对劲。   吕文德根本就是装作不愿与元军开战,实则为了拖延时间调动收缩兵力,拉开与李瑕的战场。   那些战鼓声、那些频繁的调动,全都是掩饰。   突然,前方战鼓一停。   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   个人的喊声在偌大的战场上显得很渺小。   但因就在前方不远,百家奴听到了。   而且他对那句话很熟悉,驻蔡州以来,常年都听。   “虏寇犯境!杀虏!” #第一千零二十一章 消耗与搏杀   “虏寇犯境!”   何复猛地转过身,大喊起来。   他是京湖军中的老部将了,知道元军渡过汉江、堵在大军与襄阳之间的威胁有多大。   虽说宋元已经议和了,这也是犯边,元军已经擅启边衅了。   身为京湖将士,从戎以来该做的就是一旦外敌犯边,则将其杀回去。   好在,何复在最紧张的时候,得到了军令。   “待战鼓一停,驱赶元军。”   这是正将凑在他耳边说的,是悄悄拿出来给他看一眼的军令。   因为元军已近在咫尺了……   “杀虏!”   这是习惯性的呐喊,“大元”这称呼传到何复耳朵里还不到一年,而他记事起,他的父辈就在喊着“杀虏”。   一个个宋军士卒转过身,执盾的、执矛的、执箭的纷纷拿起他们的武器。   但没有马上杀过去。   京湖宋军是对阵蒙元骑兵最有经验的兵马之一,他们不会贸然地向骑兵冲锋,因为没有意义。   蒙元骑兵也不会与他们对冲,只会利用速度的优势退走、放箭,消耗他们的体力。   所以越是有经验的兵马对阵,越不激烈。   宋军士卒守首先做的是奔跑。   两翼的步卒向东奔跑,阵形如同两条臂膀伸开,向蒙元骑兵包围过去,如同之前的战场上他们包围唐军。   这是为了缩小蒙元骑兵的活动范围。   当兵力占少数的骑兵被包围进行肉搏战,则必无生路;而步卒若是体力告竭还没能围住骑兵,则会被肆意屠杀。   不过,卧龙镇战场纵伸只有二十余里,又被汉江包围、还有襄阳重镇在侧,宋军是不容易被消耗死的。   “嗖嗖嗖……”   双方箭矢互射,何复躲在盾牌下,目光看去,见元军果然开始撤了,连忙大喊道:“逼上去!注意不要乱了阵型!”   忽然一支箭矢射来,他举盾一挡,手里的木盾牌裂开来。   差点丢了命,何复却是猛地振奋起来。   相比于与曾经的川蜀同袍作战,此时更让他战意高昂。   ……   “李逆说,此仗必胜,因老子军中有将领与他暗中联络。”   坐在战车上向东行军的吕文德突然想起一事,向丘通甫问道:“你真听到李瑕这么说了?”   “岳父不是说这是李瑕蛊惑我方军心的伎俩吗?”   “老子想不通,那小畜牲哪来的底气?”吕文德转头扫视着他的军队,喃喃道:“如果老子没跟他休战。他娘的,真和老子玉石俱焚不成?”   “这……”   丘通甫放眼看去,根本看不到军中有哪个将领突然反戈、倒向李瑕。   这种没发生的事,他岂知是真是假。   “岳父不必在意,这必是李瑕的诡计。”   “娘的,真是条疯狗。”   吕文德转头看去,知道自己的大军已经渐渐与叛军脱离开了。   不管怎么样,至少不会被突然反戈一击以致被李瑕打败了。   立于不败之地了。   想了想,这个老头找补了一句。   “恩相说的不错啊,该用李逆牵制蒙元。”   这句话之后,局势仿佛就成了吕文德主动布置成这样的。   “想来想去,灭了李逆未必好……咳咳,老子这身体不好西征了,到时反而让蒙元坐大……他娘的。”   总归是这么分析,吕文德以一句粗口结束了对局势的看法。   “是,岳父高瞻远瞩,所言极是。”   其实,依吕文焕的意思是,先缓一缓看局势,在保证不被蒙元占便宜的情况下也可以除掉李瑕。   但事到如今,先亡羊补牢,把元军赶出境内解除危机再谈其他……   吕文德的战略目的是把元军逼到汉江边。   这样一来,若战,借助汉江、方便围住元军,同时又给元军士卒一条可以逃命的水路,更容易瓦解元军的军心。   当然,元军能主动退过汉江是最好的,毕竟元宋还有和约,这样更稳妥些。   总之是可战可守。   忽然。   “少保,有一队元军从我们的左翼与汉江之间穿过去了!”   “什么?!想包围我们吗?!”   “不,是冲杀李逆去了……”   吕文德在行军,没能走上望车,遂抬头望了一眼。   此时双方都还没洒下太多的血,而是先扬起漫天的灰尘。   有经验的将领通过尘烟来判断那边的兵马有多少人,行进速度怎么样。   吕文德一看便知,元军是想利用骑兵的优势,大胆分兵,一部分牵制了兵最多的宋军,另一部分大概是想先歼灭李瑕,再绕后夹击宋军。   “狂你娘,全是疯狗,西面狗咬狗……传令下去,继续东进,先驱溃东面这支蒙军,支援襄阳!”   ……   博罗欢策马疾驰,双腿夹着马腹,手放开缰绳,张弓、搭箭。   他目光紧盯着前方,在唐军大旗附近选中一个目标。   “嗖!”   一箭射中,有一道身影倒下。   博罗欢希望那是李瑕,但只看对面的反应就知道不是。   那么,接下来有两种战术。   一是包围着李瑕的兵马放箭,慢慢消耗,待唐军疲惫散乱再行歼灭,这是他最擅长的打法,能把元军的优势发挥到最大,伤亡也最小。   但战事拖长了会有太多变数,比如李瑕逃了、比如吕文德击败了百家奴、比如从鹿门山渡江的浮桥、船只被宋军截获……   第二种战术就简单得多,直接冲撞李瑕的中军。   唐军正在向河流一样流向汉江边,阵线拉得很长、很散。只需要将唐军冲成数段,围杀李瑕即可。   伤亡会很大,他以往其实很少这么打。   值吗?   博罗欢选择杀出之时是那样的雷厉风行,连战术也是在策马奔过这一段路时才开始想。   也只有这样的当机立断,才能把握住大好良机……   “勇士们!杀李瑕,封万户,赏白银万两!”博罗欢扬刀大喝道,他已有了决定。   “乌来!”   元军士卒们欢呼起来。   他们丝毫不因为要冲撞唐军而恐惧。   因为这次搏一搏,能得到的好处太大了。   ……   整个战场就这样渐渐被分为两个部分,东边是宋军与元军保持着距离追逐;西边则是唐军与元军甫一交锋就陷入最激烈的冲撞肉搏。   究其原因,李瑕总是冒险,总是迎在前面,吸引得他的敌人也变得疯狂、冒险。   李瑕认为越激烈的比赛……或者说战场,越需要有好的心态。   而他最擅长调整心态。   今日面对迎面冲上来的元军,他立即便下了令。   “大纛移往长岗岭。”   很快,那面绘着金龙的大纛便缓缓向后撤去。   李瑕勒着缰绳,随意地转头看了一眼,轻描淡写地便驱马向西、向长岗岭而去。   两边,执矛、执盾的士卒涌上,堵住了缺口,迎向元军。   一直以来,李瑕都是勇往直前。   但不代表他不会退。   他可以退,只要有作用。   ……   疾速策马冲锋中的博罗欢望着那越来越远的金龙大旗,有一瞬间愕然了一下。   他听说过李瑕的名声,且在刚才他放箭时,李瑕都定在那里,一副要决一死战的样子。   于是,一见那大纛撤了,他下意识地愕愣了一下。   之后,博罗欢迅速反应过来,喝道:“继续冲!他逃不掉!”   但就在这一愕愣之间,元军士卒的心态已完全不同了。   刚才仿佛是轻而易举能杀掉李瑕,最有利的结果摆在伸手可触的地方,让人忘了多想。   然而现在,七十步、五十步……展开在眼前的却是盾牌和密布的长矛。   而李瑕撤得那么从容,又那么快。   四十步。   元军冲锋的速度开始减下来,但停不住了……   “轰!”   一艘战船从汉江边驶来,轰然开炮。   因害怕误伤到友军,炮口对准的是元军的后阵。   “咴律律!”   战马悲嘶。   而冲在前方的元军士卒已顾不得那些了。   他们拼命勒住缰绳,想要在唐军面前拐走,并在最近的距离放箭,射下大纛下的那人……   “杀虏!”   “刺!”   大喝声中,唐军士卒推着盾牌,整齐地迈步而上。   疲惫的身躯迈着大步,意志驱动肌肉榨出身上的所有力气,在迈进的同时将手中的长矛捅出。   “噗!”   雷厉风行的元军士卒迎来的并非他们想像中的功劳。   只有无情的长矛斜刺而来,捅进马脖子,或他们的大腿、脖子……   还有人在张搭箭,试图瞄准在唐军阵中的李瑕,下一刻眼中就是一片殷红。   那是唐军的长矛捅进了他的眼窝,之后甚至用力一搅。   “啊!”   血肉飞溅。   今日元军的第一场肉搏战由此开始了…… #第一千零二十二章 内敌与外寇   博罗欢明显感受到交锋伊始己方的锐气便被打掉了。   元军的体力远远胜过久战疲备的唐军,而且有马匹,可以灵活机动。   更好的打法应该是像百家奴那样拉开距离……   但,李瑕还没跑远,博罗欢能看到李瑕就在一百五十余步的距离处。   这个距离,正好在箭矢的射程的末端,能射到但箭矢到李瑕面前时已然无力,总是被执盾的兵士打掉。   “杀穿他们的阵线!”   只要再往前冲数十步,博罗欢相信能射死李瑕。   他想得很清楚了,既然渡江过来就是冒险,必须功成才能身退。   反而是现在退,敌军反击包围,未必能回到汉江对岸。   “不许退!杀过去!”   像是一条狗,口水顺着尖利的牙齿流下来,正盯着前面的一块肉龇牙咧嘴,然后扑上去。   它几乎要舔到那块肉了,于是像发了疯一样任棍子打下来也要撕咬。   但还差一点、还差一点……   元军不再冲锋,后排抛射着弓箭,前排则居高临下以打头锤砸向唐军。   双方都是精锐,伤亡差不多。   这种肉搏战就像是在拿性命来比狠、比强,直到一方的心态崩溃。   博罗欢有信心,因为唐军已经交战太久了,疲师往往是最容易崩溃的。   日影西移,一轮红日悬在西面的九天玄女洞上方,缓缓坠向绵延的秦岭群山。   霞光把汉江铺成了红色,与长岗岭的血色连为一体。   唐军士卒是从天还没亮便登岸作战,体力早已告竭……   也许再战一会,在入夜之前唐军便要溃败,士卒们都已经快坚持不住想要结束战斗了。   长岗岭上忽然扬起了尘烟,随之而起的是喊杀声。   “杀虏……”   博罗欢抬头望去,心想李瑕不可能还会有后续兵力。   然而,从长岗岭那平缓的山坡上列阵往这边而来的竟真是一个个士卒。   一道道身影出现在视线之中,从千余人到两千余人。   “怎么会?”   这支兵马的出现,给了搏罗欢一个感觉——李瑕还有余力。   这种感觉胜利的希望突然推远。   他就像是一条疯狂扑食的狗,已经被打得遍体鳞伤了,突然,眼前的肉被拿远。一瞬间斗志便消散了许多,只想趴下来呜咽。   博罗欢还能告诉自己撑下去。   但他麾下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么心志坚强。   “将军,感觉不能打败李瑕了,退吧!”   “退吧!将军……”   士卒心态一垮,胜败便已是定数……   ……   李瑕与刘元礼为了汇合,一前一后地把长岗岭上的宋军营地杀穿了。由此将这一支宋军一分为二,靠近山那边的宋军撤了,而靠近汉江边的则在唐军水师的压迫下大部分被俘,数量大概是两千余人。   这些俘虏原本都丢了武器、卸了盔甲,蹲在长岗岭的营地之中。   “都是同根同宗的汉人,甚至还有同乡故旧,何必自相残杀?好好活着不好吗?”这是唐军士卒最开始说的。   绝大多数人都不想死,渐渐平静下来。   “你们往后整编了就知道,在我们这里当兵,粮饷按时,分田盖房,包娶媳妇,死了还有抚恤……”   若说之前那齐声合唱的军歌说的是大义,是潜移默化的影响,此时说的这些小利却是立刻就戳到人心里去。   不少被俘虏的宋军立即便直了眼。   “真的?我是想投降的,可家小都还在鄂州。”   “那你知道鄂州现在在谁手上吗?还有,你们哪怕家小在别处的也不打紧,赵宋皇帝早晚要向吾皇议和,敢不让你们把家小带来?大不了打到临安……”   在这样的劝降下,被俘的宋军士卒不少人都表达了归附之意。   但当时毕竟还在与吕文德交战,依然不至于马上让他们提起武器、披上盔甲去战斗,难保不会有人反戈。   正常来说,必须经过整编,才能再上战场。   直到元军杀过来,情况便开始不同了。   没有人喜欢看到强盗杀进自己家门口。   宋朝廷为了能偏安一隅,在国书上唯唯喏喏、低声下气,平日说来或只是愤慨。毕竟国书他们看不到。   蒙元已经得到了“侄宋皇帝禥”的上表、得到了宋百姓拿出最后的血汗钱凑出的岁币。   但现在,被俘虏的宋军们亲眼看到,蒙元的马蹄还是肆无忌惮地踩在他们的土地上。   那样洋洋得意、盛气凌人。   屈辱吗?   被人打了一巴掌,赔笑着给出家当,凑上前,又被打了一巴掌,屈辱吗?   是他们这些将士没血气?   从军、支援两淮、支援两广、支援川蜀,一次次击退蒙军……然后被当成没血气,不堪重任的窝囊废。   朝廷当他们不会打仗,朝廷当他们收复不了中原,当他们是废物,当他们不会感到屈辱。   不然为什么要这样任人欺凌?   因为比起外敌,赵宋皇帝更害怕自己治下出现强军、强将。   赵宋皇帝最怕的人不是完颜阿骨打、兀术、蒙哥、忽必烈,最怕的是岳飞、孟珙、余玠。   那要怎么结束这屈辱?   “给他们盔甲、武器!”   “什么?”   “给他们盔甲、武器,令他们上战场杀敌。”   “将军深思,这些俘虏还未整编、筛查,万一有人怀异心偷袭陛下,将军担待不起的。”   “就是陛下的命令,答应归附便是我们的将士,陛下不怕我们的将士反戈。”   “……”   弓箭、长矛、单刀被递在了宋军俘虏手里。   他们披上盔甲,离开营房,发现唐军真的没有再看押着他们,甚至允许他们原有的校将继续带领他们。   李逆的大旗就在离他们不算太远的地方,李逆本人就跨坐在战马上、背对着他们,正指挥着兵马应对元军。   若此时有人振臂一呼,“杀李逆建功立业”,两千人从后方杀上,除掉李逆应该不算难事。   但就是这个景象,也许就是赵宋与新唐之间的区别。   当赵氏弱主躲在临安的宫城中,害怕有大将收复中原而功高盖主,宁愿天下汉人受尽屈辱,也不敢让强兵强将威胁到他的帝位。   那李瑕就只好将这个旧主掀翻,再也不用担心功高过谁。而在他麾下,任何人也不必担心功高盖主。   新唐天子亲临战阵,战功赫赫,气魄要吞的是天下山河,岂又会忧忧戚戚一些俘虏会反戈杀他?   宋军俘虏们未必懂李瑕的自信,却大多都能感受到被信任。   提防武人的赵宋从未给过他们这些黥面刺字的粗鄙武夫这种被信任之感。   他们杀向岭下的元军。   一切发生得自然而然,唐军士卒把武器盔甲还给他们,连一句警告都没有。他们杀向元军,连一点犹豫都没有。   甚至还唱起了唐军喝过的军歌。   “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窗扉出光芒。”   前些日子他们将唐军包围在汉江之上,明明兵力有优势,他们却还没有唐军有气势,因为他们的天子,“侄宋皇帝禥”,没给他们底气,因为求和立不了国威。   现在,天子在前方战场上,扬刀立马,要以武力驱除外寇,以武力立国威。   “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   一开始,只有廖廖的宋军俘虏会唱。   他们毕竟记不住这样的句子。   之后唐军士卒带着他们唱起来。   “尔来从军天汉滨,南山晓雪玉嶙峋。”   吼声合在一起,这些宋军士卒奔过千岗岭,跑着跑着,就成了唐军士卒。   “……”   “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   当唐军的后续兵力压上,气势突然拔高。   博罗欢转过头,看到阵线后方已有骑兵掉转马头擅自逃离了战场。   他策马而上,想要砍翻一名还想后撤的元兵,然而,士卒的意志一旦瓦解便如同洪水溃堤,非人力所能阻挡。   至此,他已经放弃杀李瑕了,只想带着部下退回鹿门山。   像一条已不打算叼肉的狗,嗷呜着想要逃离棍棒。   “退!退!”   哨声一起,后方的元军骑兵立即散开,脱离战场,再不顾那些被唐军拉住的同袍,向东奔去。   这是骑兵的优势,想撤总是能撤的……   ……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汉江水一路向东奔流,绕过襄阳城之后折向南流。鹿门山就处在这一段江水的东岸。   因为榷场的设立,元军趁机在此修筑了城垒。   有了城垒的掩护,可以轻松地搭建浮桥,渡兵马过江。   百家奴与博罗欢一共带了一万五千余人渡江,之后领万余骑兵西进卧龙镇战场,留下五千汉军继续制造声势佯攻襄阳,并看守浮桥。   他们确实没想到老糊涂的吕文德会突然警醒过来,并不顾元宋和约,胆敢驱赶元军。   百家奴认为自己是被吕文德“驱赶”了,吕文德的战略目的更像是要将他们赶回汉江对岸,而非歼灭。   夜幕降临时,百家奴这一路兵马与前方佯攻襄阳的兵马汇合。   元军兵势一振,身后的宋军也停下了脚步,开始调整阵型、体整。   宋军兵力虽多,但久战力疲,其实是处于劣势。   兵力再多,真正交锋时也排不开,无非是在后面助威,而体力处于弱势,兵力越多越容易溃败。   因此,吕文德真把百家奴逼到汉江边了,也不敢下令杀上去决战。   确实是围堵、驱赶。   如果元军退了,吕文德不会下令攻击,以避免可能出现的败仗。宋军士卒如果能休整过这一夜,体力能好很多。   但在宋军依旧保持着最后这一丝隐忍的情况下,百家奴并未下令渡江。   他合兵之后并不把宋军放在眼里,还在等博罗欢歼灭了李瑕,与他前后夹击吕文德。   双方士卒都已经很疲惫,同时也紧张、敏感,个个都紧握着武器防备对方突然的冲锋肉搏,可能因为任何的风吹草动而爆发。   且这还是在夜里,让人看不清战场上的变化。   “哒、哒、哒……”   马蹄声由西向东而来,越来越清晰。   宋军探马努力眯着眼,远远看到夜色中出现了元军策马狂奔的身影。   “报!元军来了!”   “……”   与此同时,百家奴也得到了探马汇报。   “报!博罗欢将军的兵马来了,就在宋军西面!”   “李瑕呢?!李瑕死了没有?”   “总管,还不知道,隔着宋军、天又黑……”   “博罗欢有没有让我合击吕文德?”   战场上更多时候往往都是仓促的、混乱的。   它不是事后推演,从来没有那么全面的情报、没有那么多时间给人思考。将领们只能通过片面的情报,在最快的时间内做决定。   因此,战后旁人总会说他们有太多失误。   总之就在这个黑夜,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奔跑着的元军哇哇大叫,吕文德、百家奴都必须马上作出决定。   “报!元军近了!”   “报!博罗欢将军的兵马快要冲到宋军之中了!”   “娘的!”   “额秀特!”   “……”   双方都是如此的急迫,至于元宋那张薄薄的和约,在此情形下……毫无用处。   “杀过去!”   “冲锋!” #第一千零二十三章 一颗人头报天子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   丘通甫完全没反应过来。   就在不久前吕文德才下令驻扎,准备与元军对峙,于是他到大帐中为吕文德治病。忽然几封战报传来,之后便是夜战肉搏开始。   大帐中,吕文德正赤着上身,背上一片红肿,而最红之处已发了一个疮头,如粟米一般。   疮里已有脓,且剧痛。   丘通甫打算用火针将疮头挑开,清理脓水,再敷上草药。   这治法说来容易,古往今来却不知有多少人在治疗过程中热毒入体,死于非命。也就是他医术高明,才敢一试。   一恍惚,却见吕文德已起身要披衣服,连忙拦道:“岳父且慢,脓还未破……”   “滚开!”   “岳父,无论如何先治病吧,这疮头已发了脓,再不治就晚了……”   吕文德回过头,看向丘通甫慌张的眼神。   “求岳父安心治病。”丘通甫又道。   但外面战鼓声已起,震耳欲聋。   “咚咚咚!”   丘通甫只觉脑子都要炸了,心中愈发紧张,那只拿着火针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个不停。   “滚开,看你那样子,万一治死了老子!”   “小婿……”   吕文德忽然伸手一拍,将那火针拍落在地上。   丘通甫一惊。   “废物。”   吕文德自骂了一句,穿戴盔甲,一掀帘便出了帐。   夜风中,刚安好的营地上已点起一团又一团篝火,士卒们来回穿梭,十分匆忙。   “战台搭好没有?!”   只见前方百余士卒个个满头大汗,方才将几辆大望车固定住,搭成了战台。   吕文德又叱骂了几句,大步而上。   夜风吹来,让他神志清醒了许多,身上的痛楚也更清晰。   举起望筒看去,只能看到一点又一点的火光,以前月光下那隐约的黑影。   吕文德却能由此观察出大致的战况。   他一道道命令安排下去,调兵遣将,语气虽坏,却将局势稳了下来。   “娘的!”   待向西面望了一会,吕文德忽然啐骂起来。   “李瑕这个小畜牲,故意把元军往老子这边赶。”   他已经看出来了,并非是元军歼灭了李瑕后转头攻打宋军,而是李瑕击溃了元军,故意驱赶元军过来,破坏宋元的和约。   这种情况让宋军极为被动。   若与元军杀得两败俱伤,回头怕是要让李瑕渔翁得利了。   吕文德心底里也知道是因自己犯了大糊涂才导致陷入这样的局面。现在坏了,不是让元军得利就是让唐军得利。   他若是李瑕,一定会驱赶元军溃军冲撞宋军的大阵……   果然,西面亮起点点火光,动静更大了。   吕文德努力把望筒顶在眼睛上,隐隐看到那是更大股的元军溃兵,后面还跟着唐军的军阵。   “果然来了,该死的狗东西!叛国贼!”   背上的疮头剧痛,吕文德也愈发恨李瑕这个叛国贼。   忽然,战台上有将领一指东面,喊道:“少保,快看!”   吕文德转过身,不用抬望筒,隔着汉江已能看到那东岸的鹿门山上亮起了点点火光。   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火光表示着元军又增兵鹿门山了,看那动静人数不会少。   襄阳这片战场上,元军的兵力正在越来越多,那局势对大宋而言就会越来越被动。   “娘的,一步错步步错……”   ……   百家奴回过头望了一眼对岸的鹿门山,见到了那亮起的火光,愈发笃定。   那是亳州总管阿里海牙也领兵来了。   正是因为知道会有后续兵马来,他与博罗欢才敢渡过汉江。   当然,阿里海牙的功劳绝不会有他们大了。   博罗欢很可能已歼灭了李瑕,所以才乘胜袭击吕文德的腹背。   两人配合,一战重创李瑕与赵宋,为大元立下的是不世之功。   “勇士们!丰厚的赏赐就在眼前,击溃宋军,回去饮酒领赏啊!”   在这种激励之下,元军士卒呼喊起来,杀向了宋军。   他们是策马奔到这里的,十余里远的距离,马力的损耗并不多,此时欢呼也有力,射出的箭矢也有力。   反观宋军,围攻李瑕那么久,今日从早上追逐到晚上,来来回回地奔跑全都是靠两条腿,此时两条腿就像灌了铅一般。   ……   “杀虏!”   何复数不清自己今日是第几次这么喊了。   但喊得再多,手里的长矛一直没能沾到元军的血。   元军有马,一直在退。而他只能一直追,用两条腿奔跑,好不容易把元军堵到了汉江边。   终于可以真刀真枪地厮杀了。   双方越来越近,宋军放箭的同时,元军的箭矢也射来。   有几名士卒倒在地上,何复冲上前拾起一面盾牌。   “跟我冲!”   他收起弓,一手提盾,一手提着长矛,领着部下的士卒迎向元军。   扎马步、提矛、捅出,矛尖捅在一名元军士卒甲胄的缝隙之间……   何复奋力把长矛往前送。   那元军士卒往后一仰,握住他的矛杆往前推。   “啊!”   何复觉得浑身酸疼得厉害,有种无力之感。   他臂上的血管渐渐爆起,整条手臂泛了红,酸麻感让他恨不能马上松手。   “咔”的一声响,矛杆被另一名冲上来的元军砍断。   何复手中力道一泄,长呼一口气,连忙向后一避,避开那砸下来的打头锤。   “呼……呼……”   喘气声让他听不清战场上的吆喝。   太累了。   他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以求得喘息之机,并换把趁手的武器……   ……   元军像刀子一样在缓缓刺进宋军的阵型。   百家奴却皱起了眉。   他还没得到博罗欢的情报。   而他的探马需要小心翼翼地绕过宋军的大阵,并且保证不被射杀,之后在黑夜中观察战况,再次绕过宋军大阵,才能将情报送过来。   终于。   “总管。”有探马回来,凑在百家奴身边,低声禀报道:“博罗欢将军大败了,兵马溃散,他收拢不了,只好让溃兵冲击宋军突围……”   百家奴深吸了一口气,往地上啐了一口。   他该猜到的,博罗欢太急了,急了就容易出错,不像他利用马力消耗宋军取得胜势。   也好在他消耗了宋军,此时还能击败吕文德,助博罗欢的兵马脱围。   脱围之后再说吧,李瑕的疲兵不能马上逆流而上逃回汉中、吕文德早晚要病死。救出博罗欢后合兵阿里海牙,还有机会。   原本该先灭李瑕,再攻吕文德。   现在则是反过来了……   ……   吕文德已感受到两面受敌、士卒疲惫的难处。   “马上把老子的命令递进襄阳给老六……”   这种情况下,他只能让吕文焕出城支援了。   然而,话到一半,昏暗的视线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吕文德愣了一下,举起望筒定眼一看,只见那火光来自于几艘江船,有唐军士卒正跃下江船,迅速穿插,似乎是在包围元军溃兵。   他放下望筒揉了揉眼,重新又看了一遍,虽不太相信,但确实看到唐军似在围堵元军溃兵,而不是驱赶他们攻宋军。   “为……为什么?狗崽子又有什么诡计?”   ……   “别让狗虏逃了!”   “围过去……”   一支唐军士卒正在迅速穿插战场,从博罗欢这支溃兵的左翼杀了过去。   “放弩!”   他们举起弩扣下,夜色中根本没有瞄准,“嗖嗖嗖”之后便听到马匹悲鸣,那是元军士卒被他们射倒。   “快!杀过去!”   唐军校将呼喊指挥着,偶尔有两队人接近,校将间也会讨论几句。   “前面的宋军正在与元军交战,别叫这些溃兵冲乱了宋军阵型。”   “为什么?”   “三方交战,要平衡。”   其实这校将也不太懂,但总归不是出于什么好心。   而就在他们要杀过去的方向,博罗欢正在策马而行,想要在溃败之际寻求一条生路。   博罗欢还希望能保全尽量多的兵马,偏偏宋军挡在他与百家奴之间,那么配合百家奴前后夹击吕文德是最好的办法。   他没想过李瑕会包围过来。   因为若换作是他,绝不会做出这种决定。   都造反了,就算不是乐于见到宋军大败,也没必要损失兵力帮宋军,滥好人成不了大事。   “咴律律律……”   前方又有战马倒下,博罗欢不得不勒住缰绳,大喝道:“想活命就冲过去!”   但回应他的只有元军士卒们惊慌的大喊。   “被包围了!”   “都别慌!”博罗欢吼道:“随我杀出去!”   “……”   败军之际,当将领是极为无奈的一件事。   明知道该怎么做,但麾下的千人万人根本不愿遵循他对的决定。   博罗欢亦是如此,他陷在乱军中,拼命地吼着。   “听我的命令!想活命的……”   “咴!”   跨下的战马突然将他掀倒在地。   他大怒,才要起身。   “噗。”   腿上一疼,有人用长矛刺穿了他的腿,不让他起身。   “元将在这里!”   一股大力扯着博罗欢往后退,硬生生将他拖进唐军的阵中。   他挥刀一劈,像劈到了什么。但马上有人摁住了他的手,又是一矛捅进他身上给他放血。   “啊!”   满天星光下,博罗欢瞪大了眼,只见一个敌方士卒的靴底盖了上来,重重踩在他脸上。   那是对方一脚踩着他的头,开始割他的首级了。   在黑色盖下来之际,他还听到一句对方嘟囔了一句。   “一颗人头报天子……” #第一千零二十四章 大柱将倾   刘元礼接过一颗带血的头颅,驱马赶到了李瑕面前。   “陛下,敌将已授首。”   “派人送去给吕文德吧。”   “臣遵旨。”刘元礼正要离开,犹豫片刻,还是问道:“臣不解陛下为何不借机冲散宋军,一举两得。”   李瑕道:“攻宋之战已经打了太久,元军已经反应过来了……而且吕文德病重了。”   称帝、攻宋,李瑕最多只有这三四个月的时间,这是消息传到开平、忽必烈调兵遣将的时间。   忽必烈绝对会趁李瑕不在时取长安,所以李瑕就不可能真的灭宋,时间一到必须回师。   现在元军越来越多地赶来襄阳,吕氏兄弟已经意识到唇亡齿寒,不敢打破平衡。   那李瑕也需要宋军抵挡元军。   而且吕文德病重了,这种时候要是还想着削弱宋军,一不小心把宋军玩没了,他自己这点疲兵陷在这里,逃不掉。   “陛下怎知吕文德病重了?”   李瑕随手一指,道:“那个人,与元将的首级一并送过去。”   刘元礼顺着李瑕的手指一看,只见是个衣着华贵、相貌文雅之人正缩在一边瑟瑟发抖。   “吕文德的心腹亲吏陈元彬。”   “陛下饶命!学生因看不得吕文德贪婪无度,且动不动起意要杀学生,欲投奔陛下,未曾想半路被元军捕获。千错万错,只求陛下莫把学生交给吕文德……”   ……   哭求似乎无用。   陈元彬还是被押往了吕文德军中。   因为恐惧,他的双脚一步也不肯迈,但膝盖在地上磨着,还是硬生生被人拖上了战台。   战台上的将领他是那般熟悉,却又那般陌生。   让他愈发恐惧。   “……”   “既然吕少保欲代宋主议和,吾皇便将这元将首级赐于吕少保。”   “嗯。”   “还有这个汉奸,吕少保自行处置吧。”   “嗯。”   吕文德又是沉闷地应了一声。   “还盼吕少保莫败了。”   “不会败,请吧……”   陈元彬大哭,转头看着那两名要离开的唐军士卒,哭求道:“不要,带我……”   他们已离开了战台。   吕文德用那蒲扇大的手捉起博罗欢那光秃秃的脑门,把整个头颅都提了起来。   然后,他用另一只手重重给了博罗欢一巴掌。   “啪!”   陈元彬脖子一缩,心骇欲死。   只听吕文德自骂道:“狗虏,敢耍老子。”   “啪!”   他又抽了博罗欢的脑袋一巴掌,下令道:“送到阵前,威慑元军。”   “是!”   “传令下去,吕师留、吕师山部不必再西防,给老子压上去攻打元军两翼。”   “是!传少保军令……”   陈元彬抖得更厉害了,努力把身子缩到最小,哭都不敢哭出声,唯恐引起吕文德的注意。   但等到所有军令传达,战况对宋军越来越平顺之后,吕文德还是看向了他。   吕文德背上疮发作,愈发痛楚,甚至哼了一声。   但他身为三军统帅,不能在这种时候歇,于是看向陈元彬的目光愈发可怕起来。   “拖过来。”   “少保,少保,学生是猪油蒙了心啊……”   “天还没亮。”吕文德自顾自道:“老子打败元军之前还不睡。”   “少保饶了学生吧!呜呜……”   “从脚趾头开始,一寸一寸地铰。要是元军大败之时他还没死,老子赏你一万贯。”   这句话,吕文德已是对着身边的亲兵说的。   陈元彬巨恐,恨不能晕过去。   下一刻,鞋已被褪了下来,那亲兵毫不留情,一刀便铰下他的脚趾。   “啊!”   “一寸寸,慢慢来……”   战台上,惨叫声就这样回荡,与远处的战场相互呼应着。   ……   襄阳城头上,吕文焕望着城外的战况,在天光将亮时抬手下了军令。   “传令下去,水师随本将出战。”   “将军,吕少保是让你出城支援他。”有将领上前提醒道,“水师抄元军后路,万一激得元军与吕少保鱼死网破……”   “本将自有分寸!”   吕文焕按着刀转身走下城头,语气愈发坚决地强调了一遍。   “水师随本将出战。”   他是襄阳守将,首先要保证的是襄阳城的安危。   但最让他感到危胁的不是李瑕,而是鹿门山。   李瑕兵少且疲备,攻不下襄阳,战略的本质无非是吓唬宋廷;鹿门山才是顶到襄阳咽喉上的一根刺。   百家奴都被逼到汉江边了,为何还敢如此嚣张?   因为身后有鹿门山城垒容纳援军,保证他的退路安全,还可以随时支援。   此战吕文德击败百家奴已不难,但如何给胆敢渡江的蒙军重创?如何打击鹿门山城垒一次?   这才是吕文焕所考虑的。   朝廷上有很多人说他不如高达,但他也是良将。   这次襄阳之战,他的诸多策略既不是因为同情李瑕,也不是因为亲近元军,全都是实实在在出于大宋的利益考虑。   至少现在还是。   亲自排兵布阵之后,吕文焕在夜色中跃上战船,又看了眼襄阳城,脸色沉毅,下令道:“出发!”   一艘艘海鹘战船在夜色中扬帆,顺江而下。   渐渐的,能看到前方的江面上有着重重黑影,那是元军的浮桥周围散布着一些守卫着浮桥的船只。   “撞过去!”   “嘭!”   海鹘战船那包着铁的船尖猛地撞向了元军战船的船舷。   木头的破裂声响彻江面,浮桥晃动不已……   就是这一撞,撞碎了汉江西岸所有元军士卒的意志。   “嘭!”   巨响声传出。   战场上,百家奴大惊不已。   他既没想到博罗欢会被李瑕包围,也没想到素来谨慎守襄阳的吕文焕有出城而战的魄力,更没想到吕文焕会断元军后路……   如此一来,哪怕想请阿里海牙支援都不行了。   百家奴连忙下令,想要从容撤出战场。   但来不及了。   “嘭!”   巨响声中,元军军心大乱。   “宋军水师拆浮桥了!”   “撤啊!”   有害怕回不去对岸的元军士卒立刻趁着宋军还没有撞断浮桥,转身便逃。   他也确实能逃回东岸。   于是,越来越多的士卒效仿……   军心一垮,兵败如山倒。   而在他们身后,宋军士卒连忙追上。   双方的追逐中,天光破晓。   “把他们赶进汉江……”   “杀啊……”   何复拖着沉重的身躯,追着元军。   他已经奋战了一整日,再加一整夜,中间只啃了少量的干粮。   太累了。   但没有亲眼看着元军被赶过汉江,他不安心。   万一睡觉的时候,屠刀又斩下来呢?   何复就这样追着追着,终于看到了元军主将的旗帜逃上了汉江江面。   “杀虏。”他停下脚步,用沙哑的声音低声喃喃了一句。   之后,他累的摔坐在地上。   元军主将逃了就逃了吧,吕少保近年来总想着和蒙古人做生意,也就这样了。   “嘭!”   只见前方的汉江上,随着一次次地冲撞,宋军水师终于撞开了元军那些船只。   最后,一艘停泊在上游的海鹘战船突然扬帆,顺江而下猛地撞在了元军的浮桥上。   巨响声中,数不清有多少元军士卒惨叫不已。   而那面元将的旗帜也倒入江中。   “哈哈哈。”   何复不由大笑,仰面倒下,瞪大眼看着天空。   他浑然忘了还有李逆没有平定,只觉这一战打得心满意足。   ……   汉江江面上,碎裂的木板漂浮着。   会游泳的元军士卒们拼命地向东岸游去。   而随着一声“放箭”,箭矢洒下,马上又漾起一圈圈红色。   “放箭!”   吕文焕冷着一张脸,看着元军那面在浮桥上倒下的大旗,喝令擅水的士卒去赶尽杀绝。   他还记得大宋与元廷的和约,知道现在杀伤的元军士卒越多,之后面对的指责也越大。   一开始,他也是同意与元廷议和的。   但议和之后,他发现局势反而变得被动了。元人绝不是无脑的粗莽人,元人狡猾,特别擅长以盟约占便宜。   “下水!找到元将,杀了他!”   这一声声厉喝,因为吕文焕还不是吕家家主,朝廷重臣,他是纯粹从襄阳守将的角度考虑问题,需要打击元人的嚣张气焰。   他暂时还不需要从吕家的利益去考虑这件事。   下一刻,却有小船划到他的战船边。   “六将军。”   吕文焕余光瞥见那是吕文德的亲兵赶过来,特意避了两步,走到船头喝道:“继续杀敌!让元人知道犯境的下场。”   “六将军……”   那满脸焦色的亲兵挤上前来,也不直说,而是想要对吕文焕附耳低语。   吕文焕故意避开,心知以他大哥的为人,必是还想着与元人做生意之事。   但耳边听到的却是个出忽意料的消息。   “不好了,少保又昏过去了……”   ……   战台上,剩下半截身子的陈元彬还剩下最后一口气,痛晕过数次又痛醒过来,想速死而不能。   反而是吕文德,在看到元军败退之后身子便晃了晃,在亲兵的搀扶下坐下来。   “包围李逆……”   如果能继续把李瑕围困住,局势就能回到吕文焕最早劝他时那样,重新由宋军占据主动。   但鏖战了一整夜的宋军士卒们早已精疲力尽。绝不可能像初援襄阳时那样数百里奔袭,绕到唐军后方。   连清理战场都显得无力。   吕文德目光落处,只见唐军正缓缓向西,占据了他的隆中山大营。   怒气上涌,他眼前一黑,晕倒了过去。   “少保!”   “快送少保进城……”   朝阳洒落清辉,可见到襄阳城外的血迹铺了整整二十余里。   尸横遍野。   这些尸体也许是某个春闺梦里人,但对于宋朝廷而言,他们无名无姓。   吕文德才是大宋社稷的倚仗,是大宋“列之于三孤,崇之以两镇”的一柱顶梁柱…… #第一千零二十五章 疮头   “开城门!”   “快!”   襄阳城门缓缓打开,一具担架迅速地被抬进城中,担架上躺着的人身材极为高大,垂在那的一双脚大得惊人。   “快请大夫来!”   “丘先生呢?”   就在这队伍后面,丘通甫极为狼狈地狂奔而来,连鞋都跑得要掉了。   “你们……怎么能将岳父这么抬,翻过来,翻过来俯着……快,盔甲卸下来。”   慌乱的士卒连忙依言照做。   有校将按着刀赶上来,转头瞪向街边探头探脑的百姓,吼道:“看什么看?!滚开!”   沉重的金甲被抬起,搁在石板路上。   “单衣脱不下来,黏在背上了。”亲兵喊道。   因为太恐惧,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剪刀呢?剪刀呢?”丘通甫跪在地上,转头到处找剪刀。   有人拿出匕首,开始割开那已经完全黏在吕文德背上的单衣。   “嘶。”   丘通甫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吕文德背上的疮头已经完全烂了,连着周围那红肿的皮肤也破开,脓水粘满了衣服。   单衣一掀,几乎是整个背都破了。   就是这疮头,他用火针都不敢轻易挑破,却在一整夜的时间里被吕文德那沉重的金甲磨烂。   “热毒入体,鬼神难医。”   八个字砸在丘通甫的心头,他嚅了嚅嘴,却不敢说出来。   热毒他也说不清是什么,也许是吕文德心头郁结的怒气,也许是冷酒生肉使内脏积毒,总之疽伤五脏筋髓,热毒入体则心热瞀闷,不治而死。   “快,抬进去……我……我来想办法治……”   “快!”   这一行人又匆匆赶向襄阳帅府,同时还留下了一声声的喝令。   “六将军呢?!快去请六将军来!”   “……”   他们无比的恐慌。   因为病倒的人是吕文德。   世人怨他、骂他,但直到他真个病倒的这一刻,才能发现他到底有多重要。   恐慌从襄阳街头开始蔓延开来。   街边那些被喝叱的百姓缩着脖子逃开,嘀嘀咕咕道:“败了败了,死了个天大的人物。”   城头,望见这一幕的襄阳士卒们交头接耳道:“怎么了?吕少保战死了?”   有信使狂奔向城外的小船,喝道:“快!到临安请御医,快!”   “……”   小小一个溃烂的疮头,就这样把恐慌散播开来,仿佛比瘟疫还要可怕,向整个赵宋社稷弥漫过去。   没有人不解,没有人会说“不过是个吕文德,至于吗?”   过去的十余年间,一个个不愿依附贾、吕势力的将帅全都被排挤打压,大宋把吕文德视作唯一的倚仗。   那么,这个倚仗将要倒下去时,大宋朝野上下怎么恐惧也不为过……   ……   吕文焕摘下了头盔捧在手里,大步赶回襄阳帅府。   他走在路上时尽量保持着脚步稳健,不让人看出来心中的惊慌。   但额头上的汗水却出卖了他。   终于,迈进大门。   “关门!”   吕文焕喝了一声,将手里的头盔往地上一砸,双手摁着头皮用力捉了捉,深深吸了几口气。   他这才做好了面对一切后果的准备。   转到廊下,只见吕家的子侄、旧部站了满满一院子。   “六叔!”   “六将军……”   “都慌什么?”吕文焕喝道:“大哥素来体魄强健,不过一场小病,你们几个随六叔进来。”   吕文德有十二个儿子,此时在身边的有七人,吕文焕点了他们一道进屋。   只见几个大夫正站身外间低声讨论,内间,吕文德已醒了过来,正趴着榻上喝粥。   “老子……死不了。”吕文德竟已能够说话,道:“老六你留下……其他人……统统滚出去。”   “父亲。”   “滚。”   吕文焕叹了口气,上前,在吕文德身边坐下,端起那碗粥喂着。   自从吕家发迹之后,吕文德怕是有二十多年没吃过这么清淡的粥了,就是在军中也是大鱼大肉。   “吕家交给你顾着。”   “大哥?”   吕文德闭上眼,因为疼痛眼皮都在抖,道:“大宋的精兵强将,没几个不是出自老子的部下……全是老子的人脉,你有这份人脉……多打胜仗,早晚能掌天下兵马……”   “大哥……”   “吕家交给你了,老子从一个炭夫走到这一步不容易……答应老子,顾好吕家,别毁了老子一生的心血。”   吕文焕没有马上答应。   这不仅仅是无上的荣华富贵,也是沉重的担子。   吕家,这已不仅是直系的百余人,而且还包括旁系姻亲、旧部门生,还有所有得利者,已经形成了一个盘根错节的巨大门阀。   这个门阀能给吕文焕带来无比多的好处。   但从此以后,他也要保障所有人的利益,而且是保证他们拥有不低于眼下的滔天富贵。   “大哥会好的,背疽不是没有人治好过,只要饮食清淡些……”   “答应我!”吕文德又低吼一声,像是一头受伤的野兽。   他奋力撑起身子,用布满血丝的眼盯着吕文焕。   “没有老子,你还在安丰吃野菜,你早饿死了……你所有的这一切,老子给你的……”   吕文焕被他看着,眼睛一酸,低下头道:“大哥,小六答应你。”   “好,老子兄弟子侄里,就你……就你有点出息……”   吕文德安心了许多,重新趴下,又道:“但你打仗……他娘的,你不如老子,和李瑕谈,一定要拿回鄂州。”   “好,好,请大哥安心歇养。”   “不……老子亲自和李瑕谈,老子要亲自和他谈……”   ……   襄阳城内外的战事平息下来。   至少那尸横遍野的战场没有三五日功夫是清理不完的。   但就像是海面,这种暂时的平静之下必然还涌动着暗流,酝酿着下一场风浪。   ……   李瑕已然解围脱困,驻扎在了隆中山大营。   解围之后,耽误了近月的许多奏书也终于能够送到了李瑕面前。   才登基称帝不久,正是国事繁重之际,李瑕却离开都城这么久,可想而知长安乱成什么样子。   房言楷只是看着这些文书就觉焦头烂额。   甚至还有几封加急的战报,因封着蜡,连他也无权打开,只能由李瑕亲自过目。   “陛下?”   房言楷目光看去,只见李瑕放下手中的战报,眼神中没有丝毫变化。   “是宁夏不好了,还是关中?”   “房卿一个文官,还担心起北面战事来?”   房言楷大急,道:“陛下御驾亲征,元军必然大举来攻,臣岂能不忧心。”   他都这么说了,偏李瑕还是不肯说北面的战事如何,反而是将手里的战报放在烛火上烧了。   青烟冒起,房言楷一惊,又问道:“这是……很不好?陛下是否立即回长安?”   “不急。”李瑕依旧不肯表露情绪,道:“等宋廷向我们低头了再谈回师。”   房言楷依旧不放心,拿起一封文书,道:“陛下请看这一战的伤亡。如今将士疲惫、粮草不多,只怕再难威胁宋廷,而北面元军……真不要紧吗?”   “沉稳些。”李瑕提醒道。   房言楷是从县官一跃成为中枢之臣,处理实务可以,面对大事有时便不够端得住。被李瑕一点,连忙肃容。   “臣遵旨。”   “谈谈逼宋廷低头之事吧。”   李瑕走向隆中山中的望台。   房言楷小步跟上,道:“听说,吕文德快死了?”   “嗯,宋廷一定很为难。”李瑕眺望着远处的宋军旗帜,道:“这一战之后,蒙元必会责问、威胁宋廷。”   “必然如此。”房言楷道:“但元廷不论再怎么责问赵宋,必不会真的出兵攻宋,而是先攻处在上游且对他威胁更大的陛下啊。”   话到这里,他也觉得自己提醒得太多了,就像是一个老妈子。   但为人臣子就是这样,须为君王面面俱到地考虑。   房言楷又道:“臣至今想到宋廷的议和之策犹觉气愤,两败俱伤,何其不智!”   说来说去,与宋廷的仗不管打成什么样,其实都是亏了的。   对于李瑕而言,最好的办法还是不与宋廷撕破脸,先灭了元,等到占据中原了再南下灭宋其实是轻而易举的。   结果到好,宋元一议和,一场战事过后,虽说是胜了,但面对蒙元的局势却更坏了。   “我并非担心宋廷,而是在考虑宋廷对我们的威胁。”李瑕道:“反而是房卿,能说出两败俱伤,才是对宋廷抱了期望。”   “臣已对赵氏死心,只是对军中伤亡痛心,恨宋廷不智。”   “你换一种思路……宋廷原先就是敌人,我们这一战就是为了把他打趴下,使他不敢再轻易对付我们。这么想,是不是就好受多了?”   “陛下圣明。”   “那把他打趴了,不拿些好处回去,岂不是亏了?”   房言楷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了,道:“臣拟一份条款,让宋廷承认陛下的帝号、承诺不会兴兵犯境。”   “不止如此。”李瑕道:“宋廷给过蒙元的,我们也得有,互市、岁币,还有……嗯?吕文德派人来了。”   话到一半,东面有快马奔来,手中旗帜晃动,一看就是从襄阳来的。   “看来他们服软了。”房言楷不由松了口气,希望宋廷早些求和,能让御驾尽快回师长安。   当然,也许是吕文德的讣告来了…… #第一千零二十六章 晚节   襄阳城西十余里,云居禅寺。   寺庙建于唐贞观年间,小溪环绕,古树参天,异常幽静。   霍小莲领着百余选锋营士卒策马而来,在天王殿外看到了百余宋军士卒正站在一侧,个个带着仪仗。   仪仗之中,仅是大书吕文德官职的旗帜便有数十面,显得古寺格外热闹。   吕文德正坐在殿中,似在欣赏自己的仪仗。   霍小莲又绕着古寺内外仔细看了一圈,没发现异常,遂向西去禀报。   ……   李瑕曾在川蜀与吕文德打了一架。   时隔多年再见,李瑕没有太大的变化,吕文德却已苍老了许多。   人就是经不住变老。   “你……太胆小了吧。”吕文德开口就道:“老子就带了这些个旗子,吓得你派这许多人瞧啊瞧,就那么怕死吗?”   “当了皇帝,该有的架子得有。”李瑕随口应道:“你应该说‘外臣吕文德,见过唐皇帝陛下’。”   吕文德瞪向李瑕,眼中迸出怒意。   但过了一会,他低下眼帘,那习惯性的粗口没有再骂出来。   他一个烧炭的,原本是多脏的话都会说。但有什么用呢?垂垂老矣、重病在身,他根本就阻挡不了面前这个如旭日初生般的年轻人。   又过了一会,吕文德嘴里“嗬”了两声,竟是真开口嗫嚅了一句。   “外臣吕文德,见过唐皇帝陛下……称了帝,你滋味可好受?”   “还好。”   “也有人劝过我当逆臣。”吕文德道:“但我忠于大宋……忠心耿耿。”   “你忠于你的门阀,胜过忠于赵宋。”   哪怕眼前是个将死的老人,李瑕也没有虚言附和,实话实说。   吕文德不承认也不否认,道:“阿里海牙带了三万人,不是来攻襄阳的,是来要你的命。我可以收兵力,让他渡过汉江包围你。”   “好。”   “但我没这么做。”   “这次没有。”   “鄂州……还给我,还有老三,放了他吧。”   “可以。”李瑕道:“宋廷需承认我的帝号,并上表称臣,唐宋为伯侄之国……”   “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李瑕提条件。   吕文德啐了一口在地上,道:“老子拖着大病来见你,就是想干干脆脆地把事定下来。我们别像那些文官,他娘的婆婆妈妈讨价还价,行?”   “行。”   “那就一步一步来吧,狗屁唐皇帝陛下。先让宋廷承认你的帝号,宋唐为兄弟之国,宋为兄。往后……往后老子管不了,你想怎样就怎样。”   “元宋是伯侄之国。”   “娘的!”   李瑕继续说道:“宋廷需向我缴纳岁币,银、绢各二十万;通商互市,在襄阳、江陵设榷场;还有,蜀人归蜀,秦人归秦,当年蒙军入蜀,有大量的蜀民携家带口逃到了江南。如今也该让他们落叶归根。从此以后,凡自称祖籍在我大唐治下的百姓欲归乡,宋廷不得阻拦。如此,江陵府可以归还给你们,但我须在江陵设置区域,驻兵、建码头,以迎接、保护蜀民还乡……”   吕文德没有在听,斜眼看着李瑕,眼神中的怒意又再次泛起。   他越来越怒,觉得自己都要被李瑕气活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病入膏肓,想要在撒手人寰之前为了大宋社稷将局势稳固下来。作主答应承认李瑕的帝号,最多再每年“赏赐”些岁赐。   要知道,当年西夏立国,李元昊经四场大战歼灭宋军数万精锐,达成的和约也没有这么过份。   李元昊自立年号,在外以“西夏主”之名称臣于宋,宋每年岁赐银、绢、茶各二十五万;对内,宋使不进入西夏都城,以维护李元昊“帝其国中自若也”的名义。   简单来说,宋可以给实惠,但还是得有名义。   好一会,李瑕还在提条件,吕文德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了。   “伯侄之国,绝不可能!”   京湖十余万精兵,由他吕文德率领抵挡李逆五万余人。   若这一战之后还要俯首称臣,要官家对李瑕自称“侄宋皇帝禥”,那只要李瑕的要求传到临安,首先被万夫所指的人就是他吕文德。   ——“吕文德丧师辱国!虽杀身沉族未足以谢天子也!”   都不用想,那些谩骂已扑面而来。   一世英名尽毁,他怎么可能答应?朝廷怎么可能答应?   说实话,吕文德来之前,没想到李瑕会这么过份。   但也就是到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犯的糊涂带来的后果有多严重。   平生不是没败过,还从来没有一次战败要答应这么耻辱的要求。   “你们可向蒙元称臣?不愿向大唐称臣?”李瑕道。   “你本为宋臣啊!”   吕文德闭上眼,有些焦虑地深吸了几口气,平生少有的、努力放缓了语气。   “伯侄之国绝计不可。但……岁赐、人口之事,我可上奏朝廷。”   他这是让了一步了。   没想到李瑕还不肯让,道:“我不急,我可以等你死了,再和宋廷慢慢谈。”   吕文德语气愈发柔和道:“听说,董文炳攻破潼关了?”   李瑕摇了摇头,道:“你不必试探我,我真的不着急。”   “今日我们能在这谈,因为我不希望元军攻破汉中。”   也许是命不久矣,想在最后的时日里尽力保住自己的一世英名,吕文德竟显得有些真诚起来,道:“你的局势也不好过,见好就收吧,趁我在朝廷还能说得上话,不如尽快将事情定下,好让你能回援后方。”   李瑕依旧摇头。   他懒得讨价还价,向殿外站着的房言楷看了一眼,道:“朕遣官员与宋国接洽。”   之后,李瑕抬了抬手,示意吕文德的人可以来将他抬走了。   让又老又病的人先走,以示礼貌。   吕文德一愣,没想到李瑕真的有这样的底气。   “听我一句劝吧。”   吕文德止住要上前的旁人,又道:“宋、元、唐,你国力最弱。而元军既然能从两淮战场调兵到京湖,必已大举攻打你的后方,没有太多时间了……”   “不劳你操心。”   吕文德无奈,举了举手,终于叹了一口气,道:“不要犯和我一样的糊涂。”   这一句话承认了自己糊涂,他忽然精神萎靡了许多。   “别像我,以为自己能先除掉你之后还有实力对付元军,太狂妄了……你和我一样,太狂妄了。”   “你犯了大糊涂,导致你们被动,所以只能答应我的要求,不是吗?”   吕文德一愣。   之前吕文焕与李瑕也见过一面,当时条件很好谈。李瑕根本没提什么伯侄之国、岁币、人口。   是因为他吕文德,局势才变成这样。   “老子……我……劝你不要自误。”   李瑕轻笑了一下,有些不屑。   这笑容落在吕文德眼中,觉得他是那么铁石心肠。   平时第一次,吕文德感到自己是那么无力。   战场上得不到的,他用自己那匮乏的言语想劝李瑕,结果一句也没劝动。   要像当年巴结谢方叔、巴结贾似道那样吗?   “外臣……外臣……”   “你,这一仗打得很烂。”李瑕道:“战场上丢掉的却想在谈判桌上拿回来——这是你犯的第二次糊涂。”   吕文德知道自己说不动李瑕。   打了一场让天下人耻笑的仗,想用遮羞布遮一遮,现在却连遮羞布都被一把扯走了。   晚节不保!   晚节不保……   ……   李瑕已经离开了。   独留吕文德还坐在大殿上,忍受着身上的痛楚,想象着死后的骂名。   “因吕文德之败,而使大宋称臣于逆贼。”   “吕文德失智,天下人窃笑之。”   “鄂州、襄阳之祸,实吕文德启之。”   “……”   “我一生都在抗虏!”   吕文德忽然冲着殿上的泥塑佛像大吼了一句。   他抬手一指,指着殿外那些写着他官衔的旗帜,每一面都象征着他对大宋社稷的功劳。   “束发从戎,奋战三十余年!我就犯了一次糊涂,就这么一次而已!世上的人都像狗一样咬我,他们要什么?要我怎么样?”   吕文德愈说愈怒,也不知是在怒李瑕,还是想到了死后要面对的指责。   这不仅是这一次的指责,而是一辈子。   “要我奋战杀敌、要我彬彬有礼、要我清廉正直、要我礼贤下士……还要我不犯错!凡我犯一个错就‘杀身沉族未足以谢天子’,那我这辈子杀的敌都算什么?!呸,老子就是个烧炭夫,老子凭什么要做到这些……老子就是贪,老子就是妒,老子就是不识字,就是糊涂……就是糊涂……”   “少保?!”   吕文德骂到力尽,倚在椅子上,痛叫一声,却是又恨恨骂道:“世人不容老子犯糊涂,老子偏要,老子就是故意的!”   他这一生,故意贪、故意妒、故意不识字,也是故意糊涂。   “老子就是失智,又怎样……”   ……   次日。   李瑕看过房言楷拟好的条款,点头不已。   “很好,就这样送到襄阳……再拟一份直接送临安。”   “臣遵旨。”房言楷道:“昨日吕文德也是想就此事与陛下商议吧?”   “嗯,他会答应的。”   “是。”房言楷道:“听霍小莲说,因为打了败仗他还气哭了。”   “可以理解……”   条款就这样被送往襄阳,半日之后,信马归来,报了一个消息,李瑕听了却是愣了一下。   “是吗?”   “夜里就没了。”   李瑕微微叹息,道:“房卿,上午我猜错了。”   “陛下是说……吕文德死了?”   李瑕起身出了帐,向襄阳城望去,心中微有些感慨。   他忽然发现,贾似道、吕文德被后世骂不是没有原由的。   首先一个原由就是他们输不起。   往往只要输一次,赵宋就向灭亡近一步,太容易就成为亡国之臣了…… #第一千零二十七章 移驾   临安。   李逆攻下长江重镇鄂州的消息已经传回来,如石破天惊一般引得朝野震动。   冬月初,官家赵禥正捧着一杯暖酒饮下,砸巴着嘴,问了一句。   “美人儿们,今日我们玩些什么?”   这是后宫的芙蓉阁,正是春意融融,马上便有美姬们上前搂着赵禥的胳膊,撒娇打趣,提出各类赌博嬉戏的花样。   “奴家陪官家打马,好不好?”   “不依不依,官家答应陪人家玩叶子戏的。”   “……”   愈是会撒娇的,愈是受赵禥宠爱些。   他捏着其中叫得最欢的那名美姬的脸,嘻嘻大笑。   “好好好,去把叶子戏拿来……”   众人正要开开心心地摆开来玩,只见昭仪王清惠匆匆赶进殿来。   “官家!”   “嗯?”   赵禥从一对乳间抬起头来。他喝到微醺,一张脸蛋红扑扑的。   转头看去,只见王清惠身上穿着一件袄子。   此时殿上烧着炉火,暖意融融,别的宫人都只穿着轻纱,显出各样优美的身段,唯有这一身袄子格格不入。   “快脱了。”赵禥不等王清惠开口,笑道:“快脱了,这里暖和,不要穿这么多。”   “官家!”   王清惠心想,这大宋的社稷就像这座宫城一样,别处已是一片寒冷,唯有此间还烧着奢侈的炭。   她侧个身,几名宦官这才敢从殿外进来,带上了一阵惹人厌恶的寒气。   像是大宋社稷最后的安乐之地也漏了风。   “朝臣们有要事请见官家……”   “又?!”赵禥高呼道,“他们怎么那么多要事!让师相决定不就好了吗?”   “朝臣们不服平章公的意思,想要官家亲自定夺。”   赵禥很是讶异,惊道:“他们又反对师相了?”   他记得,年初与大元议和时就是这样,太后皇后与朝臣们勾结吕文德排挤他的师相。   一年都还没过去,竟然又是这样。   宦官们正面面相觑,赵禥已打发他们,道:“告诉众臣,朕龙体欠安,国事由师相处置。”   “官家。”王清惠小步上前,附在赵禥耳边小声道:“这次与年初时不一样的。”   “你不要总跟朕讲,告诉朕怎么做就行。”赵禥已经不耐烦了。   王清惠替他打点政务,虽说是很小量很小量的政务,但难免说得有些多了,赵禥已越来越嫌她啰嗦。   “给朕分析那些多,没看朕还要玩叶子戏吗?就说要怎么做。”   “这……”   王清惠为难起来,犹豫了片刻依旧没有直说该怎么做,而是小声道:“上次是群臣的意见与平章公相左,都想要作主,因为群臣反对平章公。这次不一样,这次是都不想作主。”   “什么意思?”   赵禥听得一脸茫然。   王清惠只好说得更浅显一些,道:“上次平章公是被逼回乡中探亲。这次……他是故意的。”   赵禥还是没听懂,且更不耐烦了。   他转头看了看那群候在一旁等着陪自己玩耍的美人儿,像是站天街边看着糖葫芦流口水的傻子。   “官家,皇后的凤辇在过来的路上了,必是要劝官家去打理国事。”   “唉。”   与其挨全玖一顿说教再去听群臣啰嗦,还不如直接去听群臣啰嗦。赵禥不情不愿地站起了身,道:“走走走,要去就快去快回……美人们等朕回来。”   ……   在选德殿的御榻上落了座,赵禥定眼一看,只见贾似道面沉如水地坐在凳子上,而殿上的绝大部分臣子们都十分面生。   他本来就不太处理国事,朝中党争又激烈,官员们走马观花一般上任又卸任,当然不认识。   挪了挪屁股,赵禥正准备仔细看看谁是谁,突然听到一声极为激动的呼喊。   “臣请陛下移驾!”   “移驾?”赵禥吓了一跳,惊问道:“为何要移驾?移去哪里?”   “鄂州失守、天下搅动,请陛下念宗社之安危,移驾庆元府……”   庆元府离临安倒是不远,之所以每次提移驾皆言庆元府,实则是为了方便逃到舟山岛上。   当然,金人、蒙古人南下,朝臣们认为这些北方胡虏攻不到海上,这无可厚非。但这次李逆既然能顺江而下攻破鄂州,再逃到海上是否有用,便值得商榷了。   一般的皇帝仅从这一点就能琢磨出许多问题来。比如,这些朝臣是认为李瑕水师太弱?还是惊慌之中没考虑到这点?或者是习惯性地嚷出要移驾,以威慑君王、达到别的目的?   但赵禥根本琢磨不了这些。   他从御榻上一蹬便坐了起来,像是恨不能马上就逃。   “这么严重了?!”   有人上前一步,低声提醒道:“官家,鄂州丢了。信报已到了十数日。”   “鄂州丢了有这么严重?”   群臣面面相觑,像是不知还能如何向这个官家解释鄂州的战略地位。   鄂州位于荆、扬之间,襟带江沔,依阻湖山,左控庐淝,右连襄汉,乃大宋整个防御体系的中枢……这些道理都对官家讲了许多遍了,每次都跟没听到一样。   好在有一名臣子显然极懂这个官家,应道:“禀陛下,正是如此严重。”   赵禥这才急得不行,问道:“可是……可是吕文德说过,李逆如果造反,他肯定会平定李逆的啊!”   说着,他看向贾似道。   “师相,是吧?吕文德告诉太后、皇后……”   却见贾似道依旧沉着张脸,道:“陛下恕罪。臣当时还乡探亲,不知此事。”   赵禥一愣,急得不行。   虽然追究这些没有意义,但他却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非要将这事情说清楚。   “师相不要怪朕好不好?因为吕文德真的说过,太后和皇后逼着朕……”   “臣不敢怪陛下。”贾似道淡淡道。   应罢,惜字如金一般,半个字也不多说。   赵禥登时便不知如何是好。   下一刻,殿上群臣竟是纷纷弹劾起贾似道来。   有的说贾似道平章军国事以来,国势每况日下;有的说贾似道重用吕文德,这才导致鄂州失守;也有人就此时贾似道君前失礼之事陈词……   连赵禥听了都替贾似道委屈。   他认为分明是因为自己上次没有听师相的,才导致了这样的结果。怎么能怪师相呢?   于是他不理会那些个他认都认不全的臣子们,再次向贾似道问道:“师相认为,该怎么办才好?”   贾似道略略沉吟,郑重地,一字一句道:“臣请陛下御驾亲征李逆。”   “什么?!”   赵禥既不想去庆元府,也不想去御驾亲征,总之是只想留在临安享乐。   给予贾似道的一切权力,都是为了这一个简简单单的诉求。   但就是这么简单的一点要求都不能被满足,已经有好几次发生大事之后贾似道处置不了……他隐隐发现,师相好像没那么厉害。   “就……就……不能有别的办法吗?”   终于有官员道:“禀陛下,除了与李逆议和,别无办法。”   “议和?”   赵禥几乎每听一句话都要重复着反问一遍,像个反应比别人慢了许多的傻子。   但他再傻,也渐渐明白了些道理。   “怎么每次都是议和?这都好几次了,次次都是议和,那朕要你们……”   话到一半,赵禥低下眼睛,偷瞥了贾似道一眼,不敢继续说。   他倒不是不愿意议和,更不是突然硬气了。   而是觉得臣子们那么大的权力,结果办的事情也太简单了,不就是遇到事就服软吗?那他自己就可以决定。   然而,才抱怨了半句,贾似道忽然起身。   “请陛下恕罪,臣身体不适,恳请陛下允臣告退。”   “贾似道!你敢对陛下无礼。”   “御前失仪……”   赵禥再次被吓了一跳。   已分不清他今日是第几次受到惊讶了。   他第一反应想的是“完了,师相生气了!”之后再一想,意识到自己实在是错怪师相了。   之前李瑕自称秦王,师相就是反对安抚李瑕的,是叶梦鼎那些人作的主;年初与大元议和,师相也是反对轻易答应蒙元的条件,是群臣作的主。   每次都是因为自己没有听师相的话,才有了后面的坏结果,刚才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来?   想到这里,赵禥后悔不已。   其实他真的了解了局势之后,也很想议和,好生后悔多了一句嘴。   ……   选德殿的这场内引奏事显得奇怪了起来。   贾似道离开后,只留下赵禥与一群他都不甚认识的臣子们商议国家大事。   平时国家大事都是由贾似道“三日一朝,治事都堂”,今日却像是突然间将君权交还给了赵禥一般。   赵禥全无准备,根本不敢做任何决定。   如果是贾似道要求他议和,他也许早就答应下来好回后宫嬉戏了。偏偏贾似道的主张是要他御驾亲征,这是赵禥最不可能答应的。   听着群臣说移驾庆元府之事,他很想主张说要议和,但不敢,不敢再忤逆贾似道。   赵禥遂不停提醒自己“都已经两次没听师相的了,朕以后一定要全听师相的。”   忽然,有宦官急匆匆地闯进了选德殿,因太恐慌甚至在门槛处实实在在跌了一跤。   这宦官迅速爬起身来,有那么一小会儿竟是紧张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双手将一封文书一举,哆嗦了一下。   “襄阳八百里加急军情,请陛下御览!” #第一千零二十八章 条件   凤辇缓缓在芙蓉阁停下。   几名宫娥上前,扶着全玖下来。   仪仗也迅速摆过来,绣凳被放在辇边。   一只穿着凤鞋的脚缓缓踩在绣凳上,全玖的裙摆很长,也唯有这时候才会露出她的脚。   那边王清惠却是迅速跑出来,在辇前行了一礼,禀道:“见过圣人,官家已摆驾选德殿。”   踩着绣凳上的那只脚很快又被收回去,才在辇中起了半个身子的全玖又坐了下去,并无要继续到芙蓉阁看看那些美人的心情。   但她也没有马上离开,而是问了一句。   “是你劝动官家的?”   王清惠闻言有些害怕,担心皇后因此而吃醋,忙道:“不是,是官家近来上心国事……”   辇中的全玖笑了一下,甚至懒得听完,轻描淡写地一挥手,让凤辇起行。   她显得很从容。   因她不在乎赵禥是宠王清惠还是谁,也不相信赵禥真的上心国事了。   之所以问那一句,无非是好奇……好奇李逆的危胁能不能吓到赵禥。   但反正是吓不到她的。   忽然,前方远远跑来了个小宦官,一边跑一边大喊道:“不好了!圣人,不好了!官家晕过去了……”   全玖毫不讶异,甚至有些懒得听。   她已习惯了自己那个丈夫的孱弱,认为他晕倒是再正常不过之事。   “又喝醉了?”   全玖嘴角微微一撇,似带着些轻蔑和不以为然。   她曾经被教导得喜怒不形于色,但近来随着心绪的起伏,有些情绪已渐渐有了懒得掩饰的趋势。   “让膳房熬些参汤送过去罢了。”   然而,那小宦官上前,却是在凤辇边低语道:“圣人,襄阳急报……”   全玖的眼睛很明显地瞪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她是不信,之后是震惊,再之后是愤怒。   当这愤怒愈盛,她的身子如遭雷击一般重颤了一下,眼睛一翻,竟是晕了过去……   ……   昏昏沉沉,昏昏沉沉,那边选德殿中,赵禥再次清醒过来。   “陛下?”   “陛下,皇后也昏倒了……”   赵禥似没听到一般,支着身子坐起,只感到胯下一片冰冰凉凉,还有股骚味泛上来。   应该是已经晕了一会了,吓出来的尿已然凉了却还没干。   此时此刻,他要处理的事情很多,但需要一桩一桩慢慢来。   他首先想到,一定要议和。   如果议和是唯一可以不亲征,也不逃出临安的办法,那又有什么关系?   赵禥想着想着,转头看向了方才说话的宦官。   “你刚才说什么?”   “陛下,皇后也昏倒了”   “不是师相生气了?那就好。”赵禥喃喃道,“那就好……”   这次,又没听师相的,是他自己太想议和了,以后一定要全听师相的……   ……   “官家今日说的倒不错,次次都是议和,还要我们这些臣子做什么?”   回到葛岭别院,贾似道脱掉了官服,也像是把浑身的精神气全都褪掉了。   他疲惫地坐下来,倚在火炉边,举起一杯酒,却不喝,而是倒在地上。   这是敬死去的吕文德。   今日入宫奏对之前,贾似道已经收到了吕文德的死讯。   他是临安城中第一个得到消息的人,截至安排一个宦官去选德殿通知官家为止,他也是临安唯一知道消息的人。   今日的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   那些主张迁都或提出议和的官员是他安排的,他故意提出要赵禥御驾亲征,故意在御前失仪将决定权还给赵禥。   从头到尾,没说几句话,让堂堂天子既承担了骂名,还会继续对他贾似道言听计从。   连秦桧都做不到这样。   但贾似道并不感到得意。   糊弄一个傻子皇帝罢了,若还要因此而自得,那未免有些太自甘堕落了。   贾似道不甘心这样。   “每次皆是如此,纵观大宋朝堂,所有人都斗不过我。但面对蒙元、李逆,却只能一次一次的退让。”   廖莹中劝道:“平章公面对的是大宋开国以来最艰辛之处境,这时局还能够议和,正是平章公的大功劳了。”   “呵。”   贾似道自嘲地笑了,道:“君是废物,臣也是废物。一群废物,还能做甚?”   这句话除了自嘲,还有谤上之嫌。廖莹中只当没听到,轻声问道:“真要承认李逆的帝号了?”   “皇帝……”   贾似道喃喃了一声,实在难以想像当年那个小兔崽子年纪轻轻就登基称帝,于是评价道:“他不像皇帝,没有天子之气。”   话说完,他想到已有些年头没见到李瑕了,愈发想要再亲自会一会李瑕。   “今日,我请官家亲征,是出于真心实意。若官家愿意亲征,我便可以亲自离开临安指挥三军,不必再担心那些官员想借机扳倒我。”   廖莹中应道:“御驾亲征不是小事。”   他很清楚,以贾平章公如今的声势,一定要逼着赵禥亲征,肯定做得到。   至于说什么“若官家愿意”,很明显一开始就能想到官家不愿意的了。   归根到底,还是没有下定决心。   “我想下定决心带官家御驾亲征,我明知早晚免不了须与李瑕一战,而大宋失了吕文德,唯我一人可统帅天下兵马。但,眼下时机还不到。”   贾似道说得很慢,一边还转动着手里的酒杯。   他无意识地做着这种全然无用功的小动作,嘴里道:“我们的诸多良法还未有成效,须缓一缓,亦须待李逆与蒙元相互消耗。   这次是吕文德太疏忽了,又恰好病重,才给了李逆机会,吕文德太让我失望了。眼下能做的只有亡羊补牢,先缓和了局势。而过个三年五载,你且看他。我请官家御驾亲征,不是说说而已,乃未雨绸缪。”   廖莹中欲言又止,眼中也显出一抹无奈来。   既使是他,也隐隐开始怀疑公田法、打算法、经界推排法等改革到底能不能改善大宋的处境。   如今各地传回了许多消息,贾似道根本不相信,认为这是士大夫们在污蔑,或无中生有,或夸大其词,或只揪着实施过程中一些不好的事情做文章。   他像是坚信在他的治理下,大宋的国力会渐渐恢复……   聊了这些,贾似道勉强算是安慰了心中的不甘。   承认李瑕的帝位,对他而言是很痛苦的一件事,但不得不承认。   “谈谈议和的条件吧,李瑕有何要求近日便会知道,你可以先猜猜,好有所准备……”   ……   吕文德死讯是加急送回临安的,而李瑕有何议和的要求,却还没有送达。   一则,李瑕并不想表现出迫切想要和谈的样子,反而要表现出继续攻打临安的意图。是吕文德想要和谈,他才肯给出自己的条件。   二则,吕文焕依旧还抱着说服李瑕的希望,并不愿意将那些过份的要求送往临安。   直到吕文德死了,襄阳的防守压力巨大,吕文焕才不得不把那份不可理喻的条款递交朝廷过目。   这已经是宋廷收到死讯后的第五日,大宋皇帝与百官都做好了与叛逆讨价还价的准备。   ……   “说是,吕文德临终前犹心忧社稷,唯恐身后襄阳失守,尝与李逆谈过议和之事。这是李逆的条件,请陛下过目。”   赵禥还未过目,殿内几名已事先看过这条款的中枢重臣只听到这句话情绪就再次起伏。   “何必再请陛下过目,我看李逆根本是毫无诚意!”   “诛求无厌,简直是痴心妄想!”   “依我所见不必与这逆贼议和,调集两淮、江西兵力分别支援襄阳、鄂州,先解围,再平定叛乱。”   “话虽如此,吕文德死得不是时候……”   “吕文德罪不容恕!”   “……”   说来奇怪,自从收到吕文德之死讯以来,中枢并没有就是战是和之事议论过,仿佛默认了一定会议和一般。   究其原因,吕文德对于大宋朝廷太重要了,所谓“沿边数千里皆归其控制,所在将佐列戍,皆俾其亲戚私人”,这样的擎天大柱一倒,不由得众人不慌。   因此大多数官员们脑子里想的就是议和,甚至恨不能早一点允诺李瑕的条件,好让其尽早退兵。   当时众人都以为,只要承认他的帝位就可以了。   反而是此时,条款真的送来了,被这实在过份的要求一激,倒有人开始冷静下来。 #第一千零二十九章 周旋   “诸公捶头顿足,阻得了李逆否?若不能,何不议一议如何能阻他?”   说话的是陈宜中。   他站出两步,环顾了殿中群臣一眼,肃容,开口,以“捶头顿足”四字形容那些只会哭嚎、实则于国事无用之人的状态,丝毫不掩饰对他们的鄙夷之色。   还在大骂李逆太过份的一些官员们一愣,不习惯这气氛被打破。   当然要捶头顿足痛斥了李逆,等心里的火气出了,才好答应李逆那些过份的要求……这不就是阻止李逆顺江而下的办法吗?   很快,便有官员道:“连吕文德都战败了,还能如何阻?那不如请陈相公领兵去迎战那逆贼?”   换作是先帝内引奏对时,从未有官员敢在殿上互相夹枪带棒,也就是欺赵禥暗弱,才敢这般互相讥讽。   陈宜中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先偷瞥了贾似道一眼。   他心里清楚,如果真要有人领兵迎战李瑕,也只能是贾平章公,但贾平章公还没做好准备。   此时斜眼看去,见贾似道没有想要作主的意思,陈宜中才清了清嗓,向如摆设一般坐在那的天子一欠身,表现起来。   “何必要迎战?依臣所见,李逆未必能顺江而下。”   “鄂州已失、吕文德已死!”又有官员拿这句话回应,“等叛军攻来,再想移驾或议和,为时晚矣!”   吕文德之死,带给朝廷的忧惧显然影响颇深。   赵禥脖子一缩,恨不能现在就说一句“议和吧”,不管李逆有什么条件,答应好了。   但陈宜中又冷静地给出了另一个主张。   “不,他攻不过来,因为还有元军。”   “援军?”   “蒙元。”陈宜中道:“元军必猛攻关中,李瑕必自顾不暇。臣敢断言,这份条款乃李逆虚张声势而已。”   这不是什么难以想到的东西,只是满朝都已成了惊弓之鸟,根本没人愿意赌。   马上便有重臣叱喝道:“荒唐!岂敢将宗室社稷寄望于蒙元?”   “既与蒙元已有和约,遣使一问便知……”   “军情如火,远水岂可救近火?”   “围魏救赵之法,且元军很可能已围长安。这般情况,诸公还要劝陛下出逃、或辱权和议不成?!”   “……”   赵禥都听不懂了。   他坐在那听着听着,等到群臣的争执越来越激烈,不知如何制止,只好求助地看向贾似道。   贾似道像是没看到官家的眼神,等了许久才喝道:“成何体统!”   殿内一寂。   “官家累了,都告退吧。”   “对,对。”赵禥忙道:“朕与师相谈谈。”   “臣等告退……”   好不容易,殿中终于只剩下君臣二人。   “师相,朕不知道该怎么办?求师相拿个主张,不要不管朕。”   赵禥毫不犹豫就用了这个“求”字。   这个字似乎真的有用,贾似道像是心软了许多,开口道:“百官说的,官家听得懂吗?”   “听不懂。”   “三个办法。”贾似道的回答就简单了许多。“亲征、迁都、议和,官家想选哪一个?”   赵禥张了张嘴想说话,又不敢,只好道:“朕不知道哪个是对的……”   “御驾亲征是对的,这也是臣的主张。”   赵禥眼珠子一转,低下了头,不敢吭声。   贾似道自嘲地笑了笑,想到宋真宗时辽军南下,满朝官员要迁都,只有寇準逼真宗皇帝御驾亲征。   如今的官家不如真宗。   至于他贾似道,既不敢带官家出征,怕落得寇準的下场;又不敢离开、让官家到别人的手,怕落得韩侂胄的下场……   赵禥缩着脑袋等了一会,见贾似道没有勉强自己,才敢抬起头来,道:“朕也不想移驾庆元府,觉得……议和……比较好……吧?”   “臣不敢忤逆官家。”   赵禥有些惊喜,又道:“那就议和?”   “议和有两种。”贾似道显得很顺从,道:“一是直接答应李逆的要求,让他退兵;二是与他周旋,争取我们能接受的条件。”   赵禥不喜欢周旋。   他喜欢即时、立刻享乐。   就像他在后宫嬉戏时,将美人儿的裙子一掀、一个哆嗦,就能完成极短暂的欢趣。   他从小就能够如此轻易地获得一切,这让他根本承受不了任何的辛苦和等待。   也使得他终于成了一个天大的废物,任何事都做不成。   “那就,”赵禥试探地问道:“直接答应李逆的要求……吗?”   贾似道忽然扫了赵禥一眼,眼神中带着严厉之色。   他刚刚才说过“不敢忤逆官家”,这一刻确实也没有忤逆之言。   赵禥心虚起来,问道:“师相……有什么不同吗?”   该分析的陈宜中都分析过了,说的时候赵禥永远不听,做决定的时候永远不懂。   贾似道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可以,他也不愿费口舌解释……   “答应李瑕的条件,等于向李瑕称臣,就会彻底失去大义。”   “为什么?”   赵禥其实连大义是什么都不懂,问都问不到点子上。   贾似道又叹了口气,道:“李瑕原来是宋臣,他现在反叛,天下人骂他,因为错在他。如果官家向他称臣,就是说李瑕才是正统,支持大宋的天下人会非常失望,大宋会失去人心。”   “失去人心……会怎么样?”   “等李瑕下一次讨伐大宋,就会名正言顺,会有更多的人支持他。”   这么简单的道理,但因为太简单,连贾似道都不知道该怎么向赵禥讲述,干脆直接描述了后果。   “到时,大宋会亡国,官家会成为李瑕的俘虏……”   “嗝!”   赵禥吓得重重打了个嗝,脸瞬间又是惨白一片。   他连忙摆手,道:“朕不敢……那依师相的意思,是与他周旋?”   “这是陈宜中的谏言。”贾似道很严肃,道:“依臣之意,宜御驾亲征。”   赵禥不明白这有什么重要的。   就连陈宜中是哪个,他都不太记得。   “那……朕能听陈宜中的谏言吗?”   “由官家决断。”   “能周旋吗?争取这个条件……李逆不会生气,杀到临安来吧?”   贾似道没有耐心解释了,这些局势陈宜中都分析过了。   于是他简简单单答了两个字。   “不会。”   “临安是安全的吧?”赵禥不放心,又问了一遍。   “安全。”   赵禥长舒一口大气,拍了拍心口,给贾似道斟了一杯酒,小心翼翼问道:“那,国事就交给师相了?”   没想到,贾似道语气冷淡地拒绝了。   “臣不愿与李逆议和,请陛下另择大臣负责此事……”   ……   温暖如春的芙蓉阁中,王清惠终于肯褪掉了她身上的小袄子,显出玲珑有致的身段来。   赵禥却已对这个女人不感兴趣了。   她为他处理了太多国事,变得呆板无趣起来,有点像皇后那样总喜欢说正事……当然,这个“太多国事”也只有赵禥觉得太多。   这次,贾似道忽然不愿独揽大权了,赵禥难得需要自己拿个主意,却只能问王清惠。   “美人儿,你说师相是什么意思?”   王清惠低下头,看着贾似道请求御驾亲征的奏章,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会,道:“师相的意思是……官家须亲自决断,下旨命陈宜中负责与李逆谈判。”   “这么简单?”   “是。”   赵禥恍然大悟,道:“那就下旨吧。”   王清惠愣了愣,问道:“官家不问一问,师相为何如此?”   “为何?”   “臣妾猜想,他许是不愿担骂名,许是心中不甘、拉不下脸承认李逆的帝位……”   说着说着,王清惠转头看去,只见赵禥的手已伸进了一名宫娥的裙底,根本没在听自己说。   她叹了一口气,有些本想说的话,又憋了回去,提起御笔开始写圣旨。   写着写着,写到“李逆”二字,王清惠愣了一下,将这两个字划掉,想了想,重新写上“秦王”。   她知道,在不久将来还要再写一道圣旨,到时只怕要称李逆为“唐国主”了。   身后传来了呻吟声。   赵禥已掀开了那宫娥的裙子。   “官家,不要……”   王清惠低着头继续写,丝毫没有兴趣转头看一眼。   因为她在写的这一封圣旨,代表着她的君王失去了大宋一半的疆域。   在李瑕没有登基称帝之前,哪怕其野心路人皆知,那六路之地名义上就是大宋的疆域。   结果呢?   两次内引奏对之后,她的君王如此轻易地就承认一半的疆域不属于大宋。   连王清惠这样一个不懂国事的女人都觉痛心,心疼地眼泪都要流出来。   “嗒。”   泪水滴在圣旨上,“秦王”二字之后,不过又写了个字,身后的呻吟声已经停了下来。   “哈哈,又一个,又一个……圣旨写完了吗?”   “请官家稍待。”   赵禥任宫娥帮他穿着裤子,等了好一会儿,待圣旨写就,看都不看,又让誊写了一份,便吩咐人下达。   做完这一切,他心中隐隐觉得自己忘了一件什么事,转瞬却又忘了,自顾自赶走了王清惠,召来一群美人。   国事已毕,终于可以安心地玩叶子戏了…… #第一千零三十章 梦境   慈元殿。   殿中弥漫着一股香味,炉里用的是乳香树的树脂,出自大食之麻罗拔。乳香是普通百姓也能用到的香料,可见皇后简朴。   但近日除了这香味之外,殿内还混合了浓重的药味。   王清惠穿过重重帷幕,有些惶恐地在凤榻前行了一礼。   偷眼看去,全玖穿着中衣倚在床头,虽看不清晰,但憔悴之感却是隔着帷幔都能感受到。   “起来吧。”全玖的声音从帷幔之后透出来,显得有些无力,“听说,朝廷要议和了?”   “是。官家已下旨命陈宜中陈相公全权负责与李逆谈判。”   “谈判……朝廷能答应的条件是什么?”   “官家没有问过。”王清惠亦有些无奈,道:“但臣妾猜测,应该是效西夏旧事。让李逆对治下称帝,对大宋则称‘唐国主’,再赐些岁币。”   “不讨伐李逆了?西南西北六路重镇不要了?”   王清惠十分惶恐,道:“圣人息怒。”   “息怒?”   全玖喃喃道,有些走神。   她这次病倒,旁人都当她是吓的,当她是被吕文德的死讯吓坏了,害怕叛军杀到临安才病成这样。   但她自己知道,是因为生气。   气当年选择嫁了一个傻子皇帝,结果那个蹴鞠场上的男子也成了皇帝,还狠狠打败了她的丈夫。   这两个皇帝摆在一起,她付出的一切完全成了笑话。   今日又听说官家要议和,这股怒气更是不可遏制。   “要怎么息怒?如此轻巧就打算承认一个叛贼的帝位,半壁江山拱手让人?满朝文武都在做甚?如此大事,贾似道怎么敢不问过太后就擅自做主?!”   说这些,她不是认为大宋能挡住李瑕,不是判断局势认为该打一仗。   她是个很情绪化的女人,完全就是气自己的丈夫窝囊。   王清惠很是为难,应道:“禀圣人,不是贾平章公作主,是……圣心独断。”   全玖扶额。   她看得明白,知道丈夫不仅窝囊,还蠢。   事情到这个地步,气都不知往哪儿发。   默然了一会,全玖开口道:“这几日杨淑妃生了个儿子。我病得厉害,身子骨沉。你代我去看看她。”   “臣妾这就去。”   等王清惠退了出去,宦官曹喜便上前,跪在全玖面前,低声道:“圣人,奴婢听说有人嚼舌头,说是,杨淑妃想趁圣人病重……”   “闭嘴。”全玖淡淡道,“我还会与这些女人去争吗?争什么?”   曹喜的意思她知道,但她发现自己并不太在意赵禥和哪个女人又生了哪个儿子。李瑕都打到鄂州了,杨淑妃生了儿子且就算不夭折又怎么样。   想到这里,全玖发现,唯一让自己下过毒手的人只有赵衿。   她突然有些不安起来,转头看向榻边案几上的药汤,眼神中泛起了惊惧之意。   “那件事……查清了没有?”   曹喜愣了一下,顺着全玖的目光看去,明白过来,遂应道:“还在查,但天台山那边,贾似道安排了很多护卫。”   “……”   听了这些,全玖心中愈发不安。   这样焦虑了一整日,好不容易她才得以昏昏沉沉地睡去。   头很重,使得她梦到了很多东西。   她梦到赵衿在贾似道面前厉声大喊“就是全玖那个女人要害我,舅舅为我报仇!”   “好。”贾似道笑道:“舅舅药死那个女人。”   梦境混沌不清,全玖梦到自己似乎被追杀,她很害怕,拼命地逃,逃到了吴山,逃到了一座阁台上。   贾似道端着一碗药走上来。   “别杀我,别杀我。”全玖拼命地摇头,额头上满是汗水。   之后,她感到跨下流了很多血。   “我的孩子……”   她狼狈地向后退着,终于跌下了阁台。   突然,有人一把抱住了她。   “我给你怀的孩子没了。”全玖哭道。   之后的梦境忽然变得荒谬起来,且越来越荒谬。   抱着她的那个男人是那样强大,根本就不像赵禥。   钱塘江上的战船横江,旌旗遮天蔽日,全都在为那个男人欢呼。   “我是为了你才决意反了这赵宋……”   全玖感到了无比的羞耻,紧紧夹着腿,把身子都蜷缩起来。   同时,却又心安下来。   她沉溺在这种羞耻与窃喜之中,不想再从这个梦里醒来。   但之后,有个女人掀开帷幕走了进来。   全玖努力向她看去,隐约见到一个极美的身影。   是……阎容?   是啊,她只认得阎容。   她忽然感到满是斗志,决定要与阎容争宠……   忽然。   “圣人,圣人,该喝药了。”   梦境戛然而止,全玖不愿醒来,但闭着眼却再也回不到刚才的梦里。   ……   坐在床头喝着汤药,回味着昨夜的梦境,一个念头浮上脑海。   全玖摇了摇头,须臾又在想为什么不行,阎容那个老女人都行。   她咬着嘴唇想了许久,招来了曹喜。   “年初,我是吩咐你去长安见了李逆吧?”   “禀圣人,是。”   全玖道:“朝廷会遣使见李逆,安排人到使团里……”   ……   数日之后,陈宜中带人从临安出发,前往鄂州重镇。   这是个规模颇大的使团,大宋朝廷各方势力都安插了人手在其中,各怀目的,有想要促成议和的,有想要破坏议和的,有打探李瑕虚实的,也有想要暗中联络李瑕的……   陈宜中很清楚,大宋社稷是否会在这次议和中丢掉原有的大义,甚至大宋社稷的存亡,全都担在他肩上。   江水不停地拍打着大船,逆流而上,显得如此的艰难……   ……   襄阳。   吕文焕像是老了二十岁。   他年纪不过四旬,却在近来白了许多头发。   眼下京湖十万精兵都在襄阳,吕文德一死,大军仿佛是交给了他吕文焕统领。   但吕文焕官职还低,名义还未理顺,短时间内绝对不敢指挥这些兵马打仗,反而还要供应大量的粮草。   相当于供养一个庞然大物,而这庞物大物根本起不到作用,只会拖累他。   这是对内的局势。   对外,元军布兵于汉江东、北,而李逆布兵于汉江西、南,隔江对峙。   襄阳被夹在中间,敌我不明,后方的重镇鄂州又丢了,自然惶恐。   吕文焕不想打,他希望李瑕能退兵,好让他有时间消化吕文德留下的军权。   而元军就是为了来围歼李瑕,李瑕一退,战事自然也就消弥了。   好不容易,挨到十二月,终于得到了一个消息。   ……   “李逆似乎不在襄阳战场了。”   “能确定吗?”   “两日前,有支兵马离开了李逆大营。之后连着两日,探马都没在江汉上看到李逆的大旗。”   吕文焕沉吟道:“前几日还打探到叛军增兵了……到底是增兵还是退兵?”   “末将怀疑,是有一支叛军来护送李逆走了。”   “走去哪里?”   “看迹象,似乎往江陵去了。”   吕文焕微讶,道:“怎么去?襄阳还在,他又从何处劫了船只?”   “似是轻车简从,只带千余骑走陆路往江陵。”   “不会。”吕文焕摇头道:“我确定元军正在猛攻关中,李逆怎么敢在这个时间不回援关中反而南下?”   他走上城头,向远处望去,隔得远,根本看不到敌阵有何变化。   于是又转回城楼,铺开地图思忖。   眼下的可能性有几个。   一是李瑕佯装南下,实则转回长安,准备反击元军。这对李瑕与大宋都是最好的结果,也是最有可能的情况。   二是李瑕故意收了大旗,实则人还没走,想要偷袭襄阳。这不太可能,襄阳城防牢固,且元军离得太近。   三是李瑕真的下了江陵……为何呢?再从江陵往鄂州,继续顺江而下?不要关中了不成?   与大宋鱼死网破,让蒙元得利,于李逆又有何好处?   吕文焕想来想去,有心想要出兵试探,但终究不敢。   相比吕文德,他读过兵书,更理智些,且更擅于守城,但他终究不是吕文德,不敢像吕文德那样主动出击……   ……   李瑕正在去往江陵府的路上。   毕竟是称帝了,他已不能像以前一样,只带一两百骑便随意行走。   加上仪驾,这支队伍有两千余人。   虽说还是不多,但勉强也称得上是一个简朴帝王的排场了。   房言楷伴驾,难免又劝谏了几句。   “陛下,离开大军,万一遭遇宋军围堵……”   “此去江陵,由这千余精骑护送,到了江陵再由姜才率军护送朕到鄂州,与史俊会合,不论是陆战还是水战,朕的安危你都不必担心。”   房言楷又道:“但陛下就不忧心关中局势吗?”   “不急。去岁朕亲往西域,联合蒙古诸兀鲁思,已初见成效。这次廉希宪主政甘肃,判断西面防御压力已减,放了两万余兵力东援。”   李瑕抬手指了指周围的骑兵,道:“不仅是陆小酉带来的这千余骑兵,是两万余兵力。”   房言楷又问道:“但分到兴庆府、延安府、潼关、黄河等各个战场,够吗?”   “所以,朕要把襄场战场的兵力调回关中。”李瑕道,“是房卿说的,襄阳城高粮足,兵多将广,又有元军在侧随时准备取渔翁之利,已成鸡肋。”   这话确实是房言楷说的。   “臣是劝陛下不必再攻襄阳,先退回长安为妥。但没想到,陛下听了前半句,不肯听后半句。”   李瑕道:“关中是防御战,朕在或不在,差别不会太大。”   “但百官百姓需要陛下在,才能安心。”房言楷道:“陛下初登大宝,需要做的是尽快稳固帝位。”   “不错。”李瑕点点头,缓缓道:“逼着赵宋称臣,便是朕稳固帝位最快、最好的办法。” #第一千零三十一章 谈判   房言楷记得在庆符县时,李瑕就十分固执,就是一旦拿定主意旁人便劝不住。   当时两人凡有不同见解即有争吵。   如今李瑕贵为天子,房言楷依旧敢于反驳。   “在臣看来,陛下到了鄂州之后更危险。襄阳还未拿下,京湖兵马正齐聚于此,陛下却要深入……”   “是,京湖的宋军、两淮的元军全都被我们引到了汉江。故而我军可拿下鄂州,而朕一至鄂州,宋廷必更加震动。”   “若吕文焕从汉江而下,断陛下后路呢?”   “他不敢。”李瑕道:“吕文焕善守而不善攻,眼下他绝不敢出兵。”   “臣斗胆,不得不提醒陛下,关中正遭强敌围攻,此去鄂州绝非上策。”   “没发现吗?”李瑕反问道:“驻扎在两淮的元军阿里海牙部没有被调往关中战场,而是被派来了襄阳战场。”   房言楷一愣,琢磨着李瑕话里的意思,回望了北面一眼,隐约明白了什么。   当此时节,所有人都认为元军猛攻关中,李瑕需要做的是回防。   但今日李瑕却提出了另一种思路。不回防,而是去鄂州,反而能吸引、牵制更多的元军。   房言楷不确定局势的走向是否会如此。   但可以确定,这个看似冒险的举动,必出乎宋、元两方的意料……   ……   又过了数日,已到了十二月。   天气愈发寒冷。   吕文焕每日都会到城头观望,听取探马的消息。   “报,襄阳城外的叛军退了,正溯汉江而上。”   吕文焕不喜反惊。   他本以为李瑕会返回长安,留下兵马继续威逼大宋。   这才是正常会出现的情况,君王坐镇都城,调兵遣将对外作战。   但,现在和约还没达成,好处还没占够,李瑕怎么可能退兵?   除非,李瑕是把兵力调回去,其人亲自去了鄂州……这与吕文焕的判断完全相反。   但现在还去鄂州做什么?议和已经是摆在明面上最有可能的结果。   李瑕总不能还想着要攻宋吧?   “江陵的消息回来了吗?”吕文焕喝问道。   宋军探马其实已表示看到了李瑕的仪仗南下,只是吕文焕一直都不信。   此时才焦急起来。   忽然,南城门外又有探马归来。   “报!”   吕文焕本以为是江陵或鄂州的消息来了,但一听却是愣了一下。   “报!鹿门山元军派了大量探马,沿汉江东岸南下……”   这边一个军情还没听完,有校将从东城那边过来,禀道:“将军,阿里海牙派人来了,说是要借道围歼李逆。”   吕文焕有些愠怒。   元军先派了探马南下,之后才问他借道,何等狂妄嚣张。   略略冷静之后,吕文焕问道:“元人确定李逆南下了?”   “确定。”   “娘的,他就不回去过年吗?”吕文焕自语道,“黄河也该结冰了……”   “将军是否见一见元人?”   “不见。转告阿里海牙,我大宋将士自能平定李逆之乱,不须他操心。”   “喏……”   但从这一刻开始,元军的各种消息便开始渐渐汇聚到吕文焕这里来。   “将军,阿里海牙又遣使追问将军攻击百家奴所部之事……”   “报,南阳发现了大股元军动向……”   吕文焕思来想去,认为李瑕在长江上不过只有两万余人,要攻到临安实在不太可能,又是在作势欲攻临安,好吓唬朝廷。   而朝廷似乎真就怕这种吓唬。   更大的问题在于,元人就在一旁虎视耽耽,显然想要找机会一举灭掉李瑕和大宋。   面对这种局面,手握京湖重兵的吕文焕首先做的不是率军南下,而是提笔给李瑕写了封信。   信上,他终于不再称李瑕为逆贼。   “焕知君素以北复中原为己任,望顾念汉家大局,万勿自相残杀而为外寇所趁……”   ……   这封信很快从襄阳被送往江陵府。   此时江陵府已被唐军将领姜才攻下,宋军荆门军正集结于北面的荆门,据城而守。   吕文焕的信使在荆门军士卒的护送下,小心翼翼地抵达江陵城下求见,“嗖”地一支利箭便钉在了他的脚边。   “陛下已率王师顺江取临安,尔等欲降趁早!”   信使是吕文焕从军中选出的胆大之人,喊着“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将手中的信件放进吊篮之中。   只听得江陵城上一片大呼。   “吕文焕递上降书,归附大唐了!”   “……”   其后数日,随着长江之上唐军船只往来不断,一封来自襄阳的信终于被送到了鄂州城……   ……   “李逆就在鄂州?”   十二月十一日,一大队船只抵达黄州,陈宜中登上栖霞楼见了当地官员,得知了这个让他十分吃惊的消息。   “怎会如此?他不回去过年吗?”   一句脱口而出的问话使陈宜中显得有些傻气。   可李瑕刚刚登基称帝,这个年节必然有许多国礼、国事须在都城处置。陈宜中一直以为李瑕会回长安,留下兵将威慑,留下文官议和。   “禀陈相公,下官可以确定,李逆就在鄂州城中。”   陈宜中疑惑,自语道:“莫不是,他想亲自与大宋和谈?”   他自哂着,摇了摇头,暗道以李瑕如今的帝王之尊,亲自与他这个临时加的礼部侍郎谈,有些不体面了。   帝王之尊……这是大宋朝廷决定议和之时,陈宜中就在心里承认了的。   这一路而来,有时他也会想起当年在太学曾见过李瑕一面。   那时,他登高一呼,领人去伏阙上书,要为朝廷除掉丁大全这个奸佞;而李瑕则投靠丁大全,上任西蜀。   两个人走出了不一样的道路。   如今他陈宜中选择投靠贾似道,为国谋事,走的又是李瑕曾走过的路;而李瑕则已走上了叛国的道路。   不得不让人感慨人生际遇变幻莫测。   陈宜中想着这些,决定不顾己身之安危,亲赴鄂州会一会李瑕。   到时以三寸不烂之舌,陈述时局,劝李瑕退兵。   他先是派出了信使前往知会,约定时日……   ……   临安来的船队停泊在黄州沙洲码头,一间船舱之中,有个官员正坐在那听着他派出去打听消息的属下汇报。   “你是说,李瑕就在鄂州?”   这官员开口声音尖细,却正是全玖身边的总管宦官曹喜。   与旁人不同的是,曹喜对这消息并不诧异,而是笑道:“那正好,咱也不必再往长安跑了,就在鄂州递个话就回……问过了吗?陈宜中几时去鄂州?”   “已经遣人去知会了,想必就是这几日。就是不知大官要怎生随他一起去。”   曹喜不慌不忙从袖子里掏出一枚令牌来,丢了过去,道:“这是太后的令牌,就说太后不放心议和之事,遣咱来看着。”   “是。”   曹喜处理过这些,端起茶水抿了一口,心想着如果一切顺利,没准还能在过年之前回到临安。   “对了。”他又想到一事,问道:“咱听说,李瑕带了甚个宁妃还是淑妃,乃是当年先帝身边的阎贵妃?”   “小人没听说过,不知大官是何处得来的消息?小人好去打听。”   “朝中有人在传,据说是襄阳那边的情报,说李瑕要打到临安,特意带了两个临安出身的……”   “小人这就去打听。”   “去吧。”曹喜自语道:“若真是阎贵妃,还得多准备一份厚礼才行。”   毕竟都是宫里出来的,对当年找阎马丁当办事的流程很是熟悉。   喝完一杯茶水,又坐了一会,曹喜感到在这船上呆着十分乏闷,走出船舱。   他背着双手,领着人摇摇摆摆下了船,往黄州街巷去采买些礼物。   ……   另一艘船上,一名腰间佩刀的女子刚从黄州城回来,一转头望到曹喜的背影,眼中闪过些疑惑之色。   “那人好面熟啊。”她这般喃喃道。   转回船舱,她栓上门,很快便禀报起今日的见闻。   “黄州城南有家卖蜀锦的店铺,我一亮信物,竟真是她的走私生意……”   “真的?她如今人在哪里?还在襄阳吗?”   “据说李逆抵达鄂州了,但具体的还须打探……”   “嗯,我们不急,等陈宜中先去与叛贼谈过。”   ……   陈宜中犹在等着与李瑕谈判,并愈发笃定李瑕想要和谈。   三日间,随着与黄州守军的交流,他得知史俊虽攻下鄂州,实则兵力还没有两万,甚至没有带后勤辎重。   若不是姜才及时攻破江陵,打通了长江水路,史俊断了粮草就得在鄂州当地征粮。   两支叛军汇合后,扣掉伤亡,能战的兵力也只有不到三万人,还要分守上游,保证粮道。   换言之,叛军能拿出来继续顺江而下的兵力最多也只有两万,而仅在黄州,就有一万五千官军加上三万余民兵的守卫兵力。   叛军还征发了大量的民壮、船只,在重庆与鄂州之间运输辎重,耗费甚大。   不抢百姓粮食财产的话,以这场战争的消耗,李瑕根本支撑不到年节。   陈宜中心想,可惜这些情报在临安奏对时还不知道……好吧,知道也没用,朝廷已经慌了。   总之,李瑕迫切地需要回师、需要岁币、需要宋廷承认其名份。   绝对如此。   陈宜中愿以项上人头担保,李瑕迫切地需要与宋廷议和,而不是真的要攻打临安……   站在栖霞楼上望着上游波涛浩瀚的长江,他知道李瑕会见他,且就要派人来邀他往鄂州了。   果然,江面上出现了点点船帆…… #第一千零三十二章 临安来人   所谓“不登栖霞楼,枉到赤壁游”,栖霞楼乃黄州四大名楼之一,座落在黄州西南城门郡仪门外。   此楼为赤壁最高楼,面朝长江,以落日晚霞、映红楼台而得名。   苏轼在黄州时最喜游玩栖霞楼,赞为郡中胜绝,并在此留下了许多诗词歌赋。   此时,陈宜中登楼眺望,见长江之辽阔、船帆点点,不由便吟起了东坡的《赤壁赋》。   “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   不可谓不应景。   尤其是后几句。   “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   念到这里,陈宜中嘴角微扬,似带了一丝笑意。   今日之李瑕,兵势绝对不如曹孟德,亦无苏东坡诗中描绘的霸道气魄。   但,便是舳舻千里旌旗蔽空的曹孟德又如何?   陈宜中站在那,任江风拂面,一字一句地、坚定地吐出了《赤壁赋》中的后一句。   “而今安在哉?”   一句话,他从一代文坛雄主的赋中汲取了无尽的信心。   李瑕不是曹孟德,何惧之……   忽然,陈宜中眯起了眼。   他看到远处那点点船帆竟已连成了一条黑线。   “那是什么?几艘船?”   看那情形,只怕是有上百艘船,且还有更多船只渐渐出现在视野里,成百上千。   “那是……战船吗?”   “报!”   岸边有探马正在狂奔而来,也许是从上游的望塔上望到了叛军水师顺江而下的情形。   “报,叛军攻过来了……”   “快!快护送陈相公进城!”   “敌袭!敌袭……”   一片呼喝声中,陈宜中站在那没动。   他不怕死,但就是没想明白怎么会这样,他确定李瑕想要和谈。   “对,就是想要威逼大宋……但他太小瞧大宋将士了……”   陈宜中一念至此,猛地抬手吼道:“把他打回去!击溃叛军,扬大宋国威!”   作为使节,他很清楚这一战的成败比任何话语都有份量。   甚至,如果能击败李逆,那就直接平叛罢了,还何必和谈?   一个文人初次到了战场上,总是特别容易激动……陈宜中甚至都想到了自己回临安献俘时的场景。   汉时,傅介子出使楼兰,斩杀楼兰王。   今陈宜中持节出使,诛斩叛逆归首,悬之北阙,正是大丈夫安能久事笔砚间?!   下一刻,两名士卒上前,拉着陈宜中就逃。   “快啊!把陈相公送回城啊!”   “叛军攻过来了!快进城……”   不久前才信誓旦旦保证黄州万无一失的守将根本就不听陈宜中的命令。   吕家多年经营,“沿边数千里皆归其控制”,在吕文德已死,吕文焕还没有命令之际,黄州守将根本不打算与叛军打硬仗。   “你们……迎敌啊!”   陈宜中被架着向黄州城门跑去,只见城门前堵得水泄不通。   而在长江之上,那顺流而来的叛军水师速度很快,渐渐已逼近黄州。   “嘭!”   一块大石被抛了出来,砸在离岸很近的江面上,砸起高高的水花,也砸碎了陈宜中效仿傅介子的雄心壮志。   “嘭!”   一时间,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   砲车上的抛杆猛地竖起,像是打了个激灵。   巨石被高高抛起,又重重下落,轰然砸在离沙洲码头不远的江面上,水花溅得老高。   停泊在沙洲码头的战船摇晃不停。   “逃呀!”   曹喜跑下了船,拼了命地向黄州城门跑去。   虽说他是个奴才,但在宫城里过的也是养尊处优的生活,跑了一会便累得喘不过气,还落在了最后面。   “你们……该死的……等等咱……”   被溅起的江水如下雨一般洒落,滴在曹喜脖子上,冰冰凉凉的。   他心中骇然不已,转头看去,只见城外叛军的船只还在逼近。   突然。   “轰!”   一声巨响,他也不知是怎回事,只见到一艘迎向叛军的宋军小船被击成碎片。   船板破碎的瞬间他还能看到有士卒被击碎时扬起的血团,半截尸体落入长江……   曹喜身子一颤,张了张嘴,想要惊呼,却是连嗓子都哑了。   一股尿骚味自他胯下泛起。   作为宦官,他比常人更控制不住。   好一会,他终于回过魂来,这才没命般地继续跑。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为什么在朝廷已经安排了使节议和的情况下,皇后还要派他再传些私话。   ……   对于绝大部分从临安来的人而言,这是平生第一次真正看到战火。   在此前的百余年间,打仗对于很多达官贵人们而言,就是一封封战报。   朝廷多次被吓到惊惧,也只是被战报吓到,而不曾亲眼看到血与火。   终于,陈宜中披头散发地奔进了城门,没有再大呼小叫要求指挥守将打这一仗;曹喜缩在城墙下,茫然无措地四下张望,突然间完全不认得这个世道了……   腊月十五,叛军兵围黄州。   ……   率水师攻打黄州的是姜才。   李瑕则是坐镇鄂州,与史俊、房言楷等官员安排诸多事宜,比如尽可能多地带走愿意入蜀的人口、比如驻兵江陵保证持续从宋境吸引流民,这其中就包括了船只调度、路线安排等等政策,十分复杂。   当然,要做到这些,还是要与宋廷和谈。   李瑕确实迫切想要和谈。   他快要支撑不了这场战事了,但表面上却一点都没显露出来。   “朕不会与陈宜中谈判。谈判谈来谈去、你来我往,太耗费时日了。朕要一次打碎宋廷的胆子,直接答应朕的要求。”   “那便不理会陈宜中,猛攻黄州。宋军自会有人往临安报信,到时宋廷必会再派使节来请和。”   史俊虽是文官,却不似别的官员那般总爱劝李瑕以安危为重。   他与李瑕一样敢冒险,认为基业草创就是要拼命。   因此,这两人会合之后,凡议事,房言楷就只有一旁听着的份……   “与宋廷谈判,不必太看重仪礼。”李瑕道:“要宋廷称臣,要的是大义。但辩我们是辩不过那些文人的,辩着辩着只怕还要丢了大义。相反,看看金国,野蛮地逼着宋廷称臣,不还是让中原人认了……”   李瑕说的这些,让房言楷颇觉不妥,正要开口,却见李瑕摆了摆手。   “朕不过是举个例子,是要让你们看到宋廷的德性。打得越狠,他们投降得越快。”   这或许就是李瑕与旁人不同的地方,旁人看到的是当时,他看到的却有历史的总结。   所以能坚决地以打促和。   史俊抚须道:“若战事比预想中顺利,未必没有直捣临安的可能?”   “也许吧。”   李瑕笑了笑,目光看向地图,落在代表元军的几条箭头上,那玩笑之意便微微有些凝固。   ……   转回住处时,李瑕远远看到阎容、唐安安投在纸窗上的剪影,想到或是因带她们来讨了个好彩头,万一顺利得超乎想像,真就直捣临安了……   “陛下,臣妾想与你说桩事。”   “嗯?”   这夜,阎容似是故意配合着李瑕,直将唐安安折腾累了,待唐安安满脸红晕地缩在一边睡着了,她才拥着李瑕说起悄悄话来。   “……”   李瑕听了,略略有些诧异,道:“她想见你?为何?”   “一则多年未见,难免想念;二则怕也是想要臣妾劝陛下收兵吧。”阎容低声说着,撒娇道:“臣妾能见一见她吗?”   “你想见便见吧,不被她劝说着要刺杀我便好。”   不过是桩小事,李瑕随口应道。   “陛下真好。”阎容将身子贴上来,一边流露出缠绵悱恻之态,一边却又唏嘘感慨不已,“那孩子也苦,真是许多年未见她了……”   ……   年节愈近,黄州亦下起了小雪。   朝廷派来的使节陈宜中被叛军围在了黄州城内,屡次派人求见李瑕而不可得。   准备好的滔滔雄辩根本没了用武之地。   而在黄州城外,叛军保持着围而不攻的架势,以阻断黄州城与外界的联络为主要目的。   同时,还收容起无家可归的流民来。   “不想冻死、饿死的,上船领冬衣了!”   “大唐王军伐不义赵宋,赈济贫民了!”   “……”   一声声呼喝声中,曹喜哆哆嗦嗦登上了叛军的船只,四下一看,向一名士卒低声道:“这位效用,咱想见……大唐皇帝陛下。”   “不急,你要是想过得好,归顺了大唐,自然会分田建屋,早晚能见到陛下。”   “效用误会了。”曹喜从怀中掏出一面令牌,偷偷给那士卒看了一眼,道:“咱是临安宫城来人,奉命来见大唐皇帝陛下……”   “嘿,可逗了。”   那士卒笑了笑,上下打量了曹喜一眼,道:“老乡,莫不是哪儿捡得这令牌来找我逗闷?宫城来的人像你这般?”   曹喜大急,道:“咱这般咋了?那朝廷使节礼部侍郎不也被你们吓得躲在城里。”   “逗闷呢,使节既然都在黄州城里,你又是谁派来?”   “哎哟。”   曹喜四下一看,往前走了两步,凑到那士卒耳边道:“咱是宫里皇后娘娘派来的,不信你摸咱……”   “哈哈哈,你可逗了。”   那士卒哈哈大笑,转头拉过一个同袍,道:“这老乡说赵宋皇后偷偷派人见我们陛下,你信吗?”   不想他这位同袍脸色突然严肃起来。   “嘘,别笑了。”   “怎么?你还真信吗?”   “我信,我可太信了……” #第一千零三十三章 攀附   一艘艘大大小小的船只逆江而上,从黄州驶往鄂州。   乘船的多是衣衫褴褛的流民,麻木地蹲在那儿,累得无力说话的模样。   偶尔才有人忍不住开口。   “叛军不会让我们去攻城送死吧?”   “听说山贼造反都是赶俘虏在前面……”   曹喜混在其中听了这些窃窃私语,啐了一口,暗自骂到这些刁民无知又忘恩负义,李瑕是有大野心的人,能和那些山贼土匪一样吗?   由此倒也能看出此时宋境的民心。   老实巴交的百姓过得虽艰苦,却还不了解叛军,依旧服从于朝廷给出的那个规则和秩序。   反而是一些达官贵人,消息更灵通,又不像文人讲风骨,眼看叛军大军压境,已起了投机之心……   终于,江船缓缓抵达了鄂州码头。   码头上正一派热闹景象,曹喜这一船人下了船,排成了十余人的队伍,却只是数百支流民队伍中的小小一支。   “往那边每人领一件棉衣,排好队!”   转头看去,只见前方立着一排木屋,木屋前摆着几口大箱,里面放满了棉衣,正有人在发放,井然有序的样子。   曹喜正准备跟着流民们上前,忽有一个士卒过来拍了他一下。   “走吧。”   “这位效用,咱……”   “怎么?你也想领件棉衣?要不要再到前面喝口热粥?”   曹喜便知这是要带他去见李瑕了。   他毕竟与那些流民不同。   就他身上穿的料子,内里其实是狐皮缝制的,保暖得紧,岂要再去领甚棉衣?   这位宫里来的大官于是由士卒引着,穿过了忙碌又有序的码头,往鄂州城而去。   而随他同行而来的流民们则领了棉衣、喝了热粥,被记录下姓名,分配了差事,或为唐军后勤,或安排往江陵府甚至川蜀。   曹喜越走越远。   这个宦官这辈子难得一次被打落民间的旅程也就结束了。   身后不时还能听到唐军士卒的喊声。   “放心吧,我们是王师,不会赶你们去送死……”   穿过街巷,曹喜发现鄂州城没有想像中那样饱受战火摧残,除了路上巡视的唐军士卒多了些,这座城池与别处并无太大的不同。   可见吕文福率军巷战、力战被执的消息不实。   这些武夫慌报军情,社稷坏就坏在他们手里。   一路被引着到了署衙前,那士卒便上前汇报起来。   “将军,这人自称是赵宋皇后派来……”   “私下派人来的?”   “就是私下派来的,不然我也不敢带来。”   “交给舆情司。”   曹喜正要上前说话,守着衙门的唐军校将冷冷扫了他一眼,一股杀气逼来,曹喜骇了一跳,不敢多嘴。   ……   “狗杀才,这人由你审审。”   苟善才回过头,扫了面白无须的曹喜一眼,问道:“哪来的宦官。”   “总算有人认出咱是宦官了,咱要见……”   “带过来。”   苟善才应了,直接从士卒手上接过曹喜,马上伸手,将对方浑身上下都摸了一遍。将令牌等物尽数摸了出来……   三日之后,苟善才方才带着曹喜去见了李瑕。   曹喜这是第二次见李瑕,明显感受到与上次不一样。   李瑕称帝之后,不可避免地连排场都不同,每一个能见他的人都要经过这样仔细的审查。   由这个环节,或可以看出这个刚建国的唐王朝正在逐渐地形成规范。   ……   “奴婢曹喜,再拜大唐皇帝陛下。”   “你又来了。”李瑕并没有抽出单独的时间来,翻着一本帐册,眼睛都没看向曹喜,“一个宫中宦官,何必频繁来访?”   曹喜偷眼向四下一瞥,道:“大宋官家……资识内慧,国事皆掌在朝中官员手中。皇后一直看在眼里,对此无可奈何。还有,前次奴婢也说过,皇后得罪了贾似道……”   “废话少说。”   “是,是。皇后说,愿意答应唐皇陛下的条件。”   “她能作得了主?”   “只要有陛下撑腰,皇后自然能作得了主。若陛下不愿与陈宜中谈判,朝廷可派全永坚为使节……”   “她想要朕扶持她?”李瑕问道,“内外勾结,朕助她掌权,她出卖赵宋的利益给朕?”   曹喜不能从李瑕的话语里听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有些紧张。   但不得不说,李瑕领会得很好,全玖就是这个意思,只是说出来没这么难听。   全玖说出来的话可好听太多了,因顾念赵家社稷,也体谅李瑕的志向,还同情天下生黎,不得已只好私下联络,希望与李瑕达成共识,既使百姓免受战火,又保江山不为外敌所趁。   曹喜觍起笑脸,道:“皇后还说,她在闺中时曾见过陛下,那年在蹴鞠场上,她便知陛下志在恢复,非赵氏懦主可比……”   “你们承认朕的帝位?”李瑕忽然打断了曹喜的话,这般问了一句。   他已经不需要听曹喜说更多了。   他感受得出来,全玖是一个极慕强的女人,也感受到了她的示好、合作之意。   但接不接受,他自己会考虑。   “当然承认!”   曹喜忙不迭便赔笑道:“只要陛下能理解皇后的苦心,她不仅能让宋廷承认陛下的帝位,还能让宋廷向陛下称臣、缴岁币,哦,对了,还有蜀民归蜀……”   “空手套白狼。”   李瑕摇了摇头,道:“朕可以和全玖合作,但前提是她先掌了权。而不是先来借朕的势,再去掌大宋的权。朕何必过她那一手?”   曹喜一愣,因自己都没有把事情想得这么透,根本不知如何回应这番话,只能应道:“皇后毕竟是母仪天下的……”   “你回去告诉全玖,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只有一个赵宋皇后的名头什么都不是,还不配上桌玩。”   曹喜又是一愣。   李瑕已挥了挥手,命人将曹喜带下去。   不多时,阎容从后面转出来,径直环手一抱,搂着李瑕的脖子整个人都趴上来,笑道:“陛下,果然被臣妾说中了吧?”   “满意了?”   “不满意。说好了要狠狠地羞辱那小贱人一番,陛下张口却只有一句‘什么都不是’,也太温柔了些。”   “我甚少口出恶言,因你央求有这一句,就这样吧。”   “待陛下攻破临安,自有她好果子吃。”阎容犹愤恨不已。   李瑕则已放下手中的帐册,道:“准备一下,我们到西塞山吕家本宅。”   “拿下了?”阎容惊喜不已。   “该是快了,带你去看看,看是吕家富还是赵宋宫城更富……”   ……   这日傍晚,李瑕与房言楷走上鄂州城头,望着士卒们安排流民的景象。   “房卿可知,这伐宋一战,朕的目的为何?”   “为立国,为使天下人认大唐,认大唐皇帝。”   李瑕点点头,又问道:“这天下人何解?”   “南人、北人。”房言楷道,“天南地北,士农工商,各式各样的人。”   李瑕好一会没说话,自沉思着。   伐宋这一战,他已经感觉到宋境各个阶层对他态度的不同。   普通百姓并没有那么快接受他,虽然他已得到了鄂州的民心,但赵宋二百五十四州,一千二百三十四县,只有一个鄂州的民心远远不够。他做得再好,消息在大字不识、生活闭塞的普通百姓间传递得太慢了。   文人士大夫则更是不肯承认他,认为他背叛了君臣纲常,视他为叛逆。   但,反而是赵宋最顶层的达官贵胄更容易屈服,因为他们心里清楚所谓“皇帝”没那么神圣,皇帝也就是称号,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李瑕不答应全玖的合作,便是因为它太轻易、没有价值。   全玖没有势力,不过是想攀附他而已。像是一根藤蔓,眼看原来附身的那棵树要枯萎了,便想换一株更大的树……   ……   次日,曹喜被带出了鄂州。   他苦着脸重新穿过码头,又听到了那些流民说话。   “大唐皇帝比赵宋皇帝好……”   “好太多了……”   曹喜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瑕好?   好个屁。   他完全不明白李瑕好在哪里。   曹喜转过头,看着那些穿着新衣服满面喜气洋洋的人,暗骂这些刁民无知又忘恩负义,忘了大宋的国恩。   他毕竟与这些流民不同…… #第一千零三十四章 西塞山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一队兵马缓缓驶向西塞山,最大的马车上传来了极为动人的歌声。   李瑕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听着唐安安唱歌,其实是能感觉到非常享受的。   窗外是美景,耳中是美妙歌声,眼前是美人……且还是两个,如并蒂双莲一般。让人有种还未攻下江南就已腐朽之感。   不多久,一座立于西塞山之上的城垒缓缓显现。   李瑕掀开车帘,抬起望筒望去,眼神严肃起来。   被腐朽也就是偶尔的奢望罢了,他依旧还是意志坚定,对自己要求严苛。   这次来,他是来办正事的——抄吕文德的家。   此事房言楷本是极力反对的,认为往后灭宋,若能得吕文焕投靠,则沿长江数千里可望风而降,可一举而灭宋。   反而是今日一旦取吕家之财,则吕文焕必怒,京湖十余万大军弃守襄阳而来。到时唐军被围在鄂州,等赵宋在两淮、两江、两浙的兵马聚集起来,则必死无疑。   “万不可因小失大啊!”房言楷劝到后来,几乎是声泪俱下。   但李瑕显得有些死心眼,认为钱粮已然吃紧,不取吕家之财就撑不下去。   至于往后吕文焕如何愤怒,他不在乎。   李瑕更在乎的是,在他的朝廷,不允许吕文德这种巨贪。   他可以认可吕文德一生征战,为国家社稷立下了的汗马功劳。   但功是功、过是过。   吕文德贪来的不义之财,该取。   ……   西塞山已不属于荆湖北路。   它属于江南西路。   它北面是两淮战场,西面是京湖战场,到这江南西路开始才算是大宋的腹地,相比而言较少遭遇战火。   吕文德本是淮西安丰人,因家乡常年遭受战火,起势后便举家搬迁到了西塞山来。   此处属于大治县,位于长江南岸,隔着大江不怕蒙军攻来。   距离武昌县不到两百余里,方便吕文德镇守鄂州时来回。   西塞山乃长江中下游门户,山势横插在长江之中,所谓“壁立江心、横山锁水”,为长江第一要塞。   而吕家庄的城垒建在山腰上,两侧危峰突兀,雄奇磅礴,易守难攻。   李瑕为了攻吕家庄,先是派姜才攻打北岸的黄州,吸引周围的宋军。   之后又派陆小酉千骑突击,从陆路攻打西塞山。并派张顺、张贵兄弟领水师在长江封锁配合。   本以为六千兵力攻打一个小小的山庄不难,没想到却是久攻不下。   眼看兵粮已然告罄,李瑕干脆亲自来看一看。   此时抬起望筒,他才发现,自己低估了吕文德、低估了吕家庄。   眼前这哪是一座山庄,分明是一座城镇。   一时间,让李瑕有种……蒙哥汗到了钓鱼城的感觉。   他甚至还想到了兀鲁忽乃。   ……   西塞山没有发生过钓鱼城之战那般脍炙人口的大战,实则却是吴头楚尾的兵家必争之地。   孙策攻黄祖、刘裕走恒元、王濬伐东吴等战事皆发生于此。   李瑕安营扎寨之后,在大帐中听陆小酉说过战报,不由皱起了眉。   “山崖陡峭,江水又急,水师很难在山下停泊;而从陆上进攻,则有一段很险要的栈道。吕家庄城垒又高,粮草辎重充足,砲石多不胜数,强攻下去,伤亡很大……”   “无妨,再有三日便过年了。”李瑕道:“围着城垒不必进攻,让将士们歇一歇吧。”   “末将无能。”   “不是所有坚城都能攻下的。”   李瑕摆了摆手,反过来还要安慰陆小酉。   “以往,我们与蒙元作战,蒙元不喜守城。因此我军但凡野战得胜,常常能收复城池。攻宋不同。朕这次亲征,也是连襄阳都不能打下,你要习惯这点。”   陆小酉依旧不改乡下小子的憨劲,一抱拳道:“末将一定为陛下攻破这个龟壳。”   “去舆情司找佥事苟善才,朕命他将吕文福带来了,想办法利用好这点,或有办法攻破西塞山垒。”   “末将遵旨。”   ……   天色暗下来,帐外燃起篝火。   十二月二十六日就此过去,马上就连一整年也要过了。   李瑕知道唐军势如破竹的形势马上就要结束,宋军终于要慢慢反应过来。   像当年孟珙反攻蒙军一样,宋军每次都是要被敌人打到措手不及了再反击,但一旦反击就能表现得极为坚韧。   而相比当年的蒙军,唐军这“势如破竹”也实在有些勉强。   黄州攻不破、西塞山攻不破,李瑕难免也有些焦虑,偶尔也心想,吕家兄弟劝自己“见好就收”其实是对的。   便是李元昊建西夏国,也是一点点从宋廷捞好处,而不敢逼着宋廷称臣。   偏只有他李瑕,笃定了宋廷的软弱,做事总是要做到极致……还是冒险了。   “下次不敢再这般冒险了。”他难得做了反省。   人总是会一点点地改变。   ……   其后两日,唐军的攻势依然没有进展。   但想必黄州被围的消息已传到了临安,宋廷必然震动。   至于能否达成李瑕想要的和约,也只能等待消息回来了。   腊月二十九日夜里,李瑕忙过军务,回到内帐,由唐安安卸了盔甲,道:“看来我们要在此处过年了。”   出征前,他想过在长安、或临安过年,至不济也会在吕文德的本宅过年。   不曾想,曾经战无不胜的他也能被吕家军挡在西塞山下。   好在唐安安温柔解语,道:“此处很好啊。桃花流水鳜鱼肥,正是斜风细雨不须归嘛。”   李瑕笑了笑,道:“就怕房卿又要骂我不像是个皇帝了。”   近来他自己也觉得自己不像个皇帝,带着数千兵马跑来抄家,完全是山贼土匪的行径,岂有半点帝王风范。   若肯听人劝,这个年节,他应该在长安城里接受百官朝拜才对。   事实上,这皇帝该怎么当,李瑕本就是在学。   一开始本就是当不好的……   侍女妙岚忽然跑了进来,正准备向阎容说话,一转头看到李瑕也在,连忙行了一礼。   “陛下,黄州蜀锦行的掌柜带人来求见了,是几位女冠。”   “真的?!”   阎容一听便站了起来,显得有些激动。   她焦急地踮了踮脚,手指都绞在一起,转头向李瑕看了过来。   “人在哪?”此事李瑕本也知晓,只是要问清楚些。   “在西边的飞云观,那是个女冠道观……”   “去吧。”李瑕遂转向阎容,道:“你去见见她也好,注意安全便是。”   阎容用力点了点头,忙不迭便往外走去。   她自有一队护卫,乃是高明月安排好的彝族女兵,安危倒也无妨。   李瑕又吩咐人随时回来禀报,之后自坐在火炉边,一边与唐安安闲聊,一边看着地形图想着如何拿下西塞山的吕家庄。   过了一个时辰,妙岚便红着眼睛跑回来,偷偷拉了拉李瑕的袖子。   “陛下……”   这个侍女显然还是没太把李瑕当成皇帝来敬畏。   因为从临安宫里出来,又一直跟在阎容身边,显然还没感受到他的威严。   李瑕倒是无所谓,随口问道:“何事?”   “宁妃想带她来求见陛下,保证她不会对陛下不利,不知陛下可否应允?”   李瑕难得叹了一口气,叹自己近来太惯着那妖妃了,但还是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只此一次……” #第一千零三十五章 真相   近来想见李瑕的人很多。   除了宋廷派来谈判的陈宜中,还有吕文焕等地方将领,另外如江万里等当世名儒也有子弟前来想对李瑕晓以大义、消弥战祸。   有人奉命而来,有人自发而来,皆为了求个太平……大宋王朝就爱太平光景。   求见的人太多,除了无关紧要、属于暗中联络的曹喜之外,李瑕都拒而不见。   比如他明知陈宜中就在黄州,还故意发兵围堵,为的就是恐吓、威逼。   旁人当这是在打仗,事实上谈判已经开始了,这就是李瑕表明态度的方式。   今夜答应阎容去见那女冠,稍微算是有些破例了……好在对方依旧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下不为例,这次便带她们过来吧。”   妙岚大喜,行了个万福正要退下去,忽然帐外又响起一声禀报。   “陛下,有紧急军情。”   李瑕遂让妙岚去告诉阎容过来后便等着,自先去了议事的大帐。   夜里小雪飘飘,营地里只点着几团篝火,守夜的士卒神情已没了之前的振奋,也许是因为临近年节开始思乡了。   陆小酉迎上前,低声禀道:“吕师龙率万余兵力从九江来支援了。”   吕师龙乃是吕文德的第三子,那时鄂州失守后便率部逃到了九江,想必如今是休整过来了,敢来迎战李瑕了。   也可能是想赶回西塞山吕家庄过年。   李瑕没有什么反应,步入大帐环顾一眼,看几个将领都在,道:“都说说,这一战你们打算如何打?”   他说的是“你们”,他不打算、也不能够亲自指挥这一战。如今也到了培养将领独当一面的时候。   帐中最先开口的却不是军中将领,而是舆情司的苟善才。   苟善才在攻打鄂州时立了功,又熟悉周遭情况,这次是奉命押吕文福前来并到军中参谋。   “卑职认为,是否可以故意让吕家军救出吕文福?”   陆小酉打仗呆板,不会使这些计谋,讶道:“放了吕文福。”   “我们把吕文福绑在西塞山上的北望亭,本想着威胁吕家庄但没成功。现在吕师龙来了,再不移走吕文福,他们一定会去抢。”   “故意让他们抢回吕文福,然后呢?”   “不是然后,是之前。”初次面对这个场合的苟善才显得有些口拙,道:“可以事先让吕文福知道我们的兵力不多,打算撤退了。吸引宋军追来,陆将军就可以选个地方设伏。”   陆小酉虽然看起来有些呆,却不是盲从的性子。先是仔细考量了这个计划,又与麾下的将士、文吏们商议了可行性。   最后,他完善了整个战术,方才向李瑕禀奏并询问是否可行。   李瑕十分有耐心地听了麾下这些将领之间的讨论,却是全程都一言不发,到最后也就点了点头。   他现在经得起败仗,敢放手让将领们去打了。   ……   军中议事议了小半夜,等李瑕再转回起居的帐篷,只见到一个人影站在帐篷外伸长了脖子张望着,引得周围的士卒不安地盯着她。   李瑕站定看了一会,发现是王翠。   上一次见面还是三年多以前了。   原本只是数面之缘,因想到认识的时间这么久了,倒生出了一点点的亲切……不多,就一点点。   王翠也见到了他,立即转身到了帐中。   李瑕走过去时便听她在帐内喊了一句“李瑕来了”。   说来奇怪,称帝后难得听人直接喊自己的名字,他反而有种熟悉感。   走进帐中,只见阎容连忙起身唤了一句“陛下”。   李瑕转头一看,只见一个女道士正坐在他的椅子上支着头睡觉,身上还盖着条毯子,头一点一点的,像是睡得正香。   “李瑕来了。”王翠又推了推那女道士,小声提醒道。   她这才抬起头来,哼唧了一声,揉了揉眼,还擦了擦嘴角。   看到李瑕,她似乎愣了愣,没说话,也不知睡醒了没有。   “我们见过,一起踢过球。”李瑕随意而自然地道,“你是贾似道的侄女,叫贾佩,是吗?”   “不是。”   颇清脆的一声回答,这女子站起身,走到李瑕面前几步远,仰着头瞪着他,道:“我叫赵衿,是大宋的长公主。”   “我记得你叫贾佩。”李瑕再次提醒道。   他认为眼前这个女子最好的选择就是承认下来,在难得与阎容相聚一番之后便离开,继续过隐姓埋名的生活。   当然,这是他认为的,对方怎么想则是对方的事。   “不,我就是赵衿。”   赵衿语气倔强,眼神也十分坚定。   李瑕回避过她直挺挺的眼神,走到案边坐下,随手拿出一本奏章看着。   他却莫名地有些分神,只将目光落在那奏章上,字迹却进不到脑子里。   “你是不是赵衿,你说的不算。赵宋早已宣布了瑞国公主的死讯,葬礼已办了,你不是赵衿。”   “我管你说的这些。我就是我爹的女儿,赵氏的子孙……”   李瑕忽然道:“你爹死在我手里。你要报仇?我大可以杀了你。”   他语气冰冷,王翠马上紧张起来。   阎容亦连忙上前,轻轻揽着他,柔声安抚道:“陛下息怒。”   赵衿在看到阎容与李瑕亲近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显然对此极为不满。   她却根本就不怕李瑕,反而迈了一步。   “我怕你?我敢来就是不怕死。我告诉你,我是死过一遭的人,你吓不到我。”   “臭丫头,别嚣张。”阎容转头嗔骂道,“不能好好说话就出去。”   赵衿目光落在阎容揽着李瑕的那只手上,不满地撇了撇嘴,但并未再继续叫嚣,而是双臂环在身前,仰着头道:“你可知我为何好好的公主不当,要藏起来?”   李瑕没理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问你呢。”   “我不知道。”   赵衿问道:“我爹真是你杀的吗?弑君大罪你说认就敢认下?”   “我又不是认不起。”李瑕语气平平淡淡的,提笔在奏章上勾了一下。   反而是阎容愣了一下,转头看向李瑕,眼神中显出诧异之色来。   她记得,宫城生变那一夜,确是她亲自载着李瑕在后宫绕了一圈,给了他刺杀的机会。   一直以来,她从来就没想过那一夜弑君的人不是李瑕。   不可能不是……   “那天夜里,只有爹和赵禥在福宁殿。”赵衿话到嘴边反而不知怎么说,遂只讲自己知道的,“赵禥亲口承认是他杀死了我爹,他亲口对慈宪夫人说的。之后他又把慈宪夫人推倒在柱子上要杀她灭口。这些都是慈宪夫人临终前告诉我的,而等她一走,很快便有人要下药杀我……”   “所以呢?”李瑕问道。   “我想知道真相。”   “有什么用?”   “你管我有什么用。”赵衿道,“我想知道所以来了这里,哪怕我报不了仇或者被你杀了,我就是想知道。”   李瑕不理会她,没有想要说的意思。   赵衿站了一会,不由开始着急起来。   “好了。”阎容遂劝道,“你一个小女子,便是知道了这些又能如何,不如别再管这些了……”   赵衿听了反而更加着急,对着阎容便没完没了说起来,也不知是在央求,还是这些年在山上憋坏了。   “舅舅一直让我别再多事,安安心心在山上当一个女道士,不能发火、不能着急,以免旧病复发,但我就不想那样活下去,我活下去不是想当一个清心寡欲的女道士,我就想知道我爹是怎么死的,身为大宋的公主我到底要怎么做才是对的……”   李瑕放下手里的奏章,道:“说赵昀是我杀的并没有错。”   一直以来,他甚少提起此事,面对弑君的流言持着不理会的态度。这还是初次与人聊起那夜的细节。   “当夜,我在福宁殿放置了一只碗,滴血认亲的碗。用于提醒赵禥必须保我安全,因为我掌握了他身世的秘密。而我并未躲在福宁殿中,因为考虑到一旦被搜查到绝无逃生之路,我是埋伏在御辇处,并在慈元殿作了安排,让全氏派人喊赵昀,只等赵昀出来便杀了他。但混乱一起,我冲进福宁殿的时候,赵昀已经死了……”   李瑕说着,微微有些叹息。   那天夜里不管是怎样的情绪,有紧张、有错愕、有畅快,过了这么多年才说出来,其实也就是一件平平常常的小事。   对他来说,赵昀真的不算什么了,揭开往事连神秘感都没有了。   唯有眼前的小女子还在耿耿于怀。   “真是这样?爹一心想把皇位传给赵禥……爹说他是唯一的血脉传人……”   “这点他没有说错,好在,他终于把皇位传给了他这一支的血脉了。”李瑕仿佛安慰了赵衿一句。   他本来不想理她。   但此时此刻,忽然还是感到了一阵轻松。   赵衿愣愣看着他,道:“你……”   “我依旧是杀你父亲的凶手。”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弑君?他那么重用你……”   “不,他并不重用我,他猜忌心极重、刻薄寡恩,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李瑕道,“你爹也许是个好爹,但确实是个很糟糕的皇帝。”   赵衿站在那,开始发呆。   她眼睛很大,即使经历了这么多事,依旧显得很清澈,清澈中又带着迷茫。   “这世上,两个皇帝……都是我的杀父仇人……是吗?”   “所以,你何必追过来问这些?” #第一千零三十六章 庇佑者   “不论我或是赵禥,你都杀不掉,不可能为父报仇,那不如忘了这些,重新活过。”   李瑕忽然意识到,自己没在赵衿面前称朕。   他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可能是不习惯,也可能是对赵衿有一丝愧疚。   其实,他本可以骗她的,骗她说那夜他确实没在宫城中,赵昀确实就是赵禥杀的。   之后便可以利用她的身份,借她之口拟出赵禥的罪状,出兵讨伐。   如此一来,眼前的战事会顺利非常多,至少能给很多忠于赵宋的士大夫一个台阶下,让他们转而投附过来。   大义之名也能更容易得到。   从大局上说,好处很大,坏处很小。   甚至,赵衿这次跑过来,也许心底隐隐抱着的就是这样的期待。   她卷在这皇位之争里当着牺牲品,对赵禥、全玖,包括贾似道都已足够失望,放眼临安没有一个人可能帮她。   而这些人都睁眼说瞎话一般为赵禥辩白着,说李瑕才是凶手。   她或是想过李瑕是被冤枉的、兴师反宋是想要为先帝报仇。   若是如此,于她亦是一条轻松的路。   李瑕要骗住她并不难。   但还没想到这个办法,他已经把真相说出来了,也别无他法了。   ……   “凭什么要我重新活过?”赵衿反问道,“你们全都要我重新活过……但我偏不。”   她中间顿了一下,大概想说些道理出来,比如包括李瑕在内的这些人抢走了她原本有的一切,却还装作怜悯她、要求她重新活过,很不公平。   但她没办法讲明白,还是“偏不”两个字更为直接。   这句话之后,她似有了某种气势。   “我没想过要杀了你或赵禥报仇。但我是大宋的公主,我该替先帝守住大宋社稷。”   李瑕有些惊讶,转头看了赵衿一眼。   她大概小他两岁,如今也有二十四五岁了,但却还能说出如此幼稚可笑的话来。   “你要造反,杀人放火早晚没有好下场,若要招安,条件可以与我谈。”赵衿又道。   “与你谈?”   “对,大宋国事由贾平章做主,他听我的。”   李瑕倒没料到赵衿能说出这样一句话来,略略沉默了一会,翻出了他拟好的条款,递了过去。   他不愿与赵衿这等没见识的小姑娘再多说,起身,准备让她走。   就这些让赵宋称臣、岁币、蜀人归蜀、让唐军驻兵江陵的条件,她显然作不了主。   不想,赵衿略看了一遍,只是确定了条件与在临安看到的没有太多出入,道:“若大宋答应这些条件,你能否也能答应我们一个条件?”   “说。”   赵衿想都没想,径直道:“承诺永不攻宋,从此睦邻安邦,再无征伐。”   “那我和赵禥,一个都死不了。你打算让他一直当着那太平皇帝?”   “我说了不想要报仇。”赵衿直视着李瑕,气势半点不肯弱,道:“自靖康以来,唯先帝灭金国一雪耻辱……”   话到这里,她大概也明白赵昀算不上明君,顿了顿,又道:“我是先帝唯一的女儿,不会让江山社稷就这样亡了。”   李瑕再次打量了赵衿一眼。   他看到这个姑娘是有些大气、有些担当在身上的,比赵昀、赵禥这对伯侄更有皇室的气度。   她不算太聪明,只能说直率、开朗,甚至有点傻气。   但提出的条件却指到了问题的关键。   “我不答应。”   “你……”   赵衿十分失望,跺着脚便要上前与李瑕谈判,道:“你这个叛臣,真以为自己能攻到临安不成?!我告诉你,贾似道随时能提兵迎战,是我不愿战火波及江南才肯……”   “太吵了,带下去。”   李瑕是看着阎容吩咐的,而不是直接召来军中士卒。   阎容会意,连忙安排身边的彝族女护卫将赵衿带下去,同时免不了又安抚了她几句。   “李瑕叛贼,我告诉你,等大宋大军围堵上来,有你后悔的……”   赵衿又喊了几句,半点女冠的样子都没有。   那骂骂咧咧的样子,倒确实像是贾似道的外甥女。   ……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被带到一顶帐篷里安置的赵衿终于是大哭了出来。   她抱着膝盖蹲坐在毯子上一边哭,一边骂着李瑕。   在这之前,她表现得一直颇为坚强且有大宋公主的风范,不过是憋着而已。   从李瑕承认了谋划弑君,再到拒绝了不再伐宋的要求……她预想中来这一趟的目的便完全落空了。   巨大的失落之中,她不知该怎么办,只好坐在那哭。   “我还以为自己很能耐,就是个蠢材……以前我还带他蹴鞠……阎容也是个坏女人,她怎么可以背叛爹……”   王翠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默默陪在一旁,等到哭声渐低,低头一看,赵衿又睡着了。   她叹了一口气,给赵衿盖好被褥,坐到一边守着。   到了天光微亮,不知何时开始打盹的王翠感到帐外有动静,惊醒过来,掀帘一看,却见是阎容站在外面。   “随我过来说吧。”   王翠随阎容走了几步,低声道:“我以为李瑕会撇清弑君的干系……”   “也没甚好撇清的。”阎容道,“只可怜了这孩子。”   她了解李瑕,知道李瑕便是这般性子。   悠悠叹息了一声,阎容低声道:“你再带她回天台山未必安全。一则,贾似道这些年行公田法动了众怒,便是陛下不伐宋,他早晚也要自身难保;二则,赵衿既知道了赵禥继位时的诸多隐秘,全玖动了一次手,难保会再动一次手;三则,陛下迟早会攻破临安的,战火一起,一个弱女子居于山林,无人庇佑,岂是妥当。”   王翠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阎容又道:“这也是我传信给你,让你想办法带她来见我的原因……”   赵衿还以为是自己决定要来的。   但事实上,自从赵衿写信给江万里阻止与蒙元议和之事时,王翠就已隐隐感到了某种危险。   所以她才借贾似道的令牌,救出邓剡,并让邓剡去往长安,为的就是联络阎容。经由三年前之事,王翠便认为一手抚养赵衿长大的阎容才是最可靠的人。   至于贾似道……王翠不太信得过。   之后阎容回信,让王翠设法带走赵衿,王翠于是到处打听朝廷要与李瑕议和之事,引得赵衿决定前来。   “依我之意思,想将她带到长安照顾。”阎容低声道:“你来想办法,别让她离开,也别让她再恨陛下了。”   “那……李瑕答应吗?”   “我自会照顾赵衿,只要她别闹事,陛下一定能容她安安稳稳地过下去。”阎容说着,又敲打了王翠一句。   “休再让我听到你直呼陛下之名。”   “是……”   ……   赵衿揉了揉眼,掀帘走出了大帐,站在那看去,只见阎容正在与王翠说话。   她叹了口气,想到自己夜里还骂了阎容好几句,遂有些落寞地低下头,自语道:“就是讨厌看你和乱臣贼子亲近。”   不过,就算不知阎容和王翠在说什么,她还是感觉到这个坏女人对自己的保护。   这也是她敢大着胆子来到敌营的原因。   忽然。   远处传来了号角声。   一道狼烟从西塞山上腾起,整个营地热闹了起来。   有士卒迅速穿过,嘴里不停大吼着,气势惊人。   “敌袭!应战,应战……” #第一千零三十七章 顾念   “呜!”   号角声悠长,似乎让人的耳膜也在鼓动。   赵衿站在那儿环顾着,纵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也有一点被那些执戈奔走的士卒吓到。   “走吧。”   一转头,是阎容已站到了她的身后。   “要打仗了,跟我走。”   赵衿略有些不满地鼓了鼓腮帮子,最后却有些泄气,道:“坏女人,我回去了。”   “回哪儿去?”   “天台山。”   面对阎容,赵衿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既恨她背叛了先帝跟着李瑕跑了,但想到她也曾被赐死,倒也能理解。   可不管怎么说,这都不再是那个抚养她长大、包容爱护她的人了,身份上也不适合。   总之来这一趟,见上一面,思怨两消,蛮好的。   这般想着,她反而还交代了阎容一句。   “你也别仗着长得漂亮就任性妄为、祸国殃民,像是个没心眼的孩子……要是得罪太多人了,看你年老色衰了怎么办。”   交代过后,赵衿颇潇洒地转身。   “王翠,我们走……”   “走什么走,这兵荒马乱的你能走到天台山吗。”   阎容却有些蛮横,招过几个彝族女兵便架着她。   “坏女人,你还能绑我不成,王翠……”   赵衿还在大呼,不想王翠却是已搀着她一条胳膊,低声劝道:“就随她走吧。”   “说好了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坏女人你还想扣留我不成……”   “闭嘴吧你个蠢丫头,真当这乱世里你能安然活到现在是运气好?老实点。”阎容一边走一边捏着兰花指摁了摁赵衿的额头骂道。   被这般骂了一句,赵衿才不再说什么,只打量着阎容,觉得这女人跟了李瑕之后与以往有些不同。   目光落处,阎容不再是长裙拖地,今日穿的是窄袖的蜀绣马球衫,显得有些利落,但那股娇媚之态分明还在,不一样的韵味。   一行人脚步不慢,很快便赶回了主帐附近,只见许多兵士正在忙碌,大帐附近还有一队女兵,正护着一名女子上马。   赵衿一眼就看到了对方,虽然远处的号角和呼啸颇为吓人,她还是忍不住低声道:“她好漂亮。”   “上马。”   阎容吩咐了一声,很快便有人牵来了马,赵衿以前在宫中便打过马球,倒也会些骑术,只是并不高明。   她好不容易翻上马背,转头一看,很是惊讶地看到阎容竟也翻上了另一匹马的马背。   “你什么时候会骑马的?你这么娇气的人……”   阎容那媚眼转来,斜了她一眼,没工夫搭理她,转而向自己那队护卫吩咐起来。   “辎重不必收拾得太好,要显得撤得匆忙些。”   “是。”   “陛下呢?”   “到望台上观战去了。”   “哼。”   阎容转头向望台上看去,等了小片刻,才吩咐道:“走吧。”   “保护宁妃、淑妃先走……”   赵衿回过头去,顺着阎容的目光看到了不远处的望台上那道身影,才知原来李瑕还没走。   她心想,要有一颗砲石砸下来,把他砸死才好。   这支队伍并没有纵马奔狂,而是徐徐而行,登上了西边一座名为杨竹尖的山坡。   赵衿骑术不好,已颠簸得浑身都疼,翻身下马之后一边捶打着自己,一边随阎容向山下看去。   她瞪大一双眼,因为战场太大,而有些看不过来。但事实上这只是一场小小的战役。   山脚下就是长江,浪花奔流,涛声阵阵。江面上有许多船只顺流而下,随着西塞山上的砲石砸落,有船只瞬间就沉没下去。   而就在长江与山相接的平原上已扬起了滚滚尘烟,像是有两方兵马正在追逐。   虽然惨叫声与砲石声都被盖住了,但压迫感还是扑面而来。   战火延绵开来,覆盖了方圆十余里,个人在其中小得像一只蝼蚁。   赵衿知道自己其实很容易死掉的,方才若是没听阎容的,而是执意回两浙,也许此时已经在江中翻了船。   随着一团尘烟越来越近,有兵马向西而来,拥着一杆高高的龙旗大纛。   那是李瑕的旗帜,在赵衿看来有些寒碜。   后面则是更大一团尘烟,是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宋军步卒,正在追击李瑕的大纛。   “阵仗好大,那有十万人吧?”赵衿问道。   她心里盼着宋军就这样歼灭李瑕才好。   “不到一万。”   阎容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是在给赵衿披上披风时转头略扫了一眼,语气显得十分平静。   赵衿见她并不担心李瑕,暗中揣测也许他们感情一般。   待那些行军的兵马越来越近,脚下的地面有了微微的颤抖,让人有些紧张。   忽然。   “杀啊!”   山脚下忽然响起一片呐喊。   那是在杨竹尖北面不远,有个叫飞云洞的山坳里,有一支叛军兵马忽然杀出,袭击了宋军的侧翼。   与此同时,几艘大船自上游的江滩上驶来……   哪怕赵衿并不懂打仗,也能够看明白这个阵势是什么意思,正在追击李瑕的宋军中埋伏了。   “别追了!”赵衿大喊道:“有埋伏,别追了!”   但她清脆的喊叫声被山风一吹,很快就消散。   宋军像是不长眼睛一样,还在继续前进。   站在高处的赵衿又气又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宋军傻乎乎地撞进叛军的包围圈。   因为隔得远,这场战斗更多展现出的不是残酷、而是无奈。从山顶上看,人是那么小,就一个黑点,那些黑点组成的军阵是那样的笨拙。   “笨死了!”   赵衿气得带了哭腔。   “别哭了,操心得真多。”阎容拍了拍她的背,“多想着过自个儿的日子,少跟着操心这些。一会陛下上来,让人看到你盼着赵宋赢就坏了。”   赵衿抹了抹眼,自背过身走到一块山石边。   “我可算知道亡国的皇亲是怎样的心境了。”   “蠢丫头,眼下这才哪到哪,比起靖康之耻,比起蒙虏杀来。若这次陛下真能破了临安,是赵氏皇亲们命好。”   赵衿无言以对。   两人这边说着话,却没注意到王翠赶了两步站到了山崖边,正认真眺望着山下的战场。   只见那支杀出的伏兵扛着一面主将的将旗,将旗上所书的自然是领兵将领的名字。   ……   厮杀持续到了下午。   傍晚时分,有士卒奔到杨竹尖上,大步赶了几步到李瑕面前。   “陛下,陆将军已攻破吕家庄!”   不得不承认宋军守城着实是了得,今日若不是借助野战击败宋军,再利用溃兵冲破吕家庄,就这一个城垒也不知要何时才能拿下。   “先清理战场,再移师西塞山。还有尽快把消息传回鄂州吧,该提提士气了……”   李瑕吩咐到一半,想到今日是除夕了,遂道:“再告诉将士们,今夜在吕家庄犒赏三军。”   因他这一句话,军中一片沸腾。   李瑕听着欢呼,也觉松了一口气。   哪怕房言楷说他目光短浅,为此激怒了吕文焕,但攻下西塞山缴获吕家之财,足够解当前钱粮不足的燃眉之急。   不想,好不容易忙完了正事,正要准备移师,冷不丁却被人讥讽了一句。   “说什么称帝平天下,还不是打家劫舍的反贼?说什么抗击外虏,造反第一桩便是抢功臣的家产,我可告诉你,吕文德不仅是大宋的功臣,也是庇护江南百姓的功臣!”   李瑕转头看去,见是赵衿原来还在阎容身后的侍女之中。   好像是把他当成了什么善男信女,一点也不害怕。   李瑕不得不提醒她。   “我是你的杀父仇人、灭国之敌,要杀你甚至折磨你也只是一句话的事……别待得太自在了。”   赵衿一愣,张口就要反击。   “天下都是我赵氏的,你个背主……呜……”   阎容连忙过去捂住她的嘴。   “别说了。不知好歹的丫头,你就当自己是俘虏行不行?!”   “呜……凭什么……我自己来的……”   ……   在没看到李瑕的时候,赵衿还算是老实。   她也明白若没有阎容保护,自己在这兵荒马乱的地方活不下去,甚至会更惨。之后也就并未再闹了。   只是在路过战场时看到堆垒在路边的尸体,还是会痛惜,觉得战争太过残酷,怪李瑕这个叛逆挑起战火。   队伍在天黑之前进入了吕家庄。   说是庄,其实是一个不小的城池,城内张灯结彩,街巷上挂满了花灯,竟有着不输临安的繁华。   赵衿揉了揉眼,以为自己是作梦。   前一刻还在尸横遍野的战场,怎的下一刻就到了这富贵乡。   只有那些押解俘虏的士卒告诉她一切都是真的。   一队队身穿绫罗绸缎之人被押过,破口大骂着李瑕。女眷与孩子被聚集在几个院落里,哭着哭着被吼了几句,声音渐息。   这景象让赵衿感到了窒息。   她立即就代入了吕家人的感受,大骂李瑕十恶不赦。   李瑕就在她前面不远,听过一名将领的汇报之后,吩咐阎容上前。   “军中带来的文吏不够用了,那部分的财宝你帮忙清点可好。”   “臣妾遵旨。”   “你们协助并保护宁妃……”   赵衿跟在后面听着,撇了撇嘴。   待找到机会,她便向阎容道:“从前你在临安娇生惯养的,如今却要跟着打仗,逃命,翻山越岭,做这许多杂事。有什么好的?”   “自是好得很,我乐意。”阎容听了反而笑起来,娇媚不可方物。   赵衿只好暗骂一句“蠢女人”。   当她跟着阎容走进一栋大宅,却是大吃了一惊。   “这是哪儿?!”   “吕宅。”   赵衿作为公主,是认得好东西的。转头环顾那满院的财宝,一时竟也被吕宅的奢豪惊得呆了。   “人说吕文德‘宝货充栋宇,产遍江淮,富亦极矣’,不是虚言。”   阎容接过一本帐册。   又走了段路,前方一个仓房被推开。   “宁妃请看。”   一口口箱子被打开来,天色仿佛忽然亮了一般,满堂的流光溢财瞬间迷了人的眼。   “一个臣子……”赵衿喃喃道:“一个臣子,他怎么能怎么富……”   “别的不说,京湖三十万定额的养兵之赋,为吕文德所攫取的至少三分之二,你算算有多少钱?”   赵衿算不出。   “人说吕文德富可敌国,我看却不见得。”阎容道,“国库有多少钱你我清楚,岂比得上吕文德一半富有?”   “……”   赵衿只是发呆。   其实这些年离开宫城,许多许多事就已经与她以前认为的不一样了。   她曾经以为她父亲是靖康以来最好的明君,后来才知道,民间都在骂他昏庸无道。   她曾经以为她舅舅是一代贤臣,但这两年隐居在天台山竟然也能听到骂他误国的声音。   这趟出门,所见的一切又颠覆了她的认识。   原来保家卫国的大功臣,一年能贪掉大军近半的军饷。   触目惊心。   而就在不久前,她还讥嘲李瑕只会打家劫舍……   下一刻,阎容忽然拍了拍赵衿。   “麝香保心丸吃了吗?到你吃药的时辰了。”   赵衿还没应话,阎容已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帐册,从王翠手里接过药瓶,嘴里念叨道:“就你天生命贵不成,要人这般顾着。”   “谁要你顾着了。”赵衿撇嘴。   “我乐意,行了吧。”   阎容方才说起对李瑕也是这样一句“乐意”,此时赵衿听她也是这般待自己,方才笑了笑。   ……   这夜是除夕。   赵衿忽然在想,跑出来这一趟也蛮好的,至少和阎容团聚了。   至于那些天下纷争,赵氏社稷何去何从,她这个小女子能做的好像真的很少。 #第一千零三十八章 御口亲征   一整天奔波下来,赵衿疲惫不已,过了子时,她便躺下准备歇息。   身处敌军之中能有这样干净温暖的被窝其实不容易。   阎容守着她,给她掖了被子,道:“你怪我没关系。但别逞强,你就不是能吃苦的人。”   “小瞧谁呢。”赵衿不忿。   过了一会,她看着阎容,忍不住又小声抱怨道:“好像对我很好一样,还不是要去陪那个反贼。”   “是啊,我陪那反贼睡觉,才保了你的命。”   赵衿突然气愤起来,道:“爹的一切、我的一切,全都被人抢了……”   阎容悠悠道:“赵氏的一切,不也是从后周柴氏、南唐李氏手里抢来的。”   赵衿默然。   阎容捋了捋发梢,又道:“我也不是你爹的,我是自己的。李瑕让我动心,是我喜欢他就跟了他,不是他从谁手里抢的。”   这番言论显然与往日的阎容不同,赵衿听不懂,发了好一会的呆……之后睡着了。   阎容又看了她好一会,才起身离开。   如赵衿所言,她还是要去陪李瑕那个反贼。   ……   “臣妾太任性了,让那蠢丫头冲撞了陛下,不要怪她好不好?”   这天夜里二人私语,阎容显得有些忧虑。   “你想照料她无妨。”李瑕道,“少让她见到我就好。”   “陛下讨厌她吗?”   李瑕沉默了一会,似在思考,过了一会,道:“太吵了。”   阎容笑道:“是太闹腾了。”   李瑕这才揽过她,轻轻抚着她的背,道:“这次倒是看到了你的另一面,除了娇媚之外,原来还有这般重情重义的一面。”   “哼,才知道人家重情重义……”   ……   临安。   除夕夜,城中万家灯火明,反而是宫城中有些冷清……除了芙蓉阁。   慈元殿更是早早熄了烛火,全玖病体未愈,缩在厚厚的被衾之中。   她近来愈发嗜睡。   或者说是喜欢她自己幻想出来的梦境。   闭上眼,将睡未睡之际,终于又梦到了那种被一个强大的男人环抱着的感觉。   全玖半睡半醒之间,有意地引导着自己的梦境。   她知道那梦到的一切之前就有一个女人做到了,阎容。而她只要代替阎容那个老女人就可以……   一夜鱼龙舞,次日醒来已是新年,连着几日都有大典。   全玖披着凤冠霞帔,看着铜镜里自己母仪天下的端庄模样,为自己的梦镜感到了羞耻,骂自己一天到晚不知在想着什么。   但在典礼上看到如牵线木偶般的丈夫,心中的愧疚又少了许多。   待到了夜里,入梦前她还是在想那些。   她有意驱使,梦里的细节越来越翔实了。   “朕答应你……”   全玖已经准备妥当了,打算安排家中兄弟负责与李瑕和谈,借机掌握权力。   然而,初四这日,曹喜回来了,带来的回答却让她极为诧异。   “……”   “你说什么?”   “那逆贼说,让圣人……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全玖愣了良久。   一股羞辱感让她背脊发麻,直麻到了尾骨。   “圣人,奴婢听那逆贼的意思,应该是说,国家大事他要与诸相公们交手,大概是因圣人是女子,掺合……”   “不和谈了。”全玖忽然道。   她相貌、仪态极为端庄,一旦恼羞成怒,眼睛里却带着些疯意。   “大宋不会承认这个逆贼的帝位,大宋将要调集兵马……平叛。”   “圣人?”曹喜听着这掷地有声的话语,有些迷糊起来。   “官家在哪?”   曹喜心想,官家还能在哪?在后宫嬉戏呗……   ……   “官家,官家……”   几声轻唤响起,隐隐有些提醒、害怕之意。   赵禥摘下眼上的黑布,转头看去,下意识退了两步。   “哎呀,皇……皇后来了。”   “都下去。”   全玖只吩咐了一句,殿中美姬们纷纷噤若寒蝉,退了下去。   赵禥危襟正坐,正想问这个皇后有什么事,忽听得一句让他骇然变色的话。   “请官家御驾亲征,平定李逆之叛如何?”   “哈?!”   全玖看赵禥时,既不像是在看君王,也不像是在看丈夫,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眼神,道:“李逆根本没有和谈的诚意,兵围黄州,并未与陈宜中相见。既然不可与之议和,那便该举师讨伐。”   她说这一番话时,语气沉着,神情坚定,颇显霸道。   至少比赵禥霸道。   赵禥吓得咽了咽口水,连摇头也忘了。   “可是……朕不敢……”   “仗自会由贾平章公指挥。他不愿出征,无非是担心有人在朝向官家进言于他不利。如今李逆已是强弩之末,官家只要答应亲征,叛乱必平!”   全玖一边说,一边想到自己近来那可耻的期待,愈发大恨。   唯有靠她的丈夫亲征平定叛乱,才能为她平息内心无比起伏的波澜。   赵禥却是被她吓得脸都白了。   “朕怎么……怎么……能去打仗呢……不不不,太危险了……”   “贾平章公的谏言便是请官家亲征,如今求和不成,官家可还有退路?”   “不……不……”   全玖忽然上前一步,直视着赵禥的眼,道:“我是你妻子,我不会害你。”   赵禥更慌了,绞着手指,好生纠结。   之前贾平章公便提过御驾亲征,只是态度并不强硬,赵禥表示了不愿之后便未再强逼。此时全玖却是极为坚决。   赵禥不敢拒绝,又想到皇后和师相都认为应该御驾亲征。而且,师相还说过,要是答应李逆的条件,以后是要亡国的。那……   “那会不会很危险?”   “不会。”全玖保证道:“哪怕御驾只到安庆府,地方守军便绝不敢再拖延,必人人奋武,叛乱立定。”   “真的?”   “真的。”全玖道:“请官家立即召贾平章公进宫,商议兴兵平叛……”   ……   直到夜深,贾似道才从宫城回到了府邸。他的门客们见他难得在宫中待到这个时辰,皆在堂上候着,待见他回来,纷纷迎上。   “平章公,可是出了大事?”   “可是黄州局势又有了变数?”   “……”   贾似道摆了摆手,道:“今日枢密院得到消息,李逆攻破了西塞山。”   翁应龙闻言一愣,沉吟良久,缓缓道:“此为坏消息,却未必……”   “未必不是好消息。”贾似道摇头道:“至少大宋不再担心吕文焕归附李逆了。”   说话间,他还是皱了皱眉,又道:“但若让李逆真个顺江而下破了临安,还是再也不用担心吕文焕归附他了。”   廖莹中不由心想,到这种时候了,平章公还是那样风趣。   其后,贾似轻笑了一声。   “不过今日官家召我进宫,却不是因为这些。”   几个门客遂开始纷纷猜测。   “平章公莫非是与官家……斗了蛐蛐?”   说起来荒唐。   但如今这临安风气比这还荒唐,故而敢这么猜。   贾似道见众人猜不出,这才摆了摆手,道:“官家,决定御驾亲征了。”   “……”   “这……平章公终于说服官家了?”   连贾似道也一时无言。   良久,廖莹中摇头道:“学生猜不明白。”   “全皇后吹的风。”   “天子暗弱,连后宫也想干政了?”   贾似道哂笑了一下,低声自语道:“她还没有上桌玩的资格。”   廖莹中拱手问道:“平章公可是打算一战平定李逆?”   翁应龙捻须沉吟了一会,道:“若平章公真能出征,一战平定李逆把握很大。”   贾似道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我再考虑……天台山那边,人找回来了吗?”   “这……”廖莹中迟疑道:“从各方面迹向来看,很可能是随着使团一道,陷在黄州了。”   “啧。”贾似道极为不悦地砸了一下嘴,吩咐道:“派人去接。”   “是。”   廖莹中一行礼,已意识到贾似道并不想打这一仗。   吕文德死了、鄂州丢了,这一仗时机并不好,先议和,以后必然有更好的时机……   ……   贾似道抚着额头,转回卧房,思绪不宁地在桌案前坐下,摊开地图。   “喵。”   一只通体雪白的狮猫从房梁上跃下来,轻轻巧巧地跳在桌上,往地图上一趴,不肯再动。   贾似道拉了一下没拉动,懒得再拉。   他倚在椅靠上,一边抚着狮猫,一边思忖着……   这一仗若打。   西塞山已丢了,李逆有了钱粮补充,只怕不是一时半会能决胜的。   而这一仗若不打,先议和让李逆退兵。以吕文焕的愤怒,往后不会再让李逆有这样的战机……   直想了很久,贾似道自语道:“老子想什么时候打,老子自能说服官家,岂须全玖多事?”   有了决定,念头便通畅起来。   贾似道轻轻挠着狮猫的下巴,叹道:“小於菟啊小於菟,这大过年的,只有我们两个一道过年了。”   狮猫眯了眯眼,伸出爪子,一推,桌案边那价值不菲的砚台登时被推落在地,“咣”的一声响,四分五裂。   贾似道遂苦笑起来,喃喃道:“行行行,我掌握不了你,行了吧?”   狮猫不懂他在说什么,冲着他用力地又叫了一声。   “喵……” #第一千零三十九章 主战派   年节一过便是丙寅虎年。   这一年是大宋咸定七年,不知不觉中,赵禥登基已到了第七个年头。   正月初五依旧天寒地冻,宫城慈宁殿中却是暖意正融。   “局势看似对李逆有利,实则恰恰相反。”   全玖正襟危坐,给谢道清指点着局势,倒也有模有样。   她面前铺着一张锦绣缝制的十分漂亮的地图,一手拢着袖子,一手指点着。   “李逆刚刚攻破了西塞山,在这里。就在他北边,河南招抚使夏贵已经率兵南下,支援黄州,并在九江阻截;太后再看东边,江东安抚使马光祖已率重兵封堵了李逆东进的道路,还有淮东制置使李庭芝现已派兵增援临安;而就在李逆南边,荆湖南路制置使高达、江西防御使黄万石亦布置妥当……”   谢道清听了,只觉大宋兵将还是很多的,问道:“这般加起来,得有多少兵力?”   “回太后,有三十余万兵力。”   谢道清惊愣道:“大宋既有如此多雄兵,为何李逆区区数万人马能打得出这般阵仗?”   全玖想了想,回答道:“不过是防线有了漏洞,被他插了进来。”   “那为何还不能将他平定了?”   “太后莫急,之前各方大军调动需要时日,且首先要保证临安的稳当。”全玖点了点地图,表现宋军多是往东面调动。   “对,对。”谢道清深以为然,道:“保证临安的稳当是最重要的。”   “现今兵力已调动妥善,然各方兵马无统一调度,恐为李逆各个击破,或存了懈怠之心……”   全玖开始劝说谢道清支持御驾亲征。   她原本对打仗一窍不通,在决定抗击李逆之后才开始了解战事,短时间之内也摸清了形势。   于是豁然开朗,她发现李逆根本没有看起来那么吓人,若贾似道愿意出征,这一战有很大把握能赢。   全玖太想要看到她的丈夫击败李逆了。   世间不会出现一个那般出色的人能开国称帝,只有她嫁的那个人才是皇帝。   但好不容易说服了赵禥,贾似道却似乎有些犹豫。   全玖不会放弃,决定逼一逼贾似道。   放眼整个大宋朝堂,如今战意最坚决的只怕就是这一个女子。   终于,有志者事竞成,在她灼灼的目光下,谢道清脸色迷糊地点了点头,道:“那老身便劝官家与贾平章公亲征?”   又说服了一个重要人物,全玖自觉离事成近了一步。   回到慈元殿之后,她招过曹喜,吩咐道:“联络我大哥,让他造出坚决平叛的声势。”   “奴婢明白。”   ……   很快,临安的街头巷尾便有主战的言论响了起来。   “听说了吗?贾似道愿效仿寇準,劝官家亲征叛逆。”   “可算硬气了一回……”   随着这些流言,一封封书信很快也传递到了各地。   正月十三,和州。   “将军,马相公来信了。”   张世杰一听,便知这马相公指的是江东安抚使马光祖。   马光祖还兼知建康府、兼行宫留守,兼节制和州军、无为军、安庆军,乃是主政整个江南东路军政大权的重臣。   如今李逆的叛军一路顺江东进,与江南东路之间虽还隔着一个江南西路,但马光祖已然全力备战,做好了应对叛军的准备。   张世杰任和州防御使,驻守的是建康府的上游门户,在马光祖的调度下,亦有决心迎战李逆。   让他们感到失望的是,岁末,朝廷已派了使节陈宜中与李逆和谈。   后续听说叛军包围黄州、攻破了西塞山,张世杰不免忿郁,认为这朝廷太过窝囊了。   当时他私下里便骂了许多句。   “老子犹堪绝大漠,诸君何至泣新亭!”   宋军不是不能打仗,只是之前还没做好准备便被李逆偷袭了,现在准备好了却要求和,让地方上的武将如何能接受?   好在,此时张世杰摊开马光祖的来信,终于看到了好消息。   “太好了!”   张世杰一遍看过,又看了一遍。   依着马光祖信上之意,临安风向,不仅不会再求和,官家还会御驾亲征。   当然,这还只是风声,事先提醒张世杰这样的心腹大将做好准备而已,信末还提醒他不必声张。   在李逆自称秦王之后这两年来,大宋君臣忍气吞声,如今这口窝囊气总该要出了……   像张世杰这般振奋起来的人还有很多。   在淮东、淮西、江东、江西、湖南、湖北,很多地方将士都是近来才得知有叛军攻破了鄂州,皆愿平叛以保社稷安定。   很多士绅百姓消息并不快,同样近来才得知有藩镇叛乱了,开始纷纷唾骂李逆背主。   不管是抗外寇也好、抗内敌也罢,大宋从来不乏主战派。只是主战派这些年已被打压得太狠,终于在有心人的号召下再次形成了声势。   相比叛军,大宋确实是个庞然大物。   经过了战事之初,这个庞然大物渐渐反应了过来。   就在正月十五,大宋安庆军都统刘师勇率部支援黄州,且在意识到叛军兵力并不充足之后,突破了叛军的包围,进入黄州。   黄州城中军民士气大振。   不得不说,李逆势不可挡的攻势已开始被遏制住了……   ……   而在临安宫城,全玖已感受到她坚决主战所带来的转变。   她觉得李逆就像是一柄力道将尽的剑,轻易就能被握住。   不断送来的信报给了她愈发强大的信心,她面对赵禥时的气场也愈发强大。   “官家不必再犹豫了,该下召亲征李逆了。”   赵禥低下眼睛,不敢看全玖,不安地捏着自己的手指。   全玖看着自己畏畏缩缩又猥猥琐琐的丈夫,感到了窒息。   她只要他振作一次,振作一次灭掉李瑕,她的丈夫就还是大宋天子,她就还能透得过气来。   “那个……”   赵禥犹犹豫豫,嘴里含含糊糊,最后还是道:“使节已经去……去鄂州了。”   “什么使节?”全玖讶道,“陈宜中?”   “文及翁加礼部尚书,去……去了……已经乘船走了……”   全玖呆愣了一下,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颤了一下,问道:“怎么可能?如此重事,我为何一点风声没有得到。”   “师相前几日便处置妥当了。”赵禥似乎很高兴,还安慰全玖道:“已经都处置妥当了。”   “怎敢?如此国事,他一介外臣怎敢擅作主张?!”全玖大怒,盯着赵禥问道:“官家你答应的?”   赵禥骇了一下,忙道:“太……太太后答应的。”   “……”   良久,赵禥偷偷抬起眼,看到全玖的裙摆像潮水一般从御阶上退了下去,他这才松了一口气,露出狡黠、得意的笑容来。   “敢再逼朕,毒死你个凶女人。”   ……   走回寝宫,伸手一推,一面屏风被推倒在地。   全玖闭上眼,想到的是李瑕让曹喜带回来的那些话。   “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赵宋皇后什么都不是,不配上桌玩……”   她不信、不甘,拼了命地想要给李瑕一巴掌,告诉他“你错了,敢拒绝我,看我把你踩在脚下。”   但事实证明,李瑕根本就不需要她的合作,就能够得到他想要的。   心中的失落感涌上来,全玖只觉头晕得厉害,抚着额忿忿骂了一句。   “三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   一队船只由运河而上,行过建康府、和州……   和州码头上,张世杰特意沐浴过,换上了一身鲜亮的盔甲,来迎接朝廷来的使节。   他以为朝廷是派人来宣读御驾亲征之事。   然而,等文及翁下了船,开口才说了两句话,张世杰便如僵住了一般。   “末将不明白……”   “有何不明白的?”文及翁叹息一声,语重心长地道:“莫只看着眼前的战事,要看大局,如今蒙元布兵于襄阳,虎视眈眈,岂可与叛军战于长江?”   张世杰正要答应,文及翁摆了摆手,又开始问。   “战事若持续下去,便是能胜,何时能胜?春耕在即,若耽误了春耕,百姓何以为继?再者,一场大战所耗几何?而岁赐不过几何?”   张世杰口拙,根本无法与文及翁辩驳,到最后只能悲道:“末将一身甲胄未沾血腥,而宗室社稷受此奇耻大辱,末将……”   “张将军,不可妄自菲薄。”文及翁安慰道:“待时机成熟,张将军之锋刃必染敌寇之血。”   “……”   这日傍晚,张世杰望着那大船驶进长江天际,心中忽有所感。   如今事有可为,朝廷不敢坚决一战,待到无力挽回之时,他这一身鲜亮的盔甲也不知要染多少血了。   ……   黄州。   陈宜中正与刘师勇登上了城内的涵晖楼。   “刘将军一来,局势便打开了啊。”陈宜中眺望着城外的景象,见叛军暂时不可能攻破黄州,心中大慰,道:“只要黄州之围一解,李逆便进退两难了。”   说着,他摇了摇头,心道自己此番前来本是为了与李逆和谈,李逆倒好,敢将自己困在黄州。   结果呢?   听刘师勇所言的局面,接下来怕是李逆想和谈而不成了。   可谓是风水轮流转啊。   “看!下游有船只来了。”   “是援军?”陈宜中双手撑在栏杆上,终于看到了那船只上的大宋旗帜,“是大宋援军。”   “准备接应……”   然而,只见那队船只并未向着黄州而来,反而是继续向上游驶去,似去往鄂州。   “这是何意?”   陈宜中已愣住了,摇着头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若战,黄州之围未解,战场就在这里;若和,自己这个负责与李逆谈判的使节就在这里。   为何朝廷还要再派人来?又要做什么…… #第一千零四十章 大局   鄂州。   过了年节,李瑕大致清点过吕家本宅的财产并带了一部分回鄂州,解决了一部分的军需并稳定了士气与民心。   当然,吕家产业遍布江淮,李瑕所取的也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鄂州的贫苦百姓奇怪地发现,陷落于叛军之后的这个年节过得竟然很不错。   少了几分热闹,烟花爆竹被收走了、花灯会也并未举行,但却能吃上一顿饱饭、披上一件暖衣,城中还搭了许多戏台,唱的是岳飞。   从靖康之变演到了朱仙镇大捷,再演到风波亭,使得鄂州百姓对宋廷的观感正在发生改变……   这日,赵衿到鄂王庙附近逛了一圈,再回到已被李瑕暂时占下的总领府见到阎容,说到所见景象,不由气不打一处来。   “李逆为了收买人心、混淆是非。旁人说风波亭,都说秦桧是奸臣,凭什么他让人骂高宗皇帝。”   阎容面前的案上正摆着许多条名贵首饰,正在挑挑拣拣,漫不经心道:“他看不起赵构……不,你们赵宋的皇帝,就没一个让他看得起的。”   “你!”   赵衿气得不行,一指阎容,骂道:“好你个妖女,真当我是你俘虏了是吧?有本事你放了我,从此再不相见。”   “你生气,气坏了你的身子,我的陛下照样还是看不起你赵氏皇帝,改变得了什么?来,挑挑看,哪条好看?”   赵衿背过身去,不理阎容。   “你还气?气有什么用?就说你赵氏灭了南唐时,人家小周后气不气、苦不苦?能怎么样?”   “你别拿小周后吓唬我,大不了我死。”   阎容叹息,柔声道:“我舍不得你死。”   赵衿眼眸微抬,抬手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她就受不了阎容这样,有时候话比刀子都狠,又有时候比水都柔。   等了一会,赵衿心想,看不起自己列祖列宗的是李逆,又不是阎容,气消了不少。   “这些首饰,都是吕府抄来的?”   “嗯,你挑挑,哪条好看?”   “李逆挑一条送你?”   “不。”阎容笑道:“这都是我的,挑一条送你。”   “呸,小气。”   赵衿目光看去,最看不惯阎容那个爱慕叛贼的表情,昂了昂头,道:“我打听了,李逆也没甚了不起的,连黄州都没攻下来。”   “然后呢?”   “我看,他兵力也不多吧。等各地的兵马围过来,他马上就要完蛋。”   “他完蛋了,然后呢?赵禥稳固了帝位,以后,他与全玖的儿子再登上帝位,你就开心了?”   赵衿很生气,在阎容对面坐下,手一推,把她满桌的首饰推乱以示不满。   但等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赵衿却是又偏过了头。   以前,她自己在天台山,想到这些事,心里头非常难受,反而是现在再见到了阎容,每天被她气得……反而没那么难受了。   “你气我也没用。”赵衿终于反击道:“反正李逆要完蛋了,连我都知道,他这一点兵力既不能攻下黄州,又不退回去,只会是死路一条。我留在这里不走,就是到时候保护你。”   阎容也不答,招过妙岚低声吩咐道:“你去问一问……”   妙岚得了吩咐立即就跑开,没多久便回来向阎容道:“陛下允宁妃去看看。”   阎容笑了笑,对着赵衿招了招手。   “走吧。”   ……   总领府是吕文德在鄂州时处理公务的地方,造得也是富丽堂皇,不说比临安宫城,至少是比李瑕在长安的皇宫要更像皇宫。   在前衙会客的厅堂边上就有个小小的偏厅,里面案几茶具齐全,原是吕文德会客时,让门阁幕僚们坐在这边暗中旁听并出谋划策的地方。   赵衿由阎容领进了这小偏厅里,凑到了竹帘边,便看到堂上正在进行一场颇为严肃的会面。   站在堂中说话的老者披着紫色的官服,一看便是大宋重臣。   “外臣,资政殿学士兼礼部尚书、签书枢密院事、国史编修文及翁,拜见大唐皇帝阙下,阙下万福。”   “免礼,平身……”   赵衿愣了一下。   在竹帘子印出的并不完整的视线中,她看到了坐在上首的李瑕披着一身赭黄襕袍,虽素雅,却有一股威严。   那也是她父亲以前常穿的样式。   这一瞬间,她忽然感到了一股无力感。   不论是国仇还是家恨,她一介弱女子其实什么都改变不了。   就连她舅舅贾似道,一直指责李瑕弑君,可到头来居然连一场真正像样的大战都不曾打,就求和了?   “……”   “大宋可以承认阙下的帝号,双方约为兄弟之国。”   “可笑,宋国既然与蒙元约为伯侄之国,吾皇正是不愿受此奇耻大辱方恢复李唐基业,怎肯受此屈辱?”   “史相公,大宋与蒙元之和约不过一时权宜,不可当真。何况,大唐既未与蒙元交聘国书,忽必烈还能称大唐皇帝阙下为子侄不成?此事说白了,无非是各论各的。”   “不可便是不可,真当我军不能直驱临安不成……”   ……   黄州。   在目睹了大宋又派船队赴鄂州的五日之后,陈宜中忽然发现黄州城外的叛军撤军了。   随着号鼓声响,长江江面上数不清的船只开始吃力地溯江而上。   面对此情形,陈宜中心中已隐隐猜到了什么,只是不敢相信。   他这个使节,还一句话都没开始与李瑕谈判。   “陈相公。”有人登上了望楼,禀道:“朝廷旨意,请陈相公往鄂州……”   “谈判吗?”   “是,议和。”   ……   次日中午,陈宜中终于领着使团抵达了鄂州码头。   前来迎接他的不仅有叛军官员,还有新任礼部尚书的文及翁。   “文公此来,欲如何与李逆……”   “大唐皇帝阙下。”文及翁道,“不可再称呼其为逆贼,而是大唐皇帝阙下。”   “可他本是宋臣,背主悖逆。”陈宜中低声道:“可以和谈,但万不可将大义轻易失了,今日朝廷承认他的帝位,甚至向他称臣,明日他便可名正言顺再攻宋。”   “不会有明日。”文及翁道:“至于眼下,估计许和吧。”   “可是……”   “你真以为若继续战下去能赢?”   文及翁终于发了火,压着怒气低声提醒着陈宜中。   “知道是谁在主战吗?就是这个挑唆官家亲征之人,曾因听说唐军攻破愕州而吓晕过去。真当临安不害怕吗?唐军入境至今还一战未败过,谁敢将社稷存亡寄托在官家亲征之上?!”   陈宜中无言以对。   他们行向驿馆,定下国书,急递回临安,等待朝廷回复。   之后,陈宜中往总领府拜见李瑕。   他做梦都没有想过,这次前来谈判,见到李瑕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   “外臣,大宋崇政殿学士、礼部侍郎,兼中书舍人、显文阁待制陈宜中,拜见大唐皇帝阙下。”   ……   “侄宋皇帝禥,谨再拜致书于伯大唐皇帝阙下……”   临安福宁殿中,王清惠念到这里,恍惚以为自己在梦中。   时局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她依旧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发生了。   “官家?”   “哈?”赵禥正趴在地上斗蛐蛐,抬起头道:“看完了?盖印吧。”   “陛下真的要向李逆……向唐皇帝称臣了?”   赵禥闻言,竟是咧嘴笑了一下,道:“你傻了吧,反正,一个伯也是伯,两个伯也是伯,师相说,这两个伯早晚会打起来……打,打起来。”   说罢,笑呵呵的赵禥自低头又斗起蛐蛐来。   王清惠握了握手,指甲快要刺进掌心,刺痛感传来,才让她确定眼前这些都不是梦。   她曾听说,宋宁宗皇帝智力低于常人,曾听说宋高宗以臣子之礼向金国进表……但每当身处这堂皇的宫殿之中,她总觉得这荒谬之事不可能发生,都是假的。   可它又发生了。   一次又一次。   像是在南渡之后这种卑躬屈膝都成了秉性。   “啪”的一声响,赵禥的印章盖在了这一纸表文之上。   ……   “唉。”   慈宁殿中,谢道清长叹了一口气。   “傻孩子,你真以为若继续战下去,大宋能赢得了吗?就算不输,可只要是不赢不输的僵持局面,便能蚀了大宋的国本啊。”   全玖又病倒了。   她睁着一双空洞的眼听着谢道清讲着那些大局为重,半句也没有听进去。   她不懂国事,只知道自己的丈夫向叛逆跪下去了。   而她全玖,没死在当年被蒙军围攻的潭州。却在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之后,还遭遇这等奇耻大辱。   嫁了一个废物。   “卧薪尝胆,韬光养晦吧。”谢道清又叹道:“这满朝的臣子有几个靠得住,大难临头之际,除了贾平章,却要我们一介妇人作主。好在我看明白了,元蒙与李逆必有一战,退这一步,好让他们两虎相争。”   “大唐皇帝。”   全玖低声喃喃了一句,也不知是在讥讽,还是有些魔怔了。   “太后不该再唤他‘李逆’,是大唐皇帝了……” #第一千零四十一章 战利品   青石矶码头上车水马龙。   满载着人与货的船只才缓缓离开码头驶向上游,下一艘空船已堵了过来。   处在下游的则是唐军水师,像是在安静等待辎重船先行。   苟善才与张顺、张贵兄弟带着几个军中文吏走过码头,一路指点着江渚风貌。   “往年二月初,这边都会划龙舟,称为开龙。”   “今年不会有了,我们会带走所有的船只,不管它是战船、商船、渔船,还是龙舟。”   张顺说话时一本正经的,抬手指了指前方,又道:“还有那造船坊里的匠人,也要全带走。”   “对。”张贵道:“汉中就缺造船的匠人。”   “两位张将军放心,都安排妥了,请。”   苟善才引着他们走向鄂州造船坊。   沿途可看到码头上许多背着行囊、拖儿带女的人们在排队上船。   “这都是要入蜀的人吧?”张顺问道。   “是。”   “真多。”   “看着多,实则不到鄂州人口之四一。”有军中文吏摇了摇头,“有家有业者不肯走,也不必强求。”   “因史相公取鄂州至今过三两月,耽于战事未及治理?”   “非也,鄂州城内商贾繁华,若能入城,讨个营生不难。如今愿意随军入蜀的,多是失了田地、营生的流民”   “亏的公田法,这些年失地的百姓不少。”苟善才讥嘲了一句,转而叹道:“舆情司一直想从宋境吸引人口到蜀中,但很难。”   “谈何容易?便说某个流民好不容易得知大唐日子好过,欲来归投,无非汉江、长江二途。若走汉江,如何穿过宋元交界?若走长江,没有船只如何翻得过三峡天堑?”   “莫说走汉江、穿三峡了,宋廷籍贯管辖严苛,普通百姓能到襄阳、江陵,都是难事。”   “更别提世人重乡土之情,有口吃的则轻易不愿离乡,而无吃食半途便要饿死了。”   苟善才深以为然,道:“还得是此番陛下亲征,能带走许多人口。”   有文吏摆手道:“带能带走多少?满打满算,江船能载走两三万人已是费力,陛下所求者,在于长远。”   “明白。”苟善才道:“蜀人归蜀。”   张顺便问道:“那若想要过来投奔,又不是蜀人,咋办?”   这问题倒不用那些文吏来答,苟善才已笑道:“我不是蜀人,我婆娘家却在重庆府。”   “那我的婆娘不在重庆府。”   “张将军忒实诚了些。”苟善才道:“总之这口子一开,只要大唐将士还驻扎在江陵府,便可源源不断地吸收人口。”   “不仅如此。”   “哦?”   “蜀人归蜀之策,并非我朝独创,当年金国提出北人归北,除了限制中原百姓南下,补充人口、稳定秩序之外,还有一个目的,在于‘欲取降附人诛之以惩后’。”   苟善才听到这里便想到了卢富,可以想见当年靖康之变时从中原逃往江南降附赵宋的人有多少,何止百万个卢富?   可惜时隔百余年这些逃人的命运都差不多。   不仅是苟善才,连张顺、张贵都仔细听着这些文吏说话。   这是在对最近的唐宋和约进行解读,是他们了解国策的渠道。   “但陛下与完颜氏不同,要的不是诛杀降附赵宋之人,而是取天下之人才。”   “人才?”   那文吏笑了笑,反问道:“大唐已立国,可开科取士,将军以为有多少士人应试?”   张顺摇头道:“应该是不多的。”   “既如此,若有江南书生明知赵宋科举难考,欲赴长安应试,可有途径?”   苟善才先明白过来,道:“书生比流民聪明,自会设法言祖上乃蜀人,只需至江陵即可由人接应入蜀,而有和约在,宋廷不可干涉。”   “这还只是其中一点,王坚将军之子任官于江东,王将军戍守钓鱼城多年,自当为蜀人,听闻陛下已遣人去请。”   “这也可以?”   “宋廷既一心求和,只要陛下能退兵,这些不过细枝末节。”   “二十万的岁币都给了,一些流民,一些冗员又算甚?宋廷多的是人才。”   一行人说着话,行到了江畔的造船坊中。   张顺按着刀巡视了一圈,只见他麾下士卒已经将坊中工匠连着家眷都控制住,站在坊前的空地上,还带着大包小包以及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都是一脸惶恐与不情愿的模样。   “乡亲们莫慌!”   张顺往一块大石头上一站,依旧没有很高。他打算说些什么来安抚这些造船匠的情绪,清了清嗓子,也就憋出来一句。   “以后的日子要好过很多!”   苟善才则领着一群文吏,去整理并收拾这造船坊中的各种图纸、文牍,那是极重要之物,轻易不可丢了。   两日之后便是二月初一。   往常江渚上有人赛龙舟,今日则是一口口装着造船图纸的大箱子被抬上了船舱。   苟善才乘的是张顺的船,举着望筒看了看,道:“那些船载的是钱粮财宝,我们载的都是些纸。”   “就是这些纸才好。”张顺道,“苟兄弟你是不知道,我们水师差的就是船。有了这些宝贝,等造了更多的船,下次哪还能给赵宋求和的机会?”   “哈哈……出发!”   船帆展开,根据风向调整着,配合着桨驱使着沉重的大船缓缓而动。   船身真的很沉,苟善才举目望着鄂州城,却是感到一股顺畅。   他终于完成了舆情司的差事,不用再担惊受怕地伪装。   “万岁……”   忽然听到后面的大船上传来了呼喊声,转头看去,只见是一面龙旗被抬上了天子的主船。   苟善才长得一张凶恶面容,平时不喜欢大喊大叫,但被江风一吹情绪上来,也跟着高喊了进来。   “万岁!”   他想的是这一路而来有很多认识的人死掉了,决定以后的日子要替他们过好。   当然能过得好,毕竟是个小小的开国功臣……   ……   “那艘船上所载的是造船坊的工匠与图纸吧?”   主船上,房言楷正举着望筒看着各个船只。   “是,房相公。张顺将军最重这些,要亲自押送。”   “工匠、人口、财货、岁币,以及……名义。”   像是个守财奴一般将这些又清点了一遍,房言楷不由向身边的官员叹道:“回想起来,我劝说陛下时,那样子恐怕显得过于谨慎了。”   “谨慎没错。”   房言楷一转头,只见是史俊来了,连忙行礼。   “史公。”   “不必多礼。”史俊微微抬手,道:“这次陛下是赌赢了,然我们为人臣子,该劝谏时还得要劝谏,谨慎总好过冒险。”   房言楷苦笑道:“话虽如此,史公却是一次也不曾劝过陛下收手。”   “笃定了宋廷绝对会求和而已。”   “绝对?”   “说来倒显得有些像事后诸葛。”史俊自嘲道,“但只需多看看大宋与西夏、辽、金、蒙古之旧事,可料得八九不离十。”   话到这里,他手指比了个数字。   “陛下至少有八成把握。”   房言楷有些惊讶,问道:“这么多?”   “简单举几个例子,寇準逼着真宗亲征,甫一大胜,真宗即遣使议和,比起三千万的军费,岁币只需三十万,真宗惊呼‘如此之少?’,尝过了议和的好处,还如何决心一战?再说,仁宗与西夏之战,三战皆败,议和可撑个门面;高宗南渡,称臣于金,尚可偏安东南。”   大概举了几个例子,史俊指了指东边,又问了一句。   “当今这位赵宋官家,是比得了真宗?还是比得了仁宗、高宗?”   房言楷一听便摇了摇头。   赵构再如何,若只论能力,一千个赵禥怕是都比不了。   “若要这般比,宋主只怕得称陛下为‘爷爷’,我只是担心宋廷那些重臣……”   “谁是傻子?贾似道也不是傻子,寇準没好下场,韩侂胄没好下场。他再自视甚高,没到生死存亡的关头,绝不敢轻举妄动。”史俊道:“陛下料定了,这个条件,宋廷必然会应下。换言之,拿下鄂州,结局已定。”   “可回想一遍,我依旧以为太冒险了。”   “这便是陛下不凡之处,‘坚定不移’四字说来轻巧,几人能做到?世人半途而废、人云亦云、优柔反复者,多矣。”   “是啊。”   两人感慨了一番,沉默下来。   史俊脸色忽低落下来,叹道:“仗已打完了,若只在私下里说说此番伐宋之思绪,唉……”   才起了这话题,他又摆了摆手。   无非是对赵氏社稷还有一丝愧疚罢了,但理智上他完全知道该怎么做。   “陛下今日竟未登台望远。”   “在那边……”   史俊转头看去,只见舱廊处,李瑕正在与一个女子说话,那女子又蹦又跳,显得颇为活泼。   他走到栏边,倾耳一听,隐隐听到她说了些什么。   “再多人当你是皇帝……我看你根本就不像皇帝……气你就气你,气死你……”   “……”   “李瑕李非瑜……你真就问心无愧吗?”   史俊以为自己听错了,身子一倾,胡子被江风吹得乱飘也不在乎,只满心疑惑地想着这女子是谁。   老眼一眯,他像是想到什么,有些许惊喜,又不敢确定……   ……   满载着战利品的船只就这般溯江而上,将沿长江回归重庆。   李瑕并不敢走汉江经襄阳,他知道如今就在南阳,元军一定是重兵压境,绝不容他顺利回归。   然而,数日之后,船只还未到江陵,上游已传来了军情。   “有元军出现在荆门。”   “元军?如此深入宋境?” #第一千零四十二章 两强相争   一场春雨,给行军在外的士卒带来了极大的不便。   在汉江畔的一片树林中,有一小队兵马不得不支起帐篷避雨。   湿漉漉的天气里,他们的动作难得变得小心了些,以免地图被打湿。   “据可靠消息,李瑕从鄂州出发,不走汉江、沿长江回师,现在应该到这里了。”   “这是哪里?”   一只脏兮兮的手指在地图上划拉了一圈,长得既像女真人又像汉人、打扮得像蒙古人的将领刘国杰解释道:“这里都是湖。”   “什么湖?”   “云梦泽。”   几个将领纷纷骂了几句。   云梦泽以前是个大泽,但自唐以来已变成一个个星罗棋布的湖泊,不是当地人根本搞不清楚各个湖叫什么。   “娘的,黏黏糊糊的鬼地方,潮死老子了!”   “哪是哪都不知道,怎么打?”   “知道这里有个沔阳。”   “李瑕拿下沔阳城了?”   “没有。沿途的城池他全没打,就这江啊河啊湖啊的,他那点水师能打哪里?占了江陵直接打的鄂州。”   “就这样,宋国还是求和了?真求和了?”   “啐!”   刘国杰一口浓痰啐在草地上,脏脏的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   “娘的,这仗该怎么打,老子都替宋国想好了,鬼知道成了这破局面。”   他说的不是假话。   就他这张地图上,吕文焕、高达、夏贵、马光祖、李庭芝……宋军的兵力分布都标出来了,几条乱七八糟的线一划,他认为李瑕一定要死了。   可惜,宋国不争气。   “这么说,宋国也不傻,他们这大军一动与李瑕打起来,我们肯定得拿回关陇、川蜀。”   “不傻?”刘国杰呵呵冷笑了一下,对此没什么好说的。   他不得不承认,宋国这一求和,大元的许多如意算盘也就落空了。   当然,宋人不敢继续打,大元却敢。   万户总管阿里海牙率军赶到襄阳,没有这么简单就退的道理,大可以借着追究吕文焕偷袭元军的罪名南下。   荆湖北路这些地方,蒙军以前不是没有攻克过。   早在三十年前,窝阔台命太子阔出攻打宋国京襄之地,蒙军便曾连下九郡,一路攻到江陵。只是后来全被孟珙收了回去。   之后,孟珙提出三层藩篱之策,建起一整套防御体系,才使得蒙军难以在京湖取得战果。   而现在,宋国的这个“三层藩篱”却忽然破裂了。   首先,李瑕叛乱,川蜀与京湖正式剥离开来,再也做不到互相支援;其次,李瑕亲手给了宋国的京湖防线一道重创,吕文德身死,吕文焕短期内只能收缩;再者,李瑕抢占了西塞山吕家庄,激怒了吕文焕,吕文焕未必不肯放元军南下袭击李瑕。   刘国杰正是奉阿里海牙之命,率了一个千人队的探马赤军先行南下打探军情,而大军正在准备南下。   “我们到江陵去,拖住李瑕,等待总管率大军前来……”   ……   大船破浪而行,船舱中李瑕也在看着地图,问道:“现在赵宋京湖战场是何情况?”   史俊瞥了眼桌案上的情报,腹诽不已,赵宋的京湖战场是谁给打成眼下这个样子的,却还要问是何情况。   “陛下,自我们攻占鄂州以来,吕文焕在襄阳便失去了支援,便是与宋廷的联络也只能走陆路。换言之,襄阳已成一座孤城,难以达到阻拦元军的作用。”   “所以朕已将鄂州还给宋廷。”   此事说得轻巧,但李瑕归还鄂州的原因太多太多了。   简而言之,长江两岸其它城池全都没有拿到,辎重线又长得不得了,他绝对没有可能守得住鄂州;而鄂州又对宋廷太过重要,是议和的必须要给的条件。宋廷若没有了鄂州,襄阳失去后援,元军就能随时在荆襄的平原上乱晃,给江陵带去威胁。   现在的问题就是,宋廷的防线还没恢复,元军已经来了……   “也幸而是及时与宋廷议和。但这才几日光景,宋廷根本还未恢复鄂州与襄阳之间的联络。让元军南下,并不意外。”   “元军没有水师。”李瑕沉吟道。   “不能说没有,只是确实不多。”史俊似露出了回忆之色,道:“但也不可掉以轻心,当年兀良合台没有水师,依旧击败了张实。”   房言楷则是上前,指了指地图上的江陵,又道:“元军若从陆上攻下了江陵城与江陵码头,我们的水师要逆流攻打江陵就难了。”   “至少这满船的战利品便带不走。”   “陛下若让元军堵在长江上,不得回归重庆,未必没有危险。”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大体便勾勒出了眼下江陵的大概局面。   李瑕走到窗边,看着滚滚长江水,道:“你们急也无用,船已经不能更快了。”   史俊、房言楷对视一眼,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句回答。   但想了想,他们也只能应道:“陛下所言甚是。”   不多时,房言楷先退了出去,史俊却没走。   李瑕看了他一眼,道:“史卿有话想说?”   “臣……有事禀奏。”   “江陵战事?”   “无关乎江陵,而关乎于名份。这番逼得赵氏承认了陛下的帝号,可以堵住天下人的嘴,不会再有人明着骂陛下是叛臣。但还有一部分人心中所想,只怕还由不得陛下。毕竟赵氏享国三百年,已深入人心……”   李瑕就听着史俊在那说,说到最后,才问道:“史卿有何高见?”   “赵禥并非宋理宗皇帝血脉之事,陛下何不利用?”   李瑕指了指长江,道:“鄂州都攻破了,国书都交换了。这点小阴谋何必呢?改变得了那些人心中所想吗?”   史俊点了点头,同意这一点,但略略犹豫之后,又道:“但,也看从何人嘴里说出来。”   “宁妃?”李瑕摆了摆手,不经意般地笑了一下,道:“不行的,若让她出面说些什么,只会惹得无数骂名。此事……史卿装作不知便是。”   史俊有一瞬间愣了一下,思索着李瑕是不是在一语双关。   装作不知便是?   不过,史俊毕竟与李墉是亲家,还曾是李瑕的上官,有些话还是敢说的。   “臣斗胆,敢问陛下船舱中是否还有一件战利品?”   李瑕摇了摇头。   “陛下……”   “不是战利品。”李瑕再次摇了摇头,道:“退下吧。”   平平淡淡的语气,曾经作为上官的史俊却是生出些惶恐,行礼,退了下去。   史俊偶尔也会觉得这位皇帝有些不近人情……   船舱里,唯留下李瑕独自待着。   过了一会,响起了轻微的叹气声。   李瑕这人坚定、自律,很少叹气,但近来也觉得,当皇帝很难。   比击剑冠军难太多了。   当然,他从来不在人前显露这种为难,这差不多算是他一个人的秘密。   ……   船队在得知了前方有元军出入之后,改变了行进时的方阵。   载着辎重与人口的船只被移到船队的后方。   张顺、张贵兄弟则带领着水师士卒转移到了战船之上,在前方开道。   他们担心元军会在水师抵达之前攻下江陵,于是催促船工划桨。   但若说顺江而下是“千里江陵一日还”,逆水行舟却不是想快就能快起来的。   只能寄望于荆襄水网密布,元军的行进没那么快……   ……   二月初八,襄阳。   议和之后的详细情报此时才传递到了吕文焕手中。   “叛军……唐军已归还了鄂州,释放了三将军。朝廷命将军火速恢复汉江防线……”   吕文焕松了一口长气,立即便开始调兵遣将。   他显然是早有准备,同时立即派人通知宜城、潜江、荆门等地守军,改变防御策略。   一连串命令之后,有校将上前,低声问道:“将军,不是数日前才放阿里海牙南下江陵吗?如此一来,不是将元军堵在里面了?”   “所以呢?堵死元军不好吗?”   “可才与新唐议和,又启元蒙边衅?”   “还怕起边衅?”吕文焕叹道:“阿里海牙若能胜李瑕,抢川蜀都来不及;若不能,也是他自找的。”   如此说来,他觉得朝廷的策略并没错。   这才刚议和,那两个强国马上便打起来。往后,必如朝堂诸公所料,愈演愈烈。   不过,对是对,吕文焕却还是不自觉地透出一股无力感,像是心气没了。   “随他们去吧……” #第一千零四十三章 围点打援   春雨如酥。   这“酥”指的是酥油,意为可以滋养万物。   开了年,春耕马上要开始了。   当今天下的几个朝廷不论是汉是胡、是正统是叛逆,它们之间的区别只在于农民耕种的粮食最后该到哪里,但重视肯定都是非常重视的。   议和之后,宋廷可以不必再调集三十余万大军拱卫临安,议出太平光景以供百姓耕作。   从这点而言,这国策是很正确的。否则二十万岁币能解决的问题,不仅要花上数百万的军需,还要耽误全国一年甚至数年的农务。   二月初八,惊蛰。人间务生事,耕种满田畴。   姜才登上了江陵城头,抬着望筒向城郊看着。   “可惜了,这么好的田,再不犁就耽搁了。”   “瞧将军这话说的。”麻士龙道:“那不就是将军你把江陵城外的农夫全都送走了吗?”   麻士龙之前在宋军中只是一个部将,短短几年间已升迁到了统制,已可独领一军。   他穿着威风的盔甲,背上还有个大红披风,说话时左顾右盼,时不时便要用手拨一拨自己的披风,仿佛一头趾高气昂的大公鸡。   可实际上这样的下雨天,披风已被淋成了一块湿布,不但不能挡风,挂在身上还碍事得很。   姜才自举着望筒,头都不转,道:“别瞎说。”   麻士龙确实是瞎说,江陵城郊之所以没有农人耕地,显然是因为那越来越迫近的战事。   雨幕之中,有策马而奔的身影出现在了北面。   “探马回来了。”   “准备开城门。”   “将军!”麻士龙忽然大喊着抬手一指,“那是什么?”   姜才眯着眼擦了擦望筒上的雨水,再仔细看去,只见就在己方的三名探马身后,又有十余骑追了上来。   双方似在追逐。   “是元军!”   雨天地滑,己方探马努力提了马速,奔得并不算慢,然而那十余骑的速度却很快,渐渐追到了他们的身后。   “准备接应!”麻士龙已转身大喝,“弓箭手!”   城墙上的弓箭手缓缓抬起弓,但这个距离并不能射到己方探马身后那些追兵。   姜才放下望筒,两步奔到城墙边,瞪大了眼。只见在雨幕之中,元军快马赶上,将他的探马砍倒在了地上。   隔得远,听到到不声音。   士卒无声地倒在地上,血涌出来马上就被雨水冲刷。   空马被元军士卒牵着。   他们没走,反而继续向前,奔到离城墙一箭之地,大喊道:“早日开城投降,不然屠了江陵城!”   “放箭!”麻士龙大喊。   箭矢被雨水一打,并不能射到元军,反而引得他们哈哈大笑。   “再告诉你们吧,长安已经被大元攻下了。”   麻士龙脖子一伸,大喊道:“狗虏们,你们越这么说,你爷爷越不信,哈哈哈。”   他脖子粗壮,声若洪钟。   姜才却是踹了麻士龙一脚,提醒他堂堂一军统制不宜与敌军小卒计较。   “你守着北城。”   “将军你呢?”   “让你守着北城!”   姜才又喝令了一句,自领着一队亲卫,大步赶向南城。   他靴子里灌满了水,脚一踩皮革吱吱作响。姜才擦了把脸上的雨水,一边走,一边在在心中大概又理了理局势。   整个江陵之地,他有万余兵力,分别驻扎在江陵城、沙市镇码头,以及长江沿岸。   而鄂州回师的兵力有将近两万,同时还要保护人口、辎重。   至于元军能有多少兵力?暂时还不知,但姜才推断应该不超过五千人,毕竟这里还是宋境,元军只能以小股兵马入境,很难大举入境。   那么,五千元军要想攻破江陵或在长江上击败唐军都不容易,战局的关键在何处呢?   沙市镇码头!   这是元军最容易攻下、且最有用的战略要地。   拿下码头,既有了船只,还能够封锁江面,一旦将唐军主力封锁在江陵以东,基本就达到了战略目的……   姜才赶到南城一看,只见江边还是一片繁忙,从鄂州来的船只满载着人口货物还在缓缓沿着长江而上,岸边有光着膀子赤着脚的纤夫正在拼命拉那些沉重的船只。   “陛下的旨意到了吗?”   “还没有,船只带着辎重逆江而行,算时间最快也要在五日之后抵达。”   听到主军还未抵达江陵,姜才眼中泛出了忧色。   但逆水行舟,并没有别的办法。   “立刻准备,我要亲自支援沙市镇码头。”   “喏……”   ……   “江陵三千三,何足持作远。闻欢下扬州,相送江津湾。”   沙市镇在春秋战国时是楚国的大江津渡,至如今已成了长江中游的战略要冲、商业要会。   码头离江陵城十余里,其繁华却不输江陵城,可谓是“嚣喧如沸,金钱如丘,绨绵如苇”。   甚至在唐军攻下江陵之后,此地之繁华也并未减褪,反而成了唐军的辎重、战利品的中转港口,并在议和之后更加繁忙起来。   如今处在沙市镇的人多是大商、世贾,不太关心大宋王朝一下丢了半壁江山,关心的反而是生意。   “听说了吗?议和之后,榷场便要设在江陵,而江陵榷场又能设在何处?必是沙市镇码头。”   “我还听闻叛军……哦,不,是唐军要驻扎在江陵。”   “已可预见往后光景。啧啧,三楚名镇可通东、西。向晚蓬灯远映,照耀常若白昼。”   “……”   不关心国战而只在意钱财,这风气,不仅仅是吕家有,也不是吕文德带出来的。   反而可以说,吕文德从一个杀敌报国的炭夫成了万口藉藉的巨贪,未必不是这风气影响。   自澶渊以来,大宋就在花钱买太平,也习惯了花钱买太平。早已被它的“富裕”与“繁华”绑架了。   但有时候,太平就是买不到,求不到的。   号角声传到沙市镇之时,繁忙的码头为之一滞。   冒雨搬运货物的力夫们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茫然地抬起头;坐在茶馆酒肆中的商贾还在高谈阔论,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隔着重重雨幕,他们并没有看到发生了什么。   随着号角愈响,忽然有士卒狂奔而来,大吼不已。   “所有人上船!上船!”   “快到码头上去!”   “怎么了?不是议和了吗?宋军和唐军又开战了?”   “是元兵来了!元兵来了……”   不少力夫顿时感到了迷茫。   他们还没有将“元军”这个新的称呼与曾经那个喜欢屠城的蒙军联系在一起,至于这个元军还屠不屠城,此时还没有人知道。   ……   战事发生的地方离镇上还有十余里距离。   元军是从江陵城东面的一个名叫“长湖”的湖泊绕过来的,绕开了唐军在江陵城的防御。   但就在沙市镇以北,还有一支唐军驻扎,提前发现了元军的踪迹。   这支唐军本就打算在沙市镇码头附近建一座城垒用于长期驻扎,已挖开了壕沟,堆起了矮墙,列阵于矮墙之后,显得并不慌乱。   “元军近了……”   “速报姜将军,探马回来了吗?元军有多少人?”   “……”   雨天并不容易观测到元军的人数,高处的视线不好,根本望不到骑兵行进时的尘烟。   驻守着沙市镇的唐军虽有两千余人,北面这个防御点仅有不到七百人,站在矮墙之内严阵以待。   元军在雨幕中渐渐出来,队伍很散,一个个骑兵并不停下,而是围绕着镇子像是在寻找着突破口。   “不止两千了。”   防守沙市镇码头的唐军统领一边端着望筒,一边计算着元军的人数。   “三千……”   又一个千人队的旗帜出现在视线里,之后又一个。   “四千,五千……娘的,万户总管!快!马上报于姜将军……娘的,宋军怎么会让这么多元军入境?!”   雨水声、江涛声掩盖了太多的马蹄声。   然而大地的震动还是传了过来。   这些守着北面的唐军士卒能感觉到,那是元军向东面发起了攻势,而东面的防御兵力更少,只有五百余人。   “统领!他们从右翼攻打码头了!”   “慌什么!守你面前的敌人!”   码头东面忽然响起“轰”的一声,那是江船上的火炮已在轰击偷袭的元军。   同时,北面那些元军也迈动了马蹄,杀了上来。   “迎敌!”   这个唐军统领保持着冷静,没有盲目去救东面。   但码头上那些百姓哭爹喊娘的声音已然传了过来,拢乱着这些将士的心神……   ……   与此同时,江陵城。   姜才已临时率兵去支援沙市镇,将城中防务交给了麻士龙。   麻士龙还是初次领这么重要的差事,马上从漂亮的大公鸡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也不顾雨水,在城头上转来转去,等待第二拨派出去的探马回来。   终于,这一拨探马没有被元军骑兵拦下,迅速赶回了江陵城。   “报麻将军,不好了!元军以万人攻沙市镇码头,姜将军带人支援,在江津湖畔被一支元军骑兵衔击……”   沙市镇在距江陵城十余里,那江津湖便在码头的西北方位。   由此可见,元军并不想强行攻城,而是要围点打援。   麻士龙看起来粗莽,但一想便明白过来,元军若想要封锁陛下,就必须在五日之内夺下沙市镇码头,所以用了个诡计想要先斩首姜才。   “麻将军,是否派人支援姜将军?”   “当然!”麻士龙毫不犹豫,下令道:“马上点齐兵力……慢着!姜将军是否有向我求援?”   “元军马快,击断了姜将军的退路,射杀了突围的信使,我们还没有得到姜将军的命令。”   “娘的。”麻士龙啐骂了一口,想到姜才临行前的反复交代,好生纠结。   纠结到最后,他终于是喝令道:“没有命令,继续守城!”   人并没有前后眼,在战时做每一个决定其实都不知道是对是错。   但就在次日清晨,雨过天晴,麻士龙在城头上端起望筒一看,看到城外密林里驻扎的密密麻麻的元军,这才后怕不已。   他昨日若敢开城门去支援姜才,只怕被这些埋伏在附近的元军一冲,江陵城都要丢了。   “娘的!娘的……襄阳那边到底放了多少人进来!”麻士龙大怒。   而那些元军也不再与他躲躲藏藏,开始在江陵城外游弋,包围。   麻士龙遂与姜才断了消息,他既得不到姜才的命令,又不知沙市镇码头的战况如何,能不能守到主力抵达。   “现在好了,升了官,真的要独当一面了……” #第一千零四十四章 虚张声势   二月初九,战船经过了公安县,离江陵城还有三五日的行程。   张顺、张贵兄弟每日都会爬上桅杆眺望,显得十分焦急。   主船上,李瑕表面上看着很平静,更多时候却也开始登上楼橹,观望着前方的江面上的情形。   如果江面上有载着人口的船只掉头回来,那便说明江陵的码头丢了,元军已经封锁了江面。   暂时还没有出现这种情况,姜才目前还没有失守,但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李瑕却不得而知。   他不愿表露出焦虑之色,想要避过周围的臣子、亲随,去独自一人待一待,甚至连妃嫔他也不想见。   称帝之后,他偶尔会有这样的习惯。   “你们在外面候着。”   转过船舱,在最上方的一层舱房外丢下了亲卫,李瑕独自进了一间舱间,坐下,揉了揉额头。   不必在人前摆至高无上的样子,舒服多了。   考虑着局势,不用管眼神中流露怎么样的表情,李瑕还自语骂了吕文焕一句,骂其故意放元军下江陵。   他这边声音不大,但才骂完,却听到有人骂道:“我就是觉得李瑕卑劣。”   那声音不大不小,却透着一股坦荡。   李瑕推开窗,只见窗外是条走廊,隔着几个船舱有两女子正凭栏而立,是赵衿与王翠。   赵衿听到了推窗的声音,转头看到李瑕,反而手往腰上一叉,又道:“就算朝廷捏着鼻子认了他的帝位了,又怎样,当我没见过皇帝吗?反正在我眼里,他就是不配当皇帝。”   王翠不由轻轻拉了拉她,提醒她别说了。   赵衿不装这个傻,道:“怕什么,大不了他杀了我。坏女人敢不让我走,我早晚气死他报仇。”   李瑕的态度很明了,阎容要照料着赵衿可以,只要别吵到他。   赵衿正是知道这点,凡有机会遇到他都要故意喧哗。平时这种时候,李瑕一般都是不理会她,转身走开或者让阎容将她带下去。   今日,他却没走开,反而转了个身,倚着窗户,听着赵衿谩骂。   “我看李瑕这个人,又卑鄙无耻,又装模作样。明明揣着狼子野心,为了蛊惑人心总是将恢复中原的大义挂在嘴边,简直是道貌岸然。一个个将他捧得像千古明君一样,拿他当汉光武皇帝、唐太宗皇帝,有那么寒碜的皇帝吗?跟个山贼头子一样。一天晚到端着个架子,背地里还不是好色成性,抢人妾室,良心丧尽……”   江风吹过,将她这些话语吹到李瑕耳中,很快又消散在长江之上。   赵衿说到口干舌燥,转头瞥了一眼,只见那道身影还倚在窗边,且连做这种动作时背都挺得笔直,看着更让人讨厌了。   不过,骂那么久,李瑕也没个反应。   她不由暗自嘟囔,不会真将他气死了吧。   过了好一会,李瑕见她没再骂了,再回过头看了一眼,没说话,很快就背了回去。   不过,他的表情显得很是轻松。   “看什么看,我就是骂你。”赵衿提高了音量。   “骂得不错。”   “你装?装大度也没用。我才不会承认你这个反贼是皇帝。”   “我不需要你承认,你也改变不了什么。”   “你笑?呸,我看你都愁死了吧,一天到晚装模作样。”   “是,我愁死了。”李瑕直抒胸臆地应道。   他要当天下人的皇帝,但反正当不了赵衿的皇帝。毕竟他对她而言算个仇人,彼此之间就是完全没关系的人。   那他就算担负再多,也不需要担负她的期待。   于是李瑕“嘭”的一声将窗户关上,显得十分没礼貌。   还能听到赵衿那边喊道:“你看他有皇帝的样子吗?泼才一个……”   ……   江船继续逆江而上,且终于得到了上游的急报。   信报已是两日前才发出的,姜才直言元军势大,阿里海牙亲率大军猛攻沙市镇码头不止,唐军伤亡惨重,急需支援。   就连一向沉稳的史俊闻讯都焦急起来。   李瑕却显得愈发有天子威仪,从容问道:“史卿可知,当年宋、蒙江陵一战,孟珙是如何破敌的?”   他说的是三十年前的一战,当时蒙军已攻下襄阳,兵分两路,一路顺汉江杀往黄州,一路直接陆路攻打江陵。   正是孟珙救江陵、救黄州,收复襄阳。   史俊自然是了解这段往事,马上便应道:“当年,孟珙深知兵力悬殊,先集兵封锁江面,再施疑兵之计,白日变换旗帜、军服轮替支援江陵。夜中则虚张火把,沿江排开数十里,摆出大军来援之状。蒙军不知虚实,军心不宁。孟珙趁机出击,连破敌二十四座营寨,抢回被俘百姓两万余人。”   一段小故事说完,文武官员们都平静了不少。   李瑕赞道:“不愧是孟珙,以孤军抗蒙,屹然为赵宋之砥柱。”   “陛下,但毕竟局势不同。当年孟珙兵虽少而江陵兵多,可缓缓救之;如今之江陵局势则在于‘危急’二字。”   “既然急,朕已遣骑兵靠岸,走陆路火速支援江陵。”   房言楷先是一愣。   军中确实有骑兵,但这一仗毕竟是顺江攻鄂州,绝大部分主力都是水师与步卒,所有骑兵加起来也就陆小酉那千余人。   再多,船只也运不下了。   “姜才称元军有万余不止,遣千骑靠岸往救,只恐杯水车薪……”   话到这里,房言楷已看到史俊在摆手示意他不必再多说。   他自己也已想明白了。   陆小酉的千余骑只要能先赶到了江陵,不正是当年孟珙所遇到的情况吗?兵力悬殊,可施疑兵之计。   ……   沙市镇码头。   “放箭!”   “发砲!”   随着交战双方的呐喊,箭矢与砲石在空中交汇而过。   而载着唐军火炮的船只在初战时为了攻击从东面进攻的元军,已停泊到了下游的位置。   其后两日,元军却迅速绕到了西面主攻,避开了火炮。使得那艘大船还在艰难地溯江而上。   问题是连日的春雨使得江渚一片泥泞,纤夫想拉动战船都更为费力。   战事一起,躲在码头上的百姓们哇哇大哭着。   而唐军也在一点点地向后撤,战线已拉到了江边的船只弓箭、砲车的射程之内。   陆地上的防线几近崩溃了。   ……   元军也有伤亡,但却保持了高昂的士气。   无论如何,他们把握住的都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李瑕打破了宋国的京襄防线,宋国也把李瑕消耗在了长江上,正是他们得利的机会。   元军将领们分析局势时,提到宋国,提到李瑕,却很少提到“唐国”二字,因为对于他们而言,一直以来有威胁的都是作为将领或统帅的李瑕这个人。   暂时而言,唐国还没有以一国之力让大元感到威胁。   所以,他们认为除掉李瑕就等于灭掉唐国。   “今天必须攻下沙市镇!立功者重重有赏……”   刘国杰策马穿过阵线,扬刀大喊不已。   他原是张弘范的部将,虽然起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汉人名字,其实是个女真人,本姓乌古伦。是追随张家之后才改姓的刘。   后来,阿里海牙接手了亳州,刘国杰认为留在亳州追随阿里海牙必然有更多建功立业的机会,有心留下。   张弘范倒也大方,见他有这个心思便允了。   果然,如今刘国杰等来了这个机会。   他知道自己快要攻下沙市镇了。   让人讨厌的就是荆湖之地这潮湿多雨的天气,以及松软泥泞的土地。   时不时便是一场雨下来,马蹄踏进泥土里难以拔出来,与唐军的水师对射时,伤亡比平时大了许多。   军中也有不少士卒不耐这样的水土,病倒了。   “勇士们!咬咬牙,今天拿下了码头,有数不尽的财宝美酒女人,我们烤着火等着李瑕的船只来……”   “杀啊!”   天色忽然暗了些,元军维持着疯狂的攻势,希望在入夜前攻破唐军的防线。   码头上已有百姓吓坏了,开始哄抢船只,惨叫着落入水中。   忽然。   “李瑕来了!”   有元军士卒飞马赶来,扯着嗓子疯吼了一句。   刘国杰一个激灵,转头喝问道:“李瑕来了?!这么快?你看到他的旗帜了?”   “没有旗帜,但骑兵来了……” #第一千零四十五章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东晋永和元年,荆州刺史桓温下令沿江陵城筑堤,保护荆江以北、汉江以南的耕地,以及诸城的防洪。   之后随着云梦泽的不断变化,历代朝廷亦不断增筑,至今已形成了两百余里的规模。   这段大堤名为“荆江大堤”。   天下生民为了与大江大河带来的灾害对抗,可以花费数百年、上千余年的时间。   陆小酉正领兵奔走在荆江大堤上。   天色快要暗了,他既担心赶到沙市镇码头时太早让元军看出虚实,又担心到的太晚,来不及支援姜才。   既希望下一场雨延缓元军的攻势,又担心下雨之后无法完成虚张声势的计划。   终于,前方有探马奔回。   同时跟来的还有元军的探马,正试图在唐军阵线的外环线打探唐军虚实。   “射杀他们!”陆小酉毫不犹豫下令道。   他性格有些木讷优柔,因此李瑕特意教过他为将者做决断一定要果决,哪怕做出错误的决定也比不做决定好。   一声令下之后,紧接着他便把之前的担心抛于脑后,继续发号施令。   “杀上去!冲击敌阵!”   “杀虏!”   荆江大堤不同于别处,它既有平原的一马平川,也有长江的波涌汹涌。策马奔腾于此,一半平原一半大江,一望无际,能直接看到天边。   骑士们奔向西边,江水向东而流。江风呼啸,掩盖了别的所有声音。   这给了他们一种马速极快的错觉。   一开始让他们不习惯、害怕,但渐渐地,这种高速冲刺让他们越来越亢奋。   “啊!”   “杀啊!”   远处的元军探马看着这一幕,也觉得迎面而来的唐军速度快得骇人,那种冲撞感扑面而来,他们吓得迅速勒马便往回奔。   “唐军来了……”   沙市镇码头的东面已不是元军的主攻方向,但还是有元军包围在火炮射程之外。   这些元军士卒们感受到探马回奔时的慌张,再远远望到唐军的气势,不少人便下意识地勒马向西退让。   江面上正在笨拙地溯江而上的火炮船遂掉转着方向。   “轰!”   炮弹撞碎了三五个元军骑兵的血肉之躯,砸进江渚边的泥土里,没有再次弹起造成更大的冲击。   但元军还是不得不放缓对沙市镇码头的攻势,转而以更多的兵力增援东面,以防止唐军与援军汇合……   ……   “来了!来了!援军来了……我们的援军来了!”   江船上视线很好的唐军士卒们大喊着,在入夜前这个关键时刻,却极大地提振了士气。   终于,天色暗下来之际,对面的元军终于还是退了。   姜才用力将手中的大旗插进泥地里,双手抖得厉害。   他浑身上下都是湿的,有血、有汗、有雨水,也有长江水,因为他的防线已经退到长江边了,江水拍打在岸边,溅起的水花不停地沾到他身上。   身上都要被湿衣泡烂了,姜才嘴巴里却渴得厉害,因为他要不停地指挥战事,而且紧张也会让他嘴巴发干。   他又守住了一日。   援军来得比预想中的早,姜才回过头看去,却没看到江面上有战船驶来。   “援军呢?”   “将军,援军是骑马从荆江大提上来的。”   姜才隐约已明白了什么,招过一名心腹,附在其耳边低声吩咐道:“你乘小舟顺江而下,联络援军。”   “将军放心……”   吩咐过此事,姜才不顾身上的伤疼,踉跄着走向了码头上的百姓。   因为战事,这些百姓吓得太过慌乱,踩踏、推搡入江的死了许多人,此时许多人正跪在码头上大哭。   姜才熟悉这场景,他的家乡在淮西,是早就被蒙军糟蹋得不成样子的地方。   所以他比别人更早地明白一些道理。   “都别哭了!”   作为武将,姜才不会像一些文官那样去抚慰百姓,而是声色俱厉地大喝。   “哭有什么用?哭得走蒙古人吗?是汉子的都给老子起来,不能杀敌也干些活。我们的援军既然来了,破敌就在这几日……”   ……   顺江而下的小舟停在岸边,跳下小舟的唐军士卒抬头看去,发现援军的大帐并不难找,沿着荆江大堤已有一团团的营火亮起。   同时,援军亦极重视营防,有许多探马奔走在营房周围,很快便有人发现这艘小舟。   “什么人?!”   “奉姜将军之命,有要事来报……”   很快,陆小酉便见到了这名唐军士卒,开口聊了两句,姜才带来的话让人又欣慰又担忧。   “姜将军知晓陆将军能如此迅速来援,必只有少量骑兵,会配合陆将军,做有大股援军抵达之势。”   陆小酉反问道:“姜将军这就看出来了?”   “姜将军毕竟清楚陛下带了多少骑兵。”   陆小酉稍稍安心了些,自语道:“主力抵达也就在这三五日了,守住……”   ……   元军营寨中,有将领站上望台,向东能望到荆江大堤上连接亮起了火光,一直延绵到了视线的尽头。   刘国杰只看着那些火光,大抵便能推断出敌军的人数,道:“李瑕若有五千骑兵,就算封锁住了江面也拦不住他。”   “总管让我们打探清楚了再说。”   “是啊,傍晚只打了不久,唐军来了多少,李瑕在不在其中还不清楚。”   “看来要缓上几日再打了。”   元军中确实有不少士卒病了,之前觉得一些小病不影响、攻下码头再说,如今心气一泄,难免在意起来。   对于这些北方人而言,江陵这地方太潮太湿,让人总觉得身上黏黏糊糊,就算不病也觉烦躁。   还没等到回答,忽听得一声雷响,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几个元军将领骂骂咧咧连忙离开,刘国杰却是在雨中又等了一会儿,望到了远处的荆湖大堤上火光渐渐熄灭。   他走下望台,吸了吸鼻子之后,更用力地吸了吸鼻子……   ……   因唐军援军赶至,元军不明虚实,不得不放缓了攻势。   次日,元军开始派大量的探马向东面打探,以免李瑕绕过江陵逃脱,那这一战就没了意义。   不得不说,阿里海牙运气不错,在攻沙市镇码头有些小小受挫的时候,又看了新的战机。   二月十一日夜,他在军中大帐召来了各个将领议事。   阿里海牙也是高昌畏兀儿人,不同于廉希宪是高昌贵族出身,阿里海牙自幼家贫,但他却是个很有野心的人,很小便自己立志要出人头地,不愿在家耕作,而是读书识字,后投奔了蒙古将领,渐渐被举荐到了忽必烈的怯薛军中。   宿卫出身又通文墨,很容易得到拔擢。在忽必烈开始罢世侯、行迁转之策后,阿里海牙便得到了重用。   他这人有野心,能打仗,但也贪财,这次才入宋境没多久,大帐里便已摆了几口箱子,里面装满了金银财宝……   这夜议事,大帐里还站着一个宋国官员,穿着一身红色官袍,品秩并不低。   “都来了。”   阿里海牙见人来齐了,道:“打探清楚了?李瑕主力到了没有?”   “还不清楚,今日下了雨,探马也不好打探了。”刘国杰应道,声音瓮瓮的。   刘国杰的祖宗是白山黑水里趟出来的女真人,但到了他这一辈,在长江边风一吹、雨一淋,还是能染上风寒。   “下雨了?你是不是还要再休息几天养病?”阿里海牙问道,“码头不攻下,等李瑕到了,船只从长江上游过去,你碰得到一下吗?!”   刘国杰又讪讪地吸了吸鼻子,表示自己知道错了。   阿里海牙站起身,冷冷地扫了诸将一眼,道:“阿囊死给,一个个比宋国的女人都娇弱。还能不能好好打仗了?”   “能!”刘国杰偷瞥了一眼阿里海牙身上整齐的盔甲,应道:“我们今夜就偷袭沙市镇码头!”   “偷袭码头有什么用?唐军有了援军,士气正旺,夜里你马匹跑不开,他们却能在船上放箭。”   “那总管的意思是?”   阿里海牙转过头,指了指站在帐中的那个宋官,用汉语道:“你来说。”   “是。”   那官员神情有些落寞,转头看了一眼这满帐的蒙元大将,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开始说。   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他偷瞥了阿里海牙腰间的弯刀一眼,之后又看向帐内的一箱财宝。   是被这弯刀砍上一刀,还是捧着财宝当大元臣子,他只有这两个简单的选择。   “下官乃江陵知府陈奕,因叛军攻打江陵,在城破前退出了江陵,暂避在长湖之滨的蒿苔寺中……”   刘国杰听得懂汉语,知道是阿里海牙绕过长湖时将这个宋官掳了过来。   陈奕又说了几句,帐中诸将不由精神一振。   “诸位将军如果想要攻下江陵城,其实轻而易举。”   “怎么攻?”   “叛军攻打江陵之时,曾以火炮轰城,城墙上留下了大量的裂缝,当时下官只是表面上修补了一番,外面看不出来,其实那些很容易就可以穿过……”   刘国杰走了几步,目光望向了案几上的一张地图。   那是一张临时画的江陵城地图,标注了城墙上的几个豁口,以及城内各个兵营、望楼的位置。   甚至还画好了偷袭指挥衙署的路线。   “下官在江陵两年,而叛军入城不过两月。这几条路线城内的唐军都未必知晓,更别说布防了。”陈奕又道:“城中还有不少下官的门生旧部。实不相瞒,下官避出江陵城之时,便已考虑到来日收复江陵,因此做了安排……”   “哈哈哈,你真是好聪明,可惜便宜了我们。”   帐中诸将哈哈大笑,赞叹陈奕不已。   阿里海牙眼中精光闪动,雄心勃勃地按着刀走了两步。   “李瑕的骑兵来得够早,好在还没让他的水师占据码头,我们先拿下江陵城,抢了上游的船只,还怕拿不下沙市镇码头吗?”   “总管高明!”   连染了风寒的刘国杰也振奋起来,喝道:“我带人偷袭江陵,就是死了也得替将军将城拿下来!”   瓮声瓮气的,反倒更显得决绝…… #第一千零四十六章 他们的战争   船队还在破浪而行,乘船的唐军将士们却不再显得焦虑,而是平静地养精蓄锐,准备着马上要开始的战事。   主船上也弥漫着这种安静的气氛,只有极个别的随行人员还不知要发生何事,整日无所事事。   赵衿提着裙子一路登上橹楼,只见王翠正站在栏杆边拿着一支望筒冲着后方的船队观望着。   这位女护卫的表情显得很认真,像是在一面面旗帜中寻找着什么。   “你在看什么?”赵衿遂上前拍了拍她的肩,“你哪来的望筒?”   “没……没看什么。”王翠却显得有些慌。   “有心事?”   “没有,就是……就是之前认识的那位陆将军的船好像空了。”   “你之前说的‘小酉哥’?在哪里?”   赵衿接过望筒看去,道:“我早就想玩这个了,坏女人不肯给我……还真是多了好几艘空船。”   “是。”   “你是好奇他们去哪里了吗?”赵衿又问道。   王翠点点头,心中微叹,暗道自己并不是好奇而是担心啊。   “是好奇?”赵衿像是真的不了解王翠的心思,大咧咧道:“那我们去问问好了。”   ……   “你知道你是在问我军情吗?”   阎容很忙的样子,听了赵衿的问题便白了她一眼。   “告诉我怎么了?我还能泄露到哪里去?”   阎容摇了摇头,道:“难怪陛下说你太娇生惯养了,一点边界感也无。如今还真当你是富有四海的公主不成,眼下你是在叛军之中,收着点性子可好。”   “不说便不说,非要教训我。”   “只能告诉你马上就要打仗了……你也别那副表情,不是打你的赵宋,是马上要与蒙元打仗了。真的别再乱跑了,老实陪我待着,明白了?”   “蒙元?”   “就知道你不信,怕是要觉得江陵是宋境怎么会有蒙元兵马入境呢。”阎容道,“但这是真的。你骂陛下扯着抗元之名叛乱,可事实上,陛下就是在抗元……”   阎容大概是怕赵衿又要指责李瑕,不免多解释了几句。   每次说起这些,无非都是说赵宋不行、不如李瑕有能力提振国威,阎容没有掩饰眼神里流露出的崇拜之情。   赵衿看看阎容,又看看王翠,忽然失了反驳的兴致,只是简简单单应了一声。   “哦。”   阎容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知道我劝你不动,但陛下真是个明君,与你也无私怨,你想开些吧。”   “我明白。”赵衿低下着,又嘟囔道:“很早就明白。”   阎容愣了一下,转头看去,只见赵衿那看似娇蛮的脸上竟是流露出了一丝别的情绪。   就算再明白,以她的处境,还能跟着赞颂不成?   ……   似乎是知道战事在即,赵衿忽然变得懂事起来,不再在船舱上乱跑,也不再谩骂李瑕。   她身边的人,阎容满眼都是对李瑕的崇拜爱慕关切,就连王翠也在担心着李瑕麾下的将领。   整艘大船上只有她一个人不能融入,旁人的激昂、向往,她都没理由要去感受。   他们都在关心一场战事,只有她与这一战无关。   其后两日,赵衿大部分时候都在船舱中坐着发呆,像一个大家闺秀。   十二日中午。   忽然,船只晃动了一下,甲板上响起了呼喝声。   之后是战鼓咚咚作响。   混乱中,阎容以最快的时间赶过来,跑到舱房里安慰赵衿。   “不要怕,主船需要靠近些让陛下观战,我们好好待在这,不会有事的。”   赵衿抬起头,能看到阎容眼里的担忧。   她遂撇了撇嘴,道:“我才不怕,李逆打元蒙,狗咬狗,我有什么好怕的。”   “你就不能……”   一句话没说完,阎容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却是主船已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   江陵城头上,一排排的砲车接连抛出了许多块巨石,对着逆江而来的唐军水师展开了居高临下的攻势。   好不容易,见到了其中有一块巨石砸中了李瑕主船,城墙上的元军士卒不由纷纷欢呼了起来。   虽说只有一块石头,并不能真正砸毁那样一艘大船,但却极大地提振了元军的士气。   “继续,砸死李瑕!”   ……   隔着一里地远的长江上便是李瑕的主船,大纛正竖在最高处迎风招展,吸引着元军的攻势。   这个距离是城头砲车能打到的最远距离,但还是有一颗石头贴着船舷砸了下去,砸裂了几块木板。   大船摇摇晃晃,响起一片惊呼声。   陪着李瑕在高处观战的房言楷难免忧愁起来,劝道:“陛下,还是以安危为重,退一些吧。”   这次,李瑕看了房言楷一眼,问道:“想要朕怎么做?”   “请陛下将主船移到江心,否则万一如当年钓鱼城蒙哥……”   话音未落,马上有武将道:“不可!主船一动,岸上将士要是以为我军败退了……”   “够了。”李瑕道:“都别说了。”   房言楷也无奈。   他也不想啰嗦,但兵危战凶,天子安危干系太大。旁人都不劝,他就得劝。   “陛下……”   “都别说了,朕知道你们都对,都有道理,都是出于职责、出于好心。”李瑕道,“是朕的错,朕冲锋陷阵是错、在江边指挥是错、到江心躲避也是错。”   他的语气还算平静,但终于还是表达了不耐烦。   他算是有耐心,但自从登基以来,每做任何一件事,不论是大事小事,每次都有人在耳边劝谏,着实是有些受不了了。   台上的一众文臣武将安静下来,却又开始显得有些像李瑕的牵线木偶、不敢发表自己的言论了。   这是皇帝的难当之处,李瑕也还在学。   “继续说战况。”   “陆将军率兵赶到之后,解了沙市码头之围。但昨夜元军却偷袭了江陵城,一夜之间抢下了江陵南城。麻士龙将军率部退至城北铁女寺,与元军巷战……”   “还有城门在他手上?”   “北城还在麻将军手中。”   “好!记麻士龙一功……”   “陛下,麻士龙让元军破城,其罪当罚。”有军纪官上前一步,一板一眼地提醒道:“具体战况还不明,只怕不宜记功。”   “麻士龙由昨夜守至今日,犹未让元军完全控制江陵城,我军若可胜,此为关键。当记一功。”李瑕很坚持,又道:“传告下去,立即褒奖江陵守军。”   “遵旨。”   “命张贵支援沙市镇码头,命张顺支援江陵县。”   “遵旨。”   “再传令,由姜才全权指挥。”   “遵旨……”   若是李瑕的主力来得再晚一两日,江陵城有可能已经丢了。   而阿里海牙还在攻打江陵,见到唐军水师主力赶来,不得不抽调兵力上城头用砲车封锁江面。   李瑕主要的作用便是,让竖着大纛的主战船驶到距离江陵城一里之处,把元军的视线吸引过来。   这使得唐军终于可以集中兵力。   剩下的便可以交给这些将领去打。   在主力抵达之前,姜才、麻士龙、陆小酉会处于下风,因为要守的战略位置太多分散了他们的兵力。当时是元军可以集中兵力攻任何想攻的地方,唐军自然处于被动。   现在才算是双方将领可以真正公平交锋的时候。   站在主船的望台上,首先能望到的是沙市镇码头的战场。   随着张贵的水师登陆,唐军吹响了反攻的号角,姜才率士卒由南向北、张贵则由东向西,形成夹子一般的阵形,缓缓逼近着元军的阵线。   有趣的是,陆小酉用虚张声势之计解了沙市镇码头之围,于是元军主将阿里海牙转而去攻打江陵城,也是留下了虚兵在沙市镇外。   元军营寨里留下的兵力并不多,只有五千余人。   这五千人皆是骑兵,可以不与姜才、张贵的水师步兵交战,问题在于,沙市镇西北方向有一片湖泊,为江津湖。   当姜才、张贵逼近,元军向北退去,却见一支唐军骑兵其疾如风般地从东北方向杀来。   是陆小酉的那支骑兵,在发现张贵已靠岸之时,陆小酉便率部向北去围堵元军后军,以骑兵的机动力补上了步卒的不足。   从李瑕的视线看去,能看到唐军骑兵只有千余骑。   但元军士卒还不知道虚实,尤以为他们有五千骑,便不敢硬战,迅速向西面撤退。   这一撤,他们不得不绕过江津湖,而连日的春雨泡烂了湖边的土地,对于骑兵而言,却不是好走的路。   终于,元军骑兵的优势在这一刻消失殆尽……   ……   “报总管,沙市镇的唐军反攻了,我们阻不住了。”   探马奔上江陵,一路跑上城头将消息报于阿里海牙。   阿里海牙脸色立刻难看下来。   这一仗对他而言,各个关键节点都差了一点。   差一点拿下沙市镇码头,也差一点攻下江陵城。   不是李瑕来得太快,而是麻士龙实在太过顽强,都已经城破了,却还非要守着江陵巷战。   巷战了一整夜再加上半个白天,耽误了元军占据战略要地的时间。   相比于唐军攻破鄂州时,吕文福“率军巷战、力尽被执”,名不见经传的麻士龙打出了真正的尽力。   阿里海牙此时才发现,难打的不是李瑕,李瑕就在一里外的船上,只要有船就能撞翻他。   让他陷入困局的是姜才、麻士龙这些人,以只有元军一半的兵力,分开守两个地方,愣是守到了主力抵达,并反攻过来…… #第一千零四十七章 嘉奖   江陵城北,战事还在继续。   刘国杰本以为有了宋国江陵知府陈奕的带路,带下江陵城轻而易举。   一开始也确实是,找到城墙的豁口,派敢死之士入城。   元军其实是擅长小股入城作战的,早在三十年前蒙古大将口温不花攻打黄州,就曾在黄州城墙下挖地道入城。   这次,刘国杰只是省了挖掘的时间,敢死之士入城之后迅速联络陈奕布置的旧部、并在城中制造混乱,让更多元军进城,打开城门。   一般而言,到这一步基本可以说是拿下江陵了。   没想到守将麻士龙竟还组织起了巷战。   刘国杰真不明白,巷战有什么好打的……这一打就打到了次日中午,之后唐军主力抵达,唐军反攻。   至此,他反而更需要击败麻士龙、夺下北城。   道理很简单,夺下北城才能把城门关上,守着江陵。   不然连个可据守的地方都没有,在这潮湿的荆湖就要被当成落水狗来打了。   因此,哪怕已经很疲惫很烦躁了,刘国杰还在拼命与麻士龙交战。   这种时不时下雨的天气放箭很伤弓弦,蒙军的弓已经越来越少了,好在唐军的霹雳炮也用不来,双方战到这个时候,已开始纯粹的肉搏。   刘国杰一开始还分批安排士卒轮流休息,到了现在已不管不顾地命令麾下所有士卒猛冲前方的街道。   拒马被推开,迎着唐军的长矛,元军硬生生地靠着劈砍一点点向前推进。   剁肉的声音不绝于耳……   刘国杰本就染了风寒,情绪一激动,浑身都燥热起来,出了很多汗水。   风一吹却又冷得厉害,让他鼻涕不停地往下流。   这一会热一会冷,再加上残酷的战场带来的压力,让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传令!”   身后又有快马奔来,大喊道:“千户,总管命你一柱香时间内必须夺下北城门!”   被逼到这一步,刘国杰无可奈何,只好拔出弯刀,大喝道:“勇士们,随我杀败这些废物!”   因为鼻子不通,声音十分沉闷。   但真冲到了前线厮杀开来,刘国杰终于忘了伤寒的难受,专心致志地厮杀起来。   血在他面前铺开。   他心想着,打赢这一战也许就能为大元奠定一统天下之势。   以后他要请陛下赐一个世袭总管之职,在干燥的北方……   ……   麻士龙正退到后面裹伤,然后便看到了对面的元将冲杀上来,元军士气一振。   “娘的。”   没什么犹豫的,麻士龙也立即提起了刀亲自上阵。   说来奇怪,这个时候他想的反而不是立了功要怎样。而是觉得自己真给姜将军丢脸。   前阵子,他得到从鄂州传过来的消息,说是本以为战死了的那个卢富,原来是当了逃人,逃往了赵宋……让姜将军丢了大脸。   后来没两天又有消息说卢富逃回赵宋后过的不好,戴罪立功打鄂州时真个战死了。再后来议和时,姜将军还特意打听了,说是临安今科进士没有淮西姓卢的士子。   不管怎么样,麻士龙依旧替卢富觉得窝囊。   他不想往后旁人见到姜将军就指着他说“你的部将一个叛逃,一个丢了江陵”。   “娘的!上前,上前,死都给老子死在城里!”   麻士龙以前就是姜才麾下一个部将,还没准备好独当一面,别的也不会,打仗就是靠一个猛字。   他一直都冲锋在前,现在看敌将也敢冲上来,那更好,杀上去而已。   就在这双方焦灼之际,有士卒忽然拉住麻士龙,吼道:“将军,你看那里!”   麻士龙抬头一看,只见到远处的一座望楼上高扬起了一面唐军的将旗。   没多久,长街那头便隐隐传来了喊叫声。   “张顺将军正领兵与敌军主帅对垒!请麻统制务必守住北门,姜将军马上便到……”   麻士龙正觉振奋,那边的信使已听得了杀喊声奔过来,远远又喊了一句。   “传陛下口谕,麻士龙与诸将士守城有功,先行嘉奖,战后再论功行赏。”   鼻头一酸,麻士龙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昨夜到现在,压在他心头最沉重的一个念头就是自己让元军破城。   且元军杀红了半个江陵城。   他自觉担不起这份嘉奖,反而感到一股血气涌到脑门上,大步往前一跨,吼道:“杀虏啊!”   ……   “杀虏啊!”   吼声传来,刘国杰有些恍惚。   他已经感到气势被对面压住了,若不是阿里海牙军令严苛,他都想退了。   元军本就不适合打巷战,他已经尽力了。   眼前唐军将领越战越勇、越逼越近;鼻间鼻涕越流越多、越来越堵。   刘国杰张大嘴呼吸着,感到有些头晕、迷糊。   “千户,总管命你攻下北城门。”耳边又有军令传来。   但很快,却有士卒大喊道:“千户!总管已经撤出江陵了!”   “什么?!”   刘国杰大惊失色,不敢置信。   但他耳边似乎听到了阿里海牙大骂“阿囊死给,打你娘的巷战!”   “退啊!”   换作平时,元军说退便能退,不过是一勒缰绳的事。   可惜这里是江陵城中的街巷,已堵得水泄不通。   刘国杰才勒马转身,也不知是谁一挤,竟是将他挤下马来。   “咴!”   转头一看,他发现唐军竟已冲到了不远处。   前一刻还当自己是阿里海牙心腹大将的刘国杰猛地想起来另一件事。   “我是张家旧将!我是张家旧将,我主家的大姐儿乃是唐皇帝的……”   汉人也好、蒙人也好、女真人也好,其实人性都差不多。   把一个普通汉人丢到平原上,放一群蒙古骑兵围着吆喝,想不哭也很难。反过来把一个女真人丢在这炼狱一般的长街,哭了也不是太丢脸的事。   尤其是刘国杰还染了风寒。   他身后的唐军士卒正在犹豫是否俘虏这个元将,被猛攻了一夜一日的麻士龙却不打算要什么俘虏,大步赶上,一刀猛劈下去,径直将刘国杰脑袋斩了下来。   “嗡嗡嗡嗡,鬼听得懂你在说啥!去你娘的!”   ……   长江边的主船摇摇晃晃,李瑕始终站在那观战。   这次他没怎么指挥战场,因为相信姜才更熟悉战场,能指挥得很好。   他信任这些人。   终于,只见江陵城头上的元军抛下了那些砲车,之后阿里海牙的大旗出了西城,远远逃开来。   胜了。   除了陆小酉之外,姜才、麻士龙、张顺、张贵等人原本都是宋将。可见宋军将领打仗并不差。   “传令下去,命陆小酉派骑兵马上北上,要求荆门军合围阿里海牙。”   “遵旨!”   李瑕用的是“要求”二字。   这里是宋境,宋军有义务围剿这支入境的元军。   主船还在摇晃,而远处,姜才已率军重新进入了江陵城开始收拾残局,城头上响起来唐军士卒的呼声。   “万胜……”   ……   “万胜……”   呼声传到船舱里之时,阎容拍了拍心口,长舒一口气,道:“又胜了,又胜了。”   赵衿鼓了鼓腮帮子,无聊地玩了玩手指,最后道:“你们总是打胜仗,有什么值得你这般欢喜的。”   阎容本想说“谁知道哪场便败了”,偏觉得这话不吉利,遂道:“我偏是欢喜……走了,我去看看陛下。”   “懒得管你。”   赵衿随口应了,转头看了心不在焉的王翠一眼,道:“王翠,你跟着她去,我要睡一会。”   “可是什么可是,这不是在你们战无不胜的李大叛贼船上吗?元军还能杀过来不成。去吧。”   赵衿说罢,将被子一蒙,等见阎容、王翠都离开了,又嘟囔道:“今日我也上过战场了……吓死了。”   她确实是吓得不轻,虽说没真个儿上战场,但仅有一里的距离,敌方的砲石砸过来不管中不中,船都晃得厉害,厮杀声又大。   而且,看不到仗打得怎么样,这是最让人不安的。   但这日终究是没能睡好。   傍晚时分,阎容又带人过来,道:“船坏了,得靠岸修补,到江陵城中住几日吧,正可好好梳洗一番。”   “这种颠沛流离的日子,你也过得惯。”   阎容随口便道:“我就喜欢跟着我男人颠,你管得着吗?”   ……   队伍中有几辆马车,赵衿与阎容共乘,才至江陵城,便能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她莫名地感到一股恐惧,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正要掀开车帘看一眼。   “别掀。”阎容道,“不要看。”   赵衿却固执地一把掀开,借着城中的火光,只一眼,她身子却已触电一般颤了一下。   下一刻,阎容一把抱住了她。   “别看了。”   赵衿像是魔怔了一般,直到阎容将她的头扳进自己怀里,拍着她的背低声道:“没事的,没事的……”   但一直到下了马车,进了江陵城中的跸驻之地,赵衿还是没有从魔怔的状态之中恢复过来。   阎容有些担心,夜里便一直在旁陪着她,试图说些别的闲话分散她的注意。   “也不知你想让王翠去见什么朋友,大概在骑兵营里,追元军去了,这两日是见不着的。她笨手笨脚的,我让她在门外守着。”   “你可要沐浴?我让人去烧热水?”   “……”   就这样一直到了子时,阎容有些不安,起身,招过妙岚低声道:“陛下可忙完了?你让淑妃好好陪陛下,我今夜不方便。”   妙岚连忙跑去唐安安处询问,好一会又回来,说是江陵城中事忙,李瑕怕是要忙到后半夜…… #第一千零四十八章 从谏如流   江陵作为长江重镇,京湖制置司曾一度移治此处,因此衙署十分恢弘。同样是比李瑕在长安的宫城还要富丽堂皇。   但这夜大堂上气氛已从初胜时的喜悦转为了严肃,隐隐还有些沉重。   “陛下,江陵这一战,城中百姓死伤无算,须要有人为此事担责。”   “原宋国江陵知府陈奕引蒙虏入城,正是江陵城的罪人。”   “臣以为,麻士龙功过相抵,不宜封赏。”   李瑕还算耐心,道:“万余兵力分守江陵各地,元军猛攻沙市镇、姜才率部支援之后,江陵城内守军不过两千余孤军……换作朕,未必守得住。”   “麻士龙有功,臣明白。然而,江陵百姓不明白,痛遭元军屠戮的亡者家属不明白,天下人不明白……需要有人为此担责,以示陛下赏罚分明。”   “那就让他们明白。”   “臣等有罪。”   李瑕只好道:“诸卿无罪。”   “臣无能,臣无法教天下人了解江陵一战之详情。消息传出,旁人只会道麻士龙丢失城门,使元军屠戮百姓……”   “够了。要恨他们也该恨元军,而不是朕麾下浴血奋战的将士。”   “道理是如此,可臣说的不是道理,而是人情……”   “朕看你说的是歪理。”   “然天子治国,需顾的是天下人想要的理。”   史俊站在一旁,目光看去,见李瑕快要没耐心了,只好咳了咳,站出来化解此事。   他开口,却是说起了别的事。   “陛下,江陵是大城,有几位名满天下的大儒,臣想为陛下举荐。”   “史卿请讲。”   “有深宁居士王应麟,曾官任宋廷礼部尚书,因得罪贾似道而遭贬常德军,行至江陵,恰逢王师,寓留于此。王应麟九岁通六经,十九岁中进士。兴昌四年为殿试覆考官,点文云孙、陆秀夫、黄震、胡三省、董楷、杨起莘……”   才听到这里,李瑕已经大概明白这个王应麟很有名望了。   当年吴潜调到汉中的官员多是这一年的进士,都能称得上是王应麟的门生。   再听史俊说着其人著作,甚至说到《三字经》亦是出自王应麟之手,李瑕更有拉拢此人之意。   “还有草窗先生周密,此人交游广阔,且词名满天下,亦是得罪了贾似道而罢官,自荐于江东安抚使马光祖幕下,协理漕运,正在江陵公干;还有戴表元,乃王应麟之学生,年少便被誉为‘东南文章大家’……”   史俊直说了好一会儿,李瑕点点头,道:“史卿为朕将他们招募来便是。”   “臣遵旨,只是……”   李瑕不吃他这一套,淡淡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臣斗胆,敢问陛下认为,士人眼中的‘仁君’该是何模样?”   “知道你想说什么。”李瑕道:“你们都说朕不该嘉赏麻士龙,其实想说的不是麻士龙。而是希望朕为江陵城死去的百姓自罪,是吗?”   史俊默然了一会,叹息了一声,低声道:“如今是陛下与赵宋争民心的时候。这次元军屠戮江陵,死了不少人。江陵百姓必然会怪在陛下头上。那与其等他们怪罪,不如请陛下先‘罪在朕躬’。”   他说完,马上又补了一句。   “臣并非是以为陛下有罪,而是为了……”   “朕明白。”   李瑕打断了史俊的话。   江陵城有很多名儒,等江陵一战的消息传出去,宋境百姓眼里的是非功过掌握在谁手中?就是在这些名儒手中。   史俊希望他在这些名儒面前作出“仁君”的姿态,博取他们的好感。   想当皇帝,这是应该的。   “朕明白。”李瑕又重复了一遍,转头看向堂中其它官员,道:“你们也是这个意思?”   “陛下不可此时功赏麻士龙,请陛下体恤江陵民心。”   “朕听到了,都下去吧。”   李瑕挥散了堂上的臣子,揉了揉额头,没去歇着,而是随手披了一件黑色的披风,招过霍小莲,道:“不必带旁人,随我到街巷里走一走。”   ……   江陵城到处都是哭声。   元军入城后忙着与唐军交战,倒也没有刻意屠城,但也并未顾忌百姓。具体死了多少人还在统计,只能说比屠城好很多,但毕竟还是人间惨剧。   走过街巷,家家户户都能听到哭声。   唐军并未让每户人家辨认尸体,而是尽力救治伤者,并将死者统一埋葬。   “你觉得他们说的对吗?”李瑕忽然问道。   夜里与诸臣议论时霍小莲便在堂上,倒也知晓详情,但很努力地思考之后,却还是答道:“末将愚钝,没想明白。”   “死了这么多人,我可以认这都是我的错。”李瑕道。   他想得很明白,既然想要当皇帝,这些都是他该担的责任。   就好像刘备得哭,携民渡江时大哭“为吾一人而使百姓遭此大难,吾何生哉?!”今日他李瑕也得哭。   倒不是觉得刘备假惺惺,只是性情不同,很难想像曹操为百姓哭是何光景。   至于李瑕,他性子素来“直”,心底隐隐觉得罪在元军、罪在投降的带路者,一低头便像是在为这些人赎罪一般,隐隐觉得自己并不诚心的自罪反而是在利用那些死者。   转念一想,这些道理似乎又是说不通的。   他希望人们在面对异族、汉奸的迫害时,敢直面于这些真正的施暴者。他已尽力,麻士龙已尽力,不该成为怪罪的对象。   总之觉得哪里不对。   “矫情。”   李瑕遂骂了自己一句。   就这样披着黑色的披风像个幽灵一般在城内走着。   “福儿啊!你在哪里啊?!我的福儿啊……”   前方又响起一阵哭声。   那是一个趴在泥泞里恸哭的老妇人,满头白发,哭得声嘶力竭。   李瑕示意霍小莲上前扶她,霍小莲却是还在提防着刺客,想等拐角的巡兵过来。   其实那老妇人的样子是不是刺客用眼睛一看就知道,李瑕干脆亲自上前扶了一把。   “福儿?”   那老妇一抬头,一双眼却已哭到肿得不成样子。李瑕借着火光看去,几乎看不到她的瞳孔,知这是半个瞎子。   “福儿?你没事吧?”   老妇很激动,握着李瑕的胳膊不停地抚着,不停地哭。   “我的儿啊,你没事……你没事……回家吧,娘给你煮了鱼汤……”   她受了刺激,显然已是神志不清了。   李瑕止住想拉开老妇的霍小莲,干脆扶着这老妇,随她走去。   直到进了一间很破旧的小木屋。   至于那所谓的鱼汤,却只有一尾手指粗的小鱼,已被炖得稀烂……   ……   次日天蒙蒙亮,江陵府学。   城中许多读书人都在这日汇聚于此,个个头缠白布,以示追悼。   正院孔子的雕塑前,诸人正在商议着什么。   “乱天下者,正是李逆。”   敢说出这样的话来,本就是没什么城府之人。   这是个府学学生,名叫方宗昌,字昌器,家中有个弟弟昨日便是死在了战祸之中。   他一开口,马上便有许多人跟着骂了起来。   “一个叛逆不忠之臣,狼子野心之辈,有了些军功便想谋朝篡位。看大宋与蒙元议和了,没了他邀功自重的机会了,便马上叛乱,火炮轰了江陵一个月,又引蒙元杀来……恨不能生啖了这狗贼!”   “李瑕诚巨奸,恃功而骄,勾结先帝嫔妃,叛乱而覆四海,至疆土幅裂,普天无统,民神痛怨,无所逃罪也……”   “诸兄,诸兄。嘘!不敢再说了,不敢再说了,也不看看如今江陵城在谁手上……”   “你们怕他,我不怕他。”   “就算你不怕他,可这般骂有何用?”   “有用,我要将他的罪证写下来,告天下人皆知。”   “不错,今日邀同窗们前来,正是为此事!”   “……”   隔着一间院子,史俊正与一名老者对坐。   听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摇了摇头,抬手请对方走过小径。   “这些书生,可笑至极。”   “立场不同而已,子庞若换位而处。在江陵被困上数月,家人又遭屠戮,对兵围江陵的秦王可还有好感?”   史俊叹息一声,道:“陛下真心欲经营好江陵,此地为往后交通之重要口岸……”   “老夫信秦王之真心,如此可好?老夫可答允子庞,往后若有人问,必如实叙述江陵一战。”   史俊苦笑,道:“陛下求贤若渴,从谏如流,公可否一见。”   与他相见的周密也是叹息了一声。   说实话,他对李瑕并无太多好感,只是担心李瑕迫害这些士子,才与史俊打了交道。   若非如此,经历了江陵这一桩事,必然要写篇文章狠狠骂一骂李瑕。   至于见李瑕……周密官虽不高,却名重天下,若要归附李瑕,付出的却是五世高门积累的名望。   还得出手解决江陵城中的怨气。   他遂摇了摇头,以示不愿。   史俊只好连连揖手,语重心长道:“陛下乃千古一遇之仁君,草窗公万莫错失明主啊……”   ……   赵衿一夜未睡,也不知在想什么,想得十分出神。   天亮后,她张了张嘴,喃喃道:“其实我早都知道的,赵氏早晚要亡国……”   好一会儿,并没有得到阎容的回答,她转头看去,只见阎容不知何时已走到门外,正在与唐安安说话。   赵衿遂起身,走了过去,隐隐听到她们说话。   “大概是气了那些臣子,陛下从鄂州一路而来,还得料到宋军能放蒙元入境、还得料到那江陵知府能带元军入城,真当他是神仙,天下人不肯救天下,只他一人来救不成?”   “姐姐也莫恼了,意思其实是想要陛下做做样子,好招揽如深宁居士这般的名儒。”   “王应麟?那倒是值得。”   “岂止是王老先生?还有江南士人之心。”   “呵,这些士人,就想逼得陛下惺惺作态,逼他改了脾气,往后从谏如流……” #第一千零四十九章 礼贤下士   “诸公亦是为了陛下好。”   唐安安听到阎容那士大夫要逼李瑕从谏如流的说法之后微微愣了一下,低声提醒道:“姐姐与我这般说无妨,但千万别教旁人听到了。”   “听到便听到,我还怕谁不成?”   阎容素来不忌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士大夫们,且想到什么便说出来。她这番话若是传出来,怕是要惹得新唐满朝官员嫌恶,又落下个“妖妃”的称号。   说来,她自己也是出身于官宦士族,太懂这些皇帝与文臣之间的勾心斗角且素来站在皇帝这一边,对士大夫全无好感;唐安安虽出身贫苦,性格却乖巧,爱好诗词书画,反而更理解士大夫的做法。   这些事倒也没有谁对谁错,无非是考虑问题的角度不同,性格强不强势的区别。   此时唐安安看阎容,便好像是学堂里的听话的学生看那些顽劣之徒,既觉得出格又有些新奇,正想再劝两句,那边妙岚已跑了过来。   因对这江陵府署衙并不熟悉,妙岚跑来跑去接连走错了好几个院子,急得说话都带了哭腔。   “宁妃,他们找不到陛下了。”   “怎么了?别顾着哭,快说陛下怎么了?”   “奴婢没哭,是方才找不到路才哭的。没别的事,是前衙那边有几个文官求见陛下,但护卫们不告诉他们陛下去了哪儿。”   “……”   赵衿站在屋中,见外面阎容、唐安安带着人匆匆离开,暗道这些人终日一门心思地围着那李逆转,能有何意思。   她自转身回榻上又躺下,想要睡一会,可一闭上眼,昨夜入城时看到的城中惨状却又浮上脑海。   于是她召过王翠,问道:“我想去城里走走,可以吗?”   赵衿本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王翠却是答应了,因阎容并不拘着她出门,只须带好护卫便好,原话是“断不至让你比被贾似道看着时更不自由”。   从后门出了署衙,走了一会儿,只见短短一夜之间江陵城内的尸体已被清理过了,连路面上的血迹也已被冲刷干净,像是恢复了平静。   但一场战事留下的火烧斧劈的痕迹还在,空气中的血腥味也没散去。   街巷上并无太多行人,反而时不时能见到巡视治安的唐军士卒。   大部分铺面关着门,却也有卖柴米油盐的以及香烛店开着门。   前方正有几名唐军士卒从一家铺子里出来,嘴里还在说着“都说了恢复秩序了,放心大胆地干营生。御驾在此,你还怕什么……”   虽然带了护卫,王翠还是有些不安,转头间正好看到署衙前门有几个穿便衣的男子出来,她认得他们是李瑕的近侍,便故意引着赵衿跟着往同一个方向走,以确保附近是安全的。   倒没想到这些人竟是拐进了一条偏僻又肮脏的小巷,一直到了某个破屋前停了下来。   赵衿有些失神,漫无目的地由王翠引着,并没意识到王翠是跟着别人在走,直到在巷口站定了,转头一看便见那边已经站了十几个人。   奇怪的是这些人却保持着安静,没有人开口说话。   “他们在做什么?”赵衿低声向王翠问道。   那破屋的门被人推开,竟是李瑕从中走了出来。   他披着一件黑色的披风,脸色显得十分冷峻,一句话没说便径直离开,身后十余人便一股脑地跟了上去。   巷口的赵衿往旁边避了避,低下头。   她也不知他看到她没有,直等到那十几个身影走远,那一行人也没理会她们。   仪驾也无、排摆也无,如果不是认得他的长相,谁会知道这就是那刚叛宋自立为帝的李瑕。   赵衿又转头看了看那间破屋,不知李瑕一夜未归跑到这里来能做什么。   这种情况难免让人猜测或许他是霸占了某个江陵城中的民女。   揣着好奇,她向那边走去,才到破屋前便听到里面有个苍老的声音道:“福儿?我儿上哪去了?”   “大娘醒了?福兄弟有福,被大官看中,要跟着往长安做事,每个月都有柴薪,这是先给的米面……”   ……   傍晚,赵衿回到了署衙后院,阎容早已在她屋子里等着,一见她又数落了许多句。   赵衿心不在焉地听着,忽打断了她,问道:“你知道李逆昨夜去了哪里吗?”   “陛下的行踪你少打听,连我也不必知道他何时去了何处。”阎容随口应了,马上又继续说,“相比川蜀的惨状,江陵城这还是小巫见大巫,活在川蜀的人想法当然和活在临安的人不一样……”   赵衿没在听,心想连阎容都不知道,那李逆跑去给那个丧子的老妇当儿子当了一晚之事是真的没传开。   再一次,那确实不像是一个皇帝会做的事。   至少她的父亲就不会。   “和你说话呢。”阎容忽然嗔了一句,转头问道:“记得王应麟吗?”   “不太记得了。”   “不是你的启蒙先生吗?”   赵衿确实是不太想得起来了。   那还是她很小的时候,贾贵妃尚在,阎容还未入宫,赵昀听说有个臣子王应麟写了《三字经》颇为有趣,便让人将小公主抱到选德殿跟着背了一段,并笑言王应麟是启蒙先生。   但显然也不是正式的师徒关系。   若说起来,想必王应麟也是不认的,他的门生多的是如闻云孙这般的饱学之士。至于赵衿这个小公主,肚子里没点墨水,终日便是蹴鞠、斗蛐蛐……   “你还不知道我吗,看到书就头疼。”赵衿也有自知之明。   再想到当年临安旧事,已恍然如梦一般遥远。   阎容闻言便笑,宋虽允女子读书,但她也是看到书就头疼。   之后她便没就着这事多说,方才也不过是因李瑕此时正在见王应麟,想到了便提上一嘴。   ……   李瑕觉得,招揽名儒有时候就像是追求女子。比如对待李冶,一开始他也需要花心思哄着,直到相处久了,君臣之间有了默契才免了这些礼贤下士的作态。   此时面对王应麟、周密这样的名儒亦然,但虚伪了许多。   说是久仰二人的文章诗赋,其实李瑕是今日才大概翻了翻二人的著作。   他看了王应麟所撰的《玉海》,知道这是当世的科举教科书,凡科举士子几乎都读过,由此可见王应麟的声望。   至于周密的词,盛名与当世,时人称之“流丽钟情,春融雪荡,翘然称其材大夫也”……但在李瑕眼里,只觉得不如李白、苏东坡。   当然,这是他不懂词,而不是周密的词真的一般。   李瑕面对这些士大夫也是如此,他看不懂世人敬仰的这些名儒好在哪里。就像一个乡下汉看到一壶价值连城的名茶,知道它名贵,但灌下去也只是解渴。   他需要解渴。   刚刚称帝,李瑕需要王应麟、周密在士人中的声望……   “昨日江陵惨遭兵祸,城中学子无知,因亲朋丧命乱了分寸,出言不逊,还请唐皇莫怪。”   见礼之后,周密很快便提出了请求。   就那些年少不经事的士子在府学里说的话史俊都听到了,也绝计瞒不过舆情司的耳目。他只好出面为他们说情。   这也是他与王应麟不得不来见李瑕的原因。   李瑕道:“是朕未能保护好江陵百姓,断不至于计较几句诽谤,两位先生可放心。”   其实也没什么好矫情的,承认江陵百姓遭了殃是自己的错,也就是这么一句话的事。   “唐皇恢弘大度,外臣代江陵学子与百姓谢恩。”王应麟、周密连忙拜谢。   “何必再称‘外臣’?”李瑕直截了当道:“关中久处于胡虏治下,学术凋敝,朕想请深宁公为朕领国子监兼国史馆编修,以济关中之学,不知深宁公意下如何?”   王应麟连忙又行了一礼,客客气气道:“外臣多谢唐皇厚爱,只是外臣一生久受大宋国恩,万不敢辜负。”   若还是用追求女子为类比,李瑕招揽这二人时显然不够有耐心,才初见没多久,给了对方一个礼物便直白地表态。   之后再问周密,同样还是被拒绝了。   李瑕便意识到是自己没有耐心了,遂愈发摆出了礼贤下士的姿态,笑容和煦,道:“既如此,朕初登大宝,关于如何治国,欲请教深宁公与草窗公,不知可否?”   相比于用高官厚禄来吸引对方,谈治国的理念,才是与这些胸怀天下的学者交流的正理。   真正的高才,更多想要的是施展才华经世济民的机会。   这次两人的态度便有了不同,行礼道:“外臣一定知无不言。”   然而,下一刻却有近侍匆匆上前,对李瑕低声禀报了一句。   “陛下,陆将军回来了,称有紧急军情要奏。”   李瑕毫不犹豫,向王应麟、周密道:“朕临时有军务处置,改日再叨扰两位先生。”   相比于这两位名儒,他更在意的确实还是军务。   且用了“叨扰”二字,自认为已十分礼贤下士了。   “外臣告退。”   王应麟、周密由人领着退出了署衙,一路走得远了,周密四下一看,却是摇了摇头。   “史子庞称之为仁君,深宁公以为如何?”   王应麟叹惜一声,道:“江陵惨遭兵祸,死伤无数。换得他一句‘朕未能保护好江陵百姓’,轻描淡写,轻描淡写……这世道,为君为王者,几人心怜百姓?” #第一千零五十章 规范的皇帝   陆小酉大步如流星,赶至大堂。   他这种跟随李瑕很久的将领,反而不像外臣见李瑕时那么有礼数,只是一抱拳,马上便禀报起来。   “陛下,末将率部追击阿里海牙至天柱山,却见荆门军放元军过境,反而阻拦末将。因末将仅有千余骑,不敢与宋军交战……”   “你事先遣快马告知过荆门军了?”   “是。”陆小酉颇为气愤,道:“依末将看,宋军与元军有所勾结,怕是前脚议和后脚便反悔,欲害陛下,因此连忙赶回来报。”   李瑕起身踱了两步,似有些意外,又似不出所料。   一转头,见陆小酉胸膛起伏,显然是气得不行,李瑕反而轻笑了一下。   “不是宋廷想反悔,你换一个角度想,如果今日是忽必烈在鄂州。我们想要穿过宋境去歼灭忽必烈,你觉得宋廷会不会拦我们?”   “他们拦不住我们。”   “他们同样拦不住元军。”李瑕道:“你看,宋廷对我,对忽必烈都是一样的。”   “可是……”陆小酉道,“可是忽必烈是外敌。”   “我也是外敌,不然我是什么?赵宋的内贼吗?我们打这一仗,不就是为了成为赵宋的外敌?”   李瑕说罢,拍了拍陆小酉的肩,道:“为将者,你要冷静地站在敌人的立场上想,才能判断出敌人可能做出的反应。不能一厢情愿,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认为敌人应该怎么怎么做。”   “是,末将明白了。那阿里海牙……”   “不用追了。”李瑕走在地图前,道:“阿里海牙能渡过汉江,必是与吕文焕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仔细说说他撤兵的路线。”   “是……”   陆小酉上前作了更仔细的汇报。   离开时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他一手抱着头盔,一手扯着缰绳骑马驶向城外兵营。   路上闻着那还未散去的血腥味,心中那怒火又蹭地一下冒了上来。   陆小酉是蜀人,出生时川蜀已经被蒙军屠了十之七八。   宋朝廷总是这样,子民惨遭异族屠戮,却动不动就是求和、求和。求和之花费再少,那些死去的人活不过来,痛失亲朋的伤痛抹消不掉。   走了半条街,陆小酉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向身后两个士卒道:“尿尿,别跟来。”   往小巷子走了一段,他找了个最黑的地方站定,便开始准备撒尿。   他盔甲不好脱,因此站了一会儿。   却有几人从另一边巷子过来,像是几个醉酒的人,一路吵吵嚷嚷的。   “呕!”   “昌器喝多了,你来扶一扶。”   “别拉我,我还没说完……宋室不幸,外有胡虏肆虐,内有李瑕之凶逆,家家思乱,人人自危!”   “嘘,噤声,没看这满城都是狗叛军。”   “怕什么?李逆狗贼还想收买人心,哈哈,没听昌器兄说吗?今日草窗公见过李逆了。惺惺作态,假仁假义。”   “呸!我最恨这等欺世盗名之徒,若真有能耐,何不北复中原?偏偏要顺江而下,不宣而战偷袭旧主,无耻至极。”   “可怜江陵城中父老啊!”   “……”   陆小酉听到这里,拉起裤子,转身向巷子里走去。   “你们几个废物。”   黑暗中,他向那几个书生打了招呼,一手提着盔甲站定,道:“江陵城里死了人,你们不骂阿里海牙、不骂陈奕?反而骂陛下和守着江陵城的将士?”   “谁啊?”   才有书生问了一句,马上便有另一个醉酒的书生应道:“是个降了叛军的软骨头。”   “老子看你们才是软骨头!”   “我们就骂怎么了?!朝廷已经与蒙元议和了,若不是李逆为了军功谋反,江陵怎么会有这种大祸?!”   陆小酉理解不了这些人为什么会以为议和了蒙元就不会再攻过来,他也理解不了他们的欺软怕硬,只觉不可思议。   但他素来冷静,他打仗时最守军律和命令与那温吞木讷的性格也有关系。   此时,他还希望自己这一个川蜀乡间长大的粗人能点醒眼前这些饱读诗书之人。   “是宋军放元军来了江陵……”   话音未了,对方已然反驳起来。   “要不是叛军摧毁了襄樊防线,元军怎么可能进得了江陵城?!”   “当年李逆坐镇汉中时,朝廷支了多少钱粮给他?全用来轰击江陵城了,是吗?!”   “……”   陆小酉火气腾地一下更旺了。   不发怒的老实人难得发了一次火,却比某些平素便脾气火爆的人发火时还要可怕些。   当对面其中一人走近了些,抬手指着他,道:“我告诉你,江陵城遭此惨剧,就是因为叛军……”   “嘭!”   陆小酉猛地提起了头盔便砸了过去。   他拙于口舌,面对这些言辞,只能以手上的动作回应。   “嘭”的一声,对方一人被砸得头破血流,登时便倒下。   倒也有人想反击,待摸到陆小酉身上的盔甲,却是惊得酒都醒了。   之后便是一阵鬼哭狼嚎。   “他他他……他是叛军!”   “杀人了啊!”   “杀人了……”   ……   夜已经深了。   李瑕见过陆小酉之后,却不得不再见一见史俊。   “陛下欲以江陵为口岸,吸引赵宋之人力物力,倘若江陵尚不归心,如何可行?而欲使江陵归心,方法虽多,最快最简单的便是招揽大儒。”   史俊显然是听说了李瑕提前让王应麟、周密离开之事,不免多提醒了两句。   “臣敢言,此举便如北地文人请忽必烈为‘儒学大宗师’,哪怕只是作态,也必有奇效。”   “朕明白,朕有在招揽他们。”   “臣斗胆,以为陛下心不诚。”   李瑕不由笑了,随口道:“又不是拜佛,岂有诚不诚的?”   “陛下就是心不诚。”史俊固执得像个孩子。   正在此时,又有近侍上前,低声向李瑕禀道:“陛下,方才城内出了些意外,陆将军伤了人。”   李瑕也有些意外,之后看了史俊一眼,让人当着他的面说。   此事,显然又要影响到史俊最关心的招揽名儒之事。   倒没想到,史俊听了,捻须沉吟良久,似乎并不觉得这是坏事。   “臣请陛下当着王应麟、周密的面,惩治陆将军。”   “事情还不清楚,许是对方仗着人多,围殴陆小酉呢?”   “陛下可私下再安抚陆将军。”   “朕明白你的意思,容朕再想想。”   史俊微微一愣,行了一礼,道:“也许是臣的谏言并不妥。”   “朕明白史卿是老成谋国之言。”李瑕道,“只是朕……”   话到这里,他却没说下去,只是挥了挥手,让史俊退下去,之后又将近侍也撤了。   直等到堂上再无旁人了,李瑕才自语了一句。   “只是朕还没学会当好一个皇帝。”   ……   李瑕近来愈发意识到自己的性格并不适合成为一个规范的皇帝。   他性情太直了。   他倒也愿意改,想要不择手段地成就大业,肯去贴近那个又厚又黑的皇帝的样子。   但做得并不好,没能做到像曹操倒履迎许攸的样子。   不管曹操是不是真的器重许攸,至少在倒履相迎的那一刻,表示了足够的诚意。   李瑕没想到自己做不好。   说来,他这一路趟过了那么多风雨,这次遇到的也不是什么大事,本也没什么为难的。   就算将那些名儒书生全捆了带回川蜀也无妨。   但就是,因为第一次当皇帝,李瑕有点失去了他以往的自信。   而自信,本是他最有利的武器之一。   他拍了拍额头,起身向后衙走去,门外同时有好几个近侍上前,正要说话。   “不见。”李瑕径直道,“不论有何事,明早再说。”   旁人都愣了一下。   要知李瑕素来勤勉,这还是第一次在有公务未处置之时抛下它们要去休息。   但没人敢说什么,由着这位陛下任性了一次。   ……   快走到阎容的住处时,李瑕转过回廊,忽听到有人喊了一声。   “喂。” #第一千零五十一章 和解   如今还敢用“喂”来喊李瑕的人已不多了,他一听便知是谁,回头一看,果然见赵衿站在廊下。   二月中旬春寒料峭,她手里虽抱了个铜炉子,两颊和鼻尖却还是冻得有些红,似乎在这站了一会了。   “喂,你过来。”   李瑕没过去,但也没走开,问道:“有事?”   赵衿只好抱着铜炉子小跑到他面前,道:“早上我看到你了,你去小巷子里探视百姓了吗?”   “嗯,别说出去。”   “这么说来,你是爱民如子的好皇帝?”   “你不是说我不配当皇帝,是卑鄙无耻的山贼头子吗?”李瑕随口应道,似乎觉得山贼头子更轻松些。   “还挺记仇。”   赵衿侧过头往某个方向看了好一会,似乎透过院墙又看到了江陵城中那些尸体,那些梗在心头的压抑、恐惧,以及她对于这乱世的感触,各种情绪杂乱如麻,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其实我都懂的,我赵氏享国三百余年,国祚将倾。我可不是事后诸葛亮才这么说的,你知道前几年有人在宫门上写下‘阎马丁当、国势将亡’吗?”   李瑕当然知道,那是他第一次去临安之时,临安城正因为这一句话而闹得满城风雨。   似乎也正是由那一年起,川蜀战云再起,宋朝堂上党争趋于激烈……如同拉开了亡国的序幕一般。   若从后世来看,正是那一年闻云孙、陆秀夫入仕,像是来陪宋王朝走完最后一程。而就在当世,又何尝没有人早早就预见到这“国势将亡”。   “是你写的?”   “不是我,那时候我才多大啊,是舅舅写的。”   “嗯。”   李瑕当时便知道那是贾似道找人写的。   赵衿悠悠叹了一口气,道:“我昨夜进了江陵看到那许多尸体,就在想端平入洛之后是怎样,若没有你们这些边军浴血奋战又会怎样。祖宗基业交到你们手里,就当是太祖皇帝从柴家拿的又给了出去,总好过亡在外寇手里,总好过万一再有一次靖康之变。总之,谁当皇帝对天下人好,我看得出来。”   这一番话说完,她似乎有些泄气,且显出了失落之态。   李瑕却是道:“倒不必这样,你大可还骂我是乱臣贼子。”   “我是骂了你,那我生为赵氏之女……不骂你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赵衿话到后来,声音渐轻,显露出了她的忧郁。   她知道阎容关心她,不愿在阎容面前表现出悲伤难过的样子来。可寄人篱下,每日听她们都是在谈论李瑕,她想要显得活泼些,结果却笨拙地弄成了这样。   “无妨。”李瑕道:“偶尔有人不当我是皇帝也好,反正你也无足轻重。”   “哼。但该承认的我得承认。”赵衿抬头看向李瑕,眼神渐渐郑重起来,煞有其事地又说道:“你是一个明君。”   “我知道。”   赵衿更为认真,道:“我是以大宋理宗皇帝之女的身份与你说的,比起如今坐在临安皇位上的赵禥,我更有资格代赵氏承诺你的帝号。”   李瑕听了微微一愣。   赵衿顿时便失去了自信,低下头来。   今日在这院子里转来转去,足足等了一个下午,她本来觉得这些话不吐不快,觉得这是身为赵氏嫡女应有的担当。   至少在她这一介女子看来,赵氏子孙没有人能敌得过李瑕了。她肯定不行,也不可能寄望于赵禥。那么,她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让赵氏失江山时与太祖皇帝得江山时一样“兵不血刃,市不易肆”。   但真的说出口,却远远没有她预想中那样荡气回肠,反而像是在吹牛皮,底气马上便虚了。   “反正,你是一个好皇帝,我认了。”   “我是你的仇人。”李瑕道:“赵昀算是死在我手上的。”   赵衿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那夜你计划顺利,到了我爹面前,会杀他吗?”   “会。”   “你就不能说不会吗?也许我爹只是被奸臣蒙蔽,你见到他了,解释清楚,他能重用你收复中原呢?”   赵衿似乎有些气急,甚至在李瑕面前还跺了跺脚。   “你说一句忠于我爹又能怎么样?我不想再恨你了,我也很累啊!兄长刺杀了爹爹,表姐下毒害我,舅舅包庇他们、行公田法弄得民不聊生。坏女人也很坏,可是我一直以来都是和她在一起……我很累了,国仇家恨我想要算了。那你只要说一句话让我能心安理得地算了都不行吗?你说一句会死吗?!”   李瑕没说话。   他看着赵衿,看到她说着说着哭了出来,好大一颗泪水挂在脸上……觉得她有点莫名其妙。   公务还没办完,却跑到这里来与一个无知的小女子掰扯这些。   赵衿抹了抹眼泪,又道:“我知道我没用,救不了社稷,报不了家仇。也知道你讨厌我,没理由顺着我的意,但……但……”   “但”了老半天,想不到什么理由能让李瑕迁就她,才抹掉眼泪的她又哭出来,最后道:“但我也讨厌你。”   “我不是讨厌你,只是认为你应该恨我。”   “我恨你什么啊恨你。”   赵衿抹着泪背过身去。   “我外祖父制置淮东的时候,被人弹劾气急而亡,年仅四十六岁。后来舅舅得势,寻了弹劾外祖父之人报仇……我母亲却庇保了对方,她说……她说许参议家亦有老少,子女年幼……她说破家之恸她经历过了,又何苦要让旁人再经历一次……”   说到母亲,赵衿说着说着已抽泣起来。   “她说外祖父已经走了,世上能多一个人过得好就多一个人过得好……我没有忘记我母亲……我恨你们什么啊?”   李瑕倒是没想到,以贾似道那般心胸狭隘的性子,能有这样一个宽仁大度的姐姐。   如此看来,赵昀当年独宠贾贵妃,甚至想要立其为皇后不是没有理由的。   这般站了一会儿,等到赵衿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李瑕才问道:“承认我是个好皇帝,能让你心里轻松些是吗?”   “嗯。”   “我暂时还不是个好皇帝。”李瑕随意地在长廊边坐下,道:“我能当好一个军阀,但还没学会当皇帝。”   赵衿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道:“你还要怎么样?我爹登基三十年还说当不好皇帝。”   李瑕也转过头,迎上了赵衿的目光,道:“好吧,实话告诉你。我那夜并未想要弑君,而是想要兵谏,请先帝废掉赵禥,从宗室选一子弟为储君。”   “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   但李瑕还是道:“信不过我,你信吴潜吗?”   赵衿一愣,点了点头。   “那便是了,若我真是弑君之贼,吴公岂会帮我?算了,我懒得解释这些。”   李瑕转头去看天上的月亮。   他知道自己变了。   更虚伪,脸皮更厚。   他明确地知道自己想当好一个皇帝,如果作为皇帝需要一点厚黑,那他愿意加一点厚黑。   赵衿问道:“之前问你,为何不说?”   “不在乎你怎么想。”   “现在为何又说?”   “你太烦了。”   赵衿偏了偏头,也不知是信他还是不信他,转身打算离开,但走了几步之后却又回来。   她把手里的铜炉子往廊凳上一放,看向李瑕,问道:“虽然我国破家亡了,可是我不想每天活得很难受,我想活得自在、高兴。你觉得我错了吗?”   “为何问我?”   “你觉得我烦,我偏再烦你一次。”   李瑕默然了片刻,道:“你方才说的这句话,是我告诉阎容的。”   阎容准备收留赵衿时询问了他的意见。   当时他说的简略,此时面对赵衿,倒是将他对赵氏的观感仔细说了。   “我要改朝换代,要的是天下一统、四海升平,这才是目的。把赵家从皇位上赶下来只是过程中的步骤之一,而非以把赵氏赶尽杀绝为目的。人做事不能舍本逐末。   赵氏有千般万般不好,也有好的地方。至少它的宗室管理比历朝历代都好,封爵严格,宗室子弟三五代之后几乎与平民无异,可科举入仕、可经营工商,可从事农耕,有宋一朝未曾因宗藩而给百姓造成严重负担。   赵氏这些皇帝,大多是差劲的,能让我敬佩的,一个都说不上来。但在赵氏嫡系以及那一只手能数得过来的几个王爵特权被抹掉之后,朕希望天下间那些平民一样的赵氏子弟可以在朕的治下过得自在、高兴。   比如,朕想让赵孟頫在往后依旧能成为一代书画名家……你们家,确实是有这方面天赋的。”   这一番话李瑕是边想边说的,赵衿在长廊上坐下支着脑袋听了,心绪也渐渐安宁下来。   “赵孟頫是谁?”   李瑕随口道:“一个宗室的小孩。我当年兵谏,便是想请先帝收他为继子。可惜失败了。”   “哦。”   赵衿想了想,又问道:“那,我也可以当你的子民吗?自在高兴地活着。”   李瑕苦笑。   原本在赵衿这个最不可能会认他帝位的人面前,他有种轻松,倒没想到她也想当他的子民。   “自在高兴是你自己的事。朕能做的,便是尽力使臣民活在太平盛世里。”   “我也可以?该愧疚吗?”   “人一生那么短暂,该活得好。”   赵衿点了点头,捧起铜炉子准备走了,起身忍不住又问道:“去了长安,我能蹴鞠吗?”   “我不管你,那是你的事。”   赵衿走了几步,又想起一事,却是转过头,向李瑕行了一礼。   她神情既没有欢喜也没有悲伤,只有释然。   “陛下万福,民女告退。”   ……   李瑕犹坐在那里看着赵衿的身影走过小径。   他素来知道自己改变了很多,天下必然有很多人的命运已偏离了原来的轨迹。   唯独有一点点遗憾的是太多太多人在青史上都是籍籍无名,只有少数几个人能让李瑕具体地说出他们的命运因自己而变好了,具体变好在哪里。   比如张珏,比如李曾伯。李瑕虽然不清楚他们原本是怎样的命运,但能很清晰地确定因为自己,他们实现了抱负。   昨天夜里,他坐在福儿他娘的家里,一直在想的是,若没有自己,这个老妇人的儿子会死吗?也许原本的时空里,元军南下是兵不血刃取了江陵。   这种不确定才是最消磨情绪的。   今夜他却可以确定赵衿因他而过得更好了,毕竟赵氏之女生在亡国之际原本又能过得多好呢。   相比于芸芸众生,赵衿并不重要。只不过是这种具体、明确、清晰的改变偶尔能抚慰他的情绪而已。   至于对于当皇帝这件事,他开始自信起来。   “对了。”   小径那边的赵衿回过头来,问道:“你麾下是不是有个将领叫陆小酉啊?就是那时候送王翠回去的那个……” #第一千零五十二章 改变   有几个人躺在担架上被抬进了驿馆。   已睡下又被惊起的周密匆匆披了衣袍赶到堂上,端着火烛俯身一看。   “下手这么重?”   “草窗公,学生们得罪了大人物了!”   江陵府学今夜一起喝酒的几个书生中,没受伤还能说话的只有方宗昌,此时显得十分惊慌,完全失去了平素的豪放之气。   “学生是真没想到那个在巷子里乱尿的人会是个将军,不然真的不敢的,只好在半夜打搅草窗公了……”   “莫急。”周密抬手摆了摆,道:“你缓缓道来,莫心急。”   方宗昌这才稍稍镇定了些,道:“今夜学生们有场诗会,倒并未喝太多酒,散场时路过莲藕巷,遇到一人正对着巷边撒尿,遂说了他几句。不想对方怪学生们多事,骂了许多污言秽语,之后他便痛殴了学生们。但没想到,对方却是李……唐皇帝麾下爱将陆将军。”   “竟有此事?”   周密吃了一惊,脸色也有些变了。   倒不是因为他怕李瑕,他名盛东南,李瑕不可能敢动他。而是他惜才,担心这些江陵府学的学生。   “学生真是不知那是陆将军啊。”方宗昌哭道:“夜里又黑,谁能想到堂堂大将会在巷边解手。”   “你们伤到他了?”   “没……没有……”方宗昌道:“我们才是被打的,一下都没有还手。但是陆将军被带走了,他麾下几个士卒不依不饶,要找我们麻烦。”   周密眉头越皱越深。   须臾,又有别的书生赶来,一见担架上几名同窗便不依了。   “叛军竟敢如此跋扈,必须要讨个说法!”   “讨什么说法?”方宗昌喊道,“怎么敢讨说法?”   他被打了一顿,态度竟是完全变了。   这些书生之间平素也有斗殴,但与今夜陆小酉打人时可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陆小酉一个拳头挥下来是真能要人命的。   那杀气,没上过战场的人一辈子休想有。   方宗昌此时想起来都觉得胆寒,又道:“没看到吗?满城都是叛军,你要讨说法,谁能给你一个说法?!”   “昌器?你忘了,是谁说不怕李逆的?”   “我说我们可以写文章骂他。”   “同窗们都伤成这样了,一定要让他给个说法,否则我等便写文章教这叛逆恶名昭彰。”   方宗昌道:“那你现在便写吧,他不会给你说法的。”   “……”   这些书生吵闹无用,但堂上的周密确实有本事向李瑕讨说法,或写个文章便能坏李瑕的名声。   此时周密踱了几步,思来想去,先是遣人去告知王应麟以及江陵城中一些有名望者。   之后,他遣弟子到署衙去求见李瑕。   不论如何,他不能等在这里,万一等到叛军来捉拿那几名学生,就事不可为了。   虽然一般而言不会如此,毕竟李瑕需要江陵人心。   总之得先见一见李瑕,观其态度。   若是明君,必会摆出姿态,惩治麾下武夫……这是周密有些期待的结果,若是如此,他愿意继续与李瑕谈一谈如何治国。   再之后,他会再写上几篇颂文,会再联络一些门生故旧,对李瑕的威望将有着极大的提升。   而李瑕若是个庸君,或只是个不能成事的叛贼,见这一面也就知晓了。   总之,周密这次的求见,既可以是为这些学生讨个公道,也可以是去为这些学生说情。   讨公道看似强势,却是士大夫对君王的考验;说情看似是顺从,反而是士大夫与狂妄的叛贼拉开距离。   没多久,弟子回来道:“唐皇帝阙下请老师明早辰时一刻前去。”   周密有些失望。   汉昭烈皇帝能三顾茅庐请诸葛,而在眼下这个收复江陵、稳固帝位的重要时机,李瑕却不肯连夜见他。   是不是明君还不好确定,不怎么勤勉那是一定的了。   ……   次日,周密、王应麟与几个名儒早早便候在了署衙门外。   那几个挨了打的书生也裹着伤被抬了过来。   不到辰时,他们便被请进了署衙。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李瑕并没有亲自迎他们,在堂上接待的却是史俊。   “子庞啊。”周密对史俊并不客气,彼此见礼之后便抚须叹息,“昨夜几个学生冒犯了陆将军,今日老夫特来为他们求情。”   “草窗公万莫如此,还请在堂上稍待。”史俊拱了拱手,转向王应麟,道:“深宁公请先往二堂去见陛下。”   “这……”   “今日请深宁公、草窗公分别单独见陛下。”   周密微微摇头,心中对李瑕愈发失望。   原本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李瑕只需要亲自出面,惩治一下麾下的粗鄙武人,摆足姿态,即可示礼贤下士之心。   至少要有这种对名儒士大夫的尊重,他们才好尽心为他做事。   唐太宗因为怕魏征,将鹞鹰藏在袖子里闷死了;宋太祖喜欢弹弓打鸟,被劝谏之后既惧又悦。   倒履相迎、三顾茅庐、太宗怀鹞、太祖弹雀,真是君王爱煞了这些臣子吗?这是态度。   周密要的不是给他一个人的态度,而是对天下士人、对学识、礼仪、纲常、秩序的态度。   比如,文人高雅、武人粗鄙,朝廷应该向着文人,这也是一种秩序。   “年轻人有些冲突,子庞如何看的?”周密还是向史俊问道,进行最后的试探。   “怕不只是斗殴。”史俊摇了摇头,道:“这几个书生诽谤君上,袭击大唐将士,依律当是重罪……”   一句话,堂上众人纷纷变色。   史俊转向那几个书生,语气严厉起来,喝道:“是因为陛下御口答应过草窗公,方才赦免了你们的罪。否则,昨夜便将他们捉拿下狱!今日既然都来了,去给陆将军赔罪,此事便到此为止!”   “这……”   史俊虽不是向周密说的,却胜似在叱喝周密。   众人都没想到,一个本该求贤若渴的新立王朝会在这等小事上一点面子都不给名儒周密。   在他们眼里,李逆的格局、气度已是一塌糊涂。   以武立国,却不知以文治国,这样一个新唐又能走多远?   周密脸色已然挂不住。   如今身处江陵城中,他无可奈何,但文笔如刀,他对李逆的看法难免能影响到江南士人……   正此时,有人来道:“陛下召草窗公觐见。”   觐见?   周密心想,不过一个难以成事的叛贼,如何可称得了“觐见”?   由人领着,一路走向江陵署衙的二堂。   门被打开,周密目光看去,惊讶地发现李瑕并不在,空荡荡的堂上只有王应麟一人在。   更让他惊讶的是,王应麟竟是跪在那里,留下了一个背影,轻轻颤动着。   周密上前两步,只听得身后响起了“吱呀”声,却是门已被关上。   堂内只剩下他与王应麟。   “深宁公。”   周密上前想扶,却是吓了一跳,道:“深宁公这是……”   他目光所见,王应麟却是已双目通红,泪留满面。   “出何事了?深宁公?李……他威胁你吗?”   隐隐地,他能听到王应麟嘴里喃喃了一句什么。   不太清楚,似乎像是“臣……愧对先帝重恩……”   扶也扶不起,周密只好茫然地立在那儿,等了好一会,王应麟才缓过神来,开口缓缓道:“天柱不可折,柱折不可撑。九鼎不可覆,鼎覆人莫扛。”   听着这诗,周密便心安不少。   “我明白,深宁公不愿附逆。”   “是啊,不可附逆。”王应麟喃喃道,“我已决定,附顺于大唐皇帝。”   “什么?!”   “你觉得,大宋国祚还有多久?”王应麟问道,“临安的皇位上坐着这样一个皇帝,国祚已尽,该如何让天下生黎少遭厄祸?”   “我不明白。”周密不可置信地退了两步,道:“深宁公?你被怎么威胁了?我不相信你会在转眼之间有此大变。”   他绝不相信。   然而,王应麟起身,转头看向周密,眼神虽然充满了悲伤,却十分清醒。   “你须信我……大宋国祚已尽,天下之兴唯在于唐。”   ……   署衙另一间处理公文的堂上。   史俊缓缓走到了李瑕面前,行礼,问道:“陛下不见周密?”   “不需要了。”   李瑕正在处理公文,头也不抬地道:“朕已经说服了王应麟,关于此事,剩下的部分他会办妥。”   “陛下英明。只是,周密毕竟名望……”   “朕可以礼贤下士,但不想装模作样时,也没人能勉强朕。”   史俊身子一紧,又行了一礼,道:“臣明白了。”   他隐隐能感觉到,眼前的李瑕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像是城府更深了一些,让他更难看透。   “能让王应麟归心,江陵之事近日便有结果,臣这便准备启程回长安之事?”   “可。”   史俊缓缓退下,动作比之前更恭谨了些。   李瑕独坐在那里继续批改着文书,没有再在独自一人时有揉额、叹息这样的小动作。   他已经开始能承受当皇帝的压力。   这次他学着厚起脸皮说些谎,有了帝王的虚伪和不择手段,算是做了妥协和改变,但也保留了一部分的坚持。   “学着当皇帝,总是要有进步的……” #第一千零五十三章 武将之殇   楚地阔无边,苍茫万顷连。   沮河边,两支兵马稍稍对峙了一会之后,大宋的荆门军将士开始往北方撤退。   “朝廷能允许唐军在江陵驻扎,简直是蠢到家了。”   “端平三年,孟少保江陵退敌,见江陵重镇四周都是良田,没有地势阻拦,亲手布置了防线,建立堡垒、隘口。如今朝廷一纸和约,却教叛贼驻兵在防线之中……娘的,可笑至极!”   走在更前方的将领是文官出身,摇着头,抚须叹道:“江陵,国之藩表,如其有虞,非但失一郡,当倾国争之。”   叹气虽叹气,和约都已经交聘了,他们这些地方将领又能如何?   ……   南边,另一队人数并不多的骑兵也开始向南而行。   陆小酉今日只是听说有小股荆门军南下,过来喝退他们,算是一桩小事。   纵马在荆湖平原上奔了一段路,队伍中一名江陵本地的骑兵抬手喊道:“将军,那边便是麦城了!”   “过去看看。”   麦城本就没有城墙,只有一段土垣。时隔千年,土垣也已倒塌,如小山一般横卧在沮水河畔。   陆小酉跃马而上,转头四看。   “这便是关公败走麦城的麦城吗?”   “是,将军。”   这土坡能望到的东西不多,但一代名将兵败于此的遗殇却忽然让人感到一阵茫然。   陆小酉情绪便莫名地低落下来。   一路回到军营,马上便有士卒上前道:“史相公急召将军入城。”   陆小酉不敢怠慢,安排好防务便立即入城。   他昨夜与人斗殴,一度被召到署衙等待召见,但李瑕却只让他回营。   当时史俊出来与他说这不是小事,因恰巧发生在江陵民心不安之际,也许需要小小地惩戒他一番以收买江陵士人之心。   其实这惩戒不过是做做样子,回长安之后很快便能重新升迁。   挨点罚陆小酉倒是不介意,他耿耿于怀的是那些士人傲慢不敬态度,问道:“可他们骂了陛下。”   史俊则摆手笑道:“哪个王朝初立不曾被前朝遗民口诛笔伐过?”   于是陆小酉被说服了。   此时大步走到署衙前,正遇到麻士龙从街巷对面过来。   麻士龙正转头与身边的兵士说话,没留意到对面有人过来,声音很大。   “反正告诉你们,不许随地撒尿,这是什么?这是军律!没听说昨夜有人随地撒尿被罚了吗?”   教训过这些兵士,麻士龙再转过身来,连忙见礼。   这两人一个没能拦住元军攻进江陵城,一个出手打了江陵士人,都是给城中士绅表达不满的一个情绪发泄口。   见礼之后,两人一道进了衙署,便见到里面站了许多的士人,包括昨夜被他打过的几人亦在其中。   “陆都统、麻统制到了。”   有人通传之后,史俊从堂中出来,站在那环视了诸人一眼,不急不缓地开口道:“去觐见陛下吧。”   话到这里,他难得笑了笑,又道:“不妨透个底。江陵一战击败阿里海牙,你们的功劳还未封赏,今夜该好好庆功才是。”   陆小酉、麻士龙都已有挨罚的准备,闻言讶异,一时忘了回话。   而史俊显然是故意说给在场诸多士人听的,场面登时安静下来,许多府学生员虽没说话,但眼中已有不忿之色。   恰在此时,一个浑厚沉重的声音响起。   “王师击退元军,老夫也想代江陵士绅聊表感谢敬佩之情,不如就在曲江楼,向将士们敬酒,不知可否?还有,这几个无知书生冲撞了陆将军,也请陆将军给他们一个赔罪的机会。”   陆小酉、麻士龙转头看去,见说话的老先生气质儒雅又威严,一看便是德高望重。   他们虽然久经战场,不怕这样的宿儒,但却还不懂该怎么与对方说话,竟是不约而同地、木讷地看向史俊。   史俊遂端着架子,缓缓道:“那便明日在曲江楼犒军,也请深宁公、草窗公拨冗莅临。”   ……   “深宁公,这如何使得?”   待一群书生拥着王应麟、周密离开署衙,涌进府学,马上便有更多在江陵德高望重之人赶来,纷纷表达不解。   “真要当众向那些叛军敬酒?谢他们将元军放进城中?”   “且不说他们都是叛军,我等饱读圣贤之书,岂可向这些粗鄙武夫低头?”   之所以有人这么问,无非是猜想王应麟、周密已归附李瑕。可若刚刚归附就要向武人低头,这就太让江陵士人们不安了。   “不错,若真当众致谢于叛军且为昨夜之事向那当街便溺的凶丑赔礼,简直有辱斯文!”   “有辱斯文啊。”   “体面不存,何不如以身殉国?”   “……”   一时之间,整个府学都是“贼配军”“黥卒”“赤老”“凶丑”的痛骂声。   有宋一朝,武人地位低下。行伍出身以军功累迁至枢密使的,除了曹彬则只有狄青,而狄青又被文官视为眼中钉。   狄青是忠臣,可惜“太祖岂非周世宗忠臣?但得军情,所以有陈桥之变。”   这是宋王朝娘胎里带的病灶,对武夫的猜忌之深,只要宋朝不亡,就绝对不可能改。   而江陵城中的士大夫想的很简单,归附李瑕可以,但得找两个机会打压打压李瑕麾下的爱将。   这极为重要。   比如,让这位新皇帝知道江陵士人不是好拿捏的;再比如,以后唐军驻扎在江陵,双方如何相处,权力如何分配。   这些不先争好,谁能归附?   “深宁公,可是有何难言之隐?”   “是啊,深宁公,为何今日只片刻功夫,你便向叛军服软了?”   王应麟并不急着将今日所听到的秘辛马上公之于众。   他一手抚着长须,一手摆了摆,像是挥退了众人的聒噪,道:“老夫与草窗,皆已决意效忠于大唐皇帝陛下。至于诸君,自便罢了。”   说罢,他径自转身离开。   面对读书人,大儒自有大儒的底气。   ……   方宗昌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在椅子上坐下,喃喃道:“真要向那贼配军赔罪了?有辱斯文啊。”   嘴里说着有辱斯文,他心里却很明白,自己根本没别的办法。   便是王应麟、周密没有归附李瑕,可以口诛笔伐,但明面上依旧是不能反抗。   而如今那两个名儒都附逆了,往后说起江陵之事,旁人是信两个名儒,还是信他这个籍籍无名的府学生员?   “唉。”   正叹着气,屋外却是一阵喧哗。   方宗昌出屋一看,便见他的老母亲揪着侄子方智的耳朵,又哭又骂。   “你爹才死几天,你便跑去胡闹,是想气死老身啊……宗宁我儿,你在天有灵看看吧。”   方智还不到十岁,听到祖母哭了,连忙跪在地上,磕头大哭道:“是孙儿不孝,祖母不要生气了!”   方宗昌心烦意乱,推门出了屋,道:“母亲?发生了何事?”   “气死老身了,这孩子跑去香烛铺对面找那瘸了腿的老黥卒厮混……”   “孙儿不是厮混,孙儿要学射箭,往后杀虏为我爹报……”   “闭嘴!”方宗昌叱喝一声,伸手轻轻给了方智一巴掌,“让你读书,你去与一个犯了罪刺配充军的下三滥混在一处?”   方智挨了一下,脸上虽然不痛,但却心痛得哇哇大哭起来。   因为他最最敬重的人就是这个大伯了。   他大伯读书有成,学问高明,走到那里都为人称赞,就连在知县、知府见到他大伯也是和颜悦色。   “大伯!大伯……”   眼看方智哭得泣不成声,方宗昌俯下身,摸着这孩子的脸,道:“就算你想杀虏寇为你父报仇,也得好好读书。记住,金榜题名才能镇守一方。别再与那种黥卒打交道了,你是读书人……”   宋真宗年间有个状元陈尧咨,也就是《卖油翁》里的陈康肃公,擅长射箭,百发百中。真宗曾说过“陈某若肯换武,当授予节钺”。   不料,真宗这句话却引得陈母大怒,杖打陈尧咨,怒叱:“汝策名第一,父子以文章立朝为名臣,汝欲叨窃厚禄,贻羞于阀阅,忍乎?”   这就是宋人对文武的态度。   武夫对于读书人家而言,“贻羞”二字而已。   此时,年幼的方智感受到了祖母、伯父那种极强烈的鄙视,不由感到羞愧。   “侄儿知错了……侄儿再也不敢了……”   ……   这夜,方智在他亡父的灵堂前跪着,直到趴在地上睡着。   睡到次日,他忽听到有人在院外喊道:“昌器兄在家吗?昌器兄在家吗?”   对方喊了很久,方智只好揉着眼推开门,便见到几个书生站在门外。   “昌器兄不在家吗?不会是去曲江楼了吧?”   有书生对方家熟门熟路,不理方智这小儿,径直往里一探。   “昌器兄果然不在了!”   “好一个方昌器,软骨头一个!”   “方昌器也附逆了……”   方智大急,喊道:“我伯父不是软骨头!”   但没人理他,几个书生匆匆便走。   方智四下一看,却是也迈开脚跟在他们身后。   他倒要看看这些人凭什么这么说他的伯父。   一路上都能看到百姓在往城南涌去,但也不乱,一个个都在嘀嘀咕咕。   “说是……陈知府领着蒙虏进城的,是唐军的麻将军拼死抵抗,等来了援军,这才赶走了蒙虏。”   “陈知府?知府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能有假吗?一大早就在曲江楼上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审了。”   “我看了哩,当过礼部尚书的王公审的,陈知府认了,还能有假?”   “……”   方智听不太懂这些,但勉强听出害死自己爹的是陈知府。   他快步跑了几步,赶到了南城下,抬头看去,远远只见到城头上站着许多人。   其中有一名老者穿着一身缟素,痛声悲喝。   前面说些什么方智没能赶上,却正好听到了最后一句。   “……食百姓之膏血,犹敢为一己之私而引虏寇入城屠戮黎民,谨以此獠之首级,含泪祭江陵死难者之英灵!奠其逝者,伏惟尚飨!”   “行刑!”   方智瞪大了眼,努力想要看清他们斩杀陈知府以祭奠他死去的父亲。   却忽然有人上前,一手捂住他的眼睛。   “小童子,你莫看。”   方智很生气,伸手一推却没推开。   “我不怕!我不怕!”   等那多管闲事的汉子松开手,方智再一抬头,却只见到一颗人头正缓缓被挂到南城曲江楼上。 #第一千零五十四章 武德   虽隔得还远,但看到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被高高挂起,年幼的方智还是打了个激灵,只觉心里毛毛的。   他退了一步,又停下,强忍住想要吐出来的感受。   身后那个多管闲事的汉子已不在了,想骂几句也骂不出,反而眼睛一酸,哭了出来。   半座城都是哭声。   战事已过去了两日,百姓们才从恐惧中缓过来,开始释放战火给他们带来的伤痛。   正在此时,城门缓缓打开了,吱吱呀呀的声响中,有兵马正排着整齐的队伍,缓缓入城。   街道上的人们有些害怕,向道路两边让开,也有人向后退去。   而城头上的老者领着人迎了下来,很快就令人群镇定下来。   就连方智都知道,下来的这些人都是江陵城中最德高望众的,因为就连他学堂的先生,也只能跟在队伍的最后。   “乡亲们不必害怕,我等向英勇守城的大唐将士们敬贺……”   随着这一句话,那些兵将也齐声喊道:“乡亲们不必害怕,大唐王师秋毫无犯!”   这声音整齐有力,回荡开来,给了方智不小的震撼。   他努力跳了一下,只见到那些将军们个个骑着高头大马,穿着漂亮的盔甲,披着大红披风,好不威风。   “这第一杯酒,敢问这位将军尊姓大名。”   “大唐宁江军统制,麻士龙,淮西凤阳人,从戎八年。”   “听闻,麻将军以不足一千兵力抵抗三千元军,巷战十个时辰而保北城门不丢。”   “是。”   “麻将军还带头冲锋,不知手刃元军几人?”   “某亲手杀元军七人,其中千夫长一人。”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惊呼。   方智努力想要蹦高,但眼前人头攒动,让他不能够看清那个惊动满城百姓的大将。   于是,他转身跑进沿街的茶楼想往二楼爬去,但二楼窗边也早已挤满了人。   “嘿,哪来的野孩子,出去……”   方智挤不进去,只好又爬过另一边的窗子,踩着木栏杆小心翼翼绕到临街这边来。   风吹过屋檐上的旗幡,他新奇地向街上那些将士看去,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冲击。   “大唐宁江军队正高二牛,手刃元兵一人……”   哪怕是这样只杀敌一人,还是有人在喝彩。   方智听了,不由神往。   但他也记得祖母、大伯的教诲。又看了一会,心中愧疚泛起,打算离开。   脚步依依不舍,好半天才往后退了一步,却又见人群中有几人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   “咦。”   方智定眼一看,发现其中有一人却是自己的大伯……   ……   方宗昌失去了平日的风采,躬着身子,双臂夹得紧紧的,一副拘束害怕的模样。   他身边则是几个被陆小酉打成重伤却不得不拖着病体前来赔罪的同窗。   短短几步路,他觉得好长好长。   终于,他们走到了那些唐军面前。   “学生们请见陆将军!”   马蹄声起,陆小酉骑着高头大马缓缓上前。   盔甲在阳光下闪着光,披风如波浪一般起伏,更威风的是他身上那一股杀气。   只一人一马,已将半条街的人震慑住。   方宗昌咽了咽口水,心道若是在白天见到陆小酉,自己绝对不敢当面起冲突。   “学生们昨夜冲撞了陆将军,今日当面向陆将军赔礼。”众书生弯腰揖首。   本以为此事就这般过去。   不想,陆小酉竟是高声道:“我也有错,我在巷中撒尿,还痛揍了你们。”   “陆将军息怒,是学生的错。”方宗昌连忙道。   他故意说的“息怒”二字,以示自己的委屈。   陆小酉却根本没理会他,勒着马环视了长街一眼。   “我祖籍成都,但我是在三龟城长大的,因为还没出生时,成都城已经没了,我爹娘是躲在山城里生的我。从小我就在乌龟山上乱撒尿,我得改!”   说到这里,有人哄笑,有人不敢笑。   陆小酉抬起马鞭,指了指前面几个被他痛揍的书生。   “王师入城,秋毫无犯,我因为你们几句话就动手,痛揍了你们,违背了军纪,我有错。”   一众书生松了一口气。   不想,陆小酉话锋一转,却是大喝了一句。   “但若下一次再让我听到你们说的那些浑话,我还揍你们!”   老实古板之人,当众这一句喝骂如晴天霹雳。   “外寇杀来了,内贼领着外寇入城了。你们不骂外寇内贼,只敢诋毁吾皇、骂浴血杀敌护着你们的将士?为什么?!因为你们聪明,想在吾皇面前自抬身价,大唐基业草创,正该哄着你们这些才华横溢的,是也不是?!因为你们高人一等,将我们武夫视为你们的奴才,觉得我们流血杀头都是该的。但凡有一点叫你们这些高人一等的主儿不满意,便要随你们骂,是也不是?!”   方宗昌等人连忙将头摇得与拨浪鼓一般。   他们知道,陆小酉这番话背后一定有人指点。那天夜里吵架时可不是这样,陆小酉就是吵不赢才动手的。   其实现在真要吵,他们这些书生还是能吵得赢,只是不敢再吵罢了。   “陆将军……”   “到底是谁给你们惯得?!”   陆小酉竟还没骂完,抬手一指西面,大喝道:“曹友闻与十万将士战死阳平关,赵彦呐率军弃成都逃往夔州,还骂曹将军败军丧师。天下的理都被你们这些文人说光了吗?!老子若不揍你们这些浑球,要等江陵像成都一样被屠到一个不剩吗?!”   长街上安静下来。   方宗昌佝偻着,低着头。   他也许有很多话可以反驳,但不敢应。只能努力地缩着自己的身子,仿佛想钻进地里。   “啐。”   陆小酉一口痰啐在方宗昌面前。   “懦夫。”   骂完这最后两个字,胸中块垒才消,他勒马自回队伍中。   麻士龙见陆小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喊道:“某些读书人不敢上阵杀敌,惯会嘀嘀咕咕。我们好男儿杀敌报国!不欠他们的!”   “也不惯他们!”   “好!”   有了今日这一遭,围观的百姓自也能明白谁在守护江陵,纷纷大喊着向方宗昌等人指指点点。   ……   “小酉哥好威风!”   茶馆的栏杆边,方智抬起头,却见有个带刀的女子正坐屋檐上拍着手赞叹了一句。   这一幕落在年幼的孩童心中,让他更为羡慕那威风的将军。   他转头又望向了正缩头缩脑佝偻在那的大伯,之后回想到大伯义正言辞骂的“贼配军”,一时很难将这两个身影重叠起来。   他再舍不得离开,贪婪地看着那整齐威风的阵列,心中有个念头愈发清晰。   虽然还没到十岁,他已想像着十年之后自己能踏上为国征战的疆场,跨着高头大马让百姓为自己的功勋欢呼,那般昂扬,那般澎湃。   至于另一个文雅地高谈阔论的二十岁的方智,已在他脑中渐渐模糊……   ……   另一座高楼上,李瑕放下了手中的望筒,继续与阎容随意地聊着天。   “我要造赵宋的反,必然就得要改掉从赵匡胤开始就对武人变态一般的提防。我既立国,以立武德为始。”   “陛下这般英武,自然是不猜忌武人的。”阎容抚了抚李瑕的胳膊,抿嘴微笑。   “这些士大夫愿意归附我,但还想着敲打我、惩治一下我的爱将,教我做一个规范的皇帝。”   李瑕也在笑,却有些讥笑的意味。   “朕就是看不上他们那些‘规范的皇帝’才要自己当皇帝。却要他们来教朕?”   阎容眼睛一亮。   她明显能感觉到李瑕比之前更多了一种唯我独尊的霸道。   于是,没用更多的言语,她身子倚了过去,用小鸟依人的姿态讨他欢心。   “陛下,之前臣妾也劝你利用宫变之事对付赵禥,当时怎就不肯?”   “赵宋社稷远不仅是赵禥的,是既得利益者的。一点小伎俩用处不大,反而容易被贾似道利用,让我名声更差。”   “如今怎就肯了?”   “也只有肯信的人会信,王应麟正好肯信,赵衿正好能说服他。”   “陛下又是如何说服赵衿的?”   “没怎么说。”李瑕摇了摇头。   昨夜与赵衿从陆小酉说到王应麟,赵衿也只是问了一句“我把真相告诉他吗?”   当时李瑕便点了点头。   也许只是小伎俩,也许容易反过来被宋廷利用,但这件事上,没人能比赵衿更有说服力。   于是他决定坐实这个真相。   既然要当好皇帝,不至于一个真相都坐实不了。   ……   想着这些,李瑕抬起了自己的手看了看,感觉到作为皇帝该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力。   “江南暂定,可以回师了。” #第一千零五十五章 重任   夕阳开返照,中坐兴非一。南望鹿门山,归来恨如失。   马蹄再次踏上了汉江以北的土地上,阿里海牙回头望去,可见到鹿门山上的城垒又多建了一道土垣。   就在鹿门山下游,元军重新搭建好的浮桥还在,对襄阳形成了半包围的状态。   “怪不了赵宋朝廷了。”   阿里海牙忽然开口说道,同时扬鞭一指,语气显得那般落寞。   “赵宋朝廷能帮我们做的都帮了。换走高达、议和称臣、逼反李瑕,把孟珙留下的三层藩篱搅烂。但现在,吕文焕还驻在襄阳,李瑕正在大摇大摆地回去,是我们没有把握住机会。”   周围的元军将领听了,表情中都流露出不甘之色。   可惜,再不甘他们也只能闷头往回走。   很难想象在成吉思汗时代会有一支蒙军这样狼狈、沮丧地走在败军而回的路上。   当年的蒙军战无不胜,猛将如云,博尔忽、木华黎、博尔术、赤老温、速不台、者勒蔑、哲别、忽必来、拖雷、拔都……到了如今,受到破格提拔的畏兀儿人阿里海牙却连这么简单的一战都没能取胜。   蒙古铁蹄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拖住了。   从鹿门山赶到洛阳城外用了三天时间,阿里海牙第一时间派人前往了河南经略府。   “去问一问,董大帅在潼关吗?还是潼关已经攻下来正在攻打长安?经略府现在是谁在坐镇?”   ……   当年史天泽任河南经略使之时,一直都是将经略府设立在开封。   董文炳上任之后,则大部分时候都在洛阳。   因为经略河南的主要职责已经从恢复农耕转变为攻打李瑕了。数年来,元军一次次猛攻潼关,使得中原大地战火不断。   阿里海牙虽败,却期待着董文炳能够趁着这一次李瑕亲征在外而攻克潼关,甚至直趋长安。   然而,得到的回复却是“董大帅就在洛浦码头,让将军现在去见他。”   “在洛阳?没去潼关?”   阿里海牙有些吃惊。   他一路赶马到了码头,大步赶去,远远便见到长亭那边董文炳正在与一个老者谈话。   走到近处,隐隐便听到他们的说话声。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阿里海牙愣了愣,心里蓦地便窜起一团火气。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率部杀入宋境,浴血苦战,险些被围死在江陵城中。   而董文炳却在做什么?没有攻破潼关、直指长安,反倒躲在这洛阳城游玩,吟宋人的诗词。   “董大帅!”阿里海牙大喊一声,上前一抱拳,喊道:“我来向董大帅回报江陵的战果!”   他动作看似恭敬,声音却很大。   董文炳回过头淡淡扫了他一眼,似有些遗憾地叹息了一声,继而转头向身边的老者道:“窦公,请。”   这位河南经略使竟是不理会阿里海牙,亲自将那老者送上了马车,自己则策马跟在后面,之后才招过阿里海牙并辔而行,问起江陵之战。   虽然,战报前几天已经送到了。   “你没能击杀李瑕?”   “没有。”   阿里海牙官位虽然没有董文炳高,胆子却大,回答之后紧接着又问道:“董大帅为什么没有攻打潼关?”   “你怎知我没有?”董文炳不悦,脸色冷峻,“我亲手射中了刘元振,差一点便能将他射落潼关城下。”   “那为什么不继续攻打潼关?李瑕都还没回长安……”   “李瑕没回长安?击败吕文德、破江陵、破鄂州、逼得宋国称臣的战报一封接一封送回来。唐军士气一轮涨过一轮。潼关自古就是天险,那么好打吗?!”   说起这事,董文炳便觉怒火中烧。   以潼关之险,单纯由东向西攻打很难攻克。尤其是这一战起得仓促,大元的绝大多数兵力都还在漠北、西夏故地、河套等地,中原的兵力不多,且山东还没完全从李璮之乱恢复,兵马不能轻易调动,董文炳唯一能调动的就只有阿里海牙这一支援军。   在这种情况下,他尽力与吕文焕达成默契,将阿里海牙这一支奇兵推到宋境里去偷袭李瑕,是最能以小搏大的办法。   所以阿里海牙一过汉江,董文炳麾下将士其实就已经将希望寄托在以小搏大的江陵之战上。   就好像是在赌场上押了一注能以一赔千万的筹码,谁还有心思在庄稼地里种些粮食卖钱?   元军将领们都在等着李瑕的死讯传回、关中大乱,谁还愿意拼死去夺潼关?   当消息传来,得知阿里海牙败了,董文炳失望至极,他非常清楚自己不可能在李瑕返回长安之前攻下潼关了。   那是悬崖对面的一块肉,再香,吃不到就是吃不到。   失去这个良机极为可惜,但撤退是最理智的决定。   结果,阿里海牙还有脸质问他为何不继续攻潼关?   董文炳抬手一指,又大喝道:“事败在谁手上,你不知吗?!”   “我败了,我会向陛下请罪!”   阿里海牙虽然认罪,心里却非常不服气。   他只看到董文炳没有尽力把握李瑕离开汉中的机会,在战事正激烈的时候还悠闲地在洛阳游玩,吟着汉人的诗词。   也对,董文炳本就是汉人,且有个兄弟还投靠了李瑕,怎么可能尽心尽力呢?   ……   回到经略府大堂,董文炳先去安顿了那位老者,之后才在大堂继续与阿里海牙商议军情。   能被称为“董大哥”,他性情是十分沉稳的,此时已消了怒火,以平稳的心态谈论大局。   “这一战没能灭掉李瑕虽然可惜。但从大元的总体战略而言,可称得上顺利。”   “顺利?!”   阿里海牙大怒,心想这些汉人读了些书,真是不要脸。   一点战果都没取得,竟然也能说顺利?   董文炳指了指摆在堂上的两张地图。   其中一张,李瑕的地盘与宋国并没有分开,看起来虽远不如大蒙古国,倒也不算小。   另一张地图上,将李瑕的六路之地划了出来,唐国与宋国分成两个部分,便成了两个小国。   “李瑕叛宋称帝,与宋国开战,两败俱伤,这是我们都预料到的事。我们唯一没有预料到的,是李瑕会亲自顺江而东,这个机会来得太突然,没捉住,罢了。”   随着这一句“罢了”,董文炳迅速调整好心态,点了点地图。   “以后,在宋国的淮东、淮西,甚至荆湖等地,大元可以不必驻太多兵力。反观这唐国,多了汉中、重庆等地的防御压力……”   阿里海牙听得懂这些,但还是问道:“就算这样,等李瑕回到长安,董大帅想要怎么攻回关中?”   董文炳坐回主位,摇了摇头。   “不是我。”   “什么?”   “我不是李瑕的对手。”董文炳道,“连史天泽挂帅都没能攻过黄河,非陛下亲征,谁能收复关中?”   “董大帅这是什么意思?”   董文炳目光如炬,盯着阿里海牙看了一会,道:“可见你还是小看李瑕了。江陵一战你错失良机,却指望本帅攻入潼关便能收复关中?这是灭国之战,连陛下都要慎重。”   阿里海牙愣了愣。   他还从来没把李瑕当成一个皇帝,这时才有些惊醒。   董文炳挥了挥手,道:“厉兵秣马只在这两年,回去等陛下调令。”   ……   见过阿里海牙,董文炳长叹了一声,又招人问道:“窦公小憩过了吗?”   “是,窦公请大帅叙话。”   董文炳遂又换了一身衣服,再去见窦默。   窦默是当世北地德高望重的大儒,官任大元翰林大学士,更重要的是,他是皇嫡长子、燕王真金现在的老师。   真金曾经随姚枢学习,后来姚枢随忽必烈南征,改命窦默接任师职,一直到现在。   董文炳对窦默恭敬,其实更是对燕王真金尊敬。   窦默是今日才抵达洛阳的,他年纪大了,路上有些晕船,下了船之后在亭子里与董文炳略聊了些洛阳风物,到经略府小憩了一番,恢复了精神,才谈起正事。   “阿里海牙果然未能歼灭李瑕吧?”   “是,失之交臂,可惜了。”   “不可惜。”窦默摇头道:“大元没有水师,阿里海牙欲在长江歼灭李瑕,难。当初应调他全力攻潼关才是……罢了,事后谈这些无益。”   “窦公此来,是为了李瑕之事?”   “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窦默抚着长须,向四周看了一眼。   董文炳会意,屏退左右。   窦默这才道:“燕王已离开大都了。”   “去了哪?”董文炳惊道:“陛下还不立燕王为太子?却命他挂帅出征李瑕不成?”   虽然私下里不少汉臣都已经称真金为“真金太子”,但事实上,忽必烈登基之后,只册封真金为燕王,并未册立太子。   立太子说来简单,却是对大蒙古国旧制的最大改革,是对忽里勒台大会制的彻底否定。   把大汗之位或者说皇位在忽必烈一系中传承下去,且只会传给儿子,黄金家族必然接受不了。   “眼下时机远远不成熟,陛下断不可能立太子。”窦默道,“燕王此去,另有重任。”   “重任?”   董文炳不由担心,认为真金南下,太危险了。   也许窝阔台、拖雷、蒙哥等蒙古大汗、储君都有亲自上战场的习惯,但被视为储君的真金显然不同,汉臣们都想将他保护起来。   窦默招了招手,让董文炳附耳过来,才肯低声道:“燕王此番离京,乃是为了护送国师返回吐蕃。”   “不可啊!”   董文炳倏然起身,踱了两步又坐下,低声道:“川蜀、河西等地皆失,吐蕃全境已落入唐国包围。燕王千金之躯,岂可冒此风险?”   “有消息称,李瑕已派道士郝修阳前往吐蕃说服白兰王归顺。故而,必须将国师送回……” #第一千零五十六章 护送   天已经黑了。   董文炳没有唤人过来,而是亲手点起了屋中的火烛。   窦默则从行李中拿出一张地图,铺开来。   在蒙哥汗死后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大蒙古国或大元一直忙于各种争斗,如今不得不将目光再次投向吐蕃……   在唐代,吐蕃为了与唐争夺西域,战火持续了近两百年。而随着大唐灭亡,吐蕃也同时衰落,瓦解成了一个个部落。   之后的宋、西夏、金、西辽都没有精力招抚或征服吐蕃各部。   换言之,吐蕃的强盛与衰落,与中原王朝几乎是同步的。   松赞干布确实是吐蕃千年一遇的有为君王,开创了一个可与盛唐争锋的强国。而数百年过去,吐蕃贵族们已虔诚信仰佛教,不好斗、不杀生,王朝轮替看在他们眼里只是过眼云烟,只要不影响修行即可。   蒙古崛起之时,遇到的是一个是分裂割据的中原,同时也遇到了一个分崩离析的、平和的吐蕃。   阔端曾与吐蕃贵族有过小规模的战事。   当时的蒙军十分强大,自是让吐蕃贵族们胆颤心惊。而阔端也明白,以吐蕃的地形,即便能以武力征服,代价也十分惨重。   因此,他以高官厚禄引诱吐蕃贵族,赏赐爵位、官职,每年赐予茶叶、瓷器、丝绸。并承诺不干涉各部落的事务,换取了吐蕃贵族的归附。   阔端本想找一个吐蕃的君主来投降,但发现吐蕃并没有一个统一的政权,只好让势力最大的萨迦班智达到凉州会晤。   萨迦班智达应邀,带着侄子八思巴去往凉州,与阔端达成了《萨迦班智达致蕃人书》,将吐蕃置于大蒙古国的领土。   旁人或许会惊讶于偌大的疆域怎可能如此轻易地就给了大蒙古国,会认为阔端如何足智多谋才能招降吐蕃。   但事实上阔端就是不费吹灰之力。   若一定要说他做了什么……屠戮了川蜀一千万人。   一千万条人命,血淋淋的教训,确实足以震慑吐蕃。   此时,窦默才看向地图,眼神里却已泛起了深深的忧虑。   “李瑕若还只是宋国的一个秦王,要说服吐蕃归顺他,当然很难。”   “是,宋国与大元孰强孰弱,吐蕃人看在眼里,不会不明白。”董文炳应道。   他本想说阔端屠蜀之事,话到嘴边沉默了一会,又道:“我随陛下亲征大理时,曾路过吐蕃,陛下三个月灭大理,足以威镇吐蕃。同时,陛下接受国师灌顶,包容吐蕃佛教。可谓恩威并施。”   “但自从蒙哥汗死了以后,李瑕不断吞并我大元疆域,今已包围了吐蕃。且他称帝自立之后,必以李唐之名招吐蕃归附。”   窦默拍了拍地图,叹道:“宋国的秦王招揽不了吐蕃,唐国的皇帝却未必不能。”   董文炳皱起了眉。   事情还没有发生,但他知道有可能。   “确实得要阻止此事。”   “宪宗皇帝八年。陛下在开平主持大辩论,八思巴国师亦参与其中,以其雄辩之才助佛教一方获胜。之后国师一直追随在陛下身边,统领天下佛教。若是国师返回吐蕃,以他对大元的忠诚,绝不会让吐蕃归附李瑕。”   董文炳曾随忽必烈南征大理,对吐蕃之事略有了解,沉吟道:“国师这些年不在吐蕃,那留在吐蕃的该是国师之弟。”   “不错,白兰王恰那多吉。”   “白兰王还很年轻吧?”   “是啊,恐他真被说服了。让国师返回吐蕃,乃必行之事。”窦默又道:“你也知道,等陛下从西边抽出手来,势必要先灭唐国。此时,若有一支兵马能从吐蕃攻打唐国,如何?”   这些年天下战火连绵,吐蕃人却一直如世外高僧一样看着,并未参与其中。   董文炳却知道,一旦吐蕃能出兵,战略上确实是极为有利。   他并不反对此事,只是担心真金。   “燕王护送到哪里?若要亲往吐蕃就太危险了,送到九原城?”   窦默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姚公之意,燕王当亲至吐蕃。”   “怎么可能!”董文炳吃了一惊,用力点了点河西走廊,道:“吐蕃几乎已全境置于李瑕包围之中,何等危险窦公岂能不知?”   “彦明,坐下。”   窦默叹息,唤着董文炳的字,道:“你也知道,燕王要登上太子之位,不仅得看陛下的心意,还要受蒙古旧制约束。来年陛下若亲征唐国,吐蕃至关重要,这是助陛下一统天下的大功劳。”   “太危险了。”   “相比而言,危险吗?”窦默指了指地图,问道:“西域辽阔,燕王绕过唐国至吐蕃,谁能伤他?至吐蕃之后,有国师在,谁能伤他?招吐蕃兵马,往后助陛下夹击李瑕,一战灭唐,谁能伤他?”   董文炳沉默不语。   窦默道:“看似凶险,实则安稳,相比而言,要立什么功劳不要冒更大的风险。姚公之意,燕王此行,值得。”   董文炳依旧不语。   “睿宗皇帝三峰山一战重创金国,岂不凶险?陛下亲征大理,岂不凶险?”   “窦公怎不提宪宗皇帝亲征钓鱼城?”   窦默一时语塞,过了一会才道:“不同的,燕王此行不是征战。”   “不同了啊。”董文炳道:“大元不是蒙古国,大蒙古国没有太子,但燕王是大元的太子。太子是什么?是国本,是陛下的嫡生子,是天生的储君,而不是要靠立功劳才可封太子。你们要燕王出生入死,那这行汉法行到最后,与蒙古旧制有何区别?”   窦默抚须,目光闪动,道:“彦明说的有理。”   “是陛下的意思?”董文炳问道:“是陛下要燕王去吐蕃。”   “不,老夫说过,是姚公的意思,但也是燕王的意思。”   “燕王想去?”   窦默点了点头。   董文炳忽然惊愕了一下,张了张嘴,过了一会才问出来。   “你们想让我护送燕王去?”   窦默又点了点头,道:“彦明你去过吐蕃,且最为稳重。由你率兵保护燕王才能万无一失。当然,姚公也明白,你已官至河南经略使……”   “我感谢姚公好意。”董文炳道。   这句话若有旁人听了,会以为他生气了,是在反讥。   董文炳却又道:“我明白姚公心意。一介河南经略使算什么,随燕王走这一趟,往后燕王登基,我仅凭这一趟可保董家世世代代荣华富贵。我亦明白,此行看似凶险,实则安稳而功大。”   接着,他话锋一转。   “但,我依旧以为燕王不可冒此风险。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凶险,也没有一国储君轻赴万里陷于敌邦的道理。我董文炳不怕死,但这是‘体统’。”   窦默道:“燕王心意已定,欲赴吐蕃。”   “燕王如今在哪?”   窦默不答,而是反问道:“彦明以为,去往吐蕃该从哪一条路走?”   去往吐蕃的道路有好几条。   从川蜀入吐蕃有两条路,南走大渡河,北走大雪山,这也是大元希望吐蕃出兵攻打李瑕的方向。   从大理有一条路可以走,但如今显然不可能。   还有一条唐蕃官道,也就是文成公主入吐蕃的道路,从长安出发,沿渭水谷地西进,翻越陇山后沿湟水谷地到达鄯州,经青海湖、玉树、那曲等地……可以说是从李瑕眼皮子底下过。   若不想经过李瑕治下,则只能走于阗道了。   这条路要从新域翻过昆仑山口,之后有两个方向,一是翻越雪山向东南通往拉萨,二是穿过昆仓山之间的荒漠……   选择只有这么多,董文炳微微犹豫,伸手点了点于阗道。   窦默低头一看,缓缓道:“此事,万不可透了风声……” #第一千零五十七章 辞官   暮春三月,莺飞草长,长安城亦是一派风和日丽的景象。   随着城池扩张,诸多衙门、民宅已建在城外,规划得方方正正。   南面永宁门外的太平坊便是韩家所在。   院子不算大,三进落,以韩承绪如今的官位而言显得不够气派,但好在拾掇得十分雅致。   卯时未到,严云云起身,在梳妆台前坐下,看着镜子、拿起头梳要梳,却是忽然发了呆。   “我来吧。”   随着这句话,韩无非端着一盆水从屏风那边绕了过来,道:“今日怎起得早了些?”   “陛下这几日便要回京了,事忙。”严云云应了,手上已接过韩无非递过来的官报看了起来。   而韩无非接过她手里的梳子,给她梳起了头。   这是夫妻二人这些年的习惯了,因严云云公务繁忙,房里这些琐事都是由她丈夫动手的。   倒不是她要求的,作为韩家的义女她也从没说过要让韩无非当赘婿之类的话。只是她的官越做越大,他主动便想为她省些时间。   而严云云又不愿下人在背后嘀咕韩无非,让他丢面子,房里也没要人服侍。   “以往在叙州时,我最会梳妆打扮,这几年却是手生了。”   韩无非傻笑道:“不嫌我手笨就好。”   严云云没看手里的官报,悠悠叹了口气,道:“过阵子我便辞官了,也不用你再为我忙前忙后。”   韩无非愣了一下,问道:“怎……怎么就辞官了?”   “岂有女人当官的?”严云云道:“陛下登基之时,我本就要辞了,只是当时征宋迫在眉睫,户部主官不好撤换,现在是时候了。”   “可……”韩无非想说些什么,却木讷地说不出来。   严云云笑了笑,道:“到时我们生个孩子吧。”   韩无非点了点头,又挠了挠后脑勺,应了声“好”,便给严云云带上官帽,看着妻子颇具威仪的模样,感到十分可惜。   他虽然看不懂她每日办的那些公务,却知道她做得很好,不仅是大唐皇帝的钱袋子,还是汉台幕府开国功臣之一。   收拾停当,夫妻二人便到厅上用饭。   路上,韩无非说起一桩闲事。   “也是巧了,在汉中时,隔壁住的便是刘将军。在长安时亦然,如今搬到太平坊,又与刘将军毗邻,真是有缘。”   “官人便没想过是父亲与刘将军故意的?”   “为何?”   “自是交情深厚。”   “岳父、长兄都是文人,与刘将军岂有话说?”韩无非想了想,笃定道:“聊不到一块去,我便没见他们聊过天。”   严云云想到刘金锁与韩承绪的相处,不由摇着头笑了笑,道:“原来官人也会打趣。”   韩无非反而愣了愣,也不知自己有趣在哪。   ……   过了年,韩承绪已年逾七旬,身体上的各种小问题便时不时地冒出来,腿脚已不方便,眼神也模糊了。   但他精神却还矍铄。   作为大唐开国的第一任丞相、而皇帝又亲征在外,他要担负的政务最多,就是想要衰老也不行,只能强撑着精神着。   韩祈安续弦娶了孔仙之妹已有六年,夫妻俩接连生了三个孩子。这是最让韩承绪欣慰之事,他每日最喜欢的就是在厅堂里带着孙儿们嬉闹。   因此在韩家最热闹就是每日清晨,一家人都会到厅上用饭。   “父亲。”   “岳父。”   韩承绪身上盖着厚厚的毡毯,正在逗着孙子,见严云云来了,问道:“春耕这阵子要放的青苗钱都放了?”   “父亲放心,女儿这阵子便盯着这事,总归是办妥了手上的差事。”严云云说话间已上前,为韩承绪掖好了身上的毯子。   “辞不辞官的,再看吧。”韩承绪说话很慢,道:“陛下都还未开口,你又急什么。”   “总有人叫嚣得厉害,我不愿让陛下为难。”   韩承绪微微摇头,没在这事上多说。   近来就算是他也感到有些猜不透李瑕的心思,不好妄下定论。   严云云一边坐下,又问道:“兄长呢?莫不是用过饭便上衙去了?”   “往子午镇迎陛下去了。”韩承绪叹道:“去岁末,阆中生了场叛乱,虽然平叛了,但得给陛下报一报详细经过。”   严云云对此不感兴趣,道:“陛下还是秦王之时,能让治下太平,称了帝又有甚不同?这些叛乱打着忠于赵宋的名义,还不是某些人找个借口满足私利。”   “才改朝换代又赶上天子亲征,有些乱子难免的,没耽误征宋一战便好。”   “说到此事,那二十万的白银、绢匹也该运至重庆府了吧?”严云云说到这里,眼睛已经亮起来,“我们的国库可还放不下,得要扩建。”   韩承绪抬起手,慢吞吞地道:“用过早食再谈。”   “……”   原本只是清晨的闲谈。   严云云本以为宋廷纳供的岁币天下皆知,不是什么重大或隐密的公务,没想到韩承绪却要私下再谈。   “父亲,莫不是宋廷又不给了?”   饭后,才转进偏厅,严云云马上便问道:“那这一战还要再打下去不成?”   她了解过贾似道,知道对方向来狡猾,曾经还答应过忽必烈给岁币最后却什么都没给,不免着急。   这笔钱虽是国库的,却是由她管的,自从得知宋廷的和约之后,每日她都要盯着,根本没得到出岔子的风声。   好在,韩承绪说话虽然慢,但还是将原由说了。   “郝老道长回长安了,问朝廷,蒙元能给吐蕃的赏赐,茶叶、瓷器、丝绸等等,我们能不能给……”   “父亲?”   “郝老道长已随你兄长往子午镇去。”   “老道士这是何意?”严云云眉头一拧,道:“不先问我这个户部尚书,反而抢在前头先去见陛下,不将我放在眼里。”   “你不是要辞官了吗?”   严云云官袖一拂,差点便要发作,想起这是在义父面前,方才将官威收了,道:“不论如何,做事的章程不是这般。”   “那是郝老道长。”韩承绪笑了笑,道:“他可不管什么章程,要的就是赶在你前面向陛下要这二十万银、绢。”   严云云的心思已转回到吐蕃之事上来。   她是李瑕一手带出来的人,思路与旁人不同。别人想的是和亲、赏赐,她想的却是贸易。   蒙古人也喜欢贸易,不同之处在于,严云云所想的贸易不是为了以茶叶换取黄金,而是借贸易有意地促进融合。   “父亲可信?郝老道要不到这岁币,陛下还是会交由我来处置。”   “为父信也罢,不信也罢。”韩承绪拍了拍膝盖,意味深长地叹息道:“总归都是看你自己……”   ……   子午镇。   当天子的仪仗还未抵达,李瑕已轻车简从赶到,并在驿馆与韩祈安详谈。   如今贵为九五之尊,亲征宋国归来,一场盛大的仪式是免不了的了,过两三日仪驾到了,文武百官还要在城郊出迎,之后要祭天……   这些章程李瑕也拒绝不了,但他要在这之前先了解了关中的情形,并处理好政策,而不是真的等到所有仪式完成,再一桩桩地问。   到时只会有一种情况,那就是每有臣子奏报公务,都会发现陛下竟然已提前了解了这件事,并有了想法。   这样,李瑕就能给人一种无所不知的印象……当然,这不是主要目的。   “陛下征宋之时,元军确实曾一度猛攻关中。尤其是兴庆府、延安府、潼关等地,最危急之际,董文炳曾亲自偷渡禁沟,刘元振将军率部支援甚至中了一箭。”   “也就是那时,朕在襄阳城外收到战报了。”   韩祈安道:“至今想来臣犹心有余悸,但其实……”   “其实元军后继乏力。”   “陛下因何得知?”   李瑕在当时其实也拿不准,只有一个直觉,此时说来却笃定,道:“元军若真是大举进攻,必有宗王挂帅。脱忽、移相哥、塔察儿……至少要是这些人来了,才说明元军是做好准备。但朕不信元军能做好准备,朕对赵宋不宣而战,连赵宋都没能反应过来,消息传到忽必烈处又过了许久,他怎可能来得及调动兵马。”   “陛下圣明。”韩祈安道:“臣近日才得到消息,元军主力分为三部,一部分兵马堪堪赶到河套,欲趁机夺兴庆府,可惜晚了;另一部分兵马则还在漠北收拾阿里不哥留下的残局,招拢个个部落;最后一部分,已趋往西域,如今已抵达阿勒泰山附近。至于攻打我们的,则是各地临时抽调的兵力。”   李瑕随手在地图上点了两下,道:“看,去年朕若不联合西域,这一支元军便能带着高昌畏兀儿杀过河西走廊。而我们也不能抽调出甘肃的兵力协攻他处……如今回想起来,险之又险。”   “若没联合西域,一旦与赵宋决裂。我们确实是三面受敌。”韩祈安也点了点地图,“元军主力、西域、赵宋,就算这三面的敌军没有同时进攻,我们却不得不设防……对了,还有这里。”   手指一移,韩祈安已移到了吐蕃的位置。   此时看地图,则能看到唐国的疆域像一个月牙儿。而被这月牙儿包围在中间的那一大块便是吐蕃。   “元军还可以从西域联络吐蕃,偷袭川蜀。”   李瑕笑了笑,问道:“郝老道长回来了?”   “就在子午镇,想要见陛下。”   “朕是该给他赐个封号了。”   “是,郝老道长已经想好了,叫‘玄门正宗辅化明德真人’即可。”   “他倒是不客气。”李瑕话虽如此,已提起了笔,将这个封号写下来。   “他说是免得让陛下操心……” #第一千零五十八章 升官   “贫道拜见陛下。”   一来一返两年多的光景,这两年别人老了许多,郝修阳竟反而显得年轻了一些,脸色红润,长须打理得整齐漂亮,全然不同于当年邋遢道人的形象。   “免礼。”   李瑕几乎想问问郝修阳是否会什么滋阴补阳的道法,但想到最早见到这老道士时对方那潦倒落魄的模样,便明白让其春光焕发的不是什么道法,而是王权富贵。   说来,在宗教方面李瑕与忽必烈是一种人。   忽必烈什么都信,其实就是什么都不信;李瑕现在是什么都不信,但为了疆域,也可以什么都信。   而这些,郝修阳也明白,比如忽必烈为何渐渐倾向于佛教?因为利益,因为全真教能带来的利益不如吐蕃的喇嘛了。   那么,他只要融合佛教、说服吐蕃,忽必烈能给八思巴的,李瑕也能给他,甚至更多。   为李瑕维持住疆域,是让宗门长久安稳的最好办法。   郝修阳这些野心是明摆出来的。   李瑕也知道并愿意实现他的野心,随手递了一封诏书过去,道:“封号给你了,玄门正宗辅化明德真人,嘚瑟去吧。”   “多谢陛下。”   郝修阳不懂“嘚瑟”为何意,双手捧过那诏书,神情一派云淡风轻。   “贫道不负陛下重托,吐蕃一行已大有所获。”   “是吗?老道长坐下说吧。请道长去吐蕃说服喇嘛,朕本不认为此事会成。”   “陛下见笑了。”郝修阳一本正经,道:“萨迦班智达与阔端凉州会盟,又岂是因为阔端精通佛法?贫道才疏学浅,但至少比阔端更懂佛法。”   “别在朕面前故作高深。”   李瑕抬手一指,戳破郝修阳的道貌岸然。   郝修阳便笑,显出洋洋得意的表情。   “老道士说真的。回想全真教在佛道辩论大会上输给了那群秃驴,着实是丢了天下道门的颜面。”   “哦?老道长说的大有所获,是在佛法上辩赢了?”   “不。”郝修阳大言不惭,道:“老道辩不赢,但能以国力收服吐蕃。”   “说正事吧。”   “是,吐蕃自唐末以来,已分崩、衰弱,形成各个部落。其中最大的势力便是昆氏家族。”   “昆氏家族?”   “昆氏家族最早可追溯到藏王赤松德赞。”郝修阳了解李瑕,道:“陛下恐不知赤松德赞,但想必知道松赞干布?”   “嗯。”   “松赞干布是吐蕃第三十三任赞普,赤松德赞则是第三十七任。这两任君王都被蕃人尊为‘吐蕃三大法王’之一,极为崇佛……”   李瑕听了一会,总算是明白了,这昆氏家族实行政教合一,集寺主、家族宗主、教派大法师于一身,世袭相传,是吐蕃最大的势力。   “昆氏家族居住于萨迦,创建了萨迦寺,如今的宗主是八思巴,他为忽必烈灌顶,如今还在开平。此人老道往后再说,老道此去萨迦,见到的是其弟恰那多吉……”   郝修阳足足说了一个多时辰,末了,道:“恰那多吉只要一答应,吐蕃即归大唐治下。”   说着,他提笔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圈,把吐蕃圈进了疆域。   对于一个君王而言,这画面着实叫人心动。   “条件呢?”   “陛下可看过《萨迦班智达致蕃人书》?”   李瑕点了点头,问道:“就这么简单?”   “只要陛下尊重蕃人之信仰,愿弘扬佛法,筹建寺庙,允许他们在归顺之后由当地人担任官职,保吐蕃安居乐业,赏赐不少于元廷所赐。”   李瑕忽眯了眯眼,问道:“老道长这是帮着吐蕃佛教,劝朕弘扬佛法?”   郝修阳神秘一笑,抚须道:“陛下可知全真教与这些和尚辩论时辩的是什么?”   “不知。”   “《老子化胡经》,说是老子在天竺乘日精进入净饭王妃净妙腹中,出生后自号释迦牟尼,创立了佛教,释迦牟尼不过是老子的一个化身。”   李瑕对此不感兴趣,只是听着。   郝修阳又问道:“陛下可知此说法最开始时除了道门还有何人宣扬?”   李瑕淡淡扫了郝修阳一眼。   这老道士心中一凛,不敢再故弄玄虚,老老实实地继续说。   “八思巴与全真教辩论,辩的就是这《老子化胡经》,最终八思巴辩赢了全真教。好在当时正是蒙哥攻蜀之际,之后陛下扫荡汉中、关中、陇西,切断了吐蕃与蒙古的联络。萨迦之地暂时还没有得到大辩论的结果。老道正可借机将结果扳回辩论之前,所谓……返璞归真。”   “好一个返璞归真。”   “老道敢请陛下赐吐蕃茶叶、瓷器、丝绸,以及大量经书。”郝修阳正了正衣冠,双手抱拳虎口相交,一揖,道:“老道必可为陛下收复吐蕃。”   “条件朕都允了。至于赏赐,朕自会让户部拟个章程再谈。”   郝修阳不由心想,长安城传得有鼻子有眼户部尚书要换人,莫耽误了他这大事。   手指轻轻摩挲着,他其实有些担忧,万一八思巴回到吐蕃,是能让他前功尽弃的……   ……   这日在子午镇见过了几个心腹大臣之后,李瑕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虽然推算忽必烈没有时间抽调主力来攻,但在宋境时毕竟不放心。如今却可以确定,忽必烈要完全消弥汗位之争带来的影响、并从西域抽出手来,没那么快。   那么,今年内修、外攘的调子大概就可以确定了。   内修方面,除了高筑墙、广积粮之外,称帝之初也该将官制确定下来以进行高效的治理,在人口基数不足的情况下,比治理效率也是赶超国力的另一条路子。   外攘方面,多年无休止的征战之后,必须休养一两年了。若能效仿凉州会盟而收服吐蕃,自然对局势极为有利,但只怕没那么容易。   ……   阿里海牙见过董文炳之后,次日便点齐兵马返回亳州。   但才行到西辅郑州,他却是派出一个心腹,仔细吩咐了起来。   “你把这封信送到开平……”   那是一封回鹘蒙文写成的信,这心腹得了差事,马上便转头北向,直趋开平。依着阿里海牙的叮嘱,信是直接递到了如今的中书左丞相忽都答儿手中。   ……   忽都答儿是蒙古贵族出身,能拜相倒不是因为有多少才能或功绩。   只不过是忽必烈委派官职十分随意,比如任张文谦为相也能将其派出去治水,任史天泽为相也能将其派出去打仗,中书省常常便需要许多个丞相。   忽都答儿看到是阿里海牙的信,当即就不太高兴。   “在江陵打了败仗,还敢写信给我,指望我为他求情吗?”   等到真拆了信看过,忽都答儿的怒气却是从阿里海牙身上转移了,低声自语道:“董文炳……这些汉人太过份了。”   身为中书左丞,他当然明白只以河南一地的兵力还要分兵偷袭江陵,不足以攻下潼关。   但态度是另一回事,阿里海牙信中描述的董文炳躲在洛阳吟诗作赋的场景,着实让人感到深深的不信任。   忽都答儿二话不说,立即便去见忽必烈。   ……   “左丞相来了。”   “伯颜?又是你?”   忽都答儿才到了大帐之前,只见到伯颜从帐中走出来,有些不悦。   这个伯颜根本就只是旭烈兀派来的使节,去年才抵达开平,至今也没过几个月,却是立即就得到了大汗的重用。   大汗与伯颜商议国事的时间,比见他忽都答儿都不知多了多久。   甚至听说,大汗有意让伯颜任丞相。   忽都答儿觉得这太可笑了。   他对伯颜并没有好脸色,道:“我要见大汗。”   “左丞相有什么事吗?”   “我不用和你这个外来的人说。”   伯颜笑了笑,这才引着忽都答儿进了大帐。   大帐内,忽必烈正在与姚枢说话。   也不知是否是故意的,姚枢一见忽都答儿来,开口都是说汉语。自有通译站在忽必烈身边低声翻译着。   伯颜站在一旁,偶尔插上两句话,忽必烈都连连点头。   唯有忽都答儿不懂汉语又没有通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好干站在一旁,满脸不高兴。   等了许久,他终于得到机会,将手里的信件递了上去,道:“大汗,董文炳只怕有了异心,大汗怎么能将河南交给这样的人?”   没想到,忽必烈甚至都没有接过那封信,淡淡一挥手,直接让近侍将信交给伯颜。   “伯颜,你说。”   伯颜倒是用蒙语回答,用词却与别的蒙人不同。   忽都答儿说了一辈子蒙语,都没能说出这么文雅的话。   只听伯颜道:“臣以为董文炳确实不适合再总管河南的军政、民政了,请陛下再选一贤良。”   忽都答儿虽讨厌伯颜,但却也道:“大汗,我也是这个意思!”   坐在大帐中的忽必烈面色深沉,只稍作思考,便又了决定。   “降忽都答儿为平章政事,升伯颜为中书左丞相,兼河南经略使……”   只听得这前两句话,忽都答儿脑子“嗡”地一下,已愣在那里。   他不明白,明明一样的建议,凭什么降他的官,让那个外来人当丞相。   只有到这一刻,他才觉得这大蒙古国的官职升降,就跟闹着玩一样…… #第一千零五十九章 寒食   唐建统二年,三月初十,这日是寒食节。   寒食节的习俗是禁止烟火,只吃冷食。   但夜幕降下之后,长安宫城中还是点起了烛火,照得集英殿内恍如白昼。   集英殿说是殿,其实就是原来的三堂换了个牌匾,作为李瑕登基后召官员奏对之处。   李瑕虽不会铺张浪费,但也不算俭朴。当世能享受的或不能享受的他都有过,因此对大建宫殿搜集奇珍异宝一点兴趣也没有,出行也是轻车简从,唯独喜欢亮堂、干净,在火烛这方面从来不会去省。   就算装模作样减了宫中火烛,又能省出几个钱?   “赵宋也曾与吐蕃贸易。”   说话的是严云云,为了应对李瑕有可能会提出的各种问询,她显然是提前做了功课,说起来滔滔不绝。   “自宋初至宋神宗初年,吐蕃诸部蕃民用马向赵宋换取茶、绢等物。川蜀的马场设在黎州的汉源、雅州的碉门寨、威州的通化县、茂州的汶川县。更大的马场则在陇西……”   “赵宋的商贸一向不错。”李瑕道:“可惜疆土不断流失,陇西丢了,川蜀几乎等于丢了,想必数十年未与吐蕃贸易了?”   “是,熙河早百余年便丢了,而阔端入蜀以后,黎州等地的马场也荒芜了。”   殿中,来自江南的奚季虎对吐蕃并不熟悉,问道:“除了马匹,吐蕃还有何货物可贸易?”   “多了,蕃人种青稞也放牧,牲畜有羊、马、牦牛、犏牛。特产有麝香、水银、朱砂、牛黄、珍珠、生金、珊瑚、犀玉、茸褐、驰褐、三雅褐、兜罗锦、花芯布、阿魏、木香、安息香、黄连、绒毛、牦牛尾、竹牛角。”   严云云说到后来,抬手整理了一下耳边的发丝,从袖子里拿出文书看了一眼,道:“可谓是应有尽有。”   奚季虎有些诧异,颔首道:“原以为吐蕃贫瘠,未想到竟是物产丰富。”   “吐蕃不仅可与中原贸易,也可与西域诸国贸易并将货物转运至中原,如,泥婆罗、大小勃律、迦湿弥罗、天竺。据商贾所言,吐蕃与天竺间存有一条盐路,唐时吐蕃甚至兵临恒河北岸,使天竺向其朝贡。”   李瑕警惕起来,道:“换言之,忽必烈、旭烈兀还是可派兵从天竺进入吐蕃?”   “不必走天竺。”郝修阳道,“西域便有道路通过吐蕃,名为于阗道。”   “于阗在察合台汗国治下,陛下之意是蒙元要前往吐蕃需往天竺绕道。”   “察合台汗国还有驻兵守着于阗道不成?”   “咳咳,眼下不是讨论蒙元如何进入吐蕃的时候。严相公,你继续说贸易之事。”   “真人说该以岁赐笼络吐蕃大贵族,使吐蕃归附。但我认为该与各个小部族贸易,以赢得他们的支持,让他们依赖、并倒向大唐。”   郝修阳抚着长须,笑道:“何不双管齐下?”   严云云没有反对。   怎么看她也没有理由反对,笼络了大贵族的同时收买小部族,没什么不好。   但过了一会,她向李瑕行了一礼,还是道:“陛下,国家初立,国用不支。若与蒙元比谁能给昆氏的好处更多,陛下岂比得过黄金家族?”   说来说去,在这位户部尚书这里,最大的难题还是个“穷”字。   “臣以为,欲招蕃人归附,当于四川的黎、雅、威、茂等州,甘肃路的河、秦、渭、泾、原、仪、环、庆、阶、文等州,设立榷场以拉拢吐蕃各部……”   ……   一场奏对到最后,李瑕允了严云云的提议,但郝修阳想要给白兰王恰那多吉的岁赐,他则还要想一想。   许多臣子都不明白李瑕在犹豫什么,连岁赐都舍不得给不成?   “只要答应恰那多吉的条件,陛下就能得到吐蕃归附。”   “就这般简单?”   “就这般简单。”郝修阳道:“阔端能做到,陛下亦能做到。”   连李瑕都有些疑惑自己在顾虑什么,听到“阔端”二字才忽然灵光一闪。   这并不是一个难想到的事,但因为让吐蕃归附的诱惑太大,所有人都迫不及待,也忘了维持冷静。   “既然萨迦班智达能与阔端在凉州会盟,便请恰那多吉也到凉州与朕会盟,如何?”   “陛下能答应他的条件?”   李瑕道:“只要他来,能。”   郝修阳根本不嫌麻烦,拎着宽袖,一行礼便道:“老道愿为陛下再入吐蕃,邀恰那多吉前来朝贡。”   “辛苦老道长,先不急于出发,待朕备些礼物,并了解清楚恰那多吉为人。”   ……   官轿出了小小的长安皇宫,向城南而行。   走在轿子边的扈从提着灯笼。   轿帘掀开着,使那点火光能透进轿中。严云云正坐在其中,翻着一封封文书,借着黯淡的光眯着眼看着,嘴里低声呓语。   “唐蕃古道……将这种商路打通了,吐蕃归附的意义才显出来……”   她的脸几乎已贴到了纸上,在纸墨中寻着一个个古榷地的方位,心头蓦地浮上了一个念头。   “西宁州?”   正在此时,街边的院落里忽然有吟诗声传了出来。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这是在长安,又恰逢寒食节,这诗也算应景。   可严云云听了,却是皱起眉,眼中浮出愠怒之色。   她转头看去,果然见院墙内的楼阁上有几个身影。   此时长街别处都没有点烛火,唯有她这里亮着灯笼。根本看不清那几人的面容,却能感觉到他们是对着这里唱的诗。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严相公?”扈从的脚步停了停,问道:“是否要……”   “不必了,走吧。”   “是。”   没走多远,前方又有吟诗声响起,依旧是那首《寒食》,使得严云云眼中恼意愈盛,直到转进太平坊之后才消。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   次日是清明。   寒食与清明一前一后,寒食是民俗节日,清明则是农耕节气。寒食禁火,清明赐火,是谓“春日改火”,吐故纳新。   天不亮,摊贩们就已在太平坊外的长街上支起小摊,尤其是早食摊子最为热闹。   热腾腾的羊羹与馍往桌上一摆,在街边嚼起来,莫名的香。   “这点小差事,还劳司使亲自来。”   “记住,干我们这一行,没有小差事。”   姜饭一手藏在袖子里,一手拿着馍,转头看去,只见前方一个中年男子安步当车地从太平坊中走了出来。   “司使怕是不知吧?那边木头木脑那位,便是韩无非了,户部严尚书的丈夫。据说是严尚书被老韩相收为义女,特意找了个姓韩的赘婿。本是个没什么能耐的蹩脚大夫……”   说话的舆情司番子是个新人,觉得姜司使与严尚书没什么交集、怕是不知这些传闻,仔细介绍起来。   “去。”姜饭打断了属下的话,道:“请他来问话。”   “是。”   不一会儿,韩无非便被摁在了姜饭对面的座位上,显得十分慌张。   两人其实见过几面,但不是很熟。   “姜司使?”   “你不必慌,问你几件事。”姜饭道:“听传闻说严尚书要辞官,严尚书本人却并未向陛下提过,怎么回事?”   “她……拙荆……她想要把手头上的几桩差事办好再……”   “我是问为何要辞官?”   韩无非显得呆愣愣的,道:“说是,自古便没有女子任高官的。”   “谁说的?”   “她平时亦是这般说。”   姜饭又问道:“还有别人说?”   韩无非抬起头,四周看了一眼,道:“都是这般说的。”   “谁?”   “许多人,譬如昨日便有人冲她念《寒食》。”   “什么意思?”   “那是韩翃的诗。寒食节,普天之下一律禁火,除非天子特敕才许点烛,只有贵近宠臣才可以得到这份恩典。”   这些姜饭当然知道,但前几年战事连绵、政务繁重,这个政权的文武官员就从来没在寒食节禁过火。   韩无非又道:“轻烟散入五侯家,五侯是汉成帝时封王皇后的五个兄弟为侯,用在诗中,指的是……旧唐时几任昏君宠幸近臣,以致朝政败坏。”   姜饭又问道:“什么意思?”   “这诗,是在骂拙荆是幸近之臣,甚至……”   韩无非话到一半,却又将后面的话收了。   后面要说的,无非是那些人也骂了当今皇帝陛下用女人为官是个昏君。   但这种话私下说说可以,此时意识到眼前坐着的这位是舆情司指挥使,他反而生怕说出来要了别人的命。   “谁?”姜饭问道:“谁在散布这种传言?”   韩无非脸色有些发白,摇了摇头。   “谁?”姜饭又问了一句。   “姜司使,我们真不知道。也请你不必查了,就是几句流言。拙荆她也想算了。”   “算了又是何意?”   “便是……辞官罢了,她觉得辞官也好。”   姜饭淡淡扫了韩无非一眼,有些瞧不起这位严云云的夫婿,觉得以严云云当年的狠辣性子,如今面对几句流言蜚语就退缩,多半也是因为其夫婿太过软弱。 #第一千零六十章 伯乐   傍晚时分,李昭成给姜饭斟了一杯酒,道:“难得你今日有空来见我,随手炒了两道小菜,尝尝。”   “想找人聊聊严尚书之事,不知找谁聊为好,走到大公子你这里来了。”姜饭道。   如今李墉与李昭成多被尊为李太公与大公子,李瑕登基后按理该给他们个封号。也不难,参照刘邦给父兄的封号即可。但李瑕才称帝就跑去征宋,此事便耽误了。   李昭成还乐得自在,巴不得不引人注目。   他近年来胖了不少,脸都圆润起来,已有些中年人的样子。蓄了须,不再像少年时的清秀,一副稳重的形象。   “她要辞官之事,我记得是去岁陛下登基之时便有动静了吧?但一直都是传闻,我本以为会渐渐消下去,没想到反而愈演愈烈了。”李昭成问道:“陛下知道吗?”   “陛下征宋归来,太多事要忙了。听说之后,命我打听清楚了前因后果再报。”   “打听清楚了?”   姜饭点头又摇头,道:“昨夜有人以《寒食》诗讥讽她,我追查过去,找到了一群十多岁的孩子,都是崇文书院的学生。”   “谁人指使的?”   “没人指使。”   “没人指使?”李昭成大为不解,“一群毛头小子,没人指使,敢在背后诽谤朝廷命官?”   “他们不过是念诗而已,你有何证据说他们诽谤命官?”姜饭道:“查过了,确实没人指使。他们……听说过严尚书的出身,觉得她不宜当官,也觉得逼得一部尚书罢官有趣。”   李昭成持酒杯的动作停住,发起呆来。   姜饭又道:“这次,连我也查不出主使者。长安城里具体说不上是谁,但他娘的有太多人,不管是北人还是南人,都认为女子不宜为官,都想让她让出这户部主官的位置。”   “以前也不是没人说过她,她从没被他们吓退。”   “不一样了。”姜饭道,“陛下登基了,她觉得功成身退也好。”   李昭成不由回想起刚刚到庆符县时所见到的李瑕基业草创的时候,韩承绪年老、韩祈安病弱、严云云是个女人、韩巧儿只能算是个孩子,正应了“老弱妇孺”四个字。   当时他认为李瑕想凭这样的班底开创大业,无异于痴人说梦。   转眼,近十年过去了……   ……   两日后,清明节也过了。   原来的川陕行省衙门改成秦王府,后又改成皇宫,离它数十步远的长街上,铺面全都还开着。   若说影响帝王威仪,临安的御街其实也好不了太多。   当今天下三个王朝除了大元,别的宫城反正都是凑合住一住……   “来尝臊子面了!满朝文武就是吃着额家臊子面当了开国功臣!”   胡记面铺特意雇了个小厮,每日专门这般喊着揽客。   面铺在年节时还翻修过,增了二楼的雅间,也充作待漏院用。   这里是真的有开国功臣经常来坐的。   李昭成平时从来不吃臊子面,因嫌他家做得不好,汤不够稠、面太多而肉丁太少。   但这日他在面铺点了一碗面,坐了一柱香的工夫,待见到严云云的轿子从皇宫出来,才起身过去打了个招呼。   “严尚书,借步一叙如何?”   “也好,正好饿了。”   严云云四下一看,懒得找别处,径直下轿,进了面铺在二楼坐下。   她走进面铺时,原本熙熙攘攘的食客全都安静了下来。   这里是在皇宫边上,披大红袍的官员大家都见得多了,但红色官袍的女官,这大唐也只有户部严尚书一个,且所有人都知道她为人十分严厉。   没多久,二楼的食客纷纷躲开。   李昭成坐定,自嘲道:“我胖了不少吧?”   严云云点点头。   距离当年在叙州的荒唐事已过去了八年,李昭成外貌上的变化确实很大。   至于她,回过头一想,她都难以相信仅仅只八年间自己就做了那么多事。   “听说你要辞官了?”李昭成问道。   “嗯?你听谁说的?”   李昭成没有回答,而是沉吟着,缓缓道:“当年……我着实思慕于你,且想要娶你为妻。”   严云云正拿起筷子要吃面,闻言有些讶异,无奈地摇了摇头。   李昭成却是很认真。   他有很多话想说,且是仔细思量过,必须要一吐为快的。   “你不肯嫁我,因嫁了我之后便不好当官。这些年看你施展才能,我其实早已放下了,毕竟,我也娶了两位妻子。”   严云云又笑了笑,低头吃面。   李昭成道:“但你最后若还是辞官了,连我也不甘心。你比我有才干,比我有野心,你为了辅佐天子开创太平,不让我耽误你,我认。但这样……”   话到这里,他也不知怎么说,最后只有三个字。   “我不认。”   严云云懂他的心情,放下筷子,道:“今日,我向陛下提过了。”   “你向陛下辞官了?”   “陛下近来很忙,本不该操心我这点小事。”严云云道,“陛下只说,此事可看我心意,我若不愿当这官,那就不当,也不必再三递辞呈。”   “你……”   “但我若还想当这官。”严云云忽然话锋一转,道:“不管这长安城有多少人在背后嘀嘀咕咕,谁也休想借此扳倒我。他们喊着女子不能当官,又说妓子不能当官,喊破了天,我这官当得如何也只在我自己,而不在于他们的嘴。”   她说过,低头又吃了几口面,很快又站起。   “你去哪?”   “西宁州。”   “什么?”   “我要亲自往唐蕃古道走一遭。”严云云道:“去立一桩大功劳,往后不仅要当户部尚书,我还想当一任丞相。”   李昭成终于再次从她身上感到一股咄咄逼人的凌厉,这变化很快,只在她进宫面圣了之后。   虽不知道李瑕具体说了什么,但似乎只要李瑕一开口就能让严云云重新野心勃勃。   一瞬间,李昭成忽然隐隐懂了严云云的心境,认为自己想明白了她一切所作所为的动机。   他觉得自己跑来劝她确实是多此一举了。   下一刻,却难得听严云云柔声道:“多谢你。近来不好捱,多谢你的宽慰。”   面对满城舆论的讥讽,连她也一度承受不住。   但走出来了。   李昭成受宠若惊,之后不由笑了笑,有些释然。   严云云走下了楼,会了帐,对面馆里的小厮道:“不揽客了?继续喊。”   “这……”   很快,胡子面铺又恢复了那吵闹的喊叫。   “来尝臊子面了!开国功臣也来吃额家的臊子面!”   ……   十数日之后,一支使团离开长安,向西趋往吐蕃。   他们将走文成公主和亲时走过的道路,从长安西去,越过陇山,经秦州、临州、河州,渡黄河再经龙支城,抵达西宁州。   到西宁州之后,一部人将留下设置榷场,建立如高昌一样的漠上长安,另一部分人将继续去往萨迦。   收服吐蕃之事,李瑕暂时能做的似乎只有这么多。   派出使团之后,他便将精力又放到了内政上来,原以为至少需要半年,吐蕃之事才会有后续的进展。   然而,到了四月,一则从潼关方面来的消息却引起了李瑕的注意。   ……   “陛下,军情司急报,是林司使来求见了。”   李瑕得到消息时正在格物院视察,马上便招了林子上前禀报。   过了将近一年,林子的头发已长长了不少,但相貌却再难回到当年的“普通”,他饱经风霜又成了达官显贵,有种沧桑与富贵杂糅在一处的丑。   “禀陛下,蒙元在河南有大变动。”   分明不是什么隐秘消息,林子却显得很紧张,上前,压着声音道:“董文炳遭阿里海牙告状,已被忽必烈罢了官职。如今蒙元坐镇河南的,换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叫伯颜。”   “伯颜?”   李瑕对伯颜这名字并不熟悉,只在西域时听说海都与伯颜交锋过一战。   依海都的说法是,他打得伯颜落荒而逃。   “后续消息还在路上,听说这伯颜还被忽必烈任为丞相,权职比董文炳在时还大。”   “查此人底细。”   “是!”   李瑕已疑惑起来,踱了几步,问道:“董文炳呢?回藁城了?”   “不知。”   “不知?”李瑕瞥了林子一眼。   林子一拱手,道:“我们在洛阳眼线只看到董文炳领了一队精兵出城,再无别的消息。”   “查。”   “一定打探出来!”   李瑕想了想,转而吩咐道:“命董文用来见朕……”   不论如何,此事给人的第一感受便是忽必烈连他的“董大哥”都不再信任了。   那么,藁城董家已经到了可以招揽的时候。   李瑕务必要派人见董文炳一面了。   ……   开平。   姚枢刚刚见到了长途跋涉归来的窦默,谈及西面之事,心中感慨。   “陛下用人不拘一格啊,一见伯颜,擢为宰相,知人之明,古今何曾有也?”   窦默摇头不已,嘴里却道:“陛下用人之魄力,举世无双。”   “不仅是伯颜,董文炳先有兄弟叛投李瑕,又屡遭弹劾,陛下犹敢将大元之将来托付于他。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啊。”   “算时日,董文炳已到此处了。”   姚枢遂看向地图,标注了一下……   ……   与此同时,韩承绪正看着地图喃喃道:“过黄河了吧?”   “算时间是。”韩祈安道,“父亲这位义女,心气未免太高了。”   “为父却只惊叹于陛下用人之大胆啊。”   韩祈安不由点头,深以为然,道:“云娘不过中人之姿,若非陛下信重,使她做事拼尽全力,难有这般作为。”   “女子为官,任一部主官,且还想任相,古之未有啊。”   “我却还觉得自己这身子骨担当相位太累了。”   韩承绪咧嘴笑了笑,嘴里已没剩几颗牙。   但笑过之后,他又忧心起来,手指在地图上划过黄河,喃喃道:“那兵荒马乱的地方……” #第一千零六十一章 河湟   九曲黄河所过之地,有太多不同的风貌了。   有潼关的波涛如怒,有河套的绿草成茵,有银川的贺兰山岩,有兰州的金城汤池,有西宁州的石峡清风……   从长安去往吐蕃的使团在兰州渡过黄河,再沿湟水而上,继续往西宁州。   他们所携带的货物很多,车队排成了长龙,一眼望不到尽头。   好在兰州的金城码头上已多了许多的渡船,还搭着浮桥,具备了足够的运力。   严云云任官以来亦奔走了许多地方,今日却还是第一次渡过黄河,站在船上,不由为这涛走云飞的磅礴景象动容。   此处本是丝绸之路上的重镇,她如今想要重新打开商道,必须仔细地去了解。   因此她这个高官并未在舱房里坐着,而是走到甲板上主动找力夫、船工聊天。   “船家,兰州码头这么多船,平日也有许多人和货要渡吗?”   “这不是朝廷设立了甘肃路了吗?府治从巩昌府迁到凉州,忙了大半年。小老儿就靠在黄河上撑船能养活一家子咧。”   因看严云云身着大红官袍,船工虽然惊异,却也对她多了几分信任,敢于小小的露富,伸出五个指头,又笑道:“小老儿还攒了点钱,年底将那老旧的房子修一修。”   “除了府治搬迁,平日来往的商贾多吗?”   “这咋说咧,和老早几十年以前比,那是不多的,在小老儿的阿爹那辈,兰州码头才叫热闹。但要是和十多年前比,这商路可算是开了。”   听这些船工所言,严云云能感受到甘肃路的变化。   若说李曾伯驻守河西走廊时是为了抗御外敌,廉希宪则是开始治理,要的是促进甘肃路的繁盛。   但在这种地广人稀的地方,只靠耕作与放牧很难兴盛起来,必然需要借助商贾。   如今天下三国鼎立,元拥有陆上的贸易之路、宋拥有海上贸易之路,而唐国占据丝绸之路,若还不去争夺商贸,只会被困死。   所以去岁李瑕执意亲赴西域联络各方势力,可惜就算凿通了西域,再往西又是伊尔汗国的势力范围。   还得再凿通吐蕃。如此,便可彻底盘活整个唐国的商贸。   至于为什么不从川蜀走?因为大渡河往西的高山更为险峻难行。   文成公主入吐蕃的唐蕃道才是所有道路中最平坦的。   到黄河岸边,抬起望筒望去,已能望到远处祁连山脉上的积雪。   祁连山脉把前方分割成了两边,在山脉以北便是河西走廊,那是通往西域的路;而在祁连山脉以南,便是河湟地区,也就是李瑕所说的“青海”。   严云云要去的西宁州,便是河湟的中心,是青藏高原的门户,丝绸之路的南路与唐蕃古道的必经之地,所谓“西海锁钥”、“海藏咽喉”。   队伍带了太多货物,渡过黄河之后还要等上两日,才能等所有人货渡过来。   严云云遂邀郝修阳继续谈吐蕃之行。   郝修阳走过一次,风土人情倒是信手拈来。   “河湟便是吐蕃与大唐反复争夺的地域,在安史之乱后,吐蕃便统一了河湟之地两百年。”   “如此说来,往前不须多远便属于吐蕃了?”   “也算,也不算。”郝修阳抚着长须道,说的虽然只是常识,却给人一种高深莫测之感,“五代十国之后,吐蕃分裂,河湟之地先后臣服于宋、西夏、金、蒙古。之后蒙古占据了西宁州,划为章吉驸马的封地。”   “陛下占据了甘肃之后呢?”   “我大唐王师并未进军河湟,河湟自然还属于吐蕃,这便是贫道所说的‘也算’。”   “那‘也不算’又是何意?”   “吐蕃早已分崩离析,不再是一个国,如今名义上说来,该属于蒙古。故而陛下说这里是‘青海蒙古吐蕃之地’。”   说到这里,郝修阳的手由抚改为捻,喃喃道:“如果说呢,再往前有条大通河汇入湟水,渡过大通河,我们便出了大唐的国界。”   本来以为吐蕃在极远的地方,却没想到一出家门便是,倒让人有些讶异。当然,真正核心的萨迦之地还在五千里之外。   严云云问道:“我们为何不将河湟攻下来?”   “攻下来?再往前有我们喘的,山高路远,遣师西进伤亡惨重也不可能击败得了蕃人,反而引得甘肃不宁。前些年,他们不来扰王师抗蒙已是万幸。”郝修阳道:“对付吐蕃,该以招降为主啊。”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道:“须知这河湟的地势极为重要,不知地势岂能明白形势。”   严云云问道:“那既是出了国界,他们可会攻击我们?”   郝修阳摇头道:“蕃人崇佛,不好斗,又不知我大唐是否强于蒙元,何必为蒙元拼命,还是归附陛下为好。”   “郝老道长确定能够说服得了恰那多吉到凉州见陛下?”   郝修阳笑了笑,有些神秘,反问道:“严相公可知贫道为何不停催促?”   “老道长催促也无用。”严云云道:“不是陛下不愿给吐蕃岁赐,而是实在没有这余力。”   “恰那多吉时年不过二十七岁,佛法造诣远不如其兄八思巴,为人亦无主见,尽快借此机会说服他,不算难。但若是面对的是八思巴,再难有机会招降。”   严云云,道:“郝老道长想要恰那多吉做的,只怕不仅是归附?”   “不错,贫道还想收他为弟子。”郝修阳倒也坦荡,“如此一来,道佛成一家,吐蕃安稳,天下更能安定。”   “能吗?”   忽然有另一个声音开口,道:“老道士想让我给恰那多吉用药粉。”   说话的女人一身黑衣,头上还带着黑纱,正是一直坐在角落里的阿莎姽。   事实上她一直在这里,只是没开口说话,让人忽略了她。   不得不说的是,这些年阿莎姽跟着郝修阳有事做,整个人终于没那么神神颠颠,说话条理清晰了许多。   “老道士不是好人,想要用药迷了恰那多吉的神志、听他摆布。”阿莎姽又道:“但我很难做到。”   郝修阳毫无惭愧,道:“你做得到。只要严相公答应收买萨迦派的大领主,他们就算看出来,也不会声张。”   严云云这才恍然大悟,明白郝修阳为何敢在李瑕面前保证能邀恰那多吉前来会盟。   再看郝修阳,不仅不惭愧反而指教起阿莎姽来。   “不必妄自菲薄,你那点苗疆秘术在八思巴那样的高手面前无用,但勉强对付得了恰那多吉。”   “恰那多吉?”严云云低声念叨着这名字,道:“陛下派了军情司随行,先了解了此人再谈,郝老道长不必心急……”   正说到这里,前方有一小队十余人的骑兵赶上来,大声问道:“敢问可是明德真人与严相公在?”   “何事?”   “吁!末将李丙,奉廉公之命前来转告。数日前廉公得知使团消息本欲亲来兰州迎接。然得到战报,闻元军主力已抵达甘肃西北边界星星峡,廉公遂星夜前往坐镇,遣末将率军保护使团往西宁州。”   “多谢廉公美意。”   策马走在马车边的李丙骑术极佳,双腿夹着马腹,双手又是一抱拳,道:“末将知晓,但西北局势特殊,还是需要熟悉地形的兵力保护。”   “何谓局势特殊?可是又有战事?”   “大大小小的战事始终未停。”李丙道:“之前在宁夏路那边元军一直都试图回攻兴庆府。也曾经几次穿过沙漠至甘肃路,偷袭我方辎重。”   严云云脸色不由凝重了些,开始担心她携带的大量物资。   “不能堵住元军进入甘肃吗?”   “甘肃不像关中四塞之国,地势开阔,只能布兵于各个关隘、重镇,使大股元军不敢深入。至于小股元军,堵不住,但有末将保护,严相公可不必担忧。”   “我并非忧虑自己性命,而是此来西宁州需有安稳太平,方可收蕃人归心。”   李丙又道:“严相公放心,自陛下联盟西域后,元军主力已然西移。此次听闻忽必烈将其第三子封为安西王,挂帅征讨西域,甘肃局势已缓。”   “是吗?”   严云云重新坐回颠簸的马车上之后,摊开她的地图看了一会。   虽然不通兵事,但她有种奇怪的直觉,觉得忽必烈突然封了什么安西王,又命安西王率大军西进,是为了逼廉希宪西进应对。   因为什么呢?   为了派小股兵马来劫掳她的这些物资。   这念头很荒唐,元人显然不可能为了她这点东西这么做。   若真说出来,郝修阳肯定是要笑话她,但她就是有这种直觉,来自女人的细腻与不安全感…… #第一千零六十二章 巧遇   祁连山脉一直绵延到了湟水。   有两个牧民爬上了一座山顶,倚在大树后喘了几口气,其中一人四下一看,拿出望筒对着南边看起来。   阳光照处,望筒闪过一道紫色的光晕。   “额秀特。”   “那是什么人?”   “唐军。”   “该死,怎么偏偏遇到唐军。那我们不能悄悄穿过去了?”   “就怕是唐军已经发现我们了,提前设下埋伏。”   “在这边埋伏?”   “等一下,这些唐军人马好像不多,队伍中间全是拉着辎重的马车。”   “给我看看……”   两个牧民低声讨论了一会,翻下山,与另外几个赶着羊的牧民汇合。   他们身上的衣衫破旧,脸上带着泥土,脏兮兮的模样。若不走近听他们说话,很难将他们与元军探马联系起来。   “肯定是唐国派去吐蕃的使节,赐了那么多茶叶和丝绸。”   “要是不是呢?也许是唐人引诱我们过去?”   “为了穿过那么大的沙漠,死了多少人和牛羊,还能回去吗?”   “啰嗦什么,报回去,将军们知道怎么做。”   ……   汉代,为保障丝绸之路畅通、西北边陲长治久安,在河西走廊修筑了绵延数千公里的长城,且有烽燧、墩台、关城相连。   时过境迁,一千多年过去,长城早已残败,并不能够阻挡异族骑兵入境。   李瑕没有财力去修复这数千里的长城,也没有兵力足以铺开这数千里的防线。   但他可以扼守住河西走廊各个重镇、多建望台,及时发现敌军的踪迹并予以重挫。   一般而言,元军要穿过千里的大漠,路上损失多大不提,到了甘肃之后也早已疲惫不堪,这么做未必值得。   但从凉州到兴庆府有八百余里的沙漠边缘,想要穿过去,总有办法。   少有人知道,在沙漠深处,有一处小小的绿洲,名叫“苦水井”。   而就在这一片绿洲中,一支元军已经在此驻扎多日了。   他们只能算是先锋,作用是打探情报、占据必经之路上的关隘,以保证后续来的大人物能安然无恙穿过唐军治下,抵达河湟。   其中有可能遇到唐军的路途并不长,也就五百余里。   这些元军饱受着烈日之苦等了几日,终于有探马回来了。   “安西王的大军西进之后,凉州的唐军确实也西进了。”   “确定?”   “确定,安西王带了十万兵马讨伐察合台汗国,廉希宪不可能敢不理会。”   “凉州剩下的守军都在哪里?”   “这是我们画好的图,只要不打他们的城镇,走这条小路能绕到河湟,但走不了大股兵马,免得尘烟太大被唐军发现。”   听了这好消息之后没多久,却又有探马回来禀报发现一支唐人使团正在沿湟水向西宁州行进。   “这队人速度很慢,慢得像是乌龟。”   “他们的马车很重,车辙很深。队伍里很多人确定是力夫,绝对不是精兵。”   “最可能的情况是唐人也想联络吐蕃,但也有万一的可能是走漏了风声,他们是在设伏……”   负责这支先锋军的元军将领名叫崔斌。   崔斌是山西朔州人,时年四十四岁,正值壮年,生得魁岸雄伟。他文武双全,既擅文学又擅骑射。   他曾随忽必烈攻鄂州,挟盾先登城头,异常勇猛,被赐了一个蒙古名字“燕帖木耳”,被燕王真金赏识,任为帐前都镇抚。   这次率部穿越大漠,还未与唐军碰面,仅因力竭、中暑、毒虫等原因,军中已损失了两成兵力,可见此行凶险。   此时站在烈日下听了军情,崔斌额头上已满是大汗。   但他的眼神却还炯炯有神,集中精神对形势认真作了分析,最后才做了决定。   “机会就在眼前,不可畏首畏尾……”   ……   从长安去往吐蕃的队伍因携带了太多的物资,行进十分缓慢。   在渡过了黄河五日之后,他们才行进了湟水河谷。   李丙率军保护,时不时转头看看周围的地势,眼神有些慎重。   前方的马车缓缓减速,郝修阳掀开车帘,问道:“李效用,你似是在担心什么?”   “明德真人。”李丙抬起手一指,道:“往西宁州只有这一条唐蕃道可走,道路愈往西愈高,而两侧山势高耸……”   “是个敌兵埋伏的好地方?”   “不错。若是蕃人在前方设伏,可居高临下攻打我们。而后方若有敌兵,又可轻易堵死我们的退路,故而没有万全的准备,廉公并不往西宁州进兵。”   “这次我们……”   话音未落,北面的山间忽然响起一声哨响。   李丙抬头看去,只见一柄旗帜在山头摇晃。   “敌袭?”   他有些讶异,不明白身后的甘肃方向怎么会有敌兵来袭。   这个年轻的准备将也是初次独当一面,反应并不算快。   但好在他还冷静,他打过守卫河西之战,也打过攻兴庆府之战,战场上经验不多也不少。   他一边留意着高处的旗语,看敌军有多少人,一边调动兵马阻拦。同时,迅速策马掉头,跃上一座小山包。   极目而望,只见东面的尘烟滚滚,一面元军的旗帜在尘烟中招摇。   李丙深吸了一口气,心头暗道不好。   本以为是最多数十人的元军探马,没想到元军费尽周章、不顾损失穿越大漠……真为了劫掠严尚书这批货物不成?   眼下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传令下去,下马、列车阵!迎战!”   李丙才大喝一声,马上感到了队伍中一阵混乱,是那些力夫已经慌作一团,冲乱了他的阵线。   “力夫向后,都慌什么?!拉住你们的马!”   “迎敌!迎敌!”   李丙脚踢了踢马腹,冲下了小山包,亲自冲到一队正在乱嚎的力夫前喝住他们,又命令士卒推板车列阵。   前方,元军越来越近了。   “李效用!”正在此时,有人冲过来大喊道:“严相公命你过去!”   “何事?”   “严相公命你立即过去。”   李丙皱了皱眉,并不想在这种时候听一个文官说话,尤其还是个女文官。   且他是奉廉希宪之命来保护使团的,其实并不受严云云调遣。   若是他的将军宋禾在此,必是理都不理会这种喊话。   但李丙毕竟官职还低,望着那越来越近的元军,心中也没底,下意识地还是勒马向后退了两兵。   “严相公在何处?”   再一回头,竟见严云云已下了马车向这边跑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慌慌张张的中年男子。   “李效用,你可有把握应敌。”   没等李丙反应过来,严云云已冲到他马前,一拉他的臂甲便示意他俯身说话。   “你实话告诉我,敌兵势众,你可有把握应敌。”   “末将……没料到有这么多敌兵。”   “那是否我们在甘肃路、甚至宁夏路的兵马能够围堵过来?”   “必定能。”   “不要了。”严云云语速飞快,道:“所有货物不要了,你护送本官向北吸引敌军,让民夫逃,可做到吗?”   李丙瞳孔猛地张开,深深地愣了一下,之后抱拳道:“能!”   “我不懂战事,李效用指挥吧。”严云云语速飞快,“给我一匹马。”   ……   元军的马蹄滚滚已到了近处。   双方都在大喝。   “放箭!”   “放箭!”   第一轮的箭雨并没有太大杀伤力,但却有抱头趴在地上的民夫挨了箭,血一流便哇哇大哭。   “死人啦!”   不可避免地有了冲撞与伤亡。   严云云翻身上马,大喊道:“留下货物!水性好的涉过湟水往南回去!”   她骑术竟还不错,一边喊着,随手一拉,将因为追赶她而上气不接下气的韩无非拉上马来。   “头低下,别挡住我看路。”   轻喝这一声时,严云云还转头又向东面看了一眼,喃喃道:“此事怪,费这么大功夫要去吐蕃不成?一般人去又有甚用处?”   已有骑兵上前,拉住她的缰绳要走,显得有些急,她却还在思忖。   “若不是一般人,来的又能是谁?” #第一千零六十三章 分忧之臣   甘肃的密报传到长安之时,军情司指挥使林子本没有太在意,因为他近来更加关注的是蒙元在河南的一系列人事变动。   查看了火漆,并找出译本译出甘肃这份消息的同时,林子嘴里还在叱骂着下属。   “他娘的别凡是查到关于‘伯颜’的轶事就递到老子这来,先看清楚是哪个伯颜……老子知道叫伯颜的人多,但就算全蒙古都叫伯颜,也别把情报混淆了。”   脸上挂着不悦,他又自语道:“这都多久了,你们让我能给陛下报什么消息?”   紧接着,看过了手上的情报,林子眼神一滞。   这下他终于有东西向陛下汇报了,但是河南之事还没办妥,甘肃又节外生枝,让人感到疲于招架。   “陛下呢?”   “陛下在格物院。”   林子点了点头,当即便往城外赶去。他发现近来李瑕去格物院十分频繁。   但格来格去,好像也没见格出什么新的东西来……   ……   李瑕正在格物院后面的一块稻田里。   关中更多地方是种麦子,但当然也有稻谷,甚至还有夏种稻、冬种麦的。而格物院的这一块田则可称为试验田,今年在这片田地里耕作的人是郭守敬。   “陛下请看。”   当郭守敬轻柔地将一株稻苗拉弯了一点,李瑕俯身看去,却根本不知要看什么,继续作面无表情的样子。   “咦。”   倒是身后另一名官员惊奇道:“这片稻苗,比方才那片看起来茁壮一些?”   “不错。”郭守敬很是认真地点点头。   李瑕此时才留意到这个不同,有些惊喜,又讶异于郭守敬如何能只在一个冬天就做到这一点。   他觉得,自己就是需要这种官员才能推动生产力。   转念一想,人家郭守敬自己就能推动生产力,不管有没有他李瑕。   总之在这一刻,智慧的光芒十分耀眼。   “郭卿这是如何做到的?”   “并非臣做到的。”郭守敬却是让了一步,从身后的人群中拉出一个老农,道:“是乔老丈献的择种法。”   众人的目光便纷纷转向这老农,吓得他脖子一缩、退了一步,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李瑕身材高大,气势威严,身后站的护卫又多,有些让人害怕。   郭守敬则长年修渠,擅长与农人打交道,弯着腰让视线与老农齐平,笑着说了几句。   “乔老丈莫怕,与陛下说说你家种地的秘诀。”   “不……不是草民的甚秘决……是郭相公的办法。”   郭守敬让这献秘诀的老农露过脸了,才与李瑕说起他是怎么伺候这片田的。   “乔老丈过去在宋荆湖南路沅江县种稻,他每年都会将稻穗饱满的种子收集起来,前年才逃难到关中,别的物件一个未带,随身只带了一袋稻种,也幸得入川之后有朝廷救济,才没将这稻种吃了。”   李瑕目光落在郭守敬手上,不由点点头,道:“乔老丈的稻种,比我们派人到江南收购的稻种还要饱满。”   说到这里,连那胆小畏缩的乔老丈也不由应了一句。   “草民种地……那真是一把好手。”   众人皆笑,赞他带来的是洞庭良种。   郭守敬又道:“去岁乔老丈得了田,将他从湖南带来的稻种与关中的稻种混在一起种,关中虽土壤不如湖南,但他家稻子却长得比别家都要好……”   李瑕心头一动,想到原来这个时节的农人就已经有了杂交种植稻谷的理念雏形。   可惜的是,战祸横行的时代,若没有一个强大统一并且真正关心民生的朝廷将这些良法记录、推广开来,那么也许它会失传,也许要到明清时节才能有人能记录。   这片土地上的人远远比他以为的要聪明,他懂的那点理念,他们其实早都想到了,缺乏的只是逐渐推进的时间、提高生产力的基础条件,以及一个安定包容不禁锢他们的环境。   “臣参与修长安水渠时遇到乔老丈,受他启发,试出了盐水法、一穗传、溲种法等提高亩产的办法。”   “郭卿一一与朕说说,何谓盐水法?”   “顾名思议,即将种子放在盐水之中可筛出病种,陛下请看,种子多由颖壳包裹,内里为胚……”   众人听着郭守敬的介绍,不论听得懂听不懂都纷纷点头。   孙德彧更是睁大了眼,眼神中满是敬佩之色。   “啧啧,郭公真神人也!”   由衷这般赞叹一句,孙德彧想到一事,转身向李瑕行礼道:“陛下,不如请郭公任格物院主官吧?”   “臣不敢受。”郭守敬忙应道。   他本还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增加亩产的各种办法,对于官职却是不太感兴趣。   事实上他归附李瑕虽晚,至今身上已有许多官职,河渠使,兼工部侍郎、钦天监。   李瑕略略一想,倒觉得孙德彧很是敏锐。   “不必拿格物院中的琐事去烦郭卿,你举荐一个人知格物院事,郭卿则可在格物院中任农学院士、水利院士,你可知何意?”   “知道。”孙德彧便应道:“臣该举荐一个格物院的管家,打理好繁杂小事。”   “倒是机灵。”李瑕道:“再设军器监、火药局,从格物院分出来,你来任军器少监,兼管火药局。此事私下再奏来。”   “臣领旨。”孙德彧紧接着又小声问道:“陛下,俸禄不少吧?”   “嗯。”   孙德彧大喜。   他年纪轻,学识又远不如郭守敬,以前无人可用时还能勉强顶一顶,如今再担物院却承受了太大的压力,此时才觉轻松不少。   这是李瑕登基称帝后必须要做的调整,让各个事项都渐渐规范起来。   总之,一点点促进生产、规范体制。   ……   “陛下,林司使来了。”   随着这一声通传,打破了李瑕内修政理的平静。   让郭守敬继续带着官员们查看别的农学成果,自己则去接见林子。   李瑕现在已经能从臣子赶来觐见时的步伐、神态推断出他们要禀报的是好事还是坏事。   今日一看林子,他就意识到这次是坏事。   “陛下,甘肃急报,有元军入境且偷袭了严云云的队伍……”   李瑕看过林子递来的情报之后,却显得很平静,似乎这坏消息没有他预想中那么坏。   但疑惑还是有的。   “回宫再谈吧,召刘元振来。”   “是。”   刘元振守了潼关多年,这次又中了董文炳一箭,李瑕干脆召他回长安任了兵部尚书。   至于潼关,以茅乙儿如今的经验,应可独当一面了。   另外,刘元振也是李瑕称帝后第一批封国公的功臣,同时还有张珏、高长寿、李曾伯、廉希宪、高琼、张弘道等,基本都是能坐镇一路的帅才。   到了集英殿,刘元振看过情报,目光落在地图上,显得疑惑起来。   他受伤已过了将近五个月,早已养好了伤势,又变得生龙活虎。   “元军主力逼近高昌了?”   “这确实才是更严重的事,但有善甫兄坐镇,你不必管。”李瑕道:“先说严云云遇袭之事。”   “是,大通河以西应该暂时还不属于我大唐治下。”   “嗯,河湟之地自安史之乱后便丢了,这些年蕃人不生乱,朝廷也无余力去拿回来。祁连山、大通河暂时可算是国界。”   “可这次并不是蕃人自西向东偷袭,而是元军自东向西攻击。”刘元振嘴里念叨着,手指在地图上一划,道:“从沙漠来的……大费周章啊。”   这件事对于他们而言,已经不难猜了。   “八思巴。”刘元振念叨着这个名字,道:“看来,是那位蒙元的国师八思巴回吐蕃了?”   李瑕坐在那没说话,等着他弄清局势后给出建议。   “元军先由一支先锋兵马打通道路,正好还劫下了我们的辎重,确保八思巴的安全。那算时间,兰州守军发现异常赶到湟水畔,再送出急信到长安,已过了十二天。八思巴很可能已经到西宁州?”   林子道:“是,兰州守军正在追击。”   “怕是追不到了。”   刘元振话多,疏理了局势之后,又道:“这次元人很聪明,东面还在攻打兴庆府,西面又调重兵逼近高昌,同时偷偷从中间穿过沙漠去往吐蕃。若我是廉希宪,我也拦不住。”   这个道理不需要刘元振说,李瑕也明白,甘肃那样地广人稀的一大片地方,在没有长城、没有超级多兵力的情况下,要是连让元军骑兵来走一遭都不让,那就太异想太开了。   事实上,廉希宪能让元军骑兵甚至不敢攻城镇、关隘、商道,可以说是极可怕的威慑力了。换作是忽必烈镇守甘肃,李瑕想穿过其境,怎么都敢试试偷袭几个重镇。   “过去就过去吧,八思巴想回吐蕃,不走甘肃,还能走西域。实在不行,他从开伯尔山口也能绕进去。”李瑕道。   刘元振想了想,很快有了主意,道:“我们虽然追不上八思巴,却能走别的路拦住他。”   说着,他最后又看了一眼地图,目光中泛起了坚决之色。   “臣愿领小股兵力,从川蜀过大渡河,翻越高山,直趋萨迦,截杀八思巴,擒来恰那多吉,为陛下收服吐蕃。”   站在一旁的林子瞥了刘元振一眼,猜测他是想抢郝修阳的功劳。   收服吐蕃绝对是不世之功。   不仅封王世袭,还必然名垂青史,不输于封狼居胥……   想到这里,林子干脆站出来,抱拳道:“陛下,臣也愿往!”   “哪怕山高水深,深渊奇寒。”刘元振道:“臣虽九死,亦势必为陛下斩八思巴!”   林子没他那么会说话,遂大声道:“臣也是!”   李瑕没想到召刘元振来议事,只得到这样一个建言,摇了摇头,问道:“有何用?”   “收服吐蕃。”   “朕问你,便是八思巴回到了萨迦,又能如何?”   刘元振道:“能在大唐与蒙元决战之际击我方腹背,能切断……”   “朕是问你,八思巴回去了,就一定能号召所有的吐蕃部落效忠蒙元吗?”   “这……自是可以。”   李瑕皱了皱眉,起身踱了两步,招刘元振到身边,道:“朕有个想法,你莫与别的重臣说。”   刘元振大喜,似乎觉得自己是开国功臣中最出色的。   只听李瑕问道:“你觉得,只需朕拿下河套是否便能化解蒙元这次的计划?”   刘元振一愣。   “你看。”李瑕抬手一点地图,“蒙元为何能攻兴庆府?为何能攻西域?为何能穿过阿拉善沙漠去往青海?因为河套平原是他们的跳板,他们在河套休整,以河套为军事重镇,将兵势四散,包括常年在延安府形成压迫。”   “臣明白,但……”   “只要拿下河套,就相当于断掉蒙元一臂,打掉它在西南的影响力。那就算八思巴回到吐蕃,还能让吐蕃效忠蒙元吗?”   “陛下明鉴。”刘元振道:“但连年征战,国力早已不堪重负,便不说陛下答应诸公休整两年,哪怕诸公支持,陛下何处来的兵力、钱粮攻河套?”   “但这才是大局。”   李瑕也知道自己没道理,因此今日只招了刘元振来问接下来要问的这句话。   “朕若亲征河套,能激励士气,只带精兵又能省不少钱粮,国库再挤一挤,勒一勒裤腰带。”   “陛下,恕臣直言,这显然不可能。年年亲征,年年勒紧裤腰带。士卒疲惫、国库无存粮。”刘元振道:“必然要休整两三年,这两年间若能不动兵戈收服吐蕃,国力大增之后再发兵河套,此方为良策。”   “朕明白,只怕两三年忽必烈也缓过气来了……”   李瑕思忖着,敲打着桌案,希望能再找出一个契机。   契机往往是与危机同时来的。   眼前也许就有一个。   ——八思巴。   这个蒙元的国师、吐蕃的大贵族与佛门宗主,确实是个契机。   只是要在青藏高原上追上对方,很难。   ……   看着李瑕陷入沉思,刘元振小心提醒道:“陛下如今是九五之尊,无须事必躬亲。当由我们这些臣子为陛下分忧。臣定竭尽全力。”   这句话说动了李瑕。   “允你所言,盼你能为朕分忧……” #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圣者   严云云虽然听郝修阳说了很多,但还是不明白为何王师的兵势没能覆盖到河湟地区。   在穿过祁连山脉之后,她亲身经历过才终于明白了。   简单来说,赵宋为了开拓河湟之地,历经神宗、哲宗、徽宗三朝,耗时三十二年,最终也不算成功。   这里越走越高,越走越冷,四野荒无人烟。   “怪不得陛下称此地为‘青藏高原’,这便是高原吗?”严云云说话已能吐出一口白气来。   “这才到哪。”   郝修阳摇了摇头,以示对目前的“高”不屑,道:“这才过了西宁州没多远。只有到前方,过了日月山,风物才是大为不同。”   严云云知道日月山,但未亲眼见到,终究难以想像那所谓风物不同是何样光景。   因说了这几句话,两人更加气喘吁吁,于是闭上了嘴继续走。   他们这队人马只有六百余人,绝大部分都是李丙麾下的骑兵。   这些骑兵熟悉地势且久经战阵,因此能护送着使团中的重要官员们逃出战场。   但东面的道路已被封堵,只能向西继续行进。   暂时还没讨论去哪,需要等到完全脱离危险。   战马在狂奔之后已累极,所有人都下马牵着缰绳走着。   严云云也已累极,小腿肚子都在抖,恨不能立即停下来倒在地上躺着。   但她是队伍中官位最高的一个,不愿叫人看轻了,只能咬牙坚持,韩无非想过来扶也被她一把推开。   终于,李丙开口说话了。   “前面就是丹噶尔城了!那里是蕃人的地盘,如今有元军追在后,我担心蕃人会出卖我们,不宜前往。我们可在山腰上休整一夜,清晨绕过丹噶尔城!”   他们不敢进入西宁州也是如此。   严云云此行本来想与西宁州的蕃人贸易,原本有强大的国力在背后撑着无妨。但身后一出现元军,贸然前往必然就不安全了。   “之后呢?”   “再往前有一片极大的湖,当地人称为‘措温布’,意为青色的海……”   严云云与郝修阳对视一眼,都想到李瑕命名的“青海”。   只听李丙继续道:“湖边有一个部落与我们非常友善,我们休整两日,之后往东北方向翻过祁连山返回甘肃。”   话到这里,他再次抱拳,道:“诸位相公、道长可放心,末将必能护送诸位安全返回。”   郝修阳从头到尾并不惊慌,抚须颔首,以示对这个年轻部将的勉励。   严云云则沉着一张脸,不知在想着什么,显得很难相处。   ……   他们带的辎重不多,入夜后便坐在山林中冷得瑟瑟发抖。   “郝老道长却是豁达,天大的功劳丢了也能云淡风轻。”   “不然又能如何?”郝修阳道:“河湟地貌你也见了,连蒙古最盛时,阔端也不敢发兵而来。此地我们没有兵马,只有这区区数百人,济得何事啊。”   严云云问道:“那郝老道长觉得元军是为何而来?”   “必然是听说了贫道快要以高深道法说服了恰那多吉,连忙调兵遣将,前来包围贫道。”   因没想到郝修阳能说出这样的话,严云云语气一滞。   沉默了一会之后,气氛才严肃了些许。   “应该已不难猜到,元军那支队伍里,八思巴就在其中。”严云云道,“只有八思巴才值得元军这样护送。”   盘膝而坐的郝修阳闭上眼,掐指一算,也不知在算什么。   严云云又问道:“郝老道长没有信心面对八思巴?”   郝修阳微微叹惜了一声,缓缓道:“贫道说些肺腑之言。”   “好。”   “北地全真教香火鼎盛,名重一时,李志常、张志敬哪一个不是道法精深之人,佛道辩论时还不是输给了八思巴。至于贫道,在庆符县时又有多大山门?不过是个末流道士,恰会制得两手火药,为陛下看重。”   郝修阳话到这里,摆了摆手,叹道:“你非修行之人,不明白的。总之,贫道修为不足。八思巴既来,吐蕃之事,贫道……功败垂成矣。”   他曾西行过一遭,来回万里,归来犹精神矍铄。   但在这一刻,卸下了伪装之后他却是忽然苍老了起来。   八思巴虽极年轻,在修行者中却已是盛名已久的一代宗师;郝修阳虽年长,其实是垂垂老矣的碌碌无为之辈。   还未相见,八思巴的名望就已经击败了郝修阳的心防。   “怕什么?”严云云忽然道:“你可知我平生最大的倚仗是什么?”   郝修阳掐指一算。   严云云不等他开口又说些糊弄人的话,径直道:“我做事,皆信自己能做成。因陛下看重我。”   天很冷,冷得人像是要被冻成冰。   但严云云却骄傲地仰了仰头。   “我是个妓子出身,但陛下就是看重我,用我做事,用我担当重任。就连贾似道我也敢去碰一碰,碰不过又怎样?陛下没有怪我,教我下一次如何,便是有一日我再与贾似道交手,也必打败了他。长安满城人都在骂我,又怎的?”   说到这里,她吸了吸鼻子。   “陛下看重我,足可让我傲视天下群雄。”   郝修阳睁开眼,不知在想什么。   “我想杀了八思巴。”严云云道:“蒙元大费周章,想把八思巴送回吐蕃。我运气好,让我遇到了,岂能不杀了他?”   “运气好?”郝修阳抚须笑问道。   “当然运气好。”   严云云站起身,搓着手在地上跳起来。   “郝老道你可知道?眼下,在凉州、兰州、兴庆府,还有长安,有多少文官武将在想着‘要是我能追上八思巴该有多好’?”   “哈哈哈哈。”郝修阳大笑,已明白严云云这句话的意思。   “八思巴可是蒙元国师、吐蕃佛宗。”   “不错。天下如棋,这一局的棋眼怕只落在此人身上。”   “既遇到了,岂有放过之理?”   “无怪乎无怪乎,满朝那么多官员,户部主官却落在你这一女子身上,想法果然与众人不同。”   置身于这个高原荒野,又冷又饿又危险重重,旁人只觉凶险,严云云却看到了机会。   郝修阳遂觉得,这便是成大事者与普通人之间的区别……   严云云已转身去把李丙招了过来。   “李效用,我有一个想法。但你是这支骑兵的主将,最终还是由你定夺。”   “严相公请说。”   “我怀疑蒙元国师八思巴此时就在西宁州那支元军中,此人对天下局势至关重要。而我们并非不能击杀他、甚至擒下他。”   话到这里,李丙已经有些接不住了。   “严相公,可我只是一个准备将,我……”   “天赐良机于你,准备将为何不能建不世之功?”严云云竟是逼近了一步,直视着李丙的眼。   “此事若成,扩土万里之功有你一笔……”   李丙被严云云看着已退后一步,再听到那“扩土万里之功”,手指头都麻了一下。   “请严相公吩咐!”   他声音有些抖,却是掷地有声。   严云云点了点头,道:“元军穿过了甘肃,进入了青海,必然会觉得离开了我们的国界进入了吐蕃会很安全,他们不会认为我们这些残兵败将会伏击他们。可事实上呢?我们猜到了他们的目的,知道他们的路线,还了解他们队伍里的重要人物……”   她说了很久,最后郑重地看了看郝修阳,又看了看李丙。   “现在,我们才是捕猎的一方……”   ……   “西宁”的名字是宋朝廷起的。   相比于汉武帝起的名字,诸如“张国之臂掖,以通西域”的张掖、“彰大汉武功军威”的武威,宋廷起名字似乎就透着股淡淡的疲惫。   就好像在说,“累了,打不动了,希望西边能安宁些”,其实这西宁才过祁连山不远,到开封的距离比凉州到开封还近。   蒙古占据西宁州之后,成吉思汗将西宁州分给了赤古驸马作为封地。   三十多年过去,如今在西宁州的则是赤古驸马的孙子章吉驸马。   他们这一支是成吉思汗的岳父特薛禅的子孙,世代与黄金家族联姻。   而在坐镇西宁州的这三十余年间,他们早已与当地的蕃人融合,有了许多别的特点,比如疏于骑射、崇尚佛法。   至少在李瑕接连吞并陇西、河西走廊之际,章吉驸马并没有出兵攻打李瑕。   当然,他也未必召集得了西宁州为数不多的牧民组成军队。   反正李瑕也从来没有出兵西宁州,能太平着就太平着。   还有一点很重要的是……在章吉眼里,蒙古国的大汗是谁还没定呢。   最后如果要奉六盘山那位昔里吉为大汗,章吉也不是不能答应,总之他没仔细想过,只打算走一步看一步。   直到元军进入西宁州时,章吉驸马在城门迎接,见到了那个坐在牛马上的身影。   蓦地,他精神一振,终于热情了起来,双手合什,虔诚地行了一礼。   这一刻、在青海,谁也说不清是蒙古征服了吐蕃,还是吐蕃征服了蒙古。   但他们的信仰已融合,甚至能具化在某一个人身上。   “是圣者!圣者!圣者来了……” #第一千零六十五章 日月山   八思巴时年三十一岁,他本名其实叫“罗追坚参”,因他三岁就能够背诵真言与咒法,人们大为奇异,遂称他为“八思巴”,在藏语里是“圣者慧幢”的意思。   “慧幢”是佛经里的话,其智慧如佛,宣法殊胜。   八思巴十岁就随伯父萨迦班智达到凉州会盟,之后便在凉州住了下来。   他十七岁时,萨迦班智达圆寂,他继承萨迦教派首领之位,并成了凉州幻化寺的主持。   之后这些年,他先是配合蒙古治理吐蕃,之后又奠定了佛教的地位。   若说凉州会盟,代表着蒙古对吐蕃的征服。那么,自八思巴为忽必烈灌顶开始,便可以说是吐蕃佛教开始对蒙古进行信仰上的征服,从这方面而言,他才是那个胜者。   分封在西宁州的章吉驸马便是八思巴的忠实信徒,可见其威望。   这日进城。   八思巴端坐在一辆辇车上,周围并无厢壁,只有佛幡,虽在风中被吹的飘扬却还是显出了威严圣洁的气势。   他的头发很短,相貌清秀,大红袈裟衬得一张玉面如雕刻出来一般。   在他面前,整个西宁州的贵人与牧民都虔诚地跪倒,顶礼膜拜。   “圣者!”   “圣者!”   虔诚的呼声之中,八思巴的辇车一路进了西宁城中的法幢寺。   这代表着这一代的佛教宗主回归了吐蕃。   意义在何处?   之前李瑕攻下陇西与河西走廊时,章吉驸马与蕃人部落都没有攻击李瑕。那么,从现在开始,八思巴便有可能引导他们这么做。   还只是“引导”,因为吐蕃还没有一个统一的政权,还需要大元的力量来助八思巴建立政权。   ……   “大蒙古国以前对疆域的治理太松散了。如果是一个汉人王朝,能让你们在西宁州享受这么多年太平而不出力吗?所以陛下需要行汉化,来加强对地方上的统治,包括吐蕃,国师将会是大元在吐蕃任命的第一任镇守者。”   崔斌一进入法幢寺,就请章吉驸马去召集了西宁州各个小部落的首领,向他们传达忽必烈的意思。   “我们不明白什么叫镇守者?”   “意思便是吐蕃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松散,那样各个部落各行其是。而是该有一个完备的军、政衙门,会调置官员,建立军队,听从国师的所有命令。”   简单来说,五代十国之后,吐蕃就没了政权、是一团散沙,现在忽必烈要在吐蕃建立有效的统治了。   西宁州的僧俗首领们面面相觑,虽然有些犹豫,但出于对八思巴的信奉、对蒙元实力的畏惧,还是都答应下来。   崔斌对此还算满意,最后又交代了一句。   “那好,在明年三月,国师会在萨迦举行一场前所未有的盛大法会,带来了大元皇帝陛下对吐蕃所有僧侣的布施,你们也来参加。”   接下来每到一处,崔斌都会派人将这个消息传播出去。   当然很仓促,但西域已经被策反了,吐蕃不能再丢……   忙完这一切,他才再去见八思巴。   法幢寺气势恢宏,足够让兵马驻扎。八思巴的禅院中,正宿着好几队护卫,戒备极为森严。   崔斌没有走进八思巴所宿的正房,而是到一间偏房前。   不等他敲门,门已经被打开了,有人一直在观察着院子,这才一见崔斌上前就开门。   站在偏房中的是个汉地和尚,旁人不知他姓名与法号,都叫他高和尚。   这高和尚是个苦行僧,自称有神术,在北方很有名气,时人都称他为“高菩萨”,后来遇到了金莲川幕府名臣张易,又被张易引见到了燕王府。   崔斌不确定高和尚有没有神术,但武艺高强、足智多谋却是真的。   “崔将军,情况如何?”   “还算顺利。就是确定这些人忠于大元,我才敢进城来。”   崔斌答过话,眼神向内间看了一眼。   他才泛起些疑惑之意,高和尚已道:“去见国师了。”   “原来如此。”   高和尚又将话题移回西宁州那些僧俗首领,道:“他们若敢不答应,杀了便是。想必崔将军也安排了伏兵。”   他虽是个出家人,但眼神里却透着股心狠手辣的意味。   崔斌点了点,道:“并非吐蕃所有部落都如此温顺,早晚会遇到有人反对。”   “所以才需要燕王率军入蕃干预,不是吗?”   “是啊。”   这禅房很大,两人到了外间,在蒲团上盘膝坐下,崔斌又道:“我问了章吉驸马,他们并没有发现那支溃散的唐军。探马据留下的痕迹来看,之前被击退的唐军溃兵分为好几拨,有的翻过祁连山、有的渡过黄河,都逃回唐境了。”   高和尚问道:“后方的唐军还在追吗?”   “不得不说唐军反应很快。”崔斌脸色严肃了些,道:“廉希宪不在凉州,没想到留下的兵马还能那么快发现我们并追过来。甚至李曾伯也派兵协防了。这些人如今已追过了祁连山。”   “召集蕃人,反击一次如何?”   “不必,我们抢了他们使团的辎重,入驻了西宁州。唐军已经拿我们没有办法。”崔斌笃定而自信,道:“这次的差事,我们几乎已经办成了。”   “这就成了?”高和尚似乎有些意犹未尽。   崔斌双手轻轻拍在膝盖上,露出了笑容。   “出发时,旁人都觉得我们的差事很凶险,需要突破李瑕的疆域进入高山险峻的吐蕃。可你看,从大漠到河湟只有五百余里的河西走廊要穿过。除此之外,再无危险。”   “李曾伯、廉希宪,这两尊门神一左一右被牵扯住了,任由我们长驱直入。”高和尚不由赞道:“姚公真是老谋深算。”   “真正让人忧虑的是,陛下封了三皇子为安西王。”   提到这个话题,高和尚眼神沉着下来,压低了声音。   “我等欲让陛下行汉法,那自然是嫡长子为太子。然而贫僧听闻,陛下似乎嫌汉法不够实用。想要一个结合蒙古与汉法的新的继承制度。”   “去岁,四皇子受封为北平王,坐镇漠北;今岁,三皇子受封安西王,坐镇西域。唉……燕王压力很大啊。”   “三皇子受封了也好,否则别的皇子都受了分封,唯独三皇子一直留在开平,又是甚好事?”   “燕王确实需要立下大功,好堵住那些宗王的嘴了。”   高和尚眯了眯眼,身子前倾,玩笑般地道:“怪只怪几个皇子都太过出色。也是,当今天下该由年轻一代相争,且看燕王一扫蒙古旧制,再破一破那李瑕的锐气了。”   “却有不少汉臣担心燕王安危啊。”   “万众所归的真命天子,到了崭露锋芒的时候了。”   崔斌深吸一口气,一股豪情泛上胸臆。   此行,肩担重任,前路是千仞的高原、万里疆土,世上所有僧侣的信仰与中原人的期待全都落在他身上。   ……   在西宁州驻扎了两日,一切顺利。   两日后,崔斌点齐兵马,继续向萨迦进发。   他们要从西宁州到日月山,过龙羊峡、玉树、囊谦……沿途四千余里最终抵达萨迦,正是文成公主进入吐蕃的路线。   日月山以前不叫日月山,而叫“赤岭”,因“土石皆赤,赤地无毛”而得名,远看如喷火,近看如染血。   周围群山环绕,只有这里是一个隘口能通行,这里也便成了唐时与吐蕃的交界处。   据说,文成公主曾经此山时,在峰顶取出临行时皇后所赐的日月宝镜观看,镜中顿时现出长安风貌,公主悲喜交加,不慎失手将日月宝镜摔成两半,正好落在两个小山上,半块朝西,映落日余辉,半块朝东照初升月光,“日月山”由此而得名。   八思巴再经过日月山,亦是悲喜交加,既思念着自己的家乡萨迦,也思念着开平。   沿着唐蕃道继续前行,山隘处有一座寺庙,即文成公主庙,乃是先唐时蕃民为了纪念文成公主而修建。   这个山隘名叫“贝纳沟”,两边的山脉高得不见边际,山上松柏如画、山下小河如诗。   文成公主庙在山隘里,紧贴着身后的笔直的高山,高山上的石头记刻着数不清的藏经。   主殿供着大日如来佛的塑像,后殿祀奉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   每次路过于此,八思巴必然要主持一场法会,祀奉佛祖与祖先,这是惯例。   “咚……”   悠远的佛钟远远传开。   这里的寺庙没有法幢寺大,只有二进院落。因此崔斌没有让太多士卒驻守在寺中,而是就在唐蕃道上驻扎。   山隘不宽,帐篷沿着道路铺长,绵延了四五里。   崔斌只领着那三百人站在寺庙周围,不时扫视着那些涌来的信徒。   虔诚的僧侣、牧民从四面八方赶来。   在这里,就算是普通的牧民也信佛,个个剃着很短的头发,披着残破的皮袄,脸脏兮兮的让人看不出样貌。   这些信徒们跪倒在寺庙的前院,在太阳落山前已有了上千人之多。   有的人动作娴熟,有的人动作笨拙。但都没有人开口说话,越沉默,越显得虔诚。   只有众人合唱的法咒声在响。   “唵嘛呢叭咪吽……”   法咒声确实能让人感到心灵的宁静、祥和。   崔斌站着站着,觉得自己要睡着了。   “唵嘛呢叭咪……轰!”   忽然,脚下的土地猛地颤抖了一下。   崔斌睁开眼,转头看去,赫然见到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带着烟的霹雳炮落在了一队元兵的脚下。   “轰!”又是一声响。   铁片飞溅。   惨叫声响起,场面已一片大乱。   再前方,就在八思巴所站的台子下,已有数十个信徒猛地站起,从袖子里拔出匕首,冲向了台上。   “杀!”   “保护国师!”   “……”   一瞬间,崔斌像是脑子里挨了重重一击,将他的神志都抽晕了。   他感到口干舌燥,意识到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   凭什么到了河湟就觉得安全了?   不,不是自己的错,李瑕才刚回长安,消息这么隐秘,唐军不该早做埋伏的,一切迹象都不像是提前发现了。   忽如其来的袭击,崔斌晃了晃才回过神来,先是望着八思巴处看了一会,之后回过头,竟是没有去救八思巴,反而奔向了另一个方向的某个亭子。   “快!保护国师!” #第一千零六十六章 佛家无我   “噗。”   前一刻还跪在地上虔诚膜拜的信徒,下一刻突然拔出匕首,由下而上捅进了一名元兵的大腿根中。   惨叫声极为凄烈,引得周围的人更慌。   “放箭!”   更远处的元兵立即张弓搭箭。   “嗖嗖嗖……”   箭矢根本就不分辨哪些是真的信徒、哪些是唐军,凡中箭者,径直便倒地惨叫,使得场面更乱。   混乱之中,有几个喇嘛吓得缩在了院墙下,嘴里还在念诵着佛经。   他们看似慌张,但手虽藏在袈裟里,其实已握住了匕首。低着头,正用坚毅的目光偷瞥着前方。   那目光落处,正是崔斌。   这些剃了头、作喇嘛打扮的是唐军士卒,负责杀掉敌方主将。   所谓“擒贼先擒王”,由李丙一个小小准备将指挥的战斗,也只会这点计谋了。   他们离崔斌很近,只有十几步远。等崔斌过去救八思巴,他们很有信心能捅死他。   几乎已能感觉到血溅在手上的温热了。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崔斌竟然没有去救八思巴,而是第一时间冲向了日亭。   几个唐军都愣了一下,有一大胆者连忙抱着自己的袈裟,喊着“唵嘛呢叭咪吽”也向那个方向跑去。   周围混乱,吐蕃喇嘛地位高,周围元军暂时也未向他放箭。   好不容易奔得近了,放目看去,只见原本有可能丧命在自己手上的崔斌正疯狂地组织防线,将日亭层层包围起来。   一个个元军骑兵围上亭子,可以看到一个高高的中原和尚正挡在一个年轻人面前。   之后,有汉语的呼喊声响起。   “保护国师!你们去保护国师啊……”   ……   一场偷袭战随着天黑下来而结束了。   草地上铺着尸体与血迹,元军士卒来回寻找着受伤倒地的牧民与僧侣,逼问他们。   往往在得到了几句吐蕃语“我不知道啊”的回答之后,一刀下去,响起一声惨叫。   然而,那一小支偷袭他们的唐军,却已抢着台上的八思巴消失在高原之中……   ……   “和尚?是和尚而不是喇嘛?”   “是中原的和尚,头剃得很光。”   “那个年轻人呢?”   “穿了一件白色的狐皮,头上带了个狐皮帽,身形又长又瘦,不知是蒙人还是汉人。”   “怪了。”严云云喃喃了一句,自语道:“不保护八思巴,假的不成?”   黄昏时的一场偷袭,她本以为不会成功。   虽然嘴里对将士们说得信誓旦旦,但严云云真的做好了死在日月山的准备。   她其实是以一种以卵击石的决绝来拼一把。   没想到,得到的是这般一个出忽意料的结果。   转头向后看了一眼,黑暗中,被他们抢回来的那个身披红色袈裟的年轻喇嘛正被捆着丢在马背上。   因担心他泄露了行迹,暂时还堵着他的嘴。   “这是八思巴吗?”严云云心想。   此时,距离她的计划成功还有些远,她必然还要面对元军的搜捕。   ……   一行人牵着马翻上了高山,前方已能看到积雪在月光下泛着微微的光亮。   “歇吧。”   高原的夜很冷,众人不敢点火,只能抱团挤在一起取暖。   严云云是个女人,不能与他们挤,靠着走动维持着身体的热量。   “严相公,那边有个山洞。可以在洞里点火,你进去审问八思巴吧?”李丙过来问道。   他身上中了两箭,一箭在肩上,一箭在腿上,此时脸上却不见痛楚,只有兴奋。   严云云却没那么兴奋,甚至有些忧虑,摇头道:“不用点火,我们过去审吧。”   她也是披着一身破旧的羊皮袄,用泥土遮住了脸上的疤痕,只露出眼晴,反而显得有些美。   带着郝修阳、李丙、阿莎姽、韩无非等人走进山洞,没有了风,还是暖和不少。   那个红衣喇嘛已经被带了进来,嘴里的破布也被拿下,正坐在地上念着法咒。   “你会说汉语吗?”严云云开口问道。   “会。”   郝修阳不由抚须,道:“八思巴,你可曾料到命中有此一劫?”   “小僧公哥藏卜,是萨迦寺的本钦,不是圣者。”   很明显的,郝修阳脸上得意的神色一僵。   老道士平常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其实是因为借着李瑕的势,连全真教都捧着他。实际上也就是个落魄道士。   但现在,遇到这个年轻的红衣喇嘛,先不论佛门还是道门,至少在心境平和这一方面,老道士已经被小喇嘛比了下去。   众人目光看去,只见这年轻喇嘛不悲、不喜,似一口波澜不惊的古井,叫人半点看不出虚实。   山洞中安静了好一会儿。   最终,还是郝修阳仰天大笑,双指并如剑,指向对方。   “哈哈哈哈,好一个蒙元国师八思巴,竟想哄骗本道,忘了出家人不打诳语吗?”   “道长若认为小僧是圣者,小僧也可是圣者。佛家无我,八思巴、公哥藏卜,不过皆是生生灭灭的名色法。”   郝修阳一时无言。   严云云看向阿莎姽。   待阿莎姽给这喇嘛用了苗疆迷药之后,她才开口问道:“你叫什么?”   “小僧……公哥藏卜。”   “八思巴在哪?”   “还在队伍里。”   严云云皱了皱眉,又问道:“今日站在日亭里看风景的人是谁?”   “那人……便是圣者八思巴。”   众人面面相觑,此时已有人开始相信了。   李丙道:“严相公,末将可再去拿下八思巴。”   严云云不答,上前一手抬起这喇嘛的下巴,仔细端详了一阵,忽然一巴掌上便抽了上去。   “啪!”   她这一巴掌将对方那如玉一般的面容打得肿涨通红,拔出匕首便架在了他脖子上。   “本官管你是不是八思巴,一刀了结了你,恰那多吉自然会归附大唐……”   ……   天光渐亮。   五月的长安天气正好,李瑕早起晨练又是一身大汗,像是无处发泄的精力都用在了后院这些石锤上。   再披上褚红的天子常服,遮住了浑身紧实的肌肉,他用过早膳,便往前殿议事。   如今长安宫城基本是三日一朝,朝会基本只用于宣布各种各样的政令。   平时则还是君臣奏对,方便私下里商议国事。   还未在御案前坐下,李瑕一眼便看到了那张挂在墙上的大地图。   前几日钉在河套位置的兵棋还未拿开。   他确实还是想要能收复河套。   无关于对错,世上从来就没有绝对正确或错误的战略,而看合不合适、实施得好不好。   只是李瑕的风格就是进攻、进攻、不停地进攻,但没有契机也没有办法。   目光从地图上移开,正要传召今日要见的臣子,却见关德匆匆跑来。   “陛下,林司使又来了,说是陇西情报到了。”   “传。”   ……   “陛下曾命军情司调查恰那多吉,臣分别派人往吐蕃、凉州,今已有情报归来。”   林子将手中的长长的信纸递上,嘴里做着大概的介绍。   “萨迦班智达应阔端之邀去往凉州时,把八思巴、恰那多吉两兄弟一起带着,当时八思巴十岁、恰那多吉六岁,两兄弟都是昆氏家族首领指定的继承人。   凉州会盟之后,八思巴继续修行佛法,恰那多吉则开始穿蒙古服,学蒙古语,并娶了阔端的女儿墨卡顿。”   李瑕从信纸上抬起眼,讶道:“恰那多吉是阔端的女婿?郝老道长怎么没说过?”   “臣问了随郝老道长前往萨迦的人,恰那多吉一直在瞒着这事,带在身边的王妃一直是他的另一个妻子玛久坎卓。”   “另一个妻子?墨卡顿还活着?”   “活着,且还曾派人往凉州寻找着阔端的旧部。”   “……”   李瑕一边听着林子的述说,一边看着关于这对吐蕃兄弟的情报,已隐约了解到了什么。   之后,他又招来了几个全真道士与一些长安僧人,了解八思巴的生平,包括其在佛学上的作为。   这是十分晦涩,且李瑕最不感兴趣的东西。   整整琢磨了两天,他才在佛道辩论时留下的那艰涩难懂的语录里找到一些能更了解八思巴的事迹。   “八思巴与忽必烈讲法,最多引用的是文成公主入吐蕃的故事吗?这‘加萨公主’就是文成公主?”   “禀陛下,这加萨公主指的应该就是文成公主。”   “‘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此句出自何处?可是《史记》?”   “禀陛下,是《史记》。”   “换言之,你们给朕说了两天,其实八思巴是用《史记》反驳《老子化胡经》?”   “禀陛下,可以这般说。”   “下去。”   李瑕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眼神中沉思之色愈浓。   他转向林子,沉吟道:“我们之前也许都错了。”   “陛下?”   “我们都以为,八思巴久在蒙元,又是忽必烈的上师,必是更忠于蒙元的那一个。但错了,我们要争取的不该是恰那多吉,而是八思巴。”   林子一愣,此时才恍然大悟。   李瑕已道:“马上派信使追上刘元振,告诉他,万不可斩杀八思巴,擒此人到长安见朕。”   “是。”   “河湟消息回来没有?严云云、郝老道长可撤回了?”   “还没有,臣担心……”   “不至于,以户部尚书、明德真人的名望,若栽在元军手里,必然有消息。再派探马去查。”   “是!”   林子快步退出殿。   李瑕有些坐不住了,起身踱了两步,走到了地图前。   “越是学富五明之人,越不容易成为你们蒙元的忠狗。你怎敢轻易派八思巴回吐蕃?至少也该派个宗王坐镇。”   他这话竟像是在对忽必烈说的一般。   “吐蕃?你若能更有效地控制吐蕃,便能扳回局面。可是,万一又像西域那一局你输给我,攻守之势易也……你居然不派一个宗王跟着八思巴?”   李瑕很清楚,只有拿下河套,才能夺回一点主动权,在以后与忽必烈的决战中有一线生机。   现在,那个契机似乎还差一点。   但也许追着八思巴这个破绽猛攻,能逼敌人犯更大的失误呢?   击剑的战术也是这样。   ……   站在长安宫城里的李瑕思考着这些,恨不能亲自到河湟去一趟。   但他现在是皇帝了,必不能这样乱跑。   只能等着。   好在,凉州、甘州的将领已经派兵去追八思巴了,刘元振也从另一个方向去堵截。或者在玉门的廉希宪、在兴庆府的李曾伯也能带来好消息。   需要一个能臣来分忧…… #第一千零六十七章 围棋   “伯颜丞相是真正能为陛下分忧之臣。”   洛阳城郊,董文忠听到几个年轻官员正聚在一起议论伯颜,沉着脸这般提醒了一句。   他的儿子董士赡却敢继续顶上两句。   “谁不是?大伯难道就不能为陛下分忧?大元朝为陛下鞍前马后、鞠躬尽瘁的功臣有多少,凭什么只有伯颜一个人能被直接拔擢为丞相?”   董文忠微微皱眉,像是在不满儿子的出言无状,又像是在不满伯颜的一步登天,开口轻喝道:“闭嘴。”   原来他是在不满儿子。   “陛下一见伯颜而知其才,用人之明亘古未有。你一介小儿无知,休得胡言。”   近来大元官员们在公开场合提到伯颜一事,大多都是这说辞。   “屁的用人之明!”   不想,年轻气盛的董士赡却不吃一套,当着父亲的面也敢直言不讳地说一句。   “伯颜讨了陛下欢心罢了。”   周围的官员、将领闻言,纷纷窃笑,为这个“屁”字抚掌。   大元可不同于宋国,他们没有宋国那么多礼仪拘束,自有种粗莽的豪气在身上。   董文忠摇了摇头,竟不惩治他们,自走到队伍最前方。   等了良久,终于见前方烟尘滚滚,那是大元的光禄大夫、中书左丞相伯颜出镇河南了。   这些年董文炳坐镇河南试图扼制李瑕,不论结果是功是过,如今局势已变,到了伯颜的时代……   ……   “哈哈哈哈。”   伴随着一阵如雷的大笑,高大威猛的伯颜在见到董士赡之后,抬手一指,道:“听说便是你,一直在说我不配当丞相?”   董士赡不由一惊。   周围的官员将领也是纷纷变了脸色,场面大为尴尬。   谁都没想到伯颜会这么坦率直接地将非议当众摊开来谈,要想要追罪不成?   唯独董文忠脸色还很平静,向伯颜行了鞠躬礼,道:“我的儿子生来愚笨,说话无礼,请丞相宽恕。”   伯颜忽然收了脸上的笑意,凝视着董士赡,问道:“你觉得伊尔汗国不是陛下的疆土吗?”   “不敢。”董士赡被那如电的目光注视着就已经慌了,道:“当然是陛下的疆土。”   “你觉得旭烈兀汗不是陛下的封王吗?”   董士赡更慌,道:“是,是陛下的封王。”   “那我追随旭烈兀汗灭木剌夷国、灭阿拔斯国,扩土三万里,杀敌八十万,汗马功劳在你们眼里不是在为陛下开疆扩土吗?!”   “是,是丞相的大功……”   年轻的董士赡在这一声声喝问下已不知如何是好,不论心里是否服气,总之不敢在公开场合再非议。   当然,对于伯颜而言,要想服众还有很长的路走。   董文忠却从这一件小事里看到了伯颜的器量与直率,认为这些事能摊开了说,至少伯颜不是会在暗地里怨恨的人,也顾着国事大局。   等进了洛阳城,两人私下说话,伯颜的态度则温和了许多。   “都是为大元效力,我不会怪罪令郎,但我们镇守河南,面对的是强大的敌人,我不会再容许令郎再犯同样的错误。”   “是,多谢丞相。”   “我在开平时,常听陛下谈起董大哥。当年南征大理,途径吐蕃,一路艰险,董大哥的功绩陛下没有忘。”   董文忠连忙叩谢天恩。   伯颜这才开始说起了天下局势,他也许是第一个领会忽必烈的战略意图的人。   “自从蒙哥汗驾崩之后,陛下一直面对着蒙古汗位之争,没有精力南顾,让李瑕趁虚而入,李瑕已是陛下统一天下最大的敌人……”   话到这里,他忽然岔开话题,向董文忠问道:“会下围棋吗?”   “不会。”   “争天下就像是对弈,是包围与反包围的学问。”   说是围棋,其实大元的战略是从围猎中来的。   伯颜又道:“大元刚刚从汗位之争中走出来,需要休养两三年,这两三年里必须做好讨伐李瑕的准备。准备什么?包围他。”   “他很聪明,在西域联合了海都、兀鲁忽乃、高昌畏兀儿,拥立了傀儡大汗昔里吉。现在,陛下要开始反击了。首先就是要攻破他们在西域的联盟,安西王攻打西域,这是西北角;东南角,挑唆李瑕与赵氏,让他们反目成仇。再看西南角,你大哥董文炳随燕王护送国师返回吐蕃,设立军政官员,征调兵马,两三年之后即可成军……西域、宋国、吐蕃,等到陛下亲征之时,李瑕已经是陷入‘四面楚歌’的处境,到处都是敌人。”   董文忠这才终于明白为何要调走董文炳,并且派伯颜到河南。   看似一个一个不相干的任命,其实却都来自于同一个战略,即封锁李瑕的整个唐国。   大元皇帝陛下一出手,就是将整个天下看成棋盘。不管是茫茫大漠的西域、雪山连绵的吐蕃,还是襟江带湖的江南,都只是棋盘的一隅。   当然,真正的主攻方向还是在东面、北面。   “陛下将董大哥调走,是因为重用他。”伯颜的目光炯炯,道:“并非是怀疑他暗通李瑕。”   “丞相明鉴,董文用虽然叛降,我二哥董文蔚却是战亡于武关,董家与李瑕有仇。”   伯颜点了点头,起身,拍了拍董文忠的肩。   “与你说明白了这些,希望我们在河南共事,能抛开成见,为国事尽心尽力。”   话都说到这里了,董文忠自然只能有一种回答,深深鞠了一躬,道:“愿与丞相协力同心!”   “好,好!”伯颜揽住他,道:“来,我为你引见两位大才,有他们的帮助,一定能攻破潼关。”   不多时,两个深眼高鼻的回回人走了进来。   “来,阿老瓦丁、亦思马因。大元新设了回回炮军匠府,这两位便是总管……”   ……   伯颜的到来,让董文忠原本有些动摇的心重新安定了下来。   至少他明白了一点……当大元皇帝准备讨伐李瑕,是有十分清晰、且十分行之有效的战略思路的。   这种层层包围的压迫感,让他再次感受到了强大。   而将要身处于包围圈的李瑕现在也许还没发现这种危险,或者发现了也鞭长莫及。   毕竟,不是谁都能如伯颜丞相这般深谋善断……   ……   河湟之地群山绵延的一处山洞中。   “你们是否想过,唐皇与宋国决裂之后,就成了棋盘上一条岌岌可危的大龙?”   当被严云云执匕首架在脖子上,表现得仿佛看淡了生死的红衣喇嘛忽然开口这般问了一句。   匕首按下的力道轻了一下。   红衣喇嘛又道:“等到大元皇帝亲率大军南下,唐皇四面受敌,如何处置?”   “你一个出家人,也考虑这些?”   “怜悯众生,欲求一个太平。”   “你是在考我?”   严云云擒下了对方,占据着主动,根本不怕对方试探,遂又道:“取河套如何?取河套如断蒙元一臂,使忽必烈对西域、吐蕃再无法施加影响。”   红衣喇嘛缓缓点头,道:“原来,唐国没有坐以待毙。”   严云云每日都是与李瑕、韩承绪、韩祈安议论国事,对李瑕想要打河套的心思最为了解,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继续试探道:“到时,恰那多吉眼看吐蕃与蒙元已被远远隔开,可还会为忽必烈效力啊?”   “你们不该寄望于说服恰那多吉。”红衣喇嘛问道:“改穿蒙服、娶蒙古公主为妻、早早被放回萨迦的恰那多吉更被信任,还是一直被留在中原的八思巴更被信任?”   严云云与郝修阳对视了一眼,收了匕首。   红衣喇嘛保住了性命,又道:“几位施主不如带贫僧往长安与唐皇一晤?”   “你是八思巴?”   红衣喇嘛看了一眼严云云手里的匕首,含笑道:“小僧可以是。”   “何谓可以是?”   “八思巴十岁离开吐蕃,有几个蕃人见过?施主带小僧回长安,会晤过了唐皇陛下,小僧可走茶马道入吐蕃,招抚蕃民。”   “有用?”   “比真的八思巴还有用。”   郝修阳大失所望,道:“这便是你们佛门的得道高僧?打了许多机锋,因一把匕首便屈服了?”   “道长着相了。往昔,长春真人不远万里龙马相会,前代班智达不远万里赴凉州会盟,为的又岂是修行?而是世俗。”   红衣喇嘛显得愈发慈悲,闭上眼,道:“何谓世俗?芸芸众生……”   ……   “你信他吗?”   “不信。”严云云淡淡道。   天已大亮,她正倚着石壁,望着天色,面露沉思。   西北的云很少,空气稀薄而干净,能望到极远的地方,比如远处的祁连山顶上的积雪。   这种明净的光线中,思路似乎也清晰起来。   “我觉得,我们擒下的这个人就是八思巴。”   “那他何必不承认、却说自己‘可以是’?”   “为了……”严云云沉吟一会,问道:“为了保密?”   “保密?”   “道长就不好奇元军中那个披狐裘的年轻人是谁吗?”   “不好奇。”   “我却很好奇。一定是一个身份比国师还高的人,才值得他这样保密。”   “依老道看来,可以回去了。”郝修阳双臂环抱在身上,显得有些怕冷,鼻子也被山风吹得通红,又道:“不论那喇嘛是不是八思巴,总归是个重要人物,这一趟你已立了功。”   “我做事,不是为了立功。”严云云忽然打断道,语气颇不客气,“我做事是为陛下考虑,且最讨厌一心只想着自己功劳的人。”   也就是郝修阳,还能洒脱地摆摆手,叹道:“那也该回去。干粮已无,回了大唐境内,为后面赶来的兵马递消息,岂非好过你带着这点人在此处挨饿受冻。”   “不,我们不回去。”   严云云有了决定,忽然转身重新走回山洞,一把掀起被绑在那却还在打坐的红衣喇嘛。   “你说你愿意为吾皇效力对吧?你说亭子里那个披狐裘的年轻人是八思巴对吧?好,那帮我去杀了那个八思巴……” #第一千零六十八章 各行其是   李丙转头看了一圈,认为自己的士卒已经很饥饿、寒冷了。   他吐了一口白气,道:“严相公为何要这样?”   “这女娃子做事有股狠劲吧?”   郝修阳叹了一口气,低声道:“说好了擒下八思巴就撤,出尔反尔,如何服众?当然,如何决断,还是该由李效用自己拿主意,户部管不到河西军。”   他倒不是怕死,只是以他这一把年纪,随军这般风餐露宿地打仗,着实辛苦,自然有了自己的立场。   李丙不说话。   郝修阳等了一会,没等到李丙说转回甘肃,不由惊讶,道:“李效用?你不会是在考虑吧?”   “道长,我们拿住的是蒙元的国师八思巴吗?”   “当然是。”   “可是他不认。”   “哈?”郝修阳恨铁不成钢道,“当然不承认,换作是你被拿了,你会承认吗?”   李丙道:“可严相公说那个披狐裘的,身份比蒙元国师还要高,这是一个更大的功劳。”   “人心不足啊,你得有命拿才行。”   “不难。”说到行军打仗,李丙自信了许多,道:“我们的兵马一定已从甘肃追来了,那我们只需继续拖住这支元军即可。”   他蹲下,拿树枝在地图上画了画。   “阻挡元军数日,待我方援兵抵达,也许可擒下敌方一个大人物,值得。”   正说到这里,韩无非过来,一板一眼地道:“请道长与李效用过去。”   郝修阳心头不顺,不由暗骂韩无非没有男儿气概,有本事就该摁着婆娘将她带出敌境才对。   之后不由又在心中暗骂起严云云来。   “就不明白了,就这样一个一根筋的狠女子,如何能叫李昭成与姜饭那般喜欢,据说连贾似道也能看上她,怪哉……”   ……   黑水城。   这里是贺兰山西侧,在沙漠的边缘。   如今兴庆府已被李曾伯占据,贺兰山一带成了元军与唐军反复争夺的位置。   五月中旬,烈日当空,一队骑兵快马赶到黑水城新安顿下的元军大帐内。   “燕王府怯薛百户王著,见过董大帅。”   董文炳快步上前,向远处扫了一眼,道:“燕王呢?”   王著低下头,抱拳道:“此处离唐军的势力范围太近,半月前燕王已迁营至沙漠以北的居延海绿洲。”   董文炳已听出他语气有些虚,猛地将他一把拉到面前。   “国师呢?”   “国师……已进入吐蕃地界。”   “为何不等本帅抵达?!”董文炳大喝一声,不需要王著回答,又冷冷问道:“本帅再问你一遍,燕王人呢?”   王著大惊,猛地跪倒在董文炳面前。   “大帅恕罪,末将因受燕王命令,不敢不……”   “咣”的一声,董文炳已持刀在手,抵在王著脖子上,喝道:“说,或者死?”   王著其实早就想说了,得了机会,连忙就道:“出发前,姚公反复叮嘱,让燕王等董帅抵达再进入吐蕃。但安西王提前逼近高昌,与廉希宪剑拔弩张……”   董文炳皱了皱眉。   只听王著继续道:“当时崔将军打探到凉州空虚,燕王又收到董大帅你的来信,大帅似乎在信上劝谏燕王,不必入吐蕃?”   “嗯。”   董文炳愈发皱眉。   他这一趟来,确实不是想护送燕王去吐蕃,而是想代替燕王去吐蕃。他希望燕王能留在九原城,等到吐蕃之事成功。   “高和尚便劝燕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因此,燕王便下令,穿过了凉州,进入了吐蕃地界,算时间如今已过了日月山。”   董文炳又怒又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陛下交代给燕王的差事是必须确保能有效地建立对吐蕃的控制,并没有要求燕王一定要进入吐蕃,当然,只有进入吐蕃才能达成这个“确保”。   如今,过了日月山,基本可以确定燕王无恙,因此他松了一口气。   他怒的却是高和尚的劝谏之言。   “高和尚说,正该以燕王之年轻锐气,破一破李瑕的锋芒。”   董文炳怕的就是这年轻冲动。   但不论如何,他都要为燕王保驾,首先就是得拖住李曾伯,防止出现万一。   “传令下去,即刻攻打兴庆府!”   ……   兴庆府。   探马归城入营,禀告了军情。   杨奔眼神中愈发泛起思量,大步走上城楼。   只见李曾伯已经坐在太师椅上睡着了,睡容显得枯瘦苍老。   杨奔没叫醒他,自站在那看着地图。   但没过多久,李曾伯还是醒了。   “董文炳攻城了?”   “在路上了。”   “连攻城器械都不造,还是为了声援河湟那支元军啊。”   李曾伯说话已带着些西北口音。   他不问攻城战,反而问道:“西宁州那边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   “老夫方才睡着时就在想,忽必烈为何不派塔察儿或者脱忽这些宗王,光明正大地从兴庆府打过去,杀到六盘山,掳了昔里吉,再带着八思巴往吐蕃。”   杨奔道:“当然是因为他们做不到。”   李曾伯缓缓道:“做不做得到是一回事,为何不这么做呢?”   “是啊。”杨奔眉头一动,捕捉到了那一丝不对,喃喃道:“这次,元军太小家子气了,畏手畏脚的。”   “畏手畏脚,就是这个词啊,你再形容形容。”   “就像是带了一件贵重又容易坏的珠宝出来打仗?小心翼翼的……”   杨奔说到这里,迅速走到地图前。   “娘的!”   他目光扫过大漠、祁连山。   这一刻,元人还以为自己瞒得很好,但只通过看兵势,李曾伯就已经教他看出来了。   “元人派了个大人物去吐蕃了,比塔察儿、脱忽身份还高?”   杨奔喃喃自语着,转头向李曾伯看去,只见李曾伯那双老眼忽然变得无比明亮。   ……   日月山。   崔斌眼神中满是不悦与焦虑。   懊悔感让他恨不能拿起什么东西狠狠地砸在地上。   如果可以重来就好了,有太多办法避免出错。   或者在居廷海等一等董文炳,或者劝国师不要在文成公主庙开法会,或者提前防备被唐军偷袭的可能……   之前明明有那么多选择,怎么偏偏就疏忽了。   “崔将军。”高和尚走过来,道:“情况还不算坏,这里还是吐蕃境内……”   “进退两难了。”崔斌目光扫视过高和尚的光头,语气很差,道:“失去了国师,我们还怎么继续往前走?”   “还有白兰王。”   “白兰王在数千里外。”崔斌不悦道:“吐蕃各部落心思各异,你来确保我们能安全到萨迦吗?靠你的高深佛法?”   高和尚心中也在暗骂,遇袭时崔斌自己没有保护好国师,此时却还想怪罪别人。   有时候只需要这样一个错误,就能让原本同心协力的两个人互生隙怨。   “可是再不离开,等后面的唐军追上来,万一……”   “所以要尽快找到国师!”   崔斌轻叱了一声。   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个高和尚行事喜欢冒险,放任其在燕王身边鼓动唇舌不是好事,遂又道:“你与其在这里与我聒噪,不如也带人去寻找国师吧?”   高和尚转过头,深深看了崔斌一眼。   在开平时,两人都希望能辅佐燕王登上太子之位。   但这里不是太平富贵的开平。   他们之间的默契,经历了第一次的考验。   高和尚本想说些什么,忽然眼中灵光一闪,双手一合什,道:“小僧听崔将军吩咐……”   ……   一直到夜深,崔斌愁得难以入眠,忽得到探马回报。   “将军!找到那支唐军了。”   “在哪?!”   “就在青海湖附近,有牧民还看到了国师……”   崔斌大喜。   他首先仔细吩咐了副将一番,之后留下了大半兵力,亲自率领千余人,在天光才亮之际就赶往青海湖……   马蹄滚滚,从日月山赶到青海湖不过百余里的距离。   抵达了探马所说的地方,已能看到许多杂乱无章的马蹄印与脚印。   “人呢?!”   “在满陇尕空山上,我们找到了这个。”   崔斌接过那件红色的袈裟,喝道:“继续搜!”   西面的大湖如海一般无边无际,东面的山像是直入云霄。抬头望去,让人感到自身如此之渺小。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崔斌想到在燕王府中护卫燕王读书的时光,意识到还是太缺乏历练了……燕王与自己都是。   “报!报!”   远远的,有探马奔了过来。   “报,将军!唐军在后面,又偷袭了主营!”   “什么?!”   崔斌一瞬间只觉如遭雷劈,惊得连魂都掉了。   可事实上,他这次出来,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又是一路狂奔而回,好不容易赶到日月山,只见大营前方一片狼藉。   “将军!”有士卒迅速迎上前。   “燕王呢?!”   “将军勿虑,燕王无恙,许千户一直十分警惕,没有让那些唐军杀入营中。”   崔斌转头看去,只见最高处那顶大帐蓬真的还安然无恙,一颗心才算放回了肚子里。   “唐军呢?”   “唐军见攻不破大营,转头杀穿了东面的防线,往湟水下游去了。”   崔斌闻言有些不悦,道:“让他们逃回甘肃了?继续追!将国师救回来。”   “许千户已率兵去追了。”   崔斌这才点了点头,大步而行,边走边问道:“高和尚呢?”   “昨夜与几名燕王的侍臣领了一队人去寻找国师,一直未归营。”   “啧。”   崔斌不悦,赶到大帐篷前,掀帘而入,只见帐中的几名侍臣回过头来与他四目相对。   但他们方才在说的那些话,已经传进了崔斌耳朵里。   “怎么还能信任崔斌?带着那么多兵马,也能让国师被劫。”   “他执意要驻扎在日月山寻找,太危险了。”   “已经被唐军袭击过一次,辎重又多,目标太大了。”   “高和尚所言有理。”   “……”   崔斌一瞬间便有种不好的预感涌了上来,目光一扫,脸色更是煞白。   “燕王呢?”   “崔将军,我们以为让燕王去吐蕃太危险了。”   “我问你们,人呢?!”崔斌大吼。   这就是高和尚说的年轻人的锐气?   崔斌忽然觉得,燕王太宽容、太仁慈,身边聚集了太多志向各异的人。   这些人各行其是,早晚会害死燕王…… #第一千零六十九章 兼听则明   “所有人的意见都听,就是没有主见。”   上都河畔,忽必烈与察必说到真金,如此评价了一句。   他刚刚打猎归来,身上还披着盔甲,显得十分高大威猛。已经五十一岁的年纪,一双眼睛却还显得无比锐利,就好像其中还燃着永不熄灭的野心之火。   这样一个如猛虎般的男人,谈论起儿子,难免嫌弃其懦弱的性情。   “没有主见,怎么能当好一个储君。”   察必扶着忽必烈坐在河边的草地上,平平淡淡地道:“大汗正是春秋鼎盛,不急着培养真金这孩子。”   “你惯会说好听话。”忽必烈指了指她,叹了一口气,问道:“让他到吐蕃去,你担心吗?”   “草原上的古语说,母子分离,就像是树剥了皮。哪个母亲会不担心自己的儿子?”   “也该历练历练了。”忽必烈道:“草原上的男儿,要像雄鹰一样翱翔在苍天上,你要是害怕他会摔死,他怎么能长出坚硬的翅膀。”   “我明白。可是大汗初次让他历练,就去往那么远,担那么凶险的差事……”   “凶险吗?同样是经过吐蕃,我们当年南征大理趟过的是没有路的荒山野岭。他走的呢?是开辟好的平坦道路。”   忽必烈的语气十分严厉。   然而,因周围并没有别的臣子在,在面对妻子时,他难得也从严厉中透露出了一丝属于父亲的柔软。   “他这一趟远没有看起来那么凶险。毕竟是我的儿子,我盼着他能够继承我的基业,把大蒙古国长长久久地传下去。”   忽必烈确实是这么想的,当然这一切还早,如察必所说他正春秋鼎盛,之所以现在想要设立储君,最重要的目的还是改变蒙古旧制,在制度上将皇位确定在他这一系。   在这一点上,他希望真金能够担负起责任,建立功勋,堵住那些蒙古旧贵族的嘴。   当然,不一定是真金,三个嫡子当中的某一个能达到就可以。   凭心而论,忽必烈认为自己的嫡三子忙哥剌更像自己,反观真金则过于软弱了。   他尤其不喜欢的是紧紧围绕在真金周围的那些臣子,一个个总喜欢对真金指手划脚,而真金又太容易被这些人干扰……   察必感觉到了丈夫的不满情绪,于是转头看向了身后的帐篷。   马上便有人奉了酒囊过来。   忽必烈转头一看,见又是真金的妻子阔阔真亲自带着侍女来奉酒,不由皱了皱眉,道:“本汗和你说过,你刚生过孩子,不必随在我们身边侍奉。”   阔阔真在去年十月才为真金生下了第三个儿子,取名铁穆耳,此时却已从产后的虚弱中恢复过来,鞠了一躬,道:“我丈夫最是孝顺,现在他不在,我身为他的妻子,应该为他侍奉好父母。”   忽必烈闻言,不由赞赏地点了点头。   这个儿媳妇便是他亲自挑的,自然是极为满意。   几年前他外出打猎,途中口渴,路过阔阔真家,派人去寻找马奶,阔阔真说:“马奶有,但我父母诸兄皆不在,我女子,不敢做主给你们。”   忽必烈正要离开,她又说:“我独居此,你们自来自去,于礼不宜。我父母即归,姑待之。”   这几句应答看似简单,但蒙古女子当中这般知礼仪的其实不多,且阔阔真贤惠,遇到大汗还不怯场,说话有条理,总之忽必烈很是满意,遂作主让她嫁给了真金。   阔阔真没有辜负忽必烈的慧眼如炬,嫁给真金之后,连续三年每年生下一个儿子。   不仅如此,她性情孝顺,言行谨慎,非常擅长服侍察必。   她不离察必左右,无微不至,甚至连察必如厕所用手纸,阔阔真也会亲手揉软之后再呈进备用。   忽必烈常常看到她,每次都不由夸赞她是天下最贤惠的儿媳妇。   此时,美酒从酒囊中被倒在杯子里,递在忽必烈手里,察必、阔阔真都没有再说什么。   但方才那一句对真金孝顺的夸赞,继续巩固着真金在忽必烈心里的地位。   “不要太担心了,本汗派他去吐蕃,是为了让他成为一个有主见的草原上顶天立地的男儿……”   ……   石堡城。   石堡城修筑在石堡山上,吐蕃人称之为铁刃城。   它距离日月山三十余里,处在从日月山返回西宁州的路途之中。   日暮之前,一队五百余人的骑兵驰来,石堡城中的守卫是吐蕃元军,得到了旗令之后连忙放他们进来。   高和尚走上土垣城墙上,凝视着来路。   不一会儿,刘安中也走上了土垣,他是名士许衡的弟子、燕王的伴读。   “方才有快马赶上来。”高和尚道:“在我们离开大营没多久之后,唐军偷袭了大营。”   “是吗?”刘安中道:“幸好我们带走了燕王。”   “崔斌就不该留在日月山寻找国师,这里虽是吐蕃境内,但离唐国太近了。”高和尚道:“居然能把国师弄丢了,真是无能。”   “你现在知道说他不对了,在九原城时,却是你和崔斌执意不等董大帅,劝燕王进入吐蕃。”   “因为时机来了。”   “这就是你们的时机?让唐军劫走了国师就是你们要的时机?”刘安中提高了音量,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一开始,燕王就该留在居延海。”   高和尚亦不退让,道:“错在崔斌没有保护好国师,而不是燕王进入吐蕃。”   “好了,不必争了。总之现在把燕王带回董大帅军中,让崔斌慢慢找国师吧。”   高和尚大怒,方才先开口指责的人分明是刘安中,此时故作和气的又是刘安中,不由得人不生气。   哪怕佛门戒贪戒嗔戒怒的教诲也没能让他平息怒火。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其实是不甘心的,他骨子里还是想要冒险,想要做一番大事。   但现在他太不信任崔斌了,而这些儒生又说服了燕王,要先回到黑水城以确保安全。他只好选择与儒生们合作。   正在此时,土垣上有士卒伸长了脖子。   “那是什么?”   极目看去,只见日月山的方向,数百骑正在追逐。   “那是……是那支唐军?”   “是他们!他们偷袭崔斌的大营之后逃窜到这里了。”高和尚很快有了推断,之后不由“呵”地一声笑了出来,道:“唐军没想到,我们正好在这里,可以堵住他们的去路。”   刘安中马上警惕起来,问道:“你要做什么?”   “国师就在其中。”高和尚道,“抢回国师,我们则可继续前往萨迦。”   “不可!我们已经离开了崔斌的主力,而且……”   “大元兵马就在后面追击唐军,我们只需要堵上一堵。”   高和尚说着,径直转身就走。   他不需要说服刘安中。   有更容易说服的人。   “你我争执无用,让燕王定夺吧。”   ……   石堡城中,披着狐裘的年轻人听着侍臣们的议论,眼神中泛起了为难的神色。   他有很多侍臣,其中只算伴读就有十二人。   之前听崔斌说,应该当断则断,直接进入吐蕃,唐国反应不过来。   之后刘安中说崔斌错了,应该返回董文炳军中,士卒们才能心无旁骛地救国师。   现在高和尚说,国师就在不远处,只要派兵拦一拦就可救回。   让人感觉都有道理。   “殿下,凡事当断则断,最怕反反复复,今日既下令转回,业已脱离大军,岂可又改弦易辙?”   “殿下与国师交情至笃,岂有不救之理?!”   一只原本虚握着放在膝头的手一撑。   坐在那的年轻人站起身来,已下了决心,用温和而坚定的声音道:“不错,便是舍了性命,孤也必须救回国师……”   ……   河湟之地上尘烟滚滚,马蹄来回奔走,让每个人都显得那样仓惶。   崔斌冷静下来之后,仔细想了想,局势其实没有很糟糕。   虽然唐军劫了国师,但吐蕃并不会马上就因此归附于李瑕。   保护好燕王,努力找回国师,将情况回报给董文炳,还有很多机会挽回那一个小小的错误。   真的,遇到事情只需要冷静下来,是能够有好的办法解决的。   然而当他想明白了这些,已经是八思巴被劫之后的第四天。   四天的时间,足以让局势有了更多的变化……   “报!唐军到了,是凉州的唐军追上来了,至少有两千人,都是河西军精锐!”   崔斌一惊,却是先向这赶回的探马问道:“找到燕王了吗?”   “还没有找到,但可以确定他们往祁连山去了,应该没有遇到唐军主力……”   ……   “吁!”   兵马在唐蕃道上停了下来。   宋禾纵马跃上土坡,拿起望筒向日月山方向望去,自语道:“居然追上了。”   他本以为这支元军已经在唐蕃道上走远了,没想到真让自己追上了。   “报!”   有探马赶了回来。   “报将军,找到了李丙派出的信使,是两日前派出的。说是李效用劫得了蒙元国师八思巴,而元军中还有比八思巴更重要的人物……”   “李丙人呢?使团呢?”   “暂时不知,在战乱后逃奔而走,失去了音讯。”   “继续散出探马,全力搜查。”   宋禾下了命令,咀嚼着刚得到的消息,念叨道:“更重要的人物?”   各方情报就这样一点点由唐军打探到,之后不计路途遥远,被以最快的速度递回长安。   而有些人,只需要敌人露出一点点的破绽就够了…… #第一千零七十章 一意孤行   汉武帝在兰州与长安之间设置邮亭,公文传递一个来回是七天。   李瑕也设置了官驿,一封公文从兴庆府到长安只需要三天。   五月二十一日,简陋的宫殿中,几个侍卫进进出出,将一封封来自甘肃、宁夏各地的信摆在案上,由官员们拆阅,并将重要的消息标注出来。   “宁夏安抚使李公言,观元军调动迹象,必为牵制我军……”   “陛下,河西军的消息到了,这是宋将军的亲笔信。”   李瑕伸手从韩祈安手中将信夺过,亲自过目了之后,深吸一口气。   他放下手中的信,走到挂着大地图的墙面前。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陛下明鉴。”韩祈安亦起身,清了清嗓,道:“忽必烈一定是派出了他的儿子真金保护八思巴去往吐蕃。”   “我们早该想到的,以吐蕃形势,不派一个宗王不足以镇住局面。忽必烈还是想将功劳留给他的儿子。”   “他打得好盘算,真金突然进入青海,我们确实也没办法察觉。”   说着,韩祈安再次低头看向宋禾的信,不由笑了笑,道:“可惜,元人做梦都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准备将李丙,竟能劫走了八思巴。现在,元人完全陷入被动了。”   “恭喜陛下。”奚季虎道:“宋禾只需要找到李丙,即可为陛下带回八思巴,之后再击败崔斌的兵马,甚至可为陛下俘虏真金。”   杨果抚须不已,道:“须知,北方无数汉臣,俱将期冀寄托于真金。陛下若能擒下他,可从忽必烈手中夺回北地三成人心。”   韩祈安道:“只怕没那么容易,宋禾兵少。而崔斌只需护着真金向西,深入吐番,宋禾无力深入,欲擒真金,难矣。”   “何妨?”奚季虎道:“待八思巴到长安,真金则无力控制吐蕃。我们只须封锁吐蕃,真金不过一瓮中之鳖。”   “宋禾信上之意,李丙部虽俘八思巴,却亦为元军追入祁连山西麓,不可太过乐观……”   臣子们在议论,李瑕却没有在听。   他背对着他们,目光始终在打量着地图。   终于,臣子们议论好了,问道:“陛下?”   “朕想亲征河套。”李瑕道。   诸臣一愣,俱沉默下来。   他们一直都知道,这位年轻的皇帝早早就有收复河套之意。   在去西域之前,就说过若能收复河西走廊、河套、燕云十六州,则汉家无惧胡虏。   在李曾伯攻克兴庆府之时,李瑕马上就命其准备出兵河套。   去年攻宋一战的兵力、物力,原本就是用来收复河套的。如果不是因为宋廷忽然与元蒙议和,也许现在李瑕就在河套。   但既已攻过宋国,损耗已经发生了,时机已经没了。   该休养生息了。   “陛下,眼下是收服吐蕃之机,而非攻河套之时啊。”   李瑕摇了摇头,道:“你们讨论着俘虏八思巴,甚至还想要俘虏真金。这是好消息,但能带来多大的实质意义?”   “蒙元太子与国师……”   “真金还不是太子,就算是太子又如何?忽必烈会为了一个儿子而放弃帝位?北方那些汉臣真会因为真金而投靠朕?借口。真金只是他们享受权力、实现抱负的借口;八思巴归顺于朕了,吐蕃就会归顺吗?他多少年没回吐蕃了?恰那多吉会为了这个兄长而放弃一切吗?”   接连的反问之后,李瑕道:“朕若俘虏蒙元太子与国师,一定有用,但大用还是小用,要看怎么用。真正能改变我们与蒙元战略形势的是什么?”   “陛下,但不可操之过急……”   李瑕根本不理会臣子的劝说,径直敲了敲地图,道:“河套。”   永远都是这简洁有力的两个字。   无数人在他耳边说时机、钱粮、民力、兵力、国力,告诉他应该有更多别的办法,但他始终只认准他的目标。   “朕说过无数次,拿下河套,才能斩断蒙元扼制我们的一只手臂,彻底打破蒙元对我们的战略包围。朕告诉你们,北方汉臣绝对不会因为真金被俘了就归顺,但会因为朕的强大而胆颤心惊;吐蕃绝对不会因为八思巴被俘了就归顺,只有拿下河套,吐蕃被彻底与蒙元切断,才会改变态度,这才是实质意义。”   奚季虎有些动容,然而身为参政知事就有参政知事的责任。   他个人的想法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人臣子的职责要尽到。因此,掐指一算这大唐的国力,他还是不得不提醒自己的陛下实际一点。   “陛下想要从何处调动兵力?”   韩祈安顺势委婉地劝谏,道:“如今云南已安稳,不如从云南将聂仲由调回,只是需要一年光景。”   李瑕抬手道:“朕只须三千精骑。”   “陛下,是否轻敌了?”   “蒙元有破绽了。”   李瑕手指在地图上的日月山点了点,又在贺兰山西侧的黑水城点了点,发出“笃笃”两声。   “真金、八思巴说不重要,却又很重要。当他们到了朕的手里,若忽必烈狠狠心,舍弃了他们,他们不过就像是刘邦的亲生父亲,朕就算在忽必烈面前斩杀他们,也不过得一句‘分一杯羹’而已。但只要他们还是燕王、国师,他们就重要到能够影响元军的调动。兵马一旦被调开,与被击败了也没太大区别……”   当所有人都是在想如何在高原上击败崔斌的兵马、擒下真金。对于李瑕而言,眼下蒙元出现的这一点点破绽已经足够了。   他知道自己要什么,也善于把握机会。   他不会白白地等待,指望上天能给出更好的、更稳妥的时机,当断则断。   面对这样一意孤行的帝王,群臣皆无奈。   最后,韩承绪叹息了一声,道:“诸公先去忙吧,我与陛下谈谈。”   ……   只有李瑕与韩承绪在殿中时,两人并不讲君臣之礼,既像孙女婿与岳祖父,也像一对老友。   “老臣当年随陛下北上,何等凶险的处境未曾见过。宛丘龙湖上,箭雨袭来,同行者一个个倒下……”   韩承绪说话很慢。   他跟随李瑕十年,十年来的经历只挑几桩说来也过了很久。   最后,他说道:“经历了这些,老臣本不该总是劝陛下,也真心不想拴着陛下。”   “韩老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李瑕道,“如今再打仗,还能凶险得过成都、钓鱼城不成?”   韩承绪笑了笑,道:“若是皇帝要去做危险的事却没有人劝,那不行的。皇帝得有皇帝的威风。人活着,得做符合身份的事。”   李瑕也莞尔道:“韩老原来是因为这个才劝我?”   韩承绪笑着笑着,笑容渐渐僵住,泛起忧色,道:“是因为真的太担心陛下了。”   李瑕其实明白,做符合身份的事,这句话听着平实,却是很重要的道理。这句担心,也是真的。   “老臣已经很老了,最怕的就是,闭眼的时候,陛下还在河套安危不知。那老臣到了九泉之下也难瞑目啊。”   “不会的,韩老还要看我一统天下。”   韩承绪点了点头,没有再说更多别的理由。   他很清楚,若是动之以情都劝不住李瑕,那是真的劝不住了。   不论如何,劝了这几句,他身为大唐的左丞相,尽力做了符合身份的事。   尽了职责之后,韩承绪颤颤巍巍站起身。   “陛下既心意已决,老臣留守长安,一定为陛下打理好政务,也盼陛下旗开得胜……”   话到这里,后一句话在喉头里梗了很久,他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盼陛下旗开得胜,不然下次陛下再想御驾亲征,老臣只怕不能再为陛下留守了。”   李瑕蓦地眼眶一酸。   他一直都知道很多时候自己能固执己见,其实是因为这些不停在劝阻他的人在他身后尽心尽力。   ……   所谓“牵一发动全身”,李瑕若想收复河套,绝不只是看兴庆府一路。   他传秘旨给了延安府的张珏、已赶赴玉门关的廉希宪、镇守兴庆府的李曾伯,以及陕、甘、宁三路各个重要州县。   暂时而言,战略还很模糊,兵力还未开始调动,能做的无非是迅速动作起来,以免失去那转瞬即逝的时机。   三日后,来自长安的命令递到甘肃各州县。   很快,甘肃守军纷纷调动。   “传令下去,把河西走廊封锁起来,各个烽燧必须有人守卫……兵力不足?征集民兵,跑断腿也得给老子守住。”   “传令下去,不能让一个元军探马把青海的情报送出去……”   唐军的兵力不足以远征,但进入戒备之后,还是能控制好治下。   不时有几骑元军想从浩瀚的大漠中穿出来,却每每遭到唐骑的围堵。   如此一来,最先开始不安的便是驻扎在黑水城的董文炳。   董文炳才得到消息,听说国师八思巴被唐军劫了,正处在讶异之中,派探马打探具体详情,未想到之后数日,唐军开始极力封堵河湟。   这使得他的不安感与日俱增,一面虽还在强攻兴庆府,心思却已完全转到了祁连山以西。   到了第五日,他不得不做好强行攻入河湟的准备,招过几名信马。   “你们到九原城面见塔察儿宗王,将这封信递给他,就说情况危急,需要他的支援……”   “大帅,是不是也向安西王求援?”   董文炳犹豫了一会,摇头道:“暂时还不必。”   有一瞬间,他其实有想到安西王的老师是真定名士李盘,其实也愿意接受儒学。   只要汉臣强大,那自然会有皇子心向汉法。   但只有一瞬间,他已完全将这个念头抛开。   为了救回他的燕王,祁连山再高,他也愿意翻过去……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 瞬息万变   李瑕后宫之中,若一定要说谁最不受宠,就只能说是朵思蛮了。但这“不受宠”是朵思蛮自己说的,李瑕自认为待她还不错。   他怕她无聊,还在长安城郊买了一片不宜作为耕地的草场,搭了帐篷,让朵思蛮过与家乡一样的生活,但她却是气呼呼地搬回了宫中。   “谁说蒙古人就一定喜欢住帐篷,吃奶酪啊?!那住过了屋子,屋子也很舒服啊!热乎乎的水可以洗澡,软绵绵的衣服很好穿。”   话到这里,朵思蛮想起了自己立志要当一个贤惠的妻子,声音渐小。   “那些糕点、炒菜、卤煮……也很好吃啊。”   李瑕攻宋回来之后,发现朵思蛮竟然在后宫与大家相处得蛮好,每日追着韩巧儿问这个是什么,那个又是什么。能一起玩些小游戏之类。   既然纳了,他也没打算冷落她,这次去河套,便打算带上她。   也是因为别的妃子不方便带,或是不习惯塞北风霜,或是有孕在身,或是需要带孩子……后宫琐碎之事其实也多,好在高明月始终处理得很好。   不论如何,朵思蛮对于能和李瑕一道出行,又期待又忧虑,一见到李瑕就问许多问题。   她已经能说汉语,只是说得磕磕绊绊,每个句子只能表达出意思,做不到彬彬有礼。   “我们先到六盘山吗?我能见到失邻吗?回到草原上的话,我会不会被晒黑啊?”   在长安将近一年,她白了不少,最忧虑的就是有可能会被晒黑了。   李瑕与她熟识之后,说话也颇为随意。   “与其担心晒黑,不如担心担心你额吉吧,元军正在攻打她。还有去六盘山是机密,你不要与旁人说。”   “好,我不担心我额吉,她也不担心我。”朵思蛮抱住李瑕的胳膊,道:“我的丈夫,我马上就十六岁了,可以给你生个儿子吗?”   李瑕并不排斥与朵思蛮生个儿子。   他看向墙上的地图,目光落在西域,甚至西域以西在他地图上还没有画出来的位置……   能感觉到,与忽必烈的决战就在这三五年了,往后的人生也该有更多志向才行。   摇了摇头,他把思绪从太远的地方收回来,也把朵思蛮不老实的脚丫拿开,静下心继续安排着政务。   朵思蛮又问道:“你的大臣们都说我不贤惠,你会不会讨厌我啊?”   “他们不知道你贤不贤惠,随口胡说的。”   “我在草原上的时候觉得自己很贤惠,可是和姐姐们一比,又不贤惠了。所以你才喜欢我吧?”   李瑕看她实在纠结,摇了摇头,漫不经心地道:“贤惠是好件事。但男人喜不喜欢一个女人,和这个关系不大。”   朵思蛮很是惊奇,问道:“那和什么关系大?”   “也许是漂不漂亮,可不可爱,有没有感觉之类的吧。”   其实李瑕也说不上来,随口胡诌了两句,转头看去,发现身边这小姑娘变得白净之后,还真是漂亮了不少……   ……   祁连山西麓。   一处不知名的山坳中,韩无非疲惫地坐在地上,看着严云云的侧脸,忽有些出神。   “坐到右边来。”严云云偶然注意到了他的注视,随口说道。   她左脸有疤,在务公时虽不太在意,却还是习惯以右脸对着丈夫。   韩无非其实觉得在自己精心用药膏敷疗之后,她的疤痕已经很浅,刚才这么看也蛮好看。但严云云既然吩咐了,还是听话地转到右侧坐下。   他一双腿已酸累至极,动作十分笨拙。   坐在一旁的郝修阳看了,心中暗哂,笑韩无非能对妻子这般唯命是从,毫无男儿气慨。   没多久,李丙从山顶上眺望归来。   “怎么样?”郝修阳问道:“我们是在何处?”   “只知道在青海湖与祁连山之间,但具体在哪个位置不好确定。”李丙道:“麻烦的是后面那支元军追上来了。”   他说的是他们袭击元军的日月山大营失败后,撤退途中遇到的一支五百余人左右的元军。   双方你追我逃已经有几天了。   “这支元军也是奇怪,就算是为了救回八思巴而咬着我们不放,但既不全力出击,决一死战,又不找来支援。”   严云云原本一直在沉思着什么,闻言抬起头,问道:“会不会是他们与元军主力也断了联络?”   “像。”李丙皱眉沉思,道:“他们也不打旗号,这么一说,有可能是在躲避追兵。”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算时间,我们的支援也该到西宁州了……”   拿树枝在地上画了画,局势便清晰起来。   很可能元军主力与唐军主力正在日月山对峙,而他们这两支小股兵马追逐着被逼到了这祁连山的荒野里。   抛开手里的树枝,严云云眼神逐渐凶狠。   “原来战场真是瞬息万变,形势一会对元军有利,一会对我们有利。”   “是这样。”   “李效用敢给他们迎头一击吗?”   严云云并不会干涉李丙的具体指挥,更多时候只是指出哪里有立大功的机会,怂恿……鼓励他去打。   打了两场之后,他已变得自信不少。   “敢。”   李丙按着刀,眼神锐利,道:“但此战危险,还请严相公、郝老道长继续在此躲藏。”   “好。”严云云并不逞能。   “若战事不利,严相公则可带八思巴迅速向北,翻越祁连山……”   他们便这般作了决定,由李丙带人去反击身后那一小股元军追兵。严云云带着伤员俘虏在山上等待。   这一等便等了一个日夜,本就不多的干粮逐渐见底。   终于,山下传来了隐隐的厮杀声。   众人从高处望去,能远远望到唐军与元军厮杀的战场,双方兵力差不多,唐军不到四百人,元军则有五百余人,狭路相逢,拼的是血勇。   正常而言,这一战打下去,无非有两种结果。   若元军胜了,抢回八思巴,绕过青海湖与崔斌汇合,便可不再理会追上来的唐军宋禾部;若唐军胜了,则可带着八思巴安然去与宋禾部汇合。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远远地忽然扬起一大股尘烟。   “那是什么?”严云云抬起望筒。   她并不乐观,因为那尘烟是从南边青海湖的方向过来的,不太可能是唐军主力。   那尘烟渐近,看阵势至少有两三千人。   始终看不到旗号,但她已能确定来的是什么人。   “是吐蕃部落。”   严云云轻叱一声,脚步飞快地赶向队伍,呼喝不止。   经历这次,她才真正明白战场上什么叫“瞬息万变”,当她本以为战场的变化就那么多了,它竟然还能再起波澜。   如今吐蕃虽然散乱,但大部分部落还是归附着元蒙,尤其是西宁州的镇守者章吉驸马还是黄金家族的姻亲,他们肯定是不敢留下的。   “走!往北走,翻过祁连山把八思巴带回去!”   郝修阳年迈,遇到危险倒还能跑得飞快。   阿莎姽平时不声不响,关键时刻却一点也不慌,一把就拎住了八思巴的衣领。   一行数十人向北奔了许久,回过头又望去,只见那阵势颇大的吐蕃部落杀到,战场上的唐、元双方兵马已被吓得各自撤离,那些吐蕃人迅速分兵追上,竟是对元军也不留情,同样以箭雨射杀,之后便哄抢留在地上的战利品。   远远有吐蕃语的歌声传来。   “他们在唱什么?!”郝修阳向八思巴喝问道。   混乱之中,八思巴依旧波澜不惊。   反而是严云云皱了皱眉,将那歌声译成汉语。   “格萨尔王一生戎马,扬善抑恶,宏扬佛法……”   ……   严云云已知道对方是谁了。   她这趟来,为的就是设立榷场,与对方贸易。   但眼下显然不是谈贸易的时候。   又奔走小半日,前方的山路一拐,东面的一座山峰在眼前显出轮廓。   忽然,只见一支近百人的队伍从那边匆匆奔了过来。   双方照面,俱是惊愕了一下。   “元军!”   严云云最快反应过来,一把推了推韩无非,道:“你与老道长带八思巴走!”   二话不说,她竟是亲自指挥着队伍中二十余个护卫兵马向对面杀了过去。   韩无非想冲上去将她替下来。   但他素来听话,此时转头一看气喘吁吁的郝修阳,以及重要的俘虏八思巴,不由愣了一下。   八思巴站在那,目光望向对面那支队伍,眼神深沉。   之后,他双手合什,似乎叹了一声。   “一切如来本起因底,皆依圆照清净觉相,永断无明,方成佛道……”   “走!”   韩无非推了八思巴一下,毅然带着队伍向祁连山顶的积雪奔了过去。 #第一千零七十二章 预则立   “杀了他们!”   严云云不会指挥,只会以气势带动士卒。   她追随李瑕近十年,李瑕从川蜀一路杀出来,她虽不在前线,但也常常负责后勤,上战场并不怕,甚至还亲自提了一柄刀。   这一刻,她竟然比对面元军所拱卫的许多男子更有气势,更为凶悍。   狭路相逢的双方其实也只隔着三十余步的距离。   一阵弩箭之后,二十余唐军竟已杀到了近百元军面前,逼得元军士卒们不敢分散,合拢成一个圆阵,护卫着阵型当中的重要人物。   这样一来,元军的优势便发挥不出。   小小的遭遇战陷入了焦灼。   近身肉搏不看战术,只有砍杀……   “噗。”   血顺着手里的刀流到手上,又顺着胳膊流到身上,严云云浑然不顾,双手握着刀柄便向后退,努力将刀拔出来,整个人摔到了地上。   有元兵冲上前,周围的唐军士卒连忙一矛捅去,将其捅翻在地,严云云一扑,状若疯虎,手里的刀对着那元兵胯下便是一阵乱搅。   “严相公!”   马上有唐军士卒将她往后拉了两步。   她没披盔甲,力气也不大,全凭这一股疯颠一般的凶狠才在冲到敌阵前的两回合内没有被砍死。   温热的血洒了一身,很快凉下来,黏糊糊带着股腥臭。这让她想到了以前在叙州当妓子的时候,胃里泛起恶心。   “杀!”严云云遂大吼道。   只有杀敌立功才能让她心安。   可周围的厮杀声已渐渐小了下来。   当她从血色中回过神来,只听得到马蹄“哒哒哒哒”,之后便是一阵吐蕃语的欢呼声。   制作得有些粗糙的箭矢射下,有吐蕃壮汉策马上前叱骂着。   “放下武器!”   严云云回头看去,只见一队人马已消失在北方的山坳之间,不由长舒一口气。   已让人带走了八思巴,身处敌境,瞬息万变的战场上,能有眼前这个处境,她认为一切都是值的。   至于她自己,虽陷在这吐蕃部落里,她却还是充满了自信。   当年李瑕北上开封,一路上学习蒙古语,让严云云明白了一个道理。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这趟既然是来与吐蕃部落做生意的,她当然也早已学会了吐蕃语,当即便从容不迫地上前几步,朗朗开口。   “我乃大唐户部尚书,奉天子之命出使青海吐蕃,以开通商路、设立榷场……请问你们是否赵阿哥奔首领的部下?”   不少吐蕃汉子原本看到严云云的身段已在吹着口哨欢呼。但随着她这一句话,已有一名大汉驱马上前。   “我们不知道什么大唐,只知道你是我的战利品。”   严云云不慌不忙,道:“我已老了,长得也丑,不宜当作战利品。但我带来了五百口箱子的礼物,有茶叶、布匹、盐巴、美酒等等等等,相信你们的首领一定会感兴趣。”   那吐蕃大汉眼睛一亮。   所有人的目光已落在了严云云身上,包括被元军残兵拱卫在中间的几人……   ……   “是否要向这群吐蕃人表明身份?”   “这些吐蕃人攻击的时候根本没有手软,他们的心思已经很难猜了,还是不宜泄露燕王的身份。”   “他们叛乱了不成?”   “要知道李瑕占据陇西已有数年,隔绝了大元与吐蕃的通信……”   高和尚与刘安中正在用蒙古语窃窃低语。   唐人也好,元人也罢,都被吐蕃人当成俘虏,向西南方向押解。马匹全都被牵着,俘虏们只能徒步而行。   唯独有一个唐国的女官员能够骑马而行。   高和尚抬眼瞥了瞥她的背影,又道:“我们的通译呢?”   “战乱之中,哪还顾得上带?”刘安中叹息一声。   这不是蠢不蠢的问题,而是做事没有经验,准备不足。   “妈的,没有通译,我们怎么和吐蕃人说话。”高和尚虽是出家人,却还是骂了粗口,“我们连把我们捉走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刘安中声音压得更低,道:“燕王会吐蕃语。”   “噤声。”   两人都十分紧张,不敢回过头去看身后。   ……   大元的燕王、忽必烈的嫡子真金,正走在俘虏的队伍之中。   他身上的狐裘早已在逃跑时换成了轻便的皮甲,被俘之后连皮甲也被剥了下来,只穿着一身单衣。   与别的蒙古贵族不同,他没有留那种剃掉颅顶的蒙古发式,而是束着锥髻,与汉人无异。   他时年二十三岁,养尊处优的生活赋予了他清秀且雍容的相貌,名儒大家的教导熏陶使他知书达理、举止优雅。   他整个人儒雅端庄,除了眉骨和鼻梁很高,倒显得像是个汉人。   相比于高和尚、刘安中,此时反而是真金本人更为冷静。   懊悔当然也有,回顾此行的种种,事前考虑时本以为是对的决定,结果却全都是错的,倒也颇为奇妙。   除了这懊悔之外,他的目光正看着前方骑在马上的那个唐国女官。   女人当官在他看来并不稀奇,蒙古国就有过几个监国公主,临朝称制的太后也有过。   但听说归听说,先前看到那个唐国女官像个疯子一样杀入战阵、鲜血抹了半张脸的情形,还是给真金带来了不小的震撼。   而他此时竖耳偷听着她与吐蕃人说话,则是在借机了解形势……   真金这一趟去吐蕃,任务很重。既要借助八思巴控制吐蕃,又要建立军队方便以后从吐蕃攻打李瑕,还要打通与伊尔汗国联络的通道。   因此他的计划是直接前往萨迦,对沿途的吐蕃部落并没有做太多的了解,此时正在弥补。   另一方面,他是蒙古黄金家族出身,对于吐蕃部落当然也知道许多唐国官员并不知道的事。   终于,当队伍又走了一段,真金上前两步,用蒙古语对他的两个侍臣低声说起来。   “这支吐蕃部落是唃厮啰的后裔。”   高和尚、刘安中一听就明白了。   唃厮啰是两百年前纵横在河湟之地的吐蕃首领。当时的吐蕃分为唃厮啰国,以及其它十一国。   唃厮啰的名字是“佛子”的意思,虽然信佛,他却也是一方霸主,纵横河湟之地,与宋、西夏、辽国纷争。   最后,为了与西夏抗衡,唃厮啰选择了附宋抗夏的政策,接受宋的封官。   他死之后,子孙们归附宋国,被赐姓赵,成为了河湟赵氏。使宋国经略河湟三十二年,终于有了个好结果。   可惜,短短二十年,金军南下,宋国痛失半壁江山,河湟便成了金国领地。   金国也是扶持唃厮啰的后人作为河湟之地的领主。   到蒙古时也是。   “赵阿哥奔是赵阿哥昌的儿子,袭封大元叠州安抚使,持金虎符、封万户,至少在名义上,还是父皇的臣子。”   话到这里,真金愈发平静,又道:“比起那位唐国的女官,我们更能够说服赵阿哥奔。因为,他有个兄弟叫赵阿哥潘。赵阿哥潘官封临洮达鲁花赤,与其子赵重喜随宪宗皇帝南征,在钓鱼城之战中,丧命于李瑕之手。”   高和尚不由庆幸。   “也就是说,这个吐蕃首领与李瑕是有深仇的。我们必定要说服他继续效忠大元,甚至为大元出兵攻打凉州,救回国师。”   刘安中亦道:“可行,吐蕃人信佛,一定愿意救回国师……”   ……   骑马在前的严云云犹在尽力述说着她对青海商路的规划,忽然,她隐隐察觉到什么,回过头去,扫视过身后那些元人俘虏。   经历过一场遭遇战,受伤的俘虏吐蕃人不要,这些元人已只剩三十余人。   严云云此时才有工夫揣测他们的身份,但匆匆一瞥,暂时还看不出什么。   她沉吟着,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说起来。   “首领归附蒙元或大唐,我绝不强求,相信你们早晚能明白附归大唐的好处。好处才是最重要的。”   “你这个女人,凭什么这么狂妄。”   “因为我们大唐有这个国力……” #第一千零七十三章 攻其必救   兴庆府的城头上,随着一声喝令,有士卒点燃了火绳。   “轰”的一声闷响,铜铸的炮管吐出一颗炮弹,狠狠砸落在了远方的元军阵线当中。   从望筒中可以看到那破碎的盾牌与残肢碎肉飞溅的场景。   而望筒一抬,扫过元军的阵线,就会发现元军并不密集的阵线又开始向后退了,其实是在有意地消耗唐军的火器。   这是元军第三次包围兴庆府,已经包围了五天。   “董文炳作势想要把我们围困至死。可惜,他肯定要比我们稳不住气。”李曾伯放下望筒,开口缓缓说道。   过了年,这位老帅越来越少亲临战阵指挥了,每次只会站在望楼上与将领们慢吞吞地说话。   就好像文官不会打仗,只懂得侃侃而谈,指手划脚。   杨奔却明白,李曾伯是想要尽快地将年轻的将领们培养起来。   “长安来的文书你们都看了,蒙元的储君真金小儿就在河湟,宋禾已经咬住他了。”   说到这里,话题却又绕远了,道:“你们以前总说,攻兴庆府、攻河套功劳大,封狼居胥,谁都不愿守着后方。可现在你们看,宋禾才是要立最大功劳的那个。”   诸将惭愧,纷纷抱拳。   李曾伯却还在不依不饶地骂他们。   “看看人家忽必烈如何布局的?汗位方定已斡腹万里。若不守凉州、不早做准备,待到决战一回头发现腹背受敌,晚了!整日里就只盯着想打大战、决战,却不知在你等尚未反应过来之际,敌方早早已暗中布置。”   人老了难免显得啰嗦,李曾伯说话又慢,就算招这些年轻将领烦了也属平常。   但杨奔却知道,这些话说的正是如今宁夏军中的实情,自陛下起势以来凡重要之战尚未败过,军中将士个个摩拳擦掌想要建功立业。   当此时节,最怕、也十分有可能出一场败仗。   “大帅教训的是,末将铭记于心。”   李曾伯的声音陡然一高,又喝道:“若蒙元现在就要决一死战,你们做好准备没有?!”   诸将一愣。   他们其实不认为三五年之内元军会大举南下,忽必烈还未完全从汗位之争中恢复过来。   而且,听说其子忙哥剌正在挂帅领十余万兵力攻打高昌。   因此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众人才纷纷将背一挺。   “准备好了!”   李曾伯缓缓点头,道:“继续说,宋禾在河湟咬住了真金,董文炳必定前往接应。对此,陛下早有准备,兴庆府至凉州一带已坚壁清野。我宁夏军除了守住兴庆府,还务必咬住董文炳部,绝不给他救援真金之机。”   “是,我等誓死不让蒙虏入河西一步!”   然而这边诸将才信誓旦旦,没两日便有探马回来禀报元军又有万余兵力增援。   随着这兵力的变换,唐军将士登时感受到了这一仗的难打。   他们听李曾伯说话时听得云里雾里,此时才明白原来这位老元帅对局势早有预料。   接下来,元军的战术便不难猜了。   仅在一日之后,从河套赶来增援的元军开始包围兴庆府,让董文炳可以抽出兵力南下,向西宁州行进。   崔斌穿过凉州进入河湟只能算是小股兵马入境,董文炳攻兴庆府原本也只是在试探性进攻。   但随着这一大支兵力南下,由兴庆府往兰州段的黄河防线上一阵阵狼烟腾起,战局瞬间紧张起来,仿佛有了全面开战的预兆。   好在唐军将士在得了李曾伯的提醒后,早已做好了心理预设。   “随我追击董文炳。”   杨奔披着盔甲,大步走过麾下士卒的阵列,点齐将领。   “旁的都不必说了,正如我们回答大帅的,我们有与蒙元决一死战的决心,且保证不会给董文炳救援真金的机会。”   军中士卒纷纷上马,扬刀吆喝。   “擒杀虏酋之子!擒杀虏酋之子!”   杨奔本想激励士气,此时反而被士卒们激励到了,大声喊道:“大唐的将士们!我们曾经斩杀了虏酋蒙哥,使不可一世的蒙古一蹶不振。现在忽必烈的儿子敢偷偷摸摸地溜过我们的眼皮子底下,能让他走了吗?”   “不能!贼子休想逃!”   “出发。”   杨奔手一挥,一个个骑兵便驱马跟上他。   兴庆府的城门大开,两千骑涌出,向南,冲向元军包围他们的防线。   在他们身后是贺兰山。   正是“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檄交驰日夕闻。”   ……   沙头坡。   这是从兴庆府去西宁州半路上的一处军事重镇,成吉思汗伐西夏时曾在此渡过黄河驻扎于六盘山,次年病逝。   这次,董文炳率军路过,不能够前往西盘山祭祀成吉思汗,只能在沙头坡匆匆举行了一个祭典。   祭典才结束,一支两千人的唐军骑兵袭击了他们。   倒没造成太大的损失,踏了几顶帐篷、射杀了十余人、数十头牛羊。   以往都是蒙古骑兵偷袭汉人的辎重线,倒没想到这些汉人有了马匹以后竟然敢反过来偷袭元军。   大股元军遂追击过去,追到黄河边遇到唐军水师以炮火轰击,只好退了回来,此时已是夜幕降下,天色已晚。   结果这夜,唐军竟是又杀了回来,杀声震天,引得元军士卒纷纷惊起。结果唐军却只在外围喊杀,并不冲营。   虽说蒙古士卒坐在马背上也能睡着,但这般喧闹之后也着实疲惫不已,行军速度拖慢了不少。   “杨奔。”   天亮时,董文炳跨在马背上,抬着望筒眺望着远处的唐军旗帜,咀嚼着这个名字,心中感慨。   对元军而言,杨奔也是颇有名气的敌将了。其打仗的特点就是凶狠、果断,传的比较广的就是飞渡猿猱道取剑门关,唐军攻兴庆府时他更是急先锋,攻城之后马上便率一支骑兵扑河套,当时逼得本已到西域的脱忽不得不回师。   像是一条龇牙咧嘴的恶狗。   董文炳知道,放任这样一条恶狗追在身后咬,若是把自己的腿咬瘸了,此趟去西宁州未必能救回燕王,反而可能将自己的万余兵马陷进去。   他遂决定掉过头来与杨奔一战……   战场西面就是浩瀚无垠的腾格里沙漠,东面是波涛如怒的滚滚黄河。   万余元军骑兵铺开阵势,无边无际。   马蹄扬起的沙尘铺天盖地,陷在沙尘中睁开眼只有一片混沌,连旗令都看不到。传令的骑兵来回奔走,喊声根本无法盖住马嘶。   百夫长、十夫长们各自指挥着,一队队元军骑兵向西进入沙漠,将原本就无边无际的阵型拉得更大、更长。   这种万余骑兵的战场与数十数百人不同,胜负不在于肉搏。董文炳的战术很简单。正面对峙吸引住唐军,再派兵从侧面杀过去,包围杨奔,切断杨奔的辎重,围上几日,等唐军军心焕散了,再一举击溃。   当然,作为唐军年轻一辈中最出挑的将领,杨奔很可能看出他的战略意图,只能选择向后收缩。   待其与辎重汇合之后,行军速度便会降下来,董文炳再掩杀上去,至少也可小创唐军,使杨奔不能再追在后面乱咬。   战前的推演便是这样,正是因为战场上瞬息万变,好的将帅才会把各种可能都考虑到,并预判出敌方的反应。   但这次董文炳没预判对。   杨奔没有向后收缩阵线,反而是迎向了元军的中军。   这么做,或许是想在元军合围之前获胜,或许是有支援……董文炳担心的则是第三种可能,即杨奔明知道这样打会败,但宁肯损兵折将也要拖住他,如果是这样,必然是因为唐军已经知道燕王就在河湟。   如果唐军这样决然地杀过来是为了擒杀燕王,连他也没有把握能保全燕王周全。   战事一直在持续,沙尘扬起又落下,在董文炳的钹笠帽檐上盖了厚厚一层。   他驻马在烈日下指挥着,看着自己的骑兵们来回奔走,有受伤的倒在地上抽搐,也有战死的任空马奔过,愈发感觉杨奔这条恶狗这下真的咬住了自己的小腿肉,自己正在拼命挥着大棒想尽快敲碎这只恶狗的头。   “咚!咚!咚!”   连战鼓声都像是大棒击在狗头上的闷响,但这条恶狗还不肯死,更疯狂、更用力地嘶咬自己的腿。   当然,胜负是没有悬念的。   二千兵力的唐军只能是狗,变不成老虎。   忽然,那咚咚不停的战鼓声似乎更强烈了。   有将领策马过来,找到了董文炳,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真的?”   董文炳又惊讶又不信,驱马向东,一路赶马上了黄河边的小山丘。   他双腿夹着马腹,双手放开缰绳,从怀里掏出那个紫晶玉石制成的望筒擦拭着灰尘。嘴里也不停吐着沙子。   没有在万马奔腾的军阵中呆过的人,永远无法想象沙尘有多大,尤其是在这沙漠边打仗。   望筒抬起,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久违的九斿白纛,就竖在黄河对岸的山顶上。   忽必烈也有一副这样的仪仗,在开平,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那么,来的显然是那位驻跸在六盘山的“昔里吉汗”了。   望筒稍稍一抬,只见那九斿白纛左前方还竖着一面更大的龙旗。   这龙旗更高、更大,尖上长长的垂旒随风飘扬,气势弘阔。将后面的九斿白纛衬得失色不少。   “大帅,对岸的唐军开始渡河了。”有士卒上前禀报道。   董文炳点点头,喃喃道:“李瑕亲自来了……他就不怕将小战引成了国战?”   此时尚不知李瑕有多少兵力,但其御驾亲征,还是让董文炳不由自主地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连李瑕都来了,燕王险矣……”   董文炳眼中忧虑愈盛。   他不得不退,并向塔察尔请求更多的援军。   至于今日这一战,结果与他预想中正相反,成了杨奔追击并重创他。 #第一千零七十四章 战略线   尖锐的鸣金声远远传来。   黄沙漫天,如一场可怖的沙尘暴一般向西而去。   李瑕站在黄河东岸的山坡上望着,很奇怪的,脑子里想的是该在这一带种树了。   他知道过了黄河便是腾格里沙漠,这一带也叫“阿拉善”,在突厥语中是“贺兰”的意译。   这虽然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念头,但他能够自始至终坚定称王称帝的决心,恰恰是来源于此。   他确定自己当皇帝能做的比当世其它人都要好。忽必烈也好、赵禥也罢,雄主也好、昏君也罢,都与他不具备可比性。   包括那个被北方汉人寄予厚望的真金。   就算真金继位,能够将大元转换成一个完全的汉家王朝,治理成太平盛世,又如何?   李瑕依旧认为只有自己才能为后世子孙建立更多功业。   因此,哪怕真金再贤明,若是落到他手里,他杀了也绝不可惜。   但这一趟,李瑕并非是为此而来的。   他早便想来兴庆府了,只不过从西域回来便被宋廷之事耽误了。   ……   李瑕带来的兵力并不多,全部加起来也只有三千骑,在天黑之前便渡过了黄河。   黄河西面的战场上满地都是马粪,混着血的腥味,吸入鼻中让人感觉像是回到了西域的草原上。   大帐扎好之后,连朵思蛮也捂着口鼻,用汉语瓮声瓮气道:“太久没闻了,原来马粪这么臭,我以前是不是也很臭?”   她踩着小蛮靴在地毯外走了一圈,又道:“我们晚上铺毛毡在地上睡的话湿气很重的,得要再铺一层。”   李瑕闻言笑了笑,心想过惯了长安城中方便舒适的生活,朵思蛮适应得还是很快的。   这方面倒是难为忽必烈了,能够在享受汉制好处的同时,还能时刻保持警惕、严防着蒙古人像金人一样迅速汉化,也是不容易。   “你为我打理好帐篷里的事吧,我去见一见部下。”   反而是李瑕在对朵思蛮说话时,语气有些像草原上的夫妻。   安顿了这些,他走上战台,等了一会,追击董文炳归来的杨奔匆匆归来,远远便开始脱了头盔准备跪拜。   “末将杨奔,拜见吾皇,万岁!”   “免礼吧。”李瑕没有显得太热情,但却仔细端详了杨奔一会,才点点头,道:“壮实了不少,蓄了须显得稳重,眼神沉静了。很好,庆符出来的将领中,你是天赋最高的一个,如今可以担大事了。”   杨奔听了便用力点了点头,显然是极为欣喜于这一份赞许。   他自己也觉得陛下说得对,因此分外激动。   不过开口,还是谦逊了几句。   “末将不敢,末将至今打仗还要陛下御驾支援,末将惭愧。”   “惭愧什么?你以两千人对阵董文炳万余人,置之险地而助朕挫董文炳之军心,当得一个勇字。”   杨奔欲言又止了一下,最后还是想说什么就说了。   “陛下,换作是以前,末将只怕要以为若能独自以两千人击溃董文炳之中军,才是当世名将。但现在,末将觉得,胜了才是王道……末将其实没有惭愧。”   李瑕拍了拍他的肩,道:“这些年,跟着可斋公打仗,你学了很多啊。”   “可斋公也感激陛下给了他一展所能的机会。”   “是吗?朕称帝自立,他便没骂朕?”   杨奔默然片刻,实话实说,道:“大帅没骂陛下,只说过‘吴履斋误我,说甚身后事,误了我生前名’。”   他是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人,直来直去,换作宋廷官场上只怕这句话便犯了大忌。   李瑕闻言却只是笑了笑,向东面的天空看了一眼。   “朕欠可斋公一个生前的名声,只能给他功业相抵了。”   杨奔咀嚼着这句话里的意思,忽然明白过来,拱手道:“陛下,我们是要收复河套了?!”   “当朕是来散心的不成?”   “末将愿为先锋,为陛下踏平九原城!”   “不急。”   李瑕带杨奔向军营走去,道:“你成长了很多,若将我们与元军的对垒比作田忌赛马,你觉得自己是几等马?”   杨奔略略一想,道:“末将如今只能算是中马。”   “地图。”   地图被铺开,李瑕随手一划,划出一道弧线。   他以前打仗多用的战术是偷袭、伏击、冲锋上阵,总之是发生在战场上的某一处,属于地图上的一个点。   但忽必烈不同,不只控制一个点,而是布局一整条线。   “这是忽必烈包围我们的战略弧线,线上这有几个点,吐蕃、西域、河套、山西、河南。我们在各地与元军对峙,首先我们要分清何处实力最强?”   李瑕说战局与李曾伯不同。李曾伯从来都是教人为将之道,让他们自己去思考战局,所以很会培养将领;李瑕则是尽力将战局说得清楚,要将领们理解透,免得耽误了他的计划。   此时杨奔一听,很快便理解了整个西北战势,懂得自己该怎么做。   这些战略当面说,显然比在文书上说要透彻得多。   ……   朵思蛮好不容易收拾好帐篷,心血来潮又制了一杯奶酒,抿了一口才终于找回草原上生活的感觉。   又等了一会儿,李瑕才回来。   她连忙扑上去正想要邀功,后面却又有个侍卫过来,向李瑕禀报道:“陛下,廉公派人来了……”   李瑕接了廉希宪的急信看了看,道:“就带到这边来见吧。”   他平时议事多在中军大帐,很少带到寝帐来。朵思蛮便觉奇怪,等侍卫走了便问了一句。   “是你额吉派人来了。”   “那额吉有没有给我带礼物?她想着我我才想她。”   “大概是没有。”   如李瑕所言,兀鲁忽乃的使者风尘仆仆而来,带来的只有坏消息。   先是将一封回鹘文写就的信件递到李瑕手里,那使者便谈起西域的情况。   “这次忽必烈之所以派大军攻打西域。都是因为唐皇陛下你激怒了他,据被俘的元军士卒说,去年忽必烈刚得到阿里不哥的死讯,便大宴各部领主与各国使节。但天池忽里勒台大会召开的消息,也就是在那场大宴上传到开平城的……”   这些事李瑕早就知道了。   他其实也在承受忽必烈的怒火。   与宋廷决裂的恶果还未完全呈现出来,但早晚会来。   只有端坐在李瑕身旁听着这些事的朵思蛮没想太多,觉得自己的丈夫好厉害。   “另外,海都回到了封地以后,马上便扬言要讨伐忽必烈,率部抢夺了蒙古本部的地盘。忽必烈盛怒之下,命他的儿子忙哥剌与宗王脱忽挂帅,率十五万大军西征。这个时候,海都却又缩回了他的领地,让察合台汗国与高昌顶在前面。而金帐汗国正与伊尔汗国交战,不肯相助。如果唐皇陛下再不出兵,高昌马上要被攻破了!”   李瑕道:“朕的甘肃安抚使已经领兵支援。”   “恕外臣冒昧,廉希宪带到玉门关的只怕还没有两万人吧?”   “以他的才干,这些兵力足够了。”李瑕道:“你回去告诉兀鲁忽乃,再抵挡元军三个月,朕必能逼得忙哥剌退兵。”   使者深深行了一礼,道:“可敦命我转告陛下,她是你在西边最值得信任的盟友,如果再不相救,不论是忙哥剌还是海都,早晚会杀入河西走廊。”   “朕写一封亲笔信,你带回去,让她放心便是。”李瑕应道,语气威严。   他心里却是思量道,田忌赛马,对己方最不利的一场已经出现了…… #第一千零七十五章 胡窥青海湾   若看如今大元的兵势调动,可以很容易在地图上找到一个中心点。   从这里,北向两千里可去往哈拉和林,东向千余里可去往开平,西向两千余里可往高昌,南向便是延安府。   燕京、太原、洛阳、长安、兰州、凉州、兴庆……把这些当今的军事重镇路途连接,如同蜘蛛网一般。   这个蛛网的中心便是河套的九原城,也叫包头,是“包克图”的谐意,在蒙古语里意为有鹿的地方。   大量的牛羊马匹在这里牧养,不论是从东西还是从南北调动的元军兵马都可以在这里得到补给。   每日都有骑士来来往往,送来开平的旨意、燕京的文书、山西的钱粮,以及兴庆、西域、吐蕃等地的战报。   如今像蜘蛛一样坐镇于此的是宗王塔察儿。   他的祖父铁木哥是成吉思汗的幼弟,这种黄金家族的旁系都是被分封在大蒙古国已经无处扩张的东边,被称为东道诸王,地位当然比不上成吉思汗自己的子孙,尤其是铁木哥还曾经造过反。   塔察儿很会经营,年少时就在忽里勒台大会上支持蒙哥。   他的封地在辽东、且还是李璮的姻亲,蒙哥死时,他若是选择支持阿里不哥,足以帮助阿里不哥灭掉忽必烈。   忽必烈派人将自己的膳食带给他,表示“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的亲近,许诺从此富贵与共。   塔察儿于是在宗王中第一个表态拥立忽必烈,以拥戴之功成为大元朝除了忽必烈之外权势最大的宗王。   因此由他出镇九原城,代表忽必烈对唐国进行战略包围。   九原城北接漠北,南临黄河,东西是土默川平原、河套平原,阴山山脉横贯其中。有山、有水、有草原、有戈壁。   这里是塞上江南,既有塞北的苍茫辽阔,也有江南的丰饶秀美。   时值六月,昆都仑河畔水草丰美、牛羊成群。   大帐当中,塔察儿又收到了董文炳的急报,他才打猎回来,马鞭一丢,不肯接那封信报。   “除了又来要援兵,他还能有什么事?你来看吧。”   他的王相撒吉思是个畏兀儿人,很早就是铁木哥的书吏。铁木哥死后,撒吉思支持塔察儿嗣位,可谓是劳苦功高了。   撒吉思看过信,目光渐渐有些呆直,不敢相信地喃喃道:“李瑕到兴庆府了。”   “什么?”塔察儿讶道:“他不是才从宋国回去吗?春天的时候,阿里海牙还在长江边堵他不是吗?”   撒吉思只好应道:“是啊,春天时他在宋国,但现在是夏天了。”   塔察儿还是颇为惊异,自语道:“额煞,我感觉才打了两次猎,他就打完宋国又跑来打大元了?”   “时间过得很快。大王如果什么都不做,三五个月就是一眨眼。如果振作精神做事,三五个月也能做很多事。”撒吉思劝谏了一句,颇有哲理。   像他们这种在国运的岔路口赌赢了的人,不需要太拼命。   塔察儿只将撒吉思的哲理当成耳旁风,道:“他来了又能带多少兵马?如果带得多了,关中一定空虚。董文炳根本不需要叫援兵也能撑得住。我也没想着要去打败李瑕立功,没必要再调兵过去。”   他是真的没有打败李瑕的想法。   当年蒙哥亲征之前,就曾让他攻打襄樊,但因赶上阴雨连绵,他只在襄樊驻扎了几个月就无功而返。   从这点来看,塔察儿并不好战,也不擅战。   但他一个获罪的宗室,通过连续拥戴英主而成为东道诸王之长,自然有他独到的战略眼光、敏锐的政治嗅觉。   忽必烈能放心让他坐镇河套,因为他对整个形势的把控很清晰,各路该调遣多少兵力心中有数。   “李瑕攻打宋国时,一边在襄阳吸引宋军,一边派人偷袭了鄂州。如果他人到哪我们就要调兵到哪,大元的国力再厚,早晚也要被他拖光。”   越说,塔察儿越觉得自己说的有道理,决心愈定,道:“派人去告诉董文炳,本王不会再调援兵给他。等忙哥剌平定了西域,自然会有大军攻兴庆府,现在他只要牵制住唐国。”   “大王说得是。”撒吉思道:“但这次就算再不想出兵,只怕还是得支援董文炳。”   “为什么?”   “燕王。”撒吉思道:“大王忘了燕王?”   塔察儿一愣。   撒吉思又道:“李瑕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赶到兴庆府来?当然是为了亲自对付燕王。”   “那又怎么样?”塔察儿道:“派去的兵马不多,能在唐国境内打败李瑕吗?如果派去的多了,坏了西域的战事怎么办?”   撒吉思明白他的意思,如今大元主攻西域,别处则是配合、牵制,若将太多兵力投到小战场,万一败了,牵一发而动全身。   然而,沉吟了片刻之后,撒吉思还是道:“陛下想要立燕王当储君,但担心蒙古诸王反对,因此派燕王去吐蕃建功立威。现在走漏了消息,李瑕亲自来围堵燕王,如果燕王死了……”   塔察儿纠正道:“陛下是想立他的子孙当储君。”   他也许能力不高,但看问题却能看得很清楚。   “是,就算燕王死了,陛下也不会没有储君。”撒吉思道:“但会怎么看大王你呢?”   塔察儿把手伸进了茂密的络腮胡里挠着痒,眼神里带着沉思之色,认真地听着撒吉思的分析。   蒙古旧制,汗位由诸王在忽里勒台大会上推举,忽必烈现在要对付的就是这些蒙古旧贵族。   而他塔察儿的祖父铁木哥在窝阔台汗死后曾想要夺取汗位,在忽必烈眼里,他未必没有野心。   “这种时候,要是因为大王你不出兵让燕王有了意外,陛下定会以为你是故意的……”   “知道了。”塔察儿稍稍眯了眯眼,有些不耐烦。   “对大王来说这也是个机会,如果大王能击败李瑕……”   “我不行。”塔察儿摇头道:“我要是有本事能击败李瑕,为什么不自己当大汗了?”   撒吉思不由笑了起来,道:“长生天不会永远把好运气给一个人,李瑕也该败一败了。大王能这样的冷静、谨慎,这次也许能胜。”   “想这个?”塔察儿对此不感兴趣,道:“反正我肯定不会让真金这孩子出事……”   ……   布拉河源起祁连山脉的疏勒南山,缓缓注入青海湖。   “布拉”在蒙语中意为野牛,这条河如今以蒙古语为名,可见过去生活在此的吐蕃部落曾在数十年间臣服于蒙古。   可惜的是,“大元”这个名字,那些吐蕃人还是初次听说。   六月初九,高和尚、刘安中终于得了机会劝说赵阿哥奔,禀明了大元臣子的身份。   真金没有表明身份,而是扮作通译。   “你别忘了,你袭封的是大蒙古国的万户。”   当刘安中用蒙古语喊完,真金便看向赵阿哥奔,用吐蕃语翻译道:“大蒙古国可以封你们为万户,世代相袭。这是唐人永远给不了的条件。如今你若是被一个女人给出的小利给迷惑了,以后唐国进犯青海,你会失去的更多。”   这些话却如同对牛弹琴,赵阿哥奔掏着耳屎,丝毫不感兴趣,道:“别说这些没用的。”   晓之以理不行,真金于是打算动之以情,又说起了赵阿哥潘、赵重喜父子在钓鱼城战死之事,最后道:“大元对首领有推封的恩情,唐国与首领却只有仇恨……”   “你这个男人,怎么和女人一样?”赵阿哥奔忽然不耐烦地瞪了真金一眼,道:“这些,严尚书已经跟我都说过了。”   真金一惊。   本以为是争取青海吐蕃部的杀手锏,没想还没开始就被那唐国女人破解了。   赵阿哥奔没心思与他们绕弯子,指甲里的耳屎一弹,道:“严尚书答应给我礼物,重新开始贸易。你们呢?你们能给我什么?”   真金转头看向了高和尚。   高和尚遂凑近了他,小声用蒙古语道:“那女人说的那些货物、礼物就是被我们劫下来的那批,现在就在崔斌军中。”   真金遂转向赵阿哥奔,提高音量,道:“唐国可以给的,我们能给更多。请允许我们派人到日月山说一声,礼物很快就会送来。”   “好!”   赵阿哥奔得了两边的许诺,心情颇好,大手一挥便安排部下带两个俘虏去日月山送信……   至此,高和尚、刘安中终于能松一口气。   相信等崔斌派人来,燕王就能平安无恙地回到大军之中了。   说来可笑,一开始犯了个简单的错误,现在努力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把燕王送回安全处,也就是回到最开始的情状而已……   ……   吐蕃人的看管终于没那么严密,真金也得以与两个侍臣在青海湖边稍稍活动。   他眺望着这雪山、草地、河流、湖泊,之后目光一滞,见到了正在湖边洗漱的严云云。   “这水很凉吧?”   真金走上前,与严云云隔着十多步距离就因为高和尚、刘安中太紧张而停了下来,遂开口道:“山上的积雪化成的河水,便是夏日也很凉。”   严云云不答,侧着半边脸,淡淡瞥了真金一眼。   刚洗过的半边脸还挂着水珠,她的眼神高高在上,带着睥睨之势。   真金竟感到了一股压迫感,顿了顿,道:“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我往日读诗,心想青海湖与玉门关相距千里,为何放在同一首诗里,原来是这般景象。”   “你懂诗?”   “懂得不多。”真金道:“幼年以《孝经》启蒙,之后读的多是四书五经,如儒、道、佛皆有所浸淫。诗词则是偶尔才涉猎。”   严云云嘴角微扬,似在笑他幼稚。   她目光扫了扫高和尚、刘安中,方才向真金问道:“你是通译?尊姓大名?”   真金犹豫了一下,拱手想要说个名字,一时却没能编出来。   “不说就罢了。”严云云叹息一声,背过身继续浣洗,轻声道:“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在她身后,真金却问道:“何谓‘汉’?何谓‘胡’?”   他近前一步,又道:“圣人有云,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苟有善者,与之可也,从之可也。何以为出身而分胡汉?”   严云云不答,她蹲在那,手里握起一块石头捶打衣物,之后再次转头上下打量了一眼。   高和沿、刘安中向她手里一瞥,连忙拉着真金退了几步。   严云云这才道:“我们之间不宜多聊,再会了。”   说罢,她转头看向青海湖水,眼神里已带着了然之色…… #第一千零七十六章 礼节   短短三日之后,崔斌便从日月山派了一队人带着丝绸、茶叶等礼物到了青海湖畔。   赵阿哥奔大喜。   以前河湟是一直与西域有所贸易的,但自从李瑕占据河西走廊,贸易便断断续续,他们确实是急需要这些物品。   而真金等人则是心定下来,知道说服赵阿哥奔之事,他们赢过严云云了。   在去见赵阿哥奔的路上,真金想了想,向侍臣吩咐道:“等赵阿哥奔放了我们,别让他杀了那个唐国女官员,我们将她带走即可。”   “殿下,为何?”   “毕竟是个妇孺,何必与她为难?”真金道:“要治天下,须有宽仁。”   “是。”刘安中道:“她也算有才干,若愿归附,亦可为殿下办事。”   真金点了点头。   快到赵阿哥奔的帐篷了,他有意落后两步,随在两个侍臣身后,继续扮作通译。   帐外,一队元军列队站在那,目光正在向他看来,显然是崔斌派来接他的人。   马上就要脱离险境了……   真金才踏入大帐,只见地上摆着几口箱子,敞开着,琳琅满目。   对于有些草原人而言,这些东西比城池还要实用。   满脸笑意的赵阿哥奔正搓着手,一副兴旺发达了的模样。   真金一抬头,与他正对了个正眼,感觉到了他眼中的笑意。   之后有一会儿,赵阿哥奔直勾勾的目光都没有移开。   “首领,礼物到了。”真金道:“这还只是第一批,后面……”   赵阿哥奔却是就那样盯着真金,忽然站起身迎上来,用生涩的蒙语道:“原来是燕王来了,我太怠慢了。”   真金一愣,双手已被牢牢摁住。   再转头一看,高和尚、刘安中也被帐中的吐蕃人迅速控制住。   “首领,你……”   “哈哈哈。”赵阿哥奔大笑,改回了他流利的吐番语,道:“崔将军在日月山被唐军拖住了,现在送燕王回去的话太危险了,还是留在我这里,等待崔将军击败唐军吧?”   真金已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有些懵了。   但好在他很快反应过来,非常真挚地道:“首领,你如果能放我回去,并且帮助我们击败唐军,我可以作主……”   赵阿哥奔第三次打断了他的话,道:“我击败不了唐军。”   “不试试如何知道?”   真金只觉双手被赵阿哥奔捉得生疼,转头看去,只见高和尚、刘安中已经被带了出去,徒留几声大呼小叫。   帐外又是一阵呼喝,显然是崔斌派来的一队人马也被控制了,有他这位燕王作人质,没有士卒敢轻举妄动。   “我可不敢试。”赵阿哥奔脸上还挂着假笑,眼神却严肃了不少,道:“燕王只怕还不知道,唐军那边到处都在传,说是唐皇帝已经亲自来了,带来了十万大军,连蒙古的大汗都已经归顺于他。”   “我告诉过你,昔里吉是个一无所有的伪汗,李瑕也不可能有十万大军。”   话虽如此,真金自己却也能感受到李瑕所带来的威慑。   一个战功赫赫的皇帝亲自来了,赵阿哥奔肯定不敢在这时候明确地支持大元。   都不敢等回答,真金马上接着道:“大元早晚能击败李瑕。你不可以把我交给他,不然你早晚会后悔的。”   “燕王放心,我是为了保护燕王……”   ……   与此同时,一匹快马正在高原上狂奔,绕过群山,也绕过元军的探马,一路赶到了宋禾的军中。   “吁!”   大汗淋漓的骏马前蹄一软,趴在地上累得不愿再动弹。骑士跌跌撞撞奔了两步,被两个士卒架住,一路拖到宋禾面前。   先是大略将在吐蕃部落里的事情说了。   “你是说,真金在青海湖畔?!”宋禾大吃一惊,“怎么可能?怎会不在军中?”   “严相公确定无疑。她一见那和尚身边有人年轻人,心中早已起疑,于是故意对赵阿哥奔说她要亲耳听他的条件,若比她的丰厚,她便再给吐蕃人让些利又何妨。躲在帐后一听,果然,那和尚与文官用蒙语说半句,那通译却敢擅自多说三句,显然才是地位最高的一个。”   宋禾心情激动,但他这人沉默寡言,此时面上还是一片冷淡,道:“此事非同小可,可还有别的依据?”   “严相公又故意与他聊了几句。通四书五经,兼儒道佛之学,满口变夷为夏,这样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不是真金却还有谁?”   信使此时才顾得上擦了擦脸上的汗,又道:“严相公让我速来禀报宋将军,一则,最好莫要错失良机叫这虏子逃了,二则,青海吐蕃有四万户,数年来未曾犯境,且地势险峻难攻。但凡可怀柔,万万不能因一真金而兵戎相见。总而言之,此地贫瘠,可以厚利向赵阿哥奔买真金。此事她正在办,让宋将军给他时间。”   宋禾微微皱眉。   他连军粮尚且不足,哪来的厚利向吐蕃人买真金?   “我问你,严相公之前带来的货物皆被元军抢了。此事她如何办?还有,她人可无恙?”   “将军放心,探到真金身份之后,严相公已提前说服了赵阿哥奔。”   “如何说服?”宋禾颇为担心,若论钱力人力,同样身为俘虏的严云云比起真金,显然完全处在下风。   “不难……是严相公说不难,她说以赵阿哥奔的立场来看,眼下静观其变才是对的。我们允他静观其变即可,陛下既已亲至,局势越往后越对我们有利。”   宋禾点了点头,听明白了局势,一颗心便定了下来。   他没有什么礼物能送给吐蕃人,想了想,招过两名士卒,道:“你们去一趟青海湖畔的布拉河下游见赵阿哥奔,带些军粮,就当是特产给他们当礼物。就说我大唐王师秋毫无犯,等歼灭了元军,陛下会给他封赏……”   ……   与此同时,日月山那边,与宋禾对峙的崔斌正在焦躁不安地踱着步。   “他怎么敢?!”   他送了厚礼到青海湖之后,不仅被俘虏的燕王没有赎回来,竟连派出去的士卒也被扣下了。   赵阿哥奔倒是派人来了,以大元万户总管的身份,指责崔斌没有保护好国师,与唐国对峙竟也不能取胜,不配保护燕王……废话一堆之后,又是狮子大开口,索要钱物。   在崔斌看来,这些吐蕃人仗着青海地势高耸险峻,对大元没有敬畏之心。   事实也是,百余年前的唃厮啰本质上与李元昊是一类人,被赐姓为赵还是被赐姓为李,根本改变不了其野心。这些胡人是天生的反骨,不狠狠打一打则不会服软。   夷狄,畏威而不怀德。   思量着这些,崔斌最终也没能摁捺住心头的怒火,有心想要讨伐赵阿哥奔。   但却有太多为难之处,遂只能召诸将商议。   “若想抢回燕王,有几点难处。一是宋禾部唐军就在东面虎视眈眈,万一被前后夹击;二是万一赵阿哥奔狗急跳墙,伤了燕王,如何是好?”   “那便给他们钱物吗?”   “就算给了,赵阿哥奔便能放回燕王不成?”   “当时便不该劝燕王亲自进吐蕃……”   争论许久之后,帐中有人冷笑了一声,将佩刀丢在地上。   “不抢回燕王,你们待如何?我听说李瑕已亲至河湟,你们打算等钱物用尽、军心涣散了,坐以待毙?!”   “对!不拼是死,拼一把反而能活。”   “我有一计。”崔斌招了招手,将诸将招到面前,低声道:“可先答应赵阿哥奔的条件,将钱物送过去,再伏兵于其中……” #第一千零七十七章 征服与同化   在河西走廊与大漠之间,一段饱经沧桑的汉时土长城犹立在风沙之间。   它的前后已经断了,墙体上满是风蚀的裂痕,在旷野上显得十分孤独。   很难相信这一堆夯土也能屹立千年不倒……   李瑕走上墩台。   他望了望远处的大漠,观测着烽燧之间的距离,在手中的图纸上做了标注。   陪在他身边的朵思蛮不由好奇,问道:“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啊?”   “为什么这么问?”   “长安多好啊。”朵思蛮提到长安,语气还带着叹赞,又道:“有那么好的关中,把人都迁过去多好,这沙漠里什么都没有,为什么要来抢沙漠的地盘?”   若说她傻,世上也有过不少聪明绝顶的人与她的想法一样。   李瑕也懒得与她解释明白,道:“照你这么说,临安更好。要让你去了临安,能比赵氏君臣还不思进取。”   “嘿嘿。”   朵思蛮傻笑两声,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觉得自己能与赵氏相比,那应该是更像汉人了。   她以前常听族人讥笑汉人懦弱,到长安生活一年才知汉人活得好,转而对风雅、繁华之物愈发羡慕。   “不思进取,我又学了一个成语,而且我一听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李瑕看她得意的样子,摇了摇头,道:“成语没什么了不起的,你堂兄还精通四书五经。”   朵思蛮的堂兄之多,天下间就少有人能超过她的。此时她也不问是哪个堂兄,道:“四书五经?那个非常非常难的。”   “是啊。”   李瑕知道四书五经很难,连他自己也不会。   从这点来说,真金比他更像是一个儒生。   那是真金汉化得深,还是朵思蛮汉化得深?   李瑕想不出,于是心想,等见到真金也就知道了。   “你还没说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呢,是要去西域救额吉吗?”朵思蛮又问道,她嘴上说着不关心兀鲁忽乃,但还是关心了一句。   “不需要到西域去,到这里就够了。”   李瑕随口回答着,因为面对的是有些笨的朵思蛮,他不介意与她说这些,这也算是理清思路的过程。   “现在的情况是,忽必烈想要西域,而我想要吐蕃。在这里就能看到我是怎样守住西域,他又是怎样丢掉吐蕃。”   “在这里就能看到?”   朵思蛮连忙踮起脚,向更远处望去,只见黄沙漫漫,一望无际。   于是她微微撅了噘嘴,抱怨道:“明明什么都看不到。”   “不急。”   碧空万里,黄沙漫天,天与地如此开阔。   就这般等了许久之后,终于,有一支狼烟在极远处冲天而起。   “看到了?”   朵思蛮惊讶地瞪大了眼,只见由远而近是一道又一道的狼烟腾起。   她崇拜于李瑕的料事如神,满腔的爱慕泛上来,忍不住又抱了他一下,然后乖乖跑开,拿起盾牌和弓,不给李瑕添乱。   蒙古女人的本事,她可还没丢。   李瑕则上前两步,抬起望筒向北眺望。   天与地的交界在极远处,至少有五里远。当一条黑线出现,他眼神一亮,显得有些期待。   好不容易能够打一仗,他已是战意昂扬。   “将朕的大纛竖起来……”   ……   骆驼踏着黄沙,停下了脚步,似乎因为感受到了周围的气氛不同了,甩着长长的脖子打了个响鼻。   牵骆驼的向导也已站定,惊慌道:“大帅,这……”   董文炳已经望到远处那杆龙旗。   这已是一个多月内第二次遇到李瑕了。   他不过是想去河湟而已,结果走大路被追击,打算穿越大漠竟还能被堵截。   董文炳知道现在时机不适合。他疲师远来,唐军却以逸待劳,不宜决战,退回黑水城才是上策。   然而想到燕王还陷在河湟,能选择的余地又有多少呢?   他看得出来,唐军的兵力并不多。   事实上,李瑕一个皇帝,只带数千人亲征,在这旷野上遭遇,未必不是一个机会。   值得搏一搏。   “勇士们!”董文炳开口喝道,他的嘴唇已然干裂,却还是声大如雷,“天大的功劳摆在你们面前了,你们行军千里,穿过沙漠,长天生对你们的眷顾来了!”   风沙中,激励的语句一层层传下去。渐渐地,万余元军开始齐声吆喝。   这一刻的董文炳觉得自己是霍去病,深入大漠,恰遇匈奴左贤王。   区别在于,这次他是兵多的那一方。   元军一人三马,行军时像是一片黑色的海,有着吞噬一切的气势。   唐军则是散在整条防线上,兵力还很分散,发现了元军之后才开始渐渐聚集。此时拱卫在李瑕周围的不过只有一千余人。   元军的要做的就是在唐军的兵力汇集之前,击溃这一千余人斩将夺旗。   但这段距离看着近,真正奔跑起来却很远,元军每近一点,赶到李瑕周围的人就越多。   这种情况下,元军没有进行太多的箭矢攻击,而是径直杀到唐军阵中。   有唐军正提着桶在阵前跑动,泼洒着某些刺鼻的黑水,眼见元军杀来,慌忙便向后退。   “猛火油柜!”   “轰”的一声响,声音像是大风灌进了石头的缝隙。   当元军冲上,一堵火墙突然腾起。   白日的火焰并不耀眼,甚至有些看不清。但很快就有黑烟滚滚,惨叫声交迭,火焰带来的伤害并没有因为它不显眼而有所减弱。   “啊!啊!”   有骑士摔下马匹,拼命地在地上打滚甚至往黄沙里钻。   黄沙早已被烈日晒得滚烫,但远远比不上火焰。   袭卷着他的火苗不仅没有熄灭,还越来越旺。   他把整条手臂都伸进沙里,下一个瞬间,一切却又戛然而止,他没了声息。只有身上的油脂还在噼里啪啦地燃烧。   这种惨痛的死法没有吓退后面的元军。   他们的身后是纵横千里的沙漠,而前方就是天大的功劳。没有人想要回头,后方士卒看不到前方发生了什么,还在往两边包夹。   有元军下马,铲起黄沙去灭火。也有元军纵马跃过了地上的火苗,杀入唐军阵中。   弯刀劈下,还能狠狠地劈进唐军的盔甲之中。   他们远道而来,体力消耗了许多,好在有功业作为激励,还能激发出力气。   但,战事才刚开始,之后还要打上许久许久……   ……   “杀啊!”   一名元军双手持刀,前向逼进一刀,硬生生将刀尖捅进了眼前那个吐蕃战士的胸膛。   血喷得到处都是,死去的吐蕃战士其实已经用他的断刀往元军身上劈了好几刀,但他自己却没有盔甲,一刀就被杀了。   很快,元军杀破了吐蕃人的第一道防线,向这片驻地深处杀去。   “人呢?!”   崔斌焦急地四处探望,寻找着真金的身影。   他表面上答应了赵阿哥奔的要求,将所有抢夺来的钱物全都送来,借机将一队精兵派进了赵阿哥奔的驻地之中,之后里应外合,突然展开了袭击。   正在因为那些钱物而欢欣鼓舞的吐蕃人还没反应过来,已被杀穿了防线。   ……   这片驻地的中心,赵阿哥奔还没听到外面的杀喊声。   他正在接见两个从唐军中过来的信使,严云云在一旁充作通译。   “这是你们的军粮?”赵阿哥奔掀开了其中一口坛子,吸了吸鼻子,道:“闻起来还很香。”   “首领可以尝尝。”   严云云上前,随手拿了一块干米饼,以茶水泡了,之后又从赵阿哥奔面前的坛子里舀出配菜来。   赵阿哥奔担心有毒,本不想吃。但看她又给自己弄了一碗,坦然吃了,他闻着那香味终究是没忍住,捧起来就吃。   一口下去,他眼睛大亮。   “这也太好吃了!”   “金华火腿,百余年前宋国名将宗泽抗金,家乡百姓争相送猪腿,因路途遥远,遂撒盐腌制。”严云云道:“至于这干米饭,则是用大稻米制成……”   赵阿哥奔这辈子还没见过稻米,若不是亲口尝过,真不敢相信这米饭能比撒了盐的烤肉还好吃,连连点头。   说实话,作为一部之主,还有个大蒙古国万户总管的官职,赵阿哥奔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这青海湖畔东来西往的商旅曾带来过美酒玉石、金银财宝。   还有香料,烤好的肉撒上香料,也能叫人垂涎三尺,他吃得多了。   但这种新鲜的美味确实是不常有的。   一个相貌粗鲁的大汉,也只有在吃到好吃的之时,身上的煞气都消了许多。   严云云道:“宋国也曾因这大米吃过苦头。端平北伐,宋军深入敌国,就地寻找粮草,找到小米后只觉难以下咽,甚至有人因吃不惯小米而染疾身亡。”   “我要是宋人,我也不愿北伐。”赵阿哥奔道:“就这光秃秃的地上,能种出什么?!”   “首领也懂宋国繁华?”   “我能不懂吗?我祖上就有一支,在宋国被金国打跑的时候跟着到川蜀去了。”   严云云笑了笑,心道赵阿哥奔还算开明,不难说服,继续道:“如今我大唐已在川蜀、关中引进这荆湖大稻。加上商路畅通,就是北方也可吃上这样一口大米。当然,首领若是吃惯了面食。也可尝尝我们的炒面有何不同。”   “好,好。”赵阿哥奔很感兴趣,“我把大家都喊来一块吃。”   正在此时,外面已能听到杀喊声。   “首领,不好了……”   赵阿哥奔大步迈出,喝道:“有什么不好的?!”   话音未了,他转头一看,不需要回答已知道发生了什么。   “杀!”   元军大喝着,已径直冲向了他。   同时还有元将用蒙语喝道:“不许放箭,当心担心别伤了燕王!”   虽说没有放箭,但有甲胄的士卒持着弯刀杀入未披甲的蕃民之中,很快还是杀得血流成河…… #第一千零七十八章 刻薄   入夜。   烈火在牧民的住处燃起,照得周围亮得刺眼。   地上铺满了尸体,血渗进青黄的土地。   “谁让你们点火的?!”崔斌大步走过,嘴里喝骂不停,“都搜过没有?!燕王在哪?”   “报将军,吐蕃人逃了。”   “追上去!”   崔斌皱起眉头,额上已是汗水密布,也不知是被火烤的还是因为太紧张。   战事很顺利,但结果却不如预期,没有找到燕王。   这一战不是为了攻城掠寨,杀再多的人又有什么用?   他就这样在满是血泊的蕃人驻地里大步而行,终于赶到了一间破屋前,只见几名士卒正站在那里,看着地上掉落的一枚木符。   “报将军,燕王本是囚在这里,被带走了。”   “追!”崔斌大吼,“无论如何给我追回来……”   ……   马蹄声响彻了夜空。   “走,去盐池……”   有人用急促的吐蕃语喊叫着,一队骑兵匆匆向西狂奔。   也有没有马匹的人只能用双腿奔跑着落在后面。   忽然响起两声痛叫。   却是那号称有神术但从来没施展过的高和尚终于神了一回,磨断了手上的绳索,抢过了一柄单刀,劈死了看押着他和刘安中的吐蕃人。   高和尚本就是游侠,刘安中虽是书生却也文武双全,两人趁着吐蕃人正在慌乱之际,挥刀抢上……   真金尚未反应过来,一转头已被高和尚护住。   之后便是一片混战。   他们本想向东面逃,迎上来救他们的元军。然而后方的吐蕃人太多,只好往北面逃去。   有马的吐蕃战士早已跑到了远处,追他们的多是些没马的,三人拼命狂奔,终于在黑暗中拉开了些距离。   其实除了赵阿哥奔,这个吐蕃部落中也没几人知道真金的身份,又正处在混乱中,也懒得拼命。   “呼……呼……”   也不知跑了多久,直跑到连气都喘不上来了,真金腿一软,摔倒在地。   “燕王。”   “呼……呼……逃出来了……逃出来了……”   抬头望去,一轮残月挂在天空,映着极远处高山顶上的一点点白雪。   天地俱静,也不知是他们向北逃得远了,还是吐蕃人向西逃得远了。   “我们到那边山上躲藏。”   高和尚受了些伤,撕下衣服包扎了伤口,起身,与刘安中一起扶着真金进入山坳的暗处躲藏。   倚在土坡坐下,真金大为感动道:“多亏了你们拼命相救,等我回去,必有重谢。”   “不为殿下的回报。”刘安中道,“盼得有一日殿下登基,行汉法、施仁政,今日臣虽死无憾。”   他这话是有些大逆不道的。   说话时,他还倚在那,没有行礼,没有看真金,而是抬头看着天空,因为太过憧憬,眼睛都有些发亮。   他的老师是许衡,他这一辈北地读书人,是被许衡那一辈人精心教导出来的。   老一辈的探索、拼搏,终于在道统丧失的乱世里趟出了一条路,太平盛世的希望就倾注在眼前这位燕王身上。   刘安中一生的志向也在于此了。   “我也一样。”高和尚笑道,“我就是个草莽和尚,掺和到庙堂之事里,不为金银,为的是修行。”   “你吃肉喝酒杀人,还修什么行?”刘安中问道。   “修出一个太平盛世。”   “哈。”刘安中笑了一声,“我看你是个假和尚。”   真金也抿嘴而笑。   今夜,经历一场凶险,与两个侍臣放下了君臣之间的规矩,席地而坐,随口聊天,他觉得真好。   忽然,后方有马蹄声传来。   三人登时万分紧张。   却见月光下有一个纤细的身影骑马而来,在先前高和尚包扎伤口之处停下,四下一望,重新上马往北而去。   三人正松了口气,忽听得一声马嘶,却见那人惊呼一声摔下马来,再无声息。   “是那个唐国女官。”刘安中低声道,“她未必是死了,我去看看,若没死便杀了她。”   “算了。”真金低声道,“何必节外生枝?”   “殿下,擒下她也好。”   真金再次被说动,点点头,道:“那,若没死,便活捉她。”   刘安中遂起身,向南又看了一眼,见后续无人追来,遂迈步过去。   那匹马已经跑得远了,消失在夜色之中,只有严云云那窈窕的身影还倒在地上。   他不由心生怜悯。   倒不是好色,而是觉得乱世之中一个女人也要如此拼命,未免太过凄苦了。   走上前,俯下身,他伸出手去掀她的肩膀……   “噗。”   一声轻响。   刘安中目光看去,只见躺在地上的女子已睁开眼,正冷冰冰地看着他。   那双美目中满带的是残忍之意。   刘安中眼神里反而浮起更多的怜悯,读书人对天下的怜悯。   “噗。”   严云云已拔出匕首,又对着刘安中的心脏捅了一刀。   “噗。”   刘安中那满是怜悯的眼神已完全黯了下去……   严云云没有起身,而是双手撑着刘安中的肩,上下推动他的尸体。   血从那被她捅烂的伤口往下流,开始还是温热的,冷下来之后又腥又黏,她却浑不在意。   ……   “我去看看。”   高和尚站起身,往前走着。   他眯着眼,渐渐看到了前方的身影。   只见……刘安中正俯在严云云身上动着。   “阿弥陀佛。”   高和尚双手合什,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回过头,只见真金已走了过来。   “殿下不必过来。”高和尚道:“我去喊他。”   黑暗中他没看清真金是什么表情,独自向刘安中走去。   三十步,二十步……   他忽然停下了脚步,有些狐疑起来。   正在此时,前方,刘安中身下的严云云突然蹿起,手一扬。   高和尚瞪眼看去,猛地便感到许多沙土洒进眼里。   他连忙退了两步,同时一脚踹中,将扑上前的严云云踹飞出去。   “妖女!去死吧!”   ……   真金听到呼喝,连忙又向那边跑去,只见到高和尚正与严云云缠斗在一起。   高和尚一手捉着严云云的两只手,一手按着她的脖子,正在用力往下掐。   他身材高大,如同摁着一只小麻雀,要将它捏死一般。   一瞬间真金有些怜香惜玉,但看到刘安中的尸体还躺在那,因此没有阻止高和尚,而是在嘴里低声念着法咒给刘安中超度。   “唵呗玛哒呗吽……”   嘴里念念有词,真金闭着眼站在那,仿佛真如观世音菩萨一般。   感到前方有人起来了,他才睁开眼。   视线里果然有个人影推开了另一个人影,往这边而来。   真金的眼睛再睁开,赫然见到那人满身是血……竟然是严云云?!   这女人的身体相比于高和尚是那样纤细,但推开尸体扑上来的那一下却又是那样的狠辣,如同一头母狼。   “噗。”   真金还未反应过来,右手手臂上一痛,严云云竟已一刀刺伤了他。之后挥动匕首架在他脖子上。   “别动!不然杀了你……”   ……   天光大亮。   纳哈盖岗下,元军正在追逐着吐蕃部落。   他们还没有找到真金的行迹,坏消息却一个接一个地传了过来。   “将军!唐军跟上来了,已经到了青海湖畔。”   崔斌勒住缰绳,眼神中的忧虑愈浓。   他已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只能招过探马,问道:“董大帅给我们回信了吗?”   时至今日,他确实需要董文炳出手相助了。   那是连大元皇帝都称之为“董大哥”的名将,曾经在吐蕃高原趟过最险恶的地方。   相信董文炳一定能在最危急的时候赶来,护住燕王。   然而,信使却是道:“报将军,没有。”   崔斌愈发皱眉。   他觉得自己运气太差了。   ……   “你在看什么?”   荒山上的一棵古树下,真金正被绑在那儿。   而严云云则坐在山石边,不声不响地望着远方。   “我在看你们是怎样丢掉吐蕃的。”   “我们还没有丢掉吐蕃。”真金显得很诚恳,道:“我很欣赏你,你可有何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笼络我?”   “我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粗鄙好杀的胡虏……”   严云云回过头,睥睨着真金,问道:“你知道自己是怎么输的?”   “我运气不好。”   “运气不好?”严云云讥笑,“你若打算率大军进吐蕃,便等董文炳到。若打算轻车简从赶赴萨迦,便不要节外生枝。偏你以小股兵马潜行,却又敢偷袭我?跋前疐后,毫无定计。”   真金沉默了一下,道:“是我小瞧了你。”   “我不知你是来护送八思巴,还是八思巴在护送你。日月山一场偷袭,元军为保你丢了八思巴,可见有你还不如没你。”   “我年轻识浅,初出担当重任,确实做得不妥。”   “之后你弃军而奔,更是可笑。”严云云冷笑一声,道:“说到底,你们所谓的黄金家族就是强盗,毫无大义,自然是一遇大敌,便弃了汉军,保你这比黄金还要金贵的真金。”   “你小看了黄金家族,我也绝非无大义之人,我学儒、学汉法,礼贤下士,望以仁法治天下。”   “你才小看了我们汉家。我们汉人就只有儒吗?还有虽远必诛的威武、有兼容并蓄的包容。”   真金摇了摇头,道:“大元更威武,大元更包容。我是诚心包容汉人,故而真心盼你能辅佐我。”   若他只是为了自保说说也便罢了,偏偏那一双眼睛十分真诚。   看了他的眼神,严云云不悦道:“辅佐你?你也配?”   “我好学上进,必不输给李瑕。除非你浅薄到只看出身,认为我不是汉人。”   也许是因为真金太真挚了,让严云云心头蓦地腾起一阵火气。   她是下九流的出身,真要骂起人来,言语向来刻薄,当年骂贾似道便是。   今次的情绪却有些不同。   “你敢比我的陛下?他英武、果敢,担负天下,从心底里想要为天下人开太平盛世,且不畏艰险,百折不挠。不论是面对万夫所指还是千军万马每次都挺身而出,振奋我们的士气。他的意志、他的坚韧不屈,才是我汉家屹立不倒的传承。”   说着,严云云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伤口,忽然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拼命。李瑕是她的君王,也是她的老师。   “我也可以坚韧不屈。”真金很认真,带着少年的固执,道:“同样是人,李瑕能做到的……”   “不,你做不到。”   严云云转头看向真金,笑了一下,更显讥讽。   “你不是什么真金,你是忽必烈派来镶金的。你软弱惜身、优柔寡断,把害怕你的父亲写在你的脸上和一举一动里,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你连独立都做不到,知道吗?”   这些,她本懒得对这个敌国皇子多言。   但他若偏要摆出一副贤明、仁义的姿态,她一个恶妇,也不介意多刻薄他两句,骂到他抬不起头来。   “你嘴里说着想要太平盛世,不过是因为你是北方士人虚妄志向的寄托,连你的志向都是别人加给你的啊傻子。可你柔弱的肩膀承担不起,你脆弱的意志承担不起。你看,你这一趟来就是一个拖累。”   她上前用手指指到了真金脸上,一字一句说着,像是在戳碎他的自尊。   “你被我捆在这里就是明证,你这个拖累……” #第一千零七十九章 冒进   如果能从天上俯瞰祁连山,能看到一片颇为神奇的景色。   西南边的青海湖完全是一片青蓝,中间的祁连山上则是长年积雪,而在过了河西走廊的东北方向却是一片黄沙。   似乎是上天在此挥手绘出了青绿与苍黄,又留下了中间的一点留白……   可惜处在这片广阔天地的人们,感觉不到这种颜色与地形的奇妙变幻,只顾着像蝼蚁一样忙碌。   “杀!”   随着杀喊声持续,青黄交界之处又泼上了一抹鲜艳的红。   董文炳还在指挥着元军围攻李瑕,但连着鏖战了三日,依旧没能攻破唐军的防线。   他的心志已经有些动摇。   因为现在不是与李瑕决战的好时机,他这趟来的目的是前往河湟去救燕王,并没有做好大战的准备。   本想搏一搏看是否能击杀李瑕,如今看来更像是被对方故意吊住。   再打下去反而可能被歼灭。   唐军人数虽少,但真有可能做到。   因为在北面还有一支杨奔的兵马。杨奔只需要兵出黑水城,断了他的退路,那么他这支元军被围追堵截至大漠里,便是九死一生了。   同时,元军士卒的体力也已告罄。   有了这种种顾忌,董文炳已心生退意。   ……   李瑕却是战意愈发昂扬。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嗅觉敏锐的狗,在长安时就嗅到了这是一个机会。   忽必烈年轻的儿子真金,冒着风险去往吐蕃磨砺……磨砺必然是要付出一些代价,交一些学费的。   如果李瑕不来,也许真金的学费交得就少些,只要在大元能承受的范围,那这一趟就是成功的。   但他既然来了,就是为了最大程度地把年轻人初出茅庐犯的错误扩大,给大元最坏的结果。   这做法谈不上有风度,反正他就是借着真金拿捏住了董文炳的心态,使其不愿战却必须战。   因此李瑕才能以少击多而做到必胜,在钱粮兵力不足的情况下继续削弱元军。   东北方向有快马奔来,禀报道:“陛下,杨将军已出发攻黑水城。”   “那快了。”李瑕道,“传令下去,元军很快会撤,准备追击!”   “是。”   一般而言,杨奔出发前派人来传信,要不了多久,元军探马也会探到踪迹,向董文炳汇报。   果然,又战了不过小半个时辰,董文炳军中传来了鸣金之声,元军开始脱离战场,退向北面的沙漠。   唐军早有准备,有条不紊地追击上去,并不以造成杀伤为目的,而是抢夺元军的空马。   在沙漠里失去了马匹,元军显然会死很多人。   就算董文炳能赶回黑水城,也会是残兵败将,成为一支不堪一击的疲师。   而黑水城附近,杨奔正在以逸待劳。   ……   墩台上,朵思蛮握着弓箭站在李瑕身后,她本以为李瑕会亲自上阵杀敌,她准备骑马跟在他身边保护。   但北面那黑云一般的元军大阵越来越远,到最后李瑕也没上阵。   等到天地间安静下来,朵思蛮不由握住李瑕的手。   “我的丈夫。”   “嗯?”   “我感觉你想骑马上阵,可是怎么不去?”   “你怎么知道的?”   “就像出去打猎,到了猎场却没有放箭。”朵思蛮道:“我昨天看你擦了长槊呢。”   李瑕道:“确实是想上阵的,但没有必要,只有风险,算了。”   他在墩台上观战时便想过了,这一趟来,先挡住了董文炳,给了宋禾在河湟围堵真金的时机。又拖垮了董文炳部,创造了杨奔在黑水城重挫元军的机会……已经是很值得了。   作为皇帝,首先要做的还是把握住战略上的时机,能交给臣子的就交给他们,也是培养人才的过程。   哪怕杨奔不能够击败董文炳的残师,也是能够接受的结果。   ……   贺兰山以西。   从山下的草原过渡到放牧地带之后,再向西南,便能看到腾格里沙漠的浩瀚无垠。   “嗖!”   一支弩箭将一个奔跑中的元军士卒射落马下,一名唐军骑兵赶上,提矛便狠狠扎下去。   “杀光他们!一个都不许逃!”   “杀……”   小半个时辰之后,这队唐军骑兵在草场上绕了一个大圈,赶到杨奔面前。   “报将军!元军奥鲁三百一十八人,无一人逃走!”   “干得好,你们就地扎营休息……其余人听令,往南布置哨探!”   “是!”   杨奔翻身下马,走上望台,倚着栏杆站在那,眺望着南面,想着若能彻底击溃董文炳,自己就要名震天下了。   两千骑于野外大败万余元军,这是除了大唐皇帝之外,世间还没有将领能达成的战绩。   他承受的压力也大。   除了天子为他创造机会之外。如今兴庆府还被元军包围着,全凭李曾伯苦苦依撑,为的就是能挤出兵力给他主动出击。   都是为了让他能打出威风,让大唐能再出一个名将,起到威慑敌人的作用。   不远处,正在休息的一队士卒正啃着干粮闲聊。   “将军不在。队正,和我们再说说西夏国的事呗?”   “有什么好说的。”王满仓懒洋洋道,“让你们养精蓄锐,准备打仗。”   有士卒起哄道:“说说西夏国那个太后的事呗。”   王满仓来了精神,贱兮兮地笑了一下,道:“那就说说?在西夏,怎么能不说西夏的故事。”   他脸上有一道刀疤,嘴里叼着根稻草,有股老兵的凶悍气,眼睛却又透着股色气。   “就说这个女人姓‘没藏’,我们就叫她‘没藏氏’吧,她年轻时嫁了人,丈夫是西夏皇后的哥哥,反正是个姓‘野利’的,嘿嘿,那时李元昊中了宋国种相公的反间计,杀了她丈夫。后来李元昊回过味,就觉得对不起妻子,就找回了野利的家眷,找到了没藏氏,当时李元昊定眼一看,只见没藏氏好生漂亮,那胸脯……啧啧……两人就私通了。”   “为什么要私通?可以纳入宫中啊?”   王满仓其实也不知道,大手一拍膝盖,道:“那当然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啧啧。”众人听得又是兴奋又是不耻,纷纷摇头,“胡虏就是胡虏。”   王满仓又道:“野利皇后不忍杀没藏氏,便将她逐出宫,送至戒坛院当尼姑,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没有人回应,气氛已经沉默起来。   王满仓却正说到兴头上,拿开了嘴里叼的稻草,兴致勃勃道:“李元昊跑到寺庙里去与没藏氏私通,还生下了孩子……”   “嘭”的一声,有人突然一脚踹在王满仓背上,将他踹了个跟头。   “哎哟,哪个混……将……将军。”   只见杨奔冷着脸站在那。   他这人气势本就冷峻,此时怒气冲冲,更是让人害怕。   “谁让你在这说些荤话败坏风气?”   王满仓心中害怕,但却有些脾气,壮着胆子应道:“将军,末将没违反军律……末将只是在休息时……说西夏的历史……”   杨奔脸色更为冷峻,道:“你没犯军律,但用淫言媟语锈了我铁一样的军威。”   王满仓低下头,向众士卒瞥了一眼,颇觉丢脸。   恰在此时,远处有探马奔来,那马匹浑身是汗,马上的士卒也累得不轻,气喘吁吁赶到杨奔面前,禀报了一个意外的军情。   “将军,元军又增兵了。”   话到这里,他还咽了咽口水,方才接着道,“望那阵势,至少有五万人马,站在贺兰山上望了整整一天没看到停下来,看旗号,该是哪个宗王亲自来了。如今已到了乌海,离我们只有两百余里……”   杨奔如同结了冰一样。   他带着探马回了大帐,看向地图。   原本的计划是在这个黑水城外的草场伏击疲师归来的董文炳,但现在显然不行了。   塔察尔大军一到,马上就会发现他的踪迹,已经错失了良机。   该怎么办?   杨奔是有权下决定的。   他已是独立领兵的将领,这一战李瑕详细给他阐明了战略意图,为的就是让他能够见机行事。   不过如今能做的选择并不多,无非是退回兴庆府坚守。   就在不久之前,李曾伯才谆谆告诫,让诸将不得傲慢轻敌。   杨奔正要开口下令,心中那股不甘忽然涌上来。像是有人在问自己是否一辈子就打算做个平庸的将领,创造不了奇迹,只能仰慕着霍去病的彪炳战绩而明知自己做不到。   一时难以决择,犹豫良久,他几次想下令退回兴庆府,却又停下。最后干脆闭上眼,任凭直觉指引。   “传令下去。”终于,杨奔手指一点,指着地图上的腾格里沙漠,“若在黑水城附近伏击董文炳必会遇到塔察儿的大军,那就把设伏点往前移,设到大漠里,我不信塔察儿刚到就敢深入大漠。”   “将军,这样太冒险了。万一不能击败董文炳……”   杨奔道:“董文炳于大漠往返千余里,徒劳无功。正是不堪一击之际。我宁死,也绝不错过这等杀虏的大好良机。”   帐中几个将领们相互对视了几眼,暗道这一战若是胜了还好,可若是败了,杨将军今日所作所为只怕要被指为苛待士卒、贪功冒进,更严重的后果则不止于此。   “将军可想过此战若败,牵连到兴庆府的战局,还有可能害了李大帅,甚至陛下。”   杨奔没有再反复犹豫,抿着嘴,刻意地挺了挺背,道:“一切后果我来担。”   “将军,这只怕是……担不起。”   “这也担不起,那也担不起。”杨奔环视着帐中诸将,没有高声宣布奖赏以激励士气,而是语调平静地反问道:“何日才能担起收复中原、平定天下的大任?”   ……   很快,一支两千余人的唐军南下沙漠,寻找董文炳的踪迹。   杨奔策马而行,回想着自己说的那句“一切后果我来担”,心中渐渐有些发虚。   但他又回想到了那些年在川蜀追随李瑕时曾经一次又一次被那种坚韧不拔所震撼,那让他明白要做成事总得承受住压力与困难。   李瑕是他的君王,也是他的老师。   所以他杨奔虽出身微末,只是个刺配充军的流放罪徒,但也想要拼尽全力做成些事。   也到了他们这些曾经微不足道的人为他们的新君分忧的时候了…… #第一千零八十章 共识   李瑕所驻扎的石峡子正处于兴庆府、河湟之间,与两地的距离差不多。   因此在击退了董文炳之后,他没有马上移营,而是继续居中处置两边的消息。   而就在六月十四日,河湟的消息终于送来了。   “元将崔斌突然攻打了吐蕃赵阿哥奔之后,一直追到盐池,遭到了赶来的吐蕃部民的围攻。这些吐蕃部民虽然没有披甲、不与元军正面作战,却每每趁夜袭击元军,偷元军马匹藏至高山之上……”   听到这里,李瑕不由想到以前阿术攻打川蜀时大理的部民也是把蒙军的战马偷到山上。   可见天南地北的部民都是差不多的。   信使继续道:“宋将军已经逼近了盐池,但青海地势高峻、不少士卒都病了,军中粮草也不足,他正在联络赵阿哥奔前后夹击崔斌,只要赵阿哥奔答应,这一战宋将军有信心将元军歼灭。只是宋将军不知该许诺赵阿哥奔何等条件,派我前来禀告陛下。”   李瑕想了想,道:“你回报宋禾,只需仔细防备崔斌突围,不必急着与赵阿哥奔联络。该等赵阿哥奔主动联络他。让他记住,现在是吐蕃人正面对强敌,该是他们来请求我们增援。”   “是。”   河湟的战事到这里李瑕已不担心了,他踱了两步,问道:“严云云有消息吗?”   “还没有。宋将军派人质问了赵阿哥奔,说是严相公在战乱那夜便走丢了。”   李瑕又问了详情,皱了皱眉,已有了前往河湟走一趟的打算。   恰在此时,有侍卫匆匆奔到了帐外,语气十分急促。   “陛下,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谁回来了?”   “郝……郝老道长他们带回了蒙元国师八思巴!”   虽说八思巴必定是事关吐蕃的一个关键,但李瑕没有马上见八思巴,而是先去见了郝修阳。   郝修阳这些人与李丙失散之后,从祁连山翻山越岭好不容易才回来,这条路比走官道要久,且死了不少人。   说起这段经历,年事已高的老道士只觉不堪回首,连连叹道:“若不是天师庇护,老道肯定要死在祁连山中了。”   李瑕又见了韩无非。   他听说严云云出了事,本想亲自去一趟青海,一则担心这个一直以来尽心尽力的老下属,二则吐蕃事大,严云云若出事,只好由他亲自联络吐蕃。   但看到韩无非眼神中的担忧与关切之色,李瑕便改变了主意,道:“你可愿意为朕作为使节出使青海吐蕃部?质问赵阿哥奔将你妻子藏到何处去了,并找出她。”   韩无非在祁连山上刮得一身是伤,之前本一直低着头站在队伍后面,此时一听便上前笨拙地磕了个头,道:“谢陛下!”   李瑕又交代了几句,让人带他去做准备。   郝修阳看着韩无非的背影,叹了一口气,道:“陛下成全了他的心意,他本就打算将八思巴送到之后便再赴青海。老道本以为他是个没本事的,倒没想到严尚书这位官人相当可靠。”   “看出来了。”李瑕没时间听郝修阳更细致地说祁连山之事,道:“把八思巴带上来吧……”   ……   直到真正见到八思巴了,李瑕才明白为何世人将其称为圣者。   也许真的是因为修行,也许是因为天生有种圣洁的气质,这个年轻的红衣喇嘛确实让人一见便觉得他是得道高僧。   李瑕看着他,忽听他说了一句。   不是行礼、不是求饶。   八思巴盯着李瑕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魂魄归来,改换天地?”   有一瞬间,李瑕确实是惊了一下,只觉背脊生凉。   然而,很快他便意识到这并不是秘密,他和很多人都说过,与李墉、郝修阳、阿莎姽等许多人都说过,甚至他们所谓的青冥教中就有不少人信奉他是冥王。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李瑕才发现真正惊吓到他的不是那句话本身,而是八思巴那双眼睛。   他遂反问了道:“你信吗?”   “我信。”八思巴立即点了点头,眼眸中光芒愈盛。   李瑕问道:“你为什么信?”   “因为我也是带着前世的记忆转生。”   八思巴语不惊人誓不休。   这一瞬间,他的眼神愈发慈悲睿智,语调也变得苍老起来。   “我的前世,乃是贡塘的老僧,名‘萨顿日巴’。是夜迦神降临到我的面前,说‘桑查一再祈求,愿能统吐蕃,他本人无此缘分,你应前往他家,治理吐蕃’,因此,我遂转生为桑查之子。”   这种话,李瑕当然是不信的。   他惊异的是八思巴能够说得如此逼真。   郝修阳上前几步,向李瑕低声道:“他说的是真的。”   “是吗?”   “他还很小的时候,随伯父会见僧人,对其中一名老僧说‘你是我的近侍扎西顿珠’,扎西顿珠验证之后,哭拜了他。此事,吐蕃僧人都知道。”   “老道长是修道之人,也信这些?”李瑕不由问道。   “他说服我了。”郝修阳目光灼灼,一扫之前的疲倦,又道:“我也说服他了。”   李瑕遂看向了站在一边,一直无声无息的阿莎姽。   阿莎姽看向李瑕的目光依旧带着信徒的崇拜,道:“这个僧人说的是真的,他与冥王你一样,都是魂魄转世。”   李瑕心想,阿莎姽这些年神志逐渐清醒之后,说的话却越来越离谱了。   他已经明白了他们的想法。   可以想到,在翻越祁连山的一路上,这信佛、信道、信鬼的三人已经达成了新的共识。   就好像忽必烈在六盘山接受了八思巴的金刚灌顶,奉八思巴为上师。重要的,除了忽必烈可以修行佛法了,还有巨大的政治利益,这就是以前的共识。   现在,八思巴不需要李瑕接受灌顶、成为佛教徒,只需要与李瑕互相印证天生异象。   这位喇嘛是了不起的,在佛道辩论时赢了道家,如今身为俘虏,却还能够说服了郝修阳、阿莎姽。   但这又何尝不是郝修阳、阿莎姽想要的?   对于李瑕而言呢?   他本心里很不喜欢这些,甚至感受到了一种被绑架、被控制的不悦,并且在心中十分警惕起来。   他已不是初来乍到时自由的灵魂,他已成了君王,哪怕说他是腐朽成了一个皇帝了,总之他已掌握着皇权。   能够让皇权瞬间感到警惕、感到排斥、感到非常不舒服的,就是眼前这三个人合力在促成的东西……神权。   李瑕几乎打算拒绝了。   然而,他斟酌了许久,脑子里又浮现出了许多画面。   那片幅员辽阔、地貌壮观的西南疆域……为了它,连忽必烈都能坐在那里,任由八思巴用甘露水、咒幔、铃杵驱散他的罪业。   忽必烈能做到的,他李瑕也能做到。   大元所拥有的疆域,不会丢在他的手里。   “萨顿日巴法师。”李瑕双手合什,向八思巴道:“也许,我们前世见过?”   八思巴笑了笑,行了一礼,不答李瑕的话,而是吟了首诗。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用论。惭愧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   ……   李瑕能够感受到,蒙元正在失去吐蕃。   而他正在亲自争取吐蕃的归附。   就在短短三日之后,又有好消息传来。   出乎他意料的是,严云云竟是擒得了真金,且还带着真金躲过了元军的搜索,重新找到了撤至祁连山的李丙部。   当这封消息传来之时,李丙已押着真金、护送着严云云从河湟归回凉州。   宋禾虽还在与崔斌对峙,但这一战胜负已定,几乎没有悬念。   韩无非倒是已启程再往青海,算时间也许会在湟水上遇到严云云。   对于李瑕而言,吐蕃虽还未归附,但只说真金护送八思巴归吐蕃这件事,已是最好的结果。   这次,可以说是运气极好。   接下来则需要怀柔吐蕃、争抢河套。   就在这时,北面的信报也已送达,得知塔察儿已率大军赶赴兴庆府,李瑕没有太多表情,只是下令起程,支援李曾伯,迎向塔察儿。   ……   与此同时,漫天黄沙之中,一小队唐军终于赶回了腾格里沙漠之中的一片绿洲。   “将军!”   王满仓翻身下马,一边说话一边擦着满嘴的沙子,赶到杨奔面前,不停地摇头。   “没有,一个元军都没找到……他们要么是死光了,要么根本就没有回来。”   杨奔不可置信,再次低头看向手中的地图,喃喃道:“不应该的,董文炳不可能穿过陛下亲自布防的阵线,那他败退之后,若不回黑水城还能去哪?”   “就是说啊。”   王满仓又吐出一口沙子,因为嘴唇太干,还将手指上并不算多的一点点唾沫抹回去,道:“这茫茫大漠,元军还能去哪里?”   “董文炳……董大哥……”杨奔喃喃道:“连忽必烈都称为大哥的人,是该有些本事,他能去哪……” #第一千零八十一章 代价   湟河向东南而流,河谷里绿草如茵,两岸则是高高的山丘。   因得不到湟水的滋润,山丘上十分干燥、寸草不生,呈现出红褐色,与河谷的绿对比鲜明。   木轮车从河边驰过,每遇到沟壑或石子都会剧烈地颠簸,颠得车板上的真金浑身酸疼。   不是因为唐军好心才给他安排了木轮车,而是严云云擒下他的那几日里曾在他腿上扎了两刀,真金又痛又觉得她莫名其妙,他独自一人还能逃到哪里。   此时被这样押往甘肃,让身为俘虏的人感受穷途末路。   他并不担心自己,认为不论是出于礼节还是为了国事考虑,李瑕都不会杀他,极可能是拿他作为交易或幽禁起来。   回顾这一路历程,想到这趟将差事办成这样,若父皇听说了,必定会暴怒如雷。因此,心底竟是隐隐庆幸这般被俘虏了,不必回去面对。   终于,前方地势一阔,道路渐渐平坦起来,该是快到河西走廊了。   一小队人马迎面汇入这只队伍,真金很快就留意到有个中年男子出现在严云云身边,旁人都称其为韩先生,偶尔能听到严云云唤他的名字。   很容易能看出来这韩无非是严云云的丈夫,听名字该是个很厉害的人,很可能是李瑕的宰辅之臣韩承绪的族中子弟,地位不凡。   真金又瞥向严云云,只见她与韩无非说了几句话,扶着额头闭着眼,身体晃了晃之后竟是昏了过去。   好像她是因为前些日子就是在强撑着,如今见到了可以信任的人了才终于泄了那口气。   真金心想原来连她那样狠辣的女人也会在男人面前展示出病弱的一面。   他就这样窥视着这对夫妇,猜测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队伍又行走两日,抵达了一个名叫上川镇的小镇。   这里是甘肃省中部的干旱地域,周围是一片荒凉的戈壁,唯有镇上还有些由黄土堆成的土屋子。   而就在镇的西面,有祁连山东延的寿鹿山。   押送真金的兵力并不多,只有李丙的三百余人,他们没有进入镇子,而是在镇外扎营。   前方有士卒飞马过来,向李丙禀报道:“前方有战事……”   ……   “陛下,凉州急报。在古浪县以北的汉长城防线又遇到了元军攻击。”   青铜峡,正在前往兴庆府的李瑕得到消息,微微愕然,之后问道:“是董文炳去而复返了?”   “是,元军应该是藏在沙漠里的某片绿洲之中,等陛下移师兴庆了,再次偷袭凉州。”   “他们偷袭不了凉州。”   李瑕接过信报看起来,心中已对事情有了大概的判断。   “董文炳既没有带攻城机械,又没有带足够多的钱粮。与我在沙漠边打了一战之后,连备用的马匹也丢了。把这样一支疲惫至极的兵马重新带回来,只能是为了真金,但是……值吗?”   飞快赶来报信的信使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默立在那里,等着李瑕的命令。   但李瑕却没有再调兵去支援凉州,而是招过了几个将领,吩咐道:“安排快马回去告诉甘肃诸将,继续坚壁清野,绝不能让元军攻破任何城寨。”   “是。”   李瑕想了想,又问道:“杨奔可有新的消息传来?”   “还没有。”   “也就是说,塔察儿的援军到了之后,杨奔还没有从黑水城附近撤回来,该是想继续伏击董文炳……但谁也没想到,董文炳竟然敢率着残军回头了。”   李瑕在地图上做了几个标记。   现在的情况是,塔察儿的五万增援,逼得他不得不调动甘肃的兵力到宁夏,给了董文炳一个继续营救真金的空档。   当然,元军既然愿意增兵,有付出自然有回报,这是他们以庞大的兵力争取出来的。   李瑕也不认为自己这点兵力,还真能死死拘束住每一支元军,只要能把控住大局就可以。   很快,他的目光已经从地图上的宁夏、甘肃移开,同时在心里喃喃自语了一句。   “董大哥啊董大哥,你这么做真的值吗?”   ……   “呃……”   血从一名唐军校将的脖子流下,他眼中生机尽去,身子马上便瘫了下去。   董士元推开身上的尸体,艰难地撑起身来,扬起了手中的刀。   他也受了不少伤,但终于还是在遭遇的第一时间斩杀了对面的主将。   “万胜!万胜!”   元军士气大振,很快便击败了挡在他们前面的这一支小小的唐军。   虽然董士元带了一千余人,而守着这段烽燧的唐军只有不到三百人,但这场获胜依旧显得殊为不易。   因为太累了,这只元军已经在大漠里连续行军了半个多月。   这半个多月里,受了伤的士卒得不到医治,只能在烈日下的滚烫沙漠里等死。   他们的食物早已耗尽,水源也没有,只能靠着喝马血、吃生马肉挣扎求生。   但其实连马匹都已经不足,他们败退于李瑕之时就已经被唐军抢走了大量的备马,在沙漠行军又渴死了许多战马。   董文炳带了万余人南下,到现在已经仅剩五千余人。   而他与李瑕鏖战三日、死在战场上的也只有一千余人,其它的全都是在行军过程中倒下。   三千多人没有死在战场上,而是被带着在大漠里来回跋涉,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就丧失了性命。   等打探到李瑕已率兵前往兴庆府,董文炳五千余人分为三个部分,由长子董士元、次子董士选各带千余人进入河西走廊,寻找燕王的消息。   董士元今年三十岁,他曾与董文蔚一起随蒙哥南征,钓鱼城一战中董文蔚负伤,当时董士元代叔父攻城,一度曾攻上钓鱼城的城头。   当时,在李瑕入援钓鱼城时,宋蒙两军的将领说起战事,都是举董士元在这一战中的表现形容战事的激烈。   这是连蒙哥都亲自夸奖过的猛将。   但猛将董士元这次却显得十分憔悴,这趟在沙漠走过之后,他蓬头垢面,脸庞迅速消瘦下来。   他本有两匹良驹,却都已经走丢了,只好寻了一匹普通马匹代替。   身上的伤也得不到有效的治理,在杀入河西走廊境内之后,他马不停蹄便打算穿过唐境去往河湟。   好在,长生天没有辜负他的忠心,有探马狂奔而来,禀道:“将军,二将军找到燕王了!”   ……   严云云在黑暗中隐隐听到周围有激烈的杀喊声。   她本以为是场噩梦,然而忽然后脑勺一痛。   睁开眼,她犹感到一阵头晕,转头向四下一看,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已不在上川镇的驻地,而是在一片山坳之中。该是在鹿寿山。   “无非……怎么了?”   “严相公醒了!”   混乱中有士卒惊忙喊道:“严相公醒了,李效用还在治伤。”   严云云一看那边的李丙,不由心下一惊。   只见这个小将脸上满是鲜血,仔细一看,原来是右眼的眼窝已然空了,正有军大夫在给他治伤。   那带着药膏的布往李丙眼上一裹。   “啊!”   李丙惨叫一声,痛晕了过去。   严云云此时才向山下望去,只见尘烟滚滚,远处竟有许许多多骑兵在向北奔。   她犹在想是如何回事,李丙已从晕厥中醒来,道:“韩先生……带着真金去引开追兵了……”   “什么?”严云云惊怒交加,差点跌坐在地上,“真金丢了?”   “我听说前方有元军,本想退一退,没想到元军却是追了上来,还有两千余人……韩先生劝我抛下真金,我不肯。之后趁我受伤,他就把人带走,引着元军向那边去了……”   严云云拼了命才擒下真金,没想到却教自己的丈夫这般就放了,只觉怒气泛上来,一阵头晕。   抚额时,她却又看到了周围那些士卒,只见他们个个负伤,眼神中满是被伤势折磨出的痛苦。   这些人从在兰州时领命保护她去西宁,两个多月间在河湟不停转战,到现在已只剩百余人了。   严云云怒气渐渐消了。她蹲下身,看着李丙那半只眼。   “李效用已经尽力了,养好伤,回去就能领功升官了,至于今日之事我担……”   ……   与此同时,两支元军正在汇合,向北面的沙漠奔去。   千辛万苦,他们终于抢回了燕王,不由欢声雷动。   反而是董士选沉着一张脸,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高兴。   他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捂着小腹。   血正从他的指缝中汩汩而流。   那是唐军的霹雳炮炸开之后,有铁片扎穿了他的盔甲,刺进了他的腹里。   这些都是为了救回燕王已经付出的代价。   而抬头看向前方的漫漫黄沙,董士选不知道接下来还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将燕王平安带回…… #第一千零八十二章 拖累   漫天黄沙。   行进的队伍中,不时有人倒了下去。   同伴已无力将他们的遗体带回家乡,甚至无力掩埋,只能放任他们在沙漠里干涸。   杨奔已经行军到了沙漠的中心。   因为在外围的绿洲驻扎没能发现董文炳,他严刑审问了几个俘虏的奥鲁,终于得到了线索。   “腾格里沙漠里有个查拉湖,是一片大绿洲,容得下一万人在那里休养,恢复体力和马力,还能打猎补充食物。”   当发现了这些,杨奔就算是不想要立功,也决定必须继续追击董文炳了。   因为董文炳已经拼了命。   放着这样一支元军留驻在随时可能杀入甘肃的地方,他不放心,务必要歼灭他们。   一片云遮住了烈日,让人终于感到没那么晒了。   然而,仅仅又走了几步之后,杨奔忽然停下脚步,也抬起手止住身后的士卒。   但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明白,霍去病不是那么好当的。   他发现自己可能迷路了……   ……   沙漠南端。   “大帅,救回燕王了!”   隔得还有老远,董文炳翻身下马,踩着黄沙迎向了真金。   只在这两个月里,他的头发已完全白了,而脸却被晒得如黑炭一般,脸上沟壑丛生,显得那样憔悴。   真金也已被扶下了马背,腿虽然受伤了,但还是努力站起来。   他会是一个贤明的储君,足够礼贤下士,此时便是在给董文炳予以足够的尊敬。   董文炳又快走了几步,余光已瞥见了他的两个儿子,并在一瞬间就发现两个儿子都受了伤。   董士元、董士选,两人都是文武双全,出类拔萃。   董士元作战勇猛,而董士选从小就在军中长大,白天治武事,夜晚读书不辍,以勤勉多智著称。   两人都是董文炳的骄傲。   但此时他没看他们,也没来得及问他们伤得重不重。   董文炳上前,当先向真金行了一礼。   “老臣救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不等他说完,真金已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恸哭不已。   “董公,我没能将差事办好,父皇必然会雷霆大怒,我如此不孝,妄为人子……”   “燕王以孝著称,陛下会原谅燕王的。”   董文炳看着眼前这彬彬有礼的年轻人,也是老泪纵横。   真金看了董士元、董士选一眼,道:“为了我,而连累董公两位郎君受了伤,我好生惭愧。”   透过他的眼神,董文炳能够感受到他的真诚,心道,诸公为大元朝培养了一个好储君,孝顺、宽仁、贤明,且能体谅臣下。   至于差事能不能办好,那是蒙古旧族看中的东西。   大元若真正行汉法了,岂需要储君立下功劳?古往今来,几位皇子是靠立功当上太子的?   “殿下不必如此。”董文炳叹道,“老臣这便带殿下回去。”   真金本可以依礼勉励几句。   然而,他却是嚅了嚅嘴,之后叹息道:“希望我不会是董公的拖累。”   董文炳一愣,很明显地感觉到了燕王像是心气被磨没了。   当然,刚受了挫折,有些低落是难免的,想必慢慢就能恢复过来……   站在一边的董士选瞥了真金一眼。   其实,真金若不说,董士选只觉得自己拼命救回燕王是理所应当。反而是真金以那低落的语气一说,董士选忽然觉得他有些软弱了。   次日夜里,队伍已进了沙漠,真金听说为了救自己而在沙漠中损失了三千余人,不由再次泣不成声。   “殿下认为我们这些人奋不顾身,不值吗?”董士选走进真金的帐篷送药时,忍不住这般问道。   真金一愣,蓦地又想到了那日严云云的讥讽。   他的肩膀不由就缩了起来。   恰恰是因为觉得她说的对,才让他感到沮丧。   其实他曾不止一次听到忽必烈与人说过“真金这孩子就是太软弱了”,这些,都让他找不到信心。   董士选没等到回答,却看到了真金体态的变化,又问道:“殿下往后继位,要行汉法、图大治,予天下人太平盛世。殿下只需有信心做到这些,又何必担心成为拖累?”   他这一句话,本是想要安慰真金。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真金只是愣了愣,之后,回避过了董士选的目光。   脑子里又想到了严云云那句话。   ——“你是北方士人虚妄志向的寄托,可你柔弱的肩膀担不起……”   疲惫感由此涌上来,真金忽然感到很累。   还要回到开平去见父皇,还要面对老师们的询问。   想到因为自己办砸了差事,年迈的姚枢、窦默、许衡等人露出的失落眼神,他便感到不知如何面对。   被点透了之后,他才明白,原来被太多人寄予厚望,是这么累、这么累的一件事。   ……   董士选回到帐中,掀开缠在腰上的纱布。   血已经干了,混着沙土,掀开时牵动伤口,一阵剧痛。   他痛得龇牙咧嘴,低头看去,那抹了伤药的伤口还是溃烂了。   想到今夜真金一句话不回的样子,想到父亲满头的白发,再想到这两月间在沙漠里死去的一个个袍泽……董士选似笑了笑,满脸都是苦意。   “该是……男儿到死心如铁。”   但到了次日行军,董士选却又是面沉如水,没在父兄面前表露出被伤病折磨的样子。   他们艰难地走过沙漠,每日都有伤兵死去,活着的士卒杀掉受伤的马匹取血。   就这样,走到了第七日,终于再次望到了查拉湖。   “大帅!找到了……”   士卒们欢呼着,向前方的绿洲奔去。   就连董士选也不由加快脚步,迫不及待地想找到清水洗一洗伤口。   走着走着,腹上的伤口还在作痛,他忽然感受到了不对。   “父亲……不对!”   董士选大喝道:“我们留下的人马没有出来接应……”   “嗖嗖嗖……”   话音未落,绿洲的树丛里忽然站起许多唐军,对着元军放弩。   奔在最前面元军登时倒在地上。   在沙漠行军,他们都没有披甲,甚至还打着赤膊。   弩箭射穿这些没穿衣服的身体,使元军显得异常脆弱。   这是一场以逸击劳的战斗,极为不公平。   然而,董文炳已经不可能下令撤退了,眼前是方圆百余里之内唯一的绿洲。   “披甲!迎敌!”   元军吹响了号角,拖着疲倦的身子试图从唐军手中抢回绿洲。   而体力充沛的唐军却已从绿洲中杀出来,趁着元军还没准备妥当,尽可能地射杀。   赤膊的尸体不断倒下,血不停渗进沙中……   ……   “随我杀过去!”   董士选已经没有办法指挥士卒了,他只能翻身上马,驱着不情不愿的瘦马踏着黄沙冲进绿洲。   只有在第一时间占据到绿洲里,才有击败唐军的可能。   他看得出来,唐军人数并不算多,只有一千余人。   然而,腹上的伤口已经迸裂了。   策马奔驰的时候,他甚至感觉肠子是不是要流出来了。   “嘭!”   瘦马没能被控制住,撞在一个唐军士卒身上,董士选已摔倒在地,又是“嘭”的一声大声。   以他的马术,本不应该犯这样的失误。   但在沙漠里跋涉太久,又受了伤而得不到补给,他早已经是筋疲力尽。   “杀虏啊!”   身边响起了唐军的呼喝声,董士选心中大怒。   他不是虏。   他姓董,名士选,字舜卿。平生以忠义自许,治军廉洁,好读《易经》,品性淡然,以礼法治家。   他有匡扶天下之志,怎么会是胡虏呢?   带着这种愤怒,董士选支撑着站起身来,伸手去拾自己的刀。   “噗。”   有唐军校将上前,一刀捅进了董士选的脖子,血顺着刀尖流下,无情地带走了他的性命。   黑暗渐渐涌上来,董士选又想到了那夜向真金问话时真金的表态。   这一刻,他倒不再去想值得或不值得这个问题。   心想,那个储君真的什么都好,就是不够强,不然这一战不该这么打的……   ……   “二弟!”   元军后方的阵列中,董士元怒喝一声,指挥着士卒杀上前。   真金看着这一幕,脑子里却有两个字浮了上来。   “拖累……” #第一千零八十三章 董大哥   元军大阵之中,真金转头看向董文炳,希望这位大帅能够想出办法战胜唐军或撤退出这里,不要再让士卒们再无谓的损伤。   然而,董文炳脸色沉毅,甚至显得有些无情,喝令士卒继续向绿洲冲锋。   “董公。”真金忍不住开口道:“死太多人了,不能再这般打下去。”   “只能打。”   董文炳匆匆应了一句,下令让董士元接替董士选的兵马。   一道道命令之后,他才俯下身,对真金低语道:“没有退路了。若攻不下查拉湖,殿下与老臣,以及这些将士,将尽数葬送于黄沙之中。”   真金虽不知兵事,却也能看出来再打下去必然要全军覆没,论天时地利人和,这根本不是一场对等的战事。   这般一想,竟是已陷入了进退皆亡的局面。   当看着一个个士卒倒在唐军的弩箭与刀锋之下,他不由面露悲悯,向董文炳道:“唐军若是为我而来,董公可以将我交出……”   “殿下!”   董文炳开口打断了真金的话,惊讶于这位燕王竟能说出这般幼稚的言论,摇了摇头,道:“这支唐军不是为殿下而来的。”   很显然这支唐军能够事先埋伏在查拉湖必定是为了伏击他这支兵马,为此甘冒大漠风沙。   相反,对于真金,唐军似乎并不上心,从河湟到凉州的一路上都不愿多派兵马,仅有三百余疲兵押送。   董文炳原本是不惜一切代价要救回真金,在这一刻却因为唐军的态度而心生疑惑……到底是一位皇子重要,还是一万精骑重要?   唐军这么想歼灭这一万人,对战局又有怎样的影响?   心中泛起一丝忧虑,然而眼下已来不及细想,既然只能一战,那就专心作战。   “董公。”真金又道:“我亦可上阵杀敌、激励将士,或挂出旗号吸引敌兵。黄金家族的子孙,不惧上阵作战。”   董文炳再次将目光从战阵中移到真金脸上,之后又移到他受伤未愈的腿上,叹了一口气,道:“请殿下换上盔甲吧。”   真金只当他答应了让自己上阵,深吸两口气,目光凝重起来……   ……   杨奔端着望筒扫过元军的阵列,扫过董文炳的战旗,脸色依旧显得郑重。   说是以逸待劳,但杨奔其实前日才抵达查拉湖,抵达之后,遇到了元军留在此处的二百余兵力。   幸而唐军的探马先用望筒发现了绿洲,唐军才得以趁夜偷袭,终于占据了绿洲,得到了食物与水的补充,但至此,两千余兵力也只剩下将近一千五百的可战之力。   堪堪休息了一日,还未完全驱散半月来在沙漠跋涉的疲惫,元军主力就回来了。   这种情况对杨奔而言可谓是险之又险。他并不敢掉以轻心,因为面对的是董文炳。   董文炳数年来坐镇河南,使得唐军始终不能够往河南扩张,且多次对潼关展开攻势。若说蒙元因他不能够攻克长安而嫌他无能,但作为敌手的唐军却很清楚他绝不可小觑。   果然,甫一交锋,本该惊慌失措的元军竟展开了猛烈的攻势。   甚至还有一支元军径直冲进绿洲,差点打乱了杨奔的布置。好在唐军士卒及时补上,将那总军千户斩落。   杨奔正要调兵补上防线,忽听得一声大喊,转头一看,正见王满仓提着一颗头颅冲上来。   “将军,我斩杀了敌方大将董士选!”   杨奔看向那颗头颅,只见是个很年轻的将领,年纪该还不到三十岁。   他拍了拍王满仓的肩,道:“好,好!经此一战,你必有重赏。”   话虽这般说,接过董士选头颅的一刻,杨奔心里已泛起些苦意,暗道王满仓这小子手太快了。   大唐不仅缺兵力、缺马匹,也缺名将。这一战若能招降董文炳,陛下显然会更加满意。   但以千余人对阵五千余元军必须要先将其击败,否则难以俘获。现在才刚刚开战,正是全力应敌之际,杨奔当然不会交待士卒们活捉。   他本想等到占了上风再设法招降董家父子,没想到董士选那么快就身先士卒,又那么快就被混不吝的王满仓斩杀。   接下来,只怕会影响后续对董文炳的招降。   当然,事已至此,杨奔不是会为这种小事纠结的人,当机立断,下令高扬起董士选的头颅,威慑元军士卒的军心。   王满仓大喜,当即依言照做,举着长竿吆喝道:“董士选已死!”   如此一来,先前随董士选杀进绿洲的元军士卒纷纷败退。   而唐军一看,只见绿洲外的元军几乎都要披上盔甲了,连忙趁此机会向外杀去,趁现在再造成更多的伤亡。   “杀啊!”   王满仓举竿跟上,才踩到沙漠,只觉脚底有一处十分滚烫,这才想起在沙漠里这些时日,把鞋底都磨出了一个洞。   转头一看,地上不缺尸体,包括董士选的无头尸体也在。   他遂把手里的长竿往地上一插,跑去剥了董士选的靴子穿上。   然而靴子一提,王满仓只见自己半个臭脚丫子一捅就捅到了鞋底外面。   董士选这只靴子竟比他的还要破。   王满仓转头看了一圈,大略扫了几具元军的尸体,最后还是重新穿上了自己的靴子。   “娘的,什么穷酸胡虏。”   嘴里这般啐了一句,但他对敌方将领的看法却又有了不同。   好坏不论,但确实顽强。   战场上能给王满仓这般换鞋的时间不多,他才站起身,“咚”的一声,一支利箭猛地钉在了他的长杆上。   “抢回我二弟!”   随着这一声大吼,前方又有一支元军杀了过来。   在付出了许多的人命的代价后,元军终于披上了盔甲,组织起一次真正像样的突击。   “弩手撤回来!拒鹿角推上!”杨奔大喝道。   “盾牌手!”   阵线拉开,王满仓站在盾牌手的身后,继续举起那根长竿,晃着董士选的人头,大喊道:“元军最后一波攻势啦!挡住他们,他们没力气了。”   战到现在,他已感受到了元军将领的硬气,换作是别的兵马早已被他们击败了。   可惜,再硬气,落到这个境地,也只有败。   ……   这确实是董文炳的最后一搏。   在看到杨奔出现在查拉湖绿洲的那一刻,他就知道退则必死,进也只有一丝极薄弱的生机。   最好的保全之法是投降。   为什么不投降呢?   从大义上而言,他一个中原豪族降了汉人皇帝李瑕不失大义……这些董文炳其实很清楚。   只是小节上过不去而已。   忽必烈一声声的“董大哥”以示恩宠,在平定李璮之后所有别的世侯都被削了兵权,独独他董文炳因为太受信任而免于削权。   这次还将储君交在他手里……   回过神,看向战场。前方,董士元已率军陷入了唐军阵线当中,后方,越来越多的元军士卒开始驻马不前,观望着局势。   董文炳回过头,看向了真金。   真金才换好了一身的普通皮甲,道:“董公,这装束恐怕不对?”   “殿下。”董文炳没有回答他,而是道:“老臣十六岁那年,家父为大蒙古国战死,今日老臣又至此境地,命也。愿来日殿下继承大统,治太平盛世,老臣死而瞑目矣。”   “董公……”   真金为此忠义所染,顿时眼眶一红,大哭不已。   “护殿下走。”董文炳向心腹亲兵轻喝一声,又道:“转告我兄弟,董氏世代有男儿尚能骑马者,勉力报国!”   但事实上,他并不确定他们能从茫茫大漠里走出去。   真金还想去拦住董文炳,却已有几骑将兵上前,拉着他向后退去。   当他们从中军中脱离阵线,很快便引起了元军的恐慌,越来越多的士卒转身就逃。   董文炳的大旗还在迎风招展,绕开了唐军在绿洲南面布置的防线,试图从侧面杀进去。   但他们在外面的沙漠艰难奔走,唐军却只需要小跑几步,就能布置起新的防线。   董文炳正是想由此吸引唐军前来,好为长子董士元解围。   ……   “将军,大帅命你撤!”   董士元得到命令时已杀到了那根挂着董士选人头的大旗之下。   他低下头看了看身上的一根根弩箭,又回过头看了一眼远处那茫茫的大漠,眼神俱是苦意。   “撤不了了。”董士元喃喃了一句,继续向前冲去。   前方,有唐军校将冲他喊道:“投降吧!你们已经败了。”   “投降者缴械不杀!”唐军大喊。   于是越来越多的元军放缓了脚步。   董士元却还在向前冲。   “大丈夫报国,正在今日,勿惧也!”   他一手提着盾,一手提着刀,像当年在钓鱼城时一样勇猛。   但连蒙哥都死了七八年了,局势又岂能与当年相比?   硬气的人在少数,董士元几乎是孤身一人杀进唐军阵中……   ……   “将军,董士元不肯降,战死了。”   杨奔听过消息,皱了皱眉,按着刀走向董文炳所在处。   时近黄昏,随着元军中投降的人越来越多,唐军已完全包围了董文炳。   杨奔推开兵士,踏过满是血泊的草地,看向前方仅剩的十余人。   “董文炳,降了吧,你兄弟董文用如今正在我大唐任官,深受陛下重用。”   董文炳的头盔都丢了,站都站不住,听到声音才从厮杀中回过神来,愣愣看着杨奔,道:“我不该败给你。”   他十六岁嗣位任官,上马南征北战、下马治理地方至今三十三年,征过大理国、征过宋国,战功赫赫。怎么看,他都不该输。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杨奔道。   也许旁人觉得他是捡了个大便宜,躲在这大漠绿洲之中,袭击了疲倦归来的董文炳,没什么难的。   但做决定时承担的一切可怕的压力,差一点就丧师于大漠的艰苦……这些,让杨奔心里很清楚,自己配得上这一场胜利。   不是侥幸。   镇守河南数年不曾让唐军向东扩张的董文炳,就是败在了他手上……   董文炳透过杨奔的目光,也感觉到了那种自信,以及自信带来的强大气势。   就好比当年,他也是。   因为坚信忽必烈是那个将要一统天下,建立太平盛世的明君。他遂弃了蒙哥的官,带家将不远万里奔赴投效忽必烈。   那种坚信,让他有一往无前,无惧所有困难的气势。   然而,这些年这种信心似乎松动了。   从李璮叛乱、董文用投降李瑕开始,忽必烈时不时排挤汉臣……最重要的是,一个更像明君的人已经出现。   可是,董文炳已经老了。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像当年一样,弃官、不远万里去奔赴。这种舍弃一切、孤注一掷地下注,一辈子只有一次。   他已为忽必烈付出了太多,没力气再走回头路了。   累了。   名将已白头,中原豪杰拥护漠南王行汉法、开汉业的时代,于他而言已经过去了。   随着这些思绪,董文炳抬起刀,架在脖子上。   像是被杨奔的眼神击溃了。   “是啊,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李瑕培养了一个名将。”他喃喃道。   这句话,是他送给眼前的年轻人的,他不介意为后辈添一份信心,增一份气势。   之后,董文炳将刀一划,报答了忽必烈的那一声声“董大哥”。   “当。”   刀掉在地上……   ……   大漠狂沙之中,真金回头看去,只看到已有唐军追出了绿洲,收拢着不敢逃往沙漠的元军士卒。   他知道自己以一人之力,彻底拖垮了这一万精兵。   于是,整个北方士人们寄托在他的身上的期望又加重了许多许多,已压到让他喘不过气的地步。 #第一千零八十四章 断了的环   贺兰山下,黄河岸边,兴庆府。   此地处在黄河“几”字上那左边一撇的中间,是西夏首府,素有“塞上江南、鱼米之乡”之美誉。   塔察儿已率兵抵达,驻扎在兴庆府以北的石嘴山。   他在兵力上具有优势,但并不想马上强攻兴庆府,只是下令包围城池,制作攻城器械。   其目的还是在于引吸唐军更多的兵力,帮助董文炳给真金解围。   当然,若是顺势攻下兴庆府也好。   对于如何攻兴庆府,塔察儿的看法与别的将领全都不同。   “当年,成吉思汗灭西夏时,西夏的国力已经很弱了,你看当时西夏国的疆域,除了河西走廊和贺兰山,哪有多少能放牧、种地的地方。就是这样的情况,成吉思汗围攻兴庆府,也是强攻了两个月不能攻下。最后是怎么办的?”   “水攻。”撒吉思应道,“成吉思汗命人扒开了黄河,让滚滚的黄河水流向兴庆府。”   塔察儿点点头,一指东面的黄河,道:“要是让我攻兴庆府,我就水攻。”   撒吉思道:“可是陛下前些年才命张文谦治理西夏,派了郭守敬来修渠,并不同意水攻兴庆府。”   “他就是学汉法学傻了,忘了黄金家族是怎么纵横天下的。”   “大王,还是不要在背后批责陛下的好。”   “好吧。”塔察儿叹道:“连我也要学着像汉人一样恭敬,而草原上的勇士本应该真诚坦率。”   总而言之,他若真要攻兴庆府,就打算学着成吉思汗水淹兴庆府,而不是打硬仗、难仗。   这就是他打仗的特点。   所以这十余年来,唯有他战绩虽少,实力却越来越强。血脉虽远,地位却越来越高。   但既然忽必烈暂时还没同意他这种做法,塔察儿就打算确保真金吐蕃之行顺利之后,即率军返回九原城。   他不愿在兴庆府多待。   奇怪的是,董文炳还不来,他只好不停派人到黑水城催促。   那边去黑水城的信使还没回来,南边的探马却到了。   “大王,李瑕到了,想要杀破我们的包围进入兴庆府。”   塔察儿讶异之下,一时不知该问些什么,于是只问道:“是吗?”   “是。”   撒吉思问道:“有多少兵马?”   “看阵仗无边无际,该有万余人,更可能是三千余人,一人三骑。”   撒吉思道:“以李瑕的打仗作风,必是一人三骑。”   由此可见,如今的元军将领基本已很了解李瑕了。   塔察儿啐了一口,道:“李瑕带这些人,要攻哪里也不够,也不敢与我大军决战。用来吸引我的兵力却是刚刚好,就算我打败了他,也很难追上他。他攻宋国时就是这样,和他打仗没多大意思。”   “大王说的对,他一直就是这样无耻,像老鼠一样躲躲藏藏。”撒吉思道:“他把廉希宪派往玉门关,又亲自来吸引大王的兵力,一定是为了给西域的兀鲁忽乃解围,有传言说他们是相好。”   “李瑕娶的是兀鲁忽乃的小女儿。”说到这里,塔察儿不由道:“合丹真是个废物,留下西域这个烂摊子。西道诸王真是越来越不堪了,要么像合丹这么无能,要么像海都那样无耻。”   撒吉思深以为然。   观如今之形势,唯有东道诸王才是大元的柱石。   他把心思转回战事之上,捻着胡子想了想,忽然眉头一动,试探地问道:“大王,将李瑕放入兴庆府如何?”   “哦?”   塔察儿已经走了神,在想怎么凝聚东道诸王,再获得更大的地位。   他战意并不强,在政治上却极为敏锐。   “大王,放李瑕进入兴庆府,再水攻……如何?”   塔察儿眉头一动,恍然大悟。   是啊,忽必烈是不允许水淹兴庆府,但如果能淹了李瑕,怎么还会不同意?   “感谢长生天把王相这样的智者赐给了我,我们就这么办吧。”   ……   兴庆府。   随着南面的元军退开,李瑕的龙旗招展,一路进了兴庆府,引得城内的守军一片欢呼。   这还是李瑕称帝后,宁夏军的将士们第一次觐见,且又是在被包围之中,得到新帝亲自前来解围,自然是激动万分。   “吾皇万岁!”   欢呼声中,唯有在南城迎接李瑕的李曾伯脸色有些尴尬。   对于李瑕称帝之事,李曾伯其实从来没有表态过,既未上表庆贺,也未像某些个宋臣一样抨击或讨伐。表现出顺其自然的模样,平日里只有在实在避不开的时候才以“陛下”称呼。   李瑕很能够理解李曾伯的心情,在接见礼之后,邀他单独上城头闲聊,道:“朕让敬斋公为难了啊。”   一句话虽体谅了李曾伯,那“朕”的自称又表明了他的决心。   李曾伯叹息一声,道:“若说为难,我一生以忠义自诩,临到了临到了,还是叛了大宋。”   “早晚有这一天的,敬斋公就看开些吧。”李瑕笑道,“生前当个开国功臣,收复故土,一统天下。怎会不好过遮遮掩掩,欺世盗名?朕称帝时,脑子里想的便是一句话,大丈夫敢做敢当。”   李曾伯苦笑,道:“我欠大宋的。”   “不,是大宋欠你的。”   “陛下可知,我祖辈是何人?”李曾伯道:“先祖,名讳邦彦,外表俊爽,美风姿,自号李浪子,熟习猥鄙之事,擅长戏谑,能踢蹴鞠,与贾似道相类……我不孝,实言先祖之品格、才干尚不如贾似道。先祖受徽宗皇帝器重,拔擢为宰相。金兵逼近开封时,他力主割地、议和,酿作靖康之耻。”   话到这里,他又是一声无奈的长叹。   “故而说,我欠大宋的,平生起起伏伏,虽遭排挤、打压,我本想着无论如何,守好大宋社稷,算是为先祖赎罪。如今,既想随陛下建不世之功业,又觉再次辜负大宋,耿耿于怀,坐立难安呐。”   “敬斋公竟是这般看的?”李瑕道,“没有高俅、李邦彦,赵佶就能不亡国吗?”   李曾伯默然不语,这样简单的道理他当然明白。   只不过心里的坎不好过。   李瑕于是伸手入怀,掏出一本老旧的薄册递在李曾伯手里,道:“自古亡国者,李后主最为可怜,宋徽宗其后。天命使之吧。”   李曾伯接过一看,只见那是一份族谱。   他自己的族谱还是李邦彦南渡以后留下的,再往上的族谱则在靖康之变时丢了,只知李邦彦之父亲是个银匠名李浦。   此时顺着这册子一条条往上看去,待看到自己的先祖原来是南唐李煜之后,心境便变得奇怪了起来。   “这……”   “朕知道你的心思,特命人去查访的。”   李曾伯一时无言。   他根本不知李瑕给的这册子是真是假。   其实早已无法考证了。   但没等他去分辨,脑子里已联想到南唐灭亡后,赵氏对李煜的所做所为,心中那份愧疚竟是消了大半。   也许真假并不重要,人总是要给自己找个借口。   这道理,李瑕是从赵衿身上学到的。   自从他告诉赵衿,他在宫变那夜是去救赵昀的,赵衿就开心了不少,如今在长安住下,已能够正常生活。   他希望李曾伯也能做到。   下一刻,李曾伯深深行了一礼,道:“老臣,多谢陛下。”   李瑕点了点头,知道这一趟来,还是说服了这位原本忠于赵宋的老臣,大为欣慰。   他伸手扶住他,道:“有李卿这一句话,朕没有白来。”   “老臣让陛下费心了。”   “值得。”   君臣二人这般寒暄几句之后,李曾伯已然动容,好不容易才忍着没有哭出来。   “这城头上风沙太大,陛下到军议堂见见诸军如何?陛下且看那里,那是西夏宫城旧址……”   ……   军议堂。   诸多宁夏军将领汇聚一堂,有些紧张。   但渐渐地,他们发现陛下与大帅议起军务来并不难懂,甚至有些浅显易懂。   “先说杨奔,李卿命他突围出城,为的是牵制董文炳部吧?”   “是啊,蒙元以十五万大军攻西域,廉善甫不得不调走甘肃兵力,老臣若再不支援甘肃,那就难了。”   “做得好。朕在沙头坡遇到杨奔,与他做了个配合,让他试着能歼灭董文炳……”   一张地图摊开,李瑕用手指点了点,点在黑水城,之后往更南的腾格里沙漠移了移。   李曾伯看了一会,沉吟道:“恕老臣直言,面对董文炳这样的将领,以两千骑歼灭这支元军,难。”   “让杨奔试试。”   “这是陛下以往的打法啊。”   “是,但哪怕不胜,只要能拖住董文炳,局势就对我们有利。你们看,元军在河套这一整条锁链,这里一环,这里一环,一直环环相扣到西域。董文炳这一环若是掉了,相当于整条链子便断了。”   李曾伯含笑点头,向诸将问道:“你们说,接下来如何?”   有将领上前道:“董文炳这一环断了,元军在西域就暂时得不到支援。我们可集中甘肃兵力,解西域之围,让廉公可直指忙哥剌?”   “不。”很快有别的将领指了指地图,“元军的锁链断作两截,东一截,西一截,西边这一截由着西域的盟友去消耗,我们该打东边这一截才对。”   众人眼睛一亮,已恍然明白过来。   李曾伯抚须点头,向李瑕笑道:“忽必烈派了个年轻的孩子来建功业,结果成了拖累,被陛下这么顺手一推,先是拖动了董文炳,又拖动了塔察儿,只怕要拖动整个河套局势了啊。”   “倒不能说真金是拖累。只能说是平时磨砺得少,初出茅庐就担大任,露了破绽。”李瑕道,“残酷的是,这种争斗,但凡有一点破绽,我们都要把它撕开来。”   说罢,他在地图上点了点,示意该要从哪里撕。   ……   延安府。   张珏摊开了一封急信,当即招过亲兵,喝道:“擂鼓,传诸将议事。”   很快,他大步下了城头,按着刀柄走进了军议堂,扫视了众将一眼。   “塔察儿已至贺兰山,北面元军已孤立无援,我们的时机终于到了……” #第一千零八十五章 安塞城   延安城以北二十余里,塞门寨如今改成了安塞城。   延河依旧从黄土高坡中蜿蜒而过,腰鼓山上城垒密布,塔楼高耸。   驻扎于此的大元管军万户杨文安近年来甚少南下与张珏鏖战,更多时候都是在筑城建垒,把安寨城打造成了一个新的蜀中大获城。   自从李瑕崛起,构垒守蜀的时代基本已经过去,当年那一座座山城已退出了天下纷争的战场。唯有在这里,仿佛回到了那个蜀中军民咬牙抵抗蒙军入侵的艰难岁月。   然而世事难料,现在已不是蒙宋,而是元军在构垒抵御唐军的攻事。   大元至元三年,七月十四。   安塞城中的一个帐篷内,一男一女正在用力喘气。   “啊……”   名叫“阿盖兀”的汪古部女子用双腿紧紧按住了杨文安,道:“强壮的男人,你驭服我了……”   杨文安已是大汗淋漓,长出一口气,在她旁边躺下,用还不算很流利的蒙语问道:“舒服了吗?”   他其实很早就学会了蒙语,但过了这么多年了,他说起蒙语依旧还是那么生硬。   “嗯。”阿盖兀转身拥住杨文安,闭上眼,抚着他的臂膀,道:“你怎么那么有力?”   “囊思丹没力吗?”   “提他做什么,一点意思都没有。”阿盖兀不满道:“他天天喝酒、玩女人。以前还打猎,现在连马也不骑了,有了赵王赐给他的女人,两年都没碰过我了。”   “他不留在这里好好当达鲁花赤,跑到包头做什么?还这么久不回来。”   “我派人过去问了,说他几个月前在包头迎接了燕王。”   “燕王来坐镇河套了?”   “好像往西去了,这事囊思丹都不太清楚。但你放心,不是冲你来的。”   杨文安又问道:“他几个月前迎了燕王,现在还不回来?”   “他现在帮着赵王准备迎娶月烈公主的事,到明年春天之前他都不会回来。”阿盖兀翻了个身,凑在杨文安耳边,笑道:“我们可以尽情地享乐。”   杨文安伸出大手给她揉着,又问道:“北面的商队还不能来吗?”   “好涨……你也知道,去年开始西域的商路就不通了,连我的斡脱商队也一直没有回来。”   杨文安眼神中遂有些隐隐的不悦。   他对阿盖兀说不上有多喜爱,之所以与她通奸,无非是为了利用她进而控制她的丈夫囊思丹。   囊思丹是汪古部的一个小首领。   汪古部是阴山以北的各个部民的融合,成吉思汗把三女儿阿剌海别吉嫁给汪古部的首领,算是黄金家族的姻亲,势力范围就是在河套一带。   杨文安官任都元帅之后,元廷便安排了囊思丹来任达鲁花赤。   此事虽然是惯例,但杨文安不喜欢。   他之所以选择在大元仕官,又不是因为忠于忽必烈或为了蒙元的国家大义。为的还不就是这当一方都元帅位高权重、世代相袭,且独断政事。   所以当年杨大渊一度想归附李瑕,他才会坚决出手阻止。   好在囊思丹是个只知道享福的废物,来担任达鲁花赤之后并没有干预到杨文安,反而给他带来了许多好处。   除了带来了阿盖兀与他通奸,还从阴山、河套迁了大量的牧民,凿通了商路,使得安塞城欣欣向荣,杨文安实力逐渐雄厚……   因此,近几个月囊思丹不在,杨文安竟还有些挂念。   阿盖兀感觉到了他的不悦,又道:“你放心,大汗已经命令忙哥剌大王攻打西域,等平定了叛乱,商路又通了。”   若是别的北方汉人,反而会更在意要称忽必烈为皇帝而不是大汗。   反而是杨文安这个南人不在乎,自语道:“等平定了西域,汗位之争就真的结束了吧?再休养三五年,大汗就能回过头讨伐李瑕和赵宋了。”   “到时候,你一定是第一个攻破长安的,再占据了川蜀,现在那个唐国的地盘,都是你的。”阿盖兀太知道杨文安的野心了,道:“你会比塔察儿王、高丽王的地盘还要大。”   若说以前是杨文安是想要比肩史天泽、张柔等世侯,这两年随着世侯们变得低调,他的志向似乎更大了。   事实上他也并非没有机会。   纵观这些年各个重镇围剿李瑕,他是做得最好的。   如果没有李瑕,蒙元一统天下的过程中也许不会再产生新的大世侯。但现在,李瑕的崛起给了杨文安封土一方的可能。   阿盖兀感受到了他的兴奋,继续凑近了他,抚着他的脸,低声道:“你会封侯封王,你比我见过的每一个王都更勇武……”   野心勃勃的杨文安很快又有了反应,他双手握住阿盖兀并不算细的腰,一把将她摁在地毯上,近乎粗暴地骑上去。   阿盖兀的大叫声好一会才低下去,远远忽然响起了“轰”的一声。   杨文安停下动作,毫不犹豫起身,披上衣服。   “打仗了?”阿盖兀不满地骂道:“该死的汉人,张珏早晚会被你杀了。”   杨文安淡淡看了她一眼,系上腰带。   “你的袍子。”阿盖兀支起身来,指了指丢在地毯边的一件蒙古长袍,道:“大汗赐你的袍子……”   杨文安已掀开帐帘,看了一眼七月的阳光,头都不回地走了出去。   ……   “大帅。”   “战况如何了?”   “张珏忽然偷袭,用火炮攻打我们的城垣。但好在大帅早有准备,就我们夯的城墙再包上大青砖,不管他打多大的窟窿,我们夜里就补上……”   安塞城与延安府之间的战事不是一天两天了,而是长年累月,一切都按部就班,显得有条不紊。   杨文安却没有怠慢,而是大步登上腰鼓山,上了高高的望楼。   紫晶玉石泛出的光并不能遮盖黄土高原的苍黄,那沟壑纵横的山塬遍布,一片荒凉。   安塞城在延河上游,杨文安随时可以派出船只摧毁唐军的火炮,因此张珏不敢把火炮推到近处。就这样远远地轰击,不太可能攻破安塞城的城墙。   正面强攻,张珏在过去几年里试过无数次,但就像大获城与钓鱼城交战,舍不得伤亡的话几乎不可能攻破。   观望了唐军兵势,杨文安很快做了判断。   “张珏在正面佯攻,他必已派人绕道背后,攻打夏州。给我派快马提醒我大哥,别被张珏偷袭了。”   “是!”   “再派信使往包头,告诉塔察儿大王唐军的异动。”   “是……”   杨文安一道道命令布置下去,也感到有些疑惑。   他不认为这是张珏大举进攻的好时机,这种对垒作战需要消耗极大量的兵力、粮草。而李瑕的唐国根本没有这份国力。   相反,是他随时可以向塔察儿求援。   如此一看,张珏派兵深入,绕道攻取夏州是非常不智的行为,很可能陷入元军的包围。   杨文安想不通,认为很可能是别处的局势有了变化。   但具体是什么,他暂时还不清楚。   毕竟这些年李瑕安排在边线的几个大将,如张珏、李曾伯、廉希宪、刘元振等都是十分了得的人;大元这边也不差,塔察儿、董文炳、阿合马,包括现在的伯颜,以及他杨文安,也都是当世第一等的帅才。双方僵持了数年,其实很难起什么大变化。   这些都是杨文安对局势本能的掌握,他对身后的整个防线的纵深有信心。   甚至,哪怕大局势有了变化,以他的经营、储备,陕北防线也足以支持半年之久。   有此底气,战事初始杨文安便有了一个大致的战略思路。   “不必急于封堵绕后的唐军,他们敢学蒙古人的斡腹之谋就让他们学,到时让他们有来无回……”   ……   “延安府到兴庆府就很近了,这一带基本就是当年宋夏战争的战场。你看,我们从兴庆府向东渡过黄河,便是灵州,再往东便是夏州。”   “陛下与其说是宋夏战争,从地势上而言倒不如说是夏辽之战。”   李曾伯话到这里,摇了摇头,也觉得只有疆域略略有些相像,但战势却是完全不同的。   从战势上而言,从南向北想要占据河套,数百年来只怕都找不到先例。   他叹息了一声,继续与李瑕完善战略。   “算时间,张珏应该已经出兵包围杨文安了吧?这次若能拔掉这枚钉子,北趋河套一路便没有什么雄城大镇了。”李曾伯拈须盘算了一会,道:“老臣已明白这一战要如何打,请陛下信老臣。”   “朕信李卿。”   “那陛下可回长安,剩下的便交由老臣了。”   “不急,再拖一拖塔察儿,张珏的压力会小很多。”   李曾伯摇头道:“张珏压力小了,老臣这里可就难了。”   “朕信李卿。”   李曾伯终于道:“塔察儿已重兵围城,陛下再不突围,老臣放心不下,反而有所牵挂。”   “让他试试五万大军够不够围杀朕。”   “只要围住陛下,他还可再调兵来。”   “那就让他调,朕看看蒙元还能从哪调出兵力。”   “战事愈演愈烈,引得忽必烈亲征……恕老臣直言,陛下想故计重施,再次亲身吸引敌军。然而兴庆府不是襄阳,蒙元不是赵宋,忽必烈也绝非赵禥小儿可比。”   “让他来。”   李瑕道:“现在是忽必烈想要摆平西域、摆平吐蕃,朕就得趁机进取,哪怕现在决战,总好过等他准备好了再决战。有本事他就调回西域、漠北的兵力,朕倒是看看鲁兀忽乃、海都会不会趁机扩大地盘;看看阿里不哥才死不到两年,漠北蒙古诸部是不是已经完全对忽必烈俯首贴耳;看看忽必烈舍不舍得草原,舍不舍得蒙古大汗之位。   朕反正是御驾亲征了,忽必烈要么就来。不然,凭塔察儿的本事要围杀朕也可以,拿出兵力来填,五万十万的不够,朕再无能,怎么也比西夏末帝强。”   也许是应验了他这句与西夏末帝作对比的话,很快有将领赶了过来禀报。   “陛下、李大帅,元军开始在城外筑堤了,该是想要水淹兴庆府……” #第一千零八十六章 局部   贺兰山,滚钟口。   山林间的草木晃了晃,王满仓探出头来,抬起望筒向山下的兴庆府城望去。   当看到一柄龙旗飘扬在城头,他精神一振。   再转头四看,却见到如蚂蚁一样的元军正围绕着城池在修筑大堤……   这般看了一会,王满仓已看懂了元军在做什么,随手拔了一根干草咬在嘴里,便退进了山林。   没过多久,他便与几个手下聚在一起,用些干粮,躲过七月中旬日光最毒辣的时候。   “队正,那是哪里?”有士卒指了指远处山间的一处高台问道,“别不是元军的探马在那边。”   王满仓抬眼一瞥,道:“公主台。”   “什么公主台?”   “以前,蒙古人攻打兴庆府,就是像今天这般,在城外筑了堤,把城池围得像桶一样,掘开黄河,用水泡城。从九月泡到十二月,眼看要把兴应府泡塌了。结果蒙古人自己的防洪堤倒了,军械、粮草全被黄河卷走了。那就答应了西夏的求和。西夏皇帝就把自己的女儿献出去了。”   这王满仓平日里多说些荤素不忌的故事,今日却没再拿那西夏公主开黄腔,指了指远处的公主台,继续道:“后来,蒙古人又攻西夏,铁木真正好死了,留下遗嘱要杀光所有西夏人。这个西夏公主当时也随军,就隐居在那里,削发为尼,帮西夏人逃避蒙军搜捕。”   “队正,你咋知道这么多西夏的故事?”   马上有士卒替王满仓应道:“这你就不懂了吧?我们队正的俸禄全用在兴庆府里找女人了。”   “闭嘴吧你们。”   “不对,我看队正莫不是找了个西夏尼姑?每次说故事都有个西夏尼姑,怕是把俸禄用作香火钱。”   “别乱说,我们队正能做这种事?那他还是人吗?”   王满仓又叼起草梗,随手一拍这士卒,骂道:“你他娘才不是人。走了,回去禀报杨将军。路上别说话,万一遇到元军。”   “我还想听队正讲通奸的事咧。”   “讲个屁,再叫杨将军给老子一顿好打……”   几个唐军士卒悄悄摸摸又从贺兰山西面翻下山,在黑夜悄悄上马,往西面的荒原里奔走了六十余里,在天亮前才抵达沙漠边缘的驻地。   杨奔正在帐篷里坐着,一边听探马的回报,一边亲手画地图。   “将军。”   “回来了。”杨奔转头见是王满仓,点了点头,道:“说。”   他这人一身的臭毛病,待人唯有一点好,就是讨厌谁也不会借机为难,不过就算他再喜欢谁也不会有优待。   因为在吕家军里吃过亏,他最看中的就是公平。   所以,上次虽然教训了王满仓一顿,之后杨奔却像忘了这事一样,事后既不安抚,也不刁难。   这使得王满仓每次见杨奔,都觉得这个将军脾气古怪。   总之上前将打探到的情形一一禀报了,末了,出谋划策道:“将军,元军围住陛下要水攻了,我们要不要去救陛下。”   杨奔就像没听到一样,拿出一张纸,写了一封信,转过头问道:“派你去觐见陛下,禀报歼灭董文炳的大功,敢去吗?”   “进兴庆府?!”   “不敢?”   “多谢将军大恩。”王满仓当即抱拳,大声道:“上天入地,就没有我不敢去的地方。”   杨奔又皱了皱眉,显然是不喜欢这个手下,脸色一沉,道:“严肃点。”   “是!”   “记住,天下战局在于收复河套,河套战局在于兴庆府一战,而兴庆府一战,胜机已出现,那就是我已击败董文炳,收服其一半兵马,而塔察儿不知。现在,我将胜机交在你手上,由你带给陛下。你担得起这重担吗?”   王满仓愣愣看着杨奔脸上的胡子,想到自己前阵子还在说什么西夏皇帝与寡妇偷情之事,不敢相信将军能把这种差事交给自己。   可见将军也懂得,说说荤话又有什么关系……   过了半日,歇息之后,准备妥当的王满仓再次带上他那一小队人马向东,将要穿过元军的包围线进入兴庆府。   而杨奔也已安排妥当,很快,领着他的骑兵再次消失在漫漫黄沙之中。   ……   这夜是七月十五,中元节。   凉州城外不远的驿馆中,行路至此暂时留宿的严云云听到推门声,转头看去,只见韩无非坐在一个轮椅上由人推着,后面还跟着郝修阳、阿莎姽。   “你们可知,你们在鬼节这般过来,很吓人。”   韩无非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郝修阳遂笑道:“有老道在,严相公不必怕。”   等他们近了,严云云才看清韩无非脸上满是淤青,完全是鼻青脸肿的样子,不由摇了摇头。   郝修阳又叹道:“你也莫怪他了,李丙与那些将士,还有你,能够活着,多亏了他当断则断。”   “真金人呢?”   “不知。但是石峡子长城驻军那边传了急信来了,我军歼灭了董文炳所部。”   “真的?”   “不是真的老道可不敢来见你。”郝修阳笑笑,拍了拍韩无非的肩,又道:“你这位官人,深谙舍、得之道,你若是不要,不如送与老道当弟子。”   对于郝修阳这话,严云云是认同的。   她很早就看出来,韩无非有一颗超然的心,娶了她还能够不因世人的言语所惑。   在祁连山遇敌时,因她醒着,他便听从她的安排;等到了上川镇遇敌,因她昏迷,他便果断做了决择。   带回八思巴、送走真金这两件事上,韩无非虽还是寡言少语,但严云云能感受到他对她的爱护。   等旁人都走了,她才上前扶韩无非坐下,问道:“你没事吧?”   “你病好了吗?”   “好了。”   “我也没事。看元军追上来,我就把真金丢下,跳到山涧,摔了一跤,过了两天才被人找到。你辛苦擒下的人,却被我这般丢了……”   “官人。”严云云握了握他的手,道:“我这几日在想一件事。”   “什么?”   “我在想,在那些喜欢过我的男子里,我选中了一个最不凡的。”   韩无非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过了一会才道:“我学医二十余年,医术甚差,既不会治你的病,摔了腿,在山涧里也没能治好……”   对于能力并不强且是初次随妻远行的韩无非而言,他认为自己这趟出门必然是犯了错。   放走真金,可以说是大罪了。   想必真金在日月山丢了八思巴时也是一样的做错了事的感受,韩无非觉得自己的错还更严重些。   但幸运的是,他犯的错得到了弥补,也得到了包容。于是松了一口大气,心态也变好起来,且有了经验教训,有了进益。   “夫人万万不能说我不凡,我天资奇差,就是运气奇佳。”韩无非如此评价了自己,末了还补上一句花言巧言,“运气奇佳,能得夫人青目相看。”   他显然自信了不少。   ……   其后数日,郝修阳无非是每日与八思巴辩论,严云云大病初愈则很快便开始忙碌起来。   他们在凉州稍做休整,重新备了钱货,准备再次前往西宁州继续未办完的差事,联络吐蕃诸部。   相比于当初,他们损失了许多,却更加有信心,因为这次他们还把八思巴掌握在了手上。   只等青海湖畔的战事告一段落便要成行。   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宋禾传来了消息称,真金的帐前都镇抚将军崔斌有意投降。   消息抵达凉州府署,一众文武反而为难起来。   “崔斌是何意?只要陛下御口承诺,他便率部归降吗?”   “是啊。”   “这有何难?宋将军大可传书询问陛下。”   “难处在于,兴庆府被元军包围了。宋将军还在派人突围递信,同时也怕崔斌与赵阿哥奔得到消息,再生波澜。”   “再生波澜不至于。”严云云沉吟道:“但观望是必然的……吐蕃之归附已然开始,塔察儿这五万大军一来,倒是稍稍拖延了一下。这样,我立即再入河湟,稳住他们。”   一众凉州官员看向严云云,此时才暗暗佩服。   换作普通官员,这种时候根本没必要先到河湟去,万一陛下在兴庆府败了,很容易又遇到危险。由此可见,严尚书是对陛下有着绝对的信心。   也许开国元老做事就是这般不要命吧……   ……   时间由七月中旬转到下旬,陕北、甘肃、宁夏、青海、西域等地的局势显然都有着各自的变化。   若单独来看,局势都显得颇为平缓。   在安塞城与夏州,杨文安、杨文仲兄弟感觉到张珏的攻事并不猛烈;   在兴庆府,塔察儿五万大军包围了李瑕、李曾伯,已经可以“以岁月毙之”;   在青海,崔斌、赵阿哥奔虽有起意归附新唐,却还在犹疑着,想看看局势的进展;   在西域,元军主力也许正在对高昌城摧枯拉朽……   只有某些人把这所有的一切合在一起看,才能看到元军的兵力布置中间断了一截,不能顺利衔接了…… #第一千零八十七章 兵痞   兴庆府城地势低洼,夏季以后黄河水位上涨,十分具备水淹的条件。   而自从蒙军灭了西夏以后,兴庆府城就没有再修复过,很容易在洪水下坍塌。   唯一可惜的便是张文谦、郭守敬在前些年才翻修的沟渠,以及城外的农田。   时值七月下旬,麦子将熟未熟,城外黄绿交接的麦田望着如同海一般,风吹过便能泛起波浪。   马蹄踏过,将麦苗踩倒,一地狼藉。   “从那边挖过去!”   策马的元军将领抬起马鞭吆喝着,前方的元军一片忙碌。   汉延渠、唐徕渠、惠民渠、西干渠……那一条条曾经引得百姓欢呼的水渠又被挖开,夯上土,形成包围兴庆府的大堤。   “你们是哪个千夫长麾下的?!”   这元将因望到有十余元军探马赤军从南边巡视回来,策马跃上大堤,又喝了一句。   “牌符亮出来。”   那探马赤军的十夫长抬起头,显出一张带着疤痕的歪脸,也不说话,只骂了一句“额秀特”,远远抛出一枚牌符,勒过缰绳,拨马便往旁边的堤道走。   有士卒上前捡起他的牌符看了,牌符倒是真的,却让人搞不清楚是哪个千夫长麾下……   那边王满仓已驱马登上堤道,望向元军的防线,只见元军兵势之多,让人头皮发麻。   他蒙混过关到这里不易,没多久,身后的喝令声已越来越大。   王满仓回头看了一眼,干脆一挥马鞭。   “走!”   十余骑如箭一般向前窜去,迅速冲进了麦田之中,身后“嗖嗖嗖”箭雨袭来。   风如刀割。   入耳全是麦苗划过的簌簌声,之后越来越多马蹄踏在这片地上,整个麦田都跟着颤抖起来。   终于,他们冲出麦田。   “我们是大唐将士!”   王满仓大喊一声,从怀中掏出一面旗帜,倏地展开来,在风中烈烈作响。   他一手高举,一手勒住缰绳,俯低身子,就这样冲进了兴庆府城下的一箭之地,随后城头箭雨洒落,逼退了身后那些还在追逐的元军。   王满仓已是满头大汗,气都喘不上来,没来得及转头看身后死了多少同袍,看自己的甲上挂了多少支箭,一边继续策马,一边狂笑不已。   “哈哈哈哈。”   笑得虽狂,他其实心跳得也极快,像是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   王满仓本就是宁夏军,对兴庆府城和城中守将熟得不能再熟,进了城便一边脱身上的元军盔甲,一边不停打招呼。   “刘麻子,你见到陛下了吗?陛下真在城里?”   “嘿,陛下夸我英勇咧。”   “你英勇?”王满仓大为惊奇,摘下头盔,显出湿漉漉的头发,道:“来!和老子比划比划,你还能比老子英勇?”   “走开走开,别耽误我守城。”   王满仓一转头,又向另一个校将喊道:“小党项,你老丈人家的麦地全给踩了,知道吗?”   “知道,看得到。”   “你气不?”   那浑号叫“小党项”的校将原本按着刀在好好巡城,被一句话撩得火气,忽然一拳重重砸在城垛上,喊道:“糟蹋粮食!天杀的!”   他汉语有些生硬,却也没能挡住语句里的怒气,随后又痛心疾首地道:“郭相公辛苦修的渠,盼着年年丰收,全给掘了,掘了!”   口沫飞溅。   王满仓抹了抹脸,亦是啐道:“该杀的蒙虏。”   他靴子上还沾着许多麦子的碎叶,但那份怒气却也是实打实的,不输小党项。   总之,再是混不吝的人物,但是进了城也是一问君王,二问粮食。   而骂过之后,他却是又拍着小党项的肩,道:“但乱世就是这样子,你要想安安稳稳地种地,还得打败了蒙虏,天下太平了不是……”   其后便听有将领喝道:“王满仓,陛下召见你。”   王满仓抬头一看,赫然见到城楼上的龙旗招展,一个高大的身影身披金甲立在那。其气势丝毫不弱于城外的五万大军及百里长堤。   ……   “末将宁夏军第二指挥第五营队正王满仓,拜见吾皇陛下!”   “免礼,朕看到你突围入城的英姿了,是一员骁将。”   “末将听过杨将军讲陛下当年杀敌的事,末将很想学陛下。”王满仓大声应道,“陛下就是末将的第一敬佩的人,没想到陛下比末将想的还要年轻。”   他这话其实不太妥当,要是让哪个较真的人听到,难免疑惑他想学李瑕什么,学造反不成。   李瑕却不在意这些,道:“杨奔派你来该有军情禀报,先把军情报了再与朕闲谈。”   “哦,对!”   王满仓把手往嘴里一伸,“呕”了一声,这才拔出一根线来,线那头系着一枚腊丸,捏碎了才终于拿出里面的信来。   递出去时,他想到这信有些脏,挠头笑了一下。   他这人有些邪性,就算是傻笑也并不憨厚,反而显得像是个地痞无赖。   李瑕接了看着,嘴里随口问道:“你是甘肃人?”   “不是,末将是汉中人,宋国咸定二年当的兵。”   “五年的老兵,现在只是队正?”   “末将就喜欢上阵杀敌,不想当将军。”王满仓话到一半,想到现在是在面圣,这才肯老实交代,“末将犯了老多军律了,先前收复兴庆府的时候立了功升了官,又给撸下来。”   “那你又立功了。”李瑕收起杨奔的信报,道:“是你斩杀了董士选?”   “禀陛下,是!”王满仓一拍胸脯。   “董文炳可惜了。”   李瑕本已将董文用派往藁城,以期能说服董文炳归降,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人各有志,终究是强求不来。   “具体说说吧。”   “是……”   等王满仓说过了查拉湖一战的详情,又说了现在兴庆府城外元军的兵力布置,以及筑堤的详情。   李瑕问得很仔细,翻出一张图纸不时标注着。   然而,等把所有的情况都了解清楚之后,他却没有下任何命令,而是转向了李曾伯,道:“李卿是宁夏军统帅,李卿来安排吧。”   “老臣领旨。”   李瑕又提醒道:“莫忘了嘉赏有功的将士。”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很喜欢王满仓,这个小小的队正这次怕是该飞黄腾达了。   ……   傍晚,李曾伯便拿出了与塔察儿交战的作战计划。   李瑕的手指在图纸上轻轻点着,末了,点点头道:“李卿全权指挥,朕不干涉你的打法,只配合你的战术。”   “御驾在侧,老臣有底气。”李曾伯道:“那便在七日后,请陛下出城突围,助老臣创造战机。”   ……   七日后是七月二十九日。   天才刚亮,李瑕早已披上盔甲,做着今日突围的准备。   就连朵思蛮也穿了一身盔甲,准备骑马跟在他身边。这也是李瑕愿意带她出来的原因,她不像别的娇滴滴的妃子。   朵思蛮最近对李瑕大概也是有些不满,当李瑕替她将抱肚绑好,她冲他撅了撅嘴,哼道:“等到冬天我就十六岁了。”   “嗯,我在等着。”   “哼。”   两人装束妥当,出了西夏旧宫,翻身上马,往城门而去。   那边霍小莲上前,道:“陛下,昨夜有桩小事。前日突围入城那个王满仓原本已拔擢为统领,昨夜却又犯了军律。”   “犯了何事?”   “杀了人。”霍小莲道:“王满仓与城内一个妇人嵬名氏通奸,被嵬名氏的丈夫发现,又杀了她丈夫。”   李瑕问道:“李公是如何处置的?”   “罚了王满仓的家财赔了苦主,罢了其军职……发配充军。”   “知道了。”   行到城门处,李瑕与李曾伯又议了军务。末了看看天色,见还有些时间,便道:“将王满仓招来。”   李曾伯遂吩咐了士卒去喊人,道:“那小子素来浮浪,因见那嵬名氏每每遭丈夫酒后殴打至遍体鳞伤,为她出了两次头,这次脾性上来,干脆将人打死了。”   “那有什么打紧?这就是抢亲啊。”朵思蛮难得插嘴道:“要是在蒙古,这样的勇士应该受到赏赐。”   李瑕转头看了她一眼。   朵思蛮道:“我也是你抢亲抢来的呀,你打死了麻速忽,是最厉害的英雄。”   “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环境不一样,规矩不一样。国有国法、军有军规。”   “那好吧。”   李瑕若是想偏心自己的将士,其实借着身边的妃子插科打浑,随口一句话也够了。   但他没有,又向李曾伯问道:“之前李卿还说,收复兴庆府他立功之后,是勾搭了尼姑。”   “是,勾搭了戒坛院的尼姑,被杨奔重惩了一次。”   “治军不易啊,既要严肃军法,又怕寒了将士们的心。”   “是啊,若是在蒙元军中,此时处置起来只怕很简单。但若为长远计,还是该‘国有国法,军有军规’。”   很快,王满仓赶来。   他披了一身普通士卒的皮甲。   “你远涉沙漠立功,又拼死突围入城,可想过却是把队正之职弄丢了?”李瑕问道。   “末将只要能上阵杀敌就够了。就是……对不起陛下的重托。”   “后悔吗?”   王满仓头一低,之后又抬起来些,挠了挠脖子傻笑道:“末将就这么一个人,臭毛病一堆。要是再来一次,还揍死那乌龟王八蛋。”   李瑕想了想,抛了一块小银子给他。   “国法军规,朕亦不能为你改了。听说你被罚了家财,这是私人接济你的。”   王满仓接过,大喜道:“末将谢陛下。”   “不用谢。”   王满仓愣了愣,连连点头,却不知该说什么,将那银子放嘴里咬了一口,这才笑着收了起来。   ……   很快,兴庆府南城门大开,一杆龙旗向南而去。   前方号角声起,元军马上便发现了李瑕的动向,迅速向这边合围过来。   身为普通骑兵奔走在其间的王满仓转头四看,道:“小党项,老子现在是你的兵啦!”   “那你好好听我指挥……”   “前面有陷马沟!小党项,你还不喝令将士们停下!”   “吁!”   那边王满仓已驱马赶上前,仿佛自己才是这一百人的将官,大喊道:“停马!弓弩准备……放!”   “嗖!”   弩箭激射而出,将躲在麦田里的一名元军射落。   惨叫声与杀喊声同时响起。   双方士卒赶马而上,很快开始了交锋。   而在兴庆府城头上,一支焰火已冲天而起…… #第一千零八十八章 西夏故事   “报!李瑕突围了!”   信报传来之时,塔察儿正打着赤膊趴在大帐里任由几个美姬拿冰水为他擦背,以驱消夏日里的炎炎热气。   他已经做好了在此长期围困李瑕的准备。   此时翻身而起,将美姬们都推开,他晃了晃脑袋,从微醺的醉意里清醒过来,道:“去把王相喊来。”   当撒吉思到了,只见塔察儿正在大帐内跳舞。   他张开手臂,踏着地毯,舞姿如鹰一般。   “大王……”   “我醒醒酒。”塔察儿说着,又跳了一圈,方才坐下,道:“李瑕早不突围,现在才突围,我很不安啊。”   虽然喝得有些醉意,他此时却已恢复了清醒。   “大王不必不安,唐军兵力加起来也不到一万人,调集大军围堵,不会让他突围。”   “我不想调更多的兵力去封堵李瑕。”塔察儿道。   撒吉思于是问道:“大王是怎么想的?”   “我不想像牛一样被他牵着鼻子走。合必赤、合丹都战死了,李瑕一定有过人的地方。”塔察儿再次重申道:“我不会像狗一样因为他拿了肉来引诱我就跟过去。”   一次用了两个比喻,他显得十分警惕。   这是个一生经历了许多次危机却都安全度过的男人。他的祖父铁木哥叛乱,他的妹夫李璮叛乱,都没能牵连到他。   “我要做的是镇守河套,我来这里是为了保护真金。杀李瑕只是顺便,可要是他想像玩弄合丹一样对付我,我是不会理会他的。”   塔察儿的冷静提醒了撒吉思,将这位畏兀儿的老智者从围杀李瑕的兴奋中敲醒过来。   “大王,刚才我正在处理几个消息,正好报给大王。”撒吉思道。   “关于董文炳和我那个年轻的侄子吗?”塔察儿道:“终于找到董文炳去了哪里了?”   “只知道燕王遇到了很大的危险,董文炳不得不带走了黑水城所有的精兵穿过大沙漠去救援。”   塔察儿隐隐感到了不安。   他领着撒吉思登上了望楼,想着眼前这个难解的局势到底应该怎么办。   忽然。   很清晰地,能够看到兴庆府城上有一团红色的焰火绽开,竟是在白日里也望得分明。   “那是什么?”   塔察儿被惊到了,与撒吉思对视了一眼。   若说之前还只是因为谨慎使他们变得敏锐,此时这种敏锐终于引导他们做出了大胆的猜测。   “大王,唐军的焰火一定是用来提醒其他地方的兵马。”   撒吉思抬手指向贺兰山,道:“只有贺兰山上能看清,很可能有一支唐军正埋伏在贺兰山中,等待大王派兵去围杀李瑕,他们再突然袭击大王。”   “又是这个办法。”塔察儿道:“李瑕又是这一个办法,但他用了太多次了。”   话到这里,他已面露讥讽,道:“我很期待他能够有新的战术,但他让我失望了。”   撒吉思望着贺兰山中那郁郁葱葱的树木,已可确定唐军的伏兵就藏在其中,再略略一思量,他已有了应对。   “大王,我们的大堤已经筑好了,可以掘开黄河放水了。”   “就这样掘开黄河?水势不够大,不能冲塌兴庆府,只能像成吉思汗当年那样让它泡在黄河水里。”   “足够了。李瑕假装突围,为的就是吸引我们的兵力,我们先调一小支兵力过去,让他们以为我们中计了,实则这一小支人却是去掘开黄河。等黄河水涌到兴庆府,就算不能冲死李瑕,却能让他的骑兵泡在水里,不能移动自如。而我们的兵马却可以在大堤上射箭,防卫。”   “好!这样早晚能困死他,用汉人的话说,这就叫坛子里捉王八。”   撒吉思点头不已,又道:“这时,藏在贺兰山的唐军伏兵再想要救李瑕,已没有别的办法,一慌乱,只能来偷袭大王的营地。他们还以为我们不知道,大王只要做好准备,就可以歼灭这支唐军。”   “好啊,好啊。”塔察儿道:“我们也该用智慧来打仗了,只有勇武是不够的。”   “大王说得好。”   “我将在这片土地上效仿成吉思汗,愿一直以来眷顾着我的长生天,给狂妄者李瑕降下天罚。”   塔察儿依着撒吉思的主意下了军令,之后,他首先做的则是召集萨满开始做法。   很快,祭祀的牛羊被端上来。   带着面具的赤脚萨满开始围绕着大帐跳起来。   鼓声与吟唱声不停,带着神秘与庄严的色彩……   塔察儿坚信,他与李瑕之一战,与之前每一个宗王对阵李瑕时都不同,只有他找到了战胜李瑕的办法。   ……   贺兰山,西沟。   这是高高的贺兰山上唯一能走马的路线,只有当地人才知道。   杨奔神情冷峻,看着山谷两侧的悬崖峭壁,他很清楚,这种地势下万一被元军伏击,必然是会全军覆没。但他确定塔察儿大军初至,根本不可能提前得到消息。   好在,他终于走出了山谷。   果然没有元军。   但同时,他脚下一软,几乎要摔倒在地。因为后怕。   他于是抬头看向上天,心想,若人一辈子走运只有这几次,也许自己几次行险已然将运气用尽了。往后谨小慎微,与人为善才行……   “将军!”   一名士卒连滚带爬,拉着绳子从山顶上滑下来,冲到杨奔面前,道:“焰火!看到焰火了。”   杨奔一个激灵,二话不说便亲自扯着那绳索攀上山顶,摸出望筒看去。   他望筒在行军路上摔了几次,已裂了一道缝。   但好在还能看清。   只见兴庆城东南方向,一支军队像是一根锥子一样,正在一点点向外捅。   而锥子前方的元军形成一个大大的弧形,包围着这根锥子。   其实杨奔递给兴庆府的信纸里说的是,他可以随时突袭塔察儿大营,只等城中焰火为号,连他也没想到李瑕会亲自为他吸引元军主力。   当然,这也是惯用的打法了,他们都对他们的陛下有足够的信心。   因站得极远,这般看去,兵势的变化显得很慢,像是两朵黑云,时卷时舒。   果然,只见锥子渐渐调整阵型,一会改为向东,一会改为向西突围,使得元军不得不分散兵力围堵。虽有五倍之众兵力也显得有些不足。   所谓“十则围之”便在于此。   杨奔转过望筒,看向山脚下塔察儿的大营,心想塔察儿该派援兵出去了。   果然,马上便有一支元军出营,向东南方向而去。   “传令下去!全军原地休息,吃干粮、喂马,等我号令踏营!”   “喏!”   唐军士气高涨。   击败董文炳,这一战已足以让他们打出威名。但面对塔察儿,他们却又感到了不满足。   唯有连元军大营也端了,才足以扬威……   ……   天上万里无云,地上黑云舒卷,洒下一地红色血液。东边是黄河滔滔,西面的贺兰山上渐渐挂上了一轮残日。   夕阳西下。   杨奔在漫天红光之中再次攀上山崖,抬起望筒看去。   他扫视着那一整片天地,渐渐感到了有哪里不对。   南面的元军已缓缓退守到了大堤之上。   突然。   “轰!”   隐隐的震动声转来,杨奔本以为是兴庆城头上的守军开火炮了。   然而视线向东,他才想起元军也有火药,只是威力不如唐军。   视线再向东,望筒突然停下。   那破裂的镜片中,只见那条黄龙像是忽然受伤了一样,翻腾而起。   大河奔腾,呼啸,如同龙吟。   那是黄河西岸被元军扒开了,漫天的河水登时向地势低洼的兴庆府涌去,很快灌满了民生渠、惠农渠,趟过万亩麦浪,将一年的收成尽数吞没。   杨奔心中一痛。   便是如他这般冷淡的人,也为那些粮食可惜。   再回过神来,前面的半片天地已成了黄色,如同泼墨一般涌向还在城外的唐军。   杨奔双手登时握紧,紧张地整个人都僵硬在那。   若是天子与大军由此葬送于黄河之中……他承担不起这样的后果。   “别……别……别!”   话到后来,杨奔几乎是大吼出来,目眦尽裂。   他已听不到黄河咆哮,只能听到风声。   终于。   水势平缓下来,浸过了唐军的阵线,却没有将他们淹没。   “呼。”   杨奔这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但看着泄得越来越多的黄河水,脸上已是一片阴霾。   中计了。   他心想着中计了,却已不知该怎么救兴庆府与皇帝陛下,额头上大汗淋漓。   “别慌,水没有淹掉大军。我就知道,黄河水吞没不了大军和城墙的,连我都知道,陛下一定也知道……该死,怎么办……慢着……”   他皱了皱眉,想到自己是怎么知道的。   有个多嘴的人说过西夏的故事。   什么西夏皇帝献出了公主的故事……   铁木真水淹兴庆府,之后如何了?   杨奔脑中灵光一闪,再次抬起望筒转向塔察儿的大营…… #第一千零八十九章 军令状   “小党项,看到了吗?黄河淹过来了,让士卒别再冲了。”   “别多嘴了!现在我才是你的佰将。”   “不多嘴怎么行?”王满仓夹了夹马腹,上前,持盾牌把大堤之上冷不丁射来的一支利箭挡下,“你个小党项说话太慢了,生硬。”   他双手没扯疆绳,一手持盾,另一手一把将小党项往回拽。   “别拉我,统领还没有下令……”   “这不就下令了。”   小党项回头一看,只见身后令旗摇摆,还真是下令后撤了。   鸣金之声随之响起。   但王满仓这种擅自作主的打法显然是不对的,不仅是有违军纪,这次是猜对了,下次就可能成了逃兵,甚至引得全军溃败。   “难怪都说你是军中的一粒老鼠屎。”   “哈哈哈哈,我活该不能升迁……兄弟们都别慌,后队变前队撤。他娘的你们把伤兵扶上啊,老子来断后。”   事实上宁夏军的士卒没几人慌,李曾伯用兵喜欢用良家子,军中大部分都是些老实巴交的农夫、牧民出身,更容易调教,能做到令行禁止。   唯有王满仓总有种采花贼的气质。   他落在断后的位置,面朝着大堤,驱马倒退着走。   黄河水已没过马的小腿,还在逐渐涨高。   大堤上的元军也不追下来,不断放箭射来。   王满仓高举着盾牌,将半个身子藏在盾牌下,听得那笃笃笃的声音,忽然放声唱起山歌来。   “姐儿胸前有介两个肉馒头,单纱衫映出子咦像水晶球。一发发起来就像高阿鼎店里个主货,无钱也弗肯下郎喉……”   若说宋时的文人好用水晶球比月亮,如“到中天挂水晶球”之类,山歌的比喻却也差不多。   此时战场上所有人都只顾着打打杀杀,唯有他自顾自地用土话唱着,也不管旁人听不听得懂。虽然随时可能死掉,却还保持着一种无所谓的姿态。   “去你娘的臊包货,别唱了!”隔着十余步,有人冲王满仓骂了一句,喊着问道:“黄河水淹过来了,怎么办?!”   “有甚怎么办的?淹不死你个麻子大饼,大不了泡上三两月,泡塌了城墙。”   “泡塌了城墙怎么办?”   “你没城墙你便怕了不成?”   “老子怕个卵,陛下可还没突围呢。”   “你都不怕,陛下还怕个卵!”   王满仓心道,对啊,陛下还没突围。   抬头一看,只见那杆龙旗依旧矗立在那,并没有移动,似乎是在给将士们断后。   他不由咧了咧嘴,自语道:“陛下怎么不走呢?”   再看向元军的防线,他忽然心生一念,趁着堤上的元军还没追上来,遂打马向那杆龙旗所在跑去。   “王满仓你给我回来!再不回头军法处置!”身后小党项大骂,很快又忙得顾不上他。   ……   方圆五十余里尽数成了泽国。   黄河水还在上涨,水位最高的地方几乎可以触到马腹。若是行路中遇到沟壑,连人带马都能翻进水里。   南面大堤上,元军放下了提前准备好的羊皮筏子,乘着筏子开始向唐军追杀过来。   王满仓赶马到了中军大阵,只见这边还阵列齐整,一队队骑兵驻马持械仿佛没看到那些羊皮筏子一般。   “不愧是天子亲军,杀气冲天,啧啧。”   前方的士卒已端起弩指向了他,喝道:“哪个营掉队的?!立即归队!”   “宁夏军第三指挥第二营王满仓有紧急军情报陛下!”   那些冷峻的兵士依旧端着弩,示意他让开。   直到队伍开始向兴庆府城退去,有李曾伯麾下部将过来禀报消息认出了他,又听他语气确凿,真当他有紧急军情要当面禀报才将他带往御前……   ……   “塔察儿还是掘了黄河。”   “提前掘了也好,否则等他筑了大堤,水位更高,就不是眼前这样的情形了。”   “李卿有所准备就好。”李瑕策马缓缓而行,放眼望着远处的洪水茫茫,问道:“损失如何?”   李曾伯揪着花白的胡子,眼神中有痛惜之色,道:“好在黄河这一段河道固定,不像下游那般河床高于地面,倒不至于如当年金宋、蒙宋之战时那般淹没数百户人家。兴庆府人口三十多年前就被蒙人屠杀了大半,战前已安置入城,就算有遗漏在城外的,亦可躲入贺兰山避难。当然,田地是全都涝毁了,房屋倒塌、牲畜遭殃,避不了的……”   说来说去,大意还是说被屠杀得只剩下不多的人口还是好庇护的,分不清是幸运还是不幸。   乱世总有种无法言说之苦。   李瑕也无奈,道:“人口保护好,其它的都能重建。”   “老臣明白。”李曾伯道:“今日陛下突围,塔察儿无非两个选择,调集重兵包围,或提前放水淹兴庆府。既然现在放了,水位最高也高不过那条堤,我们……”   “陛下,有急紧军情。”   忽然有士卒的禀报打断了李曾伯的话,他转头看去,见又是王满仓过来,不由得皱了皱眉,道:“你有何紧要军情?”   “大帅。”王满仓抱拳道:“末将有一个妙计想要说给陛下。”   “我问你有何紧要军情?”   “那倒是没有,但末将想……”   李曾伯抬手一指,怒叱道:“你可知这是欺君之罪!”   连带王满仓来的部将都吓了一跳。   “说吧。”李瑕道,“战后再治罪不迟。”   总归还是要治王满仓的罪,然而这个小卒却是满不在乎,上前抱拳道:“末将突围到兴庆府时发现了元军的防线有好几个疏漏,陛下若要突围,末将愿为向导只带两百人,保证陛下能安全突围!”   伴在李瑕身旁的霍小莲马上冷冷扫了他一眼。   虽未说话,但他眼神中的意思却很明显,“有选锋营护驾在侧,还轮不到你多嘴。”   王满仓却不怕,拍着胸脯道:“末将真能带陛下突围!保准一根头发也不掉。”   “你觉得朕想走?”   “陛下又不是夏襄宗,哪能让这些蒙虏围在兴庆府泡着啊。”   “你竟还知道李安全。”李瑕道,“随驾吧。”   王满仓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反正就打马跟在霍小莲身后。   他胆子确实是大。   这里有数千士卒,也只有他这种大胆之人能随驾……   后方的元军已乘着小筏追上来,唐军一边反击一边退,这一路上李曾伯忙着指挥战事,也没能继续与李瑕谈论后续的计划。   这时水位已经越来越高,完全没过了马腹。   士卒们下马步行,有些会水的士卒开始游泳前进。   终于,他们在傍晚前退进了兴庆府。   城墙是用夯土筑成,曾经被蒙军泡了三个多月,后来西夏国虽然有修复,但这次只怕泡不了一个月就要塌。   李瑕进城后一路穿到北城,登上城楼,举起望筒,隐隐能看到北面塔察儿的大营透出的火光。   “知道铁木真水淹兴庆府后来如何了吗?”   “知道!”王满仓应道:“蒙军自己的堤也垮了,答应西夏的议和,夏襄宗把公主都献出去……”   “哪段堤塌了?”   “那……陛下,那肯定不在北面,在南面,蒙军是从六盘山过来的。”王满仓已明白了接下来的战略计划,大步走到墙垛边,道:“陛下要想掘开塔察儿的堤,末将知道该掘哪里。”   李曾伯问道:“掘哪里?”   “大帅,末将可是你的探马,军中的十五个探马队正,只有末将不是当地人,但比谁都门清。末将愿立军令状,若办不成就提头来见!”   “问你掘哪里。”   王满仓很想要领这军功,转头向北望了望,黑暗中却看不太清。   “大帅莫急,让末将想想。”   “滚一边去!”   李曾伯轻喝一声,端了望筒看了一眼,道:“这小子说错了。当年铁木真的大营也是在北面,只有在北面,才会因为溃堤,而让黄河水冲走所有辎重。就是这次没能灭了西夏,后来铁木真才从南面走六盘山。”   “是,末将记错了。”   王满仓看了李曾伯手里的望筒,伸手想去勾,忍住了。   李曾伯又看向诸将,问道:“你们谁知道该从何处掘元军的堤。”   “沙湖!”   王满仓其实不确定,但决定要堵一把,道:“那一段河堤土质最松软,一掘就开。沙湖水再溢出来,与黄河水一起卷走元军大营。对,末将还可联络杨将军齐攻。”   李瑕听了,与李曾伯随口道:“这小子不适合在常规军中,倒适合把亡命之徒与牢囚挑出来单独组成一小支奇兵。”   王满仓不由大喜,身子一挺,大声道:“请允末将戴罪立功,大帅只要把末将的旧部还给末将,定泡烂那塔察儿的大营!”   李曾伯沉声问道:“做不到又如何?”   “做不到,大帅砍了我这颗头!”   哪怕是在他的天子与大帅面前,王满仓也显得执拗。   这种执拗也许正是当年李瑕传给杨奔,再由杨奔传给他的。从庆符军到宁夏军,也形成了大唐军队的骨子里的一种性格。   但要在这乱世中完成艰巨的事,没有点执拗的性子怎么行?   ……   夜深,唐军也开始杀牛杀羊,学着元军做皮囊筏子。   往整张羊皮里吹着气,扎紧,当第一个筏子制成已是天亮,王满仓还兴奋地舍不得休息,将湿淋淋的靴子一丢,跃上自己制成的筏子,再次唱起歌来。   “姐儿窗下绣鸳鸯,薄福样。郎君摇船正出浜,姐看子郎君针扎子手,郎看子娇娘船也横,咦,真当骚,真当骚……” #第一千零九十章 真当骚   沙湖是由黄河古道洼地经过山洪、地下水、雨水的补给而成,因湖周围多是沙地而得名。   但大湖西北方向还是有许多湿地,芦苇茂盛,飞鸟与鱼类丰富,被圈进元军营地,成为塔察儿大营的一部分。   塔察儿的大帐还是设在后面更高处的石嘴山上,只是山上不好放牧、养马、挑水、打猎,因此宿地在高处,辎重在水边。   而大堤则筑在整个营地的南面,拱卫着大营的同时,也像水桶一样把黄河水拦在兴庆府周围。   因为有成吉思汗的前车之鉴,塔察儿对这段河堤十分重视,要求撒吉思亲自督建,保证不会再被河水冲溃。   而在这一日,他对战果十分满意。   李瑕的突围没有成功,被重新困进兴庆府。虽说掘河的时间提前了,但反正是把兴庆府城泡在了黄河水里,早晚有泡塌的一天。   接下来便是等了,同时还等那支躲在贺兰山上的唐军冒头,将其一举击溃,不再给唐军营救李瑕的机会。   次日,天光大亮,站在石嘴山上望去,只见一道大堤将天地分为了两个颜色,一边是黄洪如汪洋,一边是青色的草地,让人心旷神怡。   也许真是长生天庇保,塔察儿已感受到胜利正在渐渐靠近他。   之前接连死了几个宗王都没能击败的李瑕,也许就会死在他手里。   远处有信马归来,见了撒吉思。   不一会儿,撒吉思揣着信,登上望塔,道:“大王,畏兀儿来信了。忙哥剌大王与脱忽大王攻下了高昌城,正在准备远征兀鲁忽乃。”   “终于攻下了高昌。”塔察儿道:“他们应该快一点,李瑕用一年抢走西域,他们再花上一年抢回,这里就要耗费两三年。”   “但还有一个坏消息。”   畏兀儿人出身的撒吉思显得十分悲伤。   塔察儿留意到了自己的王相情绪不对,皱眉问道:“什么坏消息?”   “廉希宪在大军出征之后,偷袭高昌城,烧毁了整个高昌城。”   塔察儿一愣,问道:“什么意思?”   撒吉思愈发悲伤,道:“也许廉希宪早有预谋,他兵力太少,不足以抵抗大军。于是提前迁走了高昌的人口进玉门关。脱忽大王以为廉希宪只打算要那些人口,便将辎重留在高昌城,继续西进……”   “等等,你说什么?辎重?”   “牛羊、帐篷、草料、战利品……脱忽认为这一战之后,他该得到高昌作为封地,因此把辎重都留下了。”   “兵马呢?”   “兵马没什么损失,廉希宪一把火烧了高昌城就撤走了。”   “廉希宪,他不是高昌人吗?不是一直说‘仁义’吗?怎么跟随了一个汉人就可以烧掉自己的家乡了?!”   撒吉思闭上了眼。   作为同乡,他对此事感到无比的心疼,也十分不耻于廉希宪。   “大王,他们写信过来,是想要……”   “要辎重了?”   “大王,马上就要到冬天了。西边八月就开始下雪,马匹怕是找不到草料……”   元军不像汉人军队讲究“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们可以脱离这些辎重自持作战很长时间,对后勤依赖不强。但并不是完全不带辎重,作战的时间一长,必要的草料、帐篷、装备补给还是需要的。   显然,忙哥剌与脱忽不认为能够在短时间内消灭兀鲁忽乃。   塔察儿坐镇河套,份内之事就是这些,推拒不了。   到最后,他只是对此评价了一句。   “怪不得这些无能的宗王总是败给李瑕。”   撒吉思道:“诸王之中,大王可以说是最贤明的了。”   塔察儿笑了。   也许是在为自己骄傲。   不远处,萨满们还在作法,他们穿着神衣神帽,鼓声咚咚,腰铃铿锵,手舞足蹈,嘴里念念有词。   “啊咳扎咳,霍芬腾格里,啊咳朱嘿,伊讷昆腾格里……”   ……   “真当骚,真当骚,姐儿心痒捉郎瞟。我郎君一到弗相饶。船头上火着直烧到船舱里。亏子我郎君搭救子我个艄……”   又过了一日,入了夜之后,王满仓撑着自己的羊皮筏子,低声哼着自己的粗俗山歌,缓缓漂向沙湖大堤。   他只是个小人物,也许有过很多能成为大人物的机会,全都被他糟蹋了。但他不在乎,活在这乱世,他一辈子只求快活。   他就不觉得自己是个粗俗到招人嫌的小人物,毫无自知地认为自己就该改变这场大战的局势。   就是这么了得。   “你他娘别唱了,万一惊动了元军。”   “刘麻子,你说,大帅怎不把小党项也还给我?不都是我的旧部。”   “你还有脸,小党项官比你高多了。”   “嘿,老子攻破兴庆府城的时候,你们还蹲在老子脚底下哭。”王满仓又叼了根稻草在嘴里,得意洋洋。   “大帅喜欢小党项那种听话的,令行禁止,不舍得让他做这么危险的差事,怕他死了。”   “死了就死了,上战场的人哪有不死的。”王满仓浑不在乎,道:“老子要死了,下辈子当个太平人喽。”   “娘的,你就不能说这差事不危险吗。”   “不危险老子还不来。”   “别说话了,真的近了。”   王满仓却突然高声唱了起来。   “青滴滴个汗衫红主腰!跳板上栏杆耍样桥!仔细看个,小阿姐儿再是羊油成块一团骚……”   刘麻子被他吓了一跳,整个人都往筏子上一坐,腚上湿成一片。   那是洪水透上木筏浸湿的。   不想,前方的大堤上却是有元军哈哈大笑,用河北腔嚷道:“唱的啥喽?!老子没听懂。”   又有元军士卒襄道:“老子没听懂,但给老子听硬喽。”   王满仓也是哈哈大笑。   他在唐军中说荤话,少有士卒敢搭腔,怕被将官骂。此时倒像是回到家里一般热络,扯开嗓子又唱了两首真正露骨的。   黑暗中,堤上的蒙军连弓都放下了,聚到这边来,也有人用北方腔子唱了首艳曲,却还是那名家白朴写的。   “红绫被,象牙床,怀中搂抱可意郎。情人睡,脱衣裳,口吐舌尖赛沙糖……”   对方才唱到这里,王满仓都不等他们喝问自己来历,拿起一个霹雳炮,拉开,燧火石擦出火星,点燃了引信,往大堤上一抛。   “动手!”   “轰!”   惨叫声中,刘麻子也拿出一个霹雳炮拉开,却没个火星,原是刚才摔在筏子上浸湿了。   他连忙将其收起来,拿出弩,对准堤上举着火把的元军士卒就扣下扳机。   此时,一团烟火已“嗖”地冲上天空,是王满仓放的信号。   后方的兴庆府城上空,很快又是一团焰火腾起,照得让远处的贺兰山都能看到。   “杀啊!”   只这会功夫,王满仓不仅抛出了霹雳炮,放了两只弩箭与烟火,还叼住了单刀,抛下机弩,径直跃入水里。   “放箭!”   元军箭矢射来。   才射了一支弩箭的刘麻子连忙招呼人举盾牌。   二十余艘筏子,两百余唐军就这样逼近大堤。元军的弓箭笃笃笃射在盾牌之上。   忽然,堤上的火光一晃,噗通一声,有元军士卒被砍翻滚入洪水之中。   “上来啊!”   王满仓怒吼道:“这么浅的水,杵在那吃屎啊你们!”   “噗。”   吼声中,他人已滚开来,又是一刀扎倒一个元军。   这段河堤驻守的元军此时还算稀疏,但动静一响,其余元军纷纷惊醒,越来越多火把在堤上亮起……   ……   “杀过去!”   在元军大营另一个方向,杨奔抬起头,终于再次见到了信号,当即便下了命令。   昨日他只看那柄龙旗退回兴庆府,马上就明白,早晚还会有偷袭塔察儿的时机。   甚至掘开元军的大堤,他也有所预料。   马蹄声哒哒哒哒,远远还能看到石嘴山大营里亮起点点火光。   那是塔察儿已经被惊醒了,正好成了他杨奔要去的方向。   很快,元军探马也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唐军来了!”   元军竟是早有准备,待杨奔这支兵马又奔了两里,前方已有元军组成了防线,试图将他拦在大营之外。   “放箭!”   杨奔俯低身子,冲在队伍的最前方。   这种高速的冲锋一旦相撞,必然是两败俱伤,但他认定了对面的元军一定会躲开。   因为这数十年来,元军过得太好了。   迎面的风呼啸,果然,前方的元军勒着缰绳让到了一边,不敢与唐军相撞。   杨奔策马而过,一刀劈翻一名敌兵,吼道:“杀过去!”   唐军一涌而上,并不理会还在两边放箭的元军,竟是直接往大营冲。   “包围他们!”   元军犹觉得自己占有了优势,一边放箭一边围了上去。   “咚咚咚咚!”石嘴山上鼓声大作……   ……   “唐军来了!”   听得喊叫,塔察儿推开美姬,从柔软的毯子上坐起,倒是不太惊慌,而是一边让人披甲,一边喝问道:“是从贺兰山中杀出来的?”   “禀大王,是。”   “那早有准备,慌什么?”   很快,又有另一名士卒赶到,禀道:“唐军攻沙湖大堤了。”   “什么?”   塔察儿倒是有些惊讶,骂道:“额煞,这么巧……王相呢?”   “王相昨夜熬了一夜,还未起来。”   “告诉他,守好沙湖大堤。”塔察儿带上头盔,道:“我亲自指挥剿灭了那支伏兵,支援大堤。”   “是。”   大帐外,天上星光点点,今夜夜色还挺亮堂。   塔察儿不慌不忙向望台登去。   他早已布置好了埋伏,大营以北全是陷马沟与绊马绳,只等那支唐军杀来。   还稍等了一小会儿,只见大营外一支骑兵的黑影如洪水般涌来,向他所在的方向发起了冲锋。   而大营这边,一支支伏兵已准备妥当。   塔察儿甚至还让一千士卒下马,持盾、持矛,学着宋人步卒的作战方式以阻挡唐军骑兵的进攻。   不停有轻脆的“咯咯”声响起,那是士卒们在拉弦。   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然而。   唐军前方的骑兵忽然举起火把,掉转了方向。   他们就像是洪水袭来,却撞上了大堤,于是改变了河道。   在石嘴山大营里的元军严阵以待之际,他们绕开了大营,杀向了沙湖大堤的方向。   塔察儿愣了愣,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失落感。   他转头看向沙湖大堤,张开嘴,打算喝令一部分兵马追过去支援…… #第一千零九十一章 旺盛   “再给你们说一个故事,夏襄宗被蒙军的洪水包围之时,派人去向金国求援。金国主说‘敌人打敌人,我帮他们做什么’,没有出兵。结果你们猜怎么着?夏襄宗的女儿被送给铁木真,金国主的女儿后来也被送给铁木真,嘿,西夏公主、金国公主还成了姐妹。你们自己想想,一个被窝里睡两个国的公主是什么滋味,娘的。   都说蒙古人强,但老子这些年打了仗、听了这些故事,只觉得那时候的什么西夏、金国、赵宋,都他娘是一群什么样的废物,窝囊废!真的,战死了不要紧,活成那副怂包德性,老子替这些人臊得慌!当时蒙军的河堤还他娘是因为没修好,溃了,不然那些废物想送女人都不成。现在他娘的还敢再筑一个堤,但碰上的是老子,老子硬生生给它掘断了!”   这是出发前,王满仓当着两百人的面说的话。   刘麻子听在耳里,没有觉得慷慨激昂,就觉得王满仓一天到晚就知道惦记女人,招人烦得很。   他说不上来为什么烦,以为是因为听多了他那些荤话,上火,整个人都燥起来。   也许是因为王满仓像火一样旺盛,让人感到一种跟着这个人,早晚要被他烧死的危险感。   好在真个打起仗来王满仓便把这种危险全泄给了敌人。   刘麻子爬上大堤时,便看到他正拿着刀对着一名元军猛抽,那身影差点教人想歪了。   这分明是在战场上,刘麻子跑过王满仓身边,却是鬼使神差般说了一句。   “老子这辈子还没摸过娘们哩。”   “你个丑麻子摸个驴球,还不快把盾牌架起来!”   王满仓大骂一声,一脚将手里的尸体踹到堤下,一边指挥士卒建立防线、抵抗元军增援的兵力;一边指挥士卒开始掘堤。   他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却浑然不在意。   若是这一趟能活着回到兴庆府,他还要搂着哪个娘们指着身上的伤口述说自己的英勇。   “快,快,盾牌架起!拦住那些傻蛋……你们,跟老子一起掘坟。娘的,炸药别给老子弄潮了。”   刘麻子连忙搬着大盾牌上前。   随着刚才的突袭并利用火器与弩箭的优势,他们已经在堤上撕开一个口子,刘麻子在大堤上站定,与诸多同袍一起,组成一道防线,掩护着别人掘堤。   很快,前方已响起了脚步声,那是闻讯而来的元军已赶到了。   箭矢笃笃笃射在盾牌上,之后,元军见唐军守卫严密,干脆抛下弓箭冲了上来。   “杀了他们!”   刘麻子拼命抵住盾牌,冲身后的同袍喊道:“你捅他们啊!捅啊!”   长矛手于是将长矛从盾牌的缝隙中刺出去,再收回来已是带着淋淋的血。   “啊!”   受伤的没受伤的都在大喊,场面乱作一团。   “再捅啊!再捅啊!”   刘麻子整个身子都往前倾,死命顶着,脚也拼命抻在地上。   突然,有个长矛手刺出去的长矛被元军捉住,往前一拉,连着三个盾牌手都被拉倒在地。   元军迅速扑上,扬起刀就是一顿乱砍。   顿时血与肉乱飞。   刘麻子身上挨了三刀,痛得大叫,好不容易才爬起,脚下已踩了同袍的尸体。   越来越多的元军涌过来,他渐渐感到自己撑不住了。   力气不停地流走。   一柄单刀又从盾牌缝隙里穿过来,“噗”地扎进了他的盔甲的缝隙。   “去你娘!后面的人抛霹雳炮都不懂?”   “嘭!”   前方一声大响,惨叫声起,刘麻子只觉前面顶来的压力顿减,转头一看,王满仓大步冲了上来。   “娘的,你个臊包货怎么还有霹雳炮?”   “老子好钢用在刀刃上,你受伤了?自己包药。”   王满仓抢过刘麻子手里的盾牌就往前冲,抡起盾牌,对着前方因中了霹雳炮炸出的铁片倒在地上打滚的元军士卒便砸。   “嘭!”   伴随剧烈的惨叫声,唐军士气顿时一涨,得到再次调整防线的时间,稳住了防线。   一个个士卒遂站在那喘息、包扎,等待迎接更多的元军攻势。   耳畔除了喘息声,就只能听到大堤下掘土埋炸药的声音。   终于,前方沉重的脚步声响起,越来越多的元军赶到,却不再是贸然冲上来,而是结阵、放箭,井然有序地展开攻击。   双方以箭矢互击,最后唐军这边携带的箭矢先用尽,站在那挨打,箭矢落在头盔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不时也有中箭的唐军士卒倒下。   “低下头!推过去!”   唐军只好主动上前迎战,原本严密的防线开始有些松散。   元军的刀斧不停劈砍过来,敲得虎口生疼,王满仓自己也中了几刀,身边的人越来越少,犹撑着盾牌大喊。   “杀啊!杀!老子撑住了,你们杀啊。”   一只带血的手握着长矛从他身后伸出,向元军捅去。   “王臊包货……我不像你……我都没碰过娘们……”忽然有人趴在王满仓背后有气无力地说道。   “现在这时候你和我说这个?捅啊,你杀敌啊!”   那长矛又举起了一下,动作绵软。   王满仓一手抬着重盾,一手抢过长矛向前扎死了逼得最近的元军士卒,驮着背上的人往后退了两步。   回头看去,才发现刘麻子已浑身是血,双眼恍惚,遂轻轻给了他一巴掌。   “撑着,别死了,呼……你听我说,这一战你立了大功回去,军中会给你娶个媳妇……”   “莫哄你老子……老子这般丑……”   “老子难道就俊俏?别死了,论该死,老子比你该死。”王满仓放下刘麻子,并给了他一脚,鼓励道:“你他娘争口气振作点,立功回去……娶媳妇。”   才喘两口气的工夫,他再次回过身,杀敌。   一柄长斧劈来,终于劈裂了他的盔甲,卡在他的胛骨上。   剧痛传来,他被压得跪在地上,手握着那斧柄拼命往上推。   视线里全是刀劈斧砍,血肉飞溅,耳畔传来的却是元军越来越响的呼喊,听动静得有成千上万人。   “唐军在那里!唐军在那!”   王满仓心想,这次自己未免惊动了太多元军,太多了……那只怕任务是很难完成了,对不起给大帅签的那份军令状。   再一想,完不成军令状是死,在这里也是死,有什么差别?   那大帅不是亏了?   他拼了命用骨头扛着那斧站起身,想将前方那个元军撞倒,余光忽然瞥见大堤南面的极远处亮着一排火光。   一恍神,他才想起那是陛下的大军。   因为黄河已经淹过了马背,而城里现宰的牛羊和木料只够制这一些木筏子,所以大军过不来,只能列阵于城外的高地,等待河堤炸开、洪水泄去。   数千人都在等着、寄望于他们这两百余人。   王满仓心想,原来元军说的“唐军在那里”是这个意思。   “唐军在那里啊!”元军的大喊声还在不停响起。   但似乎是在大堤的北面。   前方那个持斧的元军渐渐有些不安,手上的力气一泄,往后退了几步。   王满仓怒吼一声,猛地夺过大斧,反手又抡了过去。   “啊!”   头骨被砸裂的声音响起,他挥舞着大斧往前冲了两步,瞪眼一看,看见一条火龙正在元军大营外飞舞。   又像是一根匕首在搅,把元军的大阵搅得七零八落。   “那是……将军?将军!”   王满仓大喜,因有了信心,就像是浑身又充满了力气,一边杀敌,一边喊道:“杨将军在为我们拖住元军,兄弟们炸了堤,陛下的大军就能杀过来了!”   此时堤还没泄,但堤上的元军士气却已有些泄了。   终于,一支烟火忽然从堤上冲天而起。   “准备炸堤了!走啊!”   “走!”   当唐军开始跃下大堤撤离,周围的元军似乎也明白这里会很危险,纷纷掉头就跑。   “走啊,王臊包货。”   “刘麻子!你他娘人呢?!走了!”   王满仓随手扶起一个伤兵,却没再去找刘麻子。   他知道宁夏军这些同袍们的尿性,能带走的伤员都会带走。   实在救不了的,要死的,那也没法子,战场上死了太正常了……   “轰!”   泥水冲天而起,炸药是从大堤当中爆炸开来,被夯得如石头一般硬的黄土激射而出,将奔走中的唐军士卒砸倒在地。   惨叫声连天。   “娘的,你们倒是早点打信号啊……”   “轰!”   还在大喊的王满仓前向一扑,摔下河堤。   顷刻,洪水盖了过来。   “轰!”   “轰!”   爆炸声接连不停,将所有惨叫与呼喊盖了下去。   强烈的震动传来,引得整条沙湖大堤都开始震动、坍塌。   ……   月光下,洪水茫茫。   偶尔能看到有人划小筏通报消息,之后一切说话声都被远处的轰然巨响湮没。   兴庆府城外一片稍高些的小山包上,李瑕驻马而立,听到动静之后低下头看着洪水一点点往下降。   因为李曾伯年迈,作战往往是坐镇城中指挥,这一战李瑕便亲自出来带兵,倒有些像是老元帅麾下的一个将军一般。   他驱马向前走了几步,下了小山包,前方的水更深,一直没到马的小腹,马匹便不肯再向前。   等了一会,水势又往下降,直降到马匹的小腿处。   此时至少能够泅水而过了。   这些兵马都没有披重甲,只披了最轻便的皮甲,所有人互相牵着,拉着马匹,开始在洪水中缓慢地行军,向元军大营逼了过去。   残堤还在倒塌,土石不时溅起水花。   哪怕五十年过去蒙元军队还是不太擅长筑堤,成吉思汗也好、塔察儿也罢,若一定要用这种不擅长的打法,自然长堤倒塌、河水倒灌。   可惜,李瑕却不是夏襄宗…… #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不一样了   沙湖畔的芦苇间,一只栖在其中的白鹳原本把头埋在翅膀里睡得正香,惊觉到了远处的动静,猛地转过头,瞪圆了那小小的眼睛四下看着。   忽然,它张开翅膀,唰地窜上了高空。   芦苇丛里一阵扑楞声,一串串飞鸟也随之惊起。   很快,洪水已涌了过来,没过了苇芦,与沙湖连成一片,形成了一片汪洋。   水位还在涨,被后方的洪水推着,与沙湖水一起向北流去。   “哞!”   牛群被惊醒,傻乎乎地站在那,任洪水漫过它们的草地,哼唧着,不知所措。   洪水拍打过牛蹄、牛奶,甚至淹没了小牛。   “哞……”   没有人顾得上它们,元军骑士已赶去追逐唐军,剩下的奥鲁们一听到那轰隆声,已连忙向石嘴山上狂奔。   其实,元军士卒只要想一想,就能明白,既然黄河水淹到兴庆府只有数尺高,那么淹到蒙军大营水位还要再降一点。   暂时而言,是淹不死人的。   这还是夜里,看不清,也没有人会把性命寄托在这种设想上。   不安在扩散,恐惧是比火药还要可怕得多的武器。   白鹳飞过沙湖,寻找着落足点,然而它只看到石嘴山上一道道篝火亮起,大呼小叫络绎不绝。   “额秀特!别把栅栏踩塌了,去把牛羊拉上来……”   白鹳展开翅膀又向南面飞了一段。   听得杀喊声愈发激烈,它干脆向西一拐,飞进了贺兰山中。   在它身后,一队队唐军骑兵正驻马站在洪水当中,围杀着大堤上摔下来的元军。   ……   “大堤被炸了!”   几个元军士卒本还在围剿那些掘堤的唐军,当听到爆炸声响起,便连忙向北面的大营跑。   但身后山崩地裂的冲力还是将他们推倒在地。   还未爬起,洪水已拍了下来,倒在那的元军士卒呛了好几口水,费力地爬起身来,周围已变成了汪洋,好在水位暂时还浅。   突遭变故,他们无心厮杀,赶紧在淤泥里找到刀,又往前跑了几步。   “噗。”   前方弩箭射来,径直便钉死了最前面的两人。   定眼一看,那是一支唐军正驻马在洪水中形成一道防线。   这些唐军还特意举着火把,此时不仅没有成为目标,反而让人难以分辨出他们到底有多少人。   从堤上退下来的元军士卒们不敢继续向前,混乱中也顾不得别的,转身又趟着洪水往北逃。   洪水越来越高,让他们每抬一步都费力。   大堤已经彻底垮了,只有一些残存的夯土留在那里,同时也有元军正站在夯土上手足无措地转圈。   “唐军杀过来了!唐军杀过来了!”   才从北面退回来的元军重新爬上夯土一看,登时傻了眼。   只见南面也是一排又一排的火把缓缓围过来。   他们竟然已完全被唐军包围在这残堤之上。   就算是再勇猛的士卒,此时也鼓不起勇气趟进洪水里与唐军厮杀。除非石嘴山上的主军杀过来,用战鼓、战歌来激励士气。   他们也希望塔察儿大王能这样杀过来救他们。   然而没有,甚至原本在追逐唐军的元军兵马都缩回了石嘴山大营……   天空中又有苍鹭飞过。   从它的视线看去,那南、北两排火把的光亮当中,至少有五千余元军正茫然地站在那。   仅仅数尺高的水位,竟就让这些大元将士成了孤军……   “放弩!”   杨奔一下令,麾下唐军们于是抬起弩,毫不留情地射杀着那些元军,将元军从残堤的夯土上驱赶下来。   之后唐军驱马上前,抢占着残堤,甚至让马匹踩在尸体之上。   数千人在洪水之中奔走,哭爹喊娘,使得这场杀戮显得残酷。   因为爆炸、坍塌、洪水、杀戮种种原因带来的恐惧摧毁了这些勇士的心防,让他们像孩子一样害怕、乱窜、踩踏,然后更加害怕。   终于,前方有人齐声大喊起来。   “大唐皇帝在此,放下武器,投降不杀!”   不少元军“哇”地大哭出来,跪在洪水当中通过哭喊消除自己的恐惧。   仿佛大唐皇帝才是他们的庇佑者一般……   ……   石嘴山大营。   萨满法师还在作法,请求成吉思汗能够保佑塔察儿打赢这一仗。   然而,当远方那轰隆隆的响声传来,塔察儿才忽然意识到,就连最伟大的英雄成吉思汗,也没有攻破兴庆府的城池,反而殒命于六盘山。   “不要再唱了!”   他猛地大吼起来,将镶着金子的望筒砸下高台,跳脚喊道:“不要再作法了!”   他并不愤怒于战场上的失败,只后悔选择了一个连成吉思汗都不曾实现的战术。   这一切本该避免的。   他早就说过,不应该被李瑕牵着鼻子走,早就说过的!   “你们……还不去把草料都收上来!”   虽然还是夜里,但不用看都知道,到处都会是一片汪洋。那么,就算人马都安然无恙,石嘴山上也没有那么多的草场来喂马。   元军再不倚赖辎重,可还没在江河湖海之上与敌人对峙过。   “大王!快看那里!”   撒吉思此时才赶来,捧着被塔察儿摔下高台的望筒上来,指着北面大喊。   塔察儿接回望筒,很快便望到了原来沙湖大堤的方向火光通明,那是唐军正在围剿他的兵马。   “大王,该派兵去支援啊!不救回这五千余兵马,他们会降敌的!”撒吉思劝道。   他方才依塔察儿的吩咐,先调动兵马去保护大提,结果却被杨奔那支唐骑冲散了,而塔察儿却没有再调后续兵力来支援他。   这才是让唐军占了优势的主要原因。   战场上,时机转瞬即逝,有的主帅能把握,有的主帅不能。其中的差距之大,结果千差万别,自然能决定胜败。   塔察儿挠着下巴,不说话了。   “大王?”   “靠力气能举起千斤,靠理智能举起万斤啊。”塔察儿忽然说了一句蒙古古谚语。   他揽过撒吉思,压低了声音,又道:“在战场上,我可以承认我不会是李瑕的对手,大汗并没有要求我打败李瑕。如果说大汗是狮子,而李瑕是一匹恶狼。那我只是大汗身边的一匹骏马,骏马可以载着勇士奔向广阔的天地,却不能与恶狼单打独斗。”   “大王是想要退兵了?”   “连伟大的成吉思汗都曾经在这里接受无能的西夏国主的议和请求。而我从来不小看汉人,否则我就不会把妹妹嫁给李璮。我与合必赤、合丹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他们用力气,而我用理智。”塔察儿道:“王相安排一下,派人去告诉李瑕,我可以退兵,只需要他交还俘虏,以及燕王真金……”   ……   天光渐亮。   一场大雨倾盆而下,使得贺兰山与黄河之间那一片“汪洋”更为壮观。   已经有越来越多的羊羔被洪水卷走,流向黄河,再顺着黄河向北、向西。   至于元军所携带的草料更是被冲得不知所踪。   偶尔可以看到元军士卒在洪水中奋力拉着牛羊往大营走,构成一副颇为感人的场面。   而在南面的沙湖,被俘的元军则已被串成一串又一串带往兴庆府。   李瑕没有就此回师,而是向西北,登上贺兰山下的高地扎营休整,准备攻打塔察儿的大营。   李曾伯则坐镇兴庆府,接收俘虏、收拾残局的同时,又制出了大量的木筏给李瑕运送辎重。   中午时分,有使者乘着羊皮筏子抵达了贺兰山下,客客气气地向持弩对着他的唐军士卒鞠了一躬。   “我叫阿鲁弥儿,是塔察儿大王派来见大唐皇帝的使者。”   守卫在那的唐军士卒愣了一下,连忙跑去禀报。   不一会儿,正在李瑕大帐议事的杨奔就亲自过来带这使者过去。   “阿鲁弥儿是吧,你认为我们陛下有必要与你们议和?”   “你们的兵力实在是太少了,国力也经不起这样长年累月的作战。”阿鲁弥儿说得十分清晰,又道:“不要因为一时小胜而得意忘形。要知道,现在大元正在平定海都、兀鲁忽乃之乱,并没有将唐国视为敌人。如果再继续打下去,引得我们大元皇帝陛下动怒,从此间的小战,变为举国的大战,你们承受不起,理智的人会懂得见好就收。”   杨奔问道:“你是说,兴庆府这一战继续打下去,你们蒙元会把主力从西域调过来打我们大唐?”   “是,聪明的人在这个时候会选择保存实力。于贵国而言,如今与我家大王拼杀,相当于为海都拼命,不值,不智啊。”   阿鲁弥儿很聪明,刻意忽略了兀鲁忽乃不提,似乎很清楚李瑕与她的关系。   杨奔转头看了看身边一个裹着伤的士卒,又向阿鲁弥儿问道:“你觉得金国皇帝完颜永济是聪明人吗?”   阿鲁弥儿笑道:“当然不是。”   “那你们蒙古攻打西夏时,李安全向完颜永济求援,完颜永济说‘敌人相攻,我国之福也,何患焉?’你觉得他说的对吗?”   阿鲁弥儿默然,深深看了杨奔一眼,似在惊讶这个武将竟然还知道这许多故事。   他想了想,道:“海都是一个野心勃勃之辈,绝对不是唐国的好盟友。我会向唐皇帝述说塔察儿大王的条件……”   “不必了。”   杨奔没有引着这使者去往李瑕的大帐,而是高声道:“吾皇英武,既非西夏末帝,更非金国庸主。你们蒙古人当年用在那些废物身上的伎俩,如今用不得了!”   “将军,还请……”   “斩了!”   阿鲁弥儿转头一看,赫然发现自己已被带到一个高台之上。   有大汉提着大砍刀上前,挥下。   “噗!”   血流如注。   杨奔俯身捡起地上的人头,拍了拍,道:“你可知道?那个中原废物横行的时候、你们的好时候,它过去了。现在不一样了……” #第一千零九十三章 东道诸王之长   元军大营中有不少人在烤肉。   因为死去的牛羊太多,天气又是大雨连绵,不适宜风干肉类。   士卒们把篷布搭起来遮着雨水,好不容易才点起篝火,还要把柴禾与牛粪烤干才能投入火中。   而烤肉的士卒大多都是汉军,来自蒙古的士卒们则是嚼着生肉,坐在那烤火。   这样的天气,探马没能放出去太远,站在望台上视线亦不好。好在大营外围已筑起土墙,防范着唐军的进攻,防止洪水淹上来。   唐军还未杀到近处,却已经登上了远处一座属于贺兰山脉的小山头。   塔察儿本打算派兵去把小山头抢回来,但议和还未有结果,只好暂时容忍。   “嘭!”   忽然有什么东西从那小山头上被砲了过来,正好把篝火上架着的烤肉砸飞。   有元军看了一眼那砸过来的物件,大惊失色,连忙提起,赶向大帐。   ……   这样的天气,并不是打仗的好时候。   雨天,元军放箭放得多了难免要损伤弓弦,唐军的火器也用不了,更遑提还有别的种种不便。   因此当年塔察儿攻打襄樊遇到阴雨连绵就始终没有展开攻势。   此时也是,他并不认为唐军会进攻,正在大帐中与撒吉思商议着军议。   谈的自然是李瑕有无可能答应议和。   “他如果有足够的理智,那会答应。”撒吉思揪着胡子,沉吟道:“钓鱼城之战以后,李瑕就一直在打仗,一年都没有停过。去年他更是刚刚与宋国撕破脸,现在是休养生息的时候。”   塔察儿问道:“那他为什么不休养生息?”   撒吉思苦笑了一下,道:“想必这也是金莲川幕府那些人正在想的问题。”   他叹了叹气,似乎也染上了汉人士大夫那种忧国忧民的气质,又道:“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就算李瑕不用休养生息,他一定没有继续作战的国力,应该会答应大王的谈和。”   数十年来大蒙古国讨伐诸国,哪怕有小挫败,从来都是诸国求和,难免养成了极为傲慢的态度。   塔察儿、撒吉思是最为谦逊的一批人,对李瑕提出的要求并不过分,且并未沉溺在傲慢当中,还能用这“应该”二字。   “应该?他如果不把真金交出来,就算我再不想打,也要和他决一死战。”   去往黑水城的探马已经回来了,他们已经知道董文炳大败之事,但真金的下落却还不清楚,塔察儿猜测很可能是已经被唐军俘虏了。   他还有四万余的大军,真的打下去,未必不能赢。   但没有必要。   李瑕也是,交出真金好过两败俱伤。   “真要决一死战,我们也有很大的把握击败李瑕,秃尔罕……”   “报!”   忽然响起一声通报。   “不好了,大王快看!”   帐帘被掀开,塔察儿转头一看,正见一个头颅被捧在那儿,不是阿鲁弥儿又是谁。   一瞬间,塔察儿就像是看到了李瑕的决心,战到最后一兵一卒的决心。   大蒙古国崛起以来,遇到过几次这种杀使表决心的人,比如大理的高泰禾、钓鱼城的王坚,都能给蒙军带来大量伤亡。   旁人只当蒙军所向披靡,实际上蒙军也很怕遇到这种人。   塔察儿本不想打仗,这一仗却不得不打。这感觉就好像是在冬日的下雨天,他正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却被突然拉起来丢到了寒风凛冽的屋外。   “咚!咚!咚……”   此时,就在那石嘴山下,战鼓声已经响起,唐军竟然是在雨天也要进攻。   “额秀特!”   “大王莫慌,我们的牛羊草料被洪水冲走,不宜久战。”撒吉思道:“李瑕要现在战也好,现在战,我们更有优势。”   事已至此,避无可避,塔察儿只能狠下心来打这一仗。   他这人战绩不怎么样,在蒙哥时代,攻两淮、攻襄樊都是不战而退。   因为他的封地在辽东,真正想要做的是吞并高丽,而蒙哥偏偏不愿让他染指高丽,故意征调他攻宋,塔察儿于是也故意不卖力。   这些战绩并不能说明他不会打仗。   但从另一方面而言,当一个统帅面对战场,将胜负都让步于政治需求,他基本上就很难成为真正的名将了。   相比起来,杨奔则纯粹得多。   ……   “元军兵力更多,他们至少还有四万余人,但看看他们的兵是如何分布的。这里,在兴庆府以南的大堤上有一万元军正在往回赶,我们必须在他们赶到之前击败塔察儿主力。再看石嘴山大营以北,塔察儿布置了将近两万兵力,做什么?挖排水渠。可见他不想和我们打攻防战,他想打平野战,也没想到我们现在会开战。”   杨奔战前做的无非是认认真真分析敌方的兵力布置,不抱议和的想法,不抱轻易取胜的奢求。   “所以,元军兵力虽多却没有进取之意,像是一面盾。而我们兵力虽少却更集中,像矛。这一战,矛要做的就是有力地把盾捅穿,直捅进元军的心脏里。”   “该怎么打都明白了吗?”   “勇往直前,直取塔察儿!”   “好!诸部将听令……”   杨奔分派过军令,转头看向李瑕,略微有些紧张。   “陛下,末将这就出发了。”   李瑕点了点头。   这里还只是贺兰山,往后还有阴山、燕然山,李瑕知道到时自己御驾亲征已不现实,由这个从庆符军出来的将领打这一仗,胜也好、败也罢,总之是场磨砺。   战鼓声中,唐军士卒开始趟着洪水,向元军大营杀去。   他们没有骑马,靴子完全没进水里,踩在泥沙当中,每走一步都显得有些费力。冲到大营前之时,才发现元军在栅栏前挖了深沟。   不少唐军士卒一脚踩空,完全陷入水里,咕噜噜地灌了满肚子的水。   元军的箭雨并不算密集,不少人冲杀上前,以长武器对着落在深沟里的唐军士卒乱捅。   很快,泛黄的洪水便染成了红色。   唐军也没有抛掷霹雳炮,基本上是甫一开战就展开了肉搏。   “游过去!推倒他们的栅栏!”部将们大吼。   有悍勇的士卒干脆脱了盔甲,猛扎进那深沟里,从水下游到营栅前忽然跃起,翻过栅栏对着元军乱砍。   几个元军才从帐篷里出来,还没习惯这湿漉漉的感觉,“噗”的一声,已被砍翻在地。   双方肉搏,浸过水的唐军士卒唯一的优势就是比元军士卒多了种“破罐子破摔”的豁得出去。   ……   “大王请看,敌兵都陷在我们挖好的深沟里了。”   撒吉思陪塔察儿登上高台,指点着战事乍起时发生在营栅前的战事,又道:“以他们的兵力,承受不了这样的伤亡。这一战,我们必胜。”   塔察儿满意地点了点头,并不以身为蒙古勇士却使用这种筑垒防守的战术为耻。   虽然他一直歌颂着成吉思汗的英勇,但做为黄金家族的第三代,他打起仗来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目光从营栅处那些小卒的厮杀上移开,转向远处那杆李瑕的龙旗,道:“我还以为他会亲自杀上来。”   “他当然不会再冲锋在前,毕竟当自己是个皇帝了。”撒吉思笑了笑,显得有些讥嘲,又道:“大王你看,唐军想怎么打这一战已经很清楚了。他们想趁着我们的兵力还未集中,直接攻大王的中军大帐。”   “他们攻不上来。”塔察儿道。   二人的语气都显得有些悠然自得。   “李瑕也不想想,我们能派使者去见他,就是已经知道他驻扎在贺兰山了。难怕还不知道该把南面大堤的兵力调回来吗?”   “他运气好,打了太多次的胜仗,太疏忽大意了。”   “大王,方才还没说完。秃尔罕的信使已经到了,说他从南面大堤撤下来,就领了三千人绕道贺兰山,偷袭李瑕。”   塔察儿轻呵一声,道:“若李瑕答应我的条件,我便会命秃尔罕收手,可惜他没有。”   “用汉人的话来说,这就叫‘咎由自取’……”   ……   与此同时,李瑕也在观望着战场。   贺兰山脉中的一座座山峰矗立在他身后,像是在他背后保护着他。   忽然,有士卒匆匆忙忙赶上前,禀道:“陛下,不好了!有一队元军从西南方向的板车沟绕了过来,距大营已只有三里不到!”   李瑕回过头,有些讶然。   他确实没想到塔察儿还有这一手。   此时看来,那使者阿鲁弥儿除了来议和,只怕还有一个作用便是用来迷惑他李瑕,让他以为塔察儿对战事毫无准备。   霍小莲连忙上前抱拳,道:“请陛下立即移驾!”   “不急,元军有多少人?”   “暂时而言,从板车沟过来的有两千余人。”   霍小莲道:“但末将怕的是,陛下一旦被这两千余人拖住,南面尚有数千元军正在赶来……”   “你真怕吗?”   霍小莲愣了一下,随后腰杆一挺,道:“末将不怕,末将是选锋营!”   “不错,若不是因为朕在这里,你霍小莲还有何顾忌的?但朕来是给将士们兜底的,不是来拖后腿的……取朕的长槊来!”   ……   石嘴山大营处,唐军终于推倒了营栅,杀入了大营之中。   而在贺兰山,元军骑兵已绕出板车沟,直向李瑕杀去。   双方都在直取主帅,那胜负手便只在于看谁能扛得更久了。是杨奔先击败塔察儿,还是秃尔罕先击败李瑕?   远远地,有唐军探马登上高处,打探了战场的情况,飞马赶往兴庆府,将情报报于李曾伯。   李曾伯低头在地图上标注了一下,点头不已。   “塔察儿的优势在于兵多、战术灵活。偏偏黄河这么一淹,反而把他困住了,骑兵的优势打不出来,现在打成这样,相当于由他和陛下较量,胜败已定啊。”   老人凝视着地图,心神已从石嘴山之战转开。   “真能收复河套吗?忽必烈怎可能再让这一步棋……” #第一千零九十四章 大龙   八月十八,安塞城。   阿盖兀穿了一身汉人女子的裙装,登上了腰鼓山上的城楼,随意找了个人便问道:“你们杨大帅呢?”   被拦住的是杨文安麾下的千户马才,转头一看,目光马上便落在阿盖兀丰腴饱满的胸脯上。   贪婪地剜了一眼之后,他才招过通译,道:“这是达鲁花赤家的大娘子吗?她说什么?”   “要找大帅。”   “哦,大帅在楼上,我带你去……你和她说,我带她上去。”   马才遂领着阿盖兀往城楼上走。   守在那的一队杨文安的亲兵都认得阿盖兀,倒是没有阻拦。   上了台阶,马才故意落后几步,盯着她浑圆的双股,之后便听到了杨文安的声音。   大概是没注意到有人来了,杨文安正在与一名信使说话,显得有些激动。   “他知不知道,张珏只要一迈过我的防线,就能顺着秦直道一直杀到河套?这些蒙古人在河套有什么?牛羊!阴山下全是牛羊,主力都被带到西域了还不够,剩一点兵力还要带到兴庆府?把这五万兵马给我,我能打下长安!”   “大帅息怒。”   “我怎么息怒?李瑕走到哪里就需要调动大军去堵,把防线上的窟窿露出来?他但凡有脑子就不会犯这种错。急什么?李曾伯多大年纪了,一年不死,两年还不死?到时西域平定,陛下全力攻打唐国,何愁天下不定?娘的,一群废物。早知这般,我不如投了李瑕……”   马才听到这里,惊了一下,连忙停下脚步。   走在他前面的阿盖兀听不懂汉语,已上前打了招呼。   杨文安马上停下说话,转头看了过来。   马才故意等了一会,方才小跑上去,道:“大帅,达鲁花赤家的大娘子要见你。”   杨文安脸色一沉,抬手“啪”地便给了马才一巴掌,叱道:“谁让你擅自带人进来的?!违了军律知道吗?!”   他一向治军极严,凡是商议机密军务时有人要见必须先行通禀,这是惯例了。   “大帅息怒,小人知错了。”   马才心中一凛,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为了看女人而忘了军律。   若是平常,他只会心中警醒。   然而今日一看杨文安与阿盖兀显然是有私情,脸上挨这一巴掌便让人有些不忿起来……   “你们都下去。”杨文安道。   “是。”   马才应着,低头之际又向地图上瞥了一眼,发现杨文安做了一个奇怪的标注。   他退下城楼,回到营房,寻出自己的地图,照着杨文安的地图画了一下。   一个箭头从长安出发,像是一支北征的唐军,向北到了延安,在安塞城画了个圈之后继续往北,抵达河套之后又画了一个大圈。   “大帅觉得,唐军有可能要占据河套?”马才喃喃道。   然后他将箭头向东画,一直画到了燕京。   这就是他最看不懂的地方了。   “唐军占据河套之后,直接就打燕京吗?大帅为什么这么猜?”   想着想着,马才忽然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   就连他一个小小的千户都知道,不少中原世候暗地里其实与李瑕眉来眼去。   那么,一旦唐军拿下河套、东进燕京就轻而易举。而拿下燕京之后,河北很容易就在世侯张柔的带领下不战而降。   如此一来,河南、山西、山东就完全被唐军包围。   简单来说,就像是大元的腰被横斩斩断了,唐军只要拿下河套,就真的能看到一统天下的希望……   问题是,这般了得的一个战略构想,之前就没怎么听人提过,一直以来也没见谁跑去投奔李瑕。   反而被他这个小小的千户洞察了先机?   不,是杨文安发现的。   以前李瑕一直就没有拿下河套的可能,但现在有了。   马才咽了咽口水,这才明白过来,为何杨文安敢对一个宗王发那么大的火,为何又会说出那一句“不如投了李瑕”。   “局势真的要变了吗?”   ……   城楼上,杨文安看向阿盖兀,脸色很不高兴,道:“你跑来做什么?”   阿盖兀双手提着裙摆,转了个圈,问道:“我知道你更喜欢汉人的装扮,穿给你看,你想不想过来脱下来?”   “你是想让所有人知道我们有奸情吗?”   “我知道整个城里都是你的人,没有人会告诉囊思丹。”阿盖兀上前搂住杨文安,道:“我想夹着你了,昨夜……”   杨文安抚额看着她,像是在看着一个傻子,讶道:“你知道我们被唐军完全包围了吗?”   “那又怎么样?就算死了,我也要和你死在一块,享尽足够的欢乐。”   “我不会死,我会打败张珏。”   “你先打败我。”   “啧。”   杨文安不耐烦地甩开阿盖兀的手,走到地图前,双手撑着地图,显得愈发不悦。   他希望大元这边不仅是他一个人看出此时的局势危机重重。   李瑕就像是一个刺客,悄摸摸地布置好了杀招,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没准备好的时候,突然杀向河套;又像是一个高明的棋手,笨拙地布着棋子,布着布着忽然围杀一条大龙。   问题是,整个大元朝,有几个人知道河套很危险?   连带兵到兴庆府去的塔察儿那个蠢货都不知道!   这一个月以来,张珏不断增兵,对河套的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   杨文安正想着这些,阿盖兀已上前,从后面抱住他,解他的抱肚,试图把手伸进他的裤裆里。   “你丈夫囊思丹正陪在赵王身边是吧?”杨文安问道。   “别提那个讨人嫌的囊思丹。”   “赵王正在准备迎娶月烈公主是吗?”   “是。”   “我写一封信给囊思丹,让他一定交给赵王……”   ……   延安府。   一队队车马正在从南面进入城中,车辚辚,马萧萧,惹起漫天尘土,显得极为热闹。   “这些是弓箭,卸在哪里?!”   “那个土窑里。”   “火把拿开!拿开!知道这是什么吗?就敢拿火把往里凑……还有,你们这窖屋潮不潮啊。”   “粮食来了!粮食来了!”   “哈哈哈,这可是今年的新米……”   西北面,一队骑兵风一般地驰来,赶到城下才打出旗号,却是个大大的“张”字。   “大帅回来了,开城门。”   城头上的守军一看,连忙将城门打开。   “吁!”   进了城,张珏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将头盔向士卒们一抛,大步便赶向增援延安府的将领。   “哈哈哈哈,我刘大兄弟来了!”   “张哥哥,哈哈,我跟着你打仗来了,你可得让我也立些功劳。”   刘金锁才上前,才与张珏来了个熊抱,转头又一指那马车上的米袋,道:“大帅闻闻,今秋的新粮,香死人了。”   张珏深深一吸,大为畅快,问道:“诸公舍得将这些粮食给我张某人打仗?”   “大帅这话说的。诸公有甚不舍得的?往年不过是要预留好赈灾的粮,他们可都说了,若是他们自己吃的,但凡能多省一粒,也得留出来收复山河。”   “哈,刘大兄弟原来这般会说话。”   “我刘大傻子能说什么,都是几位相公怎么说,我跟着说呗。”   张珏点点头,道:“我懂。若我是文官,也得以稳妥为重,盘算多打打总没错的。真说起来,以前在赵宋,文官们哪用和我们商量啊。”   “嘿嘿,那你不是武将吗。”   “没想到这次诸公这么好说话,怕是有多余的粮草、兵力全派过来了吧?”   “差不多。”刘金锁双手捧着肚子,大步而走,道:“我也没想到,说打就打了。”   “想来,恰恰是因为陛下不在长安。”张珏道:“陛下若在长安,诸公必然要劝他,准备好了再开战。反而是陛下不在,诸公只好卯足了劲,一定要把河套打下来。”   “那能打下来吗?”   “战场上的事岂是好说的。”张珏郑重了些,道:“若只看元军的兵力布局,胜算有。但他们不可能一动不动,敌酋必然不会坐视,变化亦必然有,难说啊。”   刘金锁懒得去想这些,拍着胸膛道:“反正大帅怎么说,我怎么打。”   恰在此时,有个张珏的心腹将领匆匆过来,凑在张珏耳边,低声道:“大帅,安塞城里有人给我们射了封信箭,是一个千户,称愿意归附。”   “说原因。”   “杨大楫一直在替我们招揽这些人,想必是有效果了……”   张珏眉头一动,笑了笑,道:“不仅如此。”   他挥了挥手,暂时不谈此事,而是拍了拍刘金锁的背,大笑道:“怪不得陛下一直称你是个福将。”   “哈哈,那当然!”   ……   十数日之后,河套草原。   一封急信递到了汪古部一个小头领囊思丹的帐篷里。   囊思丹正喝得半醉,拆开信看了,“哈”地一下笑出了声。   “说什么唐军能打到河套,太可笑了。哎呀,杨文安这个汉人总是觉得他有多么的聪明勇猛,其实就是个驱口,驱口……”   囊思丹骂着骂着,渐渐也有些伤感起来。   真在安塞城的时候,他其实相当怕杨文安。   也许正是因此,才不肯认可这封信上的内容。   “没酒了,再去盛来。”   有美姬捧着酒囊出了帐篷,转头看去,忽看到远远地有许多快马狂奔过来。   “不好了!塔察儿大王正在败退回来,让首领们征集牧民快去增援他……” #第一千零九十五章 驸马   从河套九原城往北三百余里就是赵王城,乃汪古部的世居之地。   汪古部是在阴山附近生活的民族,由李克用的后裔沙陀部、从西域内迁的回鹘人、亡辽的契丹人、邻近的汉人、西夏人、女真人结合而成。   有不少汪古部领主散布在天下各地,比如净州马氏、大同大元帅按竺迩,以及巩昌总帅汪家。   大蒙古国才兴起之时,汪古部的老首领就归附了成吉思汗,两人结成安答,共同征伐乃蛮部。   成吉思汗还把三女儿阿剌海别吉嫁给了汪古部的老首领。数年后老首领死了,阿剌海别吉先后由其长子、侄子收继,最后由幼子孛耀合收继。   忽必烈称帝后,鉴于李瑕的威胁、以及河套的重要地位,于是封孛耀合为赵王,追封阿剌海别吉为皇姑赵国大长公主。   阿剌海别吉没有孩子,把孛耀合的姬妾生的三个儿子视如己出,这三个儿子分别名叫君不花、爱不花、拙里不花。   从名义上而言,他们都是成吉思汗的外孙。   因为君不花娶的是贵由的长女,孛耀合一死,忽必烈便打算将幼女嫁给爱不花,并让爱不花嗣赵王之位。   如此一来,才能让这支在河套、阴山一带势力颇大的汪古部彻底成为大元皇氏的姻亲,而不仅是黄金家族的姻亲。   爱不花今年二十六岁。   为了让他有足够的威望成为汪古部的新首领,忽必烈很早就征调他从征立国。中统元年他还不满二十岁时,便率兵随忽必烈征讨阿里不哥,后来又参与了平定李璮之战。   总之从各方面来看,他非常优秀,出身高贵、身材高大、文武双全、战功赫赫、权势滔天。   说他权势滔天并不夸张。   当年成吉思汗西征之时,留阿剌海别吉监国,有“监国公主”之称。也可以换一种说法,忽必烈只是第二个经略漠南的蒙古宗室,监国公主才是第一个,且在监国时权柄远超当年的漠南王。   年轻的爱不花是一个让忽必烈都需要去笼络的人……   九月初五。   爱不花正在黑水河畔策马而行,身边跟着许多的工匠,正在为他指点解说着。   他想要把赵王城建成一座真正的城池,建立真正的城墙、宫殿,还有像中原城镇那样鳞次栉比的街市,让赵王城成为继开平城之后又一个草原上的繁华都会。   这将会是他要送给新婚妻子月烈公主的第一个礼物。   正规划着,忽有侍从上前禀报道:“赵王,囊思丹来了。”   爱不花微微皱眉,稍显出了一些嫌弃的神情。   囊思丹与他的生母是亲姐弟,因此两人可以说是舅甥关系。   但这位生母却只是先赵王孛耀合的姬妾。   爱不花只有三岁的时候,就已经被阿剌海别吉带走并亲手抚养长大,从有记忆开始就视为她为母亲。   他虽没有黄金家族的血脉,却认为自己是不折不扣的成吉思汗的外孙。   对囊思丹这个亲戚他确实没有感情,只是不愿遭人说闲话,还是对其多为照料,举荐其为延安路达鲁花达。   包括这次,囊思丹死皮赖脸要以家人的身份替他筹备婚礼,爱不花还是勉为其难答应了,让其留在九原城留意月烈公主的车马何时能抵达。   “让他过来吧……”   囊思丹从九原城赶到赵王城只花了一天,远远便翻身下马,道:“赵王,不好了!”   “怎么了?订亲的队伍出了变故?”   “赵王还没有听说,我昨日得到消息,李瑕马上要杀来了!”   这里正是阴山下,风吹草低见牛羊,风景如画。囊思丹那难听的嗓子说出来的消息则显得与这画面格格不入。   太遥远了,有种不真实之感。   “李瑕?”   爱不花并不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事实上,他随在忽必烈身边时经常听人禀报李瑕在西南又如何如何了。   给他的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等平定了阿里不哥之乱,就可以回过头来收拾这跳梁小丑了。”   前年倒是平定了阿里不哥之乱,只是李瑕又与海都联手,于是还须要先平定海都之乱。   至于李瑕要杀过来了?   “李瑕?他没有这个实力。”爱不花道:“塔察儿带了五万大军去兴庆府,你可知成吉思汗灭西夏国,也只带了五万人?”   “塔察儿大败了!”   “怎么败的?”   “这……”囊思丹其实并不知道塔察儿是怎么败的,情急之下只顾着道:“我有很要紧的事告诉赵王,看这个,这个。”   爱不花伸手接过,见那是一张十分简略的地图,绘着一两条简单的行军路线。   他就着这地图仔细一思量,整个人忽然打了个寒颤。   “到帐篷里说。”   爱不花手捧着那地图回头便走,一路上只见到处都在忙碌,筹备着迎娶公主的各种宴会所需,足见爱不花对婚礼的重视。   走进帐篷,他翻开自己的地图又仔细看了看,道:“你是说唐军很可能攻打河套之后,直接东进燕京,切断大元东西、南北的联系,彻底包围河朔之地?”   囊思丹反而没想这么细,只好连连点头。   爱不花沉思着,自语道:“若是如此,李瑕显然是早有图谋,攻打河套的这一战,他一定会全力出手。塔察儿错估了敌人的战意,败了也有可能。”   “大败,塔察儿是大败了。”   爱不花一转头,盯着囊思丹道:“你想不到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囊思丹犹豫了一下,还不太想承认,试图看看能否独占这个功劳。   “谁告诉你的!”爱不花叱喝了一声。   囊思丹这才又掏出一封信来,道:“杨文安说的,他还向赵王求援了。”   爱不花怒他早不拿出来的,此时却没工夫教训他,一把抢过杨文安的信看起来,眼神愈发凝重。   大元王朝的这个危机来得极为突然,年初满朝上下还在为成功离间了李瑕与宋国而大喜,认为李瑕至少需要三五年才能从与宋国的交战中缓过气来。结果忽然间唐军都有可能杀到河套这个腹地来了?   之后不管唐军能不能攻到燕京,能造成这样的威胁,就是强弱之势有可能逆转的先兆。   身为成吉思汗的外孙、忽必烈汗的女婿,他绝对不能让唐军攻占河套。   “传令部民,所有壮年男丁五天内到赵王城集结,到了我们为大元守卫阴山的时候了。”   ……   爱不花的心思终于从婚礼上移到了战事上。   他一边集结着兵马,同时派人到九原城打听各种消息。   而一个个送过来的消息也着实让他震惊……   “你说什么?燕王丢了?!”   爱不花同样仰慕儒学,常与诸儒讨论经史、阴阳术数,终日不倦,且在北边立庙以祭祀孔子,因此与真金私交极好,是真金的铁杆支持者之一。   真金出发去往吐蕃时,曾路过九原城。正是爱不花亲自招待,两人探讨儒学以及对大元的未来的构想,相谈甚欢、抵足而眠。   却没想到,短短数月之后,得到的竟是这样一个消息。   “……”   “据传,董文炳大军在大漠中被击败之后,燕王便失去了踪迹,如果不是又落到了李瑕手里,可能是,可能是不太好了。”   爱不花本想亲自南下秦直道去支援杨文安,此时不免犹豫是否西行支援塔察儿一趟,万一能找回真金。   正犹豫之间,探马归来,禀报道:“赵王,我们找到了几个逃兵。”   “带过来。”   很快,几个十分狼狈的元军士卒便被带了过来,甫一进帐便磕头哀求。   “我不会杀你们。”爱不花道:“说说塔察儿大王是怎么败的。”   “唐军太可怕了……”   “闭嘴!我不是要听你们说这些!”   “唐军……李瑕太勇猛了,秃尔罕领了三千人绕道偷袭他,没想到他领着五百人便突入我们军中,把秃尔罕捅成了筛子……”   爱不花微微冷笑。   他身材高大,在勇武这一方面从来不弱于人。征伐阿里不哥时,他也曾亲自冲阵,大败叛军。   “是吗?我听说李瑕与我年龄相仿,倒是可以与他较量个一番。”   跪在那的其中一个逃兵愣了愣,似想开口说些什么,被另一人拉了一下,继续回报道:“还有唐军杨奔十分凶猛,杀穿了大军,几乎杀到了塔察儿大王的前面……塔察儿大王只好退了,这一退,到处都是洪水,唐军掩杀过来,死了很多人……”   “死了多少人?”   “不知道,没有算过。我们当时被推倒在洪水里,爬不起来,等再爬起来,塔察儿大王已经逃得远了,我们只好向东逃到黄河,又死了许多人,只有我们被黄河冲到了下游还活着……”   爱不花深吸一口气,大概能够想到塔察儿是怎么样被唐军打得落花流水。   他也记住了杨奔这个名字。   除了张珏、李曾伯、廉希宪、刘元振等人,他甚至需要开始记唐军将领中的年轻一辈。   “赵王,塔察儿大王又派人来了。”   “什么事?”   “塔察儿大王已退到了巴彦淖尔,他说,如果赵王不能支援他的话,就迁走河套的牛羊和牧民……”   “怎么迁走?!”爱不花突然大怒。   他和真金一样仰慕儒学,却绝不像真金一般柔软,盛怒之下,拔出弯刀便径直砍死一个逃兵。   血在帐中泼开,他走到帐边,看着信使,大骂不已。   “怎么迁走牛羊和牧民?!这里是大元王朝,我们已经不是草原上游牧的小部落了。河套的东面便是燕京,是一国重镇,他塔察儿到底知不知道?或是因为这里不是他的封地,他便故意败了?!”   只有那身首异处的逃兵知道,没有人想故意败。   那所向披靡的唐帝李瑕,不是塔察儿这种战场上的庸才可以阻挡。   大元也好、大蒙古国也罢,需有真正的英雄人物站出来,才能重振成吉思汗当年的威风。 #第一千零九十六章 曙光   九月初六,青海湖畔。   赵阿哥奔与崔斌正站在一起。   就在两个多月以前,双方还厮杀得如火如荼,根本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和对方这般并肩而立,和睦相处。   真金已经丢了,就像是把他们之间的利益冲突也带走了。   “你真是无耻。”赵阿哥奔极目远望着道路那边,开口说道,并示意通译不必顾忌地翻译,“董文炳能够为了保护真金而战死,你身为真金的帐前将军,居然投降了。”   那个通译是汪古部人。   汪古部人是由多族融合,文化较高,从事通译之职的人多。这个通译便是真金在河套之时,爱不花派遣给真金的。   此时他将赵阿哥奔的吐蕃语翻成汉语给崔斌。但在之前,他其实都是翻成蒙语。   崔斌负手而立,淡淡道:“你觉得我是怕死不成?”   “你不是吗?”赵阿哥奔讥讽道。   崔斌摇了摇头,道:“你只看到我屡次兵败时的无能,投降时的软弱,却看不到我为天下百姓开太平的志向……不用译给他,这个胡人听不懂,听懂了却未亲眼所见犹不会信。”   说到最后,他抬手示意通译不必翻译。   远处,一队人马缓缓驶来。   赵阿哥奔与崔斌上前,果然见是唐将宋禾带着严云云与八思巴等人。   “罪人崔斌,见过宋将军、严相公。”   宋禾看向严云云,等她先说。   严云云毫不怯场,踢了踢马腹,上前扫视着诸人。   可以看到在崔斌身后的元军士卒,赵阿哥奔身后的吐蕃部众,她却丝毫不惧,道:“你们都听说了吗?”   “听说了……”   严云云有些傲慢地扬起头,道:“贺兰山之战,吾皇已大败塔察儿。你们若寄望于蒙元还能再染指吐蕃之事,痴人说梦。”   崔斌听了,拜倒道:“罪人崔斌,愿携身后士卒归附大唐。”   赵阿哥奔等到通译说完才能听懂,动作慢了一些,心里却有些不情愿归附。   严云云又道:“我主持户部,此来是为了给吐蕃打开商路,改善吐蕃部民的生活,赵首领觉得呢?”   赵阿哥奔还在犹豫,直到看到八思巴使了个眼色,这才拜倒。   之后,他便听到了宋禾还刀入鞘的声音。   严云云则笑了笑,道:“赵首领不会后悔今天的选择。”   宋禾于是也笑了笑。   在他们身后,郝修阳抚须颔首、八思巴宝相庄严……   若说阔端的凉州会盟将吐蕃纳入大蒙古国的版图,忽必烈遣真金护送八思巴归还吐蕃是想巩固大元对吐蕃的统治,那么在这一刻,一切都正式发生了改变。   此时是新的会盟开始,新的汉家王朝将吐蕃接手,并继续开疆扩土。   抬头看去,这西北高原的天也高、云也阔,让人感到前程一片明朗……   ……   与此同时,阴山南的唐军大营中。   “你最近心情很好啊?”朵思蛮凑到了李瑕面前问道:“击败了塔察儿,你在偷偷高兴吧?”   “还可以。”李瑕道:“终于有些打开局面的样子了。”   抗蒙十年,一直以来都是不论有多少场胜仗都感觉蒙古的国力深不见底。   但在今年他终于能看到强弱之势逆转的希望了。   不得不感谢真金这一趟吐蕃之行,让他能擒八思巴开始招抚吐蕃、吸引塔察儿的救兵打开对河套的突破口。   “你呢?”李瑕也向朵思蛮问道:“如果我打败了蒙元,你高兴吗?”   “高兴啊。”   “但你也是孛儿只斤氏。”   “那又怎么样?孛儿只斤可太多了。我是说万一……万一我被嫁给麻速忽那个臭老头,孛儿只斤可什么都不会给我。现在我有最英俊威武的丈夫,全天下都是我自己的丈夫的,多好。从小我就听额吉说,握的住的才是自己的,黄金家族的不一定是自己的。”   朵思蛮不知是被李瑕迷昏了头,还是真有她的道理,总之这般侃侃而谈颇讨李瑕的欢心。   也许等过阵子,他就能与她讨论治下那些孛儿只斤氏该如何管理。   这便是他带她来的目的。   从长安出发之前,李瑕其实没有想过真能拿下河套,如今却已展望燕京。   朵思蛮此时正勾着他的手指往草河边散着步,陪他巡视大营,道:“这里的草原好漂亮啊,比伊犁河畔还要好。”   “因为这里已经是河套了。黄河九害,唯富一套,塞上江南之名不是说说的。”   “这里是哪里啊?”   李瑕转头四看,并不能看到城池,只能看到草原茫茫,因此只能知道自己所在的大致位置,道:“这里是后套,汉时叫朔方郡,我们应该在沃野县和临戎县之间,唐时叫丰州。至于现在,叫巴彦淖尔。”   “富饶的湖泊哦?”朵思蛮对蒙古语的名字更亲近,转头四看,问道:“哪里有湖?我只看河。”   “在塔察儿的营地后面,等再击败了他,你就能看到了。”   “塔察儿真懦弱,一直跑一直跑,有本事他就别跑,留下来让你歼灭了他才好。”   “没有变数的话,快了。”   “哪还能有什么变数……”   因李瑕心情不错,朵思蛮心情也十分不错。   贺兰山一战之后,唐军已追击了塔察儿一个月,目的就是彻底歼灭这股兵力,方便之后攻取河套……   这夜宿在阴山之下,风声呼啸。   李瑕半夜醒来,低头看去,于月光之中见到朵思蛮那双亮晶晶的眼,眼神里有些害怕、也有些期待。   他抚着她的头问道:“谁教你的?”   “阎姐姐,她说这样你就会给我一个孩子。”朵思蛮低声道,“我十六了……想成为你真正的妻子……”   “今日初六了吗?”李瑕才想起忘了与她的约定,有些抱歉地将她揽进怀里。   伸手抚了一会,他发现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昔日西域风沙中的那个黑黑瘦瘦的小女孩,有了她独特的风韵。   “我的丈夫,你记不记得,我们从西域回长安的时候,在祁连山那边,有个内附于你的畏吾儿部落的女儿好漂亮?她比我小一岁。”朵思蛮忽然问道。   李瑕倒没想到她会在这时候问这个,道:“记得,德苏阿木的女儿,好像叫阿依木吧。”   “如果你可以选的话,是不是更喜欢那样漂亮的……不喜欢朵思蛮?我什么都不好,没有她们漂亮了。除了是个公主,什么都不是。”   “我可以选的。”   “嗯。”   “我一直都可以选啊。”李瑕道,“我从来不是被迫娶了你,是我自己选的。”   朵思蛮眼睛一亮,问道:“真的吗?”   “真的。”   夜风吹过帐篷,惹人觉醉,朵思蛮虽然酒量很好,却也觉得自己醉了。   ……   次日直到中午朵思蛮才醒来,睁开眼看到李瑕还坐在帐中,眨了眨眼见他还在,她便过去搂住他的腰。   “我的丈夫,我……我死了又活了。”   李瑕微微叹了一口气,并不爱听她这种形容。   他别的妻妾们能形容得更好。   “我想给你生个孩子。”朵思蛮又道。   “那到时候我把我们的儿子封到伊犁河流域可以吗?”李瑕随口问道。   “好呀!”朵思蛮大喜,道:“那把额吉和我兄弟迁到这里来吧?让他们当你的臣子。”   “倒也可以。”   刚满十六岁的朵思蛮像是一夜之间成熟了许多,过了一会,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以后……我能帮你安抚剩下的孛儿只斤氏吗?”   李瑕的目光微微一凝。   这一刻他心里不由想道,不愧是蒙哥和兀鲁忽乃的女儿。   小姑娘往日看着傻乎乎的,一旦通了窍,竟是什么都明白。   “不急,能不能打下河套还不好说,我不信蒙元会没有应对,总会有变数。”   没多久,帐外有士卒禀道:“陛下,廉公的消息到了……”   这边李瑕接了廉希宪的来信,脸色沉着了些,起身往前方的议事大帐走去。   在更远处,有探马狂奔而来,顺着黄河一直奔回大营。   杨奔先听了信报,又匆匆赶来见李瑕,道:“陛下,塔察儿的援兵到了。”   “谁?多少人?”   “是蒙元监国公主的儿子领着汪古部三万余骑来了。”   对方显然是个无名之辈,没能让杨奔记住名字。   李瑕却早已知道监国公主阿剌海有几个养子,只是点了点头,道:“会会他也好。”   “那末将拿出一个破敌的策略再来禀报。”   “允。”   李瑕对援兵有些不以为意,目光又落回了手里的信上,心中自语道:“倒没想到他消息这么灵通。”   “陛下,是否情况有变?”杨奔不由问道。   “如何说呢……你知道,蒙古国有个习惯,比如窝阔台死的时候,贵由、蒙哥正在西征,马上就回去了。蒙哥死时,忽必烈与旭烈兀也马上转回。”   杨奔眼睛一瞪,惊道:“忽必烈死了?”   “那倒不是。”李瑕被他逗得微微一笑,道:“你竟还有些风趣……是哪个重要人物丢了,你难道不知吗?” #第一千零九十七章 回师   出了军议大帐,杨奔一路回转到兵营,恰见王满仓倚在草料堆下又在和人侃大山。   “我真跟着陛下并肩杀敌了,你还不信。我肩这里不是被劈了一刀吗,那天正躺在营里养伤,因肩上裹着布,盔甲都没穿,结果元军突然踹营杀进来,他娘的,直接杀到我帐篷前。”   “然后呢?”   “然后陛下和选锋营一个冲锋直接就撞进元军里了,啧啧,那凶狠,我真想进选锋营啊。”   “歇了这心思吧臊包货,霍将军瞧你那眼神肯定是嫌弃你这臭嘴。”   “哈哈,你的槊提过来我掂掂,知道吗?陛下那根槊比你的还重二十斤,还是单手持的,还能这般噗噗乱捅,神人,神人。”   “你没听杨将军说吗,陛下操练得比咱狠多了。这般说来,臊包货你是被陛下救了。”   “哈哈,那是。我要是个美人,被陛下英雄救美了,就进宫当个娘娘,不稀得当这臭烘烘的将军……将……将军来了……见过将军!”   “将军。”   众人连忙起身,向走来的杨奔行了一礼。   王满仓忙解释道:“末将没说荤话,都是些伤兵,觉得我说话有趣,养伤时聊上几句。”   杨奔终日是那一副冷脸,问道:“我们不能完胜敌寇,让陛下遇袭,还须他亲自上阵。你不以为耻,反而洋洋得意?”   “没有!”王满仓大声应道:“除了忽必烈,下次不管哪个虏将来了,末将都打得他屁滚尿流!”   “为何除了忽必烈?”   “把忽必烈留给陛下亲自击败,末将不丢脸。”   杨奔轻呵一声,笑他尽说些无聊的蠢话,之后沉吟道:“陛下说我有些风趣,你觉得呢?”   “哈?”   王满仓以为自己听岔了,讶道:“杨将军风趣吗?”   “不风趣吗?”   “是,将军真风趣。”   杨奔颇感满意,似乎认为改一改自己的脾性也不错。   虽想要改变,习惯性地还是冷着脸,喝道:“休再闲言碎语,给我打起精神,这两日便强攻塔察儿大营!这次休让他再跑了,速战速决!”   “这么快?将军不是说敌方援军刚到,我们也等其它路的消息吗?怎么突然又速战速决了?”   “问那么多做甚?”   “末将领命!”   ……   巴彦淖尔。   爱不花翻身下马,大步向塔察儿走去。   两人都是蒙古宗王,但不论是年岁还是威望,塔察儿都要高一些,因此爱不花先行了一礼。   他确实是一个很有风度的诸侯,否则这两年来也不会容忍塔察儿在自己的封地坐镇。   但贺山兰一战大败之后,有些事显然不一样了。   “没想到大王竟然会不小心败在李瑕的手上啊。”   塔察儿闻言面不改色,摇了摇头道:“雨水连绵,黄河泛滥,又遇到董文炳刚刚大败,军心不稳,这一战我早便知道很可能会败。”   “那……”   “如果不是为了救回燕王,我又为何要在那样的处境下与李瑕决战?”   爱不花本想来质问塔察儿,却没意识到自己才一开口反而被对方拿捏住了,关切地问道:“燕王怎么了?”   “在李瑕手里,所以我不得不与他一战。”   “我打听过,听有些从沙漠逃回来的士卒说,燕王是丢了。”   “你是说燕王死在了沙漠里?”   爱不花道:“我是说,你有没有派人去寻找燕王。”   “找了,燕王就在李瑕手里。”塔察儿重复了一遍,问道:“你是不信吗?”   爱不花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声自语道:“不敢相信,大元开国不过数年,党争比汉人还多。”   “大蒙古国开国已六十年,直到用了汉法才有党争。”   “呵。”   爱不花无语。   无论如何,塔察儿既不是顽固的蒙古旧派,也不是汉化派,是他这种燕王一党需要努力争取的对象。   稍稍平缓了心情之后,爱不花又道:“大王不必生气,我是太担心燕王了。”   弄丢了真金,塔察儿同样显得有些忧虑,道:“燕王已经丢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擒杀李瑕。但我刚刚经历了一场大败,士气不振。”   “所以我来支援大王了。”   “不够。”塔察儿道:“我们还是得迁走河套的牧民和牛羊,吸引李瑕到前套草原,拉长他的辎重,才能够包围并除掉他。”   末了,他又补上一句。   “救回燕王。”   “不可!”爱不花却道:“一旦让唐军占据河套,万一他们直取燕京,大王想过后果没有?!”   “那让李瑕试试。”塔察儿不惊反喜,他巴不得把更多人拖下水分担责任,“到时就不仅是我们一路大军围击李瑕,中书行省、山西、河北等等诸路皆可包围他,正好一举击败他。”   “太冒险了,张珏正在猛攻杨文安,万一让唐军占据了河套不退怎么办?还不如现在击败李瑕救回燕王,速战速决。”   “你现在带着这三万人去与李瑕交战,损兵折将才叫冒险!”   “我不可能损兵折将。”爱不花语气铿锵。   他还年轻、锐气,盯着塔察儿,眼中满是自信。   “大蒙古国曾有四杰、四獒、四曲律、四弟、四养子,有哲别、木华黎、速不台那样的名将,包括我的祖父阿剌兀思曾经帮助成吉思汗击败了太阳汗,而我的母亲是不输于这些名将的巾帼英雄。现在到了我们这一辈人站出来的时候了!”   塔察儿毫不客气,迎着爱不花的目光,凑上前,道:“你还嫩呢,小子。”   “初生的狼也是狼,再老的牛羊,还是牛羊……”   冲突与斗争不可避免。   因为成吉思汗建立的大蒙古国“其兴也勃焉”,他们的兴盛很迅速,在兴盛的过程中根本没有筛别、没有设立有效的管理制度就吸纳了大量的势力。   有人投降就不分良莠地吸纳,有亲戚就不分良莠地分封。   爱不花就是前者,塔察儿就是后者,各自手拥大权,一有冲突便谁也说服不了谁。   ……   延河畔,唐军大营。   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飞来,落在张珏手上。   这一幕看得刘金锁大为惊讶,瞪大了眼本是想赞一句,却莫名地打了个嗝,忘了原本想说的话,不由自主便道:“这鸽子真肥。”   “难怪都叫你刘大傻子。”   “我是想说这信鸽真好用。”   “也不是哪里都能用的,这黄土高原上望山跑死马,正好用信鸽。我养了它们有些年头了……你休想吃了它们。”   “没想吃,我在长安什么没吃过。”   张珏笑笑,自拆了信,见上面都是密文,转回帐篷中破译,末了在地图上移动了几个兵棋。   “让诸将都来吧。”   不一会儿,他麾下各个将领都到了。   刘金锁资历最高,站在最前面,后面便是钓鱼城马军寨寨主骆望山的遗孀阿吉。   阿吉虽是妇人,却力大无穷,自钓鱼城之战后先随张珏收复汉中,又随李瑕于祁山道伏击汪良臣,之后便一直留在长安执守,这次随刘金锁领兵前来增援。   站在阿吉身后的则是降敌杨大楫。   队伍最后的则是两名小将,史炤、王立,是当年在钓鱼城长大的孩子,如今已是风华正茂的少年。   唐军中若一定要分,其实是能分出派系的,如元从、庆符军、钓鱼城、北归人、归化人等等派系,但它们之间的区别并不明显,总体而言还是十分团结。   究其原因,所有将领都是追随李瑕在艰难困厄中一起成长,且一开始就处在整个体系当中。   比如张珏从来就没有像蒙古世侯一样手握一方的军民大权,他的粮草由长安中枢供给,战略与所有唐军配合。   “有一个好消息,还有个坏消息。”   张珏见诸将到齐,开口道:“刚得到消息,陛下已在贺兰山大败塔察儿。我们终于形成了两路齐攻河套的形势。”   刘金锁目光看去,见张珏指点着地图,一路大军沿黄河“几”字从兴庆府北上并西进,另一路从延安府直接沿秦直道北上。   他不由问道:“我们为什么要这么走?黄河这个‘几’字里不是空着吗?都不能走吗?”   “这一带都是黄土高原,不能行军。”张珏道:“故而,只有两条路最好走。”   “哦。”刘金锁懂了个大概,不求甚解地点点头。   “再说坏消息。”张珏又拿起了好几枚兵棋,摆在地图上的最西边,道:“元军在西域这十五万大军提前回师了。”   帐中一静,诸将都在沉思。   刘金锁转头看去,竟发现连女将军阿吉、小将王立都在思索。   唯独他不知道他们都在思考什么,干脆问道:“这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并不希望忙哥剌、脱忽能灭掉兀鲁忽乃、海都,今年攻打河套便是为了让元军不能顺利拿下西域,逼他们回师,使他们来回奔走而徒劳无功,白白消耗。”   “对啊,那现在他们回师了,这有何不对?”   “太早了。”   这次说话的却是小将王立。   王立出列向张珏一抱拳,待张珏点了头,便走到地图前,指着河套,道:“依我们原先的设想,是等我们攻下河套之后,西域的元军才会得到消息回师。如此,我们便可以为西域盟国解围,同时这时他们被断了后路,进退两难,士气低落,再回师也只有被我们以逸待劳击败的份。但现在太早了,我们还没拿下河套。”   “那为什么他们回得这么早?”刘金锁更加疑惑了。   “是啊。”阿吉道:“算时间,塔察儿贺兰山一败的消息不会这么快传到西域吧?”   张珏看向王立,示意他继续说。   王立沉吟了好一会,道:“那……忙哥剌就不是因为贺兰山之败而选择回师,他回师的原因我们之前漏算了?”   “真金。”张珏终于提醒道。   王立恍然大悟,呼道:“原来如此!忙哥剌之所以回师是一场意外,就连我们一开始都没想过能擒下真金。那这个消息就是从河湟直接传到西域的,所以忙哥剌的消息能如此灵通。”   “不错。”   “忙哥剌得到消息,真金不见了。因此无心再攻海都,他想回来包围陛下?甚至找到真金?”   张珏再次点头,沉吟道:“我若是忙哥剌,我同样会做这个选择。”   刘金锁有些吃惊,低声嘟囔自语道:“当将军打仗杀人而已,还要懂得这些。”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张珏继续指点着道:“原本,陛下只需与塔察儿大军对峙,等我们攻破杨文安的防线即可,但现在,我们不能这样徐徐图之。”   说罢,他看向了一直没有说话的杨大楫,问道:“联络妥当了吗?”   杨大楫略略迟疑,抱拳道:“已联络妥当,可为大帅拿下安塞城。”   随着他这一句话,刘金锁、阿吉、史炤、王立等人纷纷出列,抱拳大喝。   “末将愿为先锋!” #第一千零九十八章 叛将   安塞城。   就像当年阻挡了蒙哥大军南下的钓鱼城,如今的安塞城便在此阻挡着张珏的大军北上。   面对杨文安,张珏没有比蒙哥有更多办法,无非是包围而已。   但延河自北向南流淌而过,再加上黄土高原沟谷纵横的地形,使得唐军极难完全封锁住安塞城。   来自河套的援军只要想支援,突破唐军的防线入城并不难。   九月初九,重阳佳节。   杨文安登高望远,能看到北面的烟尘滚滚。   “大帅,援军来了!赵王让达鲁花赤带来了五千兵马以及辎重。”   “看到了。”杨文安淡淡道。   他嘴角挂起一丝冷笑,转身下了腰鼓山,却没有去迎囊思丹,而是一路大步而走,去了囊思丹在安塞城中的住处。   白日登门,他不管不顾,抬手挡了要上前问候他的侍女,掀开主帐的帐帘,只见阿盖兀正坐在那梳头。   “你怎么白天来了?”   “你的废物丈夫回来了。”   杨文安操着生涩的蒙语,上前,一把便推倒阿盖兀压了上去,俯身,一股奶香扑鼻。   ……   囊思丹再次回到安塞城,放眼看去,到处都是黄土,亦感到心情不佳。   他还是更喜欢青草如茵的河套草原。   一方面,他希望杨文安能尽快拿下关中,另一方面又不愿意长期镇守在安塞城陪杨文安与张珏对峙,当然也烦。   在城头上等了一会,他终于问了一句。   “杨元帅人呢?”   “元帅他……军务繁忙,还请镇守大人稍待再等一等。”   “我去向赵王请来了援军,他居然还要让我等!”   囊思丹等了许久,才终于等到杨文安冷着张脸走上城头。   “杨元帅,我奉赵王之命……”   “赵王只让你带这么一点人来支援?”杨文安问道。   囊思丹不悦,道:“还不够吗?我们只需要再抵挡张珏不到一个月,等赵王击败了李瑕,马上便会率军南下。”   “赵王应该来支援安塞城,只要把张珏的大军挡住,让李瑕真敢到河套试试。”   “还轮不到你这一个汉人指点赵王怎么打仗。”   杨文安不置可否,甚至懒得多与囊思丹废话。   他的态度、他的回答,不满与轻蔑,刚才都已经倾洒在了阿盖兀身上。不需要再用言语来争执。   “你回家看看吧。”他如此对囊思丹说道。   之后,杨文安招来了心腹将领蔡邦光,还未开口,却是拍着城垛,吐了口浊气。   “我父亲战死于叙州,所谓忠烈之士……我是当不成了,叔父带我归附蒙古那一刻就当不成了。”   “不论大帅是效忠赵宋还是蒙元,末将只管效忠于大帅。”蔡邦光道。   杨文安淡淡一笑,望着夕阳,眼神中闪动着不甘,心想赵宋还是蒙元无所谓,重要的是这乱世之中大丈夫手中得有权。   不论怎么说,忽必烈还是给了他最大的权,赵氏和李瑕都给不了的行军万户都元帅。   “没有必要为了抵抗张珏,把我们的兄弟们搭进去。”   “大帅的意思是?”   “爱不花只派这五千人来,真以为我们会替他拼死抗着张珏。”杨文安眼神渐狠,低声道:“今夜你准备一下……”   ……   夜幕降下。   突然一声惨叫在安塞城的土垣边响起,之后是一声轰然巨响。   “轰!”   城门四分五裂。   “马才反了!马才通敌了!”有元军大喊道。   与此同时,杨文安麾下千户马才已经为唐军打开了城门,并引着唐军入城。   再坚固的城垒,终于还是被从内部攻破了。   领兵冲在最前的唐军将领却是杨大楫。   当年杨大渊身死,杨大楫便选择归附了李瑕,一直以来其实并不受重用,立功之心分外急切。   同时他熟悉安塞城的内部地形,进城之后又能招揽更多的降将。因此力压诸将,抢下了这一战的先锋。   “杨文安在哪?!”   杨大楫很快领兵杀到城中一处据点,亲自提刀而上逼降一名元军校将。   “大帅在……在腰鼓山大营。”   “走!杀杨文安!”   ……   此时腰鼓山上,杨文安已望到了城南的火光,知道唐军已杀进城中。   他虽惊讶、愤怒,却并没有太多的慌张,转头吩咐道:“唐军来了,计划有变,你们先带人走,保护好我的家眷。”   “是!”   杨文安遂提着大刀,只领十余人离开大营。   他却既不去抵挡唐军,也不撤退,而是往城中去,再次到了延水河畔囊思丹的家。   这一片帐篷周围点着熊熊篝火,烤着肉,囊思丹与百余汪古部人正在商议着什么。   也许是听到了城南的动静还没反应过来,也许是商议的是如何对杨文安不利以报夺妻之恨,总之杨文安一到,人群很快沉默下来。   杨文安只带着十余人,却丝毫不惧,翻身下马,走到这百余人当中。   “咣”的一声,有人拔出刀来,用汪古部的土语道:“这小白脸敢欺负首领的妻子,干脆杀了他。”   囊思丹却有些被杨文安的气势所慑,咽了咽口水,才喝道:“杨元帅,你太过份了!”   杨文安没说话,目光如电看向那名正在叫嚣的汪古部将领,三两步已走到了囊思丹面前,突然提刀就砍。   “噗!”   血流如注。   囊思丹还瞪着眼似乎想要质问杨文安,人头就已掉在了地上。   “我听说,草原上的勇士只敬畏英雄。”   趁着周围的汪古部将领还没反应过来,杨文安用生涩的蒙语大声说着,同时伸手拎住囊思丹那将要倒下去的无头尸体,从他怀里掏出牌符。   “囊思丹勾结唐人,想要造大元的反,引着唐军杀进安塞城。我打算带着你们回河套重整旗鼓,你们愿意跟我走吗?”   说着,杨文安踩住了地上那圆滚滚的人头。   “杀了他!”   有人大吼着冲上前。   杨文安麾下士卒早有准备,一刀将其砍翻在地。这还不够,上前将头颅斩下。   其余人面面相觑,不敢再发一言。   “狮子领的就是狮子,狗领的就是狗。”杨文安用汉语骂了一声,傲视着这些人。   终于,有人鞠了一躬,道:“我们当然听杨元帅安排。”   帐篷里,被囊思丹打得遍体鳞伤的阿盖兀正跪坐在那,看着帐外的一幕泪流满面。   若说之前她与杨文安通奸是为了身体的欢悦,这一刻她才视他为自己的英雄。   终于,她亲眼看着杨文安降服了那些汪古部众,走进帐篷。   “你没事吧?”阿盖兀连忙扑上前,关切道:“你杀了囊思丹,可他是赵王的舅舅,你该怎么办?”   “没关系。”杨文安道:“我看爱不花这么蠢,一定会败给李瑕,能为大元守住河套的人只有我。”   说着,他语气逐渐变得讥讽起来。   “我们大元不就是这样吗?看实力说话。汪古部有势力,所以与太祖结为兄弟,世代与黄金家族联姻,裂土封王,我好羡慕,真的很羡慕。”   阿盖兀不懂这些,恨不能现在就亲他,道:“你杀了我的丈夫,现在我就是你的战利品……”   “想成为世侯,想有自己的兀鲁思。我现在算是看明白了,在大元朝,我得扩张实力。但以前能从敌国身上咬下一块肉来,现在不行了,太难。”   “你能做到的……”   “噗。”   杨文安说完了自己想说的,忽然一匕首捅进了阿盖兀的胸膛。   他眼神里有些无奈,道:“因为爱不花的愚蠢,我失去了安塞城,也就不需要你和你的丈夫了。”   阿盖兀低下头,喃喃道:“不要这样,我不想死了……”   “我有妻儿。”杨文安道:“我在大获城明媒正娶的妻子,她永远是我的妻子,你不懂礼仪,别了,蒙古美人。”   阿盖兀愣了愣的,想说自己是汪古部人,不是蒙古人。   原来那么久以来,他连这个都没有搞清楚,因为他不在乎。   女人倒在了精致的地毯上。   杨文安转过身,向那些汪古部将领摊了摊手,接过火把丢进了帐篷。   ……   夜色下,安塞城一片大火,腰鼓山大营里也是一片大火。   不是唐军放的火,而是杨文安下令烧毁城内的一切辎重,并以火势阻挡唐军追击。   做完这一切,他领着最后一支兵马向北面撤退。   “杨文安在那里!”   忽听得一声大吼。   杨文安回过头,只见唐军终于追到。   他本不欲理会,但当火光中望到一面“杨”字大旗,他忽然勒住战马,喝道:“列阵。”   “列阵!”   蔡邦光大喝,很快在北城的巷子里拉起阵列。   南面马蹄滚滚,只见叛将马才已领着唐军杀了过来。   “杨文安在那里!”   “杀!”   双方交战,很快又是一地狼藉。   唐军火器更多,巷战有优势。马才仗着身后有唐军支援、士气旺盛,亲领锐士杀向蔡邦光。   彼此原来是同袍,厮杀起来竟更加凶狠。   “狗叛徒!受死啊!”   “你才是叛徒,你们杀了老元帅!”   “去死……”   杨文安见了,一踢马腹,驱马向前。竟是瞬间提高马速,冲到了马才身畔,大刀一斩,“噗”地就将马才斩落马下。   面对这种背叛了自己的人,他毫不留情,大刀再斩,在马才落地之时补了一刀,将其身体斩成两截。   这一下的勇猛,惊得周围的士卒愣了一下。   杨文安并不捉住这个机会撤退,反而继续驱马向前,直冲杨大楫。   “拦住他!”   杨大楫一直知道自己这个侄子勇武过人,惊慌之下连忙招呼士卒阻拦,自己却勒马往后退。   “叔父!”杨文安大吼,“来啊!你我叔侄一决死战!”   “拦住他!”杨大楫惊慌失措,再退。   “叔父蠢到投降张珏。”杨文安边冲边喊,同时还挥刀拨开射来的箭矢,“我们杨家叔侄献大获城而降,钓鱼城的守将张珏能让你有好下场吗?!你知道因为我们杨家,他死了多少亲友吗?!”   杨大楫想到这两年张珏对他的冷眼,蓦地眼眶一红,觉得侄子说得太对了。   其实他早就发觉唐军将领全都看他不顺眼。   反反复复的小人,当然不会有人看得起。   但无路可退了,就说眼前这个亲侄子杨文安,还能放过他不成?   “别过来!”   “叔父该死!”杨文安大吼。   “嗖!”   一支箭矢射来,正中杨文安面门。   他惨叫一声,继续驱马向前,同时猛地拔出脸上的箭矢,撞进唐军之中。   杨大楫见他满脸是血地扑上来,吓得六神无主,转身就想要逃。   “噗”地又是一刀,负伤在身的杨文安却是已一刀将这亲叔父斩翻在地。   “死吧!”   杨文安怒吼着,割下杨大楫的头颅提起,状若疯虎……   ……   “追!”   这夜里还死了更多的人。   在杨文安怒斩了两个降将之后,刘金锁也已杀到,乱枪捅穿了拼死为杨文安断后的偏将蔡邦光。   为将者尚且如此命贱,更遑提那些无名小卒了。   火光中,张珏捧着蔡邦光的人头看了一眼,拿开,道:“不够,继续追。”   他了解杨文安,知道杨文安绝对不会再与自己硬战了。   那这一追,就要追到河套平原。   “河套。”   想到这两个字,张珏声音都有些颤抖,第一次觉得志向实现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但在他眼前,确实已经没有人能阻挡他去河套了。   西北的将领们都想当霍去病,唯有他却想当卫青,收复河套的卫青。   ……   天光渐亮。   张珏就这样驱马向北,尽量再向北一些。   眼前的黄土山塬依旧,他却想起了一首诗。   “冠军临瀚海,长平翼大风。云横虎落阵,气抱龙城虹。横行万里外,胡运百年穷……” #第一千零九十九章 包克图   很多人都有志向,杨奔想当霍去病,张珏想当卫青,李瑕则羡慕李世民的威风,所谓“不劳卫霍之将,无待贾晁之略,单于稽首,交臂藁街,名王面缚。”   但那种亲领五十骑去突破万军的事迹,近来李瑕愈发觉得自己做不到了。毕竟面对的局势不同、个人际遇亦不同。   近几日以来,爱不花对李瑕颇有挑衅,派人对着唐军大营喊话羞辱,大意是说李瑕胆小懦弱,不敢亲自出阵应敌。   此举看似幼稚,其实带着些试探之意。   唐军兵力更少,能与元军对峙凭借的是新胜之后的士气,爱不花刚抵达战场,首先就是要摸清唐军到底有多大的胜算。   倘若李瑕真的被激得亲自出阵,元军即可重兵围堵,擒贼先擒王;倘若他还是躲在大营里当缩头乌龟,也能打击唐军的士气。   可惜李瑕根本不理会爱不花的叫嚣。   两人年纪虽然差不多,但李瑕却并不是真的年轻气盛,他经历过起起伏伏的人生,打磨出了今日的性格,其中有多少沉淀不是爱不花能够想像的。   十年抗蒙,到今天这一步终于看到了强弱易势的可能,摆在面前的是“亡天下”的命题,李瑕又怎可能在这个时候被一个年轻人激得意气用事?   至于想要效仿唐太宗这种个人志向,他可以让步于大局。   唐军将士们追随他多年奋战,有足够的共同经历,又怎么可能因陛下不理会一个蒙元勋贵子弟的邀战而士气低落。   “懦夫,你不是要亲征吗?我们赵王一来,你就缩回营里了吗?!”   元军既不敢主动进攻,只是远远叫骂,两天之后,准备妥当的杨奔才领兵出战,主动进攻。   号角声中,冲出大营的唐军骑士如箭一般窜出,那些元军没想到这般突然就开战了,拨马后撤却已来不及,被唐军的弩箭射倒在地。   伤才勉强算好了的王满仓策马在最前,给倒地的士卒补了一刀,啐道:“什么狗屁东西来了还需陛下出阵?你老子足矣。”   马蹄踏过地上的尸体,奔向前方的草原,一杆“杨”字大旗在唐军骑兵的拥簇下逼向爱不花的大营。   这是杨奔第一次统帅一万骑兵。   说起来不多,但以唐国的人口、马匹,短短数年内也只能凑出这样一支真的能上马厮杀的骑兵。   还是因为兴庆府之围解了,且李瑕御驾亲征,李曾伯才敢将这一点家底交出来,只是没想到李瑕会放手交给杨奔统领……   那边杨奔领兵出战,李瑕则留在大营里听着探马汇总各方的情报。   他感觉到占领河套越来越近了。   就像是下围棋时偷偷包围了敌方一条大龙,只剩下最后几步落子就能收棋。   但另一方面,他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觉得这两年太顺了。   他捉住了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之争最后的尾巴,到西域把就要四分五裂的大蒙古国搅得更加支离破碎,让忽必烈疲于应付。   所以这两年来蒙元对他没有进攻,连对他的牵制都显得那样疲软无力。细数下来,元军都败了多少场了。   但过往丰富的阅历让李瑕明白,越是一帆风顺的时候,眼前越可能出现危险。   他此时反而没那么关心杨奔与爱不花的战事,更在意的是天下各地的情报,迫切想知道忙哥剌到哪了、漠北有没有兵力调动、河南河山西等地又是如何、甚至宋廷有没有可能在这种时候拖后腿。   离成功越近,越要做好全盘考虑,别让来之不易的胜利被别的原因毁了。   看过了从甘肃送来的新消息,李瑕在地图上标注好忙哥剌这支从西域来的大军的大概位置,目光又移向了东边。   “军情司的消息到了吗?”   “禀陛下,还没有。”   “再派快马去催,林子已经一月未给朕递河南的消息了吧?”   “回陛下,是二十七日。”   “延安府的信使到了吗?再派出探马去接应,务必保证驿道畅通……”   李瑕非常慎重,甚至有些紧张。   虽然两世为人,他的眼神却没变。   还是那一道在决赛的赛场上,调整了呼吸、坚定了决心之后,专注到极点的眼神。   ……   元军大营中狼烟点起,当唐军出现在了望筒的视线范围内。   爱不花望着远处那杆“杨”字大旗,眼神愤怒,因为觉得自己被轻视了。   以他大元之赵王、成吉思汗之外孙、汪古部之首领的身份,以他参与讨伐阿里不哥、参与灭李璮的战功。李瑕却没有亲自迎战,只派杨奔领兵,他迟早要让他们后悔。   在他看来,杨奔如今虽打过几场胜仗,但想以一万兵力与他的三万大军决战,显然还没这个实力。   “本王原打算速战速决,但却被塔察儿劝阻。结果我们该战还是该对峙都没决定好,唐军已经杀过来了。你们说这一战该怎么打?”   “赵王放心,我愿领兵迎战,一定能击败唐军。”   说话的是汪古部的月合乃。   汪古部在金国时原本就是为金国守卫阴山的,月合乃的先祖曾在金国任马步军指挥使,因此他给自己的儿子取了汉姓“马”,名为马祖常。   月合乃曾随在蒙哥、忽必烈军中处理军政,又被忽必烈遣到爱不花身边,帮助他继位掌权。而且,爱不花随征阿里不哥、李璮时,军政就已经是月合乃在辅佐了。   由此可见,忽必烈或许早有预感到李瑕对河套的危胁,有提前做一些准备,比如加快对汪古部的掌控。   总之,月合乃便类似于赵王的王相,只不过不像撒吉思那般纯粹地忠于塔察儿。   爱不花马上下令由月合乃统兵迎战杨奔。   他自己则走上战台,坐镇后军,只站在那就显得十分英明神武。   ……   爱不花的营地就在乌加河畔,与塔察儿的大营互为犄角。   而塔察儿则把营地设在狼山上,因为怕被唐军袭营,选营的地址显得十分慎重。   “额煞,他为什么要迎战唐军?”   当望到战事开始,塔察儿的反应却不是支援,而是埋怨起了爱不花来。   “我让他挖陷马沟,在阴山与黄河之间设防,他竟不听我的。”   “大王,加上汪古部,我们有五万勇士。”撒吉思道:“如果连唐军一万余人攻来都不敢野战,难道成了懦弱的宋人了不成?”   “那些汪古部人不是勇士,只是牧民!灭金之后,他们享了多少年的清福了?”塔察儿大怒,喝道:“唐军的一万余骑全都是每天都训练,一直在打仗的战士,不是西夏、金国、宋国那些只会喝酒赌搏的将官和瘦得能被风吹倒的士卒了!”   他竟是草原上为数不多肯承认曾经那些敌人是废物的人了。   “三万牧民与一万真正的战士,年轻得像羊羔一样嫩的爱不花凭什么认为他能赢?”   “大王,我们还有两万多的勇士。”   塔察儿的兵力损失得很大,倒不是真就死了两万多人,而是一被击溃,太多骑着马的战士不知逃往了何处。   面对这样的损失,他已不愿再把剩下的兵力投入战斗。   他必须将他们带回封地,保存实力,防备忽必烈万一行汉化行到后来想要收回分封出去的兀鲁思。   “不,勇士们还没休息好。”   撒吉思见塔察儿如此反应,想了想,低声道:“大王这次出征,最该担心的不是打了败仗。而是让大汗以为大王反对他学着汉人那样把皇位传给儿子。那就不能在旁边看着爱不花被打败。”   “我已经提醒过他了。”   “哪怕装装样子。这样,爱不花一败反而会让大汗觉得是李瑕真的强大……”   塔察儿虽预料到了爱不花会败,决定好好保存住自己的实力,却没预料到会败得那样猝不及防,连他自己也被逼得不得不仓皇撤退。   在草原打仗,双方都是骑兵,其实打得十分乏味,且没那么快分出胜负,无非是双方骑兵来回奔跑,拉近距离射箭又拉远,不停地消耗、找时机。   在交战的第五日,战场上犹在交锋,后方却有信马飞一般地赶到了爱不花的大营。   “报!”   没多久,爱不花的大营就响起了鸣金之声,命令月乃合回师。   包括塔察儿,也很快就下令,准备撤回九原城。   ……   同时之间,李瑕也得到了延安府的信报。   “报!张大帅急报,业已攻破杨文安部,正火速北上……”   “立即告诉杨奔,让他咬死了元军,别让他们从容逃脱!”   “……”   号角声更为高亢。   杨奔军中令旗摇晃,死死拖住了月乃合所部,不让他们撤出战场。   需要拖住这些元军,连打带消,再汇合张珏从南面突袭河套,他们离收复河套的大胜已经更近一步了。   元军的心态由此便开始渐渐变了,主帅担心着身后,无心迎敌,士卒们很快就能敏锐地感受到,打起仗来就越来越不安。   这种不安又会反过来化为压力全都压在主帅身上。   终于,年轻的赵王爱不花承受不住,屡屡催促,在苦等月乃合归营而不得之后,先派了五千人回守九原城。   “你们的赵王逃了!”   唐军不由分说就污蔑起来,把前些日子元军的辱骂尽数归还。   “懦夫,临阵脱逃了吗?懦夫,别跑啊,从你爷爷的裤裆下钻过去啊!”   “忽必烈的女婿就是个废物小白脸吗?”   “……”   月乃合都已经下令让一部分兵力脱离战场了,却没想到军心松动,终于引起了大溃逃。   “快撤!”   “杀啊……”   阴山下,天苍苍,野茫茫,逃也好,追也罢,一匹匹快马全都向东涌去。   甚至连李瑕赶上战台目睹这一幕时都有些诧异它来得如此之快。   像是只要把一颗棋子落在棋盘上,就能占据优势。   要落子之处在蒙语里叫“有鹿的地方”,正适合逐鹿天下。 #第一千一百章 阴山   九原城外,南海子码头,陡然响起了一声大吼。   “渡河!渡河!”   黄河的河水声怒似雷,吼叫的大将也是声如怒雷。   张珏已经渡过了黄河,抬眼就能看到阴山,还有……阴山上的长城。   那是固阳秦长城,随山势起伏绵延不绝,东西相望不见首尾,气势壮观。   张珏是第一次到阴山,也是第一次见秦长城。   但只这一眼,他就红了眼眶,大骂了一声“娘的!”   他看这秦长城,就知道这就是属于汉家男儿的疆域,是他的先祖辈用血和汗筑成的。   可是他活了大半辈子,这才第一次见属于他的长城,他祖祖辈辈,怕是几百年都没见到长城了。   仰了仰头,努力不让眼睛里的泪留下来。他又想到了很多年前在钓鱼城下,与李瑕、王坚曾说过的话。   “要守整个神州大地,那便要杀到阴山敕勒川。”   长江不是门户,两淮、襄樊、川蜀不是门户,汉中不是门户。   阴山敕勒川才是门户,不然秦始皇为什么把长城修到这里?   这就是当时李瑕说的意思,这就是这些年他们疯了一般想收复河套的原因。   张珏突然很想让王坚也看一眼这长城。   但睁开眼,只看到高高在上的青天。   于是心头一股怒意猛冲上来,他怒吼起来。   “渡河!渡河!”   既是在催促将士,又像是在问王坚在天之灵看到了没有,甚至是在问问岳飞、宗泽看到了没有。   想到宗泽,张珏又觉得好生骄傲,因为他渡河要收复的远不止是开封。   ……   攻破了安塞城之后,张珏没有再遇到杨文安的阻拦。   杨文安北撤到了秦州与杨文仲汇合,就直接向东突围,也许是撤往山西,也许是等着伏击唐军的辎重,甚至有可能偷袭延安府……但不重要了,关中有刘元礼守卫。   张珏如今的目的只有河套,他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顺着秦直道北上到黄河边的,速度快到连码头上的守军都还没反应过来。   这正是战国时赵武灵王想要奇袭秦国咸阳的路线,称为九原奇袭。只是如今唐军的方向反过来。   占下码头,抢下船只,渡河,同时张珏也没闲着,第一时间便散出探马,并占下了阴山长城上的至高点观望敌情。   在开始渡河的第二日,有探马回报了重要的军情。   “这么快就回来了?!”连张珏都感到诧异,毕竟他的探马其实对河套的地形并不熟悉。   “大帅,西面两百余里有大股骑兵正在赶来!至少有五万人,马匹在十万匹以上……”   张珏脸色凝重起来,但并非惊讶,反而是一种早有所料但需要慎重应对的严肃。   “传令下去,让还没渡河的加紧渡河!”   先是这般下了一道命令,他又召集了麾下诸将。   当诸将赶到之时,只见张珏正在抚摸着自己的两柄大斧。   自从担任了一方大帅之后,张珏更多的是居中指挥,这两柄大斧已经很久没见血了,此时他仔细看着大斧看了好一会却又缓缓放下,转向诸将。   “据探马在阴山探到的消息,元军大部已败于宁夏军,正在仓皇逃回九原城,而我大军还未完全渡河。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等之中谁敢领一支奇兵夜袭元军营地,先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我!”刘金锁大喊一声。   然而,竟有人比他还快,在张珏话音方落之际已箭步上前,抱拳道:“末将愿往!”   刘金锁定眼一看,竟是王立。   王立今年不过十七岁,虽已长得十分高大,且凭军功升任了统领。   但刘金锁还是认为王立太嫩了,遂道:“末将去更适合!”   此时诸将也纷纷请命。   张珏看了一眼,开口道:“都说说你们去了会怎么做?”   “当然是急行军趁夜猛攻虏将大营,放信号让宁夏军前后夹击!”刘金锁大声道。   张珏又看向王立,问道:“你呢?”   王立年岁虽小,此时却显得十分沉稳,道:“在阴山东脉与黄河之间有处牧场,草质优良,自古以来就是匈奴的放牧之地。”   他走到地图前指点着,又道:“大帅请看,这里是阴山与黄河之间最窄之处,这里是最好的伏击点。我将赶到此处,在阴山藏兵,伏击元军。”   张珏点点头,拿起军令便道:“王立听令,令你率斧头营奇袭元军!”   “末将领命!”   这一幕看得刘金锁大为吃惊,心道张珏这是用人唯亲,回头反而害了王立这孩子,有心再说些什么,张珏已抬手道:“我对王立有信心。”   “可他太年轻了吧……”   张珏淡淡道:“打仗也是看天赋的。”   面对这句话,刘金锁张了张嘴,却是无言以对。   “放心吧,已到河套,多的是硬仗要打。”张珏拍了拍刘金锁的肩,转向黄河,继续大喝道:“加紧渡河!”   ……   黄河滔滔。   李瑕策马而行,望着东面的阴山,忽想起了一首诗。   “慷慨悲歌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   这是当年他在亳州刺杀乔琚时,从北面那些书生嘴里听到的诗,元好问写的。   当时不觉得什么,但后来李瑕在想,连元好问这种一生不愿仕蒙的人,在晚年也不得不承认忽必烈的英雄气了。   但现在,他杀到阴山敕勒川,却想给这诗带来另一层意思。   这意思也简单,中州万古英雄气,到了这阴山敕勒川了。   近来李瑕总是这样容易想到十年抗蒙的过往中那些人,有南人、有北人。   也许是渐渐地感觉到就快要把南人、北人并成一国之人了吧?   入夜前,他在乌梁素海附近安营下寨,与元军隔着不到五十里远。   而元军就扎营在东面阴山与黄河之间的最狭窄处。   营才扎好,李瑕还在与杨奔议事,有信马飞一般地奔到了大帐前。   “陛下,得到了延安军的消息。”   帐中的君臣二人对视一眼,俱有些喜意。   天时地利人和,这次是真的齐了……   ……   长安。   张文静正与高明月对坐在烛火前,把李瑕寄来的信翻来覆去地看,末了,犹不可置信道:“这是真的呢?”   “若是顺利,该是可能的吧?你比我更了解北边的地势才是。”   “占下了河套,元军从漠北出发南下,中途就不会再有地方补给,西域的元军就不能回来。相当于切断了元军的两条腿。若是再能攻下燕京……”   张文静沉思了一会,再开口却道:“我父亲是会归附的!燕京一拿下,忽必烈无法再威胁保州,父亲没有了后顾之忧,必会归附。那山西、山东、河南、河北诸路世侯马上便会摇摆不定。”   她的眼眸亮晶晶的,已从惊讶变成了期待、惊喜。   “只这一招棋,就免了攻打中原四路。”   高明月含笑点了点头,道:“这也是陛下执意亲征的原由,用他的话来说‘这一战是杠杆,能用最小的兵力撬动天下大势’,还说以往他就没想过能在三十岁之前统一天下,但若有这一条捷径,也许是有希望的。”   张文静眼睛里有笑意,却是故意扁了嘴,莞尔道:“他可没和我说过。”   “无非是担心事若不成,让你失望,当时怎么看都是很难成的。”   “如今看起来快要成了?”   “还是只能说有些把握了。因为要让你给家里写信了方与你说了,若不成你也莫失望才好。”   “好,我信陛下早晚要一统河山,早几年晚几年罢了。”   张文静铺开纸墨,想要下笔,一时却又不知如何与那多年未见的父亲寒暄。   “姐姐说我该如何写?”   “你看着写吧,过两日再给我不急。韩老那边说近来军情司在河南方向的消息不太顺畅,过两日再递也行。”   高明月站起身,蓦地却是低声又道了一句。   “他五月离京,今已是九月深秋,又分别了小半年。比起这皇图霸业,我更盼着他能平安归来……”   ……   夜更深,天南地北的风光迥异,但却是笼罩在同样一片夜空之下。   在阴山下、黄河畔的元军大营,随着杀喊声响起,已是一片大乱。   “遇袭了!遇袭了!”   “……”   “赵王,赵王,走啊!”   混乱之中,还未反应过来的爱不花已被月乃合亲自推上了马背。   “我还没有败!”爱不花大喊道。   “走。”月乃合道:“都是草原上的勇士,散了还能找回部落,再战下去反而伤亡更多……我们护赵王往北走!”   “塔察儿呢?”   “大王先逃了。”   爱不花转头四看,夜色中看不到塔察儿的大旗,但听动静也知道塔察儿没有向东去守九原城,而是向北逃了。   这让他觉得塔察儿该死。   论血脉,塔察儿才是黄金家族,却远远不如他对大元尽心。   “不要只顾着保护我,月乃合。”爱不花冷静了下来,道:“尽可能地收拢我们的勇士,还是要想办法打败唐军。九原城不能丢,向北是逃,向东才是撤兵。”   凭心而论,他确实文武双全,算是十分出色的人物。   奈何这是乱世,有太多比他更有天赋,有过更多战阵经验的人物了……   “虏将哪里走?!”   突然一声大吼响起,爱不花转头看去,只见东面火光冲天,一队唐军骑兵呼啸而来,一边纵火烧帐篷,一边砍杀部民,如龙入海。   “虏将在那里!”   “拿命来吧!”   听声音,那为首的唐军将领极为年轻,待冲到近前,在火光中显出样貌,果然极为年轻。   双方只有一箭之地,爱不花张弓搭箭,向对方射了一箭。   才松弦,眼前那匹快马上就不见了人影,仿佛被他一箭落射。   但下一刻,那年轻的唐军将领却又忽然坐回了马上,原来竟是侧身挂在马背上射箭。   “哒。”   弩机扣动,一箭射来,爱不花身前一名侍从应声而倒。   “赵王,走啊!”   众人大惊,连忙拥簇着爱不花逃。   此时逃命要紧,再不管什么九原城了。   前几日没有性命之虞,爱不花觉得杨奔不配与他交锋,今夜只是遇到一个不知名的、初出茅庐的小将,一个照面却是已将他吓得大惊失措。   他不是胆小,而是还担负着汪古部的族人,还有母亲的养育之恩未报,还要娶月烈公主为妻……总之绝不能死在战场上。   “追!”   身后那名小将却不肯放过他,穷追不舍。   又奔了数里,西面又是一阵杀喊声传来。   “杀啊!”   “虏将休走,你王爷爷在此……”   “走啊!”   爱不花连忙转向东北,沿着阴山山脉狂奔。   他觉得今夜要命丧于阴山了。   然而,忽听得鸣金之声划破了夜空。   前方则响起了战鼓。   “咚!”   那是一声极为洪亮的鼓声,让人的胸腔都与之共振。   “咚!”   才回过魂来的爱不花抬起头看去,发现不知何时已经破晓,天光已微微亮。   而就在远处的阴山上,立着什么东西。   九斿白纛。   巨大的九斿白纛,比以往见过的任何一柄都要大。   似乎这才代表着最正宗的大蒙古国大汗…… #第一千一百零一章 蛛网   陕州。   同样是黄河畔,在陕州一段就比河套要汹涌得多,正是“峰峦如聚,波涛如怒”。   城外的一场厮杀持续到天光微亮之际,十余人突然冲出了元军的防线。   “拦下他们!”   “放箭!”   追了没多久,反而是前方一阵箭雨袭来,将追在最前的元军射倒,其余人纷纷勒马后退,叱骂不已。   “潼关守军出来了。”   “撤,由他们去吧……”   城门处,何玮冷着脸看着这些撤回来的兵士,脸色难看,正要开口喝叱,有亲信上前,低声道:“总管,伯颜丞相到了。”   “这么快?”何玮微微讶异,道:“你们继续搜查,我去见丞相。”   转身进了城门,他却是先登上城楼,放眼看去,天边的日光才出,城东的官道尽头已能看到车马辚辚,有兵马正在调动过来。   ……   “河南路控鹰卫总管何玮,见过伯颜丞相!”   “仲韫不必多礼。”   出乎意料的是,蒙古人出身的伯颜竟还能唤出何玮的字,开口用的是汉语,语气也很温和。   “请丞相恕罪。”何玮道:“昨夜有军情司细作突围,末将未能拦住。”   “不急说这个。”伯颜不慌不忙登上城头,道:“我到河南三个多月了,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仲韫,听说你是控鹰卫的第一批千户,一到河南就查出了眼线郭弘敬,果然是年少勇猛。”   “多谢丞相夸将。”   “听说令尊曾经在保州张家摄帅府事,是张元帅的副帅?”   何玮连忙摇头道:“家父很早就受宪宗皇帝征召,与张家脱了干系。”   伯颜深深看了何玮一眼,忽问道:“那如果张家叛了,你会怎么做?”   “请丞相放心,三年多以前,末将出发来河南时,曾受过陛下接见。”   伯颜大笑道:“你到河南三年了,我才来三个月。”   “末将并非此意……”   “不要紧。”伯颜道:“我之所以问这些,你可知我是何意?”   何玮眉头一动,想到什么,却是不肯先答,应道:“请丞相指教。”   “过去几年,李瑕消息灵通,大元但凡风吹草动,他早早便能得知。可见北边肯定有人一直在给他传递消息,你觉得是谁?”   “末将不知。”   “别不知了。”伯颜忽然提高了音量,“无非是以张家、董家为首的世侯,为了一点利益睁眼说瞎话,说维持着与关中的走私是为了向关中派遣暗探。三年了,你们探鹰卫探到了什么?!”   “丞相息怒。”何玮并不惊慌,道:“这是董公定下的方略,末将只是听令行事。”   “董文炳死了,七月份就死了。”   何玮大惊,额上已有汗水,道:“不会是因为通敌,被……”   若是董文炳通敌,他这个河南路控鹰卫总管一直以来却毫无察觉,那他也完了。   好在,只听伯颜道:“他战死在西北了。”   何玮这才舒了一口气。   一个下马威给过了,伯颜拍了拍何玮的肩,道:“我上任以来,你做得不错。”   他一到河南,立即就下令严查与关中的走私,禁止任何人过潼关,严防军情司给关中传递消息。在这件事上,何玮确实是做得不错。   近两个月内,从陕州到潼关的一路上,连飞鸟都不得过。   正是这个原因,伯颜已打算将何玮引为心腹。   “谢丞相,但昨夜末将还是让军情司突围了。”何玮道。   “军情司无孔不入,你拦得足够久了。”   “说是无孔不入,其实有脉络可遁,其消息渠道无非是河南、山西。只要封锁这两路……”   “先不谈这些,他们带走的情报,你知道是什么?”   何玮点头又摇头,从怀中掏出一张带血的信纸,道:“这是末将截留下来的情报,但还看不懂。”   伯颜接过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如同鬼画符一般,问道:“三年了,你在关中有多少眼线?”   “有。”何玮略略犹豫之后,道:“但只怕不如军情司潜入河南的多。”   伯颜道:“能助我里应外合攻潼关?”   何玮没有回答,而是惊讶道:“丞相此时攻潼关,只怕时机……”   伯颜抬起手打断了后面的话。   他是最了解所有事情脉络的人之一,回想着从伊尔汗国回来之后的一切,叹息了一声。   “你知道……陛下有多愤怒吗?”   提到了陛下,何玮不敢回答。   伯颜道:“我是去年抵达上都开平城的,当时各国使节都齐聚上都,贺陛下平定阿里不哥之叛,成为大蒙古国唯一的大汗。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带回了消息,说天池召开了忽里勒台大会,海都与诸王拥立昔里吉为大汗。   陛下很快给了李瑕教训,让宋国与李瑕反目成仇。今年初,命安西王率兵平定西域之乱,命燕王控制吐蕃,这都是反制。但李瑕三月才从宋国返回长安,五月就已出现在了兴庆府。等我们得到消息,燕王已经丢了。”   何玮低下了头。   他承认自己的消息太滞后了。   燕王失踪、董文炳战死,若真要细追究,未必不能追究到控鹰卫头上。   “你说李瑕这般不顾一切也要到兴庆府强攻董文炳,为了什么?”   “为了燕王?”   伯颜摇头,没有直接说出这个答案。   这个问题也许旁人看不出来,但有些人只要一听消息就能知道。   当李瑕从宋国回了长安,屁股都没坐热就直奔兴庆府能为了什么?除了河套这个关键所在,还能为了什么!   他拿出地图,递给何玮。   何玮接过摊开一看,马上试探着问道:“河套?”   他已经在地图上看到伯颜从九原城往几个方向各划了一条线,像是一张蜘蛛网。   有趣的是,九原城向东北往开平、向东南往燕京、向南往延安、向西南往兴庆府,都是差不多的距离,基本上都是一千里左右。   唯独离哈拉和林两千余里且途中皆是荒野。   “不错,河套。”伯颜道:“除了安西王领大军平定西域之乱,年初陛下还封四皇子为北平王,率大军往哈拉和林坐镇,与移相哥大王一起安抚蒙古诸部。这两支大军一离开,那除了山西、河南的守军,就只有陛下的怯薛军,以及河套的守军。”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只怕连李瑕都能算到元军大致的兵力分布。   一场汗位之争才结束,另一场汗位之争又起,一北一西便至少牵制了二十余万兵马。   “更糟的是,塔察儿擅自出兵了。”伯颜又道:“他六月就出兵了,但还是没能阻止董文炳的覆灭。”   “丞相的意思是……李瑕可能拿下河套?”何玮此时才惊觉不好,惊道:“如此一来,万一李瑕从北面攻进中原……”   “不错。一旦让他在河套立足,中原兵力捉襟见肘。”   伯颜说的算是轻的了。   若往严重了说,他完全可以说河套一丢,河北必丢,中原必丢,大元甚至可能直接被赶回草原。   大元这边比李瑕更清楚丢掉河套的后果有多严重。   说来说去,伯颜只差没有将那四个字直接说出来了——危及存亡。   何玮却已领悟了,沉声道:“所以我们要攻打长安,围魏救赵?”   “陛下绝不能容忍李瑕攻下河套。”伯颜脸色愈发凝重,道:“李瑕的咄咄逼人已经完全激怒了陛下,这次,哪怕放弃西域,陛下也要以雷霆之势歼灭李瑕。”   何玮一凛,再看向地图,只见伯颜的手指从开平指到了九原。   他一个激灵,抱拳道:“末将明白了,必全力配合丞相攻下潼关!”   ……   这已是九月下旬,秋冬交际。阴山以北的草原上,冷风吹来如同刀割一般。   爱不花奔走了一整夜,身上的汗被风一吹,像是所有热气被抽干了,原地就打了一个寒颤。   但他盯着远处山头,沐浴在晨曦中的那柄大纛,心里却是一片火热。   哪怕他仰慕儒学,此时也不由脱口而出一声“大汗”。   “御驾亲征了?”   身后再次响起了鸣金声,显然是唐军追兵发现了不对正在撤退。   爱不花很快就明白了局势。   阴山分为东、西两段,中间被乌梁素海分隔,他昨夜就驻扎在阴山东段的乌拉特牧场。唐军偷袭时他向北绕,之后又转向东北想逃往赵王城。   所以他此时在阴山以北。   而从东面偷袭他的唐军显然是从南面过来的张珏兵马,必是在阴山以南。   也就是说,大元皇帝陛下在东段阴山以北、李瑕在西段阴山以南、张珏在东段阴山以南,因此双方此前暂时都未发现对方。   那必须抢回乌拉特牧场,则可以不让李瑕与张珏汇合,各个击破。   “李瑕在西面!”爱不花马上大吼道。   他一边纵马奔向东北方向的九斿白纛,一边让士卒们提醒着前方的援兵。   在这危急时候,他显得十分的冷静,证明自己足可配得上成为大元皇帝的女婿。   前方马蹄如雷。   很快有一支精骑出现在了爱不花的面前。   “溃兵向左右!敢冲阵者杀无赦!”   先是一声蒙语的呼喊,其后那些士卒又用汉语喊了一遍。   爱不花连忙驱马避让。   漫天尘烟扬起,他抬头一看,见到了一柄大旗上书的是“顺天益都等路行军万户都元帅张弘范”。   再一转眼,那面大旗已经迅速向西而去,消失在尘烟之中。   东面,元军阴山大营,塔察儿转头看了一眼,正见到那两股元军如洪流般交错而过,低声向撒吉思道:“爱不花那小子运气不错,我还以为他这次死定了。”   “是,他逃过一劫了。”   塔察儿笑了笑,又揉了揉脸收了那嘲笑之意,神色凝重地走向大帐。   执刀在帐门口守卫的依旧是安童。   走进帐篷,他不敢抬头,只敢盯着忽必烈的靴子深深鞠躬。   “大汗,我把燕王丢弄了,特来请罪……”   “你的罪只是把真金弄丢了吗?”   一个威信的声音打断了塔察儿,语气还很平静,却蕴含着极大的怒意。   “为了我的儿子你连河套都不守了,是觉得我们黄金家族可以放弃中原吗?回答我,是吗?!” #第一千一百零二章 反追   阴山以北,鸣金声一声高过一声。   “元军增兵了!撤!”   所有唐军都是第一次来河套,对地势的了解仅限于过去看到的地图。   这种情况下,哪怕不知道敌方具体来了多少援兵,来的又是谁,各个将领也迅速下令撤退。   此时还是出于谨慎。   然而,天光乍亮,追在最前面的唐军骑兵一矛扎翻了身前一名元军之后,抬头看去,也看到了远处阴山上的九斿白纛。   唐军不是没见过这样的仪仗,毕竟暂住在六盘山上的盟友昔里吉汗就有,正宗的,阿里不哥从哈拉和林带到西域的。   然而此时阴山上的九斿白纛却是更为巨大,大到了夸张的地步,因此而显得更为正宗。   愣了一愣之后,这名唐骑猛地调转马头,喊道:“虏酋来了!虏酋来了!”   唐军其实有两支,旗号都不同,一支是延安军,一支是宁夏军。   王立是在阴山以南,由东向西袭营,再绕过阴山向东追击的,位置更前,得知了前方的消息,马上招过了快马吩咐起来。   “快!报给宁夏军虏酋来了,再告诉他们,大帅就在九原城外南海子码头!”   “是。”   “报给大帅,虏酋来了。你们几个,别带马了,直接翻过阴山打信号……”   还在下这些命令,王立已经听到了东面的马蹄声。   他抬起望筒看了一眼,大喝道:“都别追了!撤!”   很快,元军已经到了。   王立毫不畏惧,扬起大斧便吼道:“你们先撤,我来断后!”   ……   “放箭!”   张弘范所率领的这一支兵马,其实并不是顺天张家的老卒,而是李璮的旧部。   当年,史天泽统兵平李璮之乱,选择围济南城而不攻,益都则是在李璮死后投降的,因此俘虏了大部分的山东兵马……除了被王荛带走的少量水师。   李璮的旧部素来以勇狠骄悍、难加管束著称。   这些山东兵马号为忠义军,其实不管是降金、降宋、还是臣服于蒙古时,一直都想着叛乱,让朝廷十分头痛。   忽必烈把他们交给了张弘范。   张弘范素来擅长于收服军心,两年间已将这支兵马收拾得服服帖帖。   而在大元与宋国议和之后,他们就已经由山东调到燕京。因为北平王、安西王带走了许多兵力,而燕京正在建城将要作为大都,需要有大量的兵力督造。   从这一点上看,或隐隐可以看出大元兵力已有些不足的趋势,亦可见与宋国议和的必然。   总而言之,张弘范新军刚练成,正是锐气正盛,又是随大元皇帝出征,有心表现,更是人人振奋。   蒙古马耐力好,他们在阴山下才换了坐骑,一路长奔过来终于救下了汪古部,反杀向唐军。   “杀败他们!”   张弘范抬头正见前方一面将旗,上书“大唐延安军统领王立”,不由哂了一声。   “敌将还断后,有点胆气。”   他拉开长弓,“咻”的两声,两支连珠箭便向那将旗下的小将射去。   只见那小将竟是看见了,仓促之间扭身一挥大斧格下一箭,同时身子俯低,试图躲过另一箭,结果这箭还是射中了,不过他盔甲精良,虽受了伤却还未死,落下了大斧,驱马便逃。   “好小子!”   张弘范叫了声好,这才肯再看一眼那将旗,留意了对方姓名,同时已驱马追上去。   “莫走了敌将!”   元军追上,张弘范策马在一个个骁勇骑兵之中,连砍几个唐军士卒,豪情毕露,扬起大刀便喝道:“兀那王立!若不想死,下马受降,我许醇酒美人、大好前途于你!”   王立头也不回,身子俯得更低,忍着身上的痛,大骂道:“好孙子,再追你爷爷啊!”   张弘范遂于狂奔之中双手松开缰绳,双腿紧紧夹着马腹,再次拉开弓。   先是瞄了瞄王立的后背,觉得盔甲太厚,“咻”地一箭射出,正中马匹。   “咴律律!”   一声马嘶,王立摔下马来。   “统领!”周围唐军士卒纷纷勒马转身,迎向元军。   “杀了他们!”   元军迅速冲上。   他们只要能这样咬住唐军,后续的兵力多得是……   ……   “部将,虏酋来了!”   “老子看到了。”   战场西北面,才因为摧毁了元军沙湖大堤而又被升为部将的王满仓抬头看去,怒道:“延安军被咬住了,随老子来!”   “杨将军没有下令……”   “闭嘴,老子才是你们的部将。”   王满仓不管不顾,已经径直策马冲了过去。   唐军最重军纪、讲究令行禁止,他知道自己这样又是违反了军纪,这一战哪怕是击败了元军,也是要重惩的。   但王满仓不在意,因为他了无牵挂,无亲无故,连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都没有。   军中倒是有为将士配婚,一开始是杨奔、后来是李曾伯都被惊动了,说是替他找个媳妇,他都拒绝了。   这些年,王满仓各式各样的女人他都沾过,一儿半女都没有,别的同袍想做的事,什么讨婆娘、升官发财,他都不想。   以前就想着杀虏报仇,后来连报仇的心都淡了,待在军中,无非是想看看天下一统、太平盛世,但他也不觉得自己一定就看得到。   他觉得像刘麻子那些人如果能活下来,能比他活下来好得多。   总而言之,他的满不在乎让他成了军中的特例,只有他敢不守军纪,擅作主张。   “部将……娘的,跟王臊包货杀啊!”   “杀啊。”   王满仓已斜斜冲进了元军阵里,“嘭”的一声,径直将两名元骑撞飞。   他自己也摔下马来,就地一滚,惨叫两声。   身后他的士卒冲上来放弩,咻咻的弩箭射过。王满仓趁机就将王立一把拖到后面,大喊道:“撤啊!你们的将军老子救出来了!”   “撤!”   王立大喊着,然而转头四看,却见东面更多的元军已经涌了过来,正在切断他们向西面撤离的道路。   陷入包围了。   “这孙子故意放你进来救我的,这狗猢狲,娘的。”   十七岁的少年自小就在军中,学得满口的粗话,听得王满仓在混战之中还哈哈大笑。   王立却没工夫听他笑,给了他一肘,挣脱出来,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严肃,接连下令。   “往北撤!元将这直娘贼堵了我们后路,吸引更多兄弟来支援,我们往北走!突围出去!”   “走!”王满仓马上响应,大吼道:“突围出去!随老子们去哈拉和林……”   ……   张弘范眼看有唐军来救,不惊反喜。   他没再看向王立的那杆将旗,而是抬起望筒看向了更前方的一个唐军大阵。   那杆将旗上写的是“大唐宁夏军都统制杨奔”,才是张弘范这一战真正的目标。   此时因为麾下部将擅自杀回去,杨奔军中的鸣金声已经停了下来,正在整队。   也许是为了回头救自己的部将,也许是杨奔同样已经意识到不能再退了,再退,退出了乌梁素海、退出了乌拉特牧地,李瑕就不能与张珏会合。   “还没那么傻。”   张弘范自语着评价了杨奔一声,这才转头又看了眼王立所在的方向,向麾下千户吩咐道:“包围他们。”   “是。”   “其余人,随我从左翼杀过去!”   此时杨奔还在重新整理阵列。   李瑕留了一半的兵马在大营,让杨奔带了五千骑来追击爱不花。   杨奔原从是从西向东追,遇到元军之后退回来才列成面向东面的阵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根本就不太可能列成阵。   张弘范就是捉住了这个机会,毫不犹豫便撞了上去。   “咚、咚、咚、咚……”   马蹄踏在地上像是雷声,又像是鼓声。   不得不说,张弘范打仗的节奏掌握得很好,冲锋、咬住敌人、分出兵马缓缓围杀、休整、再冲锋。   元军万骑奔腾,已经跑动出了气势。   骑兵对决,气势一定,胜负也就定了。   ……   如果事后回看历史上各场大战,很多时候会觉得那些将领很蠢,那是后人结合分析了所有的因素。   可事实上,当战事发生变故,将领却是要在一瞬间就下决定。   连考虑的时间都没有,或者根本就谈不上蠢或不蠢。   这一战至此,杨奔的几个命令根本也谈不上对或错。   追击溃兵遇到了大股敌军便下令后撤,但一回头看到乌梁素海和阴山的地势,想到要抵抗住敌兵让陛下有机会与张珏会合,他就下令列阵抵挡。   这都是第一时间的反应。   所谓名将之资,就是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最正确的判断。   以往杨奔在这方面总是强过别人的,他在西北屡立战功经常能感觉到敌将比他迟顿。   董文炳、塔察儿,名气再响,地位再高,在他眼里不过是中上之材。   连番大胜甚至让他有些傲视群雄了。   但这次,杨奔意识到这次遇到一个比自己还有名将天赋的人了。   刹那间,他已知道若是双方对冲,必定大败;而此时后撤,或能保住更多兵马,但也难逃一败,且还要丢掉地势…… #第一千一百零三章 战场上的选择   “吹号角!”   杨奔突然开口大喊道:“把将旗扛过来!”   “哞!”   悠长的号角声中,杨奔突然策马而出,亲自领着整个军阵迎着元军奔跑。   但这显然是自寻死路,骑兵对冲最重要的就是气势,元军已经跑动起来了,气势强大得多。而唐军才刚刚开始跑动,已经凉下来的身子都没热,到了两军有可能相撞的时候,必然是大量的唐军士卒不自觉地回避。   且杨奔还冲在最前面,一个回合就可能被撞死,这样对冲毫无胜算。   然而,他策马跑着跑着方向却渐渐变了,不是要冲撞东面的元军,而是转向东北。   唐军原本所处的是乌梁素湖与东段阴山相交之处,地方太小,跑动不起来。而且阵列太仓促,还没调整好就要应敌。   所以与元军骑兵擦肩而过,在跑动中调整军心、提升气势。   但之后呢?   杨奔似乎没想过。   如果整个战场上只有他与张弘范这两队兵马,当然可以由着他们在战场上来回冲突,但问题在于,元军还有更多兵力在后面。   若是张弘范直接向西,抢占乌拉特牧地,占在李瑕与张珏两支兵马之间,并封锁住杨奔的退路,那杨奔就要在阴山以北陷入元军的包围。   简单而言,在本该向后回防狭窄的隘口之时,他却选择了向前奔向更宽阔的地方调整以求打好这一战。   那接下来如何应对,反过来成了摆在张弘范面前的问题。   他大可以冲到阴山隘口,切断杨奔的退路,同时卡在李瑕与张珏之间。   刹那间他就做了反应,下令道:“追上去!”   大旗一摇,却是指向了西北方向,固执地撞向杨奔所部。   张弘范当得看得明白战局,知道西进占据隘口的好处,但他不打算放任杨奔到自己的身后,那样多少会有一点风险。   比如,万一后方的元军还未赶来,李瑕却已到了,与杨奔前后夹击。再比如,万一杨奔发了疯,宁可全军覆没也要杀到元军主营,惊了他的陛下。   这些情况发生的可能性很小,若是面对别的对手,张弘范根本就不作考虑,但李瑕这些年有过太多不可思议的战果,连蒙哥都能死在钓鱼城,谁又能确保这次不会有意外发生。   因此,他直接便选择了更稳妥的打法,先击败杨奔,再去攻打李瑕。   整个战场上的骑兵都跑动起来,尘烟弥漫。   若从远处看,就像是看到两条黑色的长龙在飞舞、纠缠。   ……   “宁夏军杀回来了!”   “杨将军回头了!”   被围在元军之中的王满仓、王立两部人马很快发现了那一边的变化,士卒们纷纷喊叫起来,士气大振。   王立捡起一根长矛,猛地冲上前把一名元军骑兵扎下马来,他抢过马匹,翻身而上,过程中他也被砍了两刀,不管不顾地在马蹬上站起,向远处看去。   看着远处那杆属于杨奔的大旗越来越近,他不由喊道:“走啊!宁夏军快撤回去,别来救我们!”   那边的王满仓同样以为杨奔是想要救自己,喊道:“兄弟们,杨将军为了我们杀回来了,我们杀出去才不会拖累他们。”   王立转头四看,发现元军正在变阵。   这让他敏锐地捉住了突围的机会。   “随我杀出去!”   “杀啊!”   大斧已经找不到了,手中的长矛太轻并不好用,身上还有好几处伤口,但王立还在左冲右突,十分凶猛。   他在钓鱼城长大,受王坚、张珏的影响颇深,坚毅、凶狠。   也不知扎翻了多少个敌人,眼前忽然豁然开朗。   “杀出去!”   王立再次大吼,他竟真捉到了机会,带着士卒们突出了包围圈。   像是鸟出樊笼,前方的茫茫草原是那般空阔,极远处延绵着灰蒙蒙的山脉,那是在北面的阴山余脉。   “你们走!我来断后!”   这个少年将军勒住缰绳,横持着长矛转过身,显出与年龄不符的霸道。   但重伤之后又杀到力竭,他身子晃了晃,已有些头晕。   “小娃走啊,走!”   有人从后方冲上来,不管不顾拉着他的缰绳就逃。   “别扯老子,让开!”王立大怒,吼道:“我来断后,我的兵……”   “走啊!”   王满仓其实不认识王立。   他就是不想看这么年轻的一个将军死在这里。   因此当王立盛怒之下将长矛横扫过来砸他,他就硬挨着,挨了几下之后,王立晕了过去,几乎摔下马背,还是有士卒过来扶了一把。   “保护将军走……”   身后咻咻的箭雨声响起。   而在他们的身后的元军箭矢射来,射中一个个唐军士卒的马匹,将他们射落于马下。   突出来的唐军根本顾不得方向,冲着远处灰蒙蒙的山脉策马狂奔。   王立这一部人马被包围时有一千余人陷在阵中,王满仓则是领着两百余人来支援他,加起来原有一千五百人。   但在这撤逃的过程中,短时间内已只剩下半数骑兵。   一路奔逃,一路还不断地留下尸体。   奔逃了许久之后,能聚集起来的骑兵已只有三百余人。   王满仓回过头看去,见元军竟还在追,喊道:“旗帜别要了!你娘,老子让你把旗抛了!”   “嘭”的一声响。   有马蹄踏在那面旗上,踩过“统领王立”几个字又向北追了一段……   从战场上抬着望筒向北望去,能望到一杆唐军将旗落下。   张弘范知道自己歼灭了一整队唐军,遂下令让北面这一支骑兵去封锁杨奔。   终于,元军不再追击,王满仓翻身下马,向阴山上爬去。   他不停喘着气,终于费力地牵着马翻过一个小山包。   眼前还有更高的山,但他爬不动了,在这里至少算是暂时脱离了战场。   才摔坐在地上歇了两口气,有士卒扶着王立缓缓放在地上,王满仓遂又站了起来。   “伤药……来,给他治伤……”   给王立处理了伤口,没多久王立就睁开了眼。   ……   “我的兵呢?”   “都在这里了。其余人……跑散了……”   “我的旗呢?”   “旗手带着大部和杨将军汇合了。”   王立坐起,抬手一指,喝道:“这个就是老子的旗手!”   王满仓笑了一下,道:“别的旗手扛着旗与杨将军汇合了。”   “你来说!”   “被……被元军缴了……这大胡子让我们丢的。”   王立大怒,瞪向王满仓,道:“你个猢狲哪来的?!敢多管老子的军务!”   “毛头小子也在老子面前称老子,要没老子,你已经死了。”   “老子死也不要当逃兵!”王立怒喝。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只剩下这么一点兵士,不由大恸。   王满仓摇了摇头,道:“小子,想开点吧,胜败乃兵家常事,你这个年纪的统领,往后多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败一场没什么的。”   “滚开!老子十三从戎就没败过……大帅把这将士们交给我……要不是你……”   “要不是我,你死了,你麾下将士还是全都得死。”   “来人,拿下他,军法处置!”   “别瞎搞了。”   王满仓不以为然地扶着石头坐下,喘着气道:“现在粮草也没有,又和主力跑散了,再吵,就这点人也得给吵散了。”   王立怒气冲冲看着他。   “别看了。”王满仓道,“遇到事情,抱怨有什么用?想办法赢,想办法尽快与主力汇合。”   王立重新坐下,倚在山石下顺着气,好一会才顺过气来,又看了王满仓一眼,问道:“你也受伤了?”   ……   杨奔摸了摸战马的脖子,战马大汗淋漓,已经很累了。   他的战士们也是从昨夜一直厮杀到了今日的傍晚,体力告罄。   这一场仗,他已经尽力指挥到最好,但还是要败了。   唐军已通过向东北方向奔跑,逼得元军改变方向,这相当于用速度抵消了元军的冲撞力。   这使得唐军能够与元军进入相持。   但很快,唐军士卒便发现了一件让他们十分吃惊的事。   这支宁夏军很多士卒都是李曾伯在当地招募的,一直觉得蒙古军队天下无敌,觉得与自己交战过的塔察儿部就是当世的强军。结果今日一交战,才发现张弘范麾下的兵马,战力强过塔察儿、爱不花的士卒。   如果再算上将领的指挥水平,甚至可以说,张弘范与爱不花的兵马战力相差非常之大。   宁夏军本就在天时地利人和上处于不利,再加上对敌方作战预估错误,落入了下风。   杨奔感到喉咙里有些苦意,抬着望筒望向了敌将的将旗。   那个“张”字映入眼帘时,他心想,其实忽必烈手下可用的蒙古将领并不多了,大部分能战的反而是汉军将军。   让他不知是该骄傲还是悲哀。   东面再次有如雷的马蹄声响起,那是元军的后续兵马来了。   如此一来,宁夏军终于到了溃败的边缘。   再强的兵马都有可能溃败,只要士卒们看不到获胜的希望。   杨奔再次向西方望去。   他一直在等,他选择这个战术,就是为了拖住张弘范,尽可能久地鏖战,等待他的陛下亲自率兵抵达乌拉特牧地。   ……   终于,西面的草原上扬起了尘烟,但没有如雷的马蹄声。   之后一杆大旗渐渐出现在视线里。   ……   “来了。”   张弘范转头看去,自语了一声,同时估量着战场的形势。   今日他带了一万有余的先锋兵马,先击溃了一支近两千的唐军延安军,又与一支五千余人的唐军宁夏军交锋大半日占了绝对的上风。   此时李瑕到了,与杨奔加起来只怕兵马不过七八千,而他这边还有后续的兵力。   但天色已晚,且他的士卒们也已奔波厮杀了一日。   而大元皇帝既已御驾亲征,要击败李瑕,不急在这一日。   素来当机立断的张弘范犹豫了起来,眯眼望着那尘烟,陷入了沉思之中。   是今日就挥师杀上去,还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只看他此时有无信心与李瑕一战了。 #第一千一百零四章 引火烧身   入了夜,一场战事暂时停歇。   安营下寨的双方离得很近,两片大营之间只隔了二十余里。   风吹来都带着血腥味。   杨奔抱着带血的头盔走进大营,眼神与平时完全不同,似乎灰败了许多。   他看到了站在伤兵营前的李瑕,脚上顿了顿,上前道:“陛下,大概统计出来了……”   “说吧。”   “包括溃散的、重伤的,延安军损失了两千余人,宁夏军损失了两千七百余战力,更具体的伤亡还需待明日。”   李瑕默然片刻,问道:“昨夜呢?爱不花麾下,算上溃逃的、重伤的,损失了多少战力?”   “没算过,想必上万也不止。”   “嗯。”   李瑕没再更多地安慰杨奔,道:“打起精神,随朕来。”   他大步走进军议大帐,首先便看到了挂在那的大地图。   站着看了好一会,李瑕才开口道:“忽必烈来了。”   杨奔有些发愣,似乎还没从今日的战事里回过神来。   李瑕却是自语道:“可见忽必烈兵力不多了。”   “陛下,恕末将直言,忽必烈亲征,算上河套原有的兵力,包括塔察儿、爱不花等部,十万人还是能凑出来……”   “多吗?朕若愿意,朕亦可凑出十万人。”   李瑕走到地图前,随手在治下六路点了点,道:“朕只需抽调重庆、汉中等地守军,再抽调各地维持治安的兵力,十万官兵还是征调得出来。”   杨奔讶然。   军事上,他太了解李瑕的作战风格了,一直以来都是能精简就精简,因为治下人口稀少、粮食匮乏,就算能调动这么多兵马,却供应不了大军远征在外的辎重线。何况,各地还能不守了不成?   但今日却突然说这些,莫不会是想征调大军在河套与忽必烈决战?   却见李瑕继续指点着地图,道:“忽必烈就算在河套聚集了十万人,多吗?不多。你把这十万人分到开平、燕京,分到这阴山、太行山、燕山山脉上各个隘口,够吗?”   “不够的。”   杨奔终于从挫败感中回过神来,上前,在地图上的中原地区划了一个圈,道:“至少在与我们不接壤的这些地方,元军的兵力必然空虚。故而,忽必烈只能在河套守住我们,一旦让我们在河套立足,他的兵力已不足以分守各地,这便是他亲征的理由?”   “这一战他不能败,但不管任命谁为统帅,都不能保证必胜……除了他自己。”   “但中原虽然空虚,忽必烈却还是在与我们接壤之处安排了防线,山西、河南一直防备森严,因此陛下才选择从河套绕道。现在连河套都被堵了,又如何杀进中原?”   李瑕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面露沉思,道:“其实蒙元与我们一样,都是地广人稀,兵力不算多。这种情况,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   他也还在消化忽必烈亲征的消息。   杨奔不再去想今日败于张弘范一事,开始看着地图思考战局。   “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陛下与忽必烈皆是以攻代守……”   忽然,杨奔眼神一动,道:“这里!”   他手指一点,点在了山东。   “今日我与张弘范交战,发现他麾下兵马许多都操山东口音。陛下亦言忽必烈兵力不足以布防各地,可见他必是将山东兵力抽调。如今宋廷若能出一支奇兵北上,则如入无人之境,直趋燕京绝非难事!”   李瑕抬手,指了指桌案,道:“那有份草稿。”   “这是……”   “朕已遣快马回长安,让朝中遣使往宋廷,邀宋军北上。但此事不过姑且一试,莫抱期望。相反,朕顾虑的是……若朕与忽必烈对峙下去,时长日久之后,宋廷是否会给我们下绊子。”   杨奔已不太跟得上李瑕的思路。   他不认为对峙到时长日久是什么好主意,道:“陛下,是否还是暂时退兵为好?”   “不。”   李瑕已皱起了眉头,遂背过身,道:“观蒙古灭西夏、金国的经验,蒙古擅于斡腹、掠杀,不停削弱敌人的国力,趁着忽必烈盛怒而来,决一死战比拖下去要好。”   他今夜一直在考虑的正是这件事,是退、还是战?   这次攻河套,李瑕认为自己是“偷取”河套。   他并不希望因为偷取河套而引起与忽必烈的决战,没有这样的国力,也没有做好准备。   面对忽必烈的亲征,他确实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但他心里不想退,想要扛住。   他认为,忽必烈同样没有做好决战的准备。   那么,若是战,胜机在何处?   李瑕思来想去,摸着地图上的某一处,低语道:“中原兵力空虚,可惜连河套的路都被堵了,我们杀不进中原。但也许未必要杀入中原,朕若与忽必烈打下去,也许时长日久,中原人心同样会变?”   眼前所考虑的问题,就像是要在突然之间把十年的心血以及肩上担负的一切摁在赌桌上,一局定胜负。   而他其实可以退一步,退回长安,慢慢经营。   赌还是不赌?   ……   元军大营。   张弘范迎接了忽必烈派来的近臣,述说了今日的战功。   “九拔都果然英勇。”   和礼霍孙听了战况,连连点头。   他是蒙古人,还是忽必烈的怯薛军出身,但却精通学问、擅长绘画,此时开口说的也是流利的汉语。   “不过……九拨都今日为何不趁胜追击李瑕?”   张弘范道:“陛下已御驾亲征,要击败李瑕,不急在这一日。”   和礼霍孙又问道:“可李瑕若是逃了,怎么办?”   张弘范略略沉吟,道:“他若退回兴庆府,也好。至少陛下一亲征,马上便保了河套不失。其余的,徐徐图之即可。”   “这?”   和礼霍孙笑了笑,道:“恕我没有听懂。”   “李瑕不过七八千兵力,他若不退,等大军包围,必死无疑;他若退了,那便是陛下一至,李瑕即闻风而逃。”   和礼霍孙依旧没有明白,直接问道:“可是,这两者之间差别好像很大?一个是毕全功于一役,一个只能彰显陛下的威风……当然,陛下之君威不需靠吓退李瑕来显现。”   张弘范不由笑了,坦诚道:“好吧,那再考虑到我今日直接攻打李瑕的风险,这差别就不大了。”   和礼霍孙倒没想到他如此坦诚,愣了一下。   张弘范又道:“我就是怕我输了,与陛下我也敢如此直言。怕输不丢脸,输了才是真正的丢脸。”   和礼霍孙起身,再鞠了一躬,道:“明白了,我这就去回报给陛下。”   “有劳了。”   张弘范送了和礼霍孙离开,之后便登上了阴山的小山峰,凝望着远处的唐军大营,分析了形势,信心愈足。   等到后半夜,和礼霍孙已把战况回报给了忽必烈,再次来到了张弘范的大营,一见面就大笑不已。   “恭喜九拔都,陛下对九拔都今日的战果很满意。”   张弘范并不惊讶,他知道自己在战场上的慎重选择陛下是能明白的。   “我没有继续攻打李瑕,陛下可有发怒?”   和礼霍孙摇了摇头,快步走进大帐,一边低声道:“陛下有一张地图交给九拔都,快来一观。”   张弘范眉头一挑,已有所感,连忙喝令亲卫守好大帐,跟了进去。   他挑亮烛火,只见和礼霍孙已将一张小地图在案上铺开。   只看那几个箭头,张弘范便不由赞叹一声。   “吾皇圣明!”   这一句赞叹他是出于真心,认为他的陛下亲征,果然完全不同于史天泽、塔察儿、合丹。   包括阿里不哥。   如今想来,这些年李瑕之所以无往不胜,不过是因为陛下从来没有把目光移到李瑕身上而已。   他凑近了,仔细分析着那几道箭头,点头不已。   “如此一来,此战十拿九稳……对了,这支兵力又是?”   “九拔都还不知道吧?”提到此事,和礼霍孙眼神显得有些复杂,道:“安西王已经在率兵回来的路上了。”   张弘范一讶,之后迅速想明白了个中原委,竟不就此多问,而是道:“陛下原本想先平西域……看来李瑕这次偷取河套是引火烧身了。” #第一千一百零五章 逃   巨大的九斿白纛已从阴山上移下来,重新矗立在大营里。   忽必烈是前天行军至此扎营,夜里听闻了塔察儿、爱不花的败迹方才命人将白纛移至高山,终于在昨日天明时收拢了溃军。   昨日大军便再未起行,以张弘范为先锋作战,并散出探马先了解了形势。   夜里,和礼霍孙到张弘范大营中往返传递了两次消息,在天亮之后终于再次回到了大营……   两头大象正在营中走动,随着它们迈动粗壮的四脚,象耳扇动,象鼻摇晃,显得十分威猛。凡是前来汗帐奏事的人见了,不免感到心中震慑。   忽必烈南征大理时对大象十分喜爱,因此特意将他们带回,离开前还要求大理进贡大象……只是随着兀良合台战死,贡象之事便没了下文。   一座如宫殿一般大的金顶汗帐在营地的最中央。   帐篷由三十六根金柱支撑、五百根绳索固定,从一头走到另一头需要三百余步。两层楼高,搭了楼梯上下。帐顶由金锦覆盖,四角各设一只栩栩如生的金鹰,周围挂满了各色锦缎。   帐前立着两面大旗,一面用汉字书着“大元”,另一面用蒙文书着“大蒙古国”,改国号为大元之后,大蒙古国的国号其实没有废除,蒙文文书中仍用此号。   而这座汗帐只由忽必烈一人居住,它的后方还有数个相对小一些的帐篷,那是察必皇后与其他皇后、妃子的斡鲁朵帐篷。   和礼霍孙带着几人踏上柔软的地毯,一路走进了汗帐。   他们来得不算早,帐内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了,许多将领们身上带着浓烈的酒味、汗臭味,以及马粪味,与帐中的熏香混在一起,成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这味道就像是如今这个大元的现状,融合。   和礼霍孙认为,这种融合恰恰是他的皇帝陛下的伟大之处。   帐中汉臣们站在一边,蒙古人则站在另一边,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站到了蒙古臣子的一边,只是站得比较靠边。   又等了一会儿,忽必烈才缓缓从后方的小帐里过来。   他披着镶金边的白色长袍,体格魁梧。圆脸,大胡子,走路时脸上的横肉微微抖动。   像是大象。   但他比帐外的两头大象还要威严。   终于,忽必烈坐下,察必则带着另外五个随征的皇后在左右坐着。   “你们都到了。”   开口说了一句废话,所有人连忙屏息静听。   以前蒙古大汗议事可不是这样,不管是窝阔台在位还是蒙哥在位,诸王都是你一句、我一句不停地说,把大汗当作家长,但忽必烈不仅是家长,他还是皇帝。   一辈子追求的是皇帝的威严,偏偏所有人都害怕他了,他又显出一副和蔼仁慈的模样。   “刚才我还在说,李瑕这个敌人就像是我年轻的时候。”忽必烈又道:“不喜欢美酒和美人,不喜欢金银珠宝,不做荒唐的事,一心就想要打下更大的疆域,建立世上最伟大的帝国。”   有通译跟着用汉语替他翻译。   “李瑕似朕年少时,不好酒色、不嗜奢华……”   不得不说,在性格乏味这一点上,忽必烈确实与李瑕相像。   他不像成吉思汗喜欢抢夺敌人的妻女,不像窝阔台沉溺于酒色,他也没有蒙哥那种很明显的阴冷、易怒、固执等性格特点。   在宏大的志向面前,他的性情、喜好、信仰都可以让步。信佛、信道、还是信儒?用蒙人、汉人、还是色目人?都不重要。   帐中大部人都听得懂蒙语,借着这个时间已开始考虑忽必烈的意思。   张文谦首先应道:“李瑕远远不配与陛下相提并论。”   “不。”忽必烈道:“我不会吝啬于夸奖他,为了能让你们知道这是一个多可怕的敌人。”   一句话定了基调,众人纷纷应答。   “大汗可以放心,我们不会再放过李瑕。”   “请陛下放心,臣等必不轻视李瑕。”   忽必烈道:“那就都说一说怎么围猎他。和礼霍孙,你从张弘范的大营回来了。”   和礼霍孙连忙出列应道:“是,臣已经把陛下的旨意传递给九拔都了。”   “给他们也说说。”   一张巨大的布制地图被抬上来挂在了汗帐当中。   图上的山川河流绘制得还是比较简洁,但对于元军而言,够了。   以前的蒙古骑兵东征西讨时,管它什么冰川草原还是山林,直接便踏过去。   和礼霍孙先是道:“陛下,九拔都昨夜还打探到了一些军情,遣麾下将领来报。”   “说。”   一名年轻将领便从和礼霍孙身后转出来,鞠躬行礼道:“末将李庭,字劳山。女真人,本姓蒲察,因世居中原而改李姓。”   若是运气好,这般报了姓名,能得到陛下赐的蒙古名字。   但今天李庭运气不好,忽必烈只是让他说打探到的军情。   “昨天晚上末将审讯了俘虏,听说张珏已经渡过了黄河,他带了有两万多的唐军,从延安一路奔袭到河套,渡过了黄河,还在歇整,现在应该还在九原城外的南海子码头附近……”   这边说着,和礼霍孙在地图上开始标注。   “张珏在这里,而李瑕在乌拉特牧场,有七八千人。”   “不敢相信,就这么一点儿唐军,能把塔察儿大王和爱不花驸马的大军击溃了。”   说话的是宗王忽剌忽儿。   他是成吉思汗三弟的孙子之一,也是东道诸王,早就不服塔察儿的地位,已经忍了一天一夜了,终于开始讽刺起来。   塔察儿大怒,道:“是因为我与李瑕大战之后,他才只剩七八千人!”   “那你告诉我,你击杀了李瑕多少兵马?”   “我至少击杀了他两万人!”   忽剌忽儿道:“脑袋也没砍回来,我不信……”   “都别说了。”忽必烈喝止了一声,冷冷扫了这些族兄弟一眼,道:“和礼霍孙,我是让你说。”   和礼霍孙只是一个怯薛出身的翰林待制,夹在这些黄金家族宗王中间十分害怕,小小翼翼地继续说起来。   “陛下命令大同行军都元帅按竺迩元帅领兵过来,走阴山以南封堵住李瑕向东撤的道路。但是张珏在这里,按竺迩元帅首先会遇到的是张珏……”   “大汗!”   还没说两句话,又有人进了汗帐,却是蒙古万户忙古带。   “大汗,山西的军情到了,阿合马命人走云内州送来的。”   忽必烈看过,抬眼看向了挂在汗帐内的大地图,缓缓道:“杨文安还没有被歼灭,撤到了黄河碛口渡。命令他,从南面配合按竺迩包围张珏所部。”   地图上又被标注了一下。   战场的形势瞬息万变,随着两道消息送来,已与昨夜给张弘范看的有了些不同,但包围圈还是一样的。   和礼霍孙在忽必烈的示意下又说起来。   “史天泽元帅已经沿阴山行军,封锁住李瑕北面。虎阑箕元帅正在绕过乌梁素海包抄李瑕……”   越来越多的箭头被标了上去。   地图上,李瑕、张珏成了两个点,而周围指向他们的箭头已是密不透风。   大体的形势说完了。   忽必烈看向张文谦,道:“你熟悉西夏的地形,怎么看?”   张文谦抬手一指地图,回答道:“陛下圣明,已布置了一道天罗地网,足可使李瑕必败。”   话锋一转,他却又道:“然而御驾初抵河套,圣谕才下发,这张天罗地网只能算是张开了,但还未盖下。臣以为,李瑕必在它盖下之前,逃之夭夭。”   塔察儿上前看了看地图,道:“李瑕肯定要逃,但他不会往东边逃,肯定会往西边逃,再退回兴庆府。”   忽剌忽儿马上便唱了反调,道:“你怎么知道?我看,李瑕一定会往东与张珏会合,然后向南渡过黄河,逃回长安。”   “你蠢得好笑。”塔察儿讥笑道:“问题就在这渡过黄河,张珏有多少船只?一次能渡多少人?李瑕来不及渡过黄河,只有退回兴庆府。”   “我也认为李瑕会退回兴庆府。”爱不花站出来,同样指点着地图,又道:“如果他向东与张珏会合,目标太大了,而且一定会被我们包围。他只有向西,才能让我们的兵力分散开来,创造逃脱的可能。”   众臣这般议论纷纷之际,唯有忽必烈那双十分细小,又透出威严的眼睛里露出了怀疑之色。   他抬手止住了议论,问道:“你们为什么确定李瑕会逃?”   “禀陛下,李瑕乃宵小之辈。”   张文谦首先用汉语回答了,再用蒙语解释了一遍。   “李瑕乃宋廷细作出身,擅长刺客、偷窃,有小勇小智,然而无大气魄!他可能做到兴师数十万众、气吞万里?他做不到,唯有陛下一人有此大气魄!”   也许是真这么想,也许是为了再烘托忽必烈,张文谦说到后来,愈发掷地有声。   “宵小之辈所为,不过借大元内乱之际,挑唆、离间、煽动叛乱,趁大元大军在外,遣万余人偷取河套。此为窃贼之举!试问,一个窃贼被大英雄撞破了,能不逃吗?!”   “哈哈哈哈!”   汗帐中众臣,不论是蒙古人、色目人、还是汉人,都纷纷大笑起来。   他们觉得张文谦这一番话说到点上了。   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李瑕的小家子气。   “哈哈哈哈,哪有窃贼不逃的?”   “……”   唯有忽必烈脸色愈发难看。   他今日见这些臣子,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李瑕和他很像,为了提醒他们不要轻敌。   但这些臣子都当成了耳旁风。   说着李瑕的小家子气,嘲笑着李瑕不能兴师数十万众气吞万里……却忘了黄金家族能兴师百万是怎么来的,忘了英雄要经历多少艰苦才能成就。   他们以为权力和实力都是天生的,忽视了李瑕在十年里的九死一生。   那就等于忽视了他忽必烈从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宗王到如今九五之尊这一路上的凶险与艰难!   谁一开始是兴师数十万,他差一点死在南征大理的路上,差一点死在他嫡亲兄长的刀下!   窃贼?   他也是窃贼。窃了蒙古大汗之位,窃了整个天下!   愈想,忽必烈愈愤怒于这些臣子的轻敌,也终于知道他们为什么一次又一次败于李瑕之手。   他差一点就要开口指出,李瑕不可小觑,李瑕未必会撤。   下一刻,张弘范的信使到了。   “报!陛下,李瑕移营向西了……” #第一千一百零六章 逃的后果   “果然,李瑕向西逃了。”   汗帐中议事的气氛依旧。塔察儿因猜到了李瑕会逃往兴庆府而稍有得意,希望以这种表现弥补一些战败的耻辱。   反而是张文谦,敏锐地察觉到了忽必烈眼神中那若有若无的一丝不悦。他微微一凛,心想:“陛下莫不是以为李瑕不会退?”   仔细一想,他若有所悟,有些明白了忽必烈的心思。   他于是走到地图前,道:“李瑕不可能在河套平原与大元决战,问题在于他退回兴庆府之后是否会死守,甚至企图与陛下决战,妄想再现钓鱼城之战。”   “钓鱼城?”塔察儿讶道,“兴庆府可不像钓鱼城,那里地势平坦得多。”   “但这很像是李瑕的作风。”爱不花道,“这个人总想着投机取巧,有可能在兴庆府决战。”   忽必烈终于转头看了过来。   这正是他需要臣子们做的,重视对手、认真分析,规避战争中的风险,而不是在那里哈哈大笑、掉以轻心。   张文谦很快感受到了忽必烈的想法,认为李瑕有这种决战的胆气。   但张文谦却不打算顺着君王的意思去说虚话。   在他看来,陛下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既然御驾亲征了,当然很希望直接与李瑕交锋,而不是面对一个只会逃跑的李瑕。   他只会从客观上来分析局势。   “说完了李瑕会逃,臣再来推演一番,李瑕逃了之后会怎样。”   张文谦直视着忽必烈的眼,展示出一个臣子的刚直、睿智风范。   “兴庆府是在臣手上丢的,臣了解那里。西夏国灭之后人口稀少、农田荒芜、城池不修,不论从兵力、城防还是物资而言,根本不足以抵挡陛下的大军,没有决战的条件。在我看来,他最好的办法是收缩兵力守这里……陇山。”   他在地图上点了点,又道:“若我是李瑕,我会放弃整个西夏的领土,放弃六盘山,坚壁清野,只守陇山,试图保一保关中。”   爱不花问道:“你是说,大汗一路杀下去,会在陇山再遇到一场真正的硬战?”   “这是最明智的做法。他既然退了,干脆就放弃地广人稀的整个西夏。”   “为什么?”   “因为他绝对守不住。”   爱不花有些不解,问道:“张公,你是不是太轻敌了?”   “不是我轻敌。”   张文谦走了两步,从和礼霍孙手中接过战略图看了一眼,又向忽必烈行了一礼,待忽必烈点头,他才道:“方才还有一路大军没有说……安西王已经从西域回师了。”   “他怎么敢?!”   不少臣子都十分吃惊,讶道:“安西王统帅大军西征,他怎么敢擅自回师?!”   “这是陛下的旨意。”   众人转头一看,见忽必烈沉着脸没有否认,方才息了声。   只有塔察儿知道是怎么回事,在心中冷笑道:“这是大蒙古国的传统。”   张文谦从容地在地图上又画了一笔,道:“大军不征西域,而先征李瑕,他若是不舍得放弃西夏之地与六盘山,再交出昔里吉,那他就连一场硬仗都不必打了,不等他回长安就可身死于西北。”   汗帐之中,没有人否定这一点。   西征的十五万大军归来,若是在塔察儿手里、爱不花手里,败给李瑕还有万一的可能。   但这次是忽必烈亲征。   两路大军加起来有二十余万众,战略稳当,指挥顺畅,不可能败。   张文谦说李瑕能坚壁清野守一守关中,这已经是高看他了。   “仲谦公所言甚是。臣断言,李瑕不仅会逃,还会丢掉整个西北!”   此时站出来说话的是金莲川幕府之臣、控鹰卫指挥使张易。   张易是刘秉忠、张文谦等人的至交,被时人誉为“紫金山五杰”之一,三年前经刘秉忠推荐任控鹰卫指挥使,一跃成为大元朝堂上地位显赫的风云人物。   但他一开口,忽必烈眼神中却有些不易察觉的阴翳。   因为没有一个皇帝会喜欢自己的谍探首脑与自己的长子走得太近。   这方面,张易和真金双方都触到了忽必烈的逆鳞,所以忽必烈才会遣真金去吐蕃,没想到却出了后来这些事。   是否会把一切都怪罪在张易头上,只有大元皇帝心里清楚。   “以臣的对关中情报的了解,唐国绝对没有做好与大元打一场大仗的准备。李瑕别无选择,只能撤回长安。甚至可以说,他守住关中都不太可能。臣还认为,李瑕已经知道了安西王大军回撤之事,廉希宪既在西域,必已给他传信。另外,以军情司的动向,他对大元的兵力分布应该也清楚,那么,他布置防线,必将收缩至关中……”   张易说了很多。   作为控鹰卫指挥使,他的分析十分有条理,听得诸臣纷纷颔首。   忽必烈终于消了怒气,意识到麾下的臣子不是轻敌,而是认真分析过的。   但,张易之后又多说了两句。   “还有一点,李瑕并不需要急着决战,龟缩防御、以图将来才是最适合他的战略,毕竟他才二十六七岁……”   忽必烈淡淡看了张易一眼,不由想着张易的意思是否说李瑕能熬死他。   一股杀意遂在心底冒了芽……   ……   黄河畔,南海子码头。   从乌拉特牧场过来有两百五十余里,马匹整整狂奔了一夜终于,摔倒在地,口吐白沫。但信使还是将李瑕的信递在了张珏手里。   张珏看了很久,之后猛地吸了吸鼻子。   他召过诸将,拍了拍头盔,开口想说话,却是骂了一句“娘的”。   “大帅?”   刘金锁大声道:“有啥事你就说,我什么世面没见过?”   “大帅请直说,末将们绝不会坏了士气。”   “坏个屁的士气。”张珏忽然咧嘴一笑,露出牙齿,像是要吃人,道:“好事,大好事。”   他摘了头上的盔甲,指着北面的阴山,道:“虏酋来了,就在阴山那头。哈哈哈,弟兄们建功立业的机会终于来了,我告诉你们,忽必烈的人头不会被其他哪路兵军砍了,他得死在我们延安军手上!”   “杀虏酋!杀虏酋!”   更有钓鱼城的旧部猛拍着胸膛,道:“先斩蒙哥,再斩忽必烈!杀虏就得看我们蜀人!他娘的就得看我们蜀人!”   “好!”   张珏见军心士气如此,用力点了点头。   这有些冷的天气里,额头上却满是汗水。   拍了拍手里的信,转头又看向南面的黄河,他道:“今日陛下传了数十条旨意往长安,调了大量的援军来接应我们。”   “好!”   “但这些援军来之前,只有我们能拖住忽必烈。”   “那就拖住他!”   张珏默然了一会,才道:“老子实话与你们说,这一仗,难。比钓鱼城之战难打,双方的兵力和钓鱼城之战时差不多,但我们没有山城、没有辎重,这里还是敌境,我们面对的是忽必烈。”   他转过头,看向他麾下的将领,刘金锁、阿吉、程聪、史进、史炤……之后又看向更远处他的士卒们。   许久,他才继续说下去。   “会死很多人,甚至可能全军覆没,你们怕吗?”   “大帅。”   说话的是程聪。   这是在重庆府时,由张珏亲自入城说服让他归附李瑕的钓鱼城旧将。   他抬手指了指天,笑嘻嘻的样子,道了一句。   “王将军在天上看着呢。”   “……”   张珏又骂了句粗话,喝道:“那就听我军令,先把我们的船只全都连在一起、固定在黄河上,搭成浮桥。”   “是……”   ……   正午时分,张弘范翻身上马,准备向西去追击李瑕。   但才在马鞍上坐定,他却是向东面回望了一眼,沉吟道:“李瑕退了,张珏退了吗?”   “大帅,陛下的旨意是让我们追击李瑕。”随在他身边的千户李庭提醒道。   “我知道。”张弘范沉思着,又道:“我只是觉得,以李瑕的脾性,他若是要退,该会让张珏同时撤退才是。”   李庭道:“但杨奔新败,李瑕的西路只剩下不到一万兵力,且归路遥遥;相反,张珏的两万兵力只要渡过黄河就可全身而退。”   张弘范想了想,最后才点头,道:“也是。”   “大帅在担心什么?”   “没什么好担心的,不过是有些奇怪罢了。”   “在汗帐中两位张公分析得很清楚了,陛下亲征,李瑕不逃是死,逃了先丢掉整个西北。”   “我亦是这般推演的。”张弘范淡淡一笑,“但还在思考是否有第三种可能。”   “有吗?”   “暂时没有。对了,谁去歼灭张珏?”   “忙古带元帅。”   “知道了。”张弘范夹了夹马腹,下令道:“全军提速,莫让李瑕走远了。”   因面对的是李瑕,他心中已不自觉地警惕起来,不断地散出探马,最怕的就是让李瑕的兵马离开自己探马的视线。   他隐隐觉得,如果这一战还有第三种可能,哪怕是一个渺茫的可能,李瑕必定会去拼命争取而不愿丢掉西北。   那就必须看好了李瑕的兵马,避免出现那样的意外…… #第一千一百零七章 鸡鹿塞   河套草原天苍苍、野茫茫,行军于草原之上很难掩盖踪迹。   因此李瑕并没有想要掩藏踪迹,单纯就沿着撤往兴庆府的方向行军,速度不快不慢。   就好像一只麋鹿走在草地上,被豺狼盯上,在后面跟着它、从北面包抄它,而它却像是没有发现这一切,还在低头吃草。   行军的第三日,时间已到了十月初二,天气骤凉。   北方的冷风吹来,突然就从秋天进入了冬天,白天有太阳晒还好,到了夜里,宿在结了霜的草地上能冷到人骨子里。   唐军从兴庆府追着塔察儿所部杀上来,并没有带太多辎重,只有缴获而来的一部分毛毡、皮袄、帐篷,勉强供他们取暖,但带着这些东西想要提高行军速度、摆脱元军的追击却不太可能。   至于食物,唐军也是骑兵,学着蒙古人吃肉干、奶酪,甚至生肉,算来应该够吃到兴庆府。   好在现在草原上的草还没凋敝,马匹有得吃就还能挨得过去。   入夜时探马归营。   “报,东面张弘范部依旧离我们二十里的距离。”   “北面呢?你说。”   “北面有一支元军,一万左右,一人三马,看旗号主帅叫‘虎阑箕’,已经沿着乌加河行军到了我们西北方向,离我们三十余里。”   杨奔再次问道:“已经在我们西边了?”   “是,在我们西北方向。”探马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李瑕又细问了几句,看向地图,标注了一下,沉吟道:“虎阑箕在这里对吗?是阴山的拐角。”   颇有意思的是,阴山在后套这一带,与黄河几乎是平行的,都是像“几”字的左上角。   “是,这里有个小湖,蒙古人叫‘纳林湖’。”   杨奔不免焦急起来,道:“如此看来,再有两天,虎阑箕就能够杀到我们前面了。陛下,是否加快行军速度?”   “别急。”   李瑕先吩咐探马下去休息,道:“与张弘范一战之后,你有些浮躁了。”   杨奔一愣,显然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而在李瑕看来,打仗与比赛一样都是看心态的,他对这方面心态的变化十分敏感,可以很确定杨奔现在需要重新调整心态,否则很容易一败再败。   他不像李曾伯那样擅长指教麾下将领,能做到的就是为他们兜底、帮助他们调整。   如果杨奔往后能成长为真正的名将,或许就是因为经历过失败却没有被摧毁,反而得到了指教与帮助。   “我们的敌人就像草原上的鬣狗,你在鬣狗面前显得越害怕、跑得越快,它就会越敢扑上来厮咬。士卒们状态不好,我们不能加快行军速度,要让士卒们休息好之后,重塑他们的信心。”   说到这里,李瑕看了杨奔一眼,道:“你也是,要有信心,你不输张弘范。”   “是!”杨奔挺直了腰板。   李瑕又看向地图,微微皱着眉头思忖着,似乎还有些事不够确定。   这般思忖了一会,终于再次有探马回来。   “陛下,李曾伯大帅派人来了。”   “请进来。”   不一会儿,有风尘仆仆的宁夏军将领赶进来。   “末将庞沛,奉李大帅之命,前来递这两封军情。”   李瑕接过信报,问道:“忽必烈亲征了,兴庆府可得到消息?”   “末将行至磴口,遇到了陛下派去的快马才知忽必烈亲征,想必就在今明两日大帅能得到消息。不过,末将出发时,大帅已得到了甘肃廉公的消息,已在兴庆府坚壁清野。”   “你从磴口过来,可遇到了元军?”   “遇到过一队探马赤军,交战之后,末将损失了三人……”   李瑕翻开了收到的两封军情看了,见其分别来自李曾伯、廉希宪。   他仔细把廉希宪的来信看了许多遍,之后再次凝目看向地图。   这个做出决定的瞬间要承担多大的压力也只有他一个人清楚。   在杨奔、庞沛的眼里,就只看到李瑕平平静静地点了点头,开口道:“可还有体力快马加急赶回兴庆府?”   “有!”   “朕写几封信,你能保证万无一失送到吗?”   李瑕审视的目光落去,庞沛先是稍稍低下了头,之后又抬起,坚定道:“末将就是死,也要将信送到李大帅手里再死!”   “好,你去歇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有骑士由夜色中再次向兴庆府奔去。   李瑕站在草地上向西看了一眼,自语道:“潦草的准备工作完成了,开始吧……”   ……   天光初亮。   张弘范从帐篷中起来,一边披甲,一边已掀开帐帘,道:“探马都回来了吗?”   “大帅,还有十八骑没有归营。”   张弘范穿戴盔甲的动作停了一下,意识到了战场要有大变化,但只有几息的工夫他就恢复了平静,戴上头盔,道:“让归营的探马来见我。”   不一会儿,他已在听着探马汇报李瑕营地那边的情形。   “唐军一开始并不驱赶我们,我们最近的时候都冲到了他们大营两百步开外。但四更天还没到,好像他们营地就有士卒开始起来了,小的还来不及看,唐军的探马就已经出来射杀我们的人,小的试了几次都没能再近到唐军营地附近……”   “报!”有刚刚归营的探马赶来禀报:“唐军已经不在昨夜的营地了!”   张弘范皱了皱眉,自语道:“李瑕果然动了。”   “大帅。”李庭上前问道:“是否现在追上去?”   “你确定好他们往哪个方向行军了吗?”   “当然是往兴庆府。”   “继续派出探马,确定唐军的位置……传令下去,让将士们立即用饭,随时拔营。”   “是。”   张弘范抬头望着前方,只能看到茫茫草原。   他眼神里也有紧张与忧虑,但还是极力保持着镇定,提醒自己不能乱,乱才会出错,并让李瑕找到破局的机会。   小半个时辰之后,这支兵马启程继续行军,散出去的探马却还没有回来。   “还没发现唐军?”张弘范跨坐在战马上沉吟道:“这不应该,后套就这么大,唐军只要是向西走,一定会被我们的探马发现。”   “大帅是说,李瑕要么向南偷渡黄河,要么向北攻打虎阑箕这一部?”   “别急着下结论。”张弘范从怀中掏出地图,坐在马上开始看起来。   忽然,他似想到了什么,招过士卒问道:“阴山西段是否有隘口?”   这在地图上是看不到的,元军的地图简单,几字型的黄河上划上一笔就表示了阴山。   他麾下兵马都是从中原征召来的,并不熟悉地势,还是把在前面引路的向导带了过来,才有了答案。   “回报大帅,前面是有一个隘口,叫‘鸡鹿塞’,是汉代通往塞北的隘口。”   “在哪里?!”张弘范道:“给我指出来。”   “这里,狼山西南段有个峡谷,蒙语叫‘哈隆格乃’,北依阴山长城,东邻屠申泽,峡谷西边有个城塞就是鸡鹿塞,以石砌成,扼住了穿越阴山的交通咽喉。不过,是汉代所建,唐后已经荒废了。”   这个向导是个汪古部人,竟然颇有学问,还精通汉语和蒙语,将鸡鹿塞的由来说了个七七八八。   “汉武帝年间,霍去病北征,就是由北地郡,经过银川平原,沿黄河北行,出鸡鹿塞,直达匈奴之地。王昭君与匈奴单于出塞,也是从鸡鹿塞经由哈隆格乃峡谷前往漠北……”   “漠北?”张弘范喃喃道:“李瑕难道要去漠北?他想做什么,求变数吗?”   李庭提醒道:“大帅放心,虎阑箕元帅就在李瑕的北面。”   “不。”张弘范打断道:“虎阑箕行军太快了,已经抢到了李瑕的西北面。”   “这是说……”   “就是说李瑕不需要面对虎阑箕的主力,只要攻其后军就能抢到鸡鹿塞。”   话到这里,张弘范已经确定了,喝令道:“全军调转方向,往鸡鹿塞!”   “大帅,可是唐军再往北更无处可逃。他们会不会是虚晃一枪,其实是想向南偷渡黄河?”   “不会。”张弘范道:“一则他们没有船只,二则李瑕渡过黄河就等于放弃西北死守关中。我断言他还想拼一把守住西北,不会就这么走的……再给我派快马提醒虎阑箕,李瑕不是西撤,而是要偷袭他!”   ……   虎阑箕是蒙古巴鲁剌思部人,他祖上是成吉思汗的四獒之一忽必来。   他算得上是开国勋贵子弟。   十月初三,他从纳林湖畔出发,率兵南下,准备往磴口方向封堵李瑕。   此时,他已经行军到了李瑕的前面,完成了包抄。   从这里开始差不多已出了后套平原,再南下就是去往兴庆府了,有大量不能行军的沙漠、荒原,只有沿黄河走还有水源可以行军。   这是李瑕逃跑的必经之路。   虎阑箕只需要等着,恢复士卒的体力和马力,等待与唐军厮杀,以优势兵力拖住唐军、与张弘范一起包围就可以。   等到次日天明,探马却还没有来回报唐军踪迹。   虎阑箕翘首以待,良久,终于看到了狂奔而来的探马。   “报!唐军往阴山方向去了,偷袭了我们的后军,饬弼千户请元帅支援他!”   “阴山?”虎阑箕不解,讶道:“李瑕逃到阴山做什么?”   “元帅,饬弼千户请求支援!”   “额秀特。”   虎阑箕骂了一句,考虑的却是,李瑕就算翻过阴山去往漠北,更容易陷入包围或者饿死。   更像是要调虎离山,骗他离开磴口。   毕竟,由他驻守的磴口,才是真正逃往兴庆府的必经之路。   因此,虎阑箕只点了一支千户去救饬弼,并命令他确定唐军兵力,看清楚是不是虚张声势……   ……   李瑕没有虚张声势。   就在屠申泽畔,他像是抛掉了他作为皇帝的雍容与高贵,浑身沾着血,重新回到了腥臭的战场上。   手中的长槊指向了元军千户的旗帜,他催动战马。   “随陛下杀敌!”   唐军士卒大呼,人人争先。   忽必烈亲征,给了唐军莫大的压力之后,李瑕开始有一些像是回到了当年在川蜀拼搏的岁月。   他还远没有到可以开始摆谱、享福的地步。   还要杀人。   血从被长槊捅穿的胸腔里狂喷而出,洒在黄土上。   战场西北方向,有一座汉代的城塞正屹立在峡谷边。   若让视线随着峡谷北上,穿越过阴山,那就是浩瀚的漠北。   元军甚至还不明白,李瑕要去漠北做什么…… #第一千一百零八章 回马枪   一支元军正在去往围击唐军张珏部的路上。   万户元帅忙古带与麾下的千夫长闲聊。   蒙军中曾经有过一个名将叫“夹谷忙古带”,那是女真人,同名而已。   此时这位忙古带则是契丹人,姓耶律。他曾祖父耶律秃花是大蒙古国的太傅,当时连刘黑马这种世侯都归耶律秃花统领。   总之,忙古带也是蒙古勋贵子弟。   其实现在元军中能当上将军元帅的无非两种出身,要么是勋贵子弟,要么是怯薛宿卫。   “西边还在围堵李瑕吧?”   “是啊,张弘范、虎阑箕一个东面追,一个西面堵,只要有一个咬住李瑕就行。史天泽也已经跟上去了。”   “李瑕怎么不过来与张珏汇合?”   “哈,他如果再过来,凭我们的兵力,再加上三个元帅,不是把他和张珏围得死死的吗?反而就是这样一分开,我们还得分出更多兵力。”   话到这里,忙古带抬起马鞭,指了指远处,道:“唐军还在渡黄河吗?”   “是,唐军把所有船只连在一起,在黄河上搭成浮桥,希望能够更快地渡河。”   “渡过了黄河又怎么样?”忙古带道:“杨文安还在南边等着封锁张珏吧?”   “只怕杨文安那个南人是没机会了。”   ……   战事开始得很突然。   元军杀到南海子码头,正见唐军还在渡河,于是立即杀上,抢夺了唐军的船只。   半渡而击,唐军确实没有办法形成有效的反击,不得不撤出南海子码头。   鸣金声响起。   “撤!”   刘金锁挥舞着长枪又刺倒几个元军士卒,转身开始向北面撤,想要撤往唐军在阴山上扎的营寨。   他脸上的表情有些狰狞,杀敌时嘴里还喊出了咿咿呀呀的怒吼。   然而,当他终于率部冲出了元军在北面的防线,一抹脸上的血,回过头看了一眼时,脸上那狰狞的表情像是终于憋不住了,竟是泄露出了一丝计得的笑容来。   “嘿,我刘大傻子?傻吗?”   他们这些唐军既然已经撤出了码头,元军就不急着追赶,毕竟只要将他们封堵在了黄河北岸,之后多的是机会歼灭。   此时忙古带便下令,先把船只控制住,夺下唐军辎重,追杀渡过河的唐军士卒。   唐军的帐篷、粮草,还有战利品都堆在码头上。   还能看到对岸有战利品堆起的小山,地毯、衣服、金银链子,甚至还有许许多多的酒坛,想必是从附近的部落洗劫的。   有元军踹裂了一个酒坛,很快有酒香四溢,引得元军士卒们纷纷大笑。   “这些唐军,撤退了还想带着这些东西。”   忙古带跨马驻立在高处,亲自扬起令旗指了指南海子码头,又转头看向了张珏的将旗,忽然愕愣了一下。   只见原本还在逃窜的张珏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忙古带自语道:“你不逃了,想要投降?”   “轰!”   忽然一声巨响从南边传来。   忙古带回过头望去,张了张口。   他看到随着那一声响,整个码头迅速燃起了大火。   叠得整整齐齐的帐篷布遇到火,迅速起卷,也成了火中的一部分。   火势像一条贪婪的蛇,吞噬着码头,也吞噬着才抢占了码头的元军士卒。   紧接着,唐军的鸣金之声也停了下来,换作了号角。   “杀啊!”   “杀!”   刘金锁一勒缰绳,翻身下马,重新向元军杀了过去。   他这人学东西没什么天赋,骑术也好、游泳也罢,都是学了多年还不精通。因此真正要厮杀了,他还是习惯下马步战。   好在战阵厮杀他还是有天赋的。   他高大的身材,以及所用的长枪也很好地弥补了以步战骑的高度差距。   “噗!”   撤退时断后,转身杀敌时就是先锋,刘金锁迅速挑翻一名元军十夫长,整个人就撞进元军阵中,打开一个缺口。   “哈哈,陛下说我适合为先锋,杀啊!”   今日这一战,唐军士卒已演练过许多次。   而元军士卒本以为自己已经大胜了,却又被突如其来的爆炸与大火惊到。   此时码头上还有陷在火海里的人在惨叫,极大地影响着他们的军心。   “轰!”   又是一声巨响,那是黄河上的船只也爆炸起来,把那些还想要追击到对岸的元军士卒炸入河中。   火势更大。   ……   忙古带做梦都没有想过张珏会这么打,没想过唐军会把船毁了。   所以他才在第一时间下令抢占码头,而元军也为了争抢辎重和战功纷纷涌上,最后葬送在这火海里。   直到现在,他都没能理解张珏为什么这样。   船毁了,这些唐军士卒就回不去了。   不要命了吗?   然而这是之后的事,此时此刻,忙古带首先要面对的是唐军的回马枪。   一边是血,被打乱的元军士卒瞬间产生了大量的伤亡;一边是火,被点燃了的士卒惨叫,打滚,跃入黄河。   “撤!”   忙古带高声大喊。   “撤!”   鸣金声再次响起。   元军随着来的方向,又开始退。   “别放他们逃了!”刘金锁大喊着追上,长枪乱捅,恨不能一次扎倒好几个元军士卒才肯罢休。   张珏说了,这一仗要尽可能多地造成伤亡,打掉元军的士气。   一直追到傍晚,唐军将士才停下了脚步。   随着军号又响起,他们开始有条不紊地救治伤员、打扫战场、休息。   而码头上的火还没有灭,大部分船只已经在这一战被烧毁。   这给张珏的背影抹上了一层破釜沉舟式的悲壮。   他走在受伤的士卒当中,时不时伸手拍拍将士们的肩,道:“不要怕,我们既然渡了河,就不打算再渡回去。”   “看到长城了吗?这里是我们自己的疆域,就在这里打。”   “老史,受伤了?记得当年我们一起杀蒙哥,这次轮到忽必烈受死了,咬咬牙,今夜带你换个营地歇息。”   受伤的史进站起身,道:“大帅你就说打哪里。”   “九原城。”   张珏道:“我们不歇,今夜就打九原城,追着忙古带的逃兵杀进那土城。”   诸将一愣,之后哈哈大笑。   张珏没有让他们去想另一个问题……这一战虽然杀了不少敌兵,但丢了退路和辎重,接下来怎么办?   只能咬紧牙关死死地撑下去了。   ……   忽必烈已经行军到了乌拉特牧场。   暂时还没有决定接下来是向西还是向东。   李瑕若死,他就会向东亲征张珏,之后顺势南下,直取关中;而李瑕若是逃到了兴庆府,他就会亲自追上去,先收回西夏故地,经由六盘山,东进关中。   时不时有急促的马蹄带来了各方的消息,惊扰着随征的金莲川幕府之臣。   十月初五,几封消息汇总到了张易这里。   张易与张文谦分析之后,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他们不得不连夜求见忽必烈。   “陛下,臣观目前时局,发现……李瑕似乎并不想退出河套。”   张文谦觉得自己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然而,忽必烈却并不显得意外。   今夜忽必烈睡得很早,是临时又爬起来的。   他没有带毡帽,露出了剃秃了的头顶,配合着耳边的两条辫子,威猛之中又显得有些憨厚。   确实很像大象。   “这才是李瑕。”忽必烈道,语气平静,还带着些如我所料的得意,“这是一个想要做到不可能之事的年轻人,这才值得我亲征。”   “臣之前似乎猜错了。”张文谦道。   张易也道:“臣也猜错了。”   此时,忽必烈反而显得非常的宽容大度,哈哈大笑道:“你们分析形势,分析的都没错,而且很对。你们只是没算到李瑕的选择。”   “谢陛下宽恕。”   “说说,你们认为李瑕想做什么。”   张文谦沉吟道:“臣认为,李瑕是想拖延,由他与张珏的骑兵吸引我们的兵力在河套绕圈,给他治下诸路调集兵力的时间。唯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张珏不渡过黄河,而李瑕跑去了鸡鹿塞。”   忽必烈又看向张易,问道:“你以为呢?”   张易本是文人,担任了谍探首领之后,如今已渐渐显得有些阴枭之气。   他的皮肤已比张文谦黑上许多,说话时也更多了杀伐之意。   “臣以为,李瑕要从阴山以北绕道,返回来偷袭陛下大营。”   忽必烈眯了眯眼,站起了身子,看着地图,道:“继续说。”   “史天泽、张弘范、虎阑箕都被吸引到后套了,李瑕一旦走峡谷穿过阴山,我们兵力虽多,却很难找到他。相当于四万人被牵制;再看张珏,近两万兵力不肯退回黄河以南,至少也要牵制我们三万兵力。那陛下大营又剩多少兵力?”   张文谦深深吸了一口气,从不相信,到认为有这种可能。   张易又指了指地图上的乌梁素海,道:“他绕过阴山,在此歇整,之后悄悄杀过来,直扑陛下的大营……”   “哈哈哈哈!”   忽必烈大笑。   张易连忙鞠躬,道:“臣有罪。”   “你不是说李瑕还很年轻,可以等我老去,等我被长生天召回吗?”   “臣不敢。”张易道:“臣只是站在李瑕的角度想,上次没有想清楚,这次……”   “这次才是李瑕的想法。”忽必烈道。   张易心中一凛,道:“陛下英明。”   “既然猜到了,准备吧,明早……不,现在就把诸王与各元帅召来。”   “臣遵旨。”   两个幕府之臣领了旨意。   张文谦起身时便笑道:“李瑕这人总喜欢投机取巧,偷营袭营成了习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啊……”   ……   一阵风吹来,草原茫茫。   阴山之间的鸡鹿塞,李瑕挑亮烛火,放下手中廉希宪的信,看着地图喃喃道:“你一定没猜到……” #第一千一百零九章 举国之兵   十月初六的深夜,宿在城楼上的李曾伯忽然被急促的敲门声惊起。   “大帅!”   “何事?”   虽已老迈,李曾伯却还是迅速翻身而起,黑暗中找不到靴子,他踩着冰凉的地板赶到门边推开门。   “庞沛回来了。”   “人在何处?快带过来!”   “他路上遇到了元军的探马,受了伤在城门前晕了过去。”   “带了陛下的旨意?”   “没在他身上找到信件。”   李曾伯已披上了盔甲,道:“边走边说。”   如今兴庆府内的洪水才刚刚退下去不久,今年的收成已经毁了、城中到处都是破损萧条的景象。   而就在几日前,忽必烈亲征的消息已经传到,此时走在城中,不免让人忧虑这样的城池能否抵挡得住蒙元大军。   北城门处的地面坑坑洼洼,地面绵软又结了霜,踩下去时既有霜面被踩碎的“嘎吱”声,又会陷下去挤出淤泥中的水,沾湿鞋底,分外难受。   庞沛与几名士卒就倒在墙根下,有军中大夫正来回忙碌地给他们治疗。   李曾伯一上前便问道:“人如何了?”   “换成以前或许难救,好在如今军中有上好的金创药,都能活。”那军大夫应道,“只有那小子要截掉一只左脚。大帅,学生这就去截了。”   “去吧。”   习惯了同袍说没就没的日子,李曾伯显得有些无情,连声叹息都没有,上前,俯身看向庞沛。   另一个军大夫正在给别的士卒止血,转头看了一眼,道:“庞将军也是失血过多了才晕厥过去,已经给他包扎了。”   说话间惊醒了庞沛,他身子一抖,眼皮都还没睁便突然吼了一句。   “杀过去,杀过去!”   李曾伯波澜不惊,沉着一张老脸,等庞沛睁眼了,才道:“别动,安全了。”   “大帅?大帅……”   脸色惨白的庞沛看到李曾伯的一瞬间,明显放松下来,无力地向后一倚,再开口几乎是带了哭腔。   “陛下的旨意末将带回来了……差点就带不回来。”   “在哪?”   “大的包起来塞进马腹里了……踏风骓跟了我三年,我对不住它。”   李曾伯显得有些无情,挥了挥手,让人将远处的一匹黑马带到了一边。   庞沛深深看了那边一眼,目光悲凉。   他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腹上的一处伤口,又道:“还有个小东西,在……这里。”   李曾伯扫了他一眼,问道:“缝进去了?”   “在路上时徐老瘪帮我缝的。”庞沛低声道,“没两天,徐老瘪打水时给蒙虏一箭射黄河里了……拆吧。”   李曾伯便招手向军大夫道:“拆。”   “真在里面?”那军大夫不信,摇头不已,道:“老夫行医一辈子,从来未见过有人能将东西缝到皮下,不信,纵使有金创药,老夫亦不信。”   “哈。”   庞沛喘着气,道:“当老子是你们这些细皮嫩肉的书生……老子若没股子狠劲,早他娘死八百回了……”   他猛地将自己的衣衫往下一扯,露出脖子后面的一道巨大的伤口。   “看到没?老子……阔端家的驱口。这烙印……老子自己剥了自己的皮……”   那老大夫犹在发愣。   “你爱信不信,拆。”   “好吧。”   当那大夫开始拆伤口,庞沛极努力想要表现的英勇镇定,甚至打趣两句。   “看到没……老子就是命贱……糙人……没那么容易死……”   但才开口,剧痛传来差点咬断了舌头。大夫连忙塞了一块布到庞沛嘴里。   惨叫声便从他咬着的布里渗出来。   周围的人难以想像他把东西藏进皮里时有多痛苦,竟还有士卒开起玩笑来。   “嘿,我当将军是要生了。”   “哈哈哈哈。”   但从西夏灭国、金国灭国、蒙宋战争至今,六十余年,战乱就没停过。   在这个能把一个种族都全部屠杀殆尽的土地上,一点皮肉小伤确实不算什么了。   “好好养伤。”   李曾伯拍了拍庞沛,拿起那血淋淋的油皮纸包,转身就走了。   庞沛整个人都松快下来,往后一倚,喃喃道:“赏点酒喝啊大帅……”   ……   天光已亮,晨曦从窗户上的箭孔照进了城楼之中。   李曾伯把腥臭油皮纸打开,只见里面有许多信件。   他正要看信,却是又看向了一块血淋淋的小木头。   一掂,便知里面还有东西。   李曾伯遂先掰开它看了看。尽管庞沛说过,这是陛下要与别的旨意一起送到长安去的,不是给他看的。   当在两瓣木头间见到了那一枚虎符,他的脸色便凝重起来。   这虎符不过两根手指般大小,做工却极精细,当世不可能有人能仿制,正是李瑕的兵符。   李曾伯觉得李瑕不该将如此重要之物交给庞沛护送,但再想到庞沛那一身的伤,一时也无言。   他遂将它收好,看向包裹里的信件。   它们有的是用秘文写的需要破译,有的则是普通的文字。   李瑕有一封给他的信,行文看起来不像是圣旨,反而像普通的家书。   或许是因为仓促,字迹有些潦草,有些字句显然也未经斟酌,可见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李卿出镇天下各地有三十年了吧,记得那日才到兴庆府,我将李氏祖谱给你时,还说等收复了河套,今年该让你到巩昌过年,多陪陪留在那的家眷。不凑巧,忽必烈这一亲征,今年又耽误了。自从我们收复河西走廊,你已是第三个年头未见家人了。听说你祖籍在河南沁阳,盼有朝一日,你能带家小归故乡拜祭先祖……”   整封信下来,真正有用的话似乎一句都没有,李曾伯不认为自己这一把年纪了还能等到河南收复的一日。   他却能从其中看出李瑕的意思,即李瑕不打算插手兴庆府的防御,兴庆府如何守,全交由李曾伯这个阃帅指挥。   之后再译了秘文一看,果然如此。   李瑕甚至直接告诉李曾伯,若觉得兴庆府守不住,可以退到兰州或凉州,坚壁清野,集中兵力。   李曾伯略过这些话,更关注的却是李瑕去了哪里、想要做什么。   他仔细看了后面的内容,眼神渐渐凝重,终于站起身来,走到地图前看了良久,开始焦急地踱步。   刚才看了几个伤兵,他脸色一直没变过,却因李瑕这一封秘信而失去了镇定。   “陛下还如此年轻,大可退回长安徐徐图之,何苦要冒这样的风险?”   这般自语了一句,李曾伯再想到李瑕在方才的信上所说的到故乡拜祭先祖之事,莫名有些悲怆。   悲怆与担忧混在一起,心情复杂。   末了,他转头看向了包裹中的其它信件。   那是要送往长安给留守朝堂的众臣的,按道理李曾伯不该看。   但只稍稍犹豫了片刻,李曾伯还是拿小刀将封蜡划开,一封封地看过,一个字都未曾改过,又重新放回去。   疲倦地在椅子上倚倒,他揉着额头,忧心忡忡。   揉着揉着,到最后他却是站起身来,因刹那间泛起的一个想法而显得振奋。   “也好。”他自语道,“若不决战,待我老死了不成?有生之年能亲历一场国战,夫复何求……”   ……   十月十一。   各方消息终于以八百里加急递到长安。   韩承绪不敢单独看李瑕的来信,将汉台幕府的旧臣都召集了起来。   一封封信件都被看过,一枚虎符压在了信件上。   殿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最后,先开口的是李墉。   “既是陛下的旨意,办吧。”   李墉已经很久不参与国事了,这种状况若要形容,举例来说他从来就不像李渊,而是更像刘太公。   刘太公平生所好皆屠贩少年,酤酒卖余,斗鸡蹴踘,以此为欢。李墉则喜欢看子孙满堂,家族繁茂,他近来在长安城办了一个学堂,为了方便以后教李家子弟,或说皇子皇孙们读书。   如今却是又被拉回了这乱世的纷争之中。   “本以为与蒙元决战当在三五年后,至少准备好足够的粮草、武备……但忽必烈既已亲征,战便战吧。”   这句话也可以说是从不愿决战到不得不接受的过程。   “诸位不必叹气,就当是我们走在路上遇到了猛兽。”杨果道:“猛兽岂会等我们削尖了长矛、备好了弓箭再扑上来。猛兽扑上来了,不论我们是否准备好,都只能与之一战。”   “但陛下该归回长安,统筹全局为妥。”   韩承绪抬眼淡淡一扫,道:“陛下不归,恰可见形势之急迫,亦可见他有必胜之信心。”   若是李瑕当面,他也许会劝。但哪怕也有过不同的想法、有过据理力谏的时候,当李瑕不在,他则会在第一时间执行旨意。   他是当年一起往开封的老人了,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当年那个共同的理念。   “扫荡胡尘,天下一统。我等既欲辅佐陛下完成大业,忽必烈真来了,还能退不成?”   “自是不会退。”奚季虎道。   李冶抚须而笑,缓缓道:“前两年,陛下欲往西域,群臣反对,争来争去两月光景。今日仅以一枚虎符送回长安,诸君皆欣然领旨?”   “欣然说不上,但必须领旨。”史俊板着一张脸道,“此战若不迎上去,那西北便重归胡尘。”   “是啊,陛下既不姓赵,岂可失地?”   “请皇后过来吧。”   韩祈安向关德低声道了一句,走上前,拿起李瑕送来的那封盖了玺印的信,用手掌抚平了,开始裱在明晃晃的金色绫锦上。   ……   高明月戴着凤冠披着翟衣,牵着李长宜缓缓走进殿中。   母子二人在珠帘后坐下。   “母亲,祖父、大伯和韩阿爷都在那里。”李长宜小声道,想要掀开珠帘。   高明月轻轻按了按儿子的手,隔着珠帘扫视了一眼殿中的众臣,略有些紧张。   十年光阴弹指一挥间,刚与李瑕相识时她还只是一个和韩巧儿坐在马车上小声地叽叽喳喳的害羞少女。此时却要在这里垂帘听政了。   这件事让她有种强烈的不安,觉得不吉。   虽然她很清楚,李瑕没有出事,只是暂时不能回来而局势又紧急,才需要她出来稳定人心。   她心想,作为妻子,此时到了出来为丈夫分担的时候了,自己是能做一个贤内助的。   “皇后。”   关德小心地过来,捧着一个盘子,里面放着一卷刚刚裱好的圣旨,一枚虎符。   高明月伸手,摊开圣旨,看了一眼,道:“召众臣朝会,宣旨吧。”   “敕曰,今虏主来犯,朕择兵振旅,躬秉武节,亲率大师北征。置多部将军,命陕西安抚制置使刘元礼全权负责关中防备;调四川安抚制置使张弘道、重庆安抚制置使高长寿、云南副安抚使易士英、汉中守备孔仙……领召十日内旋即统兵北上,各府、州、县防务自择将领委任,以抗虏驱寇为当前第一要务。责令于建统三年二月之前,三路兵马集于长安,戈矛十万,同指虏酋之首,不得延误。” #第一千一百一十章 匹夫   虽还只是十月上旬,但一年中最为农忙的时节已经过去,老百姓早早就已期待着年节。   唐国六路之地都是这数十年间最受战乱之苦的地方,百姓要的就是休养生息。   他们感受到这两年不算坏。   虽然李瑕称帝的第一年讨伐了宋国,第二年又兵出河套。所幸都只是不超过三万人的小战事,并未给民间带来太大的负担。   而如今走在长安街头的人们还在考虑着添置新衣、家当之类的小事,少有人意识到也许一场艰苦的国战就要降临在他们头上,再改变他们的生活。   酒肆茶铺间纵有关注时事之人,谈论起国家大事所言也多少有些过时。   “听说官军在打河套,不知收复了没有。”   “我还是前阵子听人说了才知河套在哪,你说关中又不是田地不够种了,收复那大老远的地方做甚?”   “做甚?你个小娃有十八了没有?怕是忘了前些年战乱的苦头了。不把天下统一了,你能一辈子安心过活吗?”   “唉。”有关中老汉长叹了一声,也教训起方才说话的小娃,道:“官军攻河套是有道理的喽。额们可不能当宋国那些人,只想着安逸,安逸到最后是要死人的喽。”   “额说,六叔公、三叔,你们都哪学来的这些道理,一套一套的。”   “当然是报纸上听来的!”   “……”   风尘仆仆的陆秀夫走过这茶铺,听着百姓们的议论,有些忧愁地皱了皱眉,加快了脚步。   他一路赶到了兵部,向守在门口的差吏拱了拱手,道:“在下巩昌书院陆秀夫,想要求见韩老相公,还请通传。”   在李瑕称帝时,陆秀夫便辞了官。   当时李瑕说不希望有人在治下为赵宋殉节,又不愿放他们回去,便让他留下教书。   转眼过了一年多,两个月前,陆秀夫便听说了自己的老师王应麟也归附了,心境便颇为复杂。   他写信到了江陵,问老师关于天下大势与气节的看法。   王应麟的回信才到,次日,陆秀夫便听同年好友董楷说了一桩大事。   董楷如今任甘肃路巩昌府知府,消息颇为灵通,直接告诉了陆秀夫忽必烈亲征的消息。   “君实,巨变将起,目前陛下犹在河套,国家正在用人之际,你该起复了。我不能予你高官让你发挥才干,回长安去吧,你是当世人杰,当有一番大作为。”   当时陆秀夫确实还有犹豫,但他仔想一想,还是来了。   ……   才回忆到这里,陆秀夫眼前人影一晃,却是那小吏已回来道:“韩相公不在,刘元帅请陆相公进去。”   “不是相公了。”陆秀夫走进兵部,一板一眼道:“陆某如今不过一匹夫。”   小吏不解,与这读书人也无甚可说的。   一路到了大堂,远远便听到了刘元礼的喝骂声。   “那就调粮!本帅不是户部主官,只管要粮,两月之内军饷必须备齐……”   说到这里,意识到有人过来了,刘元礼停下话头,目光看去,微微眯眯眼。   他当然认得陆秀夫。   曾经他还是李瑕的敌人时,率兵奇袭汉中,在阳平关前,正是陆秀夫一声火炮,将他击得溃不成军。   “你来做什么?”   待陆秀夫到了眼前,刘元礼淡淡开口,威风十足。   过去他曾两次受俘于李瑕,当时陆秀夫是李瑕的左膀右臂,两人一个是俘虏,一个是高官,天差地别。   如今一个是白身,一个是元帅,又是天差地别。   “见过刘元帅。”陆秀夫行了一礼,道:“陆某想为国出力,方才到中书求见韩相公,听说韩老相公来兵部了。”   “韩老相公已经走了。”刘元礼道。   “敢问他去了何处?”   刘元礼忽然问道:“你想为国出力?”   “是。”   “当大唐朝堂是什么?不高兴了便辞官,想当官了又回来。”   陆秀夫默然了一下,道:“陛下曾与我说过一番话,今日与刘元帅共勉如何?”   “愿闻其详。”   “有亡国,有亡天下。”陆秀夫回想着李瑕的话,因嫌其太过白话,不免又换成自己遣词造句的风格,“亡国者,易姓改号。而礼义不存,率兽食人、荼毒生灵,谓之亡天下。”   “所以呢?”   “那是保天下还是保国?陛下说,保国者君君臣臣,肉食者谋之。而保天下者……”   陆秀夫说着,理了理自己的衣袖,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今我已不是宋的臣子,只是一介匹夫,那天下有难,该便站出来。”   刘元礼轻呵了一声,道:“书生。”   ……   一个时辰后,长安城外关中军大营里召开军议。   精锐士卒们已在大帐外站了一排,严防死守,根本不让人靠近。   看这架势,像是飞鸟都不能落到帐顶听里面在说什么。   诸将汇聚之后没等多久,便见刘元礼手按大刀大步进帐。   “大帅!”   “地图摆上。”   “是。”   有将领再一回头,见到刘元礼身后跟着的一人,却是愣了一下。好心上前小声提醒道:“大帅,今日军议非同小可,还是不带新来的幕僚为好。”   “他不是本帅幕下。”刘元礼道:“陆秀夫,刚起复的相公,官位还没定。”   “末将听说过陆秀夫之名,担心此人是赵宋细作。”   刘元礼淡淡道:“他战场上的本事是陛下亲自教的。”   一句话,帐中诸将不再就此事多言。   很快,地图已经摊开。   刘元礼走上前,扫视了诸将一眼,再次确定了一遍都是可信得过的心腹。   “河套局势,陛下已经传信回来了,虽说如今忽必烈亲征,事实上元军兵力最多在十万左右。那不管是顺秦道南下,还是先攻兴庆府,他必须要分兵。那关中只要再派两万援军北上,也许暂时可守到后续的援军抵达。如今陛下已抽调全境兵力,与元军并不悬殊。”   说话的工夫,刘元礼已在地图上标注好了大概的兵力分布,之后下意识地看了陆秀夫一眼。   陆秀夫感觉到他目光看来,问道:“刘元帅还未说陛下在何处?”   刘元礼却又不理会他了,道:“继续我方才说的,既然我们与蒙元的兵力不算悬殊,忽必烈亲征最大的威胁在何处?”   他点了点西域,画了一条从西域到兴庆府的箭头。   “这里是元军的主力,整整十五万大军。到时元军兵力有二十五万,再加上山西、河南的兵力,举国之师三十余万,就算将大唐六路之地兵马全调出来,也难以取胜。”   陆秀夫看着地图,有些发愣。   他随李瑕打过祁山道之战,十分了解李瑕,心里已隐隐猜到了李瑕想要怎么打。   太冒险了……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但他晃了晃脑袋,又想到,既然祁山道一战能打,为何今日这一战就不敢打。   昔日的那位李大帅已成了今日的陛下,还能连战力也丢了不成?   陆秀夫没有意识到自己心里也许已愿意称李瑕一声陛下,只是紧紧盯着地图上的一个方位,等待着刘元礼继续说。   他有些期待,也许是期待自己猜准了,也许是期待别的什么。   果然,只见刘元礼抬起手,在地图上那个位置点了一下。   “我们需要做好准备,如果陛下于此先击败了那十五万元军……”   ……   烈风呼啸。   大漠之上千里荒芜。   忽必烈之子、大元安西王忙剌哥策马行走在从西域返回的路上。   他年轻,英气逼人,肩上还停着一只海东青。   随着一声呼啸,海东青冲天而起,向东飞去。   远远地,它锐利的鹰眼似看到了什么东西,遂俯冲了一段。   那是在红色的山峦另一边,有一支兵马也在行军。   这支兵马说大也大,论马匹有近两万匹,奔腾起来也是尘烟滚滚,算人数却只有七千余人,称不上什么大军。   那飞在天上的海东青还是感觉到了些不同,似乎连它也能意识到,那股冲天杀气对自己的主人并不友好…… #第一千一百一十一章 运气   李瑕抬起望筒,对准了盘旋在天上的海东青。   这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在蓝天的映衬下显得极为漂亮。凌空飞翔,俯瞰大漠,着实有股鹰中霸王的威风。   “只怕元军主力就在百余里之内了。”   “陛下何以认为?”   “这种通体雪白的海东青极为名贵,不是蒙元贵族驯养不起。”李瑕道:“它一日可飞六七十里,不会离主人三日光景,故说元军在百余里之内。”   “但探马还没回来。”   “为将者要学会从各种似是而非、真真假假的战报中找到真正有用的情报。现在海东青给你一条情报,你可敢果断下军令?”   “末将……”   杨奔迟疑了片刻,最后道:“敢。末将确定元军极可能就在百余里之内,一则,我们得到忙哥剌东返的消息已有近两月,他们很可能行军至此;二则,根据廉公第二次给的情报,忙哥剌的行军路线正是在此……再加上这只海东青,基本可以确定此事了。”   “传令下去,让士卒们就地歇一夜,准备伏击元军。”   “是!”   其实不论前方是否有元军主力,唐军的粮草已经耗尽了,能做的选择早已不多,只能当机立断。   “射死它!”   突然有唐军士卒大喊起来。   却是天上那只海东青倏地向下俯冲,像是想要叼走唐军放在马背上的猎物,即一只血淋淋的野羊,羊身上还插着唐军的箭矢。   从万军阵中夺食,自然是极为不易,但这只海东青俯冲的速度极快,如同一道白色的闪电。   周围的唐军确实是没能反应过来,等抬起弓弩,它已扑到了近处,再放弩便容易误伤同袍。   混乱之际,却是一员唐军士卒一扑,将那野羊推开,之后便是一声惨叫。   “嗷!”   海东青已冲到近处,铁一般锋利的尖爪一抓,直将这唐军士卒背上捉得血淋淋一片。   它非常愤怒,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鹰唳,倏地又向天空冲去。   在天上时,它看起来不大,飞在地低处时却能看清,它翅膀张开的长度足足有一人高,速度又快,颇为骇人,再加上鹰唳十分可怕,周围的士卒又是一愣。   就这瞬间,它已飞得高了。   “死畜生!”   有唐军将领大怒,将弓张如满月,对准这只海东青便射去。   “别再射了!”赶来的杨奔怒喝。   来不及了,只听“嗖”的一声响,箭矢已窜上了天。   杨奔策马赶到,抬头看去,等着海东青落下来,但只见它越飞越高。   半晌,却只有两只羽毛缓缓飘落。   “射中了?”   “箭呢?”   “鸟呢?”   “陛下,丢了一支箭。”   “看到了。”   李瑕抬眼望去,视线尽头,那只漂亮的鹰已经消失在了天际,倒让人想起了一首诗。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   ……   当夜,唐军议事。   “有个好消息,也有个坏消息。”   李瑕道:“好消息是如今可以完全确定元军就在我们西面不算太远的地方,今日那只海东青很有灵性,且明显是被驯化过的。只能是忙哥剌、忽脱这样的人才可能有这样的神俊之物。”   “陛下说的对,那鸟是真漂亮,真有灵性,像是知道要回去通报消息一样。”   “坏消息是,我们丢了一支箭,若是被它带回去,敌将便有可能提前警惕。”   今日放箭的将领马木合连忙跪下,大声道:“末将有罪!请陛下处置。”   这是个蒙古人,被胡勒根招降之后在归正营呆了段时间,之后调到了宁夏军中,是杨奔麾下统领。   在西北,起汉姓多是马、苏、沙等姓,因此宁夏军中马姓的将官很多,有时不开口也分不清是哪族人。   “起来吧,你何罪之有。”李瑕笑了笑,勉励道:“你是神箭手啊。”   “嘿嘿,谢陛下!”   杨奔问道:“陛下,是否有可能,小党项射伤了那畜生,它飞不回去?或是箭矢只是卡在它的羽毛里,飞到半途就掉了下来。”   “做最坏的准备吧……”   一般而言,一个妥善的战略规划需要很长的时间。比如李瑕收复陇西就花了长达半年的时间做准备、布置。   但这次面对忽必烈的亲征,他却是临时起意掉头先攻打忙哥剌。毕竟就连忙哥剌也是临时起意东归,当然不会给李瑕时间做准备。   因此李瑕虽然到了这大漠之中、甚至都要找到忙哥剌了,却还没有想好这一仗该怎么打。   他唯一知道的是,不能让忽必烈亲自接手这十五万大军,否则自己很可能会覆灭。确定了这一点,剩下的他就凭着直觉,一路走到了这里。   上辈子他觉得自己之所以是冠军,除了艰苦卓绝的努力,还有天才。所谓天才就是,有时灵光一闪,脑子还未想好,手中的剑已经刺出。   但也许这只是好运而已。   人不会一直好运,今日遇到了一只鸟儿,却让他感到是否好运快用完了。   他没能射下它。   在蒙古人的故事里,鹰是神鸟使者,庇保着黄金家族。   在女真人的故事里,完颜阿骨打率兵攻打大辽国,正是借助海东青助战,以少胜多,打出了不可思议的达鲁古城之胜、护步达冈之胜。   这次,李瑕与元军的兵力对比倒像是达鲁古城之战,可惜,神鹰没站在他这一边。   摇头将脑中这些无聊的念头驱散,他看向地图标注了几下。   “就算忙哥剌、脱忽提前发现了我们,还有一个打法能够伏击他们。你们看……”   良久。   杨奔沉吟着,提醒道:“陛下,我们未必有这么大地方可以绕,张弘范也许就在身后追着我们。”   ……   鸡鹿塞。   一阵吆喝声之后是轰然巨响,“嘭”地将堵在峡谷路口处的碎石炸开,元军士卒们遂过去将土石铲开。   “路通了!”   前方的峡谷道路才显了出来,已有一队骑兵策马踏过土石,穿越这个阴山隘口。   有尸体就埋葬在那些土石之下,有元军的,也有唐军的,往往是还相互纠缠着。透过他们扭曲的表情可以想像到是激战之时唐军士卒把想要追过峡谷的元军士卒紧紧抱住,之后上方的山石炸塌下来,将他们一起埋葬。   血迹已经与沙尘粘在一起被风干,并不显得血腥,倒有种苍茫与悲凉。   一共五百余骑过了隘口,更多的元军兵马则还驻扎在峡谷这边。   张弘范登上鸡鹿塞的高处,极目远眺。   他只能看到那蜿蜒通向漠北的峡谷,在山脉间成了一条线,更西北方向,连线也看不到了,只有阴山山脉巍峨耸立。   “张弘范!”   史杠策马而来,在鸡鹿塞上翻身下马,人还未到,已喝问道:“李瑕呢?!”   “追丢了。”张弘范毫不避讳地答道,同时伸手指向了远处的阴山。   “追丢了?这就是你九拔都对陛下的回报?”   “我们的对手是李瑕。”张弘范在风中大声说道,仿佛没有察觉史杠话语里的敌意,用认真而真诚的语气又道:“这是一个十年间从一介囚徒登上帝位的人,我们不知他为何能做到,但他必有不同于常人之处。对付这样的敌人,不能想着轻而易举就成功。史三郎,你该要耐心些。”   “张九郎,你的借口太多了。”   张弘范像是把史杠当成了朋友,又道:“最近我又想起了很多年前张弘道与我说他在亳州追杀李瑕之事,确实太累了,若无强大意志,很容易被李瑕拖垮。这是我的好言提醒,你要冷静、坚决、强大,才能与李瑕为敌。”   “废话少说。”史杠道:“说你是怎么被李瑕甩脱的。”   “他突然掉头偷袭鸡鹿塞,直接穿过了阴山,又留下一支兵力断后,守了八日,最后炸山封路。”   “为何还不追?!”   “看到这地势了吗?”张弘范抬手一指,反问道:“知道汪良臣是如何死的吗?祁山道被李瑕埋伏。我考虑过李瑕是否就埋伏在峡谷之中,准备埋伏我。”   “你太胆小了。”   “我不必与你解释,我是都元帅,你不过一千户。转告史元帅便是,同时让他派兵从高阙隘口绕过阴山,搜寻李瑕所部。”   史杠听了极为不悦,脸色马上沉了下来,但确实官位远不及张弘范,遂冷冷道:“你再是都元帅,还指挥不了我父亲。他不会绕过什么阴山追在李瑕后面跑,他已奉陛下之命率军返回大营了。”   张弘范心中稍有些诧异,脸上却是不显。   他故作不信,道:“是吗?陛下命虎阑箕元帅先攻打兴庆府,命我继续追击李瑕,并无撤兵之意。史帅莫非是怕又败一场?”   史杠睥睨了他一眼,不愿回答。   张弘范却已经猜到了,沉吟道:“他们推测李瑕是想偷袭陛下大营?”   这本就是史杠今日奉命过来要告诉张弘范的消息,既然被猜出来了,倒免了他开口,只是冷笑一声。   张弘范不再开口,低头看向了地图,把几股蒙军的位置标注上去。   虎阑箕在攻兴庆府、史天泽在大营守株待兔、只有他这一路兵马已被李瑕甩脱……如此一来,李瑕已可在阴山那边通行无阻。   当然,唐军没有辎重,要不了多久就会饿死。   而且安西王的大军就要从西域归来了。   想到这里,张弘范一愣,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   李瑕可以抢夺安西王的辎重?不会吧,除非他疯了,但……   灵光一闪之后,一个战略分析即将形成。   有些不信,有些惊讶,隐隐还有些敬佩,就在他正要顺着这点灵光深思下去之时,塞下有信马奔了过来。   这次不知是谁的运气不好,那信使禀道:“发现唐军的踪迹了!” #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唐军踪迹   “发现唐军了?”   张弘范迅速向西北方向看了一眼,犹只能看到那绵绵群山,讶异于消息回来得这么快,问道:“在哪?”   “在乌梁素海北面。”   “那里?”张弘范更惊讶,眼神中有些怀疑之色,自语道:“李瑕真要偷袭陛下不成?”   史杠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抬手一指张弘范,道:“这就是你追击唐军的结果。若不是我父亲警觉,差点便让唐军惊扰了陛下。”   张弘范犹不太相信,道:“之前我击溃过一支唐军,有溃兵逃到那附近,是否是这些溃兵?”   “据探马回报,这支唐军成建制,至少有五百人,袭击了我们一个千户队,不太像溃兵,因此担心是李瑕的先锋兵力。”   这消息让张弘范一时忘了刚才想到的李瑕有可能执行的战略,开始思忖起此事。   史杠则已迫不及待要回史天泽军中立功,连招呼都不打,转身就走。   转身之际,远远望到了一个颇独特的风景,他抬起望筒一看,不由“咦”了一声,讶道:“那话?”   “人根峰。”张弘范淡淡道。   那是一根巍然耸立的红褐色巨大石柱,直指苍天。   “哈哈,这也太像了吧?”史杠道:“和我的一样大。”   “据说是伏羲和女娲造人之后留的,保你子孙绵长。”   “有趣。”   史杠笑了一句,翻身上马,狂奔而去。   ……   乌梁素海北面。   一支残兵正牵着马匹在苇芦丛中穿行。   “你还是个雏?”走路时犹在与人闲聊的王满仓忽然这般讶然问了一句,之后笑了笑,又道:“在后套那边,有两处奇观,一名人根峰,二名母门洞,都说啊,伏羲与女娲在那里生娃,然后把那话留了下来,回头你可以去看看,有趣得很。”   “我没想看,我只说了一句还没讨婆娘……再说了,女娲娘娘留下的……那……那也不能看吧?”   “当地人瞎说的罢了,哄着无儿无女的人过去祈福。”王满仓默然片刻,道:“骗人的,没用。”   “好吧。”   “活下去都会有婆娘的。”   “别说话了。”王立终于不耐烦,回过头低声道:“不怕被元军发现了?”   他们在被张弘范击溃之后,收拢溃兵,勉强才拉起了这支近五百人的队伍。   但基本上人人都带着伤,战力并不高,如今想要做的就是回归到主力大军之中。   他们本是向西走的,两日前遭遇了一队元军探马,好在当时是他们先发现了对方,入夜之后偷袭了一次,抢了些辎重。   审问了俘虏之后,得知西面已经被史天泽的大军堵死了,他们便决定转道向南,再想办法渡过黄河回陕西。   走着走着,前方隐隐传来了蒙古语的歌声。   王立马上警觉起来,抬起手示意所有人噤声。   他与王满仓对视一眼,王满仓做了一个让他在原地等着的动作,蹲下身,缓缓迈步向前走去。   拨开苇芦,能见到有十余个牧民正在湖边捕猎,个个带着弓箭。   又观察了一会,并未发现周围有元军的踪迹。   王满仓于是以手势招呼了同袍,抬起弩箭,展开了一场杀戮。   “噗噗噗噗……”   惨叫声中,忽有人道:“将军,这有个孩子。”   接着便有稚嫩的声音用蒙古语求饶起来。   “别杀卓里克,卓里克是你们的驱口,是你们的财产……”   王满仓转头看了一眼,见旁人都没去砍那个跪在地上的孩子,提起刀便上前。   结果却是王立先站在了那孩子面前,用蒙语问道:“你们在这里打猎,部落的驻地在哪里?”   “在那边的素察纥坦。”   “南面?”王立又问道:“南面有元军吗?”   “有!”   卓里克年纪虽小,看起来却很懂事,马上道:“有很多很多的元军在我们部落里,是来寻找汉人皇帝的。”   王立一愣。   他不明白元军为何会在这里寻找李瑕,但再问,卓里克却已不知道别的了。   “砍了他吧。”王满仓上前道:“这小虏娃看着年纪小,狡猾得很,为了保护他的部落,骗我们南面有大量蒙军。”   “没有骗你们,你们打败了主人,卓里克就是你们的驱口,不会骗你们……”   “驱口?你的父亲在哪里?”   “我的阿布以前被大汗征兵了,为了买马鞍,卖了额吉,额吉后来生下了我……”   “别信他的,他是蒙古人。”王满仓道:“走吧,我们没时间在这听这小虏娃讲故事了。”   王立想了想,道:“但南面有大量元军。”   “你能信他?”   “我们当将领的,就是得从各种真真假假的战报里找出真的消息。”王立道:“信我,我能分辨真假消息。”   王满仓踱了两步,道:“行,你说怎么办。”   “我们往北走。”   ……   鹰唳声惊空遏云。   “雄库鲁回来了!”   忙哥剌出了帐篷,正见自己的海东青停落在了养鹰人的肩上。   他锐利的眼睛微微一眯,马上便泛起了怒色。   “大王,雄库鲁受伤了!”   养鹰人并不是像南边人以为的马夫之流,他们属于怯薛军,且是怯薛军中身份最尊贵的兵种,名为矢宝赤。   忽必烈为了应付李瑕的军情司,甚至把“矢宝赤”的名字赐给了自己的谍报机构,就是因为这个名字尊贵。那些谍探将矢宝赤译为控鹰卫,便是对此感到与有荣焉。   连养鹰的人都有这样的地位,何况鹰本身。   此时停在那的海东青便显得极为不满,又唳了两声。   忙哥剌目光落处,只见它的爪子被划破了,被一支箭……箭?   他走上前,接过那支箭,仔细地掂量了一会,突然大喝道:“探马回来了吗?!”   “还没有。”   “再派探马往东!”忙哥剌喝道:“前方必然有唐军。”   “殿下何以确定?”   一名汉人文士从篝火边起身,走了过来。   此人不过三十余岁,身材相貌俱是不凡,乃是忙哥剌的王相,李德辉。   李德辉十六岁便为官。十余年前,汪德臣屯兵于利州之时,其军粮便是靠他调度供给,彼时他才年纪轻轻就已崭露头角,甚至引起阿蓝答儿的注意,钩考时将他下狱。   忽必烈即位后,李德辉官任燕京宣抚使,不可谓不位高权重。   他还是真金的老师之一,但忙哥剌被封为安西王之后,奏请以李德辉为辅臣,忽必烈遂命其为忙哥剌的王相。   “老师请看这支箭。”   此时忙哥剌本顺手要将箭抛过去,见是李德辉过来,又改成了双手递出,用汉语道:“我们前面似乎有唐军。”   “唐军?”   李德辉接过箭端详了一会,望向东面,道:“殿下不妨下令慢些行军吧,待我们的探马与陛下的信使到达再做打算。”   小心肯定要小心的,但李德辉是持重之人,不会因为看到一支箭就大动干戈,提出的是稳妥的主张。   “我听王相的。”忙哥剌应道,语气显得有一点文雅。   但其实他并不像真金那般好儒学。   他更像忽必烈,勇武、英气。   他快二十三岁了,可其实是到了二十岁才有了自己的第一个汉人老师,是真定名士李盘。   因李盘曾当过阿里不哥的讲师,忙哥剌选择王相时,选了更擅实务的李德辉。   可见他爱好的并不是汉学,而是那皇位。   这些,李德辉当然能够看出来,平素只觉为难。但前不久传来的消息却让他改变了主意。   燕王真金失踪了,甚至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而忙哥剌愈发表现出亲近汉臣的倾向,并提议东归。   原话是“大元该先平中原,再安西域。我不愿当一个只顾着占领自己的兀鲁思的安西王,愿当我父皇的秦王,先复关中,再定江南,开一统盛世。”   这个年轻人已懂得如何打动北地士大夫,而且他比真金更为英武、更得忽必烈欢心。   李德辉已越来越用心地辅佐他。   “殿下认为,东边的唐军会是谁?”   忙哥剌踱了两步思考起来,前几日他已经得到了忽必烈亲征的消息,由此往下一想……   “莫非是被父皇击溃的唐军溃兵?”   “这是一种可能。”李德辉道,等了一会,见忙哥剌没有更多想法了,才继续道:“还有一种可能,唐军不愿让殿下率大军与陛下汇合,遂在前方伏击。”   “哈?”忙哥剌讶然,道:“会吗?”   “李瑕能有今日之势,不可以常理度之。”李德辉道:“不过,我们只要行军有章法,不掉以轻心,不疏于放出探马、不急功冒进,定不至于在这大漠之上中伏。”   “王相说的好,我会听王相的话。”   见安西王有这样的态度,李德辉不由颔首。   ……   征西域的十五万大军其实并不是一股脑地调回,而是心急的忙哥剌领着五万人在前面,脱忽领着包括奥鲁在内的七万人在后面,还留下了一部分暂驻在高昌的兵马随时可以抽调。   忙哥剌行军不算慢,两日内又行了百余里。   这日,忽有探马回来禀道:“大王,找到唐军了……” #第一千一百一十三章 年少英武之王   “果然。”忙哥剌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伸手轻轻地摸了海东青一下,道:“雄库鲁立了大功。”   海东青不耐烦地发出了“咕咕”声,但相比之前的鹰唳,可谓十分温顺。   “唐军在何处?”   “在前方五里的草勒木山。”   “有多少人?”   问这句话的同时,忙哥剌与李德辉对视了一眼,意思是现在可以看看前方的唐军是溃兵还是伏兵了。   只听那探马答道:“看踪迹,应该只有一百余骑。”   忙哥剌笑了一下,转向李德辉,问道:“那是父皇亲征击败了李瑕的主力,有溃兵逃到这里了?”   李德辉摇了摇头,道:“殿下可觉得此事有蹊跷?”   “蹊跷?”   这两个字对于忙哥剌而言有些艰涩。   “这里是大漠,如何会有唐军溃军能逃这般远?”李德辉道:“若说是被大元兵马一路追赶至此,我们却根本未得到信报。”   “有没有可能,他们是迷路了?”   “迷路有可能,但不会西行这般远,对方将领在溃败之后还能收拢百余人,连东、西方向都不能分清吗?”   “那王相的意思是?”   李德辉亦不确定,沉思道:“或是伏兵,或是因其它我们尚未想到的原因导致唐军至此。”   “杀败他们,捉几个俘虏来问问便知道了。”   忙哥剌遂招过千夫长彻彻秃海,命他率兵去追击,并且作为先锋开路。   李德辉反复提醒道:“务必要谨慎,这百余唐军极可能是诱饵,多派探马,别让他们吃了我们这支千人队……”   说实话,忙哥剌觉得李德辉太过慎重了,但再一想,毕竟还不知道唐军到底有多少兵力,谨慎就谨慎吧。   这日便不再行军,以免士卒、马匹过于疲惫,遭到了唐军的偷袭。大军安营下寨,只等着前方的战报回来。   ……   安西王的帐篷也很大,平素行军时不用拆,它是安在一块巨大的木轮车上,行军时由整整二十四头牛来拉着。   由此可见,这次西征虽然跋涉万里,忙哥剌并没有吃太多风餐露宿的苦头。   如果他愿意,绝大部分时间都可以在帐篷里一边烤火、饮酒,一边处置些军务。也可以常常与妻妾享受欢娱。   蒙古女人上马能作战,下马能牧羊,蒙军出征时常常把妻儿带在身边,忙哥剌亦然。   他的妻子名叫野日罕,出自弘吉剌部的特薛禅家族。其家世代与黄金家族联姻,生女为皇后、生男尚公主。   野日罕虽是女人,但性格十分彪悍,与真金的妻子阔阔真完全相反。   比如,阔阔真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地侍奉察必,让忽必烈常常称赞;野日罕却敢向忽必烈提要求,争取更多的权力和财富。   私下里,忙哥剌说过“也就是我娶了野日罕这个像老虎一样的女人,换成我那个软弱的兄弟,早被她打死了。”   他们夫妻俩是真的打架。   这日下午,忙哥剌回到自己的帐篷,只见野日罕竟也在,正拿着鞭子在抽一个他从西域带回来的美姬。   这美姬是他攻破高昌时,从高昌王宫里挑选的侍女之一,是个极漂亮的畏兀儿人。因没有属于她的帐篷,行军路上一直都住在忙哥剌的帐篷里。   反而是野日罕拥有一座由十二头牛拉的小帐篷,已经许多天没见到忙哥剌了。今日终于是火气上来,到大帐这边来大闹。   “啪!”   鞭子重重抽在美姬的臀上,显然是真的很痛,她却不敢哭出来,“呜”了一声便强忍着不出声,泪水滚滚而下。   忙哥剌大怒,向野日罕喝道:“住手!你这个不通教化的野蛮女人,从本王的帐篷里滚出去!”   野日罕不甘示弱,又挥鞭,大喊道:“你今天如果不把这个色目女人赶出去,我打死了她!”   “额秀特。”   忙哥剌上前要抢野日罕手里的鞭子,过去时却是挨了一下。   他十分震惊,怒瞪着妻子便道:“你敢打我?”   “打你就打你!”   野日罕干脆直接往忙哥剌身上挥鞭,忙哥剌挨了第二下便扑上去与她缠斗起来。   周围的侍从不敢帮忙,且早已见怪不怪,连忙将帐帘拉上。   “呼……呼……”   好不容易,忙哥剌终于摁住了野日罕,却也累得气喘吁吁。   “别打了……”   “放开我,忙哥剌,我给你生了两个儿子,你敢欺负我?我告诉大汗。”   “别打了……我把她赐给别人……你别打了……”   野日罕这才消气,抽出手,捶了忙哥剌一下,伸手便去解他的盔甲,嘴里道:“你们都下去。”   “别动了,现在还是白天。”   “白天你就让队伍停下,还不是想回帐篷和色目女人欢快。”   “你是这么想的?”忙哥剌大讶,道:“打仗了。”   “这大漠上一个敌人都没有,你和谁打仗?”   “唐军。”   这夫妻俩虽然时常争吵打架,但终究还是利益一致,忙哥剌有事也会与野日罕商议。   “父皇亲征击溃了唐军,有唐军出现在了前面。”   野日罕一听就问道:“来找真金的?”   “真金?”   “不是说他不见了吗?说是在南面的沙漠里不见的,所以唐军来找他是吗?”   忙哥剌微微眯了眯眼,沉吟道:“我不知道。”   “记得你回来是做什么的吗?”野日罕又捶了他一下,提醒道:“就算是有一点点的可能,还不快派一队人马去搜。”   话到这里,她把忙哥剌往下一拉,凑在他耳边,轻声道:“派信得过的人去,找到真金以后……杀了。”   “你这疯女人,还不一定是。王相说,有可能唐军是伏兵。”   “你信汉人?!”   野日罕瞪大眼,仿佛恨不得给忙哥剌一巴掌,又道:“汉人说的谎话你能信吗?你那个王相,向着你还是向着真金,你能不知道吗?他给你分析了那么多,为什么没猜到有可能唐军是来找真金的。就算不是,他猜也该猜到。”   忙哥剌皱了皱眉。   理智上来说,他知道自己的妻子是个没脑子的,论智慧根本没有与李德辉相比的资格。但他也明白,真到了选择的时候,李德辉一定会选择真金,只有野日罕才会坚定地选择他。   因此,野日罕的话就像是一颗种子,落在了忙哥剌的心里,静静发了芽。   他嘴上却是道:“你不用想那么多,真金已经死了。”   “我想让你当上大汗。”野日罕抚摸着忙哥剌的脸,道:“你该当大汗,比起你那个像汉人一样的兄弟,你才是英雄。”   忙哥剌笑了一下,任由她解开他的盔甲……   ……   傍晚时分,彻彻秃海归了营,求见忙哥剌。   “大王,我击败了唐军,占下了他们的营地。”   话到这里,他无意识地把声音压低了一些,又道:“带回来了几个俘虏,大王是否要见一见?”   忙哥剌心念一动,忽然间已意识到了什么,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竟然是几个老牧民打扮的蒙古人被带了过来。   这让忙哥剌有些发怒,冷冷看了彻彻秃海一眼,认为这个千户是为了战功随便捉些人来糊弄自己。   彻彻秃海连忙审问道:“你们对大王说,唐军捉你们做什么?”   “大王,我们是达勒图部落的牧民,不是唐军……我们也是被唐军捉去的啊。”有一个胆子大些的老牧民说到这里,想到了对方问的问题,连忙又道:“他们捉了我们当向导,带他们找人。”   忙哥剌抬了抬手,吩咐人到帐篷外守着,这才继续问道:“找谁?”   “找蒙古人……找几个月前在南边的沙漠里被击溃的蒙古勇士……”   这些老牧民说些事云里雾里,听得忙哥剌心烦意乱。   彻彻秃海见他不耐,连忙先将一件雪白的狐裘拿了出来,道:“唐军在找这件狐裘的主人。”   ……   “唐军将领叫杨奔,在腾格尔沙漠的查拉湖击败了董文炳。那时杨奔不知道真金就在董文炳军中,没有追击溃兵。那些溃兵绝大部分都不可能活着走出腾格尔沙漠,渴死、饿死了。”   “但还是有溃兵穿过了沙漠?”   “有。”   “真金也活着走出来了?”野日罕又问道。   忙哥剌道:“后来,唐军知道真金跑了,派了一千人追赶,在一个小部落找到了这件狐裘,有个年轻人用它换走了两只骆驼和食物。”   “真金?”   “不知道,唐军就带走了这个部落的人,遇到人就捉来当作向导。”忙哥剌话到这里,声音低沉下来,又道:“他们好像找到真金了。”   “在哪?”   “就在我们南边。”   这夜,夫妻二人谈到这里,野日罕已站起身来,踱了两步,对忙哥剌道:“你不能软弱,从窝阔台汗到阿里不哥,软弱就会死的道理,你还不明白。”   “我明白。”忙哥剌道:“我就不是软弱的人,我已经命令人去办了。”   “好。”   野日罕想了想,又道:“这件事,你不能告诉李德辉。”   “我知道。”忙哥剌应道。   他年轻、英武,显得果断而坚决…… #第一千一百一十四章 凋零的传统   “来了。”   从名叫陶勒盖的荒山向北眺望,终于在天与地的交界处望到了元军骑兵腾起的尘烟。李瑕抿了抿干裂的唇,开始下达一道道命令。   军中粮草已经耗尽,多日来只能饮马奶,连他都感到饥饿难捱。   胡子许久未刮,真有跳蚤在里面爬,身上也散着一股馊味,夜里歇时,连最喜欢贴着他的朵思蛮也说他太臭了。   李瑕有时心想就不该带她,本以为能让她招降些蒙古人,没想到她已被长安水土惯得太过娇气。不过,好在她还知道如何在这种行军途中照顾马匹、挤马奶等等后勤之事,这是她从小兀鲁忽乃就教她的。   伏击忙哥剌的计划并不顺利,于是李瑕再次想到了利用真金。   真金对他而言是一个拿到手也作用不大的角色,却是蒙古旧派与汉臣派之争的焦点,能时刻撩拨着蒙元皇室的神经。   他做的非常简单,无非是让士卒们在附近寻找真金,遇到牧民就捉起来作为向导,询问是否有看到一个年轻且举止优雅的蒙古人。   再补充好细节,比如从战利品中挑一件狐裘,告诉士卒们这是一个月前真金在某个部落与人交换时留下的。   当牧民们真的以为唐军在找真金,忙剌哥自然会以为真金就在这一带。   至于元军之中,会因真金而产生哪样的勾心斗角,那就不是李瑕所考虑的了。   但他相信一定会有,从窝阔台死后,黄金家族就一直热衷于互相争斗,这次应该也不例外。   他更希望忙剌哥能分一些兵马过来,让他完成一次伏击,掠夺一点物资,让士卒们恢复一些士气。   果然。   “真的来了?”   朵思蛮十分惊讶,低声道:“你就留下几个牧民,真的能把忙哥剌的兵马骗过来?怎么会这样。”   “我比你了解黄金家族。”李瑕道。   他不急起身,漠北这种地势用一句话形容就是“望山跑死马”,唐军继续在山的南面歇息,让元军骑兵再继续奔跑。   “元军探马没有散出太远,这次他们没有前天那么谨慎了。”   “那就好。”   李瑕感受得出来,敌方将领多少还是有因为真金而有了心态上的变化,简单来说,就是没那么专注于打仗了。   杨奔不慌不忙地举着望筒算元军的兵力,道:“不超过三千人,他们像是要散开了。”   “把真金给他们吧。”李瑕道。   杨奔笑了一下,道:“臣领旨。”   军令下达之后,军中有个年轻的声音应道:“我来扮真金。”   不一会儿,几个穿着元军甲胄的士卒便绕过了陶勒盖山,向元军奔去,待奔到近处,似因看到元军的旗帜,忽然勒马便向南逃。   元军很快派人追上。   陶勒盖山南面,唐军终于不慌不忙地翻身上马,开始跑动,冲刺……   ……   在西北方向的草勒木山元军大营,李德辉不得不提醒忙哥剌,道:“殿下,我们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该启程去觐见陛下了。”   “不是王相说唐军很可能是要伏击我们吗?”忙哥剌道:“我们要慎重一些。”   李德辉苦笑,道:“慎重并非是驻扎在此处,只要在行军途中不会疏于防备即可。我们留在高昌的辎重都被廉希宪烧了,军中牛羊不多,只有肉干与奶酪。马上要下雪了,到时马匹吃不到草料……”   尽心了,难免就显得啰嗦。   忙哥剌皱了皱眉,眼中稍显出了怀疑之色。暗自想了想,大军先走,只留一队人手寻找真金也是一样的,遂道:“那就听王相的,明日一早便启程。”   “也好,臣这便安排。”李德辉又问道:“殿下,彻彻秃海还未归营吗?昨夜殿下又派了两个千人队出营?”   “哦,王相不必管,我让探马散远一些。”   “是吗?”   忙哥剌微微侧过身,避开李德辉的目光,并不与自己的王相吐露实情……   ……   战马长嘶。   李瑕侧过身,避开了射来的箭矢,踢着马腹猛冲至元军阵中,长槊扎进了一名百夫长的身体。   只这一轮冲锋,七千唐军以逸待劳对阵三千奔走而来的元军骑兵,直接杀穿了元军的阵线。   一个个元军士卒早已掉头就跑,逃得慢的便这样被唐军刺在马下。   很快就有鸣金声响起,元军马上便退了,只留下满地的鲜血、尸体,以及还惨叫着在地上翻滚的伤员与伤马。   有唐军士卒欢呼着,想要下马补刀,剥战利品。   别的不说,至少今夜能多几顶帐篷避风,能烤马肉可以敞开了吃。   然而,李瑕却立即下令,继续追击。   杨奔领了军令,还不忘大喊着补了一句。   “小党项,你带队清理战场,把马肉烤上,等我们杀敌回来庆功!”   这是一句很重要的提振士气的话。   唐军将领们纷纷大喊道:“把肉烤上,杀敌回来再庆功!”   同时,为了激励将士,李瑕已一马当先,冲在了最前面。   他把龙旗扬起。   号角再吹,士卒们终于将心思从马肉上移开,纷纷呼啸。   “驱着逃兵冲他娘的大营啊,抢他一轮再回来庆功……”   ……   元军大营。   忙哥剌勉强把李德辉应付过去,感到有些忧虑,于是连夜去找他军中的万户都元帅,玉昔帖木儿。   玉昔帖木儿是蒙古开国四杰之一的博尔术之嫡孙,今年才二十四岁,却是在二十岁时就继袭了父爵。属于勋贵中的勋贵。   忽必烈对玉昔帖木儿非常欣赏,很早就将他招到身边担任怯薛将领,称之为“能官”。   忙剌哥与玉昔帖木儿关系颇好,进了帐篷也不拿架子,笑道:“你的帐篷里太冷了,我送几个美人来给你暖暖帐篷。”   “我有妻子,不需要美人。”玉昔帖木儿道:“我需要战功,而且我马上就要击败兀鲁忽乃了,你不该从西域撤回来。”   “你知道为什么吗?”   玉昔帖木儿道:“我不管为什么。我只知道你这大军之中只有我还能在战场上厮杀,其他人都是一些啃着祖宗遗骨的废物。”   “我当你是我的兄弟。”忙哥剌上前道:“比起我父汗生下的那么多兄弟,你才是我真正的兄弟。”   “别的不说,真金和那木罕和你是同胞的兄弟。”   “你看真金像是一个草原上的英雄吗?你觉得他应该当大汗吗?”   说着,忙哥剌上前揽住了玉昔帖木儿的肩。   玉昔帖木儿没有抗拒。   “我有件事想让你帮我。”忙哥剌道:“李德辉劝我起行了,但有一件事,我需要信得过的人留下来帮我盯着。”   “……”   没多久,几名畏兀儿的美姬便被送到了玉昔帖木儿的帐篷里。   玉昔帖木儿有些不耐,从地图上抬起头扫视了她们一眼,看向其中一人,道:“你是前阵子陪在大王身边的那个?”   “是。”   “叫什么名字?”   “纳曼干……这么久以来,大王都没问过我的名字。”   玉昔帖木儿因后面这句话,微微一愣,再仔细一看,发现她确实是最漂亮的,遂把另外几人分给了麾下将领,独留下这纳曼干。   他自躺下,准备由着她服侍。   她很乖巧,动作也很轻柔,将他臭烘烘的靴子脱了下来。   帐篷内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臭味,纳曼干没想到眼前这个年轻、强壮、气势不凡的大元帅竟这般不好洁净,愣了一下。   “呵。”玉昔帖木儿淡淡道:“我是草原上正统的蒙古人,珍惜水源,不像高昌王、大王,他们就洗得很干净。那些人啊,越来越不遵遁祖宗的传统了。”   正捧着他另一只靴子的畏兀儿美人愣了愣,想开口说些什么,终于是没说。   好传统可以留着,好生活也该过……她心里想道。   下一刻,更浓烈的酸臭味堵得她呼吸不过来。   那是玉昔帖木儿用脚抬起了她的下巴,道:“你确实很漂亮。”   “我服侍大元帅。”   “盔甲不用解,我睡觉也不卸甲,你爬过来……”   忽然。   玉昔帖木儿停下了动作,转头望向了帐外。   “大帅?”   “滚开!”   两只牛皮靴子又被套回了那双臭脚上,被一巴掌打倒在毯子上的纳曼干转头看去,只见那个年轻的元帅已拿起大刀出了帐。   夜风吹来,带来了一阵冷冽而又清爽的空气,让她得以缓了口气。   又一会,她才听到了杀喊声。   ……   “李德辉谨慎又谨慎,还是让唐军袭营了。”   玉昔帖木儿心中冷哼着,翻身上马,没有马上杀向正在厮杀的地方,而是开始喝令自己的将领们马上去把士卒喊起来。   这才是一个合格的统帅该做的。   可惜的是,有一句话他说对了……这个大营里,只有他这个统帅能打仗。另外四名万户,全是些躺在祖宗功劳薄上混吃等死的。   平时没什么,真正遇到硬仗了,这种坏处才显现出来。   很快,不远处的营帐里已传来了慌乱的惊呼声。   “拦住溃兵!”   “别让溃兵冲过来……”   突然号角声一扬,有汉语的大吼声传来。   “杀啊!”   “杀啊!”   气势惊天。   刹那间,这种双方士气的对比,让玉昔帖木儿脑中懵了一下,想到忽必烈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你相信吗?除了你与少数几人,如今的蒙古将军们不太好打胜仗了啊,所以本汗才不得不靠汉军……” #第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余晖   蒙古战士们没有俸禄。   因为成吉思汗说过,要想坐收渔翁之利是不可能的,唯有勇敢地杀戮才能得到财富。   这能够在开疆扩土的时候极大地激起了他们的斗志。   可惜征西域的战事才打到一半,忙哥剌就要东返。   换言之,大军之中的蒙古战士一年没有照顾家人、没有放牧,长途跋涉走了个来回,除了一身的疲惫并没有任何收获。   少有人考虑过他们的心情。   在西夏、金、宋,以及各个国人的眼中,他们是屠夫、是侵略者,是凶狠的、可怕的,是一个一个披着盔甲、举着弯刀的残暴的形象。   而在黄金家族与其姻亲贵胄眼里,他们是千篇一律的战士,是麻木的牧民,是数字。   这天夜里,当从南面溃逃回来的骑兵不管不顾地纵马冲回营地、帐篷被点燃、马匹受惊嘶叫着踩踏过来,当唐军紧随其后杀来,弩箭乱射,长矛乱捅。   当这一切发生,被视作数字的士卒们有不少终于崩溃了。   “别杀我!”   一个名叫那日松的元军士卒才冲出营帐,只见撞倒了自己帐篷的溃兵已经逃得远了,而与自己同帐一起睡的四个人已逃了两个,死了一个。   剩下的一个受了重伤,正倒在地上打滚,血从脖子上狂喷不止。   那日松低头一看,自己没有披上盔甲,马匹又不知逃到那里去了,只好跪在地上。   周围各种声音都很大,他喊话时用尽了全力,根本没有想过敌人能不能听懂他的蒙古语。   “别杀我……我不想打仗了!”   这一喊,几年来所有的苦难涌上了心头。   他家住在乌拉盖河畔,他的祖父是个英勇的战士,追随成吉思汗东征西讨,曾经也带回了很多的家当,但在第二次长子西征时再也没有回来。他的父亲有三个儿子,死后三兄弟各分了一百头牛羊。   七年前,那日松被征召讨伐阿里不哥。   为此,他卖掉了所有的牛羊,置备马具、武器。   但这已不是他祖父的那个年代,就算打了胜仗,战利品也少得可怜。从乌拉盖河到开平,再到漠北,河套,西域……他的足迹走遍了万里,有胜有败,却毫无收获。   三年前,他受了伤,又失去了战马,只能骑着几匹劣马回到了乌拉盖河畔,到家才知道母亲与二哥早就死了。   幸运的是,没多久,他那伤病缠身的大哥也死了。   他收继了兄长的妻子,还有仅剩的二十头牛羊。   好景不长,去岁他又被征召,为了重新置备马匹,他卖掉了他的妻子。   他永远记得那一天,木其日直接被人带进了帐篷,临走时转头看过来的眼神是那样麻木。   一个男人把骏马与皮甲交在他手里,转身就走进了帐篷,故意大声喘气。   当时他心想,像祖辈一样去征战、去抢掠,失去的一切都会回来。   没有!   这一路西行,全都是被祖辈杀烧抢掠、屠戮一空的土地,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抢。   好不容易快要打败兀鲁忽乃了,安西王却又下令东归。   骏马饿成了瘦马,青壮的战士已到中年,伤病疲惫交加、体力衰弱。   祖孙三代人,为黄金家族效命了三辈子,最后一无所有。   今夜,他卖掉妻子再换来的马匹不见了,皮甲没有披,眼前只有无情的唐军士卒策马冲过来……   “别杀我!我是乌拉盖河畔的那日松!我只想回草原上放牧,再也不愿拿起弯刀打仗了!”   当打仗不能再带来无尽的财富,只能带来无尽的苦难,曾经的骁勇的蒙古战士也会厌战。   厌战就会求饶、投降。   ……   李瑕策马而过时,正见到了这一双双哀求的眼。   他手里架着的长槊微微往里收了一些,没有杀他们。   他已经能感觉到蒙古军队的战力衰退了,尤其是在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争夺汗位这几年之后。   大蒙古国之崛起,在于铁木真以强大的统治能力建立了一个简陋又有效的政权,这个政权又遇到了腐朽至极又非常富饶的几个中原政权,于是通过掠夺,能极大地激励蒙古战士们。   可以想见那数十年间原本饥饿的战士跨马站在一座座富饶的城池前,该有多想攻破它。   这让蒙军强大到无人可挡。   但还是那句话,其兴也勃,其亡也忽。就算没有李瑕,那么简陋的政权也只能在没有外敌的情况下维持百年。就算没有李瑕,黄金家族也一直在不停地内斗。   最近这两年的战事中很明显就能感觉到,蒙古军队的组织能力不足以应付战场的变化了。   蒙军的管理非常粗糙,在面对管理腐朽的敌人时,它越粗糙越强大,简单来说就是以力破巧。但斗志不足就相当于力不够了,一旦处在下风,越粗糙越没有韧性。   所以,李瑕避过了张弘范的一万汉军骑兵,转头却敢对上忙哥剌这五万大军甚至加上脱忽有十万余大军。   偷袭更有胜算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确实是认为蒙古军队不如汉军。   这种情况下,唐军不需要再去杀那些没有战意的蒙军士卒,任由他们把恐惧传开就可以……   ……   马蹄从眼前过去,抱着头跪在地上的那日松抬头看了一眼,只见唐军已经从自己眼前跑过。   他舒了一口气,庆幸长生天保佑。然后爬起身来,往另一个方向跑。   这一刻他决定了,他要去偷两匹马,离开军营,回到美丽的乌拉盖河畔。   前方,有马蹄声响起。   那是隔壁营地的玉昔帖木儿元帅的兵马赶来了。   策马而来的元军将领冲着那日松等人就喊道:“你们这些逃兵,还不马上转身,随我们杀敌!”   那日松没有犹豫,转了个身,往东面跑去。   他才不打算去杀敌。   因为他答应了唐军不再打仗,唐军也饶了他的性命。这是承诺,而草原上的汉子最重承诺。   他要去带回木其日,哪怕是把她偷出来。   之后呢?   也许是给别人放牧,至少他们是在过日子的,是有名字的……   “噗!”   奔跑中的那日松的头颅忽然一整个掉落在地上。   血从他脖颈间喷出,他的脑袋在地上滚了滚,就此死去。   他没有死在唐军手上,却被当成了逃兵,死在了元军大将手中。   他又成了千篇一律的战士、麻木的牧民、一个数字。   不过是个数字,数万、十数万人里的一个而已。   ……   马蹄踏在血泊之上。   玉昔帖木儿驱马上前,看着这个被唐军踏成一团乱的营地。   他手中的弯刀还在滴血。   “敢逃跑的,杀了。”   “噗。”   “噗。”   “噗……”   周围的逃兵立即被砍倒在地。   玉昔帖木儿从来不相信汉军能比蒙古军队更能战。   蒙古人是亘古以来最强大的战士,才能建立起亘古以来疆域最广的大蒙古国。   至于汉人,在他看来比色目人还要懦弱。   “勇士们,看到了吗?汉人敢杀过来,隔壁的脱里察和他的废物们被汉人杀的哇哇大哭了。让他们看看按台部的勇士们是怎样杀敌的!”   “杀敌!杀敌!”   玉昔帖木儿麾下的将士多少还有得到战功的赏赐,因此还保持着斗志。   “这些逃兵忘了大蒙古国的荣誉,他们让成吉思汗的荣光像黄昏一样黯淡,但我们将要再现大蒙古国的荣光!”   “杀!”   ……   前方的唐军将领听到杀喊声,有些诧异地回过头,喊道:“马木合,拦住他!”   “是!”   马木合立刻掉转马头,组织起麾下骑兵列成防线,以免被这支元军从后面撞乱了。   眼看对方越冲越近,他不由破口大骂道:“蠢货,还大蒙古国的荣光?你们都是元军了。”   马木合便是之前射伤了海东青的那名从蒙军归正唐军的将领,此时这句话也许道尽了对面元军如今处境的矛盾与尴尬。   但此时面对面厮杀的双方却都没有意识到。   “给我拦住他们!放箭!”   说话间,马木合也立即射出一箭。   他是神箭手,一箭正中元军一名百夫长。   玉昔帖木儿大怒,一马当先便冲上前去。元军士卒见主帅如此,大受鼓舞,纷纷跟上。   唐军断后的兵力终于不支。   前方,杨奔已下令吹起了号角。号角声短促却又密集,意思是断后的兵马可以跟上,往东面再冲锋一轮就可以离开了。   七千人想一次冲溃五万余大军的营地不容易,元军已然反应过来,可以见好就收了。   马木合一听,勒马便想走。   忽然跨下战马一声长嘶,却是将他掀翻在地。   玉昔帖木儿竟已亲自冲到了唐军阵中,发现为唐军断后的将领竟是一名蒙古人,不由愈发怒不可遏,手上大刀猛劈向马木合。   “叛徒!去死吧!” #第一千一百一十六章 转变   “当!”   火光四溅。   倒在地上的马木合举起弯刀挡住了玉昔帖木儿这一刀,虎口当即被震裂。   “额秀特。”玉昔帖木儿再扬刀,似闪电一般地又劈了下去。   此时许多元军已经为了保护这个万户都元帅涌了上来。   而马木合也听到了杨奔的号令,有心想走,干脆在地上一滚,躲过了劈来的这一刀,从几匹马的肚子下钻过,翻身上了一名同袍的战马。   一声“撤”字还未喊出来,身后已传来了一声蒙古语的大吼。   “别走了叛徒贱种!”   “噗”的一声,血泼了马木合一身,他回过头一看,只见玉昔帖木儿又追到他身前,而元军也疯了一样围上来,将他这百余人包围住了。   被如此追逼,马木合感受到的不是绝望,而是又愤怒又血气上涌。   “你娘的蠢货!”顺口便骂了一句平时在军中常听到的粗话,同时马木合已返身向玉昔帖木儿挥刀砍去。   他觉得自己赚了,若能把眼前这一个万户都元帅砍杀,他立即有勋官九转,还有赏赐的田地、银钱,也可以把良田换成甘肃、宁夏地方更大的牧场。   总之是清清楚楚的一笔账,马木合虽没学识也算得明明白白。   陛下说过了,不会放弃甘肃、宁夏,因为他们这些归正人的赏赐很多都是在这里。   哪怕没把这个万户都元帅砍死,自己被砍死了,也没关系。   战死了自然会有抚恤,出征前就已经定好的,每个月他的家眷可以领到十贯钱直到他的儿子成年,他在成都有屋有地,儿子女儿可以读书的。   除此之外,不会有人瞧不起他的儿女,相反,只要说上一句“他们的父亲为国战死了”,那是在大唐最受敬重的事。   大唐当然给得起,军中宣抚官反复说了,陛下之所以奉行精兵政策、之所以每每亲征,就是为了省下钱粮,给他们这些英勇的将士更多的回报。   他马木合,也是陛下麾下的英勇战士。用军中的玩笑话说,是“花了不少钱的”。   这些念头在马木合脑中只有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却让他愈发战意澎湃。   “你娘的蠢货,人头借我吧!”   玉昔帖木儿很勇猛,为了重现祖辈的风采,他很拼命。纵观十万大军,他是最拼命的一人。   但他没想到的是,随随便便遇到一个唐军将领,也能那么勇猛。   几声金戈交鸣,之后便是骏马悲嘶。   “嘭”地尘埃漫天,马木合已将玉昔帖木儿扑倒在地。   两人在马蹄踩踏之间缠斗起来。   “保护元帅!”   “杀了那蒙虏!”   刀刃不停劈在盔甲上,发出叮叮之声。   玉昔帖木儿终于把大刀压在马木合脖子上,嘶声道:“你这个下贱的叛徒。”   他本来只想一刀斩杀了叛徒扬威,却没想到遇到了一个狠角色,真的是气到胸膛也要爆裂。   “把你的头给我……给我……”   “我……博尔术之孙,绝不会死在你这条狗手上。”   马木合忽然用力,一刀捅进了玉昔帖木儿的小腿。   “啊!”   玉昔帖木儿痛叫,挥刀砍向马木合的手,将他手指砍下三根。   “你才是狗!”   马木合已翻了个身,重重用膝盖砸向玉昔帖木儿,从靴子里拔出匕首,直接捅进了玉昔帖木儿盔甲的缝隙里,拼命地绞。   “保护元帅!”   “呃。”   士卒们还在两人身边缠斗,血像瀑布一般泼在他们身上。   马木合咬着牙,拼命绞着玉昔帖木儿的血肉。   “噗。”   “噗。”   不停有元军挥刀劈在他身上,劈砍着他的棉甲。   终于,棉甲里的棉絮沾着血掉落了下来。   “不亏……死吧……”   马木合张嘴,血流了玉昔帖木儿满脸都是。   “我不是贱种……”   ……   满眼都是腥红、满耳都是嚎叫。   二十四岁的玉昔帖木儿第一次觉得死亡与自己如此之近。   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统领带着千余唐军断后,这一战却让他身中近二十创,若不是盔甲精良,早已经死了。   不,双方都是盔甲精良,那唐军统领的盔甲与他的防护力相同,但还更轻便。   他能活下来,只是因为他是元帅,麾下兵力更多罢了。   玉昔帖木儿不觉得害怕。   他觉得悲伤。   悲伤于一个蒙古人,却愿意为了唐军如此拼命。   甚至,对方到死时,还用最后的力气对他说了一句。   “成吉思汗的荣光……不可能再现……连忽必烈都明白……博尔术的孙子,你真的好蠢……”   “你闭嘴!”   玉昔帖木儿吼叫着,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发现他已经死了,盛怒之下将他的眼睛挖了下来。   “我……我玉昔帖木儿,我是博尔术的孙子,但我也要天下人都知道我的名字……我自己的名字。”   玉昔帖木儿捉着两颗眼珠这般呓语了一句之后,才将它们丢开,由着一名元将把自己扶了起来。   “兀那虏将!”   前方突然炸开了一声大喝。   有唐军重新杀了回来,为首的将领甚至用蒙古语大骂道:“狗贼,把你的脑袋给我!”   一瞬间,玉昔帖木儿有些恍惚。   他感到这一幕如此熟悉,就像是半个时辰前才发生过。   一个个唐军将领都想要他的脑袋,于是,区区数千唐军给他一种杀之不尽的感受……   厮杀还在继续。   终于,越来越多的元军从混乱中反应过来,向这边赶。   玉昔帖木儿就坐在那里裹伤,眼看着那些唐军拼命杀来,解救了被包围的唐军士卒。   之后,唐军开始向他杀来。   “元帅,退吧。”   “不。”玉昔帖木儿道:“让他们来,蒙古勇士已经醒来了,能够包围他们……”   话音未落,一阵马嘶从侧边的帐篷群后传来。   一支唐军突然从侧面直接撞破了玉昔帖木儿的右翼。   “杨将军来了!”唐军欢呼。   玉昔帖木儿冷着脸,转头看去,于火光中认出了那杆大旗。   唐将杨奔。   连他也听说过杨奔的名字了。   他强忍着伤势,翻身上马,欲与杨奔一战。   然而,杨奔却根本不打算与他再战下去,大旗又一摆,趁着他变阵之际,径直调转方向,从边缘杀穿了他的阵线,汇合了被包围的唐军。   “小党项,给本将撤回来!”   “是……撤!”   玉昔帖木儿立即下令,道:“追!”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一个个千户将领的关切。   “元帅,你的伤势太重了,且唐军已经战败逃了。”   “你们管这个叫战败?!”玉昔帖木儿喉头一甜,竟是真被气到吐血,“你们还有一点草原勇士的气魄吗?还有大蒙古国……”   话到这里,他鬼使神差地转过头,看向了地上的尸体。   尸体密密麻麻,他只死死盯着那个身披唐军统领战甲的蒙古人。   对方已被他挖了眼睛,此时却像是还在看着他,像是咧着嘴在嘲笑他。   “还大蒙古国?都是大元了。”   “不。”玉昔帖木儿摇了摇头,忽然感到一股孤独。   属于英雄的孤独。   他像是一匹饥饿的狼行走在草原上,却发现周围的同伴都成了吃草就吃饱的牛,或是疲惫不堪的马。   他咬了咬牙,低语道:“不,我注定要恢复祖辈的荣光。”   “好啊,我看着你。砍下你的头没意思,我要看着你注定……”   分明没有人说话,玉昔帖木儿却听到有声音往脑子里钻,他再次用力摇头,抬手一指,道:“把那个人的头砍下来,挂在长杆上。”   ……   一颗人头被挂在长杆上,插在了忙哥剌的大帐外。   “那是谁?”   天明时,避到远处的忙哥剌回到了大营,抬头看着长杆上的头颅,眯了眯眼。   “殿下,是彻彻秃海。”李德辉答道:“唐军没有烧毁殿下的大帐,却把彻彻秃海挂了过来,显然是在挑衅殿下。”   “挑衅?挑衅什么?”   “殿下有五万兵力,李瑕却不到万人,现在一个千户官的脑袋都挂到殿下帐外了,殿下还能不与他一战吗?”   忙哥剌道:“昨夜如果不是他偷袭,我有什么不敢的?”   “也许,李瑕要的就是这个,他希望殿下不再行军,就留在这里与他决战。”   忙哥剌皱了皱眉,问道:“王相的建议呢?”   李德辉道:“离河套已经不远了,先率军面见陛下,之后就可以堂堂正正攻长安,李瑕只能仓促回援。”   忙哥剌看着血不停从彻彻秃海的脑袋上一滴一滴滴在地上,似乎有些走神。   他已经询问了几个逃回来的溃兵,说是看到了唐军是在追真金,真金看到了他们的旗帜就逃了。   昨夜才打算同野日罕商量此事,唐军便驱着溃兵杀过来了,仓促之下,只好撤到了远处。还有个小插曲,随军的几个妃子都丢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野日罕故意抛下的。   忙哥剌不得不承认,因为心里总是牵挂着真金,十分影响他指挥。   昨夜见到溃兵的第一反应竟不是下令提防唐军杀来,而是考虑真金的下落。   这也无可厚非,毕竟若不除掉真金,就算助父亲打下长安,那也是别人的江山。   “殿下?”李德辉又唤了一句。   “王相说什么?”   “殿下似有心事?”   “没有。”忙哥剌摆了摆手,道:“让我考虑考虑。”   “殿下。”李德辉又提醒道:“经昨夜一战,唐军已在气势上胜过我们……”   他想说的是,若是之前,以五万人与李瑕一战,他有必胜的信心。   但通过昨夜的一战,他已能从双方士卒的状态中看出来,元军有败的可能,唐军有胜的可能。   ……   一团团篝火在陶勒盖山附近被点燃。   归营的唐军士卒坐在篝火畔烤着马肉。   任由着烟气冲天而起,他们只顾大块朵颐,根本不担心会被元军发现自己的行迹。   这就是心态的变化。   才遇到忽必烈亲征,杨奔在张弘范手里败了一场,唐军士卒们是有些慌的。   他们被逼无迫,不得不撤过漠北,自然不会有战胜五万大军的信心。   在饥饿、疲惫、信心不足的状态下,要一举击溃忙哥剌不太可能。   但现在不同了,他们敢暴露自己的方位,等待着元军来决战,敢点火取暖,吃饱喝足,好好休息……有了大胜的状态。   这就是李瑕与杨奔的不同,李瑕亲征,才能在杨奔败后重新把士卒们的状态调整回来。   “我们不仅要击溃这数万大军。我们是冲着忙哥剌与脱忽共同率领的十五万大军来的。”   吃饱之后,李瑕与诸将在中军大帐议事,指点着地图。   他已有了完整的战略计划。   “接下来很简单,无非两个可能,忙哥剌若不理会我们,向东往河套,我们先吞下在他后面的脱忽;若他与我们决战,那便两股兵马一起吞下。具体的,杨奔你来说。”   “是。”杨奔出列,气势已与之前不同。   只有胜利能完全消除失败的阴影。   他点了点地图,道:“廉公就在脱忽的身后,此战我们必胜……” #第一千一百一十七章 牵制   九原城的城池最早是战国时的赵国修建的,是秦汉唐时的军队、粮草集结之地。   这里是秦直道的北止点,也是秦始皇生前最后想去的一个边疆重镇。它最近一次重修还是在唐朝时,称为“受降城”。   城垣高二丈,底宽三丈,顶宽一丈,分南北两城,呈双菱形,名曰“凤凰双展翅”,北城东西长两里,南北长一里;南城与北城相连,稍小些,两城占地一共十五顷左右。   就这样一个不大的城池,却是贯通东西南北的交通枢纽、军事重镇。   张珏得知了忽必烈亲征的战报之后,不仅没有退。反而烧毁了船只,借此击败了元军万户忙古带,之后趁胜追击,尾随着溃兵杀入九原城中。   收复汉中时也是张珏率先杀入城中杀敌夺城。这次九原城正是他北上的目标,最后还是让他以这样的方式占据了。   可惜意义已完全不同,当前这种形势下,此举不是收复,而是坐困孤城。   忙古带败走没多久,更多的元军重新包围上来,将城垣围得水泄不通。   若说张珏在南海子码头还有退路可以选择,到这时候算是把自己陷进了绝境。   而元军也是没想到他会这样,才会被他打乱了布置。   之后二十余日间,元军一直在持续攻城。因知道唐军无路可逃,元军没有不顾伤亡地强攻,才使唐军能够勉强支撑。   到了十月下旬,河套草原上下起了大雪,天地间一片白雪茫茫。   唯有城垣上始终没有积雪,只有透红的、肮脏的冰面。   每天傍晚,唐军士卒都会把同袍的尸体拖下去安葬,把敌兵的尸体剥干净,摆在城头,浇上水。   到了次日,水就会冻结成冰,让城垛更高一点。   “呕!”   一名唐军士卒正在拖着尸体,终于吐了出来,之后萎靡地倒在墙根。   站在不远处的刘金锁见了,连忙上前扶起他,嘴里道:“别躺这里,多冻人。我说你都是老兵了,见了尸体还能吐。”   “将军……我不是犯恶心……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是太累了。离乡在外,水土不服,心里焦急,难免不舒服。”都统制程聪走上前来,让人将那士卒扶下去,道:“先去歇着吧,今日火头军弄了些米面,一会就开饭了。”   “谢将军。”   刘金锁闻言便笑道:“米面?那可太好了!尽日吃马肉,整得我肚子老不舒服。”   “刘将军来搭把手,我俩把这点活干了。”程聪道。   这个出身钓鱼城的将军身材粗壮,如同木桶,年纪虽大,性格却颇直率,一边与刘金锁搬着尸体,一边道:“刘将军还真是到什么时候都乐呵呵的。”   “那不然。”刘金锁笑道,“眼前这又不算什么难捱的时候。程将军知道吧?当年我从开封回到临安,满以为立了大功要升官咧,结果给老子弄进了那黑漆漆的地牢里,将老子的刺青都给剥了一块,他娘的。现在有这么大一城守着,还有上万的兄弟们一起,怕个驴球。”   “哈哈哈哈。”   程聪大笑不已,也举例几个平生艰险的经历。   “现在这情形就好比当年蒙哥刚到钓鱼城的时候。不过呐,这九原城可没有钓鱼城那么好守。”   “那不一样。”刘金锁道:“说钓鱼城,那是蒙军攻到我们的川蜀,现在可是我们攻到河套来了。程老哥莫觉得我看着傻气,我是懂战略的。我与你说,忽必烈都着急忙慌地跑来守了,这一战我们若赢了,那离陛下一统天下的日子就不远了。”   “刘将军还真是懂战略的,但不赢又怎办?”   “不赢就退回去再守三五年呗。都不打紧,乐乐呵呵的。”   “要我说,那得赢。”   两人放下尸体,浇了水。程聪挠了挠长了冻疮的手,道:“除了陛下,张大帅就是我老程眼里最会打仗的。哪能打不赢呢?”   “那是,我也服张大帅。”刘金锁道:“以前在宋国,人家总说大宋最能打仗的是吕文德、刘整,嘿,放屁。不说陛下,反正我认识的,就张帅最能打,比蒙元那些强得多。”   “哈哈,和刘大将军聊天心里就是畅快啊。”   程聪笑着笑着,再次想到了那日刘金锁与王立争着去偷袭爱不花,之后王立去了,一整支兵马被歼灭了。   他眼中就再次泛上了悲色,心疼这钓鱼城出来的孩子,同时也觉得自己对不住王立的父亲。   “走,吃点米面去呗。”刘金锁意识不到程聪的心境,自顾自地道:“我与你说,今日张大帅难得吩咐把那点米面蒸了,肯定是有硬仗要打,信我刘大聪明的……”   果然。   这夜军中不仅有米饭配马肉,每个将士还有一口烈酒喝了。   那是张珏从城中的商旅手上抢的。   到这种时候,他才不管什么李瑕要求的各种纪律。他是大唐军中第二人,打这一仗是愿意为了与李瑕的共同志向去死的,不在乎这点小节。   这夜军议,喝过了那一口酒,张珏意犹未尽,将酒壶递了出去,提出了他的想法。   “之前我烧船的时候,元军没想到。他们肯定心想,这狗汉人把船烧了要怎么回去?我多的是办法回去。”   诸将皆是神色一振。   他们看得明白局势,知道被围困下去必死无疑,此时听张珏如此一说那便是有了活路。   唯有刘金锁十分不解,问道:“大帅,我们不是要去攻打忽必烈吗?这咋又回去了?”   张珏白了他一眼,道:“本来有这么想。但我派探马冒死往乌拉特牧地看过了,忽必烈大营附近兵力太多,防备森严。”   “他是知道我们打算去袭击他不成?”   “当然不是。我们被团团包围,他还不至于这般防着我们。”张珏道:“忽必烈是害怕陛下绕出阴山是为袭击他,故而有所准备。”   “那陛下绕出阴山是为了什么。”   “别打岔了。我方才说到多的是办法回去。”   “是,大帅英明!”刘金锁大喝道。   诸将不再管他,目光已齐齐看向张珏。   却见张珏敲了敲地图,道:“黄河要上冻了。准备一下,我们先突围……”   ……   “张帅真是妙啊,先烧了船给元军一下狠的,再拿下九原城,把虏酋在河套拖住一个月,等关中有了准备,黄河一上冻,嘿,又从黄河冰面上走回去,哈哈哈!”   两日后的夜里,刘金锁才琢磨出张珏战略中的想法,连连叫好。   此时,唐军士卒正在把城门处堵着的木料搬开,砸裂用来封住城门的冰面。   马匹已经喂过了草料,随时准备突围,履冰过黄河。   刘金锁骑术不佳,所领的兵马也不像延安军,被安排在队伍的后段。   他们络绎出了城。   这是雪夜,依稀能够视物。   向南奔了几里,前方便传来了杀喊声,那是最前面的兵马已经开始突围了。   刘金锁命令士卒保持体力,等待张珏的命令,随时可以上去支援。   幸运的是突围还算顺利,前方战报传来,大军已经穿过了元军的防线,开始履冰过河。   等刘金锁到黄河边,其实已经到了寅时三刻,只是冬天天亮得迟,久久都不见太阳。   “把棉布包在马蹄上,过河!”   走在黄河冰面上冷得厉害,走了小一会,后知后觉的刘金锁才感受到军中气氛比平时更热烈些。   “终于回程了。”   “回程有什么好的?击杀了虏酋才好。”   话到一半,刘金锁才明白过来,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那么乐观,很多士卒其实已经太疲倦了。   哪怕有棉甲,他们也适应不了北方的严寒,手上长满了冻疮,每次握刀都很痛,等到结束了一天的战事又要硬生生把手从刀柄上撕下来。   而元军兵力数倍于他们,他们怎么会不想回家?   就这样,士卒们还反过来安慰刘金锁,道:“将军放心,等集结了大军,我们还杀回来……”   一阵急促的哨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之后是悠长的号角。   刘金锁连忙迎上传令兵,问道:“怎么了?”   “遇袭了!”   “传张帅命令,刘金锁马上支援右翼。”   “末将领命!”   此时天光终于微亮,他环视了一眼他的士卒,看到的是一张张失望的脸。   这一刻,刘金锁想的是要把这些将士都带回去。   他们已经拖了元军足够久,让关中多了一个月的准备时间,现在需要的是回关中与更多兵马汇合,之后才会是与元军的决战。   他们不应该死在这里。   “冰面太滑,不必骑马,随我冲锋!”   ……   越跑越喘,越跑越喘,终于,他们看到了前方的厮杀。   元军的数量却是吓了他们一跳,放眼看去,只见黄河冰面上亮起了整整一排的篝火。   随着阳光照下来,一杆元军大旗高书“杨”字,矗立在他们的前方。   那是杨文安到了。   如果不是忽必烈亲征,也许杨文安还会躲在哪里保存实力。   但此时他却是猜到了张珏的计划,早早埋伏于此。   如今还未到腊月,黄河冰面虽能够走人,等到了下午太阳光照下,再加上篝火的温度,却还是有破裂的可能。   唐军必须在下午之前突围而出了。   然而,后方也响起了杀喊声。   忙古带也已领人赶到了…… #第一千一百一十八章 他打他的   雪越下越大。   南面的元军阵中,一杆杨字大旗之下,杨文安用望筒望着远处张珏的旗帜,道:“果然是这样。”   他曾经是一个很英俊的年轻人,如今脸上却有一个箭窟窿,显得有些可怖。   好在,领兵打仗的能耐却没因此而改变。   “要猜出张珏的计划很简单,看他的目的是什么。毁船不退,据九原城而守,为了让关中有时间准备兵力。这一目的完成,他必然要收缩回关中。十天前我就提醒过忙古带了,张珏必要履冰过黄河。”   杨文仲道:“可惜,忙古带没能拦住张珏突围出九原城。”   “兄长不必觉得可惜。”杨文安道:“我把张珏拦在这里,已经够了。忽必烈会看得明白,我比那些蒙古勋贵能打仗得多。”   “到这里了,称陛下吧。”   “嗯。”杨文安轻轻摸着脸上结痂的伤口,道:“陛下能看得明白,要想打败李瑕,得靠我们这些汉军了。”   远远地,有一声唐军的喝骂飘了过来。   “是投降蒙元的大获城叛徒!杀了他们……”   ……   刘金锁已冲杀进了元军之中。   有几个瞬间,他确实有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感觉。   敌兵也是下马步战,身披步人甲,阵线严密,打起仗来不像是之前的元军那样松散。   像宋军,又比大部分宋军军律森严……这两个特点加在一起,其实是非常可怕的军队。虽然这么说很多人不信,毕竟岳家军被自毁长城了。   总之,此时冰面上交锋的,是两支同样由赵宋的川军为基底打造的军队。   厮杀开始了之后,刘金锁发现,敌人比蒙古军队难打。   在河套时,与那个忙古带交战,就觉得忙古带麾下的蒙古军队松松散散的,远不如当年蒙哥、兀良合台、汪德臣麾下的蒙军。   反而是杨文安的兵马让人感觉更强。   这真的很荒唐。   大家一起在弱宋抗蒙那么多年,一直觉得蒙古太强太可怕了,结果到了今天却发现还是从弱宋出来的川军战力更高。   难以置信。   刘金锁知道是怎么回事,因为李瑕曾经与人探讨过这个问题。   一开始蒙军很强,于是打败了色目人,带着色目人收服了中原人,再用中原人去攻打川蜀,再收川兵去打江南。   漫长的数十年过去,近二三十年的战火中,真正在搏杀、在卖命,始终在血与火里苦苦挣扎的,恰恰就是北人与川人。   看似荒谬的问题,总有它自己的原因。   当刘金锁的长矛捅穿一名元军的喉咙,看着对方的眼睛,他也不由为这些大获城的士卒感到悲哀。   他觉得,是杨大渊一个投降的决定,害了这些士卒的一辈子。当然,他没有想过其实如果蒙元终得天下,那杨大渊就是对的。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大喊。   “杀穿他们了!”   刘金锁定眼一看,果然看到程聪率部在右翼终于杀出了一个缺口。   他连忙领兵补上去,巩固住战果。   “走啊!杀出去!”   “扶住程将军的旗!”   “……”   刘金锁向那杆旗帜下看去,却没有看到程聪,只听到有士卒的恸哭声。   天上的雪与地上的血混在一起,脏兮兮的,刘金锁飞快地踏着那血泥跑过,顾不得去看。   但有一瞬间,他想到,出身钓鱼城的程聪,看到那些来自大获城的士卒还在为蒙元厮杀,该有多生气,于是不顾一切地冲锋上去,终于杀穿了这个阵线。   “不能把老程的战果丢了!杀过去!杀穿他们!”   “杀过去啊!”   ……   “那边有个缺口。”杨文仲放下望筒,指了指右翼。   一转头,他发现杨文安早已看到了。   “不派兵马补上去吗?”他又问道。   “舍不得。”杨文安道,“我们的亲兵都是从大获城带来的精锐,舍不得派他们去。兄长你看,现在张珏那些兵马就是一只疯虎,一只受了伤想冲回山林的疯虎,是真会狠狠咬人的。”   “那不补上去,张珏可就逃了。”   “我们已经拦得足够久,是忙古带没及时包抄。”   杨文安又看了一眼张珏的旗帜,心想其实现在是能报安塞城一败之仇的。   只要他愿意承受损失,可以歼灭张珏。   但他父亲是已经为赵宋殉过国的忠臣烈士了,他投靠蒙元不是来当忠臣的,是来当世侯的。   “遇到想逃的疯虎,放箭射它就可以。留下尽量多的首级报功吧。”   “是!”   元军改变了战术,不再封堵,开始追击、放箭。   ……   乌拉特牧场,元军大营。   原本坐在篝火旁的忽必烈抛下了手中的战报,站起身走到帐外,眺望着南边的黄河,脸色阴沉下来。   “陛下,帐外冷,还是先进……”   “冷?”忽必烈当场便发了火,“从草原上来的蒙古人怕冷,那些江南来的汉人不怕冷吗?”   见他发怒,周围的人跪倒一片。   “陛下息怒,是臣失言了。”   “大汗,我们不怕冷,忙古带已经南下追击张珏了。”   忽必烈大步走到了冷风之中,任由积雪没过他的靴子,任风吹掉他的帽子。   一众臣子连忙跟上,陪着他站在那。   之后,营地各处便有人赶过来,与他们的大汗、皇帝站在一起被风吹雪淋。   许久之后,还是有人将察必皇后请了出来。   “大汗,是出了什么事让你这样大动肝火?”   “这还是本汗亲征。”   忽必烈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有些像是地底滚动着一声闷雷。   “这还是本汗就站在这里,你们打起仗来也能这么慢慢吞吞。如果本汗不在,是不是要再对峙到明年春天,是不是要让李瑕逃回长安准备好兵力?”   他说到这里,转身指向了身后的群臣,喝问道:“是不是打到最后,又要不了了之了?!”   这“不了了之”四个字他是用汉语说的,口音其实有些好笑。   但没有人敢笑出来,全都屏息而立,默默承受着忽必烈的怒火。   所有人都知道,事实只怕确实如忽必烈所言。如果不是御驾亲征,统帅必然是身份最高的塔察儿,这位宗王攻襄樊的时候能因为阴雨退兵,今年冬天当然也能因为大雪而退兵。   问题在于,御驾亲征到现在,进展却还是十分缓慢。   李瑕没有被击杀,甚至在诸路大军的围追堵截中失去了踪迹;李曾伯在兴庆府坚壁清野,元军攻城半月,至今没有破城;现在张珏竟还渡过黄河了。   冥冥之中像是有什么力量在阻挠着忽必烈,让他不能取得一个关键性的进展。   他每天在大帐中烤着篝火饮着酒,今日突然明白过来了,是这些人不尽心、没有把这一战当作危及存亡的国战。   “你们还当大蒙古国国力鼎盛,以为可以慢慢经营。本汗告诉你们,这次不能灭了李瑕,就再也扼制不住他!”   这句话几乎要喊出来了,忽必烈最后却又收住,他不可能亲口承认大蒙古国不如往昔。   好在,他这样发一次火,也足够让麾下的文臣武将们受激励、并振作一些。   当重新将忽必烈拥回大帐,张文谦再指点起战局,动作便麻利了不少。   “臣以为眼下战事进展之所以缓慢在于两点,一则,我们太在意李瑕的行踪,坐等在此地等他前来袭营,他却并没有来。二则,我们一直在等待主力兵马从西域回来。”   忽必烈冷冷道:“本汗等着李瑕来偷袭大营,等了太久了。”   张易连忙出列在忽必烈前面跪下,道:“是臣推测错误,耽误了战机,请陛下重惩。”   好在此时有人进帐,道:“大汗,弘弘范、杨文安来了。”   ……   当两个年轻的元帅同时走进大帐,忽必烈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下来。   到如今,哪些是真正能打仗的人才,他心里非常清楚。   “我的九拔都来了,还有杨文安,你这些年边陲效力的功劳,本汗都清楚。”   “臣张弘范拜见陛下。”精通蒙古语的张弘范先行了礼。   杨文安蒙语学得一般,此时却没听懂,等人翻译了,才用生涩的蒙语应道:“谢陛下重恩。”   “哈哈,我的两只猛虎,都是年轻英气。文安,你不必因为脸上的伤势消沉,草原上男儿大丈夫伤疤是荣耀,本汗自然会赏赐你姬妾。”   “谢陛下重恩。”   杨文安心想,赏赐这些有的没的远不如封个地盘让自己当个军民总管。   但,忽必烈没有追究他安塞城一败、黄河上走脱了张珏,他还是松了一口气。   在帐中再听了一会,便得知忽必烈亲征以来,杀敌最多的两个将领就是他与张弘范,至少都有斩获。   “两位元帅都年纪轻轻就战功赫赫啊……”   听着旁人这些吹捧,杨文安瞥了张弘范一眼,心中并不太瞧得起这个世侯子弟,认为自己所担负的一切,不是这小忠狗能比。   余光之中,张弘范走到了地图前,谈起了局势。   “臣以为,战事之所以进展缓慢,因我们被李瑕牵着鼻子走了。他渡过阴山,我们就停下脚步去搜寻,张珏攻下九原城,我们就围城等他消耗。换言之,战场被李瑕所掌控。”   忽必烈看向杨文安,道:“你说。”   杨文安则是用汉语道:“张元帅说的对,另外,臣还有几个消息,唐军已经从治下各地调集了兵力北上。这是要以举国之力与大元开战的架势。所以,李瑕、张珏的意图很明显了,就是拖到他们准备好兵马。他们不打算放弃西夏、陇西。”   张弘范道:“臣还有一个推测,臣认为李瑕渡过阴山,是为了偷袭安西王的大军……”   此言一出,大帐中众人皆惊,议论纷纷起来。   杨文安再次看了张弘范一眼,知道目前来说,自己被对方比下去了,只好站在一旁不语。   而一众蒙古宗王已十分不悦,叫嚷着“不可能”。   “李瑕不可能击败安西王的大军,那是十余万兵马。”   “十余万兵马首尾不可见,以李瑕用兵之能,人数有何意义,关键是统帅。”张弘范道,“换作我,也有两成的把握能击败安西王……”   之后便是张弘范在地图上指点着说起来。   话到最后,大帐中旁人都沉默下来。   张文谦拈须沉吟,道:“若是如此,难道还需陛下派兵去救不成?”   “不,若如此,更被李瑕牵着鼻子走,大军在漠北来回调动,耗费无数,只会乱了阵脚。”   “那九拔都以为呢?”   杨文安转头看着张弘范,嘴里小声念叨着答案。   “不管他,他打他的,我们打我们的。”   果然。   “不管他,李瑕若攻安西王大军,必须反复袭扰,使大军军心焕散方有机会,何况漠北路远,他没有那么快。而陛下御驾亲征,完全可以雷霆之势南下,不等李瑕击败安西王,陛下已灭唐国。”   “不错,何况李瑕未必能击败安西王,而陛下必可定关中。”   忽必烈看向杨文安,也许是考校,也许是试探,问道:“你觉得呢?”   “臣附议!”   “走哪条路?”   “禀陛下,唐军已大军集于秦直道,且我们又没能拦住张珏,故而由北面攻入关中不易。当先攻兴庆府……” #第一千一百一十九章 我打我的   十一月大雪纷飞,兴庆府已是一片银装素裹,贺兰山下的平川也是一片白雪茫茫。   若不是唐军及早击退了塔察儿,此时整个城池只怕要被冻在洪水当中,不攻自破了。   但如今的情况也不算好。   “大帅,虏酋的主力兵马已经过了磴口。”   “有陛下的消息吗?”   “还没有。”   李曾伯闻言皱了皱眉,心里算了一下,估计李瑕或是已经遇到了忙哥剌,不论胜与不胜,要撤回兴庆府至少也要两月。   诸将等了一会,见他不说话了,问道:“大帅,以我们的兵力,只怕很难挡住元军,是否撤出兴庆府?”   “撤到何处?”   诸将默然。   “若撤到凉州,元军可以直接攻陇西;若撤到兰州,河西走廊不要了不成?”李曾伯反问,之后叹息道:“如今朝廷正在招抚吐蕃诸部,我军一退,则前功尽弃。此时放弃了宁夏,便等同于一并放弃甘肃、吐蕃。”   “大帅的道理我等明白,只是……怕不好守。”   “当然难守,三百年前大宋的高官们就知道不好守。”   李曾伯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哀叹,反而笑了一下,开始激励士气了。   话锋一转,他道:“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不是宋国。我们大唐将士即使是面对忽必烈亲征,也可将其拦在河套一月。那我们呢?我们据守城池,再将元军挡住两个月有何不可。”   他提高了音量,道:“诸军若信老夫,两个月必有援军!”   “……”   这日,等到诸将下了城头,却还是有人嘀咕了几句。   “说的一套一套,只说了不能退的道理,只会鼓舞士气,却不说拿什么能守两个月。”   “还能拿什么?拿我们的命呗。”   李曾伯还站在城头上,看着那些将士的背影,虽听不到他们说的话,却能感受到他们的不满。   当然会有不满,战乱了这么多年,太久太久了,所有人都倦了、无力再继续下去。   这次本打算攻下河套,军中为激励士气,宣传了许多次攻下河套的意义,若能直取燕京,仿佛打败蒙元就在眼前了。   现在计划受挫,还要继续面对凶险、艰难,很多人会泄气,会抱怨。   不是每个人都能永远保持坚强,就连他李曾伯自己也会有觉得支撑不住的时候。   他已说不出能让人热血沸腾的话了,军中有不满,只能受着,继续守城。   “大帅,是不是把昔里吉汗送回六盘山?”有军中参议上前问道。   “昔里吉汗……”   李曾伯抬头看向竖在将旗后面的那杆九斿白纛。   李瑕亲征时从六盘山把昔里吉汗带了出来,打算收复河套之后再将其安置在九原城,以安抚蒙古诸部。   追击塔察儿的时候讲究行军速度,李瑕与杨奔领了一万骑便走,暂时将其留在了兴庆府,等战事之后再与辎重一道送过去。   几个军中参议对昔里吉汗的意见相似,纷纷开口分析。   “忽必烈选择先攻兴庆府,而非走秦直道下关中,除了道路难行、高原山垒难攻,还有一个原因,必是为了在攻下关中之前先杀昔里吉汗、取六盘山。”   “不错,昔里吉汗与六盘山在大帅这里不重要,对忽必烈而言却极为重要。他不杀昔里吉,就不能完全算是蒙古大汗,总会有蒙古人借着这个名义反对他。”   “大帅,不如把昔里吉先送回六盘山?如此一来,兴庆府哪怕是守不住了,我们也不至于一次输掉所有筹码。”   “不能送走。”李曾伯摇了摇头,道:“送走了,士气就更低了。”   他转身下了城头,向城内走去。   ……   李瑕把昔里吉汗带到兴庆府之后,便安置在城内一个荒废的尼姑庵。   这日,李曾伯走到庵前抬头看去,只见是“戒坛院”三字,一时便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想了想,他才想起军中那个叫王满仓的校将常说的一个故事,说的是西夏皇帝李元昊与没藏氏在这戒坛院中偷情。   转头一看,院子周围负责守卫的都是唐军。   据说“护卫”蒙古大汗的差事清闲,多选一些因伤退伍的老兵,既有经验足以充任,又不至于太累。当然,对老兵而言更好的差事还是在军中任教官。   走进院中,才见到许多蒙古高官勋贵,或在读书写字,或在吹拉弹唱,看起来过得还算体面。   自从昔里吉汗到兴庆府这么久,除了入城时李曾伯远远看过他一眼,今日才算是第一次真正会面。   他一时不知如何称呼。真计较起来,这种礼仪措辞曾经让宋、金的士大夫纠结了好几年。   “蒙古大汗,会说汉语吗?”   “会。”   昔里吉的声音有些稚气,有些细。   李曾伯眯了眯老眼,见其披着白袍、带着毡帽,年纪虽不大,脸上已有细细的胡子,几乎是只露出一双眼睛,倒是很有威严。   一个傀儡,本不该有这种威严的眼神。   “忽必烈攻到城下了。”李曾伯道:“你说,如果你落到他手上,会死吗?”   “会。”   连着两个问题得到的都是这样只有一个字的短促回答,李曾伯并不在意。   他之所以亲自来,是想看看昔里吉守城的决心,于是道:“城不好守。这一战,城中所有能动的人都需要调动起来,我需要你们来帮忙守城。”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一直看着昔里吉的眼神。   只见这个年轻的大汗先是低了低头,试图掩藏那份柔软,一会儿之后便抬起了眼,道:“好。”   李曾伯道:“我会把看守你们的兵马调走,还会起用外面那些蒙古人。你需要告诉我,谁不值得信任。”   “好。”   李曾伯转身便向外走去,他不需要一个傀儡下令,只要确定了其决心,别的他自然会安排……   ……   次日,元军统帅虎阑箕又对城池发起了猛攻。   他之前攻城不算卖命,如今却想在忽必烈抵达之前就攻破兴庆府,颇有种临时抱佛墙的意思。   “没有火炮了!”   城头上,一脸血污的士卒扭过头求助般地大喊道:“还有炮弹吗?!”   “没有了,黄河水把运送来的辎重泡了,没有火药了。”   “用砲车,拿砲车砸他们啊!”   “石头都不多了。”   “轰!”   元军的石头砸到城上。   之后,见今日终于耗尽了唐军的火炮,元军敢于集结起来,开始登城强攻。   一直激战到了傍晚,城头上布满了双方士卒的尸体。   有一名攻上城头却被砍伤在地的蒙古士卒倒在那里嚎叫,看着元军潮水般退去,连忙向城垣边爬。   伸头一看,摔下去必死无疑。   之后,双脚便被唐军士卒拖着,从污泞的雪地上被拖到了十余人中。   “都看我。”   忽然有蒙古语响起,这士卒抬头一看,见是一个十分贵气的蒙古人。   “你们不认得我,我是大蒙古国斡亦剌部的首领,娶了成吉思汗长孙女火雷公主的哈答驸马。一直以来,我追随着的,才是真正的大汗,是蒙哥大汗的儿子、诸王在忽里勒台大会上推举的,宽厚仁慈的昔里吉汗。”   “你这个满嘴都是谎言的懦夫……”   “噗。”   有蒙古士卒站起来大喊,但随着通译把他的话告诉了周围的唐军士卒,马上便有人上去一刀将他结果了。   血甚至还溅到了哈答脸上。   哈答吓得擦了擦头上的汗,方才继续道:“忽必烈是背叛了蒙古的罪人,你们被他蒙蔽,必将受到长生天的惩罚。但仁慈的大汗决定给你们一个赎罪的机会。”   “别听他的!他会害死……”   又是“噗”的一声,唐军对待这些俘虏根本毫不留情,马上又把敢有一点反抗的人砍翻在地。   哈答脸色更白了一些,道:“我不需要你们做什么,会放你们回去,让你们感谢大汗的仁慈……”   ……   三日之后,虎阑箕才察觉到不对。   “元帅,唐军又把伤员放回来了。”   “又放回来?”   虎阑箕皱起了眉,对此并不高兴。   之前他第一次听说李曾伯放回俘虏是高兴的,当时还嘲笑唐军为了示好连战功都不想要。   但渐渐他便发现,伤员们在这种寒冷的天气从兴庆府走回来,基本上是救不活的。让萨满法师作法,或将他们放进牛腹里都不行。   往往是消耗掉更多的食物,而不能再成为战力。   便让他恼火的是,军中开始有人在议论兴庆府中存在的那个伪汗。   显然,唐军甚至在这些伤员中安插了细作。   虎阑箕遂下令,把所有的伤员控制起来,免得他们再动摇军心。   然而军心还是有了动摇。   正在纠结之际,北面又有快马赶来。   “报元帅,大军到了!”   “快,得去迎接大汗了……”   巨大的九斿白纛向南移动着,黑色的长龙穿过漫天的白雪,缓缓进入了贺兰山下,成了银川之上最壮观的风景。   虎阑箕诚惶诚恐地向忽必烈禀报了他的战果。   “大汗,我已经消耗了兴庆府城中的火炮,估计粮食、箭支也消耗了一大半。李曾伯兵力只有一万多,还有一半是临时征来的民兵。但是……”   “但是什么?”   虎阑箕这才将李曾伯放回俘虏影响他军心的事说了。   听到昔里吉的名字,忽必烈眼神复杂起来,没有掩饰他的不屑,以及不屑之中的恼怒。   在他看来,那个侄子根本就是废物。   偏偏这个废物就像是路边的烂泥坑,让他一脚踩进去也能感到难受。   “本汗可怜的侄子被李瑕利用了啊。”忽必烈感慨着,问道:“你们怎么看?”   杨文安看向通译,等通译将忽必烈的话译过来了才听懂。   “朕之子侄落于敌手,为之奈何?”   “陛下勿虑,李曾伯的小伎俩只有在双方长期对峙,且他略占上风时有才用。现在他不过是没别的办法了,姑且为之。陛下大军云集城下,可凭雷霆之势破城……” #第一千一百二十章 雪战   陶勒盖山。   进入十一月以后,因天气太冷,李瑕军中已有越来越多的士卒病倒。   宁夏军的将士组成很复杂,一部分将领是当年庆符县的马军出身,一部分是归附的蒙古将领,士卒多是从甘肃、陇西、关中招募的,汉人、蒙人、维吾尔人都有,还有的士卒连自己是什么人都搞不清楚,也许是党项人和蕃人的后裔。   但就算是甘肃的大汉,到了这漠北严寒之地,也还是不习惯。   这日天才亮,杨奔在营中走了一圈,不由感慨道:“如果不是陛下御驾亲征,将士们受陛下激励,只怕撑不下去。”   他虽然心高气傲,但却知道换成是自己统兵,肯定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还维持住军队不崩溃。   李瑕却是摇了摇头,道:“不是因为这个。”   他不认为将士们是因为他这个皇帝才咬牙熬着,这也许是一部分原因,但不是全部。   他李瑕也没什么伟大,很多时候就只是为了个人的野心才在奋斗,打仗打久了也会把士卒们当成数字。比如这一战,他带着七千多人跑来攻打十余万敌军,早就知道会死很多人。   可以说,一开始他就做好了把这些人牺牲掉的准备,他甚至无情到连自己都可以牺牲掉。   在他看来,将士们之所以还能忍受这种艰难的处境,更多的原因只怕是因为过往的日子实在是太烂了。   三百多年间,就没有一个像样的王朝,或腐朽、或残暴。   而李瑕不懂政治、不懂治国,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意志,以及来自后世的一些不成体系的思想。   他不认为自己做得有多好,只能说运气不错,对手是宋、元。   倒不是说元朝有多弱,它继承了大蒙古国庞大的遗产,还有着强大的军事实力。但若说到整体的制度,它显然有些太过粗糙了。   “因为他们都希望有个像样的国。”   李瑕转头看着自己的士卒,这般道了一句。   “该给的兵饷不欠着,能让他们好好种地。政局清明,促进生产,这就已经比宋、元像样太多了。说得再简单点,他们想过好日子。哪怕自己过不上,也要打出个好日子给家人们过。”   这话是老调重弹了,当初第一次见杨果时说的就是这像样的国,李瑕也觉得总说很没意思。   但他庆幸的是,称帝两年了还没忘掉这点。   他觉得,如果有一天自己从士卒之中走过去,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威风凛凛,而感受不到他们的想法是什么了,那也许就是他要大败的时候。   有探马奔了回来禀道:“元军已在二十里外!”   李瑕走上高处,拿起望筒看去,暂时还看不到元军的踪迹。   风雪天,连扬起的尘烟也看不到,不是适合野战的天气,但忙哥剌还是来战了。   “忽必烈这个儿子很有胆色。”李瑕道:“我考虑过他被我袭营之后会避开。”   “陛下,还有一种可能是脱忽的兵马也快到了。”杨奔道:“忙哥剌把探马散得很远,不让我们的探马绕到他的西面。”   “很可能,那我们就要在这茫茫雪地里,以不到一万人对阵十余万人了,怕吗?”   “不怕,这天气对我方有优势,不论兵多兵少,都是一样挨冻。蒙古人是更耐寒些,但元军也不全是蒙古人,相反,我军有棉甲,烤着篝火在这里以逸待劳。战到最后,有可能先崩溃的恰是那十余万大军。”   望筒的视线中还没有出现元军的踪迹。   前方又有探马回来,确定了几个消息,想必等元军抵达战场、双方开战该要到下午。杨奔遂吩咐军中先生火做饭,让士卒们饱餐之后决战。   在这个关头,李瑕把地图翻出来看了一会。   “陛下是在考虑廉公能不能追上脱忽?”   “朕不担心他那边,以他的能耐,想必不会让脱忽好过。”   李瑕转头看了一眼,只见诸将都捧着马肉在嚼,没往这边看,才道:“朕考虑的是,这么多天了,东面都没有元军追过来。”   说没有元军,但其实有些元军探马向西,被唐军探马截获,传信的内容都是提醒忙哥剌小心被李瑕伏击。   可见忽必烈已经猜出了李瑕的战术。   “陛下是说,元军不追来,是去攻打我们……”   “嗯,朕担心的就是这点。”李瑕道:“忽必烈若派兵来追,我们这七千骑兵敌十万也好、二十万也罢,在这茫茫漠北至少还能迂回、消耗。反而是元军犯境,我们的疆域过大,而人口、兵力太少,难守。”   “那我们只能尽快击败忙哥剌了。”杨奔道:“再僵持下去对我们也不利。”   虽说唐军驻扎在山下,有视线制高点、背风、能捡到柴禾,但再下去连柴禾都要没有了,自然是不利。   事实上,忙哥剌若不攻过来,李瑕也在谋划这几天再次雪夜袭击其大营。   而最后之所以还是元军先攻过来,想必是怕唐军逃了。   “想来,如今元军最好的打法就是忙哥剌以大军包围我们,而忽必烈急取兴庆府,趁敌南下。”   “能看到这点,忙哥剌军中有能人。”   “自是有的。”李瑕道:“但包围也好,他们的兵力就薄了。”   过了一会,探马再次回报元军已到了十里之外。   李瑕与杨奔已把战场上有可能出现的各种变数都聊清楚了,开始布置阵型。   这一战,李瑕反而是让杨奔指挥,而他自己只带着三百选锋营在山上观战。   战场是开阔的平原,双方的探马都派得很远,对敌我的势态都很清楚,因此奇招想必是很少了。   在唐军有反抗的情况下,若能够厮杀上十天十夜,元军倒可以靠兵力优势把唐军全部杀光。否则,能够决定胜负的无非是几点。   一看双方士卒的毅力,看谁先撑不下去。当然,装备、伤亡、士气等等都影响着这个结果;   二看谁的援军能及时赶到。到了如今,忙哥剌在等脱忽,李瑕在等廉希宪,这已经不是秘密。   ……   终于,在中午之前,再抬起望筒,已能看到风雪之中出现的元军。   李瑕环视了一圈,直到视线被山体挡住,也没有望到那条黑线的尽头,元军是包抄过来的。   这一仗还没打,忙哥剌已经怕他跑了。   他认为这不应该,忙哥剌的兵力也就比他多五倍有余,这般散开,阵线就薄了很多。而他根本没有想跑。   除非,忙哥剌确定脱忽在一两天内就能够赶到战场。   李瑕却没有任何确切的消息能知道廉希宪到了何处。   他忽然在想,这一仗如果败了……只要不死,他还是会有继续的勇气。   若西北失守就守关中,若关中失守就守川蜀,甚至守云南。忽必烈越打越深入,未必不会再有一场钓鱼城之败,而蒙元已经承受不住再一次这样的失败了。   少有的,李瑕觉得自己败得起。   “哞!”   吹角声从风雪之中传了过来,元军也已经看到了唐军的大旗,开始冲锋。   ……   忙哥剌没有再待在他的王帐里,而是站在望台上。   但真正调度兵马的其实是玉昔帖木儿。   玉昔帖木儿在唐军袭营时受了不轻的伤,如今伤势未愈,浑身都被包裹着,没有披甲,只穿着厚厚的毛皮袍子坐在忙哥剌身边。   同时还有李德辉拾遗补缺。   只要不涉及到与真金的汗位之争,忙哥剌很有用人之明。   他相信以自己的兵力,有玉昔帖木儿、李德辉指挥,不出错,足以稳妥地包围、并击败李瑕。   何况还有脱忽在后方为他兜底。   希望真金若在唐军之中,可死在这里;若不在,也可以死在这场大雪之中;最好是早已死了……这才是他东返的原因。   “唐军探马早就发现我们了,他们在以逸待劳。”   玉昔帖木儿手里拿着一支望筒。   虽然瞧不起汉人,他不得不承认汉人制的许多东西,比如火药、指南针,还有望筒都十分好用。   但他还是认为该把中原、江南都变成牧场放牧。   凭他能征善战。   “我们远来,今日只要围堵住唐军即可,围住之后,再与他们决战。”   突然,他望筒一转,有些讶异。   因为李瑕似乎要逃了,而他没想到李瑕会这么快就逃…… #第一千一百二十一章 疯牛   “他就不能老老实实被包围吗?”   看着玉昔帖木儿不停地调动兵马去围堵李瑕,忙哥剌难免有些不耐烦,冷笑了一声。   原本五万大军已展开了延绵数里的包围圈,但当远处那杆龙旗开始向东移,元军不得不加快收紧包围圈,耗费士卒以及马匹大量的体力。   “李瑕自是不可能束手就擒。”李德辉用汉语道,“殿下要做好打一场硬仗的准备。”   “王相不必担心……”   忙哥剌用汉语说到一半,玉昔帖木儿在指挥的间隙已用蒙语道:“就好像我们以前打猎,人马包围上去,猎物就想往空处跑,李瑕是一头灵活的鹿。不,他是一头会用角顶人的野牛。”   “哈哈。”   忙哥剌朗笑着,用蒙语答道:“今天让我想起了我们小时候在草原上的场景啊。”   “大王知道我想到什么吗?”玉昔帖木儿指着漫天的风雪,道:“积雪真厚啊,我想起了我父说过的一个故事。”   “什么?”   “伟大的成吉思汗曾经被怯烈围困,受伤了并失去了爱马。我祖父抱着成吉思汗,与木华黎一起逃到荒野。”   “就像是眼前这样的荒野。”   “是啊,他们失去了牙帐,只好让大汗躺卧在雪地里,祖父与木华黎一起张开毛毡遮挡他,一直站到次日也没有移开一步。夜里雪一直下,积了数尺,没过了他们半个身子。”   忙哥剌虽然听过这个故事,但还是不免感慨道:“真是英雄!”   “我的祖父能为成吉思汗做到的,我也会为你做到。”玉昔帖木儿道。   “好安答!”   两个年轻人揽着肩互相拍了拍,显得义薄云天。   风雪簌簌,落在他们头顶上的大盖之上,积厚了之后自然有士卒上拿长竿扫掉,以免积雪太厚了砸下来。   忙哥剌意气风发,又拉过李德辉,道:“希望我们三人,能够像成吉思汗、博尔术、木华黎一样,成为最了不起的英雄。”   李德辉有礼地笑了笑,道:“是,殿下。”   玉昔帖木儿则是看都不看李德辉,不屑地撇了撇嘴角。   再抬起望筒看向战场,他便皱了眉。   果然,李瑕只带数百骑,并不是要抛下全军逃走,而是要以己为饵,助全军突围。   当那数百骑高举着龙旗向东狂奔,把元军的阵线拉得足够开之后,留下的数千唐军主力突然转向,开始渐渐提速,向元军阵线中最稀薄的方向杀了过去。   元军远道而来,本打算缓慢包围,但为了迅速合围李瑕而追了一大段,马匹的体力耗尽,难免显得有些笨拙。而唐军以逸待劳之后全速冲锋,元军士卒不敢与之对撞,下意识便纷纷拉着缰绳让开。   玉昔帖木儿却并不着急,他知道自己率军从几十里外追过来,唐军当然能够逃掉,但带不了辎重。   在这种大风雪下的荒野,不带辎重行军,唐军根本不可能撑得过他的追杀。   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当成吉思汗、博尔术那样的大英雄。这便是他方才说故事的原因,他早便想过李瑕若逃出包围会怎么样了。   像是被包围的野牛群,蛮横地冲出了猎人的包围,但猎人还会再追上去,直到它们体力耗尽。   望筒把远处的画面拉到眼前,能够看到唐军骑兵们气势汹汹,一举杀出了包围圈。   玉昔帖木儿又把望筒一移,看向了唐军的营地,只见一顶顶帐篷还留在山下。而李瑕那数百骑已奔得太远,被山挡住,看不见了,只能看到元军如流水一般跟着。   然而,等他再将视线移到唐军主力所在的方向,却惊讶地发现,那杆“杨”字大旗竟已调了个头。   唐军没有退,而是选择了一股元军杀了上去。   玉昔帖木儿不由把身子往前倾,死死盯着战场。   雪花落在他的帽檐上又被抖落下来,仿佛能被他眼睛里的怒火融化。   此时他能做指挥的不多,无非是下令吹响号角,命令所有元军都围上去厮杀。   突然,风雪中又有数百骑突然从山那面绕了回来,狠狠撞在了那股被杨奔咬住的元军后方。   此时一整个下午已经快要过去,冬日的天黑得本就很早,看不到晚霞,但不知不觉中视线已暗了许多。   一杆元军千夫长的大旗倒了下去。   而更多的元军还没有赶到战场,有的还在奔跑,有的还在调整方向,有的才刚刚得到命令。毕竟数万人的战场纵横十余里,命令根本就做不到即时下达。极为考验统帅的指挥能力,以及将领之间的默契。   就像是打猎时,猎人们散开想要合围,却忽然有一名猎人被猎物扑倒在地,狠狠咬了一口。   血泼出来的同时,尖牙把他的皮肉都撕下来,猎物用力嚼了两口,闪电一般又扑向下一名猎人。   又一杆千夫长的大旗倒下,交战处聚集的五千元军已经有了溃败的迹象。   “围上去!”玉昔帖木儿怒吼。   “今日暂时收兵吧。”李德辉道:“唐军没能逃脱,今日也消耗得差不多了,不必急在一时。”   他说的不可谓不委婉。   玉昔帖木儿却未下令,而是扫视着战场,看看能否在天黑前有更多元军杀上,早日取胜。   李德辉连忙向忙剌哥道:“殿下,天色将暗。我军疲师远来,若是再战下去,到了夜里万一因为溃军……”   忙哥剌没有等李德辉说到后面,已经果断向玉昔帖木儿道:“别再打了,今日先收兵。”   其实,玉昔帖木儿也已经考虑清楚了,他兵力多,适合围着李瑕慢慢耗,而李瑕才是想要今日一局定胜负的那个。   只不过他刚想下令,却被李德辉抢先了一步。   很快,被唐军攻击的那一股五千人左右的元军听到了鸣金声,迫不及待开始撤退。   ……   如同洪水褪去,留下满地的狼藉。   杨奔转过头,隔着半里地的尸体与血浆,望到了选锋营的骑兵们还拥着那一柄龙旗,不由长舒一口气。   这一战,连他也被李瑕的大胆吓到,竟然仅带三百骑在战场上来回冲突,杀进五千敌兵之中。   伤亡自然是大的,每个人都像是从血缸里染了回来,再丢到冰雪地里冻了一遍。   “传令下去,不必追击,带上战利品回营!”   “动作快,盔甲和马都带上,退回营地……”   杨奔其实感到有些可惜。   他希望元军不会退,继续战下去,他很有希望击溃他们,再驱溃兵去攻元军统帅。第一场交锋对他而言是最好的战机。   而元军既然退了,追就没有意义,短期内很难杀溃,却会被拖到体力耗尽、失去营地。不如捉紧时间带着战利品回去休整。   另外几个方向的元军还在向这边赶来,甚至有一支已经冲向了唐军的营地。   “娘的,还不去扎营,夜里冻死你们。”   杨奔自语着骂了一句,身上的汗被寒风一吹,鼻子几乎被冻掉了。   他只好用力吸了吸,大喊道:“剩下的不要了,杀回去!”   ……   一支元军已赶到了唐军的营地附近,却发现雪地里满是陷阱,积雪覆盖之下未必是坚实的土地,却有可能是插满了长矛的陷马坑。   重重摔进坑中被扎穿的马匹与士卒们嚎叫着。   留守在营中的唐军士卒虽是伤员,已纷纷射出弩箭。   这种情况下抢占营地已不可能,再看到唐军主力转回,元军只好撤了下去。   “回营!”   兵马赶回了营地之时,篝火还燃着,军大夫们纷纷赶上,协助扶下伤兵。   火头军则迅速处理着死去的马匹,将马肉烤了。   往日这种时候,李瑕都会在第一时间亲自抚军,今日却是先回了中军大帐。   杨奔隐隐不安,连忙赶了过去,隔着帐帘问了一句。   “陛下?”   “进来吧。”   听到李瑕的声音,杨奔这才松了一口气,掀帘进了屋,只见李瑕包扎过伤口,披上了衣服,但脸色还有些苍白。   “这……”   杨奔见到那纱布上的血色,惊了一下,愧道:“陛下仅带三百人破阵,却让臣居于中军指挥,臣有罪!”   “连你也这般说话。”李瑕道:“朕没事,至少……创造了一个破敌的机会,哪怕最后没成,也值得。”   “若是臣能更快击溃那股元军就好了。”   “无妨,往前看。”李瑕已站起身,披上了盔甲,道:“走,随朕去劳军。”   杨奔没能看到他身上伤势重不重,又不敢问,只好将这份忧切藏在心中。   这天夜里,杨奔一夜未眠。   他安排了防备,重新布置了营地外的陷阱,在破晓前才得以回到篝火边坐下,烘烤着那湿过又干了、干了又湿透的鞋袜。   “将军不回帐篷里睡的话,就在这火边眯一会吧。”有校将过来说道。   杨奔淡淡应了一声,却半点都不觉得困,反问了一句。   “我讨嫌吗?”   “什么?杨将军怎么会讨嫌?”   “我脾气臭且狂傲,自是惹人生厌。”杨奔自语道:“也就是遇到陛下,才有今日。”   他抬起头看着漫天的雪花,像是在回想着过去的十年。   ……   天光一亮,唐军已摆开阵列,向元军统帅所在的方向进行攻击。   经过了昨日下午的一战,双方士气的差距愈大,而唐军战后就回营地歇整,元军却还要安营扎寨、并没有休息好。   这便是李瑕与杨奔认为自己能胜的策略,通过一次偷袭、一次反包围,在士气与士兵状态上建立优势,弥消兵力上的不足。   “咚、咚、咚、咚……”   战鼓声不停,被包围的唐军已渐渐逼近了忙哥剌的大旗,倒像是他们才是掌握了战场上主动权的人。   听得战鼓声,才从被窝里醒来的忙哥剌摇了摇头,苦笑道:“这次围住了一头疯牛,牛角顶没完了……” #第一千一百二十二章 忠勇   “昨日天色将暗,我军士卒疲惫,李瑕想决战还有一丝胜的可能。”   忙哥剌抬头看了看,道:“至于今日,天色还早,我们有一整天的时间完成包围,他还敢攻过来?蛮牛。”   “他知道脱忽大王快到了。”玉昔帖木儿道,“所以他要速战速决。”   “这个人赌性很重啊。”忙哥剌道:“我听说宋国人都喜欢赌,赌虫、赌草、赌球、赌骰子,皇帝和丞相在大殿上赌。”   此时唐军与元军已经交锋了,他们却还是好整以暇地这般聊着。   待玉昔帖木儿开始调度兵马了,忙哥剌转过头,低声对李德辉道:“昨夜有信马到了,脱忽已经就在西面一百里,我已派人告诉他,直接到陶勒盖山来……虽然没有必要。”   “殿下,有必要,凡事都是怕万一。”   “我知道王相会这么说,因此没有连夜问你,免得打扰你休息,今天这一仗还要打一整天。”   李德辉抚须沉吟道:“脱忽大王可有说廉希宪在何处?”   “早没追着了,也就是过了高昌的时候,被那畏兀儿人咬了一口,脱忽只好停下与他打了两仗,廉希宪直接便带兵逃了。所以脱忽能这么快赶上来。”   “那就好。”李德辉再想了一会,低声道:“若不出意外,臣可以提前恭喜殿下立下歼灭李瑕之大功。”   忙哥剌坦然直视着李德辉的眼睛,问道:“这意味着什么?”   “大元该立国本了啊。”   得此一句回答,忙哥剌只觉从手指都麻到心头。   他今年实在是有些幸运,先是死了真金,李瑕又突然跑到他面前来任他歼灭,仿佛是长生天安排好了要让他继承汗位。   也许这就是“真命天子”四个字所代表的含义……   ……   元军的大营没有栅栏,连拒鹿角都没有安放。不知是出于习惯,还是因为昨夜他们扎营时天色已经黑下来了。   差了这一个扎营的功夫,清晨时唐军起来进食、整备之后杀过来,元军才刚起来,大部分人还顾不上进食。   没有花哨的战术,今日这一战,唐军就是对着元军统帅大旗的方向猛攻。   越没有战术,越是肉搏战,双方的伤亡就越大。   渐渐地,战线处已经堆了千余具尸体。   受伤倒地的士卒哪怕侥幸未死,也会被在雪地里踩蹋,变成尸体。   虽说唐军这边表现出的战力更强些,李瑕却还是不满意。   他要的不是杀伤更多的元军,因为就算能造成两倍的伤亡比,以双方的兵力对比,最后败的还是唐军。   要以少胜多,他要的是在更多的元军支援上来之前直接击溃这一面的元军、或者斩将夺旗,让元军心防崩溃,形成大溃逃。   这次依旧是杨奔指挥着兵马在西面主攻,李瑕在大营的高处观战。   如雷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那是东面、北面、南面的元军已经逼近大营了。   “来了,上阵。”李瑕道。   他收起了望筒,翻身上马。   朵思蛮策马赶到了他身边,眼睛哭得红红的,道:“你受伤了,不要再上阵好不好?”   “怎么办呢,敌人已经围过来了。”   “我可以杀敌,我是成吉思汗的子孙。”朵思蛮只顾着担心李瑕,后一句话已习惯性地脱口而出。   李瑕随口玩笑道:“成吉思汗也有受伤的时候,长生天保佑他,也许同样保佑我。”   “我保护你。”   蒙古女人倒有一股飒劲,不再多劝,一踩马镫就翻上了马背。   “出发。”   霍小莲一听命令,抢在李瑕前面便窜了出去,心想一个豆芽般的女人哪能保护得了陛下,还是得靠自己这个选锋营大将。   “避过陷马坑!”   布置的陷马坑他们自己知道在哪,队伍汇成了长蛇阵从雪地间驰过。   李瑕却不是向着杨奔的方向赶过去。   骑兵当然有骑兵的打法。   三百骑向西奔了一会,忽然转道向南,竟是再一次杀出了元军的包围圈。   若说昨日是李瑕先向东逃牵扯元军,助杨奔领主力突围,今日则是反过来。   一个战术反复使用,偏能利用默契耍得元军团团转。   元军正在向统帅的方向聚集,使得防线难免有空漏的地方,同时也是确实没想到李瑕会直接离开战场,毕竟这对唐军士气是极大的打击。   ……   “李瑕没有走!”   玉昔帖木儿一边遥遥指挥着一支千人队去追击李瑕,一边迅速扫视了一眼唐军的阵线。发现唐军根本没有因为那杆龙旗离开战场而有明显的士气变化。   “他要绕出战场从我们后面偷袭!还是昨天那一手!”   忙哥剌讥道:“他打仗太可笑了。”   唯有李德辉面露忧色,心想道:“但李瑕运用的本是蒙古骑兵的打法。”   让他忧心的便在于,连着两日观战在他看来,李瑕的战术更像蒙古骑兵。反而是忙哥剌、玉昔帖木儿两个年轻人,打起仗来步步逼近,显得有些呆板……这是经验不足的原因。总之不像蒙古骑兵。   蒙古骑兵是怎么打仗的?广撒探马,耐心削弱。待到战时,时分时合,或聚或散,或出或没,虚虚实实,轮番冲击敌阵之薄弱之处。   唐军虽然骑术、箭术不如蒙古骑兵,但身披棉甲,还带了少量投掷的火器,比蒙古骑兵冲锋的能力更强。   “李瑕会从后面绕来。”李德辉不得不用蒙语提醒道。   “我知道!”玉昔帖木儿不悦地大喊了一声,已经不像刚开战时那么从容。   他才二十四岁,虽然天赋很高又勇猛,这样的大战也是没打过几次。五万大军调动起来绝不轻松。   唐军人数少,李瑕与杨奔又默契,天马行空的战术与迅速执行的穿插配合打乱了他的阵脚,往往是命令才传到军中,唐军已经变了战术。   玉昔帖木儿还在调兵来补防。   西面的风雪之中,一小支骑兵已经窜了出来。   “额秀特!”   玉昔帖木儿终于破口大骂了。   “这只鬣狗不怕死吗?这么点人也敢来撞我们……堵上去杀了李瑕!”   “快!”   不得不说,元军是有些慌乱的。   因为在望台西面便是一座座帐篷,包括牛羊、辎重,还有随军的女人们都在其中。   守卫当然有,而且远远不止三百人。   但李瑕的龙旗向这边袭卷而来时,他们还是在第一时间里感到了惊慌失措。   “李瑕来了!勇士们快杀了他!”   “放箭……”   连拉着王帐的牛群都不安地叫了起来。   野日罕掀开帐帘走了出来。   因为一直在帐篷里烤火,她脸上红扑扑的。   昨夜她听忙哥剌说,歼灭李瑕就在这几天,立了这种大功,汗位肯定是跑不了了,难免让人心情极好。   然而,坏心情来得也极快。   附近的元军士卒潮水一般地向西冲了过去,叫嚷着要杀掉李瑕。然而,很快便响起了惨叫声。   营地里已有帐篷起了火。   她吓得慌了,连长袍都顾不得披,连忙向她丈夫所在的望台跑去……   “咴律律!”   身后有马匹长嘶,之后马蹄声越来越响。   野日罕回头一看,赫然见到了一支唐军以极可怕的姿态穿破了元军的防线,向望台方向撞了过来。   “啊!”   她尖叫一声,转头向另一个方向跑。   唐军没有理她,很快冲过她方才所在的地方。   “放箭!”   望台上,玉昔帖木儿大喝道。   千余元军中终于调整好了阵列,层层防备,张弓搭箭向唐军射出箭矢。   然而,这支小小的唐军却在离这条阵线还有百余步的时候,忽然勒马,掉头又向西奔出了战场。   “额秀特。”   忙哥剌看着那杆龙旗又远去,不由骂道:“该死!”   “追上去!杀了李瑕!”玉昔帖玉儿再次下令。   李德辉无奈地微微摇头,愈发觉得李瑕更像蒙古骑兵。   可惜这种战场上的调度,他也没有办法帮上忙。   东面忽然响起了呼声。   “拦住他!”   “杀啊!”   只见元军终于已经赶到了,完全把数千唐军包围住。   然而,这支唐军也已经杀到了距离忙哥剌仅有百步的地方,甚至于那柄“杨”字大旗也在前移。   杨奔已经放弃了指挥,身先士卒地杀了上来。   漠北寒冬,玉昔帖木儿额头上却已有汗水流了下来。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把这一仗指挥成这个样子。   他却又非常明白,这一仗成了这样,完全就是因为他指挥得不如李瑕与杨奔。   “勇士们!保护你们的大王!我们已经包围了唐军……”   “哞!”   长长的号角声打断了元军望台上的呐喊。   李瑕带着选锋营去而复返,再一次从后方向元军的统帅大旗发起了冲锋。   这一小支唐军的目标根本就不是为了杀敌多少,而是打乱元军的指挥。   而玉昔帖木儿已经不需要指挥了,因为望台下已经是一片混战。   他忽然转头向忙哥剌道:“大王,我们下去。”   “为什么?我下了望台,会让勇士们以为我要逃了。”忙哥剌深呼吸了一口气,道:“留在这里我不怕,我是成吉思汗的子孙。”   打到这个份上,元军已经完全包围了唐军。只要统帅大旗还立在那里,唐军已经很难获胜了。   但若是这里出了点意外,元军士卒以为统帅出事,先行溃败也有可能。   所以忙哥剌愿意站在这里让人都看到。   “殿下忘了宪宗皇帝吗?”李德辉已这般问了一句,又道:“唐军必有留下火器,护殿下走!”   不等忙哥剌反应,精锐怯薛们已匆匆护送他下了望台。   唐军还在百余步外,偶尔有箭矢落过来,被怯薛们用盾牌挡下。   玉昔帖木儿用手捂着身上的伤口走下望台,四下一看,已感到了一股慌乱的氛围。   “给本帅披甲。”他道。   这边还在披甲,李德辉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嘭!”   唐军果然还有剩下霹雳炮,在元军密集处爆开,惨叫声一片。   有人用蒙语大喊着“忙哥剌死了!忽必烈的儿子死了!”   抬头看去,只见一杆大唐龙旗就在不远处摇晃。   “去死吧。”   玉昔帖木儿骂着,系紧了盔甲,翻身上马。   仅这一个动作,他身上的伤口已经裂开。   但他脑子里想到的只有关于博尔术与成吉思汗那个故事、英雄的故事。   今日正是大雪,正是荒野,他当然要成为与祖父一样的英雄……   与此同时,杨奔也在拼命杀向前。   他的忠诚与勇敢却不是因为想要模仿…… #第一千一百二十三章 踩云归   李瑕跨下这匹战马名叫“踩云归”。   这名字是高明月起的,取自晏几道的一首小词。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大概是三年多以前了,当时小马驹才一岁,是胡勒根千挑万选的神骏,特意派人送到长安。李瑕闲暇时亲手喂它,高明月便起了这样一个名字,还被张文静笑话了一通。   回想那时的静美光景,与眼前的地狱形成了天壤之别……   “咴!”   战马猛地抬起了前蹄,重重踹在前方的元军身上,一声闷响,马蹄铁带着巨大的力道将对方的肋骨硬生生踹断。   然而同时间马匹也悲鸣了一声,倒在了地上。   李瑕摔下,盔甲砸进了雪地里,溅起血与泥雪混合而成的冰冰点点。   他看到一杆长矛已经刺进了踩云归的前躯。   它痛苦地悲鸣着,饱含眷恋的眼睛还在看着李瑕,像是在问他为什么会这么痛。   之后,前方的元军列阵杀上来,周围的选锋营士卒不顾一切冲上来拖着李瑕就往后退。   只有一瞬间,倒地的踩云归就湮没在了人潮当中。   等李瑕爬起来,目光所见处就只有浑身浴血的同袍与敌人。   这不是他第一次失去战马,十年来,他身边倒下的不仅是一匹匹的骏马,还有一个个的同伴。漫长的战争消磨着他们,连他都感到了疲惫。   厌战的情绪在滋生,眼前却还是战场。   有人盼着他平安归还,而这个战场上倒下去的哪一个不是春闺梦里人。   那能怎么办?把漫长的仗打到最后,直到打出太平日子。   “保护陛下!”   霍小莲带着人驱马冲上,把李瑕护在后面。   有士卒翻身下马,想把李瑕扶上自己的战马,李瑕却不退,反而上前两步,挥动长槊将前方一名元军士卒捅翻马下,试图去抢那匹战马。   他很清楚的是,今日这一战到了这个时候,其他的都不太重要,就看他与忙哥剌谁先退缩,谁的士卒就会溃败。   但背上的伤口已经破开,大量失血让他开始头晕。   他抬头看去,东面百余步外便是忙哥剌的大旗。   但更多的元军向他这边涌过来,而他只有两百人的选锋营,已失去了破敌的能力。   没关系,他这一小股人只是用来打乱敌方指挥的。真正破敌的还得是唐军的主力。   李瑕信任那些士卒。   在他看来,这世上更多的人都是散漫、自我的,不会再有一个国家的人们能像他的民族一样拥有强烈的集体意识、守秩序、坚韧、勤劳、诚恳,所以遇到再大的困难都能够团结地挺过去,才能在时光长河里不断地传承而未失去其文明。   换言之,他拥有世上最可靠、最强大的人们组成的军队。   越战到艰难的时候,越是散漫的一方先溃败。   元朝还没有融合,没有完全形成完整的文明,有人想要汉化它、有人只想在自由的草原上放牧。   这样的军队,没有了可以掠夺的目标,没有了战胜之后能获得的财富。人数再多也一定会先溃败……   ……   厮杀已持续了将近一天,所有人都没有进食。   一只海东青发出了愤怒的鹰唳声,在抱怨养鹰人今日忘了给它喂食。它遂高高飞起,盘旋于天空之上。   可以看到,在下面的战场上,每个人的动作都已经变得缓慢。   其实已经有人提前离开了战场,策马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海东青很快在战场的边缘落下,停在一个倒地的伤员身上,用嘴一啄,从被箭矢刺破的伤口中啄出肉来。   血还是热的。   高傲如它,不会像秃鹫一样去食冷凉的尸体。   那伤员惨叫着,试图驱赶走停在自己身上的恶鸟,但不等他艰难地拿起刀,又被快速地啄了几下,终于断了气。   在尸体完全凉下来之前,海东青已停止了进食,它站在那,似乎因为听到了什么声音而疑惑地偏了偏头,再次展翅高飞。   这次,它向西飞了一段路,尖锐的目光透过雪花,见到了从西面而来的、绵延不尽的大军。   ……   杨奔有个预感,留给他击败元军的时间不太多了。   在他前方五十余步,就是忙哥剌的大旗。   这杆大旗没有向后移,因为远处不知道情况的元军士卒只要看到旗子一退,就会以为是统帅要逃了。   在忙哥剌大旗西边一百步左右,就是李瑕的大旗。   这让杨奔又骄傲又惭愧,骄傲于他有这样的君王,冲锋陷阵,神武如同唐太宗;惭愧在于他领六千主力,杀到敌将身前五十余步,却还要让他的君王以三百骑牵制,同样还杀到了敌将附近。   杨奔遂觉得,今日这一战若还要让陛下亲自斩将夺旗,那自己就是个废物。   他一定要亲手把忙哥剌那杆旗推倒。   凭的不是他一人的勇武,他只是冲锋在前,鼓舞着数千唐军,把他们的意志化为破军的利剑。   “看到了吗?”   一个个唐军士卒顺着杨奔所指的方向看去,同样看到了前方的两杆大旗。   “陛下就在那里,等我们破敌!”   “破敌!”   箭矢如雨般落下来,后方的将士高举着盾牌,焦急地大喊着:“杀过去,杀过去啊!”   每一步都是血路,他们离忙哥剌的大旗渐渐只剩三十步、二十步。   忽然,有元军统帅亲自反攻了过来,领着精锐的怯薛士卒组成了更坚固的防线。   蒙古语的叫嚷声响起,让更多的蒙古士卒随之呐喊,提振士气。   “杀光他们,人人都有赏赐!”   玉昔帖木儿已经调动了又一支精兵往后方去围杀李瑕,自己则亲自上阵,保护忙哥剌。   才鼓舞了一下士气,唐军杀到了他面前。   他已没有退路,身后二十余步就是忙哥剌所在,干脆迎着唐军就上,手起刀落,很快将一名唐军校将斩杀在地……   杨奔眯了眯眼,看向玉昔帖木儿的帅旗,很快便想到了那个袭营的夜里倒在元军大营的马木合。   当时,他下令撤退了。   今日杨奔却是催马上前,等士卒迎面挡住了杀向他的元军,穿到了玉昔帖木儿面前,冷不丁便是一枪。   “叮!”   火光四溅,有元军士卒为玉昔帖木儿挡了一下枪。   “死!”   杨奔大怒,一枪戳倒这名士卒,再刺向玉昔帖木儿,对方却是已反应了过来,躲过杨奔,退入阵中。   不是玉昔帖木儿胆怯,而是身上带伤,干脆命令士卒围攻杨奔,免得其逃了。   果然,杨奔一见他逃,便想驱马上前追。   几名元军士卒趁机抢上,纷纷挥动武器招呼杨奔,唐军士卒来不及抢上位置,已让他们劈中了他。盔甲破裂了几处,血涌而出。   更有一刀是劈在杨奔脸上,与头盔相交又是“叮”的一声,把凤翅劈断。   也就是这凤翅挡着,使他侥幸未死,但满脸鲜血,显然伤势不轻。   玉昔帖木儿已退了数步,见状冷笑一声,放下手中的长兵器,拿起背后的弓,搭箭,准备瞄准杨奔那血淋淋的面门。   电光火石之间,却听“噗”的一声,一柄长枪径直贯进他的眼中。   “崩。”   弓弦崩裂,直接将玉昔帖木儿的手掌切开。   杨奔竟是在重伤之下不退反进,猛将手里的长枪掷向了玉昔帖木儿。   他一辈子都想成为名将,早早从军磨砺了一年又一年,从广西到宁夏、再到这阴山以北,很多次,他都以为自己担得起一个常胜将军了。   但不久前还是败了。   天意总是不让人轻易成功,还要他继续磨砺。   那就来。   他就是功业心重,就是想封狼居胥,以赫赫战功在青史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带着这种怒气一枪掷出。   其后,他纵马而出,拔出腰间的佩刀,斩下玉昔帖木儿。   “噗。”   大量的鲜血从断掉的脖颈上喷出。   杨奔高举起手中的头颅,向天空看去。   博尔术的孙子终究不是博尔术。   成吉思汗的曾孙,终究不是成吉思汗。   胜利属于勇者,而不属于胜者的子孙后代。   英雄的传说,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还会有。   漫天的雪花落下,落在杨奔那沾满了血的脸上。   他已经累得动不了了,哪怕周围的元军要杀他,他也要把这首级举高了让士卒看到,鼓舞他们推倒那杆将旗。   ……   “杀了唐军啊。”   在战场东面,一些元军士卒才刚刚赶到,嘴里大喊着,然后张弓搭箭对着数十步外的唐军大阵射上几箭。   此时战场上发生了什么,他们并不能看到,只能看到远处高高立着的两杆大旗。   忽然,其中一杆大旗摇了摇,径直向北面奔去了。   “啊,这是什么意思?”   东面的元军士卒们放缓了手里的动作,感到了疑惑。   没有号角声,也没有鸣金声。   而天色将暗,统帅却离开了战场。   不安开始发酵,但士卒们还保持着理智,只是在没有人催促他们取胜的情况下,因为惜命而向后撤了一些。   等到唐军的旗帜汇合在一起,开始对着忙哥剌的大旗追击,越来越多的声音便开始让人更加不安。   遍地的伤员在呻吟,已有唐军转头杀向元军。   原本冲在前方的士卒已不愿再拿命去换功劳,转身就退。   “安西王已经逃了,快走啊!”   “是不是败了?要不要逃啊?”   “逃啊……”   若说兵败如山倒,此时元军这座高山已经开始摇晃,好在山还未倒,若有擎天巨人来扶一把还能扶住它。   与此同时,在西面已经出现了一队探马,望见了这边的情形,迅速掉头就走。   “快!回报脱忽大王,安西王快要败了……”   一声鹰唳也响起,回荡在天地之间,像是在为它的主人而焦急地催促。 #第一千一百二十四章 先回防   天色将暗未暗,经历了一天的混乱,胜负将要决出。   一杆龙旗已立在了高高的望台上。   李瑕正坐在忙哥剌原本所坐的位置,由着朵思蛮给他包扎伤口。   而杨奔已因重伤昏厥了过去,军中大夫说,能不能活下来得看能不能熬过今晚。   李瑕于是亲自接过了军中的指挥,发号施令,将兵马派遣出去趁胜追击,他要彻底击败忙哥剌,而不是让元军从容撤退。   战机稍纵即逝,必须抢占这最关键的时机。为此,连选锋营他都派了出去。   “陛下,已抢回我们的大营。”   “留一千人守营,你亲自带人去协助霍小莲追击忙哥剌……”   李瑕说完,眼前黑了一下,几乎要晕倒。他往身后倚了一下,等缓过来,转头一看,只见朵思蛮已满脸是泪,憋着没有哭出声。   “别哭了,让将士们看到。探马回来了吗?”   “还……还没有……”   “让人把那几个俘虏带过来……你来审,问问脱忽到哪里了。”   “好,你穿这个好不好?这个暖和。”朵思蛮吸了鼻涕,给李瑕披了厚厚的毛毡,又给他喂了水,起身安排。   首先被拖过来的是安西王的王妃野日罕。   李瑕闭上眼,稍稍倚在牛车的轮子边,听着朵思蛮审她。   “说!知不知道脱忽到哪里了?!”   “小贱丫头,你是个不要脸的叛徒。”   “啪!”   朵思蛮在李瑕面前只流露出活泼开朗的一面,对待野日罕却十分凶狠,反手就是一巴掌,把野日罕半边脸都打肿。   “说不说?!”   “给汉人当驱口的贱丫头,你去死吧!”野日罕尖叫着大骂。   朵思蛮拿起一根鞭子又抽了她几下,同时威胁道:“再不说,我把你这张脸割烂!”   “你不能这么做!草原上从来不会这么对待女人和孩子!”   “你以为我不敢吗?!”   尖叫声中,李瑕睁开眼,看着朵思蛮道:“告诉他们你的身份。”   “好。”朵思蛮转过头来就变了脸上的表情,回答李瑕时语气还有些甜美。   之后,她背过手,仰起头道:“我是大唐皇帝之顺妃,也是察合台汗国哈剌旭烈汗之女,成吉思汗之玄孙女。”   “你是兀鲁忽乃那个贱人的女儿?”野日罕闻言不屑,破口大骂道:“黄金家族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朵思蛮,不是这个身份……”   李瑕开口说到一半,西面忽然有探马回来,迅速上前。   “陛下!”   “你过来说。”李瑕一见探马的脸色便预感到了什么,遂抬手招了招。   待听过那个消息,沉默了片刻,对朵思蛮道:“不必审了,把朕的盔甲拿来。”   ……   这夜,李瑕再次翻身上马时,转头环顾了一圈,发现士卒们已经伤病交加,疲惫不堪。   一万余骑北上河套,七千余骑偷渡阴山,好不容易快要战胜五万余敌军,在这关头,敌方的八万大军马上又要赶到战场。   当然让人感到绝望。   连李瑕自己都失去了能战胜的信心。   唯一的希望就是今夜能先擒下忙哥剌,并且廉希宪能够及时赶到。   另一方面,他不得不开始郑重考虑撤回关中。   他不是经不起失败的人。   事实上,两世为人,他经历的失败与低谷比成功的时候要多得多,他有失败之后从头再来的勇气。   无非是冷静理智地分析一遍,如果真的没有胜利的可能了,就该撤兵了。   这其中还包括对身上伤势的预计,李瑕没告诉别人自己的伤势有多重,但必须得考虑还能不能撑到指挥完这一仗。   他想着这些,策马走进了漠北的风雪之中……   ……   转眼到了十二月十五日。   忽必烈已围攻兴庆府整整一个多月。   元军将领们都未曾想过,李曾伯能够凭借着那一点兵力守这么久。   好在,城中的粮食、物资已经耗尽,破城指日可待了。   这日军议,张文谦极为笃定地便开了口,道:“臣观兴庆府局势,今日便是不破城,明日也必定破城。”   忽必烈看得出来,对此并不怀疑,开口却是道:“世上只有一个大汗,只有一副九斿白纛可以立着。”   “大汗放心!我们一定不会让昔里吉逃脱!”蒙古将领们纷纷应道。   忽必烈微微点头,问道:“忙哥剌行军到哪里了?”   “还没有信马回来,有可能是安西王的信马还不知道陛下抵达兴庆府了,跑到河套去了。”   “一个月多了,大军很可能遭遇了李瑕?”   “便是遭遇李瑕,十五万大军必定不会败。想必是大雪封路,消息慢了。”张易道:“可以确定的是,唐军已经慌了,他们一直以来都没有李瑕的消息。”   “唐军确实是慌了。眼下是因李曾伯死守着兴庆府,只等兴庆府城破,大军南下,则可知李瑕治下六路早已人心动荡。”   “不要拣好听的说。”忽必烈道:“一个多月都不能攻下兴庆府。本汗问你们,李瑕还有没有击败大军的可能?”   “大汗放心,当然不可能。”诸王纷纷大笑。   “他那点兵力,怎么可能击败十五万大军?”   忽然冒出了一句让所有人瞬间安静下来的话。   “有。”   张弘范思考着,忽然眼神一动,出列道:“当年睿宗皇帝以三万余兵力击败了金军十五万大军……”   他举的又是拖雷的三峰山之战的例子。   “当年武仙成功逃脱,走南阳,还能收拢溃军十万人,可见以少胜多,求的是击溃,而非歼灭。以李瑕的打法,必然利用其战场上的经验优势,通过绕走侧击战术,伺机击安西王中军……”   杨文安听了一会,道:“他兵力不足,做不到。”   “若是安西王与脱忽大王分兵了呢?”   “那时间便不足。”杨文安道:“要击败十五万大军,至少也需三万余人。”   “我担心的便是唐军有这三万人。”张弘范道:“李瑕不是疯子,据我了解,其人实则谨慎异常。他之所以敢渡过阴山,只有一个可能,廉希宪。”   “……”   这日议到最后,元军中不论蒙古人还是汉臣,不得不承认张弘范的说法有道理。   在攻打兴庆府一个多月后,却还没看到唐军调动甘肃的援军来支援,显然是因为甘肃的唐军主力不在。那基本上便可以确定李瑕的战略。   杨文安走出大帐时,回想到张弘范说李瑕谨慎,不由摇了摇头。   “谨慎?根本就是疯子。”   他不认为李瑕与廉希宪合击元军十五万大军就是谨慎。   那不过只是从不可能到有一丝可能而已,实则还是一场疯狂的冒险。   不过对抗大元一开始就是从不可能当中寻找一丝可能……杨大渊降了,李瑕不降,无甚好说的。   远远地,有排山倒海的欢呼声传来。   “报!报!”   有快马从南面奔回了大帐,马上的骑士不等下马就高嚷起来。   “攻破城池了,攻破了……北面的城墙塌了!”   “破城了!”   杨文安愣了一下,遥遥望向兴庆府,冷笑了一下,暗想李曾伯不容易,苦守这么久,还是被破城了。   很快,忽必烈再次召集诸将,下达军令。   一方面,调兵遣将迅速杀入兴庆府中,先打掉唐军在西北最重要的屏障;另一方面,派出大量的骑兵南下,封堵住唐军南逃的道路。   不仅是为了防止李曾伯南撤,还是为了除掉昔里吉。   正是为了这个昔里吉汗,元军才选择与李曾伯在城下苦战,而不是绕过贺兰山南下攻打更空虚的甘肃。   好在,苦战终于有了回报。   一个个元军将领得了军令,带领着骑兵出营,踏过积雪与淤泥向南。   杨文安奉命取青铜峡。   那里有个唐军的堡垒,东面是黄河,西面是沙漠,占据着地利,是从兴庆府南下后的第一个钉子。   若是让李曾伯率兵逃到那里,难免又要守上半个月一个月。   元军一路南下,有侵略如火之势。   杨文安任雪花打在脸上,考虑着接下来的战事只怕会太轻易。   如果李瑕死在了漠北,那接下来忽必烈亲征,攻取关中就算不是易如反掌,也是不太难。   如此一来,只怕是不会再给他裂土封候的机会了。   那也无法可想,唯有在灭唐、灭宋的战事中多立战功,赢一个高官厚禄了……让人微有些遗憾。   行军一整日,终于杨文安这一路兵马在天亮时赶到了青铜峡。连李曾伯都还没退出兴庆府,还在他北面。   “休整一夜,探明敌势,明日攻城!”   安营下寨,一夜无话。   次日,杨文安登高而望,望着青铜峡的地势,准备攻垒。   望筒一抬,他却是愣了一下。   只见那堡垒西面,竟然还有一支唐军在火速行军,似乎是连夜而来支援青铜峡的。   良久,等那支唐军抵达,一柄大旗便立在了堡垒上方。   赫然是一个“廉”字。   杨文安眯起了眼,看向了边上的将旗,上面确实是“大唐甘肃路安抚制置使廉希宪。”   怎么会?   他不由疑惑。   他是认同张弘范那个忠狗的说法的。那廉希宪既已直接回防甘肃,算时间不可能去过漠北,如此一来,跑去漠北的李瑕岂不是毫无生机?   “这就是谨慎吗?”杨文安摇了摇头,似在感慨李瑕就此兵败身亡…… #第一千一百二十五章 亲人   唐建统二年,大元至元三年,十二月十六日。   元军已攻入了兴庆府城,将旗帜插在了城北的门楼之上,只差将城中的唐军赶尽杀绝。   哈答驸马赶到戒坛院,径直撞开门冲了进去。   “快带着大汗走!城墙坍塌了,叛军杀进城了。”   在他呼喊时,一队唐军已经过去带出了昔里吉汗,倒真像是在听哈答驸马吩咐一般。   一行人匆匆赶进内城,转头一看,只见李曾伯早已筑了一道木墙,泼水结冰,还在阻挡着从北面杀进城的元兵。但估计阻挡不了多久了。   “大帅,人带来了!”   李曾伯正在眺望南面的形势,等到麾下某一路将领能够突围成功了,再把昔里吉汗送出去。   他回头看了一眼,指了指摆在桌案上的一套衣物,道:“大汗把衣服换了,准备出城吧。”   “李老元帅,你要送走本汗?”   “是啊,城破了,守不住了。”   “已经守得足够久了,李老元帅是英雄。”昔里吉汗说着,拿起那套衣物,见是女子装束,问道:“李老元帅知道我的身份?”   “蒙哥的女儿,失邻公主。”李曾伯道,“女娃子不容易,扮大汗扮得很像。我也多谢你,助我们守城守到如今。”   失邻沉默了一下,再问道:“马上就是新年了,为什么李瑕还没有回来支援?”   “我从来没有说过陛下会来。”   “你守了快两个月,不就是在等他吗?”   李曾伯从南边的窗子走到北边的窗子,已看到有元军爬上了内城墙。这种情况,就算有援军也不可能再守兴庆府,除非来十万人,能把忽必烈吓走。   他这才回答失邻,道:“我在等,但陛下未必回来。我等着,为了给陛下创造战机,为了给甘肃、陕西争取兵马调动的时间。”   失邻摇了摇头,道:“我听不懂,你们汉人的话太难懂了。”   “听不懂便罢了,扯了胡子、换了衣裳准备逃吧。”   “那你呢?”   “老夫快七十岁了,逃不动了。”   “报!”两句话的工夫,有士卒赶来禀道:“庞将军能突围,请元帅速往。”   李曾伯当即下令道:“你们带这个大汗走。”   失邻却是突然冲到窗口,将手里的衣物往窗下一抛,道:“我不会穿这个。”   李曾伯淡淡扫视了她一眼。   “我是蒙哥汗的后人。”失邻抬起了头,道:“我不是为了权力才当李瑕的傀儡,他答应过我,他会尊重蒙古人的习俗、善待我的牧民,允许我们在六盘山祭祀成吉思汗,我一直都没有丢掉黄金家族的尊严,更不会穿你们汉人的衣服。”   李曾伯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道:“随你吧,反正……都未必走得脱。”   失邻还想再说些什么,已被带了下去。   哈答驸马等人已经在望楼下等着了,由唐军护送着向城南赶去。   失邻会骑马,她策马走在队伍的中央,回过头又看了一眼,只见那杆属于李曾伯的大旗还竖在城池的最高处,那位老迈的汉人将军不肯逃,要守到城陷的最后一刻。   她对这一切都感到失望。   前阵子住在戒坛院的时候,她听说了一个故事,讲的是西夏的开国皇帝李元昊与没藏氏在那里偷情,具体到在哪个院子、哪间禅房、哪一尊佛的面前,她都听说了。   当时便有一些想法冒出来。   她想要复国,想要真正拥有大汗的权力,但没有实力,只能借助别人的实力。   世上最有权力的两个人,一个是忽必烈,另一个是李瑕。忽必烈是她的叔叔,可是恰恰成为了她的敌人,李瑕是她的杀父仇人,反而恰恰有可能让她汲取到实力。   “你们说,没藏氏是怎么把李元昊迷住的?”   刚刚十六岁的失邻对这样的问题很感兴趣,她甚至计划好了这辈子该怎样做,她想学会如何把李瑕迷住。   在兴庆府这一战之中,她努力帮了李曾伯,等李瑕率着大军赶到,忽必烈军中就会有很多蒙古士卒倒戈。她会帮着李瑕控制他们。   慢慢地,她会成为李瑕统治草原的工具,十年、二十年,她知道自己反抗不了他,但渐渐还是能拥有实力。她甚至可以为他生几个儿子,那四十年、五十年之后,她的儿子将带着蒙哥汗的血脉重新成为草原上的大汗……   可惜现在城都破了,李瑕没有带着大军赶回来,也许他需要更多时间。   在西域见识过他的能耐,失邻相信他晚一些还是会到。   现在她要做的是建立威严,在战乱中表现得从容,让随行的蒙古王公们见识她的坚强勇敢,渐渐服从于她。   她虽然是女儿,但能比昔里吉更像个英雄……   “有埋伏!”   前方忽然混乱起来,失邻勒住了战马。   她不懂打仗,本以为自己是被长生天庇佑的那一个,但此时看起来不是。   ……   “陛下,九拔都回来了。”   元军大帐之中,忽必烈本在听兴庆府的战况,有士卒匆匆赶来,禀道:“九拔都已带回了伪汗以及九斿白纛。”   “让张弘范进来。”   显然,比起兴庆府,忽必烈更在意的还是此事,马上便抬手止住关于兴庆府的汇报。   不一会儿,张弘范大步进到营中。   “臣叩见陛下,臣不负使命,已擒得伪汗!”   这般行了一礼,他又上前两步,声音压低了一些,道:“陛下,还有一桩趣事,昔里吉早已死在西域,这两年来,李瑕一直是用失邻公主来欺骗世人。”   两息工夫之后,忽必烈开口问道:“真的吗?”   “陛下可以审问那些被俘的蒙古王公。”   “带进来。”   不久之后,大帐中响起一连串的惨叫。   负责主审的是怯薛长安童。   他过完年才十九岁,因受忽必烈的喜爱,他十三岁就当上了怯薛长、十六岁就当上了丞相。如今已是极为成熟的一国重臣,出将入相。   “哈答驸马,你把头顶的头发也留长了,不怕长虱子吗?”   “啊!”   哈答驸马惨叫着,双手想要去摸头顶却又不敢,只感到血从额头不停地流下。   就在刚才,安童一把将他头顶的头发硬生生扯了下来,痛得他几乎死在这大帐中。   “你们想问什么我都说啊……别再这样了,求你了……”   安童又扯住了哈答的头,道:“大汗亲征了。”   “别……别别别……大汗,求你饶了我吧!”   “大汗亲征,你居然还敢帮着李曾伯守城?你是以为大汗连小小的兴庆府都攻不下了?”   “我没有啊!”哈答的声泪俱下,哭道:“全都是李曾伯逼我的啊……”   安童这才开始问了失邻公主之事,末了,看了忽必烈一眼,吩咐怯薛将哈答带下去。   “当众杖刑一百!”   “只打九十七下够了。”忽必烈道,“哈答,看在你与我有亲的份上,天饶你一下,地饶你一下,我饶你一下。”   “大汗!”有宗王不满道,“失火烧了草原的,都要全家处以死刑。哈答犯了这么大的罪,怎么能只罚杖刑?还减三下……”   这边没说完,一众汉臣已齐声道:“陛下宽仁!”   “陛下宽仁!”   唯有满脸血淋淋的哈答抬头看向忽必烈,已是愣在那里,泣不成声。   “大汗……求你……求你……放过我吧!”   大帐里很快审下一个人,而帐外传来了哈答的痛呼之声,没多久便有人向安童禀道:“哈答驸马在汉人手上受了太多苦,没捱过杖刑,死了。”   “可惜了。”   ……   失邻被带进大帐之前,回过看了一眼,只见帐外的雪地上已铺了十多具尸体。   她低下头,努力眨着眼,让自己哭出来。   再一抬头,便见到了高高在上坐在那的忽必烈。   “呜……叔叔……”   忽必烈眯了眯眼,眼角便有了深深的皱纹。   他已经很多年没见到这个侄女了。   “我的侄女,上次见到你,还是兄长派阿蓝答儿南下勾考,我从开平回到哈拉和林向他赔罪时吧?我记得你才这么一点高,还为我求了情。”   失邻眼泪不停往下掉,跪倒在地毯上,显得十分柔弱。   她脸上粘的胡须已经扯了下来。   粘的时候很仔细,扯的时候便很疼,使她的脸现在还有些发红。   “近前来,我的侄女。”忽必烈向她招了招手。   失邻哭得更加厉害,缓缓走上前。   忽必烈将她揽在怀里,拍了拍,道:“可怜的孩子。”   “叔叔,呜呜,我终于逃回来了……”   失邻哭着,耳畔忽然响起了低沉而又可怕的声音。   “真是个能屈能伸的孩子。”   失邻一愣,整个人僵在了那里,如坠冰窟。   仅仅见一面,她已经被忽必烈看穿了。   事实上,在天池昔里吉被毒死之后,她表示愿意当李瑕的傀儡,李瑕也看穿了她。   但当时李瑕没有这么强的杀意,只是淡淡笑了一下。   就是那一笑,让十四岁的失邻误以为世上的事就是这么轻松。   “你的眼睛真像我的兄长。”忽必烈拍着她的背,缓缓道:“实力是李瑕的,你什么都没有,就只剩下眼睛里的野心了。记住,人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这是我的兄长、你的父亲告诉我的道理。” #第一千一百二十六章 结束与开始   “叔叔,别杀我……好不好?”   失邻大声地哭了出来。   她被忽必烈揽着,小巧的身子仿佛是被铁钳夹住一般,只能这样自救。   “失邻公主不要害怕,大汗是不会杀你的。”   大帐内的诸王纷纷笑了起来,安慰着她。   “大汗仁慈,怎么会和自己的亲侄女计较呢?”   忽必烈也笑了,又拍了拍失邻的背,满脸和蔼地笑道:“不要再害怕了,本汗知道你受的苦,没关系的,本汗会杀了李瑕为你报仇。”   失邻隐隐觉得这话不太对,但不知怎么回应,只好哭着作为回应。   “去吧,去可敦那里。”忽必烈终于放开她。   很快有侍女过来,把她带往察必皇后的帐篷。   大帐中,忽必烈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下来,冷冷道:“李瑕杀害了我的兄长,又玷污了我兄长的女儿,我一定要把他的皮剥下来。”   帐中众人一凝,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此时却还没有一个人明白忽必烈的杀意是为何……   ……   入夜。   “大汗说什么?”   察必忽然跪在了忽必烈面前,拉着他的衣袍,惊道:“为何要这样?她只是一个孩子,还是女儿。”   “你信吗?把她留下来。一旦李瑕占了上风,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帮李瑕,甚至蛊惑她身边的人。这些日子,李曾伯做的事你没看到吗?有多少人与本汗离心了?”   忽必烈闭上眼,又道:“我一看到她眼睛,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觉得是我害死了蒙哥,她想要和李瑕生儿子。这是个小贱婢,留着她,一定是个祸害。”   “可大蒙古国从来没有这个传统啊大汗。”察必劝道:“草原上从来不杀女人和孩子……”   “失邻不是战利品。”忽必烈道:“她是仇人,她脑子里的想法全都是两年来李瑕给她的。”   “可诸王会怎么想?”察必问道。   “理由我已经找好了,放开。”   察必依旧不放开,道:“我不是在保护她,而是在保护大汗啊。大汗是世上最伟大的英雄,不需要与一个小女孩计较,这么做毁掉的是大汗一直以来的……”   “你以为我是狠心的豺狼吗?如果不是被李瑕逼到这个地步,我能忍心向亲生的侄女下手吗?”   忽必烈双手按住了察必的肩,长叹了一声。   “没有几天,就是至元四年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把国号改为‘至元’吗?因为终于平定了阿里不哥,我成为了唯一的大汗,大蒙古国终于能结束内斗。但在我心神刚刚松下来的时候,那些西道诸王伙同李瑕又开了一场忽里勒台大会,让内斗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结束了,大汗,汗位之争已经在今日结束了。”   察必的语气有些像是安慰。   只有她明白,从至元元年到这至元三年的年底,三年来忽必烈又花了多少心血在汗位之上。   他一生都在为此挣扎,好不容易蒙哥死了,与阿里不哥又战了六年,六年之后又是三年。   这三年,知道内情的,会说李瑕弄了个假大汗在六盘山;不知内情的,免不了就要传蒙哥的儿子昔里吉得到西道诸王的支持成了大汗。   更可气的,是那些知道内情却别有用心的部落,以此为借口时而叛乱,时而讨要封赏。   也许李瑕自己都不清楚,那一个假大汗给忽必烈带去了多少麻烦。   “蒙哥的儿子死绝了,连女儿都归顺大汗了,没有人能再威胁大汗的位置。”   忽必烈犹豫了一下。   但等他开口,还是那冷冰冰的语气。   “不杀她,我心不安。”   随着这一句话,察必没有再劝,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帐篷。   她掀开帐帘,只见失邻倒在了地毯之上,胸口插着一柄剪刀,鲜血还在汩汩而流。   察必闭上眼,又睁开,走上前深深端详了失邻一眼。   “花一般的年纪。”她感慨道,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可惜,权力的争斗并不会因为谁在花一般的年纪就怜悯谁。   察儿只能伸出手,温柔地替失邻合上眼。   忽必烈走出了帐篷,伸出手,轻轻地抚着他刚缴获的九斿白纛。   比起中原皇帝的龙椅,他还是更喜爱这一杆洁白、神圣的白纛。而皇帝之位唯一让他喜欢的,只有继承制度。   总之,现在蒙哥的所有子女都死了,汗位之争终于结束了。   草原将迎来一个新的时代。   ……   一整夜,元军大营之中的重臣们都在忙着向天下各地诏告已经平定昔里吉之乱。   当此时节,这是非常有助于安定人心的事。   天明时,忽必烈召集众人,痛心疾首地宣布了失邻的死因。   “她被李瑕欺侮,有了身孕,回来之后觉得愧对祖宗,一时想不开……”   塔察儿、忽剌忽儿等宗王听了,心想这根本就不是草原上的风俗,既然怀了孩子,生下来就是一个人口。是李瑕的种那就更该生的,有用得很。   汉臣们想的则是怎么将此事掩饰一下,以免坏了大元皇室的体面。   大帐内一时无言。   之后众人才想起了战事。   “兴庆府拿下了吗?”   “禀陛下,还在巷战。”   忽必烈没有发怒,而是道:“李曾伯是个帅才,谁去招降他?”   “臣愿意去。”张文谦出列道。   “好,带上我的诚意,让他明白我的志向。”   “臣领旨。”张文谦深深叩首。   张易出列道:“陛下,方才杨文安的战报送来,称廉希宪出现在了青铜峡以南。”   “多少人?”   “暂时还不清楚,但很可能是甘肃的唐军主力都在。”   忽必烈站起身,目光在他的大地图上来回睃巡,沉声道:“再派探马去阴山,之前的探马回来了马上报给我。”   “臣领旨。”   “张弘范,你怎么看?”   “臣之前猜错了。”张弘范还在琢磨着杨文安递来的消息,沉吟着道:“如今看来,李瑕没有击败西域大军的可能。那穿过阴山是为了绕道返回不成?他可能会偷袭安西王的奥鲁补充辎重……”   “报!”   又有人奔到了帐外,大声禀道:“李曾伯弃城向西突围了,虎阑箕元帅请求派兵围截。”   “……”   一片议论之中,张弘范皱起了眉头。   他没有请命去追击李曾伯,而是看着地图陷入了沉思。   李曾伯为什么会逃?   这个唐军老元帅显然是做好了与城池共存亡的准备,否则昨日便利用失邻逃了。   也就是说,变化是在昨夜发生的。   不是李瑕回来了,探马跑遍了方圆数百里,根本没有唐军的踪迹。   那只能是廉希宪派人传话给李曾伯了,传了什么能让一个想与城共存亡的人弃城而逃?   逃也没有意义,大军围堵之中,根本不可能让李曾伯与廉希宪汇合,最多是让少量唐军能向西躲进贺兰山。   贺兰山西面又是一片荒漠,唐军没有辎重绝对无法穿越,除非与李瑕会合……这又绕回来了,廉希宪没有带兵去接应李瑕,李瑕只怕已经覆灭在沙漠里了。   唐军一共就这么多兵力,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不成?   想着想着,张弘范瞥向忽必烈,之后,他随着忽必烈的目光向帐外看去,看到了缴获来的那杆九斿白纛。   刹那间,张弘范打了个激灵,几乎是脱口而出。   “不会吧?”   “报!脱忽大王急报!”   有蒙古将领冲进大帐,摔跪在地毯上,道:“大汗,脱忽大汗急报,兀鲁忽乃……”   “不急着说。”   忽必烈倏然转过头,阻止了那句差点要被吐露出来的战报,只留下一个名字让众人猜测……   ……   漫天风雪之中,行路的队伍延绵不绝。   一杆大旗下,披着黑色皮裘的骑士回过头,淡淡地看了一眼与她并辔而行的朵思蛮。   “所以,离开后套草原之后,你就没有再来过红潮了?”   “是啊。”   “希望是个儿子。”   “没关系。”朵思蛮道:“就算是女儿他也喜欢,我们这么年轻总能生出儿子。”   “你生孩子不仅是为了喜欢。”   兀鲁忽乃掀开了头上的毡帽,勒住缰绳,郑重地告诫了朵思蛮一句。   “是为了继承。”   朵思蛮满不在乎道:“继承很重要吗?”   “你别在我眼前装作天真的样子。”兀鲁忽乃似乎很不喜欢这个女儿,语气愈发冰冷,“你心里清楚你的儿子能继承什么。”   “我不清楚,我的丈夫给什么就是什么。”   母女二人于是沉默了下来。   良久,兀鲁忽乃有些突兀地道:“你和木八剌沙……不是一个父亲。”   “我知道。”   不想,朵思蛮应得十分干脆。   她也许是有些装的,但至少在表面上完全没有把这件事当作有什么大不了的。   从风雪中望去,前面和后面的队伍都看不到尽头,这是她的丈夫、母亲所拥有的实力,给她带来了强大的安全感,使得身世的秘密已经伤害不了她……也许吧。   “我的父亲是蒙哥。”朵思蛮道,“我是真正的蒙古大汗的女儿。”   兀鲁忽乃讥笑了一下,眼神极为不屑。   她不喜欢那段过往。   “你们既然知道,免得我说了,告诉我真金和忙哥剌的事。”   “好。”   雪还在下,像是没有停歇的时候,就算今年停了,明年也还会下。好比旧的汗位之争过去,新的汗位之争又来…… #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老将行   因贺兰山天险不可逾越,仅有几个关口能供穿行,如贺兰口、三关口、滚钟口等。   当时杨奔偷袭塔察儿,走的就是大武口。   从大武口往南行便是贺兰口,俗称“豁了口”,山口中景色幽雅,顺着结了一层冰的泉水向西,可见奇峰叠障。   再往南,则是滚钟口,地势如同横卧的巨钟,口内三面环山,面东开口,中间有孤立的小峰曾是李元昊的行宫。从路线上而言,元军认为李曾伯会逃入滚钟口。   十二月十七日,李曾伯踉跄而行,牵马走进贺兰口。   谷内到处都是山岩石壁,石壁上都镌刻着岩画,是党项人用石头、骨器在岩石上刻出来的。其中内容包括狩猎、畜牧、舞蹈、繁殖、战斗……虽粗犷浑厚,却可谓是一部西夏史诗。   李曾伯没去看这些风景,在山泉边蹲下身来,用冻得发红的手捡起一块石头去敲击冰面。   敲了两下却敲不开。   反而是冰面映出了他的倒影,让他感到一股憎恶。   “数千将士丧生,这无用的老废物还未死。”他低声这般自语了一句,颓然摔坐在山泉边。   “大帅,点火吧?逃到了山间,元军一时半会追不上来。”   “嗯。”   李曾伯应了一句,转头看去,身边已只有数百残骑。   兴庆府是在他手上收复的,也在他的手上丢了。   忙来忙去,一忙又是数年,除了让本就残破的城池更加残破、让好不容易修复的河渠毁掉、让百姓多遭受数年战乱……还带去了什么?   李曾伯摇了摇头,将这些悲观的念想驱散。   他很清楚,这边付出了沉痛的代价,对蒙元同样是极大的消耗。国力的逆转或许只在这两年了,这种时候不该颓废下去。   “你来。”   “李元帅。”   “之先在城中来不及细问于你。我再问你,廉希宪真到了青铜峡了?”   “真到了,我随廉公一道过了沙头坡,廉公便命我快马传信。”   李曾伯点点头,又问道:“黄河他可守了?万一让元军渡过黄河。”   “李元帅放心,峡谷那段全是激流,不能履冰过去。元军渡河,要么击败他走沙头坡,要么从北面走,但关中已调兵至定边寨防御……”   “好,好,如此我便放心了。还未问你叫什么名字?”   “艾山。”   “艾山?这是你的汉名。”   “既是我的汉名,也是我的维吾尔名,是吉祥的意思。”名叫艾山的维吾尔人笑道,“我两年前迁到肃州黑河的。”   “我知道那里,你是德苏阿木的族人。”李曾伯问道:“你汉语说得好。”   “嘿嘿,我喜欢看唱大戏,看着戏台学的……”   李曾伯又问了几句,颤颤巍巍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   他本想战死在兴庆府,就是这一封信让他改变了主意,一路奔逃到这里。在城中时虽已看过一遍,此时再看则更为仔细。   拆开信封,首先拿出的是一张简单的地图。   地图最西边,伊犁河畔被划了个圈,上面有小字写道“脱忽大胜,木八剌沙中箭而亡”,这是好几个月前的消息了,毕竟西域路远,廉希宪显然也是后来得知的,先前的信报上并未说过。   李曾伯在城中之时来不及消化这个消息,此时才开始琢磨此事是好是坏。   未必是坏事。   因为地图上还有两个箭头,一个是从阿勒泰山向北,边上的小字写着“海都出兵哈拉和林”,另一个箭头则是从阿里麻亚向东,写的是“兀鲁忽乃率兵三万追击脱忽”。   第三个箭头则是廉希宪,他从高昌追击脱忽,到星星峡遇到兀鲁忽乃,合兵追到弱水古城之后,他沿弱水南返河西走廊,兀鲁忽乃则继续东进。   有将士在李曾伯身边点了火堆。   李曾伯恍若未觉,掏出一支细笔,在这张地图上添了几笔。   “八月廉善甫在此递回消息,报了忙哥剌东归的路线……十月初陛下决定西进拦截……十二月兀鲁忽乃该抵达了……”   再拆开随这地图一起送来的信,李曾伯看了一会,又喃喃道:“廉善甫了得啊。”   廉希宪之所以派快马递回元军东归路线,便是想提醒李曾伯派兵阻止,哪怕小挫元军也好。只是当时谁都没有预料到忽必烈会亲征,更没预料到李瑕会亲自去攻忙哥剌。   这之后,一系列变故传到廉希宪这里,他却还是在千里之外做出了判断。   他认为以李瑕之能必能从漠北归来,大唐真正的危机在于忽必烈这一路大军长驱直入,果断回援,欲救兴庆府。   行军至沙头坡,确定兴庆府不可守,立即守青铜峡,并请李曾伯西进……   李曾伯不由回想到自己最初受宋廷之命到陇西与廉希宪共事时的情形,当时真是看不起这个从蒙古投降过来的色目人。   到如今,却是廉希宪请他活下去。   ……   入了夜,逃出生天的数百唐军反而灭掉了火堆。   艾山始终不敢入睡,一直看着李曾伯的身影。   他来送信之前,廉希宪曾叮嘱过他们,说李元帅没能守住兴庆府,怕是想要殉城,得要劝他活下去。   “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射杀山中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   忽听到李曾伯念着什么,艾山不由走近了些,问道:“李元帅,怎么了?”   “睡不着啊,看着这贺兰山,想到了一首唐诗。”   “唐诗?”   李曾伯虽是元帅,却没有因这维吾尔士卒的打扰而感到冒昧,叹道:“就像是你们那的歌。”   艾山用力点点头,道:“我知道诗!我知道李白!”   李曾伯难得笑了笑,问道:“知道王维吗?”   艾山摇了摇头,问道:“李元帅念的就是王维的诗吗?是什么意思?”   “《老将行》,说的是一个老将一生东征西战,结果却落得个无功被贬。但等到边境烽烟再起,他又请缨报国。”   李曾伯说着,又叹息了一声。   “若不是陛下横空出世。这诗啊,只怕说的便是我的一生。若这般回想起来,败一场又算什么?”   话虽如此,他眼神里还是落寞。   艾山便问道:“李元帅能教我这首诗吗?”   “好。”   没有火光没有星光的黑夜里,睡不着的一老一少就随口聊起些诗文来。   “这诗前八句说的是老将年轻时的智勇,少年从军,能夺得敌人战马,能射杀白额老虎。后面是,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   末了,李曾伯呢喃着那一句“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取功勋”,没有再解释。   他终于是与诗中的老将不同的,没有人嫌他。他还有机会,只看能不能一战取功勋了。   只是前途茫茫,穿过了贺兰山口便是茫茫雪原,谁都不能确定李瑕能不能回来,会不会走这条路回来。   ……   天明时分,史杠驻马立在贺兰口,等待着探马先进去探明白。   有百户上前,问道:“少将军,你说为何还要再追李曾伯?唐军只剩下那一点兵马,能济得了什么事?”   “那一点兵马?”史杠道:“那你带一百人进入山谷,将李曾伯的人头带给我。”   “这……”那百户连忙赔笑道:“小人是说,李曾伯熟悉地势。我们跟在后头追,一时半会也追不上。等追上了,也许唐军已经饿死、冻死了。更何况一个七十岁的老头,能在冰天雪地里捱多久。”   “你也知道可能会有埋伏。”史杠皱了皱眉头,道:“大军已占据了兴庆府,马上要南下了,若是让李瑕与李曾伯在阴山那面会合。”   对于很多元军将领而言,仗打到现在,最让人头痛的问题反而是始终找不到李瑕。   越是不知他在哪,越是忍不住担心。   一些低级的校将则没有这么深远的考虑,这百户便问道:“我就不明白了,李瑕就算来了,还能打败我们的大军吗?”   史杠其实也想不明白,遂淡淡道:“知道有多少认为李瑕不可能胜的人最后死掉了吗?”   “小人不知,小人多嘴了。”   他们又等了一会,没等到探马回来,终究不敢轻易进入山谷险地,于是继续聊了起来。   “少将军,我怎么觉得,陛下好像更信任我们这些汉军呢?”   “你为何觉得?”   “这次攻兴庆,派去取青铜峡的是杨文安,派去取伪汗昔里吉的是张弘范,布防阴山防线的是我们大帅。都是汉军。”   “没有伪汗昔里吉。”史杠先提醒道:“昔里吉在西域时就被李瑕杀了,一直以来的伪汗都是假的,是李瑕让失邻公主假扮的。”   “小人知道了……说起这事啊,军中有不少蒙古人暗地里嘟囔,尤其是当时李曾伯放回的俘虏,都说亲眼见到……”   “闭嘴!不要命了?”史杠低喝道,“过去了就别再提了,大汗只有一个。”   “是!”   史杠轻呵一声,语气一转,问道:“知道陛下为何更信任汉军吗?”   “小人不知。”   “汉军有两种,一种是像杨文安那样,投降过来的。再投降李瑕,也肯定得不到重用,只能死心塌地为大元效命。一种是像我父亲,太祖时的开国功勋,往后是要封王爵的,投降李瑕永远不可能会有在大元的地位。自然都是忠心耿耿。”   话到这里,史杠转身一指,道:“反而是有些蒙古人,不读书,不知忠义。他们若投降李瑕了,心里想的是草原那么远,李瑕根本管不到他们,最后还是只能怀柔、放纵他们……明白了吗?哪有那么多忠义情怀,都是想着好处,打着自己的算盘。”   “小人明白,又不太明白。”   “你只要记住,陛下最恨有人动摇他在草原上的威望,然后把你那张该死的嘴闭牢。” #第一千一百二十八章 入场   一支东归的兵马速度遂减慢下来,下午天色才暗即开始扎营。   连日以来,白日不见太阳、夜里不见星光,于是连最熟悉路途的向导也找不到方向。   唐军士卒们安顿了伤员,有校将又喊道:“让俘虏也到那边烤火,别冻死了。”   “俘虏也不多了,都是些金贵的。”   “呵。”   忙哥剌加快走了几步,终于能在篝火旁坐下来休息。   兵败被俘当然悲惨,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吃这样的苦头……   那日在雪地里与唐军决战,因玉昔帖木儿战死,军心大乱差点有了溃败迹象,忙哥剌只好下令暂时撤出战场。   不久之后脱忽的大军便赶到了战场,差一点就能击败李瑕。   这差的一点,便是兀鲁忽乃就咬在脱忽大军的后面,在关键之时给了元军重重一击,脱忽眼看溃败,只好仓皇北撤。   忙哥剌却没那么幸运,连着苦战数日、人困马乏,便被俘虏了。   此时等到湿漉漉的衣服鞋子都被烘干、浑身都泛起了暖意之后,他忽然有了个想法。   只要把被绑着的双手往那火苗里送一送,烧断了绳索,双手就能够自由活动了,再夺下一匹马,冲出包围。   想到这里,忙哥剌一抬头,发现一个唐军士卒正边啃着烤肉边盯着他,那眼神,仿佛已将他的想法完全看穿了。   他这才意识到,有些事想想很简单,但若真要逃了,每一个环节都有可能丧命。就算能逃出去,这饥饿乏力的状态又能在茫茫雪地里活多久?   “想逃就试试吧。”那唐军士卒道,说话时嘴里还嚼着肉,肉沫纷飞。   忙哥剌下意识地避开,还是让肉沫喷到了衣领上。   他嫌脏,却觉得闻着有些香,口水都要冒上来了又被压回去。   高贵至极的身份居然馋着一个下贱士卒嘴里的肉,让他感到无比的羞耻。   “不逃就算了。”那唐军士卒蹲下,又道:“我听说宋国的徽宗、钦宗两个皇帝被金人捉了以后,在铁锅上跳舞?”   忙哥剌转头看了一眼,有些疑惑。   “你看我做甚?莫不是觉得我懂得太多了。嘿,我们营里每几天都看大戏,戏台里就是这么演的,两个皇帝在铁锅上跳得嗷嗷叫,金人看得哈哈笑。那金人的头发和你一个样式的。”   这唐军士卒带着一股浓重的四川口音。   忙哥剌会汉语,勉强能够听懂,尤其到了最后一句话,头上的帽子被一下掀开,露出他剔短了的头顶,凉嗖嗖的,让他感到一股恐惧。   “我不是女真人……我们没那样对待过宋国皇帝。”   “嘿,你会说官话啊。我没说你是金人啊,我也不是宋人,我就是说你们头发样式一样。我就奇怪了,是不是越金贵的人,跳舞越好看?”   周围别的唐军士卒大笑起来。   “要不叫这个大元皇子给大伙跳一段。”   忙哥剌低下头,不知在想着如何奋起反抗,还是想着一会该跳哪支舞。   幸运的是,有个唐军将领路过,骂道:“孙大柱,谁让你在那多嘴了?不许与俘虏交谈!”   “是!”   “给他喂点吃的。”   “为啥?饿着这狗虏不好吗?”   “将军答应了那个老书生……”   忙哥剌偷偷听着,知道一定是李德辉降了。   李德辉本就是汉人,现在兵败被俘,怎么可能不顺势投降李瑕?   想到自己在这里被几个小卒欺凌取笑、而那个曾经辅佐自己的臣子攀附了敌人,忙哥剌心中不由大怒,暗骂那些汉人无耻。   然而下一刻,他因听到了周围的动静,转过头看去,更是吃了一惊。   他看到了自己麾下两个万户元帅正一脸恭敬地跟在兀鲁忽乃身后。   “术真伯?脱里察?”忙哥剌张了张嘴,有些不可置信。   术真伯、脱里察都是弘吉剌部的首领,与他的妻子野日罕算是有些血缘的兄妹。当然,也都是黄金家族的姻亲。   这两人在大战之后,分明是向南面逃了,并没有被俘虏,甚至还收拢了不少的溃兵。   那怎么会来到这里?   他们当然不应该、也不可能背叛大蒙古国。   那是想要来和李瑕谈判,想要救回自己吗?忙哥剌这般想着。   ……   “还让那个小子烤火。”   术真伯走路时也瞥见了忙哥剌,向兀鲁忽乃道:“大唐皇帝与可敦真是仁慈啊。”   “是啊。”脱里察也赞道:“真是仁慈,仁慈又慷慨。”   “那你们觉得当如何呢?”兀鲁忽乃问道。   脱里察笑得很是爽朗,道:“应该好好地惩罚他。”   “也许可以让他在烧红的铁锅上跳舞。”   兀鲁忽乃不置可否,冷笑了一声,带着他们走进了李瑕的帐篷。   李瑕一直没有表现出伤势很重的样子,端坐在那里时背还是笔挺着,只是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术真伯、脱里察表现得有些夸张,一进帐篷便深深鞠了一躬。   “英武的大唐皇帝陛下,恳请你原谅我们过去的愚蠢,败给了你以后,我们已经悔悟。盼望你能够慷慨地分出牛羊与帐篷,让我们的勇士能够度过寒冬。”   “朕不会拿出战利品去接济敌人。”   “我们当然不是皇帝陛下的敌人。”术真伯、脱里察既然来了,很多事情其实早就已经谈好,又道:“我们也会像可敦一样,成为皇帝陛下的朋友。”   兀鲁忽乃淡淡笑了笑,绕过帐中的火盆,走到李瑕身旁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随手端起奶酒,敬了敬李瑕,自抿了一口。   她似乎被那“朋友”二字逗乐了。   李瑕道:“你们没有资格成为朕的朋友,你们败得很惨,随时可能饿死在雪地之中。”   “我们还有两万勇士……”   “我们还有战马。”术真伯打断了脱里察的话,道:“如果得不到陛下的帮忙,勇士们就只能杀掉战马来饱腹。但他们最后还是会死在草地里。这太可惜了,他们原本应该成为陛下的助力。”   “投降了?”李瑕问道。   术真伯道:“是这样的,我们认为昔里吉汗才是在蒙哥汗之后真正的蒙古大汗,忽必烈才是背叛了大蒙古国的叛徒。我们感激陛下能够收容并帮助我们的大汗,我们愿意为大汗而战……”   这是借口。   但世上很多事如果没有借口就办不成。   接连与忙哥剌、脱忽打了仗之后,除掉伤员,李瑕带出来的兵马只剩三千余战力。现在还能摆威风,借助的反而是兀鲁忽乃的三万骑兵。   要让这些蒙古人真心降服,他还没有足够的威望。   当然,他也不急。如果有一天,等他完成中原的大一统了,自然就有那样的威望。   眼前这种情况,恰恰就是他扶持一个昔里吉汗的原因。   “忽必烈与他的支持者们,视朕为蒙古草原的敌人。”李瑕道:“他们错了,朕是草原人的朋友,一直希望蒙古能够富足,当然,前提是这份富足不是通过劫掠得来。放下刀兵吧,让你们的士卒们交出武器与盔甲,朕会给他们粮草与帐篷。”   术真伯、脱里察并不情愿。   “这是要把我们的勇士当作待宰的牛羊吗?”   “勇士?是牧民还是勇士,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兀鲁忽乃放下了手中的奶酒,道:“死掉的人够多了,草原上已有足够的牧场放牧。你们还打算为忽必烈战死吗?”   术真伯与脱里察对视了一眼。   他们来之前已经说好了,李瑕的要求只要不太过份,都可以答应。   退一万步说,汉人就算成了势,到最后还不是在草原上划一片草场给他们放牧?还能互市,哪样不比死在这风雪里好。   “……”   谈到最后,依旧由兀鲁忽乃送这两个蒙古首领离开。   李瑕独自坐在帐中,低头看着地图,许久之后才听兀鲁忽乃再回来。   “就这样看着地图,就能为我们在风雪之中找到路吗?”   “不能。”李瑕道:“我只是在想接下来该怎么打。”   兀鲁忽乃重新坐下,道:“我想要忽必烈的脑袋。”   “我也希望能把它给你。”李瑕道。   他没有在兀鲁忽乃的脸上感受到木八剌沙之死给她带来的打击,但知道那必是有的。   他于是放下了手中的地图,道:“我不是神,我也会败、也会死。这次如果不是你来,我也许就死在脱忽手里,或丧师而逃。”   “你是该谢我,但不必遮掩实力,是你以不到一万人击溃了忙哥剌的五万余人,牵制住脱忽的兵力。否则我也胜不了。”   “没想到我们能这么客气。”李瑕道:“我是想说,我不能保证必胜忽必烈,但你以举国之兵而来,我亦以举国之兵与他一战。”   他说完,递过了手中的地图。   兀鲁忽乃低头看去,只见上面是一道道的箭头。   算上今日招降的蒙古骑兵,他们在西北算是拥有五万兵马……只不过是其中一个箭头罢了。   “所以,这就是你的实力?”   “我比你强。”李瑕点点头,道:“说这些是要告诉你,你选择东进没有错。忙哥剌与脱忽算是我与忽必烈决战的序幕,你正好赶得及入场了。”   “伤成这个样子,你还有信心?”   “你看,我来时有多少兵力,现在有多少兵力?”   兀鲁忽乃转头看向帐外,心中忽然有些迷惑。   她到现在才发现,在这漠北,至少有四万兵力原本都属于大蒙古国,不知为何却都臣服于李瑕。   不知为何吗?她自己就是其中一个,怎么会不知原因。   一步步走到这里,每个选择她都是仔细思量过的。   因为草原人喜欢服从于强者…… #第一千一百二十九章 融合   在雪地上的帐篷中睡了一夜,连毡毯下面的木板都沾了潮气,所幸帐中有个火炉,被窝里还算干燥。   天还未完全亮,朵思蛮睡得正香,紧紧贴着李瑕取暖,结果却在睡梦中感觉到他正在起身。   被子才掀开一点马上便有凉意透进来。   “嗯?陛下……”   “吵醒你了?接着睡吧。”   朵思蛮眼也不睁,抱着李瑕的胳膊,问道:“皇后和张贵妃都喊你的名字,我也能喊吗?”   “那就喊吧。”   “李……李瑕。”   她遂轻轻唤了一声,带着浓重的西域口音,让人听着感觉就像是吃了一颗葡萄干。   “嗯。”   “哇,我胆子好大。你知道吗?额吉宣布了我怀孕的消息,所有人都很敬重我。方才我做了个梦,梦里我们的孩子带着很多很多人上了大船,要去你说过的那个地方……”   近日来,朵思蛮确实是得到了察合台汗国那些万户的尊重。一个有着身孕、能随唐皇帝出征的顺妃,比原本那个未出嫁的公主地位高得多。   究其根源,察合台汗国正在经历一个新的汗位之争。   木八剌沙中箭身亡之后,兀鲁忽乃直到现在都没有对汗国宣布此事,反而带着大军东征,把随军的各个首领与其族人分开来,打的主意还是借助李瑕来巩固她的权力。   毕竟木八剌沙原本就只是个傀儡,权力原本就是在她手上,现在她需要的是在威望最高时宣布换一个新的傀儡。   对她而言更重要的是,绝不能再让忽必烈插手察合台汗国的汗位。   而西域各个首领难免要猜测,在兀鲁忽乃之后最有可能统治西域的人会是谁?   朵思蛮终于说完了她的梦境,抱着李瑕问道:“你在想什么?”   李瑕道:“在想怎么控制住这队伍中还不属于我的那五万兵马。”   “我额吉应该会听你的指挥。术真伯、脱里察那两万人就不好说了吧?哼,吃了我们的粮草,住了我们的帐篷……”   “那两万人,他们也指挥不动。”李瑕道:“真当元军溃败之际,他们还能保留着完整的建制,其实是跑了一半人,又从别处收拢了一半人而已。若能平安回去,打散了重新整编。”   等他说完,朵思蛮却又听得睡着了。   李瑕独自出了温暖的帐篷,迎面便是一股冷风,冻得他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天还没亮,外面靠着营地里点着的篝火照光。远处,值夜巡守的士卒已吃过朝食,正在与轮值的士卒交接了防务,准备在起行前睡两个时辰。   那些都是西域的兵马,虽说属于兀鲁忽乃,却曾在李瑕指挥下打过几场仗,看起来算是有些军纪严明的样子。   “陛下,你伤还没好,怕是不宜再操练。”霍小莲上前提醒了一句,能说出这句话来,显然是十分了解李瑕。   “放心吧,朕只简单走动一番,算是复健。”   不远处的一间帐篷里,杨奔听到动静已踉跄着走了出来。   他刚刚才醒,眼睛也不太睁得开,脸皱得像是菊花一般。行了一礼,跟在李瑕身后慢慢走着。   “臣随陛下复健。”   李瑕一边走一边活动着筋骨,道:“杨卿昏迷了好几日,怕是不知我们在哪。”   “臣确实不知。”   “朕亦不知,但估计再走两三日探马该能望到贺兰山了。”   霍小莲补充道:“这种不见日不见星的风雪天,如果不是我们的指北针精准,只怕连那些向导都找不到路。”   “有好处……也有坏处。”杨奔沉吟道:“风雪天,我们找不到路,元军更找不到路。那对我们而言反而是战机。”   “越来越有名将风范了。”   “陛下谬赞。”   走了一会,前方便是术真伯、脱里察的驻地,里面大都是蒙古人、色目人,盔甲和兵器都被收走了,营地外还围着一圈西域兵马。   李瑕驻足看了很久,在想的还是早上起来时说的那个问题。   他忽然问道:“杨奔,你是川人,恨蒙古人吗?”   “恨。”   “但往后,朕要你要分清楚你该恨的是谁。与你有仇的是窝阔台时期由阔端所率领的杀入川蜀屠城的那些蒙军,而并非草原上的所有牧民,他们也与你们一样忍受着蒙古贵族的盘剥。你能理解吗?”   “臣……不敢欺瞒陛下,臣不太理解。”   “铁木真攻金国、灭西夏,你恨他吗?”   “一切因他而起,当然恨,但不是最可恨的。”   “因他而起吗?国弱,能被金人欺侮,又能被蒙人欺侮。只要赵氏一直是那个德性,没有铁木真,换成了银木真还是一样欺侮。我们杀到了凉州将阔端全家屠尽,之后呢?要怎样往后才能不再被欺侮,这才是我们这一辈人要解决的问题。你读史书便该知道,这不是对游牧民族犁庭扫穴就能够避免的。那办法是什么?连忽必烈都知道,唯有融合与一统,才能从根本上解决病灶。”   李瑕说到这里,因冷风而咳了起来。   对面的营帐里有降军士卒们起来,害怕地向他们这边看了过来。   “陛下,回去吧?”   “不,明确了这一点,你才知道后面的仗该怎么打。朕今日说这些,不是因朕的剑钝了,窝阔台屡次屠城,你大可以将他的坟都挖出来拆碎他的骨头。忽必烈肯放下蒙古旧法、学一些汉制以求一统天下,朕的心胸志向不能比他低了,他能容纳的子民,不论蒙古人、色目人,朕都能容纳,且要比他做得更好。融合、包容、统一,这才是朕要的君临四海。”   “臣领会了。”   “你是军中主将,你领会了就让全军领会,还有,让军中宣抚官除了告诉我们的士卒,也到那边去说。”李瑕抬手指了指,道:“让能领会朕的志向的士卒吃的好一些。别嫌这样行路的时候不方便,若等伤好了、到地头了再安排这些,也许就等不到了。”   这些话说得多了,甚至有些啰嗦。   杨奔心中的偏激情绪却被多消解了一些,更多了些为将者的理智。往成为名将的路上多走了一步。   ……   到术伯真的营地看了一圈,三人往回走,忽听到了那边的帐篷边兀鲁忽乃正在叱责两名将领。   “看到了火堆的余灰,你们夜里不通报,等到现在再说,是因为白天为我收尸更方便不成?”   兀鲁忽乃的声音不大,只是一句平静的反问,但那股怒意却能让人从心底里感到害怕。   那两个将领登时就慌了。   “可敦……我们……我……”   “可敦……我们是怕那火堆只是过往商旅留下的,没探查清楚就回报,像上次那样触怒了可敦……”   “你是想说我太易怒了,是吗?”兀鲁忽乃再次反问道。   “不敢!”   “小人没有这个意思!求可敦平息怒火……”   李瑕走过去时,只见那两个将领一个是蒙古人,一个是维吾尔人,已吓得跪在地上发抖。   兀鲁忽乃却没有平息的意思,问道:“告诉我,是什么样的商旅会在这种时候从贺兰山出发往西北贸易,卖什么?”   “小人……”   “回答我。”   “小人不知道……”   “你们这脑子挂在脖子上却不用,留着想要做什么用?”   面对这一个又一个接连不断的问题,那两个答不出来的将领竟是在雪地里吓得满头大汗。   李瑕已走上前,问道:“你的探马已经找到贺兰山的位置了?进帐细谈吧。不先与我说,何必在此训……”   “我训我的人!”兀鲁忽乃径直叱道,“若是你有这样蠢的探马,你不发怒吗?!”   说罢,她径直转身进了帐篷。   “唐皇陛下,可敦已派人去告知你了。”她身边一个侍婢怕李瑕生气,连忙解释了一句,才转身追上去。   李瑕倒不急着走,向那两个将领道:“起来吧,你们探了多久?”   两人面面相觑,不敢起,但犹豫了一会之后,还是起身了。   “禀唐皇陛下,探到三百里外了。”   “昨夜归营的?骑术了得。”   李瑕赞了一句,见这二人还是低着头,一副心有戚戚的样子,遂道:“你们可敦没那么难侍候,往后行军打仗遇到事情时,主动去分析,而不是被动地听令就好。”   “唐皇陛下,我们听不明白,这个是什么意思……”   “这么说吧,打个比方,你们就把这片营帐当成是你们家的牛羊,你们是要保护自己的牛羊不遇到野兽,以这个态度去做事,而不是只顾着怕你们的可敦发怒。”   “那个……小人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   “不急,空了到朕的营地找宣抚官问问,保你们的可敦以后会赏赐你们。”   两个将领不由笑起来。   “陛下,小人叫达愣泰,跟着你一起打败过合丹!”   “小人叫阿克木,也打过合丹!”   “朕知道。”李瑕抬手一指那阿克木,道:“你就是楼兰古城那一战后升为副千户的。”   阿克木惊喜不已。   达愣泰连连指着自己的鼻子,想要说话。   “军情紧急,议事吧,与朕说说你们探到的情况。”   “是!因为有了唐军的指北针和地图,我们就往东南方向一直跑,到了一座山下,达愣泰说有一片雪地是被扫平过的,把脚印扫掉了,我们顺着痕迹往山里走,真的找到了有人驻扎过的痕迹……”   “那是在何处?”   “陶盖勒山。”   “阿克木你这个愚蠢的畏兀儿人!‘陶盖勒’就是‘山头’的意思,你问哪个猎人,他都告诉你是陶盖勒,那里叫哈图陶盖勒,哈图山,懂吗?” #第一千一百三十章 归途   哈图山。   贺兰山以西是一片荒漠,唯有一些小山脉能够挡住狂风使草木落足,成为了过往商旅的歇息地。哈图山便是贺兰山两百余里外的一处小绿洲。   冬日或许看不出来,但到了夏日,积雪消融形成河流,便成了鸟兽的歇息地。   “报!找到李曾伯了!”   “南边还是北边?”   “北边,那附近有个小部落叫都日部,有牧民拿肉干、奶酪、帐篷和唐军交换了不少东西。”   “是吗?”史杠转头看去,只见探马拿回了一些行军锅、匕首、马蹄铁……竟然还有一个唢呐,两块锣鼓。   他拿起两块锣敲了一下,响起了“当”的一声。   “哪个蠢货,都溃逃了还带着这玩样。”   这般嘟囔了一声,史杠丢下那锣鼓,下令继续追击,却又有探马匆匆回禀道:“少将军,塔察儿宗王的兵马从贺兰山北绕过来了,在北面包夹李曾伯。”   “有必要吗?”史杠大讶,“他是一位宗王啊,跑来追击一点溃兵?他娘的……他娘的李曾伯真会跑,让宗王辛苦了。”   其实话一出口,史杠也知道塔察儿不仅是为了李曾伯来的,防的是李曾伯与李瑕汇合。   但心里终究是不爽快,毕竟前不久他才和麾下将领说陛下更信任汉军。   现在要改一下,陛下是更重用汉军,但更信任亲戚。   “娘的……”   若是让史杠的同窗好友们看到他领着兵马出征,嘴里骂着脏话,必定个个都非常诧异。   因为史三郎不管是在开封时、还是在燕京时,表现出的都是一幅散漫清静的模样。   以前,他与史家九郎史樟一样,平日爱好道法,自号橘斋道人。读书余暇,喜欢绘画,弄笔画些人物、山水、花卉,总之是十分高雅。   那时史家的军权都掌握在史天泽的几个侄子手中,反而是几个儿子不是读书就是修行。   后来,史天泽的两个侄子史枢、史权相继战死,长子史格战死,于是只好将长兄史天倪唯一剩下的儿子史楫调入控鹰卫,同时开始让剩下的八个儿子接触军务。   随着李瑕渐渐势大,史家反而得到了忽必烈更多的信任。   因史天泽与李瑕私仇最重。   但没人知道的是,这次史杠出征之前,史天泽曾暗中交代过几句。   “知道仗该怎么打吗?”   “孩儿知道,必杀李瑕,为兄长与堂兄们报仇,立大功支撑史家家业。”   当时史天泽闻言,直接便给了史杠一巴掌。   “啪!”   “父亲?”   “你父亲都没能杀李瑕,凭你?你给我记住,莫死在战场上,也莫让史家与李瑕的恩怨扩大到不可收拾之地步。”   “父亲?”   “你祖父在世时,保乡护民,为父就任河南以来,治理一方,爱护百姓,恢复中原生计。对此,李瑕万分欣赏。”   “欣赏?父亲怎么能用这样的词?不是,李瑕何时对父亲表露过欣赏?”   “你不必管这些,史家三代忠心于大元,必无反复之意,为父只希望你在战场上活下去。若有朝一日……为父可为大元殉节!但你父祖对中原积下的功德足可保你辈小儿平安,休将它辜负了。明白吗?”   “孩儿……明白。”   那天史杠这般回答了。   如今回想起来,却觉得,怪不得大元一直打败仗,若将领们都是带着这种想法打仗,怎能不败?   被杀了那么多至亲,父亲居然不是想着要报仇,而是怕了?   可笑。   一路骑马而行,史杠又想到一事——李瑕渡过阴山往漠北一事,张弘范能猜到,没理由父亲猜不到,总不会是故意猜错了,回到乌拉特牧场守着陛下的大营吧?   又行军两日,已能望到李曾伯的残兵留下的痕迹。   史杠大喜,下令加速追击。   不多时,前方却是有信马赶来,传告道:“宗王已包围李曾伯残部,然探马发现西北方向有兵马动向,命史杠往图嘎查部支援!”   史杠虽不情愿,但还是接了军令。   之后便得到了几个向导,一张地图。   打开那地图一看,意思却是要让他绕个大圈,到后面看看有没有可能遇到李瑕。   “呵,抢功抢得这么光明正大,都不知该骂你贪心还是夸你坦率。”   ……   “大帅,我们好像被元军包围了。”   下午时分,庞沛赶到了李曾伯身边,道:“末将派人往几个方向都跑了一遍,都发现了元军动静。”   庞沛在十月受了伤,如今两个月过去其实还没好全。因李曾伯决定突围时,他这一营轻伤的兵将正在城中,才临时保护李曾伯突围。   李曾伯在地图上做了标注,道:“既被包围了,就在这座山筑防事吧……我们守到粮矢耗尽。”   “不亏了。”庞沛道:“末将这条贱命,杀出兴庆府之后还溜着塔察儿这条狗两个月,给甘肃守军减了压力吧?”   “那老夫活到七十岁,更不亏了。”   “明年……明年给大帅过七十大寿……才好。”   七百唐军走到这里已只剩四百余人,马上便开始挖沟筑垒。   他们铲开积雪,挖出陷马沟,削尖树枝,再盖上雪布置好陷阱,此时已入了夜,匆匆啃过肉干,又开始铲雪筑墙。   过程中不停有人因太冷或太累倒下。   之后便听到有人唱起歌来。   那歌唱得很生涩,一开始并没有人注意听,渐渐的,它却越来越大声。   “誓令疏勒出飞泉,不似颍川空使酒。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檄交驰日夕闻……”   “小维吾尔,你在唱什么?”   “唱唐诗,唐诗真美啊。”艾山转过头道,“这是我祖父说的,他说唐诗真美。”   “你祖父还知道唐诗?”   “他不知道,是听我曾祖父说的。”   说话时,他们也没有停下手中的活,最后艾山又感慨道:“我们这把铲真好用,又能当盾牌,又能当刀,带着还轻便。”   “你怎么啥都觉得好?”   “当然好啊,以前我们都没有。”   “继续唱吧。”   “好。节使三河募年少,诏书五道出将军。”艾山又唱了起来,“试拂铁衣如雪色,聊持宝剑动星文……”   一众士卒不由就笑他。   “这小维吾尔,死到临头了还恁快活。”   入了夜,到了最冷的时候,他们扎了帐篷休息,一个多时辰之后,号角声阵阵,将他们从疲惫中吵醒过来。   “元军来了!”   “娘的,又是那狗塔察儿。”   “呸,败军之将。”   “哈哈,挖黄河想淹老子的乖孙,老子一泡尿冲得你抱头鼠窜知道吗?!”   庞沛大步登上高处,瞪着远处那奔腾而来的元军阵线,眼睛越张越大,挥舞着双手道:“弟兄们,老子给你们唱山歌了。塔察儿,乖孙儿,挖黄河,淹自个!”   “哈哈,将军,你这啥呀?唱山歌还得听王臊包货的。”   “塔察儿,乖孙儿,来啊!撞你爷爷啊。”   远处那大旗越来越近,终于踩塌了那陷阱,轰然大响。   ……   塔察儿冷着一张脸坐在帐篷里。   探马流水一样进进出出,向撒吉思禀报着四方的各种消息。   “额秀特,那边的山头里点狼烟了,李曾伯在提醒李瑕。”   撒吉思道:“往好处想。大王围着他,不就是想看看李瑕会不会来支援他吗?”   “也就是李瑕,换作是谁跑到漠北,我们还会猜他活着。”塔察儿道:“你知道大汗为什么派我来这里吗?”   “大王请说。”   “如果强攻兰州,一定会遇到唐军的火炮,伤亡太重了。只要李瑕一冒头,给了我们可能围杀他的机会,陛下就会出手。”   “大王,他确实冒头了。西北方向八十里,出现了叛军。我们的探马本以为是脱忽的兵马,上前却被他们射杀了。”   “额秀特,是谁?真的是兀鲁忽乃那个疯女人?”   “是,至少有三万余人。”   “脱忽呢?!他们十五万大军不可能全败,退到哪里去了?”   “一定是往北了,大王难道还不了解他吗?”   塔察儿走了两步,提出了一个颇为清醒的战略。   “不急着强攻李曾伯,留着那些残兵,把李瑕拖在这里,等大汗派援兵来。相信我,比起强攻兰州,大汗一定更喜欢在这里与李瑕决战……快!派探马回去!”   ……   李瑕依旧缓缓行进。   当他得知了前方有元军在追唐军溃兵,他让兀鲁忽乃率兵疾驰哈图山救援,自己却没有去。   因为身上的伤口还没愈合,虽然已能慢走,但若纵马疾驰会把伤口绷裂。   他很急,但急不得。   这次是与忽必烈交锋,必须通过一场一场小战斗,或胜或负或平,来互相试探,对战场进行布局。最后才有可能决战。   前期对他而言,算是略占上风。   赢得了兀鲁忽乃的支持,把西域东归的十余万元军打散,让元军短时间内很难重新聚合,另外还招降了两万人。   现在,李瑕想做的是消化这个战果,回到境内休整一番,将招降的兵马收回己用。   如此,将彻底改变西域的兵力对比。   这种时候,前方出现了元军,必然是忽必烈已有所察觉了。   所以要快,他需要兀鲁忽乃以雷霆之势速胜。   为此,他这个重伤员干脆留在最后,带着五百精锐看管着两万新降的蒙军。   这很大胆,但李瑕试图在最短的时间内收归这支兵马。   与此同时,就在李瑕的大营西南方向数十里,有两队各自只有数人的骑兵遭遇了。   ……   “那是什么人?没打旗号。”   风雪之中,阿克木眯起了眼,向达愣泰问道:“我听他们刚才喊的是汉语,他是汉人,是唐军对吗?”   “傻瓜,忽必烈的叛军之中也有很多汉人。”   “喂!”远处忽然响起了召唤声,对面有人用生涩的蒙古语喊道:“你们也是蒙古人吗?”   “也是?你们好像不是……”   阿克木正要回答,达愣泰忽然拦住了他,低声道:“不要急,让我分析一下。”   “分析?”   “陛下只有一点兵马看着两万叛军,万一遇到敌兵绕道偷袭怎么办?”   “我明白了,就像是我们的牛羊在后面……”   ……   更远处,史杠眯了眯眼,擦了擦自己的望筒,许久,似乎见到对面有骑兵偷偷离开。   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下令道:“快!给我拦住他们……” #第一千一百三十一章 唬   当史杠下了令,他麾下的将士却还没有反应过来。   甚至还有骑兵回报道:“少将军,前方遇到了脱忽大王派来的探马,说是大军在……”   “蠢货,那些都是敌军!”   史杠再次望了一眼,只见方才看到的那几骑已经消失在风雪之中。   显然,敌方负责哨探的将领在巧遇之后一边拖延,一边偷偷派人跑回去报信,十分狡猾。   “给我射杀了他们!”   这会功夫,就连方才留在那拖延时间的西域骑兵也连忙勒过缰绳逃了,元军骑兵这才匆匆追上。   “你们继续追,其他人,先随我到驻地!”史杠又道。   他下过命令,抬头看了看漫天风雪,低头拿出塔察儿给的那张简陋的地图看了看,嘟囔道:“还真能在这鬼地方遇到敌军?最好让我遇到的是后勤辎重。”   地图上划了个圈的地方便是史杠要去的驻地,是图嘎查部的草原,也是方圆数百里最丰饶的地方。   史杠赶到时已是下午,出示了各项军符手令入营,只见许多元军士卒磨刀的磨刀、喂马的喂马,战意高昂。   “是塔察儿大王派来的支援到了吗?!”大帐中有将领迎了出来。   这将领四十余岁,长着张方方正正的脸,眼睛细长仿佛睁不太开,颧骨颇高,给人一种刻薄的感觉。   史杠一见这人,心中不由微哂,暗道原来塔察儿要自己来支援的是这个大骗子。   塔察儿的封地在辽东,一直就想吞下高丽,因此麾下确实有些高丽将领,眼前这位便是一个,名叫王綧。   窝阔台汗十二年,高丽国主……向蒙古投降,让“爱子”王綧率衣冠子弟十人入质蒙古,满足蒙古纳质要求。   后来有人向蒙哥汗举报,说王綧并不是高丽国主的儿子,而是高丽宗室旁支,王綧辩解说“爱子”就是“养子”的意思。   这个时候,他都已经为大蒙古国效力十余年,娶了黄金家族的女子为妻。蒙哥也懒得再追究,赐了三百匹马给他。   蒙哥虽不追究,史杠这些世侯子弟们却是颇看不起王綧。   一个弹丸小国,在被大军征讨时东躲西藏、奴颜婢膝地纳表称臣,暗地里耍这种小心眼。   “原来是王总管。”   见了面,史杠便问道:“你与洪元帅之间恩怨了了吗?”   王綧稍愣了一下,摆出一副正经严肃的样子,道:“史少将军来的正好,我们还是先聊军务吧。我的探马在数十里外发现了唐军的驻地。”   “嗯,我来的路上也遇到了唐军探马。”   “什么?”王綧惊道:“那唐军也发现了史少将军的行迹?”   “那当然。”   “史少将军,你误了我的战机!”王綧不悦道:“几日前探马在雪地里发现唐军踪迹,我就小心隐藏在图嘎查部,等待唐军靠近,结果史少将军一来……”   “你这么了得就别请支援啊。”史杠喝了一句。   他年纪小,官不大,但出身不凡,看不惯王綧在这装模作样。   此时干脆轻笑一声,凑在王綧耳边,低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表面上看着对大元忠心耿耿,暗地里把从高丽逃出来的难民收为私人财产,还有,你与在高丽的兄长王温联络……”   “那是洪俊奇在陛下面前冤枉我!”王綧大喝一声,义正辞严道:“史少将军,现在我在和你讨论如何对敌。你再插科打诨,是想延误战机不成?!”   “行,就你忠心能战,我担不起。”史杠道:“那就请我们高丽永宁公、廉尚书令大人发号施令。”   王綧淡淡扫了史杠一眼,颇为瞧不起这个纨绔子弟,因此连单眼皮上都带着些蔑视。   虽然如此,他却不敢得罪了史天泽的儿子,哪怕这史杠只是个庶出的。   “请史少将军进大帐来议事吧。”   王綧说罢,将身后的红色披风一撩,大步走向军议大帐,举手投足之间还保持着端正体面的模样。   “不愧是高丽国主的‘爱子’。”   史杠看着那个背影又是一声轻哂,随手将望筒往褡裢里一塞,漫不经心地跟了上去。   掀开帐帘,迎面就是一张大地图。   史杠眯了眯眼,眼神里那种享尽了荣华富贵之后百无聊赖的散漫感渐渐散去。   他终于明白王綧为什么一口一个“战机”了。   有人在地图上划了个圈,道:“如果那几个蒙古逃兵说的是真的,我们可以做一个大胆的假设,李瑕就在这里,带着数百唐军和那些俘虏……”   ……   “吁!”   天黑之前,几名骑兵匆匆奔回唐军营地。   李瑕听着达愣泰、阿克木的禀报,转头向那边看去,只见他们的马匹正在雪地里打着响鼻,因跑得太累,身上热气腾腾。   “朕知道了。我们急行军过来,怕是容易让敌方先探到,好在你们反应快……先去给马匹擦了汗吧。”   两个将领愣了一下,惊讶于在这个时候了还擦什么战马,要么该马上准备应战、要么该撤退。   等他们退了下去,李瑕先是不急不慢地对霍小莲道:“想必是元军绕后发现我们了,你去安排一下防务……”   等霍小莲领命离开,李瑕又招过几个亲卫,道:“去请术真伯、脱里察过来。”   “是。”   “如果他们不肯过来,不必多问,直接杀了,动作要快。”   面对这样的命令,那几个亲卫也只是抱拳应喏,干脆利落地转身出了帐篷。   做完了这些安排,李瑕便开始披盔甲。   “陛下,怎么了?”朵思蛮从后面的帐篷里出来,道:“你才换过药,不要乱动。”   李瑕招手让她到身边来,摸了摸她平坦的小腹。   “还没显怀呢。”朵思蛮道,“额吉说再过两个月肚子就会大了。”   “今明两天也许会有敌兵杀过来。到时你躲到后面去,别乱跑,知道吗?”   “我是蒙古女人,我能上阵杀敌。”   “知道铁木真的儿子术赤吗?在术赤出生之前,孛儿帖被人掳走了。”李瑕吓唬了朵思蛮一句,道:“我们的儿子没有必要遭遇这些。”   “那好吧,那到时候我就躲起来。”   “为朕披甲吧。”   “受伤了还要披甲吗?”   “披了甲才看不出朕受伤了……”   两人说着这些,帐篷外有人道:“陛下,两位元帅到了。”   李瑕拍了拍朵思蛮的背,让她到后面去。开口道:“进。”   术真伯、脱里察走进大帐时,见到的又是披甲端坐在那里的李瑕,显得威严而英武。   “陛下。”   “探马在西南面发现了一支元军,人数不少。你们各从军中挑出一千信得过的勇士,朕会给他们发放盔甲、武器,为朕作战,你们可愿意?”   两个蒙古贵族对视了一眼,开口说话的还是术真伯。   “我们当然愿意作战,但是这些战士不久前才被陛下与可敦击败过,士气低落。更重要的是,这几天以来,他们一直没能吃饱,就怕会被敌军冲散。”   啰里啰嗦说到这里,术真伯开口问道:“就是不知道这次攻过来的元军有多少?是谁的人?可敦离这里远吗?如果敌人太强了,是不是还是请可敦回来支援?”   一连串问了这么多,他或许是没指望李瑕全部回答,摆出了一副关心的模样却多少能让李瑕回答一两点。   李瑕很清楚这些新附者的心思。   无非是觉得他不够兵强马壮,还想观望,随时可能倒戈;同时又担心饿死在风雪中,或随李瑕回去之后被清算,那不出力也不行。   说来说去,无非是看实力,如同女子嫁人需看家财一般,无可厚非。   今日开口要求他们作战,于是便拿捏起来了。   这种时候不能怯,他遂淡淡问道:“不愿意,是吗?”   “陛下误会了,我们……”   “你们觉得朕是在求你们。”李瑕竟是直截了当将事情挑明了。   纵使到今日,他骨子里的性格还是没有太多改变。   “你们投降过来,说想为朕作战,吃了朕的口粮,现在朕真要调兵遣将了,你们又觉得自己是诸侯了。”   “不敢!”   术真伯被他的威势压得透不过气来,同时觉得他太蛮横了。   当时说好的根本就是他们归顺昔里思汗,那还有一层意思是,至少得安全到了六盘山再说为李瑕打仗之事,而且打仗也得按蒙古习俗说好,哪个草场归他们作为战利品。   “陛下,我们……”   术真伯话到一半,远远地忽有一声号角响起。   有人攻过来了。   “来得这么快?”脱里察十分吃惊。   “陛下,我们愿为陛下而战,这就去点兵。”术真伯此时应得却是十分干脆。   若说方才是为了探问强弱,此时他却已下了决心。   方才答应了,谁知道挑出一千兵马会不会被李瑕直接收编了。此时不同,敌军已经攻来了,李瑕只能直接发放盔甲、武器。   不想,李瑕却是摆了摆手,道:“不急着点兵。等朕先击败了这些元军不迟。”   “可是……”   “你们拟个名单给朕,把信任的千夫长、百夫长都写出来,朕好发放盔甲武器。”   帐外杀声越来越大,李瑕只在帐中与这两个蒙古元帅聊着这些,从容不迫。   唯有他自己知道,心里已经十分焦急。   他信不过术真伯、脱里察,眼下无非是在做个选择,要么凭气势吓住他们,让他们心甘情愿为他征战;要么杀了他们,亲自掌控那些兵马。   此时,反而是术真伯、脱里察看不清局势,拿不定主意。   额头上都沁出薄薄的汗水了,犹不知该不该写。   好在已有将领赶来,禀道:“陛下,元军杀到营中了!”   “慌甚,将朕的龙纛竖起,将篝火亮光。”   “喏!”   李瑕竟是又看向了术真伯、脱里察,继续聊道:“写回鹘式蒙文就可以,朕看得懂。” #第一千一百三十二章 顺服与反戈   被点燃的帐篷与营中的篝火照亮了这个夜。   一杆龙纛出现在了望筒的画面里,史杠自语道:“李瑕竟还真在这里?”   他笑了笑,再看向前方王綧的旗帜,终于理解王綧为什么非要火急火燎地调集兵马,奔走数十里连夜袭营。   “这次,还真让这支高丽人参押对了。”   其实,史杠是反对今夜这一战的,他认为应该先确定李瑕的行踪,派人回去禀报,再调更多的兵马来包围。   理由是他与王綧加起来不过是三千多人,而唐军虽只有数百,未必不能以少胜多或逃脱。而且,后面那片营帐里的到底是俘虏还是降军都不清楚。   但王綧一定要这样急袭,称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史杠却知道他之所以如此立功心切,是因为急着在陛下面前表现。   此事又涉及到一桩旧事,王綧早年入质时,受到了更早投降蒙古的高丽人洪福源的照顾,后来两人因为管理降人的利益反目成仇,当时王綧已娶了黄金家族女子,便向蒙哥告状,打死了洪福源。   结果,前几年,洪福原的次子洪俊奇因为骁勇善战,得到了忽必烈的器重,忽必烈甚至常常用洪俊奇的小名呼称他,可见亲近。   洪俊奇不仅为父亲翻了案,还佩金虎符,任管领归附高丽军民总管,常常说王綧的坏话。   王綧当然也急,之前随塔察儿大败了一场,这次如果再不立下大功,也许哪天真要被洪俊奇陷害了。   这种急,体现在战场上就是一个个士卒在长途奔走之后,甚至来不及休息,就被将官督促着杀向敌营。   “那是李瑕的大旗!杀了李瑕,世袭公侯!”   “杀!”   马蹄扬起积雪,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前方的弩箭激射而来,将一个个疯狂的元军射倒在地。   却还有人惊喜地喊道:“唐军没有霹雳炮!杀过去啊!”   “早就没有了吧?上天给我们这大功!”   “呃……”   其实这种天气,火器、弓弩都不好用,等元军冲到近处了,唐军更多用来造成杀伤的还是绊马索、拒鹿角、长矛。   战事仅开始不多时,地上已经铺满了尸体。   “史少将军!你或者派你的兵马上阵,或者去把俘虏们放出来,与我们一起杀敌!”   王綧亲自策马奔到史杠身旁,大喊了一句。   因为怕普通的军令调动不了这位世侯子弟。   史杠还在用望筒观察着战场上的情况,惊讶于伤亡之大,闻声放下望筒,道:“知道了。北面也有唐军驻守,我去击败他们,放出俘虏……”   ……   大帐内,术真伯、脱里察还在写着自己军中将领的名录。   术真伯额头上的汗水已经滴到了纸面上。   他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如何,唯一的判断依据就是李瑕的脸色。   然而李瑕那张脸就如同冰雪。   当那杀喊声越来越近,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没有选择了,要么再犹豫下去被李瑕杀掉,要么表态忠于李瑕。   而这个表态如果不真诚,又会被眼前这个可怕的男子一眼看穿……   因为有唐军将领走进帐中,手里的刀没有插回鞘里,还在滴血。   关键是这个唐军将领一个字都不说,就站在两位蒙古贵族的身后,让人感到背后一阵阴凉。   “陛下!脱里察愿意为陛下而战!”   脱里察忽然跪在了地上,因为害怕李瑕不相信自己的诚意,他马上又抬起头,对视着李瑕的眼睛道:“陛下如果不相信我,不用发放武器,我会带着勇士们去击败敌人。”   李瑕抬了抬手,似乎在示意脱里察身后的唐军将领放下刀,这才道:“去吧。”   脱里察如释重负,连忙起身鞠了一躬,看了术真伯一眼,退出大帐。   有两个唐军士卒跟了上去,随在脱里察左右。   李瑕笑了笑,看着还坐在那写军中将领名录的术真伯,道:“不必写了,你比脱里察聪明,你心思更多。”   “陛下,我没有心思,我……”   “选择一个君主追随,把整个部落的命运押上,这件事需要谨慎,朕明白。”李瑕道:“朕这一生从囚徒到皇帝,该展示的已经展示过了。选择的时间已经到了,再谨慎也要做出决定了。”   术真伯深吸了一口气,反问了一句,道:“之前陛下都没逼过我们。现在这么危险的时候,陛下却逼我,不怕杀了我,我的兵马反了吗?”   “不怕。”   李瑕只有这种简单的回答。   术真伯的心更悬了,他是一个理智的人,真的讨厌这样下赌注。   “好,我为陛下而战……”   术真伯出了大帐,来不及细看外面的形势,两个唐军士卒便向他道:“请元帅速去安抚你的兵马,这边走。”   ……   大帐中,李瑕舒了一口长气。   他不管战事,陪着术真伯、脱里察在这里瞎耗,其实不是为了什么名单,也不是为了什么承诺。   他只是要在最危险的时候还向他们展示自己有信心,吓他们、唬他们,把认为他很强大的想法烙到心底。   然后,安抚住那两万新附的兵马不乱。   这才是最关键的。   五百精兵未必不能打败三千余远道而来的敌人。而两万大军一旦乱了,对今夜来说那才是真正的天崩地裂。   而术真伯才出去,方才不说话的唐军将领已赶到李瑕面前,道:“请陛下移驾,元军杀过来了。”   “牵一匹战马来。”   “陛下,你的伤……”   “朕说,牵一匹战马来。”   “喏!”   掀帘出帐,李瑕招过一名士卒,吩咐道:“你来喊,就说……”   “喏。”   很快,这名士卒翻身上马,在营地间奔走而过。   “报!我军已接到李老元帅,正在回师!”   唐军一阵欢呼,纷纷呼喊。   就连各个帐篷里的伤员都已经冲了出来。   “杀敌啊!大军马上就转回了!”   ……   “他们说什么?”   “在说大军今夜就能回来。元帅你也知道,我们的主力以及可敦的大军走得并不远。”   术真伯恍然大悟,心想怪不得李瑕今夜这么从容镇定,原来是这样。   他终于坚定了某种信心,快步赶向自己军中。   这个过程中,却听得前方的杀喊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混乱。   “元帅!我们的兵马来接应我们了,只有不多的唐军还在北面拦截,我们……”   一名百夫长跑上来,用蒙古语向术真伯喊道,却没注意到术真伯身后还有两个唐军士卒。   “啪!”   术真伯立即便给了他一巴掌,骂道:“我们现在才是唐军!还不去守住大营?!”   “元帅,我们怎么会是唐军……”   那百夫长捂着脸还在摇头。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大呼小叫。   “元帅!”   有人还未跑到近处,已大喊道:“西边大营大乱了,有一群人打死了脱里察!说要接应元军,杀光唐军!”   术真伯一愣。   他不敢相信脱里察这么容易就死了。   于是,他扫视着不远处那一个个没有披甲,只裹着脏兮兮的毡衣的战士们,心想道,这些人这么难管束的吗?   那怎么办?   下一刻。   “噗。”   他身后的一名唐军士卒已上前,不顾一切地将还在说着“我们怎么会是唐军”的百夫长捅翻在地。   血泼开。   远处有人有蒙语喊道:“唐军要杀光我们啊!”   混乱之际,术真伯只听身后另一名唐军士卒道:“元帅,你已经做过选择了。”   “额秀特!谁打死了脱里察?!给我杀了他们……”   ……   一场本应该速战速决的战斗,渐渐陷入了胶着。   王綧向北面望了一眼,觉得那边才有一些动静,似乎又渐渐平静下去。   “总管,史少将军派人来报,逃兵所说的那些俘虏不是俘虏,而是投降唐军了!总管若不能击杀了李瑕,不如撤军,等他再派人联络那些降军……”   王綧错愕了一下。   其实他已经离李瑕很近了。   再一想,其实那两万降军并不能给李瑕多少助力,只要能先击杀了李瑕,他们马上就会反戈。   没有退的道理,他迅速下令,全力进攻。   “父亲!孩儿去杀了李瑕!”   见此情形,王綧的次子王熙上前请缨,之后不等王綧答应,便领着一队人杀向了那杆龙纛。   ……   龙纛之下。李瑕已注意到了冲过来的王熙。   因为王熙那一身漂亮的盔甲与火光相映,颇为闪耀。   “随朕包抄过去。”   马匹很快奔跑起来,绕过两顶帐篷,消失在营地的黑暗中。   王熙不由眯起了眼,寻找着刚才还在龙纛下督战的那数十名骑兵。   同时,他还在继续奔向龙纛,想着先将它斩倒也好。   忽然,簌簌声响起。   “右边!”   王熙大喝一声,勒住奔跑的战马。   一杆长槊已捅到了他面前,“当”地击在他的盔甲上,将他撞翻在地。   “西八。”   王熙翻了个身,只觉浑身剧痛。   若不是他这一身盔甲坚固,此时只怕已经死了。   “保护侯爷!”   周围的元军纷纷大喊,这声“侯爷”倒是唬了唐军士卒一跳。   王熙的母亲出身黄金家族,因此他视自己为大元贵族,高丽王国却又封他光化侯。再一想,高丽也是大元的臣属国,那这光化侯也就是大元的侯爷了。   平时这般无妨。   到了战场上,这种称呼就引起了李瑕的注意。   李瑕勒马,又是一槊便向王熙捅去,“噗”地径直刺穿一名元军。   血泼了王熙一脸,他此时还不惧,在地上拿起大刀就向李瑕斩去。   “当!”   李瑕径直举起长槊就砸,轰然将那大刀砸落在地上。   王熙虎口剧痛,低头一看已是血淋淋一片,不由大骇,喊道:“父亲救我!”   再翻了个身,他起身便逃。   李瑕冷着脸,持槊便追了上去。   若真要论起来,此时李瑕的处境其实是更为糟糕的,连同他的大帐一起,陷入了敌人的包围。   尤其是他的伤口再一次裂开了。   自他称帝以来,还少有遇到这么危险的情况。   但,李瑕却还觉得安心……   他当过冠军,受过追捧,却明白别人的追捧转眼之间又能变成谩骂。   权力也一样,顺的时候,有千军万马能在身边保护,但就是九五至尊,也会有一个人完全无助,能被宫女勒死、能被太监淹死的时候。   今日被偷袭,他怀孕的妃子就在后面的那顶帐篷里。   要保护他们,到头来还是得自己强大。   “好啊。”李瑕呢喃自语道:“杀到朕的面前,很好……比谁的内心强大、体格强大,这才好。”   “啊,啊!”王熙转头大喊道:“父亲救我!”   “嘭!”   大槊径直砸在王熙的头盔上,他脖子一歪,血从额头流了下来,人已软软倒在地下。   “我儿!”   王綧正在向这边奔来,见此情形,不由目眦尽裂。   他身后,还有许多元军在追。   “保护总管!”   李瑕则勒住缰绳,喘着气,看着越来越近的王綧,渐渐感到痛快。   因为很久没见到这么狂妄的人了。   这些年,慑于李瑕的威名,很久没有主将敢来与他交锋了。   眼前这位,大概是个猛将吧? #第一千一百三十三章 凭恃   “噗。”   一个没有披甲、没有带刀的蒙古战士被劈倒在地。   这是在脱里察的营地里,甚至脱里察与其心腹的尸体就倒在雪地上。数百个赤手空拳的蒙古战士刚刚打死了这个投降于唐军的主帅,正要响应元军,便遇到了术真伯及其全副武装的宿卫军。   “杀光这些叛军!”术真伯下令道。   被称为叛军的蒙古人不由错愕,转身就想跑。   有人摔在地上,开始苦苦哀求。   “元帅,你在做什么?你背叛了蒙古,不怕被长生天惩罚吗?”   术真伯一脚踩过去,弯刀轻而易举地捅进了对方的腹部。   “不,是你们背叛了蒙古。而我,臣服于真正的大汗。”   把弯刀从尸体上抽出来的过程中,术真伯开始了呢喃自语,眼神也逐渐由迷茫变成了坚定。   “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忽必烈说的,蒙古属于中国。那谁更强大,谁对牧民更好,谁就是真正的大汗。”   这些话,前几天李瑕就开始在军中散播了,当时在术真伯听来全都是放屁。   今夜真正逼他做出选择的原因,是李瑕的强势。   他又不了解形势,只听着漫天的杀喊,看着无比气定神闲的李瑕,让他觉得这个年轻的唐皇帝一定有把握能赢。   那就是一个驯狗、熬鹰的过程。   被熬得老实了,这些屁话就成了最好的理由。   “真正的大汗,天可汗。”术真伯愈发坚信自己的选择,踏过满地的鲜血,不停喊道:“杀光这些叛徒。”   手无寸铁的叛徒就在这样的杀戮中或惨死,或告饶。   终于有人赶到术真伯身边,道:“元帅,唐将让你到北面阻挡元军。”   这个蒙古人都没记住是哪个唐军将领敢这样发号施令,用蒙古语转达了一句,术真伯脸色却郑重起来。   “你们带人看着大营,别再让人反了。你们,随我来!”   ……   史杠眯着眼望着前方的旗帜,等终于看清了旗帜上那个图腾,他愣了愣,策马行到了距敌一箭之地。   “对面是斡勒忽讷惕部的首领吗?!”   一连喊了好几声,又下令让元军停止进攻,对面才终于有人用蒙古语回应道:“你们这一点兵马也敢攻打斡勒忽讷惕部的驻地吗?”   “是术真伯首领在军中吗?”史杠喊道:“我曾经随父亲在征讨阿里不哥时见过首领。”   对面有人道:“看在我们认识的份上,我不杀你,你走吧。”   “术真伯首领,你的父亲是月伦太后的弟弟,你的母亲是成吉思汗的嫡幼女,你是大蒙古国最尊贵的皇亲国戚,怎么能背叛呢?我看到你的旗帜时简直难以相信。请你指挥庞大的兵马,杀了李瑕,成为大元最大的功臣。”   史杠劝说得十分真诚。   在风雪天对着远处这样大喊,让他口干舌燥。   对面沉默了。   史杠有些期待地等着,他知道术真伯一定是被欺骗了或被威胁了才会投降李瑕,很容易劝服的。   “术真伯首领,你看那边,我们三千多兵力围攻李瑕数百人,李瑕马上就要败亡了……”   “嗖!”忽然一支弓箭射来。   史杠吓了一跳,连忙勒马退了好几步。   “咴!”   马嘶声中,箭已经钉在了他面前的雪地里。   其实,术真伯不是铁石心肠,史杠的劝说他全都听进去了。   但什么血统身份、忠义恩情都是虚的,他术真伯做选择,只看强弱。此时他还是不知道战场上的形势,只知道对比起双方的表态,元军将领太弱了。   李瑕是多么的强势,一副“顺服,是朕给你的机会”的样子。反观史杠好言相劝,显得实在是太心虚了。   什么“李瑕马上就要败亡了”简直是放屁,两万兵马在这里,李瑕都没调动,怎么可能快要败亡了?   “杀光这些元军!”   “走!快走……”   ……   “娘的。”   史杠一路奔逃,好不容易甩脱了术真伯的追击。   再转头看向那个火光冲天的营地,见到的是一幅极怪异的场景。半边营地是激烈的厮杀,半边营地却是迷茫地沉默着。   那两万败兵既不支援、也不反戈。要定胜负,还是只能看双方真正有建制的兵马。   能胜吗?   “该死的高丽人参,贪功。这仗让我来打,先策反了两万兵马,还能不赢?凭你也敢冲击李瑕大帐,夜郎自大。”史杠不由暗骂王綧。   骂归骂,事实上,他自己也贪功,又有为堂兄与长兄报仇的心思。   今夜还有机会,能与王綧争一争功劳。   略略一犹豫,史杠最终还是选择了向王綧所在的方向支援。   那片营地已是一片火海,亮得晃眼。   元军在外面围了一圈,防止有唐军逃跑。   史杠杀入混战中的营地,浑身都温暖起来,越往前,喊杀声吵得他脑袋都疼。   “别理他们!”   前方有两队士卒在打斗,史杠一声令下,扯着缰绳绕开,寻找着李瑕的所在。   偶尔有流矢、绊马索,不时还能见到残兵经过……终于,他们看到了李瑕的龙纛、王綧的大旗就在前方。   那是战场最激烈的地方。   “杀李瑕!”   史杠催动马匹,领兵往那边冲去。   这一刻,他想到了他的长兄史权,堂兄史枢、史格。他们都很英勇,却都死在李瑕手上。   而他,会为他们报仇。   “父亲,你说的那些话错了,孩儿会杀了李瑕。你将会以孩儿为荣……”   脑子里满是这样的念头,史杠愈发激动。   一顶顶燃烧的帐篷从眼前晃过,火焰噼里啪啦,终于,他远远望到李瑕与王綧。   远处有元军还在过来,但同时也有唐军在赶来。   史杠忽然发现自己算错了一件事。   他本以为唐军只有五百战力,但其实漏算了这个营地里的伤兵。   那些伤兵其实也是能上战场的。   李瑕就是一个上战场的伤兵,皇帝尚且如此,其他伤兵怎么可能不卖命?   这构成了这个营地里最后一道防线。   现在,需要他史家三郎带着他健全的兵马,去冲破这道防线。   ……   “嘭。”   王綧目光落处,李瑕正用长槊将他的一名怯薛士卒砸死。   那长槊绝对很重,因为被砸死的士卒脖子完全断掉了,与他儿子的死法一样。   “杀了他啊!”   王綧愤怒地大喊。   “放箭啊!”   没有箭了,在冰雪天气中杀到这里,双方的弩箭早已断了弦。且都是披着最好的盔甲,箭矢伤害有限。   此时刀刀到肉的近战才决定生死。   王綧转头四看,发现周围那些元军士卒也开始惜命,一个个持着刀、屈着腿,身子一颠一颠的,上前一步能退后两步。   “该死的混蛋!来杀了他啊!阿西八!”   没有用,这些士卒大部分是从高丽逃过来的,要么是罪犯,要么是想过些好日子。   都是些连自己的国家都不要了的人,还能指望他们为了王綧奋不顾身。   “阿西八,你们上啊!杀了他,有你们一辈子享不完的赏赐!”   “来啊!”   “嘭!”   又有人被砸倒在地,追随着李瑕杀到红了眼的唐军将领大吼道:“来啊!”   王綧再转回头来,忽然惊了一下,因为他已正对上了李瑕那坚定、凶狠的眼神。   这一对眼之间,双方确实离得很近了。   “啊!”   他终于向李瑕冲了过去。   “你们抱住他的槊!”   “叮。”   李瑕挥槊扫倒两名元军的同时,终于有不畏死的元军拼命抱住了他的长槊,整个人都被扫得在地上拖。   王綧便是趁此机会抢上,慌乱之中一刀劈在李瑕肩上,刀嵌在了盔甲的缝隙之中。   下一刻,李瑕弃掉长槊,伸手握住王綧的手腕,用力一拧。   “嘎达。”   惨叫声中,李瑕推着王綧向前一步,避过了劈来的刀。   没能来得及抢刀,嵌在他肩甲上的刀已经掉落在地上。他遂干脆借助身高的优势,猛提起王綧的头盔重重砸了下去。   “嘭!”   铁盔砸在头骨上,声音极响。   “嘭!”   血肉飞溅。   李瑕已累到恍惚,汗水顺着他的眉毛流下,与血一起糊到眼睛里,旁的什么都看不到,只顾着砸对方这个主将。   他有力的臂膀还在挥动。   强壮的肌肉是他最后可以信任的东西。   两世为人,加起来三十多年,他从未有一天松懈过对自己的训练。   常有人不信他能这般坚持,对他而言只是习惯了而已。当然也无所谓旁人信不信,于他们只是听说一件事了而已。其中的艰苦与收获,只属于他自己。   所以强壮、坚定。   “嘭!”   眼前的王綧已经无力到要倒下,李瑕又重重一砸。   总会有人这样杀过来,轻视他、攻击他、伤害他,他之所以不怕,因为他可以用他习惯了的坚定与强大反击过去。   “嘭!”   王綧的半个脑袋已经被砸烂了。   只有一双死鱼一般的眼睛还在无神地看着李瑕。   李瑕松开手,任其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他没想到这个敢于冲到他面前的元军将领并不勇猛,摇了摇头。他这一生,凭恃的是自己的坚强勤奋,于是想问问眼前的敌人,到底有何凭恃?   “朕从血与火中杀出来……”   ……   一杆旗帜倒了下去,被燃烧的帐篷一点点吞噬。   火还在噼里啪啦地响。   血人一般的李瑕转过头,看到了史杠。   而史杠也在呆愣愣地看着李瑕。   许久,等错失了战机、错失了逃跑的时机了,史杠才想起来移开目光。   于是他看到了对面有人也在愣愣看着李瑕。   那是术真伯。   隔着那个战场,术真伯与史杠一样看着李瑕砸死王綧的发疯行为。   史杠遂意识到自己策反不了这位黄金家族的姻亲贵族了。   风雪灌过来,他再次想到了临行前史天泽的叮嘱。   “你给我记住,莫死在战场上。”   脑子里“啪”的一声,那一记时隔月余的耳光忽然让史杠觉得脸好疼。 #第一千一百三十四章 带偏   “逃啊!”   史杠拼命地挥着马鞭抽着战马。   本来,他还有千余兵力,也许还能杀李瑕。但他不想试了,术真伯就像是脑袋被抽空了一样地臣服于李瑕,让他根本没有信心再打下去。   他要听父亲的话,不能死在战场上,让史家与李瑕的仇恨更深。   还有,他不想被俘虏。   因为史天泽说过要为大元殉节,史杠明白父亲是什么意思,不想因为自己被俘而让父亲为难。   “快!我必须逃出去!”   然而越慌乱,他身边剩下的兵马越少。   终于,身后的簌簌声越来越响,一根套马索从天上被抛了过来。   “咴!”   史杠摔在地上,第一时间拔出匕首想要自尽。   冰凉的刀刃贴着皮肤,他却害怕起来。   “杀了我!快杀了我!”   已没有士卒顾得上听他的命令,因为身后的骑兵已经包围了过来。   史杠抬头看去,求道:“术真伯首领,求你放了我吧,我不能被俘啊。”   “我放了你,谁放了我?”   “你去追王雍啊,王綧那该死的儿子都跑了,你去追他啊……放了我吧?”   术真伯的骑术高超,胖墩墩的身子坐在马上,却显得轻轻巧巧,在史杠身边绕了一圈,又道:“我想清楚了,你受苦,我受苦,大家都受苦,那不如让忽必烈一个人受苦。”   史杠躺在冰冷的地上,默默咀嚼着这句话。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有一点点被这个愚蠢的蒙古贵族说服了。   ……   像死狗一样被拖到了营地,史杠目光看去,只见李瑕正坐在一团篝火边。   有血滴在他的头上,他抬头一看,只见一杆长杆上,王綧的人头还在那滴血。   “娘的,狗高丽人夜郎自大,害死我也。”   “朕听说你好修道、擅绘画,是个清雅之人。”   史杠不得不面对李瑕,但还没想好如何应对,有些结巴。   “你……阙下听说过……听说过外臣的名字?”   “朕与你九弟史樟有旧。”   史杠心道,你与我兄弟史枢、史格、史权更有旧,最好让他们的鬼魂来弄死你。   “原来如此,外臣确实好老庄之学……那个……无意于仕途官场,还请阙下能……”   “能。”李瑕道,“朕能放了你,只须你将所知的情报一一说了,放了你又何妨?”   “真的?”   史杠不可置信,很快却又意识到这件事背后的风险。   他感到嘴巴变干,开始犹豫是该冒着有可能让家族被追究的风险回去,还是……死。   事到如今,除了死,已经没有办法完全撇清家族了。   史杠于是看向了旁边的帐篷,意思是可以偷偷告诉李瑕。   “陛下想知道什么?臣从兴庆府的战事先开始说,如何?”   “嗯。”   “忽必烈是从十月开始亲自攻打兴庆府的,如今逃过贺兰山的便是李曾伯的败兵。这仗一开始,我们本以为很快就能破城,没想到……”   ……   一张简单的地图上被摆上了一枚兵棋。   撒吉思道:“大王请看,这三千骑兵才是唐军。他们趁着我们与兀鲁忽乃对峙,绕过了哈图山,想要救出李曾伯。”   “那他们就有三万三千多兵力了,比我还多。”塔察儿问道:“他们不想击败我吗?”   “他们的兵马累了,想要回去休整再战。”   塔察儿眼神里就泛起为难之色。   这一战他唯一的战略就是等到忽必烈派大军来。   消息已经递出去了,但大军什么时候到还不知道。   现在他仅有的能牵制敌人的筹码就是李曾伯,既不能放跑了李曾伯,又不能让其逃脱。而是要像鱼饵一样放在那里,把李瑕、兀鲁忽乃这两只鱼钓住。   “大王。”   帐外有人匆匆赶来。   塔察儿有些不悦,道:“什么事?我与王相正在议事。”   “大汗到了……”   ……   李曾伯站在山头,向远处塔察儿的大营望了很久,手几乎都要被冰雪冻在望筒上了。   “大帅,元军今日还没有攻山,应该是不会攻了。”庞沛过来道,“他好像是故意围困着我们。”   “没几天就要过年了吧?”   “是。但元军显然不是为了过年才不攻山,末将在想,他们是不是想围点打援?”   李曾伯点点头,道:“必是围点打援。”   “那我们逃到这里,不是成了元军的鱼饵?”庞沛大为不解,脸色变得焦急起来。   如果逃出来反而坏了大局,他宁愿死在兴庆府城中。   李曾伯道:“我们是饵,陛下能是鱼吗?放心吧,之所以逃出来,是我与廉善甫商议好的。”   商议了什么他没有说,无非就是青铜峡的地势其实并不好守,将元军主力牵制一部分出来。   在战略层面上,李曾伯、廉希宪、李瑕虽然相隔甚远,通信也不顺畅,但彼此间却有种默契,这一路承受不住了,就把压力匀出去一点,看那一路承受不住了,又会主动帮忙多担一点。   就是这种配合,在兴庆府、西域、河套三点之间,他们把元军像球一样踢来踢去传了一圈,将敌我的优劣差距消解了不少。   “大帅!”   忽然有士卒大喊道:“大帅快看那里!”   李曾伯连忙向更高处攀去,从山顶向东南方向看。   他腿脚已经很不方便了。   望筒一抬,眼一眯,眼角的皱纹更深,风雪之中却什么都没望到。   “哪里?”   “那!”   好不容易,李曾伯终于在天地交界之处找到了一个黑点。   渐渐地,那个黑点越来越大,终于成了一条黑色的线。   之后的漫长时间里,他们就看着它在雪地里慢慢铺开,无边无际。   直到一杆九斿白纛出现在了望筒里。   李曾伯张了张嘴,声音有些沙哑。   “我们这个饵,把忽必烈也勾来了啊。”   ……   一根巨大的木桩被敲在雪地里,将汗帐固定住。   塔察儿进入汗帐,一路走到了蒙古宗亲那一排最前面的位置,站定,向忽必烈深深鞠了一躬。   “大汗。冬天就要过去,春天很快就会来了,预祝大汗凯旋。”   忽必烈没有太大的反应,淡淡道:“本汗刚到河套草原时,李瑕身边只有不到一万人,现在他有了三万三千余兵力。越打,他的兵马越多。本汗什么时候能凯旋?”   塔察儿羞愧不已,应道:“我真是一个废物。”   忽必烈不置可否。   也就是塔察儿是东道诸王之长,是助他登上汗位的第一大宗亲功臣。否则凭塔察儿在这几场大战中的表现,他必要夺掉塔察儿兵权。   “马上就是汉人的新年了,李瑕一定很想回到长安,心情像箭矢一样急。”   “大汗放心,我们一定把李瑕留在漠北。”塔察儿此时才解释道:“其实李瑕的兵力没有增加,他的唐军已经只剩下三千骑兵,是兀鲁忽乃来支援李瑕了。这对于我们来说,是好事。”   “好事?”忽剌忽儿反问道:“那你一直打败仗也是好事,能让我们统领更少的疆土,更轻松。”   塔察儿道:“兀鲁忽乃离开了伊犁河流域,正好遇到大汗亲征,一次把她和李瑕都击败了,免得再派大军西行,节省了口粮,当然是好事。”   忽必烈道:“八剌,你觉得呢?”   宗王中有一个年轻人站了出来。   他名叫“八剌”,是察合台的曾孙,与兀鲁忽台的儿子木八剌沙是堂兄弟,一直追随在忽必烈身边。   换言之,他才是现在最有资格继承察合台汗国的人。   “大汗,我认为兀鲁忽乃早就没有把自己当成黄金家族的女人。正是她杀死了我的伯父,如今又杀死了我的堂兄,却把这一切都推到大汗头上。我愿意领兵去击败他,并永远忠诚地为大汗效力。”   “很好。”忽必烈赞赏地点了点头,道:“草原上的小马驹已经长成了骏马,去准备吧,等本汗的命令。”   “是!”   八剌大喜,深深鞠了一躬,退出帐篷,去做出征的准备。   他决心杀掉兀鲁忽乃,夺得祖先留下的汗位。   忽必烈在帐内看了一眼,又道:“岁哥都留下,其他人退下。”   岁哥都是他庶出的弟弟,并不擅长弓马,之所以被带在军中,也许只是忽必烈不希望有兄弟在后方坐镇。   “你记得兀鲁忽乃吗?”忽必烈问道。   岁哥都应道:“记得,我还小的时候,她来投奔我们的额吉。她很漂亮,眼睛像宝石一样明亮,胸脯像山峦一样饱满。”   “你去见她,问她还记不记得拖雷家族对她的恩情。”   “我不去。”岁哥都道:“她会杀了我的。”   “她不会杀你,你帮她求过情,对她有恩。”   “大汗不管说什么,我都不会去的。”   “你的妻子快要病死了是吗?你可以娶了她。”   岁哥都愣了一下。   忽必烈已起身,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道:“告诉兀鲁忽乃,本汗答应了,不会再插手你们的兀鲁思。问她,她是想要迎击八剌的兵马,还是想要八剌的脑袋?”   岁哥都又是一愣,惊讶于忽必烈的表态。   只要兀鲁忽乃愿意归顺,忽必烈竟然八剌都舍得杀掉。   这日,等他走出汗帐,脑子里已只剩下一句话。   “我们的兀鲁思?我们的……”   ……   察必从汗帐的第二层走了下来,道:“大汗。兀鲁忽乃不会答应。”   “没关系。”忽必烈道:“她是个念旧情的人,不会杀岁哥都,只要岁哥都能见到她就够了。”   他目光中透着沉思之色,又道:“李瑕只剩下三千人了……这是塔察儿唯一说对的一句话。”   “大汗就不担心真金与忙哥剌吗?”察必问道。   “父亲怎么会不担心儿子?”忽必烈目光如铁,道:“只有这一次击败了李瑕,才能救出忙哥剌,找到真金。”   这般说着,他已经看向了桌案上的地图。   这张地图是塔察儿与撒吉思标注好的,将贺兰山西面的兵势标得十分清楚。   但忽必烈的眼睛却透过了地图,看到了整个战局。   他忽然喃喃了一句。   “真偏啊。”   “大汗说什么真偏?”   “战场太偏了。”忽必烈道:“我本来以为,与李瑕的决战会在长安,至少也会在陕西。但现在,怎么就跑到了贺兰山西边了?”   “有哪里不对吗?”   “当然不对。战场在陕西,李瑕才有顾忌,才会怕,打起仗来就会束手束脚。我本该去攻潼关、攻延安府、六盘山,却被他引到了这里。”   忽必烈的一双眼很深邃。   他已经看透了李瑕的心思。   但只要能击败李瑕,战场不管是在哪里,都好。 #第一千一百三十五章 塞上征人   转眼到了腊月三十。   天还未亮,庞沛从帐篷中醒来,还未起身,忽听李曾伯呢喃念了一句。   “藕花时候,五湖烟雨,西子扁舟。转首梦回残角,征人塞上新秋。”   “大帅,说什么?”   “没什么。”   李曾伯摇着头起身出了帐篷。   他们都是挤在一起睡以抱团取暖,这一起身,小小的帐篷里络绎不绝有士卒走出来,一直走出了二十多个。   “好冷,鼻子都给冻掉。”   “喂,书生。刚才听到没?大帅说的什么?”庞沛低声向人问道。   “那是大帅的词,他可能是梦到了在西湖乘舟的时候,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这战场上……你别和人乱说,万一坏了军心。”   “能坏了什么军心?大过年的,又不是只有大帅一个人想家。”   “庞将军,你是凉州人吧?我好奇问一问你啊,你们以前……也过年吗?”   庞沛苦笑了一下,道:“我以前是蒙古人的驱口,那时候哪有过年啊?”   说话间,他们已走到了防线上,操起铲子便开始修筑防线。   一边做活,庞沛一边说道:“这辈子,我过了三个年。陛下收复凉州那年,我没再当驱口,分了地盖了房,嘿,娶了个浑家。那年啊,凉州城里唱大戏,军中每人发三斤肉,我和浑家围着那口破锅,口水都滴这。然后第二个年节,我家里又多了个大胖小子,哈哈。书生,你呢?”   “你也知道,我是随大帅从江南来的。那边的年节喜庆到你都不敢想,罢了,不提也罢。”   “有多喜庆?好几个戏台子唱大戏?”   “呵呵……唉。”   突如其来的一声叹息,庞沛也跟着伤感起来,道:“想家啊,想得心里刺挠挠的。”   “谁不是呢?”   “但我和你说啊书生,我不后悔到这来,昨个大帅说了,我们在这鬼地方与虏酋干仗,好过虏酋打到凉州、在凉州干仗。”庞沛又重新骄傲起来,道:“我浑家和儿子还在凉州。”   庞沛一直说自己是驱口出身,贱命一条。但生命里曾有过三次年节,他觉得今年格外的冷清。   他能看到李曾伯一直在安排防务,又觉得这位老帅的身影今日格外落寞。   于是,他跑到山顶上,抬着望筒扫视着,企图在敌人的营地里寻找一点年味。   但蒙古人对年节不太感兴趣,更在乎的是在夏、秋之际举行的那达慕大会,元军大营与平日并无区别。   “娘的,大几万人,跟死的一样。”   庞沛莫名地恼怒起来,想了想,干脆招过几个麾下兵士,道:“走,大过年的,去搞头牛羊回来给弟兄们添些伙食。”   ……   天黑下来时,忙了一天的李曾伯终于回帐篷了,看着篝火有些小了,又去砍了些柴禾添火。   好不容易才坐下,他又感慨道:“除夕佳节,陛下又不在长安,只恐朝中不安啊。”   “大帅竟还在忧心这个。”   “如何能不忧?”李曾伯道:“陛下在外征战日久,音讯不往,长安要生乱啊。”   “末将不明白,今年长安还能过一个好年,不仅是长安,到处都能过个好年。多亏了大帅与陛下好不容易将虏酋引到这里来,为何还会生乱?”   “人心啊。”李曾伯微微叹了叹。   他活到这个岁数,见了太多事。可以想见,此时在境内安然过除夕的人们少有几人会想到西北军正经历的困厄,反而还可能有人因天子久不在朝而起别的心思。   身处大军包围之中,难免有些压抑……   “大帅!”   忽然,防线外有人喊了一声。   “是末将,末将抢了几头牛羊回来。”   李曾伯站起身,赶过去一看,只见庞沛浑身浴血,背后的棉甲上都不知插了多少支箭。   但庞沛抬头看过来,那张脸上满是笑意。   “大帅,我们给弟兄们好好过个年。”   李曾伯本想要军法处置,但对上那双满是欢喜的眼睛,却是愣了一下。   就这一愣的工夫,周围的士卒们已欢呼了起来。   “哈哈,庞将军威武!”   “来,搭把手,杀羊宰牛,过个肥年……”   李曾伯转头看去,见到连自己从江南带过来的几个读过书的校将都已经冲过去和庞沛勾肩搭背。   “好你个庞沛,见天说自己是贱命,过个年还无大肉不欢。”   “哈哈,看看这是什么?”   “酒?”   “不会吧?!”   军中很快有欢笑声炸开,瞬间便有了年节的气氛。   李曾伯遂摸着胡子笑了笑,摇着头念叨道:“塞上征人……也得过个新春啊。”   ……   一口铜锅支在火中,锅中的水已被煮开。   有人将羊肉切成薄片,片进沸水之中。   待到锅中肉色一变,马上被捞入碗中,撒上细盐、葱花和姜末。   忽必烈接过碗,一边吃着羊肉,一边听着士卒的禀报。   在几百年前契丹人就有这么涮羊肉吃,但正因忽必烈喜欢这么吃,使这个吃法在军中流传开来。   “大汗,岁哥都大王回来了。”   “让他进来吧。”   很快,披风戴雪的岁哥都走进了汗帐,脸上满是喜色。   “大汗!兀鲁忽乃答应嫁给我了!”   忽必烈咀嚼的动作稍停了一停,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淡淡道:“坐下说吧,吃过了吗?”   很快,有人给岁哥都也支起了一口铜锅。   “大汗,兀鲁忽乃说她可以归附大汗,只要大汗答应她几个条件。”   “说。”   “她的儿子木八剌沙已经死了,但木八剌沙的妻子怀了身孕,如果生出来是个儿子。大汗必须让这个男孩继承察合台汗国的汗位;如果是女孩,那她会和我生出儿子,继承察合台汗国的汗位。这是第一个条件。”   忽必烈不置可否。   岁哥都又道:“第二个条件,她说伊犁河流域遭到了阿里不哥、忙哥剌、脱忽的连续破坏,她的牧民失去了财产和牛羊,这就是她东来的原因。希望大汗能够赏赐二十万钞锭、五千头牛羊,弥补她的损失。”   登时,忽必烈脸色非常不悦。   这些年,为了这个汗位,他已经付出了太多的黄金去收买那些蒙古贵族。   岁哥都察觉到了兄长的不悦,低声劝解道:“大汗,大蒙古国对忠实的伙伴从不吝啬,这是成吉思汗的伟大传统。”   忽必烈冷哼了一声,道:“伟大的成吉思汗多么富有,需要赏赐的伙伴有多少?现在呢?天下没有了人口,而黄金家族的子孙不断地繁衍,你要我靠什么来维持传统?”   其实,他既然把不悦表现出来了,就是能接受这个条件。   铜锅中的水咕噜咕噜在响,岁哥都已捞起了一碗羊肉。   “你信吗?”忽必烈问道。   岁哥都才把肉夹到嘴边,闻言又放了下来,小心翼翼问道:“大汗是问我……信不信兀鲁忽乃的诚意?我信。”   “你认为,她为什么会答应归服朕?”   “这是她最好的出路啊。”岁哥都理所当然道:“她帮助李瑕,李瑕也会谋取她的兀鲁思。她这一趟来,就是想在大汗与李瑕之间讨好处,谁给得多,她就帮谁。”   忽必烈没有再说话,坐在那专注地吃着羊肉。   反而是岁哥都更想要促成此事,道:“大汗,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她之前帮助李瑕,现在归顺大汗,都是为了保住她的实力与地位。由我来保证她能得到的地位,所以,她就答应了。”   “好。”   忽必烈放下了手中的碗筷,道:“你不必再去了,派人告诉兀鲁忽乃,本汗答应她的条件。”   岁哥都大喜。   兄弟二人就此事说了良久,议论了兀鲁忽乃归顺之事,并让她把李瑕的军机说出来、一起围攻李瑕。   但等到岁哥都退了出去,忽必烈却是摇着头自语了一句。   “愚蠢的岁哥都,你是被她的胸脯迷得昏了头啊……”   须臾,又有侍臣进来,禀道:“大汗,那些汉人已经等了很久了,今天是他们的除夕,呵,他们希望大汗给他们过个年节。”   “准备一下,让他们过来。”   忽必烈不由想起了草原上的那达慕大会。   不同于汉人喜欢在这寒冷的冬天过节,那达慕大会往往在每年七、八月牲畜肥壮的季节。是为了庆祝丰收而举行的娱乐与游戏。   赛马、摔跤、射箭、歌舞,是那样的热闹而欢快。   但没办法,既然想要那些汉人的辅佐,必要时还是得允许他们的习俗。   忽必烈还是在这个夜里接见了他的汉臣们,举行了一场小小的赐宴……而他自己已经吃过涮羊肉了。   就这样,时间到了至元四年。   ……   但至元四年的这个年节,大元的许多文臣武将还是被扫了兴。   一场规模不大的酒宴上,有人匆匆赶了过来。   “大汗,史杠回来了。”   忽必烈放下了酒杯,先是看了史天泽一眼,再去看塔察儿,才发现塔察儿没来赴宴。   “他知道李瑕在哪?”   “史杠说有很重要的军情禀报大汗。”   帐帘被掀开,冷风一吹,许多醺醺欲醉的汉臣们清醒了不少,定眼一看,只见史杠已跪倒在了忽必烈的面前。   “陛下,末将有罪!末将败给了李瑕……”   “他在哪,有多少兵力?”   “报陛下,术真伯投降了李瑕,有两万余人,已经在向这边杀过来了。”   忽必烈转头看向了挂在帐中的大地图,意识到自己对李瑕兵力的预估错了。   然而,当着众臣的面,他却是笑了起来。   “来了就好啊,本汗终于可以见到这个小子了……” #第一千一百三十六章 条件   大元至元四年、大宋咸定八年、新唐建统三年。   这一年是丁卯兔年。   正月初六。   贺兰山以西的土地上并没有因为过了年节就融化了冬雪进入春天,但天气有稍暖和一些。   而双方的兵马也在过了年之后的这几天开始渐渐汇聚,形成了南、北两个庞大的驻地。   若在白天从天空向下望,看到的是隔着数十里的,一顶顶的帐篷无边无际,与白雪交融在一起。   而在黑夜里望去,看到的是一团团营火,将原本荒凉的原野变得一片灿烂……   “五万对七万,看起来兵力相差得不多,有一战之力。朕从戎以来,以少胜多的战事打过很多,还少有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唐军大帐之中,李瑕与兀鲁忽乃开始讨论起接下来的战事。   说着,李瑕话锋一转,又道:“但说一句心里话,这五万人,真的不及朕的五千精兵。”   兀鲁忽乃脸色一变,马上不悦起来,道:“你若不需要我这个盟友,可以直说。”   “说气话无益。”李瑕语气中更多了教训人的口吻,却诚恳得多,“我和你说的是实际情况,伊犁河流域短短五年内就遭到了两次灭顶之灾,牛羊牲口被抢走,壮年男子被强征入伍,死在了征战之中,你现在带来的三万人,有多少是成熟的战士?”   兀鲁忽乃对上李瑕的眼,火气便消了下去,默然不语。   李瑕并非是在贬低或者打压她。   事实就是她麾下的三万人都是临时征来的牧民,有十三四岁的少年,也有四五十岁的老人,甚至连她的怯薛军中还有很多女人。   并非是说她的兵马多弱,毕竟都是弓马娴熟的牧民,打塔察儿并无不可。但对上了忽必烈肯定是不如的。   “还有术真伯那两万人。”李瑕沉吟道:“在河套时,知道我为何不敢应战忽必烈,而是西向攻击忙哥剌、脱忽吗?”   “忽必烈就算只有五万人,也强过脱忽的十五万人。”   “是啊,兵马构成不一样。忽必烈亲征带的有三种兵马,一是他的怯薛,装备优良、体格强壮;二是汉军,训练得当,军纪不错;三是各个兀鲁思的兵力,这些战力就参差不齐了。”   兀鲁忽乃这才点了点头,道:“脱忽的兵马就是兀鲁思,构成很复杂,蒙古人、契丹人、女真人、沙陀人、畏兀儿人、汉人都有,说到战力,也就与我的兵马差不多。”   “原本可以说单兵战力你们差不多。但现在这些人刚归附,还需要时间整编。”   “你说的如果是那两万人,指望他们和忽必烈作战,还没开始就要溃散了。”   “所以,带着你们这五万兵马与忽必烈作战。”李瑕摇了摇头,道:“没信心。”   “你打算逃了?”   “你呢?听说忽必烈招降你了?”   兀鲁忽乃道:“你如果要败了,我不介意杀了你,投降他。”   “如果我逃了,你也会投降他?”   “会。”兀鲁忽乃道:“我这一趟来,必须有收获,不管是战利品,还是赏赐。我需要胜利和财富来稳住察合台汗国。所以你必须赢忽必烈,我才会继续支持你。”   李瑕直言不讳道:“我和你说的是实话,只靠这五万人,我毫无信心。要想胜忽必烈,我需要的是真正的唐军。”   “你调兵来了?”   “三个月前便调了,且兵力还不少。”   “需要多久能到战场?”   “不知道。”   兀鲁忽乃脸色一沉,死死盯着李瑕,道:“不知道?我把整个汗国都押在你的身上,把我的女儿……”   “确实不知道,我已经两个多月没收到信报了。”   “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久不在长安,也许你的命令已经失去了作用,也许你的臣子们已经背叛了你。我不想和你一起,把胜利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那不是别人,那都是我的旧部。”   “对我来说他们都是别人!我今日来不是要听你说这些!”   “你想听什么?”李瑕反问道:“你想听我说我们可以凭这五万人就击败忽必烈的七万大军?你来这一趟想要胜利,但胜利怎么来的?不需要一次次耐心地经营、一点点地扳转局势,靠你想要就要,靠你一张嘴来逼我?”   “李瑕!”兀鲁忽乃大怒,吼道:“我给你的不止是张嘴逼你!”   “我给你的也不少。”   “你要我带着我的举国之兵,在这冰天雪地里,等待你可能会来、更可能不会来的兵马!”   “那也是朕的举国之兵!”   李瑕喝骂了一句,因牵动了伤口,有些咳嗽,但只咳了一声已被他憋了回去。   良久,兀鲁忽乃终于冷静了下来,道:“我不是一个女人,我是汗国的掌控者,不可能只因为与你的交情就做出选择,除非你给我更多的信心。”   “我们面对的是忽必烈,四年前你就知道。怕输,你就不会成为我的盟友了。”   “胜算太小,我要更多的回报。”   李瑕笑了,牙齿上带着血丝,问道:“你要什么?”   “不小于忽必烈承诺数量的牛羊、金银。”兀鲁忽乃背过身,没有再看李瑕,道:“还有,朵思蛮生下的孩子,我要带回伊犁河。”   李瑕没有马上回答。   兀鲁忽乃又道:“你我都知道,这是忽必烈的阴谋,他派人来找我谈,知道我必定不会轻易答应,但他也知道,他给出的条件,你也得给得起,我们的盟约才能继续下去。”   话到这里,她冷笑了一下。   “盟友就是这样的,除非你当年娶的是我。”   “朕可以答应你。”李瑕道。   兀鲁忽乃愣了一下,转头去看李瑕的眼,思忖着他是否发怒了。   但她看不出来,李瑕显得很平静。   “你远道而来,这些条件不算苛刻,朕答应了。”   “朵思蛮生下孩子之前,得要由我带在身边。”   “可以。”李瑕显得更加平静,道:“那战略的大体就定下了,首先要撑到朕的兵马抵达战场。”   “可以。”   兀鲁忽乃满意地点了点头。   也许在这一刻,木八剌沙的死在她心里造成的伤痕才愈合一点,通过抢回朵思蛮的孩子。   虽然她曾经只疼爱那个儿子,并不喜爱这个女儿。   “接下来说战略的细节。”李瑕点了点地图,道:“首先,朕要救出李曾伯。”   ……   是夜,一骑快马奔出了唐军的大营,一路向南数十里,见到了岁哥都。   不多时之后,岁哥都大步赶进忽必烈的汗帐。   “大汗,兀鲁忽乃递了消息来了,你看……”   “本汗有可能信得过她吗?”   岁哥都满脸喜意,道:“她说,可以设法把忙哥剌还给我们。”   “是吗?”   忽必烈脸色平淡地抬起头,示意宿卫长安童去看那个消息。   “大汗,兀鲁忽乃是那么说的。她说李瑕马上要移师,大汗可以发兵攻打李瑕,她会在交战之前救出安西王。”   “李瑕要移师去哪?”   “向东。”   安童走到地图前,标注了一下。   “李瑕走的是这条道,他向东一直绕到贺兰山下,然后南下,估计想攻的是这里……定远营。”   “定远营?”   “陛下。”张易补充道:“定远营是班超出使西域之前的驻地,因他是汉代的定远侯,因此此地被称为定远营。”   “李瑕这么行军的目的是什么?”   安童道:“占下通向贺兰山以东的道路,这里也是贺兰山以西地势最好的地方。”   “不仅如此,还因为李瑕没有信心。他不可能在短时期内真正控制住那两万新归附的兵马。而到了贺兰山,他可以通过穿越山脉,带着我们的大军兜一个圈子。”   “你们说的,很好。”   忽必烈扫视了大帐里的文臣武将一眼,道:“顺着李瑕的思路,每个人都想得‘头头是道’,怪不得每一战都输了。”   “陛下。”   “大汗。”   “八剌,你觉得呢?”忽必烈问道。   八剌有些紧张,上前道:“大汗,兀鲁忽乃一定不是真心投降!”   “没有什么真不真心,只看强不强。证明给本汗看,你比她强。” #第一千一百三十七章 全力   初七,雪终于停了,天终于放晴。   五万人、十余万匹马的营地连绵了方圆六七里地,到处都是帐篷,如果这是夏秋之际,这可以称得上是一场盛大的那达慕大会了。   李瑕觉得自己都要变游牧民族了。   长年累月没有看到房屋,每天夜里就守着一团篝火,身上永远有马粪味,食物只有奶酪和肉干,连身边的妃子都是蒙古人。   清晨时,他将朵思蛮抱上了马背。   “陛下,我不想去额吉那里。”   “答应让你过去,我有所考虑。”李瑕道:“你母亲身边的人更有伺候生孩子的经验,她营地更大,安全一些。还有,这一战若是败了,她还有选择。”   “你是不会败的。”朵思蛮抱着李瑕的脖子不肯松手,道:“记得你抢亲的时候吗?你骑着马向我冲过来,没有一个人能拦住你,你是从长生天上降下的英雄。”   “那你就相信我,好好待着,等我去接你。”   “你一定会来的吧?”   “一定。”   “好。那你是不是生额吉的气了?她和你讲条件,趁着你现在最需要她的助力的时候。”   李瑕摇了摇头,道:“没有生气,毕竟她还是帮了我。我只是看到了她的选择,她选择成为我的盟友,而非家人。”   “就只是盟友了吗?”朵思蛮又问道。   “盟友已经很好了。”   “额吉一直都是那样,我觉得她不近人情。”   “她是一个清醒的政客。人以政客待我,我以政客待人,也就是了。”   李瑕翻身上马,一路到了兀鲁忽乃的帐篷。   大帐外的篝火上正架着铁锅,远远能看到一个披着毡毯的女子拿着长勺在搅着锅里的牛奶,走近了才发现是兀鲁忽乃亲自在煮奶茶。   “喝一杯吗?”   “战事就要开始了,你还有这个闲心?”   兀鲁忽乃撩了撩耳边的散发,道:“煮点东西心才能平静,我毕竟是个女人。”   “也许这时候是吧。”李瑕道:“照顾好朵思蛮。”   “放心,她是我的女儿。”   李瑕点了点头,安顿了朵思蛮,上马离开。   兀鲁忽乃看着他的背影,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之后她喃喃了一句。   “如果以后他有实力占据伊犁河流域,只怕不会再顾忌眼下这点交情了吧。”   “你在这时候谈条件,太蠢了。”朵思蛮道。   “曾经有人也这么说过。”   “谁?”   “你的生父。”兀鲁忽乃淡淡道。   朵思蛮一愣。   兀鲁忽乃道:“他说‘只要你留下,本汗可以给你一切,你却在这时候谈条件,太蠢了’,我回答他‘你给的一切都只是你给的,我要的是真正属于我的’,于是他借兵给我,我收复了汗国。”   “我呢?因为我也是他给你的,所以你不想要。”   “对。”   “有本事你就永远别要。”   兀鲁忽乃沉默了。   她回避了朵思蛮这一句话,目光依旧看着李瑕的背影,道:“你说我蠢。但我不依靠任何男人,不论他有多强大,我只和他们合作。”   “但你别忘了,你就是一个女人。”朵思蛮不像过去那样害怕自己的母亲,上前,在她耳旁道:“你的刚强没有给汗国带来好处,而你只要再柔弱一点,原本可以使你的牧民避免厄运。”   “是吗?那是你的选择,不是我的。”   南边的马蹄声传来,打断了母女二人的说话。   “可敦,看那里!”   兀鲁忽乃抬起望筒看去,只见极远处有一缕浓烟冲天而起。   那是她与忽必烈的约定,如果忽必烈要出兵去东面拦截李瑕了,就会发出这样的信号。   “出兵。”兀鲁忽乃下令道。   她试着把忽必烈的攻击重心骗到东面,趁机往西南方向的哈图山支援李曾伯。   ……   岁哥都跨马而立,在雪地向北面眺望。   因阳光照在积雪上,亮得晃人,他不时用手掌捂着眼睛。   终于,只见一柄旗帜缓缓出现,之后是一队千余人的骑兵远来。   在岁哥都身后的安童一挥手,怯薛军士卒们纷纷策马上前,张弓搭箭,等对方近了之后,喊道:“你们是谁的兵马?!”   “奉可敦之命,把忙哥剌还给你们!”   岁哥都连忙抬起了望筒,他平时不带兵打仗,手上这枚望筒还是忽必烈临时赐下的。   画面里,终于看到了忙哥剌的脸,甚至还有野日罕。   “太好了。”   岁哥都驱马上前,想要亲自去接回忙哥剌,然而,安童拦了他一下,道:“大王稍等。”   便听在前方的怯薛士卒喊道:“你们把安西王放过来吧。”   “你们答应的条件呢?我们军中已经没有草料和食物了,今天至少要拿出我们所需要的东西来交换。”   “先把安西王放过来,大汗会给你们想要的赏赐。”   “……”   对面的骑兵显然不急着先放人,让岁哥都奇怪的是,那些怯薛军竟然也不着急。   他终于按捺不住,策马上前喊道:“你们的可敦呢?”   隔得远,对方听不到他喊什么。   而就在岁哥都上前的这个关头,有骑兵从东、西两个方向赶回了对面的队伍中。   “元人有埋伏!撤!”   “拦住他们!”安童大喝一声。   正在这时,对面有箭矢射了过来,落在岁哥都面前,将这位蒙古宗王吓得不轻。   “别放箭,别放箭,有话好好说……”   根本没有人理会岁哥都,安童催动战马,如离弦之箭一般窜向前去,同时还不停喊道:“射他们的马!别杀了安西王。”   若是平时作战,双方都会刻意避免杀伤马匹,因为这也是战利品。   也就是今日,为了营救忙哥剌,安童已顾不上这些。   同时之间,两支骑兵已经从两翼包夹上去,试图包围对面兀鲁忽乃的兵马。   由此可见,忽必烈根本就不信兀鲁忽乃。   ……   又一道狼烟腾起。   哈图山上,李曾伯努力望向狼烟所在的方向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可惜太远了。   “传令下去,让我们的将士都准备起来。”   “大帅,发生了什么?”   “我预感今日会有一战。”   庞沛当即便兴奋起来。   虽然他身上旧伤没好又添了新伤,但他还是想要痛痛快快地厮杀,而不是困守在这山上,眼看着食物、药材耗尽,伤兵们一个个死去。   “弟兄们,虏酋今日要攻山了,都打起精神来!”   当即就有将领指着地面,喊道:“这里,今日就是钓鱼城!”   “哈哈,小党项,你还知道钓鱼城?”   “莫挨我,今日我是射杀忽必烈的那个。”   “别废话了!都蹲好,盾牌给老子架上。”   “……”   李曾伯一直注视着北面,终于,他看到了乌泱泱一片的大军向这边而来,其军中有两面大旗,一面用蒙语大书“察合台汗国”,另一面则是“唐”字。   那是援军。   李曾伯的脸色反而慎重起来,开始扫视着四方。   首先可以看到,塔察儿的兵马已结成方阵,向北面迎了上去。   观这两支兵马的阵仗,大概都是一万余人,兵力相当。   李曾伯转过身,又向南望去,不由皱起了眉。   “快!点狼烟!”   好不容易,一股浓烟冲天而起。   这是今日第三支冒起的狼烟。   李曾伯又向北面看去,希望盟友的统帅能够看明白自己的意思。   ——元军还在增兵,不要来救。   ……   兀鲁忽乃站在营地,听着各方面的探马回报,再一抬头,便看到了远处的狼烟。   她的第一反应是冷笑了一下。   “看,忽必烈果然不信我。”   这便是只要李瑕一答应她条件,她还是选择支持李瑕的原因。忽必烈比李瑕阴鸷太多了,能给她的信任也太少。   “再传我命令!全军拔营,往西南哈图山!”   ……   与此同时,李瑕也正策马奔走在他刚收编的两万兵马之中,激励着士气。   他每喊一句,都有士卒把他的话传递出去。   “你们太害怕忽必烈了!但在朕看来,他只是继承了祖辈遗泽的幸运儿,一个需要人喂奶的、还没长大的孩子!你们不信?那今日朕就带你们去取得一场胜利,让你们看看,谁才是当今世上最强大的英雄!”   “巴特尔!巴特尔!”   因李瑕的话用汉语喊了一遍,又用蒙语喊了一遍,军中士卒便开始大喊着他的最后一个词。   虽然他们一开始未必是由衷在喊的,但一旦声音响起来了,脑子就热起来了。   士气就是在这种震耳欲聋的环境中,被强行拔高。   “巴特尔!”   “巴特尔!”   “巴特尔……”   ……   一匹马引起的震动很小。   十匹马跑动,就能引得周围的积雪坍塌。   唐军及其盟军一人双马出战,十万匹马奔跑起来,大地都在因此而颤抖。   整片原野十余里地之间,全是轰隆隆的声音,黑压压的人群与马群。   速度并不快,但全员出动的场面还是极为壮阔。   这种五万人对七万人的战争,战术、计谋方面能起到的作用便不大了,比如忽必烈试图离间李瑕与兀鲁忽乃,比如兀鲁忽乃想声东击西,效果都十分有限。   所以,李瑕的打算也很简单,在正面交锋的第一场仗,一声不响就把所有的兵力押上去。   一般而言,这种大规模战场,双方都很慎重,刚接触时往往要试探敌方的战力。   但李瑕不。   他没有过指挥这么多兵马的经验,总之刚见到忽必烈,招呼不打一声,他就用全身的力气一拳招呼上去。   能得到什么?   战果很小,最多就是救出李曾伯的数百人。   恰恰是战果小,所以忽必烈一定没有出全力。   这就像是一个孩子遇到了壮汉,壮汉的第一反应是伸出手,摁住孩子的头。但这次,这个孩子已经直接提剑就捅了。   “噗。”   战事一起,马上有士卒仰面倒下,砸起积雪…… #第一千一百三十八章 象棋   如果说天下之争像是对弈。   李瑕与忽必烈争夺着西域、吐蕃、宋国的支持,争夺着河套与西夏故地的归属,确实像极了围棋争夺地盘的过程。   他们都试图通过不停落子,吃掉对方的棋子,占据棋盘上的一角。   但如果把目光放到这一角,只看如今双方摆开兵马对阵的这一方天地,只从这一战而言,更像是象棋。   贺兰山与沙漠是棋盘的边界,两片大营之间,是一条小小的、连马匹的小腿都不能淹没的小河,叫乌兰好来河,过河卒可以轻易地趟过。   忽必烈擅于用“马”,李瑕则喜欢用“車”,忽必烈会用“砲”,李瑕则有“炮”。   忽必烈重用中原的士大夫,如同他喜爱大象,李瑕却是真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国相。   今日的棋盘上,李瑕炮尽兵残,有一只車在棋盘边缘被包围,毫无逃路。   他打算先把这車救出来。   哪怕把所有的兵都推过河,把相、士、马都摆出去,以王见王的办法将上一军……   “噗。”   这是一个卒吃掉了一个兵。   下棋,当然会有兑子。   八剌的旗帜出现在了战场上,他领着一万骑兵从哈图山的西面包抄过去,杀向了西域先锋兵马的右翼,箭矢射落。   原野上,两万元军包围了一万唐军盟军。   而在哈图山上,元军也对唐军残兵展开了攻势。   塔察儿之所以一直不攻打李曾伯,就是留着吸引李瑕的主力前来,现在目的已达成了,就不必再留着了。   战事甫一开始,塔察儿、八剌认为,今日是兀鲁忽乃声东击西失败,而元军早有埋伏的一战,至少会有一场小胜。   “把那杆旗拿下来!”   元军士卒们指的是哈图山上李曾伯的大旗,它立在最高处,早就让人看得不顺眼了。   “唐军就那一点人了,杀光他们……”   这场攻山战持续到下午,吃过午食的元军轮替了久久不能攻下山头的同袍,开始更有力的冲锋。   此时那些壕沟已经被填满、土墙也被挖倒,唐军士卒的箭矢已经耗尽,连午饭也没有吃。   终于,有元军冲过了那道防线。   “旗在那!我的!”   “嘭。”   一个冲锋的元军士卒才杀进唐军营地,蓦地有人冲了过来,一把将他扑倒在地。   两人缠斗着,滚落进了满是尸体的壕沟。   元军士卒感到身上那人正用尽浑身力气抢自己的刀,连忙死死握住。   “你……你是畏兀儿人?!”   就在他的刀要丢掉的时候,他终于喊了出来。   “你是畏兀儿人?别抢我……投降吧,我保护你……放开我……”   “把刀给我。”终于,那个唐军用回鹘语应道,“把刀给我。”   “投降吧,你们都死光了,我会保护你……你是哪里人?”   “啊!给我!”   “噗。”   有经过的元军士卒拿着长矛捅下,从那唐兵士卒棉甲上的裂处捅进了他的身体。   “呃……”   被扑倒在沟里的元军士卒松了一口气,然而下一刻,那重伤濒死的唐兵却是握住了那透体而出的矛尖,向下一扎。   “噗。”   血流进壕沟里的土地,被黄土一饮而尽。   两双带血的眼对视着。   “呃……为……为什么?我们是同乡……”   “你为了什么打仗?”血从那唐军士卒嘴里一直流淌,“我有牧场……有妻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有抚恤……你别想抢!你别想抢!”   说到最后,他回光反照般竟还能振作起来,猛地一拉,竟是将上面那个持矛的元军也拉进了壕沟,摔在一根竹刺上,当场毙了命。   那唐军这才倒下,眼睛里光彩渐渐褪去。   “你们为什么打仗……能抢的都抢光了……天下一统了,没人再来抢……别抢我的……”   “艾山!”   庞沛已提刀冲到了壕沟边,探头一看,只见那根长矛上串着的两个人都已经没了动静。   他只好又向后退去。   此时整个防线都已经被元军杀得七零八落,转头一看,甚至有元军已经杀向了李曾伯。   庞沛连忙去救。   他跑着跑着,视线里是李曾伯亲自挥动大刀杀敌的场景,脑子里又想到了那个维吾尔战士艾山学唱的诗。   “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取功勋。”   犹堪一战取功勋……   终于,庞沛冲到了李曾伯身前十余步,然而有元军动作更快,已扑到李曾伯面前挥刀便斩,有将领去挡,转眼便被砍倒在地。   “书生!”   庞沛大恸,嘶吼一声,整个人倏地扑了过去,猛砍那个元军。   “你娘!”   剁肉一般将对方的脸砍得面目全非,每一刀庞沛都觉得哪怕刚才死掉的是自己都好,自己是个驱口出身,这辈子混成这样已值了,书生是舍了前程富贵从好地方来救自己这些人的,又有一身本事,不该这么死了。   这不公平。   他越来越恨这个战场了。   但军中宣抚官说过,要结束战争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天下一统。   脑中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连他这个驱口都渐渐有了极为坚固的志向。   这天下……他娘的必须一统!   “噗。”   一颗脑袋就这样被庞沛砍了下来。   他才站起身,“咚”的一声,一柄打头锤就砸在了他的棉甲上,将他整个人砸飞出去,落在了帐篷前。   那帐篷的两边,还挂着两条破布。   前些天,他们这些人把破布放在血泊里染了一遍,烤干以后用木炭写了字,就挂在帐篷里,每一顶帐篷都有。   “天遂人愿春光好。”   “风调雨顺五谷丰。”   这是春贴。   虽然看起来干巴巴、脏兮兮的,不像是春贴,虽然与这个战场格格不入。   但这就是他们三百七十四人在年节里贴的春贴,是他们对好日子的盼头。   人活着,不就是要一个盼头吗?   庞沛抬起头看着那两条春贴,觉得它今天格外的红。   余光里,有火把被抛了过来,落进了他的帐篷里,燃烧起来……   ……   “看!那是什么?”   “庞沛!起来!”   混乱中,庞沛就地一滚,滚灭了身上的火苗。   他踉踉跄跄站起身,转过头向四周望去,眼睛越睁越大。   只见天地之间,凡是能着眼之处,全是黑色的洪流,仿佛要把所有能填上的雪地都填满。   他所在的山顶是这里视线最好之处,极目远眺能望到方圆四五里的天地。而之前两万人围攻一万人的战场就已占了大半片天地了。   现在来的有多少兵马,他已经判断不了了。   因为哪怕在最高处看向最一望无迹的荒野,也根本望不全那一片阵型。   这就是人数的气势。   也是他活下去的盼头……   ……   人数多,极有气势。但不能给李瑕带来安全感。   他打仗不爱用人数来唬吓对方,耗费的辎重多、非常难以指挥,这都不说,更害怕的是一旦出现溃败,人越多,越发不可收拾。   当然,攻打坚城、收复国土时,需要有大量的兵力,为的是铺开漫长的辎重线,修建大规模的攻防工事等等。   可这里是平原作战。   如果敌将敢以五千精骑,绕出战场,冲击李瑕身后那废物一般的两万新降的兵马,那必然是一冲即溃,根本没有第二种可能。   原先李瑕麾下是什么样的兵马?百胜之师。每个士卒都是打过好几场胜仗,走出去天然就有种自信的气质。现在这些新降的士卒,却还没走出失败的阴影,在荒野上流浪了那么久,心气还没恢复。   但这些是上帝视角才知道的事。   元军将领中能有几个人敢确信李瑕的兵马会一冲即溃?   又有几个人敢绕出战场,杀进五万大军之中?   这是在拿命赌。   李瑕敢赌,因为他这一生想要实现的就是几乎不可能实现的事业。他一次一次就是将所有的一切押出去,且认定不会有人再有这样的魄力……百试不爽。   也许敌阵中忽必烈有这个魄力,甚至史天泽、张弘范也可能有。   那么,塔察儿敢不敢?八剌敢不敢?   李瑕很期待他们来。   他很想看看,黄金家族到了第三代、第五代是不是还英雄辈出。如果真的是这样,他也愿意与他们酣战一场,哪怕战死,也能死得精彩而轰轰烈烈。   广阔的战场,李瑕就立马于他的龙纛之下,等着塔察儿、八剌做选择。   “来吗?你们。”   ……   “额秀特,我以为李瑕不敢把那些叛军带上战场。”塔察儿往地上啐了一口,看向了他的王相撒吉思,又道:“大汗如果现在增兵过来,只需要再添两万人,就能必胜。”   “来不及了啊。”   撒吉思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天马上就要黑了,两万兵马已经调动不过来了啊,除非大王与李瑕对峙到明天。”   塔察儿思忖着,道:“不是不行,我与八剌两万人对李瑕与兀鲁忽乃的五万人,我不信在天明之前我会败。这种大战看的是指挥,李瑕不可能顺利地指挥那两万叛军。”   “是啊。”撒吉思道。   他不认为塔察儿会选择战。   果然,塔察儿思忖道:“但关键在于‘我与八剌’,说实话,我信不过八剌。”   他当然信不过八剌。   论辈分,八剌是他的孙辈;论年纪,八剌还没到三十岁;论资历,八剌都没打过几仗,完全是因为察合台曾孙的高贵身份,才得以统帅大军。   与一般的敌人对阵就算了,眼前的对手却是李瑕。   如果没有把握,李瑕敢这般全力出击吗?   正思考着,八剌派来的骑兵已经到了。   “塔察儿大王!我大王报我传话给你,他说李瑕倾巢而出,后方营地必然空虚,我们可以与他一战,等大汗大军到了,必然可胜。”   塔察儿听了,向八剌所在的方向看去,远远的只能看到一杆大旗。   “年轻人啊,他如果真的想与李瑕一战,就应该亲自过来,与我合兵、共同指挥。”   “……”   号角声越来越响。   李瑕与兀鲁忽乃的五万兵马像是一片海,即将要吞没那两万元军。   终于,一声鸣金声起。   “巴特尔!巴特尔!”   有人欢呼了起来,庆祝他作为唐军的第一次胜利。   虽然胜的轻而易举,不值一提,但他终于没那么慌了…… #第一千一百三十九章 临时抱佛脚   “巴特尔!巴特尔!”   两万新附的降兵就在三千余唐军骑兵的后面,离战场较远,属于后备兵力,算是被拉出来壮声势的。   术真伯以及许多将领都随着李瑕在降兵与唐骑之间的大纛之下。   落日的余晖照在李瑕盔甲上,泛着金黄的光,术真伯不由心想,也不知李瑕到底受没受伤,背还能挺这么直。   这个人也是够韧的。   追随这样一个人做事,似乎更容易成功。   从伊犁河到贺兰山的一路上,术真伯已经烦透了宗王脱忽动不动就抱怨、发怒、彷徨,让他们这些人去承担统帅的糟糕情绪。   前方,塔察儿的大旗已经渐渐脱离了战场。   东面则有近千骑兵汇入了大军之中,更远处,有一大股元军骑兵在战场附近徘徊了一会,最后还是退了回去。   一名信马赶到李瑕身边禀报道:“元军派了五千的怯薛骑兵来包围我们,我们早有准备,带着忙哥剌逃回来了。”   “很好。”   李瑕又吩咐了几句,策马赶到降兵们的面前,指了三个千夫长道:“带上你的人马去收拾战场。”   “喏!”   李瑕没有通过术真伯来指挥。   而战场上能收拾的东西其实不多,无非是一些尸体、伤兵、马匹,更多的还是为了让他们感受胜利。   安排过后,李瑕才对术真伯道:“带上你的怯薛,随朕来。”   从大纛所在的位置到哈图山还有三里多的路途,虽然能用望筒望到,真正策马过去还是需要一些时间。   等术真伯随李瑕赶到山下时,连攻山的元军都已经撤走了。   再看战场上留下的痕迹,这场不过千余人攻打三百余人的小战役竟然比那边两万人攻打一万人的大战要惨烈得多。   那边的开阔战场上,死伤的士卒大多都是失误或中箭摔下马的,身上的伤口都是一两处的箭伤或在身体下面的摔伤,散落在大战场的各个地方。   哈图山这短短数百步的防线上,却是每一步都是尸体,被石头砸烂了半边脑袋的、被火烧得全身乌黑的、落入陷马沟被扎成刺猬的……更多的则是伤痕累累的唐军士卒死死缠着元军近战肉搏至死,连尸体都不能分开。   连一辈子打仗的术真伯都看得动容。   “不是说汉人都软弱好欺负吗?”他不由转头与怯薛士卒嘀咕道。   前方的李瑕却已勒马,回过头反问了一句。   “是什么时候开始让你有这样的印象?”   术真伯没想到李瑕耳朵这么灵,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好在,前方有人扯着嗓子喊道:“陛下亲自来接我们了!”   “陛下?”   “真是陛下吗……”   李瑕翻身下马,向山顶赶去,没多久就看到了前方一个个残盔裂甲、伤痕累累却还在相互搀扶的兵士。   李曾伯在其中,头盔已不知掉到何处了,满头的白发散落,脸上全是血,胡子上甚至还粘着一块碎肉,没了老元帅的威风,像是普通士卒一样与伤员们搭着肩。   李瑕停下脚步,看着这一幕看得有些呆了。   这才是他的将士,哪怕只有一百人两百人也是他想要成就的伟业的基石。   “陛下……老臣有罪。”李曾伯见到李瑕,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老臣丢了兴庆府……”   话音未落,李瑕已上前扶住了他。   ……   “元帅,带我们来就是来驮东西的吗?”   回程的路上,术真伯的怯薛将领向他这般问道。   他们的马背上都驮着唐军战死者的尸体、营地里的物资、战场上留下的盔甲武器和马肉等物。   “那老头子是什么人啊?唐皇帝带这么多人来接他们。”那将领又嘀咕道。   术真伯看向前方并辔而行的李瑕与李曾伯,却听不懂他们说的汉语。   终于,他们回到了大军之中,之后又缓缓归回了营地。   留守的士卒们早已燃起了篝火,立即就开始烤马肉,这是胜利一方的优待。仓皇撤退的塔察儿当然不能给军中加餐。   术真伯则跟着李瑕来到大帐议事。   这次比上次多了二十余人,个个带伤,正是从哈图山救回来的唐军中的将领。   但哈图山上的唐军包括伤员也就两百人出头,术真伯不由心想,难道这支唐军连十夫长也有资格进大帐议事吗?   要知道,新降的两万兵马,一共也只有二十个千夫长和他这一个万夫长有这种资格。   众人到齐,李瑕说了一句汉语,马上有通译看向术真伯这二十余人,道:“有一个坏消息,昔里吉汗被忽必烈杀了。”   术真伯一愣。   他投降李瑕时说的很清楚,他是投降于昔里吉汗。这虽然是一个借口,却也是个名义。哪怕是蒙古人,做事也是不能少了名义的。   呆愣的这一会儿工夫,帐中众人全都已看向了他。   除了坐在李瑕身边的兀鲁忽乃,犹捧着一杯奶酒慢吞吞地喝着。   术真伯只好硬着头皮道:“忽必烈是蒙古的叛徒,弑杀了草原上真正的大汗,是蒙古人的敌人。”   “几年前你们就这么说了。可惜,阿里不哥没能打败这个叛徒。”李瑕道:“现在你觉得蒙古国应该怎么办?”   术真伯想了想,偷瞥了兀鲁忽乃一眼,小声地试探道:“也许应该……再举办一次忽里勒台大会,推举一位新的大汗。”   “那你觉得,谁适合成为大汗?”   术真伯沉默了。   他既要考虑提出的这个人选是合适的,又要让李瑕满意。   “忙……”   才张口想要说出忙哥剌的名字,很明显能看到李瑕的眉头皱了起来,术真伯连忙闭嘴,思考着是提海都好,还是提被兀鲁忽乃掌握在手中的几个察合台汗国的子孙。   大帐中安静下来,似乎所有人都在等着术真伯的答案。   渐渐地,他额头上都沁出了汗水。   目光再次落到了兀鲁忽乃脸上,才发现兀鲁忽乃正在看着李瑕。   术真伯心头一动。   正在此时,忽然有一个千夫长向李瑕跪倒……   “大汗!”   电光石火之间,术真伯也连忙跪倒,与那个千夫长异口同声喊了一句,道:“请唐皇帝陛下当大汗!”   李瑕微微笑了笑,没有回答,而是扫视着那二十名千夫长,仿佛在一瞬间就看懂了他们的心思。   有人拜倒、有人犹豫、有人面露诧异之色,甚至有人还显出了愤怒。   但到了最后,李瑕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只是道:“等击败了忽必烈再谈吧。”   术真伯摸不定他的心思,愈发惶恐。   “今日胜了一场,朕该赏赐诸将。”李瑕又道:“除了金银、功勋。若是有想要解甲归田者,可以在甘肃、宁夏受领一片牧场,牛羊……”   通译同时将这些话向那二十名千夫长翻译着。   他们的脸色很快又有了新的变化。   术真伯也终于猜到了李瑕想要做什么……居然不等回到唐境,就这样迫不及待地开始着手整编两万降兵。   他一时有些恼火,因为没想到这么快就要丢失一部分权力,要知道现在可是在与忽必烈会战。   ……   军议之后,众人散去,帐中只剩下李曾伯。   他不得不提醒李瑕几句。   “陛下,如今正与虏酋会战,此时整编降兵,万一弄巧成拙,激起了动乱,怕是要被忽必烈拿住机会。”   “正是因面对的是忽必烈,才必须尽快整合好兵马。否则,李卿看那些人,几人敢与忽必烈一战?”   李曾伯点了点头,将老眼凑近了案头,看着李瑕这边的一张张地图,道:“若有三个月,老臣勉力能将这些降军拉扯成一支能战之兵。”   “五天。”   “老臣知道几条道路也许可绕过元军,若能过了青铜峡,再与忽必烈对峙。”   “难,忽必烈不会给我们这样的机会,五天之内,怕就要让那两万降军作战。”李瑕说着,压低了声音,“军中草料、药物、箭矢都不多了。”   “老臣明白了。”李曾伯思忖着,先是问道:“兀鲁忽乃支持陛下成为大汗吗?”   “她死去多年的丈夫是黄金家族,她却不是黄金家族。”   “如此,老臣就放心了。”李曾伯道:“方才老臣看那二十个千户,似乎有七人不太情愿让陛下成为草原上的大汗啊。”   “能力弱的也要撤换掉,他们的万户、千户都是世袭的,在朕看来,术真伯都不配指挥万军。”   许多事,李瑕早已心中有数,踱着步便沉吟道:“朕粗略算过,两万军中,百户、千户及其副手五百余人中至少需汰换两百余人。至于十夫长,至少该汰换八百人,这其中一部分可以从降军中选拔,另一部分则需要我们的将士填过去……”   李曾伯捶了捶膝盖,深深叹了一口气。   “难题还不仅于此。”李瑕又道:“明日我们便要拔营东进,需要在行军途中完成这个整编。等到遭遇元军,这两万大军若不能以出乎敌人预料的战力给他们一击,那大败就在眼前了……”   ……   次日,唐军开始拔营东进。   仿佛兀忽鲁乃告诉忽必烈的情报是真的,李瑕就是打算向东倚托贺兰山再打这一战。   而忽必烈的反击比李瑕预想的还早一些。   行军三日之后,元军已经堵在了唐军东面二十里、南面三十里之处,对唐军展开了全面的攻势。   忽必烈似乎很清楚,不能再给李瑕准备的时间。 #第一千一百四十章 坐以待毙   贺兰山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削弱了从西北来的寒流、阻截了腾格里沙漠的东侵,另一方面,它也阻隔了东南来的潮湿的季风。   它东面的山坡陡峭,峰峦重叠,崖谷险峻,俯瞰着黄河河套。西坡侧十分平缓,自然地与阿拉善平原交融。   李瑕很希望能回到贺兰山再面对忽必烈。   他几乎已经能用望筒望到贺兰山主峰上的皑皑白雪。   但悠长的号角已经响起,战场就在离贺兰山还有七十余里的地方。   地势并不太好。   李瑕所在的是西面。忽必烈抢占了地势更高的东面,居高临下,同时南面也有三万元军,对唐军形成了夹角之势。   当然,李瑕也可以选择向西进、或向北逃。但他没有,因为大军行进很难加快,越逃越没有补给,士气越弱。   于是他选择扎营驻守,用李曾伯守哈图山的笨办法。   荒唐的是,在对阵忙哥剌那一战中,他与杨奔完全是蒙古骑兵的打法,通过不断地拉扯将敌人的阵线扰乱,再直冲敌人的主阵,当时他们麾下大部分都是汉人骑兵;反而现在有了五万草原骑兵了,他们却不敢再那样打。   因为精骑游走的战术需要的是如臂指使的指挥。   鸦兵撒星阵不是一撒开就如豆子一般乱滚不管了,而是所有人能一下散开,还能一下聚合。需要将领与骑兵之间互相熟悉、信任。   简而言之,越花哨的战术越需要磨合。   当麾下的兵马没有磨合,又碰到最强大的敌人……李瑕干脆连上马作战都不愿,在平原上打起了阵地战。   “快!把所有的铁蒺藜洒开!”   士卒们奔跑在雪地里,手里提着布袋,很快就将已经为数不多的铁蒺藜铺完,之后便是现削的木蒺藜。   再往后依旧是陷马沟,以及低矮的土墙。   积雪下的土还冻得硬梆梆,十分难铲。   更让人不安的是,有许多士卒交头接耳。   “把力气花在挖土上,喜欢种地的汉人才会用这样的笨办法打仗。”   “在草原上作战,我们不会这样困守在一个地方,应该趁马匹还肥壮的时候,马上逃开。”   “我们难道要守在这里等到草料吃完,被活活饿死吗?”   “……”   若说李瑕带着骑兵到漠北打仗,已改变了他的士卒很多的习惯,但游牧民与农耕民在观念上的巨大区别此时才呈现出来。   大蒙古国能兴起,因为它的每一个牧民都可以是战士,不需要经过训练就能组成强大的军队。但另一方面,这些牧民是散漫的、自由的,要指挥他们,仅仅靠他们对英雄的崇拜还不够,还要有足够的战利品。   李瑕必须激励他们。   他告诉他们,他的举国之兵很快就能抵达战场,到时候,他们需要反过来包围忽必烈。   现在应该保存马匹的体力,而消耗元军的士气。   也就是这样的理由,才使得牧民们愿意将那被积雪冻住的土地掘开。   他们像要在荒野上兴建一座城池。   探马不断回奔。   “报!元军已到二十里外。”   “传命下去,全军用饭。”   “报!元军已到十里外。”   “列阵!”   “盾牌架起来!”   杂而不乱的营地上,唐军士卒不停地奔走,教着新附的士卒如何打一场艰苦的求生之战。   在游牧民看来,这样躲在蒺藜、壕沟、土墙、盾牌后是懦弱。但事实上,农耕民不会一转身就逃,他们习惯于坚守自己的土地,一代一代把血洒在自己的土地上,守住自己的文明。   这是真正的顽强。   “盾牌不够的,把马鞍架起来,把铁架也架起来!凡是可以保护你们不被射伤,不被撞击的东西都可以!”   “长矛准备!”   “这一战很简单,元军放箭我们就躲,收了他们的箭矢。他们要冲上来了我们就捅他们!”   “老子告诉你们!我们的大军马上就要到了,忽必烈慌了,你们只要守上几天,他们自然就会败了。”   “我们的陛下还没败过!”   “……”   这些人说到做到,既然说了凡是可以做为盾牌的东西都可以架起来,很快,忙哥剌、野日罕等被俘虏的贵族们便被绑在长杆上挂起。   “啊!”野日罕的喊叫声传开,给这战场添了几分奇怪的气氛。   “咚!”   一面牛皮制成的大鼓被锤响。   “咚!”   而远处已响起了如雷的马蹄声,元军杀到了近处。   ……   临时搭建的望台上,李瑕持着望筒,锁定了忽必烈那杆九斿白纛。   “幼稚了。”他喃喃道:“把大纛造得那么大,你就能成为真的大汗吗?”   这是他与忽必烈距离最近的一次。   可以想见,鄂州之战时,贾似道离忽必烈绝对没有这么近。   鄂州之战,忽必烈攻城两三个月,如今李瑕的营地远远没有鄂州城那么坚固,但他估计自己需要守二十余日就足够了。   廉希宪是十二月初抵达青铜峡的,且与李瑕、李曾伯深有默契。   那么,当他发现忽必烈的主力忽然向西北移动,必然会通知关中增援,那大概在正月之后,第一批的援军就能抵达,之后十日间若能击败忽必烈的留守兵力,那十日间即可抵达贺兰山。   当然,这只是最理想的情况。   今天是忽必烈展开攻势的第一天,时间已经到了午后,元军显然不能破营,先展开试探性的攻势,应该会主攻东面,因为那里是忙哥剌的所在的地方。   望筒一移,果然如此。   由史天泽负责主攻东面,元军放箭刻意压低了些,避免让箭矢射到忙哥剌。   箭矢“叮叮当当”地落在唐军的盾牌上,只第一轮,史天泽便意识到这样的射箭意义不大了,下令士卒们下马步战,推举着盾牌向前。   有人惨叫着倒在地上,抬起血淋淋的脚,却是脚底板上已插了一枚蒺藜。   元军又减缓了攻势,开始清扫地面的积雪,唐军便趁机放箭……打得十分乏闷。   但这也是史天泽的耐心之处,他遇到一团乱麻又剪不开的时候,会慢慢地将其理开。   李瑕望筒移开,又望向其它几个方向的战场,趁着这短暂的攻防前期尽量多地做出分析。   就在他在望台上站着的这段时间内,营地外已经染上了越来越多的红色鲜血。   死掉的人说多也多,说少也少。   李瑕看了一会,下令让杨奔、术真伯各领两千骑兵上马,准备作战。   这个时候,术真伯还有一点不解。   之后,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日头逐渐偏西。也许是这种乏闷的战斗让忽必烈大失所望,也许是忽必烈已经看懂了李瑕的防守,这日才到黄昏,忽必烈便鸣金收兵。   元军开始缓缓向后撤退。   李瑕立即下令,命杨奔、术真伯率骑兵出营,追杀史天泽所部。   平时的军令都是短促简洁,今日李瑕却是莫名多说了一句。   “你们去追一段,好去好回。”   因史天泽麾下这一部兵马在攻营时下了战马,此时士卒们正扛着同袍的尸体,已经收集来的唐军的箭矢、铁蒺藜等物在撤退。   马蹄声一起,这些没骑马的步卒便有些慌,不少人纷纷抛下手中的尸体与物件便逃。   杨奔是负责从左翼追击元军,术真伯则是负责右翼。   术真伯策马奔在阵中,依旧是不解李瑕为何要派自己出阵。   他麾下这两千骑兵是他的怯薛心腹,这个时候他大可以抛下剩下的兵马不要,就此回归大元。说实话,李瑕对他也并不器重,他已经能感受到。   然而,目光所见之处,前方的元军士卒们抛下一具具尸体,让他又有些犹豫起来。   他本来以为只要李瑕遇到忽必烈,肯定是一击即溃的。但至少今天,连那两万败军都没有出现太多的混乱。   更重要的是,他术真伯与蒙哥汗更亲近,与蒙哥汗的女儿失邻公主有婚约,只是前些年因汗位之争耽误了。但前几天听李曾伯说,忽必烈杀了失邻。   这件事,让术真伯感到了不安,以及悲伤。   脑子越来越乱,前方忽然响起了号角,是忽必烈派骑兵截杀过来了,元军显然早就防备着唐军这一手。   这次面对的是忽必烈,让人畏惧。但李瑕好像想到了这点,所以说的是“追一段”。   与此同时,杨奔也打出了旗号,鸣金收兵,提醒术真伯回营。   术真伯勒住了战马,向东望了一眼,又转头西望。时间紧迫,到了他在李瑕与忽必烈之间做个选择的时候了。   脑子里各种画面涌起。   前一幕是忽必烈在燕京登基,一众汉臣山呼“吾皇”,后一幕又是那日大帐中他请李瑕为大汗。   这像是要他在皇帝与大汗之间做出选择,但其实完全不是。   终于,术真伯猛地一扯缰绳,大喝道:“勇士们!走!” #第一千一百四十一章 崩溃   一座望楼在傍晚时候才建成,搭得异常坚固,周围的怯薛士卒个个透着骁勇剽悍之气。   忽必烈登高而望,见到了术真伯的旗帜。   他放下望筒,向身边的怯薛低声吩咐了一句。   “准备些手把肉,挑膘最肥的羊……”   不远处的宗王忽剌忽儿耳朵特别灵,闻言笑呵呵道:“大汗对我们可没有对术真伯这么好。”   忽必烈没有理会忽剌忽儿,而是向岁哥都道:“我为你的女儿找一门好亲事吧?”   “谢大汗。”   岁哥都也看到了术真伯的旗帜,心想这个死了妻子的老男人居然要娶他年轻的女儿了。   他也希望与兀鲁忽乃的亲事能成,而不是在这里打一场该死的仗。   “李瑕太让人失望了。就好像一只乌龟爬着爬着,遇到了我们,马上就缩进了它的龟壳。”   “是啊,突然这么一缩头,让人找不到下嘴的地方。”   “别忘了这里是漠北,乌龟早晚会晒干的。”   “晒干,砸碎它的龟壳。”   宗王们这么讨论着,忽必烈的感受却更像是在与李瑕下象棋。   哈图山一战,李瑕把五万大军压上战场,就像是一个不懂规则的新手,一下子走了好几步;现在忽必烈想教训教训他,这小子却把所有的棋子都收缩回去,耍赖般地不肯再移动棋子。   这是一个不按规矩来的对手,很难缠。   不像阿里不哥看着可怕,其实脑子里就一根筋,做事不会拐弯。   “大汗,有消息到了。”   有怯薛士卒快步赶上高台,道:“脱忽大王派人来见大汗。”   “脱忽?”   宗王们纷纷大骂。   “这个打了大败仗的废物,应该把脑袋送过来向大汗赔罪。”   然而,脱忽派人来并不是请罪的,而是禀报了与兀鲁忽乃一战的详情以及西域如今的形势。   “……”   “那时候,脱忽大王已经快要攻下伊犁河流域,安西王忽然要东归,脱忽大王根本没有同意,但安西王独自带走了五万大军。脱忽大王听说叛徒海都已经出兵攻打哈拉和林,这才只好东归。”   忽必烈问道:“海都没有帮助兀鲁忽乃,而是选择了偷袭哈拉和林?”   “是的。脱忽大王并没有大败给李瑕,当时他才赶到战场,安西王已经被李瑕俘虏了,军队都被击散了。脱忽大王只好派术真伯去收拢安西王的溃兵,这时兀鲁忽乃赶到了,脱忽大王没想到她会来。”   “为什么没想到?”   “因为海都。兀鲁忽乃如果离开伊犁河,攻不下哈拉和林的海都就会马上掉头去抢夺她的地盘。脱忽大王高估了一个女人失去儿子以后的理智、低估了她与李瑕之间的勾结。脱忽大王眼看着已经救不出安西王,只好北上威慑海都。当时大王派小人到河套见大汗,小人到了河套才知道大汗到了这里……”   这些全都是脱忽的一面之词,忽必烈不全信,但知道有些事脱忽是不敢乱编的。   比如,损兵折将必然有,但能及时撤出了战场,主力应该还保存着,北上草原去强征一些牧民,等逼退了海都,脱忽就不算败得太难看。   “算是个好消息。”忽必烈评价道。   天已经要黑了,他准备走下望台。   然而又想到了一件事,于是他回头抬起望筒看了一眼。   战场上,史天泽已经暂时收兵了,更远处有一队骑兵在昏暗中汇入了那片已隐在黑暗里的唐军营地。   忽必烈蓦地想到了失邻公主死后留下的眼神。   喜怒不形于色的他却并未开口说术真伯什么,只是走下了望台。   而所有人都像是忘了此事一般,绝口不提。   过了一会,负责饮食的博尔赤赶过来,向怯薛长安童问道:“把子肉做好了,端到哪?”   “闭嘴!”安童抬起手便要给他一巴掌,须臾又放下手,淡淡说了一句。   “端到我帐篷里给我吃。”   ……   这夜,术真伯站在李瑕面前,期待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唐皇帝会赞扬他。   但没有。   李瑕只是淡淡道:“回来了就好,带士卒去歇着吧。”   “喏。”   术真伯转身,又回过身。   “大汗。”   “嗯?”   术真伯似乎觉得自己的付出需要李瑕给些回应,很明显不想这么简单地结束这次会见,犹豫了一会,提出了他回营这一路上的思考。   “那些汉人想要把忽必烈变成他们的皇帝,他们认为这是忠义。那我让唐皇帝也可以成为蒙古人的大汗,这也是忠义吗?”   李瑕道:“唐皇帝本来就是天可汗。”   这理所当然的语气让术真伯感到自己的功劳好像没那么大。   术真伯当然很忠义,他很清楚,唐皇帝难以直接统治草原,只能把草原分封给最先归附的蒙古贵族。   李瑕很清楚他在想什么,略略沉吟,道:“真正的考验还没开始,也许再过五六天,你就会后悔今天的选择。但记住,等到我们胜利之时,朕会与你分享胜果。”   术真伯不太明白。   他还只是把追随李瑕当作投机。   而忽必烈会让他明白,投机没那么容易。   只有熬过了忽必烈的攻势,他才有可能成为战友。   ……   忽必烈没有展示出愤怒。   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他的怒火。   元军逐渐开始展开攻势,像举起了一柄大锤,开始猛砸地上的乌龟。   “嘭!”   一块石头越过了土墙,砸到了土墙后面举着盾牌的士卒。盾牌破碎开来,那士卒已头破血流倒在地上。   这是元军攻营的第五天。   元军从东面二十余里的贺兰山西坡下伐木,运到营地起了砲车,开始猛砸大营。   术真伯认为这没有必要,他认为根本不需要砲车,只要再过几天,唐军就会大败。   说实话,他已经后悔选择投降李瑕了……   “啊!”   有士卒看到了那被砸死的同袍,大叫一声,丢开长矛,转身就跑。   术真伯大喝道:“拦住他!”   “放开我!”   “拦住他……”   来不及了,那士卒已经从跃上土墙,冲对面的元军大喊道:“别杀我,我要投降了!”   “噗。”   一支利箭将他射死。   术真伯闭上了眼,无比想要提刀去将李瑕的头颅砍下来去投降忽必烈。   他完全回忆不起来五天前做出选择时是怎么想的。   人心,极为善变。   但李瑕的话又在脑中泛起,“也许再过五六天,你就会后悔今天的选择。”   术真伯骂道:“额秀特,再打两天。”   同时,这种战场看不到出路,让他痛苦地呐喊起来。   “啊!烦死了!我为什么要受这种苦!”   ……   到了元军攻城第七日的夜里。   “草原上根本不是这样打仗的!我要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外面有广阔的草原,我要像野马一样奔跑!”   忽然有人从帐篷里冲了出来,疯了一般地大吼,向马群所在的方向奔去。   “我要回到清澈的额尔古纳河!没有人可以拦我!”   “回去,回去!”   很快,他的疯狂感染了附近其他的士卒,更多人冲了出来。   他们曾在风雪、沙漠中行军时,经历严寒、酷暑、饥饿,那时还有希望。但七天来的防御战渐渐让人看不到希望了。   “我们不要为了汉人的皇帝去死!”   “走啊……”   “噗。”   “噗。”   一队唐军迅速冲了出来,挥刀劈向这些疯狂的逃兵,似乎生怕再晚一点就要引起营啸。   术真伯走出帐篷,站在篝火旁看着这场杀戮,眼神中那种草原贵族才有的气质渐渐失去了。   杀人最可怕的不是刀砍进肉里溅出的血,而是那一双双眼睛在临死前还满是想要活下去的渴望,那一声声疯狂的怒吼还带着对故乡的想念。   “噗。”   “噗。”   终于。   “呕。”   术真伯俯下身,呕了出来。   腥臭的呕吐物里只有马奶和嚼不烂的肉干。   他摔倒在地,喃喃道:“酒。”   太想念斡难河了,想念斡难河畔的美酒和美女。   ……   术真伯就这样病倒了。   他浑身无力,头昏脑涨,每日只能躺在帐篷里呻吟。   他终于从投降于谁的苦恼中解脱出来,不再想着该在李瑕或忽必烈之间押注谁。什么大功劳、荣华富贵,他全都不要了。   如此一来,他反而感到了内心无比的平静。   李曾伯趁机开始整编他的怯薛,术真伯听说之后也无所谓了,心想那老头子那么老了,还为这些权力钻营,太可笑了。   昏昏沉沉中,八思巴国师的佛法教诲在脑海中回荡,盖过了帐篷外那些厮杀的声音。   又三日之后,稍好些的术真伯却不敢再出帐篷。   “这里就是地狱,是屠宰场。”   他偶尔能从帐帘的缝隙中看到那些散落在地上的残肢,惨叫声越来越刺耳。   “唵嘛呢叭咪吽,诸佛心灌顶,消我生死苦、消我斗争苦、消我生老病死苦、消我冷热地狱苦……”   ……   终于,元军攻营十五日之后,漠北的积雪消融了。   雪水与那些鲜血一样,被大地一饮而尽。   因贺兰山脉的阻挡,东南的潮湿的季风吹不到这片土地,就是靠这些雪水供给了它一年甚至数年的水源,使得小草能够生长。   李瑕的驻地没有河流。   换言之,积雪消融之后,水源渐渐也会成为问题,继伤员得不到救治、箭矢耗尽、草料不足、马匹掉膘等等各种问题之后新的问题。   这日,兀鲁忽乃策马在营地里绕了一圈,看着自己从伊犁河带来的士卒越来越少。   于是连她也感觉到了厌倦了。   傍晚时分,好不容易暂时结束了战事,兀鲁忽乃策马行到李曾伯边上,开口用汉语问道:“这样苦守下去真的能等到援军吗?”   “能。”李曾伯道。   “连你都不信,李瑕是一个赌徒,他是靠赌命发家的,到了现在还在赌命。”兀鲁忽乃道:“他早晚会有输的一天,也许就是这次。”   “可敦。廉希宪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我相信他很快会调动大军前来。”   “廉希宪曾经忠于忽必烈。”兀鲁忽乃道,“他的父亲、兄弟,到现在还在忽必烈的麾下。李瑕却还在这里等他来支援?用我的勇士们的性命来支撑。”   “战事到了这一步,可敦想要如何?”   “带李瑕突围吧,回到唐境。我需要让士卒休息、补给,之后依旧会帮助盟友作战,在唐境更容易击败忽必烈。”   李曾伯问道:“然后可敦带着战利品从河西走廊离开。”   “对,如果我们还能活下去。”   李曾伯良久无言,脸庞上的皱纹如同刀刻一般深邃。   兀鲁忽乃又道:“你如果不答应,我自己走。或者你与李瑕试试把我的兵权也抢了。”   “再战五日,可否?”   兀鲁忽乃皱了皱眉,冷着脸点了点头,策马离开。   在她身后,有士卒赶到李曾伯身边。   “大帅,这是伤药,军中伤药不多了,陛下特地给你的,末将给你敷上。”   “不急,给我吧,等忙过了我自己来吧……” #第一千一百四十二章 抛弃   一转眼,元军已攻营二十二日。   李瑕所谓的“举国之兵”还没有来,兀鲁忽乃每次上望台远眺,视线尽头都只有无穷无尽的元军营地。   “可敦。”   有人上前,向兀鲁忽乃低语了一句,并递上了一封小信。   “这是用箭射到我们防线前的……”   兀鲁忽乃打开一看,便看到岁哥都的笔迹,用回鹘式蒙文写着“海都已回去占据伊犁河”。   她闭上眼,摇了摇头,知道海都就是一条毒蛇,这就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李曾伯呢?”   “大帅在陛下帐中。”   兀鲁忽乃遂向李瑕帐中走去,走到帐外,霍小莲按着刀上前拦道:“可敦稍候。”   “我不稍候,有本事杀了我啊!”   “小莲,请可敦进来。”   兀鲁忽乃走进帐篷,只见李曾伯正在同李瑕议事。   她脸色很难看,道:“照你们的说法,你们大唐举国之师最迟两日前就该抵达战场了。”   李瑕问道:“听说你想突围了?”   兀鲁忽乃目光更冷,扫视了李曾伯一眼,道:“老头果然将这事告诉你了。你们如果不打算突围,我带我的人走,我不会再让他们为你去死了。”   “我理解。你是我的盟友,是来与我分享胜利的,不是来送死的。”   “你还知道?”兀鲁忽乃倏地转过头反问道,眼神中怨意渐浓,“你知道我死了多少人吗?!那胜利在哪里?!”   李瑕道:“元军近日在增兵,忽必烈的兵力大概已达七八万,可见,他预感到我的兵马要到了……”   “疯子。”兀鲁忽乃道:“你知道你和你的朝廷失去联系有多久了吗?也许你这个皇帝都已经被废了。”   说罢,她冷笑了一下,径直转身就走。   她要带着她的人离开,带走朵思蛮及其肚子里的孩子。   “你等等。”李瑕道。   李曾伯站起身,缓缓往外走去,让他们说话。   临出帐前,李曾伯道:“可敦,我曾考虑过你说的。但陛下不是在赌……”   “呵。”   兀鲁忽乃再次冷笑。   她转身看向李瑕,摇了摇头,道:“还在看你的地图,你知道自己有多冷血?”   “我有依据……”   “别说了!”   兀鲁忽乃终于被李瑕那始终冷静的神情激怒,道:“别在那做出一副对我耐心讲解的样子!你是耐心,你耐心教我的部下怎么打仗,他们死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李瑕道:“蒙古人达愣泰,四天前被砲石砸死了;维吾尔人阿克木,他想趁着积雪还没融,多备一点水,把头盔拿下来装雪,被偷袭的元军一箭射穿了眼睛。”   “这就是你教他们的,让他们像守护自己的家一样守护你。他们觉得自己找到了成为大功臣的路,结果呢?”   兀鲁忽乃走近李瑕,抬头凑近了他的眼,试图在他眼睛里看到点柔弱的东西。   但没有。   “为了你,我都快死了一万人了!”她大吼起来,“你总有理由哄骗别人为你去死,我就没见过一个比你更自私、更冷血的人。二十二天了,这里就是地狱,只有你还待得住,你不是恶鬼又是什么?!”   “发泄完了?”李瑕平静地看着她,好一会才问道,“在这种战场上,我理解你需要发泄……”   “我不是要发泄,我的人撑不住了。”兀鲁忽乃不停摇头,“再不带他们走,他们会杀了我。真的,你去看看他们的眼睛,他们真的会杀了我们。”   “我知道,但再扛几天,我的兵马要来了。”   “疯子。”   兀鲁忽乃退后两步,啐了一口在李瑕脚下。   “额秀特,你就是个疯子。”   李瑕道:“三天前忽必烈就在增援了,我数了他的帐篷。若不是我的兵马要来了,他为什么?”   “我再信你就是我下贱。”兀鲁忽乃道,“你就没想过吗?长安会是什么样?有没有背叛你?李瑕,趁着我还愿意带你走,你还有选择。”   “说到这个。没有人有资格叛乱,因为当世的主要矛盾只有一个,长年累月的战乱和万众期盼天下一统之间的矛盾……你知道什么叫‘矛盾’吗?”   “你真是个疯子。”   李瑕笑着摇了摇头,自说自话。   “这个时代很简单,人口太稀少了,所以最大的问题根本就不是土地兼并、制度改革。这个时代最迫在眉睫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天下必须尽快一统。”   他知道说这些很讨厌,非常讨厌。   以前他很反感理论,但做的事越多,他越开始思考自己该怎么做,寻找一切问题的根本答案。   他必须认真去思考这个时代,这个时候,他才发现理论能帮他看清很多事。   “就算是在最富庶的江南,贾似道指责那些土财主们不肯掏钱北伐,但民间的收复之声从来没有停歇过。天下一统,这是这个时代强大的声音,洪流滚滚而下,没有人可以阻挡它。   能够一统天下的,只有我和忽必烈了。长安不可能出现自立的臣子,他们也不会再选择赵宋。而在我与忽必烈之间,只有我才会真真正正贯彻汉法。没见到我的尸体之前,他们不会屈服。”   李瑕伸手按在了兀鲁忽乃的肩上,又问道:“你自己作判断,忽必烈为何亲征?为何将我堵在这里?为何现在还在增兵?透过这一切的现象,你看看这一战背后到底在发生什么……”   “放屁。”   兀鲁忽乃有一瞬间因李瑕的脸而发了愣,很快,大骂道:“你彻底疯了,别和我说没用的屁话了!你现在是要我陪你灭国,不行!”   “只要咬牙撑住,你不会灭国,这一战之后,该轮到我们反攻忽必烈。”   “李瑕,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坚挺。我的战士已经累了,我也已经累了。你比别人坚持得越久,离开你的人就越多。”   “不,先坚持不住的会是我们的敌人。”   “三天。”兀鲁忽乃道,“不可能更久,战士们真的会杀了我……”   ……   从李瑕的帐篷出来时已经入了夜。   兀鲁忽乃翻身上马,能闻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和汗臭。   她之前就已养成了洗澡的习惯,希望战事能停一停,至少能好好地洗个澡。   营地很大,而且已经有些过于空阔了,死了太多人之后,剩下的兵力防守这个营地已经有些顾不过来。策马行了一会,她才回到自己的驻地。   但她却没有睡下,而是换了一套衣服,带着十余骑扮成探马,离开了大营。   半个多时辰后。   在空旷的平原上,兀鲁忽乃发现了前方的一团篝火,有十余骑人马正在篝火旁。   “你来了。”   岁哥都策马上前,眯起眼在夜色中注视着兀鲁忽乃的脸庞,道:“上次说过,你不杀我,早晚会有回报。”   “我不是为了回报。”兀鲁忽乃道:“只是看在以前你额吉帮过我。”   “她不是我额吉,我不是嫡子。”岁哥都道:“你是看在和我的情份上。”   “呵。”   “李瑕必定会死,但你不会。”岁哥都道:“只要你愿意投降。”   “你们能赢?”   “还用说吗?海都已经西归了,脱忽马上也要增兵过来。”   “李瑕就要败了,还要增兵?”   “大汗还要灭唐国、灭宋国。”   兀鲁忽乃点了点头,喃喃道:“那为何先到此处。”   “大汗在此处。”   “是吗?”   兀鲁忽乃还待细问。   岁哥都已道:“战事就要结束了,我向你保证,大汗之前答应过你的条件还算数。你可以杀了李瑕,我和你回到伊犁河畔,我们生个儿子。”   “看来,在大蒙古国,像我这样有权势和财富的寡妇,很受男人们的喜欢。”兀鲁忽乃自嘲地叹了一声。   岁哥都本觉得她比年轻时粗砺了许多,没那么貌美了,此时见她叹息,却又感受到她的风韵,心念一起,便策马上前。   “哈剌旭烈已经死了十六年了吧?你太久没有得到男人的滋润了,我很强壮,就像是铁棍。”   “是吗?”   “我能够驾驭最烈的马匹,能够搅动斡难河的河水。”岁哥都道:“让我来滋润你干旱了太久的土地。”   兀鲁忽乃抬头看向天空,闭上眼,再一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像是因为欲望不被满足,又像是因前路而感到迷茫。   更像是在做最后的决择。   岁哥都还在她耳边诉说着情话,试图以此打动她。   “我们可以到火边,让你看看我的铁棍……”   忽然,兀鲁忽乃耳朵一动,一瞬间下了决心。   她俯身一掏,从靴子里掏出一柄匕首,猛地便扎进了岁哥都的脸上。   匕首穿透了他的眼睛,血从眼珠旁激射而出。   周围的骑士惊呆了,兀鲁忽乃用力一推岁哥都的尸体,扯过他的马匹的缰绳便走。她甚至都来不及质问岁哥都为何设伏。   远处已有马蹄声响起。   “走!元军包围过来了!”   “可敦走啊!”   马蹄声越来越响,原本想要悄悄包围的元军骑兵已加快了马速,渐渐有火光出现在视线尽头。   兀鲁忽乃一人控着双马,用匕首扎了座骑,猛地便窜了出去。   她脑子里想的很多。   一会想到如果活到这个年纪还要任岁哥都摆弄,还争权夺利做什么?一会想到忽必烈果然不会信任她。   狂奔之中她甚至还想到了李瑕的话,中原人想要天下一统。   她却觉得,大蒙古国的各大兀鲁思只想要分裂。   这就是她与忽必烈不可调节的主要矛盾。   ……   “你说什么?!”   天色将亮未亮之时,元军大营的汗帐之中,忽必烈倏地起身。   “大汗。兀鲁忽乃杀了岁哥都大王之后逃了,我们没能捉住他。”   忽必烈眼神阴冷起来。   这份阴冷似乎并不是因为庶出的兄弟的死。   他不等天亮就走上了望台,在黑暗中向东南方向望去。   一直站到破晓,他目光最远处,看到了在贺兰山下的一片片营地。   那是唐军兵马。   事实上,唐军早就抵达了战场,且还在增兵。   忽必烈不知道他们要增兵到多少人,但哪怕李瑕以举国之兵来,他也要击败这举国之兵。 #第一千一百四十三章 疏不间亲   “吁!”   史天泽翻身下马,揉了揉脸上的疲惫之色,大步走向汗帐。   “陛下招我过来。”   守在帐篷的怯薛应道:“史元帅进帐等吧,陛下还在望台处。”   史天泽走进汗帐,见已有些宗王、官员正站在帐中等待了,然而定眼一看,发现史杠也在,他不由愣了一下。   史杠之前败了一场之后,心气也没了,这几日史天泽只命他留在营里休养,本不应该出现在此处。   “你来做什么?”   “父……父亲,孩儿……”   史杠欲言又止,表情显得有些难看,目光向帐中的几位宗王瞥了瞥,低下头来。   只看这一副模样,史天泽已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站定,拍了拍身上的盔甲,看向了诸王,道:“诸位大王有什么吩咐,可以和我说。我儿子年纪小,什么都不懂。”   “我们听说,你儿子被李瑕俘虏了,之后又被放了回来。”   史天泽反问道:“大王是听谁说的?”   “高丽人王綧的儿子王雍说的。”   “王綧轻师冒进,全军溃败,王雍临阵逃脱,为了推脱责罪,嫁祸我儿。”史天泽应道:“此事早已在陛下面前有了定论。”   当时史杠一回来,史天泽就找到了忽必烈的爱将洪俊奇,洪俊奇也是高丽人,与王綧有杀父之仇,自是帮着史杠说话,为他推脱了败师之罪。   史天泽本以为这件事早就过去了。   然而,没有。   宗王忽剌忽儿先是看了看史杠,才转向史天泽,问道:“我想问一问史元帅,你已经攻打李瑕的营地二十三天了,为什么还没攻下?”   “马上就要攻下了。”   “你好几天前就这么说了。”   史天泽道:“大王为何独独问我一人?负责攻营的统帅有塔察儿大王、八剌大王、万户虎阑箕、洪俊奇等人,为何不问问他们?”   “因为他们面对的是兀鲁忽乃,而史元帅你面对的是降军,因为你的进展太慢,还拖累了他们。”   史天泽攻打李瑕的营地时确实非常有耐心,遇到铁蒺藜就扫、遇到陷马沟就填、遇到拦马墙就推。   如果说这一仗像是遇到一团乱麻又剪不开的时候,他是慢慢地在将其理开,用的是抽丝剥茧的办法。   前阵子,忽必烈还赞扬过他的耐心,结果今日诸王的态度却是变了。   “中统三年正月,李璮叛乱,我奉诏统帅诸路大军平叛,将他围困于济南,至十月平定叛乱,损伤不过一成,收编山东兵马,方有今日张弘范麾下之新军。而今围李瑕二十余日,破敌已在眼前……”   “史天泽,你别再找借口了,济南是什么样的大城,这里呢?有城墙吗?有护城河吗?李璮麾下的是什么样的精兵?李瑕呢?他麾下至少有五万人都是才投降他的蒙古军队,你二十天还不能打败这样的杂兵?”   史天泽正待回答。   忽剌忽儿已抬手一指他,又问道:“那些刚投降的人不可能为李瑕死战,你只要稍微猛攻,他们就会投降、逃跑,把李瑕的脑袋割下来献给我们,可你为什么没有做到?”   “确实有人投降、逃跑,但大王只要到战场上一看就会知道,他们马匹被收走了,没有了马匹的牧民就像是丢去了双腿,不敢逃走,躲在壕沟和土墙后面步战,在盾牌的保护下只需要刺出长矛。李瑕还把百夫长以上的将领都撤换了,虽然有很多降兵想要反正,但都被迅速镇压了,因每十人就有一个唐军在管,掀不起大的混乱……”   “那也有混乱,你为什么不能趁机杀进去?!”   “那里有五万余人。”史天泽道:“大王知道五万人占地多广吗?方圆八里,从唐军营地这头走到那头要走上一个多时辰。就算他们站在那里不动,我们不停地砍杀也得整整五天。而我的战士每天从雪地里扫掉蒺藜、填上沟壑、跃上土墙才能和以逸待劳的敌人搏杀,战后还要拖着伤员回来、掩埋尸体。在这样的情况下,二十余日我们就已经逼得李瑕山穷水尽。”   “我没有让你把他们杀光!”忽剌忽儿大喝道,“而是他们早应该投降了!”   “那就让他们投降,请大王找到术真伯或兀鲁忽乃,给他们许诺,而我史某人只管上阵杀敌……”   史天泽话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   他转了一圈,看着帐中众人。   果然,没看到岁哥都。   “岁哥都大王昨夜没有说服兀鲁忽乃投降吗?”   忽剌忽儿脸色一沉,不答。   史天泽立刻就明白了,岁哥都会见兀鲁忽乃时,忽剌忽儿轻举妄动、派骑兵想去包围兀鲁忽乃,现在迫不及待想把任责推出去。   他略略斟酌,没有再与忽剌忽儿争执,而是放缓了语气。   “诸位大王可以放心,李瑕已经等同于败亡了,他的食物、水源已经耗尽,连干柴都不多了,靠喝马血,吃生马肉苦苦支撑。随时……也许就是在这一刻已有人砍下他的人头,准备送过来。”   “史天泽,我就问你。”忽剌忽儿冷笑着反问道:“你是不是好几次没把握住机会?是不是有好几次你只要派你的精锐杀进敌营,你就能赢?”   “未必能赢。”史天泽一本正经地答道:“他们挖的土墙并不高,但能防止马匹跃过去,陷马沟之间也太窄,战士们一路奔跑杀进敌营,后续兵力很难跟上,伤亡会比较大……”   “伤亡大,但还是能赢。”   “现在同样能赢,而且是赢得更稳妥、损失更小。”史天泽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平和的语气,“我方才说了,李瑕确实比我预料中多撑了几天,但他的败亡就在顷刻之间。”   “但到现在李瑕的旗还立在那里!”忽剌忽儿又说了重复的话。   史天泽叹道:“我不知如何与大王解释,只能说……二十余日围攻李瑕都没这么累。”   忽剌忽儿讥笑道:“说明你没有好好打仗,清闲得很。”   闻言,史天泽无奈地闭上眼,仿佛看到他的士卒翻身下马,冒着箭矢在雪地上奔跑、流血,将唐营的防线往里推了一丈又一丈。   二十余日,他们至少攻破了唐军十余道防线,向前推进了一里地。   胜利就在眼中……   突然,忽剌忽儿大手一挥,向诸王问道:“如果你们是那些蒙古战士,不久前还在和李瑕为敌,会转头就为他苦战二十余天吗?”   “不会!”   “都不是城池,就只是一个平坦的营地,有可能靠一群降兵,挡住大汗八万大军的围攻二十多天吗?”   史天泽还想说话,道:“不仅是降兵,其中还有三万余人都是……”   帐中诸王已经再次纷纷摇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忽剌忽儿又问道:“那史天泽找的借口你们信吗?”   “不信!”   “好。”史天泽放弃了解释,“李瑕不可能守住,但现在这样的事就是发生了,大王觉得是为什么?”   忽剌忽儿没有回答他,而是看向了史杠,问道:“你父亲问这是为什么,你觉得呢?”   “我……我不知道……”   “大王是什么意思?!”史天泽脸色一变,终于大怒,喝道:“我有三个子侄死在李瑕手里!”   忽剌忽儿怒叱道:“你只有一个儿子死在李瑕手里,但你有九个儿子!”   这一句话,史天泽愣住,倒退了两步,一瞬间便红了眼。   他张嘴想说说史枢、史权,想说说他的两个兄长。   “我侄……史枢……我侄史枢,为大蒙古国鞠躬尽瘁……我兄长……”   忽剌忽儿走上前,道:“用你们汉人的话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帐中安静了良久。   好一会,史天泽才从对兄长的回忆中回过神来,身心俱疲。   “史某明白了,是史某人无能,这一仗就请大王来指挥吧。”   “史元帅生气了?”   “不敢。”史天泽道:“我会向陛下请旨……”   正在此时,忽必烈从另一边走进汗帐,淡淡道:“你们要请什么旨?”   “陛下,臣老迈无能,久攻李瑕不下,请陛下遣忽剌忽儿大王接替臣指挥。”   忽必烈似乎愕然了一下,之后哈哈大笑,走下来拍着史天泽的肩,道:“如果连你都说无能,本汗帐中就没有能打仗的统帅了,你继续指挥,不可推拖。”   “谢陛下,臣遵旨。”   忽必烈收敛了笑意,抬起手指,指着忽剌忽儿,语气不悦地道:“你既然急了,那带你的兵马作为督军,代本汗激励将士们,两日内必须把李瑕的人头拿过来。”   史杠有些不安,偷眼一瞥,发现忽剌忽儿居然没在忽必烈面前举报自己被俘一事,这才松了一口大气。   ……   “父亲,孩儿不明白。”   回营的路上,史杠策马跟在史天泽身后,不由问道:“忽剌忽儿分明是看我父子不顺眼,孩儿不明白父亲为何忍了?”   “不忍,你想如何?”   “在陛下面前告他一状。”   “疏不间亲,先不僭后。”史天泽道,“你我是什么?汉臣。不过是黄金家族的外人、仆役。忽剌忽儿又是谁?合赤温的孙子,陛下的堂叔。我们告他的状有好下场吗?”   “可是我……”   “还敢可是。”史天泽轻叱道:“你没把柄在他手上吗?!”   史杠低下头,道:“孩儿……”   “忽剌忽儿坏了事,想要从我这里抢些功劳,那就给他,别再因小失大了。”   “孩儿就是气不过,他分明觉得我等汉人易欺。”史杠摇了摇头,嘟囔道:“屁事不做,张嘴教训人最容易。”   “那他也是你主子,有本事你也生在黄金家族,别投胎作我史天泽的儿子。”   “孩儿知错。”史杠策马上前,压低了声音,道:“孩儿是想说,李瑕才是汉人……”   “闭嘴。”   “父亲,孩儿听说,东南面有唐军……”   史天泽忽然勒马,转身,一把掐住了儿子的脖子。   史杠整个人几乎都被他父亲从马上提起来,吓得不轻。   “给为父听着,陛下压着这消息连我都不得知晓,就是害怕唐军从我们的士卒口中得到消息,你再敢多嘴祸害史家,就别怪为父心狠。”   好不容易,史杠终于被放回了马鞍上,上气不接下气。   史天泽冷着脸继续策马而行,虽不发一言,脑子里却是想到了当年在开封小心翼翼的经营,在济南下令处死李璮时的惊险……   “别多想了。”他在心里告诉自己。   喝着马血、吃着马肉,随时可能被降兵杀头的李瑕很快就要坚持不住了。而他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就要大胜了,只不过是受一点小委屈,又有什么理由坚持不住? #第一千一百四十四章 视角   贺兰山西面有一座小山名叫营盘山,相传,汉代定远侯班超曾驻扎于此,因此此地又叫“定远营”。   山顶上,宋禾还在观阵,忽听人禀道:“将军,林司使来了!”   宋禾转身一看,大步便往山路迎去。   “找到陛下了吗?!”林子未到近前便问道。   “还没有,但快了。”宋禾递过手中的望筒,道:“你看看。”   林子抬起望筒向西北方向眺望,在视线最远处望到了那杆九斿白纛。   它已成了一个小点。   “确实是忽必烈的大营,兵力有多少?”   “探马还在探,说是好几个营地拉开,帐篷摆了十余里地。”   “这么多兵力,陛下一定就在那边!”   “定是了,我们都知道忽必烈折向西北,一定是冲着陛下去的,那陛下就肯定在附近。现在就差具本的方位。”   “你们还没联络到陛下?”   宋禾点了点头,看向胡勒根。   胡勒根一张脸已经皱得和橘皮干似的,哭丧着脸道:“元军防得太紧了,这两天我们试过从这两个方向突围,结果死了快上百人。之后派人从北面、西面绕过去,但被元军骑兵赶进大漠里了。”   “绕过大漠能见到陛下吗?”   “也许可以,但要三天左右。”   “太久了。”林子皱眉,道:“隔着多远?不能派人突围过去?”   “一般而言,两军对垒,营地之间隔六十里。先锋部队为了随时能够作战则相隔十余里。我们离忽必烈十余里,元军大营占地十余里,那陛下就在百里之外。可能会近一些,但要突围过去,至少要奔上五十余里,一路上还要被元军攻击。”   “那就杀过去。”   “步卒与辎重还在路上,若以我们这点兵力就贸然杀上去,我们陷入包围支援不了不说,营盘山若被端了,后方的兵马失了地势,这一仗就真的打不赢了。”   宋禾再次指着西北方向,道:“双方十数万人平原交战的阵仗我也是第一次见,太远了,阵形一眼望不到边。我们就算与元军打起来,陛下也看不到。十里一熢燧,而元军的营地就不止十里。”   林子踱了几步,道:“我先联络在元营中的细作,让他们想办法禀报陛下。”   宋禾问道:“需要多久?”   “还不清楚,我先要知道元军各个将军的驻地。”   “好,这两天探马就在打探此事,很快就会知道。”   “廉公在哪?多久能集齐兵马?”   宋禾指点着地图,道:“元军杨文安退守兴庆府,扼住了贺兰山几条通道,不时袭击我们的辎重线,廉公还在与他对峙,再有五六日,第一批兵力齐集,占下了贺兰口,我们方敢与元军一战。”   “但我们不知陛下的形势是否为危急。”   “所以,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乱。廉公反复叮嘱,不可因心急而误了战机。”   几人还在商讨,又有士卒上前禀道:“将军,肃州军到了!”   这次到的则是德苏阿木,领着五千骑兵汇进了唐军营地,同时开始扩建着营地。   等德苏阿木看到宋禾、林子、胡勒根等人,马上便问道:“联络到陛下了吗?”   “还没有。”   “廉公让我带了一句话,你们不必慌,随着我们兵力增多,元军必然做出调整,陛下能看出来,要为陛下解围,要胜,最好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守住营地,集结兵力,直到有与元军正面对抗的实力。”   ……   李瑕眺望着对面的营地,之后放下望筒,抬头看了看天色,喃喃道:“史天泽今天晚了。”   “陛下,可敦来了。”   李瑕回过头看去,只见兀鲁忽乃登上望台,向他走了过来。   “天亮了已经有一会了,史天泽还没开始攻事。”李瑕道:“这更可怕,接下来必要猛攻了。”   “你就不怕我是来取你的人头的?”兀鲁忽乃道:“我准备投降忽必烈了。”   李瑕苦笑了一下,没作回答。   兀鲁忽乃道:“我昨夜真的是那么打算的,只是谈条件的时候发现忽必烈要杀我。”   “是吗?”李瑕眼神一动,沉吟道:“可见忽必烈慌了,我的判断不错,我的兵马很快就要到了。”   “你不怕我杀你?”   “如果怕你能帮助我取胜的话,可以。”李瑕这般随口应着,心中依旧在思忖着,道:“所以史天泽今日晚了?是被喊过去教训了?”   “疯子,这么一点点的迹象,根本不能证明什么……”   此时前方已有号角声响起,元军新的一天的攻势又开始了。   兀鲁忽乃闭上眼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真的坚持不住了。   但把那无比痛苦的感受压下去,她还是问道:“我能信你吗?”   “你只能信我。”   兀鲁忽乃低声骂了一句什么脏话,又向李瑕问道:“你呢?你就这么信我吗?”   “我也是没有选择。”李瑕道:“所以只能信你。”   风从东面忽必烈的大营吹了过来。   让人想起草原上曾经的过去。   铁木真和他的安答扎木合,微末之时曾经是那么互相信任,最后,扎木合却又被铁木真处死。   兀鲁忽乃叹息道:“看来,我们的盟约之所以坚固,是因为我们都很弱小。”   “也许吧。”   “三天,再不能亲眼看到你的兵马,我不会再帮你。”   兀鲁忽乃丢下这一句话,又匆匆下了望台,赶到南面去防守她的防线。   李瑕看着她的背景,想了想,则是先回到了自己的帐篷,拿出笔墨,又从战报上撕下一张白纸。   他用左手持笔,以潦草的字迹写下了几个字。   “大军已至贺兰山,不日可来解围。”   将这一张纸揣着,执槊走出大帐之时,李瑕的脚步有一瞬间停了一下,但也就是停了这一下。   不远处,属于术真伯的帐篷里,那位蒙古草原来的贵族依旧不肯参战,诚心向佛。   其实这样也好,不论这一战最后胜的是李瑕还是忽必烈,应该都不会杀了术真伯。   抬起头往前方的高杆上看去,忙哥剌还挂在那里,瘦得像是要被风干了一般,显得十分可怜。   李瑕站上一个战台,抬起望筒一看,发现今天那些元军没有用土去填昨夜又挖开的陷马沟,而是驱赶着牛羊上来。   “哞!”   牛羊被驱赶着摔进陷马沟,后方的元军士卒抛下了盾牌,踩着它们奔向了那低矮的小土墙。   “疯子。”   “刺!”   唐军刺出长矛,趁着元军还在土墙那头想要跳上来之时,将跳起的元军士卒扎下来。   也有一下子跳上小土墙的元军士卒,挥刀向唐军士卒劈了下去。   之前也常常有元军士卒这样占据了高处,但往往都是在下午,而且后续没有更多的兵力补上。当时元军的战略目的更多的还是消耗唐军的士气,让数万人投降、溃败,而不是杀光或者从数万人的阵中杀到李瑕面前。   今天则不同,今天的攻势完全不计较伤亡,更为猛烈。   李瑕于是下令道:“选锋营,补防。”   “陛下。”霍小莲第一次在李瑕下令时提出了异议,道:“这营地里降兵太多,选锋营在陛下身边,他们才不敢造次……”   “去补防。”李瑕道。   “喏!”   “还有这个,战后还给朕。”   “喏……”   很快,数百精锐涌上了战场。   李瑕独自站在那,身边不时有士卒奔跑而过,都是新降的兵马。   过了半个时辰,前方矮墙附近有元军将领意识到那补防的精锐是李瑕的亲卫,马上便呼喊起来。   “草原上的勇士们!杀了李瑕归附真正的大汗了!”   这声音一开始并不引人注意,毕竟偌大的战场上到处都是厮杀声。   但渐渐的,越来越多的元军跟着叫喊起来。   “杀了李瑕,有很多赏赐……”   当这喊声从前线传到战台附近,不时便有新附的士卒转头看向李瑕。   李瑕坦然迎上了他们的目光。   在去年十二月收服这些兵马,分发给他们粮草,一次击败了王綧,又救出李曾伯,行军至此并被围困到第二十三日,他与这些人不算熟,也不算陌生。   被围困这些日子以来,过得很艰苦。   从术真伯、兀鲁忽乃,以及许多人的视角里来看,李瑕对他们很坏,想逃的、想叛乱的都被无情地杀掉了。   他自私、冷血、疯狂,拿他们的性命消耗,去拖着元军,以图实现自己的报负。   但世间之事有时在坏事发生的同时还有好事在发生。那么,在术真伯、兀鲁忽乃等人的视角之外,这些新归附的士卒的遭遇,具体又是什么样的呢?   战场上,李曾伯、杨奔、庞沛等等,各个不同级别的唐军将领也在向那些士卒们看去,似乎真怕他们杀了李瑕…… #第一千一百四十五章 新军   正在念佛的术真伯隐隐听到了远处的喊叫声。   “今天要破营了。”他心想道,遂起身出了帐篷。   战乱中,这片处在营地中央的地方还算是太平,有伤兵在帐篷外磨刀、缝盔甲之类。   术真伯向东走去,足足走了一千余步,终于看到了站在战台上的李瑕。   他是有一点点恨李瑕的。   在之前的三场战争中他看到了李瑕实力的强大,在之前最危险的关头他也曾透过李瑕的眼看到了其内心的强大,这是他选择李瑕的原因。   他本来以为只需要做了选择,等待他的就是回报,是分享利益。   结果不是,他的选择换来的居然是要在地狱里挣扎,承担了风险所得到的却比他出生起就唾手可得的还要少。   因此,出身高贵的他不可能为李瑕奋战。   “杀了李瑕,迎接草原上真正的大汗……”   走到这里,已能听到东面那些元军在喊什么了。   术真伯抬起头,看到了自己的怯薛长浑察正带着十余人走向战台,而战台附近原本有的精锐守卫已经不在了,李瑕身边只有一些传令兵。   “浑察,你是要杀了他吗?”术真伯喃喃道。   他向前又跑了几十步,忽然停下脚步,眯起了眼。   “浑察?”   他看到就在战台前仍然立着几根长杆,除了挂了忙剌哥,还挂着许多首级,有战死的元军将领,也有这边的逃兵。   风吹过,有个脑袋被吹得转了过来。   术真伯愣愣地看着它,发现这颗脑袋才是他的怯薛长浑察。   那走向战台的又是谁?   术真伯再上前几步,这时才看清,战台上那个人只是披了浑察的盔甲而已。   那人是蒙古人长相,很面熟,肯定是他的怯薛,但他却是想不起来对方的名字。   前方的元军还在喊着,“草原上的勇士们,别再像狗一样被驱使了,回归大汗的麾下……”   术真伯回头环望,看着那些曾经属于他的兵马,却感到一片茫然。   他认不出他们了。   人还是那些人,但少了那些个向他献媚的千夫长,这些战士们瞬间变得那么的模糊,那么不真切。   ……   一个身披黑色盔甲的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已按着刀走到了李瑕身后。   “大汗,要不要往后移一点?”   “不用了。”李瑕道:“守好你的防线。”   “喏。”   李瑕这才把目光向北面稍微移了一点,看着那十余人重新回到了最近的防线里。   他能叫得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   那个身披怯薛长盔甲的名叫八普恰,是钦察人,祖父一辈时还生活在伏尔加河流域,成吉思汗西征时征服了那里。   到了窝阔台时期,钦察人再也忍受不了黄金家族残酷的剥削,各个部落群起反抗。于是大蒙古国再派拔都统帅长子军西征,镇压了叛乱。   那是二十年前,八普恰只有六岁,他亲眼看着随着那蒙古王子一声令下,他的父亲被数不清的马群踩踏成烂泥。   那位王子叫蒙哥,凭借灭掉钦察的功劳,以及在战争中与拔都结下的情谊后来成了蒙古的大汗。   八普恰则成为了一个驱口,从遥远的伏尔加河跋涉一万里到了哈拉和林,又被当作陪嫁驱口赏给了术真伯。   在这万里之遥的路途中他受过多少苦难,已经难以细说。但相比起来,在这里守营,对他而言完全算不上地狱,甚至可以说比他人生中大部分时光都要轻松。   后面那十余人,有康居人、乌孙人,还有各种李瑕听都没听说过的部族。   在这之前,李瑕称他们为蒙古人,对他们有着许多的刻板印象,认为他们是战争中的数字“两万人”。   而被围的这二十三日里,却让他知道了他们有人信奉穆斯林、有人信奉基督,且都十分虔诚;来自巴格达的俘虏会痛心于自己的文明被摧毁,书籍被投入河中,墨水将河水染黑;来自于斡亦剌部落的人还在痛恨窝阔台的残暴;来自于斡儿罕河畔的牧民因为贵由的大造宫阙而贫困潦倒……   十年之前,“大蒙古国”这四个字对李瑕而言很模糊。他只知道它的强盛、它的疆域无比广阔,对它充满了害怕和警惕。   而十年来不断地了解它,他渐渐能看到它强大的背面到底是什么样的。   他开始想要细究活在黄金家族治下的蒙古牧民的生存状态,与很多降兵们细致地聊天,问他们的家乡,问他们放牧的收入。   有人是因为风雪冻死了牛羊,只好卖掉妻女换来盔甲,希望在战场上收获战利品;有人一直就是贵族的驱口,随军作战;更多的人还是以打仗为业,这些人的父辈曾经在扩张的战争中获利极大,但现在,忽必烈的战争不是内战就是平叛,给他们带来的利益远不如以前,于是,牧民们的生活开始变得越来越贫苦。   过程中,李瑕杀掉了很多人,而剩下的士卒们,在他眼里也变得清晰起来。   他们也是一个个为了生计而困扰的人……   ……   “刺!”   战场前线,长矛再次刺出,并不整齐。   好在因前面有着矮墙的阻挡,冲进来的元军数量还不多,也没有列好阵列,暂时被逼退了几步。   后方有唐军将领大步走过,一边补防,一边激励着士气。   “我们的援军很快就会到了,等打赢了这一仗,河套草原就是你们的家!你们都经过过那里,看到过那里水草丰美的草原……”   这些激励的话二十多天以来一直都在说,许多士卒一开始还算期盼,但久等到现在,那所谓的援军并没有来,他们都已经听厌了。   也就是马匹被放在后方统一保管,他们又习惯听十夫长、百夫长们的吩咐,于是麻木地、机械地刺出长矛。   战着战着,日头渐渐到了最高点,时间已至正午。   唐军们期待着元军能稍稍放缓些攻势。   然而今日,元军攻得格外凶猛,不仅没有放缓攻势,反而攻得越来越猛。   终于,有一个年轻的蒙古人再也受不了了。   他摇了摇头,直接便向后跑去。   “不许退!”   “朝鲁,你给我回来!”   “朝鲁,再不回来就杀了你!”   十夫长连着大喝了两声,见那年轻的朝鲁还在往后逃,举刀便要斩杀,混乱中却有元军杀到,只好又回身去挡。   朝鲁已经慌了神,跑着跑着却是撞到一人,摔倒在地。   手一撑,正撑到一具尸体的伤口里,他吓了一跳,不由大哭。   “你给我起来!你不是说你是勇士们,你不是十三岁就射死过鹿吗?”   “放我走吧。”朝鲁哀求道,“塔牧仁,我们是一个部落啊,求你放我走吧。”   “别当逃兵,你给我举着盾牌。你这个懦夫,看着你额吉的份上,让你和我一起守在这里,你不会死的。”   “再守下去会死的,我们逃吧?找到战马,我们逃回去。”   “你蠢吗?!”塔牧仁一把将朝鲁摁着,道:“我们这个百人队有三十个汉人,元帅都没选他们当百夫长,就是因为看重我。打赢了,我就是千夫长,给我最好的牧场和成群的牛羊。”   “打不赢啊……”   “你们不是要娶婆娘吗?!”塔牧仁大喊起来,再次激励着士气,“这场战争之后,西夏故地与河套有太多的寡妇,你们都要娶媳妇,不要聘礼!元帅说过了,给我们配婚,不要聘礼!”   朝鲁不由想哭。   他正处在十七岁的年纪,做梦都想有一个妻子。   但草原上的聘礼太高了,要牛、羊、马各八十一头,还要衣服、首饰,朝鲁却一贫如洗,只好从征希望能从西域抢一个女人。   有时他觉得,只要能得到一个女人,他连命都能不要。   之所以能守到现在,正是因为听那些唐军士卒说,军中士卒都有配婚。   “可是赢不了啊,我感觉今天就要败了。”   “额秀特,我们五万人,他们八万人还没全部杀过来,有什么赢不了的。”塔牧仁再次推了推朝鲁,道:“援军到了就赢了。”   “都说了一个月了,逃吧,我们去找到马匹……”   “够了!我告诉过你,皇帝陛下杀死过蒙哥汗,他能有今天的领土,我信他能赢……”   前方元军阵中号角声大作,似乎在催促攻势。   “嘭!”   一颗大石头突然砸了下来,正砸在两人身前不远处,将两名士卒砸得头破血流。   周围一场混乱,朝鲁吓得大叫,拼命挣脱开,转身就逃。   塔牧仁还想拉住他,却没能拉住。   再抬头一看,对面元军阵中,史天泽的大旗、宗王忽剌忽儿的大旗正在不断地向这边推进。   “杀啊!”元军阵中大喊。   前方的几个十夫长已经渐渐控制不住局势,又有几个士卒们转身想要跑。   塔牧仁扬起刀,大喊道:“不许退!”   这次,他毫不犹豫斩杀了一个逃兵。   然而转身逃跑的士卒却越来越多……   终于,连塔牧仁都觉得,也许今天元军真的就要攻破这个大营了。   正在此时,数十名选锋营将士及时赶到,堵上了这个防线。   塔牧仁才舒一口气,忽听南面有人欢呼起来。   他听不懂汉语,于是转过头向李曾伯所在的方向看去。   只见有人奔到了李曾伯附近,不久之后,李曾伯所在的战台上打出旗号。   塔牧仁张了张嘴,大喊道:“援军已经到了!守住啊!”   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大草甸上的羊群像是云一样洁白。   ……   “我们的支援已经到了!就在忽必烈的身后……”   朝鲁正在向营地的里面逃跑,忽然听到了这样的呐喊。   又跑了几步之后,当听到了前方的欢呼,他终于停下了脚步。   然后他就看到了提着刀过来的八普恰。   没有犹豫,朝鲁连忙转过身,跑回了自己的防线里。   “杀敌啊!”   他大喊着,像是看到了有个女人在向他招手…… #第一千一百四十六章 督战   “再催促史天泽!”   忽剌忽儿握着望筒,死死顶在自己的眼睛上,看着战场上的变化。   他看到了越来越多的元军士卒翻过了那低矮的土墙,似乎攻破唐军的大营就在眼前了。   “让史天泽把所有精兵派上战场!今天必须击败李瑕!”   “哞!”   号角声更响。   做为督战的宗王,忽剌忽儿的作用便是给史天泽更多的压力,以促使史天泽攻营时更不留余力。   这是有效果的。   今天到现在为止的推进速度证明了这一点。   然而,看着看着,忽剌忽儿的脸色又有了变化。   “怎么回事?”他疑惑道:“为什么停下来了?”   这句话指的是前方的一杆元军千户的旗帜,这杆旗帜已经杀进唐军营地有一会儿了,但没有继续向前推进。   望筒上下左右移动着,忽剌忽儿却始终看不到那边具体发生了什么。   倒不是因为太远,而是因为他站得不够高。   “去问问史天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派更多的兵马攻进去?!放箭啊!把石头砸过去啊!他为什么总是舍不得放箭?!”   ……   史天泽则在更前方,能够听到唐军营中忽然爆发出的欢呼声。   他知道唐军士气重新被点燃起来了,不由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就转头向后方看去,心中满是疑惑。   “是知道更多的唐军到了吗?但怎么可能知道?”   史天泽很确定,如今在东南六十余里之外,元军骑兵正在严防死守,不让唐军援兵与李瑕的营地取得联络。   忽必烈之所以让忽剌忽儿督战,严令两天之内破敌,正是因为这点。   连史天泽军中也仅有他与史杠两个人知道这个消息,士卒们根本就不知道。   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史杠派人递了消息?   想到这里,史天泽有些头痛。   下一刻,又有快马赶到他身边。   “大帅,忽剌忽儿宗王又派人来催了……”   与此同时,前方的战场上,唐军的欢呼声正在越来越响。   “将士们听到了吗?我们的支援已经到了!就在忽必烈的身后……”   史天泽紧锁着眉头,犹豫了一会儿之后,还是下令道:“暂缓前行,让士卒们轮流进食。”   “大帅,宗王……”   “他说得再多,能让士卒们不饿吗?!”史天泽烦躁地应了一句。   他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   “咚!咚!咚……”   战鼓声忽然响起。   唐军营地中,士卒们转头向李曾伯的战台上看去,只见这个老元帅正在亲自擂鼓。   “夺回矮墙!”   八普恰转头看了一眼,扬起刀便指向了那杆竖在矮墙里的元军旗帜。   士气正高的唐军于是一拥而上。   元军士卒则知道唐军这个时候士气正高昂,需要避一避,等其士气再低落下来。好在史天泽及时下了缓攻的命令,他们得以从容地向后退一退。   否则,元军士气正是被压住的时候,硬要强攻下去,伤亡一旦增多,由胜转败都不是没可能。   时间一点点过去,终于,到了傍晚时分。   元军的旗帜重新退回了矮墙之外。   这一天的攻势,他们几乎就要破营,却还是只差那一点儿。   唐军欢呼了几句,声音却很快又歇了下去。   他们已经太累了。   “交换阵列!”   “……”   “呃。”   八普恰闷哼一声,将一支射在自己身上的箭矢拔下来。   好在他的盔甲不错,并没有刺得太深。   “把箭矢收好,交到箭台上。”   “是。”   “把元军抛过来的石头都垒起来。”   “是。”   八普恰拍了拍塔牧仁的肩,转身见到庞沛走了过来,连忙迎了上去。   “将军。”   “你们守住了,我还想来支援你们。”庞沛道。   他曾经是阔端家族的驱口,蒙语说得十分流利。   也许因为两人都是驱口出身,因此关系颇好。   “坚持住,大军已经到贺兰山西面了。我看到了纸条。”   “纸条?”   “是啊,敌军中有我们的人,冒死送过来的消息。”   “太好了!”八普恰不由长舒一口气。   庞沛哈哈大笑,在他身上轻捶了一拳,道:“我没骗你吧?”   “还有伤药吗?”八普恰却是在听说有支援的第一时间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老元帅把伤药分给了我,他的伤势怎么样了?”   庞沛脸上的笑意稍凝了些,拍了拍八普恰的肩,叹道:“放心吧。”   两人转头望去,只见李曾伯的身影已经不在身后的战台上了。   ……   “请陛下御览。”   李曾伯将一张纸条交到了李瑕手里,道:“这是一个重伤的元军士卒交给霍小莲的,他再交给杨奔,再交到老臣这里。”   李瑕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正是那一列字。   “大军已至贺兰山,不日可来解围。”   他点点头,将纸条收了,道:“已经不难猜到了,今日忽必烈又遣一宗王督战史天泽,可见对忽必烈而言,已不能够慢慢包围我们。”   李曾伯道:“蛛丝马迹是一回事,还是有了这样确切的信息才能让将士心安。”   “嗯。”   “军情司原来在敌营有眼线?”   李瑕沉默了一下,脑海里忽然想到兀鲁忽乃骂自己的那一句“疯子”。   今日这个情况,自己不是疯子又是什么?   但如果想战胜忽必烈需要最可怕的疯狂,他愿意当这个疯子。   “李卿以为朕为何放回史杠?”李瑕这般应了一句。   夕阳照着他的侧脸,使他的脸庞显得高深莫测。   李曾伯也是长舒一口气,额头上的皱纹也是舒缓了许多。   “那就好,那就好。这一仗若能赢了,老臣……”   “这一仗若能赢了,李卿回故土祭祖的日子就不远了。”   “是啊。”   ……   术真伯不太相信李瑕又守住了一天。   带着这种不可置信,时隔多日,他再次在这片大营里走了一圈。   已经没有几个将领是他认得的了。   逛到最后,他又看到了那个穿着他的怯薛长的盔甲的蒙古人,正在鼓舞士气。   “马上就要胜了,皇帝陛下连蒙哥都能击败,怎么会击败不了忽必烈呢?”   术真伯默默看了一会,转身走向主战台。   “斡勒忽讷惕部的首领,大唐皇帝最忠诚的臣子术真伯,想要求见。”   “首领上去吧。”   战台处的传令兵已不再唤他“元帅”。   术真伯走上战台,正看到李瑕与李曾伯在说话,遂鞠了一躬,道:“大汗,我的病已经好了,希望能继续为大汗征战。”   李瑕、李曾伯都转头看了他一眼。   “继续休息吧,你曾带着兵马归附朕,朕会在甘肃安排一个好的草场让你安养。”   术真伯一愣,有些不甘心,道:“大汗,也许由我来指挥我的怯薛,比现在穿着怯薛长盔甲的那个驱口更适合……”   李曾伯看向了前方的战场。   这些日子,他是一边迎战,一边整编新军。   过程中,谁能并肩作战,谁软弱怕死,只要一眼就能够看清。   他活到这个岁数,之所以愿意把不多的伤药让给那个人,自然是因为看出那个人值得。   “陛下,两万人中挑出几个人,老臣还不至于挑错。”   “术真伯,你真的很幸运。”李瑕道:“这个营地最初有五万余人,只有你一个人是不论胜败都能活下去的。你生下来所拥有的一切也许八普恰一辈子拼杀都不能得到。但正是如此,你不如他,远不如他。”   “大汗。我是有一万余户的部落的首领,他只是一个没有名字的驱口。”   “朕给过你机会,别触怒朕,下去吧。”   术真伯有些被吓住,愣了愣,还是鞠躬退了下去。   他没胆量与忽必烈一战,自然也没胆量反抗李瑕。   李瑕把手伸向他的军队的时候他在念经,现在整编都整编完了,什么都来不及了。   ……   “这也许是朕比忽必烈有优势的一个小方面。”李瑕看着术真伯的背影,低声道:“忽必烈那边……没用的亲戚真的太多了。”   “是啊,铁木真起势之初,这些亲戚是他重要的帮手。但到了现在,大部分都成了忽必烈的拖累啊。”   战台上的两人说着话,向东面看去。   只见在天黑之际,元军点起了一团团篝火。   看来他们今夜是不打算后退,要连夜攻下唐军大营…… #第一千一百四十七章 吓退   忽剌忽儿已抵达了靠前的战台。   一队队怯薛军策马上前,扬刀下令道:“都不许退,大王有令,今夜必须击败敌军!”   还在救治伤员、搬运尸体的士卒停下手中的动作,开始来回搬运着木柴、点亮篝火。   史天泽叹息了一声,无奈地奔回战台。   “大王,夜战对我们没有好处。我们强在战力、辎重、草料,而非兵力众多,现在敌兵连水源也没有,明日一击即溃。何必今夜与其拼体力?士卒们已鏖战了一整日……”   “鏖战了一整日?我只看到你还没击败李瑕!”   史天泽皱了皱眉,回过头看了一眼,只见忽剌忽儿的怯薛已经控制了这个战台。   那些将领们手按在刀柄上,正十分警惕地看着他。   “下令。”忽剌忽儿道,“大汗让我督战,现在我让你把所有的兵马派上战场。”   “大王,这会增加太多没有必要的伤亡。”   说话间,已有人拔刀出鞘。   忽剌忽儿道:“你暗中投降李瑕?”   “没有。”史天泽稍微考虑了片刻,道:“这便连夜强攻。”   忽剌忽儿只抬了抬下巴,理所当然的样子。   “本王就在这里,看着你指挥。”   ……   号角声再起,战台上火把摇晃,一队队士卒迈开双腿,再次杀向唐军大营。   “放箭!”   站在箭台上的唐军很快以箭矢回应。   他们居高临下,瞄着元军面门的高度放箭,造成的伤亡比元军的抛射要高得多,这便是史天泽平素攻营很少放箭的原因。   混战之中,杨奔忽然招过副将,道:“你来指挥……大帅呢?”   “大帅在见陛下。”   杨奔又回看了战场一眼,下了战台,上马便向李瑕所在处奔去,一见面便迫不及待道:“陛下,今夜有机会反击。”   李瑕似乎也在想这件事,闻言并不诧异。   杨奔又道:“史天泽已经乱了阵脚,我们士气正高,他这样不顾一切强攻,其士卒伤亡一定远远高过前几日,军心必有不满。末将可领一小股骑兵突进史天泽阵中,有击败他的可能。”   他虽伤病交加,此时却战意昂扬。   这是被围二十多天以来,唐军第一次看到了一丝丝胜利的曙光。在此之前,他们想的只是熬到援军来,最多只求不败,但现在敢求胜了。   “李卿以为呢?”   李曾伯沉吟道:“老臣亦认为值得一试。”   事实上,李瑕才是更冒险的那一个,在杨奔赶来之前就看到了战机。   元军敢犯这样错误,若只是史天泽、忽剌忽儿在,李瑕是有信心踏倒对面的帅旗。   ……   夜战开始了一个多时辰之后,史天泽越来越不安,再次试图向忽剌忽儿解释。   “大王,唐军人数不少、士气不低,最大的弱点在于‘疲弊’二字,士卒疲惫、物资极缺,这般夜战只会给他们机会……”   “你不想击败李瑕是吗?你这个汉人到底藏着什么私心?!”   “大王!”史天泽喝道:“这样的进攻就像是把双拳和双腿都伸出去,而李瑕最擅长的就是在这时候朝我们的腹部刺上一剑。”   “你果然是个叛徒……”   “有马嘶声!”   这次,换作史天泽打断了忽剌忽儿的说话,凝望着夜色中的战场,喊道:“士卒太累了,如果让唐军骑兵冲到这里来,大王知道会怎么样吗?”   “那为什么你的骑兵就冲不过去?!”忽剌忽儿反过来喝问道。   远处的马嘶声更响。   而元军因为攻势太猛,阵型已经非常散乱了。   唐军是真的有可能趁乱杀过来、斩将夺旗。   那这一场对元军来说必胜的战役,真的就有了失败的风险。   情急之下,史天泽终于没能控制住情绪。   “因为李瑕和他的将领没有做出你这种愚蠢至极的指挥!”   一句话出口,撕破了他与忽剌忽儿之间最后的体面。   “愚蠢至极?”忽剌忽儿大怒,几乎想要喝令怯薛拿下史天泽。   史天泽则已下令道:“传令下去,暂缓进攻,整理阵型!”   “整理阵型!”   “史天泽!你……”   忽然,一阵战鼓声响起。   史天泽眼睛一瞪,望向唐军营地,担心李瑕真捉住了这个机会。   好在没过多久,有人蹬上战台,却是忽必烈身边的怯薛、木华黎的曾孙撒蛮。   撒蛮是被忽必烈当儿子一般养大的,此时按刀而来,冷冷环顾了一眼,将史天泽、忽剌忽儿的吵争看在眼里,却不劝阻。   只等两人都安静下来了,他才开口道:“大汗要亲自指挥这一战。”   随着这句话,东面已有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像是黑夜里的闷雷。   ……   夜已经过了最深的时候,显得无比的漫长。   杨奔翻身上马,转头向东面看去,眼神一僵。   战歌已经响起了。   “为大汗的荣耀,擂响黑牦牛皮幔战鼓,骑上黑色快马,穿上铁硬铠甲,拿起弯刀与利箭,上沙场……”   远处的元军阵中,火光越来越亮,那杆高高的九斿白纛越来越近。   前方的元军士气大振。   杨奔握着缰绳的手心里出了汗。   他本来以为有机会击败史天泽的,现在没有了。   “骑兵,随我上去迎战!”杨奔大叫道,驱马向前,同时喝令那些还在守卫的步卒向后。   “咴!”   随着马嘶,唐军的防线在这种替换中出现了混乱,元军士气更高,开始稳步向前推进。   ……   身披黑甲的怯薛骑兵如流水一般渗过史天泽的阵型,向唐军大营前进。   还剩下五千怯薛则由安童率领着,坚守在战台下,拱卫着忽必烈。   哪怕是王坚再世,也不可能杀穿这个防线,像偷袭蒙哥一般偷袭得到忽必烈。   “大汗。”   “陛下。”   忽必烈面沉如水,走上战台,扫了史天泽、忽儿忽剌一眼,问道:“你们在吵什么?”   “大汗!史天泽是叛徒,他隐瞒了史杠被俘又被放回的事,还故意放过李瑕。”   “陛下,请听臣解释……”   “本汗不是来听你们解释的!”忽必烈喝道,道:“你们话说得太多,战果却太少了。”   史天泽一惊,连忙拜倒,重重磕了个头。   “臣无能。”   “起来。”忽必烈却还是上前,亲手扶起了史天泽,道:“不要再解释了,本汗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史天泽深受感动,瞬间便红了眼。   接着,忽必烈脸色一板,又换了责备的语气,道:“但你把太多的心思放在如何取得本汗的信任上了,耽误了战机。”   “臣……有罪。”   史天泽本还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这般应了。   忽必烈是十分有容人之量的雄主,并没有追究他,而是问了战局,开始亲自调动兵马,指挥攻阵。   包括史天泽的兵马,也被接手。   元军的士气越来越高,喊声越来越响,史天泽的情绪却始终不太高。   他知道此事到底为止了,但心里却像有一根刺一般。   “你把太多的心思放在如何取得本汗的信任上。”   当忽必烈这句话不停泛起来,史天泽不由在心里想道:“因为你确实不信任我。”   他渐渐明白心里那根刺是怎么来的。   “你不信任我,我只好自辩,但这也是成了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永远都是错的。”   忽然,前方又是一阵喧嚣。   “敌军逃了!”   “敌军在向西面逃……”   此时在战台上也已经能看到唐军大营里火光冲天,唐军竟是连帐篷都烧了,直接弃营突围。   忽必烈抬起望筒看着那火光冲天,立即传令在西面的八剌堵住李瑕,又传令在西南方向的塔察儿、西北方向的虎阑箕尽快合围。   因为他处在东面,要追上李瑕就得穿过那烈火雄雄的营地。   “陛下,可见李瑕畏惧陛下至深。陛下一至他便丢盔卸甲,宁可烧了大营也不敢与陛下交锋。”   战台上,立刻便有臣子开始吹捧忽必烈。   “是啊,陛下天威,李瑕宵小之辈,岂敢直撄其锋?”   “……”   忽必烈却并不为这些吹捧所动,而是向史天泽看去,问道:“李瑕的士兵是什么时候上马的?”   史天泽愕然了一下,忽剌忽儿已大声道:“我让史天泽全力进攻,他非要停下来调整阵型。”   “臣有罪。”   史天泽无可辩驳,连忙告罪。   “是臣指挥不当,请陛下重惩。”   忽必烈长叹,道:“当年昔木土脑儿之战,你何其勇也,如今啊……”   “臣愧对陛下重托。”   ……   “你不是不愿突围吗?!”   “谁告诉你是突围了?我们去与大军会合。”   战场那一边,李瑕已与兀鲁忽乃碰面,来不及下马,就在马背上布置了接下来的战术。   “今夜忽必烈把大纛都推到战场前了,可见大军就在不远处。我们从西面杀穿出去,绕道南面的沙漠……”   “没有任何辎重,连帐篷都没有,只要被追上,我们就会全军覆没。”   “一百余里的距离,撑得到会合。”   兀鲁忽乃问道:“但你的兵马来了多少?”   “纸条上没说。”   “先锋骑兵最多也只有一两万人,能抵挡得了?”   “只要会合了,总好得过现在……走。”   “李瑕。”兀鲁忽乃又问道:“你的兵马是真的来了吧?”   李瑕抬手指向东面。   “你看,忽必烈都急了,还能是假的吗?”   他踢了踢马腹,策马便走。   面对忽必烈这样的敌人,李瑕自认为把所有能做的努力都做了。   既有赌命一般的疯狂冒险,又在危急之中还保持着冷静与理智。   他就像走在悬崖边,却还面不变色心不跳。   ……   战场在向西移,天色开始渐渐变亮。   营盘山上,宋禾在晨曦初绽的那一刻就已经抬起望筒向西北方向的元军大营看去。   他身子一动不动地望了小一会儿,忽然转身。   “忽必烈的大纛不在了!”   “什么?”   众将皆是一惊。   “忽必烈的大纛不在了?这是什么意思?”   “探马回来了吗?”   “报将军,还没有。”   “是陛下,只能是陛下!”   “老虏贼,知道我们在盯着,趁着夜里追袭陛下……”   若说昨日这些将领忧心的还是如何将消息传递给李瑕,那今日,忽必烈的九斿白纛却已成了传递消息最好的办法。   这次诸将没有再犹豫,迅速调集骑兵,随着号角声起,纷纷出营。 #第一千一百四十八章 接应   “鲍将军!”   现任甘肃防御使、定西军都统制的鲍三转过头,便见一匹快马奔到了他帐篷前。   鲍三是昨天傍晚才赶到的。   他率领的是陇西一带布防的步卒近一万人,今日早早起来,本想熟悉一下地势,不想却听得营中号角声不断。   “何事?”   “忽必烈的大纛动了,诸位将军推测元军必西向攻打陛下。欲领骑兵去支援,请鲍将军安顿大营防务。事态紧急,还请鲍将军体谅。”   鲍三吃了一惊,连忙便往高处的望楼上赶,同时招呼那信使边走边说。   “我才刚抵达贺兰山以西,于局势不熟,你且与我细说。”   “据探马所言,元军有将近八万人。而我们整个营地现在已有两万余兵力,三五日内可增兵至五万余人……”   一边说着,鲍三登上高楼,将望筒抵在他的独眼上眺望,只见西面尘烟滚滚,那是宋禾、胡勒根等骑兵将领已经离开了大营。   “廉公还没来啊,我也拿你们这些崽子没法。”他感叹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思忖起来,不时拿手指往络腮胡里挠痒。   好一会,鲍三似有了计较,问道:“宋禾离开前有安排人接应他们吗?”   “报将军,事起仓促,还没有。”   “娘的,真是急。”鲍三问道:“营中还有多少骑兵?”   “还有德苏阿木将军的两千人。”   “让他来见我……派信使去见廉公了吗?速去传信。”   “是。”   鲍三又招过自己的将领,开始发号施令。   他不时向远处眺望一眼,心情渐渐紧张起来,暗骂宋禾能领骑兵,自己却只能守在这个营地里。   都是从庆符县就追随着李瑕的旧部了,在这个关头,越是离战场远,越是待在安生的地方,心情反而越不安。   ……   “看!元军在那里!”   胡勒根目力极好,于狂奔之中抬眼望去,只见东北方向的一道低矮的荒山上,有元军正在布防。   那小山是从南向北绵延的,元军布防于此,正好可以阻隔住唐军东西向的道路。   “将军,绕过去吗?!”   胡勒根转头向另一边看去,远远看到宋禾的旗号指的是小山方向。   “杀过去!”   如今地上的积雪已经化了,出营的唐军骑兵有五千余人,一人双马,万马奔腾扬起了漫天的灰烟。   小山上的元军很快就发现了。   “那是什么?”   “唐军过来了接应了,快报给大王。”   立即便有探马赤军翻身上马,向西面奔跑,直跑了三十余里才在一处名叫灶火沟的地方找到塔察儿。   “报大王,东面三十里左右有唐军出没。”   “额秀特。”   塔察儿准备向西助八剌包围李瑕,得到情报,转头看向撒吉思,问道:“这么快就来接应李瑕了?他们是怎么联络的?”   撒吉思道:“有可能是这些唐军将领能够把握战机,亦或许是大军中有细作。现在最要紧的是不能让他们会合。”   “我们怎么办?”   “大王当然是击败李瑕功劳更大。”   “王相说的对。”   塔察儿遂派信马向北报信,迅速向西面赶去。   就在他西面三十余里之处,唐军正在试探突破八剌的防线。   ……   庞沛眼看着前方的骑兵奋力冲突,却始终不能冲出去,不由大为着急。   转头一看,他却是计上心来,策马赶到李曾伯身边。   “大帅,末将有个损招,不知道能不能行?”   李曾伯没想到庞沛还是个智将,道:“说。”   “大帅只要把那些俘虏给末将,末将也许能冲出去。”   李曾伯顺着庞沛所指的目光看去,只见其指的是一群俘虏,为首的便是忽必烈的儿子忙哥剌。   换作是旁人,只怕难免要疑心这将领是要带着忙哥剌去投降,李曾伯对庞沛却没这个疑虑,只道:“陛下说了,忽必烈这几个儿子,便是放回去也不过是增加元廷的内斗。弄丢了也不要紧,我们将士的命更重要。”   庞沛一愣,下意识又道:“嘿,末将就是贱命一条……”   天空中忽然响起一声鹰唳。   战场上,一支骑兵突然从唐军的侧翼杀出,径直撞向元军南面严阵以待的防线。   “准备放箭!”   弓弦声响起的同时,有人却大喊道:“忙哥剌在这里!”   “忙哥剌在这里,他的王妃也在。”   “……”   有元军将领眯起了眼,只见对面的唐军骑兵个个身前都抱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俘虏,一时也不知怎么应对,放箭还是不放箭。   “将军?放箭吗?”   “别放箭!你们的套绳呢?还不快救安西王!”   “嗖嗖嗖!”   唐军已经放箭了,并且加快了马速。   风呼啸而过,被绑在马背上的忙哥剌愤怒地瞪大了双眼,看着前方元军的阵线离自己越来越近。   他看到一个个战士挥舞着套绳,催动着马匹,似乎想要以高超的技巧来救自己。   这却只让他感到危险。   他已饿得浑身无力,不知如何是好。   终于。   “嘭!”   庞沛策马撞进了元军阵中。   有几个大胆的元军士卒想要救忙哥剌,在一瞬间从自己的马鞍上扑了出来。   “噗。”   后方的唐军刺出长矛,将他们刺穿,血溅了忙哥剌一脸。   厮杀由此展开。   忙哥剌成了一面盾牌,一个兵符,让唐军持着他,在元军阵中不断前行。   “斩马腿啊!”   终于,随着一声马嘶,忙哥剌摔倒在地,连带着周围的元军一片大乱。   但这里并不是战场最激烈之地。   趁着这个机会,兀鲁忽乃已经集中起兵力,寻找着元军阵型变动时最薄弱之处,终于杀穿了过去。   “走啊!”   “你们走啊……”   庞沛已经摔下战马,只好持着大刀步战。   他四下找了一下,找不到忙哥剌,有些痛心于自己丢掉了这个俘虏,好在听着前面的动静,他知道主力已经杀透过去了,这才安心下来。   “你们走啊……”   “庞沛!”忽然,有人用奇怪的调子喊了庞沛的名字。   前方又是一阵杀喊,却是有支已突围而出的唐军从另一面杀将过来。   是八普恰,那个被蒙哥的西征大军从万里之外的伏尔加河带回来的驱口。   “上马,走!”   八普恰策马赶到庞沛身边,一刀便斩倒一名元军,伸出一只带血的手拉起他来。   这两个人都是贱命,但贱命有时候却显得极为坚韧。   许久,喊叫声被抛在身后,迎面终于有风吹来。   “突围了?”   “突围!突围……”   事实上,五万兵马突围而出的只有不到两万人。   他们如流水一般向东面涌去,饥饿与困乏涌上来,不时有人跑着跑着便栽倒在马下。   而这个方向,都渐渐能看到扬起的尘烟。   他们可以突围,但每次他们突围的时候,元军依旧可以组织起下一次的包围,直到把他们彻底熬死。   渐渐地,一柄大旗出现在了天地之间。   “塔察儿!”   “杀过去!”   这次,连庞沛这样的将领都感到了绝望。   他有意志,但二十余日的围困之后又是整夜未睡、策马狂奔,旧伤复发,体力已经支撑不住了。   “我来断后,你们走!”   ……   李瑕首先看的是北面。   他一直都知道塔察儿的方位,预料到跑到这里,塔察儿会在东面拦截。   但最让他忧心的是忽必烈的怯薛军赶到。毕竟那本就是元军之中战力最强的一支兵马,仗打到现在还是生力军,现在正是可以碾压一切的时候。   如果为了逃避这支怯薛,就要再往南逃。但南面已经是沙漠,这些没带辎重的人马进去必然活不了……   以最快的速度杀败塔察儿,是最好的办法。   这次,为了激励士气,他亲自提槊冲了上去。   霍小莲连忙带着选锋营跟上。   但在策马上前的一刻,李曾伯却是赶到霍小莲身边交代了一句。   “霍将军,若战事不利,你们护送陛下向南走。”   “嗯。”   霍小莲没有多说,只顾着驱马猛冲。   “随陛下杀敌!”   “随陛下杀敌。”李曾伯也跟着喊道:“塔察儿,几次败在老夫手中的败军之将而已!”   ……   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   李瑕在冲锋时最后向北面瞥了一眼,望到了尘烟。   但比他预想中更糟糕的是,在塔察儿兵马的东面,竟也扬起了一股尘烟。   元军不应该在东面还有兵马的,如果是这样,那就说明他的判断错了,他的大军还没有到贺兰山西面。   这一瞬间,李瑕忽然有种一脚踩空的感觉。   在悬崖边走得再镇定,再仔细,但难免还是有摔下去的时候。   然而,当他再仔细一看,却发现塔察儿的令旗摆了一下,竟是在防备东面的兵马。   “来了?”李瑕心中一动,感到了一阵颤栗。   就像是在悬崖上踩到了一块晃动的、将要掉下去的石头,下一刻却又踩实了。   心有余悸,之后才有踏实感涌上来,踏实到让他连看塔察儿的旗帜都觉得亲近、安心…… #第一千一百四十九章 救驾   这一带已经是沙漠的边缘,放眼看去,漫天都是黄沙。   李瑕带着兵马付出了大量的牺牲、不惜马力地向南逃到这里,最大的意义就在于暂时甩开了忽必烈的主力。   他有一个极为短暂的时机,只需要面对前方塔察儿的兵马。   现在他有近两万人,塔察儿有一万余人。   两万人已疲惫至极,只能一鼓作气冲过塔察儿的防线。   就像是一场长跑,不能停,一停下就再也没力气跑动起来。   战马被驱使着奔跑,很快到了距离元军阵线只有百余步的地方。   李瑕看到前方的元军开始放箭,于是俯下身子,低下头,开始冲锋。   有箭矢射在他的头盔上、肩甲、背甲上,发出叮叮当之声,幸而他与选锋营的马匹都披着铁链甲,不至于在冲锋中马匹被射倒。   但再神骏的马匹也不能负重跑太久,因此之前从八剌的防线突围时他们还在保存体力。现在则是他们能做到的最后一次冲锋了。   很快到了距离元军仅有五十余步远。   李瑕挨了一支破甲的箭,迅速抬眼看了一眼,锁定了一个正在前线指挥的元军百夫长,提起了长槊。   “不许跑!”   那百夫长还在大声勒令士卒待在原地。   蒙古骑兵更擅长的还是曼古歹战术,这种时候,更多的士卒都认为不应该与唐军骑兵冲撞,而是策马跑开,一边跑动一边放箭。   就唐军这个已经快要累死、又连箭矢都没有了的状况,元军只要用曼古歹战术,跑跑射射,很容易能击溃唐军。   但塔察儿下了严令,必须把李瑕挡在防线以内,不许再给他跑来跑去的机会。   那就是硬碰硬,一边是绝地求生的亡命之徒,一边是完全没必要死拼的士卒。   面对这种高速冲撞,根本不可能有人会待在原地硬抗,何况打这种仗既没有俸禄、就算打赢了战利品也少得可怜。   周围的骑兵纷纷扯着缰绳避开,躲过冲击,才敢回头迎击。   李瑕眼疾手快,正是趁这一瞬间的机会,长槊捅出,轻轻巧巧地一扎,将那元军百夫长的后脖颈捅了个对穿。   他以前冲阵,讲究的是一个“猛”字,常常大力惯出,夺人气势。   但现在陷阵杀敌,他这种轻巧反而是更难的,要控制着力道,不将气力用尽,能够更快地收槊并再次刺出。   “噗。”   与此同时,选锋营的士卒也杀到了阵中。   再往后,便是李曾伯、兀鲁忽乃各自统领兵马跟上突围。   李曾伯脸色不太好,但眼神里却十分庆幸。   在这短短的交锋之中,他就能够看出来,临阵指挥还是塔察儿的短处。   这个东道诸王之长在政治上的眼光十分出色,大体的战略上也不错,打起仗来小心、稳妥。但太过养尊处优了,打不了硬仗。   现在只有一个难关,那就是得快。   时间已经不多了,北面的号角已经越来越响,尘烟遮天弊日……   ……   “那是什么?”   策马狂奔之中,胡勒根还能站在马蹬上举着望筒向前看。   这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而是他骑术高超。   尤其是当年在庆符县被俘,正是因为擅长养马、骑马才得以活命,这些年来他根本不敢把这手艺给荒废了。   此时目光看去,只见前方属于塔察儿的大旗已经停了下来,胡勒根便有预感,那就是他要接应李瑕的方向。   再向北面一看,让人不由吓了一跳,只见漫天都是尘烟,把天空都遮了一半,像是天都要黑了,显然是元军的主力到了。   问题在于,上午他们经过一座小山,有元军在那里布防。宋禾便率三千人去攻打那支元军,让胡勒根先带两千骑西进。   现在前面是什么情况还不情楚,就带着两千人杀过去,胡勒根心里也十分没底。   他咽了咽口水,却是用汉语说了一句“富贵险中求”。   “驾!”   马匹狂奔,速度如箭一般,马背上当然也是颠得厉害,身材矮小的胡勒根却像是长在马背上的一样,任它上下狂颠也不掉下来。   在他身后的骑兵们也是各个狂奔着跟上,如同一道闪电。   前方,塔察儿的阵势越来越近,胡勒根眯着眼,忽然看到了什么。   他再次抬起望筒,但这次要看清的却是个小东西,颠来颠去始终对不到。   颠簸中,直到一面龙旗在视线中一闪而过。   那是李瑕的旗帜,从这里看去,居然与塔察儿的旗帜隔得很近。   胡勒根精神一振。   “是天可汗!天可汗杀到敌将面前了!”   ……   塔察儿正在看着北面的漫天尘烟,并吩咐信使道:“你去汇报战况,让大军尽快过来。”   “大王。”   听着这一声不安的呼喊,塔察儿转过头,向东面看去,有些惊讶地张了张嘴。   “怎么会那么快?!”   他上午就知道有支唐军在自己东面,那时候双方至少还隔着三十余里。   而与李瑕交战时,那一小支两千余人的唐军至少还在三四里之外,还不如北面的元军主力更近。   但……太快了。   “王相!”塔察儿大喊道,“快调兵去拦住他们。”   仓促应敌,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能调动哪些兵力,还得让撒吉思来安排。毕竟这种危急的情况,他这辈子一共也只遭遇过寥寥几次。   “大王,没有兵力可调了,除了大王的怯薛……”   “怯薛?”塔察儿有些不安,犹豫了一会才道:“调一半人去拦住他们。”   就在他们调兵遣将的一会功夫,东面来的那快如闪电般的两千骑竟杀到了阵前。   “嗖嗖嗖……”   元军纷纷转头放箭。   然而,这支唐军却是生力军,带着各种装备才抵达战场。他们在策马狂奔时抬起了弩,单手便摁下括机,数十余步的距离,弩箭激射而出,狠狠地扎进了元军的皮甲。   惨叫声连天。   塔察儿甚至顾不得再看西面那正在疯狂突围的两万人,而是看着东面的战场,想到了襄樊连绵的秋雨、想到了兴庆府的洪水……   打硬仗?   他绝对不打硬仗。   当然,现在就想着撤退确实是太早了,局势还没到那个时候。   “手雷!”   远远传来几声大吼,之后便是一连串的大响。   “轰!”   “轰!”   “……”   那些被炸得面目全非的士卒不提,就连塔察儿跨下的良马也不安起来,“咴”的几声便开始在原地打圈,暴躁地刨着地面,想要逃开。   “吁!吁!”   塔察儿差点摔下马来,心有余悸,双腿死死夹住战马。   “额秀特,快啊!”他期盼北面的主力快点到,“快啊,我只有一万人面对两三倍装备精良的敌人,快啊!”   心里已经有了这样的借口。   塔察儿甚至开始思考如果离开战场,忽必烈会不会怪他。   会。但不是现在,因为汗位之争刚刚结束,现在忽必烈还离不开他这个东道诸王的支持。   想到这里,塔察儿登时安心不少。   再拿望筒一看,只见前方“轰”的一声有手雷炸开,爆射而出的铁片扎进了几名怯薛士卒的脸上,他们摔下马来,捂着满是血的脸嚎哭不已。   望筒把视线拉近,一张眼珠都被射爆了的脸突然出现,吓了塔察儿一个大跳。   之后没多久就听到战场上响起一阵呐喊。   “天可汗!”   “陛下!”   “我们的援军就在那里!”   之后就是无比热烈的欢呼。   其实这是一个防守的好机会,唐军因为得知李瑕就在对面,不敢再随意抛掷手雷。塔察儿本可以组织起一次有力的反击。   但他没有。   他甚至觉得李瑕也不至于这么拼命,早点跑了大家都轻松。   ……   “嘭!”   李瑕疯了似的奋力一砸,虎口巨痛,手中的长槊砸在塔察儿的一名怯薛千夫长的头盔上,断作两截。   只剩下半根坚硬得像铁一般的棍子在他手中,他奋力一刺,将断木刺进一个向他杀来的敌兵脸上。   “噗”的一下,同时自己小腿上也中了一刀。   手中没了武器,让人有种穷途末路般的悲凉。   “陛下!”   却是霍小莲冲上前,护住李瑕将他拉回阵中,抬手一指,吼道:“塔察儿逃了!逃了!”   李瑕用那被汗水迷了的眼看去,看到了塔察儿的大旗被砍倒,但也看到了北面的尘烟。   “追杀塔察儿……别让他稳住脚……”   下一刻,前方一阵欢呼。   那是有选锋营士兵杀得前方的元军向南、北两面退去之后,忽然看到了熟悉的盔甲。   “是我们啊!我,胡勒根,教你们骑马、吃肉的,我啊!”   “胡教官?”   李瑕才转过头,便看到了一个身影倏地滚到了面前。   低头一看,胡勒根浑身上下都是黏着汗与血的尘土,只有一双眼还显得十分机灵,让人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庆符县,但随着他开口说着流利的汉语,又让人有种割裂感。   “臣救驾来迟,陛下恕罪……”   ……   “大汗,消息回来了。八剌大王和塔察儿大王都没能拦住李瑕,塔察儿大王的败兵还拦住了撒蛮将军的兵马,现在李瑕已经过了灶火沟……”   忽必烈没有亲自去追李瑕,而是留在战台上听取各个方位的战报,并调动兵马。   他像拥有一只无形的手,能够捏起战场上所有的元军,轻易就摆到某个位置。   但现在,李瑕快要从他指缝中溜走了。   忽必烈看向地图,只见张易已经上前,将李瑕的位置标注好。   “这里本有塔察儿大王安排的五千守军,但唐军有三千人还在与他们作战。除此之外,我们已经没有大股的兵马能赶到李瑕的前面……”   忽必烈道:“那就从后面杀上去。传本汗命令,立即攻打贺兰山下的唐军大营。”   “大汗英明,李瑕就像是只兔子,逃得太快了,但把他的窝给端了,看他还能逃到那里去。”忽剌忽儿连忙赞叹。   “这是愚蠢的比喻,你显然没有听过一句汉话叫狡兔三窟。”   忽必烈却只是淡淡扫了这位堂叔一眼,有些疲惫地、不易察觉地轻叹一声。   他要登上原本不属于他的汗位离不开这些宗王支持,可当面对更强大的对手,这些沉溺酒色的宗王却又成了他的拖累。 #第一千一百五十章 堆兵力   “报!”   刚经历过一场血战的小荒山上,一骑快马赶到了宋禾的面前。   “宋将军!胡将军已经接到了陛下!但现在西北方向还有元军在追,陛下命你整军准备断后……”   宋禾已经望到了北面、西面的尘烟,早已经命令士卒做好作战的准备了。   有些焦急地等待了一会,终于,他望到了从西而来的大旗。   “陛下?真是陛下回来了。”宋禾一个激灵,恨不能现在就去觐见,但接着他便看到了更远处如同乌云一般压过来的巨大的尘烟。   现在还不是能放松的时候。   他连忙下令道:“让大军过去!”   三千骑让出荒山下最平坦的山坳,让突围而来的队伍过去。   马蹄滚滚,只见马上的骑士每一个都是浑身血污又灰头土脸,战马瘦削,盔甲残破……就这样,两万人策马而过,花了小半个时辰。   最后是胡勒根的将近两千人,却是回到了宋禾的队伍的后方。   西面,追赶而来的元军已经更近了。   “准备迎战!”   宋禾十分冷静,并没有因为元军的动静很大就贸然做出决定,而是从容不迫地观察了一会,道:“各将领告诉士卒,敌骑远来,体力不足,不必害怕……”   很快,又有探马从北面而来,附在宋禾耳边,道:“将军,北面忽必烈的大纛动了,像是要压过来。”   宋禾点点头,如同没听到一般,自然而然地接着下命令。   “两轮弩箭、一轮手雷,争取了时间,我们就退。”   “喏!”   ……   一只海东青又开始在天上盘旋。   从它的视线看去,只见荒原上所有的兵马都在向同一个方向狂奔,那是东南方向。   漫天的沙尘都是被他们搅动,大地也在因为这些人而颤抖。   它盘旋够了,本打算飞向贺兰山,但听到了某处忽然响起了哨声,它敏锐的眼睛一动,向某处俯冲而下。   那是一支正在行军的大军。   海东青从一个个骑兵的头顶掠过,最后落在一名矢宝赤的肩上,骄傲地睥睨着周围。   “大汗,安西王的雄库鲁也回来了。”   忽必烈今日心情并不好,闻言只是“嗯”了一声。   随驾的张易道:“这是吉兆,陛下刚击败了李瑕,如今趁胜出击,灭唐国之日不远了。”   忽必烈这才笑了笑。   张易则有些艳羡地看了那只海东青一眼。   他这个控鹰卫指挥使名义上其实就是矢宝赤卫的统帅,他正是以此名义出入宫廷,随在忽必烈身边传递情报。   但养鹰的事情他却没在管,那些养鹰人也不听他的。   当然,这只是小事,张易也不太在乎,毕竟他这个情报机构比几只鸟儿要重要得多。   “报!前方二十余里发现李瑕的踪迹,有数千唐军骑兵在为李瑕断后……”   随着信报传来,张易便上前给忽必烈解释李瑕麾下各个将领的情报。   “陛下,打‘宋’字大旗的那支兵马该属唐将宋禾,此人是李瑕的在庆符县的旧部,阔端大王的长子、西凉王灭里吉歹大王便是死在他手上……”   “那‘胡’字旗又是谁的?”   张易略略沉吟,道:“唐将之中姓胡的大将似乎没有,倒有一名蒙古叛将名叫胡勒根,这是其蒙古名字而非姓胡,书在大旗上,乱来而已……”   “报!我们已经击败了断后的唐军,唐军还在向南逃,李瑕已抵达库勒图沟……”   “大汗,塔察儿大王、撒蛮将军、八剌大王已领兵从西面赶到……”   好不容易来了几个好消息,接下来又有探马赶回来道:“报大汗,有两千唐军骑兵埋伏在库勒图沟,伏击我军,千夫长完颜兀真秃误中了唐军手雷,战死了。”   “伏击?”   “禀大汗,我军探马先前并未发现库勒图沟以西有尘烟,完颜将军便想绕道截止李瑕,没想到有一支骑兵早就等在那附近。”   忽必烈道:“李瑕麾下,有很多有才能的将领啊。”   这句话,他是有感而发的。   尤其是这段日子以来,在看到了自己身边那些姻亲们的表现,塔察儿、爱不花、脱忽、术真伯、忽剌忽儿……一个个就像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   “本汗今天听说李瑕麾下就连一个以老鼠为名的叛将都能奋不顾死,如果本汗麾下的将领也像这样,何必再愁不能一统天下呢?”   “大汗!我愿为大汗奋不顾死!”安童连忙喊道。   忽必烈摆了摆手,道:“你是本汗的怯薛长,本汗希望不必轮到你上阵。”   感慨也感慨过了,他看向张易,道:“继续说。”   张易向探马仔细问了那些唐军的特征,想了想,道:“畏兀儿人多,这支骑兵的将领可能是德苏阿木,本是西域人,部落原在天山下,遭阿里不哥掳掠而投降李瑕……”   “报!”   天色已经到了黄昏,又有探马赶到,带着惶恐之色禀道:“大汗,又有支唐军兵马接应李瑕,人数在万余人。”   都不必听更具体的,张易已道:“如今在贺兰山西面还能领这么多兵力的,只有唐军甘肃防御使鲍三,这人是个独眼龙,能力平平,近几年来战绩不显……”   ……   相比于忽必烈还能从容向臣子询问,李瑕则显得十分狼狈。   奔走了一整日,离营盘山大营还有不到十里路之时,连他跨下的战马也忽然哀鸣一声,跪倒在地。   李瑕摔在地上,倒是没有摔得太狠,只是爬起来也感到一阵疲乏。   “陛下骑这匹马先走。”   李瑕摇了摇头,见道路边有一座小山,于是先向山上爬去。   没走多远,他向北眺望,已能看到如今的形势。   天已经要暗了,太阳斜斜挂在最西边的荒漠与天交际之处,唐军撤回来的队伍拉得很远,有的跑不动的兵马落在了两里以外。   而元军已经追上来了,宋禾、胡勒根、德苏阿木等人正在率部断后,与他们时战时退。   “十里……两里……”   李瑕喃喃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末将救驾来迟,陛下恕罪。”   身后忽然有人气喘吁吁地赶上来喊了一句。   李瑕回头一看,见到鲍三,不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两人上次见面,还是三年多以前李瑕去西域时路过甘肃,匆匆一面,而这已经是收复陇西之后唯一一次见面了。   “陛下。”鲍三的独眼通红,有太多话想说,开口却是道:“请陛下先回营吧?”   “这叫什么山?”   “当地人叫它红山头。”   李瑕只是确定一下,闻言点点头,道:“这里回营还有十里路,而元军已经到了两里外,我们的将士都撤得回去吗?”   “末将先保证能让陛下撤回去。”   “不够。”李瑕道:“朕还想胜,不想损兵折将。”   鲍三愣了一下。   现在当然能把李瑕送回大营,但后面断后的兵马却很容易被元军击败。   但他今日的安排,主要考虑的还是李瑕。   “我们有多少兵力?”李瑕又问道。   ……   “唐军有多少兵力?”   “禀大汗,四万左右。扣掉伤亡、逃兵以及掉队的,李瑕与兀鲁忽乃带了不到两万人突围,唐军营地里不过两万余人。总兵力一共只有四万左右。”   “大汗,真正算起来,唐军只有两万能战之力。”   忽必烈点点头,向西面望了一眼。   太阳快要落山了,他在考虑是在今日直接攻打李瑕,还是稳扎稳打,明日再攻唐军营地。   “传令下去,让勇士们别再保留马力,在太阳落山前击败唐军一次,在前面的红山头扎营。”   这边命令再下,那边已有探马赶了过来。   “报!大汗,唐军没有再继续逃了,他们在红山头停下来列阵……”   忽必烈微微有些讶异,自语道:“他不逃了?”   “把望车搭起来,本汗要亲自看一看。”   “是。”   这日最后的余晖之中,忽必烈登上望台,向东南望去。良久,他笑了一下。   他明白了李瑕的胆气从何而来。   ……   “禀陛下,我们营地里暂时还只有两万余人。”鲍三道:“加上陛下带回来的兵马,一共四万余人。”   李瑕道:“这是今日你出营时的兵力?”   “是。”   “今日大营增兵了多少人?”李瑕又问道,“廉卿若明白朕的意图,应该每日都有增兵吧?”   “有增兵,但末将早早便出营了,暂时还不知。”   “传令下去,不再撤了,就守着红山头。命大营凡有兵马抵达,立即前来支援。”   鲍三愣了一下,抱拳道:“是!”   很快,军中点起狼烟,隔着十里的大营中很快有了狼烟回应。待到这日最后的余晖洒下,远远便有一支先锋军先行举旗向这边赶来。   鲍三大步走在军中,激励着士气。   “将士们!不必怕元军。我们现在是四万人,到了夜里就是五万人、明日就是六万人、后日就是七万人!忽必烈还敢追,就让他来啊……” #第一千一百五十一章 屋外打狗   夜幕降下,忽必烈走下了高高的望台。   “大汗,唐军的援军到了。”   “让勇士们扎营进食,明日再战。”   终于还是没能在今日毕全功于一役,诸将本担心忽必烈会发怒,但偷眼瞥去,却发现他的脸色很平静。   对啊,毕竟没有败,一直都是压着李瑕打的。   张易上前,小声地禀报道:“陛下,唐军来支援的有两支兵马,看旗号,一支是宁武军,四千余步卒,统制叫皮丰,原是宋军士卒出身,早年戍守在四川云顶城。宁武军既然出现了,说明李瑕把汉中、利州一带的兵力都调到北面,臣认为孔仙很可能率兵于后。”   说到这里,张易再次偷瞥了一眼,担心忽必烈不耐烦听自己介绍这些唐将。   见忽必烈脸色稍带慎重之色,他才继续说起来。   谁又能想到这些曾经名不见经传的虾兵蟹将,有朝一日还需要大元皇帝如此详细地了解。   “孔仙原本是云顶城的守将,后来与李瑕有些姻亲便随之叛了宋国,这些四川将领最擅长于防守……”   说着这些的时候,汗帐已经被运了过来。   忽必烈走进汗帐,示意安童铺开地图,亲手抬起笔,写上唐军一个个将军的名字和分布。   “另一支援军则是骑兵,有八千余人。”张易跟在忽必烈身后说着,语气逐渐凝重起来,道:“这支唐军是去年才整编的一支新军。”   “新军?”   “自从李瑕与兀鲁忽乃结盟之后,把守在河西的一部分骑兵调走了,先是随他南下攻宋,之后这支骑兵便到关中整编,以河西老卒为骨架进行扩充,编为陕西永兴军。这支率队来的主将叫陆小酉,也是个没有家世的平民出身……”   忽必烈看向地图上他亲自写下的那一个个歪七扭八的名字。   全都是今天第一次听说,全都是出身微末,全都让他很欣赏。   他却再次感慨道:“李瑕运气不错,得到了这么多遗留的有才之士。”   ……   营地里一片忙碌。   篝火旁,一个个将领终于赶到了李瑕面前,齐齐拱手。   “拜见陛下。”   李瑕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因要问的事太多,反而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其中有好些人都是多年未见了,亦不知如何叙旧。   最后,他不由笑了一下。   “哈哈哈。”诸将皆大笑。   “陛下,末将听说忽必烈亲征了,在兰州守了好几日也没见元军攻下来,原来是被陛下引到了这里,哈哈哈。”鲍三大声道。   他从下午就接应到了李瑕,但当时元军不停地强攻过来,他情绪十分紧张,整个人都是绷着的状态,此时才算是松弛不少。   “是啊,忽必烈亲征之前,大抵没想过与我们的会战是在这一带。”   李瑕说着,也因为鲍三这句话而感到了些欣慰。   他先扶李曾伯在马鞍上坐下,招呼诸将皆坐,毕竟军中多是伤员。   之后在地上铺开地图,手指点了点贺兰山。   “明面上看,我们出来与他野战,不能利用高墙坚城、火炮,以及各种守城器械,这是以己之短、攻彼所长,正中他的下怀,所以他才肯进入这个战场,希望以一战消灭我们的主力,这般说来,我们是被他压着打的。”   李瑕说到这里,诸将目光灼灼,都在等他后面的那个“但”字。   “但从另一方面而言,这个主力会战的战场是我们选定的,使元军不能进入我们的腹地破坏、掠夺,这对我们更重要、更有利。就像一棵树木的根基还在,又何惧于枝叶被斩断?目前为止,我们先击溃了元军从西域调回的十五万兵力,又选定了战场,这是战略上的重大胜利。”   “好!”   胡勒根向来是最捧场的,虽然听不懂李瑕说的一大堆都是什么意思,反正最后“重大胜利”四个字是懂了,已站起身来欢呼道:“万胜!陛下天命所归,是长生天降下的中原的皇帝与草原的天可汗,必将战胜忽必烈。从此马蹄所到之处,皆为陛下疆土。”   李曾伯笑骂道:“你现在就把这些话说了,等到大胜的时候,看你还能说什么。”   “哈哈,李老元帅你就放心吧。”胡勒根道:“我老胡多的是诗一样的溢美之词。”   “‘溢美之词’四字不是这么用的。”李曾伯摇头不已,道:“坐下吧,莫再提你那歪诗了。”   “嘿嘿。”   不论如何,因伤亡与疲惫而低落下去的士气还是又提升了一些。   李瑕稍稍笑了一下,继续说起战略。   “方才说了,忽必烈之所以愿意在这里会战,只因他觉得骑兵野战是蒙元的强项,他一定能胜。”   “他想得美。”有将领用极低的声音轻骂了一句。   “不错,他就是想得美。”李瑕却是听到了,还当众回答了这句话,又道:“那接下来的战场无非两种情况。一则,我们敌不过蒙元,需向后撤,守住甘肃这一道防线;二则,蒙元敌不过我们,那忽必烈就会放弃与我们决战于野的想法,转而攻打我们的腹地。如此一来,整个战场的关键位置一共有这几处。”   李瑕首先指的就是贺兰山以南的官道。   “三关口,这是第一紧要之处。你们可以赶过来支援朕,正是因为廉希宪趁着忽必烈大军来围堵我时,抢占了三关口。”   宋禾、鲍三抱拳道:“是,陛下,现在我们所有的兵马、辎重,正是从三关口驿道运来。”   李瑕道:“林子,你与胡勒根配合,派出探马扩大对西面的探查。朕担心元军会绕道三关口,断我们的辎重与退路。”   “喏!”   三关口驿道就是后世乌银高速的一段路,虽然说这里的长城与关隘是到明代才修的,其实从西周开始就是战略要地。唐朝安史之乱后,吐蕃便是从此处东进关中的。   李瑕最重视这里的经营,要保证主力与后方的联络,这里既是辎重的通道,万一败退,也是后撤时的道路。   “其次,是这几条穿过贺兰山的通道,滚钟口、苏裕口、贺兰口、大武口,守住这几条通道,就能扼制住如今在兴庆府城中的杨文安对忽必烈的支援,将他们一分为二。”   “陛下。”鲍三不解,问道:“就算守住了穿山的通道,但忽必烈还是可以从贺兰山的北端绕过,蒙元也可以从河套支援他?”   杨奔看了看李瑕,出口解释道:“路途与时日不同。忽必烈若从河套调动兵马、草料,单程是七百里,而他若穿过贺兰山至兴庆府不过百余里,而往返一趟,差千余里的距离。”   鲍三恍然大悟,伸拳轻打在杨奔盔甲上,赞道:“好你个杨臭脸,几年不见,愈发长进了。我便说你天生就是个打仗的材料。”   杨奔咧嘴笑了一下,不再是过去那脸臭的模样。   他为人再淡薄,历经了生死之后再看到十年前同生共死的同袍,也是忍不住一副笑模样,之后才继续说起来。   “陛下的意思是,忽必烈只要在会战中稍落下风,就可以转而攻打别处,那他就算是败了也是‘不败’。而我们把这些道路都守住了,才有真正击败他的可能。”   “明白。”皮丰道:“这是当年蒲帅‘关门打狗’的办法。”   “不错。”李瑕道:“当年收复成都一役,蒲帅先收复剑门关再攻成都,是把狗关在屋子里打。”   以李瑕今日之尊,在下属面前其实不宜再唤蒲择之为“蒲帅”,此时确实是没意识到。脑子里想的是,很多的抗战经验,正是当年在川蜀时学来的。   “而今天不同了,今天我们是在屋外打狗。同样是要把屋门关好,以免恶狗被打急了,冲进我们的屋子里、咬我们的家人。”   胡勒根、德苏阿木等人他们就需要这样的比喻,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   “陛下,我们懂了。把门关上,在屋外打狗。”   “这一仗,我们就是当年的曹友闻,守住了,才能保住身后的家园,明白吗?”   “明白!”   “蒙元用兵,喜攻而不喜守,因此不会在这些隘口上设置太多兵力。且这些隘口往往地势狭窄,一夫当关,万夫莫敌。朕有意往各隘口派遣数十精锐,渡堑而跃,抢先占下关键之处,你等各自举荐人选。”   杨奔先扫视了一眼自己身后那些个个带伤的校将,默然不语。   他想到,若是自己帐下那王满仓还在就好了。   皮丰却是一连举荐了好几个麾下的什将、佰将,称个个都是从秦岭巴山里攀山如飞的汉子。   战略到这一步,称得上是未虑败而先虑胜。   明明还处在下风,却先安排了如何不让忽必烈转移战场。   之后,李瑕才提及正面战场。   “说了门怎么关,现在说打狗。如今我们的兵力还未集结完成,廉希宪、孔仙等部尚未抵达战场,故而我们需退回营盘山大营,守到兵力聚齐再行反击,这是我们最擅长的打法。” #第一千一百五十二章 贺兰山之战   次日,唐军不顾疲惫与伤病,趁天不亮便往东南方向撤了三里地。   到了中午时分,在一条小河边,唐军来不及渡河,元军已追了上来,双方遂摆开阵势,正面对阵。   此地名叫河滩山,战事开始,李瑕以鲍三、皮丰部为前军,步卒列阵;以宋禾、胡勒根部为左翼;以陆小酉、德苏阿木部为右翼。   忽必烈先是派小股骑兵引诱唐军步卒,然而唐军并不上当,始终列阵如山。忽必烈又遣骑兵偷袭唐军后阵,被陆小酉所阻。   见此情况,忽必烈明白了李瑕又想要坚守的心思,果断令张弘范率骑兵绕远路,包抄李瑕后方。   待到傍晚,张弘范好不容易快要绕到了唐军后方,想要完成包围,却遇到唐军孔仙率部抵达。   这半日战况焦灼,元军虽然占据优势,却像是一条恶狗咬了龟壳,死死不能咬破。   至此,唐军已增兵至六万人,虽然还有两万疲师,人数上的差距却与元军越来越少。   入夜收兵,众将归营,纷纷请罪。   “大汗,是我无能。”八刺当先道:“那些唐军步卒披着重甲、举着长矛站在那,我们的骑兵要一天内击溃他们很难。但按照过去打宋军的办法,只需要绕道先断了他们的粮草,包围他们几天,他们就软了。可惜今天张弘范没有成功包抄。”   塔察儿、忽剌忽儿这些东道诸王平时虽然不喜欢八剌这个西道诸王,但毕竟都是黄金家族,这时又开始抱团了。   “八剌这点说的对,今天我们把唐军留在河滩山,张弘范却没有能够推了他们的退路。明天唐军就能退回定远营,这一战就难打了。”   忽必烈眼看着诸王纷纷把责任推到张弘范头上,却是转头看向了史天泽、严忠济等人一眼,似乎想看看世侯们敢不敢抱团。   事实上,如果汉人世侯们真的齐心了,才叫忽必烈忌惮。   此时并没人替张弘范说话,忽必烈大度地摆了摆手,道:“不怪这小子,都说说吧,认为这一战该怎么打。”   史天泽当先出列,应道:“臣以为,明日李瑕便会退到定远营,据小山营地而守。依臣之意,与其强攻,不如抢占三关口,断其补给,以岁月毙之。”   忽剌忽儿讥笑道:“史丞相打仗,只会一句‘以岁月毙之’吗?”   史天泽摇了摇头,心想自己确实擅长以岁月毙之,可惜这些蒙古宗室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都是坏事之辈。如果不是忽剌忽儿不断催促、如果不是八剌年轻疏忽,如今李瑕已经步了李璮的后尘了。   “够了,打仗不会,只会嘲讽同僚。”忽必烈叱了忽剌忽儿一句,道:“史公继续说。”   “三关口是贺兰山第一战略要道,唐军支援辎重由此驿道而来,源源不断、且随时可退,臣以为不惜代价也要占据此地,此其一;其二,张文谦如今还在兴庆府,陛下可传召于他,让他劝降廉希宪。廉希宪一降,则甘肃可得……”   听到这里,忽必烈点头不已。   他这次算是更深刻地意识到这些世侯确实是比他的亲戚们要能任事得多。   前阵子心底里对汉人世侯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疑惑这时候又消散了不少。   “就由史丞相带兵抢占三关口。”忽必烈说到这里,想到史天泽兵力并不足,转头又看向八剌。   史天泽顺着忽必烈的目光落在诸王当中,不由一惊,连忙道:“臣领旨,但臣无能,请由张九元帅助臣一臂之力。”   张弘范皱了皱眉,打心眼里不愿意与史天泽走太近。   无他,不想显得抱团。   这一小小的表情落在忽必烈眼里,忽必烈却是心中叹息一声,暗道大元朝中内斗还是太多了。   “张九,你与史天泽合兵一路,拿下三关口。记住,以战事为重。”   “臣领旨……”   这夜出了汗帐,张弘范、史天泽难得并肩而行。   “从战事的角度而言,这一次至少没有了掣肘。”   “史公,你不该瞒着陛下史杠被俘一事。”   “怎么?连九郎也不信我?旁人不知,你还不知史枢与史权之死对我……”   “我信史公的忠心。”张弘范道:“我只是认为,史公该对陛下更坦诚。”   “坦诚?”史天泽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张弘范说的却并不仅是史杠之事,还包括在济南时史天泽擅杀李璮一事。   在他看来,忽必烈之所以容许忽剌忽儿试探史天泽,就是因为史天泽这些不坦诚。这也是近来史天泽饱受掣肘的原因。   “史公可知我十弟?”   史天泽转头看向张弘范,道:“张弘正。”   “不错。当年黄河一战,我与十郎都在史公军中。十郎他……犯了与史三郎一样的过错。”张弘范道:“但我与陛下坦言了。”   史天泽眯了眯眼,问道:“你十弟娶了谁来着?”   “塔刺忽脱儿公主。”   史天泽呵呵一笑,想起来了。自从黄河之战后,张弘正忽然得到了赐婚,尚术赤的第十一子伯剌摩诃末的女儿。   看起来是张家得了恩典,问题在于伯剌摩诃末本就是庶子,其女早年就嫁给了葛逻禄一个部落的酋长,丈夫死后率部归附大元,改嫁时已经快五十岁了,几个儿女都比张弘正年纪大。   史天泽终于明白当年黄河之战时到底谁才是那个细作,心道,这也叫一样的过错?怪不得陛下要如此对待张家。   “九郎果然是坦诚啊。”他叹了一句,也不知是在赞赏还是嘲笑。   张弘范眼光沉稳,道:“希望这份坦诚,能不让李瑕再利用此事离间我与史公。”   史天泽深深一叹,郑重点头,道:“这次,我不会因战场之外的原因败了。”   ……   “元军动了!”   林子策马奔回,道:“陛下,元军天不亮攻了过来。陛下命我与胡勒根探查他们是否有调兵绕道沙漠偷袭三关口,但西面都被元军封锁了。胡勒根的人还没回来,只怕要从南面绕了……”   “说元军的布置。”   “是!看旗号,塔察儿领了近两万余人主攻北面;八剌、虎阑箕共领大几千人主攻西面;爱不花、洪俊奇等人领三四千人走东面。”   “慢着,东面是山。”李曾伯道,“陛下请看,营盘山往东,地势渐高,直到贺兰山顶。”   李瑕抬头看去,远远确实能看到贺兰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   林子道:“据情报,那元将洪俊奇是个高丽人,对攻山只怕有些经验。他们若占据东面的高山,地势上能够抢回不少优势。”   “洪俊奇?还有何情报?”李曾伯又问道。   “此人之先祖乃中原人,唐朝时曾有八位才子奉命前往高丽教化,洪家便是其中之一,世为高丽贵族。洪俊奇之父名洪福源,早年投降蒙古,任为东京总管,管理高丽军民。曾帮助过高丽质子王綧,后为王綧陷害至死。与洪俊奇结下深仇。此事当年闹得很大,辽东一带人尽皆知……”   李瑕点了点头,道:“你想办法派人到洪俊奇军中与其联络。”   “明白。”   “继续说元军的布置。”   “是,忽必烈不仅在北、西、东三面派兵,还命忽剌忽儿、忙古带率万余兵力从西面向南面包抄过来。正是他们的兵马把胡勒根的探马隔在了更西边。”   李瑕在地图上标注了一下,道:“这样算来,四个方向,大概四万余人。”   “不仅如此,还有一支蒙古怯薛在外围掠阵,人数大概在一万余人。”林子道,“这些怯薛才是元军中战力最高的一部分……”   李瑕与李曾伯对视一眼。   “五万余兵力,忽必烈留了近三万余人守营不成?”   “如陛下所言,一万怯薛守营足矣。”李曾伯道:“想必是派了两万人取三关口了……史天泽、张弘范,这是最难缠的两人啊。”   “李卿以为当如何应对?”   李曾伯想说什么,却又面露为难之色,沉吟起来。   “三关口有三处要地,一是死人山,二是红井沟、三是砲台梁。臣以为宋禾可守死人山,皮丰可守红井沟,至于砲台梁,可让廉希宪派人防守,兵力不需多。毕竟除了死人山,另外两处都是险要之地,且之后还能有兵马来援。”   林子道:“三关口战事一起,来援的辎重、兵马只怕要走苏裕口了?”   “是啊,得传信廉善甫,辎重必须改道。”李曾伯道。   李瑕问道:“遣一万人去守,足够吗?”   “兵力是够了,后面还会有援兵。但三关口与定远营距离太远,而史天泽、张弘范皆帅才,必须有统帅坐镇。”   考虑到这里,李曾伯拍了拍膝盖,道:“就由老臣前往吧?”   李瑕看着李曾伯,想了良久,点了点头。   “敲定了三关口,接下来……老臣以为,杨奔可以独当一面了,由他对阵塔察儿足矣。”   “可。”   李瑕看着地图,沉吟道:“让陆小酉守西面,朕亦能放心。”   “这些小子们都成材了啊。”李曾伯提起一枚兵棋,往地图上推了推,道:“鲍三可领步卒守东面。”   林子马上会意,道:“我可以帮他一把。”   “不错。”李曾伯哈哈大笑,道:“这一路老臣是最放心的……” #第一千一百五十三章 诈降   二月初六,李曾伯带着宋禾、皮丰,率部离开了定远营南下守三关口。   李瑕则开始排兵布阵,再一次面对忽必烈的攻势。   他在营盘山上搭了一座战台,方便指挥。   这片地方因班超曾经驻扎而得名,地势十分优越。东面有贺兰山为屏障,地势高且有水源。   李瑕用望筒向西北方向看去,能够很清楚地看到战场,包括塔察儿的指挥台。   抬起望筒往更北的地方一看,连忽必烈的战台也能望到,在视线里虽是只有指甲盖那般大小的阴影,却是李瑕与忽必烈隔得最近的一次。   “我还没见过忽必烈,他长什么样的?”   站在李瑕身边的是兀鲁忽乃,她脸色并不好看,淡淡道:“快二十年没见了,只记得他年轻的时候。”   李瑕还在转动着他的望筒,似想把视野拉得更近以看清忽必烈。   “他年轻时候是什么样的?”   “那时候他并不出众,远远没有你现在的风采。”兀鲁忽乃道:“他大部分时候都是陪在她母亲身边,不太说话,长得黑黝黝的,很容易让人忽略他。而且他也不像蒙哥、旭烈兀那样喜欢豪饮。”   “没有个性、沉默,也不和兄弟们抢风头。”   “对。但后来我才知道,他只是在我们这些蒙古人面前是那样。私下里,他喜欢寻问历代帝王的事迹,听说李世民在当秦王时设了幕府,他就开始模仿。”   “那时候他才十几二十岁吧?”   “嗯。怎么说呢?如果说你就像一柄很锋利夺目的剑,那他就像一个乌漆漆的深潭。”   北面响起了鼓声。   李瑕终于放下望筒,不再试图看清忽必烈的战台。   “北面的战事开始了。”兀鲁忽乃道。   “这个方向的交战只是互相消耗罢了。”   摆在战台上的还有一张巨大的地图,是用毡布制成,山脉河流标注得十分清楚。   李瑕走到地图边,拿剑鞘推了推几枚兵棋。   “忽必烈不会把胜利的希望寄托在塔察儿身上,他把元军中大量的疲兵交给塔察儿从北面进攻,为的是牵制住我们的主力,方便忽剌忽儿走西面绕到南面。”   “你不派兵马去堵他?”   “派了。我派陆小酉率骑兵向西堵截,那必然与元军在这片地方遭遇。忽剌忽儿还是可以从更外围绕道南下,在这个时间,孔仙就可以率步卒占下这个地方。”   兀鲁忽乃眯眼看着地图上那几个难认的汉字,道:“鸡冠梁?”   “嗯,苏裕口与三关口两条驿道,一个由东过来,一个由南过来,都得从这里过。”   “然后呢?”   “然后得要一场场仗打过才知道。”李瑕道:“不出失误,大会战打到最后比的都是国力,比的是身家。”   兀鲁忽乃绕着地图看了一圈,道:“这样看下来,你的兵力还是不足。”   “能调动的都调了,现在只有你的一万多人作为预备队。”   “忽必烈至少还有两万人可为预备,且还是怯薛。他的身家比你厚。”   “还会有援兵。”李瑕道:“我说过会以举国之力打这一仗。”   “四个方向,加上三关口,五个战场,你只有我这一万预备队,指望我随时为你救火?但我离开伊犁河时带来了三万人。”兀鲁忽乃道:“更大的问题是,海都已经撤回去了,他会趁机吞了我的领土。所以忽必烈也会有援兵。”   “你失去的兵力,大部分都是在突围的时候走散的。现在要么降了对面,要么成了俘虏,只有击败忽必烈,你才能找回他们,重振旗鼓……”   李瑕想要指挥兀鲁忽乃这支兵马,总是需要费些力气。   毕竟不是属于他的,每次都需要借兵。   ……   北面的河滩山、西面的乌日斯草原,这两个是主战场,只是唐军背靠大营而战,能守则守,战事并不激烈,暂时还分不出胜负。   南面的鸡冠梁、更南边的三关口,这两个战场则更为关键。   唯独东面的战场,李瑕对忽必烈的布置有一个没太想明白的地方。   这一带属于贺兰山的西坡,地势虽然比东面缓,但也是越来越高的。   营盘山往东一带名为“小死人沟”,地势险恶,再往东,那就是贺兰山的最高处,山顶上还有终年不化的积雪。   元军若占据了小死人沟,确实能对定远营有居高临下的地理优势,但小死人沟一带,水源不足,道路难行,并不利于驻扎。   总之意义有,但并不是关键。   李瑕这日主要还是关注着另外几个战场的形势,直到傍晚,林子从鲍三军中赶回来,兴冲冲地禀道:“陛下,有好消息。”   “说。”   “我们已经接触到了元军洪俊奇……”   “从头仔细说。”   “是,这支元军一直向东走,下午在小死人沟驻扎。兵力有四千人,主帅虽挂着爱不花的旗号,但具体指挥的是洪俊奇。”   “你如何得知?”   “鲍三哥故意攻了他们的防线,我趁机联络了一个我们安排在元军中的细作,官职虽然不高,但与洪俊奇的一名怯薛是同乡,能够旁敲侧击到一些情报。”   李瑕问道:“忽必烈派这么一支兵马向东是做什么?”   “造砲。”林子道:“他们军中带了几个回回人,可以造一种回回砲。由东面高处抛下巨石,可以砸到这个战台。”   李瑕抬头看了看,远处贺兰山顶的积雪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朦胧之感。   他一直觉得,忽必烈亲征要步蒙哥的后尘。却从来没想过,有时只要一两个疏忽,也许步蒙哥后尘的人会是自己。   “陛下。”林子道:“小死人沟一带地势险峻,如果不能抢占回来,等元军造好了那回回砲,借助地势不断逼进,以砲石轰击,只怕不利。”   “继续打探。”李瑕道:“在山地作战,朕信鲍三有把握。”   “是。”林子又道:“还有一事,王綧战死的消息传来之后,洪俊奇说陛下杀得好,我们军情司已经在联络他,也许可以招降……把握很大。”   “你试着安排。”   林子领了吩咐,又匆匆离开。   李瑕继续看着地图,眼露思索,仿佛是在与忽必烈对弈。   ……   隔着不过七里远便是元军大营。   忽必烈亲自拿起一块带血的肉喂着海东青。   察必则带着忙哥剌站在一旁。   若非是在战场上,这大概算是家人间其乐融融的情形。   “诸王已经丧失了成吉思汗的光荣传统。本汗实行汉法,最怕的就是这种情况,把这些凶猛的鹰驯养成了不会捕猎的鸟雀。”   忽必烈喂完了鹰,转头看向忙哥剌,问道:“你呢?你也被驯服了吗?”   忙哥剌原本是灰心地低着头,但被问到了,只好抬起头道:“凶猛的狮子生出的孩子不会变成绵羊。”   忽必烈问道:“你知道我的志向是什么吗?”   “父亲是大蒙古国最伟大的汗。”   忽必烈道:“我很小的时候,常听到兄长说,他要统冶长生天之下、马蹄能到之处的所有疆域,每一个人都会匍匐在他的脚下成为他的子民……这不仅是他的志向,也是我的。而他已经死了,我还在延续这个志向。”   忙哥剌愣了愣,不明白他的父汗为什么要说这些。   “振作起来。”忽必烈拍了拍他的肩,“我的儿子,你需要继承这个志向。”   忙哥剌身子一颤。   察必却是红了眼。   母子二人都知道,真金已经失踪了太久,现在忽必烈终于把期待移到了忙哥剌身上。   此时,帐外响起了传通。   是控鹰卫指挥使张易来了。   忽必烈转头看向地图,只见张易上前指点着说了好一会,先是指了指唐军大营的南面,最后点了点东面。   “李瑕不会看不出来,这一仗的关键在于三关口。他不会让我们轻易攻下三关口,那这里就是他最容易忽略的一个地方。这第一个突破口,也许可以由洪俊奇来打开……”   忽必烈淡淡反问了一句,道:“不然还能由谁?”   战到现在,他已经不再把胜利的希望放在塔察儿、八剌、忽剌忽儿等人身上。元军之中还愿意拼命、能打胜仗的反而是那些色目人与汉军。   ……   就是在这天夜里,一个身影匆匆穿过漆黑的山路,进入小死人沟以西处鲍三的营地。   林子与鲍三一起见了他。   “洪将军感谢唐皇帝陛下为他除掉了杀父仇人,愿意归附。约定天亮前他杀了爱不花,请鲍将军到营中接收降兵。”   “天亮前?这么急?”   “是,洪将军担心他的动作已经被张易发觉了。”   林子又问道:“什么动作?”   “他陷害了王綧的儿子王雍,且他弟弟与高丽国的叛军有联系。张易一直有在他身边安插眼线,这次才接触你们就被发现了。”   “……”   等这信使离开,鲍三看向林子,问道:“你怎么看?”   “太急了。”林子道:“就好像怕我们来得及连夜传递消息给陛下一样。” #第一千一百五十四章 耐心   李瑕就住在战台上。   天不亮的时候,他向东面看去,只见东面的小死人沟方向有火光燃起。   他马上便皱了皱眉,想到昨夜林子的情报,很快意识到洪俊奇一定是诈降。   诈降本就是战场上常用的伎俩,唐军这边也并非完全没想过这种可能,李瑕倒不是太担心鲍三中计。   只不过是小死人沟与大营相隔了好几里,山路又难行,消息传递不方便,一时也只能等着后续的战报传来。   而东面火光才起,北面、西面很快也响起了战鼓声。   元军又展开了今日的攻势。   唐军这边无非是继续迎战上去。   站台上,李瑕一会看看这边,一会看看那边,不时调整着防线,不时又低头看着地图思量。   战鼓响了一会之后,兀鲁忽乃才不紧不慢地走上战台。   “皱着眉头在想什么?”   “指挥得不好。”李瑕道,“不太会打这种会战。”   他身家不厚,这辈子打仗,一般都是打数百、数千,最多不过一万多人的仗。   “看得出来。”兀鲁忽乃道:“之前五万人也只敢龟缩守营,这次你却敢分成几路作战。就好像,之前死了两三万人,是你拿来练手的。”   按着李瑕以前擅长的打法,他此时也许是在东面亲自与洪俊奇过招,看穿那诈降的小伎俩,击败洪俊奇,取得一场小胜。   一直以来,他就是通过这种一场场的小胜来扳回局面。   现在积累的小胜够多了,需要一场大胜了,他反而不太安心,因为把各个战场交给了别人。   他需要开始捉大放小了。   但小战场的消息传过来要时间,他显然不可能把控其中所有细节。原本自己处理起来很简单的事,交到别人手里就变得不确定起来。   鲍三与林子到底是中计了还是将计就计,暂时还不知道。   “元军到底是想做什么?”   “南面?”兀鲁忽乃走上前,指点着地图,道:“你看,东面这一小支元军诈降,无论我们是中计还是将计就计,都会与他们一战。此时,北面、西面同时开战,而你的预备队只有忽必烈的一半。那只要忽必烈再押一万人上阵,你就得派兵支援,就会有破绽。”   果然。   随着兀鲁忽乃的分析,远处号角声响起,李瑕抬起望筒看去,只见一支数千人的怯薛骑兵开始动了,在远处的战场上划了一道弧线,往南面攻过来。   “我带我的人去防?”兀鲁忽乃问道。   “别急,元军在外围要绕远路,我们在营地里调防更快。”李瑕依旧皱眉思索,“让我想想。”   “想什么?”   “如果我是忽必烈,我不会无的放矢。今日这场进攻,劳心劳力,他总得要有战果才行。”   “消耗我们,不是吗?”   李瑕点点头,沉吟道:“也有道理。”   他再次环顾了战场,终于道:“那就请可敦带兵阻截一下那支怯薛。”   “不客气。”   又过了一会,东面的战报终于传了回来。   “陛下,林司使与鲍将军认为洪俊奇是诈降无疑,是想以接受降军之名请鲍将军往小死人沟,元军则设伏偷袭。鲍将军打算将计就计,反过来拿掉元军营地。”   战场上时机转瞬即逝,李瑕并不打算远程指挥。   得了战报,无非是在地图上做了标注,安心一下。   然而,一转头,看到了营地东面的几个粮仓,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因为营盘山这个地势,东靠贺兰山,自然是最安全的一边。粮草与包括火器在内的各种辎重都是堆放在营地这一边。   这种地方只需要放火一烧,火势一起,就一发不可收拾。   “胡勒根回来了吗?”   “报陛下,还没有。”   “霍小莲,你带选锋营去守粮,把骑术好的将士散出去充作探马,务必防止元军偷袭粮仓。”   “喏!”   霍小莲匆匆带人奔走。   李瑕紧皱的眉头稍微松了一些,习惯着这种指挥作战的方式。   像下棋,但所有的棋子都是活的,不像死物那么受控。   忽然。   尖细的警哨声响起。   只见东面山林之中,忽然窜出一小支兵马。   李瑕抬起望筒,能够清晰地看到那个位置。   敌兵大概是一千余人,速度很快,看过来的方向应该还向南面走了一会,在这种地势下必定是吃了不少苦头。   也难怪忽必烈器重洪俊奇,显然,洪俊奇诈降是为了吸引住鲍三的视线,而在唐军与他接触之前,他便领一千余人偷偷穿过山林,目标正是李瑕的辎重。   这一瞬间,李瑕脑子里却有个奇怪的想法。   也许当年蒙哥亲征,他与王坚悄悄下了钓鱼城杀向石子山时,蒙哥也是这样看他与王坚的,觉得年轻人冒险、嚣张。   这就是当年的李瑕会做的事……   ……   “冲啊!”震天的呼声响起。   来偷袭的元军虽只有一千人,洪俊奇却很能鼓舞士气。   他以骁勇著称,亲自冲锋在前,终于渐渐冲到了唐军营栅外百余步的方向。   此时选锋营已然赶到,开始以弩箭射杀。   “噗噗噗……”   一个个策马狂奔的元军士卒倒下。   洪俊奇大喊道:“放箭!”   放的是火箭。   有的钉在沙土上,有的落在营栅上。箭矢上裹了尸油,落地不灭。   ……   李瑕闭上眼又睁开,不再看东面的战事,再次观察着战场各处。   他今天从忽必烈身上学到了很多。   指挥作战,当觉得某一处特别危险,很可能还会有另一个不易察觉的危险正在靠近。   站在战台上的视角比骑在马上时还要不安得多。   等李瑕再转过头看向粮仓时,元军已向东面的山林里撤去。一则选锋营赶到的及时,二则营地周围布置了陷马沟与拒鹿角。洪俊奇没能杀破防线,眼看伤亡惨重,只能悻悻而去。   有一座帐篷已经着了火,士卒们迅速以沙土灭了火,之后看了看,里面放的都是棉甲,损失有一点,但不大。   终于,夕阳西下,又一天的攻防战落下了帷幕,这是会战的第二天。   李瑕的预备队,甚至连选锋营都派上了战场,显出了后继乏力之感。   但另一方面,他依旧认为战事越往后越对他有利。   “今日忽必烈差一点便烧了你的粮?”等到兀鲁忽乃回来,抬着望筒看着那被烧焦的帐篷,却是道:“我怎么觉得你左支右绌,快要敌不过了。”   “现在是他攻,我防。”李瑕道:“但只要他不能尽快攻下三关口,我的增援抵达,就是由我来主攻了。”   “他也会有增援呢?”   “那就比谁的国力强。”   李瑕其实也是心有余悸,无非是为了安抚盟友而继续硬嘴罢了。   暂时最大的优势反而是心态。对他而言,守过一天就离反守为攻更近一天,胜利的可能就更大一些。   ……   夕阳下,忽必烈也正站在望台上向李瑕的战台望去。   打李瑕,他一直很有耐心,但其实心里已经渐渐想要发火了。   虽然一直都占着上风,却始终没有什么关键性的战果。   尤其是今天,他本以为洪俊奇是能够成功烧掉唐军辎重的,因为他看得出来,李瑕在大战指挥方面很弱。   出忽他的意料的是,李瑕学得很快。   虽然很笨拙,但居然能够顾到了战场上的方方面面。   这也许是年轻人最可怕的地方。   之后李瑕只怕还会越战越强大,而他只会越来越老。   这次亲征若不能灭李瑕,以后还能把这件事交给忙哥剌不成?   迫切感渐渐强烈,忽必烈知道他的战术必须有所改变了,光有耐心显然是不够的。   “传本汗的命令,明日本汗要亲自督战……” #第一千一百五十五章 象舆   四更时分,天还未亮,高挂着月亮与满天繁星。   杨奔、陆小酉等将领趁着士卒们还在起火造饭,赶到营盘山的战台上向李瑕汇报了这两日的战况。   “我们的将士还没完全休整过来,而塔察儿的兵马虽好一些,但一路追来也很疲惫,因此攻势不算激烈。末将还在战事中继续整编兵马。只要粮草足够,必不可能让塔察儿攻破北面。”   等杨奔说完,李瑕问道:“你说的是守住。但若想要击败忽必烈,有信心吗?”   “末将麾下兵疲马倦,北面很难创造出大胜的机会。”   李瑕遂看向陆小酉,问道:“西面战场能否打开缺口?”   陆小酉道:“八剌、虎阑箕不难击败。难的是,元军还有忽必烈的怯薛骑兵在他们后方掠阵……”   三人讨论了一会战场的形势,李瑕有了初步的估计。   “击退元军没有太大意义,在川蜀时就是那样,今年击退他们了,明年还会再来。要创造出战果,还得分兵占各个要道。再加上正面兵马,需要再增兵五万人。”   考虑到这里,李瑕点了点头,自语道:“差不多,我们有这个兵力。”   他点了点地图。   “等到四川、云南的兵力抵达关中,还会有兵马增援过来。等增援抵达,我们就反守为攻,到时不能给元军转移战场的时间。”   “末将明白。我们后面来的都是步卒,要在元军发现增援的第一时间就拖住他们。”   “……”   说过了这些,杨奔、陆小酉又匆匆离开,骑马向各自营地赶去。   这个清晨十分的匆忙,没过多久,天光大亮,远远就有战鼓声传来,那是元军开始进攻了。   杨奔很快就察觉到了今日与之前的不同。   首先是鼓声和战歌更为嘹亮,元军士气明显高涨了许多。杨奔皱了皱眉,察觉到了不妥,翻身下马,大步赶上一辆望车。   抬起望筒一看,见到的是那杆高大的九斿白纛正在缓缓向前移动。   “忽必烈?”   杨奔喃喃了一句,压力渐大。   凌晨时才做过简短的军议,谈的还是如何制胜的问题,认为战场的关键在三关口,只要李曾伯能守到增援的兵力抵达就能大胜。   就好像这个谈话被忽必烈听到了一样,于是故意施威。   “咚!”   “咚!”   元军的战歌越来越近,之后忽然爆出了一阵欢呼。   “大汗!大汗!”   “万岁!万岁!”   蒙语夹杂着汉语,声音并不整齐,但嘈杂而响亮,仿佛那漫天尘烟都是被这声浪所搅起的。   望筒的视线中,渐渐有什么东西出现在尘烟里、九斿白纛之下,由万军簇拥着,正在缓缓前进。   杨奔身子往前倾着,努力想要看清,最后愣了愣,喃喃道:“那是什么?”   ……   “那是什么?”   营盘山战台上,李瑕也想要努力辨别那道身影。   隔着四五里,还能够用望筒看到,那显然是个庞然巨物。   终于,它停了下来,就停在了三万元军方阵之后。   尘烟稍稍消了一点,李瑕隐隐能辨认出那是什么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实难相信忽必烈会弄出这么一个东西。   “大象?”   那该是由四头大象共同背负的一座战台。   这四头大象前方还有两只大象,是用来开道的,不时抬起长长的象鼻。   虽隔得远,但让人觉得它们会将眼前看到的敌人全都踩在脚底。   气势雄浑,有并吞天下之气魄。   好一会,李瑕终于放下望筒,转头看向兀鲁忽乃。   “见过大象吗?”   兀鲁忽乃看呆了,没有回答李瑕,又过了一会才揉了揉眼,道:“元军士气太高了。”   “需要你的兵马随时准备支援。”   “不,元军士气太高了,现在出战太危险。”   “杨奔会龟缩防守,让你的士卒在后方以箭矢支援。”   “好吧。”   兀鲁忽乃匆匆而去。   李瑕又向霍小莲道:“选锋营也作好准备,随时支援。”   “喏!”   霍小莲先是领了旨,又问道:“陛下,忽必烈坐着那么显眼一个东西,我们可以确定他的位置。陛下只要给末将……”   他向北面望了一眼,心中估算了一会,道:“只需要调五千骑兵掩护末将,末将可率选营锋冲杀忽必烈。”   李瑕摇了摇头。   “你看,那是塔察儿所统领的两万人,那边一万怯薛骑兵在掠阵,而忽必烈身边还有万余宿卫。抽调出五千骑去搏,只有万一的可能。而只要各路顺利,战局……”   话到这里,李瑕忽然转头向东面看去,心中一阵后怕。   如果昨天忽必烈就乘象舆督战,洪俊奇趁机偷袭自己的辎重,情况显然会比今日糟得多。   说来这也是运气好,忽必烈终究还是轻视他了。   “陛下?”   “去准备吧。”   “喏。”   “突袭的前提是对手出现了疏忽,而不是对手显眼。”李瑕又说了一句。   霍小莲稍稍错愕,这才行礼离开。   李瑕观察了战场一会,再走到地图前思考着,深吸了两口气,摇了摇头。   他压抑住心中因霍小莲的建议而再次兴起的冒险的心思。   这次的对手是忽必烈,不是忙哥剌。忽必烈的指挥高明、稳妥,根本没有留下让他能杀进杀出的机会。   忙哥剌的弱点在于其本身年轻、能力还不足,故而要击败忙哥剌,需要败其主干;忽必烈本身才是那个强大的存在,要击败他,需要剪其枝叶。   “沉住气。”李瑕低声自语道,“别上当。”   ……   元军阵中的欢呼声一直没有停过。   那气势雄伟的象舆让他们赞叹,赞叹推高了气氛,使得人精神兴奋,从而产生了莫大的激励。   而且他们也真心认为,能乘着如此座驾的大汗或皇帝,一定就是上天降下的真命之主。   “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忽必烈以君临天下的姿态坐在象舆上,用望筒观察了战阵很久,最后道:“李瑕居然没有调一支精锐来集中攻击本汗。”   陪在忽必烈身边的是忙哥剌,他对此也感到十分诧异,他自己就是因李瑕集兵攻他中军才败的。   “父汗天威,李瑕当然不敢。”   “不,他不是不敢。”忽必烈道:“他是觉得机会太渺茫了,还会引得全军溃败。因为他认为防守下去,他的胜算更大。”   “胜算?”忙剌哥道:“等史天泽、张弘范能够占下三关口,李瑕连退路都没有了,哪还有胜算?”   忽必烈转过头,淡淡看了忙剌哥一眼。   “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大败给了他、成为了俘虏,才逃回来。”   “那是脱忽太无能了。”   “是吗?”   忙剌哥道:“黄金家族到了现在,已经有太多酒囊饭袋。相比起来,反而是汉军更为可靠。”   “记住,没有任何人可靠。”   忽必烈转过头,向象舆下的传令官吩咐了一句。   很快便听到了大象的叫声,在象舆前方的另外两头大象开始往前走去。   它们的脚步沉重,看着笨拙缓慢,其实走得并不慢。   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许久,它们终于穿过了由三万元军组成的阵列,到了前方。   元军士卒纷纷架起盾牌保护着它们。   只见它们用鼻子卷起了木头,向唐军阵中抛去。   这还是养象人的第一次尝试,并没能造成唐军的伤亡,但阵仗却很吓人。   许多唐军士卒也是初次见这样的庞然大物,吃惊不小,吓得慌了神。   “这是什么?!”   “放箭!”   “不许乱……”   元军士气更振,再次冲锋。   见此情形,杨奔再次下令龟缩阵形,放弃了外围的防线,退后一里防守。   元军的战鼓声越发响亮。   高高在上的忽必烈这才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蒙古、契丹、沙陀、高丽,还有汉人,所有将领都让本汗失望过。要战胜强大的对手,不能寄望于他们。得靠本汗自己。”   象舆还在继续往前进。   如果是平时塔察儿单独指挥,也许此时元军还和与唐军互相放箭。而忽必烈已经连破了两道防线。   他还不满足。   他要在今日就完全摧毁掉杨奔的北面防线,将唐军逼进定远大营。如此,使唐军失去了活动范围,战略上就会彻底处于被动。   之后,他要在五日之内攻破唐军的营地。   ……   “增援还有多久才会到?”   “末将已提前派人联络了廉公,想必一两日内就会得到廉公的回复。”   这是在三关口驿道上的死人山,李曾伯才刚刚扎营,就得到探马回报,说是西北方向有大股元军骑兵赶来。   李曾伯也是后怕不已,心想若是自己再晚上半日,只怕就要让史天泽、张弘范先取了三关口。   当然,元军毕竟是绕了一段路,距离更远些。   总之是虚惊一场,李曾伯拿着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在山石上坐下来,缓了一会儿,才开口安排起军务来。   于此同时,已有元军探马开始绕着这片营地试探,唐军以箭矢回击。   傍晚时分,廉希宪派来的信使终于到了。   “廉公如今驻军在兴庆府以南的平羌堡,因为杨文安据守兴庆府,廉公只好与其对峙,以保护辎重路线。”   “贺兰山以西的情况他可都了解?”   “了解。廉公命我将这封信交给李老元帅……”   李曾伯接过一看,首先还是一张地图,内容简明扼要。   战局已经很清晰了,他们迫切地需要后续的兵马抵达,助廉希宪击败杨文安,助李曾伯击败史天泽、张弘范,之后大军北上,反攻忽必烈。   而这后续的兵马确实早早就调动了,李瑕给长安的命令就是以举国之兵来战。   “李老元帅请看,这是调令,陕西、四川的诸路兵马早已在赶来的路上,如许魁将军、搂虎将军、高年丰将军……”   “关键在于,何日可到?”   “按理说,三日前便该到了。”   李曾伯愣了一下,又问道:“那他们人在何处?”   “暂时还未有消息,廉公已派快马去督促。”   “尽快吧。”李曾伯望向山下的尘烟,自语道:“三日前便该到了?”   比起这个答案,他宁愿听到约定的日期还有几天。 #第一千一百五十六章 牵一发而动全身   入夜,平羌堡。   “廉公,人来了!”   廉希宪急切地转头问道:“来了?!谁来了?”   门外的守卫侧身,迎了一个风尘仆仆的人进来。   这人摘下面巾,露出的却是一张年轻秀气的憔悴面容。   “君实?”   廉希宪认得陆秀夫,两人见面的次数不多,还是李瑕登基之后,陆秀夫辞官到陇西教书时有过来往。   有人列出当今天下既年轻、才名又高的几个名士,就有他们两个,以及张范弘、闻云孙,也许今年还多了一个一路为大元丞相的伯颜。   而此时相见,廉希宪则感到了深深的讶异。   “真是君实,你怎会来此?”   “善甫兄。”陆君实快步赶上,四下看了一眼,作附耳秘语之状。   廉希宪会意,连忙屏退左右人,方才道:“可是关中出事了?刘元礼所派兵马早便该抵达,缘何未至?”   “知善甫兄着急,顾而我特意赶来当面问一句……”   陆秀夫话到一半,目光落在了案头,忽然微微一凝。   他看到了那是一封家书,落款是“廉希闵”,信的开头则是“希宪吾弟”。   “这是?”   廉希宪笑了笑,道:“君实特意赶来,当面问我这是什么?”   “不开玩笑为妥。”陆秀夫道:“蒙元在招降你?”   “不错,张文谦便在兴庆府中,每日都有劝降信送来。”廉希宪坦率承认,道:“我若有异心,方才便将这些书信收妥再见君实了。”   陆秀夫沉默了一下。   “军情,可还说?”   陆秀夫点了点头,附到廉希宪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末了,他又道:“眼下消息还不确切。许将军不知该等刘元帅的命令,还是该继续北上。我们不敢声张,担心动摇了军心,干脆赶来问你。”   廉希宪踱了两步,手指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   “继续北上。”   “善甫兄做得了主,是否请陛下决断?”   “没时间了。”廉希宪道:“我来承担,火速命诸将继续北上,不得耽误!”   陆秀夫深深看了他一眼,强忍着没再转头瞥案上那一封信。   “好。”   ……   兴庆府。   杨文安、杨文仲站在城头上指点着南边平羌堡的方向。   那平羌堡也不知是哪个朝代所建的,以平定羌族入寇之意得名,西面对着三关口驿道,北面对着兴庆府城,东面是黄河,南面是南下的必经之路。   廉希宪占住了这里,使得杨文安既不能断了唐军辎重,又不敢离开兴庆府去支援忽必烈。   好在,杨文安擅长防守,据城而守,根本不给廉希宪破城的机会。   战事已经这样焦灼了有一段时日了。   “张文谦今日又去招降廉希宪了?”   “不知道廉希宪见没见他,就算答应归降,谁知道是不是反间计。”   “以廉希宪的名望,不至于。他无非是拖着,等待后续的兵力。”   “就唐军有后续兵力吗?呵。算来,脱忽已经收拢好了兵马,到后套了吧?”   “算时日,差不多了。”   “我倒不太希望他来。”杨文安忽然换了话题,问道:“大哥觉得兴庆府怎么样?”   “好地方,背倚贺兰山,面临黄河,有险可依,又是塞上江南,水土肥沃。比安塞城好太多了……就是人口太少了。”   “忽必烈这一战若胜了,能任我为此地军民总管?”   “你觉得呢?”   “难了。”杨文安摇了摇头,让自己消了这念想。   杨文仲侧过头,问道:“你方才说的是‘若胜了’,难道你认为陛下御驾亲征,还有败的可能?”   杨文安转头看向贺兰山,想了想,拿匕首在墙垛上画了一个大略的情势图。   “大哥你看,蒙古人最擅长的本是斡腹之谋,抢掠,一次次的抢掠,把敌人的国力全都掏空。但这次,忽必烈是畏惧唐军的火炮也好,是觉得能一举围杀李瑕也罢。现在成了一场决战,且战局成了这样,那胜败已经不掌握在忽必烈与李瑕手里了。”   “何意?那掌握在谁手里?”   “我们。”杨文安道,“我们各路将领。”   他手指在好几个地方点了点。   平羌堡、三关口、苏裕口、定远营……   “懂了。”杨文仲道:“我们若能击败廉希宪,即可助陛下击败李瑕?”   “是啊。”   “那我们能吗?”   杨文安没有回答,只是皱着眉头看着天空,喃喃道:“是啊,那我们能吗?”   ……   在整个战场上,也许各路统帅全都明白这个道理。   两国的国运已经交在了他们手里。   现在处于贺兰山东、西两侧的各个小战场,只需要有一处率先决出了胜负,便能牵一发而动全身。   但谁也不知道哪支队伍会成为最先溃败或获胜的一方,所有人都只能慎重着,等待着。   ……   二月初十。   随着元军开始进攻,死人山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死人山。   而这两日的攻势还只是试探,史天泽、张弘范很快就摸清了李曾伯兵力的虚实,这日收兵以后立即就开始商议。   进入话题之前,张弘范却是指了指东面,道:“杨文安背地里给我起了个外号,称我为忠犬。”   “你如何知道的?”   “他麾下有亲兵,当我听不懂蜀人说话。”   史天泽道:“这是个不错的外号,我很羡慕你。”   “多谢。”   两人很有默契,都懂说这件事的意思。无非是杨文安不可靠,要胜还得靠自己。另外。张弘范也表达了想要全力攻下三关口的决心。   “我们和李曾伯都是急行军而来,带的辎重都不多。”张弘范开始说起了战局。   “不错。”   “李曾伯指望的是从东面送来的辎重,而我已派探马打探过了,只需要拿下东面这个山隘,就可切断李曾伯的辎重线,并抢夺这条道路上的辎重。”   张弘范说着,在地图上点了一处位置。   三关口驿道是一条东、西向的官道,在贺兰山一段需要经过山谷,死人山在山谷的最西面。而张弘范指的是一个叫红井沟的地方。   史天泽问道:“能绕得过去?”   “可以。南边的山不高,翻过去之后有条河。探马试过了,河水看着很险,但只要避开几个险滩,可以泅渡过河。之后穿过一段崖谷就可以。”   “你让我想起了史枢。”史天泽叹息道。   张弘范不喜欢这个比较,但知道史天泽没有恶意,还是应了一句“多谢”。   商议定,张弘范留下大部分兵马由史天泽指挥攻死人山,亲自率偏师偷袭后方。   在这个关头两人彼此信任,其能力都很强,这一战已有必胜之意。   而且,如他们战前所言,不会再让任何战场之外的因素坏了战局。   ……   二月十二。   各路的排兵布阵和行军都已经差不多完成,各个小战场的战事日渐激烈起来。   初次以举国之兵而战的李瑕还不太擅长战略指挥,有时感到难以把握。   他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如果战况不利,他可以放弃营盘山的定远大营。集中兵力南下,先与孔仙合兵,击败南面的忽剌忽儿,再与李曾伯合兵,击败史天泽、张弘范。   当然这只是最理想的情况,实际情况是他现在军中有一半是步卒,还有许多辎重,一旦离开大营,先被击败的更有可能是他。   但眼下这个局势,胜机若再不出现,只说求生的话,似乎弃营向南才是更稳妥的办法。   李瑕思来想去,难得开始举棋不定起来。   末了,他摇了摇头,重新让自己坚定起来。   “沉住气,难道忽必烈就不焦虑吗?要比他更能沉住气。”   他知道,这是最后关头了。是胜是败,骰子都已经摇出来了,只等打开这一下,不必泄了气势。   气势这种东西,并不真就靠骑大象就能胜人一筹的。   “开吧,愿赌服输。”李瑕这般心中喃喃了一句。   ……   三关口,红井沟。   山谷中到处都是尸体。   随地可见的是唐军的独轮车倒在地上,草料散落在血泊里。   张弘范大步走过战场,抬起望筒向北面的山头上望去。   他绕道杀出,终于占据了这个山谷。现在要做的就是彻底击败那支逃到山头上的唐军,对方不过只剩下一千余人了。   基本上可以说,他已经完成了初步战略构想。   “大帅。”   有探马从山谷东面赶来。   张弘范眯眼看去,看到了他盔甲上的箭矢,迅速上前,低声道:“把箭拔了……遇到唐军了?”   “是……”   “轻声说。”   “小人登高而望,唐军的后续增援已经来了,估计明日就到。”   这个消息,整个战场所有人都在等。   张弘范却只是点了点头而已,脸色波澜不惊。   他用兵谨慎,不会出现那种鏖战之中被敌军援兵所趁的情况,就算是急袭,探马散得也异常得远。   得益于此,现在他还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可以攻下山头,布置好防线以堵住三关口驿道。   这个一战定乾坤的机会,终究还是落在了他的头上。   至于对面,张弘范再次抬起望筒看向唐军那杆将旗,上面写的是个“皮”字。   那是个无名之辈…… #第一千一百五十七章 无名小卒   星光照在张弘范的脸上。   他仰着头,不仅能看到北面的唐军旗帜,还能看到更北面贺兰山上的积雪。   “战场就先不清理了,准备一下,吃了干粮就马上攻山。”   随着这句吩咐,各个将领已经同时作出了手势,让那些还在搬运尸体的士卒停下。   这些士卒于是停下动作,用还带着血的手拿出干粮就蹲在地上啃起来。   张弘范又转向后方一直没上战场的士卒,点了一千人。   “你们从官道走,支援史公。并告诉他我们虽已拿下红井沟,但唐军的后续兵马不日即到,需他火速支援。”   “喏!”   这是他打仗最厉害之处,愿意与其他人配合。   张弘范这才走向了还在啃干粮的士卒,提高了音量,激励士气。   “将士们!我等有幸,上天把建功立业的机会落在我们头上。”   一个个捧着干粮的士卒看向了张弘范。   “看到那个山包了吗?”张弘范抬手一指,道:“唐军已经扎好了营地,我们今夜就驻扎到那里。吃他们的粮,睡他们的帐篷。今日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会是大元一统天下的开国功臣,封妻荫子、荣华富贵!”   “万胜!万胜!”   吃过了干粮,元军便开始攻山。   夜里攻山,有坏处也有好处,虽然看不清崎岖难走的山路,但也更方便偷袭,而且唐军也是抵达不久,防线还没有建立起来。   张弘范先是派了一支数十人的精锐绕后上山准备偷袭,之后又命士卒在山沟中点起篝火,假装已经开始安营下寨。   待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只听得小山头上杀声震天,大股的元军开始正面攻山。   这山其实不算险要,如果再修一道长城、增建一个关隘倒是能成为一夫当关的险要,可惜唐军已经没有这个时间了。   张弘范攻山队分为五支,除了偷袭的先锋,另外四队人则是从两路轮番攻山。   然而,那唐军将领皮丰却有点战略眼光,利用山上一个丈余高的石体,塔了个小垒,安排箭手在里面放箭、抛掷手雷,元军攻不上那个石体,不得不冒着箭矢与爆炸仰攻。   “不愧是云顶山城出来的将领。”张弘范竟是了解过敌将的情报,眼看着第一轮的攻势不顺,下令让士卒稍作休整。   他弃马攀了一段山坡,大步绕了小半圈,不断观测着地势,又招过向导询问,终于有了发现。   这座小山的北坡虽然更高,但地势平缓了许多,只有最上面是一段石崖,那其实只要攻一小段,就能攻上山头。   张弘范干脆派出了自己的亲兵营,命他们绕到北面攻山,那亲兵部将下了军令状遂火速出发。   这是第二轮的攻势,张弘范考虑到万一亲兵营攻下了山头还不能够站住脚,又不断派出兵力跟上,打算以人海战术取得战果。   战报不断传回,可以看出山上的唐军配合得很好,抵抗顽强,使得元军多次受阻。   好在唐军人少,元军凶猛进攻,终于还是攻上了山头。   张弘范紧紧盯着望筒,眼看着一道黑影在那山石上一攀,一跃而上,心都跟着颤了一下。   成了!   一战定乾坤,正如他前些日子写的词。   “整顿乾坤事了,归来虎拜龙庭!”   ……   “燕山张伯宁在此!”   随着这一声大喝,一道矫健的身影跃上了山头。   张伯宁拿下咬在嘴巴上的佩刀,正遇到迎面有一箭射来,他挥刀一挡,“叮”的一声将那箭矢挡开。   后面已有一个个士卒冲了过来,向前杀去。   “嘭!”   一枚手雷在地上炸开,铁片四射,周遭一片鬼哭狼嚎。   “先找地方掩护,等后面的兄弟上来。”张伯宁高声大喊。   然而等他定眼一看,只见这山顶光秃秃的,树也没有,草也没有,甚至连土也没有,脚下只有连着山崖的大石。   而唐军已经在面前垒起了一道矮墙。   “放箭!”   “嗖嗖嗖……”   所有人就那么直挺挺面对着唐军的箭雨。   张伯宁连忙就地一滚,拽起一具尸体挡着,抬头看去,伤亡很大,很难在这个山头立足。   好在张弘范派了足够多的兵力,就是拿命填,他也得把这个山头拿下来。   “下面的兄弟,把盾牌先递上来!”   “杀……”   ……   “报!将军,北山被攻下来了!”   皮丰仿佛又回到了云顶城。   怎么说呢,以前在云顶城的时候,他无比盼着能下山讨个婆娘生个儿子,这些愿望他都实现了。但有时候吧,他也会怀念起云顶城来。   他不是想选择回去再过那种艰难的日子,他怀念的只是那些人。   羿青将军、萧世显将军,以前很多很多还没等收复四川就牺牲了的同袍。   那些人都走了,所以今夜轮到他皮丰来指挥这一场战斗了。   再回想到当年成都之战的时候,谁又能想到一个无名小卒,有朝一日要担负这么重要一场战役。   皮丰觉得心里的压力大到他想哭。   他忍着,没放纵自己的情绪。   “放你娘的臭屁!什么叫北山被攻下来了,我看好了,那里都是土少石多,蒙虏站不住脚!”   这是多年以来守云顶山城积攒下的经验。   无数人命堆出来的经验。   “可是元军一直杀上来,杀都不杀完。”   皮丰转头看了一眼,招过副将,命其守住南坡,开始亲自带人向北山赶去。   守了一整夜,他的兵力已经只剩下六百人了。   元军的伤亡更众,偏偏还是不依不饶地继续攻山,不肯停下……   等皮丰赶到北山时,正看到张伯宁攻到了矮墙之下,元军伤亡惨重,留下满地的尸体,唐军也已成了强弩之末。   “猛火油柜!”   皮丰没有选择直接迎上张伯宁,而是喝令士卒们朝着山崖边还在往上攀的元军喷射火焰。   猛火油柜这个东西很早就有了,是个铜葫芦里面装了石油,唐代叫“石脂水”,五代时叫“猛火油”,宋时沈括取名石油。   唐军士卒们点燃引火药,然后用力抽拉机筒,向铜葫芦里压缩空气,使石油喷出点燃,能形成火焰。   往日守山守城、这不过是个喷火的工具。但今夜这个山头上光秃秃的没有树木,唐军便直接把猛火油柜里的石油泼在地上。   “轰!”   烈焰冲天而起,包裹着地上的尸体,形成了一道绚丽的火墙,终于阻断了山下还想往上攀的元军。   皮丰的眼睛里也像是着了火。   他像是把过去漫长而艰苦的岁月一并点燃,整个人也由此陷入了某种亢奋的癫狂。   “守山啊!”   他呐喊着,已经完全忘了这里是红井沟还是云顶城。   他已娶了婆娘、生了儿子,但他骨子里还是当年那个保家卫国的小卒。   仿佛他还是在萧世显、羿青麾下,又仿佛他是想唤醒漫天的英魂们来看一看。   看他一个小卒皮丰,已杀到了贺兰山,守的是贺兰山。   “守山啊!”   听着这呐喊声,张伯宁回过头看去,看到的是刺目的烈焰,晃得他睁不开眼。   眼看攻山的道路被火焰封住了,他们这些已经登上山头的人反而成了孤军,士气大跌。   下一刻,唐军冲了过来,用刀刃已经起了卷的刀狠狠劈在张伯宁的脸上。   “嘭”的一声响,张伯宁倒在了地上。   火焰卷了过来,将他的身体包裹住。   让他得以为这熊熊燃烧的盛景再添一根柴……   ……   太阳从东边跃起,朝霞漫天。   张弘范仰着头,让晨光照耀在他脸上。   他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了。   “唐军还剩多少人?三百?两百?”   一整夜都还没夺下山头,让他感觉就像是胜利正在一点点从指缝间溜走。   又有探马飞马赶来,附在张弘范的耳边,道:“大帅,唐军的探马已经过来了。”   “封住道路……不,我想想。”   张弘范四下看了一圈,转头向东面的群山看去,喃喃道:“他们登高而望,只怕已望到了火光。”   “大帅,是不是来不及了?”   “不。”张弘范道:“来得及,马上就要攻下山头了。”   “或是山谷布防还需要时间……”   “无妨,攻下山头,我们即可像钉子一般钉在这里,照样可以阻唐军辎重。”   如他所言,那这一战也还是会很难打。   但张弘范有信心。   他昨夜是遇到了一个顽强的云顶守将皮丰,浪费了太多时间,但可以在接下来的战事中把时间补回来。   “第一支来的敌军是谁领兵的?”   “看旗号是定边军都统制,姓氏怪的,姓‘搂’。”   张弘范点了点头。   又是一个无名小卒。   ……   死人山下,军阵如云。   史天泽面对李瑕时心理上有些怯,打仗就难免顾虑得太多,在旁人看来有些畏手畏脚。而面对李曾伯,他则恰好调整到了最好的状态,既慎重又不至于太过保守。   而李曾伯最擅长的就是防守,面对史天泽的攻势,主动示弱,引诱他进入山地战。   双方都是全力出手,战得难解难分。   死人山就在三关口驿道边,李曾伯将兵力分为两个部分,自己领一部分兵马守西南的山坡,宋禾则领另一部分兵马守着驿道。   宋禾的骑兵现在也是下马步战,但可以想见,等后续的唐军兵力抵达战场,他们就会纷纷上马,冲击元军。   到时唐军马匹的体力充沛,气势便绝然不同。   史天泽洞悉了李曾伯这个心思,反而全力攻打宋禾的阵地,逼得李曾伯放弃地势上的优势去支援宋禾。   这日激战到了中午,有快马从南面的山坡后绕了过来。   “史公,张元帅派小人来……”   史天泽听了汇报,又喜又惊。   他一扫之前的稳重姿态,语气动作都利落起来,一道道命令布置下去。   有了张弘范从后方派过来的一千奇兵,出其不意地前后夹击,击败李曾伯他已有了九成的把握,只是要快。   同时,史天泽也派人赶到营盘山主战场将战况禀报忽必烈。   三关口之战今日就会有结果。   也许结果已经出来了…… #第一千一百五十八章 打开局面   鸡冠梁。   这是在营盘山的南方,位置看着不显眼,其实地处三关口驿道北端,还能扼守苏裕口山道的出口。   一旦元军夺取三关口,苏裕口这条穿山小道就会成为了唐军唯一的退路;反过来,若是唐军后续的兵力突破了三关口的封堵,要支援营盘山也得从这里经过。   因此忽必烈虽然想集兵攻打李瑕,但还是命令忽剌忽儿统兵夺取这个位置,同时从南面对营盘山形成攻势。   李瑕也有所防备,命孔仙提前占据了优势地势,双方对峙,已在此交战了数日。   贺兰山顶的积雪融化后成为河流,向西流淌,形成了时而充盈时而干涸的河流,当地人称为一台水。   沿着一台水,孔仙把防线布置得很开,分布了十余里,以各个小股的兵力占据了各个道路、隘口,利用山与水的地势进行防守。   这是当年余玠守蜀时“守点不守线,连点而成线”的办法,看着稀松平常,其实十分难以突破。   换一句话说,这支唐军是由当年守蜀的那支宋军脱胎换骨而成,将士还是那些将士,只是换掉了上头那个昏庸软弱的破朝廷。   而这支元军,也不是当年攻蜀的那支蒙军了。   忽剌忽儿觉得自己拼了命,却还是连一个哪怕只有千余人的小小据点都没能攻下来。   他只好望着对面那杆“孔”字大旗抱怨。   “你听张易说了吗?这孔仙原本就是四川的大将,阔端、旭烈兀那些人把四川都打穿了,占下成都那么多年,就是没能攻破云顶城。”   说到这里,忽剌忽儿难得自谦起来,摆了摆手。   “我还是比不了阔端、旭烈兀的,连他们都没能击败孔仙,更别说是我了!”   忙古带不由惊讶,心想原来这孔仙是这样的绝世名将。   谁又能想到,当年蜀中八柱的战争故事,从这些黄金家族的贵族嘴里说出来,竟成了一段铁血传奇。但若是在那年姚世安叛变成功,杀了孔仙献城,云顶城曾经的铁血传奇想必也杳无人知。   “孔仙确实会打仗。”忙古带道:“但大汗今日又派人来督促,要我们尽快破阵。”   忽剌忽儿骄纵惯了,闻言却是问道:“那如果不能破阵怎么办?”   “至少也要牵制住孔仙,不能让他匀出兵力支援李瑕。”   “是啊。”忽剌忽儿拿起酒囊痛饮了一口,深深点了点头,道:“不然是要丢脸。”   “还有,我们还得防着李瑕往这边逃。不能让他从我们这道防线突围了。”忙古带又道。   “李瑕要逃了?”   “也许吧。大汗都骑着大象督战了,诸王敢不尽力吗?有可能这两天李瑕就要守不住。唯一的出路就是从我们的防线走苏裕口。”   忽剌忽儿终于放下了他的酒囊,问道:“我们都已经这么拼命了,还能怎么打?”   正在此时有人匆匆赶进帐中,道:“史天泽派人来了……”   忽剌忽儿与忙古带对视了一眼,连忙起身,命令麾下士卒不得停歇,猛攻孔仙的防线。   这已是他们能想出来的更拼命的办法。   他们一边派快马把战报报给忽必烈,同时更频繁地登高望远,向东南方向探望动向。   两日后。   三关口驿道上尘烟滚滚,一杆大旗渐渐出现在天际。   “史天泽回来了!”   忙古带一时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惊,疑惑道:“他怎么会回来?”   “这个废物不会是被唐军赶过来的吧?”忽剌忽儿忧虑道。   “不会,前日送来的消息,张弘范已经拿下了红井沟,两面夹击李曾伯。这样一来,由张弘范守三关口就够了,史天泽应该是来回防的。”   话到这里,军中有人叫喊起来。   两人转头一看,只见是唐军驻扎的山头上腾起了一道狼烟。   那是孔仙也看到了尘烟,在给李瑕警报。   ……   这日的营盘山主战场上,唐军士卒们已经能够感受到忽必烈的怒火。   因为忽必烈竟是把他的怯薛主力也派上了战场。   在整个唐军大营都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情况下,怯薛军已经不惧李瑕突袭忽必烈,可以心无旁骛地发起强攻。   数万大军齐攻,战鼓声愈发猛烈,每敲一下,让人感到胸腔都在一起振动。   战场上,偶尔还能听到大象的叫声,为元军愈添一份气势。   而在唐军的战台上,李瑕已没有更多兵力可以调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元军步步逼近。   兀鲁忽乃再次不安起来。   她与李瑕一起经历过死里逃生之后,态度不像上次那么强硬,但眼看唐军就要败北,不由追问道:“你的举国之兵呢?你的转守为攻呢?”   “不要急。”李瑕道,“我等着转守为攻等了十年,眼下这点时间还能等不住吗?”   兀鲁忽乃因他语气中的平静态度而感到了讶异,转头一看,只见他还在对着地图沉思。   “你有情报?是你的增援到了?”   “还不确定。”李瑕道:“只知道孔仙点了狼烟。”   “那是什么意思?”   “三关口之战也许胜了,也许败了。”   “说了等于没说,全是废话。”   “不是废话。”李瑕道:“这是很明确地告诉我们,决胜负的时刻到了。”   ……   鸡冠梁上,有信使匆匆赶来,喊道:“孔将军,廉公派人来了!”   孔仙回过头,急问道:“走苏裕口来的?”   “是。”   “快!廉公如何说?”   “孔将军……给,这是廉公的信……如今杨文安已包围了平羌堡,所以一部分兵马走不了三关口,只能走苏裕口小道。”   孔仙摊开了手中的信件,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张地图,凝神一看,苏裕口的山道上标了一支小小的箭头。   他瞬间明白过来,问道:“何时能到?”   “在我后面尽力赶,但只怕不会太快,是步卒。”   “步卒?”   孔仙喃喃了一句,皱眉沉思,最后一咬牙,喝道:“时机稍纵即逝……出战!”   山头上还窜着狼烟,号角声猛地响起,唐军孔仙部竟是在这一日突然对忽剌忽儿所部展开了反攻。   战鼓声中,一队队步卒全副武装,执着长矛向元军的骑兵阵中逼过去。   ……   眼见唐军杀来,忽剌忽儿颇为不解。   “史天泽的兵马都已经快到了,唐军怎么还敢杀过来?”   忙古带没有细想,道:“也许他们看史天泽来了,以为史天泽是从三关口败退过来的。”   “真的不是唐军已经拿下三关口了?”忽剌忽儿又惊又慌,“我就说史天泽有异心。”   “应该不会。”忙古带道:“史天泽阵势齐整,不像是溃败了……”   ……   “快!”   苏裕口的崎岖山道上,一队步卒正在全速行军。   汗水不停从许魁脸上流下来,迷糊了他的眼睛,他向前方看去,终于能看到山谷出口处的鸡冠梁。   “到了……到了……整理队列,恢复体力。”   许魁气喘吁吁地吩咐着。   一昼夜,他率队行军一百余里,好不容易才从平羌堡徒步穿过贺兰山。   “呼……呼……”   “将军,许将军……”   呼吸声很重,许魁感到有人拍了拍自己,抬起头来,显出他黑瘦的脸。   “快说。”   “前方在打仗。”   “走,我去看看。”   这一带的山并不好爬,许魄脱了盔甲,像灵活的猴子一般爬上山顶,摸出望筒一看,只见前方的鸡冠梁下战阵排列,双方兵马正在激战。   他深吸了两口气,二话不说就扯着攀山的绳索开始爬下山。   “将士们,休息够了没有?战场就在前面了,杀虏啊!”   没有什么激励人心的话语,许魁激励士气的办法就是跑在最前面。   他还记得十来年以前,刚刚进入庆符军的时候,每日训练就是这样跑着,好几次,都是他与县尉最快跑到指定的地点,有时候还有搂虎。   那时在符江边的仙人石上,县尉一句“体力不错”,让他灰败的、低落的人生有了值得骄傲的事情。   如今他要驱除胡虏,凭恃的就是这不错的体力。   “杀虏!”   随着这呐喊声,一杆唐军的旗帜从山谷中被扛了出来,落在了元军士卒们的眼里。   ……   此时正是双方战得最激烈的时候。   元军这边,忙古带已亲自上前督战,忽剌忽儿则立马于山巅,正在观阵。   他先是向南面看去,只见史天泽的兵力并没有汇聚过来,而是在三里之外的一条小河边就地列阵,似乎是迎向南面来的兵马。   “额秀特,他是在干什么?”   突然,忽剌忽儿眼神一变。   他望到了南面滚滚而来的尘烟。   “那是唐军?!”   他惊呼一声,连忙退了两步,喊道:“史天泽果然败了!唐军来了。快!让忙古带回来!”   “大王,请看那边……”   “我看到了!”忽剌忽儿指着南面的尖烟,怒吼道:“你以为我瞎了吗?!”   “大王,那边……”   忽剌忽儿终于转过了头,之后整个人便呆愣在了那儿。   只见源源不断的唐军从苏裕口的山道中涌出来,向此处杀了过来。   呐喊声离他越来越近了。   “那……那是步卒吗?怎么会这么快?”   忽剌忽儿又看向南边,看到的是漫天的尘烟正在向三里外史天泽的军阵笼罩过去。   “唐军来了!两面都有!”   “杀虏啊!”   赶来的唐军迅速与孔仙部汇合,如同山洪一般汇流,然后袭卷过来……   ……   “孔将军,快看,许将军的兵马赶到了!”   孔仙早已知道了这件事,但真等看到了那些友军抵达战场并肩作战,还是感到了无比的踏实,心中充满了信心。   “看到了吗?蒙古宗王的大旗就在那!告诉许魁……杀过去!”   令旗被高高举起,摇摆起来。   唐军士卒们就连看到令旗都能响起一片欢呼。   “许将军!孔将军让你杀向那里!”   许魁已经忘了一路奔跑过来的疲惫,瞪大了一双眼盯着忽剌忽儿的旗帜……   在平羌堡时,廉希宪用手指重重一圈,圈的就是这旗帜上的那个名字。   “这是诸路战场上最废物的一个敌人,打败他,从而打开局面!” #第一千一百五十九章 坍塌   史天泽的阵中旌旗如云。   士卒们列着阵,紧张地迎战着从南面杀过来的唐军。   “父亲,张弘范不是说他已经拿下红井沟了吗?为什么还是让唐军杀过来了?”   史杠一路策马狂奔,此时才终于有机会向史天泽询问。   史天泽还在紧锣密鼓地布置防线,随口答道:“他虽拿下了红井沟,但没来得及攻山、布防。”   “为什么?”   “为什么?”史天泽沉默了一会,“胜败乃兵家常事。”   这次,他终于不找借口。   没有细作出卖军情,没有黄金家族的贵族指手划脚……甚至面对的都不是李瑕。他史天泽就是败了。   “孩儿真是不明白。”史杠道:“就算是兵家常事,张弘范怎么会败给几个无名小卒?”   史天泽已不理会儿子,驱马登上高处,望着出现在天际的那越来越多的唐军。   “父亲看看那些敌将的名字,什么皮丰、搂虎、高年丰,都是些贱农、野人、仆从起的名字。”史杠策马跟上,道:“张家一向与李瑕眉来眼去,弘弘范这次败在几个无名小卒手里也太蹊跷了……”   “当年你祖父归附成吉思汗时,我也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地方一豪强尔。”史天泽淡淡道,“世间名将,哪个是生来就是名将的?”   “但父亲如何对陛下交代?总不能只有一句胜败乃兵家常事。”   “交代?”史天泽道,“你还在想这个。”   “父亲不是常说,史家最重要吗?”   “战场到了这一步,已顾不得这些了。”   唐军已经越来越近了。   史天泽判断,至少有三万余唐军从三关口驿道过来。   他还有一万余人,再加上北面忽剌忽儿的一万人,可以再阻拦几天。   而忽必烈击败李瑕都要不了这么多天。   “迎战!”   那边唐军开始杀了上来,史天泽开始从容指挥,稳稳地挡住唐军的攻势。   他驻兵于忽剌忽儿的营地三里之外,既不会让败退的消息惊扰忽剌忽剌的士卒,又可以让追上来的唐军正好看到元军主力的旗帜,能够被震慑住。   忽然。   “大帅,看那边!”   史天泽正用望筒观察着敌阵,闻言转过了头。   他手里的望筒掉在了地上。   肉眼就能够看到那个场景……忽剌忽儿的大旗已经倒了,但忽剌忽儿本人一定是正在向他这边逃过来。   而唐军甚至都没有杀到这位高贵的宗王面前,还在与忙古带的兵马厮杀。   “父亲……”   史杠喃喃道:“怎么办?”   他终于不用再想该怎么向忽必烈交代了,要想的也许是该怎么活着离开这个地方。   当南面有三万余敌人像巨浪一般拍过来,当北面的数千友军抱头鼠窜地撞过来。夹在这当中的、才从败退中站住脚根的万余兵马顿时便感到了绝望。   史天泽闭上眼,知道自己再一次大败了。   他分不清这次是因为战场之外的原因,还是纯粹就是战力不如别人……其实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哪有那么多理由?   “走!”   史天泽没有犹豫,立即率部向西面逃去。   一时间,两万余元军骑兵已溃散开来。   唐军中有大量的步卒,使得大部分元军能够迅速脱离战场,渐渐逃回元军主力的营地里。   但战略要地已经失去,南面的这场大败,对于整个元军的战局而言,便像是一座高山崩塌了一角。   而坍塌还在扩散……   ……   唐军没有去管元军留下的那些辎重,而是继续向北涌去。   一双双军靴踏过满地的血泊,一杆杆旗帜掠过山丘。   没有人去细数他们有多少兵力。   一万人,两万人,三万人……   ……   入夜,营盘山。   元军没有收兵,还在猛攻定远营,仿佛离胜利就只差最后这一把劲了。   但其实忽必烈与李瑕都很清楚,攻守之势已经改变。   在这个夜里,元军的攻势越来越凶猛,同时也有越来越多的唐军进入大营。   终于,到了黎明时分,唐军兵力已达到近十万人。   而元军收拢了溃兵之后,兵力不过七万人。   明面上虽还是忽必烈在攻打李瑕,其实不过是抱着最后的期待罢了。   实际上,李瑕已经开始调度兵马,安排反攻忽必烈了。   “兀鲁忽乃,你助陆小酉攻打西面战场的八剌、虎阑箕。你们有绝对的兵力优势,这一战务必速胜。”   “我不是你的下属。”   “你可以借这一战除掉觊觎察合台汗国汗位的八剌,抢回被俘虏的牧民,还有我答应你的战利品。”   “我知道,我是让你别命令我。”兀鲁忽乃淡淡说着,但还是上前接过了李瑕的军令。   李瑕继续道:“攻破西路之后,忽必烈一定不肯再战,他会率兵转移。”   这就是宋国始终拿蒙古骑兵没办法的原因。   蒙古骑兵马快,战败了也没什么损失,只要掉头一跑,下次还可以再来。   但李瑕好不容易反守为攻,绝不愿让忽必烈就这样小败一场就撤离战场。   “许魁、搂虎,你们助鲍三攻破东面爱不花、洪俊奇所统领的这一小支元军,之后从贺兰山的西坡北上。提前守住元军撤退的这几条道路。”   “喏!”   “高年丰,你增援北面,这里是主战场,忽必烈的主力都在这里,这一战求稳,不急着胜,我们要像一个口袋一样罩住元军。”   “喏!末将明白。”   “……”   调派完兵马,天光已经大亮。   各个领将很快调整了阵形,将疲惫的士卒调到后阵,生力军往前,继续鏖战。   从布阵上其实已经能看出战事的一部分走向。   比如,忽必烈没有再把怯薛军派到阵线上,而是作为中军压阵。虽说这有可能是为了让更多的生力军上场,但未必不是为了方便撤离。   由于大量的溃兵退回来,对元军的军心士气也搞成了很坏的影响,今日忽必烈再乘象舆督战,能起到的激励作用已经小了很多。   大象对唐军的威慑力也在迅速降低。   ……   “将军,真是骑大象作战。”   高年丰抬起望筒扫过战场,先是望了眼最远处由四头大象共同驮起的象舆,又望向了元军之中另外两只活动的大象。   “我知道,兀良合台占着大理的时候进贡的。”高年丰向麾下部将问道:“你知道为了贡象死了多少大理人吗?”   “不知道,反正我阿爷更早就死了。”   “那上面就是忽必烈。”高年丰把望筒递出去,道:“你们都看仔细了,今日集中兵力攻他。”   “就是这个该死的虏酋,挂着‘止杀’的旗,还不是把我们大理人杀光了。”   其实高年丰麾下的大理人不算多,这次也不是从云南来的,云南的兵马估计才到关中。   高年丰是早年就跟着李瑕从大理北上的那一批人,如今身边不过只有数十个将领是当年带出来的。   不过这些将领们对大象十分熟悉,自然是不怕的。   “将军,看我冲到虏酋面前,惊了他的大象,将他摔成肉泥……”   “屁话少说,准备进攻。”   双方交战,箭矢飞射,遮天蔽日。   然而战到中午,决定整场战局的却是西路。   ……   元军在西路是宗王八剌、万户元帅虎阑箕统兵,一直打得很稳。   但昨夜八剌收拢了太多溃兵,来不及安置整编,甚至来不及找到忽剌忽儿、史天泽两人询问具体战况,唐军就已经杀了上来。   甫一交战,溃兵就开始逃了,紧接着便连带着致使西路军大溃。   所有的元军将领都没有想到会败得这样猝不及防。   若说兵败如山倒,那这座山在三关口之战、鸡冠梁之战时就开始山崩地裂了,当然没人可以阻止。   最先被斩杀的是虎阑箕。   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座骑已中了箭。   其后便是一大好头颅被唐军士卒高高举起。   “我斩杀了一个都元帅!斩杀了一个万户都元帅!”   “继续追击!”   陆小酉策马而过,同时按部就班的不停发号施令。   他的每一道命令还是显得十分冷静,其实心里已经是激动万分。   他没能想到自己这样平平常常的人有一天真的能够在这样的大战之中崭露头角。   也许是老母亲在家乡求佛有用,是上天眷顾,才将这建功立业的机会落在他头上。   真的要当大将军了!   旁边有惨叫声响起,偶尔还有几支流矢划过……陆小酉压下心中的兴奋,保持着专注,死死盯着一面又一面的敌方将旗。   “将军,西域可敦的兵马还在追八剌!”   “配合他们追上去!”陆小酉扬刀一指,吼道:“驱赶溃兵,冲击虏酋的主阵,建功立业就在今日!”   他在用切身的经历告诉士卒们,连他这样的普通农户都能当大将军,正是男儿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   唐军士卒们也都明白,纷纷向北面那杆九斿白纛的方向冲去。   “杀虏!”   杀喊声越来越大,尘烟越来越高。   兴奋的唐军士卒们显得十分凶狠,元军的溃兵纷纷掉头就逃。   终于,他们开始冲向了北面元军的主力阵线。   各个元军将领正要控制局面,北面的唐军中却爆发出了齐声的呐喊。   “乘象舆者忽必烈!杀啊!”   “乘象舆者忽必烈!杀啊!”   “……”   纵观整个战场,唐军的兵力已经超过了元军,此时齐声呐喊,声震四野,压住了其它一切声音。   一个个元军将领的吼叫就像是哑了声,根本指挥不动溃兵,只能眼看着他们向主阵撞过来。   而象舆提振的气势,对唐军造成的威慑也在这一刻通通消散。   一旦攻守易势,元军将士们只担心忽必烈乘着象舆实在是太过显眼了。   慌乱就是在这样的瞬间忽然产生于所有元军士卒之中,压都压不住…… #第一千一百六十章 追击   “乘象舆者忽必烈!杀啊!”   漫天的箭矢都有了方向,唐军的兵力也在渐渐集中,杀向了忽必烈所在的方位。   同时,西面战场的溃败还在蔓延。   这种情况下,忽必烈已经很难扳回战局了。   他开始思考的是,该如何体面地转移战场。   “大汗!不能再骑大象了,快下来吧?!”   “陛下,当此时节下舆御马为妥……”   一众蒙汉大臣已经拥到了象舆边,纷纷请忽必烈下来。   忽必烈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趁着还在高处,抬起望筒再次观察了局势。   这一举动让宗亲急得不行,愈发相劝。   “大汗,快下来吧,这大象慢吞吞的,跑不快的,下来吧!”   “是啊,大汗坐在这上面太显眼了啊!”   “我就说这乘坐象舆显得太傻了,大蒙古国的传统当然得要骑马……”   终究是还没把汉制和礼仪推行下去,免不了总有这样心直口快的人说一些大实话。   忽必烈脸色愈发难看。   最后还是几个汉臣又说了些场面话,使这件事不那么难堪,忽必烈才下了象舆。   再回头看了一眼,莫名地觉得它没有之前以为的那样威风,这个仪驾确实是显得有些笨拙……   “撤。”   尖锐的鸣金之声响起,九斿白纛被高举起来向北移去,元军开始后撤。   对于他们而言,这场败仗虽然耻辱,但还没有到伤筋动骨的程度。   只要能安全撤出战场。那么,唐军调动十万兵马的耗费,还能远远高过大元骑兵在这一战中的损失。   忽必烈打算走的是大武口,那是贺兰山北面的重要道路。穿过大武口,便有杨文安、脱忽的兵马接应。   然而,才撤到一个叫佛爷渡的地方,前方忽然箭雨袭来。   “莫走了虏酋!”   荒山后面有唐军忽然站起身来,开始对元军放箭。   “有埋伏!”怯薛大将撒蛮吼道:“我来开路,保护大汗走!”   安童迅速指挥怯薛军杀上。   再抬头一看,只见东面的山地中,有一队骑兵向这边冲了过来,就在这支骑兵后面,还有一支唐军正在追击不停。   “是爱不花!”忙哥剌喊道。   “别让他们过来!”安童大喝道,“李瑕狡猾,不能让他们接近大汗!”   立刻有怯薛军拦上,张弓搭箭,严防死守。   “大汗兵马已至,不许溃逃,返身杀敌!”   ……   眼看前方有箭矢杀来,爱不花拼命扯住缰绳,心惊胆颤不已。   他在东路撞到大股的唐军,被击溃后一路沿着山间小道逃到这里。   好不容易看到大元主力在西坡下行军,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死里逃生,不想竟被拦住,一时便慌了神。   洪俊奇则骁勇得多,见此形势,迅速掉转马头。   “将士们!大汗已经到了,不必再退,杀敌……”   他明白,现在安童担心的是他们这些人降了李瑕,那只需要奋勇杀敌,就可以自证清白。   “嗖!”   洪俊奇才转过头,倏地一支利箭从东面的山头射来,“噗”的一声射穿了他的喉咙。   一箭贯喉。   他嘴里那句话还未说完,人已经栽下马来。   现在清白了,安童不会再怀疑他投降了李瑕。   “好高超的箭术。”安童眯了眯眼,抬头一看,果然见唐军举起一杆将旗,大书一个“搂”字。   “小心!此人是个神箭手!”张易大喝道。   爱不花不需要他们提醒,早在今日的战事中便已见识过搂虎的箭术。   “嗖!”   双方箭矢交锋之中,又一名千夫长应声而落。   爱不花骇了一跳,跳下马来,就地一滚,向西坡下狂奔……   对于元军而言,前方这些唐军也是刚刚赶到,立足未稳,还能冲过去。   但在后方,唐军却已经追了上来。   ……   “撤啊!大汗都说撤了!”   万户元帅忙古带眼看着前方兵马停了下来,不由大为着急。   他策马登上高处一看,只见那座由四十八头牛拉着的汗帐停了下来,堵住了撤退的道路。   转头一看,唐军的旗帜已经越来越近了。   “汗帐不要了!”忙古带大喊道,“额秀特,大象也别要了。”   事实上,那些大象走得并不慢,只不过是看着笨拙。但在这逃命的时候,谁还管它们是不是真慢。   “快!走啊!”   等忙古带下了山坡,唐军已经追到距离只有两百余步的位置,正在不停地砍杀溃兵。   此时前方拥堵,后方的败兵又这样惊慌失措地挤上来,场面愈发大乱。   忙古带终于慌了神,扯过缰绳,向西面的荒漠策马而去。   脱离了主力的大队,耳畔终于清静了一些。   回过头看去,只见元军队伍后方已经完全被击溃,有人像他这样向两边逃窜,有人摔下马被踩在烂泥里,有人跪倒在路边投降……   唐军的队伍不断向前,像是一股洪流,湮没了那金碧辉煌的汗帐、那些高大威猛的大象,以及那数不清的草粮、辎重。   就这么回望一眼的工夫,忙古带已经奔出了很远,身边全是六神无主的溃兵。   他终于勒马,准备收拢溃兵一起穿过荒原。   “元帅。”   见他停下马,很快就有几名骑兵过来。   忙古带转过头,只见一柄弯刀迎面斩了下来。   “噗。”   尸体跌落在马下,脖子上还有血不断涌出,像是平野里喷出了红色的地下泉。   忙古带的头颅则被高高举起。   “我们降了!我们杀了万户都元帅归降了啊……”   ……   日暮。   一轮金日落在无穷遥远的西天,结束了它这一天照耀万物的差事。   唐军的搜山捡海般的追杀却还远远没有结束。   “别走了忽必烈!”   高年丰不甘心地搜索着象舆,没能找到忽必烈,干脆牵过一头大象骑着,居高临下地指挥士卒往哪追。   “忽剌忽儿就在那里!拿下他……”   “哞!”   大象抬起鼻子,叫声仿佛响彻了整个平原。   这给元军带去了强大的压迫感,更加破坏了他们的建制,像是一场地震使得一座高山有越来越多的山体坍塌下去。   “别杀我!别杀我!”   人群中响起了凄惨的喊叫声。   忽刺忽儿跪在了地上,颤抖着,哀求着。   “我是合赤温大王的孙子,我的祖父是成吉思汗的三弟,别杀我啊!”   他这一生,以这个身份享受了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到了这一刻要拿出求生保命的东西来了,他还是只能把它拿出来。   “额秀特!”   已经是唐军将领的八普恰大步敢上,一脚将忽剌忽儿踹倒在地,剥掉他那身金甲,如杀猪一般就将他捆了起来。   八普恰想到了当年自己被蒙哥的军队掳来时的情形,那时他瘦得就像是一个小鸡仔。   此时看着忽剌忽儿满身抖动的肥肉,他莫名地怒火上涌,拿起刀柄就是狠狠一砸。   “蒙古肥猪!”   忽剌忽儿只是哭,他在本该享乐的人生里忽然承受了这样太多的苦难。   哭声震天。   史杠听到了哭声,回头看了一眼,混乱中并不能看到具体又有谁被杀、被俘、或者投降了。他只能看到唐军越来越近。   “父亲,我们降了吧?”   “闭嘴!”史天泽低喝了一声,“家业还在真定府。”   混乱之中他没有细说,但这两句话依稀可以看出父子二人心思的不同,一个顾的是大家,一个顾的是小家。   但不可否认的是,战事到了这一步,史家再次面临了一次选择。   当年能够背叛金国归附蒙古,如今当然也可以背叛大元归附新唐。至于那些国家大义、忠心耿耿、私人恩仇,都只是旁枝末节,核心要考虑的只有两个问题,一是哪方势力能赢,二是家族安不安全。   史杠已经想要投降了,他没那么在乎真定府的家人们,他只知道自己不想死。   “父亲,跟在大军后面逃不快的!我们……”   “别吵了!”史天泽喝骂了一声,挥鞭在史杠的马上抽了一下将其赶开,指挥着亲兵断后。   他已经败给李瑕许多次,有很多的逃跑的经验。   “哞!”   突然又是一声象鸣。   唐军中传来了大喊声。   “史天泽在那里!”   史杠急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拼命地驱马向前逃窜。   紧接着便是一阵箭雨洒了过来。   “嗖嗖嗖嗖……”   唐军一边放箭,一边用汉语喊道:“放下武器,降者不杀!”   附近多是汉军士卒,不少人已操着河北口音喊道:“别杀我!”   史杠再次看向史天泽。   “父亲,我们……父亲!”   血红的光线下,他看到一支箭矢已经刺穿了史天泽的脖颈。   史杠不再逃,下了马背扑了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史天泽。   史天泽喃喃道:“真定……史家……”   他这一辈子求保全、求稳妥,先保史家、再保家乡、在这之后想治理中原、谋汉制,甚至也想过更多,但不敢冒些许风险。   所以与李璮密谋最后又杀了李璮,犹犹豫豫想要找到一条两全其美的路。   结果,猝不及防的一箭,就这样草率地要了他的命。   在这最后的一刻,他扪心自问,就北面那世道,保护乡邻、经略河朔、恢复中原生气……还能做更多的什么呢?   满腔的话语哽在喉咙里,史天泽的眼睛已灰败下去。   失去了支撑的身体轰然砸落马下。   “父亲!”   史杠也被带着摔在地上,跪坐起来抱着史天泽,看着那张毫无生机的脸,嚎陶大哭。   “……”   太阳完全没入了地平线,天色彻底黑了下来。   周遭脚步声不停,有人喊道:“将军,史天泽在那里。”   杨奔策马上前,看了眼史天泽的尸体,眼中没有同情,只有骄傲。   一代蒙元名将殒落,自然会有新的一代将星升进。   说什么是非功过?成王败寇而已。   “继续追击!莫逃了忽必烈!” #第一千一百六十一章 收割   营盘山的战台上。   李瑕有心想要亲自去追忽必烈。但考虑到现在所有的消息都要汇总过来,并由他做出决策发号施令,还是把这种想法按捺下去。   不时有士卒赶来禀报着又缴获了什么、俘虏了谁。   “陛下,史天泽中流矢而亡,史杠愿率部归降,是否带他来见?”   “不见他,带史家的各部将来见朕,如张仝、李伯、张林、郭侃、崔德彰等人。”   李瑕忙得不可开交,没时间感慨史天泽之死,拿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名单。   他招降敌军,素来喜欢直接控制住对方的兵力,插手中下层的将领,架空其统帅。   这与黄金家族的放养作风可谓天差地别,也是北地世侯都不愿归附他的原因之一。   但再不愿,现在也由不得他们了。   “报!”   有信使从东南方向赶过来,递上一封信,禀道:“陛下,平羌堡急报,贺兰山东面有大股元军接应……这是廉公送来的。”   自从打通了三关口驿道开始,廉希宪一天往往要送来五六封军情,详细交代贺兰山东面的形势。   此时李瑕看过,在地图上的兴庆府、大武口、磴口、河套等地又做了标注。   “许魁到何处了?!”他迅速询问了一句。   “禀陛下,最新的消息,搂将军在佛爷渡阻一阻忽必烈,许将军则赶往油房沟占住隘口……”   让李瑕有些遗憾的是,这支步卒从平羌堡赶过来,一路都是急行军,已经很疲惫了。就算能占住油房沟,只怕难以阻挡住两万怯薛向北突围。   如若不然,能有更大的把握留下忽必烈。   “再去提醒诸将,留给我们扩大战果的时间不多了。尽可能多地留下马匹、俘虏、辎重。别一头猛追,让元军将领带着兵卒马匹散到大漠里了。”   “喏。”   李瑕把十万装备精良的兵力调动过来,已是毫无保留,拿举国之力在打这一战,粮仓空了、钱库空了。   所以这一战必须要胜,胜之后还必须要有收获。   这是最重要的。   其次才是能不能拿下忽必烈。   李瑕又拿出一张小地图,飞快添了几笔。在贺兰山最北端的位置着重划了一个圈,写了一句。   “元军最可能由此而退。”   折好信件,他招过一名信使,道:“交给廉……”   话到这里,李瑕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忽必烈对廉希宪有过重恩,就算真让廉希宪堵到了忽必烈,真能下得了手吗?   转念一想,他却是微微笑了一下,暗道自己完全没有必要起这种猜疑,忽必烈有那两万怯薛精锐保护,再加上贺兰山以东的元军兵力,廉希宪能堵到忽必烈的可能微忽其微。   退一万步说,哪怕真来了一场“华容道关羽释曹操”,让廉希宪一了过往恩怨,也未必不行。眼下又不能派别人堵到贺兰山北端。   更重要的是,此战之后攻守易势,追杀忽必烈的机会,以后只会越来越多。   ……   忽必烈策马疾行,面容依旧沉稳。唯有那一双细小却又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透出了可怖的阴沉。   随在他身边的是察必以及几个随军的皇后、皇子忙哥剌,以及不少王公贵族。一万怯薛兵马包围着他们组成仪驾,另外一万怯薛则分为两个部分,一半在前方开道,一半在后方断后。   除了这两万怯薛,其他的兵马就是征调来的或属于诸王与世侯的,暂时已经考虑不了要如何带走了。   一路撤逃,大多时候都是安童在发号施令,忽必烈没有做太多干涉,因为有些命令由他说出口不太体面。   安童不停地大喝,既要让怯薛军维持着建制撤退,又不让任何人逃得比他们快,还逼着诸王、将领们断后。可谓是忠心耿耿、铁面无情。   才翻过大井沟,可以看到东北方向贺兰山脉渐渐出现了一个小山谷,进入山谷逶迤而行可走到大武口,这是最近的可以横穿贺兰山的路。   “大汗,走大武口吧?进入山道了我们好断后。”   忽必烈目光看去,心想这个地方很可能会有伏兵。   但这确实是最好的路了,他遂淡淡应道:“可。”   安童遂再派探马向前询问撒蛮情况。   只见那探马都还没奔到前方,撒蛮那部人马之中已轰然大响。   前方有火光倏然亮起。   “有埋伏!”   纵使忽必烈气度沉稳,也是眼皮一跳。   队伍再次停了下来。   前方的山谷的入口名为“油房沟”,唐军已经拦在那里,一杆将旗上大书一个“许”字,正是许魁所部。   这支步卒沿山坡急行军,竟比元军骑兵更快抵达,不能不让人惊讶。   安童连忙派怯薛上去强攻油房沟。   这边战事才起,后方却又不宁。   刚才在佛爷滩时,就已经被唐将搂虎率部阻挡得太久了,现在再一停,后方的喊杀声便速度迫近。   甚至还能够听到塔察儿疯狂的号令声。   “大王,唐军追上来了!”   “让八剌断后!”塔察儿吼道:“不拦住追兵,我们都得死!”   “八剌已经在死战了……”   将视线向后移,能看到许多元军在推搡着、尖叫着。   再往后,还是有一些勇士正在组织防线,试图挡住唐军的追击。   年轻的宗王八剌便是其中之一。   他很早就在谋求察合台汗国的汗位,心志比那些只顾享乐的诸王要坚强得多。   此时旁人都在逃,他却是边战边退。   兀鲁忽乃决心要杀掉八剌,不停命令她的战士猛攻,同时还煽动八剌麾下的士卒倒戈。   陆小酉赶到,见此情形,驱马冲上前,喊道:“八剌,降了吧!”   他曾得过李瑕的吩咐,最好还是能活捉八剌,但不强求。   “我才是真正的察合台汗的子孙!绝不会投降这个偷窃了汗位的贱女人!”八剌大骂道,“比母狗还要贱的女人,我绝不会投降她和她的奸夫……”   陆小酉遂指挥着人手杀上去助兀鲁忽乃破阵,同时嘱咐活捉八剌。   然而,没多久,八剌麾下的战士纷纷反戈。   西域兵马中有几名骁将已杀到八剌面前。   陆小酉一拍马,风驰电掣般冲上前。   来不及了,只见八剌虽奋力抵抗,却已身受数创,眼见不活了。   见此情形,陆小酉干脆挥刀一斩,利落地将八剌的脑袋斩下。   “噗。”   长刀一挑,陆小酉高举着刀尖的头颅喊道:“这是陛下赠可敦的战利品!”   一时间不知多少元军由此被威慑住,纷纷投降。   也有半数人嚎叫着向西边的荒野逃去。   但已经晚了。   在之前的攻防战时,唐军守着大营,马匹都在休息,现在马匹体力充足,跑得比元军还要快些,已经从侧边像包饺子一样包了过来。   李瑕那“扩大战果”的意思,就是不让元军再像以前那样能散开逃窜,回头又能被聚拢起来。   这次唐军有足够的兵力、马匹能够吃得下这些元军,打了胜仗不能仅是赶走敌人,还得要从战争中获得好处。   ……   若说此前溃败的大队兵马只有忽剌忽儿、史天泽部,逃在前方的大半元军还维持着秩序。而八剌一败,才是真正的兵败如山倒。   “八剌也败了!”   喊声传到了忽必烈耳朵里,他回过头,感到了一丝懊悔。   他本不应该这么轻易溃败。   因为当他下令撤退的时候,完全是出于蒙古骑兵的习惯,习惯性地认为骑兵在撤退中不会有太大的损失。   而局面真正失控,正是在这个撤退的过程中。   从头再来一次呢?   脑中这个想法冒出来,忽必烈一瞬间对整场战役进行了复盘。   他惊讶地发现,其实在忙哥剌、脱忽大败的那个瞬间,李瑕的国力就已经超过他了……或许不是国力,而是在西北战场上,李瑕拿出来的实力已经超过他了。   十万唐军装备精良,而元军不少战士还是自备军械。   真正在赌的人其实是他忽必烈。   他早就意识到局面不利,知道唐军集兵于关中,难以南下,所以才到贺兰山西面。到最后甚至赌了一把,赌元军能挡住唐军的增援,赌自己能及早歼灭李瑕。   所以,一看处于下风了,他就下令撤退。   愿赌服输。   忽必烈悲伤地闭上眼。   此时,前方的怯薛军还在猛攻油房沟,猛地却听后方有人大喊道:“敢冲击大汗宿卫者死!”   “不许过来!”   “唐军杀过来了!放我们过去!”   有怯薛士卒匆匆赶来,禀报道:“大汗,塔察儿大王的兵马也快要被冲溃了,他们不愿断后,要挤上来……”   “射杀了。”   不等一句话问完,忽必烈已经淡淡地回答道:“敢冲阵者死。”   “是!”   因为东面是贺兰山,唐军又已经从西边包围过来,慌乱的元军士卒无处可逃,只好撞向忽必烈的怯薛。   很快,密集的箭雨袭下,越来越多的人摔倒在马下,惨叫不已。   这样的杀戮持续了很久。   忽必烈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知道绝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招过安童,道:“放弃走大武口,绕过贺兰山。”   “可是……大汗,贺兰山以北有大片的沙漠,我们的辎重……”   “向北绕过贺兰山。”忽必烈重复了一遍。   安童还有犹豫,突然,“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后方的怯薛军阵形中炸开了。   “唐军杀上来了!塔察儿大王降了!”   “塔察儿大王降了!”   诸王俱惊,瞬间乱作一乱。   转头看去,只见火光冲天。就连怯薛军的军阵也开始乱了。   “走!”   安童不敢再耽误,护着忽必烈就向北面冲去。   忽必烈转头看了一眼,火光之中,只见塔察儿正领着一队人向这边冲了过来。   “我没有降!那是唐军害我!”   “拦住他!”   到处都是一团混乱,怯薛军分不清塔察儿到底降了没有,拼命拦着他;而塔察儿一心向北逃,不管不顾地冲。   终于。   “咴!”   箭雨之中,塔察儿胯下的战马哀鸣,一撅蹄子,将他掀翻在地。   后面的逃兵们不管不顾地继续冲着,无情地踩过这位东道诸王之长……   忽必烈已经不再去看。   他没想到,拥立他登上汗位时地位最高的功臣就这样被马蹄踏成烂泥。   就像这个夜晚一样,一塌糊涂…… #第一千一百六十二章 湮没   “那是忽必烈!”   油房沟上有士卒大吼了一声,指着山谷下大喊道:“狗虏酋要向北逃了!”   许魁连忙趴到崖壁前眯着眼看去。   天光已微微亮,果然看到有九斿白纛正在迅速向北移。   “娘的。”   许魁骂了一声,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那杆九斿白纛,恨不能飞下山崖将它砍倒下来。   “将军,虏酋宁可走大漠,也不敢攻打我们哩。”   “娘的。”   “将军,怎么办?”   许魁就是在想。   他脑子笨,想事情的时候做不了别的,就杵在那想。   过了一会,天光更亮,许魁忽然抬手一指,道:“看!我们的骑兵从西面追上来了,我们截断元军,把忽必烈留下!”   “喏!”   “你们在山上抛手雷,炸他娘的……其它人,随我走!”   唐军赶出山谷时,油房沟下已经堆成了尸山。   元军怯薛大将撒蛮本想攻入山谷,此时忽必烈改道向北,撒蛮转而开始守着山谷,不让唐军冲击忽必烈。   许魁此时要做的反而成了杀穿这一部元军。   战到现在,双方都已成了疲军。但一方是多年抗争,终于能建功立业,兴奋至极;一方是大汗亲军,誓死效忠,赴汤蹈火。俱是不肯退让。   厮杀良久,直到天光大亮,这一场小战役依旧难解难分。   撒蛮转头一看,只见那杆九斿白纛终于移过了油房沟,正在向北而去,心中稍舒一口气。   “将军!”   忽听得这一声喊,撒蛮把目光从北面转到南面,只见到一支唐军步卒从山坡那边转过来,速度很快,转眼已到了两百步以内。   他眯了眯眼,没看到旗帜。   只见空中寒光一闪。   “嗖。”   前方一名怯薛千户面门中了一箭,应声栽倒。   之后唐军箭雨袭下。   撒蛮心中骇然,气势顿落,心想守得差不多了,再守一小会也就可以撤了。   然而才拉过缰绳要退几步,周遭士卒早已准备好要撤,纷纷转头。   “不许乱!”撒蛮还想稳住防线,倏地又是一箭射来,正中他的战马。   他摔下马背,才爬起来,迎面已有一刀向他砍来。   “噗。”   撒蛮人头落地,这支怯薛也终于败退。   许魁趁机掩杀而上,直冲那杆九斿白纛。   战到这时候,他已经顾不得累不累,满心满眼只想杀忽必烈。   在今天之前,他做梦都没想过有朝一日这个功劳有可能落到自己头上,此时光是想想都让他激动万分。   前方有怯薛军来拦,他就提起长矛“噗”地刺向对方的面门。   可事实上,这些敌人的身影在他眼前是那么的模糊。   他目光看到了他们却又没有在看他们,只是把他们当作是路上的石头、田梗边的稻草人。   在伟大的理想面前,小小的阻碍便显得微乎其微了。   而此时此刻,一个个唐军士卒都像是许魁。他们并肩作战,一起向前冲着,离那杆九斿白纛越来越近。   终于,许魁一矛捅出,把一个驾着马车运送九斿白纛的元军捅翻在地。   他不记得这一路上是怎么杀过来的,只有满头的汗水、满手的鲜血能证明这条血路。   那些元军在疯狂地大喊,努力护着九斿白纛。   许魁像是聋了,明明能看到他们张大了嘴,他却听不到声音,于是又是一矛捅出,无声地刺破了下一个喉咙。   有唐军士卒冲上前,一刀砍倒固定大纛的绳索。   又一刀,砍在大纛底部的架子上。   “笃。”   “笃……”   许魁终于听到了声音。   这砍木头的声音就像是他家里小时候修屋子,他阿爹攒了很久的钱,请了村里手艺最好的木匠雕了窗户,漂亮得哩。   后来,那屋子被烧成了灰。   以后不会了,天下太平了。   “天下太平”这四个字泛上脑海,许魁忽然落下泪来。   泪光中,眼前的大纛轰然砸下。   像是宣告大蒙古国天下无敌的时代就此终结,那些铁蹄曾滚滚而下,杀过利州,杀向川蜀,那些弯刀砍倒了无数人,掳走了无数的黄金。   而那些铁蹄与弯刀拥簇着的九斿白纛已经倒下,倒在这些愤怒的农夫面前。   “轰!”   漫天的尘烟扬起。   元军大阵中一片喧嚣。   “大纛倒了!”   “长生天啊!”   “长生天!长生天!”   “保护大汗!”   就连怯薛军也在这一瞬间失去了他们的秩序。   失去了九斿白纛,让大部分人像是瞎了一般,不知道该做什么,该往何处而去。   他们震惊、惶恐,于是吼叫着,吼叫又加剧着混乱。   “大汗在哪?!大汗在哪!”   “都别慌!向北……”   “嗖!”   一支利箭激射,射倒了还有理智的元军将领。   搂虎已领着他的兵马杀了过来。   他麾下将士多是南疆来的山民,擅长射箭,纷纷张弓搭箭,有目的地射向元军将领。   “忽必烈在哪?!”搂虎目光锐利,迅速扫视着这片战场。   他不太习惯大西北干燥的天气,再加上激动,嘴唇都已经干裂开来。   干裂的嘴唇就那么张着,显得十分渴望。   终于,他望到就在北面,还有怯薛军保持着建制,正护送着许多衣着华贵之人逃。   “在那里!”   许魁也同时发现了,迅速向那个方向追去。   搂虎迅速跟上,一边走一边不断从身后箭篓拿出箭支射杀元将。   “忽必烈在那里!杀了忽必烈!”   ……   尘烟滚滚。   杨奔、陆小酉等骑兵将领已从西边追了过来,很快看到了许魁、搂虎两支唐军的令旗。   狂奔之中马背颠簸,杨奔却还能踩着马蹬直起身来,抬起望筒看去,视线晃动得厉害。   一晃而过的视线里,他看到了怯薛军围着的一个圆阵。   再一晃,他看到了几个蒙古贵族妇女高高的头饰。   就是那个方向,杨奔努力稳住身子,定眼一看,终于望到了一袭厚重华贵的白袍。   “忽必烈!”   “杀过去!”   这一刻杨奔仿佛是疯了。   前阵子受的伤还未好,他完全忘了,一屁股坐在马鞍上。   手中的望筒丢了也顾不得捡,他一夹马腹,用力一挥鞭,原本已经跑得很快的战马倏地冲了出去,快得把头盔都甩在地上。   疯了的不仅杨奔一个,唐军士卒哪个不想杀忽必烈,纷纷跟上。   “杀忽必烈啊!”   陆小酉奔得也快,此时反而拉了拉缰绳。   马上有将领跟上,道:“陆将军,快杀忽必烈吧!”   “别乱,调整好阵型,莫让元军溃兵把我们冲散了。”陆小酉虽也激动,发号施令做了各项安排,却只是为杨奔补防。   不免有部将大急,道:“陆将军……”   “忽必烈就一颗头,今日封赏功劳,还能少得了你吗?!”陆小酉大喝一声,策马向前,又吼道:“将士们!顾着点自己的性命领赏!”   这般虽然压住了军阵,但压不住唐军骑兵们火热的心。   “杀忽必烈!”   杨奔速度快得惊人,已超过了忽必烈。   之后他马头一转,直接向怯薛军的圆阵撞上去。   他运气极好,这种速度下,元军的箭矢没能射到他没戴头盔的脑袋。   “手雷!”   唐骑甚至不放箭,眨眼已冲到了近处,直接用牙咬开手雷上的拉环就往前抛,同时放缓马速,架起长矛,稍作调整就继续冲阵。   “嘭!嘭!嘭……”   前方爆炸声起,一片哀嚎,杨奔看准怯薛军阵型的破绽,抬槊一指,喊道:“那里!”   唐骑遂径直杀了上去。   ……   “拦住他们!”   安童眼看自己的防线都被杨奔杀破了,怒吼着便亲自领兵去拦,指挥兵马大战杨奔。   他是木华黎的玄孙,在打仗方面,天赋、家教都很不错,忽必烈怕他沾染纨绔子弟的坏习惯,从小就带在身边培养,也带着他征战过阿里不哥。   所以,安童虽然年轻,打起仗来却挺不错。   但若说缺什么,还是战阵经验。   就在双方交战的时候,东南方向的许魁、搂虎已带兵杀上。   “杀敌啊!”   安童听得那汉语声的杀喊,转头一看,一时便有些不知该顾哪头。   “怯薛长!”   再回过头来看西面的防线,安童又发现陆小酉所部已经围杀上来,心中更乱。   慌乱之下,他干脆不再去设法稳住这个阵形,而是大吼道:“护陛下走!”   如此一来,连这支怯薛军的大阵也散了,分成一个个千夫长自行统领,护送着各个贵胄逃命。   安童也亲自冲锋,怒斩三名唐军立威,之后领着兵马便走,想要去保护忽必烈。   “别走了那小贼!”   杨奔见此情形,不由大怒,手中长槊猛地掷向安童。   这算是他的杀手锏,“噗”的一声响,安童的战马已倒在地上,周围唐军士卒涌上,架刀按住他。   “元军怯薛长就擒!”   “元军怯薛长就擒!”   随之响起的是巨大的欢呼。   他们击溃了名闻天下的怯薛军,自大蒙古国崛起以来,所谓的当世最强军,也不过如此而已。   杨奔看着坐在地上受缚的安童,啐了一口,只评价了两个字。   “小儿。”   随后,杨奔从马尸上拔出自己的长槊,继续向前冲去。   目光所见,不再是披甲的怯薛战士,而是穿着华服的王公贵族、文臣武将。   他听到了女人的尖叫,也听到了有人跪地哀嚎。   “拿下!拿下!统统拿下!”   杨奔大吼着,目光向北望去,见到了还有许多以数百人、数十人聚集的怯薛在逃。   伸手一掏,他才想起望筒掉了,于是极尽目力,想要找到那一袭白袍。   “追上去!找到忽必烈!”   “披白袍者忽必烈!”   “……”   “报!”   “将军,找到白袍了。”   杨奔接过,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眼,伸手一拍,讥道:“忽必烈,你也有今天。”   “继续追!” #第一千一百六十三章 战果   正午时分,二月中旬的西北大地晴空万里,天高云阔。   北面还在继续追逃,元军连怯薛都已溃败,乌泱泱一片涌入北面的沙漠。   唐军骑兵们则追击上去。   而在南面的营盘山,数不清的俘虏、马匹、牛羊、辎重被运过来,闹哄哄的一片。   一只海东青高高飞起,盘旋着。   它往下看,看到的是四面八方黑色的洪流涌向一处,如同笼罩了大地的蜘蛛网。于是它不满地唳了一声,向东飞去,越过贺兰山,消失在天际。   李瑕听到鹰唳,抬头看了一眼,喃喃道:“下次,你也会是我的战利品。”   “陛下,顺妃娘娘已经接回来了。”   不等李瑕回头,大着肚子的朵思蛮已快步走到他身边,抱着他哭了起来。   此时兀鲁忽乃还没回营,李瑕是直接把人抢回来的。   “呜呜呜……额吉说要带我回伊犁河,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这段日子不是打仗吗,你额吉的兵多,让你在她帐篷里安全些。”   这次朵思蛮的情绪大得厉害,根本不听李瑕劝慰,抱着他诉着委屈。不过周围一个个捷报传来,好消息实在太多,她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各种事问个不停。   “真的吗?俘虏了驸马纳合?那鲁国公主唆儿哈罕和俘虏了没有?”   “……”   最后,有士卒捧着几个从忽剌忽儿的队伍中搜出来的小箱子,打开一看全是金银珠宝,朵思蛮便直了眼,忘了再生气,转而担心李瑕道:“你把我带回来,额吉会不会生气啊?”   “她不会生气,她也得到了很多战利品。”   朵思蛮不由抿嘴一笑,道:“我知道,她已经没有资格对我的丈夫生气了。”   李瑕想了想,简单地应了。   “确实。”   ……   战事还在继续收尾。   才处理了从忽剌忽儿麾下俘虏的兵马,史天泽麾下的部将又被压送过来。   战台下面,跑来向李瑕禀报军情的士卒自觉地排成了长队。   李瑕已经完全忙不过来。   他正在焦头烂额之际,忽听人禀报道:“陛下,李老元帅与陆相公到了。”   “到了?”李瑕转头看去,却未见到李曾伯与陆秀夫走上战台,遂问道:“他们在何处?”   “在那边队伍后面,已经等了有一会了。”   “他们?等着?”李瑕讶道,“怎不直接过来?”   依李曾伯、陆秀夫的身份,当然不必排在后面候见。   “李老元帅说,他不过只是来报三关口之战的详细,不耽误陛下处理紧急军务。”   李瑕感慨一声,忙召他们过来。   很快,只见李曾伯由陆秀夫、宋禾、皮丰等人搀扶着,缓缓走上战台。   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走路时一瘸一拐,但脸上都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还有一种高兴到不知该如何庆祝的神情。   “老臣参见陛下。”李曾伯带头行礼,“兴庆府一败,臣终于……”   李瑕已上前扶住他那枯瘦的手臂,打趣道:“你们怕耽误紧急军务,但现在最紧急的,就是请你们来处理军务。”   李曾伯愣了片刻,皱巴巴的脸色故意作出委屈之色,道:“陛下这是生怕累不倒老臣啊。”   “哈哈。”   一句并不好笑的玩笑话,周遭众人却纷纷大笑,如同过年一般热闹。   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战乱带来的伤病、劳累、悲愁也被洗去。   “正是李卿三关口大捷,才得以击败了忽必烈。”李瑕道,“朕还想着再累一累李卿,好让天下一统。”   “老臣领旨……”   李曾伯听得动容,声音却是沙哑得厉害。   李瑕早就看到他神色憔悴,遂扶着他到一旁坐下。   过程中,李曾伯接连推拒,称“不敢劳陛下扶”,好不容易坐下了,脸上每一根皱纹似都在说着“君恩深重”。   他当然已经很累了。   三关口之战的更多细节则是由陆秀夫来讲述。   “臣到平羌堡询问了廉公,便连夜赶回兰州,依照廉公的战略调度各路兵马,穿过贺兰山……”   这些经历,说出来不过是简单几句话。但整场战役当中,各地兵马调集至西北、粮草辎重需安排、行军路线须规划,以及各种想象得到、想象不到的麻烦,正是包括陆秀夫在内的官员们费尽千辛万苦才安排妥当的。   陆秀夫在战场上虽然没有太多的表现,其实是幕后的大功臣之一。但谈及经过,他却淡化了自己的功劳,言语之间不动声色地将功劳都推给旁人。   “臣随搂将军一道而来,当时在红井沟皮将军坚守已久、血战抵挡了张弘范的强攻,王师主力杀上,歼灭并俘虏了元军大量兵力,仅张弘范领小股残兵,逃进了贺兰山深处……”   说着这些,李瑕与陆秀夫一前一后踱了十余步,离开了人群。   待三关口之战的细节说过,李瑕却是话题一转。   “关中战况如何了?”   他之所以有此一问,因之前信报说的是,伯颜几乎攻破了潼关。   这也是关中一度惶恐、差点就把后续兵力调回去的原因。   好在高长寿及时赶到长安,关中局势稍缓,廉希宪这才敢作主让兵马继续赶赴贺兰山战场。   当时贺兰山之战如火如荼,为了不影响军心士气,他们把这个消息压着,直到现在李瑕才得以当面细问了。   这件事,陆秀夫知道的并不比李瑕多,最后只是道:“最近的战报,高元帅还在与伯颜对峙,并无坏消息,请陛下宽心。”   “与朕说说刘元礼在关中防御上的调整,说细节。”   “臣离开长安前,军工坊新造了两门火炮,刘元帅皆安排至武关,抽调了搂将军以及一部分老卒,以四川来的新兵替代……”   大概听过一遍,李瑕的神情放松下来。   “刘元礼性格沉稳,可以托付。”   之后,他又低声自语了一句。   “只是伯颜也不容小觑。”   陆秀夫没有听清,疑问道:“陛下?”   “眼前最重要还是扩大战果,对贺兰山之战进行收尾。”   说话间两人又踱到了诸将面前,话题又转回了当前的战事。   李瑕道:“朕记得当年祁山道一战,战后的诸多事务也是你在处理的?”   “臣有幸。昔日见过陛下击败汪良臣、收复关陇;今朝又得见陛下击败虏酋,收复中原在望。”   陆秀夫说着,一丝不苟地行了一礼,眼神依旧清亮、纯粹。   李瑕道:“朕望着能与你并肩做更大的伟业。”   “臣虽不知还有何等伟业能比收复中原更大,唯鞠躬尽瘁。”   ……   既然这些能操持军务的人才们都到了,李瑕就把战后的收尾工作全丢给了他们。   他得以开始亲自过问追击忽必烈一事。   这一辈子都是被人追杀,李瑕还是第一次追杀别人,经验十分不足。   他一边策马向北,一边与林子商议着。   “贺兰山往北这一带都是沙漠,忽必烈已逃进了沙漠,只要再往东北方向走,就可以抵达磴口。”   “据我们推测,脱忽的兵马以及杨文安的败兵很可能已退到磴口这一带。”   “我们的骑兵还能继续追吗?”   “马匹已经跑累了,而且控制俘虏需要太多兵力,很难包围这个沙漠,只能咬紧了追。”   “杨将军正在咬紧了追,陆将军正往东面布防,防止忽必烈与脱忽汇合……”   到了油房沟,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了高呼声,由远及近,才渐渐得以听清。   “擒获虏主喽!”   李瑕十分惊讶,策马上前一看,只见德苏阿木正带队押着一人向这边赶来。   周围有许多被俘的蒙古怯薛,个个大哭不已。   “大汗啊!”   “大汗……”   这些怯薛军越哭,周围的唐军越兴奋。   “擒获虏主喽!”   兴奋像是会传染,越来越多的唐军士卒跟着欢呼,终于,声动四野。   远处开始有队伍不自觉地停下了追击,向这边看过来。   林子也在发愣,喃喃道:“忽必烈?”   他拿出一张画像,朝着对面过来的那个俘虏对比了一眼。   这是军情司去年在北地找到的一幅忽必烈的画像,李瑕早已看过,对拿这种画像认人不太擅长。   很快,德苏阿木走近了。   这俘虏是个蒙古人,身材高大壮实,五十余岁模样,浓密的络腮胡子、头上扎着辫子。   很少有蒙古人会把胡子打理得这么顺。   他穿的虽是单衣,却很明显是属于蒙古大汗的白袍里面的搭配,包括靴子也是。   这人既有蒙古人的粗豪,又有汉人的一些习惯。   “陛下。”德苏阿木道:“杨将军一直追着忽必烈、并将他擒下,让末将去找投降的蒙古诸王确认……”   一个沉稳威严的声音忽然打断了德苏阿木的话。   “李瑕,没想到本汗这样和你见面了。”   李瑕听得这一句蒙语,反问道:“你是忽必烈?”   “不错,站在你面前的,正是成吉思汗的子孙、蒙古的大汗、大元的皇帝。”   “真的吗?”   回应李瑕的是一个轻蔑的笑容,这个蒙古俘虏笑过之后,微微眯起了眼,脸色渐渐冷峻下来,显得愈发威严。   林子的目光已多次在画像与他的脸上来回,张了张嘴,迟疑道:“陛下,好像真是忽必烈?”   李瑕的目光却落在了这位忽必烈的手上…… #第一千一百六十四章 时代的落幕   “忽必烈。”   李瑕看着眼前的俘虏,开口说道。   “忽必烈身边有一个翰林待制,兼起居官,名叫‘和礼霍孙’,你之前向朕说过其情报,可还记得?”   原来他是在问林子,而不是在唤对面的俘虏。   说的也是汉语。   “和礼霍孙是蒙古人,忽必烈的怯薛军出身,精通汉学、擅长绘画。他为忽必烈画过几副肖像。包括你手中这副,就是出自和礼霍孙之手。”   林子愣了愣,低头又看向手中的画像。   李瑕道:“这人与画像上非常相像,但是神似,而非形似。”   林子反应过来,仔细一打量,道:“陛下说得对。忽必烈是宽圆脸,细窄的眼,高高的颧骨。宽圆脸是很多蒙古人的普遍特点,但这人眼睛是故意眯着的。”   “再看他的手。”   “是颜料的痕迹。”林子道:“这人就是和礼霍孙?!”   他之前因为满脑子都是捉住了忽必烈激动万分,脑子没转过来,此时才终于恢复了一个谍探头子该有的观察力。   “和礼霍孙一直贴身跟着忽必烈,又画过画像,是最仔细观察过忽必烈的人,所以能做到神似,他看忽必烈被追得紧,换了衣服吸引追兵。”   李瑕看向面前的俘虏,道:“你听得懂汉语,不必装了,马上就有人拆穿你。”   “那又如何?”   随着一声汉语的回答,打扮成忽必烈而被擒的和礼霍孙笑了起来。   德苏阿木也反应了过来,惊怒交加,狠狠地剜了和礼霍孙、安童等人几眼。   他捡到忽必烈的袍子之后,就随杨奔一路追着,终于看到一群怯薛护着一个身穿大汗的单衣的人,于是拼命追上活捉。   才带到沙漠边上,就听到安童大哭着喊“大汗”,这么一带头,于是所有的俘虏就开始喊。   其中很多俘虏未必是想骗唐军,而是真把和礼霍孙当成大汗了。   毕竟能近距离见忽必烈的人,在大元也属于少数。   总之,德苏阿木还没能确认俘虏的身份,动静就已经闹得太大了,现在甚至让他在李瑕面前丢了脸。   这个维吾尔人也是率直,指了指和礼霍孙、安童,向李瑕问道:“陛下,末将可以打他们吗?”   李瑕点了点头。   德苏阿木遂走向安童,抬起刀柄冲着安童的脸就是猛地一抽。   “啪!”   这一下猛击把安童半嘴的牙都打落。   “哈哈哈哈。”   安童却是咧嘴笑了起来,露出满口的血,且越笑越得意。   “哈哈哈哈,你们这些废物还想捉住我的大汗,大汗有长生天庇佑。你们这些蠢货笨死了,哈哈哈……”   德苏阿木愈发愤怒,担心自己把安童打死了,转向和礼霍孙又是一下猛抽。   和礼霍孙挨了一下,虽不像安童那般嚣张,眼神中却同样是骄傲之色。   他用下巴指着四周,道:“我虽不才,还是替大汗吸引来了追兵。”   如和礼霍孙所言,只见北面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兵马撤了回来。   就连杨奔的旗帜也正在由北向南。   这些忠于忽必烈的人们,成功护送走了他们的大汗。   “哈哈哈哈……”   安童还在笑。   林子已翻身下马走向安童。   他多的是手段让安童笑不出来。   李瑕则再次用蒙语向和礼霍孙说了一句。   “你们觉得你们很聪明?但朕多谢你们所做的加速蒙元灭亡的一切。”   和礼霍孙、安童一愣,哂笑不已。   李瑕又吩咐了两句。   很快,唐军将领们纷纷叫道:“把虏酋押回去,明日清晨杀头点灯!以慰天下……”   安童还在大笑。   和礼霍孙却已笑不出来了。   ……   李瑕是在入夜时回到大营的。   这夜军中已在登记战功,到处都是欢呼,庆祝贺兰山之战的大捷,也庆祝擒下了忽必烈。   营地里,宋禾赶到李瑕面前,低声问道:“陛下,末将担心如今这般,以后万一忽必烈活着回去,将士们是否会失望?”   “不无可能。但九斿白纛是真,大汗衣袍是真,浑身配饰是真,其怯薛军口口声声恸哭更是真的,就当忽必烈斩了吧,看谁更失望。”   “陛下英明。”   “是李卿让你来问的?”   “没有,大帅他……他的伤势一直在恶化,一直都是凭着一口气强撑着。末将不敢再拿这事让他烦神。想问陛下,是否瞒着他为妥?”   李瑕想到了白日里见李曾伯的光景,滞愣了一下。   李曾伯的精神看着虽然好,但老迈的身体却透露出了太多不好的信号。   “李卿在何处?”   “在那边与陆相公归整战果。”   李瑕往那帐篷走去,在外面便听到了有人在说话。   他抬手止住要行礼的守卫,站在那向帐帘内看去。   篝火边,李曾伯正半倚着躺在那,闭着眼,但没睡着,很明显能看到他脸上还浮着笑意。   陆秀夫正在整理白天登记的战果,不时说上几句。   一会是说了从哪里缴获了多少物资、多少金银,一会说俘虏了元军哪部人马。   每次说完,他都会问上一句。   “李老元帅可满意?”   “满意。”李曾伯每次都是笑着,道:“很满意。”   有时陆秀夫归整着,较久没说话了,李曾伯等得闷了,也会念叨上一句。   “莫不是没有更多了吧?”   “还有,还有。这战果多得,等学生累了也整理不完。”   李曾伯喃喃道:“太好了啊,只盼着今夜不会过去,战果念也念不完……”   李瑕就站在那看着听着,忽然感到了愧疚。   他这辈子一直在拼命地追求成就,其实都没意识到自己忽略了身边的人。   让李曾伯去守三关口时,他就知道这位老人已经伤病交加了。他当时想的却只是把这样重要的军务交给他是一种信任,也是完成两人共同的志向。   至于伤病,李瑕希望李曾伯能够慢慢养好。认为熬到战事结束了,自然能够慢慢养伤。他还认为等天下一统了,李曾伯心情能更好,能更好地颐养天年。   他唯独没能够亲身体会到衰老是什么感觉。因为不是亲身体会,年轻力壮的他总觉得老人还能再挺一挺。   ……   夜深。   李曾伯似乎睡着了。   陆秀夫转过头,忽见李瑕走了进来。   他起身要行礼,李瑕却示意让他先出去。   两个年轻人像是都看到了某种征兆。   帐帘稍掀开了一点,陆秀夫才离开,李曾伯已喃喃道:“陛下来了?老臣……”   “李卿就躺着吧。”   “陛下宽心。”李曾伯慢吞吞道:“老臣不像吴履斋,打场仗还能把自己耗尽了。履斋是个文人,老臣是武将。”   “李卿词作得好,可不是一般武将。”   “比不了陛下那几首词……陛下志不在此,不然老臣真想能与陛下讨论诗词啊,一直抽不出空来。”   李瑕道:“还有几首好词,回长安了再写出来吧。”   “君口御言,陛下莫再命那胡勒根写些歪诗打发老臣了。”   说罢,李曾伯自己先笑了起来。   他说了这么多话,语速虽然慢,条理却很清晰,像是想证明他身体还好,比吴潜强得多。   “陛下想先回长安?抑或是再攻河套?”   “关中需有兵马回援,且明日斩了‘忽必烈’,河南河北就好收复了。河套再留一支偏师,这次分两路进攻。”   “好,好,陛下心有定计,老臣就放心了。”   “李卿不可太过放心,朕行事冒进,还需李卿伤好之后筹划。此战已经大捷,朕有意让你明日便启程回长安养伤,可好?”   “谢陛下。”李曾伯笑道:“到了长安,老臣静待陛下新词。”   下一刻,想到往长安的迢迢路途,他的笑意又变得不自信起来。   “陛下,犬子李杓,如今在长安为官。”   “朕知道,李卿希望朕赏他什么?”   “他读书多,但为人木讷,陛下可让他任些文职,但切莫委他以重任。老臣怕他犯了大错,反遭了祸事。”   “好。”   “老臣祖宅在河南沁阳,等陛下收复了中原,能否把那块地赐给老臣……”   接下来很久的时间里,李曾伯说的几乎都是这些小事、琐事。   若不了解他,只听这后半段的谈话,只怕要觉得他满脑子都是门户私计。   实则却是因为过往以来,他与李瑕所谈论的一直都是战事、战事。只有到今天大胜之后,才有时间和心思说这些。   “朕都答应,但光复中原还需李卿再出一份力。”   “可老臣七十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何况老臣能在暮年有如此大胜,何其幸甚。当年被褫职,老臣还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   李瑕脸一板,道:“你我要做的还不仅于此,不可失了心气。”   “请陛下放心,老臣不是吴履斋。”李曾伯又强调了一遍。   要比老友强一点,或许是他最后的一点执拗。   李瑕这才安心了些,想了想,转身走到案几边,提笔打算写首词。   却听身后有轻微的声音喃喃道:“吴履斋可没活到七十岁。”   李瑕愣了一下,转过头。   正要开口,忽听“咚”的一声响,外面有鼓声响起。   聊了一夜,竟已是天光大亮了。   “陛下,杀虏酋了。”有将领在帐外禀道。   李瑕点点头,道:“李卿一道看杀头吧。”   李曾伯眼神一亮,又有了期待,竟还撑了一下想要起身。   ……   营盘山下。   数不清的士卒、俘虏列着阵,伸长了脖子仰望着。   绝大多数人其实什么都看不到,但还是踮着脚满怀期待。   唐军将士们想看到的是三十多年的艰难抗争,终于能有一个机会狠狠地出口气;蒙元俘虏们想看的是权威被打碎,可以重新整理自己的人生。   还有很多人只是跟着看热闹,跟着一起期待,一起紧张。   终于。   “嘭”的一声炮响,一颗人头被高高挂起。   十余万人等待,却只是如此简简单单。   甚至连人头都不是忽必烈的。   但是,有无数人的观念乃至信仰,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在他们心中,蒙元天下无敌的时代彻底落下了帷幕。   ……   唯有在沙漠中的某一处,还有人并不甘心。   张易正背着一个衣着褴褛的人艰难地走着。   “你是最忠心的勇士。”被背着的人开口用蒙语说道。   他的胡须刮得很短,满脸的青茬显得十分滑稽。沉重的身体压在张易背上,仿佛随时要把张易压垮。   “长生天见证,本汗永远不会忘了你的忠诚……” #第一千一百六十五章 青松   大宋咸定八年,四月。   临安依旧是那个繁华的临安,哪怕天下格局已经天翻地覆。   西湖畔正是风光最好之时,湖面风烟饱姿态,一番到眼一番新。   两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从丰豫门走过大瓦子的小巷,踏过石板路,一直走到某间小院前。   这院子门前并没有悬挂牌匾,只有一个青衣小厮站在那候着,见两个文士来了,小跑上前迎了。   “刘相公、黄相公,有请,阿郎让小人在此恭候两位。”   刘芾与黄镛对视了一眼,都点了点头、整理了衣襟,随着这小厮向院中走去。   院子不大,大门内就是个壁照,绕进里面,屋宇修建得十分雅致,一眼可看出此间主人格局。   “两位相公稍待。”青衣小厮告罪一声,匆匆跑去通传。   刘芾点了点头,转头看向不远处柱子上的一副对联,目光微微一凝,低声念了出来。   “世间善恶分长短,善是青松恶是花。”   “只见一日严霜到,见了青松不见花。”   黄镛闻言也看过来,微微一笑,若有所思,道:“他这不像是对子,若说是诗却忒平白了些。”   “也就是他如今的处境能写出这样的……”   “哈哈哈。”   一阵笑声传来,陈宜中从廊下转了过来,人未到而声先至。   他大步先到了刘芾面前,热忱地打了招呼。   “声伯兄,多年未见了!”   刘芾上下打量了陈宜中一眼,感慨道:“与权变化真大啊,气格不凡、官威凛然,好一位陈尚书。”   陈宜中笑着摆手,同时还没冷落黄镛,自然而然伸手拍了拍黄镛的背。   “器之你终于回朝了。走,进去说,今日为了你们来,我特地去讨了好茶。”   刘芾本还想谈谈陈宜中那副对子,已被盛情邀往里堂。   抬头一看,只见牌匾上写的是“善人居”三个字。   因是老友相见,陈宜中显得很开心,招待了茶水点心,说的都是以前在太学时的趣事。   话到后来,不免又要说起当年一起伏阙上书之事。   说了黄镛巧遇唐伯虎、说了被发配出城时刘芾的诗。   人这一生最值得回忆的事常常只有寥寥几桩,老友茶话难免会反复提起。   “为了对付丁大全,我等险些断送一生前途,蚍蜉撼树。”陈宜中感慨,道:“到最后,丁大全却又被人像蝼蚁一样摁死了,此为权势。而我等当年,想法太简单了。”   刘芾略略沉吟,道:“丁大全之下场,乃天理昭昭,公道不灭。”   “是吗?”陈宜中不以为然。   “与权,你真觉得我等当年伏阙上书毫无益处?”   “不然呢?”   “我等闹出声势,昭丁党之恶状,故而众人皆知丁大全奸臣也!他并非像蝼蚁被摁死,而是由公论惩治。”   陈宜中笑了。   时至今日,他已位高权重,老练通达,洞悉世情。此时看着更年长的刘芾,眼神就像是长辈看着幼稚的孩子。   “与权认为可笑?”刘芾反问道,“忠者流芳千古,奸者遗臭万年。是非公道在人心,善恶到头终有报,你认为可笑?”   “我认为声伯兄说的对!”   陈宜中提高了音量,抬手一指,指向外面的对联,道:“善是青松恶是花,我有感而发。是非公道,黑白曲直,我从未忘过。”   “故而你投靠贾似道门下?”黄镛微微讥嘲。   陈宜中目光灼灼,一脸诚恳道:“我与你们说的,是指做事的办法。”   “做什么事?位极人臣?富贵滔天?”   面对老友的质问,陈宜中毫不犹豫,吐出了两个字。   “救国。”   刘芾、黄镛皆有触动,默然不答。   陈宜中道:“声伯兄,当年我们才进太学,你便泣血上书‘今五六十州安全者不能十数,败降者相继,福何在耶?’直言国势倾颓,你我皆知这大宋不是能让他们再这样歌舞升平下去的太平盛世。”   “故而你助贾似道弄权?”黄镛再次反问。   “我说了,这不过是做事的办法。至少如今我已能够真正做实事,而不是袖手空谈。”   说到激动,陈宜中站起身来,又道:“今日我等若还是发配在外的流徒,两片唇一张,口中再多是非公论,于国何益?器之,你凡有对朝政不满即罢官而去,放任奸党当道,于国何益?空谈与义气用事救不了大宋,我等当做实事!”   刘芾、黄镛再次对望了一眼。他们注意到了陈宜中话里有四个关键的字。   ——奸党当道。   谁是奸党?   如今没有了丁大全,那就只有贾似道了。   再看陈宜中家中那副对联,就有了另外一层意思了。   只见一日严霜到,见了青松不见花。   谁是青松?谁是花?   今日这一场老友相见,从进门到现在,陈宜中表现出的热忱与真诚,也许就是为了点出这四个字。   “与权,你打算如何做?”黄镛问道,语气与方才已不同。   “我打算让你们起复为官。”陈宜中道,“声伯兄若肯,任监察御史如何?器之,我想起复你为枢密院编修,可好?”   他说话间有种稀松平常的意味,仿佛封官就是一件轻而易举的小事。   刘芾、黄镛不由动容,没想到陈宜中的权势已经大到了这种地步。   想到朝堂上确实不该由贾党一家独大了,两人遂答应下来。   不多时,陈宜中送了两位老友离开。   一场稀松平常的聚会就这般结束,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也许已酝酿着大宋王朝新一轮的党争。   陈宜中转身回到自己的宅子,无声地喃喃道:“只等一日严霜到啊。”   其后又有小厮赶过来。   “阿郎,平章公让你过去。”   “知道了。”   陈宜中不急不慢地拿起一份自己要起复的官员的名录,乘轿往葛岭别院而去。   ……   葛岭别院。   大门处不停有官员、幕僚进进出出,像是贾似道把大宋朝堂都搬到了家里。   陈宜中轻车熟路,径直到偏厅等了一会,便见翁应龙过来。   “陈相公来了,稍坐片刻,平章公临时接见一个信使。”   “谢翁公,是北边有消息回来了?”   “你怎么知晓?”   “听说北面,李逆与蒙酋开战了?”   “是听说了,具体战到何种地步却还不知。”翁应龙道:“近年来,北面的消息越来越难打探了。”   他说的是忽必烈设了控鹰卫防军情司,却将大宋的细作挖出来不少。   陈宜中也知道此事,闻言也是叹息一声。   “韩世忠以死间破伪齐兵马;岳飞施反间计,借完颜宗弼之手废伪齐皇帝;刘琦以布假情报而取顺昌大捷。我大宋本善于用间,如今却不如蒙元与李逆,可惜可叹。”   “平章公亦这般而言。”   两人小坐了一会,龟鹤莆便过来带他们到了大堂上。   大堂上已有许多官员正在候着。   不多时,人都齐了,贾似道才不紧不慢地转过来。   乍一看他变化不大,依旧是那样油头粉面,打扮得尊贵,神态潇洒。   但若细看,他脸上的皱纹已然很深,尤其是眼角的鱼尾纹,敷再多的粉也盖不住。   “见过平章公。”   “你们都有事要说。”贾似道淡淡一笑,道:“那先说大宋眼下重要的国事吧。”   他故意这般说,像是想看看他们都觉得哪件国事更重要。   马上便有一人站了出来,道:“平章公,下官认为有必要暂缓推行公田法。”   “曾相公,你觉得这是眼下最重要的国事?”   “不错,民以食为天,田地乃国家之本,如何不重要?行公田法本是良法美意,但经地方下吏之手,已成了害民的弊法!”   说话的是如今的户部尚书曾渊子。   曾渊子为人刚正,不算是贾党,而是因为颇有才干而得到贾似道的看重。   没想到,今日他却是往贾似道的逆鳞上触。   “下官任职户部以来,发现朝廷户籍簿书混乱,遂有士族豪绅勾结地方官吏,隐瞒土地,使得公田回买不足。地方官遂夸大百姓田亩数量,逼百姓多卖田地。百姓既无如此多的田地,如何卖为公田?还有官员为了政绩,务求多报买田数,凡六七斗租之田,皆作一石租之田上报,待收租时,原额有亏,又要原来的田主补上,逼得百姓倾家荡产!”   这些话,贾似道已经听得太多了。   因看得出曾渊子说这些不是因为其自身利益,贾似道才没有发怒。   “变法自然有阵痛。而你所言乃吏治之积弊,岂公田法之祸?你只见有人因公田法而倾家荡产,却未看到有了公田之收成,入籴减少,朝廷与更多的百姓受益。”   “平章公……”   “够了!”   陈宜中目光看去,眼看曾渊子马上要触怒贾似道了,站出来道:“平章公,曾相公之所以在意此事,因近来去江陵的流民越来越多了。”   众人都知道“去江陵”是什么意思。   自从大宋与李瑕议和,李瑕就在江陵驻军并设置官员,用来从大宋吸纳人口。   在这人离乡贱的年头,没有人愿意背井离乡,除非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这让贾似道也找不到借口,道:“那便拿出个阻止流民往西的章程来。”   曾渊子眼睛一瞪,胡子一抖就要上前再劝。   陈宜中却是拉了拉他,迅速给了一个眼神,之后向贾似道行礼,应道:“是,下官与曾相公拿出了主张再呈给平章公。”   贾似道懒洋洋地点了一下头,道:“谁知眼下最重要的国事为何?”   翁应龙回头看了众人一眼,叹道:“两国又在催今年的岁币了。”   陈宜中目光一动,若有所思。   他已察觉到贾似道提及此事,必是因不想再给那两国缴岁币了。   至少,要先停掉一个。   果然。   贾似道挥了挥手,道:“北面的新消息,告诉他们吧。”   廖莹中应了,开口道:“李逆与忽必烈的战事,情报回来了……” #第一千一百六十六章 严霜   当廖莹中开始宣布关于贺兰山之战的大概战况,贾似道扬起嘴角淡淡讥笑了一下。   没人知道他是在笑忽必烈还是在笑李瑕,抑或是自嘲。   待廖莹中终于说到“据目前的消息看来,李瑕已击败了忽必烈的主力。”   “什么?!”   “不会吧?”   “这怎么可能?!”   大堂上如炸了锅一般,一众士人面面相觑,不可置信。   陈宜中呆愕在那里。   他觉得那个消息是那么的不真实,脑子里在努力回想着李瑕的样子。   他只见过李瑕两次。   一次是十来年前在太学附近的茶楼,他在与同窗商议伏阙上书之事,看到了座中有个极为不凡的年轻人。   第二次是伏阙上书时,在宫城外远远看了一眼。觉得那个挺拔的身姿是那般自信。   再后来,李瑕的名字一直都在听说,听得太多了,但具体的样子却已经忘了。   陈宜中只觉得对方越来越不真切。   他很难理解李瑕为什么能做到这种程度,十来年间起势,还击败了忽必烈?怎么可能呢?为什么能做到?   “啪。”   有东西掉在地上。   那是陈宜中的折子,上面抄录着他想要起复的官员名单。   为了这个名单,他付出了太多心血,与厌恶的人强颜欢笑,与挚友好友争吵。他对它也给予厚望。   一批有志于救国的、正值壮年的官员将登上朝堂,力挽大宋倾颓的国势,何等振奋。   然而,再听到关于李瑕的消息。就好像是一个孩童用尿糊泥,砌了一个小小的泥房子,正在洋洋得意,此时却忽然听说有个比他更小的孩子建了一座城。   不可能,当然不可能。   良久,堂上的众人终于收拾好心情,就着这个消息商议起来……   “蒙元经此一败,国力大损,想必已无资格再与大宋为伯侄之国了。”   相比于岁币,官员们更在乎的当然是这个名义。   拱手向外虏称臣、颜面无存,他们当然不会心甘情愿。   曾渊子便十分激动,道:“朝廷当尽快派出使节北上,修改盟约,废除所谓伯侄之国,取消岁币。”   礼部尚书文及翁却显得更沉稳些,摆手道:“诸位,莫急,莫急。可曾想过消息可能有假?毕竟这一仗的战报着实太少了。”   “文相公以为该如何?再派人去核实,来来回回,待朝廷确认消息万一已过了半年一年,蒙元已从战败中恢复过来又当如何?!”   “老成谋国,不可冒失啊。”   “哼。”曾渊子不屑多言,只冷哼了一声。   文及翁却又道:“说是李逆已击败了蒙元主力,然而蒙元到底损失了多少兵马?真无南下的实力了吗?这些皆未探知,一味要得罪蒙元,岂非冒失?更何况就算蒙元国力大损又如何,难道你忘了金国‘取偿于宋’之事吗?”   “我大宋怕开战吗?”曾渊子反问道:“难道你以为一场仗不打,等李逆与蒙元决出雌雄了,大宋还能安然无恙?!”   “……”   贾似道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品着茶,听着他们争执,最后目光看向陈宜中。   “与权,你有甚看法?”   陈宜中已经考虑了好一会了,缓缓应道:“下官以为不仅是与蒙元的盟约岁币可以作废,与李唐的同样可作废。”   “怎可?!”文及翁再次吃惊,道:“李瑕若真胜了,国力必将更强,岂可在此时触怒他?!”   “不触怒李瑕,他就能一直与大宋相安无事否?”   文及翁睁大了眼,一时语塞。   但陈宜中的这句话并不是反问,而是带着一丝疑惑的。   他不那么确定,李瑕的抱负到哪一步为止,或者对大宋是否还有一丝不忍。   稍微停顿了一下之后,陈宜中继续说着他的看法。   “近年来,平章公施行公田法,每得一千万亩之公田,则每岁可收六七百万石之米,可用于军饷。国库已不再像前两年那般捉襟见肘。若遇到必打之战,大宋已不惧于大战。   当然,不开战为好。下官以为,如今李逆与蒙元之争如火如荼,双方皆不愿于此时得罪大宋。正是废除盟约岁币的大好时机。”   说完,陈宜中正要退下,又补充了一句。   “对了,废除了盟约,自然就不会再让流民向西逃难。杜绝了李逆从我大宋吸纳人口。”   一番话,贾似道微微颔首,道:“与权留下,旁人散了吧。”   众人往外退去,曾渊子回头看了陈宜中一眼,已留意到了陈宜中的老成谋国。   “平章公,这是下官拟的起复官员名单。”   贾似道接过扫了一眼,懒得细看,道:“不少都是曾与我作对的龟孙。”   “是,平章公既要整治吏治,须有才能的官员,又要平息朝野议论,起复一批有声望的官员是最好的。”   “知道。”   陈宜中恭恭敬敬道:“这些人下官都已经说服了。都答应抛下成见,以国事为重。为平章公将差事办好。”   “不是为我。”贾似道淡淡道:“为了陛下。”   “下官失言了,多谢平章公提点。”   贾似道往椅背上一靠,道:“我预料到李瑕与忽必烈之间定有一战,但未料到这么快就狗咬狗了。”   陈宜中垂着双手站在一旁,不作声,只是听着。   “本想着再过些年,变法功成,大宋的国力能支撑起一场大战。到时再考虑一番该如何渔翁得利。但猝不及防,李瑕甚至已击败忽必烈的主力了,娘的。”   陈宜中又等了一会,问道:“想必,北边两国都会再派使节来吧?”   “是啊。”   贾似道叹息了一声,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无论大宋是否想打……该来的都会来。这次,别再让文及翁这个无胆鼠辈与他们接洽,你来安排。”   “下官明白了。”   “去吧。”   “下官告退。”   贾似道点点头,抬手揉了揉额头,却是在陈宜中要离开时又说了一句。   “联金灭辽、联蒙灭金……大宋朝又要再做一次选择了啊。”   陈宜中脚步停了停。   他从贾似道的语气中,隐约已感到了山雨欲来之意。   ……   几日之后,刘芾、黄镛等一批官员终于被起复。   二人领了官身、谢了恩,从宫城出来时,正见到陈宜中在宫外与人说话。   “与权。”   “声伯兄、器之,来,我为你们引见,这位是户部曾尚书。”   “曾相公有礼了,刘芾,字声伯,乐清人氏,咸定三年壬戌科进士。”   “黄镛,字器之,莆田人氏,与声伯兄、与权兄同榜。”   “原来是‘泣血两朝事,披肝一万言’的刘声伯,大宋缺的便是这样的敢言直谏之士。”   寒暄了几句之后,到曾渊子离开时,彼此已颇为和洽。   “走,我送你们到衙门。”   “多谢了。”   由陈宜中亲自送到衙门上任,对刘芾、黄镛往后做事都十分有好处。   三人走了一段路,正遇到一队禁军路过,其统帅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   “那是禁军总管韩震。”陈宜中低声道,“乃是贾平章公的心腹。”   “韩震?”刘芾想转头多看一眼,忍住了。   “朝臣中诽谤平章公的人多矣,但无人能撼动平章公的地位,因为他靠的已不仅是圣眷。大宋兵马,平章公外有吕文焕、夏贵支持,内有韩震。”   刘芾、黄镛点了点头,并不多语,只将这些记在心里。   他们是极为可靠的人。   陈宜中对他们的反应也感到满意,似不经意般地又说起更多国家大事。   “如今北面局势动荡,保不齐平章公会亲自统兵出征,到时能控制临安防务者,便是这位韩总管。” #第一千一百六十七章 外甥女   长安城愈发热闹了。   一方面是因为近年来民生经济的逐渐兴旺,人口迅速增长;另一方面则是前阵子有传闻说元军攻破了潼关,许多周边的百姓便涌进城来。   到了四月中旬,天子携大胜之威归来,一部分避难的百姓安心迁回了城外,城中才不再那么拥堵。   但生活秩序还未完全恢复。   赵衿也窝在她的小院里许久未出门了。   她到了长安之后,阎容怕她无聊,便给她置办了一份产业,是在鼓楼边上的一处大瓦子,有戏台、杂耍、蹴鞠之类的娱乐活动,是长安城最像临安的地方。   年节前,赵衿还打算办一场声势浩大的马球赛,已筹备妥当了,不想却是因战事停摆了。   换作是从前,她必会气上一场,这次却只感慨了一句“生黎多艰”,便没再说什么。   她安排人在大瓦子收容了进城避难的百姓,之后除了偶尔会见一见阎容,其它时候都深居简出,窝在宅中。   宅院在离皇宫不远的地方,一个不大不小的院落,是长安城中难得的僻静之所。   这日,王翠从外面回来时,赵衿正在树荫下支了张藤椅躺着。   她捧着一本书在看,身上盖着一张薄毯,唯有脑袋露在外面,像是一只懒洋洋的猫。   王翠凑过去了看了一眼书封,见那是一本《会真记》。   果然又是些花前月下的故事,否则还能是做学问不成。   “姑娘闲了好几个月。”王翠怕赵衿终日窝着太闷,问道:“如今战事过去了,马球赛可还要办吗?”   “你便知道战事过去了?”   “陛下率大军归来,亲自救援潼关,伯颜如何还能不退兵?我听说,前几日陛下已经从潼关返回长安了。”   “他不是还要北伐吗?”赵衿翻了一页书,漫不经心地道:“北伐就是还要打仗,没到停歇的时候。”   王翠道:“那也是在外面打仗,不会让元军再打到关中来。”   “这你还能保证?”   王翠用力点了点头。   到了长安之后,因不像以前在临安宫城有许多尊卑贵贱的规矩,她性情开朗了许多,变化颇大。   与赵衿也不再是单纯的主仆,多了种无话不谈的亲近。   甚至显得聒噪。   “当然能保证,这次可是打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胜。十万骑驰骋沙漠,驱蒙虏于塞北,斩虏酋于贺兰山,声震华夷,功耀四方。接下来便是要光复中原,一统四海。岂能再似从前让外虏入境?”   “你今日又从何处听了这许多溢美之词?”   “外面茶馆里听来的。”   赵衿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会真记》,带着些取笑之意看着王翠,问道:“看你这样子,都多久了还夸。”   “因为确实太厉害了,这样一场大胜,只怕百年都未有过!”   大捷的喜报已经传回来有一阵子了,人们已经从兴奋癫狂的情绪中平复了许多,但那份欢喜的劲头还没过去。   茶楼酒肆每日里都有更多大战的细节可讲,想必长安百姓还能在胜利的气氛中欢庆很久。   王翠的反应已经算是平静的了,但每次提及这些,眼神里还满是雀跃。   “现在陛下准备乘胜追击,统兵北伐。对了,今早陛下还作了一首诗以示北伐之决心,‘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真的,很快就会天下大定了吧,大家享太平日子。姑娘不用再这样窝着,可以出去看一看,很热闹了。”   “你消息这么灵通?今早的事你便知道了?”赵衿笑容里的调侃之意更浓了。   “小酉哥说的。”王翠低头整理了一下案几。   “哦?你的小酉哥回关中了?”   “前几日随陛下一起回来的,在潼关打了场小胜仗。回来休整,筹备北伐。”   “厉害厉害,那他军务繁忙,竟还能见你?”   “就是路上遇到了。”   赵衿笑问道:“哪条路啊?”   “真是路上遇到的。”   王翠像是有些心事,却没说出来,移开了话题,道:“姑娘,我是说你每日窝在家里,不闷吗?”   “不闷啊。”   “可你不是嫌之前在天台山过得太清净了。”   “那是舅舅拘着我,我便总想着离开桐柏宫去玩。如今没人拘着我了,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那姑娘去蹴鞠吗?”   “蹴不动了。”赵衿显得愈发慵懒,随口道:“老了,老姑娘了。”   “哪就老了?姑娘看着还像是十六七岁时候。”   “那是。”赵衿拾着案几上的糕点吃着,道:“说吧,今日又听了哪些故事。”   王翠遂兴致勃勃地在一边坐下。   “听了小酉哥追击忽必烈的事,给姑娘说说啊。”   “太阳落山了,屋里暖和,进去再说。”   小屋里,主仆二人支着火炉,吃着小菜,喝了半壶桂花酒聊着天,直到夜深。   ……   次日,阳光透过纸窗照进屋中,慢慢将清晨的寒意驱退,使屋里暖烘烘的。   外边鸟鸣渐起,门外传来了对话声。   之后屋门被轻轻推开,一双漂亮的绣鞋迈过门槛。   阎容掩了屋门,绕过屏风,走到床边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在床边上坐下。   赵衿睡得正香。   她脸上的皮肤还是像孩子时一般白晳细嫩,吹弹可破,脸颊却圆润了不少。   成年人少有能像她睡得这么熟的,可见她终于算是从国破家亡的噩梦中走了出来。   这也是最让阎容欣慰的,她也不叫醒她,就那么坐在那,容她睡懒觉。   “嗯?你怎么又来了?”   许久,赵衿醒来,朦胧中见到阎容,揉了揉眼,却还继续躺着,没有起来招待的意思。   “你还问我。”阎容开口便责备道:“睡到这时候了还不起,是猪吗?”   “不想起。”   “你起了,有事与你说。”   “不想听。”赵衿自顾自闭上眼躺着,低声道:“我想小於菟了,要是那时把它也带过来就好了。”   她说的是她养的那只狮猫,离开时丢给了贾似道。   “也不知舅舅照顾得好不好。”   阎容道:“这乱世人都活不下去,谁还能管你的一只猫?”   “乱世快结束了,太下要平定了,以后过安生日子。”   “你就知道了?不出门终日窝着的人。”   “我若不去打听,又得听你夸你男人,烦。”   赵衿终于肯睁开眼,看着阎容,只觉得她今日异常美艳。   “今日怎打扮得这么漂亮,连我看得都心动。”赵衿伸出手便去揽阎容的腰,道:“来,美人,陪我一起躺一会。”   “滚开。”   “啧啧,嗔我。”赵衿终于肯起来,仔细打量着阎容,带着些许不爽的语气道:“看你这样,李瑕这么忙还能陪你?”   “姑娘家瞎说什么呢。”阎容脸上竟还浮起一团红晕,道:“起来收拾收拾。”   “我也一把年纪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赵衿又打了个哈欠。   阎容无奈,只好亲手给她梳妆,嘴里道:“若不是看你这脸色白里透红,还当你是病人。以往那般爱玩的人,近来如何这般躲懒?你那马球赛也不办了?”   “又不是小孩了,哪有尽日玩的。办马球赛不是想着要促进关中骑射之风吗?如今要筹备北伐,连那些会骑马的闲散子弟都被征召了,常人往军中应差役,搬个辎重也有一份饷钱,我这种嘻嘻哈哈的人就莫添乱了。”   “戏还是能排的,出征前唱几日大戏给将士们壮行。”   “安排了。我这不也在看戏本吗?”   “我见你只在看些不入流的杂书。”   赵衿白了阎容一眼,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你若也想放火,我不是没给你挑选过夫家。但费尽心神挑出来的,你不满意不是吗?”   “能满意吗?要么是木讷无趣,要么是相貌平常。说真的,你还不如丁大全对我的婚事上心。”   “那你便说,想要怎样的?”   “看得过眼就行。”   阎容白了赵衿一眼,给她披了一件小比甲,伸手在她腰上摸了一把。   “过得比猪都懒散,还有这般细腰,没生过孩子就是好。”   “呵,说得好像你的腰不细一般。”   “我像你这般终日吃了躺,躺了吃吗。你不知道我随陛下晨练有多辛苦。”   “是,你锦衣玉食多辛苦。”   “说正事,陛下打算派使节往赵宋。同时,江陵那边,王应麟几次来信询问你的近况。因此我来问你,是否愿意再以赵氏公主的名义出面主导这次与赵宋的接洽?”   “怎么了?”   “没怎么。北伐在即,不想东南那边拖后腿。但都是小事,无非是问你一句。”   赵衿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   “我不愿意。”   “那好。”   赵衿又道:“我现在过得蛮好的,因为忘了自己是赵氏的公主。但若再要我当这名义上的公主……还是会不快活。”   “知道了,不过是问你一嘴。”阎容道,“好了,没事了。”   “李瑕会再攻打江南吗?”   “最好是先北伐,等收复了中原再檄告江南。”阎容道,“若是江南那边安稳老实的话。”   “那……到时我可劝一劝舅舅。”赵衿道。   除了贾似道,江南那边已经没什么别的还让她留恋了。 #第一千一百六十八章 难言之隐   如今唐军正在进行北伐前的整编。   庆功、赏赐、升迁、调度,以及伤员的疗养和战前的休假等等,忙得不可开交。   生力军被调往前线,而在西北苦战过的伤兵、疲兵便被调回关中休养。   其中永兴军是骑兵,随御驾守过潼关之后又随御驾回长安休整,驻扎在城东大营休整。   这日,陆小酉一身便服,出了大营,策马向城中而去,神色有些落寞。   如今军中气氛,要么是沉浸在大胜的欢庆中,要么是悲伤于战友的牺牲,要么是踌躇满志于之后的北伐。陆小酉之前也是如此,少有这种落寞的表情。   “将军,到了。”   听到这一声唤,陆小酉回过神来,严肃了脸色,抬头看去,眼前正是如今为了北伐刚刚设置的总督天下兵马衙门。   这衙门近几日才收拾好,还有人在往里成箱成箱地搬各种籍册,人员进进出出。   据说昨日天子在朝堂上拟订任命张珏为北伐军总元帅,张珏如今却还没有归还长安。   总之万事伊始,正是最忙碌的时候。   但陆小酉是个只知道上阵杀敌的,且身上伤势未愈,又告了半个月的假,站在这里便显得有些清闲。   “陆将军。”   陆小酉转头看去,却见是李曾伯的儿子李杓,连忙唤道:“李相公。”   “陆将军不是告假了吗?这次大胜升官,是想衣锦还乡回去探望家中父母?”   “没有没有,陛下赐了我长安的院子,我已经请人去接我娘过来了……”   陆小酉说到一半,觉得自己好像是在炫耀一样,挠了挠头,后面的话都不知怎么说,只好道:“听说张大帅今天回来?”   “张帅已经在见陛下了。陆将军亲历贺兰山之战,知西北战事艰难,其实秦直道那一路也是战得激烈。今早张元帅就在向陛下细禀。”   说到战事,陆小酉便听得十分认真。   “张帅撤出九原城、渡过黄河之后,元军大同路的都元帅按竺迩就从东面追上了。一路追击张元帅到延安府,再加上山西那边阿合马偷渡黄河,而我大军已调往西北,刘帅苦守东线,张帅只能以残兵勉力支撑,壮烈啊。”   陆小酉佩服不已,道:“我只懂得随陛下或几位元帅打仗,要是独领一路兵马,真不知要怎么打才好。”   “多看兵书就好。”李杓道。   相比他父亲李曾伯,李杓确实是文人习气更重些。   陆小酉知道打仗绝不是多看兵书就行的,于是不知道该怎么聊天了,又挠了挠头。   好在,不一会儿便陆续有将领过来,在大堂准备军议。   如今北伐才刚开始筹备,连西北的战利品都还没完全运回来,这场军议只是诸将领见个面熟悉一下。   武将们聚在一起,陆小酉就自然得多了,又聊了一会,见李瑕、张珏带着一众将领们过来。   “见过陛下。”   “不必行礼了,在这军署,凡事以北伐为先,效率为重。”   “喏!”   很快,诸将列队,宣读了任命张珏为北伐总元帅的旨意。   至于祭天、檄告天下之类的,则会在出兵前正式誓师。如今则还是以效率为重。   不一会儿,众人已围站在地图边谈起具体的方略来。   “如今我们大捷的消息已经传遍天下,包括河南的伯颜、山西的阿合马在内,诸多蒙元官员认为忽必烈已死。更重要的是诸路汉人世侯,如东平严家、太原郝家、真定史家、顺天张家,只要能让这些世侯倒戈,东路战事可顺利十倍。”   “不错,就算忽必烈活着逃回去,也很难扭转现在的风声。”   “臣等担心的是粮草是否足够,以及云南、四川的兵马北调之后,赵宋的反应。”   “过几日易士英、聂仲由等云南将领会到长安述职,到时再详谈吧。”   这种军议上,李瑕说话也随意了很多,又道:“至于粮草,必定是不足的,你们为难军需官也无用。好在西北的缴获能弥补一部分,而大军既然调出来了,硬着头皮也只能打下去。”   张珏不由笑了笑。   他其实还没从就任北伐总元帅的惊喜之中平静下来,脑子里根本还是懵的。   太多事千头万绪。   “还有西路,兴庆府这些年饱经战乱,杨文安离开时又放了一把大火,短期已经难以承担作为大军集结的前沿重镇。西路只能遣一支兵马作为配合,到时再攻河套,朕属意杨奔担此事。”   “陛下英明。”张珏看向地图上的河套,道:“对了,还有一事。臣俘虏了一些元兵,听说我们似乎有一支兵马散落在阴山以北。”   “何处?”   “大概是在这一带,阴山以北的黑水河附近。”   “汪古部的世居地,爱不花的地盘。”李瑕转头向人问道:“爱不花我们俘虏了吗?”   “禀陛下,俘虏的名单里没有,首级里也没有。”   “嗯,继续说吧。”   “这些兵马兵力不多,但元军一直没能扑灭。据俘虏说,按竺迩几次向汪古部要草料,都被小股唐军骑兵劫了。元军以大军包围,他们便往更北窜了……”   “林子,你选一些会蒙语的细作北上联络。”   “是,陛下,只是……在草原上,细作不像是在城池里。”   “朕知道,你尽力。”   “……”   一场军议之后,李瑕正移驾,忽招过陆小酉,问道:“你不是告了半个月的假吗?”   “陛下,末将不告假了,在营中操练将士。”   “都是伤员,你伤也还未养好。怎么?不成亲了?”   陆小酉愣了一下,低声应道:“末将……提了亲,被拒绝了。”   “原来如此。”   李瑕还忙,拍了拍他的肩,没多说便离开了。   陆小酉学着旁人行礼恭送了,再次挠了挠后脑勺,感到有些丢脸。   “嘿,呆鸡。”有人从后面撞了一下陆小酉。   一转头,只见是刘金锁。   “刘大哥,你随张帅回来的。”   “没错哩,跟着张帅走这一遭,等北伐了,我就是先锋。”   “真的?”陆小酉羡慕不已,道:“那刘大哥莫不会是第一个杀进燕京的。”   “哈哈哈哈。”   刘金锁一听就开心,捧腹大笑了好一会,才道:“你还没讨婆娘,多大了?”   “快三十哩。”   “这么老了?没看出来。”   “我家里有两个兄弟,我娘以前没钱给我讨婆娘,后来则是太忙了。”   “是吗?”刘金锁十分惊讶,道:“我听说你们西北军回来,说亲的媒人能把门槛都踩破。”   “我那个……”陆小酉再次挠头,想到王翠的身份,又不知怎么说,只好说了个新学的词语,道:“有些难言之隐。”   刘金锁眼睛一瞪,愣了愣,却是没再多说,打了个哈哈,学着李瑕的样子,拍了拍陆小酉的肩,邀他下次饮酒。   陆小酉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但没多想,自归了大营。   他虽在长安有了宅院,但里面空空荡荡,还是觉得营里更舒服。   ……   次日,陆小酉的母亲已抵达长安,他便仔细把身上的伤口裹了。   他对着锃亮的盔甲看了一眼,又觉得脸上的刀疤太吓人,想了想,翻出一盒没开封的胭脂抹了一下,与黝黑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干脆又擦掉。   半个时辰后,陆小酉在渭水码头接了冯氏。   “孩儿哪有危险?这伤疤怎么了?大唐男儿,谁不以伤痕为荣,这都是为国建功立业的荣耀!”   “好好好,你没有危险就好。”   冯氏转头见了一眼前方的繁华大城,又看看儿子身上威风凛凛的盔甲,犹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成了大将军,用力掐了掐自己的虎口,还是一副傻愣的模样。   “娘,坐马车。”   “不坐了吧?俺想走着去。”   “娘,你就听我的吧,啧啧,坐这大马车多舒坦。”   “俺不坐。小酉,你哪租的,退回去。”   “娘,这是俺们家的。”   冯氏却坚决不坐,陆小酉没得办法,只好拖家带口地往长安城里走。   他扶着母亲,一路看着远处的船只运送粮草,心想离出征的日子又近了一天,谁知道下一次打仗还能不能活着回来,于是心中想道:“以她的身份,该找个安稳人。”   陆小酉又掏出一盒胭脂。   “娘,送你的。”   “俺要这个做甚?小酉留着讨媳妇,记得讨个壮实的,好生养……”   这般啰里啰唆地走着,迎面走过几个相熟的媒婆。   陆小酉一见她们就头痛,正想要躲。   没想到这次,反而是那些媒婆们面露尴尬,互相拉了拉对方,转身往旁边的大瓦子里走掉了。   陆小酉挠了挠头,觉得好生奇怪。   ……   “方才那就是陆将军吧?”   “是。”   “他官那么大,说成了得有不少喜钱哩。”   “官大有什么用?他那个不行啊,所以被哪家小娘子推拒了。”   “怪不得哩,找他说了许多次,每次都被推出来。”   “……”   小巷那边,迎面有个英武的女子路过,听了这些议论停下了脚步,向路口看了一眼。   看着陆小酉的身影,她也习惯性地挠了挠头。 #第一千一百六十九章 轶闻   长安城正筹备着北伐,这种紧张的气氛中,却因为一件轶事让文武重臣们感到啼笑皆非。   城隍庙旁,军情司衙门中,林子正翻着手中的情报,却听手下人又闲谈了几句。   “……”   “真的?”林子讶然,还挑了挑眉。   “司使,卑职是个探子。打听些闲事,岂还能出差错?”   “谁传出来的?莫不是蒙元或赵宋的细作要对付我们的将领?”   林子说着,放下手中的军情,皱了皱眉,已显出了慎重之色。   然而却听到了一句让他再次惊讶的回答。   “是从刘金锁将军处传出来的。”   “刘大傻子?他怎会传陆将军的坏话?”   “似乎不像是有意的。前几日,有几个媒人在陆将军府门外堵着,嚼舌根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恰好被刘将军听到了。刘将军为了给陆将军出头与她们争执,无意中漏了一句,说陆将军就算……那个不行,也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傻子,说话做事从来就没点谱。”林子念叨着,心中暗想道:“王翠竟是因此才拒了陆小酉的提亲不成?我先前莫非是猜错了?还当她是舍不得公主。”   这毕竟只是一桩轶闻,暂时看来与大局并不相干,林子听过之后,也就抛在一边并不多想了。   就在他的案头,还有堆积如山的情报要整理。   “休在这闲聊淡扯了,让你从军中借调的人选找好了吗?”   “司使放心,找好了,这是名单。”   林子接过看了一眼,首先是一个名叫塔牧仁的蒙古人的宗卷。   “此人原是术真伯的部民,贺兰山之战时随陛下一起被围困,李老元帅整编降兵时选他为百夫长,在他麾下兵马将要溃败时高喊‘打赢了娶媳妇不要聘礼’,算是新附的蒙古人中有勇有谋的一个……”   “就他吧,由他为向导,你们尽快启程,一定要联络到那支兵马。”   “是!”   “去吧……”   下一刻进来的是俞德宸。   俞德宸前阵子往云南办了趟差遣,昨日才回到长安。   林子看了他一眼,道:“先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坏消息是你的高昌可敦巴巴哈尔被元蒙击败了。好消息是,她被廉公带到凉州安置,过些日子就会来长安与你团聚。”   俞德宸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个好消息,道:“司使召卑职前来,可是还有差遣?”   “按道理,你刚回来应该让你歇一阵子。但你也知,近来人才实在不足。”   “司使只管吩咐。”   “你去过山西、河北,那一趟差之后就再未去过吧?”   “是。”   “路途可还熟悉。”   “熟悉。”   “那你先往河北走一趟,为陛下送封信给……”   林子话到一半,门外忽响起了急切的敲门声。   必是十分紧要之事才会在他接见下属时敲门,于是他开门,亲自迎了出去,听人附耳禀报着什么。   俞德宸在屋中等了一会,等到林子回来。   “你不必去河北了,准备一下,尽快动身往山西。”   “是。”   俞德宸也不多问,径直领命,接了更具体的任务之后便离开。   林子迅速召过方才那个信使,问道:“人在哪里?”   “就在城外的走私商队中。”   “你随我去接他进城。”   “是。”   林子又招过另一名心腹,吩咐道:“你先去宫城,替我求见陛下。”   “司使,御驾该是正准备出城迎云南兵马。”   “这边的事更重要。”林子压低音量,道:“你就说,有封家书要给张贵妃……”   ……   这日赵衿也在宫中,在阎容的小殿中边下双陆棋边说话。   偏是有几个官眷前来拜见,于是一整个下午,赵衿便在屏风后等着。   好不容易,阎容送了人,转回屏风后来,只见赵衿已趴在棋盘边睡着了。   “快起来,你也不怕着了凉。”   “方才那些人是谁呀?说的话好生无趣。”   “你不是不爱管这些事吗?”阎容笑了笑。   今日来的是一些从宋朝那边归附过来的官员家眷,所说的则是如今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在如今的后宫中,北系妃嫔比南系妃嫔势力大太多了。   这所谓的南北两系,连阎容都不知是何时有的,总之是有人那么分,且认为北伐在即,往后张家、韩家,还包括那个蒙古公主朵思蛮只怕要更炙手可热。   反而是南系这边,都是些出身卑微的。   至于她们与阎容说这些是希望她怎么办?   话里话外无非希望她带着她们家中女儿让陛下看上一眼……   “我不是爱管这些破事。”此时赵衿便道:“我是说你的格局低了,以往你可是奸党头子,左右朝堂大事。如今却与这些长舌妇人纠缠许久,还不将她们赶出去。”   “我又何时左右过朝堂大事?”阎容悠悠道,“我能左右的从来都只有一桩,是男人的心思。”   “切。”   “你也说了,一些长舌妇人的小心思而已。眼下在北伐的大局面前,其实都是次要的小事。由着她们说说,让她们抱着期望,她们的男人做事时也更有盼头,赶她们做甚?”   “不知道的,还当你是甚贤妻良母。”   “我怎就不是?”   赵衿白了阎容一眼,转开了话题,道:“对了,有桩事问你,王翠近来有些心事,像是与唐军中一个叫陆小酉的将领有关,你可知晓?”   “我哪管这些琐事。你至少须说是何事,我才好替你打听。”   “不甚清楚,隐约听说她推拒了陆小酉的提亲,自己却又闷闷不乐,不知是因为想守着我,还是因为那人有些毛病。”   “所以呢?”   “主仆一场,她若遇到良人,我也该放她嫁人了;若没有,问清楚,解了她的心结便是。”   说是主仆,经历了国破家亡而相扶相持这么久,王翠对于赵衿而言已像是个亲人,因此对这事是真的在意。   阎容明白她的心情,点了点头,道:“涉及到军中大将,我去叨扰陛下,让他召过那陆将军问一句。”   在这个关头李瑕显然是国事繁忙,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找他,赵衿也有点惶恐。   但又一想,不过是问一嘴的事,又费不了他太多事。   她遂大大方方地谢了阎容。   ……   然而,阎容虽答应了,之后又过了两三天,此事却又没了进展。   三日后的清晨,赵衿有些等不住了,放下手中的书,起身转到后院。   远远的,只见王翠正站在花丛前,心事重重的模样,许久动都没动一下。   赵衿咳了两声,背着手向那边走去。   “姑娘?”   王翠转过头来,脸上又换上了一副开心的表情,道:“姑娘可是想出门逛逛了?”   “不想。”   “今日城外在点兵,据说是云南的兵马调回来了,姑娘可想去看看?”   “不想。”   “城中许多百姓都去看,想必是很热闹。”王翠又劝了一句,道:“姑娘若不想去,我去瞧瞧,回来说给姑娘听吧?”   赵衿偏头想了想,微微一笑,道:“那就一起去吧。”   ……   因无人拘着,赵衿刚到长安那阵子就把城池逛了个遍,对城中各处都十分熟悉。   她带着王翠怡然自若地穿过街巷,越走越热闹。   前方一阵欢呼,之后便是军鼓与战歌声齐响。   南面尘烟冲天,虽还未见其阵,一股肃杀之气已经扑面而来。   但好不容易随着人潮挤到城外,赵衿却只能看到别人的后脑勺,别的什么都看不到。   她抬头一看,见那边有一座城楼,视线颇好,遂举步便向那边走去。   “姑娘。”王翠连忙跟上,提醒道:“城楼不好轻易进的。”   赵衿却是不管,到了城楼前径直亮出了一块玉佩,道:“我们想要到城楼上看热闹,可以吧?”   “不行,走开。”   赵衿愣了一下,道:“这是宁妃给我的信物,连皇宫都能出入。”   “这里是城楼,不是皇宫。要观点兵可以到那边去。”   “那边太挤了……”   这般说着,赵衿却已经打了退堂鼓。   不想,却是有另一名士卒从城楼上过来,向守卫耳语了一句。   那守卫转过头便请她们登城楼观阅点兵,又郑重嘱咐她们不要乱跑。   趴在城楼的小窗向外望去,只见城外有几个黑色的方阵正在缓缓移动,气势磅礴。   赵衿却对这些不感兴趣,她转头四下看了个遍,果然就在不远处的城垛上看到了许多唐军将领。   “你常说的那小酉哥在那边吗?”   王翠方才似乎已经看到了陆小酉,有些不自然地点点头,应了一句。   “在,好几个认识的将军都在。”   “你去向他们打听一下这点兵是怎生回事,那边是多少人啊?这样傻看着可看不出名堂来。”   赵衿寻了个理由把王翠支过去,趴在窗台上便饶有兴趣地等着看王翠与陆小酉说话时的样子。   忽然,她耳朵一动,听到城楼上面有人说了一句什么,听着像是“陛下”云云。   想到方才那个士卒郑重嘱咐的样子,赵衿便到台阶附近探头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上面守备森严。   她再往前探了探头,看到了一双纹着腾云的靴子。   想到了托阎容问的事情,她便径直喊道:“喂,李瑕!”   “……” #第一千一百七十章 一份子   李瑕刚见过易士英。   两人之间的交情并不浅,可谓是非常深厚。易士英是地方上第一个给予李瑕支持的官员。   然而久别重逢,易士英却始终绷着一张脸,对李瑕那些热忱的问候并不理会。   “这两年我过得很痛苦。”易士英终于肯说话了,说的是真诚的心里话,“但凡我有能力阻止你背叛大宋,我绝不会坐视不管……”   “你知道的,赵宋不可能收复中原,朕却可以,且就在眼前了。”   “这道理我岂能不明白?”易士英道:“正是因为明白,故而痛苦。我身为宋臣却背叛大宋,良心不安。”   李瑕道:“胜利能消解这种痛苦。朕相信,易卿杀进燕京的那一刻,感受到的只会是荣耀。平定四海,光复天下,不也正是易卿的志向?”   这些说辞他说过很多遍,随着如今实力不断增强,这些说辞的可信度也越来越高。   甚至连陆秀夫都被说通了。   易士英当然也有犹豫,但长年在镇守云南,他的想法比年轻人更难改变。   他最后还是提出了要辞官致仕。   李瑕虽有预料,但还是感到了失望。   原本还想着,从自立为秦王到称帝,易士英能容忍下来并且奉旨把云南兵马带回来,也许是已经想通了。   待易士英退下,他正坐在那揉着额头,忽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直呼自己的名字。   “喂,李瑕……”   李瑕错愕了一下,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其实高明月、张文静有时也会在闺房中叫他的名字,但语气往往是温柔且深情的。   已经有数年没听到有人这般没礼貌地喊他了。   低头一看,果然是赵衿。   “让她过来吧。”眼看护卫又要去拦她,李瑕还是吩咐了一句。   之后便见她蹬蹬蹬地跑上楼梯,喘着气道:“李瑕,我有事问你。”   “你不是身体有病吗?慢点跑。”   “你管我。”   赵衿看了看周遭的守卫,道:“你们都下去。”   没有人理她,直到李瑕挥了挥手。   “说吧。”   赵衿还不说,直到等人都走远了,才道:“你知道陆小酉的事吗?”   “知道。”   这答案有些出忽赵衿的意料,她再次问道:“你知道?”   “嗯。”   “对你是小事,对我却是大事。”   赵衿说着,走到这边的窗口向外看去,只见下面的王翠并不能够靠近那些将领,被士卒们拦下了。   仔相观察了一下,还能看到陆小酉正在对那个方向频频回首,而王翠也是欲走又回头。   站在高处看着一对男女暗生情愫的样子,赵衿颇觉有趣。   “王翠是我的身边人,才不会让你的人将她欺负了。”   “可以。”李瑕还在忙,随口道:“我们把婚事定了……”   赵衿愣了一下。   她看向李瑕,心想他怎么会忽然这么说。   下一刻,听到他接着又说道:“可在北伐前把他们的婚礼办了。”   “哦……对。”赵衿回过神来,连连点头,之后又连连摇头,“不对,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值得王翠托付的人。”   “陆小酉向王翠提过亲了,王翠怕你难受没答应。陆小酉与人说起时怕泄漏了你们的身份,被误解为有难言之隐也没解释,就这么简单。”   “就这样?”   “你可去问阎容,朕今晨与她说过。”   “那好吧。”赵衿应了,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傻乎乎的,因为这么简单的一桩事,连一国的皇帝都惊动了。   她准备离开城楼,走了两步,又回头问道:“喂,需要我出面帮你联络宋廷吗?”   “嗯?”   李瑕的视线转到赵衿脸上。   赵衿低下头,道:“你不是北伐时不想被宋廷拖后腿吗?由我出面会不会顺利一些?”   “你不是不愿意吗?”   “不想欠你人情。”   李瑕望窗外瞥了一眼,道:“他们两情相悦,何来欠人情一说?”   “哦,那我可就不帮你了。”   “朕倒是可以欠你一个人情,过两天替朕去招揽一个人如何?”   “像招揽王应麟那样?”   “嗯。”   “好吧,你倒是有要求就提,一点都不客气。”   赵衿说罢,匆匆忙忙就下了城楼,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和王翠好好谈一谈了。   李瑕这阵子筹备北伐,忙得不可开交。今日与赵衿交谈几句、简单地解决了一个问题并添了桩喜事,对他而言倒像是一个小小的调味剂。   他把目光从赵衿的背影上收回来,继续忙碌着。   ……   很快就到了五月。   唐军已大概完成了兵马的调动、整编。   粮草物资能准备的基本都准备了。   经过许多次商议,唐军将北伐的时间定在五月二十二日。   而陆小酉则将婚期定在了五月十八日。   功夫不负有心人,王翠终于接受了他的提亲。   只是这婚期他觉得太久了,而且才成亲三四日便要离家肯定不妥,因此恨不能将婚期提到最早。偏这日子是他娘冯氏请算命先生算的,最是合他与王翠的生辰。   在这一方面,冯氏十分固执,陆小酉虽说是大将军了,但又不能以军律要求娘亲令行禁止。   于是,他几乎是扳着指头数着日子,盼着尽快到五月十八日。   当请谏发到刘金锁处时,刘金锁十分惊讶,问陆小酉既然有难言之隐,如何还能成婚、这不是害人家小娘子吗。   但自从赵衿出面见了易士英之后,她的身份就愈发不是秘密了。因此,陆小酉这才告诉刘金锁,难言之隐指的是王翠的身份。   结果到了婚礼那天,刘金锁不停在高声嚷嚷,说自己才是陆小酉的大媒人,闹了个大误会,反而促成了这桩喜事,非要坐到主桌上去。   他虽然吵闹,其实是想着借此机会把误会澄清,心肠还是顶好的。   当然,刘金锁心肠好不好,这不重要。   陆小酉更在乎的是自己成亲了。   初为新妇的王翠把头发全部挽起,比以前多了一点风韵,但还是不算漂亮。   但在陆小酉眼前,她这样壮实的身材刚刚好,农家人喜欢的媳妇就是这样的,而王翠在气质上还有江南女子的特点,一点也不土气。总之是全都在他的喜好上。   更重要的,则是他们曾经同生共死过。   两人新婚燕尔,冯氏也喜欢这个儿媳,一家子其乐融融。   过了五月十八之后,他又开始盼着日子过得再慢一点,晚一些到五月二十二日。   有时他也会与王翠说这种难舍之情。   “你不是闻战欣喜吗?”王翠遂反问道,“还能因为成亲了不想北伐吗?”   “当然想去北伐。”陆小酉道:“只有天下安定了,我们才能过好日子,道理我都明白,就是舍不得。”   “那是不是我嫁给你,还耽误了你建功立业?”   陆小酉仔细想了想,道:“我更想打好北伐这一仗了,一定不能败。我要保护我们的家。”   王翠也抱了抱他,道:“嫁给你以后,我觉得我也是大唐人了,我也会保护我们的家。”   之所以如此说,毕竟她也是武艺高强,现在作为唐军大将的夫人,渐渐也开始想要为这新唐出一份力。 #第一千一百七十一章 归来者   洛阳。   巨大的回回砲车架在城墙边,民夫们来回忙碌着搬运守城的器械,更远处则是源源不绝的骑兵驰来。   这里与长安一样繁忙。   伯颜巡视着,脸色还是显得十分沉稳,将担忧深深藏在心底。   贺兰山之战的消息传来之后,大元已经是人心动荡。   来自关中的大量情报称,唐军已经斩杀了忽必烈;而逃回的元军中有不少人称看着大汗往北面逃走了。   然而至今他还没有回来。   在这位大元皇帝出现之前,谁都不能确定哪个才是真相。   据伯颜所知,安西王忙哥剌却是在这场大败中逃出生天,也许是因为曾被李瑕俘虏过一次,有经验了吧。   如今忙哥剌、脱忽还在河套附近集结溃兵,守卫河套的同时也寻找忽必烈。   换言之,很大一部分蒙古兵马如今掌握在忙哥剌手中。   伯颜已经收到忙哥剌的信了。   信上说的都是些该说的话,但忙哥剌拉拢伯颜的意图却很明显。   如果忽必烈再也找不回来了,年轻的安西王显然正在做担当大任的准备。   伯颜还没回信,在事情还没确定之前他不会轻易表态。   这些是内忧,除此之外还有外患。   关中那边,李瑕已经磨刀霍霍,紧锣密鼓地在准备北伐,河南首当其冲。伯颜还得要为这一战做准备。   形势让他感受到了艰难,也许当年金国的武仙、宋国的余玠感受到的就是这种艰难。   攻与守便是如此,处在弱势苦撑的一方要困难得多,而如今已经是攻守易势了。   迫于无奈之下,伯颜甚至越权派人南下去联络宋廷了。   他很清楚,若没有宋国的支持,他守不住这个风雨飘摇的大元。且往后不论是忽必烈回来,还是新皇继位,对于他这个举动只会是赞赏有加。   目前消息都还没回来,凡事都还说不准,总之守住、稳住是一切的前提。   伯颜一改以往恢复中原生气的策略,大量征召兵马,坚壁清野,准备坚守到底。   虽然艰难,但他自命不凡,有自信能够挡住李瑕。   “丞相!”   有人策马从北面赶过来,匆匆登上城头,却是河南路控鹰卫总管何玮。   他快步赶到伯颜身边,道:“丞相,有人从开平来了。”   伯颜倏地转过头,眼神中似有光彩闪过。   他压低声音,问道:“陛下回来了?”   “丞相还是亲自去问吧。”   伯颜遂大步向城头下走去,何玮四下看了一眼,跟了上去。   赶回经略府,往大堂看了一眼,却没看到人。   “丞相,在寮房。”   伯颜一听便知这是有重要的秘事要议,眼神中的光彩变成了阴翳,还透着些担忧之色。   “请他们到书房谈吧……”   不一会儿,三个人走进了伯颜的书房。   其中两人是控鹰卫,另一个则是书生打扮的汉人,三十岁出头的样子。   “见过伯颜丞相,下官姓尚,名文,字周卿。”   伯颜问道:“陛下回到开平了?”   “丞相放心,下官来是有好消息报于丞相。”尚文道,说话间四下打量了一眼,似在看是否隔墙有耳。   纵是伯颜涵养极好,也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   他再次问道:“是不是陛下回来了?”   尚文却是郑重地作了个揖,道:“真金太子回来了。”   伯颜愣了一下。   真金?   再次听到这名字,让人有点恍然如梦的感觉,他早以为真金已经死了。   “真金太子……燕王是怎么回来的?”   “太子逃出沙漠之后昏厥了过去,被一户牧民收留,往西北迁徙了一段路途,因此一直没被找到,后来他说服了这户牧民,带着他回到了开平,虽历经艰险,然而得长生天与大元历代圣君保佑,终于平安归来。”   伯颜已皱起了眉头。   他确实没想到真金会以这样的方式回来。   荒谬,让人难以置信,更重要的是,让当前这本就不明朗的局势更加复杂了。   他当然留意到了,尚文口口声声说的都是“太子”,可事实上,陛下还没有册封真金为太子。   他差点便要指着尚文问一句“你们想怎么样?”   然而,伯颜还是很快调整了情绪,感慨道:“太好了,等陛下听了这消息,一定会很高兴。”   真金毕竟是皇子,皇子能平安归来,为人臣子当然要高兴,伯颜还在这句话里提醒尚文,忽必烈可能还活着。同时,这也是一种试探。   这种委婉体面的说话方式并不是以前大蒙古国的官员们的作风。   只是忽必烈施行汉法到现在,除了最重要的嫡长子继承还没有确立,其他各种好的坏的还是学了一些。   至于内斗争权,却不是与宋国学的,而是原本就激烈,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丞相说的对,陛下一定会很高兴。”尚文先是附和了一句,沉吟着又道:“不过,眼前陛下还未回到开平,李瑕一定会趁机来犯,国事不可无人定夺。”   “你觉得该怎么办?”   尚文连忙道:“下官如何能作主张?还是该有伯颜丞相这样的国之栋梁来主持局面。”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你就当你是我的幕僚,说说看。”   “下官没有这个能耐,但下官来之前,恩师刘公说了几句话。”   “聪书记?”伯颜问道,“你是聪书记的弟子。”   “是,下官当年正是由聪书记推举为朝议太保,因此一直称他为恩师。”   他们说的是刘秉忠。   刘秉聪以前常年居于忽必烈身边,因为被称为“聪书记”。   这样一个从最开始就随忽必烈开创基业的老臣的意见,同时也是整个金莲川幕府的意见,伯颜不得不引起重视。   只听尚文道:“聪书记说,国不可一日无君。”   伯颜感到很吃惊。   他很清楚刘秉忠也对真金寄望极高,当然会支持真金。但另一方面,这刘秉忠也是忽必烈的忠臣。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不确认消息,就要贸然扶真金继位?   好在,尚文停顿了片刻之后,继续道:“故而,应该先请太子殿下监国,应对外敌的进犯,等到陛下回朝为止,丞相认为呢?”   伯颜沉默不语,开始来回踱步。   过了一会,他终于开口,却没有回答尚文的问题,而是问道:“世侯之中,有不少人一直在暗中窥测时局,并与李瑕有联络,朝中认为该怎么办?”   “太子已经将张柔、张弘基、严实等人召往开平,同时已派人前往山西见阿合马。另外,聪书记很赞同丞相联合宋国的策略,会在朝中全力配合丞相。”   伯颜心中稍安,认为金莲川幕府做事,确实可靠。   但他没有马上表态愿请真金监国。   这个口一开,如果等忽必烈回来,连他也要被视作真金一党。而哪怕忽必烈不回来了,真金也不会因他不表态就动他这个封疆大吏。   伯颜让人带尚文先去安顿,很快,书房里便只留下何玮。   “张易随陛下出征了,是由史楫在开平统领控鹰卫?”   “是?”   “方才尚文身边的两人,都是史楫的人?”   何玮道:“是。而且在支持真金太子这件事上,两位指挥使不分彼此。”   伯颜转头看向何玮,问道:“你也忠于燕王。”   “是。下官首先忠于陛下,然后忠于真金太子。”   伯颜缓缓走到了窗边,推开窗,任阳光照进来。   他又踱了几步,走到盔甲边,背对着何玮,用盔甲的倒影观察着他。   “我感觉到有人打算不等陛下,趁机扶真金太子继位。你感觉到了吗?”   “没有。”何玮道:“下官觉得,让太子监国,诸公是出于公心,不宜这样猜测。”   伯颜稍稍眯了眼,从盔甲的倒影里看到何玮说话的时候冷笑了一下,还有些得意的意味。   也许这个年轻人已经在想要拥立之功了。   “我们远在河南,在御敌的第一道防线上,都能闻到内斗的气味。可见它内斗得有多猛烈。”伯颜叹息着,道:“国事让人担忧啊。”   “内斗?”何玮似乎很诧异,问道:“丞相说的内斗,下官没听明白是谁在和谁斗?”   “你们看不到如今忙哥剌、那木罕手中都握着兵马吗?”   “那丞相认为太子不监国了,他们就不内斗了吗?”   这次,竟是经国之才的伯颜被一介武夫何玮问倒了。   是啊,除了争下去,真金还能怎么办?   那这一仗也许会比想像中还要难打…… #第一千一百七十二章 守家业   同一个夜里,在北面遥远的开平城中,有几个年轻的大元官员正在史楫面前激烈地争论着。   “如今出征的兵力都掌握在忙哥剌手里,那木罕坐镇着哈拉和林,手中也有大军。若不趁早登基,他们必定要争。不如先请太子登基,占住了名义,他们反而不敢轻易妄动。”   “那不是诸公拦着吗?太子监国理所当然。诸公却非要派人去询问各路。”   “若有人不允,殿下还能不监国吗?”   “那是试探各路反应。且若是太子监国时击退李瑕,当然可顺势进一步。”   “他们这么想,忙哥剌、那木罕可不会这么想!局势已迫在眉睫了,你们还在犹豫什么?!”   “还能犹豫什么,陛下驾崩的消息是从关中传出来的,尚且不知真伪。”   “那宪宗皇帝驾崩之时,消息也同样是从钓鱼城传回来的。当时若陛下稍有犹疑,只怕汗位早便是阿里不哥的了。”   这个比喻的形象之处在于,真金与忙哥剌也是亲兄弟,像极了忽必烈与阿里不哥。   因此堂中许多人都沉默了,重新衡量起局势,愈想愈觉得也许有必要先下手为强。   “如何说?我等去请太子殿下登基?”   “不可!”   屋中几个还保持着理智的人连忙站起阻拦。   “若只是与忙哥剌、那木罕争,抢先登基是不错。但眼下,诸公们真正害怕的是万一陛下平安归来,到时又该如何?”   “还能如何,请陛下当太上皇。”   众人又互相对视着,原本很复杂的问题,似乎随着这个回答变得简单了。   良久,有人低声问道:“若到时陛下不愿答应呢?”   他们又纷纷看向史楫。   史楫是史天倪的儿子,因为自幼失怙,被史天泽抚养长大,比亲生儿子都亲。   他兄长史权已死在与李瑕的战事之中,这次史天泽也死了。因此史楫绝不愿投降于李瑕。   但根据传回的消息,他的堂兄弟史杠已经降了。   史楫认为自己或许会因此遭到忽必烈的猜忌……如果忽必烈还能回来的话。   他更希望的是真金能够顺利登基。   这也是大元朝很多汉臣们的共同希望,但大家想法却不同,如刘秉忠、许衡、郝经等人就想要徐徐图之;而一些年轻冲动的,则希望快刀斩乱麻。   史楫的心思则更复杂些。   这几年他成为控鹰卫副指挥使以后,位高权重,气势也渐渐大了起来。   此时他一抬眼,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这些,是控鹰卫打探到的消息。”   史楫拿出一摞情报丢在桌上,往后一仰,用手揉着鼻梁。   他做这个动作,手挡住了眼睛,让人看不出他的表情,而这个动作本身看起来则十分悲伤。   “包括怯薛长安童在内非常多人看到陛下被俘,众目睽睽,并不像是唐军作假,你们自己看吧。”   “可是,有逃回来的兵士说,曾看到和礼霍孙与陛下交换了衣服……”   史楫打断了这句话,道:“这般说的人有几个?若是诸公指使他们这么做,并不是难事。而能证实陛下被俘的人,有数百倍、千倍。”   众人于是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起来。   史楫从头到尾没有回答如果忽必烈不愿当太上皇,那该怎么办。   他的回答全都是从现有的情报资料来的。   但他这个表态已经说明了一切。   议到最后,堂中的年轻官员们都下定了决心。   “我等这便上表,请殿下登基。”   于是,这个夜里他们回到家中后,一个个都奋笔疾书,写下劝进表。   只等将声势闹大,越来越多的官员就会担心晚了就没有拥立之功,纷纷加入劝进的队伍。   到时便谁也不能阻止真金太子登上大元皇帝的帝位……   ……   此时处在这场漩涡之中的真金,正在关心的却不是帝位。   真金也是整夜在与重臣们议论,谈论的则是迫在眉睫的战事。   他经历了一遭劫难,整个人的气质有了很大的不同,沉稳、老练了许多,坐在那的时候眼神里透着股沧桑与阴郁。   “哪怕不看这些关中来的情报。只说以我对李瑕的理解,他志在统一天下,必定会趁势北伐,何况有了这诸多迹象,慢则三月,快则一月之内,这一战躲不掉的。”   真金放下手中的情报,站起身走到地图边,又道:“这次他不会再走河套,而会走这两条路。”   手指在地图上划了划,他指的一条路是渡黄河至山西,走太行径往燕京;另一条路是出潼关走河南,转而北上。   在座的有刘秉忠、许衡、窦默、姚枢等人,都是金莲川幕府的老人了,对形势的判断只会比真金更为准确。   刘秉忠原本在燕京建城,是听说真金归来的消息后,连夜赶到开平的。   这一路并不算近,他以最快的速度穿过燕山山脉,一路颠簸劳苦,到了之后又为真金监国之事奔波操劳,连着几夜没合眼,因此本就苍老的面容显得格外憔悴。   也有劝他不用如此熬,但刘秉忠却执意要为真金监国之事尽心尽力。他担心的是,他们这些老一辈的汉臣们都过世了,真金的处境会更难,因此必须趁着这个时候将根基筑牢。   何谓根基?人心、兵权、威望。   只要这次能够在监国时击败李瑕,便没有人能再动摇真金的储位,哪怕忽必烈回来了也是如此。   此时刘秉忠站起身来,缓缓道:“为何李瑕不会攻河套,此事倒可以好好说道说道。”   “战略上而言,兴庆、延安等府城毁于战火,他已失去了战略上的跳板。”   这些众人都懂,马上便有人道:“还有一个原因,守在河套的是忙哥剌、脱忽,他们刚刚败于李瑕之手,胆气怯了。李瑕若攻河套,他们只能守,而且还是坚守,而李瑕若攻河南,他们必不会救。”   “还有一点,以他的军情司的能耐,早晚会知道殿下已经回来的事。”   “呵,他故意放回忙哥剌,便是为了挑拨大元的皇位之争。”   “如此,他攻燕京、开平只要走河南,忙哥剌一系的兵马很可能都会袖手旁观。”   “那很可能也不会攻山西,因为他知道阿合马素来与殿下不合。”   “还需要考虑到河南河北的世侯,走河南都是最好的,且我们对此……无可奈何。”   真金听着这些,再看地图上的一条条路线,一时也是无言以对。   他真的不想与兄弟们相争,只想守住祖辈传下来的基业。   然而摆在面前的事实就是,如果不争得皇位,他就不能掌控所有的兵力,就无法面对强敌。   都说宋廷党争激烈,其实不过是文人的小刀子互相捅。而大蒙古国的内斗,却是千军万马真刀真枪的厮杀……   ……   顺天府,保州。   张家后庭有一片小湖,张弘基正与毛居节泛舟于小湖上。   倒不是因为两人觉得泛舟有趣,而是这样说话最安全,杜绝了有人偷听的可能。   “现今天下的局势已经很分明了。”   “是啊,那位志在天下,必然北伐,而这大元朝却还在忙着争皇位。”毛居节摇着头道:“自蒙哥汗死后,这争斗就没有断过。”   “不是大元皇帝不能平定内乱,而是李瑕的策略就是如此。”张弘基道:“我一直在观察他,从钓鱼城杀蒙哥汗之后挑唆阿里不哥,再到远赴西域寻找同盟,听说还放回了忙哥剌……可见他一直以来都是故意的。”   “大蒙古国本如日中天,由此而日薄西山。若是那位有意为之,不一般啊。”   “大姐儿更不一般。”张弘基莞尔道,“早十年便说他要成大事。”   “是啊,张家与史家之命途或因此而不同。”   “又到了做决择的时候啊。”   毛居节道:“可惜姐夫还在燕京建城,若是在保州,等唐军兵至,一切会顺利得多。”   “眼下我也担心,燕王已经回了开平,只怕要对张家采取些手段。”张弘基眼中浮起忧色,又道:“我与父亲的通信已经断了有几日了。”   “二郎认为燕王会提前对张家动手?”   “嗯,我打算先把家眷安排好,又担心因此反遭猜忌,舅舅觉得呢?”   毛居节正要答话,目光一转,忽看到河岸上有人正在朝这边挥手,非常着急的样子。   小舟上的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有不好的预感。   他们划着舟才抵达了岸边,便有家将踏着水上前道:“二郎不好了,燕京那边派人来接家里人,说是大帅想念家人,燕王特赐了大宅院,派人来接了……是派兵来的。”   张弘基眼神便沉了下来,还未及开口,却又有婢子飞奔过来,哇哇大哭着。   “不好了!二郎快救二姐儿,他们要把二姐儿捉走了……” #第一千一百七十三章 冒险   待张弘基赶到之时,张府前院已是一片剑拔弩张、鸡飞狗跳。   最大的声音却是一个清脆的女声。   “有本事来啊,有本来杀了我啊,当我怕你们不成?”   “张二姐儿,我们是奉命行事,还请不要为难……”   “动手啊!我就是与姐姐有联络怎么了?既然想将我们当反贼杀了,那就别在这假惺惺的!”   “张二姐儿冷静,劝你还是放下武器,不要将事态扩大……”   “放弩啊你们。”   她摆出了凶狠的表情,一张脸盘看着却颇为稚嫩,再加上声音清脆,给人的威慑感并不强。   那元军将领对她也并不忌惮,所以还在好言相劝。   然而,却见张文婉已忽然从一个家将手里抢过弩机,竟真就对着人群扣下了板机。   张弘基转过回廊,脚步一停,正见“嗖”的一声,弩箭激射而出,钉在一名元兵的肩甲上,透甲而入,血迅速淌了出来。   那受伤的元兵惨叫一声。   而周围的众人原本还在大声叫嚷,一副生怕对张文婉失控的模样,此时真失控了,他们却是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而整个前院中最嚣张的人还是张文婉,犹脆声大喊道:“杀了他们,老子就是反了,反了!”   “拿下!”   “住手!”   张弘基大喝一声,快步上前,挡在了两拨人的中间。   有弩箭“唰”地从他前面飞过,元军的矛与刀也几乎抵到了他的面前。   “都别动手。”张弘基先是目光如电地看了那带队的元军将领一眼,将其威慑住,再抬手示意。   之后,他转向张文婉,因生怕喝不住她而提高了音量。   “二姐儿,你给我老实一点!”   张文婉嘴巴一扁,显得极为委屈,却是抬手一指,喊道:“说什么是爹想要我们搬去燕京,根本是强绑。他们还要搜我的院子,休想!我死也不会让他们进我的院子一步。”   “二郎,燕京新城即将落城,张老元帅乔迁新居,想带家眷过去。特意请我们护送,令妹却先动手伤了我们的人,这到底是何意?”   “放屁。是你们先捉我的人,还想捉我。在这保州地界,当我怕了你们不成?”张文婉再次喊道。   “张二姐儿,你真的想造反不成?!”   “是啊,那又如何?”   同时间已有下人赶到了张弘基耳边,低声禀报了事情的来由。   这几年来,张家与关中时常有些走私生意,不过包括张弘基在内的张家主事人都十分谨慎,保持着立场。除了几封极隐秘的信件,其他事情即使被查抄了,也不会有证据表明张家通敌,最多就是贪财走私。   借着这条走私路线,张文婉也常常与张文静有所联络,每次通信都是厚厚的一叠。就在昨日,有几封信件与一些礼品暗中从关中送到了保州张家,其中有一个包裹就是给张文婉的。   今日开平来人,也许是有家仆举报,也许是张家就有朝廷的眼线,总之这些元兵马上进了张文婉的院子查到了诸多信件带走,张文婉也不是好欺负的,提剑追了出来,当场便伤了一人,追到前院又放弩伤了一人……   张弘基听过了事情经过,看向了对面的元军将领,脸上渐渐浮出了笑容,道:“是云表吧?我没记错的话,你与九郎是同窗,当年你我曾一起喝过酒?”   “难得二郎还记得,那年九郎还给我写了首诗。”郑云表笑道,“故而我常与九郎说,我与张家的交情深。”   “是啊,那诗该有一句是……寂寂妍春空造化,炎炎畏日乍威权?”   张弘基与郑云表都默然了一下,心中对这句诗以及几年的际遇感慨。   张文婉却没他们这么多矫情,插话道:“二哥,你与这种走狗多说什么?把他们赶出去,赶不出去就杀了他们!”   众人都当作没听到这话,郑云表看向张弘基,道:“还请二郎信我,这一趟由我来办差,必定是为了张家好。”   “我当然信你。”张弘基道,“只是世事无常,祸福之事谁能预料?”   “二郎还是不信我。”郑云表道,“但不信我无妨,却该信九拔都才是。”   他脸上已浮起了自信的笑容,转头向院门处看了一眼。   只过了小一会儿,便有张弘基的心腹匆匆赶来,对张弘基附耳道:“二郎,有兵马围住了保州城……”   张弘基听罢,不露声色,意味深长地看了郑元表一眼,道:“既然父亲在燕京相召,我们这些当子女的当然要去,只是今日就走未免太匆忙了,这也是舍妹有些失礼的原因。”   “有些失礼?”张文婉嚷道:“他们可是当我是反贼要捉我!”   “闭嘴,为兄在谈正事,你一个小女儿家插什么嘴?”   “我又是小女儿家了?”张文婉大讶,“现在我不是老姑娘了?”   “我让你闭嘴!”   说话间,兄妹两人已走得近了,张文婉拉了拉张弘基,低声道:“我和姐姐的信都在他们手里。”   “别说了,先去燕京。”   “我才不去,我的罪证都被搜走了,还去?那不是羊入虎口,成了傻子了吗。”   “我有分寸。”张弘基不再多说,淡淡留下了这四个字,转身又去安排。   “云表,容我两日收拾一番,带家人北上,如何?”   “当然无妨……”   一场风波由此被平息下来。   张家没有就这样被逼反,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只有张文婉鼓了鼓腮帮子,很是不爽。   她站在那看着二哥的背影,心想道:“二哥性子就是太软了,当年爱慕元姐姐时是这般,如今还是这般。”   ……   张家开始忙碌起来,仆婢们开始收拾行李,要把张家直系一部分人送往燕京。   其中张弘基、张弘略,以及负责守卫保州的张弘规受到了重点关注,郑云表也许有一份名单,对张家的状况一清二楚。   现在还包括了张文婉,也是点名要带走。   见此情形,毛居节愈发忧愁。   “二郎这般答应北上是否会有危险?”   “无可奈何,金莲川幕府那些老狐狸,这是防着我一手啊。”张弘基道,“至于危险,只要张家不真的造反,谁敢真的动手?一动,且看各家反不反。”   毛居节思考了一会,点了点头,道:“看来确实是,金莲川幕府此举不像是为了对付张家,而是为了把张家中能够掌控顺天府的兵马的人物都调开。”   “是,我私下问过郑元表了。他无意追究张家的罪责,只求办妥差事。他答应一到燕京就将那些信件还我。”   “到了燕京,只怕还要到开平吧?”   “可如此一来,与那位的计划可就毁了?”   张弘基微微一滞,叹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愈是遇到大事,愈是要冷静应对……”   就是在这种双方都小心翼翼维持和平的氛围中,张家诸人收拾好了行李,北上燕京。   队伍很长,张弘基为了保证家人的安全,把保州城里最精锐最忠心的兵马都带在身边。   而郑云表则让副手“陪同”张家北上,他自己亲自率兵留在保州,接替了防务。   车马粼粼,一路逶迤。   时不时能看到元军的探马在道路两边奔过,查看着这只队伍的情况。   而其中一辆马车当中,张文婉已换了一套男装,检查了行囊,仔细确认过了她从张弘基处偷来的那枚金虎符还在,才扎好行囊,趴在窗边向外窥探着。   “二姐儿,这真的太危险了。”一名穿着张文婉衣服的侍婢一脸紧张地问道。   “我是怕危险的人吗?”张文婉反问了一句。   “可是……坏事了怎么办?二郎考虑得一定比二姐儿周到?”   “你凭什么就这么觉得?”张文婉道:“为什么不能我才是对的,我看起来傻吗?”   “二姐儿,我是说这些都是男儿的事……”   张文婉终于转过头,郑重地教训起自己的侍女来。   “我告诉你,愈是遇到大事,愈需要果决应对。姐姐离家嫁给了姐夫时有多少闲言闲语?但才过几年谁私下里提起姐姐不说她慧眼如炬?现在我姐姐、姐夫马上就要北伐了,偏遇到了二哥这么个懦的。我才不要到燕京送死,我要回保州响应姐姐、姐夫,到时才能救我爹。”   “可是二姐儿你这样太危险了……”   “嘘!”   张文婉又看向窗外,目光在路边扫来扫去,眼神灵动又带着坚决。   她才不要学优柔寡断的兄长,这些年对她影响最大的人,是她敢爱敢恨的姐姐。   但她姐姐太文弱了,她可不一样。   张文婉爬上了马车的坐榻,双手支在窗边,等到马车路过一片低矮的树丛,她忽然纵身一跃。   她摔在树丛里,滚了两圈,脚下一阵剧痛,却是脚腕已经扭了。   张文婉痛得眼泪都流出来,但是强忍着没有喊出来。   她委屈地咬着嘴唇,捡起包袱,却没有向保州方向走,而是一瘸一拐地往北走。   她都想好了,张弘基一定会追问她的侍婢,往南把她追回来。   所以她要向北走一段,找机会穿过官道,避开他们最初的搜查范围。   这是她从张文静当年离家的故事里总结出的经验,且早就盼着来一场冒险了…… #第一千一百七十四章 法与治   往涿州西北方向走五十余里,便抵达了太行山下。   脱离了官道,骑马往偏僻深山又赶了一段路,张文婉策马立在一个小山头,向四周望了一圈。   她的马匹是在涿州城的驿站买的,因为从保州出发之前,她就已经准备好了各种信令、文书,这让她得以顺利买到了马匹和食物。   但如此一来也暴露了行迹,于是她继续绕道,先行到这太行山附近避一避。   此时天色将暗,四下眺望,东面已没有追兵,西面却有个小山村有炊烟升起。   张文婉拉起面巾,策马过去。   她知道这种世道一个女子行军不安全,因此穿的是军袍,还披了一件最轻便的皮甲遮掩身形,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   进了村里时,她这种装束让村民害怕不已,纷纷躲进屋中。   张文婉牵着马在村中逛了一圈,选定了一个残破的土墙农房上前借宿。   一个黑瘦的妇人正站在院中煮东西,身边是两个面黄肌瘦的孩子,正眼巴巴地看着锅中。   这一家人是最不害怕张文婉的,站在那显得麻木无神。   像是没有了生的期盼,也就没有害怕的事了。   “兵爷。”   那妇人转过身,见到披甲的人牵马过来,低声喃喃道:“我男人征走了,没有男人了。”   张文婉拿出一张三十文的中统交钞递在那妇人手里,压着声音道:“给我个屋子借宿。”   中统交钞在大元的流通还是十分方便的,就连这山村妇人也识得,她怯怯地抬头看了一眼,连忙佝偻着背引着张文婉向里间走去。   张文婉往那破锅里瞄了一眼,见里面是一些带壳的杂粮、一些野菜,于是又递了半块干粮过去。   惹得那女人千恩万谢,摁着两个孩子磕头。   再往里走,进了一间破屋,终于能有瓦遮头地歇一夜,才走到床边,马上便闻到了一股被子的酸味,仔细瞧了瞧,上面都是霉。   很快,天已经暗下来,彻底没了光亮。张文婉坐在那,拿出伤药敷了脚踝,再次哭了出来。   “姐姐,当年你那一路到关中也是这么苦吗?我这才离家多远啊。”   哭着哭着,张文婉睡着过去。   次日,却是被震天的哭声吵醒了。   她揉了揉眼,系好面巾,走到破屋外一看,只见在院子外面,那个黑瘦妇人正跪在地上,拉着一个汉子的衣襟嚎陶。   “我的!我的钱啊,我的!”   她哭得很凶,但翻来覆去只有这几句话。任那汉子不停踹她,她却死不撒手。   “活不了啦!把我的钱还我!”   “松开,这是我的钱,你哪里可能会有钱……”   张文婉目光看去,见那汉子四十多岁,穿着短褐,身材健壮,脸上有伤,腿脚有些不灵便的样子,该是一个退伍的元军士卒。   他手里拿着的,正是昨夜她给出的那三十文。   此时已经有不少人围了过来看热闹。   那妇人便嚷道:“我的钱啊!天杀的二虎抢了我的钱啊!”   “别胡说了,这是我的钱!”   “天杀的,我才出门要去刘阿大家买柴,他抱着我就摸啊,摸到钱就抢了啊……”   这一番哭嚎却又引得人们哄堂大笑。   “刘寡妇,他都摸你哪里了啊?”   “就是说呀,要真是你的钱,你藏在哪让二虎摸到的?”   那黑瘦妇人大喊道:“我不是寡妇,我男人会回来的!这真是我的钱!”   名叫二虎的汉子用力一踹,将刘寡妇踹倒在地,啐了一口便走。   村中人见了,各自摇着头便打算散了。   张文婉看不下去,按着腰间的短刀便走上前去,扫视了人群一眼。   她甚至没有开口说话,那二虎的汉子上下打量了她两眼,想了想,把那三十文钱放在了刘寡妇脚边,缓缓往后退了几步,转身逃开。   这桩小事过去,张文婉便打算离开了,临走前她问了刘寡妇几句。   “他们就这般欺负你?”   “我……我没有男人。”   “没有男人还没有王法吗?”   “王法?”   刘寡妇愣住了,她从来没听说过王法是什么。   张文婉认认真真道:“王法就是遇到刚才那样的盗贼,官府会有人把他捉起来。”   顺天路是大蒙古国最早施行汉法的地方之一,因为张柔坐镇顺天路时,一直呕心沥血恢复民生。   纵观整个大元,很难找到比顺天路治安更好、更有秩序的地方。   但刘寡妇却是摇了摇头,道:“官府……收五户丝。”   张文婉又解释了一会,刘寡妇却还是不明白。   说官府只收五户丝。   张文婉无奈,也说不清楚这事,于是拿出一张一百文的中统交钞,递了过去,道:“我得走了,你拿着,给孩子买吃的。”   她自己也是自身难保的状态,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之后她牵着马离开了这个村落,沿着太行山向南而行。   ……   而村落这边,几个人正聚在一起闲聊。   “那披甲的不是刘寡妇的男人?”   “不是哩,就是路过了村子,睡了刘寡妇一晚,我今天上山砍柴,眼见他都过了洪崖,骑马走远了。”   “真的?”二虎又确认了一遍。   “真的哩。”   “哈,我说刘寡妇今早不情愿让我摸哩。”   二虎轻笑一声,站起身来便往外去。   没多久之后,哭嚎声便再次在刘寡妇家中响起。   “天杀的!别抢我的钱啊,活不了了……”   “啪”的一声响,二虎将刘寡妇一巴掌摔在地上,又踹了一脚,踹得她起不来,便在屋子里搜起来。   两个孩子不停大哭,他却很快有了意外之喜,伸手进一个破陶罐里掏出了张一百文的交钞。   “天杀的啊!”   刘寡妇哭得死去活来,到最后没办法了,只好大哭道:“你就不怕王法吗?!”   “王法?”二虎讶异,哈哈大笑道:“大蒙古国的王法是什么?是草原的王法,是强者为尊。”   他伸手拍了一下刘寡妇的头,讥了一句“蠢女人”,笑嘻嘻地便往外走去。   而就在村口,一队兵马已经驰了过来。   为首的十夫长挥手下令,道:“搜,再把所有的男人都征调了……”   ……   一队车马出了子午关。   郝二富抬头看去,只见前方便是关中,他的心情不由豁然开朗。   他嚅了嚅嘴,看向他的儿子,道:“狗儿啊,你记得吗?那年我们就是跟着贺大哥,从这里进的子午道。当时的路可难走,现今修得真好啊。”   “爹,我名叫郝兴邦,不叫狗儿了。子午道前些年就已经修好了,如今是汉中到长安的主干道。”   “对,对,这不是叫习惯了嘛。”郝二富推着板车,目光还在四下看着,又道:“我们的老家在渭南,那年蒙哥死了,蒙古人内斗,你娘没了,我带着你出来逃难,那时候你才六岁,我就这样一路背着你走,谁成想,我们还能这样回来。”   “儿子记得,要是娘也能与我们到汉中过好日子就好了。”   “是啊,刚到汉中的时候没有住的地方,我们挖的地窖,后来这一年一年,日子渐渐好过来,我儿子还成了读书人,嘿嘿。”   “爹啊,都和你说了许多遍了,儿子不能算读书人,只是能识字,会算数。”   郝二富眼睛一瞪,大声道:“那还能不是读书人?以前我们整个村里也难出一个识字的人。”   “这能是你村里吗?”郝狗儿道:“在汉中,识字的人多了。到了长安还有更多。”   话到这里,前方又有一队人从西面过来,个个也都是老农打扮,推着板车,上面载满了麻袋,里面装着粮食及其它各种杂物。   众人聚在一起,不免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你们是从哪来的?”   “汉中,老哥你哩?”   “就在那边的西岭村,额们前阵子已经送过一次了,这不家里的鸡又下蛋了,再凑些东西,一道送过去。”   “听说价钱蛮好吧?比往常卖的能高一些……”   “我可不是为了卖上价才运来的,我是为了助军,到时候说起王师北伐,我也是出了一份力的。”   郝二富则昂了昂头,道:“我从汉中过来的,应了募的,到时运辎重到北面去。”   周围人纷纷刮目相看,赞叹不已。   也有人问道:“这运辎重能给多少钱?”   郝二富方才听人吹牛,也学到了,遂一拍胸脯,道:“我不是为了钱,为国出力嘛。”   郝狗儿听了,低头嘀咕了一句什么。   人群讨论着这些,却也有人问道:“几位老哥,官府说的那个收粮和募兵的告示我没看懂,能给我解释解释吗?”   郝二富听了,立即便激动起来,一手便揽过郝狗儿。   “让我儿子和你说,他是读书人,我们家那一带,报纸啊、告示啊,都是他读给乡亲们听的,嘿嘿,他就喜欢这些。”   “爹。”郝狗儿再次埋怨了一句。   但之后他还是耐心地解释起来。   “收粮其实很简单,官府统一以纸币收购粮食……”   “不是,那我怎么听说,这是宋国那边的和籴呢?”   “谁说的?”郝狗儿道:“首先宋国的和籴是强制的,每户只有留下口粮,剩下的必须卖给宋廷,且价格低不说,会子还不值钱。”   “但我听说,朝廷为了北伐,印了很多纸币,朝廷的纸币也会像会子一样不值钱哩。”   “不会。”郝狗儿用最简单的办法解释起来,道:“不是朝廷为了北伐多印了纸币,而是贺兰山大胜之后,朝廷缴获了很多战利品,这些金银珠宝拿出来不方便,所以印成了纸币。”   事情当然不会像他说的这样简单。但对于这些老农而言,这是最有说服力的理由。   “啧啧,读书人就是不一样,这么一说,额一下就明白了。”   面对众人纷纷称赞,郝二富听了,乐得嘴都合不拢。   郝狗儿却只有羞赧,一本正经地继续说。   “收粮很简单,应募就分为几种了,有的应募后勤,也有的当新兵……” #第一千一百七十五章 农夫   官道上的人越来越多。   除了个别牵着毛驴的,老农们绝大多数都是推着板车步行运粮,一日里竟也能赶很远的路,在傍晚时分便赶到了子午镇的驿站。   这里已成了粮草的集散地,络绎不绝的农夫赶来,在官吏的引领下卸粮、登记,离家近的当场便领了钱欢天喜地地回去。   也有人会往子午镇的市集上走一遭,采买些物件回去。   如郝二富这种打算应募的便会留下来,明日继续跟着队伍向北,由官府的人领路并安排食宿。   他一辈子没见过这样的大场面,踮着脚到处看着,嘴里喃喃道:“比过年还热闹。”   驿站就在镇外,收粮点上罗列着琳琅满目的东西,除了稻米谷物,还有各种腊肉、菜干、果脯,依照分类堆叠着。   负责看守物资的差役来回走动着,不停大喊道:“别挤了!哪个敢伸手,莫怪老子剁了他。”   郝二富看得直了眼,之后便见到有只手在前面晃了晃,是他们这队人的领队,唤作老何。   “老哥,走了,赶紧到前面捉紧时间扒口吃的,趁早歇了明个好赶路。”   “好,好。”   “汉中来的老乡们!把板车留下,官府会派人看守,人都跟我来!”老何举着手招呼着众人。   郝二富第一件事就是转头看儿子有没有跟上,往前走了一段,人越来越少,只见前方搭着一排棚子。   那棚子是最简单的一种,四角各插着一根长杆,中间拉着一块棚布,人们就在棚布下铺了稻草。   稻草上再盖一块布,也就成了能睡觉的床,已经有许多人躺在那或坐在那,十分嘈杂。   同行者中有人不由问道:“老何,都到了关中,还是连间屋子也没有啊?”   老何打了个哈哈,道:“地方是差了些,大家伙将就睡一晚。”   “这有啥睡不了的?”郝二富帮腔道,“我家里起了新房,请木匠来打的大床,弹得这么厚的棉被,那睡得甭提多舒服。但这一出门,哪哪我都还是睡得下。”   郝狗儿见父亲又开始炫耀,只觉臊得慌。   但他略略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有些话得说出来。   “这哪就苦了?我们大唐将士们漠北驱虏,躺在冰雪地里、卧在沙漠里,缺衣少粮,那才叫真的苦!”   众人愣然,纷纷转头看向了这个年轻人。   这么多道目光投来,郝狗儿有些怯场,兀自又道:“如果不是将士们把外寇挡在境外,如果蒙虏杀进关中了,那大家还有好日子过吗?连这点辛苦还要抱怨吗?”   郝二富见儿子说话语气重了,笑着圆场道:“这五月的天气不冷又不热,在这外面睡正正好舒服。当年我从关中逃难去汉中的时候,那才叫真个苦。”   “是哩,还有片篷来挡着,不太怕夜里下雨。这个孙老六就是娇气……”   不少老农开始挠头,指责起方才那个抱怨的同伴。   孙老六也是尴尬不已,搓着手道:“大后生,额这哪是抱怨哩?额不就是和老何开玩笑的吗?”   郝狗儿声音也轻了不少,道:“北伐在即,朝廷准备的时间短。大家还是要众志成城。”   “说的好,众志成城。瞧这大后生,果然是读书人,你这些道理都是哪儿看来的?”   “报纸上看的。”   “啧啧,能识字真好,额好几日未听人念报了。”   “就是说哩,记得原来上面有个故事可有意思,额还没听全哩。”   郝二富只觉面上有光,道:“那正好,就让这小子给大家伙念念报。”   “好啊,念念,大后生你带了报纸吗?听说贺兰山那一战,好多故事都在报纸上说的。”   “有,有。”   郝狗儿遂从背篓里拿出一个包裹,打开来只见里面是两块木板。   他动作轻柔地打开木板,才见到里面夹着的许多报纸。   老农们围坐在边上,捧着干粮啃着,全都盯着郝狗儿,听着他读报。   郝二富拿出水囊仰着头痛饮了一口水,脸上笑得满是褶子。他就喜欢看儿子有出息,连长途劳顿的辛苦都因此一扫而光。   没念多久,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   落日的余晖刚褪尽,老何便站起身来,道:“歇了吧,省些力气,明个还要赶路。”   众人意犹未尽,嚷着要让大后生多念一会子,于是一起出力架起了篝火。   忽又听得驿站那边热闹起来,说是有支官兵行军路过,驻扎在远处,子午镇这边有不少人嚷着要去送些吃的。   郝狗儿一听,再没了念报纸的兴致。   他仔细将报纸夹回木板,收进背篓,凑到驿站那边的人群里。   这些都是子午镇上的百姓,有的提着鸡蛋,有的提着米酒,也有的只拿了一双鞋垫,总之是各种物件都有,嚷着要去慰军。   有差役要拦,没能拦住,人群便出发了。   “爹,我跟他们去看看。”郝狗儿向郝二富道,“你累了一天了,就在这歇吧,儿子很快就回来……”   月色很亮,而且这群人灯笼也有,火把也有,只拿着一根蜡烛照路的也有,孩子扶着老人,妇人们包着头巾走在一块。   郝狗儿这大后生离那些妇人远远的,跟在队伍的后面,走了一会听到了前方的马蹄声。   他这才向前挤了过去,只见月光下有个将领带着十余个骑兵赶过来,到了人群前便翻身下马。   “乡亲们!天已经黑了,都快回去吧……”   郝狗儿又往前走了几步,盯着那将领头盔上的兜鏊看。   他对唐军的军衔最感兴趣,很快就看出来了这是一个部将,不由十分景仰。   人群中便有人道:“将军,到镇上宿营吧?驻在荒山野岭的还要扎营,太辛苦了。”   “乡亲们的情意,我代将士们心领了。”那将领抱拳,道:“但军律有规定,行军驻营时不可打搅乡邻,实在无法移营,乡亲们回去吧。”   “我们不怕打搅!”   “就是,大唐的王师都是我们的子弟兵,我们不怕官兵……”   唐军与百姓也确实亲近,一是因为军律严明,行军永远秋毫无犯,朝廷再三强调“军队在外打仗,在内百姓一定要有安定的生产生活”,这是严令;二是这些年朝廷的宣传做得很好,论对民心舆情的重视,李瑕比当世任何人都高。   此时那将领已上前亲手扶住了几个老人,笑道:“乡亲们,真不能驻扎到镇上,我们都驻好营了。”   “那这些吃的都收着吧?”   “收着吧,都是乡亲们的心意。”   那将领再次摇头,道:“真不能收,军律森严,今日我若是收了,是要挨板子的……”   这二人推来推去,郝狗儿站在一旁,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的却是这些将领们的盔甲、马匹、武器,觉得比以前更威风了。   “真不能拿百姓东西,一颗鸡蛋也不能拿,乡亲们都回吧,天色太晚了。”   “好吧,将军一定要打胜仗。”   “定不会辜负乡亲们的厚望。”   百姓们终于肯回去,众人转身走了,却有一个老妇还站在那里,柱着拐杖倾着身子往前看。   郝狗儿见了,停下脚步。   之后便听那老妇冲着骑兵中一个喊道:“儿啊!是你吗?”   那队骑兵已经掉转马头往回赶了,听到这喊声,只有那个将领回头,道:“阿嬷,认错人了吧?快回去吧。”   “我儿是永兴军的董栓财。”   “保家卫国,你儿子是好样的!许久未见儿子了吧?军律规定不许私下探亲,想必等北伐过后你儿子就回来了。”   “那不是我儿吗?”   “回去吧,这天太晚了,莫摔着。小后生,帮忙扶着点。”   那将领说完,翻身上马便走,十余骑在夜色中向东而去。   郝狗儿便上前扶着那老妇往回走,走了没几步,他忽然听到有马蹄声反而近了。   转头一看,却见一名骑兵忽然掉转马头重新奔了回来。   福如心至一般,那老妇也停下脚步,转过身。   那骑兵不等马停稳,已翻身下马,连跌了两步跑到老妇面前,扑通跪在地上,带着哭腔大喊。   “娘啊!”   “……”   郝狗儿转头看去,只见那十余骑还驻马停在远处,在深沉的夜色里只有隐隐的黑影。   他这才对“子弟兵”三个字有了更深的感悟。   ……   等郝狗儿再回到歇脚处的时候,只见郝二富正搓着手站在那等他。   “爹,我就是去看一眼,说了不用等我的。”   “没在等你,这不是睡惯了家里的大床,睡不惯吗……”   说是这么说,等父子二人回到各自的草席上躺倒,没多久郝二富已经是鼾声如雷。   这些老农都是连日奔劳,个个累得厉害,鼾声一个赛一个的响,此起彼伏。   郝狗儿受得住硬梆梆的稻草床,但听着这些鼾声,闻着熏天的脚臭味,觉得透不过气来,一时难以入眠。   终于,在感觉要被憋死之前,他还是起身走开。   好不容易找到一条水渠,汲水洗了脚,又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他见到前面有一个佛塔,便不顾疲惫地登上塔楼,向东望去。   在很远的地方,隐隐能够看到一片营火。   郝狗儿便静静地看着它,眼神里浮出了向往。   他六岁到汉中,是在新唐王朝治理下成长起来的第一代年轻人,既不出色,也不差劲,就是最普通的一种人,但他也有了自己的志向…… #第一千一百七十六章 前夕   五月二十日。   通过几日的跋涉,长安在望,郝狗儿睁大了眼看着远处的城墙,努力想看清这座都城比汉中更有气魄的地方来。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长安的人口虽多,城池却并不比汉中城大多少,甚至显得有些杂乱无序。   若说汉中城配得上龙兴之城的称号,作为都城的长安却太过老旧,有种难堪大任的感觉。   但郝狗儿依旧是兴奋的,他看到四面八方的队伍汇来、看到旌旗在城头摇摆,感受到了一种蓬勃的朝气。   “北伐驱虏!恢复中原!”   人挤人的官道上,忽然响起了这样一声叫喊。   很快便有人响应起来,跟着喊道:“乘胜而北!驱虏!驱虏!”   “万胜!”   郝二富吓了一跳,摇头道:“年轻人气力没处花,声都喊哑了还要瞎喊。”   郝狗儿却是踮起脚往前头看去,用目光寻找着那群年轻人。   很快他就找到了他们,大概有五六人,都是作书生打扮,而书生袍也是经过改良的,袖子做窄,衣襟减短,显得英挺、利落了许多。   他们每个人都佩着剑,剑上的红缨微微晃动,更添一份英气。   郝狗儿的眼睛已经亮了,心里跃跃欲试想要过去与他们作伴,只是他还要推车。   离长安城越近,官道上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互相打着招呼。   “江兄?这是要往何处?”   “投军。”   每当这简洁有力的两个字响起,气氛便会愈发热烈,最后让他们如同喝醉了一般,开始唱起歌来。   郝狗儿路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不由跟着唱了两句,马上便有年轻人向他投来热情的目光,冲他招了招手。   郝二富连忙道:“狗儿,别看了。”   队伍继续往前,终于将粮草卸了。   这次,他们却是被要求着集合起来,由新的辎重官来统一管理。   郝二富原本有些紧张,但等了一会,却发现他们的辎重官是一个看着很和气的年轻人。   “乡亲们好,我叫范学义,是你们的辎重官,往后将由我和老何带着你们往前线运粮。”   这范学义看起来文质彬彬,开口说话却没有太多知乎者也,都是朴实的大白话。   “今日有几件事得先交代你们,首先就是上了前线,你们务必听我的命令,战场上不是闹着玩的,稍不留神就可能会丢了性命。我希望把你们全须全尾地带过去,再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此时站着的都是些来应募的农夫,并不能像士卒一样令行禁止,不由低声交谈了起来。   “这官看着年纪不大吧?”   “是哩,官位应该也不甚高,看着只是管我们这些人的小军需官。”   “往上应该还有更大的吧?”   郝狗儿转过头,低声提醒道:“孙六叔,莫说话了。”   但其实孙老六他们在说的话题,郝狗儿也十分感兴趣,早已了解清楚了。   此次负责整个北伐军需的是陆秀夫,包括能让郝家父子从汉中运粮到关中之类的许多政策都是出自于他的手笔,报纸上的几篇动员信,落款都是他的名字。   想着这些,郝狗儿觉得自己离崇敬的人物又更近了一步,离志向也更近了一步。   范学义还在最后交代着各种事项。   “后日清晨,陛下将在城郊天坛誓师。我们明日歇一歇,后日早早起来参加誓师大典。”   ……   长安城内,陆小酉家中也聊到誓师之事。   “你是后日誓师之后便要出征了吧?”   “是啊,我明日就得回到营里住。”   虽然是新婚燕尔,王翠却没有一点儿娇气,点了点头,道:“好,行李我已经替你收拾好了,看着,伤药放在这里,若是受伤了,一定要先抹这个。”   陆小酉一样一样仔细地听了,认真记下。   他做事从来不敷衍,哪怕是这种小事,也用一种认真的态度面对。   “你与娘待在家里……能行吗?”   陆小酉问话的时候又挠了挠头,显得有些不自信。   王翠见了,遂道:“小酉哥,你是大将军,不必管家里的琐事,我和娘都会打点好的。”   “可我家里是农户出身,怕你嫁进来不习惯。”   “我家里也一样的。”王翠低声道:“日子过得好,哪会把女儿送去习武?”   “我把你娶过来,却又要出征了……你放心公主那边吗?可以时常过去陪她。”   这是他近来常在想的一个问题,他害怕万一自己死在北伐的战场上,那把王翠娶过来反而是害了她,还不如让她一直陪在公主身边。   王翠道:“公主近来似乎有了新的事在忙,她好像适应了长安的生活了。”   “那就好……”   次日,陆小酉带上行囊,出了长安的宅院,往城外的兵营策马而行。   他也能感觉到一路上的气氛。   年轻的人们高喊着“北伐驱虏”,越来越兴奋,激情回荡。   陆小酉却已过了这个年纪。   他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热血冲动,一往无前,当时随李瑕杀入皇宫,脑子里根本没有想过那件事会有怎么样严重的后果,他只管去做。   可见他年轻时比这些人更激情澎湃。   但现在,他害怕的事却更多了,怕老迈的娘亲伤心,怕新婚的妻子守寡,也害怕麾下士卒的家眷们承担这种痛苦,因此开始变得更为慎重。   他不会在出征前大呼小叫,而是要把力气留到战场上。   ……   朝气蓬勃也好,成熟稳重也罢,民夫也好,大将也罢,形形色色的人们在北伐的前夕做好了准备。   天色也逐渐暗下去,长夜过后,便是誓师大会。   ……   这夜,长安皇宫中,李瑕正在与韩承绪、韩祈安、杨果、李冶等几个北归大臣聊天。   难得的是,他们并没有在商议政事,只是坐着说些家长里短的小事。   再仔细一回想,李瑕还真是第一次这样花费大量时间闲聊。   抗争了十年,该做的都做了,明日就要誓师北伐了。不论再做什么,相比十年的经验,能起到的作用都很小。   相反,这些重臣们的年纪都已经很大了,能陪他们聊天的时间已经不多。   “放在当年那时候,谁曾想过有朝一日陛下真要北伐了?”   这句话,杨果已不知是今晚第几次提起。   “我虽然看出陛下不凡,但以为最多能守住宋国,没想到,没想到,眼界太窄了啊。”   “那我早便看出来,我可比你眼光高些。”韩承绪便笑了出来,又道:“这次北伐功成之后,你我也该一道颐养天年了。”   “谁与你一道?”杨果道,“北伐功成,我便回山西老家。”   李瑕道:“不仅如此,我还指望杨公来治理山西。”   杨果连连摇手,道:“陛下厚爱。臣太老了,不中用了。”   李瑕又问道:“听说元严也打算在这次北伐之后回到山西?”   几个北归人都是与元好问交情匪浅的,聊到这个话题不由纷纷叹息。   “是啊,这女娃的心思只怕不在仕途上。”   “毕竟是个女子。”   李瑕道:“这些年她公务一直做得很好,此次动员北伐,民间舆情能有如此支持,她功劳不小。并不会因为是女儿而影响仕途。”   “陛下有所不知。”韩承绪叹道:“老臣们忧心的并非元严的仕途,而是她的婚事。”   “是啊。”杨果道:“听说,自她丈夫去世之后,提亲者不少,其中便有张弘基。她都未看上眼,干脆去当了女冠。”   李冶道:“张家二郎我曾见过两面,样样出挑,与她也正相配。若连张二郎都看不上,只怕是难了……”   这些重臣们平素高深莫测,此时说起这些家长里短来却与普通妇人也没有太大的不同。   李瑕渐渐插不上嘴,只是默默听着。   他们没有聊太晚,在戌时左右便告退了。   李瑕独自坐了一会,起驾,却先找张文静聊天。   他这次打算带张文静与韩巧儿随征,此时张文静还在打点行李,见李瑕过来,有些小小的惊讶。   “嗯?怎不去陪明月姐她们?”   “方才听了诸公说你二哥与元严之事,想到元严在北地应该颇有人脉,你说也安排她到北上的队伍里,如何?”   张文静微微一讶,应道:“也可以,元姐姐最熟悉北面的文人,这些年又都在宣传司,对招抚士族应该有帮助。”   说罢,她又莞尔道:“这次二哥若能见到元姐姐,只怕会很欣喜。”   “会吗?”   “不知道,我开玩笑的。想必过了这么多年,二哥早便释怀了吧……” #第一千一百七十七章 传檄   “陛下特意来说,想必不单单是为了元姐姐的事吧?”张文静又问道。   李瑕道:“倒也没别的事。”   “是因听诸公聊到二哥,觉得他性子软懦,有些不放心?”   “嗯,有一点。不求万事顺意,多做准备就好。”   “其实啊,要是我六哥在保州,反而能更顺利些。”张文静正在叠衣服,转过头来凑近李瑕耳边道,“六哥才干比二哥强,而且元廷更信任六哥些。”   “事到如今,不想这些了。”李瑕从后面搂着她的腰,低下头问道:“要回家了,什么心情。”   “说不上来……有些紧张吧,也有些担心,还想要快些见到爹。”   已为人母的张文静在谈到家里时,眼神里依旧有孩子似的迷茫。   “去明月姐那吧,这次北征是带了我,却从来没带她。”   “好,巧儿呢?她不是说今夜要过来陪你住?”   “到宁妃院子里去玩了,也不知玩些什么,每次都是忘乎所以。”   这事李瑕倒是知道,随口道:“许是还在斗蛐蛐,由她去吧。”   “陛下就惯着巧儿。”   张文静也没心思管这些,打点了行李,又开始清点要带的礼物及赏赐。   ……   这个夜晚显得特别短暂,天不亮李瑕就已经起身。   他低头看着正在为他穿戴盔甲的高明月,觉得这些年自己最辜负的就是她。   高明月似乎察觉到了李瑕的目光,抬起头问道:“等天下平定了,带我再回一趟大理吧?”   她声音很轻,在李瑕面前时她还像是那个羞涩的少女,摆不出皇后的母仪天下的气势。   “陪我回洱海边住一阵子,那里夏天不热,冬天不冷,既不干也不潮,我们就吹风、看雪,什么也不做,好不好?”   “好。”李瑕应道。   他知道到时候自己还是会很忙,北伐之后还要南征,再之后,他对疆域的野心必不会小于蒙哥与忽必烈。   但他还是认认真真看着高明月的眼睛给了承诺。   高明月笑了笑,她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李瑕心中对她的愧疚感也由这个小小的要求转为了对以后的期待。   ……   准备停当,李瑕便出发往长安东郊,准备誓师。   之前称王、称帝,这样的流程有过两次,他已经十分熟悉了。这次的仪式则要简单很多。   首先依旧是祭天。   告祭过天地,求了天地庇佑,臣民将士才能安心。   祭礼结束之后,一坛坛的酒被搬了出来。   因为出征的将士太多,每人也只能饮上一勺,以示同甘共苦之意。   李瑕则走上了高高的战台,环目看去,只见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   无数期待、仰望的目光看了过来,虽说已经该习惯了,但他时常还是感到难以承担他们的期望。   “咚!咚……”   鼓声响起,越来越大,直到将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盖了下去。   等到鼓声一停,万籁俱寂。   所有人都在等李瑕开口,檄告天下。   然而,李瑕却没有直接念檄文,他开口,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朕等今天等了太久了,等到很多人都已经麻木,都已经厌倦了战火。因为北伐太难了,像是一个永远不会天亮的长夜。”   站在下面的官员们愣了一下,因天子没有按既定的流程来,稍微出现了一些慌乱。   李瑕说的则是他的心里话。   十年征战,死了太多人,把太多情绪消磨殆尽,留下了太多疲惫与伤痕。   好不容易熬到要北伐了,他的心情却已经很平静,少了当年的热血与冲动。   但愿望还在,且更加坚定。   “一百年前,赵宋有个叫范成大的官员奉命出使金国,渡过淮河,踏上中原土地,到开封时写了一首词,其中有一句朕记得很清楚……”   坛下几个重臣都知道这首词,已低声跟着念了出来。   “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   “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   这“忍泪失声”四字,似乎唤起了人们心中对苦难的回忆。   李瑕继续说道:“几时有六军北伐呢?中原父老失声相问之后,过了二十二年,陆游写了一首诗。”   陆游的诗知道的人更多,许多人也跟着低声念了起来。   “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一年又一年,李瑕说等这一天等了太久,因为这份等待不仅包含了他的十年。   “再往后又过了十八年,陆游在等待北伐的过程中,等完了他的一生。只能在临终留下绝笔诗……”   ……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郝狗儿跟着念了出来,感到心里沉甸甸的。   他读过陆游的诗,报纸上常常会刊上一首两首,并在下面写上各种注释。   此时他站的位置离天坛很远,在最外围的一片,前面的视线也被人群挡住,使得他并不能望到天坛。   好在,每隔一段距离都会有士卒把天子的话传过来,令每个人都能听到。   在郝狗儿不远处传话的正是年轻的军需官范学义。   “时至今日,距陆游的‘但悲不见九州同’又过了五十七年。一代又一代人盼着北伐,且付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除了陆游还有辛弃疾,还有宗泽、岳飞、孟珙……他们不仅是宋国的文官武将,他们是我们民族的脊梁,让我们能挺直腰杆活着,而不是像烂泥一样趴着。而他们没能等到的北伐,在今天,我们等到了。”   郝狗儿挺了挺自己的背,感到时代重担压在自己身上。   范学义还在传递着李瑕的话。   “我们这代人是幸运的,过去的分裂、屈辱将在我们手里终结,历史将在我们手中书写。王师北定中原,过去无数人的遗憾将由我们来弥补……”   在这支队伍前方站着的是陆秀夫。   他抬起头看向天空,像是看到了满天的英灵。   有宗泽高喊着“渡河”,有岳飞的“壮志饥餐胡虏肉”,有辛弃疾的“气吞万里如虎”,有孟珙的“三十年志在收复中原”,还有数不清的战死的人们。   李瑕有句话他十分认同,这些矢志北伐的人们不仅是宋国的臣子,还是华夏的英雄。   如今的陆秀夫身披着新唐的官服,他已经能坦然接受自己的官身。   他所领的是辎重队,在这支队伍的前方便是将士们的方阵。   每个士卒都站得十分挺拔,精神气十足。   陆小酉则站在永兴军的方阵最前方。   随着誓师大会进行到了这里,一坛酒已经递到了他的面前,送酒的士卒拿着勺子舀了两下,发现里面剩的酒已经不多了。   陆小酉干脆捧过酒坛,将里面剩的一口倒入了口中。   他酒量很差,仅仅这一口就已经上了脸。   再抬头一看,天坛上的李瑕拔出了长剑,指向了北方。   素来沉稳腼腆的陆小酉也激动了起来,举着拳头大喊道:“北伐!”   身后的士卒们也开始跟着呼喊起来。   很快,整个东郊十余万人的喊声汇聚在一起,声动四方。   “北伐!北伐!”   “北伐!北伐!”   日出东方,天光已然破晓。   李瑕开始发表檄文,以示决心……   “昔赫赫始祖,肇造煌煌中华,奄有九锡,唐虞继世,三王奋迹,则文化彬彬,独步宇内。   慨自石氏燕云之割、赵氏淮北之失,国祚不复振,如鱼馁肉败,腥闻四布,遂引群虏乘间抵隙。边境要区,割削尽去,拊背扼吭,遂使我汉土堂奥尽失,民气痿痹,将破碎颠连,转餍封豕。今蒙元窃踞中原,衣冠遗黎,虐视均于草芥,骨肉同姓,吞噬剧于豺狼。泱泱大国,岂甘沦为奴辱?   吾唐皇之后裔也,祖宗命世之英,及其苗裔,恭承天命,罔敢自安,遂剑屦俱奋,十一年间,据守西蜀,开疆云南,收复关中,复克陇西,斩虏酋于钓鱼城,歼铁骑于贺兰山。兹奉天倡义,亲统大师,北逐胡虏,分兵进讨,问罪燕京。出生民于水火,复汉官之威仪。扫荡胡尘,一统四海,治世安民,振兴华夏。   虑百姓不知,反以吾为仇,陷溺犹深,故先谕告,兵帅所临,军威整肃,号令森严。耕市不惊,秋毫无犯。归我者永安于华夏,背我者自窜于荒漠。   盖华夏之民,天必命华夏之人以安之,胡虏何能治哉?唯恐中原久污膻腥,故率四方猛烈天下豪雄奋力廓清,志在驱虏除暴,使民皆得其所,雪华夏之耻。   如蒙古、色目,虽非华夏族类,而同生天地间,凡知礼义,愿为臣民者,与华夏之人抚养无异。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很快,骑兵四散而出,传檄天下。   天坛上则再次响起了战鼓声。   “北伐!北伐!”   士卒们高声大喊着,缓缓转过阵列,开始行进。   十年抗争,李瑕终于开始了他的北伐…… #第一千一百七十八章 继承者   洛阳。   有快马从西边狂奔而来,一路冲进城中依旧毫不减速,吓得行人纷纷躲避。   “急报!急报!”   一直狂奔到经略府前,马上的骑士跌跌撞撞往里冲,待见到伯颜了才停下脚步。   “急报……唐军出潼关了,正在攻陕州城……”   伯颜正在与人商议重要事情,听到战报后沉默了片刻,转头看向地图。   唐军会入寇,而且会走河南,这是预料之中的事。   该做的准备也都做了,除了坚壁清野地守,战术上的办法并不多。李瑕是一个实力很稳定的对手,几乎很少犯错或留下破绽。   伯颜这边要是想在短时间内增加胜算,首要得处理的反而是蒙元内部的诸多麻烦。   因此,他的目光在地图上停留了一会儿,接连下了几道应战的命令之后,心思便回到了方才与何玮所议的话题上。   “这种形势危险的时候,阿合马如果不能与我们齐心抵抗李瑕,大元真有可能会被赶出中原,这是他与忙哥剌都不想看到的情形。”   何玮道:“阿合马的态度很明确了。他和太子殿下一直以来不合,甚至可以说是结怨甚深,如果让太子监国。阿合马宁可随忙哥剌或那木罕北返哈拉和林。”   “荒谬,这是一个臣子能够说出来的话吗?!”   “那是阿合马,不是哪个汉臣。”何玮小声提醒道:“丞相,你只能做个选择了。”   他说这句话的同时,目光紧紧盯着伯颜,有些备防之意。   伯颜努力了很久,希望能暂缓真金与忙哥剌之间的皇位之争,让大元朝廷将主要的心力都放到眼前的战事上来,但他失望了。   当时真金失踪的消息传到西域,忙哥剌第一时间率兵赶回来争储位,这件事撕破了遮掩,把皇位之争摆到了台面上。   谁都明白眼前是最好的机会,而这又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也许在这两个派系眼里,对方比李瑕更加危险。   这次,让李瑕赢了,只是把他们赶出中原。但若让对方赢了,蒙哥与贵由、忽必烈与阿里不哥的前车之鉴就摆在那里。   没有了和好的可能,伯颜就必须做出一个选择了。   面对着何玮的目光,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去把尚文请来吧,我同意让太子殿下监国。”   何玮眼中有了喜意。   他与尚文终于说服了伯颜支持真金。   那接下来只需要抵抗住唐军的攻势,那么,监国太子的威望就将如日中天,就连忙哥剌军中的各个万户千户也会转投过来。   所以伯颜极为重要,不仅能代表一部分蒙古重臣,还是防守河南最重要的统帅。   何玮亲眼看着伯颜布置防务,对他十分有信心。   过了一会,等尚文到了大堂,伯颜已经写好了一篇奏折,略略犹豫之后递给了尚文。   “这是我的表态,请真金太子监国。”   事实上,没有伯颜这封奏折,真金也已经在行监国之实了。   它真正的意义在于,伯颜公开宣布自己成为真金一党。   “现在唐军已经入寇,形势危急,请太子殿下应允联盟宋国,共克强敌,并派大将往山西,夺阿合马之权。”   尚文不由打心底敬佩伯颜。   “怪不得陛下一见丞相便拔擢重要,丞相是真正忠于大元的能干之臣。”   伯颜无奈地一挥手,叹道:“不必多说了,尽快赶回去见殿下吧。”   ……   何玮送尚文出北城。   一路上,尚文都在畅想着未来的大好形势。   “如今有了伯颜丞相的支持,殿下可谓是胜券在握。”   末了,他还补上一句,道:“忙哥剌犹想争位,其势力已比殿下差了一大截。”   何玮问道:“对忙哥剌是胜券在握,对李瑕又如何?”   “李瑕?哦,仲韫是说战事。李瑕立国时日尚短,国用不足,支撑不了长久作战。何况兵马出征不像防守,出征所耗费的钱粮十数倍不止。故而宋国屡屡发兵北向,皆惨败而归。伯颜丞相只需守住河南两三月,则李瑕自退。”   何玮自己也是这般判断的,闻言点了点头,但还是道:“怕的是李瑕军中那些火器。”   “物件是死的,人是活的。大元只需要解决好储位的问题,国本一稳定,天下便稳定了。是故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内。”   北面文人平时看不起宋国,真遇到了与宋国相似的问题,其实连说的话都引用了赵普的。   两人才走到了北城,忽见前面有一骑绝尘而来。   “总管!”   一名控鹰卫的信使飞一般地赶到了何玮身边,附耳禀报起来。   “是史指挥使从开平传回来的消息,说是在阴山以北找到了陛下,正在回开平的路上……”   一瞬间,何玮失态了。   他眼睛一瞪,露出了不可置信与惊恐不安的神色。   “真……真的吗?”他低声问道。   “史指挥使说,有可能是假的,陛下若无事,早便该归还了。有可能是忙哥剌放出的假消息。”   何玮一颗心这才落回肚子里。   他将尚文请到一边,低声将此事说了。   尚文的第一反应却是皱眉,心中暗道了一句“早不来晚不来”。   何玮问道:“伯颜丞相的奏折呢?是否要还给他?”   “还给他?”   尚文摇了摇头,道:“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开平,见了史指挥使再谈。”   何玮点了点头,却有些被尚文这种坚决的态度惊到,觉得文人们有时轴起来比武将还要拼死。   当然,事已至此,能做的选择已经不多了……   那边唐军已经出了潼关,崤函通道上旌旗招展,战事已然展开;这边尚文则连夜赶路,星夜疾驰赶回开平。   ……   开平。   控鹰卫衙门中,史楫坐在那看着一封封情报,脸色愈发难看。   他近来心情不好,眼睛里透着股阴寒之意。   “指挥使,尚公回来了。”   “请。”   史楫转头看向门边,尚文还没进来,他却也没有移开目光,而是想事情想得出神。   像是在考虑哪些消息可以说,哪些不能。   “指挥使。”很快,尚文大步赶进来,第一件事便是将伯颜的奏折放在史楫案头,道:“伯颜表态了。”   史楫轻声问道:“何玮将那道消息告诉他了?”   “没有,我与他商定,暂时不告诉伯颜丞相。”   史楫先是看了伯颜的奏书,其后向尚文问道:“此事,你怎么看?”   “意料之中,诸公早说过,伯颜必定会支持殿下。”   史楫声音压得更低,道:“我是问,那道消息你听到了吗?”   尚文点点头,道:“忙哥剌放出的那个假消息?”   史楫盯着尚文的反应,似乎终于看出了什么,点了点头,让他附耳过来。   “忙哥剌既然能放出假消息,可见他必是想要争皇位。我认为太子只是监国,不足以稳住形势,该先登基才行。”   尚文微微一滞,但很快便做了决定,故作不知,道:“诸公是何决议?”   史楫道:“诸公都老了,行事有些畏手畏脚。”   尚文更明白史楫的意思,问道:“指挥使要我怎么做?”   “你是聪书记的学生,才能出众,该担重任。”史楫凑得近些,又道:“由你来劝进,可好?”   尚文明白这意思,他是刘秉忠举荐的,由他出面,旁人会当是刘秉忠的意见,附和者更多,声势更大。   “好是好。”   尚文心里已为此事感到了兴奋。   然而,转念一想,他又十分忧愁,问道:“那……那个消息?”   史楫道:“你若愿意升迁,剩下的事便交给我。”   他没有明说,剩下的是指帮尚文打点升迁之事,还是另有所指。   两人很有默契地不再聊了。   ……   次日,真金开了一场朝会。   他在忽必烈的椅子前又加了一把椅子,坐在那看着,由刘秉忠主持。   首先便是宣读了伯颜的奏折,请真金正式监国。   尚文站在百官之中,偷眼向众人看去,没能从那些蒙古、色目诸臣,以及金莲川幕府诸公的脸上看出任何不对。   显然,史楫没有把那道假消息告诉他们。   尚文又回过头,终于在几个年轻人脸上看到极难察觉的微妙表情。   之后再看向真金,只见这位年轻的监国太子脸色沉静,眼神平和,竟有种淡泊明志的感觉。   真金不愧是汉儒教出来的,今日这场朝会,就比以前更像样的多,蒙、汉大臣分列两排,整齐而有秩序。   这一定会是个能将汉制施行下去的明君。   脑中这念头一起,尚文就摁不下去了。   他虽站在那一动不动,脑子里却已是天人交战。   而朝会还在继续,终于,当刘秉忠接连处理完了几桩大事,尚文忽然站了出来。   “臣有本要奏。”   众人的目光纷纷向他看来。   尚文镇定了一下心神,道:“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臣认为太子只是监国还不够,当登基继位……” #第一千一百七十九章 接驾   “住口!”   当先出面喝断尚文说话的却是刘秉忠。   刘秉忠时年才五十一岁,若只看他的样貌,很难想象这是忽必烈的幕府第一臣。   这个开国元勋如今穿的还是一身破旧的黑色素衣,脸色黝黑,皮肤粗糙,唯有一双眼睛里透出睿智深沉的目光。   “尚周卿,你昏了头了。陛下出征在外,不日即将归来,休得在此胡言乱语。”   刘秉忠没有说很多,话里只有恫吓与镇压。   换作往常,尚文这个由他一力举荐的门生早便要垂头退到一边了。   然而,或许是这次的事态已经紧急到让人无法理智思考,尚文不仅没有退,反而更进一步,喊道:“都别再自欺欺人了!”   殿中的蒙古官员们都面面相觑,听不懂这些汉臣在争吵什么。   相比起口舌之利,这或许才是刘秉忠手段高超之处,他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将许多权柄从蒙古、色目重臣手中夺,许以厚利将其安抚,使得真金监国的朝堂上有浓重的汉法礼仪氛围。   这段时日以来,朝堂上这些蒙古官员甚少发表意见,毕竟金莲川幕府做事滴水不露。   但今日,他们从这争吵中窥见了一些事端。   于是蒙古官员们招过通译官,翻译这些汉臣在吵什么。   “陛下已经驾崩于贺兰山一役,噩耗天下皆闻,唯独诸公不肯信,然而国不可一日无君,臣请太子殿下继位!”   如同石破天惊,一众汉臣皆有些错愕。   消息当然早就知道了,但从来没有人敢当众揭破。每个人都清楚,忽必烈有归还的可能。那么,谁敢说他驾崩了,到时便难逃抄家灭族的命运。   尚文这是豁出了命去扶真金登基。   他是这个朝堂上最疯的,而旁人都有顾忌。   那通译官正在翻译尚文的话,说到一半,却被阻止了。   蒙古官员们并不想再听,毕竟事态还不明朗,又不关乎他们的切身利益,他们不打算贸然掺和,站在那冷眼看着尚文,就像看着一只猴子在杂耍。   汉臣们虽说都是盼着真金继位,此时则反应各异。   一部分人如金莲川幕府的老臣们,行事稳重,不愿意铤而走险,对尚文的举动极为气愤;另一部分人早就想要拥立真金,马上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更多的则是还没想好该怎么做,甚至认为今日朝堂上这场争执,是刘秉忠与尚文一起演的一场戏,师生两人一个倡议,一个反对,试探众人反应。   无论如何,真金登基继位之事就这般猝不及防地被摆在了台面上。   每一个人没有做好十足的准备,很快却能搅得群情汹涌。   “竖子胡言!还不退下去?!”   这边金莲川幕府老臣还在喝止,那边已一众官员纷纷劝进。   “臣等惶恐,请殿下以国事为重,俯顺舆情,莅登大宝!”   “……”   众人各执己见,激奋万分。   唯独没有人在意真金自己是怎么想的。   真金坐在那,看着这一幕,竟有些置身事外的感觉。   ……   上都河畔。   史楫领着八百名控鹰卫离开了开平城,驻扎在这附近。他举着望筒向西面一望无际的草原扫了一眼,见到有探马归来,便勒马等着。   (之前记错了,设定的控鹰卫副指挥使是史楫,死掉的是史权、史格。)   “指挥使,打探到了。忙哥剌派了一万骑离开了河套,往开平来了。”   史楫把那探马招到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陛下有在军中公开露面吗?”   “没有。”   “没有?”史楫眉头皱得更深了。   有些事,就连他这个大元间谍机构的副指挥使也看得不甚明白。   首先是有人说在阴山附近汪古部的地盘见到了忽必烈,但之后忽必烈却一直没有返回河套军中。   各种消息很多,却不知是真是假。   史楫心里隐隐有一个猜测——忽必烈或许是受了伤,身体还未完全恢复,之所以不肯露面,是担心有人会对其不利。   谁?   正是包括他史楫在内的一众汉臣,以及汉臣们一心想扶立的真金太子。   若忽必烈也是这么想的,史楫一点也不觉得冤枉。   “这一万人是由谁率领的?”   “是爱不花,离上都河已经只有三百余里了……”   史楫听过,再次沉思起来。   他要做的是一个重大的决定,不得不慎重。   但脑子里想到的,很多都是别的事。   他想到他父亲史天倪赴武仙之宴前说“我以赤心待人,人或相负,天必不容,愿无虑”,但父亲最后还是死在武仙手里。   他想到叔父史天泽一辈子小心谨慎,最后还是死在了战场。   人这一辈子福祸难测,岂是自己能把握的?   史楫收回心神,不再去想这些陈年旧事,打算专注地思考成事的可能性。   下一刻,却又想到了李璮死之后忽必烈对世侯,尤其是史家的猜忌。   史家也不冤枉,史天泽当年确实也曾暗中窥测局面,隐有不臣之心。之后在济南擅自斩杀李璮,有些事已经遮掩不住了。   现在史天泽一死,史杠投降李瑕,史楫实在没有信心再在忽必烈治下支撑门户。   想着想着,他叹了一口气,眼神中已泛起了狠色。   “传令下去,我们往西,去迎一迎赵王。”   “是!”   史楫身边这八百人都是真定史家的家将,全都是值得信任的心腹,个个精锐骁勇。   他们说是出城巡防,其实一人三马,武器装备口粮都带得充足。   马蹄滚滚西向,显得无比绝决。   ……   而就在半日之后,有一骑快马赶到开平城中。   马上的骑士戴着毡帽,并不露出面容,四下看了一眼之后,见无人注意他,才迅速穿入史楫的府中。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   “史指挥使在吗?”   “不在。”   “听我说。”来人压低了声音,道:“张易张指挥使遣我来的。”   史府中的忠仆大惊,连忙接了来人进去,“嘭”地将门关上。   不一会儿,史楫最信得过的两名幕僚便被请到了偏厅,待听了来人的一道消息,俱是脸色大变。   “不好!不好了!”   “史指挥使现在何处?”   “出城去了,快!快派人去追……”   史家于是连派了十余骑快马去追史楫,然而出了开平城,一路过了上都河,只能看到茫茫草原,哪还有史楫的半点影子?   情况回报到史楫家中,幕僚之一的白华便拈须沉吟起来。   白华有个才名远扬的儿子白朴,一直养在至交元好问家中。   他自己也是金末的进士,在金国时曾官至枢密院判官,金亡后投奔宋国,孟珙死后无奈回到北方,躲在史天泽家中为幕僚。   这种经历国破家亡的老人最是洞悉世情,捻须一想,已将局势看得清楚。   “再追郎君已经来不及了,开平这边也非关键,如今要想保全,关键反而是落在张指挥使处,老夫亲自去一趟燕京吧。”   “白公,你这是何意?”   “何意?到了便知了……”   ……   那边的史楫并不知道自己率兵离开后,开平城里又发生了什么。   他连夜急行军,终于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一片名叫“康巴诺尔”的大湖边。   此时爱不花的兵马还没有抵达,史楫下令休整。   等到下午,前方有探马赤军赶来,互通了兵符令牌,之后便看到爱不花的兵马赶到湖边安营下寨。   史楫感到嘴巴有些发干,舔了舔嘴唇,向那边营帐看去,仔细观察了一会,方才按着刀去见爱不花。   才进大帐,他便愣了一愣。   因为坐在上首的分明是察必皇后。   这消息竟是连控鹰卫也没能事先打探到,可见这些蒙古贵族一直就防着汉人谍探一手。   控鹰卫一直比不上唐国的军情司,这便是原因之一,即不得统治者的信任。   “皇后?!臣史楫拜见皇后……见过赵王。”   察必沉稳大气,马上便让史楫起身。   又说如今忽必烈还亲自在后套一带收拢兵马,由爱不花护送她回开平,并让爱不花与月烈成亲云云。   末了,谈及史天泽战死之事,抹了两把眼泪,说史楫赶来,她就放心了。   爱不花经历了一场大败,则是神色萎靡不振地坐在一旁,显得十分沉默。   史楫一直低头听察必说话,目光却是悄悄四下打量。   等他再出了这个大帐,眼中便已带着疑惑的目光。   “指挥使。”有心腹赶了上来,正要说话。   史楫抬手止住,问道:“回我们的营帐。”   他把营帐扎在湖边较好的位置,而爱不花兵马众多,环湖扎营,便把史楫的营帐包围在其中。   史楫转头看了看,估量了一下……那大帐离得并不远。   “说吧,有什么发现?”   “陛下很可能就在军中……”   史楫脸色瞬间凝重起来,屏息听着后面的话。   “我们看到一个人身形很像陛下,披着毡毯,走路很慢,应该是受伤不轻。”   “他去了哪里?”   “后面那顶帐篷。”   史楫转过头,眯着眼,喃喃道:“那是察必皇后的帐篷。”   有些事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但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又着人去观察了各种小细节。   入夜前,他便得到了更多的情报。比如,傍晚时察必帐篷里吃的是涮牛羊肉、爱不花过去请示之后才下达了新的军情等等。   史楫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招过心腹们,低声吩咐起来。   “事不宜迟,夜深便动手……” #第一千一百八十章 一条路走到黑   “虽说这里有万余兵力,其实爱不花大败之后威望大损,带的都是被收拢回来的残兵,何况忽必烈重伤未愈,一直未露面。”   史楫说着,眼神愈发灼热。   “事成之后,只要控制了察必、杀了爱不花,我们便可以控制这支兵马。返回开平城之后,人人都是从龙之功,开国功勋。”   几个心腹部下们纷纷抱拳,道:“指挥使放心,我等万死不辞!”   之后,他们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连怯薛长安童都已经被俘了,我们才是如今大元最精锐的怯薛。”   “其实未必要杀爱不花,他与殿下是至交好友,到时也许会支持殿下继位……”   史楫便亲手拍着他们一个个的肩头,开始安排。   “你带人拦住守卫。”   “好。”   “你带人先包围爱不花的帐篷……”   等到一个个部下领命而去,史楫拿出一支弓弩来上了弦,又磨了刀,重新穿戴了盔甲。   他看着刀面上倒影出的模糊面容,低声喃喃道:“我是汉人。”   当他想要记起自己是谁的时候,这四个字还是带给了他莫大的勇气。   在整个史家的无奈、自保、彷徨之后,史楫终于迈出了坚定的步伐。   他走出帐篷,走进冷风流动的黑夜。   ……   “杀!”   夜色中突然响起一声大喝。   还没反应过来的守卫已经被砍倒在地。   一个个准备充足的控鹰卫士卒在近距离射出了手中的弩箭,之后挥刀杀上。   史楫握着他的弩,始终没有动手,他的弩箭是留给那个最重要的人的。   终于,一路踏过血泊,他冲进了那顶帐篷。   帐篷里只点了一小团火堆,光线不暗也不亮,毡毯上躺着一个身材壮实到有些发胖的人,已经被惊醒。   有两个怯薛已拔刀拦在面前,用蒙语大喝道:“你们知道这是谁吗也敢冲进来?!”   “噗。”   “噗。”   史家士卒不愧是精锐,毫不犹豫上前挥刀乱斩,将这两名怯薛斩倒。   史楫大步上前,抬起了手中的弓弩。   他在心中呐喊道:“忽必烈,受死吧!”   他脸上却是一片铁青,紧张得整个人都在颤抖。   手指一扣,弩箭轻轻巧巧地钉进了皮肉,“噗”的一声,显得那般简单。   任忽必烈一世英雄,要死也就是这……   史楫心中才感到一阵舒畅,瞳孔忽然一张,整个人已经僵在那里。   眼前坐着的这人很像忽必烈。   但不是。   “不是忽必烈?”   史楫喃喃了一声,如坠冰窟。   他茫然四顾,像是要寻找着真的忽必烈。   他能想明白是怎么回事,无非是自己被耍了。   但为什么会这样,却已经没有心神去想。   “杀了这些叛逆!”   帐外已传来了厉喝声,是爱不花的声音。   “史楫!你果然叛了!”   惨叫声不停响起。   史楫冲出帐篷一看,只见到处都是火把,照得营地恍如白昼。   亮得让他感到无比绝望。   爱不花身上的萎靡不振之色已经一扫而空,像是找回了自信,举手投足气势森然。   “史家果然早就暗中投靠李瑕了,你们口口声声汉法、忠心,实则却是首鼠两端之徒!”   因史楫之叛,似乎连爱不花这样深受汉学熏陶的蒙古人也不再信任汉人了。   史楫已没有信心从这万军之中杀出去,喊道:“我没有投靠李瑕,我是要扶太子登基。赵王!你与太子是至交……”   “射杀他!”爱不花怒吼道。   由此便可看出,史楫从来不是真正忠于真金。   这些世侯首先想的永远是自己的家业。   爱不花却是黄金家族的贵胄,哪怕再倾慕汉法,与他们根本上就不是同一种人。   “嗖嗖嗖……”   箭矢激射而出,一支又一支地射在史楫身上。   一场叛乱才刚刚开始就被平息下去。   于死去的人而言,死了也就死了,但对于还活着的人,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   燕京。   一座恢宏的大城已在金中都的东北方向拔地而起。   也只有以大蒙古国、大元的国力,才能营建这样一座城池。   一辆马车摇摇晃晃从北面而来,白华掀开车帘,却根本无心欣赏新城的雄伟壮阔。   “快,快!”   他只顾着不停催促。   像是要散架了的车轮不停向前滚,径直驶向了城中一个控鹰卫的联络点。   白华下了马车,快步赶进堂中,连续绕过廊下小径进了一间小厅。   很快,有燕京这边的控鹰卫校将赶过来。   此人却是个年轻的汉人,名叫张雄飞,也是金国士大夫之家出身,与白华是相熟的,一见面便拱手道:“白公。”   “张指挥使在吗?”   张雄飞先是摇了摇头。   白华道:“老夫真有天大的要紧事见张易。”   张雄飞迅速向厅外看了一眼,引着白华到了更僻静之处,压低了声音,道:“张指挥使的行踪很隐秘,一般人不知,白公若想见他,还需给我些时日。”   “真是干系重大的紧要之事。”白华道:“若晚了,则殿下危矣。”   张雄飞不由大惊,应道:“我这便去找张指挥使。”   白华稍感安心,也不肯去歇,只在这偏厅中等着张雄飞回来。   他一路舟车劳顿,又连着几日一直在想当前局势的严重性,精神疲倦到了极点,就在那儿似睡非睡地点着头。   仿佛是在梦中,他看到张易走进来,但脖子以上没有头,那颗脑袋被张易自己捧在腰间。   “白公。”   张易的脑袋开口说话。   白华感到这一切很荒唐。   “白公。”   有人拍了拍白华的肩,他猛地惊醒了过来,睁眼看去,才发现刚才那确实是一场梦。   至于眼前这人,虽然满脸风霜,伤痕累累,却正是张易。   “张指挥使,你还活着?”白华擦了擦额头,问道。   “是啊,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张易很顺畅地接着白华的话应道。   白华喃喃道:“血光之灾,只怕还未真躲过去。”   “白公,我来见你一趟不易且不能待太久,长话短说……我带去的消息你们收到了?”   “收到了。”   张易派人说的消息其实很简单,忽必烈很快就会回到开平,让诸公做好迎驾的准备。   当然,一封口信说不了太细,各种内情白华并不知晓。   “收到了,但晚了,史郎君已出发前去见陛下了。”   “他去何处见陛下?”   “西面。”   “完了。”张易急道:“我冒死传信,怕的就是他们轻举妄动,白公可有派人去追他回来?”   “派是派了,但只怕来不及。”白华反问道:“陛下果真还活着,为何一直不露面?”   张易语速飞快,把头俯近了,道:“初时是受了重伤,好不容易才出了沙漠。之后……白公可知忙哥剌之妻?”   “弘吉剌氏?”   “是,弘吉剌氏的野日罕,此女欲毒杀陛下。”   白华惊讶大呼道:“怎会如此?”   “个中详由往后再与白公细禀,陛下因此事已迁怒于忙哥剌,如今他伤势初愈,秘密返回开平,必会将一部分国事交于燕王。太子之位,乃至监国太子,定矣。我依旧是那番言语,当此时节,务必谨慎、谨慎。”   一番话,白华听得反而深吸了一口气,眼神有些纠结起来。   他捻着长须,叹道:“仲一,若能如你所言,固然好。但只怕,我等做的已然太多了。”   “不可追回了?”   “难。”白华摇着头,道:“诸公已经说服了伯颜支持殿下监国。”   “无妨,陛下心中或有芥蒂,但能容忍。”   “不少朝臣已经公然请殿下继位了。”   张易眼睛一眯,陡然紧张了起来。   他来回踱着步,逐渐不安。   白华又道:“再加上史郎君之事……仲一,你实话与老夫说,西边或是诱饵?”   张易点了点头。   “那,陛下如今就在燕京?”白华问道。   张易沉默了片刻,依旧是点了点头。   至此,事情的严重性已经摆在了这些真金的支持者们面前。   重伤未愈的忽必烈,也许正在暗处冷眼观察着这些打着小算盘的汉臣们。   只想到那个眼神,就让白华不寒而栗。   “还能挽回。”张易道:“只要把史楫追回来,一切都还能挽回。如今陛下很信任我,我会在陛下面前为殿下解释,殿下素来孝顺……”   “仲一。”白华突然再次唤了一声。   他瞥了厅外一眼,语气中忽然多了几分神秘。   “你可有想过?一条道走到底,如何?”   张易一愣,如遭电击。   眼前这个白华,依旧是当年那个谁劝都不管用、哪怕抛下儿子也要投奔宋国的白华。   论对汉法的执念,他或许是诸公之中最深的。   “大错已然铸成,追不回来了。依眼下之局势,反而是优柔寡断则必遭血光之灾,不如果断处置,而你,是最有机会动手的人。”   白华不是在吓唬张易,他想到方才的那个梦,认为若这次不能让真金登基,张易之死是完全可以预料到的了。   “你明白老夫的意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哪怕你不这般想,忽必烈又如何想。”   张易额头上渐渐沁出汗水。   想比史楫,他确实是更有机会动手的那个人。 #第一千一百八十一章 威胁   开平城中。   史家的另一名幕僚苏志道在见过尚文之后,终于被尚文引见给了真金身边的道士李居寿。   之所以真金身边有道士,因为这位生性宽仁的皇子对道教也加以扶持。   蒙哥在位时的几场佛道辩论,道教均已告败。前些年,有人请奏销毁道教书籍,忽必烈都已准奏了,是真金进言“黄老之言,治国有不可废者”,忽必烈方收回成命。   因此,如今太一教的掌教真人李居寿便常常服侍在真金身边,为他斋蘸祈福。   “真人值得信任,有何事都可以对他说。”尚文引见了一句之后,便如此说道。   苏志道还有犹豫,沉吟了片刻才道:“我们得到控鹰卫指挥使张易的消息。陛下应该已回到了燕京。”   李居寿闻言脸色一变。   尚文这个首倡真金登基之人,虽然前日便听苏志道说了,此时也还是感到惴惴不安。   “更坏的情况是,史郎君已经往西去迎陛下了……”   苏志道将情况说了,最后道:“如今白公已急赴燕京,请张指挥使助殿下一臂之力。”   李居寿深吸一口气,为这些人的大胆而心惊不已。   好在他这道士也是胆大之人,还能反问上一句。   “你们想让贫道做什么?”   “白公说,张易未必会答应。或者答应了也未必做得成,如果殿下能同意再派一支精锐南下,事情便能更让人放心些。”   李居寿眉毛一挑,手里的抚尘差点落在地上,不安地四下看了一眼,将声音压到最低。   “这是谋逆啊!你们……”   “真人,陛下与殿下,对待道门如何?”尚文低声提醒了一句。   李居寿便沉默下来,闭上眼,手里掐指一算,等心境平缓下来了,才开口道:“殿下当然是众望所归。”   苏志道与尚文对视一眼,心道果然说服了李居寿。   “然而,这是兵戈之事,贫道又能如何?”李居寿叹道。   “我们想请真人劝一劝殿下。”尚文道:“金莲川幕府老臣们虽然也支持殿下,但对陛下忠心耿耿,不可能同意这个计划。而我在殿下眼中只怕已成为为了从龙之功而不择手段之人。唯有真人在殿下面前说话有份量。”   李居寿抚着长须沉吟起来。   苏志道又劝道:“真人该知,我们是为了殿下好。当前之局势,退则必死,进则……汉制复兴,大元强盛。”   李居寿终于被说动了。   这连他这个道士也看明白了,真金但凡是一个成熟的政客,就应该很明白该做何选择。   不,可以说真金已经没有选择了,只需要有人将这个道理给他说通。   入夜,李居寿准备妥当,便亲自入宫求见,称是要为监国太子殿下祈福。   就连他这个淡泊明志的道士,在今夜,也对忽必烈起了杀心。   ……   夜更深。   大蒙古国也好,大元也罢,自铁木真崛起于漠北,这个强国从来没有陷入过如此风雨飘摇的境地。   在河南,唐军已经在猛攻洛阳。   而在两都,大元重臣们所关心的却还只是皇位,甚至是想要谋反。   “他们都想杀本汗,都想杀本汗。”   在燕京城外军营中一座小小的帐篷中,忽必烈坐在那,低声自语着。   他的胡子已经重新长了出来,不再像原来那般是狼藉的青色胡茬,但长得还不算长。   身材则消瘦了许多,脸色惨白,重伤初愈的模样。   他确实像是隐在黑夜里的一匹受伤的孤狼,在战败后忽然被狼群抛弃,扑面而来的只有无尽的杀意。   “大汗,张指挥使回来了。”帐外有士卒低声道。   忽必烈抬起头,看着帐帘,眼神中泛起了警惕之色。   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让帐中的几个怯薛士卒都调整了一下,才淡淡道:“让他进来吧。”   不一会儿,张易进来,堪堪站定便迎上了忽必烈冷洌的目光,没来由的让人心中一颤。   “陛下,燕京这边的局势已然稳住了,几位幕府老臣在李瑕发兵之前便控制住了张柔、张弘略,且派兵往保州押了张弘基……”   张易说这些的时候,忽必烈只是直直看着他,也不知是否有在听。   说着说着,忽必烈忽然岔了句题外话,问道:“本汗记得,是聪书记引荐你到本汗的潜邸?”   张易一愣,道:“禀陛下,是这样,臣与聪书记是紫金山书院的同窗。”   “那一年本汗还什么都没有,是你们一步步辅佐本汗登上大位。金莲川幕府里都是本汗最信任的人。”   “臣惭愧。”   张易不明白忽必烈为什么说这些,他在沙漠里拼死拼活将忽必烈救出来之时,尚且没有这些追忆。   于是他一时不敢多言。   “你可还有别的话要对本汗说?”忽必烈又问道。   明明就是一句平平淡淡的话,那强大的气场压过来,却使得张易透不过气。   “臣……”   张易努力维持着心神的镇定,舔了舔嘴唇,道:“臣确实还有事禀奏陛下。据传,伯颜已经上表,请燕王监国……”   说着这些的时候,张易偷眼观察着忽必烈的脸色,发现其脸色中依旧透着股不满,像是在嫌他还不够坦诚。   于是他只好继续往下说,说到尚文倡议真金继位。   忽必烈终于开口,道:“如果只是如此,本汗都可以体谅。这都是李瑕的奸计,让朝臣们以为本汗已经死了。”   “陛下宽仁博大,实百官之福,万民之福。”   “这些,是谁告诉你的?”忽必烈问道。   张易滞愕了一下,应道:“是控鹰卫的探子回禀。”   “有探子从开平回来了?召来,本汗也有话要问他。”   张易眼眸一低,忽然想到了白华说的那些话,“血光之灾”四个字萦绕在了脑海之中。   “是,臣这就去招来。”   在帐中几名怯薛士卒的注视之下,张易转身出了大帐。   他一路走到自己的部下面前,向周围看去,只见有一支兵马已经赶到了这片营地。   那是枢密副使李罗、参政阿里等人,是忽必烈的心腹。而属于他控鹰卫的兵力,早已被赶到了外围。   张易叹了一口气,庆幸自己方才没有听白华的建议行大逆不道之事。   他走到部下面前,看了一圈,招过一人道:“一会陛下要见你,你便说你是今日自开平回来的……”   还在嘱咐,周遭忽有马蹄声响起。   张易抬头看去,见到一队队骑兵正策马在自己这些人身边绕着圈,逐渐形成了包围之势。   “是哪位将军在?是否误会了什么?”张易并不慌张,而是用蒙古语喊道。   “指挥使!”已有士卒慌了神,拔出刀来喊道:“他们要杀了我们,杀出去吧?!”   “住手!”   张易喝止着,转头四下看了一圈。   “我是控鹰卫指挥使张易,自陛下于潜邸时便入幕府,孤身将陛下自沙漠之中背出,忠义之心,天日可鉴!若有误会,可于御前禀明。”   回应他的,只有一支冰冷无情的箭。   “嗖。”   箭矢射倒了一名控鹰卫的探子。   “别动手!”   张易还盼着能阻止这一场杀戮。   “我忠于陛下,赤心可鉴!”   他想到了今日与白华会面时,到最后,他也是这般回答的。   他拒绝了白华那一条路走到黑的建议。   多年的相伴,他相信忽必烈的宽仁博大。   且这份忠心是真的,若他要杀忽必烈,从贺兰山之战后的一路以来,他有太多机会可以动手。   “陛下!我要见陛下……”   “噗。”   一支箭矢射穿了张易的脖颈,封住了他那些赤胆忠心的话语。   “继续杀!”   蒙军士卒们继续大喝,半点不留情面。   ……   一柱香的时辰之后,张易的人头被人捧着,送到了忽必烈的面前。   忽必烈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便不再在意这个十数年间为自己出谋划策、还曾经救过自己的汉臣。   接下来更重要的是,回到开平,重新掌控大权。   而仅仅在两日之后,便有快马回来,禀报了康巴诺尔湖边发生的一切。   忽必烈一边听着,有人已打开了一个匣子。   他凝目看去,匣子中放的是史楫的人头。   至此,控鹰卫的两个指挥使都被他除掉了,也许他已经不需要这些汉人的谍探机构。   “大汗,查出来了,张易今日见了燕京路控鹰卫总管张雄飞,除此之外也许还有别人。”   “顺着查下去,凡涉及谋逆者,一律诛杀。”忽必烈吩咐道。   之后他开始布置兵力,准备返回燕京。   当一道道命令发布下来,枢密副使李罗忍不住提醒了忽必烈一句。   “大汗,目前还没有证据表明燕王参与此事。”   听了这句话,忽必烈只是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他不在乎证据,也不像张易、真金那般优柔寡断。   在汗位之争面前,但凡是能威胁到他地位的人,他不介意通通诛杀。 #第一千一百八十二章 宽仁   唐军已经兵围了洛阳城。   然而,因伯颜坚壁清野,早有防御准备,唐军的攻势并不太顺利。   或者也可以说是,唐军无意展开猛攻,更希望能够逼降洛阳城。   有几座火炮已经被推到了城下,每日轰击着城墙与城门,却很少往城中抛射,以示不愿误伤百姓。   张珏每日都会派士卒向伯颜喊话。   “今虏酋已死,尔等拒守孤城,势穷援绝,如数万生灵何?若能纳款投降,悉赦勿治,且加迁擢!”   类似这样的话喊得多了,伯颜虽不动摇,洛阳城中的士气却一直在降低。   更让元军难受的是,唐军切断了洛阳与北面的联络,消息不通,确实给人一种孤城之感。   但伯颜依旧有信心能够守住。   他首先对金莲川幕府有信心,推断他们在开平正在全力稳定时局,之后便会派兵救援。   而李瑕立国时间尚短,一旦大元的皇位争端尘埃落定,调动起所有的力量参战,有把握能战胜李瑕。   果然,一直坚守到了六月二十七日,伯颜再次登上望楼,望了良久终于看到了滚滚尘烟向洛阳城而来。   “援军?”伯颜喃喃道:“援军到了。”   待这支兵马近了,抬起望筒便可看到其旗号,是河南蒙古军马都元帅阿剌罕的兵马,正隔着洛河驻扎下来。   阿剌罕是蒙古名将也柳干之子,袭父职,多有战功,是如今还真正能够作战的蒙古将领之一。   伯颜看阿剌罕的布置,判断他是想要突围入援,进入洛阳城中先传递消息,并帮助洛阳守城。   都是经验丰富的将领了,伯颜很快做出安排,接应这支兵马入城。   次日,洛阳城外的号角声比往常都激烈一些。   阿剌罕挥师冲击唐军阵线,竟是以不顾伤亡的打法,无论如何也要进洛阳城。   战台上,张珏与陆秀夫正并肩而立,也望到了这一幕。   “看样子,北面是有消息要给到伯颜。”   陆秀夫沉吟道:“依照军情司前几日的消息,只怕还是与蒙元的权力之争有关。可惜更具体的消息,林指挥使还未送来。”   “要想知道也简单。”张珏当即便连下了几道命令。   很快,他的亲兵斧头队便涌向了元军的援兵。   “嘭!”   洛阳城头上,回回砲抛射出了巨石,声震天地,重重砸在唐军阵前,入地七尺。   这是一种巨石砲,所用弹石重达三百斤,以机发射,用力省而射程甚远。   唐军气势一滞,不敢太过追进元军。   阿剌罕当机立断,下令向襄阳城中冲去。   “轰!”   唐军的火炮也终于调转回了炮口,吐出了炮弹,砸落在元军阵中,轰然炸开,将许多元军士卒的身体炸成碎片。   震天的哭喊声中,剩下的元军不敢再接战,不要命地向洛阳城中冲去。   张珏不愿多增伤亡,没有再命令兵马追击。   阿剌罕在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之后,终于得以进入洛阳城,见到了伯颜。   ……   “忽必烈回来了?”   这边,张珏正在审讯俘虏。待听闻这个消息,一时也有些愕然。   他略略沉思,又吩咐士卒对这些俘虏施加酷刑,以获取更多的真实情况。   待确认这个消息,他便派人飞快赶去报于后方压阵的李瑕,认为忽必烈既已归来,北伐这一战只怕要难打了。   也许唐军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   “陛下平安归来了?!”   伯颜在听到消息的一瞬间,则是显得无比惊喜。   “我日夜都在担心陛下的安危,长生天保佑,陛下无恙就好。”   阿剌罕观察着伯颜的反应,拿出了一封忽必烈的旨意递给了伯颜,道:“大元危急关头,丞相一力支撑防务,功劳赫赫,大汗十分欣赏,这不,派我来嘉奖丞相。”   伯颜摊开那旨意一看,确实是对他嘉奖拔擢的内容。   他心下稍安,这才试探地问道:“大汗的归途可顺利?”   “不算太顺利。”阿剌罕道:“右侍仪史尚文,劝燕王继位;控鹰卫指挥副使史楫,在康巴诺尔湖畔想要谋逆弑君……”   刹那间,伯颜马上便想到了自己请真金监国的那封奏表。   他脸色虽然不显,心中却立即警惕起来。   犯下如此谋逆大罪的尚文曾经来过洛阳,亲自劝说他伯颜支持真金监国。   而旁人谁知道尚文有没有和伯颜说过别的?   想要拥立真金,尚文是不是与河南重镇达成了某种默契……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在伯颜看来,已不能确定阿剌罕是来支援的,还是来问罪夺权的。   于是伯颜目露震惊之色,惊呼道:“他们……怎敢如此?!”   “丞相放心,这件事,大汗只追究主谋,不会殃及到其他人。”   阿剌罕似乎知道伯颜的心思,开始宽慰起他来。   “就好比,金莲川幕府的刘秉忠、姚枢、郝经等人,虽然支持燕王监国,但都是出自于公心,大汗相信他们的忠心,当然不会追究他们。”   伯颜这才安心了些。   阿剌罕又道:“对于伯颜丞相,大汗就更加信任了。你看,金莲川幕府都是汉人,而丞相是蒙古人。”   “那……燕王呢?”   “燕王年轻,性子又软。肯定没有想过要提前取代大汗,是被那些叛贼利用了。大汗当然也不会怪罪燕王。”   伯颜这才放下心来。   在他想来也是,他从伊尔汗国回到大元,时日尚短,与燕王一系的牵扯其实不算深,追究谁都不太应该追究到他头上。   而如果连真金都能免于责难,可见这件事就算是彻底过去了。   皇位之争终于落下了帷幕,接下来便是大元全力应对外敌李瑕的时候了。   “大汗很赞同丞相的防御策略。”阿剌罕道:“如今大汗已再次派出使节往宋国,同时下诏命阿合马随时以山西兵马支援河南。丞相只需再坚守些许时日,更多的援军就会赶到……”   洛阳的形势似乎渐渐好了起来。   忽必烈归还开平,大元就好像有了主心骨一般。   这天夜里,伯颜难得睡了个好觉。   这是他几个月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次。   ……   “啊!”   真金从梦中惊醒,满脸恐惧地瞪着黑夜,惊呼道:“别杀我!”   “做噩梦了吗?”   阔阔真也被真金惊醒过来,起身点了火烛,目光看去,只见真金满头都是汗水。   她伸手为他擦了,柔声道:“不必害怕了,没有人敢害你……”   “父皇要杀我。”真金喃喃道,“我梦到了父皇要杀我。”   “嘘!”   阔阔真连忙捂住真金的嘴,带着哭腔道:“不敢乱说的。”   “不敢?”   真金失神地睁着眼,喃喃道:“我不敢的事太多了。当时李居寿劝我派兵去燕京,我不敢。”   “大王,别说了。”阔阔真带着哭腔哀求道:“别说了。”   她努力推着真金,想让他躺下,他却不肯。   于是她转头看着外面的夜色,眼神里也充满了恐惧,像是害怕那夜色中有什么人。   “尚文的人头血乎乎地滚到我面前,我不敢看。”真金还在说。   他说不清自从忽必烈回来之后发生的一桩桩的事让他有多恐惧。   他甚至已经后悔了。   “我明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不动手,死的就会是我。我真傻,什么也没做,等着父皇回来,一切都完了。”   “求你,别说了。”   “我以为孝顺父皇就能得到他的欢心,但不是,我比父皇更得汉臣们的心。父皇不放心我了,他要杀我。”   “不是的,你们是父子……”   不等阔阔真说完,真金已下了床榻,赤着脚向屋外走去。   他推开门,两个侍女站在外面,向他行了一礼。   真金没有理会,赤着脚继续向外走。   草原上的夜风很大,吹过他头上的汗水,带走他的体温,他陡然打了一个寒颤。   “我要见父皇。”真金喃喃道,“我们是父子,我要见他……” #第一千一百八十三章 弃子   开平城吸收了蒙古、汉族与西域的建筑特点,城中既有宫殿、也有帐篷。   城中的宫殿叫大安阁。   大安阁原本是位于开封城中的熙春阁,为宋徽宗所建。金国灭亡时,开封城中宫殿,唯有熙春阁岿然独存。忽必烈营建开平城时,下令将它迁建过来。   当时仅仅拆下的木材就数以万计,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才搬到北方这个草原之城。完全仿造熙春阁的样式。   不过,忽必烈把它的名字改成了“大安阁”。   他希望他的皇权、他的国家永远安稳。   这座中原建筑样式的宏大宫殿彰显了忽必烈的统治权威,对他招降汉人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是他愿意继承中原法统的象征之一。   前些日子真金监国议政,一直便是在大安阁召开朝会,当时确实是一副中原王朝的盛景。   金莲川幕府诸公期待了一辈子的志向差点就在真金手上实现,哪怕李瑕正在攻打河南,他们也觉得能够抵挡得住。   当时的大元朝有一种众志成城的蓬勃之气。   然而忽必烈一回来,却是猛地将这一切都击碎了。   真金踉跄地走到大安阁前,抬头看去,只见到处都是黑灯瞎火,忽必烈今夜就没有宿在这里。   他却还是向前走,冲着那亭台楼阁大喊道:“父皇!”   “父皇……”   只有回响声传了过来。   真金犹不死心,跌跌撞撞冲进大安阁中的各个宫殿、寝宫,目光所见,只有被风吹动的帷幔,偌大的宫殿,却是连侍卫都没见到几个。   他莫名感到了巨大的失望,独立了良久之后,才传身向城南。   开平城南部建有能容纳数千人的大型蒙古包,忽必烈在此设置了金顶大帐。   赤足而行的真金走着走着,看到前方越来越亮,一团团的篝火,一队队的侍卫,勾勒出了一个大汗居处应该有的热闹。   ……   忽必烈还没有睡,正独自坐在那喝着酒,看着面前的地图。   待听说真金觐见,他应允了,但眼神里始终带着冷漠。   “父皇。”   真金一看到忽必烈,便天然产生了惧怕,刹那间清醒了许多,没有了方才呓语的疯狂。   他拜倒在地,道:“儿子刚才去大安阁找父皇,没有找到。”   “你想说什么?”   “如今李瑕攻打中原甚急,父皇又斩首了尚文等人。汉臣们人心惶惶,父皇也许该安抚他们……”   忽必烈打断了真金的话,道:“你想教我怎么做一个皇帝?”   “儿子不敢。”   “你不敢,但你心里认为你比我更能当好一个皇帝。”   忽必烈的话语里透着一股冷漠之意。   而这句话,或许就是父子二人矛盾的根源了。   真金一听便泪流满面,俯地不敢再言。   “哭?”   忽必烈骂道:“哭哭啼啼,不像蒙古草原上的英雄男儿,倒像个软弱无能的汉人。起来!你如果认为你能当好这个皇帝,要做的很简单,杀了我。”   真金不停摇头,道:“儿子从来未曾想过要损伤父皇,儿子只希望与父皇之间能够父慈子孝……”   “所有人都说你孝顺。”忽必烈道:“而你,认为是我这个当父亲的不慈?”   真金茫然睁着眼,不明白为何忽必烈每一句话都要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他一直想当一个好儿子,却已被抽打得遍体鳞伤。   “父皇怪罪儿子,儿子该受着。可大元现在已经到了危急存亡之秋,父皇不可疏远诸位幕府老臣……”   “你不甘心?”   忽必烈再次打断了真金的话,道:“好一个对大元朝廷的兴亡忧心忡忡的储君,你跑来说这些,好似你关心你年迈的父亲,关心你的国家。其实你是认为你监国时做的更好。”   真金再次摇头,泣不成声。   “别哭了!”忽必烈大喝道,“我怎么能生出你这么虚弱的东西?想要,却又不敢伸手去拿,套着汉家儒学假仁假义的面皮,说些不痛不痒的狗屁话。”   “是!我是认为我做的比你做得好!”   被骂到现在,真金终于大声喊了出来。   “你能从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宗王夺得汗位,就是因为幕府的汉臣们倾力辅佐你。他们助你用汉法经略漠南,使你的钱粮税赋远胜诸王,他们为你出谋划策,使你战胜阿里不哥。而你现在,因为对我的猜忌就疏远了他们,自毁长城。可笑的是你错了,我根本没有想过越过自己的父亲登上皇位!”   忽必烈看着真金,最后摇了摇头。   “你说的对,行汉法确实助我战胜了诸王,夺得了汗位。现在本汗的对手却是李瑕,要战胜他,难道我还要和他比谁更能行汉法吗?大蒙古国崛起于草原,灭诸国,靠的从来都不是汉法。”   这一番话听下来,真金的眼睛里浮出一股悲哀之色。   他喃喃道:“所以你要杀了我,我就是你的汉法。你为我起汉名,请姚公、窦公教我读书,我习儒家经典,奉孔子之学,以孝立身。你允他们将我培养成一个汉家储君,给他们期望,让他们效忠于你。现在,你不要汉法了,感觉到我有威胁了,你要杀了我?”   “你是我的儿子,我不会杀你。我所做所为都是希望能让我的子孙继承我的一切。”   “但你不止有我一个子孙。”   忽必烈终于不耐,淡淡问道:“你深夜跑来发疯,到底想要什么?”   真金含泪道:“儿子只希望父皇能信任儿子,信任幕府老臣。”   “记住,信任不是哀求来的,世间的一切都不是哀求能得到的,要靠抢。”   这般教导了儿子一句,忽必烈挥了挥手,让人将真金拖了出去。   之后,他随口评价了儿子一句。   “虚伪。”   ……   “大汗。”   真金被带下去之后没有多久,帐外有人唤了一声,之后带了两个侍女进来求见。   忽必烈端起酒杯喝着,听着她们低声汇报着。   “燕王说,他真傻,什么也没做,等着大汗回来,一切都完了……”   一边听着,草原上的寒气逼来,忽必烈感到膝盖一阵剧痛。   他抚着膝盖,眼神中难得有些犹豫,之后化作了痛惜。   又过了一会,膝盖上的酸痛感渐渐消去,忽必烈眼神中的痛惜也渐渐消去,只剩下冷漠。   “去,办吧……”   ……   真金走后,阔阔真一直没有睡,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外面的动静。   她掀开帐帘跑了出去,却发现并不是真金回来了,而是察必皇后身边的几个老侍女。   “你们怎么来了?”   “奴婢奉可敦之命,带燕王妃以及三位小皇孙到可敦的帐篷去。”   “什么?”阔阔真不解,惊讶道:“那我王呢?他在哪里?”   “燕王病倒了。”   “病倒了?!”阔阔真大惊,道:“我要去见他……”   “可敦担心王妃与小皇孙过了病气,这就走吧。”   阔阔真有了不好的预感,她向后退了几步,想要拒绝。   但由不得她。   很快传来了孩子的哭声,使这个夜晚愈发的仓皇凄凉。   ……   七月初一,洛阳城外的唐军大营。   “忽必烈回到了开平,势必会使元军的整个战略发生很大的变化。”   张珏站在一张大地图上,指点着,又道:“首先便是山西的阿合马,此人与真金一向不合,因此之前一直是按兵不动,摆出坚守山西、不肯支援伯颜的状态。”   “但就在前日,我们的探马已经打探到山西这边有兵马调动的迹象。”林子道:“很可能是阿合马已经准备出兵河洛。”   刘金锁一听,不免有些着急,大声问道:“大帅,那我们要不要猛攻洛阳,先把这洛阳城打下来再说?!”   张珏转头看向陆秀夫,问道:“君实如何看?”   “以我军士气之盛、火炮之利,若强攻,当可破城。然伯颜亦不可小觑,伤亡必不会小,只怕影响攻之后的几个大城。”   “依君实之意,还是招降?”张珏道:“但忽必烈既已归开平,伯颜守城之心愈坚。”   话到这里,陆秀夫也感到为难起来。   他踱了几步,走到帐帘边,眺望着远处的洛阳城,心中实不希望它损毁在战火之中,何况前些日子,他分明已看到了招降此城的希望。   正在犹豫之间,只见张珏麾下的小将史炤正大步向这边跑来,显得匆匆忙忙,十分着急。   “末将发现了这个!”   史炤冲进帐中,当即便递上一支信箭,道:“末将骑马观察洛阳西城时,有人冲着末将射过来的。”   张珏大步上前接过,摊开来一看,脸色登时便有了不同。   “君实,且看。”   陆秀夫上前接过,信上只有一行小字。   “今夜丑时西城外接洽,可助尔等取城。”   就这几个字看了又看,末了,张珏沉吟道:“是否会是伯颜的伎俩?”   “不是伯颜,伯颜的书法比他好得太多。”陆秀夫道:“此人是个汉人武将,是仓促决定归顺的。”   林子接过信看了一眼,点点头道:“今夜我去接洽。”   陆秀夫道:“我陪林司使一道去……” #第一千一百八十四章 天平   丑时。   几名骑兵悄悄出了唐军大营,向洛阳城里赶去。   他们在马蹄上缠上了棉布,也不敢奔得太快。   等能看到城头篝火映出了守军的影子了,他们就翻身下了马,猫着腰继续向前走。   此事其实颇为凶险,一个不注意弄出了动静,城头上的箭矢就要射下来。   林子还好,做惯了这种冒险的事,只是这次带上了陆秀夫,不免担心一不小心害死了这位相公。   转头看去,黑暗中也能感觉到陆秀夫的一张脸一定是绷得紧紧的,严肃正经的模样。   隐隐的月光照出了城墙下堆积一地的尸体。   等他们走得近了,尸体中有什么动了一下,之后站了起来。   那是个人影。   这人小心翼翼地向这边猫了过来,与林子、陆秀夫等人碰头之后,悄然走进了城边的小林里。   “是谁派你来的?”林子当先问道。   “你们军中主将可有顺天张家的人?”   “我们主帅是张珏,大旗你也看到了。”   那人沉默了一下,问道:“若我家将军归附,你们可以保证什么?”   “……”   半晌之后,这几人商议妥当,各自散去。   陆秀夫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个人影已消失在城墙下的黑夜当中。   过了一会,林子又安排了一些事,回来道:“走吧。”   “走吧。”   一行人回到大帐,将这夜的会面之详情报于张珏。   “条件既已谈妥,明夜丑时一刻,他们可开城门接应我军入城。”   张珏还是不放心,问道:“对方是谁说了吗?”   林子与陆秀夫对视了一眼。   陆秀夫道:“我们没有逼问,但并不难猜……”   ……   次日天明,伯颜早早便起身,巡视了洛阳城中的防务。   才走到西城,他便看到了阿剌罕。   而摆在阿剌罕面前的,是两具遍体鳞伤的尸体。   “出了什么事?”伯颜大步上前问道。   “丞相。”   阿剌罕虽没有行礼,但转过头唤了一句,对伯颜还是比较客气的。   他指了指地上的尸体,道:“昨夜,我的勇士发现这个士卒偷偷将这个士卒拉上城墙,他们一定是暗中联络了唐军。”   “谁的人?”   “行刑审问了,没问出来,人死了。”   伯颜皱了皱眉,凝目看着阿剌罕那张粗糙的脸。   若非这是忽必烈派来的心腹蒙古大将,伯颜几乎都要怀疑他是故意灭口。   “城中有人想要叛投唐军,这是一定的。”阿剌罕道:“丞相,怎么办?”   “我来查吧。”   “还要查吗?无非就是那几个人。”   伯颜点点头,心中有数。   这洛阳城中,可疑的人又何止是几个。   首先是董文忠、董士赡父子,董家的董文用早年被俘便投降了李瑕,甚为可疑。   其次是商挺、赵璧留下的大量门生故吏,当年忽必烈就是不信任这两人,才将他们调回中枢,但他们在洛阳的人脉千丝万缕,却是不好动。   还有控鹰卫河南路指挥使何玮,也万分可疑。   不为别的,因为伯颜、阿剌察正在计划着杀掉何玮。   控鹰卫的两个指挥使都涉及到谋逆大案,究其根源,是因为这个情报机构成立之初就处在汉人大臣们的操控之中。   而汉人大臣很大一部分都是支持真金。   如今两个指挥使都已经被处斩,至少代表着忽必烈已经彻底放弃了控鹰卫。   这也是忽必烈对汉臣最失望的时候,而控鹰卫必然最先体会到这一点,背叛也就成了意料之中……   ……   与此同时,何玮正站在远处的城楼上用望筒望着这边的一幕。   望筒的画面里,伯颜俯身查看了倒在那的尸体。   眼中寒光一闪,何玮不再多看,快步赶下城楼,匆匆回到自己的驻地。   他已经连夜将自己的心腹人手召集了起来,有一千人。   他不得不提前他的计划,甚至来不及筛选,他已经大步走在这些人中间,直接鼓动他们造反。   “兄弟们!告诉你们几个坏消息,我们控鹰卫的两个指挥使已经被忽必烈杀了!”   这不是小事,张易、史楫之死如今已经在北面引起轩然大波,暗探出身的何玮收买了阿剌罕军中一个千户,便得到了消息。   他也不是好相与的。   “为什么忽必烈要杀他们呢?因为忽必烈一直都在骗我们!汉法是假的,恩赏是假的,传位于真金太子也是假的,在他们眼里,我们汉人永远只是猪狗。”   何玮猛地将自己皮革撕了下来,高高举起。   “这是矢宝赤或叫养鹰人的象征,但我不是养鹰人,没有鹰会停落在我们肩上。我们只会出生入死,但在忽必烈眼里,我们连个鸟都不如!”   不得不说,这句“连个鸟都不如”激起了控鹰卫士卒们的强烈共鸣,他们扯下自己肩上的皮革摔在地上。   何玮双目通红,嘶声大吼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忽必烈要杀我们,那不如反了!开城门,投靠大唐,升官加爵!”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很难说清他们此时的举动有几分是气节,也许是个人前途与民族气节之间总是有个平衡。   张易、史楫的死,某种意义上已经是忽必烈放弃汉法的征兆,它打破了平衡。   于是,人心如流水,滚滚而下。   “开城门!”   控鹰卫的士卒们纷纷提刀冲出驻地。   “嗖嗖嗖。”   迎面却是漫天袭落的箭雨,倏地袭射过来,将激愤的士卒们射倒在地。   阿剌罕大喝道:“放箭!”   又是一轮箭雨射来,何玮大惊,连忙下令收缩防御。   “点狼烟!通知城外唐军接应……兄弟们,守住!”   城内的厮杀顿起,竟是比唐军攻城时还要激烈些。   伯颜站在城头上,举着望筒扫视了一圈,稍稍安下心来。   他所料的不错,城中的叛徒果然是何玮。   好在控鹰卫的士卒虽然精锐,但人数毕竟不多,局势终究还是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随着一道狼烟自城中冲天而起,城外响起了战鼓声,其后又是震天的炮响,那是唐军开始攻城了。   伯颜见阿剌罕平叛的攻势迅猛,便转身离开,去安排洛阳城的守卫。   这一战对他而言并不好打,一则元军善攻而不善守;二则大元刚经历贺兰山一败,国势动荡;三则唐军士气高涨,兼以火器之利。   伯颜并不认为自己能把洛阳城守到最后,但他能够再守上几个月,让忽必烈在开平把局势稳定住,并耗费掉唐军的粮草,再达成与宋国的结盟,便能够渐渐把攻守之势扭转过来。   ……   平叛、守城,两场战役持续到了下午。   阿剌罕的士卒已经杀进了控鹰卫的驻地,把整个驻地都杀成了血色,尸体铺得遍地都是。   也有控鹰卫的士卒想要投降,但更多人都明白,涉及到了谋逆大案,他们将面对的命运只有杀无赦。   因此,哪怕明知不敌,他们也只能绝望地继续抵抗。   七月的天气燥热,披着盔甲砍杀就像是闷在蒸笼里,何玮满头大汗,既受了伤又中了暑,无数次都觉得自己支撑不住了。   他以为自己足够警觉了,但最后还是难逃张易、史楫的下场。   也许是背叛忽必烈的人都得死吧。   然而,在汗水折射出的七彩光晕中,他看到了一杆大旗出现在了远处。   那旗上写的,似乎是一个“唐”字。   何玮退了几步,用刀支撑着身体,甩了甩脑袋,努力去听。终于听清了远处在喊的声音是什么。   “唐军入城了……”   再一转头,他看到阿剌罕的大旗也在向后移。   ……   “唐军怎么进城的?!丞相呢?”   “反了!城中有人反了,丞相让元帅从北城突围……”   阿剌罕翻身上马,匆匆领着兵马要向北城赶去,突然一勒缰绳,却是大喊道:“随我去把粮仓烧了。”   这一支兵马火速调头,直奔洛阳粮仓而去。   自此,阿剌罕其实都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不能让唐军缴获粮食。   长街那头忽然又有一支兵马匆匆赶来,举的是董文忠的旗帜。   “元帅快逃啊!”有将领大喝道。   却是董文忠的儿子董士赡。   阿剌罕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猛地大喝道:“别过来!”   董士赡却不退反进,指挥着麾下士卒,加速撞向了阿剌罕的阵列。   “别过来!”阿剌罕大喝道:“放箭!”   他已经能够确定,城中到底是谁反了并放唐军入城的。   然而,这边元军们仓促举起弓来,那边董士赡麾下士卒却已经射出了箭矢。   “嗖嗖嗖嗖……”   一个个元军士卒应声而倒。   阿剌罕见状,勒马便走,斜地里却有一队唐军从小巷中杀出,将元军切成两段。   元军不擅巷战,当即大乱,败势已定。   厮杀之间,董士赡策马抢上,一枪捅穿了阿剌罕的喉咙。   “借个头给你爷爷,给那唐军大帅送个见面礼吧!”   ……   残阳如血。   越来越多的唐军旗帜插在了洛阳城头,唐军攻取了洛阳,称不上兵不血刃,但确实是以招降为主,尽可能地保存了这座城池与百姓。   董文忠领着一众汉官在南城门迎接了唐军主帅张珏。   与何玮一样,董文忠决定反元归唐。   这不是一朝一夕的决定,在过去数年中,董文蔚、董文炳甚至还相继为大元战死。原因有很多,说到底无非是综合所有因素,元蒙更值得效忠。   但如今这个天平已然倾斜了。   当所有条件俱备,军情司安排在洛阳城中的细作只需要一句话就说服了他。   “今张易、史楫死则真金必亡,忽必烈弃汉法则众叛亲离之日不远。圣朝上应天时,下徇地利,中察时变,平元必矣。尔等死守求空名,置阖家之人何地?”   天明时,再看城中连何玮也反了,董文忠更是坚定了决心。   此时,他摘下头上的头盔,解开身上的盔甲,缓缓拜倒在唐军的马前,恸声大喊了一句。   “北地亡国丧家之人,祖辈身陷胡尘三百年,今我等,终归皇汉……” #第一千一百八十五章 捷报   潼关。   有人站在城楼上望着船只往对岸的风陵渡驶去,黄河滔滔,风景颇为壮观。   但再壮观的风景看了许多天还是会腻。   “说什么北伐,这都许多天了,就还是待在这里。”   “这里也很好玩啊,我昨天听元姐姐说了李哥哥到风陵渡接文静姐的故事。”   “论辈份,你该管元严叫小姨。”   “出门在外的时候,我跟着文静姐叫。”   “还有,比起听你叫他怪腻人的李哥哥,我宁可听人喊他陛下。”   “我偏要这么叫,对了,你听了李哥哥写的那首潼关的词了吗?峰峦如聚,波涛如怒……”   “听了听了,都听八百遍了。”   赵衿气闷地在栏杆旁坐下,没来由有些烦恼。   转头看去,目光所及之处,每个人都有事做,就连韩巧儿也有许多机要文牍要处理,只不过处理得比较快,所以看起来闲。   唯独她是真的没什么事做,想出门看看北地的风景、看看唐军收复中原吧,李瑕行军又特别慢,抵达潼关之后就没动过,也不知道每日里都在做什么。   韩巧儿则没有赵衿那么多烦恼,手撑在栏杆上,仰起头吹着风,笑吟吟的样子。   “这次北伐,李哥哥答应我不会上前线了,就坐镇后方指挥各路大军,所以你不要怕会有危险。”   赵衿白了韩巧儿一眼,道:“我才不是怕危险,我是觉得无聊啊。”   “怎么会无聊?我觉得很有趣啊,每天都有各个地方新的消息送过来,可以看到局势的各种进展,就像下一盘大棋?”   “都有哪些消息?”   “啊?我不知道哪些能告诉你。”韩巧儿语气渐弱,“还是都不要说吧。”   赵衿撇了撇嘴,嘟囔道:“还说包容天下,分明就是容不得我赵氏。”   话虽这么说,其实她在李瑕的行在所中颇为自由,除了与韩巧儿这般漫无目的地闲聊,有时也会到元严那些女官处看看她们做事。   尤其是北伐开始之后,唐朝廷对北方舆论极为重视,负责报纸、宣传等事务的元严忙得不可开交,这让赵衿有时会考虑是否也去当个女官。   但不知怎么能当上,这个途径她也没去了解过,目前还在思考自己能否每日早起应卯的问题。   至于说李瑕容不下她这个赵氏的话则不过是说说而已,李瑕这人性情虽然讨厌,但气度宽宏,这点她还是相信的。   若将视线从关城上这两个散漫的女子身上移开,潼关城门处其实是一副异常繁忙的景象,来自各方的信使络绎不绝,送来战报或是朝中公文。   这日,却有一队十分狼狈的人马自西面而来,与别的信使完全不同。   西面的信使要么从境内来递公文,要么从河套来递战报,最远也就是西域过来,虽然也风尘仆仆,却不至于惨到这种程度。   这一队人的衣衫破旧,头发油成一团,显然是从更远的地方来的。   他们奔到潼关城下,为首者当即便驱马上前,扯着嗓子高喊起来,显得很是狂放。   “臣刘元振,出使吐蕃一载有余,今不负使命,载功归来!”   声音在城门洞里回荡开来,隐隐传到了城楼。   “臣刘元振……载功归来!”   城头上,赵衿听了,不由瞥了韩巧儿一眼,道:“不像你,这不能说那不能说。人家的消息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   韩巧儿略有些没面子,道:“那像刘元帅这么高调的,也不会再有了。”   话音方落,便见东面的官道上又有一队骑兵奔来,一边奔跑还一边吹号大喊。   “东路军元帅张珏捷报,洛阳大捷!洛阳大捷!”   ……   在赵衿眼里,李瑕停在潼关不知是在做甚,看起来闲得很,但其实他忙得不可开交。   才从西北归来不久,堆积的国事终究需要处理,因此他停驻在潼关,一边安排北伐事宜,一边也方便批阅政务。   其实不论是军情还是国事都不轻松,只说今日,东、西两个方向的喜讯同时送来,先处理哪桩也是难题。   李瑕最后还是先亲自接见了刘元振,让几个重臣们接见张珏派回的信使。   这次随军的朝臣多,纷纷笑言,巴不得每天喜讯多到让人不知先处置哪个。   不一会儿,刘元振大步赶进潼关城楼,一见李瑕便行礼,激动万分,道:“拜见陛下,臣……臣终于从吐蕃那鬼地方回来了啊!”   李瑕愣了一愣,凝目看去,颇有些讶异。   在他印象中,刘元振素来是心高气傲之人。   方才远远便听到他在城门口夸耀功劳,正是符合其往日性情的。   没想到此时其人到了面前,语气却与平日完全不同了。   “刘卿这是……哭了吗?”   “陛下!”   刘元振再抬起头来,竟真是泪流满面。   “臣……臣这一路,太苦了啊!”   随着这一声喊,他已彻底换了哭腔,再没了此前的意气风发。   李瑕亦是讶然,不明白是什么能让他这般高傲性子也叫苦连天,只好上前亲自扶起他,笑道:“刘卿慢慢说。”   “不怕陛下笑话,臣才至吐蕃,便水土不服。”刘元振才提起来便心有余悸,拍着心口道:“臣素来康健,唯独这一年来百病缠身,气闷心悸、头痛作呕、夜里难寐、食欲不振,几乎死在吐蕃。”   李瑕目光看去,果见刘元振轻减了何止一圈,双目浮肿,脸色难看,显然是高原反应极为严重的那种。   “刘卿受苦了,你为国出力的功劳与苦劳,朕都会记得。”   “谢陛下。”   经此一遭,刘元振对天地添了不少敬畏之心,沉稳不少。   诉过了苦,他便说起吐蕃之事。   “臣从去岁五月入蕃,辗转万里至萨迦之地,因路途多有凶险,臣并未贸然亮明身份,而是扮作商旅先接洽了白兰王恰那多吉。却在无意之中得知,恰那多吉派人走唐蕃道,准备伏击八思巴。当时臣还疑惑呢,想不明白那是为何。”   李瑕微微一笑,道:“后来知道了?”   “后来才知道陛下如此圣明,竟派郝道长与严小娘子劫下了真金与八思巴……”   刘元振公子哥习气重,提及对严云云还是带了些轻佻的语气,但其实心里是佩服与害怕的。   他摇了摇头,又道:“臣知道时真是吓到了,心想他们竟是如此了得。而臣千辛万苦到了吐蕃,总不好一事无成。于是臣便带着心腹人马,伏击了恰那多吉的兵马。之后汇合郝道长一行人,亮出大唐旗号,并合兵击败了几支反对我们的部落。”   说着,刘元振递上了一封战报,上面记载的是军中的伤亡,已经斩首的反对者的名录。   李瑕一看,便明白当时的形势十分激烈,并不是“击败了几支反对的部落”这么简单。   “再之后,我们利用八思巴在纳塘寺附近召开了一场曲弥法会,有七万余的僧众参与,以陛下的名义充当施主,任命了一些官员。臣以为,我大唐通过萨迦派控制吐蕃,也许会是我们将这片疆域纳入版图之始。不过目前吐蕃还有许多不满于大唐的势力,臣这次回朝,便是希望陛下能遣大军入蕃镇压。”   说到这里,刘元振已是目光灼灼,哪还有方才因水土不服而大哭的委屈模样。   开国功勋、开疆扩土,将偌大的疆域纳入版图,自古就是男儿最大的壮举。   李瑕转头看向他挂在墙上的地图,也是呆愣了良久,才想起来问道:“有详细方略吗?”   “有。”   刘元振迫不及待便掏出一张地图,指点着说了一会,最后道:“若有王师入蕃镇守,或精兵五万,或官兵十万,一扬我大唐国威,则吐蕃安定。”   李瑕揉了揉额头,道:“兵马钱粮,真是再多都不够用啊。”   刘元振道:“臣在吐蕃时不知陛下已在贺兰山击败忽必烈,还以为陛下想先定吐蕃,再图北伐。”   如此说来,李瑕的北伐确实是有些仓促的,总有些没妥善考虑到的地方。   比如,万一刘元振没能及时阻止恰那多吉,让恰那多吉除掉了郝修阳一行人、出兵支援忽必烈,局势便可能全盘皆输。   眼下的情况算是万幸。   “也好,稳住了吐蕃局势,不至于在北伐时腹背受敌,依旧是好消息。”   李瑕略略沉思了一下,还是决定一鼓作气稳住吐蕃局势。   北伐的战事才刚刚开始,或许会持续很长时间,忽必烈仍有再搅动吐蕃使他后方生乱的可能。   而他不会给对手这种机会。   李瑕召来群臣商议之后,下旨命高长寿率五万兵马,准备往吐蕃镇压。   高长寿已率兵离开重庆府北上,正驻扎在汉中一带,随时候命准备出祁山道支援甘肃宁夏战场或下汉水攻南阳,如今则改为西进。   如此一来,地图上西南方向这一片广袤的疆域几乎可以纳入疆图,有时李瑕觉得调走五万兵马捉襟见肘,但再一看这版图,又会感觉值得。   ……   处理过吐蕃之事,李瑕面向群臣,道:“接下来说第二个好消息,洛阳大捷。”   “臣等恭贺陛下!”   “张珏没有让朕失望,接下来东路军将会攻打河南下一个重镇,三京之一的开封,也就是宋国的旧都汴京……” #第一千一百八十六章 部署   炭笔在地图上划过,从洛阳向东走,到了开封之后停下,划了个圈。   “这意味着我们的北伐取得初步进展的同时,辎重线也在拉长、行军的道路在变多,我们需要布置兵力的地方也在增加。接下来,对兵力、粮草的要求也更大。而赵宋的几次北伐便是败在之后这些地方。”   李瑕得到捷报之后,竟是先给众人泼了一盆冷水。   他这人总是有些扫兴的。   因为他曾经也打到过洛阳,当时他是率着数千骑兵出潼关、走河洛,折向南阳,最后从武关杀回关中。   但那是破坏。   破坏很容易,而占领很难。   比如,阔端攻入成都很容易,但如果要占领并经营成都,堂堂大蒙古国二太子却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干脆屠光、杀光,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那个统治的能耐。   李瑕的这次北伐则是要收复河山,把每个城池都消化下去。   “端平入洛,赵宋甚至已经拿下了三京,把防线推到了整个黄河沿线,但最后还是败了,为何?站不住脚,实力不足以守住。因此朕严命张珏,凡遇坚城,能劝降则劝降,减少损失,增加战果。”   说着,李瑕看向了随军的文臣们,有韩祈安、李治、杨果等北人,也有史俊、房言楷、奚季虎等南人。   “打下战果之后,守住,才是更难的。这次北伐,军中多的是虎将征战沙场,而朕与诸君前来的意义,则在于每克一城必要安抚好百姓士绅,保障好粮草供应。使我们不会与赵宋一般最后功亏一篑。”   群臣遂纷纷拱手,应道:“臣等必竭尽全力,不负陛下重托。”   李瑕道:“朕不想过一阵子又听到有人说‘陛下,粮草不足了,退兵吧’或者‘先攻到这里吧’,朕要你们真的竭尽全力,去把石头变成金子,把沙土变成粮食。”   群臣中有不少人转头互相对视,因为这就是他们能说出来的话。   而李瑕确实严苛,每次都是这样顾不事实条件,逼着他们去做成看似不可能的事。   微微的沉默之后,韩祈安率先表了态,道:“臣虽是文官,誓与我大唐将士共进退,不克燕京誓不休。”   “不克开平誓不休。”   官员中也不知是谁这般嚷了一句,韩祈安苦笑之后,只好与群臣一起应道:“不克开平誓不休。”   李瑕这才满意,道:“准备吧,移驾洛阳。”   “臣领旨。”   文官们聪明,做事顾周全,喜欢留余地,所以需要这般敲打。   安排完移驾洛阳之事,李瑕便转向武将们,开始对北伐的战略做出调整。   “朕得到消息,山西一带的元军有南下支援河南的势态。这是忽必烈返回开平城之后对元军整体战略的改变。敌变,则我们也要变……”   从潼关到洛阳的地势并不开阔,因此,张珏的东路军先行,还有一半的兵力暂时还布置在关中、崤函通道之上,作为后续兵力。   此时在李瑕帐下的便有许多大将。   其中,易士英从云南归来时见李瑕叛宋称帝,心中难以接受,本有辞官之意。   之后遇到北伐这种恢复中原的大业,又实在想参与,但他为人正派忠耿,拉不下脸来。还是赵衿以流亡公主的身份劝了他一番,他这才“勉为其难”地出山辅佐李瑕。   旧事且不提,眼下要分析如何从蒙元手中收复失土,易士英却是十分激昂。   “不错。”   他上前,首先指点了地图上河套的位置。   “之前我等乃根据蒙元由真金监国,而提出直驱河南河北的战略,判断忙哥剌、阿合马不会出兵。如今形势变了,我方则不宜再全力出东路,而该多路齐攻,迎头并进为妥。”   这番话,张弘道本来也想说的,只是被易士英抢了先,他遂笑了笑,道:“易公久在南疆,原来对北方局势如此了如指掌?”   “军报看得多。”易士英道,“陛下用兵,往往最在意情报,未战而将战局反复商讨至兵力、地形、乃至敌我意图清晰明了,知己知彼,故能百战百胜。”   他还有句话没说,就是相比于大宋那些纸醉金迷的官家以及重臣们,这或许便是新唐能北伐的原因之一。   张弘道本是开个玩笑,没想到易士英如此严肃认真地回答,于是收起玩笑之意。   他向李瑕一行礼,道:“洛阳既克,臣愿领一支兵马,自孟津渡过黄河,直驱保州,必为陛下取河北!”   这一番话他说得颇有气势。   堂中诸将,确实没有第二人敢放言能为李瑕攻取一路之地。也只有他张五郎家世显赫,有这个底气。   李瑕稍稍皱了皱眉,因保州的消息暂时还不确切。   但既然洛阳已克,确实可以向河北出兵了。   他看向地图,只见上面已划了从洛阳到开封的一条线,这是第一个进兵方向。   想了想,他提笔,又划了从孟津渡到保州的一条线,这是第二个进兵方向。   之后又划了从兴庆府到九原城的一条线,这是第三个进兵方向,但西北兵马疲敝,只有杨奔这一支兵马。   “忽必烈既已归开平,河套的元军整备好之后不会再按兵不动。朕欲再遣一万人增援延安府,必要时为杨奔牵制河套元军,谁人愿往?”   李瑕这句话问完,堂中诸将都沉默了一下。   因为张珏这些年已在延安府设立了非常完备的防线,当地守军防守压力并不大,而河套的元军新败,反攻延安府的可能性不大,更可能会回防燕京。这种情况,增援延安府只怕不会有什么功劳。   但最后还是有一人出列,道:“臣愿往。”   却是个脸颊狭长、神态冷峻的大将。   李瑕目光看去,落在聂仲由脸上,微微颔首,笑了一下。   算来,聂仲由是最早投靠李瑕的人之一,但这些年他戍守云南,因路途遥远,联络得少了,反而不像别的文武大臣与李瑕那般熟悉。   再加上南疆也没什么战事,得到的磨砺少,他也没能像守北线的将领们那般威名赫赫。   但聂仲由心里明白,戍守云南同样是开疆扩土的大功业。他身体不好,也许在北面战场很容易便战死了,唯独在云南最能够平安地领了大功。   另一方面,当时在云南既有高氏这种姻亲、旧阀,又有易士英这种宋国忠臣,能被派去处理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可见他是李瑕最信得过的人。   这份君臣、朋友之间的恩义,两人心中自知。   聂仲由平素是个话很少的人,这次调回朝之后也觐见过李瑕几次,聊起天实在乏味。但做起事情来,他却十分可靠。   此时他一出列,李瑕便点了点头,在地图上划了从延安府到九原城的一条线,这是第四个进兵方向。   其后,李瑕的目光落在地图上的夏阳渡。   这是当年史天泽率大军想要履冰过黄河入关中的地点。   刘元礼当即出列,道:“臣愿领兵渡黄河,攻山西,牵制山西兵力。”   他为人沉稳,不像张弘道开口便要取河北。   而这些年,唐军的水师将领张顺、张贵兄弟一直在夏阳渡造船,虽没有渡十万大军的能力,带一支偏师过黄河进入山西,并保证辎重与退路的安全都可以做到。   李瑕于是在地图上又划了从夏阳渡到太原的一条线,这是他的第五个进兵方向。   如此一来,整体的战略便算是调整完成,李瑕也将所有的兵力都调派了出去。   五个进兵方向有主有次,像是一只手的五个指头,将要拍在中原大地之上……   ……   “好无聊啊。”   在这个夏日的傍晚,赵衿依旧是坐在城楼上,拿着一支团扇给自己扇着风,看着潼关城中一个个将军领了兵符,兴奋地大嚷着然后跑开,也许是要去建功立业吧。   也有官吏们三五成群地走过,讨论着洛阳的大捷、五路兵马的出征。   就像是李瑕在与忽必烈下棋,对面下了一步了,这边做出相应的调整,在赵衿看来也没什么新鲜的。   看人下棋,哪有自己下双陆有意思。   唯独听说明日便要起驾往洛阳了让她有些期待。   不过,她真正想去看看的还是那个大宋旧都的汴京,赵氏王朝曾在那里定都,又曾在那里遭受了巨大的耻辱。   而靖康之后,她将作为第一个重回汴京的赵氏子孙……虽然不知道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这般一想,总归是有些无趣的。   也许是太闲了,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赵衿叹息了一声,下一刻目光落在黄河边,她忽然愣了一下。   不远处有一男一女正牵着手走着,都是身材修长、衣袂飘飘,倒是一副神仙眷侣的模样。   仔细一瞧,却是李瑕与张文静。   赵衿不由想到了最近听到的故事,张文静从北面投奔李瑕,如今李瑕又要发兵攻回张文静的家乡。   她忽然有些羡慕起这样的感情来。   作为大姑娘,相比那些战略布署,她还是觉得看人花前月下更有趣些。   于是她便撑在栏杆上津津有味地看起来,低声喃喃道:“只羡鸳鸯不羡仙。” #第一千一百八十七章 鸳鸯   “只羡鸳鸯不羡仙啊。”   九原城中,张弘范站在一座王帐外叹息了一声。   而在他面前,忙哥剌正一手揽着野日罕,一手持着刀威胁着众人。   “都别过来!”   忙哥剌大吼道:“没有人可以动本王的妻子,滚!”   张弘范道:“安西王还请息怒,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王妃既犯谋逆大罪,还请将她交出来。”   “闭嘴!你这条汉狗!还有你们,想动手便从本王的尸体上跨过去。”   忙哥剌大怒,一手将野日罕揽得更紧,继续威胁着那些将要逼近的士卒。   张弘范则是一脸无奈以及怜悯的表情,站在那,并未下令让士卒上前强行动手。   他很有耐心,等待着忙哥剌自己放弃挣扎……   三关口一战,张弘范在大败之后便只领着数骑向北逃窜,一路逃到了九原城。   处在九原城之时,他已是败军之将,本该垂头丧气等待着被治罪。他却多方打听军情,得知忽必烈在贺兰山之战后下落不明,他便决定要去立下救驾之功。   当时他首先找到了败逃回来的爱不花,了解了主力溃败后的详细经过,便决定北上阴山。   “大汗既然没能与你们向东逃回来,那定是被唐军切断了往东的退路,只能往北逃。那出了沙漠再向东便是阴山以北了。”   张弘范为人自信,一旦有了判断,哪怕概率再低也决定一搏。而爱不花大败之后,担心被问罪,失去了当驸马的资格,也决意随张弘范去碰碰运气。   他们领着收拢来的残兵北上,翻过阴山,到了黑水畔,却听说有一小股唐军正在附近每每袭击牧民的驻地。   张弘范循着这一小股唐军的踪迹追上,发现他们是在包围一个小小的部落。   他挥师驱退了这支唐军,竟是在那被解围的部落当中发现了乔装打扮、被包围已久且重伤在身的忽必烈,不由大喜过望。   此事说来是机缘巧合,然而事实上张弘范展示出了百折不挠的意志、不放过任何线索的细致、以及对忽必烈的赤胆忠心。   他能在战败之后逃回来,并重新立下功劳,有偶然的成份,但绝不仅是机缘巧合。   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当张弘范护送着忽必烈到汪古部的驻地养伤、忙哥剌连夜赶来探望的当天夜里,竟有人在忽必烈的汤药里下了毒。   当时幸而是张弘范小心谨慎,命人先试了汤药,其实也未想到竟真有人如此大胆。震惊之际,他连忙哥剌也信不过,让张易带着还未病愈的忽必烈到安全的地方养伤,自己则留下追查此事。   借由此契机,张弘范又赢得了忽必烈的信任,重新开始渐渐掌握权力。   到了今日,他已确保能控制住九原城的兵马了,方才动手捉拿谋逆案的主谋……   “安西王该知道,这场谋逆案中有不少人怀疑是你主使,是末将多方查证,才撇清了你的嫌疑,向陛下担保你与此事无涉。”张弘范等忙哥剌的情绪稍平缓些了,开口劝说道:“但你如果执意要袒护王妃,只怕情况便不好说了。”   “不是她!”   随着时间过去,忙哥剌气势已经渐渐弱了下来,语气也从威压改成了恳求。   “野日罕只是一个女人,她什么也不懂,她怎么可能会对父汗下毒?”   张弘范道:“王妃若懂得多了,只怕已成功毒杀……扶大王登位了。”   “张弘范,是你搞错了。本王警告你,休想踩着本王上位!”   “我没有想踩着谁立功上位,我查的都是事实真相。”张弘范转向野日罕,道:“王妃说是吗?”   “我没有!”野日罕尖叫道,“不是我,不是我!”   张弘范道:“当时燕王真金回到开平城的消息还未传到九原城,王妃认为,只要陛下不能回来。安西王必定能够继承大统,私下里已经联络了两位兄弟准备拥立安西王。”   野日罕大感恐惧,不停摇头,但其实说不出什么辩解的话来,只能不停喃喃道:“我没有。”   张弘范继续道:“之前安西王与王妃曾被李瑕俘虏,幸由我军救回。而在王妃被俘期间,叛国公主朵思蛮曾多次蛊惑王妃,称陛下守不住中原,许诺若安西王归降,则李瑕可允王继续统领漠北。于是,王妃觉得只要陛下驾崩,安西王的选择就很多了。”   “你怎么知道的?!”野日罕惊慌失语,连忙道:“不是这样的。”   “王妃莫再狡辩了,你的两位兄弟都已经招了。你若真是为安西王好,伏法认罪为宜。”   “伏什么法?伏谁的法?!”野日罕吼道:“凭什么要我们蒙古人伏你们的汉法?来人啊!这个汉人反了,杀了他,杀他……”   没有士卒上前对付张弘范,反而是连忙哥剌的手都在抖。   忙哥剌其实不太相信这件事只会追查到野日罕为止,因此他也想要奋起反抗。   但对忽必烈的恐惧逐渐涌了上来,让他不知该如何反抗。   举头四看,只有绝望。   “安西王,放手吧。”张弘范的目光又移了回来,道:“陛下相信你没有参与谋逆,陛下说,诸嫡子之中唯有你最像他。”   忙哥剌愣了一下。   很快,野日罕脸上的表情也僵住了。   因为她发现,忙哥剌揽着她的那只手已经一点点松开了。   这一对年幼便被指婚、成亲的夫妻,长年都在争吵、厮打,但彼此多年相伴,谁也说不清他们的感情是好还是不好。   “都别过来。”   忙哥剌又道了一句,但声音已不像方才那样有力,神态已不像方才那样怒气冲天。   他的气势已经完全衰弱下去了。   两行泪水缓缓从他眼中流下。   野日罕大哭着,被上前的士卒拉出了大帐。   “绞了。”张弘范吩咐道。   没有避讳,就当着忙哥剌的面,绳索套在了野日罕的脖子上,紧紧地扎住了她的脖子。   野日罕挣扎、惨叫,最后只能从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声音。   她死死盯着忙哥剌,似乎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她出身于弘吉剌部,她的家族“生女为皇后,生男尚公主,世世不绝”,但这阻止不了她像一只小鸡一样被扭掉脖子的命运。   忙哥剌像根木头一样立在那里看着这一幕,眼中的神彩渐渐消散。   他本以为经历过被俘的那一番遭遇以后,他的内心已经足够坚强,没想到还是在这一刻被轰然击碎。   “嗒。”   一声轻响。   那是脖子被拧断了的声音。   野日罕的尸体倒在了地上。   自始至终,张弘范都没有看行刑的过程,他的目光一直都是落在忙哥剌的脸上。   他与这位皇子也结下了死仇,但没关系,忽必烈并不打算再将皇位传给忙哥剌。   大元皇帝还正当盛年,要让一个个觊觎他位置的人都收起不该有的贪念。   只见忙哥剌的脸色迅速地灰败下去,之后整个人便瘫倒在了地上,如同被抽掉了浑身的骨头,唯剩下一双无神的眼还在瞪着灰蒙蒙的长生天。   “安西王重病了,扶他去休息。”张弘范吩咐道。   至于军中事务,他自然会接手。   忽必烈已封他为“蒙古汉军都元帅”,这是连张柔、史天泽都未曾有过的实权重职。   如今驻扎在河套的大军,名义上虽依旧由宗王脱忽挂帅,具体的军务却已都由张弘范处置。   接下来他将收拢更多兵马,安抚他们的士气,再将他们派遣往开平、河北、河南等各地,全面展开防务。   ……   在阴山以北,一支被驱逐进了茫茫草原中的小股兵马正在河边驻扎下来。   他们大概有三百余人,汉人、蒙人、色目人都有。   身上的盔甲衣着也是五花八门,有穿着唐军盔甲、头上却带着蒙古帽的;也有打扮成牧民模样,又挂了两片唐军棉甲的。   “别生火。”   “我看那些元军没有再来追我们了。”   “也许吧,汪古部那个首领什么花不花草不草的,为了给忽必烈当女婿也是卖了命了,这般包围我们。”   “许是那月烈公主长得和天仙一般。”   “呵,那是冲长相去的吗?说什么美啊丑啊,熄了火烛,摸黑上去都是一样的……”   听着这些对话,年轻的唐军统领王立皱了皱眉,有些不满地看了王满仓一眼,奇怪这家伙怎么什么事都能聊到男男女女那些乱糟糟的问题上去。   “都沦落到这里了,你们就不能省些力气?”   随着王立这一声教训式的语气,马上便有人提醒还在嬉皮笑脸的王满仓。   “别说了,小王将军生气了。”   “啊?又生什么气啊?”   “本来好不容易找到了归还国境的道路,你非要去袭击那支溃兵。”王立四下望了一下,道:“现在这又是被赶到了哪里都不知。”   王满仓一脸无所谓的笑容,道:“那有何关系?再找回去就是。让我们小王将军多些草原上的历练,往后统兵北征,打到哈拉和林去。”   “呵,借你吉言了。”   王立哼一声,还要说些什么,却有散出去的探马赶了回来,禀报道:“将领,上游七里开外有一个部落。”   王满仓一听,眉笔一挑便站了起来。   “小王将军,我们也该去弄点吃的了……” #第一千一百八十八章 新的命运   草原上暮色深沉。   才扎好营、休息了不久的一众人重新翻身上马,沿河往上游行去。   王满仓转头看去,只见与自己并辔而行的是之前俘虏的那个蒙古孩子卓里克。   只见那微微的一点夕阳中,那孩子露出宽宽的额头,眼神颇为干净,身材瘦小,四肢细短,骑术却十分了得。   其实已经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却是到今天,王满仓才忽然心血来潮,问道:“你几岁了?”   “九岁。”   “哈?老子以为你十三四岁了。”   “在草原上,九岁已经是男子汉了。”   王满仓讥笑一声,不以为然。   过了一会,他又逗卓里克玩似得问道:“你天天给我们带路找水源,当蒙古叛徒是什么感觉?”   前方,王立回过头,用警告意味颇浓的眼神扫了王满仓一眼。   卓里克却已拍着胸脯道:“草原上只服英雄,你们分配食物和战利品公平,我就跟着你们走!”   “哈哈哈哈。”   一番话引得王满仓大笑。   王立却是再次摆出严肃的脸色,向王满仓提醒道:“别再说什么‘蒙古叛徒’,陛下多次诏谕,蒙古、色目亦属中华……”   “知道,知道。”王满仓道:“军中都说过多次了,我不过是逗这孩子玩玩。”   “我不是孩子了。”卓里克回过头道。   “嘿,你们两个年纪加起来都没老子大,惯是这种教老子说话的语气。”   王满仓策马上去,伸手就在卓里克头上拍了一下,道:“你不是孩子谁是孩子,老子比你爹都大。”   卓里克摸了摸头,没说话。   他这几个月学会了汉语,知道爹就是阿布。   但他对那个把他和额吉都卖掉的父亲十分失望,因此低落了下来。   王满仓却始终爽朗,自顾自哼着歌谣,然后在黄昏的最后一点余晖中抬手一指。   “那是什么?”   ……   那是两股在追逐的人马,逃的一方有七八骑,追得一方大概有五十余骑。   也许是早早看到了这边扬起的尘烟,那在逃跑的一方向王立、王满仓的方向奔了过来。   “帮帮我们!”有人扯着嗓子用蒙古语大喊着。   很快,后方有一骑追上,张开长弓,一箭射出,将那求救之人射落于马下。   “杀了阿思兰了。”   “前面的朋友不要多管闲事,我们在抢亲,已经杀了新郎了……”   喊声才传了过来,王满仓当即便动了。   “驾!”   一骑飞马而出,当先便驰向对面。   原属于王满仓麾下的士卒也纷纷拍马跟上。   在这草原上流浪得久了,他们越来越不受拘束。   王立见状又气又急,抬起望筒四下扫了一眼,这才下令所有人跟上。   渐渐地,已能听到前方传来了女子的哭声、男人的吆喝声。   王立俯低了身子驰骋着,于烈风之中眯着眼,看到王满仓正在带人往对方的后面绕,显然是想要包围对方,抢下对方的马匹与随身物件。   而对方的首领正是方才一箭杀了新郎的大汉,此时正在厉声大喊。   “哪里来的勇士,交个朋友,我可以请你们喝美酒。但如果要当我的敌人,我的箭将要射穿……”   “嗖!”   王立先射了一箭,直指对方的面门。   与此同时,周围已响起了交战之声。   王立也不去看箭矢射中没有,低着头,让头盔能够护着自己的脸,继续向对方所在的方向冲去。   “叮”的一声响,有箭矢打在他头上。   他不管,手中长刀扬起,耳朵仔细听着周围的声响。   忽然,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四下一扫,只见对方驱马上前,挥刀斩来。   “当”的一声,他提刀挡了一下,顺势一抡。   “噗!”   方才还不可一世的蒙古青年竟是就这样被斩落。   周围的蒙古人也是大惊不已,纷纷扯着缰绳就要四散而逃。   “围住他们!”王立大吼,指挥麾下骑兵与王满仓形成包围。   草原开阔,免不了还是有十余骑逃窜而走。   但他们还是抢下了三十余匹战马,以及一些战利品。   战斗平息了下来,他们点起了篝火清点战利品。   王立站在篝火边往嘴里塞了一块奶酪,一抬头,正见到士卒们将那个被抢亲的新娘带了过来。   一瞬间,他整个人便僵在了那里,嘴里的奶酪也忘了嚼。   他今年十八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此时目光落处,见到的是一个楚楚可怜的美丽少女,双眸含泪,正怯怯地看着他……   良久。   王立回过神来,把嘴里的东西都咽了,开口问道:“你是汉人?会说汉话吗?”   “会说,我……妾身的母亲是汉人,改嫁了一个蒙古人之后,生下了妾身。”   “你父亲蒙古人,看你谈吐不太像。”   “妾身未曾见过生父,自幼跟着母亲投奔同母异父的兄长。兄长是读书人,教妾身礼仪。”   “哦。”   王立大概便明白了些,再看向这女子,却忽然不知该怎么问话了。   那边王满仓却是带着怪异的笑容走了过来,淡淡扫了那女子一眼,拉过王立便走到一边。   “老子问过她的人了,这次拿到个大货。”   “什么?”   “那是蒙元的安西王相李德辉同母异父的妹妹……”   王满仓话到一半,忽笑了一下,话锋一转,又道:“我说小王将军,她没对你招是吧?小丫头片子,有些心机。”   王立道:“我还没细问。”   “老子来问。”   话音方落,王满仓已一个转身,从篝火中拾起烧红了头的树枝,径直伸在那女子面前。   那女子吓得花容失色,摔坐在地上,心惊不已。   “老子问一句,你答一句。”王满仓道:“敢有一句假话,老子在你脸上烫一个洞。”   “不……不敢。”   “叫甚名字?”   “李玉萍。”   “你不是说你生父是蒙古人吗?”   “是……是我同母异父的兄长为我起的名字。”   “你兄长叫什么?”   “兄长。”李玉萍咬了咬唇,应道:“李德辉。”   “怎么会到这里来?”   “本是随兄长居住在金莲川,兄长受任为王相,说好等西安王府建妥便派人来接。然而三个多月前,有人说兄长被俘之后……”   李玉萍说着,偷眼瞥了这些人一眼,继续道:“说兄长归顺大唐了。”   王满仓与王立对视了一眼,问道:“李德辉是何时被俘的?”   他们被逼进茫茫草原,难得能得到这些消息。   李玉萍知道的虽不算多,但等她把知道的都说了,他们还是勉强将后来发生的战事拼凑了出来。   去年十一月,李瑕击败了忙哥剌的大军,俘虏了李德辉;今年二月,贺兰山之战,唐军大胜……   “到了今年四月,消息传到开平,母亲听说兄长之事,便决定携家投奔大唐。我们一路西行三个多月到达这里,才知那向导把我们卖了。”   “哈。”   王满仓冷笑一声,道:“什么归顺大唐?你们是怕被牵连,又不信李德辉会降,才想去求忙哥剌。”   李玉萍吓了一跳,磕头不已,道:“不敢骗将军。”   王满仓微微思忖,抛开烧着的树枝,手便放在了刀柄上。   下一刻,王立却是按住了他的手,低声问道:“你是何意?”   “我们在敌境逃窜,带着个女人不方便。”   “你没听她说吗?她兄长已归附大唐。”   “我只听到她兄长被俘了,也许已被陛下一刀斩了。”   王满仓话到这里,忽问道:“你喜欢?”   “什么?”王立吓了一跳。   王满仓已大笑不已,道:“你若看上了那便带着呗,男子汉大丈夫有甚打紧的?”   “我没……”   “哈哈哈,不打紧的,就当是抢亲好了。”   王满仓摆着手,随口又唱起山歌来。   “姐儿想搂在怀里的相好已翻山走远,姐儿为其哭的相好已涉水走远,姐儿哭得那个心疼,还是到我怀中不要再哭……”   ……   而就在他们前方不远的一个部落中,元军千户熊耳正坐在火边喝酒。   熊耳是忙哥剌麾下的怯薛将领,亦是当时护卫忙哥剌赶到阴山以北迎接忽必烈的将领。   毒汤一事发生之后,张弘范私下便对熊耳说了几句话。   “我相信你和这件事没关系,但现在让你继续统兵跟着安西王已不妥。不如你统兵去追击那支胆敢袭击陛下的唐军残部,等到毒汤一案查明真相……”   今日熊耳已经收到了九原城传来的消息,得知王妃野日罕被杀、安西王病倒之事。   他这才反应过来,其实张弘范早就知道真相,这两三个月以来一直都是在架空安西王的兵权罢了,居然还真做成了。   不过,什么“蒙古汉军都元帅”,张弘范只是一个年轻的汉人,再受大汗信任,也不可能像蒙古人伯颜那样直接主管一路的大会战。   因此,名义上的统帅还是宗王脱忽,张弘范发号施令,都得借助脱忽的身份……   正想着这些,前方有马蹄声响起。   熊耳回过神,猜想是这个部落的首领抢亲回来了。   他听说那个新娘很漂亮,打算亲眼看一看。   如果真的不错,他不介意再从这部落首领手中抢走。   然而,此时却见只有十余人仓皇狼狈地逃了回来,奔到熊耳面前。   “千户,你要找到那支唐军就在前面!” #第一千一百八十九章 偏师   后套草原,一片不算太大的唐军营地。   听到脚步声,坐在大帐中的杨奔抬起头看去,见来的是李德辉,遂站起身,勉强从冷峻的脸上挤出一丝假笑。   “先生想好了?有助我破敌之策了?”   李德辉面无表情地走到杨奔面前,也不坐下,就双手收在袖子里站在那,以无神的眼神看着他,道:“陛下只命杨元帅牵制河套元军吧,没有要求破敌。”   这“元帅”二字指的便是杨奔最新的任命,在李曾伯致仕之后接替其成为宁夏安抚置制使。   也许民生治理方面他依旧不成熟,但在打仗这方面,他已经做好准备成为一路统帅了。   “局势变了。”杨奔道:“忽必烈已回到开平,张弘范实际接手了河套的元军,我们西路军需要做的更多,才能保证北伐的成功。”   李德辉眉头一扬,一副并不感兴趣的模样。   他是勉为其难才答应投降的,当时李瑕、廉希宪一起劝降他,承诺让他不违忠义。   如今杨奔出镇宁夏,李瑕让他暂时辅佐杨奔,很明显是为了弥补杨奔在民生治理上的不足。   他似乎还不太习惯从堂堂王相到如今成为一个武夫的麾下书记官的变化,终日无精打采。   不过要开口给建议了,他还是据实以述的。   “甘肃、宁夏本就贫瘠,大战过后兴庆府更是荒芜,正是考虑这些,陛下方命杨元帅只需牵制。现在杨元帅却说因元军河套兵势增强而要有大作为,岂非谬论?”   杨奔想要反驳,却争辩不过这个文人,皱起了眉头道:“本帅只问你能否拿得出策略?”   “否。”   杨奔不由又是一滞。   李德辉道:“支援西北的各路兵马已调回,只留下久战疲惫的宁夏军,连马匹也需再养膘,元帅还是不要心气过高为宜。”   杨奔不悦,目光紧紧看着李德辉。   许久,他却是点了点头,道:“也罢,那便谈如何牵制元军吧。”   “好。”   李德辉这才肯坐下,但依旧是那副兴致缺缺的欠揍模样。   杨奔的一双拳头握紧,又松开,最后把脸上的假笑挤得更深了些,道:“对了,军情司已派人去接先生的家眷,先生可以安心留在大唐效忠。”   听了这句话,李德辉叹息一声,眼神终于有了些变化,流露出担忧与无奈之色。   他五岁时就失去了父亲,家境贫寒,母亲是挖野菜才好不容易将他养大,因此他为人极为孝顺,如今他兵败投降,留下家人在元境,难免惴惴不安。   但当时若不降,待李瑕北伐功成,也未必保得住家中。   “元帅放心吧,天下大势,我看得明白,自当为陛下效力。”   李德辉终于作出受杨奔垂询的模样。   杨奔问道:“据探马消息,张弘范近两月以来一直在河套收拢溃兵。我有意出兵偷袭,给他添些麻烦,碍于粮草,先生可否调度?”   这正是杨奔的弱处、李德辉的长处。   然而,李德辉捻须略略沉吟之后,却是道:“出兵吗?以张弘范之谨慎,只怕早有防备。元帅之目的若是给他添些麻烦,与其强攻,不如智取。”   “智取?”   “据我所知,前些时日,军情司从宁夏军中调走了几员蒙古将领?”   杨奔微讶,问道:“你怎么知道?”   “上个月往凉州调运粮草,与善甫聊过。”   杨奔一时无言以对。   以廉希宪的能力、资历,他从来都是恭敬唤一声“廉公”的,偏李德辉占着年纪大又是旧识,每每是这样直呼廉希宪的字,显得他才是杨奔的上官。   “据善甫所言,军情司调派的几人都是能力出众的蒙古将领,此番为的是联络散落在阴山以北的残部。”   “廉公这都告诉你了?”杨奔再次惊讶。   杨德辉用那无甚光彩的眼淡淡瞥了他一眼,像是在说“我比你想像中值得信任”,也不作回答,继续说起来。   “元帅如今若是再想派小股兵马渡阴山、绕至元军后方,必会引起张弘范的警惕,但待联络上这支兵马,到时元帅正面牵制敌军,由他们偷袭敌军薄弱之处,则事半而功倍矣。”   杨奔虽不反对这个办法,却觉得这都是朝廷早有的布置,而非李德辉的计略。   “智取是一方面,本帅既领兵前来,当与元军一战。”   李德辉起身,走到案前,看了眼那张地图一眼,指了指上面标注的最近的一个元军据点,问道:“元帅是想攻此地?”   “不错,叛将杨文安自退出兴庆府之后,便据五原城而守……”   “由我去信劝降,如何?”   杨奔不信,道:“当年陛下劝降杨大渊都未能说服他投降,怎可能劝降得了他?”   “试一试也无损失。”李德辉道。   杨奔稍有些愠怒,从鼻子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像是一头生气的牛。   “元帅莫急。”李德辉又道:“统帅一路,不能仅考虑战事,国计民生、粮草辎重、军心士气,都将影响战局。敌将的心思变化也是,就请元帅静待数日,如何?”   “好吧。”   等李德辉离开,大帐中便有一名军吏向杨奔道:“大帅,这李德辉不会是想借机联络杨文安,打算叛逃回蒙元吧?”   “不会。”   “然杨文安难以招降,而李德辉家眷都在蒙元,其辅佐的旧主忙哥剌也就在九原城,种种形迹看来……大帅,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去,莫烦我。”   杨奔揉了揉额头,感到为帅者比为将者难太多了。   为将者只管奋勇杀敌,为帅者却要协调各方事宜。   从这点而言,张弘范比他成熟……   ……   “走啊!”   王满仓大吼一声,翻身坐起。   抬头看去,只见天空正上方悬着一颗烈日,强光照得他眼睛生疼。   于是惨叫一声重新倒在地上,以手盖着眼。   “老子……被俘了?”   “王臊包货,睁眼看清楚。”   有人过来轻轻踢了他一脚,踢得他的伤口一阵刺痛。   王满仓这才睁开眼,先是看到王立那双破靴子,再一转头,便见卓里克正坐在那给自己包裹伤口。   他不由想起昨夜凌晨时的那场战斗。   当时一支元军忽然杀上来,人数是他们的三倍。他遂让王立带人突围,自己则留下断后。   本以为受伤必死了,却是有人拉过自己的缰绳,策马冲出了战场……   “昨夜莫不是你这孩子救了老子?”王满仓忽然又轻拍了一下卓里克的脑袋。   卓里克也不应,就傻笑了一下,显出他的孩子气来。   王满仓自嘲道:“娘的,竟是让个小毛孩救了。”   但这个糙汉再看向那蒙古孩子,眼神便有了些不同。   “我们不能再这样乱跑了。”王立重新走了回来,道:“越往北逃,最后只会马力耗尽,饿得没有力气,然后被元军轻而易举地杀掉。”   “嗯,得找个部落补给、歇脚。”   “怕遇到牧民,又会向元军通风报信,这支元军追得很紧。”   捧着水走过来的李玉萍犹豫了片刻,道:“我知道一个地方……”   王立、王满仓都转头看向她。   李玉萍看似柔弱,骨子里却颇有胆色,低着头继续道:“我与家人们被向导卖给了一股蒙古强盗,这些蒙古强盗驻扎在一座名为‘巴音博格都’的山里,驻地里有大量的马匹、武器,盔甲和食物,我就是从那里被买走的……”   王满仓拉了王立一把,让他俯身下来。   “这小娘们心机深,她的母家、嫂嫂、侄子们都在那股强盗手里,哄你这傻小子去救呢。”   “那去吧?”   “去?”王满仓遂问道:“你知道那狗屁地方在哪吗?”   李玉萍摇头。   卓里克却道:“我知道!他们说那是富饶的神山,能挖出用来造望筒的水晶石,走私者和强盗都喜欢去那里。”   “石英?”王立讶然。   他一直以为军械坊造望筒的材料都是从荆湖走私回来的,没想到在阴山以北的草原上竟然也能挖出石英。   而“走私”二字一入耳,不免让他心生出一丝期待。   陛下的两个情报机构能把触角伸进天下各地,靠的就是走私……   ……   “报!唐军又渡过黑水河,转向西南方向逃去了。”   几骑探马回来,向熊耳这般禀报道。   熊耳不由勃然大怒,只觉自己被这一小支唐军残兵耍了,两天来这已经是第三次渡过黑水河以改变逃跑的方向了,像老鼠一样胆小狡猾。   他很快便掉转马头,向西南方向追击。   双方距离拉得并不远,元军的探马一直都保证唐军残部在自己的视线中。而唐军残部始终驱使着马匹全力奔跑,要不了多久就能精疲力竭。   又追了两日,前方出现了低矮而绵延的、光秃秃的山包。   唐军残部显然真的跑不动了,奔入那山包之中,想要寻找地方休整。   但没有茂密的树林,他们根本不可能有地方躲藏。   熊耳命探马打探好他们的行踪,下令休息一夜再歼灭这支敌军。   天还不亮,探马便回营传告了一个消息。   “唐军与驻扎在山中的强盗起了冲突,占了一片驻地。”   熊耳微微讶异,奇怪就这两百余的唐军还能赶走那股盘亘已久的强盗。   “那他们损失一定很大了,出发,去歼灭他们。” #第一千一百九十章 熊耳夫人   巴音博格都一带山势绵延,地势却不险峻,骑兵完全可以驱马越过山坡。   一千骑兵在一座山头小驻,已能看到另一座山包上的唐军营地。   那支唐军残部显然已来不及再逃窜了。   他们的马匹有许多正疲倦地趴在地上,奔跑不动了。   “杀!”   随着熊耳下令,元军策马冲下坡,又开始仰攻唐军营地。   说是营地,其实根本没有栅栏。若要守,靠的应该是高处的地势利于放箭,而唐也没有太多的弓箭了。   熊耳认为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斗……   “轰!”   忽然一声响。   熊耳转头看去,只看到前方的骑兵中出现了一阵惊慌,有不少马匹受惊了,仰起前蹄把骑兵掀下马背。   但他还没看到发生了什么。   “轰!”   又是一声大响。   这次他看清了,只见元军的冲锋阵型中突然爆起一团血雾,人与马的躯体被炸得四分五裂,到处乱飞。   火器?   熊耳不敢相信,一支在草原上流窜了十个月的唐军怎么可能还带着火器?   不可能的。   那就是唐军的援兵来了?   这念头一起,连他都感到了不安。   而周围的爆炸声还在响,战马嘶鸣、士卒惨叫。   元军根本就没做准备,直接以核心兵力密集地冲进了唐军设置的陷阱之中,军心士气正在迅速崩溃。   熊耳若不能以最快速度调整战略,虽说是以一千余人攻两百余人,只怕也有溃败的风险……   ……   李玉萍正护着她的母亲站在营地里,在她们身后还有她嫂嫂、侄儿,以及一些没来得及被强盗发卖的驱口。   前方的大响声起,她有些惊讶于唐军火器的威力。   再一想,原来唐军就是凭着这些火器,才能一次次战胜蒙古人。不然,还能是因为汉人更勇敢吗?   “杀!”   猛地听到一声大吼。   只见那个年轻到有些稚气的将领王立策马扬刀,身先士卒便向山下俯冲下去。   李玉萍这才有些好奇起来。   毕竟在她眼里,王立身材不算高大,年纪又小,能成为这支兵马的统领,也许是因为家族地位。   只是那夜抢亲时,好像又是他一刀斩下了那壮汉的头颅。   此时便想看看他是否真的勇猛。   ……   王立冲得很快。   在他身侧,是这次军情司挑选来北上的,以塔牧仁为首的几个蒙古战士,个个都十分骁勇。   布置在山腰处的火器便是他们带来的。   更重要的是,昨夜,塔牧仁已告诉王立如今整个天下形势的变化,王师由河南北伐,河套的战事由主力大军会战,转为小股兵马的对峙。   总之,朝廷要接他们回去了。   众人当然是士气大振,疲惫感一扫而空,恨不能马上撕碎眼前的元军。   “杀!”   他已杀进混乱的元军之中。   然而,塔牧仁的马匹体力很好,速度比他更快,已劈翻了一个元军士卒,向熊耳那边突了上去。   王立不甘示弱,卯足了劲抢在塔牧仁的面前。   他的武艺是王坚、张珏等人教的,又从小勤练不缀,自是艺高人胆大……   ……   “喂,小娘们!”   山包上的营地中,受伤斜倚在那的王满仓忽然喊了一声,随手将一个望筒抛给李玉萍。   “想看便看看。”   李玉萍愣了愣,抬起那望筒一看,被那突然拉近到眼前的画面吓了一跳。   之后定眼看去,视线便不由自主地跟随着王立。   却见那少年将军有万夫莫当之勇,已率军长驱直入,杀到了元军的将旗之下……   看着看着,李玉萍忽然落下泪来。   说来,她的兄长是蒙元高官,可事实上,她这一生大部分时候都是活在恐惧不安之中。   她的母亲生在乱世,生在一个把女人当作财产、没有国法管束民间的草原王国治下,且早早就死了丈夫,是受了无数的折磨,才得以把儿子养大成人。   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她的母亲才又生下了她。   她从来没见过生父,只知道那些年母亲不停地被抢走,比牛马还要卑贱、辛苦……直到兄长当上了蒙古国的官。   而她自己,一边受兄长教导了汉家诗书礼仪,一边担心着被抢、被奴役。   她天生仰慕那种强大又文明的男人。   视线中,王立已是浑身浴血,高高举起了那元将熊耳的头颅。   “万胜!”   “万胜!万胜……”   余下不到两百人的唐军欢呼不已。   李玉萍吸了吸鼻子,把望筒还给王满仓。   “嘿。”王满仓咧嘴一笑,显得又坏又贱,问道:“觉得怎么样?”   “看一个国家怎样,该看在它治下的女子活得怎样。”   王满仓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暗骂这小娘们厉害,王立若是真看对眼了,怕是要被她拿捏。   转念一想,却也无甚打紧的。   ……   战场上,还很年轻的王立正在举着熊耳的人头欢呼。   李玉萍又听了一会,转头去安抚她的母亲,道:“娘不要怕,他们都是好人,马上要带我们到唐境找大哥。”   此时此刻,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天翻地覆了。   ……   (历史上,王立曾经收复泸州,杀元将熊耳,带回了熊耳夫人。后来,临安朝廷投降、四川全境失守,只有钓鱼城还在坚守,王立听了熊耳夫人的建议,以不杀一人为条件,向元西川行枢密院副使李德辉投降。钓鱼城弃城之日,三十余名将领自刎殉国。)   ……   五原城。   “李德辉又来信了。”   杨文仲将一封信递在杨文安面前,又道:“我看他很有诚意,承诺一定会保我们的性命和官身。”   “我信。”   杨文安接过信,却是看也不看,直接撕成碎片,道:“但李瑕不可能重用我。”   碎纸被投入篝火之中,他又补了一句。   “我人品不好。”   “二弟不是人品不好。”杨文仲叹息了一声,道:“是功业心重,又押错了宝啊。”   杨文安默然了一会,道:“李德辉说的?”   “嗯。他还说,他久在忽必烈身边,深知忽必烈早对我们有猜忌之意,消耗我等兵马而已……你再看军中,我们从川蜀来的将士还剩多少?”   这番话难得有一点点打动了杨文安。   杨文仲又道:“同样是战败,张弘范失守三关口,导致贺兰山之战大败,丢盔卸甲仅数骑逃回;我们从容退出兴庆府,据磴口、守五原,阻止了唐军的继续追击。事后问责,张弘范却成了蒙古汉军都元帅,我们呢?还要听他调遣。”   杨文安的脸色终于难看起来。   他自视甚高,确实难以忍受被年纪差不多的张弘范指挥。   但他开口却是道:“这蒙古汉军都元帅不过是为了安抚顺天张家,西路军的统帅依旧是宗王脱忽。”   杨文安说罢,有些烦躁地皱了皱眉。   他意识到在自己心里,竟然更愿意俯首于那个无能的、废物一样的蒙古宗王脱忽。而不愿服气于更有才能的张弘范。   这源自于大蒙古国给世人带来的强大的威慑。   但这种强大,其实早就已经开始改变了。   “天下形势变了。”杨文仲提醒道。   “可我不想苟且地活。大丈夫当世,该轰轰烈烈做一番大事业,而李瑕不会重用我了。”   杨文安向后一倚,哂笑了一声,又道:“李德辉保证的再多,何用?他一个文人,还能许诺我当大世侯吗?”   说罢,他的眼神再次坚定起来。   他已做出了决定。   杨文仲无奈,叹息一声,向外走去。   走到一半,却是又停下脚步,再次提醒了一句。   “你不想苟且地活,为兄理解。但,你是统帅,要在意全军将士是怎么想。”   杨文安身子一僵,抬起头来看向杨文仲,显得有些失神。   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帐外响起一声通传。   “大帅,张总帅派人送了信来……”   若说李德辉的招降信已经够让兄弟二人意外了,再翻开张弘范的来信,他们却更加出乎意料。   “哈。”   杨文安看罢来信,轻笑了一声,神色放松了不少。   杨文仲则反复又看了几遍,犹不可置信,喃喃道:“他怎么会?”   ……   次日,李庭快马赶回了张弘范军中。   “总帅,末将已见过杨文安。”   “他可满意?”   “自是满意。”李庭赞道:“他素来对总帅抱有成见,如何能想到总帅会向陛下举荐他为副总帅,自是喜出望外。总帅气量恢宏,末将叹服、叹服。”   夸完了气量,他又夸道:“若不是总帅洞察秋毫,先这般安抚了杨文安,只怕李德辉便要成功劝降他了。”   张弘范并不因这点夸赞而欣喜,反而叹息道:“西路军确实需要一个副帅,推荐杨文安这个汉人,亦是我的私心。”   话到这里,他忽然想到了当年的至交好友李恒。   李恒是西夏后裔,打仗能力又强,其实最适合当西路军的副帅。可惜,被自己误杀了。   一瞬间,张弘范忽然感到了悲凉。   他拉回心神,道:“我得到消息,唐军已攻破洛阳,想必不久就会进入河北,你随十一郎统领汉军支援河北吧。”   他说的十一郎指的是他弟弟张弘庆。   张弘庆自幼便在蒙古当质子,是张家如今对忽必烈最忠诚的人物之一,由李庭辅佐,增援河北,暂时可解燃眉之急。   “你们星夜兼程,抵达之后便据城而守。”张弘范又叮嘱道:“待我击败杨奔,便会亲自回防,在此之前,务必不可丢失城池。”   “是。”   安排好这一支兵马调动之后,他又招过万户都元帅按竺迩,命他再次南下攻打延安。   “李瑕立国未久,你若能杀入关中,其国势必将动荡,则其入寇兵马必撤。”   按竺迩领命而去。   这般将收拢回来的兵力调遣分派之后,九原城还剩下五万余蒙古骑兵。   张弘范打算与杨文安合兵,先击败杨奔,同时顺势整合了杨文安的兵力。   如此,唐军就不能再在西北对大元造成威胁,他便可率兵回朝。到时,大元才算是重新站稳了脚跟…… #第一千一百九十一章 放权   洛阳。   李瑕已经进驻了洛阳城,还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故事感。   这里有牡丹,“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这里也有梨花,“洛阳三月梨花飞,秦地行人春忆归”;有梅花,“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有柳絮,“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   但这些诗情大多来自于盛唐。   至于靖康之变以后,写洛阳的诗句便少了。若真叫李瑕想,他只能想到一句。   “永怀河洛间,煌煌祖宗业。”   这是陆游的《登城》,十多年前,李瑕第一次北上中原,遇到了两个往洛阳求学的年轻人,一个叫姚燧,一个叫阎复,他们给他念了这首诗。   大部分句子他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个别几句。   “横流始靖康,赵魏血可蹀。”   “遗民世忠义,泣血受汗胁。”   “系箭射我诗,往檄五陵侠。”   还有一句是“谁能提万骑,大呼拥马鬛?”   时隔多年,李瑕给出了回答,他提万骑而来,想要回答洛阳城的诗情、遗民的血泪。   当然这些都是感受,谈感受简单,而遇到具体的实务,困难便多了很多……   “陛下,如今北路军既然在孟津渡渡河,船只与船夫便十分不足。臣提议就地招募船夫。”   这日议政,当奚季虎提出这个问题,韩祈安便道:“此事已经在办了,只是进展不快。”   “因何缘由?”   “伯颜撤出洛阳前,已将大量的船只派往开封。”   “还有,王师才进洛阳,百姓还存有恐惧,且不认我们的纸币。”   “既说到此事。”李冶忽然开口,岔开了话题,问道:“河洛百姓一直在用的都是蒙元的中统元宝交钞,接下来是作废或是置换,须及早定个章程。”   提到中统元宝交钞,众人都是一阵头痛。   最后,还是李瑕拍板定了主张,道:“蒙元的交钞必是要废,与其担心对民心的影响,不若想想如何挽回民心。”   就民心之事又谈了一会,素来不常在奏对时发言的元严难得站了出来,也提出了一个问题。   “臣以为,洛阳暂时并无发行报纸之条件,凡朝廷诏谕、文章,宜使人张榜宣读为宜……”   之所以这般确定,因城中百姓仅剩两千多户,且基本无人识字。   一百多年间都处在异族统治之下,仅这短短十余年施行了并不算彻底的汉法,整个城池仿佛处在蒙昧之中。   李瑕所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百废待兴的情形。   随后又谈及了伤病士卒的救治、战亡士卒的抚恤、城中细作的清理、战后瘟疫的防治等等等等。   他很慎重地准备一点点地将这些、以及更多没有暴露出来的问题处理好。   前阵子,他时常会看到赵昀那个女儿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提醒着他,连赵昀那种皇帝也曾一度收复三京。   而他现在都还没收复开封,依旧有被蒙古人赶回去的可能。   不过,困难虽多,李瑕所面对的情况却好过三十多年前宋军端平入洛。   首先宋军是从两淮北上,在黄河泛滥的地域运粮异常艰辛,而李瑕先收复关中,再由关中东进,辎重线稳当得多。   其次三十年前的蒙军对中原的破坏远远超过了宋廷的想象,根本无法就地补给,而如今不说恢复了多少生机,至少李瑕对此早有心理准备。   ……   每天就这般忙得天昏地暗。   这日奏对结束,李瑕回到韩巧儿的居所,却正遇到了赵衿。   赵衿却也不怕他,见他来了便起身要走,然后又想起来问了几个问题。   “洛阳城没有宫殿吗?你为什么住这么小的府衙?”   “原本是有的,洛阳紫微城最近一次修建是朱温从长安将木材迁来,作为其梁国的都城。宋承平年间还在,称为西京。”   “现在不在了吗?”   “烧光了。”李瑕道:“靖康之变时,金兵迁西京之民于河北,尽焚西京而去。你看,不是每一个胜利者都会善待征服地的。”   赵衿眼神中便闪过一丝恐惧,没再说什么,而是转头跑掉了。   ……   几日之后,新的一批粮草运到洛阳,李瑕才算松了一口气,将关注的重点移回战事上来。   随着几封战报传来,他再次铺开地图,召集将领,展开了军议。   “先说东路军吧。”   “遵旨。”   在军议上给诸将领解释战报的是易士英。   这位文官出身的武将其实极为擅长分析局势。   “张珏的主力沿洛水向东,如今正在攻打郑州。但出了邙山、嵩山这些山地之后,元军的战术开始趋于灵活。”   易士英说着,在地图上标注了一下,于是可以清楚地看到,从郑州开始,东面就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地形。   “伯颜没有固守城池,而是命令骑兵四散而出,避开张珏的主力,转而偷袭我们的辎重线。这是蒙元的老伎俩了,宋蒙交战数十年来,宋军难以收复失地的原由便在于此,固守山地坚城可胜,而一旦远征,则粮草必定不济。”   “但我们也有骑兵,可以放过来追击元军。”   “不错,然元军退入城中又如何?”   “如此一来,攻城的进展依旧是慢了。如今陆秀夫驻守在巩县,安排粮草调动。若郑州未下,则辎重不敢前行。至于克郑州之后大军攻打开封,辎重如何运送,依旧是个问题。”   李瑕这才开口,问道:“可有更好的办法?”   一众文臣武将商议了许久,最后,易士英道:“禀陛下,此战,唯有依张帅如今这种稳扎稳打的打法,方可功成。若成功之心太急,则长驱之师无援、粮草不继,或可招致败亡。”   东路军的情况大概便是如此了,攻下开封未必不行,但在元军骑兵的不停骚扰之下,注定不会太快。   李瑕的目光落回地图上,道:“说说北路军的情形。”   易士英不急不缓道:“河北情形与河南不同,河南乃蒙元与赵宋交界之处,忽必烈收世侯之权、提拔的心腹将领,多置于河南,兵马屯集,大将云齐。而河北地处蒙元腹地,世侯林立,可谓腹中空虚之地。如今,张弘道的先锋兵马已经在孟津渡渡过黄河,首先要面对的第一个坚城就是沁阳。”   李瑕只略略一想,道:“沁阳由世侯郑鼎镇守。”   “是,郑鼎之父郑皋……”   才议到一半,今日缺席了军议的林子才匆匆赶到,在门外稍稍一停,大步赶到了李瑕面前。   “陛下,西北的情报到了,张弘范受任为蒙古汉军都元帅、主管西北战局,如今已收拢大量溃兵,想必要赶回河北镇守……”   李瑕喃喃道:“忽必烈不拘一格用人才啊。”   易士英则已有些焦急起来。   “陛下,这不是玩笑的时候!”   李瑕与易士英之间亦有默契,不必多说什么也明白这对局势会有怎样的影响。   简单而言,伯颜守河南、阿合马镇山西,如今北伐的突破口就是河北。   若是让张弘范再率大军回守河北,那蒙元的整个防线就将稳固起来。   思来想去,又与众人商议之后,这日到了最后,李瑕派人给张弘道传了一封亲笔信。   ……   小船晃晃悠悠过了黄河。   放眼看去,到处都是人,士卒、辎重都还在渡河,大批的物资还堆积在北岸,让人有种永远都搬不完的无力感。   “打仗啊,打来打去,打的都是民脂民膏。”   史杠这般叹息着,却带着些许事不关己的语气。   以他的出身,哪能真体会什么民脂民膏?   不过是因为现在归附新唐了,得要融入清廉爱民的氛围当中。   但他不是主动归顺的,而是战败被俘的,目前为止显然不会有太大的前程。此时脸上不免挂了些郁闷之色。   一路向北而行,很快便到了孟州城。   城外的血迹还未清理干净,在炎炎夏日泛起一股难闻的腥臭。   从这残存着的痕迹可以看出攻克孟津渡、孟州城是一场艰难的战斗。元军并非不重视孟津渡这个要地,而是没想到洛阳城会那么快失守。   进了城门,登上城头,史杠那郁郁不得志的表情便一扫而空,换上了热情洋溢的语态。   “五郎了得啊!大军还未完全渡河,五郎竟已进了孟州城!”   前方,张弘道正在与董文用谈话,转头一见史杠,眉头便微微皱了起来。   他素来觉得史家几个子弟装模作样,明明也是贪图权柄,偏要装得淡泊懒散。   而史杠其实也看不上张家子弟,觉得张家人爱现眼,早晚没有好下场。   当然,因张家有个好女儿,如今他远没有与张弘道相提并论的资格了,此时唤一句“五郎”不过是攀交情罢了。   “你怎来了?”   张弘道只这般语气淡淡地问了一句,史杠气势便完全被压了下来。   “给张帅带了圣谕,陛下已答应由张帅全权招揽河北世侯,凡于蒙元官职迁擢两秩以下者,皆有张帅定夺……”   史杠说着,看张弘道的眼神也越发炙热起来。   接下来的河北大地,都不知有多少人要巴结这位旧日风评有些平庸的张五郎了…… #第一千一百九十二章 劝降   凡蒙元官职迁擢两秩以下者,皆由张弘道定夺,什么意思呢?   比如史家守着真定府的四子史杞如今官至正四品的“参议中书省事”,而张弘道则可以承诺给史杞一个正三品的新唐官职。   当然,不可能每个人都能有这样的优待,显然会依据其实力、才能、人品等因素,张弘道进行酌情任用。   真正到了施行的时候,只怕能官升两秩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   至于世袭地方军民之权这种世侯的核心权力,依旧是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相比起蒙古那时候的招降条件,说来还是严苛。   但李瑕一向就是这么严苛,这才长年没能吸引到北面世侯的归附。   多年以来受着这种政策的弊端,现在,只稍稍松了一点口子,便能让北人感受到这是李瑕难得大方的时候。   至少史杠是这么想的。   他甚至都能想像到,只要与张弘道打点好关系,一到真定府,该有多少人会拥上来巴结他。   至于张弘道,闻言反而皱起了眉头,接过李瑕的亲笔信细看起来。   他想到的是,李瑕之所以放权,必然是形势有了变化,且是不太好的消息。   果然,信上说的便是张弘范已整合好河套兵马,将要回援河北之事。   张弘道舔了舔嘴唇,没来由感到一丝烦躁。   他有点怕了。   怕对上自己的九弟又要输……   “五郎?”   “张帅?”   再回过神来,只见史杠正用灼灼的目光看着自己,亲近之间带着些奉承之色。   这眼神倒是让张弘道自信了不少。   他踱了两步,手扶着墙垛,望向了南面的孟津渡码头。   后续的兵马、辎重过河还需要几日光景,而北面的敌人显然也在抢时间。   “我亲自去一趟沁阳。”张弘道忽然这般应道。   董文用马上便会过意来,问道:“大帅想去招降郑鼎?但亲自去是否太冒险了?”   “不会。”张弘道已恢复了果决之色,“与其等大军压境胁迫他,不如现在以诚相劝,免得到时山西兵马已穿过太行陉。”   “那小心行事,多带人手。”   张弘道点点头,招呼了史杠,道:“你随我走一趟。”   ……   寥寥数十骑向北而行。   “了解沁阳郑家吗?”   “哈,那种小世侯。”史杠朗笑了一声,道:“金末时,郑皋聚集乡众自保,金国于是拉拢他,提擢他为兵马提控,后来进阶忠昌军节度同知。蒙军南下,他投降了木华黎,被任为忠昌军节度使。”   “嗯,郑皋死的时候,我大概十七八岁,代我父亲来吊唁过。”张弘道淡淡道:“记得是郑皋的儿子郑鼎袭位,任沁阳万户府万户、武卫亲军都指挥使。”   “听起来显赫。”史杠道,“不过据一小小的沁阳。”   张弘道没再说话,手在马鞍上轻轻拍着,考虑着。   李瑕是放权给他了不假,这代表的是信任。而他也不可能允诺郑鼎继续任什么沁阳万户府万户。   也只有在大蒙古国才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官职,一个个国中之国。   在今日之大唐,夺掉兵权以后,郑鼎至多就是一个“知沁阳县”。   一个下县的知县,就是官升两秩了,也不过一从七品的承议郎、云骑尉。   让张弘道为难的就是该怎么对一个沁阳万户说“我要夺掉你的兵权,迁擢你为承议郎……”   大军压境的时候还好说,这般登门劝降,把握便低了不少。   尤其以他自己的性格,做实事可以,嘴皮子的功夫却不太好。   否则当年也不会一刀直接杀了额日敦巴日,也许可以想想该怎么糊弄过去。   毕竟不是王荛那种大嘴。   “史杠。”   张弘道想了一会之后,忽道:“由你来劝降郑鼎。”   史杠愣了愣,不由大喜。   “大帅放心,不过说服一乡巴佬。”   ……   作为独镇一方的军民总管,郑鼎绝不是什么乡巴佬。   抛开实力不谈,他与史天泽、张柔一样,都是保护乡邻,致力恢复中原生机的汉臣。   他疏导汾水,溉民田千余顷,每逢灾年,他亲自进入民居,抚慰伤残,赈济粮草布匹。   总而言之,在郑家的治理下,沁阳一带渐渐在三十年间重新有了些许烟火气。   进入沁阳地界之后,沿官道而行,可看到路边成片的青绿色麦田。   张弘道看着这麦田,眼中泛起沉思之色。   前方远远地已能看到县城。   忽然,有马蹄声传来,不一会儿,两百余骑赶到,张弓列阵。   “来者何人?敢入我沁阳境内!”   史杠一听便冷笑了一声,自语道:“还‘来者何人’,明知故问。虚张声势的草包。”   他向张弘道一拱手,驱马上前。   “大唐奉天讨逆北伐军北路元帅张弘道,特来与郑鼎一见。”   对面的元兵虽拉着弓,却未放箭,容史杠到了近前。   他们显然早便知道来的是张弘道。   然而,阵列中却响起一声颇为诧异的呼唤。   “史三郎?!柔明兄?!”   那些骑兵们的阵型分开,一名将领策马而出。   史杠定眼看去,见此人不过十七八岁模样,一身鲜亮的盔甲,看着细皮嫩肉的。倒是确实有几分面熟。   “柔明兄可还记得小弟?郑制宜,字守志。你我在燕京时曾聚过五次。”   史杠这才想起来,惊讶于自己与郑制宜竟有聚过五次这么多,也难为对方记得清楚。   他惯是能应付这种场面,语气愈发傲慢。   “原来你已经回来了,原不是在忽必烈身边为质子吗?”   郑制宜一愣,因史杠直呼忽必烈之名而有些骇然。   史杠却已招了招手,轻笑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扶为兄下马?”   ……   那边张弘道一行人犹驻马而立,远远看着这一幕。   “五郎。”沈开放下望筒,道:“史杠这般轻慢,无妨吗?”   “由他去张狂。若陈述利弊由郑家清醒地判断,反而要反复考虑、提诸多条件,倒不如让史杠拿气焰去压。”   张弘道面色深沉,末了,还补了一句。   “人对权势仰慕,有时能让他们盲从。”   沈开只觉高深莫测,不由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史杠才回来。   “那是郑鼎的儿子郑制宜,我主动与他说的,入城与郑鼎谈,如何?”   “郑制宜?因地制宜,倒是个好名字……”   ……   沁阳县。   身披盔甲站在城头的郑鼎听着郑制宜派回的亲兵说了几句话。   “张五郎、史三郎是以故交的身份前来拜会,只叙私宜,不论国事。”   话虽如此,其中的意思大家却也都明白。   郑鼎思忖片刻,道:“回府接待吧。”   他回到家中,第一件事便是卸下盔甲,换上了一身布衣。   他特意留意了一下,衣衽是向右掩的。   很快有下人来报,郑制宜带着张弘道、史杠到了。   郑鼎虽说做好了招待的准备,却没想到他们真敢进城,不由佩服其胆色。   此时他若一声令下,大可斩下此二人的首级,向忽必烈报功。   然而,郑鼎却只是调整了一下表情,用手指在嘴角挤出一丝笑意,大步迎了出去。   郑家大堂格局很漂亮,古朴中透着雅致,匾额上书的是“嘉泽”二字。   郑鼎朗笑着迎了上去,他年纪虽大,但口呼张弘道、史杠的名号,却是与他们同辈论交。   郑制宜的辈分当时便降了一辈。   主客落座,捧茶寒暄了几句,郑鼎便犹豫着开口想提出一点点招降的条件。   他要求也不高,郑家久在沁阳,往后能继续世代守着这一方山水、一方百姓也便可以了。   今日若只是张弘道在,他定然是严词拒绝的,之后则会一本正经地陈述利害……   “呵,什么东西?”   然而,史杠已冷笑了一声,语态轻蔑,又道:“顺天张氏、真定史氏、藁城董氏归顺大唐都不曾这般提条件,沁阳郑氏好大的排场。”   张弘道从来不会这么说,他从不以自己代表顺天张氏。   长久以来,就连在他自己心里,张六郎、张九郎才是顺天张氏的继承者。   此时史杠一说,郑鼎即变了脸色。   “柔明兄……叔父言重了。”郑制宜尴尬笑着,连忙出来解围。   史杠却已倏地站起身来,道:“倒是我的不是了,顾着与你的义气情份,求着五郎亲自来一趟,保你族中老小,未想到你们比伯颜还了得,想要以这点乡兵独抗王师。”   “不敢,不敢。家父不过是想要提些……”   “提些条件?忽必烈尚且要夺世侯之权,连我史家尚且不敢提世代镇守一方,你们也提得出来?”   史杠显然是懂得仗势欺人的,声音不大,语气却是嚣张。   “我告诉你们,如今王师横扫六合,昔日助胡虏为虐之家,能保全阖族性命、能为乡绅富户者,且偷着乐吧。”   郑鼎目光看去,正对上史杠的眼神。   他看得出来,史杠不是在恫吓他,而是打心眼里就没把他这沁阳万户当一回事。   比起看不到的兵势,这种轻蔑更快地打掉了他心里的底气。   ……   这日傍晚,沁阳城头上的大旗缓缓降下,城门大开。   张弘道策马而出,又回望了一眼。   “史杠还是懂这些小世侯的。”   “在末将看来,是五郎用人有方。”沈开策马上前,玩笑道:“五郎便没让末将来劝说郑鼎。”   张弘道便笑了笑,道:“你没那种底气。”   “没有长年累月的富贵,谁能有史三郎的张扬。”沈开笑道,“但在末将看来,五郎内蕴于心,沉稳有度,比他们都要本事。”   “也许吧。”   “真的,九郎不过是更擅长些诗词,好与人打好交道,因此总得人夸赞。真为家族、百姓做事,五郎才是真出力的。”   “莫说胡话了,走吧,尽快回孟州调兵,从此处到保州,要下的城池还多。”   他们都很清楚,拿下沁阳,由此北上,会有越来越多的城池望风而降…… #第一千一百九十三章 家祭   八月初三。   张弘道一面亲率先锋进入沁阳城,一面派人招降怀州世侯王荣。   怀州距沁阳仅六十余里,王荣根本没想到唐军这么快能破洛阳、夺孟津渡、降沁阳城。   这边探马才回报了这一系列骇人听闻的消息,后脚张弘道的使节便到了。   “胡虏残虐中原数百年,今帝以神武之资,乘时应运,辟乾坤、涤日月,而使海岳重朗,人民复得冠履礼仪,尔等岂敢抗圣人之威?若降,必尊官重赐以劝方来,若负隅顽抗,大军至城下,孤城绝路,悔之晚矣。”   王荣还在犹豫。   他不想这么快就投降,会显得他没有能力反抗,自然得不到好的地位。   然而,仅在次日的八月初四,唐军先锋兵马已北上,封锁了太行八陉之一的太行陉,断绝了山西方向元军的支援。   八月初五,武陟县的守将携城投降。   初六,唐军开始北上怀州,包围城池。   局势变得太快,王荣反抗的能力还没有展示出来,就已经是孤城绝路,外无一兵之援了。   王荣此时再想要接洽唐军的使节,却发现张弘道包围怀州之后没有马上派人过来劝降。   这让他更为慌张,想要派人去表达投诚之意,又想着也许再等一等能等到唐军新的使节过来。   可唐军远比他想像中要决绝且凶猛,在完成包围的次日,就以一门小型火炮开始轰击怀州城门。   “轰!”   城门在巨响声中摇摇晃晃,出现了巨大的裂痕。   王荣连忙派人用木石去封堵城门。   但当巨木被推到城门边,他猛然一想,又觉得不对,赶紧下令让城门举旗示意投降。   也唯有在这一连串的失利当中,世侯的权柄才开始变得没那么重要。   比不上性命重要。   如此一来,仅仅四日唐军便拿下了怀州全境,兵锋直指卫州。   自洛阳失守、唐军北渡黄河以来,元蒙兵政上的许多缺漏导致了这种种情形。   黄河以北的诸多世候各据一方,良莠不齐,且各怀心思,缺乏统一的控制与调度。   当年三峰山之战以后,蒙古对金国是怎样的摧枯拉朽,如今便有些报应在其身上的意思。   毕竟这些世侯许多当年也都是金国的大将,那时能够背金降蒙,如今自也能背蒙降唐。   “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寻常事。”   而对蒙元更为不利的情况是,之前贺兰山之战的影响还没有消退,紧接着,皇位之争的影响又传了过来。   八月初十,就在张弘道着手招降卫州之时,燕王真金病倒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河北诸世侯耳中。   于蒙元而言,这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一时之间,北地大小世侯凡支持汉法、期待真金继位者,人人自危,惶恐至极。   八月十二,卫州、滑州、嘉获、共城等等城池相继投降。   当伯颜还在河南拼命阻拦张珏的东路军之际,张弘道的北路军已迅速打开了局面。   这种投降的氛围一旦形成,非常容易造成更多世侯失去理智般的望风而降。   张弘道越来越有信心。   他所说过的要为李瑕取河北的话,已有要实现的趋势。   接下来,他只需要攻破彰德府与大名府,甚至只要绕过这两个地方,就可以接洽真定史家、藁城董家。   只要这两家之中有一家归附,反过头来又可腹背夹攻彰德、大名两府。如此,半个河北可定,继续挥师北上,联合顺天张家,兵锋即可直逼燕京。   事态至此,山西的元军兵马终于赶到。   阿合马听闻局势危急,亲自率兵,星夜出了白陉。   白陉亦是太行八陉之一。   因太行山脉延袤千里,将山西与河朔隔绝开来,山高险阻,难以翻越。唯有几条横向穿过太行山的河流切出山谷,形成道路,便是太行八陉。   白陉的出口正对着卫州,正是张弘道准备作为粮草集散之地。   阿合马便打算迅速穿插过太行山,利用元军骑兵之利,偷袭唐军辎重。   这就好比当年张弘略偷袭了夏贵的粮草,顿时使得宋军不管之前累积了多少战略优势,也迅速败亡。   然而张弘道也早有准备,一面命步卒护送辎重入城,一面亲自统兵攻打白陉上的要隘孟门关。   元廷原本在孟门关设置了少量的守军用以征收商税,知道唐军北伐之后,又增援了不少兵马,使得张弘道没能第一时间攻破孟门关。   但唐军大军堵在孟门关前,也让阿合马的偷袭唐军辎重的算盘完全落空。   双方就此对峙,张弘道做为进攻的一方却有更多的选择。   他的兵马虽被阿合马牵制,同时却已派小股精锐骑兵分别护送史杠、董文用北上。   ……   真定府。   金国时北方有一句民谚,叫“锦绣太原城,花花真定府”,指的就是北方最繁华的两个大城。   真定自古就是雄镇,且在如今算是中原被保全的最好的城池之一,连城墙都完好无损。   其城墙始建于北周,唐朝时因滹沱河溢水灌城,进行了拓建,因此既古朴又坚固,周长足够长,而使城大。   在蒙古灭金之战中,不知有多少城池被焚毁、居民被屠杀殆尽。而真定府之所以能幸免,史家在其中有一份颇大的功劳。   八月十四日,中秋前夕。   真定城满城肃静。   数不清有多少披麻戴孝的人们默默地穿过街巷,他们在排着队伍等待祭祀,而这队伍排满了整个南城。   在人群的最前方,是一座新建的祠堂。   祠堂前竖着一块新刻的石碑,上书“中书右丞相史公神道碑”,后面则是长长的碑文。   有人正在悲声诵读。   “房社受帷幄之寄而不亲汗马之劳。耿贾著钟鼎之勋而弗践秉钧之任。岂不以将相殊器而军国异宜,非仁勇兼备而才德两全者未易当之欤……”   仅在开篇数句,便已将史天泽描绘得超过房玄龄、杜如晦、耿弇、贾复,是文武双全、才德兼备的全臣。   至于够不够格,抛开别的不说,仅从贺兰山之败的战绩而言,似乎已有些过了。   但忽必烈依旧是派了大元翰林学士兼修国史领集贤院事王磐亲自来主持修祠。   这对于拉拢真定府的人心显然至为重要。   “公夫人石氏、李氏、纳合氏、束橪氏,皆先公卒。子男八人,女七人。男孙十六人,女孙十三人……”   漫长的悲吟终于到了尾声。   念过了史家众人的名字,众人开始诵读铭文。   “维开府公,沈毅庞鸿。超然异禀,间气所锺。累朝尚武,公在戎旅……”   气氛庄严,史樟身披一身麻衣,头戴孝帽,脚踩麻鞋,站在队伍的最前方。   不同于十余年前那个稚气的少年,如今的他浑身已散发着一股威严之气。   史天泽走后,他已袭父爵,成为了真定府管民总管。   至于军权,史天泽活着之时就已经主动向忽必烈请求自解兵符,所谓“兵民之权,不可并于一门,行之请自臣家始”,但事实上兵符虽然交出去了,但真定府的汉军之中,各级将校显然还多受史家掌握。   总之,年纪还算轻的史樟,早早便已担起了史家的门户。   此时却有人挤过了祭祀的人群,想要找史樟禀报些什么,但看情况不方便,先找到了史家门下幕客王恽。   一般而言,王恽对消息自会有判断,若是不太重要的,他自会处理了,而不会在这种场合打扰史樟。   然而,此时王恽竟是在铭文都还没念完的时候,挤到了史樟身边,向他附耳低语了几句。   “有人看到史杠悄悄入城了……”   史樟猛地一抬头,眼神中已泛起怒色来。   ……   入夜。   烛光将屋中人的剪影映在一窗纸上,隐隐传来了屋中人的说话声。   “传闻说是燕王已经病逝了,只是消息还压着。”   “压着又有何用?近日来,诸多一心行汉法的重臣、世侯已变了态度,时移事易了啊。”   “之所以派王状元公来,为的不就是此事吗?担心我们史家也起了念头,须稳住我们的心。”   “你们不觉得都是些惠而不实的东西,王状元一篇碑文写得是漂亮,可溢美之词再多,追赠的官位再高,改变得了国势否?”   “说句实话,父亲在时着力培养的几个担门户的子侄不在了,如今这……”   站在屋外的史樟听到这里,退了两步,冷然向手下人示意了一个眼神。   带着绳索的家仆们便忽然撞开门,冲了进去。   “拿下!”   史樟跟在后面,脚还未迈过门槛,口中已是厉喝不已。   可当他真走进屋中,定眼一看,却见那几个家仆正傻愣愣地站在那。   而坐在那闲话的,有四郎史棣、五郎史杞,以及另两个族中兄弟。   “史杠呢?!给我搜!”史樟喝道。   “二哥你这是做什么?三哥不是成了唐军俘虏了吗?”   “别给我装糊涂,说,史杠人呢?!”   “我们真没见过他……”   很快,搜索就停了下来,因为这就是一间不大而又简单的茶室,怎么搜显然都不可能搜出史杠。   史樟一时错愕。   他分明是得到王恢的情报,说史杠在此。且在屋内听了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论,当即便有了确认。   想着这些,他不由以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向两个兄弟。   “若非史杠回来了,你们说的那些话,谁教你们的?!” #第一千一百九十四章 不孝子   屋中几个史家兄弟都是披麻戴孝,争吵起来如同是在分家产一般。   但这比争家产要严重得多。   史樟抬手一指史棣、史杞身上的孝服,语气里除了愤怒又多了一份悲痛。   “都还未除孝,都还未除孝……你们就要违背父亲的遗志。我父弱冠从军,年未三十已为大将,自太祖、太宗、睿宗、宪宗、今上,五朝元臣,忠名冠世。他前脚才走,你们后脚就要背弃大元?!”   史杞低头不去与史樟争,心中暗想道:“四五十年间就换了这么多大汗,可见礼法不足以治天下。”   这道理,他也是近来才知道的,被人骂了就拿出来用一下,倒不是对此有什么钻研,因此不敢拿出来与史樟争辩。   从忠、孝、礼、义各个方面骂过了兄弟们,史樟再次问道:“说,史杠人呢?”   “我们真没见到他。至于我们方才那些牢骚话,不过是听幕府的一些文客说的罢了。”   史樟半信半疑,待问不出更多了,向外走去。   走到院中,他又转身四处扫了一眼,仿佛是史杠正藏在哪个黑暗的角落之中一般,让他感到不安。   ……   回到书房之后,史樟又请来了王恽,表示自己并没有找到史杠。   王恽亦十分讶异,捻须沉吟道:“怎会如此?既已有人看到史杠潜回城中,不在史杞处,又能藏身何地?”   “是啊,他与史杞感情最好,且有人看到他往那边过去了,竟是不在。此事真是怪了。”   “二郎已控制住他的妻儿了?”   “嗯。”史樟叹道:“若能找到他,我会向陛下恳请,饶他一条性命。”   话虽如此说,从他眼神中却可以看出他对此事十分在意。   也许一切都与几年前的一桩旧事有关……他曾被李瑕绑走,藏在猪圈当中,引为平生奇耻大辱。   这种心理上的记恨,再加上忽必烈的恩遇,使他坚决不愿投降李瑕。   他不能让史杠说服族中人投降。   王恽将史樟的神色看在眼里,拍了拍膝盖,安慰道:“二郎不必太过忧虑。史杠若回来了,乃为李瑕当说客。相较于其人在何处,更须在意的反而是士民对大元的信心。信心强,任史杠说破了天,亦无人理会。反之,哪怕他未归,亦有人叛投。”   史樟道:“先生所言甚是。”   “这信心,又分为两种。”王恽道:“一关乎于战事,二关乎于汉法。”   “近来总有人说,大元战事不利,又说燕王病逝了,陛下将要弃汉法。”   王恽摆了摆手,道:“先败后胜乃兵家常有之事,便说前些年宋军甚至一度攻至沧州。须知之前几场败仗,并非是唐军强。而是大元陷于内斗,无瑕他顾。慢慢能扳回来的。至于汉法……”   这才是他真正要说的,语气凝重了几分。   “方才我与王状元公详谈过了,陛下没有放弃汉法,私下里允诺了诸公,将立燕王之子为皇太孙。”   “真的?”   “嘘。”王恽道:“此事还寥有人知,二郎自知即可。依旧是那句话,不必太过忧虑。”   “谢先生宽慰。”   ……   这夜,王恽梦到了史天泽。   待到次日醒来,已是中秋佳节,他回想着昨夜的梦,以及史天泽过去对他的庇护与知遇之恩,提笔写下了一首《满江红》以表缅怀。   “雷动云横,惊飙鹜。北城西下,人共骇。赤丸夜语,电光飞射。将领未承诸葛令,橐鞬已在汾阳胯。笑书生、思握玉鳞符,从公驾……”   待到这日晚些时候,王鄂看到王恽这首词,想到与史天泽的过往情谊,老泪纵横,于是也挥毫写下了一首诗。   王鄂不愧是金国最后一个状元公,相比而言,其诗纵笔豪放,又有沉痛悲愤之情,让史家不少子弟都看哭了。   “万国鞭笞走帝庭,堂堂争识汉孤卿。”   “元勋高出麒麟上,旷度初无智勇声。”   “俪景去翻髯影驾,柱天留在笏端铭。”   “白头无地酬知己,痛为苍生泪满缨。”   一个才名远播的大才子和一个当世名儒都写下诗词追悼史天泽,这让史家诸人在中秋佳节也有了些欣慰和荣耀。   史樟也是文才不俗之人,仔细品了王鄂这首诗,在悲挽之外,另外还读出了王鄂对汉法、对天下苍生的期盼。   但不论如何,这都是情真意切在悼念史天泽之人。   想着这些,史樟对史杠的怒意更深,这日,当他得到消息,说史杠藏身于城东龙兴寺时,便亲自带兵包围了过去。   “史杠,你这个不孝子!你投降李瑕,害死了我父!”   史樟指挥人手包围着龙兴寺,亲自站在钟楼大骂史杠。   这同时也是骂给全城百姓听的,让人们知道史家已经与史杠恩断义绝。   “史杠!别藏了,没有人会受你挑拨!这里是真定府,满城百姓俱受父亲保全,皆知忠义,而你叛国叛家,你不配回来……”   声音在钟楼回荡开来。   但到了最后,依旧没有找到史杠。   史樟几乎以为自己要疯了。   他不认为史杠有本事能躲过自己的追捕,其人根本就没有这个能耐。   若是这般兴师动众都找不到人,有可能是史杠确实没有回来,是有人揣测自己的心思报了假消息。   ……   从龙兴寺返回史家时已是傍晚。   今夜史家简单地置办了几桌素席招待王鄂,因此大门前系着许多马匹,都是过来相陪的史家子弟。   史樟穿过一重一重院落,只见前方的大堂上已坐满了人,都是丧服未除,正襟危坐。   他摆出家主的气势,穿过两排族人,迈过门槛。   “状元公……”   开口还在向王鄂告罪,史樟忽然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他看到一个人,也是披麻戴孝,正在灵堂前上香。   这人其实也没什么气势。   史樟却是寒毛都竖了起来,开口,问道:“史杠?是你吗?”   三支线香被插在炉中,史杠转过头来,露出那张涕泪交加的脸。   “哭?!”   兄弟二人对视,错愕之下,当先说话的还是史樟,像是踩到了什么一般跳起来。   “你还有脸哭?!父亲就是你勾结李瑕害死的!拿下他!”   史樟已经很惊恐了。   他的族人竟然容许史杠光明正大地回来上香,而这一切他还不知情。   所以,他一句话先定了史杠的罪,怕的就是有人阻止。   怕什么来什么,马上便有一名老者喊道:“住手!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这却是史天泽的一个堂叔,史进道。   史家当然轮不到这旁支说的算,但很快,史樟几个兄弟也纷纷道:“二哥,莫要激动,有话好商量……”   “父亲死了!还商量什么?”   “商量史公的遗志!”   忽然,一个更苍老的声音响起。   是王鄂。   史樟嚅了嚅嘴唇,目光看着王状元公那张悲天悯人的老脸,再转向王恽……忽然间他一切都明白了。   怪不得他找不到史杠。   不是史杠这个庸才变得聪明了,而是史家最受信任的幕客王恽一直在暗中帮着史杠。   “你们……你们怎么也敢背叛陛下?”   史樟摇了摇头,不愿相信眼前这一幕。   他退了两步,抬手先指王恽,道:“我父亲救过你,于你有大恩。你就是这么对他的?说甚‘笑书生、思握玉鳞符,从公驾’,我看你眼里只有荣华富贵。”   史杠大喝道:“史樟!我看你才是只顾自己的荣华富贵。”   王恽则是道:“今日当着史公灵位,我相信我等之选择,也是史公愿意看到的。”   史樟恍若未闻,已指向王鄂,又道:“陛下派你来,是来给我父吊唁、追赠、立碑修祠的。你对得起与我父的情义、对得起陛下的重恩吗?你一状元公四书五经读到狗肚子里了!”   “二哥,何必这么激动?”史杞道,“大家都还没说话,你自己在那生什么闷气?”   “说?说什么?当我不知你们如何想的?”史樟嫌恶地偏了偏头,啐道:“你们无非是怕死,要想投降李瑕。”   再提及李瑕这个名字,开封城的一幕幕往事浮上心头。   史樟觉得自己闻到一股猪圈的气味…… #第一千一百九十五章 孝子   “不错,我们确实是想归顺唐主。但并非是因为怕死。”   首先承认的人是王恽。   史樟见是他,心头一痛,像是受到了致命一击。   因史樟年少,突然承袭了家业,许多事都还不知如何处置,又不愿让兄弟们插手,故而极为依赖王恽,将许多权力都交给他。   事实上,在祠堂祭史天泽那天,王恽便可以不把史杠回来之事告诉史樟。   但一想也就明白了,很可能王恽当时还没有起意叛元,是在史杠去找史棣、史杞兄弟的路上便捉到了史杠,结果反而被史杠说服。   这便能解释为何分明有人报信说见到史杠待去了史棣院子,却根本找不到。   所以史杠这两天能藏身真定府。   “叛徒。”史樟眼中似能冒出火来,又道:“你这个叛徒。”   王恽坦诚应道:“二郎,我是被三郎一句话打动了,唐主再造华夏,而使海岳奠而如故,人民复而冠履……”   “可笑!”   史樟立即反驳道:“你们享着大元的俸禄时说的是‘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转眼又要衣冠复存了?小人,呵,你们一个一个,都是小人。”   王恽直视着史樟,并不回避这种质问,眼神还变得更加深沉起来。   王鄂也是长长叹息了一声。   论行径,史樟骂他们是反复小人,也没错。   但没有经历过金国灭亡之际那种惨况的人,其实很难懂他们当年活下来需要多大的勇气。   是让教化胡虏使之行中国之法,还是奋起反抗不管结果是玉石俱焚或再造华夏,在当时并没有太多选择。   哪怕到了前些年,李瑕已有崛起之势,他们也没有马上归附过去,一是见过了太多豪杰潦草收场,二是他们向蒙古灌输忠君思想,自己却先倒戈了,一切便都成了笑话。   到了如今,则是局势真的不一样了。   数十年间有斗争有妥协,有坚持有放弃,是小人,但不仅是小人二字可以形容的。   “天下事,讲究顺势而为。”王鄂道:“唐主已有统一华夏之势,我们是君子也好,小人也罢,至少不该阻挠帝统之兴复。”   “谁是帝统,原来全凭你们一张嘴吗?”   王恽道:“二郎,昨夜我与你说,元主有意让燕王之子继承大统。”   史樟道:“不错,你告诉我陛下并未放弃汉法,现在是你们先放弃了。”   “但以二郎之聪慧,为何不想想,若燕王还在,如何能绕过他,而定其子为皇太孙?”   史樟默然,神情淡淡的,似乎知道答案,又似乎不在意这个答案。   王恽眼神黯淡了下来,叹息道:“燕王病故了。”   事实上,他也不知真金具体的死因,对此也有别的怀疑。   但事已至此,就着元廷宫闱里这些事做猜想已经没有意义了。   “燕王已逝,我等承认,促元主行汉法之事,不济了。”   有一瞬间,史樟其实也是失望的。   他的父亲史天泽这一生,除了保全家族之外,最在乎的也是恢复汉法。   至于他史樟,用诗词书画掩饰野心,但既见识过这华章典籍里的辉煌,又怎么可能会希望中原就这样被粗犷潦草地统治。   盼望汉法,这并不是什么高贵的情操,它就像是一个人对家乡的思念。   史樟摇了摇头,把自己从失望的情绪中拉了出来,喝道:“别再给你们的背叛行径找理由了,终日拿汉法说事。你们难道忘了我父亲对你们的恩义不成?!”   他迅速扫视了周围的人群一眼,希望能借助史天泽遗下的威望,让他们都能听从他的想法。   然而,史杠已大声喊道:“史家归顺大唐,这就是父亲的遗愿!”   “放屁!史杠你这个不孝子,这等荒谬的言论也说得出口?!”   史樟瞬间就被激怒了,指着史杠又是大骂不已,不断强调正是史杠的投降才导致史天泽的战败身亡。   “荒谬?那你知道父亲的愿望是什么吗?”史杠却是抬手指着门外,道:“看到父亲的碑文上写的了吗?当年蒙军来犯,我史家保全乡邻,携乡人投降。之后缮城隍、立楼橹、披荆棘、拾瓦砾、存恤困穷,‘岁荒食艰捐甘攻苦与众共之’,这才有了真定府城如今的繁盛。如今大唐圣主文成武德,一统天下在即,为保乡邻,不顺势而行,难道要带着族人与真定百姓为异族陪葬吗?你的所做所为,才都是为了自己的权力!”   话到最后,他语调陡然一拔,气势已压了史樟一头。   “到底什么才是父亲的愿望?到底谁才是不孝子?!”   史樟没想到史杠还能这样倒打一耙,被气得七窍生烟,不知怎么回答。   王恽答道:“二郎啊,三郎话重了。但他所言不错,保全史家、保全真定府,必是史公之心愿,史公的诗作你还记得吗?‘手中示现杨枝露,愿洗干戈作太平’,这也是他出征之前留给你们的告诫,降了吧。”   “你们要降自降!休污蔑我父!”   王鄂再次老泪纵横,道:“白头无地酬知己,痛为苍生泪满缨。老夫以诗祭史公,字字出自腹腑,且老夫相信,史公心念苍生,绝不愿真定再陷入战火。”   “好,好啊。”史樟道:“你们早就将这些写在诗词里,戏耍我?呵,戏耍我。”   他懒得再与这些人争辩,退后了几步,打算离开大堂去调兵把这些叛逆通通捉起来。   然而,才回过头便见有一支士卒已堵在了大堂外,却是王恽暗中调拨了兵马。   “你们……”   史樟终于绝望,道:“杀了我啊。”   “绝不会杀二郎。”王恽道:“我等归附唐主,为的便是使真定少流血。请二郎降了吧。”   “是啊,二哥,你就降了吧。”史棣亦帮腔道。   “二哥,降了吧。”   “……”   周遭全是这种声音。   史樟听在耳中,渐渐感到天旋地转。   他仿佛觉得自己听到了人群中有阎复的声音。   那是十余年前在开封,因为遇到李瑕,他默许王荛杀掉了他的好友阎复,成了他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鼻间闻到的猪圈味越来越浓,让他透不过气来。   终于,他白眼一翻,整个人晕厥过去。   “嘭。”   后脑勺嗑在地上,他脑子里想的犹是“不能降李瑕,不要降李瑕”,但人已经晕了过去,一切已由不得他作主了。   唯有耳畔还能听到王恽的说话声。   “放心,二郎没事,再开劝几句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王恽便不再管史樟,继续与众人说起归附新唐的事宜。   “刚才说到哪了?哦,我曾经有幸见过大唐皇帝一面,那是在李璮叛乱之际,我奉命出使长安,请求休战……”   众人都是听着,甚至其中还有些人对叛元归唐感到兴奋。   像史樟那般激烈反对者竟是不再有。   这夜到最后,众人达成一致,便连夜派快马南下,先向张弘道表明了归顺之意。再等张弘道派人来商量如何举事,共击彰德、大名二府。   ……   仅五日之后,一封奏报递到了洛阳,摆在了李瑕案头。   李瑕正与张文静在讨论河北战局,翻到这封情报,道:“史家降了。”   张文静听了,稍稍讶异之后便微微一笑。   “乍一听还蛮诧异的,你说,换作我们初识那会,如何能想到有朝一日史家能降你?但仔细一想,史天泽诸子孱弱,只能做这般选择。”   “我们初识那会,我有想到要让史家降我。”李瑕道:“当时我还给史天泽写了信。”   “那你怎从来不给我写封信?”   李瑕倒未想到她能忽然拐到这个话题,微微苦笑,道:“字丑。”   “这倒是实话。”张文静有些憧憬地看向窗外,低声道:“快了,张家终于也能归附了。”   李瑕不免又想到当年刚在黄河战场上刚击败史天泽之时。   那时,他暗中联络了张弘正,本打算借那一役劝张家归附,但最终未成。张弘正被张弘范识破了。   之后招揽杨大渊,结果杨大渊死了,杨文安一心仕元;招揽太原郝家,结果郝天益被其弟郝天挺夺了权。   反而这次招揽史家,看起来办事不牢的史杠,竟真的做成了。   史杠能力远比张弘正、杨大渊、郝天益等人出色吗?并没有,论才华、能力,史樟远高于史杠。   局势不同了。   北地人心已开始倒向李瑕。   且随着史家,以及王鄂的投顺,这种人心所向的趋势或将越来越难以阻挡…… #第一千一百九十六章 忠奴   九原城外。   秋风一起,草地已经有些开始泛黄。   一杆杆旌旗招展,一队队骑兵已准备就续。   他们将要向西,击败一直盘桓在后套草原的唐军。   张弘范一身的甲胄已经穿戴齐全,却还在临出发前到了脱忽大帐面前。   “大王在吗?”   “请进吧。”   大帐里充斥着一股浓烈的酒味,以及脂粉味。   脱忽穿着一身舒适的长袍,正搂着两名他从西域带回来的美姬,一边痛饮美酒一边欣赏歌舞。   这种情形在诸王当中十分常见,早在窝阔台汗时期,那句人生一半是享乐、一半是英名的名言,就已是黄金家族纵情声色的注脚。   黄金家族拥有整个大陆数不清的财富,也已经挥霍了数十年,还挥霍不尽。   一进帐,张弘范有个很不明显的皱眉的动作,须臾已十分平静。   “大王,大军马上就要出发了,请大王到了阵前激励士气。”   “呵呵呵呵。”脱忽正盯着歌舞,发出微醺的傻笑声。   等一段歌舞结束,他才看向张弘范,问道:“你要去攻打谁?”   “杨奔,他领着一万骑兵一直在草原上晃荡。如果不击败他,很可能等我们走后,他会从河套攻打燕京。”   其实这些话张弘范之前已说一次,但脱忽问了,他还是不厌其烦地说,且态度认真。   他是愿意把脱忽当作三军统帅的,宗王挂帅统兵也是蒙古长期以来的传统。   反而是脱忽,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随口一问之后也不认真听,不耐烦地挥手道:“大汗都让你安排兵事了,你看着打吧。”   他与杨文安形成了两个极端。   杨文安是拼命想捉住兵权,想成为世侯;脱忽则是高高在上,兵权这种东西是用来保护他能继续享受的,就算一个汉人能掌兵做事,也不可能夺得走他宗王的身份。   这么一看,脱忽其实是有贵族气质的。   张弘范又道:“将士们出征在即,请大王到阵前激励士气。”   “不需要。”   脱忽摆了摆手,把张弘范赶了出去。   之后,他抚着满脸的络腮胡,笑道:“呵呵呵,汉人。”   他虽然纵情酒色,却并不显得无能,否则也不能统兵攻打伊犁河流域。此时的笑容甚至还有看破一切的意味。   “这种虚伪的汉人,大王还理他做什么?”在帐中作陪的一个卷胡子色目人什噶尔说道。   “我为什么不能理他?”脱忽反问道:“你觉得大汗让他代替我统兵,我很丢脸?”   “那倒没有。”   “大汗封张弘范为蒙古汉军都元帅的同时,也给我写了一封家书。现在是守卫中原的战争,当然是这些汉人更拼命。不像蒙古人,如果打不赢,大不了退回草原。嘿,我还真是这么想的。”   什噶尔便道:“退回草原,只怕很多蒙古人也不愿意了吧?”   “那就让他们去守着中原吧。”脱忽抬手一指帐外,道:“张弘范是个看得懂人眼色的。你看,他并没有把所有的兵士都整编了。而是把一些想要回草原的士卒留下来。他很聪明。”   又喝了一口酒,他笑道:“举杯吧我的朋友,就把琐事都丢给他吧。他能做成,我们就继续享受中原的富饶,做不成,我们就回到美丽的大草原。”   “大王说的对,有这么听话的奴才,贵人们该举杯享受……”   此时留在脱忽身边的蒙古骑兵都是一些抵触汉法的千户兵马,看起来确实散漫得多。   除了脱忽的怯薛之外,余下的骑兵既不操练,也不守营,而是各自散开放牧,甚至往很远的地方去寻找大战之后溃兵留下的财物。   日落月升,欢乐的日子总是显得短暂,不知不觉中张弘范已统兵离开五天了,也许已经包围了杨奔那一万骑兵。   远远的,忽有一队蒙古骑兵奔了回来,一直都进到营地了也没人去拦他们。   直到脱忽的怯薛千户上前,问道:“哪个万户的兵马?从哪回来的?”   “安西王帐前怯薛千户熊耳将军麾下。”应话的是个蒙古人,看装束应该是一个百夫长。   “安西王?安西王病了,已经送往开平了。”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归营的蒙古百夫长所料,他微微一愣之后,道:“我们还是要在大营里驻扎一夜。”   同时,他身后又有一个胡子拉碴的汉人策马上前,显得更关心忙哥剌一些。   “病了?怎么病的?人怎么样了?”   “你们没听说吗?王妃在给大汗的汤药里下了毒……”   ……   什噶尔从大帐里掀帘出来,抬头看了一眼,问道:“那是哪支兵马回营了?”   “是安西王麾下怯薛,熊耳麾下的。”   “兵符看过了?”   “看过了。”   “长相也都认过了?”   当年蒙哥死后,忽必烈三令五申,要求凡是归营必须要严格查验令符。经过了多年的努力,慢慢形成了习惯。   且守营的士卒往往要认清各部百夫长以上的将官,防止唐军冒充进营。   什噶尔虽然是宿醉刚醒,却还不忘做这件事,可见当时这个条例执行之严格。   “还没认过,他们是安西王的人,我们的人不认得。”   “去找几个留下养伤的安西王怯薛,让他们认认。”   “是。”   什噶尔也就是习惯使然,吩咐完这些,伸了个懒腰,负手在草地上踱了几步。   远处的风景是很美的,不过营地里也脏乱,一不小心便踩到了马粪。   什噶尔蹲下身,脱了靴子去刮。   不远处,几个在养伤的士卒从营地出来,向那队归营的骑兵走过去,想要辨认……   惨叫声忽然响起。   还在刮马粪的什噶尔甚至都来不及起身。   “噗。”   有骑士从他身后策马而过,一刀砍断了他的脖子。   “杀!”   这正是从阴山以北辗转归来的王立那一小支兵马。   如果唐军没有派人接应,仅凭他们自己,绝对不敢靠近这片营地一步。   因为偷袭往往需要建立在准确、全面的情报上。   而一旦军情司与王立等人取得了联络,就能让这支散落在敌人后方的残兵变成一把利刃。   “脱忽在那里!”   王立抬手一指,大喝道。   他很激动,因为他知道张珏一心想要收复河套。   张珏经常会在夜里,独坐在延安城的城头,叨叨着:“当年杀了蒙哥,我、王将军送陛下至钓鱼山下,我们说要打到阴山……”   但上一次收复河套失败了。   王立觉得很窝囊。   他才刚到河套,就遭遇了平生第一次大败,被像野狗一样撵到了荒野。   如果不是遇到王满仓,他真的会死。   可王满仓带着他当了逃兵,让他丢掉了尊严。   现在他要把丢掉的尊严捡回来,还要让张珏以他为傲。   ……   唐军骑兵策马冲进了脱忽的大帐,轰地将整个帐篷都撞倒。   一时之间,许多美姬、侍者、怯薛从帐中四散开来……   “额秀特。”   脱忽在一群怯薛的保护下紧急撤逃。   他的兵马还很多,只是被打个措手不及,目前甚至还不知到底哪来的敌军。   但真正荒诞之处在于,脱忽此时正在怪罪的人,是张弘范。   下意识地泛起怒气时,他没有怪自己纵情享乐,没有怪那些散漫的千户兵马,也没有怪他的怯薛防备不利。   因为大汗信任张弘范,让脱忽挂帅,而让张弘范负责具体军务,仿佛像是更信任张弘范的能力。   脱忽也不是真的就没生气过,他只有想到这就像是把挤奶、剪羊毛这些事要交给奴才们做,心里才能轻松许多。   现在张弘范没做好。   “该死。”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已有怯薛回过头去与敌人打斗,但也有人逃开。   “杀啊!”唐军将领的呼喝很近,几乎就是在耳边爆开。   脱忽大怒。   他也是能征善战的黄金家族宗王,不是只会逃命的懦夫。   他也能返身厮杀。   然而,才转身过,他才发现,自己手里握的不是武器,而是一只酒壶……   怪张弘范夺了他的兵权,让他放松太久了。   “噗。”   一颗头颅掉在地上。   “脱忽大王战死了……”   很快,有许多元军士卒策马逃出大营,向西,将脱忽战死的消息报给他的奴才。   ……   “哈哈。”   王满仓捧起脱忽的脑袋,竟是在那剃秃了的脑门上亲了一下,大笑起来。   好不容易他才收敛了,转头向王立道:“还真杀了脱忽。你说,我们这点兵马,真能取河套吗?”   “你手里这位蒙古宗王一死,且看张弘范还能不能镇得住那些蒙古千户……” #第一千一百九十七章 归乡   草原上西风正烈。   骑兵如流水一般在青黄的草地上淌过,杨文安准备率军截击杨奔的后路。   “大帅,张总帅请你过去一趟。”   忽然听到信使过来这般禀报了一句,杨文安十分诧异。   他向远处的草原望了一眼,在天地交际之处可见唐军旗帜正隐隐飘摇,不由道:“战事在即了,他找我做什么?”   “张总帅称有重要之事商议。”   杨文安皱了皱眉,喃喃道:“定然不是好消息。”   将兵马暂交由杨文仲指挥,他遂策马赶向张弘范的大营。   这段路并不近,为了对唐军形成夹击之势,就在今晨杨文安还向西南急行军了二十余里。待赶到张弘范的大帐前,马匹已是大汗淋漓。   张弘范在与几个将领说话,见他来了,神色平静地招了招手,道:“泰叔来了,这边说。”   “仲畴兄。”   两人既不按官位相称,也不以“九郎”“二郎”呼之,互相以字号相称,看起来都是文质彬彬,但亲近中却透着一丝疏远。   张弘范比杨文安大两岁,又是总帅,显得更沉稳些,便是说坏消息时也从容镇定。   “我今日收到的消息,有一小股唐军偷袭了包头大营,杀了宗王……”   “什么?”   杨文安眉头皱得更紧,脸色登时难看,因脸上的箭痕而显得狰狞起来。   “怎么会有唐军绕到后面?从南面渡过黄河来的?你没派人防着?”   “是之前逃到阴山以北的唐军溃兵。”   “上一次有唐军兵马被击败只怕是在一年前了吧。”杨文安道,“溃散了这么久,还能有战力?”   “是啊。”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   他们境遇相似,都是忽必烈在平定李璮之叛后大力提携的。   年纪轻轻,乍得高位,愈发显得君恩深重。再加上他们都是自负的性格,根本不顾天下形势的变化,认为再凶险的局势,凭自己也能力挽狂澜。   这些年越来越多的人都选择归顺李瑕,他们依旧坚持自己的选择。   可到了现在,局势越变越坏,难免还是感到了气馁。   “娘的。”杨文安啐了一口,烦躁地踱了两步,“不驻扎在九原城里,非要在草地上支个帐篷,误事的废物。”   他已不惮于在张弘范面前表露出不满。   渲泻了情绪之后,他问道:“接下来怎么做?我们还有把握击败杨奔吗?”   “没有。”张弘范直接摇了摇头,道:“蒙古诸万户、千户已有不服于我的迹象,这一战不宜再继续打下去。”   杨文安听了,嘴角便扬起了一个有些讥讽的笑容,但不知是在笑什么。   他对这一战是有期许的,想趁着李瑕北伐、两国主战场转移到中原之际,重新在西北立足,现在这种希望已经越来越渺茫了。   “莫泄气。”张弘范在杨文安肩上拍了一下,道:“你我皆是愈挫愈勇之人,重整旗鼓再战便是。”   “如何重整旗鼓?”   “收缩防线。”张弘范吐出四个字,显得有些无奈,又像是早便接受了这结果,“陛下命我尽快领兵赶回燕京,我本想先击败杨奔,如今看来是来不及了。从大局而言,该先击败李瑕的主力……”   杨文安听着这“来不及”三个字,暗道张弘范真懂得找理由。至于什么尽快赶回燕京,无非还是因为没资格统领那么多蒙古兵马。   好在商议到最后,张弘范提出全军向东退防,由杨文安驻守云中古城,这才让他稍稍释然了一些。   收缩防线也好,终究比平坦的河套草原更好守卫,稍稍能松一口气。   ……   拿定了主意,杨文安便策马赶回自己军中。   这一整日来回奔走数十里,他回到营地时已是傍晚,第一时间则是见了杨文仲。   待提及脱忽之死,杨文仲并不惊讶,而是叹道:“当年以为蒙古国强盛,如今却屡屡大败。”   “胜败乃兵家常事。”杨文安道。   方才是更加坚定的张弘范宽慰他,此时则是他宽慰更不坚定的杨文仲。   “近年这几场大战,大元是吃了亏,但否极泰来,也许很快就要反败为胜。”   “是吗?”杨文仲已不抱期待,道:“也许当年叔父打算归顺李瑕是对的。”   “当年也是叔父要投降于蒙哥,使节都杀了,结果还是降了。”   “二弟就没想过……”   “别再反复了。”杨文安断然道:“守云中对我们而言是个不错的选择,有阴山、大青山脉为屏障,休整一段时日,积蓄实力,再观天下形势也好。”   “休整?只怕很快又要征调我们。”   “大哥,别说了!”杨文安摆了脸,道:“让将士们准备一下,连夜退兵吧。”   杨文仲默然,点了点头,转身出去。   帐中只剩下了杨文安一人。   他独坐在那,疲惫地闭上眼,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睡梦中他觉得自己终于回到了某间屋子里。   真的是受够了住帐篷了,四处漏风,且不停晃动,还是住屋子舒服。   石头砌成的房子结实而温暖,转头一看,能看到楹联上题写“云山福地远留降,荣扬万年”,睡梦中的杨文安便知道自己回到了大获城。   苍溪王渡乡,山山水水,风景独好……   “大帅!大帅!”   忽然听到了焦急的喊声,像是蒙古大军攻势太急,有将领在请杨大渊拿主意。   杨文安遂睁开眼。   那片青绿的山水、那座温暖的山城在眼前消失了,他发现自己依旧是处在这个四处漏风的帐篷当中,眼前是一脸惶恐的心腹将领韩福。   “大帅!不好了,他们说要投降唐军……”   杨文安道:“没有我的命令,谁敢降?”   这平谈的语气让韩福一愣,焦急地道:“他们已经串通好了,马上便要来逼大帅。”   “只有你过来报信吗?”   “这……是,只有末将。末将假装也想投降,骗过了他们,这才赶来向大帅报信。”   远处隐隐已响起一些呼喝声。   韩福愈发着急,道:“快带兵去平叛吧?他们很快就会来对付你了……”   这支兵马的主力是从大获城带出来的老兵,显然就是一部分人被杨文仲控制,打算投降李瑕。   但军中也有许多士卒是杨文安后来征发来的,还有几个千人队则是张弘范派过来的。   杨文安似乎在考虑怎么做,他用双手搓了搓脸,像是搓掉了脸上的疲惫,但其实已经累到双眼发红了。   “你说,我大哥会杀我吗?”他问道。   韩福又是一愣,急道:“大帅,这都什么关头了,快平叛吧。”   “不管他杀不杀我。”杨文安道:“以后李瑕都会更重用他,他这么做,就是把兵权从我手上抢走。不,李瑕才是会把我们的兵权抢走。”   “大帅也想要投降了吗?”   “不。”杨文安道。   他就用这双通红的眼盯着帐门,似乎等待着长兄带人杀进来。   ……   良久,密集的脚步声响起,有士卒持刀冲进帐篷,后面跟着的是大步流星的杨文仲。   但当杨文仲定眼一看,却发现杨文安并不在帐中。   “不好!”   杨文仲一惊,喝道:“速去将蒙古千户兵马包围。”   “是!”   他此时才从腰间拔出佩刀,匆匆转身继续兵变夺权。   然而,预料之中的冲突并没有发生,杨文仲夺权的过程很顺利。   局势稍安,却有人押着韩福过来。   “就是这个叛徒通风报信。”   “我不是叛徒。”韩福大喊道:“我只是忠于大帅。”   杨文仲上前,一把拎起韩福,喝问道:“杨文安人呢?!”   都不需要韩福回答,恰在此时,有士卒匆匆回来,手里还抱着一副盔甲。   杨文仲一看便明白了,显然,杨文安已然乔装逃走了。   他忽然大怒,却不知道在怒什么,再次冲韩福吼道:“说!杨文安去哪了?!”   韩福此时才肯回答,道:“大帅说,让你把将士们都带回川蜀,落叶归根……”   ……   唐军旗帜被风吹得烈烈作响,停在了杨文仲身前数十步的距离。   杨奔在李德辉的陪同下策马而来,一见到前方跪了一排的将领,连忙翻身下马,上前去扶杨文仲。   “罪人杨文仲,今弃暗投明……”   杨文仲才开口,杨奔已道:“杨兄不必如此,你是忠良之后,令尊守卫百姓,与蒙虏力战而殉国,你也曾坚守大获城数年,实因宋廷腐朽无能才一时误入歧途,如今能及时醒悟,善莫大焉。”   这一番话,杨奔这个臭脸自是说不出来。   都是李德辉教他的。   李德辉还教会了杨奔明白将、帅之间的区别。   如今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唐军又能够再次攻入河套,从西面对中原施压,对蒙元形成夹击之势。   由此,局势对忽必烈而言,已到了雪上加霜的地步……   ……   从河套草原往北,天地间一片苍茫。   脸上带着箭疤的男子独自在西风中策马狂奔,直到马匹力竭,他才下了马,踉跄走了几步,跌在地上。   “一场空啊。”   仰倒在地上看着天空,他喃喃道:“是非成败转头空……” #第一千一百九十八章 矛盾   真定府。   史家宅院,有几人正坐在堂上商议着。   “真定府城往东便是藁城,是董家的地盘,董家兄弟多,如今守在藁城的便有董文直、董文毅、董文振等人。”   史杠以往在诸兄弟、堂兄弟之中并不出挑,甚至算是平庸的那一个,如今却已有了当家之主的气势。此时便是由他侃侃而谈,掌控着谈话的节奏。   “董家也是诗书传家、关注民生的汉家门户,且董文用早年便归附陛下,这些年一直在为招降董家而努力。故而说,藁城是最稳当的一处。”   王恽颔首道:“藁城一旦归附,便可与真定府城互为犄角,到时便可公然举事。发兵南下,攻打大名、彰德二府,迎王师北上。”   “顺天张家如何了?”王鄂问道。   当年金国亡时,正是张柔于乱军之中救了王鄂,因此他十分关心张家之事。   史杠道:“据军情司的消息,元廷对张家十分防备,派重兵至保州。”   王恽道:“换言之,元廷并非是没有反应,只是陛下北伐的时机太好,元军仓促之间没能调派好兵力,现在各种反击已经在路上了。”   “不错,局面并非眼前看到的这般乐观,务必尽快攻破大名、彰德二府,与张弘道的兵马汇合。否则元军兵至,真定便成了孤城,陷入包围,而王军难以支援。”   “此事莫要漏出风声,乱了人心。”   王鄂听了这些,抚须沉吟,道:“元廷既对保州有所防备……老夫担心的是藁城那边。”   这般一说,众人都有些忧虑。   真定府这边能够顺利招降众人、控制城池,胜在出其不意。元廷显然没想到王鄂、王恽会降,以为让坚定不降的史樟袭爵就万事大吉。   “是否该派人往藁城走一趟,若顺利,也该与董文用议一个共同举兵的时日。若不利……”   话到一半,有人匆匆赶到院外,似乎有紧急之事要报。   遇到这种情况,王恽就比史杠更能理事,招呼了来人细问了几句,之后回到堂上,压低声音道:“有客来,该是军情司的人。”   小半刻之后,有两个汉子便扶着一个披着斗篷的男子进来。   这男子走路时缓慢而蹒跚,显然身上带着不轻的伤势。   他走到堂上,掀了头上的毡帽,露出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却正是董文用。   “彦材?”   王鄂认得董文用,已缓缓站起身来,神情紧张。   “状元公。”董文用打了招呼,颓然叹道:“蒙元早有防备,我没能进得了藁城。”   “这……”   “还有个坏消息,更多元军已经南下了,准备包围真定府。”   ……   白陉,孟门关。   站在城头上向东面望去,能望到唐军张弘道部的旗帜,以及绵延的营盘。   阿合马看了一会,随手从怀中拿出一块小算盘扒拉了一下,脸上浮起了油腻的笑意,摇头道:“我看你还能耗几天。”   他懒得再看双方的阵法、战况,那都是普通将领们做的事。   而对于战争,他有自己的看法。   “打仗打的是什么?钱。”阿合马有感而发,“双方出钱,给士卒买口粮,激励士气。谁的多钱,谁的兵就多,士气就高。打到后来,一边没钱了,也就输了。”   “丞相说的对。”   一个名叫亦都马丁的色目人正跟在阿合马身后,手里拿着纸笔,一边走一边还记录着什么,嘴里道:“所以大汗现在最信任的人就是丞相了。”   “最信任?”阿合马摇头道:“大汗最信任的不是我这个理财丞相,而是伯颜丞相啊。”   “伯颜哪里能比得上丞相与大汗亲近。”   他们从城头走回了城楼上的公房中,亦都马丁关上了门,阿合马则开始看着新摆在案头上的还封着漆的战报。   一封是关于山西的战事,唐军刘元礼已攻破了解州。解州这个地方有个大盐池,是阿合马为元廷敛财的重要地点,失去此地,让他颇为头疼。   另一封是河套的消息,脱忽的死讯传来,唐军就有从西北方向进入山西的可能,同样让阿合马头疼。   他很不高兴地将两封信丢在桌上,摸着自己的鹰勾鼻,又看向了桌上的第三封信。   “丞相,是否要打开看看。”亦都马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提出了疑问。   阿合马道:“这一定是在说,大汗需要更多的钱粮。”   亦都马丁却觉得这个信封平平无奇,不会是大汗的诏谕,眼神中便透出疑虑之色。   “你不信?”阿合马道:“打开看看。”   亦都马丁便上前拆开了第三封信看了,再抬眼,不由对阿合马惊为天人。   “丞相怎么知道的?”   “说了,打仗就是要钱。”阿合马道:“把最近征收来的钱粮运往燕京吧。”   “丞相,大汗只下诏让丞相多集钱粮,就近征兵,没有说要运往燕京啊?”   阿合马遂笑了起来,道:“要成为一个有权势的臣子,一定要知道大汗想要什么,把事情做在前面。”   说着,他脸上那得意的笑容渐渐褪去,换上了叹息的表情。   “防线一直在收缩,大汗在中原已经只剩下不大的疆域了,他不能从草原上收税支持他争夺中原。那就只能从这个不大的疆域上征收钱粮,支持大军作战,当然需要很多钱。”   亦都马丁听了,眼神渐渐有些不安起来。   “可是,这样一来……还能赢吗?”   “当然能。”阿合马道:“我告诉过你,打到最后,没钱的一方会输。李瑕当然不可能比黄金家族有钱。你看他现在好像很顺利,但等他的辎重线越来越长,他就越来越容易失败。大蒙古国已经不止一次这样击败敌人了。”   ……   燕京。   董文直、董文毅并肩走进驿馆,四下一瞥,确定没有人跟着他们进屋了,才低声说起话来。   “突然将我们押来,果然是疑我们会投降李瑕吧。”   “陛下怕是忘了,大哥去年才为大元战死。”   “要知道,大哥是为了保护燕王才战死的。”董文直长叹一声,道:“而燕王如今已经病逝了。”   董文毅眼神黯淡下来,道:“这般说来,大哥白死了?”   “你说,若是三哥到藁城劝说我们,我们会降李瑕吗?”   “应该不会。”董文毅迟疑了片刻,应道:“朝廷刚拔擢我知制诰兼修国史,教授皇孙经典,我们嘴里说着忠君报国,岂可先自毁臣节?”   “说到臣节。”董文直忽然圧低了些声音,岔了一个消息,道:“姚公被贬了。”   “为何?因为燕王之死?”   “燕王故去以后,陛下已私下答应诸公立皇孙,姚公岂还敢多嘴,这次,是因税赋之事。”   此事并不是如今才有的,董文毅一直以来也略知一二。   这些年来大元战事不断,一直在增收中原财赋,为此,忽必烈逐渐器重阿合马,以各种手段敛财。如此,自是让主张“节用爱民”的汉臣们不满,也成了真金与阿合马之间不和的原因。   近来出了那么多事,忽必烈对汉臣的猜忌与日俱增,加上战事不利,税赋扩征与日俱增,这种矛盾自然也愈发激烈。   想必但凡能安抚,忽必烈都不会把最重要的智囊姚枢贬离,须知当年李璮之叛,正是姚枢准确预测了李璮的动向。   正是连安抚都安抚不了,可见矛盾已激化到不可调和的地步。   这般一想,董文毅不由叹了一口气,意兴阑珊起来。   将皇孙教导得再好又有何用?到时行不行汉法依旧未知,甚至到时大元还在不在也难说。   “若是三哥在藁城劝我们……”   他沉吟着,后面的话没有再说下去,但态度已有了变化。   董文直道:“故而说,形势恐将有剧变,只不知陛下还能压到几时。”   “四哥想说什么?”   “没什么。”董文直道:“在这燕京之中,不仅你我受到监视。”   说罢,他抬手一指,继续道:“想办法与某人见一面,如何?”   董文毅一讶,已惊得头上有冷汗冒出。   他凝神一想,带着微微的颤音问道:“不会是……张家吧?”   “你怕什么?”   “我董家人若暗中与张家会面,只怕是重罪。”   “若是大元朝廷已风声鹤唳至此地步,不思变,坐以待毙不成?事到如今,我再提醒五弟一句吧,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兄弟二人对视着,董文毅的眼神中渐渐有了恐惧。   现在这大元的有些矛盾,不是靠雄才大略就能压下的…… #第一千一百九十九章 元大都   当年李璮之乱后,忽必烈开始削汉人世侯之权,同时又下令在燕京城北面营建大都以示以汉法统治中原之意。   这与开平城中的“大安阁”一样,都是对汉臣心理上的一种安抚,还可用这个借口将张柔、张弘略调离保州。   可见那些年面对李瑕的异军突起,忽必烈有过努力以行汉法的方式来稳固人心。   数年过去,一座新城已有了初步的格局。   其最具特色之处是依据蒙古人逐水草而居的生活习惯,以水为中心来确定城池的格局。如今已凿通了通惠河,使积水潭成了大都城到通州的码头。   另外,金水河、都城城墙、皇城城墙,以及中书省、枢密院之类官署已相继落成。   距离整座城池的竣工还需要浩大的工程,不过,基底已然打好。   元大都是新城,不受旧格局的约束,街道规划整齐,经纬分明,分为五十坊。   其中,张柔的新宅就在灵椿坊,位于大都路总管府的北面。   但董文毅、董文直兄弟所住的驿馆却是在金中都旧城,他们想要见张家人一面,则需要到新的大都城去。   于是,九月初二之日,兄弟二人便乘了一辆马车,往北面的通玄门。   在城门前排队之时,董文毅掀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恰巧见到了张榜墙上贴着两张海捕文书。   他眯了眯眼,向车夫道:“停一下。”   董文直也看到了那海捕文书,瞥了一眼策马跟在他们身边的士卒,道:“我们想过去看看。”   这些士卒其实是负责监视他们的,其中有一人径直下了马,到墙边将那两张海捕文书揭下来,带过来递给了他们。   “多谢。”   董文直笑着接过,掀上车帘,方才看向那张画着老者画像的文书,果然,被缉捕之人正是白华。   再看另一张,缉捕的则是一个叫张雄飞的中年汉子,相貌堂堂,颇有英武之气。   将手中的文书递给董文毅,兄弟二人又对了一个眼神,没有说话。   马车继续向前,出了金中都旧城,进入了元大都新城,往万寿兴国寺而去。   这趟出来,他们当然不是明言了要见张家人,而是借口到寺庙烧香。   此地本是唐代幽州城外的一座古刹,在辽时扩建为寺庙,如今则被圈进了元大都新城,改名为万寿兴国寺。   马车缓缓驰进丽正门,沿东大街向北,穿过千步廊,停在了万寿兴国寺前。   董文直下车,仰头四面一瞧,再次感慨道:“好一座雄城!”   其实元大都新城还没有开始迁入居民,如今城中大多数都是负责营建的官员、工匠以及军队,看起来空荡荡,但格局确实齐整,气势确实雄阔。   是一座适合辽阔的大一统王朝的都城。   董文毅也下了马车,举目向北面看了一会,问道:“那边就是宫城吗?”   “是,你再看西面,那便是太液池了。”   董文毅有些诧异,抬手一指面前的古寺,道:“那这万寿兴国寺岂不是就在宫城南门口?”   说话间,只见前方正有一大队人从寺庙中出来,为首者是个身材高大魁梧的官员,正与身边捧着图纸的随员说着什么。   是张柔。   负责监视董家兄弟的士卒瞬间便紧张起来,下意识地举步向前,似乎想要挡着董家兄弟,将这两拨人隔开。   董文直却已拉着董文毅避在了一旁。   “那是张公吧?看样子,是要改建这座古刹?”   那些士卒中便有人去问,原来这万寿兴国寺所在的地方确实离宫城太近了,随着皇城的格局初定,张柔便提议将此地改建为社稷坛,再在对面建一座太庙。如此,整个宫城的格局便更妥当了。   董家兄弟连连称是,待张柔一行人走后,进入寺中祈福。   他们通佛法,与寺中住持详聊了一场,便坐在偏殿中打坐。   随行人员则可在禅院外休息,始终可以看到他们的背影。   许久,打坐的董家兄弟一直不起来,若不是身体时不时有动一下,都要让人以为他们睡着了……   而在寺庙中的一间禅院里,一个小和尚则引着董家兄弟进门,见到了坐在那的张弘基。   张弘基与董文直算是颇为熟悉,这几年他们一直在暗中合作从中原往关中走私,彼此之间已经有种默契。   “不必多礼,时间紧,我便长话短说。”张弘基开门见山,道:“当前这天下形势,你们应该都知道了?这大元王朝已到了人心涣散,寸寸失守的时候了。”   “知道,国舅有何指教?”   这“国舅”二字让张弘基哑然笑了一下,须臾便正色起来。   “指教不敢当,元主把我从保州移到燕京,怕的无非就是我携保州之军民归顺大唐。但在燕京,我们未必就不能起兵举事。”   “如何做?”   张弘基想了想,没有直说,而是道:“有句诗你们都听说过,渔阳鼙鼓动地来。”   董文毅愣了片刻,眼神中泛起了惊疑之色。   渔阳是个地名,如今这个地名已经被废了,并入了北面的密云县。   而有时候忽必烈从开平城返回燕京,正是由密云经过。   那张弘基借用这一句诗所表明的计划便不难猜到了……他打算在密云一带伏击忽必烈?   就连董文直也惊疑不定,问道:“这是张公的主意,还是二郎你的?”   张弘基摇头,微微自嘲,道:“这是六郎的主意。”   “原来如此。”董文直此前一直很冷静,此时也有些不安起来,又问道:“真要这么做?”   “大丈夫当世,何必畏首畏尾?既已做了选择,当立最大的功劳,以最快的时间平定天下,使中原百姓不必再遭受长年累月的战祸。”   董文直还有些犹豫,又问道:“二郎与我们说这些,信得过我们?”   张弘基将身子倾向前,道:“你觉得,是我更信得过你们,还是忽必烈更信得过你们?”   他竟是已开始直呼忽必烈之名。   董文毅听着这些,不时转头向禅房外看上一眼,显得十分不安。   董文直则是不断调整着情绪,之后终于问道:“在这燕京地界,张家能安排出多少人?”   “不必多,精锐三千出其不意,足矣。董家呢?”   “还不确定,我需要联络一番……”   几人又商议了一会,董家兄弟匆匆离开这间禅房。   张弘基独立坐在那里,脸上依旧挂着从容自若的表情,但摊开手掌一看,手心里已都是汗水。   怎么能不紧张呢?要谋算的是忽必烈。   万一董文直、董文毅泄密,或者他们的行径被查出,就要连累张家满门。   张弘基长出了一口气,手在衣襟上擦了几下,又想到了张弘略说的那些话。   “二哥竟真携家带口从保州到燕京,何其不智。怕我与父亲在燕京被斩?还是怕大元发兵攻打保州?当此时节,只要张家守着保州,该是元廷怕我们轻举妄动,绝不敢先动手。反倒是如今,一家老少都深陷于此,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局面被动……不如放手一搏吧。”   ……   数日后。   张弘基手里捧着图纸,走进了元大都宫城中一处还在大兴土木的宫殿。   几个赤膊的大汉蹲在地上铺地砖,抬起头见是张弘基来,纷纷放下手中的动作,聚在一起。   “有消息了吗?”问话的却是张弘基。   他虽然身份不凡,但张家绝大部分时候都被人监视着,许多情况都需要由别人去打听。   “有,但不多,且不知真假。”   应话的是一个中年汉子,相貌堂堂。   但若仔细一看,此人正是被大元通缉的原控鹰卫燕京路总管张雄飞。   “消息很难打探,控鹰卫的人手全都被忽必烈汰换了。我也被通缉,轻易不敢现身,只能联络一些旧部。”张雄飞道:“据说,忽必烈会在下个月再到燕京,但消息未必准确,我还在确认。”   其实数月前忽必烈才刚刚从燕京路过、返回开平。   当时忽必烈那趟行程颇为隐秘,张雄飞事先并不知晓,结果与白华、张易联络了一次,便被定为大罪,隐姓埋名逃窜。   这次就不同了,这次他是有计划有目的地要置忽必烈于死地。   ……   然而,就在元大都新城之外,一支支兵马正如流水一般从北面涌来。   “大汗,查清楚了。”   有骑兵赶到了忽必烈面前,禀报道:“汉人世侯张家、董家在暗中调集兵力,想于白马关一带袭击大汗……” #第一千二百章 门户   所谓“天下九塞,居庸其一也”。   居庸关位于太行八陉第八陉,是从塞外往燕京的要塞之一。   九月初八,风尘仆仆的张弘范率骑兵星夜兼程,终于赶到了居庸关。   让兵马稍作歇整之际,他登上高处,向东南方向眺望,忽喃喃念了一句诗。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明日便是重阳佳节,若是赶得及,也许能在燕京见到家中几个兄弟吧。   站了一会,便见到前方有骑兵过来。   “总帅,有燕京来的消息。”   张弘范遂下了山头,亲自到前面迎了信使,谈了几句之后,唏嘘不已。   “臣愧见陛下,河套一战,既未保护好脱忽大王、又未阻止杨文仲叛变投降。若非奉旨要将这些兵马带回燕京,当一死谢罪。”   “张总帅言重了,陛下并未叱责,只命你火速带兵马回大都。”   “如此说来,陛下已抵达燕京了?”   “不错。”   张弘范遂长舒了一口气。   他认为,之前是汗位之争紧接着贺兰山之败,再遇到真金监国一案,大元当然动荡不安。如今随着防线的收缩,陛下坐镇燕京,该要稳住形势,并开始逐渐好转了。   总之是乐观起来了。   才安排了这个信使去安顿,却有亲兵匆匆过来,凑在张弘范耳边又道了一句。   “九郎,家里派人来了,急着要见你……”   张弘范一听,隐隐便有不太好的预感。   他四下看了一眼,回到关城里去见了这个家中来人,待听得两句话,不由大惊失色。   “你说什么?!”   张弘范少有如此失态之时,唯独今日这个消息能让他控制不住情绪。   “九郎速回去救救家里吧!二郎、六郎与董家联络,意图造反,已被拿下了。”   “我父亲呢?”   “老元帅也被软禁了,这才叫我到九原城找九郎……”   “怎么会?怎么会?我这就去与陛下解释。”   张弘范才要转身,忽然又停下脚步,眼神中透出了惊疑之色。   他揉了揉额头,努力让自己从茫然失措的情绪里冷静下来。   他意识到,自己其实还有一个选择。   若不过居庸关,转而领兵南下投顺李瑕,是否更能救出家小?   这还是张弘范第一次认真考虑起改换门庭之事,而在此之前,他与忽必烈之间可谓是君臣鱼水相得,他始终坚定地维持着对大元的忠心。   但考虑到最后,张弘范还是摇了摇头。   他不认为现在投靠李瑕能救出家人,只怕还要弄巧成拙,激怒了忽必烈。   现在消息还能传到他这里,可见事情还是有挽回的余地的。   不过,张弘范依旧没有火急火燎地赶往燕京,而是先招过一队心腹。   “你们先回保州,见十一郎……”   前阵子,张弘范让他的十一弟张弘庆先领一部分兵马回保州。   因张弘庆自幼就是质子,对大元忠心耿耿,此举在当时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怀疑。   现在不同了,一旦张家出事,连张弘范尚且也有所动摇,张弘庆如何,却也难料。   一张牌不打出去,攥在手里才能算是一种威胁。   安排完了此事,张弘范又命人带着兵马在居庸关继续休整,自己则带着金虎符,连夜赶往燕京。   ……   如今忽必烈并未进入元大都新城,也许是因为大都的宫城还未修建完毕,也许是因为担心督建大都的刘秉忠、张柔这些汉臣会对他不利。   忽必烈抵达燕京之后,乃居住在金国的大宁宫之内。   从草原上带来的兵马将大宁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同时,大都城的兴建也全都暂停下来,工匠、劳力被征召为军。   不仅如此,元廷还在各地征发百姓,做好与唐军决战的准备。   当张弘范赶到燕京,看到的景象便如杜甫诗中所言。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但他已是焦头烂额,顾不得这些被征发的平民百姓。一路赶到大宁宫前,抬头一看,没见到何处悬挂着人头,不由稍稍松了一口气。   待赶到大宁宫中,跪在忽必烈面前,他第一件事便是请罪。   先为脱忽之死请罪,又为张弘基谋反一案请罪,最后道:“陛下,臣以性命担保,二哥对大元赤胆忠心,绝不敢背叛陛下,此事必有隐情……”   坐在上首的忽必烈面如铁铸,冷冷地看着张弘范,良久,终于开了口。   “好!你说你张家是冤枉的,这件事就交给你来查,所有的叛徒都交给你处置。”   张弘范呆愣了片刻,万万没想到事情会这么轻巧。   “臣,遵旨。”   “你想想大蒙古国以前是怎么对待叛徒的。”忽必烈脸色阴沉得可怕,又淡淡补了一句。   张弘范心中一惊,背上忽感到了阵阵凉意。   他又跪了一会,再抬头,只见忽必烈已然离开了大殿。   茫然地回过头,已有人向他抬了抬手。   “张总帅,请吧……”   ……   “说,为什么背叛大元?”   “为什么?”   阴暗的大牢里,被铁链穿过琵琶骨挂在木架上的张雄飞抬起头,看了张弘范一眼,嚅了嚅唇,应道:“还要什么理由?”   张弘范面沉如水,道:“你深受君恩,官至燕京路控鹰卫总管,为何不思报效,反行叛逆之事。”   “一开始没想过的……可张易死了。你知道吗?张易和你一样,他没想过要反。可忽必烈还是杀了他……他和你一样。”   张弘范皱了皱眉,问道:“你怎么知道张易没想过要反?”   “白公劝他了,他拒绝了。”   “你为何当时不上报?”   “我上报给谁?我的顶头上司就是张易。”张雄飞说着,牵起嘴角笑了起来,“看,我是被忽必烈逼反的,因为他不信任我们这些汉人,他永远不会比李瑕更信任我们……你懂这个区别吗?你为什么不反?你妹妹不是嫁给了李瑕吗?”   “我审你,不是你审我。”   张雄飞还在笑,用充血的眼睛紧紧盯着张弘范,道:“你不信邪。”   “张易死时,你和白华是怎么逃走的?谁救了你们?”   张雄飞这才有了稍稍紧张的神色,迟疑道:“没有人救我们,我们自己冒名顶替,混进了工匠当中。”   这般明显的破绽,张弘范却视而不见,又问道:“白华在哪?”   “他太老了,死了,我把他的尸体绑上石头,丢入太液池了。”   “董家如何与你联络的?”   张雄飞摇了摇头,不再回答。   张弘范叹道:“招了吧,所有人都被拿下了。”   良久。   “你方才问我为何背叛,我想重新回答一下。”张雄飞低声道,“我父亲是金国大将,驻守盱眙,我母亲过世得早,我小时候随庶母住在许州。金国正大七年,蒙古人攻破了许州……你知道许州城发生了什么吗?”   面对张雄飞投过来的质问的眼神,张弘范回避了。   “你知道,但你不愿说。”张雄飞道:“蒙古人屠尽许州城。所有人,被杀得干干净净……那年我七岁,我庶母带着我从城南逃到城北,一路上到处都是尸体。他们追着我们,剥掉了我庶母的裤子……于是我一直哭,直到有人说不杀工匠。我后来的义父是一个会造弓的匠人,他骗蒙古人,说我们是他的妻儿,才把我们从血海里救出来。”   “都过去了。”张弘范道:“今日之大元,已非昔日之大蒙古国。”   张雄飞吸了吸鼻子,自顾自地道:“整座许州城,除了二十八户匠人,全被杀了,被杀得干干净净……娘的,你问我为什么背叛大元,你不如问问我为什么效忠大元。”   “我记得,当年聪书记举荐你见陛下,陛下对你称赞有加,言‘张雄飞真公辅器’。”   “哈,我与你说许州数十万性命,你与我说忽必烈一句称赞?”   张弘范默然片刻,道:“闲话少叙,我问你,你与董家兄弟如何联络?”   张雄飞盯着张弘范看了良久,眼神逐渐轻蔑,道:“自己看着写吧。”   ……   见过了弘雄飞,张弘范脸色愈发显得乌青。   他出了这间牢房,转身又走进了董文直所在的牢房中。   “彦正兄。”   “九拔都来了。”董文直同样是血淋淋地被钉在木架上,嘴角挂着讥意,道:“想问什么我都可以招,只怕你九拔都不敢认。”   “不用了,该招的,张雄飞都招过了。”张弘范声音很轻,语气很低沉,道:“我来,是向彦正兄道歉的。”   董文直愣了一下,眼神中已泛起了巨怒之色。   “道歉?你要做什么?主谋是张弘基、张弘略!主谋是你张家兄弟!”   张弘范道:“与主谋是谁有何干系?重要的是谁有兵权且忠心于陛下,不是吗?你们离开藁城,何其不智?”   “张弘范你这个懦夫,你若真有本事,向你父兄动刀啊!”   “有何区别?我便是证明他们才是主谋,陛下还能放过你董家吗?”   董文直愈发大怒,重重啐了一口。   张弘范侧身避开,道:“彦正兄,这是乱世,做错了选择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张弘范!你敢杀我董家一门试试,我三哥与八弟如今在大唐为重臣,他们绝不会放过你……”   “我明白,你们董家素有清誉,凡汉臣皆敬佩你们董氏兄弟,不论是在大元还是新唐,都会有你们的一席之地。今日我杀你们满门老少,将不容于天下汉臣。”   张弘范话到此处,脸色黯然,叹息了一声。   “但我有何办法?这是大元风雨飘摇之际,陛下要我表的决心。我得保我的家,支撑起这个门户。张家只有我能支撑起这个门户……” #第一千二百零一章 归北者   时间进入九月中旬。   身处中原,很明显能感受到局势又开始焦灼起来。   若说唐军北伐之初气势如虹,出潼关、破洛阳、渡黄河、降诸诚,兵锋直逼真定,到现在则有些气势逐渐衰竭的趋势。   尤其是预料中的必定会归顺的藁城、保州被元廷控制住了,未能达到许多人的预期。   再加上忽必烈亲自抵达燕京坐镇,消息传出,让不少已起意投顺李瑕的北地士人冷静下来,继续观望。   若这般僵持下去,等到唐军粮草告罄,整个战局很可能会再次逆转。   包括已准备响应唐军的真定府也陷入了两难之中。   现在的情况是,藁城没有顺利归附,蒙元的河间王兀古带已经率领兵马包围了真定府城。   而南面的彰德、大名两府之地还没有拿下,张弘道的兵力又被阿合马牵制住了。   换言之,真定府已经成了一座孤城……   九月十五日。   天光才大亮,已有元军骑兵策马赶到了城墙下,冲着那高扬着的唐旗大喊。   “城上的叛徒们听着!”   有守城的士卒举弓要射,史棣却抬手止住,允许那些元军骑兵说完。   “大元才是天命所归,敢背叛大元者没有好下场。你们不用再指望有援兵,藁城的董家因为暗中串联李贼,由张弘范查出,满门两百五十七口人已经被全部斩首了!”   城头上,董文用听到这里,如遭重创,似乎要栽下城墙。   他扶着城垛,勉力撑着身子,顷刻已是面如金纸,“噗”地吐出了一口血来。   “董公!”   周围人连忙上前扶着,乱作一团。   而城下的元军还在大喊。   “如今陛下亲自到了燕京坐镇,调集大军,很快就要击败李贼,平定四方。望你等不要自误,只要斩杀王鄂、王恽、董文用、史杠等人,呈上首级,陛下宽仁,既往不咎……”   “嗖”的几声,有箭矢从城头上向那些元军射去,有的没射中、有的被挡开,那些元军士卒策马跑开,往别处又喊了几遍才离开。   之后,兀古带命令兵马开始攻城。   好不容易守城到中午,元军攻势稍缓,史棣与史杞下了城头用饭,低声抱怨了几句。   “早上的乱象你也看到了。我怎觉得,投降李瑕没什么好下场?”   “董文用也算是早便投降李瑕的了,到最后董家还是没了。”   “张九郎也是够狠的,两百多条人命,说杀就杀了。”   “这般一想,二哥不愿降唐的顾忌也没错,一个不好,史家也要满门抄斩。”   史杞忽然压低了声音,道:“说句实话,我有些后悔,我们降得太早了。”   史棣四下看了一眼,应道:“确实是早了,就算等李瑕到面前了再降,他还能杀了我们不成?”   当然,两人目前还只是抱怨而已,真要他们做些什么他们也不敢。   但若这般的局面再持续下去,让他们对唐军失去了信心,那便不太好说了。   忽然,城头上响起了呼喝声。   “将军快看!那是什么……”   ……   “董公如何了?”   “伤心过度,怕是得要调养些时日。”   “有劳大夫了。”   总管府中,王恽送过大夫,再转回大堂上,感到的便是一股低沉的气氛。   他叹息一声,道:“世事难料啊。”   “是啊。”史杠道:“没想到我能降服真定,董文用却没做成,还落得如此结果。”   王恽瞥了他一眼,默然不语。   至于王鄂,正坐在那揪着胡子,脸泛忧愁,几乎要把胡子揪秃了。   “再这般想去,人心不宁,怕的是城中生变啊。”   正说着,只见史杞快步冲了进来,满脸惊喜之色。   “来了!来了!”   史杠倏地站起,疑道:“什么来了?”   “大唐皇帝的圣谕……圣谕来了!”   史杞竟是激动到了口齿不清的地步。   他是容易动摇的一类人,被史杠一劝便决定降唐当个高官,局势乍变便担心起身家性命,但现在李瑕的旨意到了,他又能比别人更兴奋些。   “圣谕在哪?”   “在后面……陛下派了人来……”   史杠已等不及了,快步赶出去。正见一队盔甲上满是血迹的精锐之士正站在院中,为首一人竟是霍小莲。   “霍将军?!”   霍小莲转头一瞥,眼神中分明带着淡漠之色,像是不太看得上史杠,但还是勉为其难地挤出了一丝笑容。   他便带着这样应付的笑容,分别又见了王鄂、王恽。   “诸公深明大义,弃暗投明,救河北父老于战祸,我代陛下向诸位致予问候与感谢。”   王鄂、王恽都因为这样的话语而愣了一下,对视了一眼,暗道不愧是礼仪之邦,未见面便感受到了其君王彬彬有礼的仁君气度。   “将军言重了,罪臣今归圣朝,还望陛下不弃。”   霍小莲道:“陛下已听闻董家移出藁城之事,认为北面局势不宜僵持。今已亲率精兵渡过黄河,欲为真定解围,以免功臣寒心。”   王鄂、王恽又是一愣。   这次惊讶的则是李瑕的行动力。   局面才刚显出不妥,李瑕就能果断处置,显然是不打算给忽必烈反击的机会……   ……   彰德府治在安阳城,李瑕如今正驻扎在安阳城外。   日暮时分,几匹快马至西面迅速赶进营中,张弘道下马,快步赶向大帐求见。   李瑕正与张文静在说话,听得禀报,张文静打算避开。   “既是你五哥来了,不用回避。”   张文静遂又重新坐好,道:“我想着我若避开了,你好责骂他。”   “我不责骂他。”   “那我来说他两句可好?”张文静笑问道,显得有些调皮。   李瑕转头看了她一眼,不由也笑。   “随你。”   不一会儿,张弘道慌忙进帐,道:“臣拜见陛下,臣北征不利,请陛下恕罪。”   李瑕正拿着一块肉干撕着吃,闻言也不答话。   张文静看了他一眼,开口道:“那五哥不妨说说,你是如何个不利?”   “臣既未攻下孟门关,又没能攻克彰德、大名两府。”   “孟门关地势险峻,阿合马兵力充足,你一时攻不下可以理解。彰德、大名二府又是怎回事?”   张弘道始终面向的是李瑕,道:“如今担任彰德、大名等路宣抚使的元军主帅是游显。此人虽不是战功卓著的名将,其实才干不凡。”   张文静端着贵妃的架子,道:“这风气可不兴,五哥攻不下便说人才干高,往后谁都有了借口。北面城池多如牛毛,座座都要陛下亲自来不成?”   被妹妹这般教训了两句,张弘道只好默默受着。   李瑕好整以暇地喝了口水,道:“游显此人确有些能耐,当年蒙哥要南征,只有游显劝说蒙哥,说是蜀地道路险恶,行军粮草恐供给困难,绝非万全之策,不如先从潼关东南直取江汉,对巴蜀形成合围之势,断其与宋廷联系。可惜蒙哥不听,否则朕或许已死在川蜀。”   张文静道:“他说得容易,但宋国的襄阳岂是那般好取的?”   “不论如何,能在十年前提出灭宋该先取襄阳,游显其人的战略眼光算是很高的。”   “他眼光若是高,当早便携城投降才是。”   “也许他正是在等朕亲自来招降呢?”李瑕道:“朕已遣信使入城了,静观其变吧。”   张弘道应道:“臣也曾派人去劝降游显,他不肯见,陛下可知游显曾经降过宋国?”   “嗯?说说。”   “臣也是近日才从一名俘虏耳中听来的。游显幼时在许州,年轻时因擅长蒙古语而随蒙军南征,后被宋军俘虏,宋将刘石河欣赏其才能,便招降了他,携他驻防淮北。然而,某日夜里,游显与其副将田僧住趁人不备,仅二骑抛妻弃子,逃出宋军营地,奔回蒙古。”   李瑕略略沉吟,道:“抛妻弃子吗?看来那时候他真的很看好蒙古啊。”   张弘道显然是对游显颇有鄙视之意,道:“臣以为游显此人对蒙古主一直极力奉承。”   “怎么说?”   “有桩事是家父与臣说的,当年有次游显远征,蒙哥赐酒践行,他推辞不饮,说是决意效死疆场,为了防止延误军机,从此戒酒,但实则他分明非常嗜酒。”   “他为何如此?”   “家父当时也奇怪,想必是刻意在蒙哥面前表现吧。”张弘道又道:“他对蒙古也确实忠心。李璮之乱后,从李璮家中抄出了许多世侯与之联络的书信,但没有游显的。”   “这很奇怪吗?”张文静问道:“该不会是只有游显一人没与李璮联络吧?”   “你也知道,包括六哥只是写信劝李璮恪守忠义,也遭猜忌。但游显是真的一次都未与李璮联络过。”   “为何会特地留意到这点?”   “哦,李璮之乱时,有人状告游显曾与李璮有书信往来,疑似密谋,后来找到信,忽必烈便将那告状之人交于游显处置,但游显并没有杀他,且放言不怕诋毁以彰显其忠心。”   末了,张弘道总结道:“故而说此人想必是不会降,便是降了,也未必可信。”   又商议了一会儿,有信马归营,却是从安阳城见过游显归来的。   “如何?”   “禀陛下,游显称愿意归顺,但想要在安阳城外见陛下一面。”   “不可!”   张弘道已倏然起身,道:“游显必是诈降,陛下不可去见他……” #第一千二百零二章 北归旧事   安阳城廓以南二十余里,有条河叫羑河。   游显正驻马立在河边,望着南面的唐军大营,眼神中带着些茫然之色。   他今年五十七岁,这一辈子正是经历了蒙古灭金、伐宋,以及到现在为止,中原最动荡的数十年。   因此,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带着股疲惫感。   在河边又等了一会,游永锡策马到游显身旁,道:“父亲,若李瑕不来,而是派一支兵马来杀父亲……”   “年轻人怕的真多。”游显开口,打断了儿子的话。   他的老眼中带着回忆之色,又道:“我当年从许州活下来,从宋境逃回北方,哪一次不是九死一生,哪一次像你这般怕过?”   “父亲教训的是。”   南面有骑兵袭卷而来,倾刻已到了河对岸。   游显眯着眼看去,很快就认出了李瑕。   那身姿气度,想认不出都难。   但真正让他讶异的是,李瑕竟是并不害怕被偷袭,径直翻身下马,亲自乘着小舟过来。   游显略略犹豫,也翻身下马,解掉佩刀,卸掉盔甲,命游永锡将马匹带走。   他只孤身一人穿着布衣,涉水向李瑕迎来。   但真等小舟靠近了,李瑕那双目若含星的眼看过来,游显却又沉默了。   好一会,他才道:“没想到啊,陛下竟真会亲自前来。”   此时,张弘道已挡在李瑕身前,以警惕的目光看向游显。   李瑕却显得很自若,向张弘道微微摆手。   “朕很好奇,当年是什么能让你抛妻弃子也要从宋国回到北面,是思乡之情吗?”   河边风大,吹乱了游显的须发。   他站在河边抬头看着李瑕,几次犹豫,才道:“说出来,怕陛下不信,但我还是实话实说。”   “好。”   “那年我不到三十岁,随蒙军将领阿思兰守襄阳,后被宋军俘虏,宋将刘石河将军欣赏我的才华,将我举荐给了孟珙孟元帅……”   这却是张弘道之前并未听说过的,李瑕也未想到游显竟还见过孟珙。   只见游显叹息了一声,继续道:“当时孟元帅有意收复河南,且有了方略,他趁着窝阔台病死的时机,数次出兵攻打蒙古要塞,焚毁粮草,使淮北局势一度好转,当时他说服了投降蒙古的金国大将范用吉。可惜宋朝廷不许,反而对孟元帅起了猜忌之心,孟元帅由此一病不起,抱憾而终。”   李瑕曾经听说过白朴之父白华的经历,亦是与这件旧事有关,遂问道:“所以,你是失望之下逃出宋营、奔回北面?”   “若如此,我当有计划,又何必抛妻弃子。”游显闭上眼,再次深叹了一口气,道:“我是在孟元帅病逝前就回蒙古了,我当时的妻儿留在宋国为人质,而我孤身北上,为孟元帅联络了范用吉。”   张弘道张了张嘴,愣了一下。   “可笑当时孟珙屡次破地,京湖局势一度好转,可笑当时他慷慨激昂,我真当他能做成事。抛妻弃子为他北上犯险,结果呢?他一命呜呼了,我怎么办?”   似是因回想起妻儿勾起了游显对孟珙的愤懑。   张弘道再看向游显,恍然又明白了许多事,问道:“那这么说来,你真与李璮有所联络?”   游显点点头,又摇了摇头,道:“我确与李璮面见过数次,但看出他不是成事之人。之后便罢了背叛蒙古的心思,只求治理好一方百姓。”   张弘道又问道:“你不饮蒙哥赐的酒也是与此有关?”   “当年我劝蒙哥不要伐蜀,其实暗中已传了消息往襄阳。蒙哥赐酒之时,我以为是事情败露被赐毒酒,惊慌不敢饮。”   说着,游显自嘲地摇了摇头,看向李瑕。   “这些年来罪人胆颤心惊,今朝终遇圣主,可将尘封多年之心事一吐为快,今愿携彰德、大名二府归顺,伏惟陛下以圣德君天下,罪人死而无憾……”   李瑕听着这些话,分明是考虑了片刻,权衡了利弊之后,忽然跳下了小舟,踩进了河水里。   “陛下!”   “陛下!”   周围侍从大惊。   但反正李瑕靴子与裤子都已经湿了,不管不顾趟着水上前两步,亲手扶起了游显,语重心长地安慰了几句。   “卿不必妄自称罪,卿一心汉法,爱护百姓,今能携城归顺以全百姓,有功于国,有大功于国……”   ……   是夜。   待李瑕与张文静说过白日里的见闻,张文静想了想,却是问道:“陛下真信游显说的那些话吗?”   李瑕笑了笑,反问道:“你信吗?”   “游显若真打算降,为何却不早降,偏要等陛下亲自到了。倒像是要陛下金口御言,给他下个定论。”   “是吗?”   “他若是与五哥说了当年那些事,回头等战事了结,陛下一查,若发现他说的是假话便要治他的罪。如今这般谁还敢查?”   “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当年他是抛妻弃子也要效忠蒙古或真是受孟珙所托归蒙活动?也许都有吧。至少他官当得不错,善待百姓,且他这一归顺,对北伐意义重大,这才是重要的。”   “水至清则无鱼?”   李瑕微微摇头,道:“不仅如此。北面百姓这数十年、数百年真的不容易,能少些战祸就少些吧。”   接着,他又自嘲道:“之前北面世侯都说忽必烈宽仁,说我严苛,现在该到我展示宽仁的时候了。”   “陛下是真宽仁,忽必烈不过是宽纵而已,蒙元宽纵世侯而苛待百姓,今仁君北来,人心所向,不言而明。”   李瑕点点头,看向地图。   张文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意识到这次收服彰德、大名两府,北上便可连结到真定府。   那就离保州就更近了。   她愈发想家,也愈发忧心……   ……   其后数日,随着游显的归顺,唐军北伐的进展再次加快起来,迅速占据了大名府周边诸城。   九月二十一日,唐军已兵围了邢州。   邢州与别处有一处不同,在于邢州以西有一紫金山书院,而蒙元有不少重臣都是出自于此,包括刘秉忠、张文谦、王恂、郭守敬、张易。   这五人一度都是元廷的重臣,虽说如今郭守敬已降、张易已死,但紫金山学派依旧是金莲川幕府的重要组成部分。   因此,李瑕并没有下令猛攻邢州城,更没有让士卒进入紫金山书院。   他依然是希望能够招降邢州。   这对于整个元廷的汉官体系都会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才安营下寨,便有士卒上前通传道:“陛下,霍将军回来了,且带来了几位北面的大儒。”   李瑕一听便知是王鄂等人到了,略略思索之后,便冒出了一个想法。   他打算邀王鄂往紫金山书院走一遭。   ……   “紫金山?”   待王鄂到了李瑕面前,尚未从这位年轻的大唐天子的风姿中回过神来,又听到要往紫金山书院一行,有些愕然。   王鄂遂连忙行了一礼,道:“陛下若想招抚紫金山书院中的诸生,老朽愿为待劳。陛下倒不必往那高山险地走一遭。”   “一道同游吧。”李瑕道:“这是朕对北面读书人的一个态度。”   王恽站在王鄂身后听着,心里反而不安起来。   他曾见过李瑕,当时能感受到李瑕并不欣赏他的诗词,反而像是带着一种认为北面读书人不该仕奉蒙古助纣为虐的态度。   “陛下,紫金山书院的诸生都是刘秉忠的学生,因生在北地,自幼便被蒙古教导,故而有些不明大义。不如由罪臣先教训他们一顿,再带他们觐见。”   李瑕看得明白王恽的心思,笑着摇了摇头。   此一时,彼一时,当年他确实有些怪罪过北面文人宁仕蒙元而不归顺于他。但如今时移势易,早便没了这种怪罪。   他虽不算读书人,却实实在在对华夏文化有着很深的感情。   “不必担心,朕明白北地保存一点文脉不易,如今有了真正的汉家皇帝,也该到了北地的文章学术发扬光大的时候了。”   王鄂、王恽一听,登时便感受到一种与仕元时完全不同的气场。   他们已经可以预见,李瑕对邢州学派的影响,必将使蒙元朝廷继续动荡…… #第一千二百零三章 丑态   九月二十三日。   王恂赶到万寿兴国寺时,正见刘秉忠从古刹中走了出来。   在如今的大元朝,刘秉忠官任光禄大夫、太保、领中书省政事,称之为文臣第一人亦不为过,但他身上穿着的依旧是那一身玄色僧衣。   那道身影站在寺门前,仿佛与身后的寺庙融为了一体。   王恂看着这一幕,莫名有些伤感。   说不清这伤感的来由,总之近来每每有种功亏一篑的挫败感、曲终人散的孤独感。   “先生。”王恂上前,行了弟子之礼,之后劝道:“先生不该来此。”   他确实是刘秉忠的弟子。   王恂出身于金国官宦之家,自幼聪颖好学,三岁过目不忘,他十四岁时,刘秉忠发现了他的绝顶聪明,遂留他在身边教授算学、历法。   待到他十八岁,刘秉忠将他举荐给忽必烈,成为了真金的伴读。次年,因他才华太过出众,升为真金的老师。   如今王恂不过三十二岁,已官拜大元国子祭酒。   除了郭守敬,他算是刘秉忠最出色的学生之一。   但这日师生谈的话,与学术无关。   “张弘范已查明,当日董文直、董文毅便是在这座万寿兴国寺邀见了张弘基,先生该避此处才是。”   “都没人了啊。”刘秉忠道。   他望向远处,只见整个元大都新城中所有在建的工程都已停了下来。   昔日热火朝天的景象已经不见,工匠、劳力全都被征召入伍。   “张易已死,张柔被执,陛下来过两次,将心怀叵测之徒筛了个干净,这大都新城中谁还能与我阴谋勾结不成?我来这万寿兴国寺,真是来拜佛的。”   “学生明白,想必陛下亦明白。”王恂道:“只是先生何苦在此时触怒陛下?”   这是很浅显的官场道理,董家兄弟在这个地方见了张弘基,结果刘秉忠刚刚从开平城回到燕京又跑过来,忽必烈当然会不高兴。   刘秉忠道:“我是佛门居士、是儒家学者,有佛与儒才有我,若我怕陛下不悦,连寺庙也不来了,我便不是我了。”   “学生受教了。”王恂听罢,又行了一礼,扶着刘秉忠往城外走去。   他们都是金国官宦之家出身,祖辈投降于大蒙古国,贪生怕死、贪慕荣华的想法必然有,但他们选择了忽必烈,而不是选择阿里不哥、海都,则是妥协之中也有坚持。   这份坚持,便是刘秉忠的“我”的成分,他是佛门居士、是儒家学者。   而忽必烈也曾经尊重、包容他这份坚持,因此有了大元。   君臣之间必须有这种尊重与包容,才能鱼水相得。   所以,刘秉忠今日还是来了。   回去之时,路过了城门口,抬头一看,能看到城头上挂满了人头。   那是董家满门两百五十余口,以及张雄飞等人的人头。   虽然来时已经看过一次了,但走时刘秉忠还是停下了脚步,眯着老眼,辨认着那些面容。   太多人他都认识,甚至都是他的至交好友。   过了一会,王恂说起了桩闲事,道:“前两日,张弘范与友人饮酒,作了一首诗,题名《寄征衣》,诗云,‘欲寄君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   刘秉忠已渐渐红了眼睛,听罢这诗,摇着头道:“妾身千万难?”   这摇头之意,似在说着他对张弘范这个“难”字的不认同。   张弘范将谋逆案完全推到了董文直等人头上,却把张家摘出来,这般行径在所有人看来唯有“卑劣”二字可以形容。   此事带来的影响也使得张家的威望大跌,已为北面所有世侯警惕,为所有士人唾弃。   对于大元而言,董家被抄斩,显然威慑住了许多蠢蠢欲动的心思,暂时让燕京的局面稳定了些。但有些裂痕似乎也更深了……   “那是张雄飞吧?”刘秉忠辨认了一会,忽然问道。   “是,他还牵扯到张易一案。”   “张雄飞是许州人。”刘秉忠道:“彰德、大名等路宣抚使游显,也是许州人。”   “先生是说,张雄飞与游显认识?”   “许州被屠城之后,活下来的只有那二十余户,他们很难不认识。”   “那张雄飞既然叛了,游显也有可能会降?”   “没想到李瑕进兵如此迅速,出乎意料啊,怕是很快要到邢州了。”刘秉忠才从开平城回来,道:“写封信给我二弟,让他带着诸公到燕京避难吧。”   “学生这就去办。”   提到邢州,王恂眼神中也满满都是担忧之色。   不过他心里还有一个想法没有说出来。   他听说,郭守敬早已投降了李瑕,且很受重用。如此一来有这么一位来自邢州的重臣在,唐军该不会造成太大的破坏……   继续往前走,他们回到了残破的金中都旧城。   入城之际,却是看到了城门旁的张榜墙上贴着海捕文书,捉拿的是个刘秉忠认识的人——白华。   刘秉忠淡淡扫了那告示一眼,眼神中闪过忧虑之色。   才抵达住处,却见另一名弟子正焦急地站在那踱着步,一见刘秉忠便几步赶了上来。   “先生,出了一桩事。”   刘秉忠一听这语气,立即有了某种预感,捻着长须问道:“是白文举被找到了?”   他虽忧虑,事实上根本救不了白华。   毕竟白华犯的是谋逆的重罪,且证据确凿,谁沾谁死。   “不是,是白华之子,白朴白太素,被押回燕京了。”   “太素?”刘秉忠既惊讶又忧心,道:“还是牵连到太素了?”   王恂一听,马上也焦急起来。   “太素兄一直以来不问政事,近来几桩大案与他毫无关系,拿他做什么?”   “先生,救救太素吧?我们北方文坛,能继承遗山先生衣钵者,唯白太素一人。”   “走吧。”   刘秉忠没有太多犹豫,又匆匆赶往大宁宫。   ……   大宁宫。   忽必烈正在与吐蕃人桑哥、回回人赛典赤,以及蒙古参知政事阿里、忽都答儿等人讨论增收赋税以扩充兵力之事。   桑哥是个蕃僧,曾经是八思巴的侍从,随着八思巴入京见到了忽必烈。因他见识广博,会说各种语言,又懂得如何取悦忽必烈,忽必烈遂将他征召。   一开始,桑哥只是担任总制院的官员。如今看大元战事并起,急缺军需,他便为忽必烈出谋划策,展现出了善于理财的才能,受到了更大的重用。   今日,他一开口,又提出了一个让忽必烈龙颜大悦的意见。   “大汗,我认为应该把有妻子家室、不遵守教规的僧人、道士、天主教士,一律入籍为民户,这样一来,大汗可以征收他们的税赋,还要弥补他们过去漏缴的税赋。”   阿里一听就笑了起来,道:“桑哥,你说的有妻子的僧人,指的是刘秉忠吧?要大汗向他收税吗?”   忽都答儿早便看这些汉人不顺眼了,见有人嘲讽汉人,马上就笑道:“刘秉忠为了不缴税赋,故意每每穿得破破烂烂呢,哈哈哈……”   这些话,忽必烈听着并不高兴。   因为当年正是他下诏,让窦默将女儿嫁给刘秉忠。为的就是不让刘秉忠当和尚,而是该当好他的臣子才对。   但桑哥的提议确实是不错,忽必烈还是允了。   正在此时,有怯薛过来禀报道:“大汗,刘秉忠、王恂求见。”   忽必烈一听,还是高兴的,毕竟刘秉忠是从潜邸就在为他出谋划策的智囊,如今大元危机四伏,正是这些潜邸旧臣再次施展智慧的时候。   “哈哈,本汗的聪书记来了,赐坐。我们正在商议增扩税赋用以征兵的事宜,聪书记来出个主意。”   刘秉忠很聪明,没有马上提出来意,而是顺着这话头就说起来了。   “陛下不要担心,自从李贼入境以来,真正在战场上取得的胜利并不大。他之所以一路攻到河北,在于有不少守将投降于他。要击败他,重要的不是兵力有多少,而是人心……”   顺着这话题往下讲了很久,等忽必烈问该如何稳住人心,刘秉忠再次提出了宽仁治国那一套。   而等到最后,避不开的,他还是提出了对忽必烈的请求。   “臣听闻,白朴如今已被押回燕京,此人才名远播,被誉为大元词曲第一人。陛下若杀了他,必失天下读书人之心。不如征召他为官,以示陛下之宽仁?”   忽必烈的眼神渐渐冷淡下来,问道:“聪书记今天就只为了这一件事来?”   刘秉忠已察觉到他的愠怒,正要解释。   忽然又有怯薛上前,禀道:“大汗,窦默、许衡、张文谦、郝经、赵璧、商挺等人求见。”   “好啊,本汗的幕府老臣们都来求情了。”   刘秉忠背上一凉,感受到忽必烈的怒火愈盛,连忙道:“陛下,臣绝无半点私心,完全是出于为陛下考虑。”   然而,火上浇油的消息还没完,一句话都还没说完,又有信使匆匆忙忙赶进来。   “大汗,兀古带急报,游显已经叛投李瑕,唐军包围了邢州。”   一听“邢州”二字,忽必烈即看向了刘秉忠、王恂的眼睛,又问了一句。   “聪书记这样绝顶的聪明人,想到了游显会投降了吗?”   “臣……”   刘秉忠本想否认,但又不确定今日与王恂的谈话是否会传出去,一时语塞。   “为什么没有提醒本汗?”忽必烈又问道:“你有时间赶来为白朴求情,却不提醒本汗彰德、大名会丢,这就是你说的为本汗考虑?”   忽都答儿站在一旁,看着一向都是谈笑风生的刘秉忠额头上沁出汗水,难得地感到出了一口恶气。   他不由俯耳对桑哥道:“看这些汉人的丑态,都是不忠的狗……” #第一千二百零四章 读书人   大宁宫外,当许衡等人得知刘秉忠已觐见忽必烈时,终于意识到不好。   “我等太急了,恐怕是好心办了坏事。”   “是啊,只怕陛下见我们这么多人来为白朴求情,反而要愈发生气。”   “既已通传了,只能硬着头皮求情了,总不能退出去。”   平日里都是沉稳持重的大臣们,今日却出了这样的失误,是因为张易案、真金之死、董家抄斩等种种事端已让他们惊慌。   连这些沉稳的大臣都能变成惊弓之鸟,可见如今元廷的氛围。   又等待了一会,却见有一队怯薛押着一个中年男子过来。   众人转头看去,脸色都苍白了些。   被押来的这人正是白朴。   白朴已经在大元才名远播,且还有好几桩事迹在士林中被传道。   他幼年便经历兵荒马乱,寄养于元好问门下,元好问作为北方一代文雄,过世之后难免有好事者讨论谁能继承其衣钵,有人认为是白朴,但竟也有人认为是李瑕,还将两人所作的两首《天净沙》拿出来比较。   再加上当年李瑕曾假扮白朴到开封接走杨果的事迹流传出来,更添了白朴的名气。   当然,不与南边的宋国才子比较的话,白朴的词曲在当世确实称得上是“冠绝大元”了。   眼看这样一个才子要被问罪,金莲川幕府诸臣们有人惜才,有人则是真担心对大元影响不好。   此时白朴被押来,便有怯薛过来道:“大汗让你们进去。”   众人进了大宁宫,只见刘秉忠、王恂正跪在忽必烈面前。   他们沉默了一会,由窦默上前问道:“陛下,不知刘秉忠、王恂犯了何事?”   “聪书记没有错,本汗让他起来,他不起来。”   忽必烈的神色已然变得平淡。   也许是对汉臣们彻底失望了,让他甚至懒得愤怒。   他挥了挥手,让人将彰德、大名府的消息给诸臣过目,末了,道:“现在李瑕已经包围了邢州。邢州安抚使刘肃是聪书记的老师,邢州安抚副使刘秉恕是他的弟弟。”   话到这里,忽必烈转向刘秉忠,问道:“聪书记,你是因为对你的老师、弟弟没有信心,认为他们会投降李瑕,所以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是吗?”   刘秉忠应道:“臣有罪。”   “你有什么罪?你没有罪。”忽必烈道:“有罪的是本汗,因为本汗是蒙古人,不是天生的汉人,所以本汗在你们眼里有罪!”   “陛下息怒!”   金莲川幕府老臣们纷纷跪下。   一直以来,他们所有人说的都是蒙语,忽必烈自称大汗,汉臣们称呼陛下也好,都是差不多的词汇。   可惜心中所想却是完全不同。   只不过,忽必烈敢撕破,汉臣们却不敢。   “臣等从未怪罪陛下。”   郝经首先赞道:“陛下应期开运,英明神武,喜衣冠,崇礼乐,礼贤下士,兼汉高帝、唐太宗、魏孝文帝之功!”   忽必烈轻蔑一笑,问道:“那你们为何在本汗没死的时候就拥真金继位?”   “臣等不敢……”   “别说屁话,回答,你们是等不及了吗?!”   “陛下息怒……”   “若不是本汗有罪,你们为什么一次一次地谋逆,一个一个地背叛?”   诸臣答不出来。   他们不得不承认,自从贺兰山之战以来,确实是许多的汉臣不忠不义在先,背叛了忽必烈。   但他们这些汉臣又做错了什么?一开始本就是蒙古人把刀按在他们脖子上让他们效忠的。   到现在,刘秉忠都还没背叛,那些门生旧故们背叛了,他又能奈何。   或者说,功业之事,何时是按错对来分?   安静了一会儿之后,张文谦开口解了围。   “陛下息怒,背叛大元者只是少数。天下间更多的还是忠诚体国之人。臣愿支援邢州,以确保刘肃、刘秉恕不降,坚守城池直到王师击败李贼。”   忽必烈没有马上回答。   张文谦又道:“请陛下相信臣。”   他是随军参加过贺兰山之战的汉臣之一,那一战,李德辉降了、史天泽死了、张易反了,唯有张文谦一路逃回了开平。   他的家小也在开平。   终于。   “允。”   忽必烈答应了张文谦的请求。   他不希望邢州也投降李瑕,虽然邢州处于真定府以南,战略上的价值已不高,但这个地方不一样,是他行汉法的开始,也是他君天下的开始。   只要邢州不丢,怎么都好。   “都起来吧,本汗知道你们为什么来的……把白朴带来。”   被押在殿外的白朴终于被带了进来。   忽必烈看了他一眼,开口道:“听说,中统二年,史天泽打算向本汗举荐你,但被你谢绝了,为什么?”   方才群臣应答语速很快,通译官见那些旧臣都听得懂蒙语就没翻译,此时便忘了翻译。   而白朴听不懂蒙语,整个人便站在那里发愣。   “这就是你们说的才子。”   忽必烈抬手指了一下,还笑了笑。   气氛一下子缓和下来。   这才是金莲川幕府诸臣习惯了的忽必烈的宽仁态度。   通译官也没有被处罚,连忙把刚才忽必烈的问话翻译给白朴。   白朴这才答道:“草民……草民不是做官的材料。”   刘秉忠刚站起身,稍瞥了白朴一眼,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但也还能接受。   忽必烈又问道:“你不是做官的材料,你父白华却一直没忘了做大事啊。”   “陛下,白朴虽说是逆贼白华之子,但其实从小就与白华毫无感情。”郝经连忙应道:“白朴自幼乃由元好问抚养。”   “正是如此,陛下,正是请陛下为‘儒学大宗师’的元好问。”   “你们不必为他说话。”忽必烈道:“元好问也不肯出仕。”   “那是他年岁大了,身体不好。没过几年便去世了,否则一定仕奉陛下……”   众人纷纷为白朴解了围。   显然,忽必烈今日还是愿意安抚这些汉臣的,这才给了他们解围的机会。   他再次抬手指向白朴,道:“你父背叛了本汗,但本汗打算给你一个机会,任你接替董文毅的官职。”   白朴听得这蒙语,待听了翻译,才知自己被任为知制诰兼修国史,教授皇孙经典。   他不由大惊,连忙推拒道:“草民无才无德,万万不敢受官。”   通译官便愣了一下,没有马上翻译。   他很清楚,忽必烈并不是看中白朴什么才与德,而是为了向汉臣表明一个态度,是在抄斩了董家以威慑汉臣之后,转而展示宽仁的一面。   这几乎已经是最后的耐心了,再惹怒了忽必烈,后果会很可怕。   “他说什么?”   “白朴谢陛下隆恩,愿意与白华断绝父子关系。”王恂连忙用蒙语答道。   忽必烈略略点头,道:“他会写词曲,那便让他写一首。来人,赐酒。”   “是。”   王恂也不用通译官,转头对白朴道:“陛下不记你的罪过,还拔擢你为官,你写首词,写曲更好,记今日佳话,彰陛下圣名。”   白朴还在发愣,却已有人端上了纸墨,盘子上还摆着一杯酒。   他文人气重,还没意识到今日有多凶险,又实在不愿为官,遂将那一杯酒饮尽了,提笔,沉吟。   那边,刘秉忠、王恂、窦默、许衡、张文谦、郝经等等重臣们愈发紧张,俱低着头思虑。   唯有白朴越来越放松,终于落笔,在纸上笔走龙蛇。   须臾,一首小词便写就了。   刘秉忠淡淡一瞥,白朴果然还在推拒官位。   好在他方才已在心中想好了一首歌功颂德的词,他遂亲自上前,准备捧起那张纸,念自己的词以替换掉白朴的。   下一刻,忽都答儿却已抢了上来,一把抢过案上那张纸看了一眼。   诸汉臣大惊。   然而,忽都答儿偏了偏脑袋,并不能看懂汉文,遂干脆将纸递给那通译官,道:“你来念。”   他似乎已察觉到方才王恂替白朴答话的内容不对了。   那通译是个色目人,谁都不想得罪,接过纸,清了清嗓,朗声念了出来。   “长醉后方何碍,不醒时有甚思。糟腌两个功名字,醅渰千古兴亡事,曲埋万丈虹霓志。不达时皆笑屈原非,但知音尽说陶潜是。”   一词念罢,那通译收了纸,偷瞥了忽必烈一眼。   白朴无所求,无所畏,自嘲一笑。   王恂则已捏了一把汗。   忽都答儿与桑哥等人对视一眼,终究是没听懂。   忽必烈则问道:“什么意思?”   刘秉忠抢先出列,用蒙语向忽必烈答道:“白朴颂赞了陛下是长生天开祥瑞才降世的圣皇,继统中华,嗣钦大业……”   虽说忽都答儿想害他们这些汉臣,但今日殿上能作解释的,还是他这个汉臣。   他甚至自然而然地上前,从通译官手里接过那张纸,准备回头再将这首小词换了。   一场危机就这般过去,之后忽必烈也没有细查细问。   白朴依旧是不愿在蒙元当官,但这日之后却是被一众汉臣们拘着。   他不解,问他们要拘他到何时?这般为官又有何意趣?   无人能答。   末了,刘秉忠劝他道:“保命而已,要何意趣?”   但就这般“保命而已”地过了五天,一个来自邢州的消息却让这些人心中如受重创,让他们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那般可笑。   ……   “你说什么?!”   “张文谦还没到邢州,刘肃与刘秉恕已经降了。”   “不可能,不可以……”   刘秉忠摇头,不信。   他是不敢相信,也是不能够相信。   一个是他的老师,一个是他的亲弟弟。   他实在想不出来,是什么能够让他们不顾自己的处境,这么早就投降。   邢州城若要守,至少再坚守一两个月是完全能做到的,到时燕京调拨过去的兵马便到了。   “不应该的,是李瑕奇袭进了邢州城吗?刘公怎可能这么快就降了?”王恂问道。   前来报信的便是一名籍贯在邢州的将领,对刘秉忠说话还算客气,但眼神中的担忧和提醒之色已经显而易见了。   “邢州城并未被攻破,甚至一矢未发。是李瑕带着王鄂、王恽等人亲上紫金山书院,劝降了刘秉恕,再由刘秉恕劝降了刘肃……”   “那就更不可能了,我二弟不会这么轻易被劝降。”   “具体情形我也不知,但如今流传的消息是,李瑕在紫金山书院用一句话就劝降了刘秉恕。”   “什么话?”   “陛下不让传,但刘公既想知道……”   那通风报信的将领四下看了一眼,显得有些警惕。   待确认周围无人之后,他才开口说起来。   “他说,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   刘秉忠一愣,开口想要反驳,质问这怎么就劝降刘秉恕了。但话还没说出口,他们却沉默了。   接着,他们沉默了很久,想了很多。   他想到了那日在大宁宫白朴那首词,那首忽必烈真的听不懂,也不打算听懂的词。   他也想到了自己是谁,一个佛门居士,一个儒家学者。   最后,他还仔细想了想,自己读书是为了什么…… #第一千二百零五章 邢州大治   邢州城可以说是大蒙古国治理中原的开始。   金国时邢州曾拥有人口十万户,到了窝阔台汗十年,蒙古铁骑进入邢州城之时,邢州只剩下一万五千户,所谓“千里萧条,为之一空,城中才百余家,皆以土塞门,穴地出入”。   一直到蒙哥汗时期,忽必烈受命经略漠南,刘秉忠、张文谦进入金莲川幕府,选良吏治理,使邢州政治清明,经济繁荣,逃往他乡的流民纷纷回来,短短十六年间户籍增加到了三万余户。   时人称之为“邢州大治”。   邢州大治对整个蒙元王朝都有十分深远的意义,它坚定了忽必烈行汉法的信心,从而在中原推行汉法,它使更多的读书人归心忽必烈并走进了金莲川幕府。   等大元往后成了一个伟大的王朝,邢州大治就将会成为一段佳话。   但在这个九月的末尾,在邢州士民之间流传着的却是一段新的佳话……   “前些天邢州城还属于大元,一睁眼又归了大唐。”   “这还不好吗?烧遭货,你真想等大军攻城,把我们这两个铺面砸成瓦砾,你便得劲了?”   “那哪会啊,我这不是奇怪官府投降得快吗?”   “哦,前几日在紫金山书院的事你没听说过?”   “你给我说说呗……”   一大早,小茶肆的店主便开始给隔壁卖炊饼的摊贩说起才听到的轶闻来。   长街那边,有两名年轻的书生扶着一名老者过来,因听到了这场对话,稍稍驻足之后,选择进了这间小茶肆坐坐,还买了三张炊饼。   这老少三人都是文质彬彬,往远些的桌边坐了,并不像市井小贩那般大声喧哗,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交流着。   “果然是成了一段青史佳话,千百年后世人提及这位圣明英主,少不得要提及那句‘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提及紫金山书院,也提及你二叔。”   “二叔说,陛下这一句话里,给紫金山书院之褒赞太高、话中所载之期许太重,他承担不起,不降不行了。”   “确实,仔细一思量,陛下亲至紫金山,如此谆谆教诲,若还不降,未免不识好歹了。”   座中的老者道:“长卿当日若还不降,岂止是不识好歹?恐要让整个刘家遗臭万年。”   “是,二叔唯担心连累了我父亲,毕竟父亲还在燕京。”   应话的年轻人名叫刘兰璋,乃是刘秉忠的过继子。其实他生父是刘秉恕,因刘秉忠年过五旬还未有子,便将刘兰璋过继到长房。   老者想了想,沉吟道:“放心,元主当不至于因此而问罪你父亲,否则汉臣尽数离心矣。”   “希望如此吧。”   三人又小坐了一会儿,待见前方的邢州府衙中有人出来了,遂起身往那边走去。   到了府衙前,刘兰璋上前行礼道:“学生刘兰璋,带邢州名医颜老大夫前来觐见陛下。”   “小老儿颜天翼,奉旨前来觐见……”   ……   “蒙哥的御医?”   “是,颜天翼曾在蒙哥身边二十余年,告老后听说邢州大治,便落籍于邢州。走州过县地为人看病,又修了扁鹊庙,他虽无官职在身,但在邢州城地位甚高,王鄂、刘秉恕等人都十分敬佩他。”   “所以呢?”   “所以朕收服邢州就得尊老爱幼,安抚他。”   “蒙哥的御医,那肯定救过蒙哥很多次了。你不惩治他,还要安抚他?”   “朕表了态,连蒙哥的御医都能容,其他人就更安心了,往后就能有更多人归附过来。”   “那关我什么事?”   “找个人让颜天翼把脉看病,朕好赏赐他。”   赵衿再次问道:“那关我什么事?”   “你身体最差,又有宿疾,让他给你看看病。”   “你身体才差呢!”   韩巧儿连忙拉了拉赵衿,低声道:“你身体本来就不好啊,李哥哥特意找个名医给你看病嘛。”   “狗屁名医,却也没见他把虏酋救回来啊。”   赵衿抱怨了一通,但最后还是惜命,老实待在屏风后面,等李瑕接见颜天翼。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北方口音她只能勉强听得懂,说的也都是些稀松平常之事。   到最后,待李瑕说了一句什么,她才不情不愿地把手从屏风后面伸出来,让颜天翼把了脉。   只能说颜天翼医术确实不错,又问了几句,便探明白了她的病灶,开了两副药,与之前的名医也相差无几。   “心痹之疾难以根治,须避免受寒、久处阴湿之地,尤其不可过度劳累。”   “多亏有颜卿,今日朕欠了颜卿一份人情啊。”   “陛下言重了,此为医者本份,何况是为君王分忧……”   赵衿偏头往外看了一眼,见那所谓的名医退下去了,拉着韩巧儿,低声道:“明明什么也没看出来,仿佛立了什么大功一样。对了,方才李瑕说了句什么?”   “李哥哥是故意卖颜老大夫一个人情的。”   “我知道,我是问,在给我把脉之前,说了一句什么。”   “我不记得了啊。”   “你可是韩巧儿,怎么可能不记得?快说。”   “说什么?”   “就是那个……算了,没什么。”赵衿最后又摇了摇头。   她隐约听到的,李瑕说的好像是“朕的爱妃身体抱恙”,但又不确定,只能暗自气恼被占了便宜。   “对了。”屏风那边,李瑕道:“方才颜天翼身后那个高挑一点的年轻人是他的小儿子颜伯祥,你觉得如何?”   “什么如何?”   “阎容说,若是有适合的年轻才俊可以给你……”   “没看清,也不怎么样。”   “你年纪也不小了……”   “去你的吧。”   赵衿提着裙子从屏风后跑出来,在李瑕的凳子上踹了一脚,气呼呼地便走掉了。   韩巧儿跟着跑出来,道:“李哥哥,我也拿她没办法。”   “你自己要带她出来的,没事,去玩吧……”   这就是一桩小事,前后甚至没花一柱香时间,处理过了就是了,李瑕懒得再去管她们,专注到自己的事上。   今日除了颜天翼,要见的人还很多。   只等稳住了邢州人心,往北安定了真定府,取了顺天府,离燕京就不远了。   而目前为止,忽必烈还没能组织起有效的防御……   “陛下。”   “人到了?”   “禀陛下,到了,不过舆情司也有急信到了,陛下是否先见见信使?”   “你是说舆情司?”   “是。”   “先见信使……”   来的是姜饭身边的老人了,风尘仆仆的模样。   “陛下,江陵急报。”   一封信递到李瑕手里。   他不慌不忙地接过看了,脸色凝重了些。   “多久以前的消息了?”   “卑职从江陵赶到邢州,整整用了一个月。”   “一个月……那估计来不及了。”   李瑕又向信使问了几句细节,目光看向地图,思忖着从何处再挤出一点兵力。   但能调派的兵马已然都调派出去了。   ……   燕京。   有官吏匆匆赶进中书省会同馆的公房时,郝经正与刘秉忠低声计议着什么,见有人来,自然而然地将话题转移到了公务上。   “郝公,陛下请你过去。”   “可知是何事?”   “宋国的使节到了,陛下命郝公来招待。”   郝经有些讶异,转头与刘秉忠对视了一眼。   他们的权力显然在迅速衰减,现在竟连这样的大事也是临时才知道。   “宋国的使节?”郝经反问了一句,脸上却泛起了些许松快之色,道:“那如此一来,天下形势可就要大为改观了?”   刘秉忠抚须沉吟,提醒道:“至少宋国承认大元的法统,而不承认李瑕的法统。”   郝经点了点头,带着斟酌的语气,道:“若真到了那一步,也只能如此了。”   两人都各自叹息了一声,郝经摇头苦笑着喃喃道:“大元的法统,何至于到了需要宋国承认的地步?”   “形势所迫。”   刘秉忠还想再多说几句。   前来通传的官员已抬手,道:“郝公,陛下在等。”   他并没有请刘秉忠过去的意思。   不一会儿,等郝经离开,公房中便只有刘秉忠一人。   他这还是少有的没能参与到大元的核心政务之中,此时独自倚在那,便显得有些孤独。   “一心忠义,满怀冰雪。”   他随口叨了两句,之后顺着这格律,却是顷刻便填出了半阙词来。   “一心忠义,满怀冰雪,功就便抽身。富贵若浮云,本是个、江湖散人。”   忽然,门口响起了拍掌声。   “好!”   却是白朴提着个酒葫芦,边拍掌边走了进来,带着微醺的语气,道:“刘公这词作得好,我还以为刘公只会作‘天开祥瑞,万世皇基’这般歌功颂德之句。”   前几日离开大宁宫后,他还是将白朴的词换了,哪怕在忽必烈面前已念过一次,但换了依旧没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刘秉忠笑笑,拿手作了个噤声的动作,道:“若无我作歌功颂德之句,你已人头落地了。”   “多谢刘公相救。”   白朴坐下,姿势颇为洒脱,之后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又道:“若有朝一日刘公也需要人救,学生万死不辞。”   “太素这是何意?”   白朴端起酒葫芦抿了一口,没有回答。   刘秉忠略略一想,笑问道:“看来,你知道你父逃到何处了?”   “嗯。”   白朴放下手中的酒葫芦,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中泛起了向往之色。   刘秉忠摇头,问道:“何处?”   “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   “我都要怀疑太素是故意被捉的了。”   “我不是,我也是近来看到了大势所趋。”   刘秉忠默然了下来,起身打算走。   但走了两步,他却是又转身回来,附在白朴耳边低语了一句。   “你若能联络到你父,告诉他,元宋结盟了……” #第一千二百零六章 救国心   边地才秋塞草衰,江南十月雁初飞。   十月初的临安正是丹桂飘香的时节,泛舟于西湖之上,风吹来能感受到微微的凉意。   陈宜中负手站在一艘画舫上,直到画舫抵达孤山了,才孤身下了画舫,迈步而行。   走了一会,在湖边的小径上找到了一个正在垂钓的老者。   这老者不修边幅,蓬头垢面,看起来就像是个普通渔夫。   但陈宜中却恭敬唤道:“章相公。”   “嘘。”   章鉴抬起手指,示意陈宜中不要惊了他的鱼。   两人遂一站一坐又等了许久,终于,章鉴突然一抬鱼竿,钓起了一尾大鱼。   他哈哈大笑,将鱼儿放进竹篓里,起身,抚须笑吟道:“买得渔矶系钓船,鱼龙吹浪骇鸥眠。从来白石清泉地,胜似青山小洞天。”   “章相公好兴致。”   “谈什么兴致?不过是临安居大不易,买不起鱼儿,只好自己钓了。”   陈宜中礼貌地笑了笑,应道:“章相公清廉节俭。”   章鉴的清廉节俭是受满朝赞誉的。他不嗜歌妓,不好玩乐,生活淡然。且为人宽厚,器局宽宏,百忤不愠,从不记人之过错,因而有个外号,叫作“满朝欢”。   这是一个少有的能与贾党相处得好、又能得到清流官员们无比推崇的官员。   贾似道执掌朝纲这些年,也逼得章鉴致仕过一次。但这次致仕正好让章鉴养望,连状元闻云孙都称赞他“富贵不淫,患难奚恤,神明其心,始终厥德。”   之后贾似道迫于舆论,又起复章鉴为参知政事兼知枢密院事,使朝中犹有清正之重臣。   因江万里、马廷鸾这些臭石头不在朝中,章鉴起复之后,也没有再找贾党的麻烦,政见上没有太强烈的主张。   不过,少有人知的是,章鉴与陈宜中私交不错,还帮过陈宜中一桩小忙……   陈宜中少年时,他父亲当官受贿,按律该黥面受刑,陈宜中以生员的身份请求知州魏克愚宽恕他的父亲,表示愿代父受刑,魏克愚叱责了陈宜中,依旧按律处罚。   后来陈宜中担任高官了,便暗地里搜寻魏克愚的过错,没想到竟是一无所得。   直到年初,魏克愚揭发贾似道一个远亲冒借官府木材之事,违忤了贾似道,被罢黜还乡。陈宜中便向贾似道举报魏克愚横行乡里,贾似道遂令章鉴弹劾魏克愚,将其贬谪严州。   不久前,魏克愚已经死了。   这就是权力,如陈宜中所言“只见一日严霜到,见了青松不见花。”   有权力,他就永远是青松。   这样的权力没有人舍得放下,只想要的越来越多。   当年那个救不了父亲的少年,如今已大权在握,杀一个知州就像是踩死一只蚂蚁,手上连血也不沾,只需要云淡风轻与人谈几句话。   “你今日过来,没有引人注意吧?”   “章相公放心,都以为我在画舫上喝醉了。”   “有进展?”   “很多。”陈宜中略略沉吟,像是进展太多,不知该从何说起,道:“连贾似道自己都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时机,必须出兵了。”   “一日十个消息啊。”   “是啊,北面李瑕进兵神速,破了洛阳,渡过了孟津渡之后,河南河北诸城望风而降,据说是连顺天府都已经降了,如今只怕直逼燕京了。”   “这么快?!”章鉴讶然。   “嗯,元廷给的消息,虽不知详情。但看得出来,这次蒙古人是真急了,说是只要大宋出兵,岁币不要了,愿称兄弟之国,共伐李贼。呵,本就不打算给,两边都不必给了。”   陈宜中语气渐渐兴奋,又道:“朝中争论得虽激烈,好在下决心亦快,当初联金灭辽错了,这次当然是联辽灭金。”   “联辽灭金,联辽灭金。”   章鉴喃喃了两遍,本想说还有一点不同,李瑕是汉人,而辽金蒙都是胡虏。   但这种问题根本就没有讨论的必要和意义,提出来只会让人鄙夷,认为他政治上太过于幼稚了。   敌人就是敌人,是不是汉家政权重要吗?   重要。   越是汉家政权,越是可怕的敌人,越要先行灭掉。   所以必须联虏灭汉。   倒不必再提了,心照不宣就好。   “我还当贾似道还在犹豫,怕引火烧身。”   “谁能不犹豫?”陈宜中道:“但今日有个重要消息到了,坚定了贾似道的决心……我军,攻破夔门了。”   “真的?”   章鉴大讶,有种“剑外忽传收蓟北”的惊喜。   宋军这些年不止一次想要逆江而上突破长江三峡,终于,趁李瑕全力北伐之际好不容易攻破了夔门。   “五百人。”   陈宜中举起手道:“守夔门的叛军只有五百人,我军精锐混在西逃的百姓之中,奇袭夔门,犹损失惨重。战船损毁十一艘,战死近两千人……”   章鉴叹息不已。   陈宜中又道:“这次若不能再一举收复川蜀,待李逆大军回援,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故而贾似道打算亲征?”   “他还在考虑,该到我们推一把了。”   章鉴会意,道:“老夫联络朝中官员。”   陈宜中道:“我已安排了太学生鼓动舆情。”   两人就着这些细节商议了许久,再推演了一番,认为贾似道统兵离朝的可能已经很高了。   末了,陈宜中道:“关键在于,不可让他感受到危险,我们要让他认为一切都还在他掌控之中。”   章鉴笑了笑,通达宽厚的模样。   他们这两人,一个是贾党心腹,一个是“满朝欢”的老好人,能有今日之地位,全是靠贾似道的恩情,当然不至于让贾似道感到危险。   “放心吧,他那人一向自负。”   “好。”   章鉴却是忽然叹息了一声,道:“真要调动大军出征了,也不知要耗多少钱粮米谷,百姓生计维艰啊。”   “是啊,这些钱粮都是施行公田法以来,使国库日丰,但其中有几成是来自贾似道所言的豪绅大户?多是贫瘠之家的最后一份口粮!”   陈宜中语气铿锵,话锋一转,又道:“可若不如此做,又能奈何?川蜀不能收复,则长江上游扼于逆贼之手,国家必亡;奸党不除,百姓还要被盘剥到几时?倒不如一次办个干净。”   “是啊。”章鉴点头不已,负手沉道:“一生事业居民计,千里山河救国心。”   ……   “娘的,最烦这些装模作样的东西。”   贾似道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抚摸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一手拿着一封消息在看。   也不知道是谁,将宋军攻破夔门的消息大肆宣扬,弄得人尽皆知。   朝中难免有些清正之士站出来,谏言不该在此时偷袭李瑕,满口的大义,却又提不出一个具体能保住宋氏社稷的办法。   “说得都轻巧,等李瑕灭了蒙元,转头南征,一个个降得比狗都快。”   又自言自语地骂了两句,贾似道甩开手中的消息,从廖莹中手里接过另一封信纸。   “这是什么?”   “是江陵府传回来的,王应麟的供词。”廖莹中压低了声音,道:“事情有些……还请平章公亲自过目。”   如今宋廷已经撕毁了与李瑕的盟约,且不宣而战,迅速包围了唐军在江陵的据点,拿下了王应麟。贾似道当然很清楚这么做会落人口实。但没办法了,他只有这么一个收复川蜀的时机。   此时他接过王应麟的供词看了一眼,脱口又骂了一句。   “狗书呆。”   他没想到的是,王应麟竟是反过来劝降他贾似道,而且说辞居然是当年的一些旧事,说什么赵禥弑君,连公主都投奔了李瑕云云,看得贾似道头疼。   “别再审这个蠢货了,都说他聪明绝顶、通古博今,我看他脑子是缺根弦。”   这般又骂了一句,贾似道揉了揉头,忽然想到王应麟也许是故意的,如此就能有借口降李瑕了。   念头一起,他摇了摇头,站起身,亲自将这封供词放在烛火上烧了。   “喵!”   一声带着不满情绪的猫叫声响起,贾似道回过头,只见白猫已经跳到屏风后面了。   “我打算亲自西征。”他喃喃道。   “平章公,这便决定好了?”   贾似道苦笑,叹息道:“如何好决定?千头万绪,只有一个念头很清晰,得把我那个外甥女接回来了。”   “是。”   廖莹中没有多说。   他已经习惯了,贾似道近来有些魔怔,各种理由都说了,但说来说去都是“打算”。   但这次却有些不同,贾似道像是真的下定了决心。   “明日十月初五,是陛下祭祖的日子吧?”   “平章公没有记错。”   “我要试探一下朝臣们的反应,若没有问题……出征。”   “学生这便去安排。”   “再去安排韩震来见我。”   “是。”   廖莹中离开后,贾似道独自走到铜镜前看着自己。   他发现,自己真的老了。   但他还不能退缩,因为只有保住赵氏社稷才能保住他的权力。   一辈子握着权力的人,根本无法忍受有朝一日失去权力的感受。   于是贾似道亲自拿起放在镜子前的醋浆,开始仔细地染着头上的白发。就像他挽救大宋王朝时一样努力…… #第一千二百零七章 离朝   十月初五。   慈元殿中,太后谢道清透过珠帘向外看了一眼,只见她的兄长谢奕昌端坐在那,手捧着茶又不喝,显然有话要说。   “你们都先下去吧。”   不一会儿,殿中只剩下了兄妹二人。   “兄长不宜到后宫来。”   “这我当然明白,若非有大事,岂敢来叨扰太后。”谢奕昌放下茶杯,道:“我听说,贾平章打算亲自统兵西征。”   “没有听说过。”谢道清扶着额头,道:“我近来身体不舒服,没理会朝中这些事。”   “我不知道你到底有哪里不舒服,但你既然没有病倒在床,也该知道又要有战事了。”   “这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朝臣们若真依着我的意思,就不该在这个关口再去招惹李瑕,万一坏了盟约,他又要入寇过来,如何是好?这就好比当年端平年间,先帝执意要收复三京……”   谢奕昌摇头不已,暗骂这个妹妹头发长见识短,若非她是堂堂太后,他便要出声叱驳几句了。   “太后啊,再想要太平,长江上游也是务必要夺回来的!”   “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懂这些军国大事?朝堂上商议妥了,由陛下定夺便是。兄长又何必跑来问我?”   谢奕昌问道:“贾平章走后,朝中谁为宰相?”   “不论是谁,兄长是国戚,这相位不必想了。”   “但朝中有人说,该加封太后的三代亲族。”谢奕昌压低了些声音,又道:“追封父亲为魏王、祖父、曾祖父都追封为鲁王,且宗族男女各分等升官赐封赏赉。”   谢道清眼睛微微一亮,也有些高兴。   不论男女,能够光宗耀祖,都是莫大的好事,何况这绝不是一般的光宗耀祖。   “谁这般说的?”她问道。   谢奕昌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无非是朝堂上几位体国的重臣。这些人当中谁堪大用,太后自然能看出来。”   谢道清这才明白兄长今日的来意。   贾似道还未走,已有人盯着他屁股下的那个位置了。   “说来,朝中换谁为宰执,都不会像贾似道这般张狂无礼了。”谢奕昌又补了一句。   谢道清摇着头微微一笑,道:“贾似道虽有少年习气,但勤恳任事,对我和皇帝还是恭敬的……”   “轰隆隆!”   忽然,一声雷响,天色迅速暗了下来。   谢奕昌起身,走到殿门处向外看了两眼,回来道:“太后,下大雨了。”   “怎会突然下这般大的雨,皇帝今日还在太庙祭祀吧?”   “是啊。”谢奕昌道,“天有不测风云。”   兄妹二人感慨了这场突如其来的雨,继续说起方才的话题。   “兄长想要我如何做?”   “简单。”谢奕昌道:“支持贾似道统兵西进。至于之后的事,待贾似道离朝再谈不迟。”   “他愿意去?”   “莫看他权柄熏天,实则,他根本没有选择。”   谢道清想了想,招过一名宦官进来。   “以哀家的名义下一道懿旨,本宫听说王师已收复了夔门,倍感欣慰。考虑到军资耗费、国用不足,裁减节俭宫中费用,汰减慈元殿提举以下官员。你看看,能为国库节省多少费用?”   “奴婢这便去查。”   过了好一会,这宦官回来,道:“禀太后,每月能减掉一万钱。”   “拟旨吧,哀家得要对贾平章有所支持……”   此时有个宫女匆匆赶进殿中,对谢道清附耳低声道:“太后,陛下回宫了。皇后娘娘觉得有些奇怪,派奴婢来告。”   “回宫了?”谢道清看了看天色,问道:“祭祀完成了?”   “该是没有。”   “陛下人呢?”   “在胡贵嫔处。”   谢道清皱了皱眉,转向了谢奕昌。   谢奕昌知自己不便再待在宫中,行礼告退。   他出了宫,抬头一看,雨已经停了,上了轿子吩咐了一句,晃晃悠悠地便向枢密院而去。   到了枢密院,他并没有直接回公房,而是转到偏厅,果然见到一人正在烤火、饮茶。   “章公这是淋了一身啊?”   章鉴回过头,一见是谢奕昌来,摆手便笑了起来,道:“被淋成了落汤鸡。”   他已把官服脱了挂在一旁,此时只穿着一身中衣,布料很粗糙,上面还有许多个补丁。   谢奕昌向来知道章鉴清廉,真看到他将这种俭朴还藏在官衣里面,不由敬佩。   “平章公呢?”   章鉴叹了口气,道:“平章公发了火气,回家去了。”   谢奕昌大讶,问道:“出了何事?”   “祭祀到一半,下了大雨,陛下便先行回了宫,却未问过平章公。”   “这雨没多久便停了吧?”   “是啊,平章公以为陛下会回来主持典礼,苦候不至,才知陛下已回宫,大发雷霆。”   谢奕昌抚须而笑,问道:“只怕陛下不好收场吧?”   “胡贵嫔之父胡显祖怂恿陛下回宫的。”章鉴目光深沉,道:“接下来,只看朝中有多少人为胡家父女求情了。”   谢奕昌似不经意地四下扫了扫,道:“这是指鹿为马的故事?”   章鉴笑了一笑,与他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不再多说。   ……   次日。   “平章公,陛下已将胡显祖罢了官,将胡贵嫔送进庵中为尼了,只请平章公息怒。”   这消息送来之时,贾似道正坐在那看着自己的手。   他的手掌一会儿摊开,一会儿合上,像是里面握着无尽的权力。   “这不是你安排的试探?”   “不是,没想到会下雨。”廖莹中应道:“但这比我们安排的试探更好。”   “胡显祖敢和我对着干?”   “不是,是胡氏算了日子,认为昨日她能怀上龙种,急着让胡显祖将陛下送到她宫中。”   廖莹中说到这里,心中也有些感触。   无论如何,胡贵嫔也是个一心系在陛下身上的女子,半天不到就被送到尼姑庵清苦一生,就算在他看来,当今这个陛下也太窝囊废了一点。   贾似道却显得迷茫起来,道:“这次朝中好像很安静?”   “是,很安静。”   “没有人和我对着干。”贾似道四下看了一眼,像是丢了什么东西,喃喃道:“不对啊,怎么会没有人和我对着干呢。”   “这……”廖莹中不解,问道:“平章公是说?”   “都想让我去攻李瑕,太学生们闹、官员们劝,太后宁可削减宫中用度都要支持军费,你何时见大宋朝堂上这么齐心协力过?端平入洛的时候打成什么样子了。”   “那……平章公是不去了?”   “不。”   贾似道拍了拍膝盖,道:“只能去。”   他摇了摇头,把方才那些让他不安的、迷茫的想法抛诸脑后,终于真正地下定了决心。   事实就是,他没得选。   李瑕马上要攻到燕京了,等他收复中原,下一步绝对是南下征宋。一旦让他的水师从川蜀顺长江而下,江南根本不可能守得住。   这已是大宋唯一一次还能夺回川蜀的机会。   且唯有他贾似道亲自挂帅,大宋才有胜的希望。   ……   自从李瑕北伐的消息传来,贾似道就已经在临安设都督府,且已经从各地抽调了精锐。   宋军早已整装待发,一直没有确定下来的就只有挂帅的人选而已。   贾似道其实想过带着赵禥出征,因为他担心自己不在朝堂会有政敌对自己不利。   但这件事想起来容易,顾虑却很多。   带着天子亲征,等仗打完了,要么造反,要么像寇準一样没有好下场。   就算要造反,也得要打赢了仗才行,而只要能打赢,带不带赵禥区别也不大。反而是带着赵禥,似乎很容易打输。   私下里,赵禥甚至跪下来痛哭流涕,求贾似道不要把他带走了。   “……”   到了最后,唯有贾似道披着战盔,出了候潮门,登上了战船。   这已是他临行前的最后一刻。   除了大宋天子,还有满朝的官员、满城的百姓相送。   贾似道唯独想要见的,只有禁军总管韩震。   他太不放心了,哪怕交代过无数次,还要最后再仔细叮嘱。   “韩震,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离朝期间,你给我统领禁军守好临安。”   “平章公放心,末将但凡有一口气在,没有任何人能给平章公捣乱。”   贾似道一把揽住韩震的头。   “记住,凡有人想弹劾我,杀。”   “是。”   “凡有人敢造谣我,杀。”   “是。”   “凡觉得有人生了一丝对我不利的心思……”   “杀。”   韩震指了指身后的临安城,道:“平章公走时这里是平章公说的算,等平章公回来时这里更是平章公说的算。”   “好。”   贾似道这才感到自己已安排好了一切,拍了拍韩震,让其下船。   “哞!”   有悠长的号角声响起,各战船上的水师将领们纷纷大喝道:“扬帆!”   “得胜归来!得胜归来……”   一片欢呼声中,贾似道再次回望了一眼临安城,眼神里多了一抹深沉。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太眷恋这座城池了。   谁能不爱它?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但遇到这样的乱世,总要有人站出来守着它。   “走了。”   船行于钱塘江,一个蛐蛐盒被抛入江水之中。   贾似道的脸色不再像平时那样轻佻。   他可以等以后回来了再斗蛐蛐…… #第一千二百零八章 先与后   转眼已到十月下旬,李瑕依旧还在邢州。   但战事并非没进展,相反,送到李瑕处的消息已多到让他有些处理不过来的地步。   “陛下,刘元礼的战报到了,他已攻到了潞州。”   “让信使来见,再去备些吃食给他。”   “遵旨……”   李瑕看刘元礼的书信时,从山西来的信使就在往嘴里胡吃海塞,显然这一路赶过来饿惨了,末了,这兵士往嘴里灌了一大口茶,迅速抹了抹嘴,就恭敬地站起来,等李瑕问话。   “吃饱了?”   “回陛下,吃饱了。”   “不必紧张,你走哪条路来的?”   “还是走的太行陉。”   李瑕又问道:“说说刘元礼是如何攻到潞州的?”   “阿合马在山西很不得民心,这些年他不断加征山西百姓的赋税,抢夺百姓的田地,逼得很多人活不下去。因此一听说王师到了,就纷纷归附王师,山西那些世侯也镇压不住……”   “说些更具体的,比如刘元礼没有写在战报上,而你亲眼见到的。”   “是,末将就见到有一户住在泽州的徐姓人家,是真的快活不下去了才投奔我们,他们说这两年山西的盐税由每引中统钞二十贯一直加到了五十贯,说是由和尚、道士、军士、匠人分摊盐税,民间买私盐可根据百姓方便,其实都是假的,他们家不是匠户也要买蒙元的官盐,而且富户只要向阿合马的人行贿,就可以逃避徭役,而多出来的徭役都是加到普通百姓身上……”   李瑕问得很细,因为他素来知道阿合马狡猾,必须要确认清楚山西那边的战事不是元军在佯败诱敌。   不厌其烦地又问了很久,他方才让这个信使下去歇了,其后便独自看着地图思索了一会,直到又有人上前通传。   “陛下,张弘道求见。”   “允……”   张弘道是再次从白陉赶回来的,又是风尘仆仆的样子。   “陛下,阿合马已退兵,臣已攻下孟门关。”   “阿合马退到何处了?”   “他很可能是沿着太行山西麓向北走,直接退到太原,或者走蒲阴陉支援保州。”   “会有诈吗?”   “有可能。”张弘道上前,在地图上指点着,道:“现在我们不必担心来自山西方向阿合马的偷袭,就可以把兵力从太行各陉调回来,北上攻打保州。但如果是元军有诈……那么,忽必烈很可能会派一支骑兵迂回到我们东面,偷袭我们的辎重,那阿合马现在的撤退就可能是为了迷惑我们。”   李瑕道:“这也是朕本以为忽必烈会用的打法。这里是中原,他该利用蒙古骑兵的速度优势,斡腹进攻。”   “陛下认为阿合马是佯败?”   “还有另一种可能。”李瑕踱了几步,把张弘道招到身边,压低了声音,道:“赵宋不宣而战了,偷袭了夔门。”   张弘道当即就变了脸色,惊讶不已,奇道:“赵氏有这样的胆子?”   “也许是忽必烈也借了他们一点?”   “可是……高长寿已经率兵入蕃了,那是川蜀最后的兵马。”   “嗯。”李瑕在地图上点了点,点的依旧是北边,道:“现在你再看元军的打法。”   张弘道表面上看起来还是很冷静,但情绪显然已经被影响到了,再看地图已很难去思考元军的战略。   “陛下,川蜀……”   “慌什么?哪怕作最坏的考虑,便让宋军占了四川全境,等先平定中原,我们还灭不了宋吗?”   “可臣的家小还在成都,这些北伐将士,也有许多人的家眷、家业都在川蜀。”   “宋军不是蒙军,宋军占下川蜀是要争民心的。不要慌,你现在越慌,就越容易出纰漏,那忽必烈的战略就成了一半。冷静下来。”   “是。”   张弘道深吸了几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   他治理成都多年,对川蜀防线也十分了解,且不说从夔门到成都,仅说从夔门到重庆,其中就有万州、忠州、涪州等等重镇,宋军要逆流而攻,绝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目光重新落回地图的北面,张弘道这才能仔细考虑忽必烈的战略。   “因为与宋廷合作,忽必烈一改蒙古骑兵原来的斡腹之谋,开始收缩防御?他把所有的兵力都收回了这一带,然后等我们与宋廷消耗国力?”   “在朕看来,这种可能性更大。”   张弘道再想了想,道:“陛下所言甚是,经过贺兰山一路,估计忽必烈也没有信心在平原野战中击败我们的骑兵。不如改为更稳妥的战略。”   “他开始警惕汉人,开始排斥汉法。但到最后,还是得用汉人的战略,甚至与宋廷结盟啊。”   “那是他急了。”   “是啊,把他们都逼急了。”   李瑕虽然冷静,其实并没有做好准备同时与蒙元、赵宋开战。   若是退回去再休养生息十五年,也许会有同时灭掉两国的实力。   张弘道又看着地图想了许久,斟酌道:“若是抽调一支大军回去……”   “哪支?我们就像是在盖房子,仅有这几根大梁全搭上去了。别忘了伯颜还在开封,蒙元全是骑兵,而这里是中原大地。只要拆掉一根梁木,他们马上就要扑上来冲倒这座房子。还有,我们能调多少人回去?我们调一万,宋廷就能增兵两万。”   “那若暂缓北伐……”   “知道为何赵宋每次北伐,一旦失败只能退守淮河,不论之前有多少战果都保不住吗?”   “臣斗胆,敢问……”   “不用斗胆了,朕的意思是一鼓作气先取燕京、驱蒙元于塞北,再调头灭宋。不论敌人怎么出招,我们自己的脚步不能乱。”李瑕道,“此事我还未与旁人商议过,第一个问的便是你的意见。”   “臣是北人,当然想要先取中原……”   “好,既对忽必烈的战略有了推断,尽快率军北上攻保州,记住,兵贵神速。”   张弘道还想说些什么,想了想,最后只是拱手应道:“臣领旨。”   等张弘道退下,李瑕又独自看了地图良久,又想到自己方才说的那个最坏的结果。   就像是下棋一样,棋盘上总是有兑子、有交换、有取舍,有时顾此就难免要失彼,有时总是要牺牲掉一些什么。   这次要先拿下中原这一隅,也许得让出川蜀这一隅,这也许是最快取天下的方法。   唯独就是棋盘上那些棋子的感受,细思起来难免让他感到残酷……   想着这些,想着想着到了最后,李瑕却是提笔写了一封亲笔信。   这封信他写了很长,一边写一边看着地图思索,足足写了两个时辰。   之后,他将信封好,招过霍小莲。   “你亲自往夏阳渡走一趟,将信亲手交到张顺、张贵手里……”   ……   郑州。   王荛站在城头上望了一会,终于见到了从西边而来的尘烟。   他匆匆下了城头,赶到城门边命令士卒开门,放下吊桥。   不一会儿,只见一队辎重过了吊桥,进入城门。   王荛四下一看,见风尘仆仆的陆秀夫正在队伍前方策马而行,干脆亲自赶上去。   陆秀夫正在与守城门的将领说着什么,一见王荛,双手递上兵符,道:“王安抚,这是我的信令,请核验。”   “莫废话了,我还能不认得你君实这张俊脸不成。过来,到城楼谈。”   “信令须核验清楚,这是军中规矩。”   王荛大嘴一咧,轻笑了一下,显然是有些烦陆秀夫了。   他丝毫不掩饰这种不耐烦,手一挥,道:“验验验,快。”   好不容易,他终于带着陆秀夫登上城楼,立刻便指点着城中说起来。   “那是粮仓,那是武库,其中有多少粮草兵械,皆记在这两本簿子上,君实你收好……”   “牧樵兄,你这是何意?”   “何意?张帅攻下郑州当即便进兵开封了,他那大斧头把城中五个主官砍了三个,还吓疯了一个。当时说好的由我暂守数日,待陛下派的知州到任……”   “郭弘敬已任为邢州知州了,郑州知州目前还在……”   “我不管这些。”王荛忽然附耳在陆秀夫耳边,低声道:“你知道的,我必须往东面走一趟了,时不我待。”   陆秀夫微微沉吟,道:“张帅还在开封与伯颜对峙。”   “故而,我必须尽快往东面走一趟。”王荛那一张大嘴像是要把陆秀夫的耳朵咬下来,神秘一笑,道:“这是机密军情,不方便告诉君实。”   “好吧。”   陆秀夫其实已经很累了,但还是道:“郑州由我权宜接管……”   正在此时,有一士卒跑来,拉过王荛。   “何事?”   “王安抚。”两人亮了亮令牌,却是舆情司的暗探,低声道:“这边说。”   “怎么?”王荛被拉到一边,转头看了一眼,道:“那可是陆君实陆相公,连他都不能听?”   “机密军情,只能与王安抚一人说。陛下命王安抚不必往东了,临时有变,须让你往南一趟……” #第一千二百零九章 说客   从襄阳城向东,渡过了汉江,再行十余里便是鹿门山。   自元宋议盟之后,元军便以保护货物为名,在此处修建了城垒。   吕文焕还是第一次亲自走进这城垒。   十月下旬的初冬天气里,他身上穿的是像丧服样式的白袍,白袍外罩着轻甲,就这样平平无奇的装束,却还是衬得他沉稳而威严。   他的气质已与两年前大不相同,更像吕文德了。   一步步登上石阶,穿过了第一层城垣,接着又穿过了第二层城垣,待穿过第三屋城垣,吕文焕终于哼了一声,道:“可见蒙元亡我之心。”   “吕元帅不必气恼,元军毕竟是把这鹿门山,以及南阳诸城割让给大宋了。”   说话的是一名文官,乃是从临安来传旨的,名叫贾余庆。   因他姓贾,吕文焕难免怀疑他是与贾似道沾亲带故,但这几日反复试探,贾余庆总是含笑不言,说是只谈公务。   至于公务,倒也简单。   如今元廷一心与宋廷结盟,且颇有诚意,表示愿意让出南阳诸城换宋廷出兵攻打孟津渡,临安朝廷便派一位官员来与吕文焕传达。   这边贾余庆一到,那边元军竟真的依承诺退出了鹿门山的城垒。   据探马回报,南阳诸城中的元军也在撤退,据说已赶往开封支援。   “可惜是空的。”   吕文焕当先看了鹿门山城垒中的几间仓房,里面却是空空如也,半点粮食钱货也无。   其实也在意料之中,他转而又登上山顶的高台,远眺了一会,向贾余庆指点起来。   “你看,元军占据了此处,往后则可顺势于那几处筑垒,断朝廷支援襄阳的水陆要道,到时襄阳即为一座孤城,狼子野心啊。”   贾余庆很恭敬,应道:“可见元廷如今是被李逆逼到绝境了,才会向朝廷提出这样的条件。”   “胡虏都是这样。”吕文焕道,“欺软怕硬。”   贾余庆道:“两虎相争,至少要让它们实力差不多才有意思。据说眼下李逆都快逼到燕京了。故而朝廷才答应了元廷所请,出兵孟津渡。”   “知道了。”   “那便提前恭喜大帅收复南阳诸城,为大宋立不世之功。”   这确实不是太有悬念之事,吕文焕听了遂点了点头,道:“借贾相公吉言了……”   忽然有一名亲兵从山下赶上来,凑到吕文焕耳边低语了一句。   吕文焕微微皱眉,思忖了一会儿。   “大帅,出了何事?”贾余庆笑问道。   “无妨,军中有人斗殴,小事。”吕文焕道:“贾相公累了,去安排一顶肩舆送他下山。”   “大帅客气了。”   贾余庆受宠若惊,有心想陪着吕文焕一道走,但他毕竟是文官,身子骨弱,着实吃不消这样跋涉,还是接受了这份照顾。   于是肩舆摇摇晃晃地下山,贾余庆在上面看着一路上的山色,兴致上来,还抚须吟了首唐诗。   “南望鹿门山,蔼若有余芳,旧隐不知处,云深树苍苍。”   有两人低着头从下方走来,与他擦肩而过。   其中一人回过头看了这位大宋官员一眼,扬着嘴角笑了笑,像是觉得颇为有趣。   继续拾阶而上,穿过三层墙垣,登上高台,便见到了吕文焕。   ……   “你们都下去。”   “是。”   待周围士卒都退开了,吕文焕背过双手,摆出威风气,道:“你胆子不小,不怕我杀了你?”   当年武关之战以前,吕文焕其实见过王荛,他当时想的是,这种夸夸其谈、狂妄无礼的人只怕活不了多久,没想到现在还活着。   “我当说客,一定比方才那个老废物强。”   “世间事不是全靠嘴说就行的。”   王荛走近了两步,道:“反正我着实是烦南面这些读书人,一个个自命清高,只有你大哥是真好汉。”   吕文焕听了,心中倒是有点认同。   吕家兄弟是炭夫出身,早年一直被士大夫瞧不起。因吕文德发迹时吕文焕还年少,所以读了些书,也能算是个文人。   但吕文德却从来不肯去识字,以前吕文焕心里觉得大哥不上进,这两年回想过来,反而能体会到吕文德那种倔强,以及不向文人低头的傲气。   还是山东人识好汉。   “真是个好地方。”   王荛已经走到了高台边,从怀里掏出个望筒四下看了一眼,道:“元军懂得选地方,占住了这里,便可轻易封锁襄阳了。”   “但元军已经把鹿门山让出来了。你从北面来,应该知道,他们还把南阳诸城都让出来了。”   “知道。”王荛道:“全是空城,粮草全无,劳壮人口迁走,房屋烧光,再让给你们赵宋,好让你们能与我们的大军相见。今日你取南阳诸城很容易,但守住很难,到时兵戎之资花费无穷,宋廷从何处筹集?”   吕文焕淡淡一笑,道:“照你这般说,李瑕也不必北伐了,取中原易,但守中原则难,兵戎之资花费无穷,他何处筹集?”   “那不一样。”王荛大笑道:“我们这次北伐,至少要驱蒙元于塞北,故而陛下直逼燕京,不去争东面城池。你可知道,我本要往山东说服严忠济,说不去就不去了。只等灭了忽必烈,山东自然归附,何必在意一城一地之得失?不像你们,还贪图南阳空城。这般说吧,北面三十余城,元军撤出时已搜掠一空,你哪怕每城仅驻兵一千,也需三万余兵马,到时城池修缮、粮草配运,又要多少人力物力?你还想打孟津渡吧?陛下早有预料,你打得了吗?”   “想劝我不要出兵?”吕文焕道:“待你们驱蒙元于塞北了,难道不会调头南掠?”   “当然会啊!”   “你既不打算放过我,却要我今日放过你?”   王荛又笑,显得与吕文焕很亲近,甚至还想伸手去拍他的肩,但被他的眼神威慑住了,只好作罢。   抬起的手放下,之后又放在了大嘴上,做出一个很神秘的动作。   “那不一样。”王荛轻声笑道:“你是你,赵宋是赵宋。我们不放过赵宋,未必不会放过你。”   吕文焕微微眯了眯眼,伸手按在刀柄上,像是动了杀意。   王荛却不惧,语气愈发诚恳起来。   “以吕家如今在赵宋的地位,俨然一方藩镇,吕帅今日想再收复南阳诸城、甚至击败我王师?是还想立下赫赫战功吗?到时功高盖主,可就不好了。”   “你想离间我与朝廷?”   “劝吕帅几句立身之道而已,如今我王师众志成城恢复中原,吕帅若出兵北上援助外虏,既惹得我大唐将士记恨,又引得宋廷猜忌,往后何去何从?看看北面那些聪明的世侯之家是如何做的,天下形势还未明朗,吕帅只需静观其变,上可保荆湖百姓不遭战祸,下可保吕家全族不被牵连,何必多做多错,反受其咎啊?!”   “够了!”   “吕帅三思,万一你受临安小人蒙蔽,勾结外虏,坏汉家恢复大业,往后王师南征,不仅吕氏族灭,还要遗臭万年,不可不慎之又慎呐!”   “够了!你当我吕文焕是何样人?是轻易能被劝降的吗?!”   吕文焕忽然大喝一声,用力点了点自己的胸膛,道:“我少服戎行,驰驱于西北,屏障于东南,报国尽忠,置生死于度外,保的是大宋社稷!我是大宋的忠臣!”   王荛深深看了吕文焕一眼,却是背过身,再次望向了那滚滚而流的汉江水。   他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想笑,但被他努力收敛住了。   “我当吕帅是何人?”   他反问了一句,之后带着叹息的语气,自己作了回答。   “我当你是一个有民族气节,心怀大义之人。”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吕文焕的手还放在刀柄上,却没有把刀拔出来。   终于,王荛转过身来,重新走到他面前,道:“若我看错吕帅了,吕帅不妨杀了我……”   ……   与此同时,夏阳渡。   张顺、张贵兄弟看过李瑕的长信,整个人都显得呆滞了许多。   “怎么了?”霍小莲问道。   “末将领命,就是还有些疑问……离得这么远,由我们去支援来得及吗?”   霍小莲道:“除了长安守军,你们已经是最近的兵力了,且还是水师。那边的地势,水师比骑兵有用。”   “但船只并不能带过去。”   “步行至利州再分两路支援,一路顺嘉陵江而下,并取沿途船只,另一路赶至成都,取叙、沪之船只。陛下信上已经都说过了。”   张顺、张贵如今已经识字,倒是看得懂信件,只是还没反应过来而已。   “末将还有一个担心。”   “说吧。”   张顺快步走到地图边,指点了一下,道:“宋军既然攻打川蜀了,会不会攻孟津渡?黄河沿岸我们是唯一的水师,如果我们被调走了,没有人能支援孟津渡。”   “南面陛下已经有安排了。”   张贵抬了抬手,迟疑道:“我再问一句不吉利的话……万一……没有了水师,万一北面的大军战败了,怎么回来?”   霍小莲沉默了一下,因为这个问题李瑕并没有和他说过。   但想了想,他倒是想到了之前军中一直在说的一句话。   “不破燕京誓不还。” #第一千二百一十章 宜速取   长江之上,宋军船队正在缓缓逆江而上,首尾长达两百余里,蔚为壮观。   但贾似道的主战船却已换了。   因行到湖州之时,他的战船太大太重,在水堰中搁浅了,都统刘师勇亲自带了千余人在水中拉,就是拉不动,贾似道只好换乘了另一艘船。   此事显然是有些晦气的,却也从侧面说明了许多问题,如运河水利失修、如水师行船的技艺下降。   直到离开了湖州十余日之后,贾似道的心情才稍稍恢复了些。   行到安庆,时任沿江制置使、四川策应使的夏贵领兵赶到,贾似道遂邀他上了主船,开堂议事。   这艘战船也大,只有微微的晃动。   大舱中铺着厚厚的软毯,置身其中,并不能让人感觉出这是在船上。   “末将见过平章公!”   夏贵一登船便要行礼,贾似道连忙上前扶住,定眼看了夏贵许久,问道:“夏旗儿还能战?”   “平章公放心,末将还有一把子力气。”夏贵声若洪钟,很难让人相信这已是七十岁的老将了。   贾似道又欣慰又感慨。   事实上,大宋到了今日,能用的大将已经不多了。   原本是有很多的,只不过杀的杀,逃的逃,如今还是得用夏贵这样的老将。   寒暄之后,众人落座。   贾似道当先开口,道:“给夏元帅说说川蜀的战况吧。”   “是。”   廖莹中马上就开始安排士卒铺开地图。   夏贵便问道:“我听说,我军已经攻破夔门了,那夔州城可攻破了?”   廖莹中动作微微一滞,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等地图铺好了,才指点着给诸将一并说起来。   “这是长江,我军水师收复江陵之后,逆江西进,过西陵峡、巫峡、瞿塘峡,这是最艰难的一段路。”   贾似道听着这些,从怀中摸出一个酒囊,抿了一口,那神情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只见廖莹中在瞿塘峡的西边点了一下,道:“这里是瞿塘关,瞿塘关即夔门,我军已攻下了夔门。说起夔门一战,唐军在瞿塘关中布置了五百精兵,且安置了火炮两座,击沉了我们……”   “这些我都知道。”夏贵道:“我是问,夔州攻下了没有?”   廖莹中道:“夏元帅莫急,且听我说。”   他手指又点了点瞿塘关以西。   “这里是白帝城,地处于江心,东望夔门,西临永安城。自古就是易守难攻的要地,当年余玠在任之际,增筑了白帝城,使之成为川东八柱之一……”   夏贵惊疑道:“你是说,白帝城还未攻下?”   廖莹中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道:“但夔门已经攻下了。唐军在白帝城中布置了八百精兵,我军出其不意且不计伤亡,以战船封堵住了其支援瞿塘关的水路,因此成功拿下了夔门。”   “白帝城与瞿塘关不到半江之隔,拿下夔门之后,我军至少已攻城一月有余了,一座江心孤岛,还未拿下?”   “正因为是江心孤岛,围困即可。”   廖莹中手指又往西移了一点,道:“这是夔州城,夔州治所原本已迁到了白帝城,但李瑕任蜀帅之后,又将治所迁回了奉节县。夔州城中唐军兵力亦不多,不到两千人。”   “兵力是不多。”夏贵道:“但夔州城击退过蒙军多少次你可知道?”   “夏元帅说的不错,夔州很难攻克,因此我们希望能招降其守臣张起岩、副将张万。这二人都是余玠当年的旧部,或许还忠心于大宋。”   廖莹中又说了一会,再往西面指了指,继续道:“拿下夔州之后是云安军……”   夏贵脸上的皱纹深了起来,心想这都还没到万州,而万州后面还有忠州、涪州。   他今日才意识到一个问题,这阵子攻破夔门的消息传来,大宋朝野沸腾,仿佛收复川蜀只在眼前。但有些更深的问题,贾似道之前显然没说。   川蜀那个地势,要收复,宋军最好的路线就是走水路攻重庆,然后走水路往成都。   一路上这个小关几百人,那个大城一两千人,唐军布置的已经是最少最少的兵力了,但这样打下去得打到什么时候?   这让他感受到了当年蒙军陷在蜀中山城防御网里的痛苦。   问题在于,蒙军还是顺江而下,而宋军却是逆江而上。   “平章公。”夏贵终于叹息道:“这一仗,比末将预料中难打啊。”   “若不难打,我为何要亲自出征?”贾似道反问了一句,起身,拍了拍夏贵的肩,道:“这是唯一的机会。”   “是。”   “你说难,李瑕比我们更难。我告诉你,忽必烈现在还未全力出手,为的就是等李瑕拉开辎重线,再拖死他。所以,我们的胜算会越来越大……”   ……   时间很快已到了十一月,北方已下了大雪。   自从李瑕劝降了邢州之后,元军就放弃了对真定府的反攻,之后也果断放弃了藁城,直接退守到了保州境内。   包括山西的元军也是,阿合马一直退到了太原,有随时回援保州的架势。   忽必烈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收回兵力,以保州作为缓冲,守住燕京,拖垮李瑕,再等待反攻。   可以说,唐军自攻破洛阳以来,几乎没有打过几场硬仗,连续收复了河南、河北、山西等大量城池。辎重线拉长的同时,有些城池也需要分兵驻守。   一开始的锐气难免削减了下来。   再加下天气变冷,许多来自南方的士卒并不习惯,攻势终于还是开始放缓。   李瑕的战略规划是在年节之前拿下保州。   如此一来,他便可在冬天安抚人心,等待开春之后直接攻打失去了屏障的燕京城。   而保州原本是他最有信心拿下的一个城池,但偏偏因为张家的关系,忽必烈对保州的防备最重。   近来李瑕忙于对新附诸城的安抚,以及入冬之后的辎重调备,将保州一战全权交与了张弘道。   用他的话说,没有比张弘道更适合攻克保州的人。   十一月初七,张弘道驻兵在唐河南岸,与元军对峙。   元军主帅是蒙元的河间王兀古带。   兀古带是成吉思汗第六子阔列坚的孙子,打仗或许并不厉害,但以宗王之名统率大军,主要还是为了能协调好各路兵马。   他麾下有顺平万户郑云表、行唐万户邸浃、顺天宣权万户张弘庆等等。   张弘道本有意强攻,这日却是被董文用劝住了。   董文用往藁城走了一趟,没能如预料中一般招降藁城,反而受了伤。结果伤还未养好,又听闻了董家在燕京被抄斩一事,显然是受了莫大的打击。   但没想到的是,他却是强撑着精神,非要回到张弘道军中。   “强攻没有胜算。元军一直在保存体力,而我军中多有川蜀士卒,不耐严寒,保州宜智取。”   张弘道听到川蜀士卒时心中微微一紧,又想到了夔门失守的消息,但此事如今还瞒着将士们,他并不就此多说,只是道:“道理我也知道,但取保州宜早不宜迟,一则,元军想拖,而我军需要速取。”   “是,眼下这时局,越快拿下燕京越好。”董文用道:“我看得出来你很急。”   “二则,你可知兀古带之所以坚守不出,是在等什么?”   董文用眼神阴沉下来,缓缓道:“他在等……张弘范。”   张弘道听着这声音,叹息一声,只当没听出董文用的杀意,道:“不错,于元军而言,守保州最适合的人选是张弘范,而不是兀古带。再拖下去,张弘范就到了。”   按理说,这般谈论张弘范,董文用很容易冲动。   但他却异常的冷静,道:“这些年,我们与北面走私一事,一直是我与张弘基联手。我不信张弘基被带离保州时没有留下后手。”   “你是说,保州城中有内应能够倒戈?”   董文用转头看向北面的风雪,道:“定然有,只是如今大军对峙,对方不好联络。”   张弘道低头沉思了起来。   如果可以,他当然不想强攻这座他父亲一手建起来的城池。   “兀古带麾下这几个将领是否有劝降的可能?”董文用又问道:“若是能派人过去,也许能一探究竟。”   “郑云表与张弘范从小就是至交;邸家则与我有私仇,当年便是我陷害的邸家;至于我十一弟,他自幼就在蒙廷当人质,但或许可以一试……”   正在沉思着,忽有人在帐外通报了一声。   “大帅。”   “怎么了?”   “有给你的密信,是用箭射进来的。”   张弘道接过一看,十分诧异。   他下意识就往北看了一眼,喃喃道:“怎么会?” #第一千二百一十一章 九郎妙计安天下   保州城。   张弘庆策马赶到张家大宅前,向迎上来的一名家将轻声问了一句。   说的虽是汉语,但显得十分生涩。   “他在?”   等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他翻身下马,大步走过一重重庭院,一直走到了张柔的书房前。   张家宅院很大,只这般一段路也走了不短的时间。   “十一郎。”   门口站着几名护卫,见他来了,恭敬地唤了一声,让开到门边。   张弘庆推门进了书房,只见张弘范正坐在书桌后。   “九哥。”张弘庆唤了一声,说的却是蒙语,“我把信送给五哥了。”   他很小就被送到哈拉和林为质子,十五岁就被任为上都宿卫西宫副指挥使,比许多蒙古人更像是蒙古勋贵。   “张弘道回复你了?”   “是,他邀我明天晚上到庆都山见面。”   张弘范抿了抿唇,问道:“下得了手吗?”   “一定要杀五哥?”   “你以为我想?”张弘范反问道,“全家人的性命捏在陛下手里,还能怎么做?”   张弘庆抬了抬手,笑道:“你别激动,我是无所谓的,我才见过他几面?刚才就是问你一句,只要你确定,我就动手。”   “嗯。”   “九哥,我不明白。陛下既然任命你为蒙古汉军都元帅,为何不让你率大军前来,直接击败唐军?”   “是我向陛下请求,先试试能否用我的方式逼退李瑕。”张弘范道:“上兵伐谋,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最好。”   张弘庆依旧有些疑惑,问道:“九哥不会是认为真的开战大元打不过唐军吧?”   “别忘了保州是我们的家乡。”张弘范淡淡一句话将此事带过,道:“等杀了张弘道,马上发出信号,让宗王领兵袭击唐军营地。”   “知道了。”   “别让张弘道知道我已经到了,否则他必会防范。”   张弘庆不耐烦道:“我又不是小孩了……”   忽然,书房外传来了叱喝声。   “谁?!”   张弘范眼神登时警惕起来,示意张弘庆去看一眼。   张弘庆出了书房,只见几个护卫已拔出了刀来。   “怎么了?”   “十一郎,隔壁院子有动静,已经让人去瞧了。”   张弘庆不悦地皱起了眉,亲自走到隔壁院中。   这是书房旁边的一个练功房,以前张柔都是在这里舞刀弄枪一番,然后到书房睡一觉再见见客。   院子颇大,摆着两个箭垛,练功房里摆着一个兵器架,倒是没有别的东西。   张弘庆从小不在家,对这里并不熟悉,不免多看了一圈。   就这一会工夫,张弘范也来了。   “有人?”   “没看到人,可能是野猫踩到了兵器架。”   “也是,在自己家中,能有什么不相干的人?”张弘范道:“你去忙吧。”   “那我走了。”   张弘庆说走就走,作风倒像是蒙古人。   张弘范则独自站在院中,向一墙之隔的书房看了一眼,判断书房与练功房之间这个距离,肯定是听不到什么的。   目光如电一般地又扫视了一圈,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他抬步走向了练功房,一步一步在地毯上踱着步,眼神中带着回忆之色,像是在丈量着。   终于,他俯身,敲了敲一块地砖,听到了里面传来的空响。   从兵器架上拿起一柄单刀,往砖缝里撬了几下,打开来,里面果然是一条密道。   张弘范再次看向了隔壁的书房,喃喃道:“我竟然忘了……”   他整个人都已警惕起来,愈发仔细地在这个小院里搜索。   终于,他在院墙上发现了一个脚印。   脚印不大,显然是一个女子留下的。   张弘范微微一愣,抬头看向墙头,若有所悟。   “追!”   ……   脚步匆匆追过一条长廊,顺着小径一拐,只见前方有一队婢女路过。   张弘范迅速扫视了她们一眼,正要将她们拦下审问,余光忽然瞥见了什么,转头一看,只见一个婢女打扮的娇小的身影正穿过竹林。   “站住!”   他当即便追了上去,连赶了两道院门,终于追上了对方。   “不想死就站住!”   张弘范掏出一柄匕首,随手一掷,钉在了廊前一根大柱上,吓的那婢女停下了脚步。   “转过来!”   “我……我是厨房的粗使丫环四喜啊,我还要去厨房……”   张弘范一听这声音,松了口气,摇头笑了笑,大步上前,道:“四喜是吧?认得我吗?”   那婢女转过头来,果然是张文婉。   “九哥。”   张文婉并不诧异,喊了一声之后便鼓了鼓腮帮子,显得有些生气。   张弘范一见她这个样子便明白了,向赶来的护卫们道:“你们都下去。”   “是。”   “跟我来。”张弘范招过妹妹,一路走到了湖边的小亭,道:“你好大的胆子,陛下命你进京,你也敢逃。”   “我就想在我家里待着怎么了?不许?不许就杀了我啊!”   “喊什么,我怎会杀你?”   “谁你不敢杀?你早就不是我认得的九哥了。”   “我与十一郎说的,你都听到了?”   “怕人偷听是吧?你要是光明正大,怕谁偷听?”   张弘范叹息一声,眼神深沉起来,道:“有些事你不明白,我这么做是为了张家好。”   “是,九哥最有本事,能与全家人作对,能让朋友抄自己的家,不姓孛儿只斤太可惜了。”   “你以为我想吗?!”   张弘范忽然提高了音量,喝道:“你以为我不想投降、从此效忠汉家王朝建功立业?是你大姐与五哥太早叛逆,太早引起了陛下的警惕。你看看史家,始终隐藏着观望之心,等唐军抵达真定府,满门投降。你再看看董家,若不是我,我们张家已经是董家的下场了,明白吗?!”   张文婉愣了一下。   她看着张弘范那突然之间怒气冲冲的脸,像是吓到了,最后干脆捂着脸蹲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呜呜……你冲我吼什么啊?是你要杀五哥,我骂你两句错了吗?你冲我吼……”   张弘范闭上眼,将董家满门被抄斩时的场面从脑海中挥散出去,深吸了两口气。   他知道自己最近情绪不太对,不像以前那么沉稳了。   “二姐儿,别哭了。告诉九哥,你怎么会在家里的?为何不随二哥他们到燕京?”   “你要杀我就你动手……动手啊!我张文婉要是眨一下眼睛我就不是好汉。”   “别哭了,我不会杀你,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张家,信我。”   “我不信你!大姐写信给我了,她说姐夫大军云集,马上要取天下了,要保张家就得带着家里归顺……”   张弘范叹息摇头,道:“你是没长心眼不成?全家老小都在陛下手中,如何归顺?我与你十一哥思来想去,最后只能这么做,为的是保住父亲与全家性命。”   张文婉辩不过他,于是放声哇哇大哭。   张弘范无奈,在湖边坐下,放任张文婉哭了好一会,才吩咐人将这个没脑子的妹妹带去看管起来。   ……   次日。   张弘范秘密去见了宗王兀古带一趟,待回到张府之后就一直在奋笔疾书。   直到入夜,算着已经是张弘庆与张弘道相见的时间了,他才搁下了毛笔,站在窗前沉思着,一边等待情报回来。   他心里其实很明白一点,那就是这一仗若是真开战了,他并没有信心能胜。   事实上,以前大蒙古国碾压一切的那种霸气,在更早之前就丢了。张弘范记得很清楚的是,贺兰山之战前,他问忽必烈,为何不长驱陇西而要调头去寻李瑕决战?   当时忽必烈说的是,陇西诸城城头布置了火炮,强攻的话,损失很大,不如先灭李瑕之疲师。   而到了现在,李瑕北伐,一路上真正坚守到底的城池有哪一座?   “九郎!”   有人匆匆赶到,大步赶到了张弘范面前。   “九郎,事成了!”   “什么?”   张弘范的第一反应竟是有些迷茫,又问道:“什么成了?”   “十一郎已射杀了张弘道,宗王已趁机连夜偷袭唐军大营……”   “你是说,张弘道已经死了?”   “是,九郎妙计。”   张弘范只觉这句话有些刺耳,扶了扶额头,过了一会才回过神来。   他看着夜空,喃喃道:“终于能有一场小胜了。”   天知道这一场小胜来得有多不容易,今夜是痛下心来除掉了那个叛逆的兄弟,才得以小胜一场。   “我要去见宗王。你去告诉郝公,可以准备出使唐营了。”   “连夜去请郝公?”   “嗯。”张弘范从桌上拿起他奋笔疾书的信件,道:“把这个交给郝公,对他说服李瑕有帮助……” #第一千二百一十二章 不还   十一月十二日,大雪纷飞。   一队车马缓缓从唐河冰面上驶过。   郝经掀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道:“战场已经清理过了?”   负责护卫他的将领名叫黄俣,谈吐不像是个粗人,应道:“唐军之中多是南人,不耐严寒,大部分都躲在曲阳、行唐等几个城池中。前夜驻扎在唐河岸边的是张弘道从真定史家借调的兵力,没多少人,一听说主帅已经死了,很快就投降了。”   “这般说来,战果并不大?”   “俘虏了两千人,战果亦不算小。”黄俣道:“听张总帅说,主要是对唐军士气的打击。再加上这天气,他们水土不服,能死了速取保州的心思即可。”   郝经点了点头,心里有数。   车马继续前行,前方的荒野上少见到人烟,倒是每隔一段距离就能看到唐军搭建的望塔。   黄俣于是派人上前喊上两句。   “大元派使节求见大唐皇帝陛下!”   很快便有一队骑兵从风雪之中出来。   为首的唐军校将掀开车帘往里看了一眼,大声道:“郝先生是吧?!敢来求见我陛下,不怕死吗?!”   郝经抚须笑道:“若怕死,老夫便不来了。”   “那为蒙虏当说客,你羞吗?!”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尽臣节,何来羞字一说?”   “哈哈哈,你当忽必烈是君,人当你是狗!”   郝经还想再应,那唐军校将已唰地一下放下了车帘。   “出发!”   队伍遂继续向南,往真定府而去。   ……   真定府城依旧,甚至比过往还多了些繁忙的样子。   进城门的时候队伍稍微等了一会儿,赫经特意下了马车观察着城墙,发现城墙上连一道刀划的新痕都没看到。   “老夫听闻,唐军有一火器,声如雷霆,所击无不摧陷。未用于攻城耶?”   “没有必要你知道吧?大家都是汉人,能劝降就劝降,真遇到冥顽不灵的再杀杀杀!”   “将军还会用成语,不知高姓大名。”   “哈哈,走狗还不配知道,等你投了我皇再告诉你不迟!”   此时已经能进城,郝经摇头笑了笑,进入城中,发现真定府城中竟还有百姓在走动,若不是来往兵马众多,仿佛太平时节光景。   他本以为自己会被晾上几日,被为难一番才能见到李瑕。   不想,到了驿馆,仅等了半日,李瑕便已答应见他。   见面的地点在龙兴寺行宫。   龙兴寺是隋开皇年间所建,赵匡胤征河东时驻跸于此,又扩建了一番,规模宏大、气势磅礴,有大小殿宇十来间。   彼时正是傍晚,远远传来了钟声。   殿前有人喊道:“召元使郝经觐见。”   郝经忽然想到了贾似道,莫名担心李瑕会也将他扣留。   怀着这种略略不安的心情,他步入殿间,俯身行礼之后抬头看去,见到了李瑕。   他对李瑕真的是闻名已久了,彼此之间的交集也很多,但此时初次见到本人,还是愕然了一下。   这样气度不凡的汉家天子,确实是他曾经一直在盼的,忽然见到,竟有种梦境成真的感受……唯独还太年轻了些。   “不必多礼,朕一向很喜欢你的诗。”   郝经下意识便问道:“但不知唐皇陛下喜欢外臣哪一首诗?”   “自然是朕杀人时题在墙上那一首。”   “臣才疏学浅,让唐皇陛下见笑了。”   “那就不说笑,朕读过你不少诗。”李瑕道,“石郎作帝从珂败,便割燕云十六州。世宗恰得关南死,点检陈桥作天子。汉儿不复见中原,当日祸基元在此。称臣呼父古所无,万古诸华有遗臭。”   一首诗念罢,他抬手指了指郝经,又道:“你是个读史的,看你诗文也非不明事理之人,缘何给胡虏为走狗?”   郝经直接便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威严。   他终于不敢再欺李瑕年轻。   “外臣……”   “罢了,不必将你那套托辞说出来污朕的耳。”   郝经又是一滞。   他是当世大儒,今日也是有备而来。   唯独没想到的是,李瑕句句都是先发制人,每句话都是带着他在走,使他根本就无法找到自己说话的节奏。   “唐皇陛下,天已然入冬了。”   颇为生硬的一句话,郝经终于开始说他想要说的问题。   李瑕似乎轻笑了一下,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随手拿过一封折子看着,也不说话,由着郝经当说客。   “不知唐皇陛下可有意识到,今日唐军与元军对峙之地,正是宋、辽之交界?”   “朕忙,你有话就一次说完。”   郝经此时才发现,整个殿中竟只有他与李瑕两个人。   也没有点火炉,到处漏风,冷得厉害。   “唐皇十年之间创此基业,伟哉。然而立国时短,终究是国力不足,这般兴师动众,不知钱粮用度还可支撑到几时?”   李瑕没有回答,甚至没有抬头看郝经一眼。   郝经等了一会,继续道:“外臣粗略算过,以唐国举国之力,打完贺兰山之战已是勉强,之后又贸然北上,实属不智,只怕此时国库已然见底了吧?”   依旧得不到回应。   “大元早已遣重兵驻于保州,唐皇不死心,以为凭借张弘道可在年前攻破保州城,可如今张弘道一死,唐河一战唐军大败,士气低落,加之大雪不停、粮草告罄,于唐皇而言,也该到了见好就收的时候了。”   李瑕终于看了郝经一眼,问道:“说完了?”   “唐皇陛下应该已收到了南面的消息了吧?”郝经道,“外臣不妨直言,宋廷已经约定出兵二十余万攻取川蜀。川蜀乃唐皇陛下之根基,不可不防啊。”   李瑕见他还没说完,目光又落回了折子上。   “唐皇陛下似乎还没意识到事态之严重。外臣有一句肺腑之言,外臣心里,其实真希望看到唐皇有一统天下之日。”   “是吗?”   “但所谓欲速则不达,以唐皇眼下之实力,尚不到可一举功成之机,何不待来日?”   “不待。”   郝经抚着长须,叹息一声,道:“还有两桩事,本不该说的。外臣可私下告诉唐皇。一则,我主已联络了海都,海都已答应与大元结盟,此人一心所求唯有自己的利益,眼看兀鲁忽乃势弱,立即便起了并吞伊犁河流域之心。”   说着,郝经盯着李瑕,希望能看到李瑕的眼睛,看清他是否故作镇定。   但看不到。   郝经继续道:“二则,我主已命令吐蕃出兵攻打唐国腹地,这队使者是在燕王护送八思巴之前就已入蕃。试想,若非早有使者先行入蕃,我主如何敢让燕王亲往?”   李瑕依旧没反应。   郝经又道:“外臣知道,唐皇为了北伐,也曾亲至西域、南征宋国、北攻河套、遣使吐蕃。为的便是先安抚四隅,再收复中原。可惜唐皇没有做好,或者说哪怕唐皇做得再好,一旦有独霸天下之势,各方依旧会蠢蠢欲动。归根结底,在于实力犹不足。”   李瑕终于反问道:“若有十年生息,朕再北伐,你降朕吗?”   “到时,外臣必归附。”   “如今为何不?”   “唐皇犹不足取天下,而中原百姓不可无人牧守。”   “理由都说完了?”   “外臣句句肺腑,请陛下明辨。”   “朕信你。”李瑕道,“但告诉你,你看走眼了。”   “外臣惭愧,许是唐皇太自负了。”   “那朕为你补充几点。”李瑕道:“一桩桩说吧,忽必烈是去年年初派真金前往吐蕃的,而在这之前,前年十月,朕还在宋境之时,他便派人去见了白兰王恰那多吉,以及朵思麻首领勘陀孟迦,要求他们出兵攻打朕的腹地。”   “恰那多吉是阔端的女婿,勘陀孟迦是忽必烈南征大理时被完全收服的。吐蕃路远,忽必烈的使节去年七月见到恰那多吉,之后又赶去见勘陀孟迦。去年十月,他们开始集结兵力,但在这个时候,恰那多吉死了。没多久,便是贺兰山之战,忽必烈大败。”   郝经一愣。   “再说些你不知道的。”李瑕道:“恰那多吉死后,他的妻子,也就是阔端之女墨卡顿,联络了吐蕃首领公哥藏卜反对朕派去的八思巴,又联盟了勘陀孟迦。今年三月,他们一共集结了三万兵马,想要趁着朕与忽必烈大战之际出兵……不错,贺兰山之战已过去半年了,他们才打算出兵,好好烧杀抢掳一番。”   郝经摇了摇头,道:“我不信。”   “你不信什么?你不信朕得到的情报?很简单,派个能臣过去就够了。还是说你不信朕能击败这些吐蕃强盗。”   郝经道:“即便如此,想必唐军也需花费大量的兵力、粮草,那这北伐,只怕更难继续下去了?”   “不急,一桩桩说。”李瑕道:“只要吐蕃的强盗出不来,海都在西域闹得再厉害,朕也不担心。影响不到朕在甘肃的防御。至于宋廷……”   郝经道:“若让外臣猜,张弘道已听说了夔门失守之事,因此他乱了分寸,太急于求成了。”   “不会。”李瑕道:“朕告诉过他,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宋军占据川蜀,迟早也能拿回来。宋军毕竟不是像蒙虏一样的强盗。”   “但对于唐军的士气却是不小的打击。”   “知道朕为何说最坏的结果吗?”李瑕道:“这是决心。哪怕宋军逆长江而上,攻克重重险关,夔州、万州、忠州、涪州,一年两年三年,朕也要先把燕京打下来。”   “为何?”   “因为蒙元是异族,因为朕压根就不信你那套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   郝经气势一滞,停了一会,道:“那是因为你们没有经历过中原丧乱!”   “朕的麾下,多的是文臣武将经历过中原丧乱,他们众志成城,誓要恢复中华!”   “然而形势比人强……”   “朕告诉你什么是形势!”李瑕喝道,“抛开最坏的结果不说,朕很惊讶贾似道敢西征,朕真的很惊讶,因为朕比你们更了解大宋朝廷。”   他起身,走到了殿中,抬了抬手,像是不知道怎么形容宋廷的腐朽。   “贾似道居然敢离开临安。连朕都算不清楚在他身后有多少人想要抢他的位置、取他的性命。就那种党争不停,内斗不断的朝廷,他居然敢离开朝廷西征?”   郝经张了张嘴,有些迷茫。   李瑕的语气,也难得带了些不确定。   “沿长江逆流而上,一重一重险关。没有重兵不可能攻下,但若带重兵……朕都想不到贾似道的大军会在什么时候分崩离析,而你们,居然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拿他来威胁朕?”   像是因为太不确定了,有些话李瑕并不敢说死,只好又道:“最坏的情况,宋廷取了川蜀,又如何?朕从他们手里抢过一次,再抢一次很难吗?”   郝经依旧摇头,表示不信。   他分不清李瑕是真的这么想,还是故作强硬姿态。   “但你们的军心就是乱了,张弘道急了,所以死了。”   “嗯?”李瑕反问道:“谁告诉你张弘道死了?”   郝经如遭电击,张了张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李瑕已走近了他,道:“朕北伐,不破燕京誓不还。这句话绝不是说说而已……” #第一千二百一十三章 私兵   元军大营。   兀古带才坐下喝了几口酒暖了身子,没多久又站了起来,掀开帐帘向外面看去。   时间已是十一月十六日了,河北大地上依旧是大雪纷飞,遮住了他望向真定府的视线,使他的心情愈发地焦急起来。   又等了许久,才有士卒赶过来道:“大王,张总帅来了。”   “那还不请过来?!问什么?!”   兀古带忽然发了火,把手里的酒囊用力砸在那怯薛士卒身上,同时,靴子还重重在地上一踩。   不想,那怯薛士卒身手也灵活,一弯腰就将酒囊兜在手里,赔笑着说了一句,转身就跑。   “谢大王!”   兀古带大怒,踹飞了满地积雪,站在风雪中又望了好一会,终于见张弘范不紧不慢地向这边走过来。   “怎么样?有消息了吗?”   “大王怎么站在雪地里?如此相迎,末将愧不敢当。”张弘范含笑一礼。   “我不是在迎你,我是在等消息。额秀特,汉人就是废话多。”   兀古带自语着骂了一句,先转回帐篷,将他那些姬妾都赶出去。   兀古带还很年轻,今年才二十三岁,却已继承了父亲的爵位,成为大元的河间王。   他的祖父阔列坚虽是成吉思汗的庶子,但其母是以美貌著称的忽兰,所以很受成吉思汗的喜爱。   阔列坚在短暂的人生中虽没有立下足够的勋劳,却还是让他的子孙在黄金家族之中,成了四嫡子家族之外地位较高的一支。   兀古带自幼就随侍于忽必烈左右,说是堂侄,但显然比蒙哥、阿里不哥生下的那几个亲侄子与忽必烈要亲得多。   他与张弘范也是认识很久的玩伴了,彼此说话很是熟稔,并没有太多客套。   “郝经都已经走了四天了,能不能说服李瑕,怎么也没个消息回来?”   “不急。”   张弘范进了帐篷,只觉温暖如春,将披在身上的大氅脱了放在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小壶酒来,在帐篷中绕了一圈开始找杯子。   “怎么不急?”兀古带一副很凶狠,像是随时要把张弘范揍一顿的模样,但站起身,却是从地毯上拿起了两个杯子,用披风擦了擦,“别找了,这里有。”   “都劝大王到保州城里住了,何必在这里风餐露宿?”   张弘范此时还不忘向蒙古人灌输汉学。   这是张家父子一直以来下意识在做的一件事。自金亡以来,张柔致力保护北方文人,张弘范得到父亲的言传身教,亦是以此为己任。   “我是蒙古人,得住帐篷。”兀古带道。   张弘范眼神黯然了一下,想到兀古带以前也不这样,但自从真金死了以后,连忽必烈在开平城里也不住宫殿了,兀古带身上蒙古人的习惯就多了起来。   他倒了杯酒,道:“住不住帐篷是小事,万一开战了,还是在城池里好些。”   “我麾下是骑兵啊。”兀古带道,“还有,真要开战,郝经能不能说服李瑕?”   “真要是骑兵的打法,就不该驻扎在这里对峙,早该绕到后方去偷袭李瑕的辎重了。”   “额秀特,你能不能回答重要的问题?!本王给你脸了是吧?”   兀古带伸手,轻轻在张弘范脸上抽了一下。   这一下力道不重,更像是朋友间的玩闹,但也将彼此的地位差距表现了出来。   张弘范云淡风轻地笑了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道:“大王不必急,时间过得越久对我们越有利。”   “郝经能说服李瑕吗?这仗还要打吗?”兀古带显得愈发凶狠,“若不和谈,我干脆出兵灭了他!”   “和谈与否现在还不好说。重要的是拖延时间,我们在等吕文焕偷袭孟津渡。”   “真的?”   “宋廷已经答应了。等偷袭过孟津渡,贾似道的大军也就入蜀了,到时李瑕必须做出决定是否退兵。”   兀古带问道:“那他退不退兵?”   “我还不能十分确定。”   “为什么?”   张弘范沉吟道:“作为掌权者,往往会收到很多消息,有真的、也有假的,有及时的、也有不及时的。没有人能根据这些消息完完全全预料出事态的走向。”   “什么意思?”   “比如,李瑕得知贾似道率大军攻蜀了,他不可能判断出贾似道会打到哪里。事态有可能很严重,对他是灭国之祸。但也可能不严重,毕竟宋国很弱,这事你我都知道。那么,李瑕会不会退兵回援川蜀,取决于什么?”   这一大段蒙语之中夹杂着几个汉语词汇,兀古带都听得懂,但还是听得迷迷乎乎。   “取决于什么?”   “取决于……他能否抗得住压力。”张弘范道:“在北边不可能确定南边的战事如何,如果求稳,他就退回去,他又不是没有选择,现在是由他作选择,我如何能确定?”   “但你们不是分析了一堆,说他没有粮草、说他四面受敌,肯定会退回去,所以才派郝经去和谈。”   “分析这些的意思是,如果是让我们来做决定,必定退兵。”   兀古带道:“那当然退兵啊!他的后方都被打烂了,他当然要退兵!”   这是他非常确定之事。   他试想自己站在李瑕的那个角度,听了那么多消息,怎么可能不着急?怎么可能不担心?那肯定得退回去的。   “不错,再加上陛下的条件,给了他一个台阶下。”张弘范道:“就算不退,他也要抽调一支重兵回援……到时,便是我们的机会。故而,我劝大王不必着急,越拖对我们越有利。”   兀古带问出了他最在意的一个问题,道:“唐军不会偷袭我们吧?”   “眼下还是不能松懈。”张弘范道:“大王还是驻兵保州城为妥。”   “可我是骑兵。”   “说了这么久,我就是想告诉大王,这一仗打法不一样了。”   “那好吧。”兀古带终究还是同意了,有些不满地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今天来,是来指挥我的……”   ……   兀古带的祖父阔列坚曾得到了成吉思汗赐予的六千户,这次是征集了一万人来增援,其中有两千人则是他的怯薛。他打算将这些骑兵都带进保州城。   至于郑云表、邸浃,则分别领兵驻扎在顺平、唐县,作为犄角之势。   而如今保州城里已经有了两千俘虏,还有张弘庆从河套带回来的兵马万余人,这些多是贺兰山之败后收拢的汉军溃兵。   另外,张家在保州一直是有自己的私兵的。   这些私兵名义上说是一万人,但兀古带知道其远远不止。   更多的张家私兵平时可能脱下盔甲在田间耕作,而一旦有足够威望之人号召,便能迅速披甲上阵。   忽必烈显然早已有心要削张家的兵权,先是让张柔去职,将张家的兵权交给张弘略,等李璮之乱后,又转而让张弘范接手。   这些年,保州这些汉军名义上是归张弘范统领的,但张弘范人却一直不在,时而在大名府训练李璮的兵马,时而随驾在忽必烈身边。   如果贺兰山一战时,张弘范统率的是张家老兵,那一战也许会是另一种结果。   也许吧,总之忽必烈对世侯的猜忌有,但远远没到像宋廷那么严重的地步,随着李瑕北伐,忠心得到验证又有足够能力的张弘范已重新得到了更多的兵权。   他唯独不能实质指挥兀古带的一万蒙古骑兵,但包括郑云表、邸浃在内,顺天路所有的汉军都归他指挥。   而在设计杀了张弘道,让元军取得一场小胜之后,他才正式露面,开始着手布置防御。   暂时还算顺利,他至少把兀古带劝回了城内,免了被偷袭的风险。   张家的许多旧部对这一点却非常不满。   这些将领们站在城头上看着入城的骑兵,一个个都抱着双臂,脸色难看。   “九郎何必把这些蒙古人请进来?”   张弘范作爽朗之态,道:“目光要长远,如今陛下任我为蒙古汉军都元帅,已非一府一路之主官,须作全盘考虑。”   “九郎是将他们都当作自己的兵马?指挥得动吗?”   说话的是顺天路左副元帅贾文备,说话时用下巴指了指城下的蒙古骑兵。   张弘范拍了拍他的肩,诚恳道:“大哥信我,我会约束这些兵马,不会给保州城带来麻烦。”   贾文备之父贾辅一直以来都是张柔的副职,两家也是姻亲,这种亲近从他们的字就可以看出,张弘范字仲畴,张弘略字仲杰,贾文备字仲武。   因此张弘范对贾文备颇为敬重,以兄礼事之。   “希望如此吧。”贾文备也是深受忽必烈的大恩,提醒了张弘范一句之后也不再多说。   兵马入城,忙忙碌碌,终于到了傍晚。   城门关上,张弘范独自站在那,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九哥。”忙了一天的张弘庆过来,道:“安排好了。”   “大元各路兵马太乱了。”   “当然乱了,又是蒙古人,又是汉人,还有色目人。世袭万户一大堆,互不统属。”   “所以,没有宗王坐镇的话镇不住。”张弘范道:“我有我的无奈。”   张弘庆压低了些声音,用蒙语道:“我听说贾文备找你麻烦了。”   “没有,多问了几句而已。”张弘范皱了皱眉,道:“但有另一桩事。”   “什么?”   “我没找到金符虎。”   “我下午还看到了你调兵了。”   “不是这枚。”张弘范道:“这枚是陛下所赐,但父亲那枚一直没有给我。”   “你说的是我这枚顺天宣权万户的金虎符?”   “不是。”   张弘范按了按张弘庆的手,没让他把那枚新符拿出来,张弘庆那枚已是李璮之乱后,军民之权分治的新符了,连“军民总管”四个字都没有。   “我说的是父亲自己那枚,在他见窝阔台之前,就一直用来调令张家旧部的那枚。”   “还有这种东西?还有用吗?”   “不好说。”   “那在哪里?”   “我来之前问过二哥,二哥说在贾文备手上。”张弘范低声自语道:“但贾文备一直不肯给我,还与我装糊涂……” #第一千二百一十四章 出息   张弘庆伸出手揉着后脖颈,想了一会儿,忽问道:“九哥,你说贾文备是否有可能暗中投靠李瑕了?”   “应该不会,陛下信得过他,才让他留在这里看着二哥。”张弘范道:“张家如今还在,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那他不把旧虎符给你?”   “许是他信不过我吧。”   张弘庆讶道:“你对陛下的忠心,还轮不到他起疑。”   “不是这个。”张弘范道自嘲一笑,道:“许是他信不过我的人品。”   “就是个没用的老物件了,比军中士卒的年纪都大,有什么用?”   “嗯,你脖子怎么了?受伤了?”   “睡不惯,落枕了。”   “自己家还落枕。”张弘范拍了拍兄弟的背,道:“走吧,用饭去。”   冬月的天色黑得很早。   因始终想着贾文备之事,张弘范用过饭,便提了壶酒往南府而去。   张家与贾家亲如一家,营建这保州城之时,两家的宅子就是建在一起,因贾家在南,便称为南府。   贾辅与张柔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即保护书籍,保州城中的万卷楼便是北地藏书最多的地方。   因此贾家宅院的布局完全就是书香门第的样子,根本不像是个武将所住。   张弘范从小就是常来的,问了贾文备在哪,也不让仆役去打招呼,登堂入室,径直往偏厅走去。   到了厅门前,眼看门边站着个小厮,他眯眼望了一眼,却是从后方绕到偏厅旁的小花园中。   隔着纸窗,只听到里面正有人与贾文备谈话。   “唐军便是强攻,还能如何?”   “那我便以我对唐军的了解,说说可能发生的情形,仲武也知,唐军有一利器名为火炮。”   “据我所知,此物笨重,李瑕并未带到河北战场?”   “倒不如说是唐军行进太快了,自洛阳到真定,沿途千里,大小三十余城望风而降。莫说火炮,连冬衣都尚未运过来。”   “唉,确实也听人说,唐军如今就是因行进太快,在等冬衣与炭火。”   厅中安静了片刻。   这才有人继续开口道:“运得再慢,十天半个月也就到了,到时一旦强攻,轰破城墙不是难事。”   “未必,打仗看的还是战力、地势、士气、粮草等等,蒙古骑兵也可绕到唐军后方偷袭,这种平原地势。抢下他们的火炮不是难事。”   “可惜啊,贺兰山之败后,蒙古骑兵可还有这般气势?一旦唐军强攻,我怕的是兀古带命骑兵烧了保州城之粮,携众退往燕京。”   “我听九郎说,李瑕粮草不足,四面受敌,有和谈退兵的可能?”   “有可能,能和谈是最好了,我不过是担心父辈拼命保下来的城池、百姓受损。”   “想必不至于,看得出来李瑕也不想强攻,他毕竟是汉……谁?”   “禀阿郎,是小人。”   “何事?”   厅内响起一个仆役的声音,道:“小人想问问是否要给九郎看茶……咦,九郎不在?小人方才分明看到他过来了。”   张弘范这才不慌不忙地绕到正门前,笑道:“有些年没来大哥家,一时竟迷了路。”   他脸上笑意吟吟,目光落在与贾文备说话那人脸上,道:“表兄也在?”   这人却是张柔的妻侄,靖节。   靖节神态坦然,笑道:“都元帅来了,我正好与仲武推测一番局势。”   “与我推测的一样。”张弘范道:“英雄所见略同。”   “都元帅放心。姑父与家中众人还在燕京,为保他们性命,我们不会投降李瑕。”靖节摊了摊手,愈发坦诚,道:“若有见不得人之事,我们也不会大摇大摆在这偏厅谈话。”   “放心。”张弘范笑道:“没有误会……”   但这夜,当张弘范从南府走出来,他还是对心腹吩咐道:“去查一查靖节。”   靖节以前多在张柔身边,与张五郎交情更好些,且在当年也是与李瑕打过交道的。   这样一个人,天然就是倾向于投降的。   而且,张弘范认为,他二哥当时不情不愿被带往燕京,一定在保州城留下了后手。   ……   次日。   “九郎,查到了!”   “说。”   “靖节在十一月初八傍晚,离开过保州城,往唐河大营去过一次。”   “他去唐河大营做什么?”   “说是给宗王送冬衣。”   张弘范皱了皱眉,回忆着十一月初八是哪天。   那天正是他与张弘庆商议如何诱杀张弘道之日。   当这个怀疑浮上心头,他立即便感到了不安,转身上了城楼的高处,举起望筒向南望去。   风雪茫茫,唐军还没有强攻保州的迹象。   就算要强攻,也该先攻打南面的顺平、唐县。   “押下靖节,一会我去见他。”   “是。”   “郝公回来了吗?”   “还没有。”   不安感让张弘范也有些期待李瑕早点同意和谈。   他终于理解了兀古带的心情。   “传我命令,多派探马往南面打探,不可松懈。”   “喏。”   “还有,那两千俘虏有何异常吗?”   “十一郎这几天正在整编他们,说是他们投降李瑕的时间还不长,大部分人都是可用的。”   “传令给十一郎,告诉他整编之事缓一缓,且将那些俘虏看管好,唐军或许有偷袭保州的可能。”   “喏。”   “让李庭来见我。”   “是。”   李庭说是姓李,其实是女真人,本姓蒲察。   他世居山东,李璮之乱后,张弘范训练益都新军,提携他当了千户,因此对张弘范非常忠心。   李庭的兵马,在这保州城中,属于既完全归张弘范所统,又不是张家旧部的兵马。   张弘范低声吩咐道:“你带上你最精锐的兵马,给我盯住贾文备。”   “贾文备?”   “不错,我有些怀疑,现在还没定论,你盯紧了他,别让保州生乱。”   李庭道:“总帅,那若是贾文备真要叛乱,我如何做?”   “平叛。”   “喏……”   一项项兵务安排过后,张弘范这才准备去审靖节。   才到前院,却见敬铉正站在院中。   “敬公。”   张弘范连忙执弟子之礼,因敬铉也曾教过他读书。   “九郎啊,听说你拿下了明义?”   “敬公误会了,不过是有些事要问表兄,请他到偏厅稍等我。”张弘范含笑应了,心里却已感觉到家务事的难处。   这张家,就像是还有一股力量在与他对抗。   起初他以为那股力量来自张弘道,但渐渐地,他意识到其实是来自张文静。   有这么一位张家女儿在大唐为贵妃,张家就一定有人首鼠两端,不肯安心为大元效力。   敬铉抚须叹息道:“九郎只要记得‘血浓于水’就好。”   “敬公放心。”张弘范道:“我所做所为,皆是为救家业。”   “那老夫便不多说了,去吧。”   敬铉于是让开。   张弘范抬头看了看纷飞的雪花,举步,走向押着靖节之处。   靖节正安静地坐在那品茶,转头见张弘范来了,举起茶杯,笑道:“青凤雏鸣,天目山名茶,你带回来的?”   “我带回来的。”   “你与南人有勾结?”   “宋廷使者给郝公,郝公给我的。”   “好茶。”   张弘范在椅子上坐下,道:“表兄不必装了,你前几日见过五郎。”   靖节品茶的动作停了一下,摇头。   但就这一下,张弘范已经看出来了,他笑了笑,道:“你斗不过我的。”   “是,九郎从小就是最聪明的,武艺高,诗词写得好,做事更是有章法,比我们都出色。”   “表兄认了?”   “什么?”   张弘范苦笑,道:“自李瑕北掠以来,河南河北望风而降,连像样的抵抗都没有。这对我们中原人不是好事,往后人家只会说,蒙古攻来是这般,新唐攻来又是这般,河朔豪杰都是懦夫,一次次降得,连尊严都不要了。”   靖节动作一停,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尊严?”   他愕然反问了一句,道:“你说什么都好,你哪怕说功名利禄,但你与我说尊严?活在外虏治下就有尊严吗?!”   张弘范道:“承认了?”   “被你气笑了。”   “我记得小时候你说过,恨你父祖为金国殉节。”张弘范道:“你说,男儿大丈夫当像我爹,保全家族。你这句话我记得很深。”   “所以,你为何要为蒙元殉节?”   “我也是为了保存我们的家族!”   “九郎啊。”靖节道:“你很出色。但你把这个家里别的人看得太低了,你觉得你父亲,你二哥、五哥、六哥,还有大姐儿,你觉得他们都是废物,只有你一人聪明,是吗?”   张弘范头一次被说得哑了声。   好一会,他摇头,道:“我只问你,你见五郎,说了什么?”   靖节转头向外面看了一眼,道:“天快黑了。”   “所以呢?”   “天黑之前,携保州城投降吧。”   “不可能。”   “这是你父亲的意思,天下之争,争来争去都是人家的。这一方亲朋旧故,乡亲父老,血浓于水才是自己的。”   张弘范道:“你们曲解了父亲的意思,我张家满门老少都还在燕京。”   “相信你的兄弟们,六郎多年宿卫宫城,他不是白干的。”   张弘范倏然起身,一把拎起靖节的衣领,道:“休想骗我,我看你是为了自己的前途,想卖了我张家。”   “我在这个家里的时间比你多得多!”   “那你也不姓张!”   “……”   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靖节再次劝道:“离天黑不远了,九郎尽快做决定吧。”   张弘范一把将他摔在地上,向外面的亲卫大喝道:“你们几个,给我审他!”   “是。”   “其他人,随我来,城中还有叛徒……”   ……   此时,保州城中某处,一枚老旧的金虎符正被人拿在手里仔细端详。   “是真的,我骗谁也不至于骗堂叔你啊。”   “老叔我就是没想到啊,大帅还能真把它交给你?”   坐在那的张弘道抬起头,露出了些许笑意,道:“那还不是因为小五出息了吗……” #第一千二百一十五章 揪   夜幕已经完全降下。   保州城头上挂的依旧是大元的旗帜。   张弘范走出张府,向城东南的莲池别院赶去。   莲池别院是俗称,张柔建保州城时为城中水运以及用水,开凿了一片大池,在池边建了一处别院,初名为雪香园。后来因为张弘基常在此处会客,又题了一个牌匾,上书“水鉴公署”。   这里正是兀古带进城之后的驻地。   但今夜张弘范赶到时,抬头一看,只见大门上的牌匾已经不见了。   就连旁边那“文楼挹翠,鉴水回朝,八景如珠镶画面;宝鸭穿莲,古榕弊日,四时叠韵激诗心”的楹联都被拆了下来,火把光一照,还能看到柱子上的劈痕。   他皱了皱眉,下马,赶进别院之中,还没转过壁照,已能看到偌大的前院里点着一团团篝火,不少士卒正坐在篝火旁喝酒。   再往前走,让他感到荒唐的是,竟有人在原本花木别致的庭院中搭起了帐篷,而那些雕栏画栋的亭台楼阁则被拆下来当柴烧。   “大王呢?”   “在画舫上。”   张弘范闭上眼缓了缓情绪,大步往里走去。   穿过前庭,前方伴着大湖有一座假山,山顶有观澜亭,山底则是参差错落的莲池,碧涛波澜,占地广阔。   绕过假山,是一座汉白玉石桥,桥上原是题着“绿野梯桥”的牌匾也不见了,连桥上精美的雕刻也被划得不成样子。   此时若转向东,前方还有寒绿轩、响琴涧、高芬轩,总之是琼楼玉阁、芙蕖香荷,尽托于山水之间,交织成画。   张弘范遥望着那边的火光,愈发心疼,大步向西行去。   前方渐渐显出一大片水面,画舫楼船停泊于风雪之中,把北方豪阔风情与江南园林的精巧融合得恰到好处。   兀古带正坐在湖边的一间楼台里饮酒。   所幸,这楼台上写着“君子长生馆”的匾额还在。   “大王怎么不登上画舫看一看?”   “不喜欢坐船。”兀古带道:“我今天巡视过了,保州城里粮食还多,大军守上半年没有问题。但是草料不够我的战马吃。还有,地方也太小了,回头马匹要掉膘。”   张弘范想到城中到处都是马粪的场景,忽然有些能体会贾文备之前为何不给他好脸色看。   他倒不至于因为这些细枝末节而改变态度,道:“只要能守住,吃了这些战马都值得。”   兀古带脸色一沉,道:“你值得,我的勇士们可不会认为值得,除非能有战利品。”   “都不需要半年,只需要守三个月,等李瑕败退了,多的是战利品。”张弘范道:“但也请大王约束勇士们,莫把保州城当做战利品。”   “我已经约束士卒了。”兀古带难得向张弘范露出了些许讨好的笑意,“都是些草原上来的粗人,你见谅。”   “大王再多多约束吧。”   张弘范又提醒了一句,说起正事,道:“我想让大王借我一千怯薛。”   “怎么?”   “城中有叛徒,需要揪出来。”   “叛徒?谁?”   “总是有那么几个人。李瑕细作出身,总是爱用这种下三路的手段,不大气。揪出来也便是了。”张弘范道:“这种事,最好还是用能完全信得过的人。”   “那好吧,我让加瓦带一个千人队听你安排。”   “多谢大王了。”   “再喝一杯?”   “不了。”张弘范起身道:“今夜还忙。”   兀古带道:“对了,那边是哪里?”   张弘范回过身,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兀古带指的却是与这边一湖之隔的一大片建筑。   “那是万卷藏书楼。”张弘范眼中泛起微微的缅怀之意,道:“旁边是中和堂,俗称莲池书院。是我们幼年读书的地方,郝公、王状元……王鹿庵公都曾在此教导过我们。”   话到一半时,他想到王鄂已降,遂改口提了王磐。   兀古带对此并不感兴趣,而是道:“我说是什么地方,还有兵马驻守,连我也不能进。”   “大王见谅,万卷藏书楼中有许多珍贵典籍,甚至还有不少是孤本,确实不宜让兵马进入。”   “本王懂,不宜让我的勇士们进去。”兀古带笑道:“这么多年朋友,看来我在你眼里,还是个不通文墨的粗人。”   “怎么会?大王字写得好,等战事结束了,我再邀大王一起品鉴名家书画。”   “好。”   张弘范转身离开,心头终于有些烦躁,觉得这种时候了兀古带还在给自己找不痛快。   那万卷藏书楼是什么地方?   当年金国国灭,张柔、贾辅是费了千辛万苦,才在战乱之中把这些典籍字画保护下来,再运回保州的。   那里面的字画随便一件就是如褚遂良《千字文》、颜真卿《千福碑》、怀素《自叙帖》这样的瑰宝,那里面的典籍之多,让郝经赞叹“贾侯之书甲天下”。   万卷藏书楼是张、贾两家的心血结晶,是两家的命根。   但同时又不仅属于两家。   它是中原丧乱三百余年所遗留下来的文脉。   连元好问到死也想再从中借阅几本典籍……   张弘范很清楚,这次自己让兀古带驻兵城中,若是万卷藏书楼有所损失,张柔一定会废了自己,贾文备也一定会反。   不,贾文备已经反了。   城中的叛徒揪出来了,就是靖节、贾文备。   “去告诉十一郎,控制好各个城门,谨防城中有人兵变。”   “喏。”   “去告诉李庭,先看好贾文备,等我到了再一并动手。”   “喏。”   那边,蒙古千户加瓦已经领着人赶过来,大声问道:“总帅把我调过来是要去杀谁啊?”   “随我去控制城中兵马,再平叛乱。”   “都是你张家的兵马,还要……”   有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响起,是有士卒从南城赶来禀报。   “总帅,唐军动了!傍晚前已逼近顺平、唐县,还在继续前行,天亮前有可能赶到城下。”   这边话还没说完,那边又有士卒匆匆赶来。   “总帅,不好了!贾文备反了,突然派人偷袭了南城门!”   “随我去南城!”   然而,张弘范才走两步,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回过头,喃喃道:“不对,还有不对……”   ……   城西,种香园。   张柔重建保州城时,将流水引入城中,在流水必经之处建了四座园林:西曰种香,北曰芳润,南曰雪香,东曰寿春。   南面的雪香园就是莲池别院,西面的种香园则是张家的姻亲毛家的居所。   这夜,张弘道正在与几个张家旧部密谈,门外忽传来一声呼唤。   “五郎,江汉先生来了。”   张弘道先是吓了一跳,待听说来的是赵复之后才松了一口气,连忙起身迎到了庭院中。   赵复原本是江南的大儒,早年蒙军攻破荆湖时把他掳到了北方,一直受到张柔的庇护。   当年李瑕混进鹿邑时,就是找赵复打了个招呼,让城门守卫以为他是赵复的同伴,才逃过了张柔的搜捕,而彼时张弘道还在苦搜李瑕而不得。   十年弹指一过,他们都没想到如今会是这样的情形。   “学生见过先生。”   “五郎快别出来,进去说。”   赵复已是白发苍苍,动作却还算健朗,推着张弘道重新进了屋中,道:“敬公都与老夫说了,知道五郎已入城。别的暂不多说,这个给你。”   张弘道接过一看,却是一份名单。   赵复道:“都是表了态的,五郎放心。”   张弘道立即便明白过来,名单上的大多都是在保州城中的将领、官员,也都是在张家私塾受过赵复教导的。   “多谢先生。”   “去吧,答应老夫,不会让战火波及到万卷藏书楼。”   “先生放心,我既然回来了,一定不会。”   “……”   这个雪夜要见的人还有很多,张弘道很快又离开了种香园。   为了不引人注目,他身边人手其实不多,仅有三十余人。   然而,匆匆赶到长街,忽然“嗖”的一声有箭矢射来,正中一名士卒的面门。   “拿下他们!”   前方倏然出现了许多人影,马上便有人包围了过来。   “张弘道!你还有脸回来?!”   厮杀声中,忽然听得这一声喝问,张弘道也不慌乱,指挥着人手退回种香园,之后才喊道:“九郎!降了吧。你现在降,我或许还能保得住你一命。”   “你招降我的诚意不大啊,‘或许’能保我一命?”   “我会尽力,但你在燕京杀了太多人,除了董家,还有军情司的人。”   “你现在降了,我不仅能保你不死,还能保你一个万户都元帅。”   夜色中只看得到火把照得的血光,两兄弟都没能看到对方,都是努力扯着嗓子喊。   隔了一会儿,张弘范才听到回答。   张弘道的声音更远了些。   “九郎,你已经穷途末路了!”   “是你已经被我揪出来了。你在暗处,我在明处,但最后还是我占了先手,穷途末路的人是你。”   显然,张弘范远比张弘道要聪明。   兄弟俩这一次交手,他还是抢先一步找到了张弘道,展开了包围。   而张弘道没有再回喊,只是退回了种香园。   然后,“咻”的一声,一枚红色的烟火冲天而起。   “揪?”张弘道喃喃道:“那是你还没看清形势啊……” #第一千二百一十六章 众叛   军靴踩在积雪上簌簌作响。   密集的脚步声从保州西大街那头响起,显然人数很多。   张弘范回头看了一眼,向传令兵吩咐道:“去问问是哪支兵马来援了,让他们堵住北门,莫让张弘道逃了。”   “喏!”   那传令兵领了军令,迅速便向那支兵马迎了过去,远远便喝道:“总帅问你们是谁的部下?!”   “噗。”   一阵箭雨已经向这边射来,袭向张弘范所领的一千蒙古怯薛,也将那名传令兵射倒在地。   “列阵!杀过去!”   才赶到的兵马中传来了一阵阵喝令,当即便列阵向这些蒙古怯薛杀过来。   时不时还能听到有校将在里面喊叫着,激励着士气。   “巷战,巷战。别让这些蒙卒逃散了麻烦。”   “先立功,才好改头换面……”   这些声音远远落入张弘范耳里,他听着其实很熟悉。   毕竟都是他认识的张家旧部,彼此都还沾着亲。   “十三叔?”   张弘范大怒,推开了两个亲兵,向领兵而来的将领所在的方向吼道:“天太黑你认错人了,还不撤回去?!”   回应他的是一阵阵喊声,初时并不齐。   “我们降唐了!”   “这是老元帅的意思,我们归附大唐了。”   “对口号,对口号……”   之后,声音渐渐齐整起来。   “归我圣朝,复我汉家江山!”   一旦这些士卒的喊声齐整,气势也就越来越强。   而一千蒙古怯薛被堵在这长街上进行巷战,本就不是他们所擅长的打法。   这边厮杀还在继续,远远又有了新的呼喊声传过来。   先是来自北面,之后来自南面,各个方向的呼喊最后汇聚在了一起,对种香园这一带形成了包围之势。   “归我圣朝,复我汉家江山!”   “……”   张弘范不甘地皱了皱,下令道:“退!往城南退。”   他身为蒙古汉军都元帅,此时在城中所能掌握的兵马还是要远多于叛军的。   可惜他今夜犯了一个错误,错在一开始以为是要“揪”出叛徒,以为叛徒只是少数,没想到遇到的却是这样大规模的倒戈。   这使得他没有更早地调动更多兵马,此时便处在了被动。   眼下需要做的是冷静,然后回去调兵平叛。   而此时此刻,张弘范心里却有了更多的怀疑与担心。   他在想,张五郎是怎么活下来的?为什么张十一郎之前说已经杀了张五郎?   ……   夜已经过了大半。   城内并没有看到火光,也没有出现太多的混乱。   若将今夜保州发生的一切看作是战事,它并不激烈。但对于张弘范而言,却越来越有危险重重的意味。   “停!”   匆匆领兵退到南面的钟楼中,张弘范突然停下脚步,且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   他抬起望筒,努力扫视着前方的城墙。   “不对,不对……这不是我布置的防务。”   旁人察觉不出来,但张弘范却发现,城墙上所插的旗子的位置,与他傍晚时安排的不一样了。   还有篝火之间的距离。   整个感觉都不一样。   张弘范吸了吸鼻子,把那冰冷的空气,以及一丝血腥的气味吸进鼻中。   他还在分辨这血腥味是方才留下的,还是这附近已发生过兵变。   “总帅?”前方有人问道,之后有火把的光亮向这边汇集过来。   “大帅,是总帅回来了!”   “九哥?!发生什么事了?”   随着蒙语的喊声响起,有一队人迅速向这边过来,跑动时身上的盔甲发出咣当之声。   没有踩雪的声音,因为街道上没有积雪,因为不久前有很多人才从这里跑过。   “十一郎?是你吗?”   “是我,谁叛了?贾文备叛了吗?”   火把的亮光中,张弘范已经能看到张弘庆。   “是,贾文备叛了。”他道:“你快去调集你的兵马,随我平叛。”   张弘庆并不转身回去调兵,而是继续向前,嘴里问道:“九哥你受伤了吗?”   忽然,张弘范从身旁的士卒手里抢过一柄小斧,猛向张弘庆掷了过去。   “杀了他!”   斧头正中张弘庆的肩甲,“当”的一声重响,火花四溅。   张弘庆像是一只被踩中的野猫一样惨叫起来,栽在地上痛苦地滚了两圈,肩上血淋淋一片。   “啊!啊!”   “给我杀了他!杀了他……”   等张弘庆再站起来,一条胳膊已经是晃晃悠悠,如同快断了一般。   “大帅!大帅!”   “快!快杀了老九!”   张弘庆面目狰狞,一会痛叫,一会又冲麾下将领大吼。   “还有兀古带,我要他的头立功,快去!快去……”   ……   “快走!去找大王!”   张弘范还在奔走,他暂时没有时间去分析前因后果,不太确定城中还有哪些将领值得信任。因此决定先去找兀古带。   那蒙古怯薛千户加瓦已经开始质疑张弘范的统兵能力,只是对保州城并不熟悉,才肯继续听张弘范的命令。   他们又向东赶去,还未看到莲池别院,前方忽然又是一阵箭雨。   “嗖嗖嗖嗖……”   “张弘范在这里!”   又是许多士卒倒下。   “史杞?”   张弘范很快便认出这是哪一支兵马,竟是在唐河畔俘虏来的两千史家的兵力。   这些人原本已经被卸了盔甲与武器,此时却又披甲持弓。   “加瓦!”张弘范喝道:“我们杀过去,与大王汇合!”   “杀过去……”   夜色里那泛着光的雪终于成了血水。   待张弘范终于杀出一条血路,赶到莲池别院前,却是愣在了那里。   目光所至,只有一地的狼藉。   原本精美的雕栏画栋被烧成焦炭,堆成一个个火堆,周围是数不清的马粪。   却根本看不到兀古带与他的兵马。   “大王呢?”   “那边!”   加瓦抬手向东一指,大喊道:“大王往那边去了,听到了吗?!”   确实有杀喊声从东面传来。   隔得很远,因此听得不太清楚,但可以确定,那是今夜战况最激烈的地方了。   “走!”加瓦道:“我们随着大王突围。”   ……   天光微亮。   保州东城门前到处都是尸体。   受伤的人和马倒在地上惨叫、嘶鸣,构成炼狱一般的场景,可以看出兀古带为了逃出保州城是不惜一切代价。   兀古带也是幸运的,发现城中有不对劲,第一时间就带兵出城。   但等到张弘范赶到之时,叛军已经占据了东城门。   甚至,叛军已经竖起了一面唐旗。   加瓦领兵拐到东城大街,见到的便是那紧闭的城门。   他犹不甘心,喊道:“杀出去!”   “走不掉了!”张弘范一把拉住加瓦的马绳,喝道:“你逃不掉了,跟我平叛,还有机会守住保州……”   “滚开!”加瓦依旧在呼喝号令剩下的蒙古怯薛冲锋。   “我是蒙古汉军都元帅!我命令你冷静!”   “滚开你这个汉人,我要回草原!”   加瓦挥动弯刀,逼退了张弘范。   他才不会为了守住保州城与唐军拼命,他留在这里本是为了驱赶中原的汉人去战斗,用中原人的性命去守住中原。   就算守不住,他大可以退回广袤而丰美的大草原。   他策马奔向那紧闭的城门,对这个城池毫无眷恋。   “长生天!保佑你的子民!”   “嗖嗖嗖嗖……”   加瓦摔在马下,倒在了血泊里。   很快,有人上前哄抢他的头颅,“噗噗噗”地劈烂了他的脖颈。   长街另一边,被仅剩的百余亲兵拥簇着向城内逃去的张弘范感受到了无比的失望。   其实,他效忠的忽必烈也随时可以逃回草原。   他效忠的人根本不会与他同心协力作战。   失望之下,张弘范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东城城门上插着一杆将旗。   那将旗上,一个“董”字在朝阳下显得那么刺眼。   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   整夜,一次次奔逃,一次次被背叛。张弘范却依旧可以冷静下来。   他已经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二姐儿?是二姐儿……”   回想起来,那日在张府书房,张文婉分明就是听到了他要杀张五郎之事。   他追到后院时,张文婉已经把消息交给了路过的那一队婢女其中一人。   之后,消息由靖节传出,递给了张五郎。   所以张五郎早有防备,没有被诱杀……   想到这里,张弘范忽然又想到了张十一郎揉脖子的样子,于是他能想像到张五郎把刀架在张十一郎脖子上逼他投降的场景。   张五郎为什么能做到这点?   因为所有人都在帮他。   张二郎是故意说谎的,明明把旧虎符交给了张五郎,却故意说在贾文备处。   “不对。”   张弘范忽然喃喃道:“贾文备还没有投降,旧虎符一直就不在贾文备手里……走!去找李庭、贾文备。”   他终于振奋了些,心想,李庭、贾文备至少比兀古带可靠。   “哈。”张弘范甚至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向身边的亲卫道:“不该来找兀古带,该早些去与李庭汇合。”   ……   一根长杆上挂着一颗人头,出现在了张弘范面前。   “李庭?”   张弘范嚅着毫无血色的嘴唇,转头四下看去,已找不到退路。   他看到那根长杆之下,贾文备骑着马正向这边而来。   “贾仲武?连你也叛了吗?你不记得陛下对你的重恩了吗?!”   “重恩?”   贾文备十分非常生气,用力一踢马腹便向张弘范这边冲过来。   “张九,你知道我一整夜都在带兵守着万卷楼吗?!”   “别过来!”   “万卷楼若有一点闪失,我父便是从墓中爬起来也要打杀了你!”   大喝之声盖过来,贾文备显然有满腔的怒火与怨气要泄。   张弘范却是不肯再与他多说,转身便逃。   “走!突围!”   ……   而另一个方向,张弘道也在迅速赶来,脸上带着焦急之色。   “大帅,你看。”   一抬头,张弘道只见东面董文用的兵马正在迅速包围向那一片街巷。   他微微皱眉,下令道:“快去,拿下张弘范。”   “大帅。”有人上前,低声向张弘道提醒道:“只怕你救不了他了,算了吧?”   “我没有想救……”   张弘道转头便低喝了一声,话到一半,他却是停住了,转而喃喃了一句。   “整顿乾坤事了,归来虎拜龙庭。”   这是张弘范的词,如今读起来,张弘道却是觉得自己像是抢了弟弟的志向…… #第一千二百一十七章 绝命   走过小巷,只见两旁的院子建得很整齐。   墙角还长着几株梅花。   当年蒙军攻陷开封之时,张柔将金国留下的不少耆旧望族护送到保州,因此城内有些街巷住的都是诗书人家,环境布置得格外清雅。   只是这样的清雅的雪景中,却已留下了许多血迹与尸体。   董文用在士卒的护卫下,循着血迹往前走着,脚步有些慢,仿佛在散步一般。   前方时不时传来惨叫,随着弩箭破风的声响,更多的尸体倒下。   “张弘范在这间院子里!”   “攻进去……”   拐了个弯,董文用停下脚步。   他看到对面又有一队人骑马赶来,包围了张弘范藏身的小院子。   董文用身边立刻有人提醒道:“那是张家的人,怕是想保张九,相公是不是立刻派人杀进去?”   “不急。”   董文用开口,嗓子沙哑得厉害。   他一双眼已是通红,动作与语态却很慢,道:“不急,我有耐心看看他怎么挣扎。”   “但万一他们保住了张九。”   “试试。”   董文用已停下了脚步。   他抬头看去,只见前方策马而来的队伍让开,有个小姑娘赶上来,冲着张弘范藏身的院子喝道:“九哥,降了吧,别再反抗了……”   隔着并不算太远的距离,董文用听了这样的话,扬了扬嘴角。   他是真的不担心张家人今日保下张弘范。   因为出发之前,李瑕曾召他觐见过一次,当时在场的还有张文静。   张文静亲口与他保证过,张家会给董家一个交代,她是以大唐皇妃以及张家长女的身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作出的承诺。   那么,董文用今日若拿不到张弘范的脑袋祭祀,张家则要付出更多代价。   他不介意看看,张家人是怎么给张九希望的……   ……   小院中有座两层半的阁楼。   蒙古汉军都元帅张弘范如今还能够指挥的兵力已只剩不到二十人了,正聚在阁楼下守着。   张弘范则藏身在楼间,持着弓箭瞄着院门附近,等着董文用进来。   但首先出现在他视线里的不是董文用,而是张文婉。   到此时,张弘范才意识到,自己小瞧这个妹妹了,一直以为她是个头脑简单的,没想过这段时间以来,她根本就是在骗他。   他小瞧的人不只张文婉,还有更多。   “九哥!我求你了,出来投降吧。”   “滚开。”张弘范喝道:“你再敢近前,我杀了你。”   “你疯了是吧?”张文婉道:“你已经走到绝路了,你还能往哪逃?”   “不要你管,你从来没站在我这一边不是吗?滚开!”   张文婉还待再喊,忽有人过来,一把将她往外拉,拉出了院门。   张弘范眯了眯眼,隐约中看到了那人的身影。   “张弘道!你要亲自来杀我,是吗?!”   “……”   张弘道仿佛未听到里面的喊叫,把张文婉拉出了小院,语气不善道:“谁让你来的?”   “我自己来的,我来救九哥。”   “来不及了,你回去。”   “我不回去。”   “回去!”   张弘道突然怒喝了一声,语气异常严厉,将张文婉吓了一大跳。   忽然,她“哇”的一声又是大哭起来。   张弘道无奈,把这个不懂事的妹妹推上马车,命人将她带走,这才回头看了看那边的董文用一眼。   “彦材兄,这边便交给你了,我去守粮仓,以免有人生乱。”   “五郎不劝劝九郎放下抵抗?”   “不了,我劝不动他,就由彦材兄……处置了吧。”   方才张弘道看到董文用来了,本就不打算再过来,只是因为张文婉不懂事又跑来闹,才又追过来把妹妹带走。   长叹了一声,他转身离开。   背后的厮杀声突然大作,好像是张弘范冲过来了。   还冲着他怒骂不已。   “张五,你满意了吗?你终于抢走了家业!”   张弘道愣了愣,停下脚步。   身后的惨叫声不止,还能听到那些死士劝张弘范快突围逃走的声音。   张弘范却只顾着骂。   “张五,亲手来杀我啊!你有本事从我手里抢家业,却不敢面对我吗?!”   “你投降李瑕不就是为这个吗?现在都归你了,你高兴了?!”   张弘道就站在那听着。   直到很久之后,身后的动静渐渐小了,他回过头,只见张弘范已经像是一条死狗一样被拖到董文用的面前。   “大帅,走吧。”有人低声对张弘道劝道。   “嗯,本就没想过来……”   ……   “后悔吗?”   董文用蹲下身,看着被按在地上的张弘范,问道:“你杀董家满门,后悔吗?”   “你心里清楚,害死你满门的人,是你……不是我。”   董文用脸色微微一凝。   满脸是血的张弘范惨笑了一下,继续道:“当年你在潼关战败时,若有勇气去死。董家就不会被怀疑,等唐军压境时他们才有选择。你看,是你害死了你满门。”   “诡辩?你怕我把你凌迟处死是吗?”   “是不是诡辩你心里明白。冤有头债有主,你以为我在燕京时有选择吗?我有吗?!”   张弘范虽然遍体鳞伤地被按在地上,突然爆发出的气势竟比董文用还强。   他咆哮时满嘴都是血,显得十分狰狞。   “不杀你的满门,忽必烈就要杀我满门,因为什么?因为你和张五一样蠢,你们只顾着你们自己的前途性命,把你们的家族置在火上烤!”   “啪!”   董文用狠狠甩了张弘范一个耳光,反手又是一个,将他两边脸都打得肿成一片。   张弘范却是哈哈大笑,反问道:“你心虚了?你心里清楚,你那些亲人全都是被你的自私自利害死的!”   “狗东西,我剐了你!”   “来啊,把罪名推给我你才能心安理得,那就剐了我啊,懦夫!”   默默站在小巷那边的张弘道吸了吸鼻子,忽然拔出了佩刀,转身。   张弘范还在肆意大喊。   “形势未明你们就投降李瑕,说什么汉人大义,别遮羞了!你们不就是搏一搏,给自己搏出一个在大元没有的富贵……”   张弘道已一把扯住了张弘范的头发。   “谁是懦夫?!”   “你,你们!”   “你宁肯跪着给异族当狗,也不敢承认我们才是对的,你才是懦夫!”   “你这个废物能懂什么?若不是我,张家已经是与董家一样的下场了,你害的!”   “若不是你这样软骨头的懦夫太多,中原人早就挺直腰杆做人了,懦夫!你睁开眼睛看看?谁还愿意帮你?你身边站着的还有谁?!”   “哈哈哈。”张弘范大笑,“从我手里抢走了家业,你很得意吧?”   听着这笑声,张弘道眼里的泪水不自禁就滚滚而下。   “你不可救药了。”   “张五,你给我记住,以后你有再多的功业,都是从我手里抢走的。”   张弘道重重吸了吸鼻子,手中刀猛地一割,杀鸡一般割破了张弘范的脖子。   血纷纷扬扬,洒在董文用的靴子上。   张弘道松开手,眼里的泪水却根本止不住。   他一向知道自己的心不够硬,原本真的不想过来的。   ……   “走吧。”   董文用挥了挥手,转身便走,感到有些索然无味。   张弘范的死,没让他感到满足。   思来想去,他喃喃道:“张九至少有句话没说错,冤有头债有主。”   张弘道则还未走。   他不想让人看到他哭,走进方才张弘范藏身的小院里,躲在那两层半的阁楼上独自坐着。   这样能消解情绪的时间其实不多。   一会儿还要去安抚许多归附的将士,要安抚城中百姓,要安抚亲朋故旧。   “大帅?”   楼下已经有人在催了。   张弘道擦了擦脸,转头一看,却在木墙上看到一行小字,显然是有人刚刚用箭矢刻上去的,铁划银勾、遒劲有力,是他很熟悉的字迹。   那是张弘范的绝笔。   “可怜一片肝肠铁,却使终遗万古羞。” #第一千二百一十八章 未降者   真定府,龙兴寺行宫。   李瑕转头看了张文静一眼,只见她身子微微一晃,片刻却又强装镇定,连双手摆放的姿势都显得端庄。   他挥手,向前来汇报保州详情的信使吩咐道:“先下去吧。”   “遵旨。”   “陛下,几位相公已经到了,郝经也已召到偏殿候见,陛下是否现在去前殿?”   “让他们稍待,下去吧。”   过了小一会,李瑕转头看向雁儿等人,道:“你们也下去。”   终于只剩下两个人,他便过去抱了抱张文静。   “想哭就哭出来吧。”   “也没有。”张文静红着眼,道:“之前就明白九哥活不了的,我就是想到以前……他小时候对我很好。”   “若不是生在这种世道,他会是个很好的兄长、朋友。别太难过了。”   “我也没有很难过,就是担心我爹。”   “放心。”李瑕道:“我已经安排人去燕京了,会救他们。”   泫然欲泣的张文静十分感动,握住李瑕的手,把头埋在他胸口中蹭了一下。   这是个很亲昵,也显得十分依赖的动作。   李瑕目光看去,觉得她像是一只不设防备的小兔子。   但其实就在昨日便有人向他密奏过,说拿下保定之后,眼下张家的势力刚刚好,话里话外的意思燕京城内的张家人其实不太有必要救,也很难救。   当时他只回答了一句“眼界放远一点”。   此时好好安抚了张文静一番,李瑕才起身向前殿走去。   一出门就是一阵冷风灌过来。   马上就要到腊月了,虽说拿下保州城很顺利,但各种因素加起来,要全面进攻燕京显然要等到开春了。   而这个冬天要准备的还有很多。   ……   走到了前殿,李瑕想了想,却是先召见了郝经。   郝经被扣留期间已见了李瑕麾下不少文官武将,至于有多少感触,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之前他见李瑕,还会行礼唤一句“外臣见过唐皇”,今日却是连“外臣”也不自称了,站在那愣愣看着李瑕,目光宛如一个老父亲。   “张弘范死了。”李瑕道。   过了一会,郝经才道:“老夫的弟子……死在陛下手中的,已不在少数。”   “朕破坏了你们的其乐融融?若没有朕,你们的日子会过得更好?”   郝经面露惭愧,摇了摇头。   李瑕道:“之前你说,不愿归附朕是因为朕会败,担心中原无人治理。现在呢?还是这么觉得?”   “老夫想先问几个问题,不知可否?”   “问吧。”   “唐军粮草不足,想要如何攻燕京?”   “加上保州的存粮,朕的北伐大军可支撑到三月。”   “三月只怕攻不下燕京,燕京毕竟不同于河北诸城……”   “那不如你到时再来求和,问问朕没粮了怎么办。”   郝经一愣。   他本以为李瑕这次是要招揽他,且心中已经有了些犹豫,考虑到若要降,家小却都还在燕京。   倒不成想李瑕说的是“再来求和”,像是并没有要招揽他的意图。   郝经也是有脾气的,见李瑕既不招揽他,他的语气也生硬了不少。   “那不知唐皇陛下对外臣这次的议和盟约怎么看?”   “朕可以考虑答应,但不是忽必烈那些条件。”   事实上,忽必烈的条件,李瑕根本都没怎么听,显得十分没有诚意。   此时他才敲了敲桌案,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要让朕退兵,忽必烈首先要去帝号、去汗号,向朕称臣,朕可以封他为漠北王,这是大前提。另外还有些小的要求,比如纳贡……”   郝经看向李瑕,眼神带着惊讶与思索之色。   惊讶于李瑕提出这样没诚意的条件,思索提出这样的条件有何意义。   直到之后其中一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还有,张家的满门老少还在忽必烈手里吧,让他把人好好地交给朕。”   郝经目光一动,隐隐地已想明白了什么。   ……   又过了三日,等李瑕提出的关于盟约的各种细节议定,郝经便再次乘上马车北返。   依旧是那个不知名的唐军将领护送。   这次,唐军将郝经护送到了保州城以北五十余里的武遂城。   到了地界,那唐军将领勒马便要走,郝经掀开车帘,问道:“两番劳将军相送,老夫却还不知将军高姓大名?”   “哈哈哈,你还是不配知道!”   那唐将大笑着,须臾便带兵士走远。   元军将领黄俣大怒,策马上前向郝经道:“郝公,末将去给他们一个教训。”   “罢了,国事为重。”   郝经冷眼向南扫了一眼,转头看向前方的武遂城,道:“歇歇再继续走吧。”   武遂城便是宋国名将杨延昭屯兵抗辽之处,宋辽之战中的冰城御敌、羊山之役皆发生在这里。   登城南望,望到了不远处的白沟。   白沟是宋、辽的交界。   他于是想到了这次见李瑕时,李瑕引用的他的那首诗。   诗名《白沟行》,其中还有一句是“易水南边是白沟,北人为界海东头”,讲的是石敬塘割让燕云十六州之后,白沟就成了南北的交界。   而如今若是真的促成了李瑕与忽必烈的和谈,那这条白沟只怕还要继续成为南北的交界。   “万古诸华有遗臭”,既写出了这诗,他郝经能这般做吗?   风雪吹来,郝经抹了抹眼,将眼中的泪花抹尽。   护送他来的元军将士还在看着,他不能让他们看出他的感慨。   于是队伍继续前行,过定兴、遂州、大兴诸城,终于在数日之后抵达燕京。   一路上,郝经留心观察,发现元军坚壁清野,防御布置与白沟以南大不相同。   白沟以南大多属于汉人世侯分兵镇守之地,以北的地界才是由忽必烈直接掌控。另外,若说白沟以南曾经还是宋土,离丧不到一百五十年,北面则已离丧三百三十年,民心风气还是有区别的。   进入燕京之后,忽必烈并未马上召见郝经,而是命赵良弼先来见了郝经。   赵良弼是女真人,祖上本姓“赵良弼”,音讹为“赵家”,因此以赵为姓,到他这一辈,已与汉人无异,读书考中过金国的科举。   在李瑕称帝之前,赵良弼也曾出使长安,见过李瑕。   “陛下还担心李瑕会把伯常扣留,好在这次你能够平安归来。”   郝经连忙摆手,笑道:“辅之兄也曾见过李瑕,该知他不是如贾似道那般无德之人。”   赵良弼捻着胡须,道:“不错,李瑕之风采,至今我还是记忆犹新啊。”   他说这句话时,目光看着郝经,隐隐若存着些试探之意。   郝经反问道:“辅之兄此言何意?担心我降了李瑕不成?”   虽然双方都知道,护送郝经回来的将领士卒都已经被带去查了,赵良弼却还是道:“绝无此意。”   “只怕陛下疑我啊。”   “伯常言重了。陛下不久前才说了,他若是信不过我们这些汉臣,干脆便弃了这燕京城。之所以还守着,因他行汉法之心犹坚,且还信任我们这些老臣。”赵良弼叹道,“我们随陛下数十年了啊。”   “是啊。”郝经拍着膝盖,道:“我入幕府的时间晚,算来也整整十四年了。”   两人唏嘘不已。   过了一会,赵良弼再次发问,道:“李瑕既已拿下保州,似乎取燕京之意甚坚?”   “未必。”郝经道:“宋辽之交界在白沟,而不是保州。”   “他若愿意议和,何必提这等荒谬条件?陛下不可能答应的。”   郝经道:“但我们的目的也是拖着他,待他粮草告罄。大可与他慢慢谈,哪怕就着其中那些小条件来回掰扯。”   “但李瑕呢?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他也不敢确定南面的局势会如何变化,想要静观其变。”郝经沉吟道,“或许还打算趁着严冬整备之时救出张家。”   “张柔?”赵良弼沉吟了一会,目光看去,等见郝经在倒茶了,才缓缓道:“保州失守的消息传来,陛下好像已下令杀他了,今日我听说他被押到了军营中。”   郝经不自觉地手一抖,茶水洒了满身。   “死……死了吗?”   “不知,也许祭旗了吧。”   郝经已掩饰不住脸上的慌张神情,道:“辅之兄也知道,我曾深受张柔大恩,无论如何,我都想……还能否为张家求个情?”   赵良弼目露疑色,道:“陛下没有不杀他们的理由。”   “若李瑕能退兵?”   “为了张柔,不可能。”   “不,张柔只是一个谈判的筹码。方才说过,李瑕也在犹豫。”   赵良弼眼中疑色更深,问道:“犹豫什么?”   郝经掩着紧张,稳了稳心神,起身,拿出一个地图,指点着说起来。   “辅之兄要对陛下的布置有信心,早在李瑕与兀鲁忽乃、海都于西域会盟之际,陛下就已意识到了威胁,故早已对此做出了布置,西灭高昌、遣使吐蕃、南联宋国……如今宋军已攻破了夔门,对李瑕形成迫在眉睫之威胁。据我所知,李瑕得到夔门失守的消息正在考虑是否退兵,遂故意试探陛下。”   “迫在眉睫?”   “不错。辅之兄不知川蜀地形,待我细细说来。夔门乃入川之门户,此地一破,川蜀门户大开,李瑕已陷入两难之境……”   赵良弼看着郝经指点江山的动作,渐渐能感受到郝经身上那股对大元的信心…… #第一千二百一十九章 不识好歹   十二月初九。   贾似道的主战船终于抵达了江陵。   万里长江依旧浪花滔滔,宋军水师旌旗蔽空。   贾似道下了甲板,走入江陵城,开衙议事,他首先感受到的是江陵官员的殷勤,以及对收复川蜀的热情。   毕竟李瑕造反已经有些年了,两年前朝廷还败在了这反贼手里,这次能够溯三峡而上,攻破夔门,确实是振奋人心。   再加上贾似道亲率大军前来,宋境的舆论仿佛收复川蜀指日可待。   这些舆论也不知是自发的,还是有心人在背后鼓动,总之是把贾似道越架越高。   有时听着那些赞誉,也会想着,若是这一仗不赢,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我等见过平章公。平章公跋履险阻,擐甲胄,泝巴峡,身佩大宋之安危,实我等之楷模……”   面对新任的江陵知府张林的奉承,贾似道有些不耐,道:“休说没用的,把最新的战况报我。”   张林微微有些尴尬,应道:“下官备了酒菜为平章公接风洗尘,不如一边享用,一边听下官禀报,如何?”   贾似道看得出来张林没做准备,懒得为难他,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允了。   之后他扫了廖莹中一眼,眼神中有些疑惑之意。   “这样的废物当时是如何抢回江陵的?”   “平章公忘了?”廖莹中遂上前附耳道:“夺江陵、支援水师粮草攻打夔门的,是通判赵卯发,但赵卯发曾得罪过夏贵,平章公遂点了张林为江陵知府。”   “是吗?”   贾似道自觉不该忘了如此重要的任命,但他每日事务繁忙,对此确实有些记忆模糊。   只记得当时在临安议事,他听着幕僚们说了很久,点了点头,好像是允了几个任命。   廖莹中道:“平章公几年前曾见过张林,若是面容不记得,也许他的词还有印象,‘白玉枝头,忽看蓓蕾,金粟珠垂。’”   贾似道笑了笑,似乎想起来了一点,道:“当年还是个妙人,如今成了个庸才。”   “那……平章公是想换赵卯发知江陵?赵卯发是重庆人,对长江沿岸的情况很了解。不过,张林是淳祐七年登第,赵卯发晚了一科。”   “他是怎么得罪夏贵的?”   廖莹中一愣,心想这件事原本早已说过了,怎么又问。   转头一看,只见贾似道鬓角上的头发几日未染,已透出许多的白发。   “赵卯发曾任宣城令,数年前有次,夏贵麾下的士卒过宣城纵掠,赵卯发捕斩了十余人。”   “知道了。”贾似道沉吟道:“朝令夕改有损我的威望,赴宴吧。”   过了一会,诸事安排妥当,一场接风宴在临江楼举办。   此时张林已经准备好回答贾似道的问题。   “就在不久前,又有三支水师穿过三峡,汉阳军在巫山修建了码头,如此一来,辎重可先运至巴东,再转运至夔门;荆门军则已西进切断了夔州与白帝城之间的水路……”   “你是说,白帝城还未攻下?”   “是,不过诸位将军已探明了白帝城的防御。”张林目光向下瞥了一眼,悄悄看了看袖子里藏的小纸条,道:“白帝城由白帝、下关和子阳三城相连而成,城址占据鸡公山、白帝山、马岭,形成两山夹一岭的险要地形,故而诸位将军认为,与其强攻,不如招抚……”   “拿来。”贾似道不耐,淡淡道了一句。   他还在吃菜,手里的筷子不停。   是由廖莹中上前,让张林将几封最新的战报拿出来。   廖莹中只扫了一眼,上前低声说了三两句就能将最近的进展讲完。   这种经过谋士分析整理过的情报就简明扼要得多。   听罢,贾似道冷笑道:“都等着我到了才肯卖力气是吧。”   才到江陵这场接风宴,让他对地方官员感到了莫大的失望。   ……   接下来,贾似道又召见了从襄阳赶来的贾余庆。   “你是说,吕文焕还在准备,却没有真的出兵孟津渡。”   “平章公,下官以为吕帅所言也有道理。”贾余庆道:“先抢下南阳诸城,修缮城池、充实守备,已让襄阳兵力捉襟见肘,此时若是准备不足,贸然北上攻打唐军。万一……”   “你不如说吕文焕想留在襄阳过年!”贾似道忽然喝了一句。   贾余庆一惊,低下头惶恐不已。   “滚。”   贾似道喝退了贾余庆,往后一倚,太师椅上披着貂皮毯子十分柔软,让他感到愈发疲倦。   “贾余庆必然受了吕文焕的好处。”   “平章公看出来了。”   “呵,我又不瞎。”   “更麻烦的只怕是吕文焕,他这是把京湖当成吕家的产业了,待价而沽,等着卖个好价钱。”   “京湖官场啊……”   贾似道叹息一声,摇了摇头,继续道:“从临安出发时,你可预料到我们还未至夔门,首先遇到的难题却是京湖官场。”   廖莹中思忖了一会,问道:“平章公,是否撤换了吕文焕?吕家之势力确实太大了,俨然一方藩镇,如今吕文焕甚至敢不听平章公的命令,再不加以遏制,只怕尾大不掉。”   贾似道微微摇头,道:“这种时候,襄阳不能乱。”   廖莹中却继续道:“朝中不少人说,论守襄阳,高达更有经验,可用高达接替吕文焕。”   贾似道坚决摇头,反问道:“你知道有多少人等着对付我?”   廖莹中遂不再多言。   高达甚至与贾似道有隙,这种时候,贾似道不可能把自己人撤下来,换一个政敌守襄阳要地。   这些全是贾似道过去结党营私所带来的弊端,包括吕家、夏贵在内都是他的党羽,层层勾结,紧紧绑在一起,使他空有平章国事之重权,却难以理清这官场乱象。   “再派人去催吕文焕……”   外面忽然传来了动静,廖莹中转身开了门,问道:“何事?”   “有人求见平章公,自称是……”   “是谁?”   “他自称是李逆的信使。”   廖莹中微微一愣,转头看向贾似道。   贾似道也已坐正了身体,目光凝重了起来。   须臾,他笑了一笑,道:“李瑕现在想求饶,只怕晚了。”   “平章公,是见,还是杀了?”   “让他过来。”   贾似道话到这里,忽然想到了什么,带着些惊愕之色自语道:“他怎么来的?为何一路到江陵却没人与我说过?”   “这……”   ……   来人是个三十多岁的文人,相貌堂堂,风采不凡。   贾似道一见他便感到十分眼熟,想了一会,想起了这人是谁。   “邓剡邓光荐?你也当了叛臣?”   “还要多谢贾平章当年高抬贵手。”邓剡不卑不亢地作了一揖。   贾似道有些发愣,又是努力想了想才想起来。   大概是前些年,朝廷与蒙元议和,邓剡等人伏阙上书反对此事,被问了罪。后来是王翠带着他逃到了川蜀。   贾似道当时便发现王翠偷了自己府中一枚令牌,但因赵衿的原由,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对你高抬贵手,你可有想过报答我?”   “不知贾平章想要怎样的报答?”   “不仅是报答我。”贾似道又流露出了浪荡子的不羁神态,道:“你还没报答大宋天子的皇恩浩荡。这样,助王师收复川蜀。”   邓剡脸色郑重了些,道:“我生天地间,食五谷、读诗书、学礼仪,当首先报答华夏大地与黎民百姓。”   “呵。”   面对这种正经的读书人,贾似道身上无赖气更重,道:“你跑来说这些瞎话,想死?”   “贾平章若不怕触怒我皇,大可杀我。”   “你当我怕他?”贾似道抬手一指,高声道:“我已经攻下夔门了,我怕那个乱臣贼子吗?!”   “趁王师收复中原失地之时,不宣而战,这便是你们高声说话的底气吗?”   “闲话少叙,你有屁就放。”贾似道又坐回了他的太师椅,动作依旧威风。   邓剡从怀中掏出两封书信,交在一旁的护卫手里。   贾似道目光看去,见书信有两封,很快便想到除了李瑕之外北面还有谁会给自己写信。   他眼神便有了些不同,在这一刻决定饶邓剡一命。   目光扫过李瑕的书信,让人先摊开另一封,果然,信上是有些笨拙的字迹。   正是赵衿所写。   邓剡站了一会儿,语重心长道:“贾相公,回临安去吧,你这般偷袭川蜀,一则为天下汉人不耻,往后青史遗羞;二则,川蜀重重险要,宋军连到重庆的希望都渺茫;三则,哪怕仅为个人性命计,你亦不宜离朝堂太久,你我皆很清楚,宰执统兵在外,稍有不慎即身败名裂……”   “我知道。”   贾似道依旧低着头看信,道:“你说的我很清楚,出征之前,我考虑的比你要多。”   邓剡道:“那我不妨再说得直白些,贾相公只需要待在临安稳定宋廷朝局,不论往后天下形势如何变化,图一个安享晚年绝非难事,这是为你好。”   堂中安静了好一会。   仿佛率二十万大军征蜀的贾似道真要被邓剡三言两语说退了。   可惜的是,到最后他还是冷笑了一句。   “安享晚年?若只为安享晚年,我何必做到今日这一步?李瑕以为全天下只他一人有志气是吗?我贾似道就不配了,是吗?!”   ……   江风很大。   有人趁夜离开了贾似道的行辕,并将一个小小的包裹交给了等在黑暗中的另一人。   “贾似道秘密见了李逆的人,这是证据,你连夜送回临安……” #第一千二百二十章 多方合作   贾似道看完李瑕、赵衿的来信,便将它们烧了,没有给任何人看。   待手里的纸灰散了,他提笔给赵衿回了一封信,交给邓剡,之后便故作大方道:“我不杀你,走吧。”   “希望还有再见到贾相公的一日。”邓剡很得体地回了一礼,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你们亲自押着他,直到他离开宋境。”贾似道又吩咐人跟上邓剡。   人走后,廖莹中连忙上前,道:“平章公,不如将邓剡拘了,严刑逼供,问问他是如何抵达江陵的?”   贾似道漫不经心道:“还能怎么来的?江陵是舆情司活动最多的地方,城中多的是李瑕的暗探。”   “那是否要筛一遍?”   “你办吧……”   廖莹中领了命令,做法也很简单,将城门、码头、仓库等所有重要地方的官吏士卒全都换了,以保证江陵辎重的集散,舆情司也就翻不出太大的动静了。   连着数日,果然没有再发现有细作活动的迹象。   数日之后,贾似道继续统兵西进,江陵城便成了后方的集散重镇,但城中一些达官贵人的生活则已恢复了原样。   十二月十八日。   长廊环绕、楼台隐现的园林深处有一间画堂,堂中有人正在宴饮。   四周的火炉熏得春意融融,舞姬们只穿着薄纱,展示着雪白的肌肤,有歌姬抱着琵琶,婉转唱歌。   “双翠合眉峰。泪华分脸红。向尊前、何太匆匆。才是别离情便苦,都莫问、淡和浓。”   一曲罢,王荛抚掌大笑,赞道:“好词,好词,去非兄此词笔致幽深,清新隽秀,当饮一杯。”   张林连忙道:“使君过誉了,过誉了,不过是信笔所写,当不得,当不得。”   王荛还在笑,转向坐在一旁的贾余庆,道:“善夫兄你看,去非兄谦虚了,反正换作我,我可写不出这样的词。所以说啊,还是大宋温文尔雅。不像中原,粗鲁,太粗鲁了啊。”   贾余庆道:“使君文武双全,才是更难得的。”   “不错不错,贾相公说的是。”张林连忙帮腔。   三人于是共饮了一杯,宾主尽欢,交情很深的样子。   一杯酒下肚,王荛的大嘴咂吧了两下,道:“贾似道已经离开江陵西进了吧?”   “是啊。”   王荛道:“我们原本安排在码头的人可全被他换了。”   张林有些警惕起来,小心提醒道:“这种事还是算了吧,说来不过是烧了几艘船,对战局影响不大。如今贾平章的人查得又严,万一查到我们这里可不好。”   王荛笑了笑,把玩着手里的酒杯。   张林又道:“之前有赵卯发一直盯着我,如今贾平章又安排了不少官员在江陵,我实在是不好安排。”   “放心,不会拿这种事让去非兄难做。”王荛略略沉吟,道:“我听说,王应麟、周密等人如今还押在江陵府?”   张林再次摆手不已,道:“我虽有意要帮使君,却无权放了他们。而且贾平章已经下令要将他们押回临安了。”   王荛笑了笑,心想为了买通张林,钱花了不少,其人真正能做的事却没有几样。   他面上却还是一副洒脱模样,道:“押回临安?我正好也要往临安,去非兄帮个忙,让我与他们同行,如何?”   “这……”   张林再次为难起来。   他之所以愿意接触王荛,无非是想着两头下注,往后不论天下形势如何变化,至少能保一保自己这官身。   但若真要做些什么,他便想要找借口推托。   “使君也知道,此事并非是我能作主的。”   反而是贾余庆抚须沉吟了一会儿,道:“不如由我来想想办法,看能否与押送王公等人的队伍同船南下,如何?”   话到此时,王荛却是反问道:“善夫兄就不怕我在路上救人,连累了你?”   “我亦曾得王公指点文章,算是他半个学生。”贾余庆答道。   王荛大喜,再次举杯敬酒。   他正是与贾余庆一道从襄阳过来的。   但并非是因为贾余庆归顺了新唐,双方的关系更像是合作。   当时的情形是,吕文焕与王荛谈过之后,又私下与贾余庆密谈了一次。   王荛虽不知他们谈话的内容,却可猜到一二……吕家军必须有能在朝堂上说话的人,而这次吕文焕违逆了贾似道的意思,难免会与贾似道产生裂痕,虽不至于马上绝裂,却可以着手扶持新的重臣了。   而贾余庆也在这一系列的局势变化中看到了机会,如果之后贾似道失势,他则可借助李瑕、吕文焕的势力谋求拜相。   王荛也很愿意随贾余庆一直往临安。   相信到时候,他们能够很容易地找到更多的合作对象。   只能说,贾似道人都还没到夔门,其身后的各方大小势力已经蠢蠢欲动,想要分食他留下的权力了。   ……   瞿塘关。   瞿塘关又名夔门,位于长江三峡中瞿塘峡的最西端。   它的地形,就像是两块巍然屹立在江面上的巨大闸门。   山是直立的,与江面垂直的。   像是一道巨斧把大山劈开,只留下中间狭窄的峡谷供长江东流。   连这峡谷也是迂回曲折。   因此,从东面逆流而上的船只很难攻破瞿塘关,因为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但攻下瞿塘关之后怎么继续攻白帝城、夔州,依旧是让人头疼的问题。   只有小小的江峡渡口可以泊船,而直直屹立在江面上的雄伟大山上只有一座烽火台、一座关城、一座赤甲楼。   宋军绝大部分的将士依旧是住在船上。   他们用铁锁把船连在一起,以免被汹涌的长江水冲走。   铁锁连船,把整个江面堵得密密麻麻。   怕火攻,也怕撞击,因此进攻不得不小心翼翼,使得战事进展变得缓慢下来。   十二月二十五日,宋军都统苏刘义在甲板上向西眺望。   “快过年了,我想到夔州城里过年。”   “年前能攻下白帝城已是万幸,你还想要进夔州城?”   “贾平章率二十万大军溯江,若还不能攻下夔州,各方面都会非常被动。”苏刘义脸上的忧愁之色愈浓,又道:“攻下夔门时我欣喜若狂,因那一战打得太不容易,像是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但你看,接下来每一战都只会更难。”   “是啊。唐军被偷袭了一次,不会再让我们偷袭第二次。”   此时与苏刘义说话的,是转运使杨应奎,他忽然四下一看,压低了些声音,道:“另还有一桩事与你说。”   “什么?有办法招抚唐将了?”   “不是。”杨应奎道,“平章公不是快来了吗?有人希望能够在攻克夔门的战报上加几个名字。”   苏刘义不由皱眉,道:“加的还不够多?”   “你也知道的,立个功不容易,难得有了战果,想要分润的人多……” #第一千二百二十一章 党羽   瞿塘峡。   风穿过峡谷,响起呜咽声,急促的江水不停拍打着船舷。   贾似道临风而立,抬头看着两岸的峭壁,喃喃道:“这种地势,怎么攻下来的?”   随行的诸人之中,只有一个名叫“姚訔”的江陵司理参军了解夔门一战,出列道:“平章公,可看到了那边的栈道?”   那夹着长江的山岩上,确实开凿了栈道。   山岩与江面完全垂直,根本就没有立足之处,只能将木桩钉进石头里,再在木桩上铺上木板,此时正有像蚂蚁一样的纤夫在栈道上拉着船只。   可能一阵风吹来,就能将他们吹入急流涌动的江水之中,就连贾似道的船只也有触礁的危险。   “这地势,只有瞿塘关的江峡渡口稍微缓一些,能供一条大船停泊。但要想从那里突破唐军的防守攻上去,绝对不可能。”姚訔抬手一指,道:“我军是从这绝壁之上攀上去,从山壁上夜袭的瞿塘关。”   贾似道接过廖莹中递过来的望筒,看了一眼,道:“这不可能攀得上去。”   他语气很笃定,因为那光秃秃的山岩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攀爬的。   姚訔并没有参与攻打夔门一战,具体也说不出来,却是指着前方的峡谷道:“瞿塘峡到这一段,名曰‘风箱峡’,平章公请看那里。”   贾似道努力在甲板上站稳,眯着眼透过望筒仔细看着,只见到石壁上的几道断岩裂缝,岩缝高处,似乎有一叠黑色的方形之物,仿佛木匣。   “那是什么。”   “据传是鲁班留下的风箱。”   贾似道侧耳听去,听着这峡谷里的呜咽声,好像真的是有个巨人在拉风箱一般,遂道:“怪不得这里名叫风箱峡。”   “但那并不是风箱。”姚訔道:“是悬棺。”   贾似道微微滞愣了一下,不信。   人都不可能爬上去的地方,怎么可能带着棺材爬上去。   然而,船继续往前行,他移动视线,还是在那岩壁高处又找到了两具悬棺。   姚訔道:“不敢骗平章公,真是悬棺。”   “娘的。”贾似道低声骂了一句,以示惊叹。   “你给本相解释解释,这么大的棺材是怎么搬到这种岩壁上的?”   “下官也不知,这恐怕是汉代以前留下的。”姚訔道:“或许是神仙帮忙。”   “根本不可能。”贾似道又道。   “悬棺是怎么上去的下官不知,但我军就是从此攀上去,从而攻破的夔门。据说当日,不停有人跳下来,或摔入江水被卷得不见尸首,或摔在礁石上血肉模糊。三百勇士,攀上岩壁者,十不存一。”   “十不存一。”贾似道喃喃了一句,转头看向姚訔,这才正眼打量了他一眼,问道:“听你口音,你是蜀人?”   “是,下官潼川府路梓州人。”   “李逆起势的叙州也是在潼川府路。”   “下官十五年前便到了两浙西路义兴。”   贾似道点点头,对姚訔颇为满意。   接着,他再次打量了两岸地势,感慨不已,转头向廖莹中道:“之前听说将士们奇袭夔门,以为寻常,今日亲眼见了这地势。才知苏刘义是个勇将啊,大宋多少年没有遇到这样的将才了?”   之前贾似道听说战报时确实是没太放在心上,直至今日,才对苏刘义刮目相看,立即便起了爱才之心。   原本,在江陵见到了张林,又听说了吕文焕的消息,他对京湖至川蜀的地方官与将领本已十分失望。   今日确实是难得遇到一个表现出色的。   “可见我大宋不缺慷慨报国之士,细说说此人。”   “是,平章公稍待。”廖莹中了解贾似道的心思,连忙又去翻看了夔门战报,方才道:“苏刘义,字任忠,号复汉。”   “哈,只看这字号,便知此人是肝胆报国。”   “他是苏东坡的第八代孙,其祖苏师胆、其父苏庆文,皆进士出身。另外,苏师胆是抗金将领,开禧三年在安远与金军作战,史弥远为与金国议和,派人杀了苏师胆。”   “这么说来,苏刘义是出身名门、忠义之后。居然只任了个武职,至今只是个都统?他不读书?”   事实上,都统已经是很大的官了,只是在贾似道这样的重臣眼里不算什么罢了。   “书香门第,自是读书的。苏刘义是兴昌四年丙辰科进士,与闻云孙同榜。”廖莹中应道。   他不由也想到,丙辰科进士确实是太多人崭露头角,偏偏当时让王应麟当了覆考官。   贾似道愈发对苏刘义有了赞赏之色,颔首不已,道:“是进士就好,不错,不错。”   “平章公,苏刘义为报国而从戎,一直在吕文德麾下,曾随吕文德支援鄂州,当时你或许还曾远远见过他一面。”   贾似道哑然而笑。   搞了半天,原来苏刘义一直是自己人。   不打仗,还不知党羽里有这样一个出色的将才。   廖莹中再看了看手中的信报,小声提醒道:“就是,苏刘义续弦的是张世杰的女儿。”   倒没想到贾似道却是摆了摆手,道:“无妨,张世杰也是个将才,无妨。”   “是,平章公雅量。”   船行缓慢,有的是时间。贾似道笑了笑,道:“再说说随苏刘义勇夺夔门的勇士们。”   站在一旁的姚訔稍稍低头,目光落在了足尖,竖起了耳朵。   廖莹中翻了翻手中的战报,清了清嗓,念了出来。   “阁门祗候、荆湖北路兵马钤辖,谢奕明;常德府诸曹参军事,谢奕进;宁江军副统制,吕师彦;宁江军统领,杨权……”   贾似道目光一凝,一瞬间眼神中闪过愠怒之色。   之后,又化作了释然与无奈。   ……   “任忠,不过再加几个名字。哪怕说他们是从水路攻上瞿塘关……”   “你自己看看江浃码头,停的下几艘船?!”   战船上,苏刘义面对着杨应奎的劝说,突然发了火,抬手一指东北方向,又吼道:“照他们的说法,有这么多高官,若随我突进瞿塘关,若从码头攻上,若以战船砲击,那为何我军还能死那么多人?!”   杨应奎无奈,道:“何必较真呢?你当平章公就看不出来?不过是花花轿子众人抬。”   “我也不想较真。”苏刘义眼睛一瞪,道:“但我死了多少弟兄你知不知道?都是我挑选出来的精锐,三百人上绝壁,十不存一,十不存一!我答应他们的功劳封赏被人抢了,我怎么见他们?”   “怎么是抢了呢?”杨应奎语重心长,道:“该发的赏银一分不少,只会更多,不过是改几个名字。你也知道,在大宋升官不容易。”   “冗官之疾不治,当然不容易!”   苏刘义愤而转身,又骂了一句。   “娘的,平时贪墨钱粮,战时畏缩不出,战后分润功劳,他们太不容易了!”   杨应奎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道:“何必义愤填膺?这种事又不是见得少了。记住,保住你自己的前程,才能惠及麾下将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苏刘义不答。   杨应奎笑笑,没再多劝什么。他很清楚,苏刘义能在吕文德麾下一路升到都统,并不是迂腐之人。   “走了,你自己想想吧。”杨应奎转身先回了舱房……   天色渐暗。   大江渐渐陷入黑暗之中。   苏刘义独立在甲板上,紧紧抿着唇,绷着一张脸,保持着这不悦的姿态很久,最后却还是叹息一声,低下头来。   ……   腊月二十八。   贾似道的主战船终于到了,把整个长江江面堵得愈发水泄不通。   为了迎接平章公,所有战船上都是鼓乐之声大作,如同过年一样热闹。   对于大宋水师将士们而言,却根本不是过年。   没有人喜欢在年节时还漂在江面上……   苏刘义乘着小船从一艘艘大战船的缝隙中穿过,抵达了江浃码头,跳下小船,往瞿塘关上赶去。   瞿塘关说是关城,其实就是顺着一条小小的石阶登上山壁,在稍缓的地方有一座小小的关楼,再往上,山顶上有座望楼和烽火台。   登上望楼,便见到贾似道正立在那儿。   “末将苏刘义,见过平章公。”   “任忠来了,不必多礼。”   贾似道的笑容灿烂,不像是一国重臣,倒像是苏刘义的至交好友。   他招了招手,道:“来,与我说说你是如何攻下的夔门。”   “是,瞿塘关之险,一在于地势雄奇险峻;二在于铁锁横江,水流湍激;三在于唐军在此布置了火炮轰击。若是正面强攻,只怕十万大军经年累月都难以攻克。这次五师能攻克此地,在于出其不意……”   之后,苏刘义说着说着,提到战事的细节,渐渐便红了眼。   “并非是攀上绝壁之后就能顺利绕过来,平章公请看,那里有一道悬崖,我们得跃过深涧才能过来。卞富、裴勇便是死在这里……   我们杀入关内时正是夜晚,首先要解决掉的就是火炮。有两座,都是安排在关城前,只有那里才摆得下。但杀过去并不顺利,于信、包阿六、乌志等人情急之下,引燃了唐军的火器库……”   贾似道目光看去,心说也是这关城太小,格局简单,才能让苏刘义很容易就烧了唐军的火器库。   又听了一会儿,贾似道沉吟道:“如此说来,仅算杀入瞿塘关之后战死的就有二十一人?”   “是,幸而朱安抚司及时领兵攻上江浃码头,否则末将已战死在瞿塘关内。”   “战死者二十一人,报功薄上犹有五十余人。算来该有七八十人成功攀上山岩绝壁?所谓‘十不存一’原是夸张之语?”   “这……”   “还有,为何你方才所说许多人名,并未在报功薄上。”   苏刘义身子一颤,再抬眼看向贾似道,眼中已带了期待…… #第一千二百二十二章 忍   以夔门之雄伟,站在高处眺望,能看到滚滚长江劈开山势、浩荡东泻的壮观景象。   正是“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此情此景,让人眼界一阔,胸中顿生豪情。   苏刘义深深看着贾似道,能从贾似道眼角的皱纹中感受出这位平章公对大宋社稷的无比忠诚。   世人骂其奸臣,他却知道这个所谓的奸臣始终想要救社稷。   “末将不敢瞒平章公!”   苏刘义在瞬间决定抛掉他在吕家军中学来的圆滑与隐忍,他要实话实说。   “随末将攀登绝壁之勇士虽有三百,然顺利入关者十不存一,这才是真正的功劳薄。”   艰难地从盔甲中掏出一本册子,苏刘义好好端详了一眼,将它递在贾似道手中,继续道:“至于始终在正面强攻瞿塘关者,唯有荆南安抚使朱禩孙所领的兵马。至于诸路将帅,始终不肯尽力,反而在战后抢功。”   “果然。”   贾似道接过那本小册子看了一眼,只见上面都是一个个人名,官职最高的不过是准备将。   他早便知晓报给朝廷的功名薄是假的,毕竟那些人连掩饰也没掩饰。   “平章公原来也知道?”   苏刘义一只腿向后一迈,便要跪倒下来,却被贾似道一把扶住。   “任忠,不必如此。你是舍命保国的忠臣良将,本相很清楚,不会亏待了你……也不会亏待了你麾下这些将士,定会都有封赏、升迁。”   “多谢平章公!”苏刘义大喜。   但他想了想,却是又问道:“但战报已经递到朝廷了,还能改吗?”   贾似道拍了拍他的肩,道:“战报虽改不了了,但本相知道功劳属于谁,足够了。”   “可……可那常德曹参军事谢奕进迟迟不给将士发放冬衣、终日只知吟诗作画;宁江军统领杨权畏缩不前、延误军机。就是这些人冒领了将士们的功劳,此事若不正名份,将士们心气不平啊。”   “我都懂,但此事没有这么简单。”   “平章公,末将愿为大宋社稷肝脑涂地!”苏刘义道:“末将唯怕战死之后功劳被人冒领,更怕为国征战反成了罪过。”   一句话,指的是今日,同时也指的是他祖父在抗金时没有死在金军手里、反而是死在大宋朝廷刀下。   旁人或许没资格这么说,但苏刘义有。   “今日若不是平章公来,那些冒死为国效命的将士们什么都得不到啊。还有我祖父,他当年只是一心抗金……”   苏刘义话到一半,住了口。   贾似道也沉默了,心想这次入川,一路所见各种各样的官员,他最欣赏的就是苏刘义,却连一个简单的要求都不能做到吗?   两人无言,只有江风吹过风箱峡,拉出了低沉的呜咽。   “任忠啊,我心里比你还急。”   贾似道抬起手,指着他覆盖了整个江面的船只。   “如此大军,这其中有多少无能之辈,多少贪婪之徒,我都清楚。我比你更迫不及待想要切掉这些腐肉,正一正军心。但凡事欲速则不达,国朝驻跸江南一百三十余年,官吏、豪绅,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又相互倾轧。便说湖北兵马钤辖谢奕明,他官是不大,但其父名谢采伯,乃嘉泰二年进士,以节度使终,卒赠魏国公。谢采伯有个二弟更不得了,讳名渠伯,前些年被追封为卫王。”   苏刘义低下了头。   “我不怕谢家,当年我贾家也不是没和谢家斗过。”贾似道笑了笑,目光有些悲凉。   当年那场明争暗斗最后以他姐姐的离世而告终,他也不甘心。   “但,大军出征在外,没有必要得罪谢家。如今谢奕昌官任大理寺,谢奕修知绍兴府,若心生不满,难免影响大局。还有宁江军统领杨权,杨应奎便没告诉你,杨权乃是他同宗侄儿吗?”   “……”   万里长江依旧,雄奇的山关之上,贾似道再次伸手拍了拍苏刘义的肩。   “我平生狂放不羁,敢行公田法动豪绅、也行打算法动将帅。但知做大事惯是如此,难免要被束一束手脚。忍一忍,相忍为国,等到击败家贼外寇之日,便知为保大好山河无恙,都是值得。”   ……   燕京。   金国留下的大宁宫早已不复当年,忽必烈虽然驻跸于此,其实都是在宫城之中搭起华丽的汗帐居住。   经过大半年的休养,忽必烈在贺兰山所受到的伤势终于好得差不多,虽说留下了一些小毛病,也只好慢慢调理。   一切都在慢慢好转。   腊月三十,忽必烈早早便醒来,在侍女的服侍下穿好了衣服。   他的须发已重新长出,显得威严而不可侵犯。   昨夜他是睡在察必的帐篷里的,此时察必要起来,被他亲手止住。   察必近来憔悴了许多。   她的大儿子早早就夭折了,现在真金也死了,忙哥剌又因为野日罕之事而病倒不起,她的心情自然十分抑郁。   “今天你儿子回来了,你该开心些。”忽必烈露出了笑容。   “大汗是说,那木罕回来了?”   “是啊。”忽必烈轻轻抚着察必的背,道:“安抚了漠北的牧民们,带着兵马回来了。你可以安心了吧?不用再整天担心汉人攻到燕京。”   “当然还是大汗作主。”察必果然开心了许多,“那等大汗宴请过勇士们,再让那木罕来见我。”   依习俗,大汗宴请,可敦应该陪着大汗。但察必最近一直不舒服,长年卧床不起,便留在了帐篷里休息。   忽必烈与她感情颇好,又安慰了她几句,方才去忙国务。   他走了之后,没多久,阔阔真便带着三个儿子进了察必的帐篷。   阔阔真三年间为真金生了三个儿子,如今长子五岁,次子四岁,幼子三岁。   说来奇怪,真金这三个儿子中,阔阔真最喜欢的是幼子铁穆尔,忽必烈最喜欢的是次子答剌麻八剌,而察必则是亲手养育了真金的长子甘麻剌。   此时也是甘麻剌对察必最为亲近,一进帐篷便喊着祖母跑上前,抱着察必的胳膊躺下。   “祖母快……快点好起来,马,马上就是春天了,带我回开平打……打猎啊。”   甘麻剌是有些口吃的毛病,但不算太严重。   他年轻小,说话时有些结巴反而更显得可爱。   察必一见这孙子便露出了笑颜,抚着他的小脑袋道:“天气还冷,打什么猎,你要多读书。”   她虽是蒙古女人,却非常清楚一点,那就是汉人大儒们喜欢嫡长子继承制,皇子皇孙中最被他们寄予厚望的就是这个皇长孙。   当然,这绝不是说她现在要助甘麻剌争位。只是觉得这个失去了父亲的小孙子可怜,希望他能拥有更多的支持者来爱护他。   这点偏爱在平时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但在眼前就有一点……如果李瑕北伐到燕京,忽必烈退到了燕山以北,那么汉臣们的地位就要一落千丈,大元也不会再有嫡长子继承制,以后汗位很可能会落在兵强马壮的那木罕手中。   如果是那样,察必担心有朝一日那木罕会杀掉真金留下的这三个儿子。   她认为汉人的继承方法更稳妥更温和,能够让她的子孙没有争执地、平平安安地世代传承下去。   所以,她希望忽必烈能够击败李瑕、守住中原,她十分反对一些蒙古宗王与将领退回草原的提议。   阔阔真也是同样的心思。   如今这婆媳二人的立场还是完全相同的。   “让你打听的事打听得怎么样了?”   阔阔真很恭顺地点了点头,道:“前两天,王恂的妻子来见了我一面,说议和有希望。”   “议和?李瑕能答应吗?”   “宋国的军队已经打进了李瑕的后方,李瑕正急着退兵,所以让郝经回来,为的就是试探我们。但汉臣们担心的是,大汗还是要杀了张家人。”   察必咳了两下,道:“我已经问过大汗了,他不是要马上杀了张家人。而是让勇士们押着张柔去夺回保州了,如果保州不能夺回来,才会斩张家满门。”   “王恂的意思是……能不能再劝劝大汗?”   “劝是能劝。”察必思忖了许久,抚了抚孙子的头,喃喃道:“只是这些汉人的心思……还能信得过他们吗?” #第一千二百二十三章 不满   燕郊元军大营。   一顶顶帐篷铺开,绵延不绝,随着愈发多的蒙古骑兵奉大汗之命赶到,此间仿佛回到了大蒙古国最鼎盛时。   气氛如同拖雷灭了金国,准备回师之前的那一场庆功宴。   忽必烈长得也像拖雷,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威严与杀伐之气非常容易让人顺服。   那木罕就没有这种杀伐气,眉眼里更多的是年轻人刻意为之的凶狠,而事实上他的皮肤太过娇嫩,身上的贵气多过了杀气。   “父汗,儿子有件事要说。”   酒宴到了尾声,诸王皆已醉了,那木罕有心事,酒喝的少,终于逮到了说话的机会。   忽必烈也没有醉,狭窄的眼睛还是精光透亮,他淡淡看了儿子一眼,点了点头。   “儿子愿意率领大军为父汗征战,将敌人的头砍下来带回。”那木罕道:“请父汗放心,那些懦弱的汉人军队很快就会在大蒙古国的铁骑之下颤抖。说到打仗,草原上的勇士还从来没有害怕过谁。之所以敌人能够攻打到保州,是因为有太多汉人投降了!”   宗王移相哥、爪都等人纷纷转头看来,似醉非醉的样子。   而今夜这个帐篷里,都是黄金家族的宗亲,并没有汉臣,由此或可见忽必烈如今对汉臣已不复从前那么信任。   那木罕底气更足,继续道:“一直以来,父汗对这些汉人太过宽容了。董文用在多年前就已经投降,父汗大度,容忍了他的亲族。结果洛阳的董文忠父子献城投降,伯颜丞相想要坚守也只能撤退。史天泽很早就有了反意,父汗一再地给他机会,史家人却没有感激父汗的恩德,把真定府献了出去。更可恨的是张家,甚至公然与李瑕联姻!”   忽必烈道:“你是在说,我这个大汗做得不对?”   “儿子不是这个意思。”那木罕道:“儿子是说,汉人太狡猾、太无耻了,他们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说你的意见吧,我的儿子。”   蒙古的习俗如此,首领们都是凡事大家一起商量。忽必烈虽然称帝,但还是保留了一些这样的传统,遇到大事还是会听一听家人的意见。   那木罕郑重其事,道:“父汗,应该杀了那些汉臣。”   “哪些?”   “所有。”   忽必烈狭窄的眼神一眯,迸出了不悦的光芒。   那木罕道:“儿子认为,所有汉臣都靠不住了,应该全部杀掉,包括金莲川幕府的老臣们。”   “你知道本汗是怎么样经略漠南、打败阿里不哥、登上汗位的?”   “可是现在李瑕已经有了这样的声势,汉臣的心早晚都会偏向李瑕的。”那木罕道:“我们大蒙古国能有这样广袤的疆域因为什么?过去,我们的大军只要遇到抵抗,就会把整个城池都杀光,只有不停砍下的弯刀能够让人心生恐惧,匍匐在我们的脚下。而我仁慈的父汗已经太久没有杀人了,中原的汉人们忘记了对我们的畏惧。父汗,杀了那些汗臣们吧!不然他们一定会出卖你的!”   忽必烈目光扫视着帐篷,看了移相哥、爪都等人一眼。   他很清楚,那木罕能说出这样一番话,背后一定有人支持。   好在,他的威望还在,诸王被看了一眼之后,连忙说了那木罕一句。   “怎么能这么与大汗说话?!”   “那木罕,哪怕你再有道理,也不能顶撞大汗……”   那木罕连忙向忽必烈请罪,又道:“儿子是心里着急了,因为太担心父亲,害怕父亲被汉人背叛。”   忽必烈问道:“你有没有想过,现在这个时候动手杀一个汉臣,只会逼反所有的汉臣?”   “父汗可以把汉臣们都召集起来议事,儿子率军队直接杀光他们。”   随着这一句话,帐篷里安静了一会儿。   忽必烈目光从儿子的脸上移开,看向了燃在中间的篝火。   火光中,他仿佛能看到自己把所有汉臣屠杀殆尽的场景。   这么做不难,但这代表的是彻底放弃汉法。   “你是想让本汗完全失去中原人心?”忽必烈指了指那木罕,语气逐渐严厉道:“那干脆也不要守着中书省了,彻底抛掉你祖父辛苦打下来的疆域,躲回草原。”   “我们与李瑕争汉人的人心,本来就争不过啊。父汗不要被那些汉人骗了,他们说什么得人心者得天下都是假的。只要率骑兵杀过去,打败敌人,很简单的一件事。”   “狂妄。”   “儿子愿意与父汗打个赌,儿子只要领五万骑兵南下,就能够击败李瑕。希望父汗到时候能够相信大蒙古国的勇士,不要再被汉人哄骗了……”   “够了!”忽必烈勃然大怒,喝叱道:“别以为本汗不知道你藏着什么私心!”   “私子?儿子没有……”   “大汗。”移相哥连忙起身,道:“我相信那木罕一定没有私心,他向大汗说这些,是因为有很多勇士们已经对汉人官员们不满了。也可以理解,有这么多汉人献城投降,大家都有怨气。”   忽必烈怒气渲泻到一半,遇到了移相哥说话,还是冷静了下来。   他端起酒杯饮了,缓缓道:“当这个大汗就像是父母,这边是我的儿子,那边是我的女儿。那儿子对女儿有怨气,要我这个当父亲的杀了女儿,这不是让我难做吗?”   “蒙古人是大汗的子民,但汉人不是。”   “道理是一样的。李瑕是外敌,正在步步紧逼,而你们却在互相争斗,这不应该。都忘了吗?团结才是成吉思汗留下的伟大传统。”   移相哥低下头,想了想,很诚恳地给了个建议。   “大汗英明,大敌当前,我们应该团结。但是勇士们都有不满,大汗还是要安抚一下大家的情绪。至少,应该把张家人都杀掉。”   “对!”那木罕道:“杀了张家,汉人们才会明白背叛父汗、投降李瑕是什么下场。父汗若心软,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投降。”   忽必烈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   是夜,忽必烈回到汗帐,察必已经让人煮了奶茶等着了。   “天也晚了,就没让那木罕再来看你,明天吧。”   “这孩子。”察必慈爱地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忽必烈喝了奶茶,问道:“你更喜欢中原还是哈拉和林的生活?”   “都喜欢。”察必问道:“大汗呢?”   “和你一样,都喜欢。”   夫妻二人才这般坐了一会儿,帐外有人道:“大汗,刘秉忠、赵良弼、郝经求见。”   “不见。”   “大汗,今夜是汉人的除夕,如果不见他们,许多人又该失望了,不如见一见吧?”   “这些读书人狡猾,又想哄骗本汗。”   “大汗英明,不会中了他们的圈套。”   忽必烈这才向怯薛道:“让他们进来吧。”   很快,满身风雪的三人进了帐篷,却绝口不提新年之事,显得很是惶恐。   见礼之后,刘秉忠开口道:“臣等打扰陛下歇息,因李瑕的使节今夜忽然提出愿意与大元交换俘虏。”   一听这句话,忽必烈首先看向郝经。   自从郝经出使李瑕大营回来,双方便有互派使节接洽和议之事。   但大元这边是想拖时间,李瑕那边是想等南面消息,诚意不高,一直都没有实质性的进展。   今日那木罕、移相哥,才领着大军抵达燕郊,李瑕的使节忽然就提了条件。   “是谁告诉他,本汗的大军已经到了?”   “陛下,是臣。”郝经应道。   忽必烈一直怀疑郝经已暗投李瑕,只是没有证据,此时听了这么一句话,心中顿起杀意。   郝经却是又道:“既是谈判,便要不断给对方施压,我大元兵强马壮,自是要让敌人使节知道,他果然很快就服软了。”   刘秉忠接话道:“陛下,李瑕表示愿意放回在贺兰山俘虏的一批宗亲贵胄,交换张家人,这是名录。”   一封名单被递了过来。   上面写的名字很多,都是忽必烈非常熟悉之人。   包括宗王忽剌忽儿、怯薛长安童、四个随军的皇后,以及许多的宗王、勋贵及其家眷。   忽必烈隐隐叹了一口气。   他有一瞬间想过自己不需要接回那么多废物般的宗亲,比如,赎回忽剌忽儿有什么用呢?   下一刻,他便知道有用,可以安稳人心,尽快使大元从贺兰山之败的阴影中走出来。   “李瑕要张家人做什么?”   刘秉忠道:“为了收买人心,张弘道等人既然投降了李瑕、又献出保州城。这之后,若是大汗斩了张家,那世人就会明白,投降李瑕没有好下场,之后再有人想投降,就得考虑考虑。”   赵良弼补充道:“李瑕是在对燕京、山东、山西等地的世侯们表态。”   “既然这样,本汗应该斩了张家满门。”   “有个成语叫‘杀鸡儆猴’。”刘秉忠用蒙古语解释了成语的意思,道:“臣也认为陛下应该杀鸡儆猴,但张柔不同。大元朝廷里有太多的官员,是当年张柔从开封一路保护北上的,陛下若杀他满门,容易失去人心。此事原本颇为两难,眼下既然李瑕愿意交换俘虏,不如……”   “本汗的聪书记,成了李瑕的说客了吗?”   “臣不敢。”刘秉忠立即应道:“臣只是向陛下阐明利害,悉听陛下裁定。”   “你们呢?”   “臣悉听陛下裁定。”郝经同样是不敢提出建议的样子。   赵良弼最坦荡,本想劝说些什么,见此情形反而不敢说话,干脆也应道:“请陛下圣心裁断。”   忽必烈蓦地感到了一股愠怒。   这些汉臣若是想提出什么建议,他总觉得是在耍阴谋。   今夜他们全都藏着看法不说了,却又让他觉得是在表达不满。 #第一千二百二十四章 轻重缓急   这夜到最后,直到几个汉臣退下,忽必烈都没有给他们说一句新年的贺词。   全然不同于过去十数年努力施行汉法的情境。   这段君臣关系中到底是谁变了,一时却也难以分辨。   只有察必始终是那个贤惠的妻子。   “大汗有心事?”   “你说张柔一家是该杀了,还是该拿去换回那些被俘的宗亲?”   面对最信任的妻子,忽必烈叹息着说起了今夜那木罕的主张,末了,道:“这个大汗不好当啊,汉臣们离心离德,蒙古诸万户又有怨气。我们要想保住这片疆域,汉臣们的心要争回来,蒙古诸万户的怨气也要泄。”   察必已从那木罕的说辞里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她很清楚,一旦忽必烈杀光汉臣,那就只能退出燕山山脉。   但那木罕却还坚决地提出这个说法,因为这最符合其利益,以后,蒙古诸万户会拥戴他为大汗。   当然,这种危险感只是隐隐约约的,毕竟也是自己的儿子。   “大汗,我觉得还是把那些俘虏换回来更好,更稳当。”察必思来想去,还是开了口。   忽必烈道:“但这样一来,更多的人会以为本汗软弱,会更加没有忌惮地背叛。”   察必道:“大汗可以等把人换回来了,再杀掉张柔一家。刘秉忠说的没错,张柔保过太多的汉臣,不该由大汗亲自杀他。”   “换成谁来杀?”   “那木罕想要为大汗分忧,就让他尽尽孝心吧。”察必道:“大汗不是想利用张柔夺回保州吗?那拿下保州之后,张柔就没用了,可以用来交换俘虏。之后,再让那木罕领兵杀上去,杀了张家立威,或许还能趁势收回真定府。”   忽必烈点了点头,沉吟道:“可以,正好宋军也要偷袭孟津渡,到时让那李瑕顾头不顾尾。”   他并不太担心如此一来世人认为他失信。   用汉人的话说是“兵不厌诈”,另外,此事完全可以说是那木罕擅自作主。   只要平衡好汉臣与蒙古旧派这两个派系,大元就能稳定下来……   ……   同一个除夕夜里,保定府。   爆竹声只响了一串便停下来,院里院外倒是张贴着许多桃符,年节的气氛虽说不浓,总归是有。   李瑕忙得脚不沾地,本无意操心这个年节,但终归要彰显他这个汉家君王与蒙元的不同,因此还是命人安排了一下。   最要操心的则是军中,将士们出征在外、背井离乡,凡是这种节日最容易有情绪,因此今夜难免要好好安抚军心。   一整天李瑕都在抚军,好不容易趁着营中排了大戏唱起来,他才想起来还得入城安抚新降的保州士民以及张家。   马车才进城,却又传来了几个消息。   “陛下,从关中调来的一批官员到了,安顿好了。”   “郭守敬到了吗?”   “不仅到了,还说他拟了一封奏书想要尽快交给陛下,卑职看了,不像是奏书,倒像是一本书。”   李瑕颇为欣慰,道:“明日一早先召他觐见。”   说话间已到了张家,李瑕遂携张文静下了御驾。   抬头看了看门上的牌匾,他低声向张文静道:“终于是光明正大进了你家门了。”   张文静抿嘴笑了一下,只是眼中还藏着些忧虑之色。   这种对被扣在燕京的家人的忧虑,今夜便浮现在不少张家人眼中。   他们候在那里接驾,一方面既为家族中出了一个得宠的贵妃而欢欣不已,另一方面却始终难以完全放松下来。   不过,他们竟也没有因此事向李瑕提要求,这倒是出乎了李瑕的意料。   或许是因张弘范一事,张家已不像当年那般势大。   李瑕没有说得太多,稍稍坐了一会儿,他便打算动身往别处巡营,留张文静去后院省亲。   至此,到张家整个过程都是在前堂,见了张十一郎以及一些门客。   张文静对这些人并不熟悉,又没见到自己最亲近的父母,全程都端着贵妃的姿态,李瑕也是一副皇帝来探望臣下的作派。   反而是到了临走前,他想了想,拉过张文静便往院子里走,还向身后的侍从吩咐了一句。   “你们别跟着。”   两人穿过一条小径,李瑕在月亮门前停下,出了一口气,问道:“回家了也没见你笑。”   “本来以为会很开心,结果没有。”   两人单独在一起了,张文静反而放松得多,揽着李瑕的手,道:“不过没关系,等我爹回来了就好。”   “这样吧,换俘之事交给你来安排,此事让军情司直接向你禀报。”   “我可以吗?我怕我做不好。”   “无妨,若有不决,你可以找敬铉、赵复、靖节等人商议。反正不解决了此事,他们也无心入仕。”   张文静于是抱了李瑕一下。   她显然心情好了不少,卸下了贵妃的姿态,指着院中的风景道:“你看那座假山,从里面看这里看得很清楚,我小时候就常常藏在里面,拿弹弓打过往人的头。”   “哈?我以为你是淑女。”   “本来就是淑女,玩弹弓也可以是淑女。那边有片小湖,回头空了我们可以泛舟……嗯?”   张文静停下脚步,向假山看去。   过了一会,她笑了笑,抬手向那里招了一下,难得显得十分开心。   “是我妹妹在那里。”   “哦,忘了你还没去见女眷。”李瑕道:“我先走了。”   “臣妾随陛下到前堂。”   “不用了,自己家里,不讲繁文缛节。”   李瑕随手摆了摆,自向前堂走去。   张文静站在那倒像是愣了愣。   等李瑕走远了,她才回过身向张文婉所在处过去。   往日在长安,她为人妻为人母,是一国贵妃,总是要端着,这回到家里了却像是又变回个小女孩。   “姐。”   “我说张文婉,你不到前面恭迎我,跑到这里来躲着。”   “嘁,我等了好久你都没来好不好,原来是到这里和姐夫卿卿我我。话说他哪里像个皇帝啊,随随便便的。”   “什么随随便便?讨打。”   姐妹二人多年未见,这般说话了几句,却是半点也不生分,之后两人反而因此而愣了一下,笑了笑,忧虑又浮上来。   张文静终究还是有些姐姐的风范,擦了擦张文婉的脸,道:“放心吧,我们能把爹救回来……”   ……   夜色下,李瑕才出了张家,马上又有人迎过来。   “陛下,几位相公在大营候见,说是要给陛下贺新年。”   “贺新年是假,劝谏才是真的,不坐马车了,骑马吧。”   分明是诸事繁杂,李瑕却还是不慌不忙的样子,吩咐了一句之后,又道:“对了,郭守敬若是还未睡,让他来随贺。”   “郭相公?郭相公还在吗?”   那边李瑕还未翻身上马,便见前方的街巷中有一人迎着风雪匆匆过来,手里还拿着几卷图纸,正是郭守敬。   “郭卿?”   “臣见过陛下。”   “舟车劳顿,才到保州,你不睡?”   “臣不困。”   “过年呢。”   “四海归一天下太平即在眼前,时不我待。臣想着,陛下万一要召见臣,故而来问一问。”   李瑕不由笑了笑,翻身下了马,道:“边走边说吧。”   “是,陛下命臣清算的田亩,臣已经算好了。”   “仗还在打,扣除掉有可能被元军偷袭的地方,能种的地多吗?”   “多。”   郭守敬毫不犹豫,道:“首先,能开垦且元军不可能侵扰到的田地就有好几处,比如汾河平原,比如灵宝、伊洛谷地,比如沁水流域。而河南河北虽处在元军骑兵可到之处,太行山东麓依旧可以屯田,只需布置少许兵力,即可防止元军偷袭,这样的地方就更多了。臣已绘制了地形图,且标注了各地适宜种何等作物。”   他说到这里便要翻找怀中的图纸。   李瑕稍稍摆手,止住了他。   “不急,回到大营再看来得及。我们先说好了一边打仗一边屯田的可行性,再讨论好细节。”   “可行。陛下要问什么细节,臣知无不言。”   李瑕要问的很多,此时看郭守敬准备充足的模样,反而不知从何问起。   干脆先提要求。   “你也知这次北伐仓促,钱粮辎重已有不足,所幸沿途诸城望风归附,以城中粮仓补给,暂解燃眉之急。但仅仅解了燃眉之急不够,朕问你,现在开始在新附的田地上屯田,最快要多久能有收成?”   “不同的田地收成的时日便不同,有的田地种麦,有的种稻,农时各有早晚。有的田地长年荒芜,需重新开垦、修渠,那自然要晚些收成,甚至今年还不能播种……”   在种田这件事上,李瑕依旧是个门外汉,他耐着性子听郭守敬说完,问道:“今春下种,八月之前能否有收成?六月之前能否有收成?”   ……   大营中,几个文臣武将正在大帐前来回踱步,等着与李瑕禀奏一些要事。   远远看去,他们也看到了李瑕与一个人边说边走过来的身影。   “那是谁?”   “是郭守敬郭相公。”   董文用长舒了一口气,道:“那就好,还当是出了什么急事。”   之所以这么说,因郭守敬一不负责军情,二不负责军需,只是调过来治理北方的官员之一。显然是不会有着急的坏消息禀报。   “这大年夜的,郭相公有何事与陛下聊这么久。”   “总之不会比我们的事急。”   还有官员低声喃喃道:“陛下啊陛下,事有轻重缓急,快过来吧。”   众人这般说着,在寒冷的风雪夜中又跺跺脚,显得有些焦虑。   向这边走来的李瑕也看到了这一幕。   他也知事有轻重缓急,远水解不了近渴,但他依旧认为屯田是这个开春之前务必要先安排好的事宜。   忽必烈若想以时间拖垮他,他不会让忽必烈得逞…… #第一千二百二十五章 换俘   又一个年节过去。   今年是戊辰龙年,天下依旧有三个年号,大元至元五年、宋咸定九年、唐建统四年。   战乱还未停歇,但似乎已经隐隐趋近于尾声。   就像是几个汉子打仗打到精疲力尽,或许都要停下来休息,或许其中某一人能咬咬牙,在体力耗尽的边缘将对手先结果了。   ……   正月初六。   天一亮,张弘道、董文用、王愕、王恽等人再次赶到了李瑕的大帐外。   “陛下在吗?”   张弘道脚步匆匆赶来,语气有些急促。   帐外的守卫应道:“陛下正在见郭相公。”   “又在见郭相公。”   张弘道小声嘀咕一句,见那守卫没拦自己,还是大步进去。   帐中,只见地毯都已经被郭守敬掀开了,李瑕还用剑在地上掘出了一些泥土,郭守敬正捧着土壤在解说着什么。   “雪一化,地里就得挖好水渠,否则便容易内涝……”   “陛下!”张弘道上前一抱拳,道:“元军反攻保定了,今日……”   李瑕抬了抬手,先向郭守敬道:“你去办吧。”   “臣领旨。”   待郭守敬先退出了大帐,董文用便上前道:“陛下这几日都在接见若思,问的是屯田之事吧?”   “不错,董卿也有高见?”   “屯田是好事,臣只是疑惑,如今就开始在北方屯田,一则远水解不了近渴,二则还有被元军糟蹋的风险。”   “你觉得不太妥当?”李瑕道:“现在播了种,至少还能盼着夏收、秋收。”   “臣并不反对此事,只是担心三四月的军粮尚且不足,如何等到七八月?”   李瑕笑了笑,道:“军粮的事再想办法。朕只先说一点,你若是忽必烈,等到五六月,眼看唐军收成在即了,是何心情?可着急?”   “陛下英明。”   董文用本就不反对屯田,只是觉得别的事更急。提醒一句也就是了,很快便转头看向张弘道。   张弘道当即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递在李瑕面前。   “陛下,这是今日射到臣军中的箭信,有上百封。”   信是由汉文写成的,李瑕只看了两句,目光便转而看向落款处。   落款却是张柔,还盖着其大元蔡国公的大印。   至于信的内容,则是以张柔的语气痛叱了张弘道的不忠不孝,并言他已率大军前来收复保州,要求保州军民迷途知返,复归大元。   “陛下,这必然是元军的伎俩。此信绝非父亲手笔。”   “朕知道。”   李瑕还明白,对面的元将显然也知道收回保州不会这么简单,无非是兵临城下之前先乱保州的军心,同时也是一种挑拨。   ……   “据探马打探到的消息,这支元军已经抵达白沟,有两万余人,虽然挂着张柔的大旗,实际上的主帅其实是奥鲁赤。”   “奥鲁赤这个名字诸位将军也许都没有听过,但他在蒙古军中地位不低。”   军议上,林子出列,环顾了诸人一眼,开始说起来。   “奥鲁赤的祖父是铁木真的前部先锋,奥鲁赤的父亲则在木华黎死后接任行省蒙古军万户,领兀鲁、忙兀、怯烈、弘吉剌、札剌儿等五部蒙军。要知道,这五部是蒙军中最骁勇的部落。”   林子说到这里,转向李瑕,又道:“陛下,说来,他还与陛下有杀父之仇。”   “是吗?”   “奥鲁赤的父亲曾随蒙哥征蜀,死在钓鱼城之战中。”   “不记得了。”李瑕道,“没听说过。”   “是。”林子再次转向诸将,道:“总之,此人虽声望不彰,却是五万户都元帅。”   将领中便有人嗤笑了一声,低声道:“蒙古的万户比牛毛都多。”   “……”   李瑕听着他们议过了军情,最后看向张弘道,问道:“你领骑兵北上迎击,挫挫元军的锐气,可有信心?”   张弘道犹豫了,没有马上回答。   史杠遂问道:“陛下,何不据城而守?”   “不守,现在是朕北伐,不是忽必烈南征。”   史杠一愣,默然退下。   其实李瑕有很多原因,比如守城被元军看在眼里会显得像示弱,一示弱,元军骑兵就会有信心起来,放肆袭扰,只有在野战中击败元军几次,才能让他们老实点;比如保州才归附,要是转眼就被元军打到城下,对民心士气影响很大;比如还会耽误屯田事宜;何况野战又不是打不过。   但原因再多,李瑕反正没必要与史杠说,犯不着。   他再次看向张弘道,又问道:“有信心吗?”   “臣,不怕对阵奥鲁赤。”张弘道犹豫着,缓缓开口,道:“臣担心的是,他以家父扰乱臣……”   “过来。”李瑕招了招手。   张弘道便走上前。   李瑕道:“忽必烈本可以直接杀了张家,却还是用了这些把戏。”   他扬了扬手里那封来自张柔的信。   “可见,忽必烈很想夺回保州、想安抚汉臣之心。而朕已遣使告诉他,会拿很多蒙古宗亲来换张家。明白吗?到时不管他们怎么威胁你,都不会真的动手杀你爹。反倒是,你只有击败奥鲁赤,让忽必烈明白武力收回保州不可能,他就会答应这场交换。”   “臣明白了。”张弘道安心下来,眼神中瞬间有了坚定的光彩,道:“臣有信心击败奥鲁赤。”   “好,别等,别犹豫。现在元军还在一边南下一边试探你,鬼鬼祟祟、婆婆妈妈的,你迎上去,直接把他杀翻,展示了实力,他才会老实与你谈。”   “臣必不负陛下厚望。”   ……   数日之后。   白沟附近已发生了一场战斗。   而在从燕京往白沟的大地上,还有一大支骑兵正在行军。   年轻的大元皇子那木罕迎着风雪策马而行,身后,是他从漠北带来的勇士。   在哈拉和林之时,那木罕只是挂帅,大军其实是由宗王移相哥指挥的。难得这次回援燕京,忽必烈同意将三万人交给他统领。   忽必烈还下了旨意,命令正在攻打保州城的奥鲁赤,将其麾下两万兵马与那木罕合兵。   在那木罕看来,这是真金、忙哥剌这两个哥哥一死一病之后,父汗开始有意地让他立功,提升威望,以作为册立继承人的准备。   这一路而来,他的眼神中都透着自信。   五万骑兵,足够在中原大地上穿插纵横,击败笨拙的汉人军队了。   他打算先迂回包抄,毁掉李瑕的辎重,在唐军主力返身攻过来之前迅速抽离战场,寻找正在行军的薄弱唐军进行偷袭……   不过,在这之前,他还要先押着张家人换回那些被俘虏的蒙古宗亲勋贵。   没关系,等接到了父亲要的人,他会直接下令,把才送出去的张家人以及前来交易的唐军统统杀光。   干脆果断,这才是大蒙古国之所以强大的原因。   “父汗就是太听那些汉臣的话了。”那木罕心想。   忽然,前方传来了一阵骚动。   “大王,大王,南边五里发现了蒙古骑兵,正在向我们这边赶来,是奥鲁赤的兵马!”   “他是来接我的吗?”那木罕转头看了看向导,问道:“这么早就来接我吗?”   一句话还没问完,又有探马狂奔着过来。   “大王,奥鲁赤败了,正在被唐军追赶。”   “你说什么?败了?追赶?”   ……   那木罕命令骑兵从侧翼迂回上去攻打唐军,终于是逼退了正追赶奥鲁赤不已的张弘道所部。   两支元军在风雪之中有些慌乱而匆忙地会师。   一番折腾,天色已经很晚了,奥鲁赤所部已失去了帐篷与随军的一些物资,只好由那木罕麾下的士卒分出一部分的帐篷,大军安营下寨。   “拜见大王,多谢大王率军来救。”   “不用多礼,你起来吧。”   那木罕今年二十六岁,奥鲁赤则已三十六岁。   年长十岁的奥鲁赤看起来要沉稳得多,虽然他刚经历了一场败仗,却完全没有因此而有挫败感,此时站在那木罕面前,保持着心平气和、彬彬有礼的样子。   反而是那木罕,眉头显出些了恼色,显然是不满于奥鲁赤的战败。   “说说,你带着两万精锐骑兵,手里还有张柔,是怎么败的?”   “禀大王,我才行军到白沟,就被唐军夜袭了,唐军投掷火器,惊了我们的战马,勇士们只好先撤回北面。”   “这么简单你就被打败了?”   “是张弘道统领着保州的兵马来偷袭,他们熟悉地形,也都是骑兵,来得很快,勇士们还没准备好。”   “你就没想到唐军会夜袭吗?”   奥鲁赤道:“没想到张弘道会这么打,他知道张柔等人在我手上。”   那木罕不悦,握了握拳,须臾又松开。   “你杀了张柔了?”   “还没有,前几天收到了大汗的旨意,命我把张柔等人交给大王。”   “没错,这一战,父汗让你听我指挥。”   奥鲁赤想了想,低下头,应道:“我一定保护大王的安全。”   那木罕微微有些讥笑,似嫌奥鲁赤才打了败场。   但不论如何,这场败场还是给他心里添了些堵。   “额秀特,还以为我会在保州城里办这件事。”   他低声自语着,踱了几步,道:“你派人到唐军中去一趟,告诉他们,我父汗同意与他们交换俘虏了,然后你听我安排……”   ……   就在次日,那木罕的信使便到了张弘道的面前。   张弘道听过其人一番话,因涉及到的毕竟是自己满门老少,心中不由紧张。   他面上却不露痕迹,看向信使,眼神还透着股不耐烦,像是不太想接回张家人,毕竟他的妻儿早便随他离开北地了。   “可以,但地点必须由我来定。”   “我只是信使,说了不算,得要回去问大王。”   “那你告诉他,就在东面的白羊淀,不同意就算了……” #第一千二百二十六章 不重视   正月十二,雪已经不下了。   阳光从云朵中透出来,照在白羊淀边的土上,使得雪水开始一点点渗进淤泥里。   有马蹄踏碎了积雪,踏进淤泥之中。   马上的骑士不敢再往前,勒住了缰绳。   他却还想再看一看前方的情形,于是踩着马蹬站起身来,拿起一个单筒的望筒向沼泽深处看去。   阳光中,一抹紫光闪过。   “嗖”的一声,忽有一支弩箭射来,正钉在了这骑士的脖子中。   穿着盔甲的身体坠入淤泥,声音很轻。   几个瘦小汉子迅速抢上。   他们全都打着赤脚,走过沼泽时脚也会陷进淤泥里,却能飞快地拔出来,箭步如飞。   有人牵着马匹就走,有人已经去剥那尸体身上的衣物。   “这是个啥?”   “嘘。”   随着这仓促的一句话,沼泽边很快又安静下来。   而在西北方向三里地,正是今日张弘道与那木罕交换俘虏的地点。   换俘的时间定在下午未时。   当这个清晨,在整片白羊淀以东,有一支五千余人的蒙古骑兵正在全速狂奔,他们将绕过白羊淀,偷袭张弘道的腹背。   ……   保州城西南,常丰村。   李瑕赤着脚踩在淤泥里,正拿着一把锄头挖地。   这是一大片荒芜的田地,几日前刚刚划为军屯,积雪已经被踩化了,现在要做的是松土,并将泥里的水排掉。   李瑕其实并不想亲自下地。   他还很忙,且不认为自己挥这几下锄头,这地便能种得更好些,只怕还要更差些……但今日前来巡视,又遇到了郭守敬这个没眼力见的。   郭守敬嫌旁人干得不好,抡起锄头便亲自下地示范,又盛情邀请李瑕来当表率。既开了口,李瑕便不好拒绝,只好亲自下场耕耘。   哪怕到了现在,李瑕也不忘勤加练体,放眼双方大军只怕也没几个体力比他好的人,没想到的是弯腰在这地里干了一会儿,连他也觉得腰酸。   锄头挥下,将一只蚯蚓锄成了两截,在烂泥里头钻来钻去,十分恶心,同时还能闻到泥土的臭味泛上来,李瑕抬起头,觉得表率得差不多了。   这种劳作姿势伤身体,且种地是真的没意思。   那边还有一大堆公务等着。   但想了想,他又弯下腰,打算将自己正在挖的这条排水沟挖通。   其实总共也干不了半天,他还没资格说种地苦、种地没意思,还轮不到他抱怨。   这点小活,也只能警醒他自己农民不易。   ……   几个新降的官员随行而来,正在另一片田地干活,动作都比李瑕利落得多,但嘴里却诸多抱怨。   “战事迫在眉睫不去管,跑到这来做样子,年纪轻轻的,还真能装模作样。”   “沉住气。他的江山他都不急,你急什么?”   “他又不会翻地,搁这里收买人心,别等下了种子就被赶……”   “嘘。”   路过的王恽眼睛一瞪,喝止了这些说闲话的官员。   他看了看天色,趟过泥地,走到田梗上抛下锄头,到李瑕身边低声提醒了一句。   “陛下,时间不早了,今日接回张柔,陛下无论如何该亲自接见,再不赶回保州就来不及了。”   “好。”   李瑕额头上沁出了些汗水,手上的动作却已很熟练,又猛锄了几下,终于将沟挖通。   “走吧。”   王恽在蒙元时仕途不太顺,投降时也只是史家的幕客,私下里常写诗词述说怀才不遇的心情,诸如“只恐南阳垅底,空怀梁父长吟”之类。   如今投降了李瑕,今日还得以随驾,他十分殷勤,连忙抢着去提水给李瑕洗脚。   他才到小溪边,正要用桶舀水。   李瑕却已过来,一脚踩进冰冷的小溪里,俯身洗起来,还向王恽问道:“怕冷吗?”   “臣不怕。”   “那快点洗了出发。”   “臣谢陛下恩典。”   就这么简单一件事,王恽大受感动,绕到李瑕下游进了小溪。   “冰水洗脚,有什么恩典。今日翻地之事,你怎么看?”   “臣……隐约能体会陛下的苦心。”   “是吗?说说。”   王恽有些紧张,舔了舔嘴唇道:“前几日听陛下与董相公说过之后,臣便在思忖此事。虽说如今播种,来不及济大军二三月时所需粮草,但眼下忽必烈一心拖延战事、坚壁清野,陛下若强攻燕京只会徒费粮草,不如开始军屯,待忽必烈得知此事,必以为陛下之存粮足以应付到夏秋之际,他不知虚实,必乱了分寸。”   李瑕没作回应,但眼神中已有了赞许之色。   王恽又道:“等陛下安排好了军屯之事,正好天气转暖,可以攻打燕京。而忽必烈犹疑不定,以为陛下不缺存粮,难免会有所疏漏,到时陛下反而可以袭击他转运钱粮的路线。总而言之,旁人以为该进攻时,陛下缓下来军屯,待旁人以为陛下正在屯田时,又可出其不意进攻?至于今日,正是因常人不解陛下深知,故而陛下亲自耕耘,以为表率。”   “你很会说话,朕都不知道自己有这许多深意。”   “陛下说笑了,臣不过是略略体悟到陛下圣心。”   “你不必随驾回保州了。”李瑕已洗好了脚,转身上岸,道:“你来当郭守敬的屯田副使,他那人木讷,你帮衬帮衬他。”   王恽又惊又喜,呆愣了一下,甚至忘了谢恩。   而李瑕已顾不上理他,穿好靴子,翻身上马,重新向保州赶去。   今日明知白羊淀正在换俘,他还是先陪郭守敬来开展军屯,倒不是因为他不重视张柔。   其实于公于私,他都还想再见见张柔。   只是这件事既已交给了张弘道与张文静,谁又还能比他们兄妹二人做得更上心。   ……   保州城东。   张弘庆裹着一条断臂,登上城楼,在阶梯处被人拦了一下。   “贵妃在上面吗?张十一郎求见。”   楼上便有人向下看了一眼,放他上了城楼上方。   只见张家的诸位幕客都坐在那,互相低声讨论着,都有些紧张。   靖节正站在窗边,回过头看了一眼,道:“十一郎来了?坐吧。”   “没有表兄放行,我差点还上不来了。”   “只是以为十一郎还在养伤,待你伤养好,陛下一定有重用。”   “我这只手被九哥废了,重用不了了。”   靖节道:“放心,陛下身边就有不少配义肢的重臣……”   “贵妃呢?”张弘庆打断了靖节的话。   “在上面的小阁。”   张弘庆于是往上面走去。   小阁中,张文静正坐在一张椅子上,似在假寐。   张文婉听到动静,转过头来,道:“十一哥?是救回爹他们了吗?”   “我能知道什么?大姐儿睡了?”   “嗯,她这几天安排救家里人的事,可累了。”   张弘庆走到小阁的窗边向外看了一眼,只见城外偶能看到一两队骑兵走动,道:“只有我们兄妹三个是张家人。”   “什么意思?”   “别人能上什么心?听说陛下今日还去屯田了,是没将我们张家放在心上吧?”   “你有病吧?”   张文婉突然骂了一句,倒是使得张弘庆一愣。   下一刻,张文婉已经双手叉腰,又骂道:“二十多个宗王、四个可敦,还有一堆的万户包括怯薛长,全都交给五哥送去换了,你还要怎样?”   张弘庆本就与这个妹妹不熟,又是一愣,道:“我没想怎样,不过是想问问大姐儿,陛下……”   “你是想试探一下,我这个贵妃有多少份量?”张文静睁开了眼,这般问了一句。   “大姐儿,你怕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万一爹和二哥、六哥救不回来,张家若没有人撑着,那你在陛下身边……”   “救得回来。”   “只怕万一,毕竟今日是由五哥,而不是陛下亲自……”   “救得回来。”张文静再次应道。   张弘庆颇觉无趣,道:“那就好。”   张文静脸上竟是还露出了些许温和的笑意。道:“大家都在等家人回来,二姐儿也是着急了,她又一惯是这般口无遮拦。你不要介意,伤好些了吗?”   “快了。”   “那到楼下歇着吧,别动了伤口。”   张弘庆只好应了,转身下了小阁。   他却依然不太高兴,总觉得自己投降李瑕亏了,偏找不到同样想法的人。   于是心里不由便想到:“看着吧,李瑕既得了保州,哪还会救张家?到时你们才会知道谁说的对。”   ……   白羊淀。   张柔抬起头看去,已能看到对面走过来的忽剌忽儿、安童等人。   更前方的视线中,是一排排的唐军骑兵,因隔着的距离远,看不清那些骑兵的面容。   但可以确定的是为首的那个将领正是张弘道。   倒不曾想,如今张家最风光的是当年叛逃的这个五郎。   张柔子孙众多,此时被放过来的家眷男女老少加起来足足有一百八十六人。   可笑的是,最忠心于忽必烈的张弘范的四个妻子、七个子女也在其中,倒不是忽必烈打算把他们也还给张家,而是保州投降之后他们就一并被关押起来了。   或许是因为忽必烈不信张弘范是战死的,或许是因为李瑕也点名要将他们换回来……这点,张柔便不清楚了。   此时张家所有人都被背缚着双手,嘴里还塞着布,就连双脚都还绑着绳索,只能迈出并不算宽的步伐。   张柔放缓了脚步,转头向后方看了一眼,只见自己离元军的队列已经不止超过了一箭之地。   “六郎。”他压着声音,低声唤了一句。   “爹。”   “解开了吗?”   “快了。”   “事情不对。”张柔道:“一会与对面的俘虏近了,你带人挟持了几个金贵的。”   张弘略同样放缓了脚步,背在身后的手还在拿东西一点点割着绳索。   “父亲先走,儿子心里有数……” #第一千二百二十七章 卑鄙   两拨人在在积雪初融的草地上遇到。   蒙古宗亲们往东北方向,张家人则往西南,双方之间隔着三十余步的距离。   安童停下脚步,看向了张家人。   作为俘虏,他已经被关押了一年,其实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   记忆里最具色彩的画面还是贺兰山之战时那染血的大漠,之后就是长久的昏暗的牢房,除了被审讯、被劝降,很少有人与他说话。两个月前,有麻袋罩在他的头上,他便像牛羊一样被运送过来。   今日头上的麻袋一摘,出现在眼前的就是这样的情形。   直到转过头,认出了张柔、张弘略,安童才猜出了事情大致的走向。   这是在换俘。   李瑕居然愿意将这么多重要的蒙古宗亲交出来?   安童想起当时在牢里也有不少人来劝降过他,不仅对他封官许爵,还承诺让他回草原,往后他的部众在大唐治下可与中原贸易,可学习耕种、建城,甚至可以读书考科举云云。   总之是有一套收买人的说辞。   当然,安童自己是木华黎四世孙,唤忽必烈一声姨父,又自幼受忽必烈重恩,给再多的好处也不可能背叛。   但这些俘虏中必然有已经背叛了大元之人。   李瑕最喜用这种卑劣的伎俩了。   此时安童虽还未得自由,已在分析这批蒙古宗亲中谁会是叛徒,以及自己是否会被怀疑。   下一刻,他眯起了眼,只见张弘略忽然挣开了双手,给几个张家人松了绑,向这边冲了过来。   “呜!呜!呜呜呜!”   “呜呜……”   蒙古宗亲们登时一片大乱。   他们的双手被背缚着,嘴里也塞着东西,眼见有人冲过来,只能往元军所在的方向冲。   混乱中有人将前方的人撞倒在地上,也有人自己摔倒在地,一个个却都爬不起来,像虫子一样在地上蠕动着,呜呜乱叫。   “呜!”   安童也大叫一声,调整着脚步,盯着冲撞过来的张弘略,用头重重撞上去,直撞在张弘略肚子上。   同时,张弘略却也一把摁住安童的双肩,重重一肘砸在安童脊梁骨上。   “咚”的一声,安童摔在地上,紧接着便被张弘略痛殴了几下,只好拼命去咬张弘略的小腿,仿佛一条疯狗。   虽说他们一个是大元怯薛长、右丞相;一个是朝列大夫、兼领怯薛亲军,都是高官重臣。但今日没有了盔甲武器,只穿着囚徒的短褐衣物,打起架来也就与市井无赖无二。   张弘略胜在解了双手,将安童撂倒之后,便如狼入羊群,将一个个蒙古宗亲撂倒。   ……   那木罕放下了手中的望筒,下令道:“杀过去。”   他本来就打算抢回了俘虏便立即杀上去,先杀了张家满门,再顺势击溃那点唐军。   没想到出了一点小变故,但没关系,就几个人捣乱,影响不了蒙古铁骑挥下弯刀的速度。   号角声一起。   忽然有一支骑兵立即从东南面的芦苇荡里杀了出来,直接便杀向了两拨俘虏。   这是那木罕的伏兵。   他早便派人打探了白羊淀,确保里面没有藏着唐军了,才答应在这里换俘。   此时他与张弘道离俘虏的距离一样,都很远,唯有他的伏兵最近。   当然,这种奇兵若多了,难免要被唐军发现,藏匿其中的并不算多,只有两百人。   但足够了,两百披甲带刀箭的骑士,砍杀了一百多被缚的囚徒,再拦一拦唐军,等到那木罕领兵杀上去,完全足够了。   想到这里,那木罕的嘴角已扬起了得意的笑意。   “哈,我就是这么卑鄙。用你们汉人的话说,就是兵不厌诈……”   ……   当听到号角声时,藏身在芦苇荡里的元军百夫长秃格尔回头看了一眼,道:“大王都下令了,哈盖、都格达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别管了,杀出去吧。”   秃格尔皱了皱眉,心想着那两个探马如果是迷路了还好,别是遇到唐军了。   但如果是遇到唐军,没理由这么久了唐军还没过来。   号角声愈响,眼看另一名百夫长已经杀出去了,秃格尔连忙翻身上马。   “不管了,杀!”   “杀!”   马蹄踩过湿软的地面,一开始跑得不快。   好在他们虽然在芦苇荡中,但没有太深入,还是能跑得动。   渐渐地,马速越来越快,马蹄扬起点点泥沙,两百骑兵很快赶到了那些刚刚被释放的蒙古宗亲前面。   秃格尔记得两件事,第一,大王交代过,张家人里别的都是老弱病残,有两个人一定要杀,即张柔、张老六;第二,别看这些蒙古宗亲现在灰头土脸的,很多都是大王、可敦,当然得要保护他们。   他马上便下令,让其它人先往前冲,他自己则要领二十人去杀张弘略,救那些宗亲。   秃格尔甚至都已经在人群中认出了忽剌忽儿、薛必烈杰儿等大王。   接着,他目光一转,下意识地猛扯住了疆绳,心道:“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   那是在蒙古宗亲们的队伍中的二十多个人。   他们都是蒙古人的面孔,也都是作囚徒装扮,一开始也都是背缚着双手。有的人跟在几个宗王后面,有的打扮成女人,混在女眷之中。   但当秃格尔的兵马一杀出来,他们竟然突然挣脱了手上的绳索。   之后,他们从身上掏出了霹雳炮,向冲上前的元军掷了出来。   秃格尔额头上的青筋已经爆起。   他奋力拉住缰绳,但马匹还是向前又冲了三十余步。   整个过程中他没有下令放箭,因为他原本是来救人的。   那些穿着囚衣手无寸铁的俘虏都是他的贵人,让他下意识地就忘了防备。   他满脑子都还在想着,贵人们将要赏赐他很多的牛羊,黄金……一枚霹雳炮已滚到了他的马匹前。   “嘭!”   铁片扎了秃格尔满脸,登时,他脸上的血团如同麻子一般。   剧痛。   同时,身下的马匹已经受惊了,嘶鸣着将他掀翻在地。   “咴!咴!”   秃格尔重重摔在地上。   另一匹受惊的战马从他前方疯狂地向后跑,马蹄铁重重踩在了他的大腿上。   “啊!”   惨叫声很凄厉。   但个人的惨叫声也只是整个混乱场面中的一点小小点缀。   场面大乱。   不仅是冲上前来的元军骑兵大乱,那二十余个假俘虏抛掷了霹雳炮之后,已从身上抽出了匕首,对着被释放的俘虏们乱砍。   “噗。”   “噗。”   “噗。”   杀人比任何时候都简单。   被杀者双手都被绑着,甚至忘了自己还能小步的跑动,像兔子一样疯狂地乱跳,摔在地上滚来滚去,哭得满脸都是泪水。   安童已经是重伤,倒在地上绝望地看着这一幕,最后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好把脸埋在湿漉漉的泥土里装死。   不时有人踩在他身上,他不敢动。   因他还不想死,他今年只有二十岁。   ……   与此同时,张弘道、那木罕的大旗都还在继续摇晃。   双方的骑兵都还在向前冲。   那木罕抬起望筒看着前方的一幕,首先是惊讶。   他惊讶于张弘道居然把伏兵藏在俘虏里,不由反思为什么自己就没想到?   因为他不能把伏兵藏在张家人中,张家人互相都认识,但凡塞了个外人进去,张家人的目光显然会一直聚集在其身上。   他却忘了,那些蒙古宗亲们互相之间并不太熟悉。   归根结底,还是太相信对方了。   以为李瑕会守信,以为张弘道并不想接回张柔、张弘略。   那木罕心中涌起了巨大的愤怒。   “卑鄙!这些汉人太卑鄙了,快,杀上去,杀光他们……”   ……   这次交俘,双方说好各带两千人。   此时两边的马蹄如雷一般作响,而东面、北面,已有更多的元军骑兵显出了身影。   这又是那木罕的优势之一。   他的总兵力虽不如李瑕的北伐大军,但他的骑兵多于张弘道的骑兵。   还有一支元军直接向西面包围过去,意图切断唐军的退路。   ……   战场正中央,元军终于涌过了那些幸运能逃出生天的俘虏。   而弘弘道也终于接到了张家人。   “放箭!”   兵马交接,唐军骑兵的骑术逊色些,但披着的是更结实轻便的棉甲、手持的是精钢炼铸的武器、用的是射速很快的弩与威力更大的抛掷火器,单兵作战能力竟还强过元军骑兵。   张弘道从家人身上收回了目光,不慌不忙地向远处看了一眼,眼见更多的元军骑兵包围过来,下令道:“退!”   他选择了与那木罕完全不同的打法。   他不打算在旷野里一直增加骑兵作战,这不是他的优势所在。   很快,号令声响起。   唐军没有向保州城退,而是向南撤,却是往白羊淀当中撤去。   ……   那木罕还想追,但当元军骑兵追进泥泞的沼泽地,终究是不敢贸然深入,只能渐渐停下了追击。   好在这里离保州城还远,也好在他早已让奥鲁赤领一万骑兵绕过白羊淀封堵。   相信唐军一定逃不掉。   但回想今日这整个经过,那木罕还是不能够平息他的怒气。   “额秀特,言而无信,真是太卑鄙了……” #第一千二百二十八章 颜面   夕阳把保州城楼的影子往东拉得很长。   张弘庆站在城楼上,目光一直停留在天地交际之处。   直到夜幕降下,他也没看到有兵马归来。   他说不清心里是怎么样的心情,失望或是不出所料。   他其实觉得自己应该盼着张柔与家人们回来,但确实很难做到。   他与张柔并不熟,他出生时,张柔都已经年过五旬且有了十个儿子。且他是庶子,因为汗廷需要有质子入质,张柔才称他母亲林氏是妻氏。   真要说起来,对张家的记忆也只有小时候离开前,生母撕心裂肺的哭声,以及张柔板着脸的喝骂,之后就是无比漫长的去往哈拉和林的路途。   这次回来,除了热情待人、谈笑风生的张九郎,其余人给张弘应的感觉只有两个字,不熟。   偏偏张九郎往日里笑语迎人,紧要关头还能毫不留情地废了他一只手。   前途茫茫,让人心生迷惘。   夜幕降下时,张文静、张文婉从阁楼下来。   张文静脸色平静,保持着端庄的姿态,很有皇妃的气势,向还在城楼中的几个张家幕客道:“天色晚了,五哥还未回来,可见元廷不肯轻易放人,那就按备用的计划安排下去吧。”   “贵妃放心,我等这就布置。”   张文静又看向靖节,问道:“白羊淀的水匪回话了吗?”   “看来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靖节道:“敬酒不吃,给他们吃杯罚酒便是。”   “……”   这些事张弘庆之前并未参与,加上他听汉语本就吃力,听了两句便转过头,恰见张文婉走到了案几边,正在俯身拿案上的糕点吃。   他想了想,过去,对张文婉轻声道:“我说的没错吧?”   张文婉正把一块红枣糕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得满满当当,斜眼瞥了张弘庆一眼,“呜”了一声,溅出几个糕粒。   张弘庆看这个妹妹一副娇生惯养、无忧无虑的样子,心中愈发有些自怜身世。   他侧了侧身,压低声音又继续说起来。   “我汉话不好,下午说得急了,想说的是,这里真正想救家人的只有我们三人。陛下今天没来,把事交给五哥,但五哥的妻儿早就去了川蜀,他会不会怕六哥回来以后抢他的权?大姐儿若想要张家好,她得要信我。你帮我……”   张文婉却已睁大了眼向楼梯处看去。   张弘庆一转头,正见李瑕从容踱步上了城楼。   “陛下。”   众人纷纷行礼。   张文静则已走到李瑕身边,自然而然地挽着他的手。   “想必你们都很担心。”李瑕道:“不过依朕看,此时没回来,今夜该是不会回来了。不如趁早歇了,待四更天,朕带你们出发往老河头去迎一迎……”   张弘庆俯首站在人群后,不敢吱声。   他想得到李瑕重用,又怕李瑕注意到自己这个在蒙古长大的质子而猜忌。   此时看李瑕平平淡淡的语气,他不由心想李瑕果然是不重视张家的,张文静若不扶持娘家势力怎行?   ……   这夜,等着迎接张柔的众人就这样失望地散了。   李瑕与张文静牵着手往驻处去,问道:“失望吗?”   “没有啊,意料中的事。只有元廷不使绊子,爹他们才有可能今天回来,但元廷肯定要使绊子的。正好把白羊淀里的水匪剪一剪。”   “说是你家里与那些水匪还有些交情?”   “那水匪头子很早就与我爹相识,还曾救过我爹一次,冲着这交情,我爹从来不管他们翦径抢劫。”   “河朔乱象啊,毕竟是百年未曾好好管过了,往后在朕治下不能如此……”   李瑕正说着话,一个脑袋从张文静另一边探出来,唤了一句。   “姐夫。”   这几日间,张文婉也只见过李瑕三四面,她却是对他十分亲厚。既是因为她与张文静关系好,也是因为她是直率性格。   或许与李瑕的样貌本就招女孩子好感有关。   “咽下去了再说话。”   “好吧。”张文婉咽了嘴里的东西,道:“十一哥说姐夫你不重视张家,说五哥不想救爹和六哥。”   李瑕停下脚步,看了张文婉一眼。   “你就这么直说了?”   “对啊,你是姐夫啊。”   “那你十一哥没有叫你别说出来?”   “没有啊,十一哥没有叫我保密。”张文婉直摇头,之后又分析道:“依我看,他是想让姐姐担心失宠,然后信任他、扶持他,对吧?”   李瑕笑笑,与张文静道:“不懂你这妹妹是聪明还是傻。”   “我当然是聪明啊,不按你们的规矩聪明……”   ……   同一片夜色中,白羊淀深处。   一个颇大的水寨之中,火把与篝火照得恍如白昼。   有小船从水泊里驶到岸边。   张弘略扶着张柔下了船。   水寨中,一个精壮的六旬老者见了张柔,当即便抢上前,嘴里唤道:“老元帅来了?吓坏我也,我还以为老元帅是来剿我的。”   张柔的一双老眼在夜里看不太清,一边走一边眯着眼看了一会,才上前拍了拍对方的肩,大笑道:“孟老弟,多年未见了吧?”   “瞧老元帅说的,哪是多年,二十年未见了。”   这六旬老者便是这水寨的首领,名叫孟通,乃是纵横白羊淀数十年的水匪。   孟通在下九流里算得上是个狠角色,但往日里在张柔这种地方诸侯面前却也只能毕恭毕敬。   “是啊,二十年未见了。”张柔目光一转,扫了孟通身边的几人一眼,“如今你身边的几个当家,我也都不认识了。”   话音一落,马上便有个四旬年岁,留着三络长须作文人打扮的中年男人上前道:“在下史恢,诨号铁算盘,乃是……”   “你还不配让家父认识。”张弘略即刻打断了这个水匪小首领的话。   孟通微微一愣,连忙笑着引张柔往里坐,并向这些手下人道:“都一边去!别碍着我与老元帅说话。”   等到了水寨大堂,原本众水匪围着张家父子的局面便成了三个人坐着谈话。   表面上,张弘略依旧摆着世侯的狂妄架势,但心里却很清楚,在白羊淀这片水域,若没有孟通的帮忙,他们还是不好躲过元军的围剿。   以张柔的身份,已懒得再与孟通绕弯子,坐下之后,拍着膝盖便道:“我也不瞒你,如今我领着张家降了大唐了。”   “大唐?”孟通讶道:“老元帅莫不是唬我,大唐亡了几百年了。”   “莫与我装傻。”   “倒不是装傻,我们这些水匪窝在这里,哪知外面这些形势。老元帅要不直说吧,想要我做什么?借道可以,但不好把你的两千人带到我这小庙里来。”   “若只是借道,让我儿子过来与你说一声便是了。”张柔往那椅子上一靠,显得有些累,道:“要直说,行,我家老五说了,他招降过你,你不答应,他打算剿了你。”   孟通笑了一下,道:“老元帅,我们的交情快五十年了吧?”   “差不多。”张柔喃喃道:“我都快八十岁的人了。”   “我记得你们降了蒙古那年我还小,寨子里是我爹管事。你当时可没逼着我们一道降蒙啊。”   “当时你们就是一股小盗贼,谁管得到你们?往后世道不一样了。”   孟通道:“话不好听,不过……老元帅,我还救过你一命。”   “我忘了吗?”张柔瞪了孟通一眼,道:“就是冲着这事,我拦着老五,不让他剿了你。亲自来告诉你一声,往后这天下就是汉人江山了,太平盛世,招安的时节到了。”   “招安?一辈子活在乱世里头,说招安?”   “这么说,你是不情愿了?”   “兄弟们快活日子过惯了,哪受得了被人管着?到时谁杀了人或是污了哪家的妇女,要被杀头了不得骂我。我也是快要入土的人了,何苦临走前惹这麻烦,再说了,弟兄们也不听啊。”   “那你儿子怎么想的?”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自有他们的想法。”   孟通还是很客气,但眼神已与方才不同。   张柔摇了摇头,叹道:“本以为我亲自过来能说服你……也是,二十年没见了,人会变,想法也会变。”   说罢,他撑着膝盖站起来,打算走。   孟通想了想,开口道:“不瞒老元帅,我一把年纪了,镇着这些弟兄们不容易。今夜也不仅你们的人来过,总之老元帅别吓唬我了,既然是被追杀到这来的,就快走吧。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听了这句话,张柔反而重新坐下了。   “你既说了实话,我也不瞒你,我家老五真打算顺手剿了你。”   孟通无奈道:“还吓唬我呢?”   张柔摆手,道:“现在的年轻人不像我们讲情面了,我家老五选了白羊淀这地方换俘,就是看中了你这个水寨了。”   孟通摇头,不信。   “说来惭愧。”张柔又道:“当今在争天下的这个大唐皇帝,是我女婿。这次他过来,我这个当老丈人的本想给他送桩大礼,就当是嫁女儿的嫁妆了。可惜儿子们不争气,搅了。好在这河北地界上我还有几分薄面,白羊淀也好、太行山也罢,多少也该给他收拢些义军回去,几十几百的不嫌少,成千上万的不嫌多,争的是个颜面。唉,也只能稍稍争一点了。”   “老元帅这话说的……”   “所以说。”张柔慢吞吞地终于把最后的话也讲完了,道:“哪些人若是不给我这个颜面,那我的儿子杀光他们,理所应当的。”   坐在一旁的张弘略这才发现,今日旁人在想的都是救张家的事,而张柔想的却是嫁妆的事。   否则,一方诸侯就这般灰溜溜地逃回保州,确实是颜面无光…… #第一千二百二十九章 迎接   夜幕深沉。   那木罕、安童坐在营地里说着话,两人都是越到夜里越发精神。   安童是因为过去担任忽必烈的怯薛长,常常在夜里守卫宫廷;那木罕则是因为夜夜笙歌,欢饮达旦,就喜欢在夜里活动。   帐中亮着两团篝火,照得仿佛白昼,那木罕忽然一把揽住受伤的安童。   “放心,我绝对不会怀疑你,我们是兄弟啊。”   这话倒不假,他们的母亲本就是姐妹,他们又是从小一起长大,关系比亲兄弟还亲。   此时正好有探马赶回来,一进大帐,正要开口说话,却是先看了安童一眼。   这批被放回的俘虏里有叛徒已是许多人都能想到的事。之前当着其他一些宗王的面时,那木罕都不让探马说任何消息,显然是怀疑他们。   但安童当然信得过,那木罕依旧揽着他的肩。   “说。”   “大王,探明白了,那白羊淀深处藏着一股水匪,在湖的深处还有一个水寨,有船只上百艘。”   “什么?”那木罕大恼,骂道:“之前怎么不说?”   “之前没有打探到,探马进了白羊淀深处以后一直没有回来。”   旁听的安童忽然问道:“有地图吗?”   “有。”   一张地图被摊开,只见上面划了几条线,标着保州、雄州、逐州以及一些小城,与没地图也差不多。   “白羊淀在哪?”   “大概在这里。”   “这么大?从白羊淀的北面到南面有多远?”   “也许接近五十里。”   安童有些讶然,又问了那木罕的兵力布置,沉吟了一会儿,缓缓道:“大王,我们的兵力现在都在北面搜索唐军,可如果唐军连夜渡到湖的南面呢?”   “南面?”那木罕抛掉了手里的酒囊,站起身来,道:“传令下去,所有兵马不要在白羊淀以北搜了,给我到南面去堵住他们!”   元军其实才安营下寨不久,如此一来,却又不得不连夜拔营南下。   夜色中不好赶路,直追到了天蒙蒙亮之时,才见南面有探马迎了过来。   “大王!发现了唐军踪迹!”   “是张弘道逃了?”   “不是,是有大量步卒的踪迹出现在白羊淀南面。”   那木罕一愣,问道:“什么意思?”   还是安童最先反应过来,驱马上前,道:“张弘道不敢把兵力埋伏在白羊淀以北,以免引起大王警觉。于是只领两千人换俘,一开始就算计好了要转进白羊淀,同时又安排了大量步卒从南面接应他。”   “额秀特,汉人就没想要议和,太卑鄙了。”   安童道:“事到如今,卑鄙不卑鄙的,只能打一仗了。”   那木罕反而笑了一下,道:“没错,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让父汗知道,对付汉人就该让蒙古骑兵杀上去,而不是防守,更不能想着行什么汉法。”   ……   天蒙蒙亮时,一支两千人的队伍出了保州城,向东而行。   待到中午,队伍行到保州城东面五十余里处,只见前方有一片营地,营地中一杆唐旗高扬着,士卒们正在紧锣密鼓地建着望楼与屯兵的小城垒。   负责在此驻防的将领身材魁梧,满脸的络腮胡子,年纪近五旬,须发已有些发白。   这正是早年随张弘道投奔李瑕的张家家将张延雄。   张延雄在成都这些年仗打得少,因为有着随张柔重建保州城的经验,更多时候都是在修缮城池、搭建房屋。   过了几年安定的生活,他如今看起来杀气减了不少,好在那股威风气还在。   “都利索一点,马上放饭了啊,把该架起来的家伙什儿都架好了!”   随着张延雄的不断催促,“咚”的一声,小城垒上有重物被架好了。   “好!用饭去吧……”   “将军,快看那边。”   张延雄转过身,望到了从西面来的队伍以及那面龙旗,连忙下了望楼去迎。   他出了营地,翻身下马,站在官道旁等了一会,等前方先到了的骑兵分列在两边,只见李瑕与张文静并辔而行缓缓过来。   “真配啊。”   张延雄不由自主在心中念叨了一句,想到了当年在鹿邑的高塔之上自己许诺李瑕当张家女婿的情形。   一晃十多年过去,李瑕也算是真成了张家女婿了,但当时谁都没料到他如今会有这样一番成就。   于是当张延雄随着李瑕巡视这片营地时,不由自主冒出了一句。   “若大帅在就好了,他见到陛下与贵妃这样,一定非常高兴。”   若是熟悉官场之道的人,便知这句话有些犯忌讳,显得在皇帝面前更顾念旧主。   李瑕却是拍了拍张延雄的肩,道:“放心。”   敢这么说,因他对张弘道这次的计划有信心。   两千骑兵加上安排在俘虏中的人,足可保证张弘道安全地带着张柔等人进入白羊淀。   同时,沈开再带着五千精锐步卒悄悄深入水泊,也足够剿灭掉盘踞在白羊淀中的那一支小小的水匪。   有了水寨、船只,张弘道就不可能在那种地势下被元军击败,最多就是被围困在白羊淀中。   故而需要有兵马接应。   所以才需要在这里布置一个驻地。   有骑兵从东面奔回了营地。   “来了!”   正在望楼上等着迎接张柔的张家幕客们激动起来,看着那越奔越近的骑兵,纷纷道:“来了吗?老元帅回来了吗?”   在众人的瞩目下,信马飞快地奔到了李瑕面前。   “报陛下!大帅派末将前来求援,他在东面的羊角淀被元军堵截了……”   ……   时近黄昏。   从望楼上向东眺望,已能看到大地上出现了数股骑兵追逐的情形。   冬雪初融的土地没有被扬起太多的尘烟,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一支有骑兵有步卒的万余人的兵马正从东面向老河头营地赶来。   而在其东北面、东南面,各有三万、两万的蒙古骑兵正在迅速向它袭去。   李瑕抬起望筒,能看到它们的旗帜。   “那木罕还算聪明,连夜率兵从北面追上了张弘道。南面那支则是奥鲁赤的兵马,是在换俘之前就想绕过白羊淀堵截的。”   此时张弘庆也站在人群后面,望见了这样的声势,心中不由在想,元军显然更重视张家、派了五万骑兵来,而李瑕未免太小气了,舍不得调动同样规模的兵马来救张家。   而站得更靠前的敬铉已经渐渐习惯为李瑕参议了,抚着长须道:“看来,元军是迫切想要一场胜仗,哪怕是小胜仗。”   “比起换俘,这是更深的东西。现在忽必烈收缩防线,退守燕京。必然会有一些蒙古的守旧派不满,认为应该用蒙古的老办法来打打我们。”   “陛下想要在河北屯田,就必须给这些蒙古骑兵一次迎头痛击。让他们知道那种游骑闪击的战术,大唐将士不怕。否则,若是让这些蒙古守旧派尝到了甜头,总想着袭扰河北。最后陛下虽也能胜、能取天下,但到时,中原只怕已更加残破不堪了。”   敬铉这一番话可谓是说到了李瑕心里,这就是有经验的宿儒。   这次的换俘之事只是一个引子。忽必烈想借此事看看蒙古骑兵的旧战术还能不能起作用,而李瑕则打算借这个机会,将这些蒙古骑兵引到预设好的战场,给他们一个教训。   ……   “追上了!”   元军阵中,那木罕已得到了信报。   且还有更多的好消息正在不断送到他这里。   “大王,奥鲁赤元帅已经从南面赶到了,正在合围张弘道。”   “好!”那木罕道:“张弘道军中大半都是步卒,速度快不了,今日先包围他们。”   安童抬眼四下一望,却是忧心起来。   “大王,方才探马说过,前方数里有个唐军营地,且已有唐军骑兵前来接应张弘道。”   “对,你说我该怎么打?”   安童道:“退兵吧。”   “什么?”那木罕道:“我好不容易找到了野战击败敌人的机会,为什么要退兵?”   他驱着战马到了安童身边,又道:“父汗已经不相信我们的蒙古骑兵了,我要赢给他看。”   “大王,若是按蒙古骑兵的战术,现在更不该去攻击唐军,因为他们明显是有所准备,我们应该绕道南下,去偷袭他们没有防备的地方。”   “那能有什么功劳?父汗让我杀了张柔全家。”   那木罕望向远处的战场,眼神中满是野心。   这一仗,他一定要打……   号角被吹响,蒙古骑兵们依旧如潮水般地向唐军涌去。   他们完全忘记了在燕京的那些汉臣正在努力地促成议和。   或者说,他们看出了大汗对汉臣们的委曲求全。如果勇士们能够战胜敌人,大汗又何必议和? #第一千二百三十章 预设战场   当元军的号角声传来,李瑕的第一反应其实是松了一口气。   这里是他预设的战场,元军能来,他当然高兴。   那木罕有太多可能不会踏进这片战场了。   比如在换俘的时候他如果不使诈,双方也许会顺利地进行交接,各自安好地离开;比如,他只要决定不追张弘道了,自然也就不会过来。   相比起来,李瑕更不愿意看到那木罕指挥着五万骑兵南下袭扰唐军的辎重线,哪怕是今天烧掉一辆粮车、明天毁掉一座浮桥,也很令人生厌。   战争其实需要不厌其烦地一直去积累不起眼的小战果,一点点地扭转实力与人心士气,直到影响整个局势。   这些步骤,李瑕花了十二年。   但那木罕太年轻了,只想一次取得大战果。   他觉得如果没有杀掉张家满门,这次换俘就是他吃了亏。   他肯定不愿意吃亏。   何况李瑕本就是故意引他来的。   在那些俘虏里安排人手杀些蒙古宗亲就是一种挑衅,张弘道所带的兵力也不多,看起来就像是能被一口吃下的样子。   现在这一仗最关键的一环终于是合上了。   “都安排好了?”李瑕向张延雄问道。   “安排好了。”   张延雄将大肚子往前一顶,抬手指着远处,道:“陛下请看,我们将地雷埋在那里,和元军现在过来的路线稍微有一点点偏……”   “有点偏?”   敬铉眼睛不太好,一听便有些急了,凑到望楼前倾着身子往远处眺望着。   “布置了这么久,你怎么还是埋偏了?!”   突然。   远远地,能看到烟柱在元军骑兵的阵中扬起。   之后,是一个接着一个的烟柱。   只见元军骑兵的阵型当即便散开了……   ……   风吹动了张弘道的大旗,烈烈作响。   但若看向大旗下正在策马而行的人们,张柔显然比张弘道更像是这一支兵马的主帅。   他身上披着的是一副很普通的棉甲,甚至还有些小了,白色的须发迎风飘动。   虽然敌人已越来越近,杀喊声已传到了耳畔,张柔却是在谈笑风生,抬起手为孟通指点着元军的阵线,道:“想当年蒙古有多少名将,如今忽必烈已无人可用,只得遣黄口小儿挂帅。”   之后,他点评起那木罕的指挥,将其批得一无是处。   孟通听不懂这些,赔笑道:“我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小水匪,哪能懂这些啊?老元帅,我的小儿们只会在水泊里偷鸡摸狗的,身上也没点盔甲。眼前这样的大战,怕是不能……”   “慌什么?”   张柔反问了一句,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上尽是从容神态,又道:“放心吧,唐军绝不至于败在那木罕手里。”   说着这话,张柔想起了曾经亲自在微山湖追杀李瑕的情景、想起了在鄂州城外听说蒙哥之死的情景。   当年李瑕带给他的挫败感是那么的深,今日却全成了他对李瑕的信心的来源。   孟通却没有这些经历,心里已经非常后悔答应张柔的招安了。   不过就昨夜那情形,忽然有五千唐军包围了水寨,容不得孟通拒绝。   事实就是,如果没有张柔愿意独身入寨劝降,唐军很可能就是随手把他们这些水匪剿了。   当时孟通无奈,只好接受招安并点了一百多个心腹,亲自给唐军当向导,连夜为他们带路穿过白羊淀。   没想到今日却要栽在这里,只能说是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嘭。”   远处忽然响起了奇怪的闷响,一声之后又接连响起了许多声。   孟通抬眼望去,却被一个个唐军士卒遮挡了视线,什么也看不到。   他只知道战事已经开始了。   张弘道接连下了几道命令,这支唐军两翼的骑兵也开始跑动起来。   而中军依旧在向西行进,许久之后,当孟通已经能用肉眼望到出现在前方的唐军营地了,元军骑兵竟然还没能完成包围。   只有从北面传来的震天的喊杀声表明元军依旧在试图追上他们。   突然。   “轰!”   一声惊雷,大地都在隐隐颤动。   孟通连忙稳住了受惊的马匹,抬头看去,感受着战场上的气氛,已感受到了唐军的振奋、元军的慌乱。   他终于开始能够体会到那位横空出世的大唐皇帝的些许威风……   ……   “轰!”   又是一声惊雷,前方还在冲锋的元军骑兵人仰马翻。   至于后方,那木罕离得还很远,还很安全。   但他已勃然大怒。   “额秀特,唐军在这里布置了火炮。”   此时,反而是先前认为不该再追击的安童更冷静些,道:“大王,不能唐军一用火炮我们就撤,这东西声势虽然大,但十分笨重。他们竟然敢将火炮运到这种旷野上,不如派一支精锐怯薛绕后,夺下火炮。”   “好!”   那木罕平日只听说唐军在守城攻城时用过火炮,今日难得在旷野上遇到了,同样认为夺下火炮就可以反败为胜。   他遂命令自己的怯薛绕到唐军防线薄弱之处杀进去。   很快,三千怯薛骑兵便脱离了战场。   那边战事还在持续,而等这三千怯薛骑兵再出现时,他们已经出现在了唐军营地的背面,稍作调整之后,便如箭矢一般刺向了唐军营地。   ……   望楼上,李瑕已望到了这一幕,遂向张延雄问道:“做好准备了吗?”   “做好了。”张延雄连忙应道:“陛下请看,那便是末将建好的城垒,别说三千敌骑,便是一万人来也不能轻易攻下。”   “这样的防御攻事,能守住整条防线吗?”   如今的李瑕已经不再是过去的县尉、将军、元帅了,相比于关注战场,他现在更关注他的整个战略规划能否完善地施行。   因此当旁人都在为他考虑近况时,他在为长远做准备。现在身处战场,他则放心将战事交给将士们,考量着这场仗对整个后方防线的意义。   “只要每五里到十里一个望楼,加上一个烽燧,就能够早早发现元军想要袭扰我们的后勤。之后每二十里到三十里设一个城垒,路上的辎重队就可以及时地进入城垒避难。”   “若每一个城垒都需要放置一个火炮的话,我们没有那么多火炮。”   “其它的守城器械就足够让这些城垒守住数日,烽火一起,足够援军赶到支援了……”   只见那些怯薛骑兵已经杀向了城垒。   他们是顺着火炮的轰鸣声冲过来的,却没想到杀进唐军营地里之后,面对的竟是这样一座坚固的城垒。   好在这城垒还没有完全建好,上方还没有封顶,策马冲过去的话,并不难攀爬进去。   “杀过去!抢了火炮,大王有重赏!”   当他们终于冲到了城垒前的一箭之地,他们面对的还是冰冷的石头,但石头之间的孔洞里,已有弩箭激射而出。   “嗖嗖嗖嗖!”   数不清有多少人当即便倒在了弩箭之下,但还是有不少幸运的骑士一直冲到了城垒前。   “呼!”   伸出孔洞的猛火油柜突然吐出了烈火,向他们袭卷而去,带来了惨叫。   对于这些怯薛骑兵而言,眼前的城垒根本无处下口,不可能啃下……   李瑕却只往那边看了几眼,很快又转向了张延雄,道:“还是不能大意了,今日是预设好的战场。等真到了我们的辎重被偷袭的时候,情况不会像今日这么轻松。”   “末将之后建城垒时一定小心。”   敬铉道:“请陛下宽心,今日元军又吃了一个大亏。下次再想偷袭,心里必然也会发怵。”   “敬卿说的有理……”   张弘庆站在这些人当中,心里却只觉得茫然。   今日所见,事情与他想像中完全不一样。   他本以为今日李瑕只是来接张家的,或许幸运地接到,或许大失颜面。   结果李瑕所谈论的却都是更远的事,远到张弘庆觉得不可触及。   倒是这望台上视线很好,能够看到当夕阳西下,元军中鸣金声大作,狼狈不堪地开始逃窜。   而李瑕转身之际,也看了张弘庆一眼。   脑中一掠而过的念头是,在张弘庆这些人面前表现得重视或不重视张家都没有意义。再来一次,他依旧会在昨日选择去巡视军屯。   基业是自己的,自己要有长远规划,要一步步夯实实力。   今日之所以能接回张柔,恰是因为他有实力。   ……   “罪臣张柔,见过陛下!”   是夜,甫一见面,张柔便在李瑕面前低下了头。   李瑕上前,双手扶住了他,显得很体恤,道:“不必多礼,张公可记得朕在微山时送的礼物?”   张柔一愣,想到了当年截下的那些情报。   他于是更深刻地意识到,曾经有很多取得更高地位的机会摆在面前,但错过了。   如今不论张文静与李瑕的关系如何,张家显然务必要做好为人臣子的本分。   “臣惭愧,当年辜负了陛下的厚望。”   “无妨。”李瑕虽带着皇帝的面具,但对张柔显得很亲厚,“朕听说,元大都新城是张公主持修建的?接下来攻燕京,张公还有很多不负朕期望的机会……” #第一千二百三十一章 进步   孟通在白羊淀水寨时很硬气,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可等真到了李瑕面前,他偷眼瞥去,只见周围的唐军一个个披甲执戈,队列齐整,军容凛然。   杀伐之气逼过来,使他一个小小的水匪首领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低着头,目光紧紧盯着自己的鞋尖,耳朵里根本听不清前方的对话声,脑子一团浆糊。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孟当家,孟当家?”   孟通一抬头,见到是张弘道身边的将领沈开在唤自己。   “孟当家,老帅让你到前面去。”   “嘘。”孟通吓了一跳,连忙道:“什么当家,我不是当家,就是个……普通老百姓。”   沈开闻言不由微微一讥。   前些日子,靖节就几番想要招安白羊淀水寨,可惜当时孟通拒绝了,且态度十分嚣张,扬言“你孟爷爷在这大泽纵横了一辈子,管你什么狗屁大汗皇帝来了,也休想叫爷爷服软。”   “孟爷爷今日又成了普通老百姓了?”   “不敢,不敢。”   孟通声音虚得厉害,随着沈开向前,抬眼瞥见了张柔的背影。   张柔长得人高马大的,此时却微低着头显得很恭谨,至于其前面站着的一人显然就是皇帝了,身着龙纹鎏金甲,竟长得比张柔还高些。   “草……草民孟通,拜见皇帝陛下万岁!”   孟通不敢细看,“噗通”一声,整个人跪了下来,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头。   待听得一个年轻的声音说了一句什么,他隐隐听得出来是让他起来,却不敢确认,好生为难。   其实南边那宋国的官话也是开封话,孟通这河北汉子倒不至于听不懂,实在是太过紧张了。   “起来吧,好歹是个草莽枭雄,莫落了威风。”   “不是草莽,不是草莽,是草民。”孟通连忙应道。   他顺势哆哆嗦嗦地起了身,此时才深刻意识到张柔前来招安他,真是救了他一命,并给了他一个面圣的机会。   “孟当家倒也风趣。”   “陛下。”张柔道:“白羊淀水寨的男女老少,再加上周围受其‘庇佑’的山野之人,有将近五千人口。”   “哦?”   李瑕闻言颇为惊喜,他想在河北屯田,确实是很缺人口。   张柔继续道:“另外,水寨中还有一些存粮。”   李瑕更加惊喜。   孟通却是惊愕了一下,张了张嘴,有许多话要讲,还带着一脸无辜的表情看了看张柔。   “这……”   张柔遂向李瑕拱了拱手,道:“孟当家愿携这些寨众归顺,且献上寨中存粮。”   “看来孟卿有报国之心。”李瑕点了点头,向身边的官员咐吩道:“酌情论功,给孟卿议一个官职。”   “臣遵旨。”   孟通想说话又不敢说话,原本就迷迷糊糊的脑子里更觉混沌。   但不论如何,他总算是当上官了,他孟家几代人还从没出过当官的呢。   他不免又愈发感激起了张柔来。   至于张柔之后与李瑕所说的,便不是他所能理解的了。   “陛下,河北这地界盗匪遍布,远不仅在白羊淀,而在于太行山。”   “蒙元朝廷也不管吗?”   “若说蒙元对中原的治理,该是‘粗犷’二字。这便好比是放牧,有世侯作为牧童为他们放羊,他们又岂会管草地上有几只老鼠。”   张柔已不再看孟通,他只将孟通当成一个见面礼,当成他在新唐站在更高位置的台阶,继续向李瑕道:“这些山贼土匪蒙元不管,地方世侯却不能不管好,老臣也曾剿了几批。如今剩下的多少都与老臣有些交情,老臣愿为陛下一一招安。”   不得不说,李瑕对张柔的表态很满意。   时隔多年再见,这次,这位河北大豪说话办事都显得十分识大体,甚至在李瑕看来好得有些许过了。   “张公一回来,河北的人心就定了大半啊……”   忽然,人群中出现了一点点骚动。   众人转头看去,却是随孟通而来的水匪小首领之中,有人不得召见便擅自往前走了一段,探着头似想看看李瑕,于是被当成刺客给摁住了。   孟通当即便紧张起来,转头看了看,连忙道:“这是前两年才到水寨的,他不懂规矩,草民,啊,臣不知他想做甚。”   李瑕往那边看了一眼,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正要平息这桩小事,之后却又再向那被摁着的水匪小首领看了一眼。   “带过来。”   至此,不仅是孟通,连张柔都有些许不安起来。   好在那水匪小首领被带上前之后还是老老实实的,只看着李瑕发愣,没有过激行为。   “朕见过你?”   那水匪小首领摇头又点头,像是一开始想否认,再一想又不敢欺君。   “陛陛……陛下不记得……草民了?”   “你记得朕吗?”   “草民史恢,在道上有个诨号叫‘妙算盘’。”   这史恢说到这里,稍停了停,见李瑕没有太大反应,遂又小心翼翼提醒道:“草民以前在长江上,那个,做些买卖,曾经被陛下……恩释过一次。”   李瑕再次看了史恢一眼,依稀想起了些。   史恢又小声提醒道:“兴昌四年,长江,采石矶。”   “是你。”李瑕道:“第一个从朕手底下逃得性命的。”   “是,是,草民荣幸之至。”   李瑕笑了笑,觉得天下之大,竟还能遇到一个十多年前见过之人,实在是巧。   “都这么多年了,你还在当水匪?”   史恢一愣,心想自己又没别的手艺,不当水匪还能做什么。   再仔细一想,对方却从一个小官兵变成了皇帝,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草民惭愧,惭愧。”   “如何从长江到这白羊淀的?”   史恢道:“当年被陛下剿灭之后,草民便跑去投靠了江陵一带的大盗‘翻江龙’刘师雄,后来,陛下大军伐宋,顺道剿了翻江龙……”   什么大盗翻江龙,李瑕并没有听说过。   到了他如今这种地位,一个决定,便能够改变无数像史恢这样的小角色的命运。就像是人拿着扫帚一扫,不会看到扬起的每一颗尘埃。   “之后草民又跑到了襄阳,又跟着走私的商队到了保州。”史恢道,“路过高阳时被大当家打劫了,就跟着大当家落草了。”   “妙算盘!”孟通急道:“你本来就是水匪,别说的像我逼你落草一样。”   李瑕已向张柔问道:“张家与襄阳也有走私?”   他想起了当年第一次北上,便曾听说过张家走私一事。   此时张弘基便上前,应道:“禀陛下,有,不过宋元议和之后,规模便小了。”   “但人脉还在?”   “还在。”   李瑕稍稍点头,又看了史恢一眼,道:“别再当水匪了,你也该进步进步。似你这般通水性,又文武兼备之人,容易立功业。”   史恢眼睛一睁,很是激动。   他像是一粒被大风扬起的尘埃,飘飘荡荡,这次终于是要落在拔地而起的高山之上。   ……   大风吹过长江,与浪涛合鸣。   贾似道凌风而立于船头,身上的红色披风飘扬。   他已经在长江上度过了元宵,终于再也不耐烦每日看士卒围攻白帝城,遂亲自率水师继续西向,看看大军对上游几个城池的攻势。   这便是兵力充沛的优势。   此时渐渐出现在贾似道前方的是一座古城。   “平章公,这里就是以前夔州老城的治所,也叫永安城。”姚訔道:“蜀汉章武二年,汉昭烈帝兴兵伐吴,败退鱼复,改鱼复县为永安县,取宫名为永安宫。此后,这里便是夔州的治所。”   “那就是夔州城吗?”有官员问道。   “只能说是夔州老城。”姚訔道:“大宋淳佑二年,夔州守将以‘治所地势颇平、无复形势’为由,移夔州至白帝城。但在李瑕担任四川阃帅之后,又将治所移出了白帝城,又嫌永安城地形狭窄,将夔州的治所设在了新的奉节县城。”   “说来说去,前面这还不是夔州城了?”   “不是,前方这是永安古城,现今的夔州城,还在上游十五里之处……”   贾似道皱起了眉。   别的不说,姚訔这番话首先便意味着他想要攻下夔州,还要多攻下一个永安城。   “攻势进展得如何了?”   廖莹中便上前,道:“平章公,已经包围了永安城十余日,但唐军龟缩于城中,防备完善、火器充足。暂时还……”   “别说了。”贾似道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   “平章公,川蜀这些城池便是如此,傍着大江、高山,地势易守难攻,只能围困起来,徐徐图之。”   “我等不了。”贾似道抬眼向远处一瞥,偏过头,把声势压低了些,道:“一旦李瑕放弃北伐,回师攻打襄阳,而万一吕文焕败了,你可知大军会是何后果?”   “当不至于如此……”   “我不管至不至于,得要快。”   “可是眼前是坚城,只怕难以速克。”   贾似道却是早有主张,道:“传命下去,将夔州城、永安城、白帝城统统围死,连飞鸟都不许进出。再将我的招降信递给夔州的张起岩。”   “平章公之意是?”   “告诉张起岩,白帝、永安诸城已经失陷了,连上游的万州也已经降了。”   廖莹中会意,行了一礼,道:“平章公放心,学生这便安排。”   “再修书一封递给临安。”贾似道斟酌着,玩了一个文字游戏,道:“让礼部遣使告诉元主,我大军已经攻下了夔州城。”   “平章公,这是为何?”   “一则,稳住朝堂之心。”   贾似道近来总觉隐隐不安,唯恐临安要出乱子,认为需要尽早送些捷报回去。   虽说战事进展并不顺利,但他多的是手段。   “二则,让元主认为李瑕马上就要回师,元主才会主动出击,咬死李瑕。”   “可是否会使元主误判了形势?”   “何必理会?只要这两只狗能咬得更凶就好……” #第一千二百三十二章 聪书记   时间到了二月中旬,燕京的天气已开始转暖。   那木罕败退回来之后,向忽必烈汇报起在保州之事时,将他的败迹说得轻描淡写。   “张弘道太卑鄙了,用了些小手段救回了张柔。儿子本想率兵杀过去,直接歼灭张弘道,结果李瑕亲自领兵接应他。儿子一看就知道,李瑕已经提前布置好了埋伏,于是领兵撤了。唐军追击了一段,说是大胜,但儿子根本就没上他的当。”   “军中的伤亡是怎么回事?”   “儿子到的时候,奥鲁赤已经被张弘道杀得大败了。”那木罕说了一句大实话,却轻轻巧巧地将罪名怪在了奥鲁赤的头上。   忽必烈心中有数,对这些战败的原因没有多问。   他如豆的眼睛冷冷扫了那木罕一眼,道:“说说李瑕的埋伏,他在河北修了很多望楼、城垒,是吗?”   “有些是唐军修的,有些是把以前那些汉人豪强的堡垒改建了一下。儿子后来有两次想偷袭他的辎重,都让他们藏了进去……”   忽必烈听罢,淡淡道:“你说过,你要和我打个赌。”   那木罕一愣,此时才想起来自己确实说过这话,他曾请求忽必烈让他领五万骑兵南下,承诺一定会击败李瑕。   但没想到的是,遭遇到的却是这样的挫败。   他不仅没能让忽必烈重新信任蒙古骑兵,只怕还要让那些已被猜忌的汉臣们重新得到一些重用。   果不其然。   这日,忽必烈驱退了那木罕之后,一脸深沉地坐在那思忖了许久,召见了金莲川幕府诸臣。   ……   有的汉臣认为忽必烈对汉法的态度是摇摆的,认为忽必烈也曾坚定要行汉法,是因李璮之乱而开始有所犹豫。   这种想法不对,想得太浅了,没能捕捉到忽必烈作为一个草原雄主的心态。   根本就不是因为李璮之乱而心生犹豫,那只是一个借口。甚至,根本也没有什么行汉法的坚定之心,那只是一个承诺。   汉法也好,蒙古旧制也罢,一切对于雄主而言只是工具。工具好用就用,不好用就放。   而有些人身为工具,却徒抱太多的想法和期待,反而显得可笑了。   这个道理,如今金莲川幕府诸臣里已经有人意识到了。   “大汗召见?四皇子这一败,又到了我们出谋献策的时候了。”   会同馆中,当得到了忽必烈的召见,有人这般嘀咕了一句。   刘秉忠没有回头去看是谁说的,却很敏锐地注意到说话者说的是“大汗”而不再是“陛下”。   诸臣一路行到了大宁宫,只见忽必烈已端坐在上首等待。   “朕还能信得过诸卿吗?”   一句话落下来,诸臣一愣。   因为忽必烈今日说的却是汉语,虽然很生涩,但确实是。   刘秉忠愕然抬起头,看着忽必烈良久,蓦地红了双眼。   “陛下何出此言?臣等对陛下一片忠心赤诚,天日可鉴。”   可惜,到了这时,忽必烈又听不懂了,直到旁边的通译给译了一遍,他才用蒙语道:“但如今天下间出了个汉人自称为皇帝,朕难免要担心你们的心意改变了。”   “绝不会的,陛下。”刘秉忠也用蒙语道:“天下早就有汉人皇帝赵氏,叛贼李璮也想要当皇帝。但我们从来没有因此而背叛,这违背了君臣之道,天地纲常,臣等绝不为之。”   “臣等忠于陛下,誓死不改。”   “好。”忽必烈道:“那朕就相信你们了,朕相信‘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最后八个字,他又是用汉语说的。   或许是早就打算好要让一众汉臣们许下承诺,因此他之前便练过。   而一众汉臣们确实也都是君子。   总之,如今一来稍稍安心,忽必烈便开口说起了战事。   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接见这些幕府老臣了,还得先安排人说说战事的最新进展……   “如今李瑕的兵马已经继续北上,逼向燕京。大汗命移相哥大王统兵驻于武遂城,与李瑕交战于白沟一带。”   “交战?”刘秉忠问道:“没有再议和了?”   “李瑕狡猾,并没有议和的诚意。”   “交战的情形如何?”   “移相哥大王现在还能够挡住,但担心唐军更多的兵力、火器运到战场并建更多的工事……”   诸臣听了一会,大概便明白过来,毕竟大元的兵力都收缩回来了,目前还能守住,但蒙古大军却也没有以往那种战无不胜的自信。   忽必烈问道:“说说吧,你们都有什么击败李瑕的办法?”   诸臣遂开始各抒己见,直到有怯薛将领匆匆赶来,向忽必烈道:“大汗,宋国遣使来联络了……”   ……   是夜。   忽必烈与察必坐在汗帐里说话,忽然道:“聪书记今日没有给本汗建议啊。”   “大汗这是怀疑聪书记?”   “他的家乡在邢州,而且他的兄弟、儿子都已经投降了李瑕。”忽必烈道。   他说话时手里端着一杯倒得很满的奶酒,只要手一晃就能洒出来,然而他却能一边想事一边端得很稳。   正在此时,便有人在帐外说了刘秉忠前来求见的消息。   忽必烈有些惊讶,眉毛一挑之后,却又露出了喜意,允许刘秉忠进来。   察必则亲手斟了一杯酒,放在案上准备着,若是刘秉忠表露出了足够的忠诚,她便要赐酒。   不一会儿,刘秉忠进来了,依旧穿着那破旧的玄衣,一见忽必烈就道:“陛下,臣今日未曾给陛下出谋划策。”   “是啊,聪书记为本汗出主意出了快三十年了,近段时间,本汗很不习惯啊。”   刘秉忠行了一礼,道:“请陛下一定要相信臣,臣与陛下便好比是夫妻,假若臣是一汉人女子,爱慕陛下之豪气嫁于陛下,又岂会因李瑕年轻俊朗而移情别恋?”   白日里当着众人的面,这样的比喻便不好说出口。   而现在私下说出来,却更能让忽必烈信服。   “这么说,聪书记是生气了,才不给本汗出主意?”   “不是。”刘秉忠道:“臣是怀疑,今日诸臣之中有人已暗通李瑕。故而不敢多言。”   “谁?”   忽必烈手里的奶酒终于晃了一下,洒出来一点。   刘秉忠道:“臣还不清楚,但臣已有办法找出他来。”   察必微笑着,将倒好酒的酒杯赐给了刘秉忠,在刘秉忠谢恩时,拿布给忽必烈擦了手。   “聪书记快说。”   “今日宋国遣使前来,说是已攻下夔州城。那么,诸臣之中潜通李瑕之人一定会把这消息送出去。陛下只需要故意让燕京防备出个疏忽,便可拿下其人。”   忽必烈深点了点头,示意此事就这么办。   刘秉忠又道:“臣以为击败李瑕的办法也与此有关,应该是‘攻心为上’。李瑕之前考虑过议和,是因为宋军已经攻进了川蜀。而他如今却又选择了继续攻打燕京,说明他不认为宋军有足够的威胁。但到了现在,他麾下的川蜀士卒还能为其征战,说明他一定是对麾下士卒瞒着这个消息。那么,我们应该向唐军散布这些消息,乱其军心……”   忽必烈终于大笑起来。   因为他几乎已经可以确认刘秉忠的忠心了。   有很多事还是得靠这些聪明人。   像移相哥、那木罕这些宗亲就不会这么去分析,只会喊着杀杀杀。   “本汗应该早一些来问聪书记的,若是早些问聪书记,李瑕都撑不到过完年。”   “晚些更好,现在李瑕的军心一乱,他连从容退回的机会都没有了。”   ……   保州城门处车水马龙,各色行人来来回回。   一队人策马赶到了保州城门前,为首者勒住马匹,抬头看着这座城池,明亮的目光中透出了惊叹之色。   “北面风物,果然大有不同啊。”   “是啊,地真的很平。易相公,你看,还有不少人衣冠左衽。”   “来得及。”易士英感慨道:“都到这一步了,燕京就在眼前,等拿下了,什么不能改回来?”   他首先还是驱马去见了李瑕。   结果却得知李瑕在城北的兵营,于是从南门入城的易士英只好穿过了整个保州城。   进入大帐时,李瑕正拿着一叠情报,亲自在一张大地图上标注着什么,回头一看易士英来了,便道:“张珏怎么样了?打败伯颜没有?”   “伯颜不可小觑啊。陛下不妨先看看这个。”易士英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道:“事关重大,舆情司担心处理不及,因此先给臣过目。”   “吕文焕的?”   李瑕搁下手中的笔墨,接过易士英手里的信,扫了一眼,摇了摇头,随手便搁在烛火上烧了。   信的内容也简单,吕文焕说是不想与唐军为敌,但朝中催促得急,只好佯装出兵攻打孟津渡,其实只是作作样子。   “你信他吗?”李瑕挥散了手中的灰烬。   易士英道:“信,也不信。”   “坐。”   “眼下各方局势都很微妙,我军势如破竹直趋燕京,吕文焕必有忌惮,他不愿得罪陛下,因此这封信是可信的。可万一局势有变,而我军信了他而疏于防备,这佯攻随时便可能成了真攻了。”   “是啊。”李瑕道:“可知朕为何召你来?”   “燕京最关键。”易士英道:“任别处形势千变万化,只要陛下拿下燕京,驱蒙虏于燕山之外,则再无人可阻挡陛下一统之势。”   “朕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时近三月,粮草快不足了。”   “陛下北伐以来势如破竹,可单单在这最后关头却迟迟没有进展……”   “因为没有世侯再望风而降了,因为忽必烈收缩防线为的就是造成这个局面,这种时候不能急,要知道我们一口吞下河南河北,根本没来得及消化,很容易噎死。朕看你有些急了。”   “臣确实是急盼着收复燕云。”   “越是这时候越要稳住心态。”李瑕道:“眼下情形有些渐渐不好,朕需要你去打几场硬仗,往有山的地方……” #第一千二百三十三章 将计就计   与李瑕商议了很久之后,易士英才离开了保州大营。   他不愿耽误,都没在保州城歇一夜,直接策马向南而行,在后半夜抵达了一个小小的营地。   之前是因易士英急着面圣才先行赶到保州,步卒则都还在后方。   负责守营的将领祝成连忙迎了出来,道:“大帅连夜回来了?”   “你还没睡?”   “嘿,才醒,末将今夜是下半夜值防。”祝成凑上前,问道:“大帅,陛下调我们来是为了杀进燕京立大功劳?”   “不急,进帐说。”易士英自己虽是急着赶回来,在下属面前反而显得非常沉稳,“陛下说了,每临大事,须有静气。”   他从马背拿下一个褡裢,也不让祝成接手,亲手拿着进了帐篷,先坐下捶了捶腿,等祝成点起了火烛,他方才把褡裢里的几张地图铺开。   祝成俯身看去,不由一讶。   因这竟不是燕京的地图,而是太行山的。   “大帅,这是?”   易士英还在捶着腿,反问道:“你想去打燕京?”   “谁不想去啊。”   “但军中粮草不够了啊。”易士英道:“我本以为陛下想在粮草告罄之前一鼓作气,但忽必烈岂是易与之辈,打的主意便是拖垮我们,早将重兵屯于燕京。”   “那末将就奇怪了,蒙元凭什么就能粮草充足拖垮我们?”   “你说为何?”   “末将哪知道啊?”祝成傻笑起来,在夜色中露出了一口大白牙,“大帅说呗。”   易士英道:“忽必烈手底下很有一批擅于理财的色目大臣。”   “末将就不信了,我朝人才辈出,这方面还能输给了色目人?”   易士英不理会祝成的打岔,继续道:“这些年来,阿合马经略山西,开盐池、冶铁矿、缴丝帛、通商道,控制了大量的财赋……”   祝成听着,再看向案上那太行山的地图,恍然已经明白了什么。   “明白了?”易士英抬手指了指祝成,又指了指自己,道:“此为机密军情,你知我知,暂不可泄了风声。”   “末将明白。”   “如今山西那边阿合马收缩防线、坚壁清野固守太原,扼住了山西各条要道,因此刘元礼在拿下了晋西南之后已难以推进。其后几日,我们继续向北行军,到了保州之后休整数日,待准备妥当再进入太行山……”   帐中烛光昏暗,祝成听着易士英讲述战略,眼睛愈亮。   而易士英来回奔波后已十分疲惫,说着说着,眼皮都睁不开来。   祝成道:“大帅快歇一歇吧,末将明日便安排。”   易士英盔甲也不脱,裹着一张毛毡,喃喃道:“值此收复中原之际,一刻都不愿错过啊。”   祝成不由笑了出来。   “大帅莫急,歇好了才好大展拳脚。”   ……   其后几日,这帅将二人便就着这个战略开始安排,同时向保州行进。   然而,才到保州城外,一个消息便传到了军中。   “大帅!”   “何事?”   祝成快步进了大帐,压着声音道:“军中有传言,说是宋军去岁就已经攻破了川蜀,已经招降了重庆。是陛下一直压着这消息,不肯告知将士。现在士卒们都很不安,议论纷纷。”   易士英抬起头,眼中已透出了惊诧之色。   之前他留驻洛阳,只知王荛南下了一趟,为的是拉拢吕文焕以免宋军北上,以为这便是这次与宋廷的全部交集。至于川蜀的消息,他却是从未听过。   “宋军怎可能有这样的战果?”   “各种说法都有,有说是贾似道率大军攻蜀,兵势雄厚;有说是驻守重庆府的姜才已经投了赵军,甚至有人说当年姜才投附就是宋廷的安排;还有说是因为我军北伐,不仅抽空了川蜀的兵力,还盘剥蜀中百姓,故而蜀人助宋军平叛,如同当年吴曦之事……”   易士英皱起了眉头。   论对宋廷的忠心,他自问整个川蜀都少有几人比得上他。但在大势面前,连他都归附了大唐,他不信姜才或蜀人会倒向宋廷。   且川蜀地势他是最清楚的,从三峡到重庆,到叙、泸,再到成都,一路全部都是天险,宋军兵势再雄,也难轻易攻破几处城隘。   “假的。”   略略思忖之后,易士英做了判断,且语气肯定。   祝成的脸色却依旧焦虑,道:“但军中将士都很担心……”   “担心什么?”易士英脸色一沉,道:“此事乃蒙元造谣,如此明显的伎俩他们看不出来吗?听风便是雨,给我把诸将召集起来。”   “大帅,毕竟我们军中多有叙州兵。”   “召集诸将来见我。你再去查一查,消息是谁传入军中的。”   “是!”   半日之后,易士英便意识到,事情比他料想中严重。   消息之所以能传到他军中,是因为整个保州前线都在传这个消息。   他连忙赶去见李瑕。   这日李瑕却不在城北大营,而是在保州城中的莲池别院。   莲池别院本是张弘基坐镇保州城时的署衙,地方又够大,李瑕便暂时将它作为行宫。   之前兀古带入驻此地时将亭台楼阁毁了许多,如今则已大概修补了一下。   易士英赶到大门前,抬头一看,见到的便是一张牌匾上写着龙飞凤舞的“水鉴公署”四个字,显然是哪个北方大儒手笔,可惜木料却是普通,甚至连漆也没上。   再往里,可见到处已打扫得干干净净,只是原本精巧的雕栏画栋往往与一些生木头拼凑着,显得奇奇怪怪。   这个遭受过战争摧残的建筑有很明显的修补痕迹,就像是这个中原大地。   没有等待多久,李瑕很快就召见了易士英。   “臣拜见陛下。”   “易卿免礼。”   易士英起身一看,只见大堂上站着的不仅有自己,还有另外几个重臣。   其中他最熟悉的便是风尘仆仆赶来的史俊、房言楷。   “陛下,臣今日求见,是因为军中有传言,说是宋军已攻入川蜀。”   易士英说话的时候,抬眼瞥了一眼,只见李瑕的神情很平静,心中稍安,又道:“臣猜想,这消息必然是假的,乃是蒙元的攻心之策,然不可不防啊。”   李瑕抬手在空中虚按了一下,阻止了堂上一大群想要说话的臣子。   “易卿不认为宋军真的攻入川蜀了吗?”   “臣以为宋廷不该出兵,此举只会使其大失天下人心,加快其灭亡。”   “但宋廷若不出兵,待朕驱逐元蒙,必要南征。”   “介时,宋廷满朝文武迎陛下,无非是‘还付乡党、品其名位’,贤者不失官位,至不济犹可存得性命。但如今敢联合胡虏阻挡北伐大计,败则身死名裂、遗臭万年,何必为之?”   “朕也不懂。”李瑕道:“也许是出于忠心吧?”   易士英道:“若如此,其人仅忠于心中之固执,而非忠于天下。”   “贾似道真的提兵入蜀了。”   易士英一愣,之后道:“飞蛾扑火,臣以为贾似道绝不可能攻破重庆。”   李瑕笑了笑,示意让人将情报递给易士英。   “情报很多,不同来源内容各不相同,易卿看看。”   房言楷也上前,低声给易士英说了几个不同的消息。   “这份急信是正月初八永安城被围之前,守将张万送出来的,称城中粮草物资齐备,至少能守一年。这份是夔州张起岩送来的,内容相似。到了正月十七,重庆府守将姜才送出消息,称夔州已被宋军围得水泄不通,断了联络。”   “夔州破了?”   “不太可能,除非张起岩、张万降了。”   易士英问道:“后续的消息呢?”   “没到,这几封就是川蜀所送来的最新的消息。”房言楷道:“只知道贾似道以兵力优势,封锁了长江,完全包围了夔州。”   “这和军中在传的不一样。”   “再看这个。”房言楷压低了声音,道:“这是最近从燕京传出来的情报,说的是……夔州已经破了。”   易士英对这个消息来源不敢多问,但眉头却深深皱了起来,问道:“可信吗?”   李瑕道:“消息来源可信。”   房言楷又拿出一封情报,道:“这是舆情司从江陵中打探到的情报,内容同样是贾似道已攻破了夔州。”   易士英惊疑不定,喃喃道:“那是……张起岩真降了?”   哪怕是他,当这种种情报摆到了前面,心中也不免忐忑起来。   “眼下还没有定论,很可能是贾似道的夸大其词。”史俊道:“目前可以确定的是重庆还在,在军中流传的消息必是蒙元的谣言,为了乱我方的军心。”   易士英皱眉沉思,道:“川蜀形势眼下还不好说……”   “目前最要紧的反而不是川蜀形势如何,你我都很清楚凭川中地势宋军必举步维艰。说句难听的,便是宋军真拿下了川蜀,待陛下取了燕京返回,只怕未到汉中,川蜀已然复归。而眼前最麻烦的,反而是军心。”   “蒙元分明造谣,与将士们说清楚如何?”   “说不清楚,军中士卒岂分得清包围了夔州和拿下夔州有何分别。同一桩事,在我等分析来是这般,让有心人一宣扬又是另一番模样。仅靠说,怎么可能安抚得了军心?”   易士英叹息一声,愈发焦虑。   他已做好了兵进太行山的准备,然而现在后方失守的消息对他麾下士卒影响尤其深。   散播谣言是最简单的伎俩,但仔细想来,要破解却是最难。   这日,众臣们反复商议,到最后却依旧没有一个能完全消解谣言对军心影响的办法。   “照眼前这情形,军粮不足、后方不稳……”   “那又如何。”易士英这个蜀将显得比北方将领还坚决,道:“燕京就在眼前了,难不成还能退兵?”   “退兵?”   这两个字落入李瑕耳中,他忽有所感,招手让众臣上前…… #第一千二百三十四章 传谣   春暖花开。   驻扎在保州城南的唐军士卒心情却不太好,重庆失守的消息近日已传得沸沸扬扬,不少人都担心起自己在家乡的父母妻儿。   另外,军中伙食原本一直都是准时发放,但这几天开始却有了减粮的迹象,三日只有以往两日的量。   这日中午,又到了放饭时辰,几个唐军士卒蹲在营地边上,不免抱怨起来。   “说是打了胜仗,吃的却一天比一天少了。”   “就是说,这能吃得饱?!”   不远处,一队民夫正搬运了辎重过来,等着将领清点。   等待时,其中便有人用垂涎的目光向这几名唐军手里的伙食看了一眼,啧啧称赞。   “军爷吃的这些好东西,俺看一眼做梦都得流口水,咋还嫌弃哩?”   “嘿,你这汉子,我说的是吃不饱的事。”   “军爷再不饱,那也比俺吃得多呀,俺巴不得能入伍当个唐军。”   这民夫的一番话倒是赢得了那几个唐军士卒的好感。   “你叫甚名字?”   “赵家富,俺就是保州城北周官村人。”   “知道了,回头给你问问将军还募不募兵。”   “好咧!”   那唐军士卒本就是随口一说,赵家富却当了真,就在一旁蹲下,傻愣愣看着他们吃饭。   “不过你可想好了,一旦入了伍。到时我们若是回关中了,你可就得离了保州。”   “啊,为啥啊?”   “为啥。”有唐军士卒拿筷子敲了一下自己的饭碗,道:“阎差还不差饿鬼哩,还为啥?!”   赵家富挠头,被他的口气吓到了。   便有另一个士卒道:“莫怕他,他心情不好。他合州人,正担心家里呢。”   几个唐军士卒也就懒得理赵家富了,自说起话来。   “重庆都丢了,怕是现在已经打到合州了吧?”   “别是都打到泸州了,那我可就着急死了。”   “哎哟,你们都莫急,听我讲,吉人自有天相……”   “都别听小眉山讲,小眉山家离重庆远着,他当然不急。”   “诶,说到这个。我今早刚听到一个消息,说是眉山到成都全被洗劫了。”   “什么?!”   “我说老扈头,你可别乱说,吓坏小眉山哩。”   “我乱说啥了?这事本就盖不住,听说就是在年节时有元兵杀进了成都府,洗劫一空,又向下游杀到眉山、叙州。”   “你莫乱讲啊!川蜀哪来的元兵?”   “就是有元兵杀过去了,成都又给杀空了,你们说重庆、合州丢了,至少人还在。家在成都附近的可就没指望了。”   “含鸟猢狲!都叫你莫乱讲了!”   “不是……眼下这情形,怕不是得回师了吧?”   “回得去吗?大帅才离开洛阳,告急的文书就一日三封,等我们回去,怕是孟津渡已经被宋军拿下了。”   “什么?!”   ……   入了夜。   赵家富回到了村中,四下看了一眼,到了村中一间大宅前,叩了门环。   “甲长在吗?”   “进来吧,今日是你们这批人给新朝廷运辎重的最后一日吧?”   “是,原本说要二十日,后来又说只要十三日。俺今日听了好多唐军说的话……”   赵家富嘀嘀咕咕说了好一会,最后,欢欢喜喜地便领了一小块猪肉回家。   没多久,再次有村民叩了门环,出来时手里也提了一块猪肉。   “辛苦你们为朝廷出力了,我一个乡野之人做不了别的,这个给你。”   到了天亮前,便有一个身影出了这甲长家的后门,往北走了一段路,在河边找出了一只小筏,向东漂去。   ……   半个月后,大宁宫。   一众金莲川幕府谋臣再次觐见忽必烈。   郝经站在其中,微微抬眼扫视了一圈,发现今日在堂上的人多了如安童、阿里、桑哥、谒只里等蒙古及色目大臣。   不过,前几日议事时刚被放回来的宗王忽剌忽儿一直都在,今日却又不在。   郝经不由想到不久前有人给唐军递情报被拿下一事。   他心中微微一凛,将身子俯得低了些。   诸人站定,刘秉忠便出列,道:“陛下,听说扰乱唐军军心之事已有了成效,唐军已经暂时退回了保州,不敢与移相哥大王交战。”   “不仅仅是这样。”忽必烈难得笑了一下,道:“本汗这里还有一封移相哥刚送来的信,你们都看看吧。”   他随手将信递出去,首先却是递到了安童手里。   安童看过,则亲手递给了刘秉忠。   “看来,不仅是我们对唐军的攻心之计成功了,唐军自己还有很多麻烦。”   “什么?这消息是真的?陛下真的派兵攻进了成都府?”   郝经站在人群中,竟有些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而移相哥的那封信也还没递到他手里,刘秉忠看过之后,却是交给了桑哥。   “你最了解吐蕃形势,这消息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桑哥应道:“陛下早在两年多以前就派人前往吐蕃了,正是因为十分相信恰那多吉、勘陀孟迦的忠诚。”   郝经听着,竟觉得有些恍惚。   因这些话他曾经听李瑕说过一遍。   “成吉思汗灭西夏时就攻取了朵思麻,窝阔台汗七年,阔端又招降了朵思麻十族,尤其是大汗亲自灭大理,路经朵甘思东境,再次安抚诸部。这些都是最忠心于大汗的吐蕃部民,哪怕打不了硬仗,但只要杀进防御空虚之地,抢掳一番,他们一定是乐意的……”   郝经愈发有些迷惑了。   他又仔细听了一会儿,却依旧没有听到桑哥谈论到任何有关于吐蕃兵马遭遇唐军围剿之事。   他几乎想开口问上一句“这消息是从何处得来的?”最后却还是忍住了。   想到李瑕当日以平静、甚至有些轻蔑的口吻说到宋与吐蕃的牵制,再看向此时洋洋得意的桑哥……郝经隐隐捕捉到了什么。   有一瞬间,郝经考虑过告诉忽必烈这些消息是假的会是如何,很快他就意识到,这么做死的会是自己。   在李瑕放他回来的那一刻起,之后许多事早已由不得他选择了。   他受过张柔的重恩,一定要救出张柔,那就必须欺骗忽必烈,让忽必烈议和、换俘。撒了这一个谎,现在就更难坦白。   李瑕甚至是故意让他看到眼前这个局面,像是告诉他“你看,元廷还在寄望着别人来牵制朕,可笑。”   由此,郝经心中的某个决心也更加坚定了起来。   ……   殿上,等桑哥介绍过吐蕃的情形,又将手里的信递给了赵良弼。   赵良弼看过,讶道:“还有一个消息,吕文焕终于攻孟津渡了?”   刘秉忠略略沉吟,道:“此事只怕还待确定,据说唐军是人心惶惶。不过,伯颜丞相的消息还没有送到……”   “这么一说,李瑕的情形很不好了。”   “唐军军心焕散,士气低落,这是肉眼可见的事。我军不少勇士已经感受到了。”   “大汗,看来贾似道提醒的不错,李瑕很可能要准备退兵了。”桑哥道:“我们也许应该提前做准备,把他留在河北。”   “这就退兵了吗?”忽必烈喃喃着,眯起了狭窄的眼睛,道:“聪书记,你怎么看?”   “乍听之下,太简单了。”刘秉忠道:“李瑕好不容易攻到了保州,离夺下中原就差一点,结果就这么轻易退兵了,陛下难以相信吧?”   “是啊。”   “但事实是,他一开始北上就是错的,贺兰山一场大战之后,他也没有国力再继续打仗,是因为误以为陛下已经驾崩,他想要捡便宜。现在他粮草耗尽、后方受敌、军心涣散,这些都是没有办法挽回的事,他只能退兵。”   “但本汗不信他会这么快就放弃。”   “他如果等到陛下相信时,他就没有了退兵的机会了。”   忽必烈缓缓点了点头,道:“你去见见移相哥,把这个分析告诉他。”   “臣领旨。”   “桑哥,你留下。”忽必烈挥了挥手,示意别的臣子都退下去。   他目光扫视着他们,最后落在了郝经身上,若有所思。   “大汗。”桑哥等旁人都退了出去,便道:“我又算了几遍,李瑕真的粮草不足了。”   忽必烈点点头,道:“上次你说的钩考大臣钱谷之事先停一停。”   桑哥一愣,有些失望。   这又是他想出来的一个理财的办法,没想到才要开始就被叫停了。当然,既然很快就能击败李瑕,确实也没有必要竭泽而渔。   “是,大汗。”   忽必烈又道:“你到太原去一趟,为本汗算一算,阿合马这些年搜集了多少钱赋。”   桑哥又是一愣,琢磨着忽必烈话里的意思,也不知这位大汗想知道的是阿合马为大元搜集了多少钱赋,还是阿合马自己收集了多少财富。   ……   保州城南,长宁军营地。   易士英忽然下了令封锁了大营,严禁闲杂人等靠近,同时严禁士卒离营。   次日,他召集了全军点兵。   按着配刀走上了点将台,目光看向台下的一列列士卒,易士英能够感受到军中士气确实是比以往浮躁了些。   “都传够了吗?!”   他忽然开口大喝了一声。   诸将愣住,传令兵也愣住,不知是否该把这句话传下去。   “近日你们在军中传谣传得爽快了吗?先是重庆丢了,再是成都丢了,又说洛阳丢了,孟津渡丢了,到底是谁传的?!”   一众将领士卒俱是满脸迷茫,无人敢答。   唯有祝成背对着人群,低下头,声若蚊吟地自语道:“你叫我传的。”   将台上,易士英却愈发勃然大怒。   “旁人传谣便算了,你们跟着一起传?你们就是从孟津渡来的!一路急行军到保州只花了十六日,你们觉得吕文焕这个孬种能在十六日里破洛阳、破孟津渡?脑子呢?!”   士卒们登时议论纷纷。   不少人低声便道:“我早便说了,这么明显的假消息,叫你们莫传了。”   “我也早就说了是假的啊……”   “娘的!”   将台上,一向文质彬彬的易士英忽然骂了一句。   传令兵虽然没传,但前方不少人都还是听到了。   “因为你们,老子丢了攻燕京的大功。陛下说了,长宁军想回,那就让长宁军回去,明日就出发。满意了吗?!”   此言一出,更多士卒呆愣在了当场。   祝成难得违背了军令,大吼道:“末将不回,末将要立功!” #第一千二百三十五章 心意难料   武遂城。   刘秉忠难得换了一身崭新的大元官服,在怯薛士卒的护送下进了移相哥的大营。   仅在这短短一段路途中,他便发现了这片营地与过往的元军大营都不同,少了几分散漫与野性,多了些工整。   蒙古骑兵们被安置在大营的北面,在南面的多是汉军以及前段时间征发来的大量民壮。   这些汉军与民壮们正井然有序地在建立防御工事,热火朝天的景象。   “移相哥大王把蒙军与汉军的长处结合得很好啊,眼前情景,很难想象是一个久镇哈拉和林的蒙古宗王能做到的。”刘秉忠转过头,低声对郝经说了一句。   郝经应道:“合撒儿大王数十子中,唯移相哥大王最显赫。陛下先命其镇漠北、今命其挡李瑕,可见其才能远胜诸王。”   刘秉忠抬头看着移相哥那尺寸仅比忽必烈略小些的大纛,微微叹息了一声。   “你可记得,当年宪宗皇帝暴毙,陛下从鄂州轻骑赶回燕京,第一件事便是解散了脱里赤征集的民兵,于是燕京路民心大悦?”   郝经目光微微一凝,面对这个问题很慎重地没有选择马上回答。   刘秉忠自顾自又说道:“那年的陛下既体恤爱民,且有信心战胜阿里不哥。可你看,这次面对李瑕的北伐攻事,陛下却倚重了阿合马、桑哥,任他们搜刮民脂,又大举征集民兵。”   “聪书记想说什么?”   “不过是闲聊,问你是如何看待此事。”   郝经回过身,向南望去,看向了那些辛苦做事的民兵,沉吟着道:“若非如此,如何挡住唐军?”   “你我之间,尚且还有所保留?”刘秉忠低声笑问了一句。   “不知所言罢了。”   郝经用余光瞥了一眼跟在身后的怯薛,回过身,继续去往大帐,心中思考着刘秉忠说这些是出于什么目的。   他觉得,刘秉忠已看出了他倒向李瑕的心意。   前阵子,宋廷送了消息过来,称贾似道的大军已经攻破了夔州、兵围重庆。这消息郝经也得知了,一度犹豫过是否给李瑕送过去。但那时他才发现,他并没有联络到任何唐军暗探的办法。   李瑕好像真的只是放他回来说几句话以救张柔,不要求他归顺。或许是嫌文人能做的事太少了。   但郝经虽没动作,却知道有旁人给李瑕递了消息,且这个人还被刘秉忠揪出来了——是才被释放回来的宗王忽剌忽儿。   那么,刘秉忠的态度就让人有些琢磨不定了,是故意放过他郝经?还是忽剌忽儿真的背叛了黄金家族?   郝经不确定这些,此时面对刘秉忠的试探,便不敢露了痕迹。   脑中想过这些念头,他们已到了移相哥的大帐。   ……   蒙古诸王都有嗜酒的习惯,但移相哥担任大军统帅时并不饮酒,以免误事。眼下虽然唐军暂退了,他还是披着盔甲坐在上首。   大帐里气氛肃然,诸将围着一个简陋的沙盘站着。   让刘秉忠诧异的是帐中竟有不少汉人将领。   他其实知道移相哥支持那木罕“杀光汉臣”的提议,本以为移相哥是蒙古守旧派。但今日一看,却又不尽然。   仔细一想,刘秉忠便明白了。移相哥讨厌汉臣是因为讨厌嫡长子继承制,所以支持除掉他们这些大儒,但其实移相哥是一个很聪明理智的人,担任统帅,只要是有用的将领,不论是蒙古、色目还是汉人都愿意用。   双方略略寒暄,移相哥大笑道:“大汗让你们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不错,李瑕很可能要退兵了,陛下有旨意,让大王依战场情况决定追击李瑕。”   “追击?”   移相哥念叨着这两个字,却是站起身,向武遂古城中高高的望楼走去。   刘秉忠、郝经随他登楼一望,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尤其是郝经在年节前才路过这里,此时却发现短短几个月间,整个白沟已经被建成了广袤、一望无际的防线。到处都是层层的壕沟与土墙,拔地而起的回回巨砲。   谁能想到,这是以铁骑纵横于天下的元军的手笔?   “之前说要拖垮唐军,本王就建了这道防线。”移相哥道:“唐军就算把他们的火炮推来也击不破这些土墙。但是才三月,你们说李瑕要退后了?”   “大王怀疑李瑕是佯退?”   “我不知道。”   移相哥干脆利落地回应了一句,转身便离开了望楼。   郝经遂与刘秉忠对视了一眼。   “大王是何意?”   “也许是说他只想守着这里,不打算追击李瑕吧。”刘秉忠叹息了一声。   他们在大营里安顿了下来。   郝经愈发感到奇怪,奇怪刘秉忠带自己过来是为了什么。   次日,天还未亮,郝经醒来,转头一看,却发现刘秉忠已不在帐中。   直到中午刘秉忠方才归来,淡淡笑道,道:“今早见陵川未醒,我到营中逛了逛。”   郝经却明白,其实是因为移相哥更信任刘秉忠。   其后数日皆是如此。   直到四日之后,刘秉忠出帐之时,有纸从衣中掉落了出来。   郝经起身,拾起一看,却见是一张地图,标注的是移相哥打算偷袭李瑕保州城北大营的兵力布署。   再想到了刘秉忠前几日说的话,他恍然明白过来许多事……刘秉忠虽未明说,却可以从一些蛛丝马迹看出来其倾向于归附李瑕,因此故意设陷阱陷害宗王忽剌忽儿、洗清了郝经的嫌疑,再将郝经带到移相哥的大营,故意遗落这份军情。   因为刘秉忠并不能联络到唐军细作,或者是不愿去联络,只好借郝经之手。   郝经迅速向帐外瞥了一眼,拿出笔墨对着这张地图抄了一份,将原本的重新叠好,摆回原处。   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或许便是他与刘秉忠之间的默契。   ……   下午,郝经离开了帐篷,负手踱步,逛到了大营南面。   这边多是汉军以及征集的民兵。他举目看了一会,见到了汉人将领贺仁杰的旗帜,便向其部所在的方向走去。   他也不惊动贺仁杰,只在普通士卒与民兵之间走着,像是在观察着防御工事。   虽然他曾出使并见过李瑕,但其实也没有与军情司联络的方法。只好如此这般把自己当成鱼饵摆在军中,等着对方上来联络。   这般一直走了许久,始终未有人与郝经搭话。他停下脚步,四下看了看,向一队正在搭建回回砲的民兵走过去。   他多找人说说话,才方便让人也来找他说话。   “咚咚咚……”   一个民兵正挥着大捶用力将两块木头榫好,擦着汗回头见到了一名穿着官服的老者在眼前,不由一惊。   “不要慌。”郝经笑道:“辛苦吗?”   那民兵点头又摇头,道:“为了打败敌人,不辛苦。”   他说得一脸真诚,显然是真将唐军当成了敌人,倒是让郝经有些诧异。   “你叫什么名字?”   “俞大。”   “你是汉人吧?”   “我是元人。”俞大眼睛一瞪,强调道。   郝经目光看去,只见这民兵年纪在二十左右,显然从出生起便是在大蒙古国。   他又试探了几句,终于引诱俞大说出了对自我的认识。   “哪有什么汉人?我生在大蒙古国,当然是蒙古人,现在大蒙古国改为大元了,我就是元人。”   “你对唐军是怎么看的?”   “外敌。”俞大利落地答道,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直了直腰板,期待着郝经的表扬,又道:“对外敌就是杀了他们。”   “好,好。”郝经拍了拍俞大的肩,欣慰地点了点头。   他无心再聊天,转过身,感到了十分失望。   当然,中原百姓不全是俞大这样想的,各种想法的都有。这个俞大无非是没读过史书,且从小听的道理就是当自己是大蒙古国人,因此根深蒂固,可以理解。   让郝经感到失望的原因其实是,这些道理恰恰是他郝经灌输给年轻的中原百姓的。   提出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并为大元教出许许多多的良民、顺民之人,正是他郝经。   这一生所做所为,忽然变得可笑起来。   可回过头去想,哪怕重新来一遍,难道真能在国破家亡之际跑到南边去寻找一个年轻的囚徒李瑕,将天下命运押在其身上?   是非对错,渐渐朦胧。   “却许邦昌为纪信,浑将秦桧作程婴。甘心江左成东晋,长使英雄气不平。”   郝经漫吟着以前他用来骂赵宋的诗,心中却已分不清自己是秦桧还是程婴。   脚下一个踉跄,忽有人扶了他一下。   郝经目光看去,只见扶着自己的是一个民兵,脸上沾着尘土,看不太清样貌。   “郝相公,没事吧?”   “没事。”   郝经摆了摆手,耳边忽又响起一句私语。   “若有危险,可需我带你走?”   “老夫自己能走。”   郝经伸手在那民兵身上一推,径直走开。   走了几步,待他再回过头看去,只见那民兵已然消失在队伍当中。   ……   又过了两日。   俞大依旧在卖力地做事,却见两个怯薛走了过来,不由分说,一把就踹在他的膝弯上,扭断了他的胳膊。   “啊!”   俞大还在惨叫,人已经被拖到了大帐里。   移相哥、刘秉忠正分坐在帐中。   看了惨兮兮的俞大一眼,刘秉忠开口问道:“消息已经递出去了?”   “什……什么?”   俞大全然不解,满眼都是迷茫。   刘秉忠又道:“郝经给你的情报,你送出去了吗?”   “我我我我……”   移相哥不耐烦地一挥手,自有怯薛将俞大带下去用刑。   “聪书记,万一情报还没送到李瑕手上,怎么办?”   “以军情司的能耐,给了他们两天时间,一定已经送到了。”刘秉忠道,“大王只要等着李瑕中计就可以……” #第一千二百三十六章 反击   保州。   李瑕看过了那封军情司十分神秘地递过来的情报,将其递给了几个心腹大臣。   “这是个机会?”   “我们的计划奏效了,移相哥终于肯出战了。”   “张元帅怎么看?”   如今张柔带着张六郎去了太行山,至于张二郎自从被救回来之后就一直深居简出,眼下在御前的还是只有张弘道。   张弘道凝目对着那从元营送出来的战略图看了很久,道:“如果我们真的在退兵,移相哥这一偷袭,恰可以利落进截切我军。但既然我们提前得到了情报,其实可以反过来伏击他。”   他走到了堂中的大沙盘处,摆了几枚兵棋。   “陛下请看,只需要在城北大营的北面设一支伏兵,并遣一支奇兵沿太行山绕到移相哥防线后方,可趁机端掉他的大营……”   董文用听了这些战略,连连点头,但之后却是道:“这份消息可信吗?”   林子应道:“郝经传出来的。”   张弘道遂向李瑕一拱手,道:“陛下,郝公是臣的先生,臣很了解他。他虽然也仕蒙元,但绝非是为了个人前程。他其实是盼着恢复汉家王朝,他不仅是为金国痛惜,他还为宋国不能守住中原痛惜,只需读他早年诗作便可知啊。”   说罢,张弘道马上便吟了两首郝经的诗。   “金人不敢驻幽燕,刘豫犹令帝八年。若守汴梁和且战,关河一半尚能全。”   “少康一旅便南奔,畀付英雄国可存。宗泽云亡李纲罢,衣冠不复到中原。”   董文用竟也道:“臣也信得过陵川先生。”   李瑕思忖了一会,转向史俊。   史俊原本已暗自点头,见李瑕目光看来,却是愣了一下,须臾会意过来,道:“并非是不信陵川先生,只是战场上真真假假,难的不是收集情报,而是辨别情报。如今我们将计就计,佯装退兵。安知元军是否也将计就计,佯装追击?”   张弘道有些奇怪,道:“移相哥一粗人,安能看破陛下之谋略,骗得郝公传递假情报?”   史俊只好硬着头皮道:“并非我不信陵川先生。但此事,恰是因为情报是陵川先生传回来的,故而可以认为是元军在设局……”   ……   两日后。   移相哥亲自登上了保州城西北方向的狼牙山。   视线很好,可以望到东南方向很远的地方。   “大王,唐军若想沿着太行山北上偷袭我们的营地,那里就是必经之路了。”   “汉人是聪明。”移相哥道:“你说这个刘秉忠,先是设计攻唐军的军心,又想出这么一个主意,怪不得能帮大汗抢到汗位。”   “但我听说他的家乡已经被攻下了,他的兄弟都投降了。大汗怎么还信得过他?”   “没有什么信不信得过的,刀拿在手上是捅人还是捅自己,握刀的人心里有数。”   移相哥这般说着,眼神里是沉稳与自信。   又等了很久,依然没有望到唐军过来的动向,而守在山下的元军伏兵都已经有些倦了。   “大王,唐军是不是不来了?”   移相哥也皱起了眉头,想起刘秉忠说过唐军未必会来。   这次主要还是试探,首先试探郝经是否已经投降于李瑕了,其次试探李瑕是否真的想要退兵。   比如,如果郝经没有投降,当然不会把情报送出去。   移相哥心中认定了郝经是叛徒,而李瑕只要收到情报,就算本打算退兵也很可能先利用这个情报反击。所以他一直笃定唐军会来。   “继续等下去。”   于是伏兵们没有动,就夜宿在这山间等着。   到了次日天明,终于,远远有元军的探马向这边奔来。   “大王,大王。”   移相哥正在林间的小帐篷里睡觉,被人一推立即便惊醒过来,二话不说就出了帐篷。   “唐军来了,给我伏击他们。”   “大王,没有唐军,是东路的贺仁杰派探马过来了。”   贺仁杰正是移相哥派去偷袭唐军保州城北大营的兵马,移相哥已经让他做好了被唐军埋伏的准备。   “怎么样?唐军埋伏了贺仁杰?”   “没有。”   “什么?”移相哥大讶,道:“没有?”   那探马终于上前,禀报道:“保州城外的唐军营地都已经空了,除了还有不到五万人在保州城,其他的唐军主力已经不在保州了……”   移相哥十分惊讶,自语道:“真退了?”   “还有,李瑕已经再次派使节到燕京与大汗议和了,说是以白沟为界……”   “大汗就没想过要和他议和,为的是拖延时间。”移相哥道:“现在宋军已经攻上来了,李瑕急着调兵回川蜀,还想议和?”   到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之前有些过于谨慎了。   “传本王命令,调集兵马,包围保州城。”   移相哥下了命令,亲自站上了山顶,喊道:“勇士们!反击开始了!”   “反击!反击!”   ……   “咚咚咚。”   锤子的敲击声不停响着,一座巨大的回回砲被从高台上拆下来。   因为回回砲的射程逊色于唐军火炮,移相哥为了弥补这一点,便不计代价修筑了高台。现在要拆,民兵们只好在高台旁搭建了一道斜坡,给巨砲装上轮子,缓缓运下来。   “慢点慢点!噫!小心,小心……”   整个过程异常地费力。   而这才是开始,从元军大营到保州城有一百里,他们要推着巨砲离开他们辛苦搭建的土墙、深沟。   蒙古骑兵们并不先行赶去保州,骑着马,悠闲地跟在他们后面。   骑兵们说现在是春天,正是战马养膘的时候,他们要让战马先吃饱。   民兵们羡慕地看着这些骑兵,幻想自己在战场上立了功劳,也能升为骑兵,拥有马匹、盔甲。   一路都是木轮的叮叮哐哐之声。   木轮滚过坑坑洼洼的土地,民兵们用手扶着,不停晃动的木头磨破了他们的手掌,同时木头也被他们的手掌磨得圆润光滑。   终于,一百里的路程走完,前方出现了保州城。   赫然可以见到城头上悬挂着的大唐旗帜。   “打败敌人,守卫家乡!”   号角声响起,民兵们就在骑兵的催促下,推着回回砲向城池行进。   每前进一步都有汗水落下,终于。   “轰!”   前方传来了惊雷般的巨响,两颗铁球落在了他们前面五十余步,直接撞进地里,撞得地面都微微颤抖。   不少民兵都吓得摔坐在地上。   骑兵们却开始大声催促起来。   “火炮的射程就在那里!过去把台子建起来,把回回砲装上去轰城!”   害怕不已的民兵们只好继续向前,艰难地再推动着那笨重的巨砲。   负责送运石料的则跟在后面,步履沉重。   还没走五十步。   “轰!”   前方又是一声巨响,一枚火弹重重砸来,轰然将一座巨大的回回砲砸碎。   “嘭!”   木屑纷飞,砲车崩裂开来,碎木砸在了民兵们的头上。   他们抱头向后窜,竟发现已有几人被击成了碎肉。   “啊……”   “不许跑!”督军的骑兵们抽出弯刀迎上来,驱赶着民兵们继续围城。   “就在这里,把砲车架起来!”   “……”   又过了两日,担惊受怕的民兵们才远远将剩下的回回巨砲架起来。   “轰”地将石弹向城墙抛去,划过了漂亮的弧线,砸在护城河中,激起高高的水花。   “不够!把高台建起来!”   ……   保州城头上,靖节看着这一幕,心中浮起忧色,转身下了城头向莲池别院走去。   到了地方,他才向护卫拱手,都没来得及开腔,正见张弘道从里面出来。   “进去吧,陛下也打算召见你们。”   靖节稍愣了一下,不解其意。   “五郎,郝公之事?”   “你也听说了?”   “敬公与我说的,郝公不会有事吧?”   张弘道拍了拍靖节的手臂,道:“凡汉臣,在蒙元被猜忌实属平常,尤其是郝公见过陛下。恰是如此,他传回来的消息最可能是元蒙故意的,陛下不理会,也是为了保全郝公,放心吧。”   “明白了。”   “去吧。”   靖节心下稍安,一路到了正堂,只见李瑕还坐在那里。   “拜见陛下。”   “朕料想着,元军一开始攻城,你们这些保州当地人也该来求见了。”李瑕道,“先说另一桩事,想必敬铉、赵复也与你说过。朕现在急缺官员治理河南河北,你们可愿入仕,当朕的臣下、而非张家的幕下。”   他也可以说得更漂亮点,比如把那句“当朕的臣下”换成“当中原百姓的父母官”,但他想说得更直接。   靖节迟疑了一下,发现自己没得选。   张柔、张六郎去太行山招安山贼,不在城中,或许便是某种表态。   李瑕削世侯权力之心,比忽必烈狠得多。   “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好。”李瑕问道:“元军攻保州了,你可心慌?”   “臣确实不解。”靖节问道:“之前奥鲁赤率军南下,陛下命大帅出击,不给元军接近保州的机会。为何这次,却容移相哥攻城?”   “之前张柔未归,保州人心不定,眼下……稍微好一些了。”   “臣依旧不解,我军分明还有兵力,为何故意后撤,允移相哥攻城?”   “你以为这一仗该怎么打?”   靖节微微一凛,道:“臣无能,不敢教陛下,只是……”   “只是你忧心保州城。”李瑕起身,拍了拍他的肩,道:“不错,朕确实是在用保州城牵制元军主力,以等待一个结果,这是为了大局。你们看出来了,难免会忧心。但朕就在这里,以性命承诺保州不会失守。” #第一千二百三十七章 地头蛇   四月初二。   太原城北,一众官员与武将们正候在官道边,等待着从燕京来的桑哥。   说起来桑哥官位并不算高,然而其近来最受忽必烈倚重,这次奉旨前来某种程度上也代表着忽必烈对山西的重视。   然而,时间快到正午,几名官吏往太原城的方向望了几眼之后,愈发焦急了起来。   “财相还没有来。”   “什么?还没来?”   正在陪郝天挺说话的大元山西转运副使亦都马丁脸上浮起了惊讶之色,道:“刚才财相让我先过来,他说他马上就出发。”   这“财相”指的自然是阿合马,如今阿合马以中书平章政事的身份兼管国用使司、兼任诸路都转运使,一力支撑大元财赋。   郝天挺听了,也是微微皱眉。   他身为太原军民总管,与理财大臣们关系不深,其实并不想亲自来迎桑哥。今日之所以来,是因为阿合马说了要来,请他来陪同。   结果倒好,他都在这等了半天了,阿合马却又不到。   郝天挺于是看向亦都马丁,问道:“财相没到,连你都不知道吗?”   “大帅,我一直在这里与你谈话,因此没留意到。”   “桑哥快要到了。”郝天挺只好提醒道。   “大帅稍待,我这就去请财相。”   亦都马丁连忙告罪,匆匆安排人手去找阿合马。   郝天挺稍稍转身看了一眼,道:“战事不顾,尽日都是这些乌烟瘴气之事。”   郝家五郎郝天泽也应道:“是啊,这些回回人,盘剥百姓拿手,哪管什么战事?”   “钻膏剔髓,穷奸稔恶。”   郝天挺低声又骂了八个字,方才觉得气顺了些。   他与张十一郎一样,他是郝家送到蒙廷的质子,是忽必烈的宿卫,属于对大元最忠心的一批汉人。但这不代表着他与阿合马立场相同。   郝天挺幼时受学于元好问,是读书人。再加上郝家世镇太原,早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地盘,而阿合马到山西盘剥的正是郝家治下的百姓。   郝家兄弟自然是从观念到利益都与阿合马相悖。   “七郎,我听说了一件事。”郝天泽低声道:“据传桑哥这次来,是来钩考诸路钱谷的。”   “钩考?”   这是从大蒙古国到大元,都让人闻风丧胆的两个字,简单来说就是查账,实际就是通过查账来压榨。   郝天挺道:“我听到的消息是,陛下已经下令停止钩考了,因李瑕退兵了。”   “但桑哥还是来了。”   “该是来敲打一下阿合马。”   “未必不是来敲打一下我们这些汉人世侯。”   “别说了,来了。”   郝天挺淡淡说了一句,却没有再上前迎接那逶迤而来的车马的意思。   等到远远看到桑哥下了马向这边走来,他才不慌不忙地理了理衣裳,漫不经心道:“阿合马还不来,亦都马丁也不见了。”   ……   这边两支队伍交汇,迎接桑哥的场面正热火朝天。   却有人从城门方向匆匆赶过来,脸上满是慌张的表情。   “什么?”   这小小的慌乱终于是传到了桑哥身边。   桑哥正满脸堆笑地向郝天挺说道:“财相当然很忙,不用来接。郝大帅能来,已经是我莫大的荣幸了……”   正此时,亦都马丁挤了过来,道:“财相遇刺了。”   “什么?!”   桑哥大惊。   郝天挺有一瞬间也显出了惊讶之色,须臾却又若有所悟。   周围众人则纷纷相问。   “财相没事吧?”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亦都马丁缓了缓,招过另一个回回人,答道:“财相快到北城门时,迎面有一队马车过来,自称是大汗派来的桑哥尚书。财相便过去见他,那人带着两个随从,袖子里藏了匕首,突然刺在了财相的胸口。”   “什么?!那财相……”   “重伤了,已经被送去救治。”   “快,快领我去看看。”   人群乱糟糟的,大部分人急着去看望阿合马,却也有小部分人注意到了行刺过程中的一些细节。比如,刺客是扮成桑哥的。   郝天挺便颇有深意地看了桑哥一眼。   桑哥本在发呆,一转头看到了郝天挺的眼神,竟是笑着问道:“郝大帅,不会以为是我吧?我才刚刚到太原。”   “我只是在想,都有谁能知道陛下派你到太原来的消息。”   “郝大帅说得对,这确实是一个大疑点,谁知道我到太原了呢?”桑哥用带着思索的语气喃喃了一句,灵活的眼睛也骨碌碌地转了一圈。   桑哥其实也很怀疑郝天挺。   这次,忽必烈之所以派他来,是让他来算一算阿合马这些年贪了多少钱谷,这是一个小小的敲打。   敲打就是提醒阿合马把贪的钱谷吐出来一些,以后注意一点。忽必烈并没有想治阿合马的罪,否则就不会派一个官职、资历都低于阿合马的人来了。   可见,阿合马对山西确实是层层盘剥,必然引起了郝家的不满。   如今李瑕已经退兵了,山西的防御压力顿减,郝天挺有可能因积怨杀了阿合马,再拉他桑哥下水,把水搅浑。   “还有一点。”郝天挺领着桑哥向城中而行,道:“刺杀财相的,有可能是李瑕的军情司。”   “军情司?”   “不错,说来,我三哥当年就是死在军情司刺客的手上。”   郝天挺泛起回忆之色,想到了那正是他从忽必烈身边回来与郝天益争权之时,三哥郝天举最支持他。   “我三哥也是在城门附近,遇到一个男扮女装的刺客,突然冲上前刺穿了他的脖子。”   桑哥露出惊讶之色,问道:“我在燕京从没有发现军情司的刺客这么猖獗。”   “太原这边……其实是因为郝天益的背叛,蛇虫鼠蚁难免就多了些,不容易清掉。”   “郝大帅是说,现在太原城里还有唐军细作?”   “不错,一定有。”   ……   两个蒙古女子手牵着手,进入了山西达鲁花赤的府邸。   窝阔台在位时,任命怯烈部的速哥担任山西的大达鲁花赤,作为蒙古汗廷派驻山西的最高长官。如今已过了三十年,速哥死后,他的儿子忽兰袭职继位,名义上虽说是山西的最高长官,其实很容易被人忽略。   此时这两个蒙古女子进来以后却没有去见忽兰,而是熟门熟路地走到了后院,绕了一会儿,才走到一间厢房前,推开了门。   “咦?”   待见到厢房中并没有人,她们只惊讶了一瞬间,很快便对视了一眼,用蒙古语低声交谈了起来。   “真是他做的?”   “好厉害……”   她们等了一会,才有一个高挑的身影从窗户翻了进来。   “你回来了,今天城里那件事是你做的吧?”   “什么事?”   俞德宸解了头上的花布,又从衣襟里掏出两团窝窝头丢在一边,对着铜镜抹了抹脸。   巴巴哈尔上前挤了他一下,道:“还装,你去刺杀阿合马了,是吧?”   “怎么说?”   “阿合马遇刺重伤了,还能不是你做的?”   “若是我做的,他现在已经死了。”   俞德宸淡淡说了一句,微微皱起了眉,转向不鲁罕,道:“你仔细说说阿合马是怎么遇刺的?”   巴巴哈尔便不高兴了,道:“你怎么不叫我说。”   总之就着此事低声说了一会之后,门外便响起了叩门声。   俞德宸持剑在手,走到门边看了一眼,方才开门。   “地头蛇要见你。”门外是个仆役,这般低声说了一句,“就在这座院里。”   ……   “你是听说了阿合马的事?”   “否则我们刚见过面,我为何又过来见你。”   “不是我们的人动的手?”   “不是。”   坐在暗处那个被称作“地头蛇”的人转过身,却是郝天益。   那种神秘感顿时便消了许多。   郝天益道:“如果是我要动手杀人,我一定先杀了郝天挺,而不是阿合马。”   “阿合马是我们攻取山西的朋友。”   “别这么说,苦的是太原百姓。”郝天益叹息了一声。   俞德宸眼神平淡,并没有因为他的悲天悯人有任何一点动容,只觉得他是在演。   “我在想,阿合马这个时候遇刺受伤,是否有可能与我军准备取太原有关?”   “何意?”郝天益问道:“你怀疑他是故意卖个破绽,引我们现身?”   “不知道。”俞德宸道:“问题是太原要封城了?”   “要封。但还没有,我才赶紧过来。”   郝天益从怀中掏出几张小纸递给了俞德宸,道:“这是太原城防布置;这是几批钱谷运送的时日与路线;这是愿意归附的将领名单……你今日便走,把消息递出去。”   俞德宸伸手接了,郝天益却不放手,还捏得更紧了。   “我不像张弘道有个好妹妹,我的前程得靠这个挣。这是我这些日子把脑袋挂在腰上,拼了命才搞来的。”   “好,交给我。”   “这消息很重要,大军取太原为的就是钱谷,一旦出了岔子,让元军把钱谷运走或烧了。就算拿下太原城也是误事。”   俞德宸依旧脸色平淡,道:“我知道。”   “娘的。”郝天益道:“但我又不确定阿合马遇刺是不是一个陷阱,要故意引我们现身,你这时候出城很危险。”   “给我,我看着办。再不出城,城门要封了。”   “娘的,你一定小心。郝天挺像条毒蛇一样咬着老子不放,你一出事,我肯定要落在他手里。”   俞德宸不再听郝天益的交代,伸出左手捏住郝天益的手指,拿开。把情报拿了,卷成小卷,塞进一支道簪。   “放心,这是我师祖留给我的,我在,它就在。”   郝天益叹了口气,交代了最后一桩事。   “你出城以后,不要向南找刘帅,你要向东走,去娘子关……” #第一千二百三十八章 虫蠹   “嘭!”   随着一声重响,太原城门被重重关上。   郝天挺脸色冷峻地转过身,接连下了一道道命令。   他其实是很重视唐军的威胁的,早就说要完全封闭太原城。但阿合马一直反对,称要运送钱谷到燕京。   两人想法的差别在于,郝天挺更在乎太原要守住,而阿合马更在乎尽早把钱谷运走。   因为只要把钱谷运走,哪怕战事不顺,阿合马也可以说跑就跑。   原话是“不必在意一城一地的得失,只要不给李瑕钱谷与人口,他攻下的城池越多,他的兵力就越不足,负担就越重。”   好在,阿合马终于遇刺了。   郝天挺有时候都怀疑此事是不是自己干的。   城中一座座仓库被封锁起来,原本被召集来运粮的民夫们全被郝天挺接管,用来增筑太原城的防御。   世侯与理财大臣的不同,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呼。”   安排过这一切,看着民夫们有序地在城头上布置防御工事了,郝天挺长舒一口气,道:“半年来,我今日才稍稍心安了些啊。”   “七郎。”郝天泽道:“你是不是太小心了,毕竟消息传来,连移相哥大王都说李瑕已经退兵了。”   “等移相哥大王攻下了保州再说吧。”   “你啊,谨慎。”   “小心驶得万年船。”郝天挺道:“五哥,有件事我想交给你。”   “什么?”   郝天挺拉着郝天泽走了两步,压低了声音,道:“我之前一直就有怀疑,如今出了阿合马遇刺一案,我更加确信了……”   他缓了缓,试着压住了语气里的忌惮之意。   “郝天益回来了。”   “什么?”郝天泽大惊,道:“他还敢回来?”   郝家与张家不同,张五郎降唐可谓是张家脚踏两只船,这次张五郎回来那是光宗耀祖。而郝家的老大郝天益当时可是差点被几个兄弟们害死。   “他这次回来,是想要我们兄弟几个的命。”郝天挺低声道:“记得三哥的死吗?军情司的刺客做的,安知下一个是阿合马,还是你我?”   “七郎,他不仁,就休怪我们不义了,杀了他?”   “他必然在联络旧部。”郝天挺道:“五哥去找到他。”   “好。”   “还有,今日城中出了这么大的事,必然有军情司的人急着出城,可惜我来得晚了些。你派人查一查,可以从此处追查郝天益。”   “你呢?”   郝天挺叹息道:“我还得去与那些色目人周旋。”   ……   “郝大帅来了。”   “有些军务,才得处理完就马上过来了,财相怎么样了?”   “我也才刚到。”桑哥笑着抬起了手,道:“一起进去吧?”   郝天挺不由问道:“是我招待不周了,尚书方才去了何处?”   “在城里四处看了看,财相不愧是能臣,征收了这么多的钱谷……比我来之前预想中的还要多得多。”   随着最后这句有点深意的话,桑哥苦笑着摇了摇头。   郝天挺若有所思。   二人便这般进了阿合马休息的院落,还稍等了一会儿,才见有大夫出来,一边拎着药箱,一边纷纷摇头。   “情形不妙啊不妙。”   “若再偏那么一小寸可就坏了。”   “可谓是死里逃生……”   郝天挺侧目看着这些大夫离开,方才与桑哥一道进屋。   屋中有一股浓重的药味,阿合马正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模样。   “财相,这……”   桑哥上前,痛心疾首。   阿合马竟不顾伤重,喃喃道:“国事……危急……交给……你……你……”   “财相,还是少说两句吧。”亦都马丁上前劝了,又向桑哥道:“财相重伤,好在桑哥尚书来了,那不如山西钱谷转运之事便交给桑哥尚书?”   桑哥不由面露难色,推拒了两下,没能推拒掉,只好应下。   阿合马这个情况,他与郝天挺也不便继续待着,很快便退了出来。   出来之后,桑哥左右为难,终于还是开口问道:“郝大帅,我听说,运钱谷北上的民夫都被你征召了?”   郝天挺原本彬彬有礼,以待客的态度面对桑哥,在这一瞬间周身气势就变了,眼神冷峻起来。   “战事在即,这也是出于无奈。”   “可是……”   “桑哥尚书,一路远来辛苦,早些歇着吧。”郝天挺淡淡说着,迈步便走。   本来大家利益无涉,还能客气。一旦有了利益冲突,强龙也压不过地头蛇。   桑哥独自站在那里,愈发苦笑。   许多事,他也已想明白了,这是被人压了一个下马威了。   他喃喃道:“阿合马啊,大汗可没想惩治你,只要你拿出一点赃款来……”   ……   “财相,郝天挺抛下桑哥自己走了。”   亦都马丁凑到阿合马面前,这般说了一句。   “果然。”阿合马问道:“把所有帐册、信印、文书都收起来了?”   “都收了,就在财相的床底下,桑哥再有本事,在这山西地界,不会有一个人听他的。”   “那就好。”   阿合马笑了一下。   他其实很清楚,大汗只派了桑哥来,便没有处置他的意思。   但桑哥这趟来是想从阿合马身上掏点钱,阿合马是知道的,他不愿意,觉得很难受。   他是察必的陪嫁奴隶,至于成为奴隶之前的日子他记得不多了,只知道自己的部落战败了,他成了战利品,后来,被人用一条羊换走了。   再长大一点,有人用五吊钱买走了他,他便记得自己值五吊钱。   到现在,他拥有的远远不止这个数了,他的钱多到子孙数代都花不完,可他就是不想花掉,只想看着它越来越多。   就是忽必烈想让他掏钱,他也不愿意。他自觉已经为忽必烈赚了足够多的钱。   因此,阿合马亲自策划了这场刺杀。   他要让桑哥这个新得宠的理财大臣在山西狠狠栽一个大跟头,让忽必烈知道桑哥不足以替代他阿合马。   “不过,有一点不好。”亦都马丁又道:“郝天挺封了好几个仓库,好像是想趁机补他的军需。”   “什么?!”阿合马道:“那些是要给大汗的钱谷,没有我的允许,他怎么敢擅自动。”   “现在他正好找到了借口,可以说战事紧急,财相又重伤不能说话,直接调用了钱粮,回头推给桑哥。”   “战事紧急个屁,移相哥大王都说,李瑕已经退兵了!”   阿合马思来想去,终究是不甘辛苦征收来的钱粮被郝天挺用来做无意义的防御,又吩咐道:“你去警告郝天挺,这批钱粮是大汗要的。每天都跟着他,盯住了……”   ……   其后几日,阿合马虽然还在装病,却一直盯着太原城中的同僚们。   桑哥确实是狠狠栽了一个跟头,孤家寡人待在太原什么都做不了,眼看运送粮草到燕京的时间越来越近,焦急得团团乱转。   而郝天挺显然有动城中粮草的心思,暂时全凭亦都马丁盯着。   阿合马遂开始考虑差不多要收场了。   “财相,桑哥来求见了。”   阿合马一听便知桑哥是来服软的,道:“让他进来吧。”   很快,桑哥进了屋中,却是看了亦都马丁一眼,欲言又止。   阿合马遂以眼神让亦都马丁出去,之后便躺在那,开始了闭目养神。   “财相,这些天,想必你的伤势已经好转了许多吧?”桑哥问道。   “嗯。”   “我出发之时,大汗一直与我说,你是可敦的部落里的人,他一直非常信任你,只是总有人暗地里说你贪了军需,让我看看帐本查清楚,好给你一个清白,也让那些人闭嘴。”   阿合马不答,仿佛伤势还很重。   桑哥接着道:“我到了太原一看,你果然是我敬重的财相,并没有任何贪墨的举动。”   阿合马终于睁开了眼,缓缓点了点头。   桑哥却又道:“我就奇怪,那些流言到底是怎么传出来的呢?财相如此清廉为什么还会有人指责?这几日我查来查去,查清楚了。”   稍稍停顿了片刻,在阿合马的怒气涌起之前,桑哥抛出了一个人名。   “亦都马丁。原来都是亦都马丁背着你,吞了数不清的财赋。将他的枉法之举上报大汗,就能洗清财相你的嫌疑……”   阿合马依旧不悦。   他懂桑哥的意思,但并不打算抛弃一直追随自己的亦都马丁,去接纳桑哥。   然而,桑哥已递上了一份帐目。   “这是我查出来的亦都马丁侵吞的数目,我保证完全属实,请财相过目。”   阿合马勉强睁开病眼扫了一眼,表情不由僵住。   他一直知道亦都马丁贪婪,但没想到能贪这么多。   “财相。”桑哥换上了讨好的笑容,跪坐在阿合马的榻边,显得很虔诚,“亦都马丁做得过了,我和他不一样,我比他聪明,不像他这么贪,我也希望以后能向你学习。”   他们这些人,说话一向都很直接,话到这里,桑哥干脆明说了。   “处置了亦都马丁,让他把财产都交出来,对你、对我都好,陛下也高兴,多好。”   “……”   阿合马笑了。   他觉得桑哥很聪明,巧妙地破解了他的考验。   ……   桑哥的聪明,让太原城中的一场风波就这般过去。   郝天挺还在思考着如何借机完全掌握太原城的防事,阿合马、桑哥已经同气连枝地站在了他立场的对面。   “郝大帅,这些民夫是财相征召的,为的是运送钱谷到燕京给陛下的。你扣留他们,担得起吗?”   “这些都是山西的民夫。”   “但不是你的。”桑哥淡淡讥讽了一句。   他就站在阿合马的身前。   而阿合马已经包扎了伤口,带伤坐在了椅子上,一幅忠勤为国的模样。   郝天挺明白这句话里的威胁之意,语气一软,应道:“我只是因为财相遇刺之事担心唐军是否想要偷袭太原,万一太原有失,丢了这批钱谷,反而误了陛下大事。”   他不过是找个借口,心里已很清楚,阿合马遇刺根本就是其自己策划的。   “唐军?”桑哥道:“移相哥送来的消息看了吗?唐军已经退兵了,便说刘元礼,被重重高山与险隘卡着,能攻到太原吗?”   郝天挺无话反驳。   之前局势更危急时阿合马还在不停往燕京运钱谷,现在局势确实缓和了,他根本没有理由反对。   这日只是在离开阿合马的住处时,郝天挺重重啐了一口,才有话说出来。   “呵,这才立国几年,一群虫蠹……” #第一千二百三十九章 顺势者   “虫蠹。”   郝天挺回到郝家,往大堂上一坐,不由又骂了阿合马、桑哥一句。   心想或许这就是李瑕的新唐初立就屡败大元的原因,并非是其多强,而是大元太腐朽了。   抚着额头闭目休养了好一会,郝天泽匆匆回来,问道:“七郎,怎么北城门又开了?”   “嗯。”   “不是,你回答我啊,为什么又开了?”   “唐军又不会从北面攻过来。且阿合马要运钱谷往燕京,如何能不开?”   郝天泽急道:“但,但你不是要我搜索郝天益吗?我好不容易有了线索,盯住了一个他的旧部,结果人家从北门逃了我却不知道。”   “那你去问阿合马啊!问我?!”郝天挺突然便发了火。   他已经尽全力去守卫大元、守卫家乡,却还是因为一些奸滑贪婪的虫蠹而陷入无奈,当然愤怒。   郝天泽却是愣了愣,问道:“你冲我火什么啊?阿合马要运走那些钱谷,你不早就知道吗?太原的钱谷又不是第一次被运走。”   郝天挺这才觉得自己太年轻气盛了,踱步沉吟了一会,道:“你说你找到了线索,具体说说。”   “转运司中的一名判官,名叫徐琰。”   “徐琰?”郝天挺脸色微变,道:“此人词曲写得好,前些日子我还见过他。”   “连七郎也未发现吧,他原本受过郝天益的恩惠。据他的邻居称,看到他在八日前与郝天益接触过,我给他看了画像,确定就是郝天益。”   “查!查徐琰与郝天益去了何处。”   郝天挺忽然意识到之前去与阿合马、桑哥等奸臣周旋根本是无用功,还不如把心思放在对付唐军上。只希望现在还为时未晚。   这日到了傍晚,郝天泽才匆匆赶回来,道:“查到了!徐琰领着赫天益去见了其岳父刘子遵,刘子遵是太原千户。”   “唐军果然对太原不死心。”   “好在刘元礼还没突破我们的防线。是不是拿下刘子遵?”   “不对。”郝天挺忽然想起了什么,道:“若我没记错,刘子遵年初就因病致仕了。”   “可他在军中的威望……”   “他能有什么威望?郝天益若想策反城中将领里应外合,选择刘子遵他得不偿失。”   郝天挺抬了抬手,示意郝五郎不要说话,容他想想。   他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之后,忽然快步走到地图前,手指划了一下,舒了一口气。   “怎么了?”   “我在想,唐军是不是想从东面偷袭。”郝天挺道:“刘子遵虽致仕了,其子刘幼章却镇守太原东面重镇寿阳,若是郝天益真正想策反的是刘幼章……”   郝天泽先是吓了一跳,过了一会却是道:“不会吧,以太行山之险,我们又早早派心腹守住了天长城、娘子关,唐军不可能过来。”   “是啊。”   郝天挺方才舒了一口气也是想到了这点。   唐军与其攻险峻的太行关隘,还不如增兵刘元礼从南面进攻。   何况现在东面根本没有战事,或者说唯一的战事就是移相哥在围攻保州城。   “也许就是郝天益病急乱投医吧。”   “他一向是个废物。”   将心思收回,再想到自己那个大哥,郝天挺眼神中浮起轻蔑,语气也十分自信。   “顺着这条线索,找到他。”   ……   两日后,府西仓外。   一个老者正柱着柺杖缓缓而行,身后忽然响起了一声大喝。   “郝天益!”   老者没有反应,只是稍稍低下眼眉不再去瞧那从粮仓往外运送钱谷的景象,犹颤颤巍巍继续向前走去。   然而,前方已又有数十个士卒分别从各个街巷迎了过来。   “郝天益,你逃不掉了。”   老者四下看了一眼,见自己的去路全都被堵住了,这才不再伪装,迅速直起了身子,兔起鹘落般地窜向了府西仓。   与此同时,他手往怀中一掏,已掏出一柄弩来,“嗖”地射杀了一名兵士。   “杀人了!”   周围的民夫顿时惊慌混乱。   此时那老者已卸下伪装,变成了矫健的郝天益,且从手中的拐杖里抽出一柄细细的剑,对着守卫仓库的兵士就捅,眨眼的工夫便逃进了仓库中。   “追!”   “别让他逃了。”   “捉活的……”   或许是因为郝天益之能耐确实远远低于郝七郎,或许是因为这里毕竟还是大元的治下,半柱香不到,伤痕累累的郝天益便被拖了出来。   ……   一个时辰后,郝天挺忙完了公务,亲自赶到了牢房。   “怎么拿下的?”   “他还想挣扎,逃进了府西大仓,可惜里面没有出路,还是被擒了。”   “他没点火引发混乱?”郝天挺问道:“烧了府西大仓,或许还有逃走的机会,若我便是鱼死网破也不会束手就擒。”   郝天泽笑了起来,道:“我们动作更快,没让他动手。”   “在审了?”   “在审了。”   “等他供出策反的将领名单,直接杀了干净。”   “放心。我不心软。”   郝天挺走过了昏暗的过道,看向了里面的牢房,只见郝天益正被挂在里面受刑,嘴里不断地发出惨叫。   火把的光亮将郝天挺的影子照进了栅栏里。   “郝天挺!”郝天益怒吼道:“我是你兄长!你敢这么对我?!”   行刑人终于止住了动作,给了郝天益喘息之机。   “你是郝家的耻辱。”郝天挺说着,向郝天益走了两步,道:“当年黄河一战,你一箭未发便被张珏俘了,废不废物?”   “行军打仗,迷路是常有之事。”   “因为你是废物,害得二哥战死了。而你呢?不肯殉国,竟还跑回来祸害全家。你不该死,谁该死?”   郝天益喘息着,道:“你知道……天下大势吗?”   “我知道。但你和张弘道不一样,人家是眼光,你是苟且偷生,人家是为了家族下注,你呢?你不恨我们兄弟几个?”   “你什么意思?”   郝天挺上前一步,俯在兄长的耳边,轻声问道:“现在我若说愿降,你能放过我吗?”   郝天益一愣。   只在这个瞬间,郝天挺讥笑了一下。   “废物。”   还待再打击兄长的心防,忽然,一个兵士快步赶进牢房,招呼都不打,竟直接就俯在郝天挺耳边低语了一句。   牢房中光线很暗,没有人看到在这刹那间,郝天挺的脸色大变。   他甚至顾不得绑在那的郝天益,转身就向牢房外赶去,脚步越来越快。   “七郎。”   郝天泽追上,问道:“发生了什么?”   “我不明白。”郝天挺已抑制不住语气中的焦虑,道:“消息很可能是假的,我要去确认清楚。”   “我和你一起……”   “你别去!”   郝天泽一愣,只见郝天挺已经匆匆离开了。   过了一会,身后的牢房里却传来了隐隐的笑声。   这笑声越来越大,其中还带着些痛苦的喘息。   “大哥?”郝天泽转过身,道:“大哥你笑什么?”   “你知道……我今日到府西仓是做什么吗?”   “娘的,方才审你你不招。”郝天泽因郝天益那笑容莫名地有些心慌,但还是忍不住追问道:“做什么?”   “确认一下……大军进城时,府西仓不会出乱子。”   “什么意思?什么大军?出什么乱子。”   郝天益还在笑,嘴巴咧得愈开,道:“我大唐王师马上要进城了,我得确认各个仓库不会被烧掉。”   “不可能。”郝天泽完全不信,只感到了荒谬,“你想唬我可以,不能拿这么假的事来唬。当我是傻子吗?”   “你不信?”   “我今早才收到消息,刘元礼还在汾西……”   “不是南面。”郝天益道:“东面。”   “那更不可能了,以井陉之险,天长城、娘子关……”   “张柔。”郝天益道:“张柔降蒙之前便聚众于太行山东麓,如今太行山上许多山贼,都是他旧部中不愿降蒙的跑去落草。”   郝天泽惊愣了一下,反问道:“张柔降了?”   “你没得到消息?哈,忽必烈没把这种消息给你们是吧,怕影响人心。”   “我还是不信。”郝天泽依旧摇头。   等了一会,赫天益却没说话。   “你怎么不说了?”   “累。”   “你休想骗我。”   “信不信,等王师入城便知。”   郝天泽匆匆离开了牢房。过了一会又回来,喊道:“你骗我,外面根本没动静!”   “你急了?”   “没有!我没有急!”   “水,给我水。”   郝天泽骂了一声,却还是吩咐人进来将郝天益放下,敷了药、喂了水。   “你们都出去。”   他烦躁地踱了几步,开口道:“大哥,你真的不必唬我。我只求把该招的都招了,我看在兄弟之情的份上,我尽力救你。”   “兄弟之情?”   “当年是三哥、七郎他们要害你,与我没关系啊。”郝天泽激动起来,双手摊开,作诚恳之态。   “好,我招。这次,刘元礼的兵马只是为了牵制你们,真正负责攻太原的是川蜀的步卒,走井陉直趋太原。”   “假的,我根本没得到过消息。”   “哈,川兵在高山险地步履如飞,何况山西?以他们行军之迅捷,能让你们得到消息?你们觉得娘子关易守难攻。我告诉你,不等川兵到关前,太行草寇已经从背面截断了娘子关的消息与川兵两面合攻。”   郝天泽已有些信了,道:“但我也没得到娘子关失守的消息,唐军怎么可能快到太原了。”   “寿阳降了,我让徐琰去说服了刘幼章……”   “我不信!”   郝天泽惊得起身向后退了两步,脑中却想到了郝天挺之前的分析,额头上已冒出了汗珠。   “五郎啊。”郝天益道:“这就是天下大势。我正是因看明白了这种势,才在当年不顾你们的反对归附陛下,绝非老七所说的苟且偷生,没想到你们那般对我,只能说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求的绝非一己之私利,而是保全郝家。”   “大哥,我……”赫天泽咽了咽口水,道:“我错怪你了?”   郝天益脑子里回想着方才郝天挺那句“我若说愿降”,知道这就是一句玩笑话,但隐隐却已点明了郝家的不安。   “你现在悔过还来得及。”郝天益的语气沉稳,不像个囚徒,缓缓道:“眼前就有立功的机会……” #第一千二百四十章 钱谷   从傍晚到天黑,太原城外还是没有唐军的身影。   郝天挺却已经越来越不安了。   他得到的消息,称唐军出现在寿阳以西的乌金岭。那么,依正常的行军速度算,唐军赶到太原城要到明天中午。   还有时间布防。   但这点时间并不够。   如今大量的兵力正由郝天佑率领,与刘元礼对峙,要想调回来数日之内都不可能完成。   甚至一直到现在,郝天挺连北城门都还没有关上,太多的车马挤在太原城北,使得他的兵力都无法过去,又何谈关城门?   另外,归属于阿合马的兵马并不肯让他关闭城门,因为郝天挺并没有告诉他们理由。   唐军来了的消息现在还未确认,未必就是真的。就算是真的,现在说了只会引起不必要的惶恐。   郝天挺希望全城兵马都能不要多问、直接执行他的命令,可惜不行。   以前的大蒙古国不是这样的,以前世侯还是军民万户总管,地方上的一切事都可以自己作主。是李璮的叛乱毁了世侯的权力。   郝天挺只能连夜找到阿合马。   此时他已忙了一整日,饭都顾不上吃,匆匆忙忙赶到阿合马的府邸。只见阿合马正与桑哥在饮酒,院中摆着烤全羊。   “郝元帅来了。来人,再上个酒碗。”   “不必了。”赫天挺赶到阿合马面前,也不问他的伤势好了没有,道:“我需要财相立刻下令让你的人马离开北城,我要封闭城北了。”   阿合马笑道:“在草原上,没有城池,也没有城门,郝元帅知道如果敌人来了,草原上的勇士是怎么抵御的吗?”   “我没工夫。”   “勇气。”阿合马道:“勇气让草原人不需要城墙,勇气让草原人拥有了广袤的疆域。”   “我需要关城门。”   “不要总想着关城门,我们连敌人的身影都没有看到过,只因为黑夜降下就要关城门,是会被嘲笑的。”   郝天挺无奈,只好凑在阿合马耳边,低语了一句。   阿合马的面色立即僵住,问道:“真的?有多严重?”   “太原城中只有这么点兵力,且毫无准备,而敌人明日中午就能到……”   “知道了。”   阿合马不愧是大元重臣,很快便冷静下来,显得十分镇定,道:“那郝元帅尽快安排守城,我会让钱粮运送之事停下来,另外,已经出城的队伍也要安顿好。”   “是,财相需要多久?”   “我现在就去。”阿合马道:“北城交给我便是。”   他终究是大汗的家仆,在关键时候十分可靠。   郝天挺稍松了一口气,迅速赶去安排防务。   今夜,要忙的事还有很多。   ……   忙到两更天,郝天挺只觉肚子饿得厉害,随手拿过一块肉干嚼着,忽听有士卒急喊道:“大帅!快看!”   郝天挺顾不得再吃肉干,匆匆登上城楼。   抬起望筒一看,视线并不开阔,太原城东有高山挡着。   山势在星月的光辉下勾勒出壮阔的黑色轮廓,带来强大的压迫感。   郝天挺收回视线,却赫然发现,距城墙不远处影影绰绰……像是,唐军的前锋兵力已经到了?   “敌袭!击鼓!”   这个夜晚瞬间开始忙碌起来。   郝天挺不明白唐军为何能这么快,要知道太原东面都是山地,路并不好走。   好在这终究是有所预料的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唐军远来要攻下太原也不是易事。   然而,真正痛击了郝天挺的心的,并不是唐军。   “大帅!大帅!”   “没看到我在忙吗?!什么事?说!”   “大帅!不好了,阿合马带着人从北城逃了!”   “什么?”   郝天挺回过头,用诧异不已的眼神看向了前来报信的士卒,希望自己方才是听错了。   “阿合马带人从北城逃了。”   郝天挺张了张嘴,道:“怎么会?”   他以为阿合马只是贪,但论对忽必烈的忠心以及其人本身的胆魄,应该都是不俗的。因此他确实没想过阿合马会这样逃了。   “也是,一个人这么贪财,怎么可能不惜命……”   “大帅说什么?”   “北城门呢?关上了吗?”   “还没有,现在那边乱成一团了。”   郝天挺心中蒙上了一片阴影。   他预感到太原城很难守了。   虽然他有心力挽狂澜,但形势到这一步已非人力能救,只能是尽力吧。   “走!随我去北城。”   ……   火势忽然从城中一间仓库扬起。   还在赶往北城的郝天挺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唐军已经入城了。   但他很快意识到不对。   这不是唐军放的火,唐军对太原以及城中粮草势在必得,怎可能放火?   是阿合马临走时放的。   “快!救火!”郝天挺当即下令,“你们快去救火!剩下的人随我去关城门!”   “走水啦……”   城中愈发混乱,民夫推着装满麻袋的独轮车站在街上不知所措,兵士们冲过去与他们拥挤在一块。   城门处,有人想要进城,有人想要出城,已经堵得水泄不通。   “轰!”   远处的天空中忽然炸起一团红云,像是唐军开始攻城的信号,又有些不像,因为城外的杀喊声并不大。   郝天挺回头看了一眼,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意识到已经没有时间给自己封锁北门了,这时候该回到战楼指挥。   但连城门都还没关上,指挥防御又有何用?   场面越来越乱,终于,在郝天挺斩杀了两名想要挤出城的校将、展露出强硬的姿态之后,他关闭了北城门。   顾不得那些还在城外的民夫、钱粮怎么办。   郝天挺遂向城楼大步而行,要在高处统筹战局。   “大帅!”   忽有亲兵冲过来,将他堵住,以极为慌乱的语气道:“大帅,大事不好了!唐军已经进城了!”   “什么?”   郝天挺呆若木鸡。   他想过太原会失守,但以为会是在几天之后,他其实还想在失守之前与唐军的主帅谈一谈。   绝没有想过会是在此时此刻,战事都还没开始……就已经失守了?   “唐军怎么可能……怎么进城的?”   “守南城的杨洪降了。”   郝天挺犹不明白,杨洪是他亲自筛选过的,确认其与唐军素无往来才将其布置在南城守卫,怎么就会说降就降了。   然而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有用。   “召集我们的兵马,出城。”   郝天挺咬了咬牙,果断下了决定离开太原。   他很小就北上当质子,后来成了忽必烈的宿卫。回山西当世侯虽然好,但现在当不成了,他第一时间想的还是回去。   哪怕回到草原,过少年时期骑马、摔跤的生活。   仓促间只来得及召集小部分心腹兵力,他们向城西赶去。   因为北门已经被堵死了,需要出了西门,再绕道向北逃,沿途或许还可以收拢一部分兵马。   有喊声穿过街巷传了过来。   “王师入城,秋毫无犯……”   郝天挺感到时间紧张,脚下步伐愈快。   “嗖!”   迎面忽然有弩箭射来,将他的几名亲兵射倒。   “拿下郝天挺!”   “杀出去!”   巷战突如其来,郝天挺却觉得不对。   他不认为唐军能这么快就找到自己,那只能说明城中还有叛徒。   于是他仔细打量了那些截杀自己的兵士,待见到几张熟面孔,不由心惊。   “五哥?!”   郝天挺躲入亲兵中,大喊道:“五哥,你为何这样?随我一起走吧!”   “杀了他!他是忽必烈的宿卫,早就胡化了!”   “大哥?我降了,我投降了,放过我吧,大哥。”   郝天益终于在火光中现出了身影,大喝道:“杀!”   “郝天益!我是你兄弟。”   “当年你对我赶尽杀绝时怎么不说?!”   “我是为保全家身不由己……”   “够了!成王败寇,还找什么理由?我郝家没有你这胡人!”   当郝天益站在了大势所趋的那一头,气势陡然而生。   郝天挺嚅了嚅嘴,无话可说。   “……”   一具具尸体倒在血泊之中。   郝天挺也终于不支,伸出手扶着那根刺进了他胸口的长矛,摔坐在地。   他没想到自己会是这样的结局,还是形势变化得太快了,来不及让他做反应。   抬起头,只见郝天益踉跄着走了过来。   郝天挺嚅着嘴,想告诉兄长他也很无奈。   因为家中选他入质,让他当了宿卫,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他别无选择。   忽然,他脑海中想到,自己其实是有选择的。   很多很多年以前,他随在元好问身边求学,当时家里来接他入质,元好问便问他心意如何,是愿去汗廷还是愿继续读书。   做了选择之后,在策马北上的路途中,他说了一句。   “老先生怕是傻的,随他读书就是为了求名,求了名当然要去立大功业。”   为了这大功业,忙了一生,终究是作了土……   “噗。”   有兵士上前对郝天挺补了一刀,显得那样无情。   天下大势滚滚而过,哪管人无奈不无奈?   ……   远处,唐军还在像流水一般涌入太原,首先却是赶往各个粮仓。   而在这个夜还深之时,城中的火光已开始黯淡了下去。   “火灭了!火灭了!”   “粮食保住了!我们的粮食……”   士卒们纷纷举戈欢呼。   欢呼声传到城头之时,易士英已在那里竖起了一杆大旗。   谣言没有击倒他与他麾下的将士,反而逼着他们翻山越岭、星夜兼程,并在这个夜里进一步改变了天下形势。 #第一千二百四十一章 好转   在这个四月初,整个战局看起来对大元还是一切向好。   刘秉忠回到了燕京,向忽必烈禀报了河北的情况,无非是李瑕已退兵、移相哥包围了保州城。   当然,这些在忽必烈意料之中,他更关心的是一些细节。   比如在听了利用郝经试探李瑕是否真的退兵之事后,他便问道:“那在聪书记看来,郝经有没有递出那个假消息?”   刘秉忠沉吟着摇了摇头,道:“当时在营里与郝经交谈过的几个人,都已经被我们拿下审过,并没有发现有军情司的人。”   “移相哥的说法不一样。”忽必烈拿出了一份奏书,径直丢给了刘秉忠。   在这一刻,这个帝王眼中闪过一丝阴沉可怕的神情。   刘秉忠接过那奏书看了看,脸色也有些为难。   忽必烈道:“移相哥说,当时有士卒撞到了郝经、扶了郝经、接近了郝经,包括送饭的、护卫的,可疑的很多,他当时想全部拿下来审,但被你阻止了。”   “是。”刘秉忠道:“若是营中每有人离郝经近些就要被拿下,难免人心惶惶,影响士气。因此我拿下的只有与郝经说话的。”   “当时你说,以军情司的能耐,一定已经把假情报送给李瑕了。”   刘秉忠道:“臣确实是猜错了。”   他抬头看了忽必烈一眼,目光显得很是真诚,又道:“臣一度也很怀疑郝经,因此连续设了两个陷阱等着他跳,但都没有发现他的破绽。”   这两次忽必烈都是知道的。   第一次是他们故意给机会让城中叛徒把宋廷的情报送给李瑕,没想到捉到的人是忽剌忽儿。   这位黄金家族的宗王没吃过什么大苦,一听说要用刑,便一五一十招了。   ——“大汗饶命,是他们逼我的。我在贺兰山被俘虏之后每天都在被用刑,这次他们放我回来,逼我答应回来后把有用的军情传递给他们,否则他们就派人杀了我。我不想给军情,就以为把宋国的情报给他们没有关系。”   此时忽必烈想到此事,道:“这段时候本汗命人审过忽剌忽儿了,有件事很奇怪,军情司并没有派人与忽剌忽儿接触,他是自己派人把军情送往保州的。”   刘秉忠不由问道:“大汗的意思是?”   “有可能李瑕根本就不信任他,随便要求他做点什么,让他容易被本汗逮到。为了掩遮真正的叛徒。”   “臣并不这么以为。”刘秉忠迎着忽必烈的目光,坦然道:“臣反而以为大元并没有宗亲重臣当了叛徒,包括忽剌忽儿大王。李瑕只是借此让陛下猜忌,这是离间之计。”   忽必烈问道:“郝经也没有背叛?”   “臣已经试探过了。”刘秉忠道:“除非,臣才是那个真正的叛徒,故意冤枉忽剌忽儿大王、包庇郝经。”   忽必烈仔细端详了刘秉忠一眼,想到刘秉忠确实值得信任。   正是凭他的计谋,揪出了燕京的叛徒、动摇了李瑕的军心、逼得李瑕退兵。   战局的扭转,正是从重新信任刘秉忠开始。   于是,安静了片刻之后,殿中响起了忽必烈爽朗的笑声。   “本汗怎么会怀疑聪书记呢?往后李瑕休想再离间本汗与汉臣之间的关系。大元的危机过去了,本汗心里也不会再有怀疑。”   ……   这段时间,局面对于忽必烈而言确实是一片向好。   他终于有心思把目光从战事上挪回来,关注到一些已经疏忽了一阵子的国事。   这日刘秉忠才退了下去,察必便过来求见。   “大汗,爱不花又派人来了,请求大汗派人护送月烈到汪古部完婚。”   忽必烈听了便冷哼一声。   这门婚事一开始他是很认可的,爱不花是汪古部的首领,他嫁一个女儿过去联姻是传统。   只是从河套一战再到贺兰山一战,爱不花的表现并不能让忽必烈满意,再加上汪古部损失惨重,已没有当初的实力。   因此从贺兰山回来之后,这件事便耽搁了下来。   爱不花很着急,已好几次派人来请求。忽必烈虽有不满却并未拒绝,以免爱不花失望之下转投了李瑕,只要求爱不花在汪古部征召牧民,保证了河套的安稳。   “本汗吩附他办的事怎么样了?”   “说是已经收拢了五万兵力,把唐军阻拦在了后套。更详细的,大汗要不要见一见他派来的人?”   “我已经不会再轻易相信他了。”忽必烈摆了摆手,道:“我会派人打听,如果他做得真不错的话……再说吧。”   察必道:“可这婚事已经因为打仗耽误快两年了,草原上哪有女子都十五了还不嫁人的?”   忽必烈拍了拍察必的手,道:“不要急,最难打的仗都过去了,这几年本汗打败了阿里不哥,这次再战胜李瑕,以后就越来越顺了。到时再考虑该笼络哪个部落……”   这边夫妻俩才谈论一个女儿的婚事,等忽必烈再召人议事,却听到一句禀报。   “大汗,高丽王子又返回燕京了。”   ……   一队风尘仆仆的马车驶进燕京。   王谌掀开车帘,抬起头望向远处的大宁宫,眼神中的忧色愈发浓重。   他时年三十二岁,是当今高丽国王之世子。   这是他第二次到大元来朝见,在他看来大元依旧强大。只是这强大之下,他也能隐隐感觉到哪里不对。   王谌还记得,他初次来朝见正是忽必烈击败阿里不哥、召各国使臣前来朝拜之时……不过,当时连续七日的庆贺大典才举行到一半,却有一个消息流传了出来,说是在西域又有许多部落联合推举了新的大汗。   具体的消息被压了下来,王谌没能打听详细,只知道开平城死了很多人,仅仅因为嘀咕了几句就倒在了怯薛军的刀下。   那一年,忽必烈的脸上虽然没有显出愤怒的表情,但用杀戮表明了愤怒。   各国使节由此知道,有人在挑战这个新的蒙古大汗的权威。   至于王谌这次出使,就更觉得奇怪了。   他上次结交的史天泽、王文统等人,还有高丽的假质子王綧,都不在了。   据说大元正在与南边的什么唐军开战,但对战事进展又讳莫如深,人人都只说很顺利。   王谌本想细细打听,忽必烈却已派人将他护送回国。   结果,他还未过鸭绿江,却又听说了高丽国内叛乱的消息,只好返回,到了开平,听说大汗又到了燕京,遂赶了过来。   一路走进大宁宫,抬起头看见忽必烈那副威严的面容,王谌吓得身子一颤。   “小臣拜见大汗。”   “谁允许你到这里来的?”   王谌大惊,忙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   “咚”的一声响,他泣声道:“禀大汗,小臣听说,高丽国中权臣林衍废黜了我父王,还派人伏杀小臣。小臣惊惧不已,这才返回,请求大汗作主!”   “……”   在这种时候,高丽国中发生叛乱,对大元而言显然并不是好事。   若不干预,显然有损于作为宗主国的威严。但若干预,眼下正是与李瑕交锋的时候,并不能抽出兵马。   好在如今与李瑕的战事顺利,等派人往高丽问明白情形,或许已能抽出兵力,到时再决定是否出兵即可。   忽必烈遂暂时应允王谌会干预高丽之事。   王谌大喜,作感激涕零之态。   “大汗如此隆恩,小臣唯愿高丽国世代忠于大元。恳请大汗厘降公主于小臣,使高丽为驸马之国,永为大汗臣仆。”   待通译将这一番话翻译给忽必烈,忽必烈转头又看了一眼跪在面前的王谌,心头忽浮上一股厌恶。   “告诉这个贪婪的废物,他还没这个资格。”   通译遂道:“大汗的女儿都已经出嫁了,没有公主可以下嫁给你。”   ……   “一个个都想要请求本汗的恩典,却不想想自己能为本汗做些什么?”   对于爱不花、王谌的请求,忽必烈如此评论了一句。   当然,这些都是小事,并不影响战局。   几日之后,伯颜的奏书也送到了燕京,表示吕文焕确实出兵准备攻打洛阳了;同时,移相哥奏称已完全封锁了保州城。   忽必烈大喜,再次召诸臣议事,这次议的是反攻,收复中原,乃至收复关中的战略。   一张大地图被铺开。   虽然只有潦草的线条代表山川地形,简单的回鹘蒙文标明城池,但这并不妨碍忽必烈的指挥。   他打仗,擅长于把握大势。   而刘秉忠十分了解忽必烈的战略意图,并为此做说明。   “虽说战事到现在,常听说唐军又攻下了某座城池,但只要把目光放到全局。即可发现,唐军才是陷入包围的一方。”   说着,刘秉忠接连画了几个箭头。   “贾似道攻重庆、吕文焕攻洛阳,这是宋军的攻势。移相哥大王攻保州、伯颜丞相断李瑕后路、勘陀孟迦出吐蕃袭击成都,还有,别忘了,去岁按竺迩就已经从河套南下攻延安……”   议到这里,那木罕匆匆赶了进来,因跑得太急,甚至撞倒了摆在那的地图架子。   “父汗!”   那木罕抬头看向忽必烈,余光之中其实能看到周围的许许多多臣子。   但他已慌得没有心思管这些。   “太原失守了!”   “……”   太原?   才疑惑了一刹那,忽必烈当即就明白过来太原一丢意味着什么。   他当即就明白了李瑕的战略意图在哪里。   他瞬间失了神,甚至听不到周遭的声音。   方才议论时,在他脑海中形成的那个有许多箭头包围着李瑕的战略图瞬间就消散掉,只剩下唐军逼向燕京的压迫感涌过来。   头很痛。   忽必烈抚着额头,竟是不能马上想出个应对之法。   他想到这些天在李瑕解决了钱粮的问题之时,自己在做什么?与几个废物商议是否将女儿嫁给他们。   而事到如今,能倚靠的又是谁? #第一千二百四十二章 急转直下   “嘭!”   察必赶到时,正见忽必烈将一件他平素喜欢把玩的玉握环金刚的摆件砸在地上,碎玉飞溅。   地上已满是各种碎片。   数十年的夫妻,察必还是初次见忽必烈发这样的怒火。   要知道,就连阿里不哥自立为汗时,忽必烈都能保持着平静,可见此次太原失守的严重。   又是“嘭”的一声,这次是一枚玛瑙龙钮押印被砸在地上,这本是忽必烈打算封高丽王子为大元安东公时赐的信印,此时已摔得粉碎。   “额秀特!”   察必难得听到忽必烈骂出这样的粗话,连忙上前劝道:“大汗,息怒。”   忽必烈突然一把按住察必的肩,道:“不,是那些汉臣信不过。刘秉忠说要瓦解唐军军心,他骗了本汗。”   “陛下,发生的事我听说了,阿合马没能守住太原,怎么能怪聪书记?”察必道:“是我的错,我不该向大汗举荐这个奴隶。”   忽必烈听了,眼神也迷茫起来。   他隐约觉得这件事该怪刘秉忠,然而仔细一想,刘秉忠并没有做错任何事。   “没有一个人靠得住!蒙古人、色目人、汉人,统统都靠不住!”   “大汗,没关系的。”察必劝道,“只丢了一个太原,大汗是世上最伟大的英雄,一定还能打败李瑕。”   “钱谷肯定丢了,李瑕得到了钱谷……”   “阿合马毕竟还有运送回来一部分,等到时清点一下,也许大元的钱谷还是能拖垮唐军。”   忽必烈摆了摆手,对此并不抱太大的指望。   或者说,哪怕双方钱谷相当,他也有些没把握了。   “等阿合马回来,本汗处死他。”   “好,处死他。”察必不停地安抚着她愤怒的丈夫,又道:“没关系的,哪怕退回草原,大汗还拥有最广袤的疆域,早晚都是能击败李瑕的。”   反而是这句话,重新激起了忽必烈的战意。   他用力搓了搓脸,把胡子搓得很乱。   “不,本汗不要退回草原。”   忽必烈踱了几步,脑子里依旧无法思忖太多事。最后,他看向察必,说了首先想到的几个应对之策。   “本汗要命令爱不花到燕京来与月烈完婚,并让他带三万兵力守西京道大同府。”   察必点头,道:“大汗英明。”   “这是没办法了。”忽必烈道:“太原一丢,本汗已经找不到更近的兵马防守山西。”   “大汗可以相信爱不花,他一直想成为驸马。”   “高丽王的儿子王谌,请求本汗下嫁一个女儿给他,本汗打算答应他。”   察必道:“我听说了,但王谌已经有妻子,大元的公主难道要做他的第二任妻子吗?”   “他说他会把原来的妻子贬走。”忽必烈皱了皱眉,懒得说这些小事,“重要的是,我们需要从高丽征收钱谷,以免这场战事拖久了,以后没有粮草。”   察必却已极厌恶王谌的人品,瞬间变了脸色,道:“我不会把我的女儿嫁给这样的小人。”   忽必烈倒是无所谓这些小事,但想到区区高丽国确实配不上自己的嫡女,遂道:“那就挑一个庶女嫁给他。”   “可是,大汗现在哪里抽得出兵力往高丽平叛、征集钱谷。”   “先让移相哥回来吧。”忽必烈道,“他攻不下保州城。”   ……   保州。   靖节身披着一身官衣,走在城头,表情有些忧心忡忡。   这些日子,得益于城头上的火炮,使得元军不敢将砲车推近,因此对保州城的攻势并不猛烈。   但渐渐地,城中的炮弹终于是快消耗完了。   但是元军却还有源源不断的石头砸过来,开始附蚁攻城了难免要有大量的伤亡。   更让靖节忧心的是城中的军心、民心。   毕竟保州城才投降不久,前阵子到处又传了流言说宋军已经攻陷川蜀,唐军想要抛弃保州城撤军。   若张柔在还好些,可惜张柔也不在。   甚至靖节已经察觉到城中已有一部分人扛不住被包围的压力,准备复降蒙元了。   他今早将此事告知给了李瑕,李瑕却说没关系,还与他说笑了一句。   “且等朕将龙旗摆出来,吓移相哥一跳。”   靖节一听,才是吓了一跳,连忙劝道:“陛下不可啊!一旦移相哥得知陛下就在城中,只会更加猛烈地攻城,而保州城中人心不稳,难免有人要对陛下不利。”   当时李瑕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样子,道:“那就拭目以待?”   靖节叹了一口气。   他想到十多年前在山东护君山,李瑕曾将他狠狠耍了一遭。   如今真成了李瑕的臣子了,他希望李瑕还是那么了得。   “靖相公,快看!”   靖节转过头,惊讶地眨了眨眼。   他此时站的是西城,只见极远处的太行山上窜起了一道狼烟。   “那是?”   ……   “那是什么?”   移相哥是听了军中禀报才匆匆赶到西面大营的。   他抬起望筒看向太行山上的狼烟,下令道:“去,派探马去问问常山关的守军,是误点了狼烟还是什么?”   之所以这么说,因为那常山关位于太行八陉之一的蒲阴陉之中,西面是大元的腹地山西灵丘,东面就是移相哥的大军了。   这个地方,不可能有唐军出现。   那有狼烟窜起就让人十分奇怪。   移相哥皱眉沉思着,考虑也许是有小股的唐军绕到太行山上了。   之所以这么想,因为他近来散出探马,曾在保州城西南方向滹沱河两岸附近发现了唐军的踪迹,那边沟垒密布,探马不敢靠近,但隐隐看到似乎有很多人在屯田。   这事也很奇怪,移相哥暂时还未想通。   唐军在那边屯田,那到底是打算退兵还是不打算退兵?难道是想守到粮草种出来了再开战不成?   再加上今日那突如其来的狼烟,移相哥已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这日对保州城的攻势都已经结束了,去常山关打探的探马还没回来。   入夜时,移相哥又接连派了两批探马进入太行山,又严令军中戒备,才坐在篝火旁睡去。   天还未亮,耳畔忽响起了惊呼声。   “大王!不好了!”   移相哥猛地抬起头来。   “怎么?唐军真沿着太行山绕过来支援保州?!”   “是从太原一路攻到常山关的……”   “什么意思?”   移相哥不解,以为是自己还没睡醒,拿过酒囊猛灌了一口,大步出了帐篷,只见东面已有了一点点晨曦。   风吹过,他清醒了不少,决定重新听一遍那个消息。   “你再说,什么消息?”   “唐军昨日已经从西面攻破常山关,很快要……”   “啪!”   移相哥重重抽了这报信的探马一巴掌。   很利落,也很响。   那士卒的脸瞬间便红肿起来。   而移相哥手掌也感到有些许的疼。   这不是梦,是真的。   于是他一把拎住那士卒,狠狠道:“你要是敢谎报军情,我活埋了你。”   “大王,我……我真看到唐军了!”   “怎么可能?除非刘元礼攻破了太原,又攻破了忻州,从灵丘走蒲阴陉,不然怎么可能出现在常山关西边?”   移相哥念叨了一句,再转过头,已经听到了军中的混乱。   有人鸣镝,有人大喊,越来越多的探马向这边赶了过来。   “大王!看到唐军了……”   移相哥不可置信,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他承认自己没想到刘元礼能到这里,无非就是面对罢了。   ……   阳光渐渐照过大地。   移相哥一步步上了高台,他抬起望筒看了看敌方的阵型,之后愣了一愣。   他不识汉字,于是向身边的贺仁杰问道:“那是什么字。”   “大王,那是……”贺仁杰也有些发懵,道:“张柔,可张柔怎么会从东面过来?”   “张柔?”   移相哥再次陷入了不解。   这些日子攻打保州,他一直觉得保州的防御非常厉害,肯定是张柔在城中指挥。   可现在,张柔出现在了西面……那保州城里是谁?张弘道有这样的本事?   双方的号角声越来越响。   出了蒲阴陉的唐军休整了一会之后,开始准备向元军发起进攻。   而元军原本是全力攻城的,后方一遇袭,所有的阵线都需要调整。   就在这时,有快马匆匆奔来。   “大王……大王……李瑕就在保州城里!”   移相哥猛地又转过头看向东面,讶道:“为什么?”   他疑惑的是李瑕既然在保州城里为什么早不现身,还有,为什么唐军都退兵了李瑕还不走……   不,这个刹那他突然全明白了。   张柔攻太原,唐军偷偷屯田,李瑕在保州城……全都是计划好的。   “大王!”   消息还在不断传来,移相哥已有些不想再听了。   “大王,唐军出城了,正在向这里攻过来!” #第一千二百四十三章 被挫败的反击   保州城头上,比手臂还粗的鼓槌重重砸在牛皮战鼓上,鼓声响得让人胸腔都在震动,别的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开城门!”   因为鼓声太大,士卒们只能用尽全力去呐喊。   于是西城门吱吱呀呀地被打开,一列列骑兵涌出城门,踏过护城河。   一面绣金龙旗飘扬在空中。   龙旗之下,靖节正策马追随在李瑕的身后。   虽说很早就曾领教过李瑕的能耐,但靖节却是近来才归附,还没做到完全了解李瑕的行事风格,且对很多事并不知情,因此心中依旧十分忧虑。   他觉得这位陛下行事还是有些冒险,就这样突然出城,万一招惹得移相哥拼尽全力杀过来,或者被回回砲砸到了。   而且,保州城里分明不安稳,很有一批忠于蒙元之人,以及部分心思反复之人准备作乱,李瑕一出城,显然会给他们机会。到时城门一关,危险就更多了。   不过,目光扫视着其他随驾的文武臣子,却见他们一个个都是习以为常的平静表情。只有敬铉、赵复等人目光中流露出些许忧虑。   “杀过去!”   等唐军调整了阵列,李瑕只下了这一道简简单单的命令。   骑兵向前,马蹄扬起漫天的尘烟,其后便是杀喊声传来。   李瑕也在向前移,已渐渐进入了元军回回砲的射程之内。   靖节愈发不安,努力向前方望去,发现战事并没有预想中激烈。   元军的整个军阵像是陷在混乱之中,不仅连回回砲都没准备好,连箭雨也是稀稀疏疏。   抬起望筒,隐约能看到许多元军士兵并不是面向这边。   “对面有我们的援兵,在前后夹击?”靖节终于是明白过来,转身向敬铉说道。   忽然,尖锐刺耳的鸣金之声响起。   移相哥的大旗开始向北移动。   “元军撤走了?!”   “竟真是撤军了。”   敬铉则沉稳得多,捻着长须,喃喃道:“真成了陛下旗帜一显,便吓跑了移相哥。”   “移相哥围保州城多日,一见陛下龙旗便落荒而逃。”赵复道:“往后谁还信蒙古铁骑战无不胜?”   “陛下如此威势,河北人心该能大定了。”   “对燕京亦是震慑。”   靖节则是呆愣在那。   他明白这其中肯定有很多故意瞒着他们的战略布署,但李瑕还是在他心里树立起了威望。   连他尚且如此,何况普通军民?   移相哥这一退兵,之前那些谣言对唐军士气造成的影响将会被完全消除掉。   接下来,将换作元军士气焕散,军心惶恐。   元军想要反攻的意图,将被彻底挫败……   ……   保州城楼上,张弘庆看着元军如流水一般向北面而去,眼中闪露出一些讶异之色。   他知道城中有些人还心向大元。   因为那些人也与他接触过,他没答应与他们合作,但也没有揭发他们,还“不小心”透露了一些消息。   他打算静观其变,等局势尘埃落定了,以他张家十一郎的身份,总能重新得到更高的权力地位。   “元军竟是退了。”张弘庆低声喃喃着,转头看向城中,自语道:“那你们还敢动手吗?”   又等了一会,他看到有一支唐军离开了城头,迅速向城中行进。   “还是动手了吗?”   手指轻轻在窗边敲了敲,张弘庆有些期待起来。   然而,当元军退出了战场之后,能看到战场更西面还有一支兵马。   张弘庆看了很久,直到看到一杆“张”字大旗,不由愣了一下。   “父亲回来了?那……”   他才意识到,一切都是李瑕算计好的。故意让张柔离开,给那些蠢蠢欲动的人机会,于是等张柔在恰当的时机回来,那些元蒙遗民被揪出一批,保州才会更加安稳。   方才那支唐军是去拿人的,此时城中只怕已是腥风血雨。   张弘庆不由暗暗心惊,后怕不已,庆幸还好自己没有答应与那些人合作。   “嗒、嗒……”   脚步声在城楼的阶梯上响起。   有人走上了城楼,道:“十一郎好闲逸,在此观战。”   张弘庆一惊,猛地转过头,只见董文用不急不缓地走了上来。   他心头登时不安起来,道:“你……你想做什么?”   董文用道:“一直以来,军情司在顺天、真定两府的活动都有我与你二哥帮忙,因此在保州,我算是半个军情司的人。”   “什么意思?”   “今日城中捕获了一批蒙元余孽,其中有人说,他见过十一郎。”   “没有!”   张弘庆吓得后退了一步,额头上甚至冒出了冷汗,道:“害董家的是张弘范,与我无关,你休想冤枉我!”   “这里是大唐,冤枉与否我说了不算。”董文用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布包放在案上,道:“证据说了算。”   张弘庆看着那物件,愈发不安。   “这里面是那人的供词,还有他见你时从你身上偷的香囊、买通你的仆役之后留下的证据、以及你透露的消息。”   “董文用!你想害我张家?!”   “这里是大唐。”董文用又重复了这句话,道:“陛下不喜欢内斗,我不敢害你张家。”   张弘庆摇头,道:“不敢还是不想?”   董文用道:“我不打算揭发你,以免让人觉得我挟私报复。这份证据便留给你了,劝你自己拿着它向陛下请罪。但你若觉得自己能瞒得住,销毁了它亦无妨,我只当不知此事。”   张弘庆有些茫然,道:“你有这么好心?以为我会信你吗?”   “不信我,你便去向陛下请罪便是。”   “那人呢?”   “死了。”董文用背过身道。   他闭上眼缓了一息工夫,又道:“今日之后,我与你张家的恩怨就此了结。”   说罢,他径直向外走去。   脚步声再次在楼梯上响起。   张弘庆拿起了案上的小布包,喃喃道:“你怎么可能有这么好心?”   他隐隐已猜到了董文用的心思。   可心里却难免浮起一丝侥幸。   ……   董文用走下城楼,回过头看了一眼,有些释然地长出了一口气。   张弘范之死,不足以完全消弥他对张家的怨气。但另一方面,出于对李瑕的敬畏,又使他不敢与张家内斗。那是否再寻张家报仇便成了他的心结。   今日,算是将问题抛给了张弘庆,往后是福是祸皆由张弘庆自己选,他董文用不打算再与此有所牵连。   好好的开国功臣,岂能再因这些恩怨毁了前途?   董文用念头通达起来,抬眼看去,只觉天高云阔。   他笑了笑,喃喃自语道:“忽必烈,我很快就要到燕京找你报仇了。”   ……   正午时分,移相哥终于从西大营撤回了北大营。   与北面的兵马汇合,使得他从匆匆撤离的狠狈中恢复了过来,可以组织兵力抵御唐军的进攻。   而唐军不愿太过逼近元军营地以免出现太大的伤亡,也放缓了攻势。   移相哥才松一口气,便有怯薛匆匆赶来。   “大王,大汗派人来了……”   待听得忽必烈的命令是让自己撤兵,移相哥心情愈发复杂。   一方面庆幸找到了今日战败的借口,不需要再承担太大的罪责;另一方面又为大蒙古国如今陷入被动的战局深深忧虑。   不过,既然忽必烈都让他撤兵了,他也不再逞强,等到傍晚唐军收兵之后,立即便安排连夜撤兵。   他知道这一战传出去,世人只会说李瑕一现身便把他吓离了保州,但也没办法了。   夜色中,移相哥最后看了一眼保州城,只见城头上火光通明。   现在这座城池已是固若金汤。   “我还会再来的。”移相哥安慰自己道:“蒙古铁骑将再次挥师南下。”   ……   保州城。   敬铉、赵复、靖节等人站在那,看着张柔有些吃力地翻身下马,有心想上前扶,却已不再适合上前。   他们都穿着一身官服,与别的臣子们站在一起,看向张柔的眼神皆有些惭愧。   反而是张柔显得更豁达些,也不避嫌,走上前指着他们,大笑道:“昔日诸公不肯仕蒙古,如今终遇圣朝明主总算愿意入仕了,可喜可贺,好好好。”   敬铉连忙拱手,道:“多谢大帅这数十年来的庇护。”   “当做的,当做的,当为中原留些文人。”   敬铉低声道:“大帅不生我等的气便好。”   张柔显得十分大气,哈哈大笑道:“往后同殿为臣,共治中原大好河山,何来生气之说?”   周围众臣看了,不由都佩服张柔的胸怀、眼界。   还有人则想道,虽说张家归顺得晚了些,但有雄倨河北多年的实力,又有这般家主,肯卖力为陛下打天下,往后显然还要水涨船高。   事实上,张柔自己也是如此想的。   他今年七十八岁,有的老者在这个年纪走路都费劲。他却是在归附之后,从白洋淀到太行山,乘船、骑马、登山,不辞辛劳,比谁都卖力,究其原因,除了对李瑕的忠心,自然也是因心中有一份大期待。   是夜,张柔回到府中,坐在大堂上看了诸子一眼,开口便道:“我想要请命,随军出征燕京……”   “父亲。”张弘略连忙劝道:“父亲年事已高,何必再如此辛劳?”   “住口。”张柔道:“我亲自修筑的新城,岂能不去?你等哪个敢阻拦为父立功,我便打杀了他!” #第一千二百四十四章 殷切   保州之围一解,城中气氛便与往日大不相同起来。   军民们亲眼见了李瑕的龙旗一出便逼得移相哥退兵之事,对这个新王朝有了更大的信心。   北伐已到了最后的阶段,下一步显然就是兵围燕京。   在这种情况下,将士们纷纷摩拳擦掌,士气高昂,城中一派热烈。   四月十四,仅在保州解围的三日后,便有一队马车缓缓从南门入城,径直驶向了莲池别院,或者现在叫莲池行宫。   元严也在这批北上的官员之中,觐见过李瑕,汇报了她在北面安抚民心的成效之后,并没有像别的官员一样从前堂离开。   因李瑕对她道:“你做得不错。对了,文静想要见你,她在后院等你……”   这日天气正好,莲池畔景致宜人。   元严与张文静并肩走在池旁,都是温婉的仕女模样,仿佛融入了画中。   “我父亲生前,常念叨想要到那万卷藏书楼长住些时日。”元严看着湖对面的高楼,笑了笑,比以往显得明艳了许多,“终于是收复了保州,真好啊。”   “真好啊。”张文静也是笑了起来,道:“像回到了小时候,却比小时候还要好。”   “见到父兄了很高兴吧?”   话到这里,张文静反倒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元严遂问道:“有什么心事吗?”   “说有也有,却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战事一直没停,诸多事宜都忙忙乱乱的。”   “不说便罢了。”元严习惯性的背起双手,道:“也陪你逛了好一会了。事还忙,走了。”   她走了两步,却又回头看向张文静。   “嗯?”   “就是有些担心我爹。”张文静道,“元姐姐可知,自进了这保州城,我也不过只匆匆见了他两面,倒显得他比陛下还忙。”   “为何?”   “立功心切罢了。”   张文静扁了扁嘴,终究是显出了不满来。   元严沉吟了一会儿,道:“张老元帅愿为陛下效劳,总是好事。”   张文静摇头,无奈一笑,不再就此多说,换了个话题,道:“我二哥想见你一面。不过,你若不肯,我便替你回拒了。”   元严摆了摆手,表示不见张弘基了。   她想了想,看向张文静,道:“你素来聪慧,这次怕是关心则乱了。就张老元帅的心思,陛下岂有不知的?”   张柔是什么想法根本不难猜。   想来无非是希望张家立下更多功劳,积蓄势力了,往后助张文静登上后位之类。当然,眼下说这些还早得很,李瑕也不容允有任何内斗的举动,张柔期待的还是很久的以后,哪怕到时他已经过世了很久。   这样的心思只要不点明,谁都不能说他是错的。   但张文静却能意识到这其中的不妥。   她平素不敢说,只有在面对元严时敢倾诉,低声道:“我从来就未想过与高姐姐争。”   “莫与张老元帅提,你若提了,他绝不肯认,只会问你一心报国还错了吗。”   “因此才教人气闷。”   “你且安心吧,陛下心中有数的。”元严道:“天下这般大,功劳还能全让张老元帅一人立了吗?张家便是立了攻破燕京的首功,总归还需有人灭宋,更何况天下广阔。”   张文静愣了愣,倒没想到元严能说出这样一番话语。   再想到元严来见自己之前先见过了李瑕,她不免疑惑是否李瑕有意让元严开导自己。   他那人,总是什么事都心中有数。   元严又道:“且放心让他去折腾吧,只要他不至于功劳高到妄为的地步,亦不至于因此招祸,这老人啊,有了盼头才健朗。”   ……   此时李瑕便是在见张柔。   因张柔老迈,堂上便支了一张凳子让其坐下。   “老臣还是想恳请陛下允老臣随军攻打燕京。想来,金中都城已残破不堪,待王师兵至城下,忽必烈必坚守元大都新城,而此城正是老臣督建。”   “有张公画出的图纸,且有六郎随军,想必已足够了。张公何不在保州歇息一阵?”   此时并无旁人,李瑕说话也十分客气。   但张柔更客气,始终执着臣下之礼,努力让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能得李瑕欢心。   “老臣比六郎有威望,老臣在,必会有不少人看在老臣这点薄面上心生摇摆,多少能有利于战事。哪怕能让陛下一统天下的大业快一日也好。”   其实这个道理李瑕是认同的,且思来想去,并没有拒绝张柔的理由。   他遂答应了下来。   张柔大喜,又接连上了另几封奏书,比如献上了许多宅院、田亩助军,比如举荐了许多河北文士,皆是急李瑕眼下之所急。   ……   待回到张府,张柔神情反而愈发显得亢奋,连老态都少了一些。   他又是不肯回屋休息,而是往大堂上一坐,招过正缩头缩脑站在那的十二子张弘毅,道:“去,把你二哥唤出来,连着几日不现身了。”   “父亲,二哥病着呢。”   “他病了二十年了,既还未死,便出来。”张柔虎目圆瞪,喝道:“速去。”   张弘毅无奈,只好转头去已经闭门谢客许久的张弘基,但到了小院一问,却听说张弘基今日不在家中。   “真的?二哥偏今日不在,莫非是算到了父亲要找他?好生了得。”   张弘毅这般嘟囔了一声,转身又去唤别人,在路上倒是看到了独臂的张弘庆。   “十一哥?”   “嗯。”   “遇到你正好,父亲让你也到大堂上去,说是你伤势若养好了,便领个文职随军北伐立功。”   “知道了。”   张弘毅转头看了一眼,道:“十一哥,你有心事啊?”   “没有。”   “哈。”张弘毅遂往张弘庆耳边一凑,道:“你也很害怕父亲吧?”   张弘庆呆滞了一下,想到前些天张柔那句“哪个敢阻拦为父立功便打杀了他”,不由脸色愈沉。   他已开始有些后悔,意识到这次被董文用害得不轻。原本的罪过至少还能活命,现在一旦让人知晓,只怕张柔便要先打杀了自己。   毕竟是送出去当质子的,能有多少心疼。   满怀心事走到了大堂上,张弘庆也不敢开口,站在一旁听着张柔训话。   到最后,只听张柔道:“都去准备妥当,三日后出征。”   “父亲。”   堂上忽有个怯怯的声音响起。   张弘庆转头看去,只见开口的是张弘毅。   张弘毅眼神闪躲地看了张柔一眼,道:“儿子能不能不出征?儿子想去长安……求……求学。”   张弘庆不由大讶,有些佩服这个弟弟的勇气。   果不其然,张柔大怒,喝道:“你说什么?!求学?为父诸子之中,你读书最差!”   张弘毅惊得都哆嗦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   他却是强撑着道:“可是……姐姐、姐夫已经答应我了……说我也可以走一条,那个,不一样的路……”   “你说什么?”张柔一愣,反问道:“谁?” #第一千二百四十五章 插曲   保州帅府胡同与莲花大街的交界处,竟还有一间小茶馆还在开张。   茶馆中却没什么客人,只在二楼雅间坐着个面色腊黄、看起来病秧秧的中年男子。   他坐在临窗的位置上默默看着长街上那些忙碌的人们,显得有些百无聊赖。   直到有人走进了茶馆,无声地走上了台阶,进了雅间,道:“听说二郎养病多日,今日却有好雅兴出来喝茶。”   “林司使怎来了?”张弘基回过头笑着打了招呼,亲手为林子斟了茶。   林子也不客气,落了座,端起茶杯一口喝了,又拿起一旁的水壶咕噜噜灌了进去。   他们真正见面的次数不多,不过因为军情司在河北的活动多得张弘基的帮助,二人之间的关系还算不错。   前些日子张弘基还拜托了林子一桩私事……其实是问了元严的近况。   当时林子便将元严北上的日程说了。   不想,却成了今日的尴尬。   犹豫了一会,林子道:“我方才从莲池行宫那边过来,见到了元尚书的车驾往书院方向去了。她应该是不会过来。”   张弘基似不经意地向窗外又看了一眼,道:“让林司使见笑了,我虽想见故人一面,其实也不全然。在家中待得闷了,出来透透气也好。”   “是,透透气也好。”林子点头不已。   “林司使有心了,特地来告诉我一声。”张弘基十分洒脱地笑了笑,道:“以茶代酒敬林司使一杯。”   “真说起来,是我该敬你一杯,这几年若不是二郎出手,军情司在河北立不了足。”   林子说过,身子往前稍稍倾了些,又道:“不过,今日我过来,除了此事,还有另一桩事要说。”   张弘基感受到了他语气中的郑重,有些讶然,道:“何事?”   “就在不久前,城中有批蒙元余孽被清理掉了,此事本已告一段落。只是,其中有人招供说,令弟十一郎与此事有涉。”   张弘基一听便皱了眉,待听过了具体情形,他不由问道:“他会如何?”   “不好说,若放在宋国,这是潜通敌国的大罪。”   “能否向陛下求个情?张家毕竟是……”   “陛下执法向来一视同仁。”林子连忙抬手,略略沉吟之后又道:“看在你我交情上,我提醒一句,让十一郎去自首,至少不会牵连张家。”   “那十一郎?”   “如何说呢,此事证据确凿,开脱是开脱不了的。越快自首,越好保他的命。”林子沉吟着,又道:“到现在,都被我查出来了,已有些晚了。”   张弘基本就腊黄的脸色愈发暗沉,苦笑道:“这就是我养病不出的原因,这一大家子人,事情太多了。”   林子再提醒道:“二郎尽快劝他自首吧。”   “好……只是家父年事已高,若得知此事难免要怒气伤身。能否再缓我三四日,待家父随军离开保州,再让十一郎自首。”   林子犹豫了一会儿,站起身道:“那我再为二郎把此事压上几日,二郎尽快吧。”   “多谢。”   林子不敢久留,匆匆便离开了茶楼。   以他的性情,本是不会事先向张弘基透露风声,而是直接拿人的。   只不过此事背后的一些隐情他也了解,认为这属于忽必烈利用张弘范挑拨张、董两家内斗的余波,因此提个醒,给张家一个机会,把事情平息了。   ……   三日后,唐军以张柔、张弘道为统帅,领五万兵马先行,逼向武遂城。   移相哥才刚刚退回来,却没能带回那些辛苦运输到保州攻城的回回砲与攻城器械,败军的士气又低,仅仅一轮交战,便退往涿州。   于是唐军越过白沟,继续向涿州逼近。   不算当年童贯买回燕京那一次,这是宋辽澶渊之盟以后,汉人王朝兵马头一次越过宋辽边界。   而在保州城,后续攻往燕京的兵力还在集结。   校场上的尘土飞扬,却盖不住士卒们建功立业的兴奋。   每有一个队伍列队完毕,便会响起一句大声呼喝。   “第七指挥第五队,全员到齐!”   “第六队!”   “……”   听着这些吆喝声,张弘庆从校场旁走过,一路进到自己的军帐中,待见到张弘基在其中,他微微一愣,却不给好脸色。   “二哥怎么来了?”   张弘基脸色愈发显得萎靡,问道:“你生我气了?”   “是。”张弘庆直言不讳,道:“若非二哥拦着让我晚几日再出征,我已随父亲立下功劳了。”   “那你可知我为何拦你?”   “你是病秧子,我是残废,你想留我与你一起。”   不得不说,张弘庆的汉语进步得很快,说话虽还有蒙古语的腔调,却已颇为流利。   张弘基道:“你做了什么?不记得了?”   张弘庆一愣,惊疑不定起来,道:“我听不懂二哥在说什么。”   此时远处又响起了将士们的呼喝。   在军帐中的两人也能够感受到他们的振奋。   张弘基叹息一声,站起身,看向外面,道:“一统大业就在眼前,你看他们,众志成城,壮志激昂。而张家何苦因你一人昏了头而受连累?”   张弘庆彻底变了脸色,惊道:“二哥?你……”   “皇亲国戚不当,你却想造反?!”   “我什么都没做……”   “你以为瞒得住吗?!”   被张弘基大吼一声,张弘庆吓呆了。   他六神无主地退后两步,已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那二哥想要怎样?”   “你去向陛下请罪吧。”   “不,我会死的。”张弘庆断然拒绝,摇头不已,道:“我告诉你,现在不少人就盯着张家,想拿张家一个错处,好等利用完我们之后削我们的势。此事会被人大作文章的。”   “你还知道,那当时为何敢犯这种糊涂?!”   “那我怎么办?我像你们吗?你们都与陛下亲近,你们都了解局势。我呢?能知道什么?我是质子!一辈子听到的都是大蒙古国天下无敌,我没甚至还没完全清楚李瑕是什么样的人就被你们用刀架在脖子上降了,我怎么可能有底?而我又做什么了?他们找到我,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才从草原回来,太茫然了,有罪吗?”   张弘基抬手就给了弟弟一巴掌,叱道:“说的什么东西。”   张弘庆想反抗,但仅有一只手却没能反抗得了,不由红了眼,吼道:“我为张家付出了多少,结果就我成了一个废人,凭什么?”   “你付出了多少?何不问问你活在这种乱世为何还能锦衣玉食?”   “有本事你当这个质子试试啊?!”   张弘基抬起手,又是一巴掌抽在了张弘庆脸上……   ……   次日,莲池行宫。   李瑕还在询问北上兵马的进展,却有近侍匆匆上前低声禀报了一句。   于是李瑕抬了抬手,暂止了堂上的商议,转到另一个堂中,招了张弘基、林子来见。   “拜见陛下,臣有罪,特来向陛下请罪。”   张弘基一进堂便立即跪下,头抵在地上,俯地不动。   李瑕稍有些叹息,看向林子。   林子也连忙跪下,道:“臣也有罪。”   张弘基连忙道:“罪在臣一人,请陛下重惩。”   “这么说,你放了张弘庆了?”   “禀陛下,是。”   “你是占仗着自己之前有功劳,认为能扛得过这罪过,因此放了他?”   “臣……”张弘基本想否认,想了想却是应道:“臣确实有这么想过。”   “那凡是为国立过功劳者都仗着丹书铁券而无视法纪,天下该乱成什么样子?”   “臣有愧,请陛下重惩!”   张弘基说罢,等了许久,却不见李瑕说话。   他抬眼偷偷瞥了一眼,只见这位年轻的皇帝也不知在想什么,表情很平淡,但隐隐透着些不高兴。   张弘基愈发惭愧,又道:“陛下国事繁重,驱胡虏之大业将成之际,却还要为臣的过错烦忧,臣对不起陛下。”   “国事家事,哪有清静的时候?正是因为眼前是关键之时,一点小事也得慎重处置,以免酿成祸事。”李瑕道:“朕处置你,你服气否?”   “臣服气。”   “你是否会认为,朕为了高家,或说为了平衡,而故意打压张家?”   “臣绝不敢作此想。”   “你不敢作此想?”李瑕突然一拍椅子,叱道:“犯猎的时候为何不考虑旁人是否会做此想?!”   张弘基一惊,连忙又磕了个头,道:“臣……考虑不周,大错特错。”   李瑕却已很快平息了怒气,挥了挥手,道:“包庇亲友,交大理寺议罪吧。”   事实上,张家这个案子若有人要严办,通敌罪也能定得出来,因此李瑕特意说了一句,以包庇罪治张弘基。   “陛下。”林子上前道:“此事是我没办妥。”   “你说得不错,之所以有此事,根源在忽必烈让张弘范杀人表忠。但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在于,朕要削世侯之权。”   既然刘家、董家、史家归附时都被削了兵权,到了张家,李瑕当然也要削权。   但一则张柔威望过高,二则战事一直在进行,还包括其它种种原因,使得张家眼下看来实力远超别的世侯。   因此张家这边已有人感到权力丧失的不安了。还有不少朝臣认为该继续削弱张家。   比如,张弘庆有不满,而董文用认为自己略施小计对付张家符合李瑕的利益。   这才是此事背后发生的深层原因。   “权力要削、功劳要赏、内斗要消。河北新附,终究得把这些遗留的麻烦处理好。”   李瑕本是急着取燕京,遇到这样的事自是有些烦。   然而转念一想,本就是越接近成功之时越容易出这样的小岔子。   还有,一直以来忽必烈、贾似道所遇到的这类麻烦只会更多、更棘手,一个要考量汉臣的忠心,一个要担负大宋三百年的腐朽…… #第一千二百四十六章 直言   一间颇为干净、敞亮的牢房中,张弘基正看着书,忽察觉到了动静,转头一看,不由一愣。   许多年未见,元严不再像少女似的俏丽,已成了一个颇有威严的女相公。   “你难得肯来看我?”张弘基笑了笑,显得很自在,“看来还是要落难了,才能博你一顾。”   “本是张贵妃想过来,但身份不方便,托我来看看你。”   “我让她失望了?”   “没有。”元严道:“她说张家近来风头太盛,惹了不少别的世侯不满,压一压也好。只是辛苦了陛下,一举一动世人都看着,既不能太纵容,又不好太严苛。”   张弘基苦笑,道:“确实是我考虑不周了。此事若传到父亲耳里……”   “陛下与贵妃已提前北上涿州,亲自与张老元帅说此事。”   “那十一弟?”   “没找到他。”   张弘基遂点了点头,道:“我给大家添麻烦了。”   “你这人素来是心软。”   “近日我忽然想明白了,当年你为何看不上我。”   “二十多年过去了,不记得了。”元严道,“若一定要说原因,该是张家太显赫了。”   “我这人,太优柔寡断,每次都临阵退缩,办不成事。”张弘基道,“近日我仔细想来,事事都是如此。原本是想劝十一郎自首的,他几句话我便心软了。想到之前忽必烈派人来保州,我太软弱,让全家被押往了燕京,这才有了后面这些事。既然是因我而起,怎好让十一郎负罪?”   “你是这般想的?”   张弘基苦笑,又道:“当年向你提亲也是,你不过是一句‘不许纤尘落画堂’,我便吓得退缩了。其后十数年,我一直在想,当年若是再厚脸皮些,是否会不同?”   “四五十岁的人了,何必再想这些?”   “也是。”张弘基叹道。   他目光落处,依旧觉得元严很漂亮,那是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美,素雅、恬静。   于是他想开口说几句心里话。   这次附归大唐,他想过再向她提一次亲。   但还没开口,他又想到自己是个年近五旬的病秧子,没有几年可活,何必再让她当回寡妇。   两人便沉默下来了。   过了一会,元严道:“还有一句话劝你……这世道,家族很重要,或许还重于王命。但,张家太大了,不如分家吧?”   张弘基苦笑,道:“我们兄弟若敢提分家,父亲定打杀了我们。”   “家族太大,麻烦也多,你才终日闭门养病不是吗?”   “你倒是懂我。”   “此事,贵妃已与十二郎悄悄说过,本打算待天下平定之后再与张老元帅提。今日你既遇到麻烦,便提前与你说声,往后你帮着劝一劝。”   张弘基叹道:“父亲怎可能答应分家?他还想着让张家……”   “富贵至极吗?”   张弘基微微一滞,道:“我不是这意思。”   “我也不便多劝你,那……告辞了。”   元严行了礼离开,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微微迟疑着,还是又说了一句。   “当年拒了你的提亲,真不是因看不上你。我是怕活在高门大户里,凡事不得自由。你们家大业大,固然富贵荣华,但也活得太累了。想想九郎、十一郎,还有你,落到最后,几桩事是为了自己?”   她声音很温柔,语态却很坚决。   像当年拒绝他一样。   张弘基愣在了那里,直到元严的身影不见了才回过神来。   “是啊。”他自语道:“快五十岁的人了还被叫‘二郎’,能有什么风采……”   ……   涿州。   这里是上古轩辕黄帝战蚩尤于涿鹿之野的战场,也被称为涿鹿。   如今这里也是燕京的最后一道屏障,因此移相哥的大军退到这里之后便没有继续后退,而是开始与唐军交战。   自从唐军开始北伐以来,越是接近燕京的地方,元军的防御准备做得越充分。   加上元军的战略纵深已经没有了,必须开始正面抵御了,因此到了涿州之后开始打得尤为顽强。   张柔是极富经验的老将,一场试探性的交锋之后,便开始在北拒马河附近安营下寨,等待后续兵马。   此时的唐军士气高昂,张柔亦是振奋,时常在帐中教导张弘道、张弘略几句。   “你莫以为这一战能速胜,忽必烈一直在收拢兵力,等的就是拖垮我们,接下来才是真正的硬仗。但太原一战后,我们才是能拖垮他们的一方。包围燕京,切断元军联络,收复河南、山东全境,到最后,胜的必是我们,哈哈哈……”   但到了四月二十一日,一则消息传来,本是振奋不已的张柔听罢,却是被气得卧病不起。   “什么孽障?皇亲国戚不当,还想回漠北放牛是吗?给我将他拿回来,我亲自打杀了他!”   “父亲息怒,他是质子当久了,分不清好歹。”张弘略连忙上前扶着张柔,劝道:“父亲不必为此气坏了身子。”   张柔已瞪目大骂道:“便当这孽障成了蒙人的儿子,老二这个庸碌之辈又误我大事!”   “父亲,不至于,不至于……”   张柔还想再骂,一口气却没能上来,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柔再睁眼,只见帐篷里坐着一人,定眼一瞧,竟是张文静。   “你怎么来了?”   他不由讶异,想起身,却被张文静怪罪的眼神看了一眼。   “父亲就躺着吧。”   “真是……贵妃来了?我还以为是作梦。”   “怎么?爹现在眼里只有贵妃,没有女儿了是吗?”   张柔苦笑,摇了摇头,不知说什么好。   张文静道:“这次回家,倒觉得爹不像以前那般疼女儿了。”   “胡说什么。”张柔忙道,“为父忙里忙外,还不是为了你?”   “为了我什么?”   张柔又不答了,道:“你不怪我就好,前阵子在燕京,我常想起那年你与我说看中陛下了时的话。不得不说,你眼光比为父好,好得太多了……当年若不是为父犯糊涂,这皇后的位置你丢不了,你怪为父吗?”   张文静听到前半段便有些感触,眼眶微微发红。待听到后面,却是不停摇头。   “爹,女儿从来没想过要什么皇后之位。”   “我知道,我也不是说这个。”张柔赔笑了一下,道:“我只是说……我这个当爹的,误了你。”   “没有。”   张文静抹了抹眼睛,回答得很利落。   她眼睛还有些红,却没再哭。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女儿这辈子,该有的都拼了命握住了,该没有的便不是女儿的。”   “谁说的?命里有没有,现在看还早。”   “回过头想那些年,以我的身份、以爹的处境,最后我还能与陛下成了眷侣,已是难得,我没想求更多,更不会怪爹。”   张柔叹息不已,道:“你不明白,十年间有太多机会,是爹没把握住。”   “爹,别想什么机会了可以吗?我已经得到了够多了,我现在只怕失去。”   “你不必管,为父心里都有数。”   张柔在女儿面前不像在儿子们面前时那般强横,语气软柔了不少,又道:“心里都有数的。”   张文静沉默了许久,道:“这次,二哥与十一郎出了事,我们父女开诚布公地谈谈吧。爹这般卖命,便是为了把女儿扶上后位吗?”   “傻孩子,为父都是近八旬的人了……”张柔说着,话锋一转,还是道:“能做的,只能是让你几个兄弟多立战功,压着高家,以待来日。”   “除此之外呢?你还做了什么?”   “做不了什么,也不宜做什么。”张柔道,“时日还长,要做的无非是得陛下欢心,不出纰漏。”   “但二哥与十一郎出纰漏了。爹可想过,若张家权势越大,一旦出纰漏就越危险。”   “下次不会了,我只管报国立功,不会再有……”   “女儿不想要。”张文静十分疲倦地摇了摇头,道:“女儿一直盼着的是保州收复之后家人和和美美的,不想要什么后位。”   “该是你的。”   “爹知道九哥是怎么死的吗?该是他的东西太多了。十一哥为什么会成了这样?也是因为该是他的东西太多了。张家的男儿们‘该有的’总是太多,那就始终不知道满足,早晚会家破人亡……”   “咳咳……咳咳……”   张柔剧烈地咳了起来。   “你是说,九郎的死……该怪我,十一郎有今日,也该怪我,是吗?”   “爹,女儿不是这意思……”   张文静眼中不由泪珠直落,这次却是抹也抹不掉。   忽然,有人掀帘进来。   张文静转头见是李瑕,愈发委屈。   张柔起身一看,则是瞬间变了脸色,眼中浮起惊惧之意。   李瑕走上前,搂着张文静拍了拍她的背,道:“我与你爹聊聊吧。”   “好。”   张文静应了,起身离开。   张柔愈发不安,忙想要行礼。   李瑕却扶住了他。   “张公不必如此,我们开诚布公聊聊,可好?”   “老臣……好。”   “方才你与文静说的,我都听到了。”   李瑕话到这里,张柔眼睛一睁,差点又要晕过去。   而李瑕却又接着道:“先把这些问题聊清楚也好,至少比过了五年十年真发生了什么时再聊要好。我一向不介意把丑话说在前面。放心,我没有要怪张家的意思。一开始说清楚,也是为了保护张家。”   张柔这才心下稍安,道:“老臣糊涂。”   李瑕斟酌着道:“先说些难听的,夺后位的心思收起来。你当年死活不同意文静嫁我,是高氏与我相扶相持度过最难的岁月。现在争后位,没这个道理……你说是不是?”   他最后问这个问题的语速很慢。   张柔知道,回答了这个问题,就是对李瑕的承诺。   活了这一辈子,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直截了当,不讲情面的人。   但就是这种直接,让张柔没有办法狡辩。   “是。”   他只能这么答道。   “那好。”李瑕问道:“往后我们不争了?可好?”   张柔愣了一下,心想,这种大事,就这么问一下有用吗?问一句,就保证以后没有后位之争吗?   然而李瑕目光炯炯,就是要张柔一个承诺…… #第一千二百四十七章 未来之事   帐中,李瑕坐在榻边,张柔则是躺着,这情景不太像君臣,更像是晚辈在探望病中的长辈。   张柔却不敢以长辈自居,以请罪的口吻道:“陛下这般问,老臣惶恐之至。老臣从未因给贵妃争后位而做过什么……”   他是真的惶恐。   这次张十一郎犯的罪可大可小,往大了说是叛国,但往小了说却可以一笑置之。   换作是在大蒙古国,以张十一郎行事之隐秘,根本就不可能被查出来。比如,这数十年张家做过的类似这样的事多了,汗廷根本就不太管;而换作是在宋国,则根本不敢接纳张家这种地方诸侯的投效,自然也不会有这样的事。   李瑕则显得有些较真,明明可以当事情没发生过,偏要在这攻打燕京的重要时刻法办张十一郎。这不应该,有可能是故意借机削张家之权。   “不必惶恐。”李瑕仿佛能看穿张柔的心思,道:“我来,不是为了设计套你的话以打压张家。恰恰相反,我是来安你的心。”   “老臣愚钝。”   “十一郎犯了事,我本可以当没发生过。可这样反而会害了张家。是,现在在攻打燕京,张家有大用,那就把事情含糊过去,等往后有人将此事捅出来,到时张家如何自处?”   李瑕眼神颇为诚恳,又道:“你们刚刚归附,我得在最开始就把我的原则与你们说清楚,告诉你们哪些底线不能碰,这个王朝的法规不容践踏。如此,君臣才能长久和睦。”   张柔有些呆滞。   他没有想过李瑕是这样一个……仿佛没有城府的人。   不像是一个君王。   李瑕不是忽必烈,不是蒙哥、窝阔台,也不是南面的赵昀、赵禥。   他如果是个普通人,这种直来直往的说话方式很犯忌讳。   但他本就不是普通人,他始终是他。   “陛下对二郎、十一郎的处置,老臣绝无微言。”   “好,这是朕对你的第一个承诺,对他们秉公处置,不借机牵连张家。放心吧,十一郎罪本就不重。”李瑕道:“朕还承诺你,不搞制衡那一套,不会借董家来平衡张家,也不怕谁功高盖主。朕问你我们不争可好,首先,朕就不会故意让臣子内斗……天下还很大。”   张柔道:“老臣应该是明白陛下的意思,只是有些……不知所措。”   “因为觉得我太天真了?”李瑕笑了一下。   他毕竟是张柔的女婿,一笑便让张柔觉得有些亲切,但也有可能是错觉。   “是老臣不习惯。”张柔道,“老臣还是初次侍奉陛下这般如此坦荡的君王。”   “朕治下也是第一次有张家这么大的门阀,确实也需要彼此磨合。”李瑕道,“不磨合好,一上来就自以为合拍、火急火燎地出击,是会出乱子的。”   “那老臣也说几句心里话。”   张柔放松了许多,声音也缓慢下来。   “老臣今年七十八,这身子自己清楚,怕是活不了两年了,到时闭了眼,挂念的就是这些子孙。可惜,太晚才归顺陛下,没能为陛下立下太多功劳。正是不安于此,老臣才想着多立功,反倒疏忽了管教那几个不肖子。”   李瑕问道:“立了功劳就能安心了吗?”   张柔还没来得及回答,李瑕已拍了拍他的肩。   “以前是乱世,宋、辽、金、蒙在这片地方杀得血流成河,你们要结寨才能自保,永远都觉得不安。”   最后这两个字说到张柔心里,他叹道:“是啊,不安啊。”   “金国腐朽,贾瑀要杀你,你不安,降了蒙元,眼看他们肆意屠城,眼看李璮身死族灭,你还是不安。从地方豪强到世侯,再到皇亲国戚,你依旧不安。如今想着为女儿谋一个后位,往后想着为孙儿谋一个储位,你就安心了吗?”   “老臣不敢,老臣不敢……”   “无妨,难得有机会,你我且当谈心。”李瑕道:“张家若真要争这个后位、储位,等过几年,你到闭目时只会更惶恐。因为你不知道在你去世之后,子孙后代面对的是大福还是大祸。”   张柔再次睁大了眼,有些惧意。   李瑕也知道现在说这些太早了。问题在于张柔的年纪摆在这里,最多也就这一两年了。   把这些话在张柔在世时聊清楚,既是为这个老人在最后的晚年能安下心来,也是希望他能对儿孙们耳提面命,有所训诫。未雨绸缪,让这个王朝的未来再少些祸事。   “你的不安,并非是因为张家的权势不够大、站的位置不够高,而是因为你一辈子活在动荡里。而这份动荡,正是朕要改变的。”李瑕以笃定的口吻总结道:“现在,世道开始变了。”   他当然不能以这几句话就说服一个人放弃野心,总之是告诉一个门阀该怎么在他的王朝生存。   对方做不做得到另说,他先说清楚。   “在这个新的世道,不需要门户越高才能越安心,而该是不触犯国法就能安心。”   张柔听了这句话,初时觉得很简单,仔细一想,才能隐隐感到这句话所形容的王朝该是怎样的强盛太平。   只要不触犯国法就能安心,对于普通百姓而言,不仅要海晏河清,治安良好,还得要能吃饱饭。对于他们这些高门大户而言,还得要君主宽仁、政局清明。   “陛下,这……做得到吗?”   “朕会一直向着它去做。”   张柔目光看去,看着李瑕年轻的面容,对这种朝气感到羡慕不已。   他大概有些了解李瑕的志向了。   “听陛下这么说,老臣安心了许多。”   李瑕又拍了拍张柔的被子,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就莫再为他们操心了。这么说吧……我今年二十八。还很年轻,什么猜忌、制衡、争储等等全都不需要,我们这个新王朝要实现的是更恢宏的伟业。”   张柔听着听着,渐渐有些呆愣住了,最后喃喃道:“是啊,老臣一开始真的不习惯。”   他在忽必烈治下待得太久了,一直觉得忽必烈是明君。   但其实,这辈子真的花了太多太多时间去保全家族,再保全文人、书籍,推动汉法,而在最后这些年又全是在身为汉臣不被信任的岌岌可危中度过。   这些,差点耗尽了张柔的心神。   所以他在刚归附李瑕的这段日子,虽然做了很多,但本质上还是以侍奉忽必烈的方式在侍奉李瑕。   “慢慢会习惯的。”李瑕道:“朕希望你奋力报国不是为门户私计,而是为了你自己心中的志向,恢复中原、恢复汉制,相信你心中必有此念。朕还希望你的儿子们往后也能够封狼居胥,开疆扩土,希望往后青史提到你们,提到的是你们为文章传承、为河朔生灵、为中华之兴复的所作所为,流芳百世。”   张柔愣了愣,喃喃道:“老臣……惭愧。”   李瑕道,“朕也很惭愧,不能给张家一个卫子夫,却盼张家出卫青、霍去病。但这正是朕今日承诺要给你张家的,不猜忌、也不纵容,能给你们建功立业的机会,而不是只当一时显赫的外戚。”   “陛下!”   话说到这一步,不论张柔心中作何感想,至少明面上已是感触不已。   他撑着身子坐起,执了一礼,郑重道:“老臣答应陛下,往后不争了!老臣不愿作高门大阀,只愿作陛下的坦荡忠臣。”   “那朕就记住张家的承诺了。”   一老一少相视一笑。   虽说承诺不能保证所有事,但对李瑕而言,已将该告诫的都告诫了,往后张家若犯了他的底线,无非是言出法随,勿谓言之不预。给张家的多了也好、少了也罢,总之大势已成,浪潮滚滚而过,顺则昌、逆则亡。   张柔则是已经很清楚李瑕是什么样的人,都不需要去猜这个皇帝的心思,就能很清楚地知道怎么让子孙辈在这个新王朝安身立命下去,这点确实让他心安。   至少他在晚年的这段时间里,身上的担子、心里的压力会小很多。   ……   李瑕才出了帐篷,张文静便迎了过来。   两人躲开周围的侍卫,低声交谈。   “怎么样了?”   “放心,没有把你爹气晕。”   “这样的事,很棘手吧?”   李瑕想了想,摇头道:“其实只是看起来很麻烦,真说开了也就没什么了。你爹就算生气了,以后就会知道我性格就是这样。”   这句话显然有很大的玩笑成分在,张文静于是笑了起来。   “爹一定很惊讶,你是这样的皇帝吧?”   “哪样?”   “嗯……总是挑破那些心照不宣,不畏惧、不回避。”张文静支着下巴想了想,道:“遇到什么事都直接面对它,勇敢、坚定。”   “我看你是想说情商低。”   “情商?”   两人又聊了一会,李瑕去处理军务,张文静则转进帐篷去看张柔。   只见张柔已坐了起来,正在发着呆,也不知在想什么。   不过精神反而好了许多。   “爹莫不是还不死心?”   “陛下都直白地告诉我了,岂还能不死心?至少,不是为父这代人能操心的事了。”张柔叹息道,“为父是在想,陛下承诺不猜忌张家,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怎就……”   “怎就觉得松快了不少?”张文静怪罪道:“只因原本你太紧张了。”   “十余年过去,还是看不透陛下啊。”   “他当然不会让人轻易看透。”张文静重新坐下,语态已像是回到了十余年前无忧无虑的时候,“爹,你还没夸过女儿眼光好。”   “若能再活十年便好了……为父没夸过吗?”张柔笑了笑,抚须道:“方才便夸过了吧?”   张文静摇头,道:“那不算,重新夸。”   “哈哈,好好好,我家大姐儿慧眼如炬、慧眼如炬……” #第一千二百四十八章 后方   一片极大的乌云远远飘来,盖住了太阳。   涿州像是要下雨了。   从城中最高的城楼向南望去,远远能望到唐军的大营。   那木罕与移相哥正在观阵。   “唐军每日都在增兵,且李瑕已经抵达拒马河大营。奇怪的是,这几日还未开始攻城。”   “李瑕当然不急,得了太原的存粮之后,越往后对他越有利。”   “不一定吧?别忘了南面还有宋国、吐蕃的兵马在攻打他。”   移相哥摇了摇头,道:“说不准南边是什么情形,但我如果是李瑕,肯定会一边包围着燕京一边收拾山东,切断我们与伯颜之间的联系,这时候燕京的兵马也疲惫了,他才会做最后的进攻。”   那木罕心想,这些宗王说的很有道理,但打起仗来总是输。   “父汗已经派人去接管山东了,并且命令伯颜尽快破坏李瑕的后方……”   移相哥听着这些,用力把望筒顶在眼睛上,像是很努力想看清楚在唐军的后方到底在发生什么。为什么总是有人说它的后方不稳了,李瑕却始终不为所动。   “知道吗?我心里急得,恨不得替李瑕做撤军的决定了。”   正在侃侃而谈的那木罕一愣,道:“可惜你不是他。”   ……   夔州。   从城头向南面的长江看去,能看到宋军旌旗密布的水师。   宋军围着夔州城已攻了有三个月,但这种地势下手段确实不多。   这一段江水虽然没有三峡那么险,但两岸地势并不开阔,唯一的开阔处就是夔州城,建着城墙,城头上摆着火炮等各种防御器械。   宋军的兵力首先就不好摆开,大部分只能在战船上向城头放箭,又不太敢凑近,以免被火炮击沉。   再加上江水湍急,稳住船只不退都不容易。   偶尔也有小股宋军在下游登岸,试图偷袭州城,只是唐军早有防备。   因此,宋军对待夔州的战略,主要还是希望围困到城中粮尽,招降守将张起岩。   五月初三,贾似道再次派人劝说。   双方已形成了某种默契,只要张起岩不杀使者,这日宋军便不会强攻。故而使者每次都能平安地乘小舟抵达夔州城下,与张起岩对话。   “张将军,我数日没来了,今日来是有大消息要告诉你。”   喊声传到了城头,并无回应。   然而,张起岩就在城垛中拿望筒看着城下,看到了这次来的宋使是姚訔。   只听姚訔又喊道:“张将军,万州转运副使胡淮孝已经杀了守将孙贵,复归大宋了!”   城上,张起岩眯了眯眼,透出些惊疑之色。   万州位于夔州的上游,若万州已然失守,夔州基本就可以说是守不住了。   张起岩大喊道:“我会信你吗?!”   姚訔喊道:“将军不信我,不如让胡淮孝登城告诉你,可好?!”   只见小舟中又有一人站起身来,向城头挥手不已。   张起岩本以为那是个船夫,转过望筒向其脸上看了一眼。   他与胡淮孝虽只见过廖廖数面,此时却不得不惊讶地承认,竟还真是他。   姚訔又道:“请将军让我们登城,降与不降无妨,为城中百姓计,容我等将详情相述!”   张起岩担心万州局势,沉思了好一会之后,作了决定。   “放下吊篮!带他们上来!”   ……   江心的一艘战船上,贾似道与一众官员正远远看着吊篮从城头降下、载人登城的情形。   待到那两个黑影攀上城头,诸官员们不由抚手而笑,议论起来。   “不容易啊,张起岩终于是松了口,愿与我们的人当面相谈了。”   “关心则乱,他心系万州,当然会有此决定。”   “若说只因好奇,我看不尽然吧?围城数月,夔州城粮草将尽,这是事实。据前几日那些俘虏所言,月底便已将一日的粮分两日吃了。”   “不错,守夔州之叛军面有饥色,张起岩归降,该是就在这几日了。”   “哪怕他暂时还未有归附之心,今日退一步,明日再退一步,早晚是要归附的。”   “有了这座大城,我军才算是在川蜀有了可以立足之地,转运兵力与粮草就方便了。”   “……”   贾似道听着这些,难得没觉得不耐烦。   在他看来,张起岩早该降了。   都被完全封锁、包围,对外音讯断绝了,不降还能等着有援军突破密密麻麻的大宋水师支援吗?   偏偏张起岩比预想中多守了两个月,导致现在的局面已有些难看了。   比如,临安数次发诏询问可否在川蜀就地取粮,朝廷可以给纸钞和籴,因为真的无力这样不断运粮入蜀了。   然而贾似道一座大城都未攻下,如何就地取粮?   他觉得自己的压力比张起岩还大。   “平章公。”   “说。”   “苏刘义派人禀平章公,说上游水路有些不对。”   “什么不对?”   廖莹中道:“一是,有十余艘往万州去的小船没有回来,二是,有些碎木漂下来……”   贾似道抬手止了止,走到一旁,又问道:“这是什么意思?他有什么猜测?”   “这,学生也不清楚。”   “夏贵呢?”贾似道又道:“夏贵如何说?”   “平章公,苏刘义是越过了夏元帅,直接向平章公汇报了此事。他还说……”   说到这里,廖莹中有些犹豫,想到毕竟是军情,才继续道:“这已是前日的消息,因胡应雷阻挠苏刘义见夏元帅,只好报到平章公这里。”   贾似道有些不耐烦地扫了远处一眼。   “又是何事?”   “学生亦不清楚,胡应雷参苏刘义谎报战功……”   只听到这里,贾似道大抵已猜到是何事。   他近来十分器重苏刘义,因此升了苏刘义的官,如此一来便有从两淮来的兵马归属其统率,胡应雷便是其中一个将领。   胡应雷是夏贵的女婿,或许出于这样那样的缘由,反正不太听苏刘义管束,双方起了龃龉。   “娘的,每天都在解决这些麻烦……”   这次便是胡应雷仗着身份阻挠苏刘义的军务,贾似道抬头向远处看了一眼,见今日战事不急,遂道:“让夏贵来见我。”   “是。”   很快便有小舟去载夏贵过来。   夏贵已七十一岁了,许是因入川以后有些水土不服,走路有些颤颤巍巍。   见其如此作态,贾似道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天真了,以为苏刘义是吕家军出身,分一点夏贵的兵权,不至于让这老家伙介意。   如今看来,吕文德既死,夏贵又独镇一方久了,哪还容得下旁人来分他的兵权?   当然,大宋一直以文抑武,有贾似道压着,夏贵也没办法,但多少也会表露出些不满来——“老夫大老远跑来随你平叛,你却重用苏刘义,不提拔我几个儿子?”   想明了这点,贾似道不由心中暗骂。   “娘的,这几年,地方武夫是越来越跋扈了。”   然而,他脸上却露出了洒脱的笑容,迎了夏贵,就着天气先攀谈起来,彼此心照不宣地互相试探……   ……   “平章公怎么没个反应?是不是再请些船只来增援?”   “别急,再等等吧。”   在长江上游,一个名叫八担沱的小湾边,苏刘义正在督促船只将他的士卒运到岸边。   他打算率两千人,只带十日干粮,从这里走陆路,翻山越岭去攻打上游的云安县。   但夏贵似乎并不太支持他这个计划,认为他的计划太冒险了,该等劝降了夔州城,大军有了立足之地再徐图上游。   之所以说“似乎”,因胡应雷是这般说的。   苏刘义看来,那只要等夏贵支持这个计划就可以了。   “听说是夔州城快要投降了,也许是这个时候,他们不想节外生枝……”   正与副将聊着,突然有士卒大喊了一声。   “将军!快看!”   苏刘义抬头一看,只见北面不远的高山上,有士卒不断挥舞着旗帜。   “不好,有唐军,他们果然发现我们了。”   此时,苏刘义首先想到的还是自己偷袭上游的计划要失败了。   然而负责眺望的士卒从高山跑下来,报的却是更麻烦的事。   “唐军的船只!从上游下来了,速度很快!”   “多少人?”   “船只不多,大小船只大概两百余艘。”   苏刘义并不慌乱,因为对此事也有过设想。   宋军毕竟包围了夔州这么久,唐军有援军也很正常。   甚至现在才来,其实比苏刘义预想中晚了很多。晚到前段时间,他们已断言唐军在上游兵力不足,防备都松懈了些……   此时苏刘义心中便隐隐浮过一个念头,是不是因为唐军了解夔州存粮的数量,故意现在才来。   “快,你乘小船到下游去报信,唐军援军来了。”   “喏。”   “你们也去,让我们的船只设防。”   苏刘义接连吩咐过,之后大喝道:“其余人上船!随我拦截唐军!”   “将军不可,唐军顺游而来,我们这里却只有才登岸的两千人,战船……”   “别废话,阻一阻他们!”   苏刘义已离开大军有好几日了,对如今夔州附近的大宋水师是什么状态不甚清楚。   他不担心这点唐军水师能击败宋军,只担心万一让其入援夔州,那平章公之前的心血便全要作废了。   “快,上船!”   ……   风助水势,水借风威。   很快,用眼睛便能望到江面上有战船迅速驶来,速度极快。   苏刘义还在登船,目光看去,心中暗暗惊讶唐军竟然有这样操舷技术了得的水师。   要知道这样的水势很容易翻船。   他眯眼看去,见到的是一杆“张”字将旗,既不是张弘道,却不知是什么无名之辈…… #第一千二百四十九章 顺水之舟   “用力划桨!”   “把水栅栏拉开!”   “放箭!”   宋军士卒在一片呼喊声中做着迎击唐军的准备,并将一艘艘船只从岸边驶向江心。   没过多久,已能看到从上游迅速漂下来的唐军船只。   “唐军的船小,挡住!”   马上便有宋军士卒抬着削得尖利的大木桩往船舷上固定。   他们这边大多是运兵船,自己倒不觉得船大,但此时与唐军一对比,马上便有了信心。   “放箭!”   箭矢逆风射去,轻飘飘落在唐军战船前。   只一轮之后,双方的距离已被迅速拉近。   “嘭。”   先是那薄弱的水栅栏被撞开,宋军士卒们已固定好了树桩,纷纷跑开,准备迎接撞击。   在他们眼里,唐军那些小船就像是小舢板。   “来了!”   阳光照在江面上,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有一名正在甲板上跑着的士卒回过头,仓促间见到了唐军战船的舷上包着的铁片……   “嘭!”   运兵船剧烈地摇晃起来,果然是承受住了那小舢板的撞击。   木头断裂的声音咯吱咯吱,应该是唐军的小船撞到了那些尖木桩从而裂开了。   “他们碎了吗?”   “弄死他们。”   士卒们纷纷执弓向船舷奔去,一探头,却是大吃一惊。   只见那削尖的木桩已被撞歪,包着铁皮的唐军小船像一只匕首正卡在运兵船的船舷里,有唐军士卒正撑着长篙要将它拔出来。   而他们的运兵船已经被撞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缝。   “猛火油柜!”   宋军校将们大喊道,督促着士卒们用火烧那些唐军战船。   可惜他们自己的船已经开始缓缓下沉了,士卒们已顾不上放火,慌乱地向后退去。   “嘭!”   不远处,又是几艘唐军战船撞在了一旁的运兵船上。   这次宋军士卒们看得很清楚,那些唐军战船虽然小,但浑身包铁,铁上还铸了如蒺藜一般的小刺,显得极为坚硬,船头很尖,顺风顺水地撞下来每每能撞裂木船。   “嘭!”   接连不断的几次撞击之后,已有宋军的船只被撞碎,裂木顺江而下,落入江中的士卒有的向岸边游去。然而江水湍急,也袭卷了不少人。   只在短短的一小会工夫,江面上的防线竟已被撕开。   唐军水师打算径直穿破宋军的防线,往夔州支援。   见此情形,苏刘义不由大急,不断催促着自己的战船驶向江心,打算从侧面截住唐军水师。   “快!给我勾住他……”   苏刘义抬手所指之处,正是唐军那艘主战船。别的宋军战船本有退意,见他如此,只好跟上。   又是“嘭”的一声,他的战船终于斜斜撞进了唐军船队之中。   “接舷!”   撞击声不停,同时有箭矢、猛火油柜、霹雳炮等等武器发出的声响与惨叫接连入耳。   “砸它!”   “斩掉他们的将旗!”   借着居高临下的优势,宋军士卒们抛下瓷蒺藜火球。   出乎苏刘义意料的是,对方将领竟然不怕被他截断,同样选择了接舷。   有铁钩被抛上他的甲板,杀喊声已逼到他的船沿。   “不许退!”   苏刘义举起长矛便亲自奔向船沿,一众亲兵连忙举着矛和盾跟上。   唐军的主战船略矮些,苏刘义冲到船沿才看清那些唐军士卒,不由有些惊讶。   水师士卒为了活动方便,往往不披甲或只披轻便的小皮甲。然而唐军那些士卒却是个个披着黑色的甲胄。   宋军箭矢射去,落在那些甲胄上并不能射进去,只能无力地落下。   苏刘义初时以为那是铁甲,待仔细看了两眼,才发现那不是。   “藤甲?”   他喃喃了一句,想到曾隐约听过的一桩事,说是李瑕早年便兵出五尺道,那正是诸葛亮七擒孟获的所在,因此其军中近年来造了些藤甲,却从未有人见过……   正想到这里。   “将军小心!”   有士卒扑倒了苏刘义,在摇晃的甲板上滚了两圈。   “嗖”地有支大箭从两排士卒间穿过,瞬间溅起血花。   苏刘义狼狈地爬起身,瞪向敌船,此时才发现唐军将一座很大的三弓床弩安在了甲板上,此时已又装填了一支箭。   “娘的,小破船上什么都有……”   ……   随着战事进展,已有越来越来多的唐军战船顺江而下,或撞向苏刘义的战船,或从侧边包围过来勾住它进行接舷。   而宋军的船只是从江边驶过来的,速度要慢得多。   速度一慢,气势便弱,于是士卒愈发迟疑,速度更慢。   “将军!敌人越来越多了!退吧!”   “再战!”   苏刘义从盾牌后探头向敌船看了一眼,已锁定了敌将的身影。   那是一个很矮的唐将,看起来其貌不扬的样子,手持一柄渔叉,一边挥舞一边指挥着,显得有些笨拙。   忽然。   “将军!船漏了!”   “怎么可能?这是长江……”   苏刘义一惊,再转头看向那唐将,已不觉得其笨拙,而是狡猾。   他没想到唐军有这样水性了得的士卒,在这样的激流里还能潜入江中、凿破他的船底。   “嘭”的一声响,却是一支巨弩穿透了他的船舷。   木屑纷飞。   苏刘义再抬起头,已被碎木割得满脸是血。   再向下游望了一眼,心里估量着阻敌这么久,下游应该已经做好准备了,遂下令道:“撤!”   ……   “击沉它!”   张顺注视着前方那艘残破的宋军主战船,大声下令。   于是船只又向北岸的方向追了一会。   却听得远处有号角声响起,江心处的一艘船上令旗摇摇摆摆。   “将军,二将军说那宋将想引你触礁。”   “娘的。”   张顺盯着那杆“苏”字大旗,擦了脸上的血迹,啐了一口,喝令道:“别理这些狗猢狲,往下游救夔州!”   “还有,把船修补一下……”   船只改变了帆向,渐渐又回了江心,向下游迅速驶去。   江水滔滔,两岸风光不停倒退,转眼又过了几重山。   ……   夔州城头。   姚訔瞥了眼城中的唐军,心里其实有些害怕。   好在他看得出来城中确实是存粮不多了,张起岩已不似前阵子那般硬气。   而才从万州潜逃回来的胡淮孝还在努力劝说着张起岩。   “张将军骂我叛国,殊不知我本是宋臣,世代深沐皇恩。当年李逆叛乱,张珏以旧部献重庆、夔州路附逆。我忍辱负重、虚与委蛇,等的就是今日……”   “胡淮孝,我杀了你。”   “张将军杀我无妨,然而城中百姓何辜?”胡淮孝苦口婆心劝道:“不论你如何看我,如今之形势便是上游的万州已然重归大宋,夔州已成孤城绝地。张将军若不降,只能徒增士卒百姓之伤亡……”   姚訔在旁听着,渐渐安心下来。   他感觉胡淮孝已经找到状态了,那义正言辞的样子,仿佛其人真的在万州城中策反了将士、斩杀唐军守将之后献城归宋了一般。   而事实上,胡淮孝只是偷偷出逃到大宋水师的船上,不过这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言辞够真切,能够说服张起岩。   又谈了一会,姚訔开口,道:“不如这样,我们让张将军考虑一下,与部将商量商量。”   今日,只要让他们登城并平安离开,夔州城中许多人便会起投降之意,投降便是早晚之事,并不急在一时。因此姚訔打算以退为进。   他拉着胡淮孝向张起岩作了一揖,又道:“对了,听说张将军曾是朱禩孙朱安抚使的旧部,朱安抚使如今就在军中,下次张将军可以与他一见。”   张起岩没说话,向身边的部下点点头,表示容许这两个宋使离开。   于是城头上便开始准备放下吊篮。   忽然。   “将军!”有唐军士卒大喊道:“快看上游!”   才踩进吊篮的姚訔莫名一惊,转头西望,焦急不已。   ……   “嘭!”   撞击已发生在宋军水师的船队之中。   呼喊、惨叫却被江风吹散,暂时还传不到贾似道的主船上。   而贾似道与夏贵还在对坐而谈。   “平章公,我朝立国以来,不论文武官员,凡升迁,循资、磨勘、考课、荐举,素有规矩,所谓‘限年而校功,循阶而进秩’……”   贾似道漫不经心地听着,心里暗骂夏贵这个粗鲁武夫真涉及到其利益时也能出口成章。   装得和文官一样,更让人生气。   废话说了一大堆,无非就是“论资排辈才是大宋官场的规矩,你贾似道不能一下把苏刘义提到我儿子女婿头上,坏了规矩。”   又不耐烦地听了一会儿,等夏贵说完,贾似道才拍了拍膝盖,道:“你说的不错,但事急从权。便说李逆,将些泥腿子提拔为将军、元帅,岂有甚限年、循阶?”   夏贵道:“故而说李逆坏了规矩,我等需来讨伐他。故而李逆不得人心,中原豪杰不肯依附于他。”   “呵呵呵。”   贾似道敷衍地笑着,脑子里想到的是多年前与李瑕的争执。   那时李瑕选了一条看似更难的路,要将整个王朝砸碎、重塑,千难万难;那时他贾似道选了条更有希望的路,站在了大宋权力的巅峰,执掌国事。   但到了如今,李瑕北伐,过去不服于他的中原门阀只能望风而降,且自削权力,因为李瑕已是定规矩的人。   而他贾似道,还活在大宋的规矩里……   “平章公,平章公。”   “何事?没看到我正与夏元帅谈重要军务吗?!”   “不好了!唐军援军到了……”   贾似道并不吃惊,道:“拦住他们,不可让夔州守军看到有援军。”   “只怕……只怕是拦不住了,他们已经撞进了我们的防线……”   “你说什么?”   贾似道站起身来,还未开口说话,忽然听到了远处的碰撞声,脚下的船板也已开始摇动起来。   他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夏贵,想要质问其为何没有严防。   夏贵却已起身大喝道:“快!快把船队散开,莫让唐军火烧了连船,散开!” #第一千二百五十章 僵持   夔州城头上,当张起岩看到那支顺江而下的船队撞向布满江面的宋军水师,蓦地瞪大了眼。   “是援军!”   “援军来了!”   “放炮!”   很快,城头上的火炮调整着角度,“轰”地吐出了一枚炮弹,远远砸向江面。   他们的炮弹已经剩得不多了,此时则是为了接应援军入城,威慑宋军。   宋军水师虽然刻意避着唐军火炮的距离,却还是有一艘大船的船舷被炮弹擦过,瞬间被砸为齑粉,船身开始倾斜。   于是它周围的船只连忙远离夔州城,一片混乱。   张起岩举起望筒看到了这场景,又向远处的援军望了望,忽然想起一事,转身大喝道:“给我杀了他们!”   他走了几步,手一抬,指向了方才放下城头的吊篮。   “万州没丢!狗贼敢骗我,杀了!”   当即便有士卒开始拉那吊篮,要将姚訔、胡淮孝重新拉回城头处死。   见此情形,胡淮孝已吓得六神无主,惊慌失措。   姚訔则是情急之下迅速抽刀,劈断了那吊篮的绳索。   “啊!”   一声闷响,吊篮砸在城下的礁石上,一阵剧痛与酥麻从脚底袭上来,两人痛叫着。   “走!”   姚訔忍着那小腿要断掉的感受爬了两步,踉跄摔进自己的小船里。   “救我!”胡淮孝大喊道。   “走!”姚訔大喊。   胡淮孝只好咬着牙起身,奔向小船。   “嗖嗖嗖”的箭矢从他身边射落,他中了两箭,吓得大哭。   紧接着就是“嘭”的一声,一颗从城头滚落的大石砸在了胡淮孝身上,将他的双腿砸成了泥。   他上身跌在江水里,又被大石卡住,动弹不得,愣了两息之后痛苦地嚎叫了起来。   凄厉的惨叫声没有让姚訔停留,他已迅速让小船驶向江心。   “快走!”   “嘭!”   有石块被唐军的砲车抛来,砸进了江水,溅起高高的水花。   姚訔死死瞪着前方的宋军水师。   他知道,以宋军的兵力,唐军要杀到夔州非常难。   那么,只要小船能划出夔州城头上砲车的射程,他就能够逃生。   渐渐地,他离夔州城越来越远,离宋军船队越来越近……   突然。   巨响声中,江上的船只更加激烈地摇摆起来。   姚訔瞪大了眼看去,只见一艘宋军船只缓缓地沉没下去。   “停!”姚訔喝止住了那拼命划船的士卒,“别过去了!”   这边才停下划桨,小船便被江水冲向下游,然而又是一声巨响,又有火炮砸在下游。   “走!”   姚訔摔在甲板上,抬头看去,看到一艘残破的挂着唐军旗帜的小船艰难地从船队中挤了出来,然后缓缓沉没在江水里。   江面上有血涌起,有人被江水袭卷而去,有人游开。   其后,又是一艘残破的小船挤了出来,却又被旁边的两艘宋军战船钩住,一场接舷战之后,再次缓缓沉下去……   姚訔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忽看到一轮红日在西面,将整个江面勾勒成了血色。   下一刻,他身子一颤,回过头来便看到一艘残破的唐军战船终于突破了宋军船队的包围,向这边驶来。   在它后面,又是两艘、三艘……越来越多的船只出现。   一杆将旗迎风招展。   而将旗下有个矮小的身影晃了晃,渐渐显出了身上插着的几支箭矢。   “嘭”的一声,有宋军的战船重重撞在了这艘唐军战船上,那个唐将的身影晃了晃,摔进了江里。   “将军!”   姚訔听到了唐军士卒的喊叫。   但他已顾不上看他们了。他的小船被江水冲着撞到了另一艘船,而前方已有唐军的船只注意到他。   姚訔意识到自己穿的是大宋的官服,眼看着前方有唐军士卒抬起弩箭,连忙纵身一跃,跳进了江水之中。   “噗通。”   紧接着,有船只从他的头上碾了过去。   好在他水性很好,闭着气,潜在江水中,努力辨认着方向。   忽然,姚訔感到有一条灵活的大鱼撞了自己一下,转头一看,见到一个黑色的影子正在往上游去,将要冒出水面。   而他却感到胸口里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挤。   在水中艰难地低头一看,一股深色正从他的身子里喷出来。   不知何时,姚訔竟是已被人捅穿了……   ……   “快!开城门!”   夔州城的水门已被打开,一艘唐军的小船在快要沉江之际艰难地驶进水门。   欢呼声响起,久守待援的将士们欢呼不已。   张起岩光着脚从码头跳上这艘小船,待看到小小的船舱里竟还放着几个麻袋,不由又悲又喜。   “是哪位将军来援?”   “我!”   便见一人从后面的船上赶过来,解了身上的藤甲,用力熊抱了一下张起岩。   正是张贵。   “我与大哥是从关中赶回,特意告诉川蜀将士北伐顺利,请诸君再坚守最后一段时日。还有,姜元帅本打算亲自来支援,被我们抢了这差事。”   “好,好,好……”   双方俱是大喜,张贵又用力一拍张起岩,道:“就知道你肯定能守住!”   “差一点,再晚来些,我可就守不住了。”   “哈哈,你守得住。”   其后,又有援军的战船入城,有士卒慌乱赶向张贵。   “将军,不好了!张顺将军落水了。”   “你说什么?!”   张贵大急,四下一看,跳上一艘小船便说要去救张顺。   众人纷纷劝说之际,忽又听水门处传来了欢呼声。   他们再一转头,只见一人持着桨正立在小船上进了水门,不是张顺却又是谁?   “大哥?!”张贵大喜,道:“你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张顺拍了拍身上的甲胄,朗声道:“一身的宝贝东西带着,城头又有接应,在水上谁还能奈何得了我?对了,张将军,万州没丢,我就是从万州来的!”   “那就好,可笑贾似道称二十万大军攻我川蜀,却只会施这种骗人把戏,当我是三岁小儿易骗吗?”   ……   “平章公,唐军的援军进夔州城了。”   “我是瞎的吗?需要你来报我?”   贾似道丢开手中的望筒,径直转回了舱房。也不管自己身为平章公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保持镇静。   他只想自己一个人待着。   “只是放了一两千人入夔州而已……”   嘴里这般念叨着,他其实已安慰不了自己,心想如此一来,攻下夔州的时间至少要再晚上三五个月。   而三五个月里可能出现的变数太多了,粮草不足了、朝堂出变故了、李瑕回援了。   这种种情形加起来,攻下川蜀显然已遥遥无期。   认输吗?   若肯认输,还不如在临安时就派人联络李瑕,何必千辛万苦领二十万大军溯江而上?   贾似道独立站在舱窗边想了很久,直到夜深,他才招过了廖莹中。   廖莹中一进来,便道:“平章公,苏刘义请见……”   “不急。”贾似道摆手道:“今日不过是小挫而已,谁没有麻烦,我不信李瑕、忽必烈就一帆风顺。”   “是。”   “几件事。”贾似道吩咐道:“派人去见伯颜,提醒他不能再拖了,得尽快攻唐军主力。”   廖莹中想了想,很快有了人选,问道:“让黄公绍走一趟,如何?”   “可以。让翁应龙去见吕文焕,告诉他别再给我装模作样,再不攻下孟津渡,我亲自领兵过去!”   “是。”   “写封信给韩震,问问他临安局势如何……”   廖莹中一一应下,明白贾似道做这些安排的用意,无非是拖延李瑕、稳住朝堂,争取更多时间攻下川蜀。   因为局势到了这个地步各方都快耗不起了,那谁能撑住谁就赢。   ……   远在北方的拒马河畔,李瑕也是整夜未眠,与张弘道谈论时局。   “到了最后这个阶段,比的是谁能稳住不乱。忽必烈要稳住蒙古与汉臣之间的冲突,贾似道的大军在外要稳住朝堂,而我们则是兵力铺得太开。”   “臣明白陛下的意思,忽必烈把伯颜放在开封,始终不调他回防燕京,他等的就是陛下调集重兵北上。我们的兵力就这么多,河南稍一薄弱,就会被伯颜切断,那就全盘皆输了。”   张弘道说着,想了想又举了个例子,道:“川蜀是尾,河北是头,这两个地方战事不顺我们还可以缩回来。伯颜却可以拦腰斩断我们。”   “局面看着大好,但一输就输全盘。所以要稳住,不能贸然集重兵于燕京。”李瑕道:“我们先反过来,切断伯颜。”   “山东?”   “嗯。”   张弘道沉吟道:“之前山东之地是归东平严氏与李璮,李璮之乱后,忽必烈抽调走了绝大部分山东兵马。我们北伐以来,山东并未有多大反应,因为严氏已被削了权,而蒙元新任的山东官员并无什么实力。”   “严氏在山东的影响该是还在。”李瑕道:“我们兵马不足,只能‘上兵伐谋’了。”   “陛下是说?招降严氏?”   “朕本想派王荛去,但他还未回来。”   张弘道的妻子严淑便是山东世侯严忠济的女儿,这件事到最后还是要落在他头上。   他没怎么想,便道:“犬子张珣,可往东平一趟。”   “好,朕给严忠济写了信,让他一道带去……”   在最后的的相持阶段,李瑕出的是最稳妥的招术,但依然是进攻的招术。   ……   燕京。   在忽必烈身处的大宁宫之外,整个大元朝已陷入了敌人兵临城下的不安之中,唯有忽必烈还十分镇定。   纵观这次中原防御战虽然有很多的失败,但他的整体战略还没有偏离太多。   原本想的就是拉开唐军的战线,让伯颜从中切断。   现在形势终于陷入了僵持,比预想中付出的代价重了很多,总之唐军战线拉长、兵力足够稀薄。   只看谁能先打开局面了。   李瑕先破燕京吗?   忽必烈想到这里,摇了摇头,他的主力根本还没动,不可能让李瑕破燕京。   那就看是贾似道先占川蜀,或是李瑕先收山东,或是吕文焕先抢孟津渡,再或是伯颜先反攻郑州、洛阳…… #第一千二百五十一章 东线   保州。   五月的清风吹过莲池,吹动了莲叶上的水珠,天气正好。   湖畔有三个女子正在蹴鞠,不时响起欢声笑语。   “诶,你接着。”   “笨死了……”   闹了一会之后,其中一名穿紫衫的女子躲着鞠球跑开,拿袖子扇了扇她微微发红、却并未出汗的脸颊,笑道:“你们玩吧,我走了。”   一名穿着青衫的女子便跑上前,伸出脚背勾出了鞠球,轻轻巧巧地踮了几下,动作很漂亮,嘴里道:“为什么?我们这才玩了多久啊?”   “李哥哥今天回来啊。”   “啊?姐夫这就回来了?”另一名穿着杏花衫子的女子遂也跑上前,问道:“总不会是这么快就攻下燕京了吧?”   “这我可不知道。”   “那我姐姐回来了吗?”   “都是一起回来,说好就去几天,不然我也去。”   “你要去迎他们?一起去吧。”   “好啊,走吧。”   “喂,你们。”青衫女子抬脚一挑将鞠球挑起,接在手里,不满道:“说好了今日陪我蹴鞠的。”   “先去看看姐夫带了什么回来,晚些再玩吧。”   “你们好麻烦。”   “那你去不去?”   “唉,好吧。”   她们却是先到厨房拿了些糕点捧在手里吃,登上一座小阁看着前院。   过了一会,果然见前面热闹起来,许多文武官员匆匆忙忙往大堂上赶,侍从们来来回回地跑动着。之后才见那颇为简单的天子仪驾进来。   其中,御辇转向前堂,凤辇则转向后院。   “姐夫才回来就好忙啊。”   “李哥哥一直就是这样的。”   着黄衫的女子将最后一块糕点塞进嘴里,拍了拍手,道:“走,找姐姐去。”   “好啊。”   唯有青衫女子不满道:“你们好烦,明知是这样还非要跑过来。”   “……”   赶到后堂时,正听张文静在对雁儿、凤儿交代事情。   “该收的还是收好,洛阳毕竟不比保州……”   “咦?”张文婉讶道:“姐姐,你们要去洛阳吗?”   “你就这样跑进来,一点礼数也不讲。还有,你们也做些正事,别一天到晚地玩。”张文静先是柔声教训了她一句,方才点了点头道:“嗯,随陛下去一趟,下半年再回来。”   “为什么啊?”张文婉问道:“是已经攻下燕京了吗?”   “哪有那般快?说了你也不懂,总之是国事。”   韩巧儿遂问道:“文静姐,那我也去吧?”   “陛下哪舍得不带你这鬼机灵,收拾行李吧。”张文静说着,转向赵衿,客气地点了点头。   赵衿猜测大概是李瑕的兵力不足以强攻燕京,遂让北面先对峙着,改而先取开封。   她既是随韩巧儿出来的,当然也要去看看赵氏的旧都汴梁。   于是等韩巧儿又与张文静聊了几句要去收拾行李时,她便跟了出去,临走时又回头,冲张文婉做了个鬼脸。   张文婉回了一个皱眉的表情以示不满。   后堂上只剩下张家自己人了,她也随意起来,兴冲冲地问道:“姐姐,那你们都走了,我也能跟你一起去吗?”   张文静正在看着赵衿的背影发呆,目露思量,等了一会儿才应道:“你好好待在家里。”   “我才不要。”张文婉双手往腰上一叉,道:“姐姐若不带我去,我便偷偷跟去。爹又不在,二哥还在坐牢,没人管得了我。”   雁儿打趣道:“二姐儿可得待在家里,阿郎说待闲下来得给你找门亲事,是吧?”   凤儿不由也笑起来,点头应道:“是呢,为这事聊了许久。”   “啊?又说哪家?”   “我们可不知道,阿郎单独与贵妃说的。”   “姐姐?”   张文静却是又陷入了沉思。   “嗯?姐姐?”   “懒得作你的主。”张文静道:“我也管不了你,你想去就去吧。”   “真的?”张文婉大喜。   “但我可告诉你,这次返洛阳,陛下还要巡视沿途诸城,路上至少得一两个月工夫。出门在外不比家里,莫要叫苦。”   “哈哈,出去玩得久才好!”张文婉语气兴奋,转身要去收拾行李,临走前又跑去弹了一下雁儿的头,“叫你吓唬我……”   ……   开封。   这座城池在经过史天泽、赵璧的治理之后,本已恢复了部分生机,如今却再次因为元军的驻扎、唐军的围攻而显得一塌糊涂。   城部的许多屋舍都被拆了,木料、石料被用来守城,至于百姓则被征为民兵,在城头上协助元军守城。城中的土地则成了喂马场,到处都是马粪。   这已经是伯颜极力约束元军之后的结果。   伯颜这人本身就是深受汉学灌输的蒙古人,已非成吉思汗、窝阔台时期那种动辄屠城的残暴之辈。只是接连战败,很多事已不由他了,不是想宽仁就能宽仁的。   五月十七日,伯颜收到了几封消息,召集了麾下诸将领进行议事。   他身材高大,站在上首显得非常威严,开口竟然没有隐瞒。   “李瑕已经快要攻到燕京了。”   一句话,诸将顿时哗然,哇哇大叫。   “什么?”   “不可能有这么快……”   伯颜抬了抬手,道:“但是,大汗的兵马并没有什么损失,你们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到了我们反攻张珏的时候了!”   首先站出来回应的是阿里海牙。   阿里海牙是镇守亳州的将领,但现在,开封以南的所有元军都已经被伯颜召集过来了。   “唐军就那么多人,火炮也就那么多,既然都攻到燕京了。那河南的张珏肯定是在虚张声势,他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兵力、火炮,难怪这几个月的攻势都软绵绵的!”   “对!我们该狠狠打败软绵绵的张珏!”   “……”   由着将领们商议着并领会了整体的战略意图之后,伯颜再次抬了抬手,说这一战该怎么打。   他走到地图前,在开封东面划了一圈。   那里是黄河泛滥的地域。   金、宋、蒙三国交战期间,各方都曾开掘过黄河,其后并不治理,这导致黄河、淮河已经在山东与两淮之地肆虐了数十年。   再加上这些年的战乱影响,那一带土地荒芜,城池破败,人口、粮草都不足,战略价值更是很小。   比如李璮之乱时,蒙军任由夏贵快到开封城下了,才绕后断夏贵的粮,就是因为占下这些城池根本获取不了补给,反而要分兵镇守。   因此,伯颜、张珏这阵子就在开封对峙,都不愿向东纵深。   “我们向这边撤。”伯颜道,“让张珏知道,我们得到李瑕快攻到燕京的消息了,只能放弃开封、走山东回援燕京。”   “那张珏就会追我们?”阿里海牙道,“于是我们就攻郑州?与吕文焕的宋军响应。”   “吕文焕?”伯颜道,“宋人懦弱,不是真心出兵,但等我们的声势一起,他会想明白的。”   “但如果张珏不追我们,怎么办?”   伯颜抚着胡须道:“那我们就真的从山东斡腹到他的背面,要切断李瑕的主力与河南的联系,攻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   他的手指已从黄泛地域移到了唐军在河南河北的战线上。   如果说这一带是唐军战线的“腰腹”,那它确实是一条细腰。   阿里海牙依旧是诸将当中第一个明白伯颜的战术意图的,大笑道:“丞相高明!我们行军更快,而张珏带着步兵与火炮,只能跟在我们后面挨打!”   说来说去,伯颜心里却很明白,这些策略的本质其实是放弃河南诸城以换取更加灵活的战术。简单来说就是从官兵变成土匪才好进退自如。   看起来仗是好打了,损失的是大元王朝立国的根基。   无非是被逼到这一步了,鱼死网破了,自损八百也要伤敌一千……   ……   五月二十日。   从郑州到开封之间有个小城名为中牟。   这日天空下着雨,城中一个临时改为粮仓的屋舍中,有几个民夫冒着雨拼命修补好了屋顶,仔细确认了不会漏水,这才赶到他们歇息的地方。   只见队伍中那个年轻人已经开始说故事了。   “宋国绍兴十年,岳爷爷就曾经在这里大败金兵。可见不是我们这些种地的体弱打不过那些游猎的胡虏。是因为赵构这样的皇帝太废物了,还不是一般的废物。如果赵氏皇帝只是普通的废物,这世道都不至于成了这个样子!”   虽说这样的话唐军许多人说,但郝狗儿说出来时还是再一次气得瞪大了眼。   主要洛阳、郑州,还有马上要去的开封,这些地方太能勾起人们对靖康之耻的回忆了。   “对!大后生说的对,只要朝廷愿意北伐,我们还不是马上就要成功了。”   众人的响应声中,郝狗儿已陷进了情绪里,不由握紧了拳头,转头向郝二富道:“爹,我想从军!”   “不许!”   郝二富瞪着眼喝骂了一声,把手里的正在擦拭的鞋拍在了儿子身上,道:“你没听陆相公说吗?就算不从军也能报国。他还说了等这批粮草送完,我们就能再领一大片田地……”   “爹,我就想从军!”   “范押官,你看他。”郝二富不理会儿子,径直向正在远处休息的辎重官范学义喊道,“他可是我的独子。”   “我不是独子,我继母……”   “就是独子。”   那边范学义转过身来,正要帮忙劝导,忽然听到了城头上传来了十分尖锐的声音。   没多久,便听得号角声响起。   负责护送他们这支辎重队的将领已站在那座只剩一半的城楼上,放声大吼道:“敌兵来了!防御!”   “把粮食都护好了!”   小小的残城里登时一片忙乱。   “……”   郝狗儿却是几步跑了出去,没让郝二富捉住。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喃喃自语道:“下雨天,没有狼烟,元军是故意的,他们有计划。”   郝二富不让他从军,他却任何时候都不忘了自己学着打仗…… #第一千二百五十二章 民夫   郑州。   五月二十一日,天光微亮。   陆秀夫从案牍间抬起头,显出深深下陷的、发黑的眼窝。   他又是整整一夜未睡,将要调派往各个地方的军需事宜理清楚。   “陆相公,吃点东西吧?”   有文吏将一碗已经放凉的粥再摆回陆秀夫的案头。   “好,多谢你了。”   陆秀夫困得厉害,恨不得倚着椅子就睡过去,但确实也需要吃些东西了。   拿着勺子舀着粥吃了几口,却又有人匆匆跑进堂来。   “陆相公!出事了!”   勺子被放了下去,陆秀夫再次打起精神,道:“你不要急,慢慢说。”   他还抬了抬手先请对方近前。   再困也不忘以礼待人。   “象山的守将潘卓将军命小人来报,昨日忽有好几队军需遇袭!他不知该救哪边了!”   陆秀夫困意顿消,道:“别着急,你先喝口茶,仔细与我说。”   他看了一眼桌面,干脆将自己的茶壶整个递给了那信使。   同时,他已让身边的下属去将城中官员将领召集来。   仔细听过情况,桌上的粥已顾不得再吃,陆秀夫径直快步赶向衙署,下了各道命令。   “立即关闭城门,凡要进城者,必须严核令符。派出快马传告洛阳、孟津渡等地,还有,凡出城十余里内的辎重队伍全都召回来。至于已经走远的,必会就地防守,等待救援,需我们派人去告诉张珏元帅,请他回师……”   这些事一直处理到中午,再次有信使匆匆赶了过来。   却是董文忠从洛阳派来的人。   “陆相公,董相公让我来告诉你,吕文焕的兵马又顺着伊河逼近了一百里。”   “这种时候?”   陆秀夫先是一讶,其后沉思了一会,脸上忧色越来越浓,喃喃道:“这边元军忽然派多股骑兵偷袭我们的粮道,那边吕文焕也进兵了?”   “陆相公是说,他们约定好了?”   “不错,你回去告诉董相公此间局势,请他务必谨慎应对。我写封信,你一并带去。”   这种情形下,连陆秀夫的字迹都有些许潦草起来。   一封信写完,时间已是午后。   陆秀夫端起碗匆匆饮了一大口凉粥,马上便向城头上赶去。   在衙署内遇到人了,他才想起擦了擦嘴,并放缓了脚步、理了理衣冠。可当出了门,雨还在下他却顾不上打伞。   在城头巡视着的时候,他数次转头向东望去,等待着更多的消息。   终于,一直到了傍晚,张珏的信使到了。   “元帅命我告诉陆相公,他没走远。但要歼灭伯颜,还需要郑州城能拖住元军数日……”   ……   雨水落在中牟县城那残破的土城垣上,将血水冲刷下去。   时近傍晚,元军终于停止了进攻,却就驻扎在离城不远的地方。且有探马还在环着城池窥视。   辎重队的民夫们今日也都被召集起来守城了,虽不会杀敌,却可以搬运木石。   郝二富一整天都像是护崽的老母鸡一样盯着郝狗儿。倒没想到等元军退了,一转眼,郝狗儿倒不见了。   “狗儿?狗儿?!”   “老哥,莫慌莫慌,刚才我看到狗儿送伤兵过去了。”   “这样,好,好好好……”   郝二富这才喘上大气,环视了周围那战事后的狼藉场面,不由把脸埋在双手里。   其实已吓得哭了出来。   打仗根本就不是他想的那么好,人的躯体都被砍断了丢在雨水里,看着哪能不吓人?他郝二富只想种地,真不愿经历这些。   伤兵营中,郝狗儿此时也是满脸泪流。   他正在拼命为一个伤兵按着伤口,但血还是在不停往外涌,从他的指缝间流出。   “快啊!大夫,大夫来救他!来救救他……”   “快快快……”   终于,有人从背后赶上来,拨开了郝狗儿,开始给那伤兵止血。   郝狗儿这才摔坐在地上,接着便打了个冷颤,因为他身上已经完全湿透了,既是雨水又是血。   再听得周围那不绝于耳的惨叫声,他感到一阵无力,于是抱着膝盖把头低下去,努力忍住那想要作呕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拍了拍他。   “小兄弟。”   站在他面前是刚才那个大夫。   “你的手受伤了,老夫给你包扎一下。”   郝狗儿抬起手看了一眼,只见手掌已全被磨破了,还在滴血。   他赧然谢了那大夫,任对方给自己裹着伤,问道:“大夫,他没事吧?”   指的是方才他搬回来的那个伤员。   “没死,你摁的那个伤口缝上了,不过一只手废了。好在这里军需药品都有,能把命捡回来。你一会去换身衣服,莫染了风寒……”   “谢大夫。”   忙完这些,郝狗儿本想离开伤兵营,想了想,却是又留下来为伤兵们生火造饭。   一直到夜深了,被他搬回来的那个伤兵才悠悠转醒过来,躺在那伸出左手往右边摸索了一会,默默地流泪。   郝狗儿看了一会,回了辎重队。   还没到宿地,郝二富便冲了出来,逮着他便叮嘱让他不要乱跑。   “爹放心,我不乱跑。”郝狗儿低落地应了一句,不再吭声。   一整夜,他都感到累得厉害,心里那个想要从军的念头也渐渐淡了下来。   ……   次日天不亮,元军再次开始攻城。   郝狗儿不再像昨日那般一心想往官兵所在的地方去,老老实实地听着军需官范学义的安排,做些协助他们守城的事。   这日的战事却比昨日还要惨烈,战到晌午,元军已攻上了城头。   “拦住他们!”   “把他们推下去!”   “杀虏啊!”   郝狗儿在城墙里面听着那些叫喊,抬头看去却什么都看不到,忽听得“嘭”的一声大响。   “嘭!”   其后杀声轻了许多,却有许多人大哭了出来。   “吴部将!”   “将军!吴复战死了。”   “让崔太平顶上。”   “崔太平也战死了……”   之后便听得近处有人大喊道:“随我顶上去!”   郝狗儿转头一看,只见范学义已经招过一些人,向城头跑去。   那原本淡了的从军念头忽然再次翻滚起来,郝狗儿向前两步,紧接着,郝二富却已用力将他拽了回来。   “崽子,你做什么?!”   这日,郝狗儿终究是没能上了城头。   但到了晚上,范学义却是披了一身盔甲过来,向他们这些辎重队的人道:“今日有几个部将战死了,将军命令我顶一个。明日你们依旧是协助守城,由副官来管。还有,西城墙塌了一段,得连夜补上。”   人群中便有人道:“范大押官,你可是读书人,可得千万保住活命啊。”   “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   范学义拱了拱手,转身又赶向城头。   众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面面相觑。   郝狗儿目光看去,在火光中看到了范学义那一拱手之间坚毅的脸色。   副辎重官遂道:“大家伙啊,赶紧去把城墙补上吧!好歹咱们不用被蒙古人拿刀砍。”   这一队人便向西城赶去,搬大木梁和石头去堵那坍塌的城墙。   良久。   忽听“嗖”的一声,郝狗儿便见到正在前面砸夯木梁的孙老六倒了下去。   “孙六叔?!”   “嗖嗖嗖嗖……”   更多的箭矢已经射来。   “元军杀来了啊!”   民夫们顿时慌作一团,四散而逃。   同时,郝二富已拉着郝狗儿便逃。   “快,快跑!”   回望一眼,只见满地都是尸体,那些一路从关中同行而来的民夫,已有许多人倒下。   郝狗儿脑子很乱,茫然地跟着郝二富跑了好一会,见到前面有一列士卒向这边冲了上来。   忽然,他睁大了眼,努力盯住了其中一道身影,之后挣开了郝二富的手,向那个士卒跑过去。   “是你?!”   黑夜中,他看到一个断了右手的身影,正用左手执着长矛跑着。   两人擦肩而过,郝狗儿还看到对方那苍白的脸上,带着的是一股不屈的傲气。   “逃啊!”   郝二富再次拉住了郝二狗。   “爹,我不逃了!”郝二狗猛地大喊道:“我亲娘死那年,你从关中逃到汉中,还不够远吗?我要回去。”   他转身,抬手指着那些背影,又喊道:“他们都在回去!回了关中,回河湟。回了河湟、回中原……回去!”   郝二富愣了一下,感到手里一松,郝狗儿却已脱开了他的保护,重新向西城跑去。   ……   “让民夫们退下去!”   “快退后!”   “放!”   爆炸声中,西城处再次响起了惨叫。   其后是列阵齐整的唐军赶上来,堵住了那道坍塌的城墙。   能在雨中用的霹雳炮唐军有,但这里已经所剩无几了。   好在这个夜里突如其来的危机已暂时过去……   范学义正在收尾,忽听到了喊声,转头看去,招手道:“郝二富,你过来。”   “范押……范将军,我儿子……”   “郝兴邦在这里。”范学义伸手往人群中一拎,拎出郝狗儿。   “将军,我想从军。”   “先随你爹回去,晚些再说。”   “我就想从军当兵。”   “那便听我安排。”范学义按着郝狗儿的肩,道:“听我安排,我才能让你当兵,还是当好兵。”   “独子,独子是……”   郝二富还想说话,却又被范学义瞪了一眼。   “去,回仓库集合。”   父子二人只好低下头往民夫的队伍那边走。   郝狗儿从范学义身边路过时还低声嘟囔了一句,道:“我明明还杀了个敌兵……”   “我知道。”   范学义再次拍了拍郝狗儿的背,转身登上城头,赶到他的统领面前。   “将军。”   “你看。”   一支望筒被递了过来,范学义抬头看去,只见天刚破晓。   雨终于停了。   远远的,能看到一道道狼烟。   “伯颜的大军来了,我们得烧了这些粮草,退回郑州城……” #第一千二百五十三章 督促   雨已经停了,太阳洒在前几日才修补好的屋顶上,渐渐将瓦片上的水迹晒干。   郝二富站在粮仓前,不由又打了个饱嗝。   他方才已经吃得很饱了,是他这辈子吃得最饱的一次。但此刻他的表情并不开心,反而是带着深沉的痛惜之色。   他的嘴唇张翕着,慢慢才把一直在说的那句话说出声来。   “不能烧了,嗝,不能烧了……”   但已经有人点着火把走过来了。   “郝老哥,还站着做甚?该干活了。”   “真的要烧吗?”郝二富回过头,老眼里已有了泪光,“都是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草,咋能烧了呢?!”   “不烧了还留给元军吗?快些动手,一会随将军撤了。”   说话间,火把已被放到了粮仓前,点燃了一个麻袋,之后便见火势很快窜高。   郝二富闭上眼,不忍去看。   风把那噼里啪啦的声音带到他耳里,他想起这辈子无数次一锄头一锄头下地干活的画面,感觉被烧掉的好像是自己的一辈子,心疼得厉害。   于是这个老实巴交的老农终于是愤怒地骂了一声。   “娘的!”   ……   “走,我们回郑州城。”   随着唐军统领这一句话,一队队残兵便开始向城北集合。   范学义的队伍里,郝狗儿已披了一身盔甲站在其中,手里还多了一根长矛,腰上还挂了一支弩。   当郝二富等人过来了,郝狗儿连忙停止把玩武器。   “爹,这是多出来的军需,我不是从军了,将军还没答应……”   “还有吗?”   出乎郝狗儿意料的是,今天郝二富的态度竟不像平时那样害怕他从军。   “没,没有了……爹,你们走中间,范将军带人在后面断后。”   “好,好。”   郝二富深深看了儿子一眼,拿起扁担,随着民夫的队伍走去,而郝狗儿则随着范学义的队伍跟在后面。   前方的杀喊声还没停,是唐军正在突围。   中牟这座小城北面有一条河,战国时称为鸿沟,汉代名为浪荡渠,如今名为蔡河。   蔡河时常有洪水泛滥,时人称它为“小黄河”,尤其是战乱以来多年未曾治理,更常淤塞、泛滥。   元军原本只是小股兵马偷袭,现在伯颜的主力从东面过来了,元军便主要防唐军从西面突围。   但他们走的其实是北面,因为队伍中有太多的民夫,跑不过元军的骑兵,干脆便沿河而行,借助满是淤泥的地势脱围。   “可以突围了!走!”   “往北走!”   队伍向北走了一段,脚下的土地渐软,直到十分泥泞。   却还有民夫感慨道:“可惜了这样的地喽。”   再行了一段,终于到了蔡河边,他们开始沿河向西跋涉。   郝狗儿转头看去,只见又已经少了许多人,都是在突围时战死的……   ……   中牟城中的火还在烧着。   而数不清的元军骑兵已经向这边驰来,有人入城,有人在城外扎营。   伯颜抬着头,看着前方那飘得高高的浓烟,喃喃道:“看来唐军粮草还是多的,这便烧了。”   “丞相既然亲自率大军到了,那小小的唐军统领就像是脚底下的一只蚂蚁,不赶紧烧了粮食逃命,还能抵挡丞相不成?”   “除了抵挡,他们还有一个选择,就是带着粮草投降我们。”伯颜道:“发现了吗?大蒙古国灭金、攻宋以来,常常有将领投降。但与唐军交战时,很少。”   阿里海牙稍愣了一下,心想丞相说的这就是废话了,现在总体的局面是唐军更占上风,当然投降的人就少了。   但他嘴上还是应道:“是不是因为我们太久没举屠刀了,那些人不怕我们了?”   “我确实在思考这件事。”   伯颜策马上前,凝视着远处的火光,沉思着,道:“过去,大汗嘱咐我要行仁政,我出发主政河南前,大汗曾以曹彬不嗜杀平江南的例子叮嘱我,一直以来,我也是这么做的。但……”   但局面到了这个地步,伯颜不得不做些反省了。   他转头看向阿里海牙,道:“也许我们该屠些人,敲打一下汉人们了。”   学再多的文章礼仪,言行举止再像汉人,这些都改变不了伯颜的立场,他的利益来自黄金家族。那么到了有需要之时,他还是能毫不犹豫地抛掉那些“仁”。   阿里海牙会意,招过士卒,吩咐道:“去告诉拜真,这些唐军敢烧粮也不愿降丞相,统统杀光。民夫也杀光。”   不过只是小股唐军带着的辎重队,这般交代了麾下的千户也就是了。   大军则不理会这些小事,继续安营扎寨。   直到天黑时,千户拜真回来,却是有些害怕地向阿里海牙禀报了一句。   “什么?”阿里海牙大为惊讶,“敌人只是一群杂兵,你还是败了?”   “不是败了,是他们沿着河边的沼泽走,我们的马匹很难过去,我已经派骑兵到前面去堵住他们了。”   阿里海牙大为不悦,但这时天已经黑了,他遂道:“明天中午之前,丞相要看到很多的脑袋。”   “总管放心,到时我一定杀光他们。”   ……   天光初亮,伯颜在大帐中见了一个汉人。   对方四十余岁的模样,风度翩翩、举止文雅,乃是贾似道派来的心腹,名为黄公绍。   伯颜此时同样显得文雅,先是与黄公绍一起品了早茶,又谈论了一会诗词歌赋。   换作是李瑕,则一定不会如此礼数周全地见宋使。因此也可以说,伯颜比李瑕还要文雅、更像汉人。   “今日一见,方知丞相雅量高致、格高意远,真英雄人物也。”   “黄先生过誉了,今元、宋两国同气连枝,本应共伐无道之人,却常有人指我等为胡虏,诚为荒谬。我大元皇帝陛下获赞旧服、载扩丕图,继中原正统,是贵国皇帝承认过的,不是吗?”   黄公绍听着伯颜这一番话,不由讶于对方的汉学水平,其后才反应过来,笑道:“丞相所言甚是。李瑕本为宋臣,深受皇恩而叛逆,是为乱臣贼子。大元则继辽、金之正统。故而说,所谓贼寇或胡虏,看的是法统,而非出身何族。”   “说得好!”伯颜抚掌,盛赞道:“黄先生好气度、好格局!”   黄公绍连忙拱手。   蒙元的丞相越文雅,大宋与其结盟之举就越不容易显得难堪。   因此哪怕费些时间,双方都耐心地把这个基调先定下了。   之后便说起正事。   没多久,帐中便响起了伯颜的朗笑声。   “哈哈哈,贾平章公与我想到一块了。”   “正是英雄所见略同。”黄公绍道:“我一路赶来,见丞相的大军已经快反攻到郑州城下,真是又惊喜又佩服。”   “不过。”伯颜忽然话锋一转,抚须道:“宋国与大元约定会从襄阳出兵攻李瑕,但到了现在却都还没动静啊。”   “不是没动静。”黄公绍连忙摆手,道:“朝廷早已下诏给吕文焕,命他从襄阳出兵孟津渡,断李瑕的后路。”   伯颜笑着摇头,道:“黄先生别是在骗我吧?吕文焕哪里是真打算交战的样子?”   “丞相请听我解释……”   “不听了。”   谈到这种关键处,伯颜终于沉下了脸,不再与黄公绍东拉西扯地聊,而是直截了当地道:“事实就是吕文焕有私心,畏缩不前。”   “或许是路上耽误了,打仗毕竟不是小事。”黄公绍道。   伯颜根本不听,道:“之前我顾着大元与宋国的盟约,路困粮绝时都不曾南下取偿于宋。现在我大军都已经逼近郑州,而你们如果还不愿依盟约行事,那你们不义在前,就休怪我不仁在后了!”   黄公绍大惊,连忙道:“丞相放心,我这便去吕文焕军中,督促他尽快开战……”   ……   黄公绍离开大帐之后,伯颜见阿里海牙还没过来,遂派人去唤。   待阿里海牙赶进帐中,伯颜看了他一眼,道:“这就披好甲了?准备起营吧。”   “是。”   “昨夜杀了多少?包括民夫在内有三千吧?一会黄公绍离开前,你带他过去看一眼,算是对吕文焕的警告。”   阿里海牙脸色为难起来,道:“丞相,那队人……突围逃走了。”   伯颜正在收拾地图的动作停滞了一下,转头问道:“是唐军的精锐骑兵伪装成辎重队,吸引我们的骑兵攻打?”   阿里海牙更为难,道:“不……不是,就是小批人马领着些运物资的民夫,从蔡河边突围了。”   伯颜掀开帐帘,招过一个亲兵,吩咐道:“让黄公绍出发吧。”   “是,带他从西面走吗?”   “南面。”   安排完这件事,伯颜甩下帐帘,转头向阿里海牙喝问道:“过去说唐军全是精兵便罢了,如今连民夫都不能战胜了吗?!”   “不是不能战胜,是他们逃得太快……丞相放心,傍晚前一定杀光他们!”   因这件事,伯颜眼中难免又浮起些忧虑之色。   还未到郑州,他已经感受到了唐军的顽强。   可如果连他都再次败了,大元就连最后的反击机会都没有了。 #第一千二百五十四章 见相   蔡水河畔。   郝狗儿迈开腿,整个小腿都陷在了淤泥里。   他不习惯身上披着甲,觉得这样真是太难走了。   忽有人向他伸出了手,他抬头一看,见是范学义。   北伐以来郝狗儿都是跟着范学义,只觉对方什么都会,筹算钱粮、安排路线、修缮城墙、守城打仗,关键是范学义分明还只是一个很年轻的读书人。   借着这个机会,他不由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范将军,为什么你什么都知道?将军也很多事都问你呢。”   “学的。”范学义道,“在军学堂里学的。”   “军学堂?”郝狗儿不由问道:“那是什么?”   “你没听说过吧,筹办没几年,目前还只出了一百二十名学生。有的在军中任将,大部分都是像我一样,在辎重队或是参谋处。”范学义道:“你还没战阵经验就上战场太容易牺牲了,回头我举荐你去军学堂。”   “我……行吗?”   “行,你不是杀了个元兵吗?还很年轻,又读过书,行的。”   “可,可等我学了出来,仗不是都打完了?”   范学义咧嘴笑了一下,拍了拍郝狗儿的背,道:“放心吧,这辈子有的是仗给我们打。收复了中原、平定了天下,还要开疆扩土、安定四方。”   郝狗儿很是崇拜地看着范学义,道:“多谢将军,若不是遇到将军,我哪能有这样的机会。”   “是你爹含辛茹苦还让你读书,才……”   范学义话到一半,忽然停下脚步。   他已经听到了前方响起的哨声。   接着,各种命令传了过来。   “元军追过来了!”   只见范学义一边组织着自己这边的防御,一边还不忘过去向统领提醒,该派人去郑州请求陆相公支援。   这里离郑州城已经不算太远了……   ……   “陆相公!陆相公!”   郑州城楼上,陆秀夫听到有人唤自己,猛地惊醒过来。   他竟是不知不觉坐在凳子上睡着了,醒来之后觉得脑袋很重,嘴巴里发苦。   “何事?”   “探马回报,伯颜已到城外三十里了。”   “知道了。”   “还有,有士卒跑回来报信,伤得很重,一直念叨着要见陆相公你。不过……”   “不过什么?”   “他说是中牟县那批人被围在豫湖了,可那里大部分都是民夫,怎能逃得那么远?怕不是伯颜的计吧?”   陆秀夫马上便起身道:“走,过去看看。”   伤兵营里弥漫着一股药味,到处都是呻吟声。   一个受伤的士卒单独躺在里间,身上的衣裳一半是泥,一半是血。   “陆,陆相公……”   “你别急,与我说说具体的情形……”   陆秀夫依旧是那以礼待人的态度,待将这件事听了仔细,他回到公房中思量了一会,再次召来城中诸将,道:“我打算出兵营救在豫湖的军民。”   “陆相公,看这个情形,只怕已经来不及了。伯颜毕竟兵马众多,而他们大部分只是民夫。”   “来得及,我对他们有信心。”   陆秀夫既是对唐军将士有信心,也从听来的军情中对范学义有信心。   范学义既是他的下属,也是他的学生,他对其很了解……   ……   伯颜行军到离郑州三十里处,再次安营扎寨。   他坐在大帐中听着探马送回来的消息,再对着地图沉思了一会儿,自语道:“陆秀夫?也像宋国一样用文官打仗吗?”   在他眼里,陆秀夫的防御布置勉强过得去,但很匠气。其人没有打仗的天赋,只是很耐心、很细心。   要攻破这样的防御,伯颜有信心,只是需要时间。   他已把张珏吸引到了开封以东,而他自己则打了个时间差来攻郑州。   想必就算张珏反应过来,也不会放着防备空虚的开封城不攻。   可事实上,伯颜根本就不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   当时郑州城就是他主动放弃的。今日之所以要占回来,为的是削弱唐军,并打出威势给宋国看,让吕文焕大胆出兵孟津渡。   一旦唐军与宋军纠缠,他就可以率兵北上,一路摧毁唐军的辎重线,再歼灭李瑕的主力。   而守洛阳的陆秀夫官位高、名气大,又是柔柔弱弱,正好用来立威。   想到这里,有探马匆匆进了帐篷。   “丞相,陆秀夫出城了!”   伯颜不由惊讶,其后淡淡一笑,问道:“他往何处逃了?”   “不是逃了,是向北面的豫湖去了……”   这次伯颜是真的惊讶了,他转头看向案上那些收集来的关于陆秀夫的情报以及诗作文章,喃喃道:“文官,也敢?”   ……   河水泛滥的泥泞土地上,不停有人中箭倒了下去。   元军骑兵们已弃了马,步行着追了上来。   唐军士卒们一边跑一边抬着弩,不停地回头看向追兵,随时准备射他们。   但弓箭的射程远于他们的弩,元军并不追得太近,只是不断地放箭。   不时有些没有披甲的民夫被射杀在地上,使得剩下的人感到更加的慌张。   直到他们被追到了豫湖边,身后就是湖水,再也没有退路。   “列阵!和他们拼了!”   范学义转过身,迎着元军便第一个开始列阵。   此时抬起头还看到元军阵中那杆高举的将旗,他认得那是阿里海牙的旗帜。   “弟兄们知道吗?现在追我们的是元军的万户,也就是说元军的万户也就能和我们这些运粮的打一打。等我们的援军来了,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   士气由此振奋了一些。   范学义又喊道:“我们列好阵以后不要太紧张,可以站着歇口气,吃些东西。这种地势,元军也不愿冲上来,他们认为我们已经到绝路了,会围着我们逼我们投降。但他们没想到我们有带干粮,还有援军!”   很快,另外几个校将也把这些话传递给了士卒。   “别看这些元军表面上很凶悍,我们只要不肯投降,他们更怕我们!”   由文官管着武将很糟糕,但如果读书人正经学了打仗或武将读了书,往往能有不一样的效果。   ……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黑了又亮。   郝狗儿已经分不清这是遭遇元军的第几天了。   与他同一队的民夫大多数已经死了,他再看向民夫的队伍,除了他爹,已少有他熟悉的人。而他自己也受伤了,又因为在泥水里泡了太久还生病了。   终于,元军眼看他们始终不降,开始不停吹响号角催促着士卒攻上来。   战场上的泥水与血水四溅。   “杀啊!”   “杀啊!”   郝狗儿抛下了手里的弩,执着长矛扎了好几下,也不知自己有没有扎到元兵。混乱中却看到范学义身上的盔甲被劈裂了,身前全是血,吓得抛开了矛,拖着范学义就往后退。   “嘶……兴邦,你再告诉他们,就是你说的那个,岳爷爷在这里打败了金兵,我们不输,不输,不能降,降了全会死的……”   范学义有些杀昏了头,嘴里念叨个不停,人却还想爬起来向前。   这种情况吓得郝狗儿心更慌。   忽然。   “那是什么?!”   “完了!”有人嚎叫起来,喊道:“更多元军来了,更多了!”   重伤的范学义一个激灵,忙道:“兴邦,快扶我看,那是什么……娘的,娘的,伯颜?伯颜,他来做什么?他来做什么?”   郝狗儿更加被吓傻了。   正不知所措之际,队伍中却再次有了呼声。   “来了,来了!援军来了,是陆相公来了!”   ……   此时若将视线拉远,便能看到蔡河畔的泥泞土地上,有两拨兵马正在相对行进。   而陆秀夫的兵力明显少于伯颜。   甚至他骑在马上连盔甲都没有披,他本就只是暂时负责守郑州城,而不像伯颜是三军统帅。   不过气势上,陆秀夫丝毫不逊色。   他沉着一张脸,喝令兵马继续向前,哪怕已经离伯颜很近了。   ……   “停。”   伯颜抬了抬手,下令兵马停止前进。   这里毕竟是离郑州城太近了,他才刚到,还不确定周围是否有埋伏。   且豫湖这个位置在城池东北方向,周围又全是河水泛滥的烂泥地,不利于他的大军展开。   “胆子还挺大的。”   伯颜这般自语着,隐隐已察觉到有些地方不对,遂招过一队探马,吩咐道:“你们再往东探一探,我怀疑是有人借给了陆秀夫的胆子……”   北面的阿里海牙也已策马迎了上来,道:“丞相,再有半日,我必能歼灭从中牟逃出来的那三千唐军。”   “到现在他们已经不重要了。现在你要想的是要不要在这里歼灭陆秀夫。”   阿里海牙回过身,抬起望筒望了一眼,道:“看他来不来得及逃回城里吧。”   “不急,先与他对峙看看,我再派兵先取了郑州城。”   阿里海牙不知道伯颜在担心什么,只觉唐军实在难缠。   ……   而与此同时,中牟城外十里,正有两个元军探马还在飞奔向西。   却有数骑唐军骑兵已追马赶上,纷纷射出弩箭。   “嗖嗖嗖嗖……”   待两个元军探马栽倒在地之后没多久,只见后方尘烟滚滚,有更多的唐军骑兵已然赶到了。   将领们指挥着兵马重新包围中牟城,并有骑兵开始向南去封锁道路。   “快!别让人给伯颜报信……” #第一千二百五十五章 腐肉   嵩州。   此处位于洛阳以南,在伏牛山北麓,因属于嵩山起脉而得名。   吕文焕如今便驻扎在嵩州以南的伊水河畔。   而只要登上离着宋军大营并不远的三涂山,便能望到嵩州城。   五月二十五日,翁应龙一大早便登上了山顶,回营之后便又开始喋喋不休。   翁应龙虽说是贾似道的幕僚,在朝中其实也有很高的官职,尤其这次是代贾似道前来督促吕文焕,态度便有些强硬。   “吕元帅守襄阳多年,为国尽忠职守。为何如今到了收复失地之时,却显得畏畏缩缩?”   “翁公啊。”吕文焕叹息道,“你实话与我说一句,如今对李瑕用兵,就算真攻下洛阳、孟津渡,真守得住?真是为了收复失地?”   “如何不是?”翁应龙道:“平章公已率大军进入川蜀,而你在河南配合,既可拖延叛军回援的时间,又可削弱反贼的实力,为的当然是收复失地。”   “我怕千辛万苦到头来却只成全了外虏。”   “这般说,吕元帅是故意不肯出兵了?”   “怎么会?我都已经率兵到这里了。”吕文焕连忙向南边拱了拱手,以示对朝廷尽忠,道:“只是嵩州城高兵精,不宜贸然攻城,需要从长计议。”   翁应龙一摔袖子,道:“我今日已看得分明,嵩州城中的唐军根本寥寥无几!”   借口被揭穿,吕文焕沉默了下来。   翁应龙神态焦急,却又无可奈何,深深看了吕文焕一眼,在帐坐下,叹息道:“吕元帅,如今我身处吕家军中,如果你要杀我,不过是一刀的事。”   吕文焕大讶,道:“翁公,何出此言?”   “你若想要投降于李瑕,不若便杀了我投降。往后驱兵南下,直捣临安,断了赵氏三百年社稷。只当是先帝瞎了眼,白白信任你吕家。”   “我绝不做此叛逆之事!”   这一句说得掷地有声,吕文焕脸色坚决,一脸正气。   翁应龙目光看去,能看得出他此时确实是出于真心实意,这才稍感安心,道:“推心置腹地与吕元帅说几句,若是这些话入耳难听,也请吕元帅勿怪。”   吕文焕点点头,坐下。   “李瑕确实是雄主,若有可能,连我也愿降他,但可惜了。”翁应龙摇了摇头,道:“我几个儿子不成器,不学无术,且在乡里有些劣迹,得平章公提携才荫官入仕,赐同进士出身。而平章公说起李瑕为人时用了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那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   这话没有说透,但吕文焕听懂了。   就好比大宋是个病人,有一身的腐肉,而若有人要代大宋新生,自不会要这些腐肉,无非就是割掉。   翁应龙话语隐晦,但承认自己是块腐肉了。   “吕家之情形,还不同些。”翁应龙缓了一缓,又道:“吕家之富,宝货充栋宇,产遍江淮。我敢与吕元帅打个赌。”   “什么?”   “若吕元帅今日降李瑕,李瑕必奉如上宾,到时收拾蒙元、驱兵南下,或真有可能攘括四海。然而,待到功成之日,必抄吕家之产业田亩,更甚者破门灭家不在话下。到时吕元帅悔之晚矣,便想保存性命而不可得。”   吕文焕张了张嘴,一时无言。   只凭他对李瑕的了解,便知翁应龙说得不错。   “至于蒙元。”翁应龙又道,“终究只是外族。”   吕文焕明白这话里的意思,除了说蒙元的威胁比李瑕小,也是在说蒙元对待吕家的态度一定与李瑕不同。   蒙元可不管什么腐肉、鲜肉,从来都是囫囵吞枣地一口吞下,咬都不咬。   从蒙元对待北地世侯的宽松态度便可知。   而少有人意识到,吕家已经成了这世上最大的一个世侯。   说真的,站在吕家的立场而言,降于李瑕还不如降于蒙元……如果不考虑大义的话。   而若考虑大义,则谁都不敢降。   吕文焕再回想王荛当时说的话,忽然意识到,王荛根本就没有劝降过吕家,可见李瑕并没有向王荛表示过愿意接纳吕家。   一瞬间,吕文焕觉得自己好没用,耳根子好软,谁跑来劝几句都能动摇。   他希望自己能像兄长那样强势,但做不到。   “吕元帅。”翁应龙起身走近几步,压着声音道:“我不是为了平章公劝你,我是站在吕家的立场上为你谋划。”   “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今日是宋臣,便竭力为大宋尽忠。如此,便是来日万一有变,也无人可指责吕元帅一句。”翁应龙道:“不攻洛阳便不得罪李瑕吗?谬矣。”   吕文焕竟有些豁然开朗意,点了点头。   他终于开始考虑真正出兵讨伐李瑕之事了。   ……   翁应龙走出吕文焕的大帐,却是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他们这些说客自己心里清楚,一件事怎么说都行,嘴唇一张,正话、反话都能说。   吕家该不该降李瑕,说有何用?   关键还是看形势。   就好像北面世侯降李瑕难道真是为了大义吗?还不是因为大军压到面前了。   现在吕文焕就是形势还没到那一步,还能挽回。   他翁应龙就是来挽回的。   ……   就在次日,黄公绍也赶到了吕文焕大营中。   他是先赶回了南阳,之后再随快马来的,这一路风尘仆仆,他那漂亮的胡子已经乱糟糟揪在一起,失了原本风度翩翩的模样。   翁应龙一见他的模样便讶道:“黄公,这是?”   “为国奔劳,顾不得这些了。”黄公绍摆着手,道:“我有重要消息要报吕元帅。”   “进去说吧。”   若说翁应龙是从利益得失的角度说服吕文焕,黄公绍则是从战局分析着手。   他一进帐,便请吕文焕拿出地图来。   “元帅请看,在我离开元军大营时,其主帅伯颜已经驻扎在中牟城。”   “离郑州已经很近了。”   “不错,算时间,元军已经抵达郑州城下,此时正在全力攻城。”黄公绍道,“而唐军已没有大将守郑州城,官职最高的是其负责辎重的陆秀夫,兵力在一万人以下,其余全是民夫。”   “张珏呢?”   “被伯颜虚晃一枪引到山东境内了,如今只怕还在攻开封。”   吕文焕心中隐隐生出些疑惑,问道:“郑州城屯积了很多粮草?”   “不少。供应张珏部的粮草都屯积在郑州。”黄公绍道:“但元帅可知何处更多?”   他点了点地图上的洛阳。   “供应唐军北路的粮草则全是从水路到洛阳,再由孟津渡北上。而随着伯颜攻打郑州,已有不少唐军从洛阳去支援郑州了。”   听到这里,吕文焕忘了方才心中隐隐生起的想要了解的事,转而问道:“消息可靠?”   “伯颜的探马打探到的,元帅只需要派探马往洛阳一探便知。”   吕文焕原本没打算攻城,因此不知洛阳原有多少守军。   但帐中众人都很清楚,唐军守军的人数必不会多。   ……   两日后,探马归来,汇报了洛阳附近的大概情况。   吕文焕深思良久,终于决定出兵。   他第一步要攻占嵩州,然后据嵩州而攻洛阳。   且要快,以免伯颜击败了陆秀夫,郑州的唐军撤回洛阳。   ……   郑州城外,战事已持续了三日。   陆秀夫已经接应了从中牟回来的兵马与民夫,却在退回郑州城的路上被元军包围了。   但郑州城外的地形确实给了他不少助力。   从豫湖向西北退,一路上先是龙子湖,后是龙湖,且周围都是水泽。唐军就这样沿水而行,边战边退。   而到了龙湖,就已到了郑州城北。   这一带也叫圃田泽,是先秦天下九泽之一,《诗经·郑风》中的“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写的便是此处。   元军一时难以击败他们,于是堵截了从龙湖到郑州城的道路……   看着这种情形,范学义深感惭愧与忧虑。   他认为陆相公是为了接应自己而被堵在郑州城外,而城中再无高官大将坐镇,只怕难以防御。   但当他将这种忧虑说与陆秀夫听时,陆秀夫却只是摇了摇头。   “无妨,我本也不擅长指挥打仗,而且这个地形不错。”   “老师,学生不是很明白。”   “自己想想。”   陆秀夫在学生面前显得不像平时那样庄重,疲惫地挥了挥手,独自走到一边望着远处的营火。   这是在夜里,他们刚结束了一整日的厮杀,累得恨不能在这泥地里倒下就睡。   陆秀夫知道自己要熬到极限了。   他甚至还在心里想劝伯颜几句,“你退了吧,你还能回草原,而我们汉人绝不会放弃中原……你就认输吧。”   就这样又苦熬了一日一夜,到了下一个清晨,正在攻击他们的元军忽然欢呼了起来。   “攻下郑州了!”   “攻下郑州了……”   陆秀夫一惊,睁大了眼便愣在那儿。   “陆相公?”   “陆相公!”   “快,扶陆相公到后面……”   ……   “攻下郑州了!”   元军的欢呼声中,伯颜无奈地闭上了眼。   他已经得到了探马的消息,张珏的兵马已经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了。   但伯颜还是打算试试能否在退兵之前杀败陆秀夫。   他一边做着迎击张珏的准备,另一边却命令阿里海牙散布假消息,摧毁陆秀夫的军心。   “丞相!”   忽然又有骑兵狂奔过来,大声报信道:“唐军来了!”   大地已经有了隐隐的震动。   其后,阿里海牙的捷报还没传过来,而张珏的大旗已经在天地交界处出现了。   “迎战!”伯颜下令道。   元军中号角声大作,原本列在后方的骑兵早已转身,向奔来的唐军迎了过去。   伯颜也下了望车,亲自翻身上马。   从看张珏来得这么快,他便能猜到自己被对方将计就计了。   他毕竟是伯颜,敢来攻郑州,便考虑过张珏有及时回防的可能,早有准备退路。   但这一退,大元会失去最后的反击机会。   一切的战略都已用尽,事到如今还能否为国事再争一争,就只能靠最后的力气与勇气了…… #第一千二百五十六章 天元   “杀!”   一队斧骑兵突然撞进了元军两个阵线的中间,目的显然是把伯颜与阿里海牙的阵列分割开。   至于斧骑兵,顾名思义就是持斧的骑兵。   兵源有两个来源,一是张珏将他的斧头队中擅骑马的兵士挑出来,二是在骑兵中挑选斧头用得好的,两者编练出一支新的骑兵。   他们骑的是最高大的战马,穿的是最坚固的盔甲,持的斧头则有两把,一把是掷斧,两面都有刃,用于冲撞前抛掷,另一把是长柄战斧,又重又大,用于冲撞后劈砍。   至于弓弩手雷之类的武器则都没有装备,因为这支骑兵的作用就是突击切割战场,讲究的是迅速与凶猛。   他们本就是张珏的斧头队的替代,要的就是劈碎一切的气势。   张珏坚信,在战场上只要气势能压倒对方,那就能压倒对方。   “噗。”   “噗噗噗噗……”   掷斧落出,血肉纷飞。   元军骑兵再抬头看那执大斧、跨高头大马的黑色骑兵横冲直撞过来,心一虚,不少人便扯过缰绳。   “杀!”   斧骑兵于是径直撞过了元军大阵,像是将一根柴火劈成两瓣。   如此一来,伯颜便已指挥不了阿里海牙的兵马了。   尤其是此时阿里海牙所部正陷在泽地之中。   ……   战事至此,伯颜愈发感到了失败正在迫近。   他不停催促着兵马进攻唐军,甚至亲自冲上前方,然而似乎已难以挽回战局了。   而脑子里还有一个念头在不断冒出来。   “撤吧,撤了还能穿过山东回燕京去,没必要把命送在这里。”   “但这样一来,就没有再反击的机会了。燕京就完全陷入被动,守不住的……”   “守不住又怎么样?可以退回草原,只是回到成吉思汗灭金国以前,大蒙古国的疆域是那样的广阔。西边还有旭烈兀汗。”   伯颜确实有要为大蒙古国死战的想法,但不由自主地觉得,现在还没到时候。   “鸣金,鸣金!向南撤!”   ……   此时此刻,阿里海牙还在猛攻陆秀夫的兵马。   因为不久前伯颜才告诉他,一切都在预料之中,陆秀夫马上就要大败,只要把陆秀夫的人头挂在阵前,他们还要顺势击败张珏。   然而,这边还在泥泞之中厮杀,身后却已被唐军骑兵突击过来。   紧接着就是鸣金之声响起。   “撤!我们也撤!”阿里海牙大喊道。   伯颜的主力能不能撤走还未可知,阿里海牙这一万人却已陷入了艰难的处境。   他们北面是龙湖,东面是蔡河,南面是张珏派出的斧骑兵。   而在西面也已响起了杀喊声,那是郑州城中的守军已经出城,要封锁他们的逃路。   更让阿里海牙难受的是,在这个地形下,他的大部分骑兵已经下马步战。   “勇士们!杀出去啊!”   ……   震天的杀喊声传来。   躺在泥泞里的陆秀夫眼皮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   “陆相公?陆相公醒了!”   “郑州……郑州城……”   “没有丢!陆相公,郑州城没有丢,是元军骗我们的。张珏元帅已经杀回来了,我们要胜了,就要胜了。”   陆秀夫的喉头滚动了一下,道:“好……好!”   “大夫!大夫,快看看陆相公怎么样了?”   “陆相公没事,不是病了,更不是被吓晕过去,只是睡着了,睡着了。”   “那就好,那就好。”   陆秀夫已伸手撑着烂泥,站起身来。   他向前方走去,只见战事已然接近尾声了,阿里海牙那些陷在泥泞里的兵马已有不少投降的,只剩下最后百余人被唐军包围。   “老师。”范学义赶上来道:“有将军问是否招降阿里海牙?”   陆秀夫摇了摇头道:“战到这等地步,其兵马皆降犹在负隅顽抗,杀了。”   “是。”   不远处,一杆旗帜正好缓缓倒下,落入了泥泞之中。   元军旗手已经战死了。   阿里海牙身边的人已然越来越少。   陆秀夫看了一眼,觉得没什么问题了,继续向前走去。   走了一会,不远处有怒吼声响起,说的是十分纯正的汉语。   “大丈夫当建功当世!虽战死无悔!”   那是阿里海牙在喊。   陆秀夫没有再回头。   他太累了,没心情去管注定了下场的敌人,他想去看看伯颜的主力如何了。   在他身后,阿里海牙还在奋力厮杀着,满脸络腮胡的脸上沾满了鲜血,表情凶狠异常。   但再凶猛,还是被那些持斧而来的唐军一下一下地劈倒。   终于,一具魁梧的身体砸进了泥泞里……   而陆秀夫已走出了泥泞,踏上了坚实的土地。   他停了一下,感受着脚底板下那种坚实给自己带来的安心。   抬眼看去,前方到处都是血和尸体,远远地,能看到伯颜的大旗正在摇摇晃晃地向南去,显得十分狠狈。   素来矜持庄重的陆秀夫难得开口讥讽了一句。   “哈,伯颜丞相。忽必烈用人,不过如此……”   ……   战场上号角声又响,张珏的大旗开始向南,追着伯颜而去。   于是唐军骑兵很快也调转方向,随着主帅的大旗继续追击,只留下一片狼藉的战场和漫天的呻吟。   这一切还是要留给陆秀夫收拾。   直到夜已经深了,陆秀夫才终于带着伤兵与俘虏返回郑州城。   他却还是不敢完全放松下来,因为伯颜的兵马虽被挫败,便毕竟还未被歼灭。   河南局势要盖棺定论还差一点,越是这时候,越不能放松。   但直到天明时,才得到了新的消息。   “陆相公。”   门外才响起了呼唤声,陆秀夫便立即惊起,问道:“是张帅回来了?!”   “不是。”   下属却是径直领着一个人推门进来。   这于礼不合。   然而,陆秀夫抬眼一看,见到的竟是林子。   “你怎来了?陛下?”   林子关上门,道:“陛下正在去往洛阳,不放心郑州局势,特命我过来。”   陆秀夫反而一惊,忙道:“伯颜向南逃了,必逃入宋境。若他与吕文焕联合,齐攻陛下,则险矣。林司使请速派快马报给陛下。”   “消息军情司自然会传。”林子却波澜不惊,道:“军情司也有几个消息要给张元帅与陆相公。”   “什么?”   这些事,林子这次来主要是要告诉张珏的,同时确实也需要告诉陆秀夫,遂道:“山东严忠济,陛下已派人联络了。你们与其追着伯颜的骑兵,不如彻底断了他的归路,才能让他匹马无归。”   “山东若能招抚,太好了。”陆秀夫先是一喜,其后却是沉吟起来,依旧有些忧虑,道:“可若是伯颜不往山东退呢?”   “有些事舆情司那边更清楚些。”林子道:“其实宋国成了外敌之后,这些事也该归我们打探,但舆情司在那边探子多。”   “什么?”   “之前陛下便派王荛暂时安抚了吕文焕,但吕文焕毕竟是一方藩镇,只怕不会真被王荛完全说服。故而,陛下这次亲自过来。”   “陛下有把握镇住吕氏?”   “陆相公认为呢?”   陆秀夫习惯性地点了点头,思考着这事。   想着想着,他忽然叹道:“洛阳,是天元吧?”   “什么?”   “棋盘上的天元。”陆秀夫喃喃道,“陛下这一落子,若占住天元……只要降服吕氏,则伯颜失去吕文焕助力,只能逃往山东。”   “到时山东严忠济已降。”   “伯颜走投无路,全军覆没,则蒙元只剩燕京孤城,早晚必败。”   “再告诉陆相公一个消息,舆情司有临安来的消息,我暂时还不知详情。”   “临安?那陛下只要降服吕氏,只要佯作顺汉江而下断贾似道粮道之态,临安先乱,贾似道大败无疑。”   林子问道:“陛下的意图,陆相公已明白了?”   “明白了。”   “好,那我要赶去见张元帅了,再会。”   陆秀夫起身送了林子之后,回到公房中便继续思忖着,之后渐渐兴奋起来,连手指都在桌案上轻点,仿佛在下棋一般。   他棋术不错,此时揣度着李瑕的意图,脑子里也渐渐有了一个棋路。   时而抢占四角,时而占据正中,下棋需要不急不缓,以点带面,最后形成优势的局面。   现在这步棋一落,已到了可以围杀掉一条又一条大龙的时候了……   ……   卫州以南的官道上,一支兵马正在行进。   被拱卫在其中的正是李瑕的御驾。   路途上还需要处置的公务多,有时他也不会骑马,而是在马车上坐着。   偶尔闲了,他也会陪韩巧儿下下棋。   因马车颠簸,他们便用炭笔在纸上画了个棋盘,画三角或圆来代替棋子下棋。   这日行路到西孟姜女河边,队伍都停下来了,一局棋却还难解难分。韩巧儿棋力虽然不高,却能记下许多棋局,越下越厉害。   只见李瑕支着下巴沉思了很久,终于下笔圈了一下。   韩巧儿睁着大眼看了一会,终于泄了气,道:“哇,李哥哥你下棋好厉害啊。”   随着她这声喊,张文婉已探头进来,讶道:“咦,巧儿你还会下棋?”   “又不难啊。”韩巧儿拿起棋盘,道:“围棋比较难,但你看这个,这个简单,五子棋……” #第一千二百五十七章 无所适从   一支细细的炭笔在画着网格的纸上画了个圈。   “你不许教她。”执笔的赵衿先是这般交代了韩巧儿一句,之后看向张文婉,目露得意,道:“你果然下不过我吧?”   “谁说的,我就是还要想想。”   张文婉嘴硬不肯认输,却已皱起了眉,盯着那棋盘思忖。   赵衿等得无聊,便向韩巧儿问道:“你说这五子棋还是李瑕教你的吗?”   “对啊,怎么了?”   “他那人那般乏味,居然还会这个。”   韩巧儿一听便警觉起来,回过头道:“李哥哥怎么就乏味了?”   “就是乏味啊。”赵衿理所当然道,“他这个年纪,活得跟老头子一样,每日便是公务公务,我爹都没他这么忙。”   韩巧儿正要反驳,张文婉已问道:“你爹是做什么的啊?”   “不告诉你。”   “我还不想知道嘞,我姐夫可是皇帝,当然忙了。”   赵衿有些无语,向车窗外瞥了一眼,道:“而且李瑕十六岁的时候就是这样乏味了,我舅舅说他毫无少年气。”   韩巧儿听了生气起来,抬手就往纸棋盘上一指,教张文婉下棋。   “干嘛呀?实话实说而已,我又没说他别的不好。”   “反正我就教二姐儿下棋。”   张文婉顺着韩巧儿所指下了几步,目光渐亮,喜道:“我赢了!”   赵衿一看,不由气恼。   “你们欺负人,不和你们玩了。”   此时马车才刚刚开始行进,她一掀车帘便跃了下去,转头看了看,忽觉这队伍中虽有成千上万人,却没一个是自己的亲人,遂干脆躲到后面载杂物的马车里窝着。   这三个朋友之间闹了个小别扭。   只过了半日,韩巧儿气消了便过去找赵衿和好。   赵衿也不知是肯和好还是不肯,低着头,好一会才道:“确实是我太放肆了,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一个破了家快要灭国的遗民,总是口无遮拦地说他坏话,当然惹你嫌。”   韩巧儿愣了愣,道:“我没有嫌你啊。”   “哦。”   “那我们走吧,这个马车多颠啊。”   赵衿摇了摇头,不肯再到跟韩巧儿回到前面的马车上去,只说自己要反省一下。   韩巧儿只觉得她好奇怪,反正是搞不懂她的心思。   ……   这天夜里,韩巧儿在睡前将这件事告诉李瑕。   “她就是闲的,再加上从小被人惯着长大。”李瑕漫不经心地应道,“打发到哪里劳动个把月就好了,可惜阎容不让。”   说到这里,他有些想阎容了,还想念在长安的许多人。   韩巧儿倒是吃了一惊,暗想要是因为自己多嘴,给赵衿招祸可就不好了,连忙闭嘴不敢多说。   还偷偷观察了一下李瑕的反应,发现他并没有在意赵衿之事,才放下心来。   ……   数日后,队伍终于行到了孟津渡。   赵衿在那架搭着硬木板的马车上颠得骨头都要散架,正揉着腰,忽见有人掀帘进来。   定眼一看,见到李瑕那张俊脸,她莫名有些发呆,好不容易才移开目光,暗道估计是太久没看到他了,有点容易被惊艳到。   这人虽然乏味,皮囊却不错。   “朕的许多文书、地图都放在这里,你待在这里,是要刺探军情?”   “你不要吓我,我才不怕你。”赵衿眼一瞪,又道:“而且我根本就没有看你的东西。”   “不管看不看,这里都不是你该待的。”   “你来做什么?”赵衿问道:“来劝我的?”   李瑕抬手一指,指的是她坐着的那个箱子。   “哦。”   赵衿便挪到了另一边,道:“你拿吧。”   不想,李瑕竟是踩着车辕便登上来,还进了车厢。   这车厢小,他身材高大,把光线都挡住了,落在赵衿眼里便显得很有压迫感。   她正感到害怕,他的脑袋却不小心撞到了厢顶,听声音撞得不轻。   她不由捂嘴笑了一下,不想让他以为是在幸灾乐祸,连忙低下头。   偷眼瞄去,李瑕已在那口箱子上坐下了,原来不是要拿东西,竟是要坐下与她攀谈。   赵衿不由紧张起来。   “我……我可以去劳动,但你若要欺负我,我告诉阎容。”   “怎样算欺负你?”   “好吧,你没欺负我。”赵衿道:“是我自己使性子。”   她停了一会,见李瑕不答,继续道:“你知道的啊,我总不能像她们那样崇拜你,显得我……没有立场。”   “跟谁学的词。”李瑕轻呵了一声,道:“说的不是这个,问你,为何闹这种别扭。”   “我没闯祸吧?”   “知道贾似道攻入川蜀了?”   赵衿看向李瑕,呆滞了两息,傻傻地点了点头。   “嗯,最近才听说的。”   李瑕又问道:“觉得惭愧?不敢在前面待着了,跑到这里来躲着?”   “你……你怎么知道?”赵衿大讶,“连巧儿都不知道我的心思,你怎么知道?”   “觉得无所适从?”   “嗯。”   过了一会,赵衿嘟囔道:“你还蛮会用成语的,就是这个感觉,无所适从,不知道自己是谁,该做什么。我也想去劳动啊,织个布什么的,但是我……”   她半天不说,李瑕便替她说了,道:“你懒。”   “才不是。”   赵衿瞥了他一眼,道:“舅舅攻进川蜀了,你讨厌我吗?我是说,你会不会降罪于我啊?”   李瑕没答,只是凝视着赵衿。   面对着这样的目光,赵衿想避,却无处可避,只好低下头。   直到他终于肯开口。   “朕打算纳你为妃。”   “什么?哎哟!”赵衿吓了一跳,想站起身来,脑袋却是撞了一下,疼得连忙捂着脑袋坐下,“好痛!”   她就一直揉着脑袋。   话题便搁置下来。   李瑕等了一会,继续道:“之前未与你说过,朝中一直有从宋廷投降过来的臣子上书请朕纳了你,因你的身份对朕一统之业有好处。而自贾似道入蜀以来,此事便愈发有意义……”   “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有谁劝你纳了我?”赵衿壮起胆子,抬头看向了李瑕,又道:“我看你是故意的。”   “朕倒不必找这样的借口。”   “好,就为了你的大业是吧,我凭什么被你纳啊?若我不答应呢?”   “赵氏享国三百年,气数已尽。你既身为赵氏之孙,为加快天下一统的进程出份力,如何?”   “哼。”赵衿偏过头,道:“说得冠冕堂皇,背地里全是男盗女娼。”   “你成语用得不好。”   “但你就是无耻。”   “总之你先考虑。”李瑕这般说了一句,起身便下了马车。   赵衿越想越气,掀开车帘喊道:“我不答应!我就不答应!有本事你杀了我罢了。”   ……   “陛下,洛阳送来的急报,吕文焕出兵嵩州了。宋军兵马众多,而嵩州守军不足,董文忠便命他们撤出嵩州,上表向陛下请罪。”   “知道了,还有多久能渡过河?”   “陛下,是否暂缓渡河?”   “不要紧。”李瑕道:“朕还不至于被一个吕文焕吓到。”   于是唐军便继续渡河。   黄河滔滔,待船只到了南岸,却马上又有信使赶到。   “陛下,姜司使已经到洛阳了。”   “刚到,此时想必正在进城,这是他给陛下的密奏。”   李瑕大概看了一眼,吩咐道:“备马,朕先往洛阳。”   很快,一小队骑兵便准备就绪,李瑕翻身上马,向洛阳疾驰而去。   一旦脱离了仪架,他的行进速度登时便快了太多,仅用了不到一日便赶到了洛阳城下。   ……   洛阳行宫。   姜饭前来觐见之时,身后却还带了几人,正是当时在江陵被俘的王应麟、周密等人。   他们投降李瑕,已被宋廷视为叛逆,这次被押回临安本已心存了必死之念,根本就没想过竟还能被救出来,只觉如奇迹一般,再见到李瑕,个个都是老泪纵横。   “赵禥贼子,不仅谋逆篡位,如今还勾结外虏,可谓人人得而诛之。奈何临安满朝衣冠俱是瞎了眼,臣痛心疾首啊,陛下……”   众人作了这般表态之后,李瑕便吩咐他们下去先歇着,其后向姜饭单独问了临安之事。   “陛下,我们与临安一些宋臣已联络上了,贾似道日子不好过……”   姜饭说了一会,没忍住还感慨了一句,道:“王荛不进舆情司可惜了。”   “王大嘴长袖善舞,好以言语动人?”   “是,他很会交朋友。没到临安就与贾余庆交了朋友,因此能沿途照顾王应麟等人,而到了临安之后,他很快便攀上了如今宋廷的重臣曾渊子、章鉴、陈宜中等人。”   “他没暴露身份?”   “没有,只有贾余庆知道他的身份,旁人只当他是贾余庆的幕僚。”姜饭道:“赵宋这些朝臣,还指望着先等贾似道、吕文焕打出了战果,再解了他们的兵权,坐收渔翁之利……”   李瑕听过,思忖了一会,感受到宋廷那些大臣们虽说想对贾似道捅刀子,但另一方面,对他李瑕却也满是敌意。   这是把他、贾似道、忽必烈都当成了蛐蛐,问题在于他们有那个实力吗?   “陛下。”姜饭道:“臣以为,可以让王荛帮那些人一把,好先搞垮贾似道。”   李瑕摇了摇头,道:“帮他们做什么?我们要的是那个渔翁之利……” #第一千二百五十八章 欺负   六月初三。   天气迅速炎热起来。   吕文焕攻取嵩州之后,兵马沿伊水而上,已抵达了洛阳城下。   当他抬起望筒一看,望到了那杆招展的龙旗,不由大为惊讶。   “怎么会?李瑕怎么会在这里?”   不仅是吕文焕惊疑不定,就连翁应龙与黄公绍也是面面相觑。   他们心中不免生起一个疑惑——难道是李瑕已经攻破燕京了吗?毕竟忽必烈是个蒙古人,是有可能直接退过燕山返回草原的。   想到这里,他们纷纷摇头,不愿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更可能的情形是,李逆得知了我们要攻洛阳,而他抽不出兵力,只好亲自来守。”   话虽如此说,但他们之所以兴冲冲地出兵过来,就是认为唐军主力已经北上可以趁虚而入,现在这龙旗一立,难免有种被人守株待兔的感觉,心中多少生出了些不安。   当然,已经行军到这里了,没有被李瑕一面旗就吓回去的道理,吕文焕还是摆开了阵势攻城。   这日是刚到城下,首先是试探性的进攻,试探出洛阳城头有两门火炮,直接便重创了吕文焕的先锋兵马,震天的轰鸣给宋军埋下了一层阴影。   宋军便开始制造攻城器械。   战事徐徐展开,吕文焕不由后悔之前听了王荛的唇舌鼓动,没有早些出兵。   在这一刻,他还没有得到郑州的消息,以为伯颜将会占据郑州来抵挡匆匆回师的张珏。   然而,让他措手不及的消息还是到了。   首先是从南阳来的信使,惊慌失措地狂奔入营。   “大帅,不好了!元军……元军杀到南阳了!”   “你说什么?”吕文焕听了,并没能反应过来,首先是转头看向了黄公绍,道:“我已经出兵了,伯颜为何伐宋?他疯了吗?”   黄公绍也是瞪大了眼,不明白到底是何缘由。   好在只过了半日,又有信使飞马赶到,匆匆禀道:“大帅,元军被唐军击败了,想要借南阳暂时休整……这是少将军给大帅的信,这是伯颜给大帅的信。”   吕文焕面无表情地接过信。   翁应龙愣愣看着这一幕,喃喃道:“唐军,有这般强吗?”   “不是唐军强,是伯颜战意不坚,指望我们先与唐军杀得两败俱伤。”吕文焕淡淡道,语气中已有责怪翁应龙之意。   他提笔分别给吕师夔、伯颜回了信,招过信使,吩咐道:“去告诉伯颜,李瑕就在洛阳城中,让他务必提兵前来围剿;再告诉师夔,不能让伯颜入城。”   待信使匆匆而去,吕文焕以手覆额,疲惫地坐下,听着远处那攻城时传来的喊杀声,又吩咐道:“天色晚了,今日先收兵。”   “是。”   此时距离天黑还有一两个时辰,收兵虽说有些早,但宋军将领们需要消化一下那些坏消息。   本以为这日不会再横生枝节,然而,鸣金声未落,却有东面的探马疾驰回营,向吕文焕汇报了一个更坏的消息。   “大帅,在东面万安山附近,发现唐军,看旗号是张珏部……”   “张珏?!”   吕文焕倏然站起,道:“他不是去追伯颜了吗?怎么会出现在洛阳?!”   帐中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他本来以为答应了王荛不会出兵,李瑕、张珏这些人就会相信他。那么,张珏就不应该回防洛阳,而是该追杀伯颜。   毕竟郑州一战之时,张珏根本就不该知道他吕文焕已经决意向唐军开战了。   此时此刻,吕文焕有种所有的想法都被看透的感觉。   仿佛他的一举一动,全都被预料到了。   “李瑕?”他自语道:“李瑕为什么能料到这些?我军中有他的细作吗?”   ……   沙盘上,一支小旗被插在了洛阳城外。   “你回来的巧啊,你看,对吕文焕形成了钳击之势。”   刚赶进城中觐见的张珏应道:“臣本打算追击伯颜,正好陛下让林子赶来相召。没想到吕文焕竟真的敢来。”   “门阀便是那样,顾的是一家之私计,自然是摇摆不定,风吹两边倒。”李瑕点了点沙盘上插着的吕字小旗,道:“不管吕文焕来不来,朕就是冲他来的。将棋盘这个正中心稳住了,整个局势也就稳住了。”   “是否招降吕文焕?”   “还不到时候。”李瑕思忖着,道:“这些大宋的高官重员们好日子过惯了,不让他尝些苦头是不会轻易降的,便是愿降,条件也多。还是得打,打到他怕了知道求饶了。”   “是,臣这便去准备战事。”   李瑕拍了拍张珏的肩,想说几句勉励的话,比如收复中原就快了。可话到嘴边,他没说出来。   “去吧。”   多年相知,张珏明白李瑕的意思,郑重一拱手,转身便向外去。   李瑕站在沙盘前继续看了一会。   “陛下,王应麟求见。”   “召。”   不多时,王应麟上了殿,先是瞥了殿中的沙盘一眼,行礼道:“王师北伐,本该一举驱除胡虏,收复中原。不想,却遇到宋廷掣肘,使得御驾从河北移回洛阳,实可憎也。”   “是啊。”李瑕点点头,“宋军看起来是小打小闹,但若一个不防,还是可能影响大局。”   “臣斗胆,有一言以谏陛下。”   “王卿但说无妨。”   “臣以为吕氏已成藩镇,招之则尾大不掉,战之则徒增伤亡。与其招降吕氏,不如招降贾似道……”   王应麟这话一出,本以为李瑕会十分诧异。   但他抬头看去,却发现李瑕脸色平静,竟似早有预料。   王应麟遂继续道:“在常人看来,贾似道平章宋国军国重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绝无叛宋之可能。实则,他不过是代宋帝行权罢了,臣有一办法,或可逼降贾似道。”   李瑕问道:“你在江陵时见过他了?”   “禀陛下,是。”王应麟道:“臣将当年那桩宫闱秘案告诉他了。”   “他不信?”   “他不信,骂臣是老糊涂了。但此事旁人说的都不算,只有一人说的才算。”   李瑕道:“只怕谁说的都不算,再怎么说赵禥得位不正,临安都是不信的。”   “臣的办法不是这个,臣斗胆,请陛下纳赵氏遗女为妃。如此,只需略施小计,贾似道纵不反宋,临安必逼他反宋……”   ……   夜深。   李瑕独自在堂中一边摆弄着沙盘一边思索,当听到了有更声响起,正准备离开,忽见外面有人在闹事。   却是赵衿正与守卫在争执。   “陛下,她执意要闯……”   “让她进来吧。”   赵衿这才迈过门槛进了堂,烛光映处,她却是红着一双眼,似是哭过。   进来后,她也不说话,只是走到了李瑕身边站了一会问道:“你在想什么?”   李瑕于是看向沙盘,道:“吕文焕兵力众多,张珏能击退他,却不能歼灭他。”李瑕道:“朕在想,那该怎么镇住他。”   赵衿倒没想到他真的肯告诉她,有些发愣。   她想了想,问道:“那……我能帮你什么吗?”   “为何要帮?”   “你待我总归还不错。”   李瑕道:“你考虑好了?”   “成王败寇,你要纳我,我还能拒绝吗?”   “能。朕只是让你考虑,没有逼你。”   赵衿一愣,扁了扁嘴,道:“你欺负人!”   “你赵氏欺负的人也不少。”   “赵氏是赵氏,我却欺负谁了?”赵衿道:“不是你说过的吗?让我为自己活,不必担负赵氏的责任。”   “朕说过?”   “你就是说过!”   李瑕沉默了一会,道:“你若不答应便算了,本就是问一句。”   赵衿也沉默下来,低着头站在那不说话了。   “真的,朕不逼你,去吧。”   赵衿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   她回头看向李瑕,却是满脸都是泪水。   李瑕看了,不由叹了口气。   “哭什么?”   “你欺负我。”赵衿更是大哭不已,“你明知道我不能拒绝,哪个亡国公主破家灭国还有的选……你明知道……所以连哄我两句都不肯,就直接问了,你明明很会哄人……”   她哭的声音很大,已传到了外面,让场面有些难堪。   “你很会哄阎容,还有巧儿她们……但就是不肯对我花心思……在马车上的时候你只要说得好听些……你明明就知道我是什么心思……你欺负人!” #第一千二百五十九章 幕客   因听到了哭声,有侍卫探头到堂上看了一眼,又迅速离开,还顺手带上了门。   至于赵衿说的那些话,在旁人听来是有些不知所云。   李瑕却没有骂她莫名其妙。   因为她确实说对了,他就是感觉到了她的心思并预料到她不会拒绝,才说让她考虑之类的话。   “好了,别哭了。”   赵衿依旧在哭,哭到动情处肩膀都在颤抖。   李瑕找了找,没找到手帕,转头一看见她自己有,正攥在手里顾不得擦。他便上前接过她手里的帕子给她擦了眼泪。   这么一看,她脸上的皮肤细腻光滑,白里透红,一双眼睛又大又明亮还水汪汪的。   “你哭起来比你平时闹哄哄的样子好看。”   “我可去你的吧。”   “别哭了,你身子不好,带着病灶,莫背过气去。”   赵衿明明还在哭,偏是被气得噎了一下,于是背过身去,轻跺了一下脚,道:“我死了你才高兴。”   “不会让你死,药都给你随身备着了不是吗?”   “你偏要气我,偏要气我。”   “我本以为换一个方式与你提这事,便如你说的,我能说些好听的哄哄你。”李瑕道:“但,因要纳你赵氏女的身份却要出言欺骗你这个人,我不忍。”   赵衿其实是没听懂这句话的条理在哪,却因他说话的态度而呆愣了一下,转过身来,委屈巴巴地看了他一眼。   李瑕拿帕子给她把脸上的泪水擦干,将手帕又放回她手里。   “那你……”赵衿低头看着他的动作,问道:“那你自己其实是……是想……”   “嗯,是想的。”   赵衿有些受惊地抬起头,须臾,微微脸红起来。   李瑕见了她的眼神,稍稍有些叹息。   他觉得自己给她的其实很少,无非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骗她瞒着她,再容她一条性命,这些事毫不费力;她却是原谅了他这个让她破家灭国的敌人。   他有时候也有种虚荣,想要让这个赵宋的公主承认他当皇帝当得比她父亲更好,她连他这种虚荣都满足了。   赵衿能感受到他的目光逐渐柔和下来,身上的气息也不似之前那样淡漠。   她哭闹了一场之后,两个似乎走得更近了些。   “那,那……”赵衿道:“成王败寇,你要纳我,我也不能拒绝啊。”   话还是之前那一句话,但语气一变,意思便完全不同了。   李瑕看着她,只见她目光含羞,眼角挂着点点泪花,遂也不多说,低头凑了过去……   ……   次日天明。   一杆“宋”字大旗在风中飘扬。   翁应龙站在旗下抬头看着它出了神。   远处战鼓声大作,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黄公绍走来,道:“怎么不登望台,直看看战场情形。”   “不敢看。”翁应龙反问道:“吕文焕岂战得过张珏?”   黄公绍摇头,示意并不看好吕文焕,嘴上却道:“唐军也不容易,就一支兵马守三京,一战接着一战。先退伯颜,再战吕文焕。这是一支兵马当两三支用了。”   “奈何宋、元之联盟形如散沙,给了张珏各个击破的机会。”   “还有一点,吕文焕岂肯死战?”   “平章公之所以要我们督促吕文焕出兵孟津渡,该是让吕氏帮助元军牵制住唐军主力,给他攻下川蜀争取更多时间。”   两人都绝顶聪明,形势一有变动,马上便不再关注眼前的得失,将目光落到了更长远处。   简单而言,他们不再管吕文焕,转而开始为贾似道谋划。   因为他们本来就是贾似道的幕僚,又不是吕文焕的。   黄公绍地踱了几步,引着翁应龙回了帐篷,之后才道:“其实有句话我压在心中很久了……李瑕已逼近燕京,而平章公伐蜀犹进展缓慢,只怕是来不及了?”   “中原地势平坦,而川蜀有高山激流之险峻,自是李瑕之进展要远远快过平章公。”   “那,再拖延还有何用?”黄公绍压低了声音,“既难攻下川蜀,眼下又是这形势,何不劝平章公撤回?”   “激流险滩,岂是想退就能退的?”翁应龙皱起了老脸,道:“李瑕称了帝,只须顾着战局就够了。平章公不同,除了要看战局如何,还要看临安朝廷的反应。”   这话已经说的很明了,贾似道调集了那么多兵力、花费了那么多粮草,到头来无功而返,对其声望会是个可怕的打击。   “至少,得攻下重庆府,面上才能说得过去。”   “唉……”   忽然,不远处响起了喊杀声。   那声音就在宋军大营的营栅附近,惊得两个谋士倏然变色。   “唐军袭营了!”   “袭营!”   “……”   翁应龙不由骇然,掀帘而出。   马上便有侍从道:“翁公,危险,快进去。”   “既知危险,还不快走?!”   他们判断应该是张珏派了小股唐军绕过鹤鸣峡来偷袭,冲的该是烧毁宋军的粮草。   为了不被战事波及,他们遂第一时间向南逃去。   出了大营,沿着伊水往嵩州才赶了两里路,前方却又是马蹄声阵阵,一支骑兵切插出来,对着他们便抬起弩无情地射杀。   “嗖嗖嗖嗖……”   唐军人数虽不多,甫一杀出却是气势汹汹。   翁应龙、黄公绍连忙下了马车,躲在车厢后面喊道:“降了!降了!”   于是侍从们放下了武器趴在地上,才开始激烈的战事很快又平息下来。   “卸了!”   一名唐军校将策马而过,喝令其士卒收缴了他们的武器盔甲。   待看到翁应龙、黄公绍也毫不客气,也将他们捆了。   “轻些,轻些。”翁应龙忙道:“我们是文官,不必捆也行……”   “谁说文官不必捆?!”唐军校将大怒,叱道:“捆了!”   “将军息怒,我等年老体弱,不捆也却不敢反抗。”   “你们误国时不体弱,这会就体弱了?给老子把他们放倒,搜。”   “哎哟,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狗宋贼,你给老子记住,这里是战场,没啥好斯文的,押走!”   ……   入夜。   “押进去。”   翁应龙转头看去,已不见了黄公绍,而他自己则身处于一间血淋淋的小帐篷。   帐中点着火,摆着个挂满了刑具的架子。   下一刻,已能听到不远处传来的惨叫。   有个神情冷峻的人坐在角落里,对着火烛慢慢磨着墨,偶尔能在惨叫声的间歇听到他的磨墨声,像是磨在翁应龙骨头上一样让他难受。   “使司。”   又有人走进了帐篷,很快,有个冰凉凉的铁器触到了翁应龙的脖颈,他被什么东西勾住了衣领提了一下。   像是一团猪肉,被掂了掂。   “是个文官,叫什么名字?”   “这位将军,我什么都招、什么都招,不必用刑,不必……哦,翁应龙。”   “哈?你就是翁应龙。”   有人转到了翁应龙面前,是个三旬左右的汉子。   这汉子将自己的一张丑脸凑近了,仔细端详了一会,道:“还真是,贾似道的心腹慕僚之一,你是来督促吕文焕的?”   翁应龙一愣,没想到唐军中竟有人这么了解自己。   他目光往下落,只落到面对这中年汉子的一只手上,忽然想起对方是谁。   “原来是姜司使当面,幸会,幸会……”   “幸会?”姜饭用钩子拍了拍翁应龙的脸,讥笑了一声。   ……   翁应龙与吕文焕说过的话至少有一点没错,李瑕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既不像大宋优待士大夫,也不像蒙元宽纵世侯大族。   他这般人,落在李瑕手里绝不会有以往的荣华富贵了。   好在挨了两日酷刑之后,命还是保住了,只是已然胆战心惊。   “走吧。”   随着士卒一声唤,翁应龙便被带出了帐篷。   这里还是当时的宋军大营,只是那杆大旗上已换了一个“唐”字。   他被带着往北,转头看去,吕文焕与张珏交战之处还是尸横遍野,而唐军正在打扫战场,该是吕文焕已经被打得撤军了。   撤军前还丢了营地,想必会很麻烦。   眼下不是关心吕文焕的时候,翁应龙被带着进了洛阳城,一直带到一座府衙前,抬头一瞥,只见上面挂着一块牌匾上书“行宫”二字。   进了这行宫,再往前走,只见大堂上挂着个“洛城殿”的牌匾,他不由心想时至今日李瑕依旧不脱草台班子的土气。   这念头才起,身上的伤口忽有些发痒,畏惧感泛起来,翁应龙缩了缩脖子,畏畏缩缩地低着头进了殿,却惊讶地发现,殿中有几个熟悉的人。   “王相公?”   王应麟听到声音转过头来,道:“是翁先生,江陵一别,这便又再相见了。”   当时翁应龙随贾似道大军才到江陵城时,王应麟还是阶下之囚。   谁能想到,转眼间再相见,已是斗转星移。   若细想这一切是为何,翁应龙忽然无比深刻地体会到了赵宋的弱。   其后,黄公绍也被带了进来,一见王应麟,面露愧声,泣道:“王相公,学生惭愧……”   “御驾到了。”   王应麟不再多言,站定了身子,作恭迎之状。   翁应龙自知只是囚徒,连忙俯低了身子。   他多年前见过李瑕几面,今日偷眼瞥去,只觉李瑕那身姿丝毫未变,但周身气场却威严了太多太多。   其后,他目光微微一凝,注意到了跟在李瑕身后那一个穿着盛装的女子。   “这……”   “瑞……瑞国公主?”   黄公绍已然惊得出了声,直起了身子。   “公主,你……你竟真未死?这怎可能?”   “臣拜见陛下。”王应麟等人却仿佛没听到他们的惊呼一般,只顾着见礼。   翁应龙一惊,连忙跪在地下,磕头道:“罪人翁应龙,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唯有赵衿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奇地转动,努力憋住了笑容。   “我当然没死啊,是舅舅把我送到陛下这里来的。” #第一千二百六十章 张嘴即是理   黄公绍才跪倒,听得这句话不由踉跄了一下,忙不迭把头抵在地上。   “罪人黄公绍见过陛下,吾皇天命所归,攘克夷狄,收复诸夏,炳于万世!”   其实他还能想到更多歌功颂德的词,却因瑞国公主一句话而乱了心神,一时想不起来了。   此刻满脑子思考的都是那件事——平章公把公主送到李瑕身边的?怎么可能?难道平章公早已投效了李瑕?可是,怎会连我都不知道?   思及至此,黄公绍脑中又浮起一个更不可置信的念头。   “难道,我不是平章公的心腹吗?”   他偷眼瞥向翁应龙,却见翁应龙正一脸茫然地跪在那里,显然也不知道这件事。   此时他才发现,这所谓的洛城殿上连地毯都没铺,地砖硌得人生疼。   那边李瑕也不叫他们起来,转头看了赵衿一眼,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道:“你说早了。”   “哦,没忍住嘛。”   李瑕摇了摇头,这才看向跪在地上的两人,道:“平身,今日不是上朝,不必多谢。王卿有事要奏?”   王应麟一脸郑重地出列,沉声道:“臣请陛下尽快下诏册封宋国公主为妃,并宣告天下赵禥弑君篡位一事……”   翁应龙、黄公绍听到这里,已经惊讶莫名了,但更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后面的话。   “至于贾似道的官职,可封为卫国公,以中书平章事之职兼两浙诸道宣慰使。”   “允。”   听到这里,素来聪明绝顶的两个幕僚终于失去了思索的能力。   他们也怀疑过这一切都是假的,但瑞国公主就坐在那,且神情里是掩不住的开心,根本不像是被挟持的样子。   且他们自己又是两日未睡,一直在受刑,根本没有别的消息。   只剩下茫然。   终于,李瑕问他们道:“你们是贾卿派来见朕的?”   “禀陛下,不是。”姜饭道:“此二人乃是张元帅这次俘虏的赵宋官员,罪大恶极,本该杀之以谢天下,不过他们愿意戴罪立功。”   “不是?”   李瑕似有些讶异,那如电的目光再次落向两人。   翁应龙、黄公绍大骇,连忙跪下。   “陛下,罪人早前便不在平章……贾相公身边,故而不知此事。但罪人一心恢复中原,早已有报效陛下之意,只是深受贾相公大恩未报,不曾来得及北投。今日得知贾相公已弃暗投明,喜不自胜。”   “罪人亦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李瑕不与他们应答,转头向赵衿道:“无怪乎说贾卿有用人之明,幕下都是好用的人才啊。”   赵衿笑吟吟应道:“舅舅说他能御人,所以又能治好国又得空闲玩。”   ……   这日,待吩咐过翁应龙、黄公绍一桩差事,李瑕又与王应麟、姜饭等人商议了许久,议到最后,终于能稍微松一口气。   “如此,不需要调动太多兵马,就能把河南的局势稳下来。暂时也能将宋国的威胁降到最后,算是最好不过了。”   “若没有王相公之谋略,要正面对阵伯颜、吕文焕,也不知有多少兵马要被牵制在这里,还不知要多久。”姜饭道。   众人不由笑了起来。   此时却又有了通传。   “陛下,林司使求见。”   李瑕遂挥去了诸臣,单独见林子。   只看林子那拿着一封信件走进来的动作,李瑕便道:“坏消息?”   “爱不花带着河套的兵马抵达燕京了。而陛下离开后,忽必烈已一改之前固守之态,开始对我军发进反攻。”   “正常。他不是因为朕走了,而是一边命令伯颜在河南攻我们后方,一边在燕京出兵,这是他的战略。”   “张元帅称元军攻势迅猛,他兵力不足,请陛下调兵马支援。”   李瑕依旧不意外,点了点头道:“朕答应过他的,等歼灭了伯颜就让张珏从山东北上。”   林子问道:“那如何回复张元帅?”   “让他不要急,咬咬牙撑住,南边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   嵩州。   吕文焕喝了一大口酒,才觉心中烦躁稍减。   洛阳一战,他败给了张珏,败了撤回去便是。   不过,伯颜如今还在南阳境内休整,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或许可以与伯颜合击张珏……或许也可能与张珏合击伯颜,但一个弄不好,伯颜也可能直接南下抢掳,从宋境绕道回北方。   此事需要很慎重才行。   思来想去,吕文焕招过了亲兵,问道:“张珏是否有派使者来?”   “报元帅,没有。”   “没有?”   吕文焕心中不安起来,转身看着地图,喃喃道:“你兵马再精良,兵力就那么多,真不怕我与伯颜合兵?”   地图上,嵩州城方方正正,在城的南面则画了几条线表示伏牛山脉。   吕文焕忽然意识到,伯颜是骑兵,不会走伏牛山脉来与他会合。   而张珏却有可能派伏兵进山路埋伏,切断他的退路。   “再多派一支兵马往南面……”   “报!”   远远的,有探马回报的声音响起,吕文焕便暗道不好。   他一脚踹开了摆着地图的桌案。   “该死,又被他们先算了一步。”   这就是他能力远不如张珏的地方。   张珏是从小兵成长为一方统帅,一生经历过无数大小战役;而他吕文焕少年时就已得兄长庇护,平平稳稳一直守在襄阳。   吕氏的名气权柄是大,真打起仗来,他却与张珏没太多可比性。   总之,如今大军被堵在嵩州,若要突围,就得从东面绕道走许州,那边地势平坦,而张珏有骑兵有步兵,更具优势。   或者可以说是少了伏牛山脉为倚仗,吕文焕没有信心与张珏再战一场。   他擅守,不擅攻。   “我写封信,派人带给张珏。”   ……   两日后。   “大帅,唐军派使者来了。”   吕文焕迅速起身,道:“我去见……不,你带他到堂前等着。”   “是。”   吕文焕先是走到了铜镜前,凑近了,看着自己乌黑的眼圈,想了想,却是重新躺回榻上、闭上眼。   “待一柱香时间再喊我起来。”   “是。”   然而,才过了不到半柱香时间,吕文焕便又站了起来。   因他发现自己根本睡不着,干脆披上战甲,按着佩刀就往堂前去见使者。   “大帅到!”   虎虎生威地走到堂上,吕文焕转过屏风,气势慑人。   可当他看清来人,一瞬间,却是愣在了那里。   “翁……翁先生?”   “吕元帅有礼了。”翁应龙拱手,行了一礼。   吕文焕愕然向身后看了一眼,再眨了眨眼,发现站在他面前的还是翁应龙。   “你今日……是代唐军来当说客的?”   “吕元帅,我已归附大唐,今日方知懦主、外虏皆不可为君天下,当由圣明天子重开盛世。”   吕文焕想说话,嘴角抽动了两下,才道:“你不觉得可笑吗?!”   他瞪大了眼,脖子前倾得厉害,因为眼前之事太荒唐而感到了愤怒。   越来越愤怒。   “翁应龙!你可还记得,就在不久之前,我不愿出兵伐唐,是你……是你!劝我讨伐李瑕。敢情你们文人这副嘴脸,变得比妓女还快!娘的,老子塞你这凹瘪脏嘴里!一比吊糟……”   吕文焕虽读过书,毕竟还是吕文德的弟弟,真发了火,那粗言秽语也是滔滔不绝。   但任他如何破口大骂,翁应龙却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平静模样。   等吕文焕出了气,才道:“吕元帅息怒,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   “老子去你娘的所谓!舍皮赖脸的狗东西……”   翁应龙脸上依旧带着谦和的笑意,道:“吕元帅不如先看看这个,这是陛下诏告天下的文书。”   “老子看你屙物。”   吕文焕又骂了一句,这是他最像他兄长的时候了,粗鲁暴躁,仿佛接下来任翁应龙说破了天他都不会听。   但他还是接过了那张文书,扫了两眼之后,脸色便发生了变化。   “这……我不信。”   翁应龙道:“吕元帅信也罢、不信也罢。今日能有这么多宗室、名臣,以及我们这些区区下吏归附大唐,因赵宋气数已尽,至于蒙元不过强盗而已。取天下者,必为当今大唐皇帝。”   “娘的。是你告诉我的,李瑕不会放过吕家。”   “我岂是这般说的?我说的是陛下法治严明,平定天下后必一扫赵宋积弊,削豪强大户之家,以……”   “呸!”   吕文焕一口浓痰已吐在翁应龙身上。   但随着这口痰,他的怒气也发散得差不多了。   翁应龙长叹一声,道:“吕元帅啊,当日我劝你时,确未曾想到伯颜会败得这么快,是我低估了大唐王师,有眼无珠了,但如今悔过还不算晚。我已幡然醒悟,特来劝你。”   “你不必劝我。”吕文焕道:“我生为宋臣,死为宋鬼!”   翁应龙微笑了一下,道:“是,吕元帅如今还是宋臣,不急。”   他不急,因为知道现在要归附大唐的话,吕家要失去太多现有的利益。   需要有心智极为坚毅,不为外物所困,且具有长远眼光的人,才会愿意现在牺牲掉吕家富可敌国的财富、放弃掉吕家数不清的无能之人的前途,去搏一个长远的未来。   就算吕文焕有这份心智与眼光,现在也做不了这个主。   局势没到那么一步,他敢提,吕家人先杀了他。   如今吕文焕能做到的,最多也只是观望。   而他还想搏取更大的利益。   “我能与伯颜合兵,击败张珏。”   翁应龙道:“此事我不知,但张元帅托我转告吕元帅一句,你可以试试。”   “原话?”吕文焕冷了脸。   “原话。”翁应龙道:“吕元帅如何能确认伯颜会及时赶来?也许他已在南阳到处搜刮,补给辎重。”   “你们有什么条件?”   “简单,张元帅放你南归,你封锁伯颜西面、南面的去路。”   “他想让我与伯颜两败俱伤?凭什么?”   说到现在,翁应龙确实也没有给吕文焕什么好的条件,但他却依旧很有底气的样子,笑道:“吕元帅,最后好言劝你一句……天下大势滚滚而来,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第一千二百六十一章 软耳根   吕文焕忽然发现,自己的耳根子还是软。   他终究不是吕文德,吕文德虽有贪婪嫉妒的一面,但能真刀真枪从战场上杀出来,性格当然是果绝而强势。   这不是学能学来的。   此时吕文焕不断提醒自己不要轻信翁应龙、这就是个反复小人,然而脑子里浮现出的画面却是吕文德临死前把吕家交到他手上的那一幕。   为了吕家,他不能放手一搏、无论做何事都得选择最稳妥的道路。   “本帅还需要时间考虑。”吕文焕道。   翁应龙摇了摇头,道:“张大帅没有这个耐心,今日若吕元帅答应,他便放开道路,也不怕你们回到南阳以后与元军会合卷土重来。若不答应,明日他继续攻城罢了。”   “他不怕我回到南阳就变了卦?”吕文焕道,“他还能信任我不成?”   “吕元帅接下来是攻元军,还是继续与王师相抗,并非完全由吕元帅说的算。”翁应龙一指他手中那份文书,道:“该听听朝廷的意见。”   吕文焕低头一看,只见手中拿着的其实是李瑕召告天下的旨意,不由微微冷笑。   他心想,自己还不至于听这新唐朝廷的意见。   但下一刻,他才想起这文书上说的内容代表着贾似道已经反了。不论真相如何,瑞国公主成了李瑕的妃子,又有王应麟这样的大儒与贾似道的幕僚叛投,临安朝廷不可能置若罔闻。   朝廷必然要召回贾似道的大军。   想到这里,吕文焕心神一震,莫名有些茫然起来。   一会觉得贾平章公忠心体国却处处被掣肘何等悲凉;一会又觉得也许贾似道真的已经暗中勾结李瑕。   但可以确定的是,朝廷绝对不会再命令他出兵北上,只会让他回驻襄阳,随时准备应付贾似道大军生变。   而宋军若不再与元军合作攻打唐军了,伯颜却并非甚善男信女,岂会与宋国好聚好散?元军畏惧唐军火炮坚城,到时只会南下劫掳一番,从宋境迂回寻找北上道路。   如今看来最好的办法,居然真的是翁应龙所说的与唐军合作攻打伯颜。   吕文焕想到这里,感到不可思议。   他努力想找一个破局的方法……感觉有,但前提是与唐军打一场硬仗。   “娘的。”   他低声骂了一句,骂的却是自己这荒谬的局势。   翁应龙观察着吕文焕的表情,知他已经想明白了,道:“现在答应,我王师还能助你攻打元军。否则,到头来却要你自己独面伯颜啊。”   “呵。”   “吕元帅可知这是为何?”翁应龙语重心长,很是诚恳地又劝道:“因三方之中,我王师最强,元军不敢直撄其锋,唯有取偿于宋。”   吕文焕并不反驳,却更看不起翁应龙,道:“你叛国倒是叛得彻底,嘴脸变得够快。”   翁应龙谦和地笑了笑,有些恬不知耻的意思,他知道此时该给吕文焕台阶下了,遂又是一声长叹。   “我失了臣节,当被吕元帅唾弃。但抛开这小小的赵氏社稷不谈,放眼汉家天下,岂忍见百姓沦落胡尘?我素知吕元帅高义,只请吕元帅先驱外寇,再谈社稷谁主,如何?”   吕文焕闭上了眼,陷入了思考。   就像翁应龙之前说的全都是废话,只有这最后一句公心大义才能真正触动到他。   总之,一切都是为了汉家天下。   ……   弃了嵩州城,沿伊水向南到栾川境内,绕过伏牛山,就可以沿白水往南阳。   宋军队伍都是步卒,翻山越岭的脚程却并不慢。   尤其是这次回去并没有多少辎重可带。   “都快些,到了前面的与鸭河的交汇处就可以歇了!”   一个名叫何复的宋军统领这般向麾下将士喊着,黝黑的脸上满是汗水。   他的副将见了,连忙递过水囊给他,同时凑过来低声道:“看这路程,真就撤了?唐军也不追?”   “是啊。”何复仰头灌了水,道:“我们猜得没错,大帅这是与唐军说好了,不打了。”   “这仗打得真没意思,要打不打,大热天的瞎逛了一圈。”   何复把水囊往副将怀里一推,顺手就给了他一下,道:“不然呢?你盼着打得狠了,叫兄弟们拿命去填?”   “那不是,将军怎前几天就能猜中大帅是要和唐军讲和?”   何复问道:“记得那年李逆称帝,唐军攻襄阳吗?”   那年,何复还是吕文德麾下一名部将。先是随军围攻李瑕,后来元军却渡过了汉水,想要趁两败俱伤之际坐收渔翁之利。   那一战到最后,吕文德还是下令先驱元军,何复是在攻元军时冲在最前面的一部兵马。   如今再说起这件事,他目光中泛起了回忆之色,道:“自己人打自己人有什么意思?打虏寇才有劲。”   “说起来……军中有不少人这么说,攻洛阳的时候,我便知有几个统领根本没尽心打。说是,李瑕、张珏都是当年守蜀的英雄,不想打。”   何复抬眼四下一瞄,道:“嘘,别乱传。”   “我也就和将军说说这事,不过我看啊,他们有些人是怕了唐军,说这些来保保脸面。”   “就你聪明?休瞎猜。”   “不过我说啊,再这样败下去,我们大宋的将士要被当成孬种了。”   何复没在说话,像是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孬种。   ……   这日驻营以后,吕文焕召集了军中将领议事。   先是让亲兵将大帐团团围住,以保证军议的内容不会被人偷听。   “将士们,我们千辛万苦收复了南阳。然而元军却趁着我们北上讨伐李逆之际,闯到了南阳境内,如今就驻扎在下游的白河东岸,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何复听了,不由腰杆一挺,打起了精神。   他目光看向地图,只见吕文焕已将元军大营的位置,以及攻打大营的路线标注出来。   此情此景,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襄阳那一战。   何复不由心想为什么会是这样。   他首先觉得是因为吕大帅忠义,以驱除外寇为己任。   更重要的是,抗虏是大宋京湖将士继承岳爷爷的遗志而保留下来的百余年的传统了。   这才是大宋将士的军心。   “我们不孬。”何复心道。   面对接下来的战事,他已变得昂扬了起来……   ……   六月十七,洛阳。   一张大沙盘被摆在洛城殿上。   泥沙堆成了高低起伏的伏牛山脉,其南边的白河则用是用蓝色的颜料填上。   李瑕亲手拿着几枚兵棋,一边听着各方送来的消息一边在沙盘上摆弄着它们,不时也下几道命令。   “陛下,最新的消息,伯颜已分兵逃散,往邓州、唐州、桐柏山方向各派了一支兵马,吕文焕担心后方失守,分兵南下,阵势便乱了不少。张元帅担心这是伯颜的伎俩,不敢立即决战……”   以两地的距离,消息传回来最快也要一天,因此李瑕并不远程指挥,而是密切关注着,以便及时做出反应。   他皱眉拨动了几下沙盘上的兵棋,推演着。   看这情形,伯颜确实有可能是佯装南下,实则虚晃一枪,骗吕文焕散出兵马回援,然后借助骑兵的优势迅速回来,偷袭张珏。   张珏不立即决战是对的,当收缩防线,避免被元军偷袭。   毕竟是三方交战,谁都想坐收渔翁之利……   想到这里,李瑕微微一滞,再次执起兵棋。   他用很快的速度把伯颜派往南边的三支兵马重新拉回北面,且直接摆在吕文焕的兵棋后方,同时,把伯颜的小旗也推过去。   在旁边看着的几个臣下讶道:“陛下认为,伯颜不会先攻我们,而是先攻宋军?”   “不乏这种可能。”   “可是……宋、元毕竟是联盟。”   “关键时刻只讲利益。”李瑕道:“这形势,对伯颜而言没有犹豫的时间,他若不果断,必要全军覆没。”   话虽如此,李瑕却没有派人传信提醒张珏。   战场上的事,他能想到的,张珏也能想到。   而就算想到了,张珏也不可能改变策略,他巴不得伯颜先攻吕文焕,所以还是会收缩防线。   战场上,谁弱谁先死。   不过,这事也说不好,只是李瑕通过只言片语的消息猜的。   他看着沙盘又思考了一会,道:“派人告诉陆秀夫,先领兵马粮草去开封,待张珏回师后即刻速取开封。”   “那郑州……”   “朕在此,郑州还能丢吗?”   “是。”   安排了这些事,又处理了别的公务,入夜前李瑕依旧没有收到新的战报。   直到次日中午才有了新的战报。   “陛下,张元帅急信……伯颜突袭了吕文焕大营!”   此事并不意外,但李瑕快步走到沙盘前,根据战报重新调整了兵棋,却还是感慨道:“怪不得忽必烈一见伯颜便擢其为丞相。”   林子走上前看了一会,接话道:“伯颜确有些鱼死网破的能耐。”   “霍小莲。”   “在!”   “你选锋营去配合陆秀夫,随时听取消息,一旦得知伯颜脱离战场,咬住他,朕离开河南之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最好要活的。”   “喏!”   其实堂上众人再看那兵棋的布置,都觉得吕文焕反应慢了,远非伯颜的对手。   根据前些日子他们对宋军实力的分析,都认为宋军要大败了。   但李瑕依旧对张珏有信心,认为伯颜就算能击败宋军,也击败不了张珏。   ……   这日入夜前,最后的战报终于传了回来。   “捷报!禀陛下,张帅已击溃了元军,信报传出之际,元军主力溃败!”   “别急,慢慢说,此战如何打的?”   “初时,元军调往南面的兵马突然撤回,悄然渡过白河,偷袭了宋军调离了兵力的右翼,直扑吕文焕中军。并接应了伯颜的主力过河……张帅确认了消息,率兵南下,赶到独山时,猛攻伯颜后阵……”   李瑕已经把吕文焕的兵棋拿掉,正要把伯颜的兵棋摆进南阳城,闻言又放了回去。   “张珏从博望赶过去的?”   “是。”   “还要渡白河?赶到时宋军还没败?”   “没败,伯颜久攻宋军不下,进退两难,待见张帅大军至,当即便鸣金而逃。”   这结果虽与李瑕预料中相似,他却没想到是这样的过程。   而宋军的顽强,也使得伯颜之败比他预料中早了许多,只怕未必来得及堵截…… #第一千二百六十二章 劝相   摆在公房角落的案几上放着一个围棋棋盘,棋盘上的棋子摆得错落有致,其中一方已快要大获全胜。   但两个棋篓却并非摆在两边,而是被放在同一边。   因为这局棋,是陆秀夫一个人摆出来的。   而在公房的正中,还挂着一幅地图。   地图上,一条进军路线已经标注得分明,张珏的东路军从南阳东进开封,收复这座对天下形势还颇有影响力的城池。继而从山东北上,消灭掉还在山东的元军,完成对燕京的合围。   其实棋盘上所摆的也同样的意思,即吃掉伯颜这一条大龙,为的是抢夺东北方向的地盘。   这个战略已然不是秘密,它已经实现了大半了。   连这间公房中的物件都已落了些灰尘,陆秀夫已不在此地,他已离开了数日,提前率领部分兵马、辎重赶往开封,以方便张珏攻下开封。   ……   开封城郊。   “陆相公。”霍小莲策马赶到了大帐前,迅速翻身下马,道:“找到伯颜残部了。”   “他还有多少兵马?”   “两百余骑。”   陆秀夫迅速从一堆攻城的兵势图、招降信之类的文书中翻出一张地图摆开,问道:“在何处?”   霍小莲抬手一指,马上便点点地图上的一处。   “朱仙镇。”   “这么近?”   “因当时张元帅并未攻打开封便直接回援郑州,伯颜还指望着小股兵马能偷偷潜回开封城,有探马探到,便提前来报。”   “能围住吗?”陆秀夫道:“此地多是步卒与民夫,骑兵怕是不足。”   “选锋营足够了。想必张帅的追兵离得也不远。”   “我随你去,若能劝降伯颜,益处不小。”   陆秀夫说着,马上吩咐了属下官员安排好营地之事,便翻身上马与选锋营向南赶去。   这支骑兵速度极快,从开封城西郊狂奔到朱仙镇,仅用了一个多时辰。   突然,远远听得一声哨响,前方也传来了马蹄声。   “别让伯颜逃了!”   霍小莲大喝一声,在马镫上站起,竟是在奔跑的过程中就翻身上了另一匹空着的战马,又是一提马速向前窜去。   其身后选锋营士卒一个个跟上。   陆秀夫骑术已经很不错,从开封这一路来都能跟上他们,自诩没有拖后腿。此时却是再也跟不上,只好拉起缰绳放慢了马速。   倒也有十几个骑士留下来带着看着空马。   其中两人保护着陆秀夫继续往前。   再行了不过百步,能看到有元军尸体倒在路边,其模样颇为狼狈,显然从南阳战场一路逃到这里十分不易。   数万元军,愿意降的之前便降了,能随伯颜逃到这里的基本都是其心腹,因此一连追了五六里也没看到有俘虏,反而偶尔有看到被元军反杀的选锋营士卒。   再往前,元军尸体便愈发多起来,仅从伤痕看来,选锋营是发了狠。   又追了两里,陆秀夫已能看到前方的厮杀。   到了这一步,元军的士气已经完全被选锋营杀溃了,已没有什么反抗的能力,只拼命想保护伯颜逃走。   陆秀夫催马赶上,随着血迹一直追到了涡河边,终于能看清伯颜那高大的身影。   “伯颜!降了吧!”   伯颜已经策马到河边,正在张望着,闻言转过头来,大喊道:“不要放箭。”   他这是用蒙古语先命令了身边的士卒。   其后,用汉语向这边喊道:“来者是谁?可是陆秀夫?”   “正是。”陆秀夫见他有意对话,示意霍小莲暂缓追击。   伯颜又向河上望了一眼,却是策马向唐军这边迎了几步。   此时他身边不过只剩十余人,狼狈不堪,却犹向陆秀夫大笑道:“郑州一战,我没能击败你,很是遗憾啊!”   “这算什么遗憾?”陆秀夫道:“男儿当世,不能完成心中志向才是遗憾。今陛下志在四方一统,汉蒙一家,你可愿助陛下一臂之力,让草原上的牧民过上富足日子?”   也许是因为面对的是蒙古人,他的语言也变得更加丰富。   可见此刻,他是有些许迁就着伯颜。   “你这是要劝我助你主攻打对我有恩的大汗,也许还要我带路攻打伊尔汗国?”   “正是如此!”陆秀夫并不避讳,道:“我知道,你学习汉学,擅诗词、书法,主政河南以来,施仁政,绝非残暴好杀之人,故而赶来相劝。”   “我知道,你们的皇帝想当天可汗,他学蒙语,他画出了比大蒙古国的疆域还要辽阔的地图!”   “对。”陆秀夫道:“你需要效忠的是这样的君王。”   两人都是聪明人,不用多说。   伯颜沉默了一会,开始思考如果投效李瑕会是如何。   他到河南以后就一直在努力了解李瑕,因此能想象到大概。   也许在往后某一年,他将统率大军西征,再次穿过西域的大地,回到伊尔汗国,回到乌鲁米耶湖畔。   到那时,他不再是使节,而将带去皇帝陛下的旨意或是战火。   “我需要想想等到我死以后会留下怎么样的故事。”伯颜道:“牧民们放羊时,会用什么样的歌来歌唱我。”   陆秀夫道:“你知道阿史那社尔、执失思力、契苾何力吗?你会与他们一样青史留名,成为英雄。我希望有一天能与你同殿为臣,我们可以是大唐王朝往后的丞相。伯颜,翻身下马吧,向我走过来。”   他自己先翻身下了马,向前走了几步,且用草原上的礼仪做了一个欢迎的动作。   等了一会儿,伯颜终于翻身下马。   “陆秀夫,多谢你!”   然而,随着这一声喊,伯颜却是迅速闪到了马匹的背后,向河中奔了过去,纵身一跃。   一条小舟已从上游的草丛中漂出,上面正有一名船夫在划舟。   伯颜一跃,正跃入小舟之中。   “快走!”   小舟迅速顺流而下。   当年张弘略正是沿着涡河而下摧毁了夏贵的粮草,这条河流的下游正是亳州,即阿里海牙的驻地。   伯颜虽然把河南的元军都抽调了,但亳州城里还有少量的驻兵。   兵再少,能护送他回草原就足够了。   此时岸上的十余骑则迅速散开,往各个方向散去。   “杀。”   霍小莲却毫不惊讶,径直下了令,驱马便追。   选锋营骑兵如风一般追上,抬起弩机,开始无情地射杀这些蒙卒。   “嗖。”   “嗖……”   很快,霍小莲策马奔到了河边。   陆秀夫驱马而上,正见霍小莲抬起弩,径直射杀了那名还在撑桨的元军士卒。   “噗”的一声响,那士卒倒在船中。   “伯颜。”陆秀夫喊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降了吧!”   而伯颜却已接过那船桨,将船往对岸划。   “嗖。”   一支弩箭钉进了伯颜的腿弯处,他摔在船板上,转头向陆秀夫看来。   “我怕草原上的牧歌说伯颜忘恩负义。大汗待我,像成吉思汗待木华黎……”   此时小船还在向下游漂去,霍小莲遂领着人在岸边策马追着。   就在下游处,有另一条支流汇入了涡河,河面顿时宽阔了许多。   霍小莲微微皱眉,抬起弓弩,大喝道:“伯颜!你降是不降?!若不愿降,受死便是!”   伯颜支起身子坐起,转头看着这边,没有答话,像是在做着考虑。   “陆相公。”霍小莲遂道:“此贼狡猾,我得杀了他了。”   “能否活捉他?”陆秀夫低声说着,顺着霍小莲的目光向下游看去。   只见一块礁石正杵在河间,而在它下游不远,便是两河交汇处。   这是一个三角地带,过了交汇处,骑兵就要渡过河才能继续追了。   忽然,余光一瞥,船上的伯颜已操起了桨,向那快礁石顶去。   “嗖。”   “杀了!”霍小莲手比脑子还快,扣下弩之后才想起大喝一声。   “嗖嗖嗖……”   一时间,数支弩箭便射向了伯颜,有的没中,却足有五支箭贯穿了伯颜。   “嘭”的一声大响,小船重重撞在礁石上,砸得四分五裂,那浑身插着箭矢的身体落入水中,被水流卷去。   “追上去!到下游搜,把尸体带回来!”霍小莲又喝道。   他有些烦,因想到陛下吩咐过最好要活的。   偏是伯颜实在太狡猾了,在最后一刻还不甘心投降,那就只好死要见尸了。   众人又沿河搜了足足两个时辰,才终于在下游的一处河湾处找到了伯颜的尸体。   “娘的,既不愿降,不如早点自刎,费老子好大工夫来找。”   拖着尸体上岸的士卒这般抱怨着。   声音传到陆秀夫耳中,他站在那看着伯颜那泡着发白的脸,一时只觉这天地间的成王败寇的法则如此残酷。   也不知今日若换作自己,当如何决择…… #第一千二百六十三章 汴京   到了六月二十二日,天气已十分炎热。   洛城殿中的门窗都已全部打开。   李瑕坐在那务公,闷出的汗水依旧沾湿了衣衫。   “陛下,张元帅派信使来了。”   听到这声通报,李瑕马上召见。   很快,信使进来,递上来的信却有两封,除了张珏的,另一封则是吕文焕的。   南阳一战,大部分的元军士卒都是被张珏俘虏或斩首的,于是吕文焕希望唐军能够分润一些功劳给他。他认为那些首级与缴获对李瑕作用不大,因此提出以割让南阳诸城为条件与李瑕交易。   李瑕思忖了一会,已能猜到吕文焕会如何对宋廷汇报。   首先,他必然不会提在洛阳败于张珏一事,只会称他马上就要大胜,却得知了翁应龙、黄公绍投降李瑕一事,为防京湖生变,只好连夜撤兵返回南阳。再说这时元军在郑州败给了唐军,于是伯颜撕毁盟约,率军南下、取偿于宋,他无奈之下,只好击败伯颜,斩杀大量元军。   不论吕文焕打仗如何,吕家当中绝对不缺会当官的人。总之到时候奏表报上去,宋廷必定要嘉奖他。   而李瑕如今刚占领淮河以北,迫切想要调张珏的兵马从与宋廷的战事中抽身、尽快北上,与吕文焕交易并不吃亏。   但他却对条件不满意。   想了想,他提起笔给张珏写了回信。   内容也简单,先是说让宋军拿粮草交易,这边则可给出伯颜的首级与帅旗。再让张珏催吕文焕退回襄阳,便可马上回师了。   暂时而言,南阳战场的局势便是如此了……   正忙着这些,身后的脚步声响起。   李瑕正出神,懒得理会,忽感到一阵风拂过背上,带来了些凉意。   转头一看,只见赵衿抱着一面芭蕉扇站在那,笑问道:“舒服吧?往日都是别人给我持扇,今日我给你当当持扇的小婢。”   目光与李瑕一对视,她脸上还浮起两团红晕。   她是近来才在他前面开始害羞,以前反而是大大方方甚至有些横的性子,绝不至于这样。   被李瑕看得久了,她轻轻捶了他一下。   “看什么看,讨厌。”   李瑕遂笑了一下,转过头不去看她,道:“不用扇了,你也不嫌重得慌。”   “不重啊。”   “让别人看到不好,毕竟是战时,回头上行下效,个个官员将军都着人打扇。”   “好吧,人家就是想找个借口来看看你。”赵衿这才放下那芭蕉扇,看了会他案上的地图并不能看懂,又道:“你当皇帝跟我爹可真不一样。”   “因为他们当皇帝是当来享福的。”   “那可不是吗?不享福当什么皇帝?”   “享福倒是其次,当皇帝为的是远大的抱负。”   李瑕说这话时,心里是真就没想过要享福。   但话一出口,又摸了摸赵衿那光滑细腻的小手……他不得不承认,其实还是因为能享的福全都享过了,活到这份上早就看不上那些物质上的需求了,倒不全是什么高尚。   赵衿终究是没见过世面,有些被李瑕唬住,问道:“什么样远大的抱负?”   “千秋万世。打个比方,后世人提到我们,会庆幸我们所做的事业使文明传承,国家安定、强大、富饶、广袤,让千秋万世的人们想到我们时感到骄傲,而不是屈辱。”   这话因为是对着赵衿说,李瑕是愿意与她说说这样的心里话的。   他最后道:“在朕看来,要当一个皇帝至少该有这样的抱负。而那么多官员、将士、百姓在为这个抱负做事,皇帝则要为他们做事。”   赵衿沉默了下来,心里不由在想,后世人提到她的父亲时感受到的会是骄傲还是屈辱?   脑子里起了这样的念头,她发现自己更懂李瑕,也更释然了。   她搂着李瑕的脖子,道:“那我以后也不贪玩,不只顾着享福了。我可不是那种任性的公主,嗯,我就一点点任性。”   “好吧,只有一点点贪玩。”李瑕道:“你去收拾一下,我们马上要去开封了。”   “再待一小会儿嘛……”   一小会儿之后,殿外又响起了通报声。   赵衿连忙从后面跑掉,以免被人撞见又要说李瑕宠信爱妃、耽误公事云云。   以前在宋廷这是常有的事,赵昀便常因为白日见妃子而被劝谏,只是不理会罢了。   ……   从虽然名叫洛城殿却实在不大的厅堂出来,赵衿一路回到后院,便见张文静带着张文婉、韩巧儿在那里整理文书。   赵衿既决意改掉贪玩的性子,连忙过去。   “我也来帮忙。”   “来了。”张文静道:“正好我有事需去安排,你帮忙把这些理清楚,可好?”   “好啊。”   赵衿在张文婉身边坐下。   因两人都是活泼爱玩的性子,前些日子玩得最好。   “我和你说,陛下说我们马上要去开封。”   “哼。”   张文婉却是哼一声,往旁边一挪,不想搭理赵衿。   赵衿于是又挪过去,问道:“干嘛?”   “别靠过来。”张文婉倒也半点不遮掩,道:“我讨厌你。”   “我怎么你了?”   “哼,平日里说我姐夫乏味,心里却打着那般主意。我还当你是直率人,原来是个诡计多端的臭丫头。”   “你才臭丫头。”赵衿也是不肯吃亏的主,反击道:“武夫家的女儿就是少条失教。”   “你说谁呢?!”张文婉大怒,气得瞪圆了眼睛,站起来便道:“有本事打一架啊,叽叽喳喳有什么意思?”   “才不和你打。”赵衿立即就有些怂了,“巧儿你看她。”   “巧儿,你帮谁?”张文婉马上也看向韩巧儿,“你要是帮她,我再也不和你玩了。”   “韩巧儿,我们是什么交情你可得想清楚。”   韩巧儿正愣愣看着她们,听到赵衿这句话脸一红,起身就跑。   “你们真是烦死了。”   这终于是桩小事,在眼下这个战乱不断的时局里很快就像尘埃一样散去。   三日之后,李瑕的仪驾启程前往开封。   此时赵衿已经先消了气,几次向张文婉示好,但张文婉就是不理她。   其后,离开封城越近,她的心思就越多地转移到了这座大宋的旧都城上。   ……   六月二十七日。   御驾才到中牟附近,东面消息传来,开封城已降了。   军中欢呼不已。   赵衿听说之后却十分诧异。   “这就降了吗?可是陛下都还没有到。”   “伯颜既已被歼灭,守开封的元军必然投诚。”张文静道,“前几日不过是在谈条件。”   “可是。”赵衿张了张嘴,喃喃道:“那是汴京啊,就这么轻易就攻下了?”   张文婉见了,小声嘟囔道:“宋人就是可笑。”   赵衿正忙着惊讶,根本没有听到。   张文静则唏嘘道:“汴京又如何呢?百年兴亡间,汴京是被攻破得最多的城池之一。”   韩巧儿也是道:“终于拿下开封城了,祖父他们,还有明月姐也会过来吧?”   “是啊……”   她们都不理解赵衿对于汴京的想象。   赵衿虽然从来就没见过汴京,却听说过太多关于它的描绘。   他们说东京汴梁繁华异常,宫城很大很大,周长有五里,城楼建筑宏伟壮丽;说城池广阔坚固,城外有护城濠,名叫护龙河,比汴河宽三倍;说城中商铺林立,光上好的酒楼就有上百家,什么樊楼、潘家楼、欣乐楼,百年后还人人记得。   那本写在靖康二年的《东京梦华录》已成了整个宋朝廷对那座故都的回忆。   “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   柳词说钱塘自古繁华,但说汴京的更多。   “水嬉舟动,禊饮宴开,银塘似染,金堤如绣……兰堂夜烛,百家呼卢,画阁春风,十千沽酒。”   “耸皇居丽,嘉气瑞烟葱茜。翠华宵幸,是处层城阆苑。”   杭州再好,也不是汴州。   ……   终于,赵衿远远望到了开封城。   与她想的根本不一样。   城外的道路崎岖而泥泞,黄河水在夏日炎炎里显得奄奄一息,每走一段路就能遇到水沟,十分讨厌。   开封的城墙也是那样残破凋敝,透着股人烟稀少的荒凉感。   而她则穿着一身礼衣,端坐步辇上,难得以全副仪驾入城。   从西门大街向东,并没有想象中的欢呼,开封城中的百姓因为害怕全都躲着,只有马粪味在空气中萦绕。   赵氏还记得汴京,且还以为汴京百姓还记得赵氏。   但,他们其实早就忘了。   绝大部分人连汉字都不识,岂还会有人欢迎赵氏女儿归来?   范成大诗里写的“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早就过了百年,成了赵氏朝廷的一厢情愿的幻想。   赵衿抬起头看去,隔着珠帘,她看到有些百姓躲在远处的寺塔上向这边望来。   远远的,她看不到他们的面容,却能感受到他们目光里的嫌恶。   ……   “我觉得这座城好像很讨厌我。”   “它沦落胡尘百余年,没有二十年光阴只怕都不能恢复,何况这才刚刚收复。”   赵衿心情低落下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礼衣,道:“你收复别的城池时都没有这样全副仪驾进城,今天摆开仪驾又没有多少人夹道相迎。”   “仪驾摆开,不是向城中百姓逞威风的。”李瑕道:“而是召示天下,朕才是新的中原之主。” #第一千二百六十四章 渔翁之利   七月十七,临安,枢密院公房。   黄花梨打造的案几纹理细腻有光泽,上面摆着一盆茶花更添几分雅致。   雕花盆装着冰块摆在窗边,冒着丝丝白气,风吹来,带着冰块的凉气与沉香的香味。   房中几人端坐着,正在详谈。   “看不懂李逆的战略啊,时而北、时而南,既然打到燕京了,怎又跑到开封?”   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他们关系紧密,彼此之间不怕露怯,也是因宋廷许多官员对中原地势已经太不了解了。   “李逆之战略‘先易、后难’而已,他先收服了河北世侯,当时看着声势壮,其实还未动到蒙元之根本。因此,他趁蒙元措手不及之际,回头拿掉伯颜、攻下开封。此时蒙元才是大势已去啊。”   “先易后难?也就是说,李逆是这次之后才奠定了胜局?之前所谓攻到燕京只是吓唬人的?”   “不错。”   “吕文焕到底在做什么?!两三倍于敌,却还不能破敌?!”   “……”   陈宜中不慌不忙地从袖子里拿出几封信件,摆在了桌案上,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等待同僚们将信件看完。   “咣啷。”   一声重响,是看信的章鉴惊诧之下踢倒了案几,将上面的几个茶盏晃落,碎了满地的瓷片。   “贾似道……贾似道他猜到我们的谋划了?”   “什么?!”   另外几人也是吓得面色苍白,抢过章鉴手中的信件便看起来,惊叫连连。   他们在看的,正是李瑕那封纳赵衿为妃、斥责赵禥、封赏贾似道的召书,以及吕文焕的奏表。   陈宜中不急着说话,一脸沉稳地品着茶。   事实上,昨夜他收到消息时,也是惊得不轻,摔了他最珍爱的一方砚台。   正是这个损失,让他今日能从容不迫地等待这些重臣们恢复他们的养气功夫。   终于,房中安静下来,不少人已捻着长须沉吟。   “诸位,稍安勿躁。”陈宜中放下茶杯,开口道:“贾似道必定还未猜到什么,否则,那位殿前指挥使韩震早已经要了我们的脑袋。”   “不错,不错。”章鉴搓了搓手中的汗,缓缓道:“韩震还毫无反应,可见贾似道行事,与我等无关。”   “不仅如此。”陈宜中道:“我认为贾似道应该还没反。”   “若贾似道真反了,只怕韩震已经控制了陛下。”   “是不太可能,李逆尚未击败忽必烈,更别说挥师南下了,贾似道要叛投也不应该是现在。”   “不错,时机未到。若贾似道真叛投了,此时该做的是在临安清除异己,等待李逆大军南下时再响应才是。”   说起战事他们或许不了解,但这些官场心思他们却异常敏锐,很快便推测出这是李瑕的反间计。   而等这些分析出来之后,也有人品出了些别的东西。   “只是……”   章鉴缓缓道:“只是这只能说贾似道之前没叛投李逆,而李逆这伪诏一出,难保他不会反。”   陈宜中点了点头,道:“有几件事可以确认是真的。瑞国公主该是确实没死,我审王应麟时,他对当年那桩宫中秘案言之凿凿,还称公主能够作证。”   章鉴压低了声音,道:“敢诽谤君上,这种人不杀了,怎么还能让他逃回去?”   陈宜中冷笑道:“当时贾余庆与我说尸体推到钱塘江里了。”   “贾余庆人呢?”   “今晨便命人去拿他了,现在该是在刑部牢房中。”   “接着说吧。”   “翁应龙、黄公绍叛投之事是真的,吕文焕亲眼所见。”   陈宜中说到这里,凝神思考着,缓缓道:“我若是李瑕,必会再派人去招降贾似道,对了,使节就是黄公绍。算时间,从江陵逆水而上,也许过两日黄公绍就能到贾似道的主船上。”   ……   与此同时,夔州城外,大江滚滚。   黄公绍正跪在贾似道的面前,任由甲板摇摇晃晃都不敢抬头,只等贾似道读完手中的信。   信是赵衿写的,信上说她要当李瑕的妃子,封号是康妃,因为李瑕希望她健健康康的……诸如此类的小事说了很多很多之后,她劝贾似道归附。   “形势既已明朗,舅舅何苦护着一个傻子当皇帝?”   贾似道闭上眼,将赵衿的来信折好,收进了袖子里。   这一动作,一个蛐蛐笼从袖子里掉出来,里面却没有蛐蛐。   他已经不玩蛐蛐很久了。   天天在江上,有个屁的蛐蛐。   “起来吧。”贾似道开口道。   黄公绍不敢起身,提醒道:“平章公,陛下的御笔你还未看。”   “不看,怕看过之后我会杀了你。”   黄公绍身子一颤,喃喃道:“康妃……康妃说,平章公不会杀我,还要让我带贺礼回去……”   “吃定我了是吧?!”   贾似道突然大喝了一句,上前一脚踹在黄公绍肩上,骂道:“狗猢狲,老子阉了你!让你回去给他们当贺礼。”   “平章公息怒。”黄公绍道:“陛下还有一个绝密消息让我告诉平章公。”   “绝密消息?当我不知吗?”贾似道的唾沫喷了黄公绍一脸,道:“他李瑕已诏告天下,让朝中知道他给我封官了,那倒是大方些啊,封个比朝廷给我的还高的官,让我裂土封王罢了。”   “不是……”   “还玩反间?以为朝廷会上当吗?拙劣!拙劣至极!”   “平章公且听我说。”   “好,听你再反间我,来,你若不能说出花来,我让你屁股开花。”   “章鉴、曾渊子、陈宜中等人早已在暗中联络,准备夺平章公的权……”   “你说什么?”   贾似道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而,他心底莫名地一颤,仅凭直觉就已经判断黄公绍说的是真的。   他本该早有察觉的,但太累太忙了,被李瑕之势压得无暇顾及那些小事,但一有人提醒,他马上就反应过来了。   “你再给我说一遍,都是哪些个帚刮胚?”   “平章公,陛下给你的御笔信上,有舆情司到临安探到的具体消息。”   “嘶。”   贾似道已迅速拆开了李瑕的来信。   他一目十行扫了一遍,又细细看了一遍,接着发现信封里还有张图纸,于是把它放在案上,俯身在那看着。   “娘的,一群狗娘养的……”   ……   临安,枢密院公房。   众人正商议到重要之处,房外忽然传来了风铃声。   陈宜中一抬手,示意众人噤声,亲自去开了门,招过站在院门外的下吏。   “何事?”   “相公,贾余庆说要见你……”   “他有的是机会。”陈宜中淡淡道:“先用刑,等他招了,我自会去见他。”   “他已经招了,说他没有叛投李逆。是身边带来的人中有一个是李逆的使节,叫王荛。”   陈宜中一愣,反应了一会才愕然道:“那个长了张大嘴的唐诗杰……唐使节?王荛?”   “贾余庆说,相公只要仔细想一想,一定会见他,还会以礼相待。”   陈宜中沉思了一会之后,眉头越皱越深,终于道:“带他们到府中……”   “他们说,要来这里见诸位相公。”   “该死。”陈宜中低声骂了一句,道:“带他们来。”   他不悦地一拂袖,重新回到公房中,只见众人已纷纷站起。   “何事?”   “我们被人摆了一道……”   只过了不到半柱香时间,又有两人迈步进了这间公房。   贾余庆一身官袍,气度沉稳,进房后扫了一眼,挤在了章鉴与曾渊子之间坐下,以示自己依旧是宋臣,之后哼了一声,气冲冲道:“我也是被王荛骗了,北人确是无耻。”   王荛手中拿着一柄折扇,抬手拱了拱,大笑道:“诸公,有礼了,王荛王牧樵久慕江南名士风采。”   曾渊子一拧眉,向陈宜中道:“还不将这逆贼之细作拿下?!”   “所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大宋礼仪之邦……”   “有话便说吧。”陈宜中不耐烦地打断了王荛的话。   这里也不是什么正式场合,私事密谋,没什么不能说的。   王荛道:“那我便直说了……哦,对了,多嘴再说一句,你们宋廷做事,真的和闹着玩一样。”   “杀了他。”吴坚终于忍不了,道:“杀了他吧,反正与李逆已经开战了。”   “杀了我又何妨?”王荛笑道:“无非是到时贾似道先与陛下议和,率大师回朝,重掌大权。”   提到“大权”二字,屋中所有人仿佛都被捏住了痛脚一般,不再作声。   只有王荛异常活跃,“唰”地一下又将折扇打开。   “你看看你们宋国的皇帝,我以往听说赵佶、赵恒、赵构,如今再看这赵禥,哈哈,能享国三百年,诸公不容易,佩服、佩服。”   房中有人扑向王荛,被人抱住。   “放开,士可杀、不可辱。”   “大局为重。”   “君辱臣死。”   “大局为重……”   陈宜中深吸了两口气,宽袖下已经握紧了拳。   终于,王荛轻挥着折扇,开口道:“你们消息太慢了,七月之前,陛下已进入开封城,彻底占据三京,恢复中原。”   房中又是一阵骚动。   王荛嘴角微扬,并不理会,继续道:“明白吗?宋国与蒙元已经完全没有交界了,该说蒙元很快便要被驱除出中原。那往后宋该何去何从?独抗大唐王师?还是求和?”   “哼,李逆狼子野心,如何会与大宋和谈?”   “陛下志在四海,势必一统天下。然而北方初定,未必不会有一个休养生息的时间。”   “未必?”章鉴道:“别被他骗了!他就是想拖住我们……”   “我已将你们的阴谋告诉贾似道了!”王荛高声道:“想必此刻,贾似道已经在准备杀回临安!”   一句话,满座皆惊。   王荛“啪”地又将折扇合上,道:“你们双方争吧、斗吧,我不管。但我告诉你们,能拿到与大唐盟约的一方,才有可能争得大宋的权柄。不明白?给你们举几个例子……秦桧、史弥远。” #第一千二百六十五章 秦相公   “王荛!你莫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是你等暗中勾结要罢贾似道的相位。如今他已得知此事,你等要如何制他?手中可有兵马?便是要召吕文焕,召得动吗?若不与大唐和谈,吕文焕敢率兵轻离襄阳吗?还有,二十万大军入蜀钱粮耗费无数,江南百姓可还吃得消?眼下唯有什么办法最能争人心、树威望?不和谈,凭你们几个文官,拿什么与贾似道斗?”   一连串的反问之后,王荛抬起手,用合上的折扇指着章鉴,又道:“来,是我欺人太甚了,你们杀了我啊。”   “你……”   “老匹夫,今日不杀了我,你便是我孙子!”王荛突然大喝一声。   章鉴骇得退后两步,脸色难堪起来,嗫嚅道:“老夫懒得听你这等野蛮人耍无赖。”   王荛大笑,道:“我是野蛮人,真的野蛮人你还未见过呢。”   等了一会,见章鉴不做声了,王荛笑得愈发畅意,再次将那折扇打开来扇风。   “哈,孙子。”   陈宜中凝目看去,看到那扇面上写的是一首诗。   “却许邦昌为纪信,浑将秦桧作程婴。甘心江左成东晋,长使英雄气不平。”   若说郝经写这诗是为宋国感慨,王荛将此诗题在扇面上却只剩下讥讽。   配合着他脸上那大笑的神情,好不让人生厌。   其后,王荛竟是连个台阶都不愿给,又道:“都别废话了,就说这秦桧当不当罢了?!”   陈宜中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被人比作秦桧。   他以清正自诩,志在救社稷百姓,因此当年才会义不容辞地伏阙上书弹劾只手遮天的丁大全。   然而,要救社稷百姓,外要抵挡贼寇入境,内要铲除内奸、革除弊政。   时局至此,外则中原战局将定,内则公田法迫害百姓到了无以复加之地步。   和谈、罢贾似道,已成了摆在面前唯一的路。哪怕是饮鸩止渴,先缓解了眼前的危局、并走到足够高的位置,才能施手补天。   想到这里,陈宜中万分无奈。   他是真不愿当这秦桧,但要救大宋却只能当了。   “你要我们怎么做?”陈宜中终于开口道。   “与权!你……”章鉴大惊,“你真要与这逆贼合作?”   “有意思吗?”王荛啐了一口在章鉴脚下,“道貌岸然。”   陈宜中淡淡道:“说吧,有何条件?”   “哈哈哈,百年间辽、金、元,到如今的大唐,中原沧海桑田,赵宋却还是那个赵宋,从未变过啊。”王荛笑道:“秦相公放心,条件你们肯定给得起。哪怕是要百万岁币,与军费相比也不过是小数目,不是吗?”   陈宜中道:“我们会尽快启奏官家。”   “是,尽快以十二道金牌把贾似道召回来。”   ……   江面上突然响起一道惊雷。   “轰”的一声,骇得宋军以为是夔州城上的唐军又放了火炮。   贾似道负手站在船舱窗边,看着忽然落下的雷阵雨,只见不远处的战船上士卒们冒着雨正在往外舀水。   他就这么看着,一直到天黑下来。   “平章公,退兵吧。”黄公绍终于忍不住了,道:“率军回临安,除掉那些宵小。平章公犹可泛舟西湖,纵意平生……”   “待往后唐军南下,犹不失一富家翁?”贾似道冷笑着替黄公绍接了一句,问道:“你现在是作为我的幕客为我出谋划策,还是李瑕的说客?”   “并无区别。就算平章公不想争,也得争。”   贾似道却是忽然转身,亲手从案上抱出一大叠图纸,将它们搁在案上翻找起来。   好一会儿,他才翻出一张画全了燕云十六州的地图。   他提起笔开始标注着,嘴里低声念叨着:“忽必烈主力犹存,聚集于燕京以逸待劳,准备与李瑕决战。”   这是之前伯颜回复他的情报,虽然有势必会把局面往对元军有利的方向说,但贾似道有自己的判断。   “李瑕要击败忽必烈,至少要调集十余万兵马打这一仗,但他的防线拉得太长了,要守的地方太多……所以,李瑕想逼我退兵,缓解压力,不错吗?”   黄公绍低头不答。   贾似道喝道:“我在问你,是不是这样?”   “平章公,此事……非我所知。”   “就是这样。”贾似道手上标注的动作愈快,道:“我看穿李瑕了,他想把河南一带的兵马全部调走。”   地图上的兵势已经画得差不多了。   元军集中在燕京,唐军则大量分布在元军周围。   “这便是李瑕的布置,他要全力地对付忽必烈。”贾似道放下笔,用手指在地图的中间位置划了一圈,道:“到时这一带防备全是空的。”   他手指划过之地,包括汉中、长安、洛阳、开封等等重镇。   “是吧?”贾似道再向黄公绍问道,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又道:“我真不该攻蜀,我该直驱三京才是。”   “平章公试探我又有何用?我真的不知道。”黄公绍道:“我只知道,宋廷已经不愿再供应大军粮草,平章公只有回撤一途。”   贾似道却已恢复了自信,微微一笑,道:“今日不杀你,且放你回去。这个你带去给李瑕,便当我给他的贺礼。”   他随手将案上的地图拿起,折好,丢在黄公绍面前。   “拿着,滚。”   待黄公绍离去,贾似道便如泄了气一般在椅子上坐倒。   面对李瑕的计谋,他没有失去理智,也没有被牵着鼻子走,而是在气势上将其顶回去。   因为李瑕也有弱点、也有所求,看透了这些。才能让双方置于平等的地位,才能谈出结果。   稍稍歇了一会儿之后,贾似道支起身子,提笔开始写信。   这信,竟是写给陈宜中的。   “今李逆亦势如彍弩,其危困不逊于我等,故必虚张声势以求恫吓朝廷和谈。唯斩其说客示以决心,使惮我大宋而忧于后方,则不敢全力决战于幽燕。中原虎狼互搏,江南方有转机。切记不可苟且求全,则贼焰愈炽,切记切记……”   将这一封信封装好,贾似道眼神中闪过一丝冷意,继续写了另一封信。   这封信则是写给他留在临安掌兵的心腹韩震。   待最后一个“杀”字落笔,贾似道方才放下了笔,招过两个信使。   信使连夜便乘着小船往长江下游。   而川蜀之远,哪怕是顺风顺水,信到达临安也要半个多月。   ……   三日后,临安。   这日赵禥难得到了选德殿。   殿中站着寥寥几名重臣,而太后谢道清则坐在珠帘后面听着。   站那述说形势的是陈宜中,他语气平缓,尽量清楚简单地将发生的一切禀报出来。   “什么?瑞国公主?”赵禥不由惊呼。   他从小有些害怕赵衿,因赵衿是赵昀的亲生女儿,又是贾似道的外甥女,在他看来跋扈嚣张得很。   “怎……怎么会呢?瑞国公主怎么可能叛投李逆呢?李逆可是弑君的……的……反贼啊。”   这件事,赵禥是最为清楚的了,因此格外不解。   陈宜中却并不就此多说,简单应了一句便继续说起来。   而赵禥的惊呼则越来越多。   “汴京?”   “伯颜是谁?”   “吕文焕不是胜了吗?怎么?”   忽然。   赵禥整个人都惊得站了起来。   “什么?!师相?!师相叛投了?!那那……那我们的大军不是全都叛了?怎么办?怎么办?”   “官家不必忧虑……”   “怎么办?要迁都吗?这就迁都吗?”   “陛下!”陈宜中不得不提高音量,道:“陛下勿虑,贾平章是否通敌还不清楚,但伐蜀大军绝不至于直接叛投李逆。”   “真的吗?”赵禥这才松了口气,重新在御榻上坐下来。   陈宜中道:“贾似道是宋臣,只有指挥大军作战之权,绝无率军叛投之能。伐蜀诸将帅也并非全都是贾党,更何况将士们家乡家眷皆在,陛下不必忧虑。”   赵禥听不懂这些,也懒得想,连忙道:“那就好,那就好。你是……陈卿是吧?朕记得你,你说说该怎么办?”   “臣以为,眼下当与李逆议和,命大军各归其驻地,召贾平章还朝。”   陈宜中没有说召回贾似道之后要怎么做,他首先需要的是圣旨。   圣旨一下,名份就定了,至少贾似道就没有率军杀回临安的名义。   赵禥不知该怎么办,于是转头看向了珠帘后的谢道清。   谢道清感觉到赵禥的目光看来,于是看向了站在殿中的谢奕昌,只见谢奕昌微微点头。   于是,谢道清也看向了赵禥,点了点头。   “那就依……”   忽然,殿外响起了嘈杂之声。   陈宜中皱了皱眉,心道今日君臣对奏,他分明已安排妥当不让旁人打搅,怎么还会出变故。   “官家在此,何事喧哗?”   便听外面有宦官禀道:“该是有外臣求见官家,奴婢这就去问。”   “不成体统。”   然而,没多久,却听殿外有一声洪亮的声音道:“殿前指挥使韩震,觐见陛下。”   众人俱是一惊,不少人已在这个瞬间吓得脸色苍白。   没有人敢保证今日韩震进宫不是来发动兵变的。   他们看向殿门,眼神中不由带着深深的害怕。   反而只有赵禥因为不知道韩震是谁,而显得较为淡定。 #第一千二百六十六章 催化   韩震身高八尺,体魄雄壮,穿着鲜亮的武将袍,望之十分威猛,一进大殿便带来一股逼人的气势。   他先是睥睨了几个重臣一眼,方才向赵禥行礼,嗓门很大。   “臣韩震,拜见官家。”   “平……平身。”   至此时,连赵禥都有些害怕起来,不敢说话,只拿目光看向陈宜中。   “殿帅突然入宫求见,可是有急事?”陈宜中遂开口问道。   韩震先是又向帘子后的太后行了礼,方才开口道:“我是来问一问你们,叛国投敌了不成?!”   当着官家与太后的面,他竟是直接便一声厉喝。   赵禥身子一抖,差点便要喊出“护驾”。   韩震如电一般的目光则已看向了曾渊子。   曾渊子抚须道:“殿帅何出此言?”   韩震又看向章鉴、贾余庆等人,待他们都避开了他的目光,他才看向陈宜中,道:“你们暗通叛逆,当我不知吗?!当着官家的面,说吧,你们是否秘会了王荛?”   章鉴大惊,连忙瞥向殿门,试图看清韩震是否带着禁军过来了。   陈宜中也失了往日的镇静,咽了咽口水,才勉强稳住了心神。   “不……不错,我们是见了王荛。”   韩震遂向赵禥道:“请官家下旨,容臣拿下这些叛逆!”   陈宜中道:“我们没有叛逆,见王荛,乃是为了与唐国议和。”   韩震大怒,喝道:“前方将士正浴血奋战,你等却要议和?!”   陈宜中渐渐镇定下来,向赵禥深深行了一礼,道:“是臣逾矩了,请陛下赐罪。然而,臣等之所以议和,实局势使然,担心平章公大军安危……”   随着这一句话,韩震脸色终于缓和了些。   陈宜中偷眼瞥去,暗道自己果然猜对了。算时间,贾似道必定还没有传回消息,韩震今日来不是兵变的,其人应该还不知道自己这边的谋划,只是单单听说了王荛一事前来问罪。   但却不知他们见了王荛之事是谁告诉韩震的?   此时不及细想,陈宜中只打算先安抚住韩震。   “殿帅可知,襄阳吕元帅已经退兵了?”   “知道。”韩震道:“只怕你们因为瑞国公主一事而怀疑平章公,连李逆这等反间的小伎俩都看不穿。”   “绝非如此。”陈宜中道:“我等绝无一丝怀疑平章公之意。相反,我们担心的是……吕文焕为何将这样的消息上书至朝中,闹得满城风雨。”   韩震一愣,讶道:“你是说?”   “我等忧虑的是,吕文焕若叛,率军占据江陵府,断了伐蜀大军之粮道,则大军危矣,社稷危矣!”   不仅是韩震,连谢道清、赵禥也吓了一大跳。   赵禥怕的是如果真是这样,大宋社稷不保,他的神仙日子也要到头了。   谢道清则是忧虑社稷的同时,心中还想到这些臣子真的是越来越不把官家放在眼里了,竟当着官家的面再次争吵、胡言乱语。   “陈宜中,休得诳言。”谢道清终于开口,稍稍清肃了殿中风气。   “臣有罪。”陈宜中连忙请罪,又道:“然当今局势,诚危急存亡之际,臣请议和。”   他这次语气倒是强硬。   而他一强硬,韩震反而冷静了下来,道:“官家,不可轻易议和啊,该问过平章公才是。”   赵禥不知所措,连忙又看向谢道清。   谢道清再次看向了谢奕昌,却见谢奕昌正害怕得缩着头站在角落里。   她遂开口道:“战与和,皆大事,不可轻率。贾似道老道谋国,当问过他,且修书相询之后再谈。”   赵禥转头看了看,见韩震没有讶异,而别的几个重臣皆不多言,于是道:“太后说的对。”   ……   “你是说,这次奏对你们没请到召回贾似道的十二道金牌?”   “嗯。”   “呵,赵禥比赵构还有胆色不成?”   “你何必如此刻薄?不怕有朝一日时移势易,你若在我手里,我拔了你的舌头。”   陈宜中实在太反感王荛了,忍不住反唇相讥了一句。   偏这句话又惹得王荛大笑。   “哈哈哈,你看看你那懦主,再看看我的雄主,还时移势易?痴人说梦。我与你交心一句,你唯可盼着自己若早些死,宋国还能亡在你身后。”   陈宜中气极反笑,觉得王荛能活到现在实在是老天不开眼。   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他沉吟道:“我奇怪的是,韩震是如何那么快就得到消息?我分明……”   “不奇怪。”王荛道:“我告诉他的。”   陈宜中转头看向王荛,良久无言。   “看我做甚?这是提醒你们,韩震随时可能杀了你们。”王荛道:“要争,就要争出个你死我活。”   “该死。”   陈宜中骂了一声,觉得自己真是恨透了王荛。   原本一切都还可以缓一缓,但现在,他却觉得自己被推着走。   隐隐地,还感觉到有哪里有些不对劲。   “你们很急着想要与大宋议和吗?”陈宜中终于开口问了一句。   王荛的笑容似乎僵了一下,又像是没有,“唰”地一下又将手里的折扇打开来,扇着风,悠悠然道:“随你们,不议和就接着打。”   “听说中原自开战以来,忽必烈的兵马就……”   陈宜中话到一半,有仆役匆匆赶来。   “相公,有客登门,自称是殿前指挥使。”   “他怎么来了?”   陈宜中讶然,再次看向王荛,道:“又是你?”   “我不知。”王荛道,“恐怕是我暗中来见你被他发现了,该死,你准备好了吗?”   “没有。”陈宜中愠道:“旨意都还没请到,名义未定,我如何准备?”   “贾……”   “带他下去!”   陈宜中忽听得院中响起脚步声,连忙向仆役吩咐了一声,让他们将王荛带下去。   这边衣袂才转过屏风,那边韩震已转了出来。   “陈相公,把王荛交给我。”   陈宜中不由心惊,心里再次算了时间,判断韩震还是所知有限,再一看,韩震是一个人进来的,这才放下心来。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上前迎了,道:“殿帅来得正好,今日在宫中有些话不便细说,我正想到府上拜访。”   “还说什么?把王荛交给我便是。”   “殿帅是有话要问他?”陈宜中连忙请韩震坐下。   韩震却不坐,道:“你不必管。”   陈宜中笑得愈发放松,道:“殿帅这是不信任我?可你仔细想想,今日在宫中,我们哪一个不是平章公的门生、心腹?”   随着这句话,韩震终于肯坐下,道:“那倒是,但你们为何不先与我商量?”   “我们一得到消息,自是第一时间到官家面前洗清平章公的嫌疑。”   “实话与陈相公说吧,翁应龙、黄公绍这一降,李逆又派人到临安。”韩震道:“我觉得很不对。”   “是啊。”陈宜中叹息着,坐下继续安抚韩震,“与殿帅实话说吧,王荛如今被安置在国宾馆,这是陛下的旨意。”   “休以为我不知,这是你们的主意。”   “这样,今夜我与殿帅一道去国宾馆走一遭如何?”   两人又谈了一会,又有仆役从前院匆匆跑来。   “何事?”   “相公,门外有人找韩殿帅,说是从川蜀来的,有急信要给殿帅……”   “平章公的信到了!”   韩震一听便站起身来,大步向门外赶去。   陈宜中却是被吓得魂飞魄散。   然而,当他瞪眼一瞧,只见站在那通传的仆役已抬起头来。   刹那间,陈宜中又是心神一颤,慌慌张张四下一看,赶向一张小桌案。   韩震则已大步迈过门槛,与那个陈府仆役擦肩而过。   忽然,有光芒一闪。   电光石火的瞬间,他伸手一格。   “噗。”   一柄匕首刺穿他的手掌,直捅进他的胸腔。   “啊!”   韩震怒吼,转头看去,见到的是一张咧开的大嘴。   “死吧。”   韩震力气更大,竟是直接扑了过去,一手摁住对方,一手死死掐住对方的脖子。   “去死!”   ……   禁军统领李大明披着甲胄赶到陈宜中府中时,只见韩震的几个亲兵正坐在屋檐下纳凉。   “殿帅呢?”   “在里面与陈相公议事。”   李大明心中摇头,暗道韩震这些亲兵怠惰,不过陈宜中毕竟是贾党,院子又小,见自己人不跟着就不跟着吧。   他便向门房道:“我有要事要见殿帅。”   说罢,不等通传,他径直便迈入了陈宜中府中。   绕过壁照,忽听得前方传来一声大叫,听声音正是韩震。   李大明一惊,连忙大步向前。   “殿帅!”   ……   韩震正死死掐着王荛的脖子,忽听得院外一声唤,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来!弄死他……”   “噗。”   却是有刀子捅进了韩震的背。   “噗。”   又是一刀。   韩震转头一看,只见陈宜中正手握着一柄裁纸刀,再次挥了下来。   “噗噗噗噗……”   血不停地溅开,也不知扎了多少下,韩震眼中已神采尽去,无力地倒下。   “哈。”   王荛推开身上的尸体,站起,道:“你终于动手了,停不下来了,这宋国的内斗休想停下来。”   陈宜中满手、满脸都是血,一双眼里既有初次动手杀人的不安,又有着强烈野心所带来的兴奋。   “殿帅!”   随着这一身喊,已有人冲入院中,正是李大明。   李大明愣了一下,先是看向了地上韩震的尸体,之后又抬头看向了陈宜中。   “陈宜中反了!”   他怒吼一声,抽刀,杀向陈宜中。   “嘭。”   紧接着,却有几名大汉从西侧院中,直接撞门而入,手持铁椎,冲向李大明。   李大明吃了一惊,转身就跑。   “追!杀了他!”   陈宜中毫无犹豫便大喝一声,那些大汉便纷纷追出。   王荛目光看去,见他们个个矫健异常,不由仰天而笑。   “果然,你果然早有准备。我就知道,你早想杀韩震了。”   陈宜中大怒,一把拎起王荛的衣领,骂道:“你差点误了我的大事!我都还未请旨……”   “你也是……”王荛道:“你也差点误了我的大事。”   陈宜中只错愕了一下便反应过来,王荛所指的大事是议和,他并不想让朝廷去信问贾似道。   “该死,你们果然急着议和。”   但不论如何,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与贾似道划清界线了。   从血泊中回过头看去,陈宜中贴在柱子上那幅字还在。   “只见一日严霜到,见了青松不见花……” #第一千二百六十七章 恫吓   黄公绍得了贾似道给的贺礼,回程时依旧是下三峡、抵江陵,北上襄阳、渡汉江,之后直奔开封。   大部分路程都是经过宋境,他一开始还十分惶恐,担心遇到危险,结果却是连刁难都没遇到过。每过一城,随行兵士只需拿出吕文焕、贾似道给的通行令符,即能得到恭迎。   这让他恍然体会到当年金国使节入宋时趾高气昂的感受。   紧赶慢赶,八月初二,他终于赶回了开封城。   “吁!”   马车缓缓减速,黄公绍掀开车帘探出头来。   他这辈子也是第一次来开封,不由喃喃道:“回京了。”   说是回京,因为如今大宋名义上的都城还在这里,临安依旧只是行在而已。但其实又不是回京,因为他已不是宋臣了。   人生际遇若斯,怎教人不生感慨?   等离开封城更近些,只见官道上马车络绎不休,兵士民夫来来回回,连进城都要排队。   过了黄汴河,进了南薰门,前方是一个瓮城,城头是刚修筑好的,正有民夫在将火炮往城头上吊,因为太重又压塌了木架子,引得一阵手忙脚乱。   “重新搭!火炮架上去了住在这城里才安心啊……”   过了瓮城,前方便是御街,随行的兵士已问了行宫的方向,直直往前走就行。   御街、包公湖、相国寺……这都是黄公绍耳熟能详,却第一次见的地方。   等他到了行宫前,下了马车,已是唏嘘不已。   却见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不远处一个官署中出来。   “翁兄?”   翁应龙正拿着两本册子在匆匆赶路,转头一看,连忙上前,唤着黄公绍的字便道:“直翁,你见到平章公了?”   “见到了。”   “他可好?”   看得出,翁应龙十分想念贾似道,问这话时脸上都是动容之色。   “我无能,未能说服他归附。”黄公绍遗憾不已。   翁应龙却是半点不惊讶,低声自语道:“那是自然,由奢入俭难啊。”   黄公绍一愣,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遂以为自己听错了。   再仔细看翁应龙,一个月没见,只见他瘦了许多、黑了许多,须发也不再像以往那般打理得整整齐齐,而是乱糟糟的,身上还带着股腐败泥土的臭味。   “翁兄,你……”   “我先走了,还忙。”   翁应龙也不多说,转身就走,脚步愈快,很快又转进了另一间官署。   黄公绍不明所以,自往行宫而去。   宋皇宫已经被毁了,连熙春阁都被忽必烈搬到开平城用于建大安阁,原址上只有元蒙治理开封时简单改建的行宫。   看着残破俭朴,但当黄公绍得到召见,走进殿中看到端坐在那的李瑕,却觉得他王气更盛了。   待详述了与贾似道会面的经过,李瑕首先却是问道:“都打探到了什么?”   “夔州城还未失守,但宋军认为城中粮草已经再次耗尽,贾似道想要在中秋前拿下夔州。”   “还有呢?”   “永安城似乎也还在,臣只探到这些了。”   黄公绍说罢有些不安地拿出了贾似道给的那份地图,呈了上去。   “这就是贾似道的贺礼?”   “陛下息怒。”   “不妨,你做得很好。”李瑕道:“去吏部领个官身,如今中原百废待兴,你是才能之人,该多多出力才是。”   “臣谢陛下隆恩。”   黄公绍有些茫然地退了下去,心想这一路山水迢迢才赶回来,立即就能领个官职,陛下待自己确实是厚爱有加。   只是,走出行宫之时,莫名又想到了翁应龙那瘦削黝黑的脸庞以及眼中的苦意。   ……   李瑕独自端坐,凝视着贾似道给的地图,眼神显得颇为慎重。   贾似道说的不错,以他的国力,当然不可能同时与宋、元两国开战,一直以来都是以巧取胜。   先发制人,收服世侯,以最快的速度拿下河南河北,打忽必烈一个措手不及,再回过头来吃掉南面的元军。然后就是破坏宋、元联盟,集中兵力击败忽必烈。   就是这么简单一个战略思路,贾似道要破解也很简单,不退兵、或者改变进攻方向就可以。   “我看穿你了。”   仿佛能听到贾似道透过这张地图说着。   固执地、自负地向李瑕表明,他还配作为一个强大的对手。   “吓我吗?”   良久之后,李瑕拿起桌上放着的几封草稿,看了看。   这是他近来已经下达的旨意所留下的原文。   其中,有命张珏火速北上,走济南、沧州,控制东线,以防止元军迂回,并逼压元军的活动范围;   有暂定开封为陪都,传召长安诸多官员至开封,以方便治理中原,并即时给北伐大军供应辎重;   还有其它各方各面的小事,如统计人口、划分田亩、修补城池、治理洪水等等……   大军已然北上却还费工夫做这些,有一个前提是,得先确保宋军不会趁虚而入,否则是十分危险的事。   虽说李瑕比较有把握,但干系太大,难免有些不安。   这日到了夜里,张文静便问道:“陛下有心事吗?”   “看出来了?”李瑕微微苦笑,道:“看来是被贾似道吓到了。”   “怎么会?即使贾似道真想出兵,宋廷岂能再支持他钱粮?”   “若是小股兵马又如何?”李瑕揉着额头,道:“吕文德便做过这样的事,以三千人偷袭开封,打得蒙军措手不及。若换作我是贾似道,也会这么做,挑选精锐,以小赌大,直捣三京。”   张文静搂着李瑕想了想,道:“那要宋军中能再出一个李瑕才行呢。但我看,宋军中连吕文德也再难有了。这可不是一人有胆气就足够的,要三千人皆有胆气。”   “宋军中岂无英雄?”   “那也要看对谁。端平年间宋军抗蒙自是热血激昂。如今却有哪个将领敢说能让麾下士卒出生入死地来攻唐军?依我看,这仗宋廷便是再想打,它也打不起来。”   李瑕笑了笑,道:“那便借你吉言了。”   “陛下分明也是这般想的,这才早早便命大军北上。为何又生担忧?”   “胆子变小了。”李瑕转过身,与张文静面对面躺着,问道:“记得当年在鹿邑吗?”   “臣妾怎么可能忘呢?”   “那些年,每个困难全都是拿命去赌,后来又拿许多人的命去赌,常常只是押一个渺茫的希望。到了现在,反而连十拿九稳的事都感到怕了,胆子变小了啊。”   “那是陛下身上的担子重了。”   “不想了。怕的越多,越优柔寡断,早晚要变得像宋廷一样束手束脚。”   ……   贾似道的恫吓对于李瑕而言,也就是这样而已了。   发了些感慨,李瑕并未改变任何战略布置。   而在五天之后,王荛的信使便到了。   “陈宜中已杀了韩震。”   听到这句话,李瑕整颗心就定了下来。   韩震一死,便代表着贾似道对临安朝廷彻底失去了控制,那便只能回师。   可以说,南面的局势基本已经稳当了。   “仔细说说。”   “陈宜中本想先请赵禥下旨,再以叛逆为由诛杀韩震,但宋廷拖泥带水。王相公担心拖得久了他们反应过来,会暂缓和谈之事,干脆先下手为强。韩震死后,其部下李大明便指陈宜中谋反,想要领禁军控制宫城,陈宜中则有枢密院与赵禥的命令调动兵马,双方在临安城中乱战。李大明败了,率了数百人与家眷逃到了建康府,该是在等贾似道回师……”   听了这消息,连李瑕都愣了一下。   这进展,竟比他想象中还要顺利。   要取渔翁之利,当然不能让陈宜中顺顺利利罢免了贾似道。被王荛一逼,宋廷这场内斗已不是短时间内能解决的了。   李大明既然将消息递给了贾似道,陈宜中便是想压都压不住。   那么,赵禥的旨意还能召得回贾似道吗?   李瑕想像不到,他甚至不知贾似道收到消息时该以怎样的心情面对。   他于是将贾似道送来的地图丢到一口箱子里,落在其它要丢弃的文书之中。   接下来,他要与重臣们商议须向宋廷讨多少赔偿了。   而在这之前,李瑕则是召见了姜饭一趟。   等姜饭离开行宫,立即便派出了脚程最快的信使。   “以最快的速度送到重庆府,务必交到主帅姜才手里。”   ……   其后几日,还有更多的信马奔向中原各处,传递的都是相似的命令。   其后,越来越多的军营里响起了集齐的号角。   “传令下去!即刻北上!”   “……”   越来越多整齐的脚步声在中原大地上响起。   而从郑州出发的一批刚刚养好伤的队伍,则依旧是沿太行山东麓行军。   “快,今夜之前必须赶到卫州!”   奔跑中的范学义一边喝令着,一边回过头,却见郝狗儿脚步缓了下来。   “郝兴邦,跟上!”   “统领,快看!”   范学义向郝狗儿所指的方向看去,却是在远处的山脚下,望到了一片片金黄色的田野。   那是麦田。   风吹过,隐隐能看到麦浪在翻涌,吹来一阵麦香。   原来不知不觉之中又已经到了秋天…… #第一千二百六十八章 武遂城   白沟。   这里是宋、辽两国的界线,有白沟河。   白沟河与易水属于同一水系,秋风吹来,确有“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感。   自六月末以来,唐军与元军已在此处连续打了好几仗了。   当元军准备开始反攻,忽必烈一面传令在开封的伯颜部攻击唐军后方,一面则命令移相哥攻打河北的唐军。   或许真的是因为伯颜对唐军的牵制作用,处在河北的唐军并不与元军野战。   至少在保州城以北,唐军都是坚壁清野,龟缩于城池之中防御。   移相哥几次想要派骑兵迂回绕道到保州以南,寻找唐军没有坚壁清野之处进行破坏、抢掳。然而却难以深入。   因为唐军在此构建了大量的城垒,这有些像余玠山城防御体系中“以点带面”的战略,但中原地平并无山城,唐军遂以火器来加固城垒的防御。   另外,许多河北世侯的归降使唐军有了更多熟悉地形的骑兵,这些骑兵与城垒配合,往往能给深入南下的元军以重挫。   元军想要进攻,第一个遇到的唐军城垒就是武遂城,城中建有高高的瞭望塔,一旦望到元军,立即便以狼烟警示,其后元军若想深入,就会被唐军骑兵盯上,一点点消耗。   移相哥深感头痛,已铁了心要把武遂城拿下。   武遂城是始建于春秋战国时,宋辽之战时此地还有一场颇有名的冰城之战,杨延昭领兵于此,汲水灌城上,旦夕为冰,坚滑不可上,辽军于是大溃。   此城四面城墙周长八里,只能算是小城,但却是座军城,城墙高三丈,城墙很宽,厚七丈,城外还有三道护城堤。   唐军守将依旧是张延雄。   在保州时张延雄便曾抵抗住那木罕的攻势,如今守着更大更坚固的城池,便能将许多战术布置开来。   他将四门火炮分别置于四面城墙的高处,使得元军根本无法使用回回砲攻城。   哪怕元军不管不顾,塞着马耳朵冲到城下,却还会踩到各种陷阱。   面对这种情况,移相哥别无它法,只有用最简单的办法,即驱使民壮蚁附攻城。   八月十二日,元军在付出了无数性命之后,终于清光武遂城外的陷阱,使得民壮能够冲到城下……   “轰!”   火炮又吐出一枚炮弹。   “不要放了!”有校将大喝着,指着城外让炮手停下来。   既是因为城中炮弹已经不多了,也是因为元军不再试图推进砲车。   每次只能轰击一些民壮,还不如节省火炮,等着在更关键的时候用。   火炮的声响一停,元军士气大振,竟又开始试图将回回砲往这边推了过来,且越推越近。   “将军,要不要轰了它?!”   “等等,等等……我觉得不对,元军像是在消耗我们。”   “放箭!”   “猛火油柜!”   箭矢与烈火向城下泼洒而去,城头上的将领抬起望筒扫过战场,却有些奇怪起来。   今天没看到太多的元军骑兵。   而隔着那密密麻麻、尸横遍地的战场,元军大营中,移相哥却没有在观战,而是在帐中对着地图布置着。   “我们已经攻过武遂城很多次了,每次到了快要攻下之时,张弘道都会领兵前来支援。”   “他今天也一定会来,不然我们就要攻下武遂城了。”   移相哥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那代表白沟河某一处,道:“故意在这里卖了个破绽,遇到唐军骑兵的时候,不要拆浮桥,直接撤。”   “大王英明,张弘道发现浮桥一定会派一支骑兵从白沟河绕到战场后方,分割我们的兵马。”   “武遂城下大部分都是民壮,他会以为这样一来就能俘虏那些民壮。”   “击败他。”移相哥干净利落道。   很快,有探马匆匆赶到,禀道:“大王!发现唐军骑兵!”   ……   “报!大帅,元军已完全包围了武遂城……”   张弘道赶到武遂城附近时,听得战报,不由皱了皱眉头。   可以说北伐前期,元军都是在调整,等他们走出了贺兰山之败的阴霾开始反攻时,唐军却还有一半以上的主力兵马没有抵达。   对张弘道这一部兵马而言,如今正是最不好打的时候。   偏偏移相哥选择在这个时候不停进攻。虽说唐军的防线布置得好,但一旦元军采用这种不惜伤亡的打法,还是让他们应付得身心俱疲。   “大帅!”   忽然有一支探马从西北方向赶来,禀道:“在北面发现一支元军想要渡河偷袭我们的后方。”   张弘道抬起望筒向远处望去,再次确认了元军主力并未参与攻城,遂下令道:“先击败他们!”   “喏。”   唐军骑兵迅速转向,赶到白沟河畔,果见元军骑兵正在渡河。   张弘道果断下令半渡而击。   此时他看向那搭在河面上的浮桥,脑海中再想到武遂城外的元军分布,忽然便有了个计划。   下一刻,耳畔却传来一句低语。   “怕是有埋伏。”   张弘道转头一看,只见是张弘略已策马过来。   他不由问道:“六郎怎么看出来的?”   “直觉。”   张弘略干脆利落地答了两个字,过了一会,又道:“真的。”   张弘道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这才是最气人的。”   他派出探马往更北处打探,同时下令兵马不能追得太深。   不到半个时辰后,只见北面尘烟滚滚,有元军骑兵追着他的探马杀过来。   “射杀他们!”   张弘道此时已能完全确认移相哥是故意露出破绽,引诱他入伏,遂连忙后撤,转向武遂城。   只听得北面杀喊声大作,想必是移相哥见他不中计,干脆挥师杀出。   偌大的战场上,一边是五千骑唐军如长龙般袭卷向武遂城下的民壮,另一边是三万元军如海浪一般拍打过来。   “轰!”   城头上的炮火再次响起,轰然砸进元军的阵列之中……   ……   双方直杀到日落时分。   移相哥站上了望台,在落日下望着远处的战场。   “报!大王,我等晚了一步,没能成功埋伏张弘道,让他率军入城了。”   “我看到了。”   出乎意料的是,移相哥并没有很生气,而是转向麾下的几名万户,道:“你们说,张弘道为什么只带这点兵马来?”   “因为怕我们绕过武遂城攻打保州?”   “不是保州。”   移相哥招了招手,让人将大地图拿上来,铺在望台上。   这是一张中原的地图,中间画着的便是贺兰山脉。   夕阳下同,移相哥点了点保州西南方向,道:“我们的探马曾经在这里发现唐军在屯田。”   “大王想说什么?汉人就是喜欢种地。”   “你说他们屯了多少田?”   “能有多少?”   几个蒙古万户不以为意,对田亩之事毫不感兴趣。   唯有汉军将领贺仁杰道:“若是屯了田,现在该是收成的时候。”   移相哥一愣,抬起头来,四下看了一眼,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额秀特,难怪唐军建这么多城垒,难怪张弘道这么小心,难怪他们就剩这么点人……”   “大王?”   “额秀特,和我打着仗,还在种地,该死的牛马一样的敌人。”移相哥怒骂了一句,再次看向地图,道:“山东的兵马为什么还没有去偷袭唐军?!”   “大王,这事我们不清楚。”   “给我马上派一支骑兵向东,沿沧州南下,迂回绕道到唐军后面。他们在收粮!他们一定在收粮,烧光他们!”   ……   武遂城头,张弘道捂着伤口,叹息了一声。   “很担心吗?”张弘略上前问道。   “是在感慨我没有打仗的天赋。”张弘道自嘲道:“还是我不如你啊。”   “但你才是大帅,说明你比我强,眼光比我强。”   “那倒是。”   张弘略转头看向南面,道:“这局面,五哥真不担心?”   “小事,再难的时候都都过去了。”张弘道恢复了镇定,道:“放心吧,会有援军来的。我虽然天赋不如你,但比你更了解陛下,了解我们大唐的将士。”   “希望如此。”   “真的,我就是凭这个当上大帅的。”张弘道大笑道:“打仗嘛,信任同袍兄弟们就够了,要什么天赋?”   张弘略不由也笑了起来。   兄弟二人互相拍了拍,他忽然想到若是九郎也能懂这些道理就好了…… #第一千二百六十九章 燃烧   八月十三日。   一场攻城战方歇,有怯薛军从北面进了元军大营,简短地向移相哥递了个消息。   “大汗要来?”移相哥有些诧异,问道:“为什么?”   “过两天就是汉人的中秋节,大汗希望能够安稳汉军的士气。”   待听到是这个理由,移相哥摇了摇头,脸上浮起了些许不屑的神情。   私下里,他向麾下的几个万户道:“大汗太过重视那些汉军了啊。”   “就是说啊,汉军能打什么仗?”   “今年的那达慕大会可都还没办。”   “我也想回草原上过查干萨日。”   帐中万户们的声音闷声闷气,抱怨不已。   移相哥道:“大汗这时候来,我们免不了还得多费些力气,明日一定要把武遂城攻下来。”   众将纷纷应了,就当是给忽必烈一个所谓的中秋礼了。   ……   八月十五,中秋。   九斿白纛沿白沟河缓缓而行。   白纛下,忽必烈没有乘象舆,而是跨坐在战马上。神采奕奕,仿佛已得到了大捷报一般。   时至午后,兵马快要行到元军大营,缓缓停了下来。   有怯薛将领过来禀道:“大汗,那木罕大王在前面迎接你。”   不一会儿,九斿白纛便进了元军大营。   元军士卒们不由欢呼。   汗帐也被安置在大营正中央。   忽必烈坐下之后,眼神中却隐隐透着不悦之色,开口问道:“移相哥不来欢迎本汗吗?”   “父汗。”那木罕连忙道:“他说要攻下武遂城作为给父汗的礼物。”   “是吗?”   “他本已准备出营迎接,但就在不久前,勇士们已经攻上了武遂的城头。只差最后一点了,因此又回去督战。”   忽必烈不由赞道:“这才是草原上的英雄该有的样子!战功永远是给本汗最好的献礼。”   “陛下圣明。”   “为大汗而战!”   帐中一众官员将领纷纷应道。   那木罕这才到一边站好,转头看去,发现阿合马居然也在随行官员之中,只是位置比较靠后。   察觉到了那木罕的目光,阿合马抬起头看了过来,露出了个有些讨好意味的笑容。   “北平王。”   忽听得一声唤,那木罕回过神,却见是刘秉忠正站那看向自己。   “陛下此番来,已带来了造作局院造好的火炮,可需要运往城下攻城?”   “终于造出来了?”那木罕一愣,其后摇了摇头,道:“武遂城很快就要攻下来了。”   “那本汗便等移相哥的捷报了……把马奶酒赐给将士们!”   “传大汗旨意,赐马奶酒!”   很快,大营里便在准备着给将士们分发马奶酒,篝火也早早架起,开始烤羊。   不像中秋,却像是一场简单操办的那达慕大会。   这或许便是忽必烈想出来的,能够同时抚慰蒙古、汉军的办法,一举两得。   日影一点点西移。   篝火上的烤羊溢出了油脂,渐渐变得金黄。   汗帐之中,那木罕已经不知道还能再聊些什么了,出帐篷向外看了一眼,招过一名士卒,道:“你到南面战场上告诉移相哥,若攻不下武遂城就尽快收兵回营。”   “是。”   那骑兵匆匆去了,那木罕摇了摇头,心里有些明白为什么忽必烈想要当皇帝,因为草原上的臣民们对大汗有时真的太失礼了。   又等了许久,香味四溢的烤全羊已经有些焦了,被从架子上搬了下来。   而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终于,有马蹄声从营外传来。   “报,大捷,大捷,移相哥大王攻下武遂城了!”   捷报一路传入汗帐,接着营中再次响起了欢呼声。   “咚,咚咚……”   随着这鼓声,已有人开始唱歌,准备庆功,整座大营已是一片欢腾。   ……   “大汗,移相哥大王赶回来向你报捷了。”   不一会儿,只见盔甲上沾满了血污的移相哥匆匆赶回帐中。   “大汗,我让大汗久待,请大汗治我的罪。”   “本汗的神箭手回来了!”   忽必烈捧着马奶酒站起身来,到了移相哥面前,一手扶着他,一手将酒递了过去,又赞道:“连本汗都没想到你能这么快反攻唐军。看来祖宗的基业还是得靠黄金家族的子孙来守啊。”   移相哥接过酒,一仰头便一口喝干,道:“谢大汗!”   忽必烈看向帐帘中,略略等了一会,却不见再有将士进来,便坐回了汗位,听移相哥禀报武遂城一战的详情。   “我们已经围攻武遂城两个月了,战死了无数人才将唐军的火器耗尽。就在今天,勇士们三次攻下城头又被唐军赶下来……”   忽必烈问道:“听说张弘道就在城里?”   “是的,张弘道带了五千骑兵支援,被我们的大军包围,只好逃入城中。但没有携带粮草、火器。所以今天看勇士们已经攻入城中,他便从南城突围了。”   “突围了?”   忽必烈听到这个回答,心中微微有些失望。   他对一城一地的得失根本不感兴趣。   移相哥把武遂城对元军的牵制作用说得再厉害,这里也是平阔的中原大地,武遂城也不是钓鱼城,不是绕不过去的地方。   他想要的是击败唐军的主力。   移相哥感受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连忙道:“大汗,我有重要军情要说。”   很快,那张大地图又被摆开。   “大汗请看,我发现唐军在这片地方屯田……”   移相哥的手指轻轻移动,最后道:“所以唐军兵力不足,失去了武遂城之后,只能收缩在保州城中。而且他们的粮草还没有运进城。我们围住保州,那些粮草就都是我们的。就算抢不到,也要烧光它们!”   忽必烈那狭窄的眼睛中再次透出了赞赏之色。   他爽朗地大笑起来,拍着移相哥的背,吩咐将食物与酒端进来,他要亲自犒赏移相哥。   ……   武遂城。   城头上还摆着两门唐军留下的火炮。   有元军士卒正在摆弄着它,而更多人正在将尸体搬下去。   “动作快些!”   他们的百夫长大声催促道:“再过一会儿,大汗赐的酒食就要送过来了,早点清理了战场,早点吃喝。”   众人不由大喜。   又过了一会儿,果然见北面有火光过来,正是大汗赐的酒食到了。   “勇士们都停一停。今夜是中秋,又正逢我们打了胜仗,大汗为你们庆功!”   “好!大汗万岁!”   欢声笑语之中,一众士卒领了酒食,往城中走去,寻一个背风的地方坐下。   这是一座军镇,城周长不过八里。攻打的时候觉得难攻,一进来却发现除了军营什么都没有。   “也别找木柴了,我看这些唐军留下的火堆还能生火。”   “行,就坐这里。”   有人用火石点燃了地上的火堆。   不一会儿,周围的火堆也都被点燃,暖融融的。   “酒是浓的。”有士卒惊喜道。   “快,把酒囊给我。”   “给你。”   那士卒抛过酒囊,仰着头在地上躺下,看着天上的圆月,唱起歌来。   “我的心上人,是草原上最美的花朵。”   “她酿的马奶酒,甜到了我心头。”有人跟着唱道。   周围都是移相哥的怯薛,渐渐地,所有人都加入了唱歌。   竟还有人也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柄小小的马头琴,弹奏了起来。   “她斟满马奶酒,高高举过头。”   “她的腰身摆动,丰满又娇羞。”   篝火越来越亮。   有火星落下,火堆下的木炭也越来越红。   “哦,干了这杯酒,干了这杯酒!”   最先开口唱歌的士卒接回了酒囊,张大嘴,仰起头,酒囊里却只剩下最后一滴酒。   他就那么仰着头,等那滴酒落入口中,脑海中依旧是那蒙古姑娘高举马奶酒腰身摆动的画面。   余光里,看到有光芒炽亮。   “轰!”   一双腿在火光中被炸碎。   血光遮住了眼。   不等他反应过来,连他的身子也已被炸碎。   “轰!”   城头上留下的火炮被震起,又落下,随着坍塌的城墙一起往下砸去,砸在尖叫的人群中,又被尘土掩盖。   “轰!”   城门被炸塌,将想要逃出城的士卒隔绝在城中。   巨响不断,城楼摇摇晃晃,倒塌下来。   一顶顶帐篷已燃起了大火。   武遂城中一片大亮,恍如白昼……   ……   “打雷了?”   元军大营中,正在饮酒的那木罕耳朵一动。   “你们听到了吗?怎么会打雷?”   移相哥站起身来,出了帐篷,抬头向天边望去。   他看到了南面有一片光亮,像是落下山的太阳已重新升起了。   “那是……那是什么?”   心头浮起些不安感,移相哥忽然想到,攻下武遂城之后,因为急着回来觐见,有很多战后的事宜忘了安排。   别是出了什么意外。   “报!”   马蹄声踏破了这个夜色里的欢庆。   一个狼狈的骑士匆匆赶入营中。   “大王!大王!武遂城……武遂城整座城都被烧毁了!”   “我的勇士们……呢?”   那报信的骑士睁大了眼,满脸都是惶恐,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移相哥大怒,也不先问过忽必烈,翻身便上了战马,一路出营,向南面的火光奔去。   路上有看到三三两两策马向北奔逃的元军。   但也只是三三两两,竟是连一支完整的十人队都没看到。   而前方有种渐渐天亮的感觉,且越来越温暖。   终于,移相哥勒住马,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座陷在火中的城池,知道自己的两千怯薛与其他元军们是再也找不回了。   他的大汗就不该为了什么中秋节而忽然跑到前线来。   ……   烈火熊熊,仿佛要点亮中原大地。   南边的远处,也有人在驻马看着这漫天的火光。   既然要收复燕云十六州,既然这里不再是边界之地,还要军城做什么?   不如一把火烧了。 #第一千二百七十章 兵还不多   忽必烈眼中也有火光。   那是汗帐中燃烧着的篝火映在了他的瞳孔里。   但当他移开眼,眼神还是十分平静。   “大汗,唐军烧毁武遂城,恰恰说明他们兵力吃紧,无法应付这么长的战线。”   站在地图前分析形势的人换成了一个年轻的蒙古人。   他名叫乃颜,是东道诸王之首塔察儿的孙子。   自从塔察儿在贺兰山战死,其封地已由其子阿木鲁继承。   阿木鲁平庸且沉溺于酒色,这次忽必烈再次召各封地诸侯勤王,便由乃颜领兵前来。   乃颜今年才二十八岁,锐气十足,一双眼睛生得有些往上吊,给人一种极不好惹的感觉。   “南面的保州、真定等等城池,唐军一定会守。再加上还要应付伯颜、宋军、吐蕃,他们分散在各个城中的兵马一定不会多。”   “怎么确定?”   “我们可以试探一下。”   乃颜转头看了移相哥一眼,发现这位宗王阴沉着脸站在一旁并不说话,于是自己答道:“如果移相哥大王猜得没错,唐军真的在中原屯田的话,可以再次派骑兵深入,抢他们的粮草,看保州城还能派出多少兵马追击。”   “移相哥,你怎么看?”   被忽必烈点到了名字,移相哥才站出来道:“我之前已有很多次派兵南下了,很容易被唐军从各个城池出兵攻击。所以才让骑兵从沧州绕道。”   “不一样。”乃颜道:“这次,我们是为了反攻保州、斩杀张柔!”   年轻人到底是更有锐气的。   移相哥目光看去,心道或许大汗要的就是乃颜这种锐气,遂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   之前因为李瑕离开之后,元军一直在白沟战场增兵,张柔遂收缩防线,退回了保州。   而随着武遂城的失守,保州城再次成为了前线。   八月十六日,张府。   有急促的敲门声在门外响起。   “父亲……父亲?”   张柔睁开眼,愣了一会儿之后,才道:“进来吧。”   他老眼扫视了一圈,见案上还留着半块月饼正压在一封信纸上,拿起来一口便塞进口中。   一边嚼着,抬眼看去,只见来的是张十二郎张弘毅。   “本想着大姐儿回来了,结果这中秋,连二姐儿也不在。”张柔喃喃了一句,才想起问道:“何事?”   “父亲,不好了,五哥、六哥退回来了!”张弘毅慌慌张张道:“听说是武遂城失守了!”   张柔面色不变,而是拿起了案上的信纸,折好,收入怀中,道:“老五、老六到了?扶为父起来。”   张弘毅见他如此平静,只当他是年老糊涂了,忙道:“父亲,听说元军马上又要攻到保州来了,怎么办?”   张柔冷哼一声,道:“你既不愿管这些事,一心要去游山玩水,问什么问。”   “孩儿这不是……怕吗?”张弘毅倒也实诚。   张柔懒得再管这个废物儿子,出了屋门便将其赶开,一路往城北。   只见张弘略正端着望筒向北望阵。   “五郎人呢?”   “在城楼上,孩儿扶父亲上去。”   登上城楼,只见张弘道身上裹着伤,正仰着头靠在一张椅子上呼呼大睡,脸色十分疲惫。   张柔伸脚便踹了他一下,道:“你倒还睡得着。为父快八十的人了,尚且比你有精神。”   “父亲。”   “如何了?”   “探马回报,元军已经攻下来了。”   张柔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那封纸,道:“自己看吧。”   “是。”   张弘道是在进了武遂城之后便得到了张柔的口信,但更详细的内容却还是在张柔收到的这封信里。   他看过之后,对于战事却没有说什么,而是有些讶异地喃喃了一句。   “来的是岳父?”   ……   八月二十日。   乃颜的兵马已抵保州城下。   “报!麻都里千户已率军绕过满城南下!”   “保州城可有出兵?”   “没有!”   乃颜于是招过另一批探马,更仔细地问了一遍保州城头上的守军分布,最后自语道:“没错,唐军的兵力都收回去了守粮收粮了,保州没多少兵马。”   “大王,是否准备攻城?”   “急什么?等麻都里先抢到粮食。”乃颜下令道:“给我围住保州城,断了保州的补给。”   ……   而在元军大营中,移相哥也在听探马的汇报。   他皱起了眉头,问道:“有没有可能是张柔放出的假消息?为了骗我们退兵。”   “这就不知道了。”   此时移相哥手中拿的却是一封从东南方向送来的急信。   是他派往沧州的万户急派人传回来的,说是在文安县附近遇到了小股的唐军,有探马被袭击。   但移相哥觉得不太可能,唐军的兵力,防御保州一线尚且不够,怎么会派兵到东面去?   虽说东面自从李璮之乱后元军就没有安置太多兵马,但有伯颜在南面牵制,唐军不该能分出余力。   “若是假消息的话……”   “大王!”   帐中忽听得一声喊。   移相哥预感到不对,起身出了大帐。   只见一名怯薛匆匆跑来,指着南面道:“有骑兵……骑兵……归营。”   此时已经能看到尘烟了。   若说骑兵归营本没什么可急的,这次显然不是这么简单。   移相哥赶到南面望去,果然,望到的是一群残兵。   “大王!唐军来了!唐军来了……”   有丢盔卸甲的骑兵冲到营边,连滚带爬跑上前,喊道:“至少五万唐军来了。”   “额秀特。”   移相哥上前,一把拎住这士卒的领子,叱道:“什么唐军来了?!哪支唐军有这么多人?!”   “张……张……”   听着那士卒艰难地说出一个汉姓,移相哥本以为会是张柔。   然而,他听到的却是另一个名字。   “张珏?你是说张珏?”   “大王,是张珏!我听到千夫长喊的就是张珏来了。”   移相哥眼睛一瞪,不由愕然。   他依旧不太明白,为什么张珏会出现在文安县附近。   如果是这样,那……伯颜呢?   此时也来不及细想,他连忙赶往汗帐,要将这消息报给忽必烈。   半日之后,有快马从白沟大营狂奔而出。   “驾!”   “驾!”   他们要把消息递去给乃颜。   ……   “什么?!”   乃颜收到消息时已是次日,那双吊角眼一瞪,眼神中又是震惊又是凶狠。   “额秀特,这就是一见大汗就被擢为丞相的伯颜,废物,真是个废物。”   乃颜低声骂了一句,并不掩饰自己的不满。   他已经决定不能再围着保州了。   唐军故意瞒着南面大胜的消息,放弃武遂城,必定是为了引诱元军主力南下,各个歼灭。他才不要成为第一个落入陷阱的。   “派最快的探马,追上麻都里,告诉他别再深入了,给我撤回来!”   “是!”   很快,有元军骑兵飞马出了营地,绕过保州城向南面疾驰而去。   ……   保州西南方向百余里,有元军探马正驱马上了一座小山丘。   从这个位置远眺,能望到远处的官道上,有一支运粮的队伍正在赶路。   那探马望了好一会,下了山丘,驰过荒野,奔了数里,便见前方有一支元军骑兵正在休息。   “千户,发现了唐军辎重队!”   坐在马背上闭目养神的麻都里张开了眼,道:“仔细说。”   “至少有两千多人,每个人都推着独轮车,上面装着麻袋……”   紧接着便是哨声响起。   一匹匹趴在地上的战马站起身来,而跨坐在上面的元军士卒仿佛与战马是一体的,无比灵活地操纵着马匹向南奔去。   铁蹄滚滚而来,渐渐看到了官道上正在运粮的队伍。   “杀!”   元军呼啸起来,一边策马一边张开了弓箭。   然而,让他们诧异的是,那些运粮的民夫们却是不慌不忙,开始集结起来,还纷纷拿出了盾牌。   “列阵!”   与此同时,那些民夫还把什么东西射向空中,随着一声尖锐的响,空中炸开了一团红云。   “嗖嗖嗖嗖……”   箭雨袭下,元军已冲到了数十步之内。   而那些民夫们却已从独轮阵中抽出了武器。   一支支弩被举起,扣下。   弩箭激射而出。   “嗖嗖嗖嗖……”   “手雷!”   “嘭!”   马嘶声起,元军骑兵的阵列出现了混乱。   当他们好不容易冲到那些民夫的阵列前,迎接他们的却是密布的长矛。   麻都里吃了一惊,连忙拉住缰绳,虽然还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却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撤!”   他再次吹响了哨子,这次却是要撤退。   “撤!后面的自己跟上!”   冲锋容易,撤退却难,好不容易才带着部分骑兵先行转向,麻都里立即向北逃去。   马蹄声急促,才转过前方一座名为孤山的小山。   忽然“嗖”地一支箭射来,正中麻都里前方的一名士卒。   “吁!”   定眼一看,前方竟是有一支数百人的唐军骑兵赶来。与此同时,后面的唐军步卒也已追了上来。   “怎么这么快?”麻都里不由惊呼。   他再四下一看,才知自己已经无路可逃了……   ……   “噗。”   一场小战事告落,范学义一刀将那元军千户的首级砍下来。   “挂起!”   他将首级抛给身后的郝狗儿,喘着气擦了擦脸上的血。   “将领,为什么不给他投降的机会?”郝狗儿问道。   “领兵入境来抢掳的,斩首以儆效尤。”   范学义简单地回答了一句之后,大步地赶向前方那支骑兵,向那独眼的骑兵将领道:“多谢将军!”   “都是同袍,不用多谢。”对方开口却是浓重的甘肃口音,抱了抱拳又道:“西宁军统制,李丙。”   “奉义军统领,范学义,见过李统制。”   “出发吧,保州不远了。”   “燕京不远了。”   “对。”李丙大笑,“燕京不远了……” #第一千二百七十一章 怯懦   八月二十二日清晨。   天光初亮,保州张府内一座小院子里便响起了喊叫声。   “十二郎,十二郎……元军退兵了!真的退兵了!”   张弘毅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去,嘟哝道:“财儿啊,小声些吧。”   名为财儿的婢子却犹在推着他的身子,道:“十二郎要到城头上去看吗?元军真退兵了。”   “不去。”张弘毅躲开了她的手,缩到了床的另一边。   “阿郎已经去城楼上了,十二郎真不去吗?”   张弘毅打了个哈欠,自语道:“那我就更不去了,嫌挨的骂少吗?”   财儿又问道:“十二郎是怎么知道元军一定会退兵的?这两天城里大家都可慌了。”   “我不知道啊,是父亲说的。”   “那十二郎一点都不惊讶呢。”   “因为我还没睡醒。”   财儿并没有离开屋子让张弘毅好好睡懒觉的意思,说着话已打开了窗户,开始打扫起来。   张弘毅听着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只好万分无奈地坐起,用力打了个哈欠。   “十二郎,你真要去长安吗?”财儿扫着地又问道。   “倒也不一定是长安,听说临安也很不错。反正世道变了,以后大家族的日子不好过。大姐儿鼓励世侯子弟分家,我得做个表率。”   说起这个,张弘毅精神不少,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匣子,打开看了一眼。   “十二郎几时去啊?”   张弘毅抚着匣子,心想,等这些中统宝钞可以兑成大唐纸钞了便起行,嘴里则漫不经心地应道:“等二哥放出来,父亲也能安心些。”   “那还回来吗?可有好多熟识的人都在保州。”   “当然回来,但以后我就自立门户了,回来就是小住。”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分家。”张弘毅一时也不知如何形容,道:“就是,我的家就是我自己家,我的钱归我自己管。父亲母亲兄长嫂嫂都不用管着我。在我家里呢,下人只要管我叫阿郎,十二郎多难听啊……我还要把我姨娘接过去。”   “那财儿也可以不叫财儿吗?”   张弘毅“咦?”了一声,问道:“你也想走吗?”   财儿也是一愣,问道:“十二郎不带财儿吗?”   “我为何要带你?你是家里的丫环。”   “哦。”   屋里终于安静下来。   张弘毅把匣子重新收好,洗漱之后换了一身衣服,自语道:“趁着这几日,去置办些特产,等到了长安发卖。”   转头一看,见财儿在院子里倒水回来,眼睛红通通的,一脸委屈,他不由吓了一跳。   “干嘛?我又没欺负你。”   财儿嘴一扁,马上便哭了起来。   张弘毅登时警惕起来,道:“可说清楚了,我可从来没欺负过你。”   “是,十二郎从来不欺负奴婢,怕让奴婢成了通房,往后留下个庶子来。只给奴婢起个难听的名字,招财进宝,然后……呜呜……”   “唉。”   张弘毅叹了口气,显出与年纪不符的老成来,思考了一会儿,道:“好吧,总比到了外面再找人划算……你可别哭了,等着,我去找母亲说带你一起走。”   财儿立即就不哭了,抬起头道:“十二郎,你可不亏,财儿也攒了不少钱。”   “呵呵,且早点把行李打包好,屋里就不要收拾了。没来由我小张家的人给大张家多干活……”   ……   保州城外军鼓震天。   马蹄如雷,踏得地面都微微晃动。   当远处唐军追击了元军一段距离之后再归城,便响起“万胜”的呼声。   “哈哈哈哈!”   张柔翻身下马,大刀、盔甲上都染着血迹。   等张弘略过来搀扶,却被他一把拨开。   “为父如何?可老当益壮?”   “父亲并无老态。”   “哈哈,方才还斩杀了一个元军百夫长。”张柔道:“告诉五郎,再派快马联络张珏,约定时日共围元营。”   “五哥已经派人去了。”   “好,我们明日便拔营!”   “……”   张弘毅已在城楼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威风凛凛的张柔回来。   “父亲。”   “又跑来做甚?看你这个样子。”   张弘毅低头一看,见自己穿得虽然朴素,但也干干净净,不知有何不妥。   他反而觉得父亲这一身金甲上满是血污与尘土,该擦一擦了。   “孩儿想带些人手,方便在外照顾。母亲不敢作主,让孩儿来问父亲。”   “哼,老夫还没死,小畜牲便想着分家。”   张弘毅十分惶恐,忙要解释,道:“孩儿……”   张柔手一抬,叹道:“不必多说,为父明白,世道变了。为父就是……不太习惯。”   他转头看了看幼子,伸手在脑袋上摸了摸。   “长这么高了?你最不像为父。”   “母亲说孩儿长得与父亲年轻时一模一样。”   “为父是说你没出息。”张柔摇了摇头,道:“你看为父,这一把岁数了尚思报效家国。”   “母亲想叫孩儿劝父亲别再上战场……”   “闭嘴!你回去告诉她,燕京这一仗我去定了。”   张弘毅道:“父亲,上次也说要攻燕京,这次又要攻……”   “你懂什么?战略上有退有进,兵家常事。”张柔骂道:“滚开,想自立门户便去,想带谁便带,莫待在这碍眼。”   “孩儿告退。”   张柔看着幼子离开的背影,摇了摇头,心道这孩子没有自己那种虎狼一样的野心。   然而再转念一想,这或许没什么不好。   好比他自己上次立功心切,放言要为李瑕攻下燕京,实则却忘了南面还有伯颜。   当时还是李瑕亲自到拒马河畔与他详谈了一场,他才重新意识到,在战场上太急切就容易犯错。   至于这次,元军是真的别无支援了。   “燕京。”张柔喃喃道。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的攻下燕京之后的情景不再是张家权势滔天扶张文静登上后位,他都到这个年纪了,再想那些确实太远。   这次,他看到的是青史上的文字。   也该给这辈子求一个盖棺定论了……   ……   白沟,元军大营。   汗帐之中仿佛有一朵乌云,压得每个人都感到透不过气来。   若仔细一找,就发现那乌云并不是在上空,而是在忽必烈的脸上。   身为大汗,他太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威严给臣下施加压力,逼压着他们为他鞠躬尽瘁。   “臣以为,张珏并不会西进与张柔合兵。”   此时站在地图前分析的人又换成了刘秉忠。   忽必烈不信任汉臣,但往往到了危急之时,他又会想起这些足智多谋的汉臣。   只见刘秉忠在地图的东面划了一条线,道:“他会直接攻打大都,甚至是……居庸关。”   忽必烈在听到张珏要直接攻打燕京时就已不悦,而“居庸关”三字一出,则是让帐中的蒙古宗亲、将领们瞬间变了脸色,议论纷纷。   “绝对不能让唐军攻下居庸关!”   “如果居庸关丢了,我们就只能穿过燕山的小道回草原了。”   “……”   突然,“嘭”的一声,却是忽必烈拍案怒喝,道:“谁告诉你们本汗要退回草原了?!”   众人俱惊,不敢多言。   忽必烈怒气汹涌,冷眼环顾着他们。   “仗都还没开始打,只听说敌人有可能要攻打一个关城,你们就吓成这样?还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吗?!”   移相哥连忙道:“大汗,我们是说不能让唐军攻下居庸关。因为居庸关一丢,草原上的援兵想要来支援,也就十分不易了。”   忽必烈沉着脸,看着帐中一个个臣下都感到害怕了,方才看向刘秉忠,示意其继续说。   “张柔的兵力并不足以与大汗决战,他此时出兵北上,为的是拖住大汗,好让张珏继续北上,绕到大汗后方,形成关门……之势。”   刘秉忠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他并没有给出建议,因为他相信帐中不缺给建议的人。   果然。   “大汗,退回大都吧?”   “大汗,我认为该先退回去击败张珏……”   听着这些声音,忽必烈首先想到的是营中还有两门火炮。   那是随他的兵马南下,用来攻打保州城的。   现在一炮未发,若真退了,那就只剩燕京孤城可守,彻底落入下风。   忽必烈不愿如此。   他闭上眼,想像着,若是父祖辈在此,会怎么做?   野狐岭一战,金军近五十万大军遍布野狐岭长城,成吉思汗集中十万兵马集中攻打金军大营,大胜,金军伤亡二十余万,余众逃散。   是役,蒙古骑兵全部下马步战,木华黎亲自冲锋在前。   也许,该亲率骑兵南下寻找李瑕决战。   不再畏惧那些炮火、坚城,该到了像父祖辈一样以勇猛平天下的时候了。   但,忽必烈心里又清楚,野孤岭一战时,金军主帅有那样一个又一个不可思议的可笑错误,换作是他来指挥也能轻易大胜。   如今所面对的敌人,已不是那个腐朽不堪的金王朝。   而大蒙古国,还有木华黎吗?   张珏才更像木华黎。   再不退守,一旦让张珏先抵达燕京,甚至居庸关。到那时,丢掉的就不仅仅是中原了。   “传本汗的旨意。”忽必烈开口道,“大军北上,寻找张珏主力,歼灭他们。”   “大汗英明!”   “……”   转眼间,又看到了那张地图。   在中原已只剩下一座孤城。   但真正让忽必烈感到难受的并非是只剩下孤城这个结果,而是连一场真正的血战都没有便退到孤城。   他很意外地发现麾下那些以勇猛著称的勇士们是那么懦弱。   仔细一想,他们有马匹、有广袤的草原,又为何要为了他而血战?   黄金家族的时代已经彻底结束了。   应该说,它早就结束了,只是忽必烈现在才发现…… #第一千二百七十二章 燕云   开封行宫。   殿中散落着许多文书,李瑕独坐在案边看着地图,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那声音很轻,显然是有人踮着脚在走路,隐隐还有丝熟悉的香味飘到鼻尖。   接着,赵衿便搂住了他的腰,问道:“在想什么?”   “知道燕云十六州在哪吗?”   赵衿愣了一下,顿时失去了玩闹的兴致,有些不安地应道:“不……不知道。”   “嗯?真不知?”   赵衿已老实到前面来,站在旁边向地图上看去,低声道:“以前虽总能听到人说要收复燕云十六州,可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是哪十六州。”   “也许是因为他们从来不是真心想收复吧。”   李瑕也懒得就此再讨论宋廷对此事的态度,毕竟临安离燕云还是太远了。   “陛下。”赵衿小心翼翼问道:“你现在收复了几个州了?”   “算时间,该有两个了。”   “两个?”   赵衿十分惊讶,道:“我们都打到那么北了,怎么只有两个吗?”   “如果张珏行进顺利,该是已收复了瀛州、莫州。”李瑕在地图上点了点,道:“也就是河间府,以及任邱、莫亭县一带。”   他手指上移,又沉吟道:“若是忽必烈继续收缩兵力,或许张柔此时已进入了涿州也未可知。”   “也就是说,我们才刚刚开始收复燕云十六州。”赵衿看向地图上燕京附近,疑惑道:“它们都在哪里啊?”   “居庸关以东七个。”李瑕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个圈,道:“而山西以北与草原交界这一带,则是九个。”   他画的这一片地方,北至张家口,南至雁门关,西至河套,东至居庸关。   “原来是这里。”赵衿颇有些意外,“我一直以为燕云十六州在河北,原来更多在山西。你为什么在看这个?我是说,现在不是要攻下燕京吗。”   “相比而言,燕京更多的是象征,是忽必烈头上的王冠,而这一带才是要被扼住的脖子。”   “嗯……好难懂啊。”   “你看,这上面是广袤的草原,这里是燕京,而燕山挡在这里。从草原到燕京最好走、同时也最好守的路在哪里?”   “啊,明白了。所以燕云十六州这么重要?”   “若非中原丢了燕云十六州,岂能这般轻易地受辱三百余年?”   赵衿目光看去,渐渐看明白李瑕在做什么。   他根据前线的情报以及各地的物资粮草情况,在地图上各个大股的或小股的兵马到了何处,物资与伤亡情况如何,再推演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对局势做判断。   比如一张雁门关的地图上,已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旁边还贴着几张关于双方将领的情报。   她想要多帮些忙,但懂的事实在太少……这才想起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   “哦,你让我写给舅舅的信写好了。”   李瑕接了,放在案边,准备一会遣人送去。   赵衿问道:“能招降他吗?”   “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就当是多给他一个选择吧……”   ……   如今贾似道还没有从川蜀撤军,至少李瑕还没收到消息。   不过李瑕认为宋军已暂时掀不起太大的风浪了。   之前他分析局势,认为到了三方僵持的阶段,大家都像是紧绷的弦,就看谁先犯错,谁的弦先绷断了。   于是,李瑕选择了最稳妥的办法,即回来坐镇开封这个像是棋盘天元的位置。   结果最先绷裂的果然还是宋廷。   吕文焕一缩头,宋朝廷马上就乱了,内斗、求和,“嘣”的一声,贾似道的弦先断了。   而忽必烈犯的最大的一个错就是寄望于宋军帮忙牵制,受此影响,单独面对李瑕便处于下风,只能再缩。   到了这个阶段,李瑕所求的则是不给忽必烈翻身的机会。   那么,这个阶段的关键就在于这山西北部,晋冀蒙三省交汇之处。   李瑕不仅要让张弘道、张珏这两支主力都北上,还需要刘元礼一路破雁门关、居庸关,彻底对忽必烈形成包围。   对着地图思索了一整天,到了傍晚的时候,李瑕招过林子。   不一会儿,林子进了殿。   “陛下,这是今日送达的军情。”   “聂仲由有战报传来吗?”   林子道:“还未收到。”   李瑕略略沉吟,道:“派快马传旨给他,再告诉他,朕需要他保证元军不能偷袭关中的同时,还要他从北面渡过黄河,拿下云州、朔州等地,助刘元礼破雁门关。”   ……   九月初一,居庸关。   一队骑兵在傍晚时赶进了关城。   为首的爱不花身披着华贵的皮裘,器宇轩昂,登上了城楼向东望去,目光向往。   “大王,可以用饭了。”月乃合过来提醒道。   爱不花抬手一指,道:“明日早早出关,天黑前能到大都吗?也不知公主从开平到了大都没有。”   月乃合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道:“大王就算不亲自到大都,大汗也一定会把公主送到汪古部的。”   “怎么会?”爱不花道,“过去的两年里,我多少次请求大汗,他都没有同意。”   “但现在不一样了。”月乃合道:“大王该知道,局势是像水一样在变化的。自从唐军攻破了太原以来,大汗对待汪古部的态度就已经起了变化,大王难道没有察觉吗?”   “这是好事,不是吗?”   “臣反而不认为这是好事。当唐军攻到雁门关,就代表着包括山西世侯在内,别的兵马已经不能够守卫燕云十六州,大汗更加需要汪古部的牧民们上战场。而经过了这几场大败,大王还能剩下多少牧民?”   爱不花叹息了一声,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但我是成吉思汗的外孙,是大汗的女婿。越是危难的关头,越应该为大汗分忧。”   月乃合向四周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即使如此,大王也不该去大都,可以留在阴山,为大汗守卫退路。如果大汗被汉人击败了,向北走燕山的路太窄了,只有走居庸关才是最好的退路……而这里,现在需要依靠汪古部来守卫。”   “你是什么意思?”   “这种情况下,大汗应该把月烈公主送到草原上与大王成婚,而不是让大王到大都去。”   爱不花不悦,问道:“你是让我逼迫大汗?”   月乃合脸色为难起来,还想再说些什么。   “别再说了。”爱不花却已喝令了一声,转身离开。   ……   九月初二。   燕京,大都新城。   忽必烈这次回来,没有再宿在金中都大宁宫,而是迁到了新建好的大都城。   大都的城墙与宫城城墙虽然已经建好,但大部分宫殿都还没有完工,忽必烈也不嫌弃,直接支起他的汗帐。   不得不说的是,元军骑兵的行军速度还是快于唐军。   忽必烈赶到之际,张珏堪堪行军到安墟附近。   两军探马相遇,先锋兵马稍稍交战之后,张珏就地扎营,作固守之态,不愿与元军马上决战。   对此,忽必烈警惕起来。他没有立即派出大军去强攻张珏大营,因为他已预料到唐军是在等待更多的兵力。   但唐军在河北已快要聚集十万兵马了。   “这里!”   地图被铺开,忽必烈目光敏锐地一扫,马上便点了点一个地方。   雁门关。   “传本汗的命令给大同兵马都元帅按竺迩,让他马上回防雁门关……”   忽必烈下达这些命令的同时也感受到另一个问题,即大蒙古国以往太宽纵各个兀鲁思了,使得他不像李瑕那样可以对麾下的元帅如臂使指。   当年蒙古攻金,这些汪古部的将领望风而降。现在谁知他们会不会对李瑕也望风而降?   正思忖着这些,有怯薛士卒禀道:“陛下,爱不花大王到了。”   忽必烈一听,不由放心了些,知道至少汪古部的首领“暂时”还没有倒戈之心…… #第一千二百七十三章 墙头草   抵达了元大都之后,爱不花跑马围着这座新建的都城绕了一圈,为它的雄伟而感慨不已。   “比哈拉和林还要大,这是当今世上最壮观的城池!”   随在他身边的月乃合抬头看了看,反而是叹了一口气。   九月的天气已经开始冷了,这一口气叹得能够很明显地看到口中冒出的白气。   爱不花道:“记得昔木土脑儿一战吗?阿里不哥差点就要攻到开平城,但大汗还是击败了他。这次也是一样的。你看,能建造这样一座巨城的大汗,什么敌人不能战胜?”   “大王,你忘了贺兰山之战了吗?”   “别说了,我是黄金家族的人。”   爱不花转过头,有些严厉地警告了月乃合一句。   “是。”   “进城吧。”   马蹄踏过结着霜的草地,月乃合转过头,向南望了一眼。   他没有看到唐军,但已经能够感受到兵临城下的气氛。   而就在城楼上,忽必烈正亲自在看爱不花带来的兵马。   望筒将画面拉近,一名骑兵映入眼帘。   这是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孩子,两边的头发扎成了辫子,作牧民打扮,并没有披甲,只有背上挂着一把小弓。   忽必烈稍稍移动望筒,确定没有看到马上有挂着弯刀。   又看了一会,只见爱不花带来的兵马里有很多这样的孩子,除此之外,也有不少年老的牧民。   “本汗听说,李瑕那边征兵,盔甲武器甚至粮饷,都是统一发放的。”   随侍在一边的刘秉忠应道:“以前中原施行府兵制时,武器马匹亦是自备,能节省大量军费,但前提在于府兵有田地家财。眼下大元的难处在于连年战乱、百姓贫困。”   “你觉得本汗该怎么办?”   “重用汉军。”刘秉忠道:“如今蒙古兵马卖掉牛羊、妻子,自备武器前来参战,打了胜仗却得不到战利品,自然不再像以前那样有战意。但陛下可以用土地作为战利品奖赏汉军。故而说,行汉法才能让陛下战胜李瑕……”   忽必烈也不知有没有在听,过了一会,挥了挥手,示意刘秉忠退下。   过了一会,那木罕赶了过来。   “父汗,我已经把爱不花安排好了,告诉他晚些来赴宴。”   说到这里,那木罕流露出了一丝冷笑之意,又道:“还有一件事,爱不花麾下有个怯薛说,月乃合时常劝爱不花投降李瑕……”   ……   夜幕降下。   篝火照得帐篷里暖洋洋的,马奶酒被斟满,那木罕一饮而尽,打着酒嗝道:“谁说唐军胜了?胡说!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他站起身向南面一指,道:“那些汉人世侯,信不过!”   爱不花抬着头,等了一会儿,却没听到后面的话。   “就这么简单。”那木罕道:“眼前的局面,就只是因为汉人世侯背叛了。而大蒙古国的铁骑还没开始让他们知道什么才是强大。”   “我知道是这样,进城前我还说,大汗会像击败阿里不哥一样击败李瑕。”   那木罕笑道:“但不能再信任汉人了。”   爱不花举起酒杯,道:“只有我们黄金家族才可以信任。”   那木罕微微愣了一下,大笑着点头,又道:“父汗说了,就在这个月底让你与月烈完婚,到时我们就是一家人。”   “我们原本就是一家人。”   “对,对。”那木罕再次点头,道:“既然是一家人,你就安心准备婚礼,汪古部的兵马就交给我来指挥。”   这次换作是爱不花一愣,道:“我希望能与唐军再打一仗,洗刷在贺兰山的耻辱,为大汗立下功劳。”   那木罕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些,捧着酒走到爱不花身边,拍了拍他的肩,道:“放心吧,我不是要夺你的权,都说了,是想让你能安心成婚。”   ……   酒宴过后,爱不花终于感受到了一丝不悦。   他离开了帐篷,翻身上马,与月乃合并辔而行,道:“那木罕好像没有那么信任我了。”   既然到了大都,月乃合反而不再劝什么,安慰道:“也许是汉人世侯们的倒戈,让大汗有些警惕了。”   “可我不是世侯!”   前方忽然一队骑兵举着火把跑过。   爱不花连忙一拉缰绳,止住战马。   “咴!”   一声马嘶,月乃合跨下的战马不知为何却是忽然发了疯,猛地向前窜去。   “拉住他!”   刹那间,月乃合便已被那疯马带得不见了人影。   爱不花连忙带人追上去,追了一会,远远便听“嘭”的一声巨响,其后便是一声惨叫。   他吓了一跳,赶上前一看,只见月乃合已摔在地上。   “月乃合!”   拿火把一照,赫然见到地上一滩鲜血,却是从月乃合后脑勺流出来的,而其整张脸也被撞烂了,整个鼻梁骨都已碎裂,半张脸都凹陷进去,血肉模糊。   爱不花转过头,侧耳倾听,像是还能听到那远走的马蹄声。   “哒哒哒哒……”   ……   两名骑士牵着一匹空马绕过空旷的大都城,把带血的狼牙棒往地上一丢,重新回到那木罕的帐篷中。   “大王,办好了。”   那木罕点点头,喃喃道:“你们说,汪古部的阿剌忽失归附成吉思汗,却还保留着自己的领地、权力……那和汉人世侯有什么区别?”   “汪古部不是汉人。”   “我看他们比汉人还像汉人,你看中原有几个农夫会吟诗?会给自己起个字号的?额秀特。”   “大王,那样要不要把爱不花也杀了?”   “杀他做什么?”那木罕摇头,“等月烈嫁过去了,父汗自然能控制汪古部。”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爱不花称自己是黄金家族,只觉得十分可笑。   阿剌海别吉收养的孩子,也敢自称成吉思汗的外孙?   ……   雁门关以南,唐军大营。   天下有小雪粒飘落,营中显得有些安静。   因天气突然转冷,唐军士卒大多都在帐篷里待着。   “大帅!”   有士卒匆匆赶到望楼,向刘元礼禀道:“祝将军来了,带了辎重来了!”   “好,棉甲带了没有?!”   “这还不知。”   刘元礼道:“我去迎一迎他。”   “刘元帅,我已经到了!”   只听得望楼下一声大喊,之后脚步声传来,祝成已跑上了望楼。   他行了个军礼,高声道:“刘元帅,辎重已在卸了,让末将看看雁门关吧。”   “别把我这望楼踩塌了就行,棉甲有没有?”   “有!没等刘元帅催,陛下已经命人把棉甲送到太原了。”   刘元礼大喜,道:“好!太好了!”   祝成眺望着远山,道:“娘的,元军也会守关。”   “就是以前守雁门关的金军。”   “金国都亡了三十多年了。”   “也算是世侯。”刘元礼抬手一指,道:“野孤岭一战之前,三州和周边的豪强联络金军主帅完颜承裕,说愿为前驱和耳目,完颜承裕却只顾盘问退路怎么走。诸豪强失望而归,遂转投了蒙军,成了草原上最早的一批世侯,多是汪古部人。之后便是云、朔的豪帅附蒙。”   祝成道:“金国也是废物。”   刘元礼道:“我大军进军仓促,未带辎重,抵达雁门关时天气忽然转冷。如今棉甲到了,后面的仗就好打了。”   “刘帅可有把握,可需要太原再派些援兵?”   刘元礼抬了抬手,道:“易公兵力本就不多,还要镇守山西诸城,不必调了。”   说着,他微微有些感慨,道:“元军守雁门关的主将叫刘恩,其父原本是金军将军,后领部降于蒙军。刘恩这人与我同祖,我已派人联络他。”   “能劝降他?”   “蒙古灭金时,其父能款附蒙古,如今大唐灭元,他为何不能归附大唐?”   刘元礼性格沉稳,因此攻山西这一路而来虽未有大战,但取山西的速度并不慢,且伤亡最小,缴获最多。   他认为刘恩只要能看得清天下形势,就该放弃继续当世侯的妄想。   “不过都是些墙头草,风向变了,该倒了。”   ……   “大帅,雁门关上有动静!”   刘元礼抬起望筒,只见有元军士卒正在向这边挥动旗帜。   他身子往前倾了些,希望看清是不是刘恩要投降。   然而,那些元军却是将一颗头颅挂了起来,向这边摇晃着,示威。   看那头颅,正是刘元礼派去的使节。   “娘的!有眼无珠,找死!”   刘元礼大怒,转身便下了望楼。   “传令下去,既然棉甲到了,明日攻城!”   ……   转眼便到了九月底。   雁门关上空已下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然而,关城上却没有多少积雪。   只有不停流出的滚烫鲜血,以及一具具战死的尸体。   “轰!”   城墙忽然响起剧烈的颠动。   “怎么回事?!”   “唐军用火药炸塌了东面一段……”   “堵上去!”   刘恩大怒,连忙又把兵马堵过去。   结果却听得士卒们的喊声越来越慌。   “唐军攻上城头了!”   “把他们赶下去!”刘恩下令道:“放火!”   “放火!”   东段城头上突然窜窜起了一道火墙,将那些登上城头的唐军士卒裹入火中燃烧,却也将元军来不及逃的伤者袭卷其中。   正此时,却有士卒匆匆找到刘恩。   “元帅,元帅,援军到了!”   “援军到了?”刘恩大喜,问道:“谁来了?”   “看旗号,是大同总管元帅。”   “我亲自去迎,给我守好城!”   刘恩匆匆赶到北城,望了好一会,果然见大同元帅按竺迩率骑兵赶到城下。   双方吆喝了几句,刘恩便下令道:“快,打开北面城门!”   他知道按竺迩之前奉命从延安偷袭关中,如今能赶回来支援,显然是因为攻关中失败了。   于他而言却不是坏事。   只要能守住雁门关,大不了就是重演辽、宋的旧事,他依旧能在关外当小诸侯。   “刘元帅。”   随着城门打开,一列列骑兵策马而入,其后便是白发白须的汪古部元帅按竺迩。   刘恩连忙迎上,道:“大帅来得正好,唐军攻城正急,还请大帅出城击之。”   “出城可以。”按竺迩道:“但得向刘元帅借样东西。”   “借什么?不如等打完仗再说?”   “现在就借。”   随着按竺迩这一句话,已有骑兵赶到刘恩面前,忽然抽刀便砍。   “噗!”   血柱激射而出,刘恩的一颗头颅已落在地上。   按竺迩抬头向城南看去,隐隐见到了城头上有眼熟的盔甲,不由心道:“还好来得早,若再晚些,唐军就要破城了……” #第一千二百七十四章 入冬   开封城北,黄河边。   “若要更省钱的办法,该问问兄长才行……”   李瑕正在听郭弘敬说话,忽见林子匆匆赶过来。   一般而言,若非紧急军情,林子不至于亲自跑过来报信,李瑕不免有些担忧起来,怕不是哪里打了场大败仗。   坐等战报,其实远比在战场上时更让人心情忐忑。   “陛下。”林子赶上前,却是一抱拳,道:“聂哥哥的战报到了。”   “终于到了。”   诸路军中,聂仲由是进展最缓慢的一部。如今张弘道、张珏都快兵抵燕京城下了,聂仲由却一直在延安没有太多动静。   但此时李瑕看了那信件,却是十分诧异。   “聂仲由可有派人来?”   “有,陛下现在就见吗?”   “现在就见……”   聂仲由派来的是个遂宁人,操着一口川蜀口音,让李瑕感到有些亲切。   “末将蒋水石,见过陛下。”   “蒋金石是你何人?”   “是末将的兄长。”   “朕记得他,嘉陵江斩史枢那一战,他很英勇。”   稍聊了两句之后,李瑕问道:“你们能确定按竺迩是真心归附?”   “大帅不确定。”   “说说招降的详情。”   “大帅增援延安府时,按竺迩已驻兵于城北,然大帅苦等两月,也并未见元军攻城。直到按竺迩派了信使见大帅,说是他现在已经控制了他的兵马,因此敢与大帅联络,请大帅容他静观天下变局……”   李瑕一边听着,一边从林子手里接过按竺迩的情报。   按竺迩是云州人,其父是金国的群牧使,即养马官,却在野孤岭一战之前,就驱赶着所有牧马投奔了成吉思汗;其母虽是金人,却与赵良弼是同族,汉化为赵姓。   总而言之,这人出身于汪古部中的大家族,读书、目光长远,也是能两边倒的墙头草。   “但后来,按竺迩忽然偷袭了我们。”蒋水石还在详述着,道:“那是今年三月,他以为我们已经放松了对他的防备,偷偷派兵想要向西绕到灵台道进攻关中,但大帅一直保持着警惕,伏击了元军一次,大胜。没多久,按竺迩又说想要归附,大帅不敢信他,让他拿出诚意来。之后我军攻占太原的消息传来,他便称要献云州、朔州……”   ……   燕京城,团河大营。   这里位于燕京城南五十里。   帐篷中,那木罕与乃颜正在喝酒暖身子。   “其实汪古部与汉人世侯没有区别,也可能背叛黄金家族。”   “所以大汗让我们接手爱不花的兵马?”   “也因为他不会打仗,贺兰山之战时,他让父汗太失望了。”   “就让他好好当黄金家族的驸马吧。”   “说到这个。”那木罕笑道:“他真把自己当成阿剌海别吉的亲儿子了。”   乃颜举杯与那木罕碰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笑道:“真正能让大汗信得过的人,还是只有我们这些真正的黄金家族子孙。”   “你不是一直想要吞并高丽吗?父汗答应了。”   “真的?”说到这事,乃颜当即便来了兴趣,道:“我听说,高丽有臣子叛乱了?”   “是,那王谌不就是因此留在大都吗?”那木罕道:“等击败了李瑕,你便带他领兵进入高丽平叛,再利用他掌握高丽好了。”   “但我还听说王谌想当大汗的驸马?”   “先安他的心罢了。”那木罕道:“记住,你可以有鲁兀思,但前提是打败李瑕。”   乃颜点点头,道:“我知道。”   两人又饮了几杯酒,等到身上暖和了,那木罕便道:“走吧,去整编爱不花带来的牧民吧,我先挑?”   “你先挑。”乃颜淡淡应了一句。   有怯薛士卒掀开帐帘。   只见面这会儿工夫,外面的积雪已经又厚了不少。   “雪真大啊。”   “冬天来得早,这是好事。”那木罕道:“唐军不耐寒,肯定要等开春了才能再进攻,三四个月,足够我们击败他们。”   “那些南方人要冻死了,该去偷袭他们。”   “很快就会有机会的。”   此时大营里,那木罕麾下的万户已经从汪古部的兵马中挑选出了一万人。   其实也不难,让各个百户过去,看到壮年的、披甲的便喊出来就可以。   至于剩下的,则归乃颜指挥。   保州一战,乃颜损失了一些兵力,这是忽必烈对他的补偿。   然则,当乃颜走进营中,看到的却是一个一个或太老或太小的牧民,盔甲武器也不足。   他心中不由冷笑,嘲笑拖雷家族的没落。   ……   “你叫什么名字?”   一个正在绑弓弦的少年牧民抬起头,答道:“努桑哈。”   “多大了?”乃颜又问道。   “十二岁。”   “站起来让我看看,有马背高吗?”   “有!”   那少年唰地便站了起来。   乃颜又问道:“为什么出征?你是被强征来的吗?”   “不是。”努桑哈道:“我阿布是英雄,他战死了,羊群也卖掉了,额吉没有吃的,只能到别人的帐篷里给我讨吃的。我要上战场抢到战利品,养我的额吉。”   乃颜用手掌拍了拍努桑哈的头,道:“听着,你还很弱小,我们都很弱小。但终有一天我能带你回到草原,让你牛羊成群,为真正的大汗效忠吧,孩子。”   没有人留意到,这个年轻的东道宗王那双吊角眼里闪动的是野心勃勃的目光。   ……   这日年少的战士努桑哈得到了一副皮甲,入夜了他也舍不得脱下来,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么幸运。   帐篷里很冷,不过他不怕冷,阴山以北比这里冷得多,这让他憧憬着以后的战功累累,过上很好的生活。   此时在他想来,什么千夫长、万夫长也没多大了不起的。   突然,他睁开眼坐起。   因为他隐隐听到了什么声音,像是什么在呜咽。   是号角声。   努桑哈倏然站起,拿起他的弓就冲出了帐篷。   然而,没有人教他该去哪,该怎么打仗。   他目光看去,大部分的士卒都还没起来,或许也像他一样茫然。   “敌袭!敌袭!”   终于,大营里有了除号角之外的动静。   努桑哈于是向着喊叫声传来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准备要立下战功……   前方忽然传来了惨叫声,是一队元军士卒溃败了,疯狂地向这边跑。   努桑哈已举起了弓,却不能射向他们,才打算让开,嘭的一声整个人已被那些溃兵撞倒在地。   “啊!”   小腿被人踩了一脚,剧痛。   他就地一滚,抱着小腿忍着不哭,便听到一连串的惨叫。   “噗噗噗噗……”   忽然有血泼了他一脸,瞬间有许多人倒在地上。   他认为自己上了战场不会怕死人,因为从小就宰杀牛羊,但这一刻感受是不同的。   那种恐惧涌上来,不是凭他以为自己能克服就真的能克服。   身后是整齐的马蹄声,还有那些让人听不懂的汉语的吆喝。   努桑哈顿时忘了立功,吓得转头就跑。   “嘭!”   前方有雪泥溅起,有帐篷呼地一下便起火。   火光中有士卒尖叫着逃了出来,一团大乱。   努桑哈被拦住了去路,只好到处乱窜。   “杀!”   突然,汉语的怒叱声传来。   他转头一看,只见火光中出现了一个骑士的身影,手中的长柄大斧高扬,显然一挥下就要将他斩成两段。   努桑哈被那杀气吓呆了。   他的弓也早已掉了,只好闭上眼,大哭。   然而,忽然一声哨响传来。   那马蹄声从他身边飞快掠过,他被撞倒在地。   但还活着。   他抱着头蹲在地上用哭声释放心中的害怕,良久才敢抬起头来,却见整片营地都是血与火,但动静正在变小。   这只是唐军开始进攻燕京的第一次出击,也许是为了表明他们并不打算等到开春…… #第一千二百七十五章 前线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老丞相,到开封了。”   车夫连接唤了两声,却见前方一个穿着褚色官袍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摆了摆手,道:“不急,让老丞相多睡会。”   “那哪能成哩?额听说皇帝亲自在前面接。”   “不打紧,先卸东西吧。”   “好吧,按理说,额也不知道你是谁,但就还是听你一回吧。”   “……”   这些对话声传入耳朵里时只剩下隐约的细碎声音,韩承绪睁开眼,注意到马车停了便坐起身来,拿手帕擦了擦脸,准备下车。   手才扶到车厢的壁沿,有人扶住了他。   抬头一看,韩承绪微微一愣,道:“陛下?”   “韩老来了,看看这开封城。”   韩承绪遂缓缓下了马车,只见杨果已拄着拐杖站在李瑕身后,他不由自嘲了一句。   “收复开封的情形想了无数遍,谁曾想,到跟前竟是睡着了,还劳陛下过来扶。”   “还能睡得着,可见你还没老透。”杨果故作淡然道:“当年我之所以出开封,便是知道总有回来的一天。”   三人都笑了笑,往路边的十里长亭走去,打算稍坐一会,等待进城的队伍安排好。   要谈的东西很多,关于北伐,关于后勤,关于朝中情形,韩承绪沉吟着,却是先说道:“听闻陛下又纳了一位康妃。”   李瑕难得有些心虚,问道:“皇后生气了吗?”   “老臣不知。”韩承绪笑道:“但想必皇后是否生气,陛下可从家书中看出来。”   其实高明月的来信中说的是阎容对此十分生气,李瑕却不知气到何种地步,故而随口一问。   “朝中反应如何?”   “有人喜,也有人忧,总之正值北伐,朝中众臣倒也顾不上这些。老臣是想说,陛下若还有移风易俗之事,可趁如今办了。”   “韩老是懂朕的啊。”   “陛下不喜拘束,又有许多古怪习惯。老臣担心往后劝谏的人多了,到时招陛下烦。”   “以后再说吧,不急。”李瑕一时也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要破除的古代陋习,道:“巧儿还说呢,过几日陪韩老到归德府老家走一趟。”   韩承绪连忙摇手,道:“不去了,不去了,等这一仗打完,北方定了,才能安心回老家。”   闲聊得差不多了,韩承绪换上了些郑重的表情,道:“有几桩公务还得当面禀奏陛下,军中缺的棉甲、火器、药材等物,开春前必然是赶不出来的。此事请陛下不必怪军械坊与各造坊的官吏,要降罪则老臣一人当。”   杨果道:“老臣可向陛下担保,相关官吏俱已尽了全力。然供给二十余万大军,终究得循序渐进。”   “那是朕要求太严苛了。”   “绝非此意。”   韩承绪忙道:“老臣以为,只需待到开春再攻燕京,一则棉甲棉衣不需如此大数目,二则到时其余物资也可补足。”   “说到难处,朕都明白。”李瑕道:“但这一仗等不到开春,必须现在打。”   “可论天时地利,燕京寒冷,于我军并不有利。”   “冷比饿好挨。情况韩老与杨老都明白,只是看如何衡量,今年靠缴获、军屯再向赵宋讨点赔偿,勉勉强强供应了大军粮草,再等到开春,谁能保证暖阳什么时候出?形势又有什么变化?我们的将士都是农民,到了二三月就担心家里的田地,他们的士卒都是强盗,到时反而没有心理负担。忽必烈宁肯收缩防线不肯决战,等的就是我们最虚弱的时候。他是一只在向后退的豹子,蓄力等着扑上来,我们既然确定越往后越饿,就得趁着有力气时一棍子打死它。”   韩承绪、杨果都是随李瑕最久的一批人,此时对视了一眼就知道李瑕心意已决,便不再劝,只提要解决的麻烦。   “臣等会再催促物资,没有棉甲便备棉衣。”   “若没有棉衣,那就裘衣、皮货、布匹往北面送,有什么就送什么。”   “是。另外,朝中有许多人判断这一仗要等到冬天过去。”   “人之常情,遇到难事就想往后放一放。让他们打消这种念头,朕会亲自到燕京坐镇。”   “陛下又要北上?”韩承绪吃了一惊,旋即便明白,李瑕之所以调他到开封坐镇,为的就是能抽身北上,只好问道:“陛下何时启程?”   “快了,朕还在等几个消息才能放心。”   ……   其实李瑕心里已经在着急北上了,但奇怪的是他还没收到贾似道退兵的消息。   按道理而言,宋廷生变,必然会断掉粮草、召回征蜀大军。贾似道显然还没有到能煽动大军造反的地步,而粮草不足也不可能继续作战。   李瑕推算,无非有几种可能。   或是贾似道所携粮草还能再支撑两三个月,故意在给他施加压力;或是贾似道已在偷偷退兵,只是骗过了川蜀的守军;或是贾似道还能在韩震死后用别的办法稳住宋廷;甚至还有一种可能,如今距离韩震之死才过两个月,贾似道的消息太慢,此时还没做好决策……   这些李瑕也说不准,只能等着。   但他先等来的却不是来自川蜀的消息,而是一个匣子。   这匣子的风格有些奇怪,刻着非常复杂的花纹,上面还镶着几颗红的、绿的、蓝的宝石,而开匣的把手则是皮的。   林子走上前,亲自打开了匣子,仔细看了一会儿,才递到了李瑕面前。   殿中隐隐弥漫着一股腐烂的气味,好在还不算太浓。   匣子里是一个涂满了石灰的头颅。   “他便是勘陀孟迦?”   “禀陛下,是,大帅说他为与忽必烈的友谊而付出了代价。”   李瑕点了点头,向林子吩咐道:“装好,朕要带到燕京去。”   “是。”   李瑕又转向高长寿派回来的信使,道:“说说具体的情况。”   “是,大帅与刘相公得到旨意后分两路行军,刘相公领两万人走唐蕃道,而大帅则领三万人沿着当年兀良合台攻大理的路线向朵思麻进军,才入蕃不久便有许多士卒伤亡,行到一个叫霍炉的地方,遇到了磨些蛮部的伏击,我军拼死反击,俘虏了酋首唆火脱因……”   李瑕一边听着这些,一边从案上翻出了一本诗集。   这是刘秉忠的诗集,其中有他随忽必烈南征大理时描绘沿途景象的诗词数十首,已成了李瑕了解吐蕃形势的重要情报。   此时再次一看,大部分动乱的地方都是当年忽必烈、兀良合台两路兵马行军所经过之处。   “据唆火脱因所言,勘陀孟迦召集了朵思麻、哈答、朵甘思等地部众近三万人,打算分别从松潘、金川、木雅、金汤等地进入川蜀。大帅担心等到敌兵分散了,不好围剿,率我等急行军赶到盘陀寨。集中兵力猛攻勘陀孟迦主力。去年年底,收服了诸部之后,大帅继续向萨迦行军,与刘相公合兵,击败了公哥藏卜并俘虏了墨卡顿……”   “伤亡大吗?”   “禀陛下,伤亡……恐逾半数,所携带牛羊马匹损失八成。”   牛羊马匹倒是还好,都是贺兰山之战所缴获的,损失了就损失了。   伤亡却是有些太大。   李瑕缓了缓,末了,又问道:“回师到哪里了?”   “末将出发时,大帅与刘相公也已出发,想必快则一月,慢则年节前可赶回成都。”   李瑕点点头,让人安排信使去歇了。   他写了一封长信,招过林子吩咐道:“派人将这封信递给高长寿,让他尽快赶往汉中。”   “汉中?”   “……”   做了这个安排,李瑕决定不再等贾似道的消息。   该往燕京了。   ……   这次,李瑕没有带别的随行人员,只有五百选锋营骑兵。   但从开封到燕京的一路上,正在络绎不绝行进的全都是他的将士。   路边的枯草上已结了霜,每当急促的马蹄声传到唐军士卒们耳中,总有将领回过头准备问一问是哪路友军。   他们看到的却是一面飞扬的龙旗。   “那是……陛下?”   须臾之间,这支小股骑兵已由远及近,迅速消失在更北面的风雪之中。 #第一千二百七十六章 邀战   十月初七,元大都。   忽必烈已披上了一身金甲。   一个个臣子匆匆赶到他面前,听了他的命令,又匆匆离开。   元军终于有了紧迫感。   “大汗,乃颜的兵马已经从团河大营撤回来了。”   “塔察儿这个该死的孙子,他没有他的长相那样凶狠,命令他去守东面……阿合马到了没有?!”   于是阿合马匆匆进了大帐,在地毯上拜倒。   忽必烈冷眼看着他,问道:“火炮造了几门了?!”   “大汗,已经又造好两门了,正在往城头上搬。另外,还有八门回回巨砲已经安好了,猛火油柜与霹雳炮也准备好了……”   阿合马丢失了太原却没有被忽必烈杀掉,正是因为他还在负责此事。   从六年前开始,大元就希望能够仿制唐军的火炮。   毕竟从成吉思汗时代,蒙军就十分重视这些军械技艺,往往在屠城时留下工匠的性命。打败了腐朽的金国,又凭借着金国的火器西征,也是蒙军无敌于天下的原因之一。   为了刺探唐军的火器造法,控鹰卫屡屡派细作遣入长安,而阿合马在山西也常常通过走私商人刺探此事。然而得到的从来都只是一星半点的情报。   好在随着唐军火炮见得越来越多,元军中已有不少人认识到这并非太难的东西。   阿合马通过千方百计地刺探,以及不断地摸索钻研,终于在两年前画出了火炮的图纸,交由忽必烈在大都的造作局院铸炮。   可惜的是,唐军已经开始北伐,且渐渐攻到了燕京。   这几门火炮还能起到什么作用?   阿合马只希望它们能保住自己的命……   “唐军已经开始攻城了,你到城头上指使勇士们发炮,本汗要看到你值得本汗宽恕。”   “大汗放心!”阿合马额头上有了微微的细汗,却还是应道:“只要臣还在,绝不让唐军进入大都。”   忽必烈抬眼看向城防图,已有人将新增的火炮与回回砲的位置标注了上去。   而阿合马才退下去,马上又有信使赶来。   “大汗!爱鲁元帅传了急报回来……”   爱鲁是忽必烈派往居庸关驻守的将领。   此时忽必烈接过信报看了一眼,目光一凝,眼神中闪过一丝暴怒。   按竺迩叛了。   雁门关已经丢了。   也许很快唐军就会攻到居庸关。   但忽必烈思考了良久之后,却并没有对此做出什么决策,只是传令给爱鲁,命其守住居庸关。   其后,他吩咐怯薛,杀掉爱鲁派来的信使。   他不希望那些蒙古将领们再嚷嚷着撤回草原。   现在该做的是击败唐军……   ……   唐军团河大营。   “大帅,保州张老元帅来了。”   张珏听到通传,转身便向营外赶去,亲自去迎张柔。   而在他身后,史炤见此一幕,忍不住便向他叔父史进道:“三个元帅都姓张,分都分不清。”   “闭嘴,你要有本事,哪天让人叫声史元帅,我们家祖坟就冒青烟了。”   “很难吗?”史炤拍了拍胸脯,“我这么年轻就战功累累。”   “别给老子狂,老子只求你在战场上保得小命。”   不一会儿,那边张珏已领着张柔、张弘道等人走进大帐,互相引见。   待听说这些是钓鱼城出来的将领之后,张柔的目光便有些不同,道:“了不得,了不得。”   史炤不由挺直了背,心想钓鱼城一战斩了蒙哥那就是不一样,不管走到哪里,谁都得高看一眼。这次若是能斩杀了忽必烈,那还了得……   这么一走神,再回过头来,只见几个张元帅已围着地图商量起来。   “大军已经抵达燕京城下了,诸路总不好再各自为战。”   “陛下这几日便该到了。”   “那就好,如今我也还在熟悉地形。”   “张元帅对这一战如何打,可有想法?”   “城池太大了,我们的兵力围不住,反而是元军骑兵能不断袭扰我们。”   “据我所知,元军粮草也未必多,一定会以骑兵绕后袭击我们的辎重线。”   “那初时还是要以反袭扰为主,待元军死了偷袭辎重的心,便可逼他们与我们决战。”   “……”   史炤听着听着,觉得这些分析实在是太让人乏味了,渐渐又有些走神。   他心想自己或许真的当不了一个大帅,也许只能当个猛将。   再转头一看,只见刘金锁站在诸将当中,已经闭上眼,头不时往下点,像是站着也能打瞌睡。   反倒是阿吉原本虽是个不识字的女将,如今却是一边盯着地图,一边听几个元帅分析听得入神。   忽然,帐外传来了一声哨响。   史炤一惊,原以为是敌袭。其后却见一名士卒冲进帐中。   “陛下到了!”   “什么?”张珏也是吃了一惊,呼道:“这么快?!”   众将心中犹有不信,连忙赶出大营,等了一会,却真有骑士的身影从远处的风雪中撞入视野,其后便是一杆龙旗。   ……   “吁!”   骑兵们勒住缰绳,马蹄在雪地上扬起积雪。   李瑕翻身下马,用力搓了一把被冷风吹得冻僵了的脸。   若不是前方的诸将都认得他,很难相信这位皇帝陛下就这样匆匆又赶回了前线。   “陛下,臣上午才得到信报……”   “看来信使的脚程比朕还是快些。”   李瑕抬手,道:“在军中就别啰嗦了,先进帐。”   他吩咐选锋营将士先去安顿,大步便往营内走,路过熟悉的将领时还伸手拍了拍他们。   “刘金锁,胖了。”   “陛下,臣明明是壮了。”   李瑕又拍了拍史炤的肩,道:“高了不少?”   史炤傻笑两声,也不知道如何应。   他傻乎乎重新跟回大帐中,只见李瑕已站在了那地图前。   “你们方才在讨论战略?可有结果?”   “臣等以为,这一战该先防元军袭扰……”   帐篷中的篝火烤得李瑕身上的积雪化成水,一滴滴落在地上。他接过一条帕子擦着脸,待听过这些分析,却是摇了摇头。   “这一战不能打得这么麻烦,朕打算直接与忽必烈决战,你们以为如何?”   诸元帅俱是一愣。   而像刘金锁、史炤这些将领则是顿时精神了不少。   “决战?”张珏疑惑道:“忽必烈有坚城可守,岂愿与陛下决战?”   “管他愿不愿意,只待诸路兵马抵达,直接总攻。”   李瑕抬手,指着地图,道:“我们的辎重线都是沿着太行山向北,元军若还想着迂回偷袭,随他们去。派的兵少了起不了大作用,派的兵多了,忽必烈身边的兵力便减少。”   “可元军若是攻打我们背后的城池又如何?”   “长痛不如短痛。要想减少损失,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打败忽必烈的主力。”   张柔有些吃惊,因为李瑕的意思是,哪怕有元军骑兵迂回到后方去作乱也不管了。这与之前步步为营的策略完全不同。   竟是在开始攻打燕京之后,突然完全改变了态度。   “之前我们面对的是元、宋的联盟,求的是稳,不能出错。如今赵宋正处内乱,蒙元想借着寒冬将战事拖到明年,我们务必要快、猛。”   “末将也是这个意思!”刘金锁忽然大声道,“这里太冷了,若是磨磨唧唧的,还不如直接与蒙虏决一死战!”   史炤也点头不已,忽然觉得自己又能当大元帅了。   只见李瑕又道:“朕已命诸公在十月底之前,务必将一应军需送达。且各路兵马也将在月底前赶到,形成全面包围。”   说着,他提起张珏案头的毛笔,在地图上画了两条箭头。   “到时,刘元礼会汇合聂仲由、按竺迩等部,扫荡云、朔一带,再自西向东攻打居庸关;至于杨奔则在此处……”   几个元帅终究是比刘金锁聪明得多的,此时已完全明白这仗该怎么打了。   “张珏,你领兵往燕京城东面驻扎,以便到时为刘元礼部牵制元军。”   “臣遵旨。”   “张弘道,你领本部骑兵往东南方向驻扎,随时准备策应。”   “臣遵旨。”   “你等遇战事,自行决议。”   李瑕说罢,转向张柔,道:“张柔领本部步卒与朕坐镇团河大营,如何?”   “老臣遵旨。”   “将朕的龙旗竖到大营中,让元军看到。”   ……   昔木土脑儿之战,不算行军的时间,忽必烈与阿里不哥决战只花了两天时间。   他本以为这次与李瑕交手不同,因此他打算用汉军的打法,如守城、防守反攻,再配合蒙军的袭扰战术。   然而,当李瑕的旗帜一挂起来,眼看着唐军只用增兵这种简单的战术,忽必烈便意识到,李瑕与阿里不哥一样,想一战定胜负…… #第一千二百七十七章 营造图   朔风呼啸而过,冰凉刺骨,如同带着刀子一般将脸上的皮肤割破。   陆秀夫努力抬起僵硬的手臂,拿起指北针看了一眼,判断队伍行进的方向还是对的,这才稍稍放心些。   举目望去,前方是茫茫雪原,其壮阔与江南的小桥流水完全不同。以中华之大,南与北、东与西才有如此迵异之景象。他不由庆幸自己活在这个以收复为基调的时代。   他没有像陆游一样“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他见过了秦岭的高峻陡峭、关中的物华天宝,穿过河西走廊,踏过贺兰山,如今终于走到了燕赵之地。   忽然,一声哨响从前方传来。   陆秀夫连忙大步向前赶去,迎面见到有探马正逆着队伍匆匆赶来。   “陆相公,有元军骑兵向这边过来了,大概两三千人,在我们东面三十里。”   “先发信号求援,最近的城垒在哪里?”   “西北五里的牛口裕。”   “传令下去,加快赶路。”   陆秀夫大步跑着,不停催促道:“都加把劲,大军就在眼前,这是最后一批辎重了!”   队伍行进得很快,但还没来得及进牛口裕,东面的风雪中已显出了黑色的骑兵身影。   “元军来了!”   “集合!将士在前,民夫在后,把马车拼起来!”   有些民夫们吓得逃进了队伍,来不及驱马车,只能任它们留在后面。   很快,元军骑兵杀了过来,用火把点燃了马车,以箭矢射向唐军。   陆秀夫目光看去,只见熊熊烈火冒着浓烟、披着黑色皮甲的元军骑兵不停在眼前穿梭。野蛮的烧杀抢掳使他们显得那么可怖。   好在,就在他们与元军骑兵接触不到小半个时辰之后,北面有一支唐军骑兵赶来。   元军是来袭扰后方的,并不愿缠斗,随着哨声迅速散开,向南面奔去。   唐军迅速上前保护车队,一名将领策马赶到陆秀夫身边,翻身下马便笑嘻嘻道:“陆相公,没事吧?”   “快追,他们往南去了!”   “追了不好,元军熟悉地形,跟在他们后面跑那要追到什么时候都不知道。”   “可他们有可能会袭击我们的后方。”   “‘尽快击败忽必烈才是最行之有效的减少损失的办法’,哈哈,陛下说的。”   “尽快?是何时?”   “全军总攻就在五日后,陆相公赶路得快些了。”   陆秀夫收回目光,看向面前这位矮小的将军,才想起礼仪不能丢了,遂作揖道:“胡将军,多谢相救。”   胡勒根咧嘴笑道:“陆相公怎么知道我的汉姓?”   “我不知……好吧,我确实知道。胡将军是何日到的?”   “可有十多天了,我们整编了伯颜的降军以后从洛阳赶上来的。陛下就怕骑兵不够,机动兵力比元军少太多,战术上就被动了……”   胡勒根仿佛是在炫耀一般,不仅说话流利,用的还都是新鲜词。   陆秀夫再次转头向南面望了一眼,有些担忧那些迂回到后方的元军骑兵,但要解决他们,更好的方法在前方。   “走吧,尽快赶路吧。”   ……   两日之后,这批辎重被送进了唐军团河大营。   随着交接完成,一辆辆马车被打开。   “棉衣来了!”   “快,发下去。”   营中热闹非凡,一个个窝在帐篷里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士卒终于领了棉衣,这种时候也顾不得合不合身,一个个纷纷将衣服套在身上,再在外面披甲,显得臃肿笨拙了许多。   这一忙便忙到入夜,陆秀夫再次赶到大帐见李瑕。   护卫让他直接进去,帐中,李瑕还在与张柔围坐在一张地图前详谈。   “金中都本有居民四十余万人。我军北伐之初,忽必烈便命百姓迁至大都,如今大概迁了二十余万人,这些人想必大部分已被征为民壮,而金中都城中不少房屋已被拆卸,作为木材、石材守城……”   “加上守军,元大都中大概有四十万人?”   “既使如此,城中依旧地广人稀。”张柔道:“且兵民多集中在城南,城北尤其空旷。”   “居民稀少、地势空旷,防守时城上无可依托,反而是不好守的。”   “因此,之前刘秉忠曾说过,可于城中偏北处增建一道城垣,使城成为‘日’字布局,才能从容布防。”   “大有大的烦恼。”说到这里,李瑕转头一看,招了招手,道:“君实来了,一起参详吧。”   陆秀夫凑近一看,瞳孔不由张大,只见摆在那的竟然是一张元大都城的营建图纸,关于这座城池的各种细节清清楚楚。   他是能看懂建造图的,很快便看出元大都城周长六十余里,城墙高三丈,墙基宽七丈,城头宽三丈。   “这城墙造法,”陆秀夫犹豫了一会,还是开口道:“是用土夯筑的?”   张柔抬头看了他一眼,抚须道:“不错,先设永定木,再横向加以紝木,再以土夯筑。”   “何不用砖石?”   “燕地夏季多雨,本是打算以砖石筑城。蒙元财力不足,因此作罢。”   “土城墙,很容易炸开?”   张柔摆了摆手,道:“炸城门更方便。”   他手指在图纸上一点,道:“大都有十一道城门,皆是大木过梁式方门,并未以砖石包裹,且未构筑瓮城……”   ……   次日,元大都。   汗帐之中火光通明。   “唐军那边都在说,后天就要‘总攻’了。”   “什么总攻,唐军哪一天没有在攻城?”   “不一样。看他们这大半个月的攻势,都是在试探。”   “那我就不懂了,他们这个总攻能有什么不一样?还能逼得我们有城不守,出去和他们决战吗?”   “决战也没什么不可以。”那木罕忽然道:“我早就想率骑兵出城,踏了李瑕的大营!我们是蒙古骑兵,守城有什么意思?”   乃颜道:“守城的意思,是用那些汉军先在城头上削弱唐军,等到一两个月后,天气更冷,唐军更虚弱的时候,蒙古骑兵再出城,一战歼灭唐军。”   “那唐军说的‘总攻’又是什么意思?”   “……”   “打雷了?”   移相哥看向帐外,忽然觉得这一幕是如此的熟悉。   他迅速站起身,看向忽必烈,提醒道:“大汗……”   “开始了。”忽必烈平静道:“李瑕没有等到后天,什么时辰了?”   “子时了。”   “那他也还是提早了一天,卑鄙的汉人。”   “先由那些汉军去消耗吧,让勇士们养足精神。”   话虽这么说,不少宗王们还是紧张地站了起来。   没等一会,果然有士卒匆匆赶了过来。   “大汗!唐军夜袭文明门!”   ……   元大都有十一座城门,其中东、南、西三面都是三个城门,只有北面是两个城门。每个城门的命名都与《周易》卦象相关。   文明门则是南面最东边的一个城门。   唐军首先攻打这个城门,元军并不意外。   因为唐军主力多在南边,若大军调动到北面,动静必定让元军警觉;而大都城的西南方向紧挨着金中都燕京旧城,可以互为犄角。   那么,唐军最好的进攻方向就是东南。   阿合马也考虑到这点,特地安置了一门火炮、三门回回砲在文明门上。   “放!”   元军炮手调整了炮口,有些紧张地点燃了火绳。   随着那火绳迅速燃尽,便是一声巨响。   “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味道,有炮弹被吐了出去。   阿合马抬起望筒,能看到远处的火光中有许多唐军士卒被砸碎,不由大喜。   “成了!真的铸成了,能用……再放!再放!”   “轰!”   又是一声巨响。   随后,还有回回砲砸出大石……   ……   与此同时,有一千余人正在迅速穿过元大都以北一条结了冰的河流。   漫天都是飞雪,他们身上也全是积雪。   终于,前方已能看到元大都的北城垣了。   “停下。”   皮丰低喊了一句,当先在雪地上伏倒下来。   他是蜀人,不太适应这里的气候,冻得打了个冷颤才抬起望筒往大都城头看去。   “元人把城建大了,北面还真他娘没几个人。”   果然和事先说好的一样,元大都城北空旷,守卫人数并不多。   不过唐军怕元军警觉,派来的兵马也少,而元军骑兵从城中穿梭过来,支援更快,到时也不好打。   皮丰不管这些,打算先炸城门再说。   他很快招过麾下两名什将。   “孟喜,孔狗富。”   “来了,将军。”   “成吗?老子不能带太多人上前,要被狗虏发现的,就你们二十人,轰了城门。”   “成!”   “上,小心些。”   皮丰其实恨不能自己亲自过去炸城,但他现在已经是将军了,得对麾下更多的士卒负责,只好趴着,在心里碎碎念。   “这城建得比老子云顶城差多了,大木作梁的夯土城门,换老子,一炸就塌。”   渐渐的,那二十余勇士已消失在了风雪之中,任他端着望筒仔细找,也始终找不见他们。   而雪一直在下,不一会儿渐渐把这千余步卒埋在雪地里。   皮丰也不动,只将望筒露在外面,心说这攻破燕京城的首功可不能丢了。 #第一千二百七十八章 都城   元大都城北只有两座城门,西边的一个名为“健德门”,东边的一个则名为“安贞门”。   据张柔所言,在安贞门段城墙才修建好之后正遇到暴雨,而夯土尚未干透,容易被雨水冲刷松塌。他们于是命人收割芦苇编成苇席,覆盖墙垣,戏称为“蓑衣披城”。   且当时为了防止积水浸泡城墙,他们还掘开了护城河,挖渠将积水引往北边。   孟喜此时便带着人在这条干涸的水渠里缓缓爬行。   他动作很慢,生怕把身上的积雪抖落在地上。   终于,他们抵达了护城河边。   河已经结冰了,但上面并无遮掩。   孟喜抬头看去,只见城头的火光附近,几个元军守卫正聚在一起说笑,并没有注意到城下。   他向不远处的狗富打了个招呼,示意狗富带人留在这里接应。又向他身后的士卒低声道:“传下去……冲到城墙下,莫搞出动静。”   之后,孟喜手支在雪地里,稍稍调整了一下,灵活而又轻巧地往前一窜,迅速缩到了城根下。   很快便有三名士卒跟过来。   掀开城下的苇席,果然找到一些还没来得及填上的小洞。   孟喜便比划了一下手势,示意后面过来的士卒把炸药塞在这边。   他们则带着自己的炸药往城墙西边摸了过去。   忽然,城头上响起了一阵大喝。   “什么人?!”   有火把被抛了下来。   孟喜转头一看,只见他麾下士卒高财正在冲过护城河。   “快!”   “嗖嗖嗖嗖……”   城头箭矢齐射,瞬间就将高财射倒在护城河的冰面上。   “炸城!”   孟喜大喝一声,立即往前冲去,揭开苇席,将炸药塞在城门边。   “嘭。”   城头上有大石头砸下,将不远处另一名士卒砸倒在地。   孟喜连忙过去,从他怀里掏出炸药,来不及再找地方塞,还是塞在城门边,余光瞥见其他人也就位了,连忙喊道:“点了!”   此时狗富那队人正在对着城头放箭,暂时压得元军不敢冒头。使得孟喜剩下的几人能成功点火。   “走!”   “噗。”   又有人被射倒,孟喜连忙过去将他的炸药点上,同时再次喊道:“走啊!”   他迅速向外跑去,同时还扶起了地上一个伤员。   “莫管我了……”   “老子叫你走!”   下一刻,孟喜腿弯处也中了一箭,摔在冰面上。   他抬头看去,还能听到狗富在冲自己喊。   “过来啊!”   “轰隆隆!”   “……”   周围的喊叫瞬间安静下去,只剩下那轰然巨响。   孟喜只觉身后一片灼热,终于是暖和了些。   一股巨大的推力猛地砸在他背上,将他狠狠掀起,砸在前方的雪地上,他眼睛一黑,晕了过去……   “占住城洞!”   狗富瞪大眼看去,只见前方那城门已经在瞬间被炸得四分五裂,连城门上的大梁木也塌了下来,方城门只剩下一个三角的城洞。   他第一个便重新冲了过去。   此时城头上的守军也被吓到了,忘了放箭。   等狗富往前一扑,滚进城洞,才有木头重重砸下来。   “快!封出城门!”城上守军大喊。   狗富却已掏出一枚手雷点了,冲进城中,对着那些还没反应过来的元军当中一抛,又将炸药塞进边上的石料堆里点燃,拉过一排拒马便退回城洞中。   “轰……”   “守住城洞!”   ……   皮丰觉得自己要被冰僵了。   终于,他听到了前方传来的巨响,连忙站起身来,先从怀里摸出一枚烟花,点燃。   “咻”的一声,红云在空中绽开。   皮丰大吼道:“冲过去!”   “杀啊!”   僵硬的腿好不容易才迈开,千余唐军涌向安贞门。   却也有士卒趴在雪地里没有再爬起来。   漫天雪花纷纷扬扬。   有唐军士卒把浑身是血的伤员往后拉,也有人已冲进了安贞门。   此时,马蹄声在城中响起。   因为城头上的多是汉军,而城中的蒙古骑兵本就是在待命,已随着爆炸向北面涌来。   皮丰却不管这些,已经冲上了城头,挥刀便斩,将守城的元军先杀下来。   “杀啊!狗虏也会守城?老子只攻一次便破城!”   “破城!破城!”   ……   与此同时,元大都东面。   胡勒根抬起头,看到了天上的红云,立即下令道:“去安贞门!”   “驾!”   马上有五千唐军骑兵开始转向北面。   但更多的骑兵还在张弘道的统领下驻扎于元大都东南方向没有动。   东面城头上的元军却分不清这些,只听得马蹄声从城下过去,连忙报信。   “快!唐军有大股骑兵往北去了,快报元帅……”   没多久,又见城东的唐军大营方向越来越亮。   城头上的守军凝神看去,渐渐明白,那是张珏也开始率大军往北移。   唐军这是铁了心要去占住安贞门了。   ……   团河,唐军大营。   有士卒站在望台上,抬头看到了天边的红云,立即报给大帐中的李瑕。   李瑕于是拿起一枚兵棋,放在了地图上安贞门的位置。   张柔抚着长须,道:“果然,元人还是不善于守城。”   “忽必烈早晚会意识到,出城与朕决一死战才是他最好的办法。”   李瑕说着,忽又摇了摇头,像是有些不确定起来。   张柔沉吟道:“陛下是觉得,忽必烈有可能退回草原?”   “退回草原?”陆秀夫有些惊讶,“元军还有十五六万人,如何能轻易便退?”   “或许退走才是对忽必烈而言最理智的办法。不给陛下一鼓作气歼灭他的机会,回到草原上休养生息,他便可以化被动为主动,往后每年南下打草谷,岂非比在燕京决战更稳妥。”   “可元军已经一退再退,最后连燕京也不守吗?”   “因为他们是强盗。”李瑕道:“强盗进了旁人的家中,仗的是强壮、有武器,一旦遇到同样强壮的家主人,家主人能拼命血战,强盗能吗?”   陆秀夫道:“那万一让忽必烈撤了……”   “不能让他撤了。”   李瑕能够预料到,万一让忽必烈率大军退回草原,只怕往后十年、二十年都要与之继续纠缠。   这是他绝不愿接受的后果。   为了保证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他已经派信使走飞狐陉传令给刘元礼。   他要在大军总攻的同时,让西线军也猛攻居庸关,打忽必烈个措手不及,连退路也不给他。   布局到现在,形势已经很简单了。   忽必烈有三个选择。   若继续守城,唐军马上就要入城,双方巷战;或者干脆些,出城与李瑕决战;却也有可能会逃,那带着大军只能走居庸关,到时李瑕无非就是再追上去,在居庸关决战。   对着地图上的路线又仔细确认了一遍,李瑕稍安心了些,心道:“随你选,朕不会给你第二次逃走的机会。”   ……   大都城。   汗帐中气氛十分凝重。   “大汗,唐军已攻破安贞门……”   不等忽必烈开口,移相哥已大喝道:“那还不命人去守?!”   “诸千户已经赶过去了,但是唐军也一直在增兵。从千余人到五千人,到五……五万人。”   那木罕立即向忽必烈请命道:“父汗,我愿率兵往城北击败张珏。”   “大汗。”   移相哥连忙打断了那木罕,道:“现在已经拦不住越来越多的唐军进城,再派大军去守,也是在城中与唐军巷战。”   “不是巷战。”那木罕道:“城里地形开阔,可以摆开阵势。”   “再开阔也开阔不过草原。”移相哥道:“城中宽不过十四里,骑兵不能迂回、绕后,唐军投掷霹雳炮便能让马匹受惊,你要让勇士们下马步战吗?”   “那就出城决战!”   那木罕大步赶到地图前,抬手一指,道:“张弘道、张珏两部兵力如今都移到北面了,我们干脆出城与李瑕决战。李瑕驻扎于团河,兵马不过三到五万人,歼灭他,即可大胜。”   “对,这就像野狐岭一战,完颜承裕分兵各地,成吉思汗集兵攻他中军……”   移相哥皱了皱眉,道:“你们有没有想过,这样一来,就成了李瑕所说的十一月三日决一死战。”   “那就决一死战!”那木罕道:“我们是成吉思汗的子孙,难道还会在战场上害怕吗?!”   移相哥不愿与那木罕争吵,而是转向忽必烈道:“大汗,大蒙古国的都城在哈拉和林。”   乃颜马上问道:“移相哥大王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现在退回草原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坐在那的忽必烈听到这句话,终于转头看向了汗帐中一个个宗王。   只见移相哥、爪都、兀古带等人都纷纷起身。   “你们都是这个意思?”忽必烈开口问道。   “大汗,哪怕退回开平也好。”爪都道:“到了草原上,打起仗来就灵活多了。”   “怪不得。”忽必烈冷笑了一声,道:“怪不得,强大的蒙古铁骑会一路败到这里,因为你们就是这么想的,敌人杀到面前了,你们却还在想着退回草原。”   “这是因为……”   “因为你们都是懦夫!”   忽必烈倏然站起身来,从怀中拿出一封战报,丢在地上。   “本汗不瞒你们了,你们退不回去了,因为居庸关已经丢了!要想活下去,只能与唐军死战。我们已经没有选择了,只能像一个勇士一样战斗,守住黄金家族最后的荣耀。”   众人的目光看向那封战报,俱是愣在那儿。   忽必烈已拔出刀,走到了帐中,盯着移相哥,道:“你说错了,这里就是本汗的都城,本汗就是中原的皇帝。” #第一千二百七十九章 避巷战之短   冬月的天亮得很迟,显得这个夜特别的漫长。   史炤率部赶到安贞门,得到的命令却是“城中有元军在阻挡,大军入城需要时间,让士卒们先睡一觉。”   他觉得这命令荒唐得像是在开玩笑,但军令不容质疑。   于是士卒们在雪地里临时支起挡风的帐篷,相互依偎着躺下。   远处的杀喊声还在不停传来,让人无心睡眠。但也有许多老卒一闭眼就陷入了沉睡,有种把天当被地当床把生死置之度外的豁达。   这种豁达落在新兵们眼中,使得他们心定了些。   史炤却不睡,在自己的驻地边上不停张望,待遇到其它部兵马路过,便向他们打听。   “前面战况如何了?”   “史将军不要急,想必等占住了城门,会让你们进城的,先歇一歇吧。”   “怎么歇得着啊?”   史炤敢对别的将领们如此说,但等回到自己的士卒面前又显得沉稳下来,往那一躺便闭上眼,实则脑子还是兴奋不已,根本睡不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哨声从前方传来。   “传大帅命令,史炤部准备进城……”   史炤立即便坐起来,传令让士卒们起来吃东西。   干粮也冻得硬梆梆的,嚼在嘴里嘎嘣嘎嘣响,仿佛能把人的牙都咬崩。他从地上捧起雪吃了两口,把剩下的抹在脸上,感觉清醒了不少。   抬头向前看去,攻城的进度慢得急死个人。   从黑夜等到天朦朦胧亮,他们终于抵达了城墙下。   只见除了城门前有兵马在等待,城墙上还搭着许许多多的云梯。   “快!上云梯!”   分给史炤这一千人的云梯有十座,但要等城头上的唐军让开,因还没有突破元军的防线占领更多的地方排开兵力,登城的速度并不快。   照这个速度,只怕要五万大军全部进城,后面的同袍还得先吃过午食。   忽然,“嘭”的一声响,有巨石砸在了城楼上,张珏的大旗登时便倒了下去。   “大帅?!”   史炤正在登云梯,见此一幕,吃了一惊,好在须臾又见那杆大旗重新竖了起来。   接着城楼上令旗摇动,战鼓催促。   史炤接到旗令,却是命令他率部从城头上杀到西面,夺下北城墙西面的健德门。   “都登城了没有,这边走!”   在城头上跑了数十步,正好天光渐亮,转头向南面望去,已能看到这座新建的元大都城内的样子。   相比川蜀的城池,此城给史炤的第一印象就是“好他娘大气!”   城中格局方方正正的,明明用一亩地就能建成的屋子,非要占地三亩。   街巷横竖分明,笔直笔直的,尤其是安贞门往南的这条大街,宽得不得了。   元军就列阵守在那大街之上,不停向这边放箭、放霹雳炮,同时还能看到有几座回回巨砲在往这边运过来。   也有唐军骑兵正在试图切割元军的阵列,看旗号是胡勒根所部。   “将军,这城真大。”   “马上就是我们的城了,快!”   一个个城垛掠到他们的身后,天上还在下雪,城头上的积雪却已全部被踩化,与鲜血混在一起淌开,到处都是尸体,双方的都有。   从安贞门到健德门有四里地,史炤只奔了两里多的路便听到了前方的杀喊声。   “是刘大将军!”   “元军真多。”   刘金锁正在率部夺健德门,只是元军已有防备,堆起木石隔断了城头,躲在木石后不断对唐军放箭、投掷霹雳炮。   同时城内有越来越多的元军往这边赶过来,堵住了刘金锁部从城中绕过去的道路。   史炤再抬头一看,发现城楼上还有许多元军正在居高临下地放箭。   “我们下城墙,从里面绕!”   “将军,城梯被堵住了。”   “钓鱼城来的怕这个?挂绳梯,其他人放箭。”   绳梯往城垛上一挂,史炤把斧头往背上一插,第一个便往下爬。   遇到元军有箭矢射来,他脚在城墙上蹬着左右飘荡,偶尔有箭矢射在他的棉甲上他也不不管,很快便跳下城中。   主将如此,其余士卒也迅速往下爬。   但随着他们身上的弩箭、手雷等远程武器渐渐用尽,而涌上来的元军也越来越多,射来的箭雨越来越密,他们便不支起来。   “嘭!”   有石块砸过来,数名唐军被砸中。   南边又出现了一座回回砲车,还在向这边缓缓移动。   眼看马上要被包围,史炤忙大喝道:“攻城楼!走!”   值得庆幸的是,因为他们背靠城墙,蒙古骑兵们不会直接冲锋向他们撞上来。   元军暂时的战术还是汉军在前步战、蒙军在后放箭。因此其优势并不能发挥出来,反而显得有些束手束脚。   于是,史炤拼着伤亡,竟是径直杀入城楼。   唐军士卒们扛着盾牌,迎着箭雨冲入元军之中,撞开城楼的木门,持斧便劈。   “杀!”   史炤年轻,长着一张孩子气的脸,手臂却极粗壮,大斧挥动仿佛砍瓜切菜。   “噗噗噗噗……”   一时全是铁器入肉的声音,史炤接连砍翻数人,自己也有挨了几下,但他盔甲厚实,伤的只要不是很深他都不管。   北方的冬天好像让人的痛感都轻了些,难怪都说北人能打。   杀上城楼,每几步就砍翻一个敌人,他们就这样砍上城楼,城楼上的守军正在对着刘金锁部放箭,转头看到血淋淋的唐军冲上来,不由大惊。   史炤不管不顾,冲上去就砍。   血花四溅之时,他忽然看见了什么,遂一脚将眼前的敌将踹开,望向南方。   “娘的,还以为看错了。”   城楼比较高,能看到很远处黑鸦鸦一片全是蒙古骑兵,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史炤心里马上就咯噔了一下,心想这数万人要是再围上来,自己这部人马肯定要全死在健德门了。   他嘴里却还在放狠话,自语道:“狗虏,来啊……”   ……   乃颜抬起望筒,扫过那陷在混乱之中的北城墙。   “移相哥说的对,要在城中与唐军决战的话,地势对我们的骑兵并不有利。”   “毕竟原本是指望汉军能守住城池的,骑兵并非准备用于守城。”   答话的是个中年人,披着红色的长袍,兜帽遮住了头,胸前挂着一个十字架,这十字架下方却还有一朵莲花。   他名为马薛里吉思,是基督教聂斯脱里派的长老,聂斯脱里派也被称为“景教”。乃颜便是景教的信徒,甚至还在自己的大旗上绣了个十字。   有了这一层信仰的笼罩,乃颜与马薛里吉思之间的密谋便像是得到了天主的庇护。   “那就只能出城决战了。”   马薛里吉思问道:“大王真要损失勇士为忽必烈守中原?”   他说话时用的是古突厥语,显得低沉而神秘。   “如果能守住中原。”乃颜同样用古突厥语回应,低声道:“既然要反,只当草原的大汗还不如连着中原的皇帝一起当了。”   马薛里吉思有些惊讶,道:“等汉人击败了忽必烈,大王回到草原称汗很容易。但要击败汉人之后再抢夺忽必烈的汗位,只怕很难。”   “但已经没有退路了,居庸关已经丢了,要想回到草原也得经过惨烈的战斗,既然这样,我宁愿为争夺天下战斗而不是为逃命战斗。”   “奇怪的是,忽必烈突然说居庸关丢了,但之前并没有任何消息。汉人有两个词语,叫‘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如果忽必烈有这样的决心,我为什么不可以‘破釜沉舟’?黄金家族从来不害怕打仗。”乃颜道:“之前我不愿出力,是认为早晚还是得退回草原。但现在,忽必烈有了击败李瑕的可能。你想,李瑕被歼灭,忽必烈的实力也很虚弱。”   马薛里吉思眯着眼,开始思考着这个可能。   从哈拉和林与草原各地征调了兵马之后,元军的兵力并不少,且一直在收缩防线。   整场仗到现在,元军输的不是兵力,而是气势。   现在,唐军在战略上似乎出了一个错误……分为南、北两个方向攻城,虽然能打个出奇不意,但拉开得太远的,首尾不能接应。   李瑕已经很难指挥城北的兵力了,这就像野狐岭之战,完颜承裕犯的错误。   “我们差点忘了忽必烈的野心,他有机会赢,但等他赢了,你看,真金已经死了,忙哥剌病了,那木罕是个傻子,拖雷家族就走到这里了。”   乃颜一边说,一边翻着吊角眼看向苍天,问道:“主会保佑我吗?”   马薛里吉思闭上眼,仿佛是在与天主沟通。   一会儿之后,他沉声呢喃道:“主会保佑你,你将会是这片土地上新的大汗。”   乃颜于是俯下身,捧起马薛里吉思身前的十字莲花亲了一下。   他们都忘了,一开始他们只是觉得忽必烈形势不太好,该保存实力以谋求独立。   只是野心的滋长比形势的变化还要快……   远处,轰然巨响传来,一座高高的回回砲倒了下去,元军开始往后退。   那是唐军已经攻克了健德门。   乃颜却对这种城池中的攻防战不感兴趣,心想就让那些汉人围着城墙消耗吧。蒙古骑兵该到更广阔的战场上去,找回祖辈的荣光。   ……   这日是十一月初二。   元大都城的西城门被打开,一支支骑兵涌出城去。 #第一千二百八十章 扬野战之长   元大都城南,文明门。   虽然唐军已经拿下了城北的安贞门、健德门,但因为这座新城南北距离太远,北城失守的影响还远远没有传到城南。   唐军依旧在猛攻文明门,以牵制元军的兵力。   这里才是原本预设的战场,双方的布置都很充分,各种器械、火器都是准备在这里,因此伤亡格外大。   战到中午,一夜未眠的阿合马抬起望筒扫过那混乱不堪的战场,目光掠过那些蝼蚁一样的敌兵,发现了一辆攻城车正在被推过来。   “给我炸了它!”   元军士卒立即开始装填炮弹。   阿合马看他们笨手笨脚的样子,不由着急,上前踢开一个士卒,亲自开始调整炮口。   毕竟仿造成功的时间还短,连好的炮手也来不及训练,而昨夜的战事里已又被射杀了好几人。   但阿合马认为这不要紧,他善于理财,量产火炮的速度要快得多,哪怕仿造得晚了几年,但只要再有两三年光景,元军的火炮、炮弹数量便能完全超过唐军。   想到这里,他又想到大汗怎么可能杀自己。   “哈。”   炮口已经调整好了,阿合马又看了那攻城车一眼,亲手点燃了火绳。   “知道这一发炮弹多少钱吗?”他心想,“我的钱都在这里,你们又带了多少?”   要知道,太原失守之后,忽必烈抄了他阿合马的家,才有了大量的军费。   “轰!”   巨响声起,让阿合马觉得元军这次若能大胜,自己功不可没。   他抬起望筒,看到那攻城车前端被击碎了左边的一角,躲在后面的三五个唐军士卒被击碎了身子,血淋淋地倒在地上。   元军炮手之中,唯有他能算得这么准。   然而,马上又有唐军迅速赶过去修补攻城车。   “再装!”   阿合马大喝一声,这次只是稍做调整,便再次点燃了火绳。   “轰!”   炮弹再次砸向那攻城车,直接将它的上半部分砸断,巨木猛地砸下将周围的唐军压在其中。   “再来!”   阿合马已能看到躲在攻城车后的密集的唐军,于是再次命令装填炮弹。   火把点燃了引线,他站起身,望向战场上那些倒在地上的伤者、死者,看着他们尸横遍野、满地打滚的样子,想到了幼时玩蚂蚁的时候。   只需要踩一脚,那些蚂蚁就成片地死伤。   这就是他的力量,财富就是力量。   “杀啊!”   唐军还在怒吼,张大了嘴渲泻着无用的愤怒。他们的火炮放得低、离得远,砸不到这里。   “轰!”   阿合马的火炮已经吐出了轰鸣。   有火光闪过。   “轰!”   一股巨力推来,将阿合马整个人掀翻,重重砸在城垛上。   他愣愣看着那根铜色的巨大炮管飞起又轰然落下,红色的浆已泼了他一脸,滚烫至极。   “啊!”   阿合马惨叫起来,低头看去,发现自己的腰腹以下空空荡荡。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再也没有闭上。   ……   “我勒个乖乖,吓死我了。”   几个正躲在攻城车后的唐军士卒被城头上的巨响吓了一跳,待明白发生了什么,不由大喜,奋力开始把攻城车往前推。   此时却又听到了号角声。   这声音初时远,渐渐近了,最后到达了城门附近。   之后唐军士卒们能感受到脚下的土地在微微地颤抖。   有经验的老兵已知道,那是马蹄踏在地面上的声音。   “骑兵来了?”   “哈,骑兵来守城,乖乖……”   此时,后方忽然传来了鸣金之声。   负责攻打文明门的唐军主将孔仙已挥动将旗,下令收兵。   “收兵!”   一个个唐军士卒连忙转身就走。   见此情形,城楼上马上有元军吹响了哨,于是久攻不下的文明门忽然“嘭”地被打开,有骑兵跃马而出。   这骑兵才出城门,立即提高了马速向南面追赶,显得无比自由。   草原的勇士并不喜欢困守城池。   “杀啊!”   弓箭被举高,一支箭矢射出,正中一名唐军的腿弯。   其后,更多的箭矢泼洒而来,如蝗虫过境。   这才是蒙古骑兵擅长的战术,他们享受着这种追杀。   “轰!”   突然,迎面有炮弹砸了过来,将冲在最前的几名骑兵砸碎。   后面的骑兵出现了慌乱,但这次却没有太多的马匹受惊,因为每匹战马的耳朵都被塞住了。   “绕过去,杀了他们!”元将大喝着,驱赶着士卒。   炮火再响,不断地击穿他们的血肉之躯,带给他们恐惧,逼着他们减缓速度。   “哞!”城中的号角声催促,逼着他们迎着火炮冲上去。   很快又倒下了数十人、数百人,但在数十万人的战场上实在不算什么。   当号角吹到最高声时,一杆九斿白纛已出现在了城头。   元军骑兵们的速度也提了起来,终于开始向唐军冲锋。   唐军还在退,迅速抛弃了阵地,退过了壕沟。   元军骑兵冲上前,抢占了火炮、望楼,以及各种攻城器械,欢呼了起来。   “百夫长,还追吗?!”   “追!”   于是他们继续向南涌去,而从西面、东面,更多的元军骑兵也赶来,渐渐汇成一条汹涌的黑色大江。   九斿白纛缓缓出了文明门,忽必烈策马行在军中,身披白色披风,穿金色盔甲。   他不断往前,命令骑兵们继续追杀、歼灭唐军步卒。   而他则不急不徐地跟在后面,马蹄每往前走一步都踏在尸体边或血迹上。   仿佛双方士卒们就是在为忽必烈铺设一条鲜红的前进的道路。   就这样一直走了一个多时辰,已数不清这一路上有多少人失去了性命。   忽然,忽必烈停了下来。   “大汗!唐军援军到了……是李瑕。”   忽必烈并不诧异,平静地等待着士卒们搭起一个不算高的望车,登上去一看,便见到了李瑕的龙旗。   ……   九斿白纛渐渐近了,最后竖在了元军阵中,与那杆龙旗对峙着。   风雪愈大。   “忽必烈还是出城了。”   张柔放下望筒,略有些失望。   他是更希望忽必烈据城而守下去,这样的话,打攻城战未必不会比打野战更有利。   现在这情形则是忽必烈的选择,守城与野战,他更喜欢野战。   而李瑕预料到了。   “也就是忽必烈,换作辽天祚帝,宋徽、钦二宗,金哀宗,哪个到了敌兵攻到都城时还敢出城迎战的?”   张柔道:“天下人也受够了辽天祚帝,宋徽、钦二宗,金哀宗。”   李瑕放下了望筒,道:“风雪太大,什么都看不清,回帐中看地图吧。”   他与以前有了变化,不再想着亲自冲锋,有种越来越不在乎战场的感觉。   其实不是不在乎,只是更从容冷静了些。   一顶临时搭建好的帐篷中,地图是摆好的,李瑕一进来便拿起兵棋大概摆了一下。   “我们有五万人,至于元军出城的兵力,探马暂时还没回来,可以先做个推测。”   张柔也拿起一枚摆了,道:“这是金中都城中出来的三万骑,陛下须小心他们绕到我们后方。”   陆秀夫则是推了推地图上一枚属于唐军的兵棋往这边推了推,道:“张元帅应该在赶来的路上了。”   “至少能肯定在张弘道抵达之前元军兵力在我们两倍以上,忽必烈一定会求速胜。”   “我们可以先守,不让元军速胜……”   忽听得远处战鼓声起,接着便是蒙古战歌声隐隐传来。   其后探马赶回帐中禀报,听得阵前情况,连李瑕都有些诧异。   忽必烈竟是一上来就要亲自率中军进攻。   而在贺兰山之战时他还没有这样的魄力与决心,这次却是背水一战了。 #第一千二百八十一章 祖宗之荣光   “我祭奠了远处飘飘的大纛,敲响犍牛皮幔成的战鼓。”   战鼓擂动,蒙古战歌再次响起,连地上的积雪也被震塌。   士卒们都张大了嘴巴唱着,消极的情绪随着歌声被渲泻而出,似乎从歌声中汲取到了勇气与力气。   “我骑上黑脊的快马,我穿上皮绳系成的铠甲。我拿起有柄的环刀,我扣好带箭扣儿的利箭,前去拼死厮杀!”   “杀啊!”   当战歌唱到最烈之时,令旗往前一指,骑兵们便开始迅速向前冲锋。   这次,最先发起进攻的却是忽必烈的中军。   而奔跑在最前方的则是一支由安童率领的怯薛军。   安童被俘虏、又被交换回来之后,忽必烈表示依旧信任他,予他加官进爵,甚至恢复了他中书丞相之职,只是再没有让安童于身边继续宿卫。   君臣之间并没有深入聊过这个话题,但安童却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忽必烈的不信任,他已经很久没有与大汗单独待在一起过了。   要重新得到信任很难,却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击败李瑕。   因此今日安童不顾一切向忽必烈请命出战。   “我愿为大汗而战,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像我高祖在野狐岭为成吉思汗而战时一样!”   他是木华黎的四世孙,野狐岭一战正是木华黎率敢死队冲杀进敌方中军。   由安童作为先锋,有很好的寓意。   他们都想要再现祖宗的威风……   此时已经是午后,太阳偏西。   元军骑兵从大都城跑到团河,只稍微休息了一会,马匹还有些累。   安童却不管不顾喝令着士卒们驱动马速,以不要命的姿态向唐军的阵列撞了上去。   渐渐地,已经能看持着盾牌站在那的唐军。   “撞开他们!立功封万户!”   短促的弩箭、火器交锋之后,安童选择让骑兵保持高速冲撞所带来的气势,直接破阵。   唐军依旧有陷阱、地雷、铁蒺藜、拒马,造成了一些伤亡。不过元军兵力众多,那些伤亡便显得像只有零星几点。   只要将领们不在乎,能保持军心、阵型,谁管那些在地上嗷嗷痛叫的伤者?   “咴!”   冲在最前面的骑兵终于杀到了唐军面前,却没能用气势吓退唐军,只好在最后关头勒住战马。   马蹄在雪地里滑了一段距离,积雪飞溅的同时,元骑已经扬起打头锤砸了下去,居高临下“嘭”地砸在唐军的头盔上。   “杀啊!”   长矛从盾牌中刺出来,两军直接肉搏。   元军没有用满古歹战术,没有利用骑兵的优势拉扯、放箭、拉扯、放箭。这种不计伤亡的打法显得很赶时间。   安童在亲卫的保护下也在不断向前,很快就抵达战场的前方。   他跨坐在战马上,能够更清楚地看到敌方的情形。   锐利的眼睛扫视着战场,在发现了一名唐军校将之后,他从箭篓里抽出一支箭,张满弓,“嗖”地一支射出,正中那校将的脸。   立即便有一队唐军出现了混乱。   这样的箭术即使在蒙古人之中也是少有的。   并非所有蒙古将领都像他一样有最好的箭术老师、最好的弓、最好的战马。   至于唐军,更难出现神射手。   安童被俘虏过,很了解唐军,知道李瑕就喜欢提拔一些贫贱的农夫。   为何?   因为太贫贱了,没见过世面,只要给一点点钱财田地,他们就会感激涕零去拼命,所以省钱。   而他安童,父系是木华黎,母系是特薛禅,如此高贵的身份,又受到大汗无比的信任,十三岁任怯薛长、十八岁为丞相,怎么可能投降与这些低贱汉人为伍?   但他被他们玷污了。   被俘之后,大汗对他的信任就像是白纸上溅上了泥水。   得把这些泥腿子杀光才行。   “嗖!”   安童又是一箭射出,再次有唐军校将应弦而倒。   元军骑兵迅速捉住唐军出现混乱的机会冲入阵中,像是匕首捅进了肉里。   “杀穿他们!”   安童继续向前,寻找着射杀的目标。   “嗖!”   一支利箭忽然射来,直射向安童,“叮”的一声钉在他的胸甲之上。   他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只见前方数十步之外有一座小小的望车,有三人正站在望车上向这边射箭。   安童于是立即回了一箭,同时驱动马速,将自己隐于亲兵之中。   “射杀他们!”   元军纷纷向那边射出箭矢,但望车上那三人已躲在盾牌后面,偶尔探头放几支冷箭,俱是冲元军中的十夫长、百夫长射去。   安童大怒,干脆身先士卒,冲到了阵线的最前方,他的亲兵们连忙拼命跟上。其它士卒见主帅大旗在前,士气大振,终于杀出一路血路。   “嘭!”   元军骑兵杀过,推倒了那望车,轰然砸在唐军阵中。   安童目光一凝,有些惊讶地发现,那躲在望车上放冷箭的却是三个蒙古人,一个断了左腿,一个两条腿都断了,另一个大概也是腿上有伤,正在地上爬着。   前方还有唐军呼喝着冲上来要救他们。   “保护箭手!”   “叛徒去死!”   安童大喝一声,亲自上前,马蹄踏在一人背上,手上刀已斩下,砍在另一人脖子上。   “咴律律!”   他跨下战马却忽然悲鸣了一声,原是那箭手临死之前捡起了地上的一根长矛,反手一刺,刺进了他的马腹。   安童摔倒在地的同时,他的亲卫已将盾牌挡在他身前,叮叮当当挡下了唐军刺来的刀枪。   他连忙翻身而起,“嗖”地便是一支利箭重重打在他头盔上,将他头盔打飞,血马上便流了下来。   只见前方两名唐军正拽着剩下的一名箭手往后退,那箭手竟还不忘向他射上一箭。   “杀过去!”   战到此时,安童杀红了眼,仿佛找到了当年野狐岭木华黎下马步战冲锋在前的状态。   他相信祖宗在冥冥之中护佑着他今日要再现一段传奇。   “噗。”   “噗。”   安童一路向前杀过去,砍杀着敌人,不时也挨上一刀,却并不觉得痛。   今日,他将是大汗射向李瑕的那枚箭簇,冲锋在最前。   他身后是三千敢死队,敢死队后面则是一万怯薛,再后面则是大汗的中军,以及十万大军。   前方一个高大的唐军士卒倒了下去,同时也有一名亲卫倒了下去。   在后面的亲卫补上前之际,安童忽然于血泊中看到了一顶帐篷。   “那是……李瑕的帐篷?”   再抬头一看,果然见一杆龙旗竖在那里。   安童激动了起来,吼叫道:“李瑕就在那里!杀过去!”   “杀过去!”   有元军士卒抢到安童身前。   他此时才想起来转过头看一眼,但一转头却是愣住。   三千敢死队竟已只剩不到七百人还跟在他身边,不知何时起,他们的队伍已经被唐军切割、包围。   “快,把我的大旗竖起来!李瑕就在前面……”   ……   混战之中,有元军士卒抬头一看,看到了那杆已经竖在龙旗不远处的安童的将旗,他不由振奋了许多。   但若将视线一点点拉远,可以看到他们这三百人已经陷入了唐军的包围,往南距离安童还有五十余步远,而往北百余步,则是另外几百陷入包围的元军。   在整个五万余人的唐军大阵当中,他们这支原本有三千人的敢死队像是伸入虎口的手,已被咬成了四五段。又像是有石子在湖面打了个水漂,漾起了四五圈涟漪……然后慢慢消失。   他们并不知道,在自己冲进了唐军阵中之后,唐军已经迅速补上了阵型上的漏洞,使得后续的元军骑兵并没有杀进来。此时双方依旧是摆着两个方阵对战,以箭矢对射。   忽必烈亲自压阵,距离唐军已仅有五百步。   他也看到了安童的旗帜,之后回过头向西面看了一眼,风雪之中并没有看到太阳,知道天马上就要黑了。   天一黑,就是最考验军心士气的时候。   若是元军士卒们认为今日已经不能够击败唐军,心气一泄,攻势便要松下来。   那唐军必然会歼灭掉安童的三千敢死队,今日就是小败了,明日以后越来越多的唐军会赶到战场,局势就会越来越糟。   然而,忽必烈发现自己并没有太多办法阻止士卒们泄气……也阻止不了天黑。   只能趁着天黑之前创造出更大的战果。   于是他迅速下令,催促各部尽快包围唐军。   如此,更多兵马便绕向唐军的左翼、右翼、后方,双方交战的阵线多了,战事自然更有效率。   唯独就是这样一来,元军的阵型也就薄了许多。   做完这些安排,忽必烈闭上眼,不再去看战场,而是在脑海中勾勒出整个幽燕战场的形势,判断唐军张珏、张弘道、刘元礼等部的位置。   “大汗。”   有人开口打扰了忽必烈。   睁开眼一看,却是如今的怯薛长,月赤察儿。   月赤察儿是蒙古开国四杰之一的博尔忽之孙。他父、祖都为大蒙古国战死,因此他也是从小就随侍在忽必烈身边。   “大汗,我愿领兵上阵,为大汗取敌酋首级回来!”   忽必烈淡淡看了他那皮肤光滑的脸蛋一眼,道:“你为本汗背弓囊并宿卫左右,功劳不小。不需要像你祖父当年那样先登陷阵。”   “可安童……”   月赤察儿还想说话,却被忽必烈冷冷的眼神阻止了。   安童被俘虏过,有必死之心,或许还可以破局。但其他将领是什么德性,忽必烈心里如何会不明白。   全是功勋之后,全是娇生惯养的贵族子弟。   忽必烈并非是不想再派一支兵马破阵直指李瑕军中,但如今还能打硬仗的猛将,连他也挑不出几个了。   而仅这几句话的功夫,天光似乎又暗了一些…… #第一千二百八十二章 一步之遥   天色虽然还没暗下来,唐军营地里已点起了篝火。   这能给士卒们一种马上就要天黑的感觉。   今日唐军在守,会觉得只要咬一咬牙就能撑到天黑。而元军主攻,一旦觉得天黑只会想到“今天攻不下了”。   甚至,营地中央已经支起了锅,开始造饭,有一部分唐军正在匆匆进食,准备替换那些还在鏖战的同袍。   忽听得有哨声响起。   “元骑绕到后方了!”   很快,中军大帐前的令旗便摇摆起来。   孔仙按着刀大步出了帐篷,吼道:“都吃饱、歇够了没有?!能不能再战了?!”   “能!”   “战、战!”   士卒们连忙把粮食往嘴里塞了,还没完全咽下去就响应起来,声音含糊不清。   “走!”   孔仙这支兵力昨夜还在攻文明门,伤亡最重,今日又一路撤到这里。此时才刚刚收治了伤员、略作休息,马上便列阵,准备迎击绕到后方来的元军。   “大帅,伤裹了?”   “裹了。”孔仙道:“你们知道刚才陛下与我说什么吗?”   “嘿,大帅这不说笑吗,那我们哪能知道呀。”   孔仙脚下步伐不减,回头用下巴指了指北面那杆安童的将旗,讥笑道:“什么乳臭未干的小畜生,也想杀到陛下跟前。”   “陛下是这么说的?”   “那不是。陛下说,‘孔卿当年率将士守蜀,利镞穿骨,铁刃入面,尸填岷江两岸,血满云顶之城,虽艰难险厄尚能破虏,今虑安童一小儿哉?’”   “大帅,什么意思啊?”   孔仙本是文官出身,却领兵快二十年了,说话时既能文绉绉地把李瑕的原话修饰一下,也能时不时骂几句粗口。   “安童一个娇滴滴小儿,与我们血战成军的蜀中男儿怎么比?别鸟他,陛下就是故意放他进来吞掉的。我们守后面就行。”   “那攻后面的又是哪个?”   “兀古带,一个蒙古宗王。”孔仙道:“也是个娇滴滴的废物。”   ……   大帐中,孔仙奉命离开之后,张柔移动着地图上的兵棋,道:“忽必烈下本钱了。”   这指的是忽必烈把大军都派上来,那显然是不打算战到一半退兵。   李瑕不想让忽必烈退回草原,见此情形稍安心了些。   “北伐以来,他一直在收缩兵力。今日终于肯把阵线拉长一点点了。”   “陛下给了他一个机会,他便也给陛下一个击败他的机会。”   “朕给他的是假象。”李瑕看向霍小莲,道:“去把安童的人头拿来,天黑之前,让元军看到安童的旗帜倒下。”   “喏。”   霍小莲二话不说便领命而去。   张柔却是抚须道:“与陛下打个赌如何?老臣赌霍将军去晚了。”   “贾文备能战吗?”   此时围攻安童的正是张柔麾下的贾文备部,故而李瑕有此一问。   “必然比安童能战得多。”张柔道:“这些蒙古勋贵早已不打仗了,这前二三十年的仗都是汉军在打的。”   李瑕目光又落回了地图上,对谁能歼灭安童之事并不是太在乎。   之前蒙元国力强盛,世人多称赞忽必烈用人不拘一格,慧眼拔擢十三岁的安童。   但在贺兰山之战真见识过这些怯薛将领的战力之后,李瑕便明白了,忽必烈用安童、玉昔帖木儿、伯颜等等这些人,根本就不是什么慧眼识珠,而是出于不自信。   忽必烈对自己这个“大汗”之名不自信。   他争大汗时并不名正言顺,蒙古开国四杰家族担任怯薛长的兵马都归了阿里不哥,所以才从四杰的家族里挑出与自己最亲近的几个孩子委以重任。这是为了向蒙古人表明四杰支持他。   同理,一见伯颜就拔擢为相,是为了表明旭烈兀对他的支持。   至于这些人的才能如何?   在李瑕看来,大部分都是风口上的猪罢了。   现在,他要让这风停下,看看有几人掉下来。   ……   安童瞪大了眼,看到李瑕的大帐越来越近。   “杀过去!”   他嘶声大喊着,但并未再亲自冲锋,而是亲自举着自己的将旗。   他要在天黑之前把这杆将旗推到李瑕面前,或者逼得李瑕向后移营。   这样一来,元军就能够士气大振,将士们就会明白离大胜就只有一步之遥,等到天黑时也不会泄气。   哪怕挑灯夜战,也要在唐军增兵之前歼灭李瑕的中军。   “射杀他们!”   前方忽然响起了唐军将领的大喝。   随即箭矢便如雨落。   “安童!”有唐军用蒙语大喊道:“你已经中计了,我们故意放你入阵,好包围你。你已经第二次被俘了,要是还不投降,不会再有第三次机会。”   “中计了?”   元军不由惊慌。   “你们小瞧我了!”安童吼道:“放我入阵包围我?好啊,这会是你们犯的最大的错误。”   他奋力将手中的将旗举得更高。   “勇士们!我们离李瑕只有不到两百步,到了由我们带来大胜的时候了,杀啊!”   他呐喊一声,向前猛冲。   “杀啊!”   敢死队纷纷跟上。   一步,两步……   安童跑动时血不断从他的手臂上流出来,他感到力竭,感到要扶不住那旗杆了。   但想必当年木华黎亲自冲锋时只会比这还要艰难。   凭什么在钓鱼城宋军能斩杀蒙哥汗,凭什么李瑕能创造出一个又一个奇迹。   今天就该轮到他安童了,因为木华黎与成吉思汗在长生天上看着。   二十步,二十一步……   ……   安童的将旗还在前移,离李瑕的龙旗越来越近。   这画面落在忽必烈眼中,连忽必烈也有些震惊。   他没想到,安童这个孩子有这般坚毅,竟真能冲到离李瑕这么近的地方。   元军中已有许多人欢呼了起来。   士气高涨。   那么……   忽必烈再次看了看天色,反而开始期待天早点黑下来。   既然安童还在前进,那在天黑之前,他的旗帜没有倒下,勇士们看到的最后一幕就是安童还在向李瑕冲锋。   士卒们的信心很重要。   ……   右翼战场上,乃颜抬起望筒,喃喃道:“他该射杀李瑕。”   “大王,安童射杀不了李瑕。”   “但他可以让双方士卒都以为他射杀了李瑕。”乃颜神情有些嘲讽,道:“看来,我小瞧了他。”   不得不说,今日安童有些让乃颜刮目相看了。   战场上一旦有友军给了惊喜,这种激励作用十分不凡,让人感到胜利的希望似乎大了些。   乃颜当即下令道:“吹号,冲锋!”   “哞……”   绣着十字的大旗也在往前,以牵制唐军,为友军创造更大的机会。   ……   二十七步,二十八步……   一颗手雷落在安童面前。   “嘭!”   惨叫声传来,却是有几名元军士卒挡在了安童面前,被炸倒在地。   有细碎的铁片钉进了安童脸上,打得他满脸是血。   “拦住他们!”   “快!拦住他们……”   前方,唐军不停在大喊着。   安童却是狞笑不已,继续往前。   天就快要黑了,他虽然没能真的破阵冲踏进李瑕的大帐,却打乱了唐军的计谋。   显然,这一战他打得比唐军预料中好,越是如此,唐军士卒越容易吃惊,就越容易出错。   反之,他则会更自信、更冷静。   安童已经能够冷静地判断出唐军的布置,是把川蜀、关中来的兵力安排在前线,靠近大帐的则是河北的汉军降兵。   而汉军降兵的战力显然要弱上一些。   这就是李瑕的第一个疏忽……   “噗。”   前方忽然有长矛斜斜地刺过来,恰是刺入人喉咙的角度。   同时有唐军将领大喝道:“阵型乱了!几年没打仗连杀人都不会了吗?不许退,齐刺!”   “刺!”   “噗噗噗噗噗噗。”   安童眯着眼看去,只看贾文备策马赶到阵前,正在挥鞭大喝。   唐军则重新调整了一些阵列。   “杀过去!”   “刺。”   没有再抛手雷,没有再放箭,也不再大喊大叫。唐军冷静下来做了调整,只不过是排得更整齐了些,进攻更一致了些,气氛更平静了些。   但,竟是简简单单就拦住了这些元军敢死队的去路。   长矛以准确的角度刺进喉咙,每次都是一排同时刺来,元军士卒想要挥刀去挡也来不及。   “杀了他……”   安童还在呐喊,“噗”的一声,喉咙被开了口,声音便漏了风。   他还想努力撑住手中的大旗,却已止不住它缓缓倒下去。   抬眼看天,天色竟还没有完全黑下。   但至少,他向大汗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木华黎的子孙,没有背叛大蒙古国……   “噗。”   又是一阵闷响,更多的尸体倒在地上。   贾文备策马上前,一脚踹倒那还在摇晃的将旗,抬刀斩下安童的头颅,自语着骂了一句。   “冲了三十步,还狂得没边了……废物。”   ……   “吁!”   乃颜猛地勒住了缰绳,再次掏出望筒向前方看去,发现仅仅几息的工夫,安童的旗帜竟已倒了下去。   “额秀特,这么快?”   偏偏乃颜已下令冲锋,他遂移动望筒看向忽必烈的方向,心中思量忽必烈还打不打算夜战。   没多久,便听得北面的号角越来越响,正是继续夜战的命令。   “别不是忽必烈故意的,骗我下令冲锋。”乃颜心想道。   再一想,连安童都能差点杀穿李瑕中军,他咬了咬牙,心一狠,还是继续向前冲去…… #第一千二百八十三章 信徒与王子   唐军右翼。   主将茅乙儿抬头看了一眼乃颜那绣着十字架的旗帜越来越近,招过传令兵,交代道:“去告诉各个统领,别看元军喊得凶,但骑兵每次奔跑过来并不直接冲阵,是想要吓乱我们的阵型,或吸引我们的将士去追他们,都不要中计。该守住阵线的守住,该歇的先歇,下半夜再轮替,夜还长。”   “喏。”   传令兵纷纷跑去传口信,心里其实觉得将军有些啰嗦了。   但茅乙儿打仗就是这样的,什么事都要反复交代清楚。这些年他守着潼关,但凡有一点疏漏就有可能让敌人危及关中,因此养成了谨小慎微的习惯。   派人传令还不够,茅乙儿还亲自登上不同的望车,观察战场上的情形。   他的长相不比军中别的大将那么有威严,时至今日依旧黝黑,像个农夫,因此士卒们并不害怕他。见他路过,纷纷打起招呼来。   “将军,怎么还没轮到我们杀敌?”   “那才好,说明敌人还没冲破前面的防线。”茅乙儿道,“别急,有的是你们杀敌的机会。都放松些,别绷太紧了,保持体力,关键时候投入战场。”   又往前走了一段,便见一个文官正在与几个校将说话,内容也差不多是这意思。   “野战不比守城。我们以前守潼关,兵力在城头铺开,每个人都能打到敌人,但野战得讲阵型。元军现在声势大,其实只派了不到一半的兵力在攻打我们,等到下半夜,我们战得疲惫了,剩下的骑兵才会开始冲锋。而且他们现在消耗的都是马匹的体力,到时还能换马……”   茅乙儿走过去看了一眼,见是自己的军中参谋,名叫陈虞之。   陈虞之原是宋国的读书人,几年前从江陵辗转投奔到关中。陆秀夫曾称赞他才华横溢,若在宋国必可高中进士,陈虞之却言只愿投身恢复中原之大业,因此便被安排到潼关学习处理军中事务,渐渐成了茅乙儿的参谋之一。   “将军。”   “陈先生。”茅乙儿颇客气地唤了一声,转头便骂了麾下将领们一句,“叫你们保持体力,一个个听不懂是吧。”   “是我怕将士们太紧张,跑来多说了几句,夜战毕竟不好打。”   陈虞之起身,跟着茅乙儿往前走,穿过阵列,走到了离前线最近的一座望车,再次观察着战场。   只见元军骑兵正在唐军的阵列前绕着圈跑动,不时放出箭矢。   短兵交锋的有,但并不多。   “右翼的情形和正面不一样,我们的防守压力要小得多,可见乃颜还没到不计伤亡也要取胜的地步。”   茅乙儿点点头,目光盯着战场,道:“不怕陈先生笑话,打这仗,我其实也紧张得不行了。”   陈虞之讶道:“将军缘何紧张?”   “对面是蒙古宗王,那可是宗王。”   “将军栉风沐雨,镇守潼关数年使蒙人不能入关中一步,战功赫赫,岂会怕一个纨绔?”   茅乙儿道:“什么战功赫赫。我刚从军的时候,一个蒙军百夫长都能吓死我。那年陛下攻成都,斩了一个宗王,那可是天大的事,我哪想过有一天要单独和一个宗王对阵。”   “可在我眼里,乃颜根本不配与将军相提并论。”   茅乙儿不答,依旧注视着前线的火光,眼神微微闪光,其实有些赧然。   陈虞之望了阵前一会,又道:“我送将军一首诗吧?”   “诗?”   茅乙儿一愣,感受十分奇怪。   他以前逃难的时候、刚成为小卒的时候,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得到读书人的尊重,且对方还要送首诗给自己。   他如今算的上是出人头地了,但因出身卑微,面对旁人时常常容易在心里把自己的姿态放低。   陈虞之略略沉吟,正要开口吟诗。   忽然,前方元军的号角声变了调子。   “他们要冲锋了!”   茅乙儿大喝一声,下令全军严阵以待。   看来乃颜的耐心并不多,只袭扰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觉得唐军已经疲惫了,可以冲锋了。   元军终于舍得付出伤亡,冲到唐军面前,齐齐挥动打头锤。   “把盾牌都举起!长矛!”   战况一旦紧张起来,茅乙儿登时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身上那些卑微感瞬间消失,终于流露出了将军的霸气。   “把本将的旗帜竖高些,叫兄弟们看到敌骑就是撞过来我也不退!”   ……   战场上的篝火熊熊,将周围的积雪融化,也照亮了那些趁夜厮杀的士卒。   一辆望车被推到了离战场三百步的地方,乃颜翻身下马,登上望车。   马薛里吉思也跟了上来,道:“这样打的话,只怕要损失很多勇士。”   “我的祖父是诸王之中第一个支持忽必烈称汗的。”乃颜自顾自地说道,“他的选择使得东道诸王有了更大的权力。你知道吗?每一次汗位之争,我祖父都选中了对的人。”   “天主庇佑。”   “但我们做不到每一次都选对,汗位之争太频繁了。”乃颜道:“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在忽必烈与李瑕之间我只能选忽必烈。好在只要赢了,我会代替移相哥成为最有权势的宗王。”   说完,他有些紧张兮兮地凑近了马薛里吉思的脸,又道:“李瑕说十一月初三总攻,那最晚到天亮之时,唐军一定会全军赶到战场。我们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取胜,为我祈祷,法师。”   “我会将大王的告解传达给天主。”   马薛里吉思马上便划了十字,闭上眼开始祷告。   见此情形,乃颜便心安了许多。   在他头上,绣着十字架的旗飘扬着,仿佛他是带着上苍的旨意来击败罪孽滔天的敌人。   ……   大都城北。   张珏拿出一张图纸又仔细看了一会,眼神中透出沉思之色。   良久,浑身是血的刘金锁赶来,道:“大帅,趁夜攻破这大都城吧!听说陛下已经在与忽必烈决战了,我们得快点杀过去。”   “你听谁说的?”   刘金锁挠了挠头,道:“明显城里的骑兵少了很多。而且陛下说了,十一月三日总攻忽必烈。”   “别急。”   “那大帅在想什么?”   张珏道:“我在想,前方多了一堵城墙。”   那是元大都城中偏北的位置,有一道土墙,把整个城池分成了“日”字,正好挡住了唐军的去路。   “这城墙不是一直在那吗?”刘金锁道,“我一进城就看到了。”   “但图纸上没有。”   刘金锁探头看了看张珏手中的图纸,道:“那不是很简单吗?张柔的图纸上没有,可见这堵墙是后面建的。”   张珏道:“谁建的?建了多久?是以何法建造?”   “这重要吗?我们要是攻不过去,就从城里绕出去偷袭忽必烈。要是能攻过去,我愿第一个冲锋,炸了它。”   “等等。”   “等什么?”   “等消息。”   “什么消息?”   “这土墙谁建的,建了多久。”   刘金锁不由重重一拍脑袋,心中暗想也许自己真是个大傻子。   ……   大都城南。   那木罕大步走进汗帐,目光看向那个属于忽必烈的位置。   他想了想,最后走上前,缓缓坐了下来。   莫名有了一种舒坦又安心的感觉,他不由闭上眼,叹息了一声。   如今忽必烈已出城迎战李瑕,却命他守着大都城。在他看来,这正是忽必烈有意把汗位传给他的明证。   待听到帐外传来了脚步声,那木罕才站起身,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才坐定,已有几个元军将领赶了进来。   “大王。”   “唐军攻到哪里了?”那木罕冷着脸问道。   贺仁杰应道:“我们已经把唐军拦在新墙外面。”   那木罕道:“记住,在父汗击败李瑕之前。不能让张珏占城,也不能让他去支援李瑕。继续守,随时来报。”   “是。”   “你们几个先下去。”   那木罕指了指帐中的汉军将领。   等他们都退下去,帐中便只剩下蒙古人,那木罕起身将他们聚到自己面前,开口,声音低了许多,显得有些神秘。   “你们有没有想过,唐军为什么能那么快就攻破安贞门?”   “因为他们有火器?”   “他们对城门、城楼、驻兵的各个位置都很清楚,所以才能在炸了城门之后及时赶到关键位置。”   “那是张柔给了李瑕大都城的图纸?”   “不止。”那木罕道:“城中一定还有人在配合唐军。”   “大王是说谁?”   “不知道,但一定就在那些汉臣当中,很可能还不止一个。父汗临行前告诉我,只要发现不妥,立即诛杀叛徒。”   帐中众人都吃了一惊。   “可是,大汗的意思……”   “父汗也已经信不过他们了,所以把他们全都聚在中书省。”   其实忽必烈的意思是,如果这一仗战败终究还是要退回草原的,那些汉臣自然不能再留给李瑕,到时无非是若能带便带,若不能带便杀了。   既然有了这个意思,那木罕便不惧动手杀人,为争汗位提前扫除障碍。   他眼神中寒光一闪,道:“现在大敌就在眼前,已经没有时间慢慢地去筛查了。依我的意思,该把那些汉臣全都杀光,以绝祸患。” #第一千二百八十四章 未杀错   中书省。   这是一座新建的衙门,就座落在宫城南边。   如今战乱一起,大元朝中的大部分汉臣都被召集在这里,参谋战局、安排后勤,直到忽必烈出城决战,他们才稍稍歇了下来。   入夜,郝经很早便在公房中铺了被褥,躺在那仿佛睡着了一般。   “笃笃笃。”   却有敲门声响起。   “郝公,该是还未睡吧?”   郝经一听声音连忙翻身而起,拉开门一看,外面站的果然是姚枢。   姚枢前两年因不满忽必烈任用理财之臣剥掠百姓,因此被忽必烈暗贬而失去了实权,已经有许久未曾露面。这次却同样被召到中书省来。   “姚公。”   “诸人之中,唯有你最是安心啊。”姚枢进了公房,端坐,抬手示意郝经不必点灯。   郝经苦笑道:“近年来,我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下事也不以我等之意志而改变。”   “是啊,我等求中原不亡,而金国灭。我等助蒙元行汉法,而汉法自兴。忙来忙去,我等俱是错的。可笑,可笑啊。”   姚枢拍了拍膝盖,显得有些萧索,又道:“还有桩更可笑之事,当年我曾写信劝唐帝归降,称我大元皇帝‘以天下为度,恢弘正大,不限中表,不颇不挠,心乎生民,不心乎夷夏’,字字句句言犹在耳。至今思来……不得不感慨唐帝之坚毅。”   郝经颔首道:“回首十年之前,谁又能想到能变化至此地步?”   “大道之难,难于青天。唐帝之作为,如开天辟地。”   郝经沉默了片刻,往前俯身,低声道:“唐帝说的是‘没那么难,只要敢去做。凡同胞齐心,则中华必兴’。”   姚枢闻言,呆滞了一下。   好一会儿他才苦笑道:“好锐气,可惜金亡之时他尚未出世,如今老夫却已老了啊。”   话既然都说到这个地步了,郝经便道:“姚公,为时不晚。”   姚枢不由朗笑,连连摆手。   “你莫要以为老夫是怕死、眼看局势不好了连忙望风而降。”   “姚公当然不是这般……”   “你听我说。”姚枢道:“我错了便错了,不会苟且偷生。已错了一辈子,到头来再易节改志,徒传为天下笑柄。我今夜过来,不为归降。”   “那是?”   “胜负已定,该少死些人了。”姚枢叹惜道:“大元至此地步,再战下去不过徒伤人命,毁了这城往后犹需再费人力物力来建,伤了士卒往后犹需再征召,不如早些了结,让唐帝留存兵力早征宋国,使四海早日一统,百姓早日太平。”   郝经问道:“姚公了解战局?”   姚枢伸手在案上划了两下,道:“张珏早一日克城,便可早一日前后夹击,击败元军。”   “姚公有法,可让唐军尽快克城?”   “城中守将贺仁杰与老夫有故,老夫或可劝他。”姚枢道,“然而需要唐帝给他一个承诺,郝公可有?”   郝经笑了笑,道:“那姚公找错人了……”   突然,“嘭”的一声,外面响起了踹门之声,紧接着便是一声惨叫。   郝经连忙起身,匆匆赶到门边,对着门缝往外一瞧,正见几个元军冲进中书省大院,逢人就砍。   顷刻之间,这个衙门已成了血海。   姚枢则已愣住了。   他怎么都没想到,君臣一场,到头来迎来的是这样屠刀相向的结局……   ……   元军阵中。   有探马迅速赶到了忽必烈身边,禀道:“大汗,移相哥大王发现张弘道正率骑兵赶过来,在南囿附近阻住了唐军骑兵。”   “告诉他,不需要他击败张弘道,只要能让唐军无法赶到主战场就是大功。”   这样平阔的地形,李瑕的兵力布置本来就瞒不过忽必烈,双方并不能拼奇兵,只能把胜败交到各自的将帅手中。   忽必烈对乃颜、那木罕、移相哥这些人信心并不是很大,所以只要求他们牵制住唐军。   他则要亲自在主战场上击败李瑕。但五万人是不可能杀光的,只能通过鏖战使他们崩溃。唐军远道而来,辎重线长、粮草少,尤其是士卒不耐寒,是有被击溃的可能。   这需要时间,也许是两天,也许是三天。   乃颜、那木罕、移相哥只需要在三天内不败,胜利就能属于大元。   ……   “陛下,张弘道元帅传信来了,在南囿附近遭遇了移相哥的兵马,难以及时赶到战场。”   与此同时,李瑕也收到了信报,点点头道:“朕知道了。”   对他而言这是预料之中的事,这样的地形,他的兵力调动根本不可能瞒得过忽必烈。   但他对他麾下各部都有信心,认为总会有那么几部唐军将会击败元军,使这一战形成优势。   就好比贺兰山一战,皮丰愣是阻住了张弘范、许魁及时赶到三关口,成了唐军反败为胜的关键。而在燕京之战,这样的局部胜利肯定会更多。   因为他麾下才是一个个从战场上成长起来的将领。   毕竟,要像木华黎、博尔忽、速不台等人一样擅仗,得在最艰苦的战场上成长,而不是成为这些人的孙子、曾孙子。   现在,李瑕只需要维持住这个主阵,等待那场局部胜利就够了。   ……   夜越来越深。   “茅将军,陛下问你右翼还能不能守住?”   “能!”茅乙儿喊道:“元军休想从我这里破阵!”   陈虞之回头看了一眼,夜色中什么都看不清,于是向那信马反问道:“中军战况如何?可需要右翼支援?”   “不必,右翼守住便好。”   “请禀报陛下,乃颜很可能是第一部溃败的元军!”   “好!”   待那信马返回,茅乙儿一边紧张地盯着战场,一边道:“陈先生,你胆子真大,敢给陛下传话。”   “及时汇报战场形势,有何不敢?”   “曲水旺!快补上去!”茅乙儿已大喝着下令,抬起令旗亲自摇晃起来。   虽没有时间再与陈虞之闲话,他脑子里却也在想乃颜很可能第一个溃败的事。   问题是眼下分明是元军攻势正猛,哪会有使乃颜溃败的契机?   ……   大都城。   “姚公,这边……快走!”   姚枢不停喘着气,终究还是跑不动了。   他扶着柱子,推了推郝经,道:“别管我了,你走吧。”   “姚公,就在前面了。”   “你走,老夫未必会死,君臣一世,陛下未必会杀我。”   “不。”郝经道,“若是他战败要退了,定先杀尽我等。若他对我等已不再信任,亦必杀我等。”   “陛下还未疯,该知未必是汉臣便会叛他,你走,陛下不会动我……”   “姚公错了。”郝经语速加快,道:“汉臣们确实有很多归附大唐了。”   “什么?”   “我说,姚枢今夜找错人了,若想要陛下的一句保证,该找更隐秘、更有用的人。”   “你是说,金莲川幕府中还有人叛了?”   “就在……”   忽然,不远处传来了踹门声。   郝经连忙扶着姚枢继续逃。   “在那里!”   然而,已有一队元军从回廊那头出来,提着刀就向他们冲来,对比姚枢那慢腾腾的速度,快得惊人,须臾就冲到他们身后,挥刀便斩。   “嗖。”   忽有一支箭矢射来,正中那元军的面颊。   郝经死里逃生,抬头一看,只见前方的墙头上已出现了一队人,连忙道:“姚公快看,就在那里。我们逃过去便可。”   姚枢则是再次愣住了,愣愣看着城头出现的一人……   ……   汗帐之中,听说了今夜中书省的变乱之后,已有不少人赶来劝说那木罕。   “大王这么做,错杀了多少有功之臣?到时大汗回来,要我们怎么解释?”   “大都城还是需要汉军们守卫,这种时候大王屠杀汉臣,万一引起军心变动。”   “……”   那木罕冷着脸听着这些,心中认为这些蒙古重臣只怕是因为支持真金的儿子,才会跑来抱怨。   只是这件事他确实是出于私心,此时也搬不出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正在此时,汉军元帅贺仁杰匆匆赶来。   贺仁杰虽也是汉人,但是忽必烈的宿卫出身,如今又手握兵权,因此那木罕并不敢动他。   一见他赶来,立即便有人上前安抚道:“贺元帅来了,可是因大王错杀汉臣一事……”   “大王没有错杀。”贺仁杰道。   众人一愣,连那木罕都有些惊愣。   贺仁杰道:“那些汉臣们确实是叛了,可惜大王杀晚了。”   “什么意思?什么叫晚了?”   “刘秉忠。”贺仁杰道:“刘秉忠把城中新墙……”   忽然。   “轰!”   远远的有雷声传来,汗帐中众人转过头,神情俱已煞白。   “这……刘秉忠做了什么?” #第一千二百八十五章 两都之规划者   当一扇院门被吱吱呀呀地推开,姚枢目光看去,只见刘秉忠正站在那,手提一柄刀,刀刃还在往下滴血,血还沾到了那身玄色的僧衣、僧鞋上,给人一种禁忌之感。   “刘公,你这是做什么?”   “恢复神州。”   刘秉忠短促地应了一句,扶着姚枢便匆匆往里走。   再看这座小院,却见窦默、许衡、王恂等人皆在,有人神色镇定,却也有人脸上的诧异之色尚未消逝,显然也是才得知刘秉忠叛了。   来不及细述,众人已匆匆穿过了中书省衙门的后院,进入一个仓库。   刘秉忠抛开手中单刀,上前伸手在墙上摸索了一下,用力一推,里面竟是一个暗门。   暗门后则是一条窄道,走过窄道到了另一扇门前,拉开来,众人便发现自己已身处御史台衙门。   “城中竟有这般秘道?”   “毕竟是我主修的大都。”刘秉忠并不讳言,转头又四下一看,“稍歇一会吧。”   姚枢被扶着坐下,转头见暗门已经被关上,而元军暂时还没追杀过来,连忙缓了几口气,体会着这死里逃生后的心情。   侍奉了忽必烈大半辈子,今夜君臣恩尽,不免又是一阵迷惘。   稍歇了片刻,众人从侧门出了御史台,眼见是一条寂静的小巷,巷子两边俱是高墙,并无行人。   城中已经出现了混乱,这里便显得如净土一般,还是多亏了刘秉忠对大都城了如指掌。   “南面城墙附近元军众多,我们将向北,与张珏元帅汇合。”   忽然,远远地传来了轰隆声,像是天边在打雷。   姚枢不由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天。   “姚公不必担忧,这正是张元帅攻破新城墙了。”刘秉忠道,“建新墙之时,我便预留了空墙,一炸便塌。”   “刘公是何时归附唐帝的?”   “换俘之后。”刘秉忠道,“元廷以张柔将贺兰山之战时被俘的宗亲贵胄们换回来,其中便有说客。他们……说服我了。”   姚枢默然,知道这“说服”二字听来简单,刘秉忠却必然心中挣扎过。   因为他也是这样。   他们这代人,一辈子都在面对着大义与现实作选择。   只希望这是最后的选择吧……   小巷走到了尽头,只听得前方的爆炸声越来越响,喊杀声越来越大。   “进国子监,快。”   国子监还没有建好,里面并没有人,一片漆黑。   刘秉忠径直将一众汉臣带到大堂,长舒一口气,道:“便在此等着即可,待张元帅占据大都、与陛下汇合之后,我等前往伏迎……天子,即可。”   话到后来,他语气低沉下来。   但也只是片刻,他马上又恢复了干练,安顿好众臣之后,转身便离开了国子监。   这座大都城他最熟悉,故而他还得要去见张珏,帮助唐军以最快的速度取城,减少百姓伤亡。   出了国子监,夜风吹来,带着些刺鼻的硝味。   刘秉忠深吸一口气,像硝味更浓的方向走去。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旁边传来。   “吁……谁在那里?!”   刘秉忠转过身,却见是爱不花已策马赶了过来,手持火把往他这边照了照。   “是聪书记……是刘秉忠?”爱不花大喝道:“别让他逃了!”   其后,他还向国子监看了一眼,喝道:“搜,那些叛徒一定在里面!”   “嗖”地便有利箭向刘秉忠射来,有侍从纵身一扑挡了。   “刘公快走!”   射来的箭矢更多,刘秉忠却并不跑,反而迎着爱不花走了两步,喊道:“赵王这是做什么?可否听老夫一言?”   见他不逃,爱不花抬手止住士卒放箭,示意活捉,道:“当我不知吗?你背叛了大元!”   “局势至此,赵王要为大元殉节,可想过汪古部的部民们?”刘秉忠伸手推开护在自己身前的侍从,十分坦荡地站在爱不花面前,道:“当年汪古部为金国守边,岂非背叛了金国,转投了成吉思汗?”   “你好大的胆子,你还想劝降我?难道忘了我是大汗之婿!”爱不花大怒。   “赵王更是汪古部之首领,系五万户牧民之命途。”   “李瑕还没赢呢,你们这些汉臣未免高兴得太早了。”   “正是因为唐帝还未胜,而汉臣皆望风归附,可见人心已定,天下大势已明朗,今夜乃最后时机,再不顺从天意,悔之晚矣……”   刘秉忠说到这里,已有元兵上前摁住了他。   爱不花下令将他带走,目光已转向了国子监。   “赵王。”刘秉忠任由他们摁着,又道:“你只怕还不知道吧,唐军北路军主帅杨奔,已兵临开平城下。”   “什么?”   爱不花这才回过头,道:“不可能,我安排了兵马驻于阴山,杨奔怎么可能抵达开平?”   “草原广阔,唐军为何一定要走阴山才能到开平?”   “漠北严寒,他的士卒怎么受得了?”   “汉家男儿既能到狼居胥山,为何不能绕过阴山?”   “我的兵马会拦截他们,我们的马更快。”   刘秉忠目光深沉地看着爱不花,道:“赵王,你如何能确定他们还忠于你?局势至此,他们可不是黄金家族的女婿。”   爱不花愣了一片刻,其后摇头道:“我不信,大汗没说过此事。”   “此事并非秘密,元主早便收到了信报,但他心思深沉,并不告诉众人。”刘秉忠意味深长道:“旁人不知无妨,可赵王你呢?因你不能守阴山而使开平城失守,他岂不迁怒于你?你可忘了月乃合之死?”   “你怎么知道?!”   爱不花不由震惊。   他惊的是刘秉忠知道月乃合并非死于马匹失控的意外。   此事他有怀疑,只是一直没有证据。   刘秉忠却不答,道:“不妨再告诉你一桩紧要军情,居庸关还在元军手中。”   “怎么会?”爱不花再次惊讶。   他脑子并不傻,但在刘秉忠面前就是显得十分愚蠢。   “试想,若唐军已攻克居庸关,今日便该有先锋兵马赶到才是。为何没有?因为这消息本就是假的。”   “可大汗为何要说这种假消息。”   “为逼诸部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然居庸关重镇,乃元军主力唯一退路,可谓蒙元之命脉,岂能轻易失守?”   “你是说……居庸关还在,我赶回汪古部还来得及?”   刘秉忠颔首,道:“若不愿降,先回汪古部静观局势,亦不失为两全其美之法。”   爱不花不由陷入了沉思,开始左右为难起来。   以他对忽必烈之忠诚,实在没有想过背叛,今夜的动摇是突如其来的,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时间就在这样的犹豫中一点点过去,忠诚还在经受考验。   杀喊声已传到了不远处,城中火光愈盛。   刘秉忠心中渐渐着急起来。   他急切地想赶去见张珏,以确保今夜占领大都城能减少伤亡与损失。   “赵王若不信老夫,往汗帐翻阅战报便知。”   “你叫我去做什么?”   爱不花还在犹豫,忽然见夜色中有寒光一闪。   他反应很快,迅速闪身便躲。   “噗。”   “噗。”   那两支弩箭却并非是射向他的,而是射中了正摁着刘秉忠的两人。   与此同时,刘秉忠就地一滚,巷子那边立刻有唐军冲出来,同时,屋顶上出现了许多声音,抬起弩指向爱不花等人便射。   “唐军来了,走!”   爱不花连忙勒马便走。   刘秉忠此时才爬起身来,竟是丝毫不见狼狈模样,镇定地拍了拍衣袍,向赶来的唐军校将拱手,道:“请引我见张元帅,我可助他控制宫城。”   “正是大帅命我来接刘公。”   “多谢。”   刘秉忠走了两步,回头向爱不花奔逃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中微叹。   他方才说的都是真话,可惜那年轻人不听。   不顺天意,悔之晚矣。   ……   “驾!”   爱不花策马赶到宫城附近,本欲翻身下马,略略犹豫却又加了一鞭,径直策马奔了进去。   宫城墙里还没太多建筑,主殿才建了轮廓,后面便是忽必烈的金顶大帐,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赶进汗帐,只听到那木罕还在那滔滔不绝。   “我早便说了,该把那些汉臣杀光。如果我从哈拉和林赶来的时候就杀了他们,现在局势也不会成了这样……”   虽然没有直说是忽必烈做得不对,但话语里的意思也很明显。   因此,当有人直接闯进来之时,那木罕吓了一跳,待见到是爱不花才放松了些。   “城北局势怎么样了?”   爱不花上前两步,道:“我有话与你单独说。”   那木罕忽然警惕起来,以眼神示意身边的宿卫拦住爱不花。   爱不花一愣,低头想了想,解下佩刀丢在一边,又脱下狐裘示意自己没带武器。   “我真有要事与你说。”   那木罕这才屏退旁人,却也不与爱不花靠近,道:“放心吧,大都还守得住,我们打仗本就不靠那一堵城墙。”   “你可听说过居庸关还在?”   “什么?”   那木罕脸上浮现出明显的惊讶表情。   爱不花见了,遂详述了刘秉忠那些话,那木罕的表情便微妙了起来。   两人对视了一眼,目光同时转向了汗帐的第二层,那是忽必烈的起居之处,一些文牍就是存放在上面。   ……   “我不信那个叛徒,他一定是在骗你。”   那木罕说着,拿起一把锤子,往下磕去。   一声响,挂着金锁的匣子被磕开,里面放着几封战报,写着一列列的回鹘式蒙文。   那木罕从文牍中拾起一封战报,摊开,目光逐渐凝固。   “这……是真的?唐军真偷袭开平城了?”   在这白纸黑字之间,他仿佛窥探到了他父亲的野心与无奈。   “如果开平失守,四海诸国会怎么看大蒙古国?不,父汗知道的,所以只有击败李瑕才行,这一战必须胜,必须胜。” #第一千二百八十六章 王子   战报被放回了木匣子里,只是锁已经被砸坏了,装不上了。   那木罕按了两下之后,有些烦躁地将它拨到一边,揉了揉额头,道:“这件事不能告诉别人。”   “推到刘秉忠头上就可以。”爱不花将木匣放好,“便说是他进来翻的。”   “我是说,唐军偷袭开平以及居庸关还在的消息不能告诉别人。”   “刘秉忠说这不是秘密……”   那木罕眼神愈冷,道:“我杀了他。”   “你听到了吗?”爱不花忽然问道。   “什么?”   “好像是惨叫。”   那木罕连忙冲出汗帐,转头一看,只见宫城城墙上的火光还是整齐有序地排列着,并没有敌袭的情况。   “你听错了吗?”他向爱不花道,“你也不用太紧张,唐军不可能这么快就攻到宫城来,我们还一个消息都没有。”   “又有了,你听。”   那木罕侧耳听去,听得朔风呼啸,其中似乎隐隐夹杂着一些呼喊,好像是“敌袭”。   他不由吃了一惊,向宿卫吩咐道:“去看看,哪个宫门有唐军在进攻。”   过了一会,宿卫回来禀道:“大王,并没有宫城受到攻击。”   那木罕、爱不花对视了一眼,愈发感到不对。   “把所有篝火点起来!”   天空还在飘着雪,黑夜里看不到太远的地方。   有元军士卒走到一团柴火前,伸出火把点亮了篝火。   “呼。”   火光亮起,驱除了围围的黑暗。   几个人影却也在大雪中显出身影来。   “有人……”   “呼!”   破风声起,一支大斧已斩下,将那元军士卒劈倒在地。   “敌袭!”   一颗脑袋落地的同时,周围元军大惊。   哨声响起,有烟花在天空中绽开。   很快,宫城周围便响起了喊杀声。   “大王!唐军已经杀进宫城了!”   那木罕才回到汗帐,都还没坐下来,突然听得这个消息,不由一惊,吓了一个踉跄。   “我……”   他咽了咽口水,道:“怎么杀进宫的,那如果是父汗在这里,岂不是很危险?”   “大王,唐军很可能是从西边没修好的海子进来的,人数一定不会多。我愿率勇士过去堵住入口,大王便可以围杀了他们。”   “不!你是我的怯薛长,你不能去,你得把这里保护起来。”   那木罕似乎是乱了阵脚,一时也不知该派哪个将领回来增援,转头一看,目光落在爱不花脸上。   爱不花愣了一下,道:“我没有兵马。”   “你的兵马在增援北城,你快去调兵来,快。”   “现在?”   爱不花吃了一惊,随后应道:“好吧。”   他也不多说,手放在腹前对那木罕稍稍一鞠躬,转身便走。   “大王,让赵王再去城北调兵只怕来不及了。”   “那怎么办?!”   “守顺承门的万户奥鲁赤善战,大王可调他来守护宫城。”   “对,奥鲁赤……我认得他,他和我一起攻保州,派人去调他来。”   “是。大王,是否派人禀报大汗?”   “禀报?”那木罕叱道:“禀报什么?父汗让我坐镇大都,这是监国!”   “是……”   时间一点点过去,宫城中的厮杀声却是越来越响。   局势越来越脱离那木罕的掌控。   “大王,可敦派人来问了,她想要避一避。”   “什么?宫城里的唐军杀破我们的防线了?”   “还没有,但是北面的唐军更近了。”   那木罕大怒,喝道:“奥鲁赤赶到没有?!”   “赶到了,正在万宁桥布防。”   “什么?万宁桥?那不是在宫城外吗?他为什么不先来歼灭杀进宫里的唐军。”   “他说能进宫中的唐军人数一定不多,只是在虚张声势。堵住张珏主力才是关键。”   “额秀特。”   那木罕此时才想到,保州一战之后,自己把所有战败的责任全都推到了奥鲁赤身上,不由一个激灵,道:“他是在记恨我吗?”   “大王?”   “去,命令他立即歼灭宫中的唐军,快去!”   ……   万宁桥。   当北面唐军以整齐的步伐赶来,桥上的积雪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准备放箭!”   随着一声大喝,元军纷纷张弓搭箭,瞄向前方。然而,等了一会,却听得唐军止住了进行,有一老者策马而出,缓缓到了万宁桥前。   “嗖”地有箭矢落在他面前,他勒住马匹,用蒙语喊道:“刘秉忠在此,请奥鲁赤元帅一见。”   过了一会,元军阵列让开道路,奥鲁赤策马而来。   刘秉忠一见他来,已抚须而笑,高声道:“元帅既然露面,那木罕一定已经不相信元帅了,不如早些归顺,让麾下勇士们活命!”   “……”   马蹄声哒哒,那木罕派来的信使赶到之时,只见奥鲁赤正跨坐在战马上,面露沉思之色。   “元帅这是在做什么?大王命你马上击败宫中的唐军!”   “守不住了,整个城都是聪书记建的。”   “你在说什么?你想要违抗大王的命令吗?!”   奥鲁赤脸一沉,道:“那木罕还没有资格命令我。”   “奥鲁赤,你好大的胆子!”   万宁桥那头,忽然响起了呼喝声。   “时间到了,元帅考虑好了吗?!”   奥鲁赤一听,倏然拔刀,一刀猛地斩下那木罕派来的信使的头颅。   “噗。”   又是一颗头颅摔进雪地里。   奥鲁赤接过一柄长骑矛,一挑那头颅,向桥对面喝道:“考虑好了。”   ……   “完了!”   消息传回,那木罕惊慌失措,仿佛呆住了一般。   “大王,退到城头上,与唐军巷战吧?”   “你让我打巷战?”那木罕摇头,道:“不……”   一瞬间,他脑子里浮起一个念头,怎么都摁不下去。   居庸关还在,还可以退回草原。   原本就是这么想的,大蒙古国的都城在哈拉和林,不在什么燕京、大都,自己一南下就这么劝父汗了。父汗不听,但现在该尽力的已尽力了。   但,今日如果大都城丢在自己手上,父汗会很生气。   “大王?”   “大王?”   想着想着,那木罕回过神来,却听麾下禀报道:“可敦又催促了,让大王派人护送她和王子到大汗军中。”   “谁?”   “可敦。”   “额吉和谁?”   “甘麻剌王子。”   那木罕忽然灵光一闪,招过一名心腹将领,低声吩咐了几句。   如此一来,他已经坚定起来,坚定不移地准备退过居庸关。   ……   “轰。”   一顶大汗帐篷被烈光吞噬,轰然倒塌下去。   史炤抬起头四下看着,不由自语着骂道:“娘的,全部帐篷长得都一样,往哪找汗帐。”   “将军,管他呢,这么杀得多快活啊。”   “不能让重要人物跑了,往中间杀。”   “好,杀!”   他们这一队人遂提着大斧兀自往前冲去。   而元军指挥混乱,士卒也越来越乱,愈发没有抵抗力。斧头队冲杀起来,愈发所向披靡。   史炤杀得正起劲,忽听得一声哨响,另一支唐军从东面斜斜杀来。   他连忙吹哨回应并赶上前一看,见是阿吉。   “姑,你怎么也进来了?”   “叫将军,北面侧门攻破了。”阿吉道:“你找到汗帐了?”   “还没有,全是一样的帐篷。”   “跟我来!”   阿吉大步便跑,一边指挥士卒控制局面。两队集兵,很快便赶到一片栅栏前,有箭雨向这边射来。   但等唐军冲到近前,那边响起一片惊呼,元军已开始撤了。   阿吉率军杀过去,击溃了这些元军,直接冲到一片大帐前。   到了这里,更多的都是女人,正在尖叫个不停,到处乱跑。   “原来在这里,帐篷都不一样!”史炤不由喊道,“你怎么找到的?”   “一个个搜!重要人物要留活口……”   阿吉不理史炤,嘴里吩咐不停。   忽然,她隐约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大喝道:“有男孩!必是重要人物,追!”   “追!”   唐军加快脚步,不时抬弩射杀犹在溃退的元军士卒。   前方有座未完工的大殿,阿吉谨慎,并不直接冲过去,而是停下脚步,做了几个手势,立刻与部下俯冲到窗边。   往里一看,只见有个衣着华丽的蒙古女子正抱着一个男孩,被几个元军士卒围在中间,正在语气急促地争吵着什么。   有元军着急地往北面看了一眼,转身跑了,有元军则是挥刀砍向那男孩。   “嗖。”   阿吉当即便扣下弩箭,一箭将那元军射杀。   同时她的士卒已经冲了过去。   阿吉匆匆看了一眼,见那蒙古女子还很年轻,不是察必,遂喝道:“扣下他们,其他人继续追!”   ……   “别走了察必、那木罕!”   史炤脚步飞快,很快便率部绕过大殿。   抬头看去,却不见那些火把的亮光,只听得马蹄声阵阵。   “骑马跑了!继续追……”   然而,又追了一会,西面忽有马蹄声疾驰而来,竟是一队元军骑兵赶来支援宫城,且还能听到对方用蒙古语大喊着什么。   史炤听得其中“月烈别吉”四个字,再抬头一看对方的旗帜,忽然明白了来的是谁。   他也不知道对方听不听得懂汉语,反正就向那边大喊了一句。   “喂,你的公主婆娘已经被抢了!”   之后,史炤还招手让士卒们一起喊,吸引对方过来。   “嗖!”   突然一箭射来,史炤早有准备,早已闪开,没想到那箭速竟是快得吓人,贴着他的脸飞过。   “娘的。”他不由大怒,又喊道:“你射得真快!”   “杀了他们再走!”   爱不花果然被激怒了,大怒着下了命令。   马蹄声起,那支骑兵向这边杀了过来。   “杀虏!”   史炤大喝着,扬起了手中大斧迎上去。 #第一千二百八十七章 女婿   夜已经到了最深的时候,离天亮大概只剩一个时辰,天上一点星光也看不到。   爱不花匆匆到城北调集了一小支汪古部的兵马再赶回来,一共也没有花太多时间,理所当然以为那木罕还在坚守。   故而当他看到宫城南面出现了唐军士卒时,便认为对方是从城门绕到南面来攻打宫城的,这才当机立断下令冲杀,以解宫城之围。   双方很快在宫门前短兵相接。   厮杀了一会儿,有士卒抬眼望去,只见宫城城墙上亮起了火把,同时有兵马从城门中冲了出来。   爱不花不由精神一振,大喊道:“援军来了,夹击唐军!”   火光越来越亮,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从宫城中冲出的兵马竟是向他这边射出了箭雨。   那竟然是唐军。   可唐军怎么会从宫城中冲出来?   总不会已经杀穿了宫城?   那木罕呢?   爱不花脑中转过这些念头之时,唐军已试图向他的两翼包夹过来,他看进宫支援无望,遂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哨声响起,骑兵们纷纷扯着缰绳掉头。   偏偏西南方向却亮起了火光,竟是又有一支唐军赶到了。   这大都城虽然还没有完全营建好,但毕竟是一座规划齐整的城池,骑兵不能像在野外那样冲转自如,才容易被步卒堵住。   “杀过去!”   爱不花扬旗向西面一指,已决定杀出大都,转回阴山以北。   带了两万余骑来助阵,满怀期盼地准备迎娶大元公主、成为黄金家族的核心成员,结果却连带数百残兵回到封地都成了奢望。   离开中原这个伤心地再说吧。   来不及了,这边马匹转向引得一阵混乱,那边匆匆赶来的唐军已摆好了整齐的阵列,架起了盾牌与长矛。   爱不花深知骑兵绝不能失去机动,不断催促着士卒冲锋,可惜整支兵马的速度还是渐渐缓了下来。   他们陷入包围了。   “突围!月乃合,你……”   爱不花习惯性地喊了一半,才意识到月乃合已死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道:“马润曾,你来负责突围。”   马润曾其实也是汪古部人,是月乃合之子,因为月乃合之父锡里吉思曾任金国的兵马判官而改的马姓,被称为净州马氏。   此时马润曾得令,抱了抱拳,当即便领兵向前与唐军鏖战。   前方的唐军阵中却爆出了齐吼,声势震天。   “杀虏!”   “杀!”   元军本想突围,反而还败退了几步。   若说贺兰山之败爱不花还有不服气,认为李瑕仅凭侥幸。而今夜眼看唐军穷追猛打,他则感受到一种无力反抗的绝望。   眼前的敌人已经强大到让他失去胜利的信心。   可笑的是,在这一刻之前,他却还在对黄金家族抱有盲目的崇拜,深陷于蒙古铁骑天下无敌的神话之中。   爱不花忽然想到了刘秉忠劝说自己的那些话。   “再不顺从天意,悔之晚矣。”   但虽仅仅过了不到两个时辰,现在归降与方才又是天差地别。身陷重围才降,往后与阶下囚又有何区别?   他闭上眼,脑海中掠过这辈子一幕幕往事,俱是阿剌海别吉对他的养育与教导。   “你是我的儿子,是成吉思汗的外孙,镇守大蒙古国腹地,在黄金家族中也是最尊荣者……”   那木罕可以逃,他爱不花却不会降。   “死战!”   爱不花扬刀、驱马,眼神满是坚绝。   “当”的一声响,却有人策马赶到他身旁,用刀柄重重砸在他手上,将他手中弯刀打在地上。   爱不花才回头,套索落下,捆住了他的双臂,猛地往前一拉,他被拉在马下。   “快,捆住他。”   立即有两个士卒上前,摁着他开始捆。   “放开我!你们做什么?”   爱不花惊喝着抬头,只见前方有人持火把策马而来。   “马润曾?你背叛本王?背叛汪古部?!”   “大王错了。”马润曾道:“正是为了部民们着想,我们才这么做。”   “叛徒!你这个叛徒!”   “你才是叛徒,汪古部不是你一人的财产,更不是大王的聘礼。部民们要活,就只能顺势而为。”   爱不花大怒,还要再骂,马润曾已翻身下马,转身走向唐军阵前。   “带走!”   “降了!我们愿献上蒙元余孽爱不花投降……”   随着这些大喊,厮杀声渐渐停下,前方传来咣啷之声,那是元军们开始卸下武器与盔甲。   爱不花被五花大绑着,由人牵着朝前走去,如同一只被牵着的羊。   “马润曾,你杀了我吧……杀了我。”   走在前面的马润曾只顾着解身上的盔甲,把扎着辫子的头发散开,对爱不花的大喊充耳不闻。   等走到了唐军面前,只见一个身披银光铠甲的高大将领正横枪而立,威风凛凛。   “刘将军,罪将已将爱不花带来,请将军纳降。”   马润曾一脚便蹬在爱不花的膝弯处,摁着让他跪在地上。   “放开我!”爱不花挣扎着道:“前面是哪来的贱种,不配本王跪拜!”   “我不配你跪,那你有本事就站起来啊。”   那唐将已走上前来,一抬脚便踩在爱不花肩上,踩得他起不来,用铜铃般的大眼好奇地瞪着他,道:“我可听附归过来的刘大和尚说了,劝你降你不降。那我就奇怪了,要不你是个大傻子,要不就是那月烈公主美若天仙给你迷的?”   “呸,低贱小民!”爱不花骂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那唐将不恼,偏是一副认认真真的模样,道:“就你有鸿鹄之志,我反正要去看看月烈公主美不美。”   “你敢?!”爱不花大怒,叱道:“我绝不会放过你!”   对方却已不再理会他,让士卒将他拖下去。   爱不花犹在咆哮,直到有唐军士卒烦了,将一块带血的裹伤布硬是塞进他的嘴里。   腥臭味猛地涌进鼻腔。   “呜!呜!”   其后他被丢进了一死胡同里,与另外几个俘虏绑在一起,并无任何优待。   他终于意识到,汪古部民们一降,自己对李瑕已经没有用处了。今夜若不死,余生只怕只能这样狠狈地活着,眼睁睁看着自己因为错误的选择而失去了多少东西。   爱不花心中反反复复考虑着这些,最后确定死了才会更轻松。   他咽了咽口水,盯着胡同的墙看了好一会,猛地撞了上去。   “咚。”   一声响,他摔在雪地里,头上却是连血也没出。   终究是舍不得死。   他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   “聪书记,我要见聪书记!求你们,让我再见见聪书记……再给我个机会……”   ……   雪还在下,不知不觉之中天色渐渐亮了。   一杆唐军旗帜插在了大都的城头。   越来越多的元军开始撤出大都,往南面赶去……   那木罕在明知自己不敌张珏的情况下,及时撤出城池,还是有好处的。   他要以大军支援忽必烈,而不是以溃军冲阵。   团河。   与唐军鏖战了整夜的士卒们感受到了身后的动静,回头看向北面,只见风雪中有骑兵显出了身影。   待他们再近些,现出了旗号,元军士卒们还欢呼了起来。很快,整个元军阵列欢声雷动。   “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呼声传到了唐军阵中,不少士卒都开始担忧起来。   这对士气的影响是极大的,若换作没经验的军队,此时便开始溃败了也有可能。   但唐军大部分都是打了好多年仗的老兵,哪怕新兵也有老兵带着训练有素,暂时还能够沉着应对。   ……   “最麻烦的地方就在这里,唐军很难被击溃。”   绣着十字架的大旗下,乃颜脸色阴沉地望着远处的战场,道:“整整一夜,不耐寒冷的南人居然还能维持着士气,看到我们有援军了,居然还不退。”   马薛里吉思道:“奇怪,那为什么宋军却又那么弱呢?”   “我也觉得奇怪,为什么那么软弱的宋军到了李瑕手里,会变得这样难以战胜。”   “这该死的顽强毅力。”   观战了一整夜,传教士马薛里吉思也已经失去了耐心,没能忍住,低声咒骂了一句。   过了一会儿,信马赶来传了忽必烈的命令。   “大汗传旨,全力进攻,尽快击溃唐军!”   与此同时,各个方向的元军阵列中都是战鼓大作,呼啸不已。   连乃颜也被这种气氛感染,下令擂鼓,将预备的兵马派上战场。   一整夜的战斗自然不是所有人都在战场上砍杀到天亮,老道的将帅会通过合理的调度,让士卒们轮换休息。   所以当两边的士卒战力差别不大时,将帅的能力也会有至关重要的影响。   “咚!咚!咚!咚……”   战鼓声中,更多的元军冲向战场,使得交锋的战线越拉越长,唐军的阵线越来越薄。   乃颜望见此情形,信心渐增,道:“中午之前,也许就能击溃唐军了。”   “大汗的损失很大啊。”   “是啊。”乃颜道,“正面战场比我们右翼要激烈得多。”   “对了,那木罕为什么会现在赶来支援呢?他击退了张珏了吗?”   忽然听到这个问题,乃颜想了一下,竟发现自己答不出来。   他皱着眉头,仔细思考着,喃喃道:“是啊,要怎么才能抽出这么多兵力赶来支援呢?”   许久还没能想出答案,乃颜有些不甘心,不愿承认是那木罕比自己更出色。   “大王。”   又有探马赶到望车,禀报道:“北面又有兵马过来了。”   “那木罕竟还有兵力?多少人?”   “还在打探。”   乃颜举起望筒向北望去,努力想透过风雪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马薛里吉思想了想,忽然道:“大王,不会是……”   他们心里已浮现出了一个可能。   但这个可能太难以置信了。   大都城虽说没有营建好,但至少城墙已经筑成,且城中兵力不少。   “报!”   一骑快马从北面飞奔而来,速度比方才的探马要快得多,且一边狂奔一边大喊,显得十分慌张。   乃颜放下望筒,虽然还没听到战报,但眼神中已经露出了震惊之色。   “不会吧?这么快吗?那忽必烈怎么能还命我全力进攻,他怎么有脸这么做?”   脑中萦绕着这样的念头,乃颜目光看向那个冲到他面前的探马,看着他嘴唇张合。   结果,竟然真猜中了。   “大王,不好了!北面出现大股唐军,是步卒……张珏,是张珏赶到战场了!大都城,好像……好像已经丢了!” #第一千二百八十八章 信徒   有唐军士卒赶到帐篷里。   “陈参谋,将军请你速速过去。”   “这就去……这里交给你了。”陈虞之继续给伤兵包扎好了伤口,拍了拍一名军大夫,大步往望台赶去。   到了一看,茅乙儿却不在望台上。   他不由讶道:“将军呢?”   “将军带兵往南边解围了,让诸位参谋先望阵。”   陈虞之皱了皱眉,发现短短片刻工夫,元军竟忽然改变了战术,不由大为惊疑。   “这不像乃颜的打法,他在着急什么?”   望台上还站着另几名参谋与军中副将,道:“云翁也看出来了,元军似乎已决定今日就决出结果,不再预留兵力以备之后。”   “忽必烈也在猛攻中军。”   “怪了,他们有这样的信心?就不怕出现意外?”   “战场上如何能不出意外?”   “除非,”陈虞之沉吟道:“已经出了意外?”   这不过是猜测,因此无人应答。   但再观阵了一会,却见乃颜又把刚刚调派过来的兵力收了回去。   唐军诸将、参谋愈发疑惑,再派探马去中军打探,却发现忽必烈还在猛攻中军。   其后又有信马匆匆赶来,叮嘱右翼稳住军心,称援军很快会抵达战场。   陈虞之立即领悟,连忙便跑下望台,四下一看,向茅乙儿的将旗所在处赶去。   “将军,将军!”   “守住防线!”茅乙儿犹在阵前指挥,转头看了一眼,一把拉过陈虞之,举起盾牌将他挡住。   “将军,我断言乃颜必是第一部溃败的元军,时机到了……”   ……   团河战场中路。   忽必烈盯着那木罕,眼神里的怒火几乎要把这个儿子烧成灰烬。   父子二人虽然没有作讨论,但只在刚见面的刹那,忽必烈就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   毕竟是在战场上,周围还有许多将领,他一时也不好训斥。只能将错就错,命令大军尽快击败唐军。   那木罕却终于承受不住这样的眼神,道:“父汗,是刘秉忠……”   “嗯?”忽必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那木罕便颤了一下,等了好一会儿,却没听到忽必烈说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只见到他父亲眼神中的怒火已经消了许多,换成了某种复杂的情绪。   说不清那是什么样的情绪,就是让人觉得……空了许多。   也许刘秉忠在忽必烈心里确实有一定的份量,或者说刘秉忠是属于大元朝的一部分,现在没了这部分,自然就空了。   “父汗。”   “闭嘴。”忽必烈道:“你若还是成吉思汗的子孙,率部去将李瑕的头颅带给本汗,否则就死在战场上。”   那木罕连忙下马磕了个头,其后匆匆招呼了麾下兵马赶向左翼,寻找唐军阵线上的疏漏。   就在此时,北面动静传来,那是张珏的兵马赶到战场了。   那木罕不由庆幸自己早一步离开了忽必烈身边,否则也不知要承受怎样可怕的责怪。   ……   忽必烈对张珏能赶到战场并不意外,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   若昨夜是他在大都城之中,局势显然不至于如此,唐军必然付出更大的代价。   只是守城守得再久,也很难真正击败唐军。   他宁可野战一场轰轰烈烈地求胜,也不要龟缩在城里苟图多撑一两年光景。   安排了兵马抵挡张珏之后,忽必烈又招过了自己的武卫军都指挥使李伯祐。   其实忽必烈一直很清楚怯薛军都是勋贵之后,战力不高,因此从汉军中挑选了一批精锐作为自己的侍卫亲军,名为“武卫军”,但李瑕的崛起让他无法太信任汉军,这支武卫军的人数始终不多。   “张珏领兵不比那木罕的骑兵慢太多,步卒急行军阵形必乱,你绕过去,突破他的阵线……”   李伯祐领了命令,匆匆而去。   局势到这里,好比忽必烈与李瑕在下一盘棋,忽必烈处在了下风,但并非没有胜算。   他也并不是轻言放弃的人,还在沉着地应对着,这是成大事的人该有的性格。   然而,又有探马赶来。   “大汗,有一支唐军从东面绕道,出现在了乃颜大王的后方。”   “什么?!”   忽必烈转头看去,茫茫风雪中什么都看不清,他却感觉像是自己正与李瑕下棋下得专注,张珏偷偷往棋盘的一角塞了一枚关键的棋子。   唐军阵中忽然响起了号角声,李瑕的龙旗开始向东推进。   这更让忽必烈感到措手不及。   他没有预料到李瑕与张珏有这样的默契,连一个来回传递消息的时间都没有,竟同时选择了攻乃颜。   为什么会这样?   张珏才赶到战场,怎么会知道应该攻打乃颜?   李瑕根本就还没看到张珏的兵马,怎么敢让中军轻易赶到右翼,让中军薄弱的防线暴露在元军主力之下?   除非他们一开始就了解乃颜,确定了以其为突破口;除非李瑕对张珏有足够的信心,知道在刘秉忠的帮助下,张珏必定能很快攻破大都城……   “本汗还没有败。”   忽必烈想着想着,用这句话打断了自己的思考。   再想那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现在他要做的是,在唐军击溃乃颜部之前,攻破唐军的中军防线,杀到李瑕的大帐前。   换言之,只要乃颜能比唐军留下的那层薄弱的防线撑得更久就够了。   “把本汗的九斿白纛往前推!”   ……   “虏酋杀过来了!挡住!”   唐军阵中,每隔一段距离,都有将领在大声喊着,调整着防线。   一杆“董”字将旗轮换下了“熊”字将旗。   董文用很早便向李瑕请命,想要迎战忽必烈,此时终于是等来了这个机会。   他的手紧紧握着刀柄,像是焊在了刀柄上。   他的双眼死死盯着那杆九斿白纛,任它在瞳孔里越显越大。   ……   乃颜死死盯着那杆越来越近的龙旗,眼睛里闪过了忌惮。   “李瑕这是在做什么?他不想让我的勇士们回草原吗?”   草原地广人稀,这些年忽必烈不停地从草原征召兵马,其实诸王早已心生不满,个个都在叫苦说没人服劳役。   这次是因为塔察刚死不久,乃颜为了确保自己往后能够从他父亲手上继承王位,才肯带兵过来。   他是务必要将兵马带回去的。   “大王!张珏向这边赶杀过来了!”   “大汗呢?为什么不派骑兵拦住他们?!”   “来不及了……”   东北方向赶来的探马才禀报完,望台上又有将领大喊起来。   “大王快看!”   转头一看,西面的唐军已经开始像潮水一样包围上来了。   一杆“茅”字大旗已经冲进了他的阵线之中。   乃颜大怒,第一反应却是一把拎住了马薛里吉思的衣领,叱道:“你不是说天主会庇护我吗?!”   马薛里吉思因他的吊角眼吓了一跳,呼道:“大王,你还没败,还没败……”   乃颜还剩下最后的一点耐心,终于缓缓松开了马薛里吉思的衣领。   他身后的将领之中却有人犹豫着,最后上前道:“大王,我有话想与你单独说。”   “你若想劝我投降李瑕,我杀了你。”   “不,不……”   乃颜的一颗心已完全飞回了他的辽东封地,并无一丝一毫想要投降李瑕。   然而,等那将领近了,却是道:“我得到消息,其实居庸关没有丢,大汗为了激我们死战才故意骗我们的。”   乃颜神色一动,马上问道:“你从哪听来的消息?”   “军中有汪古部的士卒听说的,说是爱不花派人来劝他们逃回阴山。”   “消息可靠吗?”   “说如果居庸关丢了,现在刘元礼肯定已经赶到战场了……”   乃颜眉毛一挑。   他本就是吊角眼,这一挑,一边眉毛几乎是飞起来了。   ……   “杀!”   董文用已亲自扛着盾牌冲到了战场的前方,不断挥刀砍杀着。   他浑身浴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而在他前方两百余步,便是九斿白纛。   忽必烈跨马缓缓行在九斿白纛下,脸色愈发阴沉。   “继续前进。”   每当看到九斿白纛推进的速度慢了,他都会这般吩咐一句,同时驱马向前。   元军士卒们为了不让大汗亲自陷阵,只好拼命往前进。   偏偏前面的唐军不肯退,于是元军们便挤在一起,就这样紧紧挤着往前厮杀。   如此一来,所有人都被逼着鏖战,双方的伤亡都迅速攀升。   尸体越堆越多,双方士卒需要踩着尸体作战,战线却没有向前或向后移动多少。   而恰是因为很多士卒都变成了尸体,九斿白纛还能够往前移动,没有停下来。   忽必烈已经能够感觉到唐军的溃败快要来了。   唐军的阵线只有那么点厚度,该到了承受不住的时候了,也许只需再有一个时辰。   “大汗。”   有近侍策马挤到了忽必烈的身畔,竟敢直接伸手拉住了忽必烈的缰绳。   忽必烈盛怒,几乎要拿刀斩断那只手。   然而,那近侍又唤了一声,声音里的某种意味让他感到有根心弦崩了。   “大汗……”   忽必烈在这刹那间走了神。   他不想接受那个结果,只好抬头向天空看去。   长生天,为什么不再保佑成吉思汗的子孙了?   是因为祭祀的不够吗?   “大汗,乃颜大王……败逃了。”   ……   乃颜并不是轻易下令撤退的。   事实上,他若再晚一点下令,是真的会有性命之忧。   他一直觉得,骑兵战步卒,至少可以随时离开战场。   然而等他下令之时,却发现自己差点已经陷入了唐军的包围。   那些敌人虽然是步卒,却像是早早预料到了他的行军方向,准确地在前方进行了封堵。   “快!冲出去!”   马蹄溅起泥与雪,乃颜策马狂奔,竟发现左右不远处竟都有唐军合围过来。   他连忙俯低了身子,加快马速。   “叮。”   有一支箭矢落在他的背上,好在没有穿透他的盔甲。   而他已仗着高超的骑术又奔出了老远,在被合围之前冲了出去。   ……   “别让乃颜跑了!”   搂虎一边奔跑着,一边张弓搭箭。   他积雪比较深,他每迈出一脚步都抬得比较高,姿势颇为怪异。   然而,当他停下脚步,眯着一只眼睛开始瞄准,周身气势一变,已有渊渟岳峙之感。   “嗖!”   一支利箭激射而出,直飞百余步。   有骑兵正举着一杆将领在策马奔跑,前方已出现了一支利箭,他只来得及听到破风声,脖子已经迎了上去,正迎到那箭簇上。   “噗”地一声,利箭射穿了他的脖子。   马匹还在继续狂奔,将他的尸体抛下了马背。   一杆绣着十字莲花的旗帜也就此倒下。   “击溃他们!”   不远处,茅乙儿已持长矛赶上,捅翻一名元将,领兵开始切割元军的阵线。   就像棋盘一角,白棋吃掉了黑棋的一条大龙…… #第一千二百八十九章 退路   来自汪古部的年轻牧民努桑哈依旧在乃颜军中。   在溃败前的一刻,他正在军中对唐军放箭,抬眼看去,只看到那密密麻麻的箭矢。   这一轮又一轮的箭雨就是他能够看到的全部战场。因此在他的视线里,这一仗应该很快就要胜了。   他就是这样激励着自己,扛过了饥饿与疲惫。憧憬着战利品、荣耀、伟大的前程。   但战败来的很突然。   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到了鸣金声传来,十夫长莫名地给了他一鞭子,狠狠骂了他一句,掉转了马头便逃走了。   “别挡着啊,蠢货!”   周围的骑兵流水一般地退,努桑哈却还太年轻了,反应没那么快,很快就看到了向这边追来的唐军。   “杀啊!”   整齐的大喝声传来,那气势把努桑哈仅存的勇气击得粉碎。   他向东逃,没多久又遇到另一支唐军。于是向北逃,结果又有唐军骑兵包围了过来。   渐渐地,死亡的恐惧开始推着他,他已经顾不上方向了,只想离那可怕的杀喊声远一些,总之就是拼命地策马。   他的马并非好马,是他额吉用羊毛毡子换来的。此时他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奔命,甚至不知额吉要怎么抵挡这个冬天的寒风。   一个牧民的儿子,才长到十二岁的年纪,他的领主为了提高权力与地位便将他征召到了中原。于是他的身影就使两万兵力更像两万兵力一点点。   而他,以为自己是为了抱负。   不过是末路王朝穷兵黜武压榨出的最后一滴血,他却当这是策马扬弓的英雄梦想。   英雄梦碎,前方出现的是一排排黑色的身影。那是元军的中军,正张弓搭箭对准了这边。   箭矢毫不留情地射了下来。   跑在努桑哈前面的骑兵被射死,努桑哈的肩膀也被射中,他大哭着,后面的骑兵已经挤上来。   他不想被挤下马被踩死,只好在夹缝中不断往前跑。   “别过来!”   “啊!”   恐惧的力量大过了恐吓的力量,溃兵终于还是冲进了前方的军阵里。   混乱中,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句。   “居庸关没丢!回草原啊!”   这句话落到努桑哈耳朵里的时候,他不由精神一振。   草原。   只听这两个字他都觉得美,仿佛闻到了芳草的沁香、看到了湛蓝的天空。   他要回去,找他的额吉。   “噗。”   跑在他面前的溃兵头颅被斩下来,那挥刀的元兵转过头,已看向了努桑哈。   “回草原啊!居庸关没丢!”努桑哈哭着喊道。   这一声喊极有感染力,饱含着他对家乡的无尽想念。   那元兵愣愣看着这涌过来的洪流,愣了愣之后掉转马头也开始逃。   终于,漫天遍野都是同样的声音。   “回草原啊……”   ……   负责攻打唐军左翼的是河间王兀古带。   因他在河北战场上已经吃过了唐军的亏了,因此打得一板一眼,进展缓慢而稳妥。   到了中午,那木罕领兵前来,元军气势大振。   那木罕知道哪怕最后不能真击败李瑕,也要先表现出全力进攻的态度,才有可能平息忽必烈的怒火。   他其实很了解他父汗为什么生气。   黄金家族的子孙那么多,但在草原赞歌里留下名字、能让子孙后代站在权力之巅的又有几人?   这辈子早已享受够了醇酒美人,除了至高的权力,又还能有什么别的抱负?   如今这战场上十余万人,全都在为他这个抱负而拼命。   其实那木罕也一样有志气,想要继承汗位。   于是他发起进攻,不计伤亡。   兀古带见状,也改变了原本的战术,将预备的兵马投入了战场。   东面战场的消息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传了过来。   “你是说……乃颜撤了?”   “乃颜大王溃败了。现在军中都在传居庸关没有失守,逃兵们都想退回草原。”   那木罕转头向北面看去,只犹豫了一小会便做了决定。   “传令下去,把我们的兵马都撤回来,准备收兵。”   “大王,是不是先通知兀古带大王?”   “不,他的兵马中有很多都是汉军。”那木罕目露沉思,摇着头道:“汉军会乱的。”   “是。”   传令兵已经迅速撤走了,然而,那木罕还在喃喃自语道:“不是我胆小,这次若不及时撤走,等汉军听说了那情况,局势可就控制不住了。”   ……   战场上,元军正在全力猛攻,那木罕的兵马忽然开始后撤,兀古带所部自然大乱。   “怎么回事?!”   兀古带震惊不已,不敢相信那木罕跑来是为了打乱他的战线部署。   但来不及了,随着侧方的友军撤离,唐军已经包夹了过来。   兀古带还在紧急调动,才有探马赶了过来,禀报了东、北两边战场发生的情况。   “他们要退回草原?可大汗还没有下令?”   “大王,他们没有得到大汗的命令,就是溃败了。我们怎么办?”   兀古带的反应不像别的蒙古宗王,而是第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他的祖父阔列坚在草原上没有封地,他的父亲随侍忽必烈才有了河间王的王位。   如今他麾下的兵马中,将帅虽然都是蒙古人,但很多士卒、民壮都是就地征发的。   这些人不像是乃颜从辽东带来的、那木罕从哈拉和林带回的骑兵,这些人听到大军要回草原的呼喊,只会茫然失措。   “怎么办?”   正在此时,前方的战线处已经出现了动乱。   那木罕的士卒中已经有人在喊叫着。   “退回草原,居庸关没有丢!”   这种呼喊开始传开来,接着像是瘟疫般传染到了兀古带的军中。   渐渐地,有汉军开始惊慌失措。   “他们退了!他们要回草原了……”   甚至于,唐军也在对着元军喊叫道:“蒙元要退出中原了!失去了牛羊的牧民们,你们跟到草原上只会被当成驱口!”   “不想当驱口的可以留下来,现在投降有田耕种,投降吧。”   “投降吧,留在中原!”   “……”   兀古带立刻派人去安抚军心,然而士气溃散的速度太快了,快得远超他的想像。   很快,西面战场上元军大乱。   如同那木罕所言,局势已经失去了控制。   元军已经无法再为忽必烈去实现那个伟大的抱负。   在有了退路的情况下,他们不会为了别人的抱负去血战、抛弃性命……   ……   “陛下,左翼已击退了元军。”   “追,别让忽必烈组织起反攻。”李瑕吩咐完了,转身又问道:“张弘道是否传战报来了?”   “来了!”   便见远处有快马从东北方向赶来,正是张弘道的信使。   “陛下,移相哥向居庸关方向撤了。”   “这边的战报传过去了。”李瑕道:“告诉张弘道,移相哥想与忽必烈汇合,尽快追上去。”   “喏。”   李瑕又沉思了一会,脸色显得凝重起来。   元军有草原这个退路,那就必然不可能死战,今日的结果是早就预料到的。   李瑕认为,忽必烈最好的选择反而是退回草原之后年年打草谷,他最不希望的就是往后还要长年累月地去应付这种事。   以乃颜为突破口是击败元军的最快办法,但杀伤还不够。   这次最重要的战略目的是留住忽必烈。   那么接下来重要的有两件事,一是逼迫元军继续逃,不给元军反攻的机会;二是刘元礼需要尽快拿下居庸关,把元军主力围堵在关内。   但李瑕现在还没得到刘元礼的消息。   就像是已经把螃蟹逼进篓子里,只看盖子能不能合上。   所有计划实施到了最后一步,等着看结果。   到居庸关就知道了。   ……   从团河战场到居庸关不到两百里路,努桑哈从下午奔到夜里,又从夜里奔到天亮。   他不知道自己奔了多远,到了黎明前,见有逃兵停下来了,他便跟着勒住战马,也不敢点火,缩在一棵树下休息。   睡不着,也不敢睡,他只敢闭上眼稍微养神了一会。   “怎么了?怎么停下来?”   “唐军没有追上来,歇一会吧。”   周围开始传来了议论声,溃兵们的声音还是显得慌张。   最后,有人道:“他们说,看看居庸关是不是真的还在。”   “还在吗?”   “不知道,天亮了看看……”   努桑哈听到这些,觉得有道理,于是默默站起身来,跟在他们后面。   又等了一会,越来越多的逃兵赶到,虽然没有大将在,但他们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   忽必烈的主力则是还没到,或是在后面;或是还在打仗;或是已经被包围了……   天渐渐亮了。   他们结伴往前,出了树林。   前方是军都山,地势越来越高,风雪将把山形掩藏在白茫茫之中,什么都看不清。   奇怪的是,路上并没有守卫,不论是元军或是唐军。   他们只好越走越近,直到能够看到居庸关长城的轮廓。   努桑哈来时想的是汉人能修筑了这样雄伟的长城为何还会被蒙古人打得如此凄惨。   现在他却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城头的大旗还掩在雪中,他眯着眼盯着那个方向往前走。   忽然,“噗”的一声,有士卒被箭矢射中,栽倒在地。   努桑哈大惊,心道居庸关已经落入唐军之手了。   都来不及惊呼,他下意识便要转身就逃。   “来的是什么人?!”   城头上首先响起了喝问……是蒙古语的。   已经被吓成惊弓之鸟的溃兵们虚惊一场,再抬头向关城城头上望去。   “居庸关还在!居庸关还在!”   “……”   朔风将溃兵们的喊声吹远,又渐渐吹散。   在三十余里之外,则是一支阵列齐整的骑兵正在护着九斿白纛行进。   有探马四散而出,先行赶向居庸关打探…… #第一千二百九十章 末路   “大汗现在知道我是对的了。”   移相哥面容显得疲倦,却不惊慌,反而显得神机妙算。   他叹息了一声,又道:“我一开始就告诉过大汗,那些汉臣信不过,应该杀掉他们,退回草原,大蒙古国的都城在哈拉和林。”   “是啊。”都哇道:“如果大汗肯听,哪里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好在损失还不大,伤亡的都是乃颜的兵马。”   说到这里,移相哥换了一种口吻,有些神秘地道:“你也知道的,塔察儿这个孙子……心野。”   “这就是破坏了忽里勒台大会的后果。”   “我们还是属于草原,希望退过了居庸关之后,一切都能够顺利起来。”   “居庸关……希望关城还在。”   两个宗王才来得及这般闲聊了一小会,有探马又匆匆赶了过来。   “大王,唐军追上来了!”   “张弘道这个狗崽子,咬着我不放了。”移相哥骂了一句,回过头下令迎战。   想来忽必烈的主力过关还需要时间,他正好挡一挡唐军,毕竟他的兵马是生力军。   ……   还没到居庸关,忽必烈的主力已缓缓停了下来。   从居庸关回来的探马赶到忽必烈的面前,道:“大汗,居庸关还在,跑在前面的逃兵正在过关。”   忽必烈勒住了缰绳,问道:“爱鲁派人来见本汗了吗?”   “还没有。城门被逃兵拥堵住了,我们的人还在等待入城,我先回来禀报大汗。”   “继续探。”   忽必烈面沉如水,心思不在如何出逃居庸关上,还在介意团河一战这突如其来的大败。   但自从乃颜溃败、那木罕撤逃、兀古带军中大乱开始,忽必烈就没有再做过什么决策。   局势发展到那个地步,麾下的兵马一心要退,像是大江滚滚而下,根本就不是人力能够挽回的了。   这正是让忽必烈感到愤怒的地方,他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   混一四海、占据自古所无的广袤疆域……这辈子的抱负曾经很清晰,在今天忽然被朔风吹散了。   兵马继续赶往居庸关。   山谷中已经能看到越来越多的逃兵了,忽必烈的主力上前将这些逃兵驱赶到道路两边。   他们看到了关城,城头上还是元旗。   城门处确实已经被逃兵堵得水泄不通,有士卒策马上前,去召回探马询问。   忽必烈等了好一会,却始终没有见探马回来。   他这才把心神从团河战场收回来,凝视着居庸关那灰蒙蒙的轮廓。   “假的。”   “大汗?”   “传命下去,居庸关里的是唐军,吹角,攻城!”   元军将领们不由愣住,其后,悠长的号角声响起。   ……   “哞!”   努桑哈还在等待着过关,忽然听到了号角声,立即,他背上立刻吓起了鸡皮疙瘩。   “杀人了!”   回过头一看,只见元军向这边射出了箭雨。   逃兵们惊慌不已,连忙推搡着向城门洞里挤去。   “快进去啊!快进去……”   努桑哈死死盯着城门,只盼能早一点过去。   然而。   “关城门!”   随着一声汉语的呼喊,那城门却开始闭合了。   努桑哈形容不出来这一刻那接近绝望却仅剩着一丝希望的感受。   “别关,别关……”   他心中念叨着,但见到有一排排盔甲整齐的士卒齐步赶了过来,手持长矛无情地往逃兵身上捅。   人命成了一茬一茬的麦子,被轻而易举地收割,城洞下的地砖上血流成河。   “杀了忽必烈,结束这场战争!”城门中有人用蒙古语齐喊道。   他们接连喊了几遍,同时,城门缓缓地被关上了。   从城洞中透出来的光亮渐渐暗下来。   留在努桑哈眼前的只剩下暗红色的绝望……   ……   李瑕赶到战场之时,张弘道正在与移相哥交战。   而刘元礼的消息还没有传来,李瑕既担心元军已退过居庸关,又担心元军被挡住之后会掉头突围、回中原大地破坏后走燕山小路。   他第一时间下令建立壕沟、栅栏。总之是不论如何,先断掉忽必烈掉头突围的路线。   困兽犹斗,他却要把忽必烈逼成一头困兽。   ……   夜幕落下,又过了疲惫的一天。   张弘道收了兵,立即派人向李瑕汇报了今日的战况,说是移相哥没有派人突围,只是挡住了他们的追击。   “这么说,他还是想走居庸关。”李瑕心中思忖,“是刘元礼没来得及夺关吗?”   他不知道。   别的情况他都有预案,可一旦忽必烈离开居庸关,那他唯一的后手就只剩下杨奔了,而草原茫茫,到时其实很难围堵了。   未知往往是最可怕的,好在就是这天夜里,刘元礼的信使到了。   那是一个伤痕累累的士卒,身上的伤口里还挂着许多的石子与树枝。   “居庸关……拿下了?”   “昨夜拿下了!大帅派末将前来报信,但末将才出城,便遇到元军在前方,只好从山间绕过来。”   李瑕发了会呆,松了一口气。   刘五郎一向稳妥,这次也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把这种将关键战役交给将领且对方办妥了的感受李瑕还有些不习惯,但确实很轻松。   那看这形势,已经包围忽必烈了。   ……   “为什么?”   那木罕望着居庸关,喃喃自语道:“为什么唐军会这么做?”   “为什么你能以为唐军不会这么做?”   背后忽然响起了喝问,那木罕转过头,见来的是忽必烈,不由吓了一跳。   “父汗,我……”   “说。”   “我是觉得,李瑕这是在逼我们与他死战,用汉人的话说兔子急了还会咬人。”   “还来得及吗?现在你终于想起要死战了?”忽必烈一步步上前,“之前本汗命你死战,你却在做什么?”   “啪!”   两句话问完,忽必烈已一巴掌打在那木罕脸上。   那木罕捂着脸摔在地上,吓得颤抖不已。   “父汗,你听我说,兀古带军中太多汉军了……”   “交出金虎符。”   忽必烈伸出手,冷冷看着那木罕,直到那枚金虎符被递在他手里。   而他已经不知道还能再将它交给谁了。   大蒙古国走到今日,名将找不出、信得过的人也找不出。   “带下去。”   有士卒上前将那木罕拖了下去。   忽必烈却没走,独自站在黑暗中,显得有些孤独。   刚才,那木罕的话让他意识到一个问题——他很清楚李瑕的野心不止是恢复中原,而是要吞并整个大蒙古国。但原来有这么多人都不知道,以为只要逃到草原就可以了,所以才会大败。   李瑕既然有这样的野心,又怎么可能放他回到草原?   形势已非个人之力能挽回了,忽必烈再次感到无能为力的愤怒。   不该如此的,他是忽必烈,是成吉思汗的子孙……   ……   次日已是十一月初五。   天光才亮,西北方向便响起了阵阵号鼓。   “陛下,元军攻过来了。”   李瑕听到消息,直接往高处登去,亲眼确认了一下。   元军确实是向这里攻过来了。   忽必烈没有攻居庸关,而是选择反攻唐军。   此时元军已仅剩不到五万人,而唐军有十余万兵马堵在这片战场。   在李瑕看来,忽必烈已经必然要败了,现在只是在选择如何败。   若再试图抢回居庸关,没带攻城器械的元军几乎已没可能成功,只会白白毁了一世英名。   还不如飞蛾扑火。   “告诉各个将领,攻心为上。元军时退时战,已经提不起战意了。”   “喏。”   “霍小莲,你来掠阵,别让忽必烈乔装逃出战场了。”   “喏……”   李瑕很耐心地把一桩桩命令吩咐下去。   末了,他闭上眼,离开人群,找了一颗树倚着,就那么坐在雪地上。   抗蒙十多年了,他从来没有说过累。   但今天把该做的都做了,疲惫感却是忽然泛了上来。   “忽必烈,你就死在今天吧。朕想忙忙别的事了。”   就在这片战场上,有十余万人还在奔忙,为了李瑕统一四海、开疆扩土的抱负。   但他们又不仅是为了李瑕,因为那也是他们的抱负……   ……   军都山上的树丛中,一道身影动了一下。   侥幸逃得性命的努桑哈探出头来,眼神已经呆滞。   他的伤口已经溃烂,寒冷、饥饿也给他带来了痛苦。   他感到难以承受,几次觉得就这样死掉算了,只是回家见额吉的念头还在支撑着他活下去。   从树从中探出头向远处的战场上望去,他看到了元军已陷在了唐军的包围之中,且有越来越多的人叛逃。   忽然,他脑海里浮出了一句话。   ——“杀了忽必烈,结束这场战争。”   努桑哈茫然站了一会儿,迈开了脚,往那还在混战的战场走去。   他已经受够了,他要结束这场战争。   铁蹄弯刀带来的征服与屠杀不属于他这一代,他开始想要新的生活了…… #第一千二百九十一章 牧民   “陛下。”   “陛下?”   李瑕睁开眼,只见面前是一名选锋营校将,正伸着头,带着些惊恐的表情看过来。   “陛下醒了。”   直到看到李瑕醒来,他那惊恐的表情才消了,道:“末将随陛下西讨北伐,第一次见陛下睡得这么沉过,吓……”   “吓到了?”   李瑕拍了拍身上的雪,有冷风吹过,马上便有鼻涕流了下来,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真的坐在这雪地里睡着了。   自从决定北伐到现在,一年多的时间,还是第一次睡得这么香过。   以前他设想过若能打败忽必烈会是一件激动人心的事,真临到眼前了,却发现心情很平静。   忽必烈作为对手,已经无法带给他恐惧,不能调动他的兴奋神经了。   同时,战事还没完全结束,还不用开始考虑北方遗留下来的种种问题……比如北人离开中原王朝三百年已经胡化太多,从这次有那么多汉兵追随元军去草原就能看出来。   脑子中这念头一起,马上又想到了接下来要做的种种事务,刚才那最没烦恼的状态又已经结束了。   “想必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再睡得这么沉了。”   “陛下,有两支小股骑兵突围了。”   这是意料之内的事,李瑕并没有指望过仅凭十万人将这样的地形封锁得水泻不通。无非是等后续的兵马打扫了战场赶上来层层围堵。   只听那选锋营校将继续道:“但我们还没有找到忽必烈。”   “九斿白纛呢?”   “还在,霍将军判断忽必烈已经不在大纛下了。”   “无妨,先砍倒大纛再说。”   李瑕走上一块大石站定,看着远处的战场,发现元军的指挥确实有些不妥。霍小莲推测忽必烈已经跑了是有道理的。   “劝降移相哥吧。”他下令道。   ……   战场上的形势像是一个锅盖要盖住沸腾的水,一个个元军骑兵如水滴一样往外溅。   移相哥已经不再指望能够击败唐军,只想要突围。   但小股兵马突围容易,带走大量的兵力却难。   战到中午,他开始犹豫是否弃军逃跑。   这时便有近侍上前禀道:“大王,唐军派人来劝降了。”   “劝降我?”移相哥非常诧异,沉着脸道:“他当我是什么人?”   他在宗王之中素来显赫,且长年居于漠北,对汉人并无好感,从来没想过有投降的可能。   然而,只抬头又看了一眼战场上的形势,移相哥接着便道:“让使者过来。”   来的却是赵良弼。   这让移相哥有些意外且感到了生气。   “这就是你们汉人说的忠义吗?前一天还是大汗的臣子,今天就已经成了李瑕的说客?!”   赵良弼不慌不忙,应道:“大王难道忘了,我不是汉人,是女真人。”   “我管你是什么人,就是一条见了骨头就摇尾巴的狗。”   赵良弼恍若未闻,自顾自道:“我祖上在黑水白山里过着贫苦的生活,后来占据中原,过上了衣食富足的生活并学习了礼仪。知礼仪,才算是开悟、明智,知道了世间的道理。”   “你是在骂我野蛮吗?”   “大王误会了。”赵良弼严肃了神色,道:“我不以曾经是女真人为傲,而以现在是一个知书达礼、懂汉学的人为傲。”   “额秀特,我没有工夫听你说这些废话!”   移相哥大喝一声,转头看去,只听得战场上又是一阵呼啸。   他不由着急,暗道赵良弼跑过来也许就是为了干扰自己的指挥。   “那我就直说吧,大王现在归降,不仅能保得性命,还能回到草原为陛下维护一方秩序。可如果不肯醒悟,今天死在这荒岭,连为大王收尸的人都不会有。”   移相哥露出了一个僵硬的冷笑,道:“敢跑来对我说这些,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赵良弼也在微笑,笑容要自然得多,他没马上回答,给移相哥考虑的时间。   正在此时,有将领赶来禀报战况。   “大王,不好了!千户蔑儿吉骀投降唐军了……”   这将领话到一半,发现移相哥脸色不对,连忙停下,偷眼瞥了瞥赵良弼,从那大红色的官袍看出这是唐国派来招降的使节。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退走,像是想要听听他们是怎么谈的。   没多久,宗王都哇也走了过来,毫不掩饰地问道:“李瑕给了什么样的条件?”   “没谈。”移相哥皱了眉头,道:“我还没答应投降,成吉思汗的子孙怎么能管汉人叫主子。”   都哇遂直接向赵良弼道:“李瑕什么条件?”   “让这些兵马向陛下投降,陛下免你们一死。”   “还有呢?”   “还有,那就要看你们的觉悟了。若真心效忠于陛下,便回到你们的封地,带着部民臣服。”   “封地?李瑕还想要占领蒙古吗?”   “忽必烈能治事中原,陛下为何不能治理蒙古?”   “这样的话。”都哇抬手一指前方的战场,问道:“带着兵马回去?他们都是草原上的牧民。”   赵良弼摇头,道:“他们需要留在中原。”   都哇的脸色遂变得阴晴不定,道:“这和战败被俘有什么区别?”   赵良弼道:“你们现在的处境和战败被俘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都哇有些生气,想发作出来,但忍住了。   不管话怎么说,现在投降还是比战败被俘要好得多的,反正李瑕待下严苛的名声早就天下皆知了。   “别和他啰嗦了。”移相哥道,“杀了他突围回草原吧。”   “术要甲,把移相哥大王逼急了对你没好处。”都哇则出来打圆场。   他们翻身下马,在雪地里踱着步、讨价还价,像是在闲谈一般。   而远处的战场上不断有人倒在血泊当中,尸体渐渐被雪花覆盖,命运则还在被那些闲谈之人掌控着。   “……”   “李瑕既然想要治理蒙古草原,至少也该承认我们的封号和兀鲁思。”   都哇还在说着,忽然又有将领奔了过来,这次却是早已知道这边在商议投降之事,因此直接赶到移相哥身边,低声道:“大王,西北方向有支溃兵在冲阵。”   “刘元礼出关城了?”移相哥问道。   他推测刘元礼的兵力应该不算多,若是敢出居庸关,那他未必没机会夺关退回草原。   但那将领却应道:“不是,是我们的溃兵。”   “哪个千户败了?”   “也不是,好像是乃颜部的溃兵。”   移相哥忽然听到有动静从西面传了过来,忙连抛下赵良弼,快步向高处赶去。   他抬起望筒,果然见到有溃军过来。人数却比他想象中要多得多。   多到让他惊讶,且越来越惊讶的地步。   视线里,百余溃兵撞进了阵线,竟然没有被挡住、没有被杀倒,开始往里冲……   不对,不是那些溃兵在往里冲,而是元军阵中的士卒在遭遇这些溃兵之后,有人开始转身往后跑。   像是有水流激射进了池潭,水虽然是一样的水,流动的方向却不一样了。   为什么会这样?移相哥不明白,直到隐隐有了喊叫声传到他耳中。   “结束这场仗……”   移相哥努力倾耳听去,终于听清了他们在喊什么。   “杀了忽必烈,结束这场仗。”   这让他感到了不可思议,那一向极具威望的大汗,竟然会遇到这样的背叛。   而往往就是不可思议之事,才能扭转那些根深蒂固的观念……   移相哥站在那看了一会,整理好心情,转身走向赵良弼。   赵良弼一直就站在那里,并没有去看战场上的形势,脸上却还挂着自信的笑容,正在向都哇述说一件发生在不久前的事。   “我军取大都时,聪书记曾亲自劝降爱不花。可惜,爱不花拒绝了。他却不知道大唐崛起已势不可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他不降,自然有别人捆了他投降,把他当成踏脚石。大王知道爱不花后来怎么样了吗?”   移相哥赶来时正听到了这段话,目光再看向都哇以及别的将领们,感受已是大不相同。   他甚至看到有一名万户被对视到之后眼中泛过不自然之色,低下了头。   “术要甲。”移相哥开口唤了赵良弼一声,声音有些发干,“先让战事停下,我们再谈吧……”   ……   战到午后,双方军中都响起了收兵的鸣金之声。   其后不多久,移相哥的大旗边竖起了一杆挂着白布的旗帜,摇摇晃晃。   元军士卒们纷纷垂下手,转身用无神的双眼看向了那杆白旗。   连替忽必烈收复哈拉和林的宗王移相哥都投降了……   只有在西面的阵型中,溃兵们还在喊着“杀了忽必烈,结束这场仗。”   若离近了听,便会发现其中有些人的声音没有多少中气,像是在哀求前方拦路的元军。   努桑哈便在这些溃兵之中。   他很幸运,和他有一样想法的人很多。   忽必烈的主力也已经厌倦了这种绵延不绝的战争,竟真的被他们触动,有人让开、有人转身杀向了九斿白纛所在。   大势所趋,带着努桑哈这个孩子也能一路向前冲,终于冲到了九斿白纛之下。   “推倒它!”有人喊道。   努桑哈抬头看去,莫名地对眼前的大纛感到了愤怒,似乎就是它代表着这场残酷的战争。   他要结束它、砍倒它。   用力挥砍弯刀,劈断了用来固定大纛的绳索。   努桑哈又去劈支撑着大纛的柱子。   有元军拥上来,挥刀,与他一同劈砍起来。   “笃。”   “笃。”   一刀又一刀,终于,“咔”的一声,木头断裂的声音响起。   努桑哈用力踹了大杆一脚,不停喘着气,看着这象征着大蒙古国最高权势的大纛缓缓倒下。   最后。   “嘭!”   它砸进了积雪之中,积雪飞溅。   大元亡了。   远处,看着这一幕的元军士卒们没有惊呼,也没有慌乱。反而是如释重负地抛下了手中的武器,摔坐在地上。   他们累了,也受够了,大元亡了就亡了吧。   自成吉思汗崛起于漠北六十余年来,铁蹄纵横,强大到无人能敌。但再强大,终究还是有败亡的一日。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   只是在九斿白纛附近,还有人在面面相觑。   “忽必烈呢?”   “没看到忽必烈啊。”   “他已经逃了,在那两支突围的骑兵里……” #第一千二百九十二章 叛臣   傍晚时分,一支队伍冒着风雪赶到了唐军驻地。   “大都留守刘秉忠奉命运送军资前来。”   “军资往这边,陛下吩咐,刘公到了便直接过去相见……”   刘秉忠遂往军中赶去,偶尔四下环顾了一眼,有些疑惑地放慢了马速,喃喃自语道:“太安静了。”   其实驻地里还是有很多声响的,各个帐篷里都躺着伤兵,士卒们来回奔走着,神色似乎颇为轻松。   看了一会,刘秉忠目光一闪,心里有了猜测,但又暗想道不会这么快便能得胜。   等他登上一处小山峰,李瑕正在与霍小莲说话。   “他未必就藏在那两支已突围的骑兵中,目标太明显了。”   “末将再找些当地人作向导,搜索附近的山林……”   刘秉忠正是此时上前唤道:“陛下。”   “刘卿到了,军资也抵达了?”   “不负陛下使命。”刘秉忠道:“不过,看军中情况,似乎已不需要了?”   “要还是要的,但确实是胜了。”   李瑕招了招手,让刘秉忠走到山石上,递过了望筒。   只见漫山遍野的许多人已坐在了雪地上,没有披盔甲、没有带武器。   山谷中也没有争斗。   战事确实已经结束了。   数十年的战乱,突然之间竟是结束了。   刘秉忠动作都迟滞了一下,消化着心中的诸多触感,然后转过身,在李瑕面前拜倒。   “臣恭贺陛下平定北方,天下一统即在眼前。”   李瑕上前扶起他,原本想说“朕会比忽必烈做得更好”,待开口却是顿了顿,没说别的,只道:“百废待兴,往后还需刘卿多费心。”   刘秉忠原本心绪复杂,闻言也只能应承下来,道:“臣必不负陛下重托。”   “还有一事。”李瑕道:“忽必烈逃了,但并未发现有哪支兵马打着旗号突围。”   “他这是……弃军而逃了?”   “不像是他这种枭雄的作法?”   刘秉忠沉默了一会儿,道:“陛下高看忽必烈了。他是蒙古诸王之中最开明、最尊汉法的,故而中原士人选择了他,这是他成事的根本。但!只怕并不能算是枭雄。”   “朕想让你负责搜捕,可好?”   李瑕用了颇为委婉的语气,似在询问刘秉忠愿不愿意。   刘秉忠却不好直接拒绝,犹豫着,缓缓道:“也许臣并非合适的人选……”   “放心,朕不是为了试探你。”李瑕道:“是因为你最了解忽必烈、熟悉周围的地势。这数十年来,关于中原的情报都经你手再给忽必烈,由你搜捕他,最有把握。”   话说到这个程度,刘秉忠更不好拒绝,但还是道:“陛下就不担心臣释放忽必烈吗?”   “若连刘卿都不能擒下忽必烈,旁人更拿不下他。那只怕要让他逃回草原,屡屡犯边。”   “这……”   刘秉忠还在迟疑。   他不想直面那个被自己背叛了的旧主,可是仔细一想,确实没有人比自己更有能力找到忽必烈。   相比起来,他更不想看到蒙军年年南下侵扰,将社稷生黎再拖进战火之中。   “臣……领旨。”   ……   雪岭上,树木晃动了一下,将枯枝上载着的积雪抖落。   那是一支仅有百余人的队伍正在翻山而过。   “歇一下吧,唐军追不过来了。”   说话的领将名叫阔阔,乃是怯薛出身。   阔阔曾远征过大理,还是翻过玉龙雪山的敢死队中的一人。   正是有了他所率领的一支精锐,才能在两军大战之时护着忽必烈从地势陡峭的山谷中悄然脱逃。   到了夜里,他们终于脱离了危险。   阔阔转向了队伍中一名披着白色长袍、身材魁梧的中年大汉,道:“我们没有带马匹,徒步而行不能突破唐军的封锁回到草原,接下来怎么办?请大汗吩咐。”   被打扮成大汗的男子没有说话,反而是其身后一名普通士卒开了口。   “还有一支兵马没有被唐军包围,我曾派武卫军去冲击张珏所部,这支兵马没有跟着大军一起撤退。”   阔阔道:“李伯祐?可是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松亭关。”   这支队伍这才有了信心,继续翻山越岭。   他们穿过了最难走的险道,之后派人先行赶往松亭关去找李伯祐,命其尽快赶到北峪沟迎驾……   北峪沟同样位于山脉之中,是唐军难以搜捕之处。   三日之后,阔阔抵达了北峪沟。   他抬起望筒仔细观察了周围的山道,看地上的积雪上没有任何脚印,便知半日之内没有人来过附近,遂放心安顿忽必烈休息,准备在此等待李伯祐。   “大军不好走,小股人总能找到路,我们再有几天就能回到草原……”   忽然,一支弩箭从树林中射出,干脆利落地将一人射倒。   阔阔大惊,立即拥着那白袍之人便逃。   “大汗快走!”   倾刻间树林中又是射出了好几支利箭。   元军于是四散而逃,有三五成群的,有十余人一行的,各自往不同的方向逃去。   “追!”   树林中则窜出了唐军,向其中一股逃兵追了上去。   而阔阔本已拥着那穿白袍的大汗逃了一段距离,眼看身后没有唐军追击,不由停下了脚步。   “你们护着大汗先走,其他人跟我杀过去!”   这次却成了他追着唐军在跑。   至于别的已经逃开的元军,有的也杀了回来,有的则继续逃。   其后便听到树林中有唐军伏兵喊道:“穿白袍的不是忽必烈!我们在追的才是!”   阔阔意识到再假装已经没有意义,连忙转头喊道:“都回来……”   再精锐的队伍,在战场上这般进退无措也是致命的。   阔阔话音未落,身上已中了一箭。   他摔在地上,还想爬起来往前冲,更多的唐军却已从两边的山林里出来,赶上前挥刀将他再次劈倒。   这些唐军身上的积雪已成了冰,脸被冻得通红,显然已在雪地里等了很久。   阔阔瞥见这一幕,心想怪不得之前没发现唐军的踪迹,原来他们的脚印都被大雪覆盖了。   “围住忽必烈!”   一个个逃跑的元军被射倒,直到唐军冲了上来,将一名普通士卒打扮的汉子包围住。   当被长矛指着,那兵士脸上浮现出了万分害怕的神色。   没多久,却有玄衣老者向这边走了过来,道:“大汗为了逃得性命,竟舍得豁出颜面,在这些行伍小卒面前作戏了吗?”   “刘秉忠?”   那兵士反问了一句,脸上浮夸的恐惧神情顿消,浮起愠怒之色,道:“你教本汗行汉法,整天说君臣纲常,是为了能把本汗卖了换你的前途吗?”   他这一番话其实说的十分克制,否则只怕要直接叱骂起来。   “不是为了前途。”刘秉忠道:“当年我辅佐大汗,如今辅佐陛下,都是为了早点让世道太平,百姓能过上好日子。”   “虚伪!本汗还会信汉人的鬼话吗?”   “大汗信或不信,那是大汗的事。”   忽必烈试图从地上爬了起来,谨慎地动了两下。待见那些唐军士卒没有把长矛捅过来,他终于站起身,显得不那么狼狈了。   刘秉忠没有阻止。   “不管怎么说。”忽必烈话锋一转,道,“大元……也可以说是你一手建立的。大元的典章出自你手,两座都城由你建立,连‘大元’这个国号都是你起的。”   “可惜它终究不是一个彻底的中原王朝。”   “邢州陷落,你的兄弟投降了李瑕。但本汗依旧信任你,本汗怀疑过很多人,唯独没有怀疑过你。”   “是。”   “但你却利用本汗的信任,向李瑕献了大都城,害得本汗最后战败……”   “既使没有我做这些,战败也早有定数,因人心向背早有定数,只是大汗还不肯承认。”   “反正你做了!”忽必烈喝问道:“你知道你的背叛对本汗的打击有多大吗?!你对得起本汗吗?”   刘秉忠叹道:“若论私谊,我确实对不住大汗……”   “放了我吧。”忽必烈的语气却是突然软了下来,道:“三十年的恩情,你害我落到这种地步,无话可说……至少留我一条性命。”   如刘秉忠与李瑕所说,忽必烈并不是什么枭雄,他继承了祖、伯、父、兄数代人留下的基业使他的霸业更顺利,却也没能让他磨砺心性。   当年,面对蒙哥的猜忌,忽必烈所做的也只是带着家眷赶回哈拉和林,求得蒙哥的原谅。   这件事最后他成功了,世人都称他圣明。但若换成李瑕,绝不会把性命交给别人去掌握。   忽必烈并不如李瑕坚毅。   他外表威严,为了活命却愿意求饶,也不在乎丢脸,就像他不在乎信的是佛、是道、还是儒。   “放过我,你对李瑕还有用,他不会怪罪你。”忽必烈盯着刘秉忠的眼再次哀求道。   刘秉忠被他这么看着,心中愧疚浮上来,反而先红了双眼。   三十年的君臣恩义、共同着手建立了大元,他确实做不到绝情绝性。   “你亲手灭亡了大元,今天还要亲手捉我回去?你真的做得到吗?”   “大汗,不必说了……”   “我已经五十五岁了,你们汉人说落叶归根,让我回草原度过余生吧?”   连续几日的狼狈逃窜,风餐露宿,忽必烈确实苍苍老矣,显得很可怜了。   他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   刘秉忠不忍地闭上了眼。   之后,摇了摇头。   他背过身,不再看忽必烈,喝令道:“拿下,带回去!”   方才他确实几次起念要放了忽必烈。   但忍住了。   李瑕之所以让他来,就是知道在他心里家国天下就是重于个人情感。   忽必烈说他虚伪,因为忽必烈所做所为从来都是为了个人霸业,而李瑕却是真的相信他。   这才是志同道合。   那就让天下早一点太平吧…… #第一千二百九十三章 片面之词   到了腊月中旬,临安的天气也变得湿冷了起来。   好在宫殿里的炭火始终不缺,始终是暖融融一片。   这日下了雨,几个命妇正在后宫陪谢道清说话。   “从贾妃肚子里出来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宗室的颜面怕是得被她一人丢光了。”   “说起来,当年李逆就是妖妃的党羽,怕是那时候就勾结在一处。”   “腌臜,腌臜……”   有宦官冒着雨匆匆赶到了殿外,跑到檐下脱了鞋,放慢步伐轻手轻脚地进去,绕到珠帘边,向谢道清低声禀报。   “太后,有传闻北面的战事已经结束了,李逆击败了蒙元……”   “哪里传出的消息?”   “据说淮河北边的州县已经在张榜贴文昭告天下了。”   谢道清遂道:“这么说,这只是李逆一方放出的消息,并未得蒙元的证实?”   那宦官并不懂需要蒙元如何证实,低声应道:“是。”   谢道清遂挥退了他,也未对此回应。   在他们低声对答的这会工夫,此时正在珠帘外闲谈的几个命妇并没有停下话头,反而议论得愈发热闹。   “她从小时就野,抛头露面跑到前宫小西湖边蹴鞠。”   “宗室有这样不孝子孙,跑去给逆贼当了小的,活该天打雷劈。”   “当年贾妃便是个狐媚……”   谢道清对于骂赵衿的话题十分感兴趣,听着甚为入神,偏是没多久又被打搅了。   “太后,众臣请太后到选德殿听政。”   “怎又要听政?”谢道清回过神来,问道:“官家在何处?”   “官家偶感风寒,还在静养。”那宦官说着压低了声音补充道:“前些日子众臣与贾平章争得厉害,官家左右为难,接着便病了。”   “哪个给出的主意?”   “奴婢不知。”   “罢了,备驾吧。”谢道清想到了外面淅淅沥沥的冬雨,叹息自语道:“嫁到了赵家,操劳了一辈子的命……”   雨还在下,仪驾到了选德殿前,谢道清被簇拥在五色龙凤旗下缓缓入殿,在珠帘后坐下。   众臣已经在殿中恭候着了。   “说吧,这消息诸公是如何看的?”谢道清开口问道。   曾渊子先行了一礼,道:“臣等以为,贾似道是在找借口而已。”   谢道清本以为他们是为了李瑕击败忽必烈的消息而来,闻言便愣了一愣,意识到自己会错意了,实则今日又是要掰扯贾似道。   “自官家下旨召回贾似道,他拖延一月方退至江陵,却不肯遣散大军,反而接连慌报军情,以唐军来犯为由拥兵自重。臣等担心贾似道恐有不臣之心矣。”   “不错。”章鉴亦出列道:“为人臣者,岂有奉召不归之理?”   堂中众臣皆是反对贾似道之人,个个言之凿凿,却是片面之词。   而贾党官员的说辞,谢道清也听过……说是朝中有人暗通李逆,阴谋召回他,意图使大宋陷入内斗而错失良机。   贾似道还提供了众臣勾结李逆的证据,比如他们秘会王荛。   双方各执一词,谢道清并不知道该相信谁,一直犹豫不定。   “每日净说这些,你等要老身如何?”   “罢贾似道相位,下召军中,拘他回朝。”   谢道清吃了一惊,连忙摇头,道:“尚无罪证,岂能因一时揣测,擅拘大臣?”   说来奇怪,她半辈子与贾妃不对付,唯独对贾似道信任有加。可见贾似道若要讨人欢心,自是有些手段。   众臣中许多人都皱了眉,意识到贾似道之所以敢至今不还朝,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谢道清这种包庇的态度。   而这样一来,大宋内斗不休,恰好合了李逆的利益。想必王荛在这其中起了不少作用,先是逼陈宜中先行一步动手、打草惊蛇,其后怕是故意将他们暗中联络之事抖出来,使两边势均力敌。   “太后,若是姑息纵容,万一酿成大祸如何是好?”   谢道清并没有被吓到,她很清楚贾似道并没有造反的实力,他的权力来源于皇权。   她反而问道:“诸公可听说李逆已击败虏酋之事?”   “臣听到过一些传言,但未经证实。”   “那这是假消息?”   曾渊子抚须,道:“还有一种可能,这消息或是贾似道放出来的。”   谢道清不由问道:“贾似道?为何?”   便有宦官小心翼翼过来,低声道:“太后,方才贾平章的奏折到了。”   那其实不是奏折,而是贾似道给她的秘信。   韩震死后,贾似道的第一个应对办法就是争取她的信任。   谢道清摊开一看,只见写的便是李瑕已击败了忽必烈,很快会攻宋,请朝廷允他在荆湖设立防线。   她刚刚与众臣聊到这事,转头就看到这样一封信,心里反而动摇了些,想道:“原来真是贾似道放出的假消息,用的是类似养寇自重的法子……”   ……   两顶轿子出了宫城并排而行。   “如此一来,太后应该没那般信任贾似道了。”   “多亏了章公的办法。预料到北面的消息传开了,贾似道必然会以此为借口继续拥兵自重,妙计啊。”   “称不得甚妙计,无非是他离得远些,我们近水楼台先得月。”   曾渊子抚着长须道:“他不可能真的造反,只要没了太后的信任,还不是君要臣死,不得不死。”   “王荛离开临安了就好。”章鉴冷哼一声,以不屑的口吻道:“他明着帮我们,但必是在暗中拨弄形势。”   “此子简直无耻至极!”   提到王荛,曾渊子也是顿生怒意。   王荛说着要与大宋议和,索要了许多赔偿,但每次真到了要敲定下来之时却又突然反悔。就这般一直拖,拖到了上个月,他忽然以回报李瑕为由离开了临安便再无消息。   和议一日不定下来,朝廷一日都不安心,贾似道便在谢太后面前有借口不归朝。   于是大军驻于江陵,每日耗费钱粮无数,却并非为了平李逆。   民脂民膏,尽费于争权斗势!   想到这里,曾渊子痛心疾首,同时又想到李逆还不敲定议和怕不是为了攻宋。   “说到这些李逆的人……北面那消息有可能是真的吗?”   “曾公是说李瑕已经击败蒙元了?”章鉴捻须沉思,末了摇着头道:“那可是蒙军啊。”   “蒙军又如何?当年孟珙又不是没有击败过蒙军。”   “话虽如此,但该不至于这么快。”   “是啊。”   “大宋正在与李逆和谈,李逆肯定要放出些假消息来增加筹码。”   ……   江陵。   年节将近,宋军士卒犹驻扎在江船之上,难免怨声四起。   对此,贾似道能想到的办法已不多,每日便站在望江楼上看江水,等待消息。   “平章公,临安的消息到了。官家已称病,不再理会朝事;曾渊子请诏令陈宜中为相,太后还未答应……”   “陈宜中这个白眼狼若能拜相,那便是朝廷决定要降罪于我了。”   “真逼得狠了,他们岂不怕平章公径直挥师而下,回朝中清君侧。”   贾似道自信地冷笑一声,心里却知道清君侧没那么容易。   说来旁人可能不信,但他一直都真心认为自己是大宋的周公,而不是王莽。   “你说,李瑕此刻在做什么?”   “若他真的已经击败忽必烈了,如今该还在整顿北面。”   “等他整顿好,想必很快就要攻打大宋了。而朝中这些短视之辈,犹在自毁长城,该死。”   廖莹中不由讶然,道:“岂会这般快?一场国战方歇,他再急,至少也要歇整三五年。”   “若打算歇整,他还挑拨大宋朝堂做什么?”   贾似道说着话,逐渐压不住心里的焦虑,又道:“内忧外患……但你知道吗?此刻我竟还盼着李瑕大军南下,震慑震慑朝中这些蠢货、宵小,教他们后悔这时候还敢与我斗。”   从望江楼的窗户向外望去,能望到码头。   这边正说着话,忽见码头上有了小小的骚动,贾似道命人去看,很快便得到了回报。   “平章公,我们留在川蜀的探子回来了。”   “召来。”   “是……”   接着便有几个浑身是伤的士兵被扶上高高的望江楼,因攀了楼梯,伤口上又溢出血来。   “见过平章公。”   “说你们探到了什么。”   “我等截获了唐军信使,发现唐军高长寿所部已经顺汉江而下,驻扎在郧阳一带。”   “高长寿?他从汉中出发的?”   贾似道此前并不知高长寿在何处,只知宋军攻破夔门时,唐军在重庆的主帅已换成了姜才,那高长寿必是出征了。   那能这么快就赶回来,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再翻开截获的信件,贾似道一看日期,却又是吃了一惊。   “高长寿已经在郧阳三个月了?!”   “是。”   “那为何吕文焕并未上报?!”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   贾似道方才说李瑕“很快”就要攻打大宋,指的是李瑕整顿好北方之后,至少一年半载是要的。   但今天得到的消息却让他忽然感到了十分紧迫,留给大宋准备的时间似乎已经不多了。   那个让李瑕来震慑朝中蠢货的玩笑,贾似道都觉得自己开不起了…… #第一千二百九十四章 河那边   庐州。   城北的一处大宅中,前院正在摆酒。   此间的主人乃是如今的庐州军都统制陆凤台,因此前来欢饮的多是军中将领,其中却也混迹着一些寻常人,则是陆凤台的亲友。   “来,我先敬将军一杯,将军镇守庐州以前,这里战乱太多了,嗝,蒙军年年来犯,那年更是打到了鄂州。就是鄂州之战以后,将军回了庐州,这里就再也没打过仗了……”   说话的将领名为杨怒,原本是城中闲汉,好舞刀弄枪,混在英略社里。后来犯了事,被发配到军中,在陆凤台麾下当了兵,一路被提拔为副统领。   好几年没打仗,杨怒越来越胖,此时絮絮叨叨说话时还腆着个大肚子。   “叮。”   酒杯碰了一下,陆凤台接着便用手背一拍杨怒的肚皮,道:“屁话一堆。庐州不打仗不是我的功劳,时局变了。”   “哪能不是啊?”杨怒道:“那大帅随平章公去讨伐川蜀,征调兵马,还不是将军你顾着弟兄们的性命,故意推拒了吗?”   “杨怒,你醉了就闭嘴!”   马上便有人喝止了一声,骂道:“你个臭嘴篓子,什么屁话都敢往外倒,这是能大声嚷出来的事吗?”   “有什么不能嚷的?封妙手,我看你越活胆子越小了。以前我们在英略社什么话没说过。老子现在就是日子好过了,不爱打仗了,怎么着?”   杨怒脸上红得厉害,确实是醉了,接着又嚷了起来。   “英略社……那时候我们说要上战场,要打的是蒙虏。但你看现在几个人还再提杜相公当年事迹?现在连河那边都不是蒙虏的了,打仗还有甚意思?”   陆凤台也听不下去了,轻轻打了杨怒两巴掌,道:“越说越不像话,不怕落个潜通李逆的大罪。”   “嘿,将军,你记不记得,当年我就是因为放跑了李逆才被你落罪的。”杨怒嘿嘿傻笑,“那时候李逆还不是李逆,就是个死探。当年我们要是跟着他走,没准现在也是个开国功臣。”   都叫杨怒别说话,他却越来越来劲,终于说了这种真正能被定为通敌的话。   堂上众人却都不以为意,因为信得过彼此,知道不会传出去。   甚至还有人开始起哄。   “要这么说,封妙手当年还想要把闺女嫁给李逆哩。当时万一教他办成了,现在岂不是国丈爷?”   “哈哈哈,他办不成,他闺女丑了,丑了。我妹子还水灵些,可惜当年没长开。”   忽然“咚”的一声,却是喝得最醉的杨怒嘿嘿傻笑着,最后身子晃了晃,倒在了酒桌上。   众人哈哈大笑。   接着便有人道:“其实没跟着李逆也好,弟兄们还不是一样出人头地了?而且我听说河那边苦得很,哪像我们现在吃香喝辣的。”   “就是!”   “将军,你怎不说话?说两句。”   陆凤台端着酒杯,也不喝酒,道:“朝中有人来信问我了,问李逆打败了蒙虏的消息是不是真的,你们怎么看?”   “怎么?当官的不信?”   “凡事得要讲证据。”   封妙手遂放下酒杯,伸手往怀中摸了好一会,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皇榜,摊开来,道:“这不就是证据吗?”   只见这皇榜上那“大唐建统四年冬月初八宣”几个字,便知这是北边的皇榜……虽然众人中识字的都没几个,反正就是这些天已经看过很多张这样的东西了。   “我说,你们到底从河那边揭了多少张回来?当草纸用都够了。”   “这么大的事,你却只想着你那破腚?”   “那又怎样?老子至少干净!”   堂上这些人吵吵嚷嚷,陆凤台也不管,只看向封妙手,问道:“你觉得是真的?就这样的纸,李逆那边想印多少张就印多少张。”   封妙手也许是醉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面,答非所问,道:“去揭榜的时候可都看到了,河那边虽说是荒凉,不是开始给农夫分地了吗?”   陆凤台又问道:“当官的不信,怎么办?”   “将军这不是耽误他们过年吗。”封妙手打了个酒嗝,道:“过完年再说呗。”   陆凤台点点头,端起酒杯闷头喝了两口。   此时,后院有家仆匆匆赶来,道:“阿郎,夫人喊你过去。”   堂上众人便纷纷道:“大嫂生气了,我们快散了,散了……”   早在十多年前陆凤台在此地任都头时,不少人便知道他家婆娘脾气不好,此时一散,连忙便扶着醉倒的人离开了陆府。   ……   后院,陆凤台与家仆私语了两句。   “并非夫人唤阿郎,是有客来了,正在书房。”   “你带人把周围看好了。”   “是……”   陆凤台其实不看书,他如今虽然发达了,却还没有养成真正的贵气,也没有雇仆役打扫他不常去的地方,因此书房里积了厚厚的灰。   他推门进来时,书房里便有个身材高大的人咳了起来。   “咳咳咳……灰也太重了……”   “因为你们几乎就没来与我联络过。”   “是吗?我不知道。那看来你很值得信任。”   “你不知道?”   陆台凤最近一直有心事,今夜更是有些醉了,此时见到来人,忽然激动起来。   “你当然不知道,你建功立业的时候我就傻等着,我的兄弟们一个个从当年的热血男儿消磨得和那些贪官污吏一样……”   “咦?”   对方正站在书架前,根本没听他这些醉话,自顾自翻开一本崭新的书,从里面抖落出了几张纸来。   陆凤台端着火烛往前一照,却见那是几张会子。   “谁贿赂你的,夹在书里你都不知道?”   “不记得了,太多年了。”   此时火光已映出来人的脸,陆凤台抬头一看,见到那鼻子的阴影下是一张大嘴,差点吓了一跳。   “对了,还没问尊姓大名?”   “你往后自会知道,本不该是我这样的高官亲自来联络你,但我正带舆情司路过,顺手安排了。”   “陛下真的已经击败忽必烈了?”   “你很惊讶?三十年前,你便在此亲眼看着杜杲打败了口温不花。现在有什么好吃惊的?”   “宋廷好像并不相信此事。”陆凤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道:“这是枢密院发我询问的信件。”   “不信才好。等着,终有他们信的时候。”   陆凤台不由问道:“还要等几年?”   “几年?什么几年?”   “等几年我能响应?”   “哦,差不多过完年。”   陆凤台吃了一惊,问道:“这么快?”   “你又嫌快了?你看看你们宋国这个样子,还要等几年?”   这客人身上有些狂傲的习气其实是招人讨厌的,陆凤台却没有因为他的语气而不满,反而以一种看亲人的目光看着他。   “好,好。”   “醒醒酒,想办法把夏贵留守淮西的兵力布署给我。”   “我去打探。”陆凤台道,“如今夏贵还没回来……”   “我知道,就是我让他回不来的。”   “佩服。”陆凤台连忙抱拳,继续说着那被打断的话,道:“留守的是夏贵之子、左领卫大将军夏富,我与他交情不错,常在一起斗蛐蛐、赌钱。”   ……   腊月二十一日。   一到腊月下旬,临安城年节的气息便很重了。   因为擅杀韩震之事,陈宜中近来一直装作受伤在家中休养。   有些事时机不对,结果就天差地别。   如果当时陈宜中已经请到圣旨召回贾似道,而贾似道不回则是大罪,那再杀韩震就是名正言顺,他陈宜中如今已经拜相了。   可惜被王荛搅和了。   这些日子以来,陈宜中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王荛为什么这么做?   旁人都叫他别想了,因为答案显而易见,李瑕就不想让大宋的忠臣们顺利除奸,一会帮帮这个,一会帮帮那个,就是要他们势均力敌。   曾渊子、章鉴都曾说得很清楚了。   但陈宜中还是认为有哪里不对。   他觉得,反正大宋怎么斗李瑕都有好处,王荛做得有一点点多了。   尤其是李瑕击败忽必烈的消息传来,他便开始思忖此事若是真的,李瑕可以说是在火急火燎地想要一统天下。   若一切都安着李瑕的步骤来,岂非是下一步就要攻宋了?   想到这里,陈宜中才意识到,有些事可以从地图上找答案。   终于,当他反复看了地图,在杀了韩震后数月都百思不解的问题,他忽然有了一点点头绪。   “夏贵也还在江陵,那……两淮岂不是十分空虚?蒙军攻不了两淮,李逆却未必不行……” #第一千二百九十五章 阻止   腊月二十二日,枢密院。   “何事不能等到年节后再说,要让声伯在这时节赶往淮西?”   “拖到年后只怕晚了,李逆若真已亡了蒙元,未必不会趁淮西空虚之际出兵,至少该提醒驻军防备。”   曾渊子看了一眼陈宜中标注的地图,叹息道:“奸党未除,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他遂签了一封公文,招过下吏吩咐道:“任命刘芾为淮西按察使,先去取告身来,别的章程明日再补上。”   “是。”   没多久,告身便被取来,曾渊子亲手交在刘芾手中,道:“让你在此时节走一遭,太奔波辛劳了。”   “为社稷效力,不敢言辛劳。”   刘芾接了告身,随陈宜中离开枢密院,早已有马车等在外面,行李也已放在里面。   两人上了马车,陈宜中道:“曾公觉得是我杞人忧天,或真是我多虑了。”   “事关社稷安危,谨慎些没有错。”   “也只有声伯兄愿意在这时候跑一趟了。”   “到淮西走一趟也好,看看边界情形如何。”   陈宜中缓缓道:“武夫粗鄙,陋习必然不少。然而守国就得靠这些人,声伯兄到时还是要容忍些。”   “好。”   “不必担心夏富与你为难,只需把曾相公的信给他,再告诉他,由我等执掌朝纲之后,朝廷对夏贵的倚重只会更多,这就够了……”   马车赶到了码头边,护卫们已带着礼物在船只上等着了。刘芾下了马车,登船前往庐州。   陈宜中则负手立在寒风中目送着船只远去。   ……   腊月二十九日。   庐州,淮西制置府。   “这时候来?”   夏富听说了朝廷派了新任的按察使,马上又问了一句:“谁的人?”   “议和派的人。”   因陈宜中、曾渊子、章鉴等人召回贾似道的理由就是要与李逆议和,宋廷称他们为议和派。   但与南渡之初与金军议和不同,这次议和的对象毕竟是正在北伐的汉人王朝,时人对他们的风评便好得多,朝野上下不少人赞赏他们识大体、顾大局。   夏贵如今正在贾似道军中,恰是议和派的政敌。   但此时夏富一听,却是支起身来,道:“那得派人去码头迎一迎,我来设宴款待他。”   “大将军,可他们弹劾大帅。”   “你哪只耳朵听到他们弹劾我爹了?”夏富道:“他们弹劾的明明就是平章公。但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敢对付平章公吗?他们就不怕真个逼反了平章公吗?”   “小人不知。”   夏富朝天上拱了拱手,道:“因为我爹是大宋的忠臣。”   “是,大帅是大宋的忠臣。”   “懂了?那你他娘还不去安排?”   ……   夏富出生时,夏贵还没有飞黄腾达,因此给长子起了个略有些俗气的名字“夏富”,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两兄弟。   夏贵后来生的几个儿子则以松柏樟楠槐榆这样树中六君子为名,格调显得高雅些。   或许也是因为夏富幼时家里还落魄,他身上始终带着那种草莽气,不像是一方大吏,倒更像是山贼土匪。   刘芾被领进大堂时,抬眼见到的便是这样一个人物。   夏富径直问道:“刘按察这般看我,可是瞧不起我这个武人?”   “绝无此意。”刘芾道:“大宋最需要的便是将军这样孔武有力、能保家卫国之人。”   夏富大笑道:“你夸我,我可就当真了。”   堂上气氛大好,很快上了酒菜,有美婢款款上来侍候。   刘芾见帅府奢豪,便想起了陈宜中交代的“还是要容忍些”,暗道陈宜中还是了解这些人的。   果不其然,递了信件之后,夏富的态度马上更为亲切起来,表示不管何人当朝,他只管保家卫国。   至此,刘芾终于能聊到正事。   “将军认为,李逆已击败蒙酋这消息可是真的?”   “我不知道。”夏富道,“不管是真是假,朝廷反正要与李逆议和了吧?”   刘芾心中一凛,意识到这就是需要自己此时赶到淮西的原因,边境将领确实还是太松懈了。   他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张地图,呈给夏富。   “议和之事虽确属实,但尚未定立和约,可见李逆或有偷袭淮河以南之意……将军请看。”   “真的吗?”夏富初时并不相信,讶道:“就算是李逆真打败了蒙酋,也不可能马上就南下吧?”   “李逆野心勃勃,当年他称帝之后立即东掠,亦出乎诸公所料,其人行事不可以常理度之。”   刘芾本身便是颇具声望的官员,口才又好,侃侃而谈,指出如有所疏忽而让唐军入境如何如何,终于引起了夏富的重视。   “既然刘按察使都这么说了,便增派兵马往淮河守卫。”夏富道:“明天就是除夕了,等过了年,我们亲自到寿县地界看看。”   刘芾没想到与夏富的接洽如此顺利,不由大喜。   当然,要杜绝唐军从淮西攻宋的可能,要做的还有很多,今日则已有了一个好的开头。   “刘按察且放心去歇一歇,今夜我为你接风洗尘。”   很快,刘芾便被带到了宿地。   一看到那厚厚的被褥,他便感到一阵困意上涌,毕竟连日以来都是舟车劳顿。   于是衣物也不换,径直便往床上一倒,心里还打趣般地想道“该好好睡一觉了,至少李逆的叛军不可能在这睡一觉的时间里杀到。”   ……   入夜,淮西帅府灯火通明。   刘芾歇足了精神,换了身衣服,随着仆役再次进到帅府堂中,却发现这接风宴与他想象中完全不同。   本以为是一人一个桌案坐在那吟诗作对,他连赞扬夏富的诗词都准备好了。   但此时堂上却是十分嘈杂,有人抱着美婢在角落里动手动脚,有人在嘻嘻哈哈地投壶,更多人则是围成一个圈聚在一起赌搏。   “满堂彩!满堂彩!”   “哈哈哈哈!”   突然爆发出一阵哄闹声,气氛愈发热烈。   这场面虽然与刘芾想象中不同,他却并不陌生。毕竟大宋赌博之风浓重,上到帝王下到百姓,人人都有参与。在临安,每个年节官府还会设置关扑日。   贾似道平素也是这么玩的。   只是今日是官场接待,这般难免有些不妥。或许说是夏富已把刘芾当作自己人了。   “大将军,大将军……刘按察使来了!”   仆役上前喊了好几声,夏富才从搏戏中抬起头来,上前揽过刘芾的肩。   “停,停,给你们引见一番,这位是新任的刘按察使。”   刘芾含笑向诸人颔首。   便见夏富拉过一名四十余岁、面容沧桑的大汉,引见道:“我麾下都统,陆凤台。”   “见过刘按察使。”   “陆将军有礼了。”   刘芾总觉得陆凤台眼中有些深沉之感,与堂上旁人都不同,因此对他格外在意起来,之后找机会聊了几句。   “陆将军对北面的形势怎么看的?”   陆凤台正在一个押宝转盘前下注,闻言应道:“就像这个转盘,不知道会转到什么。反正就是押宝,有人中,有人不中。”   “陆将军有深意啊。”   “我就是个粗人,能有什么深意。”   “听大将军说,陆将军是由贾似道提拔的?”   “夏老元帅,大将军,还有临安城里那些人,哪个不是平章公提携的?”   刘芾点了点头,也在那押宝转盘上下了注。   他与陆凤台都站定了,看着那转盘转动起来。   远处转来了打更的声音,夜已经到了子时三更了。   “你说的没错。”陆凤台忽然道:“唐军马上要拿淮西了。”   刘芾回过头,还没说话……   “嘭!”   前方的大门被撞开来,使寒风忽然灌到堂上。   “杨将军,你不能进……”   “噗。”   刘芾转过头看去,正见冲进来的人披着甲,一刀劈倒了帅府的护卫。   不等他反应过来,整齐的脚步声已响起,一队队兵士已赶来围住了大堂,举着弩箭。   而陆凤台不知何时已举刀架在了夏富的脖子上。   “让他们别轻举妄动。”   夏富吓得不轻,微仰着头,高举着手,连忙道:“都别动!”   “陆凤台,你做什么?!”   刘芾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道:“你投降李逆了吗?”   一句话没有问完,已有人上前,拿刀抵住他的腰,将他控制住。   “我听过你的诗。”对方开口说道,“不是‘披肝一万言’,而是‘北望中原在何所,半生赢得鬓毛霜’,但我告诉你,中原已经收复了。”   刘芾小心地转头看了一眼,问道:“你是谁?”   “你在陈宜中府上其实见过我一面。”   “王荛?你还没离开宋境?”   “这里很快就不是宋境了。”   王荛说着,伸手探进刘芾怀中,掏出了一张地图,扫了一眼,丢在夏富面前,问道:“看过了吗?”   夏富连忙道:“看……看过了。”   他偷眼向堂中一瞥,只见陆凤台的人已经冲进堂中,把所有人都控制住了。   麻烦之处在于,庐州军甚至于整个淮西军中大部分的将官今夜都聚在这里作乐,竟是轻而易举地就被一锅端了。   “既然看过了,那你就该知道,等我军控制住淮西,便可封锁在江陵的宋军。到时夏贵便成了瓮中之鳖。”   王荛走到夏富面前,拍了拍他那满是胡子且油光可鉴的脸,道:“等夏贵大军一溃败,还能救他的性命的只有你,但前提是你得活着。” #第一千二百九十六章 没开始   大宋的三大战场,两淮、京湖、川蜀之中,川蜀已经被李逆占据,两淮则与蒙元接壤,故而当确定蒙元已无力南下之后,大宋便将防御重心移到了京湖战场。   吕文焕、夏贵、贾似道的数十万大军皆在京湖,防止叛军顺汉江、长江而下。   此时,一旦淮西突然失守,宋军数十万主力失去了后方、粮道、退路,只怕要土崩瓦解。   这就是陈宜中所言李逆有可能先取淮西的战略。   刘芾前来,便是为了阻止此事。   然而才赶到,第一个晚上,他目光看去,见夏富咽了口水,开口准备说话。   “将军不可啊!”刘芾大急,道:“李逆不过虚张声势而已,其兵马犹在北方。并无兵力进取淮西。让陆凤台兵变为的就是吓唬将军,其实他们在城中根本没有多少人。”   王荛随手便将那陈宜中画的地图揉成团,塞进刘芾口中。   “你们这些南人就是嗡嗡嗡话多……押下去。”   “呜!呜!”   刘芾想要挣扎,很快却被拖了下去。   他拼命扭着头看着那个灯火通明的大堂,只见当着夏富的面,陆凤台忽然挥刀将一名叫嚣着不肯投降的将领砍倒在地。   “李逆马上就要攻打大宋了,比朝堂上所有人预料得都快。”   刘芾想要将这个消息传回临安。   他想着临安必须得有所准备了,否则形势的变化只怕会让朝野措手不及。   ……   临安。   腊月三十,天刚蒙蒙亮,杭城大街上通宵达旦的热闹都还未散。   枢密院中却冷冷清清,今夜便是除夕,许多官员已经休沐。   公房里唯有两人早早便到了,正在谈话。   “还是该想办法让贾似道失去太后的信任。”   “快了,从上次之后,太后已有些怀疑贾似道养寇自重。”   “罪证都收罗好了?”   “好了,从鄂州之战谎报军情、到公田法祸害百姓,其罪罄竹难书。且也已安排御史弹劾。”   “宰相统兵在外,一次次遇到弹劾却不主动辞官。太后必然会识破他的野心。”   “可惜,得要等过完年了。”   “陈宜中又开始忧虑了,说万一李瑕立即南下,此时把贾似道逼得太急了只怕不妥。”   “他便是太小心了些,李逆岂可能那么快便南下?”   正说到这里,公房外响起了脚步声,两人停下话头,等了没多久便有吏员抱着一大叠文书,放在了曾渊子案头。   曾渊子遂开始处理公务,待翻到其中一封文书,他却是眉头一蹙。   “章公,你看看这个。”   章鉴饮了一杯茶,本已起身走到门边正要离开,转身接过曾渊子递来的信件,看完也是惊讶了一下。   这是湖北兵马钤辖谢奕明递回来的信件,称叛军姜才部已经重新占领了夔门,并顺长江而下,攻占了秭归。   谢奕明还说,观叛军动向,像是有要攻打大宋的迹象,且军中许多将领都是这么判断的。   “谢奕明被贾似道收买了?”章鉴不由疑惑道,“这是助贾似道夸大敌情,以拥兵自重?”   “不无这种可能。”曾渊子沉吟道:“或许贾似道便是通过拉拢谢家,才得到太后的信任……”   这是年节前枢密院处理的最后几件公务。   大宋朝廷并非不能捕捉到一些能证明危险迫近的蛛丝马迹,可是一场党争正是进行到最如火如荼的时候,重臣们的精力主要还是在铲除奸党这件事上……   ……   是夜,临安城中依旧灯火阑珊、热闹非凡。   爆竹声声辞旧岁,一夜过去,便到了宋咸定十年,唐建统五年。   这一年是己巳年,蛇年。   若是太平年景,临安的京官们基本在整个正月有二十余天都在休沐。今年却是不同,许多人要做一件大事,即扳倒贾似道。   经过两个月的争夺,议和派已占据了绝大部分的监察御史的位置,控制了朝堂的喉舌,只等着开年便直接对贾似道问罪。   于是,正月初七前,如雪花一样的奏折便递进了宫中。   官家与太后只好在初七的傍晚召诸臣内引对奏,以商量出个结果,好在初八的朝会上公布。   ……   对于这场党争,赵禥并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两边都不想得罪,因此在全玖的建议下装病休息了好一阵子,这次却是被太后逼着来了。   谢道清依旧是在珠帘后面坐了,听着众臣们弹劾。   渐渐地,她心里的立场便移到了贾似道的对立面,愈发认为贾似道是在谎报军情以拥兵自重。   当又一封弹劾的奏折念完,谢道清便开口提醒了坐在那昏昏欲睡的赵禥。   “官家。”   赵禥像是这才醒过来了,转头看向谢道清。   此时见有大臣上前,痛心疾首道:“本朝权臣稔祸,未有如贾似道之烈者!请陛下重惩!”   众人纷纷上前,齐声道:“请陛下罢贾似道之职,召其还朝问罪!”   他们声音很大,且个个须发俱张,满是怒容。   赵禥吓了一跳,更不知如何是好。   便见谢道清点了点头,道:“下旨吧。”   “那就……下旨?”   赵禥其实还是怕贾似道,但毕竟他隔得远,而围在他面前的重臣们在此时此刻反而是更吓人些。   总之是议定了,马上便让直舍人院起草旨意。   过程中,又有小黄门匆匆赶来,似乎称是枢密院有紧急军情,殿上则有人小声计议。   赵禥是不管这些的,眼看着那圣旨起草好又誊写了一遍、盖上大印,便盼着回后宫去喝酒玩乐。   然而,那道圣旨才被捧起来却又被放下,却没人再管它。   众臣还在计议。   直到又有几封文书从枢密院匆匆送来,曾渊子才上前一步,禀报道:“官家,大事不好了……淮西三府、六州、三十六县,已投降于李逆了。”   “假的!”   谢道清径直站起,走出了珠帘。   她方才看到了众臣慌乱的模样,就猜是有坏消息,她容忍他们先计议好再说。   但没想到是这样的消息。   “告诉老身这是假的!”   谢道清比任何臣子都慌,开口一喝,头上的珠冠已摔在地上。   “咣!”   赵禥又受了惊吓,低声喃喃道:“淮西是哪?情况很不好吗?”   众臣纷纷跪在了地上。   “臣等有罪!”   谢道清大怒,火气一上涌,上前便推翻了御案,喝道:“说有用的!什么叫三府、六州、三十六县丢了,不是还没开始打仗吗?都还没开始打仗!”   “太后息怒,大宋与李逆之战一直便未停过。只是朝中有人妄言议和,延误战机……”   曾渊子瞳孔震动,此时才发现殿上竟还有贾似道的人,在局势都至此地步之际还不忘内斗。   而李逆显然已经要南伐了,且一上来就是当头棒喝,直接占据大宋的如今疆域的半壁…… #第一千二百九十七章 癫痫   慈元殿。   曹喜轻手轻脚走上前,将一张纸放在全玖面前。   “圣人,这是太后前些日子招命妇们谈话的内容。”   全玖拿起来看了,见上面依旧是些贬损赵衿的话,淡淡道:“太后也是的,每每招些长舌妇到跟前嚼是非。”   她脸上始终是端庄肃然的表情,似颇为嫌弃这类事。但等曹喜退到一边了,她却是将那对话仔仔细细地看了许多遍,且对于其中不少说法都十分认同。   再想到赵衿如今在北面当着贵妃,终究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   “小贱坯子。”   花了些时间看过了这些,全玖才招曹喜上前,问道:“今日太后又去前殿议什么,可打听了?”   “回圣人,已经派人去打听了,一会便有信。”   像是回应了曹喜这句话,却见有几个小黄门匆匆跑了过来。   “不好了!”   “禀圣人,不好了!官家晕过去了……”   ……   听说赵禥晕过去,全玖初时不以为意。   她又不是第一次看那体弱多病、酒色过度的丈夫晕倒了,这是常有的事。   但当她赶到选德殿,马上便意识到这次比往常要严重得多。   殿门前站着一排禁卫,禁止任何人出入,竟是连皇后也敢拦着。   全玖甚至听到谢道清身边的大宦官惊呼了一句“谁告诉皇后的?”   可见这是一群想要封锁消息、却连封锁消息都做不到的废物。   她却不是谁想拦便能拦住的,径直喝骂了守卫,赶进选德殿。   转头一看,殿中架着一张大宋堪舆图,中间的淮西被人划了个圈,不知是何意。   重臣们正俯跪在地上,以额头抵着地面。全玖看不到他们的脸,却能感受到一股惶恐的气氛。她心想以这些老狐狸的涵养,能让她感受到他们的惶恐,那多半都是故意的。   御医正手忙脚乱地在御榻前忙活。   “快摁住官家。”   “可以施针了?”   “不行……”   只见赵禥正躺在御榻上,身子抽搐个不停,嘴里的白沫往外溢着。   再细看他的眼睛,已经往上翻得看不到眼珠了。   他这样子有一种被鬼附身了的可怕感,全玖身后就有个小宫娥吓得惊呼了出来,换作是平时这就是大罪,此刻却没人顾得上她。   至于谢道清,此时正坐在珠帘后用双手拍着膝,嘴里反复念叨着“唉哟,这可如何是好?”   “是羊癫疯?”全玖上前,低声向御医问道。   “见过圣人。”   大冷的天,那御医却已沁出了满满一额头的汗,手握着针灸不敢回答。   全玖却早在暗中查过大宋历代皇帝的病史,知道赵氏一直有脑中风的遗传病,得了羊癫疯也不稀奇。   “怎么回事?”   全玖问了一声,见殿中无人回答,遂转过身,再次厉喝道:“怎么回事?”   “禀圣人,官家是心忧国事,一时累病了。”   章鉴终于抬起头答道,之后以眼神向侍候在殿中的一名小宦官示意。   那小宦官遂上前,低声道:“回圣人,大事不好了,淮西全境投降李逆了。”   全玖只觉背上一凉,凉得她身上的肌肤都起了疙瘩。且有一刹那,脑子里完全不知在想什么……这是被吓的。   好在她还没疯,转头看向了那张大宋堪舆图。   淮西丢了,就像是大宋这一张饼被从中间啃掉了一大块。   “消息刚传来时,官家还很镇定。”小宦官据实以报道:“诸公把陈相公请来,又去让人端上堪舆图,指明了此事的利害,官家……”   全玖不耐烦听官家如何,问道:“此事有何利害?”   这小宦官是个读过书的,竟还能复述出一二来。   “陈相公说,淮西这一丢,可见李逆并吞我大宋之心十分急切,他必定已经击败了蒙元,挥师南下,而且现在已打到了长江边,很快就能攻到建康府,离临安很近了。”   “当时,陈相公手在堪舆图上划了两下,说‘若无应对,亡国就在眼前!’官家一听,当即便翻了眼……”   全玖能够感受到赵禥的恐惧,连她自己都止不住颤抖起来。   前一刻她还在享受闲逸安稳的生活,后一刻便是晴天霹雳,大宋几乎就要亡国了。   太突然了,让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心理准备。   因为这整个大宋王朝就一直在粉饰太平。北面不是没消息传过来,但每一次大家总能找到理由继续编织着歌舞升平的美梦。   ……   时间渐渐到了傍晚。   御医们捏着金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偷眼瞥了眼殿中的众人,迟疑着不敢开口。   还想要装作正在继续施救的样子,却没能瞒过谢道清的眼睛。   谢道清一直就在盯着他们,一看他们手上的动作停下来,马上便问道:“官家怎么样了?”   “这……”   御医们面面相觑,离太后最近的那名倒霉鬼只好答道:“官家只怕是……还需调养些时日。”   “你是说官家好不了了,是吗?”   “这……倒也不是,若是悉心调养,或是能慢慢调理好。”   曾渊子抬起头,问道:“也就是说……官家一时半会好不了了?”   全玖听了,心中更觉凄凉。   御医的意思就是她那本就孱弱的丈夫被李瑕吓疯了。   她甚至都能想象到,有朝一日,叛军攻下临安,赵衿站在她面前趾高气昂地嘲笑她,一点点地折磨她。   然而,殿中已响起了别的对话,打断了全玖的自怨自艾。   “这可如何是好?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唯有请太后垂帘听政了……”   没有人直接提往后如何,但国君成了这样,这些臣子们心里显然又开始在盘算着国储之事了。   ……   “把杨淑妃接过来……不,本宫亲自去见她。”   是夜,全玖回到慈元殿,绞着帕子思虑了好一会儿之后,又摆驾往杨淑妃殿中过去。   赵禥好色,后宫人数极多。但生下的几个儿女从来都早早夭折,至今尚没有儿子,今日又得了羊颠疯,往后只怕更是子嗣艰难。   如今唯有杨淑妃还怀着身孕,且已四个月了。   这必然成为下一轮党争的关键。   全玖的凤驾缓缓落在殿中,只见远处有灯笼的光亮正向这边来,见到了皇后的仪驾又连忙避开。   那自是被派来见杨淑妃的人,但不知是哪方势力。   全玖顾不得这些,连忙进了殿中,正见杨淑妃捂着肚子赶下来,身旁还跟着六个宫娥,各个国色天香。   “见过皇后。”   “你们都退下,本宫有话与淑妃说。”   一听这话,杨淑妃眼中便有了不安之意。   但等宫娥都退下去,全玖一开口,却是道:“怕什么?我不是来害你的。”   她看了眼杨淑妃那还算平坦的小腹,道:“官家病了,你可知道?”   “我……我没听说。”   全玖却是一看她脸色便知她必是已听说了,不由暗暗皱眉,心道这宫城是个四面漏风的墙,什么消息都堵不住。   彼此都是知根知底的人了,不必藏着掖着,全玖径直便剖明了来意。   “我告诉你,从宗室中挑一个孩子由我抚养也好、抚养你的孩子也罢,于我没有区别。但你若想绕开我……那谁都不知道在你腹中的孩子出生之前会发生什么。”   “臣妾不敢……”   威胁过杨淑妃,全玖又留下了几个心腹宫人守在此处,才稍稍安心了些。   回到慈元殿,她马上招过曹喜,便吩咐道:“去找到给杨氏通风报信之人,处置了……”   全玖当然也没忘记李逆带来的可怕威胁。   但那不属于她有能力处置的范畴,那需要朝堂上的诸公想办法。她首先能做的,只能是先维护住自己岌岌可危的地位……   ……   赵禥虽说是个傀儡,毕竟象征着大宋社稷的皇权,他这一病倒,最直接的影响便是使得朝堂权力再次失衡。   是夜。   几个朝中重臣聚在一起商议。   “夏富投降了,夏贵还能不降吗?”   “若早些将其召回,局势何至于此?”   说到这里,话题不知不觉中又回到了争权之事上来。   虽说是大敌当前,但如果由谁来掌权都还没有确定好,自然是没办法御敌的。   “怪谁来哉?还不是没能及早说服太后罢了贾似道的相位?”   “若往后皆由太后垂帘听政,是否更难铲除奸党?”   “局势一变,太后更要信了贾似道的说辞。”   “只怕贾似道还能找到借口把夏贵的兵权也夺了。”   “不仅如此。”陈宜中忧心忡忡,道:“淮西一丢,贾似道已借口率大军还朝了。”   “那这……逼得紧了他万一反了……可不从他手里拿回兵权,如何守长江?怎生是好啊?!”   如果现在只需要考虑如何抵御外敌,众人自有章程。难处在于既要对付李瑕,又要对付贾似道,一举两得的办法自是难想。   “如果能议和就好了,怎么就谈不下来呢?”   “是啊,若能议和,万事迎刃而解。”   “不如遣使北上?答应其使节的要求如何?”   “早已派人去了,只是唐廷一直未曾答复。”   “再派人走一趟吧。”   “这次,只怕是要让大宋称臣了……”   陈宜中却认为只怕称臣也没用,他一开始之所以能被王荛骗了,正是因为议和的好处太大。   谁能促成议和,谁就能得到朝野上下的信任推崇、执掌大权。而战事一旦宣布结束,贾似道马上就不能再号令大军,轻易就能被除掉。   结果呢?差点就要成功了,王荛狮子大开口,不断增加条件。   正在此时,有仆役匆匆赶到。   “阿郎,有人送了信来,来人称……能解阿郎之忧。”   陈宜中愣了一下。   他心里分明能预感到这封信很危险,却还是快步出了大堂,接过了那封信。   一看那字迹,果然又是王荛。   信的开头,王荛便以严厉的语气指责了宋廷,骂他们不识好歹,始终没有让攻打川蜀的兵马退兵,又不肯答应先前的条件,可见议和之心不诚。如今大唐已驱除蒙虏,马上要提兵南下,一统天下……   陈宜中看到这里,额上已有了冷汗。   目光稍移,他很快便看到了最后一列。   “若尔等犹欲议和,无非赵氏俯首称臣、交犒军钱五百万贯,并函贾似道之首级送至开封。”   陈宜中不由愣住。   之前王荛给了他当秦桧的机会,他没成功;这次却又给了他一个当史弥远的机会…… #第一千二百九十八章 平北   正月初八。   北方犹是朔风呼啸,雪花飘飞。   张柔、刘秉忠站在丽正门外,抬头看着几个工匠在城头上刻出了“北平”两个大字。   “陛下是有打算迁都到北平来的,不过如今南方未平,此事还得缓上几年。”   “缓上几年不要紧。”刘秉忠道:“你我所建之城,早晚必为盛世之国都。”   之所以有这样的信心,因为他们都很清楚李瑕的志向绝不仅在于中原之地,而是并吞大蒙古国的疆域。   要控制北方,都城自是不会设在太南边。   “也正好先将城池完工。陛下不喜奢侈宫城,说是简单盖盖即可。又问可否拆了金中都旧墙,将两座城池合为一城。”   刘秉忠回头即可望到金中都,道:“倒是不难,或还能省些预算。只是怕城池太大。”   张柔感慨道:“历古所无之强大王朝,自要有历古所无之都城。”   两人就着北平城改建之事议论了一会儿,刘秉忠忽道:“那看来,陛下这趟南归,你我不必随行了?”   “刘公怎知陛下要南归?”   “北方地广人稀,陛下却将诸世侯兵马南调,若非为了稳固统治,便是为了南征,或是两者皆有。”   “皆有,世侯兵马随陛下南征,北面由张珏镇守。”   刘秉忠道:“没想到会这么快。”   确实是快,如今与忽必烈的决战只过去两个月,北方还有许多事情未安排妥善,李瑕与诸臣每日都还忙得不可开交。   张柔本以为没人能猜到李瑕在这种状态下还会决定南征。   “都觉得缓上两三年来得及,但不知道陛下如何想的。”   “想必这几日便会就此事召朝臣们商议。”   说到这里,忽听得远处隐隐有大动静传来,两人对视了一眼,刘秉忠道:“想必是杨奔的战报到了……”   ……   “咦!”   史炤抬着望筒往北面看去,只见城外那支赶回来报捷的骑兵有百余人,而为首那人他却认得。   他遂连忙跑下城头,翻身上马向外奔去,与对方还隔着数十步,他便高声大喊起来。   “王立!”   “吁……”   王立才勒住缰绳翻身下马,人还未站定便被史炤扑了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哈哈哈。”史炤大笑着,伸手便在王立胸膛上打了一拳,道:“真是你,在九原城时我还当你死了。”   “当将军的人了,稳重点。”   王立推了史炤一把,试图显出稳重的样子,但却掩不住脸上的喜意,道:“来,给你引见一下,我大哥王满仓。”   “亲的?伯兄在外面还有个儿子?”   “不是,你个莽货,不是亲的。”王立道,又补了一句,“但比亲的还亲。”   王满仓大笑,翻身下马,拖着一条跛腿走了两步,自来熟地便拍在史炤肩上。   “我知道你,钓鱼城将士,哪个不佩服。”   “王大哥过奖了,你是王立的大哥,那也就是我的大哥。”   此时已有个蒙古少年上前扶住了王满仓那站得不太稳的身子,王满仓便揽着他,引见道:“这是我儿子,卓里克。”   史炤一愣。   “汉蒙一家嘛。”王满仓笑道,目光看向前方的大城,道:“晚了一步,让你们先攻克了燕京。”   史炤拍了拍胸脯,道:“我拿下的健德门!”   王立问道:“你们真俘虏了忽必烈了?”   “那是。”   “你见到他了吗?”   “没呢,我哪有那工夫。不过他就押在北平城中的大牢里。”   王立不由一脸羡慕,啧啧称赞道:“你们立大功了吧?”   史炤道:“要不是你们兵进开平,元军哪有那么快就军心焕散,你们也是大功。对了,开平城拿下了吧?”   王立重重一点头,却不细说,只道:“见了陛下再说。”   ……   入了城,只见战火的痕迹已经被清理了。   北方初定,到处还可见到巡守的兵马,不过百姓已能放心出门,汉人、蒙古人都有,还能看到许多金发碧眼的色目人。   王立骑马行在城中,忽然有手帕与鲜花向他抛了过来。   “保护将军!”   他麾下士卒下意识便大喊了一声。   待转头看去,只见是两名色目女子正在向他招手,目露仰慕之情。   王立年少,遇此情形不由大感局促,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王满仓驱马上前解围,问道:“她们在说什么?”   路边便有人笑着喊道:“她们说这位少年将军好生英雄威猛,想要嫁给他。”   “哈哈,好眼光!”王满仓径直大声应道:“我兄弟已经要成亲了,但你们可以给他当妾室。放心,他威武勇猛,往后必战功赫赫,你们给他作妾不亏。”   那边路人还在翻译,王立却已红了脸,道:“大哥,你别乱说。我只想娶玉萍,不想纳妾……”   王满仓过去一把揽住王立的肩,道:“那有甚打紧?你年纪轻轻便在大帅麾下立功,是何等英雄豪杰的人物。哪能被她吃得死死的、成了亲再受她摆弄?大哥就该叫你多长长见识。”   “大哥莫乱说了,她对我温柔得很,哪能摆弄我?”   王立低声嘟囔了一句,踢了踢马腹走开。   王满仓咧着嘴又笑,心里想到那时在草原上以小股残兵初遇李玉萍,那丫头颇有心机,确是不太瞧得上他们。   如今当然不同了,他们汇合大军,渡阴山、克开平,成了开国大功臣,李玉萍自是千依百顺。   “哈哈,大丈夫志在四方,何患无妻?”   王满仓大笑不已,驱马赶上。   他身后士卒因此豪气顿生,个个挺着胸、仰起头。   ……   “好,这是我大唐将士该有的英气!赐酒。”   “谢陛下!”   待李瑕看到王立带回的士卒,已经能明显地从他们身上看到一股大国、强国的士兵才会有的气质。   而当年的宋军士卒虽然也英勇无畏却没有这种豪情傲气。宋军将士身上更多的是一种悲愤之气。   待赏赐了士卒,几名将领便随李瑕入帐。   如今宫城尚未建好,李瑕也不挑剔,直接便占据了忽必烈的汗帐住着。   “末将与杨帅汇合之后,先在河套击败了宗王脱忽,整军之后西进突破元军阴山防线,其后便直扑开平……”   王立一边汇报着开平的战事,目光却落在了帐中的一张地图上。   通过观察那地图上的几条战略线,他有些惊讶地发现那是南征的战略图。   占据淮西,于巢湖造船、编练水师。   西控大别山,切断京湖吕文焕与淮左李庭芝之间的联络;东进建康府,给宋廷巨大的威胁;南可截天堑长江,断掉宋军主力的退路与辎重线……   王立有些走了神,目光扫了一下帐中别的地图,却没发现攻打淮西的作战方略。   这就奇怪了,要实现刚才那一系列的战略意图,首先要把淮西掌控在手里才行。   待说过攻打开平城的经过,王立的心思已完全转到了南征之事上,迫不及待便跟了一句。   “陛下,诸路北伐兵马,我们最轻松,若要南征,我们愿为陛下攻淮西。”   “没有哪一路轻松,你们辗转于漠北,卧冰尝雪,三年方得归来。”李瑕道:“至于淮西,应该已经拿下了。”   王立张着嘴便愣在了那里。   他才穿过风雪中的草原攻下开平城,又穿过崎岖的燕山小路……在他这里,北伐的战事都还没完全结束,南征的战事怎么就已经完成了将近三分之一?   李瑕却已起身,拍了拍几个将领们的肩。   “朕知道你们想要建功立业,但你们的功业还在漠北、在西域。知道狼居胥山在哪里?知道哈拉和林有多远吗?且为朕暂时镇守中原,好让朕安心平定南方,才能早些开始积蓄国力。你们多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未来属于年轻人。”   平素话很多的王满仓此时却十分紧张,憋了半天一句话也没憋出来。   最后还是王立应道:“末将愿为陛下开疆扩土,万死不辞!”   王满仓自觉伤病累累且不年轻了,但还是跟着喊叫起来。   末了,李瑕从案上拿起了一个物件,递在王立手里。   “陛下,这是什么?”   王立接过一看,只见是个圆球,可以转动,上面划着些像是地图一样的图案,一时却没看出画的是哪里。   “地球仪,送你们的。”   这日,觐见到最后,王立抱拳道:“陛下放心,由我等随大帅镇守中原,绝不出一点乱子。”   “好,希望中原在你等镇守之下,稳如钓鱼城。”   等王立出了大帐,却是挠了挠头,心想也不知陛下最后那比喻是不是有些不好。   反正连当年镇守钓鱼城的士卒都已经站在这边了,想来南征应该也不用太久……   ……   风雪之中,有快马从南面赶来,赶到城门前抬头望到那“北平”二字,疑惑了一下,赶到守卫面前,从怀中掏出信令。   “敢问这确实是大都没错吧?”   “正是。”   “我有急信报陛下!速领我觐见。”   “……”   于是汗帐这边王立才走,立刻便有信使赶来。   “陛下,王相公急信,陆凤台已顺利控制淮西守将!”   “召诸公前来议事吧。”   到此时,李瑕才能算是开始正式把南征之事搬上议程。 #第一千二百九十九章 囚徒   这是一间牢房,关了一个人。   阳光从高墙上的不大不小的气窗透进来,正好照到一个书架,上面摆着的除了儒家经典,还有新唐历年来的报纸集本。   除此之外,牢房里还有一张床,一把椅子,环境算得上干净整洁。   “放本汗出去!”   “本汗要见李瑕!”   “……”   叮叮当当的铁链声响着,那披头散发的囚徒凑在粗重的栅栏边怒吼了两声之后,很快就平静下来,转身走到了书架前,拿起昨日未看完的报纸集本看起来。   报纸上全是汉文,一开始他需要翻照一本回鹘文与汉文的词典才能勉强看懂,十分吃力。   总之是没有别的事做。   好在,近两个月下来他已经完全能看懂汉文,甚至一些复杂的文言文。   可见他在这方面其实有极高的天赋。   有时从报纸上能看到一些久远的李瑕的国策,他会看得很入神,从中思忖当年这个政策对后来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像是在复盘,其实颇有意思。   反而是连载的一些故事他兴趣不大,只能说是看着打发时间。   日光渐移,他随之调整着椅子的位置,正看得认真,忽然听到了外面的开锁声。   从他能隐约听到开始,就有五道锁,但实际上不知道还有几道,可见此地守卫之严密。   看日光的方向,现在不是放饭的时间。   他似乎预料到了什么,放下了手中的报纸集,站起身来,呼吸渐渐加重。   “咣啷!”   终于,过道上的锁被打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举着火把进来。   “李瑕?李瑕!你终于来见本汗了!该死,你终于肯来了。”   “嗯,最近确实很忙,而且移相哥降了之后你也没什么用处,便没有来看你。”   忽必烈不由愣住。   自从居庸关一战之后,他便无数次设想过见李瑕会是怎么样的场景。   野心被掐断、祖宗留下的基业被夺,混合着各种的不甘、愤怒,他早在心中对李瑕咆哮了太多遍,也做好了面对李瑕的问罪、羞辱的准备。   然而,李瑕除了几次将他押去告祭战死的士卒,一直未曾来见过他,今日便是来了流露出的也是一种浑然不在意的态度。   似乎在李瑕眼里,他忽必烈已经不重要了,已经不是一个值得关注的对手了。   甚至比一般的俘虏都不如,还没有移相哥好用。   再一想,当然了,于李瑕而言,他只不过是一个被击败的对手,就像是路过的、已经看完了的风景。   但对他而言,李瑕却成了一道过不去的坎,一生挥之不去的阴影。   只在这见面的第一句话,忽必烈便因为被轻视而感到了强烈的愤怒。   他却还要努力克制着,以言语试探李瑕,道:“但本汗已经看穿了你的野心,你想要吞并草原,就必然有要利用本汗的一天。等你面对海都、旭烈兀之时。”   “旭烈兀已经死了。他的儿子阿八哈递来了书信,请求你授他为伊尔汗国的可汗。”   忽必烈愈发努力控制情绪,问道:“你怎么回复的?”   李瑕随口道:“我准备告诉他,大蒙古国的大汗已经换成我了。”   忽必烈冷笑了一声,道:“我没有猜错,你真的很想要统治大蒙古国。”   “不必着急讨论这个。”李瑕抬了抬手,道:“我虽想让你当阿史那杜尔、失思力,但眼下还不到时候,且安心在此等着。”   忽必烈并不知道李瑕说的是何人,又不愿显得无知了,指了指脚下的铁链,道:“你这样对待本汗,永远得不到草原上的民心。便是最野蛮粗鲁的女真人掳了赵佶、赵桓,至少也让他们带上了百余人随侍。”   “你和他们比?”李瑕笑了笑。   忽必烈脸上的神情便僵住。   他其实知道当年赵氏父子被女真人俘虏北上,受到了许多羞辱。而他如今只能说是清苦,李瑕懒得拿他来取乐,甚至连见都没工夫见他。   但他更愿意受些羞辱,以换取稍微放松一些的看管。   可惜的是,李瑕这刹那间的轻笑,显然是看穿了他的心思。   “你想与他们比也行,回头若有酒宴,朕会召你过去助兴。”   忽必烈大怒,好在脸皮还算厚,硬着头皮道:“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对你更有用。”   “说了,不急着拿草原民心。”李瑕道:“今天之所以抽空过来,是因为朕要南下了,得看看你是否臣服于朕了。”   忽必烈低下了头。   他想当勾践,想要卧薪尝胆重建大业,那势必得向李瑕表示臣服。   现在就服软,未免显得太假了;然而李瑕就要南下,若错过了这次,下次也不知要等到何时。   这让他陷入了两难。   他沉吟片刻,回避了这个问题,道:“你打算攻打宋国了?这么快?”   “你也觉得快?”   “换作是本汗击败了你,不会这么快南征,休整、备战、编练水师、再出兵南征,至少要五年。”   说到这里,忽必烈话锋一转,又道:“但你不一样,宋人面对你,抵抗之意会弱一些。”   李瑕随意地点了点头。   他昨日召群臣商议也是这么说的,且说攻宋的耗费不会多,反而是越快平定南方,国力能越快得到恢复。   忽必烈能够感受到李瑕已经对他觉得无聊了,心念一动,道:“你可以带我南征,我的眼界不是你那些臣下能比的。”   “不必,你若想赢得朕的信任,倒也不难。会有人来告诉你怎么做。”   李瑕很快便离开了。   他政务繁忙,今日来看一眼,不过是南征前抽空办的一桩小事。   忽必烈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过道之中,此刻已经意识到哪怕自己能当得了越王勾践,李瑕也不是吴王夫差。   然而,若连这点期待都没有,他现在与死人还有何异。   过了没多久,有一个样貌清秀,举止庄端的官员双手捧着一个方盘进来,方盘里摆着笔墨纸砚。   忽必烈目光看去,只见对方留着短须,不过三十余岁,却身披紫袍,竟是年纪轻轻已是高官。   他有心想问对方是何人,但哪怕是俘虏毕竟也是大汗,不好放下架子。   “忽必烈,这是你的第一次考试。”   “什么意思?”   “以后这样的考试还会有很多,每次通过,你都会得到一些书籍、用具,或别的赏赐。甚至,有生之年还有回到草原的可能。”   忽必烈俯身看了一眼,只见里面那几张纸原来是试题。   略看了三五个题目,有关于汉语的,有关于仁义的,还有关于那所谓的汉蒙一家的政策的……无非是李瑕哄着蒙古将领们效忠的把戏。   他其实是愣了一下,感到实在太过荒唐了,不免有些恼怒。   于是,他抬起头来,冷冷地瞪了那官员一眼。   “你是在戏耍本汗?”   “这是考试。”对方却显得很认真。   忽必烈脸色一僵,喝道:“我是大蒙古国的大汗,不是八岁小儿!”   “明日我会再来收回试卷,若没做完只当是没通过。”   对方依旧是平静而严肃的语气,像极了一个科考官。   忽必烈却只觉难堪,道:“那你就是在为难本汗?”   “若你觉得为难,却能放下身段来做,那未必不是我们的目的之一。”   对方说完,将那试题与笔墨留下,转身便往外走。   脚步声渐渐隐入黑暗。   忽必烈低头看着那试卷,心理上依旧接受不了堂堂大汗被俘之后,要做那些孱弱的汉人学子才会做的傻事。   若李瑕认为这样就能击毁他的骄傲,那李瑕错了……   “如何才算是通过?”   忽必烈终于开口问了一句,隐隐约约还有些忐忑,担心已经失去了重得自由的唯一机会。   好在黑暗中还是响起了回答。   “答题,等我阅了卷,自会给你评分。”   “额秀特……”   ……   这天夜里,陆秀夫抱着一叠公文回到住处,待见到案上的砚台还是少年时闻云孙送的,不由想起了在南方的师朋故旧。   于是心生感慨,有许多话想对他们说。   他想告诉他们北方的冬天虽然很冷,但皑皑大雪下的中原大地无比广阔壮丽,燕山雪花大如席,连李白的诗也不足以形容这北面的风光,得让他们亲眼来看看才知。这大好河山,本就属于汉家。   他还想说,他在亲自出题考校忽必烈,目的在于调教这个不可一世的蒙古主,自从出仕以来,这是最扬眉吐气的一件事。   好比唐太宗俘获颉利可汗,往后让忽必烈在国宴上跳舞也是轻易之事。大丈夫合当如此提气,岂能每每屈膝求和?   他自小读圣贤书,读君臣纲常,也曾因名节所累想要为大宋死节,但近年来走过万里路、见过锦绣山川,眼看家邦日渐兴盛,大业方兴未艾。方道男儿立志当为万世开太平,怎好轻抛性命。   陛下即将南征,以结束三百年之分裂,戡乱定兴,建混一之功,当此时节,有志之士正该云集响应,共襄盛业。   心头想着这些,陆秀夫磨了墨,便开始写信。   有写给他的几位老师长辈如江万里、家玄翁等人的,有写给同年好友如闻云孙、刘辰翁等人的,亦有写给在官场上对他多有提携之人,如李庭芝。 #第一千三百章 借魄   随着北方的大事小事一件件安排妥当、南征之事又提上议程,李瑕便准备南归了。   去岁他从开封北上时便未带仪驾,这次回去则是轻车简从,准备在沿途抽调兵马。   正月十二,队伍出了北平,文武诸臣出城相送。   天空还在飘雪,随张珏而来的诸将在长亭外站了一排,都有些气闷。   “看样子,大帅真要留守北方,我们也不能南征了。”   史炤道:“我早便告诉你们了,莫抱这种期望。”   “你们说这不是闹吗?”刘金锁嘟哝道:“我可是临安人,打临安却不带我,多糊涂啊。”   “刘大傻子,你说谁糊涂?”   “张大帅糊涂。”   “我听说前几日议事的时候,陛下说了,南征就不用太多兵力,也打不了多久,小仗,小仗。”   “我看也是,带的都是文官。”茅乙儿道:“到时肯定劝降的多。”   “那不得带上我们刘大将军?一张嘴能说会道的,不得劝降许多人。”   “哈哈,你现在这般笑话我,但要让我去,没准真让我办成了。”   诸将于是大笑起来。   他们或多或少都在之前的战事中受过伤,两月来又是养伤又是战后整备也是许久未得清闲,今日是难得聚在一处,马上又要分镇中原各地了。   “茅将军!”   忽听得前面传来一声呼唤,诸将转头看去,却见是一名文官正匆匆向这边赶来。   “陈先生。”茅乙儿喜道:“那是我原先的军中参议官,打点钱粮、出谋划策可是一把好手哩。”   “我军中参议官就每次都说钱粮不够用,定是不懂打点。”刘金锁道:“不如叫这陈先生到我帐下来。”   “打完仗他已经立功调任、改知寿州了,往后当个高官要得。”   说话间,陈虞之已赶到了面前,有些气喘道:“茅将军,我今日便随陛下南下了,方才想起,当日还有首诗未送给将军。”   “诗?”茅乙儿一愣。   “不错,当日鏖战乃颜,学生方欲一诗相送却正遇敌冲锋,不想便拖到了今日。”   “嚯。”   诸将纷纷羡慕地起哄。   茅乙儿有些赧然,左顾右盼之后又有些得意。   于是在起哄声中,便见陈虞之抱着拳,郑重将那诗吟了出来。   “柳湿征衫晚出关,荒城古雪剑花寒。西风漠漠龙沙路,马上青山带醉看。”   “好!”   诸将虽然听不懂,却能在陈虞之的态度中感受到对他们征战沙场的敬重,文也好、武也罢,共同收复河山,与有荣焉。   ……   “好!好诗……”   长亭之中,众臣还在捉紧时间与李瑕商议各种事宜。   忽听得后方一阵吵闹,张柔遂让人去问。   待得知是有陈虞之给茅乙儿作了诗,众臣点评了几句,来了兴致,皆说今北方平定、南征在即,当以诗词相贺。   这种事,众人自然是先看向了白朴。   张柔开口相邀道:“太素笔落诗成,先来一首,如何?”   之前白朴因其父亲之事被捕到燕京,被金莲川幕府诸汉臣们保下性命,如今燕京既复,他便在翰林院混一个清闲的文职。   当时忽必烈让白朴作词,他只作了首表达不愿仕元之词。   但在今日,他却是含笑应了。   “恭敬不如从命,且由学生来抛砖引玉。”白朴捻着长须,环顾周遭,道:“那便为南征赋词一首。”   “好。”   “笳鼓秋风,旌旗落日,使君威震雄边。羡指麾貔虎,斗印腰悬。尽道多多益办,仗玉节、亳邑新迁。江淮地、三军耀武,万灶屯田……”   白朴吟到后来,转身,看向官道上一个个身披盔甲的武将,吐出了最后一句。   “明年看,平吴事了,图像凌烟。”   这词不算惊艳,却是个好彩头,指出大军一两年内便能平定江南。以白朴平时之为人,可说是非常给面子了。   不过他与张家有关系走得近,其中有几句话便隐约像是给张家写的,算是他的性情如此。   等众人评说了几句,白朴团团行了一礼,又退回队伍里,不愿出风头。   其后旁人纷纷上前写了诗词。   如今北方文脉凋零,连他们这些士人作的诗词也只能算是不错,少有名篇佳作。   直到刘秉恕身后有个年轻人出列,有些傲然地微昂着头,吟了一首诗。   “卧榻而今又属谁?江南回首见旌旗。路人遥指降王道,好似周家七岁儿。”   “咦。”   众人不由纷纷看向刘秉恕,笑问道:“这是刘公带来的人?好锐气的诗。”   “这是真定砚公的学生,刘因刘梦吉……”   李瑕如今常读书,倒也听得懂这诗中典故,这个真定来的年轻官员嘲讽的是宋太祖赵匡胤。   那“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便是赵匡胤灭南唐时的名言;至于“周家七岁儿”指的则是赵匡胤陈桥兵变时、年仅七岁便被夺了皇位的周恭帝柴宗训。   短短一首诗,把对赵宋的讥意表达得淋漓尽致,确是才气逼人。   只是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   比如陆秀夫便一直站在百官之中,听了这诗心里便微微摇头。   待这些年轻官员们都写过诗,则是几位重臣出列。   郝经写了首长诗,依旧是那娓娓道来的风格。   “白叟休垂泣,苍生获再苏。只知期用夏,更拟论平吴。旭日冰天透,仁君雪国无。终能到周汉,亦足致唐虞……”   这是到现在为止陆秀夫最喜欢的一首,不像白朴那么敷衍,不像刘因那么凌厉。   可惜这诗还是太晦涩了,没能让更多人感受到如今北方平定、马上要吞并江南的格局。   而此时还敢跟在郝经后面写诗词的,已只有刘秉忠了。   看到众人的目光向刘秉忠看去,却见这位老臣笑了笑,出列向李瑕行了一礼,捻着长须,开口缓缓吟诵。   “望乾坤浩荡,曾际会,好风云。想汉鼎初成,唐基始建,生物如春……”   陆秀夫听了不由缓缓点头,认为这首词的气象确实是够的。   “……天君几时挥手,倒银河,直下洗嚣尘。鼓舞五华鸑鷟,讴歌一角麒麟。”   “好!”   待到刘秉忠一词念罢,群臣纷纷大赞。   哪怕周围的武将并不能听懂诗词,也能因此而大感振奋。   这是刘秉忠与郝经的不同之处,他刻意在词中用了更多浅显大气的词语,为的便是让不通文墨的将士也能感受到新王朝的恢宏之气,让南边的士绅百姓向往这天下一统的太平之世。   “臣以此词,预祝陛下旗开得胜,早日平定江南、混一天下。”   “借诸卿昔言。”   李瑕伸手虚扶了一些,目光看去,却发现有不少臣子目光灼灼,其中便包括白朴。   他才想起来,这些人是以为他很会写诗词的。   毕竟气氛到了这里,果然有人敢开口相邀。   “陛下许久未作诗词了。”   李瑕摆了摆手,道:“朕从来不作诗词。”   陆秀夫本已十分期待,闻言不免失望。   然而,下一刻李瑕却又道了一句。   “不过确有篇先人的词作十分应景,当与诸卿共赏。”   陆秀夫不由再次惊奇,连忙与群臣一并行礼,道:“请陛下赐教。”   “好,这也是在书上看来的。”   李瑕并不推托,转身看向远处的雪原,径直开口。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只这第一句,陆秀夫听了不由便是一愣。   昨夜他还在想该如何向那些从未见过北方雪原的师朋故旧描绘,却始终没能想到这般大气、壮阔的句子。   “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转过头,穷尽目力还看不到长城,但知道它就在那里,便能让人心安。   只这开头两句,气吞中原、不忘失地的魄力与志向,就已足够让陆秀夫感慨。   他不由心想,一定要把这首词写给江南的亲友。   相比躲在江南仕奉那连故都汴京都忘了的赵宋,他们若能来感受一下,眼前看着这大气磅礴的河山,耳边听着这大气磅礴的词句,方知何谓英雄。   李瑕却忘了后面的句子,停顿了一小会儿。   长亭里一片寂静。   众人似乎连呼吸都不敢。   唯有雪花落下时还有极细微的响动。   终于,李瑕继续开口。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   陆秀夫只觉脑子里热血上涌,意识都有些混沌起来。   并非是因为诗词中的文采,而是在窝囊了三百年之后,猛地听着这一再拔高的气魄,对比实在是过份强烈了。   ……   是夜。   姜饭听到马蹄声,从篝火边站起来,眯着眼看着风雪中狂奔而来的那人,惊讶地唤了一声。   “陆相公?”   “姜司使……”   “陆相公,陛下让你暂留北平,怕的就是你太冲动。”   “我知道。”   陆秀夫却是用冻得通红的手从怀中掏出一沓信件,语速飞快。   他行事素来端正,少有如此匆忙的时候。   “这是我改过的,诸公的词作,还有那首《沁园春》亦在其中,咏的是北国,该收的是江南。司使当把它们尽快送至江南,该让他们看看……”   话到这里,陆秀夫停顿了一下。   他整理着心情,发现连“好似周家七岁儿”这样的句子自己都不觉得凌厉了。   相比起来,把赵禥那样的皇帝比作柴宗训,根本就是抬举赵禥了。   于是,陆秀夫咬咬牙,发了狠般地补了一句。   “该叫这些偏安一隅的井底之蛙们放开眼量了。” #第一千三百零一章 豚犬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扬州城中细雨如油,微有春寒。   一处深宅大院中有悠扬的琴音响起,伴着婉转的歌声。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时任大宋淮东转运使、镇江知府的洪起畏还在听曲,门外却忽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阿郎,不好了!”   洪起畏不由大惊,连忙招呼堂中的歌女、美姬躲起来,慌慌忙忙地乱转了两圈,嘴里不住道:“快,快,必是家中那母大虫来了。”   “嘭。”   下一刻,屋门被人踹开,洪起畏目光看去,不由“咦”了一声,其后镇定下来,手放在长须上抚了两下,一派高官名士风范。   “李节帅?你这般闯进老夫私宅,又是何意?”   来的却是淮东安抚制置使李庭芝。   只见李庭芝身穿盔甲,披着被打湿的披风,脸上带着焦急与疲倦之色,道:“洪公如何会在扬州?累我到镇江好找。”   镇江府在长江以南,与扬州隔着长江相望,有京口渡,乃是扬州至关重要的后路与辎重线,再加上洪起畏官任转运使,与李庭芝有诸多公务上的交集。   此时洪起畏不问有何事要找他,而是摆出了强硬姿态,道:“元宵休沐七日,我自有私事要办,你待如何?”   “那敢问洪公,今我欲领兵复克淮西,为何不给我船只,反将北岸船只悉数调走?”   洪起畏一抱拳,道:“这是朝廷的旨意。”   李庭芝大急,快步上前道:“今陆凤台等众挟夏富初叛,而北兵主力尚未渡过淮河,淮西三府六州唯有少量叛军守卫。我须趁北兵未至而迅速平叛,才可消弥大祸,你不肯相助便罢,为何拦着我?!”   洪起畏退后两步,犹在打官腔。   “这是朝廷的旨意……”   李庭芝不由剑眉倒竖,脸泛怒意。   他身后大将苗再成更是大喝道:“娘的,这狗官一再推托,大帅砍了他算了!”   “你们敢?!”   洪起畏吓了一跳,连忙又往后退,语气马上软了不少。   “这真是朝廷的旨意,李节帅你又不是没收到。若把船只留在北岸,万一淮东也被攻下了,教唐军夺了船只怎生是好?”   李庭芝道:“这么说,朝廷弃淮守江了?”   “那还没定。”洪起畏道:“诸公如今正在与唐主议和,故而不希望李节帅挥兵西进,万一破坏了此事。”   “议和?”苗再成惊得眼睛都要掉出来,拔了刀大喝道:“淮西都丢了,还能议和?!”   他已完全不知道朝堂诸公是怎么想的了,连他一个武夫都清楚唐军虎视眈眈,朝廷上还指望老虎不咬人。   好在洪起畏马上给了解释。   “正是形势岌岌可危,才须议和。否则夏富既降,如何保证夏贵不倒戈?只凭李节帅,救得了大宋社稷吗?”   苗再成听了,整个都听糊涂了,问道:“那我们怎么办?”   “等着?”   洪起畏试探地问了一句,其后道:“若是议和成功自然是好的,若是不成,无非是拖住唐军于淮东。”   李庭芝皱了皱眉,看向洪起畏,疑惑道:“既如此,你为何还敢到北岸来?”   洪起畏登时心虚,飞快地往后堂瞥了一眼。   苗再成马上便提刀追了过去,只听得尖叫阵阵,诸多美姬们吓得缩在角落,再一看,后堂摆着许多箱子、包裹,打开来里面装的俱是金银细软。   “大帅,这狗官想收拾了东西逃。”   “不对,若仅是如此,他何必亲自来?”前堂上李庭芝说着,又道:“洪公,说吧。”   “我……”   苗再成忽转头向院中看去,只见有人影迅速翻墙而走。   他不由大怒。   “娘的!这狗官怕是来与叛军联络的……追!”   可惜,当几个士卒冲出雨幕,四下一看,并不见任何人影。   苗再成暴怒如雷,提着刀回到堂上,只见洪起畏还在那儿,不由喊道:“大帅,他必是打算降了,杀了他吧。”   “你们敢?!”洪起畏惊呼道,“我堂堂朝廷命官,你等毫无证据,岂敢擅动私刑?!”   苗再成道:“这种时候你还敢来江北,一定是偷偷来见叛军。”   “你敢冤枉本官?!你你你……血口喷人。”   李庭芝默默看了一会儿,最后一把揽过苗再成的脖子,道:“走吧。”   “大帅?”苗再成惊讶道:“这就放了他?”   “你想怎么样?杀了朝廷命官,造反吗?”   李庭芝随口反问了一句,又向洪起畏道:“今日所见,我会据实以报朝廷。”   “清者自清。”   ……   是夜,有士卒赶到淮东帅府,禀道:“大帅,洪起畏连夜携着细软渡江,回了镇江府。”   苗再成便问道:“大帅,这是何意?”   “你疑他投敌,我便派人暗中跟着他,没发现他投敌。”   “可他万一携镇江府归降呢?”   “南岸之事你能管的了吗?”李庭芝闭上眼,叹道:“吾尽吾力,无愧于心便是。”   苗再成再一想也是无奈,若真杀了洪起畏,也没必要抵挡唐军了,还不如降了一起当反贼。   “大帅,那还去收复淮西吗?”   “去。”李庭芝道:“没有船只我们便走陆路。”   “可建康府在南岸,没有船只,我们连歇脚的地方都没有。”   李庭芝道:“现在出击只是没有歇脚之地。但若等到北兵增援,淮东只怕连可供防御的地方都没有。”   他目光中透出坚决之色,又道:“我已传书沿江制置使赵溍,请他派兵往北岸接应,齐攻庐州。”   苗再成道:“他能答应吗?”   “吾尽吾力……”   赵溍是大宋名将赵葵之子,哪怕当年收复三京之事功败垂成,赵葵还是大宋那时最拿得出手的将领之一,时人誉为“朝廷倚之,如长城之势”。   赵家四代将门,对大宋忠心耿耿。故而说,如今若还有谁人可以倚仗,赵溍算一个。   而且,李庭芝曾与赵溍的堂弟赵淮一起抗蒙,信得过赵淮的人品才干。   五日之后,赵淮的回信送到了扬州,说赵溍已同意出兵江北、抢回淮西,约定正月二十八前共击庐州。   李庭芝已准备就绪,当即便提兵出发。   宋军在春寒料峭之际离开杨州。   离开前,李庭芝登上城头,再次望了一眼长江。   南岸的京口码头隐在春雨之中,他却想起了辛弃疾的词。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其实,词中引用曹操的“生子当如孙仲谋”这句话还有后面半句,“若刘景升儿子,豚犬耳。”   当年辛弃疾没有明着骂谁是“豚犬”,如今李庭芝同样没有骂出来。   他只是一口痰吐在地上,狠狠踩了一下,大步赶向战场……   ……   正月二十六日,庐州。   陆凤台匆匆赶到淮西帅府,却见王荛犹躺在东厢呼呼大睡。   “王相公,不好了!”   王荛打了个哈欠,问道:“何事慌张?”   “宋军已经攻下了滁州,离我们已经很近了。”   “李庭芝?还是赵溍?”   “李庭芝。但赵溍也来了,已攻到了含山。”   “哈?赵溍也到了?那岂非有船只到了北岸。”   “话虽如此,我们兵力不足,占不到赵溍的船只。”陆凤台有些忧心忡忡,道:“以我们的兵力,只怕守住庐州都难。”   王荛伸了个懒腰,翻身而起,不慌不忙道:“别急,李庭芝攻下了滁州,无非是打败了夏富留在那的守军,对吧?”   “是。”   如今他们对淮西的控制还很薄弱,除了陆凤台带着自己的兵力驻守庐州之外,便是逼降了夏富之后,由夏富下令各城投降,忠心与战力皆没有保障。   王荛道:“这不是很正常吗?总不能指望夏富被迫投降还能为我们坚守淮西。”   “但我们恐怕敌不过李庭芝……”   “若他真的全力进攻,以我们现在这些兵力当然敌不过。”王荛道:“但你放心,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   陆凤台问道:“能确定吗?”   王荛抿着嘴微微一笑,道:“你不妨把我架到城头上去,我保证,宋兵杀到我之前,必定会退兵。”   ……   临安,枢密院。   一封诏书被缓缓摊开。   众人目光看去,眼中俱泛出了欣喜之色。   只见这诏书上是任命章鉴为左丞相、陈宜中特进为右丞相、曾渊子拜参知政事,其余人亦有升迁。   至此,他们合力执掌了大宋朝堂。   此外,谢奕昌封少保,充万寿观使、临海郡开国公,谢家祖宗三代追封为王。   同时,朝廷还任命年逾七旬的大儒王爚出任平章军国重事。一则是为了服众,二则是因王爚素来与贾似道不对付。   请出这样一个名儒,便可借其名望,施行下一步的计划。   至于原来的平章军国事贾似道,早有罢官的旨意传往江陵。   “王荛来信了,已经答应和谈之后能放回夏富。”   “好,马上派人去安抚夏贵,并将和谈之事传于军中……”   正在商议,偏是又有从镇江府来的信使匆匆赶至,向他们禀报了一个消息。   前一刻还在运筹帷幄的众臣们不由大惊。   “什么?”   “李庭芝怎敢如此?”   “贪功冒进,小不忍而乱大谋!”   “……”   就在当天夜里,一道道金牌出了临安城,日夜不停地飞马狂奔往北递,直到建康府、长江畔。   信使抬眼望去,只见眼前不尽长江滚滚而流。   “快!渡船,耽误了朝堂大事,你担待得起吗?!” #第一千三百零二章 船歌   江陵。   听到“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贾似道猛地惊醒,喝道:“谁?!”   “平章公,是我。”   “这么晚了来做什么?”   “急事,平章公,急事……”   廖莹中的敲门声愈急,贾似道被它影响得心绪大乱,鞋都顾不得穿,匆匆开了屋门。   迎面便是一封箭信递到眼前。   贾似道一把接过,凑到火烛前一看,上面只有一句话。   “朝廷欲函平章公之首级于李逆议和。”   贾似道一个激灵,转头看去,道:“谁?!”   “不知谁递来的消息。”   “该死,我离朝堂太远了……当初不该离朝的。”   “平章公,此事尚不知真假。”廖莹中道,“李逆数月前才封平章公官职,如今怎又突然变了态度?”   “谁在乎?!”   贾似道大怒,骂道:“尽是些蝇营狗苟之辈,李瑕赏我,他们便疑我,李瑕悬赏我,他们便杀我……卑劣。”   也是难得他能在这种愤怒的情况下还能一边骂一边将局势剖析清楚。   廖莹中最佩服的就是贾似道这点,道:“此事若是真的,那平章公是否……转投李瑕?”   贾似道转过头,淡淡瞥了他一眼,显得十分不屑。   “那样一来,我就中了李瑕的离间计了。我是那样轻易输的人吗?”   “这……那我们的选择就不多了?”   贾似道径直吩咐道:“让苏刘义来见我……”   ……   夜更深,过了小半个时辰,一身甲胄的苏刘义便赶到了贾似道处。   “平章公,你唤末将?”   “任忠啊。”贾似道坐在那叹惜了一声,道:“你可记得?你曾与我说过,军中有太多不堪之事,争权冒功、贪墨军饷、任用亲眷、私役军士,还虚籍、冗员、营商等等,不一而足。”   “记得。”   苏刘义应了,低下头,显得有些失望。   总打败仗,当然容易让人低沉。何况如今蒙元已经被赶得远了,大宋将士也不再有过去三十多年那种需要奋死抵御之感。   贾似道却拍了拍他的肩,问道:“你可愿随我一扫大宋军中之沉疴积弊?”   “平章公?”   苏刘义一愣,不明白这是何意。   贾似道看着他如刀刻般的面庞,观察了一会儿之后,才道:“朝中有奸党作乱,挟持了太后与官家,想要向李逆屈膝求和。”   “他们怎么敢?”   “事到如今,只能率军东进,杀回临安,铲除奸党,救出太后与官家了。”   苏刘义吃了一惊,讶道:“这是……清君侧?”   贾似道摇了摇头,故作云淡风轻之态。   他是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不过是韩侂胄、史弥远已经做过的事,而今日他若再不反抗,他就要成为韩侂胄了。   “不是清君侧,没那么严重。但你只怕不知……如今夏富已率淮西三府六州投降李逆了,我们必须尽快率军回援临安。”   苏刘义已完全懵了。   过了一会了,他大概想明白淮西之如何,遂道:“李逆之兵马尚未从北方调回,若淮西仅有夏富之稀薄兵力,我等当尽快收复淮西,防北兵渡过淮河才是啊。”   “你不懂。”   贾似道说着,心里也响起了一个声音。   “你不懂,朝中那些卑劣的狗东西是怎样在迫害我。”   他却不能与苏刘义说得这般明白,沉吟着,道:“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内。今朝中虎豹横行,豺狼当道,混淆是非,迫害忠良,逆贼当前尤一心求和,若不除掉这些奸党,如何安心拒敌。”   苏刘义却是有些茫然起来,问道:“可平章公只有平叛的旨意,没有率军往临安的旨意,这与造……”   贾似道脸一沉,苏刘义话到一半,赶紧停了下来。   “陈宜中、章鉴、曾渊子这些奸党与我之间,你认为我是造反的一方?”   “末将不敢。”   面对两难的情形,苏刘义不由低头苦苦思忖。   贾似道没有太逼迫他,而是很有耐心地等着。   果然,到最后,苏刘义一抱拳,还是道:“平章公有大恩于末将,末将绝不坐视朝中奸党迫害平章公,愿随平章公东进!”   “好!我没有看错你!”   贾似道大喜。   他伸手入袖,掏出一枚令符递在苏刘义手里,道:“你凭此令符,速去掌控常德军、宁江军的兵力。”   “喏!”   这边苏刘义才走,贾似道立即转头向廖莹中问道:“刘师勇来了吗?”   “来了。”   ……   与此同时,荆南安抚使朱禩孙正在接待一名信使。   “官家知道朱安抚使的忠心,因此将如此大事交给朱安抚使,只待朱安抚使平息祸乱。”   说话间,一封诏书在案上被缓缓摊开。   朱禩孙凝目看去,微微一惊。   只见上面赫然写着“罢贾似道平章、都督、予祠官,即日还朝”,还盖着个方方正正的玺印。   “这旨意,本该是传给贾似道的,之所以先给朱安抚使过目,自然是担心贾似道不愿意遵从。需要由朱安抚使‘督促’。”   朱禩孙缓缓点了点头,道:“臣遵旨……”   ……   重庆府。   帅府大堂中,姜才听了参谋们连夜汇集的消息,不由嘟囔道:“宋军不会没等我们攻到,先就分崩离析了吧?”   “不无这种可能。”   被临时调派到重庆府来主管后勤军务以及战略参谋的却是秦九韶。   随着连年的北伐南征,王师收复了大量的城池,自然处在用人之际,因此秦九韶也被委派了好几个官职。   当年刚被俘虏到成都当劳力之时,岂能想到有朝一日还能成为这新唐王朝的开国重臣。   “我们这番算计,借助的是赵宋的积弊。”秦九韶道:“没有我们,宋廷群臣们也必然要对付贾似道。我们只是恰当地顺水推舟而已。”   姜才问道:“若宋廷不上当怎么办?”   “呵,岂能不上当?只要宋廷想求和,就别无选择。而它岂能不求和?不求和,军费从何而来?”   秦九韶轻挥着手中的羽毛,微微笑着,又道:“我太了解宋廷了,冗军、冗员、冗费,财政便是它的死穴。它要求和,便是神仙来了也阻止不了。”   “好吧。”姜才也是宋将出身,说话时不由叹息一声,“要求和,就得杀贾似道,要杀贾似道,就得内乱。”   “反过来也一样,因果循环,逃不掉。”   姜才站起身,道:“那我便出兵了。”   秦九韶略略点头,闭上眼,竟是径自端坐在那打起盹来。   就像是该他办的事情已经办妥了,只需要静待武夫们破敌就够了。   ……   “大帅,秦公那样子让我有点不安,不知道为什么。”   大船顺江而下,麻士龙从桅杆上跳到甲板上,赶到姜才身边,问了一句。   “他太自负了。”姜才道,“所以总让人觉得信不过。”   “那大帅信得过他吗?”   姜才在江风中眯着眼,还努力盯着下游,点点头,道:“信,这不是他一个人安排的计谋,还有使节、舆情司,还有两淮受够了打窝囊仗的士卒们……娘的,既然决定出兵了,别想那么多。”   麻士龙道:“大帅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就是没有什么计谋,我也不怕宋军那些怂包。”   “我们过去也是宋兵……”   姜才觉得麻士龙的话有些不妥,但不知道怎么说,想了想才道:“除掉那些贪官污吏、软弱将领,给他们换片天。”   “好!”   重庆水师顺江而下,很快抵达了夔州。   在这里,张顺、张贵兄弟已经准备好了,率其水师兵力与姜才汇合,直下三峡。   其实北伐才结束没多久,他们的兵力、船只并不多,充其量不过两万余人。   而他们要偷袭的敌人却有二十万人。   将领们、士卒们却并未对此感到害怕,他们甚至都没有为这一战做好准备,连船上的火器、弩箭都还没有补充。   “准备好,过风箱峡了!”   随着这一声喝,前方的风声忽然呼呼大响,水流的速度也湍急起来。   他们已经进入三峡了,船只被浪涛推动着,飞快地往下游撞去。   因行船太快,其实非常危险,稍不留意就可能撞上礁石,船毁人亡。   他们却浑然不惧,就川蜀这一战,他们被围困了一年多,闷也闷出个鸟来了,如今反守为攻,只觉畅快。   张贵大步站上船头,任风吹着他的脸,放声高歌。   “哎嗬……哎嗬……哎哟嗬嗨!”   马上便有水军士卒跟着唱起来。   “一支竹篙哎嗬!三峡两岸开嗬!”   空谷传响,两万士卒的歌声经久不衰,更是十分畅快。   ……   若说“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夸张了些,但就在两日之后,姜才已抵达姊归。   故地重游,他心境已完全不同,且当天便得到了东面的消息,遂下令只休整一夜,次日便径直下江陵。   麻士龙评价这一战,说“大帅疯了似地往二十万大军身上撞”。   次日,行到猇亭,前方已能看到越来越多的宋军船只。   两岸远处还有烽火腾起。   哨声就没停过,有时甚至还能听到岸边有骑马的宋军大喊着:“叛军顺江而下了!”   不得不说的是,渐渐离二十万大军近了,这两万水师还是渐渐开始有些紧张了。   顺流而下,来得快,回去却难。   有些将领此刻才想起来,这次辎重都没带,负责后勤的秦九韶根本就没提这件事。   姜才却不是来游山玩水的,再次下令催促,命令水师挂满帆东进,誓与贾似道决一死战…… #第一千三百零三章 佳宴   猇亭前线的宋军保持着警惕,遇敌并不慌乱,迅速展开了迎击。   战船上纷纷射出火箭,两岸则有砲石砸来。   “点火!”   拦在江面上的浮木泼了油,一点就燃,火势腾起,顿时让宋军气势大增。   终究是二十万大军,只消有一半人在做该做的,恐怕没有任何军队能击败他们。   见此情形,姜才不由惊疑,暗道莫不是情报错了?   再一想到秦九韶那做事漫不经心的态度,他更觉不安……   宋军这边,则已将战况及时传递往后方。   “快!报到中军,叛军来了!”   马上便有宋兵跃下小舟,操舟往下游而去。   从猇亭到江陵水路蜿蜒犹有两百余里,江面上随时可见船只,可见宋军兵力之壮。   而此时宋军主帅却都不在军营之中。   今日朱禩孙特意在江陵城中宴请贾似道、夏贵、谢奕明、刘师勇、苏刘义等军中将领。   有的人认为吃饭是小事,一个馒头就能应付一顿。但这顿饭不一样,其影响之大甚至不逊于一场小仗。   打仗尚且要死人,一场宴席却能在觥筹交错之间解决原本需要大动干戈才能解决的问题。   故而说莽夫喜欢动手,而君子喜欢动口。   未时三刻,刘师勇带着几个亲兵准备去赴宴。   出了营,已有小童子带着一顶轿子等候在外面。   刘师勇是个武夫,平生第一次乘坐轿子,初时还怕四个轿夫抬不动自己魁梧沉重的身体,但等习惯了那微微的摇晃之后,他便发现坐轿子还是比骑马乘船舒服得多。   听说吃饭的地方名为椿月轩,他原以为是一座酒楼,但走过了江陵城最热闹的大街,轿子依旧没有停下来。   直到周围渐静,轿子才被放下来。出来一看,前面是一片不大的湖泊,隐约能见到对岸的院墙藏于葱茏的草木之中。   “此处以前是一片沼泽,我家主人将它辟为园林……将军这边请。”   小童子说着,引他们向小湖边乘舟。   “你家主人?”刘师勇问道:“是朱安抚使家?还是哪个酒楼的东家?”   “将军误会了。我家主人姓杨,乃是永阳郡王之后。也并非经营酒楼的,今日只是借外宅给朱安抚使。”   “永阳郡王?姓杨?莫不是……恭圣仁烈杨太后的娘家?”   “正是。”   杨太后是理宗皇帝名义上的母亲,诛韩侘胄、立理宗,皆是由她作主,可见其地位。   她虽过世三十余年,然而杨家之富贵依旧是大宋第一等的。   刘师勇一听,立即对眼前的小童子都刮目相看,暗骂自己方才把对方当下人使,太狂了。   “原来如此,失敬,失敬。”   说话间,小童已引着他们上了小船,船夫一撑篙,很快便划到了湖对岸。   迎面一阵梅花香味扑鼻而来,不浓郁,却沁人心鼻。   岸边景色雅致,让刘师勇不由自惭是个粗人,配不上这样的地方。   “见过将军。”   两个体貌端庄秀丽的女子迎上来,行了个万福。   她们既不像婢女也不像乐伎,也不可能是此间夫人,偏偏都是长相漂亮、谈吐优雅,再加上其主人身份不凡,落在刘师勇与一众亲兵眼里仿佛像神仙人物。   他们遂纷纷低头,不敢太过冒犯。   “将军见谅,今日是私宴。因此我们为几个效用另外备了雅间,这边请。”   一名女子上前笑语着,抬起皓腕便邀亲兵们往右边走。   刘师勇还没说话,另一名女子已邀他往左边走。   “将军这边请。”   刘师勇有些局促不安,觉得有些不妥,但想到是杨太后娘家的园林,还是下意识地跟着她走。   前方的女子款款而行,领着他绕过花木成荫的小径到了一间木屋前,推开门,里面有个热气腾腾的水池。   “将军请在此沐浴,奴家为将军弹奏一曲……”   刘师勇目光看去,只见那女子坐到了屏风后面,抱起了琵琶,又有两个婢子捧着衣物与澡巾过来。   他看了看身上那满是泥污的盔甲与佩刀,确实与这样的环境不太匹配。   ……   一边听着曲,一边在婢子们的侍候下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的衣袍,刘师勇确感到神清气爽。   之后他连鞋都不用穿,从屋子的另一头走过长廊,前方传来了丝竹之声,是一个宽阔的大厅。   已有几人坐在小案边,正在说话。   “苏将军之意,是说我二叔与朱安抚使请你们来,便是要你们卸甲?”   “末将不敢,末将只是穿这身盔甲穿习惯了……”   刘师勇进了厅,只见宾客之中有一人十分打眼,却是苏刘义还披着一身脏污的盔甲,且身后还站着四名亲兵,与旁人显得格格不入。   正在与苏刘义说话的男子二十八九岁模样,相貌俊秀,脸上还敷了粉,衣着虽不华丽、却显然材质上乘,腰间佩着一枚玉佩。   “那是杨太后之侄孙,湖北招讨副使、左骁骑中郎将杨镇。”有将领见刘师勇到了,马上便凑过来低声说道,“他以前在禁军任右领卫军中候,主动请缨到前线来,在勋贵中算是上进的。”   刘师勇目光看去,见杨镇还在与苏刘义说话,没顾得上这边,遂与同袍低声交谈起来。   过了一会,他便对这些显贵人物多了解了些。   杨镇的祖父杨次山是杨太后的长兄,封永阳郡王,其父杨谷则封新安郡王,其叔父杨石封永宁郡王。   这里便是杨石的别院之一。   刘师勇暗暗咋舌,觉得苏刘义胆大,连王府的面子都不卖。   不过这种倔强似乎是多余的,等夏贵、贾似道相继入席,身上穿着的也是这里的干净衣袍,未带护卫,也未带武器。   “哈哈哈,任忠确实是太较真了。”   贾似道坐下之后,一派怡然自得的样子,却是大笑着数落了苏刘义两句。   “都是大宋的臣子,又是在皇亲宅邸,大可放松些……你总不会怀疑朱安抚使暗通李逆,设的是鸿门宴吧?”   毕竟是时局危急之际,贾似道没有耽误时间,一开场即开始阴阳怪气。   刘师勇才刚刚夹起了一块藕片吃了一口,惊讶地发现裹着糯米,蜂蜜与桂花的味道搭配得刚刚好,正要尝第二道菜,便感到厅中气氛一变。   朱禩孙才刚刚向众人举过杯,手中酒杯还没放下,闻言脸色一僵。   别人怕贾似道,他却不怕,此时更多的还是惊讶于贾似道这般没有风度与城府,居然亲自出口。   朱禩孙遂玩笑道:“若说此地有人暗通李逆,数月前李逆还给贾公封了官职。”   座中,廖莹中担心贾似道亲自与人吵起来失了体面,连忙开口。   “不过是李逆之离间计而已,岂有人能上当。我反而听说,朱安抚使在泸州任职之时,与李逆相交莫逆。”   “谬矣。”朱禩孙正色道:“当年在川蜀,李逆行事便已显不臣之心。泸州一战,他曾盗我兵符,假传军令,夺我兵权。时丁大全把持朝政,非但不理会我的奏书,反而将我迁至广南西路。若非如此,李逆绝无今日之势。”   廖莹中道:“那是学生记错了?原以为朱安抚使当年是因李逆而得以升迁……”   “诸位!”   杨镇端着酒杯站起身来,提高了音量,道:“若说曾与李瑕有交情就成了反贼,那我斗胆说一句,在座所有人里,我最像是反贼。”   他神情最是坦荡。   这大宋社稷虽说是赵氏的,但也可以说是有杨家的一部分。   旁人叛了大宋,不过是损了名节、丢了高官、亏了钱财。杨镇若反,那便是丢了整个家族与赵氏同享的泼天富贵。   “杨将军说笑了,杨将军怎么可能是反贼?”   杨镇道:“当年在临安时,我与李瑕每日厮混,蹴鞠、听曲,有富同享,有难同当,仿佛异姓兄弟……”   贾似道微微讥笑,心道也就是杨镇自己这般认为,李瑕只怕连杨镇是谁都不记得了。   “你们不怀疑我,却怀疑平章公、怀疑朱安抚使,又是何道理?!”   杨镇说到这里,语气逐渐慷慨。   “今日我邀大家来,便是把话说清楚,冰释前嫌,往后军中不再怀疑这个,怀疑那个。”   苏刘义问道:“倘若在座真有人投降了李瑕又如何?”   “谁?”   杨镇道:“若一定要指责,拿出证据,否则空口无凭,只会影响军心。”   “……”   朱禩孙其实有证据。   他袖子里就藏着罢免贾似道的诏书。   连朝廷都已经认定了贾似道有罪,那自然是证据确凿。   而之所以还不拿出来,朱禩孙是在等他的人先控制了大军。   今日的计划很简单,借宴请之名将这些将领调离军中,先夺贾似道之兵权,再拿下、甚至杀了他。   虽说他与贾似道都没有带武士进入椿月轩,但只需要拿出诏书,杨镇以及座中所有的宋臣们自然会听旨。   终于,等到第五道茶被端上来,朱禩孙凝目看去,便见托盘上用酒水写着两个字——事成。   他不由心定。   “杨大将军说到证据,老夫这里便有。”   说着,朱禩孙缓缓伸手入怀。   “众人听旨!” #第一千三百零四章 顾不上   “嫩冬瓜煮鳖裙羹。”   第五道菜被端上小案桌。   刘师勇目光看去,只见端菜的婢子一双手纤细白嫩,与那瓷盘交相辉映。   她的声音也是轻柔婉转。   “这是江陵名菜,徽宗曾问名臣张景江陵有何胜景,答曰‘两岸绿杨遮虎渡,一湾芳草护龙洲’,再问江陵有何美食,答曰‘新粟米炊鱼子饭,嫩冬瓜煮鳖裙羹’,它有滋阴补肾,清热解毒之效,将军请用。”   刘师勇虽听不懂这诗,却能体会到显贵们的风雅。   盘子里,小小的鹌鹑蛋排成一圈如同珍珠,点缀着中间的鳖裙,他看得食欲大动。   才举起筷子,忽听得上首传来一声喊,周围人已经纷纷站起。   “众人听旨!”   鳖肉从筷子间掉回了盘里,刘师勇站起身,耳边听着朱禩孙宣旨,不由大吃一惊。   朝廷对贾似道问罪罢官,对于他而言是出乎意料的大事,让他已不敢继续相信、追随贾似道。   他毕竟是宋臣,从没想过要背叛大宋……这年头,有这种想法的人早就北上投李瑕了。   在座还有不少人是这样,除了几个如廖莹中这种贾似道的心腹党羽。   因此,朱禩孙宣读完,众人皆错愕茫然。   贾似道却依旧从容镇定。   “朱禩孙,你果然已勾结李逆,拿一封假诏书便想害我,可笑。”   刘师勇一听,心想原来是这样,心中对贾似道的信任又恢复了些。   “事到如今,巧言狡辩已无用。”朱禩孙道:“你若还念先帝重恩,束手就擒,回临安向官家请罪罢了。”   “朱禩孙反了!拿下!”   贾似道毫不废话,大喝了一声。   苏刘义与身后的侍卫遂立即向朱禩孙扑去。   贾似道说罢则已径直起身,从厅东侧的小门快步离开。   对他而言,朱禩孙屁都不是。今日过来,无非是掩人耳目罢了。   实则他早已下令让心腹兵力赶往临安。   与朱禩孙争赢争输都不重要,回朝除掉政敌,重掌大权才是关键。   “拿下他!”   朱禩孙眼看贾似道熟门熟路地离开也是吃了一惊。   他既然敢设宴,自是早有准备。厅中已有几个将领立刻便迎向苏刘义,或追向贾似道。   但还不够,还需要杨镇的人帮忙。   “杨将军。”朱禩孙看向杨镇,道:“贾似道反了,拿下他!”   “我……”   杨镇已被眼前的情形惊住了,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近来,朱禩孙、贾似道都先后与他打过招呼。他却以为凭一己之力可以安抚二人。   而这件事上,他只要中立,贾似道就要赢了。   众人唯独没注意到的是,厅上正一片大乱之际,有人冲了进来。   “郎君,上游有信使来,军中一般校将不知诸公在何处,苦寻不已……”   “何事?”   杨镇正忙得团团乱转,不停吩咐家仆控制局面。   “叛军攻来了!”   忽然听到这样一个消息,杨镇大惊。   “什么?你再说一遍。”   “叛军攻来了!信使是早上从上游赶过来的,已经在军中等了很久。上游守军只怕已与叛军苦战了一整日……”   ……   贾似道跃下小舟,转头看去,正见到一排排精锐之士赶到。   “过去拿下朱禩孙,剩下的由苏刘义安排。”   “喏!”   “东进之事安排好了?”   “已传令三军,因淮西之变,平章公奉诏回京勤王。”   “走。”   然而,还没走几步,又有信使赶到面前。   “平章公,终于找到你了……”   “何事不能等我回战船再说?!”   “叛军攻下来了!”   贾似道一愣,转头向西望去,表情有些失神。   倒说不上惊不惊讶,他就是顾不上这些了。   今日的问题不仅是朱禩孙误了他的军情,哪怕及时收到消息了,情况也未必能好多少。   调兵的命令其实早就下了,兵马前几日就开始暗中调动要往临安了。   “走,先回战船上……”   ……   在椿月轩宴饮时,所有事都很慢,沐浴、更衣、听琴,一顿饭从中午吃到傍晚还未结束。   形势的变化却极快。   半日的工夫,上游的宋军得不到下游的支援,连命令都没有收到,就已经大溃了。   杀人很慢,一个唐军士卒要杀死一个宋军士卒,需要接舷攀到宋军船上,一刀一矛来回拼杀。从军数年从未杀过人的士卒都大有人在。   溃败却很快。   只需要一个将领下令撤退,船夫们收了锚,挂起帆,船只便能顺流而下,被江水越卷越快。   二百里长江,风急浪大,但凡逃得太急了,船只便能轰然相撞,往江底沉下去。   何况长江蜿蜒曲折,更不知有多少船只在岸边触礁搁浅……   就在贾似道从江陵城赶往战船的路上,一连有好几封战报被送了过来。   “平章公,叛军已杀到宜都!赵都统请支援。”   “报!荆州团练使牛将军报赵都统不战而退!”   “报!败兵已过百里洲……”   当这些积累了半日的战报一并送来,贾似道根本无法迅速判断形势。   正在此时,又有亲兵匆匆赶到。   “平章公,夏贵、杨镇等人求见。”   贾似道此时却是愣了一下,问道:“苏刘义呢?”   “苏刘义也在其中。”   贾似道皱起了眉,他登上战船的高处,目光望去,只见苏刘义所部并未按照约定开始往东,意识到计划有了变数……   ……   战事越来越紧,江边上却有越来越多的士卒在赶往江陵城。   那是去接应诸将的兵力。   终于,在唐军抵达之前,诸将已赶回了江边。   刘师勇又披上了他那身盔甲,一边大步走着,一边向苏刘义问道:“你确定朱安抚使的诏书是假的吗?”   “确定。”   “怎么确定?”   苏刘义道:“临安城中,官家与太后已经被一群只顾着争权夺势、一心卖国求和的奸党控制住了。这些人发出的诏书,当然是假的。”   刘师勇反而吃了一惊,讶道:“那……诏书是真的?”   “顾不得这些了,御敌要紧!”   两人脚下不停,很快已经有水雾飘过来,那是江边的浪花拍出来的。   “快,各自指挥御敌!”   苏刘义火急火燎地大喊着,转头一看,只见主战船上打的旗令果然是撤退,他连忙便赶向主战船。   他不管不顾拉过一名正在登船的校将,语气急促便道:“通传,快通传,夏老元帅与杨大将军求见平章公。”   苏刘义知道贾似道的计划,认为现在若夏贵与杨镇能表示支持平章公,还能让其改变计划。   然而,当他回过头,发现夏贵等人却已不在了。   方才就在椿月轩,他的士卒及时赶到,他是有把握能拿下朱禩孙、夏贵等人的。   只是恰遇叛军攻来了,众人都说此时不该再内讧,先同心协力御敌要紧。   夏贵、杨镇亦答应要来见贾似道。   “叛军到了!”   苏刘义还在环顾江边,忽听得大喊,抬头看去,果然见江面上已出现了唐军的旗帜。   他当即拔出刀,向自己的战船奔去。   “刘师勇!还愣着做甚?守码头……”   鸣金声打断了他的呼喝。   这次,却是夏贵的主战船上撤退的旗令高高挂起。   “怎么回事?”   “夏老元帅既不劝平章公战,自己也退了?”   刘师勇本已要冲向码头,此时却停下了脚步,喃喃道:“大宋已享国三百一十年?”   “你说什么?”   “方才,夏贵说大宋已享国三百一十年。”刘师勇道:“他是想说……可以亡国了?”   一瞬间,苏刘义呆滞了一下。   他字任忠,号复汉,为这字号所承载的期许与志向忙了一辈子,突然听到“亡国”二字,当然觉得刺耳。   但战场上已没时间给他想这些了,上游的呼啸声越来越响,唐军已越来越近。   “快!保住我们的士卒再说……” #第一千三百零五章 软骨   “下游是哪个的船堵着?!让他们让开!”   “将军,他们的统领不知道去哪了,船上只有士卒。”   事到如今,夏贵那“大宋已享国三百一十年”的论调已让刘师勇失去了战胜的信心。   今日这一战还没开始竟然就已经败了。   眼下能做的唯有尽快撤离。   然而,诸路宋军败逃的速度实在太快,转眼间他们这些逃得慢的已经落在了最后。   主帅指挥混乱,导致士卒更加混乱,江面上船只拥堵,挤得水泄不通。   刘师勇转头看去,只见那些士卒、船工、民夫得不到命令,正在如蚂蚁一般慌张乱窜。   有水性好的干脆跳入长江,往岸边游去。   甚至于码头上已有劳役开始哄抢辎重。   才从椿月轩赴宴归来,马上置身于这样的战场,他感到比往日要辛苦得多。   不久前还听着那些俏丽小婢的柔声细语,此时却要身披重甲来回奔波、与一群粗莽恶汉竭声大喊。   虽只有半日,却已足够让人体会到温柔乡是英雄冢。   有一瞬间,因为实在不想再战,刘师勇脑中想过干脆投降算了。   其后苏刘义的战船从眼前驶过,给了他一些激励。   终究还是有人能在大宋的歌舞升平之中维持着志气……但若是众人皆醉,独醒之人便显得格格不入了。   “刘将军!”   前方有小船上的士卒挥着旗帜,冲刘师勇大喊起来。   “刘将军,走不掉了。苏将军来阻叛军,请刘将军尽快疏散下游船只。”   “阻不住了……”   刘师勇还想说话,只听得“嘭”的一声,脚下的战船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却是砲石砸落在了旁边的船只上,一时间江面上满是惊呼与惨叫声。   刘师勇不由大惊,暗道叛军居然还有载着砲车的大船。   抬头看去,却见上游的江面上肉眼可见之处还是宋军的旗帜。   那砲石是哪里来的?   “嘭!”   又是一枚砲石轰然砸下,砸中了前面的一艘船,木头断裂声响,水花溅得很高,泼了刘师勇一身。   这次他看清楚了,且无比惊讶地发现,这砲石竟是从江陵城中抛出来的。   江陵城头上,原本高扬的一杆宋旗已然落下了,只有一根长竿上系着白色的布,飘扬在江风之中。   城头上的降将投降了犹嫌不够,竟立即反戈,以同袍的血来讨好叛军。   “降了!江陵降了!”   江面上的士卒也留意到了江陵城的情形,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不再慌乱奔走,找到了真正的求生之路。   “我们也降,我们也降了!”   “投降。”   “投降……”   江陵城上不再抛射砲石。   刘师勇此时才意识到,那降将并不是要杀伤宋军以讨好叛军,而是在提醒宋军投降。   也包括提醒他。   于是,降不降这个问题正式被摆到了他面前。   刘师勇有些犹豫,说来旁人或许不信,此时让他难以抛舍的……确实是忠义之心。   他是武夫,没读过书。他的忠义不是读书人那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纲常,而是觉得,自己从一个士卒升为都统,一辈子领着俸禄养活家口,就这么降了,不该。   但局面已不是他能把控的了,漫江都是“投降”的呼喊声,周围一个个的将领全都下令砍倒宋旗投降。   “将军,降了吧。”   连他麾下的将士也在劝说。   刘师勇闭上眼想了一会,犹决断不下。   “娘的,老子不害弟兄们的性命前程,想投降的自去投降!”   说罢,他自转身走进舱房。   把舱房门一关,外面的混乱与乱七八糟的事他全不管,哪怕船要沉了。   将头盔解了,他拔出腰间的佩刀看了看,试着往脖子上架……余光恰好瞥见了床边摆着的几坛子酒。   那是前些天贾似道送给他的,上好的琼腴酒。   吞了两口口水,刘师勇把刀一丢,往酒坛边一坐,拎起酒坛拍开封泥就往嘴里灌。   他素来好酒,此时想到的是就算殉国也不该浪费了这好酒,要上路也等喝痛快了。   一杯酒下肚,像是烧到了胃里,身上有了热气,满腔的愤郁便发散了出来。   “今日老子是开了眼了。”   刘师勇喃喃着,回想着今日椿月楼的宴席、突如其来的战败、还有夏贵那句话……越来越醉。   待酒喝得差不多了,他重新拾起地上的刀,再次往自己脖子上抹去。   眼前出现了一个人。   刘师勇瞪大了醉眼,问道:“你是叛军?”   对方握着他的手,道:“何必呢?”   刘师勇哈哈大笑,把刀往脖子上划去,眼前便黑了下来。   ……   再睁开眼,眼前是一木梁,木梁上是灰色的瓦顶。   “阴曹地府与我家老屋还有点像。”   “刘将军醒了。”   身边有人说了一句,很快便听得脚步声,有人走过来,探头看了一眼。   却是朱禩孙。   “朱安抚使?”刘师勇不由惊讶,坐起身来,四下一看,道:“我们逃出来了?”   “刘将军也是为国殉难过一次的人了啊。”朱禩孙叹道。   “什么意思?”刘师勇看着朱禩孙的脸色,道:“你降了?”   “兴亡有定数,天命非人力可抗……”   刘师勇不听这些,问道:“献江陵城投降的就是你?对,就是你!”   他已经想起来了,在椿月楼时得知叛军来了,只有朱禩孙没有出城。   此时再回想昨日之事,却只让人感到可笑。   朱禩孙在宴席上正气凛然指责别人勾结叛军,接着,一道热菜都还没凉的工夫,就已经降了?   “你是很早就勾结李逆了?”刘师勇又问道。   朱禩孙摇了摇头,道:“并非如此,我是看贾似道、夏贵败退,局势已不可挽回,方才做的决定。”   刘师勇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   “不仅是我。”朱禩孙继续道:“杨镇亦降了,且看夏贵之态度也是想投降的,只是他官位太高,并非姜才可以招降的。”   “我不明白。”刘师勇道:“这样……有什么不同?我的弟兄们为朝廷战死,结果你们还是一样地当官?”   “不同了。”朱禩孙道:“天子不同,国制亦不同。如何说呢,便说杨镇在宋之时富贵泼天,你且看他这些良田美宅还能剩下多少?”   “他是李逆的八拜之交。”   “圣明天子论功行赏,岂管一点私谊?往后风气一新,世道会越来越太平。”   刘师勇听得愕然,道:“我还以为你是个有气节的人。”   “比起个人气节,生黎社稷更重要。”朱禩孙叹息了一声,道:“我并非找借口。端平三年,我在成都,曾亲眼见过蒙军屠城,城中数十万人,仅活了寥寥数人,我便是其中之一……”   刘师勇默默听着他说成都惨状。   末了,朱禩孙道:“我不是怕死之人,但我更愿意活着,看着世道变好。至于国号是什么,皇帝姓什么……在见过人间炼狱之后,已不那么重要了。”   “你是想劝降我?”   “我惜刘将军是英雄人物,想保刘将军性命。”   因朱禩孙颇真诚地给刘师勇说了个故事,刘师勇沉默了一会之后,也真诚地开了口。   “我是庐州人,我很小的时候,蒙古人杀过来,我爹娘都被蒙古人杀了,是官兵救了我。我们淮兵都是好样的……”   “今日不是蒙元攻过来。”朱禩孙道:“天子是李唐之后,本就是天下正统。”   “我知道。”刘师勇道:“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让弟兄们降了,但我累受国恩……”   “将军以战功升迁,岂有亏欠赵氏之理?!”   朱禩孙忽然提高了音量,直切刘师勇不肯归降的根源。   “反之是赵氏无能,屡为外敌所欺,累得生灵涂炭,此赵氏亏欠天下人之理。将军已尽了全力,且为赵氏自刎过一次,还谈何累受国恩?”   文官终究是口才好些的,一番话说得刘师勇默然无言。   “言尽于此,待会姜才便要来看你,他与你是半个老乡,便听他一句劝吧。”朱禩孙最后道:“留得有用之身,当思报效天下,而非只报效赵姓君王。”   ……   朱禩孙走后,又过了一会,姜才便匆匆赶来。   两人都是淮西将领,原本便有交情。如今再次相见,几句话之后立马又熟络起来。   姜才毫不客气地在刘师勇肩上打了一拳,道:“我一看,江陵城里一些无能官吏、酒囊饭袋都归顺了,反而是你竟还要为赵氏殉国,糊涂了不成?”   “当年你我一起打蒙军,哪次想过要投降?”   “能一样吗?!”姜才喝道:“能一样吗?!”   刘师勇答不上来,只好道:“那这么说吧,不管谁打过来,先降的定是骨头软的。老子就不想当骨头软的。”   姜才登时发了火,抬手指着刘师勇,道:“我最早降了陛下,我骨头软是吗?但就是我们这些骨头软的,如今驱胡虏于燕山,恢复中原,你服是不服?!”   “我不是这意思……虽说不是蒙元攻来,但我不愿与某些软骨头混在一起,回头哪能分得清。”   “为何要分清?”姜才道:“但凡归顺,那就只管是好是孬。往后当官敢贪的便杀、打仗敢逃的也杀,只要能教天下成了太平盛世,我管他遇到蒙元攻来降不降?”   说到这里,姜才一拍胸脯,显得有些傲气与霸道。   刘师勇却有些愣住了。   方才之所以这么问,因为他分不清朱禩孙到底是为什么降了,且还向他抛石头。   他一会鄙视朱禩孙,一会又认为对方说得对。   但各种疑惑,全都被姜才这一个傲气的表情打消了。   “对了,苏刘义降了吗?”   刘师勇接着便想到了这次在军中他最佩服之人的处境。   “你们能说服我,能说服他吗?他是进士出身。”   “还不知道。”姜才道:“我方才便是在劝他,希望能劝动他吧……” #第一千三百零六章 人定胜天   庐州。   时近傍晚。   陆凤台接过王荛手中的望筒,仔细擦了两下,向城外望去。   只见李庭芝的旗帜还在远处飘扬,既不进攻也不撤退。   这种情形已经连续数日了。   “放心吧。”王荛道:“只要和议还在进行,宋军不会再主动进攻的。”   陆凤台行事却更加谨慎些,道:“可是,如果李庭芝不听宋廷的命令,突然偷袭我们呢?”   “敢违抗朝廷,那就说明他不迂腐。那既然他不迂腐,为什么不归顺、反而要偷袭?”   “王先生所言不错,只是这是常理,每个人想法不同,谁知李庭芝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他都来不及了。”王荛自信地笑了笑。   “希望是这样,至少今夜应该不会偷袭。”   陆凤台将望筒递还给王荛,王荛却是摆了摆手,道:“送你了。”   “只怕太贵重了。”   “军中会给你配一个,到时再还我便是。”   “那就多谢了。”   陆凤台心里认为王荛为人还是十分不错的。   且他确实很喜欢望筒这个玩意,不免多多把玩了,这日入了夜还站在城头上拿着望筒到处看。   忽然,陆凤台目光一凝,隐隐看到远处有火光闪过……   ……   夜幕之下,李庭芝还未睡,正在营地里等候消息。   终于,帐外响起了通传之声。   “将军。”   “进。”   不等士卒的话说完,李庭芝已应了一声,让人进来。   他本以为是他在等的消息回来了,然而进来的却是赵淮。   “元辅兄?”李庭芝抬起头来,有些讶异,道:“深夜过来,莫不是想告诉我你要退兵了?”   赵淮摆手,道:“放心,我绝无此意。”   两人之所以这么说,因为朝廷已经递了金牌,火速召他们回师。   包括在建康府的赵溍,也在无奈之下断了给他们的粮草。   他们也不敢抗命,已承诺会尽快回师,实际上则是为了拖延些时日。   此时赵淮在帐中缓缓坐下,道:“我来,是发现大帅是在准备攻城吧?”   李庭芝抚着长须,道:“瞒不过元辅兄,庐州新叛不久,城中还有不少人忠于大宋,我已在联络他们。”   “可是看这变数还没来而粮草已尽,大帅决意违抗朝廷的命令了?”   李庭芝没有马上回答,起身掀开帐帘,往远处望了一会,反问道:“岳飞当年收到金牌,若不肯班师,能收复中原吗?”   “粮草一断,岂有打胜仗的可能?”   “那若是高宗知道金人根本无意议和,必灭大宋,还会召回岳飞吗?”   “金人治理中原尚无信心,自是想议和的。”   “李瑕不想。”李庭芝道:“我敢以性命担保,李瑕绝无议和之意。”   赵淮叹息,道:“便是再加上我这一条命,朝廷亦不信,奈何?”   “若是唐军已准备渡过淮河,令兄可敢支援我们?”   “真的?”   “我为淮东制置使,令兄为沿江制置使,皆有御敌之责,倘若叛军主力来犯,出兵理所应当。”   赵淮又问道:“消息确切?”   李庭芝走到地图边,指点了两下。   “元辅兄请看,一旦我们得到叛军主力渡河的消息,立即北上攻下庐州,再火速北上,恰可对叛军半渡而击……”   “叛军真南下了?但王荛昨日还与朝廷和议。”   “王荛小人,绝不可信。”李庭芝道:“至于叛军的消息,我还在等,但我相信我的判断。”   赵淮看了一会儿,不由感慨了一句。   “只怕官家对这江山社稷都没有大帅这般尽力啊。”   他当然能看得出李庭芝的尽心,否则大可以收兵回去享清福,何必在此苦心孤诣?   两人又谈了一会儿,认为今夜应该不会有消息来了。   正在此时,却有士卒匆匆赶过来。   “大帅,有消息到了。”   “快……”   李庭芝最近睡得很少,此时立刻精神起来。   不一会儿,有士卒被领进了他的大帐。   “看到唐军了?”   那士卒才进来,忽然听到这么一声问,连忙回答。   “看到了。”   “有多少人?到哪里了?”   “不知有多少人,但……看那声势,过鄂州了也有可能。”   “鄂……你说哪里?!”   李庭芝与赵淮俱是吃惊,同时站起身来。   “小人不知!”那士卒吓坏了,连忙跪倒在地,道:“我们一队人在江陵就败了,乘小船顺江而下就没再看到唐军,到建康府之后被派来报信,不知道唐军在哪!”   “你言下之意是……江陵败了?”李庭芝不可置信,道:“二十万大军,败了?”   赵淮道:“你说的是真的?叛军一边和议,一边出兵了?”   “出兵了,应该是大败了……”   这士卒是在最快逃出战场的一批中,所知道的实在不多,因此赵溍干脆让人将他送过来给李庭芝、赵淮自己判断。   此事对于李庭芝而言无异于是个晴天霹雳。   他曾与贾似道同在孟珙麾下效力,对贾似道的人品虽然不屑,对其能力还是信任的,从来没想过上游战场会出现这样的大败。   “……”   “退兵吗?”赵淮问道:“若京湖已失守,恐怕只能退而守长江了。”   李庭芝思考着。   这一刻,他确实有想过退守。   但最后他却摇了摇头。   “不可。”   “为何?”   “吕文焕还在守襄阳。”李庭芝道:“有他在,京湖局势未必不可挽回,前提是我们得夺回淮西。”   “好。”   赵淮点点头,竟是立即就答应下来。   摆在眼前的就是这么个形势,今日在淮西退了,明日吕文焕必败,那退过江也守不住大宋社稷。   再难再险,只能迎上去。   “元辅兄,你我且各自派人请令兄支援。”李庭芝道:“叛军既已出兵攻江陵,可见其根本无意议和,朝廷不该徒报期望了。”   赵淮闻言,好生失望。   他失望的是原本他们可凭雷霆之势夺回庐州,结果却因为议和派的软弱而耽误了。   好似从头到尾都被李逆戏耍了一通。   同时他又很清楚,并非李逆能神机妙算摆布他们,而是大宋每次打仗都是一会这样一会那样。   ……   天亮之前,又有人赶到了李庭芝的大帐中。   “大帅,找到了!”   一封小信被递到李庭芝手里。   “今夜末将又往拾到那信箭之处,举火提醒对方,果然又收到了第二封。”   李庭芝摊开那信箭一看,神色终于振奋了些。   赵淮问道:“联络上了?此人信得过?”   “元辅兄请看。”   赵淮看了,写信之人自称杜蕃,乃庐州军中正将,称李庭芝为叔父,表示愿为宋军打开城门。   “杜蕃?”   “杜尚书之孙。”   这般一说,赵淮当即便明白了。   端平年间蒙古南侵,亏得是杜杲滁州解围、安丰破敌、庐州大捷,在淮西大胜蒙军,守住了大宋社稷。   “忠良之后,那必是信得过了。”   “那便联络杜蕃,请他今夜开城门……”   计定,李庭芝便准备起来。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需要在长江上游的叛军攻到之前,夺庐州、守淮河、联络襄阳、反攻江陵……   这些很难做到。   但其实过去便有一个人曾做到过——孟珙。   那年蒙军攻破京湖,局势之严峻不逊于如今,但孟珙力战多地,捍守江陵,收复襄樊,支援川蜀,使蒙古以倾国之力大败而归。   当时李庭芝就在孟珙麾下,是亲眼目睹了这个力挽狂澜的过程。   如今大宋再遭磨难,该轮到他守国了。   他没想投降,因为孟珙曾经告诉过他人定胜天,且真的做到了…… #第一千三百零七章 忠良之后   “吱呀。”   城门处传来了一声响。   黑暗中遂出现了一缕光,那是从城门的缝隙中透出来的火光。   “冲过去!”   匍匐在地上的宋军士卒立即起身,冲向庐州城。   庐州有七个城门两个水关,他们攻打的是东城右边的时雍门。   今夜时雍门由庐州军第四正将杜蕃负责守卫,城门附近都是其麾下兵将,果然顺利开了城门。   李庭芝布置得很妥善,他亲自率兵攻打东城,同时由赵淮领其部兵将同时在西面佯攻。   甚至还不忘安排苗再成领一支兵马埋伏在北面,拦截出城逃跑的叛军,目的在于务必要拿下夏富,并防止叛军往淮河通风报信。   哨声响起。   这是有宋兵已进了时雍门,没有发现异常,招呼后面的士卒进去。   李庭芝眯着眼,努力想看清城头上的兵力分布,但城头上的火把很少,视线很暗。   他听闻叛军甚至元军之中都有种能望到极远处的望筒,有人将其走私到京湖,大宋亦有仿制,可惜要以最上等的紫晶玉石为材料,造价高昂。等朝廷赏赐,还轮不到淮东。自己出钱去买,又拿不出这价钱……   前方又传来了哨响,已有数百人进了城,李庭芝也赶到城头附近,向城门当中看去,只见街巷延伸下去,一片黑暗。   “大帅,请在城外等末将捷报。”军中统领范友信见李庭芝离得太近了,连忙回过来劝阻。   李庭芝只顾着眯着眼看着城门,道:“我要见到杜蕃。”   范友信连忙向士卒传令道:“你们见到杜蕃了?”   时间紧迫,宋军士卒们还在排队进城,无人能答。   反倒是前面有消息被递回来了。   “让我们快些,马上有叛军要来了。”   “莫再堵在本帅面前聒噪。”李庭芝低声喝道:“还不快控制城门、抢占城头。”   “喏。”   李庭芝再向前跑了数十步,前方已有人向这边喊问了一句。   “李叔父?”   李庭芝已到了城门外,终于在微弱的火光中见到了杜蕃。   他干脆拨开士卒,大步赶进城中,用力拍了拍杜蕃的肩。   “好!不堕尔祖父忠义之名!”   杜蕃身为名将之后,长得却有些瘦削,拱手道:“淮西举首戴目,盼王师久矣。”   “可知叛将陆凤台囚夏富于何处?”   “李叔父随我来。”   杜蕃动作很快,引着李庭芝便往城中赶去。   李庭芝回看了一眼,迅速下令留范友信控制城门,自己则点了周围的数百精锐将士,随杜蕃而走。   然而,才转过月城台,李庭芝忽然停下了脚步。   淮东军治军严苛、令行禁止,他脚步一停,身后士卒也同时停了下来,那盔甲抖动的簌簌声登时便没了。   “李叔父,怎么了?”杜蕃回过头问道。   李庭芝抬手一指,喝道:“拿下!”   他已经看出来了,前方有埋伏。   方才经过的一个巷口,其实有木栅封锁,只是隐在黑暗中并不显眼。   庐州城门已被布置成一个大陷阱。   果然,杜蕃一见宋军扑上来,当即便与其部拔刀反抗。   “杀!”   突然间,两边的墙头上冒出了许多身影,或执弩箭、或持猛火油柜、或抛瓷蒺藜火球一阵呼喊。   紧密的脚步声起,叛军已从后面包围过来,推着厚重的木栅栏,封锁住李庭芝的退路。   东城火光大亮,喊杀声顿起。   “有埋伏!护大帅走!”   “慌什么?回城门汇合,继续拿下庐州!”   混乱中众人各自呼喝。   杜蕃一面向后退,一面喝道:“李叔父,你已经被包围了,降了吧!”   “杜蕃!尔家五代沐大宋皇恩,建功淮西,屡受奖赏,封开国子爵,士民传颂,今尔一朝叛国,满门清誉付诸东流,死后何颜见杜尚书?!”   李庭芝一边指挥着战事,竟还能从容喝骂。   因为淮西军早就已经不是当年随杜杲大败蒙军的淮西军了。   从十多年前丁大全当政,以袁玠主政淮西开始,此地军政民政便已经烂透了。故而忽必烈南下之时,淮西望风而降,百姓以舟船济大元兵马。   今夜,不论王荛、陆凤台布置得多周全,不论将领们怎样催促,淮西这些士卒确实从军备、士气、战力上就是不如李庭芝麾下训练有素的精锐。   “当。”   随着这一声响,杜蕃手中的武器已被打落。   宋军士卒冲上前,一把将他摁在地上。   他奋力挣扎了两下,却挣扎不开,人已被拖到李庭芝面前。   “放屁!”   杜蕃却是到此时再破口大骂起来。   “你说我杜家世沐皇恩,放屁!我爹如何冤死的?你休作不知!”   李庭芝还在望地势,闻言转过头,目露失望之色。   “你因此叛国?”   此事他确是知道的,杜杲之子杜庶亦是名将,前几年在知隆兴府、江西转运副使的任上,因打算法而落狱,死在狱中。   时人皆称杜庶蒙冤,李庭芝却了解贾似道,知道打算法虽说是贾党排除异己的手段,但基本上能被“打算”的将领多少都有贪墨之事。   总之,人已经死了多年,是否冤枉早已说不清了。   李庭芝上前,一把拎起杜蕃,骂道:“你觉杜家委屈而行叛逆,才是真教你父祖蒙辱。后人谈及只会道杜庶贪墨、杜蕃叛国。真孝顺,立功建业、扫除奸党,堂堂正正为你父亲翻案。”   “呸,委屈?我杜家三代喋血淮河,死都不怕,怕甚委屈?但我是看明白了,为这赵氏不值当!为守着他所谓的社稷,多少淮西男儿死在城沟下,呵,枯骨未销,狗皇帝便派来贪官横征暴敛。我父亲贪?他任江西转运副使不过两年,贪了几个钱?比得过吕文德、夏贵家产之百分其一?万分其一?万万分其一?!倒不如问问在这大宋官场,不贪怎个活下去?狗屁的打算法,狗屁的奸党,丁大全换作贾似道如何?贾似道换作你李庭芝又如何?我看是狗屁的皇帝,狗屁的大宋!”   杜蕃骂到一半时,李庭芝便已拔刀在手,要将这小子斩杀。   他戎马一生,是真狠得下心对故人之子下死手。   然而听到后来,见杜蕃那一双眼里满是愤郁之色,李庭芝终究是没能下得去手。   脑子里一个个人影晃过。   大胜了蒙军的杜杲、死在狱中的杜庶……其后又看到当年那威武坚毅的孟珙,还有站在自己身旁的贾似道。   再往后,看到丁大全、袁玠,看到了先帝、官家,看到了一道道召他班师的金牌……   李庭芝忽然大怒,挥刀往下一砸,却是以刀背砸在杜蕃肩上,将其砸倒在地。   他饶了杜蕃一条性命。   “走!”   李庭芝大喝着,迅速领兵杀回时雍门。   时雍门附近已是火光冲天。   淮西叛军虽然不如淮东军精锐,毕竟是占了地势,又早有准备,在许多紧要之处备好了火油与茅草要火烧宋军。   换作是旁人,眼看中了这请君入瓮之计必然是要慌忙退兵。李庭芝却不同,他判断着战场形势,决定将计就计,继续攻破庐州城。   以将帅的能力来扭转不利的形势,正是孟珙、杜杲当年常做的。   ……   战事一直持续到天明。   没能依原计划成功伏击李庭芝,庐州军已渐渐有些慌了。   这次是夏富麾下有一名将领听说唐军有清查降臣过往劣迹的习惯,向城外宋军射了信箭,恰好被陆凤台望见。   此事原本控制住即可,王荛为人自负,偏偏要将计就计,设下埋伏。   聪明反被聪明误,再加上遇到李庭芝这样的对手,终于吃了亏。   “将军,不好了!拦不住了,宋军攻破了第一道栅墙。”   “城门呢?夺回了没有?”   “还没有,宋军死死占着城门,怕是夺不回来了。”   王荛惊怒之下,竟是还能笑了出来,自语道:“好个李庭芝,淮东出了这么个人物,我在山东竟未了解。”   陆凤台遂问道:“该怎么办?”   “我亲自去劝降李庭芝。”   “你疯了?”   “无妨。”王荛道:“围宋之势已成,他不过垂死挣扎,今日便是杀了我,也拦不住天下一统。”   陆凤台这才明白王荛为什么行事如此大胆,他是真不怕死,而且是豁出性命在做事。   ……   “李庭芝!逆天而行,岂不怕天咎?!”   城中还在混战,前方的栅墙后忽然响起了大吼声。   李庭芝一听便知那是谁在喊,遂下令猛攻,同时喝应道:“王荛,小聪明使得够了,怎敌我堂常正正之师?”   “小聪明?”   栅墙后,王荛喊道:“我所凭恃者,大势也!盛唐复兴,中州一统,大势所归,若江河直下,顺则昌,逆则亡。你何必螳臂当车,徒为天下笑柄。”   “竖子且胜了李某人再谈!”   宋军猛攻那道栅墙,终于轰然推倒了第一道栅墙。   此时却有士卒匆匆赶到李庭芝身边。   “大帅,探马回来了。”   “什么探马?”   “从淮河回来的探马。”   李庭芝一愣,此时想到他前夜一直在等这一支探马。   “人呢?”   “受了重伤已经昏迷过去,但在昏迷前说,叛军已经渡过淮河了……”   李庭芝脸色一沉,道:“何谓‘已经’?本帅命他们往河北打探,不等叛军到亳州便报。如何等过淮河再报?!”   “大帅,叛军毕竟马快……”   李庭芝心一沉,意识到自己还是疏忽了。   前些时日苦等消息不至,还以为是因为李瑕没那么快掉头南下。   今日想来,才知李瑕南下的速度只怕比自己想象中更快。   只怕是自己还在抱有侥幸之时,叛军骑兵已经在大肆捕杀自己的探马了。   “报!”   “大帅!苗将军急报!城北忽然发现叛军主力,人数恐逾三万,已经渡河了……” #第一千三百零八章 尸位素餐   当面对的敌人不再是淮西军,而换成了叛军主力之后,李庭芝忽然发现战事变得困难起来。   他甚至连敌军大股兵马的踪迹都掌握不了。   才得到消息,叛军主力竟是“已经渡河”了。   大宋名臣宗泽死前高喊着“渡河”,仿佛那条淮河对宋军而言是道天堑。李逆的兵马渡河却那般轻而易举。   “报!”   这边苗再成派回来的信使还没说话,又有士卒赶来报信。   “东面二十里外发现叛军骑兵!”   “报。赵将军命我报李节帅,西面湖泊发现叛军水师,将从水关入庐州……”   这是包围之势。   换言之,叛军早便打探到了宋军的位置,悄无声息地布置了包围圈。   而宋军却根本没发现。   为何?   因为叛军有快马、有望筒,甚至于有淮西百姓通风报信。   淮西这些百姓,尚且将蒙元视为仁义之师,何况于唐军?   李庭芝想着这些,眼神渐渐呆滞了些。   孟珙、杜杲曾经让他相信,哪怕国势有强弱,但人定胜天。   不久前王荛说天下大势,他心里不以为然,认为天下大势可以人力改之。   但现在他发现自己还不够坚决。   若够坚决,理会朝廷那狗屁金牌做甚,早半个月便要夺回庐州了。   “退兵。”   李庭芝无奈下令。   鸣金声起,宋军只好放弃了对庐州的攻势,流水般向南撤退。   “告诉赵淮,我将亲自领兵断后,命他速退往江岸保护船只……”   至此,抢回淮西之战略目的已完全失败。   虽然王荛自负、夏富庸弱,却得叛军主力之迅速支援。   李庭芝、赵淮,空有名将之才,却受朝廷掣肘,粮草绝断,苦无支援。   唯一能让人欣慰的是,朝廷本来就对武力收复淮西不抱期待。这次退兵,本就是奉旨退兵,没有太多战败的责任……   ……   其后五日之间,李庭芝且战且退,往东南方向转战三百里。   这次,他们面对的是刚刚击败了蒙元的唐军主力。   不论是军备、士气、战力,唐军都正处于最巅峰,只怕已可算是当世最强悍的兵马。   而宋军粮草已断,全凭意志支撑着,自是艰苦。   好在,他们终于还是退到了浦口渡。   长江滚滚,传来阵阵涛声。   江风吹在宋军士卒们的脸上,他们已不再有原本的锐气。   “李节帅。”   “渡了多少人了?”   李庭芝才看到赵淮的人赶上前,当即便开口问道。   “没……没有,船只没了。”   “你说什么?”   “小人也不清楚,大帅这边请。”   李庭芝连忙赶到赵淮军中。   赵淮正站在江边眺望,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登时面露愧疚之色。   “庭芝,我……”   “船呢?!”   赵淮摇了摇头,满脸苦意,道:“我赶到时,船只已经全部被带回南岸了。”   “赵溍?”   李庭芝焦急之下,已顾不得其他,对沿江制置使赵溍直呼其名。   “他为何如此?不要淮东了不成?!”   “我已派人渡江联络,请兄长派船只来接……”   “你知道的,我并非要逃过长江。”李庭芝道:“叛军追得这般急,若无船只,将士们如何退回扬州?!”   “我明白,我明白,我必与你同进退。”   “但没有船啊!”   李庭芝愈发焦急,转头看着空荡荡的长江,愈感绝望。   他已两日未曾进食,越饿,脾气越坏。   “再派人过江,警告赵溍,我再不派船来,我必弹劾他!还有他背后那些只知求和的朝臣,一群无能鼠辈窃居高位,尸位素餐!”   随着国势倾颓,他已不止一次流露出这种态度……   “哞!”   不等宋军稍作喘息,远处又已响起了号角声。   “那是……”   “叛军追上来了!”   李庭芝气急败坏。   “等不到船只了,得马上撤退!走陆路往扬州!”   号角声愈发响亮,叛军已经越来越近了。   连日以来负责断后的苗再成心知自己这一部兵将已经跑不动了,遂不再撤退。   任由李庭芝号令催促,他始终不听。   “死战!保护大帅撤退……”   ……   李庭芝回头望了一眼,眼见苗再成的旗帜立在那,却也只能抛下这些部下,继续往东撤。   然而,叛军也只被阻挡了半日,其后又重新追上来。   李庭芝心知苗再成已是战死了,不由老泪纵横。   连伤悲也顾不得,总之这情势显然已不容他渡过滁河了。   离扬州还有一百余里,已只能先退入六合县守卫,稍作休整。   然而,六合只是小城,一下子涌进来三万余残兵,城中又岂有粮食能够供应。   李庭芝一路走过街巷,能看到百姓麻木的脸上,全是忧心忡忡之色,并不欢迎王师。   他更忧虑。   连日来所见所闻,唯“痛心疾首”四字能够形容。   是夜,披着盔甲才在椅子上小憩了不过片刻,又有士卒匆匆赶过来。   “大帅。”   “何事?”   李庭芝已成惊弓之鸟,迅速支起身,脸上满是疲惫,眼中却俱是警觉。   “叛军派信使来了,要见大帅。”   “不见。”李庭芝道,“若再敢遣使来,杀了。”   “是。”   那士卒应了,犹豫了片刻之后,却又传回身来。   “大帅,对方说给大帅带了陆秀夫的信。”   “君实?”   李庭芝微微一愣,此时才想到当年那个才华横溢、格高意远的年轻人。   他沉吟了一会,最后道:“本帅不见叛逆,让他把陆君实的信拿来。”   “是。”   那士卒匆匆而去,过了一会,手里拿着一封信,重新赶到了李庭芝面前。   李庭芝只看一眼,便认出信封上的字迹确属于陆秀夫。   时隔数年,陆秀夫的字迹其实还是有很大的变化,以前是清丽,如今则多了种豪迈与遒劲。   “淮左阃帅李公无恙。学生拜言,白日出而霜雪融,仁风过而茨棘扫,今燕云复收,中原廓清,喜不自禁,于燕京致函,恭递捷音……”   李庭芝本以为自己看到信时会很生气。   其实没有。   陆秀夫的第一句话说的便是收复中原的捷报,这是孟珙一生的志向,同时也是他李庭芝一生的志向。   而当看到陆秀夫想与他共同庆贺之时,他心中还感到了一丝遗憾。   十余年前,反而是他先发现了陆秀夫的才干,邀其至幕下任事……如今回想起来,若是那般,只怕反而让人错过收复中原的伟业,如今惶惶如丧家之犬。   再往后看,能从字里行间看到陆秀夫极力向他述说北方是如何景象,以及李瑕是怎么样的君王。   李庭芝却是不了解李瑕。   他从未与对方打过交道,只从许多消息中听说对方弑君叛逆。   唯到了今日,他才开始了解到李瑕。   因为在信之最后,陆秀夫留下了一句话及一首词。   “诗词言志,陛下言,此非朕一人之志,实华夏男儿之志……”   李庭芝眯着眼看了两眼,却停了下来,拨弄了一下烛火,整理了衣冠,整肃了精神。   他还翻找出铜镜看了一眼,烛光映着他的脸,脸上依旧有疲惫与狼狈之色。于是他洗了把脸,整修了一下胡子。   做完这些,他才重新开始看起来。   面对一个强大的对手、一篇雄浑有力的诗词,李庭芝不愿意以狼狈的模样来应付。   这与敌我无关,这关乎于男儿的精神气。   ……   临安。   选德殿。   呓语声始终未停,因此每个人都能听到御榻上的官家的念叨。   “别杀我……别杀我……”   众臣只当作没听到,微低着头,怒力把这声音忽略掉。   然而,忽略不掉的是越来越来难以挽回的局势。   长久的沉默不是因为还没得到消息,而是所有人都不知怎开口才好了。   “朱禩孙、杨镇携江陵府投降。”   “夏贵驻于鄂州,似有叛投之意。”   “贾似道不听诏令,擅自统兵东进,已抵芜湖……”   如此种种,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把好不容易才掌握了大宋权柄的诸相公直接打懵了。   他们此时才意识到,他们一切的计划都是建立在议和的基础上。   太后、官家给他们权力是为了议和,百官、士绅、将士、百姓拥戴他们是因为不想打仗。   而一旦李逆不答应议和,他们已拿不出第二个办法。   此时所有人喉咙里梗着的只有两个字。   ——迁都。   没人敢先开口,最后却是谢道清先说话了。   “江万里从湖州上了奏书,给诸位相公看看吧……”   陈宜中从王爚手中接过了江万里的奏书,有些讶然。   按照江万里的意思,却是劝他们与贾似道握手言和。   陈宜中登时便心生不愿,然而再一想,又能如何呢?   如今贾似道一副在被李瑕弄死之前也要弄死他们的无赖姿态,朝廷总不能先战贾似道、再战李瑕。   谢道清问道:“诸卿以为如何?”   “臣以为社稷为重,确可先安抚贾似道……”   事实上,临安宫城中这种君臣对奏对改变局势能起到的作用已经微乎其微了。   这日,收效甚微的对奏进行到了一半,曾渊子才迟迟赶到。   谢道清不悦,认为这是对她这个听政太后的不敬,问道:“曾相公何以晚到?”   “禀太后,臣离开枢密院之时,忽得到沿江制置使赵溍的奏报,称叛军主力已经抵达淮西。”   曾渊子道:“赵溍还得到消息,据说李庭芝已经降了李逆。他不敢使长江天险有失,故而调回了南岸所有船只……”   仅这几句话,谢道清不由吓得面色惨白。   叛军主力已到淮西,只怕意味着议和失败。   李庭芝一降,意味着淮东也要失守,说是守江先守淮,如今才开战,淮河防线竟已经完全丢了。   当然,长江北岸的船只都被调空了,李庭芝是否真叛投了,朝廷其实也不知道…… #第一千三百零九章 条件   长安。   一辆小驴车出了城门,沿着朱雀大街往南走了两三里路,在荐福寺附近停下。   韩祈安下了驴车,抬头便能看到一座白土粉饰的高塔,长街上则是络驿不绝的行人,叫卖不绝于耳,此地虽是城外,却比一般城池内还要繁华。   他叫车夫自去吃些东西,往东拐过安仁坊的小巷,在一家小食馆前停下了脚步。   往里瞧去,此时并不是饭点,馆中还坐了三桌食客,其中店门店尾处各有三个大汉在饮酒,另有一男一女坐在角落里。   韩祈安进了小食馆,往角落里那一男一女走去,店门处一名大汉抬头看着他,似想起身,却被另一人按了按。   坐在角落里那年轻男子回过头看了一眼,笑道:“离开长安有阵子了,念叨着这家的羊羹,难得来吃一遭,倒让你找着了。”   韩祈安欠了欠身,应道:“郎君放心,没有甚要紧事。就是见着郎君人了,我能心安些。”   “坐吧……店家,再要碗羊羹、两个馍。”   “好咧。”   “这家羊羹我喝过几次,确是鲜,半点膻味没有。过去在临安时身子弱,到了关中这些年,每日被这馍填得实实在在,身子倒是康健得很,说是救命恩人也不为过。”   韩祈安一边坐下,一边絮絮叨叨,又道:“他家生意也好,这一带也热闹。眼看着天下太平,长安城池怕是太小了?”   “知道韩公想问什么,肯定不会迁都开封。这次之所以准备带百官过去待一阵子,为督南征事宜、为稳中原人心,再加上为勘黄河水利,独独没有为迁都做准备之意。”   “郎君快两年没在长安,好不容易回来安抚众人,没几天又要到开封去。众人猜测是否嫌宫城太小,没有大国气象,说往后若要扩建宫城,或可在龙首原大明宫那块地……”   说到这里,店家端着托盘上来,凑趣道:“几位客官也在谈扩建宫城的事?是小,要放五百年前,额这铺面还是长安城里的正中央哩。”   韩祈安笑道:“这般说来,若真扩了城,你这铺面可值钱。”   “嘿,天子脚下嘛。再说了,总不能回头等灭了宋国,献俘的时候叫那宋国国主看了笑话。”   说着,店家端上来吃食,招呼韩祈安慢用,又交代了羊羹可以再添方才退下去。   他却没想到当今天子就坐在他这小馆里。   李瑕回头看了一眼,道:“扩建就没必要了,与韩公说个想法,别传出去……哦,我还未与别人说过,往后若传出去了只当是你说的。”   “莫不是看上了北平城?”   “忽必烈既建得差不多了,省得再劳民伤财,未来我们的疆域绝不仅这个范围。当然,缓几年再谈,眼下最主要的事还是南征。”   韩祈安微低着头仔细听着,手里拿着馍撕成小块往羊羹里放,应道:“南征之事未了,我便跑来说这些,是因为大家都不太想去开封,未雨绸缪。至于北平就更远了,到时难免有人抱怨北方苦寒。”   “知道。”李瑕笑了一下,道:“因为干系的利益太大,他们才担心得都来不及等宋国灭了以后再讨论这件事。往后若迁都,别的不说,长安的地价不值钱了首先损害最多的就是元从功臣的利益。相当于一次小小的权力洗牌,越大的功臣越不愿接受。”   “不至于。”韩祈安从容喝了一口羊羹,放下碗才道:“真说起来又能有多少损失?在长安是住、在北平也是住。勋臣们的田产、宅院、商铺是要贬上一些,经营的人脉也得再来过,或许有些人还丢了个发横财的机会。可若是连这点损失也承受不起,那未免也堕落得太快了。”   “就是这个意思。”李瑕道:“天子不好当,本是为了收服北方考虑,一不小心便要损了哪方的利益。”   “岂还担忧这些?以郎君之威望,凡下了决心,訏谟定命,风行雷动,几人敢忤逆?”   “不过是有些感慨,方才我还在与明月讨论,只不过是想去开封一趟,方便及时处置灭宋事宜,便能引出这许多猜想与不安,幸而今日我是开国之君,否则,若承的是赵宋的基业,只消流露出迁都开封或北平的意思,想必南征与北伐便要不了了之了吧?”   “牵一发而动全身,赵宋享国三百一十年,更是盘根错节,根深蒂固,牵不动了。”韩承绪道:“故而,南征之胜败已无需顾虑。”   “值得顾虑的是积弊清得彻不彻底?”   “是啊。”   这就是更复杂的话题了,韩祈安叹息了一声,眼看李瑕面前的一盘羊肉已经快吃完了,没再就着大宋的积弊深谈下去。   回想着方才的对话,却觉得有些好笑。   “在长安,我们在说着迁都,是为开疆扩土、千秋万代;在临安,赵禥许是也在说着迁都,却是因贪生怕死,苟且偷安。”   “那边大部分人产业在临安,宁肯降了也不会迁都,还有主战的也会反对。即使到了兵临城下这一步,赵禥想迁都尚且比我还难。”   “若说比,他连比的资格都没有。雄才大略的圣天子,临安一雏鸡岂配相提并论?”   聊到这里,有大汉赶进小馆,低声道:“襄阳的战报到了。”   ……   长安皇宫确实小,所谓的大殿就是府衙大堂的大小,殿内大部分地方还被一个大沙盘占据了。   如今在宋廷君臣眼里,形势最危急的地方是淮西、是顺长江而下的唐军水师。但若是看到长安城中这个沙盘,便会知道李瑕真正关注的战略核心只有一个。   既非庐州、也非鄂州,而是襄阳。   王荛、陆凤台策反夏富也好,姜才强攻贾似道也罢,都是同一个目的——隔绝宋廷与吕文焕。   襄阳是唐军需要拿下的第一个战略重镇。哪怕能顺长江直取临安,李瑕也不可能任襄阳梗在那,像根鱼刺梗在喉咙里。   而吕文焕驻守襄阳多年,经验丰富、城防完备,强攻并不容易。   如今南征的主帅是高长寿,从吐蕃回师之后便被调到汉中休整,既是为防宋军偷袭汉水,也是在为伐宋做准备。   及至李瑕击败忽必烈,立即便传书汉中,高长寿当时便准备取襄阳,庐州、江陵之事,俱出自其谋划。   然而现在其它路进展顺利,高长寿自己却还被堵在襄阳城下,个中焦虑,李瑕近来已能从他字里行间感受到。   这日来的又是高长寿的信使,将一封厚厚的信递给李瑕。   自然不是高长寿有许多话要说,里面是吕文焕投降的条件。   李瑕看过,微微皱眉,将信递给了韩祈安后起身踱步到沙盘边,看着那一杆杆插在“襄阳”边的小旗。   而韩祈安看过信,转向信使,问道:“依高元帅之意,是想答应吕文焕?”   “是。”   “攻下襄阳,很难吗?”   “大帅说,并非攻不下襄阳,而是衡量得失,招降是更好的办法。建统元年与吕文德之战虽胜,船只损失却多,今攻襄阳火器足然而船只缺,而且擅操舟之船工皆已被调往长江……”   “老夫明白了。”韩祈安点点头,道:“想必吕文焕应战也不含糊。”   “是,襄阳守军着实是我军伐宋以来最顽抗之部。”   韩祈安抚须,奇道:“吕文焕比李庭芝尚且能战?”   “军阀嘛。”李瑕道,“他自己的吕家军,城坚粮足,又不用听宋廷命令。”   “这般说来,吕文焕的条件不算过份。”   “凭心而论,不过份。”   信上所言,吕文焕并不愿辜负大宋皇恩而叛降,然而考虑到李唐复兴、一统在即,他希望天下早日太平,因此提出了几个条件,首先便是唐军不得伤襄阳百姓一人。   其余也很简单,无非是优待吕氏子弟与部将,对他们过往抵抗王师之罪过不予追究,继续原职任用为大唐将官。   另一方面,为表忠诚,吕文焕愿为先锋,征讨赵宋,安抚沿江军民。   今日若换作旁的君王,想必已然答应了他的要求。   而李瑕盯着沙盘看了良久之后,开口则道:“不过份,但朕不答应,条件该由朕来给。”   韩祈安便走到一侧的小案前,提笔沾了墨。   “吕文焕归顺之后,需交出兵权,献出吕氏之财富、产业,吕家子弟部将须由朝廷考校才干人口,方得酌情任用……”   李瑕说过,又道:“吕文焕若答应,自可任一清廉高官,若不答应,便让高长寿攻破襄阳。高长寿若攻不破,便让姜才率兵北上。”   韩祈安奋笔疾书,没有多劝李瑕妥协。   他了解李瑕的性格,且那沙盘就摆在那,一个个小旗插着,代表着大军压境,襄阳已经成了一座孤城,岂还需要妥协?   “再告诉南征的将领们,好饭不怕晚,朕不担心他们攻宋攻得慢,只担心他们狼吞虎咽、吞得太急了,把那些烂肉、腐肉一并吞了……”   ……   快马沿武关南下,很快将李瑕的旨意递到了高长寿手里。   于是,停歇了数日的攻城战事再次开始。   吕文焕听得炮响便吃了一惊,讶异于李瑕竟能严苛至此。   再一想,他才发现自己并不了解李瑕…… #第一千三百一十章 樊城   樊城。   汉江如带,江水清澈。樊城在北,襄阳在南。   可惜唐军的攻势打破了汉江流域的安宁。   火炮从江北砸在樊城城头,在城墙上砸出了一个大窟窿。   石土飞溅,砸到城头上的守军,血流满面。   同时又是一声重响,身后的城楼突然倒塌下来,将几个士卒砸倒在大木之下。   惊慌之下,许多士卒连忙抱着头趴下,忘了向城下射箭。   “搬开!把他们救出来!”   樊城守将牛富大步赶上,与士卒们奋力将那压在伤兵身上的木梁搬开。   再转头一看,只听得城下一片喊叫,却是叛军已经冲到近前了。   此时混合着火炮一并射过来的还有箭矢,同时唐军也在大声呼吼。   牛富因剧烈的晃动而摔在地上,扛起盾牌挡着箭矢,忽然在各种夺命的声响间隙中听到了唐军在喊什么。   “当官的为了家产不肯降,却要你们送死,还不降吗?!”   唐军并非是第一次招降,事实上自从襄樊被围以来,唐军在招降上做的努力比打仗要多得多,之前各种理由都说了,今日却有些不同。   此时牛富苦守城头,听着那漫天的叫喊,心中十分疑惑……   “我实在想不明白。”   待到唐军攻城间歇,牛富一边包扎着伤口,一边哼唧道。   裨将王福问道:“将军想不明白啥?”   “我原本没想过要降。前阵子不是听他们说吗?大宋气数怕是要尽了,李逆又成了李唐后人,比官家还正统,更别提还收复了中原……我便派人射书到襄阳城问吕大帅,吕大帅回我,等他命令。没多久,唐军的攻势便停下来,我还当吕大帅要降。”   “然后呢?”   “今日看,像是吕大帅又不降了。”   王福道:“那将军想不明白什么?”   牛富说不上来,转头看着周围的士卒,整张脸都皱在一块。   如今这样的形势,对所有人都是考验,有人认为该投降了是出于贪生怕死,有人则是认同李唐的正统。   而当牛富心中有了投降的念头之后,他自己也说不清是因为什么。   同时,脑子里还有一个很强烈的想法是,不能叛国、不能叛国。   他从小听的故事都是赞颂忠肝义胆,早已立下为国死战的决心,但偏偏环顾周遭,又觉得麾下的兵将们这样死掉不值得,眼下早不是当年抗蒙的时候了。   “说不出来,娘的,也没个人告诉我怎么做是对、怎么做是错。”   牛富说到这里,前方忽然有士卒大喊着跑过来。   “将军,襄阳有信到!”   牛富连忙起身,赶上两步,从那士卒手中抢过一封箭信,摊开来看了,是荆湖都统范天顺的传书,只有一句话。   “生为宋臣,死当为宋鬼。”   王福见牛富站在那发愣,凑上前看了一眼,问道:“将军,襄阳那边说的什么?”   “让我们卖命守城呗。”牛富道。   他一瞬间觉得这是天意,才说希望有人能告诉他怎么做才是对的,马上便得到了这封信。   只是心里那迷茫的感受依旧未能散去。   其后几日,唐军攻城更猛烈。   相比起来,襄阳居于南岸且有环绕着它的宽阔护城河,唐军难以攻下。居于北岸的樊城便容易攻打得多。   显然,高长寿恼羞成怒之下,已决意先破樊城作为攻打襄阳的跳板。   面对这样的攻势,牛富渐渐感觉到快要守不住了。   到了二月二十三日,他被唐军的火球砸中,手臂上留下了一大片烧伤,在军大夫为他处理伤口时疼得晕了过去。   于迷迷糊糊之中醒来,牛富喃喃道:“王福……”   “将军醒了,裨将到城头巡视去了。”   牛富睁大眼看着眼前那带着三络长须的面容,问道:“大夫,为何我觉得……浑身无力?”   “不碍事,将军歇一夜便好。”   “什么声音?叛军进城了吗?”   那军大夫侧耳倾听了一会,抚须道:“并无声响,是将军太操心了。”   “我分明听到喊杀声。”牛富道:“扶我起来……我得上城头看看。”   “在军中将军说的算,然而在病榻上,老夫说的算。将军且躺下,放心,万事皆安。”   牛富急得不行,奋力想起来,偏是半点力也施不出来。   好在,他耳中那隐隐约约的喊杀声渐渐停了。   想必是在梦中太担心了。   这般想着,牛富终于能闭上眼歇一会。   其后便听到那军大夫哼着什么。   他听不太懂,但听得出来是很雄浑的曲调。   转头看去,军大夫仰着头、拍着膝,虽没喝酒,却有些醉态。   “大夫,你在唱什么?”   “一首新词,将军可听得出是何词牌?”   牛富摇头道:“我不懂诗词……粗人,能识字都是不容易。”   “是首诵雪的词,词句颇直白易懂。将军再听听。”   “好。”   那大夫清了清嗓,这次唱得便更大声了些。   如他所言,那词句确实直白易懂。   牛富既学过识字,听了两句之后便问道:“这词是说北边的积雪有千里万里那么阔……是吗?”   “是,将军果然听得懂。”   “我听得没错吧?长城内外?真是长城吗?”   “自然是长城,若非长城,岂有内外都是雪的?老夫也未曾见过,将军可见过?”   牛富道:“娘的,大宋有几个人见过长城?”   “大宋没有,大唐却有。”   牛富一愣,瞪着眼死死盯着那军大夫,已预感到了不好。   “你……你……”   “将军听老夫唱完吗?”   老大夫显然极喜欢那首词,手微微挥动着又唱了起来。   “须晴日,看红装素裹……”   “这是叛军中传过来的词!”   牛富猛地坐起,瞪着军大夫,额头上满是汗珠,大喝道:“你反了?你反了!”   “何谓反?”   那军大夫举着手,翻了翻。   “悖逆于正统者为反,何谓正统?大宋太祖皇帝当年陈桥兵变,皇袍加身,反耶?正耶?当今天子身为李唐后裔,北驱胡虏、一统中原,反耶?正耶?”   牛富愣住了。   等他回过神来,呼喝声已经传到了门外。   “嘭”的一声有人撞门进来。   “将军!反了,他们都反了。”一身是血的王福大喝道:“士卒已开城门迎了叛军,走……”   牛富却没动,依旧愣愣看着那军大夫。   “将军?”   “走去哪里?”牛富问道。   王福道:“出水关,走襄阳……”   “襄阳被围了。”   王福一愣,顺着牛富的目光看去,讶道:“童大夫?你笑什么?”   “今夜樊城归顺,百姓不再为战祸所困。老夫欣喜,因而发笑。”   “你也反了?”王福一惊,当即便扬刀在手,“你想害将军不成?!”   “樊城军民不想再为那些高官大将送死,不想再为赵氏送死,想开城门、迎王师,老夫看将军素来忠义,因此困将军于此,以免被人杀了。”   “王福,别杀他……”   “走,将军,我带你突围。”   “将军何必着急,走已走不掉,何不如听老夫将那词唱完?”   牛富摇头道:“说了,老子不懂诗词。”   “不懂诗词不要紧,能听懂汉家男儿志气就足够了。中原豪气都传遍江南了,将军岂能不知?” #第一千三百一十一章 襄阳   “大帅入城了。”   唐军士卒已控制了城门,火把将城北照得恍如白昼。   高长寿策马过了城洞,迫不及待便召过一名将领问道:“南城码头控制住没有?”   “没有,城中顽抗的宋军就是退到了南城码头。”   “高岁和。你带人去,尽快拿下南城码头,夺得樊城船只。”   “是。”   这一番对话之后,高长寿已是眉头微蹙着,神色严肃。   他缺船,因为襄阳这个重镇峙立在汉江南岸,又有护城河绕过城池将它包裹,且城池西南方向矗立着岘山,使得唐军兵力根本无法在城下展开。   如今诸路进展顺利,偏他这个攻宋主帅被堵在襄阳,如何能不急?   正想亲自到南城看看,再一转头,却见前方的街巷上跪满了人。   “大帅,樊城军民请你纳降。”   进了城,总是要与城中军民说几句以安抚人心的。高长寿放下了心中的焦急,策马上前。   “父老乡亲们放心,王师入城,秋毫无犯!”   喊声被江风吹远,士卒们传递着他的话。   “今日杨佥判向我请降时写了一首词,‘襄樊四载弄干戈,不见渔歌,不见樵歌。试问如今事若何?金也消磨,穀也消磨……’”   这杨佥判便是联络高长寿,助唐军入城的内应之一。当然,城中绝大部分军民都是愿意降的。   樊城中确实早就吃不了饭了。   “襄樊是好地方,有山有水,物华天宝。但这些年来,地处与蒙元交界,征战连绵,你们过上一日安稳日子了吗?”   “没有!”   有人不自禁地应了一句,其后便是越来越多的人作了回应。   “没有!”   “没有!”   高长寿反而没想到真的有人回应,驱马上前了几步,眯着眼看去,只见城中每个人都瘦削得不成样子。   樊城哪怕还未到易子而食的地步,却也不远了。   他不由感到了不值与不解。   替这些军民守卫赵宋至此地步而不值,又不解他们为何能做到这种地步。   于是招过部将,吩咐道:“煮些军粮分发给城中百姓。”   “大帅,若是让他们吃饱了,万一……”   高长寿以眼神阻止了部将的说话。   他再次看向长街上的百姓,已忘记了襄阳城的吕文焕。   “从今日起,这里不再是南、北的分界,往后南北合一,四海升平。襄樊父老该过些太平日子,渔歌唱晚,炊烟缭绕……”   ……   城门处支起篝火开始煮粥。   其后有部将匆匆赶来,向高长寿禀报了几句。   “宋军占据着船只,抵抗得很顽强。奇怪的是他们既未想反攻樊城,又不向襄阳撤退,像是在等什么人。”   “大帅,得到消息,宋将牛富没死,还在南面迎旭门城楼,江面上的宋军必是想接应他,末将已增派兵力过去。”   高长寿讶道:“牛富没死?”   “是,此人向来厚待士卒,在军中有威望,城中守军虽降,却不忍杀他。”   “带我过去……”   樊城并不大,由北向南穿城而过,只见各处已经没有抵抗,除了江矶附近还能听到杀喊。   “牛富在那里!”   “别走了牛富……”   高长寿听得喊叫,不顾部将的劝阻,亲自驱马赶上前,向着战场上厮杀最激烈之处便撞上去,手中大刀砸向一名宋将。   ……   牛富被两名士卒搀扶着准备登船,忽然听到身后动静大作,转头看去,正见王福摔在地上,被好几名唐军摁住。   其后,唐军士卒们押着王福便向这边冲过来,一名金铠大将策马于后。   “王福!”   “将军快走……”   “牛富!”高长寿大喝道:“你还不降吗?!”   随着这一声喝,宋军反抗已不太激烈。或许是担心伤了王福,遂不敢放箭;或许是在等牛富投降。   牛富不再逃,拄着刀站在那。   他想到了范天顺的传书,应道:“生为宋臣,死当为宋鬼。”   说罢,他下令不必再抵抗,推开身旁的士卒,做好了受死的准备。   “值吗?”   高长寿驱马上前,问道:“真要到让樊城百姓易子而食的地步,就为了赵氏守国?”   牛富道:“老子领了大宋的一份俸禄,就得出一份力。那些士卒百姓想活下去,该降就降,老子没个意见。但樊城军中不能没有英雄好汉,传出去叫人笑话……废话少说,杀了我罢了!”   “谁说你领的是大宋的俸禄?!”   高长寿继续往前,已进入了宋军的弩箭射程。   他丝毫不惧,抬起刀指着牛富。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给你俸禄的是世间百姓。赵氏种过一粒米粟没有?你为他出力,还妄称英雄好汉?”   牛富顿时愣住了。   他脑子满是里是忠义,以前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观念。   因此,对于旁人而言稀松平常的道理,于他而言却是醍醐灌顶。   这对于他而言,是一种很新的观念。   “牛富,你可知何谓英雄?光有气概不够。”高长寿道:“救黎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之人,方可称英雄。”   牛富抬起头,才想要说些什么,忽然听到北面传来了呼声。   那声音越来越大,汇聚在一起,成了整齐的欢呼。   高长寿回头望了一眼,道:“城北在放粮。”   连牛富都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只有饿得狠了,才能体会到能有一口吃的是多么幸运的事,如何欢呼都不为过。   “大唐万岁……大唐万岁……”   “当。”   一声响,牛富手中的刀落在了地上。   若说救黎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之人,方可称英雄。这让他又想起了刚才听人唱的那首词。   ……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襄阳城中,吕文焕正在抄写北面传来的词,写到这一句,目光一凝,停了下来。   他感到意兴阑珊,搁下了笔,不愿再写后面的句子。   或许是因为他已没有那份精气神去承载这半阙词中的气魄。   毕竟已是将败之人。   求降而不得,更是教人焦虑……   “叔父。”   有人推开了房门进来,却是吕师颐。   吕师颐是吕文德的第十子,虽说是将门子弟,却打扮得油头粉面。   “叔父,李瑕可答应我们的条件了?若是不再围城了,我得回江州……”   “没有。”   “那何时能放开?”   吕文焕脸一沉,道:“李瑕没答应我的请降。”   “怎么可能?”吕师颐不信,“叔父莫不是不想投降吧?莫不是信了范天顺的鬼话……”   “自己看!”   吕文焕不悦,反手便将一封信往吕师颐脸上拍。   他再用力,拍出去的终究是纸,最后还是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吕师颐只好整理着袖子俯身去拿,因弯腰辛苦,嘴里还哼唧了一声。   “叔父公房中这烛火好暗。”   他摊开信纸凑在那烛火边看着,其后“咦”了一声。   “岂有此理?!叔父,这李瑕到底是皇帝还是强盗啊?我当他是开国之君圣明天子,他当我是好宰的肥羊、易欺的庄奴。不讲人情,只管逼取人财,好小相哉……”   吕师颐青楼逛得多,骂咧咧起来惯是些妓子损人的腔调,手里还捏着那封信不停地晃。   吕文焕听得心烦,回过头便叱道:“聒噪!”   “叔父。”吕师颐委屈道:“是李瑕这鸟厮太过份了!”   “他过份,你奈他何?”   “我不管,吕家的钱财,怎好给了他去?”   吕文焕抬手一指,喝道:“我告诉你,钱财事小,依着这信上‘考校’二字,你往日那些作奸犯科之事被抖落出来,能剥你一层皮。”   “那老爷还不降了!”   吕师颐火气上来,干脆将那信纸撕得粉碎,往地上一摔。   “老爷守着大宋过活不爽快,没来由染了那鸟厮的晦气。”   吕文焕心头烦躁,自转过身,懒得理他。   门外又有士卒大呼了几声。   “范将军稍候……”   “范都统请待我通传……”   脚步声传来,范天顺已径直抢了进来。   且人未到声先至。   “我听闻吕帅要降?是也不是?!”   吕文焕转过头,却是先挥退了跟过来的守卫。   “你们先下去。”   范天顺见到吕师颐也在房中,登时目露鄙夷之色,又道:“吕衙内莫非是在劝大帅叛国投降?”   吕师颐讥笑一声。   他素来恶厌范天顺,但此时转念一想,却是道:“那范将军猜错了,我来劝叔父坚守襄阳,与叛军决一死战。”   范天顺不由自主地往后仰了仰身子,以免沾到吕师颐那满身的俗气,只与吕文焕说话。   “社稷不幸至此,旁人降得,大帅却降不得。滴水之恩尚有报,吕氏深沐皇恩数十载,岂可不尽忠?”   吕文焕无言以对,目光又看向抄写的那半阙词,心里只觉憋得慌。   他自认为是有豪情的。   偏这豪情像是被各种东西压着,发散不出来。   于是几次试着开口,想说些慷慨之言回应范天顺,却没那个底气,只好道:“本就没打算投降。”   话音方落,城中哨声大作,以示遇到了敌人进攻。   吕文焕大步而出,向迎面奔来的士卒喝道:“叛军又攻哪个方向了?!”   “大帅,不好了,叛军已经攻进小北门的水关了!”   “岂会如此?”吕文焕不信。   “樊城守将牛富降了,领樊城水师来的……” #第一千三百一十二章 虚伪   听说起了战事,范天顺连忙赶回驻地。   唯有吕师颐还是不缓不慢的样子,斜睨着范天顺的背影,轻笑自语道:“竟然有此一日,老爷我与这顽囚有一样的政见。”   他虽任着官职,却并不参与守城的战事。出了帅府,转身又往城中的青楼去了。   如今城池已被叛军包围了数月,城中已少有人逛青楼。因此楼中几个歌妓也闲,吕师颐登上绮楼时,正听见柳梢梢在唱曲。   “笑盈盈。晓妆扫出长眉青。长眉青。双开雉扇,六曲鸳屏。”   歌喉婉转,分外动听。   吕师颐推门而入,掀开帘,只见柳梢梢正坐在那弹筝。   她像是才醒来,头发也没梳,随意地拢着。其实脸上却已妆扮过了,嘴唇上还点了胭脂。   她抬头瞥了吕师颐一眼,媚笑了一下,继续唱起来,像是在唱给他听的。   “少年心在尚多情。酒边银甲弹长筝。弹长筝。碧桃花下,醉到三更……衙内,哦,等等。”   吕师颐登时便动了意,上前搂住柳梢梢,掀起裙子便弄。   歌声与琴声忽然被打断,隐隐还能听到远处的杀喊声。   不多时,吕师颐长长舒了口气,推开柳梢梢,又觉有些没意思起来。   “讨厌,扰了奴家练琴的兴致。”   柳梢梢深知以色侍人不长久,要栓着这些纨绔子弟的心,最后还是得靠才艺与谈吐,才整理好裙摆,又开始哄着吕师颐说话。   “方才唱的什么词曲?怪好听的。”吕师颐往软榻上一躺,便问道:“茶水怎还不上来?”   “马上便上茶水,奴家先给你捶捶腿。方才唱的是临安传来的新词,乃是内廷供奉汪元量所作。”   “不错,不错,比李逆那首词好多了。”吕师颐笑起来,问道:“这般说来,我听的与官家听的也不差?”   “奴家伺候衙内可比宫人伺候官家还用心呢。”   吕师颐却不觉得很享受,有些嫌弃道:“襄阳终究是小地方,没多大意思。”   此时婢子终于是端了茶水上来。   吕师颐目光打量着,见那婢子瘦瘦小小的,遂摇了摇头,道:“这水潇楼也是,不上台面。”   “那是衙内见过大世面,这已经是襄阳最大的青楼了呢。”柳梢梢咬了咬唇,莞尔道:“衙内若能带奴家也见见世面才好呢。”   “怎么?”   “襄阳总是打仗,奴家害怕。”   “怕什么?”   吕师颐神态轻松,道:“襄阳的城防,叛军就是再攻五年也攻不下来,更何况有我叔父坐镇。”   他敢说这样的话,是确实对襄阳防御有信心。   故而城外虽有战事,他躺在这香闺之中却十分惬意,饮了口清茶润了喉咙,躺在那任人捶腿,不一会儿便迷迷糊糊睡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柳梢梢在推着自己。   “衙内,衙内……”   吕师颐又迷迷糊糊醒来,道:“唤老爷做甚?含老爷鸟……”   柳梢梢却显得十分惊恐,睁着眼道:“衙内你听,好像越来越近了。”   “听什么?”   吕师颐倾耳听去,隐隐好像听到有人在喊着什么。   “投降不杀……”   他倏地坐起,猛地摇了摇头,喃喃道:“没有那么近,我听错了。”   若要他相信唐军已经进城,那绝不可能。   襄阳城可以算是大宋如今的第一坚城,就没有这么快被攻破的可能。   但吕师颐还是迫不及待地穿好鞋子,匆匆往外赶。   “衙内……”   柳梢梢拉着他,想求他的庇护,这种时候吕师颐又岂能顾得上她,伸手一推,将她推到一边。   到大堂上一看,却发现带来的几个随从已经不见了身影,吕师颐连忙冲出青楼,往帅府赶去。   两地距离并不算远,都在襄阳城中央。不论那奇怪的呼喊声是什么,这附近暂时还是安全的。   然而,当拐过一个弯,已能看到帅府大门时,前方突然出现了惨叫声。   “王达……连你也叛国了?”   “何谓叛国?还天下以正统!”   “杀了他们!”   “冲进去,杀吕文焕!”   吕师颐吓坏了,连忙转身往另一边逃,街那边却又是一阵混乱。   “兄弟们听我说,樊城守将牛富归顺大唐,并已攻破了襄阳水关,有想弃暗投明的,就是现在!”   “……”   喊杀不断,混乱蔓延过来,有人已冲到吕师颐附近被砍倒,血溅到了吕师颐脸上,把他吓得魂飞魄散。   “啊!”   吕师颐摔在地上,不敢起来,只好手脚并用往前爬。   好不容易爬到帅府的后门,他嚎了两句,院墙上有人探出头来。   “是十郎,快,让十郎进来。”   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吕师颐第一时间向吕文焕的公房赶去。   他只是下意识以为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没想到,吕文焕此时竟在公房中。   “今淮西叛敌、江陵失守。父亲独守孤城,迎叛军虎狼之师,而朝廷音讯断绝。艰难凶险,势危援绝,岂非已为大宋尽忠?有何不能降?!”   一听便知,此时正在说话的却是吕文焕的儿子吕师圣。   之后便听吕文焕道:“李瑕严峻至此,一旦降他,兄长数十年积攒之家业成空,吕氏子弟、部将遭其折辱。我有何颜面见九泉之下的兄长。”   “父亲何苦为别人活?”吕师圣道:“今若不顾吕家,抛开那些废物子弟、跋扈部将不谈,只问父亲心意,想要如何做?”   “自是报国尽忠,以全初心之无愧!”   吕文焕声音忽然拔高,终于恢复了些气概。   “我一生戎马,驰驱于西北,屏蔽于东南,岂是贪生怕死之人?若非为家族事业,誓与叛臣决死,以报天子重恩。”   吕师圣又道:“父亲岂不还是为赵家天子在考虑。若是连赵家天子也抛开,父亲想如何做?”   吕文焕默然了片刻,声音再次拔高。   “恢复中原,振兴国家!”   吕师圣用力抱拳,敬重地看着吕文焕,跪在了地上。   “那就请父亲勿念吕家、勿念赵氏,以邦国大业为重,全平生志向!”   吕师圣大声说完,俯下头,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下。   “咚。”   “父亲,归顺大唐,止干戈,还荆湖以太平,还天下以太平吧。”   吕文焕站在那,目光看去,正好能看到站在门外的吕师颐。   吕师颐正在愣愣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像是看呆了。   好一会儿之后。   “呸!”   吕师颐一口浓痰吐在了地上,骂道:“好生虚伪!”   吕师圣仿佛没听到一般,自顾自地又道:“请父亲决断。”   反而是吕文焕,还在看着吕师颐这个侄子,眼神中带着无奈。   “好生虚伪!”吕师颐又骂道:“又想卖了吕家和大宋投降,又想要名声,叔父你比我爹还贪……我爹至少还占个忠义。”   骂完,他自己也怕,转身就跑。   没有人知道吕氏一旦降了,如他这样的子弟会是什么后果。   忽听得城中有钟声响起。   “咚”的一声。   “父亲,时间到了!”吕师圣大喊,“下决心吧……” #第一千三百一十三章 筛除   钟声是从襄阳城西的铁佛寺中传出来的。   寺庙虽然是在护城河之外,周遭却并不荒凉。   襄阳城本就小,许多百姓都生活在城外,战乱来了便避往寺庙或是砚山。   “咚!”   当唐军的士卒们合力抱着大木梁再次撞响了大钟,百姓们便从树干后探出头来看着。   他们都听说了,这是让吕文焕投降的时间期限。若吕文焕再不降,这仗还得继续打下去。   于是一道道目光望向了襄阳城的方向。   若仔细观察这些百姓的眼睛,其实不能从里面看到诸如期盼、担忧这类的情绪。太多的苦难和长年的饥饿是种消磨,磨得人只剩下麻木。   终于,高挂在城头上的一杆宋旗晃了晃,倒了下去。   “降了?”   “不打仗了,不打仗了!”   人们双手合什,有人跑去拜寺庙里的大佛,有人跪地感谢吕文焕。   不论如何,战事终于要平息了。   “临汉门开了!”   “拱宸门开了。”   一座座城门被打开,“铁打的襄阳”终于卸下了它的防备。   “大帅,杨佥判又写了首词,言檀溪铁佛寺三声钟响,江北从此太平,往后能传为一道佳话。”   高长寿从南面文昌门入城,这次听着部将的述说却已有些不耐烦,道:“这些宋人,文绉绉的。”   “末将觉得好,往后有人路过这口大钟,都能提起我们平天下的功绩。杨佥判说可以立个碑,让乡亲们知道往后能过好日子真正该感谢的是谁。”   “那就立个碑。”   高长寿心里也觉得好,面上却不显,沉着脸道:“让襄阳所有将领来见我。”   “是,吕文焕已在山南东道楼前候见。”   山南东道楼位于襄阳城正中,乃是为纪念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而建,青砖筑台,巍巍壮观。   此时楼前的青石板路上已站了数十人,俱是一身白衣,垂手而立。正是吕氏子弟与城中将领们。   “宋京湖西湖安抚使兼知襄阳府吕文焕,秉四海一家之念,愿携襄阳军民顺应天命,归顺大唐……”   高长寿勒住缰绳,有些警惕地打量了吕文焕一眼,只见他虽披头散发,气场却不弱。   虽说是投降了,吕文焕却没有半点卑躬屈膝的姿态,神态中透露更多的是一股正气。   高长寿难免心生不悦,驻马于这些降官降将们面前,也不出言安抚他们,只是倨傲地仰了仰头,接过纳降名册,对照着他们点名。   还没点几个名字,他忽然眉头一皱,喝道:“荆湖都统制范天顺何在?!”   随着这句话,周围的唐军士卒纷纷按刀,作准备迎战之态。   有宋军大将还未投降,那就有反抗的可能。   也许范天顺此时正在埋伏、准备偷袭高长寿也有可能。   吕文焕往后看了一眼,连忙拱手,道:“大帅放心,城中士卒皆听我号令,士卒们皆不愿与王师作战。范天顺调动不了人手反抗。”   高长寿并不信任吕文焕,只等自己的部将探查的结果,同时继续点名。   除了一些已战死的将领,没到的几人之中,湖北提刑使吕师颐的身份最值得注意。   “吕师颐呢?可是不愿归附故而逃匿了?”   “万万不敢,他胆小,已吓晕过去了。”   此时却有部将回来,向高长寿禀道:“大帅,范天顺自尽了……”   ……   高长寿亲自到范天顺的住处看了看,屋子很小,布置简陋。   一副旧旧的盔甲摆在地上,范天顺是穿着官袍自缢在房梁上的。   牛富上前将尸体抱一下,唤了两声未得回应,不由大哭。   范天顺告诉他“生为宋臣,死则为宋鬼”,至少范天顺自己是做到了。   吕文焕站在门外没有进去,默默看着这一幕,脸上浮起了惭愧之色。   范天顺只领了宋廷一份俸禄,吕家却是在宋廷的倚重之下富可敌国。若襄阳城真需要有人以死报国恩,至少不该是范天顺。   “厚葬他。”   高长寿也是叹惜了一声,不敢再那么倨傲。   他相信若是蒙元来犯,襄阳城中这些将士一定会有人奋不顾身、拼死抵抗。   他率王师南征,又不是蒙元敌寇,不好轻易就在心里认为哪个归顺者是为国家大义,哪个又是因贪生怕死。   “大帅,吕文颐到了。”   高长寿转头看了一眼还没被搬出去的范天顺的尸体,没来得及开口,已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大哭声。   “罪人吕文颐,拜见大帅……罪人诚心归顺,请大帅饶命……”   只见一个穿着丝制中衣的年轻男子已挤过降臣的队伍,跪倒,双手覆额抵在地上,只有屁股举得老高,显得非常虔诚。   “起来吧。”高长寿道:“你等归附之后如何授官,还需待朝廷考校。但我提醒你等一句,若还有尸位素餐,甚至于欺凌百姓者,休怪王法无情。”   “不敢,罪人一定不敢。”吕师颐起身后连忙赔笑,显出卑躬屈膝之态。   此时又有士卒匆匆赶来,将一封信交在高长寿手里。   “大帅,发现一个船夫想偷偷撑船离开襄阳,我们在他身上搜出了这封信。”   高长寿接过那封信,只见是写往九江的,封上写着“次兄文夔亲启”,字不好,也不算太难看。   再看信上内容,却是痛陈李瑕之苛刻、欲抄没吕氏之财产,追究吕氏子弟过往之劣迹,提醒吕文夔不论是投降还是反抗,先得想办法把家财藏匿起来。   末了,还提到了浔阳桥附近一户人家,让吕文夔将其处置清楚,莫让对方“捅出娄子”。   一封信看罢,高长寿先是看了吕文焕一眼,只见吕文焕面无表情,像是并不清楚这信上的内容。   再看吕师颐,已抖得和筛子一样。   高长寿上前,伸手按住吕师颐的背,将他推到吕文焕面前。   “写这封信,便没想过有可能会被我截得?”   吕师颐吓得尿了裤子,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他从小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要什么都是轻易得到,哪有想过这些。   高长寿又问道:“能犯这种疏漏,是有人陷害你?”   吕师颐一愣,倒没想到还能这样解释,连忙道:“我是冤枉的……”   吕文焕一听,暗自摇头,心道吕师颐慌不择言,一遇事就这般胡乱攀咬,怕是保不了了。   高长寿拍了拍吕师颐的背,道:“我理解你,家中富贵、日子过得好,自然是舍不得丢了。但这世道得变一变了,不然我南征为何?”   “我……”   吕文颐乱了阵脚,连如何狡辩也不知道,只会哇哇大哭,道:“大帅,我冤枉啊!”   “押下去查!”   “大帅,饶命,饶了我这遭吧。”吕师颐重新跪倒在地,哭喊道:“叔父,救我,救我……”   此时牛富正与王福搬着范天顺的尸体出来,恰碰到两个士卒在拖着吕师颐出去。   牛富低头看了眼范天顺那张至死犹坚毅的脸,再看吕师颐那涕泪横流的窝囊样子,只觉对比未免太过强烈。   他忽然明白过来,对与错,不在于降或不降,而在于心中是否有“义”。   范天顺心中所为的大义是忠诚、名节,于是殉了赵宋社稷。   而心中无大义者,朝廷自会有办法一一甄别,吕师颐便是今日未露马脚,早晚也逃不过。   最后能走到一起的,往往都是志同道合之人。   天下已分裂了太久,当有人振臂高呼,让志在收复河山者看到了希望,那自然是江河入海,汇聚到一处。   ……   砚山上的一抔黄土盖住了范天顺的尸体。   汉江边的一根长杆挂起了吕师颐的头颅。   襄樊的宋军则要重新被整编,很大一部分会被遣散,解甲归田,唯有青壮被编为水师。   因为吕文焕为了守襄樊,征用了太多的民夫。接下来的南征,高长寿却没有供应太多兵力的钱粮、船只。   数十年的战乱下来,天下更需要的是休养生息。   三月初三,吕文焕携子弟部将踏上了北上面君的路途时,汉江上已不见烽火、战事。   踏上汉江北岸,抬眼望去,远处的田地里到处都是耕耘正忙的农夫。   “开船哟!”   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了歌声。   吕文焕转头看去,只见汉江上渔舟点点。   “开船哟!”   “汉水白离离,月落山黑时。堤头石不平,走马谁家儿。”   “侬住襄门西,而在汉水北。浮桥不着缆,郎讵得侬识……”   这是久违的渔歌。吕文焕镇守襄阳多年,一共也未听到过几次。   今日听了,他便觉得不论世人怎么看他做的选择,至少他问心无愧了。 #第一千三百一十四章 忠臣之心   郑州。   御驾前往开封的路上在郑州停了一夜。   驻跸处,李瑕伸手推开屋门,却见阎容起身过来,冲他哼了一声,又将木门关上。   好在门并未栓上,再推一次也就进来了。   阎容见他进来,背过身,道:“你出去。”   “都已经哄好了,你还能重新再生气一次?”   “明日便要到开封,臣妾想到见了赵衿的场面便觉尴尬,都怪你。”   李瑕不答,伸手去抱阎容,被她推了几把。   她并未真的用力,由他搂着腰身,嗔骂不停。   “臭男人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明知她身子骨弱,非要折腾她……”   “这与她身子骨弱不弱有何相干?”   “你还有理了不成?”   阎容伸手便在李瑕腰上轻轻捏了一下。后宫诸人中,她在这方面胆子最大,但也没真捏痛他。   “你龙精虎猛的,她有心疾,岂受得了?”   “嗯?”   李瑕回过头看去,只见阎容脸上分明还带着嗔怪之色,眼中却已流露出了好奇之意。   她虽然敢朝他发火,却始终拿捏着分寸,更多的还是借机撒娇。   当然,若李瑕不是皇帝,阎容未必能这般轻易就容忍了他纳赵衿之事。   这本就是强权的世道。   两人又低语了几句,李瑕已将阎容搂到了榻上。   “走开,不想理你……陛下若真想哄我,且说去了开封,是否还想去临安?”   李瑕不由笑了一下,道:“自古伐江南,隋灭南陈、宋灭南唐,都没有君王亲自出征的。”   “那灭宋之后,陛下若巡游江南,一定要带上臣妾……”   “好。”   “可是说好了,到时开封献俘,臣妾也想在场看看那宋太后、宋皇后的表情。”   “岂还在意这些?”   “臣妾就这么一点格局,就是想在她们面前炫耀嘛。”   “好,不生气了?”   “嗯。”   阎容抿嘴应了,表情十分满意,偏还伸手去推李瑕。   “陛下既有本事折腾赵衿,别再来折腾臣妾。”   “真的?”   “哼。”   那推在李瑕身前的一双柔荑又环到了他身后……   ……   次日,御驾抵达开封。   韩祈安随行到了行宫前便转回韩家在开封的住处,只见韩承绪正坐在院中的一张摇椅上。   “父亲。”   “陛下安顿好了。”   “是。这次陛下带了皇后、后妃,以及朝中百官驻跸开封,应该会待得久些。对了,巧儿也来了。”   “陛下是对南征不放心啊,恐出了变故。”   韩祈安道:“想必不会有变故。”   “这般说吧。”韩承绪缓缓道,“陛下是担心南征时,中原出了变故,因此亲自坐镇。”   “是。”   这道理其实韩祈安也知道,不必韩承绪提醒。   “你莫嫌为父啰嗦,人老了便是这般。”韩承绪又道,“我已向陛下递了辞呈,只等灭了宋,便回到归德府去。在外漂泊了一辈子,也该落叶归根了。”   “父亲不老,还能为陛下相国十年。”   “大唐不缺宰相之才。”韩承绪摆了摆手,“说到陛下这次携后妃到开封,我便在想,陛下纳了宁妃、康妃,终究是夺人妻女。”   “父亲此言不妥……”   “你听为父说,以往陛下是从无到有、搏出基业,做事可以没有顾虑。但往后不同了,许多事不宜做绝,既纳了赵氏之妻女,取赵氏之社稷,那也该给赵氏留份体面。封个有名无实的王号,保留其历代皇陵规格,惠而不费,又得收江南之心,岂不美矣?陛下素来不在意这些事,我们为臣子的要替他办好。”   “父亲说的事,孩儿明白了。”   “远的不提,便说淮左李庭芝……”   韩承绪说到一半,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想了会才想起来。   “如今长江以北基本已拿下了,唯有淮左这一支孤军还在负隅顽抗。李庭芝有孤忠,杀之可惜,招之不降,奈何?放下些身段罢了。”   韩祈安应道:“陛下亦是欣赏李庭芝,已派人传陆秀夫之信于他。”   “不够。”韩承绪道:“今日若你与李庭芝易位而处,忠宋理宗如忠于陛下,降否?”   “不降。”   “你可知他求什么?”   “不是荣华富贵,而是建功立业。”   “中原已经收复,不须他收复中原,他还求什么建功立业?”   韩祈安沉默下来。   韩承绪便埋怨道:“为父方才全都说了,你嫌啰嗦,又不听为父讲……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中原该打的大战都打了,还未尘埃落定的是祭祀之事。”   “孩儿明白了。”韩祈安道:“招降李庭芝,答应他,陛下会善待赵宋宗氏,保留其陵寝规格……”   ……   韩祈安与李瑕禀奏此事时,李瑕却没太听懂,他理解不了这时候人对于祭祀的看重。   “区别在何处?”   “陛下取国号为唐,有复兴大唐之意,承的是唐之正统。待灭宋之后,可否定赵宋之皇帝之名,定其为割据藩镇,甚至乱贼。如此一来,赵氏三百年功过难定……”   李瑕问道:“那华夏这三百年来又算什么?”   “无正统王朝之乱世。”   “朕不会这么做。”   与好恶无关,如果否定宋国三百余年的正统,那就是否定如今还活在江南的臣民一生的信念,对一统江山是极大的阻碍。   “臣清楚陛下不会这么做。”韩祈安道:“但,如李庭芝等人不清楚。他们必然担心陛下苛待赵氏,则宋代三百一十年无人编史,宋之国史不存、宋人文章失传;皇陵无人保护,一旦遭盗历代帝王曝尸荒野,子孙无法祭祀。这些宋臣归顺,才能为宋朝求一个编史护陵的资格。”   李瑕有些迟疑。   他终究还是不太理解这个君臣观念更重的时代,于是问道:“李庭芝……担心这个?”   “朝代更迭,兴、亡不可怕,可怕者如靖康之变,国家颜面不存,如蒙古灭西夏,西夏文字不存。”   ……   三月十八,六合县。   李庭芝终于是答应见了北面的使节。   这次来的却是邓剡。   邓剡原是宋咸宁三年的进士,后因落罪而判到了川蜀。如今则是李瑕新任命的淮西安抚制置司参议官。   由他而不是王荛来劝李庭芝,因为王荛性格显然不受李庭芝喜欢。   邓剡则严肃诚恳得多。   “长江以北,只剩下李公还在顽抗了。”   “我常与人言,此战不求胜,但求尽力。”   “李公已经尽力了。”   李庭芝道:“我的命还在。”   “陛下却还想留李公的命,为生黎社稷谋福。”   “中原已收复,如我这般武将又还能为生黎谋何福祉?不如为大宋尽忠。”   “为大宋尽忠的方式有很多,未必要战死。”   邓剡准备用来说服李庭芝的理由有很多。   只是话还没开始说,却见有士卒匆匆赶到,有些慌乱地向李庭芝禀报道:“大帅,不好了!”   李庭芝皱了眉,正要止住那士卒,但那些坏消息已经当着邓剡的面,全都被倒了出来,像是那士卒故意的一般。   “朝廷已经弃守扬州了,且称大帅已经叛国,拘了帅府家眷……”   “何意?!”   “具体也不清楚,我们奉命往扬州求援,好不容易抵达,却见扬州城中没有守军,帅府也空了,只知是朝廷已降罪于大帅……”   不仅是李庭芝,连邓剡也愣住了。   大唐这边为了招降李庭芝,其实是做了方方面面的准备,从法理到人情,连来劝降的人选都经过慎重考虑。   倒没想到,诸多准备还未开口,李庭芝已经“叛宋”了。   沉默了好一会之后,邓剡苦笑了一声,莞尔道:“李帅原来已经归顺了,看来我是白走一趟了。”   李庭芝脸色一沉,邓剡马上便感到威压之势,不敢再开玩笑。   反而那报信的宋军士卒不时向这边偷瞧一眼,显然是盼着李庭芝能降……   而李庭芝也再次想到了陆秀夫信里那首词。   他能从其中感受到李瑕的雄才大略。   为臣为将,他不怕遇到雄才大略的敌人,可是将临安天子与其两相比较,对比未免也太惨烈了些……   ……   开封。   李瑕近来总是神采奕奕。   他素来行事严苛,这次却答应灭宋之后会善待赵氏,哪怕本就是惠而不费之事,还是让不少从宋国投顺过来的臣子感恩戴德。   包括赵衿也对他分外感激,因此她与阎容相处时也是好言哄着,没再让李瑕为难。   到了三月二十二日,李瑕正在前殿对着地图思虑,只见姜饭快步赶到。   “陛下,好消息,李庭芝同意归顺了!合六、扬州已降……”   此事不出所料,但李瑕还是十分欣喜。   他知道自己不仅得到了李庭芝的归顺,还懂了赵宋的忠臣之心。   这不过是个开始,往后必会有越来越多人归顺。   时势至此,已有种“时来天地同协力”的感觉。   李瑕伸手替换了地图上的两枚兵旗,便可看到地图上的长江以北已无宋军的兵旗。   江北全部被收入囊中了。   赵氏既无守淮之能,显然更不能守住长江。   离宋灭无非也就是一战两战的事情。   如阎容所言,朝中许多人更关心的已是献俘之事…… #第一千三百一十五章 融入   “开船喽!”   船夫将长篙一撑,船只破开河水,向江北划去。   站在船头的汉子抬手一指,道:“我家乡就在淮河以北的凤台,在金国时属于北寿州。端平入洛时,我爹以为能回到家乡,所以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所以你叫陆凤台?”   “是,一河之隔的家乡,祖孙五代人没能回去。”   “那你如今可以回去了。”   李庭芝礼貌性地应了一句,结束了这场对话。   他不太想与陆凤台聊天,这些人话里话外总是提起家国分裂的不好,强调赵氏的无能,他怕聊得多了,对故国的怀念会越来越淡。   俯身穿过船舱,站到了船尾,举目望向南岸。   八公山越来越远,然后船只晃动了一下,抵达了江北岸边。   李庭芝算是彻底离开了大宋南渡之后的疆域。   他若不认同李唐,这便算是离开故国了,反之,此时则算是踏入了家国腹地。   一辈子志在恢复中原,今日以这种方式北上。   过了淮河,渐渐便能感受到树木低矮了些,排得也没那么密了,再加上地势平坦,衬得天高云阔。   南与北还是不同的。   偶尔能看到有成群结队的人在路边走着,随行的官吏说那是朝廷从两淮迁到北边安顿的流民,天子希望以此改变江南贫者无立锥之地、北方人口稀少且文教崩坏的局面。   李庭芝听了暗自摇头,心道此事没有说起来那般容易,要达成须有强硬手腕,否则容易如公田法一般善政变成害民的恶政。   他却不开口。   虽说他选择了投降,却并不愿意在新朝效力。   他与邓剡说好的是放弃抵抗、交出兵权之后,容他当一个山野闲人。   邓剡只说让他先往开封觐见过陛下再谈。   李庭芝没奈何,一路北上,终于在三月二十八日抵达了开封,即大宋……前朝故都汴京。   还未看到城墙,官道边已出现了让李庭芝十分在意的东西——马匹。   看一个国家强盛与否,首先就是马匹。   临安庙堂诸公尸位素餐,尽日就会说大宋富庶,说蒙元是胡虏、李瑕是叛逆。说到头来没有马匹,战略上就永远只能挨打。   离开封城越近,出现的马匹、骆驼越来越多。   牵它们的不尽是汉人,大部分都是蒙古人、色目人。   这才是让李庭芝吃惊的,可见李瑕继承了蒙元的商道与贸易。   大宋也重视贸易,但更多的是海贸,且不敢放这么多的胡人到都城来,大宋对降人都恐“纳之则有后患”。   于是,官道上这场景首先让李庭芝感受到的是不安。   他既担心李瑕久居北方已被胡化了,还担心放如此多的异族入境实在是危险。   陆凤台也是初次来开封,转头四顾喃喃道:“怪不得王荛说有朝一日必要恢复到万邦来朝的盛唐气度……”   李庭芝听后愣了一下,忽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想法确实是带了一股子偏安一隅的小气。   他到庐州时曾听王荛骂“宋主失魄”,如今才渐觉“失魄”二字的精准。   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因官道上商旅多、军需调动的人马多,他们在南薰门排了一会队才得以入城,但入了城便发现开封城远不如扬州繁华。   最大的区别就在建筑的样式,沿街的房屋都很简洁,青一色的瓦顶、灰白的墙,缺少雕栏画栋。   陆凤台让人先往官衙投书,带着李庭芝往驿馆住下。   才歇了不多时,便有人来传召。   李庭芝没想到才进开封便能见李瑕,换作在临安他尚且要等上三五日,何况如今还是降人。   进了行宫,他马上意识到李瑕没有定都开封的打算。   因为这所谓的行宫无非是把牌匾一换,而就在进门后的阙楼边,那块“河南经略府”的牌子还搁在那。   再回想那首《沁园春》,李庭芝便能确定开封城容不下李瑕的野心……   过了阙楼,迎面便有人迎了过来。   “李相公,可还记得咱?”   李庭芝定眼一看,想了一会儿才道:“关大官?”   关德便满意地笑起来,道:“陛下很重视李相公,前日还在说,李相公从两淮过来差不多这两日也该到了,让咱不可怠慢。”   “谢天子重恩。”   李庭芝只当这是场面话,客气地应了。   “不巧,前面几位相公议事稍晚了些。请李相公到前面稍稍等候。”关德笑吟吟道,“襄阳吕相公也在……”   再往前,果然见到襄阳来的诸人。   站在最前面的是吕文焕,衣着不似前几年见面时那般华贵,头发还是梳得一丝不苟,气度未减。   吕文焕转过头来,眼神中透出一股讶异之色,似乎是没想到能在此见到李庭芝。   李庭芝拱了拱手,没说话,总不能说“你也降了”。   众人站着等了一会儿,得到李瑕召见,便依次列队,准备进入大殿。   吕文焕请陆凤台在前,陆凤台对这些规矩并不了解,推拒了两句见推拒不过,便干脆站在前面。   吕文焕又看向李庭芝。   李庭芝遂抬手请他在前,待吕师圣这等人都站好了,才在队伍中段站定,依次进了大殿。   二十多个降臣一进去,大殿上便差不多站满了。   “臣等拜见陛下……”   李庭芝本不想跪,但毕竟是降臣初次觐见,旁人都跪了,他亦不得免。   “诸卿平身。”   李瑕的声音很年轻。   起身之际,李庭芝偷瞥了一眼,只见李瑕穿一身赭红的圆领襕袍,确实是英姿勃勃……接着,他忽然发现李瑕锐利的眼神正在看向这边,甚至与他对视到了,他连忙低下头。   “卿等顺天命、止兵戈,使天下早日一统、万民早日安定,皆有功于国……”   李瑕开口勉励着众降臣,声音波澜不惊,未带情绪。   其后便是让内侍宣旨,封赏官爵。   李庭芝不愿为官,今日却也只能先领了官职,等往后再递辞呈。   他再次微抬起头,却发现大殿侧边摆着一张大地图,几乎将整面墙都占满了。   论尺寸与精细程度,这张地图都是他平生第一次见的,北至长城、南濒南海,山川河流俱有标注,州县无一遗落。   只看这个地图,他便知这场仗大宋输得不冤。   这地图上虽有一些兵棋摆在长江附近,但被标注更多的地方反而是黄河。   “难道黄河还有战事?”这是李庭芝脑中浮起的第一个念头。   再仔细一瞧,他不由更加疑惑起来,心中暗想道:“怪哉。”   这日觐见,李庭芝连自己被赦封了什么官职都没听清,脑子里想得更多的还是那张地图上蜿蜒的黄河……   ……   “李相公,李相公?”   次日,睡得迷迷糊糊时,李庭芝听到了一个颇为尖细的声音在唤自己。   睁开眼,看到关德那张脸,他方才意识到自己睡得太沉了,连有人进来都不知道。   “关大官,何事?”   “陛下召见你。”   李庭芝颇为惊讶,他本是来当客居开封的降将,不想却受到了宠臣的待遇。   这次进入行宫则没有再等,直接由关德引进了殿中。   殿中,有几个臣子正坐着与李瑕说话。   “未必便拿不出……”   “陛下,李相公到了。”   李庭芝正要行礼,李瑕已道:“不必多礼。”   于是李庭芝直起身来。   李瑕开门见山道:“昨日朕观李卿对地图感兴趣,是在意长江、还是黄河?”   李庭芝一愣,行礼应道:“臣斗胆,敢问陛下是否想要修黄河?”   “国乱以来,黄河屡遭挖掘,金人掘、宋人掘、蒙人掘,泛滥成灾,肆虐生灵数十年,如今朕亲来开封,除了灭宋之外,正是要督促此事。郭守敬在河北还有一年半的任期,正好先筹措修河款项……”   李庭芝不知郭守敬是谁,昨日在地图上却看到了十分详尽的修河方案。   他驻地在扬州,早年常与山东李璮作战,活动最多的就是黄淮下游、饱经水患侵袭的地域。   因此,他虽没来过开封,却对黄河十分在意。   再次回头看了眼殿侧的地图,李庭芝问道:“可否容罪臣细观?”   “李卿看便是了。”   李庭芝遂走到了地图前,只见上面沿着黄河贴着许多小纸片,标注了各河段泥沙淤积、河水泛滥的情况,细述分水南下、引道淮河、回归故道等治河办法的好处与坏处,甚至连淮东河段关于漕运的影响也提到了……   整个方案还是比较保守,以治沙为主,相对而言节省人力物力。   当然,如今这天下都还未一统,就算等灭了宋,确实也拿不出太多的人力物力来。   “北地竟也有擅水利者。”   “郭守敬乃是水利大家。”李瑕竟也走了过来,站在李庭芝身后。   李庭芝心里并不认同,认为郭守敬也就是在北方还算有才华罢了。   “陛下,罪臣斗胆问一句,国朝初立,为何如今便急着治河?”   “黄河越早修,政治因素的影响越小。”   李瑕竟是十分直率,抬手指了指地图上的黄河故道,又指了指淮河。   “早晚必然要修,越晚修,利益冲突越大。”   “是。”   李庭芝当然明白,是把黄河迁回故道还是修在淮河河道,牵扯到的南、北利益太大,只要等朝中形成派别,不可能没有纷争。   等灭了宋,则正是李瑕威望、掌控力最高的时候,甚至于江南还会有需要的俘虏,抄没许多的财物。   所以李瑕平定天下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修黄河。   而唐军还未过长江,他竟已在规划。   大宋也许正在召集数十万大军勤王,在李瑕眼里像是没看到一样,更关心灭宋之后的事了。   至于李庭芝,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大宋早点灭亡,还是不希望……   “朕听闻,李卿在扬州也修过水利?”李瑕又开口问道。   “回禀陛下,是,臣刚到任扬州时,扬州正遇水灾。”   “哦?”   殿上几个重臣都来了兴趣,纷纷围过来。   李庭芝抬手一指,正指到地图上郭守敬写着“夺淮处”的纸条上。   “因黄河入淮,淮河暴涨,每年都会冲到运河,那是咸定……那是庚申年,水灾尤剧,不仅扬州民居受灾,更是影响到整个盐业……”   李庭芝本不愿倒戈到新朝效力,是昨日众降臣中最格格不入的一个,此时却像是成了最早融入的一个。 #第一千三百一十六章 召见   李瑕并非是因为自负才在现在就谋划灭宋以后修黄河之事。   他这么做反而是因为忧虑。   忧虑取代了忽必烈以后没能做到更好。   若记得没错,元朝灭亡一个导火索就是修黄河,“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李瑕决定在灭宋之后立即做这件事,如此他才心安。   他看得出来,在这件事上,李庭芝帮得上忙。   李庭芝在宋被视为名将,其人也确有用兵之能。   但从舆情司搜集来的情报看,李瑕认为宋廷不会用人。   宋廷一向是把武将当士卒用,把文官当武将用的。   李庭芝是书香门第出身,少小聪慧,每天能诵读数千字,乃是淳祐元年辛丑科进士出身,只是国家战乱,迫使其走上了行军打仗的道路。   总之,其施政治理之才,并不弱于用兵之能。   此时在殿上听李庭芝说扬州之事,群臣们都很认真。   “扬州地处淮河下游,当时我治水利,唯有浚疏运河,算是治标不治本……”   韩祈安问道:“修河款何来?”   “盐税。”李庭芝道:“扬州赖盐为利。我与盐户约定,放免盐税两百万贯。再开凿运河四十余里,至金沙、余应盐场,则亭民无车运之劳……”   渐渐地,又从水利说到了盐税。   李瑕麾下的臣子们,如韩祈安、李冶、严云云都是常年与钱财打交道,却也能从李庭芝的话语间感觉到扬州盐业之兴盛。   事实上,北面如今就是还没有一州能有如此富庶,也没有如此复杂的治理。   李冶与严云云对视了一眼,不得不承认南边官员虽然内斗多,但施政确实是有本事。   而李庭芝之所以谈兴渐高,除了因他在扬州对水患深有体会,也是因这是一桩利在千秋的大功业。   如大禹治水,后世子孙从来不忘为他建庙立祠,所谓“泽及万代风雨顺,德被十方国民安”。   男儿当世,读书作官,该做的当是这样造福万民的事业。   他抗蒙也好、为大宋尽忠也罢,因这是心中大义,修黄河则是更大的义。   哪怕说得自私些,若修了黄河,往后青史立传只会称颂他的功绩,至于叛宋投降则已不值得在意。   从治河说到盐业,又从盐业说到河运……李庭芝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就事论事”的氛围了。   这也并非什么了不起的气氛,简单来说,就是谈话时没什么争权夺势、勾心斗角。   到最后,李瑕说道:“李卿回淮东之后,还须勘测好下游水段。”   李庭芝愣了一下。   等他回过神,才意识到昨日竟是连自己被封了什么官职都没注意到。   昨日倒是听到了吕文焕被赦封为怀化大将军,被留在朝中,没能返回地方。   李庭芝本以为自己也一样,因为他已交出了兵权……他相信自己不会被李瑕信任。   “朕依旧任你为两淮宣慰使。”李瑕见了他的茫然表情,遂提醒了一句,道:“希望你不负朕望。”   “臣……”   李庭芝一时语塞。   他很清楚,李瑕这一句“不负朕望”不仅希望他安抚两淮,勘测黄河,还希望他能监督扬州盐税。   如此种种,他其实还没有想过要为李瑕去做。   这次北上,他原本是希望能远远拜见一下瑞国公主,宽慰自己大宋宗室还有血脉与新朝联姻,之后,他打算隐居山林,再不出仕。   “李相公?”   好一会,见李庭芝没答应,有人出声提醒。   李瑕笑了一下,道:“不论朝代,不论皇帝姓什么,李卿只管为民做实事,如何?”   “臣……”李庭芝连忙行礼,“臣领旨。”   ……   一直到出了行宫,李庭芝都觉恍若经历了一场梦。   等抬头看向天空,他然想到陆秀夫那封信,此时此刻他已能感受到那流露在字里行间那份骄傲。   “李相公。”   李庭芝回过头,只见街巷边站着个不起眼的男子,打扮也普通。   对方抬起一支胳膊,袖子滑落,露出了一只假手。   李庭芝于是伸手入怀,摸出一贯钱放在对方的假手上。   对方愣了一下。   “李相公不认得我?”   “我是第一次见阁下。”   “也未听说过我?”   李庭芝捻着长须,再次打量了对方一眼,摇了摇头。   “舆情司司使,姜饭。”   李庭芝拱了拱手,心中叹息,被舆情司盯了这么多年,自己却连对方这么显眼的特征都不知道。   姜饭也不知道该得意还是尴尬,抬手请李庭芝上了一座酒楼。   “有一消息与李相公言,请。”   “请。”   “这是矾楼旧址,有精明的商人在此重建了矾楼,听说炒菜味道不错……”   李庭芝不信。   他虽不是爱享受之人,但昨日、今日吃的菜,味道都比在扬州的差远了。   以他的涵养,也不多问,由着姜饭引上一个厢房,在临窗的位置坐下。   “是好消息。”姜饭道:“李相公的家眷如今已回到了杨州……”   “真的?!”   姜饭点了点头,道:“恐李相公不信,我不妨说得再详细些。此事虽已不是机密,但李相公暂时莫传出去。”   “姜司使放心,李某不是多嘴之人。”   “好。镇江府洪起畏派人将人保护过江了。”   “洪起畏真降了?”   姜饭笑而不语。   李庭芝不再追问这些,能确定家小还平安也就够了。   “姜司使,今日这顿饭,李某来请。”   “我领你上来,本就是这意思……”   ……   驿馆。   吕文焕只吃了两口便放下筷子。   见此情形,吕师圣忙道:“父亲若吃不惯北方菜,孩儿让人到厨房去做……”   “这都是小事。”吕文焕沉吟道:“陛下今日未召见我。”   “那又如何?”   “你堂兄如今守着江州,陛下若有招降之意,岂能不问?”   吕师圣见他父亲不吃了,也放下筷子,沉吟道:“陛下似乎不那么关心江南的战事?”   吕文焕问道:“你如何看出来的?”   “昨日觐见时,殿中原本在与陛下对奏的都是文官。”   “看来,陛下是对这一战很有信心啊。”   吕文焕叹息一声,又道:“我已传信给师夔,劝他早日归降,勿要螳臂当车,恐他不听啊。”   吕师圣摇头道:“吕家已为官宦人家,逢如此大变局,何苦为了钱财而丧了满门前程?”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说到这里,吕文焕脸上更添忧色。   他如今官封怀化大将军,但这只是武散官,另外还有个实职是“兼知中书省军机重事”,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反正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小官,但有些像是丞相之一。   又过了数日,听说李庭芝已离开开封回淮东任职,吕文焕不由妒忌起来,不满于李瑕不信他,却更信李庭芝那种顽囚。   正是在这日,他终于得到召传,让他到行宫觐见。   ……   这次觐见不在大殿,而在偏殿。   吕文焕到时,首先看到的是摆在殿中间的两个大沙盘。   而等候的臣子中除了韩承绪、史俊两个文官,别的都是武将。   吕文焕官位不算太低,穿的也是紫色官袍,只是入殿之后却十分低调,默默站在一旁,向那沙盘看去。   其中一沙盘长而窄,显示的是长江的地形;另一个则只有一段江流,上面已摆满了船只,暂时还不好认出来这是哪一段。   只看了这一眼,吕文焕便意识到李瑕虽不算很信任他,却也没有不信任他,至少还是让他参与到了国家大事的对奏之中。   显然,接下来要商议的便是灭宋之战双方兵力最多的一场战事了。   未必是最后一战,但已是宋军最后一次有力的反抗了。   “陛下到。”   “臣等见过陛下。”   “不必多礼,想必诸卿已经猜到了今日要议的是何事。据可靠消息,宋军已集兵于这一带准备与我军交战。”   吕文焕目光看去,认出李瑕指出的是从芜湖到建康府的一段长江江面,不是九江。   他却还不知道吕师夔到底是降了还是败了…… #第一千三百一十七章 沙盘推演   偏殿里有一股微甘的气味。   仔细嗅一嗅便会发现它是从沙盘上传出来的,这沙盘的制作用了大量的颜料,尤其是蓝色的石青。   “诸公先看这张地图。”   姜饭抬起一只手将众人引到了幅域更大的一个沙盘前,介绍起来。   “根据舆情司打探回来的消息,如今贾似道驻军于这里……太平府芜湖县。”   吕文焕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李瑕的情报机构运作,心中对情报准确与否带着怀疑。   凝目看去,至少沙盘上的地形是非常准确的,如果不是极为了解江南的人只怕制不出来,想来,该是如史俊、秦九韶、王应麟等降臣的功劳。   姜饭拿起一只木雕的楼船摆在了沙盘上,道:“长江在这里拐了个大弯,原本是由西向东,转为由南向北,此湾名为‘大龙湾’,宋军便布防于大龙湾。”   史俊上前指点着,道:“大龙湾南岸有漳河、青弋江,水网密布,方便其辎重运送。尤其是这里,就在漳河汇入长江的入江口处有一片大湖,被开辟为港,名为鲁港。宋军船只停泊于此,可展开兵力、占据优势地利。”   他一边说,姜饭已经摆好了插着宋军旗帜的战船,将那一段蓝色的长江堵得密密麻麻。   吕文焕想问但还没开口,已有别的武将问道:“消息准确吗?”   姜饭道:“从情报来源而言,准确。”   “宋军是不打算增援鄂州以及沿途重镇?”   “那便不知了。”姜饭应道。   吕文焕不由心想舆情司也不是无所不能,当是有几个情报来源,再以这些情报推测局势。   如果贾似道真的不支援九江,那吕师夔怎么办……   正想到这里,忽听得有人小声提醒了一句。   “吕相公?”   吕文焕回过神,便发现姜饭正看着他。   “从江陵往下游,宋军各州县的情形便由吕相公介绍,如何?”   “敢不从命。”   吕文焕很客气,往前走了两步,捻着长须,一时感慨万千,不知从何说起。   殿中众臣也不催,李瑕更是在御案边坐下,翻看着几封信件。   终于,吕文焕转向李瑕,行礼道:“陛下,长江这一段,沿岸多是吕氏子弟与旧部,臣归顺之时,已传信于各州县,想必诸州县已望风而降?”   “没有。”   李瑕放下了手中的信纸,站起身来,道:“吕卿是想说,朕若优待吕氏些,这些人一定会归降?现在他们不降,是朕的错。”   “臣不敢!臣绝无此意!”   吕文焕没想到李瑕这么直接,吓了一跳,连忙请罪。   “没关系,朕不怕被冒犯。吕卿不必战战兢兢,但也不必拐弯抹角,我们敞开了来说。吕师夔舍不得舍了那‘宝货充栋宇’的富贵,没听你的,王师得强攻九江,你可愿出谋划策?”   “臣……”   也许换作是吕文德在这里反而会习惯李瑕的说话方式。吕文焕则是当宋臣当得久了,还没反应过来。   但眼前这情形,容不得他拒绝。   “臣遵旨。”   吕文焕终于明白自己这“兼知中书省军机重事”是什么意思,就是一般的国事没资格管,而李瑕说哪件事是军机重事,他就得给李瑕参详。   “沿江诸州县,汉阳王仪、鄂州张晏然、黄州程鹏飞、蕲州管景模等人皆不为虑,诸州收到臣的招降信而尚未归顺,无非心怀侥幸,暂时观望而已……”   “什么意思?”   “他们当中,或有三五人因忠义名节而不降,大部分则是想等等看,陛下是否能优待他们,保留其家产、官爵。王师一至,臣以为,他们必不敢死战。”   吕文焕已经没有办法在李瑕面前使小聪明了,干脆实话实说。   他不再抱有为吕氏子弟与部将们争取利益的想法,反而是把他们卖了,争取李瑕的信任。   这么做,心里当然不开心,但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他甚至走到沙盘前,把江陵到九江一路上插的宋军的小旗帜全拔了,再拿起唐军的战船往长江上摆。   “按臣的推演,诸州县望风而降,王师兵力当不减反增。”   不得不说,做这种推演太过顺畅,让人有些舒适,尤其是相比之前总打难战、险战。   “故而王师抵达九江之前,虽可能遇个别顽抗者,当无硬仗。至于九江……”   片刻的停顿。   吕文焕犹豫之后,决定把吕师夔也卖了。   “当年陛下曾攻破鄂州,吕家便知京湖不再安稳。家兄过世之后,宋廷任吕师夔提举江州兴国军沿江制置使,他便将家财尽数迁往九江……”   说到这里,有件吕文焕不敢提的事,李瑕却直言不讳。   “朕曾去过西塞山吕宅,抄没了吕家财物,不愧是富可敌国。如今九江竟还有能让吕师夔舍不得抛弃的家财?”   “禀陛下,舍不舍得暂时还难以断言。”吕文焕向李瑕拱手,道:“吕师夔之前不降,想必还有寄望于贾似道之意,如今贾似道驻于下游而不援九江,臣亦不知他将如何决择。他若不降,无非战或逃而已。逃则往东与贾似道汇合,或携家财南下,皆有可能。至于战……”   姜饭道:“他敢一战?”   吕文焕面向李瑕,语气很真诚,道:“臣斗胆,九江北倚长江;南倚庐山;东有鄱阳湖;西有赛湖、八里湖。若无雄壮水师,只怕难以攻克……当然,王师浩浩东来,早晚必能破城,但具体要几时,臣不敢断言。”   这又是高长寿围襄阳城时的情形,吕师夔未必会顽抗到底,但很可能会借助九江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来守一段时间,以与唐军谈条件。   史俊便道:“吕公与我推演如何?”   “史公请。”   众人皆来了兴趣,纷纷让开几步,围着史俊、吕文焕。   史俊先摆了兵棋,侃侃而谈道:“王师至,先下鄱阳湖,载步卒登庐山。”   吕文焕则是以吕师夔的角度来执兵棋。   在襄阳,他被高长寿攻破了城池,今日则是一个他找回颜面的机会。   哪怕在真正的战场上吕师夔败了,没关系。但沙盘推演,他吕文焕必须胜。   他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捏起一枚兵棋摆起来,且挤开了史俊方才摆上的那枚。   “吕师夔自幼长于军中,兵法娴熟,不会忽略守鄱阳湖,当以武定军都统制王达驻水师于此。”   恐不能让诸臣信服,吕文焕还详细说了武定军以及王达的详细情报,其后才继续排兵布阵。   “同时,以都统制高邦宪屯兵庐山诸山峰,占据高处,以石砲、火器助守湖泊与城池……”   说着,吕文焕盯着史俊的脸,缓缓伸手,拿掉史俊方才推过来的一艘战船。   史俊看了李瑕一眼,见李瑕并不反对,神色便凝重起来。   沙盘推演继续,随着两人的对话,沙盘上的小旗不断变换,不停有船只被拿下来。   不时会有臣子质疑吕文焕。   “吕师夔岂有这样的兵力?!”   “王师一路攻来,上游自然会有兵力撤到九江。”   这个可能,吕文焕之前就没有提到过。   也就是开始推演了、为了争面子了,他才会将这些原本被疏忽的细节努力再想出来。   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史俊在看着地图良久之后,摇了摇头,叹息道:“一年未能攻下九江城……我输了。”   殿中许多人都不服,纷纷转向李瑕。   “陛下,吕文焕该是取巧了。”   “战略上,吕卿没有错。”李瑕道。   他方才站在一旁看得很认真,认为吕文焕的整个战略确实是能做到的。   当然,吕师夔的统帅能力如何另说。   众臣们自然也能想到这点,立即便有人道:“臣不认为九江城能守住一年,毕竟守城的是吕师夔,而非吕相公。”   吕文焕连忙谦虚道:“不过是推演罢了,作不得数。”   “……”   众人又议论了一会,才注意到李瑕、韩祈安、姜饭等人已围在殿侧的桌案旁,看着文吏们整理方才沙盘推演的过程。   “还有一个人需让高长寿多留意,江州知州钱真孙,依方才所言,此人乃守江州城池时一个颇重要的人物……”   整个战略的讨论还需要整理。   但将要传递到长江战场的圣旨却已能初窥端倪,李瑕没有遥遥指挥战场,而是尽可能把更多的情报递过去。   吕文焕见此一幕,心知吕师夔必定守不住一年,至于多久就不得而知了。   关键是,他还不知道自己得了李瑕多少信任。   ……   就在这一日,唐军水师已在江陵重新整备完成,顺江而下。   短短三日之后,权知汉阳军王仪以城降。   其后,如吕文焕所言,诸州县望风而降。   四月初七,宋京湖、四川宣抚使权知鄂州事张晏然以城降;   初九,黄州都统制程鹏飞率军迎击高长寿,败逃。十一日,携知州陈奕以城降;   十三日,蕲州降……   宋军长江上游防线崩溃的速度比所有人预想中都要快。   出征不到半月,高长寿已抵九江城下。   这是上一次李瑕攻宋并未达到的地方,而唐军的船只与兵力已比离开江陵时多了一倍不止。 #第一千三百一十八章 天子赐食   四月中下旬。   吕文焕渐渐有些习惯了开封的生活。   他没有兄长吕文德的凶猛勇武,却也不像兄长那般贪婪恋权。因此抛开了家族负担之后反而感到轻松不少。   虽然也担心九江的战事,但他相信一件事,即吕家子弟不可能顽抗到最后,战事但凡不利,肯定是会降的。这样虽然很蠢,但至少能活命。   到时,这些失去了权势的吕家子弟终究还是得依附他。他得尽可能地得到李瑕的信任与重用才行。   所幸李瑕每隔一两日便会召他参议军机。   有时也会闲聊几句……   “朕听闻,吕卿在写回忆录?”   “回忆录?哦,禀陛下,臣是想向后世详述这数十年来吾辈汉人抗虏之艰险。阐明臣归顺圣天子之缘由,以彰陛下明德,庆神州开以复兴之路。”   “也好。”   李瑕虽觉大可不必,但吕文焕既在意这些,便随他去。   这日是单独召见,因此聊些有的没的也没关系。   “今日召吕卿来,朕是想与吕卿再推演一遍长江的战事。”   “臣荣幸备至。”   “全力以赴即可。”   “臣遵旨。”   “坐吧,你来当贾似道。”   吕文焕有些意外,不知李瑕为何又不管九江吕师夔了,但不敢问。   “臣以为,越是大战,这般推演越是不准,尤其是与贾似道……”   “涉及到太多朝堂上的考量?”   “是,也许贾似道此时在考虑的已是迁都,臣实在猜不透他是作何想。”   “无妨,权当是推演着玩。”   “那臣便斗胆了……”   这次的推演却远不如上次吕文焕与史俊推演得激烈。   一则,吕文焕确实是不了解贾似道与其麾下兵将;二则,对阵的是李瑕,他多少有些放不开;三则,九江的情形还不确定,他不敢问,便带了心事。   一个时辰后,当吕文焕想把夏贵的战船往前推却听李瑕说了一句“夏贵降了”,他便呆愣了一会。   “臣输……贾似道败了。”   “贾似道不会猜不到夏贵有投降之意,再来。”   “臣遵旨。”   又推演了一次,吕文焕依旧是败了。   李瑕道:“再来。”   吕文焕想了想,于是又多拿起几枚兵棋,道:“陛下若能攻到芜湖,想必是破九江了,不知吕师夔是否已东逃到贾似道军中?”   “没有。消息还不确切,再等等。先用饭吧。”   李瑕招过关德,吩咐将午饭端上来,末了还道:“给吕卿也备一份。”   吕文焕受宠若惊,连忙起身,郑重行礼拜谢了。   天子赐食于他终究是一件十分隆重之事。   没多久,有一队宫人到了殿外,关德赶出去提了两个食盒进来。   “陛下,皇后亲自送过来的,见有外臣在便又回去了……”   吕文焕听了,心里便明白皇后这般做无非是害怕有人下毒,算是最勤俭的防毒办法了。   他再次行了一礼,才从关德手里接过食盒。   打开来,无非是两个鸡蛋,三块夹了许多肉的馍,两样荤菜,两样素菜,量都还不少……却让他感到自己仿佛是天子心腹。   再一想,李瑕打压吕家、抄没吕家,严酷若斯,却只用这么点不值钱的吃食便想收拢人心,未免太过轻易了。   “口味粗糙,吕卿将就着些。”   “天子赐食,臣幸甚,虽粗茶淡饭,如食珍馐。”   “朕上次吃临安丰乐楼还是十多年前。哦,近来后宫中总是缠着朕说统一江南以后要再吃丰乐楼的菜……”   李瑕一边剥着鸡蛋,一边说着。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吕文焕立即便在想,该怎么把丰乐楼搬回开封来,取悦天子。   至于开封重建的那家矾楼的口味,确实还不太行。   “吕卿?”   “臣在。”   “朕不过是说些闲事,莫放在心上。”李瑕道,“别让朕连闲事也不能说。”   吕文焕心里一凛,连忙又打消了搬迁丰乐楼的念头,同时暗道自己这般想着讨好李瑕,在九泉之下再见兄长,也不知道会被如何大骂。   又嚼了两口馍,他发现食盒里全是些干巴巴的东西,连个汤羹也没有。目光瞥去,李瑕吃的动作虽慢,却已经吃完了。   “陛下,姜司使到了。”   “召。”   不一会儿,姜饭便匆匆赶来,禀道:“陛下,确切消息到了。”   今日殿上人少,李瑕更平易近人些,道:“坐下慢慢说,吃过了?”   “臣等消息时在矾楼吃的炒菜。”   吕文焕心想那也配叫炒菜?目光看去,只见姜饭已在沙盘上摆弄起来。   “高帅大军至九江,与宋武定军都统制王达鏖战于鄱阳湖,战至次日,击沉王达战船。张顺将军敬王达英雄,命人打捞,王达不肯卸甲,自溺于湖中……”   吕文焕愣了一下,惊讶于王达这么快就败了,与自己推演的不同。   再转念一想,正是自己将王达与武定军的情报告诉唐军。   其后,姜饭便没再怎么动沙盘。   “武定军才败不久,江州知州钱真孙献北门以降,吕师夔遂降,献出家财资助军资,并自请为先锋。至此,高帅拿下九江,前后不过两日。”   姜饭说罢,不经意般地看了吕文焕一眼。   吕文焕努力将嘴里的粗粮硬生生重咽了下去,已是宠辱不惊的神情。   “臣恭贺陛下。”   “此战吕卿居功不浅。”   “臣万不敢当……”   既然九江的战报确定了,两人用过午食,遂继续推演兵棋。   吕文焕有心在李瑕面前显才能,不愿再败,绞尽脑汁地站在贾似道的角度考虑着各种击败唐军的办法。   这一轮推演直到傍晚,他再次持着兵棋不知如何落下。   “臣……贾似道若就此回临安,携赵禥迁都。依陛下之粮草,可有答应议和之可能?”   推演到这里,吕文焕自觉已明白了李瑕召他参议之目的。   战场上的变数虽有千千万,然而兵势摆在那里,双方能够达成的预期目的就那么几个。   宋廷至此地步,贾似道犹率兵迎战,很可能不是求胜,而是以战促和。   毕竟宋廷新上位那些宰相只是和贾似道暂时和解。   “吕卿没有发现吗?”   李瑕却是这般问了一句。   吕文焕不由疑惑,问道:“臣该发现什么?”   李瑕不答。   今日推演了三场,他看得出来吕文焕已经尽力了。   那么,吕文焕既没意识到,贾似道也很可能还没有想到。   李瑕问道:“吕卿便不好奇,舆情司是如何知道宋军的兵力分布的?”   “这……是有人归顺了?是夏贵?”   吕文焕之所以这么问,因为能给出这样的机密的情报之人官位必然不低,至少得是夏贵这样的一方阃帅。   李瑕却摇了摇头。   “再猜。”   ……   芜湖县,宋军大营。   贾似道正抛下一封刚送来的情报,起身踱了几步,满脸不悦。   “说李庭芝叛投我是不信的,我虽厌他为人,却相信他的忠诚。”   廖莹中叹息道:“朝廷上那些庸人相逼,此事只怕难说。”   “赵淮呢?”   “赵淮是与李庭芝一道被俘的,但应该还没降,江北逃回的兵士们都说听到他大骂叛军。”廖莹中答道,“毕竟身世不同。”   “是啊。”贾似道松了口气,自语道:“赵葵虽说是三京败事者,也是大宋老臣了……”   同样是久沐皇恩,赵家与吕家还是不同,赵家是世代忠良,是大宋柱梁之一。   故而赵淮不能降,数代人的忠名,不能因他一人而废。 #第一千三百一十九章 定胜   “平章公对赵淮被俘之事如此在意,莫非是在担心赵溍?”   “不错,我屯兵上游、屏障临安,若身后建康府生变,如何使得?”   贾似道放下了手中的情报,起身走到了地图前,指点了几处。   “我为何在意,且看看我们这四面八方,有几个人能信得过?谁家不通敌?守上游的夏贵、吕师夔便不说了,江西制置使黄万石,沿江制置使赵溍,知镇江府洪起畏……”   廖莹中道:“夏富与吕文焕一降,夏贵、吕文夔只怕是靠不住的。相比而言,赵溍是最让人信得过的。”   “夏贵一直在暗中联络叛军,商讨投降条件,我近来还在劝他,若劝不动便要着手处置了。这种时候却遇到李庭芝投降,赵淮被俘。呵,应接不暇……真是应接不暇。”   “平章公太难了。”廖莹中无奈道:“大宋社稷只由平章公一力支撑。”   “社稷至此地步,已非凭一人之力可挽狂澜。回想当年蒙古入金,孟帅尚有赵葵、杜杲等人相助。”   贾似道话到这里,目露不甘,道:“如今呢?吕文德死、李庭芝降,连我一手提拔的陈宜中也背叛我。谁人与我同扶社稷。”   廖莹中不由讶异,暗道以平章公之自负,如今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平添了一股英雄迟暮的悲凉感。   身为幕僚,他却已想不出办法来为贾似道分忧。   “平章公,听说城西南有座三圣寺,十分灵验,是否去拜一拜,求佛祖保佑此仗得胜、社稷无恙?”   贾似道正要摇头,其后又觉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也许正是这一动念能逢凶化吉也未可知。   “就在这两日安排走一趟吧,多备些香火钱。”   ……   就在次日贾似道便动身往三圣寺烧香。   为表虔诚,他骑马到了三里地外便下马步行,亲身登上怪石嶙峋的山路。   听着道路两边的鸟鸣嘤嘤,心中焦虑渐渐消散了不少。   贾似道甚至还恢复了些许浪荡习气,与廖莹中笑言道:“便是败了又如何?我有外甥女在李瑕身侧,至不济也能保得一条性命,游览山川……昨日我问谁家不通李逆,却忘了我家才是与李逆勾结最紧的一个。”   “自古争天下,本就是几家亲戚相争。隋代北周,唐又代隋,无可厚非。”廖莹中道:“说来,李逆也得唤平章公一声舅舅。有此关系,平章公尚能捍守大宋,不必过于忧虑夏贵、赵溍等人。”   贾似道心情好了不少,振奋了精神,看着眼前的山路,自语道:“我必不会称了那些小人的意,待我抽出手来,回临安收拾他们……”   到了三圣寺,贾似道亲手敬了香,给佛祖磕了头,难得表现出些敬畏之色。   待给了一笔数目不菲的香火钱,他便更加心静下来。   此时已是正午,众人遂留在寺庙用斋饭。   虽是几道简单的素菜,菜色却十分不错,两盘清口的野菜,一盘春笋,一碗羹汤,米饭亦是香甜。   “咦。”   待那春笋上了,廖莹中却是惊奇了一声。   “平章公请看,这两个笋片是否像两个字。”   贾似道定眼一看,果然见那笋片的形状像字。   他偏了偏头,读了出来。   “定……胜……定胜。”   “竟真是定胜。”   贾似道凑近了些,夹起笋片看了看,见它被切开就是这样子,并非是刻意雕的,不由轻笑一声。   “此为天佑平章公、天佑大宋之兆啊。”   贾似道虽未全信,却也添了信心,道:“我平生擅赌,许是真有天眷也未可知。”   因添了这好兆头,吃过斋饭后他们便又给三圣寺多捐了笔香火钱,并留下用了杯茶。   待出了寺门,贾似道宽袖摇摆,施施然走了几步,回头一看,才注意到三圣寺的牌匾有些特异之处。   他遂重新走回来,驻足在那红底金字的牌匾下抬着头看。   “这是……”   廖莹中也是惊异,忙派人去找了庙内的老住持出来相询。   “施主眼力非凡,此匾确为圣文仁德显孝皇帝御笔所题。”   老住持稀落的长须已完全发白,说话间神情平淡,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样子。   正是这种心境,他竟连御笔所题的牌匾也未曾显摆过,只是有人问,他便答。   “百数十年前,吾寺三位得道高僧路过此间,恰遇电闪雷鸣,他们连忙避到一棵白果树下,忽一道炸雷将白果树劈倒,他们却安然无恙,唯见空中佛光大亮,观世音菩萨显露真容。此事传入皇帝耳中,皇帝遂欣然提笔赐书‘三圣古寺’……”   牌匾上那四个字用的是楷书,并非瘦金体,因此众人一开始都没有意识到。   但此时再看,那字型偏长、偏瘦,尾钩锐利、瘦挺爽直,书法功力非同凡响……真是宋徽宗的笔迹。   贾似道默然无言。   特地跑来求神拜佛,不想却撞见徽宗皇帝的御笔……心里莫名感到有些晦气。   ……   没过几日,战报送来,吕师夔降、唐军已过九江,继续顺江而下。   战事已逼到贾似道眼前,且越来越快。   “报!叛军已破池州,池州守将赵卯发自缢而死……”   随着这个消息,唐军已到了贾似道面前。   两军仅隔不到两百里,一旦高长寿下令出击,一日就能抵达宋军防线。   鲁港,传递命令的号角声此起彼伏,船只来来回回不停地调动。   贾似道的大营就设在岸边,士卒们来回穿梭,忙碌不停。   气氛是突然紧张起来的,在这之前,宋军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叛军会来得这么快。   “传令下去!平章公连夜召诸将议事!”   “快,去传令……”   江陵一战,贾似道抛掉了大量的兵力,只带能指挥得动的兵力东进,果然逼得朝廷收回成命、暂时与他和解。但这样一来,二十万大军所剩已不到半数。   除此之外,这一带的驻城将领也被贾似道召来,包括江阴军郑德、无为军刘权、知太平州孟之缙……   很快,诸将匆匆赶到大营。   地图已经支好。   贾似道扫了一眼,见夏贵还没来,不由有些失望。   但已没时间了,他开门见山,说起战况。   “叛军到了。”   才说四个字,诸将一片哗然。   “这……太快了吧!”   “前两天还说没破九江,这么快连池州都破了……”   “咚!”   一声鼓响,却是贾似道亲自拿起了鼓槌重重在牛皮大鼓上敲了一下。   “肃静!”   “我等在此等候了数月,为的便是平叛,有何好吵闹的?”   贾似道面沉如水,终于恢复了些当年在孟珙帐下时的威风。   “自叛军东掠以来,一路势如破竹,丝毫未遇抵抗,是我大宋将士真的不堪一击吗?!你们能否振作些……”   话到这里,他却将下一句话咽了回去。   原本想说“便是亡国,能否有一仗让后世值得一提”,但他知道这些将领怕是受不了这样的激将法。   他走到地图前,抬手划了个圈。   “这里,战场的最前方,驻的是夏贵的所部,夏贵为大宋社稷效忠四十年,然而其子夏富……”   才说到这里,帐外已响起了通传声。   “夏元帅到!”   贾似道一愣,再抬头便见白发白须的夏贵赶了进来,且只带了两个侍卫,并非率军前来。   “我来得迟了,请平章公调遣。”   事实上,夏贵到现在也并没有实质上的叛国,至少贾似道与宋廷都没有证据。只不过因为夏富被挟持着叛投,夏贵又曾语露大宋气数将近之意试探诸将,让贾似道认为其有反意。   互相试探、制衡到今日,夏贵赶到大营,终于证明了他的清白。   当然,更可能是他与高长寿没谈拢。   不论如何,贾似道信心大增。   ……   若说夏贵前来给贾似道吃了一枚定心丸,很快,赵溍又送来了第二颗。   “平章公,建康府的消息到了。”   贾似道接过赵溍的传书,转头向自己派往建康的士卒道:“后方情形如何?”   “赵溍早早便收了长江北岸的船只,因此叛军虽得两淮,却没有船只,只找到了几艘渔舟,押着赵淮到金陵城下招降赵溍……”   “什么?”贾似道登时警觉起来,问道:“赵淮降了?”   “都以为赵淮降了,但赵淮乘小船到了城下,却是对赵溍大喊‘兄长,男子汉,死就死,不要投降’,叛军大怒,当场杀了赵淮,将尸体推入江中。”   “赵淮死了?”   “小人在城头看得分明。”   贾似道点点头,打开赵溍送来的信,只见里面有一张地图,附言是两淮叛军无船,必不能渡长江天堑,只须挡住上游的高长寿部,即可守住长江。   如此,时局稍缓,大宋社稷犹可徐徐图之。   原本靠不住的两个阃帅临到了大战前忽然变得可靠了起来,给人一种“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   贾似道放下信,脑子里不由想到在三圣寺看到的“定胜”二字。   也许天意如此,真要让他当谢安。   天意如何尚不知,此时上游百余里宋军防线最前方的丁家洲上已响起了炮鸣声,唐军已展开了进攻…… #第一千三百二十章 雌了男儿   临安。   西湖西面,天宁万寿永祚禅寺,华严宝阁。   谢道清、全玖庄重虔诚地磕了头,退了出了宝阁,马上有宫人轻手轻脚地上前,拥着她们退进一间禅房。   “太后娘娘稍待,奴婢这便去备仪驾。”   “切记,从简,莫扰了佛门清净。”谢道清又交代了一句。   她眉宇间带着深切的忧色,说罢,不由又叹息了一声。   这些日子,她是佛也拜,老君也拜,只求能保住大宋社稷。   等宫人都退出去,谢道清便拍着全玖的手,道:“你可知这寺里的佛像乃是高宗皇帝所赐?盼能保大宋守住半壁江山才是。”   全玖端庄回应道:“也盼能让官家龙体安康。”   “也不知贾似道迎上叛军没有,让人不安啊……”   说话间,仪驾已经备好了。   她们便登上凤辇,返回宫城。   这一趟出行十分低调,虽带了诸多护卫与内侍,毕竟未经过杭州街道,因此未带仪仗清道。   路过西湖时,全玖忽然远远听到了什么呼声。   她倾耳听了一会,稍掀开帘子,向走在一边的曹喜问道:“可听到什么声音?”   “回圣人,是有些书生在西湖边的亭子上高谈阔论,隔得很远,冲撞不到这边。”   “遣人过去,细听他们说了什么。”   曹喜愣了愣,不明白那有何好听的,但还是依言派了个小宦官过去。   那小宦官摘了帽子,便往湖边赶。   这一路确实远,快到西湖了,他便解了衣带,装作要站着小解的样子躲在树丛后面。   其实那些书生并未注意到这边,议论依旧。   “我也能诵沁园春一首!”   “好,轮到林兄来诵词。”   “诸君,诸君,我要诵的这首词还有篇序,讲的是词人少年时观天下风光后,在临安丰乐楼以观西湖之事。”   “你要说便快说。”   “好,序为,日诣丰乐楼以观西湖,因诵友人‘东南妩媚,雌了男儿’之句,叹息者久之。酒酣,大书东壁,以写胸中之勃郁。”   亭中静了片刻。   “哈,好一句‘东南妩媚,雌了男儿’,骂狠了我等!”   “那是先帝嘉熙四年,当时国事若此,时人何有颜面自称男儿……”   躲在树丛里的小宦官一边努力记着这些话语,心中却不由奇怪起来。   他本以为自己进了宫便不再是男儿,倒不曾想,原来这些清贵的读书人也不爱当男儿。   继续听下去,便是那书生开始诵词了。   “……”   “扶起仲谋,唤回玄德,笑杀景升豚犬儿。归来也,对西湖叹息,是梦耶非?”   小宦官记忆力奇佳,因此被曹喜派来偷听。但一般的对话他能理解,这些词句却难懂,听了一句便忘了一句。   唯独下半阙第一句他听得懂,且记住了。   “诸君傅粉涂脂,问南北战争都不知……”   再听了一会,等那书生一首词念罢,亭子里便响起一阵欢喝。   “好!”   “好!把我等与我等这朝廷骂得淋漓尽致。”   “林兄,这是何人作的词?想必能作这等词的高人,如今必在北面为官。”   “我看也是,许是收复中原一战,此人便有参与。”   “想必大捷后,正是他与天子唱和,遂有了天子那首石破惊天的词?”   “诸君,诸君且听我说,方才这不是新词,说了,此词已有三十年。”   “三十年又如何?我观其词风,必出自少年手笔,想必如今其人不过六旬左右。”   “他若还在世,今年才刚过五十。先生姓陈,名人杰,字刚父,多有慷慨悲歌之词,可惜英年早逝,去世时不过二十又六……”   亭中顿时一片唏嘘。   其后那书生又道:“诸君,我再诵一首沁园春如何?此词亦是写于三十余年前,巧的是其所述形势,与今日分毫不差!”   “好,林兄请。”   “谁使神州,百年陆沉,青毡未还?”   “怅晨星残月,北州豪杰;”   “西风斜日,东帝江山。”   “刘表坐谈,深源轻进,机会失之弹指间……”   这首词,小宦听得似懂非懂。   但那书生每诵一句,亭子里便有人抚掌高呼“骂的好!”可见必是骂朝廷的词。   果然,一首词念罢,众书生更是群情激昂。   “还真是一成不变!胡虏打来是这样,王师打也来是这样。”   “和不能安,战不能胜,安于江南,歌舞升平,奸佞弄权,庙堂上尽是刘景升豚犬儿!”   “总骂这赵宋还有何意思?骂得了太平之盛世,一统之强国否?”   “这般说来,还是北词更雄魄。”   “……”   小宦官终于是确定了,这全是一群反贼。   光天化日,西湖美景,居然有反贼聚集在一起骂朝廷。   他不由回过头瞥了一眼,看自己有没有被发现,其后故意抖了抖,假装小解完了,转身就走。   而亭子里已传来了齐声的诵咏。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   这日傍晚,全玖坐在珠帘后听着那小宦官讲了许久,眼神始终波澜不惊。   末了,曹喜低声道:“圣人慧眼如炬,一眼便看出那些人是反贼……”   “慧眼如炬?你说我慧眼如炬?”   全玖忽然反问了一句,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像是在嘲笑着什么。   她素来端庄,少有这样的表情。   “奴婢知罪。”   曹喜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反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   “圣人,是否派人去将那些反贼都拿下?”   “他们又没说错,今日之大宋社稷可不就是那样吗?和不能安、战不能胜,真说起来,能比的是刘景升的豚犬儿倒还是万幸了……”   曹喜低下头,不敢答。   全玖终究还是维持着体面,道:“前方大战在即,临安乱不得,就是些无用书生,随他们说吧。”   “是。”   “摆驾吧,本宫要去看看官家。”   全玖其实是路过西湖时隐约听到有人在唱词,派人去,只是想听听临安对李瑕是如何评论的。   结果,那些书生对李瑕比她预料中更推崇,这让她愈发不安起来。   她坐上凤辇,穿过宫阙,再缓缓走进宫殿。   像是为了来亲眼看看那对比,她走近了赵禥。   听到了动静,赵禥被惊醒过来,马上又开始口吐白沫,抖动起来。   全玖就站在那看着,心里暗道:“就这样,你们还想嫌刘景升的豚犬儿,还想要孙仲谋?上天凭什么该给你们……”   就在此时,身后响起了匆忙的脚步声,有内侍不顾体统地跑了过来。   全玖不悦,问道:“何事?”   “出了要事,太后请官家到前殿对奏。圣人请恕罪,奴婢需马上将官家搬……请过去。”   “出了何事?”   “圣人恕罪,奴婢也不知……”   ……   “出了何事?”   曾渊子匆匆赶到选德殿,迫不及待便向陈宜中问道。   陈宜中显然是在努力克制着情绪,整个人看起来还很镇定,但却能看到额头上的血管在跳动。   “出了何事?”曾渊子又问了一遍。   “不该这样。”陈宜中道,“为了社稷,我们与贾似道都能暂时修好,这些人安能如此……”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三代人久沐君恩,数十年统帅边防,本该是与国同休,他安能如此……”   “你是说,赵淮降了?”   陈宜中摇头,道:“赵淮没降。赵淮虽身陷江北被俘,犹不失臣节。我没想到……沿江制置使、知建康府赵溍,北有长江天堑,西有大军为屏,身担朝廷重望,却不等叛军渡长江,未战而先降。”   曾渊中愣住了。   陈宜中又道:“还有,知镇江府洪起畏,三代重臣,也是未战而先降了。”   “你说什么?可……贾似道还打算与叛军一战……他们要降,至少等一等……如此一来,再守长江还有何意义?”   “我本想说,至少该有一场像样的战事,哪怕就一次,他们能像个男儿、敢与敌奋战。可是你看,还未开战就已经一败涂地了……”   陈宜中说到这里,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想起了当年在太学听到的一句话,正是那句话激得他这些年拼命也想要挽回国势。   于是,他喃喃自语道:“江南妩媚,雌了男儿。” #第一千三百二十一章 死板   天蒙蒙亮。   李瑕才出了温暖的被窝,身后便被拉了一下。   “你这人好没意思。”赵衿眼睛都没睁开,嘟嘟囔囔道:“都当皇帝了,起晚一会怎么了……”   “我睡得早,都不知你们还叽叽喳喳到几时。”   赵衿像是重新睡着了,拉着李瑕的手也松开,却努力在困意浓浓时又交代了一句。   “说好了……活捉舅舅啊……”   “未必就能胜。已经传了旨,若胜,活捉贾似道。”   赵衿没应,已经睡着了。   李瑕起身到外屋,睡在外面的妙岚已经醒过来了,忙活着给他穿衣。   因隔三日李瑕才过来,她今日便拿错了衣袍。   “先穿练武袍。”   妙岚连忙去换,还忍不住小声感慨了一句。   “陛下怎就能十余年如一日这般勤勉。”   “比隔三差五地勤勉简单些。”   “是。”   妙岚真得李瑕回答了一句,反而低下头不敢再多说,怕阎容听到误会她是在勾引陛下。   ……   小小的行宫渐渐开始忙碌起来。   等到天边绽出朝阳,关德已领着内侍将一叠奏折摆在御案上。   其后,换好了襕袍的李瑕便进到偏殿,翻看着这些昨夜没来得及处置的奏折。   如果评价帝皇是否明君的标准是看朝会次数的话,李瑕其实称不上明君。   他开朝会的次数并不多,隔个四五日才有一次。他平时更多的还是让臣下各司其职,遇事再召官员奏对。   而且除非有急事,一般而言太阳一落山他便不再批阅奏折,怕伤了眼睛。   总之,李瑕没有太去迎合帝王的规范,依旧保留了许多自己的习惯。   “陛下,这部分是南边送来的战报。从昨夜到现在一共是二十七封,淮东两封、淮西七封,这十三封则是来自长江各州县……”   关德已根据奏折的封面把它们都分门别类归好。   他在临安宫城读过书,且是专门协助天子处理文书的,若在别的皇帝身边会不会成为祸国阉党不知,李瑕反正用得很顺手。   就在这日清晨,二十七封战报还未看完,高长寿最新的一封战报已经快马送抵开封。   没多久,关德便快步跑出偏殿,临时召诸臣开小朝会。   ……   “高长寿已经开始总攻了。”   “先说宋军阵势,宋军自江陵一败后兵力损失过半,哪怕重新征调也不超过十二万人。”   “还有宋军战船损失得也不少,战舰不超过两千艘,就横亘于鲁港以西的百里长江中。”   “宋军还有步卒布防于江岸,依我军刺探到的军情,南岸有四万宋军。甚至于北岸也有两万人……”   如今两淮已被唐军占据,而宋却还敢渡江到北岸设伏,殿中众臣自然不容,吕文焕首先就站出来了。   “死板。”   吕文焕一指沙盘,便道:“贾似道用兵太死板,虽说江面布防要守两岸,他却也不想想,在北岸驻兵太容易被我军击溃,从而以点破面。”   “吕相公‘以点破面’这个词用的好,宋军虽众,各支部队却多有容易被击溃的。”   “高元帅只需传令庐州,让一支骑兵南下攻破北岸宋军,可占上风。”   “此为正理,战船与步骑兵合力,水陆并进,乃破敌之不二法门。”   “只恐宋军有诈。”   “不会。”史俊语气确定,道:“凡战场用计,需军心稳定、士气高昂。宋军今若还敢施以诱敌之计,只怕王师一到,其士卒便已大乱……”   说过了宋军,众人又说起己方的兵力部署。   依旧是姜饭来做说明。   “如今我们已从山西调了两万骑兵南下,陆小酉取抵庐州以后驻兵于长江北岸这几处。”   “赵溍归顺后有多少船只可载人渡江?”   “两日之内应可渡三千骑……”   吕文焕眼皮一跳。   之前李瑕曾让他来猜宋廷有哪些阃帅归顺了,他排除了夏贵之后就已经不难猜到赵溍。   但不敢确定。   所谓“纳降如受敌,不可易也”,历代战场上有过太多诈降的例子。   哪怕到现在,吕文焕没亲眼见到战事的结果,依旧不敢完全确定赵溍是不是真降了,也许李瑕错了呢。   但紧接着,他忽然想到一件事。   自从贾似道执行打算法以后,首先对付的就是一些异己,比如赵葵就是其重点打压的对象。   咸定五年,与赵葵素有隙怨的马光祖清查军中钱物,便查到了赵葵好几处超支之处。   若赵葵真有贪墨,以贾党的手段必置之于死地,然而马光祖查到后来,最后也只让赵葵偿了朝廷万贯。   可见赵家确实没钱,赵溍自然不像吕家那般不愿投降。   也就是说,唐军不仅是水陆并进,还是前后夹击……   “三千骑足够了,诸公请看,我军骑兵渡过长江,抵达建康府后,赵溍还会派出向导、领他们西向。”   “从采石矶到贾似道驻兵的鲁港大营,不到两百里。”   “换言之,赵溍归顺的消息传到贾似道耳中最快也要四五日,而我方骑兵已经渡过长江杀到贾似道大营中了。”   “试想,我军正水路并进冲击宋军,忽然,宋军发现南岸有骑兵杀入主帅大营,他们如何能不败?”   “若换作诸公,可能想出逆转战局之策?”   “……”   吕文焕忽然觉得,这个朝廷对战事推演得太多了。   就这么一场仗,反反复复地商议,生怕给贾似道一丁点机会。   但其实根本都不需要做到这个程度宋军也必败无疑。   再算上消息传递的时间,也许就在此时此刻,战事已经有结果了……   ……   芜湖。   停泊在鲁港的大船还没有动。   在这里,还望不到上游的战场。   但通过小舟递回来的战报还是让宋军指挥台上一片紧张。   “报,叛军以竹筏载柴垛点燃,火烧我军战船!”   “报,叛军有骑兵自北面突袭我军!”   “报,叛军战船上有火炮。”   “……”   一道道消息传来,站在船楼高处望远的贾似道意识到站在这里既看不到战场,反而要让信使爬上阶梯才能禀报。   “下去。”   “快,扶平章公下去。”   船楼远看不大,实则在两层楼高的甲板上还有四层楼高。   木制的台阶很陡很窄,贾似道的靴子却大,因此横着脚踩在台阶上。   拐弯时有个小窗,通望到远处。   “噔噔”的脚步声中,贾似道忽然喝道:“等等!”   身后的扈从没来得及停下,撞上了他的背,为本就紧张的气氛更添一丝慌乱。   贾似道顾不得这些,重新探头到窗口向外望了一眼,见到了有骑兵正在岸边奔走。   “那是东边?”他确认了一遍。   “禀平章公,是东面。”   “赵溍的人?”   贾似道自语了一句,眼神中泛起疑惑。   “把望筒给我。”   顾不得还挤在这窄窄的木楼梯上,他抬起望筒看去,眯眼看了一会,只见江岸与长江交际之处,越来越多的骑兵出现。   他瞄准了对方的旗帜,待那旗帜在视线中越来越大,确实是赵溍的人马。   贾似道稍舒了一口气,正要放下望筒,心中却马上道了句“不对!”   赵溍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的骑兵。   于是再抬望筒一看,却怎么找都找不到方才看到的那杆宋旗。   望筒晃动,直到看到那队骑兵重新竖起了一面大旗。   贾似道张了张嘴。   “报!”   又有信使赶到船楼下,挤在木台阶下,大喊道:“报,上游败了……上游……”   “敌袭!”   “咚!”   示警的钟声响起。   楼船剧烈地晃动起来,那是被别的战船撞到了。   台阶上,众人措手不及,摔倒在地,绊倒了一大片。   “保护平章公……”   ……   “换马!”   “竖旗!”   “吹号!活捉贾似道!”   “哞……”   陆小酉不断地喝令着,命令麾下骑兵杀向贾似道的战旗所在。   其实贾似道的战船在港上,骑兵根本杀不到。   但战场上有时杀的是人心,陆小酉要做的是摧毁宋军的军心。   而且赵溍的水师就在下游,准备封堵宋军的退路……   陆小酉所部兵马是第一批南下的骑兵。   北伐时他们在刘元礼麾下,走山西一路攻到居庸关,面对的不是元军主力,相比而言伤亡算是小的。   陆小酉嫌北伐立的功劳太小,有心在这次南征中多卖力,但一过长江他便意识到江南河流众多,骑兵能起到作用的战役只怕不多。   而且宋廷这个样子,打一仗少一仗了。   他希望能活捉贾似道。   风迎面吹来,烈烈作响。   今日这风是从西向东吹的,有助于唐军水师破敌,因此高长寿在今日总攻。   陆小酉能听到风把前方的鸣金声带过来。   贾似道下令退兵的速度比他快。   但宋军并不是全在战船上,江岸边还有很多步卒。   眼看着唐军骑兵如神兵天降般突然杀至,平章公又不战而逃,江岸边这些宋军士卒登时大乱。   溃败几乎就是在一瞬间,轻易到让唐军骑兵都觉不可置信。   摧枯拉朽。   唐军还未到,一部分宋军士卒抛下武器,抱着头蹲下投降;更多的则是返身向战船上逃去。   “别丢下我!”   “放手啊!”   “载上我们!”   “快,砍绳……”   慌乱的士卒们扯着系船的绳子,拼命拉住战船,更多人跳下水中,拼命爬上战船。   “活捉贾似道者有赏!”   待身后这样的大喝声传来,宋军士卒们更加疯狂起来…… #第一千三百二十二章 潦草   “吁!”   陆小酉在岸边扯住缰绳。   因方才策马跑得太快,马匹还转了两圈才得以停下来。   他目光看去,只见水面辽阔,战船如云,上面全是黑鸦鸦的宋军士卒,乱得如蚂蚁一般。   “把宋军大营点了!”   骑兵绕着贾似道的大帐,投掷出一根根火把。   烟气冲天。   于是宋军士卒更乱。   “控制俘虏,立即夺取战船!”   战到此时,溃败已形成,宋军显然无法再逆转战局。   陆小酉这才开始寻找贾似道的主战船。   很好找,因为它很显眼。   虽然一发现唐军贾似道就已下令鸣金。然而他的楼船太大,又处在战船的保护之中,并不能马上离开。   “活捉贾似道者有赏!”   当这样的呼喝声传开,楼船还在笨拙地调转方向。   忽然,有人抛出了钩子,钩住了楼船。   这一下便不得了,越来越多的战船涌了过去。   陆小酉见此情形,不由大喜过望。   他并不急着去搜索贾似道,因为麾下擅水战的士卒不多。   接下来只要等高长寿的水师主力杀下来,又有赵溍封锁下游,而他要做的就是带骑兵封锁江岸,防止贾似道走陆路逃脱。   “你们收拢俘虏……其他人盯紧了,别让人乘小舟离开!”   到了傍晚,战场上还是一片混乱,忽然有士卒欢喜地大喊,道:“将军,捉到贾似道了!”   “带我去看看!”   陆小酉返身赶到江岸,正见一队降兵在拼命将那艘楼船拉过来。   不等楼船靠岸,马上有士卒迫不及待地推着一个身穿官服的人下来。   “活捉贾似道了!”   陆小酉按着刀上前,只看了一眼,却道:“这不是贾似道。”   “将军怎知?”   “我见过贾似道。”陆小酉道。   他不由想起当年护送王翠到天台山的情形。   时隔多年,他还能记起贾似道当初的狂傲,今日却成了他的手下败将。   陆小酉却不觉得意,相反,有些可怜对方。   “廖莹中呢?”   “没找到廖莹中……”   “搜!”   “将军!”   却有士卒大呼不已,指着长江,喊道:“有小船,有小船逃了!”   陆小酉大怒,快速冲了二十余步,翻身上马,往下游追去。   小船漂得极快,陆小酉在岸边追得也快,而在这样的疾速狂奔之中,他还单手拿起望筒向小船上望去。   视线很晃,且江面上并不只有这艘小船,还有从上游战场上退下来的战船,挂满了帆,漂得更快。   小船不敢往江心划,便是怕被撞到。   好不容易,陆小酉才终于看清船上有五个人,中间一人身着白色中衣。   再一转头看向前方,他却是骇然变色,连忙猛扯缰绳。   战马也是此时才发现前方是个悬崖,拼命停下。   终于,他们停在了悬崖边。   “贾似道!”   陆小酉顾不得别的,大喊道:“你逃回去也没有好下场!”   下一刻,他看到有战船撞上了小船。   小船当即便被撞得四分五裂,上面的人落入江水。   陆小酉愣了一下,盯着江面看着,却许久都不见再有人浮上来。   他张了张嘴,自语道:“贾似道……死了?”   驻马而望,唯见滚滚长江天际流。   英雄也好,奸佞也罢,已被东去的浪涛卷去了。   ……   “潦草。”   当战败的消息传到了临安,陈宜中沉默了许久,这般骂了一句。   旁人在贾似道眼里都是拙劣,而贾似道这一仗打得,在他眼里也太潦草了。   这就是让孟珙上遗表举荐,让忽必烈虽十万人不能破鄂州,身佩大宋安危的贾似道。   “真潦草啊。”   陈宜中又叹息一声,问道:“这般说来,贾似道死了?”   “该是在逃亡时溺水死了。否则,若已落入唐军手里,唐军当借其名望才是。”   陈宜中遂看向曾渊子,道:“可惜,他还是死得晚了。”   “是啊。”章鉴点了点头。   枢密院的众人再次沉默。   他们先是自己无法承受这个消息,其后是无法向社稷万民青史后世交代。   如何是好?   只能是先找一个罪人来承担这个结果。   “奸臣当权,祸国殃民,大宋江山若断送,贾似道之罪也。”   “明日当请太后召开朝会,宣贾似道之大罪……”   众人闷声闷气地商议着,始终没提接下来当如何守国。   好不容易,待议定了贾似道的罪名,陈宜中便开口想提迁都。   “若迁都,动摇的是大宋根基,不可轻议。且等确切消息到吧。”   章鉴叹惜着,摆了摆手。   陈宜中一想,也有道理,遂应道:“也好,等更切实的战报到吧。”   ……   次日,陈宜中才准备出门,却听得了一个消息。   他不信,摇了摇头,轻声道:“这怎么可能?”   “相公,此事是真的……”   “该是章相有事不在,让人误会了。”陈宜中已有些不悦,道:“国难之际,犹有人敢传这种谣言。”   “可是,确有人看到章相公连夜出了临安城,往南去了。”   “他能逃到哪去……”   陈宜中话到一半,忽想到昨晚章鉴的神情,一时滞愣住了。   他顾不得等轿子,快步赶过枢密院,远远已能看到有官员聚在御街上低声议论着。   等他走近,那些官员却还没留意到他。   “盛名一世,真的逃了。”   “你再读他的诗,一生事业居民计,千里山河救国心。”   “真是千里山河救国心……”   陈宜中走过这些人身边,进了枢密院,看向章鉴的公房,看到的依旧是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官员。   “大宋真的要亡了,连左相都连夜出逃。”   “右相也逃了吗?”   说话的官员一转头,正见陈宜中呆愣愣地站在那,连忙施礼。   “右相。”   陈宜中不理会他们,上前推开章鉴的公房,只见里面无人。   他不说话,转身往自己的公房去。   只见有几个谏院的官员抱着一大叠的奏折过来。   陈宜中勉强稳住心神,道:“带着折子随我进宫。”   “右相,这些折子……”   “我知道,弹劾贾似道的。”   “右相是否还是先看一看?”   陈宜中遂道:“放到我的桌案上,你们出去。”   终于是一个人呆着,他摘下官帽放在桌上,揉了揉额头,其实还没从章鉴逃跑之事中回过神来。   过了一会,他才拿起一封奏折。   那一列列文字落入眼中,他却再次愣住。大步拉开门,喝住那几个监察御史。   “站住!谁让你们弹劾朝廷重臣的?”   “右相……我等……能等私下与右相言。”   “上前说吧。”   “是,倪相公命我弹劾他的。”   “什么?”陈宜中大讶。   “倪相公不想当官了,遂让我弹劾他。”   陈宜中呆滞了一会,一封封地翻桌上的奏折。   有签书枢密院事文及翁、同签书枢密院事倪普……大大小小数十个朝廷重臣。   “荒唐!唐军还没打来呢!”   陈宜中叱喝一声,招过小吏,命令道:“去把文及翁、倪普等人唤来!”   “右相……”   “怎么?你也想弃官而逃吗?”   “小人不敢,只是文相公、倪相公今日还未到枢密院。”   旁边一边御史低声道:“右相,文相公他们昨夜也已经逃了。”   “……”   陈宜中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眼前发生的这一切,让他感到自己千辛万苦谋划而来的相位,突然变得那么不值钱。   他昨夜还骂贾似道潦草,一觉起来,却发现自己新搭起来的朝堂散得比贾似道还潦草。   今日若是蒙元攻来,他还能以大义之名痛骂这些人。   偏此时却听那御史接着道:“文相公还说,李瑕驱逐蒙元,实有大义,他不愿与之为敌。”   “无耻!”陈宜中终于勃然大怒,“他们那般有大义,为何早不北上?!无耻至尤……” #第一千三百二十三章 收藏品   开封大街上有两个老者并肩走过。   他们同样都是双手背负、弯着腰,脚步慢吞吞的。   “若顺利,我想年节前便退下来,赶上回老宅祭祖。”   “我们这些老东西退了便退了。莫让你家女娃也辞了官。”   “放心吧,她不辞官。陛下近来总说,他需要与蒙元不一样,要比忽必烈做得更好。我不懂他为何有这种忧虑,且我也老了,帮不上忙,至少让他们兄妹多辅佐陛下一把。”   “在我等眼里,陛下做得已经好太多了。”   杨果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向了长街。   开封已恢复了些繁华景象,或许还比不上一两百年前汴京御街的鼎盛,至少比蒙元治时多了几分生机勃勃的景象……这点他是最清楚的。   他看的出来,百姓的衣冠与面貌都有不同。   还有些细节,比如街道边的叫卖声多了起来,菜农也敢吆喝大声了。平民们不再困于羊羔利,生活能得以喘息,愿意到街边买些瓜果茶点了。   仅说忽必烈需要维护蒙古贵族们的利益,而今上不用,这或许只是几条政策的差别,对普通人却是天与地。   “伴随了陛下十余年,有时我依旧看不明白他到底要做到何等地步啊。”   “若是能再多活十年,或许你我能看到吧。”   “身子骨不行了,近年来总觉无力。莫说十年,我常怕捱不到天下一统的那日。”   “快了。”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龙亭湖畔,行宫就在不远处了。   “从近来收到的战报来看。”韩承绪道:“若不是沿江的州县与大量的俘虏要安置整备,想必直接攻到临安也非难事。”   “话虽这般说,该做的事总不能略过了。陛下亦说过,南征不怕晚,只怕吞得太快把宋廷的污秽一并吞了。”   “道理自然如此,便是整备上一两个月,真正心慌的不是我们,反而是赵氏朝廷。”   “刀刃架在脖子上,只能等着它劈下来,哪能不心慌?”   两人都抚须笑了笑。   这一带本就是河南经略府所在,走到这里已能看到许多匆匆往返的官员了,谈话的气氛便不像方才悠闲。   偶尔遇到些大臣,则会与他们谈论几句国事。   “左相,好消息,方才我觐见陛下,他已同意了开科取士。”   “那便好,可有议定科举形式,是时务策、帖经、杂文,还是义、论、策?”   “暂未定下,但看得出陛下对此很是重视,想必会召诸公商议。”   奚季虎也很忙,说过,作了一揖,脚步匆匆便往别处赶。   韩承绪与杨果互相搀扶了一下,继续往前走。   “陛下本就想开科取士,只是前些年战事不断,耽误了。”韩承绪道,“方才说陛下欲做得比忽必烈好,这又是一桩事,可见他心事重啊。”   “开科取士好啊。”杨果道,“北人盼了几十年没盼到,终究还得靠自己的君王来兴文教。只是,北方沦落胡尘百年至数百年,科举一开,往后朝廷上只怕都是南人?”   “陛下早便与我提过此事,曾说若开科举当分南北榜,先见之明啊。”   杨果这才安心,道:“此事对收服南方民心又有大用,想必消息传到南面,更多人要望风投顺。”   “高家郎君又能省不少气力。”   如今唯有韩承绪还这般称呼高长寿。   这代表着他们当年一起出生入死的关系。   高官厚爵往后都有,而同生死共患难的回忆无可取代。   “高元帅在芜湖之战的俘虏这两日便能抵达开封吧?”   “算时日,差不多该到了……”   两人到了公房,才坐下。那边关德已带着步辇过来,笑吟吟打了招呼。   “两位老相公,陛下召见,说是有好东西让两位瞧瞧。”   韩承绪不免好奇,问道:“莫不是缴获了大量金银,国库终于不愁用度了?”   关德脸上笑容微僵,赔笑道:“韩老相公又说笑了,天下哪还有这样的金库。除非到哈拉和林瞧瞧……”   杨果心想,如今真是连南边来的宦官也能开口闭口哈拉和林,放在十年前,哪个南人能这般狂?   ……   这日李瑕召见的臣子却不多,只有几个心腹……并不包括吕文焕。   韩承绪、杨果一进殿,关德便连招呼着让他们坐。   “陛下一会才过来,交代给相公们赐坐。”   韩承绪环目看了看,见殿中并没有摆着地图,不由奇怪,向更早到的李冶问道:“今日不是议事吗?”   “不知,我忙得很,陛下非要将我召来,又不说是何事。”   李冶脾气素来不好,坐在那一脸不情愿的模样。   过了一会,竟是霍小莲亲自带着几个精锐士卒抬了一口箱子进殿。   李瑕却还没到,只有那箱子摆在殿中央。   李冶愈发没耐心,捻着长须,不停地仰头看天色。   “陛下到。”   “诸公不必起来。”   李瑕进了殿,不等几个老臣站起身,已抬手让他们坐好。   他来晚了,因后宫有些小事。但九五之尊自不必向臣下解释。   “打开看看,动作轻些。”   “喏。”   霍小莲正要上前开箱,却又被叫住。   关德小碎步赶过去,道:“霍将军慢些,陛下是让咱来。”   他走到箱子前,兰花指捏着一把小巧的钥匙“咔”地打开了那鎏金铜锁,眼睛左右转动着一看,先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红布包着的卷轴。   “请李计相先过目如何?”   殿中,李冶最不耐烦,因此关德先将那卷轴拿到他面前。   “老臣当陛下召老臣来是有要事,却不过是来看些字画……”   李冶抱怨着,老眼一眯,已看到了那卷轴上的几个字。   他不由往前倾了倾身子。   那上面裱的却只是一封信纸。   信上字还很少,只廖廖三四列。   “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   李冶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往后一仰,生怕口水溅到这信纸上。   “这……真迹?!”   李瑕道:“朕不懂,想必是真迹。”   韩承绪、杨果已站起身凑上前去,半俯着身子。   谁成想,活到快入土的年纪,还能看到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   再回想到当年的苦日子,韩承绪又有些想哭。   “几位老相公莫急,这箱子里的宝贝还多呢。”   关德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卷轴收好,又俯身拿起一件来。   众人屏着呼吸,目光看去,见是一幅画,画的是一个仕女。   接着是两个,三个……   “《簪花仕女图》,好了得的画功。”   “……”   不得不说,那一口箱子里真的全是珍宝。   几个重臣看了许久仅看了四五件,犹还在交口称赞。   “不枉此生。”李冶完全忘了方才的抱怨,感慨万千,“不枉此生。”   反而是李瑕有些不耐了,看了看天色,咳了两下。   “陛下。”   韩绪承首先反应过来,问道:“敢问陛下,何处得来的这些珍品?”   “高长寿缴获的。”李瑕道:“贾似道的藏品。”   “好个贾似道!”   李冶手一抬,指着那口箱子,想狠狠骂一骂贾似道,须臾又感到好生佩服。   再一想,人活一世,活到贾似道这种地步,据天下奇珍异宝为己有,被骂两句又如何?自己骂他,反倒显得嫉妒了。   “把人带来。”   “喏。”   不多时,翁应龙、黄公绍便带着一人进殿。   这人衣着还算干净,脸上却有忧伤之色,正是廖莹中。   廖莹中抬头看着李瑕,呆愣了一会之后回过神来,不失风度。   “鄂州一别,多年未见了。”   李瑕点点头,道:“说说这些书画吧。”   “无甚好说的,平章公酷爱宝玩,在府中修建了多宝阁,在临安时,每日都会去赏玩。此次出征,只带了其中一小部分而已……”   李冶、杨果、韩承绪皆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多宝阁……还在临安吗?”   这是一句废话,廖莹中并不回答这样的废话。   他虽战败被俘,站在这里依旧有一股衿贵气质。   李瑕的几个重臣与他相比,便显得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了。   “朕听说贾似道为收集这些珍宝不择手段。”李瑕道:“如理宗曾赐余玠一条玉带,余玠死后作为殉葬,贾似道为此不惜刨了余玠的墓?”   这是极不光彩之事,廖莹中头一低,再次不语。   他稍瞥了翁应龙、黄公绍一眼,见两人神情讶异,也是初次听闻此事。   那就不知是谁告诉李瑕的。   而殿中旁人原本并不了解贾似道,此时才算是有所了解。   比如先前不明白贾似道为何不愿归顺。   今日才知仅一座多宝阁便如此让人赞叹,那其临安之府邸又该奢豪到何地步?且其人虽不是宋主,权柄却还高于宋主。   过着这般神仙日子,谁愿舍弃?   “贾似道有才,也有趣,但平生缺德事干得不少,便是不得好死也是他的报应……他死了吗?”   李瑕随口说着话分散廖莹中的注意,忽然问了一句。   殿中几个重臣也都知李瑕用意,同时都在观察廖莹中的神色。   “我不知道。”   廖莹中先是滞愣了一下,其后悲语道:“我让人穿了平章公的官服吸引注意,平章公则带了四个护卫乘小船走……说船毁人亡的是你们,问平章公是否活着的又是你们。我当时一直在楼船上,如何知晓?” #第一千三百二十四章 行家   韩承绪已感受到廖莹中的难缠,问道:“你们都是聪明人,就没有准备第三条逃路?”   “我们若真聪明,岂能经此大败?”   廖莹中下意识便反唇相讥了一句。   其后,他意识到自己如今的处境,摇了摇头。   “若说第三条逃路,平章公本可以投降……想必陛下看在瑞国公主的面子上,不会杀他。可惜,他没来得及投降。”   “你是说,他已经死了?”   “我也是猜的,平章公若还活着,无非是投降或回到临安。”   廖莹中油盐不进,不肯在言语上漏出破绽。   李瑕看了他一会,忽道:“你既然真不知便罢了,今日便不谈贾似道,谈谈你。”   “请陛下赐我一死。”   廖莹中不等李瑕说出后面那些招揽的话。   因他是真心求死,恐李瑕不让,故而不想得罪李瑕。   “鲁港一败,臣已存死意,唯不知平章公去向,死也难安。如今几乎可确认平章公死讯,我唯愿随他赴黄泉。”   翁应龙连忙劝道:“药洲,你何必如此?圣明天子即在眼前,岂不比贾似道……”   “天子是圣明,却给不了平章公给我的一切。我原本是怎样的吃穿用度?投降后又是怎样?平章公待我是何等亲密?再降新主又怎可能与我亦师亦友信任无间?”   廖莹中说着,缓缓在李瑕面前跪下。   “天子再圣明,却改变不了我与平章公三十余年的恩义……唯请陛下赐我一死。”   这段时日以来,数不清宋廷有多少官员投降过来。殿上众臣没想到,反而是贾似道的幕僚对其主最有忠义之心。   韩承绪等人见廖莹中如此,俱未再多说什么。   世间不缺人才,缺的是忠义士,尤其当今世风日下。众臣都有意成全廖莹中,让他当一个忠诚的典范。   李瑕却问道:“你死了,这些字画珍宝怎么办?”   “陛下既已缴获,封赏或收藏岂是罪人能过问的?只求能好好保全,万莫损毁。”   “朕不打算封赏出去。”   此言一出,殿中几个重臣多少都有些失望。   “朕也不想将它们收藏在私库。”   李瑕起身,走近了两步,又道:“朕以为,该保护他们、翻刻它们,使中华文明之美流传更广,但不知如何做……这方面你是行家。”   廖莹中一愣,下意识便道:“刊书刻版费钱,其花费只怕远超陛下所想。”   “朕确实不懂这些,但有些想法,你可知报纸?虽不如你刊的书籍精美,但可传文章、启民智。”   “知道,北地之报纸,了得。只是校对得粗糙了些,印刷模糊,且用典与遣词造句常常有错误之处。”   聊到了廖莹中感兴趣的地方,其说话的语态立即便有了不同。   “你说贾似道能给你的,朕给不了,确实。但你平生最擅长的刊书、收藏之事,朕却需要你做。”   李瑕并不知道该如何描绘对刊书之事的宏大设想,最后干脆引用了一句话。   “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廖莹中不由颔首,道:“确实如此。”   “朕打算建一个中华博物院,旨在保护、研究、流传这些珍宝,可行否?”   “陛下也喜欢收藏宝玩?”   “非为朕收藏,而为后世。”   “罪人愚钝,不知陛下为何如此?”   “让后世能看到更多文化瑰宝,让万国更仰望我中华文化。”   近来南征战事很顺利,但李瑕却很不安。   他能想象到,蒙元灭宋时也是如此顺利,这让他觉得自己在与忽必烈做同样的事情。   他需要反复地告诉自己,要做得比忽必烈好。   当他改变历史,他希望在这辈子走到头时,临死前能确定一生所为确实让家国比原本更强盛、更强盛了。   这种愿望开始渗透到每一桩事上。   廖莹中却觉得李瑕所言过于公心了。   在江南见惯了门户私利,他不信李瑕。   “陛下还未一统,已在顾及后世了?”   “这般说吧,朕可以承诺你,朕死后一件殉葬品也不带,以示心意。”   “陛下不可!”   殿中几个老臣吃了一惊,纷纷跪倒在地。   这年头丧葬是礼仪大事,所谓“大象其生以送其死”,若真如李瑕所言,覆盖的是礼法,也是他们的神鬼观念。   连廖莹中也吓了一跳。   他虽不愿投降李瑕,却知道此事若弄不好,死后还要被人唾骂。   “请陛下收回成命!哪怕不愿用世间宝玩为殉葬品,却万不可失了帝王之礼制。”   “这是后话,你是行家,你来告诉朕,这些该怎么保存。”李瑕指了指那一箱宝玩,道:“贾似道生也好、死也好,长江水不因他而竭,世事还在继续。”   廖莹中眼中渐渐含泪,犹豫良久,终于是应道:“愿听陛下差遣。”   “朕给不了你原本的吃穿用度……”   ……   这日到了最后,旁人都先退下去了,唯独韩承绪留了下来。   “未能活捉贾似道,陛下似乎很在意?”   “韩老以为朕是因此才招揽廖莹中?并非如此。真就是因为我们在这方面的行家太少。”   “其实小老儿也没看出那《快雪时晴帖》是真的假的……是真迹吧?”   “真迹。”   韩承绪不住地抚着长须,过了一会,喃喃道:“这般想来,康妃出身宫廷,有些小性子也是当然。贾似道一死,她没与陛下为难吧?”   李瑕笑了笑。   “韩老瞎担心了,朕何时让小女子为难过?贾似道掘余玠玉带之事便是她说的。我们都不信贾似道就这样死了。”   “那就好,那就好了。”   韩承绪深深看了李瑕一会,又道:“那些宝玩,陛下若有喜欢的,收为皇宫藏品是应当的……”   话到一半,韩承绪自己停了下来,拍了拍膝盖,道:“老臣小家子气喽。”   “韩老是关心朕,朕懂……”   ……   那边廖莹中出了行宫,便由黄公绍带着去安置。   没走多远,身后却传来了喊声。   “廖先生留步。”   转头一看,却见是一个中年妇人带着几个宫娥过来。   廖莹中想了想,讶道:“胡真?”   “胡总管。”黄公绍连忙踩了廖莹中一下,行礼道。   “哦,胡总管有礼了。”   胡真含笑打了招呼,道:“却有桩小事要问廖先生。”   “请讲,学生一定知无不言。”   “猫呢?”   廖莹中一愣,马上便会意过来,答道:“还在葛岭别院。”   “多谢。”   胡真转身就走,上了一辆驴车。   廖莹中目光看去,只见那驴车十分普通,与胡真当年经营风帘楼时的排场相比,只能说是寒碜。   他却不敢再看轻她。   “她只问了这一句?”廖莹中向黄公绍问道:“这是要去哪?”   “想来是去找人保护康妃与宁妃的猫。”   “可我方才说的是临安的葛岭别院。”   黄公绍压低声音,道:“我能不知道吗?她们就是有这个本事。”   “怎可能?那是临安城。”廖莹中讶道,“是动用舆情司吗?她们如今还能如此权势熏天?”   黄公绍不愿谈论皇妃之事,声音压得更低,道:“多大点事?权势熏天真不至于,让人在临安办事不难,不过是传封书信。”   廖莹中只觉夸张。   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妖妃与瑞国公主还能伸手到临安去管一只猫……   ……   临安。   大宋朝堂上人心惶惶的景象已不是言语能形容的了。   败到这种地步,谢道清当然也想迁都。   问题在于不论是中枢还是地方,每日都有许多官员出逃。   政令都传达不下去,还如何迁都?   当谢道清从无比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终于下了懿旨以求先稳定朝堂……   “相公,太后下了懿旨,张榜于宫门外了。”   “念。”   留梦炎正坐在烛火下,用裁纸刀裁一个信封,眼神中透着些焦虑之色,嘴里还喃喃了一句。   “这次是回信吧?张五郎啊,你何必那般小心眼?”   “相公说什么?”   留梦炎不耐烦道:“你念你的,休管我。”   他从信封中抽出一张纸,却是空白的。   “是。”那小厮便开始念:“太后曰,我国家三百年,待士大夫不薄。”   念到这里,小厮偷瞥了留梦炎一眼,只见他又在裁另一个信纸,也不知有没有在听,只好继续念下去。   “吾与官家遭家多难,尔小大臣不能出一策以救时艰,内则畔官离次,外则委印弃城,避难偷生,尚何人为?亦何以见先帝于地下乎?”   “呵。”留梦炎终于有了反应,自语道:“人都逃了,还问。妇人当政。”   他把手里那空白的纸放到烛火上,小心地烘烤着。   小厮则继续念着谢道清的旨意。   “天命未改,国法尚存。凡在官守者,尚书省即与转一次……”   “好!”留梦炎忽然轻呼了一声,轻抖了抖手中的信纸。   “相公,你要升官了?”   “走开。”   “可还有一句……负国逃者,御史觉察以闻。”   最后一句竟还是如此无力的威胁,留梦炎更不耐烦,不由叱骂道:“还不滚?休再拿那蠢妇的废话烦我。” #第一千三百二十五章 卖力   临安皇城中响起了悠扬的钟声,代表着朝会开始了。   已经在后宫等候了一会儿的御驾与凤辇都缓缓起驾,往延和殿而行。   今日是小朝会,也叫常朝。规模介于大朝会与内引奏对之间。   近来朝堂上多有人弃官而逃,留下了太多空缺的官位。对此,谢道清已经严厉地斥责了。   而今日的小朝会,便是将文武官员召来,对官位进行调整。   在清扫了那些懦弱无能的官员之后,朝廷正该重新振作,以扭转局势。   这个重担终究是落在了谢道清一介老妇的身上。   仪驾抵达了延和殿。   内侍们先扶着有些疯癫之态的赵禥进去,谢道清则往珠帘后落座。   然而才踱了几步,那个铺着红毯的大殿转进视线之前,她却愣住了。   “这……”   来之前她心中已作了最坏的设想,哪怕朝臣已经逃了一半,她也能从容不迫。   可眼前这场面,竟还能出乎她的预料。   谁能想到,有冗官之患的堂堂大国,有朝一日只有这点人上朝。   少到何等地步?   六人。   谢道清不可置信,瞪大了眼又看了一遍。   王爚、陈宜中、谢堂、谢至、全永坚、谢垕。   除了这六个人,大殿上空空如也,再无旁人。   “大宋已经亡了!”   脑子里炸出这个念头,谢道清几乎要瘫倒在地。   她用手捉着一名内侍以支撑着身体,喃喃道:“逃光了吗?逃光了?”   “太后莫惊,奴婢……”   谢道清耳朵里嗡嗡嗡,根本听不清周围人在说什么。   直到她侄儿谢堂走上前连唤了几句。   “太后,太后。”   “怎么办?全都逃光了,大宋完了。”   “没逃光,还没逃光。”谢堂道:“是传旨的官员逃了,朝臣们都不知道今日有朝会。丞相们也是临时才赶来押班的……”   “对,问问相公们怎么办。”   谢道清连忙向殿中看去,却只看到两个相公,至于什么左相、参政、签书等已全都不在了。   “……”   虽然群臣未至,今日的朝会终究还是商议了官位的调整。   “禀太后,当务之急是中枢的人选,章鉴既逃,朝廷连宰执都不足。”   “王平章公所言极是,可有人选?”   王爚与陈宜中对视了一眼。   陈宜中微微摇头。   王爚遂行礼道:“请太后容许臣回去拟个折子。”   ……   散了朝、出了宫,陈宜中回到家中,已有一人在前堂等候。   此人名为李珏,字元晖,原本是贾党的官员。   “恩相回来了。”   “元晖来了?”陈宜中颇有官威,淡淡道:“进去谈吧。”   “恩相请。”   宾主在堂上坐了,李珏欠了欠身,道:“今日跑来叨扰恩相,实在是下官已被逼到走投无路了。”   陈宜中闭目养神,也不知有没有在听。   李珏道:“自从贾似道的罪名定下之后,朝中便一直有人想踩着我等上位。昨日,孙嵘叟又上表要流放我等。”   “我看到了。”陈宜中道。   “他将我与潜说友、吴益等人相提并论,那些人是贾党心腹不假,我不过只是个翰林词臣,侍奉的是皇家,贾似道鲁港之败与我有何干系?”   李珏说到此处,偷瞥了陈宜中一眼,斟酌着继续说起来,声音却压低了些。   “孙嵘叟不傻,为何能把我划为贾党?理由很简单,因他是王爚的人,而我是恩相你的人。”   陈宜中终于睁开眼。   这样简单的道理他当然想的明白,等的无非是李珏说出这句“我是你的人”。   “安心回去吧,孙嵘叟还害不了你。”   陈宜中说着,端起了茶盏,浅抿了一口。   “多谢恩相!”李珏不由大喜……   ……   次日依旧是常朝。   来的官员终于多了,但不见殿中有多少穿紫、绯色官服的大员。   谢道清往珠帘后一坐,满眼都是绿、青之色。   故而说当务之急是要调整官位。   当听到那句“臣有本奏”,谢道清便坐正了身子。   然而,她很快又愣住了。   她没想到,接下来朝堂上所争执之事,竟是关于是否该罢免一个名叫李珏的小官。   “本朝权臣稔祸,未有如贾似道之烈者。潜说友、吴益、李珏等,趋附贾似道,今若不惩,何以服众?!”   “大宋开国以来,历代先帝皆厚待大臣。今李珏方召入朝,遽加重刑,此后朝廷何以示信于人?!”   “……”   到后来,王爚、陈宜中两个重臣竟是亲自在殿上争执起来。   谢道清已经完全懵了。   她一个老妇,连镇住两个各怀心思的臣子需要多大的魄力与手腕都搞不清楚,更何谈镇住他们?   犹在惊慌,忽然,王爚一转身,便道:“请官家罢免了老臣的官职!”   谢道清倏然站起身,差点要冲出珠帘。   这阵子,荒唐事她见得多了,没想到每一日都还有更荒唐之事。   她强自镇定,正准备开口挽留。   陈宜中也已高声出声,道:“臣请官家罢免了臣的官职!”   谢道清脑子都空白了。   眼前的珠帘摇摇晃晃,傻皇帝坐在那低声自语……她不知自己上辈子是作了什么孽,要来收拾这样的烂摊子。   “你们……两位相公此去,国事如何托付?”   谢道清自要挽留,才开口说了半句,王爚、陈宜中已各让了一步。   在百官最前列的留梦炎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也不知方才在想什么。   陈宜中道:“禀太后,留梦炎可担国事,臣请以留梦炎为宰执。”   “臣附议。”   谢道清欲哭无泪,却还是迂尊降贵去挽留王爚、陈宜中。   但她并不能想到什么办法,只能努力做到一碗水端平。   于是还是以王爚为平章军国重事,以陈宜中为左相,以留梦炎为右相……   ……   是夜。   李珏匆匆赶到陈宜中府上,惶恐道:“恩相,下官未曾想到恩相能为下官做到这等地步,实感激涕零!”   陈宜中摆了摆手。   他并不是为了李珏其人而闹到要辞官。以往大宋党争虽激烈,却不至于这么不体面。   今日如此,实则是太不想当这个官了。   都要亡国了,若能独掌大权,还可试手补天,看能否力挽狂澜。   却还要与王爚这个老东西争权,有何意思?   谢太后连这都看不清,真当士大夫能像家仆一样听话?   心想着这些,有仆役匆匆跑来。   “相公。”   “何事?”   “王爚从相府搬出来了,自去租了民舍住,说要把相府让给相公。”   “呵。”   陈宜中冷笑一声,心中自语道:“你斗赢我了,这大宋权柄让给你便是……”   ……   一整夜,谢道清都睡得很浅。   她一会梦到李逆杀进临安,掘了赵昀的坟,一会梦到朝臣逃光了。   猛地惊醒过来,她才想起已经好言安抚了王爚与陈宜中。   只希望接下来他们能够把心思放到国事上来。   “今日召相公们到选德殿奏对。”   谢道清忧心忡忡,连早食也失了胃口,恨不能早早到选德殿等待。   然而,她首先等到的竟是陈宜中的辞呈。   “左相怎么说的?”   “他说……王平章如此,他若不辞相,何以解天下人之讥讽?”   此时没有外臣在,谢道清终于哭了出来。   她一边拿手帕抹泪,一边问道:“左相人呢?”   “左相已经出城了,说要返回温州。”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派人去追?!”   “奴婢这就去。”   谢道清不知怎么办才好,连忙起驾赶到选德殿,到了一看,却没有看到人。   “王平章公呢?”   “禀太后,王平章公称有军情,晚些便来。”   “右相呢?”   “不知右相去了何处。”   谢道清惊道:“又逃了?”   “太后勿虑,奴婢去右相府看了,想必他并未出逃,只是有些私事不在。”   ……   “相公,太后又派人来召了。”   “你回去告诉使者,没找到我。”   “已经三次派人到府上,许是有什么国家大事。”   “忙。”   留梦炎不耐烦地吐出了一个字,将自己的小厮赶走。   他此时正坐在丰乐楼的雅间中,从窗户向外看去,正好能看到西湖。   茶水已经喝了五壶,他是从早上坐到了下午。   终于,一艘小船缓缓停泊在西湖边,船上挂着幡,图案正是留梦炎一直在找的。   他迅速下了丰乐楼,登上小船。   “船工,到龙亭湖。”   “好咧!”   这里是临安,只有西湖,没有龙亭湖。小船却还是缓缓漂向了湖心。   “贺喜状元郎终于位列宰执。”   这船工穿的是一身短褐,长得黝黑,像是个粗鄙人。   留梦炎对他却很客气,口呼“先生”。   “先生说笑了。”   “方才走的那小厮找你何事?”   “谢太后召我,似有急事。”   “你不去?”   留梦炎道:“自然是见先生更重要。”   “帮我办件事如何?”   “莫说一件,先生便是说百件,但凡我能做到,绝不皱一下眉头。”   “贾似道有只猫,名叫小於菟。”   留梦炎听得很认真,问道:“陆游诗‘仍当立名字,唤作小於菟’的小於菟?”   “是。”   “这是一只长得像老虎的猫?”   “不,是狮猫,通体雪白,目湛蓝,是只老猫了。之前养在葛岭别院,如今不知在何处。”   留梦炎听得更为认真,末了,他郑重一行礼。   “先生放心,哪怕翻遍临安,我也必为先生办妥此事。”   “那便拜托‘右相’了。”   “不敢当,应该的……” #第一千三百二十六章 他非他   枢密院。   王爚摊开地图。   满是皱纹的手背与泛黄的图纸都透露出经历岁月的沧桑感。   卷轴摊开到尽头,写意的线条勾勒出的是大宋的半壁江山。   “叛军离临安太近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平章公是说‘出击’?可……何来兵马?”   “我已奏请太后,招募忠义,命天下领兵马勤王,共图兴复。”王爚颇显慷慨,道,“王诏不日便能传达各州县。”   “何人可为统帅?”   “唯有张世杰可堪一战。”   王爚说着,开始指点起地图。   “叛军不熟悉江南地势,且江南水路众多,不利于骑兵通行。故而,叛军主力必以降兵为先锋,顺运河而下攻临安。我有意命张世杰于焦山筑垒……”   “平章公,恕我直言,张世杰乃降臣、北人。”   “那又如何?观今日之大宋,可还能找到一个统帅堪比张世杰?他至少比朝堂的众臣忠义!”   “我知他能战,信他忠义。然而他如何服众?任帅而不能使诸将同心协力,战如何胜?”   王爚虽垂垂老矣,却有力排众议的决心。   他突然拔高了音量,道:“那便以一丞相督军,阃帅江防,以护诸将。”   堂上众人一静。   两个丞相之中,陈宜中已经回乡了,但王爚不提,大家也只能假作不知,就当是陈宜中不愿去督战。   于是都看向了留梦炎。   留梦炎一直没参与到讨论中,正在捻须思考,感到众人的目光看来,摇了摇头。   “贾似道率军出战,大败。今再出击,只怕不妥。”   “那依右相之意,坐等亡国不成?”   留梦炎道:“我不过是略抒己见,军务还需平章公作主。”   他不在乎王爚怎么安排军务,总之表了态,不会到前线去督军。   王爚明白留梦炎的意思,遂暂不商定以丞相督军之事,先谈如何募兵勤王……   留梦炎就没在听。   在他看来,找到那一只猫比什么都重要。   ……   开封。   “这是什么?”   李瑕从张文静手中接过一封信,打开看了一眼,依旧没太看懂。   “阎容与赵衿让胡真打听她们交由贾似道养的猫如何了。胡真不敢动用舆情司的探子办事,只问了姜饭,得知张家原先在临安也有细作,便央沈开写了封信送过去。沈开不敢瞒着,让他夫人当闲谈时与我提了一句,我觉得还是告诉陛下为好。”   “一点小事,绕复杂了。”   “原本是小事,不过留梦炎给了赵宋的机密军情,事情便不同了。”   “降臣真多啊。”   其实这段时日以来,见到越来越多的宋国官员投顺过来,携城而降、出卖情报、招降亲朋……李瑕是感到心惊的。   他常常在想,如今是他南征,但倘若是忽必烈呢?   宋廷也是这样被摧枯拉朽吗?   软骨头的先降,最后剩下的反而是那些有所坚持的人。   他一直在试图以法规来筛选,希望能拉拢那些正直且有才能之人,并摒除奸佞的小人。   虽然他也相信大部分人是能够被环境改变的,多数官员在好的制度与监督之下能成为好官。   只是宋朝廷轰然倒塌的速度实在太快了,比他预想之中还快了许多。   他需要尽快考虑好如何全盘接收宋廷的一切,包括好的、坏的……   想到这里,李瑕放下了手中的留梦炎的信纸,转身到了案前,铺开笔墨开始写信。   他打算问一个人,接收江南时那些良莠不齐的官员如何分辩?   如何知道宋臣们归顺时怎么想?顽抗时怎么想?该以怎样的办法能够保证新王朝不被江南的积弊所腐化?   他问的这人要想非常了解现在那些宋臣的想法。   而唐臣们显然是做不到的,如今哪怕是陆秀夫也不能对宋臣的处境感同身受了。   唯有一人还在那处境之中,且李瑕对其十分信任。   都说人心隔肚皮,观察世间别的人需要考验李瑕的眼光。但只有那个人的品格心性如何,史书就能给他答案。   ……   江南西路,赣州。   如今大宋风雨飘摇,这里却显得十分安宁。   五月中旬,州衙参议官陈继周匆匆赶到了公房,开口便问道:“知州,听说朝廷有诏书到了?”   闻云孙正捧着一封诏书在看,点了点头,道:“不错。”   “是招募兵马勤王?可允知州率兵往临安去了。”   “不错。”   “好!”陈继周不由抚掌,道:“知州终于能一展才能。”   闻云孙却是反问道:“你觉得我会如何一展才能?”   “以知州之忠肝义胆,必义不容辞,保大宋社稷。”陈继周慷慨而谈道,“赣州百姓感激知州恩德,必愿群起响应。”   说罢,他一拱手,又道:“我愿为知州联络溪峒蛮,征蛮兵至少三千人。”   “暂时不必。”闻云孙摇了摇头,“且容我考虑。”   “知州是信不过溪峒蛮吗?我们之前已安抚了他们,他们……”   “你说,倘若李唐再兴已为大势所趋,天下一统在即。我却让百姓再流血牺牲,可是悖逆天道?”   陈继周一愣,看向闻云孙,似乎觉得有些陌生。   他难以相信,他认识的闻云孙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宋瑞?”   陈继周没有再以官职唤闻云孙,而是以字相称,这是在以友人的身份相询。   “宋瑞,你可是怕了?”   闻云孙坦然摇了摇头,其后又点了点头,道:“我近来心中确实深感恐惧,因分不清对与错了。”   “借口。”   陈继周抬手往门外一指,道:“国家养育臣庶三百余年,今国难当头,征兵天下,却无一人入临安,因人人皆有这般冠冕堂皇之借口?”   面对这样的指责,闻云孙依旧目光沉静。   “我需要考虑,为治下百姓考虑。而非因你激两句便轻下定论。”   陈继周不由轻笑了一下。   他是闻云孙的幕僚,也是朋友。   但也许因为平时太敬佩闻云孙,一旦道不相同,感受到的便是巨大的失望。   “为治下百姓考虑?宋瑞,你知道吗?你说这话时显得那般道貌岸然。”   “我从未说过要投顺,只在与你商议是否募兵。”   “那你决定好了吗?是否募兵?”   闻云孙闭上眼,端坐在那一动不动。   良久,他睁开眼,摇头道:“不募。”   “好。”   陈继周没想到会是这个回答,先是这般应了。   “是我看错你了。”   闻云孙道:“我任官一州,当保庶民百姓安定,必不招其赴死。而朝廷既有诏,我愿亲领州兵前往。虽不自量力,以身徇之而已……”   陈继周摇了摇头,道:“方便你往后投降是吧?”   多年相交,他竟在这一句话之后转身就走。   闻云孙的话还未说完,看着友人就这样出去,便不再多说。   他已经没有办法去向陈继周证明自己的忠心了。   哪怕方才他没有说过一句表示要投降的话,但陈继周疑心一起,怎么看他都像是个软骨头。   闻云孙独自将情绪消化了,起身回到内堂,开始安排诸事。   他还是打算去勤王,只带上那些还愿为大宋效死之人,这是他苦思冥想,唯一能既全忠心又全庶民的办法。   世间没有两全之法,他却不能有愧于心…… #第一千三百二十七章 板荡识诚臣   “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社稷至此,朝堂上懦弱无德之辈为之一空,到了忠臣义士振奋之际。”   到了五月底,王爚终于见到了张世杰,感慨不已,大为赞赏。   因朝廷下诏天下兵马勤王,而诸路未至,只有张世杰最先抵达。   王爚遂亲自到城外迎了张世杰进城,往宫城觐见。   进了选德殿没等多久,便见太后与官家抵达。   “臣和州防御使张世杰,请官家安,请太后安。”   “张卿不必多礼,快快平身。来人,赐座。”   谢道清显得十分殷切,又道:“张卿连日赶路到临安,太过辛苦了。”   “臣不辛苦,唯恐官家与太后受惊。”   张世杰稍抬了些眼,目光向御榻上看去。只见坐在那的官家身形瘦弱,双目无神,正在发呆。   他不由暗暗叹惜,觉得皇室沦落成这样也是可怜。   “张卿在临安还没有住处吧?”   “禀太后,没有。”   “快给张卿安排。对了,张卿的家眷可带来了?可还缺哪些用度?”   “……”   接着,谢道清又详细问了张世杰家中人口,分别给他妻子儿女各赏了诸多物件。   又问他们吃的是否习惯。   直到张世杰终于有些不耐了,行礼道:“禀太后,臣入卫临安,为的是抵挡叛逆、守卫社稷。非为享受而来,今无功,不敢领太后赏。”   谢道清听政以来,还真是少有见到如此忠直之臣,不由惊异。   “对,快宣诏,给张卿任官。”   张世杰目光瞥去,不见殿上摆有地图,只看到几个宦官匆匆忙忙,有人捧着诏书,有人捧着官服。   他进殿时还是一介从五品的防御使,出了殿已是正四品的保康军承宣使,兼总都督天下府兵。   谢道清的意思是,今日暂且先给他官升三转,等过几日再给他升官。   很有种病急乱投医的架势。   出了宫城,张世杰长叹了一声。   他抬头看着青天,喃喃道:“皇恩浩荡,只能让臣下以死相报了啊。”   王爚对他寄望极高,拍着他的背,道:“忠臣、能臣得以任庙堂高位,社稷必将振奋啊……”   ……   数日后,张世杰率水师沿运河而上。   运河上游,自镇江府洪起畏叛国投降之后,沿途州县皆有降者。   而各地官员望风而降的速度太快,甚至没等到高长寿的主力过建康府。   张世杰主动出击,接连收复平江、安吉、广德、溧阳诸城,一时间宋军士气大振。   水师继续北上,逼近了镇江府。   军中当即响起了号角声,帅旗直指焦山。   焦山地处长江与运河口交汇处,乃是个四面环水的岛屿。   宋军若能占据焦山,既可扼住运河,还能占据了高点,在此筑垒而守,不让唐军的水师南下。   故而说,此地战略位置十分重要。   派人打探,只见镇江城上插着唐军旗帜,江面上的唐军战船却并不多。   张世杰下令进攻,本以为会是一场苦战,没想到战不多时,唐军竟是撤逃了。   “万胜!”   “大宋万胜……”   欢呼声中,张世杰登上了焦山高处。   放眼看去,只见江面上十数艘船只正在艰难地驶向北岸。   他麾下裨将石国英见了,哈哈大笑。   “我以为李瑕乃当世枭雄、麾下俱虎狼之师,原来不过如此。”   “那不是李瑕的兵马,那是叛臣洪起畏。”   张世杰却没有喜色,眼神十分凝重。   “我们还没有遇到真正的强敌,切不可掉以轻心……”   ……   扬州。   李庭芝得到消息,匆匆赶到渡口,竟真见到了洪起畏的战船败退回来。   他不由脸色一沉,皱起了眉头。   虽还未细问,他大概已能猜到镇江府怕是被宋军夺回了。   “李庭芝!”   洪起畏仓皇跳到岸上,第一时间却是抬手指向李庭芝,喝道:“宋军大股水师强攻镇江,我屡次向你求援,你为何不派兵来?!”   李庭芝还待开口相问,没想到先被指责了一通,不由愕然。   “你何时派兵求援?”   “好你个李庭芝!为推托罪责,假作不知是吧?”   李庭芝不由大怒,几乎便要喝令随从将洪起畏拿下。   然而话到嘴边,却被他收了回去。   两人官位相当,论资历洪起畏却还要高些,之前在宋国他就很受洪起畏掣肘。   如今两人都降了新唐,差距便拉开了。   他是战败而降,而洪起畏却是主动携城投降。若论功行赏,洪起畏官职就该更高,岂能受他处置。   另外,李庭芝归顺李瑕之时,曾请求过不参与灭宋之战,以全君臣恩义。   他虽然重归扬州任职,实则早已交出兵权。而且扬州处于长江以北,考虑到宋军不太可能反攻江北,驻兵并不多。   换言之,李庭芝如今担任的是文官职责,本就不宜过问战事。   洪起畏见他哑火,抚着长须重重哼了一声,官气十足,自领着从镇江带来的败兵往城中而去。   ……   建康府。   小船在桃叶渡靠了岸,信使赶向唐军大营,将一封信递进了高长寿的中军大帐。   帐中正一片繁忙,二十四个参议官员正在处理着诸多事务,并轮流将整理的文书交由高长寿过目、盖印。   有一名参议官看过了刚送来的信,走到高长寿身边,低声汇报。   “大帅,洪起畏来信了。”   高长寿已经收到了镇江失守的消息,闻言便重视起来。   “他说什么?”   信很长,但参议官已把内容归整好了,把信放在高长寿,道:“他说张世杰水师一到,他便意识到镇江兵力不足,难以守住。怕逆流而上求援来不及,便请扬州李庭芝支援。”   “扬州没有兵力。”高长寿道:“若还需要我们在扬州布兵,那洪起畏携镇江投顺的意义何在?”   “但洪起畏还说……李庭芝与张世杰暗中有所联络,出卖了镇江的防御布置给张世杰。故而才有此败。”   高长寿不由皱眉,轻声喃喃道:“李庭芝?陛下亲自招降的人……”   “大帅?”   “让张顺来见我。”   “是。”   不一会儿,张顺赶到大营。抱着头盔,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   高长寿一见他便定了心,找了个酒囊抛过去。   “你部还有几日能整备好?”   “谢大帅。”张顺也不客气,把酒囊塞进了衣甲里,道:“整备得差不多了,随时能战。”   换作是别人说这种大话,高长寿定是有疑虑的,但论打水仗,张顺能当他的师父。   于是他走到地图前,点了点镇江的位置。   “宋军统帅张世杰把运河口抢回去了。”   “嘿。”张顺咧嘴笑道:“能抢回去,算是他的本事。但那又能怎么样?赵宋的皇帝老儿在临安,我们大军已经到了建康府。大帅今天不招我来,派陆小酉走陆路南下,这张世杰救不救临安?若要救,大船一调头,不还得大溃?他就是神仙,这仗都难打。”   张顺一个水师将领,遇到问题能想到让骑兵去解决。这是已经跳出了原有的格局,已开始往帅才的方向走了。   高长寿道:“你能这么想,我方能放心将镇江一战交给你。”   “谢大帅!”   张顺一抱拳,高声道:“末将愿立军令状,此战必胜。”   “去。”高长寿挥手道:“南征打到这地步了,谁稀得要你立军令状?”   张顺嘿嘿一笑,抢了军令便走。   高长寿则还在帐中踱步。   此时他最担心的并不是镇江的战事,而是因为感到宋廷的一些陋习已经被带过来了。   都还未攻下临安,军中竟已有人开始互相攀咬……   “大帅,吕师夔求见。”   “何事?”   “说是来接大帅到秦淮河上赴宴。”   高长寿此时才想起,已答应过吕师夔、赵溍、赵淮等官员今日的宴请。   他遂点点头,道:“待我换身便服……不换了,这便去吧。”   高长寿遂披甲带刀,出了大营,坐上由吕师夔安排的小船沿运河往城中而行,直接抵达一处甚为雅致的园林。   宴上,高长寿便问起了众江南官员对李庭芝、洪起畏的看法。   赵溍却道洪起畏出身不凡,其祖洪咨夔累官至刑部尚书、翰林学士、知制诰、加端明殿学士,才名播于天下。   其后还诵了几首洪咨夔的诗词,为宴会增添气氛。   “一官满去鱼无饵,万里归来燕有窠。”   “但愿时平蚕麦好,免教人问蜀如何。”   诗是好诗,高长寿想知道的却不是这些,转头又看向了赵淮。   赵淮是与李庭芝一道被俘的,却一直不愿归顺,唐军将他押到建康城下时,他劝赵溍“男子汉,死就死,不要投降”也是真心相劝。   却没想到,赵溍早就暗中投降了。不过是借此来掩人耳目。   待到贾似道鲁港之败,天下一统已成定局,赵淮眼见事不可为,方才归顺。   此时在宴上高长寿问到李庭芝,赵淮早便想说话了,见他目光看来,忙道:“大帅若是因洪起畏诋毁李庭芝而发问,请万莫相信,李庭芝的人品,我敢用项上人头担保。”   高长寿却沉吟道:“但李庭芝对赵氏确有忠心,然否?”   赵淮一愣。   高长寿又问道:“若说人品,不仅李庭芝,想必张世杰人品亦不差。但这两人皆对赵宋有忠心,若说他们暗中有所勾结,你可相信?” #第一千三百二十八章 迫害   赵淮想尽力为李庭芝说些好话,但想到李庭芝对宋社稷的忠心,终究是没能说出什么来。   高长寿又看向吕师夔,问道:“你怎么看?”   吕师夔欠了欠身,应道:“大帅勿怪,末将久在京湖,对淮东官员并不了解。”   他似对这种谈话不感兴趣,或者说深谙官场之道,不愿掺和到这种是非之中。   “无妨,时间也不早了。”   高长寿端起酒杯饮尽,道:“本帅还有军务,这便走了。”   “大帅慢走。”   高长寿起身,一众亲卫跟上。吕师夔也起身跟着相送。   走到河边,却见他们的船只边还停泊了一艘精致的小船。   “那是什么?”   吕师夔赔笑着应道:“那是末将的一点心意。”   高长寿暗自摇头,心想吕师夔未免太小瞧他了。   以他如今的身份,岂看得上什么礼物。   吕师夔却已命人过去,将小船掉了个头,掀开船篷处的帘子。   先看到的是两双绣鞋,其后是两条裙子,一条是翠霞,一条是碧纱。   待帘子完全掀开,便能看到坐在其中的两个少女。   她们衣着华丽,面容白皙皎好,长得还有些相像。   高长寿看了一会,没说话。   吕师夔瞧着他的脸色,低声道:“大帅,此二女乃是赵宋宗室,一对姐妹,进献给大帅。”   高长寿忽然一把拎住了吕师夔的领口,将他整个人半提起来。   “你好大的胆子!”   吕师夔其实也生得魁梧,此时却不敢稍作抵抗,讪讪道:“大帅息怒……”   “你当王师是什么?金兵还是蒙元?!”   “末将不敢……”   高长寿愈说愈怒。   “陛下许诺天下,平江南秋毫无犯。本帅既未问罪过此二女,她们便是我大唐百姓。你敢强掳民女,可知该当何罪?!”   吕师夔大惊,忙道:“绝非强掳,绝非强掳。对,此二女是自愿服侍大帅,是她们的家人求末将给她们一个机会……你们说,是也不是。”   “还不将人送回去?!”   “是,是。”   如何惩治吕师夔,高长寿不想擅自做主。   他治军,更在意的是能震慑麾下将领。   想到这里,高长寿冷着脸便道:“你随我去扬州。”   ……   扬州。   深宅大院中传来悠扬的琴音,却忽然被打断了。   “相公,大帅的船只靠江了!”   正在听琴的洪起畏从容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袖子,道:“更衣,去江边迎大帅。”   众人特意换上了残破的盔甲,出了扬州城,往长江边赶去。   路上,洪起畏笑道:“世人只说忠臣与奸臣。我算不上奸臣,李庭芝却算得上忠臣,为人死板。但不论是在宋还是在唐,像他们那种人永远都斗不过我。”   “他也配和相公斗?”   不等高长寿的大船驶进运河,远远便见洪起畏带人赶了过来。   高长寿便让人接了他们上船。   洪起畏不等登船,已恸声大喊道:“大帅,下官未能守住镇江,请大帅治罪。”   “不急。胜败乃兵家常事,你迎战张世杰大军,若尽了力尤不能胜,本帅可不怪你。但,你若是未战便弃城而逃,休怪本帅军法无情!”   洪起畏连忙应道:“绝不敢欺瞒大帅,镇江之失,实因李庭芝暗中通敌。下官已找到了证据。”   ……   盐运码头。   有吏员匆匆赶来,四下看了两圈,好不容易才找到要找的人。   凉栅下,有个五旬左右年纪,衣着普通的老者正在翻开帐本。   “相公,高大帅来了,洪起畏已经赶去接了,只怕要恶人先告状……”   李庭芝抬起头,苦笑着摇了摇头,起身去迎接高长寿。   却没想到,高长寿已经没在运河边,而是往扬州衙署去了。   李庭芝再赶过去已来不及。   等他回到衙署,高长寿却已经到了,且已命人将一些文牍搬到了堂上。   “大帅……”   高长寿正在看一封公文,转过头来,见是李庭芝,有些诧异。   李庭芝问道:“大帅这是做什么?”   不等高长寿回答,洪起畏已大喝道:“李庭芝,你勾结张世杰,出卖军情,还不认罪?!”   “洪起畏,你休要血口喷人!”   “证据确凿,你还想抵赖?”   “什么证据?”   高长寿将手里的公文递在李庭芝手里,道:“李相公勿怪,你也看到了,有人指认你叛国。为证明你的清白,还是把事情说清为好。你不要怪我无礼。”   “不敢。”   “这是陛下让你回扬州以后写的?”   “是。”   “为何还用赵宋年号?”   李庭芝一愣,仔细一看,果然见其中出现了好几处“咸定八年”。   但他其实应该写“建统三年”。   这事可大可小,然而在这个节骨眼上,李庭芝这等重臣能犯这样的疏漏,若不惩治,国家的威严何在?   “他分明是思念赵宋!可见他必与张世杰有所勾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庭芝道:“我若真有勾结赵宋之念,更不该有如此疏忽。”   “证据确凿,你再狡辩又有何用……”   李庭芝大怒,却不知该说什么,那公文上的字确实是他写的。   终究还是斗不过这些虫蠹。   出乎意料的是,高长寿却并未将他治罪,反而道:“李相公治理得不错。”   洪起畏大为诧异,道:“大帅,他通敌……”   “等着。”高长寿道:“会有确凿的证据。”   ……   洪起畏、李庭芝都不明白高长寿还要等什么。   高长寿等的是江对岸的消息。   扬州与镇江只隔着长江,正是如今张顺与张世杰对峙的战场。   其后几日,不断地有小舟抵达,传递着江那边的战报。   三日之后,高长寿再次召来了两人。   “镇江之失,你们各执一词,今日证据到了,也该有个结果……”   李庭芝心中有些失望。   他归顺李瑕,认为李瑕确实是圣明天子,因此对政局有颇高的期望。   这次的事却让他发现,朝代变了,世道还没变。   那些擅钻营,擅投机取巧者,依旧能迫害忠良……   另一边,洪起畏却更为紧张,眼睛一会看向高长寿,一会来回转动,带着害怕与不安。   他没想到高长寿做事这般较真,竟还真派人到江南去查。   因赵宋官场上做事从来不是这样。   “本帅治军,无它,唯军法严明。”高长寿开口,道:“镇江之失,已水落石出。”   洪起畏听到这里,心里又是“咯噔”一下,便见高长寿目光看来。   “不管你是名臣之后。”   高长寿说着,又看向李庭芝。   “也不管你是被陛下亲自招抚。凡误我军机大事者,必严惩不殆!带人证、物证。”   “喏。”   不一会儿,几个镇江官吏便被带上来。   “说,镇江如何丢的?”   “禀大帅,不等宋军逼近,洪知府已先逃了……”   “噗通”一声,洪起畏已跪倒在地。   他很清楚,高长寿既然查了,这么大的事不可能瞒住。   “大帅恕罪,我是文官,实不会打仗……”   ……   吕师夔站在一旁看着,心中猜测高长寿要治洪起畏什么罪。   想必是要请旨降官了。   然而,耳畔却响起了一声大喝。   “守城不战而逃、构陷同僚,两罪并罚,死罪也。”   众人皆大吃一惊,包括李庭芝也目露讶色。   洪起畏更是吓得大喊道:“不能这样!不能这样!镇江府是我携城而降的,就算丢了,大帅当我孤身投顺便是……”   “大帅,确实没有道理斩首,且当他是弃城来投附的……”   “胡言乱语!既当了大唐的官,又受我节制,便得依我的军法!我早便与你说过,军法无情!”高长寿大喝道:“来人,拖下去斩了!” #第一千三百二十九章 谕顺臣书   当洪起畏被兵士拖了下去,吕师夔依旧不相信高长寿真敢将其斩首。   须知洪起畏携镇江府投降之时,宋军还未在鲁港大败,这一降算是开了宋官投降的先河。今日若杀他,在江南士民眼里便是新朝廷苛待降臣,往后还有谁愿意归顺?   这种坏民心的事,李瑕在此或许敢做,高长寿却未必担得起这个责任。   “吓唬人而已。”吕师夔心里微微冷笑,对这等伎俩有些轻视之意。   外面,洪起畏则不停喊道:“丢的是我献的城,你不能因此杀我。便是要治罪,也得问过陛下……”   忽然,喊声戛然而止。   吕师夔想道,要治罪也没这么快,高长寿为了吓唬人演得好真。   下一刻却有兵士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赶进来。   “大帅,洪起畏已授首。”   “悬其首级,以正军法。”   “喏。”   高长寿遂转头向吕师夔道:“如今尚处战时,本帅有临机处置之权。”   吕师夔胆子不算小,突然听这句话也是骇然。   他再想到之前高长寿差点要定他一个“强抢民女”之罪,不由暗暗庆幸。   高长寿则已转向了李庭芝,道:“本帅已查清你并无通敌之嫌。然你犹敢使用赵宋年号,亦有罪过。与战事无涉,自向陛下请罪。”   李庭芝连忙拱手应下。   ……   数日后,消息传到开封,李瑕紧接着便收到了弹劾高长寿的奏折。   李瑕了解了前因后果,下旨叱责了李庭芝并罚了其三个月的俸禄,却并未追究高长寿。   之后,他召见了元严。   “听说了洪起畏一事吗?”   “禀陛下,臣听说了。”元严应道:“此事恐怕对收服江南民心有影响,臣是否在报上刊些陛下善待顺臣的内容?”   “不。今日召你来,朕想让你登一封《谕顺臣书》,内容是警告他们。”   元严微微一愣,偷眼向李瑕瞥去,觉得这个年轻的陛下威严刻板,也不知当年是怎么哄到张文静的。   她犹记得,张文静以前口口声声称赞这个男子“十分有趣”。   “请陛下指示。”   “今王师南下,江南官员纷纷投顺。弃暗投明本是好事,却有部分人误以为出仕新朝廷与仕宋一般轻巧。国家分裂百数十年,生黎百姓饱受欺凌,而享受百姓衣食供奉者,对外不能抵御敌寇,对内只知横征暴敛,满眼门户私计,配为官耶?配为赵宋的官,却不配为朕的臣子。”   话到这里,想到高长寿信中所描绘的顺臣们的德性,李瑕暗道难怪史上朱元璋立国以后对贪官无比严厉。   先是赵家害怕丢了皇位而极力笼络文臣、压制武将,再是蒙元疏于管治,当世实在有一部分士大夫已被娇纵得不成样子。   “晓谕天下,今凡归顺者欲为官,首先就休想当自己是人上人,须忠于家国、忠于百姓、廉洁奉公、忠于职守……”   ……   临安。   钱塘江畔,嘉会门城墙上,守城的宋军士卒忽看到上游有船只驶来。   “是来勤王的兵马吗?”   “看旗号像。”   “写的什么字?”   “江南西路,什么州……那字我不会念。”   “真是来勤王的,但怎只有这一艘小船?”   待那船只靠近了城墙,便见一文官走上船头,向城头上喊道:“知赣州事闻云孙,奉召勤王,请开水门。”   “把信符与诏书递上来核验!”   城头守军一边核验,一边低声议论道:“真只有一艘船,不到两百人吧?”   “这来勤王,有甚意思?”   “上报吧。”   几人嘻嘻闹闹,又玩笑道:“苍蝇再小也是肉。”   ……   城南水门缓缓打开。   闻云孙进了临安,转头一看,却见码头上立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竟是平章军国重事的王爚亲自来迎,连忙赶上前见礼。   寒暄之后,王爚兴致很高,与闻云孙边走边谈。   “前阵子张世杰入卫临安,老夫方与他说如今忠义之能士终于得以当朝、大宋振兴在望,今日便见宋瑞也来了,看来老夫所言不错啊。”   “唯愿为社稷尽微薄之力。”闻云孙应道,“不敢求更多。”   王爚朗笑,道:“该振奋些,如今局势已有扭转。前几日张世杰传来战报,不仅收复了平江、安吉、广德、溧阳诸城,还收复了镇江府。”   “真的?”   “老夫还能骗你不成。”王爚抚须道:“张世杰已筑垒于焦山,准备与唐军一战。他奏章上说,他下令让麾下战船放石锚、停泊于长江,若无命令不得启锚,以示死战之决心。”   闻云孙亦欣慰,道:“自开战以来,只听闻诸将败逃,至今终于有敢于死战之将领。”   王爚点点头,终于问道:“江南西路未被战火波及,以宋瑞之能,想必能召集兵力万人吧?可是还在外面?”   闻云孙停下脚步,道:“赣州在籍兵士,除掉近来被征调之部曲及老弱伤病者,所余三百七十六人,俱已入卫临安。”   王爚微微一愣,道:“官家下诏勤王,意在征集天下义士。”   “平章公,夏收在即,若征发百姓万人,这万人又有父母妻儿,到头来断了几万人生计……”   “宋瑞这是何意?”王爚打断了闻云孙的话,问道:“只领三百人来,你真欲救社稷?”   “今唐军趁胜而下,破长江防线,逼近京畿,便是以乌合之众万余人来,又何异于驱群羊而搏猛虎,救得了社稷吗?”   “那你来又是何意?!”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王爚已有怒意,道:“你来却不求成功,来求名声吗?”   闻云孙长揖到地,应道:“学生求对错,求无愧于心。”   “够了,莫要再说了。”   王爚痛心疾首,一摔袖子,径直离开。   闻云孙直起身,抬头看了一会儿天空,眼神依旧平静。   ……   是夜,由右相留梦炎出面安置了这支小小的援军。   “王爚未免苛求太多了,他那勤王诏传出一月,有几人来?宋瑞这三百余人已是江南西路第一支来援的兵力,且为披甲官兵、而非普通民壮。”   留梦炎说着,并未意识到自己神态已显得浮躁轻佻了,摇了摇头露出了讥笑之意。   “此事我认为宋瑞是对的。兴亡有定,而大宋已享国三百一十年。北边那位乃李唐后裔,兴复天下……我等身为宋臣,尽力便是。”   “平章公说我来不是来求成功。”闻云孙道:“但我确是来求忠义。”   “我知道,我知道。”   留梦炎有些敷衍地拍了拍闻云孙的肩,起身。   “宋瑞且歇,我公务繁忙,告辞了。”   闻云孙起身执礼道:“右相慢走。”   “呵,什么右相?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留梦炎随意笑道,“宋瑞莫送了。”   他施施然出了客栈,回头看了一眼,从袖子里拿出石灰,在墙上做了个记号。   ……   是夜,闻云孙看了会《五经正义》,才吹熄了蜡烛躺下,忽听得窗边传来了声响。   翻身一看,只见一个人影从窗外掠过,他迅速过去推开窗,却有封信落下来。   拾起来一看字迹,闻云孙便大吃一惊。   他脸色郑重了起来,重新点燃了烛火,也不拆那信,直接便要将它放到烛火上烧了。   火苗才起,他却还是拍灭了,拆开信纸,在烛火旁坐下。   “临安一别,十年未见。当时钱塘江畔曾与君议论时事,你守正道、我为叛逆,今而朕位登九五、北驱虏寇、复克中原,只待廓清四海、使天下重归正轨,恰需人厘定正道。社稷如同屋宇,赵宋根基早坏、梁柱早毁,修修补补,拐七扭八,你却在其中去求一个横平竖直,岂能求得?朕干脆推翻这屋宇重建,正需你丈量出个横平竖直。所谓王法、公道,乃至于国家强盛、万世太平,你所求的一切,亦朕所求。因朕自幼所学,恰是你之所……”   看到这里,闻云孙眯了眯眼,只见后面一列字已经被抹掉了。   他抬起信纸,凑近烛光,隐约看到是“恰是你之所遗留”之类,其中似有“风骨”二字,其它便看不清了。   于是他略过了这一列被修改的部分。   “朕与你同样生于此、长于此,读同样先贤之学,合当有同样志向。朕深盼与你为国家民族之富强共伸大义。但不知有何理由相拒,愚忠耶?”   闻云孙放下信,抬起头看了看自己所住的这间屋舍,像是在看自己在大宋社稷里求横平竖直。   其后,他找到笔墨纸砚,在深夜里独坐着磨墨,一边磨,一边沉思。   墨水越来越浓,已有些稠了。   闻云孙终于提起笔。   “社稷如屋宇,尚未塌。”   八个字写罢,他却又停了笔,不知所言。   ……   同一个夜里,李瑕忽然醒了。   他梦到自己身披貂袍,穿得像是女真人,在漫天的哭喊声中,下令将几个文官处死。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李哥哥说什么?”   “忽然想起一首诗。”   “吃熟食……我也想吃……”   枕边人呓语了两句,又没了声音。   李瑕独坐在那,心想世上若是少了一首诗、少了个殉节之忠烈,可惜吗?   末了,他想道,英雄气短的故事,少一个就少一个吧。   他还是希望世间能多一个房玄龄、杜如晦。   这一世奋勇搏杀,为的岂不就是变一变原来的世道? #第一千三百三十章 尽忠职守   中瓦子依旧繁华。   正有人在表演喷火,响起了一片惊呼与叫好,集市上的吆喝此起彼伏。   喧闹声掩盖了一些密谈私语。   一间茶舍便设在此处,离御街很近,且闹中取静。   茶舍阁楼上,留梦炎从袖子里拿出一枚银饼,推到了茶博士面前。   “可以说了?”   “多谢相公,相公想打听什么?”   “葛岭别院。”   茶博士微微一惊,低声道:“这可是大事。”   “饼你已吃了。”留梦炎不急不缓地抿了一口茶,道:“葛岭别院被抄了之后,贾似道的家财都收入国库了吗?”   “相公这个问题,一块饼怕是不太够。”   又一枚银饼被推了过去。   “没有,据小人听到的,贾似道多宝阁里的宝玩,都被瓜分了。”   “谁?”   “一个多月前,有六位贵客来吃茶。其中五位都是商贾,唯有一位乃是朝堂上的相公。这位相公卖了件宝玩,买下这宝玩的商贾出到了这个价……”   留梦炎抬头一看,问道:“五百贯?”   “五万贯。”   这次,连留梦炎都面露惊色,倾过身问道:“哪件?”   茶博士显然也颇读过书,说到这里便卖了个关子,道:“小人给相公念一句话吧?”   “念。”   “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何穷。”   留梦炎叹息,喃喃道:“十八日,上阳台书,太白。”   “相公也知《上阳台帖》?”   “那年,我亲眼看贾似道将他的‘秋壑图书’盖在徽宗皇帝的题跋后面。”   “相公有幸啊!李太白以诗文称青史第一,却不以书法著名,然此帖气势飘逸,用笔纵放自如……啧啧。”   茶博士感慨不已,摇头晃脑,又问道:“相公是想问谁买走了这卷字帖?”   “罢了,我买不起。”留梦炎问道:“谁卖的?”   “新任的两浙安抚大使。”   “谢堂?”   茶博士含笑点头,转动着手里的长嘴茶壶,给留梦炎斟了杯茶。   留梦炎又问道:“你可听说过谢堂家里有一只纯白的狮猫?”   “此事小人不知,但相公若要问谢相公家中事,可去寻晁婆。”   “晁婆是谁?”   “她不久前搭桥引线,为谢相公找了一房外室,据说长得国色天香,深得谢相公喜爱。”   “何处找她?”   “西湖畔,丰乐楼东面,俞家园。”   留梦炎点点头,起身便走。   “相公不再饮一杯?”   “不了。今日问你之事,莫告诉别人。”   “相公放心,小人嘴极严。”   留梦炎根本不信他嘴严,但其实也不太在乎他泄密,施施然离开了中瓦子。   才上轿子,便有小厮迎了过来。   “相公,宫中召见,似乎出了大事。”   留梦炎反问道:“你告诉我,哪天不出大事?”   “这……”   “老样子。”   “是,小人便说没找到相公。”   ……   待留梦炎离开俞家园时,天已经很暗了。   路过丰乐楼时,闻到了飘来的香味,他才想起自己今日还未用晚饭,不由苦笑。   只匆匆填了几口,回到府上时,便见一队宦官正焦急地等在门外。   “右相!哎哟,右相你可回来了!太后与平章公还在宫里等你呐。”   “发生了何事?因前几日有太学生员在西湖壁上题李逆之词,我今日去暗查此事。”   “怕右相不知,镇江府的战报回来了……张世杰大败了。”   留梦炎心想,果然如此。   接着他还想到一件颇具讽意的事——也许就在自己找猫的工夫,大宋已经亡了。   “不。”   他忽然紧张起来,意识到留给他自己找猫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一旦唐军攻破临安,那几位贵人岂还需要自己来办这件事?   几个宦官眼见留梦炎皱眉,不由暗道右相果然忧国忧民。   “右相,这便进宫吧?”   “也好,两浙安抚大使谢相公可在宫中?”   “……”   宦官们打着灯笼送了留梦炎到了选德殿,只见殿中终于摆上了地图,而站在地图边上的正是谢堂。   谢太后当政以来,谢家水涨船高,老一辈得了封爵便心满意足。谢堂却正值壮年,短短半年间升迁到了高位,已有干政之态。   留梦炎都懒得拿正眼看这些外戚,今日却是一进殿就注意到谢堂。   他不由心想,谢堂擅书画,所画兰竹松石也颇为清雅,想必得了李太白的书帖该爱不释手才是,怎会卖了?   莫不是捐给国库了?   紧接着,留梦炎便道自己糊涂了才会这么想,哪有人把贪墨的东西卖了是为捐回去的……   “右相?右相?”   留梦炎回过神来,便听谢太后问道:“右相是如何看的?”   “太后恕罪,臣还不知战况。”   谢道清遂看向了王爚。   王爚面色凝重,负手不语。   谢堂道:“唐军战船用火炮猛攻,张世杰的水师乱了阵脚,投降的有一万多人。张世杰只好奔逃到圌山,上书请援。”   留梦炎道:“朝廷何来兵力再支援他?”   “右相如何看?”   “平章公如何说?”   王爚依旧沉默。   留梦炎道:“出击镇江是平章公一力主张了,张世杰也是平章公一力举荐的。如今兵败丧师,平章公却一言不发,这是何意?!”   王爚大怒,道:“国事岂有重于军务者?然而张世杰进师之际,两丞相一人归乡、一人不肯督战,公卿众人议而不决,诸将士无统帅。今张世杰因此而败,臣还有何话可说?!”   留梦炎一听,终于认真参与进了这场议论,不悦道:“王平章公言下之意,战败之责在我不成?”   “你难道不知镇江运河口距临安不远,盖大敌当前之际,若陛下不能亲征,自当有丞相督军,我亦愿亲自督师,因年老而不得行。而你辈不肯为国出力,不知社稷尚堪几败?”   谢道清连忙道:“自是没有官家亲征之理。王卿,当此时节,就不必追究是谁的过错了,张世杰既请援兵,如何处置?”   只见王爚缓缓伏倒,摘下官帽,放在一边。   “王卿?这是何意?”   “臣,既不得其职,又不得其言……乞罢免。”   王爚语气沉痛,说罢,磕了个头。   谢道清吃惊不已,连忙站起身,道:“怎可如此?怎么可如此?王卿不能就这样罢官。”   留梦炎心中暗暗冷笑,懒得再看他们一个想走一个想留,目光又落到了谢堂脸上,思考着该如何到谢堂的别院作客。   ……   “升道兄。”   出了宫,留梦炎便唤住了谢堂。   谢堂正着急忙慌地拎着官袍走,回过头来,讶道:“右相有何指教?”   “我有话想与升道兄相谈,还请拨冗一见?”   谢堂原本像是有急事,此时一愣,却像是原本的急事不办也可以,道:“右相言重了,不如到寒舍一聚?”   留梦炎想去的是他养外室的别院,闻言不由失望,却还是笑应道:“太好了。”   连夜到了吴山谢宅,留梦炎转头四顾,道:“此地似乎是……是先帝赐给……”   “不错,正是当年李逆在临安的宅院。”谢堂道。   留梦炎连忙道:“此非一般人能住之处。”   “哈哈。”   谢堂大笑,招呼留梦炎到大堂坐了。   这堂上所陈列之器物、字画,却全都不是凡品。   “右相是想与我说王爚老儿之事吧?”谢堂不等上茶,已开口道:“他自己老糊涂了,不顾太后议和的主张,打了败仗,却指责右相,简直无理取闹!”   “是啊。”   “右相如何看?”   留梦炎微微沉吟,道:“王爚想走,不妨便让他走。张世杰求援,临安却不宜再调兵了。可封赏张世杰,稳住军心。”   “右相实在。”谢堂就知道留梦炎与他立场相同,不由大喜,道:“王爚想逃命,我姑姑却还想留他,我今夜便想说让他罢官也好,再召回左相,或还可与李逆议和。”   留梦炎问道:“太后还想议和?北边岂能答应?”   “大不了便称臣,官家去帝号,降为江南王。”   “只怕也难啊。”   “右相也听说了吧?瑞国公主如今成了李逆的侧妃。姑姑曾对她有养育之恩,想让她劝一劝李逆。李逆毕竟曾是宋臣,受过先帝重恩,取宋未免不义。”   留梦炎心念一动,问道:“但不知送什么礼物给瑞国公主?”   “右相可有主意?”   “当年先帝在时,曾与我说公主喜欢猫,曾养了一只通体雪白的狮猫,谢相公以为如何?”   他说话时一直观察着谢堂的反应。   只见谢堂先是讶异,其后是沉思,再是恍然,最后点头不已。   “右相这主意不错。”谢堂举杯笑道。   留梦炎也笑了笑,道:“太后若真决定议和,我愿为使节。”   “右相真是忠忱为国……”   ……   离开了谢宅,轿子一路平缓地下了吴山,留梦炎眼中已满是振奋之意。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终于是办成了北边交代的差事,往后在新朝有了靠山,保住前程不难。   唐军所向披靡、舆情司无孔不入,这都不假,但一只猫又脆弱又不值当调动舆情司,还真只有他能找到。   这夜留梦炎睡得很是安心。虽然唐军已夺得运河口,南下临安指日可待,满朝达官贵人皆惶恐。   一场饱觉醒来,再往枢密院,却感到气氛古怪,各官吏窃窃私语。   “发生了何事?”   “禀右相,是有北边的报纸传到临安了。”   “给我看看。”   “这……下官也没有。”   留梦炎冷了脸,道:“拿来。”   “是。”   一张纸从袖子里递了过来。   留梦炎回到公房,摊开那报纸,只见上面写的是《谕顺臣书》。   他目光一凝,仔细地看了起来,末了,还喃喃了一句。   “克己奉公,尽忠职守……这说的岂不正是我吗?” #第一千三百三十一章 忠臣之建议   晨光洒在宫城墙上,宫门缓缓打开,有风尘仆仆的宦官赶回了大内。   谢道清正坐在铜镜前由宫娥梳妆,听闻去温州召陈宜中的信使回来了,连忙召见。   早早来请安的全玖见了,略略沉吟,道:“母后,依我所见,只怕左相是不肯归朝的。”   “信使还未到,你如何便知?以官家旨意相召,他如何还敢不来?”   谢道清不信,催促着宫娥给她带好凤冠,准备往前殿召见陈宜中。   不一会儿,信使到了,不等他行礼,谢道清已问道:“左相可到临安了。”   这宦官当即便为难起来,跪在地上道:“回太后话,左相还是不肯来。”   谢道清不由焦急,忙问道:“为何?”   “左相说,他听闻京中有人弹劾于他,数他过失数十件,以‘恐误国者不止于一贾似道也’之言诬蔑于他,他自言惶恐,不敢任朝。”   “这奏书才递上来没几日,他如何知道的?”   “奴婢不知,奴婢苦劝左相,他始终不肯回朝。”   全玖眼见谢道清急得不知所措,低声提醒道:“左相之意,他不愿回朝还要与王平章争权。”   谢道清于是想到谢堂一直在劝说她罢免王爚,至此终于下定了决定。   “你再去召左相,告诉他,朝廷已罢免王爚及弹劾他的官员,让他立即回朝。”   说罢,当即又下旨意。   全玖见了暗自摇头,心想此事做得如此直接,显得陈宜中在威胁朝廷,他必是不肯来,更何况原本就是为了逃命才走的。   她等宫人们都领旨走了,方才又提醒道:“这些士大夫最在乎的还是名声,如今让他找了借口不还朝,母后与其再三以旨意召他,不如写信给他母亲。一则,他若再敢推拒,落个不孝的名声,再难堵悠悠众口;二则,也是给他一个台阶下……”   ……   “终究是妇人之见。”   待留梦炎听说谢太后再次派人去召陈宜中,低声向闻云孙道:“陈宜中既不愿归朝,勉强召来,济得了何事?”   闻云孙已感到如今临安官场上有种浮躁的氛围。   如同今日,留梦炎轻易便敢评价太后……仿佛是在等着宋亡。   “右相莫非议太后为宜。”   “但宋瑞也认为不该再召陈宜中?”   “国事艰难,谁主政都不易。”   这是在前往大内议事的路上,周围还有同行的官员,却少有人敢靠近两个状元。   留梦炎又问道:“宋瑞可知北边传来的《谕顺臣书》?”   闻云孙点头,微叹了一口气。   他原本看不上李瑕那新朝廷,但当李瑕为这新朝廷的官员设了个门槛,多少还是让他的观感有些改变了。   不是所有宋臣都能投效过去的,只有被认可的一部分才可以。   他心里隐隐想道,自己当属于这一部分。   “你只需看那些官员便知。”留梦炎又道,“前不久犹如死水无波,而今俱已仓惶不安,如一石惊起千层浪。这一篇报纸对临安官场影响之大,远超你我所想。”   “可见原本准备投降者不在少数,如今算盘打空,难免不安。”   “也可见朝廷冗官,尸位素餐者不在少数。”   ……   谢道清在珠帘后端坐下来。   她目光看去,觉得每个官员的眼神中都透出了焦虑,像是都在思考自己能否在新朝为官。   这给她带来了巨大的不安。   竟是北边来的一封报纸提醒她,她治下有这么多人都在等着投降。   殿上唯有两个人显得最是平静。   留梦炎始终是那般清淡孤远、与世无争。   闻云孙站在后面些却更显出众,体貌丰伟、秀眉长目,面无惧色,神态坚定。   不愧是状元公。   “……”   在常朝上宣读了罢免王爚的旨意,便召几个重臣到内殿奏对。   谢道清首先便看向闻云孙,道:“闻卿领兵来援,忠义可嘉。枢密院为何还未拟出章程拔擢闻卿?”   留梦炎懒得接王爚留下的烂摊子,应道:“还需与左相商议。”   有些荒唐,但谢道清是个没主意的,遂真就等着陈宜中回朝再给闻云孙安排官职。   有些尴尬,于是君臣都沉默了一会。   此时敌军已到运河口,逼向临安,唯有张世杰还在苦苦支撑,等待援军……庙堂上却不知道该议论什么。   最后,还是闻云孙先开了口。   “禀太后,今国事方急,臣有本奏。”   “闻卿有何良策?快快请讲。”   “大宋有鉴于五代之乱,削藩镇、建郡邑,一时虽足以矫尾大之弊,然国力亦以浸弱。故敌至一州则破一州,至一县则破一县,中原陆沉,痛悔何及?今宜分天下为四镇,建都督统御于其中……”   闻云孙终于是看到大宋抑制武将以致积弱的病根。   但时至今日,谢道清已不耐烦再听他说这些复杂的、难办的事。   “闻卿所言甚是,便由枢密院议个章程。”   这般敷衍了一句,谢道清还是准备等陈宜中回来议和。   ……   圌山。   此处还在镇江府境内,位于焦山东南方向五十余里。   换作有些宋军将领败逃,也许已逃到了两广、福建,张世杰大败之际却还能守着下一个关隘。   圌山是江南少有的地势险要之山,有长江锁钥之貌。   山上还有韩世忠驻守留下的军寨,而张世杰希望能如韩世忠一样守住半壁江山而不可得。   求援的消息发了一封又一封,朝廷却根本不答复是否会派出援兵,也没有让他坚守或撤退的命令。   等来等去,终于等到了使臣。   “擢张世杰为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余职如故,嘉尔克忠报国守信全身,钦哉。”   “吾皇隆恩,感激涕零。”   张世杰又升了官,心情却很复杂。   战败却还封官,赏罚错乱,于国又是什么好事?   但当此时节,他却也不能推拒了,只好拱手领了官职。   “敢问朝廷还有何示下?”   “还须有何示下?战事由张将军全权指挥便是。”   张世杰一愣,道:“此为国战,若非陛下亲征,也该有丞相督军,我一介武将,如何全权统帅?”   “张将军的意思下官明白了,且待下官回复朝廷,再待旨意。”   “大敌当前,还请快些则个。”   张世杰心焦,送走了信使之后再次登上烽火台,举目远眺长江,叹息不已。   唐军并不急于进攻,有条不紊地整备着,却不给宋军任何一点取胜的机会。   “将军,有信使到了。”   “不是才走吗?”   “是北面的信使。”   “不见。”   张世杰拒绝得很干脆。   其后却又听得一句禀报。   “将军,来的是原来的淮东制置使李庭芝麾下都统苗再成。”   “是苗兄弟?”   张世杰微微一讶。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早年鄂州之战时他曾与李庭芝共同作战过,与苗再成也结下了不浅的交情。   此时转念一想,以李庭芝、苗再成的忠义,未必是真的降了。许是诈降,如今来联络自己也有可能。   “军中还有酒肉?端上来。”   “喏。”   其实军中酒肉已经不多了,张世杰还愿如此盛情款待,对苗再成是寄以厚望的。   酒过三旬。   苗再成抹了抹嘴,准备说话了。   张世杰先开口道:“苗兄弟,只盼你莫让我失望。”   “张将军又抱着什么希望?”苗再成朗声道:“收复中原、收复燕云十六州,天下太平就不是张将军的希望吗?!”   张世杰默然。   过了好一会,他才问道:“不是李庭芝让你来的吗?”   “退到浦口渡时,狗日的赵溍收走了船只,我断后被擒。本来想殉节,后来看大帅也归顺了,我也就归顺了。如今大帅治理扬州,我调到军中了,没搁在一处。哦,当时邓相公来劝我,他说如今圣明天子又不是外敌,天下本是李唐的,没有道理殉节。”   “李瑕本是宋臣……”   “你要说这个,宋太祖皇帝还是后周的臣子。我陛下至少没有欺负孤儿寡母,乃是从蒙元手中抢得中原,再顺势南征一统四海,还不够正统?!”   张世杰无话可话。   苗再成也不客气,扫光了案上的肉,拿起酒又咕噜噜地喝,等到酒肉下肚,拍了拍肚子,道:“张将军,我这里有你一封信,乃是保州张六郎交给你的。说当年赶你南下,终究是因蒙元容不下你的大义,如今圣明天子出世,能容下了……”   “我不看,你拿回去。”   “这就怪了。”苗再成道:“我话说得虽没邓相公文雅,但道理却是顶通透的。你还有什么好啰嗦的?你叛蒙投宋时也没见你这么婆婆妈妈。”   “朝廷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负了朝廷。”   “哈,男子汉大丈夫,该为天下百姓谋太平。你只想着你自个的恩义,窝囊!”   “苗再成!”张世杰怒喝道,“我待你盛情,休给我蹬鼻子上脸!今若我以大义晓你,教你背叛李庭芝,你肯吗?”   苗再成大笑,道:“好,我懂了,但你今日不投顺,早晚与宋廷恩尽,也是要投顺的,我大帅便是如此……”   张世杰大怒,喝道:“来人!将他叉出去!”   “让开,老子自会走道,吃饱喝足,正该消消食。”   苗再成走后,张世杰怒气未消,犹自气闷。   却有幕僚上前,小心提醒道:“将军英雄一世,却要小心栽在这叛逆手上。”   “本将并未听他胡言乱语。”   “将军虽心如铁石,然而今日之事若传到朝廷,朝廷难免又要疑将军。”   “你待如何?”   “将军不如扣下苗再成,断其舌,斩首于圌山,以示忠宋之意?”   张世杰回想着苗再成所言,摇了摇头。   “北兵并非外虏,忠宋为我个人之事,何必强求于他?” #第一千三百三十二章 一桩难办的小事   信使从圌山沿运河而下,很快便回到了临安。   “禀太后,张世杰言国战当由丞相督军,非他权职之事。他的意思,该是嫌官职小了。”   谢道清早习惯了这些臣子与她伸手要权,闻言点了点头,沉吟道:“官职确是小了,只是升迁得已经够快了,还能一日三迁不成?”   “太后,臣以为,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倒不必拘于旧法。”   “所言有理,传旨枢密院,请右相为张世杰再拟议官职……”   次日。   选德殿奏对。   如今王爚罢官、陈宜中还未还朝,枢密院又换了一批官员,却是越来越年轻了。   谢道清看了一圈,勉强认得贾余庆、陈文龙、黄镛……黄镛才刚刚四十岁,穿着一身绯袍,看着十分年轻。   五十出头的留梦炎年纪虽不是最大,资历却是最老,押班在前。   留梦炎始终是那若即若离的样子,道:“臣以为,可迁张世杰为沿江招讨使,总领长江军务,权职够矣。”   谢道清却又问道:“只加了差遣?是否需要再给他加官爵?”   留梦炎心里对这老妇有些不耐烦了,淡淡道:“太后,如今不到半月已三次加官张世杰,若恩赏太过,往后何以再赏?”   “右相所言甚是,那便传旨吧。”   此时却又有宦官进来,低声道:“太后,枢密院有消息到。”   “正好右相在,说与右相参议。”   “是,圌山有人告密说,张世杰见了唐军使者,还放走了对方……”   谢道清大惊,道:“好个张世杰!前脚问朝廷要官,后脚便见叛军。这,这可如何是好?”   留梦炎转头与贾余庆对视了一眼。   贾余庆于是上前一步,答道:“太后勿惊,张世杰若真欲叛降,只需稍作遮掩,朝廷岂能这么快就得知此事?”   “这是何意?”   “臣猜测,张世杰是故意让朝廷知道的。”   “为何?”   “恐怕是在威胁朝廷,谋求高位。”   谢道清恍然大悟。   她不是第一次经历这事了,从之前的叶梦鼎、贾似道,到后来的王爚、陈宜中,哪一个不是这样?   “我便说给的官职还是低了,右相,是否再给张世杰加官?”   留梦炎虽然领了最丰厚的俸禄与赏赐,面对谢道清的问话却十分不耐烦,觉得她遇事只会一口一个“右相”,却不肯自己动脑子想想。   他也懒得再劝,无非是顺着谢道清的意,应道:“回太后,可再加张世杰为沿江制置副使、兼知江阴军。”   若以他每日的奉禄加上赏赐,仅这一句话,便值普通人家两三年的收入。   至此,张世杰在不到半个月之间,已由一个从五品官员升迁为一方阃帅。   而李瑕当年以钓鱼城随王坚斩杀蒙哥、收复汉中之功劳,赵昀犹不情不愿给此官职。   ……   “宋瑞啊,你也是傻。倘若你在江西征召一万乡勇前来入卫,也许如今官职已不低于张世杰。”   “岂为求官职?否则降于李瑕,岂无高官?”   留梦炎眉头一挑,道:“那《谕顺臣书》一出,分明是人人自危,宋瑞何以如此笃定?莫非是得了什么承诺?”   闻云孙摇头叹息,许久不语。   留梦炎自低下头笑了笑,眼神中闪过一丝嫉妒。   他心里清楚,如今自己如此出力暂时或许能得到北边贵人们的青睐,而闻云孙这种人则会显得顽固讨厌。   但等到时长日久,贵人们又会想到自己今日能背叛赵氏、明日也能背叛他们。到时反而是闻云孙这种顽固更让人放心。   因为就算他留梦炎是统治者,也会如此。   治天下、选贤臣,与在青楼劝妓从良其实是一样的道理。   “宋瑞啊,你我两个状元,都是能臣,但我与你不同。”   “不同在何处?”   留梦炎道:“万事托付于你,我都可放心。但你却不能把事托付于我啊。”   闻云孙笑道:“因汉辅兄懒?”   “哈。”   留梦炎笑了笑,挥挥手便往外走。   他走出驿馆,才自语道:“因你求本心,而我只求利啊。”   ……   驿馆便在御街外,过了朝天门便是枢密院。   如今这形势,留梦炎宁可与闻云孙闲聊也不愿在枢密院务公,此时过来为的还是议和之事。   果然,才到枢密院,便有官吏赶上来,道:“右相,谢相公说礼单备好了。”   “给我。”   那是颇厚的几本册子,礼物除了送给唐皇帝,还包括皇后与诸妃,倒不是只给康妃、宁妃。   这便是谢堂的周到之处,否则厚此薄彼,万一得罪了谁,议和不成倒坚定了对方伐宋的决心。   就连史俊、王应麟、吕文焕等人也有一份礼物,什么叛臣降臣,如今只要能为大宋说两句好话,谁还计较过去那点是非?   留梦炎大概扫了两眼,只注意给康妃、宁妃的礼单。   终于,他眼睛一眯,指着上面那“狮猫六只”四字,问道:“这狮猫如今在何处?”   “禀右相,还在礼部。”   “带我去看看。”   “右相,听闻左相已在赶回来的路上,许是下午便能抵临安,太后已设宴相迎,右相是否准备入宫?”   留梦炎道:“本官为国事操劳,晚些再赴宴无妨。”   “是……”   到了礼部放礼物的偏堂,下吏一推门,便听到了猫叫声。   留梦炎首先见到的是六只笼子。   他当即便冷了脸,转头喝道:“谁教你们这么安置的?!送到汴京的御猫关在笼子里养?”   “小人知错,这就去备间屋子。”   留梦炎近来少有如此上心的时候,径直走到笼边,向里面看去。   同时,他脑子里回想着北面的吩咐。   “那猫十来岁了,算是只老猫,双目湛蓝、双耳带粉,通体雪白雪白。”   “双目湛蓝?湛蓝……小於菟……喵……”   只见这身着紫袍的重臣在笼子前蹲下,喵个不停。   “喵。”   “小於菟,小於菟……”   因怕举灯笼会吓着笼子里的猫,好一会儿,留梦炎在反复确认之后,确定了笼子里并没有双目湛蓝的猫。   他不由大怒。   “好个谢堂,如此无能。以庸碌外戚镇抚京畿,无怪乎社稷沉沦若斯,简直不可救药!”   宋军焦山大败、王爚怪罪于他,他尚且没有如此生气。唯独此事干系到他能否在新王朝攀上靠山,岂能不怒?   ……   谢堂其实已经派人北上求见,先递出礼单,只等李瑕同意见使臣了,再请留梦炎押送珍宝往开封。   待信使离开,他负手站在大门处,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年少读史,读不懂秦桧,骂他倡和误国、奉事仇敌;唯到中年,方知保全之不易啊。”   “相公,右相到了。”   谢堂回过头,见留梦炎连轿子都不坐,匆匆从礼部往这边赶来,遂道:“备茶,请右相到公房相谈。”   “是……”   今日备的茶叶是天目青顶,谢堂一边品茶,一边道:“若真向北面称臣了,每年还得向长安进贡茶叶,思来叫人伤心。”   留梦炎没心思与他闲谈,开诚布公道:“我去打听了,当年瑞国公主未出阁时,曾在宫中养过一只猫。找到这只猫,我方有把握请公主出力保全社稷。”   谢堂笑道:“右相说笑了,这都是小事,只要礼物能让公主满意……”   “公主是念旧的人,唯想要那只她养过的猫。”   “这有何区别嘛?”谢堂不以为然,道:“议和是大事,但礼物有百千件,右相未免也太过在意这点细节了……”   留梦炎恨不能直接告诉谢堂自己已得到了北边的吩咐。   但谢堂是外戚,身份毕竟不同。   “谢兄,你不明白公主的心思,此事听我的,可好?”   “右相啊,非是我不听你的,可你看看,你我堂堂国之重臣为一只小猫争执,岂不荒谬?”   “只说你抄了葛岭别院时是否带走了贾似道的猫、交给你养的外室……”   “你敢查我?!”   谢堂不由大怒,倏然起身,震惊地看着留梦炎,全然不明白他为何如此。   须臾,他平静了些,放缓语气,道:“右相,我虽镇抚京畿,却不至于与你争权。”   “我不管你从贾似道的宅子里带着了多少宝物。”留梦炎已冷了脸,道:“我只管那一只小猫。”   “唉,右相未免太较真。”谢堂无奈,重新坐下,道:“那葛岭别院里多的是奇珍异兽,仙鹤、孔雀、金丝雀、白面猢狲,只说纯白色的狮猫便有十来只,我哪知你要找哪只?”   “带我去辨认。”   谢堂目露怀疑,深深看了留梦炎一眼。   想来,留梦炎之所以如此,怕是想找个借口查自己贪墨贾似道家产之事,为何呢?   想到这里,谢堂悚然而惊。   他已明白了——如今天子中风、口不能言,谢太后听政怕是损了一部分人的利益,留梦炎怕是已经投靠了全皇后,想要扳倒太后。   “右相稍安,若真想找只小猫还不简单?我明日便将那些猫儿带来给右相,又何必到我的别院去?”   留梦炎当即便意识到谢堂在怕什么,心中一哂,只觉荒唐。   就凭这些废物,永远只知猜忌、顾虑,连这么一桩芝麻大的小事都做不成,还能指望他们救大宋社稷?   不可救药。   ……   离开了两浙镇抚衙门,留梦炎坐上轿子,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   他暗忖道,谢堂既已起了猜忌,说是说不清楚的,只怕谢堂今夜就要转移证据,别反而把康妃娘娘要的猫给埋了。   “不如联络舆情司,给这废物一点颜色瞧瞧……不妥,倒教他们小瞧了我。”   想到这里,留梦炎回到家中,当即便招过他的妻子。   “你马上去吴山谢宅拜访,告诉谢家夫人,谢堂在里仁坊养了个外室,那院子端的是金碧辉煌,奢华至极。”   “官人,这是做甚?”   “去。”留梦炎又招过小厮,吩咐道:“持本相令符去临安府,调一队人来……” #第一千三百三十三章 右相盗宝   “去里仁坊。”谢堂上了轿子便吩咐道。   他不放心留梦炎,打算去把贪墨来的宝玩转移到别处。   “相公。”等在轿子边的小厮却提醒道:“太后召你过去,宫中已派大官催促了两次。”   于是谢堂略一沉思,决定先去见谢道清。   反正已以言语安抚住留梦炎,让其等到明日。   “让大官回禀太后,我有秘事要启奏……”   如今朝堂像他这般一召即至的重臣已不多了,他抵达大内时别的官员还没到,谢道清得了禀报、先到内殿见他。   “你有何秘事?”   “太后,留梦炎要害我。”谢堂忙不迭道,“他如今在暗中查我,想要污蔑我侵吞贾似道的家财。”   “胡言乱语。”谢道清立即开口训斥道,“眼下是什么时节了,谁还顾得上这点小事?”   谢堂早知她不会信,上前两步,压低了些声音,道:“姑姑,容侄儿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如今官家中风,看那样子……有些人已经在早做准备了。”   所谓大逆不道的话,无非是赵禥看起来命不久矣。谢道清听了却并不生气,毕竟赵禥不是她的亲儿子,谢堂却是她的亲侄儿。   “官家到现在还只有一位皇子,若真到了那日,继位的人选自是毫无争议。”谢堂道:“可这位皇子却是杨淑妃所生,全皇后岂能甘心?”   “不甘又能如何?”谢道清摇头道:“官家这个样子,她再不甘也只能认了。”   “侄儿听到了一些风声。”谢堂道:“前几日,全永坚与三衙诸指挥喝酒,谋划带皇后与皇长子出城,逃往南边。说是为赵氏社稷保全一份血脉……”   “他怎敢?!”   谢道清大怒,头上的凤冠摇晃得厉害。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在耍着心眼、谋划自家的前程,该打杀了这顽囚。”   谢堂道:“侄儿一开始也不信,但留梦炎为何查侄儿?因他们知道,姑姑誓守临安,不愿迁都,便是要送走皇子,那也该是由其生母杨淑妃陪着,没有皇后出逃的道理,姑姑是一定不会允的。唯有扳倒了侄儿,他们才好行他们的计划。”   谢道清听了反而疑惑起来,问道:“真的?但右相岂有做这些事的理由?”   “侄儿大胆猜测,他们甚至是想要拥立之功。到时幼帝登基,留梦炎专权,岂非好过与陈宜中共相?”   谢堂说罢,加重语气,补充道:“姑姑,他们真正想扳倒的人,是你啊!”   谢道清不由惊慌,反问道:“那怎么办?”   谢堂首先担心的是自己侵吞贾似道家财之事被揭出来,想了想,遂道:“两个办法。一是拉拢留梦炎,二是罢了他的官……”   姑侄二人计议了一会儿,有内侍匆匆赶来。   “禀太后,陈相公的车驾已到临安。”   ……   在谢道清的连番相召之下,陈宜中终于肯回朝了。   为表示重视,谢道清当天便赐宴为他接风洗尘,并有国策相询。   “左相认为眼下还有议和成功的可能吗?”   “回太后,倘若是前两年李瑕尚在北伐之际议盟必能成,到如今只怕难矣。”   “可当时是唐使臣王荛主动与左相议和,不是吗?”   “虽然如此,但北人狡诈、反复多变。要想议和成功,首先要让他们知道大宋不易攻取。”陈宜中道:“臣提议向南迁都。”   “一旦迁都,只怕人心动摇。况且,迁都岂是易事?”   “连年战火,其实北兵也不耐久战,如今必是指望着攻下临安便能结束战事。但马上就到夏季,南方天气……”   谢堂正仔细听着陈宜中侃侃而谈,却有一名内侍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后,道:“谢相公,你家中来人,似有急事。”   谢堂十分讶异,不明白有什么急事需要找到宫里。   此时却又有宫娥匆匆赶到谢道清身边,附耳禀报了什么,谢道清的目光向谢堂看来。   谢堂连忙起身告了罪,退出大殿。   紧接着谢道清便派人跟出来。   “谢相公,不好了!令夫人闹得满城风雨,令堂控制不住场面,只好派人进宫问太后……”   “什么叫闹得满城风雨?”   “总之谢相公快去里仁坊吧。”   谢堂一听,登时愣了一下,连忙转身就向宫门跑去。   ……   御街又堵得厉害,轿子过不了。   从这点便能看出贾似道葛岭别院的妙处,往返宫城可从西湖泛舟过来。   更让谢堂烦躁的是,拐进里仁坊的小巷以后,能看到更多人挤在那议论。   “养外室不打紧,外室却住得比正房夫人还好得多。”   “听说连盂盆都是纯金的……”   谢堂大怒,下令随从将这些闲杂人等驱赶走。   竟不想还有人喊道:“正主来了,那就是两浙镇抚使、太后的侄儿……”   谢堂气得不轻,好不容易驱散了人群,赶到别院的大门前。   好在临安府已派人来了,与护卫一起守着门,没让那些刁民进去。   这间庭院虽然座落于临安最繁华之处,占地却很大。   绕过二堂,才听到后宅远远传来了女人的尖叫。   “这轻贱货色也敢与我用一样的簪子……不,她的还镶了绿松石!这簪子做工还细得多!”   “夫人,你看这个宝奁,不是木雕的,材质是犀牛角的。”   “不活了!我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你们看看这吃穿用度……没天理了呐!”   “给我打杀了这贱人,拖出去!”   “……”   “官人!官人救奴家……”   谢堂三步并两步赶进花厅,顾不得那梨花带雨的小妾,上前一把将他那还在大呼小叫的妻子拉到一边。   “别碰我!我告诉你,我杨家也不是好欺负的!”   “夫人,你听我说……”   “你养女人可以,你怎能这般羞辱我!你看看,你看看……”   “夫人!”谢堂叱喝了一声。   他恨不得抽这蠢妇一耳光,却只能耐着性子,道:“这宅中珍宝不是给她的,她也是这宅中的一桩值钱物件,明白了吗?”   说到这里,谢堂忽然意识到什么,扭头一看,惊道:“有人进去了?!”   ……   留梦炎伸出手,在墙上摸了一会,喃喃道:“这里定是有个暗格……推开。”   两名心腹便上前去找暗格的机关。   “相公,不是说要找猫吗?猫可不会在暗格里。”   留梦炎则有些焦急地回头看了看,道:“来都来了。”   说话间,随着石板的响动,暗格已经被打开了。   留梦炎屏息看去,只看其间是个不大的暗室,里面摆满了字画古玩。   “带走。”   “是。”   “灯笼给我。”   留梦炎亲自提着灯笼一照,只见暗室里还摆着一方青石,忙道:“箱子都别搬了,拿这个。”   “相公,这是什么?”   “贾似道藏宝千余,你可知他最在意的是哪件?”   “小人哪能知道。”   “王献之的《洛神赋》。”   身后的小厮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就算是一介家仆,只听名字,也能知道这件书画之珍贵。   留梦炎道:“这张字帖原本只剩九列,为高宗皇帝所藏。贾似道从宫中取出之后,又命人在天下不断寻找,另找回了四列。就这十三列、二百五十余字,他日夜赏玩,知纸张难以保存,遂命人将这幅字刻在这石板上。若不是它不好带,只怕他出征时也会带在身边……走。”   才出了这间屋子,便听得前院一阵呼喝。   “不好,谢堂回来了。”   “相公快走。”   “不行,猫还没找到……”   有时候,猫比稀世珍宝还要难找。留梦炎能从庭院的布局上推断出谢堂将贵重物品藏在何处,却推断不出一只猫会跑到哪里去。   因此,他带了不少临安府的衙役来,此时正散在庭院当中寻找。   忽然。   “留梦炎!”   谢堂的呼喝声已经向这边传来了。   “我知道是你!你给我出来!”   留梦炎愈发着急,吩咐道:“分散开来找。”   说罢,他抱着那块石刻便向花园里走去。   火把的亮光已经越来越近,呼喝声也越来越近……他渐渐意识到自己得罪了谢堂,也就是得罪了谢太后。   偏已经走得脚都酸了却还没找到那只猫。   留梦炎在假山边坐了下来,喃喃道:“小於菟啊小於菟,这次被你害惨了。”   “喵。”   留梦炎抬头一看,只见一只白猫正在假山上好整以暇地趴着舔着前爪,一点也不怕人。   “小於菟?”   “喵。”   白猫放下前爪,起身走了两步,再次应了。   留梦炎睁大眼看去,渐渐看清它那双湛蓝的瞳孔。   “哈。”   他长舒一口气,惊喜不已。   “竟真能让我找到。”   只是低头一看,自己手里还抱着那《洛神赋》的石刻。   留梦炎想了片刻,竟是俯身在假山下挖了几下,把手里的石刻放进去,仔细遮盖住。   “小於菟,来,我带你去见主人……”   他好言哄着假山上的猫,忽然一把将它抱了就跑。   “喵!”   “喵!”   留梦炎已经想得很明白了,北面的王师早晚要进入临安……应该是很快就能进入临安。那石刻到时再来取便是了。   而自己得到的命令是找这只猫,这才是投名状。   办成了这件事,李瑕才知道自己的能力。   “快走。”   抱着猫一路跑出里仁坊,留梦炎当即便道:“走,临安诸事已毕,连夜出城。”   今夜这一出,旁人只道是“右相盗宝、夜出临安”,所有因浮华人心与百年积弊所造成的荒谬,也只能解释成是为了王献之的十三列楷书。   ……   次日,临安官场依旧。   “听说了吗?右相也逃出临安了,还顺手带走了谢安抚使的宝玩。”   “哦?什么宝玩?”   “王献之的字。”   “那朝廷是否缉拿他?”   “逃出去的大臣那么多,缉拿得过来吗?”   “朝廷还能如何?罢了官便是了。”   “……”   上朝时,闻云孙听着这些议论,转回一看,发现身边的同僚又换了一茬…… #第一千三百三十四章 寄望   开封。   剑鞘在沙盘上方比划了两下。   “朕不希望攻下临安之后,在福建、两广还存在抵抗的政权……这是战事收尾时务须在意的事。”   如今李瑕谈论南征战事的时间其实不长,战事进展很顺利,没太多值得讨论的。   这日之所以几个重臣还聚在沙盘前,是因为赵宋又派使者来议和了。   “陛下,宋使到了。”   “宣。”   吕文焕此时终于找到时间,道:“陛下,臣有一事禀报。昨夜,宋使曾前来拜访过臣,送了臣一些礼物。”   说着,他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份礼单。   史俊、王应麟等人同样也将礼单拿了出来。   李瑕看了,道:“好重的礼,朕便给不了你们这些赏赐。宋廷莫非是想策反诸公不成?”   吕文焕登时紧张起来。   史俊却笑了笑,能够感受到李瑕的玩笑意味,道:“策反是不可能的,宋廷还是希望能议和。”   韩祈安道:“我想不通,他们凭什么认为陛下有可能答应?”   “天气热了。”季奚虎道,微有些讥意,道:“他们指望着我们的士卒不耐南方的湿热。”   “可笑,将士连北方雪原都去得。”   “若非亲耳所闻,实难想到一国之重臣只寄望于我军不耐炎热。”   “……”   议论了几句之后,宋使便进殿了,十分惶恐卑微地向李瑕行了礼,自然不敢以“李逆”呼之,而是尊为皇帝。   之后,表达了赵氏称臣的诚意。   李瑕坐在那里始终不出声,只在最后向史俊看了一眼。   史俊遂出列,道:“女真南下之时,认为治理不了中原,于是扶持了伪齐。如今我陛下身为李唐后裔,英明神武,天下归心,难道还治理不了江南?还需要留着宋国?然上天有好生之德,若能早日平息干戈也好,议和虽不可,赵氏却可投降。你回去告诉谢太后,陛下已答应善待赵氏宗室……”   此时关德轻手轻脚地上前,低声向李瑕禀报了一句。   “康妃想请陛下过去……”   ……   “哦?真让你找到了?”   “你也没想到吧?我只是因舅舅逃了,想到了小於菟就问了一句,没想到真能找到。”   李瑕接过了那封来自留梦炎的信看了看,这次终于认同了其人的能力。   虽说是一桩小事,但确实是不太好办的。   这比找物、找人难多了。   留梦炎找到猫之后,并未盲目北上,而是先逃回了其家乡衢州。在信上说恭待王师南下,到时将携城而降,且必不让赵氏由衢州往江南西路。   “怎么样?”赵衿问道:“我可没有调动舆情司,而且还帮上你的忙了吧?”   “你帮忙的地方多了,岂在这一点。”李瑕问道:“收到宋廷的礼单了?”   “嗯,但我没看。我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你说我什么时候能接到小於菟?”   “快了。临安那么多你熟悉的人和事,就只在意一只猫吗?”   “嗯。”赵衿认真想了想,点头道:“我还真有想过,但最后发现除了舅舅和小於菟,临安城好像也没有值得我在意的人了。原本还能和表姐玩在一处,可她还要害我……”   她叽叽喳喳地抱怨了一会,却没有一句话是劝李瑕答应议和的。   总之是宋廷费尽心思送来的厚礼全然白费了……   ……   而仅仅就在宋廷千方百计想要求和之际,唐军已再次击败了张世杰。   圌山失守,唐军水师沿运河而下,直逼临安。   临安朝堂上又是一片惊慌失措。   而如今的宰执陈宜中才刚刚回朝,此前在一心谋划议和,不曾想转瞬之间便遇到这种局势。   陈宜中好不容易才斗倒了贾似道,熬走了王爚。如今连留梦炎也走了,终于到了他专权的时候。   过去他一直想要的就是这种权力,盼能够只手补天。   现在好了,他才伸手要补,已经是天崩地裂……   “左相,眼下如何是好啊?!”   听着谢道清不停地问“如何是好”,陈宜中也是心慌意乱,仓促之间也拿不出良策,只好应道:“臣请征发城中十五岁以上男子保卫社稷。”   殿上有官员一听便感到不妥,彼此对视了一眼。   时任签书枢密院事的黄镛便上前一步,正待开口。   谢道清却已迫不及待道:“快,依左相所言传旨……”   殿中立即又是一片忙碌,根本没有给黄镛开口的机会。   竟是在这天傍晚,旨意已传送出宫。   临安城一片哗然。   闻云孙得知,当即便上书反对。   到此时,谢道清才想起来还没给这个毅然到临安勤王的官员安排差遣,又召陈宜中相问。   陈宜中略一想,道:“禀太后,可擢闻云孙为平江知府。”   “依左相言,速传旨。”   ……   平江府即苏州。   以唐军如今的攻势,苏州已是首当其冲。而闻云孙却是一个并无太多战阵经验的文官,此时赶去任知府,显然已不可能阻挡唐军。   是夜,与闻云孙交好的官员纷纷赶到驿馆。   “今王爚、留梦炎皆逃,太后寄厚望于陈宜中,然其不知兵事,满城俱笑之。宋瑞何必再听他胡乱差遣,还去任甚平江知府。”   “陈宜中原本并不庸碌,如今却真是乱了阵脚,失了分寸。”   “宋瑞,真莫再去了……”   闻云孙却是摇了摇头,道:“此去,不敢求功成,唯求全忠义。”   次日,他收好行囊,动身北上。   沿着运河全都是退下来的败兵,唯独闻云孙的船只逆水而行。   ……   数日之后,前往开封的信使回来了。   “李瑕说,议和不可,唯有投降,他还说……”   谢道清又惊又怒,问道:“他还说什么?”   “禀太后,他还说,会善待太后与官家……”   陈宜中摇了摇头,道:“太后,如臣所言,李瑕不会轻易议和。让他服软,唯有迁都。”   “不可。”谢道清年老,并不愿跋涉奔波,摇头道:“高宗皇帝六飞南渡、驻跸钱塘,于此保全社稷,如何轻易弃逃?”   这还是她少有的拒绝陈宜中的提议。   或许也与李瑕所言的“善待”二字有关,相比而言,迁都似乎更艰险。   “正是高宗皇帝没有死守开封,方保全了大宋一百四十年的基业啊!”   陈宜中不甘心。   他逃回温州之时,也想过弃官就弃官。但心里很确定,除了自己没有人还能力挽狂澜。   他认为他还有机会能够宰执天下、重振社稷,最终成为谢安、周公一样的人……   还没有失败。   他自比为青松,不会轻易被严霜打倒。   “请太后相信臣,入伏之后北兵必不耐南方酷暑,待战机一至,形势方有转圜。前提是大宋社稷还在,太后还在,天子还在!”   劝到这里,陈宜中声泪俱下,跪倒在地。   “臣请太后迁都。”   “臣等,请太后迁都!”   殿中几个重臣也纷纷跪倒请求。   谢道清虽是真心不愿跋涉,却不知如何面对这样的场面。   她是个没主见的妇人,被逼得下不来台,只好道:“诸卿快起来,快起来吧。老身答应便是了……”   ……   是日,又有旨意传往平江府。   传旨召令才到平江不过短短数日的闻云孙放弃苏州防线,退守余杭…… #第一千三百三十五章 迁都   迁都之事已说过许多遍,从鄂州之战开始,但凡有敌兵逼近长江,宋廷的第一反应都是迁都。只是每次都因有朝臣反对而作罢。   如今真决定迁了,反而让人有种无从下手之感。   逃,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   谢道清已年逾六旬。她尚未及笄便入宫,在临安大内生活了一辈子,如今听陈宜中说要先去温州、再去福州,想到那一路上的山长水远,以及抵达后的穷山恶水,不由悲从中来。   “依宰相所言,收拾行李吧。”   “太后恕罪,奴婢不知该收拾哪些物件……”   谢道清转头看去,这大殿上的摆设琳琅满目,件件都教人舍不得丢下。   她伸手,抚摸过柱子上的雕饰,抚摸过鎏金凤首熏香炉,再看向那挂着红绿宝石的珠帘……眼眶一红,老泪纵横。   这一哭再也停不下来,她坐倒在柱边,脑子里蓦地想起了一首词。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谢道清是喜好曲词的,她的宫廷供奉中便有许多擅填词的琴师,如今名声最盛的便是汪元量。然而,今日不必汪元量填词,亡国之愁的词句她脑子里已经有很多了。   哭了好一会,谢道清平静下来,吩咐道:“只要收拾些金银细软,以及能带走的小件。”   “遵太后懿旨。”   “去看看内帑里还有多少存银,发给百姓作为路费。”   “遵太后懿旨……”   好不容易处理完这两桩国事,谢道清继续哭。   直到谢堂前来求见,她才收了泪水,重新坐定。   “太后,听说你答应陈宜中迁都之请了?”   “议和不成。”谢道清以袖抹泪,哽咽道:“不迁都还能怎么办?”   “可这……如何能迁得了呢?”   谢堂焦急不已。   他侵吞了贾似道葛岭别院中的财物,显然是搬不走的,因此一心寄望于议和。议和失败之后他也心如死灰,可仔细一想,李瑕不接受议和却可接受投降。   投降与议和又差在哪里?   无非是皇帝换个人当,谢家不再是皇亲国戚了。但哪怕这两浙镇抚使高官不当了,仅凭如今有的钱财也是几辈子不愁吃穿。   那又何苦跑到福建路那穷山恶水的地方当山大王?不仅这些钱财带不走,路上万一被毒虫咬了,落得个出师未捷身先死。   没必要为赵氏卖命到这个地步。   “如何能迁都呢?姑姑忘了侄儿曾与姑姑说的吗?”谢堂道:“这些朝臣满脑子想的都是立皇子为帝,行废立之事而专权。留梦炎是这样,陈宜中就不是了吗?姑姑分明不想迁都,他却逼迫姑姑,这是权臣的手段啊!”   谢道清本就是个没主见的,一听便连连点头。   谢堂又道:“今日听到消息,侄儿首先想到的是董卓,奉召勤王,却弑杀了少帝与何太后,迁都洛阳。试想,等御驾到了温州、福州,国事更由陈宜中专断,姑姑岂还能说上半句话?”   “他揣的是这心思?!”谢道清悚然而惊,吓得站起身来。   “太后。”谢堂换了郑重的语气,拜倒道:“万万不可迁都啊。”   “可若不迁都,唐军来了如何是好?”   “依臣所见,宁为后周柴氏,不当孤魂野鬼。”   “可……可老身已答应陈宜中迁都之请,旨意也已经下发于群臣了。”   谢堂道:“反悔便是。”   “这如何使得?旨意已下,到时群臣逼迫,老身如何控制得了局面?”   谢道清终究是魄力不足,心知自己根本没能力驭下。   谢堂也为难起来,皱眉思索。   过了许久,有宫人赶到殿外,问道:“禀太后,车驾已备好了,不知何时启程?”   谢道清一愣,转头看向谢堂。   “真是乱了分寸了,竟连何时迁都也没定下。”   谢堂听了,眼珠一转,不由计上心来。   “姑姑,侄儿有个办法……”   ……   天色渐暗。   陈宜中终于结束了枢密院繁忙的公务,回到家宅准备收拾些重要物件,以备明日迁都。   走过前院,他不由停下脚步,伸手放在柱子上,长叹了一声。   这间院子虽小,在临安置办下来却不易。他就是在这里一步一步登上相位,正待大展拳脚,却落得仓皇而逃。   “异日北归须记取……”   心中感慨,正有了诗意。   忽然,有下吏匆匆跑来。   “左相,宫中出事了,太后久等你不至,发怒了。”   陈宜中不由一愣,讶道:“太后何时召我?”   “左相请太后迁都,宫中已装俟、升车,唯待左相。”   陈宜中想了想,末了,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确实是没与太后说何时启程。   最近太过忙乱了,遇事不够镇定。   “是我疏忽了,这便去向太后解释。”   陈宜中遂又返回宫中。   赶到殿上,只见百官正跪在地上请太后息怒。   “臣拜见太后。”陈宜中连忙上前,拜倒,解释道:“臣……”   “啪。”   有什么东西砸在了他的官帽上,之后掉落在他面前。   那是一只玉坠耳环。   “太后……”   再一抬头,正见谢道清含怒将另一只耳环也摘下,用力向他掷了过来。   “祖宗基业在此,我本不欲迁都,而你几次请求,却是戏耍我不成?!”   谢道清抬手叱喝一声,转身便走,喝令仪驾转回后宫。   陈宜中连忙请罪,请求内引奏对,谢道清却不肯再见他。   “嘭”的一声,后宫的宫门闭上。   迁都之事竟就此作罢。   “哈?”   陈宜中苦笑一声,转身回顾,落日已在宫墙处散尽最后一缕余晖。   “祖宗基业在此?可笑。”   ……   本以为这夜就这样了,然而,当陈宜中再次回到家中,小厮却上前禀报了一句。   “相公,有客来访,说一定要见相公,正在前堂坐着。”   陈宜中眉头一动,迫不及待问道:“谁?”   他心里隐隐有种期待。   期待那个惹人生烦的王荛再来一趟,只为了劝降他。   小厮却是道:“是两浙东路抚谕使全相公。”   “全永坚?”   陈宜中初时有些失望,但略一沉吟,还是点了点头。   他整理了自己的官袍,道:“备茶……”   ……   次日。   谢道清怒气依旧未消,不肯见臣子。   但宫门还是开了,有御医依常例入宫来为赵禥诊断。   隔着层层黄幔,全玖看着赵禥那张毫无生气的脸,道:“他看着就像是快死了。”   “所以我们要准备好退路。”站在全玖身后几步的全永坚应道。   “国都要亡了,还退路?”   “谢道清装模作样,还不是想要投降?呵,她真以为李瑕不会为难她,蠢妇。”全永坚道:“我们却要清醒,我们得罪过李瑕,他不会放过我们的。”   “是你得罪了他,不是我们。”   “你别忘了,你下令毒死赵衿,而赵衿如今就在李瑕身边,还有阎容那个毒妇。你觉得她们会放过你吗?”   “我恨不得自己发了疯。”全玖道,“一刀捅死那个废物。”   全永坚一开始没听懂,愣了愣之后才明白她说的“废物”是指赵禥。   “为什么我的运气就那么坏?为什么我嫁给了世间最无能的废物?”   全玖回过头,盯着全永坚,又问道:“这就是全氏给我的一切?”   “够了,我没工夫听你这妇人抱怨。眼下的关键是带着赵昰南下,宫外我已经联络好了,宫里却需要你安排……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   全永坚说着,忽然发了火。   因为全玖的眼神始终是带着蔑视,一副根本就没把他当回事的表情。   她脸色很白,在这个人人自危的时候,她还精心化了妆容。乍看还是一位端庄美丽的皇后,走近了却能感受到一种怨恨、疯狂交织的气质,教人不舒服。   全永坚就很讨厌与这个妹妹相处,却又有些害怕她。于是发了火之后便放缓了语气。   “我也是在救你,不然我忙前忙后为了什么?你就不想当太后吗?”   全玖反问道:“什么时候走?”   “就在这几日。”全永坚道:“我已与陈宜中说好了,他会想办法让我们名正言顺地走,方便以后号召天下。”   “做得到?谢道清一心投降,她怕李瑕怪罪,必不敢送走赵昰。”   “能。为大宋保留血脉是正理,只要陈宜中提了,谢道清没有理由反对。”全永坚道:“到时他会调兵马护送我们……温州往南多山地,往后便是回不了临安,在闽地称王也好。”   ……   镇江府。   被征用为行军大营的府衙灯火通明,高长寿正在召诸将议事。   “旨意你们都看到了,陛下不希望战火绵延,在我们攻取临安之后宋廷还有人在南方顽抗。”   “大帅,末将有一计。”   “说。”   陆小酉走上前,在沙盘上指点起来,道:“大帅率大军沿运河而下之前,何不遣一支小股骑兵绕太湖,走湖州,抢先封锁宋廷逃窜的路线。”   “江南水网交织,骑兵单独南下,遇江河如何行军?”   “我大唐民心所向,末将相信沿江必有舟船相济,请大帅允末将一试。”   “好,陆小酉领命。”   一枚令符抛了出去,陆小酉匆匆退出大堂。   有士卒与他擦肩而过,赶到堂上,禀道:“报大帅,丹阳县已归顺!”   那就没什么好议的了。   高长寿指了指沙盘,道:“我们离临安已只隔着两个城池了,常州、苏州,南征灭宋只差最后一口气,万不可在这最后出了岔子,你们务必督促士卒秋毫无犯,若敢有扰民者,严惩不殆!”   “大帅放心!”   “让将士们好生歇一夜,明日攻常州。”   “喏!” #第一千三百三十六章 再换一任   平江府。   所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如今平江府苏州作为陪都、辅都,其繁华程度并不逊于临安府杭州。   从春秋时建城以来,苏州城的位置一直就没有变过。虽历千年,依旧屹立在太湖之滨、大运河畔。   苏州本就是东南大都会,丝织、造纸、造船等手工业发达。宋建炎南渡之后,本有意建都于此,并计划把内城改为皇宫,但不久后还是选择了杭州。   因此,平江府的府衙规模十分宏大。   府衙是宫城格局,分为大厅、公干、后宅、郡圃四个部分。   闻云孙到任数日,连大厅都没能够逛完。   而唐军在圌山攻破张世杰的防线以后,已火速反攻镇江。就在闻云孙到苏州的当日,镇江以南的丹阳县望风而降。   唐军与苏州之间,已经只隔着一个常州了。   闻云孙急命平江军诸将支援常州,由朱华、尹玉、张全三名都统领兵沿运河而上。   却没想到,这边军队才离开苏州北上,次日便得到了临安的旨意。   “除闻云孙知平江府事,擢知临安府事,即日领平江军退守杭州,钦哉。”   “臣谢陛下隆恩。”闻云孙领了旨意,却是问道:“却不知接下来由何人镇守平江府?”   “我就是个传旨的,如何知晓这些?这便请闻相公动身吧?”   “今我已令诸部援常州,不如先待守住常州……”   “闻相公,朝廷可是命你即日退守。”   闻云孙只觉苦涩。   他甚至没有骂朝廷朝令夕改,因为知道局势恶化太快,许多事,朝廷也是无可奈何。   但既已把部将派出去,他便不打算辜负他们,于是平生初次违背了朝廷的旨意。   “在将士们进入常州之前,我不走。”   闻云孙说罢,行了一礼,继续到堂上督运粮草。   而将士们的消息也没有让他等太久,仅仅在两日之后,战报便已传来。   “报!”   浑身是血的士卒匆匆赶进了平江府衙,拜倒在闻云孙面前。   “报……”   闻云孙见他说不出话来,表情便浮出悲色,问道:“败了?”   “败了,我们才过无锡县,常州城就已经被唐军夺下了。朱将军行军到了虞桥,被唐军击溃,溃军冲乱了我们的船队,将军下令撤退。退到无锡县外,遇到张全的渡船。有士卒想扒渡船,张全下令斩断他们的手指,都淹死了……”   说到这里,那士卒大哭起来。   闻云孙便知这是尹玉麾下士卒,亲手扶了他起来,问道:“之后呢?”   “将军只好组织残兵抵抗唐军,张全却一箭不发就逃跑了。将军遂命我回来报信,请知府一定要严惩张全!”   闻云孙却还没得到张全的战报,想来其只怕是率领部下逃到太湖了。   没过多久,却又有士卒跑来报信,说朱华、尹玉已相继投降了唐军……   ……   临安。   当陈宜中不再提迁都一事,谢道清终于召群臣内引奏对了。   “禀太后,张世杰、闻云孙已退回了临安。”   “好,好。”   谢道清喃喃了两声。   殿中群臣不由面面相觑,不明白太后为什么还称好。苏州既然丢了,临安以北几乎就没有屏障了。   比如,嘉兴府并不是战略要地,且李瑕本就出身于秀州李氏,还能指望嘉兴能挡住叛军几天不成?   其实谢道清根本就没在思考这些,双目无神地道:“好,真是忠臣……召见吧。”   事到如今,还不逃的确实都是大宋的忠臣了。何况当此危急之际,已只有这两名重臣愿意拱卫临安。   待闻云孙、张世杰入殿,谢道清便赞赏地点了点头,道:“两位爱卿奔波辛苦,忠心可昭,当得重用……左相以为该如何敕封两位爱卿。”   没想到,陈宜中却是不答,而是上前一步,道:“臣请太后以大宋社稷为念,先遣大将护送皇子南下,如此,臣等方可于临安与叛军背水一战。”   谢道清愣住了。   她没想到陈宜中竟敢不回答她的问题,且还要再次逼迫于她。   然而,与此同时,殿中诸臣也已纷纷请旨。   “臣等,请太后以社稷为念,遣皇子南下!”   “你们……”   谢道清看着群臣,希望能找到反对此事的人。   她目光落在谢堂身上。   谢堂显然是想反对的,只是眼见重臣意见一致,张了张嘴之后却没有说话,最后竟还与群臣一起跪伏于地。   不一会儿之后,殿上唯有闻云孙、张世杰还站着,因为刚回临安而显得有些迷茫。   谢道清不由对他们寄予厚望。   她方才还想封赏他们……   “臣请太后以社稷为念,遣皇子南下。”   张世杰先开口表了态。   其后,闻云孙略略犹豫,做了同样的表态。   “请太后遣皇子南下……”   ……   一场内引奏对之后,谢道清留谢堂议事,开口便叱道:“一直以来不是你说的吗?要提防这些臣子行废立之事。”   “太后息怒。既然群情汹涌,答应他们又有何妨?以免到时投降,有人跳出来反对。”   “可若是李瑕因此而迁怒老身又如何?”   谢堂道:“侄儿方才忽然想到,若真有群臣拥皇子南下,李瑕方知赵氏犹有民心,越不敢对太后不利。”   谢道清一听,又觉有道理。   她于是再次被说服了。   而还需要她定夺的国事已经越来越少。   ……   高长寿取常州之后,稍做整备便继续南下,时宋军已弃守平江府,其后嘉兴府归降。   唐军行军的速度甚至于赶不上宋军弃城、投降的速度。   于是,没能在苏州多停留,高长寿便继续南下,在八月初三,兵抵临安,在城北四十里的皋亭山驻兵。   “宋廷还未迁都。”   “想必是要投降了。”   “也好。”   高长寿点点头,继续抬着望筒看向远处的城池。   他曾来过临安,那年是随李瑕从开封归来,可到了临安之后便一直在被陷害、追杀,只能躲在租赁来的宅子中。   因此他没怎么见识过临安的繁华,却已深切体会到宋廷的腐朽。   回首往事,谁又能想到当年那个差点死在临安的逃犯,如今能领兵前来灭宋?   “陛下不希望战事拖太久。”高长寿回过神来,道:“接受宋廷的投降,从此四海一统是最好的……传信给宋廷,命他们派使臣来投降。”   “喏。”   这边才传出命令。   不多时,便有士卒来报。   “宋丞相陈宜中代宋廷投降,请到军中拜见大帅。”   “允,让他在日暮之前抵达。”   “喏。”   高长寿踱了几步,下令道:“且不急于攻城,待本帅见过陈宜中再谈。”   “大帅,宋廷虽未迁都,却很可能转移皇子宗室。”   “他们可能早便转移了,便是此时才走,由钱塘江顺江入海,你拦得住吗?”高长寿道:“不必再吓唬他们,等他们投降吧。”   “是。”   高长寿遂就在大帐中闭目养神,等待陈宜中前来。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营中点起了火光。   高长寿睁开眼,有些讶异,问道:“陈宜中没来?”   “禀大帅,并无赵宋使者出城前来。”   高长寿愣了愣,想了一会儿,对宋廷这一番行事实在是想不通。   他喃喃道:“既不迁都,也不投降,说好了又不来,为何呢?”   ……   “太后,不好了!陈宜中逃了!”   “什么?”   谢道清吃惊不小,惊慌起身。   “他怎么可以逃了?”   虽然说好了送走皇子之后,朝堂上下便可抱必死的决心背水一战。然而唐大军一到皋亭山,百官中根本就没几个人真敢出战。   事已至此,还未逃走的官员,几乎已做好了投降的准备。   谢道清是看陈宜中没逃,遂把请降的重担交给了这位宰执。   原本答应得好好的,不想,临到头了竟能出这般变故。   “左相人呢?!还不快把他找回来!”   “回太后,左相本已穿戴了官袍,准备出城见唐军统帅,许是事到临头怕了。没有如约前往,入夜后便乘船离开,眼下只怕已经到海上了……”   谢道清听了几乎要晕过去。   “怎么办?怎么办?唐军是否会以为老身投降之意不诚?”   心中喃喃着,她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吩咐道:“快!去找谢堂前来,快去。”   ……   谢堂连夜赶到宫城,一听谢道清所言,当即吓了一跳。   “太后要我到唐军军中请降?我……我岂能代表赵氏社稷?”   “你如何不能?!”谢道清大怒,“你乃老身的侄儿,大宋的两浙镇抚使。”   “可我不是宰执。”谢堂连忙摇头,道:“如此大事,自是要宰执出面。”   “那便封你为宰执。”   谢堂愈发害怕,既不愿去唐军军中,又害怕当了出头鸟,缩头道:“我不擅语言,难担大任。”   “难道我堂堂大宋,连个敢使敌营的忠臣都找不出吗?!”   谢堂心念一动,连忙道:“禀太后,臣以为有更适合当任宰执的人选。”   谢道清愣了愣。   她不曾想到,仅在这短短数日之内,朝廷竟还需要再换一任宰相。 #第一千三百三十七章 降表   临安府衙就在吴山脚下、西湖湖畔。   夜深时,公房中还亮着烛火,那是新任的临安知府闻云孙正在烛火前观看地图。   有脚步声在廊上响起,有人提着灯笼走到公房外,“笃笃笃”敲了三下门。   闻云孙抬头一看,讶道:“张少保?”   张世杰如今已被提升为保康军节度使、兼检校少保,这已经是宋廷武将能晋升到的极致了。   孟珙当年以一己之力支撑大宋,去世之前也不过是这样的官位。   张世杰脸上却没有初任高官的喜悦,反而显得憔悴而沉重。   他将灯笼吹熄了,放在一边,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开门见山便道:“皇长子已经到海上了。”   闻云孙抬起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   一方面,他身为宋臣,要尽忠,必然是要为大宋社稷保全血脉与恢复的希望,该盼着皇长子能潜逃;但另一方面,明知朝代兴替已不可避免,他有时也觉得早些一统、早些太平也好。   心情矛盾万分,于是不知所言。   张世杰又道:“我们到温州天心寺与他汇合。”   “我们?”   “皇子身边的官员不多了,我希望你能过去。”   闻云孙沉默了片刻,道:“我并未得到诏令。”   “太后与官家既打算投降了,岂还会下诏让群臣南下?愿保社稷血脉者,自愿南下而已。”   闻云孙看向了放在地上的那个灯笼,问道:“张少保不急着出发?”   张世杰用手搓了搓疲惫的脸,叹息道:“我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闻云孙道:“我想做对的事,却已分不清对与错……如今我受任为临安知府,便尽知府之职,报天子重恩,保一城百姓。”   “如今不愿离开临安的官员,绝大多数都已做好了投降的盘算,你也是?”   “张少保之意,只有弃官而逃才是忠臣?”   张世杰摇了摇头,道:“我从镇江败退回来时,只有你还敢到平江府镇守。你若说你没有投降的打算,我信你。”   “多谢。”   “旁人都是打算投降才留下。你既不打算投降,留下只会成为囚徒,随我走吧。”   闻云孙摇了摇头,道:“我是临安知府。”   张世杰不再劝,起身拿起灯笼,重新点燃。   这个过程中他动作并不快,也许是希望闻云孙改变主意、随他南下。   也许,他希望闻云孙能反过来劝他一句——   “别再南逃去扶持一个幼主了,你明知道救大宋社稷已然无望,何必教无数将士、百姓白白丧命?”   张世杰知道,在临安城中只有闻云孙能劝得了自己。   可当灯笼再次被点亮,身后还是没有声音。   “后会无期。”   张世杰遂与闻云孙作了别,出了这间公房,离开临安府,走进了依旧热闹的大街。   唐军兵临城下,而临安百姓并不太慌乱。   小贩们依旧沿街叫卖。   有年轻人高举着报纸大嚷着,使得人群往那边聚集过去。   “父老乡亲们,这是北面流传过来的报纸。上面有新君宣告天下的旨意,告诉百姓不必惊慌,王师已严敕军士,勿令剽劫,临安城改朝换代,市不易肆……”   喊话的多是对北面有好感的书生,一开始还只是聚在一起议论些反诗,如今已经越来越明目张胆了。   这是投降前夕的临安城。   人心扰动,无人能管。   张世杰没有理会他们,而是赶向城南,登上了船只。   “启程。”   “喏。”   船只连夜出了水门,进入钱塘江。   ……   临安府衙,闻云孙已有些无心公务,愣愣看着门外发呆。   他隐隐感受到张世杰来,是想听自己劝几句。但很多事他自己尚且没有答案,如何劝别人?   正想着,廊上又有火光亮起。   闻云孙以为是张世杰又回来了,开口道:“张少保是想明白了?”   一个灯笼先进入了视线,上书“大内”二字,其后是几名宦官进了公房。   “闻相公这么晚了竟还在府衙里呢,累得咱家好找。”   “几位大官有何事?”   “喜事,喜事。”   烛光映着那笑脸,再听得这“喜事”二字,闻云孙有些恍惚。   恍惚社稷不是处在风雨飘摇之中,而是太平盛世。   “知临安府事闻云孙,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岂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今擢为右丞相,兼枢密使,锡之敕命于戏……”   闻云孙又愣住了。   直到那封明晃晃的圣旨被递到他手里,耳畔还响起了一声呼喊。   “右相?右相。恭喜右相,贺喜右相。”   “臣……何德何能?”   “右相是状元郎出身,才华盖世。更何况,右相的忠义,官家与太后都是明白的。如今有些事若交给别的臣子,只怕他们未必尽力。”   “何事?”   “右相有所不知,如今官家有意遣使到皋亭山求降。若派别的官员去,怕是会只顾着向北人表忠心。唯有右相,还能为社稷据理力争啊。”   闻云孙说不出话来。   这一趟到临安勤王,他没想到自己能从知州升到了右相,站在了大宋文官之巅。   但,怕是行不了宰执之权了,只能以宰执的身份代宋廷请降。   若问他愿意吗?   他不愿意……   ……   天光渐亮。   高长寿披上盔甲,站在沙盘前,看着临安城的地势。   他想不通,宋廷若不降,还有什么能力守住临安,而陈宜中竟还敢爽约……   “大帅,宋廷使节到了。”   “先问问他,戏耍了本帅之后还敢前来,不怕死吗?”   不多时,士卒回报道:“大帅,宋使节称今日乃是奉传国玉玺以及降表至军前投降,请大帅息怒。”   高长寿一听,首先感受到却是失望。   他昨夜想了很久,思考陈宜中爽约之事背后藏着怎么样的计谋,结果却只是陈宜中不敢来、或不愿来而已。   直到看到一方玉玺被捧着进入大帐,高长寿的失望之情才渐渐退去。   他凝视着那枚小小的玉玺,对宋廷依旧感到轻蔑,因这趟南征实在太过轻易了,赵氏甚至不配被称作是个对手。   但至少天下顺利一统,那持续了数百年的分裂与战乱终于要结束……高长寿一个大理人也为此而感慨万千。   “罪臣贾余庆,参见大帅。”   那宋廷使节贾余庆在高长寿面前跪下,呈上了降表。   “陈宜中畏于王师天威,连夜逃遁。宋国主担忧大帅发怒,先遣罪臣奉上玉玺与降表以息大帅雷霆之怒。而后投降诸事,请大帅再召宋丞相前来商议。”   高长寿问道:“宋丞相何人?”   “大帅恕罪,罪臣连夜出临安,赶路四十余里方沐大帅天威,尚不知宋廷拟定何人为相。”   贾余庆说罢,重重磕了个头,其后便开始表忠。   高长寿挥了挥手,道:“念降表。”   “喏。”   贾余庆不敢起身,把头埋得更低,唯有两股举得老高,以十分谦卑的姿态摊开了降表。   “宋国主臣禥,谨百拜奉表言。”   这个开头,高长寿与身后诸将都是满意的。   因宋廷的姿态放得足够低。   贾余庆也是松了口气,继续念起来。   “微臣幸以先祖之基构,因时而纂承。先不识陛下之圣德,远烦劳师之讨,请命求哀,方蒙宽恕。王师才退,信誓又渝,北结外虏,背盟误国,遂劳再伐,并兴问罪之师。臣非不能迁避,以求苟全,今天命有归,臣将焉往。谨奉太后命,削去帝号,以两浙、福建、江东西、湖南、二广见存州郡,悉上圣朝,为宗社生灵祈哀请命。伏望圣慈垂念,不忍臣三百余年宗社遽至陨绝,曲赐存全,则赵氏子孙,世世有赖,不敢弭忘。”   ……   一身紫色的官袍披在了身上,闻云孙却并未感受到它所带来的荣光。   只感受到苟且求生的屈辱,以及曲终人散时的冷清。   枢密院的公房中,桌案上还摆着那封降表的草稿,丞相的印章就丢在一旁。   可见昨夜是何等的仓惶。   闻云孙没有收走已属于他的右相印,而是将它封存起来,等待着呈给唐军统帅。   “右相,贾相公回来了。”   闻云孙转头看去,只见贾余庆已褪掉了那身官袍,只穿着白色的中衣迈进公房,脸上有种轻松之色。   “宋瑞?哦,见过右相。”   贾余庆行了礼,却是叹息一声,低声道:“你还年轻、又是状元,何必揽这烂摊子?”   闻云孙不愿聊这些前途私事,只觉心里难受,道:“高元帅如何说?”   “请吧。”   闻云孙点点头,出了公房,与新任的左相吴坚、签枢密院事家铉翁、同签枢密院事刘祒等人一道,再次往皋亭山相议投降的细节。   此时,他唯一有些庆幸的是,不需要由他来念那一封降表。   ……   本以为投降诸事,需要据理力争的会有很多。   然而一直进了唐军,直到高长寿的大帐中,却并未遇到任何刁难。   甚至帐中还摆了几张桌椅。   “坐。”   见礼之后,高长寿以公事公办的态度,道:“时间紧,我长话短说。首先我的士卒暂时不会进入临安,以免百姓恐慌。因此,谢道清、赵禥需要领百官出城投降。”   这是今日让闻云孙庆幸的第二桩事,当他正面与唐军统帅打交道,反而发现朝代兴替没有那么可怕…… #第一千三百三十八章 最是仓皇辞庙日   修长白晳的手指在琴弦上一捻、一抹,泠泠的琴音便响起了。   抚琴的是个面容皎好的白衣男子,气质沉静。   谢道清看着他,忽问道:“先生今年还未有三十岁吧?”   “学生是辛丑年生人,属牛,二十又九矣。”   “如此说来,李瑕只比先生大一岁。”谢道清低声喃喃道:“却已这般蛮横霸道。”   汪元量不知这些,一边抚琴,一边开口唱起词来。   “一片风流,今夕与谁同乐。”   “月台花馆,慨尘埃漠漠。”   “豪华荡尽,只有青山如洛。”   “钱塘依旧,潮生潮落……”   他没有掩饰这亡国之际的惆怅。   谢道清为这词曲触动,须臾便红了眼眶。   她闭上眼,仿佛看到了这临安宫阙荒芜。更无情的却是钱塘江,在自己离去之后,依旧潮生潮落,不知离愁。   正沉浸在哀思之中,偏连这最后的清静也要被人打破。   “太后。”有内侍匆匆赶来,禀道:“诸公回来了。”   琴声戛然而止。   谢道清回过神来,摇手道:“容老身听完这一曲,可好?”   她堂堂太后,用的却已是种类似于乞求的语气。   “这……诸公已在前殿候见,像是十分着急。”   “唉,摆驾吧。”   谢道清叹息着起身,往外走去。   她恨自己为何不早些死了,免受这样投降的屈辱、亡国的骂名,偏又留恋这尘世。   走了几步,忽听得身后琴音又起。   汪元量那带着悲意的动听歌声传了过来。   “玉梅消瘦,恨东皇命薄。”   “昭君泪流,手捻琵琶弦索。”   “离愁聊寄,画楼哀角……”   谢道清屡屡回首,心知这恐怕是自己最后一次听他唱词了。   可惜凤辇已被抬起,去往选德殿。   ……   殿上,去往皋亭山议事的诸臣全都回来了,表情各有不同。   吴坚神态疏离,家铉翁面露悲色,刘祒目光茫然,唯闻云孙十分认真而郑重,一板一眼地禀报着诸多大小事宜。   “太后与官家出城之后,高元帅会派人来解散所有朝廷征召来的义兵,依名册发还回乡。其后,他会在临安设两浙安抚司,派文官入城安抚百姓、清点钱粮……”   “够了!”   谢道清忽然哭喊着,打断了闻云孙的话,大骂道:“向你问计时一句话没有,如今降了却有许多话说?!”   闻云孙抬起头,却也已是双眼通红。   他没为自己解释什么,而是应道:“太后为生黎百姓计,不愿迁避。而今臣所议之事,正为太后之所顾念。”   谢道清嘴唇张翕了两下,没发出声音。   她似乎暗骂了闻云孙两句。   闻云孙自是听不到,低下头,继续说起来。   “朝廷所要做的是,配合唐军招降天下各路尚未被攻克的州郡,并发告天下,大宋已归顺,再举旗相扛者,皆为逆贼。其后几日,唐军将分兵屯驻要害之地,并派人接替陵园守军,防盗贼破坏历代陵墓……”   “皇子若在温州举事又如何?”   “高元帅似不在意,称官家出降便代表天下一统,他会带官家回开封觐见,以示太平。”   闻云孙没说哪些事是他据理力争来的,始终是平静克制的语气。   谢道清越听越悲,再次打断,问道:“官家何日出降?”   “就在明日。”   ……   次日,闻云孙再次见到了赵禥。   经过了御医的日夜照料,赵禥似乎恢复了一些神志,大部分时候已不再发癫,只是躺在那斜眼看着人。   越被这样斜眼看着,闻云孙越发感到悲凉。   有宦官上前,为赵禥解下了发簪,将他的头发完全披下来,又除掉了他身上的阑袍。   “脱……嘿嘿……脱衣了,美人呢……”   这句话忽然有些刺痛闻云孙。   他心底有些执念终于是开始松动了。   于是默默跟在赵禥身后、百官之首的位置,一路出城。   队伍很长,每个人都披着头发,只穿中衣,才出宫门便有人开始泣泪。   就是在这种气氛中,队伍缓缓穿过了临安城,由北面艮山门出城。   前方,看到的是整齐的军阵,杀气震天,与宋廷这些俘虏一相比,颇有种“杀鸡焉用牛刀”的感觉。   本就泣泪不止的降人们更是害怕,尤其是赵禥那数不清的的妃嫔美人哭声凄切,教人断肠。   ……   抱着琴走在宫廷供奉的队伍里的汪元量抬起头,努力止住泪水。   眼前的一切都触动着他柔软的心。   他想要再填首词,可此情此景,已没有一首旧词能完全表达这种哀切。   于是,当身前的人停下脚步,汪元量跪倒在地,放下琴,抚弦,悲声唱了起来。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这是南唐后主李煜的词,周围的琴师都熟悉。   难免便有人跟着唱。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曲词声传到了队伍的最前方。   谢道清肩膀一抖,连忙抹泪,泪水却还是不住地落在土地上。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   她想到李煜投降之后,境遇并不好……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此情此景,正如李煜回忆之中,大宋灭南唐之时。   忽然,场面一静。   所有人的曲词、悲泣都停了下来,那是唐军统帅已经到了,向这边走了过来,最后站在了宋廷君臣的面前,以淡漠的语气说了一句。   是对他们的悲伤的回应。   “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寻常事。”   ……   “君取他人既如此,今朝亦是寻常事。”   亳州,李瑕留在墙上的血书还在。   一开始是作为证据被保全下来,后来整个宅子都被张家买作产业。待到两年多以前唐军攻下亳州,它却成了御笔。   血迹已经模糊,笔迹也很难看,笔锋中却透着凌厉。   在赵宋朝廷投降的一个月之后,宋室宗亲与百官恰行到亳州,离开封已经很近了。   高长寿带着闻云孙走过小巷,走进了这间废置的凶宅。   “前些天带宋瑞看了我大唐如何治理两淮,今日带你看看,当年陛下北上时留下的痕迹……”   闻云孙目光看去,只见高长寿指点了屋子各处,说着这里死了一个蒙人、那里又死了一个。   从杀人、到灭宋代兴,再看墙上那“寻常事”三个字,让人能感受到一种近乎冷漠的决然。   他却还是问道:“高元帅想让我看什么?”   “看陛下当年是在何等险境之下奋死挣抗,再决定抗蒙的同时还要反宋。”高长寿问道,“当年他们都是小卒,深入敌境,却只看到尔赵朝廷的尔虞我诈,值得卖命吗?”   闻云孙不答,反问道:“有笔墨吗?”   “来人,给他笔墨。”   须臾,笔墨拿了上来。   闻云孙四下看了一眼,走到对面的墙边,伸手抚去了蜘蛛网与灰尘,提笔便写起来。   “万里金瓯失壮图,衮衣颠倒落泥涂。”   “空流杜宇声中血,半脱骊龙颔下须。”   “老去秋风吹我恶,梦回寒月照人孤……”   一首诗写到这里,高长寿微微摇头,觉得一般。   俱是些倾诉苦难之语,有负状元之名。   直到闻云孙写了最后一句,他才觉眼前一亮。   “千年成败俱尘土,消得人间说丈夫。”   一句“千年成败俱尘土”终于与那“今朝亦是寻常事”有了同等意境,但不知闻云孙认为如何才算大丈夫?   高长寿正想询问,闻云孙却已抛下笔,长出一口闷气,自转身出去,显然不愿多言。   此事或许唯有到了开封才能知道了…… #第一千三百三十九章 新王朝   开封。   并不大的殿宇中透着股浓郁纸墨气味,书架上已摆满了文书,下方还堆着几个书箱。而就在数月前,这里还是空空如也。   虽说李瑕不会秉烛务公,但也从来不肯荒废一日,政务处理得算是很顺畅。   他打开了一本册子。   若让旁人看到,大概看不明白册子上的内容。   册子左右两边各画着一张地图,左边的地图上写着一个“明”字,疆域却还要更大些,右边的地图暂时还小些,北到燕山、西至玉门而已。   右边则还写着好几行字,诸如“早百余年一统”“制度优化”“轻徭薄赋休养生息”“工业革新”“开疆拓土”等等。   李瑕手握着一支铅笔,准备在那第一行字后面打上个勾。   “十四年削平天下,勉强达成目标。”   然而,只画了一半,他却又停下笔来。   “还没有完全达成。”   心中自语着,摇了摇头,到最后也没把这个勾画完。   他干脆翻了一页,后面则是一列年表,第一个格子上写的是“丙辰龙年”,下面的小字则是“立功谋官”。   在第十四个格子下方,写的则是“一统”二字。   铅笔在后面点了点,继续写了起来,字迹已好看了不少。   “移民屯田、治黄河、整治江南官场、迁都、文教科举……”   册子就那么大,已写到了第十五格、第十六格,李瑕的眉头便微微皱了起来,有了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关德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陛下,高元帅的信使到了,宋主已快到开封。”   “召。”李瑕收起了自己的小册子,道:“再去请相公们前来议事。”   ……   “诸卿家且先看这封情报,朕得知,宋廷一些文武带着赵禥之子赵昰南逃了,约在温州江心寺汇合。”   韩祈安接了,看过后又再次确认了这封信报传出的日期,掐指略略一算,道:“想必高元帅从临安启程回朝之前,已安排了兵马平叛?”   “韩卿以为是否等拿到了赵昰、宋廷完全灭亡,再一并受朝、祭告天地宗庙?”   “回陛下,殊无必要。”韩祈安行礼道:“自赵禥奉上国玺与降表之时,宋已亡,陛下已一统天下。其他流窜者,不过余孽罢了。陛下若再等这些余孽,未免太过于重视他们。”   李瑕点点头,道:“那便安排吧……”   对于文武官员、乃至于百姓们而言,这次受朝是一桩大事,它宣告着天下一统,结束了自五代以来的分裂。于是每个人都想要亲眼目睹这场盛典,见证盛世的开端。   受朝的地点便设在南薰门。   因开封城中并没有足够恢宏的宫殿,因此李瑕亲自选了这个城门。   南薰门是外城门,与内城朱雀门直通,连接它们的便是汴京御街,长达十余里,宽二百步。   它足够宽阔,容得下文武官员与将士,也容得下前来朝见的俘虏,以及观礼的百姓。   “咚!”   当来朝的队伍出现在城南,城台上的士卒们用力敲响了大钟。   钟声回荡了很远。   百姓们纷纷嚷嚷道:“宋主来了!宋主来投降了……”   他们不能上城墙,只能站在御街两侧翘首而望,等宋主进城,看一看宋主长怎么样。   至于为什么要看?   好奇而已。   随着悠长的钟声结束,分布站在女墙边的士卒们便开始向御街这边的百姓们宣读宋主的降表。   “宋国主臣禥谨百拜奉表言……”   百姓们交头接耳,犹不习惯这种战胜者的感觉。   待一篇降表念罢,城墙上接着便宣布了一句。   “府三十七、州百二十八、关监二、县七百三十三,尽归大唐,从此四海臣庶,不分南北,俱是一国之人,天下州郡,不论远近,政出于一门……”   御街上,站的远的人听不到便问前面的人。   百姓们却复述不出到底有多少州县,于是最后都汇成了一句话,在十余里的长街上沸腾了。   “天下一统了。”   “天下一统了……”   不多时,听得马蹄声从城洞中响起,有威风凛凛的将领策马进了城门,拾阶而上,赶向城楼。   ……   “臣高长寿,南征归来,拜见陛下。”   李瑕端起酒,递在高长寿面前,道:“卿劳苦功高,且先为卿接风,等大朝会再行封赏。”   “平宋赖陛下成算,将士效命,臣不敢居功。”   李瑕拍了拍高长寿的肩,道:“随朕来吧。”   两人登上城楼,自留礼官们在城头上宣读对宋主的敕封。   “陛下不召谢道清、赵禥觐见?”   “不必了,他们已无用。”   高长寿笑道:“当是看看战利品也好。”   “一个老妪,一个病弱,无甚好看的。”李瑕道:“说温州江心寺吧。”   “是。到温州江心寺汇合之事,陈宜中自以为只告知了信得过的赵宋忠臣。却没想到,他的党羽中已有人被留梦炎收买了……”   高长寿低声说了一会。   李瑕问道:“也就是说,宋王朝今年之内便可以落幕,朕很快能实质上完全一统?”   “回陛下,这个月内便可以。”   “也好。”   此时赵禥的车驾也入城了,远处传来百姓的喧闹。   李瑕向外眺望了一眼,问道:“可知朕为何选在这里受朝?”   “臣愚钝。”   “南薰门外,有座青城斋宫。是以前宋帝祭祀天地前后斋戒歇息之地,靖康时,金将完颜宗翰便驻兵于此。宋钦宗赵桓就是从这里走出去,成了金国的俘虏。其后金人堑南薰门路,人心大恐……你看,现在赵禥也是从这里进来。”   高长寿看了一会儿,道:“我们不是金人,因此如今人心大定。”   “欺辱宋廷没什么意思,你南征以来,每递来战报,朕都会问自己为何要这般欺凌弱小。”李瑕道:“但你知道吗?朕将它的耻辱,视为朕的耻辱,故而要狠狠地剐掉。”   李瑕心中其实有更多想说的。   他想与人说,他对宋朝的感情其实比当今很多人还多些,他自视为它的后世子民。   恰是如此,他更愤怒于它的软弱与腐朽……总之是亲手灭了它、替代了它,却也无甚好说的了。   ……   谢道清、赵禥以及宋室宗亲们却都是第一次到开封。   一百四十三年以前,钦宗皇帝从这个城门走出去,成为金人的俘虏。   如今他们从这里走进来,看到了迎接他们的开封子民。   那是一道道猎奇的眼神,带着鄙夷。毫无对大宋国君的尊重。   时间过了太久,这些子民已不是那批“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的遗民了。   遗民早都死绝了。   如今这里只有盼着重归盛世的唐人。   “这宋主……也太赖种了吧?!”   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了嘲笑声,有人指着赵禥的车驾,喊道:“蔫头蔫脑的,太赖种了!”   “长得忒磕碜,宋国就这种国君,怎么能不亡国……”   这些百姓们越骂越大声。   就像是一块烂肉已经从身上割下来,怎么踩都不再觉得痛。   ……   在抵达开封之后的数日,闻云孙得到了李瑕的召见。   “诸公告诉朕,朕需要任命一批国史院编修官,为亡宋修史。”   没有寒暄问候,李瑕一见到闻云孙便开口说起来,像是怕忘了要说的话。   “朕有意任命李冶、郝经主导此事,两位卿家都是当世大儒,唯不太熟悉宋国,故而朕打算问你的意见。”   闻云孙因这个突如其来的话题而有些发愣,反应过来后才应道:“我并非唐臣,不宜妄加评论。”   “便当是朋友间闲聊。”李瑕道:“朕可与你说说郝经对赵宋的态度。”   “好。”   “他说,帝王受命于天,看的是德行与功劳。德行能够安抚百姓,功劳能够平定天下的大乱。汉、唐两朝都推翻了前朝的暴政,并削平了天下间的反贼,所以得天下。而赵氏侍奉柴荣时,说不出有什么功劳,百姓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谈何仰慕?让赵氏做到节度使的位置,都已经是太过份的荣宠……”   “非瑜。”   闻云孙听到一半,连忙唤了一声,其后愣了愣,行了一礼,道:“我深受宋恩,不宜听这些议论。”   李瑕道:“朕却觉得郝卿说的很对。”   他不等闻云孙回答,又继续追问道:“把朕取代赵氏时对天下所做出的功劳,与赵匡胤取代柴氏时的功劳相比,你觉得谁得国更正?”   这是场不公平的谈话。   李瑕在见闻云孙之前,已让群臣为他打好了腹稿,而闻云孙则是突然间面对这些问题。   “回陛下,我太祖皇帝对天下之功劳……在于得位之后。”闻云孙应道:“我太祖皇帝历五代之暴乱,尤以宽容而待天下,有仁民之德也。”   “朕亦希望,朕对天下的功劳更多的是在得位之后,你可愿帮朕?”   “如今归顺于陛下的宋臣如过江之鲫,我斗胆,请陛下容我出家为道。”   “朕若想让你为宋朝编史,如何?”   闻云孙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有些动摇。   李瑕道:“你是赵宋的右相、枢密使,是状元。更重要的是,朕希望你能让朕知道自己与忽必烈不一样。”   “陛下自是与忽必烈不同。”   “而你不愿降忽必烈,却也不愿降于朕?”   闻云孙久久不语,末了,叹息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我读圣贤书,被先帝点为状元,赐字宋瑞。今若改换门廷,于心有愧……请陛下成全。”   “听老妪乞活之谋,领称臣纳贡之命,以保全举国纸醉金迷之癫狂,盼以此来成仁取义。你若将这当作忠,则忠得也太过了吧?”   “若往后有朝一日,李氏社稷存危,又岂可少了愚忠之人?”闻云孙叹道:“其实陛下也需要有人为宋廷尽忠到最后,既无旁人愿意当伯夷、叔齐,便由我来尽忠守节,岂不好?”   “好吧。”李瑕道:“朕再劝你最后一句吧。”   “洗耳恭听。”   “隋亡时,也有尽忠职守到最后的忠臣,尧君素。‘必若隋室倾败,天命有归,吾当断头以付诸君’,如果对隋朝的忠心于百姓有益,他也能忠昭千古、流芳百世。但你看,如今世间有几人知道他?”   李瑕是在劝闻云孙,同时也是在告诫自己。   “朕想要让后世无人在乎谁曾为赵宋尽忠守节,那只能通过一个恢宏盛世来做到。” #第一千三百四十章 一点余孽   温州,江心寺。   江心寺是真的建在江心。   这里是瓯江中的一个小岛屿,谢灵运曾在岛上写有“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的名句。   建炎年间,赵构为了躲避金兵,也曾在这里小住,赐寺名为“龙翔兴庆禅寺”,奉为宗室道场。   江心寺则是俗称。   一艘大船从海上艰难地逆流而上,缓缓停泊在江心屿。   可以看到,岛屿上驻扎着许多宋军。   “是殿下到了?”   船上便有士卒护着全永坚下来。   抬头一看,看到了不远处张世杰的旗帜,全永坚道:“是,殿下到了。”   “怎么还在我们后面?”   “在海上时被风浪卷走了,快护皇后与殿下进去……”   不一会儿,张世杰赶到,吩咐士卒警惕四周。   “环境简陋,还请将就。”   “确实简陋。”全永坚应道。   张世杰沉着脸不答,目光看去,只见皇后抱着襁褓中的皇子下了船只,进入江心寺。   皇子赵昰实岁还不到两岁,此时正哇哇大哭。   等了一会儿,待一些宫人也下了船,他转向全永坚问道:“杨淑妃呢?”   “杨淑妃生育之后一直体弱,本就在病中,逃跑时受了惊吓,之后不会坐船、又吹了海风,病逝了。”   “尸体呢?”   全永坚道:“路上寻了一个静谧的岛屿葬了,不会有人去打搅。”   张世杰皱了皱眉,面泛怒色,沉声道:“杨淑妃是殿下的生母!”   “我不知道吗?”全永坚反问道:“你以为是谁杀了她?”   心知肚明的问题,张世杰却答不出。   两人对视了一眼,最后还是全永坚道:“张少保多心了,局势到了这个地步,岂还有后宫倾轧。殿下没了生母,我亦是难过。”   ……   孩子的哭声始终不停,吵得全玖心烦意乱。   尤其是想到他是赵禥的血脉,便愈发让她感到一股憎恶。   但她还是紧紧抱住了这个孩子,因为他将是她一切权力的根本。   进了山门,只见面前的殿宇建得倒颇为宏伟庄严、富丽堂皇。分为三进,前为金刚殿五间,两端配以钟楼、鼓楼,中供弥勒、韦驮二菩萨,两边为四天王像。   再往后,一间大殿上悬挂着“开天气象”四个大字的匾额,看落款却是朱熹所书。   两根大柱上的板联颇有趣,乃是“云朝朝朝朝朝朝朝朝散,潮长长长长长长长长消”。   全玖来之前便听说了,这是绍兴年间的状元王十朋所书。   再往后走,进了后院,有两座轩台立在庭中,一名“清辉”,一名“浴光”,皆是高宗皇帝所书。   看到这么多大宋名家留下的遗迹,全玖心中稍安定了些。   她低头看向手中的孩子,道:“希望你能有高宗皇帝的福气……哪怕一小半也够了。”   “圣人,由奴婢来抱吧?殿下怕是饿了。”   “莫离开我的视线。”   全玖这般吩咐了,方才将手里的孩子交出去。   她没有再往后走,而是就在清辉轩的主位上坐下。   等了不多时,便见全永坚、张世杰领着一些忠臣过来。   全玖扫视了一眼,没见到陈宜中,便问道:“左相呢?”   张世杰答道:“不巧,左相的母亲过世了,他赶回永嘉县守孝。”   “温州还在?永嘉县还在?”   张世杰摇了摇头,道:“太后与官家已降,招降的文书已经发到了温州。只是唐军的兵马还未到,尚且还不能围剿到江心屿上来。但我们已不能在温州久留,得尽快赶往闽中。”   全永坚当即便发了火,喝问道:“那陈宜中是何意?他不走是吗?国事怎么办?!”   张世杰道:“这我便不知了。”   这样一个流亡朝廷,赵昰只有两岁,张世杰是武将,全玖久居深宫,他全永坚是个纨绔,都不能处理国事。   别的文官虽然有,比如黄镛、刘芾等人都在,但全都不如陈宜中有能力、有资历。   “那就尽快让左相回来。”全玖开口道。   全永坚道:“若陈宜中借着这个理由不来了怎么办?”   全玖看向张世杰,道:“左相的母亲生前曾受太后诏书,勉励左相尽忠报国,我们不能抛下她,劳少保也将她接来。”   张世杰能从这小女子那温婉的语气中感受到一股凉薄之意,但还是领了命,吩咐部将去办。   全玖犹不忘提醒,道:“还该下封旨意,给左相夺情才好。”   “先接左相来吧。”   张世杰应了,拱手又道:“临安那边太后与官家既降,名不正则言不顺。臣与诸公商议,欲效仿高宗皇帝旧事,拥殿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以求中兴社稷,皇后以为如何?”   全玖这时又看向全永坚。   全永坚便道:“与其如此,不如直接拥立殿下为帝,以封赏官职,张少保以为如何?”   “我自是不反对。不过我已传信于天下忠臣遗志,本欲待他们赶到再一同拥立……”   “何必再等?”全永坚道:“先请官家继位,再传诏天下,召忠臣义士勤王,岂不更好?”   张世杰点点头,但置身于这些妇人、幼儿、纨绔之间,其实心知成事的可能微乎其微。   不过是受了朝廷重恩,尽力而已。   ……   永嘉县北。   楠溪江畔,有三十余人的队伍正在赶路。   走在正当中的是一名白发白须的老者,手里拄着一根拐杖,旁边有跟着仆役搀扶。   周围有一些护卫模样者,其余的则多是书生文士打扮。   “老相公,小人打听了,顺着这楠溪江再走上三十余里,便是永嘉县城。到了那也许就有船只,乘船南下不远便可到达江心屿。”   “好,好啊。”   “老相公还走得动吗?”   “歇一歇吧。”   “这边……”   队伍于是到溪边小憩。   有一名书生挠着胳膊上被虫子咬出的红肿,向老者问道:“老师,学生走了一路,还是想不明白,终是没能忍住,想请老师解惑。”   “问吧。”   “天下形势至此,宋亡唐兴,更迭已不可阻挡。学生观唐军过境秋毫无犯,想必唐主亦是英主。而老师如今南下投奔幼主,功成之可能不过万一,死生大祸却即在眼前,何苦还要前往?”   “死生事小,廉耻事大啊。”   老者说着,叹息了一声。   他脸上的皱纹愈发深刻了,又道:“官家是老夫亲手教导的,老夫没能尽到帝师之责,大宋社稷若亡,老夫罪莫大焉。故而,旁人可降。老夫却万无投降之理。”   这白发苍苍的老者,却是赵禥的老师叶梦鼎。   叶梦鼎今已年逾七旬,且罢官多年,如今宋亡却还毅然南下,只这份铮铮风骨,便让其门生旧吏们感佩万分,追随他南下。   众人稍歇了片刻,继续赶路。   还未到永嘉县,却见有两个乡兵拦在路上。   “前面的是什么人?!”   “我等想要南下往永嘉县。”   “如今改朝换代了知不知道?!”其中一个乡勇大声喊道:“知县已得到了诏书,当了唐臣。准备暂设关卡,防止前朝余孽通行。你们是什么人?若要往前,需先核对户籍、报知南下目的……”   众书生面面相觑,其后拉着叶梦鼎往后退了一段路。   “老师,前面怕是过不去了。”   “是啊,永嘉县既然已经降了。我们这些书生,如何还能到得了江心屿?”   “老师,回去吧。既来了一趟,知事不可为,老师已无愧于心了……”   叶梦鼎不由老泪纵横。   他朝着南方跪倒,三叩首,恸哭不已。   “先帝呐!老臣无能,一不能教导官家勤政、二不能阻大奸之徒专权、三不能挽社稷倾危,老臣深负先帝重托啊!”   “老师,你已尽力了……”   众门生故吏也是纷纷大哭,扶起叶梦鼎。   最后又向南方望了一眼,众人就这般掉过头,折返向北。   走了半途,恸哭而归,便算是这位老臣为大宋社稷尽了最后的孤忠了。   ……   于此同时,楠溪江下游。   永嘉县城如今正处于平定赵宋余孽的暴风眼,此时却意外的风平浪静。城头上插的旗帜虽已经换成了唐旗,只是县城守卒本就不多,也只有廖廖几个兵士正守在城门处。   一队宋军士卒正扶着一具棺木堂而皇之地出了永嘉县城,抬到了江边的船只上。再警惕地回头看去,县城守军还是没有动静。   这或许与陈宜中在永嘉县的威望有关,任意一个县城出了宰执,且宰执还三天两头地回乡,知县都会很难办。   “左相,请吧。”   “我自己会走。我母亲既走了,我还能抛下她吗?”   身穿孝服的陈宜中冷着脸,领着家小跟着士卒们出了县城。   他脸上有悲意,却也有不满。   出了城门,他忽然转过身,向还在守城的乡兵喝道:“你们不敢拦我吗?你们不是已经降唐了吗?!来,我与他们都是叛军,来平叛啊!”   风吹过地上的沙石,没有人动。   “陈相公,就别为难我们这些小人物了,知县也是顺大势而为。乡里乡亲的,你若真想走便快请吧。再晚,官兵可就真来了……” #第一千三百四十一章 兴亡   船只沿楠溪江而下,随水汇入瓯江。   江心屿则在河口的上游不远处。   两岸地势随之一阔,首先看到的是两座塔。   江心屿的东、西各有一座山峰,东名“象岩”,西名“狮岩”,两岩上各建有一塔。   陈宜中立在船头,见此情形,精神终于是稍稍振奋了些,负手吟道:“一川砥柱横沧海,两塔凌空映彩虹。”   “好!”   船上,张世杰的部将们纷纷叫好。   “左相合该拿出这种气魄来中兴社稷!”   “……”   隔着半个江面,有人正在瓯江南岸的郭公山上,抬着一支望筒看着江上的船只。   “嘿,这鸟书生,披着丧服犹要来造反,铁了心往死路上钻。”   “人家读书人的忠义,哪是你个水匪能懂的。”   “老子不懂?”名叫史恢的唐军水师队正不忿道:“老子好歹是读过书的,要不是家道中落、我老子死得又早,哪会落草为寇?”   说着,他用下巴指了指江上的陈宜中。   “当年老子在长江上纵横时,老子是贼、这鸟书生是官。到了如今,他是贼、老子是官!”   “莫再‘老子老子’个没完,将军说了,你这匪气要不改,队正都当不长久哩。万一再犯了军法,有你触霉头的时候。”   “快闭了鸟嘴,晦气。”史恢啐了一句,很快又继续盯着望筒侦察,嘴里叨叨道:“我认识陛下可比谁都要早,却是啥都没捞着。晦气。”   “那叫认识?我看你被陛下剿灭的时间也是比谁都早。”   “嘘……他们登岛了。”   “余孽都齐了吧?”   “走吧。”   史恢收了望筒,揣在胳膊肘里擦了擦收起来,猫着腰下山。   其实江岸边就有宋军士卒守卫,此时正疲惫地坐河堤上北望发呆,浑然没想到有唐军会在南边。   下了山,史恢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鬼鬼祟祟,犹像个贼。   “那些余孽没注意到我们……话说,收拾了他们,天下就太平了?”   “不然哩?”   史恢感慨道:“那可就再没立功的机会鸟?”   “哈?怎样不比你以前强?”   “老子如今不是长志气了嘛。”史恢道,“往后再不能当水匪了,又不打仗,这一身操舟弄橹、水上杀人的本领丢了多可惜。”   “可惜个屁。”   “屁屁屁,你说话才浑似发屁……”   就在郭公山的南面却还有一条小河,河水下游同样汇入瓯江,上游则通到一座名为“九山”的小山下形成水泊。   沿小河走到山脚下,便能在这片山水之间发现还有一小支兵马驻扎于此。   史恢到了这里,板直了腰、递出令符,一本正经地道:“报!宁江军麻士龙麾下第四指挥,队正史恢,探查瓯江归来。”   “令符无误,进吧。”   ……   停在水泊中的两艘海船及征集来的十余艘小船属于麻士龙所部。岸上由陆小酉的骑兵配合。   给他们通风报信的人则是留梦炎,且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传出消息。   于是陆小酉由留梦炎所带的向导领路,由衢州而来;麻士龙由长江口出海,再由东边的入海口驶来。   “江心寺中有宋高宗的御座。”   “所以呢?”   “所以。”留梦炎道:“他们一定会在这里拥立赵昰。”   陆小酉不明白,认真问道:“为什么?”   “讨个彩头。”   “彩头?”   留梦炎道:“败得越多,越需要彩头来安慰自己。仿佛坐上高宗的御座,赵昰就能成为高宗。”   陆小酉依旧不能理解这种心理,不明白高宗又是什么好彩头。   “就是些乌合之众,直接包围、歼灭了吧。”   “不急。”麻士龙抬了抬手,道:“他们想上江心孤岛,那就让他们全上岛,免得战火牵连到各州县,损伤百姓。”   “麻将军所言甚是。”留梦炎道:“放心,他们既然要在此登基,必会有让将军一网打尽的机会。”   “将军,探子回来了。”   “说吧。”   “报将军,陈宜中已登上江心屿,今日水势不急,无风……”   这边史恢说着,又有士卒匆匆赶到。   “报,永嘉知县传信,陈宜中已离开县城,瓯江北岸已无宋廷余孽……”   ……   九月季秋,乙亥。   无风。   这是陈宜中登上江心屿的次日,也是他为赵昰登基选的黄道吉日。   逃难在外,诸多礼仪只能从简。   全玖倒是带了自己的凤冠霞帔,但赵昰的黄袍却是由袈裟改的,冠冕也是连夜改制。   当然,这些都只是细枝末节。   真正重要的是,名正言顺地诏告天下大宋社稷还在,并召忠臣义士们赶到闽中辅佐新帝。   闽地闭塞,如今支持李逆者少,到了那里征发兵力,守住一隅想必能比守江南要轻松得多……如果必须要去那种荒凉之地的话。   “太后?太后?”   耳畔的轻唤声打断了全玖的思考。   她回过神,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终于是太后了。   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她终于从家族、皇室的控制中挣扎出来,从此将没有人能左右她的命运。再也不会出现谁人一句话便让她嫁给了傻子这样的事。   全玖遂无声地笑了一下,从宫人手中抱过赵昰,坐在了御座之上。   刚刚擢升为内侍省押班兼主管太庙、翰林院、编修敕令所等职的宦官曹喜摊开连夜写就的几封诏书开始念起来。   改元为“景炎”。   册封全皇后为太后,同听政。   任陈宜中为左丞相兼大都督,张世杰为右丞相兼枢密副使,黄镛、刘芾为参知政事,全永坚为签书枢密院事……   一切都很潦草。   因为江心寺还不够安全,他们需要尽快迁往闽中。   好不容易敕封了官员,曹喜连忙拿起一封诏书,清了清嗓,念道:“家遭多难,朕克绍大统,夙夜危惧,不常厥居,今改福州为福安府,移跸福安,内修政事,缮治甲兵……”   似乎宣读得越快,便能越早出发。   “咚!”   忽然,塔楼上响起了钟声。   全玖抬起头,看到大殿的门被打开,一道刺眼的光照了起来,像是照醒了她的梦。   张世杰二话不说,大步便往外走。盔甲抖动,响起金戈碰撞之声。   陈宜中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又重新站定,看着地面不语。   没人感到讶异。   所有人心里都很清楚今日的即位大典只是一场闹剧,不过是出于对大宋社稷最后的忠诚陪着走完最后一段路。   唯有全永坚瘫坐在地上,双眼无神地喃喃道:“别杀我……别杀我……”   两岁的赵昰没有哭,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打开的大门,肉嘟嘟的手挥了挥,嘴里“嗬”了一声。   全玖却哭了,两行泪水从她的脸颊流下,眼神中泛起了恐惧之色。   ……   “唐军来的不算多,护陛下杀出去!”   “少保,唐军封锁了江心屿。”   “随我夺船!放箭……放开我!放开我!”   喝令声忽然变成了怒吼。   张世杰奋力挣扎,头盔掉落在地,双手却已被身后的士卒死死捆住。   “放开我!你们这些孽畜!谁教你们叛国的?!”   “将军……别挣扎了……末将求你了!”   先哭出来的反而是那些士卒们。   “将军再抵抗下去会死的……算了吧,求将军算了吧,你为赵氏做的够多了……”   “我若降,生且富贵。但为主死,矢志不移!放开!”   “将军……”   哭声愈响。   响声中,有人从殿中走了出来,站到了张世杰身旁。   张世杰回过头看去,讶道:“黄镛……是你?”   黄镛点点头,站在岸边,脱掉了身上的大宋官袍。   “十多年前,我还在太学读书时,曾遇过当今天子一次。当时我第一眼见他,便知必有大作为。却未想到,能有如此作为。张将军啊,今恢复中原、天下一统,宋亡已为天定,我辈还求什么呢?”   “正是无所求,可一死以报重恩矣!”   黄镛点点头,道:“我懂张将军。”   张世杰以头抵地,道:“那便成全我。”   “我老师刘后村公擅词。”黄镛道:“有一句词可送于张将军,这也是一首《沁园春》。”   张世杰遂停止了挣扎,静待他说。   黄镛念的却是一句很浅显的词句。   “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   ……   次日。   唐军水师开始从江心屿上押解俘虏北归。   俘虏中有人转头看去,只见双塔依旧耸立,江流日夜不息,不由悲从中来,赋了首诗。   “遗老为言前日事,上皇曾渡此江来。”   “中流滚滚英雄泪,输与高僧入定回。”   诗罢,江心双塔也渐渐被山势挡住,消失在眼前。   不论如何,大宋社稷就此彻底结束了……   ……   开封,行宫大殿。   李瑕正在听几个老臣谈论,关德匆匆进来,低声禀报了一句。   “陛下,温州急报,现已擒下赵氏余孽,近日便将押解至朝。”   李瑕听过,有几息工夫都没有动作,之后不合时宜地微微一叹,问道:“所以,宋亡了?”   “陛下英明,宋亡了。”   “好吧。”   终宋一朝,它没有强盛的武功,却亦有它的繁盛风华。   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述。   李瑕所在乎的,唯有宋亡之后,华夏衣冠不仅不能沦丧,还将继续崛起于万邦。   他努力做了,且誓要做到。   从方才得到的消息中回过神来,李瑕恢复了平常的语气,道:“诸卿继续。”   今日正好是几位国史院编修官在给为前朝修史之事定个基调,方才还有些争论。   “是。”   郝经行了一礼,道:“方才臣说到‘天子有道,守在四夷’,意思是四裔若有边臣,而不须待天子而自守。赵宋亡国、且险些亡天下,根由在于其得国不正,于是唯恐将帅倚兵侵上,其制天下又无权,于是深疑尾大不掉之忌。更兼猜妒之私、姑息之逸,所以贻无穷之祸……”   不等郝经说过,已有好几个南方官员出列,迫不及待便要与他争论。   李瑕道:“诸卿不必急,今日所议,非盖棺定论。而是为了让朕立国能哀之而鉴之。”   几个南方官员微微一滞,遂不再与郝经争论宋朝的短处,转而说起它的长处。   这是朝代兴亡之事,而眼前这位皇帝很早就有过“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感慨。   故而,他们不得不以最为认真的态度面对这一次的朝代兴替…… #第一千三百四十二章 遗梦   入了冬,押解着赵氏余孽的车马终于缓缓驶入了南薰门。   全玖与几个宫人同坐一车,旁人都掀开车帘向外看着,唯独她一言不发,始终紧紧抿着嘴。   她心里带着莫大的恐惧,因她始终觉得赵衿必然要害她。   还有阎容,阎容绝不是一个大度女人。   但她并不会坐以待毙,她已经有一个计划……   进城行了没多久,马车忽然转向。   而前方,文武官员的队伍却还在沿御街往前,独独她这一辆马车不同。   “怎么?”   全玖一个激灵,心中自语道:“这么快就来了,赵衿、阎容……你们来啊,有本事杀了我。但若杀不了我,你们早晚还要被我踩在脚下。”   她警惕地看着四周,直到马车终于驶进了一间普通的三进院落。   门前有几个士卒看守。   她留意到这些士卒多少带着些残废,应该不是些精锐,更可能守卫这个宅院是一个颇为清闲的好差事,故而交给他们。   那这里很可能就是赵衿、阎容打算关押她的地方。   然而,当马车在院中停下,全玖下了马车,转头一看,竟见到前院有个老妇被人扶着出来。   这老妇满头白发,走路时拄着拐,身影有些眼熟。   再仔细一看,似乎是……谢道清?   全玖首先是愣了一下,觉得好生荒谬。   谢道清就这样穿着普通衣物,住这样普通的院子?   更荒谬的是……她掐死了杨淑妃,并命人将尸体推入海中,为的就是当太后。结果到头来还要与谢道清一起住?   全玖不相信,转头四顾,忽然更希望能见到赵衿与阎容。   谢道清盯着全玖的马车看了一会儿,待几个宫人背着布包袱下来,马车便走了。   没什么金银细软。   谢道清遂失望地叹息一声,道:“你也来了。禥儿在里面,进去吧。”   全玖眼睛更张开了些,感到愈发吃惊。   她吃惊于谢道清这么快就适应了这种寻常人家的生活,已毫无雍容之气。   称什么“禥儿”,以前都是称“官家”。   “此处是国公府?”全玖问道:“我听闻……被封为瀛国公。”   “这便是瀛国公府,开封如此贫瘠,无怪乎先帝不要三京……”   谢道清喃喃着走远了。   全玖再次打量了周遭,方才向后院走去。   未到东厢房,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她推门进去,先是见到一个女子正坐在小凳上哭,再转头一看,赵禥躺在里间。   全玖猛地又感到一股不适,退了两步,回首向门外看去。   她忽然无比盼望赵衿或阎容来。   这才足以证明,她还配与她们相争。   而不是守着这个亡国奴、废物、病秧子、蠢材度过余生。   “对,她们还不知道我来了,也许李瑕会先召见我……”   此时坐在屋中的女子回过头,有些讶异,起身唤道:“圣人?哦,夫人。”   “王清惠?你怎么在这里?”   “回夫人,我们到了开封之后,李……陛下便赏了国公这间院子,允国公的嫔妃自愿留下。”   全玖问道:“那如何只剩你了?”   王清惠又落了眼泪,应道:“众妃嫔原本都是在的,后来听说唐律允许她们和离,初时她们还怕在开封过不下去,后来各自觅了夫家……到最后,连俞修容也离开了。”   全玖想到俞修容也是绝色,不由问道:“她嫁了谁?”   “似乎是改名易姓给一位姓宋的大将军续弦,她说因对方姓宋,可寄托她的哀思……”   全玖不耐听俞修容这些哄鬼的话,问道:“你呢?为何不走?”   王清惠低头不语。   “罢了,知你是个忠心的。”   全玖说罢,眼见王清惠接了她的行李要往主屋里放,她却不愿与赵禥同屋,又道:“慢着,国公既在病中,莫打搅他,我住你屋里。”   “是,夫人。”   ……   相比过往,亡国后的日子清贫了许多。   所幸李瑕不是女真人,其实并没有太过为难她们这些人。   甚至不禁止她们出府,只是不能离开开封。   全玖一直等着赵衿、阎容来,却始终没等到。   而赵禥还没病死,她只能继续与王清惠同住。   有时深夜醒来能听到王清惠在梦中呢喃着“陛下”二字。   “陛下……”   全玖心中冷笑,赵禥这一滩烂泥走到穷途末路,竟还有女子对他矢志不渝,真可谓是感天动地、荒谬至极。   她觉得自己这个丈夫若不是有那帝皇的身份,给王清惠倒夜壶都不配。   “这癫狂的世道,所有人都疯了。”   被王清惠的呓语扰得睡不着,全玖不由翻身而起,趿了鞋,坐在窗边,就着月光翻看王清惠的书籍。   才拿起一本书,便看到下方压着几张纸。   那是王清惠才到开封时的词作了。   全玖看了看,微微摇头。   连她都知道,如今圣明天子在位,这种悼念前朝的诗词作得再好,时人已不再捧场。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   “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   “名播兰簪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   看到这里,全玖更是冷笑。   就赵禥那孱弱模样,还“春风雨露”“晕潮莲脸”,自欺欺人而已。   再往后看,词写得却是好的。   “忽一声、颦鼓揭天来,繁华歇。”   “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   “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   用的是《满江红》的词牌,可大宋最著名的《满江红》只有一首,其余的写得再好,更像是嘲讽。   全玖懒得再看了,放回了手里的词笺,心想王清惠这女子该是爱慕荣华的,写这些,写的哪是赵禥?   写的是帝王宫阙,写的是皇家……   想到这里,全玖忽然一皱眉,起身,缓步走到榻边,看着王清惠睡梦中的容颜,低声问了一句。   “你见到李瑕了吗?”   “陛下……”   王清惠再次呓语,更添一抹羞意。   全玖恍然。   先见了那般官家,再见了那般帝王,哪个不爱慕?   世间哪有那么多矢志不渝,俱是踩低捧高。   全玖莫名怒心上涌,拿起摆在几上的簪子便要刺王清惠。   然而,须臾之后,她却停下了。   “不,她对我有用。”   ……   睡梦中,王清惠感到有人搂住自己的腰。   她微微蹙眉,呢喃道:“陛下,奴婢是罪女……”   “你想入宫服侍吗?”   身后突然有人问了一句,是女声。   王清惠猛地惊醒起来。   “夫……夫人?”   “你想入宫服侍吗?”全玖又问道。   “我……我不知夫人在说什么……”   “听我说。”全玖道:“我有办法,但往后,我需要你帮我。”   “我真的不知……”   “在北上的路途中,我已收买了留梦炎,让他在天子面前为我说好话。”全玖喃喃道,“但只凭我,栓不住他的心。”   她说着,伸手在王清惠脸上摸了摸。   烫得厉害。   “到时,我再给你一个‘晕潮莲脸君王侧’的机会,可好?”   “夫人……”   王清惠惊慌不已,也不敢躲开。   全玖遂笑了笑,感到一切都在掌握……   她已做好了准备。   只是,时间一天天过去,她却还没能够见到李瑕。   渐渐地,她感到越来越坐立难安。   “为什么?”   一直以来都十分端庄的全玖开始咬着手指,每日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你们都不来?”   “夫人,不好了!瀛国公的癫痫又发作了……”   忽然,有个想法冒进了全玖的脑海。   让赵禥去死。   “对,赵禥只要死了,李瑕一定会派人来,我便有机会接触到他。对,听说曹喜已经入宫了……”   全玖思来想去,越来越难摁住这个想法。   等她再回过神来,手里已有一条在水盆里打湿的帕子。   此时赵禥已发完了癫痫,正躺在榻上。   全玖便走了过去。   “别怪我。”她低声道:“你该死,在你当皇帝这些年,有多少人家破人亡……”   帕子猛地被按到了赵禥口鼻之上。   赵禥惊醒,开始挣扎。   然而他实在是太孱弱了,拼命挥动着手,却始终无力推开全玖的胳膊。   他只能瞪大了一双惊恐且无神的眼,无力地看着眼前这个美丽又狠心的女人。   全玖按了不多时,忽感到手掌下的人没了反应,定眼一看,赵禥维持着一个恐惧的表情,已然没了气息。   他脆弱的程度,连全玖都没有想到。   “哈?亡国之君……”   ……   铜镜前映出一张清冷又美丽的脸。   全玖戴着孝服,注视着自己。   这张脸有种失去血色的白,连嘴唇也显得苍白。   她遂四下看了一眼,小心地从袖子里掏出了口胭脂,轻轻抿了抿。   再看铜镜,里面的女子瞬间明艳了许多。   “陛下。”她很轻声地念叨道:“临安鞠场一别,八年未见了。”   ……   风吹过檐角的风铃,有纸钱的灰烬扬起。   “提点内器库曹大官,奉御旨吊唁故瀛国公。”   全玖连忙起身,赶了出去,果然见到了曹喜。   “夫人节哀。”   “为我想办法,我要见陛下。”   曹喜看了眼摆在大堂的棺材,明白了全玖要见哪个陛下,遂道:“陛下已经启程回长安了。”   “什么?”   全玖一愣,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夫人不知道这短短两个月,陛下做了多少大事。”曹喜道:“如今修黄河之事已在大朝会上宣过,陛下便启程回长安了。”   全玖双目中的神彩迅速暗淡下去,喃喃道:“我呢,我怎么办?”   曹喜似乎笑了笑,宽慰道:“夫人放心,马上就是太平盛世了。夫人也能过得很好的……前些日子,新任礼部侍郎江相公与工部尚书联名上了封奏章呢,说要一扫天下女子倚仗男子的风气,需由造甚‘工具’起,具体的奴婢也不知道,总之夫人不必太过紧张。”   全玖却只是摇头。   曹喜絮絮叨叨许久,她忽然一把拎起他的衣领。   “留梦炎呢?他没为我进言吗?我分明告诉过他了,我与李瑕是旧相识。你知道吗?我们这些深闺女子,少女时能得见几个男子?留梦炎没告诉李瑕吗?!”   曹喜吓了一跳,兰花指不停挥动。   “瀛国夫人,别这样……都过去了……大宋都亡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得过新日子啊瀛国夫人……”   “别叫我瀛国夫人!”全玖忽然尖叫一声,全然失去了过去的端庄,“我不是什么瀛国夫人!” #第一千三百四十三章 天下白   李瑕说是要回长安,其实才走到孟津渡,驻跸在龙马负图寺。   这日他正在渡口等待刚由河北安抚使迁为工部尚书的郭守敬,准备一起往西面的黄河峡谷走一走。   平定天下之后的这两个月,他大致完成了各州县的官员审核与迁任,如今南方的库银与第一批的盐税已押解到了,终于可以开始他的规划与治理。   眼前是宽阔浩荡的黄河,会在他的治理下提早上百年甚至数百年结束对人间的祸患。   让他不由浮起一种大好江山由他挥笔书写的豪情。   在李瑕眼里,这才是帝王之乐。   只是郭守敬还没到,开封反而先传来消息,赵禥忽然死了。   在不影响江南稳定的情况下,李瑕对此事并不在乎。但在曹喜吊唁回来之后,他只是开口随意问了一句,便把曹喜吓得跪在地上。   “请陛下安,奴婢回来了。”   “看过赵禥了?是病死的还是全玖杀的?”   “啊!陛下恕罪,奴婢此次去瀛国公府,并未……并未想要查此事。棺椁已封上了,奴婢没有看到……”   “起来。”李瑕又问道:“没看到尸体,但没人告诉你?”   曹喜擦了擦额头,小心翼翼地应道:“禀陛下,奴婢只探查到一件事。瀛国夫人北上时,曾收买了留梦炎,请他代为说些好话。”   “没让你说好话。”   “当时她没想到奴婢也能得到陛下的恩赦,她于是让留梦炎问陛下,是否还记得在钱塘时的少年往事。”   曹喜说罢,偷眼打量了李瑕一眼。   一国皇后,沦为俘虏,再说句带着些许暧昧的话语,多少有种寻常难得的意趣。   果然。   “好。”   就在曹喜以为李瑕是要召全玖来见一面时,却听他道:“她既然不想当瀛国夫人,那便传旨降为田川郡夫人。”   “陛下,奴婢知罪!”   曹喜吓得魂飞魄散,才起身,已再次跪倒在地。   他意识到与全玖的对话被人听到了……回想当时,只能是王清惠偷听之后主动报给舆情司的。   “奴婢知罪!奴婢心知并非陛下无人可用,而是看奴婢残了身子,无处可去。陛下发了善心才留奴婢在身边。奴婢万死也难报陛下大恩,自该知无不言……”   “你没做错什么,休在这聒噪了,去将留梦炎召来。”   “是。”   曹喜匆匆起身,忽然又在想,瀛国夫人也好田川郡夫人也好都是虚封不假,只是这田川郡又在哪里?   李瑕早便看到张文婉从黄河边向这边跑过来,此时才招了招手容她上前。   “姐夫。”   “嗯?玩不住了,想从这里渡河回保州?”   “才不是。”张文婉道:“原本让安安姐在河边给我作画,玩得好好的,大姐儿非要说我坏话。”   “什么坏话?”   张文婉大急,抬手一指河边,话起话来却是语无伦次。   “姐夫在等的新任工部尚书郭守敬的弟弟是都水少监郭弘敬,郭弘敬刚到长安时又结识了江荻,觉得江荻温婉文雅,还有才华,不像北面家中给他说的人家,既不读书,且举止粗鲁……啊,姐夫知道我气什么吧?大姐儿真的好烦。”   “朕不知道,朕觉得文静说的没错。”   “哼,反正我得嫁得比江荻还要好才行……”   “知道了,去玩吧。”   “对了,方才过去那个宦官是原来宋国皇后的吧。赵衿不让阎容杀她,阎容可生气了。”张文婉双手叉腰,柳眉一竖,仿佛阎容的口吻,哼道:“我告诉你,本宫来开封就是为了弄死她!”   “你怎么又知道?”   “我和赵衿玩得好啊。”张文婉理所当然道。   “你不是生她气吗?”   “我早就不生她气了,姐夫不知道吗?”   李瑕只记得自己纳了赵衿时,张文婉非常不满,却不知她们何时和好的。   他也搞不懂这些女人七七八八的事,道:“去吧,朝臣来了。”   “哦,对了,姐夫,我去叉条黄河鱼,晚上烤着吃吧?”   “呵。”   李瑕只觉自己整个后宫都没她一个人吵闹,却也没摆皇帝的谱,只是挥手将她打发了。   ……   留梦炎得到召见,匆匆从龙马负图寺赶到黄河边。   这还是他归顺之后,李瑕第一次单独召见他。   屡立大功,结果却不得重用,他心里其实十分不解。   今日好不容易面圣,只见李瑕站在黄河边,身材依旧高大魁梧,眼神依旧英气勃勃。与十多年前相比更具威严,其他变化却不算大。   留梦炎马上就有一种感受——眼前这位皇帝没有因为养尊处优而有丝毫懈怠,其野心还没有被满足。   “臣留梦炎,拜见陛下。”   “随朕走走。”   “臣遵旨。”   李瑕一边走,一边问道:“赵禥死了,你心里是如何感受?”   跟在身后的留梦炎微微为难,道:“瀛国公素来孱弱,臣不意外。”   “你倒是坦荡。”   “回禀陛下,臣在临安时,便时常因瀛国公之庸昧、荒淫而忧愤。好在天降陛下,一统四海,实家国之大幸。宋主萤烛之火,丝毫不能与陛下日月之辉相提并论……就连瀛国夫人也是这般说的。”   留梦炎本是懒得为全玖说好话,以免得罪了宁妃、康妃。   可事实上,宁妃在大唐根本就没有以前“阎马丁当”的权势,他好不容易找回了猫,却没能找到靠山,加入什么阎党或赵党。   全玖既说与陛下有旧,他不介意当一回掮客。   此时见李瑕不答,留梦炎略略停顿之后,又道:“陛下风采,当年在临安,哪个女子不心动。”   李瑕忽道:“曹喜方才已经将你卖了。”   留梦炎一惊,只觉背上凉飕飕。   “臣……臣不是……臣有罪……”   “好钻营不是什么大罪。”李瑕道,“但朕若要女人,自己会找,不用臣下为朕搜罗。蔡京、秦桧之流,能替朕满足私欲的官员,朕不需要,你莫想着走这条路子。”   这话有很大的辩解空间,但留梦炎不敢辩解,只敢俯身应道:“臣知罪,臣领旨。”   “你投顺时立了两桩功,朕却一直不重用你,可知为何?”   “该是臣不堪重任。”   “你潜通蒙古,叛国了,不是吗?”   留梦炎这次才是真的吓了一跳,连忙跪倒,以额抵地,道:“臣不敢,臣虽与张家有所通信,实因早年曾受过张家恩惠,故而为其办些私事,却从未给异族透露过军机要务。当时臣为世侯张家之人,而非蒙元之臣……”   他辩解的思路很清晰,意思是,李瑕若想处置他,需要先处置了沈开、张延雄、靖节等等张家的人。   李瑕确实也不会以这种十多年前的旧事治留梦炎的罪,既没有证据,且若真算起来,满朝上下太多人有罪了。   但留梦炎确实让他有种不值得信任的感受。   仔细一想,或许是因为留梦炎担任宋廷右相时,不主导让宋廷投降,而只顾自己先在新朝寻靠山。   众人皆降,唯独他降得不体面。   从这些事一看就觉得他像是奸臣、佞臣,然而近来李瑕审查宋臣,却有些意外地发现,留梦炎为官以来,即不贪赃枉法,也不苛待百姓,任官以来每桩公务都办得妥妥当当。   除了私德有亏,竟让人摘不出别的什么错来。   “陛下。”   留梦炎愈发惊恐,又道:“宋主懦弱昏庸,臣在宋廷心中惴惴,终日难安,遂犯大错。今陛下英明盖世,方值得臣矢志追随,臣唯恨半生蹉跎,不能早逢明主。不敢求陛下宽恕,唯求往后能为太平盛世出一份薄力……”   他说得很真诚,丝毫不让人感到有溜须拍马之意。虽然仔细一想,都是溜须拍马之词。   李瑕想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因为留梦炎最后还是说到了点上。   他十四余年抗争,驱逐外寇,戡定祸乱,为的本就是改变世道。   世道原本不好,很多人原本按着这不好的世道的规则在行事。但现在既然改变了,如何再以原本的规则去怪罪这些人?   他要让他们学会在新的规则里行事才对。   “留梦炎。”   “臣在!”   “朕真心希望你在这新王朝里会是一个大忠臣、大能臣,造福万民、遗泽百世。”   留梦炎只觉死里逃生,额头上俱是冷汗。   他似乎是用尽了全力来回答。   “陛下重托,臣虽肝脑涂地而万死不辞!”   ……   一艘官船停在了渡口。   郭守敬下了船,前方已有人迎了过来。   “兄长。”   郭守敬拍了拍郭弘敬的背,不待寒暄便道:“方才在黄河上看到铁龙爪扬泥船了!军械坊造船的速度很快啊。”   “已经分出去了好几个衙门,农械、造船,军械坊甚至还把研与造分开了,因孙德彧总说‘量产才是最麻烦的’。”   “为学、为官最不能怕麻烦……”   “兄长,陛下亲自来了。”   郭守敬吃了一惊,转头看去,只见黄河岸边确实有许多人,真是天子仪卫。   再定眼一看,见到了正在河边的李瑕,他连忙迎上去。   “陛下。”   “不必多礼,郭卿若不嫌舟车劳顿,这次便仔细巡查一番,给朕一个准信吧?”   “臣亦迫不及待。”   见这种本就心系百姓的官员,总是比调教留梦炎这种官员要轻松。   李瑕笑了笑,随意道:“走吧。”   一些官员、护卫们纷纷聚上来,随着李瑕与郭氏兄弟沿黄河往上游而行。   “朕的意思在信上说不清楚,还是到实地边看边说为好。黄河被掘了又掘,泥沙又多,都说下游如何如何治理,但能否在上游筑堤,既可调解水量,又可束水冲沙。当然,朕是外行,只是提个建议,郭卿看看再谈……”   “陛下的意思,臣明白了,无非是筑坝清淤、防洪,但建此坝极难,几不可能。”   说着不可能,郭守敬却又道:“臣记得上游不远有一处峡谷,过峡谷后河面开阔舒展、气象万千。陛下请……”   ……   视察黄河自然是非常辛苦,走不多时,队伍中的韩承绪与杨果便停了一下,由人护送着回龙马负图寺。   “老了,无用了啊。”韩承绪感慨不已。   杨果笑道:“想想便知。陛下不仅年轻力壮,还每日健体,你如何能跟上他的脚步?”   “是啊,跟不上陛下的脚步了啊。”韩承绪也笑。   “我可没有这一语双关之意。”杨果连忙摆手,道:“你本就说了,天下平定便致仕,何必还要跟到孟津渡来?”   “不放心啊。”   韩承绪捶了捶腿,抬头看向寺院中的碑石,喃喃道:“才平定天下,陛下便执意要修黄河,让人不放心啊。”   杨果道:“老了便太操心。”   “秦并吞战国,一统海内,当事时六国人心尚未完全安定,便北筑长城、南收两越,故二世而亡,使汉继秦业。隋拨乱反正,削平天下,而后修运河、建东都、征高句丽,再使二世而亡,使唐继隋业。老夫便在想,有时做得太多了,反倒不如做得少些。”   “那是你的想法。”杨果道,“陛下有陛下的想法,他不是始皇帝,更不是隋炀。他还年轻,他的志向更不是我们这些老朽能明了的……秦皇汉武,略输文采。”   韩承绪默然良久。   最后,他想了想,道:“明日,老夫便归商丘去。”   “咦?”   杨果反问道:“郭若思才到,视察水利犹有数日,结果未出,具体花费须几何、人力须几何尚不可知。你便要走了?”   “从开封跟到洛阳,从洛阳跟到孟津渡。之后陛下回了长安还有许多朝议,开了春又要北巡、南巡。桩桩件件,哪件老夫能放心?哪一处不想跟着?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总该有处地方让老夫停下,回商丘去,漂泊了一辈子,得回去啊。”   杨果道:“你若能再跟陛下十余年,待休养生息,许还能跟到北伐哈拉和林的一日。”   “老匹夫,你跟去吧。”   “我到了长安,再从长安回山西。”杨果得意地笑了笑,又问道:“你不再回长安,见见李老真人?”   韩承绪摇了摇头,道:“若是有哪位故人过得不好倒可来商丘见我。犹在逍遥快活的,何必我迈着老腿去见?”   杨果大乐,其后唏嘘道:“如此说来,往后我也见不到你喽。”   ……   终南山。   李昭成一路找到天池边,终于看到一位老道正盘腿坐在池边,脚边还放着一卷书。   他遂整理了衣容上前,唤道:“父亲。”   李墉睁开眼,道:“你难得来了,正有桩趣事。今晨我与刘娘赏花,遇到一个道士,问我既是出家人为何娶妻,我说我不是全真教。他便问我,既不是全真教,为何在终南山修行……你猜我如何答的?”   “父亲莫非是亮出身份了?”   “非也。”李墉笑道:“我答他,连天下都一统了,南边的道士还不能在北面的山上修行吗?”   李昭成勉强笑了一下,实不明白这算什么有趣。   “天下一统了啊。”李墉感慨道:“当年瑕儿才出生,光溜溜的,不过这么一点大。如今却已是一统天下的皇帝,不可想,不可想。”   “是,孩儿当年与他弹石子时,也未曾想过这一日。”李昭成说过,稍严肃了些,道:“陛下已传旨回来,年前便会归长安,父亲是否下山?”   “不了,在山上更自在。”李墉摆了摆手,道:“如今这身份,到长安反而拘得慌。”   “那孩儿上山来与父亲过节,到时做几道素菜,如何?”   “我过几日要闭关清修。”   李昭成一愣。   李墉神秘笑了笑,道:“江南既平,为父想回秀州一趟,哦,你莫让人知晓。”   李昭成优柔寡断的性子又显出来,挠了挠头,道:“孩儿想送父亲一道去,只是……”   “不必送,为父已与张十二郎约好了一并去。你有何事为难?”   “陛下归朝后便要封赏功臣,孩儿虽毫无寸功,唯仗着陛下亲缘,群臣皆为我请王爵,实受之有愧。”   “唐淮安郡王李神通,每逢战事皆败,因响应唐高祖起兵,犹不失王爵,配享庙庭,你莫做得比李神通差了便是。”李墉道,“不该受的不受,该受的便安心受了,我死之后,他若追赠我一个皇帝位,我也受了。”   “父亲!”   “好吧,三清尊者在上,百无禁忌。”   李昭成叹息一声,道:“陛下传信回来了,称欲封我为带方郡王,并任我为山东宣慰使,兼管船政事……但,孩儿不太明白。”   “带方?”李墉捻须思忖了一会,道,“你是陛下唯一的兄弟,凡需你出面的,都是要让官员们意识到陛下重视此事。”   “孩儿明白了。孩儿虽能力不显,必会完全陛下托付。”   “早点下山吧。”李墉抬头看了看天色,道:“为父该下棋了。”   ……   这天夜里,孙德彧用手指捏起一块鸡肉丢进嘴里吃了,赞不绝口。   “等陛下回来,封了你王爵,也不知我还能不能吃到这样的珍馐?”   李昭成懒得理他,道:“你师兄呢?怎么还不来?”   “你不知道?啊,也是,终南山确实太远了,也不知我以前如何受得了那等清苦。”孙德彧道:“他昨夜忽然接到调令,今早便往凉州了。”   “凉州?”李昭成道:“未免太远了。”   “远吗?”孙德彧道:“你可知往后十年,天下间最能立功的地方在何处?出将入相者又是何人?我师兄能到廉相公麾下……”   李昭成懒得听他卖关子,又问道:“江苍呢?怎也不来?”   “被江知府关在家里,准备科考呢。”孙德彧摇了摇头,道:“你说,江荻都任礼部侍郎了。江知府这么多年还是江知府。”   “京畿重地嘛。”   “我也忙,吃完这个便要回去了。”孙德彧吮着手指道:“再与你说桩大事,左相与杨参政都辞仕了。江荻来信说,想助户部严相公进中枢,哪怕是同签书枢密院事,哦,官制可能也有变动,总之是这样的一个位置。不过我看啊,只怕难。”   “因她是女人?”   “那倒不是,韩相公若是任相了,如今形势与战时不同了,兄妹俱在中枢不太妥当,该是要避嫌的。”   李昭成再听说严云云的事,已没有了当年的悸动,感到佩服,也有些唏嘘。   他觉得当年最早从龙的一批人,武勋就不说了,连他这种功劳不大的近属都有封赏,文官中唯有严云云升迁最难。   “咕。”   孙德彧却已将桌上的汤喝完了,拍了拍肚子。   “长安城唯有李大郎君这里能吃到正宗的炒菜吧?真想哪天能去临安丰乐楼。啊,我走了,过几日陛下回来又要催我。”   “……”   半个月后,李昭成便一直在关注着朝中换相一事。   他本以为如孙德彧所预料的,严云云不太可能入中枢。   但结果出来,却是史俊、李冶任相;韩祈安出任了两浙安抚制置使一职,前往临安。   其余的,如聂仲由镇两广、刘金锁镇福建之类的消息,李昭成顾不得听,因为,严云云真就进了中枢。   他着实惊讶。   此事,史俊作为他岳丈也一个字都没曾与他事先提过,只在结果出来之后笑呵呵解释了一句。   “你也不看我与李公多大年岁了,再不任相,岂还有机会?”   李昭成听后哑然失笑。   他心想道:“也好,父亲到了江南,还能与韩相公小酌一番……”   不论如何,随着韩承绪、杨果致仕,这新王朝又进入了新的时代。   ……   数日之后。   李瑕亲自送杨果离开长安。   行到灞桥,杨果道:“陛下请回吧,老臣终得归乡了。”   “韩老要致仕时偏要送朕到洛阳。杨老致仕,朕无论如何也要送远些,且在路上多听听杨老的教诲。”   杨果愿意与李瑕多聊些,笑呵呵道:“这次换相,老臣才发现,朝堂上英杰还是很多的。南方与北方还有许多名臣盼着得到陛下信任后能任一任宰相,老臣该早些把位置让出来。”   “杨老到归乡了,还想着帮别人说好话。”李瑕道:“这数百年天下,缺的不是英杰名臣……是明君。朕常怕自己当不好这个明君。”   “陛下有敬畏便好,老臣与郝经虽总说宋室错处,然平心而论,赵匡胤有敬畏,其得天下时权柄不重,故而不敢以兵威施远掠;威望不隆,故而不敢以刀斧杀功勋;学术不精,故而不敢以智慧轻儒生;恩泽不洽,故而不敢以苛法督吏民,遂平五乱之祸。陛下英资盖世,驱强虏、复中原而后取天下,兼继唐之正统,无可诋毁,唯不可失了敬畏。往后老臣等人不在君侧,请陛下行事多加思量,以谨慎待此得来不易之太平。僻如,迁都之事,北平路远,钱粮转运不便,老臣虽是北人也请陛下三思。”   “杨老临别之言恳切,朕必铭记于心。”李瑕道:“凡事谋定而后动。”   杨果上了船,回过头,又向李瑕行了一礼。   “陛下请勿再送了,老臣这便告别了。”   “朕北巡之际,到祈州探望杨老。”   “那老臣在家中恭候圣驾。”   “……”   小船沿灞水而下,行进渭水。   关中虽未大兴土木建造宫阙,水利河渠却是修过,十分便捷。   入夜时,杨果在船头回望,已望不见长安。   “一杯聊为送征鞍,落叶满长安。”   他喃喃着与李瑕初见时写下的词句,心头忽生感慨。   谁曾想这一世人,少年时还与元好问同是金国士子,听其填词,“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到年老时,却已是开国功臣,听一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六十余年天下兴亡,俱是战乱不休,白骨遗野,苍生何其悲苦?   以往忙得没工夫想这些。如今忽然闲下来了,杨果不免有了万千思绪,于是老泪纵横。   这本该是富贵好还乡的一夜,老者却在船舱中无法入眠。   ……   黎明时分。   岸边能听到鸡鸣。   船只由渭水驶入黄河。   眼前就是“峰峦如聚,波涛如怒”的潼关,杨果遂想到了那首《山坡羊·潼关怀古》,心念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忽然,只见一轮白日于黄河中升起。   河口豁然开朗。   他愣了愣,想起的是那夜在开封城中李瑕给他的一句许诺,让国强而民不受辱的许诺。   时隔十余年,他依旧记得那少年坚定的眼神,且庆幸万分。   “西庵先生送我半首残诗,我也送你一句残句吧?”   “哦?”   “一唱雄鸡天下白!”   ……   (全书完) #第一千三百四十四章 番外篇·福将   建统七年,三月初三。   福州港。   有大船沿闽江溯流而上,停泊在罗星塔下。   “来了,来了。”   早已在岸边恭候多时的大小官吏们调整了队列,待大船上有将领下来,为首的官员连忙上前行礼。   “福建路安抚使、兼福州知州王刚中,携一众官吏恭迎刘元帅。”   风吹过,竖在船头的大旗招展起来,赫然写的是“提督福建路军务总兵官”。   南宋末年往往由地方安抚大使兼任军务,如今新朝新气象,要把军务从安抚使手中剥离出来。   那这位新上任的刘提督自然是来掌福建路兵权的。   沉重的脚步声、盔甲摩擦发出的碰撞声响起,只见一列列士卒下了船,在岸边列队站定,足足有三百余人。   悍勇之气扑面而来,惊得一众没见过战阵的官员骇然色变。   “这……敢问,哪位是刘元帅?”   “大帅不在船上。”   说话间,一个五旬左右年岁,风度翩翩的老男子下了船来。   只见其人虽身穿便服,气度却十分不凡,必是个高官。   走到王刚中面前,他笑了笑,道:“大帅肚子饿了,已先乘小舟进城……”   ……   白马河源起于福州西湖,绕城汇入闽江,乃是福州城的护城河。   一艘小船晃晃悠悠进到西城门附近,老船夫持着长篙将船撑到岸边。   “卜遘了!”   “什么?”   刘金锁正仰着头望着远处青绿的群山发呆,闻言回过头,茫然道:“老丈说什么?”   老船夫遂指着城门一通比划,又说了几句。   “哈哈,我分明跟黄镛学了闽语,竟还是一句也听不懂,怪哉。”   “别闹了。”柳娘牵着他出了船舱,将几枚铜钱递给老船夫,道:“多谢老丈了。”   老船夫收了铜钱,咧嘴笑着。转头见到刘家女儿牵着个小男童出来,连忙又指着远处的山说了几句。   柳娘含笑应了,便领着一家人下了船,往城门走去。   “他方才说什么?”   “奴家也不知。”   刘金锁遂道:“你都听不懂,却还要点头……人好多。”   城门处还是十分热闹。   南宋时陆上丝绸之路不通,海贸却繁荣。福州利尽山海,有工商之饶,正是“百货随潮船入市,万家沽酒户垂帘”,称得上是东南大都会。   刘金锁在临安待过多年,不是没见识的人,却还是喜欢看新鲜。   “快看那树!”   刘姄正牵着弟弟进城门,听到父亲又在大喊大叫,转头看去,便见一棵大榕树立在道边。   “父亲未免太大惊小怪了吧?来之前女儿还与你说过,两百年前宋福州守官张伯玉为防旱涝而植榕树,绿荫满城,暑不张盖,所谓‘凌冬不凋,郡城中独盛,故号榕城’。”   刘姄已有十一岁,粉雕玉琢,她不仅五官像柳娘,且才思敏捷显然也是继承自柳娘,唯有一双大眼睛最像刘金锁。   刘金锁对这个女儿最是宠爱,此时看她引经据典地说,笑得合不拢嘴。   “对对对,我老刘是个大老粗,哪能有刘家才女聪明嘛。”   他的小儿子刘培只有五岁,圆滚滚的模样,凑上前,吸着鼻涕问道:“哇,这是什么树?”   刘金锁道:“大姐儿都和你说了是榕树了。”   刘培吸着鼻涕,一脸疑惑,道:“不像龙。”   他们围着这大树看了一圈,便有一名沿街茶铺的掌柜上前,向刘金锁笑问道:“客官远道而来,可要品茶?”   “茶?”   刘金锁对茶不感兴趣,往不远处的小摊上探头看了一眼,道:“我打算到那去吃碗面。”   “好教客官知晓,那不是面,是米粉。”   “啊,对,其实我也是南方人,就是在北边待久了。”   “客官若想吃米粉,到了敝店再点上一份便是。”   “那好!”刘金锁爽快答应,“店家,不得不说,你们这边山看着不险,但真是多,真是绿。”   “客官像是来经商的,到福州无妨。若走山路,还须小心山贼,尤其是大娘子、小娘子都是顶呱呱的美人,毕竟出门在外嘛。”   “山贼多吗?”   “山贼、海盗一直是难免的,尤其这些年又是盐税、又是公田,落草的就更多了。”   刘金锁此时才明白刚才那老船夫说的是什么,乐呵呵道:“怪不得,我就是来剿匪、平叛、除海盗、捕贪官的。”   “客官风趣。”   “对了,反贼有没有?我听说赵宋有个秀王赵与檡,就是在福州沿海活动,是想到海外立国不成?”   “嚯,客官还懂这些国家大事。要小老儿说,改朝换代了,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还是谨言慎行为好……客官坐,想喝什么茶?”   “茶你问我浑家。”刘金锁忙指着外面的小摊道:“我要六碗面,还有那白球球也要四碗。”   “好,周老七,给我店的客官上六碗米粉、四碗鱼丸!”   “……”   这是刘金锁到福州的第一天,对一切都感到很新奇。   然而才过了一个月,他便焦躁不安起来。   “怎么能一点进展都没有?这个王刚中,真是滑不溜秋。”   “官人不必急,新官上任,且人生地不熟的,当地的官吏将士不信任官人也是平常事。”柳娘便宽慰道。   刘金锁一副无奈模样,叹道:“我看照这样子下去,没个五六年,我是办不成陛下交待的事了。”   柳娘正在缝改儿子的衣物,笑了笑道:“那便在福州多住几年。”   “我是不打紧,但我家姄儿怎么办?”刘金锁理所当然道,“姄儿往后可是要当太子妃的。”   “官人,无凭无据的事,可不敢再瞎说了。”   “怎就无凭无据了?太子与姄儿感情多好啊,从小一起在汉水边捏泥巴,要不是看他们从小玩得好,我还舍不得姄儿嫁过去,那什么……那成语怎么说来着?”   柳娘最不喜刘金锁说这些,难得沉着脸不应他。   刘金锁缠上去,笑呵呵问道:“你说呗,那成语怎么说?”   “本以为官人到了福建路能消了这心思。”柳娘道:“官人是不嫌弃奴家,但姄儿有我这样的生母,怎么可能当太子妃,便是陛下与皇后不嫌,旁人……”   刘金锁一愣,少有的生气起来。   “说什么狗屁话!哪个敢说姄儿家世差,老子打死他!”   “官人。”   柳娘放下针线,拉着刘金锁到榻边,小声道:“官人将事情想得轻巧了,奴家这般说吧。陛下体魄雄健,二十出头便得太子……这样的太子妃岂是好当的?”   “为啥?”   刘金锁十分不解。   柳娘无奈,也就是到了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才敢小声道:“陛下长命百岁,可有八十岁的太子与太子妃?”   “那又怎样?只要太子也长命百岁,总能当二十年皇帝。多简单的道理,你这妇人却不明白。”   柳娘看着自己这个丈夫,一时却是无言以对。   刘金锁又道:“你愁得真多,愁几十年后的事。要我说,只要能过得快活,当一辈子太子、太子妃有什么不好,不比我爹种田的日子过得好?”   “世事若真像官人所想的这般顺心如意就好了。”   “我还真是做什么都是顺心如意!”刘金锁拍着胸口,得意洋洋道:“出京前陛下就说了,我办这趟差遣,是福将到福州——福上加福。”   柳娘不由抿嘴而笑。   “咦,分明是奴家宽慰官人,怎的倒反过来了?”   “我方才烦什么来着?哦,这福州的官吏将士都对我那个……怎么说。”   “阳奉阴违。”   “对,就是阳奉阴违,烦死了。”刘金锁道:“不能夺兵权,就剿不了匪,更别说海盗了。还有那什么秀王赵与檡,一点风声都没有。”   “陛下不是派遣了官员帮官人吗?”   刘金锁眉头一拧,不满道:“那只狐狸,尾巴快露出来了……”   ……   福州光禄坊。   小巷中,两顶轿子在一间小宅院门口停下。   先是下来一个气度雍容的中年人。   而另一顶轿子中下来的,则是福建安抚使、兼知福州事的王刚中。   王刚中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走到宅院门前,扣动了门环。   “笃笃笃。”   “可以说了,要我见何人?”中年人四下看着,显得十分警惕。   王刚中道:“取天下以后,陛下改制了监察院,废谏院、并台鉴,更名为‘廉政御史台’,于天下各地设立行御史台。以往那些在朝堂上互相攀咬的谏臣,成了纠察地方、镇遏贪污的监察……”   “说重点。”   “一个月前,福建路有位新监察到任,是与刘金锁一道来的。”   “谁?”   “喵。”   小宅院门还未开,里面已传来了猫叫声。   其后,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一名小厮探出头来。   “王安抚有礼了,请。”   “请。”   两人步入小院,正见几只狸猫窜进屋中。   这位新任的福建路监察使喜欢养猫。   再往里走,一人正在堂上看书。   “状元郎好闲情。”王刚中上前,热络地打了招呼。   留梦炎连忙起身,行礼道:“王安抚,这位是……”   他目光看向那气质雍容的中年人,微微一滞之后,似想起了什么来,连忙一揖到地,道:“失礼了。”   “状元郎放心,赵员外过来,只想谈些出海的生意。”   “那就好。”留梦炎恢复了从容,道:“陛下十分支持海贸,我离京之前,他便交代海贸乃重中之重。还有,广州市舶司已经派了海船去寻些作物,适合在福建种植。”   王刚中对什么作物不感兴趣,却还是抚须而笑,道:“那看来,我们是找对人了?”   留梦炎道:“是否找对人,我以诗明志如何?”   “好,难得能听状元郎的诗。”   “这不是我的诗,是闽地流传的一首诗。”   留梦炎彬彬有礼地一笑,看向了那中年人,开口吟诵。   “派接天潢本近亲,更生忠节古无伦。”   “千军守御来闽路,半岁勤王护宋民。”   他已经认出来了,站在他面前的这一位正是亡宋的秀王赵与檡。   ……   南宋能世袭的王爵很少,嗣秀王属其中一支,乃是宋孝宗过继给宋高宗之后,给自己的生父封的一系。   宋亡之时,这一代的秀王赵与檡,正担任浙闽广诸路察访使,身处于福州。   当时,赵昰逃亡温州,召令天下兵马勤王,赵与檡便准备积极响应。可惜的是,没多久消息传来,大宋最后的流亡小朝廷也被灭了。   于是,主政福建的王刚中与赵与檡商议,主张投降。   赵与檡不愿,却也知人心不在宋,大势已去,阻止不了。但他自己却不肯投降,他想去占城国,且说服王刚中暗中帮助他,以作为退路。   他今日与留梦炎提的,也是这点。   “状元郎也知道,大宋三百余年宽待士人,相比于李瑕之严苛,宋室可谓福泽深厚。世间感念大宋恩德者不在少数,且有太多人被李瑕逼迫无门,这些人都需要一条退路。”   “不错。”留梦炎连连点头,似深有体会,指了指自己所住的贫瘠宅院,道:“我赴任福州时,经过湖州。只见不少豪绅大族都被清查了。故而到任后,只敢居住这样的二进院。”   王刚中不由感到口干,显得有些不安。   因江南正在大刀阔斧地查贪腐,他的想法是,能留下最好,但若有万一,就只能带着家产随赵与檡去占城了。   赵与檡往前倾了身子,低声道:“去岁末,我已遣人去占城。只待消息……”   “何必去那天隔一方的蛮夷之地?”留梦炎径直打断了赵与檡的话,侃侃而谈道:“我为大王指一个好去处。”   “何处?”   “琉球。”   “那荒芜之地如何能……”   “诶。”留梦炎摆摆手,道:“大王且听我说,我比大王了解那里。”   ……   一番长谈,宾主尽欢。   两个客人出了留梦炎所住的小宅院。   王刚中回头看了一眼,道:“你看,本是堂堂状元、一国宰执,投降后却只任一路监察,住得如此清贫,他怎可能不心生怨恨?”   “你让我过来太冒险了!”赵与檡不满道:“万一留梦炎命人拿我怎么办?”   王刚中道:“他没这么做,可见他值得信任。”   “你拿我试探他?”   “莫惊,莫惊。”王刚中指了指巷子两边,道:“我早有准备。”   “那就好。”   “是改朝换代了不假,但在福建这样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毕竟是强龙不压地头蛇。”王刚中道:“何况我们也没想做得太过份。”   正在此时,却有一名小吏匆匆赶到。   “制使,不好了……刘元帅在彰武军与人打起来了!”   彰武军大营,正响起一阵阵呼喝。   “好!好!”   王刚中匆匆赶到,只见营中的空地上已搭了个演武台,士卒们正围着演武台喊叫不已。   “让开,让安抚使过去。”   王刚中挤过士卒,抬头看去,只见是有两人正绕着台子的边缘走动,显然是在对峙。   其中一人乃是彰武军统领李雄。   另一人光着膀子,露出浑身刺青,身材雄壮……却是堂堂提督福建路军务总兵的刘金锁。   “李雄!你好大的胆子,休伤了刘大帅!”   “哪个猢狲在下面喊?!”刘金锁头也不回,喝道:“休聒噪,滚一边去!”   王刚中登时颜面大损,偏不好指责刘金锁没听出他的声音来。   再定眼一看,却见刘金锁手里拿的是根蜡头木枪,身上的刺青却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   “啊!”   大喝声起,演武台上的两个人已然冲撞到了一处,挥动兵器,虎虎作响。   这边斗得激烈,王刚中却转身往营地走去,招起几名校将问起来。   “怎么回事?”   “刘元帅嫌统领态度不好,又摘不出李统领犯了什么军法,发了火,要与统领比武。”   王刚中心中不由冷笑,暗道刘金锁也就这点本事而已。   ……   “刘金锁?呵,追随陛下最早,长进却最慢。咋咋呼呼,能成什么大事?”   次日,当向留梦炎问起刘金锁之事,得到的便是这样的回答。   王刚中遂道:“我便说,治军岂是这般儿戏。”   “早年间,陛下初到庆符,便是与部将们一一比试,遂得将心。刘金锁东施效颦罢了。”   “哈,怪不得。”   “不必在意那大傻子。”留梦炎道:“我说的事考虑得如何了?”   “赵员外的意思是,等占城的信使回来,再作计议……”   留梦炎轻呵一声,道:“无怪乎大宋亡了。”   “状元郎这是何意?”   “刀已架在脖子上,犹在这计议。今晨的报纸看了吗?江南三十余府彻查贪腐之事刻不容缓,江东官盐掺沙案牵扯官吏一百七十八人,尽数流放甘肃。我等不了你太久,你若觉得河西走廊比琉球好,送来的东西拿回去。”   王刚中吃惊不小,忙问道:“那依状元郎的意思……?”   “简单,若信我,就去琉球。财货、部众先全部送过去,筑城廓、垦田亩。我等自可留在福州,万一事有不妥,方才随时可走。”   “那么多人货,一时如何能送走?”   “现在知道急了?!”留梦炎诧道:“你们不是还想等占城的消息?现在反而急了?”   “这不是没想到形势变化如此之快……”   “侥幸?”   留梦炎反问一声,满眼都是不可置信,道:“大宋已经亡了,你还抱侥幸?!王安抚,你是把脑袋绑在腰上,知道吗?”   王刚中心中一凛,颔首道:“状元郎提点的是,我这便就去与赵员外相议。”   ……   春去秋来,不知不觉中,刘金锁上任福州已有大半年。   吃多了海货,他颇有些想念长安的馍。   “娘的,浮云遮眼不见长安,我弹劾留梦炎的折子什么时候才能批复。”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学了这样一首诗,时常挂嘴边嘀咕。   不少人都听过刘金锁这般念叨,王刚中亦就此分析过,觉得不是演的。   半年间,他与赵与檡已将不少财货都运往琉球了。   诸党羽们十数年任官一方,盐税上贪一些、行公田法再贪一些、每岁和籴征兵再贪一些,再加上平常的积累,以及在岛上所需要用的物资,海船往返了五六趟,才终于完成运送。   十一月初九,赵与檡也决定离开福州了。   他的护卫队伍有八十余人,俱是锐士。   从东城门出城,往码头而去,只见罗星塔下,大船已扬帆待发。   “东西都搬上船了?”   “是,在琉球的屋舍也已搭建好,大王过去之后应该能住得习惯。”   “半年经营,不容易啊。”赵与檡感慨不已,叹道:“此去,也不知何日能再回故地啊。”   他身后的部将便应道:“大王不必伤感,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说的好!”   忽然传来一声大喝。   此时他们已经在大船边了,周围并无旁人,抬头一看,才见到大船上有许多人冒出来,在船舷处张弓搭箭。   赵与檡抬头一看,骇然变色,不知为何自己的船上会有唐军。   他连忙转身而跑,同时喝令道:“快,快让王刚中发兵救我!”   却发现罗星塔后又有一队队官兵冲出,已对他们形成包围之势。   “兀那狗厮,可是亡宋的秀王?”刘金锁从船舷探出头来,大喝道:“今日还不降?!”   “夺船!”   赵与檡麾下有部曲大吼,拔刀便要向船上冲来。   “嗖!”   船舷上一支利箭毫不留情地射出,正中那部曲喉咙。   赵与檡大怒,抬手一指,大骂道:“刘金锁,休要猖狂,莫忘了此处是谁的地盘!”   “普天之下,俱是大唐的疆域!”   赵与檡犹想回骂,包围过来的唐军士卒已冲得越来越近了。   “快走!”   “保护大王,跳江走!”   船上的箭雨已然射来,赵与檡身边越来越多人倒下,他拼命冲到江边,猛地跃起。   “噗!”   一根长枪贯穿了他的大腿,将他钉在地上。   这次,刘金锁用的已不是蜡头枪。   赵与檡腿上剧痛,流血不止,犹想拔出长枪。   然而周围的杀喊声渐息,他的部下投降的投降,战死的战死。   “拿下赵与檡!”   唐军大喝着冲上来,脚步声越来越响。   赵与檡满脸是汗,满手是血,一边挣扎,一边喃喃道:“派接天潢本近亲……”   “兀那狗厮。”   “我不投降!我乃社稷之近亲,战死亦是本分,有本事给我个痛快!”   刘金锁已走到了赵与檡面前,看了一会,却是道:“嘿,整个赵氏,也就你一人硬气。”   “哈……”   赵与檡狼狈无比,却还无奈地笑出来,再说话,声音却带着哭腔。   “总得……我大宋宗室,总得至少要有一个人硬气点吧……至少一个……”   “大宋宗室,大宋宗室,都过去了还说个屁,有什么用?带走!”   刘金锁聊过两句,已失了耐心,兀自道:“害老子现在才能收兵权,还要剿匪,平海盗,忙死了……”   ……   福州城中,王刚中正倚在太师椅上假寐,心想着不知道自己这官还能当多久。   眼看纠察贪污之风越来越烈,想必最迟到明年也得离开了,那得赶紧搜罗些美人儿过去……   忽然,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沉思。   “安抚使,不好了,刘元帅在码头拦住了赵员外!”   “什么?!”王刚中大吃一惊,连忙起身,“他如何知道的?”   “就是说,那傻……刘元帅不可能知道啊!”   “快,快去彰武军……”   脚步匆匆赶到门外,王刚中定眼一看,却见彰武军统领李雄已经领兵站在那。   “你还懂得来?还不快速去码头?!”   “王安抚使,末将失礼了。”   “你说什么?”   王刚中四下一看,已感受到不对。   眼前这些彰武军士卒对衙门形成了合围之势,不像是来听令,反倒像是来拿人的。   “李雄,我平日待你可不薄。”王刚中退后一步,道:“我待你……还不错的。”   “也许是不错,但李统领却想效仿庆符县诸将忠于大义。”   有人说着话,从士卒们后面走了出来。   “状元……”   王刚中还想呼唤,瞬间却想明白了一切事,整个人呆若木鸡。   “留梦炎?是你……你怎能……”   他已明白了,一切都是留梦炎诈他的。   把所有的人力、物力全转移到了那琉球荒岛上,船只却在福州被朝廷夺了,那先到岛上的人只能投降……   完了。   王刚中想到这里,心如死灰。   留梦炎不欲与他多言,径直举起了一枚令牌,喝道:“拿下!”   令牌是铜制、镀金,上面字迹分明。   从王刚中这个方向看去,能看到令牌上写的是“大唐行御史台”。   这是他半年以来无比恐惧的一个衙门。   没想到千算万算,还是被这个衙门拿到了。   留梦炎也在看着自己的令牌,眼神十分庄重。   他看到的这一面,刻的是“纠察不法,镇遏贪腐”八字。   犹记得,他接过这令牌时,天子说他们是刀,是把宋国三百年腐肉割下来的刀。今日,他做到了。   他曾答应过天子,要当一个造福万民、遗泽百世的忠臣、能臣……这件事则要做一辈子,唯有到他死时,才能盖棺定论。   ……   又过了大半个月,榕城年节将近。   留梦炎在屋里正在写折子,忽听得外面欢呼声大作。   他放下笔,出了门。走过栽着榕树的街巷、登上鼓楼。   放眼远望,只见有旗帜半卷,那是刘金锁带去剿匪的官兵正从城外归来。   更多城中百姓听得消息,赶来载道而迎。   留梦炎想到这近一年任期里,刘金锁一个主意也没出,最后却还能做得顺风顺水,不由嗤笑了一声。   “还真是个福将……” #第一千三百四十五章 番外篇·扬帆   建统八年,二月初三。   长安。   偏殿中只有李瑕与一个身材矮小却精壮的将领在谈话。   大部分时候都是李瑕在说话。   “亡宋理宗时,宋廷才把澎湖岛划归到福建路晋江县,对琉求的了解却有限,故而赵与檡这些人始终认为琉求养不活他们想要的建制。这次留梦炎既将他们发落过去了,你便领水师去一趟,将琉球划归福建路管辖。由你驻军,配合当地诸官员。钱粮、物资都是配备好了的,不必另外筹措,省得朝中大臣们又要哭穷。今已安置在岛上的四万余人中,赵宋宗室就有数千人,都是自己想去的,不是朕苛待他们,你谨慎对待,勿出乱子……此去,没有十年怕是回不来。”   “开疆扩土,臣虽死无憾。”   “船只是个问题。”   说到这里,李瑕微微皱了皱眉。   以前,他的商路有两条,一是出河西走廊,走陆上丝绸之路;二是从云南走茶古道。   如今一统天下了,反而陆上丝绸之路走不了了。   因为他与忽必烈两虎相争之际,西边的海都已趁势崛起。当他在中原鏖战,海都则拿下了哈拉和林;当他在南征灭宋,海都与兀鲁忽乃的冲突则愈演愈烈。   国朝初立,是否支持兀鲁忽乃打这一仗还不好说,反正几年之内,商路必是难通的。   李瑕于是将目光转到了海上。   战乱数十年,国家千疮百孔,人口凋敝、田地荒芜,没有数十年的休养生息恢复不了,又如何完成一系列的壮举?   唯有大航海。   提前三百年,由他亲手来主导这场地理大发现,以举世之物力来完成的构划。   想得再多,首先需要船只,且是大海船。   故而,李瑕大封官爵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在水师将军之外,把他最亲近的旧部们派遣到沿海,如韩祈安、聂仲由、刘金锁、李昭成、林子等等,协助他们的则是秦九韶、留梦炎这些最聪明的官员。俱往两浙、两广、福建、山东。   今日还把姜才遣往琉求。   “船只务必要足,朕要你再建琉求市舶司,造船、贸易,船行新罗、东瀛、大食等地。”   姜才默默听着,末了问道:“臣斗胆问陛下,是否有意取东瀛?”   他略略停顿,之后又补充了一句。   “之所以有此猜测,乃是因一些封地名,如田川郡夫人。”   李瑕摇了摇头,道:“要取也不能急。且先教将士知晓,取一贫瘠小岛利在何处,是有金、还是有银?抑或是人口?其次海上行军困难,即便登陆,其道路难行、风土陌生……总之是不能打无准备的仗,毕竟连高丽还没取。”   “臣明白了。”姜才应道:“臣会在琉求造船、练兵、剿盗,并多派人进入商队、了解风土。”   正在此时,关德进了殿,禀道:“陛下,苏刘义、刘师勇到了。”   “召。”   不一会儿,又有两名水师将领进入殿中。   若说李瑕方才说着遣姜才往琉求已是大事,此时神情才算是真正郑重起来。   他拿起几封奏章,让关德递给三名将领过目。   “先看看吧。”   新上任的琉求安抚使姜才率先拿起一封,摊开来看了。   只见是一个名叫“蒲寿庚”的官员上的奏折,其人显然是宋降臣,沿任承节郎、提举泉州市舶司使。   蒲寿庚称,福建沿海海盗猖獗,宋朝廷无力管辖,使之“海寇积年,民罹其害,云合亡命,无不一当百”,又称如今天下圣明,遣刘元帅南下、整编彰武军,剿福建山贼颇具成效,然而刘元帅不擅水战,泉州水师便协助彰武军击溃了海盗。   这是一篇平平无奇的请功奏章。   但在奏折上,“泉州水师”四个字被圈了出来,后面有天子以铅笔标注的七个小字。   ——私人武装,军阀也。   因这标注,姜才心中一凛,与苏刘义对视一眼,交换了奏折看。   这封则是留梦炎最新递上来的,内容很少。   “臣奉旨监察福建,唯泉州蒲氏致产巨万、家僮数千,掌沿海番舶之利三十年,仿佛国中之国,非行御史台所辖之地。”   短短一句话,姜才眼皮跳了一下。   他不久前才听说过留梦炎以怎么样的手段拿下了福建安抚使王刚中、亡宋秀王赵与檡。此时,留梦炎却说自己监察不了蒲家。   如果不是留梦炎故意陷害,这“国中之国”四个字足以让陛下起意抄了蒲家。   姜才又拿了另外几封奏折看起来。   大多都是地方文武称赞泉州市舶司使蒲寿庚遣水师击败了海盗,为其请功,其中刘金锁也是这么上奏的。   “几位将军,还有这个。”   关德又抱了个匣子过来,里面放的则是一些舆情司的情报。   “蒲寿庚祖上白番人,本占城之贵人。既浮海而遇风涛,惮于复返,乃请于其主,愿留中国,以通往来之货。原居广州、后徙居泉州,世代以海贸为业。蒲氏屋室渐侈靡,逾禁,官府问之,言非吾国人,不问之,愈其宏丽奇伟,益张而大,富盛甲一时……”   这情报里也能看到天子用铅笔标注的一些小字,如“其祖阿拉伯人”、“其性奸狡”。   再往后,甚至还能看到天子亲自总结的内容,用词有些看不懂,但多少能猜出意思。   “蒲氏亦官亦商,以权力经营海贸,垄断香料贸易数十年,攫取利益,于泉州海岸建望云楼,观出入港口商船以征收商税,其家私兵数千人,五千料之中型商船数百艘,十二帆巨舰数十艘……上表言‘民实艰苦,唯造三桅商船十艘’。”   姜才看过,默默将手里的情报放下,与苏刘义、刘师勇对视了一眼,等待李瑕的旨意。   抄蒲家的旨意。   李瑕却没有立即下旨,而是道:“都看过了?朕担心你们不明白朕的意思,得先说清楚。”   “臣等恭听。”   “朕不是宽纵世侯像放牛一样治理天下的蒙元大汗,故而不允许有‘国中之国’的存在。朕也不是软弱可欺谁都能拿捏的宋室,故而不允许官员以权谋私将国家关税全部收到一门一户的口袋里,不允许巨贾袭断整个贸易而使小民片甲不得下海。”   苏刘义补充道:“蒲寿庚还有欺君之罪。”   “蒲氏有罪,但泉州港的繁华不可破坏。”李瑕道:“朕希望你们此去能为朕治蒲寿庚之罪,但不能伤海商之心。今日并非一个正常贸易的海商因为坐拥海船,使朕起意夺之,而是蒲氏以官员之权柄攫取门户私利,却有大罪于国家。一句话,蒲氏可亡,而海贸当愈兴。”   “陛下所言,臣等铭记于心。”   “苏刘义,你是进士出身、也治理过地方,朕派你去,盼你能经营好泉州港。”   “……”   又考校了三人一些问题,李瑕吩咐道:“传旨,任姜才为琉求安抚制置使;任刘师勇为漳州水师都统、兼沿海防御副使;召蒲寿庚入朝任兵部侍郎,改苏刘义知泉州、提举泉州市舶司使。”   “臣等遵旨。”   李瑕另外又下了封密旨给苏刘义。   最后,他道:“记住,江南虽定,却不是大唐水师的结束。反而,这才是大唐水师征服四海的开始。”   三名水师将领再次行礼,郑重拜别了君王,退出了偏殿。   ……   李瑕独自坐在殿中,继续翻开奏折。   依旧是与沿海水师事务相关。   一封是在山东莱州李昭成与水师大将张贵一起递来的,说是有海上巨盗名为黎德,主动率两万部众投降,献上大小船只七百艘。   据信报所言,黎德虽是海盗,却颇有大义,唐军北伐之际亦曾率部屡次攻击元军。   与之前看的关于蒲寿庚的奏折放在一起,可见这世上各式各样的人都有。   李瑕批阅过山东水师的奏折,再拿起一封,则是江东水师提督张顺递上来的……因这些奏章都是分门别类好了的。   “臣张顺启奏,今有浙西崇明人朱清、平江嘉定人张瑄,聚众数千、海船五百余艘,盘据于舟山、嵊泗诸岛之间,劫掳沿岸富户与海上商贾十余年而宋廷不能制,臣请讨之……”   后面则是一张更详细的战略,以及一张图纸。   李瑕仔细看过之后,提起御笔勾了一下。   今日,他这样勾了几下,仿佛沿海就能平定,连当皇帝也显得简单了。   事实上,他却感到事情越来越难做。   以前北上时、在庆符县时,做的都是小事,每天都能看到进展。如今当了皇帝,拘在这宫城中批一道旨,却往往要数月、甚至数年才能等到一个结果。   他不知道查抄蒲家是否会出差池、是否会破坏泉州港的繁荣;不知道山东水师招安海盗之后能否顺利整编;不知道张顺出海又会是怎么样的结果。   而这一切,相比于他对大航海的期待,也只能算是筹备阶段……   ……   九月初五。   泉州,城南。   蒲家府邸占地三百余亩,东至涂门街、西至溪亭、南至晋江、北至涂山。格局恢宏,亭台楼阁错落有致。   而蒲府最为人称道的便是棋盘园了。   棋盘园东西长百步、南北宽六十步。   侧边有三十二间阁楼,中间则是划着格子的巨大棋盘,棋盘两边,又各有一个高高的凉亭。   “苏相公请。”   蒲寿庚一抬手,引着苏刘义走过小径,指着一座凉亭,道:“苏相公执红棋,如何?”   苏刘义反问道:“蒲公尚未病愈,还能下这样一盘大棋?”   这话中似乎带着些别的意思,因蒲寿庚收到圣旨之后,自称有疾,不肯赴长安任官。   “下棋不比长途远行,老夫还是吃得消的。”   “那自然好,蒲公请。”   苏刘义遂转身、登上东面的凉亭,蒲寿庚则背道而行、登上了西面凉亭。   凉亭上视野颇佳,然而目光看去,只见到空空如也的棋盘,不见棋子。   而就在凉亭外不远处,站着一个蒲府仆役,转身向苏刘义行了一礼。   “见过相公,小人乃司棋员,相公下棋,只需吩咐小人便可。”   “好,如何不见棋子。”   “相公稍待。”   那司棋员转过身,举起棋子,喊道:“摆棋。”   有琴声响起,却见侧边的三十二间阁楼中款款走出三十二名女子。   苏刘义眼神不变,只淡淡道了一句。   “不愧是闻名遐尔的棋盘园。”   他身后的随员却已看得有些呆了,眯起了眼。   只见那三十二名女子一半穿粉色薄纱,一半穿绿色薄纱,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个个都是年方豆蔻,体态优美。   她们依次出列,却是在那巨大的棋盘上各自站定。   随员这才把目光从那些款摆的腰肢上移开,落在她们头上的篾筛上,只见上面分别写着“将、士、象、车、马、炮、卒”等。   “啧啧,好一个富可敌国的巨贾,这般享受,换王侯也不当吧。”   苏刘义目光却冷了下来,喃喃道:“泉州‘民实艰苦’,也正是此人说的。”   只看这三十二名女子俱是身量相当,他便知对面的蒲寿庚是怎样货色,更别提其它。   想到这里,他并不客气,径直先手下棋。   “炮二平五。”   司棋员便跟着大喊道:“炮二平五!”   棋盘上,穿着粉红薄纱的女子便款款而行。   对面的凉亭上很快便传来了喊声。   “马八进七!”   渐渐的,棋盘上粉绿相间,煞是好看。   ……   “马二进三!”   听到对面的凉亭传来的喊声,蒲寿庚随口便道了一句“车九平八”,其后却是有些焦虑地敲了敲桌案,用阿拉伯语与儿子蒲师文说话。   “苏刘义来者不善啊。”   “还不是新的君主想要征集我们的船只。”蒲师文道,“这些东方人,总认为君主向臣民索取财物是理所当然的,天啊,真是太无耻了。”   “炮八平九。”蒲寿庚看了一眼棋盘,用汉语说了棋路,又用母语叹道:“是啊,大国虽然繁华,但三代人了我还是不能习惯。要知道,在我们的故乡,根本就不接受这样单方面的无礼索取。如今的君主比过去的赵姓君主无礼得太多了。他违背了神的意志,我已有了反抗他的理由。”   蒲寿庚的语气很冷。   他与任何一个赵宋的官员都不同,他不会顾忌什么君臣纲常,甚至连敌我实力都不会顾忌。   一旦触及到他最根本的利益,不论这大唐王朝有多强,他都敢毫不犹豫地以武力反叛。   大不了就是带着财物离开泉州。   比如今日,他便引开了苏刘义,好顺利从海外调来更多的私兵。   这边还在下棋,后方有下人匆匆赶上来,俯在蒲寿庚耳边,以神秘的语气禀道:“阿郎,战船靠岸了。”   “那就好,让他们扮成海盗动手。”   蒲寿庚抬起头,看向对面凉亭里的苏刘义,目光十分不屑,道:“这个所谓的大唐官员只怕还沉醉在这些美妙的棋子里,却没有想过这将是他最后的时光。”   他显得那般高高在上。   仿佛他不是一个商人,而是这个帝国的君王。   “卒三进一。”   “……”   大棋盘上,有两个美丽的“棋子”撞在一起,发出了娇呼声。   而对弈的两人还在继续。   像是故意使坏,要她们碰撞、下场。   于是,那些穿披红绿薄纱的女子越来越少。   忽然。   远处传来了一声惊呼。   “海盗进城了!”   “海盗!海盗来了……”   蒲寿庚笑了起来,指着苏刘义,道:“他输了。”   “哈哈,这些官员,只顾着享受,连关防都忘了看了。”   “让人弄死他吧,苏相公为了平海盗,英勇战死了……”   而此时,就在对面的凉亭上,忽然响起了一声大喊。   那是司棋员的声音。   “蒲寿庚勾结海盗,罪不可赦,拿下!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蒲寿庚愣了一下。   他眯了眯眼,只看到对面,正有人将刀架在那司棋员脖子上。   而巨大的棋盘上已响起了更多女子的娇呼。   “拿下!”   密集的脚步声从前院传来,有蒲家的私兵连忙冲上前去拦。   “砰!”   “砰!”   惨叫声接连不断,成队的官兵赶了进来,毫不留情进地射杀着这些私兵。   蒲寿庚吃了一惊,向后连步了数后,跌坐在地上。   “怎么……怎么……我的人呢?我海上的人呢?!”   他已完全失去了方才高高在上的姿态,吓得瑟瑟发抖。   蒲氏在大宋数十年,受君恩深重,得百姓供奉,学儒家经典,始终都没放下的傲慢,唯在这一刻的混乱中彻底被击碎。   “苏相公,我冤枉啊!我绝没有勾结海盗……真的没有……”   隔着凉亭,蒲寿庚竟是恸哭不已,毫无方才的狠色。   ……   “车八进五,将军……我赢了。”   苏刘义再次喃喃了一声,不去看凉亭下的杀戮,而是向随从问道:“你知道,我最厌恶他什么吗?不是他截留关税、违禁逾矩、瞒报船只,甚至不是他豢养私兵、欺君罔上。”   “那是什么?”   “他可以到我们的土地来,可以与我们同化。但,享好处时就堂而皇之地任我们的官,当要他尽一点点该尽的责任时,他却又开始提他那狗屁习俗!得了万般富贵,还敢妄想逃得滔天死罪,该杀!”   苏刘义猛地睁眼,眼中杀气四溢…… #第一千三百四十六章 番外篇·幕僚   都堂位于长安城稍偏东北处,乃是宰相们行政议事之地。   一顶小轿在门外落下,走下来一名紫色官袍的高官,身量不高,显得颇削瘦,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个四旬模样的女官,板着张脸,十分严肃。   “严相公。”   “召户部、刑部几位堂官来。”   “是。”   不一会儿,都堂上的官员们便聚集了。   “今日陛下召见,为的是泉州市舶司之事。蒲氏一案的卷宗就在这匣子里,你们先看。”   众官员遂议论了几句。   “亡宋留下来的遗祸,大刀阔斧整治三年,还是这么多虫蠹!”   “宋廷当年任的都是什么官。”   “这话过了,只能说是良莠不齐,还是有不少良臣。”   “那莠的也太莠了吧!”   马上便有些江南官员不忿,倏然起身正要辩论一场。   严云云却已开口,道:“看海图。”   北官也好、南官也罢,都有个共同点,就是很害怕严云云。毕竟这位签知相公终日板着脸不提,脸上还带着隐隐的疤痕,气势也着实吓人。   众人遂不再言语,传阅着看了卷宗后面的内容。   蒲氏的财货清单罗列得很长,除了田地、宅院、船只、宝物,还有大量的货品,香料、丝绸、瓷器等等。   户部官员们眉毛一挑,皆显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尽日都是“国用不足”“国用不足”,今日终于有了进账。   再一看,他们却又不由大怒。   “好个富可敌国,奢侈过制,坏法败国!”   “合该将蒲氏全家发落……”   “看海图。”严云云再次开口。   要治蒲家的大罪是很轻易的事,她却很清楚,陛下眼下更在乎的是蒲家的海贸生意要由官府接手下去。   众官员将匣子里的宗卷翻到最后,看到的是许多张海图。   只见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蒲家商船的航海线路,包括沿图的补给与交易地点,各地的特产、收买货物的价格,以及沿途的季风、暗洋等等。   很明显能够看出来,海图上有很多奇怪的文字是原本就有的,而所有的汉字则是新写上去的。   有官员指着那些汉字问道:“这是苏刘义拿下蒲寿庚之后,审问得来的?”   可以想到,苏刘义拿下蒲家之后,非常详细地对蒲家的海贸往来进行了调查,记录在这些海图上,呈给天子御览。   “不错。”严云云道,“但陛下认为蒲寿庚没有说实话,这些海图里应该存在大量的假情报。”   她起身,指点了一张海图。   那是蒲家商船所到的最远的一个位置,地名上写的是“木骨都束”。   “陛下说,木骨都束应该属于索马里,当处于这个……非洲大陆,蒲寿庚的航线标注的不对。”   “严相公,恕下官愚钝,此为何意?蒲寿庚的海图错了?”   “不。”严云云道:“蒲家经营海贸数十年,不太可能错。”   “更可能是他不说实话。”   “不错,此贼揣奸把猾,想必玩的便是这样的把戏。”   “海上行船非同小可,距离偏差、风向错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苏刘义竟没发现这般错漏?”   “他毕竟是久在两淮战场。”   “那也是江南进士,他若不知,我等还能懂海贸不成?”   这北方官员一句话,说到了点子上。   事实上,这大唐朝堂之上,从天子到宰相,再到百官,懂海贸的并不多。   便有官员道:“严刑逼供而已,剥皮拆骨,必有蒲寿庚说的时候。”   严云云则是看向了站在一旁始终不说话的陈宜中。   “永权,你如何看?”   陈宜中是在江心寺被俘虏,押解北上之后投降的。抵抗到了最后,却又没守住忠名,如今只在户部任了个小官,每日都是郁郁寡欢的模样。   严云云却颇倚重他,常有关于江南钱粮经济之事问他。   也曾有人私下提醒严云云,说是贾似道曾用陈宜中而遭反噬,可见陈宜中不足以信赖。只是严云云不听,还反问了一句“江南之事不问他,问你可好?”   此时,陈宜中才走上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那些海图,末了,肃揖道:“严相公,下官未能看出错漏之处。”   “亡宋国库收入,有三成来自海贸,你在宋廷官至宰执,岂有不知之理?”   陈宜中心中略感尴尬,他任宰执时,宋朝廷已是风雨飘摇,哪还有精力去管这些,还不是泉州市舶司交上来多少是多少。   但他只是略作沉吟,很快便从容解答了严云云的问题。   “朝廷不与商贾争利,向来只管抽税,便是临安朝廷,懂海贸的官员也并不多。不过有一人,严相公或可去问他,贾似道当朝时诸事便多由他打理……”   “廖莹中?”   “是。”   ……   长安,碑院。   宋元祐二年,吕大忠把《开成石经》《石台孝经》等碑石迁至长安府学之北墉,此地便有了碑院之称。   如今碑院后方又修整出了一座藏书楼。   藏书楼中,正要整理古籍的廖莹中手中拿着放大镜,正在看一份拓本,一边听着严云云说话。   “好教严相公知道,这几张海图,我也是看不出对错来。蒲寿庚此人我却了解,他敢不据实以报,便是欺我们不了解那些蛮夷之地。”   “连你也不懂这些?”   廖莹中反问道:“陛下真正的难处只怕不仅是在这些海图吧?”   他称得上当世数一数二的幕僚,官职虽然不高,但最擅长为重臣剖析局势。故而一开口,严云云就点头不已,不再板着脸。   “不错,陛下欲兴海事,满朝上下却找不到一个真正能担事的海政大臣。”   “如何才算是能担事的海政大臣?”   “大船从天下四海归来时,运来大量金银、铜铁、木材、矿石,还有占城稻,以及更多更多东西。过去,市舶之利能支撑赵宋国用,而陛下的大业需要的更多。但,三年前才平江南时,陛下便从广州市舶司派遣了一支船队出海去寻找一些作物,至今却无半点消息,或是已沉没了。弯路走了很多,进展却很慢……”   廖莹中道:“而商贾之事多言利,士大夫讳谈。朝堂上怕是没有哪位重臣能做到,或是反对此事,或是不通海事。陛下需要一个擅争利、通海务,且手腕通天的重臣。”   “原本蒲寿庚会是一个不错的人选,但其人毫无为国谋事之心。”严云云道:“苏刘义久在军中,整顿地方可以。”   “严相公一直为陛下打点钱谷,或可胜任?”   “没别的人选了,但我是蜀人,不懂海政。”   廖莹中似想到了什么,微微张了张嘴,最后却没说话。   严云云却见到了他的眼神,想了想,忽然略有所悟。   ……   长安城外,樊川。   此地在数百年前是长安城南胜景,有“小江南”之称,杜甫、杜牧都曾在此长住。杜甫号樊川野老,杜牧号樊川居士,更有《樊川集》,可见此地风景颇受文人雅客喜爱。   廖莹中随天子到长安之后,不习惯关中风土,唯独喜欢樊川这个小江南,将此处一座宅院作为居所。   但此地离城池路远,出入不便也是真的。廖莹中每日在碑院整理书籍字画到深夜,来不及往返,于是又在长安城中赁了一间小居所。   樊川廖宅中便只剩下一些仆役与几个教导廖家子弟读书的先生。   廖莹中少与人有所交际,因此这宅院常年大门紧闭,无人来往。   这日,却有人扣响了门环。   “笃笃笃……笃笃笃……”   宅院中很久都无人应答,但那门环始终在响着。   似乎是院中有人终于被扣门之人的耐心击败了,才“吱呀”一声,有仆役开了小门,探头出来。   “敢问找谁?”   “贾似道在吗?”   “小人听不懂。”   那仆役正要关门,却已有人抵住了门板。   严云云迈步进宅院,却是回头止住了随员,道:“我独自进去。”   她官气十足,扫视了一眼院中为数不多的几个仆役,信步便往后院去。   不得不说,这是她在长安见过的最具江南风光的园林。   一路走到后苑,隐隐便听到了一些细碎声音。   “她过来了。”   “不必了……”   严云云绕过假山,只见一名男子在池畔边钓鱼。   有个仆役则手足无措地站在那,一见有人来,连忙跑开。   当严云云走近,那男子却连头也不回,道:“何必来自讨没趣?”   “你竟然真敢躲在这里。”   “江南欲杀我的人多,反而是长安无人在意我。当然,我没想躲,否则你找不到。”   严云云目光看向一边的小案几,拿起上面摆着的酒壶闻了闻,道:“想必也是,你只有在廖莹中身边,既安全又有的享受。”   贾似道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道:“李瑕并不想杀我,否则早便找到我了……”   “啪!”   一声响,严云云已一巴掌抽在他脸上。   微笑的表情还未褪去,贾似道已僵住。   “敢呼天子名讳。”   贾似道手里还持着鱼竿,坐在那显得十分尴尬。   最后,他竟是洒脱大笑起来,化解了这尴尬的处境。   “哈哈,他自己都不在乎,你却为此发怒,可笑。我便当这一巴掌是还当年欺辱你的债。”   一张图纸被摊在贾似道面前。   严云云问道:“可看得出来有何不对?”   贾似道微微眯眼,道:“太多不对了。如象犀、珠玉、香药等贵重之物要由榷易院抽解先供皇室,每年都是差不多时候,而你看这张海图上标注的风向,再算上往返一百八十日的时间……错的。”   “还有呢?”   “这是从泉州出发的海图?蒲寿庚的?那白番素来狡黠,岂肯将这样的秘辛交出来?还是这般错漏百出的。你们抄了蒲家?呵,泉州市舶司一年二百万缗的税收,你们也敢轻易动,不怕收不了场吗?派谁去的?”   一系列的反问,贾似道显然是故意要显能耐。仅凭一张海图,他竟已将事情猜了个大差不差。   这种天赋的聪明,让严云云有些嫉妒。因她没有这种天才,很多事都是慢慢学到的。   “苏刘义。”   “还算会用人。但苏刘义太正人君子了,杀蒲寿庚可以,却代替不了他。”   “谁可以?”   贾似道冷笑一声,道:“满朝都是讳言利、而逐利者,谁能取代蒲寿庚这种唯利是图的番商?你们杀鸡取卵,现在后悔晚了。”   “谁告诉你朝廷后悔了?”严云云道:“蒲寿庚罪大恶极,杀之毫不可惜。”   贾似道转过头继续钓鱼,淡淡道:“我曾平章军国事,位同周公。似我这般只手遮天的人物,能看上你们的官职吗?请回吧。”   “我能杀你。”严云云道:“康妃身体不适,陛下带她到骊山行宫调养了。我派人来杀你,廖莹中不敢声张,那就没人会知道。”   贾似道身子一僵,“呵”地笑了一声。   “我给你出个主意吧。”   他略略沉吟,道:“朝廷若想接手蒲氏的商队官营,难。士是士、商是商,让民间大商贾把蒲家瓜分,朝廷只收商税,简单明了。”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严云云道:“陛下所谋,远不仅于此。”   “无非如我行公田法一般整顿海政而已。”   严云云摇了摇头,却是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着,道:“告诉你又有何妨,陛下所谋者,万世之伟业……”   贾似道看了一会,始终眼带傲慢,末了,调整了一下坐姿,道:“聒噪许多,你无非想请我出山?”   “不错。”   “你去。”   “什么?”   “三年了,李冶老矣,韩祈安只怕快要回朝任相。”贾似道侃侃而谈,道:“你若想以后能担一任女相,如今谋外放为好,可自请总管两浙、福建、广东海政。”   “我做不了,我是蜀人,不懂这些。”   “简单。”贾似道搁下鱼竿,起身,掸了掸衣袍,云淡风轻道:“我到你幕下筹划便是。”   “呵?”   “我平生高官显贵当过,腻了。”贾似道负手踱了两步,望向南面的天空,显得意格高远、气度不凡,微微一叹,道:“倒不如当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幕客。”   樊川再是小江南,终究不是江南。尽日在关中吃些面饼,他也甚是想念江南的精细饭菜。   跟着严云云去也好,再看看临安、看看台州……   ……   一个月后,李瑕再一次下旨,将心腹重臣派往沿海。   平定天下之后,这个新王朝一直在吃力地消弥着宋留下的积弊、消化着它所留下的遗产。这次若还不能达到李瑕的预期,他也已无人可派。   而到了严云云出发前,他还特地向赵衿问了一句。   “他们马上要出发了,你想见你舅舅一面吗?”   “还是不要了,他应该会觉得很丢脸吧。”   赵衿其实只要知道贾似道没死就能放心,对再见面的事兴致不高。   “不过说起来,舅舅那德性本就是更适合打理商贾事,在朝堂上确实是太讨人嫌了……”   ……   这日,又有官船从渭河东去。   身穿官袍的严云云坐在船舱中,犹在向几个新聘的幕僚询问海事。   而在樊川廖宅,廖莹中推开屋门,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人去楼空啊。”   目光一转,却见桌案上放着一堆画卷。   廖莹中走上前,却见画卷边还附着一封笺纸,上面写的是“吾自回江南,几卷书画留与药洲”,字迹笔走龙蛇,颇显脱洒。   比担当大宋国事时洒脱得多。   廖莹中叹息一声,摊开一卷书画,却是愣了一下。   这画卷很长,是绢本水墨山水画,素雅清淡,竟是五代名家董源的《夏山图》。   再看题跋处,有一行小字是“予在长安,见董源画卷,幸得收二卷”,旁是“秋壑珍玩”、“悦生”两个印章。   廖莹中先是愕然,也不知贾似道身无分文,是如何收得到了这样的画作。   转头往四下一看,只见架子上放着几个骰子,想来贾似道是赌博赢来的钱,再加上一双辨别书画的慧眼,遂在长安混得自在。   却连他也不知道贾似道是何时出过门的。   且他都不知道长安城哪里有赌场,至少他是没见过。   “阿郎了得啊,了得。”   摆在桌上的书画,仿佛就是贾似道在轻佻地炫耀,廖莹中不由感慨了一句。   他还想到了很多年前贾似道总念一首诗,说那首诗才是平生所愿。   “愿为长安轻薄儿,生于开元天宝时。斗鸡走马过一世,天地兴亡两不知……阿郎如今分明心想事成了,如何又走了呢?” #第一千三百四十七章 番外篇·西北望   建统十年,腊月初五。   李瑕在翻看廉希宪的奏折看过之后,发了会呆。   这已经是几年来廉希宪第五次请求回京述职了,前几次李瑕都否了。   这次李瑕考虑之后,则是允了。   “给廉卿备好馆驿。”   关德接过奏章,应道:“陛下,廉相公这一来,怕是西北又要起战事了吧。”   可见局势已不是秘密,到长安来的外番客商们已愈发多地开始说起海都大汗,甚至称之为黄金家族正统的继任者。   才实现大一统不算久的新唐王朝在西方人眼中是怎样的形像还不可知,海都则已迫不及待地向世人宣告他要统治着大蒙古国迅速崛起。   五年来,面对海都的耀武扬威,李瑕始终沉默。   ……   从凉州到长安的官道已修缮过,仅在腊月十三,廉希宪便抵达了长安。   他曾经营关陇,在长安生活过数年,此番回来却已认不得这座城池。   关中平野上修了太多的水利。   从沣惠渠开始,便能看到屋舍井然,人口稠密。   廉希宪的官服外披着厚厚的棉袍,头上带着棉帽,一边牵马而行,一边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街景,偶尔指着街坊回忆这里原本只是荒芜的牧场。   走着走着,还没到城门,他忽然停下,道:“此处便是旧唐时的外廓,如今若再建一道城墙,还真就是‘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的盛唐长安景象。”   “必是要扩建外城墙的,难处反而是内城已不好迁了。”   “可见陛下还是准备迁都的……”   穿过长街又走了挺长一段路才进城门,城门处早有官吏在等候,领着廉希宪往馆驿。   一路上都是车水马龙,如今的长安城只是旧唐长安皇宫的前朝部分,作为都城确是太过逼仄了。   馆驿安排在皇城东街旁,廉希宪放下行囊便遣人到宫城求见,他则沐浴更衣准备觐见。   这边准备停当、那边往宫城的随员还未回来,便听得了一声通传。   “廉相公,有客来访。”   廉希宪不免惊讶,暗道自己才到长安,又有谁能这么快得到消息。   赶到馆驿的前堂一看,他不由哑然失笑,其后连忙行了一礼。   ……   如今长安城中经营蜀菜的酒楼渐多,因朝堂上许多重臣都是川蜀出身。   这日傍晚,城东蜀香楼便迎来了一批客人,二十余个的武士拥着两名男子,一个三旬、一个四旬,俱是丰姿英伟,只看气度就是贵客。   两人留武士在堂上坐了,便往楼上雅间。   “未免太过随意了,万一遇到刺客。”   “偶尔见些烟火气也好。总在殿上议事,闷得慌。”   这种接见方式自是不合流程,只是李瑕的个人习惯。   廉希宪则仔细观察了这个雅间,确定了安全与私密,想要开口却不知如何开始劝谏。   “善甫兄千里迢迢赶回来,必然有许多话要当面说,怎不说了?”   “臣想劝谏陛下。”廉希宪道:“宋室南渡时,赵构言‘市舶之利最厚,若措置得当,所得动以百万计,岂不胜取之于民?’宋室遂耽于海船之利,渐至歌舞升平,今陛下一统天下,重海贸之利而轻西域之危急,此臣所惶恐难安之处。”   李瑕叹息道:“你这趟既来了,回去时将六郎带去吧。”   廉希宪动作一滞。   李瑕所言的六郎,却是朵思蛮所生的孩子,名叫李长绥,如今不过七岁。   兀鲁忽乃的儿子木八剌沙早逝,只留下了一个遗腹女。这几年来,兀鲁忽乃以可敦之名独掌西域汗国之权。   但随着她年岁渐增,又面对海都的崛起,已两次遣使来表示想要接走外孙。   兀鲁忽乃还希望,李长绥能够迎娶木八剌沙的女儿,也就是他的表姐,以保证汗位的顺利传承。   此事,李瑕之前一直不允。   “陛下,”廉希宪十分诧异,问道:“这是准备答应兀鲁忽乃的条件?”   “兀鲁忽乃也答应了朕的条件,朕会封六郎为安西王。往后他从外祖母手中继承的汗国,将成为大唐的藩镇。”   廉希宪道:“六皇子还小,且陛下本不愿让他效草原习俗近亲联姻,此事?”   “岂有事事如愿的?”李瑕摇了摇头,“真当了皇帝,反而还不如过去自我。朕不是个好父亲。”   “陛下……”   廉希宪是带着满腹的劝谏之词来的,此时反而没了话说。   最后,他起身行礼道:“臣有罪,臣逼陛下骨肉分离,罪该万死。”   李瑕道:“不是你逼的,朕自己想开了。蒙哥想要把世间马蹄能到之处都并入疆土,朕的志向不输于他,除了马蹄、还有海船。朕还希望往后所有的疆域都由中央政权统冶,但中州以外的偏远之地终究还是只能通过分封。总说为万世开太平,但做着做着,朕却发现没有尽善尽美的制度能保证王朝不灭、后世不乱。弹指又是十年,期望越来越多,时间却越来越少。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所以朕近来在想,一世人做到一世人的功绩就足够了,为后世将这个国家的疆域稳定下来,重注它不断进取开拓的精神,打破有可能禁锢在它身上的枷锁。如此,虽然改朝换代不可避免,它能始终屹立于四海万国之林而不遭欺辱,有大国之疆土、有古国之伟承、有强国之国力,使后世皆因生长于此而骄傲,不必羡慕别国之人。此生,朕若是能为后世做到这个地步,或许也就够了。这般想着,让步便让步吧。”   这日的交谈,李瑕更像是在与朋友谈心。   廉希宪遂道:“臣方才言重了,不该言陛下轻西域之危急。”   “海都之势,朕是知道的。”   “海都本就是窝阔台之孙,说起来,比忽必烈更有继承蒙古汗位的资格。这些年,忽必烈兵败受擒,伊尔汗国的旭烈兀病死、金帐汗国的别儿哥也死了,蒙古无人愿意与海都为敌,使他很快取代了忽必烈,成为草原大汗。但臣以为,他虽然声势浩大,实力却还不算强。现在他遂不断劫掠伊犁河流域,为的便是吞并西域汗国。要伐海都,当趁眼下,万不可待他坐大。”   李瑕点头,道:“善甫兄所言不错,然而汉初也是要经过文景之治,才有汉武帝北击匈奴。与海都开战,不同于收复中原,所需良马、武器、粮草、情报还未准备妥当。”   “国朝既有余力通海贸,何不先出兵西域,以通商贸,购回良马?”   “伊尔汗国横亘在丝绸之路上,出兵西域,获利少,反而会被海都不断消耗。以己之短,击彼之长,并非上策。”   “出海通商,造船之耗费岂非更大,而获利几何?陛下岂不见汉武帝凿通西域、陇西养马,方有卫霍之功?!”   廉希宪说到后来,已是神色激动。   这是北官的共同特点,从来见的都是丝绸之路的繁华,而未见过海贸。   李瑕却是笑道:“善甫兄的想法与朕不谋而合,这五年来,朕正是在想方设法提高国力,何尝又不是一种‘凿通西域、陇西养马’?”   “臣唯恐陛下为南人所欺,南辕北辙啊!”   “不急,先吃饭。待吃过饭了,朕带善甫兄看几样东西。”   廉希宪平复了情绪,道:“是臣失礼了。”   “无妨,朕先与你说朕的想法。”   李瑕以手指沾了酒水,在桌案上划了个简单的地图。   “讨海都不仅西北一路之事,宁夏、河套、山西、河北诸路都得出兵,除了攻海押立,还需要攻哈拉和林,同时还有要一支兵马往辽东,防止乃颜支援海都,这是举国之战。沉住气,海都今日是嚣张,那是因为朕不打算与他小打小闹,朕若出兵,便要一战完全灭了他。故而,沉住气,我们要积蓄国力。”   酒水画成的地图很快就发散了个干净。   廉希宪点了点头,完全能理会李瑕的意思。   “再说我们有哪些准备。”李瑕又道:“除了钱谷,先说马匹与武器,朕已命胡勒根在河套养马,至于武器,明日一道往军械坊走一趟……”   廉希宪忽有些疑惑。   明日才去军械坊,那今夜要去看的又是什么?   ……   “吁。”   “什么人?!”   马匹才停下,前方已传来了喝令声。   自有扈从上前去递了令牌,守在庄园的守卫方才让开道路。   李瑕将马匹留在栅栏外,迈步走进了庄园。   黑灯瞎火的,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他却是抬手指向了夜色下的几块空地,道:“这一片是土豆、这一片是地瓜。”   其后转过身,又指向另一边。   “那是玉米,那边是花生……对了,那边是辣椒。”   廉希宪眯着眼看去,隐隐能看到有些地里已经出芽了,有些则没有。   “连着五年,朕每年都有派海船去寻找新大陆,建统六年底派遣了一支,建统七年便又遣了两支船队。回来的是第三支船队,今年八月抵达广州港,九月便种了第一批种子。”   李瑕一边走一边说,语气有些喟叹。   “如今有一部分已经出了芽,有些还没有,或许是农时不对。它们未必能立刻适应土壤与气候,还需要一次次地试验,因此种子很珍贵,朕甚至不敢遣快马给你送过去,以免旁人交代不清。”   “臣只是还有疑惑,这些粮食的产量真的比麦子高很多吗?”   “高很多,唯有这一点,朕能向天下人保证……民以食为天,世人的温饱永远比当权者的志向重要得多,若民间吃不饱,还谈什么开疆扩土。”   两人穿过田梗间的小路,走进一间仓房。   李瑕推门进去,里面正有两个司农司的吏员和衣躺在小榻上值守,见有人来了连忙起身。   他们见了李瑕也并未诚惶诚恐,可见官职虽小,却也是经常面圣。   “见过陛下。”   “打扰你们了,各样种子配一些给廉卿带回甘肃,并告诉廉卿种植要注意的事项吧。”   “臣领旨。”   待廉希宪接过几包种子,李瑕便拍了拍他的背,道:“甘肃适合种土豆、玉米,带些回去试试吧。”   廉希宪微微苦笑,终究还是心存疑虑。   “若有朝一日,朕再与你用饭能吃到一碗土豆炖肉,便是北伐海都之时,可好?”   “臣必不负陛下重托……”   ……   当是时,除了李瑕没有人能体会到这些种子的意义。   便是在廉希宪看来,拿了几包种子也不过是一桩小事,反而觉得这趟进京最大的事是带六皇子就藩。   于兀鲁忽乃而言,携汗国向李瑕称臣,实属无奈之举,其实也是心有不甘;于李瑕而言,将一个儿子从身边送走,如同遣子入质一般,其实也不愿……总之是面对海都的崛起,双方都有所妥协,亦有所收获。   腊月十六。   年节还没到,李瑕已降旨,封六子李长绥为高昌郡王,出使察合台汗国。   旨意一下,朵思蛮便抱着孩子哭得厉害。   “陛下……至少等过了年吧……”   虽说是蒙古人,朵思蛮往年其实是最喜欢年节的热闹的。   李瑕却是拍着她的背,道:“你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的。”   “呜呜……”   朵思蛮大哭。   李长绥本是拼命地憋着泪,结果因母亲这般,终于泪珠子也不停往下落。   “父皇……孩儿不想离开家……”   李瑕由他抱着腿哭了许久,才伸手替他擦了脸颊和鼻涕。   因李瑕能陪这孩子的时间太短,因此没有多说什么,更多的道理则需要长年陪着的人来教导。   “你要听先生的话,往后他会担任你的王相辅佐你。”   说罢,李瑕牵住了朵思蛮的手,将她揽住,挡住了她的视线,独自眼看着李长绥一边哭一边被带远……   ……   长安城外。   奚季虎看了看马车,又看了看马车前的吴泽,叹息了一声。   “何苦携家去那塞外苦寒之地?”   吴泽道:“姑父切莫如此说,或许我在西域担任王相时,舅父还未任相呢。”   吴家亦是开国元勋,当年治关中、守长安,吴潜功劳甚大,吴泽作为其孙,只要按部就班,一世前程稳当。   而随高昌郡王西去之事却是险中搏前程,多是些寒门出身的文官愿往。   但吴泽却担心旁人有私心,不懂得教郡王心向中原,因此执意前去。   “教化西域、为国家稳固疆土,吴家若不往,谁往?”   此时,奚季虎目光看去,见吴泽脸上带着笑意,眼神中却俱是坚定之意,终是不再多说别的。   “也好,为国出力,在何处都是一样。”   前方响起了鼓乐声。   那是御驾前来为廉希宪送行了。   吴泽向奚季虎告了别,往宫门处迎了李长绥。   “先生!”李长绥哭道:“我不想走……”   “殿下小小年纪能为国出力,许多人还求而不得呢。”吴泽颇有耐心,语气平和,道:“我给殿下说几个故事吧。”   “什么故事?”   “……”   各种喧嚣声中,队伍渐渐列好,准备出发。   廉希宪也拜别李瑕。   “请陛下放心,臣一定保护好殿下周全。”   李瑕点点头,目光向天边看去,喃喃道:“陛下也好,殿下也罢,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反而是你怀里的种子,才能改变百世人的命运。”   廉希宪不由愣了一下。   他目光看去,第一次看到了李瑕鬓边有几根白发,遂想道,陛下还是不舍的……   ……   春去秋来,转眼又过了三年多。   建统十三年,十月中旬。   凉州。   廉希宪批阅着公文,脸上始终带着凝重之色。   近年来,海都气焰愈炽,对察合台汗国之地虎视眈眈,愈发频繁地出兵伊犁。   兀鲁忽乃数次求援,廉希宪也已遣兵出玉门关、并支援钱谷。   只是有了西域的缓冲,朝廷终究还没正式对海都宣战。   海都或许也是吃定了这点,如今连汉人商旅也开始被频繁劫掳,这条丝绸之路已是彻底走不通了。   换言之,哈拉和林完全取代了长安在东西商路上的地位。   批阅完了这些消息,廉希宪却又从袖子里拿出一份御旨。   旨意很简单,天子将西巡。   算时间,这几日或许便能至凉州。   “制使。”   门外忽传来了一声通传,廉希宪倏然起身,下意识便整理了衣袍。   果然。   “制使,快出城迎驾吧!”   ……   李瑕不是第一次来凉州了,进城之后还看到了很多熟人,如蒙古将领马戈、维吾尔将领德苏阿木,以及如今负责西北军情的俞德辰。   巡视过军营,李瑕与廉希宪回城的路上,道:“军心可用,但朕更关心的是马政与民政,善甫兄经营得如何了?”   “臣也想请陛下吃一餐饭。”   李瑕抬手比了个三,道:“上次在长安,朕请你吃饭花了这么多钱,你莫小气了。”   “陛下放心,必能让陛下满意。”   队伍回到驻跸处,才坐下没多久,廉希宪便命人端上了几道菜肴,显然是早有准备。   盘子被放在案上,李瑕目光看去,没有动筷,却已点了点头。   “这是烤玉米,这是土豆烧羊肉,臣已种植三年,土豆今年已是第二季收成,之前多留种子,如今已能食用……”   廉希宪介绍到最后,郑重一揖。   “臣还记得陛下的金口玉言,今西北形势愈发危急,臣请伐海都。” #第一千三百四十八章 番外篇·固疆   建统八年,七月二十三日。   前套草原上绿草如茵。   北面是阴山,阴山上是古长城;南面是黄河,黄河上船只往来;中间的九原城热闹非凡,有围绕着城池搭建的房屋,也有一顶顶的蒙古包,还有商旅齐聚于此,到处可见马匹、骆驼。   这种各族杂居的场面,唯在这塞北大城才好见到。   有商旅带来不好的消息。   “听说,蒙古有了新的大汗,走西边的商道不好走了,如今北平、大同商人都从南方购买我的货物……”   操着蒙古语的商旅们议论到这里,一队骑兵策马而过。   其中有人大喝了一句,道:“什么狗屁海都?我大唐天可汗才是唯一的大汗!”   众商旅转头看去,不少人都吓得骇然色变。   然而那些骑兵们却已扬尘而去,并不再理会他们。   唯有粗豪的歌声还在传来,把草原的传统继续流传下来。   “天上只有一个太阳,地上只有一个大汗……”   唱着歌的骑兵们赶进了九原城,直赶到帅府,却不见如今主政河套的刘元礼,反而只见到主管马政的团练使胡勒根。   “副帅。”   “嘘,叫我少卿。”胡勒根正坐在公房中,手里拿着本诗集在看,闻言拂了拂胡须,道:“陛下已擢升我为太仆少卿,掌管天下厩牧之政,雅乎?”   他大概是想学别的有些人摸胡子的飘逸之状,只是他的胡子又硬又卷,实在做不到飘逸,更像是在挠痒。   几个骑兵们也不知道如何回应,挠头不已。   胡勒根目光从诗集中移开,落在他们剃秃了的头皮上,不由皱眉道:“还剃这样的发饰,多丑啊。”   “末将不是怕生虫子嘛。”   “那就多梳、多洗,军中也要洁净……说吧,何事?”   “副帅,不,少卿。宁夏杨大帅遣人来讨要小马驹,开口就是一万匹。另外,杨大帅还遣部护送了一船军器,要大帅或副帅去清点。”   “有公务你们不早说。”   胡勒根连忙起身,拿诗集在兵士们头上一敲,匆匆往黄河渡口赶去。   如今黄河水利修复,建了水运站,中兴府与九原之间的物资往来已能够依靠黄河。   到了渡口一看,果然见一队精锐士卒正等在一艘船边。   船上站着一位文官,却是宁夏转运副使李杓。   “原来是李相公,来得不巧,刘元帅往东面的丰州建城去了。”   “无妨,由胡副帅清点也是一样。”   李杓与胡勒根见过礼,便引着他往船上清点军器。   “这些是军械坊今年新出的火器,可专配三百士卒。”   “才这么一点?”   “先给精锐装备吧,以防边地叛乱。既然工坊已经搭起来了,明年只会更多……”   清点了两个时辰,又演示了新火器的用法,胡勒根便命麾下将军器搬运到武备库,等刘元礼回来之后分配。   办完了公务,胡勒根便热情地与李杓攀谈起来。   “咦,我看李相公长得好生面熟,你是不是与李忠献公有亲?”   李杓道:“正是先父。”   胡勒根“嚯”了一声,态度登时又亲近了许多。   因这李忠献公指的正是李曾伯。   “李相公这边请。”   胡勒根伸手便去勾李杓的腰,自己又觉失礼,总之是引着对方下榻,嘴里还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我有幸见过李忠献公两次,请他评点过诗文。最佩服他这样能打仗、能治国、能写诗的英雄,对了,李相公也会写诗吗?”   “会写几句歪诗。”   “太好了!今夜我们可以抵足长谈。”   胡勒根着实是热情,但只讨论了几句格律之后,李杓已失了与他谈诗的兴趣。   话题自然而然便转到了天下形势的方面,对此胡勒根也是滔滔不绝。   “海都又是哪团牛粪,我之前听都没听过。如今也就是漠北还有人当他是大汗,但我们这些在漠南的蒙古人,只认大唐天可汗。”   “虽是这般说。”李杓虽然身为汉官,但久在兴庆府,所以对北方形势的判断反而比胡勒根要客观得多,道:“海都毕竟是黄金家族的直系,趁势而起,确得到了漠北的拥护。”   “嘿,李相公,你可不了解草原上的牧民啊!”   胡勒根拍着大腿,把那张丑脸凑近了李杓,摇头不已。   “你看啊,‘大蒙古国’才多少年?黄金家族又才多少年?草原上的牧民真就在意谁是窝阔台的孙子吗?那还不是一个、一个的部落,哪里有水草就迁到哪里。”   李杓一听,心想也是,有时连数百、数千年的王朝也会失去民心。   胡勒根笑了笑,接着道:“就比如说,阴山北边的汪古部吧。汪古部以前就是金国的部落,后来归属了蒙古国,首领是爱不花。爱不花为了求娶忽必烈的女儿,在我们北伐时跑到开平去了。”   说到这事,李杓不由问道:“我听军中校将王满仓说起北平见闻,彼时,爱不花尚来不及完婚,王师便攻克了北平吧?”   “管他完不完婚,汪古部人哪里知道。反正名义上那月烈公主就是汪古部的可敦,这些年我们控制着月烈公主用她的名义治理汪古部,可没哪个牧民吵着‘那些政令不是可敦亲自发出来的’,一天到晚说的还不是草场、贸易、雪灾、水源那些。”   李杓点点头,道:“此事我自然也知道。”   “我说些李相公不知道的。”胡勒根道:“现在汪古部的形势稳定了,陛下就要纳月烈公主为妃,这才是草原上的习俗,战胜了敌人就夺取其财产,骑其骏马,纳其妻女。那你再看,察合台家族、拖雷家族的公主都嫁给了陛下,当然是代表黄金家族向陛下臣服了。海都自称大汗,只能算是窝阔台家族叛乱了而已……”   ……   就在半个月后,刘元礼从北边的丰州城归来,恰收到了长安旨意,当即便遣人护送月烈公主往长安。   胡勒根随刘元礼率队护送着月烈公主的队伍到黄河渡口,眺目远望,眼看着船只消失在大河对岸,不由咧嘴大笑。   “战胜敌人,夺其财产、骑其骏马、纳其妻女,陛下越来越有天可汗的风采了!”   刘元礼不改那严肃沉稳的模样,反问道:“你知道陛下为何现在才纳月烈公主吗?”   “因为公主不漂亮,陛下原本不愿,是为了征服漠北才勉为其难。”胡勒根理所当然应道,“我这个成语用得贴切吧?”   刘元礼摇了摇头,道:“漂亮与否根本不重要,陛下之前不纳,因为漠北形势多变,大唐也可以选择扶持一支蒙古势力对付海都。”   “什么意思?”   “比如,可以选择扶持乃颜,把月烈公主送过去,让他以拖雷家族的名义与海都内斗,平衡北疆的局势。”   “可现在陛下迫不及待要纳了月烈公主。”   “迫不及待不是这般用的。”刘元礼略略沉默了一会,转身看向北面,道:“可见陛下已定了决心,要出兵漠北,讨伐海都。”   “这不是当然的吗?”   刘元礼摇了摇头,叹道:“漠北岂是那么容易征服的?”   他不像胡勒根只管养马与招抚蒙古牧兵,他主政河套,已深切体会到想要塞北长治久安有多不容易……   这日,才回到九原衙署,刘元礼便召河套官员议事。   待众官员抵达,便见大堂铺着一张偌大的地图。   “我们戍边河套已有六年了。”刘元礼指点着地图,道:“在我们西边是宁夏路,南边是陕西路,东南还有山西路、河北路。而我们的戍守之地却没有设立路治,因为这里汉人少、胡人多,朝廷不敢操之过急。这六年来,我们通商贸、促农耕,使河套再富生机。如今陛下旨意到了,于此设云中路。”   堂上众官员都有些吃惊。   如今河套才收复不久,不少人的意思都是先在此设立羁縻都督府。如今陛下此举,想必是出于对统治河套有信心。   或许是因北征之意,欲使河套成为中腹之地。   刘元礼转身,从匣子里捧出一封御旨,与随员一道将它展开。   众官员连忙行礼。   “参见制使。”   刘元礼始终沉着,将御旨收了,又道:“既设云中路,治所不该设在阴山以南的九原城。”   他停顿了一下,眯着眼看向地图。   便有官员问道:“制使可是想要将治所设在丰州?”   “不。”   刘元礼道:“我打算启奏陛下,在黑水河畔、汪古部的驻地再建一座大城。”   “制使。”有官员出列,进言道:“陛下才答应制使重建丰州城,如今尚在奠基,制使又要建府城,未免太劳民伤财了。”   “是啊,陛下连宫城都未营建,而云中路却要同时建造两座大城?”   “有必要。”刘元礼抬手,打断了下属的劝说,道:“往后一旦与海都开战,海都若要遣骑兵奔袭我大唐,会选择哪里?他不会选有燕山为屏的河北,不会选处在大漠南端的甘肃,更不会选贺兰山边的宁夏,忽必烈便是在那里大败的。那就唯有河套,而河套不稳则天下震动。”   河套的战略意义不必多说。   收复中原时,它是关键;守中原时,它更是关键。   如今在西边的宁夏路杨奔只管训练骑兵,那是因为那里有贺兰山与大漠为屏障;而李瑕以刘元礼镇守河套,看中的却是其沉稳不冒进的性格。   ……   过了一个多月,长安。   李瑕收到了刘元礼请求建造云中路府城的奏章。   国朝初立,国用不足,要在草原建城当然吃力,然而重建丰州城之事其实便出自李瑕的旨意。   李瑕立国后,便时常在独处时写一本小册子,记录这个王朝与元、明两代的不同。   在尽力凭记忆画出明代疆域时,很清晰就可以看到,若是河套不稳,敌兵只需要突破大同防线很轻易就能杀进中原腹地。   如此一来,还选择迁都北平的话就会非常危险。   于是,李瑕仔细看了地图,选择了再建丰州城。   丰州的大概位置在后世的呼和浩特。   他希望这座大城能够为当地百姓带来安定与繁华,渐渐使河套成为王朝的中腹之地。而不仅是唐时云中都护府一样的羁縻地。   而刘元礼说的不错,丰州城位于大青山南侧,那就还需要在更北的地方建一座大城。   宫城虽未建,李瑕却是提起笔,在刘元礼的奏章上勾了个“允”字。   其后,笔走龙蛇,他给这座新城起了个名字。   靖安城。   他知道,要让民族融合还需要很漫长的时间。   而他所能做的,就是由他开始……   ……   建统十四年,二月初四。   云中路,靖安府。   靖安府城的位置正是爱不花为迎娶月烈公主而准备建造的赵王城所在。   当年爱不花却只是规划好了城址,修筑了城基便遇到大战,遂耽搁了下来。   刘元礼主政河套之后,便在这个城址的基础上进行了扩建。   经过了六年营建,一座塞外大城终于拔地而起。   也就是在这座大城建成不久之后,天子西巡,先去了甘肃、又去了宁夏,如今终于要到云中路来。   ……   “这是第一座原本没有,如今却有的城池。”   李瑕策马到了城下,抬头看去,心中忽生感慨。   刘元礼跟在李瑕身后,却没能体会到李瑕的心境,唯觉骄傲。   他始终认为,开疆扩土不如稳固疆土。   “陛下请看,若想从漠北南下,只有沿这条河,蒙古语叫艾不盖河,我们叫它黑水河,如今也叫靖安河。此河发源于九原城东北的山地中,由南向北流。筑城于此,虽无险可守,却可控制唯一的水源。”   “不错,当年汪古部选择驻扎在此,不是没有原由。”   “城西有些山地,虽不高,却也方便设置烽火台。”   “五郎还是谨慎,朕在兴庆府见了杨奔,他开口便是奔袭哈拉和林。”   “臣斗胆,敢问陛下已决定与海都开战?”   “唯有一战。”   说着,御驾缓缓进入了靖安城。   就在李瑕身后不远,便是随行的后妃的仪驾,其中便有两个蒙古穿扮且骑着马的女子,正是朵思蛮与月烈。   李瑕像是个强盗一般,夺走了爱不花的部落、城池、妻子。   远远的,有人用望筒向月烈公主脸上看去,却只见她脸上一片平静,根本看不出她是否带着恨意。   ……   在这一年,靖安城是新唐王朝最北的一座城池。   也便意味着,一旦与漠北开战,它首当其冲。   ……   二月的北方草原依旧大雪纷飞。   雪地里,有几个牧民策马狂奔,一路向北,终于在次日傍晚赶到了两百里外一个名为满都拉的部落附近。   只见一顶顶白色的帐篷与雪地融为一体,有人点起了篝火。   探马归营,大帐中很快响起了议论声。   “消息是真的,唐主真的巡边了,已经到了敖伦苏木城,看起来只有两千骑兵护卫。”   “别急,让我想想……去年秋天收到的消息,说唐主会在冬天开始巡边,先去河西,从西夏旧地经过包克图草原往大都,没有错。”   “只有月烈公主能知道得这么清楚,还愿意把消息传出来。”   “把那个商人再带过来。”   不一会儿,几个蒙古勇士提着一个回回商旅进了大帐。   “说!是谁派你传递消息的?”   “别杀我……别杀我……我真不知道啊,我只是运货到长安,遇到几个蒙古女人,她们扣了我的儿子,让我到海押立送信。”   “万户,这话都问了许多遍了,一定是月烈公主,她也许是盼着大汗能救出忽必烈汗。”   “唐主真的只带了两千骑?”   “我看得清清楚楚,要不要杀过去?”   “先派快马传信回去告诉大汗,唐主真来了。再告诉勇士们,好好准备准备,该去抢夺些财物回来,弥补这个严冬的损失了!”   “好,大蒙古国要恢复成吉思汗时的传统……”   哪怕没有这个准备了半年的偷袭计划,随着新唐王朝这些年休养生息越来越富足,蒙军早已虎视眈眈。   他们新任大汗也迫切需要通过南下抢掠来巩固威望。   ……   烽火忽然腾起。   从城楼上向北望去,能看到黑色的洪流正逆着黑水河向南而来。   “来了。”   “陛下何以确定蒙军会来?”   “这两年看海都越来越不安份,必是按捺不住要南下掳掠了。与其千日防贼,不如引他来。”   “陛下妙算,请陛下安坐此处,看臣破虏。”   李瑕只是点了点头。   如今他已称帝十四载,大唐军队早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   廉希宪劝他要灭海都要尽快,以免让海都在漠北站稳脚跟……这句话反了。   比国力发展,海都岂有可能比得过他?   ……   “城上有火炮,别靠近城池!”   急驰中的蒙军将领不停吩咐着。   “我们截断唐军支援和后勤的道路,围困住他们,等大汗的援兵!”   “后面保持马力,防止唐主突围!”   “哈哈哈,唐主如果敢从城里出来,我们直接就能俘虏他……”   “唐军出城了!”   蒙军并不勒马,而是继续向前奔跑。   这里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他们完全可以凭借骑术、射术消耗唐军。   汉人不擅射箭,弩箭距离太短,没办法拿他们怎么样。   双方就这样越来越近。   “准备放箭!”   蒙军士卒纷纷用双腿夹着马腹,从背上拿起弓箭……   “砰!”   一声惊响在草原上回荡开来。   “砰、砰、砰、砰……”   “咴!”   战马悲嘶。   犹在弓箭的射程之外,蒙军已一个个砸倒在地。   他们身上的皮甲已被击出一个又一个的血洞,血流不止。   “额秀特,那是什么?!”   惊魂未定的蒙军主将呼喝不已,连忙掉转马头。   “走啊!”   然而,唐军的马并不慢,且是以逸待劳、熟悉地势。已追了上来,又是一阵铳响。   “砰……”   战事很快进入了追亡逐北的阶段。   刘元礼喝令将士追击,自己却勒住了缰绳,回头看向身后的城池。   他知道,也许在凉州、在银川,已有大将在准备出征,誓要封狼居胥。但那不是他的性格,他只想稳扎稳打,保河套无患。   ……   “追上去!”   “是我练出来的骑兵,就别让虏寇逃了!”   大喝声中,却是胡勒根策马赶上。   他在河套练兵多年,今日得胜,自是大喜,沿黑水河追了许久,不由诗兴大发。   “天子帐下多勇武,筑城塞上疆永固……啧,我今也写汉人的诗了!” #第一千三百四十九章 番外篇·草原之主   建统十四年,三月初九。   晨光照在桌案上,一份报纸被摊开,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列大字。   “虏寇南侵,蒙酋海都入寇中原之心不死!”   忽必烈愣了一下,那双狭窄且锐利的眼睛眯了起来,显得十分专注。   “海都者,窝阔台之孙也……”   接下来大半个版面都是对窝阔台家族的介绍。   先将窝阔台残暴奸掠斡亦刺部女子、毒杀兄弟、横征暴敛的事迹再次数落了一遍,其后又详叙了海都在伊犁河流域的烧杀掳掠。   忽必烈才意识到若是按汉人的法理,对天下子民不仁便是失德,自己当年即位也可以罪诏窝阔台、废除其汗号。   “终究是大蒙古国的体制还不成熟啊。”他心想道。   再往后看,便是海都遣兵攻打河套的战事,大唐的守军艰难地守卫了边塞的安宁。   通过报纸上的描绘,扑面而来感受到的是海都的凶残。   忽必烈自然也憎恶海都,愤怒对方趁自己与李瑕鏖战时盗取了大蒙古国,更多感受到的是海都的卑鄙与可耻。   于是此时不免疑惑是海都真的如此强大了,还是李瑕北征而在有意鼓动民意。   事关大蒙古国,他比任何时候都在意这场战事的动向。   然而,再往后一翻,后面的版面说的已是其它的内容,大部分都是教百姓耕种。   只能等明日的报纸了。   一整日,忽必烈读书练字时始终不能静下心来,满脑子都在预测战事的进展,推测是否有办法利用此战逃回蒙古、东山再起。   他已经被囚居了十年,通过一次又一次的考试,很大地改善了自己的处境。   如今他所住的已不是牢房,而是个二进院,只是四周有高墙围着,守备森严。   北平的官员允许察必以及他另一个名叫奴罕的妻子服侍他的起居。   日子虽简朴清贫且无聊了些,也称得上是安宁。   忽必烈并没有因此被消磨掉雄心壮志。   好比雄鹰即使被关进笼子,也不会变成草鸡。   他看着那高高的院墙,已预感到振翅高飞的日子快要来了……   次日。   “咔嗒”一声响,大门边的一个小窗被打开,递进了一个托盘,里面是今日所需的食物与一些小物件。   依旧是奴罕等在那拿着,端着托盘放到了忽必烈的书房。   书房很干净,弥漫着一股纸墨的气味。   两边的书架上摆满了书籍。   墙上挂着忽必烈的书法,是之前为了应对考核所勤练的。   忽必烈没有亲自去取报纸,这是他的气度。   此时却已端坐在书案边,目光从奴罕进屋就盯着那一卷报纸。   终于,他摊开了报纸,凝神看去。   “黄道姑改良棉布纺织工艺,机杼声声暖四海。”   头版便是这样一列楷书大字。   忽必烈微微愣住,翻过报纸仔细寻找了许久,却始终没发现关于战事的后续。   这不对。   如何能不再提海都之事?   他愤而将手里的报纸掷在地上,根本没有兴致看什么黄道姑改良棉纺的无趣文章。   但一整天也没别的事情做。到了下午,忽必烈终于还是拿起了那封报纸。   “黄道姑,松之乌泥泾人,少沦落崖州。建统十一年,始遇商船以归……”   其后几日,每日的报纸都不再提及战事。   忽必烈越发感到奇怪。   直到脑中蓦然腾起一个念头——总不会是唐军败了吧?   虽心中很难接受海都能够击败唐军之事,然而想来想去,这似乎已是最有可能的结果。   李瑕虽强大,但才灭赵宋,兵力被分散到了南方镇守,且与海都的战场毕竟是在草原。   “也好。”   忽必烈抬头看向天空,喃喃自语道:“两虎相争,想必本汗很快便能再见到李瑕了。”   ……   三月十六日。   李瑕与张珏走在了北平的城墙上。   从城墙上看去,城中颇为空旷,尤其北平城占地广袤、规模宏阔,更显得地广人稀。   相比于关中与河套地区,北方如今的发展却显得有些缓慢。   这当然不是张珏治理的问题,而是连年战祸留下的创伤。   “三百四十年不归汉统,往后北平的治理是个难题啊。”   “臣在燕地这些年也看明白了,这里胡化得太严重了。”   “金驱宋、蒙灭金,百姓流离失所太久,没有了家国、民族的观念。”李瑕道:“这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倒也不是没有好处。”张珏道:“如今叫嚣杀回漠北叫嚣得最凶的,反而是那些投降的蒙古骑兵。”   “君玉兄多年不打仗,想必是快坐不住了?”   “做梦都梦到骑驰漠北、封狼居胥的情形。臣如今说是开国功臣,青史所书,不过是与赵普之辈相提并论。”   如今的张珏显然有些瞧不上赵普,说到这里,嘴角微撇了一下,其后脸色一肃,继续道:“唯待捣灭虏庭,方效李卫公之志!”   李瑕笑笑,道:“准备好了便出兵便是。”   “臣不是在等御旨吗?”   “都说让你出兵了。”   张珏大喜,捶了一下胸甲,道:“八年筹备,臣已对漠北地势十分了解。此仗,只带三千精骑足矣,反不受辎重拖累。”   “君玉兄胸有成竹就好。”李瑕道:“朕只要做好打了胜仗以后治理漠北的准备便可……”   ……   院子里依旧清净。   正捧着书在看的忽必烈转过头,喃喃道:“有人来了……听到锁链在响了吗?”   察必倾耳听了会,连忙起身赶到小院里。   确实是铁链在响。   其后,“吱呀”一声,院门被缓缓打开来。   察必很激动,因这是很久很久都没有过的事,上次还是张珏来看忽必烈。   她直直盯着那门口,直到见到一个身影立在那儿,整个人便愣住了。   门外的人也僵在那儿,好一会儿,才发出了声音。   “额吉。”   “月烈?”   察必走近两步,目光又扫了眼对方那一身汉式常服,再移到其脸上,才敢相认。   “月烈,额吉差点认不出你来!”   “额吉。”月烈已是大哭不已,冲上前一把抱住了察必,“让你受苦了!”   又响起了吱吱呀呀的关门声,守卫已将大门再次关上。   “……”   忽必烈早已走到屋门边,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眼中透出了思索之色。   他咳了两声,自到屋中的椅子上,双手按膝,以威严的姿态坐好。   不一会儿,月烈与察必进来。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忽必烈问道。   他的汉话已是十分流畅,不带一点口音。   月烈与察必说话时用的还是蒙语,此时则用汉话应道:“我求了陛下,陛下允了的。”   相比而言,她的汉话反而有些不太好。   “李瑕?”   忽必烈有些讶异,此时才仔细打量了女儿。   分开时她不过十五六岁,如今八年过去,她已从黝黑的草原少女长成了大姑娘。一副汉家妇人的打扮,皮肤白皙了很多,唇上还抹了口脂,气质与过往有了太大的不同。   “你成了李瑕的女人?”   月烈不答,而是低下了头。   忽必烈又问了一遍,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她“嗯”了一声。   “我没有办法。”月烈抬起头,本就哭红了的眼眶更红,“父汗,我没得选,只能服侍他……”   “生了孩子了吗?”忽必烈却显得有些意外之喜,身子往前稍倾了些,“是儿子吗?”   月烈摇头,道:“还没有。”   “无能。”忽必烈不由失望,再问道:“你不受宠?”   “是。”   忽必烈摇头一叹,起身踱了几步,因有太多要问的反倒不知先问什么,想了想先问道:“李瑕与海都的战况如何了?”   “父汗怎么知道打仗了?”   “我看报,知天下事。”忽必烈继续追问道:“唐军可是败了?”   月烈连忙点头,用有些兴奋的语气道:“是,我听说海都的骑兵很强大,李瑕很生气,也许海都能够救出父汗?”   “你错了。”忽必烈道:“海都也是本汗的敌人,他甚至于比李瑕还要希望我死。”   月烈呆愣了一下,似乎不知道怎么办了。   忽必烈缓缓沉吟道:“李瑕到大都来,是为了东道诸王吗?”   “女儿不知道。”   “当年东道诸王选择支持本汗,与阿里不哥的支持者结怨。海都为了占据漠北势必要拉拢西道诸王,定与东道诸王势不两立。因此,李瑕来大都,很可能是为了联合东道诸王。”   说到了蒙古的局势,忽必烈终于重新有了大汗的气势。   “本汗卧薪尝胆多年,终于等来了这个机会。你回去之后且提醒李瑕一句,欲击败海都,需有本汗来帮他……”   这日,送走了月烈,忽必烈便在等待着李瑕的召见。   他会再时不时翻开那本《吴越春秋》,伸手抚摸着那已被翻出毛边的书页。   “十年勾践亡吴计,七日包胥哭楚心。”   然而,连着等了许多天,始终没能得到李瑕的召见。   初时忽必烈还在想着这是李瑕要磨他的性子,但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他终于是受不了了。   一旦有了期待,比原来平静的日子难熬太多了。   忽必烈觉得自己要疯了,他整宿地睡不着,想要分析局势,偏偏毫无消息。   终于,过了一个多月,那扇大门才再次打开。   “天子召见!”   忽必烈手指不由一颤,难以抑制地心跳得厉害。   他相信很多李瑕的忠臣在面圣时都没有他这一刻的激动。   ……   这些年,更擅长建城的刘秉忠反而被调任到丰州主建了丰州新城,北平宫城反而是由张珏营建的。   张珏只参与过修缮钓鱼城,根本就没有建造宫城的经验。无非是简单地按普通房屋的用料盖起来,金砖也无、金漆也无,看着十分简单朴素。   反正李瑕还未正式下旨迁都,是以行宫的名义来兴建的。   好在占地够大,虽不富丽奢华,看着还算大气。   忽必烈走过空阔的广场,又绕过前宫三大殿,看着这座本属于自己的宫城,不由痛恨李瑕连建个皇宫都是靠自己的地基与宫墙。   觐见被安排在三大殿后方的一间偏殿,牌匾上大书“武英殿”三个大字,也不知是不是李瑕想故意嘲讽他。   事实上,自战败被俘以来,忽必烈还是第一次见李瑕。   “宣,银青光禄大夫忽必烈觐见!”   听得通传,忽必烈进入殿中,目光一扫,却再次诧异。   殿内并非是他预想中几个重臣议事的样子,而是正在举行筵席,大臣们分坐两列,各自的小案上摆着酒菜。   目光再一扫,能看到许多旧相识。   移相哥、忽剌忽儿等一些早早被俘投降的蒙古宗亲,李德辉、姚枢等一些汉臣,以及张家、史家、严家等一些世侯。   而坐在最前方的,终究是李瑕的元从。   见忽必烈进来,大殿上众人都沉默了下来。   “臣……”   过了一会,忽必烈只好开口打破沉默,有些艰难地出了声。   如果他不愿受这种屈辱,他是可以就待在那一方小院里。只要不闹事,李瑕既然想要夺走他的臣民、不至于过分为难他。   但此时让他来到这里的是一种坚忍。   “十年勾践亡吴计”,心头再浮起这句话,忽必烈深躬到地,道:“臣忽必烈,请陛下安。”   假若当年初败时便见到李瑕,他必是要放几句狠话,以显虽败而不屈的威风。   终究是过了太久,那些不甘都被磨平了。   “赐座。今日是私宴,不必拘束。”   忽必烈偷眼看去,只见坐在龙椅上的李瑕蓄了长须,气势威严。   李瑕今年还不到四十岁,且长年健体,依旧给人一种英气勃勃之感。   在这一个刹那,忽必烈心里突然感到巨大的失落,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战胜李瑕了。不是输在了能力,而是输给了岁月。   “朕听爱妃说,卿想要在征海都的国事中为国出力,是吗?”   忽必烈从失落中回过神来,连忙应道:“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有人轻笑了起来,似在笑忽必烈汉学学得好。   忽必烈恍若未闻,看着案前的酒水,忽然想到了前阵了报纸上连载的一篇演义。   说的是曹操与刘备煮酒论英雄。   那一句“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与今日形势何等相似……   正此时,李瑕问道:“卿可有汉名?”   忽必烈才坐下,连忙又站起,行礼道:“臣斗胆,想请陛下赐姓。”   若不是因为如今有了重返草原的希望,他必不会如此恭顺,至少也要让人看出李瑕是在为难他,以让蒙元遗老们不耻于李瑕的心胸。   但偏偏就是藏了心思,只能委曲求全。   李瑕却不是为了羞辱忽必烈,而是确打算给黄金家族的降人们立个榜样,遂道:“你们是孛儿只斤氏,便姓‘包’吧。”   “臣谢陛下赐姓。”   “包卿给自己起个汉名如何?”   忽必烈眉眼略略一低,忍下了屈辱。   勾践能够侍奉吴差,如今又有什么不可以忍的呢?今日表现得越忠诚,回草原的把握就越大。   “不敢瞒陛下,臣平生最痛恶之事,便是先祖屠城之恶行,因此初次带兵出征便举‘止杀’之旗、施行汉法。臣虽失位,所幸归顺圣明天子,如此太平盛世亦是臣之所盼。臣唯愿忠于陛下、永归华夏邦国,因此,臣想为自己取名忠邦,包忠邦。”   “好,其心可嘉。”李瑕道:“传旨,赐包忠邦钞一千锭。”   “臣谢陛下隆恩!”   听得这一番对话,殿中却有人面面相觑。   不少人都是曾追随过忽必烈的,当初谁又能想到,有朝一日会亲眼看到忽必烈这般向李瑕低头呢。   姚枢不由想起了那年亲自给李瑕写招降信的往事。   彼时,他在忽必烈幕下,自以为效忠的是绝世的明君。   有黄金家族子孙的高贵出身、有隐忍谋取汗位的城府、有礼待文士的贤明、有一统天下的雄心,再加上愿行汉法,当然可视为当时最好的选择。   谁曾想,时过境迁看到的是这样的场面。   忽必烈今日之作态,比那向金国称臣的赵构又好到哪去。   也就是新唐天子贤明、一统天下大势所趋,才使场面好看些,否则与赵佶父子又差多少。   “赵宋自弃中原,无岁不望许和,无人不怯用战。汴梁不守,江都再奔,懦主失魄,庸臣无义……”   言犹在耳,所谓“懦主”既已换作了堂堂大蒙古国的大汗。   想到这里,姚枢不由掩面。   并非因为主忧臣辱,而是感到了羞愧……   ……   是日傍晚。   李瑕回到内廷起居殿,站在地图前看着。   “陛下。”   月烈拿着一件狐裘过来,披在了他背上。   “北边天寒,殿中又未生炭,可别冷到了。”   “不冷。”李瑕道:“你父亲在东道诸王之中确实还有威望,比如辽东便有一蒙古宗王忻都。”   他在地图上高丽北边的位置圈了一下。   “近年来,乃颜想要自立称汗,因此不断逼迫忻都;如今海都也想招揽他,已遣使到辽东。忻都夹在各方势力之中很为难。朕在考虑,如何使忻都归附大唐……”   ……   “忻都?”   数日之后,忽必烈从月烈口中听说了辽东之事,不由沉思起来,之后又问道:“与海都的战事怎么样了?”   月烈应道:“好像不太顺利。”   “那看来,李瑕已起意让我回草原,为他争取力量对抗海都。”   忽必烈想到这里,不由笑了笑。   看来,两虎相争,李瑕还得要他帮上一把…… #第一千三百五十章 番外篇·燕然勒石   海都汗九年,虎儿年,七月初七。   哈拉和林曾经是整个世界的中心,如今依旧庄严而富丽。   虽然汗位的争夺持续了数年、忽必烈也在中原战败被俘,但大汗岂能没有人选。总会有新的人登上大汗之位。   且依据黄金家族在成吉思汗面前的誓言,保窝阔台家族的汗位永固,海都就是最正统的汗。   相比于打仗,海都其实更擅长合纵连横。   忽必烈才败亡,他便联合了他的叔叔禾忽,一起北复哈拉和林。   当时金帐汗国的别儿哥想要与他争夺,然而没多久,别儿哥正好病死了。忙哥帖木儿继位,为了稳定局势,遂承认了海都的汗位。   大蒙古国由此进入难得平静的年景。   因长年争战,大量的勇士被忽必烈调往漠南,使得漠北人口减少,所剩不多的牧民们终于有足够的草场放牧,但也失去了扩张的热情,武力的衰败非常迅速。   海都却不安于这样的和平。   他见过李瑕,了解李瑕具有怎样的野心;他还知道忽必烈是被俘了,而不是死了;还有大量的蒙古勇士被俘,被教化之后,很可能成为唐军北征的先锋。   这一切都会威胁到他好不容易恢复的汗位,他没的选,必须打败李瑕。   海都还善于隐忍。   登位以来,他休养生息,又通过合纵连横的手腕,联络金帐汗国、伊尔汗国,大兴商贸,把祖辈遗留下来的珍宝换成牛羊、奴隶,努力壮大着自己的力量。   多年蜇伏,当他终于恢复了实力,便开始遣兵南下劫掠。   汉人说“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接下来则是教训李瑕的十年。   通过不断的劫掠,扭转双方的国力,之后再灭唐。   海都准备从李瑕身上吸血。   然而他没有想到,直接爆发的是一场举国之战。   “大蒙古国只是派一支骑兵往河套打草谷,唐军居然动用大军向我们开战了。”   “在西边,廉希宪、兀鲁忽乃已经出兵阿母河了,他们想要占据海押立,封锁大汗与金帐汗国、伊尔汗国的联络。”   “河西之地,有一支唐军正在向哈拉和林杀过来,抢夺了呼尔门、堪宏戈部落,翻过了朝格特山之后继续抢夺了哈德部。”   “杨奔。”   海都嘴里吐出两个汉字,将一枚银制的马匹摆件放在了地图上,哈拉和林西南的位置。   同时,他还拿起另一枚银马,放在了哈拉和林东南方向更远的地方。   “从元大都出发的张珏进军更慢,现在才走到石乌古城。”   “张珏是唐军统帅,兵力多,行军慢很正常。”   “唐军打算在额尔浑河汇合,齐攻哈和拉林……”   说过了唐军的进展,海都环视了诸王一眼,说起了大蒙古国的应对。   “忙哥帖木儿的使者已经到了。”海都语气沉着,道:“金帐汗国会派出五万兵马支援海押立,由宗王别哥彻儿统领,一定能击败西边的唐军。”   这对军心士气是一个激励,不少宗王、将领都感到十分惊喜。   海都继续道:“还有,乃颜也已经答应本汗,会在唐军北上之时,偷袭中原。”   “大汗,乃颜是个狡猾的狐狸,他真的敢再次穿过燕山进入中原吗?”   “张珏已经北上,唐军在燕山的兵力已经空虚,如果这样他都不敢,那还当什么汗?”海都道:“乃颜也不好过,当年他逃离战场,失去了威望,如果不能让勇士们抢到财物,先要完蛋的会是他。”   “大汗英明。”   “还有忻都,他借助拖雷家族的威望来稳固他的兀鲁思,会趁着战乱攻打开平城……”   海都能够由一个被流放的皇子成为蒙古大汗,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他这种合纵连横的手腕。过去他能与李瑕联合,如今也能与李瑕的敌人联合。   只要有敏锐而长远的战略眼光,看清各方势力的利弊。   “……”   商议完了战事之后,一个个宗王、万户们向他们的大汗行礼,离开了万安宫。   万安宫是窝阔台在位时修筑的宫城,蒙古语名“土门阿姆古朗图斡耳朵”,是由汉人工匠修建而成的,飞檐画角的宫殿建筑样式。   其中,又有许多来自各国的工匠布置的装饰。如蒙哥在位时,来自巴黎的工匠威廉便在大门处制作了一棵银树,在银树的根部又铸了四只银狮子,每只狮子嘴里还能喷出马奶。   出了万安宫,可看到许多的宅邸、蒙古包。   更多的是佛寺、道观、清真寺、基督堂等等宗教建筑,白色的高塔与青色的屋瓦混杂在一起。   这种像是把战利品简单堆积在一起的、大杂烩般的城池,初看会给人一种混乱无序之感。   但看久了,又能从中看出一种相得益彰的美感来。   这里聚集了无数通过杀戮而抢夺来的财物、文化,但在数十年里还是逐渐融合成了一种文明。   因为懒得管而形成的包容的文明。   这里是哈拉和林,它也有它独特的美,但它似乎已过了它最繁盛的时期,即将走向衰落。   直到,有一个声音在此响起——   “入城!”   有人大声喝令,因第一次见到这座城池而激动万分。   这已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月光铺洒在广袤的草原上,一支骑兵踏破了草原的宁静,袭卷向哈拉和林。   奔腾的马蹄声近了,能看到一杆军旗上大书着“唐”字。   时间仿佛回到了唐贞观四年李靖灭东突厥。   唐时曾设置于此的安北都护府、瀚海都护府,如今像是续上了历史的进程。   “砰、砰、砰……”   越来越多的蒙军倒下,“张”字将旗也出现在了哈拉和林城外。   张珏手持大斧,策马而上,将一根还插在城门处的敌旗劈倒。   “蒙古大汗已经投降,还敢抵抗者杀无赦!”   根据蒙军的情报,如今张珏的主力应该还离哈拉和林城很远,因此,海都亲率大军往西南方去迎击进逼得越来越近的杨奔。   但张珏自出战开始就没有跟着主力缓缓进军,他只带了三千骑兵千里奔袭;而杨奔才是率其主力牵制海都的那一部人。   留守哈拉和林的是海都的长子察八儿,他被打得措手不及,仓皇间组织蒙军抵抗,却已来不及了。   张珏的士卒中既有汉军,也吸纳了一部分从忽必烈军中俘虏来的蒙古人,有的用火铳,有的用弓箭,无情地收割着守军的性命。   这是一支专为远征而训练的兵马,经过八年淬练,人人凶悍。   且有不少人的家乡本就在漠北,更是对攻回哈拉和林有种狂热。   唐军就这般,以不可挡之势直杀进哈拉和林城中,冲向万安宫。   天明时。   “投降了!”   “投降了……”   万安宫前的白纛倒下,察八儿放弃了抵抗,领着诸王走到了万安宫前的大银树处,对着张珏缓缓拜倒。   他们以为,经过数年的休养生息,大蒙古国的兵马恢复了过去的一半战力就能轻易击败汉人。   如今却发现,同样经过了这数年,唐军却强大了许多倍。   从国力、将士、武器、装备、战略等等,唐军已全方位地胜出了许多,甚至连地形都了如指掌,取胜已没有了悬念。   唐军以三千人杀敌五千余人,俘虏三万留守蒙军,缴获牛羊三十万头,并擒获海都之妻迭连臣同,以及海都的七个儿子。   ……   “这就是哈拉和林!”   史炤按着刀大步走过万安宫,收缴着俘虏们的武器。   偶尔也会有不甘投降的蒙卒在身后藏着刀,突然向他们冲过来,史炤身后的士卒便会抬起火铳“砰”地将其击倒。   迎面,王立从另一头过来,远远看到史炤,招了招手。   “王立,这就是窝阔台、蒙哥的宫殿。”   史炤迎上去,一把拍在王立的肩上,手上的血也拍了一肩膀。   “我爹,你爹,还有王将军他们……他们在天上看到我们了!”   “嗯!”   “娘的,我们杀到了蒙哥的老窝!他们在天之灵该睁眼看看!”   史炤说到这里,猛地有些失控,大吼道:“蒙哥!你他娘也给老子看清喽!”   王立当即便给了他一熊抱,用力拍了拍他的背。   “仗还没打完,把眼水收了。你随大帅守城,我奉命去击海都。”   “好。”   “走了!”   王立二话不说,大步便走。   如今杨奔就在哈拉和林城西南方向与海都决战,他要领一千骑兵突袭海都后方。   ……   鹰唳声划破长空。   从天空中俯瞰而去,可以看到广阔的战场上有两支兵马正在鏖战。   苍鹰遂向它的矢宝赤所在的方向俯冲去。   忽然。   “砰!”   一声大响,血肉飞溅,那名矢宝赤怯薛军半边脸都被击成了烂泥。   苍鹰迅速攀飞,直上云宵,消失在天际。   而下方的战事还在继续。   蒙军分成好几个骑兵阵形,以一个半圆弧形对唐军形成了包围,像是半串黑色佛珠。   唐军却是摆了一个固守的阵形。   两军之间,是如飞蝗一般不断交织的箭矢。   烟在冒、血在流,在黑色的战场上抹出越来越多的血色。   东北方向,有一小股骑兵直直地撞向了蒙军的后方。   惊呼声、怒吼声大作。   “哈拉和林失守了!”   “支援到了,杀啊!”   于是半圆弧形的蒙军阵形开始变得松散了。就像是一堵土墙被一把铲子用力铲了进去,土开始散落。   最开始只是一个兵阵,渐渐地,整个蒙军阵形都被击散。   终于,它不再是一个整体。   土墙被击倒了。   ……   “哈拉和林已经攻破了,投降都不杀!”   王满仓用蒙语大喝着。   他是杨奔麾下先锋,最先杀入海都的阵中,配合张珏派来的援兵破阵。   如今的草原上的牧民根本就不比以前了,很多都是老人和孩子,军心一乱,立即就四分五裂。   不时却有些蒙将想要组织兵力反抗,王满仓则时不时抬起弩箭射杀他们。   他麾下许多士卒都改用火铳了,他这种老兵反而学不会新武器,更习惯用得趁手的老物件。   “将军!是王立将军来了!”   士卒呼喊着,王满仓抬头一看,见到了王立的大旗。   其后,便见王立的兵马将海都的九斿白纛砍倒。   王满仓却是顾不上叙旧。   见到王立,说明已经杀透了蒙军的阵线。   他却没看到海都的怯薛。   “海都逃了!”   “快,通知大帅,海都逃了!”   号角声起,军中将令下来。   “大帅已亲自领兵追击海都,各军将领收拢俘虏!”   ……   其实在与杨奔接战的那一刻,海都就预感到不好。   他想要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却没做好与唐军决战的准备。杨奔不像他所想的是小股轻骑,而是一支武器无比精良的强军。   之所以还与杨奔接战,只是因为他不能退,一退军心就乱了。   结果后方再遇偷袭,他便知道自己彻底败了。   无奈之下,只能领着小股心腹突围,向东北方向逃去,往金帐汗国跑去投奔忙哥帖木儿。   唐军在漠北待不了太久,早晚会辎重耗尽。   向金帐汗国借兵,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   三天后。   追过哈拉和林以北,就是杭爱山脉。   杭爱山在汉代称为燕然山。   所谓“燕然勒石”,窦宪领兵大破北匈奴,登燕然山脉中的稽落山,刻石记功而还;所谓“封狼居胥”,就是霍去病打败匈奴后,登上狼居胥山筑坛祭天。   这里被称极北之地,乃是武将立功的巅峰。   杨奔死死盯着前方若隐若现的一点身影,策马狂奔,终于追进了燕然山脉。   他已经忘了他是一路统帅,脑子里只有海都,只有蒙古大汗。   如果不是立功心切,很难想像一个汉军将领能在这样的地方追上一个蒙古大汗。   “砰!”   “嗖。”   不时响起火铳与弓箭之声,在这样的壮阔的地势中显得格外响亮。   终于。   “追到了!”   有唐军的大喊声传来,杨奔再次下令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绝不打算让海都逃了,也不强求活口。   前方是一条死路。   海都身旁最后的心腹还在与唐军厮杀。   这些蒙军确实是勇士,分明被逼到了绝路,面对的还是当世最可怕的火器,却丝毫没有投降受俘的意思。   “砰砰砰……”   血把荒草地浸染成了红色,唐军的火铳终于耗尽了弹药。   “保护大汗走!”   蒙古勇士们重新翻身上马,竟是护着海都,想要杀破唐军的阵线突围。   “嘭。”   他们策马冲撞,以血肉之躯撞倒唐军。   杨奔大怒,喝道:“拦住他们!”   ……   海都满脸是血,死死瞪着前方。   他脑子里已不再想胜与败,想到的是成吉思汗的遗训。   “窝阔台的子孙哪怕是一块臭肉,哪怕将它包上草,牛不会吃那草,哪怕将它涂上油脂,狗不会瞧一眼那油脂,仍要立他为汗。”   他才是大汗。   名正言顺的蒙古大汗。   忽必烈是为了个人的野心而篡夺蒙古的汗位,而他不一样,他才是为了大蒙古国的伟大传承。   “嘭。”   海都被撞倒在地。   他于血泊之中奋力起身,捅翻一名唐军,去抢他的马匹。   “噗。”   有长槊刺进他的甲胄。   海都一把握住那根长槊,手中的刀也砍进对面唐军士卒的脖子。   杨奔奋力要将槊拔出。   海都却是将所有的力气用尽,死死拉住它。   于是,一把弓便套到了海都脖子上。   杨奔用脚死死踩住海都的肩,用力握住弓柄往外拉,以弓弦铰着海都的脖子。   那是海都背上的弓,是张硬弓,杨奔用尽了全力,连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   而海都更是双目圆瞪,努力想挣扎出来。   “咯吱咯吱……”   那是弓弦磨出来的声响,又像是海都脖子里骨头破碎的声音。   终于,那双瞪圆的眼睛里神彩完全涣散。   海都至死,犹保持着抗争的姿态。   大蒙古国的大汗宁肯战死,绝不受俘。   可惜大蒙古国最后还是落幕了,这个有史以来疆域最广阔的强盛帝国就像流星般一闪而过,绚丽又短暂。   其兴也勃,其亡也忽。   因为,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   “死了。”   “大帅,他死了。”   杨奔大出一口气,松掉手里的弓,只觉双手麻得不像自己的。   他抬头看去,望着远处山顶上千年不化的积雪,长出一口气。   “燕然山……燕然山……”   其后,杨奔喉头滚动了一下,心中喃喃道了一句。   “这里还不是极北,陛下的疆域不仅汉唐,我也不仅是卫、霍……”   ……   十二月,辽东。   忽必烈终于回到了草原。   他眯着眼,有些贪婪地看着那一顶又一顶的蒙古包,直到忻都带着人骑马赶来,赶到他的面前。   “大……大人。”   忽必烈回过头,道:“可否容我单独劝降他?”   “请。”   忽必烈遂负手向忻都走了过去,问道:“收到我的信了?”   “很早就收到了。”忻都看了眼忽必烈身后跟着的唐军,见他们没走上来,遂低声用蒙古语道:“好在得了信,我没有出兵开平。另外,乃颜被唐军吓回去了。”   “不可助海都胜了。”忽必烈从容镇定,低声道:“海都只是一个契机,让李瑕需要借助我们的力量。”   “是。”   “这场战事还会持续很久,你……”   忻都愣了一下,道:“战事?战事已经结束了。”   “哪里的战事结束了?”   “哈拉和林。”   “不可能。”忽必烈摇头,道:“唐国有一物名为‘报纸’,我每日看报可知天下事。倘若唐军攻到哈拉和林,报上必有提及。你莫信了假消息。”   “大……大人,我就是从报纸上看来的消息。”   “我出发前才看的……”   却见忻都已从怀里掏出了几卷报纸递了过来。   忽必烈愣了一下,未曾想到燕山以北也有这报纸,连忙接过一看。   这已是一个月前的报纸了,上面还有人用回鹘式蒙文写了翻译。   当然,忽必烈不用翻译也能看得懂。   而那标题一列大字正是“王师攻破哈拉和林”。   “这……”   忽必烈摇头不已,不信。   “不对,不对,我看到冬月初一的不是这样,不是,我记得很清楚,头版明明说的是果树稼接。”   “大人看的是……大唐农报?”   “什么?”   “报纸当然是不止一份……”   忽必烈脑子“嗡”的一下,再无半点东山再起的信心。   他所有的消息渠道都是从报纸上来,却连报纸有两份都不知道,还谈什么东山再起。   整个人的见识,与身体一样,都被李瑕关在那个四方的小院里了。   “大人,请吧。”忻都又道。   “请?去哪里?”   “大人忘了不成?你是来安抚部众,从此归附大唐的啊。”   “我……” #第一千三百五十一章 番外篇·国王   建统十五年,正月初十。   北平,鸿胪寺少卿史杠府中,一个匣子被打开,显出里面的金条与银饼。   史杠探头看了一眼,不由“嚯”了一声,道:“这东夷人有些财力。”   “阿郎是否见他?”   “我很害怕啊。”史杠拿起一根金条在手掌中掂了掂,有些不舍地放下,自语道:“万一教廉政御史台查到,可就坏了。”   “那东夷说,绝不妨害阿郎仕途。”   史杠将那金条放下又拿起,犹豫许久,道:“带他到偏堂看茶。”   “是……”   史杠口中的东夷人指的是高丽世子王谌。   虽说身为世子,王谌对史杠的神态间却透着一股讨好之态,上来便攀交情。   “中统二年,我平生第一次到中原,在开平城曾与令尊笔谈,燕语甚欢……”   “什么中统二年?”史杠才端起茶,忙不迭又放下,目光登时警惕起来,整个人都往后仰了些。   像是王谌身上有什么脏东西,避之唯恐不及。   “史客卿误会了。”王谌连忙解释,“那年陛下还未称帝,我……”   “我不管你怎么回事,只说为何登我的门。”   “御驾到开平已有数月,我想要觐见陛下,但陛下似乎是忘了我这个外臣,想请客卿在陛下面前提上一句。”   史杠心中不由暗道:“这东夷,说的好像我能经常见到陛下一般。”   他不动声色,目光中带着些怀疑之色,斜睨着王谌,以审问的语气问道:“你有何事要见陛下?”   “回客卿,我已十一年未曾归国了……”   “你是想归高丽?”史杠不等王谌说话完,当即道:“简单,明日到鸿胪寺领张文牒。”   “客卿,不是。”   王谌本以为凭自己与史家的交情,很多事不必点破,偏偏史杠却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只好面露苦色道:“客卿难道不知,高丽权臣林衍叛乱,我已回不去了啊!”   “是吗?”史杠道:“我不知林衍叛乱,只知几年前高丽国王王淐遣使入朝,向陛下递交了国书,称臣纳贡。”   “不,我叔父只是一个傀儡。林洐才是高丽如今真正的掌权者,他是个叛贼。”王谌道:“大唐建统四年,我出使蒙元之后准备返回高丽,已走到鸭绿江以北。听说林衍已在高丽设伏杀我,只好返回北平,恰好又遇到陛下灭元之战。北平城破之后,陛下宽仁,依旧收留了我。可却不同意出兵助高丽平叛,如今十一年过去,想到高丽还处在叛臣掌控中……”   “荒谬!”史杠用力一拍案几,再次打断了王谌的话,喝叱道:“你父子称臣于蒙元,却要我大唐出兵讨伐称臣于大唐的王淐,岂有此理啊?!”   王谌连忙道:“客卿明鉴,我与父王并非称臣于蒙元,而是称臣于中原王朝。如今大唐天子据有四海,我们当然是对天子忠心耿耿。”   “够了。”史杠摇头道:“我只知这些年,王淐对陛下十分恭敬、进贡不断。高丽马、金器、人参、松子、布料、香油、硫磺……对了,王淐听说陛下后宫空旷,还主动进献了许多美人、宦官。反过来,你又进贡过什么?敢教大唐出兵讨伐王淐?”   王谌脸色煞白。   他很清楚,这些进贡根本就是叛臣林洐在讨好大唐天子。偏史杠故作不知,说是王淐进贡的。   然而,转念一想,这并不是坏事。   至少说明,大唐明面上还是承认王氏才是高丽正统。   “请客卿相信我,只要我能回到高丽,进贡会多得多。”王谌掷地有声道:“便是掏空整个高丽王国,也一定让陛下满意!”   “与我说有何用?我只是少卿,而非正卿。”史杠却又推托起来。   “只请客卿能在陛下面前提上一句,让我能够一睹天颜。”   “只需如此?”   王谌连忙道:“只需如此,若得觐见,必有厚报。”   史杠遂安心收了王谌的礼。   毕竟如今在大唐不比以往在蒙元好过,由奢入俭难。   ……   北平城近年来稍热闹了一些,王谌出了史宅,一路回到了住处,入门前却是回过头看了一眼,只见街巷那边有个妇人提着菜篮走过,并无异常。   “世子,怎么了?”   “我最近始终觉得有人在跟踪我。”王谌道:“怕是林洐派人到中原来杀我。”   几个高丽护卫连忙道:“世子放心,我们死也要护卫世子安全。”   王谌点点头,迈步进了住处。   马上便有一个名叫郑仁卿的高丽文臣迎上来。   “世子,可顺利?”   “史杠答应了。”王谌叹道:“能把礼物送出去都不容易啊。”   郑仁卿长叹一声,道:“国中的忠臣们千方百计才将这些金银送出来,只盼能起到作用吧。”   “你今日如何?”   “臣今日打听到不少消息。”郑仁卿连忙引着王谌入内,道:“前些年,唐天子不愿出兵高丽,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北方未定。但如今唐军已攻破哈拉和林了。”   “我知道,最近报纸上都在说这件事。”   王谌在堂中坐下,只见郑仁卿已将今日购来的八份不同的报纸摆在案上了。   他大概看了一会,道:“张珏还没领兵归来,唐天子能出兵高丽吗?”   “有件事,今日的报上还没有,想必这几天就会刊出来。”郑仁卿低声道:“但臣今日到礼部办事,偷听到两个官员议论,原话是‘包忠邦已劝降了忻都,接下来就是乃颜’。”   王谌眉毛一挑,道:“不等大军从哈拉和林回来,唐天子要取辽东了?”   “应该不假。”   “好!”王谌道:“我们一定要把握住这个机会,一定要比叛臣林洐更能讨得唐天子的欢心。”   “还有一件事。”郑仁卿道:“今日,礼部有个官员问臣,世子是否与蒙元有过姻亲?”   “什么?!”   王谌骇了一跳,站了起来,道:“你……你是怎么答他的?我与蒙元没有联姻,我有太子妃。”   他确实有妻子,乃是高丽始安公之女王氏。但他当年向忽必烈求娶公主,也曾亲口承诺过,会休了王氏、迁出王宫。   “臣就是这么回答的。”郑仁卿道:“臣答,世子在高丽已娶司徒王絪之女。”   “然后呢?”   “那官员又问,忽都鲁揭里迷失是否与世子有过婚约。”   “疯了!没有!”王谌骇然,激动道:“当时忽必烈骗我的,他是说等平定高丽之叛了,再把公主下嫁给我的,不过只有这一句空话!”   “是……”   “当时她才多大?九岁?怎么可能与我有婚约?!”   王谌时年已经四十三岁了。   这十一年来他滞留中原,有家不能回,心境凄苦,使他更显得苍老。   当年他以迎娶一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多岁的大元公主为荣,如今却恨不能撇得干干净净。   “我和元廷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为什么要陷害我?!是林衍收买了这个礼部官员对吗?!要置我于死地才甘心?”   ……   一名礼部官员正站在鸿胪寺卿王荛面前禀报着。   “呵,东夷的秉性,忘恩负义,翻脸无情。”王荛微微冷笑,挥手让那礼部官员出去。   他身边却还坐了一人,正是林子。   “看来,他对陛下非常敬畏。”   “我与你打赌。”王荛道:“他远远没达到陛下要的忠诚。若要出兵,凭什么让一个并不忠诚者为王。”   林子笑了笑,道:“我只管打探情报。”   “把史杠带进来。”   不一会儿,史杠进了堂,先是对王荛行礼唤道:“寺卿。”   待目光一转,见到林子,他却是惊吓不小,甚至吓得喊出了声。   “啊,林……林司使也在?”   林子并不说话,往后一仰,又把身子隐进了黑暗之中,似乎在享受史杠的恐惧。   王荛则问道:“王谌是如何与你说的?”   “他……他想要求见陛下,并指责林衍是叛逆。”   “那么多金银,只有这个要求?”   “请林司使与寺卿明鉴,我……我虽收了他的金银,但根本就不打算替他办事。”史杠脑子转动得飞快,迟疑了两下,道:“我就是厌烦这些东夷人,想给他们一个教训。”   “史少卿不老实啊。”   “请寺卿高抬贵手,我这就去廉政院自罪。”   王荛道:“慌什么?我这里是鸿胪寺,林使司是军情司,管的是高丽之事。你收了人家的钱,却不替人办事,怎行?上封折子吧,替王谌出头。”   史杠一愣。   林子道:“高丽那边,林衍已经杀了王淐,准备自立为王。如今正在搜罗礼物,准备遣使请陛下封册他。”   史杠不由问道:“那,陛下是选择了王谌?”   “谁说的?”林子与王荛对视了一眼,“我们这般说了吗?”   王荛咧开大嘴,笑道:“没有。”   ……   北平行宫。   李瑕与张弘道站在沙盘边,指点着辽东地形。   从当年追杀李瑕,至今已过了二十三年,张弘道也已五十多岁,须发花白,算得上是老将了。   “忽必烈虽能劝降忻都,乃颜却绝不会给他面子,要收复辽东,这一仗是避不了的。”   “陛下放心,乃颜眼高手低之辈,还想着坐山观虎斗,却一定想不到我们能这么快击败海都。现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要仓促应战,必不是我们的对手。”   “朕担心的不是战力,而是天气。”   “张珏能做到,臣亦能做到……”   李瑕却是摇了摇头,道:“不同,张珏假装统率大军北上,实则以精骑突进,出其不意,而海都不愿轻易弃守哈拉和林,故而漠北能一战而定;乃颜却早已是惊弓之鸟。”   说到这里,他指点着沙盘最北的部分。   “朕预计,乃颜不会与你接战,而会直接向北逃,往大兴安岭、呼伦贝尔高原,甚至更北,那里比哈拉和林还要北,气侯苦寒,地势险恶,你务必要有心理准备。”   张弘道深吸一口气,道:“臣会做好垦边东边的准备。”   “这也是朕让你带忽必烈在军中的原因,汉人不耐那等气候,你须赢得当地牧民的支持。”李瑕道:“另外,张珏会在西面支援你。”   “陛下,臣担心的反而是如今西面还在与金帐汗国开战,此时东征,国力是否能够支持?”   “十年积蓄,若不能一战扫荡这些残余势力,往后才是更大的消耗……”   又议了一会,关德进来通传道:“陛下,林子、王荛、董文用等人到了。”   “召。”   此时已说过了辽东局势,张弘道正告退,李瑕却是道:“与辽东局势也有关,张卿留下一道商议吧。”   “陛下,可是高丽之事?”   “嗯。”李瑕在沙盘上点了点,道:“王淐死了,林衍正在筹划着自立为高丽国王。”   张弘道不由皱眉,道:“这个时候?王师才北征哈拉和林、正要出兵辽东,王淐却正好死了。”   “就是这个时候。”   “若说是病死,臣更相信是林衍杀的,认为大唐将士正在征战四方,顾不得高丽,希望陛下能顺势册封了他。不得不说,时机找得不错。”   李瑕不由自语了一句。   “高丽贵族这种德性,一千年都不会改……”   正在此时,臣子们进了殿,行礼问安。   “免礼,正与五郎说到王淐死的时机,你们怎么看?”   王荛当先应道:“林衍显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恭顺,一边以丰厚的进贡迷惑陛下,一边小觑大唐无人。臣以为,当顺势出兵平叛,再废黜高丽王室,将此弹丸小国纳入疆域。”   林子道:“据臣得到的情报,高丽虽称臣纳贡,然实外王内帝,于国中称其王为‘陛下’,称世子为‘太子’,礼仪官制多有僭越。”   “外恭内倨,表里不一。”王荛接着便道:“臣以为,唯有削其王爵,以州县治之,方可治其傲慢。”   董文用进殿之后一直沉默着,他知道天子是想让自己统兵,但思来想去,还是站了出来。   “陛下,高丽田少民贫,百姓饥寒。辽也好,蒙古也好,凡攻打高丽,其王国便逃入小岛,乃至于能避居三十九年之久,空留贫瘠之地,饿殍遍野,伐之何益啊?”   一番话,无非是“不值得”三个字。   说过了高丽不值得讨伐,董文用又道:“林衍也好、王谌也罢,虽非陛下之臣,然而敬畏陛下,年年进贡不绝。如今只须允林衍称臣,不费一兵一卒而得高丽之财赋,岂不远胜于出兵讨伐?”   王荛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张弘道抢先一步,道:“陛下,臣以为董文用所言有理,想必朝中诸公全都是如此认为。”   “朕知道。”李瑕道:“董卿所言,朕亦深以为然,但朕欲征高丽,非为当世之利。而在于百年、数百年。其民既然深沐华夏文化,何必再封王受贡,使其民生愈艰苦,至后世,愈发狭隘,却犹要当邻居,成为敌国之踏板。”   “陛下,泱泱大国,独步宇内,何来敌国?”   李瑕摇了摇头,终究是难以向臣下解释清楚他的想法,干脆拍了拍董文用的肩,道:“卿也看到了,王谌也好,林衍也罢,都是些怎样人物,配受朕的册封吗?董卿便当朕是怜其国民,可好?”   很久以前,李煜遣使入朝讲述江南对大宋的恭敬,赵匡胤说“不须多言,江南有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可许他人鼾睡?!”   宋太祖之语虽霸气四溢,然而大宋三百年,卧榻之侧尽是鼾睡之人。   今日,李瑕却只与臣下说了几句颇温和的话。   说过之后,他又指了指沙盘,大唐的疆域在东濒大海的方向,就只差这一块了。   董文用虽未被李瑕的道理说服,却臣服于李瑕这个人,于是郑重执礼,道:“臣愿为陛下征高丽!”   ……   “世子!世子……”   两个月后,郑仁卿快步赶进屋中,拜倒在王谌面前,激动万分。   “出兵了,出兵了,董元帅请世子一道出征,讨伐叛逆林衍!”   “真的……真的吗?”王谌双手颤抖,喃喃道:“不枉我对史杠的承诺。”   他扶起郑仁卿,不安道:“十年未归国,臣民们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当然记得!”郑仁卿泪流满面,扶着王谌,低声道:“殿下为社稷而只身出使,又借得大军讨伐叛逆,国民们必然是感恩戴德。”   王谌喜极而泣道:“为了高丽的国民……”   郑仁卿接着道:“殿下要回国成为国王。”   ……   王谌便是以这种喜悦的心情,带着他的几个臣子跟随着唐军,踏上了讨伐高丽的道路。   他甚至还提醒董文用,需防止林衍逃到江华岛。   “多谢世子提醒,我知晓。”   “还有。”王谌不放心,又道:“请董帅务必记得,不论林衍说他会对大唐进贡多少财物,我一定会比他进贡得更多。”   董文用扫了王谌一眼,回过头去。   王荛正策马跟在后面,眼睛盯着王谌,那张大嘴不自觉地扬起不怀好意的笑容。   见董文用看过来,王荛便抬起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然后张了张嘴,有些轻蔑地说了一个字。   “王?” #第一千三百五十二章 番外篇·半岛   山东,莱州。   几名士卒登上大船,走进一间船舱。   “张帅,人来了。”   张贵回头看了一眼,道:“好,你们先下去。”   他身材虽矮小,气势却足。   被留在舱中的一人便行了个军礼,道:“见过张帅,末将史恢,由江东水师麻将军麾下调至莱州。”   “坐吧,依军中惯例,还要问些话,不要在意。”   张贵亲自将一把椅子拉开,问道:“多大年纪了?”   “五十又八。”   “还肯出海?”   “离了船,离了人多的地方,心里不自在。这不,麻将军听说山东水师有立功的机会,便将我调过来,充个文职。”   “将领当中能转文职的不多,你是读过书的?”   “读过。”   “你叫史恢,可是真定史家之人?”   “不是,我是扬州人氏,离真定府隔着一千多里。”   张贵道:“但我听你有些河北口音。”   “我原是在长江上当水匪的,后来打劫到了一队禁军头上,被剿了老巢,同伙都死光了,我怕被宋朝廷追杀,一路往北走,最后在白羊淀落了草。”   “哦,我知道你是谁了,都说江东水师中有个敢打劫陛下的。”   史恢于是笑起来。   他便是因此事在军中出名的,颇有些以此为荣。   张贵在桌案后面坐了,拿起一张文牒看了一眼又放下,沉吟道:“你的告身已经批下来了,便在我麾下任转运判官,在莱州城安排钱粮庶务。”   “大帅,讨伐高丽一战,可否让我随船任职?”   “留在莱州,一样有功劳。”   “我求的不是功劳,求的是一个随船征战的机会。”   张贵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史恢的白发上,道:“你年纪大了,熟悉的是长江、湖泊,而不是海战。”   “是麻将军告诉我,大唐水师建功立业的机会才刚刚开始。”史恢道,“我归顺时,陛下已平定北方。天下一统之后,我没选择去长江渡口任官,而是留在水师,足足等了十年!十年,现在机会来了,我已经老了。我好不容易才考了文职,只求大帅带我一道出海。”   张贵叹了一口气,走到船舱边,拍了拍身处的这艘大船。   岂止是史恢?水师的哪个将领不是在海风中经历了漫长的等待。   ……   建统十五年,六月二十六。   海岸边战鼓轰隆。   “出征!”   随着呼喊,一艘艘战船驶离了莱州港。   张贵站在船头,回望着岸边前来相送的带方郡王的队伍,若有所悟。   他现在才明白,陛下在十年前就下定了取高丽的决心,甚至已经料到了高丽国王会逃到江华岛上。所以才会把唯一的堂兄派到莱州来坐镇。   六月的骄阳如火。   行船十余日之后,军中士卒的议论越来越多。   “我听说高丽那地方穷得鸟不拉屎,也不知道攻来做甚?”   “你管那许多,军中自有粮饷下发,杀敌亦有军功奖赏,管它高丽是穷是富?”   “这你就不懂了,乘着这东南风我们到高丽是方便,但军粮怎么运送?万一打不来,就那鸟不拉屎的地方,粮草从哪里来?”   “打下来不就好了。”   “灭国咧哥哥,哪有那般好打?”   偶尔有些言语落到张贵耳中,他不免忧心不已。   这日傍晚,史恢前来汇报军务。   公事说过之后,张贵看着地图,道:“你知道吗?陛下想要迁都北平。”   史恢摇了摇头,心想:“这样的大事我怎能知道?”   “我听参谋们说,如果要迁都,南方的钱粮如何运到北平就是一个问题。朝中有人说要修一条运河……你是扬州人,应该懂的?”   “略懂,只能说是略懂,隋炀帝修的运河只到洛阳,要修到北平,怕是不得了吧?”   “还有个办法,就是走海运。”   张贵在军中二十余年,驻莱州十年,早已不是过去那个渔夫。   他手指在地图上沿着海岸划了一条线。   “看懂了吗?所以陛下命带方郡王到莱州,因为这是迁都之后天下钱粮中转之地。”   史恢凑近地图,看了一会儿,道:“我们离江华岛,也不过只有六百余里海路。”   “不错!”张贵道:“陛下要建都北平,要以海运走钱粮,怎么可能容许旁边就有一个小国不在大唐治下。”   史恢恍然大悟。   张贵道:“此仗若胜,则陛下迁都北平,往后水师将护卫天下钱粮,世代不愁生计。但万一败了……你可知道?征高丽之事,朝堂上的大臣们多持反对的态度,陛下是顶着很大的非议出兵。”   “我等绝不能败。”   “无功而返就是败,我们必须一战而定。”   张贵脸色愈发沉毅,显得十分慎重,道:“你说,我是否该把这些利害与将士们说清楚,以激励士气?”   史恢一愣,反过来问道:“大帅这是在问下官?”   “你是我军中文职,当然是问你。”   “大帅,朝廷可从没说过,要迁都、要海运,这一切都是大帅的推测吧?”   “对。”   “那万一不是这样,而大帅向士卒们做了许诺,以后会落下非议的。”   张贵皱了皱眉,道:“我只问你,如果阐明利害,是否对将士们的军心士气有益。”   “那当然有。”   “我是军人,以战场胜败为重。”   史恢一抱拳,道:“下官这便去激励将士。”   临走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张贵的海图。忽然发现,若迁都北平,运送钱粮的海路上,可不仅是一个高丽有可能造成威胁。   大唐水师建功立业的机会才刚刚开始,这句话似乎真不是说说而已。   ……   高丽,开京。   这里是高丽的国都,两百多年前,辽军入侵,高丽国君逃往江华岛,开京一度为辽军完全摧毁。之后,高丽显宗重筑开京罗城,征民夫三十万四千四百人,将开京城修筑成一个周长近三万步,有二十二道城门的大城。   四十年多前,蒙古入侵,高丽国王再次逃往江华岛,并以江华岛为江都,开京宫殿就此荒废了下来。待到战后,高丽国君再次大修宫殿。   寿昌宫,会庆殿。   会庆殿是王宫正殿,规模壮观,仅台基便有五丈余高。中间的广场以砖石铺地,栏杆以丹漆文彩装饰。   但高丽人建造宫殿,只学到了表面,却没学到里子。会庆殿的地基造得不实,走起路来总有回声。   “噔,噔,噔,噔……”   脚步声由远而近,正在军议的董文用转头看了一眼,见王荛走进了大殿,继续低头指点着地图,与将领们商议。   “情报已经打探清楚了,抢在我们前面杀入高丽的,是乃颜的残部。”   “两个月前,张元帅在通辽一带击退了乃颜。这对他是好事,对我们就是坏事。乃颜败后往北方逃了,但其部下万户哈丹却率兵进入高丽,烧杀掳掠。”   “昨日若不是我们击败哈丹,这开京城又要毁了。”   “但,林衍已经逃到江华岛了。”   “说不定高丽朝廷就是设在江华岛上的……”   “未必是坏事。”王荛说着,走上前,又道:“哈丹的残部破坏虽大,但却也给了我们收服高丽民心的机会。”   董文用问道:“你的意思是?”   “先南下,到忠州剿了蒙寇,再回过头来攻江华岛。”   “若这段时间,林衍在江华岛坚固了防线呢?”   王荛笑了笑,道:“董帅风趣。”   董文用转头看向诸将,道:“王相公说的不错,陛下命我等讨伐林衍,便是为了救高丽生民于水火。传令下去,大军明日启程,先平哈丹。”   “喏!”   ……   乾德殿。   这是位于宫城西北方向的殿宇,乃高丽国王日常行政之处,殿内同样放置着一张王椅。   郑仁卿匆匆赶到殿上,只见王谌正坐在王位上,捂着脸。   “殿下。”   郑仁卿连忙上前行礼,道:“殿下这是……哭了?”   昨夜,唐军击退了开京城中的蒙军,他们随唐军进了城,得到的是一系列的噩耗。   王谌的父亲王禃已经死了,这个曾经的高丽国王被权臣林衍所废、幽禁多年,最后还是没能等到儿子借兵平叛的那一天;   王谌的叔父王淐也死了,林衍在以王淐当傀儡的这十年间则已经渐渐掌握了高丽。而忠于王氏的臣子也在这次哈丹入寇之际留在开京,几乎被杀绝;   哈丹纵兵抢掳,还将开京城中的粮草、财宝尽数抢光……   眼看国家如此,郑仁卿悲伤不已,彻夜难眠。   坐在王位上的王谌身子颤抖,许久才放下了捂在脸上的手,似乎在笑。   他将手放在王位上,轻轻地抚着。   “王荛答应了?我们可以准备继位了……”   王谌的意思是,他要先成为高丽国王。   如此一来,他可以号令高丽臣民支持唐军讨伐林衍了,料想王荛不会拒绝。   然而,郑仁卿却是摇了摇头,行礼禀道:“殿下,王相公他……拒绝了。”   “什么?!”王谌讶然,道:“他怎么说的?”   “他说……时机未到。”   郑仁卿低下了头。   其实,王荛说的是“同样姓王,他怎么能这么沉不住气?”   这种话,郑仁卿自是不好与王谌转述的。   “那是要等到什么时候?”王谌问道:“等先平定了林衍?林衍已经逃到江华岛了,唐军一年半载如何攻得下来?”   “唐军没有马上去往江华岛,而是准备往忠州去围剿哈丹……”   “什么?”王谌再次讶然,反问道:“疯了吗?蒙寇只是来劫掠一番就走,等抢完了忠州,他们自然会绕道北上,离开高丽。林衍才是大敌!”   郑仁卿低头不语。   “我一看王荛便知,此人只会空谈,任鸿胪寺多年毫无建树!若非我以重礼使史杠上书,高丽局势都不知要被误到什么时候,真是毫无眼略!”   王谌显然是气极了,负手踱了几步,又道:“备礼!我要去见王荛。”   “殿下,他特意交代,让殿下哪儿都不要去……”   “我要告诉他,只有尽快让我成为国王,下诏令江华岛上的臣子们平叛。否则江华岛会越来越难攻克。”   王谌说着便要往外走,却见几个唐军士卒已按着刀守在门口。   当那几道冰冷的目光扫过来,王谌不由又退了几步……   ……   江华岛。   只看江华岛,便能知高丽君臣远比宋廷君臣还要懦弱。   在蒙古最鼎盛的四十年间,这里都是高丽的都城,高丽两代国王在此营建了江都宫城。   甚至在摩利山的最高处还有一座宫城。   因忽必烈曾命令王禃入朝,王禃吓得六神无主,听信了一个术士所言,若在摩利山筑城亲醮、在神尼洞建道场,就能摆脱元朝,甚至能让蒙古反过来朝贡高丽。王禃信以为真,于是大兴土木。   这学的是宋钦宗在金军南下之时借“神兵”破敌的办法。   如今王禃已死,摩利山上的宫城却还在。   七月二十日,林衍登上摩利山,眺目远望,忧心忡忡。   “唐军就要来了,如何是好啊?”   “父亲放心。”林惟茂道:“唐军已经南下忠州了,至少几个月内不会抵达江华岛。等唐军再回过头来,就是冬天了,他们的军粮耗尽,军衣不足。在高丽又找不到补给,只能退兵。”   “希望如此吧。”   林惟茂道:“辽军攻不破江华岛,蒙军亦攻不破。如今换成唐军,也是一样的……”   “令公!不好了。”   说话间,李应烈匆匆赶来,道:“唐军……唐军来了,来了!”   “怎么会?他们没去忠州吗?!”   “有百姓说,唐军有神兵相助,五日就击败了哈丹的兵马。现在高丽的百姓都纷纷迎接唐军,已经向江华岛杀过来了。”   林惟茂愣在那里。   他知道哈丹的兵马是有多强大,难以置信唐军这么快就能击败他们。   林衍则已大怒,喝问道:“什么叫如有神助?”   “雷公……雷公助阵唐军,打仗时惊雷阵阵,仙雾飘飘。”   林衍一听,跌了几步,惊惧不已。   他挥动着手,喝道:“快,再派使者去见唐军主帅。我没有叛逆,我没有称王,我是扶王淐的儿子为高丽国王。那些罪名都是王谌陷害我的……还有朝贡,我一直都尽心朝贡大唐!快去!”   “父亲。”林惟茂连忙扶住了林衍,宽慰道:“父亲不必害怕,唐军没有水师,攻不了江华岛的……”   仅仅在半个月之后,有扬着唐旗的船只缓缓向江华岛驶来。   “那是什么?”   “船?唐军的船?”   林衍已看呆了。   他是从高丽国数十年的风风雨雨中走过来的权臣,见过蒙军将高丽犁了一遍又一遍。就是因为蒙军没有水师,而高丽社稷名义上还没有亡。   唐军有船,还没有宽待小国的德。   “李瑕无德之君,治天下必不久矣。”林衍喃喃道,心中忿愤不已。   李瑕自诩汉人正统,其心胸、德行却比忽必烈都不如……   “他们在做什么?”李应烈惊呼一声。   只见远处,那些唐军战船已经在距离江岸还有一段距离的海上停泊了下来。   “唐军没有靠岸?”林衍道:“国事还有转机?”   “轰!”   一声巨响。   “轰!”   “轰!”   像是整座摩利山都在颤抖。   高丽君臣们吓倒在地,大呼不已。   “怎么回事?”   “快走!快躲到城里……”   混乱之中,林惟茂好不容易爬了起来,道:“没事了,没事了,雷没有打到我们。快,扶父亲进去……”   林衍脸色苍白,嘴唇都在哆嗦,始终没有开口说话。   “令公?”   “令公放心,惊雷没有砸到我们,城还没倒……”   下一刻,只见林衍眼一瞪,身子已无力瘫倒。   “令公!”   李应烈冲上前,伸手一探,竟发现林衍已经惊惧而死了。   ……   十月初九。   “殿下,殿下!”   郑仁卿冲进乾德殿,与王谌执手相看,泪眼婆娑,道:“胜了,大胜了!唐军在入冬之前平定了林衍之乱!”   “真的?太好了!”   “如今唐军已押着林惟茂等叛逆归还开京。”   “好,好,好!”王谌大喜过望,道:“要让王荛知道,我能答应一切要求,纳质、助军、输饷、括户、置驿、设官,我都能做到。快去问问,我何时即位?”   忽然,殿外有人拍着手掌走了起来。   脚步声回响着,王荛笑道:“世子是迫不及待了?”   “王相公。”王谌连忙恭敬行礼,道:“王相公是高丽举国的恩人,往后但凡有所求,高丽上下,必将满足。”   王荛嘴角扬起,道:“我确实想要一个东西。”   “是什么?”王谌愈发热情,道:“只要是高丽有的……”   “有。”王荛道:“你的脑袋。”   王谌一愣,好一会儿,才努力牵出一丝尴尬的笑容,道:“王相公太风趣了,太风趣了。”   “我确实是风趣。听好了,林惟茂举证你勾结蒙寇,引哈丹杀入高丽。”   “王相公放心,只要把他交给我,我能洗清这个罪名。”   “不,你洗不清。”   “我洗……”   “你洗不清,因为证据是我给的。”王荛眼中狠意愈发明显。“就给你的国民一个交代,如何?”   “殿下快走!”   站在殿中的郑仁卿猛地暴起,扑向王荛。   “砰。”   有士卒开了铳,径直将郑仁卿射杀。   王谌骇然色变,转身就向殿后方跑去。   王荛抬起手,止住了想要再次抬铳的士卒,亲自跟了上去。   “你跑不掉了。”   “西八。”   王谌还在跑,冲出庑廊,却见又是一排铳口对着自己,只好回过头恸哭哀求。   “求你了,王相公,求你饶我一命……高丽地贫民刁,留着我能为你们做很多……”   “西八。”王荛拎起王谌的衣领,问道:“你不是喜欢背后骂我吗?来,给你当面骂我的机会。”   “我没有。”王谌摇头不已,哭求道:“我真的没有……”   王荛终于玩腻了,将他往地上一甩,道:“拉下去,吊死在城门前。”   “喏!”   “别这样!别这样!”   王谌被越拖越远,始终哀求不已。   “弊邑本海外之小邦也,自历世以来,必行事大之礼,然后能保有其国家,其所以仰奉上朝,尚尔一心……”   王荛拍了拍手,道:“外恭内倨,我能信你了的鬼话?”   天已开始下雪,开城城门上挂起了一具尸体。   一个三百六十二年的王国由此结束,这弊邑也不再是一个小邦。   ……   冬月,消息传回北平。   可见开城离北平毕竟是近的。   李瑕看着地图勾了几笔之后,神情却严肃起来。   于他而言,高丽只是一块踏板。   接下来,包忠邦做不成的事,要轮到他来做了…… #第一千三百五十三章 番外篇·女相   建统十六年,泉州,崇武。   海边的礁石上,有一披着斗笠的老者正在垂钓。   说是垂钓,其实坐在那吹着海风、晒着太阳,已是睡着了。   直到有官吏上前,拍了拍他的肩。   “贾先生,贾先生。”   “嗯?”   “相公回来了,召你议事。”   “你说什么?!”贾似道半眯着眼,偏过头喊道:“我听不到了!”   那官吏跟着他大声喊了几句之后,清楚他分明是故意的,无可奈何地走开。   远处有海鸥飞过,一个下午就这般懒散地过去,有渔民已经出海回来了。   贾似道这才肯收了鱼竿,才要起身,便见身穿阑袍的严云云走过来。   她已年过五旬,很瘦,却很精神。   已经很难从她身上看到任何柔软的气质了,只有一股上位者的自信。   贾似道又重新坐了下来,道:“我已六十又八了,放我回台州吧?”   “如今不怕有人要对付你了?”   “能熬死的都被我熬死了,熬不死的也未必还记得我。”   严云云道:“我这次归朝,想争一任宰相。”   “宰相也没太大意思。”贾似道摇头道,“为官为兼济天下,又何必执着?”   “你当年为争一个相位还不是绞尽脑汁,何必将万事说得轻巧?不自信吗?”   贾似道哑然失笑,摇了摇头,叹道:“我是真老了,连醇酒美人、走马斗鸡都无力,许多事也想开了。”   “我却想不开。”严云云眯着眼,望着那蓝湛湛的海面,道:“我想开个头,但这条路不好走。”   “简单。”   贾似道利落地答了两个字,道:“这次调你回去,就是要任你为相的……我并非是不愿去所以敷衍你,以你的眼光,当知接下来他又想征伐东瀛,所以你才会去琉求见姜才。”   严云云在礁石上坐了下来。   礁石被太阳晒了一整天,带着余温,坐上去倒也舒服。   就当是贾似道最后一次为她出谋划策。   “都知道陛下想征东瀛,但难。西边还在与金帐汗国、伊尔汗国打仗,北边乃颜以及蒙古残部已经逃到了呼伦贝尔,这都不是两三年内就能结束的战事。东边的高丽刚刚划为州县治理,非但没有赋税,驻兵镇守还要大量耗费。朝中能有几人支持陛下伐东瀛?”   “不仅如此,国库还要修黄河、开蜀道、筑边城、造大船、建水师。”贾似道反问道:“一统不过十年,一些州府还免除徭役。如此庞浩开支,朝廷是如何支持得起的?你自追随他那日起,便是他的钱袋子,这些年坐镇沿海主管市舶之利,功劳有几成?当此时节,你不为相?谁可为相?”   严云云道:“擅理财之人,朝中总是不缺的。”   “你并非胜在理财,真论才能,我十倍、百倍于你。但若论忠心,且判断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朝中唯有你能胜任这个宰相。”   说到这里,贾似道那颓老之态淡了几分,语气里多了狂傲之意,敲了敲礁石,又道:“可记得八年前我就与你说过,世间多讳言利而逐利者。”   “不错。”   “海事如此,征高丽、东瀛亦如此。朝臣反对,不过因无利可图。而皇帝执意要争,无非是有利可图。眼光不同罢了。这些年你掌天下市舶之利,见了东瀛商人?你最能助他征东瀛。要做的也很简单,归朝、摆明态度、筹措东征所需钱粮,这相位便是你的。”   “如此说来,你是决计不再随我往北平了?”   “那等蛮荒之地,不去。”   落日的最后一点余晖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等严云云起身时,贾似道已经走了。   又是几日之后,一艘官船在泉州港启航。   严云云站在船上望着泉州城,只见城廓比八年前她才来时扩大了两倍不止,商船车马络绎不绝,沿海百姓但凡不懒不傻,操持些与海贸沾边的营生便能养家糊口,乃至于发家致富。   贾似道在宋末所行的公田法、推排法、打算法皆不成功,在沿海八年革新却是卓有成效。   并非没遇到地方大户的掣肘,只是国朝初立、法度严明,一切阻力在强权之下皆被击为齑粉,像是解不开的绳,被一刀斩了个干净。   “他终究是不甘心,跑来证明了一次。”严云心想道。   她接下来的路,则要自己走了。   ……   北平,时雍坊,韩宅。   才入秋,韩祈安怀里已抱着个小暖炉,腿上还披着羊毛毯子。   他坐在太师椅上看向韩无非,道:“你们不必另寻住处了,就住在此地。”   “大哥,这毕竟是……”   韩祈安摆了摆手,道:“我身子骨一向便不好。说是北人,大半辈子都是在南边,受不了这北边的天气。这次告老,马上便要回商丘去。”   韩无非才点了点头,韩祈安便看向严云云,语气中带着些教训的口吻,道:“这些年你在南方政绩不错,但朝中也颇有非议。有说你与民争利的,有说与小蕃贸易失了大国体统的,还有人弹劾你贪墨海税。”   严云云道:“我若要贪,当年在庆符县、在汉中便贪了,还需等到今日。”   “你又如此,咳咳咳……仗着资历便盛气凌人,如何统御百官?”   “或许陛下要用的便是我这盛气凌人呢?”   韩祈安道:“能否当一任宰相你自己把握,我只能告诉你,错过了这一遭。过些年,那些出将入相的统帅们归朝,如陆秀夫、奚季虎等人资历足了,你便更难了。”   “我也看开了,宰相也没太大意思。倒是大哥对征东瀛如何看的?”   “陛下的立场便是我的立场。”   严云云又问道:“说句心里话呢?”   韩祈安沉吟道:“说心里话,弹丸小国,地贫民刁,发大军征其两三亩薄田,纳其晦暗蛮顽之民,实无益处。唯虑海防事大……”   “不错,海防事大。当今之世,渡海远航已非难事,只要准备妥当、顺季风而行,不到三年便可从新大洲往返,连天地都是圆的,还有什么观念是……”   “圆不圆的你莫与我说。”韩祈安摆手,叹息道:“此事你去与那些年轻书生谈论,我这年岁了,想不明白,想得头疼。”   “大哥能头疼,可见是想得很深了。”   “是啊。”韩祈安喃喃道:“初时我在想,倘若天地皆是圆的,人如何不会掉下去?后来陛下又说了引力。我便问陛下引力是从何处来的,陛下却也说不上来。”   说着,韩祈安皱眉沉思起来,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严云云转头看去,却见韩祈安的书架上摆满了书,多为格物之书。   这是继大航海开始之后,当世刚刚兴起的一门学术,打断了理学的发展。   当然,如今却还处在方兴未艾的阶段,还没有一个真正的大家。比如,天子虽也知晓许多东西,且让人刊在报上,但一旦关系到某些深沉的问题,天子却也没办法说服世间学者。   “岔得远了。”   严云云整理了一些思绪,将话题牵回来,道:“大哥可知?海外某些地方,金银矿产便是摆在那里任由人采了运回来,因获利太过高,天下海商都在想如何两年往返、一年往返、甚至半年往返。试想,到时东瀛离北平有多近?不征岂能安心?”   “时代变了啊,变得太快了。”韩祈安道:“但这些,你与我这告退还乡的老人说没用,说服朝中文武,再拿出真金白银作军需。”   “真金白银。”严云云轻呵一声,道:“九州岛上多的是真金白银。”   韩祈安侧头看去,隐隐感到她这个神态不似以前,不由提醒道:“莫沾染了南边官员轻傲习气。”   “是。”   “朝廷已遣使诏谕东瀛称臣,使者应该快要回来了,到时再看吧。”   ……   这是建统十六年初秋,距离张弘道出兵辽东已又过了一年多。   而自从唐军击退了乃颜,战事进入了对峙阶段,忽必烈便又被召回北平。   显然,李瑕依旧是不放心他。   之所以让他随张弘道出征,无非是借他的名义招抚草原部众罢了,却根本不让他治理。   队伍从北面的安贞门进城,抬眼看着这个自己亲自下令修建的城池,忽必烈有些悲伤,转头看向看管自己的一个唐军士卒,道:“颉利可汗被俘后久郁郁不自憀,与家人悲歌相泣下,状貌羸省,当时看到这里,我还道他软弱,如今才知这种苦闷啊。”   可惜,那唐兵没有因此而可怜他,反而问道:“颉利可汗是谁?”   遇到这样不读史的唐兵,忽必烈一时沉默无言。   才回到北平没多久,便见有人前来宣旨。   “召,包忠邦觐见……”   依旧是那个偏殿,这次却只有几个紫袍官员围在沙盘前,像是正经议事。   忽必烈见了,不由心想,李瑕莫非还真有国家大事敢与自己议论不成?   不可能的。   “包卿来了,朕听闻,你与东瀛打过交道。”   忽必烈微微一愣,应道:“禀陛下,不错……”   他略略犹豫了一下,道:“该是在大唐建统元年,有个叫赵彝的高丽官员归顺于臣,进言东瀛在汉唐以来时常朝贡中国,臣便遣使诏谕东瀛。”   那年李瑕才刚刚称帝,还陷在与赵宋的战事之中,忽必烈便已在联络东瀛了。   “然后呢?”   “王禃是个该死的混帐,带着臣的使者到了海边,说风浪太大去不了东瀛,又称高丽与东瀛并无往来。臣很愤怒,再次派出使者。这次,王禃不敢再欺瞒,将臣的使节带往东瀛。”   此时站在殿中的便有元廷的旧臣郝经、赵良弼,对这些事都是清楚的,却不知天子为何要问忽必烈,只好垂手等待。   严云云却很在意,又问道:“然后呢?”   “一直到建统四年,使者才回来,告诉臣,东瀛那些狂徒不给本……没有给臣回复。”   “何谓没有回复?”   忽必烈说到此事,眼中已有了怒意,道:“使者在东瀛滞留了五个月,缺衣缺食,却没得到东瀛对国书的回复,只能回来。”   李瑕问道:“你是如何做的?”   “臣第三次派了使者往东瀛,但当时,陛下已攻到河北。往东瀛去的使者如何情形,臣不知。”   李瑕看向赵良弼,道:“告诉包卿。”   “遵旨。”赵良弼小心翼翼应了,甚至不敢抬眼看忽必烈,道:“东瀛拒绝了……包大卿派去的使者,回复说……东瀛神国,不受凶器相威胁。”   说话间,李瑕的目光已经转向了忽必烈,颇仔细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元廷的使者是在建统六年初回来的,但北平城已物是人非,大元已亡。   忽必烈当时已被俘虏,一直便没有听过这些回复,时隔多年再得到这个消息,他依旧还是感到了一种被羞辱的盛怒。   他可以败给了强者。   却不是随便什么弹丸小国都有资格瞧不起他。   许久,李瑕问道:“包卿如何看此事?”   忽必烈压抑着已无法发泄的怒火,道:“倭人执迷固闭,难以善言开谕。”   “那包卿以为,当如何开谕?”   忽必烈恍然明白,李瑕为何召自己来殿议。   竟然还真有一日能共议一桩国家大事。   “杀。”   简单利落的一个字,包含了黄金家族崛起以来的凶悍之气。   其后,忽必烈道:“当以武力征讨倭国,使此固闭狂妄之弹丸小国知大国之威……臣请陛下征东瀛!”   还在看着沙盘沉思的严云云反倒愣了一下,没想到朝臣们私下商议了这么久,最后竟是让这一位最先挑开了窗户纸。   好在,她不必担心包忠邦能抢了她的相位。   李瑕更在乎的却是忽必烈的反应,又问道:“换作是你,如何征东瀛?”   他只知道忽必烈征过东瀛,输了,却不知道是如何输的。   那思来想去,有一个很简单的办法也许能弄清楚一个大概——直接问。   “臣……不敢答。”忽必烈其实没什么不敢的,偏是故作恭谨。   “答。”   “命高丽造船、征发其水师。”   “说具体的。”李瑕道:“现在回到至元六年,你刚刚得到东瀛的回复。接下来如何做?若要征东瀛,准备派多少船只?多少兵力?几时出发?何人为将?”   随着这一系列的问题,已有官员捧出一份份情报。   而李瑕已走到了沙盘的东面,道:“现在,便当朕是北条时宗。”   这一瞬间,忽必烈有些失神。   这是久违的,他再一次与李瑕交手的机会。   虽然只是在沙盘上推演,但他难得有片刻可以重新做回蒙元皇帝忽必烈。   “臣斗胆。”   忽必烈上前,狭窄的眼睛微微一眯,拿起一枚船只形状的兵棋便往高丽海岸摆上去。   “造船的同时,我会再派使者出海,迷惑东瀛……”   ……   一场推演结束。   忽必烈退出大殿之前盯着沙盘又看了良久,最后道:“臣是败给了陛下,而非倭人。”   李瑕沉默了片刻才给了回答。   “不错。”   “臣告退。”   待忽必烈离开,郝经开口道:“陛下,东瀛拒绝向蒙元朝贡,想必是因不承认蒙元是中国之主。如今陛下遣使抚谕,想必东瀛会称臣。”   “郝卿曾说过‘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也’,如今竟有这般言论?”   郝经微微苦笑,行礼道:“王朝有盛有衰,有圣主也有庸主,时情有好的选择,也有无奈的选择。”   “好吧,不为难郝卿。”李瑕遂笑了笑,“但朕不认为东瀛会称臣。”   殿中立即便有几个臣子不信,问道:“弹丸小国,也敢如此?”   严云云道:“臣在泉州,与不少东瀛商人打过交道,方才包大卿有一点没有说错,倭人‘执迷固闭’。故而,臣以为东瀛之所以拒绝朝贡,并非因为盛唐时对中国的仰慕而不承认蒙元,乃是因为狂傲。”   赵良弼不由颔首。   严云云继续道:“早在黄巢叛乱之际,东瀛遣唐使便以‘大唐凋敝’为由,废止遣唐,以其‘国风文化’为傲。由此开始,东瀛便主动断绝了与中原的往来,仅剩贸易与佛学往来,故而谓之‘固闭’。”   不少臣子纷纷摇头,因不太相信就一个弹丸岛国有如此傲慢。   “数十年来,东瀛北条氏逐渐掌权,压制了其京都朝廷的权力,称为镰仓幕府,可以说是武人当权。试问诸公,一个武人当权的狂妄之国,怎可能轻易向人称臣?”   严云云说罢,向李瑕一行礼,道:“陛下,臣也认为,东瀛难以善言开谕,唯有讨之!”   这是她第一次在朝堂上主动提出她的政见。   要当宰相,她必须表明她的政治主张。   而旁人要阻止她当这个宰相也很简单,只要拭目以待,等着她判断失误也就够了。   这是建统十六年九月。   而到了十一月,朝廷有一份新的邸报传到了莱州……   “女相?”   “是,史相公已迁为左相,陛下任命严相公为右相。”   “右相。”李昭成不由喃喃道:“还真让她做成了,羞煞我辈男儿。”   “还有一事。”   “什么?”   “朝廷派往东瀛的使者抵达对马岛之后,倭人拒绝使者入境,双方发生了冲突。右相甫一上任,便请征东瀛。”   李昭成根本不加思索,只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海港,吩咐随从道:“笔墨伺候,我要写奏书。”   倒不是因为是旧相识的政见他便极力赞同,而是他在莱州多年,为的本就是支持水师。   数日之后,来自莱州的奏章递入北平宫城,其后,来自开城、江华岛、太仓港、福州、泉州、广州、琉求,以及沿海诸州县的奏书与它摆在了一起。   它们全都是一个内容——请征东瀛。   有许多看不起严云云出身的朝臣此时才猛然惊觉,这个女相能走到今日的位置不是偶然。   不说她最早追随天子的十余年,仅在开国后的十年间,她已经把以海谋利的臣民拧成一股强大的力量。   “我朝终是出了个女宰相,还有如此手腕。”   朝臣中再次有人感慨道:“时代变了啊。”   “变得太快了……” #第一千三百五十四章 番外篇·武士   建统十七年,正月二十。   海东路,尚庆府,昌原县。   离海边不远的山村中有一座茅屋,残破的土墙,茅草盖成屋顶。   屋门口晒着些黑乎乎的野菜。   这日,茅屋的门却是紧闭着的,入门处摆着一张破木桌。但木桌上放着的却是一袋干粮,旁边还有一大串铜钱。   更里面的榻上,呻吟声响了好一会儿之后停下。   过了一会,有个女子从榻上爬起来,收拢着头发,道:“我去打水给你洗洗。”   她说的是高丽语。   史恢拉住了她,同样用高丽语答道:“不洗了,我一会就要走了。”   “你下次什么时候过来?”   “不知道,也许一年,也许两年,也许不再来了。”   “能带我走吗?”   女人很温柔地倚到史恢怀里,把嘴凑在他耳边,轻轻挠他的耳朵。   史恢没有马上回答,留恋地抚摸着她光滑的背。   他已经是快六十岁的人了,还愿意冒着风险到女人这里来,并不是因为好色。更多的反而是留恋她的敬仰与爱慕。   这里实在是太穷了。   初见时,这女人身上的布料连胸脯都不能盖住。因此,他能理解她想要与他一起离开的心情。   “这次不能,得打仗了。”史恢道,“但打下了东瀛,我会再回来。”   “倭人吗?”   “你也知道倭人?”   “倭人很凶狠的,你要小心。”   史恢听高丽的官员说过,倭寇一直在高丽沿海打劫,五十年前,高丽派使者到东瀛要求禁断倭寇之后,稍有收敛。到了三十年前,倭寇再兴,高丽无奈,只好筑城于金州以防备倭寇。   这正是他们这一年来驻守高丽所做的,寻找向导,打探情报。   此时低头看去,史恢能感觉到女人的担忧是出自真心,不由笑了笑。   “没关系,我是文职。”   “文职是什么?”   “我走了以后,桌上的钱你藏好。如果有人欺负你就去找官府,你放心,至少尚庆府的官员都是朝廷刚委派的。真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可以到港上去找驻守,报我的名字,但尽量别这么做,会给我惹麻烦。”   女人老老实实听了,应下。   史恢有些艰难地支起身,看着自己松弛的皮肉,开始穿衣服。   女人很担心他走了以后自己的生活,又贴了上来,晃动着她年轻的躯体。   “等我回来。”史恢叹息了一声,拍了拍她的肩,道:“如果钱用光了,你就嫁人吧。”   他出了茅屋,耳边还尽是女人那语调温柔的“思密达”在回响。   走到海边,他登上一艘小船,摇摇晃晃划回了合浦港。   “老史,去哪里了?”有校将热情地打招呼道。   “与县城交接些军务。”   将士们没人能想到他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能出去找女人,转头又说起征东瀛之事。   “都看了军报了?大唐建国以来,还没受过这样的轻视。”   “我想不明白,倭人真敢拒绝使者入境?”   “不仅拒绝,还打起来了,直接对我们使者拔了刀。”   “都打探清楚了,一个叫宗资国的倭将,狂得没边了。”   “……”   唐使者与东瀛的冲突发生在对马岛。   对马岛就在高丽与东瀛之间,离釜山只有一百余里,离九州岛也只有不到两百里。   唐军正月二十二日从合浦港出发,正月二十四日便抵达了对马岛。   ……   “地头,唐寇来了!”   听到战报时,对马岛的岛主宗资国正与几个将领们跪坐着讨论国事,闻言并不惊慌。   “武士们,守卫神国的时刻到了,请诸君抱定必死的决心!”   “嗐!”   一个个披着胴丸铠甲的武士们纷纷用力答应。   虽然他们经常纵容海盗抢掠高丽,但遇袭时还是能显得正气凛然。   宗资国起身,穿戴好铠甲,挂上旗帜,翻身上马。   武士们汇聚过来,渐渐汇集成了八十人的大军,向海边冲去。   港口处,千余艘唐军战船将海面围得满满当当。   已经下船的唐军士卒至少有三千人,正在分批向对马岛腹地进行,眼见一支不到百余人的队伍冲了过来,一时却没有太大反应。   似乎是唐军主将愣住了。   “为神国辞命,在所不惜!”宗资国再次激励士气。   八十武士大吼着,纷纷张弓。   他们很矮,手里的弓却很长,举起来时仿佛有两个人高。   “射!”   “砰砰砰砰……”   数千人持火器围杀八十武士,战斗并没有持续多久。   甚至显得有些荒谬。   但子弹射透了倭军的铠甲,他们一个个倒在地上,却没有人转身逃。   似乎是明知寡不敌众,特意来展示他们悍不畏死的决心的。   “为神国辞命,在所不惜!”   随着最后一声嘶喊声响过,留下满地的血泊。   八十武士,包括宗资国与他的儿子在内,已尽数战死。   ……   大船上,史恢放下望筒,不由皱了皱眉。   “大帅,看来倭人确实悍勇。”   张贵却是与身边的通译又说了两句,道:“他真是自称‘神国’?什么夜郎自大的狗东西。”   其后,摇了摇头,以颇厌嫌的口吻啐了一句。   “脑子有病吧,打仗就打仗,哇哇哇的吵死了!哦,你刚才说什么?”   史恢笑了笑,道:“倭人确实是吵死了,吵得我瓜脑子疼。”   张贵点点头道:“拿下对马岛不难,稍作休整,后日继续出发,攻南面的壹岐岛。”   “喏!”   ……   就在这天夜里,一艘小船在风浪中抵达了壹岐岛。   “什么人?!”   “别杀我,我乃兵卫次郎是也,奉命来告诉守护代,唐寇已经入侵了对马岛。地头率所有武士战死了,就是来我来通知守护代。”   很快,平景隆便得到了消息。   他同样显出了愿为国战死的凛然之色,赞道:“宗资国的壮烈值得铭记!吾亦愿挥动手中太刀守卫国门,尔等速将消息传递给执权,准备国战!”   “嗐!”   就是在这样一声声“嗐”的应诺声中,武士们迅速将消息传递而出,一直传递到了镰仓……   ……   这是东瀛弘安四年。   如今的天皇是后宇多天皇,镰仓幕府的执权者则是北条时宗。   这一年,北条时宗刚刚三十岁。   回首他这三十年的人生,有八个字可以形容,即“平流进取,坐至公卿”。   从他出生起,他的一生就已经被他父亲安排得明明白白。他虽不是长子,却是继室所生的嫡子,所以别名“太郎”。   十岁,他担任幕府要职;   十一岁,他父亲借着制作鹤冈八幡宫供奉人名簿,明确了儿子们的地位排序以防有人心存非分之想。他排在最前,其后是他的同母弟。至于他的庶兄北条时辅,也就是那个有可能心存非分之想者,则排在第三位;   十三岁,他父亲出家,但已对权力交接做了妥善安排,让人暂时出任执权并在他成年时交还最高权力;   十四岁,他担任连署,学习执权;   十五岁,他被授予相模守之职,代表着京都朝廷承认他是幕府的继承人;   十六岁,他开始听断国事;   十八岁,高丽使者携蒙元国书抵达,他正式接任,成了所谓的战时执权。   这样按部就班的人生并没有什么的挫折,却很容易让人以为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一步一步努力挣来的。   北条时宗很傲。   他崇尚武力,继位之后,他处理政务往往采用最简单的办法——杀。   八年前,得知名越教时有谋反的意图,北条时宗第一时间派人把名越教时、及其兄名越时章杀死在宅邸之中。   之后,查明名越时章是无辜的,北条时宗于是处死了五名武士,以堵悠悠之口。   仅在四天后,他又派人杀死了他那个也许有非分之想的庶兄北条时辅。   他认为,直接从肉体上消灭敌人是最直接的办法。   外交?   亦是如此。   从拒绝了蒙元的国书开始,北条时宗便早下令备战。可惜,距离蒙元的战争威胁已过了快十二年,那所谓的大军并没有出现。   蒙元早已经灭亡了,取而代之的又是个国号为唐的王朝。   再次武断地拒绝了新唐的诏谕,北条时宗早就知道这一战不可避免。   当收到了壹岐岛的消息,他骨子里那好战的血液已经开始沸腾。   ……   “可笑的中州人,明知道大唐的强盛早已不复存在。却还沿用这个国号,后唐、南唐,乃至这个新唐也罢,终究不能长久。”   北宗时宗正襟跪坐在席上,武士刀放在一边,面对臣下,正做着最后的战前动员。   “如今的中州人坐着胡凳胡椅,他们的土地已陷入了割据与衰败,他们的文明凋敝。而恪守礼仪、发扬国风的是我们日出神国,可见春樱与秋风易逝,只有日月长留。中州人却还不明白这点,做着天朝上国的美梦。新唐皇帝比蒙元皇帝还要狂妄,蒙元只要朝贡,新唐却还要东瀛称臣。面对这样无礼狂妄的要求。武士们,你们该怎么做?”   “以吾之太刀,守卫神国之盛世!”   众臣依旧正坐,一丝不苟的样子,声音却很大。   北条时宗很满意,下令道:“传吾命令,九州各国武士停止大番役,改为异国警固番役,轮流去北九州沿岸的筑前、肥前等要害地区守卫。”   “嗐!”   北条时宗站起身来,最后喝道:“武士们,此为公战,神国兴废,在此一战,望尔等热血奋战!”   虽贵为执权,他的脸庞却十分瘦削。   “为公战而死,在所不辞!”   这是武士当权的时代。   执权一声令下,各国武士迅速往九州岛汇聚。   仿佛要以热血打败强大的、拥有先进武器的、兵力充沛的敌人。   ……   二月初四,唐军出征后的第十天。   壹岐岛,庄三郎城。   攻岛的战事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火炮与火铳声就已经平息了。   壹岐岛的守护代平景隆麾下的一百武士战死,临时征召来的一千兵力也已被击溃。   不少唐军将领甚至连海岸线都来不及看到便收到了战事结束的旗令……   “这是天罚。”   平景隆以沉郁的语气说着,再次强调道:“那雷声是天罚,不是凭武勇就能战胜的!”   他已退回了城中,卸掉了盔甲,跪坐在干净的青色榻榻米上。   头盔放在了一边,露出剃了个半秃的额头。   他手里拿着一把扇子,做着切腹的准备。   先是饮了几口酒,已聚起勇气。   其后,他煞有介事地擦了擦扇子,回过头,向身后的三人道:“动作务必要快,一死了之,匹夫可为!”   “嗐!”   平景隆于是深吸了两口气,大喝一声,将手中的扇子往腹上插去,用力划动。   他身后三人则是介错人,是协助他切腹,以免他遭受太多的痛苦。   扇子在平景隆腹上划了两下,大介错人当即挥刀,“噗”的一下,迅速地砍下了平景隆的头。   赤红的鲜血洒出,象征的是武士的尊严与对家国的忠诚。   平景隆虽没能守护他的领土,但以他的血守护了他的面子。   头颅却没有落在地上。   介错人的刀法极好,还给平星隆留了一块颈皮没有断。因为武士们受佛教影响,认为头与身子分开是不孝的。   之后,小介错人上前检查了平景隆的尸体,大声喝道:“守护代已经殉国了。”   “当死则死,这才是真正的武士!”   助介错称赞了一句,开始收拾。   ……   “报,这里的岛主也已经自尽了!”   有唐军士卒赶到他的校将面前禀报道,语气显得有些敬佩。   那校将正站在一间阁楼上,却是放下手中的望筒,摇了摇头。   “自尽个屁,他明明怕得要死,啐,虚伪!”   说是这么说,不一会儿,平景隆的头颅还是被他拎在了手上,带到岸边去见张贵。   ……   “占据了对马岛、壹岐岛,我们的辎重便可从这条线路运来。”   张贵已在与将领们商议下一步的战事。   他其实是觉得一战可以平定东瀛,直接登陆抢夺倭人的粮草也可以。   但出征前的战略上已经交代得很清楚了,未虑胜而先虑败,因此不敢大意,先说后勤。   其后才是进攻。   “依照计划,先攻九州岛。”   张贵指点着地图,道:“我们在肥前沿岸登陆,我的兄长与吕师夔则会在博多登陆。其后,集中兵力攻打太宰府……”   史恢不由问道:“大帅,我在麻将军麾下时,听说姜元帅也会率水师前来,他在哪里登陆?”   “姜元帅的事,你问我?”张贵难得在军议时开了个玩笑。   史恢皱眉沉思,看着地图自语道:“怎么看,也都只能在九州岛登陆,九州岛最近。”   “目前还未收到消息。”张贵四下看了一眼,漫不经心道:“琉求终究是太远,也许姜元帅的消息还没传来,我们先攻九州岛。”   “是。”   “休整一日,初六出兵,我们先攻打肥前沿岸的松浦半岛。”   “喏!”   ……   二月初六。   这是唐军登陆九州岛的第一仗。   松浦半岛的守卫代佐志房率五百武士迎战。于唐军而言,与八十、一百武士也没有太大区别,依旧是轻易击败了倭军。   但唐军这次终于是俘虏了代佐志。   “不自尽了?”   张贵得到消息有些诧异,道:“看来并不是所有倭国武士都不怕死。”   史恢道:“我这就去审。”   “一起去吧。”   “大帅请。”   史恢以六十高龄还想学会倭语,可惜时日尚短,还不能致用。   当然,军中并不缺通译。而佐志房也很配合,很快便招出了重要消息。   “十万人?”   史恢倒是吃了一惊,讶道:“你们倭国凑得出十万兵力?”   佐志房又开始叽里咕噜,道:“执权早就下了守卫的命讼,臼杵、户次、松浦党、菊池、原田的武士都已经赶来了,还有神社与佛寺的僧兵,总兵力据说是有十万人。”   张贵问道:“说清楚,十万披甲?还是十万又瘦又矮的民夫?”   “武士也不会少的。”佐志房郑重其事道。   史恢不由失笑,问道:“既然早有准备,为什么我打到这里就没看到几个像样的兵?”   “执权的命令上说,登陆以后都是山地,你们补给不足,行进不易。到时武士们就能凭借勇武击败你们了……”   听说了这样的消息,张贵是否被十万倭军吓到这估且不提。   他首先是拿出地图又看了一会,再想到前两日史恢提的问题,心中不由沉思道:“整个倭军的防线都是集中在九州岛。所以,姜才绕过九州从别处登陆吗?”   想来,九州岛处在东瀛的最西边,唐军水师从西边攻过来,肯定是在九州岛登陆,敌我双方都是这么想的。   张贵心中恍然,收起了地图,暗道自己只需打好自己的仗就好。   他起身,拍了拍佐志房的头。   “好,本帅就去会会你们的十万倭军。但,到时要是没有这么多兵力,我切了你的头。”   “大帅,我说的都是真的!”   ……   大海茫茫。   几艘巨船正在海上航行。   为首的是一艘五千料的大福船,以福建盛产的优质柏木为材料,侧面有铁皮护板,除了防护还有压舱的作用,增强船的稳定性。   大船高大如楼,底尖上阔,共有四层。   第四层上,摆着火炮、巨弩、猛火油桶等等一应武器。   大大的船帆底下,姜才正昂首而立,抬着长长的望筒往前看去。   他怀里放着一封从北平寄来的战略图。   战略图是李瑕画的,他与包忠邦沙盘推演,终究是有作用,比如最终战略便是出自他当时问包忠邦的一句话——   “镰仓亦临海,何不在镰仓登陆、直取倭人执权中枢?” #第一千三百五十五章 番外篇·物哀   筑前国,大宰府。   这里处于东瀛诸岛最西边的九州岛,在九州岛的最北端,乃是唐军登陆之后首先要攻破的一座大城。   二月初九,两千唐军步卒已经出发攻打大宰府。   史恢则随着军需主官领着辎重队伍跟在后方,一边走,一边向俘虏佐志房了解大宰府。   “大宰府是日出神国的西都。”   佐志房提起这座前方的城池,语气中带着骄傲,唱着歌赞扬道:“它是大君的远方朝廷,是天下第一都会。”   通译将这些话翻译出来,周围的士卒们纷纷转过头,有人愣住,有人哄笑。   史恢遂学着东瀛人说话的腔调,问道:“哄哚?!”   佐志房用力点头,道:“大宰府是按照唐长安城建造的,长安城已经毁了,而我们的西都还在。”   “哄哚?”   史恢又问了一句,终于有些期待起来。   他抵达东瀛已有三日,环目看去,都是贫瘠的土地与山林,确实有些期待见到一座大城。   从清里开始,赶了二十余里路,辎重终于在入夜前抵达了大宰府。   前方有唐军正在扎营。   史恢便上前与这支唐军步卒的主将交接,对方是个四十余岁的都统,名叫范学义。   “范将军,扎营城外,可是还未攻下大宰府?”   “攻下了。”范学义道:“十万倭军还未看到,依旧是各自为战的所谓‘武士’,六百武士守城,两轮火铳便放倒了。”   史恢问道:“那将军怎么还扎营城外。”   “四里见方的一个小邑,驻扎不下。”   史恢终究是对这“大君的远方朝廷”的西都感到了失望。   大宰府并不大,但确实是仿着唐长安城的格局建的,中间是一条“朱雀大街”,有三十余步宽。   问题在于,这样一条大街只怕还占据了整个大宰府的四分之一。   佐志房很兴奋,为史恢指点着,介绍着这座城池。   “数百年前,当有使者来访,会先入住海岸的筑紫馆,到了大宰府之后,会在那边的客馆整理仪仗,再走过笔直的朱雀大街向前面的政厅行进……”   史恢抬头看着天,却只感到了压抑。   他将暂时在这里驻扎下来,协作军需主官调动大军的后勤辎重。   次日,政厅。   范学义早早起来,已披好了盔甲,准备统兵向南。   倭军已经在九州岛南面集结,唐军准备在筑后的川神代浮桥伏击他们。   史恢认为这一仗应该不难打,因为水师元帅张贵已经绕到九州岛的西面登陆。另外,莱州、太仓等路的水师已在向九州岛会合。   但他却觉得范学义脸上有些凝重之色。   “王师势如破竹,不知范将军有何忧虑?”   范学义道:“我不担心战事,担心的是如何驻屯。”   “自然是……”史恢在高丽倒是学了个正好用上的词,遂摸着胡子大声道:“自然是郡县之。”   “我也曾是军需出身。”范学义道:“这般贫瘠的地方,直到那些呱呱乱叫的武士归服之前,军屯会很不容易。”   “将军是否担心得太远了。”   “你没看到吗?”范学义皱眉道:“这里人穷到,男人只兜个裆,女人连衣服都不穿。”   史恢其实看到了,但没想太多。   至于范学义的担忧,他现在还没有深刻体会。   他还要在这里驻扎上至少一年……   ……   北平。   宫城大殿。   史俊站在文官正前方,手里正拿着一封文书看了会,其后向严云云以及几个市舶司官员们问道:“为何不可?”   殿上还有赵良弼、郝经,以及一些出使过东瀛的臣子。   “在这一点上,我认同右相所言。”赵良弼反而先替严云云做了回答,道:“陛下既然出兵了,臣亦认为,只要兵马未撤,后勤补给的钱粮就不能断。”   今日之所以有这个议论,是因为对马岛、壹岐岛的战报传来,朝堂上便有一些臣子上书,认为可以在三个月内平定东瀛,或许可以减少一些钱粮供应,在当地就食一部分军粮。   严云云对这些声音的反应极为强烈,当即便入宫觐见。   “陛下,臣非心怜倭民,而是以东瀛之贫,绝对供应不了大军粮饷!”   李瑕似乎笑了一下,不知道在笑什么。   史俊道:“右相不必激动,这些官员说的是平定东瀛之后,让驻军逐渐屯戍……”   “左相或许不了解东瀛有多贫瘠,我可以与你说说。东瀛境内皆山,无大江大河,田地极少,且土壤无肥力,更兼天灾连年。”   这些话,严云云之前不肯在朝堂上说,因为太有可能成为朝臣们反对打这一仗的理由了。   但真开了战,朝臣们想象不到那地方有多穷,反而有可能影响整个战事。   她转头看了一眼,身后便有一名去过东瀛的市舶司官员出列,向天子行了一礼,开口说起来。   “因太过贫瘠,东瀛国君甚至禁止倭民食兽肉,以免无牛耕作、无鸡下蛋、无狗守夜。倭民为了能吃到肉,将兔子划为飞禽,称‘一羽兔’。至于米稻,亦是杂着糙糠,口感竖硬,难以下咽,故而称为‘强饭’。即便是贵族,平日亦只能以米饭配腌萝卜。”   殿中已有官员面面相觑,纷纷暗道当时执意请天子征东瀛的就是这位右相,现在倒好,征的是这样一个地方。   如千金之子出手去抢一个破落户。   “也正是因如此贫瘠,倭人寿命甚短。僻如那所谓的执权北条时宗,六岁行成人礼、十岁成亲。其父三十六岁死,其祖二十七岁死。倭人能活过五十岁者甚少,年过七十,便会主动上山饿死。”   “不错,倭国之贫瘠不同于中原战乱时的一时贫苦,倭国之贫瘠,乃自古以来是贫瘠,年年月月,千年百年。大军屯驻,确实是怎么都屯不出粮草。”   “如此种种,可见其地贫瘠,万不可停止军粮供应啊!”   史俊听到后来,眉头越皱越紧。   他若早知如此,一定会更坚决地反对征东瀛。   “陛下!”史俊已不愿再与严云云说话,转向李瑕道:“倘若要长年供应军粮,又是何等大的开销?如此,不如狠狠教训过那狂妄小国,命其称臣朝贡便罢……”   严云云道:“我敢与左相担保,其地之金银矿产,必能弥补……”   史俊大怒,喝道:“仗打到这个地步了右相才肯直言倭国之贫瘠!如今让朝堂上下还如何信右相所言?!”   “朕信。”   李瑕终于开了口,道:“史卿稍安勿躁,朕不妨再告诉史卿。东瀛那地方,不止‘地贫’到你难以相信,其‘民刁’也是非你能体会的程度,因为你们从没体会过世世代代的饥饿能让人从骨子里凉薄冷漠到什么地步同,轻视生命到什么地步。”   “陛下,既如此……”   “正因如此,朕才不灭东瀛不罢休。”   ……   二月十五日。   九州,筑后,川神代。   一场大战之后,遍地都是尸体。   战事的进展与范学义想的完全不一样,他原本以为什么臼杵、户次、松浦党、菊池、原田的武士们会合兵之后,举大军一起杀过来。   可事实上,倭军是抵达一支,就马上冲杀上来。   这让唐军能很轻易地击杀他们。   但造成的问题是唐军也不能通过一场大战就取胜,反而有种敌人源源不绝之感。   “娘的,我觉得倭军可能真的有十万人。将军,但我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用这种打法?”   面对这种问题,范学义想了想,应道:“因为倭地太多岛、太多山了。”   “山?”   “这种乱七八糟的地形,使得倭人有大量的……地方藩镇?就当是小藩镇吧。”范学义指了指不远处的旗帜,道:“你看,他们全都是互不统属的。”   “娘的,什么狗屁军队。”士卒啐了一口,却也疲倦地坐在地上,过了一会道:“将军,可我怎么觉得,这么打更累呢?”   范学义竟还真想了想,解释道:“倭人执迷固闭,一上来就觉得他们的勇武能胜,也不问友军死光了没有,直接冲锋。你杀了的人多,招降的人少,当然累。”   “那干脆就杀光吧。”   范学义点点头,眼中却有些忧色。   他开始担心一直这样打下去,尸体太多,引发瘟疫。   不远处,有士卒正在督促着俘虏与当地人搬运尸体,偶尔也议论几句。   “倭人似乎不怕死的多。”   “哈,这鸟不拉屎的狗地方,活着还不如死了,当然不怕死。”   ……   三月初九。   史恢已在大宰府驻扎了一个月。   他愈发不喜欢这里。   当地的倭民在见识到了唐军的强大之后,已开始以一种太过于热情的态度迎接唐军。   但史恢却感受不到他们的真诚。   有时他走在乡野之中,看着那些赤裸地躺在那晒太阳的男女,总是感到一股凉透骨髓的冷淡。   在对马岛,他看到那八十个武士大叫着冲上来送死,在这里则是死寂。   一动一静之间,是一种千百年的贫瘠所浸透的对生命的冷漠。   “我老了,但我还想活。”   史恢常常会坐在政厅前与一些伤兵们聊天,透露出了思乡之情。   “我以前是水匪,与兄弟们合称江浦十八怪。我们虽然杀人越货,但聚在一起很热闹,很快活。我在水师里也快活,同袍们与我打哈哈。我这一大把年纪了,还想建功立业。你看那些倭人,十几岁的年纪,死气沉沉。”   史恢说着,愈发感到压抑,喃喃道:“我让麻将军调我到莱州军中,就是为了来打这一仗。娘的,你看这天下第一‘西都’的茅草顶。”   “老史啊,这才过一个月。”   “是啊,我还得再待一年。这把年纪,不知还有没有归乡的时候。”   “你以为我待得住?娘的哦,那些倭人吃得比鸟都少,搞得像老子来抢他们一样。”   史恢又好笑又悲凉,不由红了眼,长叹一声。   “唉。”   “要不这样……去听个曲?”   “听曲?”   “就在这大宰府,有个艺馆。”   史恢终于又有了对战利品的期待,但还是提醒了一句,道:“我听说这边病死的人多,医药皆缺。你等小心些,军中若因花柳死了人,我对上峰不好交代。”   ……   史恢之前也有所耳闻,近年来海贸渐开,有些海商便是以贩卖东瀛女奴而致富。因此以为那些艺伎一定十分动人。   然而真到了那艺馆一看,他却是被吓了一跳,实在是欣赏不来那白面黑齿的妆扮。   “我还有军务在身……”   “诶,来都来了,就像我们出兵一样,来都来了,坐吧。”   史恢坐下,饮了口茶,整张脸又皱了起来。   “涩。”   “娘的,老子当水匪时喝的都比这狗尿好。”   他已有几年不骂粗了,近来心情却实在恶劣。   台上,那涂了白脸黑齿的艺伎对史恢这边先跪了一跪,温柔说了几句奉承的话,开始弹琴。   意外的是,她弹得竟是十分不错。   史恢越听越悲……   但听了一会之后,他身后的一个小厢房里,忽有个男子淡淡道了一句。   “呵,小国寡民,悲凉自哀,落了下乘。”   史恢一愣,心想这曲子分明是不错的。   他向那厢房挪了挪,便听那男子继续评论道:“本是首大气磅礴的曲子,我在杭州听吴大娘弹,金光破云,尽显我大国之民的恢宏。到了这些倭女手里,却又成了所谓的‘物哀’,无趣。”   史恢猛地惊醒过来,才意识到那帘后的男子语气虽傲,见识却不凡。   只听那男子又道:“茶也难喝。”   “莆先生,这是倭人的茶道。”   史恢不由有些诧异,觉得这声音像是军需主官。   但并未听说有哪位莆姓高官过来,还需要他亲自招待。   “茶道?倭国本连茶树都没有,还是隋唐时传过来的,这抹茶之法既繁琐又难入口,也唯有这岛国孤悬海外,不作改良,以固闭为傲,可笑。”   那莆先生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改换了语气,道:“我说句难听的,王师征东瀛,看似势如破竹,实则已有危机。朝中重臣们都说‘东瀛地贫民刁,勿征为宜’确非虚言,你且看,军心、战意、粮草,往后各种麻烦都会显现出来,打战若无利可图,何以为继?”   “莆先生是来动摇军心的不成?”   “不。朝廷既然敢征东瀛,就是有十足的把握。只是,需要有人帮王师解决问题。”   “是吗?”   “是,实话与你说吧,我家主人与右相乃莫逆之交。此次派我的船队来,为的不是牟利,而是助大军打这一仗。这点你很清楚,不然你不会放我到这里。”   “说吧,怎么助?”   “我打个比方,将士们每日吃干巴的军粮,一月一年可以,数年可以?我们的商船上才有酒、茶,各色糕点。另外,这太宰府里除了光溜溜的倭人还有什么?将士们发了军饷,蹲在营房里数着玩吗?再打个比方,我们商号想要雇一大批劳工,反过来也需要军中帮忙,至于往后,朝廷要在九州开银矿……”   “够了。”   史恢正听得认真,忽听主官这般喝了一句,不由颇为失望。   他心里却觉得那莆先生说的对,很不希望主官拒绝。   哪怕上报朝廷也好啊。   其后主官似乎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那莆先生不由笑道:“有甚打紧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在哪说都一样。外面也都是我大唐将士,总得给他们一些盼头。”   史恢这时意识到对方恐怕是背景不一般。   但他确实对往后的生活又有了盼头。   ……   镰仓,相模湾。   天气很晴朗,隐隐还能够看到极远处的富士山。   大船缓缓驶向海岸,士卒们在甲板上奔走着,调整着炮口。   攻敌在即,姜才正在忙碌备战。   楼船的第三层,却有一个披着大氅的七旬老者正坐在椅子上,在窗边拿望筒看着外面。   陪在他身边的则是几个女扮男装的俏丽婢女。   “东翁,要打仗了,进去吧。”   “好不容易来了,总归是看一眼。”贾似道笑了笑,道:“老夫这年岁,在倭国怕是能当神仙。”   “弹丸小国,有甚好看的?东翁看着还年轻呢。”   “老夫可是把身家都押到这生意里了。”贾似道拍了拍膝盖,喃喃道:“十年经营,好不容易积攒了这些本钱、人脉、商路,只等严云云一走便抽身而出,赚他个富可敌国,没成想还是让舆情司逮住了,唐天子千方百计,不就是要让老夫来看看该拿这弹丸小国怎么办吗?”   “那东翁说该怎么办?”   “当然是开它的金银矿、卖它的……不说笑了。”   说到一半,贾似道停顿了一下,指向远处的海岸,换了个语气。   “如此贫瘠固闭之国,其民饥也、哀也,仿佛病态。欲治其病,必先开其国门、通其贸易,其后,使其生民再无饥馁之苦,先治其身体、再疗其心疾。”   “东翁原来这般悲天悯人。”   “是啊。”贾似道抚着花白的长须,叹道:“还是你等了解我,不像龟鹤莆只知逐利。”   “嘻嘻,要我说,东翁还是为右相谋划。若不是东翁,右相便是劝陛下出兵征伐了东瀛,要想长治久安,可难。”   “呵,没了老夫,她连右相都当不上。”   此时,上方已传来了大喝声。   “开炮!”   贾似道极目远眺,想到了严云云这些年在沿海的苦心孤诣,也想到了李瑕命姜饭找到自己时说的那些话。   “轰!”   他眼看着炮弹在前方的海岸线炸开。   轰破了这岛国的狂妄,也改变它那物哀到极致之后的病态…… #第一千三百五十六章 番外篇·易俗   镰仓。   姜才登上岸,走进了离相模湾不算远的高德院。   这是一座净土宗的寺院,供奉的是一尊阿弥陀如来佛的坐像。   佛像很高,低着头俯视着苍生,脸上是悲苦之色。   同样是净土宗,姜才在长安香积寺见到的佛像也是闭着双眼,但分明是慈悲之态。却不知为何眼前的镰仓大佛少了分慈意,多了分苦意。   他仔细看了很久,才发现镰仓大佛的嘴角是向下的,而香积寺的佛像嘴角是向上的。   “你看,不是我的错觉吧?”   “大帅,真是哩,我见过那么多佛像,就只有这尊是嘴角向下的。”   又招过几个降服的当地百姓问了,说是这尊大佛也是命途多舛,最初是尊木造的大佛,但不到三年便被台风刮倒而毁。之后造了这尊铜佛,二十多年间已经一次次经历台风、火灾、海浪。   抬头看去,高德院的大殿确实已残破不堪了。   “是啊,这般苦难,连佛祖也笑不出来。”姜才叹道。   他已经以火炮轰击相模湾岸边的防垒,歼灭了相模湾的武士。   镰仓只有一座鹤冈八幡宫,已完全处在唐军大军的围困之下。   战事没有了任何悬念。   姜才已派麾下参谋官前往鹤冈八幡宫,勒令镰仓幕府投降,以免百姓受战火牵连。   现在只是在等最后的消息……   “大帅!”   终于,有士卒匆匆赶到,禀报道:“倭人不肯投降,还攻击了使者!”   姜才回过头,问道:“北条时宗突围了吗?”   “没有。倭人不仅没有突围,还有更多的武士正在鹤冈八幡宫聚集,好像是想要与我们决战。”   姜才叹息了一声,转身给大佛上了三柱香。   他知道自己的杀戮并不是这三柱香可以赎罪的,聊求一个慰藉罢了。   军中号角声响起,唐军开始列阵。   双方离得并不远,只有不到五里,只向前行进不一会儿,便望到了鹤冈八幡宫前聚集的武士。   远远的,有悲凉的倭语歌声传来。   姜才招过通译,问道:“他们在唱什么?”   “四百余州,十万余骑之敌。国难此处,弘安四年春夏之际。我有镰仓男子,正义武断之名,一喝而示于世……”   ……   坐在大船上,能看到远处的武士前扑后继地冲向唐军,被火铳射杀在地。   血已顺着海岸流到了海边。   配合着那若隐若现的悲怆歌声,显得有些壮烈。   “忠义锻炼我的本领,兹为国举太刀……”   贾似道却显得很轻蔑,用苍老的声音喃喃道:“果然,开战了。”   他手里没拿望筒,因为懒得看那实力悬殊的战斗。   他拿的是一个精致的酒壶。这酒壶是特制的,能让他在海上喝酒还显得从容优雅。   “阿郎怎知道倭主不会逃?”   “镰仓没有城墙。”贾似道抬手一指,道:“因为倭人百姓不像我们,聚集在城池中居住,而是散落一个又一个农庄里,称为‘名田’,田地小的是‘小名田’,大的就是‘大名田’,这些大名田的领主,各自养着几十到上百的武士,可以比喻成这个小岛上的诸侯。”   “诸侯?”   “北条时宗也不是倭人的皇帝,连王也不是,他只是最大的一个领主。”贾似道缓缓道:“你看,他住在镰仓,而不是倭人的京都。”   “因为镰仓是北条家的名田?”   “大概是这个道理。”贾似道笑了笑,“所以北条时宗不会逃,他不能逃到贫瘠的山里,因为很快就会饿死,他也不能逃到其它领主的名田,因为他们虽可以服从他,却也供养不了他。”   “他为什么不投降呢?”   “这般一个小岛,还能分出那许多武阀,他也许觉得自己雄镇诸侯,是天下枭雄吧。”   贾似道笑着饮了口酒,又道:“不仅仅是因为太过贫苦而轻贱性命,还因为只有武士的荣辱才能让他们区别于平民、秽多、非人。”   “秽多与非人又是什么?”   “你啊,都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国家。”   贾似道摇了摇头,懒得再与侍女们多作解释。   在他看来,倭人那所谓的悍勇并不值得敬畏,之所以形成这种风俗终究还是小国寡民的悲凉。   “这可都是他们倭国的商人们自己告诉我的……”   ……   镰仓虽是幕府中心,打起仗来,无非就是武士更多一些。   倭国的武士喜欢各自为战。   他们并不像别的敌人一样排成队列,而是嚎叫着,从各个不同的方向举着刀向唐军冲过去,然后被射杀在地上。   北条时宗身披着华丽的铠甲坐在战马上,眼神阴沉得厉害,他没有想到敌人有这么强大。   就在不久前,他还下令斩杀唐军派来的使者。   哪怕唐军巨大的战船已经停泊在相模湾,那轰隆的巨雷摧毁了岸边的防垒。北条时宗依旧认为自己能够打赢这一战。   因为他有最勇武的武士。   他的武士们曾以最锋利的刀为他杀了名越教时、杀了北条时辅,而天下无人能与之相抗……   可惜的是,前方越来越多的武士倒在了战场上,唐军已经向北条时宗逼近过来。   “捉活的!”有唐将大喊道。   北条时宗眼见唐军冲了过来,一瞬间其实也有过恐惧。   但他回过头看了一眼,想到今日一退,北条氏的荣耀将因自己而毁。   他已经活到了三十岁,每日都能吃到美味的饭团,还有什么遗憾呢?   “咴!”   倭马惨叫一声,北条时宗摔下马背。   他扬起太刀,向面前的唐军砍去。   “砰。”   一声响,有唐将早在盯着他,抬起火铳便射在他的手腕上。   北条时宗手上剧痛,连忙以左手拔出腰间短刀,想要切腹。   唐军却不给他自尽的机会,几个士卒纷纷将他踹倒在地。   “捆了!押去见大帅!”   北条时宗大怒,喝道:“日出神国的武士宁肯战死也不受辱,你们杀了我啊!”   唐军士卒并不作理会,直把他押到高德院前。   “报!已将倭主押来求见大帅。”   “等着!”   ……   高德院中,贾似道已下了船,正在与姜才说话。   “我只是个商人,没有官身,本不该多嘴。看着姜元帅似乎没有完全理解天子的意思,还是多提醒两句。”   “说。”   “从福建来的一路上,我已向姜元帅说过倭国的‘名田’,那你就该知道,你便是拿下北条时宗,也不能够借助他控制整个倭国。就算杀到京都,挟持他们的所谓天皇,都未必能够做到。”   姜才问道:“那要如何做?”   “那是你的事,我只管提醒你天子的心意。”   “是什么?”   贾似道回过身,看向远处,问道:“你看这些倭人,像不像蛙?”   “蛙?”   “坐井观天,狂妄自大。君臣跣足语蛙鸣,肆志跳梁于天宪。今知一挥掌握中,异日倭奴必此变。”贾似道缓缓道:“除了这首诗,天子的原话是什么?务必扼杀其军国主义之萌芽。”   “我知道。”姜才道:“只是仗已经打赢了,把握到什么程度?”   说着,已能听到外面的俘虏在哇哇大叫,依旧狂得厉害。   “尔等早已不是那个礼仪之邦,与胡虏蒙寇合污……”   “唯我神国,国同中原,人同上古,衣冠承唐制,礼乐继汉俗……”   贾似道听了不由摇了摇头,道:“你看,执迷不悟。”   姜才问道:“说吧,我该把握到什么程度为好?”   “简单,天子不喜欢他们的‘武士阶级’,你就把它连根拔起。”   “是否杀孽太重?”   贾似道笑了,道:“治病就治根,治标有什么意思?”   姜才看向了他插在佛前的三柱香,再一抬头,看到了那神情悲苦的佛。   ……   “噗。”   一颗人头掉落在地上,是年仅三十岁的北条时宗。   由此,镰仓幕府在血泊之中轰然落幕。   在肥后,唐军士卒抬起火铳,“砰”地击碎了东瀛名将少贰景资的脑袋。   在平户,安达泰盛半边脖子都被砍断。   在筑后、周防、长门、石见、伯耆、越前、能登……倭国在每一个战场上都有数十或上百的武士迎上唐军,其后纷纷被杀死。   曾经最具荣耀的武士们,在无情的刀枪面前像是被扫荡的秋叶一般。   ……   六月十六,北平。   李瑕看过了从东瀛回来的战报,放在一旁。   他再次从屉中拿出那本小册子。   这是他记录自己的新王朝与元、明两代有哪些不同的册子,打开来,左边那一页画的是明疆域,右边则是新唐如今的疆域。   相比天下刚刚一统之时,里面已经写了很多新的内容,此时则添上了两个字。   “平倭。”   上辈子历史学得不算好,但恰巧听说过明开国时与倭国的一些外交之事,譬如倭国曾斩杀明朝使节,言语傲慢。明太祖曾一度大怒,欲伐倭国,最后却作罢,只留下那一首“异日倭奴必此变”的诗。   李瑕将此引为教训。   虽然他心里很清楚,只要这个由他改变过历史的国在往后的岁月里不会被故意禁锢、被故意愚化,只要不经历那三百年的奴化统治,根本不需要害怕倭国。   他每次翻看这个册子,都会在心里告诉自己“都已经改变了。”   他这一辈子,从在钱塘县衙睁开眼之时起,就时常在想多活了一世该做些什么,于是二十五年间一统天下还不够,吞高丽、灭东瀛。   总之李瑕心中,更多的还是这种隐隐萦绕在心中的对后世的担忧,一种能做多少做多少事的心态。   思忖良久,他在册子上又写下了“教化”二字。   这是他接下来要做的,开疆扩土之后,自然是要安邦固疆。   才收好册子,关德从殿外进来。   “陛下,几位大臣们到了。”   “召。”   今日东瀛战报才递回来,诸臣们首先讨论的还是这方面的事。   “如今东瀛基本已平定,倒还有些小麻烦不断,诸如一些逃走的武士当了刺客,袭击我们的官吏;岛上道路不通;而要教化当地百姓,书籍倒是已在刊印,只是愿意随船过去的读书人却还少……”   这边还在说着,却有几个御史站了出来。   “陛下,臣等有本奏。”   “奏吧。”   “昔赵宋平江南而不嗜杀,今姜才、张顺、张贵、吕师夔诸元帅伐东瀛……”   李瑕打断道:“可有屠杀平民?”   “臣虽未有所耳闻,然……”   “既非屠平民,王师出征杀敌,有何不妥?”   “所谓上兵伐谋,其次……”   李瑕再次止住了臣下的禀奏,道:“这样,如果将士们杀其武士超过三十万了,你再来弹劾。”   “可倭国都没……”   “朕都没让你赞朕仁义,还不退下。”   “臣等遵旨。”   ……   建统十九年,九月七日。   本州路、平安府。   这里曾是东瀛的京都,如今已成了本州岛上的府治之地。   一间酒肆之中,史恢与范学义正对座而饮。   因为史恢终于致仕了,他决定跟商船到海东路尚庆府去定居,范学义请他喝顿酒给他送行。   “你请老夫喝酒,你却不肯喝,哪有什么诚意?”史恢笑呵呵道:“放心,清酒,不醉人。”   范学义却还只肯小抿一口,算是给史恢面子,道:“下午还有公务。”   “随你吧。”史恢道:“等我回了辽东,自喝我的烈酒。我这年岁,这次一别,你我就是永隔了。”   “好吧。”   范学义只好将一整杯清酒饮了。   这里的杯子很小,其实也就只有一口。   “你呢?”史恢问道:“你往后是何打算?就一直留在这?”   “不会。”范学义摇头道:“我有个郝兄弟如今在西域军中,来信说往后还想建功立业,终是得到西边去。我想等任期满了,看能否调过去。”   “年轻人就是能折腾,从最东到最西,了得。”史恢凑近了些,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续弦一个东瀛女子?旁人都是玩玩,最多不过纳妾。唯独你……”   范学义抬了抬手,道:“要治理东瀛,总要有人带头。何况,玖美对我确实是千依百顺,她还打算随我到西域。”   “你真是。”史恢摇了摇头。   “对了。”范学义岔开话题,问道:“这间酒肆也是贾氏的产业?”   “是。”   “贾氏背后靠山是谁?莆先生是何人?”   史恢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贾氏便是贾似道的产业,宋亡后当过右相的幕僚。莆先生以前只是他身边一个小厮,如今跑到这东瀛来反倒充作大户。说白了只是商人,你怎么问起他们?”   范学义道:“打听到有人要刺杀贾氏,官府给过提醒,这些商贾毫不理会,由得他们。”   “放心吧,他们有分寸的。”   史恢说着,摇了摇头,叹息道:“也不知这些刺客何时能完全铲平。”   “小打小闹而已。”   两个又叙了几句话,史恢起身,道:“走了。”   “我送你出城。”   史恢要在城外坐船到神户港,再从港口坐海船。如今本州岛海贸繁忙,商船络绎不绝,倒是方便。   他们边走边说,只见路上不再见到那些带刀的武士,却多了衣冠楚楚的平民。   鸭川河边,有人在跳风流舞,祈祷稻米、蔬菜丰收。   也有些歌舞伎团在表演,往来的商贩看了往往会给些钱币,周围还有平民在卖些茶点,十分热闹。   史恢却懒得看这些,有些迫不及待地登上小舟,向范学义道:“老骥伏枥,壮心不已,如今连平两国,州县治之,老夫心愿已了,这便安度晚年了,告辞。”   这番话是他想了很久的,之前与别的同僚辞别已说过一次。范学义因公务繁忙,来得晚了,反而能送他上船。   “再会。”   范学义是军人风范,拱了拱手,目送小舟离去,转身回城。   走了好一会儿,前方有一群孩子从樱花树下跑过,嘴里还唱着歌。   “明日香河水,流逝似飞禽。上游生翠藻,下游会同心……”   范学义目光随着他们,见他们穿的都是学堂发的生员服,不由笑了笑。   忽然,一道身影从樱花树下窜了出来,破风声便到范学义面前。   “去死吧,汉人!”有人用倭语大吼道,声音很是振奋热血。   范学义连忙避过要害,腹下一痛。   但电光火石之间,他还是迅速拿住对方的胳膊,反手一捅,将对方手中的短匕扎到对方体内。他敢独自一人微服出游,仗的便是这样的身手。   “噗。”   那刺客终于先倒在地上。   范学义捂着伤口坐下,四下看了一眼,向远处那些吓呆了的孩子们招招手。   “你们几个,帮我去河边喊守卫过来好吗?”   那几个小孩彼此对视了一会,商量了几句,竟还真向河边跑去。   却还有两个孩子留在那,四下看着。   范学义低头处理了伤口,抬头问道:“喂,你们在做什么?”   “我们看看还有没有坏人要来刺杀你。”   终究是学堂的学生,汉话说得十分流利。   不一会儿,已有守卫从河边赶过来,范学义拿出令符吩咐了几句。   便向那些孩子玩笑问道:“我该怎么答谢你们。”   其中一个孩子十分兴奋地抬头看着范学义,目光狂热,兴奋道:“给我们美味的饭团吧!”   范学义不知饭团有什么好美味的,递了一串铜板过去,道:“去那边买烧鸡吃吧。”   樱花树下,武士的尸体搬走,几个孩子们则已欢呼了起来。   更远处的河边,风流舞的鼓乐还在隐隐传来…… #第一千三百五十七章 番外篇·教化   建统十四年,北平,仁寿坊。   陆家兄妹从武房中追逐打闹着出来,一路跑到正房,便听到里面传来父母的争吵。   “好你个陆小酉!要去辽东你自去便是,我们母子凭什么陪你一道去那苦寒之地?!”   “翠儿,我们夫妻一体,自该夫唱妇随……”   “谁与你夫唱妇随?你若喜那等温柔女子,纳几个妾氏随你去,反正我不去!”   后仪门处,陆思源招了招手,让陆忆甜脚步轻一些,两个孩子便猫着腰绕过长廊到了屋门外。   只听屋里他们的父亲低声哄着娘亲,道:“你为何不想去?”   “过几年陛下便要迁都北平了,这京城皇宫外的大将军府我住着不舒服、偏要去甚辽东?你还问我为何?你怎不问娘亲是否愿意。”   “你不是这般好逸恶劳的人。”   “可是你说的,想让儿女往后别再当武夫,该能当个文人,我告诉你,京城才有大儒教儿女读书,我还能时常见到康妃娘娘。你却告诉我,辽东有什么?”   “唉。”   “唉什么唉?”   “你总见康妃做什么?当年之事万一说漏了嘴。”   “嘘,别提了。”   “这么说吧,陛下担心往后国家若有祸由,当在辽东。我真想去辽东镇守,闻状元公也会去,那边不会缺名儒……”   屋外,陆思源低声向陆忆甜道:“你想去辽东还是想在北平?”   “我想要回京城找长宁哥哥他们玩。”   “笨。”陆思源道:“往后这里就是京城,九郎也会来的。”   陆忆甜道:“真的吗?那我就留在这里等他们。”   陆思源正要回答,“吱呀”一声,屋门被推开了,陆小酉、王翠夫妻俱是脸色铁青。   “爹、娘……”   “谁让你们偷听的?!”   一声怒喝,两个孩子当即吓得大哭起来。   在他们的印象里,这是素来温和的父母亲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   他们的爹娘总是有很多秘密……   ……   没多久之后,天子北巡,驻跸北平行宫。   陆思源常常能听到大人们讨论着打海都的事,因海都是北边的大坏蛋,会南下把一切都烧光抢光。   他常常梦到自己也成为打败海都的英雄,连作梦都在喊着“驾、驾、驾”。   一年后,海都终于被打败了,但是东边又有一个大坏蛋叫“乃颜”。   这次,陆思源的父亲与张伯伯一起去打乃颜,他更是因此激动得每晚都睡不着。   他没有读书的心思,脑子里常常都是草原、雪地、快马、火铳等等。   直到又过了一年,他父亲派人来接他们去辽东……   这是建统十六年的暮春,三月十八。   陆思源很兴奋,早早便醒来。   “娘亲,我可以骑马吗?”   “东西都装上马车了?”王翠没有理会他,向随员问道:“再仔细检查一遍,我听说辽东什么都没有……”   “娘亲。”陆思源又问道:“去辽东的路上我能一路都骑着马吗?”   旁边的陆忆甜还在哭。   “呜呜……呜呜……我不要去……”   “别哭了,听话。”王翠也是不愿走,俯身擦了女儿的眼泪,道:“去几年就回来了。”   “就是,辽东多好玩啊。”陆思源也安慰着妹妹,再次追问道:“娘亲,我可以骑着马……”   这一趟一起去辽东的人有很多,官员家眷、北迁的移民、流放的囚徒,早已在北平城外列好了长长的队伍。   车马、护卫、行李,也有出城相送的人们。   王翠忙得脚不沾地,始终不肯理会这个吵闹的儿子。   陆思源很有耐心,不停地问,同时好奇地到处张望,觉得这一路热闹极了。   他终于如愿骑上了马匹,得意地拉着缰绳高歌。   “悲歌壮,苍天憾。百年间,风雨几番。仗长剑,荡平涂炭!”   “复大疆,一统河山。五千年,风起云霄,中华大地,星汉灿烂!”   “……”   同行的队伍中马上便有人和着陆思源的歌声一起唱起来。   待一曲高歌之后,陆思源回过头去,只见是个年纪比自己大几岁的少年。   “我叫陆思源,你呢?”   “庐陵闻佛生。”   “我祖籍川蜀眉山,今年已有十二岁!”   “我十四岁。”   “我要到冰州去,你呢?”   闻佛生笑了起来,道:“也是去冰州。”   隔着马车,陆思源高高举起手,道:“我要骑马、习武,追过额尔古纳河,杀死乃颜!”   闻佛生举起手,给他竖了个大姆指。   ……   建统二十年,冰州城。   北风呼啸。   城北的一间学堂里却十分温暖,几个年轻人正在争论着什么。   “我来告诉你们应该怎么做。”陆思源大声道:“只要等珲春、海参等港口建好了,海商的船只就可以从图们江、牡丹江、黑龙江、松花江到辽东,所谓交通,交通一通,辽东自然能繁盛起来。”   “陆思源你就会纸上谈兵!我要是商人,我从渤海走辽河不好?走你的珲春港、海参港?”   说话的人也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名叫方珍平,对陆思源颇为鄙夷。   “你那是江南来的商船。”陆思源道:“你从本州路、北海路过来试试?哪怕是从釜州来,你看是走哪边近?”   “试试就试试!”方珍平道:“冬天你走海参港,你看冻不死你?你知道什么叫季风吗?你配和我讨论?!”   “我不知道季风?”   陆思源脖子一昂,再次重复道:“我会不知道季风?我告诉你,珲春、海参的港口就是在建,为的就是运本州路的煤到辽东!这是朝廷的消息。”   “笑死我了,那是朝廷从战略考虑的你懂不懂?”   “它就是会让辽东繁华起来,是你不懂!”   “略略略,你除了是大将军的儿子,你还有什么?有真学识吗?”方珍平抬起小姆指,道:“成绩最下等。”   “方珍平!”陆思源大怒,指着同窗道:“我和你讨论的是问题,你不要侮辱我这个人!”   “就是。思源虽然是下等成绩,但他武功好,往后上阵杀敌,能立大功。”   说话的是陆思源的好友张祥平。   方珍平道:“是是是,天文地理都不及格,路都找不到。”   陆思源大怒,拉着张祥平就走。   “别和他争,走!”   “思源,你不是要等人吗?”   “我们到外面等。”   两人出学舍,在雪地里站了不多时,只见闻佛生快步赶过来,向他们招了招手。   “怎么站在外面?”   “智略社的都是些傻缺,学人在里面讨论时事,懒得听他们胡说。”陆思源叹道:“啊,我好羡慕你能进辽东军武堂。”   “那你就好好读书啊。”闻佛生道。   “我有好好读啊。”   “东西拿到了吗?”   陆思源点头,道:“拿到了!”   “给我。”   “到了再给,你得带我们去才行。”   张祥平大步跟上他们,问道:“我们去哪?”   “嘿,了不起的地方。”陆思源笑了一下,道:“辽东军武堂的学生们结的社,可不是我们学堂那些蠢材能比的,让你惊掉下巴。”   “骑马走。”   前方有闻佛生的同伴牵着几匹马等在学堂外,几个年轻人打过招呼,一道出了城,走过结冰的松花江。   雪地里有个小小的营地。   “这是什么?”   “我们扎的营。”   “大开眼界。”陆思源跟着进了营地,只见几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正坐在火堆旁。   他连忙拱手,道:“哥哥们,小弟陆思源,今年就考辽东军武堂,往后战场上都是同袍。”   “考上再说。”   气氛肃杀,一个年轻人淡淡应了一句,头也不抬,正在往小腿绑带里装小匕首。   陆思源不怒反喜,拉了拉张祥平道:“你看,军武堂就是不一样。”   “佛生,东西拿到了?”   “拿到了。”闻佛生道:“都过来。”   众人便凑到火堆旁。   陆思源便从怀中掏出一张图纸来,道:“这是我从书房偷的。”   “我……”   张祥平吓了一跳,惊呼一声。   “闭嘴。”   闻佛生接过那图纸,道:“你们看,辽东军上次追杀这支贼匪到南边的山脉失去了踪迹,可见他们就是躲进了那些靺鞨人的部落里……”   辽东刚刚平定五年,境内没有了大股的敌人。但却还有一些乃颜余部、高丽余孽藏在长白山脉之间……活动,人数虽不多,但辽东地广人稀,官军并不好追剿。   近年来,甚至还有东瀛武士听说长白山是叛唐者的乐土,特地漂洋过海而来。   “这批贼匪为首者名叫金煊,乃是原高丽重臣金浚之子。柳家曾与林衍一起杀死权臣崔竩。但后来林衍叛了高丽王氏,金浚全家便被流放到……海东路归入疆域之时,这厮就是因为流放在外而逃脱。”   “金煊逃到长白山以后,聚集了一些三别抄的逃兵、乃颜的蒙古逃兵,常常劫掠军需。三个月前,他们在沈阳袭击了辎重,杀了官军八十七人,辽东军府震怒,命大军加剿。端了金煊的老窝,却让金煊逃了。”   “现在我们已经摸清楚了,金煊一共七人,就藏在拉林河一带。”   张祥平问道:“为何不告诉官军?”   “说过了。”闻佛生道:“大将军出征额尔古纳河了,城中守将不愿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   “就是。”陆思源道:“长白山里多的是匪,城里的守军就不爱去剿他们,大炮打蚊子。给我们这些军武堂的俊才们练手,正好。”   “走吧,阿里卢浑,你带路。”   “好。”   阿里卢浑是个女真人,有个汉名叫李儒风,说话举止已与汉人无异。偏是军武堂学子都觉得他这长相配不上李儒风这名字,总叫他的女真名。   “你们两个,要去的话,里面披个内甲……”   ……   一行十五人就这样往夜色中的山林赶去。   军武堂学生们的装备极多,马匹、耐燃的小火把、内甲、弓箭、弩一应俱全,闻佛生腰间还挂了两个手雷,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摸来的。   走了一夜到了山林之中,他们留了一人守夜,其余人就用睡袋宿在雪地里。   歇了三个时辰之后天光一亮,众人便继续前行。   穷山恶水,漫天大雪。   好在,天黑之前,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位于森林深处的小小部落。   “还在深山里。”   李儒风低声道:“我听人说的是,靺鞨人把那几个陌生人安置在寨子后面,猎人住的小屋。”   闻佛生不愿惊动靺鞨人,道:“绕过去。”   又走了挺远一段路,前方的深林里果然有一座木屋。   “娘的,狗匪藏得真深。”   “歇着,体力恢复了动手。”   都是艺高人胆大的年轻人,但闻佛生还是非常慎重,趴在树干后抬着望筒往那木屋里看去,很快便看到火光亮起。   “不对,人数不对。”   李儒风道:“靺鞨部落的孩子与我说的,只有七个陌生人。”   “都过了半个月,他们还有人来。”   “不超过二十个,我们没问题。”   “十……十五,木屋里有十八个。”   “动手吧。”陆思源催促道。   闻佛生喃喃道:“他们这么多人聚集在冰州城外,想做什么?”   “事情比我们想的严重。”   “动手吗?”   “先探清楚他们想要做什么……”   “有人过来了。”   “隐匿。”   “后面也有人来了……很多人,不止靺鞨部落。”   “填装弩箭。”闻佛生低声道,语气已与之前完全不同,“准备动手。”   陆思源终于感到气氛不对。   这次已经不是辽东军武堂的试炼。   忽然。   “什么人?!”   前方一声大喝。   “动手!”   “嗖嗖嗖嗖……”   闻佛生从腰间解下一枚手雷,冲着小屋冲去,同时抬手射杀一名匪贼。   冲到近处,他抛出手雷,就地一滚。   “轰!”   一时之间各种声音都有。   “哈穆!”   “西八。”   “死内洗奈!”   “额秀特……”   陆思源已吓懵了,而远处已能听到高丽语和女真语的呼喝,那些匪贼说的是“唐军发现我们了。”   但过了一会儿之后,那些匪贼便发现了端倪。   “没有铳响,没有铳响,不是唐军主力,只是小股的探子。”   “杀了他们再去抢掠冰州……”   陆思源大惊,忙拉过身边一个军武堂的学生,道:“他们准备抢冰州城。”   “知道,赵甲,我掩护你,你回去报信。”   “嗯。”   “阿里泸浑,右边,掩护赵甲走。”   陆思源目光看去,已有些怀疑李儒风,因为这个女真人给的消息是错的,才导致他们陷入这样的绝境……不对,如果不是被他们撞见,只怕这群匪贼还要劫掠冰州。   他们是怎么来的?   有一部分是倭寇,那是从海参港登陆的吗?不知道,其实真的没学好季风,该死。   脑中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一闪而过,陆思源深吸一口气,专注在战场上。   他抬起手中的弩,瞄向远处一个匪贼。   “嗖”地一下,第一下没中。   匪贼已经围上来了,竟有上百人之多。   这是趁着辽东军北征,聚集起的一窝大匪。   “噗噗噗……”   不断有匪贼倒下,终于,有个军武堂的学生倒下。   陆思源只觉心都抽搐了一下。   前方已有人向他扑来,他抬起弩,将对方射杀。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喜欢这种感觉……远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喜欢。   他父亲常说,不希望他再当武人,不希望他再上战场。往日没有体会,直到此时才明白。   有鲜血泼到他脸上。   李儒风劈倒了一个冲过来的匪贼,喝道:“往树林里走。”   陆思源也拿出刀来,向北面的闻佛生喊道:“走啊!”   一刀劈退一个匪贼,他拉着张祥平往后退。   “噗。”   张祥平倒也不窝囊,也用弩箭射杀了一个匪贼。   但终究是第一次上战场的十六岁少年,动作还是笨拙。   越来越多的匪贼追上来。   混乱中,他们与闻佛生失散了。   其后,又有两个军武堂的学生被劈倒。   李儒风很是勇猛,一直在断后,但也被劈了两刀,重伤踉跄。   “走!”   终于,他们找到了马匹。   陆思源回过头,抬弩,射杀了追得最近的一人,扶着李儒风上马。   他也飞快翻身上马,拍马便走。   “嗖!”   忽然一声响,陆思源回过头看去,只见张祥平已被一箭射落马下。   “祥平!”   一瞬间,陆思源的泪水夺眶而出,勒马便要回去。   李儒风却一扯他的缰绳。   身后,匪贼继续追过来。   ……   “咴!”   马惊,其后是一声重响,陆思源摔在地上,转头看去,前方有条绊马索。   李儒风也摔下马了,留下满地的血,昏厥过去。   陆思源上前一探,他还有鼻息,遂拼命将他拉到旁边的树从里。   然而不远处已传来了呼喝。   “在那边!”   “娘的。”   陆思源骂了一句,握紧了刀,深吸两口气,起身,躲在树干后,准备与那些追过来的匪贼拼了。   “簌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死内洗奈!”   “啊!”   “砰,砰……”   夜色中,有人冲着那些匪贼开了几铳。   陆思源转头看去,只见有数十道身影迅速冲过来,其中一人手持大刀,舞得龙飞凤舞,倾刻间便斩倒数个匪徒。   待这人赶到近处,陆思源定眼一看,不由惊呆了。   “娘……娘亲?”   王翠收了刀,深深看了儿子一眼,上前,“啪”地就给了儿子一巴掌。   陆思源“哇”地一下便大哭出来。   “娘亲,我害死了祥平!呜呜呜……”   ……   冰州城。   时任辽东路提学副使的闻道生被匆匆被唤到府署。   “看你二弟做的好事?!六人因此丧命,三人重伤,其余各个带伤,他担得起吗?!”   闻道生拾起那文书一看,脸色已是煞白,失望地摇了摇头,道:“该打杀的顽徒……请制府秉公处置我绝不为他求情!”   良久,公房中响起一声叹息。   “真说起来,这几日节假,他们并非偷跑出去。撞破匪贼偷袭冰州城的阴谋,杀敌三十七人。论起来,是有功的……”   闻道生道:“制府不可姑息这顽徒,请重罚!”   “我是为了姑息他吗?!”   又是一本册子被砸出来。   “要让我给死去的那些生员记过不记功?他们的家人如何看待?!娘的,给老子捅这么大的篓子!”   闻道生惭愧不已,不敢说话。   “功是功,罪是罪,此事自会交有司审理,估计他的功名难保。我召你来想说的是,这些都是年轻人,往后的栋梁,犯错不可耻,得让他们知错。”   “是,制府放心,我一定教训他们。”   “去吧。”   ……   陆思源垂头丧气地走在冰面上,看着一旁的闻佛生。   闻佛生也受了伤,却不肯要人搀扶,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显得颇为倔强。   前方,有个衣衫单薄的书生站在那。   待队伍走近了,闻佛生见了这书生,便停下脚步,喃喃道:“大哥。”   闻道生走上前。   “啪!”   一巴掌抽在了闻佛生的脸上。   陆思源站在一旁,拼命噙着泪水,只觉脸上也是火辣辣的疼。   “你们觉得自己有本事对吧?”闻道生说道:“这辽东的白山黑水之间,散落着的凶悍之辈有千千万万,来,你们就凭你们的双手去把他们都杀光。”   “大哥……”   “去啊!”闻道生大喝道:“正好,朝廷耗费无数钱粮开垦辽东、诸将士与同僚冒着这风雪戍守这苦寒之地,便是担心京畿防线单薄而边民凶顽,往后再起祸乱。有你等这般勇士将他们斩尽杀绝,从此辽东寸草不生,正好永绝后患!”   “大哥,我错了。”   陆思源也用力抹着眼泪。   闻道生叹惜了一声,终于放柔了语气。   “王师征伐天下,在你等看来,是好战好杀伐、是穷兵黩武吗?可你等若肯认真揣摩朝廷之意图,便该知如今诸般征战,为的实则是‘太平’二字,开疆扩土教化边民求的是长治久安。”   说到这里,他抬手一指远处的雪原,再问道:“那些匪贼为何逃到长白山?为何不去开平、不去长安、不去临安?为何连开城、平安他们都待不下去?因为越是繁盛、越是文明之地,这些野蛮、愚昧者越没有生存的空间。所以,我们才要来辽东。看看我们建的城池,看看城头上的火炮,再想想官兵能那么快去救你们,匪贼真的能抢掠得了冰州城吗?我们不会放下杀人的技能,但我们过来不是为了杀戮而杀戮,更别提还有你们身边本不该牺牲的同窗……”   话到这里,陆思源再次摔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对于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他得到了一个深刻的教训……   ……   建统三十三年,延边。   官道边,有几个十多岁的少年远远看到车马过来,连忙迎了上去。   “敢问是新任的提学官到了吗?”   陆思源下了马车,道:“不错。”   “那提学官在马车里吗?”   “不,马车里只有书。”陆思源道,“提学官在这里。”   “真的?这么年轻的提学官?”   “只要学问深,年轻与否重要吗?”陆思源笑道:“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   “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各族少年们摇头晃脑一起诵读起来,其中一名小童大声道:“我们也会背。对了,府学的先生们就在那里准备迎提学官,我们是先跑过来的。”   ……   辽东衙署,正有两个官员聊起延边府提学的任命之事。   “咦,陆大将军的儿子竟不上战场了?”   “我在军中参谋,曾听陆大将军追杀乃颜时说过一句话。”   “哦?”   “最好能把所有仗都打完,免得子孙后代还要打仗。”   “大将军怕是想得简单了。”   “也许吧,但陆提学上任时也说了一句话。”   “愿闻其详。”   “打仗也好、教书也好,一代人做一代事,都是为了后来人的安稳太平。” #第一千三百五十八章 番外篇·西藩   建统十七年,伊犁河畔。   十余匹快马从草原上奔驰而过,策马在最前的则是一对少年男女。   策马的少年身材高大,一身蒙古贵族打扮,面容英挺,鼻梁高挑,便还是偏向汉家男儿的长相。   他双手松开缰绳,一边策马一边张弓,“嗖”地一箭射中了远处奔逃的猎物。   蒙古少女却已从他身边驰骋而过,嘴里喊道:“我要猎只更大的猎物。”   “娜穆尔。”李长绥连忙喊她,道:“已经太远了,回去吧。”   “不回。”娜穆尔回过头,笑着向他招了招手,手腕上的银铃晃动,“有本事你追上我。”   李长绥被激起了好胜之心,赶马而上。   两人胯下的皆是良驹,越跑越快,渐渐将身后的侍从甩开。   “殿下!”   有骑士奋力赶马,却只能眼看着前方一对少年男女不见了身影,又赶了一段路,竟彻底失去了他们的身影。   阿克牙孜河上游是一个山谷。   天很蓝,草很青,山谷静谧。   “吁。”   李长绥终于拉住了娜穆尔胯下马匹的缰绳,道:“我们不能再跑了。”   “那好吧。”   娜穆尔在马鞍上一撑,很灵巧地便跃下了马匹,捋着头发,笑道:“我要让我的马匹歇歇,你下来,我们到那边饮马。”   李长绥无奈,叹了一口气,牵着马跟在她后面,道:“我跟着你胡闹,回去又要被先生教训。”   “你会是草原上的可汗,为什么要怕他?”   “因为他是我先生。”   “但他们规矩好多,像我们这样自由自在的多好啊。”   “先生说了,没有约束的自由不是真的自由。”   “又是先生说。”   娜穆尔又笑起来,像是在嘲笑李长绥,还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别动我。”李长绥不喜欢她这个举动,挣开她的手,道:“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娜穆尔“哼”了一声,在河边坐下,向他招了招手。   “坐一会呀,回去不是还要做功课吗?”   李长绥不由长吐一口气,在草原上坐下,伸了个懒腰,确实不想做功课。   风吹来很舒服,带着青草的香味,不像营地里永远是马粪的气味。   他坐了一会,仰面躺下,看着蓝蓝的天,喃喃道:“我有些记不清长安是什么样的了。”   “你不喜欢这里吗?”娜穆尔在他身边躺下,侧身看着他的脸庞。   “不知道。”李长绥鼓了鼓腮帮子,问道:“你不是要打猎吗?快去,我等你带猎物回来。”   “诶。”   “嗯?”   李长绥转过头,便感到柔柔的唇贴在了嘴上。   好一会,他才喘过气来,喃喃道:“你是我表姐……而且我们还小。”   “别听他们的。”娜穆尔搂着他的脖子,凑得很近,低声道:“我们是夫妻。”   她不同于别的蒙古女子,她身上有股清香。   若有若无的胭脂香气。   李长绥心中不安,但确实感到很……感到很好。   两人都是十四岁的年纪,什么都没经历过,却又什么都隐隐懂得,一朝纠缠起来都是如同触电一般。   只是吻便吻了许久。   这是李长绥从未体验过的新鲜感觉,他沉浸其中,许多事都忘了。   “……”   河水静静流淌,从天亮到黄昏,再到黑夜。许久之后,互相依偎着的少年男女才终于舍得穿好衣服离开。离开这片河谷。   ……   建统十八年。   因与金帐汗国的战事推进、以及唐朝廷的催促,察合台汗国的汗廷向西迁,迁到了斋桑湖畔。   斋桑湖位于阿尔泰山脉和塔尔巴哈台山脉之间的凹地。   阿勒泰山上的冰川融水汇入额尔齐斯河,流经此地,在峡谷中形成了绿松石般的巨大湖泊。有森林、草甸、繁花。   十月,廉希宪统兵路过,吴泽设酒款待,席间深深叹惜。   “到草原八年,殿下还是胡化了啊。好在他最听廉公的话,请廉公务必劝劝他。”   廉希宪却摇了摇头,道:“何谓胡化?”   吴泽不知从何说起,道:“如今殿下与他表姐意笃情深,言行举止愈发像蒙人了。”   廉希宪笑道:“小夫妻意笃情深,宴上便看得出来。但意笃情深可不算胡化,中原多的是恩爱夫妻。”   “廉公分明知晓学生在说什么。”   廉希宪紧了紧身上厚厚的棉衣,“塞北严寒,今日殿下穿的是狐裘吧?”   “是。”   “如今西域的棉花种植已渐有成效,许多蒙人、维人都穿着棉衣,可是汉化了?”   “自然。”   “可棉花原也不是中州产物啊?前朝以前,我们只有‘绵’字,而没有带木字旁的‘棉’字。”廉希宪道:“冷了穿衣,用物而已,你愿意看到的便说是汉化,不愿看到的便说是胡化,不可取。”   吴泽表情认真起来,问道:“廉公何苦与学生说笑?我说的是殿下的言行。”   “少年人到这个年纪,难以管束,岂非正常?”廉希宪道:“殿下七岁到西域,八年长于蒙人之间,言行像他们,何奇之有?倒是我今日见到的若是个穿圆领襕袍、开口‘之乎者也’的殿下,那才叫奇事。”   “廉公就不担心吗?”   “我是劝你不必给自己太大压力,也莫给殿下太大压力。”   “如何能不忧?”吴泽道:“兀鲁忽乃就是故意要把殿下变成一个蒙古人……”   廉希宪道:“你只看到殿下的改变,却没看到这整个西域汗国的改变。”   吴泽一愣。   廉希宪抬手一指,道:“且看,你我今日吃的什么?”   “大……大盘鸡。”   “鸡肉、土豆、辣椒。”廉希宪抬起了手中的筷子,道:“还有来自川蜀的粉皮,来自关中的面。”   吴泽哑然失笑,道:“廉公太会安慰人了。”   “你只盯着殿下一人,于是觉得他早早娶了表姐是胡化,穿蒙古服、说蒙古话是胡化。但记住,改变一个人的行为很快,难的是改变四海八方,教化万民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没那么快。如今我们在西域种土豆,他们在辽北种玉米,一年才能播几次种子?但种子既然种下去了,早晚有发芽的一日。”   吴泽若有所思。   廉希宪拍了拍他的肩,最后道:“融合是相互的,各族习俗皆有好有坏,重要的是教殿下的仁义礼智信不丢就好。教化西域,你不能指望只教导一个殿下就好。总而言之一句话,仓禀足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多谢廉公点拨,学生明白了。”   一番长谈,吴泽确实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作为未来安西王府的王相,他开始将更多的精力放在治理上,教牧民耕地、筹备在斋桑湖建城……   ……   春去秋来,转眼到了建统二十六年。   一座城池已在斋桑湖畔拔地而起。   不仅是往来的商旅、居住于此的汉人,还有越来越多的牧民与汗国的贵族们迁入了城中。   唯独察合台汗国的可敦兀鲁忽乃还是喜欢住在湖边的帐篷里。   但在这一年五月初五,连她也到了弥留之际……   大帐外已跪倒了许多人。   帐中,兀鲁忽乃正在交代着后事。   “记住,丝绸之路是汗国的基石,没有了绿州与贸易,汗国就将不复存在。只有击败金帐汗国、伊尔汗国,我们才能繁盛……”   “孙儿必定斩下秃剌不花、贴古迭儿的头颅,打通商道。”   李长绥以他流利的蒙古语应着。   “我知道在我死之后你会改变这个汗国,对此我已无能为力,唯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我……一定要把王位传给你与阿坦娜穆尔的孩子。”   说到这里,兀鲁忽乃眼神愈发黯淡,喃喃道:“我这辈子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汗位。”   “孙儿答应祖母。”   “记住……你能比你所有同父异母的兄弟更早得到封地,不是李瑕给你的,是我留给你的……”   “祖母放心,孙儿铭记于心。”   李长绥等了很久,没听到兀鲁忽乃再说话,抬头看去,只见她已没了气息。   他从小就是由兀鲁忽乃亲手抚养长大,此时不由悲切万分,大哭不已。   大帐中唯有娜穆尔能安抚他,紧紧搂着他,道:“祖母被长生天带走了……”   不论如何,当披着白袍的李长绥走出大帐,他已是察合台汗国新的可汗。   他将担负无数子民。   ……   五月十三日,斋桑城,王宫。   “我已上表到长安,请陛下册封我为安西王。”   李长绥坐在王位上缓缓说着,语气平静。   娜穆尔听了却是愣了一下,问道:“什么意思?”   “察合台汗国将不复存在,从此只有大唐的西域藩王……”   “不,祖母才走七天,你怎么能这么做?”   “这不是我的意思,而是祖母曾答应我父皇的。”李长绥道:“这是十六年前她把我接来的条件,如今只是到了兑现诺言的时候。”   娜穆尔摇头,上前搂住李长绥,道:“可是你不想的,对不对?你不想当什么藩王,你想当大汗,独一无二的汗。”   “娜穆尔,这与我想不想无关。”李长绥道:“我怎么想从来就不重要,一切早就已经注定了。”   “不……”   “我只坐上汗位七天,就是在这七天里我才意识到我父皇有多强大。我们一旦失去唐军的支援,要不了两年,金帐汗国的铁蹄就能踏破我们的王城。更不用提背叛大唐的下场。”   李长绥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低声喃喃道:“所以他才将我丢到这里,从不在乎我。因为只需要以我的血脉,使察合台汗国平稳地划归治下就可以。”   “你早就计划好的吗?”娜穆尔哭着问道:“你一直都在骗我,一直都在骗祖母,一登上汗位就背叛了察合台汗国,十六年的感情就比不上一个孝字吗?”   “比不了的是万万人的大国国力,比不了的是数千年的礼义传承,懂吗?我既做上这个位置,还能如何?与大唐开战吗?”   娜穆尔大哭不已。   但不论如何,她改变不了察合台汗国的消亡……   半年后,唐天子册封安西王的诏书抵达,随之而来的还有丰厚的赏赐。   出任安西王相的吴泽传告王城,将在额尔齐斯河兴修水利,于是满城欢呼。   怀念汗国的人有,但很少。   是夜,李长绥抚着娜穆尔的脸,道:“娜穆尔,我希望这个冬天没有牧民会饿死、冻死在斋桑城内外,我们有更多的粮食、食物,从海外运来的炭火能沿河西走廊送到斋桑城,西域刊印的报纸上的内容只比兰州晚半个月……这都是大势所趋,你我阻拦不了的,你我不过是天地间的蜉蝣。”   “大王。”娜穆尔有些不安,搂住了李长绥的腰,道:“至少答应我,让我们的孩子成为世子,你答应过祖母的……”   ……   建统三十六年。   姚燧以大司农副丞、翰林学士,兼任安西宣慰使,抵达斋桑城。   到任一个月之后,姚燧才与吴泽有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谈话。   “陛下让我问吴相公一句,他若有意将高昌、哈密等地划为州县治之,如何?”   吴泽默然许久,叹惜一声,问道:“为何如此之急?”   “陛下不希望西域藩王之势过大。”姚燧道:“你也知道,陛下考虑的是后世安稳,而非父子情意。”   吴泽点点头,道:“此事需权衡的太多,待我全盘考量之后拟封折子吧。”   “还有一事。”姚燧道:“安西王请求册封王长子为世子,朝堂上却有些声音。”   “什么?”   “听说安西王的三位侧妃都是汉女,皆有诞下王子。王相以为可有适合为世子的人选?”   吴泽迟疑了许久,问道:“端甫兄这次来,还未见过王长子吧?”   “确实还未曾拜会。”姚燧道:“我听说,王后对朝廷多有怨言。”   吴泽想了想,问道:“端甫兄可愿与我去趟府学?”   “哦?斋桑城还有府学。”   “早年间,廉公初任长安,第一件事便是请大儒许鲁斋公提举京兆府学,故而廉公能得陛下信重。我虽不才,愿效仿此举,因此建斋桑城之后第一个建的便是学堂。”   姚燧正是许衡的弟子,听了之后当然是连连点头,道:“吴相此举功在后世啊。”   说罢,他还叹息了一声,道:“这二十多年来,为兴北方文教,连朝廷也是费了大力气,先是迁都,每年还从国库调拨十分之一的税赋用于文教。”   “是啊,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文教尤其不易啊。”   两人边走边说,姚燧道:“蒙人以武力征服诸国,不过数十年分崩离析。可见,唯有以文教征服四夷,方为长久之道。然武力征服易,而文教征服难啊。”   “循序渐进。”吴泽看着远处的天空,想着自己在西陲二十余年的经历,喃喃道:“仓禀实而知荣辱,衣食足而知礼节……”   府学就建在城北,并不完全是汉式的建筑风格,而是融合了当地的一些风格。   如影壁上画彩绘,顶上有许多的花卉图案,前院两侧长满了葡萄藤。   有读书声从远处传来。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   吴泽抬了抬手,请姚燧往学堂走去,两人便站在窗外看这些生员读书。   堂中有七十多名少年,衣衫各异,各族都有。   吴泽退了两步,低声道:“人数虽少,建成这府学却不容易,尤其是先生难找。安西王便让诸王子的老师到府学援业。”   “诸王子的老师?”   “换言之,城中孩子若有心向学,申请后便可与王子一道读书。”   姚燧倒是没有想到。   吴泽又道:“你可辨认得出哪位是王长子?”   “可是前排那位身着锦衣的少年郎?长得偏像蒙古人些。”   “三排穿襕衫那位。”   姚燧目光一凝,略有些讶异。   吴泽道:“王长子虽有蒙古血脉,但自幼读圣贤书,彬彬有礼,谈吐儒雅,更甚于安西王年少时。”   “我未曾想到……”   “可见,这些年来,大唐确实是富强了。”   吴泽抬手请了一下,与姚燧走远了些,以免打扰到那些生员上课。   “这些年我在西域更能感受到这种变化,不仅是大力兴农、通商,使百姓衣食无忧、国库充实,此为富,还有驱北虏、吞高丽、灭东瀛、战西陲的武功,威震四邦,此为强。故而,王后的态度也得慢慢改变。”   他压低了些声音,道:“因为王后很清楚,她若不变,那就变她。”   姚燧笑了笑。   吴泽也自嘲地笑了起来,道:“说来好笑,初来那些年,真的很担忧。但渐渐地,反而开始能体会到国家富强之后万邦来朝的感觉,着实是……很好。”   “开国不过三十载。”姚燧道:“这富强的滋味还只能算是初尝啊。”   说话间,两人登上了府学中的高台。   目光看去,斋桑湖的湖面青翠欲滴,比绿松石还要透亮,美得让人窒息。   美景当前,吴泽不由想到只要能让此湖永为大唐疆域,自己便无悔这一辈子以及子孙后代都耗在西域…… #第一千三百五十九章 番外篇·萌芽   建统四年,长安。   “不好,要迟到。”   天刚刚亮,江苍匆匆跑出家门,向长安格物院的方向跑去。   跑过街巷处的一间茶楼,只见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   “听报听报,我们连夜从开封取的大唐时报到了,比长安报社发报还快半个时辰!”有茶博士站在二楼喊道:“要听报的这边付了茶资,待老夫读报。”   “快报快报!”   江苍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提前将今日的大新闻剧透掉。   “王师已取保州,恢复中原指日可待!”   他就是看不惯这茶楼连座位都不够了,偏还要买茶听报,站着喝茶不成?   “这小后生!”   果然,茶楼老板气得跳脚,当即便追了出来。   如今王师北伐,同一个新闻传出来让各路刊印,肯定是有时间差的,不少商人便借此赚钱。他也是花了一点钱买回来的消息,不想却被这小子搅了。   好在,大部分茶客都没因此而走掉。   江苍回头看了一眼,得意不已。   这年他二十岁,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他家满门都是高官,父亲是京兆尹,长姐刚迁为三司副使,姐夫任工部侍郎。他还有个义姐乃是贤妃,至于义姐夫,自然是当朝天子了。   就这般家世,此时他却是一身青衫,身后也不带随从。   没走多久,前方有个风尘仆仆的女子正背着行囊站在街边,四处环顾。因与江苍对到了眼神,便上前问道:“这位郎君,那边是在做什么?”   “听报。”   那女子没听懂,又问道:“那是什么?”   江苍急着赶路,匆匆答了一句便想走开,但转头一看,却发现她那满是尘土的脸……其实很好看。   是北方少见到的美貌。   江苍便没方才那般轻佻了,问道:“听你口音,是川蜀来的?”   “是,小女祖籍是川蜀井研。”   “这么巧,我母亲也是井研人,但我从小是在叙州长大。”   “小女在江州长大,因遇到荒年,逃荒回了川蜀,后来听说唯一的亲人到长安来了,因此来寻亲。盘缠快用完了,想找个事做。不知那边在做什么?”   “那是这两年兴起的营生,读报人。不用别的技能,只要识字,每日给人读报就能赚不少的钱。哦,也搜集历年报纸,给一些消息闭塞的或是到关中的人读,有人也会冲着上面的连载故事找他们,买上一壶茶再付二十文,便能听一个时辰。”   “只要识字便能做?”那女子眼神一亮。   江苍道:“你若识字,多的是事做。怪了,来了个才女,应该在城门口就被聘走才对。”   “许是我进城太早?”   江苍目光看去,见她笑起来眼睛微弯,很是漂亮。   他也跟着笑,抬手一指,道:“你从这条街往西走,就能看到招文吏、先生、帐房的棚子,有官府的,也有别的什么商铺。”   “好,多谢小郎君。”   江苍继续向长安格物院走,忽有些懊恼。   也不知是懊恼因搭理这女子而耽误了时间,还是懊恼方才没问她住处。   但他今日有颇重要的事要到格物院,因此拍了拍脑袋,继续往前赶。   “咚。”   钟声响起,格物院的公房中,众人已各自开始做手头上的事。   如今军械坊、武研院等衙门已从格物院中分出去,这边研究的学术技艺已多偏向于民用。   江苍资历浅,还只能在格物院的外三院任事。   他走进公房,只见一张大案上放着个两轮车,两个年轻人正在埋头调整着上面的链条。   “你们都看报了吗?”   “看了,显然,等不到我们把两轮车造出来,王师就要打败蒙元。”   江苍道:“你们还真指望将士们骑着你们造的这颠死人不偿命的东西穿越燕山,又不是没有能喂马的草料了。”   “奇怪的是,我们始终没能找到这个橡胶。”   格物院有刊印一本册子,记载着许多发明、原理、材料,包括一些畅想,据说是陛下召集天下贤士一同商议而成书的,名为《未来格物方向图鉴》。   它是厚厚一本,里面有文字、有图画。   这些年来,格物院实现了其中很小的一部分,证明上面的内容有些是可以实现的,因此常常能成为他们的指导。   江苍探头看了一眼,道:“材料篇第十页,橡胶,取自海外某地某树,软而韧。”   不是他不记得,而是上面就是这么写的。   “你都背得下。”   “嗯。”江苍又问道:“你们都看报了吗?”   “说了,看过了。”   “哈,你们看报只看头版不成?”   “还有什么比格物更值得讨论的吗?”   “呵呵。”江苍取下挂在墙上的报纸,翻到后页,点了点,摆在他们面前。   有同僚探头看了一眼,念了一句。   “‘学术之道在于百姓日用,而非仅限于圣贤’?时报还真是,每日都拿一版刊些无聊的议论呢。”   江苍恼道:“你都没看,怎知无聊?”   “不能学以致用,尽日骂战,当然无聊。”   “你看清楚,是前日那假道学先刊了他们的文章,这位……乐山居士才刊文反驳他们的。你们看,假道学自诩圣人,要规定天下愚夫愚妇的准则,乐山居士便以上天降中于民,本无不同,人人皆可读圣学反驳他们。”   “好吧,我看看。”   江苍指点着,又道:“你看,假道学之前说妇人见短,不堪道学,当三步不离闺房,乐山居士便问他们,既三步不离闺房,又岂知不堪道学?再看这几句,‘譬江淮湖汉皆水,万紫千红皆春,则甲乙丙丁皆人也’,岂不振聋发聩?”   “你投的?”   “什么?”   “你投的文章?”   江苍一愣,反问道:“不好吗?”   “文采真差。要如何往这报上刊文,明日且看我来骂那些假道学……”   “你们。”   有年长些的同僚转过头来,道:“做些有用的事吧?北伐当前,谁要看你等争辩?江苍,把运粮车改进的图纸给拿来。”   “哦……”   ……   半年后。   “‘学无贵贱,医学、农学、筹算、格物,皆治世之首,岂有杂学?’”   江苍仔细读着报纸,暗自道了一声“好”。   这一年来,他时常给长安各家报纸投文,与那些假道学们争论,渐渐也遇到不少观念相合之人,尤其是这个号“杵山先生”的,挥斥方遒,常常能说到他心坎上。   当然,如今北伐正到了如火如荼的时候,世人大多数并不关注报纸背面末版的一些学术争执。   屋外有人敲了敲门,江苍收起报纸,拿起一封公文,去曲池书院找李冶。   因李冶今日在曲池书院讲学。   这日,学堂里生员很多,但多是年纪较小的。因关中青年有很多都已赶赴北方战场。   江苍见过李冶,转身出去时却在廊下被人撞了一下。   “啊。”   对方手中一叠文书掉落在地上。   “是你?”   那是个女子,一见江苍便惊讶起来。   “你是?”   “我刚到长安时,向你问过路。”   “想起来了,你竟在这里做事?”江苍俯身替她拾起掉落的文书,道:“我姓江,单名苍,字青寥。”   “号乐山?”   “啊,你怎么知道?”   “时报的一位长吏与我说过。”   那女子说着,接过江苍递来的文书,从里面拿出一叠纸稿递给他,笑道:“久仰了,乐山居士。”   “你是……杵山先生?”   江苍又是惊讶,又是窃喜,一时有些失态。   ……   建统五年,春。   “她名叫沈惜,川蜀人,自幼随家到江州,博学多才……”   “博学多才?”孙德彧听到这里,应道:“那要么是书香门第,要么就是青楼名伎,她是哪种?”   “沈娘子卖艺不卖身的。”   “哦。”   “小道士,你别瞧不起人。因她有才,未出阁就自赎了。”   “这般了得?”孙德彧倒是十分惊讶,道:“我怎么就瞧不起人了,我说什么了吗?你是与人辩道辩疯了是吧?”   江苍道:“一会她过来,你莫欺负她。”   “美吗?”   “嗯。”   “那个,恕我直言,这样的小娘子不适合你江大衙内。”孙德彧理了理袖子,道:“不如引见给我吧。”   “别闹,揍不死你。”   孙德彧遂摇头叹息,道:“别怪我没提醒你,长安城爱慕你的小娘子许多,莫寻个最能让江京尹发怒的,打断了你的腿。”   “你这般一说。”江苍沉吟道:“她真是与众不同啊……来了。”   江苍遂迎了过去。   孙德彧目光看去,只见前方一个着男装的女子向这边快步赶过来,与江苍说说笑笑。   “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孙德彧,你叫他小道士就可以。”   “孙道长好。”   江苍笑道:“说吧,今日难得休沐,去哪玩?”   孙德彧道:“我打算去长安城郊。”   “为何?”   “我掐指一算,一个时辰后要打雷下雨。”   江苍这才反应过来,问道:“你有办法弄到电了?”   “试试。”   沈惜站在一旁,没有半点忸怩,仿佛与他们是多年好友一般,还向江苍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我们认为,电是能用的,问题在于怎么能控制电。”   “控制电?”   “小道士总有办法的。”   “……”   孙德彧让人制作了许多风筝,在上面贴了小铁片,狂风起时,他把这些风筝都放飞,且将挂风筝的棉线接到他制作的各式各样的物件上,有奇怪的瓶子,有一团团的铁丝,有竹炭丝,甚至还有火药。   “小道士已经试过很多次了,但雷雨天不是常常能有。”   江苍与沈惜站在一旁,解释着前方的场景。   “大开眼界。”沈惜道:“我们为何不带伞?”   “忘了。”   狂风吹来,沈惜显得很期盼,却道:“我好害怕,我们会被雷劈到吗?”   “不会吧,应该不会……”   忽然,天边有闪电落下。   沈惜尖叫一声,一把拉住江苍的手。   “轰!”   一声雷响,大雨滂沱。   “跑开!”   孙德彧忽然大叫一声,转身就跑。   江苍与沈惜跟着他跑,之后趴在地上。   只听身后“嘭”的一声响,泥水飞溅。   等三个年轻人再爬起来,已完全成了落汤鸡。   “哈。”孙德彧却是笑了一下,拍掌道:“我捉到了!我刚才捉到电了,你们看到了吗?”   “看到个屁。”   “我看到了?”沈惜却很兴奋,道:“水瓶子里,白闪闪的,那就是能被控制的电吗?”   “对,就是那个。”孙德彧重重一挥拳,很是高兴。   江苍不由一抹脸上的水,摇头笑起来。   沈惜也笑得很开心,紧紧搂着他的胳膊,自然而然的。   ……   但也就是在这一年夏天,时任京兆尹的江春将独子赶出了家门,而等江苍转身要走了,江春竟还能更加发怒。   “敢走?!我告诉你,你踏出这个门一步,我再没有你这个儿子!我……往后我所有的家产留给荻儿,你看看她,再看看你。”   “你现在知道姐夫好,当年还不是反对。”   “你,你个混帐!”   ……   年底,王师北定燕云,班师回朝。   几个年轻人在李昭成家中聚会。   “给你引见一下,这是俞德宸,我也不知他在军情司中任何职,机密。你随我叫他木鱼就好。”   沈惜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礼,道:“见过俞兄。”   俞德宸拍了拍江苍的肩,道:“一转眼,连你都长这么大了?打算何时成亲?”   “就明年。”江苍嘿嘿笑道:“正好战事结束了。”   “那可未必。”李昭成道:“朝廷很可能是一鼓作气灭了赵宋。”   俞德宸听到这句话,稍微眯眼看了沈惜一眼,却没多说什么。   唯有孙德彧留意到了师兄神情的变动。   宴后,师兄弟二人独处,孙德彧便问道:“师兄,有何不对吗?”   “见到她之前听你说起,我便奇怪,如何有女子能是这般磊落大方的性情?”   “有甚奇怪?”孙德彧道:“江荻也是这样啊。”   俞德宸脸色黯然了一下,道:“问题在于,沈惜是江南来的。”   “你怀疑她是……”   “还不好说,我去舆情司走一趟吧。若没事最好。”   “哦。”   孙德彧由此开始担心起来。   ……   转眼到了建统六年,王师已在攻伐江南。   官府的报纸都增到了五类,时报、军报、农报、文报、商报,但江南攻城掠地的消息来得太快,往往难以细表。   于是越来越多的民间报社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江苍、沈惜还在文报上发文,与世间的假道学们争论不休。   他们甚至开始抨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主张民间男女可自主婚嫁,引得许多大儒盛怒。   只是天下一统在即,时人都在期待着这久违的大一统,这些报上的争论只限于那个小小的版面。   孙德彧一直忧心忡忡,担心沈惜是江南派来的细作。   但直等到临安朝廷投降的消息传来,舆情司都没有捉拿沈惜。   而就在这年十一月初六,江苍没能等到江春的谅解,却还是决定与沈惜成亲。   “她真不是细作吧?”孙德彧翻看着手中的请柬,道:“这么久了,若是细作,舆情司不会查不出来。”   “此事越琢磨越蹊跷。”俞德宸道:“她与江苍的相识太巧,那些观念也……”   “江荻说,江苍之所以有那些想法,是从小在陛下身边耳濡目染。可沈惜怎就同样生出那般想法?”   “除非她故意附和,他是故意接近江苍的。”   “哇,师兄你猜了这么多,也许全是错的。”   “也许是舆情司太过无能。”   不论俞德宸如何说,到了初六,江苍与沈惜还是如期在他们的宅院里成了亲。   孙德彧喝完江苍的喜酒,到最后都没见舆情司来人。   “啊,师兄果然猜错了。”   孙德彧醉得趴在林子肩上,道:“林哥哥,你怎么能重用我师兄呢?他眼光不行的,不行……”   ……   新房中,红烛摇晃。   江苍掀了盖头,坐在榻边,有些紧张。   “官人。”   “嗯?”   沈惜犹豫着,道:“大姐让我不必告诉你,但……前些日子,舆情司找我谈过一次。”   江苍一愣。   “我确实是未出阁就赎身了,但不是自赎的。”沈惜低下头,道:“是宋廷官员赎的,他们让我北上,偷火器的图纸、打听朝廷的意图、收买朝廷的官员,但我什么都没做,我一开始是想接近你。你带我见小道士那次是我离武研院最近的一次。但那天……那天我握着你的手,是因为真的不想再回临安……我在长安,见到了你姐姐,见到了严相公,还有你,我很想要留下来。”   红烛照着江苍的脸,他似在发呆,没有回答。   沈惜有些紧张,道:“一开始,我是在故意附和你的观念。但你说‘人无贵贱’,说到我的心里,我……那时就真的仰慕于你。对不起,我不该瞒你,因为我很怕……”   她紧紧攥着红绸,害怕江苍生气而起身离开。   很久之后,江苍握住了她的手。   “我很小的时候就随在陛下身边,旁人都追随他建功立业,但我却更留意他闲聊时说的一些话,应该说是……思想。”江苍低声道:“认识你之前,我很孤独,他们都上战阵,仿佛我是懦夫。”   “你不是懦夫,你也不会孤独,我相信总有一天世人会理解你的。”   ……   建统二十六年,京城。   李瑕看着手中的辞呈,道:“朕本以为,你能任一届宰执。”   “陛下缺的从不是能处理政务的宰执。”江苍是四十出头的年纪,正值壮年,长须翩翩,在殿下一揖到地,应道:“陛下神姿天纵,有无尽抱负,有无穷英略……”   “说人话吧。”   “如今这天下,有人守国,有人开疆,却少有人像臣这样从小就在琢磨陛下的思想,臣觉得陛下的思想是个宝藏。臣想游历天下,观察民俗,再回乡办报、写书,为后世将这个宝藏开采出来。”   “那朕要不要把脑袋打开给你看看?”   江苍吓了一跳,道:“陛下一定是在与臣说笑。”   “你确定格物院无你,不会有影响?”   “陛下不可小瞧了年轻人的才智,臣已不能应付他们,才是臣告老的原因。”   ……   建统三十九年,川蜀,庆符。   “卖报,卖报,最新的民学报,天花疫苗详解、新大陆物产介绍、符江书院扩招……”   骑着二轮车的妇人一边吆喝着一边驶过长街。   城门处,有老儒怒气冲冲地挥手大骂道:“江乐山在哪?老夫要与他当面辩论!”   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妻从城外采药回来,见此情形,绕道走开。   “吴伯清既然真来了,你不与他辩一辩?”沈惜问道。   江苍一手柱着拐杖,从容而行,道:“这些程朱理学的大家要的是世俗皆按他们的主张,那只要时人眼界开阔,思想百花齐放,他们便算输了,还辩什么?”   “真理越辩越明嘛。”   “你这老妇。”江苍笑了笑,最后道:“境界比我还高了。”   “可见学无贵贱,只看用功于否。”沈惜道:“我比你用功,境界当然更高。”   夫妇俩就这样缓缓走进城中,那边吴伯清还在怒骂。   “江乐山,你宣扬异端,不怕被问罪抄家吗?”   沈惜便对江苍道:“他说我们宣扬异端呢。”   “你知陛下是怎么和我说的吗?”江苍道:“他从不害怕开民智,相反,他相信只要不桎梏民间思想,我华夏必能永远屹立于世界之林。人之寿命有止尽时,社稷亦有止尽时,但传承无止尽,民强、思想强,国就强,世世代代。”   说到这里,他拐杖一指,又道:“所以当年我向陛下辞官时说,种土豆的人多,种思想的人少,得有人种……” #第一千三百六十章 番外篇·遗老   建统十九年,开封。   在城西南隅,有一个不大的宅院,乃是伊川郡夫人谢道清的住所。   庭院里草木稀疏,许是打理的人并不上心。   谢道清正坐在摇椅上,听着赵昰读报纸。   “……至七月三十日,伊贺十三郎及其同伙就擒,奈良县恢复了安宁。此次剿匪行动代表着本州路叛逆势力的彻底消亡,从此海商可放心前往本州路。”   赵昰读过,稍微休息了一下。   他身材瘦小,体弱多病。   好在官府从不克扣他的医药费用与该有的俸禄,终于是平安长到了十六岁。   “祖母,这版读完了。”   “上次的报纸还说这些倭国忍者飞天遁地,两天又被官兵给剿了。”谢道清缓缓喃喃道:“你说,陛下的兵,真就无人能敌了吗?”   “肯定不是倭国这些余孽能敌的。”   赵昰把报纸翻到背面,清了清嗓,道:“忍术介绍,西晋八王之乱后,有江南人为避兵祸,漂洋过海,辗转抵达东瀛,时倭民称之‘秦人’,秦人不仅教倭民纺织、水利等技艺,且教导倭民新乐、武艺,与孙子兵法相融合,遂为忍术……”   “原来如此,连忍术也是我们这传过去的。”谢道清道:“这些倭人,这也是我们传的,那也是我们传的,就没一桩技艺是他们自己的。”   “都划入疆域了,哪还有倭人啊。”   “唉。”   谢道清深深叹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却又不敢。   直过好一会,她终于忍不住,招手让赵昰俯耳过来,才道:“这要是我们大宋,多好啊。”   赵昰眼神一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谢道清也就是图一时嘴快,说过之后又后悔起来,道:“你啊,就当我没说过这句话,继续读报吧。”   “好。”赵昰再捧起报纸,却是愣了一下,迟迟不再读。   谢道清等了一会儿,不由开始催促起来。   “祖母,是……是有人倡议,要废除赵氏的封号,说……说税赋皆民脂民膏,岂可使百姓再供养无功于国之前朝遗老,陛下尚且俭朴……”   谢道清大怒,一把抢过报纸,偏是老花眼看不清。   “无功于国?老身决意归顺,使江南免于战火,功在万民,老身不俭朴吗?你看看这庭院。”   “祖母,莫理会它,这杂闻报谁都能在上面说上几句,这又不是朝廷的诏书。”   “一定又是那些新学社的祸害!祸害!”谢道清啐骂不已,“读书人中的败类!”   赵昰动了动嘴唇,有句话却不敢说。   因为,写这篇文章的,并不是什么倡导新学的学者,而是赵氏宗亲、如今名播天下的大书法家赵孟頫。   赵孟頫不仅在这报上刊了这样的文章,还赋了诗,言‘往事已非那可说,且将忠直报皇恩’。   事实上,大宋宗室有很多,但基本已没有前朝留下的爵位要继承,与平民无异。当然也能凭自己的才华、本领任官。   赵昰记得,很小的时候,就有一位姨娘王氏主动弃了朝廷封给她的夫人封号,以示与前朝一刀两断,之后凭文采任了女官。   没多久,他名义上的母亲全氏也弃了田川郡夫人的封号,不知所踪。   这些年唯有谢道清与他,还守着过去的荣华不肯放下。   赵昰有时也会想,如果能舍了郡公的爵位,这辈子能活得更畅快些,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他舍不得,这辈子有朝廷供养,衣食无忧,没什么不好的。   偏是有些人,总是眼红,想踩着他往上爬。   ……   建统二十年。   “老夫人临终前还有何愿望?”   “请官府为我孙儿说一门亲事。”   “这……好吧,此事我尽量办到。”   谢道清又喃喃道:“老身还想再听汪元量弹一曲琴。”   这个要求就让特意来为她送行的龙亭知县很为难了。   至于为何是他来?   因为开封知府不愿来。   “好吧,我派人去请,但他是否来,看他自己,老夫人稍候。”   谢道清道:“官府请人,岂有不来的?老身就这最后一个愿望了。”   “是。”   龙亭知县不由觉得她没眼色,自己不过是出于礼节,代表朝廷来慰问两句,偏摊上这些事,还点名要如今最负盛名的琴师,他遂起身告辞。   谢道清等了许久许久,终于听到外面有琴声响起。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等到一曲弹罢,眼中神彩尽去,最后招过赵昰,道:“我走之后,你要安分守己……”   “孙儿晓得。”   “陛下宽仁,不会想到为难你……但怕的正是陛下完全忘了你,免不了有些人打你主意,你一定莫要惹事,凡事找官府。”   “好。”   赵昰应了,再抬起头来,只见谢道清已经撒手人寰,遂恸哭起来。   屋外,一个老妇抱着琴站起身,向龙亭知县问道:“县尊,民女弹得怎么样?”   “嗯,学得很快,你可以凭此谋生了,去领钱吧。”   ……   次日。   “什么?想尽快成亲?”   龙亭知县正在安排为谢道清治丧,忽听赵昰说了一句,有些惊讶,道:“可伊川郡夫人才刚过世。”   “祖母这两年一直在催知府,可知府始终拖着不肯办。”赵昰道:“我听人说,若要成亲,该在一个月之内办,否则孝期三年就不好办了?”   “郡公,守不守孝,这习俗是民间自发的,朝廷并不干涉。当然,朝廷已不要求民间守孝,原则上提倡……”   “那我一个月内成亲可以吗?”   “本官是说,郡公年纪还小,再等三年也才二十。”   “三年?能否请县尊尽快?”   龙亭知县不由暗道赵昰像他祖母一样没眼色。   现如今但凡日子过得下去的人家,几个愿将女儿嫁到伊川郡公府的?每月用度又不是很多,如今民间还有人主张削掉其爵位,谁知哪天就要自食其力了。   也就是骗骗一些缅怀前朝的遗民,或穷得过不下去的人家。   但在自己治下,欣欣向荣,哪有这样的贫民?又凭甚帮他去骗?   这般一想,龙亭知县打定主意,暂不管赵昰这点破事。   然而,只过了一个月,他却得到了一个消息。   “什么?赵昰成亲了?和什么人?”   “与一个杨姓商人家的女儿,这是他为其请求封号的奏书,请知县代为呈递。”   “他真不守孝?”龙亭知县沉吟道:“缅怀前朝的往往都是些死板之人,赵昰此举,会使这些遗老大失所望。他是故意的?为了表明自己忠于大唐?”   “他哪有这些考量,想要女人而已。”   “好吧,这杨氏是什么来头?”   “去年才到开封做生意的东发商行杨大善人。”   “捐了许多钱在黄河水利上的那位?”   “正是。”   门外有人通传道:“知县,赵捕头求见。”   “进来吧。”   很快,一个健壮的年轻人便大步赶进堂中,正是新上任的捕头赵七。   “知县,死者的身份查出来了,是个倭女。”赵七拱手道:“手脚处的绑痕可以推测她是被绑来的,我认为可以与之前两桩案子并案,必与开封的倭奴贩卖有关。”   “你想怎么查?”   “我听闻城北知时园住着一位张姓巨商,喜好倭女,收罗十余人,请知县允我去查。”   “这……他该是与此案无关。”   “卑职职责所在,请知县允我去查。”   “唉,好吧,按规矩来。”   ……   知时园。   “赵捕头请坐。”   “谢张老板。”   “称我十二郎即可,鄙人做生意,素来遵纪守法,不知何事让赵捕头登门?”   “听闻张老板喜好倭女……”   “诶,这般称呼多难听,你莫看不起本州路来的小娘子。”   赵七不由一滞,道:“好吧,敢问近一个月以来,张老板身边可有失踪的……小娘子?”   “没有。我从杭州来时,带了十六人,现在依旧是十六人。”   “哦?张老板养这般多小娘子为何?”   “我爱看他们跳舞,犯法吗?”   赵七又问道:“不费钱吗?”   这一问,问得那张老板得意一笑。   “我的钱都是我亲手赚的,来路干净,依法纳税,你查。”   “张老板言重了,我是捕头,只管杀人案。”赵七道:“不过,依朝廷律法,不允许蓄养奴婢。”   “谁说是奴婢了,都是我聘来的舞师。”   “我可否见见?”   “好。”   这张老板竟也干脆,拍了拍手,吩咐了一句,不一会儿,一大群倭女便跑进堂中来。   一时之间,满堂娇呼,吵得不成样子。   赵七听着那“呐呐呐”的声音,不由头疼,眯眼看了一眼,却见这些少女拥着张老板,各个欢喜,手脚上也毫无伤痕。   “张老板,还是让她们退下吧。”   “呵。”   那张老板又拍了拍手,说了几句倭语。堂上便响起一连串失望的“咩”叫声,终于是都退了下去。   “张老板这些小娘子,都是从何处买的?”赵七问道。   “谁说是买的?聘的!”   “何处聘的?”   “我亲自到本州岛聘的。”   赵七道:“那张老板可知,开封城有谁在贩卖倭奴?”   “我如何知道,我实话告诉你,我不做那生意,也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在龙亭县地界上出了人命就是不行。”   那张老板微微皱眉,终于开了口,道:“知道澉浦杨氏吗?”   “不知。”   “东海一带的海盗,早在蒙元还在时就投降过蒙元,劫掠东南沿海。大唐一统之后,海军连剿了杨氏海盗三次,如今已销声匿迹,但有传闻说,其首领杨发逃了,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大海商。”   “杨发?”   “我在东南,听说沿海制置府去年查走私,捣掉了杨发的生意,故而他有可能转移到开封了也未可知。”   “张老板为何这么说?”   “倭奴生意一直有人在做,但敢做得这么明目张胆的人不多,一般都是海盗出身。你也知道,海上生意鱼龙混杂,这些人心狠手辣。你怕是镇不住,往上报吧,让府衙、省衙主持。”   赵七问道:“如何找到杨发?”   “不知道,我是正经生意人,虽有点小爱好,却不与这等亡命之徒往来。再说了,我只是路过开封,小住几日罢了。”   “好吧。”赵七起身,道:“多谢了,再会。”   “最好是不要再会。”   “那就请张老板遵纪守法。”   ……   伊川郡公府。   “你嫁了我,往后都是好日子,我们每日看报、下棋、泛舟、煮茶,好不惬意。”   “官人,那若有了孩子呢?”   “孩子也能继承我的爵位。”   “那……有很多个孩子呢?”   赵昰正抱着新婚妻子欢欣不已,一时却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他的俸禄并不算多,真生了很多孩子的话,其实也是养不起的。   事实上,他的妻子出身富商之家,开支颇大。成亲没多久,赵昰便有些吃不消,只能让岳家接济。   他岳翁也大方,从不推脱,于是赵昰终于是体会到了奢侈的生活。   直到成婚一月后,杨氏请他帮娘家一个忙。   “父亲生意上遇到麻烦了?”   “嗯,他有一批扇子想运到太仓港,但被海关衙门刁难。他想与太仓市舶司副使赵时赏认识,接连几次请见,赵副使就是不肯见他。能不能请官人写一封信?”   “我?”   赵昰讶道:“可我不认识赵时赏。”   “他是大宋宗室,进士出身。宋亡时,他任官宣州,坚守不屈,直到收到祖母投降的诏书,才大哭而降。若说世上有人能让他破例一回,只有官人你。”   “是吧?”赵昰还是头一次知道自己有这么大面子,犹豫道:“那我就……写一封信?”   “多谢官人。”   杨氏很开心,甜美一笑,马上便为赵昰研墨。   这感觉极好,赵昰不由沉醉其间……   ……   建统二十一年,六月十三日。   “哥哥,不好了!”   “又出了何事?”   “今日赵七查获了我们的一批货,还逮走了老六。”   “什么?!”杨发大惊而起,“这小子什么来路,狗嘴咬着老子不放。”   “查了,就是个穷鬼的儿子,上的不花钱的官学,当了五年捕快就升了捕头,许是龙亭知县的私生子。”   杨发冷笑,道:“难怪老子给这狗知县塞了十万贯他不收,死保赵七那条疯狗。”   “哥哥,总不能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栽在这小泥田里,娘的,一个小小的县令,一个小小的捕快。”   “派批忍者做了这两只王八。”   “好!三日后他会到黄河大坝慰工,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和劳工谈话,刺杀他不难,难的是怎么收场?”   “简单,完事后再把那些忍者处理了,伪装成倭国余孽干的。”   六月十六日是个大雨天。   如杨发等人预料中一样,龙亭知县果然去了黄河大坝。   “老乡辛苦,我等做的是千年大计……”   “噗。”   血在大雨中被冲刷在地。   有人惊呼起来。   “知县遇刺了!”   “知县遇剌了!”   “捉刺客……”   开封城中,一杆杆锄头追向那几个灵活的刺客。   刺客纵身一跃,跃入黄河。   很快,数百、数千劳工愤怒起来,团团围住了河岸,接连的“噗通”声起,追着跳进了黄河。   而在开封城中,有八个人正围着一人砍杀。   “他有内甲……”有人用倭语喊叫,叫声却戛然而止。   “噗。”   “噗。”   赵七已浑身浴血,手中单刀不停挥动,“当”地将对面一人的倭刀劈断。   他精神一振,又连砍两人,夺路而走。   “快追!”   有人从巷子里出来,愤怒地大喊道。   他心里很清楚,已经好几年没有这样的大案了,在这开封城杀一个知县,一旦走漏消息,让朝廷震怒,弄死他们这些人就像摁死蚂蚁。   然而,赵七那浑身浴血的身影已消失在大雨之中。   “完了,完了……”   “快走!快告诉哥哥,失手了!得马上离开,出海,出海……”   ……   “我们要去哪里?这么大的雨。”   “不知道,我们得马上走。”   赵昰不愿走,大喊道:“我不走!除非你告诉我去哪里。”   “也许是占城,也许是更西,不知道,天下之大,总有去处。”   “出了什么事?”   门外,一群人冲过来,根本不管赵昰的意愿,一把提起他瘦小的身子就走。   “别这样!我不能淋雨……”   马车跑得很快,径直出了城。   不多久,赵昰的岳父杨发领着数十人与他们汇合,往河港狂奔而去。   大雨其实让他们方便了很多,然而……   “砰!”   随着一声枪响,有人已栽在马下。   “官军!是官军!”   杨发大惊失措。   他平时狠辣,但对官军却真的害怕,当即便慌了神。   “快跑啊!”   “砰!”   “大盗杨发,还不就擒?!”   赵昰听着这些动静,已经摔在车厢里吓得六神无主。   忽然又听杨发大喊了一声。   “松下美子!保护我!”   “嗐!勾修紧。”   车厢中,那平时娇俏可人的杨氏竟倏然冲了出去。   赵昰张了张嘴,只听得外面“砰”的一声,像是把他的心都击碎了。   ……   建统三十二年,春。   开封城南,石府狱。   “嗒嗒嗒嗒……”   纺棉机发出整齐的响声,一匹匹棉布被卷好。   “赵昰。”   忽然有狱卒喊了一声,将正在纺棉的一个瘦小中年人喊了起来。   “我……我没做错什么。”赵昰应道。   “没说你做错什么了,你的减刑批了,跟我来吧。”   “我能减刑了?”赵昰先是惊喜,其后却慌张起来,“松下三郎出去了又回来,说外面变化太快,他宁肯回来纺棉,我出去……能行吗?”   “你和他比?他从小住的什么样地方,吃什么样东西?他觉得这里好,你觉得呢?”   “我不觉得。”   “今日河南提刑使就在,他亲自审理的我们这个牢房五年内的卷宗……你也认得他。”   赵昰讶然道:“我认得他?”   他其实不认得太多人。   尤其是十一年前,他写了很多信给一些曾经的大宋忠臣,害了不少原本忠于职守的官员。害人害己,因此被很多学者在报上痛骂。   从那以后,他真的失去了很多。   但当所有的价值都被那些人榨干了之后,他终于能以一个平民的身份好好活下去。   走到公堂,只见一个神色严肃,脸上带着许多伤疤的红袍官员正坐在上首,堂中则是一排正在处理文书的官吏。   “见过巡案。”   “赵昰,记得我吗?”   赵昰摇了摇头,应道:“不记得了。”   “赵七,当年你被捕时我也在。”   赵七从官案后下来,亲自引着赵昰在一张桌子前坐下,问道:“你出去之后,有何打算?”   “我不知道,我会的很少。”   “十多年间,天下变化很大,粮食增产,海贸繁荣,各种物产进来,又发明了各种东西,日新月异。”赵七道:“但你不用怕你不适应,盛世就要来了,活下去很容易,想想,你最擅长做什么?”   “我会……纺棉?”   “还有呢?”   赵昰想了想,道:“我弹琴弹得好,祖母喜欢听琴,我小时常常弹给她听。”   “弹琴好啊,弹琴是如今很好的营生。”赵七笑道:“我这粗人就不会弹琴。”   “可……可我是赵氏子孙。”赵昰道:“我不能侮……”   “我也是赵氏子孙。”   赵七忽然严肃起来,语气铿锵地说了一句。   “看族谱,绍兴南渡之前我的血脉离皇位比你那一支还近,但我从不以此为荣。今我起于微末,披上公服的十八年间下保百姓、上报国家,凭的是实实在在的功劳披上这身绯红官服。我要让祖宗、后辈以我为傲。”   赵七言尽于此,说罢,挥手便让人将赵昰带了下去。   ……   建统三十九年。   开封城北,黄河大坝。   有人在岸边立了一个祠堂。   每年六月十六,百姓都会在这里纪念大坝修成,并祭奠殉职的龙亭知县。   排着队的人中,有人问道:“听说今日赵大师也会来弹琴?”   “是啊,我是从苏州来的,为的就是听赵大师的琴音,听说他每年都会来黄河义演。”   “那你知道为何吗?看到了那边的祠堂没有……”   黄河上,有一艘大船驶来,停泊在岸边。   “铮……”   有琴音响起,因周围有扩音器,能传得很远。   听琴的人们安静下来,有江南来的旅人十分诧异。   他们没有想到,这位赵氏遗子弹的竟不是靡靡之音,而是一首颇为大气的黄河谣。   有歌者高声跟着琴声唱和起来。   “谁谓黄河害?黄河怒浪连天来,大响谹谹如殷雷。”   琴音越来越高,越来越急。   歌声也越来越高,越来越振奋。   终于,铮铮弦鸣中,歌者们爆发出了大吼。   “谁谓黄河害?今使黄河哺盛世!”   “轰!”   一声礼炮响起,黄河大坝的纪念典礼便开始了。   在船头表演的瘦小身影起身,向百姓们鞠了一躬,抱着琴离开。   他不过也只是这盛世芸芸众生里普普通通的一个…… #第一千三百六十一章 番外篇·畅想   建统二十年,开封,知时园。   有男装打扮的女管事走过水榭,听得有颇为欢快的乐曲声从前方传来。   那是一群俏丽婢女正在跳舞。   走进小亭,只见张弘毅半躺在软榻上,似已睡着了。   “阿郎。”   “嗯?”   “保州消息到了,贵妃随陛下出巡,今年不会回保州省亲……”   张弘毅“唔”了一声,点了点头,道:“回松江去吧。”   “但四位皇子公主会到保州祭祀。”   “你怎不早说,确定吗?”   “确定。”   “那便准备一下,动身回保州吧。”张弘毅吩咐了一句,嘟囔道:“消息传递太不方便了,还要我亲自北上来等。”   他其实花费重金买了一本《未来格物方向图鉴》,用以判断往后的生意方向,也曾看到上面有种称之为“电话”的东西,但除了用途描述,并没有任何制造办法,在重版时被划到了“未来畅想”的分类里。   更离谱的畅想也有,但因太过离谱他并未放在心上。   张弘毅如今颇为在意的一件事是,有传言说一个名叫朱世杰的格物院官员在蒸汽机的工艺上取得了突破。   他很想要确定这个消息的真伪,因此听说朱世杰到开封找郭守敬求教便急急忙忙赶来,结果却扑了一场空。   眼看年节将近,这些生意上的事也只能先放一放,回保州再说了。   ……   腊月十六,张弘毅抵达保州。   他这些年在海贸生意上赚了许多钱,在江南商界颇有地位。然而每每回到保州,依旧是没人将他当一回事。   张家大部分人不说是轻视商贾,也肯定是更尊重官员、学者。   在这种氛围中,张弘毅也不敢太狂妄,把华丽的白鹅绒服收起,乖乖穿上大棉袄,坐在同辈人的最末位。   凡是长辈见到他,都要摇摇手道上一句“沿海逐利之风愈演愈烈,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张弘毅每次都是笑笑,心想他们说的也没错,只是不同人有不同的活法。   到了腊月二十晚上,家中茶话,张弘毅哈欠连连,提前退了出来。   他过惯了红袖添香的日子,更爱看少女跳舞,不爱与老头子聊天,可能真是浸染了江南的奢靡风气吧。   “十二叔,一道走吧?”   有人跟了出来。   张弘毅转头看去,见是张家九房的长子张珪。   当年张弘范做了错误的选择,好在朝廷宽仁,罪不及子孙,没有追究张弘范的几个儿子。   但张珪活得显然远不如别的张家子弟。   “一道走吧。”   张弘毅拍了拍张珪的肩,两人一道出了二房的院子。   张家如今已分了家,包括张家大宅中也建起了院墙,分成了几个中等宅院。   这是在张柔过世之后,张弘略下的决定,可见他不愿树大招风。而在前些年张五郎挂帅征乃颜之后,张弘略便成了张家在朝中官位最高者。   现在各地的子弟纷纷赶回保州,为的就是等过几天张弘略带着皇子公主回来。   “公端如今在何处高就?”张弘毅问道。   张珪应道:“在辽东军中任副都统。”   张弘毅讶然,有些刮目相看。   他再定眼一看这侄子,才发现张珪其实身材矫健,确有大唐将士的威风气。   “没想到,你竟是年轻一辈最有出息的一个。”   “不敢当。”张珪道:“只是军中赏罚严格,不敢不尽心。”   张弘毅笑了起来,道:“你们说话都有水平,我比不了。”   “十二叔难得肯回保州,侄儿想多多亲近。”   张弘毅仔细打量了张珪一眼,问道:“你见过二殿下吗?”   “他更喜欢大家唤他二郎。”张珪道:“不仅见过,我还曾与二郎是军中同袍。”   “他……从过军?”   “不仅是二郎。”张珪道:“太子也曾在军中待过一段时间,只是旁人不知。”   “真的?”   “当然不是去危险的战场,历练罢了,都是用的化名,旁人不知。”   张弘毅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二郎为人如何?”   “他可是姑母与陛下的儿子,十二叔以为呢?”   “我以为?宫中诸殿下,哪位不是人中龙凤?”   张珪忽然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与十二叔说句私语,仅说我见过的几位殿下,随意挑出一个在赵宋当皇帝,早把契丹、女真人犁庭扫穴了。”   “是啊。”   “可惜了二郎英才绝世。”张珪低声自语。   张弘毅眼睛转动了一下,察觉到张珪是在试探着能否与自己开启某个话题。   一个最近在张家许多人心中萦绕,却少有人公开谈论的话题。   张弘毅既然回来,对此本也是有话想说的,但他犹豫到了最后,没有开口。   ……   腊月二十二日,张弘毅终于见到了李长靖。   少有人知道的是,这舅甥二人其实十分熟稔。   在张柔去世前一段时间里,都是张弘毅在旁照顾,李长靖曾去探视过几次,两人颇能聊得来。其后这十年间,见面次数虽少,却偶有书信往来。   甚至可以说,张弘毅是保州张家当中最让李长靖信任的人之一,是能够聊心里话的程度。   “前两天,张珪与我谈过一次,言语中对二郎十分推崇。”这日两人一起上山给张柔扫墓,便寻了个机会单独聊天。   “小舅想说什么?”   “那我直说了。”张弘毅道:“我觉得他想助你争一争。”   李长靖闻言笑了笑,道:“张家愿助我争皇位的只怕不会少。”   “但不知二郎是如何想的?”   “想都不用想。”李长靖干脆了当道了一句,在一块山石上坐了下来,问道:“你近几年,见过我父亲吗?”   张弘毅摇了摇头,但已明白了那句“想都不用想”是何意。   以天子的状态,张家大部分人都等不到太子继位的那天,争又有何益?   “当我父亲的儿子,着实是件很难、很累的事。”李长靖眺望着远处,道:“包括兄长也是,我们一开始就很清楚,此生能达到的成就,永远都不可能超过他……对了,父亲已做好了打算,等他认为时机成熟了,会将皇位传给兄长。由他保驾护航,直到平稳交接。”   “陛下为何如此?”张弘毅万分惊讶,道:“陛下对太子的疼爱与信任已至此地步?”   “父亲对我们兄弟姐妹都是差不多的,他考虑的从不是这些感受。更喜欢哪个儿子不重要,重要的是国家安稳。事实上,我有时觉得父亲连李氏子孙能否永保皇位都不在乎。”   李长靖说到这里,眼神透出些疑惑。   他终于是看不透自己的父亲。   良久,张弘毅问道:“决意不争了?”   “是,不争了。”   话虽如此,李长靖却依旧显得思虑重重。   “二郎还有何忧愁?可是担心太子?”   “你觉得,赵宋的宗室制度如何?”   张弘毅沉吟道:“好处有,宗室几代之后便与平民无异,可科举,可当官,往往还有不错的家教,因此宋虽亡,而赵氏免于株连,于百姓而言,不必供奉宗室,确是造福万姓。但坏处也有,宗室无权,而社稷有难之时,权柄俱操于外姓之手……”   “父亲不希望他的子孙后世,受万民供养,最后成为无用的猪。”李长靖道:“若时人还需要太子,需要国本,他就给他们一个太子。至于我们,他说他已给了我们最好的起点,望我们能自食其力。”   “何意?陛下想将诸殿下发配为民不成?”   “不至于,朝中阻力不小,我们这些当儿子的身后也有各种势力。”李长靖道:“但削减供奉是一定的。”   “陛下此举该不是冲着诸位殿下,怕是担忧后代子孙吧?”   “不错,我还真不怕自食其力,缺那点亲王的俸禄不成?”   张弘毅难得笑了笑,道:“二郎文武双全,一旦挣开束缚,自能快意平生。”   “但还有一个办法能让我分封为王。”   “据我所知,陛下并无分封的打算,连取了东瀛之后都未曾分封一位皇子。”   “距离相近、文俗相同,且东瀛虽贫瘠,却已开化。父亲有的是时间实现以州县治之。”李长靖道:“能分封之地,在远方,比六郎的封地还远。”   张弘毅摇了摇头,苦笑道:“那等地域,有何可去的?便是成了藩王,尚不如大唐境内一富家翁快活。”   “我当然知道小舅快活。”   “我……确实很快活。”   李长靖笑叹道:“若能选择,我又何尝愿意背井离乡?”   “二郎这是何意?是……已决定了。”   “小舅,你可知我身边有多少个张珪?”李长靖道:“他们十余年、二十余年来将心血倾注在我身上,我岂能抛下他们,自去快意平生?以张家的势力与野心,若不加引导,恐早晚有灭家之祸。毕竟,连最脱洒的小舅都为此回来了,不是吗?”   张弘毅道:“我也身不由己,你若要争,我岂能不帮你?”   “矛盾若不能化解,便只好往外转移了。”   “二郎想征何处?”张弘毅问道:“若是占城、安南一带。我不仅能以钱粮、海船、水手助二郎,往后通商往来亦方便。”   “金帐汗国,甚至包括伊尔汗国。不仅是我,五郎、八郎也想去搏个前程。”   “往西?五哥在东北、我在东南,二郎竟要往西,这……”   “今日与小舅说这些,不是要小舅助我筹措什么。”李长靖想了想,道:“无非是想说……天地广阔。”   张弘毅本以为这趟北上,是这辈子陷入阴谋夺嫡的开始,不想,听到的是这般一番言语。   但他心里,反而是松了一口气,感觉到数年来肩上那无形的重担被卸了下来。   其后又涌起一股离别的悲伤。   “二郎若有了这样的决定,这一辈子,也不知是否还有再相见的一日……”   ……   建统二十一年,正月。   元宵节一过,张弘毅启程离开保州。   他半倚在舒适平坦的马车上,由几个婢女分别给他揉肩、按腿、喂水果。   “主人,你在想什么?都没有认真听奈奈子唱歌啊。”   张弘毅漫不经心道:“我在想,我的姐夫真是个狠心的人啊。”   “欸?”   “在我小时候,因为我是庶子,常觉得自己过得不幸福。”张弘毅自语道:“可回想起来,我一辈子衣食无忧,如今更是特别快活。反而是陛下的孩子,要担负那么多东西。”   “所以主人在愁什么呢?奈奈子可以哄主人开心吗?”   张弘毅笑着微微摇头,忽觉得自己这样享乐的人生太过顺遂着实无趣。   得做点什么大事业才好。   “奈奈子,你说,我做些什么才好?”   “主人想要下跳棋吗?”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张弘毅叹息了一声,但坐马车确实是太无聊了,遂道:“先摆上吧。”   ……   建统二十四年。   松江府。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被请进了松江张氏商行。   张弘毅匆匆迎了出来,热情洋溢道:“朱学士,有失远迎,这边请。来人,泡我最好的茶。”   朱世杰微微皱着眉,不太说话。   更多时候,都是张弘毅在说。   “朱学士是知道的吧?鄙人这次是以千万两白银的高价才从朝廷拍得了这个项目。”   “不错,因此,本官会带人指导你们如何造蒸汽机。”   张弘毅微微一笑,朱世杰与自己在保州的亲朋好友一样,不太看得起商人。   “是这样,鄙人打听过了,朝廷是允许一些官员请辞之后经商的……”   朱世杰微微抬手,道:“张老板,不妨带我看看你的作坊?”   “朱学士是不愿辞官?但你应该知道,朝廷只需要把握大方向,商人更能促进工技的进步,也更赚钱。”   “我不缺钱。”朱世杰颇为傲然。   张弘毅却依旧推出一张纸,道:“无妨,朱学士只要写上一个能让你满意的年俸,哪怕是为难我。”   朱世杰摇了摇头,道:“沿海风气果然恶劣。”   “我是诚心想与朱学士携手共创一番大事业,你我都知道这个蒸汽机能够改变整个时代,而唯有以巨大的利益去催动它,它才会无比蓬勃。这与征东瀛是一样的道理,人无利不早起,我们应该大胆逐利……”   朱世杰像是听懂了一些,无奈一叹,拾起纸上的笔,写了一个数字。   张弘毅接过,郑重其事地在后面添了一个“零”字。   “这是我对你的诚意。”   说罢,他又写下一个“零”字,道:“这是我想与你共同开创的大事业。”   朱世杰嘴角不由抽动了一下。   张弘毅从架子上拿起一本书来,放在了桌案上。   那是一本格物图鉴。   “我们都知道这不是畅想。”   ……   建统二十六年。   小朝会上,时常还是有争吵。   “陛下啊,自开海贸以来,可谓是妖孽横行、人心祸乱,今观东南沿海,百姓不安于田,只逐商贾言利。凡有利可图,则无所不用其极,贩奴、走私、收买官吏,更有甚者,刺杀朝廷命官,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绝非长治久安之道啊!臣斗胆,请陛下禁海!”   “臣等,请陛下禁海!”   一众臣子在李瑕面前跪倒。   “朕知道诸位爱卿所说的问题,朕不妨再告诉诸卿,商业兴盛所带来的问题远不仅于此。但发展从来免不了阵痛,人若怕摔,还能不走路吗?”   “陛下……”   “朕打算趁朕还活着、还镇得住局面时,让这一切以最疯狂的速度发展,以求最小的阵痛。诸卿可能明白?”   “臣等,愿以死相谏,请陛下禁海!”   李瑕摇了摇头,道:“朕已言尽于此,卿等自便吧。”   如他所言,今日还是他这个开国之君能镇住场面的时候。   他穿越而来,一步步成了九五之尊,已到了能让时代的发展如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快的时候。   野蛮生长,日新月异。   ……   建统三十九年。   松江府。   张弘毅展开一张图纸,仔细又确认了一遍,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他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这还是少有的怯场之时。   这次的生意太大,以他一家的实力,哪怕联合相熟的巨商合力都不能吃下,只能与以贾氏为首的巨商才能做到。   “阿郎。”他手下的女管事赶过来,低声道:“方才打听到,贾氏的大东家原来姓李,是个年轻人,自称九郎。”   “贾氏商行的大东家怎会姓李?”   “据说是老东家死时,将商行分成了许多股,一部分给了台州贾氏,另一部分留给了一位赵姓夫人,那赵姓夫人不好打点,分给了几个儿女。”   “李九郎是吧?”张弘毅点点头,问道:“此人什么性情?”   “只知他多在幕后,极少出面,亲手打理的只有慈济院。这次是因为见阿郎,才肯来的。”   张弘毅深吸一口气,问道:“朱总工呢?”   “亲自去场地确认了。”   “走吧。”   会面的场地在城郊。   张弘毅远远见到李九郎便觉面熟。   “我是否在何处见过九郎?”   “英俊的人总是千篇一律嘛。”李九郎莞尔道。   他是个开玩笑的性子。   一众巨商寒暄了一会,登上了一个临时搭好的高阁。   李九郎问道:“怎不见朱总工?”   “马上便来。”张弘毅微有些紧张,抬手指了指不远处,道:“诸位请看那里。”   只听着轰隆隆的声响,有什么东西沿着铁轨从远处缓缓而来。   “真的做到了?”   包括李九郎在内,众人都向前倾了倾身子,注视着铁轨的方向。直到看见一个与格物图鉴上样子差不太多的火车头。   “真的做到了!”   “那是朱总工?”   “喂!”   有人正站在火车头上向这边挥手,大声喊叫。   直到那火车头越来越近,众人才能听清朱世杰在喊什么。   “我们要改变时代了!”   ……   “能让我来驾车吗?”   这是李九郎这日唯一的要求。   倒是让准备了很多说辞的张弘毅愣了一下。   他却故意不肯痛快答应李九郎的要求,而是道:“只要九郎愿意一起投资西北铁路。”   “这桩生意风险很大。”李九郎道:“世上还没有一条能真正通车的铁路。”   “一步一步来,先建从京城到丰州的。”   “但万一你的火车头不行,我会赔得倾家荡产。”   “我有这个自信。且闽商、徽商,还有北方的商团都已经联合起来了。九郎只有与我合作,才能拿到这个机会。”   “我未必需要这个机会,我们东南海商跑到西北去和人家争,很可能会死得很惨。”   张弘毅犹豫了好一会,道:“我不妨告诉九郎一个秘密。”   “洗耳恭听。”   “这条铁路的尽头,就是我的靠山。”张弘毅道:“因此,我势在必得,倾家荡产再所不惜。”   “是吗?”李九郎道:“但没有人能保证火车能开那么远,没有实验,不是吗?”   “我有朱总工,我们的火车一定可以。”   李九郎又笑了起来,道:“我开过再说。”   张弘毅无奈,只好道:“好吧,九郎请。”   李九郎不太像个生意人,闻言便招呼着夫人向火车走去。   “忆甜,来,开火车去。”   ……   建统四十年,由十七家东南海商联合修建的铁路开始动工,被命名为京丰铁路。   而在规划图纸上,它只是整条东西向铁路的一小部分。   它规划的终点,是大唐刚刚册封的藩王的王城,内海城。   但没有人知道这样浩大的工程到底要建到何年何月……   ……   泰和二十三年。   张弘毅垂垂老矣,坐在花圃中的轮椅上,也不知在想什么。   有中年人进来,道:“祖父,该用饭了。”   “我方才做了个梦。”张弘毅道:“所以,有个决定。”   “祖父决定了什么?”   “我想,”张弘毅连说话都很费力,好不容易才将一句话说完,道:“去内海城见见二郎。”   “祖父?”   张弘毅不甘地喃喃道:“死前想去一次。”   他身后的中年人愣了好一会,终于叹了一口气,道:“那孙儿去发电报,提前告诉王上祖父会过去。”   张弘毅道:“我这一生只干了一件大事,得干完……” #第一千三百六十二章 番外篇·次子   建统十七年,二月六日。   王师才堪堪平定漠北两年有余,草原上依旧不算太平。   时不时总会爆发一些小叛乱,平叛成了戍守漠北的将士常年要做的事。   哈拉和林的万安宫已被改成了漠北都护府,第一任大都护便是张珏。   处在这种天寒地冻的地方,张珏多数时候都披着厚厚的毛裘,穿着与蒙古人相似。   “哈哈,朝廷此番终舍得派多些官员来了。”   这日张珏迎了刚进城的队伍,拉着陆秀夫往都护府走,嘴里就没停过。   “君实也知,三年来我每年上两道奏章向朝廷要人,然每次仅派寥寥数十人,或老朽无力,或稚嫩天真。娘的,往漠北那大风雪里一丢,细皮嫩肉,须臾便冻成脆棍,做得了何事?若不给我正值壮年、文武兼备的能者,如何稳固疆土?!”   “君玉兄,哪有那许多壮年愿到漠北来?皆是拖家带口、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陆秀夫摇了摇头,道:“更何况前两年征高丽、征东瀛,朝廷只求漠北不乱即可。”   “嘿,如今高丽、东瀛征好了,舍得派官员来了?”张珏大笑,拍了拍陆秀夫,道:“人口呢?迁人口过来,多迁些那边的小娘子来,给士卒们婚配了,心便定了。”   “我听不出张大都护是否在说笑,此事亦不归我管。这边……我为你引见这次北上的官员,多是金莲川幕府谋臣之后,许多人少时都在漠北为质过,熟悉草原情况,又经过十余年教导、审查,对陛下忠心不必怀疑。”   “我已想好了,往后漠北,你陆君实主文事,我张君玉主武事,这些事,你来打点吧。”   “谁与你说这般说的?新任的漠北转运使不是我,我此番是代天子北巡宣慰草原,明年便要回京与陛下详叙漠北形势。”   “岂有此理?”   “勿急。”陆秀夫道:“我来,还有一桩大事……陛下打算在哈拉和林到京城之间建驿站,甚至于诸多城池,以便往来交通。此事牵扯利益甚大,交由旁人陛下不放心,将由我负责勘察。”   张珏这才稍满意了些,用力拍了拍陆秀夫的背,道:“你回京了一定要禀奏陛下,李靖灭东突厥之后,可是回了长安的,之后还大破吐谷浑,如今我朝与金帐汗国战事多年未了,是不是缺了一个李靖啊?”   “好,我必一字不差地禀奏。”   ……   哈拉和林东北一百里,天威军营地。   一队唐军探马在傍晚时归营,十人,二十四匹马。   有两匹马上驮着尸体,其余人也是个个带伤。   “怎么回事?”   “部将……队正和多都纳死得好惨啊……”   “张靖,你来说。”   一个年轻兵士出列,行了个军礼,应道:“我们在阿赛克部落正北三十余里遇袭,敌方有二十人,一人三马,披皮甲,武器齐全。他们很可能是想劫掳阿赛克部落,但这只是可能性之一。他们遭遇我方,伏于雪地,一箭就射杀了队正,多都纳战死。我等还击,杀敌七人,余者逃窜……首级在此。”   “阿赛克部落附近?什么马贼摸到这么近的地方?”   张靖道:“我等推测是忽秃仑的人。”   “随我去见将军。”   “喏!”   ……   王立已到中年,显得愈发威严沉毅。   “忽秃仑?”   他听说了这个名字,目光如电一般扫向麾下各个将领,道:“让一个女人屡屡杀我同袍,简直是为将之耻!”   “唰”的一阵响,帐中的两排将领几乎同时拱手大喝,道:“末将愿往,剿灭忽秃仑!”   “你等知她人在何处吗?!”   “就在北方雪原之中,末将……”   王立一句话都没说,只有眼神瞪过去,当即让那个在说废话的将领低下了头。   谁都知道忽秃仑在比漠北还北的雪原当中,但就是没有人知道她具体的藏身处。   或者说她根本就不是藏身在哪一处,那积雪终年不化、无边无尽的雪原任她随意躲藏。   唐军遇到的最大问题,是找不到她。   “报告将军。”   “说!”   “既然以寻常方法找不到忽秃仑,我认为可以派细作混进她的部下当中。”   有将领道:“对付一支小小的……”   “你闭嘴!”王立转头大喝一声,又道:“本将试过,曾两次让归顺的蒙古士卒接近忽秃仑,皆以失败告终。”   “应该让忽秃仑来接近我们。比如,可让她的兄弟、海都的长子察八儿当傀儡,到北面招降霍林人,让她主动来劫。”   “不可!”营房中众将大喊。   “为了抓海都之女,却放了海都长子?绝不可!”   “只有如此,她才会相信。我认为她敢深入到这附近,有可能就是为了察八儿来的,因为她正是在扩大自己势力的时候。此事未必要蒙古人来做,显得太刻意,该找个聪明人来做。”   “比如你?”   “谢将军称赞。”   “叫什么名字?”   “张靖,天威军第三军第十一指挥上等骑铳兵,京城军武堂第十三期学士,军武六项五优一良!”   “娘的,什么妖孽。”营房中有不少人都低声骂了出来。   王立眼神稍眯了一下,问道:“你到我军一年,还是一月?”   “上个月入伍,还在试训。”   “试训结束,调至督标营。”   “我愿请命找出忽秃仑。”   王立皱了皱眉,抬手道:“军议结束,散了。”   张靖又是一个军礼,动作利落地出了营房,他很清楚这件事王立也没有权力下决断。   “去吧,去送一送队正、多都纳。”   次日,军中办了场小小的葬礼,张靖还蹲在焚化房外等着领骨灰,有同袍来拍了拍他的肩。   “啧啧,你给将军说了什么?大都护招你,快去营门吧。”   张靖不由问道:“大都护知道我的计划了?”   “军中消息传得快啊,一百里路,队正都还没烧化,信使跑了个来回了。”   张靖点点头,转头看向焚化房,道:“队正、小蒙古,等我为你们报仇。”   说罢,他大步向营门走去。   ……   二月七日。   哈拉和林的一间官署后衙。   十四岁的陆家三姐儿陆素裹正带着两个调皮的双胞胎弟弟在读书。   这件事却是千难万难。   “三姐儿,早知道到草原来还要读书,我就不与父亲来了。”   “我反而觉得草原没有预料中的风光胜景,不远千里来一趟,耽误了学业。”   陆素裹笑道:“五郎你看,四郎就很好学。”   “他那么好学就全给他学好了啊,三姐儿,我想去骑马。”   陆素裹正要说话,忽听得院中有动静响起,她不由想,父亲今日怎此时回来了,遂赶到窗边看去。   她见到父亲正站在庭院中不停抚须,母亲则站在一旁,像在等人。不一会儿,管事迎了一个少年郎君进来。   外客进院,一瞬间陆素裹是有些慌的,想要关上窗户。   但定眼一瞧,却见这少年十八岁左右年纪,披着武袍,身材挺拔,脸庞如雕琢出来的一般,尤其是一双朗星般的眼,既透着坚定,又有种清朗之感。   她觉得该说他是美少年,他却有武夫的身材与凌厉气质。说他是武夫,那一作揖行礼,又是那般彬彬有礼,气度雍容。   陆素裹见过许多京城少年,平生却还是初次见这般人物。   ……   “见过老师,见过师母。”   “二郎受伤了?你才到军中多久,这就……”   “好了好了。”陆秀夫打断了妻子的絮叨,道:“你去煮些二郎爱吃的菜。”   “好,好。这漠北,食材太少,该让二郎解解馋。”   “多谢师母。”   陆秀夫拍了拍张靖的肩,引着他到草坪上坐下,道:“按理而言,我本不该让你过来相见。”   “学生也想念老师。”   “不必说虚言。”陆秀夫道:“在京城时,你我师徒感情并不深。怪我,不愿与你交往太深。但到了这漠北……”   张靖笑道:“感情便大不相同了,学生真心觉得,在这漠北相见,与老师亲近了许多。”   陆秀夫原是板着一张一本正经的脸,却也被他逗笑了。   “你啊,灵,但或是因太灵了,胆大妄为,超出了分寸太多。”陆秀夫道:“若非如此,我不会出手。”   “老师是世上最守规矩的人,一定不会徇私。”   “我会。”陆秀夫道:“一会漠北大都护张珏就会过来,你的试训结束了。”   张靖脸色变了一下,笑道:“这不是老师的为人。”   “我了解你,说什么都无用。”陆秀夫起身,道:“准备吃饭吧。”   “不是我去,还是会有别人去。”张靖不肯起来,道:“将军肯定是同意了我的计划,换作旁人万一做不到,枉死了性命,那就是因为老师以公徇私害死了他!”   陆秀夫并不理会,依旧站得笔直。   “这次老师为我开口,以至于使从军报国的寒门子弟死了几人,往后还要为其他权贵开几次口?上行下效,长此以往,国事愈坏,必有老师的一份功劳!”   陆秀夫转过头,平静地看着张靖,显然太了解这个孩子的性情,根本不为所动。   张靖又道:“我知道我最擅长什么,我从小最爱听的故事,就是我父亲母亲相识的故事。我擅长那些,我有把握才提出计划。”   “我不可能坐看你去送死。”   “我真有把握。”张靖道:“若是父亲,他说放手让我展翅高飞,就绝不会在地上牵绳。我想当鹰,不想当风筝……”   院外响起了动静。   “相公,大都护到了。”   张靖四下一看,迅速向西边的厢房跑去。   他毫不犹豫撞门进了一间屋子,关上门,见一个少女慌张跑开,两个孩童转过头来。   “别怕,我是老师的学生。”   张靖咧嘴笑了笑,牙齿很白。   他很知道自己的笑容特别好看。   两个孩童果然点头。   张靖推开对面的窗,长腿一翻跨了出去,跑过边庭,跳起,攀上院墙,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只有身后传来了“哇”的两声。   陆素裹怅然若失,转回内庭这边看去,却见陆秀夫捻须思索着,之后张珏大步过来。   “哈哈哈,君实,何事喊我过来啊?!”   “从南方带了些食材,请君玉兄吃个便饭。”   “哈哈,好!不过,你若晚间请我更好,当此午间,喝酒怕误事,不喝酒却没那意境,岂非糟蹋粮食?”   “君玉兄的‘糟蹋粮食’原是这般……”   ……   大半个月后。   夜里,陆素裹与母亲在炉火边聊天,她低着头,犹豫了很久很久,低声问了一句。   “母亲,那日到这里来的少年郎,是谁呀?”   “他啊,算是你父亲的一个学生。”   “父亲还教学生吗?”   “偶尔会到太学去讲些……特殊的课业。”   “那……那少年……”   “三姐儿怎问起他来?”   “没,”陆素裹慌忙应了一声,马上后悔起来,偏不知怎么将这话收回去,拉着母亲的衣角,道:“娘啊,我……”   “为娘懂的,但此事,你父亲只怕不会答应。唉,那孩子也是,偏要去做那般九死一生之事。”   “九死一生?”   陆素裹转头看向窗外的风雪,心疼于自己无疾而终的感情……   ……   数百里外,风雪大作。   “咴!”   张靖摔在地上,抬起火铳,“咔”了一声,却已没了子弹。   他抽出腰刀,仗着盔甲厚实,腰刀锋利,悍然又劈杀了五人,杀得遍地是血,犹想抢马而逃。   然而,二十余骑已经围了上来,终于将他围得死死的。   “杀了他!”   “察八儿说要留他的活口!”   “嘭”的一声响,张靖被砸倒在地。   等他醒过来,身上的盔甲已被人剥了下来,眼睛也被蒙上了。   “说吧,你是谁?”有人用生涩的汉语问道。   “我会说蒙古语,你这只蠢狗。”   “啪”地一巴掌摔过来,对方问道:“说,你是谁?”   “我是你祖宗!”   “别打了。”另一个蒙古男人说道:“留着他还有用,而且这一路上对我不错。”   “是,大汗。”   “察八儿?”张靖大怒,喝道:“察八儿!你敢逃你就死定了!”   有冰凉的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张靖,你应该感谢我留你的性命。”察八儿凑近了他耳边,道:“我知道你是谁的儿子,你和你哥哥的争吵我都听到了,你以为我听不懂汉语吗?两年来,我一直在偷偷地学汉语,却故意考不过。你知道是为什么吗?我就是不想学你们那些歪理,忽必烈就是那样被你们变成了蠢狗。”   “你会说汉语。”   “我说了,我听到你和你哥哥的争吵了。张珪说的对,你这么出色,出生入死三年,却还只是一个小卒,为何?因为你的父亲,张弘范曾经忠于蒙古。”   “娘的,你们蒙古人倒是单纯,你以为你这样就能劝服我吗?”   “那你想死吗?!”察八儿喝道。   张靖默然不语。   正在此时,又有人走了进来,帐篷里气氛忽然一变。   “别吉。”   “别吉。”   随着众人唤着,有人走到张靖面前,一把扯下蒙在他眼上的布。   张靖睁眼看去,见到一个披着皮甲的蒙古女子。   她年纪不大,与他差不多,绷紧了一张脸,看起来非常矫健。   “哈,小娘们。”张靖用蒙古语用力地说道:“老子操翻了你!老子早晚操得你像婊子一样乱叫。”   “啪”的一声重响,她直接给了张靖一个耳光,力气极大,打得张靖半边脸都渗出血印。   其后,她的手直接探到他的裆下,握住。   开口,声音沙哑,冷冽。   “你面前的是海都汗的长女、漠北唯一还在与唐军周旋的黄金家族子孙、图兰朵特公主,给我应有的敬重,否则我捏碎了你。”   张靖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道:“图兰朵特公主是吧?我操翻你就是对你最大的敬重。”   忽秃仑稍稍加了点力道,其后也笑了起来,像一匹母狼。   “额秀特,你胆子真的很大,有种。”   她松开手,在张靖脸上拍了拍,道:“汉人小白脸,我记住你了。”   “你别杀他。”察八儿道:“我要夺回父汗失去的一切,我需要更多的人帮我,尤其是像这样可以收服的勇士。”   “知道了,我的兄长。”忽秃仑道:“你可以庆幸因为比我多长了一点没用的东西,使我不得不把你救回来。”   察八儿脸色一变,却不敢发作。   他意识到自己就算逃出来也只会是妹妹的傀儡,所以,他非常需要有能力的人帮助。   这个人就是张靖,他早就选好了……   ……   六月二十六,自然海。   这里说是海,其实是片大湖,蒙古语称它为“富饶的湖泊”。   一场战事已经结束了很久。   入夜,有一队骑兵策马赶到营地,为首的将领也不下马,对正在营地外清理战场的部将问道:“谁让你们提前动手的?”   他声音还很平静,却有股让人由衷害怕的威严。   “禀将军,是张珪张副统领见有变化,担心暗线出事……”   “让张珪来见我。”   “喏!”   “察八儿、忽秃仑都拿下了?”   “拿下了,关押在里间的帐篷里。”   “驾。”   这将领便驱马上前。   身后,部将们低语起来。   “这是哪位将军?好厉害的气势。”   “宁北军统制高宜高将军,三年前军武堂毕业时六项全优,这次张副统领落了错处在他手上,怕是无功,反落了罪。”   营地中,高宜赶到了正中的大帐篷前,才翻身下马,已听到里面传来了女人的呻吟。   “杀了你……我早晚杀了你……”   那声音并不小。   高宜不由大吃一惊,自他从军以来,还是初次在军中遇到这种欺辱女俘之事。   “拿下!”   高宜大步上前,一掀帐帘,正见到一名男子将一个被捆住的女子摁在身下,不由怒发冲冠。   然而,待那男子转过头来,高宜整个人便愣在那儿。   他“唰”地一下甩下帐帘,冲左右喝道:“都下去!”   “喏。”   不多时,张珪匆匆赶了过来,还未上前,高宜已喝道:“退下去!”   “喏。”   “你还不给我滚出来?!”   帐中,女人终于停下了呻吟,只剩下沙哑的骂声。张靖一边系着腰带,一边走了出来。   “见过高统制。”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高宜一把拎起张靖的衣领,叱道:“你碰的是能杀头的军律!”   “那就杀头。”张靖道:“正好你来动手。”   高宜松开手,冷着脸道:“我从没想过要害你。”   “那我不一样,我天天想的就是怎么害你。”   “别闹了,我没心情。”高宜道:“还有,不管你做什么,张珪擅自下令,差点酿成大祸,他的过失逃不掉。”   张靖道:“我又没为他求情,你罚。”   “收拾清楚。”高宜一指帐篷,转身就走。   “要罚就一起罚。”张靖道:“罚张珪擅自下令,罚我强污俘虏。”   “你以为我不敢?”   “你从来都心软。”张靖道:“不像我,我说要操翻她,就一定要操翻她。”   高宜骂了一声“幼稚”,头也不回走掉了。   张靖回头看了一眼,见他始终不回头,喊道:“喂……生气了?喂,大哥,你不听我解释?她先动我的,是她先动我的……”   ……   过了一个时辰,张珪匆匆赶到篝火边,只见张靖正坐在那发呆。   “二郎。”   “哥。”   张靖咧嘴笑笑,露出一口含血的牙,拍了拍张珪,道:“坐吧。”   任谁看,这两个都像是兄弟。   当时察八儿看来也是这样的,那种熟悉、亲近、自然,就是兄弟间才有的。   张靖与张珪也确实是兄弟,但,是表兄弟。   “我大哥罚你了吗?”   “没有,给我记功了,但不许我再待在天威军,要把我调到辽东。”   “能升副都统?”   “能升统制。”   “那再立一功就升副都统了。”张靖道:“大哥放我们一马,责任他就得自己担。这次,我们毁了他的军职。”   “他本来也要回京了。”张珪低声嘀咕一句,犹豫道:“还有一件事……”   “什么?”   “你的军职也没了。”   ……   建统二十年,四月,京城   一间清雅的茶楼中,陆素裹捧着茶偷瞧了李长靖一眼,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们这般偷偷来往也不是办法。”   “啊?”   陆素裹心一颤,眼中已有泪光。   “故而,我打算到你府上提亲。”   陆素裹才感到难过,闻言,一颗心又飞起来,偏要嗔道:“我父亲才不会答应,哼,他可看不上你当女婿。”   李长靖道:“你可愿与我西征?只要你愿意,我便与老师说,不再争位。”   “你真舍得?”   “在漠北时雄心勃勃,回到京城……我改不了父皇的主意。”   陆素裹深深看着他,目光满是心疼。   “不过也无所谓,我考虑好了,天地广阔,我自有我的作为。”李长靖反而笑了笑,道:“往后,我许你一世王后当当?”   “谁稀罕当你的王后。”陆素裹背过身去,低着头轻声道:“倒是西边……想去看看。”   “我都想好了。”   李长靖大喜,接着道:“如今筹办,还赶得上八月成亲,九月我陪你到盐城走走,游历江南,年底你我赶到保州见见亲友,明年便准备西征……” #第一千三百六十三章 番外篇·长子   建统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京城,宫城。   “方才陛下问了我一句‘后宫也分南北不成?’因昨日我们与巧儿、文婉打骨牌,却未带她们几个。可赵衿那牌技,谁肯与她打?不若直接给她钱罢了。”   张文静说到这里,不由莞尔,捧起捣好的养颜膏闻了闻,又递给高明月闻。   “再添些益母粉吧?南北分裂以百年计,愈合岂有这么快的?陛下心里也急。”高明月道:“今日过来却有另一桩事,大郎与二郎再过半个月便从漠北回来了。”   “赶不及年节,能回来过上元节也不错……捣好了,可以敷了?”   “嗯,敷上了再说吧。有桩事,长宜也不知当如何处置,干脆直接禀给陛下了。”   “太子这性子就是好,凡事能亲力亲为则不假他人之手,而遇难决之事又肯询旁人意见。不像别的几个,又轴又不懂事。”   “你莫怪他告状就好……”   待高明月说过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张文静沉默了片刻,道:“我说呢,太子待了三年,他只待半年便回来,还当是他待不住了随长兄一道归来,原是混成了这混帐德性。”   她脸上敷着养颜膏,看不清神情,但听语气,已是非常不快。   高明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孩子们回来了再谈。”   “那位图兰朵特公主也押回来了?”   “是啊,唐太宗时,灭了东突厥,把颉利可汗关在长安跳舞。西突厥可汗的儿子内附,唐太宗将衡阳长公主嫁给他,平定了龟兹。陛下如今关着包忠邦,却还差一个阿史那社尔,押回来看看吧。”   高明月说到这里,又道:“但听说这小女子桀骜难驯,不会是陛下的阿史那社尔。二郎想必也是被她气狠了。”   张文静在高明月这里并不拘束,拉过毯子盖好,以免着凉了。她想了一会,问道:“我可否见见她?”   “不见为好,她很危险。”   “这些年养尊处优的,连晒太阳都怕,难怪你小瞧我。”张文静手指稍稍点了点眼角的养颜膏,道:“但还不至于怕个小女娃子。”   高明月道:“关于她还有桩事,只是眼下还不好确定,需再等两个月才会知道……”   ……   建统十八年,正月初九。   张文静看着儿子进到殿中,把抱在怀里的小女娃放下。   “乖,雁娘带你去找姐姐们玩。”   “娘亲,我二哥回来了。”小女娃奶声奶气道。   “小十三姐儿,过来,二哥有礼物给你。”   张文静却是使了个眼神,让雁儿把小女儿抱走。   李长靖才从袖子里掏出一件玛瑙饰品,道:“娘,我给小十三……”   “不必给了,谁知你从何处抢的沾血的物件?”张文静淡淡道,“免得脏了十三姐儿的手。”   李长靖一听,二话不说便在殿上跪下。   “大哥冤我的,我是否犯了军法只要审了那些俘虏便知,他们所有人都看到过忽秃仑与孩儿早就好了……怎么说呢,父皇当年到亳州时劫了娘亲……”   “别把你的脏事拿来与我和你父皇相提并论。”   张文静叱断了儿子的狡辩,毫不留情拿起戒尺,重重给出了一下。   “啪。”   李长靖吃痛地咧了咧牙。   “总之孩儿根本没有必要,也没有心思在当时犯军法,是大哥冤我的。”   “自以为聪明是吧?”张文静问道:“你到底是觉得你能骗过你大哥?还是能骗过你父皇?”   “孩儿只要能骗过那些臣属,他们就不会找孩儿叨叨叨叨了嘛。”   “啪。”   戒尺再次打下。   “还在自以为聪明,一边向臣下表态要夺位,一边让太子为难,还想出这种混帐话来哄鬼,当我与你父皇老糊涂了?”   “孩儿知错……但,是父皇允孩儿争位的。”   “啪。”   张文静再次拿戒尺抽了一下儿子的背,叱道:“有些事你父皇会与你说。往后你少与张家那些兄弟来往、沾染恶习。”   “是,孩儿不会沾染恶习。”   张文静道:“我打算向你父皇进谏,让你娶了忽秃仑……”   “什么?”李长靖倏地一下抬起头,道:“孩儿不要!娘亲疯了不成?那母狼在漠北杀了我多少同袍,我娶她,呸,我没杀了她已经是对她够……”   “你杀不杀她我不管。你从军戍边,杀敌是你应尽的使命。”张文静叱道:“但哪条军律告诉你可以欺辱女俘?这就是放你去军中,你为大唐将士带的好头?”   “是她先动的孩儿,那是谁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第二天的草原,是野蛮之地,对付野蛮人,孩儿只能比她更野蛮……”   “只要你还是我儿子,我就得告诉你一个道理。敢做,不论什么后果你就得担。”   李长靖在漠北时张狂得厉害,天不怕地不怕。此时跪在这殿上,目光看着娘亲手里的戒尺,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   是夜,张弘略书房。   “这是贵妃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娘亲能有这种荒唐的想法,父皇就有可能答应。”   “这两三年来,忽秃仑在漠北不断生乱,陛下能让二郎娶这样一个敌人?”   “我一开始也觉荒唐,但越想越害怕,这才来寻六舅。”李长靖道:“忽秃仑只要向大唐表了忠心,愿助大唐灭了金帐汗国,甚至是伊尔汗国。相比那广袤的疆域,她的罪行会得到父皇的宽赦。”   张弘略点点头,沉吟起来。   忽秃仑也就是在漠北还能称得上“唯一与大唐相抗的黄金家族”,实则不过是小打小闹,朝廷用来练兵的对象。   相比而言,金帐、伊尔汗国才是国力能与大唐相抗的大敌。   “二郎,这位图兰朵特公主继承了海都的威望吗?”   “六舅?”   李长靖苦笑着摇了摇头,给张弘略斟了杯茶。   “六舅不必打这个主意,她就是一匹危险的母狼,我绝不娶她。”   “若二郎娶了她能由此灭了金帐汗国,往后……”   “往后也就回不来了,世代封藩于西陲吧。”   张弘略低声道:“也未尝不可,想必这也是贵妃的意思。”   李长靖愣了一下。   这本不是他六舅能说出的话。   他抬起茶杯抿着,目光看去,一年不见,今日重逢只见张弘略面有病容、满头白发。   他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夺嫡,对于张弘略而言,是一种期待。   眼看着自己的外甥一点点长大,愈来愈文武双全,期待他有朝一日君临天下。   仅凭这个期待,就让张弘略斗志昂扬了十余年,为大唐社稷鞠躬尽瘁以求上进;也是因为这个期待,让张家、甚至曾经的北方世侯们奋发图强,拘束子弟,生怕坏了二皇子的前途。   但现在,张弘略的一生已经快要走完了,天子正当盛年、雄姿勃发。   这些,李长靖能理解。   他仰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满口苦涩,之后感到了回甘。   “六舅说的我明白,但我不娶忽秃仑,宁可不争位,我都不会娶她。”   “为何?”   “不喜欢,我从不委曲求全。”   “那二郎又何苦招惹她呢?”   “我招惹她?”李长靖摇了摇头,自语道:“这京城真是没法待了。”   张弘略道:“若仔细一想,贵妃这般安排也是为了二郎好。”   “六舅,便是西征,我也能凭自己的本事,此事不必多说了。”李长靖道:“我就怕娘亲说服了父皇,六舅可愿帮我劝劝父皇?”   “朝臣中若有人能说动陛下,只怕不是我啊。”   “陆公?漠北之事具体如何,陆公也很清楚。”   弘弘略点头道:“只怕陆君实不肯为二郎说话。”   “是啊,陆公不喜我的张狂,也觉得该给我个教训。”李长靖想了许久,叹道:“我明日去陆府拜会。”   说着,他站起身来,又道了一句。   “我会让他知道,人长大是会变的,我已经成熟了很多。”   张弘略笑了笑,抚须道:“二郎这便走了?你十二舅给你送了礼物,可一并带去?”   “十二舅的礼物?”   李长靖回过头,犹豫了片刻,挥了挥手,颇为洒脱道:“算了,回头又要叫娘亲责怪,担不起。”   ……   正月十六,东宫。   “殿下,二殿下到了。”   李长宜从案牍间抬起头来,道:“让他过来。”   不一会儿,李长靖施施然然走了进来,径直走到李长宜身后,看他处理文书。   “何事?”   “唔,想与大哥一起吃顿饭。”   李长宜头也不抬,道:“昨日上元节,我难得清闲些。你偏要今日来。”   “昨日陪一个人去看了花灯,今日才得空。”李长靖不由自主地笑了下,眼神有些不同起来,“你可看了?今年的格外不错。”   “年年都一样,今日为何能想到要请我?”   “未必是我请,大哥请我吃也是一样的。”李长靖道:“陆公说,只要大哥与他说一声,他便劝说父皇,不让我娶忽秃仑。”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是她先来惹我的,老子早把她操得投降了,结果等她被老子擒了,还要拿话激老子,说老子才是她养的小白脸,老子能忍吗?她……”   “嘭”的一声。   李长宜不悦,一拍桌子叱道:“洗干净嘴再来。”   “军中说话不都这样。”   “我在军中三年,没见有人比你还脏话连篇。”   “你不上战阵,不与小卒为伍呗。”李长靖道:“总之,我不能输了她。”   李长宜问道:“凭什么你就不能输?”   “我从来就没输过。”   “幼稚。”李长宜低声道了一句,继续处理公文,道:“等政事堂来收了这些……一会想吃什么?”   “包氏酒楼,火锅涮肉乃京中一绝。”   李长宜问道:“哪个包氏酒楼。”   “哦,你三年多不在京城,有所不知。”李长靖道:“也就三年前吧,有人自称是包忠邦子孙,说牛羊肉片就是他家开创的,专做火锅,生意极好。”   “真是?”   “假的,但也许有亲吧?长得又蒙又汉的,不知是否是真的。包忠邦有个孙儿告到包淑仪那里说是冒称,包淑仪没理会。”   “可口?”   “那店家的辣椒油调得与众不同,连父皇都微服去吃过两次……”   李长靖回到京城以后,面对长辈、兄长,气场便与在军中时不同,话多了不少。   至于李长宜,只喝了三小杯酒,脸颊便泛起微红,那威严感消了下去,话语渐多。   “我告诉你,那日我真杀了你的头,父亲也不会怪我。休真以为我怕了你的小伎俩,懒得与你纠缠而已。小时候天下未定,长辈们忙,你们几个小的,谁不是我带着长大的?”   “哈?”   李长靖酒量好得太多,转眼已喝了一壶,毫无醉态。   “我最烦人说‘太子把诸兄弟带大’,我们才差几岁?是我和你,一起把那几个小的带大的好吗?但就是你老成些,你是太子,什么都是你了不起。”   李长宜笑着摇了摇头,道:“从小到大,我替你收拾了多少烂摊子。那年贺兰山之战,你偷偷逃出长安城,遇到盗贼,是谁给你找回来的?”   “要不是你,我那年便杀了第一个敌人。”   “还有件事。”李长宜道:“其实我一直信你说的,从你犯军律到现在过了六个月,而忽秃仑肚子都八个月了……”   “你说什么?!”李长靖惊愕了一下。   李长宜道笑道:“还不确定是你的,不是吗?”   “我确……娘的!她算计我。”   李长靖很久没有说话,只闷头给自己灌酒,直到最后,用力地搓了搓脸。   “前几天,我遇到一个小娘子……我带她去看花灯……我一开始就没想碰忽秃仑,我就是怕压不住她那股狠劲,大哥你懂吗?她是草原上的母狼,我是拼了命才按住她……但她不一样……”   “哭了?”李长宜笑了起来,显得有些温柔,低声喃喃道:“这才算什么啊,要争皇位,比这残酷一千倍。你真的太软弱了。”   “我知道残酷,如今我还能把握得住,也能拘束那些人,我也怕以后……”   李长宜抬手摇了摇,道:“有些话,父皇本就是想等你从军回来再与你说的,但今日,我来与你说。”   “好。”   “我从来就不觉得你有威胁。”   “你侮辱到我了。”   “与你是否出色无关。”李长宜道:“父皇就没想过把皇位传给除嫡长子之外的儿子,他要的是国家稳稳地过渡,度过这最迅速发展的数十年……你别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父皇允许你争。他从来就没有因你争位而责罚过你什么。”   李长靖傲然抬了抬头。   李长宜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父皇不想让我安乐,因此一直默许你做这些。这道理,我也是近两年才想明白。”   说过这句话,他站起身来,摇着头醒了醒酒,最后拍了拍李长靖的肩。   “多谢你这么多年对我的鞭策。”   李长靖有一瞬间恍惚了一下,觉得自己像是醉了,问道:“你想骗我?”   “也许吧。”李长宜道:“说句心里话,我很在意兄弟间的情义,否则,我还能信任谁来屏藩国家?”   ……   次日,宿醉醒来,李长宜揉了揉额头,有些记不起昨日与李二郎说了些什么。   “殿下这是喝了几杯?”刘姄问道:“昨夜回来后,反而酒劲还上来了。”   李长宜抬手,比了个“三”。   “这般多?”   刘姄故作吃惊,道:“殿下怎能喝三杯这么多?”   李长宜自嘲地笑了笑,拉过刘姄的手,问道:“昨夜二郎说我老成,我确实从小就老成吗?”   “也不会啊。”刘姄道:“殿下不记得蒙军杀到潼关那年,我爹留守长安,殿下趁他睡着,把他胡子剪了?”   “有吗?”李长宜道:“他们似乎没发现是我做的?”   “还不是我给你揽下了?”刘姄白了他一眼,笑道:“不过呢,虽然有这么一点点调皮。但相比你的兄弟们,你还是最懂事的。起来吧,父皇召你议事,似乎事情不小,兀鲁忽乃打算把汗庭迁到斋桑湖。”   “那六郎离得就更远了啊。”李长宜喃喃了一声。   这日,他离开东宫,风一吹,才忽然想到昨夜与二郎说了什么。   但想必二郎也不是说放手就放手的,慢慢来吧……   ……   建统二十一年,七月末。   北平城外,征西军大营。   李长靖一身戎装,大步追上李长宜。   “大哥,我再说一次,我不会纳忽秃仑为侧王妃。我绝不会让素儿与那种母狼同居一个屋檐下。”   “我何时说过要你纳她?她又何时说过要进你的门。”   “她说过。”李长靖道:“她在私下里威胁我。你们都不信我……”   “我没听到。”李长宜脚步不停,道:“我只知道她的儿子长得和你一模一样,我已经很后悔替你向老师说好话,看看你留下的这一堆破事。”   “当年在贝加尔湖,是你不让我杀她。”   “是我,我故意坏了你争位的资格。这样行吗?”李长宜终于肯回过身,道:“我知道忽秃仑不是一般的女子,她狠,她豁得出去,她是狡猾的狐狸和凶狠的狼。你傲?你觉得你笑一笑能搞定世上所有女子?好,哪怕有一个女人你搞不定,那就是忽秃仑,你跑去招惹她,你该。”   李长靖道:“不需要她,我们也能灭金帐汗国。”   “是,但你知道有她在能少死多少将士吗?”李长宜拍了拍他的脸,道:“你马上离开京城了,清醒点,你不是父皇,你的历练远远不够,别再逞能。往后每看到忽秃仑一次,你就给我警醒些,别再犯糊涂、耍幼稚,这是整件事里唯一的好处了,二郎。”   “我知道。”   李长宜叹了口气,还是用力抱了抱李长靖,道:“要对陆三姐儿好,她忍了你这一堆破事,还肯陪你去西北。”   “我会。”   “你是成家立业的男子汉大丈夫了,别再像以前不懂事。”   “好。”   “灭了金帐汗国,别辱没了你的姓氏。”   “好。”   李长宜最后拍了拍李长靖的后背,道:“走了……”   ……   建统二十九年。   “咦,今日竟摆上酒了,殿下何事如此高兴?”   “你我夫妻今日小酌一番。”李长宜伸手拉过刘姄的手,道:“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我本以为我们这代人感受不到这种喜悦,但今日我收到二郎的战报了。”   “打败金帐汗国了?”   “此战不容易。”李长宜浅浅地抿了一口,放下酒杯,道:“战场远隔千里,朝廷每年花费钱粮无数,迁人口、开荒原、养马匹……终是以国力压过了金帐汗国。”   刘姄眼带笑意,盯着丈夫的嘴唇,看他小口小口地抿酒,每次她都是仰头一大杯灌下去。   即便是这样,待李长宜饮了五杯,几乎快要醉倒了,刘姄还是半点醉意都没有。   她爹、娘可都是千杯不倒的人。   李长宜喃喃道:“二郎原本不懂事,这些年历练下来,终于长大了。”   “那殿下的历练在哪里呢?”   “我是长子嘛,小时候带弟弟妹妹就是我的历练。”   刘姄眼中笑意愈浓,还伸手摸了摸李长宜的头,道:“明明是我陪你一起带那几个小的。”   李长宜却已经醉了,头一倒,倚在刘姄怀里。   “姄儿姐。”   “嗯?”   “我的难处,从来不是二郎……是朝臣们的期待……太子难当就难当在这些期待。”   “那,父皇怎么说的?”   “父皇说‘就是得给他们留点期待,不然,他们如何容忍朕这个暴君’……他还说,再过十年就给我铺路,以保稳定过渡……可我其实不想他老……”   刘姄一手搂着的肩,一手拿起酒壶把最后一点酒也喝光了,道:“我爹说,哪有那么多愁的呀?再多麻烦,总有解决的时候。”   “嗯,幸而是你。”   “长宜。”   “嗯?”   “你最好了。”   ……   建统三十九年,宫城大殿。   “看看吧。”   李长宜上前,接过几封诏书看起来,有些惊讶。   “这是朕给你那些兄弟们的诏书,提前让他们知道,明年朕会传位于你。”   “可……儿臣还未准备好。”   “就是知道你没准备好,才让你准备。”李瑕缓缓道:“否则等朕不在了你再接手,镇得住吗?”   李长宜却只感到惘然。   “如今这时代,工业腾飞的基础已渐渐有了,往后会是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会有怎样的变故,连朕也不知……总之,放心大胆地做吧,朕会是你的后盾。另外,朕也有些朕的事情。”   “儿臣……遵旨。”   “给兄弟们写信吧,告诉他们你的治国之策。”   李长宜行了一礼,捧着诏书出了大殿。   他身材高挺,走在这宫城中却依旧显得非常渺小。   而放眼天地,这个国家的疆域已太大。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过治理这般广袤疆域的经验,只能慢慢摸索。 #第一千三百六十四章 番外篇·来贺   建统十一年。   商队缓缓抵达了长安城门前,其中一个满脸棕色卷胡子的男人抬头看着城墙,发出了大声的惊叹。   “哦,我的上帝啊!世上竟有这样恢宏的城市?真是神的恩赐!”   过往的行人纷纷侧目,却没几个人能听懂他的话语。   “进城吧,马可。”另一更年长些的胡人男子说道,“我上一次到达时,这里还是伟大的大蒙古国,现在却成了新的国家。”   “我想要能去拜见这位新的君主,方便我更加了解这个神秘的东方古国。”   “相信我,马可,你一定得收回这个该死的想法,我们并不认识这个也许残暴到能把我们脖子拧断的君主,他也许是叛军,明白吗?”   “亲爱的叔叔,我相信他一定会是一个仁慈的君主,当我穿过他的关卡,我已经感受到了善待。”   “随便你吧,我莽撞的侄子,假如我们死在这里,在遥远的威尼斯一定会有个男人感谢你,因为是你的建议让你的婶婶能够改嫁。”   “看,那人一定是贵族,也许是个王子……”   ……   有一队人从城中出来,是个英俊的少年带着他的随从出行。   “动作快,人已经到渭河码头了。”   为首的少年十四五岁,才出城门便迫不及待翻身上马。   马刚跑起来,忽然,路边有个大胡子的胡人撞了过来。   “吁!”   少年马术极为高超,一勒缰绳,马匹高抬了前蹄,止住了奔走。   这其实是个颇危险的动作,好在少年牢牢坐在马上,没有摔下来。   他的随从连忙上前,喝道:“你是何人,为何冲撞我家小郎君?”   回应他们的是一连串叽哩咕噜的话语。   其后,一个通译才跑上来,道:“小郎君莫怪,这是从西边很远很远的国家来的商人,不懂习俗。”   就在这时,那大胡子忙不迭又说了一大通。   通译于是又道:“他说他叫‘马可波罗’,是从遥远的威尼斯来的,在他的家乡,人们都是坐船出行,他非常仰慕东方大国的文化。”   马背上的少年其实有急事,不时向官道那边看去,但还是耐心听完了这些话。   “望你在长安旅途顺遂,若遇麻烦,可来找我,到崇仁书院寻‘高宜’即可。”   “好的,耽误郎君了,抱歉。”   通译还在作揖行礼,他身后的马可波罗却很热情,又说了一大堆。   “他说,郎君一定是位高贵的王子,在他的国家,就是国王也没有郎君一半的贵气……”   李长宜礼貌地笑了笑,驱马离开。   ……   好不容易赶到渭水码头,李长宜一边走马一边寻找,终于找到了挂着“福建路”旗帜的船只,连忙翻身下马赶了过去。   人还未到船边,已听到一个大嗓门在说话。   “可算回长安了,可得好好搞一大碗面吃吃,四年没尝,还真是怪想的。”   李长宜目光看去,只见说话之人身材高大,威风凛凛,正是刘金锁。   他连忙迎过去,含笑在刘金锁面前站定。   不曾想,刘金锁看了他一眼,径直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向随员嘀咕道:“好俊一小郎君,还有些面熟哩。”   “天子脚下是这样,贵人多。”   “快去找马车来,我家眷马上要下来了。”   “是。”   “刘伯父。”李长宜只好笑着唤了一句。   刘金锁回过头来,瞪着那双大眼看了他一会,还回过头四下望望,确认是在唤自己。   “你是……太……”   “刘伯父,是我。”   刘金锁上前,差点就要抱住李长宜,到最后却又不敢,搓了搓手,不住道:“这么高了,都这么高了,我还怕过了四年,大郎认不出我。”   “分明是刘伯父没认出我来。”   “那能一样吗?你长得多快啊。”   “马车我已经带来了……”   李长宜说着,忽意识到什么,转过身去,正见刘姄挽着柳娘的胳膊下了船。   四年未见,她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一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须臾又含羞低下了头。   ……   回去的路上。   李长宜与刘金锁并辔而行,聊了会福州的风土人情,回头看去,见有一个马车里有个小男孩探头出来,遂故意放缓了马速,行在马车边。   “刘培?可还记得我?”   “嗯……我想想,你是太子殿下。”   “那你不记得以前与我们一起玩了?”   “记得,五郎、六郎、七郎、八郎,我和他们玩得最好。”刘培这才想起来问道:“他们在哪?”   “你傍晚可到太平书院找他们,除了长绥,都还在读书。”   “好,我有和他们写信。”   李长宜笑道:“我也有给你写信,收到了吗?”   刘培发愣了一下,道:“你明明是和姐姐互相写信,每月写好几封。”   “要你多嘴。”刘姄终于是忍不住将弟弟从车窗边拉开,自己坐了过来。   她整理了一下耳边被风吹乱的头发,看着李长宜瞧了好一会,道:“这才几年,你一下比我高了。信上怎么不提?”   “纸短,要提的事却多。”   “听说许多人要给你选太子妃呢。”   李长宜笑着摇了摇头。   刘姄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恼道:“有何好笑的?”   “我笑有人因此连忙……”   “你再说!”   “好好,不说,总之太子妃的人选已经定下了。”   “谁?”   “天子说,只要条件合适,可以由太子喜欢,但也得问对方小娘子同意与否。”   ……   半月后,崇仁书院。   李长宜交了今日的课业,正要离开,忽有个同窗赶到,道:“高宜,有人找你。是个满脸虬髯的胡人。”   “马可波罗?”李长宜略略一想,便想起了是谁。   虽然那日被耽误了一点时间,但他并不讨厌对方。   毕竟,能听外藩人热情地盛赞自己的国家,本身是一件让人愉悦的事情。   时隔半月未见,马可波罗已学会了几句简单的中文。   “高宜阁下,我知道你一定是位贵族,我想与你成为朋友。”   李长宜笑道:“好,你在长安待得如何?”   其后的对话,马可波罗依旧需要通译。   但可以看出,他对这个东方古国的仰慕又增加了无数倍。   “太让人惊叹了!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议,伟大的技艺、精彩的戏曲、华丽的布匹、富足的生活,哦!简直是天堂……请原谅我的冒失,我总是忍不住为这伟大的国度而惊叹。”   李长宜为人谦逊,面对这样的赞颂却坦然受了,道:“神州中华,地大物博,确是如此。”   “哦,我成了关汉卿的戏迷!高宜阁下,你看过他的戏剧吗?我昨夜在城南大梨院看了整场的‘单刀会’,真是太棒了……”   马可波罗说了很久,最后道:“上帝啊,只怕我一生都了解不完这些奇迹。”   李长宜耐心听着,颇有风度地抬着手,道:“我带你看看我们的文化,这边走。”   崇仁书院是这几年新建的,与长安其他许多的官学不同之处在于,它入学门槛颇高。教授的都是十五岁到二十岁的学生,且授课内容颇为深奥。   马可波罗一边走,一边赞叹,道:“我看得出来,这里一定是帝国人才的摇篮。”   “只是一间普通的书院罢了。”   “尊敬的高宜阁下,我还有一个请求。我想要拜见帝国的皇帝,却不知道该如何求见……”   有一个瞬间,李长宜眼神一凝,透出警惕之色来。   但这日,他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李瑕。   “马可波罗?”   “是,儿臣怀疑他这般想接近父皇,是否想要对父皇不利?”   李长宜说到这里,李瑕摆了摆手,道:“不会,朕听说过他的名字,并非什么刺客,一个商旅、探险家。明日下午,你带他来觐见吧。”   “儿臣遵旨。”   ……   次日。   “宣马可波罗觐见!”   马可波罗跟在李长宜后面,学着他的样子,进入了大殿。   他本以为这伟大帝国的皇帝一定是一个老人,然而,当看到坐在龙椅上那个看起来只有三十来岁的英俊威武的东方男子,他就震惊了。   “伟大的皇帝陛下,您来自威尼斯的仆人马可波罗向您行以最隆重礼仪。”   学着其他人的样子行了礼,又开口说了一句汉话,热情的马可波罗便紧张起来。   他觉得自己完全被这位皇帝的气场压得透不过气了。   “免礼。”   然而,下一刻,龙椅上的男人开口,却是以他家乡的语言说了句话。   “欢迎你远道而来。”   马可波罗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不由自主地道:“哦,我的神啊。”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伟大的东方皇帝竟会说他的语言。   “威尼斯是个美丽的地方。”   “伟大的皇帝陛下,您的睿智让我深深地感动了。”   李瑕却也只会几句,是前世比赛的对手教的,炫耀过了也就是了,其后继续用汉语说话,与马可波罗聊了意大利的风土人情。   “……”   李长宜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一幕,为父亲的博学感到了震惊。   而这日,当马可波罗告退,李瑕吩咐李长宜留下。   “父皇竟知道那远在天边的小国。”   “你看过朕写的格物图鉴吗?朕相信,技艺的进步会让世上的交通越来越方便,远在天边的地方也会很快到达。”   李长宜没有怀疑,道:“儿臣相信会有那天。”   “朕曾看过一个故事。”李瑕道:“说的是,数百年后,一个像我们这样的泱泱大国,最后沦落到被小国欺凌,被指为落后。百姓崇拜外邦,如同今日马可波罗崇拜我大唐。”   “怎会这样?”李长宜摇头,道:“不可能会这样啊?”   “坐吧。”李瑕很有耐心,道:“朕可以告诉你是怎么一步步变成那样的。从固步自封与失去进取心开始……”   ……   建统十三年。   马可波罗已能流利地说汉话。   在这两年里,他又觐见了两次,无比惊讶于伟大的东方皇帝那无所不知的智慧。   “亲爱的叔叔,我想不明白,除了神的恩赐,还有什么别的原因能让皇帝陛下如此伟大而完美。”   “那就是神的恩赐,我从来不怀疑这点,为此我甚至开始怀疑上帝,转而相信东方的青冥教了。哦,上帝原谅我。”   “哦,那个认为东西方所有的神都是天神臣属的可怕宗教,我连提到它的名字都要请求上帝的宽恕。”马可波罗连忙祷告起来。   “也许上帝真是天神的臣属呢?哦,该死,我的信仰开始动摇了,比妓女的腰带都松。马可,我们得回去了,我已采买了足够的货物。”   马可波罗摇了摇头,道:“我要留下,尽可能多地了解这里。”   “我是不会等你的。”   “亲爱的叔叔,我得与你告别了,我愿意老死在这里。”马可波罗道:“你应该把关汉卿的戏曲带回去,人们一定会爱上关羽……”   几日后,马可波罗送走了他的叔叔。   从长安郊外回城,他忽看到了城外有一座教堂,并不是基督教堂,而是青冥教址。   青冥教很少在百姓中传教,它的教义更多的是传给原本已有信仰的人,尤其是远来的各方信徒。   马可波罗犹豫了很久,终于是走了进去。   ……   建统十四年。   这年上元节,长安城除了花灯,最让百姓们欢欣鼓舞的就是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各种新剧。   除了名家之作,如关汉卿的《女相窦娥》,白朴的《唐太宗雪夜破阵乐》,还有一个名叫马致远的年轻人排了一出《汉宫赋之马踏祁连》。   开国十余年,文坛、乐坛终于一扫宋、金以来的低迷、哀切之风,重新有了昂扬大气的篇章。   李长宜却忙得焦头烂额。   因为与海都之战,势必在这两年内爆发。   如今天子已西巡,李长宜身为太子,会在开春后与百官把朝廷暂迁到北平。   这是他的第一个历练。   他一直在皇宫中忙着公务,偏是不时有弟弟妹妹跑来。   “大哥,你不去看花灯吗?”   “我不去了,你们去吧。”   “大哥,今夜城东戏园演窦娥的可是名家朱帘秀朱老板,真是将窦娥那铮铮傲骨、才华横溢的样子演得绝了,你不去吗?”   “不去。”   “那我晚些给大哥带好吃的……”   那些咋咋呼呼的喊声终于是消了下去。   李长宜独自在殿内忙着,正觉得有些冷清,一抬头只见刘姄正提着一个食盒在门外张望。   “你怎么进来的?”   “哼,我可是马上要成为太子妃的人。”   “过来,陪我坐一会。”   “好,看给你带了菜,我自己带了一壶酒,你一边批文,我一边喝。”   “酒有什么好喝的?有件事和你说,等到了北平,我得到军武堂三年,再从军三年。”   “所以呢?”   “成亲后反而会难得陪你。”   “我陪你啊。”刘姄满不在乎地拿出酒壶来闻了闻,道:“我也想考军武堂,我可有天赋了……”   ……   是夜,城南戏台上,最后一折《汉宫赋之马踏祁连》落下帷幕。   长安百姓人人跟着霍去病最后的歌高唱起来。   “国家安宁,乐未央兮。”   “与天相保,永无疆兮。”   “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马可波罗亦在这欢呼的人群当中,挥舞着手臂,跟着人群高歌。   心中仰慕不断泛起,他做了一个决定。   “致远兄,我想要一个汉名!”   一个被他搂住的年轻人推开了他,在人群中大声道:“我字东篱,比你年轻,你叫我东篱就好。”   “东篱,我想起个汉名,你帮我想想!”   “抱歉,你本名叫什么?”   “马可波罗!”   “马博儒?”   “哈哈哈,我就叫马博儒,我要求学、游历,我要考大唐的官!”   “你吃辣吗?”马致远道:“可愿与我去吃庆功宴?吃蜀中新菜,香辣兔头宴。”   “我吃了吗?我吃了啊,但我愿去庆功宴……”   ……   建统三十三年。   太仓港。   随着巨大的轰隆声,一艘大商船缓缓靠在岸边。   有人从船上下来。   马可波罗立刻就迎上了上去,热情洋溢地道:“敢问可是朱总工当面?在下马博儒,久仰朱总工大名。”   “马阁下何事?”   “我到江南游历,听说朱总工是当今最了得的格物学者之一,特意来拜会,增长见识。”   有人上前,向朱世杰引见起来。道:“马先生是当世有名的探险家。”   “探险家?”   “是陛下御口对他的称呼……”   朱世杰听罢,向马可波罗一拱手,问道:“马先生是威尼斯人?”   “朱总工也知我的家乡。”   “我们商行的人去过那里,还有前往地中海的固定航线,一年往返一次……”   马可波罗大吃一惊。   须知,在二十年前,他初来大唐时,在霍尔木兹等了两个月也没遇上来东方的船只。   而当年那一段旅途,他足足走了四年。   “马先生?马先生?”   “朱总工说什么?”   “我方才说,若是乘坐我们新造的汇航号,顺利的话大半年就可以到威尼斯,马先生若有需要,可与我说。”   “不。”   马可波罗莫名感到了恐惧,退后了两步,道:“我不走。”   他有些失态,最后瞥了一眼那停泊在港边的汇航号,向朱世杰一拱手,匆匆跑掉了。   ……   泰和元年,京城。   “宣右散骑常侍马博儒觐见!”   随着一声声高喊,马可波罗进入殿中,参拜了新的天子。   “马卿平身。”   “谢陛下。”   “算来,朕与马卿相识已有三十年矣,岁月匆匆,不饶人啊。”   “臣有幸,亲眼目睹大唐三十年之繁盛,两代天子之英明,唯愿陛下与太上皇万寿无疆,大唐万世强盛。”   “借马卿吉言,朕欲遣马卿为地中海宣访使,将朕的诏书传谕西方各国、播中原之文教。卿可愿为朕分忧。”   马可波罗愣了一会,几次张嘴。   最后,他郑重地行了一礼。   “臣,遵旨!”   ……   海船破浪而行。   一个满脸胡子的大唐官员坐在船舱中,手中持笔,郑重写着什么。   “我毕生都难以陈述皇帝陛下的丰功伟迹,但决定竭尽所能将他的一部分事迹传于西方。”   “陛下的御名是姓李,讳名瑕,他的尊号是皇帝,这个词在我们的语言中,是众王的王,他当之无愧于这个称号。”   “因为就所统治的人民、疆域的辽阔、巨大的税赋,他已超过了世界上过去和现在一切君主。并且,从来没有一个君主能像他一样权威,获得他治下人们的绝对崇拜。”   “但我首先要提的,首先要为之惊叹的,是他治理大唐这三十年来,为国家甚至为世界所做的伟大贡献……” #第一千三百六十五章 番外篇·交接   建统十一年,春。   云南路,大理府。   崇圣寺的钟声回荡,高长寿把一个骨灰盒交在住持僧人释觉性手中,长叹了一声,缓缓放开了手。   香堂中摆着灵牌,上书“故大唐少师滇国公云南宣慰使高公讳琼之灵位”。   跪在院中的年轻人们还在哭着,高长寿过去,道:“回去吧。”   “叔父,父亲就这样走了。”   “别哭了,大哥这些年常说他饱受病痛之苦,如今心愿皆了,能走也是解脱。”   高长寿安慰了侄儿,抬头看去,只见三座高塔与苍山相映,感到了自身的幸运。   过去那乱世,不提活得像蝼蚁一样的百姓们。便是身边的亲友,多少人战死、病死,而他自从庐州遇陛下以来,除了少数几回惊险的逃生,此后按部就班,竟一步步成为当朝国舅、云南王。   但他心里其实有些不安。   因大唐异姓封王且就藩边陲者,只他一人而已。   以往,可以说是因为云南地偏路远而高氏世镇于此,但随着昭通经营得当、官道凿通、文教渐兴,高长寿常常在想,陛下是否后悔当年许诺分藩自己云南王?   ……   这日,才回到大理城,马上有官员上前,禀道:“王上,有蒲甘使节求见。”   “蒲甘使节?”高长寿问道:“是答应朝贡了?既有使节前来,为何此前不先行知会?”   “使节是突然前来。”   “召见他。”   次日,缅甸蒲甘王朝的使节抵达大理。   使节名叫忙直卜算,面对高长寿时却有些隐隐的傲慢。   大概是因为在他眼里,从大理灭国、投降蒙古再到如今成为什么新唐,不过在短短二三十年。相比起来,蒲甘王朝已立国四百余年,统一缅甸两百余年。   于是,当高长寿问到蒲甘王朝对朝贡的态度,忙直卜算摇了摇头。   “云南王误会了,我此番过来是为了叛军之事。”   高长寿听过翻译的话,面露不悦,淡淡道:“本王从未听说过任何叛军。”   “在缅甸国北方的怒江、澜沧江附近,有掸族叛乱,叛军被我们击败以后,逃到了云南境内。”忙直卜算道:“但你们收留了这些叛军,不肯将人交出来。”   高长寿道:“掸族原属大理国民,如今回归国境,便是我大唐子民,如何能交给你们。”   忙直卜算十分震惊,道:“云南王难道要插手蒲甘的国事吗?!”   “建统七年,吾皇诏谕缅甸来朝,尔等至今不肯派遣使节。既非我大唐藩属,如何敢颐指气使,让大唐为你处置叛军?!”   “收留这些叛军,给云南带来的麻烦,只怕不是你能担得起的。”   高长寿淡淡道:“触怒了大唐,后果也不是尔一介小国担得起的。”   “……”   使者退了下去。   高安庆若有所思,问道:“父亲故意激怒使者,是想讨伐缅甸吗?”   他是高长寿嫡长子,今年二十二岁,性格像他母亲段妙音,有些柔和。   “平定江南到现在不过五年,陛下暂时还没有伐缅甸的打算。”高长寿道:“等积蓄了国力,便是征讨,也会是先征北方,不会那么快顾到南方。”   “是,那还命令边将继续收容缅甸难民垦荒吗?”   “当然。”高长寿不喜儿子的优柔寡断,面对儿子时尤其严厉,“便是暂不讨伐缅甸,你还真担心激怒了他不成?”   “孩儿知错,这便去安排。”   高长寿点点头,道:“记住,征讨缅甸与否,关键在于两点,一是农,二是医。国朝初立,地广人稀,若不能有足够的粮草供应,征其贫瘠之地何用?其地炎热,易生热疾,若医者药材不足,将士岂愿驻守?”   高安庆老实应下。   “我得去看看陛下送来的那些作物。”高长寿起身,喃喃自语道。   这是建统十一年,在两湖、川蜀等地培育多年的双季稻已在云南普遍种植,从大洋返航的船只去年刚刚带来了土豆、玉米等作物种子。   云南正处于大兴农业的时期,故而,高长寿本就是故意吸引缅甸难民进入云南。   他在期待着粮食丰收能为云南带来的改变。   也许,心中那桩隐忧也能借此解决。   ……   建统十八年,九月。   这一年难得无灾无难,云南各州县稻米大丰收,另外,昭通、宣威等地的土豆;温凉、会泽等地的玉米也产量猛增。   而在云南路最南方,在一个新设立的勐班县,也开垦出了一万亩水稻田。   路府州县官员与百姓皆欢喜于能过一个大丰年,高长寿想的则更多。   他上了一封奏折,在这年年底,带着长子高安庆踏上了往京城述职的道路。   出了龙首关,高安庆回头看了一眼,脸上浮起担忧之色,忍不住还是开口向高长寿问了一个问题。   “父亲,因我们收容掸族,如今与缅甸的冲突愈演愈烈,万一……”   “什么叫‘因我们收容掸族’?”高长寿皱眉道:“因那罗梯诃波帝暴虐无道,逼得他的子民没有生路,方使边境不宁,却是谁教你是非不分的?!”   高安庆道:“孩儿知错,孩儿是担心万一父亲不在云南时缅甸发兵攻来……”   “放心吧。”高长寿淡淡道:“云南就算没有了云南王,西南边军也不会让外寇入境。”   这句话隐隐有些别的意思,只是高安庆一时没有完全领会。   他如今还不是云南王世子。   ……   建统十九年,正月。   宫城。   当李瑕挥退了宫人,与高长寿相对私语,开口便道:“你请封世子的奏折在朕这里压了十多年了,并非朕想出尔反尔,不给高氏世袭王爵。而是一直在考虑,能否将高氏的封地再往南移一移?”   高长寿心领神会,应道:“臣此番进京述职,正是想请陛下出兵征讨缅甸。”   “不急,这几年来征海都,征高丽、东瀛,如今在西域与金汗帐国之战事还在持续。朝廷并未做好出兵缅甸的准备。”   高长寿道:“臣此次来,带了几个缅甸人,能否请陛下召见?”   “召。”   一个瘦小黝黑的男子被带进了大殿。   他这一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恢宏宽阔的宫殿,虽然心中害怕,还是忍不住四下偷瞧。因为紧张而手心出汗,不停地在衣襟上抹着。   “外邦小民阿禾,拜见皇帝陛下,陛下万岁。”   “你会说汉话?谁教你的汉话。”   阿禾紧张地打了个哆嗦,应道:“诸葛武侯教的。”   “诸葛武侯?”   李瑕先是讶异,又问了几句才明白过来,原来诸葛亮平定南中后,劝诸夷筑城堡、务农桑,使诸夷皆从山林迁徙至平原,对缅甸边界上的许多百姓有深远影响。   因此,如今在缅甸北方多设有诸葛武侯庙,一部分百姓视之为神明,称之为“阿公阿祖”。   而有些诸葛武侯庙至今还有会说汉话之人,阿禾的汉语就是从庙里学的,一开始说得磕磕绊绊,是逃到了云南这几年才流利起来。   “皇帝陛下,我们想活下去只得逃到大唐,孩子们说汉话,说汉话的多。”   李瑕问道:“为何活不下去。”   阿禾看起来畏畏缩缩,说话却颇有章法,应道:“国王那罗梯诃波帝只顾他自己享乐,不管百姓死活。他下令修建大塔为他祈福,国库已经耗空了,他要强迫我们纳粮,服劳役。人们都说‘宝塔成时国王死’,可宝塔年年在修,国王还没有死,连佛祖也只保佑能修佛塔的国王啊……”   昏君、暴君统治下的百姓是什么样的生活,对于中原而言已经有些陌生了。   但在阿禾声声泣血的控诉中,李瑕仿佛能看到一个四百年的腐朽王朝即将崩坏时的模样。   “我们将缅甸称为‘建塔王国’。”高长寿道:“它的历代国王都喜欢修建佛塔。高僧拥有左右国王之大权。寺庙坐拥田地与塔奴,不耕而食,以致民穷财尽,国势日蹙。”   “大理国也崇佛。”   “回陛下,不同。”高长寿道:“大国崇佛,把儒、佛融而为一,儒生无不崇奉佛法,佛家也都诵读儒书,有所谓‘释儒’,有佛家之慈,有儒家之仁,以万民为重。而非如缅甸国王,竭尽万民以供一人礼佛……故而,臣请征缅甸,以救其万民于倒悬。”   他已为此准备了很久。   然而,御座上的天子却是摇了摇头。   ……   长安城中,包氏酒楼。   李长宜、高安庆在顶楼的包间中坐下。   事实上,高家的几个兄弟,以及李长宜的两个同母弟十郎、十三郎也在酒楼间,但李长宜显然有些话是想与高安庆单独聊。   “能吃辣吗?”   自辣椒被带回来,这几年常常能听到类似这样的问题。   高安庆笑应道:“能吃一些,辣椒在我们那推广得也快,祛湿用的,如今别人怕辣,但云南人不怕辣。”   李长宜笑着点了菜,道:“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在汉中见过表兄,后来是在长安,今日是我们第三次相处吧?”   “是啊。”高安庆低声道:“高家不像张家久在北方,让殿下受委屈了……”   李长宜连忙抬手摆了摆,道:“没有委屈,二弟对我只有鞭策,这是实话。反倒是朝廷一直未册封你为世子,你可委屈?”   高安庆一愣,道:“征东瀛之后,陛下以州县治之,包括诸皇子也未得封王。由此可见,未册封世子关乎国策而非针对高家,我不会因此委屈。”   李长宜抬起酒壶,才要给高安庆斟。   “我来。”高安庆连忙接过。   “并非是完全不分封。”李长宜道:“近年来,重臣们常常在讨论此事。事实上,父皇并非完全不分封。当是朝廷力所能及之地,以州县治之。而远疆之地,终究还是要靠分封来屏藩中枢。”   他说着,接过高安庆斟好的酒,抿了一口。   “所谓‘天子有道,守在四夷’,赵宋便是唯恐边帅倚兵,不敢放权,故而一旦四夷有警,则社稷不守。国家得有屏藩,才能免于外族入侵,才能不失开拓之心……需要有忠心可信的屏藩。”   高安庆因听到这些话有些紧张,不知所言。   过了一会,店家上了菜。   李长宜不欲让外人在场,遂让店家退下去。   高安庆连忙起身涮肉。   李长宜又抿了一口酒,默默看了高安庆一会,开口道:“我总觉得高家诸人身上都有种不争不抢的感觉。”   “殿下何出此言?”   “母后便是如此,我从来没见到她对谁发怒。”李长宜说着,脸上不由露出了微笑,喃喃道:“宫娥们都说,‘皇后娘娘是观音菩萨在世’。”   高安庆点了点头,不知该如何应,道:“是啊。”   “二舅与舅母也是,二舅少有与人争功,平江南时不急不徐,当了云南王,请封世子这么多年没动静,也不见他不快。舅母的娘家丢了段氏的江山,却从来对二舅一句怨言也无。还有表兄你,功利心不重。”   “许是因为大理向佛,多是这样的性子。”高安庆想了想,自我评价道:“我似乎……有些无趣?”   “一点点。”李长宜笑笑,举杯,与高安庆碰了一下。   ……   次日。   李长宜从榻上醒来,便听刘姄取笑道:“殿下昨日喝了多少?竟是让人扶到门边,还真是一年就要醉一次不成?”   “今年有进步,喝了五杯。”   “在外醉倒了就是不行。”刘姄脸色一沉,道:“万一出了事怎好?”   “无妨。”李长宜低声自语道:“我若连在他面前醉倒都不敢,往后岂敢将西南屏藩交给高家?”   “我看啊,殿下就是逞能。”   “我看人的眼光该是准的。”   “所以呢?”   李长宜起身道:“我打算写封奏章,请征缅甸。”   ……   建统十九年的春天,因李长宜的一封奏章,举朝哗然。   李长靖、张弘略立即拉拢了一批反对征缅的臣子,打压太子在朝中的势力。   有的官员认为朝廷连年征战并无国力征缅;有的则认为缅甸并不值得征伐……虽说无心,皆指出了太子在这一事上的错误。   而有的官员则是直言“太子因高家的关系而失去了理智的判断”。   于是,不仅是太子,高家也受到了连番弹劾,众官员皆知高长寿难以对付,矛头纷纷指向高安庆。   随着舆论愈演愈烈,对太子的威信已产生了颇严重的影响。   这是李长靖平生中最接近夺嫡希望的一次。   然而,随着一封消息传到京城,这一切舆论也就戛然而止了。   “缅甸国趁云南王不在,出兵四万、战象八百,攻大唐盈江、金齿、勐班诸地!”   “……”   谁也没有想到,首先发动战事的,竟是那缅甸国。   朝中对太子的攻击顿时停止。   李长靖接受不了自己被权力蒙了眼以至于遭到这种弹丸小国的羞辱。   是夜他喝得大醉,末了,在城中积水潭边的白云楼挥毫题诗,成了这年京城最大的逸闻。   其后数年间,提起二皇子,不少人都能想到那句诗。   “我有乾坤千古业,岂因浅底困蛟龙?”   ……   三月末,云南消息再度传来。   “捷报!大理路安抚副使蒲帷亲领精骑八百急援盈江,激战半日,破缅军象阵,缅军大乱败退。蒲副使追击百里,入缅境,连破其寨三十五!”   对于这个结果,朝臣们并不意外。   但都觉得不够。   李长宜、高长寿、高安庆等人再次上书,请征缅甸。   这一次,李瑕终于下召。   改封高长寿为缅甸王、任征缅大军统帅,返回云南筹备征缅事宜。   另,册封高安庆为缅甸王世子,以皇十子李长云代天子巡宣南疆,全权处置西南诸藩朝贡事宜。   这一次,朝堂上众臣都嗅到了别的味道。   什么叫“西南诸藩”。   ……   建统二十二年。   唐军基本攻破缅甸北方诸城。   高长寿、高安庆父子了解西南风物气候,不急于推进,而是分兵驻守各地,张榜安民,悉心治理。尽力避免炎热天气对士卒们产生的影响。   但就在这一年,缅王那罗梯诃波帝却被他的庶子梯诃都杀了。   梯诃都自立为王,欲征兵与唐军相抗。   然而,不等唐军抵达蒲甘城,梯诃都已在与诸兄弟争位的纷乱之中被杀,蒲甘王朝由此灭亡,各地官员纷纷向唐军投降。   ……   详细的战报传到京城,李瑕看过之后,递在了李长宜手中。   李长宜没有太多的欣喜,更多的是感慨。   “缅王既不肯停下对百姓的盘剥、又不能拘束儿子们争位,亡国何其快也。”   “以之为鉴吧。”李瑕道。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这是李长宜从军中回朝以后独立处理的第一桩政务。   在高氏的帮忙下征缅甸而已,看起来十分轻松。   但在这三年多的时间内,他却一次次感到担忧,用人不当怎么办?战争失利怎么办?须知只要一场热症,就能使大军溃败……   ……   泰和元年。   蒲甘城。   “缅甸王高安庆一直就是个轻弱的废物。如今唐天子年老退位了,继位的太子绝不会有那般可怕。到了我们复国的时候!”   说话的是缅甸的旧世族首领,名为阿散哥。   当年唐军攻到蒲甘,阿散哥杀了缅王的几个儿子,率先投降,由此保留了一部分势力。   他蛰伏多年,终于是等到了如今的这个机会。   “给你们看看,我弄到了什么。”   说到这里,阿散哥招了招手,马上便有人扛着一个箱子上来。   打开箱子,周围一众缅甸旧贵族大将都吃了一惊。   “火枪?!”   “唐人重利,海商为了钱什么都敢卖。”阿散哥道:“这就是我从唐人海商手里买的,用他的枪,造他的反!”   “好,杀了高安庆,缅甸地远。看那新皇帝有什么能耐再调兵来征我们。”   “就是,西南诸藩,未必都服这个新皇帝。”   “缅甸王府的地图拿来。你们看,王府是由以前的王宫改建的……”   阿散哥说到这里,忽然,外面传来一声惊呼。   “官兵来了!”   “怎么了?!”   阿散哥大惊,操起一把火枪便踹门出去,竟见到高安庆亲自带兵往这边来。   他不由又惊又喜,抬起火枪,瞄着高安庆,缓缓扣下板机。   “敢来,去死吧。”   “砰!”   一声巨响,火枪忽然炸开来,将阿散哥两只手臂齐齐炸断。   他血流不止,躺在地上痛苦地嚎哭不已。   满堂皆惊。   没有人还记得他们方才想要叛乱。   “全都拿下。”   高安庆吩咐着,走到在地上打滚的阿散哥面前,道:“你觉得我好欺负,我可以理解。但大唐江山必然会稳妥传承,这不是你这个蠢材能理解的。”   “啊!啊!”   回应他的,只有阿散哥的嚎叫。   高安庆看了一会,才接过单刀,一刀斩下阿散哥的头颅。   “拿石灰匣好,与我的贺表一起送到京城呈给陛下……” #第一千三百六十六章 番外篇·此生   一个宽敞明亮的会议室里,有人指点着投屏说了一段话之后,不少人议论起来。   “老板真要这么做吗?”   “我以为只有硅谷那些疯狂的富豪才会做这种不切实际的梦,‘啊,我将无比长寿,成为不朽霸主阶级的一份子’,哈哈。”   “开会,别开玩笑。”   “好,但老板真的打算像那个约翰逊一样通过所谓的‘蓝图计划’实现长生不老?”   “定量吃营养品,固定作息把每分每秒做什么规定好,抹七种乳酸,严格管理各种身体数据,甚至包括夜里有几次勃动?把人体当成数据表格来管理,这和在监狱里有什么区别?”   “好了,别说了,你们只要做好你份内的事就好。”   “我是想说,退役运动员很有钱吗?每年要花多少钱去实现这个不可能的愿望?”   “新来的?”   “真说起来,这是当今世界上最接近成功的停止衰老的、逆生长的办法,且有了先行的数据。约翰逊甚至建立了一个全球逆生长爱好者网站,现在他是世界排名第一。”   “我看,老板就是认为自己能在自律程度上超过他。”   “好了,都看过来,现在核对这几点,包括实验性的基因法设备的采购、医疗团队的聘用,首先我们会在西溪湿地建一个私人疗养院……”   忽然,有人匆匆推门进来,道:“老板已经快到了。”   会议室中众人不由忙碌起来。   ……   一架私人飞机飞过云层。   李瑕翻看着手中的资料,心里也觉得这是个疯狂的计划。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与那些硅谷资本家有共同之处。但,通过以绝对的自律与毅力来维持身体状态,甚至延长寿命到达某个奇点,这件事对他有致命的吸引力。   他希望接下来的人生,还能够以不断的努力做到一些伟大的事。   透过机窗看去,眼前终于能看到壮阔广袤的大陆。   机舱里响起了播报声。   “前方即将抵达萧山机……”   忽然,一阵刺耳的电流声打断了播报,飞机产生了剧烈的晃动。   “滋滋滋滋……”   飞机似乎撞进了什么黑云里,窗外一片漆黑。   强烈的晃动中,李瑕系好了安全带,拉下了氧气面罩……   至此情形,他依旧保持着冷静,试图在绝境中找到一线生机。   然而,下个瞬间,黑云中的一切完全被湮灭……   ……   宋兴昌四年,临安。   聂仲由从吴山走过天井坊,准备去往钱塘县牢。   天色忽然暗了下来,他抬头去,只见一片黑云遮住了太阳。   “要下雨了?”他心想。   然而,当他走到钱塘县牢,再抬头一看,只见万里无云,天朗气清。   “大好乾坤,岂甘沦丧?”   聂仲由不由感慨,转身走进黑暗的牢房,拿出一枚令牌,冷冷道:“让牢头来见我……”   ……   宋咸定十年、唐建统五年。   御街还是那条御街,天地间却已翻天覆地。   家铉翁捧着一封旨意出了宫城,走到江万里、马廷鸾等人面前。   “太后已下了决意,大宋三百余年社稷……亡了。”   良久,江万里长叹一声,缓缓走向御街。   他抬头看着苍天,心中满是不解。   “数十年来,无数能人异士都想救天下……赵葵收复三京、孟珙藩篱三层、谢方叔请行限田、吴潜整顿财政、贾似道公田变法、陈宜中合纵连横。唯有那一位,早在十余年前、他不过十六岁,便选了最对的路。”   “也许是他办成了,所以那才是最对的路。”   “不,选对的路很重要,朝堂上诸公皆可谓天纵奇才,可谁从一开始便想到唯有推翻大宋社稷,另起炉灶,方有一统天下之可能?太多人在错的路上走了太远,他却劈开荆棘找了条通天大道。”   “江公说他一开始就打算好这么做?”   “兴昌四年,我曾在选德殿上见过他一次。”江万里喃喃道:“十六岁少年郎,眼神却仿佛看破千载。如今回想起来,愈发想不通啊。”   “不论如何,天下一统了,你我可以归乡了。”   “只盼往后海晏河清吧……”   ……   建统十年。   宫城中,胡真轻手轻脚赶到李瑕身边。   “陛下,宁妃娘娘又在用这些了。”   几个瓶瓶罐罐被摆在御案上,李瑕一一拿起看了会,站起身来。   此时后宫之中,阎容正坐在铜镜前鼓捣着什么,听得外面“陛下万福”轻唤声响起,连忙收拾桌上的东西。   “在做什么?”   阎容连忙起身,双手藏在背后,抿嘴笑道:“陛下来了?昨日臣妾送的礼物陛下可喜欢?”   李瑕摇了摇头,走到她面前,往她背后看去。   阎容躲开,调笑道:“那王清惠生得貌美,更兼才情无双,我们请她来给诸皇子皇女教诗,她却每次听到陛下眼睛里便泛了水,不知陛下可有沉醉在她的水乡里?”   “朕没碰她,打发回去了,往后也别送这种礼物。”   阎容显然已将手里的东西放好,双手揽在李瑕脖子上,用身子推着他往屏风后几步,道:“陛下不必嫌弃她,这些年谁不知道赵禥宫里的美人们都与新的一样,陛下都不知道她有多想……”   “少搞这些无聊的事。”   “臣妾想让陛下开心嘛。”阎容踮起脚,贴在李瑕耳边,道:“等陛下让她知道能有多舒服了……岂不是比寻常女子有趣得多?”   “朕没什么不开心的。”   “但陛下就是不满足,臣妾感受得到。”阎容用手指在李瑕身上划着圈,道:“好像陛下心里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李瑕握住她的手,转身拉开她的抽屉,果然从里面拿出两个瓷瓶,一个是砒霜,一个是丹药。   “陛下……”   “你还敢吃这些。”   “臣妾就是不想长皱纹嘛。”   “朕给你的办法没有用吗?”   “一点点,但砒霜更有用,陛下你看臣妾……”   “你本来就没皱纹,怎就是砒霜有用?它只会害死你。”   “臣妾从不怕死,就不想变老变丑。”   也只有阎容敢在李瑕面前撒娇,但她其实知道李瑕很生气了,很快又软言求饶,贴着他蹭个不停。   “谁都能从容老去,你为何不能?”   李瑕推开她,收了药瓶,转身出了春华宫,那边妙岚领着宫娥迎上来。   “陛下。”   “将宁妃禁足,严禁她再采买物件,即使是皇后与赵衿也不许来看她。”   但就在这天夜里,李瑕忽然再次想起了自己失事前一段时间的所做所作。   他披衣而起,重新来到了春华宫。   推门而进,绕过屏风,只见阎容正趴在榻上轻泣,他不由叹了口气。   阎容回头看来,抹着泪道:“陛下嫌臣妾年老色衰,想将臣妾打入冷宫。”   “不用倒打一耙,你自己信吗?”   阎容眼中带泪,却已得意一笑,抚着自己妖艳的面容,道:“陛下今日生气却还肯回来,还是因为我美。若我真年老色衰了,陛下就不生气,也不会再回来了。”   李瑕长叹一声,坐在榻边,问道:“你就只信自己的美貌,不信我们多年感情,是吗?”   “臣妾一辈子的娇纵都是因为美貌,臣妾不知道没了它要怎么活?”   “我会陪你好好活。”   阎容已动了情,凑近了李瑕,妖娆的身段轻轻摆动,呢喃道:“我更想要你好好疼我。”   “……”   “陛下,陛下……臣妾还很美吧?”   阎容从来都喜欢以一种极致燃烧、绽放的方式迎合李瑕,许久,直到她终于力尽,满足地蜷成一团。   云鬓松散,落得满榻都是。   “臣妾好喜欢……陛下……冠军的意志。”阎容轻喘着,道:“我常常想,我宁愿死在这样的时候。陛下不懂我的,我宁愿死掉,也不想朱颜凋落……哪怕你说我是心理的病,是。可这就是我,是烟火不是枯花。”   李瑕的汗水浸在榻上,终于不再像之前那般生气。   阎容自顾自说着,道:“知道吗?如果不是陛下,臣妾在临安时已死过两次了。我的这些年华都是捡回来的,想尽情地美下去。”   李瑕搂着她,道:“朕很遗憾,纵使富有天下,也不能帮你留住年华。”   阎容笑了起来,喃喃道:“陛下已经给了我最好的年华……”   说到这里,她眼中又有水意,支起早已无力的腰身,整理着云鬓,道:“臣妾来,臣妾想让陛下开心……”   ……   建统四十年。   李瑕常常独自待在沙盘苑中。   那是宫城中新建的一个大园林,将世界的地图建成一个沙盘,有水池代表海,有草坪代表草原……需站在高处的亭子里,才能俯瞰全貌。   “陛下。”   高明月走到亭中,轻声唤了一句。   李瑕伸出手与她互相挽着,叹道:“朕称帝四十年,已将所预知的一切都描述给了世人。这是朕异于常人之处,抛开这些,朕并非一个卓越的政治家,因此到了传位给长宜的时候了啊。”   “早知会有这一天,可真到临头了,臣妾还是心中忐忑,陛下真能放心长宜吗?”   “放心不放心的,总得交出去,如今是最好的时机。朕曾答应过你,陪你再回大理,明年便可启程了。”   这一年,李瑕开始渐渐放下政务。   他在唐安安的住处找到了很多的画作,画的多是她们早年间的肖像,不论任何时候看,都还美若天仙。   亲手收拾着这些画作,他也颇为感慨。   “阎容故去之后没几年,世间便有了照相机,偏她不肯再等等。但其实,朕与她一样,还不知道怎么面对衰老。”   说话间,有宫娥匆匆赶来,道:“陛下,带方郡王快要不行了。”   “摆驾。”   ……   自从东瀛平定、海贸渐盛之后,李昭成已回京居住,如今出任宗正寺卿。   事实上,国朝初立,宗正寺并没有太多要管的事情,若早个十余年,倒还有皇子皇女们做的略有些出格之事。如今调皮的皇子多已从征各国,李昭成便更闲了些。   这日,李瑕微服到了带方郡王府时,见到的却并不是个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垂死之人。   李昭成正在做菜,一转头见到李瑕过来,连忙赶出厨房……别家的厨房都是设在后罩院,唯独他家是设在前院。   “陛下,老臣斗胆,想邀陛下小酌几杯。”   话到这里,李昭成还补了一句,道:“陛下忙于国事,已四十余载未与老臣单独把酒闲聊了。”   李瑕笑了笑,道:“你也不怕犯欺君之罪,但也就是今年,朕算是得了空……”   桌上菜肴很多。   当最后一道菜摆上来,李瑕还难得愣了一下。   “陛下请看。”李昭成抚须道:“这‘螯虾’可是陛下多年前曾与臣说过的龙虾?”   “朕提过吗?”   “那年老臣陪陛下在长安农圃尝辣椒,陛下提过许多菜色,臣全都记得。”李昭成缓缓说到这里,又道:“对了,老臣还有桩隐秘的私事,京城的包氏酒楼,有两成股是老臣的。”   他年纪大了以后,不像以前那样害怕李瑕了。   “真有包氏子孙?”   李昭成笑道:“算是真有,只不过不是包忠邦一脉的。”   “难为你都还记得,这几十年,天下餐桌日渐丰盛,有你一份功劳。”李瑕夹起一只鳌虾看了一会,见它长得还是有些不同,问道:“何处来的?”   “新大洲那边的货船带回来的,老臣颇认识些各洲找物产的探险家,因此派人给老臣送了些。”   “年纪大了,你别什么都乱吃。”李瑕道:“现今有些东西能否入口,连朕也不确定。”   近年,他确实看到许多后世未曾见到的动植物,因胡乱吃东西而死掉的探险者也不在少数。   李昭成却是笑得很爽朗,道:“老臣近年在想,若是后人用饭时能偶尔提到老臣的名字,那老臣虽不如诸多开国功臣,也算是对后世有功劳。”   李瑕剥了一只鳌虾尝了,发了一会呆,最后道:“能吃到这一口,不容易。”   “是陛下熟悉的味道?”   “也许吧。”   李昭成有些得意,但他牙都掉光了,吃不了太多。   “陛下,这数十年下来,老臣不信也得信了,陛下早已不是原来的二郎……可当老臣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   李瑕剥着鳌虾,始终没听到李昭成后面的话。   目光看去,只见李昭成已哭得泣不成声。   “朕懂你的意思。这么多年下来,是与不是的,早已成了家人。那年给老人封太上皇的时候,也是这般与他说的。”   “老臣无功而受爵,每每思来总觉惭愧。”   “活到这把年岁,许多事看得与过往不同了。”李瑕道:“我年轻时与人不亲近,能在这贫乏的世道里活得不孤独,多谢了你们。”   李昭成呆愣了一下,开怀大笑起来,用有些颤抖的手端起酒杯。   “老臣能听陛下这般说一句,死而无憾矣。”   李瑕端起酒杯与他碰了一下,道:“敬我们到世间走一遭。”   这个院落,过去常有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的聚会,这日则是两个老者这般聊了几句……   ……   泰和三年。   大理,洱海边。   落日把走在海边的两个人身影拉长,风吹来很舒服。   “走吧,文静她们还在等我打马吊呢。”高明月道。   “你先回去,我再坐会。”   高明月走了两步,却又回过头来,看了李瑕一会,在他身边坐下。   “问你一件事。”   “嗯?”   “你还有没实现的心愿吗?趁这几年我们还走得动就去做吧,免得留下遗憾。”   李瑕有些自傲道:“这样一辈子,哪还有什么遗憾?”   “但我们很早以前就一直觉得,你好像没有那么开心。”   “怎么会?”   “我们私下都在说,换作别人有你一半的功业,都不知狂成什么样子呢。”   李瑕望着海面上那些优雅的飞鸟,想了想,叹息道:“我曾经做了个很长的梦,有一辈子那么长。在那辈子活到最后几年时,我本来想去修仙的。”   “修仙?”   “嗯,追求一下长生不老。”   “像秦始皇、唐太宗?”   “比他们科学多了。”李瑕感慨道:“但愿望一样,这是人生实现世俗价值之后的最高追求吧。”   “可这些年来从未见你寻仙问药。”   “因为已经不可能了。”李瑕道:“上辈子我觉得有一线希望,我自诩是个自律、专注、富有毅力的人,于是当知道严格控制自己的身体数据就有万一的可能实现长生不老时,我非常兴奋,觉得那计划就是为我量身订制的一样。但在我准备放手去做的那一刻,梦醒了。”   高明月问道:“很遗憾吗?”   “以前阎容也总问我,那几年我想的还是‘这辈子再开疆扩土、促进科技,有些东西还是永远达不成,世人永远不知我失去了什么’。但后来这些年我想明白了许多事……我其实并不在意能否长生不老,事实上,那原本就是不可能成功的计划,我只是想要做些事能让我确信自己没有虚度光阴。这个愿望在这辈子达成了,我很确定我没有虚度光阴。”   “如果要做到这种地步的话,‘不虚度光阴’未免也太难了。”高明月低声道:“我就整天想着闲聊,打马吊。”   “看内心的满足感,有人志向高远,有人淡泊明志,人只要能让自己满足就好。”李瑕道:“于我而言,这辈子能做下这些事业,能有你们相伴,比长生不老还要让我满足。”   高明月愣了一下,抬头看向李瑕。   她能看到他眼角的皱纹,满头的白发。   仔细看他的眼,她才发现,他眼神里已没有了早年间那种淡淡的、与世隔离的疏离感。   高明月不由笑骂道:“你这老头子,越活越不正经。世间本就没有长生不老,让你这般一说,好似你放弃长生不老选择下凡一样。”   “说到‘下凡’倒是更准确些,我原本过的是比皇帝还舒服的神仙日子,不经意下凡来走了一遭。”   “你敢说,我就敢信。怕不怕?”   “真的。”李瑕道,“当年早与巧儿说了‘李哥哥是天上来的’。”   高明月不由收了笑意,想到数十年来那许多解释不通的事,心中愈信了几分。   她转念一想,反而悲伤起来,低声道:“所以我的夫君真是谪仙人。那,你一直以来都很难过吧?”   “不会。”   李瑕反而笑了起来,握住了高明月的手。   “凡间好。” #完本感言   番外也写完了,《终宋》算是彻底完本了。   一年零九个月的时间,414万字,一千三百多章,很荣幸有大家一路陪伴。   汇报一下成绩,截止到目前还差一百多均订到3万订,我也因为这本书成了2022年起点的十二天王之一,真的非常感谢所有的读者的支持。   也有一些期待没能达到,下本书再努力吧。   关于本书原本有很多想说的,但真到写完本感言的时候,发现想写的基本都在故事里了。   相比《我非》,我在《终宋》里做的是减法,这本书最中心的内核其实只有一个,李瑕那种坚韧、自律、勇敢面对一切的精神。   在我写小说的头两年一直无人问津,无数次气馁、痛苦、想要放弃,但后来《我非》从一开始的十几个均订写到了完本时的四五千均订、现在的七千五均订,我渐渐意识到锲而不舍的坚持努力是有效果的,这是设定李瑕性格的初衷。   我看宋史,最痛惜的不是它的科技、制度,而是它的统治者的懦弱。   于是我把这两者结合起来,想写一个以主角之毅勇一扫其懦弱的故事。   希望这个故事,能让我与大家都得到一些激励。   ……   我平时与人交流得很少,但其实大家对我的支持我都看在眼里、感动在心里,只是平时讷于表达。   《终宋》能有这个成绩,要感谢我的主编锐利,编辑琉星。   感谢我的运营团队,感谢铛铛铛1铛铛、青龙山王老汉、_书友A帮我打理运营事项,   感谢重金打赏我的大佬们:niema、公子WV、守妹拴财、色如多、超级暴躁aaa。   还有我的134位盟主,感谢你们:二十四影、这更新谁项的住啊、宅这么叼、玄幻小蛀虫、明日大雾、blacknoon413、阿喀琉斯003、寸青丝年华、干坏事的羊、公输吟尘、_书友A、青龙山王老汉、勇敢的西瓜刀、张无忌000000000、而今迈步从头越丶、那年的小明、两手插袋谁都不爱、无语之人、上帝的塵封、林三木、太原公子褐裘而来、octane、穷人的世界没人爱啊、你好大顺顺、八一路古天乐、传奇高达666、王二郎二、歌山第一帅、包子包包、古道黯然、读者1422508578330202112、13点7分、我是分析师、枫槿如畵、提莫队长正在待命、随时回火星、户口他爹、等你思路、深刻不等于接近事实、定庸、如意如仪、昵称不是空白、黎天域、续写故事、浮生且用月酌酒、设次元、会说话的肘子、暗血小黑麦、愤怒的焦焦、SmileForever、书友20210912184645143、钟子瑜、团结就是力量、我有名字的呀、爱龙大大、喵啊在猫呜、知还需行、书友20171123230610540、甜茶糌粑、陆桑凌、啊咧啊啊啊二、裳谣灵、嗷呜aaao、书友20210731112136218、项老、sjkxjkk、太阳下了有月亮、星河长明oO、安a呀、书友20200920075339032、Sunshine暖暖的、毒或者药、宸宝最可爱、阿一·恶魔队、瞄心不瞄头、陈辰学长、一笑奈何有酒醉、幼儿园抢饭第一名哦、九风扶云、金吾郎、书友20201121202749497、萌面凶徒、楚柳拂风、书友20210919194750254、轮转王、流川的枫、深檐巷转雨声微、冰糖小杰、小秀不足挂齿、孤山万仞、煜炒柠檬虾、试试就试试、新亭柳、书友20201007210650443、你不知道的是、书友20210301106488014978、对影成几人、单身的我很骄傲、aa小舞小舞、修行未够、陆流云、团团圆圆团团、尔等休得无礼、叶汀沨、司怡、歆月、司狸、枕下五湖连、容我补个刀、暗夜i、小谢又清发、简书小字、伸手挽星河、吃肥皂吐泡泡、生活如此欠揍、你的二哈、阿宁星冰乐、拉撒路、爆爆oo爆爆、小红帽的小蓝帽、落酒天、出逃一光年、糯米团团子、Await、书友20210929191500889、谁还不是个宝宝怎么的、纱糖_、柚子甜甜喵喵喵、柑橘、舞§零薍、小凸头呐、就再吃一口呗……   我建了一个微信的盟主群,进群的方式在舵主Q群(625508104)联系格格巫。新书发布的时候我会在群里发红包,欢迎大家加入。   要感谢的还有很多人,包括还有一些在别的地方为我作推荐的人;包括一些读者能分析出某个剧情的用意、帮忙贴出资料等这些细节。   还感谢初期投资这本书的书友,我已经申请完本了,欢迎再投资我的新书。   最后,感谢所有读者陪我一起构建了这个虚拟世界里的一番天地。   谢谢你们!   ……   新书暂定在6月1日发布。   暂时就不剧透太多了,更具体的,这几天我会再发个通知。   我选择题材的时候,倒是没有太考虑市场。我是会翻看史书,感受到哪个时代的故事让我想写一写,就开始想象它会有怎样的故事。   我自己是满意它的故事线的,但不知道大家的反应,目前我也比较紧张。   深切体会到写作是门熬体力、精力、灵感的青春饭,再接再厉吧,希望下一本书能够达到《终宋》没达成的一些成就。   恳请大家继续支持。   再次感谢大家!   6月1日,新书见。 ========================================================== 更多精校小说尽在知轩藏书下载:https://www.zxcs.info/ ==========================================================